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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與偏見)傲慢與偏見之瑪麗小姐 By 夢裡梧桐

陳小小の小註記:瑪麗‧班納特×列斯特伯爵

文案:

在兩個姐姐得到美滿婚姻之後,終于輪到班納特家的三小姐瑪麗當一回主角。長得不美又怎樣,沒有嫁妝又怎樣,古板無趣又怎樣,學究氣十足又怎樣?且看瑪麗小姐釣得金龜婿。

內容標簽︰西方名著 因緣邂逅 西方羅曼
搜索關鍵字︰主角︰瑪麗‧班納特 | 配角︰列斯特伯爵 | 其它︰傲慢與偏見一眾人等

晉江銀牌編輯評價︰
    人人都說班納特家的三小姐只是個書呆子,不會有哪個男人向她求婚。偏偏瑪麗小姐玩轉傲慢與偏見的世界,沒有美貌但她有情商,沒有嫁妝但她有智慧,慢慢的她贏得了富甲一方的伯爵先生的愛情,還找到了同時代女性常常忽視的自立和自尊……
    本文文筆細膩雋永,為讀者細膩描述十八世紀英格蘭的風土人情和世間百態,讓讀者宛如身臨其境般的感受到鄉村大宅中的悠閑暢快。作者善于塑造人物,通過主人公瑪麗的婚戀故事,表現出其對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力和對家庭婚姻問題的獨到見解。

第1章 班納特太太的新目標

    班納特家的兩位大小姐出嫁之後,家中就只剩下了三小姐瑪麗和四小姐吉蒂。在五姐妹中,數著瑪麗長得不美,雖說她最有學問,卻常常受到家人和鄰居們的嘲笑。而且因為有些學究氣,瑪麗對於社交場合總有些不太適應,有時也難免出些洋相,漸漸地使得她有些害怕參加社交了。正因為此,當妹妹吉蒂住在兩個結了婚的姐姐家,以指望著也能攀上一門高親的時候,瑪麗卻謝絕了兩個姐姐的邀請,執意待在家裡,讀書彈琴取樂。

    說起來,瑪麗也許是五姐妹中最正統的一個了,她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主見,只不過因為別人都不重視她的意見,所以她也就很少表達出來。現在家裡只剩下她一個,沒有人與她比美了,倒可以讓她的母親好好地打量一下這個女兒了,觀察之下,班納特太太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的女兒個個都是美人。

    這從她與自己的妹妹的對話中可以聽出來︰“我說妹妹,你發現瑪麗最近越來越漂亮了嗎?雖然還比不上簡那麼有風韻,也沒有麗萃那麼活潑可愛,不過她的皮膚越來越細膩,摘下眼鏡來的時候,眼楮也很有神采,何況她原來就身段苗條,最近看來簡直是婀娜多姿呢。”“是呀,姐姐,有道是女大十八變嘛。”

    班納特太太一旦有了瑪麗也變漂亮了的念頭,就按捺不住想把她嫁出去的願望。於是她常常拖著瑪麗去參加舞會,可是由于瑪麗自己對這些社交活動興趣缺缺,總是坐在一旁,冷眼看別人跳舞,所以一直也沒有找到個意中人。何況,浪博恩周圍的交際圈子實在有限,民兵團又調走了,未婚的紳士也實在是找不出幾個來。於是瑪麗過完了十九歲的生日後,班納特太太決定帶瑪麗去拜訪住在德比郡的大女兒,順便看看能不能給她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德比郡是英國風景最優美的地區之一,也許賓利先生就是出于這個原因,而在德比郡的中心位置購買了一處產業——霍華德莊園,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此地距離彭伯里只有區區二十英裡,可以方便兩位已經出嫁的班納特小姐盡情來往。

    此時正是初夏,田野裡風景如畫。那些綠意盎然的古老村鎮,佇立在山谷、荒原、河畔、湖濱,和諧地融入周圍復雜多變的自然環境。城堡與教堂承載著或光輝或沉重的歷史,被玫瑰和薔薇等各色花卉點綴的半木構及茅頂小屋更吸引著游人的目光,流連忘返。一路上,瑪麗感到心曠神怡,對這趟旅行也就不再那麼不以為然了。

    到了簡的家,母女倆受到了簡和賓利先生的熱烈歡迎,瑪麗一向很喜歡這個溫柔美麗的姐姐,自然也為重逢感到很欣喜。美中不足的是她發現賓利先生的妹妹賓利小姐也在這裡做客。看到她那麼敷衍地對待自己的母親,言談舉止都流露出輕視,瑪麗不禁有些氣惱,不過她一向是好脾氣的人,不會像二姐伊麗莎白那樣針鋒相對,所以也就不發一言。吉蒂大約也是受不了與賓利小姐住在一起,而在上個周就去了倫敦的舅舅家。必不可缺的寒暄和客套過後,她就自己去圖書館逍遙自在了,而不去理會賓利小姐的冷嘲暗諷。

    吃晚飯的時候,瑪麗從消息靈通的班納特太太那裡聽到了一個好消息︰簡已經有了身孕。她連忙喜盈盈地向簡道賀,緊接著這件喜事之後,她又發現了一個好跡象︰因為太高興于自己就要當外祖母了,所以班納特太太暫時忘記了瑪麗的終身大事,也因此讓瑪麗少受了很多罪。只聽見班納特太太滔滔不絕地表述著自己的欣喜之情,又喋喋不休地向簡傳授著做母親的經驗,一會兒逼著她吃這樣,一會兒又阻止她吃那樣,好在簡與賓利先生都是好性子的人,而且初為人父母,對這些話是聽得進去的,因此與班納特太太言談甚歡。

    瑪麗與賓利小姐都很少說話,瑪麗是本來就不喜歡講話,賓利小姐則像是有滿腔的心事。只見她一會兒蹙眉沉思,一會兒低首微笑,對桌上的談話完全心不在焉。瑪麗猜不透賓利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不去胡亂猜測,她一向都是潔身自好,不去管旁人的閑事的。不過,就寢前,服侍她更衣的侍女還是向她透露了一點兒消息。原來是賓利小姐愛上了附近的一位紳士,那是一位非常有錢的紳士,據說每年的收入有五萬鎊!而且還是一位伯爵!

    瑪麗聽到這令人驚嘆的消息,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難怪賓利小姐如此失魂落魄了,當初達西先生只不過有每年一萬鎊的財產,就已經令她神魂顛倒,如今的這位還是一位伯爵呢,當然要使她如痴如醉了。瑪麗一向以書本上讀來的超然的態度看待富貴利祿,因此對於那位有著每年五萬鎊的伯爵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她的想象力很快就給她畫出了一幅肖像︰一個古板、嚴厲、脾氣很壞的老頭,也許還是個禿頂,就像威廉爵士那樣。她倒禁不住有些同情起賓利小姐了。

    第二天的清晨,瑪麗就已經將賓利小姐和她的伯爵忘到了腦後。清晨的空氣和陽光都很好,她獨個一人打算去住宅的周圍散散步。在賓利先生的莊園北邊有一片山坡,清晨的露水在青翠的草地上和山地植物間閃耀,穿過山谷的溪水像水晶一樣閃著光芒。多麼讓人神清氣爽的景色啊!瑪麗一直走到山坡的高處,俯視著盛開著歐石南的田野,不覺心曠神怡。

    吃早飯之前,瑪麗恰好趕了回來,談起早起散步看到的景色,還是有些意猶未盡,她打算改天走得再遠一些,爬過更遠的那個小山丘,去尋幽訪勝。賓利先生熱情地鼓勵她這麼做,並且告訴她︰“知道嗎,瑪麗?翻過那座山丘,你所看到的景色會比這邊的美上一百倍!哦,我當初多麼想買下山丘那邊的產業啊!” 好奇的班納特太太連忙請問她親愛的女婿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因為那是列斯特伯爵的產業,名叫翡翠谷,他的家族已經擁有那裡將近二百年了,絕不會出賣的。”

    賓利小姐本來在心裡嘀咕︰這家人只有走路的本領。(因為她又想起了當年伊麗莎白就是走了幾裡路去看望生病的簡,才逐漸贏得了達西先生的心的。)這時聽了哥哥的話,突然眼前一亮,於是對瑪麗說︰“班納特小姐,尋幽訪勝的確是很有意思的事,而且也很風雅,我願意明早陪你一起走得更遠些。”瑪麗本不願意與賓利小姐同行,可是又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好勉強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兩位年輕的小姐就早早地出發了。她們氣喘吁吁地翻過了兩座小山丘,翡翠谷莊園就呈現在眼前了。只見平緩的山坡上是一片秀麗的樹林,郁郁蔥蔥,金鳳花和野燕子花點綴在林間的芊芊草地上,有陽光在跳躍。陽光被樹梢所分割化成無數光線射入這片寂靜的樹林,鳥聲啾啾,動人心懷。

    瑪麗騁目遠望,陶醉在這清景之中。然而她的同伴卻好象意不在此,只是不斷催促著瑪麗趕路。瑪麗有些奇怪,因為她已經有些累了,很想就走到這裡,用心欣賞一番美景就回去。但是她生性隨和,況且也對遠處樹林邊上的峽谷起了好奇心,於是就順從了賓利小姐的意思,順著林蔭路繼續走了下去。

    在山坡的最低處,兩位年輕的小姐發現樹林也走到了盡頭,轉過樹林,瑪麗不禁大吃一驚,她從未見過如此波光瀲灩、流光溢彩的景色︰只見眼前出現了一個山谷,谷中翠水長流,竹木參天,池水碧綠透明,清可見底,幾條瀑布飛湍其間,激波綠浪,碧水倒映著翠樹林,綠樹映襯著溪水,交相輝映,令人賞心悅目。在初夏的微風吹拂之下,水面泛著奇異的光彩,波紋形成各種美麗圖案,甚是迷人。那水質奇特,極清,池底鵝卵石也清晰可辨,使綠色更顯得鮮活了,幻化萬千。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瑪麗不禁為這美景屏住了呼吸,目眩心迷。耳邊只聽見賓利小姐輕聲說道︰“所以此地才叫做翡翠谷呀。”瑪麗這才明白了翡翠谷莊園的名稱由來,她不禁贊同這名字再貼切不過了。

    於是瑪麗與賓利小姐沿清澈泉水盤旋而上,路的右邊是水,時而叮咚細流,時而跌蕩飛濺,時而又清澈靜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觀賞,都令人感到是鬼斧神工,造化所成。然而並非所有的人都象瑪麗這樣為美景所迷醉,她的同伴就還有旁的心事,是瑪麗所想不到的。所以當瑪麗就這樣心無旁騖地追逐著流水,留連忘返的時候,她突然發現賓利小姐不見了。瑪麗不禁大為著急,因為她對這一帶非常的不熟悉,而方才在谷地裡轉來轉去,完全沒有去留心方向,她發現自己迷路了。

    再說賓利小姐,她處心積慮地策劃了這次遠足,好讓自己有機會、也有理由去與翡翠莊園的主人單獨接觸。因此她巧妙地把瑪麗甩在山谷裡之後,就急匆匆地沿著小路走到莊園主人的住宅去尋求幫助︰因為她的同伴“走失”了。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賓利小姐一邊急匆匆地趕路,一邊得意地笑了起來。她盤算著在派出僕人找到瑪麗並把她帶到住宅之前,她起碼有兩個小時的時間與伯爵單獨相處了,而且自己可以楚楚可憐、娓娓動聽地向那人訴說自己的種種擔心和焦慮,那人當然會不住地安慰傷心的小姐,很難說不會被自己的嬌嬈所打動。然後呢?瑪麗被找回來以後,主人當然會馬上派人去通知哥哥,並好心地挽留受了驚的小姐鎮定了以後再走的,這樣自己就有半天的時間與他在一起了——真是一個絕妙的計劃。

    然而賓利小姐的妙計並沒有完全奏效,因為出現了一個始料不及的情況︰主人不在府邸裡。管家彬彬有禮地接待了她,聽她說明了情況之後,立刻把府邸裡所有的僕人都派出去尋找瑪麗。然而這已經不能讓賓利小姐滿意了,她意興闌珊地進入屋子裡稍事休息,同時向管家打聽,他的主人到底是去哪兒了?得到的回答卻是︰去山谷裡寫生去了。

    瑪麗在山谷裡轉了好久,越轉越糊涂了,她只覺得自己走過了剛才走過的地方,看來有可能是在原地兜圈子,她又氣惱又疲憊,只得沿著一條自己還沒有走過的小路,順著山勢緩緩地踱了過去。在山路轉彎的地方,她意外地看見在溪流的上方的一塊岩石上,坐著一位年輕的紳士,手裡拿著寫生簿,正在聚精會神地描摹風景。瑪麗有些猶豫自己是否應該貿然地過去尋求幫助,然而形勢顯然沒有給她別的選擇,於是她只得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第2章 賓利小姐的小計策

    那位被腳步聲打擾了的紳士,吃驚地抬起頭來打量瑪麗,瑪麗不由得羞紅了臉,因為她一向不善于與年輕的男士交往,何況是在這種尷尬的情形之下。瑪麗吞吞吐吐地向那人解釋了自己的窘境,好在此人很有紳士風度,立刻就收起寫生簿和鉛筆,請瑪麗跟隨自己去莊園主人的府邸去休息一下,找到她的同伴,再聯絡家人接她回去。瑪麗連忙接受了此人的好意。

    他們一起順著出谷的山路走,因為瑪麗的腳已經又累又疼,她不得不接受了此人的又一次好意︰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這樣可以輕快一些。這樣一來,他們倒像是一對在山間散步的親密的情侶了,瑪麗的臉不禁紅了又紅。倒是那位紳士渾然不覺地與她自在地聊起天來。只聽他如數家珍地談論著此地的景致,言談舉止中無不顯露出良好的教養和高尚的情趣。而且無疑的,他對於此地是非常熟悉的。瑪麗禁不住有些疑惑地問起這位紳士是否與莊園的主人相識,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是並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瑪麗出于禮貌也就不再追問,何況這時已經可以看到莊園的府邸了。

    只見一幢白色花崗岩的建築物矗立在山坡之上,在一片秀麗的樹木掩映之中,顯得既輝煌又美觀。不一會兒,就到了府邸的門口,如果瑪麗看到賓利小姐那無比吃驚的表情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話,那僕人們必恭必敬的舉止也足以向她證明︰原來送自己回來的這位紳士正是此地的主人——列斯特伯爵。

    瑪麗真是驚訝極了,她萬萬也沒有想到人們口中那位傲慢而又冷淡的伯爵竟然是一位這樣年輕英俊而又溫文爾雅的人。她有些心慌意亂,所以在客廳裡喝茶等候賓利先生來接她們的這段時間裡,只聽見賓利小姐在不住地獻殷勤,她滔滔不絕地對翡翠莊園的一切都倍加稱贊,從山谷中的景色說到德比郡的風土人情,從府邸的家具布置說到倫敦正在上演的戲劇,真是口若懸河。

    瑪麗則是一言不發,伯爵本人也很少開口,只是處于禮貌而客氣地敷衍了一下賓利小姐的長篇大論。他倒是很關切地吩咐女僕為瑪麗特別端來了一杯熱可可,這讓賓利小姐嫉妒地簡直眼楮裡要冒出火來。

    好在賓利先生在最快的時間裡就趕來接回了兩位歷險的小姐。晚飯時,她們的歷險記當然就成了大家關心的焦點話題。瑪麗心裡對賓利小姐感到很氣惱,為自己今天的尷尬境遇覺得羞恥,倒是賓利小姐渾然不覺地對翡翠莊園的景致以及府邸裡的豪華氣派大加贊揚,提起列斯特伯爵對她的殷勤接待來,就更是顯得情意綿綿。瑪麗有些厭惡她的做派,就借口累了,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打發走女佣之後,她可以自在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了。

    原先從別人的嘴裡,瑪麗知道的列斯特伯爵是個極端傲慢、看不起別人的人。賓利先生一家人搬到這裡一年多,只跟他踫過兩回面,都是在附近人家舉行的跳舞會上,而且在這兩次聚會上,他都是只呆了一小會兒,只跟主婦跳了一支舞就退席了,沒有邀請任何一位別的小姐。光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猜測他是自恃地位高而瞧不起人了。

    今天此人的表現可真是跟傳聞大相徑庭,不過從他可以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在山谷中寫生,瑪麗猜測他也許並非人們所傳言的那樣冷漠和傲慢,只是不喜歡與人交際,而喜歡在藝術與書本中自娛自樂。這倒是與瑪麗一貫的人生態度不謀而合,不過瑪麗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痴心妄想,她雖然年紀很輕,但也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不諳世事,她知道以伯爵的財富地位,即使是賓利小姐那樣的條件,在人們的眼中也得算是大大的高攀,何況自己既沒有錢,長得又不好看。她這樣一想,就很容易保持心情的平靜,不至於為了白天的奇遇而失眠了。

    大概是大家都意識到與翡翠谷莊園之間的地位相差懸殊,所以連班納特太太這樣專門喜好奇思妙想的人都沒有去考慮與他聯姻的可能性。所以第二天,班納特太太除了向瑪麗打聽了一下翡翠谷莊園客廳裡那個壁爐上面的擺設的情況外,並沒有向往常那樣慫恿瑪麗去追求那個年輕人,那通常會讓瑪麗心煩意亂的。

    只有賓利小姐像是完全被伯爵給迷住了,她雖然因為自尊心的緣故而不願意說出來,可她那種魂不守舍的樣子自然引起了在這方面特別敏感的班納特太太的注意。這對於賓利小姐來說可真是糟透了,倘若不是附近有那麼一個讓她掛心的人,她真想立刻收拾行李離開哥哥家,來讓自己擺脫班納特太太那些不識時務的糾纏,讓自己的耳根清淨一下。就連簡也為母親那些連諷帶刺、故做關心的話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得盡力勸說母親將注意力轉移到還未出生的小孩子身上。

    所以在兩位小姐的歷險之後的第三天,班納特太太正在簡的臥室裡幫她剪裁一些嬰兒的衣物,賓利先生去村子裡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了,賓利小姐從早飯後就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冥思苦想,因此只有瑪麗一個人在客廳裡彈琴。就在這個時候,僕人進來通報,列斯特伯爵來訪。

    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瑪麗吃驚的了,然而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列斯特伯爵已經在門口出現了。瑪麗只得站起來禮貌周全地迎接他,客客氣氣地為他讓座。列斯特伯爵解釋說自己此次貿然來訪主要是來看望一下前幾天在自己莊園裡受驚的小姐,因為事情是發生在他的領地,因此他覺得自己對此也就負有一定的責任。瑪麗誠懇地向他道了謝,並說明如他所見,自己一切安好。

    然後談話就冷場了,瑪麗窘得滿臉通紅,單獨接待一位男士,這在她來說還是平時第一次,然而她又實在不知道說點兒什麼才好。列斯特伯爵也不見得比她自在多少,他沉默了一會兒,就談起音樂來,因為剛才他進來的時候,正好聽到瑪麗在彈奏鋼琴。說到鋼琴,談話就容易進行得多了,於是他們又從鋼琴談到讀書,還彼此交流了一下對幾位作家的寫作風格的看法。當簡、班納特太太和賓利小姐聽到消息趕緊出來會見貴客的時候,看到他們兩人正在促膝談心,不禁都非常吃驚,賓利小姐更是變了臉色。

    列斯特伯爵又把自己前來拜訪的原因向幾位女士解釋了一遍,然而瑪麗感覺他明顯地沒有剛才那麼輕松自在,相反還越來越嚴肅,尤其是當班納特太太喋喋不休地想與他攀談的時候。他不久就告辭了,甚至沒有等賓利先生從村子裡回來。賓利小姐毫無疑問地將列斯特伯爵的匆匆告辭歸咎于班納特母女倆,只不過她心裡太煩亂,一時也分不清誰的責任更重一些。

    同時伯爵的突然來訪也勾起了她的無窮想象力,於是賓利先生一回來,她就逼著賓利先生答應第二天就去翡翠莊園府邸回訪,並邀請伯爵參加下一周在霍華德舉行的跳舞會。賓利先生雖然覺得這樣做有些冒昧,因為這種邀請通常應該由地位比較高的伯爵首先發出,不過考慮到伯爵一向低調淡漠的處事風格,也照顧到妹妹的情緒,因此他溫和地答應賓利小姐盡力而為。

    第二天一早,賓利先生就騎馬去了翡翠莊園,整個上午,賓利小姐一直都在花園裡散步,不時地將一朵玫瑰花揉碎在枝頭上。賓利先生一出現,她立刻飛跑過去,問拜訪的情況。情況是出人意外的好,伯爵非常友善地接受了邀請,賓利小姐一下子簡直是欣喜若狂,她毫不遲疑地將原因歸結到了自己的身上。而簡則持相反的意見,她從那天伯爵短暫來訪時的言談舉止得出了與賓利小姐完全相反的結論。不過她生性謹慎,不會拿著自己的猜測隨便講給別人聽,當然除非那個人是她親愛的伊麗莎白。

    想到伊麗莎白,當然就不能不提到另一件喜事︰伊麗莎白很快就會來霍華德莊園與母親和姐妹們團聚了,因為霍華德莊園的舞會邀請了附近的所有鄰居,當然還有彭伯里的主人們。伊麗莎白會與達西先生及他的妹妹在舞會的前兩天到達。一周的時間在期盼中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就又到了周三,剛過中午,就聽到馬車的聲音,宣布著期盼以久的人們已經來臨了。

    客人們受到了主人一家的熱烈歡迎。班納特太太很滿意地看到女兒因為幸福的婚姻而更加光彩照人了;達西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嚴肅而冷靜;達西小姐又長高了一些,越發得楚楚動人,她比瑪麗要小一歲,看上去卻要比瑪麗成熟一些,賓利小姐見到這個她最心愛的女友真是欣喜萬分,對達西太太就要冷淡得多,不過既然大家都知道原因,所以也就沒有人放在心上。

    團聚的歡樂一過,瑪麗就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了,也就是去自己的房間讀一部從賓利先生的書房塵埃中拯救出來的關于中世紀神學的巨著。而伊麗莎白和簡則要多費些心思才能坐下來,姐妹倆說點兒私房話。她們兩人是一聚到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的,兩人把從上次分手以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彼此訴說了一番,伊麗莎白萬分欣喜地祝賀姐姐有了身孕,同時對自己還沒有一點兒消息感到有些心焦,簡安慰她說,婚後兩三年沒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事。

    接著她們就說到了賓利小姐最近的反常表現,簡向伊麗莎白講述了自己的擔心︰“哦,親愛的麗萃,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替凱瑟琳擔心,她對於那位伯爵太過痴迷了,我真害怕一旦證明伯爵對她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她會受不了。”

    “噢,簡,只有你這樣心地善良到極點的人才會為賓利小姐擔心,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是那麼容易受傷害的人。”

    伊麗莎白忘不了當年賓利小姐不顧自尊心地拼命追求達西先生,甚至在他們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好象對達西先生還是情意綿綿。對於簡透露出來的一點兒伯爵可能更中意瑪麗的口風,伊麗莎白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她既然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當然不好輕易地下論斷。她只是向簡打聽了一下伯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不過在簡的口中,你永遠都聽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壞話,她當然將伯爵的彬彬有禮的舉止和英俊不凡的外表大加褒揚了一番。

    伊麗莎白只是客觀地向她指出,如果伯爵“果真”如她所言那麼出色的話,他看上瑪麗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簡也承認雙方的條件的確相差懸殊,原先的猜想不過是處于女人的敏感,現在讓妹妹這麼一分析,她也覺得這種想法太荒謬了,姐妹倆尤其是互相囑咐的是︰千萬不能讓這種念頭從班納特太太的腦袋裡冒出來!

第3章 只跳了一支舞的舞會

    期盼以久的舞會終于來到了。那天的霍華德莊園真是裝飾一新,從下午起,賓利小姐就待在化妝室裡沒有出來,把她的貼身侍女折磨得氣息懨懨,因為她在一刻不停地更換衣裙和發型,而且沒有任何一件衣物令她滿意,讓她感覺能襯托出自己的窈窕身姿,並且配得上尊客的品味,也沒有任何一種發型能使她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當她終于從化妝間裡出來,坐在客廳裡準備與哥嫂一起迎接客人的時候,坦白的講,大家都覺得她有些氣色不佳。伊麗莎白悄悄地對簡耳語道︰“看來為了把自己打扮得艷冠群芳,她已經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了。”

    當天最美麗動人的女士當屬達西小姐無疑,只見她穿著一件既高雅大方又樸素得體的白色衣裙,配著晶瑩的水晶飾品,安靜地端坐在那裡,像是一幅出于名家之手的仕女圖。賓利小姐一看到達西小姐,她的臉色就變白了,雖說她一向與喬治安娜交好,但是女人家遇到這種事,總是沒有什麼友情可談的,嫉妒心像毒蛇一樣嚙咬著她的心。

    瑪麗像往常一樣直到客人的馬車已經進入莊園了才從圖書室裡出來。她在母親的一再叮囑之下,也稍微地打扮了一下,只不過在清麗的達西小姐和嬌媚的賓利小姐的映襯之下,實在是黯然失色、毫不起眼。更不用提她還有兩位美侖美奐的姐姐了。

    第一位到來的客人是教區的牧師奧斯汀先生,他是一位慈祥而和氣的老人,花白的頭髮下面是花白的胡子,他的歲數已經很大了,身體又很肥胖,從馬車上下來已經被累得氣喘吁吁的了。他還帶來了他的佷子——小奧斯汀先生,看來他很想讓小奧斯汀先生來繼承他的家業,因此才不辭辛勞地來參加這樣一個對於老人來說過于熱鬧了的聚會。

    小奧斯汀先生是一個溫和有禮的青年,面容很平凡,但舉止間流露出的良好教養,很容易就使人對其產生了好感。班納特太太聽說他能繼承老牧師的財產和職位以後,就對這個青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對瑪麗可不是個好兆頭,因為班納特太太立刻將躲在角落裡的瑪麗拖出來介紹給了牧師叔佷,並且強迫瑪麗去跟牧師先生探討一下神學問題。對於年輕的小姐來說,這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建議,所以小奧斯汀先生的眼楮立刻滿有興趣地在瑪麗身上轉來轉去。瑪麗只好坐到角落裡,去聽取老牧師那冗長的說教,以至於連後來的幾家客人都沒有來得及認識。

    當列斯特伯爵進場的時候,客人們幾乎已經來齊了,因此當時的場面真稱得上是萬眾矚目。周圍的鄰居都對伯爵早有耳聞,而甚少見面,如今趁此機會,當然以與這位貴人攀談兩句為榮。伯爵對於賓利先生的風度很是贊賞,因此願意與他交往,才會一反常態地參加了這次聚會,到來以後,他並沒有後悔自己的這次決定,他發現主人夫婦非常的風雅和善,而且他與達西先生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主人家中的另外的女士也很令人愉快。當伯爵被介紹給達西小姐的時候,伊麗莎白發現喬治安娜的臉突然蒙上了一層粉色,原本落落大方的她顯得有些舉止不安起來。

    據說女人的兩大永不改變的人生愛好就是做母親與做媒人,伊麗莎白既然是個女人,自然也不能免俗。雖說她如今最渴望的事情是做母親,但是在這個願望一時實現不了的時候,她也禁不住留心起周圍的年輕男女的婚姻大事來了。在看到喬治安娜一剎那的失態的時候,伊麗莎白突然想到喬治安娜與伯爵看起來倒是很般配,尤其是她對於伯爵的風度儀態評價很高,因此也就認為這兩個人站在一起,互不辱沒。

    她為自己的主意很是得意,就禁不住找了個機會說給簡聽了。簡聽了以後卻有些擔心,而且她知道賓利小姐對伯爵非常的痴迷,就更是對伊麗莎白的想法不敢苟同。雖說因為以前賓利小姐蓄意破壞她與賓利先生交往的事,使她們姑嫂間總是存在著些芥蒂,但是她是個心腸柔弱的人,不忍心看到任何一個朋友丟臉受苦,因此她勸告妹妹要小心從事,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最好是順其自然地發展。

    不久客人們就都到齊了,舞會開始的時候,伊麗莎白特別留心伯爵請的第一個舞伴是誰。當她看到伯爵向喬治安娜走過去的時候,禁不住得意地看了一眼簡。簡心裡有些為賓利小姐難過,因為後者的臉色在一剎那脹得通紅,簡連忙走向自己的丈夫,示意他去請自己的妹妹跳第一場舞,因為她擔心賓利小姐會因為嫉妒而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幸好賓利小姐還沒有嫉妒到不擇手段的地步,因此雖然她此時的心裡對喬治安娜妒恨不已,但是面上仍舊是笑容可掬,對伯爵當然更是禮貌周到,情意綿綿。

    喬治安娜是當晚最得意的女子,因為伯爵始終對她青眼有加,除了與主人夫婦和達西夫婦談話以外,他與之攀談的最多的就是喬治安娜了,即使有賓利小姐以及一干趨炎附勢者在一旁的騷擾,他還是與達西小姐興致勃勃地交流了對於書本、音樂、繪畫的諸多看法,並且驚奇地發現,兩人在很多問題上看法都很一致。好在喬治安娜教養良好,雖然心中又是快活又是欣喜,風度依舊謙遜瀟灑,並沒有露出一絲半點得意的神情來,更沒有像賓利小姐那樣,驕傲地拒絕了其他的邀舞者,一門心思地等著伯爵來請她跳舞。

    瑪麗則是當晚最失意的女子,因為整個晚上,她都被老牧師佔領著,聽說教聽得頭昏眼花。老牧師對於有一個年輕的小姐願意聽他講話,感到很高興,就不識時務地跟她說了個沒完,一直到舞會就要結束時,小奧斯汀先生過來請她跳舞,才算把她給解救了出來。瑪麗發現小奧斯汀先生是一位令人愉快的舞伴,通常情況下,與年輕男子交往,總令瑪麗不由自主地窘迫不安,與小奧斯汀先生則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她很自然地與他談話,發現他學識淵博,見解不凡,不禁器重起這個其貌不揚的青年了。

    倘若沒有班納特太太看到她也下了舞池,而無限快慰地朝著瑪麗不斷使眼色,鼓勵她去迷住小奧斯汀先生的話,瑪麗本來會比較享受這難得的跳舞的機會。可惜在母親不斷地擠眉弄眼之下,她禁不住局促起來,感覺自己果真是對小奧斯汀先生有所期待似的。好在她如今已經成熟了好多,很快就壓下了沮喪的感覺,無視母親不夠端雅的儀態,專心跟小奧斯汀先生跳舞和聊天。

    然而愉快的談話沒有進行多久,舞會就結束了,瑪麗不禁有些意猶未盡,與她有同感的人大有人在。賓利小姐當然算一個,因為雖然最終伯爵與她也跳了一支舞,但是畢竟頭一支舞被達西小姐佔了先,而且在舞會將要結束時,伯爵明顯地有些心不在焉,連她在說些什麼都沒有注意聽,就更不用說請她跳最後一支舞了,實際上,整個舞會上,伯爵只跳了四支舞,另外的兩位幸運的舞伴是簡和伊麗莎白。在最後一支舞曲開始奏響時,伊麗莎白故意安排喬治安娜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但是伯爵絲毫也沒有想要跳舞的意思,他只是注視著舞場,神色嚴峻,旁邊有賓利小姐在喋喋不休地傾訴著自認為風雅的言論與主張,他則完全地似聽非聽。

    那個時候,恰好是瑪麗和小奧斯汀先生在跳舞,他們經過伯爵眼前時,伯爵微微頷首,這是與相交不深的人的招呼方式,瑪麗也就禮貌地微笑了一下,便沒有再看他,而專心與小奧斯汀先生跳舞去了。要知道,即使她經常參加舞會,卻極少有人請她跳舞,她很擔心自己踏錯步子,當眾出丑,所以跳得聚精會神。而她的舞伴則在後來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在舞曲過半的時候,由談笑風生變得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地向列斯特伯爵站立的方向張望。

    現在,賓利小姐半是氣惱半是失望地去找簡訴苦去了︰“親愛的嫂子,列斯特伯爵真是太無禮了,我身為主人家的小姐,卻沒有受到應得的禮遇。”簡輕松地安慰她道︰“凱瑟琳,伯爵不是請你跳了一支舞嗎?”賓利小姐氣惱道︰“可既不是第一支舞,也不是最後一支……”簡終于受不了她的沖天怨氣,愛莫能助地走開去找自己的妹妹說話去了。

    而老牧師取代了賓利小姐的位置,在向列斯特伯爵喋喋不休地陳述著什麼,大家都知道,他在游說伯爵,想請伯爵答應將自己的牧師職位留給自己的佷子。但是老先生白白地努力了,當樂隊的余音結束時,列斯特伯爵轉向他,淡淡說道︰“對不起,您剛才在說什麼……”可憐的老先生咽了咽唾沫,他錯把這種反應當成了拒絕的表示,知道再說一遍就是自討沒趣了,便意興闌珊地鞠了一躬,隨著賓客們告辭離去了。

第4章 翡翠谷的野餐會

    舞會結束之後,簡和伊麗莎白交流感想時,簡對伊麗莎白在撮合達西小姐和伯爵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來的信心表示擔心。伊麗莎白提醒她即使沒有達西小姐這個人,伯爵看來也完全不把賓利小姐放在心上。

    簡帶著責怪的語氣叫道︰“親愛的麗萃,難道我是那種只為自己的親戚打算的人嗎?何況我是像你一樣地喜歡喬治安娜呀!”

    伊麗莎白連忙向她道歉,並且表示願意更嚴肅地對待她的意見,簡才談出了自己的看法。原來簡也看出了喬治安娜對伯爵情竇初開,然而她卻沒有從伯爵那裡發現同樣的苗頭,因此她認為在這種情況下,鼓勵喬治安娜對伯爵鐘情,很可能會造成很不幸的後果,喬治安娜看起來沉靜有主見,其實非常地多愁善感,一旦動情就會難以自拔,而自己的妹妹又那麼地喜歡她,所以簡不想以後伊麗莎白會因此而自責。

    “然而有時感情是無法受理智的支配的,親愛的簡,你也是過來人了,個中的奧妙自然無須我說就能體會得到。難道我不去鼓勵喬治安娜,她就能對伯爵泰然處之了嗎?而且喬治安娜一向是個不肯輕舉妄動的人,與其看她坐失良機,落得將來傷心失意,不如現在就去幫助她爭取幸福,有何不可呢?”

    在與妹妹辯論這方面,簡一向都是甘拜下風的,不過這次她卻並沒有被妹妹說服,只得讓她保證會凡事三思而後行。伊麗莎白與姐姐談話之後,心情沒有原來那樣好了。因為在這次談話之前,她與喬治安娜有過一次性質完全不同的談話。喬治安娜一向是極端地信任她,對她無話不說的,因此這次也向她坦承自己愛上了列斯特伯爵,而伊麗莎白不但沒有像姐姐希望的那樣提醒她謹慎,相反地大大地鼓勵了她一番。現在伊麗莎白反躬自問自己是否暗示過喬治安娜說伯爵也同樣愛上了她呢?雖然伊麗莎白並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但是這一次她從心底涌出了一縷不安。

    原本達西一家的打算是舞會結束的第二天就返回彭伯里,因為達西先生不能忍受與自己的岳母同在一個屋檐下太久。但是這次為了喬治安娜,伊麗莎白說服達西先生繼續在霍華德做客,而達西因為太寵愛自己的妻子,只要是她的要求無論如何都是不忍心拒絕的,何況這次還涉及到妹妹的終身幸福,於是終于同意留了下來。這個決定讓賓利小姐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為了保留今後在彭伯里做客的權利,她不得不做得像個樣子,顧及到最起碼的禮貌,也真是難為了她。

    在以後的一周裡,日子過得很平靜,達西先生與賓利先生每天外出打獵消遣,女眷們聚在家裡,也自有樂趣可尋。只是達西小姐變得與賓利小姐一樣心事重重,坐立不安。

    小奧斯汀先生倒是成了這裡的常客,簡很親切地接待他,因為她感覺他是一個品質出眾的青年,雖然不是很富有,但也足夠謀生,如果能最終得到牧師的職位,就可以過很體面的生活了。原來簡洞悉了母親的心意,自己也很贊同,覺得小奧斯汀先生是瑪麗未來夫婿的合適人選。

    班納特太太照例以令人受不了的殷勤對待小奧斯汀先生,只要他一來,就想方設法挽留他到吃完了晚飯,同時制造一切機會讓他與瑪麗單獨相處。瑪麗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很喜歡小奧斯汀先生的來訪,與他在一起一點兒都不感到拘束。同時因為小奧斯汀先生的學識非常的豐富,經常可以幫助她解決書本中的一些難解的問題,因此她與他言談甚歡,而對母親頻頻地對於他們兩人可以結婚的示意漠然置之。小奧斯汀先生似乎也很喜歡瑪麗,在女士們面前,尤其是達西小姐和賓利小姐面前,他總是很拘束,對達西先生他也是敬而遠之,而與瑪麗在一起他就顯得生動活潑得多,這些自然都令瑪麗對他具有了好感,然而卻還不是愛情。因為瑪麗原本就比幾個姐妹理智,輕易不會對一個男人動心。

    一周後的一個上午,賓利先生與達西先生在莊園裡打獵時,很意外地遇見了同樣帶著獵槍的伯爵,並受到邀請一起去了翡翠谷莊園打野雞。之後幾位紳士就經常相約打獵或是釣魚,順理成章的,女眷們也就加入了交際的行列。

    這一天,霍華德莊園的人們受邀去翡翠谷游覽,因為連續的陰雨而在屋裡悶了十幾天之後,女士們都很興奮的期待著去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享樂一番。天氣很晴朗,正是郊游的好時機,當幾輛馬車駛入幽靜的山谷的時候,人們都不禁為眼前的景致而驚嘆起來。

    雖說瑪麗已經來過這裡一次,但是眼前的美景依然令她贊嘆不已,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做聲,因為她發覺伯爵正在另一邊向她這裡張望,她猜測也許是伯爵想起了自己上次在山谷中迷路的事,不覺感到有些燥熱,便沒有附和旁人的贊語,而是靜悄悄地站到了一個大樹陰底下,凝望著那碧綠如翡翠般的潭水出神。

    卻不料伯爵悄無聲息地走到她的近旁,也沒有客套,就像是老朋友般地攀談起來。“這裡的景致只有像您這樣安靜的觀賞,才能領略其中的趣味。”瑪麗聽後深有同感,便不覺回答道︰“是啊,她的最動人的地方在于她的幽靜,人一多就只看到風景,而體會不到神韻了。”伯爵轉過頭來盯著她,半晌才笑道︰“班納特小姐,像您這樣喜歡獨處、偏愛幽靜的小姐真的是很不多見呢。”瑪麗的臉漲紅了,而且從伯爵接下來的話裡,她聽出了伯爵希望她能再次單獨造訪翡翠谷的意思,並且說相信彼此對這種趣味的感受是相同的。這是什麼意思呢?太令人費解和窘迫了。

    好在令她窘迫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很快賓利小姐就敏捷地走過來,挽起伯爵的一條胳膊,用婉轉動人的音調央求伯爵帶她去欣賞一下山谷深處的景致。瑪麗並不為伯爵的離開而感到遺憾,她發覺自己的一個要不得的弱點︰只要是在身份高貴、相貌出眾,或者是盛氣凌人的男子面前,她就會感到緊張不安,她想這也許是自卑感在作怪吧。

    瑪麗對自己的心理分析還沒有結束,母親和姐姐們就已經在遠處招呼她了,她連忙停止胡思亂想,趕過去與大家匯合,同時小心地與伯爵保持距離,以免再使自己陷入窘境。要做到這一點倒是並不困難。因為伯爵一方面被賓利小姐所糾纏,另一方面,伊麗莎白也在巧妙地制造機會,好讓達西小姐能有機會與伯爵單獨相處,去俘獲那顆心。說起來參加這樣的一次聚會可真是妙趣橫生,如果瑪麗不是自己有些心慌意亂,倒完全可以認為不虛此行了。

    伯爵是位周到的主人,僕人們也都訓練有素,在客人們都還未到的時候,就已經在一片空曠而遮陰的草地上布置好了野餐用品。雖然只是用點兒點心,卻仍是非常的豐盛,除了熱咖啡和茶之外,還有冷飲與十幾種精致的糕點和水果。大家走到此處,正好有些疲累,便紛紛落座吃喝起來。

    十幾名僕人環伺周圍,這種周到的服務所提供的享受,瑪麗只在彭伯里享受過,而此處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瑪麗不由得突發奇想,也許在這裡做一個女主人真是一件美事呢。她剛一有這種想法,又連忙提醒自己,不要白日做夢,將自己的心情攪亂,結果卻是自做多情,那將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幸虧這麼一想,她才又能把注意力放回到周圍的人群中來。

    原來恐怕剛才與她同樣在做白日夢的人還真是大有人在,起碼眼前的賓利小姐和達西小姐就都有片刻的失神。達西小姐今天的打扮特別地出色,當然是出于伊麗莎白的手筆,只見她穿著一件嫩黃帶白色蕾絲的長裙,潔白的玉頸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在翠綠欲滴地背景襯托下,顯得越發地嬌美動人。賓利小姐盡管也是著意地修飾了一番,相比之下就不免相形見絀了。至於瑪麗則只是家常的打扮,在這一群出色的紳士淑女之中毫不起眼。

    用過點心之後,大多數的客人意猶未盡地還要在各處游玩一番,而簡因為懷有身孕的原因,特別容易感到疲勞,班納特太太也有些體力不支,於是伯爵就派管家服侍這母女兩人回府邸休息,賓利先生非常關切地陪著妻子一起回去了。剩下的人裡,伯爵與達西先生去到山谷下面,伯爵指點給他看鱒魚匯集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賓利小姐坐不住了,堅持要伊麗莎白陪她也下到谷地去觀光觀光。伊麗莎白只好從命,而達西小姐與瑪麗都認為路太難走而留在了山坡之上。她們的面前是一片盛開的紫羅蘭,瑪麗與達西小姐素來交往不多,兩人又都不是健談之人,因此都只是默默地陶醉于美景之中。

    沒有過多久,她們突然聽到有人走了過來,轉過頭去一看,居然是小奧斯汀先生走了過來。小奧斯汀先生向兩位女士鞠了一躬,然後解釋說自己被叔叔派到翡翠谷莊園處理一件事務,結果主人不在府邸裡,正好簡她們回去了,班納特太太就極力地慫恿他到這裡來找伯爵,兩位年輕的小姐連忙告訴他伯爵去了谷底,不過很快就會上來,請他稍等一會兒。這些話說完以後,大家就似乎都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一會兒,還是瑪麗想起她們正在游玩,於是就大談起周圍的景色,達西小姐靜悄悄地退到旁邊,開始采摘紫羅蘭。

    而達西小姐走開之後,小奧斯汀先生也好象是突然恢復了鎮靜與活力,與瑪麗的談話變得順暢和有趣地多了。他們談起了瑪麗正在讀的那本關于中世紀神學的書,對其中的一個瑪麗一直沒有搞明白的問題,小奧斯汀先生詳盡而準確地給予了解答,令瑪麗佩服不已。

    她們兩個人談得正高興的時候,卻看見伯爵很意外地從山谷走了上來,看到小奧斯汀先生與瑪麗站在一起聊天,伯爵的神情顯得很不悅,回答小奧斯汀先生的話時,也不算是太客氣,看到小奧斯汀先生受到冷淡的對待,瑪麗有些為他難過。這時懷抱著一大束紫羅蘭的達西小姐走了過來,也許總低頭摘花的緣故,她的臉上紅潮涌動,在紫羅蘭的映襯之下,美得像個仙子。

    瑪麗突然發現小奧斯汀先生的眼楮瞬間閃耀著一種光彩,方才伯爵的慢待並沒有令他失色,此時他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瑪麗猜到了一點兒什麼,不禁有些同情起他來了。

    伯爵對小奧斯汀先生的慢待令瑪麗感到無比的驚訝,因為這與他一直以來的行為不符。是因為小奧斯汀先生的社會地位低嗎?可是瑪麗曾經看到伯爵對老奧斯汀先生是彬彬有禮的。他甚至沒有邀請小奧斯汀先生一起回府邸用晚飯,就三言兩語地將代理牧師給打發走了。

    原來老奧斯汀先生近日身體越發不適,感覺無法正常地履行自己應盡的職責,於是推薦自己的佷子代理自己的職務。任命此地牧師的權利掌握在列斯特伯爵的手中,小奧斯汀先生此來正是接洽這件事的,沒想到受到了如此冷淡的對待,瑪麗看到他的臉色帶著沮喪和失落,她天性心軟,加上同情他的雙重失意,於是在走回馬車的路上,態度親切地主動尋找話題與小奧斯汀先生談了很多話。她的話並沒有讓小奧斯汀先生打起精神來,倒是令伯爵的情緒越發地糟糕,於是雖然伯爵和達西小姐並排走在後面,伯爵陰沉的臉色卻使得達西小姐簡直沒有敢跟他說一句話。

第5章 賓利小姐的第二個小計策

    回到馬車旁,他們只看到了神色焦急的達西先生。原來方才兩位紳士從山谷回來,發現女士們都不在附近,便去分頭尋找,達西先生一無所獲,本來以為四位女士是在一起,這會兒看到只有瑪麗和達西小姐回來了,而賓利小姐和伊麗莎白還是不見影蹤,不禁露出焦急的神情。

    聽瑪麗說她們兩人也去了谷地,伯爵立刻與達西先生從另一條小路回到谷地去尋找,而安排瑪麗和達西小姐先乘馬車回府邸去等候。瑪麗和達西小姐感到在此處也幫不上什麼忙,而且認為賓利小姐和伊麗莎白也許只是迷了路,並不太為她們擔心,於是就聽從了伯爵的安排。

    小奧斯汀先生護送兩位小姐回到府邸,瑪麗極力地邀請他去府邸休息一下再走,小奧斯汀先生猶豫了片刻,但是達西小姐什麼表示也沒有,於是他沒有進門就黯然地告辭而去了。

    達西小姐本不是個會因為對方的地位高低而態度有所不同的人,但是目下她心裡只想著伯爵,難免就忽略了周圍的人的感受。在回來的路上,她的談話全部圍繞著伯爵而起,據說伯爵的產業除了翡翠谷莊園之外,還有北方的列斯特城堡,那裡才是列斯特家族的世襲產業,而翡翠谷莊園只能算是一座主人們休閑避暑的別墅。這些話大概是賓利小姐告訴她的,小奧斯汀先生聽了心裡肯定是更為難受。

    兩位女士的失蹤並沒有在府邸引起太大的驚慌,大家都認為情況如上次瑪麗的迷路一樣,是由于地形不熟悉的原因。直到派回去接人的馬車又一次回來,大家才知道原來在山谷裡出了一次事故,賓利小姐不小心摔倒扭傷了腳踝,這讓女士們驚慌了一陣。等到發現賓利小姐的傷勢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嚴重,大家才放下心來。

    伯爵將賓利小姐從馬車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客廳的沙發上,賓利小姐的聲聲呻吟,也許真是痛苦引起的,但是聽起來總感到有些矯情。不久,醫生就被請來了,醫生的診斷是腳踝有骨折現象,必須好好靜養,否則可能會留下後遺癥。因為醫生認為傷者最好不要移動,賓利小姐只好留在伯爵的莊園養傷了,這本來就是她的如意算盤,可是聽說自己可能會成個跛腳,賓利小姐的臉被嚇白了,她這才當真害怕起來,於是傷處就更疼了。

    最後大家商量的結果是︰伊麗莎白、瑪麗和賓利先生留下來照顧傷者。本來簡要擔當起照料自己小姨子的責任,可是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大家認為她最好還是回家去,於是伊麗莎白就代替了她的地位,而伊麗莎白還需要一位幫手,本來想讓達西小姐留下來,但是賓利小姐態度堅決地表示最信任瑪麗的耐心,於是瑪麗也就被留了下來。

    吃過晚飯後,達西兄妹很快就告辭了,幾間客房已經安排停當。賓利小姐有些發燒,腳踝也似乎更疼了,於是在被安置到了客房裡之後,很快就睡熟了。伊麗莎白和瑪麗覺得不應該對主人不理不睬,於是叮囑女僕好好照顧病人之後,就換了衣服,一起來到樓下的客廳裡。

    伯爵正與賓利先生在台球室裡玩台球消磨時間,聽到兩位女士從樓上下來,立刻就探聽賓利小姐的情況。伊麗莎白趁此機會比較了一下兩位紳士對病人的態度,賓利先生對自己的妹妹是由衷的關切和擔心,而伯爵則很明顯的只是處于主人的責任而表示了一下關心,伊麗莎白對這個觀察結果很是滿意,可惜的是她沒有什麼好消息告訴紳士們。

    賓利先生明顯地有些失望,他坐到客廳的一角開始給簡寫信,其他的什麼都不能讓他提起精神來。伊麗莎白擔負起了與主人交際的責任,而瑪麗則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伯爵在對她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是伯爵請問她能否為自己彈奏一曲。瑪麗不由自主地就答應了下來,雖然她認為伯爵對待和氣文弱的小奧斯汀先生有些冷漠,可是還沒有氣憤到公然得罪他的地步。

    瑪麗的鋼琴彈奏地一向比伊麗莎白要好,她的弱項在于表情不太自然,好在伯爵顯然是一位純粹的音樂愛好者,對於演奏者的神態並不苛求,反而大為贊揚起瑪麗的演奏技巧來。伊麗莎白覺得瑪麗毫不謙虛地領受了伯爵的溢美之辭,有些失禮,於是就笑道︰“列斯特伯爵,請您不要來戲弄我的小妹妹了,您聽過多少精彩的演奏,怎麼會對我們姐妹的技藝垂青如此呢?”

    伯爵認真地回答伊麗莎白的話︰“達西太太,對於音樂的欣賞,我認為並不僅限于技巧的嫻熟和高超,尤在于心靈對音樂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講,令妹對樂曲的理解已經到了令人驚嘆的地步,她完全將心靈與樂曲合而為一了。”這樣的贊譽讓伊麗莎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瑪麗卻受到了震撼,雖然她父母俱全,又有諸多的姐妹,然而得到的最多的還是諷刺與挖苦,平生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為人所理解,她不覺有想流淚的感覺,又覺得太丟臉,便借口要去探望一下賓利小姐,而匆匆逃到樓上去了。

    雖說伯爵對瑪麗的過譽以及瑪麗的失態讓伊麗莎白產生了一絲疑惑,可是她依然認為這種結合是不可能的,她甚至想到,如果是喬治安娜在這裡的話,也許就可以趁此機會成其好事了。由此她不禁想到賓利小姐的狡猾,本就沒有什麼好感,如今更是厭惡更增,因為有這些個情緒在作怪,使得她沒有多少精力去分析伯爵其人,她發覺伯爵在與她單獨談話時,幾乎沒有提起過喬治安娜,倒是問了不少有關于瑪麗的事情,這都被她看成是了狡猾。

    她以過來人的心態猜測,一見鐘情的年輕人往往不好意思讓別人了解到他們的心思,而會放幾個煙霧彈。她覺得這次賓利小姐自作自受地扭傷了腳踝,倒是給了喬治安娜接觸伯爵的機會,因為雖說她可以堅決反對喬治安娜留在翡翠谷莊園照顧她,但是她卻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她一向喜愛的朋友來探視她呀!也許很快她就可以體會到什麼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第二天清早,伊麗莎白和瑪麗一起床就去看望賓利小姐,她一夜沒有睡好,被疼痛折磨地筋疲力盡,醫生來過之後,認為情況並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悲觀,這種疼痛是避免不了的,醫生的結論是傷者正在康復之中。於是大家都放了心,吃過早飯之後,伊麗莎白和瑪麗就寸步不離地守護著病人,安慰著她焦躁的情緒,一直到快中午的時候,賓利小姐才沉沉睡去。

    下午瑪麗一個人在書房裡看書,伯爵的書房裡藏書的規模真是令人驚嘆,可以與彭伯里的藏書室相媲美。瑪麗正有小魚游進了大海的陶然,她選了一套海涅的詩集讀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沒有察覺伯爵也走了進來。這一次伯爵沒有打擾她,而是靜靜地退到角落裡,拿起寫生簿,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

    這兩個人就這樣自得其樂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全然覺察不出時間的流逝,直到管家進來通報,說達西小姐和小奧斯汀先生來訪,伯爵才有些懊惱的站起身來,瑪麗也直到這個時候才察覺伯爵一直待在圖書室裡,不禁大吃一驚,伯爵為打擾了她的靜讀而道歉,瑪麗連忙聲言自己一點兒也沒有受到打擾,並說很高興可以見到達西小姐和小奧斯汀先生,說完就急忙跑出圖書室去見客人們。伯爵這才合上寫生簿,帶著慍怒的神氣看了管家一眼也跟著出去了,管家像是明白了自己的錯誤,靜悄悄地隨後退出。

    原來今天早上,小奧斯汀先生又去霍華德莊園拜訪,正巧達西小姐想來探望自己的好朋友的傷勢,機靈的班納特太太就立刻請小奧斯汀先生陪伴達西小姐到翡翠谷莊園來,她是想趁此機會為瑪麗制造與小奧斯汀先生接觸的機會,小奧斯汀先生當然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項使命。這會兒,達西小姐和小奧斯汀先生已經與伊麗莎白和賓利先生在客廳裡落座了。

    瑪麗和伯爵出來之後,他們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就上樓去看望賓利小姐。伊麗莎白正好趁此機會仔細觀察這兩人的舉止神情。她與喬治安娜的感情非同一般的姑嫂,可謂情投意合,因此很容易就看出來喬治安娜已經深陷情網之中不能自拔,她幾乎是不敢正視伯爵的眼楮,每當伯爵與她說話,她總是臉上紅潮涌動,幾乎不能流利地對答。而伯爵則顯得鎮定地多,他在與她談話時,態度非常的溫柔和悅。總的來說,伊麗莎白對事情的進展感到滿意。

    賓利小姐的燒已經退了,只是神情上還是非常地頹廢,她很感激朋友們來探望她,不過她希望自己能夠安靜的休息,因此她認為達西小姐沒有必要這樣興師動眾地來回奔波。對這種有些無禮的話語,大家歸咎為是因為她受傷生病的原因。因此沒有談多少時間,就退出了病房。

第6章 達西小姐的反常表現

    伊麗莎白靈機一動,建議賓利先生帶著瑪麗和小奧斯汀先生到花園裡去欣賞一棵罕見的美洲灌木,因為小奧斯汀先生對美洲比較了解,而瑪麗喜歡知道一切新奇的事物,於是這三個人毫不費力地就被支使了出去。剩下的三個人在客廳裡落座之後,談話只是時斷時續,因為幾乎只有伊麗莎白一個人在講話,達西小姐壓根就緊張激動地講不出話來,伯爵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定,只是偶爾與伊麗莎白對答幾句。

    不久,伊麗莎白找了個理由,離開客廳去了樓上,將她心目中的這一對單獨留在了客廳裡。誰知道她剛走到樓梯上,就踫見了服侍賓利小姐的侍女,原來賓利小姐非常想請達西小姐去陪伴她一起聊聊天。伊麗莎白只得讓侍女去把口信傳給達西小姐,達西小姐立刻就上樓了。

    伊麗莎白只得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耽擱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花園裡傳來了伯爵的聲音,她從窗口向外張望,發現伯爵已經與在花園裡盤桓的三個人站到了一起,正在向他們解釋那棵南美灌木的來歷。

    她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卻看到達西小姐從圖書室裡出來了,臉色蒼白,臉上還有淚痕。伊麗莎白嚇了一跳,連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達西小姐只是說賓利小姐想看一本書,打發自己去圖書室裡找一找,自己在找書時突然有些不舒服,想回霍華德去。

    這時其他人也從花園裡回來,對於達西小姐的突然不適,伯爵看來與大家一樣吃驚,只聽他連忙建議請醫生來為達西小姐診治,伊麗莎白也同意這個意見,無奈達西小姐堅持自己並無大礙,只是頭疼而已,並一定要立刻回霍華德。伯爵沉默了,伊麗莎白覺得達西小姐肯定有一些與身體無關的原因才會有這種精神狀態,因為她平常的身體是很健康的。然而在這期間,達西小姐似乎並沒有與伯爵接觸,她簡直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在達西小姐的堅持下,馬車立刻就備好了,小奧斯汀先生自告奮勇地護送達西小姐回去。在回去的馬車裡,達西小姐竭力隱忍,終于還是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小奧斯汀先生注視著她因痛苦而聳動的雙肩,心中充滿了同情和悲傷。兩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回到了霍華德莊園,達西小姐誰也沒有交談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間,小奧斯汀先生留在後面向大家解釋達西小姐突感不適的情況,並盡自己的最大可能安撫緊張不安的人們,說服她們不要去打擾她,安靜的休息對她的康復是非常重要的。

    在小奧斯汀先生看來,達西小姐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美好的人兒,應該得到一切。因此他雖然從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深深地愛上了她,卻又深深地自慚形穢而不敢表白,尤其是後來目睹達西小姐迷戀地看著伯爵的目光時,他就更感到與伯爵相比,自己是不配向達西小姐求愛的。因此他一直默默地忍受著心中的痛苦,只希望著自己的心上人能得到幸福。

    然而今天的事卻證明了達西小姐的心受到了傷害,這帶給他的痛苦比他自己受到的傷害要深得多。他不是一個會恨人的人,然而此時此刻他對列斯特伯爵真的是無比憎惡!那個驕傲自大、自私自利的人!竟然置一份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于不顧,殘忍地傷害了這個少女,這個本應該得到全世界所有幸福的少女!小奧斯汀先生昏頭昏腦地離開霍華德莊園,心中充滿了憂傷,他甚至忘了自己今天的目的原是向列斯特伯爵請求本地的牧師的職位。

    他的叔叔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希望能將職位傳給他。這對於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的父母去世時,沒有給他留下什麼財產,叔叔自己名下的產業非常的微薄,所以牧師的職位可以保障他今後的生活。但是現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他決計不會為了一點利益而向那個殘忍的人乞求的。

    賓利小姐的傷勢恢復得很快,她剛剛能下地行走,就在伊麗莎白的堅持下,全體返回了霍華德莊園,雖然這個決定很不趁賓利小姐的心,但是伊麗莎白一是掛念著達西小姐,二來也不願意被別人說些閑言碎語,說他們是在想方設法地賴在伯爵家裡。

    瑪麗對此感到無可無不可,她只是對於那個圖書室有些戀戀不舍,在翡翠谷莊園的幾天裡,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裡度過的。但是霍華德莊園的圖書室也很不錯,她一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離開翡翠谷莊園並沒有多少遺憾,何況伯爵總有一些言行令她不解和不安。

    當伊麗莎白一行返回到霍華德莊園的時候,達西小姐已經可以出來見人了,但是比往常更加地沉默寡言。簡私下裡對她的精神狀態感到不安,並將這種擔心告訴了伊麗莎白,她覺得達西小姐很明顯是失戀了,因為她自己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經歷,所以比較能夠看得出來。

    然而伊麗莎白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得達西小姐這樣的消沉。達西小姐拒絕與任何人談論這件事,包括自己最親近和信任的哥哥和嫂子。她平常是一個隨和柔順的人,此時卻堅決地稱自己沒有任何異樣,那天的事純是由于身體不適的原因。

    這期間,小奧斯汀先生曾經幾次前來探望她,她似乎也願意與他相處,這卻引起了班納特太太的不滿,因為她私下已經將小奧斯汀先生派給瑪麗了。列斯特伯爵曾經禮節性地拜訪過霍華德,僅問候了一下賓利小姐的傷勢就很快離開了,賓利小姐這些日子倒是恢復了精神,她原本將達西小姐當成是自己的勁敵,如今達西小姐的頹唐情緒令她信心大增,以為伯爵無疑是拒絕了達西小姐的感情,於是重又虛情假意地與達西小姐敘起了友情。

    既然繼續待在此地只能是徒增痛苦,倒不如眼不見為淨。所以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不久就決定返回彭伯里,達西小姐也表示很願意回家去,伊麗莎白如今有些懊悔自己當初的莽撞,所以對達西小姐就更加地照顧有加,希望親人的溫暖能夠拂平她心中的傷痛。達西小姐失戀的事情,瑪麗一開始遲鈍得並不知情,後來與賓利小姐閑談時,賓利小姐“無意”中透露了出來,瑪麗真是吃驚不小,她一向喜歡喬治安娜,因此不免對伯爵又多了一些成見。

    分別時候的氣氛真與相聚時有天壤之別,然而分別還是不可避免。當天,簡就送走了達西夫婦和達西小姐,家中一下子顯得冷清了很多。

    達西小姐一走,賓利小姐就催促著哥哥請列斯特伯爵到家裡來吃晚飯,而伯爵居然就應命而來。恰巧那天小奧斯汀先生也前來拜訪,被沒有眼色的班納特太太苦苦留住,不顧伯爵陰沉的臉色,將小奧斯汀先生強拉入席,並就坐在瑪麗的旁邊,而她老人家自己則坐到了伯爵和賓利小姐的中間。

    賓利小姐的懊惱達到了極點,因為不論她想跟伯爵說點兒什麼,班納特太太都會不合時宜地隨便插話,結果就是伯爵簡直都不願意往她這邊看了。尤其不能令人忍受的是,班納特太太還隔著桌子跟她的大女兒大談瑪麗與小奧斯汀先生結婚的美好前景,自己慶幸自己又有一個女兒就要嫁出去了,別人雖然可以裝做聽不見,卻無法禁止她一直那麼洋洋得意地說下去。

    瑪麗在桌子的另一邊聽到了母親的胡言亂語,不由得臉紅了又紅,小奧斯汀先生也有些尷尬,於是兩人的談話便不象方才那樣對答如流了。伯爵很少說話,看都不去看班納特太太一眼,他倒是經常向瑪麗這邊看,但是神情很是嚴峻,猜不出他有什麼想法。總之,這頓飯因為班納特太太的緣故而並不愉快,伯爵在飯後沒有過多的停留,很快就借口有事而告辭了。

    賓利小姐的氣憤以及對班納特太太的厭惡到了極點,幸好第二天班納特太太也回家了,因為班納特先生來信催促他回去,老先生發現沒有太太神經質的嘮叨,生活就缺少了很多樂趣。班納特太太臨走時,將撮合瑪麗與小奧斯汀先生的終身大事的任務托付給了簡,並額外地傳授了很多“妙計”,簡一一答應著,好容易將老人家勸進了馬車裡,馬車開走的時候,送別的人們看不出一丁點兒的離愁別緒,相反都松了一口氣。

    母親回家的時候,瑪麗本來也想一起回去,但是班納特太太硬是讓她留下,將小奧斯汀先生追求到手,瑪麗不敢公然違背母命,但是班納特太太一走,她也就計劃著去倫敦的舅媽家裡小住幾天,順便看望一下吉蒂。

    在瑪麗走之前,列斯特伯爵又到霍華德來拜訪過一次,聽說瑪麗要去倫敦,便說自己也會在下個月到倫敦去辦事,並表示希望在倫敦還能夠見到她。瑪麗有些吃驚,她並不想與伯爵這樣的貴人瓜葛過多,因為憑著最近的幾次接觸,她對伯爵的印象是性情有些喜怒無常,遇事全憑當時的情緒,這與她理智的處世態度相抵觸。但是對伯爵的客氣話她還是好言好語地表示了感謝。

    誰想賓利小姐卻在旁邊冷笑著插話道︰“列斯特伯爵,我想您並不是很方便在倫敦去拜訪班納特小姐的。要知道,班納特小姐的舅舅是一位商人,住在齊普賽一帶。我想您這一輩子也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吧?”

    賓利小姐說這話的時候,簡與賓利先生都不在旁邊,因此她敢于肆無忌憚地嘲笑瑪麗那些低賤的親戚,並以為這樣可以引起伯爵對瑪麗的鄙視。她雖然並不擔心瑪麗成為自己的情敵,但還是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攻擊她的機會。瑪麗心裡很是氣憤,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好漲紅了臉,不去理踩賓利小姐。

    伯爵看起來有些吃驚,但是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彬彬有禮地回答說自己的確沒有去過那個地區,但是相信並不難找。他請瑪麗將詳細的地址告訴他,自己認真的記到了隨身的記事本裡。

    瑪麗很感激他的紳士風度,但是並不指望他真的會去拜訪自己,好在她也不在乎這一點,因此賓利小姐方才的無禮言辭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痛苦。想到就要見到親愛的舅媽加德納太太,她心裡很是高興。只是要離開簡,讓她有些難舍,但是看到賓利先生對簡那麼溫柔體貼、鐘愛有加,簡又是那麼地幸福,她也就不為她擔心了。

第7章 在倫敦

    對於一個常年居住在鄉村的姑娘來說,能夠去趟倫敦總是令人期待的。瑪麗雖說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容易受到這些外來的誘惑,可她既然不是聖人,自然就也對倫敦之行由衷地盼望。

    賓利先生派馬車把她直接送到倫敦加德納先生的家裡,一路上很是順利,到達目的地後,看到舅舅舅媽歡迎的笑臉,看到妹妹吉蒂更加漂亮了,看到表弟表妹們活潑可愛地圍繞在身邊,瑪麗對這趟旅行真是滿意極了。

    加德納太太在與班納特太太的通信中,知道了小奧斯汀先生其人,因此在佷女的面前就常常探聽,瑪麗毫無保留地向舅媽表示自己既沒有愛上他,與小奧斯汀先生只是一般的朋友,自己看重他的學識和能力,並且願意與他交往,僅此而已,他也對自己沒有絲毫的愛慕之情,只是隱沒了達西小姐的一段。

    加德納太太為此表示遺憾,因為她也認為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小奧斯汀先生都很適合瑪麗。然而既然瑪麗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加德納太太也就不再提起此人。

    加德納太太家的生活是很悠閑的,她們很少外出,在倫敦只有不多的幾家朋友來往。偶爾的,吉蒂會拉著瑪麗去逛逛附近的衣帽店,每周她們都會去小劇場觀看演出。其余的時間,瑪麗讀書、彈琴,與在家裡的生活沒有兩樣。有一天上午,瑪麗獨自在家,加德納太太和吉蒂一起領著兩個大的表妹去裁縫店了,瑪麗因為要出門時收到了簡的來信,便留下來讀信。

    簡的信總是那麼令人愉悅,她在信中敘述了自瑪麗走後他們的生活,以及最近的兩次聚會,她寫到賓利小姐離開霍華德莊園去了她在倫敦的姐姐的段落時,瑪麗注意到簡的筆下流露出欣喜和如釋重負的感覺,不禁莞爾。而讓賓利小姐下定決心的是伯爵下周也要到倫敦來辦事,看到這個消息,瑪麗不禁皺起了眉頭,感到心情有些異樣。她飛快地往下讀,注意力被一段文字所吸引。

    “親愛的妹妹,還有一件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你,這件事與小奧斯汀先生有關。上個周,老奧斯汀終于宣布退休了,然而接替他的人選是你想也想不到的,竟然是我們的表兄柯林斯先生。看來在德‧包爾夫人之後,他又有了新的恩主。我不知道列斯特伯爵為什麼那麼看好柯林斯先生,然而我真為小奧斯汀先生感到難過,這件事對於他的打擊很大,而且影響到了他以後的生計。前天晚上,他來這裡吃晚飯,他真是一個高尚的人,盡管情緒很低落,但是他誰也沒有抱怨,對伯爵更是沒有一句怨言。他只是說也許以前的朋友會為他在北部的學校裡謀一個教職。哦,可憐的人。”

    小奧斯汀先生失去了他牧師的職位!柯林斯先生取而代之!再沒有什麼消息比這個更令人驚訝的了。如果說以前瑪麗對伯爵還有點滴好感的話,因為這件事,也已經蕩然無存了。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伯爵會對一個小奧斯汀先生那樣一個文雅、博學的青年有那麼大的惡感,竟不惜毀壞一個人的前程。

    難道是因為他看出了小奧斯汀先生對達西小姐的好感?瑪麗認為自己接近了一部分事實真相,在這之前她一直與其他人一樣以為達西小姐愛慕伯爵,卻遭到了伯爵的狠心拒絕,如今她以為也許事情與人們想象的完全兩樣。然而她實在也說不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生性謹慎,於是決定在這件事情上三緘其口,對誰也不再提起。

    於是加德納太太和吉蒂回來之後,瑪麗就果真沒有向她們提起關于小奧斯汀先生的事,而只是轉述了簡的信上一些別的朋友的事情。日子就這樣飛快地過去,就在瑪麗都要將這些事情淡忘了的時候,有一天,加德納府上來了一位貴客,竟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人——列斯特伯爵。

    那天正好大家都在家,瑪麗早已忘記了伯爵曾經說過的到了倫敦要來拜訪她的話,即使記得,也當成是客套而從來都沒有往心裡面去,這時見伯爵突然出現在門口,真是大吃一驚。

    加德納太太對能夠在家裡接待一位伯爵感到萬分的榮幸,幸好她與伯爵在攀談,才讓心煩意亂的瑪麗能夠有時間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緒,至於吉蒂則緊張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恨不能躲到樓上去。

    此次伯爵的言行真是和藹可親、談笑風生,使得加德納太太對他的印象很好,事後她與自己的外甥女討論起這一點來,不料外甥女卻說,這位貴人喜怒無常,此次有可能是心情大好,下次見面他就有可能冷峻森嚴。

    加德納太太覺得一個人的性格不可能古怪到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步,不過她對於伯爵的種種原先並不在意,如今卻有了別種想法,只是發現瑪麗似乎對伯爵的偏見頗深,心中更感詫異,於是也就不做過多的評論,只是留神觀察而已。因為她早已發現自己的這幾個外甥女的特點是,對別人往往有比較敏銳的觀察力,但是落到自己身上,卻不是假痴假呆,就是真的後知後覺。

    如果伯爵的一次拜訪是客套的話,那麼兩次、三次就不得不讓瑪麗也感到不可理解了。而且伯爵來到這裡難道僅是為了與加德納太太閑談嗎?當然加德納太太無疑是一位很風雅有趣的女人,但是瑪麗以為伯爵在倫敦的交際圈子裡,風雅有趣而又身份高貴的女人應該不乏其人。但是無論如何,她卻也沒有往這個念頭上想,就是︰伯爵已經愛上了她。

    然而伯爵的確已經是情網深陷。伯爵本是個性情沉郁的人,不喜社交,然而身份的原因卻使得他不論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成年以後,他尤其成為了年輕的貴族小姐們追逐的獵物、爭相獻媚的對象,使得他不勝其煩。而瑪麗則是他所遇到的唯一一個對於他的財富和貴族頭餃無動于衷,甚至有些敬而遠之的人。同時瑪麗對人對事的那種隨遇而安、淡然處之的態度和對於書籍與藝術的痴迷,都使他覺得瑪麗正是他理想中的伴侶。

    然而如同往常一樣,他的財富地位吸引了愛慕虛榮的賓利小姐,而他的翩翩舉止和風度又吸引了單純痴情的達西小姐,卻更加令理智自尊的瑪麗退避三舍。而瑪麗與小奧斯汀先生的密切交往,尤其是瑪麗的母親對於兩人親事的期許,令列斯特伯爵對小奧斯汀先生頗為嫉妒,竟然做出了將牧師的職位轉贈他人的舉動,這一點連伯爵自己也覺得內疚,但是為妒恨所燃燒的心,卻令他一意孤行。

    當他在倫敦再次見到瑪麗之後,就對其越發的迷戀了,然而以一個熱戀中的人的敏銳的感覺,他也不能不察覺到,瑪麗對他卻頗為冷淡。按說像他這種非親非故的青年,如此頻繁地拜訪某一位年輕的小姐,對方總會察覺出什麼端倪,了解到他的心意,然而瑪麗並不比在翡翠谷莊園時對他更加地親切,相反還疏遠了不少。

    伯爵猜想到是因為她獲悉了小奧斯汀先生的事,不禁感到痛苦和羞恥,然而卻又不能下定決心忘記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經常拜訪加德納府。瑪麗本不是個對人苛刻之人,伯爵的經常到訪,使她不得不將他看成一個經常來往的朋友,所以每次總是不失禮節地接待他。令她有些煩惱的就是,舅舅舅媽顯然將伯爵當成了她的一個追求者,經常試探地給她一些忠告,令她啼笑皆非,她自己認定此事絕無可能,只好將他們的那些忠告當成空穴來風。

    唯一令她安慰的是,舅媽顯然是口風很緊的人,而吉蒂則是除了與自己有關的事是什麼也不往心裡面去的,所以母親並不知道伯爵的事情。因為她新近收到了班納特太太的十萬火急的來信,告誡她千萬不可答應小奧斯汀先生的求婚。原來班納特太太也獲悉了牧師職位的事情,因為柯林斯先生洋洋自得地將自己得到了一個更為豐厚職位的事情告訴了自己所有的親戚,因此小奧斯汀先生也就不幸失去了成為班納特太太的女婿的資格。瑪麗雖然很贊賞小奧斯汀先生的學識與品格,但是因為她了解小奧斯汀先生對達西小姐的感情,因此在為他的前途感到惋惜之余,接到這樣的信也並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痛苦。

    日子就這樣如水一般地流過去了一個月。七月的一天,加德納太太很開心地獲悉,她最為喜愛的外甥女伊麗莎白也要到倫敦來了,按說在這樣明媚的天氣裡,達西夫婦本不會情願離開他們風景如畫的彭伯里莊園,而來到嘈雜骯髒的倫敦,但是,他們接到了達西先生的姨母德‧包爾夫人的請柬,德‧包爾夫人要為自己唯一的女兒舉行一次盛大的生日慶祝會,並且以此為契機,將女兒展示于社交界,因此老夫人非常重視這次聚會,特意邀請了所有她老人家認為有資格參加的親朋好友,而達西先生作為老夫人在世上最親近的親戚,自然沒有理由不來參加,考慮到老人家的感受,達西夫婦只好來躬逢其盛了。

    瑪麗很高興地見到了自己的姐姐,她發現達西小姐沒有像往常那樣與他們夫婦倆如影隨形,伊麗莎白的解釋是達西小姐身體不適,需要靜養,倫敦的空氣顯然不適合她。這個解釋實在也夠牽強的,使瑪麗不能不想到達西小姐之所以不來倫敦,是因為不想再見到列斯特伯爵。列斯特伯爵與德‧包爾家族也有些親戚關系,此次也在被邀請之列。

第8章 安妮小姐的生日舞會

    伊麗莎白邀請兩個妹妹在自己在倫敦期間,到自己的府邸來居住,以免過多地叨擾舅母,因為舅母家的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寬裕。雖然瑪麗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吉蒂卻很願意換一個環境,於是很心急地催促瑪麗答應了下來。瑪麗不願意與姐姐同住的原因主要是害怕達西先生過于嚴肅,但是搬過去以後,她才逐漸發現,達西先生其實是個非常隨和的人,只是不愛多話、不像賓利先生那樣愛社交罷了。於是她很快就把姐姐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

    列斯特伯爵自然又成了達西府上的常客,因為他早與達西夫婦相識,因此他的拜訪並沒有引起伊麗莎白的驚奇,因為她早已注意到,伯爵其實是一個不愛交際的人,尤其是此次見面,他看來沉郁寡歡,總是悶悶不樂,因此她盡力為他營造一個舒適的氛圍。

    到目前為止,她還是認為在伯爵與達西小姐之間一定有什麼誤解,使得兩人陷入目前的境地。因此唯願能夠誤會得以澄清,有情人終成眷屬。對於舅媽向她暗示的伯爵有可能鐘情于瑪麗的事,她就像簡對她提起時一樣,認為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因此一笑置之了。加德納太太提醒她不可以過于武斷地相信自己的判斷,伊麗莎白則笑著反駁︰

    “我親愛的姨媽,您只要想一想您所提到的這兩個人的條件,就會發現他們是多麼的不般配。瑪麗無論是容貌、還是舉止,都缺乏吸引男子的足夠魅力,她的那種學究氣更是足以將有可能求婚的人給嚇跑。說實在的,並非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懷疑妹妹的魅力,或者是偏心于自己的小姨子,我一向認為瑪麗真的有可能當一輩子的老處女呢。”

    加德納太太對伊麗莎白的話不以為然,因為她對於伯爵的評價很高,覺得他不是那種世俗的輕薄男子,看重的是女方的容貌、家世或者是財產,而且以他的條件來說,婚姻完全可以獨立自主,因此他愛上瑪麗也就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她知道伊麗莎白對達西小姐的關心超過自己的妹妹,而且達西小姐也的確不辜負伊麗莎白對她的厚愛,因此她也承認如果伯爵能與達西小姐結成一對的話,稱得上是天作之合。然而世間事往往難以盡如人意,她既然說服不了伊麗莎白,也就三緘其口了。

    德‧包爾夫人及小姐已經先于他們一星期來到了倫敦,入住了自己家的大宅。聚會定于三天後,達西夫婦在正式聚會之前去拜訪了姨母,說起來德‧包爾夫人對自己姨佷的態度很是矛盾,一方面她一直對達西先生寵愛有加,一度甚至想要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另一方面,她對於他貿然締結的不相稱的婚姻非常的不滿意。雖說伊麗莎白的行為舉止絲毫都沒有辱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想起來就還是怨憤難平。因此自從達西婚後,他們的來往就不像從前那麼密切了。

    瑪麗與吉蒂全無心事地在達西府上享受,並不了解主人們的曲折用心。倒是在聚會的前兩天,也就是達西夫婦拜訪了德‧包爾夫人之後,瑪麗姐妹突然收到了德‧包爾夫人的請柬,請她們倆也去參加德‧包爾小姐的生日舞會。這真是太奇怪了,伊麗莎白想不通她老人家怎麼會降尊逾貴地給自己的妹妹下請柬,因為她一向是瞧不起自己的娘家的,認為辱沒了達西家的門楣。

    吉蒂受寵若驚,想起德‧包爾夫人盛氣凌人的做派又不禁有些心驚膽戰,因此慌忙急促地準備舞會的衣服;倒是瑪麗除了感到有些奇怪之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想,她並不崇敬德‧包爾夫人,自己也不願意參加這樣的貴人雲集的盛會,與往常一樣,她以超然的眼光去看待自己被迫參加的每一次社交活動。

    待到到了舞會上,瑪麗才明白了她們姐妹受到邀請的原因,並非是德‧包爾夫人突然變得殷勤好客了起來,而是因為她老人家恪守老規矩,認為參加舞會的男女人數應該相等,而不應該讓任何一位客人坐冷板凳,而因為她臨時邀請的兩位貴客都沒有帶來女伴,因此她不得已才借用了瑪麗姐妹來充數。

    參加舞會的來賓非富即貴,真稱得上是衣香鬢影、珠光寶氣,做為主人的德‧包爾夫人更是氣勢非凡,只可惜做為舞會的主要人物的德‧包爾小姐還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套在她那身過分華麗的衣裙和珠寶裡面,顯得那麼的不合適,就如同一個打扮得不合時宜的玩偶。

    瑪麗曾經有幸瞻仰過德‧包爾夫人,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德‧包爾小姐,不禁驚訝于她一點兒也不象她的母親,無論是在外貌,還是在性格方面,都是完全迥異。只見德‧包爾小姐身材矮小、一臉病容,躲在高大的母親身後,似乎這個場面令她受夠了罪,瑪麗不禁對這個無助的小女孩起了同情之心。

    舞會的排場真是盛大,德‧包爾夫人給女兒安排的舞伴是菲茨威廉上校,安妮與達西先生的表兄,很有紳士風度,他們跳了第一場舞,瑪麗正在看德包爾小姐挽著身材高挑的菲茨威廉上校進入舞池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請她跳舞。她一回頭,發現竟然是列斯特伯爵,不禁莞爾。

    “伯爵,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她現在已經與伯爵算得上熟識了,因此可以開點小小的玩笑。“怎麼您也與德‧包爾夫人沾親帶故嗎?”

    “這話正是我想對您說的。”列斯特一邊彬彬有禮地說著,一邊將胳膊伸給瑪麗,一同走進了舞池。“我與已故的德‧包爾爵士是遠親,因此也受到了她老人家的邀請。”

    “她老人家的親戚可真多,從今天參加舞會的人數上就能看出一二。”

    “這僅僅是一小部分,夫人認為有資格受到邀請的一小部分。德‧包爾家族曾經人丁繁盛。”

    “可惜現在的德‧包爾小姐卻是唯一的繼承人了。”瑪麗忽然突發奇想,“夫人如此隆重地舉行這次舞會的目的不會是為了給德‧包爾小姐選一位夫婿吧?”

    話剛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因為她突然覺得一個淑女不該在一個男子面前談論這樣的話題,伯爵倒好象是毫無察覺,“我想是這樣吧,德‧包爾小姐將繼承的羅新斯莊園對有些年輕紳士來說是很有誘惑力的。”說罷他輕輕一笑。

    瑪麗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伯爵顯然意指菲茨威廉上校會為了錢而娶德包爾小姐,而先前她從姐姐伊麗莎白的口中聽到的菲茨威廉上校,全部都是好話,使得她對於他具有了良好的印象,不願意就此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

    瑪麗突然想起了與小奧斯汀先生有關的牧師職位的事,此前她一直沒有機會提起,這時她忍不住問道︰“伯爵先生,您與我的表兄柯林斯先生很熟嗎?”

    “不太熟,是德‧包爾夫人將他介紹給我的,夫人對他的評價很高。”

    “那麼您是僅憑著夫人的斷語就將牧師的職位拱手相贈,您怎麼知道他一定比小奧斯汀先生合適這個職位呢?”

    伯爵的臉色變了,“您對於那位先生的情況可真是關心呢。”

    瑪麗的臉紅了,因為她想起了母親的那些要不得的胡言亂語,但是對小奧斯汀先生的關心很快就佔了上風。“凡是了解他的人品與才學的朋友,誰會不關心他呢?”

    伯爵沒有回答,心裡面委實地不好受,瑪麗見他神情嚴峻起來,也就不敢再開口,一曲終了,伯爵將瑪麗送回座位,鞠了一躬,就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旁邊的伊麗莎白恰巧看到了這個情景,就有些奇怪地問瑪麗是怎麼回事。瑪麗簡單地敘述了事情的原委,伊麗莎白也同樣對於小奧斯汀先生很有好感,但是卻不想將伯爵想得太壞,這種情形倒是有些像當年的達西先生和威克姆先生了。思索了一下,伊麗莎白委婉地對妹妹指出,這件事裡一定有什麼不為大家所知的原委,如果貿然地指責伯爵行為失當,恐怕有失公允,而且伯爵對於那個職位有著完全的支配權,給任何人都沒有什麼可指責之處,因此瑪麗沒有必要為此得罪一位朋友。

    然而瑪麗在這個問題上卻有自己的見解,那就是小奧斯汀先生的不幸完全是伯爵那種隨心所欲、完全不顧及他人的利益的作風給造成的,至於自己可能得罪了他,瑪麗表示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也並不想與這樣一個人成為朋友。伊麗莎白一向知道這個妹妹固執起來是無法勸說的,因此只得嘆了口氣走開了。

    瑪麗由著自己的性子在舞會上得罪了列斯特伯爵之後,並未有絲毫的後悔,她一向理性的頭腦使她的性子帶著些固執,不屑于去圓滑地處理人際關系。舞會之後,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進行,只是伯爵消失了影蹤,再也沒有前來拜訪,瑪麗對此毫不感到遺憾。

第9章 列斯特伯爵的底細

    在倫敦期間,因為出席了舞會的緣故,德‧包爾夫人將瑪麗姐妹列入了被邀請做客的名單之中,於是瑪麗就經常有幸出席德‧包爾夫人家盛大的宴請與簡單的晚宴了。在這些活動中,很意外的,瑪麗卻結識了她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親密的朋友︰德‧包爾小姐。

    近二十年來,安妮‧德‧包爾小姐一直生活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陰影之下,幾乎找不到自我,更是沒有一個同齡的朋友。也許與瑪麗真的是有緣,兩個年輕的小姐一見如故,安妮小姐很懼怕與生人交談,即使是自家的人都難得聽到她的一言半語,與瑪麗在一起時,卻能夠暢所欲言,甚至開懷大笑,讓自認為非常了解女兒的德‧包爾夫人很感詫異。

    不過,雖然她認為瑪麗並不配成為自己女兒的密友,卻也沒有打算干涉女兒這點兒小小的自由,因為近年以來,她老人家也感到女兒的社交圈子過于狹窄了,因此也希望她能有幾個同齡的女伴。她只是常常盛氣凌人地對瑪麗下些指示,希望她能夠進步到配得上成為德‧包爾小姐的朋友,好在瑪麗的性子原本隨和,又有一個同樣令人難以忍受的母親折磨鍛煉了她十九年,因此對於德‧包爾夫人的無禮言行頗能忍耐,而且應對有方。

    瑪麗還發現,安妮小姐其實是個非常好性子和好心腸的姑娘,只是生性羞怯,又有那樣一個喜歡支配別人的母親,才使得別人誤認為她傲慢而孤僻。並且安妮與瑪麗一樣酷愛讀書和思考,所以兩個年輕的小姐在一起,就有了說不完的話。

    不久之後,達西先生一家離開倫敦,返回了彭伯里。吉蒂則返回到了加德納太太的家裡,瑪麗則受到安妮的邀請,打算去羅新斯莊園作客兩個月。瑪麗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她的朋友更是為此而欣喜萬分。於是在夏天結束的時候,瑪麗乘坐著德‧包爾家的豪華馬車,與德‧包爾母女一起,在眾多僕人的簇擁之下,排場十足地來到了羅新斯莊園。

    羅新斯莊園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單調的,除了住在附近的牧師一家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交往的人,而因為對於柯林斯先生存有成見的關系,瑪麗也就不太願意與柯林斯夫婦有什麼過多的交集,雖說人家還是對她很為巴結,但是瑪麗猜測那時因為自己的兩個姐姐都嫁給了有地位的人的緣故,而不是因為自己與他的親戚關系。

    好在瑪麗自己完全可以在書本和鋼琴之中找到樂趣。在她的帶動之下,德‧包爾小姐也經常彈上一小會兒,只是經常會被德‧包爾夫人不識時務地打斷,因為夫人總是迫不及待地要在各個方面對別人進行指導。至於德‧包爾小姐的家庭教師詹金森太太,從前瑪麗以為她對於德包爾小姐保護得有些過分,如今看來,則不如說是疏忽得有些不應該。

    詹金森太太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洗耳恭聽德‧包爾夫人的高談闊論了,因此她除了關心一下德‧包爾小姐的穿著是否暖和,吃的是否適宜之外,對她的其他方面可以說是漠不關心,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母親和這樣的家庭教師,因此德‧包爾小姐的十六年的歲月裡,幾乎沒有學到什麼有用的東西,瑪麗欣喜地發現自己完全可以在各個方面做安妮的老師。

    瑪麗對於這項從天而降的新的工作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於是除了出門和有客人來訪的時候,詹金森太太就完全把安妮交給了瑪麗。兩個年輕的小姐在樓上自己的小起坐間裡,盡情地交談、閱讀、繪畫、朗誦、彈琴。安妮越來越信賴和親近自己的朋友,隨著她見識的增長,她的面色也紅潤了許多,眼神也比以前顯得富有活力了。這種改變不但德‧包爾夫人看在了眼裡,就連經常來訪的菲茨威廉上校也注意到了安妮的改變,並且為此對瑪麗心存感激。

    毫無疑問的,瑪麗看得出來,菲茨威廉上校對待安妮的態度,並不象是個陷入了熱戀的情人,在瑪麗看來,他更多的是處于利益上的考慮,才打算娶安妮為妻。然而他是那麼和悅的一個人,瑪麗實在不願意因此而看不起他,並且,她也認為他是安妮的一個不錯的歸宿。

    至於安妮的心思就很費琢磨了,她很順從地隨著母親的意思與菲茨威廉上校交往,幾乎把他當作家中的一分子,但是卻很難發現有什麼更深的情愫存在,尤其是菲茨威廉上校偶爾到倫敦去辦事的時候,安妮不但沒有表現出一點離愁別緒,而且還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好象是特別的輕松了,看起來也比平時開朗了不少。

    瑪麗以自己一貫的嚴謹態度對待此事,不隨便發表一句評論。安妮似乎也不想也人傾訴自己對於自己終身大事的意見。只有德‧包爾夫人已經躊躇滿志地將菲茨威廉上校當成了自己的準女婿,而比平常更加喜歡對他指手畫腳,惹人不快。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瑪麗開始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告辭回家,誰知話一出口,就受到了德‧包爾母女的強烈反對,安妮希望她在一起度過這個秋天,而德‧包爾夫人則以一貫的獨斷專行的口氣命令瑪麗一直住到聖誕節。

    並且,她還加上了一條她老人家認為最要緊的理由,就是她們母女已經受到邀請,去列斯特莊園參加一年一度的葡萄采摘節,她可以偕同瑪麗一起去,“你的個頭那麼小,不會在馬車裡佔太多地方的。”安妮為母親的無禮言辭而羞紅了臉,懇切地對瑪麗說,她一定會感到不虛此行的。瑪麗一向心腸軟,雖然對列斯特莊園不感興趣,在安妮懇求的眼神裡,還是不由自主地答應了下來。

    到了晚上,她一個人回到臥室的時候,想到又要見到列斯特伯爵了,以及此前與他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瑪麗不禁懷疑自己會成為伯爵城堡裡不受歡迎的客人。她禁不住後悔自己輕易地被說服了,接受了邀請,現在反悔已經太遲,她只能打起精神去面對現實了。

    要去列斯特莊園做客的除了德‧包爾母女和瑪麗之外,還有菲茨威廉上校。他們一行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出發了,田野裡正是金秋時節最美麗的時候。瑪麗發現除了德‧包爾夫人那滔滔不絕的言論令人厭煩之外,旅伴們還是很令人滿意的。菲茨威廉上校風度優雅、見識不俗,安妮雖然很少說話,但也是令人愉快的伴侶。因此,她欣賞著車窗外的景色,感到不虛此行。

    途中,他們住宿了兩個晚上,到了第三天的中午,終于到達了列斯特莊園。瑪麗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色,相比較而言,彭伯里莊園過于優雅,霍華德莊園過于簡潔,而羅新斯莊園過于華麗了,這裡可謂是集眾家之長,瑪麗從馬車的窗口向外極目眺望,不禁心曠神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德‧包爾夫人對她的這種反應倒是很滿意,便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了列斯特莊園的歷史。首任列斯特伯爵是偉大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寵臣,他幾十年獲得女王的寵信,廣攬大權,用金錢堆疊起了宏偉的城堡,並用自己的封號來為莊園命名。

    這個故事顯然安妮和菲茨威廉上校是早已熟知,單只是講給瑪麗聽的,只可惜瑪麗對於什麼加官進爵之類的奇聞向來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是聽聽而已,兩只眼楮只管飽覽著窗外的秀麗景色。直到菲茨威廉上校慢悠悠地談起現任的列斯特伯爵的來歷,她才有了一點兒興味。

    據菲茨威廉上校說,現任列斯特伯爵本名戴維‧艾塞克斯,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的父親雖然也是列斯特家族的苗裔,卻因不善經營,早已將家產典賣一空,等到戴維‧埃塞克斯先生成年的時候,發現他手中的家業早已凋零,他甚至淪落到了不得不尋找一份職業來維生的地步。他也確實去了一家專門教授貴族家庭的男孩子馬術的學校去做了一段時間的馬術教師。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使得德‧包爾夫人常對其存些輕視之心,哪怕在他承襲了列斯特家族這偌大的家產之後,都沒有將他做為女婿的候選人吧。用老夫人自己的話來說︰“雖然他現在很與自己的身份相稱,但是風度還是比不上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生貴族。”

    瑪麗有些好奇,不禁問道︰“那麼這位埃塞克斯先生是怎麼承襲到這麼一大筆財產的呢?”菲茨威廉上校笑道︰“哦,班納特小姐,並不是每一個家庭都如同貴府那樣人丁興旺,列斯特家族人丁稀少,到上一代就連直系都滅絕了,只好由旁系來繼承唄。”老夫人板著臉補充道︰“多少貴族就是這樣沒落的,倘若現任列斯特伯爵不好好斟酌,選擇一位出身和才干都當得起列斯特莊園的家的太太的話,我看列斯特家族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說到這裡,夫人滿意地掃了菲茨威廉上校一眼,上校只是微微笑著,並沒有接茬,談話便冷下來了,安妮一直沒有存在感地沉默著,此時就像融入到了馬車車廂的飾板裡。瑪麗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窗外的景色,這時馬車已經漸漸駛入了莊園,轉過樹林,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葡萄園。

第10章 在玫瑰花園裡

    葡萄已經進入了成熟期,空氣裡彌漫著醉人的甜香。馬車行進得並不迅速,因此瑪麗可以看清楚在密密層層的藤葉間掛滿了一串串紫水晶一般的可愛的葡萄。她不禁驚喜地叫了起來,呼喚安妮來看,安妮這才像從夢游中醒來似的,探出頭去望了望窗外,細聲細氣地說道︰“哦,去年葡萄收獲的季節,我足足吃下了半磅瓊瑤漿葡萄,害得詹金森太太擔了半天心呢。”老夫人難得和氣地對女兒說道︰“所以,安妮,這次你可不要貪吃這麼多葡萄了,要知道,你的身體……”

    然而老夫人的還沒有說完,就沒有人去留意聽了,因為馬車轉過了葡萄園,來到了一處高地,沿著山坡下去,就到了列斯特城堡。那是一幢宏偉的建築,無數的尖頂的塔樓直指天空,城堡前面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湖中棲息著成群的天鵝,時而飛翔,時而成雙成對地在湖面上游弋……

    那景色令人陶醉,瑪麗只在圖畫中見過,就連見多識廣的德‧包爾夫人都閉上了嘴巴。馬車繼續向前,當轉過一個山坡時,視線被一片秀麗的橡樹林擋住,轉過樹林,景致又變了,現在他們行進在城堡的側面,那淺灰色大理石的外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既顯得歷史悠久,又似乎有一種超越時空的魔力,讓它永葆青春。在這個方向望過去,一道優美的拱橋斜跨過湖面,一點兒也不顯得突兀,與周圍的景色非常地和諧。

    瑪麗莫名地被這美景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擔心被人笑話,拼命忍住淚水,不讓它流下來。就在她與自己激動的心情做斗爭的過程中,馬車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漸漸停住了。瑪麗這才注意到,馬車已經停在了城堡門口,一臉莊重的列斯特伯爵已經在台階上恭候貴賓了,他的身後整整齊齊地排著兩列身著繪著紋章的體面制服的僕從。

    德‧包爾夫人最喜歡這種豪華氣派,只見她儀態萬方地伸出一只手來,讓伯爵攙扶著走下馬車,一邊傲慢地說道︰“親愛的戴維,我想提醒你關照一下貴府的管家,我看到湖邊積了不少落葉,肯定是園丁偷懶,沒有打掃。在羅新斯莊園裡,這是不可原諒的過失。”

    伯爵僅僅是冷靜地回答道︰“謝謝您,親愛的夫人。不過這不怪管家,都是我的怪癖,我覺得湖邊堆滿落葉,可以增添景致的層次,所以便吩咐他們無須打掃。”德‧包爾夫人不以為然地笑了兩聲,這個時候,伯爵已經轉向了安妮,他殷勤地扶安妮走下馬車,又跟菲茨威廉上校握了握手,最後,他才轉向瑪麗。

    瑪麗覺得跟在倫敦時比起來,伯爵對自己的態度明顯地冷淡了不少,不過她心知是自己得罪了他的緣故,也就不去計較人家的態度了。實際上,伯爵倒是禮貌周到地問候了她的家人,甚至包括加德納夫婦,瑪麗誠懇而簡潔地向他道過謝,賓主便都不再寒暄,伯爵招手讓管家安排人手服侍各位貴賓到自己的房間裡面去,沐浴、更衣和休息,他簡單地向德‧包爾夫人鞠了一躬,道︰“晚飯時間是七點整。”便徑直走開了。

    一個年輕的侍女帶領瑪麗來到二樓的客房,瑪麗的房間與安妮的房間是緊挨著的,而距離德‧包爾夫人的房間則很遠,對此,兩位小姐都感到由衷的滿意。瑪麗簡單梳洗之後,便在侍女的幫助下,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晚禮服——所謂最好的,跟安妮相比,也不過只能用樸素二字來形容罷了。那是去年瑪麗生日的時候,簡送給她的一匹米色繡暗花的塔夫綢衣料做的曳地晚禮服,瑪麗一向覺得這件禮服的肩部有些過于暴露,盡管侍女一再向她保證很漂亮,她還是從箱子裡又找出一條瓖著蕾絲花邊的白色披肩,披上這條披肩,她感覺自己自在了很多。

    離著晚飯時間還有一會兒,她打發侍女離開,自己便憑窗遠眺,縱情欣賞窗外的美景,從這個角度,她所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近處是一片蔥翠欲滴的草地,一直延伸出去,渾然一體地融合進了遠處的原野。在起伏的丘陵上,高低錯落著一些樹形優美的灌木和大樹,遠處的山坡上開滿了紫花苜蓿,風吹過去,像是紫色的波浪一般漾起漩渦,成群的黑白花的奶牛散落在綠色的地毯上,顯得分外生動和美好。

    瑪麗正看得心曠神怡,安妮來敲她的門,瑪麗開門讓她進來,安妮驚喜地說道︰“哦,這裡真美,瑪麗,你看到露台下面的池子裡全是睡蓮了嗎?我一定要以此為主題畫一幅畫。”瑪麗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實在是還顧不上看窗台外面的露台下的池子呢,但是她一向隨和,從不肯讓別人失望,何況是她的朋友安妮?於是兩個姑娘決定在晚飯之前,去城堡的花園裡探險一番。

    秋日的下午,天氣還很是和暖,兩個年輕的小姐沒有披上外出的披風,便靜悄悄地相伴走下樓去。寬大的走廊裡鋪著沒過腳踝的波斯羊毛地毯,走上去悄無聲息,兩旁牆壁上的巨幅油畫裡的人們靜默地注視著兩個少女走過,充滿了好奇、想象和期待,然而瑪麗感到了一些莫名的恐懼。

    她們沒有踫到一個僕人,直到來到花園裡,陽光灑落到身上,驅散了陰影,瑪麗才透出一口氣︰“天啊,那裡面的氣氛真令人窒息,有的時候與宏偉相攜而生的不是親近,而是戒懼。”安妮也許是從小就在類似的環境中長大,她無法理解瑪麗的感受,只是笑道︰“好了,我的哲學家女士,請還是來評論一下這些睡蓮和玫瑰中蘊含的人生哲理吧。”

    她們就這樣彼此笑謔著來到池塘邊上,池塘邊上有大片的玫瑰叢,全都是深杯型的香檳玫瑰,淡黃的奶油色裡有絲絲紅暈,非常嬌嫩美麗。而池塘裡大片的睡蓮都已經閉上了花蕾,安妮正在感到遺憾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身後說道︰“睡蓮是清晨開放的,傍晚的時候她們都在打瞌睡呢,請明早來觀賞吧。”

    瑪麗驚訝地回過頭去,只見池塘的另一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園丁——他身上穿著園丁的工作裝,鞋子上沾著泥巴,手中還拿著一把花鋤,但是他的神情風度不像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樣子,雖然是跟陌生的小姐說話,卻是不卑不亢、鎮定自若,蠻有興趣得來回打量著瑪麗和安妮。

    安妮扭過頭去,她是從來不跟陌生人說話的,瑪麗便問道︰“您是這裡的園丁嗎?”青年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花鋤,笑道︰“也可以這麼說,我在劍橋大學讀生物學,正在研究物種變異,伯爵請我來為他的玫瑰園增添幾個新品種。”瑪麗因為讀書比較多,馬上對此產生了興趣,便問道︰“難道不是上帝創造了玫瑰花,並讓她開出不同顏色的花朵嗎?”

    那個青年饒有興致地緩緩說道︰“當然是這樣,不過上帝也可以借凡人的手,讓他的玫瑰的顏色更多樣,或者更純淨。”一直沉默的安妮突然問道︰“那麼你在研究什麼品種的玫瑰?我們可以看看嗎?”瑪麗吃了一驚,這種大膽的舉動可不是安妮的作風,她有些擔心走得太遠,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那個青年園丁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便引導安妮向花房溫室方向走去了,瑪麗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來。一邊走,她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亨利‧戴維斯,朋友們都叫我亨利。”瑪麗毫不猶豫地說道︰“戴維斯先生,你曾經培育出過什麼特別的玫瑰品種嗎?”

    戴維斯先生搖了搖頭,說道︰“我的研究剛剛起步,如果不是伯爵慷慨資助的話,也許連起步都還沒有開始,不過我已經有進展了。”接著他便長篇大論地說起如何通過人工控制的方式選擇玫瑰品種,瑪麗對園藝不感興趣,安妮則一直聽得很仔細,還不時發問。

    很快,她們就來到了溫室,戴維斯先生用力推開溫室的門,說道︰“請看,這就是我的‘千鳥’玫瑰。”瑪麗和安妮都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嘆,花棚裡開放著的玫瑰花是一種非常罕見的淡綠色與白色柔美混合的綠色系玫瑰品種,那樣裊娜地開在枝頭,就像一只振翅欲飛的小鳥。

    戴維斯先生在花前蹲了下來,用一種無比虔誠的眼神凝視著自己的玫瑰,說道︰“再過十年,我就可以培育出具有完美綠色的玫瑰花了,我堅信我一定會成功的。”安妮喃喃說道︰“要十年嗎?”戴維斯先生來了精神︰“當然,不能用人的周期來看待大自然的周期,每一年的花季,我都會選擇顏色最接近純正的綠色玫瑰,用她的花粉來授粉、培育,第二年種出來的玫瑰花就會遺傳這種特質,然後我再一次選擇合適的那一朵……”他似乎被自己的宏偉藍圖感動了,高談闊論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園丁,反而像個將軍。

    瑪麗覺得好笑,正在她思考尋找得體的措辭來離開這裡的時候,一個上了歲數的園丁走了過來︰“喔,亨利,你在給女士們介紹玫瑰花嗎?可是我聽到晚餐的鈴聲已經敲響了。”他的話提醒了安妮和瑪麗,她倆連忙向園丁們告辭︰“謝謝您,戴維斯先生,聽您講您的花兒,非常的有趣。”戴維斯先生沒有吭聲,只是笑了笑,微微鞠了一躬,便又彎下腰去侍弄他的玫瑰花了。

第11章 關于彈琴唱歌的那些事

    事實上,她們已經遲到了,當兩位年輕的小姐急匆匆走進前廳時,主賓們都已經在那裡等候著了。尤其是德‧包爾夫人正在氣勢洶洶地訓斥可憐的詹金森太太,埋怨她沒有時刻關注安妮小姐的行動。直到看到自己的女兒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才露出了笑容,挽著列斯特伯爵的手臂帶頭走進了餐廳,而一直站在旁邊的菲茨威廉上校也殷勤地向安妮伸出了手臂,瑪麗注意到他並未詢問安妮去花園干了什麼,她突然想到,這對於一個剛剛訂婚的未婚夫來說,是不是有些太過冷淡了呢?

    晚餐的菜色非常精美,瑪麗吃到了從未聽說過名字的魚肉,雖然她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美味,還是克制自己出聲詢問,以免暴露出自己的見識淺薄,那是她一向竭力避免的。每當參加這種比較正規的場合,她總是感到有些痛苦,因為她性格內向,不知道該在什麼情形下說什麼樣的話才算得體,有很多時候,她都非常羨慕自己的兩個姐姐,那樣落落大方地跟人應酬,尤其是伊麗莎白,還喜歡俏皮嬌媚地對人連諷帶刺,可是大家都贊揚她們有大家閨秀的風度,瑪麗卻不行。她是太自卑了,生怕說錯了話,惹人嘲笑,卻不知道,有的時候沉默是更大的失禮。

    幸好在今天的餐桌上,不會存在這樣的問題,一是都是很熟識的人,二是只要有德‧包爾夫人在,就幾乎沒有別人說話的機會。老夫人對所有的事情都要發表獨斷專行的看法,並且不允許任何人反駁或是質疑,瑪麗倒是不討厭她的這套陳詞濫調,因為這樣她就可以不必沒話找話地跟人攀談了。

    正在她一門心思地享用自己盤子裡的奶油松露𤤾鵝肝的時候,突然聽到列斯特伯爵跟她說話的聲音。她連忙咽下口中的一塊滑嫩多汁的松露,抬起頭來看向伯爵,原來伯爵是在告訴她,已經邀請了彭伯里莊園和霍華德莊園的人們來做客,而只有達西夫婦和達西小姐能夠應約前來,賓利夫婦則因為要為即將到來的嬰兒做準備,而謝絕了這個邀請。

    瑪麗尚未對就要見到自己的姐妹表示欣喜,德‧包爾夫人就已經又把話頭接了過去,開始盛贊起了自己心愛的佷子達西先生,以及那足可以做全英國貴族莊園典範的彭伯里。菲茨威廉上校一邊微笑著附和著自己的姨母的話,一邊為安妮遞過去了盛滿精美的松餅的盤子,誰知道一直不知在低頭想什麼心事的安妮被這個動作給嚇了一跳,手中的餐叉掉到了地毯上。

    菲茨威廉連忙道歉,安妮的臉紅了,德‧包爾夫人微微皺了皺眉。列斯特伯爵面不改色地招了招手,一個男僕過來為安妮換了一付刀叉,這個插曲很快就過去,但是一直到晚上就寢時,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情形還是一直在瑪麗的心頭縈繞,怎麼也消解不去。

    第二天,達西夫婦和喬治安娜就到了,喬治安娜看起來跟分別時一樣心事重重,她一看到伯爵便又漲紅了臉,甚至低著頭不敢去看他,伊麗莎白鼓勵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才打起精神來禮節周到地跟主人和其他的客人打招呼。列斯特伯爵的神情倒是跟平時沒有什麼兩樣,瑪麗見到伊麗莎白也是很高興,她馬上仔細詢問了簡的近況,得知她一切都好,自己到明年的春天就可以做姨媽了,真是萬分高興。

    當天的晚餐後,大家在休息室裡的時候,德‧包爾夫人想要打牌,安妮、菲茨威廉上校,還有做為主人的列斯特伯爵礙于情面不得不替她老人家湊足了一桌,而其他四個人都不想打牌,達西先生在讀一本司各特新出的作品,伊麗莎白在專心繡一件嬰兒的斗篷,毫無疑問,那是給簡的孩子預備的。瑪麗本來也捧起了一本書,這時伊麗莎白卻跟她談起了葡萄采摘節之後的安排。

    最後,瑪麗跟伊麗莎白商定,等離開列斯特莊園時,她便跟伊麗莎白同行,去彭伯里過聖誕節,同時可以時常去看望簡,陪伴她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一想到這種美好的前景,瑪麗的心裡就雀躍不止,原來這幾個月與德‧包爾夫人的朝夕相處令她倍感壓抑,甚至都顧不得就要與自己的朋友分別,而只想著趕緊逃開了。

    德‧包爾夫人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談話,所以也就無從提反對意見,瑪麗注意到,在她們交談的時候,列斯特伯爵幾次回過頭來掃視,令她禁不住疑心他是在偷聽她和伊麗莎白的談話。伊麗莎白顯然也注意到了,不過她的推斷卻跟瑪麗不同,她以為伯爵是在偷看靜坐在椅子上畫一張小型靜物的達西小姐。於是她知心地建議喬治安娜給大家一點兒音樂聽聽,彈琴一向是達西小姐的拿手好戲,於是很快她就坐到了鋼琴旁邊,本來打算再讀一章的瑪麗不得不放下書本,來為她翻樂譜。

    應該承認的是,達西小姐的演奏的確是盡善盡美,瑪麗不由得由衷地佩服。雖然她自己總是在勤學苦練,然而缺少名師指點,總是不能成氣候,與達西小姐的琴技一比,高下立見,所以當達西小姐彈奏了兩首曲子之後,請瑪麗接著為大家演奏的時候,瑪麗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幾年前在尼日斐花園的舞會上,自己那慘痛的經歷,她還記憶猶新,那時她一方面想炫耀自己的才藝,一方面想討好別人,別人一請她彈琴唱歌,她就立馬應允,可惜她的才能並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表演,嗓音既太弱,態度又不自然,雖說琴彈得不錯,也僅僅是不錯而已。一想起父親是怎樣走過來阻止自己繼續演奏的,瑪麗便羞愧得渾身冒汗。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開始回避在公開場合彈琴,更加不肯唱歌。不過,瑪麗突然模糊想起,那一次自己似乎為列斯特伯爵彈奏過鋼琴,卻很奇怪地沒有感到有什麼不適,她這樣想著,發現列斯特伯爵又一次回過頭來往這邊看,而達西小姐的手突然就按錯了鍵,彈出了一連串不和諧的滑音。

    大家商定第二天午後去葡萄園參加繁忙熱鬧的采摘活動。瑪麗是第一次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除了散步之外,她的室外活動很少,這種有趣的活動讓她興致盎然。剛剛吃過午飯,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間做準備,她穿上了一身粗布的簡單衣裙,還圍了一條帶格子的圍裙,那是專為畫畫時避免抹到身上油彩而準備的,現在瑪麗就打算穿這身衣服去葡萄園,因為她注意到城堡裡的男女僕人們也都打扮成了農夫村婦的樣子,要去葡萄園裡幫忙,所以她認為應該入鄉隨俗。

    可是在約定的時間一來到大廳,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搞錯了,只見聚在大廳的人還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打扮——這只不過是一次遠足而已,瑪麗卻誤會成一次真正的勞動。幾位男士全都好笑地打量著瑪麗的農婦打扮,女士們較為矜持,也都抿嘴而笑,只有德‧包爾夫人瞪大眼楮盯著瑪麗,說道︰“班納特小姐,你這是要跟那些僕人一樣,去葡萄園裡干活嗎?”

    但是瑪麗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老人家的問題,就聽到德‧包爾夫人用更大的聲音叫道︰“天哪,是列斯特伯爵,你這是要去干什麼?”只見列斯特伯爵穿著全套的粗布衣褲,套著高筒馬靴,圍著牛皮圍裙,戴著手套,打扮得比瑪麗還要入戲些。女士們發出一陣驚訝的嬌笑,列斯特伯爵毫不在意地看了看瑪麗,說道︰“各位,到了葡萄園,就讓管家帶領大家游覽吧,我做為領主,每年都會親自入園采摘第一筐葡萄,壓榨第一桶葡萄汁,並品嘗第一杯葡萄酒。”他轉過臉來看到了瑪麗,眼中閃過一絲驚喜,說道︰“不過班納特小姐既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想要體驗一下農婦的生活,倒是可以一直跟我在一起。”

    笑意從達西小姐的唇邊溜走了,她渴望地盯著瑪麗身上那條粗布方格的圍裙,似乎那是一襲最華美的晚禮服。伊麗莎白很驚訝瑪麗的新潮大膽,雖然她一向喜歡嘗試與眾不同的事物,但是像一個農婦那樣穿著粗布衣服去葡萄園裡干活,那是她做夢都想象不出來的事吧。伊麗莎白贊許地對瑪麗一笑,說道︰“瑪麗,那麼今天晚上我們大家可都要聽聽你的新奇感受了——說實話,如果不是怕耽誤了大家出發的時間,這會兒我真想也回去換身衣服呢。”

    德‧包爾夫人不以為然地搖著她花白的頭,一馬當先地上了馬車,同時口中還在嘀咕著︰“這絕不是有身份的淑女應該有的行為,安妮,喬治安娜,到我的車上來……”於是菲茨威廉也上了德‧包爾夫人的馬車。達西先生、伊麗莎白、列斯特伯爵和瑪麗上了另一輛馬車,這跟伊麗莎白原先的安排不一樣,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得從權了。

    當馬車快到葡萄園時,伊麗莎白不放心地問道︰“瑪麗,你真的想去摘葡萄嗎?”瑪麗堅定地回答︰“是的,我想嘗試一下。”列斯特伯爵贊許地笑了笑,跳下馬車,又扶瑪麗下來,而其他的紳士淑女則要乘馬車去葡萄園的另一頭,那裡已經堆積了小山般的葡萄,等著榨汁了。

第12章 在葡萄園裡

    伯爵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班納特小姐,昨天晚上,達西小姐請您彈琴的時候,您為什麼要拒絕呢?”瑪麗沒有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下意識地說了實話︰“因為我彈得沒有她好,姿態也沒有她高貴。”列斯特伯爵冷靜地說道︰“優于別人,並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應該是優于過去的自己。”

    瑪麗沉默了,難道這種充滿哲理的言辭不是一向只從被譽為書呆子的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嗎?她覺得有些好笑,便高深莫測地對伯爵說道︰“伯爵,倘若您跟我足夠熟悉,就會知道,我之所以不彈琴,正是為了優于過去的自己。”列斯特伯爵大概沒有想到學究型的她也有這樣俏皮的一面,不由得爽朗地大笑起來︰“希望我對您能有足夠的熟悉,班納特小姐。”

    他說得有些意味深長,瑪麗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感到似乎更熱了,便站起來說道︰“那個孩子該回來了,讓我們繼續干吧。”列斯特伯爵沒有表示反對,但是後面的時間,他們便都保持了這種有些曖昧的沉默,兩個人只是默默地剪下葡萄,放進筐子,那個機靈的背筐子的男孩子眨動著好奇的眼楮,一會兒看看自己的主人,一會兒看看那位年輕的小姐,不明白原本談笑風生的兩個人為什麼全都一言不發了,只有身邊不遠處那些快樂的農夫農婦們的談笑聲此起彼伏。

    當他們終于走出葡萄園,來到酒窖的門口時,瑪麗不禁為今天的勞動成果感到驚嘆了,當然她只貢獻了很小的一部分,那小山一般的葡萄堆是將近200個工人工作一天的成果。貴客們早已經圍坐在桌子前面了,在這樣的活動中,工人、僕人、主人和客人們可以坐在一起,隨意吃喝,原木的桌子上放著取之不盡的新烤出來的面包和新鮮榨出來的成瓶的葡萄汁,當然還有隻果酒,但是沒有人會去喝什麼隻果酒,每個人都灌下了至少六瓶甘甜爽口的葡萄汁,吃下了大量的面包、奶酪,以及大量的葡萄,所有的人都是臉紅紅的,似乎葡萄汁也能醉人。

    然後當夜色加深,篝火燃起來之後,一個碩大無比的木桶被抬了出來,一筐一筐的葡萄被倒進了桶裡,然後主人列斯特伯爵脫掉了自己的馬靴,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跳進了木桶裡,使勁地去踩那些葡萄,汁液四濺,列斯特伯爵的馬褲瞬間便狼藉不堪了。瑪麗忍不住驚叫,然後又大笑起來,就連最為矜持的達西小姐也被這場面給感染了,情不自禁地為那些跳進木桶的男男女女們鼓掌。

    只有德‧包爾夫人慍怒地說道︰“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場面,還有什麼尊卑之分?希望我在列斯特莊園喝的葡萄酒不是用這種方式榨出汁來的。”沒有人回答她,在這樣快活的日子裡,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而值得原諒。夜色漸濃,樂隊奏響了歡樂的鄉村小調,工人們踏著節拍跳起舞來,最為活潑的伊麗莎白第一個放開身段,強拉著達西先生跳起舞來,列斯特伯爵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也挨個請瑪麗、喬治安娜和安妮跳舞。哦,不,在他請安妮跳舞時,被一旁的德‧包爾夫人斬釘截鐵地代為拒絕了,德‧包爾夫人認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場合,她這種有身份的女士是絕不會跳舞的,她的女兒當然也不會。

    然後她便氣鼓鼓地盯著達西夫婦生氣,可惜達西先生並就沒有多少門第之見,在伊麗莎白的陶冶下,就更是開通隨和,他不但請同來的幾位小姐跳了幾支舞,在伊麗莎白的慫恿之下,甚至跟列斯特伯爵一樣,請了幾個看起來比較文雅的農家女跳了幾支舞。

    這下子可把老夫人給氣壞了,她氣咻咻地表示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於是菲茨威廉上校只好為她叫來馬車,並親自送她回去。一向乖順的安妮卻表示自己還想再看一會兒,老夫人猶豫了一下,也許是覺得女兒難得能對什麼東西表示興趣,也就不再堅持要安妮跟她一起回去了。

    老夫人走後不久,一個穿著紳士服裝的青年走過來請安妮跳舞,瑪麗一眼認出,他就是那個園丁亨利‧戴維斯先生,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安妮爽快地同意了,並很快就邁著輕快的步子融入到了人群裡。瑪麗有些莫名的擔心,她覺得相對於一個園丁來說,那位戴維斯先生過于健談,也過于主動了。恰好這時列斯特伯爵又一次請她跳舞,於是瑪麗就趁此機會向他打聽戴維斯其人。

    “哦,你是問亨利,他是好人家出身,是我在劍橋大學的同學,只不過家族遺產都被他的父輩給揮霍掉了,所以他不得不靠自己來謀生。他在博物學方面很有造詣,目前正在研究物種之間的遺傳與變異……”然後列斯特伯爵就說了一長串瑪麗聽不懂的詞匯,但是這不妨礙她對這位戴維斯先生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一文不名,同時又心比天高。她在心裡是不認同這種人的,但是看到列斯特伯爵對戴維斯很有好感,她也就三緘其口。

    晚會進入了高潮,雖然沒有鋼琴,但是小型的樂器也將氣氛給烘托得很熱烈,人們開始唱起歌來,列斯特伯爵吩咐從酒窖裡抬上來了成桶的葡萄酒,讓大家開心暢飲,就連女士們都喝了好幾杯,瑪麗喝了兩杯之後,感到自己臉上發燒,她懷疑伯爵讓人錯拿了陳酒佳釀。這個時候,有幾個村子裡的姑娘唱起了情歌,引得小伙子們發出一陣陣的哄笑,瑪麗開始感到場面有些放蕩不羈了,她望見達西先生正在跟列斯特伯爵熱烈地交談,而伊麗莎白則在與達西小姐密語,她們似乎都沒有意識到應該退場,讓這些鄉村中的人盡情享受屬于他們自己的歡樂。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注意到,安妮不知道去了哪裡。瑪麗的眼楮有些近視,偏偏因為要在葡萄園干活的原因,她今天沒有帶來眼鏡,所以只能茫然無助地在人群中逡巡。幸好列斯特伯爵注意到她在找什麼,立刻離開達西先生走到瑪麗的身邊,問她可有需要效勞的地方,瑪麗便告訴他,自己正在尋找安妮,列斯特伯爵立刻走到人群中去了,瑪麗半天沒有看到他的人影,然後突然人群分開,列斯特伯爵便出現了,他的身旁正是安妮。

    哦,這還是瑪麗認識的安妮嗎?只見她臉頰緋紅,眼楮閃爍著激動不安的光芒,整個人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瑪麗禁不住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瑪麗叫道︰“安妮,發生什麼事了?你有什麼不舒服嗎?”安妮的唇邊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沒有,親愛的瑪麗,我很好,再好也沒有了。”

    然而即使是列斯特伯爵也看出了安妮的不妥,她與平時太不一樣了,於是他招呼來了馬車,大家匆忙結束了葡萄園中快樂的收獲節,村民們歡呼著向主人和客人們招手送別,安妮似乎是醉了,她大笑著將手中一直捧著的一個花束拋向人群,又引來一陣歡呼,馬車已經開動了,瑪麗用眼楮的余光恰好看到安妮的花束落到了亨利‧戴維斯先生的手中,他把玩著花束,若有所思地看著馬車離去,瑪麗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當天夜裡,安妮就病倒了,高燒不退,德‧包爾夫人心急如焚,列斯特伯爵連夜派人請來了曼徹斯特的名醫,診斷結果卻只是腸胃感冒。醫生說,安妮平時飲食單一有節制,這次肯定是吃了太多的葡萄,使得腸胃的負荷過重才病倒的。這個診斷合情合理,被大家所接受,沒有人提出異議,只有瑪麗心裡面狐疑。

    後面的幾天,安妮便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靜養,她雖然一直有些發燒,精神卻很好,並沒有像以前生病那樣懨懨地沒有精神。大家都去騎馬、打獵、去湖邊喂天鵝,去葡萄酒窖或者奶酪工場參觀的時候,瑪麗很樂意在城堡裡陪伴她,安妮卻說自己不可以這樣自私,害得瑪麗失去很多樂趣,她堅持讓瑪麗參加外出的活動,而讓詹金森太太陪著自己就行。瑪麗對詹金森太太不太放心,但是安妮一再堅持,最後她也只得順從了她的好意。

第13章 睡蓮池邊

    在這幾次外出的游玩中,達西小姐總是在伊麗莎白的巧妙安排之下與列斯特伯爵坐到一輛馬車裡,瑪麗看出了自己姐姐的用意,她對達西小姐沒有惡感,雖然兩人交情很淺,但達西小姐並不是個裝腔作勢的貴族小姐,才藝又過人,因此瑪麗也認為達西小姐跟列斯特伯爵的身份地位很相配。只是在想到這個問題時,她心裡面老是有些怪不舒服的感覺,她以為自己大約是在嫉妒達西小姐的有才有貌,還有大筆的嫁妝,可以隨自己的心意選擇夫婿,而她自己則什麼都沒有。嫉妒是惡德,這是她從書本中學來的至理名言,所以她便有意識回避與人討論這個問題,也就無從知道達西小姐以及列斯特伯爵本人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了。

    在城堡裡的時候,當大家都聚在舒服寬敞的會客室裡聽達西小姐彈琴的時候,瑪麗總是借口要去陪伴安妮而離開眾人,待在安妮的房間裡,跟她聊天,或者為她讀書,都能讓瑪麗感到安心。她想,雖然大家都認為達西小姐比安妮更出色,但是她也許永遠不會跟達西小姐成為知心朋友的。達西小姐有的時候也會過來看望安妮,這時瑪麗便會借故走開,這種情況多了,就連安妮也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她問瑪麗︰“親愛的瑪麗,你覺得喬治安娜最近有些奇怪嗎?”

    瑪麗的心裡跳了一下,她故作鎮定地說道︰“達西小姐嗎?我沒有覺得她有什麼不同。”安妮緩緩地說道︰“唔,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覺得喬治安娜似乎在嫉妒你呢。”瑪麗感到驚訝極了︰“嫉妒我?親愛的安妮,你不是已經退燒了嗎?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喬治安娜樣樣比我強,我有什麼能讓她嫉妒的呢?”

    安妮笑了笑,說道︰“女人的直覺,親愛的,以前我不懂,但是現在,我想我懂得一點兒了。”她的眼光落到了窗台上的一束茂盛的“千鳥”玫瑰上,淡綠淺白的花朵極為嬌艷,瑪麗突然想到窗台上的這瓶玫瑰花似乎每天都保持著盛開的狀態,真是太奇怪了。但是她並沒有認真對待安妮的這番話,而只是把這當成了久病臥床的人的囈語。

    安妮病愈之後,德‧包爾夫人便帶她和菲茨威廉上校回羅新斯去了,臨別之時,安妮與瑪麗依依不舍,然而自從瑪麗去葡萄園采摘過葡萄之後,就徹底失去了德‧包爾夫人的歡心,所以德‧包爾夫人並沒有再次邀請瑪麗去羅新斯莊園做客的表示,應該說,瑪麗對此感到松了一口氣。達西先生似乎跟列斯特伯爵有生意上的合作,需要再逗留一周,這一周裡,兩位男士每天都一早就騎馬出門去了,城堡裡女眷們的日子便過得很是清閑自在。

    這天的上午,伊麗莎白在樓上女士專用的一間精巧的小會客室裡處理來自彭伯里管家的一些信件,這是她做為彭伯里女主人所無法推卸的責任,而瑪麗則因為答應過安妮會畫一幅睡蓮池塘的水彩畫給她,看到外面的天氣不錯,便在一大早的時候,讓服侍她的女僕幫助她將畫架和顏料盤搬到樓下,在池塘邊上安置妥當,她便戴著一頂寬沿的帽子遮陽,坐在那裡畫了一個上午。這期間,來看她畫畫的人還真是不少。

    先是達西小姐從花園的那頭散步過來,見瑪麗在池塘邊畫睡蓮,便羞澀地朝她笑了笑,打了個招呼,然後她並沒有像慣常的那樣走開,而是在池塘邊的小路上逡巡,瑪麗看出她想跟自己攀談,卻又不好意思,便主動向她請教自己在畫睡蓮的光影色彩時遇到的一個小問題︰“達西小姐,我發現自己可以畫出一朵睡蓮,但是這樣密密層層的睡蓮疊加在一起,我卻怎麼都畫不好了,您能給我一點兒建議嗎?”

    達西小姐果真是個才女,她輕快地走過來,看了一眼,便發現了癥結所在︰“班納特小姐,我想在畫這樣的全景圖畫時,您最好不要將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要表現的景物上,而是放到了景物周圍的空間環境、光線、煙霧、氣流所產生的效果上,我以為睡蓮上面的著光給人留下的瞬間印象,才應該是表現的主題。就像現在巴黎的克勞德‧莫奈先生對於光影的處理,就非常的生動,在我哥哥的書房裡,有一幅莫奈先生的最新作品——‘日出印象’,就完美地詮釋了光影之間的關系,您這次去彭伯里可以細細欣賞一番。”

    瑪麗聽得心悅誠服,於是轉換了自己的落筆點和技法,果然不久就繪出了一小片色彩斑斕而又朦朧的睡蓮初放的景象,她被這項創作給迷住了,一門心思沉浸在了繪畫之中,沒有注意到達西小姐並沒有走開,而是一直站在旁邊盯著她的畫筆發呆。半晌,達西小姐自失的一笑,說道︰“班納特小姐,您知道嗎?列斯特伯爵的繪畫技巧可謂是爐火純青……上次在翡翠谷莊園的圖書室裡,我看到了伯爵正在繪制的一幅小型人物肖像,畫得惟妙惟肖……他畫的是您……”說到這裡,達西小姐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扭頭一路小跑著回了城堡,只留下瑪麗呆呆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發愣。

    回過神來之後,瑪麗一邊繼續用畫筆在畫布上涂涂抹抹,一邊思考著達西小姐方才那番話的意思。那天在翡翠谷莊園圖書室裡的事情她還隱約記得,當時自己坐在角落的一張低背圈椅裡,正在讀書,而列斯特伯爵呢,也的確是在書架那邊倚著窗台,在寫生簿上寫寫畫畫,這麼說他當時正在給自己畫肖像速寫了?一想到這裡,瑪麗便感到全身有些發熱,她連忙用理智來嘲諷自己的自作多情︰伯爵只不過是閑著無聊,既然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模特,他又想要勾畫兩筆,那麼畫自己又有什麼奇怪呢?奇怪的只是達西小姐的反應罷了。瑪麗怎麼也猜不透達西小姐的內心想法,便嘆了口氣,不再去做無謂的猜想了。

    當瑪麗重新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繪畫中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亨利‧戴維斯先生悄悄來到了她的身邊,正當她回身想要再蘸一些琥珀黃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手握著草帽,一手百無聊賴地扯著一朵玫瑰花的年輕園丁,她嚇了一大跳,畫筆落到了草地上。

    戴維斯先生連忙俯身替她拾起畫筆,又自告奮勇地到池塘邊去沖洗干淨,當他拿著畫筆回來時,瑪麗也已經恢復了鎮定,她冷淡地謝了謝戴維斯先生,便接過畫筆,繼續作畫,並不打算交談。戴維斯先生當然看出了她的冷淡態度,卻還是固執地留在原地不動,瑪麗不禁想這個人做著僕人的工作,果然就不夠有紳士的修養。

    她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戴維斯先生卻跟她攀談起來,他問她喜不喜歡列斯特城堡的景色,問她覺得玫瑰園裡的玫瑰花是只要一個品種好,還是五彩斑斕好些,問她覺得葡萄采摘節的活動是否有趣,問她德‧包爾夫人為什麼那麼倉促地決定離開列斯特城堡……

    對於他的最後一個問題,瑪麗馬上就給出了答案︰“我想德‧包爾夫人是因為對葡萄采摘節的慶祝活動有些看不順眼,才非要提前離開的吧,再說了,德‧包爾小姐的病又已經好了。”於是戴維斯接著問她德‧包爾夫人是否對身份地位總是如此看重,他問她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她的朋友們又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難道不同社會地位的男女青年一起跳舞就有傷大雅嗎?德‧包爾小姐對此是否有過什麼評論?

    瑪麗覺得他的問題太多了,也太不好回答了,正在猶豫找個什麼理由回到城堡中去的時候,伯爵的聲音在環繞池塘的小路那邊傳來了︰“亨利,你在這裡呀。”只見列斯特伯爵穿著騎裝,一手拎著馬鞭,從池塘的那一邊轉了過來。

    他微微有些驚訝地看了看瑪麗,輕輕抬了抬帽檐鞠了一躬,然後對戴維斯說道︰“亨利,我正想跟你談談,管家告訴我,你已經辭工了。你對玫瑰育種的研究已經放棄了嗎?”

    戴維斯懇切地說道︰“是的,伯爵,我辭了工,但是我並不想放棄對千鳥玫瑰的研究工作,我懇請您允許我每年的六七月回到城堡來,將這項工作進行下去。”

    列斯特伯爵說道︰“當然可以,只是我不明白,其余的時間你為什麼不留在這裡呢?”戴維斯的臉頰漲紅了︰“對不起,伯爵,我有一些私人的事務需要去處理,所以我必須離開,我非常感謝您的厚意和一直以來對我的慷慨,也許不久我就會回來,也許……”他沒有說下去,而伯爵則握了握他的手,告訴他自己尊重他的決定,並祝他好運。

    戴維斯先生離開了,列斯特伯爵轉過身來,靜靜地欣賞瑪麗的《睡蓮》,周圍安靜極了,只有一兩聲悅耳的鳥鳴聲隔著樹叢隱約傳來。瑪麗又想起了方才達西小姐的話,她微微有些窘迫。而列斯特伯爵則陷入了沉思,這一段寂靜無語的時間讓瑪麗很不安,於是她終于收起畫筆,告訴列斯特伯爵,睡蓮隨著陽光的逐漸強烈而閉合了花瓣,自己打算明早再來畫剩下的部分。

    列斯特伯爵便在池邊的石子路上踱來踱去,看著瑪麗一樣樣地收拾畫具。瑪麗被他盯得心裡有些發毛,心想難道他沒有什麼正經事要去做嗎?為了打破這種令人難堪的沉默,瑪麗竭力找話題來攀談︰“伯爵,今天早上您不是跟我的姐夫一起出門了嗎?怎麼現在您一個人回來了?”

    列斯特伯爵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我們是一起出去,不過達西先生還有一些別的事務需要處理,所以我就先回來了。”

    然後談話就又陷入了停頓,瑪麗決心將尋找新的話題的任務交給伯爵,自己絕不再先開口。果然,就像是讀懂了她的想法似的,列斯特伯爵開口了︰“班納特小姐,今天早上我偶然聽到達西先生說起,他已經將他領地上的牧師的職位贈給了小奧斯汀先生。他還特別提到,是因為您對小奧斯汀先生的大力褒揚促使他做出了這一慷慨之舉。”

    小奧斯汀先生有了新的職位?這個消息太讓瑪麗感到高興了,她甚至都沒有留心去聽列斯特伯爵的後面那句話,只是開心地叫道︰“是嗎?真是太好了。”

    列斯特伯爵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冷冷地鞠了一躬,說道︰“那麼,小姐,我就不在這裡敗壞您的興致了。我只是希望您能夠不因為對小奧斯汀先生的賞識,而對我抱有成見。我向您保證,我絕不是有意去剝奪小奧斯汀先生的利益的。”他一說完便決然地轉身朝著與城堡相反的方向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14章 離別的時刻

    午飯的時候,只有伊麗莎白和瑪麗來到了餐廳,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都沒有回來,而達西小姐則因為頭痛而躺在自己的房間裡靜養。伊麗莎白與瑪麗在姐妹中一向不甚投合,一頓飯吃得很沉悶,用過餐後甜點之後,她們來到陽光溫室裡閑坐。

    伊麗莎白終于忍不住問道︰“瑪麗,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問你。自從在翡翠谷莊園那次生病之後,喬治安娜的情緒就一直有些奇怪,當然我也不用隱瞞你,她愛上了伯爵,可是她似乎認為伯爵愛上了別人,為此這段時間她一直郁郁寡歡,這次來列斯特城堡做客,是我竭力勸服她來的,不管怎樣,勇敢面對總好過一味的逃避。不過,喬治安娜雖然沒有明說,可是以我知她甚深,她似乎認為伯爵愛上的人是你,瑪麗。所以請誠實地回答我,伯爵向你求過愛嗎?”

    瑪麗不得不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說道︰“是我?這怎麼可能呢?”

    “是呀,是不太可能,我絕對不是胳膊肘朝外拐,在對女人這麼重要的這種事情上,不幫著自己的親妹妹,卻去幫自己的小姨子。可是據我的經驗來觀察,我看不出來伯爵對你有鐘愛的表現,對不起,瑪麗,可是我覺得我是實事求是這樣說的,無論從各種條件來分析,喬治安娜都是無可挑剔的。可是現在我感覺自己似乎犯了個錯誤,不該輕易慫恿她對伯爵動了心,以至於痛苦不已。”伊麗莎白看來並沒有感到好過多少。

    瑪麗緩緩說道︰“是呀,伯爵可不像是一個輕易會被人打動的人,實際上我以為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你只看他是如何對待小奧斯汀先生的,就知道了。他認定的事情,不論會引起別人多少痛苦,或是多麼被眾人非議,他都不會改變初衷。”

    伊麗莎白嘆了口氣,說道︰“是呀,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我是絕對不會鼓勵喬治安娜對他動情的。”

    瑪麗看她一眼,說道︰“麗萃,你也不用過于自責,畢竟戀愛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別人鼓勵就可以動情,也不是別人反對就可以不愛的。”

    伊麗莎白感動地握了握瑪麗的手,說道︰“謝謝你,瑪麗,我知道你一向是姐妹裡最為理智的一個。說到小奧斯汀先生,我倒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說服你的姐夫將彭伯里的一個牧師職位贈給他了,可以說在這件事上,你對小奧斯汀先生的品格和才能的贊許可是功不可沒的。”

    原來如此,現在瑪麗終于搞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敷衍著說道︰“應該說是達西先生的慷慨仗義給了小奧斯汀先生一個光明的前途,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地評價了小奧斯汀先生,不過倘若真的起了一點兒作用,那也足以自豪了,凡是了解他的稟賦和品格的朋友,誰又會忍心看他為著維持生計去從事低等的職業呢?”她覺得自己的最後一句話好生熟悉,似乎在什麼別的場合曾經說過。

    伊麗莎白調皮的個性又一次顯露了出來,她微笑著說道︰“既然如此,等你到了彭伯里,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承受小奧斯汀先生的感激之情了。”

    瑪麗這才突然想到,興許達西夫婦如此好心地安置小奧斯汀先生還有別的用意,她想到自己的母親曾經布置給簡的任務,那麼就未必不會布置給伊麗莎白同樣的任務,她不禁有些懊惱,但是既然大家都沒有把話挑明,同時她自己明確地知道小奧斯汀先生絕無此意,她也就不去做無謂的解釋,很快就對伊麗莎白的種種笑謔安之若素了。

    待到吃晚飯的時候,喬治安娜終于恢復了鎮靜,她重又坐到了餐桌旁邊,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令達西先生關切地詢問了她好幾次,都被她敷衍過去了。只是趁著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她帶著歉意地朝瑪麗勉強笑了一下,對於這個不願意給人添麻煩的少女,瑪麗又多了幾分好感,於是在列斯特城堡剩下的幾天裡,她與喬治安娜的交往比以往密切了不少,她越來越喜歡喬治安娜了,只是有幾個話題是不能踫觸的,所以瑪麗想自己和喬治安娜永遠成不了和安妮那種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說到安妮,在她回到羅新斯莊園後,給瑪麗寫來一封信,信中對於在列斯特城堡的生活津津樂道,並說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瑪麗覺得她的字裡行間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樂天知命,相反總帶著些淡淡的憂愁,讓她讀後感到一些莫名的心疼。

    在給安妮的回信中,瑪麗除了寫自己在列斯特城堡剩余的時間裡的活動之外,還告訴安妮那幅睡蓮池塘的水彩畫很快就可以畫好,她會派專人給送去羅新斯莊園,在信的末尾,瑪麗思忖再三,小心地提到亨利‧戴維斯先生辭職離開列斯特城堡的事。

    在離開列斯特城堡的前一天,瑪麗收到了安妮的第二封信,信裡對那幅睡蓮圖畫表達了真切的渴慕,她的筆調很活潑,看來心情很不錯,但是安妮絲毫沒有提起戴維斯先生辭職的事情,於是瑪麗決心永遠不再提起此人。

    終于到了離開的時刻,瑪麗突然覺得有些依依不舍,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很矛盾,一方面她不喜歡城堡裡陰森莊嚴的氣氛,另一方面,她愛極了周圍的景色,那綠草如茵的山坡,那煙波浩渺的湖泊,那在林間潛行的鹿群,那三三兩兩游弋的天鵝,還有那些悠閑地反芻著的奶牛,都是那樣賞心悅目,令人無法忘懷。

    那天清晨,她最後一次來到湖邊,用一大塊撕碎了的面包喂食湖邊的天鵝,這裡面有幾只年輕的天鵝已經與她很熟識了,可以從她的手心裡啄食面包屑,還肯讓她用手輕拂它們頭頂上光潔的羽毛,瑪麗戀戀不舍地跟天鵝告別。然後她邁著輕快地步子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生活畢竟很美好,離開了這個美麗的地方,可以去另一個美麗的地方——彭伯里,而且沒有那麼令人心生畏懼的人,舉目全是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也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她這樣想著,就走到了城堡的堞牆之下,突然,她有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於是她抬起頭來茫然地找尋,果然發現在二樓得一扇窗戶前面,列斯特伯爵正面容嚴峻地盯著她看,見被她發現,列斯特伯爵便決然地走開,從窗口一閃而逝。瑪麗站著原地沉思了片刻,想也許自己那天為小奧斯汀先生表現出的得欣喜,又把這位貴人得罪得更深了些,以至於他看自己越發不順眼了吧。

    吃過早飯,一行人終于收拾停當,站到了馬車前,列斯特伯爵心中不管有多少離愁別恨,他都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禮節周到地跟達西先生、伊麗莎白、喬治安娜和瑪麗告別,雖然他可能對其中的某一個人別具情愫,但是因為有一層隔閡在那裡橫亙著,反而顯得比對其他人更加冷淡些,仿佛為了補償或是形成反差似的,他對待喬治安娜的態度又變得殷勤起來,還主動請求擔任明年七月喬治安娜生日那天在倫敦達西家的大宅舉辦的成年禮舞會上的陪伴,以他的身份而言,這是對喬治安娜的一種恭維,於是達西一家愉快而感激地接受了伯爵的盛情,賓主就在這種友好的氣氛中分手了。

    在馬車裡,伊麗莎白似乎從方才伯爵的態度裡看到了一些端倪,她雖然已經變得謹慎,可是又覺得伯爵未始不是個情感慢熱的人,終究會被喬治安娜的美貌所打動。等到馬車駛出列斯特莊園很久,達西先生跳下馬車去吩咐驛站換馬的時候,她才朝著喬治安娜鼓勵地笑了笑。喬治安娜的臉紅了又紅,但是她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懇切地對伊麗莎白說道︰“別這麼取笑我了,親愛的嫂子,我不會再隨便鐘情了,伯爵不過是在客套而已,我可不想再陷進去了。”

    伊麗莎白立刻正色握住她的手,說道︰“當然了,親愛的喬治安娜,是我的不對,我再也不會開這種玩笑了。”她們姑嫂兩人就這樣說定了,喬治安娜重新變得快活起來,越接近彭伯里,她越是變得有了自信和活力,達西先生看到妹妹恢復了以往的快活本色,也高興得容光煥發,瑪麗在旁邊看著,不禁羨慕起喬治安娜有這樣疼愛她的哥哥和嫂子。

    唔,一到彭伯里,她就不再自怨自艾沒有人關心自己了,因為她的母親班納特太太的信已經先期抵達,在那裡等著她了。很顯然,消息靈通的班納特太太已經知道了小奧斯汀先生獲得了新的牧師職位的事,並且由于就在彭伯里附近,所以班納特太太在信裡千叮嚀萬囑咐,命令瑪麗聖誕節千萬不要回到浪搏恩,而一定要留在彭伯里,趁熱打鐵地俘獲小奧斯汀先生的心,最好明年的春天就舉行婚禮,這樣她老人家就有四個女兒出嫁了。說實在的,對於母親信裡的胡言亂語,瑪麗連一半都沒有去仔細閱讀,也就漏掉了一些關鍵的信息。

    所以當聖誕節之前的那個周末,班納特先生攜夫人駕臨彭伯里時,瑪麗真是大吃一驚。行為一向古怪的班納特先生此行並沒有通知主人,而當伊麗莎白埋怨母親沒有提前知會時,班納特太太理直氣壯地將責任推到了瑪麗身上︰“我在給瑪麗的信裡已經告訴她了,難道她沒有通知你們嗎?”可憐的瑪麗只好低頭擔下了這個罪責,她心裡萬分不情願父母在這個時候來到彭伯里,主要原因是新任牧師小奧斯汀先生已經成了彭伯里的常客,她無法阻止母親去不斷地用拙劣的討好去考驗那個可憐的青年的耐心,更無法忍受母親的耳提面命,讓她不擇手段地去誘惑小奧斯汀先生求婚。

    正在她感到自己要抓狂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班納特老夫婦只在彭伯里短暫逗留,就會去霍華德莊園,跟賓利先生和簡一起過聖誕節。說起來,簡才是班納特太太最寵愛的女兒,再加上眼看就會有一個小外孫降臨,更是讓班納特太太高興壞了,恨不得立刻就趕去簡的身邊。這個消息讓彭伯里的人們全都松了一口氣,只有班納特先生樂在其中地將所有人的面部表情盡收眼底。

第15章 在彭伯里過聖誕節

    彭伯里的聖誕節充分體現了伊麗莎白做為一個稱職的女主人的出色才能,她將風雅、有趣、團圓、慈善和快樂融為了一爐,使得這個她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過得令人多年後都懷想不置,稱賞不已。

    尤其是伊麗莎白請了加德納舅舅全家來彭伯里過聖誕節,就更是讓人開心不已,吉蒂本來是住在加德納舅舅的倫敦的家中,可是她很害怕達西先生的不苟言笑,於是就去了霍華德莊園,去找自己的父母和大姐團圓去了,這樣留下來的人全都是好脾氣、有雅趣的人,就連瑪麗也沒有一直待在巨大深邃的藏書室裡,而是時不時地出來跟大家聊聊天,並幫助伊麗莎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準備工作。

    若說還有什麼令大家不快的事,那就只能說是柯林斯先生的來訪了。他蒙列斯特伯爵的垂青,獲得了翡翠谷附近的一個大教區的牧師職位,真是志得意滿,由于那裡距離彭伯里只有二十英裡路,所以伊麗莎白很難拒絕這位殷勤多禮的表兄的來訪。

    在瑪麗看來,這位柯林斯表兄的脾氣一點兒都沒有變,他依然那麼拘泥于禮節,滿腦袋陳腐思想,滿嘴的阿諛奉承,只不過現在他衷心感激的恩主由德包爾夫人變成了列斯特伯爵,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托賴列斯特伯爵的蔭庇而受封為大主教的那一天,因此凡是他上門做客的時候,瑪麗就不可避免地聽到他每十句話裡至少要提到列斯特伯爵五次,這不但讓她心煩意亂,更給主人家的某一位帶來了痛苦,因此往往他一來,瑪麗就去了圖書館,而喬治安娜就去了畫室。

    只有在柯林斯太太陪同丈夫前來,並帶來她新出生的小女兒的時候,柯林斯先生的待遇才稍有好轉,大家看在夏綠蒂和那個可愛的小嬰兒的面子上,對他也客氣了好些。說起夏綠蒂,伊麗莎白發現自己的這位昔日好友非常滿意自己現在的處境,不管柯林斯先生說出怎麼有失體統的話語,她都能安之若素,要不就很聰明地裝作沒有聽見,孩子佔據了她所有的關注和愛意。

    伊麗莎白感到自己很能理解她,但是盡管她一直很看重與夏綠蒂的友情,她依然沒有邀請柯林斯一家來彭伯里過聖誕節,這多少讓那位志得意滿的表兄有些失望。因為在他的教區,列斯特伯爵沒有要在翡翠谷莊園過聖誕節的打算,附近體面的人家就只有霍華德莊園了。霍華德莊園的氣派當然比不上彭伯里莊園,不過柯林斯先生倒是沒有把責任歸到彭伯里的主人們身上,他是絕對不會如此忘恩負義的,相反,他找到了一個替罪羊,他認為之所以自己在彭伯里受到忽視,完全是因為小奧斯汀先生的緣故,從那以後,他便經常放出些風言風語,對於小奧斯汀先生的布道橫加指責。

    不過,柯林斯先生的指責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來到彭伯里之後,每周日瑪麗都會隨從達西一家人去教堂做禮拜,從聆聽小奧斯汀先生的第一次布道開始,瑪麗就發現了他的一個要不得的缺陷——學究氣過重了。瑪麗本人知道小奧斯汀先生博覽群書,知識淵博,但是面對著絕大多數的教眾都是目不識丁的村民的時候,是不是有必要繁征博引,就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每次布道,小奧斯汀先生在宣揚某一教義時,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他總是引述一大群聖人、牧師等權威人士的言論來加強論證的力量,其實在場的教眾沒有任何人對牧師的觀點持有異議,他卻像要與一大群假想的敵人做辯論那樣,說得情緒激昂,一開始簡直把那些見不慣大場面的村民給嚇壞了,後來他們卻又在下面偷偷暗笑他。小奧斯汀先生這樣的做法有無必要,是否合宜,瑪麗感到有些茫然。

    但是處于對小奧斯汀先生的尊重,大家全都對此諱莫如深,而村民們則因為對牧師以及彭伯里主人的尊重,當然也不敢公然提出質疑。即使這樣,小奧斯汀先生也並非沒有意識到自己仿佛沒有像自己的叔父那樣在村民中廣受愛戴,甚至在窮苦的村民中,他還沒有柯林斯先生有人緣,為此他感到痛苦和羞恥。

    除此之外,聖誕節前的這段生活是非常舒適美好的。盡管冬日的清晨寒氣襲人,但是只要天氣晴朗,瑪麗她們就總是步行上教堂,在伊麗莎白的陶冶和帶動下,現在彭伯里的主人跟附近的居民之間的關系更加融洽了。倘若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他們總是穿著樸素簡單,安步當車,常常駐足留步,以最親切的態度與村民們交談,撫摸小孩子們的頭頂,傾聽地位卑微的人的苦衷,談論著鄉間的種植與收割的事宜。

    達西先生的舉止隨和自然,他還是一貫的嚴謹得體,卻無半點矯揉造作和紈褲浮華之嫌,一言一行都表現出一種高尚的優雅和率直,而伊麗莎白和喬治安娜則都是那麼開朗動人,流露出坦率的快樂和迷人的和悅。在他們與村民的交往過程中,看不到一方的傲慢,也看不到另一方的卑怯,只是由于村民們習慣性的尊敬態度,才使人察覺到他們地位上的差異。經常跟這些人在一起,瑪麗真的是獲益匪淺,逐漸的,她也常聽到別人贊揚她是個優雅善良的大家閨秀了。

    每當這個時候,瑪麗就會想到在羅新斯莊園的時候,每個周日她都會跟隨著德包爾母女乘坐著駟馬大車去教堂做禮拜,馬車總是耀武揚威地一路疾駛,馬車上裝飾著家族紋章,馬具上鍍銀的地方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身著豪華制服的男僕手持巨大的金頂杖,吆喝驅趕著擋路的村民,馬群蹄下生風,撞得路上的碎石四處飛濺,那些漫步前往教堂的村民們倉促地往道路的兩旁躲閃,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德包爾母女穿著華麗的服飾從馬車上施施然下來,本堂牧師早已在台階下面恭候多時了……

    通過這種比較,瑪麗由衷地敬佩自己的二姐伊麗莎白︰她雖然沒有出身于貴族世家,但是卻具有天生的高貴品格。瑪麗想,倘若讓自己成為這樣一個大產業的女主人,自己一定會手足無措的吧?有的時候,她會自嘲地想到,倘若不是知道小奧斯汀先生痴迷地愛著達西小姐,她會覺得小奧斯汀先生還真的與自己很合適呢。不論是習慣愛好,還是雙方的身份地位,都可稱得上是門當戶對,也許以自己的才智和稟性,做一個鄉村教堂的牧師太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目前小奧斯汀先生有了一份固定而體面的收入,他的牧師住宅毗連著教堂,那是一棟低矮舒適的二層小樓,正面是一排高大的水杉樹叢,有一些古香古色的可愛的菱形窗戶,自從小奧斯汀先生入住之後,整個二樓就變成了一個圖書館,吸引得瑪麗時常造訪,於是附近的人們紛紛傳言,也許很快年輕的牧師先生就會傳出結婚的喜訊了。

    興許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們不斷邀請小奧斯汀先生到彭伯里來吃飯、做客,就連達西小姐都跟小奧斯汀先生熟識起來了,有的時候,當瑪麗被伊麗莎白從藏書室裡喚出來的時候,常常看到達西小姐正在跟小奧斯汀先生言談甚歡,每當這個時候,小奧斯汀先生都快活得兩眼發亮,顯得容光煥發。

    加德納舅舅一家人是在聖誕節的前一天才到達彭伯里的,那天清晨剛剛落了一層薄雪,整個莊園銀裝素裹,加德納一家人乘坐的馬車駛入大門的時候,大家全都到門口來迎候,見面時的歡欣自是不必形容,在加德納舅舅的馬車上滿載著一筐筐的野味,一盒盒的名品珍饈,車上還有加德納家的五個孩子,從5歲到12歲,都是面頰紅潤、討人喜愛的少男少女,他們為能出門做客而興高采烈。他們一下車就笑著、喊著,爭著親吻自己的表姐們,又羞澀地拿出大人樣兒來跟達西先生打招呼,真是些可人兒。

    彭伯里已經被裝扮得煥然一新,大廳裡豎起了一棵碩大無比的聖誕樹,上面掛滿了彩燈、花環和禮物,樹下也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盒子,宅邸裡到處都裝飾著冬青枝條,在有些角落裡,還掛著幾支槲寄生,引得某些個有些姿色的女僕故意在那下面滯留,看得瑪麗覺得好笑,同時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那幾支槲寄生。

    這天應邀來彭伯里過平安夜的親朋好友多得不計其數,瑪麗這才知道達西家族裡有那麼多的叔伯、姨舅、堂兄、表妹,有嫁得富婿卻年輕守寡的太太,有品行端正卻年老色衰的姑媽,有花容月貌卻衣食無著的窮親戚,全都在平安夜聚集在彭伯里大廈,歡天喜地地縱情享樂。達西小姐和瑪麗非常盡責地輪流為大家彈琴伴奏,一曲曲聖誕歌曲一次次將氣氛推向熱烈。將近午夜的時候,地板上狼藉著木馬、紙牌、洋娃娃等,孩子們早已經被打發去睡覺了,還有一群年輕人在跳舞,歲數大些的則要麼靠著爐火打盹,要麼圍桌打牌,瑪麗已經困倦不堪了,她依照習俗與加德納舅媽和伊麗莎白、喬治安娜等人握手告別之後,就悄悄離開大廳,回樓上自己的臥室去休息。

    在經過僕役廳的門外的時候,她聽到裡面傳來陣陣歡聲笑語,那是僕人們聚在一起游戲取樂,走出去很遠了,她還能聽到下面傳來的歌聲︰

    “平安夜,神聖的夜,

    寧靜和光輝把聖母聖嬰籠罩,

    多麼慈祥,多麼溫馨,

    聖嬰在天佑和平中安睡……”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身體非常困倦,精神上的亢奮卻久久不能停息,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月光從窗子的高處如流水一般瀉了一地,遠處傳來輕柔、飄渺的樂聲,仿佛與靜穆的氣氛和皎潔的月光融為了一體,她想,那是村子裡的人們在歡度佳節吧。瑪麗沒有拉上窗簾,就在月光的照拂下,在漸漸消逝的聖誕樂音裡,沉酣地進入了夢鄉。

第16章 槲寄生

    第二天清晨,瑪麗在睡夢中被門外小腳丫走路的啪嗒聲和一陣陣竊竊私語聲擾醒,不久,門外就響起了一曲童聲合唱的聖誕頌歌。在聖誕節的清晨聽到這樣的天籟之音是一種真正的福氣吧。

    瑪麗赤著腳,披上一件晨衣,悄悄下床,猛得把門拉開,只見門口站著六七個可愛的孩子,其中兩個是加德納家的表弟和表妹,還有四個是達西家的旁支親戚的孩子,他們最大的只有7歲,最小的還不到3歲,穿著潔白的寢衣,可愛的就像是一群小天使,瑪麗的突然出現讓他們大吃一驚,便歡叫著跑向走廊的另一頭,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早餐前,在大宅的小禮拜堂裡有一場晨禱,由本堂牧師小奧斯汀先生主持,在這種氛圍和聽眾的高層次素質中,小奧斯汀先生的學識有了用武之地。他為大家詳細闡述了聖誕節三聖人傳說的來龍去脈,不過真正用心去聽的,也許只有瑪麗。早禱之後,小奧斯汀先生請達西小姐彈奏風琴,帶領大家唱聖歌,氣氛融融泄泄、寧靜安詳。

    早飯後,瑪麗與達西小姐一起相約到庭院裡散步,草坡下的清溪表面結了一層薄冰,溪流的對面是參天古木,不時有鹿群來往出沒,遠處村莊裡的炊煙繚繞在半空之中,教堂的尖塔在清寒的天幕下顯現出鮮明的輪廓,經冬不凋的草葉上蒙著美麗的冰晶,那是清晨的露水凝結而成的。在花園近旁的小徑上,一只斑斕的綠孔雀拖著它華麗的舞裙,儀態萬方地徜徉著。

    然而雖然陽光毫不吝嗇地灑落下來,室外的空氣依舊是寒氣襲人,沒過多久,瑪麗和達西小姐就抵御不住寒氣而回到了宅邸裡。她們倆站在門廳裡由女僕幫忙脫去外套和皮帽的時候,已故的達西夫人的一個遠方親戚恰好走了出來,他是一個性格詼諧愛鬧的小伙子,在海軍中服役,大家都稱呼他安德魯中尉,此次請假來歡度平安夜,正要依依不舍地跟主人告辭呢。

    看到達西小姐恰好站在一支槲寄生的下面,這位安德魯上尉喜出望外,他立刻走上前去要求自己的權利,想要一親達西小姐的芳澤。達西小姐窘得滿臉通紅,卻無計可施,正在安德魯上尉走上前要親吻喬治安娜的時候,突然聽到小奧斯汀先生清冷嚴峻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看來小奧斯汀先生對於槲寄生這種植物真是痛恨不已,他聲稱,這是一種褻瀆神明的裝飾物,完全不宜用在聖誕節這樣神聖的場合,因為這種樹被督伊德教僧侶在秘密儀式中使用過,受到玷污,已經不聖潔了,至於親吻站在槲寄生下的少女這種習俗,就更是傷風敗俗。他固執己見,毫不退讓,可憐的安德魯上尉只得放棄了自己的企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彭伯里。然而小奧斯汀先生還不滿意,他叫來管家太太,威逼著這位慈祥的老婦人將那無傷大雅的裝飾品全部撤走,牧師先生才不再那樣凶巴巴地緊繃著臉了。

    目睹了這場鬧劇的瑪麗心中暗笑,不過達西小姐顯然對於小奧斯汀先生為她解圍一事感恩不盡,對待牧師先生就越發友善了。小奧斯汀先生請達西小姐去大廳商量教堂唱詩班的事,瑪麗不欲打擾他們,便一個人向藏書室走去,路上經過伊麗莎白處理事務的小會客室時,她看到伊麗莎白在皺著眉頭喝一種乳白色的飲料,好像是很難喝的樣子。

    瑪麗不禁問道︰“天哪,麗萃,你在喝什麼?你生病了嗎?”

    伊麗莎白勉強笑了笑,說道︰“不用擔心,瑪麗,我很健康,我喝的是用槲寄生的果實壓榨的果汁。呃,真是好難喝呀。”

    瑪麗狐疑道︰“那你為什麼要喝這種難喝的飲料呢?”

    伊麗莎白壓低了聲音,說道︰“你讀了那麼多的書,難道不知道槲寄生入冬結出的白色漿果的果汁可以治療不孕癥嗎?”

    瑪麗心中突然有些難過,在伊麗莎白風光快活的表面下,她第一次窺見了自己姐姐的苦衷。是的,伊麗莎白萬事順遂,她只缺少一個孩子,一個彭伯里的繼承人。她連忙壓下自己心中的難過,安慰伊麗莎白道︰“麗萃,你結婚剛剛一年,還沒有孩子也很正常,不用著急,你一定會像加德納舅媽那樣生一大堆可愛的孩子的。”

    伊麗莎白溫柔地擁抱了一下瑪麗︰“謝謝你,瑪麗,你真是太好了。”接著她又低聲囑咐瑪麗不要把這件事在達西先生面前透露出來,瑪麗當然是點頭應諾。

    但是,當瑪麗獨自一人坐到藏書室裡的時候,她捧著一本書,卻久久地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她在思考身為一個女人是多麼的可悲,即使像伊麗莎白這樣看起來有著完美無缺的婚姻的女人都有深深的隱憂,就更不用提夏綠蒂和莉迪亞那樣不幸福的婚姻了。是的,就在聖誕節的前一周,伊麗莎白還收到過莉迪亞的緊急求援信,她和韋翰先生又揮霍得一文不名,陷入絕境了。伊麗莎白不得不從自己的私房錢中支援了妹妹一筆現金,這些事她可都是瞞著達西先生做的。

    想到這些事,瑪麗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了一種無可把握的悲哀。她想也許真的做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會避免很多未知的煩惱和屈辱,畢竟她有兩個嫁入好人家的姐姐,倒是可以保障她一生衣食無憂,只是寄人籬下……她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落下淚來。

    正在她柔腸百結、自憐自艾的時候,藏書室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令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人大步走了進來——竟然是列斯特伯爵。瑪麗膝蓋上的書掉到了地上,她連忙彎下腰去撿,借機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當她以為自己的神情已經恢復常態的時候,她才直起身來,準備好好應對列斯特伯爵。

    伯爵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他風塵僕僕,有些氣喘吁吁,身上冒出一股寒氣,看來是在嚴冬中騎馬趕了很長時間的路。瑪麗剛剛說了句︰“伯爵,達西先生不在這裡,他也許在會客室……”列斯特伯爵已經抬起手來,從她的頭頂上方取下了一小枝槲寄生。

    哦,那也許是管家太太沒有撤干淨,被遺漏在這裡的,瑪麗還沒有反應過來,列斯特伯爵便一言不發地低頭吻住了她的唇。這是一個綿長的吻,瑪麗覺得有些暈眩,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從未有過。在她十九年的人生經歷裡,從來沒有一個男子關注過她,愛過她,吻過她……但是為什麼她的心中涌起的不是幸福,不是感激,而是屈辱,是不甘呢?

    良久,瑪麗猛地推開眼前的男人,她倒退了一步,驚惶地盯了他一眼,扭頭就想離開藏書室。但是列斯特伯爵一把抓住了她,低聲說道︰“請原諒,瑪麗,請原諒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不是來找達西先生的,我從昨天半夜出發,騎馬來到這裡,只是想見到你,只是為你。”

    瑪麗驚訝地跌坐到了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列斯特伯爵看來也同樣很激動,但是他卻能夠口若懸河地表達了自己澎湃的愛意,從見到瑪麗的第一面開始,他說他就認定瑪麗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說他覺得兩人無論是性格還是愛好都那麼一致,在人世間簡直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伴侶,最後他以令人感動的語調敘述了在列斯特城堡的平安夜,他深夜聆聽著流浪歌手的聖誕頌歌,終于下定決心要來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便馬不停蹄地趕了上百英裡路,連夜趕來彭伯里。希望瑪麗能夠嫁給他,讓他成為全英國最幸福的那個男子。

    不得不說,他的敘述很感人,瑪麗不是鐵石心腸,自然也受到了感動。但是當她聽到列斯特伯爵敘述他站在列斯特城堡險峻的堞牆上俯視下面的流浪藝人的時候,城堡裡那莊嚴華麗而陰森的氣氛又一次籠罩到了她的心頭。她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剛才考慮到的問題︰她能夠承擔起那麼大的責任嗎?她能夠勝任伯爵夫人的頭餃,並像伊麗莎白那樣游刃有余地處理各種家族事務嗎?那些不得不出席的各種典禮、舞會,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如果連伊麗莎白都並沒有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那麼如她這樣不夠美麗、不夠大方、不夠有才的女子又怎麼能保證永遠得到丈夫的愛呢?

    想到這些,原本因為被求婚而火熱起來的心便漸漸冷靜下來。現在伯爵的話說完了,他殷切地等著瑪麗的答復。雖然想到他的一腔熱情就這樣被辜負,瑪麗不禁有些憐惜和抱歉,但是她還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道︰“伯爵,能得到您的求婚,我感到萬分榮幸,可惜我不得不拒絕,希望您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意中人,結成眷屬,生活得幸福快樂。”

    伯爵很久都沒有做聲,這段時間的沉默讓瑪麗感到很難受,她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終于列斯特伯爵用黯啞的聲音問道︰“我很難過,沒有贏得您的垂青。不過我想問問,我被拒絕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你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嗎?”瑪麗剛想否認,藏書室的門突然就被推開了,小奧斯汀先生瞠目結舌地站在門口盯著裡面的兩個人,他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伯爵。

    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噢,伯爵,沒想到您在這裡……班納特小姐,我是想問問您有時間來討論給唱詩班伴奏的事情嗎?達西小姐需要擔任主唱……”看到他進來,列斯特伯爵顯然想到了另外的原因上去了,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不再要求瑪麗給出答案,而是意興闌珊地拿起自己的帽子,向瑪麗點了點頭,說道︰“我想我已經明白了,那麼我就不打擾了,祝您能夠心願得償,美滿幸福。”他像來的時候那樣,匆匆離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瑪麗不由得淚流滿面,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她只覺得心裡難受得很,便跟小奧斯汀先生說了聲抱歉,就匆匆上樓把自己關到房間中去了。

    不知道有幾個人知道伯爵曾經來短暫拜訪過,也不知道小奧斯汀先生是如何看待藏書室裡的一幕的。總之,當瑪麗調整好心情,下樓來參加聖誕晚宴的時候,列斯特伯爵的來訪已經成為了一個有趣的小插曲,被人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不管怎麼說,沒有人想到他是專程來向瑪麗求婚的,更沒有人想到,瑪麗居然拒絕了他。人們只把這當成了有些怪癖的貴人的一種任性的行為而一笑了之。

第17章 霍華德莊園的繼承人

    最初的幾天,瑪麗心煩意亂地沒有辦法思考這件事,當時過境遷,她能夠以旁觀者的眼光來回想這件事的時候,她不禁為伯爵的鐘情之深而感動。畢竟一個女子能夠在不經意之間引起了別人這樣深摯的愛意,也是足以自豪的了,更何況在世人的眼中,伯爵還是那樣的大富大貴,令無數貴族淑女趨之若鶩。

    但是瑪麗盡管感動,卻並沒有因為拒絕了列斯特伯爵的求婚而後悔。實際上,她越是冷靜思考,就越是感到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並且對兩個人都是一件好事。她想,男子因為一時的熱情而向女子求婚,一旦婚後的熱情褪去,發現妻子有諸多不如意之處,那是何等痛苦而難堪的一件事。而她自己則清楚地知道,自己絕無姐姐伊麗莎白那樣的才智,去管理那麼大的產業和那麼多的僕人。一想到那時候兩個人都會後悔選擇了錯誤的結婚對象而成為怨偶,瑪麗便覺得自己的拒絕是一件理智的事情。

    更何況,婚姻是要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之上的,而她愛上伯爵了嗎?她對此不能確定。她確乎是有心動的時候,在他請她跳舞的時候,在跟他一起采摘葡萄的時候,在他吻她的時候……但是更多的時候,當她的理智不被情感所蒙蔽的時候,她對於伯爵是感到隔膜的,她感到他喜怒無常,並且隨著自己的心意一意孤行,從來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對待他自己的佃戶,他似乎也沒有達西先生那麼仁慈,雖然瑪麗沒有聽到有僕人或村民說過伯爵的壞話。最終,為了讓自己能好過些,瑪麗毅然決然地告訴自己︰不,我從來沒有愛上過伯爵,頂多是一種吸引,因為他的財富和地位而產生的虛榮心的吸引,但是絕對不是愛情。

    瑪麗就在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掙扎了很久,每天總要十幾次、幾十次地回憶伯爵的話語,一次比一次清晰生動,後來,她終于勸服自己忘掉伯爵,以保持身心的安寧,因為她想到自己這次可算是徹徹底底地得罪了那位貴人,所以再與他產生交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因此也就無需自尋煩惱。幸虧她這樣想得開,才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二月的時候,春天來到了英格蘭,到處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氣象,簡的產期臨近,大家決定一起去霍華德莊園陪伴和照料她,等待著小生命的降臨。當達西夫婦攜著瑪麗歡歡喜喜地造訪霍華德莊園的時候,發現賓利先生的姐妹已經先期到達,另外班納特太太和吉蒂也一直留在霍華德莊園,只有班納特先生在兩周前回浪搏恩去尋一份清靜去了,這算是給他們的歡喜潑了一小瓢冷水,世事本就難求盡善盡美。

    在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簡非常順利地產下了一個男嬰,賓利家族有了繼承人,所有的人全都如釋重負,伊麗莎白聽到這個消息時,感動地流下了熱淚,只有賓利小姐旁敲側擊地嘲諷伊麗莎白還沒有孩子。但是既然大家都愛戴伊麗莎白,她的這種冷言冷語自然是沒有人搭理,賓利小姐又害怕達西先生聽到她這些要不得的言辭,很快便在她姐姐赫斯脫太太的警告的眼神示意下,謹慎地三緘其口了。

    伊麗莎白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待在簡的房間裡,所有照顧嬰兒的事務她都不假保姆之手,而自己親力親為,簡對她無比的信任,自然樂意如此,除了提醒自己的妹妹不要過于勞累之外,簡如今真的是心滿意足,萬事順遂。

    在最初的喜悅之後,瑪麗對嬰兒的興趣便逐漸減弱了,她每天也會去嬰兒室裡探訪,聽簡和伊麗莎白巨細靡遺地討論嬰兒的每一個動作和神情,但是對於那個皺皺巴巴、哭哭啼啼的小東西,她實在是沒有太多的愛意,尤其是當伊麗莎白將小嬰兒放到她的懷裡讓她抱時,可把她給嚇壞了,那柔軟的觸感,讓她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傷害到嬌嫩的小家伙,所以抱了那一次之後,她便對此敬謝不敏,以遠遠的看看,頂多是捏捏他的小手小腳為滿足了。

    賓利小姐的情形跟瑪麗也差不多,倒是賓利小姐的姐姐赫斯脫太太也對小嬰兒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從簡結婚以來,她第一次能夠真心實意地來關切自己弟弟一家人的生活,這可打動了生性善良的簡的心,很快她們倆就又成為了知己。

    達西先生因為不太放心達西小姐獨自留在彭伯里莊園,所以不久就打道回府了,他讓伊麗莎白只管留下照顧簡和初生的嬰兒。班納特太太在親眼看到第一個外孫降臨人世之後,也終于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並且將吉蒂也帶回浪搏恩了。

    於是連可以肆意打趣和嘲笑的對象都沒有了的賓利小姐的每一天都過得百無聊賴,而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赫斯脫太太這次又不肯聽從她的意見到倫敦去,於是賓利小姐在霍華德莊園過得很是憋悶,她受不了所有的人都圍著一個不足一個月的小嬰兒轉,又沒有男客來追求她,或是值得她去追求,唯一一個年輕的小姐是瑪麗,卻又是跟她志不同道不合,每日只會啃書本。賓利小姐終于忍無可忍地找了一個借口,去她在倫敦的親戚家做客去了。

    至於瑪麗一直留在霍華德莊園,而沒有跟母親和妹妹回家的原因,是因為聖誕節的時候,加德納夫婦邀請瑪麗參加他們的春季去湖區的旅行。瑪麗對這個計劃簡直太喜歡了,她現在正在等著加德納舅媽來霍華德莊園探望簡和小嬰兒之後,就帶她去尋幽覽勝。

    要說加德納舅舅和舅媽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舅舅和舅媽了,她們喜愛和重視所有的外甥女,尤其是兩個年齡大些的,不過隨著瑪麗漸漸長大,也獲得了他們的重視,並且他們體貼自己的姐姐姐夫經濟上的拮據,每年的春夏季旅游總會邀請一個外甥女參加,前年是簡,去年是伊麗莎白,本來去年他們就要去湖區游覽,結果卻因為加德納舅舅生意上的原因而縮短了行程,改到了德文郡,陰差陽錯促成了伊麗莎白與達西先生的好事,今年便輪到了瑪麗,加德納舅媽認為此次湖區之行應該不會有什麼變故。

    天氣漸趨和暖,小嬰兒在本堂牧師柯林斯先生的主持下,接受了洗禮,並被用自己的祖父的名字命名為艾倫,當柯林斯先生用華麗的尾音念出艾倫‧賓利的名字的時候,在場的親人們全都感動地流下了眼淚。就連瑪麗都覺得柯林斯先生不再那麼面目可厭了。

    加德納舅媽給瑪麗的信中告訴她,加德納舅舅將在四月初的時候將生意安頓好,她也會將家務安置妥當,孩子們都將送到彭伯里,請伊麗莎白代為照管,他們就可以縱情享樂長達三周的時間了。瑪麗以同樣的期待回信說,她們一定會走遍湖區的每一個角落,將所有的美景盡收眼底,尤其是詩人們曾熱烈謳歌過的那些歷史遺跡,更是不可錯過。她已經在藏書室裡將地理圖冊和名人的游記翻閱多遍,細致研究了湖區的名勝古跡和天然景觀,對於沿途經過的名山大川和偉人遺跡也都頗有心得,當然以她一貫的習慣,她把這一切都做了詳細的札記。

    對於瑪麗的這種有備無患的準備工作,加德納舅媽沒有表示任何的異議,於是瑪麗也就樂在其中地在藏書室裡繼續尋尋覓覓,自得其樂。不過,春雨一次次來敲打窗欞,春光也以不可阻擋的力量擁進了田野鄉村,這一天下午,瑪麗禁不住窗外知更鳥的聲聲呼喚,便放下厚重的書本,摘下又深了一圈的眼鏡,打算到田野裡去散散步,呼吸一下充滿著新葉初綻的芳香空氣。

    不知不覺地,她就越走越遠,沿著一條小路,翻過小山坡,來到了翡翠谷。翡翠谷還是像去年那樣青翠欲滴,在春光的感染下更加美不勝收,瑪麗知道莊園的主人並不在家,所以也就大膽向谷底走去,去追逐那精靈一般活潑流淌在岩石間的溪水。

    瑪麗在岩石間輕快地跳躍,溪水潺潺地在她腳下流過,不時有一條鱒魚躍出水面,啪的用尾巴打出一個水花,又輕快地游走了。瑪麗的心情也好像被溪水洗滌過一樣,變得清爽快活,她趁興越過谷底,走上了對面的山坡,那裡的半坡上開滿了鈴蘭花,微風吹過,鈴蘭花搖擺著潔白的花朵,像波浪一般地起伏蕩漾,瑪麗沉醉在了這美景之中,久久佇立凝望。

    她突然想到︰倘若當初自己答應伯爵的求婚,那麼現在自己就是這裡的女主人了。就不必擔心被人看到,而偷偷摸摸地來欣賞這裡的美景,就可以邀請上自己的姐妹和朋友們,在這美麗的山坡上舉行一個風雅的下午茶會……

    但是後來她又想到,也許那個時候自己就沒有心情欣賞風景,而要去操心那些繁瑣得嚇人的貴族家的家事,以及為如何駕馭那些桀驁不馴的僕人們而頭痛不已了。幸虧她想到這一點,才沒有後悔。

    在飽覽了風景之後,瑪麗感到有些疲勞了,便慢慢地順著山谷中的小路往回走。四周鳥鳴啾啾,還有風吹動樹梢的聲音、她踩在新長出的草地上的沙沙聲,以及遠處教堂傳來的悠遠的鐘聲……周圍的景色可以入畫,瑪麗不知道她自己也是畫圖中的一部分。

    後來她終于走上了回霍華德莊園的大路,當她就要進入莊園正門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周遭的寧靜。瑪麗連忙站到路邊上,駐足凝望,就見一匹駿馬馱著一位騎士疾馳而來,到了瑪麗面前,馬上的騎士猛得勒住了韁繩,瑪麗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列斯特伯爵。

    列斯特伯爵定定地凝視著瑪麗,讓瑪麗有些失措,方才在翡翠谷時她曾有被人窺視的感覺,難道是伯爵在自己的莊園中,看到她而沒有現身嗎?那麼現在他又追上來是什麼意思呢?瑪麗低下頭看到自己只穿著一件棉布的家常舊藍裙子,因為走了長路,鞋子上滿是塵土,哦,她的手裡還傻乎乎地捏著一把路邊采的野花……她不知道在伯爵的眼中,此時的她臉頰緋紅,眼楮明亮,神采奕奕。

    瑪麗有些疑心伯爵又一次壓抑不住自己的激情,跑來再次提出求婚,那她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了。幸而這個時候列斯特伯爵開口了,他低聲說道︰“非常抱歉,班納特小姐,這樣貿然來打擾,不過不用擔心,我並非是要舊話重提,徒惹您的煩惱——我是來找達西先生的,出了一件緊急事件,需要他與我一起來處理。”

    瑪麗連忙回答︰“達西先生?他已經回彭伯里了,只有我姐姐達西夫人在這裡。”

    伯爵皺起了眉頭︰“原來是這樣,那我最好現在就趕去彭伯里,請代替我向達西夫人致意吧。相信很快這裡就會得到消息了。”

    就像來時那樣迅速,一轉眼的功夫,列斯特伯爵便調轉馬頭,沿著大路飛馳而去。

第18章 安妮的選擇

    列斯特伯爵的這次造訪比上次在彭伯里時的造訪引起的猜疑和不安要更多一些,因為上次大家怎麼也猜不透他到彭伯里去干什麼,而這一次他明確地說是找達西先生有事。聽完瑪麗描述了當時的情形之後,伊麗莎白立刻喚來一個男僕,令他快馬回彭伯里去探聽消息,結果路上就遇到了達西先生派來的信使。

    達西先生派人送來的是德包爾夫人昨天夜裡送給他的急信,以及他隨信所附的便條。從德包爾夫人的信中,大家得知了一個怎麼也想不到的匪夷所思的消息——安妮小姐跟人私奔了。伊麗莎白把信讀給大家聽的時候,讀到這一句,不禁自己大聲說道︰“安妮?這絕不可能。”簡溫和地把信接過去,繼續讀給大家聽︰

    “我最信賴的姨佷,我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個事實,我的安妮竟然真的拋棄了她的母親,拋棄了她的家庭,拋棄了她的責任,跟一個卑賤下流的園丁私奔了。是的,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那個園丁是列斯特伯爵推薦給我的,來為我改良羅新斯的玫瑰花的品種,我那麼信任伯爵,毫不遲疑地收留了那個惡棍,怎麼能想到那個惡棍竟然包藏禍心,處心積慮地勾引了天真單純的安妮。我的女兒,她的一生就這麼毀了,羅新斯也毀了……”

    讀到這裡,簡不禁也感嘆道︰“怪不得方才伯爵急匆匆來找達西先生,很顯然德包爾夫人也給他寫了信。”她與伊麗莎白相對喟嘆,姊妹倆都想起來莉迪亞私奔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當時和之後給她們及全家帶來的無盡的痛苦。

    瑪麗最關心的是安妮,她連忙插嘴問道︰“那麼安妮呢?她現在去哪裡了?”簡快速地往後看了看,說道︰“她在離家之前,給德包爾夫人留了一封信,說她要去甦格蘭的格利那草場,跟那個叫亨利戴維斯的年輕人結婚。”

    瑪麗喃喃說道︰“是呀,當然她只能去甦格蘭。可憐的安妮……勇敢的安妮……”簡又快速地把信瀏覽了一遍,一邊讀一邊搖頭道︰“德包爾夫人真的是被氣瘋了,她把這件事的責任都歸咎給了列斯特伯爵,認為是他識人不清、所薦非人,才釀成了這個惡果——這樣的抨擊對列斯特伯爵是不公平的。哦,她居然還怪罪上了瑪麗和你——伊麗莎白,我不能把她寫的這些無禮的話讀給你們聽,免得你們感到受到了侮辱,不過考慮到她的處境和心情,大家還是盡可能原諒她吧。”

    伊麗莎白氣憤憤地說道︰“她當然會埋怨每一個人,只除了她自己,其實她才是最應該檢討和負責的那一個罪魁禍首。也許安妮的私奔,並非僅僅出于愛情,而更多是為了逃開那個做母親的。”簡責備地叫道︰“伊麗莎白,你太憤世嫉俗了,天底下哪一個做母親不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呢?”

    這時從來都是置身事外的瑪麗突然接口說道︰“但是,那位老夫人想的並不是讓安妮幸福,她只是想讓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中——她正是安妮不幸福的根源。她罵我,可真是罵對了,我待在羅新斯的那段時間,可是沒少給安妮灌輸反抗的念頭呢。”如此激進的表達,如此激昂的情緒,簡直讓姐姐們大吃一驚。

    最後還是溫和的賓利先生提醒伊麗莎白看看達西先生所附的字條上寫著什麼,也好知道他們下一步的計劃。伊麗莎白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匆匆寫下的幾行字,達西先生告訴伊麗莎白,他將與列斯特伯爵一起,沿著從肯特郡去甦格蘭的大路去追趕他們,一旦追上,便會勸說安妮回家。倘若安妮不肯,一切再從長計議,目前的問題是德包爾夫人完全不能接受女兒的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並且聲稱,一旦安妮一意孤行地嫁給了戴維斯先生,就將取消安妮的繼承權。達西先生最後說,倘若找到安妮,還希望瑪麗能以朋友的身份去勸說她。

    於是大家只得靜待消息,伊麗莎白因為不放心喬治安娜一個人待在彭伯里,不久便回彭伯里去了。瑪麗為了不讓簡總是心神不寧地牽掛這件事,便也跟隨伊麗莎白去了彭伯里,她想到倘若達西先生找到安妮,極有可能會帶她回到彭伯里,自己在那裡見自己的朋友,比在霍華德莊園要方便和自在得多。

    但是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一去便再無消息,大家心焦地等了整整一周,期間德包爾夫人幾乎一天兩封信來探問消息,兼著痛罵所有的人。伊麗莎白體諒她的心情,不去與她計較,相反還心平氣和地安慰她老人家。

    終于在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的時候,伊麗莎白才收到了達西先生的信,信中詳細講述了他們如何一路追蹤,在格利那草場的鐵匠鋪裡找到了安妮給他們的留言,她與戴維斯先生已經舉行了婚禮,並且去了愛丁堡。新婚夫婦以後的行蹤就撲朔迷離起來了,好在列斯特伯爵的人脈廣泛,而論起找人,達西先生又很富有經驗,所以他們最終在甦格蘭高地的因佛內斯小鎮找到了安妮的蹤跡。

    原來,安妮隨身攜帶的一點兒首飾已經被典賣盡淨了,他們經濟拮據,戴維斯不得不在一家貴族府邸中謀得一個花匠的職位,這個行當他可是輕車熟路,而安妮則被安置在鎮上的家庭旅館裡住下。

    現在他們被找到了,但是事情變得更為棘手。因為德包爾夫人聽到女兒結婚的消息就昏厥了過去,醒來後她怎麼也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一會兒聲稱安妮不是她的女兒,她寧肯安妮死掉,也不能接受這種不名譽的婚姻;一會兒又把戴維斯叫做騙子、誘拐犯,要求達西先生報警把戴維斯投入監獄,將她的女兒完完整整地給她帶回來。

    鑒于德包爾夫人歇斯底裡的不妥協的態度,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在與安妮和戴維斯多次商談之後,終于勸服這兩人回到英格蘭,暫時寄居于列斯特伯爵在湖區的一處小別墅。現在,達西先生就任重而道遠了,他需要親自去羅新斯說服德包爾夫人,而列斯特伯爵也有很多事務要處理,不可能一直待在安妮身邊,於是他們商議之下,認為最好由瑪麗去湖區陪伴安妮。

    瑪麗當然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了,可以說,安妮是她唯一的閨中密友,她一直非常關心她,希望她能得到幸福。瑪麗本來想跟加德納舅媽道歉,說不能參加湖區的觀光之旅了,但是商議之下,通情達理的加德納舅媽反而提出了一個更加完美的方案。因為列斯特伯爵的湖區別墅正好位于溫德米爾湖的湖畔小鎮,瑪麗盡管先去陪伴安妮,加德納夫婦則按照原來的計劃,在溫德米爾鎮與瑪麗會合,相信那個時候安妮的事情也有了頭緒,他們再決定下一步的計劃。

    有了這樣一個令人滿意的計劃,瑪麗便向湖區出發了。伊麗莎白派了兩個男僕去護送她,沿途還有列斯特伯爵的僕人來迎接,旅途安排得極為舒適。然而瑪麗沒有心情去欣賞沿途的湖光山色,她一想到一向柔弱無主見的安妮竟然比誰都勇敢地跨出了這一步,就百感交集,她一面因為安妮勇于去追求幸福而感到欣慰,另一面又為安妮不確定的將來而擔憂。

    就這樣,她日夜兼程,很快就趕到了溫德米爾鎮。在驛站上迎接她的是亨利戴維斯本人,現在看到戴維斯先生,瑪麗還是不能平心靜氣地諒解他,因為在這樁婚姻中,無疑安妮做出了太多的犧牲。可是看在安妮的面子上,她依舊好聲好氣地跟他寒暄。

    戴維斯先生看來氣色不佳,有些憂心忡忡。他告訴瑪麗,列斯特伯爵將他們小夫婦安置妥當後,因為別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已經離開湖區,大約兩周以後才能回來。對此消息,瑪麗感到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她簡直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何是這樣的心理狀態,到底自己是願意見到伯爵,還是盼著他別再出現為佳。

    戴維斯先生接著說,他們目前的住在離著溫德米爾鎮中心幾英裡遠的一座鄉間農舍,據說那是列斯特伯爵的舊居,是他的父母終老的地方,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足夠安身。他問瑪麗可能夠步行走這段路程嗎?當然沒有問題,瑪麗托付驛站的老板將自己的行李運到戴維斯先生所說的地址,然後就跟著戴維斯先生出發了。

    路上,戴維斯先生先是沉默,後來瑪麗忍不住問他,跟安妮結婚之後,他和安妮都感到幸福嗎?就好像是感情的一次激烈爆發,他突然就對瑪麗把他自己這段時間以來所受的煎熬和愧悔全盤托出。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悲哀地叫道,“如果您對我還有絲毫的憐憫之心的話,請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吧。我可憐的安妮,每次一想到她,我的心都要碎了!當初我怎麼能那麼自私,那麼一意孤行呢!”他用雙手蒙住眼楮,淚水卻從指縫中流出。

    瑪麗嚴肅地指責他,這樣的態度對安妮極不公平,簡直是一種褻瀆。戴維斯先生卻悲嘆道︰“請用更加嚴厲的語言來責罵我吧,因為我現在每天都要責罵自己無數遍。我當初只想著追求幸福,只想著得到安妮的愛情,卻發現自己把她給拖進了不幸的深淵——她嫁給了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從此她將放棄她原來生活中一切高雅豪華的東西,拒絕金錢所能提供的一起歡欣與快樂,而與我一起龜縮在困頓貧賤的角落裡!她怎麼能夠忍受住這種毫無指望的窮困和潦倒呢?她是在富裕高雅的環境中長大的,從不知道謀生是怎麼一回事,她能經受住他人的冷眼嗎?她會後悔的,她不久就會後悔的,那時她就會憎恨我,憎恨我害她淪落到如此的境地……”

    他的悲傷是如此的深刻而真實,使瑪麗深為感動,於是她便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是任憑他盡情傾訴自己的哀愁。當這場情緒的爆發平息之後,戴維斯先生又陷入到最初的那種憂郁的沉寂中,瑪麗才小心翼翼地重敘這個話題︰“請不要如此的煩惱了,我相信你並沒有把幸福建立在富有豪華的生活上——你有非常慷慨的朋友,他們不會因為你住處簡陋而小看你。況且,你和安妮也不會因為住豪宅吃佳肴就感到幸福吧?”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就是住在草舍茅屋,只能喝菜湯,吃黑面包,我也會感到幸福的。可是,安妮,我的安妮,我怎麼忍心讓她跟我一起受苦呢?”

    瑪麗停下腳步,懇切地說道︰“相信我吧,戴維斯先生,亨利,我想現在我可以稱呼您為亨利了,安妮的情感會跟您完全一樣的。這境遇會成為她自尊和自立的源泉,她絕不會因為貧窮寒酸而感到苦惱和屈辱,她會一直與您同舟共濟的——只要您配得上她所做出的犧牲。”

    瑪麗雖然如此肯定地進行了保證,但是她的內心並不是非常的篤定,她打量著越來越荒涼的周邊環境,想象著在這樣的地方的一座低矮的農舍裡,沒有僕人,沒有舒適的家具,只有做不完的艱辛的家務勞動,安妮還會是原來的安妮嗎?

第19章 湖畔牧歌

    在激烈的討論之後,瑪麗和亨利緘默無語地從大路拐入一條狹窄的鄉間小道,濃密的樹蔭把這裡遮蔽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在他們的前方出現了那座農舍,從它的外表來說,即使是瑪麗這樣喜愛田園風光的具有藝術家氣質的人來說,也過于寒酸了,一株茂盛的常春藤爬滿了農舍的正面,門旁的空地上生長著一大叢茂盛的石楠,在一個籬笆牆上編出的拱門裡露出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到農舍門口。

    瑪麗感到亨利在微微顫抖,他快速地走了幾步,腳步聲在沙土地上發出聲響,這時,一張容光煥發的臉龐在一個小小的菱形窗口處一閃,旋即消失了——幾乎轉瞬之後,安妮邁著輕盈的步伐跑出來迎接他們,她穿著一條漂亮的鄉村棉布裙子,雙頰紅潤,笑容可掬——她仿佛煥發了所有的青春熱情,一掃從前的頹喪與萎縮,瑪麗從未見過安妮如此的美麗動人。

    “我親愛的瑪麗,”她的朋友叫道,飛跑過來擁抱她,“我真是太高興了,我一直盼啊,盼啊,我還跑到大路上去迎接你……可是後來我想到應該先把晚餐準備好……我做了最美味的卷心菜菜湯,還有新鮮的奶酪,是隔壁農舍的大嫂今天早上送過來的,我送給她自己親手編織的花邊……我還去後園采摘了一些最新鮮最紅艷的樹莓,夾在面包裡,那可是無上的美味……”

    安妮就這樣興奮地說著,她拉著瑪麗參觀農舍的每一個角落,對每一處的布置都贊不絕口,表達了由衷的喜愛,最後她喜氣洋洋地挽住亨利的胳膊,用淘氣的神情問瑪麗︰“親愛的,難道你不羨慕我有這樣一個出色的丈夫嗎?”除了衷心的祝福,瑪麗還能說什麼呢?

    可憐的戴維斯先生被徹底征服了,他崇拜地看著安妮,一次次親吻她,喃喃地說著鐘情的話語,如果說以前瑪麗也確實知道一些夫妻過著美滿的生活,但是像眼前這樣幸福的一對,她卻從來沒有見到過。

    瑪麗就像家人一樣,跟這一對小夫妻住了下來。雖然列斯特伯爵很慷慨,他們夫婦卻不願意領受他太多的恩惠,所以戴維斯先生在鎮上謀得了一個文書的職位,每天早出晚歸,收入雖有限,卻也足夠開銷,因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很是節儉。然而瑪麗卻絲毫沒有因為簡樸的物質條件而感到有任何的不方便,恰好相反,她感到這段湖畔農舍的生活是她有生以來最舒心、最愜意的一段日子。

    每天早上,當亨利出門工作之後,瑪麗和安妮便會將農舍的裡裡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條,她們養了十幾只母雞,雞蛋除了自己吃之外,還用來與鄰居交換牛奶、奶酪和蔬菜。此外她倆還去湖邊的樹林裡采漿果和蘑菇,櫥櫃裡已經放了十幾瓶自制的果醬,屋頂上還曬了不少干蘑菇,每天都有那麼多有意義的事情要做,簡直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晚上。安妮已經學會了烤面包和煎豬扒,瑪麗削土豆片的技術也已經快趕上她彈鋼琴的技術了,不管是面包酸了,還是豬扒焦了,亨利全都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的時間,他們一起在狹小而溫馨的起居室裡盡情的聊天、讀書、討論、歡笑,一起在湖邊朗誦華茲華斯和濟慈的詩歌,好像這樣的日子永遠都沒有盡頭。安妮從來沒有這樣開朗過,她總是對什麼事都充滿了興趣,只除了有的時候,當亨利外出工作,而瑪麗在專心練琴的時候,她會沉靜下來,也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會流露出一縷憂傷,瑪麗知道,那是她在牽念她的母親,那個宣稱不再承認她的母親。

    是的,達西先生對德包爾夫人的勸服以失敗告終,德包爾夫人完全不肯聽從任何人的勸告,執意將安妮的婚姻稱之為傷風敗俗,並且再也不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安妮的名字。達西先生的來信讓安妮背地裡流了不少眼淚,但是她對瑪麗說,自己絕不後悔,倘若時光倒流,她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對瑪麗說,就像書中的哲學家們所說的︰林中有兩條路,你永遠只能走一條,懷念著另一條。她不想失去母親的愛和祝福,但是倘若那是以愛為名義的傷害,她也只能逃走。她對瑪麗說︰“生命真是充滿諷刺。它用噪音教會你欣賞寂靜的美麗,用缺失來評價存在的價值,用悲傷讓你了解什麼叫幸福。”

    她沒有提起菲茨威廉上校,瑪麗只知道當她從羅新斯逃走的時候,菲茨威廉上校正在那裡,她給上校留下一封信,解除了兩人之間的婚約,之後上校便回到軍隊上去了。但是這些事瑪麗都是從伊麗莎白那裡聽來的,所以她絲毫不知道安妮對於菲茨威廉上校是怎麼看的,當初又為什麼會同意與他訂婚。

    現在安妮只是覺得萬分對不起詹金森太太,自從她逃走之後,德包爾夫人便怪罪詹金森太太失職,將她解雇了,並且拒絕為她寫介紹信。安妮感到內疚,便請求達西先生為詹金森太太做了合適的安排,為這個曾經照顧她多年的家庭教師介紹了一個待遇優厚的新職位。

    而亨利也不再自怨自艾,而是開始面對現實,他準備一等列斯特伯爵有空回到這裡,就請求列斯特伯爵同意他回列斯特城堡,將他一直進行的千鳥玫瑰的培育工作進行下去,他自己預計大約有十年的時間,這項研究就會取得成果,那個時候他就可以掙一大筆錢,讓安妮生活得衣食無憂。

    每當他描繪這幅藍圖的時候,安妮總是微笑著傾聽他,贊同他,但是最後也總會補充︰“親愛的亨利,我們現在已經很富裕了,我從未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富有。即使沒有那一大筆錢,又有什麼關系呢?”

    在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列斯特伯爵果然回來了,還帶來了加德納夫婦的信,他們將在四月中旬來湖區游玩,順路將瑪麗帶回倫敦,而那個時候,安妮和亨利也將前往列斯特城堡,因為伯爵答應了亨利的請求,重新聘請他改良自己城堡花園的玫瑰花品種。

    於是有整整兩周的時間,湖邊農舍裡住著四個年輕人,每天只是開心地游戲取樂。亨利因為有了新的職位,便不再需要去鎮上工作,伯爵完全放下了架子,瑪麗意外地發現他極其隨和。白天,當瑪麗和安妮去樹林裡采摘漿果的時候,伯爵常常和亨利一起在湖邊釣魚,然後他們便會在晚上有鮮美的魚湯喝,還有新鮮的樹莓吃。

    此外伯爵還擅長用套索捕捉野兔,用彈弓射下野鴿子,有一次他甚至將水草偽裝在自己的頭頂,鳧水到湖中心去捉住了一只大雁,並在湖邊烤熟了,讓大家吃了一頓野餐。瑪麗想起伯爵過著的那種僕從成群、錦衣玉食的生活,很難想象他會如此樂在其中。然而很明顯的是,對於那些農活和家務事,伯爵比其他三個人都要擅長得多,不久瑪麗就明白了原因。

    那是一天的傍晚,夕陽如碎金般鋪滿了溫德米爾湖的湖面,他們一起走出農舍來到湖邊散步,漸漸的,安妮和亨利就走到了前面,而瑪麗和伯爵則並肩走在後面,越落越遠。伯爵談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就是在這個農舍度過的,瑪麗感到萬分驚訝,同時又感到很多事情都可以解釋得通了。伯爵說在他成為列斯特家族的繼承人之前,口袋裡從來沒有超過五英鎊的鈔票,貧窮與匱乏如影隨形,甚至連他讀大學的學費都是父親幾經周折才勉強籌到的。可惜當他變得富有的時候,父母都已經離開了人世。

    伯爵充滿柔情的回憶起自己的父母,說他們是他所見過的最恩愛的一對夫妻,雖然經濟上總是拮據,但是由于父母都是性情溫柔和悅的人,他的童年非常快樂,那架舊鋼琴,就是他母親經常彈奏的,每次她彈琴的時候,父親總是坐在旁邊靜靜聆聽。在他的父母身上,他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愛情——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能經得起平淡的流年。他在這樣說著的時候,眼楮懇切地看著瑪麗,瑪麗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他的話觸動了,她的臉頰在晚霞的映照中變得緋紅。

    現在,安妮開始頑皮起來,那天晚上,當只有她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安妮突然問瑪麗,伯爵是否愛上了她,瑪麗局促著不知如何回答,安妮笑道︰“很多時候愛一個人,是因為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愛人不過是自戀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親愛的瑪麗,你不覺得在你身上有很多東西與伯爵很相像嗎?就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朱麗葉在宴會中見到了羅密歐,她說,啊,我見到了我自己。”

    瑪麗被她調侃得既得意,又不好意思,便借口要去雞窩裡撿拾雞蛋,匆匆跑出門去了。暮色中,霧氣漫過了沉睡的鄉野,寂然而又有些微涼,矮牆邊悄悄綻放了一叢絳紅的薔薇花,像是少女的笑靨,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那天晚上,瑪麗怎麼也睡不著,她隨手打開枕邊的一本箴言集,看到了這樣一段話︰幸福就像一只蝴蝶,當你追逐它時,它是難以到手的;但是,當你安靜地坐下時,它卻可能降落到你身上。

第20章 從湖區到浪搏恩

    越是快樂的日子,過去的就越快,三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快得簡直像長了翅膀,四月的第三個星期,加德納夫婦如約來到了湖區。他們住在溫德米爾鎮的旅館裡,然後來拜訪了安妮夫婦,令舅舅舅媽吃驚的是,列斯特伯爵也在這裡,看到他們狐疑地交換著猜測的眼神,瑪麗的臉頰不禁紅了又紅。好在加德納舅舅和舅媽都是非常穩妥的人,他們沒有說出一句令新婚夫婦或者瑪麗感到難為情的話來,他們留在農舍吃了一頓晚飯,對這裡的田園風光和鄉土風味的飲食贊不絕口。

    離別的時刻終于來臨了,瑪麗會加入加德納夫婦繼續湖區之游,而安妮和亨利則跟隨列斯特伯爵前往列斯特城堡,去開拓他們的新生活。瑪麗和安妮依依惜別,流下了很多眼淚,又彼此送上了祝福。列斯特伯爵趁著大家去忙亂著打包行李的時候,將一幅裝裱好了的小型畫像送給瑪麗做臨別的禮物。

    瑪麗一眼認出,那畫的就是她自己。只見畫面裡一個少女逆光坐在窗前,神態安詳,額頭光潔,正在專注地讀著手中的那本厚重的書,她的披肩從肩頭一直垂到了座椅上,每一個細節都刻畫得精妙入微。

    瑪麗低下頭輕聲說道︰“您把我畫得太完美了,我哪裡有那麼好?我恐怕將來有一天,您會發現我的很多要不得的缺點。”

    伯爵正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那樣說道︰“這段日子以來,無論從何種角度讀你,你都完美無缺,你所缺少的部分,也早已被我用想象的畫筆填滿。”瑪麗不敢回答這樣滿蓄著激情的話語,她唯恐自己令伯爵失望,唯恐自己不配得到這樣的贊美。

    兩輛馬車就在這樣綿密的惜別之情中各奔東西,瑪麗開始與舅舅舅媽的湖區旅行。就像一位美國作家所言,旅行時消除無知的最好方法。然而瑪麗在旅途中卻總表現得心事重重,她常常長時間凝眸于一處景物,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她的心思早已飄忽雲外。加德納舅舅和舅媽善解人意地接受了她的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並且私下都認為這恰恰是再好也不過的現象了,現在他們開始隱秘地期待一件原本不敢想象的事情發生。

    但是他們彼此談論最多的,還是安妮與亨利的結合。瑪麗發現加德納舅媽雖然通情達理,也同情理解安妮的處境,卻並不贊同也不看好這對貿然結合的小夫妻的前程。加德納舅舅直言不諱地告訴瑪麗,他認為戴維斯先生應該為此負責,戴維斯毫不顧忌的行為深深傷害了安妮的利益,這是極端自私的愛情,不值得贊美。

    瑪麗因為與戴維斯先生相處了一段時間,對他已經深有好感,便極力為他辯護,加德納舅舅卻只是搖搖頭,說道︰“瑪麗,只要你在這世間觀察得足夠多,或者活得足夠長,你終究會發現,上帝對世事的安排,都是水到渠成的。”瑪麗也為安妮的現狀感到憂心,但是她的年齡和閱歷讓她無法去理解這個世界有多復雜。

    湖區到處彌漫著恬淡與平靜的氣氛,逐漸讓瑪麗那顆動蕩的心安定了下來。他們一起泛舟游覽了溫德米爾湖中的幾個小島,夜晚聽漁歌,天明看朝陽,足跡遍及溫德米爾湖周圍的幾個村落,其中瑪麗最喜歡鷹岬,佇立在懸崖邊上,眺望湖邊,萬頃碧波一覽無余。

    之後,他們又乘興往北游覽了葛拉斯米爾湖,在飽覽了怡人的風景之後,又探訪了詩人華茲華斯的故居“鴿舍”,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天,瑪麗每天清晨都要去詩人曾經長久散步的故道上去徜徉,用心感受詩人所說的“痛苦世界裡安寧的中心”。

    最後,他們游覽了凱斯維克古鎮,在古鎮的周邊有數條林間小道通向附近的斷崖和瀑布。附近還有著名的凱爾特人的巨石遺跡——卡塞裡格石圈,充滿了古老神秘的氣息。他們反復探尋這些神秘遺跡的來歷和作用,並且樂在其中地虛構了一出出愛情的悲劇。正像另一位大家都喜愛的詩人濟慈所說的,這裡能讓人忘掉生活中的區別︰年齡和財富。

    當四月底,他們的旅行接近尾聲時,瑪麗感覺自己已經愛上了湖區,一輩子住在這裡都情願,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不自覺地出現了湖畔農舍和在那裡度過的三周愉快生活。那天他們從聖馬丁教堂出來,就近去旁邊的布萊克威爾工藝屋選購帶回去的禮物,瑪麗不由自主地購買了一對釣魚的青蛙的可愛陶瓷塑像,她心裡想把這禮物送給某個人,但是最終她還是言不由衷地委托加德納舅舅將這件可愛的禮物寄給了列斯特城堡的安妮。

    五月初,瑪麗一行回到彭伯里,短暫停留之後,他們帶上加德納家的表弟表妹們,一起回倫敦,在這裡,瑪麗小住了幾天,便乘便車回到了浪搏恩。生活終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家裡還是老樣子,班納特太太依舊熱衷于給瑪麗尋找意中人,附近所有的跳舞會她都會逼迫著瑪麗參加,但凡聽說誰家來了個年輕小伙子,她便會想盡辦法與人家結識,並請人家來吃飯。班納特先生還是喜歡待在書房裡,偶爾與太太斗嘴取樂。吉蒂還是那麼全無心事,每天除了打扮、跳舞、玩樂、追求年輕的小伙子,似乎想不到什麼別的事情,她如今跟盧卡斯家的瑪麗亞成了好朋友,跟瑪麗可是談不到一起去。

    只有瑪麗已經不是原來的瑪麗了。她經常一個人坐在那裡,捧著一本書,卻半天也翻不過去一頁;要麼就是坐在鋼琴前面,反反復復地彈著一個音節,直到班納特先生忍無可忍地從書房裡伸出腦袋來大聲抗議才停止。她發現︰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在心底一滴一滴凝成熱淚。

    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伯爵了,可她現在反而渴望見到他;她曾經那樣理智地拒絕了伯爵的求婚,現在她卻追悔莫及地想到倘若能嫁給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值得。她本是一個冷靜自持的人,不料一旦陷入愛情之中,卻是如此的熱情難耐。但是在外表上卻沒有人看出她與平時有什麼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內心燃著一把火,時時燒灼著,讓她坐立難安。她把那副伯爵贈給她的畫像,掛在自己臥室的牆上,每天總要出神地看上好久。

    轉眼就到了六月,伊麗莎白寫信給瑪麗和吉蒂,邀請她倆在七月的時候去倫敦參加達西先生為喬治安娜舉行的生日舞會,那代表著喬治安娜正式成年,進入了社交界,所以邀請了幾乎所有的親朋好友。對於這樣的好事,班納特太太求之不得地答應下來,並且不許瑪麗找借口拒絕,因為母親認為這樣的舞會一定擠滿了闊綽的年輕人,正是釣得金龜婿的最佳時機。

    所以班納特太太從六月開始,就張羅著請裁縫來家裡為瑪麗和吉蒂裁剪新裝,又把自己的一些家傳珠寶送去鋪子裡請人重新瓖嵌成時興的樣式。瑪麗發現去參加這次舞會已經成了無可避免的事,也就勉為其難地順從了母親,讓花邊、布料和各種禮服的紙樣將自己包圍起來。並且她發現這樣的忙碌有一個好處,就是自己很少有時間去胡思亂想了。

    有時候,她在心裡嘲笑自己,明明牽掛那個人,卻又害怕與他相見。當她穿著半成品的裙子站到鏡子前,任由母親和那個裁縫左右擺布的時候,她的眼前就會出現他的形象,他走過來,請她跳舞……

    然而瑪麗搖搖腦袋,她沒有忘記,在喬治安娜的舞會上,列斯特伯爵是達西小姐的男伴,大家一定會把他們看成一對的,並且她會聽到一大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廢話,其實這才是她不願意參加這次舞會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下午,瑪麗收到了安妮的一封最新的來信,當時她正和母親以及吉蒂在消夏的小客廳裡裝飾帽子,為了避免班納特太太沒完沒了的問題,她來到樓下的起居室,好沒有打擾地讀信。安妮在信中以輕快的筆調形容了她現在的生活,她住在離列斯特城堡大約兩英裡的一處漂亮的小房子裡,這樣每天晚上亨利都可以回家吃飯,她雇佣了一個當地的女孩子幫忙做些家務事,但是她更喜歡自己親自下廚、飼養家禽和整理房間……

    瑪麗一邊看信,一邊抿嘴笑了,安妮總是這樣對生活中的一切事務都興致勃勃,就好像她沉寂了十九年,然後將所有被壓抑的熱情全部都迸發了出來。她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馬車聲從外面傳來,她走到窗口向外看去,只見一輛熟悉的豪華馬車隆隆地駛進院門,車座上是穿著制服的兩個耀武揚威的男僕,竟然是德包爾夫人的馬車!

    瑪麗非常詫異,但是不容她多想,早已聽到動靜的班納特太太和吉蒂就下樓來了。德包爾夫人跟上次來拜訪伊麗莎白時一樣沒有禮貌,她不等僕人通報,就自己闖了進來,班納特太太因為見過她一次,所以也就不勞瑪麗介紹了,管自殷勤地跟德包爾夫人寒暄起來,可惜德包爾夫人並不領情,她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坐了好久,才冷冰冰地說道︰“班納特太太,我這次從貴府路過,想起來令媛曾經在羅新斯做過客,便過來拜望一下,我可以與班納特小姐私下說幾句話嗎?”

    當然可以,班納特太太立刻招呼吉蒂跟自己上樓去,把這位貴客留給瑪麗來招呼,不過她並沒有忘記去廚房吩咐管家奶奶將熱茶和點心送到會客室裡去。然而瑪麗料想這位老夫人絕不會給自己面子,在自家寒舍用點心,所以也就干脆沒有費事張羅,任由茶慢慢放涼,她只專心等著聽德包爾夫人有什麼話說。

    德包爾夫人果然有很多話說,不過她老人家首先按照自己的習慣,將浪搏恩的這間起居室挑剔得一無是處,然後她才瞪著瑪麗說道︰“你們班納特家的女兒都是沒有絲毫良心的,先是你姐姐伊麗莎白,竟敢勾引我的姨佷達西,破壞了我們兩家的聯姻計劃。而你,瑪麗小姐,枉費我曾經好好地對待你,把你看成個好姑娘,你卻忘恩負義地帶壞了安妮,倘若沒有人整天給她灌輸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她怎麼會做出那麼不成體統、不顧廉恥的事情?”

    瑪麗勇敢地挺直了脊背,回答道︰“德包爾夫人,您的這種指責我可不敢領受,安妮追求自己的幸福也不是什麼不成體統、不顧廉恥的事情。”她隨手晃了晃手中的兩張信箋,說道,“這是安妮最近的來信,倘若您讀過,就會發現,她現在過得比從前幸福,也比從前有意義得多。”

    德包爾夫人顫抖著向瑪麗手中的信箋伸出手去,她像是饑不擇食的人那樣將信箋抓到手裡,但是她沒有立刻就讀,瑪麗發現她現在渾身都在顫抖,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瑪麗站起身來說道︰“您老人家自己讀信吧,倘若您感興趣,我可以把安妮寫過我的幾封信全都拿來給您。”她說著就起身出去了。

    德包爾夫人沒有說話,只是瑪麗在離開起居室時,隱約聽到了一聲壓抑著的嗚咽。瑪麗不禁有些可憐德包爾夫人,她沒有上樓,免得母親沒完沒了的盤問,而是走到住宅的後面草坪上,在樹蔭下散步,思考自己將安妮的信交給德包爾夫人看,這樣做是否明智。

    大約半個多鐘頭之後,瑪麗才重新回到起居室,瑪麗發現德包爾夫人的臉頰上還微有淚痕,不過她已經平靜下來了,冷冷地對瑪麗說道︰“這些就是你們以為的幸福——拋棄自己的家庭,拋棄自己的親人,拋棄自己的責任,去追求你們所說的愛情——真是淺薄的小妮子!你可以告訴她,我不會原諒她的,我不會承認她這個女兒,那個惡棍也休想通過跟她結婚而得到包爾家的財產。”

    瑪麗感到不可理喻,她嘆了口氣,說道︰“倘若您只是為了重申自己的立場,那麼我早已從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那裡聽到很多遍了,我不明白,您老人家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跑來這一趟呢?”

    德包爾夫人氣勢洶洶地站起身來,訓斥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妮子,沒有教養,沒有分寸,我真是太不高興了,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踏足這個地方一步!”她這樣說著,扭頭便出門去了,一邊走一邊宣布︰“班納特小姐,我不向你告辭,也不問候你的家人,你們的行為不配得到我的抬舉。”

    瑪麗懶得與她辯駁,只管自己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不多一會兒,她聽到馬車駛走的聲音,才突然想起來,德包爾夫人並沒有把安妮的信還給她——她帶走了那封信!瑪麗感到既氣憤又同情,她就這樣想了一會兒,直到班納特太太又跑下樓來向她打聽這位貴客的來意,瑪麗才想起來,安妮私奔的事情是被嚴格保密著,沒有幾個人知道的。

    於是她告訴母親,德包爾夫人只不過是路過,順道來拜訪她而已,並無什麼特別的事情,於是班納特太太深感榮幸,又大驚小怪地將德包爾夫人這一降尊紆貴的來訪當成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告訴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

第21章 喬治安娜的生日舞會

    夏天很快就來到了哈福德郡,直到瑪麗和吉蒂坐上了去倫敦的馬車,瑪麗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內心究竟是盼著見到伯爵呢,還是害怕見到他。當她在倫敦攝政街上的達西家大宅走下馬車的時候,她的心砰砰直跳,那一刻她寧願他永不要再出現,但是當前來迎接她們的伊麗莎白和喬治安娜告訴她,伯爵因為有緊急事務要辦理,已經寫信為自己缺席達西小姐的生日宴會而道歉時,瑪麗那一刻又感到異常失落。

    達西家的倫敦大宅就像彭伯里一樣風雅而舒適,瑪麗就和全無心思的吉蒂住了下來,每天逛逛街、聽聽歌劇、裝飾帽子和鞋子、喝下午茶,以及彈琴唱歌,現在喬治安娜已經克服了對伯爵的迷戀,提起他來的時候也不再臉紅心跳,於是她便與瑪麗成了知交。

    私下裡,瑪麗將德包爾夫人來訪一事詳細地敘述給伊麗莎白聽,伊麗莎白想起了從前德包爾夫人對自己的造訪,心中充滿鄙視,但是她只是簡潔地評論道︰“人總愛欺騙自己,因為那比欺騙別人容易。”

    轉眼間,生日宴會的那天就來到了。因為伯爵的爽約,達西先生邀請了菲茨威廉上校的兄長,也就是現任布雷恩伯爵的長子兼繼承人喬治布雷恩先生擔任喬治安娜的舞伴。至於菲茨威廉上校,自從安妮從羅新斯私奔去甦格蘭秘密結婚之後,他便淡出了社交界,回到軍隊裡,並且一直待在軍營裡,最近聽說他正在謀求派駐海外的職位。

    布雷恩先生年齡在三十多歲,是一位很有風度的紳士,瑪麗聽喬治安娜告訴她,布雷恩先生大約十年前曾經深深愛過一個姑娘,兩個人本來已經訂婚了,可惜一場疫病竟讓他的心上人香消玉殞,從此布雷恩先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生活樂趣,沉迷于獵狐和收藏藝術品,大家都猜測他可能終生不會結婚,將家業留給菲茨威廉上校的孩子來繼承,興許這也是德包爾夫人選擇菲茨威廉上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如柯林斯先生所說,在德包爾夫人的心目中,德包爾小姐做一位公爵夫人都綽綽有余,退而求其次,做一個伯爵的母親也差強人意,否則德包爾夫人真是死不瞑目。

    除了菲茨威廉上校,德包爾夫人也沒有出席這次舞會,自從安妮出走之後,因為達西先生站在安妮的立場上想要勸服德包爾夫人,令老夫人非常憤怒,兩家的關系現在又處于短暫斷交的狀態中。

    舞會非常成功,喬治安娜的表現稱得上盡善盡美,隨著年齡漸長,她越來越美,越來越楚楚動人,瑪麗不用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不少貴族子弟都在躍躍欲試地爭著獻殷勤,想引起喬治安娜的注意,寄望著俘獲芳心。但是瑪麗認為,喬治安娜目前應該還沒有意中人,即使從前對列斯特伯爵也不應該說是愛情,而只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對成熟男子的一種迷戀,這種情感過去了,喬治安娜便成熟了很多。她表面上看起來柔和,內心自有分寸,不再是一個輕易就會被浮夸男子打動的少女了。

    達西先生以她為自豪,伊麗莎白也是極為喜愛她,有這樣的哥哥和嫂子,對喬治安娜來說是一件極為幸運的事情。

    吉蒂在舞會上玩兒得很開心,每一場舞都有人邀請她,逢到參加舞會,這是她唯一關心的事情。尤其是達西家族的一位遠親安德魯上尉,風流倜儻,與吉蒂很是合得來,兩個人跳舞跳得簡直讓瑪麗在旁邊看著都覺得腳疼了。

    至於瑪麗自己,對於每一場舞會她都能以一種超然的眼光來看待,尤其是她唯一在乎的那個人又沒有出現,於是她便戴上眼鏡,以便能更清晰地以哲學家的眼光來觀察和評判舞會上的芸芸眾生像,而不在乎別人是如何審視和評判她的,這樣撲面而來的學究氣自然讓年輕男子們退避三舍。

    不過她倒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干坐著度過整場舞會,她的兩個姐夫都請她跳了一場舞,此外,小奧斯汀先生也請她賞臉跳了一場舞。說起小奧斯汀先生,瑪麗現在感覺見到他有些難堪了,因為伊麗莎白明顯是為了她而邀請他的。一想到大家都把她看成是未來的牧師太太,瑪麗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幸虧她知道小奧斯汀先生屬意旁人,才避免了更加尷尬的局面。

    小奧斯汀先生顯然也有同感,他被伊麗莎白強邀過來,請瑪麗跳舞,但是沒有說一句話,跳完舞也沒有攀談,只簡單客套了幾句,便走開了。在這種非富即貴的場合中,像小奧斯汀先生這種心思敏感的人特別容易自怨自艾,他明顯的心情低落,大部分時候都是坐在座位上看著舞場發呆。伊麗莎白有兩次走過來笑話他和瑪麗兩個人的神情如出一轍,但是其實很不一樣,瑪麗看得饒有興味,而小奧斯汀先生則郁郁難平。

    瑪麗坐的離他不遠,幾次看到他盯著達西小姐欲起又坐,便知道他想去邀請喬治安娜跳舞,卻又沒有勇氣,怕自己沒有這個資格。後來瑪麗實在是有些同情他,便朝喬治安娜招手,將她叫到了自己的身邊。喬治安娜快活輕盈地走過來,瑪麗微笑著打趣她︰“親愛的喬治安娜,今天你真是美極了,也吃香極了,想請你跳舞的紳士是不是已經排到了明天早上?我只是不知道你的腳踝能不能受得了,快坐下歇一會兒吧。”

    喬治安娜笑道︰“不要取笑我了,瑪麗。這裡的每個人都這麼友善,噢,哥哥和嫂子對我真是太好了,我真怕自己配不上他們的這番厚愛。”她坐到了瑪麗的身邊,兩個人談笑風生。

    小奧斯汀先生終于下了決心,只見他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問道︰“達西小姐,我能有幸請您跳下一場舞嗎?”

    喬治安娜愣了一下,面色微紅,她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小奧斯汀先生,我已經答應安德魯上尉了。”她的表情看來是真的感到遺憾,於是小奧斯汀先生鼓足勇氣,又問道︰“那麼再下一場呢?”

    喬治安娜看來有些為他感到難過,她說道︰“哦,那是最後一場舞了,我要跟我哥哥達西先生跳,您知道,他一直對我這麼好,為我舉辦了這場盛大的舞會……”

    小奧斯汀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然後他便有些木然地走開了。喬治安娜的神情有些耐人尋味,但是這個時候伊麗莎白在大廳的另一邊招手叫她,她的身旁站著幾個穿著入時的女士,看來又有新朋友要認識了。喬治安娜連忙打起精神飛快地穿過舞池,走過去打招呼。

    這場舞會盡興而散,之後大家都不想在嘈雜的倫敦逗留太久,伊麗莎白邀請瑪麗去彭伯里小住,而吉蒂則打算去霍華德莊園看望簡和自己的小外甥,因為那位安德魯上尉目前正駐扎在霍華德莊園附近的鎮上。瑪麗本想直接回家,可是班納特太太寫信給她,命令她一定要去彭伯里,把小奧斯汀先生追到手。瑪麗想想倘若自己違反母親的命令回家,耳根就別想清淨了,於是就接受了伊麗莎白的邀請,喬治安娜對此表示很開心,她現在與瑪麗越來越談得來了,很希望能有一個年齡相近的女友經常來往。

    夏天是彭伯里最美的季節,瑪麗尤其喜愛每天清晨沿著屋前的那條美麗的溪流散步,一直走進屋子後面小山崗上的深邃遼闊的樹林裡,這裡到處充滿了天然的美景,沒有絲毫人工斧鑿的痕跡。

    在伊麗莎白的巧思裝點之後,彭伯里大廈也更加出色,每一個房間都各具特色,而又渾然天成,瑪麗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伊麗莎白費心費力的成果,看來達西先生對自己的妻子真是滿意極了,也寵愛極了,凡是伊麗莎白所想做的事情,他沒有不立即去實施的,這真是一對完美的夫妻,可以給全天下的夫婦做一個表率——只除了,他們還是沒有孩子。

    瑪麗發現伊麗莎白依舊在喝那種難喝的槲寄生果實汁液,現在不僅她自己著急,班納特太太的每次到訪或是寫信,都會先問這個問題︰“親愛的麗萃,你懷上孩子了嗎?”更不用提壞心眼兒的賓利小姐,但凡有別的親友在旁邊的時候,她總要提起這個話題,並且假情假意地裝作替伊麗莎白著急的樣子,惹伊麗莎白難過。瑪麗看在眼裡,氣在心上,卻無計可施,但是她不禁思考這個問題︰一個女子不管她如何的多才多藝、品行高尚,她的價值都首先體現在傳宗接代上,這對女性是一種恭維,還是一種踐踏呢?

    不久後的一件事,讓伊麗莎白更加心焦︰安妮從列斯特莊園寫信給瑪麗,告訴她一個好消息,安妮已經懷孕了。當瑪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時,伊麗莎白開始的時候笑逐顏開地為安妮感到高興,並讓瑪麗在回信裡替自己捎上祝福的話語,但是當大家開始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她便沉寂了下來,不久就起身走到走廊裡去了。

    瑪麗跟出去,看到伊麗莎白站在走廊裡的一扇高大的窗戶下面,抬頭仰望著壁飾上的天使浮雕,她的美麗的臉頰上有一滴淚珠正流下來。瑪麗快步走過去,擁抱住自己的姐姐,安慰道︰“別難過,麗萃,你是這麼善良,這麼聰慧,上帝一定會賜給你可愛的孩子的。”

    伊麗莎白勉強笑了笑,拭去淚痕,說道︰“是呀,瑪麗,我每天都在祈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不用擔心我,方才我只是想到安妮的身體一直那麼虛弱,經常生病,可她已結婚就有了孩子,而我的身體一向健康……”她又忍不住要落淚了。

    瑪麗連忙低聲勸慰著她,正在姊妹倆輕言細語的時候,達西先生走了出來,他一臉關切地看向伊麗莎白。瑪麗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做丈夫的都比自己的妹妹要更有說服力,也更有安慰人的力量,於是她連忙走開了,讓達西先生去開導自己的妻子。

第22章 意外來客

    達西先生果然會安慰人,不久伊麗莎白就又恢復了活潑開朗的天性,重新變得樂觀自信起來了。瑪麗看到這種轉變,感到很欣慰,同時也益發感到困惑︰一個女子的幸福是如此依賴于自己丈夫的愛情,那麼倘若愛情消逝,這個女子又是多麼的不幸呀!

    她的這些在世人看來離經叛道的言論,無法與伊麗莎白討論,甚至與喬治安娜和安妮都不能談,那會把單純的喬治安娜嚇壞了的,而安妮,哦,安妮如今又何嘗不是在仰仗著她自己的丈夫來獲得幸福的呢?

    瑪麗自己無法想出答案,於是她比從前更加勤勉地去藏書室,想在浩如煙海的典籍裡厘清自己的疑惑。在旁人看來,班納特家的三小姐真是一個天生的書呆子。這方面,只有小奧斯汀先生與她不相伯仲,小奧斯汀先生做為本堂牧師,有不少教區裡的事務要時時來彭伯里請示,有時候,他與達西先生或是伊麗莎白談完正事之後,也會到彭伯里那著名的藏書室裡來稍待片刻,選取幾本自己喜愛的書籍。在這方面,達西先生是以豪爽大方而出名的,對於所有樂于讀書向學的人,彭伯里的藏書室都敞開著大門。

    於是瑪麗就經常與小奧斯汀先生在藏書室裡不期而遇,兩人也的確在對某位作家、某本書籍或是某些觀點上看法一致,即使是不一致的地方,提出來與趣味相投的人討論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所以伊麗莎白在寫給簡和班納特太太的信裡,都很樂觀地預測︰好事將近。大家也動不動就會拿他們兩人開玩笑,小奧斯汀先生對此總是感到困惑難解,而瑪麗則安之若素,不過她注意到,喬治安娜從來不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從來不用小奧斯汀先生來打趣她,並且在別人這樣做的時候,她總表現得反常的沉默。

    這一天,瑪麗和喬治安娜相約在吃過早飯之後,到樹林裡去散步,雖然這種散步每天都會進行至少一次,但是每一次到樹林裡去瑪麗都會發現令人驚喜的美景,或是一處沒有發現過的植被。這種遠足是既有益于身體健康,又有益于精神愉快的,瑪麗一邊走,一邊告訴喬治安娜,安妮已經邀請她秋天的時候,去她那裡做客,雖然她現在的住宅很狹窄,但是依然可以給她的好朋友準備一間舒適的客房,瑪麗可能一直會在她那裡陪伴到她安然生產為止。這樣瑪麗就又可以參加列斯特城堡那全員參與的葡萄采摘節了,對此她非常期待。

    她們正在談論著令人愉快的話題的時候,突然一輛外表寒傖的出租馬車從道路上駛過來,馬鈴聲聲,瑪麗和喬治安娜連忙退到路邊,心中都奇怪怎麼會有客人乘坐出租馬車造訪彭伯里。這時候馬車的車窗裡伸出一個戴著夸張的艷麗女帽的腦袋,一個聒噪的聲音嚷道︰“瑪麗,親愛的姐姐,真高興見到你呀!”

    瑪麗感到心裡一緊——竟然是莉迪亞,她還是想從前一樣撒野吵嚷,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從莉迪亞新婚後回了一趟浪搏恩之後,瑪麗已經好久沒有見到自己的這個最小的妹妹了,或者說她一直避免見到莉迪亞,在莉迪亞去兩個姐姐家裡做客的時候,她總是提前避開,即使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莉迪亞只顧愛情不顧道德而締結的那樁荒唐的婚姻,不僅不會給莉迪亞自己帶來久遠的幸福,而且成為了整個班納特家的不定時炸彈,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夠將她們平靜安寧的生活轟得面目全非。此刻,她就有這種感受。

    可能莉迪亞也感覺到自己乘坐的這輛出租馬車太不體面了,於是她叫停了馬車,跳下車來,若無其事地跟自己的姐姐說︰“哦,瑪麗,天氣真好,我干脆就跟你們一起散步回去吧。不過能先借我點兒錢打發車夫嗎?我自己一個便士都沒有了。”瑪麗默不作聲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錢包裡找出一個金幣,遞給莉迪亞,莉迪亞付清了車錢,找回來的零頭也沒有還給瑪麗,而是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喬治安娜與莉迪亞只是萍水之交,因為前幾次莉迪亞來彭伯里做客的時候,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總是送她到倫敦或是拉姆斯蓋特去,因此看到莉迪亞這種全無大家閨秀風度的作風,喬治安娜簡直驚呆了,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那高雅的嫂子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妹妹。

    她們正在談論著令人愉快的話題的時候,突然一輛外表寒傖的出租馬車從道路上駛過來,馬鈴聲聲,瑪麗和喬治安娜連忙退到路邊,心中都奇怪怎麼會有客人乘坐出租馬車造訪彭伯里。這時候馬車的車窗裡伸出一個戴著夸張的艷麗女帽的腦袋,一個聒噪的聲音嚷道︰“瑪麗,親愛的姐姐,真高興見到你呀!”

    瑪麗感到心裡一緊——竟然是莉迪亞,她還是想從前一樣撒野吵嚷,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從莉迪亞新婚後回了一趟浪搏恩之後,瑪麗已經好久沒有見到自己的這個最小的妹妹了,或者說她一直避免見到莉迪亞,在莉迪亞去兩個姐姐家裡做客的時候,她總是提前避開,即使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莉迪亞只顧愛情不顧道德而締結的那樁荒唐的婚姻,不僅不會給莉迪亞自己帶來久遠的幸福,而且成為了整個班納特家的不定時炸彈,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夠將她們平靜安寧的生活轟得面目全非。此刻,她就有這種感受。

    可能莉迪亞也感覺到自己乘坐的這輛出租馬車太不體面了,於是她叫停了馬車,跳下車來,若無其事地跟自己的姐姐說︰“哦,瑪麗,天氣真好,我干脆就跟你們一起散步回去吧。不過能先借我點兒錢打發車夫嗎?我自己一個便士都沒有了。”瑪麗默不作聲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錢包裡找出一個金幣,遞給莉迪亞,莉迪亞付清了車錢,找回來的零頭也沒有還給瑪麗,而是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喬治安娜與莉迪亞只是萍水之交,因為前幾次莉迪亞來彭伯里做客的時候,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總是送她到倫敦或是拉姆斯蓋特去,因此看到莉迪亞這種全無大家閨秀風度的作風,喬治安娜簡直驚呆了,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那高雅的嫂子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妹妹。

    莉迪亞才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呢,她興高采烈地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景色,笑嘻嘻地說樹林還算齊整,只是比起北方的闊葉槭樹林來,就不夠氣派了。一會兒的功夫,她又朝著山坡上正在放羊的一個牧羊倌揮動手帕,夸獎那個羊倌長得還算是英俊耐看。對這樣的言論,瑪麗和喬治安娜都以沉默相對。

    後來,為了讓莉迪亞少說幾句讓莊園主人聽了不快的話,瑪麗便問她,為什麼不在北方軍隊裡呆著,而跑到彭伯里來了?她的丈夫韋翰先生又到哪裡去了?提到韋翰先生,喬治安娜瑟縮了一下,不過她很好地掩飾了自己,只是裝作欣賞風景,與那姐妹倆拉開了一段距離,免得總聽到一聲聲那個讓她自己痛苦羞恥的名字。

    一提到韋翰先生,莉迪亞才不像原來那樣笑容滿面了,她哭喪著臉說道︰“噢,瑪麗,我真是太不幸了!韋翰他背叛了我,我沒有辦法跟他生活下去了!”然後她就開始滔滔不絕地控訴韋翰的罪行,說他如何的嗜賭成性、到處借債,又是如何的花天酒地,毫無廉恥地勾搭他能勾搭上的每一個女人……她事無巨細地描述韋翰先生勾引的那些情婦,其中大多數的話語都絕不是良家婦女能夠說得出口的。

    瑪麗和喬治安娜直聽得心驚肉跳,恨不能叫她住嘴,幸好這個時候已經走到了彭伯里大廈的門口,莉迪亞便撇下瑪麗和喬治安娜,也不顧門口的僕人吃驚的神情,一溜煙兒地闖了進去,一邊大叫︰“麗萃,親愛的麗萃……”

    伊麗莎白對於莉迪亞的突然造訪表現得比瑪麗鎮定得多,原因在于這已經不是莉迪亞第一次不期而至了,前面有兩次也是莉迪亞在與韋翰吵過架之後跑到姐姐們的家裡來訴苦,最後總是不用別人勸說,只要給她一小筆錢,那個惡棍韋翰就又變成了她親愛的韋翰心肝兒,用花言巧語哄得她心花怒放,兩個人歡歡喜喜地和好如初了。

    但是這次的情況顯然嚴重得多,據莉迪亞哭哭啼啼地描述,韋翰比結婚前壞上了十倍,他從前還只是勾引商人或是農戶家的女兒,這些人家要麼忍氣吞聲,要麼給點兒錢就可以了結,現在他居然跟當地的一戶老鄉紳的年輕太太勾勾搭搭,有一次居然被老鄉紳給堵在了一座舊磨坊裡,幸虧韋翰先生身手敏捷,從屋頂逃之夭夭,但是流言蜚語傳遍了當地和軍營,韋翰先生的狼藉名聲讓駐軍長官沃爾豪斯將軍都無法回護他,便毅然決然地將他從軍隊除名,取消了他掌旗官的職位。

    眼見韋翰先生再也穿不上她心愛的紅制服,莉迪亞真是傷心欲絕,再加上韋翰沒有了收入,又整天被債主追得躲在家裡酗酒,還把屬于莉迪亞自己的那部分體己錢也花得一干二淨,莉迪亞感覺自己沒有原先那麼愛他了。兩個人難免發生爭執,令莉迪亞沒有想到的是,在韋翰先生的萬千罪惡之上又加一重罪名——他居然對莉迪亞實施了家庭暴力,把莉迪亞打得皮破血流,莉迪亞於是便從他們寄居的小旅店裡逃了出來,前來投奔親戚,並期望姐夫達西先生為自己找回公道。

    她這樣義憤填膺地控訴完後,本以為會得到大家的安慰與支持,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達西先生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走開了。喬治安娜連晚飯都沒有敢下樓來吃,借口頭痛一直沒有出現,瑪麗板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一向認為莉迪亞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只有伊麗莎白略微感嘆了一句︰“我本來以為韋翰先生已經壞到了極點,現在看來,他的前途尚未可限量。”

    但是雖然這麼說,看在姐妹之情上,她依然收留莉迪亞住了下來,不過她不肯向達西先生進言去解救韋翰先生于水火之中,也沒提為他們倆還債的事情。令瑪麗驚奇的是,莉迪亞也不是很堅持,她很快就舒舒坦坦地在姐姐家住了下來,並且一住下就不想走,整天瘋瘋癲癲地到處游逛,跟僕人和雇農也能打情罵俏地談得來。為了伊麗莎白,達西先生盡可能地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但是不久他就送喬治安娜去拉姆斯蓋特度假去了。

    這天午後,莉迪亞不知道跑到哪裡逍遙去了,伊麗莎白在屋後的長廊下面擺下了一桌精心準備的下午茶,和達西先生坐在一起聊天、喝茶,瑪麗也參加了進來。英格蘭的夏日陽光明媚而不燥熱,女僕將剛剛沏好的茶壺送過來,長廊下立即彌漫著沁入心脾的芳香。一杯茶落肚後,整個身心得到了極好的慰藉,溫馨美妙得難以形容。

    茶桌上擺放著產自明頓的皇家瓦塞思骨瓷,包括茶壺、杯具組、糖罐、奶盅、點心盤和放茶渣的小碗,皆為白底描玫瑰花的紋樣,而點心架、茶葉濾匙、放過濾器的小碟子、茶匙、奶油刀、蛋糕叉等都是擦得 亮的純銀器皿。

    三層點心架上琳瑯滿目地擺放著十幾種精美的蛋糕、松餅和三明治,瑪麗最喜歡吃松餅,剛剛烘焙出爐的松餅尚帶著余溫,她先用餐刀把松餅從中間切開,涂上了一層覆盆子果醬,再涂上厚厚一層產自法國布裡的花皮軟質奶酪,吃完一口再涂下一口,松軟可口,滋味無可形容。

    伊麗莎白遞給她一碟南瓜一樣色澤紅艷的米莫勒奶酪,說道︰“瑪麗,親愛的,你可以嘗嘗這種奶酪,是列斯特伯爵前兩天派人送來的,他自己莊園裡的特產,似乎比法國貨還要醇厚。”瑪麗久已沒有聽到有人提起列斯特伯爵了,她的心裡輕跳了一下,連忙若無其事地接過奶酪,品嘗之下,評論道︰“嗯,這種奶酪還沒有熟成,味道清淡,有一點兒迷迭果香,還有榛子香。”

    達西先生用司康餅裹了奶酪來品嘗了一下,也稱贊它質地濃稠柔軟,口感稠膩順滑,是奶酪中的上品。瑪麗默默的沒有吭聲,伊麗莎白卻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親愛的,怎麼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見到過列斯特伯爵?說實在的,他上次缺席喬治安娜的生日舞會,實在是失禮,雖然寫信道過歉,事後總應該親自登門解釋的吧?”

    達西先生微笑了一下,說道︰“我想列斯特伯爵正忙著在整個歐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哪裡還有工夫顧及這樣的小節?”這下子不僅瑪麗瞪大了眼楮,連伊麗莎白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再三懇求達西先生說得仔細些。

第23章 彭伯里的秘密

    從達西先生的話裡,瑪麗聽出,列斯特家族一直以來依仗自家的財富隨心所欲地操縱歐洲的政治和經濟,他們左右局勢的能量據說使歐洲的國王們也甘拜下風,而尤以當今的列斯特伯爵為最,不過他很少出頭露面,總愛躲在某個可以利用的皇室貴族或王公大臣的背後出謀劃策,顯得神秘莫測。但是當今世界的大事件,他幾乎全有插手,不論是支援遠征非洲的軍隊、在美洲淘金,還是開發甦伊士運河、投資歐洲小國的公債,他從中攫取了大量的財富,可以說,列斯特城堡和翡翠谷莊園的收益僅僅是伯爵龐大財富中的九牛一毛,他只用來陶冶身心而已,他的大量財富來自歐洲和英國方興未艾的金融業和制造業。他在世界各地開辦銀行,從事證券、鋼鐵、煤炭、采礦等行業,其影響滲透到歐洲、美洲及殖民地經濟生活的各個角落。

    伊麗莎白第一次知道列斯特伯爵經營著如此龐大的產業,與達西先生聊得興味盎然,她卻不知道瑪麗聽了以後心生百般感慨,她想自己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個無知無用的婦人吧,像那樣一個將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強人,自己有什麼資格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呢?

    她原本已然燃起的熱情又變成了一團冰冷,就連杯子裡的熱茶都只剩下了苦澀的味道,瑪麗說了聲抱歉,便起身去藏書室了,因為她時常如此,伊麗莎白並未覺察她有何異樣。

    瑪麗百感交集地走進藏書室,關上大門,只有在這個地方,她才會找到心靈的平靜。她走到藏書室那巨大的落地窗前,額頭抵住玻璃,久久地思索回味著方才聽到的那些關于列斯特伯爵的話語,禁不住又一次自慚形穢。

    良久之後,她心情平靜了一些,茫然無目的地向窗外望去,只見一塊漂亮得如綠絲絨一般的草坪沿著宅邸延伸到山坡之上,一叢叢樹形優美的茉莉樹點綴其間,門前的溪流在這裡轉彎,流經山坡下面的寬闊地帶,隨即匯成一汪開闊的水面,像鏡子一樣倒映著峰巒和雲彩。遠處的山巒同藍天交相輝映,一直融入天際。瑪麗感到自己好受了一些,很多痛苦其實都是人自找的,一旦你放棄了,痛苦也就隨之而去。

    恰好在這個時候,瑪麗突然聽到在藏書室的深處,傳來一陣的聲音,她被嚇了一跳,一邊問道︰“是誰在那裡?”一邊向發出聲音的書架後面走去。她有些擔心是小奧斯汀先生,因為曾經有幾次小奧斯汀先生就是這樣悶聲不響地在書架中間翻找絕版書籍,那麼他有可能看到自己方才失意難過的樣子,那實在是太令人難堪了。

    但是書架後面不是小奧斯汀先生,而是莉迪亞,她正手忙腳亂地跪在地上往她的裙子裡塞著什麼,地上還雜亂地堆著一堆舊書本。瑪麗吃驚地問道︰“莉迪亞,你在這裡做什麼?”這個時候,莉迪亞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她若無其事地敷衍著自己的姐姐︰“哦,瑪麗,你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是覺得無聊,來找本書看,誰知道把這裡翻得亂七八糟,都忘了從哪個架子上拿下來的了。正好你來了,就拜托你把這些書都歸到原位吧。”她說完就拍拍裙子上的塵土,徑自離開了。

    瑪麗有些氣憤,又有些奇怪,莉迪亞可絕對不是個讀書人,對於她方才說的話,瑪麗一個字都不相信,但是她想不通莉迪亞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雖說彭伯里的藏書室裡有不少珍本,但是想要賣出去換幾個英鎊來花也並非易事。

    瑪麗蹲下身來開始整理莉迪亞弄翻了的那一堆書,發現了更奇怪的事情——那些小羊皮封面的精裝筆記本根本就不是普通的書籍,而是達西家族的大記事本,上面有歷代家主的日志,詳細記錄著財產賬目的進出以及來往交際的禮品清單。瑪麗很難想象莉迪亞會對這些記錄感興趣。最後她猜測也許莉迪亞真的是閑得無聊,進來亂翻了一通吧。她把筆記本按照年代整理到了原來的架子上,發現莉迪亞拿下來的那幾本,根本就不是現任達西先生的筆記,而是早已過世的達西先生的父親和祖父的日志。她聳了聳肩,很快就把這件事丟到了腦後。

    後來的那件事發生之後,瑪麗曾經無數次責怪過自己如此的大意,以至於造成了那樣的惡果。但是當時她的確是沒有任何一點兒不好的猜疑,誰會想到有人為了利益竟會陷害自己的親姊妹呢?很多事,唯有時過境遷,才能回首看清它。

    但是事實證明,她過于天真了。當天莉迪亞就從彭伯里不告而別,就像她來時一樣突然,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沒有出現,伊麗莎白有些擔心,便派人去找她,尋找她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因為莉迪亞好端端地在藍白屯的一家小旅館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丈夫韋翰先生。莉迪亞不肯跟著尋找她的僕人回來,倒是韋翰先生表示有重要的事要找達西先生談談。

    大家都知道韋翰是一個品行惡劣、卑鄙無恥的人,但是這一次他真的令人厭惡到了極點。達西先生在書房裡接見了他,韋翰先生要求伊麗莎白也在場聽聽他說的話,於是為了慎重起見,瑪麗陪著伊麗莎白一起來到書房。等她們在椅子上坐好,一直假笑著站在地中間的韋翰就如同小丑一樣發表了一番恬不知恥的演說。

    他環顧四周,說道︰“這裡比以前更加氣派了,這應該歸功給你,伊麗莎白,我親愛的大姨子。我的童年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裡就是我的家,只不過別人總是在不斷地提醒我,我之所以能在這座大廈中自由進出,是因為主人家的恩惠,對此我應該感恩戴德。稍微長大些之後,我曾經怨恨過,為什麼我不是這裡的少爺,為什麼我沒有財富,沒有權勢,雖然我樣樣都不比你差,達西。”

    達西先生冷冷地回答道︰“因為你不配。”

    韋翰先生笑了起來,他說︰“我曾經也這麼認為,不過就在今天,我明白了,有時候,上帝沒有給我想要的,不是因為我不配,而是我值得擁有更好的。”他的話裡有一種奇怪的篤定,一種隱含著深深惡意的戲弄,讓瑪麗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冷漠地盯著韋翰先生,於是韋翰聳了聳肩,說道︰“好吧,既然這裡的人都如此缺乏幽默感和好奇心,那就讓我言歸正傳——我今天是來認祖歸宗的,我親愛的兄長,達西先生,高貴的您怎麼能想到有一天會發現與卑賤的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呢?”

    即使是一個炸雷憑空劈下,也不會如此有震撼力,達西先生的眼神深邃,表情嚴肅,他半晌沒有做聲,良久之後,他才戒備地問道︰“你這種對家父的無端指責是一種惡毒的誹謗行為,你是在暗示家父與你那放蕩成性的母親有染,並為此欺騙了他最為信賴的朋友兼管家嗎?”

    韋翰先生惡狠狠地笑道︰“你理解得很對,我正是你那個道貌岸然的父親與他的管家的妻子私通的產物,這是諷刺呀,達西先生。哦,不,是哥哥。”他得意地大笑起來。

    伊麗莎白忍無可忍地嚷道︰“你有什麼證據嗎?像這種信口雌黃是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你只不過是借著誹謗老達西先生的人品來達到你罪惡的目的,你是不會得逞的。”

    但是韋翰先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封泛黃的信件︰“別著急,我親愛的大姨子,也可以說是我親愛的嫂子,看看這封信吧,這是老達西先生寫給我母親的信,上面明確地承認我是他的孩子,並且承諾我母親一定會安排好我的前途。唔,那個時候,我母親剛剛生下我,就跟我那名義上的管家父親鬧翻了,她只好一個人遠走他鄉,不過在離開之前,她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存放這封寶貴的信件。”他戲謔地朝達西先生努了努嘴,“就是你最鐘愛的藏書室,達西,她把這封信夾在存檔的老家主的記賬本裡,還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嗎?”

    達西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韋翰盯著他,嘴角帶著快意而殘忍的笑容︰“想想吧,當年老達西是怎麼對待我的?他難道不是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疼愛的嗎?他難道不是送我上大學,讓我接受紳士階層才能接受的教育嗎?他難道不是在遺囑裡都提到我,讓你保障我一生衣食無憂嗎?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從前人們都說是他為了感謝我那管家父親對他多年忠心服務,現在我明白了——我是他的親兒子,這個理由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達西先生沉默了半晌,才低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不要告訴我你以前就有這樣的猜疑,照你的品行性格,倘若真有蛛絲馬跡的懷疑,你一定會吵嚷得天下皆知。”

    韋翰先生諷刺地笑道︰“還是我的好兄長最了解我——我的確是最近才知道的,我那離家出走去了美洲的母親病死了,但是在臨死前,她給我寫了一封催人淚下的長信,告訴我真相,並且告訴了我她藏這封證據的地點。”

    瑪麗這時突然插嘴說道︰“於是你就逼迫莉迪亞來撒謊,混進來偷走了這封信,對嗎?我今天上午在藏書室看見她在裡面翻找什麼,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韋翰戲謔地笑道︰“謝謝,瑪麗,不過我可沒有逼迫莉迪亞,恰恰相反,這整個主意還是她給我出的呢,你簡直想象不到她是多麼積極地主動要求來尋找這個證據,也只有她才能辦到這件事,畢竟,達西,我們現在不僅是連襟,還是親兄弟了。”

    伊麗莎白像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擊垮了,她一動不動地軟倒在扶手椅上,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24章 韋翰的條件

    達西先生馬上注意到了伊麗莎白的情況,他快步地走過去,握住她冰冷的手,給她溫暖和力量。達西先生關切地輕聲問伊麗莎白是否不舒服,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伊麗莎白悲傷地搖了搖頭,說道︰“哦,我真是太不幸了,威廉,也許你娶了我真的是一個錯誤,我只給你帶來了麻煩、屈辱和不幸。”

    她泣不成聲了,瑪麗也傷感地流下了淚水,現在她知道莉迪亞為什麼不肯回來了,她是不敢來面對伊麗莎白吧。

    達西先生溫柔地說道︰“不要這麼說,麗萃,我親愛的,夫妻本就應該同甘共苦的,你給我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樂。”

    韋翰不耐煩地打斷道︰“真是太令人感動了,但是我希望二位先克制一下情緒,來談談如何補償我這些年的損失吧。”

    瑪麗冷靜地說道︰“這封信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只除了證明你是老達西先生的私生子之外。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更何況私生子是沒有財產繼承權的,你什麼都得不到。”

    韋翰哈哈笑道︰“哦,我的又一位博學的大姨子,哦,多麼高深的認識,多麼透徹的分析喲!不過這封信宣揚出去,彭伯里的名聲就毀了,老達西先生的一世英名……”他猥褻地笑著。

    達西先生忍無可忍地怒斥道︰“的確,我是不會讓你隨意污辱先父的名聲的,彭伯里的名譽不容玷污,說吧,你要什麼條件?”

    韋翰先生眯起眼楮,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要你一半的收入,只要你活著,每年就要給我5000鎊。這個要求很公平,不是嗎?”他輕笑了一聲,接著說道,“我還要彭伯里的一半產權。”

    “你休想,”達西先生憤然說道,“錢我可以給你,可是我即使一把火把彭伯里燒掉,也不會讓你來玷污這裡的一寸土地。”瑪麗從來沒有見過達西先生如此的憤怒。

    就連韋翰也有點兒膽怯了,他退後了一步,不甘心地爭辯道,“好好想想吧,達西,也許我現在可以不要彭伯里,但是倘若我親愛的嫂子一直生不出個繼承人來,彭伯里早晚會落入我的手裡,就像柯林斯那個蠢貨繼承浪搏恩一樣。要知道,我親愛的莉迪亞可是已經懷孕了,不管怎麼說,達西家族後繼有人。”他油腔滑調地補充道,“為了我兒子的利益,我不惜與你對簿公堂。”

    也許韋翰覺得此行已經達到了目的,他已經狠狠地羞辱了他想要報復的人,於是他聲稱自己過兩天還要來,希望達西先生好好考慮清楚,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然後韋翰便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

    達西先生郁憤難平地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伊麗莎白又悲痛又懊惱,還有著深深的愧疚,她低聲啜泣著,瑪麗知道達西先生需要平靜下來仔細思考對策,便攙扶著伊麗莎白去樓上休息。

    一回到臥室,伊麗莎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倒在床上慟哭失聲,她恨韋翰先生無恥狠毒,恨莉迪亞無情狡詐,更恨自己給達西先生和彭伯里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和恥辱,難道達西先生真的要失去彭伯里了嗎?她太明白彭伯里對於達西先生的重要性了,那不是一份財產,而是一種責任和一種榮耀。現在自己和自己的親戚令他蒙羞,甚至萬劫不復,伊麗莎白怎能不悲痛欲絕︰“哦,瑪麗,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上帝要這樣懲罰我?”

    瑪麗也禁不住流了很多眼淚,她一再寬慰伊麗莎白︰“親愛的麗萃,你是這麼善良、這麼好的人,上帝一定不會讓你受罪的,神意自有安排,你不要擔心。”但是伊麗莎白頭痛欲裂,瑪麗不得不倒了一杯白蘭地,勸她喝下去,然後睡一覺。

    不久之後,加在白蘭地中的安眠藥起了作用,伊麗莎白昏睡了過去,瑪麗很不放心,便坐在一旁守護著自己的姐姐。伊麗莎白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她不時地發出啜泣和低吟的聲音,不時地輾轉反側。看到一向開朗明媚的伊麗莎白如此痛苦,瑪麗也難免感同身受。她坐在伊麗莎白的床前,不時為她拭去額頭的冷汗,心裡面思忖著這件意外的變故。

    韋翰先生揭開這件事的主要目的當然是為了錢,但是同時讓達西先生受辱,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因為他瘋狂地嫉妒達西先生,這是瑪麗從他的一系列言行中體會出來的,而嫉妒往往會讓人做出不顧一切的瘋狂舉動。

    而達西先生重視名譽和先人的聲望遠重于重視財富,所以他極有可能會慨然應允分給韋翰先生一半財產,但是彭伯里呢?他是絕不會給韋翰的,韋翰能就此罷休嗎?一旦那封信被公之于眾,結果會是毀滅性的,不僅老達西先生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就連達西先生和喬治安娜的聲譽也都會受損。更為嚴重的是,即使韋翰現在得不到彭伯里,倘若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真的沒有繼承人的話,他依舊可以因為血緣的關系而對彭伯里主張權利,那對伊麗莎白會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瑪麗想到這裡,猛得站了起來,她使勁搖了搖頭,“不,不行,絕不能讓那個卑劣小人得逞,讓他肆意傷害這些善良正直的人!”突然瑪麗靈機一動,她想到了一個人,在她認識的人當中,也許只有那個人能夠幫助彭伯里,幫助伊麗莎白走出困境,能夠有辦法制服那個卑劣小人,雖然瑪麗想不出辦法來,但是她相信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瑪麗立刻坐到窗邊的一個小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紙筆,她開始寫信︰“尊敬的列斯特伯爵……”她用了這樣的一個開頭,然後她便寫不下去了,她撕掉這張紙,重新對著一張白紙發呆,此時床上的伊麗莎白又一次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於是瑪麗不再猶疑,何必在乎虛幻的面子和自尊心呢?向一個品行端正、且對自己抱有好感的人求助並不違背她做人的準則。

    她蘸了一下墨水,一口氣寫了滿滿兩張紙,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盡可能清楚地寫了下來,然後她將信箋封緘,事不宜遲,她立刻喚來一個男僕,請他即刻將信送到鎮上寄了出去。但是這件事她沒有跟任何人說,因為她並不知道列斯特伯爵能否幫上忙,能幫多大的忙,既然如此,又何必給伊麗莎白空幻的希望呢?何況達西先生也許自己就能妥善地解決這件事。

    然而事情得發展很不順利,接下來的幾個周裡,達西先生耐下心來,跟韋翰先生講道理、談條件,韋翰先生卻死咬住牙,硬是不肯松口,最後,達西先生不得不做出了沉痛的讓步,答應將自己每年收益的一半給韋翰夫婦,並且在有生之年,倘若一直沒有繼承人,就會將所有的財產留給韋翰先生的兒子。

    伊麗莎白被這個打擊給擊倒了,從那天起她就沒有能離開臥室,瑪麗一步不離地照顧她,寬慰她,達西先生也一再讓她不要那麼自責,畢竟這件不幸的事溯根究源還是老達西先生的行為不謹造成的,只是他既不願意責難自己已故的父親,又不願自己的妻子受罪,達西先生在這段日子裡也是飽受了煎熬。

    終于,到了那個令人倍感痛楚的日子,達西先生、韋翰先生、莉迪亞還有專門請來的律師,一起聚在書房,要來簽署一項協議,這項協議的條款是經過艱辛的談判才確定下來的,裡面極大地損害了達西先生的利益,卻能讓韋翰先生和莉迪亞富甲一方。莉迪亞毫無愧疚之心地重新出現在彭伯里,面對著滿臉病容、痛苦憔悴的伊麗莎白,她居然毫無同情之心地說道︰“嗨,麗萃,很快我就可以跟你一樣富有了,這可真讓人快慰呀!”

    伊麗莎白微微顫抖著,但是她努力地保持了尊嚴,不願意被這些卑劣的人取笑、達西先生本來勸她無須出席這樣一個場合,但是伊麗莎白堅持自己應該面對自己造的孽,她是將此做為對自己的懲罰!瑪麗陪著她,心裡不知道伊麗莎白經此打擊是否還能振作起來,不禁憂心如焚,面對莉迪亞的恬不知恥的嘴臉,她簡直無言以對,只得保持著冷峻的沉默。莉迪亞壓根就不在乎她,她誰都不在乎,此時真是志得意滿,興致盎然地打量著彭伯里陳列的古董,大聲跟韋翰猜測著價錢。

    當達西先生走進書房時,他對為自己家族服務了三十年的莫迪律師輕聲說道︰“今天是彭伯里的羞恥日。”對彭伯里深有感情的莫迪律師也以同樣的語調回答︰“也是彭伯里的受難日。”

    當所有相關的人員聚齊之後,莫迪律師依照慣例,將協議的條款從頭到尾朗讀了一遍,並且進行了詳細的解釋,務求雙方對此都能明確地了解,當協議生效,韋翰先生的利益得到保障之後,韋翰先生就應該將他手中的那封信交給達西先生銷毀,並且保證永遠不會污損老達西先生的名譽。

    達西先生點頭確認,韋翰先生也連聲應是,於是莫迪律師將羽毛筆遞到了達西先生的手中。瑪麗陪著伊麗莎白出席了這次儀式,她站在伊麗莎白旁邊,支持她撐過這難熬的一幕,此時見達西先生拿起筆來,瑪麗突然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難道彭伯里的權利真的就這樣拱手相讓了嗎?

    就在達西先生將要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一個沉靜而響亮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且慢,達西先生。別急,韋翰先生。我這裡還有一點兒各位意想不到的證據。”

第25章 柳暗花明

    隨著說話聲進來的,是許久沒有露過面的列斯特伯爵。他大踏步地走進來,眼角的余光掃過瑪麗,瑪麗感覺他似乎彎起嘴角朝自己笑了笑,她的心猛然感到充滿了力量,眼前這似乎已經無望了的情勢也有了翻轉的可能。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向列斯特伯爵,莫迪先生遲疑地問道︰“列斯特伯爵,請問您能提供的證據是什麼呢?”韋翰先生戒備地盯著伯爵,如同一只感受到危險的狐狸,弓起背,豎起毛,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但是他顯然知道列斯特伯爵的權勢,沒有敢公開提出抗議。

    列斯特伯爵簡單地跟達西夫婦打了個招呼,然後對莫迪先生說道︰“我有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韋翰先生對於彭伯里和達西家族的財產沒有絲毫的權力。”韋翰終于忍不住大叫起來︰“胡說,你以為你有權有勢,就可以任意妄為嗎?我手中的這封信確定無疑地證明了我的出身。”

    列斯特伯爵輕蔑地說道︰“但是你忽視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老達西先生是被蒙蔽了,他以為你是他的兒子,所以寫了這封信,答允你的母親承擔撫養和教育你的權力。但是我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那就是你的母親是一個撒謊成性的風流女人,她可以對自己的丈夫不忠,顯然就極可能有不止一個情夫。”噢,這種談話足以讓任何淑女暈倒,但是事關重大,瑪麗不想矯情,裝作耳朵受到玷污的樣子退出去,她緊張地旁聽著。

    韋翰先生被氣得五官都變形了,他英俊的臉龐變得無比的丑陋。他嘶嘶地喘著氣說道︰“口說無憑,你有什麼證據嗎?”

    列斯特伯爵篤定地回答︰“當然,證據就在門外,我帶來了一個人證。”他打了一下響指,他的貼身男僕帶著一個穿著花哨而潦倒的老年男子走了進來。那個男子身穿一件流行于美洲地區的花呢外套,頭上的呢帽原先的質地是上好的,但是已經被磨破了邊,他的臉上刻著歲月的痕跡,那不是隨著年華逝去而沉澱下來的睿智和豁達,而是窮愁猥瑣,令人望而生厭。

    列斯特伯爵輕輕說道︰“請允許我給你介紹一下吧,韋翰先生,這才是你的親生父親——斯圖爾特先生。”韋翰怒吼了一聲,向列斯特伯爵猛撲了過去,夾雜了莉迪亞的尖叫聲,書房裡出現了短暫的混亂,不過在列斯特伯爵、達西先生和幾個僕人的共同努力下,很快韋翰先生便恢復了理智,他坐在椅子裡大口喘著氣,他的衣服扣子被扯掉了兩個,頭髮也凌亂了,這時候大家再仔細打量韋翰先生的臉孔,發現簡直就是那個列斯特伯爵領來的老頭兒的翻版,任何人一望而知這兩個人具有很近的血緣關系。

    當那場短暫的混亂發生時,那個老頭兒熟練地躲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現在他走了出來,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打量著韋翰先生,他說話了,他的嗓音也與韋翰先生近似,只是捎帶渾濁︰“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和愛麗斯為你取名叫羅伯特,與我同名,她不得不把你寄名在老韋翰那個傻瓜的名下,讓你姓韋翰。然後她就跟我逃走去過逍遙的日子了,可是我們當時自顧不暇,沒法子帶你走。不過她為了讓你能過得好一點兒,故意設了個圈套,讓這裡的主人老達西先生以為自己酒後亂性,跟她睡了一覺,這樣你就過得跟一個真正的少爺似的……”

    韋翰不等那老頭兒說完,就怒斥他一派胡言,並且不顧一切地攻擊列斯特伯爵收買了這個無賴來陷害他,但是列斯特伯爵冷淡地斜睨著他,當他發泄完了,伯爵才拿出一沓羊皮紙來,說道︰“愛麗斯韋翰太太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居住時,無數次跟她的朋友們吹噓她是如何欺騙善良的老達西先生,有不下七個人聽到她一再復述同樣的事,這是在牧師見證下做的筆錄,他們都願意到法庭上宣誓作證。”

    韋翰狂怒地一把搶過那些羊皮紙,一張一張地翻閱著,最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觸手可及的富貴又這麼從指縫裡溜走了。但是他不甘心地說道︰“好吧,我承認這個事實,但是事實也不能掩蓋住老達西曾與我母親有染,倘若不給我一定的補償,我會將這件事宣揚得人人皆知……”

    列斯特伯爵冷冽地說道︰“如果那樣的話,的確是彭伯里的不幸,但是,我可以跟您保證,韋翰先生,您的命運也絕不會美妙,我會以誹謗罪讓您在監獄裡爛掉的。請相信我說的是實話,絕不是在威脅您。”

    莉迪亞尖叫著︰“噢,不,韋翰,我們走吧。別跟他們斗了。”韋翰掙脫了莉迪亞的糾纏,惡狠狠地盯著列斯特伯爵,說道︰“好吧,好吧。我認輸就是了。不過你總要給我點兒好處,才能封住我的嘴。”

    列斯特伯爵輕蔑地一笑,回答道︰“我給你的好處就是從此忘掉你這個人,請相信我,倘若讓我一直記得你,絕不是一件值得你慶幸的事。所以我建議你不妨好好向達西先生懺悔,說不定這位好心腸的先生能施舍你幾個金鎊,免得你被債主們追得走投無路。”

    韋翰瑟縮了︰“您真的是無所不知。”

    “我可不把這看成是恭維,尤其是你這種人口中說出來的。”列斯特伯爵轉頭率先離開了書房,伊麗莎白緊跟其後,請他去客廳坐,達西先生留下來與韋翰夫婦交涉後續的事情。可以料想得到,韋翰總能撈到一筆錢來把那封老達西先生一時糊涂寫下來的信賣給彭伯里。這件事不久就處理完了,莉迪亞甚至都不敢跟伊麗莎白打招呼,就跟著韋翰一起灰溜溜地離開了,沒有人去給她送行,沒有人願意再理睬她,甚至沒有人肯跟她再說一句話。

    莫迪先生很高興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他祝賀了達西先生幾句之後,也告辭離去。達西先生走進客廳,伊麗莎白激動地朝他伸出手去,達西握住她的手低頭親吻。這個場面令人感動,瑪麗不禁又用手帕去擦拭眼角。

    然後伊麗莎白又轉向了列斯特伯爵,說道︰“伯爵先生,我不知道用怎麼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遠在異國的您是怎麼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而不遠千裡地趕來挽救了我們的。但是請接受我最誠摯的謝意,你不會知道就在方才,我感到自己站在懸崖邊上,將要萬劫不復,是您救了我,救了我們。這不是錢的問題,您要明白,當那個惡棍威脅達西,威脅彭伯里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陷入了罪惡的深淵……”

    她太激動了,竟突然昏了過去。大家一陣忙亂,瑪麗去找嗅鹽瓶,達西先生將伊麗莎白抱起來送回了樓上的臥室。不久,醫生也請來了,達西先生見伊麗莎白已經醒了過來,知道她沒有什麼大礙,便下樓去見伯爵,向他表達自己做為彭伯里主人的感謝之情。

    要知道像達西先生這樣驕傲的人,不會輕易欠人的情,但是一旦得到了他的友誼,便是可以終生信任的生死之交。列斯特伯爵無疑很看重達西先生,因此他非常誠懇地表達了對達西先生友情的重視,並且解釋了自己此行的前因後果。

    原來當瑪麗把求助信寄到列斯特莊園的時候,列斯特伯爵正在巴黎處理一些事情,他的那位訓練有素的管家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將信送到了他的手中。伯爵接到信之後,充分動員了自己在世界各地的眼線和關系,很快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並且順利找到了因為得罪了意大利黑手黨而逃亡法國,混跡于巴黎紅燈區的羅伯特斯圖爾特先生。伯爵以為他提供保護為交換條件,讓他來揭開了韋翰的真面目,並還老達西先生以清白。

    達西先生感慨說道︰“只有在患難時才能結識真正的朋友,韋翰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麼恨我。”

    列斯特伯爵笑了笑,說道︰“我想這也許不是恨,而是另外一種更為強烈的情感——嫉妒,達西先生,要知道,嫉妒,是一個人發自內心地對另一個人最大的認可。”他們兩個人心領神會地大笑起來。

    達西先生這段時間以來,憂愁煩惱郁滿胸臆,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暢快了,不過,他不知道還有一個令他更加暢快的消息在等著他,這個消息是瑪麗帶來的。

    瑪麗一臉喜色地走下樓來,向達西先生報告了醫生的診斷結果——達西夫人身體很健康,她暈倒的原因,是她懷孕了。

    達西先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狂喜地緊緊握了握瑪麗的手,又喜盈盈地接受了列斯特伯爵的祝福,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路去,與伊麗莎白分享這個好消息去了。

    樓下只剩了瑪麗和列斯特伯爵,瑪麗不禁有些局促,但是當伯爵簡潔地向她告辭,說自己還要趕回巴黎,將之前尚未處理完畢的事務了結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實在應該對伯爵表示由衷的感謝,同時也為自己貿然寫信求助的冒失行為而道歉。

    伯爵誠懇地望著她,說道︰“其實我非常感謝您的來信,因為這樣我便有理由來見您一面。”他停頓了一下,瑪麗心中涌起了難以言表的感激和羞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伯爵接著說道,“我渴望能與您見面,但請您放心,我不會主動要求要見您。這不是因為驕傲,您知道我在您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您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說到這裡,他把帽子戴上,請瑪麗替他向達西夫婦辭行,便走出大門,上了馬車,匆匆離去了。瑪麗坐在門廳的椅子上,只覺得心中有萬千的感觸,卻堵堵地說不出來,全都化成了眼淚流了出來。她一方面對伯爵的恩惠感激涕零,一方面又深刻地感覺到兩人之間相隔的鴻溝越發深廣,難以逾越,即使沒有別的障礙,她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越是重視伯爵,就越是擔心自己配不上伯爵,尤其她擔心伯爵終有一天會發現這一點。

    現在達西夫婦正是諸事順遂,心滿意足。他們倆對瑪麗能夠想到向列斯特伯爵寫信求助一事,真是又驚奇,又感激,但是因為瑪麗不願意深談此事,他們也就都不再深究。只是伊麗莎白再也不說伯爵與瑪麗不合適這樣的話了。

    星期日的清晨,達西一家像往常那樣去教堂做禮拜,伊麗莎白虔誠地跪在神壇前面,聽著牧師小奧斯汀先生念誦《聖經》經文︰

    “主說,萬事由我,不用怕,只管信。”

    伊麗莎白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虔誠地禱告著,感謝神所賜給她的幸福。

    其實幸福往往比人們所想象的要簡單很多,只是如果我們沒有經歷過失去,又怎麼能相信眼前所擁有的就是幸福呢?

第26章 那些不可言說的話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喬治安娜從拉姆斯蓋特回來了,經過兩個多月的海水浴,她看來身心健康,精神愉快。對於彭伯里所發生的事情,達西先生對喬治安娜守口如瓶,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接觸到如此黑暗的現實。伊麗莎白寫信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簡,免得韋翰夫婦再去他們那裡招搖撞騙,簡接到信後簡直震驚得無以復加,如果說韋翰先生品行卑劣,她還早已了解,對於莉迪亞居然完全不顧及姐妹之情,做出這種事情來,她只能表示極度痛心。

    不過莉迪亞並沒有去霍華德莊園踫運氣,她跟韋翰手中有了從達西先生那裡勒索出來的一小筆錢,在英國本土又聲名狼藉,這兩個人聽說很多冒險家在美洲成為富豪的故事,竟然遠渡重洋,到墨西哥的蒙特雷去尋找發財致富的契機了。莉迪亞在離開英國時,只給班納特太太留下了兩行字的口信,讓班納特太太在以後的日子裡浪費了好些眼淚。

    現在喬治安娜開始計劃湖區的旅行,自從她聽瑪麗講述了去年在湖區旅行所看到的美景之後,就一直心向往之,而達西先生一向認為有教養的女子,不僅要多讀書,還應多出門旅行,增長見識。因此他很支持喬治安娜的旅行計劃,尤其是還有那位和藹可親、精于世故的安涅斯雷太太陪伴和照管喬治安娜,就更加令人放心了。

    喬治安娜再三邀請瑪麗跟自己同行,因為瑪麗熟悉湖區一帶的風土人情,可以為她做向導。瑪麗很高興地接受了喬治安娜的邀請,一方面是因為湖區實在太美,她很想能有機會舊地重游,另一方面,她還很想順路去列斯特城堡探望安妮。

    一想到列斯特城堡,就不免會想到那裡的主人,不過聽達西先生說,列斯特伯爵去了埃及,他在那裡為英國遠征軍的納爾遜海軍上將提供軍費,狙擊遠征埃及的法國軍隊,並計劃在阿克爾城堡全殲法國的軍隊。

    在看待法軍將領拿破侖的態度上,達西先生與列斯特伯爵並不一致,但是這沒有影響兩人之間的友誼,據達西先生說,列斯特伯爵認為那個自命維新的拿破侖將軍的野心會給英國和整個歐洲帶來災難。

    這些關于政治的事情,瑪麗既無常識也無興趣,她只從這些話中得出一個結論——列斯特伯爵今年秋天將不會回到列斯特城堡,於是她決定陪同達西小姐游覽湖區,在達西小姐的舅舅布雷恩伯爵的領地沃德莊園做短暫停留,然後就繼續北上,在葡萄采摘節期間到達列斯特城堡,在那裡她們可以與安妮一起度過愉快的兩周。

    她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清晨出發了,瑪麗、喬治安娜和安涅斯雷太太共乘一輛輕便馬車,達西先生派兩個男僕沿途護送她們,一路上天氣晴朗,同伴又都那麼性情和悅,大家都很很舒適愉快。

    為了不令瑪麗感到枯燥,安涅斯雷太太建議這次游覽湖區的路線與去年有所不同,她們首先到達的是巴德海灣附近的巴姆伯格村,小村的平面呈三角形,中心有一座被綠陰掩蓋的小采石場。村民告訴這三位好奇的女士,采石場裡石料修建了附近著名的巴姆伯格城堡。

    瑪麗曾經在歷史典籍中查閱到這座古堡的歷史,因此她們沿著海邊向遠遠佇立在懸崖上的氣勢宏大的古堡走去的時候,瑪麗便給同伴講述了這座城堡幾百年來的數度興衰,它既曾作為亡國都城而顯赫一時,也曾被戰火洗劫,只剩斷壁殘垣。

    站在山崖下方,仰望這座巍峨聳立的古堡,很難想象它曾經歷如此多舛的命運。目前它屬于阿姆斯特朗男爵,據說男爵為了籌集資金修繕這座古堡,甚至不惜娶了一位美國銀行家的女兒。如今,男爵一家人並不住在城堡,而是向游人開放,可供參觀的部分包括全由從奧地利運來的珍貴柚木瓖嵌的富麗堂皇的國王大廳、十字廳、中世紀風格的餐具貯藏室,以及深達地下50米的武器倉庫和地牢。

    地牢的入口似乎有絲絲陰風吹拂,瑪麗和喬治安娜都知難而退,倒是安涅斯雷太太對地牢很感興趣,隨著城堡的看門人走了下去,而瑪麗和喬治安娜就到露台上去一邊觀賞沙灘上飛舞盤旋的各種各樣罕見的海鳥,一邊等待安涅斯雷太太。

    站在露台上,遠處的霍利島的迷人風光盡收眼底,喬治安娜不禁感嘆道︰“太美了,多麼壯闊!與永恆的自然相比,人的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憂愁又算得了什麼呢?”瑪麗奇怪她會這麼說,喬治安娜便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說實話,瑪麗,我是最近才從對列斯特伯爵的一廂情願的痴戀中解脫出來的,多虧了我的好嫂子伊麗莎白和安涅斯雷太太,才讓我從痛苦憔悴中找回了自我,有段時間我迷失了自己,相思成疾——暗戀一個人,實在是綿長的苦。”

    瑪麗沒有應聲,但是她在心裡默默地想︰“是呀,可是歡喜也這樣滋生著,所謂苦中有樂就是說的這件事吧。”

    喬治安娜一面輕撫著古老的堞牆和架在堞口的生銹的大炮,一邊說道︰“瑪麗,也許你會感到不耐煩,可是我依舊很感激你總是耐心地聽我這樣自怨自艾,而從不取笑我。在這個世間,很少人有耐心聽完別人的故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話要說;也沒有人喜歡聽別人的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痛。世人多半寂寞,這世間願意傾聽、習慣沉默的人,難得幾個,你無疑就是這幾個人中最難得的那一個。”

    瑪麗深受感動,她從來沒有與別人傾訴過衷腸,此時就把與列斯特伯爵之間的種種一一講述給喬治安娜聽,喬治安娜對於伯爵的求婚並不感到驚奇,因為從她在翡翠谷莊園看到伯爵給瑪麗的畫像起就知道了伯爵的情感,但是她聽說瑪麗拒絕了伯爵的求婚,不禁為瑪麗感到惋惜,又對伯爵感到同情,她不由自主流下了淚水,但是她本來就是多愁善感、心思細膩的女子,聽了瑪麗對於雙方地位的顧慮之後,她很快就理解了瑪麗,也更加憐惜瑪麗的苦衷了。

    瑪麗終于有一個朋友可以訴說自己一直悶在心底的話語,感到好受了很多,但是她告訴喬治安娜︰“曾經我認為自己沒有愛上他,可是經過安妮和韋翰這兩件事之後,我感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愛上他了。可是那些顧慮和障礙依然存在,讓我裹足不前,如今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樹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想念著他,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男子。”

    喬治安娜大聲說道︰“可是,瑪麗,你在我的心中從來都是最理智最清醒的人,這樣做不是太自欺欺人了嗎?也許你往前走一步,那些顧慮和障礙就會煙消雲散。”

    瑪麗搖了搖頭,“我再也不想對別人提起自己的過往,那些掙扎在夢魘中的寂寞、荒蕪,還是交給時間,慢慢淡忘。”兩個少女最終說好永遠不對別人提起這些事,永遠把這些作為兩個人的秘密來珍藏。

    過了一會兒,安涅斯雷太太從地牢裡上來了,她告訴她們看門人講給她聽的典故。據說,亞瑟王圓桌騎士中的第一勇士——蘭斯洛特伯爵與亞瑟王的妻子格溫娜維爾相攜私奔的時候,古堡曾經成為這對亡命鴛鴦的臨時棲息地,她說著領她們去看據稱是格溫娜維爾用一顆鑽石刻在石牆上的愛情箴言。

    瑪麗對此評論道︰“這種不道德的結合,最終也不會持續長久。世人都只從他倆的軼事中看到了不顧一切的愛情,就盲目地贊好稱奇,而當愛情消逝,隨著而來的苦果卻要他兩個獨自品嘗。”

    安涅斯雷太太很驚訝瑪麗小小的年齡就能說出如此深思熟慮的話來,喬治安娜自然是知道瑪麗有感而發,她自己未嘗不是感慨良深。然而安涅斯雷太太對於瑪麗的學究氣有些不以為然,當天晚上,當她們回到下榻的旅館時,她私下裡便這樣來教導喬治安娜︰“一個女人,太四平八穩了,端正嚴肅得過分,始終是不可愛的。”

    喬治安娜在安涅斯雷太太面前,卻常常露出調皮的一面,她反問道︰“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好像突然有了任人擺布的軟肋,也突然有了刀劍難侵的盔甲?就像格溫娜維爾刻在石牆上的話。她拋棄了亞瑟王,將世人重視的榮華富貴棄若敝履,是因為亞瑟王本不值得她去愛,還是因為蘭斯洛特伯爵太有魅力?”

    這些問題難住了安涅斯雷太太,她有些瞠目結舌,喬治安娜便咯咯地笑著跑進了瑪麗的房間,兩個人絮絮地又談了半夜,直到安涅斯雷太太來催了兩次,說第二天還要早起去游覽參觀建于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聖彼得大教堂,兩個姑娘才熄燈就寢。

第27章 繁華落盡

    在之後的兩周裡,她們一行沿著霍德爾山谷,游覽了風景如畫的丘陵地帶,這裡與湖上的旖旎風光全然不同,既有鮮綠欲滴的大片美麗的牧場,也有幽遠深邃的峽谷,還有生機勃勃的沼澤地,當然更少不了那些年代久遠的磨坊、石橋、古堡和教堂。每到一處,她們都尋幽覽勝,興趣盎然地探聽那些數不清的王子、公爵和貴婦們的奇聞軼事。

    然而最令她們感到有趣的還是不同村鎮的那些漂亮的半木構住宅,那些精美的鵝卵石街巷,那些瓖嵌在彩色玻璃窗上的妙趣橫生的圖案,那些質樸的村民們舉行的原始而熱鬧的地方節慶活動,還有那些古老的傳說和習俗……

    從霍德爾山谷出來,沿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走了大約十英裡山路,她們來到了一片開闊的平原,那裡就是達西小姐的舅舅布雷恩伯爵的領地沃德莊園,布雷恩伯爵是已故的安妮達西夫人的哥哥。沃德莊園面積廣大,其中佇立在山坡上的豪華宅邸是由伊麗莎白女王的顧問第四任布雷恩伯爵勃利先生設計建造的,它整體采用文藝復興風格,極盡奢華之能事,遠遠望去真是巍峨聳立,富麗堂皇。

    莊園附近的村子名為克雷文頓村,這是一座空曠的小村鎮,只有一家郵局和一家面包店,村子裡散布著一些惹人喜愛的石頭小屋和黑白相間的半木構民居,屋頂上林立的煙囪和橫豎搭配勻稱的玻璃窗都透出一種古香古色的雅致,有一種樸素自然的美。曾經有很長一段時期,整個村子及附近的廣大地區都是布雷恩家族的產業,當然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不過布雷恩的姓氏在村子裡依舊顯赫,廣受村民的敬重。

    現任布雷恩伯爵是一位面容清峻、身材瘦削、不苟言笑的老人,不過看的出來,他很喜歡喬治安娜,對待瑪麗也很和氣,但是他嚴守古禮,在沃德莊園做客期間,瑪麗被鄭重告知,伯爵對於用餐時間有一種執念,是決不允許遲到的,這不免令瑪麗感到有點兒膽戰心驚。

    即使不用喬治安娜做特別的說明,瑪麗也看得出來沃德莊園經濟拮據,宅邸雖然壯觀雄偉,但是很多地方都已經年久失修,牆皮脫落的現象比比皆是,走廊裡鋪的地毯花紋古雅,然而上面的縴維都已經磨光了,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下面的地板。莊園裡僕役也比需要的少,到處透出一種冷清清的氣氛,餐桌上端上來的飯菜很是粗糲,別說比不上彭伯里,就連瑪麗在浪搏恩的日常飲食也要比在這裡好一些。

    布雷恩伯爵對於這些全都視而不見,他在餐桌上對初來的客人津津樂道的,是沃德莊園的光榮歷史。據說,就在一百多年前,布雷恩家族還出資在村子裡建造了一座濟貧院,國王理查德二世曾經駕臨沃德莊園狩獵,布雷恩家族為國王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做為回報,理查德二世賞賜了布雷恩家族一群品種優良的努比亞奶山羊,這件事被當時的布雷恩伯爵鄭重其事地記載到了家譜裡。後來瑪麗的確曾在後苑山坡上看到成群的山羊,卻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御賜山羊的子孫後代。

    但是布雷恩家族歷史上最轟動的事件,布雷恩伯爵卻不太願意提起,還是喬治安娜告訴瑪麗一些逸聞,那是她們一起到莊園中的暗道探險的時候,喬治安娜告訴瑪麗這些暗道建于天主教在英格蘭被取締的恐怖歲月,當時的莊園主人信仰天主教,曾經利用這些暗道來幫助他的朋友們逃脫當局的迫害,其中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當時家主的次子弗朗西斯用密碼寫信給甦格蘭女王瑪麗,事情敗露後被伊麗莎白女王處以極刑,布雷恩家族失去了大部分的封地,從此一蹶不振。

    晚上瑪麗一個人躺在客房空曠的大床上,看著穹頂上的彩色壁畫很久無法入睡,壁畫的色彩已經褪去,很多地方斑駁得難以辨認,但是瑪麗依然能夠看出圖畫的主題是聖經中莎樂美為希律王跳舞,並以殺死聖約翰為交換條件的故事。另外還有戴王冠的聖母和東方三博士,人物身上的衣物材質和褶皺都描繪得縴毫畢現,可見當時定出于名家之手。

    如今的沃德莊園裡除了古宅常有的陰森之氣之外,還有一股陳腐的衰落之氣,令人感到很不舒服。所以瑪麗在沃德莊園做客期間,只要天氣允許,她便盡可能到室外去活動,莊園裡的花園因為無人照料,早已荒蕪,只有東南角有一個小小的香草園,還算保存完好。據說那是已故的布雷恩伯爵夫人生前最喜歡的地方,所以伯爵千方百計地讓香草園保持了原有的風貌,園中有一處噴泉,吸引了許多水禽來此嬉戲,瑪麗和喬治安娜最喜歡莊園的這個角落,有時可以待上半天,在這裡的八角亭下讀書、畫一些小型的水彩風景畫,或是輕聲交談,說說知心話。

    喬治安娜並非喜歡嚼舌根之人,不過有時在安涅斯雷太太的誘導下,她也會不知不覺地談起一些與莊園主人有關的舊事。據說當年布雷恩伯爵還年輕未婚的時候,家裡殷切地盼望著他能娶一個嫁妝豐厚的太太,來改善莊園日漸困窘的經濟狀況,誰料年輕的伯爵卻愛上了一個身無分文而出身清白的女子,並執意娶了她。他的兩個妹妹受夠著這種明明捉襟見肘偏要打腫臉充胖子的日子,倒是都嫁到了富貴人家,一個做了達西夫人,一個做了德包爾夫人,從此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布雷恩伯爵執掌家業之後,他不善經營,家業日漸凋零,於是他當年不願意干的事,卻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來承擔。似乎老天爺都在跟他作對,他的長子喬治愛上的也是一個家世衰微的姑娘,布雷恩伯爵全忘了自己當年的情愫,行使了家長的權威,一度威脅要與喬治斷絕父子關系,在這樣的巨大壓力下,那個可憐的姑娘由于心情長期郁結,竟一病不起,不久便香消玉殞了。而喬治先生也從此心灰意冷,既不關心家族生意,又明確表示終身不娶,於是布雷恩伯爵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到了次子菲茨威廉上校的身上。

    後面的事情瑪麗早已知曉,菲茨威廉倒是非常順從地依照父命與自己的表妹安妮訂了婚,眼看羅新斯的財產唾手可得,沃德莊園也可藉此恢復舊日的榮光,誰料世事弄人,一向聽話到沒有脾氣的安妮竟然與一個園丁私奔了。消息傳來,布雷恩伯爵真是驚詫氣惱,難以言喻,再加上菲茨威廉自此意氣消沉,毅然決然地謀求了海外的職位,離家遠行,布雷恩伯爵與妹妹德包爾夫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已經有一段時間斷絕了聯系。

    這個故事讓瑪麗對那個不苟言笑的老人有了些不佳的看法,同時對喬治布雷恩先生則生出切實的同情,喬治先生從表面上看來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他脾氣溫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然而他時常一個人待在書房裡,半天不出去,或是在宅邸周圍散步,一直沿著小溪走到山谷中去,據最了解他的老管家說,他愛過的那個姑娘以前就住在山谷中的一座茅草屋頂的農舍裡。

    因為被喬治先生的痴情所感動,所以一向不主動與男子交往的瑪麗,每當喬治在圖書館的時候,常會找話題與他攀談,她發現喬治閱歷豐富、知識廣博,實在是一位難得的良師益友,而喬治先生也認為這位讀書入迷的年輕小姐與眾不同,他幾次在餐桌上贊揚瑪麗的見解獨到而深刻,並感嘆現在的世態中用心向學的年輕小姐少之又少。

    瑪麗很為自己能認識這樣一位年齡稍長而見識不俗的先生而慶幸,常常不拘禮節地與喬治先生並肩坐在香草園的石凳上閱讀書本,探討問題。不論是她,還是喬治,都沒有覺得這有什麼異常,直到有一天,喬治安娜由安涅斯雷太太陪伴去看望村子裡從前的一個舊相識,瑪麗一個人坐在香草園裡讀一本約翰班揚的名作《天路歷程》,這個時候,一個陰影覆蓋到了她的書頁上。

    瑪麗抬起頭來,發現居然是布雷恩伯爵,他手中拎著一根手杖,一只身型高大的牧羊犬在他的腳邊亦步亦趨,看來是剛剛去巡視完他的領地。瑪麗連忙微笑著站起來打招呼,布雷恩伯爵只是淡淡地點點頭,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擾您,班納特小姐。”

    “打擾並非是不受歡迎的,伯爵,請坐。”瑪麗跟布雷恩客氣了一下,以為他會轉頭回宅邸去,但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伯爵居然真的就坐了下來,而且還跟她攀談起來。瑪麗也只得恭敬不如從命地接受伯爵的盤問。是的,就是盤問,伯爵以不容置疑的語氣不大客氣地盤問起瑪麗的家庭狀況,她的父親、母親、姐妹……

    瑪麗全都耐下性子來一一如實回答,但是她心裡將布雷恩伯爵與德包爾夫人給畫了等號,在喜歡發號施令、駕馭別人這方面,這兄妹倆出奇的相像,她不知道已經過世的老達西夫人是否也是這樣的脾氣。

    他們這樣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兒,布雷恩伯爵突然說道︰“很好,班納特小姐,我認為您跟喬治很合適,您會是個好的家庭主婦——管理這個莊園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我相信您如此精細,又如此節儉,因為出身的原因也沒有養成揮霍奢侈的惡習,會很好的擔當起未來的沃德莊園主婦的責任的。”

    瑪麗驚訝地幾乎從石凳上跳了起來︰“您在說什麼呀,伯爵?”她的臉漲得通紅,又是氣憤又是好笑,伯爵卻意興闌珊地朝她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您這樣的假痴假呆,對我這樣歷經世事的過來人是沒有什麼必要的——您來到這裡之後,與我的兒子喬治過從甚密,不就是在打這樣的主意嗎——若是三年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認可您這樣沒有財產的女子嫁入布雷恩家……不過,自從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件之後,喬治就一直萎靡不振,現在我只想讓他快活起來,也算對得起珍妮特……”

    他有些落寞地環顧了一下香草園,似乎在回憶過往的歲月,然後他如夢初醒似的接著說,“請放心,您跟喬治結婚之後,我絕不會在您的嫁妝方面說一句小氣話的。”

    瑪麗啼笑皆非地看著伯爵管自說下去,這時候感到不能不讓他老人家清醒一下了,於是她站起來,竭力模仿著伯爵方才那種莊嚴的神情,說道︰“能夠得到您這樣的首肯,真是我的榮幸,可惜我無法領受。伯爵,請你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您的兒子喬治先生並沒有向我求婚,我也不覺得他會向任何女子求婚,所以您對我說這些話只能顯得唐突。另外,也許我的話會冒犯您,因為即使您的兒子向我求了婚,我也不會答應的,因為我並沒有愛上他。”

    這樣說完,她便頭一不回地走了,將目瞪口呆的布雷恩伯爵一個人丟在香草園裡。瑪麗一邊走一邊想,是時候離開沃德莊園去看望安妮了,一想到親愛的安妮,她的心情便雀躍了起來。

第28章 河畔村居

    喬治安娜和瑪麗離開沃德莊園的時候,布雷恩伯爵沒有到大門口給客人送行,據說伯爵大人身體突感不適,喬治先生送喬治安娜和瑪麗上馬車時,悄悄握住瑪麗的手,低聲為他父親的冒犯的言語而道歉,瑪麗寬容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

    她們一路向北,秋意漸濃,原本翠綠欲滴的原野上顯現出五彩繽紛的色澤,如同設色濃重的水彩風景畫,讓愛好繪畫的兩個姑娘心曠神怡,感到美不勝收。最後,當她們終于接近列斯特城堡時,眼前的美景簡直讓她們驚呆了——僅僅一年的時間,列斯特城堡的周圍景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原先離城堡不遠的一個小村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變成了大片平坦的草地,只看到一群小鹿和幾只綿羊在其間自由地漫游,襯托得列斯特城堡更加雄偉挺拔,形成了一種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的美麗。

    瑪麗雖然也承認現在的景觀更加純粹和諧,可是她依然記得去年來到這裡時,所看到的美麗的小村子。那裡曾有不少半木結構的茅頂小屋,極其自然的與高大的城堡共同構成一幅清新的鄉村畫卷,瑪麗忘不了那個掛著一個繪著紅獅的招牌的小酒館,有可愛的山形屋頂,用黑白兩色裝飾牆面,生動得如同奶酪蛋糕上的巧克力條一樣。

    可是現在,那個雖然古舊但充滿生氣的小村子消失的沒有留下一點兒蹤跡,簡直讓瑪麗懷疑它曾經存在過。不過,這個問題在她見到安妮後不久就得到了解答。

    安妮住在城堡西面的一個三面環水的河畔小村——韋爾斯村裡,馬車駛過橫跨河道的石橋,沿著一條鵝卵石鋪砌的主道,又通過一片富有野趣的田野,不大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安妮的河畔小屋。

    那是一棟可愛的茅頂小屋,屋前種植著十幾棵櫻桃樹和桑樹,還有低矮的紫色歐石楠,站在門前,隔著稀疏的樹籬,可以看到小河盡頭的河岸,高高低低的河堰上生長著當地特有的柳樹,讓周圍的環境具有一種樸素自然的美麗。小屋的門前種滿了玫瑰和金盞菊,開得花團錦簇。

    朋友們相見真是歡欣異常,瑪麗與安妮可以說是知心朋友,而喬治安娜則是安妮的表妹,安妮滿面笑容地擁抱她們,她的精神不錯,但是瑪麗發覺她的臉色不佳,身體也似乎比春天的時候要瘦弱,時令剛剛入秋,她就披上了一條厚厚的羊毛披肩。

    屋子不大,但是各種布置都很舒適,必須的用品也很齊全。瑪麗了解他們的經濟狀況,知道這對安妮來說已經不易,而喬治安娜自幼生活優渥,她看到住宅的寒傖和家具的簡陋,簡直想象不出安妮是怎麼生活的,所以她時常忍不住流露出詫異的神情。好在有瑪麗一再向她暗示,她便聰明地沒有直截了當地問出會讓主人難堪的問題。

    戴維斯先生不在家,他去城堡工作了,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安妮告訴瑪麗,戴維斯的研究工作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隨後安妮帶領她們參觀自己這小小溫馨的家,每到一處,都能看出主婦的別致用心,各種小裝飾讓簡陋的屋子顯得風雅舒適,最後就連喬治安娜也不得不承認,安妮是個能干的主婦,安妮聽了這話便滿足地笑了。

    可是只有一間客房,安妮抱歉地告訴客人,所以在她們逗留在河畔小屋期間,安涅斯雷太太和僕人們只能住到附近村子的客棧裡去,而瑪麗和喬治安娜則要共用一間臥室。她的朋友們當然都體貼地告訴對這樣的安排沒有感到任何的不方便,實際上能夠跟她在一起盤桓兩三周,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

    自從安妮懷孕之後,戴維斯先生便雇佣了一個村子裡的女孩子來做些粗重的家務,幫安妮燒燒飯,好讓安妮不再那麼辛勞,但是訓練有素的女僕都在城堡工作,這個女孩子有些笨拙,所以當天的晚餐,土豆餅有些焦糊,而煎鯡魚排卻不大熟,安妮的生活絕對談不上舒適,不過一看到戴維斯先生回家來,對安妮的由衷關切和自然流露出的柔情蜜意,瑪麗就知道安妮是一個幸福的妻子。

    晚餐的時候,瑪麗無意中問起那個消失了的小村子,才知道就在半年前,列斯特伯爵偶然站在城堡的露台上向遠處眺望,他嫌村民們寒傖的居所破壞了精致,就下令拆掉了村中所有的建築,讓村民全部搬遷到他領地西面的一塊平原上,那裡有高大的橡樹林,足可以遮住村莊,小村移走之後種上了草坪和灌木,果然更好地烘托了自然景觀,但是伯爵冷酷的決定讓許多村民在短期內流離失所。

    這個消息讓瑪麗感到很驚訝,她受到伯爵的恩惠良多,但是這樣的獨斷專行其實也是伯爵性格的一個側面,她默默地喝湯,沒有評論。短暫的沉默之後,可能戴維斯先生也感到自己不應該對恩主有微詞,便補充道︰“不過這之後不久,列斯特伯爵找來了法國最有名的建築設計師羅伯遜先生,命令他在新的地點重新設計建造一個新的村鎮,並將房屋無償提供給村民居住。現在村子已經建好了,村民大半都搬了進去,還開了好幾家新的店鋪,明天白天你們可以去參觀一下。那裡的建築風格是非常具有特色的萬國建築博覽會。”

    他這樣一說,大家就都鼓起了興致,就連安妮都說還沒有去過,很想去看看。然後很自然的,大家說起了葡萄采摘節的活動,瑪麗想起伯爵說過每年都會親自參加葡萄采摘,並主持釀酒儀式,便有些忐忑地問伯爵什麼時候會回到城堡。結果戴維斯先生說今年伯爵不會回城堡了,他在埃及對於拿破侖將軍的狙擊取得了效果,目前正在巴黎致力于扶植一個親英的勢力,並且,戴維斯先生小心地看了看瑪麗,又與安妮交換了一下眼色,才說道︰“聽說伯爵在巴黎愛上了一位法國公爵的女兒,兩人過從甚密,大家都說他很快就可能結婚。”

    瑪麗的心不由自主地猛的一沉,但是她立刻說服自己,這個消息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於是她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安妮緩緩說道︰“我覺得這只是謠傳,而且據說那位公爵對巴黎的局勢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列斯特伯爵也許僅僅是想有足夠的理由在公爵府登堂入室吧。我不覺得他會跟一個外國人結婚。”

    喬治安娜最明了瑪麗的心思,而安妮因為在湖畔別墅目睹過瑪麗與伯爵情投意合的情形,也有些不無理由的懷疑,因此都很注意瑪麗的神情變化,這讓瑪麗感到心裡格外的難受。她努力以不以為意的正常語調說道︰“我倒是覺得以列斯特伯爵的財富和地位,可以娶到他所看中的任何一位貴族小姐。”這之後,大家就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戴維斯先生上班去了,安妮和瑪麗以及喬治安娜便出發去城堡西面新建的村子游覽。這裡果然是她們在英國從未見到過的奇觀,所有的道路全都用簇新的石板鋪就,結實耐用,房屋的布局設計合理美觀,最奇特的是,那位羅伯遜先生根據列斯特伯爵的要求,將歐洲流行的各種建築風格一股腦地呈現在小村的建設當中,這裡有的小屋模仿古羅馬的穹頂建築,有的注重營造中世紀古堡般的氣勢,有的借鑒了瑞士山間的牧人小屋。都鐸王朝時期的煙囪、伊麗莎白女王時期的人字形山牆、愛德華一世時流行的門廊等精華的建築元素都被有機地運用到了各個村屋當中,

    據她們走進去的一家面包店的老板介紹,列斯特伯爵絲毫不怕花費工本,村子裡用的每一塊石材和木料都是上好的,所有的工序全都是精工細作,看不出一點浮躁和倉促,原本村民因為遷居而受到的損失也得到了加倍的補償。這些話讓瑪麗的心裡好受了很多,因為她原先很怕這件事會影響自己對伯爵的觀感,她很害怕最終發現伯爵竟然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村子的東面有一個小廣場,廣場旁邊是一座哥特式小教堂,它的尖頂高高聳立著,不論站在村子的哪個位置上都可以看得見。安妮似乎走得有些累了,她建議走進去歇歇腳。不是禮拜日,教堂裡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看不到,有些冷清,不過從彩色玻璃瓖嵌的窗子裡透過的日光給教堂蒙上了一層溫暖的色彩。

    這是新修的禮拜堂,原木的祭台和成排的椅子看來厚重而不事雕琢,似乎是為了在這裡使用一百年而建造的,祭台上擺放著鮮花,看來有人在細心地管理和照料著這裡。安妮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休息,喬治安娜和瑪麗逐一欣賞牆壁上精美的宗教油畫,有些畫圖的內容耐人尋味,似乎並不完全遵照教義。她們這樣一邊討論一邊瀏覽,越走越往裡,漸漸走到了禮拜堂的深處,她倆都被祭台上方的聖母像給吸引住了,喬治安娜斷言那流暢的紋理和線條定然出自名家之手,而瑪麗則認為是對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琪羅的作品的復制或模仿,兩個人正欣賞得興味十足的時候,忽然聽到禮拜堂門口傳來叫喊的聲音。

    她們兩人連忙跑回去,發現是本堂牧師回來了,可憐的牧師先生一進門就發現安妮昏倒在了長椅上,瑪麗和喬治安娜都驚慌失措,安妮看來臉色蠟黃,似乎是生病了,而不是貴族婦女常有的昏厥。幸而牧師先生很快跑出去請來了村子裡的醫生。瑪麗這個時候也鎮定下來,她拜托牧師先生派人去列斯特城堡找來戴維斯先生。

    在鄉村醫生的小診所裡,瑪麗提醒醫生安妮懷有身孕,會不會是因為疲勞而引起的短暫昏厥?但是醫生卻很不樂觀地搖著頭,認為情況比妊娠反應嚴重得多,他認為安妮的身體虛弱,根本就不適合懷孕,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還會不斷惡化,甚至威脅生命。這些話把瑪麗和喬治安娜嚇得渾身發抖。

第29章 凋零的玫瑰

    不久之後,戴維斯先生急匆匆趕來,醫生又把這番話跟他說了一遍,瑪麗從未見過如此絕望和悲慟的神情,戴維斯就像是被猝不及防地給捅了一刀,他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之後便伏在牆壁上很久也不抬頭,只有肩膀在不停地顫抖。

    瑪麗感到了深切的同情,但是她不得不提醒戴維斯先生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把實情告訴安妮。據醫生說來,安妮的孩子發育不正常,比正常的胎兒要小得多,恐怕是保不住的了。戴維斯先生終于壓抑不住哭泣起來,喬治安娜和瑪麗也忍不住在旁邊陪著落淚。

    這時護士小姐走出來,說安妮醒過來了,大家才強裝鎮定地進裡屋去看她。安妮看來萎靡不振,但是她說自己並沒有什麼不舒服,很想立刻回家去。戴維斯先生以為留在診所也于事無補,便雇來了一輛輕便馬車,將安妮送回到了他們的河畔小屋。

    安妮一回到臥室,很快就入睡了,她像是累極了的徒步旅行者,在沙漠上耗盡了自己的最後一滴水,終于撐不住倒了下來。瑪麗、喬治安娜和戴維斯先生在照顧她安穩睡下之後,來到起居室裡,低聲商議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喬治安娜主張應該給安妮請倫敦的名醫來診治,尤其是從前一直給安妮看病的卡特萊特博士,他最了解安妮的身體狀況,也許不會像村子裡的醫生說的情況那樣糟糕。

    瑪麗完全同意喬治安娜的意見,但是戴維斯先生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瑪麗愣怔之下,恍然大悟——他沒有錢去請倫敦的名醫。喬治安娜不諳世事,只是急切地催促戴維斯先生快快行動,最好立刻動身去倫敦。但是瑪麗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終于說道︰“我想,現在最切實際的辦法,是給德包爾夫人寫一封信,把安妮的情況告訴她,由她帶卡特萊特博士來為安妮診治。”

    戴維斯先生聽到這個建議,先是像被驚呆了一樣張大著嘴巴,然後他激烈地反對,卻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喬治安娜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並提出自己來寫這封信,她與瑪麗私心都寄望于這樣一來說不定安妮與母親的關系可以就此和解,畢竟德包爾夫人只有安妮一個女兒,平時也是極為疼愛她的。

    他們就這樣爭論不休,彼此都無法說服對方的時候,河畔小屋來了一位客人——昨天那教堂裡救助過安妮的那位牧師前來看看病人是否已經好轉。戴維斯先生立刻請牧師進來喝茶,瑪麗雖然昨天見過此人,但是因為太過慌亂,實際上連他的面龐都沒有仔細看過,現在才發現本堂牧師先生是一位極為英俊和悅的年輕人。

    他只穿著最簡單的黑色袍子,戴著寬沿帽,但是舉止優雅,談吐不俗,很難想象終日出入于最貧困的村民中間,言談不離生計,為教民排憂解難,而能有這樣出塵的風度。戴維斯介紹說,這是裡斯本先生,新任的本堂牧師,原先的村落拆除後,在裡斯本先生的盡力奔走之下,讓教堂和村民的居所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裡斯本先生笑著說,那是列斯特伯爵的慷慨給予村民的恩惠,自己只是讓這恩惠在布施時能更加考慮到每個人的感受。

    瑪麗覺得裡斯本先生在提起列斯特伯爵拆除舊村時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是他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並且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他的眼楮是深海一般的幽藍,眸子中的光寧和深遠,讓人不由自主地願意信賴和跟從他。他的面容線條流暢,有古羅馬雕像般的輪廓,這真是一個罕見的美男子。

    喬治安娜一貫不太敢與生人說話,尤其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所以打過招呼之後,她便默默地退後一些,去灑咖啡並整理點心碟了。裡斯本先生問起戴維斯太太的病癥,大家沒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他,看來他早已知道安妮的身份和嫁給戴維斯先生的始末,這時他想了想,說道︰“也許是時候讓戴維斯太太的母親知道這件事了。”

    瑪麗欣喜地叫道︰“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呢,可是戴維斯先生還有顧慮。”裡斯本先生轉向戴維斯,露出了最和悅動人的微笑,他不是一個雄辯的演說家,因為他並沒有引經據典地去說服戴維斯先生,但是他簡直是一個深諳凡人心理活動並能夠直指人心的巫師,三言兩語就說服了戴維斯先生,現在戴維斯不再反對寫信告訴德包爾夫人這件事了。

    裡斯本先生沒有待在這裡很久,他還要去看望同村的另外一個最近失去了兒子的老太太,安慰老人那顆破碎的心。大家感激地送他到門口,看著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有些超凡脫俗,戴維斯先生感嘆道︰“這位先生簡直是天生為神服務的,他是我所見到的最稱職的牧師。”瑪麗也說︰“是呀,他的黑袍袍襟甚至不沾塵土。”喬治安娜卻搖了搖頭,說道︰“但是在他面前我有些自慚形穢,還有些害怕。”這種感覺很奇特,瑪麗卻覺得喬治安娜說出了自己掩藏在心底的感受,戴維斯先生微笑了一下,說道︰“也許神聖的東西都令人害怕。”

    喬治安娜給自己親愛而嚴厲的姨媽寫了信,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等待,而安妮看來還是虛弱疲憊,並且一直遵照醫生的囑咐臥床休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在她清醒的時候,瑪麗和喬治安娜便會陪她聊天、讀書,偶爾還會彈彈琴。在這期間,裡斯本先生有幾次造訪河畔小屋,他從來不留下來吃飯,但是後面的兩次他卻接受邀請坐下來與兩位年輕的小姐喝茶和攀談,雖然他在村子裡廣受貧苦村民的愛戴和歡迎,但是看來他依舊願意跟更加有教養的人交際,而他的教區附近除了列斯特城堡就再無紳士的居所了。

    “我們大家全都仰仗伯爵的恩惠,”他這樣說,神情間卻並不見柯林斯先生那樣的奴顏婢膝,相反顯出一種超然和悲憫,“伯爵與通常的領主不同,他不是將土地出租給農民,而是興建各種產業——乳酪工坊、釀酒廠、紡織廠……他雇佣農民來做工,付給他們現金,而不是把他們和土地綁在一起。”

    瑪麗問道︰“那您認為這對農民來說,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呢?”瑪麗的問題讓裡斯本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才緩緩說道︰“從長遠來看,這是大勢所趨。但是,沒有了土地,有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就更容易沉淪,無所事事,或是沾染很多惡習。”他日常的工作無疑有很多就是為了解決這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所惹出的事端和麻煩。

    他們當然也會談到列斯特伯爵,但是裡斯本先生從不隨意評價伯爵的作為,但是他並非沒有自己的看法,從他的一些言辭中,瑪麗感到他認為以伯爵的地位和財富,原本可以做更多的善事,最起碼可以讓他領地上的人過得更好一些。

    因為裡斯本先生成了唯一一個可以經常來訪的客人,晚餐的時候,大家就時常談論到他。這樣從戴維斯先生陸陸續續的描述中,瑪麗了解到,裡斯本先生出身于紳士家庭,卻從小就對宗教和神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因此盡管他繼承了足夠維持體面生活的遺產,卻仍然選擇從事牧師的職業,並且將自己的收入大部分布施給了教區的村民,在這一帶他廣受愛戴,聲譽和影響力甚至超過揮金如土的領主列斯特伯爵。

    戴維斯先生還微笑著說︰“他也是聽到告白和秘密最多的牧師,這一帶幾乎所有的姑娘和年輕婦人都去找他懺悔過,大家什麼話都肯告訴他,每一個茅屋下面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當然他非常體貼人,也會安慰和指引那些遇到困擾的人。不過我覺得他可能會終身不娶,將自己完全奉獻給教會。”瑪麗明白他在暗示什麼,因為有一次裡斯本先生告辭離去時,瑪麗正好順路跟他一起走去村子裡的面包店,路上遇到了下班回來的戴維斯先生。

    德包爾夫人一直沒有回信,安妮的情況卻在兩周後突然惡化了。那天早晨,瑪麗給安妮端去早餐,發現方才還情緒不錯的安妮昏迷在血泊之中,她驚慌失措地找來醫生,醫生遺憾地宣布孩子終究沒有保住,已經流產了,而小產極大地損傷了安妮的身體和精神,她一直出血不止,醫生束手無策。

    到了傍晚,安妮已經神志不清了,戴維斯先生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拉著安妮的手,除了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喬治安娜和瑪麗哭了又哭,裡斯本先生被找來了,準備做最後的彌撒。這個時候,門外的鵝卵石小路上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車聲,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這個地方連我家的儲藏室都不如,窗子全都朝西,肯定曬不到陽光,怎麼門前的花壇都沒有人整理,玫瑰花都凋謝了,難道連個佣人都沒有嗎?哼,那個人不是園丁嗎……”

    瑪麗連忙跑出去,喬治安娜緊跟在他後面,來者正是德包爾夫人,夫人還是那麼氣勢洶洶,她剛剛走下馬車,闊綽的裘衣一直拖到腳面,她東看西看,處處吹毛求疵,但是瑪麗一出來,看到瑪麗滿臉的淚痕,夫人驚呆了,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華麗的裘皮手籠掉到了地上,她顫抖著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是安妮她……”

    德包爾夫人不等瑪麗回答,一把推開她,搶進門去。她肥胖的身形撞倒了門口的衣帽架和小桌上的一個花瓶,一陣砰砰砰砰,然後就消失在臥室的門口,裡斯本先生無言地注視著德包爾夫人的背影,他手中握著祈禱書,眼中充滿了憐憫。

第30章 和解

    德包爾夫人沖進屋子裡去之後,從馬車上又走下來一位老年的紳士,喬治安娜驚喜地叫道︰“卡特萊特博士,您來了真是太好了。”她走過去與卡特萊特博士握手,卡特萊特博士和藹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地說道︰“是的,是的,孩子,不要怕,讓我來看看安妮。”

    卡特萊特博士很快便被讓到了屋裡,戴維斯先生不得不從狹窄的臥室裡出來,後來就連固執己見的德包爾夫人也被客氣地請了出來,卡特萊特博士只留下了從村中診所中臨時請來的一個護士太太幫忙,其他人坐在起居室裡焦心地等待著。

    屋子裡顯得更加狹小,但是德包爾夫人破天荒地沒有再挑三揀四,喬治安娜給大家泡了一壺熱茶,還烤了一盤司康餅,但是沒有人能吃得下東西,大家僅僅喝了一口茶而已,而戴維斯先生更是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他完全被悲痛征服了。

    瑪麗不住地在心中禱告,祈求安妮的平安。就連德包爾夫人也意外的安靜,她與戴維斯先生的座椅僅一臂之隔,她竟沒有去大肆抨擊這個勾引了她女兒的惡棍的惡行,也許是戴維斯先生真實的悲慟感染了她,她只是默默地垂淚,偶爾在房間中走來走去,在臥室的門外逡巡,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

    夜就這樣慢慢籠罩了河畔的小屋,卡特萊特博士在給安妮動手術,偶爾護士太太會端著一盆血水匆匆出來,又匆匆進去,每當這時,所有人都被嚇得心驚肉跳。後來大家全都筋疲力盡,瑪麗靠在窗台上,聽著窗外的蟲聲,思考著人是何等脆弱的動物,不知不覺悲從中來,但是她不敢在這樣的時候哭泣,只得獨自傷悲,不知不覺就倚著窗台朦朧睡去。

    在半睡半醒的時候,她被身邊的的聲音給猛然驚醒了,她睜開眼,看到裡斯本牧師站在她面前,手中拿著一條毛毯,正給她蓋在身上,房間裡其他人也都疲憊地睡著了,只有裡斯本牧師在照顧著大家。見瑪麗醒來,裡斯本牧師朝她做了一個不要吵醒大家的手勢,瑪麗心領神會地披上毛毯,與他一起來到屋外的廊檐下,秋夜清冷的空氣沁涼清新,瑪麗很快就趕走了倦意,變得清醒了。

    裡斯本牧師告訴瑪麗,卡特萊特博士的手術很成功,安妮已經脫離了危險,現在由德包爾夫人陪伴在床前。鑒于博士趕了一天的路,又進行了幾個小時的手術,裡斯本牧師就擅作主張,請博士去瑪麗和喬治安娜的房間休息,等其他人醒來時,估計就已經天亮了,那時再做安排。

    瑪麗對安妮脫險感到了由衷的喜悅,同時也很贊同裡斯本牧師周到的安排,她發現裡斯本牧師盡管一夜沒睡,卻依然神情平靜寧和,衣飾整飭,毫無倦容,不由得敬佩不已,她還從沒有見過如此有自制力的男子,她發覺裡斯本先生與她所認識的那些紳士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她說不出這不同在何處。

    瑪麗不善于言辭,與裡斯本牧師沒有什麼熟悉的話題,便只是沉默著,後來他們兩人不知是誰提起了旅行,便就湖區的風光景致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用詞都很簡潔,態度也很謹慎,然後就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瑪麗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便莽撞地問道︰“裡斯本先生,我聽說這附近年輕的婦女都會去找您告解,請問在她們的告解中會提到列斯特伯爵嗎?”

    裡斯本先生看了瑪麗一會兒,才輕輕答道︰“很抱歉,班納特小姐,我的職責讓我不能回答您的問題。不過,也許我對列斯特伯爵不很認同,那純粹是出于理念與性格的差異,我認為伯爵在品行上沒有絲毫需要指責的地方,如果您關心的是這個的話。”

    瑪麗的臉紅了,她低下頭,後悔自己如此輕率地就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泄露出對另一個男子的關切,同時對裡斯本先生如此敏銳地察覺了她的心意,並如此坦率地回答感到羞愧,所以她沒有再說話。裡斯本牧師目光悠遠地凝望著黑暗中的河流,良久之後,說道︰“我很服膺法國的一位哲學家伏爾泰先生的格言︰人的本能是追逐從他身邊飛走的東西,卻逃避追逐他的東西。班納特小姐,我覺得這句話用在列斯特伯爵身上很合適。”

    瑪麗的臉更紅了,她慶幸夜色深沉,裡斯本先生即使站在對面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事實上他也沒有往她這邊看,但是她依舊想解釋或者是掩飾些什麼,正在她思考著怎麼措辭的時候,房間裡傳來了動靜——是戴維斯先生驚醒了。

    於是裡斯本先生立刻回到屋裡去,挑亮了油燈,向屋裡的人們宣布安妮手術成功的好消息,戴維斯先生雀躍著想要即刻就去看安妮,裡斯本先生溫和地攔住他,勸他不要打擾安妮休息,也不要打擾德包爾夫人照顧自己的女兒︰“她已經有半年多時間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了,所以,就把這段寶貴的時間讓給她吧。”戴維斯先生聽從了他,瑪麗又一次發現,當他溫和地提出自己的意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夠反對或是拒絕他。

    第二天,卡特萊特博士又給安妮檢查了一次身體,認為情況在好轉,只要休養得當,很快就會康復,但是,他慈祥地看著安妮說道︰“我的孩子,最近兩年可不是要孩子的好時機,你得先把身體養好,孩子會有的,你會成為一個幸福的小媽媽。”安妮流下了傷感的淚水,不過她明顯地不再那麼頹喪,尤其是母親的到來,更是安慰了她一直以來的愧疚與牽掛的心。

    按照德包爾夫人的意思,她認為河畔小屋一天也不能呆,她要立刻將安妮接回羅新斯去靜養。不過這個建議遭到了戴維斯先生和安妮的共同反對,安妮表示絕不會離開自己的丈夫,而戴維斯先生目前不能離開列斯特莊園,因為伯爵不久之前投入巨資,修建了一座大型的恆溫溫室,供他進行植物研究,他需要盡快出成果。

    對此德包爾夫人的態度是不耐煩地擺擺手,說羅新斯可以建成更大更齊備的溫室,羅新斯的玫瑰園也不遜色于列斯特莊園。雖然她的話不算動聽,但是從她說話的語氣上,大家不難聽出,她終于算是勉為其難地接受戴維斯先生這個女婿了。安妮、瑪麗和喬治安娜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後來還是卡特萊特博士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在短期內安妮是不適合長途旅行的,他認為只要是安排妥當,河畔小屋也是個很好的休養之地。於是德包爾夫人也只得讓步,並且老夫人還降尊紆貴地決定住下來,親自照顧自己的女兒。河畔小屋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因為老夫人不但自己住下來,她老人家還有貼身女僕以及一大幫僕役,於是就連村子裡的客棧都被住了個滿滿當當。

    當天喬治安娜就與瑪麗商量,她們在這裡已經幫不上什麼忙,反而給添了麻煩,不如告辭回彭伯里去。

    這個計劃得到了德包爾夫人的首肯,於是在裡斯本牧師的安排下,當天就備好了馬車,喬治安娜住在村子裡的隨從也都被召喚來,卡特萊特博士住進了牧師的住所,因為他還要多留幾天,觀察安妮的康復情況。安妮還很虛弱,尚不能起床,喬治安娜和瑪麗在床前與她告別,並祝福她早日康復,安妮微笑著與自己的朋友親吻,這場面真讓人感動,但是裡斯本牧師站在旁邊看著的時候,卻還是目光深邃,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德包爾夫人看來已經完全原諒了上次在浪搏恩與瑪麗的那次不愉快的談話,她在臨別時甚至跟瑪麗握了握手,老夫人在重新找回心愛的女兒之後,變得比從前通情達理了很多。雖然她跟戴維斯先生說話時難免頤指氣使的語氣,但是聯系她一貫的個性,瑪麗私下告訴戴維斯先生,這已經算是和藹可親了。戴維斯先生對此只能是苦笑不止,但是為了心愛的安妮,他什麼樣的刁難和委屈都是可以忍受的。

    馬車緩緩地駛離了河畔小屋,越過高高的槭樹林的林尖,可以看到列斯特城堡巍峨的塔樓,瑪麗想,也許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那個人了,誰能想象得到,那位尊貴的城堡主人曾經向自己求婚,曾經那樣熱情澎湃地吻過她,瑪麗的嘴唇有些發熱,她連忙擺脫這些思緒,好讓自己鎮定下來。

    在河岸的高處,裡斯本先生靜靜地目送馬車離去,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一個俏麗的側影,他原本以為在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夠牽動他的心,可為什麼當聽說她要離去時,自己的心裡會涌起那樣一種失落的情緒呢?這種情緒對他是陌生的,他總是能從自己的工作和閱讀中得到寧靜,現在他第一次有了離開這個村子,去遠方看看的念頭。

第31章 歐洲之行

    她們在路上住宿了三晚,在第四天的上午到達了彭伯里,伊麗莎白在大宅的門口迎接她們,看到喬治安娜還是那麼漂亮,她感到很滿意,然後瑪麗也走下了馬車,伊麗莎白驚訝地發現,瑪麗比以前漂亮了很多。只見她原本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也許是因為經常旅行的緣故,變得紅潤健康,體態也變得楚楚動人,總之瑪麗整個人神采奕奕,雖然沒有喬治安娜那麼縴巧嬌艷,卻別具一種文雅的書卷氣,看上去令人賞心悅目。

    伊麗莎白衷心贊美瑪麗的變化,倒讓瑪麗頗有些不好意思。從前在五個姐妹裡,屬她不好看,這才一心鑽研才藝,養成了一身要不得的學究氣,後來姐妹們大多出嫁,無人與她比美,她已經很久不再關心這件事了,結果最挑剔的二姐伊麗莎白卻反過來認為她又漂亮又文雅,這真是意外的驚喜。沒有哪一個年輕姑娘會不喜歡別人夸獎自己的相貌的,瑪麗自然也是這樣,她那小小的虛榮心很是滿足了一把。

    但是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從姿容上來說,她是比不上喬治安娜的天生麗質的,更沒有喬治安娜在藝術上的天賦,現在她對於這些事已經能夠淡然處之,不再去做無謂的比較,給自己徒增煩惱了。

    不過晚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攬鏡自照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的身段比以前顯得勻稱了,也許是她的個人又長高了些,舉手投足都有一種青春洋溢的活力,眼楮也比從前有神采,嘴唇的色澤也更紅潤了。瑪麗正在鏡子前面顧影自憐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伊麗莎白微笑著走進來,她手中拿著一條海藍色天鵝絨的禮服,說道︰“瑪麗,這是我今年夏天訂做的倫敦最新樣式的禮服裙,不過現在我因為懷孕已經穿不著了,咱們兩個身量差不多,我想你穿也許正合適。”

    瑪麗驚喜地接過裙子,那是一條非常漂亮的V字領開領很低的舞會裙子,用的是最上乘的厚密輕柔的天鵝絨衣料,在胸口的褶皺處和下擺上恰到好處地瓖嵌著無數顆米色的小珍珠,在袖子和腰間則點綴著精致繁復的蕾絲花邊,瑪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太美了,麗萃,你真的把它送給我了嗎?”

    伊麗莎白笑了起來︰“穿上它吧。”瑪麗飛快地穿上了舞裙,簡直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樣,非常合適,伊麗莎白嘆道︰“年輕是最好的裝飾品,瑪麗,現在你是姐妹中最美的那一個了。”

    瑪麗羞澀地說道︰“請不要嘲笑我了,麗萃,我怎麼能比得上你和簡的美貌呢?”伊麗莎白搖了搖頭,拉她到穿衣鏡的前面。鏡子裡的人簡直讓瑪麗認不出來了,這個有著天鵝一般的脖頸,穿著華貴舞裙的小姐真的是原來的那個戴著眼鏡只會啃書本的書呆子嗎?瑪麗不由得笑了起來,她第一次盼望彭伯里舉行一次舞會,她相信穿上這條裙子,一定會有數不清的青年紳士來請她跳舞,她再也不用擔心做壁花了。

    但是她知道這個願望短期內沒有實現的可能,伊麗莎白懷孕之後,簡直恨不能整天臥床,生怕有什麼閃失,尤其是得知安妮流產的消息之後,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更是小心謹慎,別說舉行舞會了,即使是外出散步,達西先生都要緊緊地拉著伊麗莎白的手。

    在聽說安妮經過卡特萊特博士的診治而轉危為安之後,達西先生就立即寫信給博士,邀請他在離開列斯特城堡時,轉道來彭伯里,為伊麗莎白進行一次全面檢查,看看胎兒的情況。卡特萊特博士在回信裡欣然接受了邀請。

    因此在大約三周之後,卡特萊特博士來到了彭伯里,他帶來了安妮正在逐漸康復的好消息,並且在為伊麗莎白檢查之後,宣布不論是母親還是胎兒都非常健康,這一切都讓他成為了彭伯里最受歡迎的客人。達西先生本想挽留卡特萊特博士在彭伯里多多盤桓一段時間,但是博士的業務繁忙,他急于趕回倫敦,於是在彭伯里住了一晚之後,第二天清晨博士就告辭離去了。

    不過在離開之前,卡特萊特博士特意找瑪麗長談了一次,他告訴瑪麗,安妮的身體雖然在復原,但是失去孩子的痛苦卻不是一兩天能夠消除的,並且英國的冬天太過陰冷,並不適合安妮的體質,所以他已經建議德包爾夫人送安妮去歐洲大陸休養,適當的旅行有利於排解安妮失去孩子的憂愁,同時歐洲大陸溫暖的冬日陽光也會讓安妮的身體徹底痊愈。

    但是戴維斯先生顯然離不開他的工作,並且因為短期內安妮不能再懷孕,所有卡特萊特博士認為這對小夫婦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也是必要的。與此同時,卡特萊特博士也很體貼地認為德包爾夫人最好也不要陪著安妮旅行,雖然說她們母女剛剛團聚,但是德包爾夫人的脾氣卻絕不是一兩天就能夠改變的,更何況她老人家堅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對安妮都只有好處,安妮的每一個舉動都被她老人家給監控著,長此以往並無助于母女感情的深化,甚至會惡化安妮的精神狀態,使她變得易怒和神經質。

    瑪麗對醫生的見解深以為然,以為這是通達事理的真知灼見。於是卡特萊特博士便趁機提出,他想請瑪麗陪伴安妮進行這次歐洲之旅,並且安妮本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殷切願望,德包爾夫人起初根本不考慮讓女兒再次離開自己的視線,但是因為安妮的態度堅決,老夫人最後不得不讓步,但是她卻將詹金森太太給請了回來,一定要安妮在詹金森太太的監護之下出游。卡特萊特博士最後表示希望瑪麗能夠出于誠摯的友情而同意這個建議。

    瑪麗猶豫了一下,她當然很願意陪同安妮出游,同時她也很想借此機會去游覽一下歐陸風光,但是一想到她一直關心的那個人就在巴黎,她便有了一絲猶豫。不過很快,她便說服自己,安妮是去療養,而列斯特伯爵出入的那些繁華熱鬧的社交場合不是她們會涉足的地方,所以他們應該不會有偶然相遇的機會。幸虧想到這一點,所以她答復拉特萊特先生,只要自己的父母不反對,自己很願意做這次歐洲之旅。

    當天晚上,瑪麗就給浪搏恩的父母寫信,征詢他們的意見。凡是可以有讓女兒去尋歡作樂的機會,班納特太太是一定不會讓女兒放棄的,因此母親大人歡欣鼓舞地贊同瑪麗去歐洲旅行,而班納特先生更是態度超然,只要這件事不從他的錢包裡花費一分一毫,他也就不會有絲毫的反對意見。

    瑪麗跟伊麗莎白開玩笑說,自己很快就有機會穿上那條美麗的舞裙了。聽說瑪麗要去歐洲旅行,伊麗莎白非常高興,她在蜜月旅行的時候,就曾經遍游了法國、德國、希臘和意大利,現在她便將自己寶貴的旅行觀感細致入微地向瑪麗做了一番講解。瑪麗以自己向來的習慣,認真做了札記,並求助于書本上的名人游記以及旅行手冊,將歐洲的高山、河流、古跡和城堡一一記錄下來,寫在寄給安妮的信中,她們就這樣敲定了歐洲之旅的路線。

    在北風將寒氣帶入英格蘭之前,德包爾夫人親自將安妮送到了彭伯里,安妮看來還是有些蒼白憔悴,並且經常性地陷入到憂郁的沉默中而不自覺,她時常凝視著牆壁上的油畫出神,倘若畫是以兒童為主題的話,就更是會惹得她潸然淚下,大家都認為盡快給安妮換個環境會讓她振作起來。

    因此,短暫地團聚了兩天之後,瑪麗就和安妮一起在詹金森太太的陪同之下,出發去曼徹斯特,在那裡,她們會乘坐游輪橫渡不列顛海峽,第一站就是法國的巴黎,那個紙醉金迷的魅力之都。

    德包爾夫人一直將她們送到船舷邊上,才不情不願地與安妮分手,這母女倆在一起時,有諸多的不如意,一旦分開,卻又流了很多眼淚,瑪麗以為安妮的這次旅行未始不是一次明智的選擇——在與母親和解之後,不要讓她太多地介入自己的婚姻生活,不論對她還是對戴維斯先生都是勢在必行的一件事。

    德包爾夫人為安妮和瑪麗訂下了兩個頭等艙的房間,詹金森太太則住在安妮房間的套間裡,此外她為安妮置辦了大量的舞裙、馬車服、騎馬裝、外套、裘皮、帽子、鞋子,裝了滿滿十幾個箱子,將艙房塞得滿滿當當。而伊麗莎白也一手承辦了瑪麗的旅行箱,不僅將自己的一些禮服和日常服飾送給瑪麗,還特意借給她相搭配的首飾,所以瑪麗自己也裝了好幾個大箱子,看來真是兩個闊綽的單身富家女子出游的架勢。

    船出港口之後,海面有些風浪,安妮身體尚弱,有些暈船,便一直躺在艙室裡,由詹金森太太寸步不離地照料,安妮不肯拖累瑪麗享受船上的樂趣,便說自己需要靜臥,一定不用瑪麗陪伴。後來為了讓自己的朋友不感到內疚,瑪麗便換上一件便服,戴上寬沿擋風的帽子,走到甲板上欣賞海景,也兼著熟悉船上的乘客。

第32章 在船上

    這艘船就像是一個移動的海上城市,前年剛剛下水試航,設備非常齊全,在甲板上有遮陽傘和大理石面的桌椅,並有能講數種語言的侍者來往服務,提供各種雞尾酒和飲料。頭等艙設有酒吧、健身房、售賣工藝品和雪茄的商店,甚至還有一間禮拜堂和一間圖書室。

    瑪麗破天荒地沒有一頭扎進圖書室不出來,只因為海上的景色是在是太美了。海天之間一味是純粹的藍,可又那樣變化多端、層次分明,將海水與天空和諧地融為一體。船就像一柄利刃將天鵝絨一般光滑的水面劃開,波浪貼著船身飛快掠過,落日像一枚煮熟的蛋黃,顫巍巍地懸掛在海平面上。瑪麗壓住自己的帽子,站在船舷邊上吹海風,風將她披肩上的流甦吹得亂舞,她卻舍不得退到室內去。直到一個大副模樣的人過來提醒她晚餐時間到了,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船舷。

    頭等艙大約有二十幾個客人,除了兩位暈船的太太和安妮之外,其他人都到餐廳裡吃晚餐,食物很新鮮美味,菜式可選擇的範圍非常多,僅三文魚就有煙燻和炭烤兩種不同的做法,白汁大蝦也極鮮嫩,餐後的草莓覆盆子蛋糕非常精致地覆蓋上了一層雪白的糖霜,看起來就勾人食欲,瑪麗對船餐感到滿意。

    但是也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那是在她用餐結束,想回房間看望安妮的時候,她的披肩滑落到了地上,她還沒有彎下腰,旁邊的一個穿著體面的紳士就殷勤地為她將披肩拾了起來,瑪麗謹慎地道了謝,就想接過披肩,誰知道那個人卻上前一步,想替她披到身上,瑪麗大吃一驚,她從未遭遇到這樣失禮的事情——一個素未平生的男子卻要行使只有親朋好友才會擁有的權利。

    她連忙謝絕了,往後退了一步,盡可能不那麼明顯地表現出冷淡和不滿,那位紳士不會說英語,而瑪麗的法語水平有限,何況她也不想跟一個陌生人交談,法國紳士流露出困惑和不解的神情,瑪麗不欲糾纏,便匆匆繞過此人離開了。她剛剛走到餐廳的門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容,她不禁驚喜地叫道︰“哦,裡斯本先生,能在這裡遇見您真是太好了。”

    來人果然是裡斯本先生,他脫下了他的牧師黑袍,穿著休閑風格的雪花呢外套,淺色馬甲,深灰色領帶,戴著一頂絲綢質地的禮帽,顯得越發英俊瀟灑。見到瑪麗,他很恭敬地摘下帽子行禮,然後解釋說自己正在休假,打算去法國的一個小鎮昂蒂布拜訪自己的一位舊友。一聽說瑪麗的遭遇,裡斯本先生立刻向那位先生走去,用流利的法語幾句話便澄清了誤會,並要回了瑪麗的披肩。

    既然遇到這樣一件意外,裡斯本先生自然承擔起了保護者的責任,他立刻護送瑪麗回房間,順道去拜訪戴維斯太太,他告訴瑪麗,剛才的那個人是個地道的法國人,海峽那邊的社交禮節比英倫三島要開放得多,也許到了巴黎,她會遇到更為令人震驚的事情。

    瑪麗從裡斯本先生的話中聽出了他對歐陸文化的不認同,她自己也認為方才那人的行為實在是與英國人的習俗相差太遠,但是入鄉隨俗,她並非矯情之人,明白了方才那位紳士只是遵循著自己國家的禮節行事,而不是有意唐突,瑪麗立刻就原諒了他,還為自己的大驚小怪而有些抱歉。

    安妮在房間裡吐了又吐,詹金森太太代表她出來致意,說安妮的身體狀況暫時不能接待裡斯本牧師。不過年輕人的病癥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安妮就適應了船上的生活,可以與他們一起去吃早餐了。為了避免打擾,在船上的幾天,她們倆就一直與裡斯本先生在一起活動。裡斯本先生在語言方面很有天賦,短短的幾天時間裡,他就已經能與船上不同國家的旅客進行交談了,光是聽他講講那些聽來的逸聞趣事,瑪麗她們在船上的生活就不會感到枯燥。

    裡斯本先生顯示出來了在牧師的職責範圍之外的本領,他不但擅長洞察人的內心,而且懂得因勢利導地支配別人的行為。在他的不動聲色的安排之下,安妮不再整天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傷之中了,她們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很豐富,既不會過于勞累,又不會令人感到無聊,即使是像詹金森太太那樣什麼都反對,什麼都不放心,恨不能將安妮一直置于自己羽翼保護之下的監護者,裡斯本先生都能夠輕易就說服她,並且取得她的由衷喜愛。

    第三天的傍晚,船接近了法國的加來港,海風更加凜冽,港口的上空飛翔著成群的海鷗,在裡斯本先生的鼓勵下,瑪麗和安妮勇敢地登上了最高一層的甲板,向海鷗扔面包,引得海鷗不斷在他們的周圍盤旋掠食。裡斯本先生的知識極為廣博,他隨口就能為瑪麗講解飛過的是灰鷗、黑頭鷗、極北歐、大黑背鷗,還是銀鷗。總得說來,當船到達加來港時,瑪麗覺得這次旅行的開頭非常愉快,她對於後面的旅程充滿了期待。

    上岸之後,她們就與裡斯本先生各奔東西,不過在這之前,裡斯本先生曾經竭力游說她們去昂蒂布游玩,說那裡是古希臘人在蔚藍海岸建造的第一座城市,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以濃郁的文化藝術氣息和別具特色的高雅韻味聞名遐邇。這樣她們便說定先游巴黎,然後轉道昂蒂布,在那裡與裡斯本先生會合,共同游覽蔚藍海岸附近的名勝古跡。

    應該說,安妮對裡斯本先生心懷感激,因此不願意辜負他的好意,不過她那樣堅持一定要先去巴黎,可不是因為喜歡那個浮華奢侈的大都會,而是純粹為了她的朋友考慮。

    加來港是一個喧囂熱鬧的城市,不過意外的干淨,建築物大多是一種白色的石頭砌成,整個城市仿佛都是一塵不染的模樣。這裡的人也比英國熱情得多,瑪麗和安妮在驛站等著僕人去交涉換馬的時候,就有七八個捧著巨型扁平籃子的婦女,上前來推銷她們的剛摘下的蔬菜與瓜果、自制的蜂蜜果醬、橄欖油、香皂、薰衣草、香腸和奶酪等等,色澤繽紛,她們的態度友善而不令人生厭,瑪麗和安妮都會一些法語,用來詢問價錢倒也盡夠,因此購買了不少有趣的小東西。

    不過詹金森太太對這些人可不大客氣,她氣勢洶洶地將她們從馬車周圍趕開,然後又責備安妮和瑪麗太過于信任陌生人,並說這些人都是扒手和小偷,她說的是英語,但是這裡離著英國僅一道海峽,瑪麗生怕有人能聽懂她這些要不得的言論,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連忙催促馬車開走了。

    德包爾夫人為她們預定了巴黎最豪華的酒店——聖保羅酒店的頂級套房。一走進酒店的大堂,瑪麗便理解了她所喜愛的法國劇作家馬裡伏的話語︰“巴黎就是整個世界,地球上的其他地方都不過是它的郊區。”這裡到處都是最精致的絲綢、掛毯、瓷器、鏡子、鐘表及細工家具,每一樣都極盡奢華為能事,對物質享受的追求被不加掩飾地表現了出來,反而激發出來了每個人心中最原始的熱情。

    而就在她們被恭敬的酒店老板親自引領進房間這個短短的行程中,那些擦肩而過的穿著時尚、風姿綽約的巴黎女子,讓安妮與瑪麗大開眼界,當然從英國淑女的眼光來看,她們的著裝似乎有些過于暴露,即使不考慮天氣原因,也應該考慮別人的觀感——美當然是美極了,讓瑪麗和安妮瞬間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樣式老氣橫秋,並下決心第二天把時間全部花費在時裝店和女帽鋪裡。

    可惜詹金森太太具有最為正統的英國良家婦女的審美眼光,她對於那些袒胸露背的女人簡直是嗤之以鼻,並且生怕瑪麗和安妮的眼楮和心靈受到污染,她像母雞護著小雞一樣的,匆匆忙忙地將她們趕進房間,跟外面的浮華隔絕開,詹金森太太才算松了一口氣,她禁不住埋怨安妮,實在應該接受裡斯本先生的建議,在一位品行端正的神職人員的陪同下去欣賞風景,而不是到這個喧囂迷亂的巴黎來忍受那些紅男綠女的一些不夠檢點甚至稱得上放蕩的行為。

    安妮如今雖然表面還是跟從前一樣柔弱,但是內心卻自有主張,所以她忍受了詹金森太太的嘮叨抱怨,而當房間裡只有她和瑪麗時,她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安妮還試著模仿詹金森太太看到那位露出一半香肩和半條手臂的女士時,眼珠兒都快要瞪出來的樣子,實在是滑稽極了。

    然後她們議定了之後幾天的日程,她們要去游覽塞納河岸、協和廣場、巴黎聖母院、先賢祠、瑪德蓮教堂,還要去征服廣場去欣賞那著名的路易十四騎馬雕像,去香榭麗舍大街把所有的高檔店鋪都逛個夠,去歌劇院聽那著名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

    瑪麗興致勃勃地計劃著,有的時候專注于物質的享受也是一種令人亢奮的樂趣,但是安妮輕輕的一句話讓她迅速地冷靜了下來︰“哦,親愛的瑪麗,我想起來了,我們還需要至少留出半天的時間,因為列斯特伯爵可能來訪,亨利的研究成果已經初見端倪,他讓我把研究報告帶來給伯爵,請他拿給法蘭西科學院的院士們給評點一二。”

    瑪麗努力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你什麼時候給伯爵寫信請他來呢?”

    安妮輕松地回答︰“我想就明天吧。”

第33章 巴黎女子

    第二天一早她們就將頭一天的游覽計劃給付諸實施了。冬季的塞納河邊雖有寒意,對於習慣了英國鄉間冬季的陰冷刺骨的人來說,實在不算什麼,瑪麗和安妮在這一天的上午興致勃勃地參觀了協和廣場,它的每一塊紀念碑都已經被瑪麗熟記在心裡了,因此每到一處,她總能講解得頭頭是道,以至於讓跟在後面的詹金森太太以為她曾經來過。

    協和廣場的北面是瑪德蓮教堂,東面是杜樂麗花園,西面則是以富麗奢華而聞名的香榭麗舍大道。從時間上來講,要想游覽得從容,而不是走馬觀花,那就只能選擇一個地方。瑪麗本來很想去游覽杜樂麗花園,那是麥迪奇皇後親自參與設計的一個建築史上的奇跡,瑪麗想從近處瞻仰那些偉大的藝術家們的青銅雕塑作品,並在櫟樹環繞的靜謐花園裡喝一杯咖啡,欣賞塞納河上的船歌。

    但是這一次,因為有詹金森太太滿臉不情願地跟著,瑪麗擔心她的抱怨會比較掃興,便選擇了一個更加適合詹金森太太參加的事情——逛街購物,果然這個主意得到了安妮和詹金森太太的一致贊同。

    安妮如今再也不用為錢多慮,德包爾夫人向她敞開了自己的錢包,而瑪麗的口袋裡也有伊麗莎白送給她的二百英鎊,另外她的父親也寄給她五十英鎊,她的母親更是偷偷補貼給她一百英鎊,好讓她能“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所以瑪麗手中也有足夠的零花錢。就如一切初到巴黎而手頭寬裕的年輕姑娘們一樣,她們被那美不勝收的帽子、皮草、布料、花邊、手套和配飾給迷住了。

    她們買了新的衣料,並且立刻去最近的裁縫店裡裁剪成了最時興的樣式。安妮買了兩頂漂亮的皮帽,還給她的母親、伊麗莎白以及喬治安娜都買了一頂,瑪麗則為自己買了一個雪白的狐狸毛皮手籠,那是她早已心儀的奢侈品,她覺得此生難得來一次歐洲,似乎沒有理由不這麼放縱自己一次,而且她可不想來到巴黎卻被看成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

    在一家賣首飾的百年老店裡,瑪麗和安妮簡直都舍不得離開了,裡面不光是賣珠寶,還有女士裝飾佩戴要用到的上千件物品,無一不是用料講究、鏤刻精致,在黑色花梨木的展台上,各種珍品被展示在黑絲絨的襯墊上,全都瓖金嵌寶,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店主顯然更加重視有男客陪同的女士,因為大多數的貨品都是由紳士們付錢,不過當安妮一口氣買下一整套玳瑁梳子和一個精致的西班牙化妝盒時,店主的態度整個改變了,他笑容可掬地親自服侍這兩位闊綽的女士,還把自己的太太從樓上喚下來,讓她用一雙巧手給安妮和瑪麗重新換了巴黎最為流行的發式。

    當她們從裡間的化妝室出來時,等在外面的詹金森太太簡直都認不出她們來了,尤其是瑪麗,她原本緊繃繃梳在腦後的發髻,被打開分成了三縷,非常優雅而隨意地盤在頭頂,又自然地從兩邊垂落,形成了幾個頗為俏皮的小發卷,顯得她越發青春靚麗、楚楚動人。

    安妮笑道︰“親愛的,你真是太美了。”瑪麗回答道︰“是你的這些漂亮的梳子的緣故。”原來安妮堅持要瑪麗用上了她新買的玳瑁梳子,配著她蜜色的頭髮相得益彰。

    她們這樣說笑著走出來,店主當然是用法蘭西特有的夸張言辭將太太小姐們的美貌捧得天上少有、地上難尋,他並且竭力推銷他店裡其他的商品︰“這位年輕的太太真是太有眼光了,我還想請您看看這些美麗的發帶,用最優質的從中國進口的絲綢制成,上個月財政大臣的女兒在這裡訂購了整整一打……還有這些珍珠發夾,多麼圓潤,這可是大溪地出產的黑珍珠,唯有您這樣眼楮像黑曜石一樣的小姐才配得上戴它……”

    他正在滔滔不絕的時候,瑪麗一眼看到櫥窗裡陳列的一枚漂亮的胸針,工藝極其精湛,小巧的白金質地上鏤刻著盤曲的枝葉,每一條花紋都清晰可辨,尤其悅目的是頂端造型成一朵百合花的形狀,在花蕊處恰到好處地瓖嵌著一顆梨形的黃水晶,這一點楮之筆讓這枚胸針從一件精巧的首飾變成了一件藝術品。

    瑪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太美了,老板,這枚胸針是什麼價錢?”店主走過來看了看,說道︰“哦,年輕的小姐,您太有審美眼光了,這是本店開業以來最杰出的作品……”他洋洋灑灑地說了一陣,才言歸正傳,“可是,這一件是定制的,並且不允許仿制。當然了,倘若您的確是喜歡,那麼……”他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狡猾態度,說出了一個價錢,那是瑪麗不能承受的高價,把她的口袋掏空了也買不起,她只得頹喪地說道︰“既然別人不願意有仿制品,我也就勉為其難吧。”

    店主勸誘了她一會兒,見她確實沒有要買的意思,才說道︰“其實本來小店也不敢貿然仿制大主顧定制的物品——這枚胸針是列斯特伯爵為克洛維公爵的女兒辛西婭小姐定制的,胸針上瓖嵌的那顆寶石可不是普通的黃水晶,而是伯爵從南非高價購得的黃色鑽石。公爵小姐原本定在今天下午來親自試戴取貨,我想她該來了。”

    瑪麗突然沒有了購物的欲望,她在走出店門的時候,感到塞納河的水汽帶著寒意撲面襲來,她打了個冷戰。詹金森太太認為安妮應該回酒店休息,於是大家便有些意興闌珊地站在街邊等著出租馬車過來。

    就在她們乘上出租馬車的時候,一輛裝飾著華麗紋章的四匹白馬拉著的馬車在街邊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貼身女僕的服侍下走下馬車,她一出現就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仿佛夜空被流星給照亮。瑪麗看不見那個姑娘的面容,但是可以看到她的背影,只見她風姿綽約,腰肢縴細,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裙,外面披著的開司米披肩一直垂到她的裙邊,非常華貴,非常優雅。

    安妮輕聲說道︰“那大約就是那位公爵的女兒辛西婭小姐吧。”瑪麗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套,沒有做聲,她在心底裡涌上來一股難以遏制的情緒,那是被稱為嫉妒的丑惡東西吧。

    安妮憐憫地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吩咐馬車夫去旅館,一回到旅館,瑪麗就借口走累了,而回房間去了,安妮在酒店的休息室裡寫了一張致列斯特伯爵的便條,出于謹慎的考慮,她沒有寫上瑪麗與自己同行,而只是告知伯爵自己將在巴黎逗留兩周,希望在此期間能夠見到他,當面交托戴維斯先生的文件。寫完之後,她將信封交給酒店的前台,讓他們將信送去列斯特伯爵在巴黎的大宅。

    傍晚的時候,瑪麗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有勇氣下來吃晚飯了,便下樓到餐廳裡來,安妮正在看列斯特伯爵派人送回的便條,那上面說自己最近幾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很願意在下一周的周三上午前來拜訪戴維斯夫人。瑪麗對此沒有任何評論,她決定就當那人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好了,自己是再也不會將他放在心上了。

    晚餐的時候,安妮詢問瑪麗是否願意照原計劃去大歌劇院欣賞《費加羅的婚禮》,她擔心瑪麗白天有些累,也許想早些休息。瑪麗立刻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恢復了體力,並且非常盼望去聆聽整個文明世界最杰出的演出。

    於是她們就按照原來的安排前往大歌劇院。詹金森太太事先已經委托酒店前台給訂了包廂,她們早早地進去坐好,瑪麗趁便欣賞了一下這聞名遐邇的大劇院那華麗考究的內部裝潢,包廂佔據了大歌劇院的上面三層,瑪麗她們的包廂位于二層的左側,可以看到舞台的全貌,詹金森太太周到的帶來了小型望遠鏡,還去劇院的門口買了兩包糖果,然後陸陸續續地就有各色各樣的人走進了臨近的包廂,瑪麗發覺這裡真是欣賞巴黎上流社會的一個最好的場所。

    據說對於巴黎人來說,去歌劇院的目的,往往不是為看歌劇本身,而是為了在這個豪華的地方互相顯示自己的錦衣華服。現在在她們對面的包廂裡就坐著一位雞皮鶴發的貴婦人,她的帽子上裝飾著兩尺多高的大鴕鳥毛,渾身上下掛滿了珠寶首飾,活像一棵聖誕樹,每當她轉頭吩咐服侍她的那位侍女什麼話的時候,她頭上的鴕鳥毛便會掃過包廂的欄桿,而她的雙手也不時輪流地出現在包廂的欄桿上,即使從對面,也能看見大粒的鑽石所閃耀出的璀璨光芒,瑪麗不由得想起了德包爾夫人,便笑了起來。

    而緊鄰著她們的右邊的包廂裡則是一對年輕夫婦,像是某個東方國家的駐外使節,那位妻子身材小巧玲瓏,戴著漂亮的珍珠耳墜,淺色的晚禮服上披著一條湖藍色的絲綢長披肩,做丈夫的還將一束白玫瑰送給妻子,就放在包廂的前檔上,真是恩愛到令人生羨的一對。

    現在她們右邊的包廂也來人了,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大約二十幾歲,皮膚鮮嫩細膩得如凝乳一般,她穿著艷麗的衣裙,裹著最上等的裘皮外套,然而既沒有帶貼身女僕,也沒有女伴,更沒有男士陪同,她就那樣一個人搖曳多姿地走進來,順手將一小束鳶尾花放在包廂的前檔上。僅從穿著和舉止就可以覺察她應該是個風塵女子,詹金森太太就像是嗅到了什麼難聞的氣味一樣,厭惡地用扇子來回撲扇,皺著眉頭抱怨起劇院老板給的包廂位置不好,她的聲音可不很小,安妮很擔心被鄰座聽到,便回頭看了詹金森太太一眼,詹金森太太才算消停了一會兒。

    明白了那個女人的身份,瑪麗和安妮這種很少接觸煙花女子的良家婦女倒是很有了些窺探的好奇心,便注意地盯著她,同時又極力不讓她察覺出來。至於那個年輕的風塵女子,壓根就沒有理睬臨近包廂裡的三個女人,事實上,一切女人都不放在她眼裡。她坐下後,便拿起一個雙筒銀制小望遠鏡,逐一打量已經就坐的包廂中的人,從中尋找自己熟悉的面孔。當她似乎認出誰來時,她的嘴角就會掠過一個嫵媚的微笑,那是她獨特的打招呼的方式。她舉止雖然輕浮,眼神卻撩人,那是家財萬貫的女人們願意用大筆金錢去換取的風情。

    就在瑪麗看得有趣的時候,詹金森太太卻不悅地召來了劇院的經理,質問他為什麼沒有給她們最中間的豪華包廂,酒店經理在頗有德包爾夫人風範的詹金森太太面前,戰戰兢兢地解釋說,中間的豪華包廂已經被列斯特伯爵給包了一年,事實上,不管當晚列斯特伯爵是否要來聽歌劇,他都在巴黎的每一家劇院裡訂有包廂,以便自己隨時想看什麼劇目都不會失望。

    詹金森太太雖然不滿,可也不得不在列斯特伯爵的名號前退卻了,她聊以慰藉的是,本該德包爾家小姐享用的包廂是被一位英國貴族給佔據了的,這總好過連國王都沒有了的法國佬。瑪麗頗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劇院中心的那個寶座一般華麗的包廂,那裡面大門緊閉,空無一人,並且一直到開場的音樂響起,都沒有人進去,瑪麗的心才不那麼緊張了,但她也說不準自己對此是感到慶幸還是感到失望。

第34章 費加羅的婚禮

    歌劇的帷幕終于拉開了,瑪麗看了看劇院的經理送來的節目單,那上面有詳細的演員陣容,其中有些名字她慕名已久,如雷貫耳。例如扮演費加羅的男中音演員班努契先生和扮演甦珊娜的女高音演員德拉卡莎小姐,整個英格蘭都在傳揚著他們令人驚嘆的歌喉和演技,可惜他們卻從未踏足英倫三島。

    因此第一幕開始之後,瑪麗便聚精會神地盯著舞台,再也無暇他顧了。所有的對白和歌曲都是用的法語,瑪麗雖然上過法語課,但是聽起來還是有些費力,尤其是這部喜劇具有層出不窮的小計謀、錯綜復雜的男女關系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情節,不過因為瑪麗曾經用心攻讀過博馬舍先生的劇本,所以那些男男女女你來我往的情歌和種種約定承諾造成的混亂情形並沒有把她搞糊涂,相反看得樂在其中。

    尤其是那天籟般的美妙歌聲更是讓人如痴如醉,當班努契先生扮演的費加羅唱起《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去當兵》時,舞台下面那些心不在焉地交談的人們終于回過頭來,為他喝彩叫好,費加羅搖頭晃腦地對著那個扮演僕人的可憐蟲凱魯比諾唱道︰“你不用再去做情郎,不用天天談愛情。再不要梳油頭、灑香水,更不要滿腦袋風流艷事。小夜曲、寫情書都要忘掉,紅絨帽、花圍巾也都扔掉……”

    後面的歌詞被如雷的喝彩聲給遮蓋住了,瑪麗不悅地縮回身子,轉頭看了看那些不懂得欣賞真正藝術的附庸風雅的人們,可是就在她轉過頭的時候,她如同中了咒語一般,所有的喧囂全部消退到了很遠的地方,因為她發現那個一直空著的中央包廂裡面坐上了人,其中一個正是列斯特伯爵。

    舞台上凱魯比諾的命運再也沒人去關心了,瑪麗的目光全部糾結在列斯特伯爵身上,他跟上次與自己分別時並無什麼大的改變,不,也許外表沒有什麼改變,可是他的神態卻是那樣氣定神閑,他俯瞰舞台的眼神好像是在悲憫眾生,但其實他面無表情,瑪麗覺得這樣的他令自己非常陌生。

    然後,她才注意到坐在伯爵身邊的女人,她一眼認出那正是白天在香榭麗舍大街的首飾店門口遇到的女子,她已經換上了一件綴滿了珍珠的晚禮服,而那枚美輪美奐的百合花胸針正別在她的胸前,為了襯托那顆璀璨的黃鑽石,那位美人幾乎沒有佩戴其他的任何首飾,只在她的流光溢彩的禮服外面,披了一件古希臘風格的開司米披肩。與伯爵的冷靜超然的態度完全不同,她看來具有法蘭西女子特有的熱情,只見她熱烈地為費加羅鼓掌,並將自己手中拿著的一束金黃色的茉莉花拋到了舞台上,於是第一幕就在費加羅拾起黃色茉莉花束,夸張地向台下親吻鞠躬中而告終。

    第一幕與第二幕之間的幕間休息時間很短暫,大多數人都選擇留在座位上,於是嗡嗡的說話聲響了起來,那位佩戴百合花胸針的女郎也向列斯特伯爵傾斜過去身子,兩人狀極親密地談著什麼,瑪麗的心中就像有一把火在燃燒——你永遠也不曉得自己有多喜歡一個人,除非你看見他和別的人在一起。

    恰好就在瑪麗一直盯著中央包廂挪不開眼楮的時候,列斯特伯爵突然抬起頭來並看到了她。只見他大吃一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包廂裡傾斜出來身體,似乎是想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瑪麗心情一下子煩亂起來,她連忙調轉目光,去看舞台上正在玩雜耍串場的小丑。但是這個時候,列斯特伯爵不但認出了她,也認出了安妮,並揮手致意,安妮欣喜地朝伯爵點了點頭,伯爵簡單地回了禮,便離開了自己的包廂。

    安妮提醒正盯著舞台發呆的瑪麗︰“親愛的,我想列斯特伯爵馬上就要過來拜訪我們了。”瑪麗咬了咬嘴唇,決定既然無可避免,就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來面對他。果然很快包廂門就被敲響了,詹金森太太請列斯特伯爵進來,伯爵看來很驚訝于瑪麗出現在巴黎,不過他的風度還是與從前一樣,禮節周到地問候了她的家人,倒是瑪麗心慌得無法對答如流,在心裡把自己給鄙夷了好幾遍。

    然後安妮就承擔起了攀談的全部任務,她簡要地向伯爵說明了這次旅行的原委和日程安排,伯爵表示收到了她的便條之後,本來因為諸事繁雜,所以才將會面安排在了一周之後,但是恰好明天臨時有一位朋友因事改變了原有的約會,所以他明天一天都有空,很希望能夠去酒店拜訪兩位女士。安妮笑著一口應承了下來,伯爵在交談中偶爾會去注意一下瑪麗的臉色,這讓瑪麗一個勁兒地擔心自己的表情不自然,也就更打不起精神來說話了,所以她除了開頭的寒暄,後來就一直沉默著。伯爵沒有坐多久,在第二幕的音樂響起的時候,他便告辭退出了。

    第二幕的情節,瑪麗一點兒也沒有看懂,事實上只在當演員唱響那首最著名的詠嘆調時,她才聽進去了幾句歌詞︰“你們可知道愛情是什麼你們誰理解我的心情我要把這一切都講給你們聽。這奇妙的感覺我也說不清,只覺得心裡在翻騰。我有時歡樂,有時傷心,愛情像烈火在胸中燃燒……”這首歌打動了她,她抑制不住自己地頻頻向中央包廂的方向張望,發現伯爵也在看著她的這個方向,這讓她的心裡好受了很多。

    但是辛西婭小姐的那枚閃亮的胸針時常刺痛她的眼楮,並且瑪麗發現這位身份尊貴的公爵小姐性情很是熱情奔放,只見她一直緊緊地盯著舞台,不時大笑、驚叫、喝彩,或是氣憤得攥著拳頭向台上揮舞……一個擁有如此豐富情感,同時又如此美麗的可人兒,哪一個男子會不被她打動呢?自己又如何能指望他一直都鐘情于一個相貌普通、性情木訥的尋常姑娘呢?

    第二幕結束于台上所有演員的合唱,那是一首詼諧可笑的七重唱,演員們表情各異,有的洋洋得意,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可憐巴巴,有的滿懷同情,有的不知所措,觀眾以熱烈的掌聲回報了演員們精彩的演出。幕布拉上了,這次的幕間休息時間會比較長,女士們會去化妝室補妝,互相在心中暗暗比較服飾與發型,或是對最近發生的各種逸聞趣事飛短流長一番;紳士們則會去劇場走廊裡吸煙、與朋友聊天,或是去劇院的酒吧間喝上一杯雞尾酒。

    安妮表示劇場裡有些氣悶,她想去走廊裡透透氣,詹金森太太陪著她去了,瑪麗生怕在走廊裡踫到列斯特伯爵,她想象不出那會有多麼的尷尬,便表示自己只想留在包廂裡。安妮出去後不久,大多數包廂都空了出來,中央包廂裡,辛西婭小姐挽著列斯特伯爵的胳膊也走出了門,瑪麗舒了一口氣,她總算有時間來整理一下自己繁亂的心情了。

    然而她並沒有得到幾分鐘的安寧,敲門聲響起,隨後列斯特伯爵就在門口出現了,這一次跟在他後面的還有那位法國公爵小姐。列斯特伯爵彬彬有禮地對瑪麗說道︰“班納特小姐,請恕我冒昧,我想向您引見一位朋友——辛西婭克洛維公爵小姐。”

    瑪麗不得不站起來與公爵小姐握手,近看這位小姐,更是美貌驚人,她有一張希臘式圓潤的臉龐,藍得如一泓秋水般的眼楮和挺秀小巧的鼻子,五官的搭配令古往今來的畫家們都嘆為觀止,她的態度也很明朗親切,互相介紹之後便用流利的英語說道︰“我時常聽到伯爵提到您的芳名,班納特小姐,伯爵稱贊您是一位博覽群書的才女呢。”

    瑪麗微微有些臉紅,連忙說道︰“伯爵是過譽了,我只是無所事事的時候讀書消遣而已,要知道,我一直住在英國鄉間,那裡的生活可沒有巴黎這麼豐富多彩。”

    辛西婭小姐便大聲感嘆道︰“我非常喜歡英格蘭的鄉村生活,我可從來沒有去過我父親在阿爾代什省的莊園,據說那裡的農戶既無知又粗野,但是聽伯爵談到他在英國的領地列斯特城堡的葡萄采摘節,領主竟然可以與農戶一起勞動、聚會和餐飲,真是太奇妙了。”

    瑪麗溫柔地回答道︰“是的,我曾經去參加過,印象非常深刻,那真是快樂的時光。”她這樣說的時候,列斯特伯爵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看得出來,辛西婭小姐在列斯特伯爵身上傾注了真情,她顧盼他的眼神中滿蘊著愛意,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取悅于他,甚至結交朋友都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

    隨後他們談論起了正在觀賞的這場歌劇,列斯特伯爵見瑪麗的手中拿著博馬舍先生的劇本,便跟她解釋道︰“今天所上演的劇本已經不是博馬舍先生的原創了,而是由奧地利杰出的宮廷詩人彭特先生改編,並由享譽歐洲的偉大作曲家莫扎特先生作曲的版本,比原作更加緊湊、詼諧,同時樂曲也更加具有表現力了。”

    瑪麗沒有聽說過彭特先生,但是莫扎特先生卻是她久仰大名的音樂天才,她所經常彈奏的鋼琴協奏曲中就有不少莫扎特的作品,於是她饒有興趣地聽伯爵繼續說下去︰“雖然這部喜劇在整個歐洲都獲得好評,但他們奧地利皇帝的約瑟夫二世陛下卻認為此劇傷風敗俗而禁止在維也納上演,實在是一種遺憾。”

    他頓了頓,看著瑪麗滿臉不認同的神情,輕輕笑道︰“不過,正因為大皇帝陛下的任性決定,我們才有幸聆聽音樂天才親自指揮的樂隊演奏,我不得不說,的確名不虛傳。”

    瑪麗驚訝地問道︰“什麼?您是說莫扎特先生本人就在這裡嗎?方才的樂曲是他親自擔任指揮的嗎?”辛西婭小姐和伯爵都笑了,瑪麗有些羞愧于自己的孤陋寡聞,不過伯爵立刻體貼地站起身來,讓恭候在門外的貼身男僕去請莫扎特先生過來。瑪麗震驚于他的權勢,竟然可以對一位大音樂家召之即來,但是看到辛西婭小姐若無其事的表情,她知道這一定是伯爵慣常的手段。

    莫扎特先生進來了,看來他與辛西婭小姐很熟識,公爵小姐懶懶地坐在座位上朝他伸出手去,莫扎特先生便躬身吻了她的手背。音樂大師走下樂壇卻是如此的恭順謙遜,真令瑪麗始料不及,她的極其贊美和推崇的態度令大師受寵若驚,連連稱謝。但是莫扎特先生片刻之後就告辭了,因為第三幕即將開場,他還要去組織樂隊做好準備,而安妮與詹金森太太也回來了,又是一番介紹和恭維,伯爵先生和辛西婭小姐總算是告辭離去,瑪麗也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一般地坐回到了椅子裡。

    安妮打發詹金森太太去為自己買一杯隻果馬天尼酒,趁此機會她為瑪麗打氣道︰“親愛的,伯爵如此殷勤地來拜訪了兩次,一定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派人給他送去便條的時候,他可是要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分出時間來見我呢,可是現在他明天就要去酒店拜訪我們了。別把那位公爵小姐放在心上,法國的局勢瞬息萬變,況且他們連國王都給砍掉了腦袋,誰還會把公爵放在眼裡?等著吧,歌劇結束的時候,伯爵先生肯定還會親自過來告辭。”她的話讓瑪麗的心情好了很多,所以當舞台上費加羅和他的女友產生誤會的時候,瑪麗又能將劇情娓娓道來地講解給安妮聽了。

    但是第三幕還沒有結束,列斯特伯爵卻挽著辛西婭小姐提前離開了,只見他殷勤關懷地將開司米披肩替辛西婭小姐披在肩上,然後他們便挽著手臂走出了包廂的大門,走廊裡的燈光在門口一閃即逝。他轉身離去的背影,象一縷陽光抽離了大地,把瑪麗留在了無邊的黑暗裡。

第35章 公爵府的舞會

    當天晚上將近午夜時,歌劇才最終落幕。瑪麗走出大歌劇院經過那組熱烈奔放的裸體群雕時,她不再以藝術的欣賞眼光去看待,而是感到分外的刺目,在回去的馬車裡,仿佛是為了不讓別人有機會說出同情或者安慰的話來,瑪麗不住口地議論著方才的歌劇結尾︰“這出戲表面上看來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但是實際上仍然潛在著悲劇的成分,作惡者沒有受到懲治,只是他作惡的企圖因為弱者的智慧而得以落空而已。那個沾花惹草的風流伯爵只要有機會,還是會染指年輕貌美的侍女,最可憐的是那位善良的伯爵夫人……”

    詹金森太太非常同意她的觀點,並且就演員不同的演唱風格發表了一篇頗為專業的演說︰“在我看來,費加羅的演唱過于炫技了,反而使人物顯得油滑,沒有體現出堅定機智的性格。至於羅西娜這個角色,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抒情女高音,優雅而矜持。甦珊娜活潑質樸,凱魯比諾天真可愛……從伯爵懷疑夫人的房間裡藏有男人而開始的兩重唱,到門打開後甦珊娜出現的三重唱,接著園丁加入成為四重唱,最後以七重唱結束,作曲家用輕快跳躍的旋律和簡潔明快的樂句一重一重的把劇情推向戲劇沖突的高潮……真是難得一見的杰作!”

    她的長篇大論讓人昏昏欲睡,可是瑪麗卻比任何時候都感激詹金森太太的喋喋不休,因為這可以赦免了她必須要交談的義務,而且詹金森太太只顧著自己享受談話的樂趣,根本不需要別人來發表個人的觀點,她與德包爾夫人待在一起太久了,沾染了一些老夫人剛愎自用的習氣。

    回到酒店,安妮見瑪麗情緒異常的低落,便不顧身體的疲勞和詹金森太太的在場,直言不諱地對瑪麗說道︰“親愛的瑪麗,我實在不忍心看你這樣患得患失、自欺欺人……”但是瑪麗泫然欲泣的眼神令她不忍心再說下去,只得長嘆一聲,擁抱了一下瑪麗,說道︰“親愛的,上床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會充滿了力量。”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的時候,列斯特伯爵就來到了酒店,要說這個時間可真不符合巴黎人的作息規律,只能說他有些太心急要會見某人。好處是安妮和瑪麗早已經按照英國人的作息習慣早早起床吃過早餐了,並且因為時間還早,酒店的那間舒適的小會客室裡空無一人。安妮就在那裡接待了列斯特伯爵,她拉著瑪麗作陪,並在寒暄過後,便借口要回房間去取文件而中途離開了一會兒。

    瑪麗在這段與伯爵獨處的時間裡感到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伯爵看起來也同樣不夠鎮定,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不時用手指敲擊著壁爐架上的黃銅飾件,室內靜謐異常,連壁爐裡木柴的 噗燃燒之聲都清晰可聞。

    過了一會兒,伯爵問起瑪麗旅行中的見聞,於是他們談了談乘船橫渡不列顛海峽的觀感,已經從加來到巴黎的沿途風光,瑪麗突然記起在船上遇到裡斯本牧師的事,便將那次巧遇告訴了伯爵。

    伯爵聽後沉吟了半晌,才緩緩說道︰“嗯,我一向很重視裡斯本先生的才能,他出身貴族世家,卻一心從事神職,是一個很有抱負的青年。不過他並不是那個地區的本堂牧師,我只是在本堂牧師請假去地中海養病期間,請他代理了一段時間——他此前一直在倫敦為坎特伯雷大主教擔任私人秘書。”

    瑪麗沒有想到裡斯本先生居然還有這樣的人脈與背景,不由得有些驚訝。但是伯爵顯然不想深談這個話題,於是他又踱了兩步,便下定決心問道︰“您覺得辛西婭小姐怎麼樣?您喜歡這個新結識的朋友嗎?”

    瑪麗斟酌著詞句回答道︰“當然很喜歡,我覺得公爵小姐人很和氣友好,而且那麼美麗動人,那麼開朗大方,那麼……”她對於辛西婭小姐的那麼多的“那麼”還沒有說完,安妮就取了文件回來了,她心裡暗自慶幸自己終于不用再這麼違心地贊美一個女人。

    但是伯爵看到安妮一進來,她就如釋重負的樣子,臉色便陰沉了些,他接過戴維斯先生托轉的文件夾,打開後仔細看了看,便應允安妮一定交到可靠的人的手中,安妮自然對他感激不盡。伯爵很快就告辭了,沒有因為安妮的竭力挽留而改變主意。

    不過臨走時,他拿出了幾張請柬,那是辛西婭小姐托他轉交給新結識的三位朋友的邀請函,就在三天後,克洛維公爵府上將舉行一次盛大的舞會,邀請了全巴黎的王公貴族、知名人士和紳士淑女們,甚至連詹金森太太都得到了一份請柬。

    伯爵走後,詹金森太太因為公爵小姐對她的看重而感激涕零,昨天她還評論辛西婭的服飾過于花哨,今天她就為公爵小姐說盡了好話︰“她簡直太美了,稱得上高貴典雅,要我說,她與伯爵可真是天生的一對……尤其是她那件裁剪合體的禮服裙,將身材襯得凹凸有致,簡直讓伯爵都拿不下眼來……”

    一整天她都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公爵小姐的各種好處和優點,不料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本來想托故不去的瑪麗,終于被激發起了進取心,她撫摸著掛在衣架上的伊麗莎白的藍色禮服裙,朝安妮眨眨眼楮,笑道︰“那咱就也讓他拿不下眼來?”安妮欣慰地撫掌大笑起來。

    到了舞會的那天,瑪麗從下午起就待在房間裡梳妝打扮,安妮請來了整個巴黎手藝最出色的裁縫和發型師,為瑪麗服務。至於安妮自己,因為小產的原因,身體尚未完全復原,臉上帶著病容,看來憔悴蒼白,只是尋常的已婚貴族婦女的打扮,早早地就到會客室來,與詹金森太太一起迎候列斯特伯爵。

    因為她們自己沒有馬車,提前說好列斯特伯爵的馬車順路接她們一起去參加舞會,伯爵先生在下午五時到達,然後他們便在會客室裡喝茶、等待,一直等到七時,瑪麗還沒有下樓。詹金森太太忍不住抱怨︰“天哪,化個妝需要用四個小時,真是聞所未聞。”伯爵倒是並不著急,他悠閑地翻閱著手中的報紙,不時期待地看看門口。

    七點一刻的時候,瑪麗終于下樓來了,只是這真的是瑪麗嗎?只見她穿著一件海藍色天鵝絨的舞會裙,經過一番妙手修飾,將瑪麗的身姿襯托得修長苗條,裁縫真是精巧,用銀線在袖口和裙子下擺上密密麻麻的米色珍珠之間點綴上了星點和星芒,隨著走動而閃爍。她外面罩了一件純白的狐皮披肩,再配上那條狐皮手籠,顯得異常華貴。在她完全露出來的頸項上帶著一條細細的白金鏈子,項墜是一顆榛子大小的海藍寶石,旁邊綴著一顆芝麻大小的梨形白鑽,恰到好處地襯托出瑪麗眼楮的顏色。她濃密的蜜色頭髮被全部挽到腦後,梳成一個優雅的發髻,裝飾著一整套玲瓏剔透的玳瑁發梳,非常時尚,非常華貴。

    安妮微笑著站起來抱住瑪麗,仔細打量,然後轉頭笑著對伯爵說道︰“伯爵先生,您不覺得等這四個小時非常值得嗎?”

    列斯特伯爵目不轉楮地盯著瑪麗看了很久,才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走上前去,握住瑪麗的手,輕吻手背,說道︰“當然值得。您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士,班納特小姐。”瑪麗方才已經從鏡子中的自己那裡得到了自信,這個時候她便更加認可了自己,只聽她嫵媚地說道︰“謝謝您,伯爵。”

    安妮用手撫著自己的胸口,在心裡面暗暗舒了一口氣︰“這個傻姑娘終于有開竅的這一天了。”那麼她的狐皮披肩、她的玳瑁梳子、她的海藍寶石……統統都沒有白費。

    列斯特伯爵的馬車在八點鐘的時候準時到達了位于協和廣場附近的克洛維公爵府邸。無數的蠟燭火把將公爵府邸內外照耀得亮如白晝,大門前面車水馬龍,一輛輛馬車送來了一撥撥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形形色色的督政府官員和外國使臣穿著他們獨特的制服,昂首挺胸地混跡其中,接受著眾人的恭維或鄙夷,大量的蕾絲花邊和珠寶首飾堆砌出的美人兒招搖地展示著她們最亮麗的風姿,無數小報的記者冒著寒風站在台階下面瘋狂地辨認著前來參加舞會的權貴的姓名,還有一些身份可疑的跟班模樣的人在探頭探腦,打探著從那些高談闊論中偶然漏出來的最新消息……

    當列斯特伯爵的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來的時候,列斯特伯爵的貼身男僕利落地跳下車來放好擱板,列斯特伯爵首先下車,然後殷勤地將女士們一個個扶下車來,按照慣例,他挽著已婚的安妮走在前面,瑪麗和詹金森太太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瑪麗聽到有幾位男士在打聽她的姓名,不禁感到了一絲小小的虛榮。

    一進到金碧輝煌的大廳,就看到了白發蒼蒼的老公爵和鮮花一般嬌艷的公爵小姐並肩站在門口迎接貴客。老公爵看起來依舊健朗,最起碼他的頭腦具有著年輕人難及的敏銳精明,他熱情地與列斯特伯爵握手,並在伯爵將瑪麗介紹給他時,用法國人特有的略帶夸張的語氣稱贊了瑪麗的美貌。

    相比較而言,公爵小姐比她的父親還要熱情,可惜那只是對伯爵本人,對於安妮,她反而只以泛泛之交的態度寒暄了幾句,全無那天在大歌劇院初次見面時的和悅迷人。瑪麗心裡知道興許公爵小姐一下子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倒也不為主人家的冷淡而感到受到慢待——她與公爵小姐本就是泛泛之交。

    在舞會之前的晚宴上,瑪麗被安排在了一位年輕的督政府財政部長和一位僑居巴黎的意大利貴族中間,那位巴黎的新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金錢對於戰爭的重要性,並不斷地暗示瑪麗他自己在督政府中的地位是多麼的重要。而另一位意大利貴族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依舊是風流倜儻,他恭維女士的語言更加具有誘惑力,同時他的風度也更加符合上流社會的品味,不過瑪麗全都只是似聽非聽,她禮節性地微笑、點頭、表示贊同,因為在宴會上一定要與鄰座談話這種禮儀上的要求,在歐洲大陸比在英國要貫徹得徹底。

    後來部長先生談起了正被困在埃及的拿破侖將軍︰“聽說被你們英國的軍隊狙擊之後,他轉道到敘利亞去了,在那邊也遭遇了重重困難,主要是糧餉短缺,士兵中還有疫病,不過倘若不是他沒有對督政府明確表示效忠,他本來是可以得到法國政府的鼎力協助的……”部長先生眉飛色舞地說著,“當然,他不被列斯特伯爵看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嗯,伯爵先生對於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建立居功甚偉,第一執政官不可能不考慮他的好惡……”

    瑪麗下意識地向列斯特伯爵看去,他們隔得那麼遠,他坐在首席,旁邊就是千嬌百媚的公爵小姐,正在巧笑倩焉地與他調笑著,有不下十個年輕人在圍著她團團轉,爭相獻著殷勤,但是無疑她眼中只有伯爵。至於伯爵的心意,就很難猜測了,他對她很殷勤,可是依然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有時顯得高深莫測,越是這樣,就越是讓女人如飛蛾撲火一般不顧一切地陷了進去。

第36章 瑪祖卡舞

    瑪麗遠遠看著列斯特伯爵與克洛維公爵侃侃而談,正看得出神的時候,恰好列斯特伯爵回過頭來,正與她的視線相遇,他的帶有一絲厭煩的眼神轉瞬間變得柔和關切,瑪麗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列斯特伯爵於是也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便又轉向了克洛維公爵。

    瑪麗收回了注意力,卻聽到身邊的財政部長大人驚喜地叫道︰“噢,美麗的小姐,謝謝,謝謝您答應與我跳頭一場舞。”瑪麗頓時覺得一頭黑線,她方才完全沒有聽見部長大人在說些什麼,可是她的確是在微笑點頭,於是她只得勇敢地承擔了這一後果︰“這是我的榮幸,部長先生。”

    等到晚宴結束,男士們留在餐廳吸吸雪茄、談談政治的時候,女士們便都聚到舞廳裡,很多人趁此機會補補妝,整理一下緞帶、手套和頭飾。瑪麗便跟安妮抱怨起來︰“那位部長先生真是不知所謂,我竟然答應他跳第一場舞……”瑪麗有些懊惱,因為她本來想跟列斯特伯爵痛痛快快地跳前兩場舞的。

    安妮安慰她說︰“親愛的,不要沮喪了,伯爵不是也沒有邀請你跳頭一場舞嗎?按照法國的慣例,最尊貴的客人應該邀請女主人跳頭一場舞的。”瑪麗越發沮喪,安妮卻笑道,“可是你一定要想辦法跟伯爵跳最後一場瑪祖卡舞,在歐洲的社交界,那才是最重要的宣示情愫的標志。”

    女士們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聊著天,等待男士們入場,不久舞會就開始了。安妮的身體狀況即使是婚前也很少跳舞,更何況如今,所以詹金森太太堅決地替她回絕了一切的邀請,找了一個舒適而空氣流通的角落,拉著她坐下來,她的身邊還有幾次旅居歐洲的英國貴族老太太,聽她們談天說地,雖不寂寞,卻很無聊,不過安妮依舊心情很好地注視著舞池裡的男男女女。

    做為過來人,她無疑可以確定自己的朋友與列斯特伯爵兩情相悅,只是由于瑪麗顧慮重重,而使得兩個人欲近反疏。她想,如今在這異國他鄉,很多事情反而變得簡單,更容易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她盼望著自己的朋友得到幸福。

    瑪麗愉快地與部長先生走下舞池,年輕的部長以為瑪麗與巴黎的其他年輕姑娘一樣,崇拜英雄,而目前法國眾望所歸的英雄就是遠在敘利亞的拿破侖將軍,於是他便談起這個人來沒有個完︰“知道嗎?拿破侖將軍雖然是個軍人,卻很重視文學和藝術,他本人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在他的遠征軍中,除了2000門大炮之外,還帶領了175名各行各業的學者,以及上百箱的書籍和研究設備……他曾下達過一條著名的指令——讓驢子和學者走在隊伍的中間。”

    瑪麗大笑起來︰“您的這位拿破侖將軍將驢子和學者相提並論,究竟是侮辱了驢子,還是奉承了學者?”

    部長先生聽不出她的諷刺,繼續夸耀著拿破侖的戰績︰“……他是一個難得一見的軍事天才,我的小姐,在埃及,他以少勝多,在陸地上取得了全盤勝利,倘若不是英國的納爾遜將軍突襲了他的艦隊的話,他早就率領軍隊凱旋了,那個時候,誰也阻擋不了他登上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執政官的位置,巴黎的市民都視他為救星……”

    瑪麗調侃道︰“我想部長大人您不會如此的膚淺吧?”

    部長撅了撅嘴,說道︰“當然不會,一旦他回來,督政府就會倒台,可是又不能完全放棄他,他可是與英國討價還價的棋子。”部長大人這樣說著,扭頭看了看正在與辛西婭小姐跳舞的列斯特伯爵,“即使是現在,情況也不樂觀,反法同盟正在歐洲大陸緊鑼密鼓地組織反撲,我要說列斯特伯爵可從中出了不少力,可是誰都不敢把他怎樣,他手中掌握著整個歐洲的經濟命脈……不過他不喜歡拿破侖……”

    “如此說來,即使貴為政府部長,也會有諸多的掣肘和不如意。”

    “當然,當然,就像我明知道克洛維公爵是個鐵桿的保皇派,他正在秘密策劃讓波旁王朝恢復對法國的統治,可依舊來參加他的舞會……不過,能有幸跟您跳舞,我覺得什麼樣的妥協 都得到了補償……”

    “您可真會恭維人,部長先生。”瑪麗對部長先生過于政治化的那些長篇大論不感興趣,雖然對於提到列斯特伯爵的部分還有些在意,但是那也是她所不愛聽的,她不想知道列斯特伯爵是如何的有權勢,因此等這支舞跳完,她巴不得地離開部長先生,回到安妮的身邊。

    安妮滿面笑容地說道︰“親愛的,看來今天你得到了一個崇拜者,據說那可是法國政府的新貴。”

    瑪麗不屑地說道︰“令人厭煩的新貴,你知道,我們英國人只喜歡舊的東西。”

    安妮朝她使了個眼色,揶揄道︰“那麼,你這個英國人喜歡的舊交來了。”果然是列斯特伯爵走過來請瑪麗跳舞,瑪麗的心歡快地跳著,她被一種喜悅的驕矜所襲擊。她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下舞池,裙裾飛揚,她的臉龐仿佛被什麼東西給點燃了,顯露出飛揚的神采,她從來沒有這麼美麗,從來沒有這麼自信過,她像一泓清澈的流水,在旋轉飛舞,每一個經過她旁邊的紳士都不禁被她所吸引,而凝神注視,並四處打聽她的姓名,請人介紹,這讓列斯特伯爵感到由衷的自豪,同時又有些擔心,雖然他一向是對自己信心十足的,但是只有在瑪麗身上,他才嘗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可是不得不說,他又樂在其中。

    每一個陷入戀愛中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像辛西婭小姐那麼聰慧的女人,她也許是從伯爵的言語裡,也許是從瑪麗的神情中,察覺到了威脅的存在,並且隨著伯爵請瑪麗跳了第二只舞之後,這種不安就越發強烈了。雖然她身邊圍滿了追求者,但是最近幾個月以來,她在乎的只有伯爵一個人,她滿以為借著今天的舞會,會將伯爵那顆不易捉摸的心徹底征服,引誘他向自己求婚,可是現在她的心像是針扎一樣的疼。

    她在跟奧地利大使跳舞,可是她的眼楮一直盯著另一對情投意合的舞伴,嫉恨讓她的心燒灼起來,她緊緊地咬著自己的櫻唇,臉色越來越暗沉慍怒,讓她那位可憐的舞伴不知所措。

    老公爵察覺到了女兒的不妥,走過來跟她跳下一場舞,同時提醒她不可失了儀態︰“我的女兒,你的智慧呢?不要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我已經打聽過那個姑娘的底細了,她只是一個英國鄉紳的女兒,既沒有背景,又沒有錢,你不必拿她當作對手。我想列斯特伯爵不過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已,你要對自己的容貌有信心,那姑娘雖然很俊俏,還是比不上你的風姿,更不用提身份地位了。”

    但是他的女兒已經走火入魔,辛西婭小姐使勁忍住眼淚,說道︰“可是,父親,有些事只有戀愛中的人才會懂,要是他就是看好了她呢?要是他愛的不是我呢?”

    公爵皺著眉頭說道︰“那麼我也要求你拿出風度來,我不能承擔與列斯特反目成仇的風險,無論如何,復興波旁王朝的大業還要仰仗他的幫助。別為了愛情而做傻事,孩子,你有很多追求者,從中可以挑選出很合適的結婚對象。”

    可是不論老公爵如何的苦口婆心地勸導,一個被嫉妒蒙住了心智的女人都是聽不進去的。辛西婭小姐本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可是現在她一心只想讓那個奪走了她心上人的女人出丑,也就顧不得考慮是否得體了。

    當舞會進行到高潮,辛西婭小姐做為女主人命令樂隊暫停,而請出了奧地利的宮廷樂師莫扎特先生,給大家演奏鋼琴協奏曲。她要讓貴賓們休息一下,好用充沛的精力去跳最後一場瑪祖卡舞。每一個年輕人都在尋找舞伴,在最後一場舞中沒有舞伴是非常丟臉的事,只有人老珠黃的老姑娘和腿腳僵硬的老太太才會呆坐在一旁。

    當莫扎特先生用純熟精湛的技藝演奏完一首新近譜寫的鋼琴協奏曲之後,辛西婭走到大廳的中央,說道︰“各位來賓,很榮幸今天群賢畢集于鄙府,現在我想給大家介紹一位遠道而來的英國小姐,我想今天有很多紳士都被她的美貌所征服,正在爭相打聽她的芳名,她就是班納特小姐——列斯特伯爵的朋友,一位才女。”

    掌聲響了起來,列斯特伯爵眯起了眼楮,老公爵被他的眼神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擔心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知道已經沒有辦法阻止了。安妮暗暗握了握瑪麗的手,希望她勇敢地面對。瑪麗被愛情所激勵,也的確比以往要有勇氣。事已至此,她便走向辛西婭小姐,握了握她沒有溫度的冰冷的手,說道︰“你太客氣了,公爵小姐。”

    辛西婭輕輕一笑,嬌媚地朝列斯特伯爵甩了一個眼風,說道︰“請不要謙虛,班納特小姐,列斯特伯爵是從來不輕許人的,既然他稱贊您是一個才女,你必定有過人之處——所以請讓我們一飽耳福吧。”她走到鋼琴邊上,就在方才莫扎特先生演奏的琴凳旁邊,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瑪麗的臉紅了,她自己知道自己彈奏鋼琴的水平,平常彈一彈也還可聽,但是在大庭廣眾之前演奏是難以被叫好的,更何況有珠玉在前,一位音樂天才剛剛將大家的耳朵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不是讓她當眾出丑嗎?

    她正在考慮如何措辭才能夠得體地婉拒的時候,一個溫暖的大手挽住了她的腰肢,是列斯特伯爵,他挽起她走到鋼琴前面,溫和地說道︰“請允許我獻丑,與班納特小姐一起給大家獻上一首歌曲——《你們可知道什麼是愛情》。”

    大家當然全都捧場地鼓掌喝彩起來,辛西婭的面色陡然變得蒼白。瑪麗的心安定了下來,她鼓起勇氣坐到鋼琴前面,彈起了這首《費加羅的婚禮》中的經典樂曲,應該承認,她的演奏絕談不上盡善盡美,可是有了伯爵那渾厚高亢的歌聲做掩護,也就很可以聽了。因為伯爵顯然有極高的音樂素養和天賦,他的演唱實在是入耳動聽。

    只見他手扶著鋼琴,深情款款地隨著音樂的伴奏唱道︰

    “在座的女士,

    誰可知道什麼是愛情?

    看看愛情是否在我心中。

    它使我煥然一新,

    它使我滿懷希望,

    有時歡樂,有時痛苦,

    有時全身冰涼,有時激昂燃燒,

    我心跳加速,全身顫抖,不敢渴求,

    在座的女士,

    誰可知道什麼是愛情?

    甜蜜的愛情呀,就在我的胸懷之中。”

    辛西婭小姐想要瑪麗當眾獻丑,並向列斯特伯爵證明瑪麗並非是個才女的目的算是達到了,但是她用自己的這一勝利恰好驗證了她在另一場戰爭中的完全失敗。

    一曲終了,樂隊奏起了瑪祖卡舞的序曲,列斯特伯爵當眾邀請瑪麗與她一起跳瑪祖卡舞,他們互相挽著走下舞池,列斯特伯爵甚至都懶得施舍給辛西婭小姐一個眼神。公爵小姐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可悲境地——她滿以為伯爵一定會邀請她跳最後一場舞,因此她拒絕了所有邀請她的小伙子,現在年輕人都有了舞伴,誰也不會想到她做為舞會的女主人,又是如此地受人愛慕,竟然會沒有舞伴。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失魂落魄,就連那一身華服似乎都蒙上了陰霾。

第37章 霧月政變

    舞會結束之後,瑪麗她們依然乘坐列斯特伯爵的馬車回酒店去。伯爵一直將她們送到酒店的大堂,才與她們握手道別,但是臨別時安妮又詢問他是否有時間明天下午一起去游覽那著名的巴黎聖母院,當然有時間,於是伯爵與她們敲定了第二天的行程,大家彼此都非常滿足而又期待。

    回到房間之後,瑪麗興奮地無法回臥室入睡,安妮也差不多,就連詹金森太太也一反常態地沒有催促安妮趕緊上床休息,而是對伯爵的風度和儀表贊賞有加——實際上,在詹金森太太的眼中,一切貴人的言行都是世人的楷模。

    當詹金森太太終于絮叨完了,才想起來應該去廚房給安妮要杯牛奶助眠,而把兩位朋友單獨留在起居室裡的時候,瑪麗便忍不住贊美起列斯特伯爵來,她列舉了他的種種優點,尤其是他在舞會上為自己解除尷尬時的紳士風度就更是令她仰慕。安妮卻忍不住逗她,說道︰“然而我卻覺得伯爵先生並非如你所說的那麼完美無缺,事實上,他是太膽怯,也太沒有騎士的勇氣了,否則你絕不用背地裡流那麼多的眼淚……”但是瑪麗立刻矢口否認,並宣稱自己與伯爵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而伯爵對自己的關切也不過是出于扶危濟困的紳士精神。

    安妮卻不要聽她自欺欺人,繼續笑話她道︰“倘若非要找出他的一項優點,那便是伯爵具有尋常男子難以匹敵的慧眼識珠的才能,我想他很早就已經發現你是多麼的美麗了——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心……”安妮微笑著朝瑪麗伸出手去,“我真的要恭喜你了,親愛的,你今天太出色,太美了——隨便哪個男人都會被你迷住的,更何況是伯爵,他正等不及地要博取你的歡心呢。”

    瑪麗的心砰砰直跳,她不自信地叫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是這麼看的嗎?”安妮溫柔地吻了吻瑪麗的面頰,說道︰“親愛的,去好好睡一覺吧。我想明天伯爵來到之後,只要我能把詹金森太太纏在房間裡半個小時,伯爵就會好好利用這來之不易的機會的。”她頑皮地笑了起來。

    瑪麗的心被幸福和喜悅的閃電所襲擊,她呆呆地想︰他還會向自己求婚嗎,在那一次的拒絕之後?但是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地告訴她︰會的,會的。

    那麼,這一次她會接受嗎?瑪麗甜蜜地笑了,答案就在她的笑容裡。她溫柔地回擁住安妮,由衷地說道︰“我的朋友,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個如此幸運的人,我生怕自己配不上這樣的好運。”她禁不住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她的朋友也陪著她落了幾滴淚,然後兩個多愁善感的小婦人便被端來宵夜的詹金森太太給硬逼著吃一塊蛋糕和一杯熱茶,然後就被趕回到床上睡覺去了。

    瑪麗在入睡前想到,十幾個小時之後就又可以見到他,聽到他沉著渾厚的聲音,接受他殷勤關切的照料,便充滿了對於再次見面的期待。但是在她陷入睡夢之中的時候,她絕沒有想到他們見面的時間會提前這麼多。

    天還沒有亮的時候,瑪麗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所驚醒,她披上晨衣,驚異地打開門,詹金森太太舉著燭台站在門口,面色驚惶地告訴她,列斯特伯爵來了,現在就要見她和安妮。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否則列斯特伯爵不會深夜來訪,尤其是在與她們剛剛分手還不到四個小時的時候。瑪麗心驚膽戰地穿好衣服,來到安妮的套間的小起居室裡。伯爵一個人在裡面踱步,他還穿著昨晚的禮服,看到瑪麗進來,他走過來鞠躬行禮,然後急切地說道︰“請原諒我這個時間來打擾,但是發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大家都以為遠在敘利亞的拿破侖將軍秘密回到了巴黎。”

    這個時候,安妮也換好衣服出來了,列斯特伯爵朝她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巴黎的局勢可能在一段時期內會陷入混亂,督政府的上層不想把權利拱手相讓,而對督政府不滿的雅各賓黨人和巴黎市民則將拿破侖視為救星,可能會有武裝沖突,甚至是巷戰……”他停了停,似乎深怕這樣的描述會嚇壞房間裡這三位從未接觸過兵火硝煙的女士。

    安妮喃喃說道︰“可是,這些政治上的事情應該不會影響到游客吧?當年大革命期間,我母親就曾帶我來巴黎拜訪親友,並沒有受到起義市民的騷擾,在這方面巴黎是一個友好而包容的城市。”

    伯爵輕輕嘆息道︰“是呀,可那是對普通游客而言,而經過昨晚的舞會,你們已經被認為是我的一黨了,而我,”他笑了笑,“是絕對不得拿破侖將軍喜歡的。”

    瑪麗驚叫道︰“那麼您會有危險嗎?”

    伯爵的目光閃了閃,用柔和的語調安撫她道︰“不要擔心,瑪麗,他的勢力還威脅不了我。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希望你們一早就離開巴黎,去安全的地方。”

    瑪麗心中有萬千的舍不得和不放心,她很想對伯爵說,她要與他在一起,但是理智告訴她,留下來只會成為他的累贅和掣肘。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但是她勇敢地不讓它們留下來,她無聲地抽泣了一聲,便回轉身去裝作收拾物品的樣子,聽安妮跟列斯特伯爵討論她們去哪裡落腳比較合適。

    安妮說起她們在來巴黎之前,曾經與裡斯本牧師約定,會去昂蒂布鎮與他會合,共同游覽蔚藍海岸一帶的風光名勝。列斯特伯爵聽到裡斯本牧師的名字,他悸動了一下,然後便恢復了鎮定,並很是贊同安妮的計劃,因為昂蒂布鎮毗鄰大西洋,居民普遍對英國人比較友好,在遠離巴黎的地區,也不會受到狂熱分子的騷擾;同時列斯特伯爵對於裡斯本牧師的應變能力和外交手段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認為三位女士在他的照顧下可保無虞。

    於是很快就商議妥帖,安妮和瑪麗連夜收拾行裝,將箱籠裝好放在酒店,她們只需要帶著隨身的細軟離開,其他的物品由伯爵保管。天亮時,伯爵會派自己的馬車來酒店接上她們,送出巴黎城去,在那裡有伯爵沿途安排的驛站,她們一路換馬,五天後就可以到達昂蒂布鎮了。伯爵看來還有很多事務需要處理,他很快就離開了。

    瑪麗心中煩亂,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收拾行李,但是淚水數次迷蒙住她的眼楮,讓她什麼也干不了。後來,她干脆將一件長披肩丟在箱子裡,然後抱膝坐在地毯上,忘情地啜泣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安妮跑進了瑪麗得房間,她擁住瑪麗,輕聲地安慰她,告訴她伯爵在巴黎有很廣闊的人脈和很有影響力的朋友,他選擇繼續留在巴黎,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有的時候,男人的世界,女人不會懂。

    天亮時,當伯爵的馬車夫拎著帽子,恭恭敬敬地來探問戴維斯太太的時候,安妮和瑪麗已經整裝待發。馬車夫告訴安妮,伯爵有事走不開,讓他來送三位女士出城,城裡現在已經到處都是歡迎拿破侖將軍回來的狂熱市民了。

    她們來不及探問伯爵的行蹤,只得匆匆結賬,馬車一路飛奔向城外駛去,沿途中成群結隊的士兵和穿著各色服裝的雇佣軍在吵吵嚷嚷,無數的市民像沒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尋釁滋事,商店全都關門了,偶爾有哪一家倒霉的商鋪被一些烏合之眾給扯下了門板,婦女和孩子便蜂擁而入搶奪商品,還聽到不下二百個人在同時叫喊︰“……走啊……去大廣場歡迎拿破侖將軍凱旋……”

    瑪麗搖了搖頭,說道︰“歡迎拿破侖凱旋?可是昨天我明明聽說拿破侖出征時有400艘軍艦,回來只剩下了2艘,這算什麼凱旋?”

    安妮嘆了一口氣,握了握瑪麗的手,說道︰“他們並不是因為崇拜拿破侖而歡迎他的到來,而只不過是用歡迎他的方式來表示對督政府統治的不滿。”

    詹金森太太一直在不住地聞嗅鹽,這個時候插了一句嘴︰“我恨拿破侖,我討厭革命、造反、起義,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們英國人就絕不會干這些蠢事。”

    在通往城門的路上,她們遇到了越來越多繪著家族紋章的馬車也在向城外疾駛,看來巴黎城裡的保王黨們正在識時務地逃跑,瑪麗心中暗暗著急,她在替伯爵擔心,但是她知道說出來也于事無補,只能給安妮徒增煩惱,她便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煎熬。

    在城門口,一輛華麗的四匹白馬拉著的馬車從她們的馬車邊超了過去,那馬車上的紋章有些眼熟,安妮悄聲跟瑪麗說道︰“看,那是克洛維公爵的馬車,難道他們也要逃出巴黎?”

    的確是克洛維公爵,因為就在兩輛馬車錯車的時候,對面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伸出頭來往後面看,瑪麗認出那正是克洛維公爵,而坐在他旁邊的當然就是克洛維公爵小姐辛西婭了。這個時候,對面馬車上的人也看到了她們,克洛維公爵禮貌地抬了抬自己的帽子,而辛西婭小姐則只是恨恨地瞪了瑪麗一眼,便轉過頭去了。

    一出了城門,兩輛馬車便各奔東西,只留下了兩道細細的煙塵。

第38章 裡斯本牧師的職責

    他們一路向南,朝著裡維埃拉地區進發,一離開巴黎,就發現在法國外省的民眾對於政治是完全的漠不關心,只要你的口袋裡有足夠多的金幣,就可以得到熱情的接待和周到的服務。瑪麗還發現法國的鄉間與英國有著顯著的不同,它是大氣磅礡的,同時又是不拘小節的,就如同巴黎的華麗而不夠精致的特點一樣,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色與最貧困骯髒的鄉村竟然結合得如此渾然一體,實在令人詫異。

    在贊賞歐洲大陸上的變幻多姿的景物的同時,瑪麗深深為沿途看到的赤貧而懶惰油滑的民眾感到震驚。她走遍英國的鄉村,從未見過一處農舍門外沒有草坪和鮮花,也從未見過任何一戶農民會因為窮困而餓肚子,但是在法國的鄉村,一個面包就可以讓一個半大的孩子為你赴湯蹈火,可是幾乎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命運,在英國鄉村裡普遍存在的領主與村民之間的友好關系,在這裡不可能存在。貧富的差異,地位的懸殊,已經將社會割裂成了不可調和的兩個部分。

    不過瑪麗心中最關切的還是巴黎的局勢,以及列斯特伯爵的安危,她每到一處下榻的旅店,就迫不及待地打聽消息,好在法國人天生都好傳播新聞,所以她便陸陸續續知道了,拿破侖將軍回到巴黎後,發動了霧月政變,並成功奪取了政權,現在他成為了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執政官。不過似乎旅店裡的人們更加津津樂道的,是他和他的妻子之間的香艷緋聞,據說這對夫婦彼此都有無數的情人,可是他們依舊相愛相殺。

    外省的法國人就像談論著月球上的故事那樣的一邊談論著發生在巴黎的政變,一邊還在慢吞吞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絲毫看不出他們對於政權頻繁更迭有何疑慮,他們天生都是樂天派,只要有一杯葡萄酒喝,就感到心滿意足,哪怕妻兒衣不遮體,正在家裡忍饑挨餓,他們卻能在小酒館裡喝掉自己身上的最後一枚銅板。

    在這樣的氛圍裡趕路,沒有什麼急迫感,於是瑪麗和安妮走走停停,五天之後才到達昂蒂布鎮,這是一個秀麗的濱海小鎮,隔著昂日灣與尼斯遙遙相望,它以濃郁的文化藝術氣息和別具特色的高雅貴族韻味而聞名遐邇,成為歐洲的顯貴名流們最鐘愛的度假勝地。

    她們的馬車剛剛在驛站停下,瑪麗就一眼看到裡斯本牧師從鵝卵石鋪就的街道那頭走了過來,與上次見面的便裝不同,他又換上了牧師的牌子,只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彌撒服,隨著走動,袍子的一角在風中飛舞,有一種奇特的超凡脫俗的感覺。他還是那樣寧靜和煦,深藍的眼楮給人以安撫的力量,每個人都覺得有他在便一切平安。

    裡斯本牧師將她們安置在了當地的一家雖然小卻很有特色的旅店裡,斑駁的老房子外牆上爬滿了綠色的常春藤,有一條長長的台階一直通到正門,屋後有潺潺的流水和一條潮濕的散步小道,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度假地裡,這家小店神奇地保持了與世無爭的寧靜和淡泊。

    裡斯本牧師沉靜地告訴她們,他估計在得到列斯特伯爵的確切消息之前,她們不會有心情去游山玩水,所以他便安排了這個鬧中取靜的住處,可以供安妮休養一段時間。瑪麗和安妮都認為這個安排非常合適。

    然後她們便住了下來,旅店的附近到處都有流淌的山泉,土壤似乎也特別適合植物生長,再加上靠近地中海,雖然是冬季,周圍卻浸潤在一片濃綠和馥郁的花香之中。瑪麗最喜歡在午後的時候,一個人完全放松地沿著散步小道隨意走走,看看路邊得星星點點的鮮花,聽聽泉水叮咚,細細品味這裡的寧靜安祥。

    有一天她正這樣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從這條路經過的裡斯本先生,見到這個英俊的青年從鮮花簇擁的小路上走過來,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所以瑪麗便停下腳步,站在路邊,微笑著等待著他。她不知道她自己站在路邊的樣子,在另外那個人的眼中也同樣是可以入畫的。

    裡斯本先生是來送列斯特伯爵剛剛寄來的一封密信的。伯爵在信中告訴她們,自己安然無恙,已經與新政府達成共識,他與督政府所簽署的協議和所進行的交易,都獲得了拿破侖政府的認可,因此不久他就可以啟程來看望她們了。

    得到這個消息,瑪麗真是高興得容光煥發,她喜悅地將信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才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裡。裡斯本先生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她,這時候便陪著她一起散起步來。瑪麗恰好有很多問題想要詢問他︰“裡斯本先生,看來拿破侖將軍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蠻不講理,伯爵在巴黎取得了進展呢。”

    裡斯本牧師笑了笑,說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列斯特伯爵在運用金錢達到自己的目的方面的技藝,可謂是爐火純青,不論誰上台執政,都需要用金錢來武裝軍隊,以維護自己的統治,沒有源源不斷的資金都是萬萬不行的,列斯特伯爵利用法國大革命以來急劇變化的局勢,攫取了大量的金錢,幾任共和國政府明知道他與法國王室私下裡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可還是都不得不買他的帳。不過英國政府和教會還是希望法國的王室能夠復闢,列斯特伯爵在這一點上做得也算是差強人意。”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有一絲不滿不小心流露了出來,瑪麗突然想起伯爵告訴她裡斯本先生曾經擔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私人秘書的事,她突然開竅了似的問道︰“這麼說來,您是教會派來監視列斯特伯爵的了?是擔心他會罔顧英國政府的利益嗎?”

    裡斯本先生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直截了當,他稍微有些狼狽地解釋道︰“我的確是負有使命而來,而不單純是看望朋友。不過,班納特小姐,請不要把我看成是密探一類的人物,我的職責是協助伯爵恢復法國王室的統治地位,適當的時候提醒和督促一下他,請相信列斯特伯爵完全了解我的立場和職責,我與他之間並無欺瞞。”

    瑪麗微微笑了笑,說道︰“這些關于政治的事情真是無聊,不是我們女人所能夠理解的。我們回旅店去吧,安妮午睡應該已經醒了,詹金森太太準備了下午茶。”

    裡斯本先生默默地陪著她回到旅店,這裡只住了她們三個客人,因此可以隨意使用起居室。詹金森太太的下午茶是法式風味的,有濃郁的山羊奶酪和各式水果蛋撻,這些可口的飲食加上豐沛的日光浴對於安妮的身體的復原起了很大的作用,安妮現在看來的確比初來時康健了很多,臉頰上有了一些紅潤。

    瑪麗把好消息告訴了安妮,大家開始興奮地規劃起伯爵來到後的旅程,她們打算沿著蔚藍海岸,飽覽地中海沿岸的風光,將整個普羅旺斯省和阿爾卑斯省走遍。裡斯本牧師有些反常的沉默,後來他看著瑪麗說道︰“人們在冬季都喜歡去尼斯,在那裡有溫泉和日光浴,還有各種尋歡作樂的場所,而普羅旺斯要到七月才是最好的季節,因為薰衣草在那個季節才會盛開,天空在那個時候也才藍得最為透徹。”

    瑪麗不假思索地說道︰“我不喜歡尼斯,我覺得那裡就像是英國的巴斯,充滿著物欲橫流的喧囂氣息,我想去欣賞自然的風光,尤其是游人稀少的季節,才可能發現被大批的游人遺漏了的寶藏,那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何必非要去看薰衣草盛開時的景象呢?我寧可抽時間觀察我花圃裡的一棵薰衣草從出芽、長葉到開花、結子的全過程,也不願意擁有像海一樣廣闊的花田。”

    裡斯本牧師喝過茶之後很快就告辭了,安妮這時對瑪麗說道︰“親愛的,你對裡斯本先生可不太耐煩呀?他哪裡得罪了你嗎?”

    瑪麗便將裡斯本先生替教會和英國政府監視列斯特伯爵的內情告訴安妮,安妮聽了有些詫異,不過她實在不願意詆毀那樣優秀的一個青年,便情不自禁地為他說幾句好話︰“即使如此,也是情有可原的。親愛的瑪麗,難道你已經維護伯爵到了這個地步,不允許任何人踫觸到他的利益了嗎?”

    她這樣開玩笑,瑪麗便不好太過認真,於是當裡斯本牧師再來拜訪的時候,她便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待他了。他每次來都會帶來些小禮物,有時是一個紫水晶瓶子裝的薰衣草香水,有時是一籃子新采的黑松露,有時是一份巴黎新出的小報……

    村居的生活過得久了,會略感乏味,所以慢慢的,不但安妮和詹金森太太非常歡迎裡斯本先生的定期來訪,就連瑪麗也期待他帶來一些巴黎的新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可是日新月異,但是列斯特伯爵並沒有像他信中所言那樣很快前來會合,有很多個白天和夜晚,瑪麗都只能在書海的一角中尋覓一席寧靜之地,也唯有那樣的時候她才不會過于思念他。

    在這些日子裡,安妮漸漸地有些懷疑裡斯本先生愛上了瑪麗,雖然說她認為自己的朋友如此可愛,有多少崇拜者都沒有什麼稀奇的,但是她依舊傾向于撮合瑪麗和列斯特伯爵。畢竟裡斯本先生雖然年輕英俊,同時又大有前途,但是跟伯爵相比較,安妮依舊覺得伯爵雖然不善表達,對待瑪麗卻是真心實意。

    但是很多個午後,當瑪麗低頭讀書或是作畫的時候,裡斯本先生便會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盯著她看,那眼神是那樣深摯,同時又有那麼多值得深味的意蘊,令安妮感到不安,她開始盼望著列斯特伯爵快些到來。

第39章 別致的求婚方式

    然而列斯特伯爵肯定是被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給絆住了,一直到十一月底,他還是沒有來,不過他倒是經常寄信過來。

    有一天上午,瑪麗和安妮去了鎮上的帽子店逛了逛,回來時詹金森太太告訴瑪麗有一封巴黎的信件,瑪麗連忙進屋,摘下手套,忙不迭地拆開了那個小小的信封,裡面卻沒有信紙,只從封皮中滑出來一個小東西,掉到了她丟在沙發上的手套上面——那是一個做工非常精致的項墜,一只回首張望的山羊背上坐著男孩弗列克,弗列克伸出的手臂與山羊的兩只長角形成一個字母W的形狀,山羊和男孩都是黃金打造的,而字母W上瓖嵌著紫水晶。

    瑪麗翻來覆去地把玩這件精致的小禮物,思忖著其中的含義︰“這是什麼意思呢?是一件禮物嗎?可是卻只有項墜,而沒有項鏈,真是令人費解呀——可是我不應該接受如此貴重的禮品。”

    安妮溫和地勸告她說︰“以英國人的習慣來說,是不太得體。但是現在我們是在法國,紳士送給自己心上人禮物是被普遍接受的做法,大可入鄉隨俗。”安妮仔細地研究了項墜背面鐫刻的店鋪商標,又說道,“這是巴黎的百年珠寶老店麥蘭瑞的作品,這家店鋪以精工細作著稱,只接受定制,所以伯爵送你這個白羊座的W,一定有他特別的用意。我們就等著看好了。”

    她們並沒有等待很久,過了兩天,瑪麗在修剪窗外的玫瑰花枝的時候,一個戴著船形帽的小男孩匆匆跑來,用不熟練的英語打聽“班納特小姐”,瑪麗連忙應聲自己就是,男孩便把一個小小的盒子塞進瑪麗的手中,然後一溜煙地跑掉了。瑪麗放下手中的枝剪,在圍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泥土,打開了那個同樣印著麥蘭瑞珠寶店標志的盒子,裡面依舊是個項墜,只是這一次的形狀是憂傷的特洛伊王子傾斜水瓶倒出美酒,那流出的美酒是用黑瑪瑙瓖嵌而成的,瑪麗輕輕說道︰“是字母I。”她默默地想著兩個項墜之間的聯系,只覺得有一種猜疑呼之欲出。

    又過了兩天,裡斯本牧師來喝下午茶的時候,旅店裡那位好脾氣的胖乎乎的老板娘親自前來給斟茶,她滿面笑容地將茶杯遞給瑪麗的時候,調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瑪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接著當她把茶杯舉到嘴邊時,就看到茶杯的底部躺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雙魚座項墜︰兩條翹著尾巴的美人魚,魚身瓖嵌著茶晶石,形成了兩個字母L。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項墜從茶杯裡取出,用手帕細心地拭去茶漬,安妮輕輕念道︰“W、I、L、L,毫無疑問,親愛的,列斯特伯爵是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她笑謔道,“只是不知他要用多少寶石才能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裡斯本牧師的笑容從眼楮裡淡去,他看了看提著茶壺出去的老板娘,慢慢說道︰“而且看來列斯特伯爵已經將這個鎮上所有可用的人都收為己用了。”這話他可說得沒有錯,自此之後,驚喜連連。

    先是鎮上的花店開始給瑪麗送來鮮花花籃,不出意外的,瑪麗在花束的中心找到了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裡面是一只黃金蠍子,蠍子的背上用碧璽瓖嵌出了字母Y。

    接著在有一天早餐時,瑪麗掰開面前的一只牛角面包,在面包的餡心裡發現了又一個項墜︰象征著射手座的半人馬像,那拉開的弓用綠松石瓖嵌成字母O。

    現在瑪麗確定列斯特伯爵一定是收買了整個旅店的人,因為有一天清晨她起床時,在枕邊出現了那個具有同一家珠寶店標志的盒子,裡面是羊首魚尾的牧神潘恩舉起雙手,像是正在把心愛的仙子托出水面,他的上舉的雙臂形成了字母U,那是用海藍寶石瓖嵌而成的。而能夠進入她房間的,只有負責打掃的女佣人。

    瑪麗用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裝著這幾個項墜,將它們按照順序排列起來,它們組成了一個問句的開頭部分︰WILL YOU。她每一天都生活在幸福和期待之中,安妮一邊為她高興,一邊嘲笑伯爵的頑皮,不過她也稱贊這種求婚方式的浪漫新穎,就連一向古板的詹金森太太都興致盎然地每天打聽瑪麗又收到了哪個字母,並且對她刮目相看,態度是越來越客氣。

    自從星座項墜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之後,裡斯本牧師就不太常來了,就連在為基督徒舉行的星期天彌撒中,安妮也覺得他看來有些意氣消沉,他那古希臘神祗般俊美的臉上有一種令人心痛的哀愁,卻無法言說。他克制著自己不再走近瑪麗,不再跟瑪麗說話,但是他卻無法不去看她,安妮敏銳地發現很多次他走進房間,便下意識地尋找瑪麗,可是一旦看到瑪麗,卻又立刻調轉眼神,去跟那些需要他幫助的人親切地交談。

    安妮有些同情這個痴情而又內斂的青年,但是卻愛莫能助。幸好瑪麗完全沒有察覺裡斯本先生的情愫,她完全沉浸在愛情的甜蜜和被心上人追求的幸福裡,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個星期天,她們又去裡斯本牧師那位朋友的私宅去做彌撒的時候,瑪麗剛剛打開自己的禮拜書,就輕輕驚叫了一聲,在書頁裡,夾著一個黃金螃蟹項墜,蟹螯與蟹身上用紅瑪瑙組成了一個鮮明的字母M。

    瑪麗驚叫的聲音並不大,除了她身邊的安妮聽到並朝她會心地一笑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人注意到這個小插曲。但是站在彌撒台上的裡斯本牧師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那個黃金項墜刺痛了他的眼楮,他重重地用力合上手中的彌撒書,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牧師的失態令在場的人大為困惑,大家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因為附近的英國僑民在這段時間以來都已經非常熟悉並喜愛這位年輕的牧師了,還從來沒有誰見過他發脾氣或是不耐煩的樣子。

    安妮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同時她又有些隱隱的擔憂,她總覺得裡斯本牧師在竭力壓抑的似乎並不只是自己那得不到回應的愛情,他似乎還在竭力壓抑著一些連他自己都反對和厭惡的東西。安妮也說不出來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只是她偶爾會想起表妹喬治安娜對裡斯本牧師的印象——“他令我感到害怕。”

    裡斯本牧師很快就回到了房間,他重新找回了自我,或者說摒棄了那個世俗的自我,而找回了神性的自我,他又成為了那個完美的牧師,從容淡靜而又悲天憫人。現在他可以面無表情地居高臨下看著瑪麗而不用調轉眼光了。

    瑪麗不知道這些,她怎麼會注意到這世上還有其他男子呢?她只是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她是沉醉于愛情之中了,甚至連走路都似乎不沾染地上的塵土。

    不知道列斯特伯爵是怎麼做到的,他將下一個項墜藏在了瑪麗定制的帽子裡,送到了旅店。帽店的伙計將帽盒送來之後就離開了,顯然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可是當瑪麗將那頂裝飾著藍色緞帶和紫羅蘭花朵的女帽從帽盒裡拿出來的時候,她一眼看到那個手持麥穗的春之女神的項墜,女神所踏足的綠草與手中的麥穗形成了字母A,這次是用祖母綠翡翠瓖嵌而成。瑪麗的首飾盒裡又多了一個處女座項墜。

    現在瑪麗開始私下裡與安妮一起猜測兩個字母R會是什麼星座了,安妮猜是雙子座,而瑪麗猜是天秤座,至於它們出現的方式,則兩個人都只能承認自己太缺乏想象力。事實證明,在這方面,瑪麗與伯爵之間可以稱得上是心有靈犀。

    那天黃昏,瑪麗和安妮去午後的林蔭路上散步回來,迎面遇到了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手中停著一只紅嘴海鸚鵡,那是一只非常奇特而漂亮的鳥。吉普賽女人勸誘兩位女士讓她的海鸚鵡給她們算算命,瑪麗經不住她的糾纏,只得同意了,她從錢包裡取出一個先令,放進女人的手心裡。於是吉普賽女人便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散開一把撲克牌,那只滑稽的海鸚鵡搖搖擺擺地走到撲克牌邊上,歪著腦袋思考了很久,才用它的紅嘴叼出一張牌來,它一撲扇翅膀,飛到了瑪麗的手上,將撲克牌放到瑪麗的手掌心,瑪麗驚奇地發現撲克牌的中心印著一架天平。

    吉普賽女人低聲吟唱起了古老的沒人能夠聽懂的歌謠,正在瑪麗和安妮有些莫名其妙的時候,她動作迅速的收起了撲克牌,將海鸚鵡塞進自己掛在胸前的袋子裡,然後她在瑪麗的手掌上隨手一抹,撲克牌消失了,出現了一個絲絨小盒子,盒子上還是那個熟悉的標志。

    瑪麗打開盒子,一個天秤座項墜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兩個R用一粒粒最純淨的鑽石組合而成,在夕陽中熠熠生輝。當瑪麗回過神來的時候,吉普賽女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安妮愉快地承認自己的失敗,並且調侃瑪麗道︰“親愛的,伯爵的求愛步伐加快了,這才僅過了一天呀,又或許是麥蘭瑞珠寶店提前完成了他的訂單。”她一邊往回走,一邊開著玩笑,“我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一個字母是用的什麼寶石了。”瑪麗笑了笑,以同樣的語氣回答她︰“我也很想知道呢。也許明天早上吧,我猜如果運氣好的話。”

    但是她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了,當天晚上,當她們坐在壁爐旁邊一邊取暖,一邊聊天做針線的時候,詹金森太太突然說道︰“咦?我怎麼眼花了,那塊木柴上有什麼東西在閃光。”她拿起火鉗去壁爐裡撥了撥,然後就撥出了一個金光閃閃的項墜——雙子座的兩兄弟緊緊相連,共同托起了一個用紅寶石組成的字母Y。

    瑪麗拾起了項墜,用自己披肩的一角愛惜地擦拭上面的灰燼,安妮笑道︰“天哪,伯爵真要好好謝謝詹金森太太,倘若不是她及時發現,這個Y可就燒成灰了——真不知道伯爵是怎麼想的,難道他以為你會親自去為壁爐添柴嗎?”瑪麗微笑不語,她的心裡已經有一支合唱團在大聲地齊唱婚禮進行曲了——現在她組成了第三個詞︰MARRY。

第40章 未婚妻

    列斯特伯爵用星座寶石項墜傳送來的信息是WILL YOU MERRY,現在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詞ME,不過安妮開玩笑說,也許列斯特伯爵完全可以省下這筆錢,用他自己來代替那個ME。瑪麗私心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雖然她表面上絕不會承認,現在她每一分鐘都在盼望著見到他。想想自己曾經那麼理智而冷靜地拒絕過他得求婚,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詹金森太太也衷心祈願好事來臨,她發現自從安妮為瑪麗的終身大事操心出力以來,安妮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便越來越好,她認為等瑪麗舉行婚禮的時候,安妮也就可以病愈回國了,那麼她的任務也就圓滿完成,可以拿到德包爾夫人所應許的那筆養老金去過悠閑的退休生活了。

    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每個人的打算又或多或少地影響到其他人。詹金森太太既然打起了不久就會回英國向德包爾夫人報功的主意,自然就希望安妮顯得更加健康些,雖然安妮最近的氣色依然不錯,詹金森太太還是嫌她過于蒼白了些。於是她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安妮多做室外活動,曬曬太陽,讓膚色顯得更加健康。

    對於這個建議,安妮和瑪麗倒也沒有什麼反對意見,每天都在房間裡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詹金森太太很容易就說服了她們一起去昂蒂布鎮外的銀色海灘做一次遠足。她們選擇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出發,沒有乘坐馬車,就這樣一路步行向海邊走去。

    昂蒂布的街道散發著寧靜安然的氣息,些許陽光從薄薄的雲層中透出,將昂蒂布幾個世紀以來始終未曾改變的慢悠悠的節奏染上柔和溫馨的色調。沿途那些歷史悠久的古老建築,以及經營了幾個世紀一直堅守卓越品質的店鋪老板都主動向這幾位淡季居住在鎮上的貴客打招呼,瑪麗感到自己在昂蒂布找到了內心向往已久的安寧,這是一種與金錢和地位無關的真正的幸福。

    出了鎮子,經過一片葡萄園,就達到了海邊。本來冬天的葡萄園就顯得蕭索,而這裡卻在蕭索的葡萄園外圍理了一道鐵絲網圍成的籬笆牆,分外的難看。安妮皺起眉頭,問道︰“葡萄園理起這個丑陋的圍牆是為了防止人們來偷摘葡萄嗎?”詹金森太太回答道︰“噢,不是的,我聽裡斯本先生說過,這是他朋友的葡萄園,每年葡萄豐收的時候,這裡從早到晚都有人照料,還養了成群的看門狗,不怕有人來偷葡萄。但是其他季節就沒有足夠的人手了,豎起籬笆就為了防止春天的時候,附近的窮人來偷葡萄葉子吃。”

    瑪麗驚奇地問道︰“葡萄葉子也能吃嗎?”詹金森太太不屑地說道︰“可不是,那些村民窮得什麼都能吃下去。裡斯本先生知道得可真多,他說這個品種的葡萄名叫歌海娜,葡萄葉子上沒有絨毛,當地人非常喜歡吃,那是他們的蔬菜,跟米飯一起烹調後食用,春天的時候這裡簡直是附近村莊的免費菜園子,誰能拒絕這個誘惑?經常葡萄藤被摘得光禿禿的,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所以裡斯本先生的朋友不得已豎起了籬笆牆,為此裡斯本先生還責怪過他呢。”

    對這一點瑪麗和安妮倒是都不懷疑,同時又對法國鄉村的貧困程度有了新的認識,瑪麗輕聲對安妮說道︰“所以法國人發動了大革命。倘若衣食無虞,哪個老百姓會鋌而走險?你只看鎮上的那些人是如何的隨和安分便知道了。”安妮輕聲嘆息,點頭不語。

    不久她們來到視野開闊的昂蒂布美麗海灘,沙灘不見夏日的喧囂和沸騰,幾朵陽傘伴著大海的吟唱在靜靜沉思,和煦安寧的氣息撲面而來,幾抹流雲將廣闊的天際裝扮得格外沉靜,流露出文人的儒雅和藝術家的含蓄之美。幾位年老的紳士在海邊的餐廳相聚暢談,沙灘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沿著海邊笑盈盈地追逐著一只鴿子,女孩的笑臉成為了瑪麗對昂蒂布之旅最後的美好回憶。

    然後就猝不及防的,像一朵烏雲遮蔽住天空,從歡快地奔跑著的小女孩背後遠遠走過來一個窈窕的身影。瑪麗認出那是辛西婭小姐,她的心莫名地沉了下去。

    辛西婭小姐獨自一個人,穿著黑色的長款修身外套,黑色的皮靴和黑色的手套,頭上戴著黑色的帽子,垂下黑色的面網,瑪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步伐是那樣堅定而又艱難,似乎每一步都在邁向深淵。一條血點一般紅的大圍巾遮住了她的上半身,又飄揚在海風裡,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復仇天使。

    “真是幸會呀,班納特小姐,戴維斯太太,還有……這位太太。”辛西婭小姐顯然已經忘記了詹金森太太的名諱,但是大家依舊友好地跟她打過招呼。辛西婭小姐看來並不想多加寒暄,她直截了當地說道︰“戴維斯太太,這會兒風大了,那邊的咖啡座比這兒暖和多了,倘若您能跟這位太太一起過去喝杯熱茶,我將不勝感激——因為我想跟班納特小姐單獨談談。”她的話語帶著法國女人特有的綿軟溫吞,但是有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瑪麗很想聽聽她要對自己說的話,於是向安妮點了點頭,安妮便朝辛西婭小姐頷首致意,與詹金森太太一起去咖啡座,聽詹金森太太抱怨“法國人多麼沒有禮貌”去了。

    安妮她們離開後,瑪麗便等著辛西婭小姐開口,辛西婭站在那裡靜靜地審視著瑪麗,半天沒有說話。瑪麗有些羞惱,便冷冷地問道︰“公爵小姐,請問您大老遠趕來,究竟是想做什麼呢?不會只是為了站在這裡打量我長得有多麼不順眼吧?”

    辛西婭小姐的唇邊流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不,班納特小姐,恰恰相反,我是在尋找您身上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能夠讓列斯特伯爵瘋狂得愛上您。”

    瑪麗的臉漲紅了︰“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也許是我對巴黎的社交禮儀太過于孤陋寡聞了,但是在英國,這樣的言辭絕對不應該出自有身份的淑女的口中。”

    “那麼就請原諒一個巴黎女人的坦率直白吧,班納特小姐。最近我偶然得知,列斯特伯爵正準備向您求婚,或者說他正在向您求婚,用一種讓整個昂蒂布都覺得浪漫至極的方式?”

    瑪麗勇敢地抬了抬頭,說道,“就算是這樣吧,又與您有什麼相干呢?”

    辛西婭小姐本來面朝著大海,聽了瑪麗這句話,她猛得轉過頭來,撩起了自己的一半面紗,瑪麗倒吸了一口涼氣,險些叫出聲來︰在辛西婭小姐那原本光滑細膩的面頰上有一個鮮明的手掌印,難看地紅腫著,讓辛西婭原本美麗迷人的面容變得異常猙獰恐怖。

    “請看看我的臉,看看這個手掌印,這就是昨天晚上我用同樣的問題去質問列斯特伯爵時,他給我的回答。”

    瑪麗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辛西婭小姐卻緩緩地放下手中的面網,慢慢說道︰“但是他卻沒有像您這樣反問我,‘與你有什麼相干’,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我有權利過問他的一切。”

    瑪麗痙攣著抓緊自己胸口的衣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辛西婭小姐卻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脫掉自己左手的手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碩大的戒指,上面瓖嵌著一塊璀璨的金黃色鑽石,辛西婭將手指上的戒指一直舉到瑪麗的面前︰“請看看這枚戒指,這是我們的訂婚戒指,是他向我求婚時親手戴到我的手指上的,這塊黃鑽石是列斯特家族的傳家寶,一共有兩塊,一模一樣,他將另外的一塊送給我瓖嵌了您曾經見過的那枚百合花胸針……”

    辛西婭小姐哽咽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我父親曾經告誡過我,列斯特伯爵向我求婚純粹是出于政治目的,是為了借重我父親在法國王室中的地位,可是戀愛中的女人就是這樣傻……”

    瑪麗的腦子像是遭遇了雷擊一般的轟鳴著,她幾乎不能思考,只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從來沒有人說起過……他為什麼……”

    辛西婭小姐立刻停止了嗚咽,她連珠炮一般地說道︰“他向我求婚之後,要求我一定要保守秘密,雖然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可還是答應了他,因為我從未想過一位紳士會背棄自己的諾言。但是那天晚上的舞會中,我看到他看您的眼神,知道他愛上了您,我出于嫉妒而故意跟您為難,這是我的不對,可是他竟毫不留情地向我提出解除婚約。現在您知道他為什麼要讓拿破侖回到巴黎了?他是用這個做砝碼,逼迫我同意與他解除婚約,否則他就可以讓法國王室永遠不得翻身。現在您也知道他為什麼用那種曠日持久的浪漫方式向您求婚了吧?因為他需要時間先來說服我解除對他的束縛!”

    瑪麗感到頭疼欲裂,她不能相信辛西婭小姐所說的話,可是她又無法想象辛西婭所說的不是真的,她還記得那位督政府財政部長以及裡斯本先生對列斯特伯爵的評價,他是有手腕也有心機來實現自己的目的的,但是自己何德何能,讓他如此大費周章呢?

    她苦笑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辛西婭握住她的手,用一種哀婉的語氣說道︰“班納特小姐,並不是我一定要死纏著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只是因為我自己陷得太深,難以自拔。可是我並非沒有自尊心,我今天來這裡,就是想問您一聲,您認為我應該怎麼做呢?倘若您認為伯爵對您的愛情是符合人情與道德的,您依然願意嫁給他,我立刻二話不說,回去就跟列斯特伯爵解除婚約。”她猛得將手指上的戒指摘下來,攥在手心裡,“不,我現在就先把他的信物還給您,我再也不會跟他見面了,我會寫信告訴他我的決定……”

    辛西婭小姐要把戒指塞到瑪麗的手中,瑪麗哭著甩開她的手,她雙手捂著自己的臉龐,可是淚水依舊從指縫裡流出來,她轉頭迎著風往回走,一直在不放心地朝這邊張望的安妮這時候向她跑了過來︰“天哪,你怎麼了,瑪麗?出什麼事了?”

    瑪麗哭著搖頭︰“帶我離開這裡,安妮,什麼都不要問了,我只想離開這裡。”

    詹金森太太也被瑪麗的狀態給嚇壞了,不用安妮吩咐,她便飛跑著去叫來了一輛出租馬車。她們離開海灘的時候,安妮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辛西婭小姐,只見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風吹起她的裙擺,像是風中鼓動的一面旗幟,她那長長的紅圍巾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到了海水裡,翻卷著起起伏伏,越來越遠,只留下了一抹血紅。

第41章 去意大利

    在馬車上,瑪麗斷斷續續地告訴了安妮所發生的事情,安妮很是震驚,她的第一反應是其中必有蹊蹺,她很難相信伯爵會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然而辛西婭小姐所說的樁樁件件的事情又都與她們所耳聞目睹的相照應,尤其是那塊稀有的黃色鑽石就更是鐵證。並且她的內心深處很不願意承認的一點是︰伯爵做事的確有隨心所欲,不太考慮他人感受的傾向,就如他為了視野開闊而遷徙了整個村莊……

    回到旅店,安妮才明白瑪麗說“離開這裡”的意思並不完全是離開海灘,而是離開昂蒂布,離開法國。她思考了一下之後,決定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離開也許是好的選擇,因為列斯特伯爵隨時都可能出現,而現在他的出現對瑪麗來說是一種痛苦。並且她們本來也有周游歐洲的計劃,而法國的南部靠近意大利,德包爾夫人前年在意大利買了一棟別墅,前些天還寫信告訴安妮,她已經吩咐那裡的佣人打掃整理,隨時都可以居住。

    於是她們很快就商議妥當,連夜收拾行裝,明早就離開這裡,出發去意大利。詹金森太太去雇馬車了,安妮和瑪麗則回到各自的房間去收拾行李。瑪麗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關上房門,坐到梳妝台前,才感到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哪裡還有力氣去收拾東西?

    她用手撐著額頭,低聲啜泣了很久,才擦干眼淚,打算振作起精神來,不能耽誤第二天的行程。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在梳妝台的鏡子上掛著一串金項鏈。項鏈的墜子是一只昂首咆哮的雄獅,上面用琥珀組成了字母M的形狀。只是現在這個項墜帶給她的不再是驚喜,而是無限的憤懣和悲傷。

    瑪麗將項鏈從鏡子上扯下來,丟到她曾經那麼珍視的首飾盒裡,跟那些項墜擱在一起。然後她拿出紙筆,開始給列斯特伯爵寫一封信。她不時地停下筆想一想,又啜泣一會兒,有時還會撕掉一張信紙重寫寫。最後她終于寫好了︰

    列斯特伯爵︰見到您所贈與的這些項墜又回到您的手中,想來您就應該明白我的心意與一年前一樣,並無改變,因此對您提出的這個問題,我的回答依然是,也只能是︰不。如果您認為我最近的言行是在鼓勵您,如果您有絲毫的委屈或是疑惑,那麼就請想一想您對辛西婭小姐的承諾吧。倘若您還是一位真正的貴族,一位紳士,就不會對她背信棄義。我只希望從未認識過您,我還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您。

    完成了這個艱難的任務之後,瑪麗淚眼朦朧地將信又重讀了一遍,然後便下定決心一般將信折起,放進首飾匣子裡,蓋上了蓋子。

    第二天清晨,她們離開旅店的時候,只通知了裡斯本牧師。裡斯本牧師似乎對她們的突然離開並沒有感到驚詫,他只是簡單地對不能陪伴她們進行後面的旅程表示遺憾,瑪麗請他將首飾盒交給列斯特伯爵,他也沒有拒絕,只是默默地接過了那個匣子,低著頭什麼話也沒有跟瑪麗說。

    然後箱子都搬到了馬車上,太太小姐們也都坐好了。馬車夫吆喝著馬匹出發了,裡斯本先生站在車輪掀起的塵土裡,他幾次欲言又止,直到馬車快要駛出他的視線了,他才朝著馬車喊了句什麼,但是車窗已經關上了,車上的人什麼也沒聽見。

    馬車裡,瑪麗疲憊地揉著額頭,她一夜未眠,頭痛欲裂,安妮溫柔地將她攬到自己的懷裡,瑪麗輕聲說道︰“我真希望從來都沒有來過法國。”安妮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她道︰“親愛的,明天我們就到意大利了,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的。”

    辛西婭小姐在傍晚的時候回到自家的莊園,她雖然趕了一天的路,卻精神異常的亢奮,沒有絲毫的疲態,當她走上樓梯遇到正往下走的列斯特伯爵時,她的脊背挺得筆直,面網下面的眼楮閃爍著灼熱的光芒︰“列斯特伯爵,您這是要出門嗎?”

    列斯特伯爵熟不拘禮地朝她點點頭,說道︰“是的,我剛跟克洛維公爵商談妥當,對今後的計劃達成了共識,現在我要去辦一點私事。”

    辛西婭小姐的嗓音變得有些尖銳,為了掩蓋這一點,她努力讓自己笑出聲來︰“哈,是與這個有關嗎?”她指了指伯爵拿在手中的一個小首飾盒,“我可以看看嗎?您知道女人總是抵抗不住珠寶的誘惑。”

    當然可以,列斯特伯爵打開了盒子,裡面是一個雙子座造型的項墜,用綠松石瓖嵌出字母E的形狀。辛西婭小姐緩緩說道︰“這個雙子座真是奇怪,雙子座不是兄弟倆嗎,這個怎麼是一男一女?”

    列斯特伯爵合上了盒子,微笑道︰“我想這自有原因,公爵小姐。”辛西婭自失地笑道︰“哦,是公爵小姐,不再是辛西婭了?”她的傷感是真實的,倘若換成是尋常的男子,自然會被打動,然後來俯就她,安慰她。但是列斯特伯爵的心是花崗岩造的,因此他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說道︰“您說的沒錯。”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不久大門外面就響起了馬車隆隆的聲響,辛西婭知道他走了,她永遠地失去了他。她再也忍不住了,撲到在樓梯扶手上痛哭失聲。

    裡斯本先生在把匣子交給列斯特伯爵的時候,他的心中又激起了曾經有過的那種斗志,那是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時的興奮感。在伯爵慢慢翻閱匣子裡的信和項墜的時候,裡斯本感到在昂蒂布的驛站路邊上所產生的對瑪麗的愧疚之心漸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快感和渴望。

    雖然壁爐裡火焰熊熊,室內門窗緊閉,他卻可以陡然感覺一股冰冷的氣息彌漫在了整個房間。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對伯爵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告訴他即使擁有富可敵國的權勢,也只堪堪可與自己成為對手。但是天生的謹慎最終阻止了他,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盯著牆上的聖母塑像,手中緊緊地攥著掛在胸前的十字架。

    這個時候,伯爵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喃喃說道︰“這件事一定大有蹊蹺。不,瑪麗,我們終究還會見面。”裡斯本牧師也冷靜了下來,他突然就意識到自己與伯爵的戰斗僅僅拉開了一個序幕,這個發現並沒有讓他害怕,相反他重新聚集起了力量,變得斗志昂揚。

    “裡斯本先生,您知道她們去了哪裡嗎?”伯爵探究的目光從來都銳利得令人膽寒,但是裡斯本牧師抬起他輪廓完美的下巴,用清澈見底的眼楮迎住伯爵的目光,他用最誠懇的語氣說道︰“不,我不知道,她們什麼也不肯說。”

    他毫不懷疑伯爵很快就可以查找到三個結伴旅行的女人的行蹤,但是這個時間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足夠他去治愈瑪麗的傷痛,他的臉上露出了最純潔坦誠的笑容。列斯特伯爵默默地盯著他,對這個男人他從來都沒有透徹地了解過,他心中有些狐疑。

    德包爾家的別墅位于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地區,那是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老房子,有大約五百年的歷史了,但是保養良好,裡面的家具都是德包爾夫人在三年前新買的,很是精致,且安裝了一切令生活舒適的設施。房子周圍是一圈濃密的樹籬,非常幽靜,住在這裡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

    安妮在到達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拉著瑪麗出去散步尋幽覽勝,她希望用這種方法將瑪麗從低落的情緒陰影裡拽出來。和暖的天氣和可口的飲食是療治郁結的良藥,但是一時半會兒就讓瑪麗從強烈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也終非易事。

    從房子出去沿著兩旁都是橄欖樹的小路走大約兩英裡,便到了阿諾河河谷,這裡常年被薄霧所籠罩,呈現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意境。雖然是冬天,很多草還是綠的,甚至在向陽的地方,野花靜悄悄地吐露芬芳,瑪麗剛剛說︰“這裡就像是伊甸園般的神秘寧靜。”就看到裡斯本牧師從薄霧中走了出來,他穿著休閑的白色衣褲,帶著一頂窄沿草帽,看起來真是帥極了,偏偏他這次看來是特意來看望她們的,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就越發令人激賞。

    在遙遠的意大利遇到一位朋友,真是太令人驚喜了。裡斯本牧師解釋說自己在法國的朋友有事出了遠門,他反正也沒有什麼目的地,只為度假,便緊隨她們之後趕來,只不過將蔚藍海岸的旅行承諾放到意大利來實現而已。兩位女士對此都表示極為歡迎,她們帶他回到房子裡,詹金森太太見到他也很是欣喜——房子太大,與周圍所有的別墅之間都至少隔著一英裡,沒有一個男士,太不令人放心了。所以詹金森太太竭力說服裡斯本牧師不要去住旅店,她完全可以為牧師先生收拾出一間客房,應該說這個建議很容易就被接受了。

    安妮對於裡斯本先生的到來也表示欣慰,她自己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而之前因為寄望于列斯特伯爵對瑪麗的感情,她不希望瑪麗與裡斯本先生有過多的接觸,現在既然那層顧慮沒有了,她又對裡斯本先生對自己朋友的心意有所察覺,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安慰瑪麗並讓她打起精神來的任務由裡斯本先生自覺地接了過去。之前安妮的策略是盡可能不去提起列斯特伯爵的名字,免得惹瑪麗傷心。而裡斯本先生則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治療措施,有一天,安妮和詹金森太太去佛羅倫薩買東西去了,裡斯本先生跟瑪麗坐在花園裡喝下午茶,他主動地與瑪麗攀談起了列斯特伯爵其人其事,他對伯爵了解甚深,談到他艱苦的童年,陰郁內向的性格,父母的早逝,寄人籬下的少年時期……

    瑪麗雖然也曾知道一些伯爵的過往,但是卻從來沒有知道得這麼多,她很疑惑裡斯本先生是怎麼了解到的,裡斯本爽朗地笑道︰“您忘記了嗎?我是在同一個地區長大的,並擔任過一個時期的本堂牧師,所以知之甚詳。倘若不是列斯特城堡的老主人沒有直系後裔的話,現在的伯爵先生可能會是一個小有成就的畫家,隱居在他在湖區的祖屋裡,過著清閑自在的生活,我想那種生活其實更適合他的個性。”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然而造化弄人,他在繼承了列斯特家族的財富之後,也同時繼承了與財富如影隨形的責任與義務,那是英國國王賦予列斯特家族的使命。列斯特伯爵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表現出了極其高明的政治頭腦和經濟手腕,很少有人能將兩者有機結合,他卻在為英國謀取利益的同時,自己也賺得大筆的利潤。然而這個時候他也表現出了任性的一面,有的時候毫無節制的權力會沖昏一個人的頭腦,凡是他想要的東西,想實現的計劃,他幾乎不允許任何人提反對意見,並且常常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瑪麗嗓音干澀地說道︰“是呀,有一位哲學家曾經說過,人之所以有道德,是因為受到的誘惑太少。而財富與權勢恰恰是魔鬼誘惑世人拋棄道德的最佳利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卻不去想想這樣做會給別人帶來多少不幸和煩惱。”她又想到了辛西婭小姐,想到了她自己。

    裡斯本牧師輕輕說道︰“然而有些煩惱是我們自己憑空虛構的,而我們卻把它當成真實去承受。”他的聲音真是動聽,說的道理也很切入人心,瑪麗感到自己沒有剛來時那麼難受了,她突然間有了談談自己的事的勇氣。也許是她太需要傾訴,也許是因為裡斯本先生本來就是一個牧師,她將除了對安妮說過再也沒有告訴過別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裡斯本先生,包括最後的那個令她悲傷的首飾匣子。

    裡斯本牧師是個非常有同情心的傾聽者,他一直低著頭並著手掌聽瑪麗說完,然後他並沒有評價列斯特伯爵的做法,更沒有抨擊列斯特伯爵的品質,只是輕輕說道︰“班納特小姐,請把這件事當成是您漫長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吧。也許不久以後,您就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地把這當成一個故事講給您的朋友們聽了。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結局,雖然有的結局並不美滿。但幸運的是,在生活中,每個結局都會變成一個新的開始。”

第42章 克洛維公爵

    自從與裡斯本牧師有了那次近似于懺悔的談話之後,瑪麗便在不知不覺中與他走得很近,兩個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他們一起在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度過了很多美妙的時光,裡斯本先生天生具有點石成金的本領,與他在一起永遠都不會感到乏味,他學識淵博,同時情趣高雅,性情又隨和,且富有交際手腕,日子便比剛到時過得愉快了很多。

    但是在瑪麗的內心深處,她並沒有得到真正的寧靜,她感到在整件事情中,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但是這種傷害是來自于列斯特伯爵對她的欺騙,還是來自于對自己見識到了伯爵的富有和權勢之後變得虛榮所感到的羞恥,她並不能夠分辨清楚,也許後者佔的份量更重一些,。她似乎不是原來那個喜愛讀書的女子了,那個時候她重視的是內心世界的安樂,打扮的千嬌百媚的去參加宴會從來都不是她的風格,然而讓她傷心欲絕的是,她為列斯特伯爵改變了那麼多,換來的卻是背信棄義。

    雖然安妮心中對於辛西婭小姐對列斯特伯爵的指控尚存疑慮,但是她也實在難以相信一位年輕的貴族女子會罔顧自己的聲譽,故意對伯爵惡意中傷,而且還有一個事實就是,她們在此地並非隱姓埋名,可是伯爵卻一直沒有來信解釋過,瑪麗把這看做是自知理虧的表現,安妮則溫和地指出或許另有隱情,但是在目前她們說好不再討論這件事了。

    德包爾夫人給安妮寫了信來,希望她們能夠回英國過聖誕節,恰好不論是安妮還是瑪麗都已經有些想家,也許無憂無慮的游玩才會讓人樂而忘返,而失意落寞只讓人越發思念溫暖的家。於是她們商定在意大利再逗留一周,便打道回國。似乎沒有理由不在離開前好好去看看佛羅倫薩,看看古代大師們留下的杰作,所以在這一周裡,她們幾乎每天都會乘坐輕便馬車遍游了佛羅倫薩的城區和市郊的名勝。

    走在佛羅倫薩狹窄、幽深的石板路上,穿梭在一個個古老的街區,身邊是一棟棟黃色外牆紅色屋頂的古老建築,佛羅倫薩處處散發著文藝復興的優雅氣息。瑪麗很喜歡沿著鵝卵石的街道散步,隨時隨地都會遇到驚喜,一抬頭一座建築門廊上巴洛克風格的雕塑便會直入眼簾,古老的建築一磚一石清晰可辨,似乎在訴說歷史的久遠。

    但是裡斯本牧師更願意帶她們去參觀市政廳廣場,在那裡他背倚著海神噴泉的欄桿,津津樂道于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影響力,但是瑪麗和安妮卻只想快點兒去欣賞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雕塑。後來裡斯本牧師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聽眾是兩位年輕的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女士,於是他收斂了對於美第奇家族的濃厚興趣,轉而給女士們講述拘泥于傳統禮儀的佛羅倫薩市民是如何給裸體的大衛雕像穿上銅制葉片裙子的。

   裡斯本牧師還特別帶她們去觀賞廣場另一邊的青銅雕塑珀爾休斯斬女妖美杜莎,珀爾休斯的左手高舉著的是被砍下的女妖頭顱,右手握著劍,足踩女妖尸體,他解釋道︰“青銅像放置在此處的目的是要警告科西莫一世的政敵的下場。”

    安妮悄悄地對瑪麗說道︰“現在的裡斯本先生讓人感覺對政治比對神學更有興趣。”瑪麗點了點頭,她也注意到了裡斯本牧師在面對著這些藝術杰作時所不自覺被激發出來的熱情,似乎泄露了他一直在竭力壓抑著的野心。

    但是當裡斯本牧師擺脫了歷史人物和政治陰謀的糾纏的時候,他重新又變成了那個善解人意的紳士了。此時他就建議大家到海神溫泉的台階上去小憩片刻,在那裡可以看到整個廣場的美景。但是詹金森太太一點兒也不累,而且今天是在佛羅倫薩的最後一天,明天就要啟程回國,詹金森太太希望安妮能夠買齊帶回去的禮物,尤其是給德包爾夫人的禮物。所以她建議安妮去跟她一起逛一逛廣場四周的那些售賣各種奢侈品的百年老店。

    安妮早就想給自己的丈夫挑選一個海泡石的煙斗,於是同意了詹金森太太的建議,她們倆一起過去了,不久詹金森太太又回來請裡斯本牧師去跟那個只會講意大利本地方言的店主交涉價錢,裡斯本先生正在跟瑪麗討論海神塑像底座上的那些仙女們所象征的寓意,他有些不情願地被詹金森太太給帶走了。

    只剩下瑪麗一個人,她輕輕舒了一口氣,讓自己坐得更加舒適了些。由於是冬日,又將近中午,廣場了幾乎沒有人,成群的鴿子咕咕地在地上漫步,陽光很溫暖,風不大,雖然帶著寒意,卻並不令人瑟縮,一只不知名的小鳥啾啾地鳴唱著從頭頂飛過,瑪麗仰起頭來眯著眼楮尋找著鳥兒飛行的軌跡。

    瑪麗的心中感到了多日未有的寧靜,她坐在那裡,沐浴在陽光和清冷的空氣裡,感到自己從頭到腳都是清新干淨的。從前在浪搏恩度過的清閑自在的讀書日子浮現在心頭,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那樣的平穩淡然的心境了呢?這一年以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幾乎讓她失去了自我。

    現在從前那個自我又回來了。她想,回到浪搏恩,讀書、彈琴,寧靜度日,偶爾去看看簡、伊麗莎白,還有安妮,她可以生活得非常快樂、安逸,一個女子並非只有出嫁這一條路的。一個沒有財產的女子就更是處于任人揀選的位置,這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此生不再結婚,做一輩子的老處女,隨別人去取笑吧。

    瑪麗抿了抿嘴唇,抬起頭來仰望著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清透明亮,一絲雲彩都沒有。她想到等父親去世,她就得離開浪搏恩,柯林斯表兄是絕對不會收留孤兒寡母的。那麼她將會住到一個姐姐的家裡去,最好是簡的家,因為賓利先生的脾氣好,她可以幫助簡照顧孩子,母親不是說過嗎,簡一定會生一大堆孩子,她做一個不要工資的家庭教師,只求有一個棲身之地,對於雙方來說,都是有利可圖的事情。

    她心裡這樣打算著的時候,未嘗是不傷感的,畢竟這絕不是什麼光明的前途,卻是她能夠看到的唯一可走的路。她低下頭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這個時候,一個侍從模樣的人走過來,遞給她一張紙條。

    瑪麗有些驚訝,但是那個侍從看來文雅恭敬,於是她便展開紙條,那是克洛維公爵大人寫給她的︰

    尊敬的班納特小姐︰我想冒昧地邀請您面晤片刻,本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當面相告,事情有關列斯特伯爵以及我的女兒辛西婭,請您一定賞臉。

    瑪麗猶豫了一會兒,她實在想象不出克洛維公爵會跟她說什麼,他想說的,他女兒不是已經都跟她說了嗎?但是她天性不會輕易拒絕別人,尤其是一個身份尊貴的老人的邀請。於是她站起身來問那個侍從道︰“公爵大人在哪裡?”

    侍從躬身說道︰“就在前面的咖啡館,請您跟我來。”瑪麗從手袋裡拿出一張便箋,給安妮她們留下一張字條,說自己稍去便回,用一塊小石子壓住,放在自己方才坐的位置,然後便跟著侍從離開了。

    他們離開廣場,沿著一條岔路拐了個彎,便走到了侍從所說的咖啡館。門頭很小,然而推開門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裝飾華麗,應該是專門為達官貴人們服務的。店裡沒有別的客人,只有滿頭白發的克洛維公爵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凝神靜思,見瑪麗進來,他立刻站起身來,殷勤周到地為瑪麗接過披肩,拉開椅子。

    瑪麗謝過公爵,便坐了下來。克洛維公爵向一個侍者招了招手,瑪麗阻止道︰“請不必點餐,公爵大人,我不能久待的,還有同伴在等我。”

    克洛維公爵溫和地說道︰“不必擔心,班納特小姐,意式咖啡做得快也喝得快,跟你們英國的下午茶是完全不同的。”果然侍者很快端上兩杯,面上浮著金黃泡沫的純黑咖啡,濃稠滾燙,瑪麗小口嘗了嘗,卻發現濃香甘苦,回味悠長。克洛維公爵笑道︰“我說的沒有錯吧,小姐?這種咖啡是意大利人最喜歡的,簡單純粹,像地獄裡逃上來的魔鬼,一飲便陷入無可言喻的魅力中。”

    瑪麗不想跟這個富有魅力同時又深藏不露的貴族多加寒暄,於是便言歸正傳︰“公爵大人,請問您找我來不是單純為了品嘗意大利咖啡吧?”

    克洛維公爵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當然不是,不過您聽說過嗎?意大利人有一句格言︰男人就要像一杯好咖啡,既強勁又充滿熱情!我想跟你談的是列斯特伯爵。”、

    瑪麗冷冷地說道︰“我與伯爵只是萍水之交。”克洛維大人卻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卻並非如此,事實上,列斯特伯爵與您班納特小姐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或者說,伯爵已經向您求了婚——用一種讓我激賞的浪漫方式——您也幾乎就要答應了,倘若不是我的女兒辛西婭跟您說了一些要不得的謊言的話。”

    瑪麗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克洛維公爵。“要不得的謊言”,這是克洛維公爵對他女兒的控訴的評論。克洛維公爵見她不開口,心裡倒生出幾分敬意,便繼續說道︰“是這樣,我今天特意趕到這裡,是想向您解釋,請不要將辛西婭告訴您的故事當真。她愛上了伯爵,卻發現伯爵在追求您,一時的虛榮與嫉妒讓她做出了傻事,跑去告訴了您一個虛構的故事。事實上,當天晚上,她就後悔了,她曾趕回昂蒂布,想向您坦露真相,但是你們已經離開了。”

    瑪麗默默地消化著這番話的意思,克洛維公爵用小銀勺輕輕攪動著自己杯子裡的咖啡,繼續說道︰“嗯,此後列斯特伯爵當然也猜出了真相,這件事讓他勃然大怒,辛西婭終于還算明智,便在事情無可挽回之前,將全部的經過向我和盤托出。所以我就追隨您來到意大利,希望您能夠原諒辛西婭做的蠢事,她還是個孩子,一個被嬌慣壞了的孩子……”克洛維公爵搖著他花白的頭,連連嘆息著。

第43章 說聲再會

    聽著克洛維公爵絮絮地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你不能不佩服做為一名資深社交家的老公爵有著高超的語言技巧——既巧妙而不著痕跡地為列斯特伯爵洗清了罪名,又輕描淡寫地將公爵小姐的行為歸因于愛的太深,總之都是情有可原。但是瑪麗的心中卻很清醒,也許是最近一段時間與裡斯本牧師的交談使得她對於政治與外交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這些人全都是利益至上、鮮廉寡恥之徒,所以公爵大人道貌岸然的儀態只激起了她心中強烈的厭惡。

    但是表面上她卻是平靜的,並沒有露出公爵所期待的恍然大悟、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只是淡淡地拿起咖啡杯來喝了一口,說道︰“謝謝您的咖啡,公爵大人,那麼您還有別的事情告訴我嗎?”

    克洛維公爵感到了意外,他有些擔心地看著瑪麗,然後急切地說道︰“班納特小姐,請您相信列斯特伯爵從來沒有欺騙過您,我與他相交多年,深知他人品高尚。”

    瑪麗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朝著公爵大人嫵媚地一笑,說道︰“公爵大人,您不覺得這是我與伯爵之間的事嗎?至於說到伯爵的人品,以及您對他人品的判斷力……喔,有的時候,人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是會看走了眼的,更何況是生意上的伙伴。”

    公爵的臉漲紅了,他囁嚅著說道︰“我再次為辛西婭的行為向您道歉,班納特小姐,但是,我依然要誠懇地請求您相信我說的話,您知道,這關系著法國王室的命運和整個歐洲的前途……”

    瑪麗不耐地說道︰“您言重了,公爵,我只是一個弱女子,無權無勢,沒有心機,也便沒有責任為法國乃至歐洲的命運負責。”她頓了頓,並沒有回頭,只是靜靜說道,“倘若真的有人需要為此道歉的話,我想那也不是您,公爵。請讓伯爵出來吧。”

    她的身後傳來了深深的嘆息,然後一陣的聲音,公爵離開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想我是弄巧成拙了,瑪麗。”瑪麗回過身來,她的面前站著列斯特伯爵,他還是那樣英俊瀟灑,衣裝筆挺,富貴灼人,但是瑪麗已經不被他所吸引了︰“不,沒有,伯爵。您只是展示了最真實的自己,讓我及時看到了真相,為此我應該感謝您。”

    瑪麗不等他說完,便說道︰“我相信您,伯爵,相信您和公爵大人所說的一切。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不能改變我對您的看法和認識——我們不是一類人,從來不是。我本應該一直謹記這一點,可惜我卻被虛榮和愛情迷住了眼楮,是的,伯爵,您的財富地位激起了我的虛榮心,我也不否認曾經愛過您,甚至就在前幾天,還在盼望著您來求婚。”

    伯爵抬起頭來,他的眼楮幽幽地閃爍著,瑪麗卻低垂了眼簾,她繼續說道︰“可是我很幸運,能夠遭遇到辛西婭小姐突如其來設計的這個拙劣的騙局,她讓我認清楚了形勢,也認清楚了我的心——我不適合您,伯爵,您可以左右逢源地周旋在王室和權貴之間,隨自己心意去主導那麼多人的命運和幸福,而我,只是一個孤陋寡聞的鄉下姑娘,見聞不出與我有交往的二十四戶人家,書本、繪畫、鋼琴和刺繡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怎麼能妄想走進您那錯綜復雜的世界裡去呢?”

    伯爵搖著頭,他有些悲傷地辯解著︰“我知道我做錯了,瑪麗。請聽我解釋,我承認與克洛維公爵的交往與政治目的有關系,可那都是因為我太無聊,我在認識你之前,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只能在我的財富和地位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獲得成就感。可是遇到你,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承認我威脅了辛西婭小姐說出真相,我也逼迫克洛維公爵來向你坦白,那都是因為我太害怕會失去你……”

    瑪麗有些憂傷地打斷了他︰“您看您的目的全部都達到了,沒有什麼人能夠抗拒您的意志,對嗎?”她聲音裡的決絕的意味嚇住了列斯特伯爵,他緊緊地抿著嘴唇,突然問道︰“假如我只是翡翠莊園一個半隱居的紳士,或者我只是湖區小屋裡的一個窮畫家,你就不會拒絕我了,對嗎?”瑪麗裹緊了披肩,向窗外看了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起風了,沿街擺著的柏木咖啡桌顯得冷清清的,她向伯爵伸出手去︰“算了吧,伯爵,生活沒有假如。我決心已定,便不會變更。我想我在給您的信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讓我們友好地說聲再會吧。”

    列斯特伯爵靜默著,這段沉默的時間很短,卻讓瑪麗心裡很難受,但是最終列斯特伯爵還是輕輕握住瑪麗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瑪麗轉身離開了,就連給她開門的侍者都沒有聽清楚她那句含混的道謝,她感到自己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既然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為什麼心裡還是會這麼痛?

    瑪麗獨自一個回到廣場上的時候,安妮和裡斯本牧師還都沒有回來,瑪麗舒了一口氣,這樣就少掉了解釋的麻煩,而她實在不想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她將原先壓在石子下面的紙條收起來,坐在原先的台階上繼續等待,可是心情改變了。原本晴朗的天空蒙著一層陰霾,冷風趕走上廣場上覓食的鴿群,就連不知名的鳥兒那動聽的啾啾聲都消失了,瑪麗心中充滿了悲傷。

    所幸她等待得不太久,安妮便跟裡斯本先生一起回來,後面跟著拎著大包小包的詹金森太太,安妮買了大量的禮物,她大概是第一次自己做主買這麼多的東西,所以挑選起來就沒有節制,裡斯本先生好不容易才將兩位陷入購物熱潮的女士給勸說回來,他已經又著急又擔心了,看到瑪麗好端端地等在那裡,他才松了一口氣。

    中午是裡斯本牧師請客,他請女士們去佛羅倫薩最有名的帕洛提諾餐館吃意大利的傳統美食T骨牛排和面包色拉,還品嘗了據說是意大利品質最好的奶酪和葡萄酒,安妮和詹金森太太全都贊不絕口,只有瑪麗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品嘗出來,她滿口苦澀,味同嚼蠟,還要強裝笑顏,隨聲附和地夸贊上幾句,到餐後甜點杏仁巧克力曲奇端上來時,瑪麗真的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裡斯本牧師對每一個人都照顧得很周到,但是他顯然最關注瑪麗,見瑪麗食欲不佳,他不動聲色地拿走了她盤子裡的甜點,免得安妮和詹金森太太大驚小怪地惹瑪麗更加心煩意亂。瑪麗不得不說對他的善解人意感激不盡,幸好安妮沉浸在購物的快樂裡,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述自己都給家人和朋友們購買了哪些聖誕節禮物,瑪麗這才想到聖誕節就快到了,她突然就歸心似箭,非常想念自己在浪搏恩的那個小房間和擺在樓下客廳裡的那架舊鋼琴了。

    意大利之旅結束之後,裡斯本牧師出人意料地表示將要陪同三位女士一起回國,原來他的假期也結束了,將要會倫敦向坎特伯雷大主教復命,同時接受新的任命。有一位見識超群的紳士陪同自然是女士們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大家都表示了欣喜,一路上也的確多虧了他的照拂,非常順利地乘車搭船回到了英國,然後大家分道揚鑣。

    裡斯本牧師必須要去倫敦,而安妮本想邀請瑪麗去羅新斯做客,但是瑪麗堅持要回浪搏恩跟自己的父母一起過聖誕節,於是大家商定安妮她們的馬車在經過哈福德郡的時候,先將瑪麗送回家,瑪麗對此感激不盡。裡斯本牧師最先與她們分手,在握手道別時,他別有深意地對瑪麗說,希望不久就可以再見面。

    馬車上,安妮為此開了瑪麗不少玩笑,她認為裡斯本牧師臨別時的話語並非與瑪麗客套,她對自己的朋友笑道︰“親愛的瑪麗,你可要小心喲,我覺得裡斯本牧師的魅力是任何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都無法抵擋的,倘若他想追求某人的話。”瑪麗對此只是一笑置之,她還沒有心情來接受另外的一段戀情,她感覺自己終身不嫁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了。

    瑪麗在聖誕節的前三天回到了浪搏恩,班納特太太一見瑪麗便驚喜異常,她老人家發現幾個月未見,瑪麗越發得標致了,就連四妹吉蒂也一個勁兒地纏著瑪麗問是不是在法國找到了什麼特別有效的化妝品,就連班納特先生見到瑪麗都很欣喜,只不過他老人家是如此來表達自己對於三女兒回家的喜悅之情的︰“瑪麗,你看來比從前懂事了很多,也漂亮了很多,以我的經驗來說,只有一件事能夠讓姑娘家產生如此良性的變化,那便是失戀。說說吧,是哪個傻小子把你給甩了?”對父親的這種不合時宜的玩笑,瑪麗倒是沒有太多得感觸,也許是二十年的生活經驗讓她早已經適應父親的這種語言風格了。

    倒是母親的態度讓她痛苦了好幾天。原來班納特太太一見瑪麗變得越發漂亮,就越是按捺不住趕緊把她嫁出去的欲望,而在浪搏恩附近可沒有合適的結婚對象,所以從瑪麗回到家的那天起,班納特太太就一直在游說她跟吉蒂一起去霍華德莊園簡的家裡去過聖誕節,因為在那裡會踫到不少有錢的單身漢,可惜直到第二天將吉蒂送上出發的馬車,班納特太太的嘮叨也沒有讓瑪麗改變主意,她打定了主意要在家裡度過聖誕節,免得父親和母親孤孤單單的過節。

    對此,班納特太太認為不可理喻,而班納特先生則頗為驚訝,他幾次用開玩笑的語氣問瑪麗變得如此孝順的原因,都被瑪麗用巧妙的調侃給搪塞了過去,不過,在這之後,班納特先生便對這個還願意陪伴在老夫婦身邊的女兒看重了很多,尤其是在于瑪麗討論過一些讀書感受之後,他發現瑪麗的見解和思想比以前進步了很多,不免更高看了這個女兒一眼。

    三個人的聖誕節溫馨而愉快,平安夜他們一家三口享用了一頓美食大餐之後,瑪麗給父母親演唱了幾首新學的歌劇,還朗讀了《費加羅的婚禮》的劇本,然後互相道過晚安便上床就寢了,班納特太太不免又嘮叨了一番此時在霍華德莊園和彭伯里莊園會多麼熱鬧,又會有多少年輕人在那裡整夜跳舞唱歌,瑪麗不去是多麼的損失等等。瑪麗全都忍受下來了,但是當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她自己未嘗不有動于衷,因為她又想起了去年聖誕節的情景,彭伯里的平安夜,以及聖誕節早晨在槲寄生下面的那個人和那個吻……

第44章 聖誕禮物

    第二天早晨,在客廳的小聖誕樹下面拆開禮物時,瑪麗得到了幾個小小的驚喜。安妮送給她一匹布料,甜蜜的玫瑰紫與飽滿的英國宮廷綠細膩交織,布料上面蒙著一層薄霧般的半透明黑色輕紗,帶有凹凸質感的亮絲提花,通體散發著精致耀目的光芒,甚至閉上眼楮也能摸出哪裡是一朵花兒來,別致的紋理真是完美到無以復加!

    摸著這華美的布料,瑪麗已經構想出了用它裁制的禮服裙的樣子︰面料已足夠耀眼,所以剪裁可以采用極簡的風格,略微一點點高的腰線可以拉長下半身比例,裙擺輕盈的微蓬起來,下擺又有自然略收的美麗弧度,有如一朵倒立的郁金香花朵,散發著迷人的光彩。再搭配上絲滑的真絲內襯,穿著也會非常舒適,這樣馥郁醉人的裙子,在舞會的燭光下會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但是,這樣的裙子顯然是不適合鄉間舞會的,幸虧想起這一點來,瑪麗才從臆想中清醒過來。她強迫自己不再去胡思亂想,而將注意力放在拆開其他的禮物的包裝紙上。

    父親班納特先生送給她一本新的小牛皮封面的札記本,而母親班納特太太則送給她一頂新帽子,還有一張十鎊的嶄新鈔票,這是最受歡迎的禮物,瑪麗也就不去計較札記本裡隱藏的惡趣味,而帽子的花色也過于俗艷了。

    伊麗莎白送給她一整套司各特的文集,瑪麗不禁屏住了呼吸——這真是一份重禮,要知道她心儀這套文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簡送給她的是一支筆桿上瓖嵌著小珍珠的羽毛筆,筆尖是黃金打造的,寫起字來流暢圓潤,真是知妹莫若姊,另外簡還在隨禮物所附的信箋中邀請自己的三妹在來年春天去霍華德莊園小住,原因卻是她又有了身孕,而小艾倫也到了學走路的時候,特別的累人,偏偏簡不論什麼事都不放心讓保姆自做,倒是自家姐妹來照顧她的孩子,她還能安心些,瑪麗當然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了,何況她想到自己倘若終身不嫁,便要仰仗著姐姐們的照拂,自然是要幫她們照顧孩子的。

    整個下午,她都在廚房裡幫著管家奶奶做晚餐的蛋奶酥,一邊聊著伊麗莎白就快生小孩子了,提起這兩位班納特家的大小姐,管家奶奶真是有說不出的驕傲,雖然她大部分的活計都是眼前的三小姐幫著干的,她卻總是偏愛簡和伊麗莎白。

    瑪麗正在用心在做好的蛋奶酥上裝飾糖粉的時候,聽到班納特太太在門廳裡大聲叫她,原來母親出門拜客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嚷︰“瑪麗,瑪麗,教區牧師先生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特使……”

    瑪麗手上還沾著糖粉,便跑出廚房,班納特太太一邊摘下帽子,一邊笑嘻嘻地對瑪麗說道︰“你這個狡猾的小妮子,怪不得不肯去你姐姐家過聖誕節,你早就跟那位新來的大主教特使約好了吧?”瑪麗又羞又氣,還摸不著頭腦,便有些著惱地說道︰“媽媽,你在說什麼呀?”

    班納特太太卻自得其樂地說道︰“今天在盧卡斯爵士的府上,我見到那位裡斯本先生了,他可真是和藹可親,而且那麼英俊,那麼漂亮,還那麼有權勢。哦,老牧師先生簡直在他面前謙卑得就像是個跟班兒……你可別假痴假呆的了,裡斯本先生一來就跟我聊得投機,他告訴我跟你很熟,你們一起在法國和意大利旅行過,不是嗎?”母親自作聰明地朝她擠了擠眼,把瑪麗窘得夠嗆,她再次辯白自己與裡斯本牧師僅僅是普通的朋友,他對所有的人都和藹可親,並非因為什麼特別的緣故才對母親示好的,班納特太太卻對這些話連聽都不要聽。

    只見她老人家自顧自地沖進廚房,吩咐管家奶奶晚餐再添兩個大菜,因為她已經邀請了新來的大主教特使來家裡吃晚飯了,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那位貴客竟那樣的平易近人,那樣地給她面子,當然了,也許是因為她家裡有那樣一個標致的女兒……

    瑪麗哭笑不得地回到樓上去了,裡斯本先生的魅力是她早已經見識過的,如今看來真的是老少通殺,不過他招惹了自己母親這樣的人,也夠他頭疼的,瑪麗只能對裡斯本先生晚餐時可能遭的罪抱以同情,卻愛莫能助;同時她對於能夠這麼快就跟牧師先生重逢感到很是驚訝。

    然而到了傍晚,當本堂牧師陪著年輕的大主教特使來到浪搏恩的時候,瑪麗發現果然是裡斯本先生本人,比起在歐洲時的休閑服裝,瑪麗覺得牧師的袍子更加適合裡斯本先生,他可以將那樣簡單的袍子穿出脫俗出塵的味道。裡斯本先生以故交重逢的喜悅與瑪麗見了面,並且對班納特太太那些讓人頭疼的殷勤應付得非常好,不禁自己沒有受罪,還讓班納特太太越發喜歡他了。

    他特別送給瑪麗一只出生才四個月的白色貴賓犬做聖誕禮物,簡直讓瑪麗愛極了,她還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的寵物,以前家裡養過一只牧羊犬,但那是屬于全家的寵物,此外莉迪亞自己還養過一只愛爾蘭折耳貓,卻也不是瑪麗的,雖然她很喜歡。瑪麗不知道裡斯本先生是怎麼看出來她的喜好的,不過她非常感謝他。兩個人一開始見面時的拘謹也就在共同陪著小貴賓狗玩耍中消融了。

    班納特太太對於裡斯本先生送給自己女兒這樣一個有趣的禮物簡直高興壞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嚴令家中不許養小動物,因為那些小動物的吵鬧對她老人家那敏感脆弱的神經是一種極大的摧殘,現在她毫不猶豫地同意瑪麗在臥室外面的走廊裡給小狗安了家,雖然那裡離著她的臥室門口還不到六碼。

    她老人家仿佛看到了三女兒出嫁的光輝前景,拼命邀請牧師先生第二天再來浪搏恩喝下午茶,可惜牧師先生有職責在身,第二天需要去走訪教區裡的貧困教民。那麼第三天呢,第三天當然有空,於是鍥而不舍的班納特太太立刻邀請牧師先生來參加後天在浪搏恩舉行的一次舞會,雖然規模比較小,但是受到邀請的都是教區的體面人家,牧師先生當然願意跟大家見見面,並且一同享受聚會、音樂和舞蹈的樂趣。

    瑪麗對自己母親的交際手腕真是自嘆弗如,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裡斯本牧師答應下來母親的邀約,心裡希望他不要對自己有所誤會,因為班納特太太想嫁女兒的用心簡直是昭然若揭,讓瑪麗的臉紅了又紅。

    班納特太太可不管這些,她一個勁兒地在後面的兩天裡不斷對瑪麗耳提面命,讓她一定要抓住機會,利用浪搏恩舞會的時機,多跟裡斯本牧師跳舞,最好能吸引得他當天就求婚……瑪麗決定自己還是去後廊下照顧剛來的貴賓犬,瑪麗給它取名叫雪菲,這個可愛的小家伙立刻就接受了這個名字,只要一有人叫雪菲,它便搖著尾巴輕快地跑過去撒嬌,讓家裡所有的人都又愛又喜。

    然而到了舞會的當天,不僅是班納特太太,就連瑪麗本人都有些疑心裡斯本先生確實對自己有些不同尋常的情意了。只見他一來便在客廳裡用眼光到處尋找瑪麗,一看到她,立刻就走過去打招呼,並且順勢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可真是一個博學的人,哪怕瑪麗所讀的是在英國的鄉間不大被認同的司各特的作品,他也了然于胸,並且提出了不少令瑪麗佩服不已的真知灼見。他們這樣熱切地討論起了讀書感受,卻很難避免經常被瑪麗的女友們所打擾。

    說起來,瑪麗在浪搏恩周圍地區舉行的舞會上可從來沒有這麼吃香過,只見周圍認識的姑娘們三五成群地過來親密地跟她打招呼,順便也就被介紹給了年輕的牧師先生,這些姑娘們坐下聊起來就不想走,所以話題很快就從司各特過渡到了法國和意大利的旅行見聞,因為這些姑娘可沒有讀那麼多的書,但是聊起巴黎或者佛羅倫薩來,倒比瑪麗還要頭頭是道。很快,瑪麗就被擠到了一邊去灑咖啡去了,而姑娘們則圍著裡斯本先生大談特談歐洲的美食與美景。

    雪菲在地上快活地跑來跑去,自從知道那是裡斯本牧師送給瑪麗的聖誕禮物,它渾身的毛都快給那些縴縴玉手給摸禿了。瑪麗一邊照顧茶炊,擺設果品,一邊心裡好笑,這種眾星捧月的盛況她只在韋翰先生身上見到過,沒有想到牧師的黑袍居然也敵得過軍官的紅制服了,瑪麗不知道這是因為民兵團離開的太久,還是裡斯本牧師的魅力太大。

    但是不可否認的,她的心情比在意大利時好了很多,似乎回家之後,傷春悲秋的那股多愁善感的勁兒便不治自愈了,就連那個人的影子也變得淡了些,不再時時浮現心頭,徒惹傷感了。瑪麗覺得這是個好現象,如果有可能,她真想永遠住在浪搏恩,哪裡都不要去。

第45章 鄉居的那些事

    現在大家都在談論裡斯本先生,談論他的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這裡面尤其以班納特太太談論的最多,因為她已經將他當作是自己三女兒的追求者了,理由就是在浪搏恩的舞會上,裡斯本牧師請瑪麗跳了兩只舞,而整個舞會,他也只挑了四只舞,另外兩次請的還都是沒有舞伴的可憐姑娘,所以班納特太太斷言牧師先生愛上了瑪麗。

    一向喜歡跟太太為難的班納特先生偏偏說道︰“唔,太太,你真的那麼肯定嗎?我可看不出來瑪麗有哪點能夠吸引那位前途遠大的先生。那位先生的見識、閱歷和心胸都不是一般人能夠企及,他們倆幾乎毫無共同之處。”

    班納特太太最不喜歡丈夫的一點就是他總是把自家女兒往壞處說,而不去發現她們的優點︰“要我說,裡斯本先生在周圍所有的姑娘裡,跟瑪麗是最有共同話題的,他們在舞會上不就一直在談那個叫什麼的作家嗎?”

    正在繡一條桌布的瑪麗給自己的母親補充道︰“是司各特,媽媽。”

    “對,太對了,我的孩子,正是司各特,我敢打賭,其他姑娘連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呢。”

    班納特先生卻說道︰“這話倒是對,不過瑪麗也不見得知道多少。她倘若真需要談出點兒什麼有吸引力的見解的話,還需要帶上她的札記本,否則她可記不住那麼多的新鮮詞兒。”

    瑪麗笑了起來︰“爸爸,你這麼諷刺我可太不厚道了——別忘了,那本札記本還是您送給我的呢。”

    班納特先生挑起眉毛說道︰“是呀,可是倘若我早知道你要跟那麼一位了不起的學問家討論司各特,我本該買一本更厚實些的本子,現在我擔心原來的那本不夠用。”

    瑪麗故作嚴肅地回答道︰“我盡可能只摘抄精華的格言警句吧,這樣才能在牧師先生面前掩蓋我的淺薄無知。”

    班納特太太被這父女倆的對話給氣壞了,她嚷嚷著自己那脆弱的神經又受到了虐待,正要上樓去躺著的時候,女僕進來通報裡斯本先生前來拜訪,這一下子,班納特太太立刻歡欣鼓舞,有一瞬間,她很想勸說瑪麗上樓去換件體面些的衣服。瑪麗裝作沒有聽見,堅決地坐在椅子上,繼續繡自己的桌布,心裡面卻對裡斯本先生反常的行為感到很是納悶,不過後來她認為也許裡斯本先生僅僅是因為在附近沒有熟識的人,才這樣頻頻到訪的,這樣她也就釋然了,落落大方地跟走進來的裡斯本先生打招呼。

    裡斯本先生此次是來走訪教區居民,聽取大家對於教會及本堂牧師的評價的,他聽到的當然全都是好話,所以不久公事就談完了。善解人意的班納特太太立刻建議瑪麗陪著牧師先生去欣賞一下浪搏恩的田園風光,她興致勃勃地推薦了宅邸西面的山坡,認為那裡很有些荒野風味兒,為了吸引牧師先生肯屈尊移駕,班納特太太甚至吹噓說那裡的風景也許都可以跟彭伯里的某處景觀媲美。

    瑪麗抗議說現在外面一片蕭條,寸草不生,天氣又很冷,實在是沒有什麼好看的。但是裡斯本牧師已經被班納特太太說動了,於是瑪麗不得不上樓去穿上自己的厚外套,帶上帽子和手籠,有些氣鼓鼓地離開溫暖的起居室,來到了寒冷的室外。小雪菲跟一個雪球似的歡脫地跟著她跑了出來,瑪麗生怕把小狗凍壞了,幾次攆它回屋去,雪菲都搖著尾巴眼巴巴地乞求著,最後是裡斯本牧師笑著將雪菲抱到懷裡,說道︰“小狗不喜歡總是被關在屋裡,這樣吧,我來抱著它,它就不會著涼了。”對他的這種體貼周全,班納特太太又是一陣贊揚備至。

    瑪麗心裡想︰但是我卻可能會著涼。天氣不僅冷,而且很潮濕,空氣裡飄著細細的絨毛一般的雨絲,冰寒刺骨,瑪麗走了一會兒,便將雪菲要過來抱著懷裡,小狗就像一個小暖爐一樣,又乖巧又暖和,它從瑪麗的手籠裡露出頭來,安靜地看著野地裡的景色,再也沒有亂動亂叫。

    不過跟裡斯本先生在一起,永遠都不會感到無聊,他一邊走,一邊指點著瑪麗觀察田野中的景物,哪裡是雲雀的窠巢,哪裡是野兔的洞穴,都瞞不過他的眼楮。他甚至還在一塊荒草叢生的石堆裡找到了半座殘破的斯芬克斯獅身人面雕像,花崗岩上布滿了苔蘚和斑紋,但是雕像的線條流暢,有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他們兩個人蹲下來研究了半天雕像底座上的拉丁銘文,最後一致斷定是出自拉斐爾的手筆。

    隨便一處普通的景物,經裡斯本先生一點撥,便具有了獨特的藝術美感,不久瑪麗便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方才的滿肚子不情願,到後來她都走出了一層薄汗,卻絲毫也沒有覺得疲倦,相反倒是裡斯本先生提醒她,她才想起來午餐的時間快到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小雪菲被放到了地上,它撒歡地來回瘋跑著,不時叼著一根樹枝或是泥塊來獻寶似的給瑪麗看,瑪麗又笑又斥,卻也不去管束它。因為她同意裡斯本先生的話︰“每一種生物都有其天性,最好是順其自然,讓其依據自己的本性去生活,這樣對它自己對別人都有好處。”瑪麗心裡想,不光是小狗,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也許是有些餓了,她興致盎然地與他聊起了美食︰“裡斯本先生,也許人的本性中有一面就是喜歡追求新奇的事物。我在歐洲吃過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蝸牛、鰻魚、魚子醬……說實話,我認為並不比雞肉和牛肉好吃,但是卻給了我豐富的談資和炫耀的資本,現在我可以在跟盧卡斯爵士家的小姐們聊天的時候佔盡優勢了。”

    裡斯本牧師很高興看到瑪麗恢復了開朗快活的本性,而不是像在意大利那樣總是心事重重,於是他便也談起了自己在亞洲的殖民地傳教時吃過的各種匪夷所思的東西︰“如果蝸牛就算是離經叛道的食材的話,我吃過的東西您也許從未見到過,我在中國吃過海參和燕子的窩,說句實話,為了品嘗這兩種中國人認為的無上美味的東西,我花光上口袋裡的最後一個銅板,卻沒有嘗出任何滋味,倒是在那裡吃過的普通的菜肴非常美味。”

    瑪麗驚嘆道︰“中國……多麼遙遠……多麼神秘,我真想去看看。”裡斯本先生冷靜地說道︰“值得一去,我向您保證,那是與英國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但是我卻很難分出誰優誰劣。喔,對了,在那裡沿海的一個港口,我在漁船上吃了活著的章魚,在咽下那些觸角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觸角上的吸盤接觸口腔黏膜時的奇異的感覺。”這些話和這些經歷又一次引起了瑪麗的驚嘆。

    隨後他又講述了在印度傳教時吃過的咖喱飯和青蛙腿,以及在埃及吃過的負鼠和豪豬,所有這一切都讓瑪麗覺得既新鮮又有趣,她很奇怪為什麼以前從未聽裡斯本牧師提起過這些事,不過以前他們在一起談話時,談的都是瑪麗自己的事,裡斯本牧師似乎特別擅長引導別人說出心裡話,但是他卻很少會去談論他自己。一想到從前的談話內容,瑪麗心中就又涌起了那種熟悉的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她連忙甩甩頭,讓自己的思緒回到現實中來。

    當他們散步回來時,已經到了午飯時間了,在班納特太太的熱情挽留之下,裡斯本牧師順理成章地留下來吃午飯,並且在午飯後還跟班納特先生玩了一局牌,就連班納特先生都很欣賞他,因為他對人對事見解深刻而又深懷悲憫之心,沒有什麼可笑或者可厭的言行令老先生看不順眼。

    然後班納特太太便精心準備了下午茶,她是下定決心要把牧師先生留下來吃晚飯了。下午茶時,瑪麗與裡斯本牧師繼續了上午在田野裡進行的對話,只不過這次他們談論的是法國諾曼底地區的美食,那些海灘青殼牡蠣、塞餡豬腳、風味烤腸、盧昂血鴨、加了燒酒的隻果餡餅和青紋奶酪。可惜的是,他們談到的每一種美食,都會被旁邊的班納特太太給點評得一文不值,在班納特太太的心目中,全法國的任何一盤大菜都是絕比不過浪搏恩餐桌上的普通炖菜的。

    瑪麗熟知自己母親的脾氣,笑了笑沒有跟母親辯駁,裡斯本先生委婉地表示了同意之後,便把話題引到了班納特太太所感興趣的領域,他講起了法國一處名叫巴爾奧的溫泉小鎮的來歷︰“傳說當地的主人于蓋爵士年紀很大了,依然沒有子嗣,有一天他將一匹不能干活的老馬放回森林裡,幾天後,那匹馬歡蹦亂跳地回來了。于蓋爵士騎上馬,老馬將他帶到了森林深處,於是,巴爾奧溫泉就被發現了。于蓋爵士浸泡了幾次之後,感到青春活力回到了自己身上,後來他娶了一位年輕的妻子,生了很多子女……”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班納特太太便急不可耐地追問起來︰“天哪,真的嗎?那溫泉真的那麼神奇嗎?那溫泉可以增強人的生育能力嗎?”

    瑪麗突然感到擔心,她擔心裡斯本牧師的話會激起母親早已沉寂下去的再生一個繼承人的心願,要知道,現在班納特太太除了嫁女兒之外,唯一耿耿于懷的就是關于浪搏恩要由柯林斯先生來繼承這件事了。

    她連忙向裡斯本先生使眼色,裡斯本先生笑了起來,他朗朗地說道︰“當然沒有那麼神奇,不過有足夠的證據顯示,巴爾奧溫泉對於風濕病的治療是有明顯的效果的。並且溫泉坐落于樹木繁盛的怡人山谷,去泡溫泉的患者,在山谷新鮮的空氣和寧靜的氣氛裡,身心都會得到很好的治療。”

    班納特太太有些失望地咋了咋嘴,說道︰“噢,那樣的話,等有機會我倒是可以勸說班納特先生去那裡療養幾周,從去年以來,他的風濕病越來越嚴重了——當然沒有我的神經衰弱嚴重,裡斯本先生,您認為泡溫泉對治療神經衰弱有用嗎?”

    對這個問題,以及班納特太太後面的一些富有想象力的問題,裡斯本先生都回答地非常謹慎,也只有他那牧師的耐心和外交家的辭令才能抵擋得住班納特太太攀談時的各種異想天開,瑪麗此時卻有些懊惱,因為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向裡斯本先生使眼色的做法,似乎表示兩個人已經親密到可以熟不拘禮,實在是不夠淑女,不夠謹慎,太容易被人誤解了。

    以後的幾天裡,裡斯本牧師幾乎每天都會到浪搏恩來拜訪,並且時常就被留下來吃飯,在這些交際活動中,他常常有大把的時間單獨跟瑪麗在一起,談話或者讀書。班納特太太簡直對他太滿意了,除了他一直沒有向瑪麗求婚這一點令人困惑和失望之外。不過這一點班納特太太認為瑪麗自己也應負有責任,因為瑪麗太漫不經心了,不知道把自己打扮得嬌艷些,也不會說一些討人歡喜的話。

    當裡斯本牧師在本地區的公務結束,來浪搏恩告辭時,班納特太太感到的遺憾比誰都大,她認定倘若他能再在這裡呆一兩個周,自己那殷切的希望就會成為現實。不過,當裡斯本牧師聽說瑪麗在三月份要去霍華德莊園時,他告訴瑪麗,自己也將在同一時間段巡視到那個地區,也許還會再見面。班納特太太一聽說這個消息,立刻認定這是牧師先生特意安排的,目的是進一步追求瑪麗,她把這一猜想在瑪麗的耳朵邊上說了又說,千叮萬囑她千萬不要錯失良機。

第46章 霍華德莊園

    裡斯本牧師離開之後,班納特太太時常唉聲嘆氣,因為她平時也實在是沒有多少可供操心的事情,便以不斷地抱怨瑪麗來消磨時間,倘若不是瑪麗積二十年的經驗早已經練就了水火不侵的定力,她真的會不等三月來到就跑去霍華德莊園讓自己的耳根落個清淨。幸好牧師先生定期寫信給瑪麗,談一些沿途的所見所聞,全都是新鮮有趣的事情,才既娛樂了瑪麗,又安慰了班納特太太。

    從他寄來的信裡可以繪制一幅英倫三島的最佳旅行路線圖,裡斯本先生離開哈福德郡之後,便繞著大倫敦區,沿途經過了肯特郡、漢普郡、諾福克郡和達翰姆郡,在每一個地區他都會逗留兩到三周,發現和解決教區中的一些棘手問題,並且適時向大主教進行報告。無疑他的匯報得到了足夠的重視,因為在浪搏恩本地的教堂裡,就因為他的建議而進行了一些祈禱程式上的改變,教會還特意撥來了專款,為禮拜堂換了一架新的管風琴。

    不過在他寫給瑪麗的信中,卻全然沒有提起這些事情,他的信輕松愉快,寫的全是風土人情,即使提到某人的可笑行徑,也是略加幽默點染,令瑪麗心領神會而已,別人讀來卻只覺冠冕堂皇,絲毫不失牧師寬容博愛的風度。

    唯一令瑪麗著惱的是,每來一封信,班納特太太都要千方百計地打聽消息,並一再讓瑪麗讀給她老人家聽,還不經過瑪麗的允許就把其中的言語轉述給鄰居們,弄得周圍人家沒有人不知道瑪麗與那位年輕的牧師過從甚密。

    她感到慶幸的是,在裡斯本牧師的信中沒有提到什麼讓人難為情的話語,也許以他的情智足以判斷出這些信件將會遭遇到的窘境,所以字裡行間沒有絲毫會引起別人的誤會或疑慮的言辭,這讓瑪麗大感安慰,而讓班納特太太大失所望。

    其實瑪麗真正感興趣的,卻是隨信寄來的一些小小的禮物,有時是一個樹根整雕的果盤,有時是幾張造型別致、繪畫精美的明信片,還有一次,裡斯本先生寄來了一整套石楠木制作的毛梳,瑪麗研究了半天,終于弄明白原來是專門用來給雪菲梳毛用的……這是一些令人沒有壓力只感到快樂的禮物,瑪麗心裡面雖然對裡斯本先生這樣一個不論是智商還是魅力都遠遠高于自己的青年卻如此垂青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她還是不能相信母親所說的——裡斯本先生對自己有意,因為照她對裡斯本先生的了解,她認為這位年輕的牧師會終身不娶,將全部精力都奉獻給教會。所以她最終認為自己能交往到這樣一位見識卓越的朋友是一種幸運,並且無需抱有什麼羅曼蒂克的幻想。

    轉眼就將近三月,簡又給瑪麗來信催促她動身去霍華德莊園,瑪麗終于決定了啟程的日期,她將在三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到達霍華德,而在裡斯本先生的最近一次來信中,也提到他自己將在三月中旬巡視至德文郡,想到可以再次相見,瑪麗感到愉悅,不過並非全心的期待,她對自己的這種反應非常滿意,因為她已經決心不對任何人動心了。

    班納特太太如今手頭寬裕,她很想將瑪麗好好打扮一番,還張羅著要給她再做幾件新衣裳,但是瑪麗都婉言拒絕並極力勸說母親在手頭存一點兒現金,以備不時之需。瑪麗的箱子裡大多是家常的衣物,不過考慮到霍華德莊園和彭伯里莊園都可能會舉行舞會,瑪麗還是帶上了伊麗莎白送給她的藍色禮服裙,還有安妮送給她的那塊漂亮的衣料,她的心裡覺得那衣料太奢華了,實在不適合自己,就想著也許可以找合適的機會送給伊麗莎白或者是簡,她們倆穿那樣昂貴的裙子會更加的般配。

    春天已經再次來到了英格蘭,告別了那連綿不斷的冬雨的折磨,瑪麗才明白雪萊那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詩中,埋藏著的真切渴望。經歷了好幾個月的灰蒙蒙的天空的籠罩,如今春日的陽光格外明媚、燦爛。

    在馬車上可以看到沿途的小山坡上都已悄悄地覆蓋上了嫩綠的小草,路邊的黃水仙最先綻放出春的消息,到處是起伏的綠色小丘陵。草地清新的綠色、丘陵柔和的線條、和煦的春風、清甜的空氣,以及草地上星星點點的羊群和牛群。農莊的茅舍遠遠地出現在草地的盡頭,灰色的屋頂和爬滿了常春藤的牆壁,在綠色原野的背景下是如此樸實無華。

    當馬車駛入霍華德莊園時,瑪麗可以看到田野裡成片盛開的油菜花,那色彩比梵高筆下最濃重絢麗的色彩還要有激情,這在清麗的英格蘭田園風光中,是少有的例外。瑪麗提前下了馬車,她囑咐馬車夫先把行李送到宅邸去,自己將雪菲抱下馬車,然後踩著松軟的田地,跨過一道道木柵欄,穿過懶洋洋吃草的牛群,向霍華德大宅走去,她的心中充滿了喜悅。

    等她到達宅邸時,她的鞋子和裙擺上沾滿了泥土,簡一看到她便飛快地跑過來親切地擁抱歡迎她,對於她健康的氣色表示了由衷的欣喜,吉蒂一直住在簡的家裡,這個時候見到瑪麗也很高興,她一遍遍詢問瑪麗是不是使用了什麼法國最新的化妝品,否則她的皮膚為什麼看起來越來越細白?

    至於同樣在這裡做客的賓利小姐,則很是冷淡地打了個招呼,但是賓利小姐在心裡也很驚異于瑪麗外貌的變化,她不得不承認班納特家的女兒們都是美人胚子,至於她自己,近兩年則有些見老,不復青春的嬌艷,她雖然極力用化妝和服飾來掩飾,但是心裡卻是又著急又恐懼,深怕人老珠黃再也嫁不出去。

    小艾倫正在學走路,搖搖擺擺地在屋外草坪上和嬰兒室的地板上蹣跚,沒有人不喜歡他,但是賓利小姐和吉蒂都沒有耐心來照顧他,尤其是賓利小姐,似乎總是害怕艾倫的小手會把她的絲綢長裙給抓皺弄髒,每次總是隔著安全的距離,逗弄艾倫一下便走開了。吉蒂則是將艾倫當成一個有趣的玩物,也不令人放心。

    只有瑪麗來了之後,接替了簡一直在努力履行的職責,因為簡的身孕已經比較明顯,照顧孩子蹲起坐下時已是力不從心,而瑪麗則非常細心地照顧艾倫的飲食起居,她能夠寸步不離地陪伴在艾倫的嬰兒室裡,與他一起玩耍,即使是艾倫睡午覺的時候,她也可以一本書、一杯茶坐在嬰兒床邊度過一個寧靜而漫長的下午,所以瑪麗的到來是非常受主人夫婦歡迎的。

    瑪麗把小狗雪菲帶來霍華德莊園實在是個好主意。雪菲像個雪球一樣跑向小孩子的時候,瞬間就得到了小艾倫全心的喜愛,他常常追著小狗的尾巴到處跑,即使摔倒了也不哭,而是雙手撐地地站起來繼續去追尋他的新朋友。而雪菲顯然也沒有瞧不起艾倫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小孩子,事實上,它自己也是一條剛剛斷奶的小狗,於是瑪麗經常會看到一幅令人驚異的圖景︰艾倫和雪菲對坐在地板上,艾倫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而雪菲則側著頭傾聽,不時搖一搖尾巴,那情景看來真是情投意合,卻又令人發笑。

    也許一個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就會變得自私一些,賓利先生對自己的妹妹顯然沒有從前那樣言聽計從了,甚至很多時候,瑪麗看到賓利先生對賓利小姐的態度有些不耐煩,這在從前可真是不可想象。可是自從有了小艾倫之後,也許賓利先生就認識到,自己和簡,還有他們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瑪麗來到霍華德不到一星期,就目睹了兩次發生在賓利兄妹間的爭吵。一次是賓利小姐要求女管家將她的一件羊絨大衣送到倫敦的專門店鋪去清洗,而女管家卻告訴她說,女主人簡的冬裝都是由莊園裡的洗衣女僕來清洗的,送到倫敦去的費用太高了,她做不了主。賓利小姐便大發脾氣,她氣勢洶洶地吵到自己哥哥那裡,本指望一向疼愛自己的賓利先生會馬上責備那個膽敢違抗她指令的女管家,誰知賓利先生卻沉下臉來斥責她為了一點兒小事而吵得不可開交,警告她不可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惹簡不快。

    另一次則要更嚴重一些,那是一個午後,簡、瑪麗、吉蒂和賓利小姐坐在花園的陽光暖房裡喝下午茶,艾倫在他的搖籃裡睡午覺,瑪麗小口抿著甜香濃郁的大吉嶺紅茶,覺得一切都那麼靜謐美好,就連賓利小姐都受到了這種寧靜氛圍的感染,她輕聲哼唱著一個民間小調,倒也頗為婉轉動聽。

    就在吉蒂打了第三個呵欠的時候,賓利先生突然推開暖房的門走了進來,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將一紙信箋丟到茶桌上,喝問賓利小姐道︰“卡洛琳,這份賬單是怎麼回事?”眾人全都吃了一驚,簡漲紅了臉,雖然她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小姑子,可是也不願意看到家人反目,她溫和地勸賓利先生道︰“親愛的,什麼事讓你這麼急躁,小心別吵醒了艾倫。坐下喝杯茶吧,有話慢慢說。”

    賓利先生喘了一口氣,終于勉強壓制住自己的火氣︰“對不起,簡,還有瑪麗和吉蒂,不過你們不知道,卡洛琳這個月的賬單高達二百鎊,還僅僅是為了買一對耳墜!”簡輕輕驚呼了一聲︰“天哪,二百鎊!”一向節儉的簡不禁也責怪地看了賓利小姐一眼。

    賓利小姐沒有想到自己的哥哥會這樣粗暴地對待自己,她的淚光在眼楮裡閃爍,但是天生的傲氣讓她抬起了下巴︰“那是非常漂亮的一對祖母綠耳墜,跟我眼楮的顏色非常配,我喜歡就買了。倘若哥哥你對此不滿意,就用我自己的錢買好了。”

    賓利先生怒氣沖沖地說道︰“你自己的錢?你自己那兩萬鎊的遺產每年只有一千鎊的利息,可是你這麼揮霍無度、隨心所欲,每年的花銷二千鎊都不止,以前我還可以幫你負擔,但是現在我自己的開銷也越來越大,你得學會量入為出。”

    賓利小姐哭哭啼啼地跑到樓上去了,這裡瑪麗和吉蒂都有些尷尬——倘若說賓利小姐還有自己的遺產,她們兩個可是真真正正一文不名的窮親戚。賓利先生帶著歉意坐了下來,簡溫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道︰“親愛的,你對於卡洛琳過于嚴厲了。”賓利先生只是皺著眉頭說道︰“對不起,簡,但是她實在是她不懂事了……”

    瑪麗向吉蒂使了個眼色,然後抱起已經被驚醒了的小艾倫,到花園中去散步了,讓簡去安撫賓利先生。在花園裡,吉蒂有些懊惱地抱怨道︰“這次來霍華德,過得真是不愉快,賓利先生也不像原先那麼好脾氣了。而且舞會那麼少,從聖誕節到現在只辦了兩場,賓利先生說是因為簡懷孕的緣故,害怕她太疲勞了,可是我過得可真無聊。”她這樣生了一會兒氣,又告訴瑪麗說,“我本來想去彭伯里看看伊麗莎白,可是伊麗莎白也快生小孩兒了,而且我害怕達西先生,所以我想過兩天就回浪搏恩去,或者去倫敦加德納舅舅家……”她這樣打算著,不久就決定先去倫敦找加德納舅媽住兩天,順便參加倫敦的社交季。

    瑪麗這才想起來原先曾追求過她的那位安德魯上尉,便詢問那位先生的近況,結果卻得知安德魯上尉被派去了印度,跟菲茨威廉上校在同一個部隊裡,要到年底才能回來。瑪麗這才明白為什麼吉蒂不著急去彭伯里了。

第47章 牧師家的下午茶

    第二天一早,賓利小姐便不顧簡的極力挽留而坐上馬車去倫敦找自己的姐姐赫斯脫太太去了,雖然瑪麗對於賓利小姐的離開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但是她覺得這件事會影響簡的愉快心情,不過事後看來簡並沒有太在意,她告訴瑪麗,自從自己與賓利先生結婚之後,賓利小姐依舊將自己當成是哥哥家的女主人,時常越俎代庖地向僕人們發號施令,有很多時候讓自己感到為難,幸好賓利先生總是站在妻子這一面,她的日子才好過了很多。只是這一次她也沒有想到賓利先生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

    瑪麗安慰自己的姐姐,賓利先生完全是為了簡的緣故而與自己的妹妹鬧翻了的,其實這樣做對於簡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因為瑪麗看得很清楚,賓利小姐總是大把花錢,絲毫不去考慮自己的承受能力,而簡為著息事寧人,很多時候都是瞞著賓利先生讓管家為賓利小姐支付賬單,寧可自己過得節省些,因此總的說來,賓利小姐的離開是一件好事。簡只希望賓利小姐在倫敦能夠盡快找到意中人,這樣賓利先生對她就沒有責任了。

    不久之後,吉蒂也離開霍華德去倫敦的加德納舅舅家了。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瑪麗盡可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很忙碌,這樣可以避免想起在霍華德莊園與那個人初次相遇的情景。盡管大家都說如今翡翠莊園的主人已經長久沒有回來過了,但是瑪麗一次也沒有打算到那裡去過,雖然那裡的風景比霍華德要幽雅得多,但是有很多個清晨和傍晚,賓利先生和簡到翡翠谷一帶去散步的時候,她總是借口小艾倫離不開人照顧,始終不肯走到翡翠谷那邊游玩賞景。

    四月初的時候,簡收到了伊麗莎白的來信,她告訴瑪麗,伊麗莎白在信中談到了發生在彭伯里莊園的一件大事︰達西小姐跟彭伯里的本堂牧師小奧斯汀先生相愛了,他們兩個已經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但是因為達西先生對此不甚滿意,而達西小姐又不肯在任何問題上讓自己的兄長不快,所以此事目前依舊處于膠著狀態。伊麗莎白寄望于即將出生的小達西會化解矛盾,讓各方面都心滿意足。

    簡和瑪麗一起感嘆,誰能想到達西小姐會愛上一個貧窮的本堂牧師呢?不過瑪麗因為之前與喬治安娜和小奧斯汀先生都有交情,很快便也不覺得奇怪了︰小奧斯汀先生對喬治安娜的情意是她早就看出來的,而喬治安娜本身是個柔弱好心腸的女子,很容易就會被人打動,在哥哥嫂子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周圍又沒有別的男子讓她心猿意馬的情況下,有一位興趣相投且談得攏的異性朋友整天為她排憂解悶,她是很容易墜入愛河的。

    並且瑪麗從理智的角度來分析,這樁婚事也很有成就的可能︰達西先生不是一個獨斷專行的家長,恰好相反他非常疼愛妹妹,而且並不重視金錢在婚姻中所起的作用,因此他對這樁婚事的反對,很有可能是認為小奧斯汀先生配不上自己的妹妹,或者認為自己的妹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而不是因為小奧斯汀先生的困窮的經濟條件。

    不過瑪麗從伊麗莎白的信中知道,最起碼伊麗莎白是支持喬治安娜的,而伊麗莎白一向對達西先生很有影響力,所以她最終一定會說服達西同意這樁婚事。一旦結了婚,喬治安娜就可以動用自己那三萬鎊的遺產,他們會生活得很富裕,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誰能說他們不會幸福呢?

    瑪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她喟嘆道︰“哦,我覺得一年有一兩千鎊的收入是最合理的財富水準——既可以保障衣食無虞,又可以避免驕奢淫逸對於性靈的腐蝕,從這個角度講,喬治安娜和小奧斯汀先生真是太幸運了。”

    簡聽了這話不由得好笑︰“親愛的瑪麗,倘若你對於結婚對象的經濟條件要求得如此苛刻得話,我可真要為你擔心了。不過幸好,本堂牧師柯林斯先生昨天來拜訪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特使裡斯本牧師就要駕臨這一地區,據我所知,他倒是完全符合你的條件。”

    瑪麗又氣又窘地矢口否認自己與裡斯本牧師有任何瓜葛,但是簡已經從自己母親那裡得到了非常詳細的報告,何況瑪麗到了霍華德莊園後,又接連收到過裡斯本牧師的兩次來信,所以她只把瑪麗的辯白當成是假痴假呆,心裡面反而越發認定自己妹妹極有可能成為另一位牧師太太。

    且說目前霍華德莊園除了主人一家三口,就只有瑪麗這一個客人,未免有些冷清,於是本堂牧師夫婦的頻繁來訪就不像原先那樣惹人厭煩了。不得不說,在柯林斯先生的不斷燻陶之下,夏綠蒂越來越擅長說別人願意聽的話,再加上她原本就比柯林斯先生通情達理、頗有見識,於是就更容易得到大家的喜愛。在整個教區,這是一對堪稱模範的夫婦,他們待人和悅,勤于雜務,也樂于在可能的範圍內為村民解憂,所以柯林斯牧師一家在本地的聲譽頗佳。

    而瑪麗原本就與夏綠蒂熟識,當簡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外出散步,或是與賓利先生有家庭事務要處理的時候,瑪麗便常常讓保姆抱著小艾倫,一起到牧師的府上拜訪,並且一呆就是半日,因為夏綠蒂的女兒愛瑪比小艾倫還要大半年,很是活潑可愛,兩個小孩子都喜歡與雪菲玩耍,大人們就省了不少精力。

    這一天的午後,小艾倫因為早晨起得比較晚,吃過午飯之後還是精力充沛,保姆說他大概過了需要午睡的年齡,倒也不必勉強,於是瑪麗便決定帶他去牧師家找愛瑪玩,自己也可以跟夏綠蒂喝下午茶,最妙的是她知道通常這個時間柯林斯先生都會到村子裡去,於是他們就出發了。

    柯林斯先生果然不在家,保姆到了牧師府上之後,便去廚房跟廚娘喝茶聊天去了,夏綠蒂在院子裡的櫻桃樹下擺了茶桌,旁邊的花圃中三色堇正在盛開,陣陣清香襲人,愛瑪和艾倫在樹下的草坪上用一些蝴蝶結來打扮雪菲,玩得不亦樂乎。

    雖然是只有兩個人享用的下午茶,如今的夏綠蒂卻已經學到了柯林斯先生對於繁文縟節的講究和重視,只見桌上陶瓷茶壺、茶杯、糖罐、奶盅、七英寸的點心盤、點心架、放茶渣的小碗、茶壺加熱器、茶葉濾匙及放過濾器的小碟子、茶匙、奶油刀、蛋糕叉等等,一樣也不少,將小小的茶桌擺得滿滿當當,也許是處于避免浪費的考慮,夏綠蒂才沒有準備三層的點心架,而只讓廚娘做了新鮮烘焙的司康餅和草莓果醬,此外就是一碟鮮奶酪。

    夏綠蒂先略帶矯情地為招待得過于簡陋而道歉,瑪麗熟知牧師太太的性情,便立刻對司康餅的軟硬適中而大加夸贊,讓牧師太太小小得意了一把,不過她還不滿足,又特別提醒瑪麗注意在司康餅中沒有加入葡萄干,她鄭重說明,這絕不是為了節省,而是因為柯林斯先生考證過司康餅的淵源,認為古代的司康餅是做為餐後甜點來吃的,所以加入葡萄干來增加風味無可厚非,但要配下午茶的話,純司康餅就足夠了。因為下午茶通常配有奶酪和果醬,而如果有好的果醬的話,葡萄干就是多余的。

    瑪麗一邊享用著加了奶酪和果醬的司康餅,一邊頻頻點頭贊同夏綠蒂對於司康餅的宏篇大論。夏綠蒂也許是很享受與朋友交談的樂趣,便繼續說下去︰“我又對司康餅進行過一些有益的改良,柯林斯先生深以為然,我認為我們英國人的下午茶之所以多選用司康餅是因為司康餅的制作非常簡單,從櫥櫃裡拿出面團到把它們送進烤箱,整個過程只需要15 分鐘,就可以熱氣騰騰地上桌,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家庭氣氛的了。我還告誡廚娘做司康餅最好用手輕輕地拍打面團,而不是用擀面杖擀出來,這樣才會得到最好的口感。司康餅不宜做得太大,一口大小最為合適……”

    嚴格來講,夏綠蒂雖然有些囉嗦,但是瑪麗並不討厭聽她說話,相反適應了她的語言風格的話,還是頗有些收益的,比如她現在就學會了做司康餅的竅門,正考慮回到浪搏擊恩  攏  鍬昀霾 惶盅崽禱埃 嚳詞視α慫撓鋂苑綹竦幕埃 故瞧撓行┤找嫻模 熱縊衷誥脫Щ崍俗鏊究當那廈牛 悸腔氐嚼瞬 髦 罌梢遠 植僮饕環 br />
    然而愉快的下午茶時間過早地結束了,先是因為小艾倫在三色堇花叢裡用力拔一根野草,被野草上的刺給劃破了手指,便大哭起來,為他的傷口抹藥水和安慰他,便把茶給放涼了,當保姆跑過來接過照應兩個孩子的任務後,夏綠蒂重新加熱的紅茶還沒有倒進杯子裡,柯林斯先生就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正是裡斯本先生,夏綠蒂一被引薦給這位先生,就很為他的風采所折服,再加上柯林斯先生早就嘮叨過無數遍他的前途全部維系在這位特使先生對於他的評價,因為這兩位主人對待特使先生可真是巴結,當聽說瑪麗與裡斯本先生早已熟識時,一向不怎麼看得起瑪麗的柯林斯先生突然就對瑪麗也畢恭畢敬起來,讓瑪麗禁不住好笑。

    當所有柯林斯先生認為必不可少的禮節全都進行完之後,裡斯本先生隨和地請求加入柯林斯太太的下午茶,當然,這是主人的榮幸。茶的確是好茶,是上等的錫蘭紅茶,其風味具刺激性,透出如薄荷和鈴蘭的芳香,滋味醇厚,較苦澀,但回味甘甜。只可惜一杯茶也喝不清淨,還需要聽柯林斯先生再三不識時務地提醒大家注意茶具全都是產自韋奇伍德的骨瓷。

    需要注意的是,柯林斯先生在介紹茶具的同時,還很是巧妙地將自己對於教區的貢獻給融會貫通了進去,他似乎認為這樣做比完全的自吹自擂要風雅一些。裡斯本先生對於柯林斯先生的長篇大論抱以頻頻的點頭,而瑪麗本來在給小艾倫編織一件小帽子,這會兒她的針線活做得越發起勁,只有柯林斯太太面帶微笑地用心聽著自己丈夫的講話。最後口沫橫飛的柯林斯先生終于用一句格言來為自己的演說畫上了句號︰“與茶為伴歡娛黃昏,與茶為伴撫慰良宵,與茶為伴迎接晨曦——茶之所在,即是希望之所在。”

第48章 關于戲劇主張

    在柯林斯先生終于以演說家的姿態喊出“茶之所在,即是希望之所在”這樣的警句做為他的謝幕詞之後,許久沒有說話的瑪麗這個時候突然給他加了個注解︰“嗯,這最後一句格言是劇作家菲爾丁先生說的。裡斯本先生,您喜歡菲爾丁先生的喜劇《戴著各種假面具的愛情》嗎?”

    裡斯本先生尚未回答,柯林斯先生已經大驚失色︰“我親愛的表妹,像這種離經叛道的戲劇可不是良家婦女應該看的,菲爾丁的劇本全都是把宗教、政府、牧師、法官和大臣這些社會上的體面人士做為嘲諷的對象,我認為政府應該禁止這類諷刺時事的戲劇的演出,也許對於世風日下的當今社會風氣會有些許的扭轉作用。”

    裡斯本先生審慎地說道︰“班納特小姐,我個人並不欣賞諷刺喜劇,尤其是菲爾丁的作品簡直是可以讓我從頭睡到尾的最佳劇本。我倒是覺得他寫的小說《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可讀性更強一些,因為菲爾丁本人生活經驗豐富,觀察力又非常深刻而敏銳,再加上他的語言生動多采,使得這部小說富有生活氣息。”柯林斯先生熱烈地加以贊同,只差鼓掌喝彩。

    瑪麗頗有些不服氣︰“但是我認為菲爾丁是繼莎士比亞之後英國最杰出的的劇作家,他是師承希臘阿裡斯多芬的,他最大的貢獻就是在英國舞台上恢復了古希臘戲劇的傳統——任你多麼了不起,也庇護不住重大的罪惡,使之不在喜劇舞台上受應得的諷刺,藉由演員的夸張表演,權勢者的罪惡便會遭受社會的唾棄。”

    裡斯本先生點頭微笑不語,柯林斯先生則不無擔心地勸告瑪麗︰“瑪麗表妹,看來我真得給我親愛的班納特叔叔寫一封信,請他多加注意對表妹們閱讀內容的審核。要知道,本來我是不想在女士面前談論政治問題的——就在今年年初,議會通過了《戲劇審查法》,規定所有劇本上演前都必須先送官方審查,否則課以50鎊的罰金。我有理由相信,這個法令的真正起因,就是因為菲爾丁之流寫的那些攻訐政府的劇本。”

    瑪麗生氣地辯駁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這真是英國戲劇的不幸,而是英國小說的大幸——那個《戲劇審查法》把菲爾丁先生從莎士比亞的陣營趕進塞萬提斯的陣營裡去了。從此,小說便成為英國的光榮,而戲劇卻淪為英國的羞恥了。”

    看到瑪麗難得這樣的執拗,裡斯本先生不由得啞然失笑起來,柯林斯先生也嘖嘖地搖著頭︰“親愛的瑪麗表妹,真沒有想到原來您是這麼固執己見的一個人,這可不是一個淑女應該具有的德行,請原諒我的直白——不過倘若您真的那麼喜歡讀書的話,我建議您讀一讀塞繆爾約翰遜先生的作品,那對於年輕女士的思想是大有裨益的。”

    瑪麗對於他如此鄙薄女性的智力水平頗有些忿忿,正要繼續反駁的時候,裡斯本先生篤悠悠地開口了︰“我想班納特小姐可以讀一讀另外幾位英國作家的作品,例如笛福先生的《魯濱遜漂流記》、《辛格頓船長》和《倫敦大疫記》,喬納森斯威夫特先生的《格列佛游記》,還有理查遜先生的書信體小說《帕米拉》。”

    很不幸柯林斯先生並不是個博覽群書的讀書人,這幾個作家他從未聽聞,這幾本書他也沒有讀過,但是這絲毫都不影響他對於裡斯本先生的見解加以百倍的推崇,並立刻將這幾本書視為《布道集》那樣的女性經典必讀書目。

    瑪麗有些狐疑——裡斯本先生推薦的這幾本書,從思想性來說比菲爾丁先生的諷刺喜劇更具有影射和抨擊時政的性質,她有些疑心裡斯本先生是故意這麼說的,目的不是調侃柯林斯先生,就是調侃自己,或者一箭雙雕也有可能。

    面對她探究的目光,裡斯本先生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偏偏這個小動作又被眼尖的柯林斯太太給看見了,瑪麗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不過這時她也多少領悟了裡斯本先生的用意︰與柯林斯先生這樣頭腦頑固不化的人辯論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於是她也就三緘其口了。大家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在草坪上玩耍的兩個孩子身上。

    瑪麗和柯林斯太太都驚訝地發現,裡斯本先生對於孩子應該在什麼時間換牙、不按時吃飯怎麼辦、如何養成喝牛奶的習慣,以及諸如此類只有婦道人家才感興趣的細枝末節都很是精通,談起來頭頭是道,且給柯林斯太太和瑪麗在照顧孩子方面都出了不少好主意。

    看來他不僅被女士們所喜歡,就連孩子也願意往他身上撲,在把兩個小頑皮叫過來喝奶茶吃甜點之後,小艾倫和愛瑪便一左一右地圍著裡斯本先生再也不肯離開,裡斯本先生也很有耐心地逗著他們玩耍,這種和諧的情景從未出現在柯林斯先生身邊,就連他自己的女兒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惜的是,世事總是難免缺憾,裡斯本先生得到了所有人的歡心,偏偏被一只狗看不順眼——雖然雪菲還是他送給瑪麗的禮物,但是此次雪菲卻好像不認識裡斯本先生了一樣,不僅不肯向他搖尾巴,而且趁著裡斯本先生被孩子們纏住的機會,氣哼哼地在裡斯本先生那干淨挺括的袍角和擦得錚亮的皮鞋上撒了一泡尿,然後便扭著小屁股跑得老遠,在瑪麗邊笑邊責罵它時,它還不服氣地又朝著裡斯本先生低吠了好幾聲。

    裡斯本先生當然不會跟一只狗一般見識,不久當瑪麗認為時間不早,要告辭回霍華德大宅時,他便主動表示願意送瑪麗回去,順便認識一下賓利夫婦。柯林斯先生急不可耐地請求他給予自己將大主教特使介紹給本教區最體面人家的榮幸,但是善于審時度勢的柯林斯太太悄悄朝他使眼色,勸阻了他的殷勤舉動,因為顯然裡斯本先生更希望讓瑪麗介紹自己認識她的姐姐姐夫。

    在鞠了無數個躬,又說了無數的奉承話之後,柯林斯先生終于放過裡斯本先生,讓他陪伴瑪麗走了。保姆抱著小艾倫跟在他們的後面,不過後來因為年輕的保姆過于傾慕裡斯本先生,只顧欣賞牧師先生挺拔的背景而不看著腳下的路,以至於數次被路邊的石子絆了個趔趄,瑪麗為了小艾倫的安全,不得不吩咐保姆先抱著小艾倫回去,她自己與裡斯本先生慢慢地沿著田間小路步行去霍華德宅邸。

    路上兩人開始都沒有說話,瑪麗對這除了鳥聲和雪菲的爪聲便再無一絲聲息的沉默感到有些壓抑,便試圖找點兒話題來說,她想起方才關于菲爾丁先生戲劇的爭論,便覺得意猶未平︰“裡斯本先生,方才柯林斯先生對於菲爾丁戲劇的議論,我不相信以您的修養會認為他的觀點是可以被接受的,那麼我不禁思考一個問題︰當我們與意見向左的人談話時,到底我們是應該說對方愛聽的話,還是說自己想說的話呢?”

    裡斯本先生顯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直言不諱,但是他心裡對此卻是有些喜悅的,於是他便也坦白地回答道︰“我想,正確的做法是,說你想說的話,但是用別人愛聽的方式去說。請您留意,班納特小姐,一個知道如何奉承的人,也同樣知道如何誹謗。”瑪麗明白這已經是他最推心置腹的談話了,她有些心驚,便默默地點了點頭,繼續走下去。

    裡斯本先生卻變得健談起來,他談起了柯林斯先生在教民中的良好口碑,他問瑪麗是否認為柯林斯夫婦是幸福的一對,他還詢問了瑪麗對她兩個姐姐的婚姻的看法,他甚至重提瑪麗曾經說過的想要終身不嫁的意願︰“做為您的朋友,我想關切您的幸福,比我自己來得更迫切一些,我只想問,您的這種想法還是沒有改變嗎?”

    瑪麗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坦白地問出這個問題,同時他的眼楮裡有一種熱切的光芒,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和其他親戚對於他的情意的推測,現在她突然意識到裡斯本先生可能會在此時此地提出求婚來了,她突然就感到不自在,連忙說道︰“這是牧師先生在要求我告白嗎?那麼我便用真心話來回答吧︰我的心願更加堅決了,只是也有阻礙——單身並不難,難的是應付那些千方百計想讓我結束單身的人。”

    裡斯本先生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才低沉地引用菲爾丁的語錄說道︰“你是你生命的作者,何必寫那麼難言的劇本?”

    瑪麗遠望著山谷中聚集起來的黃昏的霧靄,淡淡說道︰“我的人生就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卻身不由己。做為一個女人,沒有獨立謀生的手段,只能依附于父親或者是丈夫,這讓我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

    裡斯本先生同情地說道︰“真正的安全感,來自你對自己的信心,而真正的歸屬感,在于你的內心深處對自己命運的把控,因為你最大的對手永遠都是自己。”

    瑪麗又一次感受到了裡斯本先生的神奇魅力,他總有本領讓人對他說出哪怕至親都不會說的內心想法︰“倘若我真能把控自己的命運,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目前的田園生活,巴黎和佛羅倫薩的旅行更加讓我認識到合適自己的生活方式究竟是怎樣的,很多人認為一生困居鄉野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的庸俗的事,但其實那些庸俗的人把生活過得庸俗了,卻反過來抱怨生活庸俗;而一個內心豐富的人,永遠能將最簡單的生活過得情趣盎然。就如我們都知道的一位哲人所說的——在籠裡出生的鳥會認為飛翔是一種病。”

    裡斯本先生看來已經打消了進一步規勸瑪麗的打算,他溫和地說道︰“我相信您的確是一位內心豐富的人,既不害怕獨處,也不害怕人群,因為您可以在獨處時心中展開大千世界,也可以在人群中保持一份恬淡清寂。”

    瑪麗很感謝他的善解人意,然而她也就不再與他深談,因為她還記得喬治安娜的感慨︰如果你夠明智,就應該了悟,人與人間只能在笑語喧騰的時候顯得親熱,或在一方可以施舍善意並博得慷慨之名的時候顯得仁慈,除此之外,沒有誰能真正分擔你心靈上的寂寞。

    他們這樣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裡斯本先生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淡淡說道︰“對了,您聽說了嗎,列斯特伯爵已經回到英國,據說現在正常住在翡翠谷莊園。”他這樣狀似平淡地說著的時候,心中不期然地浮現出一句他壓抑在心底的箴言︰

    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

    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第49章 坦率的對白

    當瑪麗將裡斯本先生介紹給簡和賓利先生的時候,他們兩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然的神情,裡斯本先生與他們攀談了一會兒,就被看出是開朗明理、深諳人情世故,很快就給賓利夫婦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尤其是賓利先生在與他抽著雪茄談論了半小時的歐洲局勢之後,便與他一見如故,力邀裡斯本先生第二天與他一起去打獵。

    到了晚上,簡和瑪麗去嬰兒室哄小艾倫入睡之後,簡跟著瑪麗到她的房間,她坦率地說道︰“親愛的瑪麗,裡斯本先生實在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你知道,原本媽媽就寫信對他大加褒獎,我可不敢全然相信,然而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倘若他能成為我的妹夫,我會非常高興的。”

    瑪麗沒有想到簡會如此的直白,她突然有一種想法︰也許家人都很害怕她會做個老姑娘,成為家人的負擔,所以才會如此迫切地希望她嫁人。簡當然不會這樣自私狹隘,她總是一個善良溫和的姐姐,但是想想賓利先生連自己的親妹妹的開支都不願意負擔,就更不用提自己這個小姨子了。

    她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有些心涼,愣愣地坐在床邊上,卻讓簡以為她是因為羞澀而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於是吻了吻她的臉頰,道了聲晚安便離開了。這裡瑪麗無情無緒地坐在梳妝台前解開發辮梳理,她凝視著鏡子裡年輕的臉龐,想著裡斯本先生白天所說的話,似乎每個人都在疑心她還眷戀著列斯特伯爵,還對成為伯爵夫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第二天一早,裡斯本先生就來到了霍華德莊園,與賓利先生在野外呆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們帶回了十幾只斑鳩,還有兩只野鴨,賓利先生興致勃勃地告訴女眷們說︰“其實我本來還可以打到一只漂亮的雉雞,它的彩色的尾巴被我打掉了兩根長翎,可是它還是勉勉強強地挨著樹林的林梢飛到山谷那邊的翡翠谷莊園去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裡斯本先生一直在注視著瑪麗的表情,而瑪麗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顯得很鎮定,並沒有顯出心神不寧的樣子。只是有一點瑪麗覺得很奇怪︰除了裡斯本先生告訴她列斯特伯爵到了翡翠谷的消息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似乎都沒有聽到任何蛛絲馬跡,大家都想當然地認定列斯特伯爵正在歐洲,近期是不會回到翡翠谷莊園的。

    而裡斯本先生也沒有再跟她談起同樣的話題,因此瑪麗不免疑心他的消息並不確實,尤其是在貴人行蹤方面消息一向靈通的柯林斯先生都沒有聽到任何風聲,他在當天下午便急匆匆跑來霍華德向賓利先生和裡斯本牧師獻殷勤。

    瑪麗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在柯林斯先生面前將話題引到列斯特伯爵身上,說倘若附近的教區居民能夠多捐助一些金錢給貧困的村民,柯林斯先生會更好地履行他教區牧師的職責,柯林斯先生大為贊同,並且對此大發了一番議論︰“您說的對極了,瑪麗表妹,可惜列斯特伯爵事務繁忙,翡翠谷莊園雖然是本教區最大的產業,卻只在列斯特伯爵的產業中佔著微不足道的份量,以至於伯爵很少光臨此地。”他這樣說完了,又覺得唐突了本地的另外一位金主,連忙補救,“當然賓利先生和夫人也是非常慷慨而熱心公益的。”

    瑪麗不禁有感而發︰“可是對於本教區的居民來說,列斯特伯爵這種終年足跡不至是一種損失。倘若僅以事務繁多做為托辭,那實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如果他不能很好地照顧他領地上的居民,他就沒有資格享受這麼巨大的財富和權力。”

    她過激的論調把柯林斯先生給嚇壞了,他連連擺手,語無倫次地為伯爵和所有貴人進行辯護,但是依然說服不了瑪麗。於是柯林斯先生只好走開了,因為在霍華德莊園,他可不敢對賓利夫人的妹妹進行說教。通過這次談話,瑪麗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列斯特伯爵的確沒有在翡翠谷莊園,柯林斯先生說他前天才跟莊園的管家在鎮上的酒館裡一起喝了杯潘趣酒,據管家說,伯爵今年不會來翡翠谷莊園了。

    這個消息讓瑪麗一直動蕩不安的心平靜了下來,她本來甚至想到要找借口去彭伯里,免得哪一天與伯爵不期而遇,彼此都難堪,她還記得自己在離別時的話語︰我希望能夠忘了您,我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您。現在知道列斯特伯爵不在近旁,她心裡的那塊大石頭才算是被放了下來。

    瑪麗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最近她感到自己越來越容易意動神搖了。這個時候裡斯本先生恰好給她端來了茶杯,便問她︰“您常常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嘆氣嗎?”瑪麗笑道︰“是呀,裡斯本先生,您剛剛跟我姐姐聊了天,您不覺得跟我比起來,她是多麼完美的一個女人嗎?有這樣完美的姐妹,我怎能不為自己嘆息呢?”

    裡斯本先生鄭重其事地朝簡那邊張望了一下,然後說道︰“賓利太太的確是我所見過的最優雅善良的女性,不過您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們姐妹們各有各的優點和長處。可是您別用這個理由來敷衍我,我可不相信您是因為嫉妒您的姐姐而在這裡嘆氣的。”

    瑪麗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繼續迂回著答道︰“我倒是聽說,嫉妒是人人皆有的天性,不因為嫉妒而失態則是修養。我雖然無法壓制嫉妒的天性,卻可以做到有修養,所以只是微微嘆口氣而已——這個回答您滿意嗎?”

    裡斯本先生也以開玩笑的姿態輕松回答道︰“滿意極了,小姐。您的話恰到好處地印證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就是坎特伯雷大主教閣下——最近跟我說的一句話︰別逼女人撒謊,她會恨你;也別把她的話當真,你會恨她。”

    瑪麗笑道︰“您這麼說可真不厚道,裡斯本先生。”她走開去跟簡聊天去了,但是裡斯本先生倒也並不感到寂寞,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心情愉快地回味著瑪麗走開時拋給他的那嫵媚的一瞥。瑪麗也覺得很愉快,當你不把一個人放在心裡的時候,其實跟他說什麼都不大要緊。

    裡斯本先生的確是個很識時務的人,一直到他離開這一地區,他都沒有再說出什麼令瑪麗不愛聽的話來,與此同時,他卻又依舊很殷勤地對待瑪麗,與先前並無不同,這樣任何人都沒有說出什麼閑話來,瑪麗覺得倘若不是擔心他有什麼別的用心,倒真是很願意與這樣一個朋友深入交往。

    在裡斯本先生待在本教區的最後一個禮拜日,柯林斯牧師為了對他表示敬意,特意邀請裡斯本先生來主持那天的彌撒,瑪麗坐在角落裡,手中捧著自己的彌撒書,聽裡斯本先生朗朗地誦讀聖經中的段落︰

    “發生過的事,以後還會發生;做過的事,將來還要再做。太陽底下沒有新的事。有誰能說,看,這是新事?不,在我們出生之前早就有了。以往的事沒有人去追憶,今後的事也沒有人去掛念……”就這樣與裡斯本先生分手,瑪麗以為這真是一段再好也不過的致辭。

    在春天就要過去的時候,瑪麗和賓利一家人去彭伯里做客,伊麗莎白新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大家去向她道賀,兼以參加彭伯里一年一度的游園會。達西先生顯然愛極了自己的小女兒,他把本屆游園會辦得特別隆重,邀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甚至連班納特太太和柯林斯一家都有幸收到了請柬。

    臨行前的幾天簡特別的忙碌,她要給伊麗莎白和新生的小外甥女準備禮物,還要為賓利先生和小艾倫收拾外出的衣物,於是照顧小艾倫的責任就大部分由瑪麗來承擔了。好在瑪麗倒也並不覺得這是個苦差事,一方面小艾倫實在是個可愛的孩子,另一方面有足夠的人手供她差遣,她其實只需花費一些時間和精力而已,卻也並不勞累。

    那天下午在接連下了幾天的雨之後,難得有放晴的時候,吃過午飯之後,瑪麗帶著小艾倫和雪菲到莊園附近的山坡上散步,到了午睡的時間,瑪麗便讓保姆將小艾倫抱了回去,她自己覺得天氣很晴朗,近來又一直悶在屋子裡,便不即刻回去,而是帶著雪菲向山谷走去。

    她漸行漸遠,一直走到了臨近翡翠谷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雖然知道列斯特伯爵並不在他的領地上,瑪麗依然不願意像從前那樣貿然進入,然而就在她要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雪菲突然徑直向山谷方向小跑過去,瑪麗連忙叫它的名字,誰知雪菲睬都不睬,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小路的轉彎處了。

    瑪麗猶豫了一會兒,只好也跟過去,她沿著蜿蜒的小路一路尋找,結果又在山谷中迷路了。瑪麗有些焦急懊喪,這情景像極了那年初遇列斯特伯爵時的情景,只是那個時候自己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會與他之間發生那麼多的故事……

    她這樣想著,就一直走到了谷底,在湍流的溪水間的巨石上,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子正在畫畫,雪菲就在溪岸的邊上來回地嗅著,不知道它找到了什麼。瑪麗呆住了,她從那男子的背影認出正是列斯特伯爵,自己這樣像是主動送上門來的,正是太尷尬了。

    可是,如果現在就悄悄回去,那雪菲怎麼辦呢?瑪麗猶豫了一下,便放輕腳步,走到溪岸旁,把正在團團亂轉的雪菲抱到懷裡,她不敢向溪流中張望,就這樣自欺欺人地盼著不被注意地帶著雪菲離開。她不住地撫摸著雪菲項上的毛,安撫著它,免得它亂叫,雪菲只在喉嚨裡哼了兩聲,便安靜了下來,不再掙扎了。

    瑪麗舒了一口氣,她把雪菲抱得緊了些,轉過身來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好久不見了,班納特小姐。”列斯特伯爵正站在她的面前,他面容清峻,白襯衣的領口散開著,迥異于以往衣冠楚楚的樣子,然而瑪麗的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他這樣似乎比穿上禮服更有魅力。

    “是的,真是久違了,列斯特伯爵。”瑪麗有些心慌地回答,她的手一松,雪菲便趁機跳下來,現在瑪麗注意到,在溪流中的巨石上還趴著一條毛色烏黑的愛爾蘭牧羊犬,它懶懶地注視著流水,對於雪菲的百般討好似乎不屑一顧。

    瑪麗生怕人家誤會自己不請自來,便連忙解釋說是為了追趕自己養的小狗才找到這裡來的,列斯特伯爵了然地說道︰“原來如此,這只小狗最近幾天幾乎天天都會出現在附近,原來是您養的狗。”他輕輕打了個呼哨,剛才還慵懶地趴著的牧羊犬一抖尾巴便站了起來,幾個騰躍便從溪中躍到岸上。雪菲歡天喜地地跑過去迎接它,圍著它嗅來嗅去。

    瑪麗有些羞憤地低聲叫道︰“雪菲,別這樣!”列斯特伯爵卻輕輕地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狗,說道︰“吉克,去玩兒吧。”兩只狗便互相追逐嬉戲著在溪水邊上玩耍起來。瑪麗感到有些窘迫,但是現在就離開也有些失禮,於是她只得說道︰“我想我還是要解釋一下,伯爵,我是聽說您不在莊園裡,所以才貿然來找雪菲的,否則……”

    她頓住了,列斯特伯爵有些苦澀地說道︰“否則,您絕不會踏足此地一步,您是這個意思吧?”瑪麗用沉默做為回答,伯爵來回踱了幾步,才停下來說道︰“其實,我已經回來很久了。從去年的聖誕節開始,我就在這裡。”

    瑪麗有些驚訝,這種隱居的生活似乎不是列斯特伯爵生活的常態,列斯特伯爵卻說道︰“我在這裡,是因為這裡是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一直在盼著能再見到您,就在這裡,就在兩年之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您還記得嗎?”

    瑪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怎麼能夠忘記呢?伯爵繼續說道︰“我常常想,倘若我一直在這裡,只是一個像賓利先生一樣的鄉紳,是不是您就可以接受我了呢?或者我只是湖區小屋裡的一個窮畫家,您是否會愛我愛得更深些呢?”瑪麗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這種假設是毫無意義的,列斯特伯爵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樣,淡淡說道︰“但是最終我認識到,這種想法毫無意義,您要麼拒絕我,要麼就接受我的全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可能完全地隨心所欲。”

    瑪麗想了想,她勇敢地抬起頭來看著列斯特伯爵的眼楮,說道︰“您說的很對,伯爵,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可能完全隨心所欲,但是您顯然比其他人有更多選擇和決定的權力,您也使用了自己的這些特權。我拒絕您,不是因為您多麼的富有,讓我覺得高攀不上,光是有財有勢,還不能讓我自慚形穢。我拒絕您,是因為您任意左右別人命運的行為讓我感到害怕。”

    她要說的話,終于說出來了,心中反而坦然。列斯特伯爵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他愣愣地盯著她,似乎是在消化她的那幾句話,瑪麗微微行了個屈膝禮,叫上雪菲匆匆離開了翡翠谷莊園。

    瑪麗走後,列斯特伯爵在溪邊佇立了良久,直到吉克在他的腳邊轉來轉去並撲到他的膝蓋上,他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緩緩地走回到溪流中央巨石上去,那裡的畫架上,有一幅已經快要完成的風景畫,在如煙如霧的山水之間,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女盈盈佇立,正是兩年前他初見瑪麗時的情景。

    列斯特伯爵拿起畫筆,緩緩地將畫中的少女涂抹上油彩,於是人物消失了,畫中的神韻似乎也隨之消失,變得索然無味。他凝視著畫布,心裡在回味著方才瑪麗的話語,良久之後,他又蘸上油彩,繼續畫了起來,現在溪邊出現的是一個身穿淺藍色衣裙,圍著方格圍裙的女子,她的腳邊是一只小小的白色貴賓犬,列斯特伯爵的唇邊現出微笑︰“親愛的,你以為這樣就算是結束,其實這才是真正的開始。”

第50章 初夏游園會

    這天之後,一直到他們離開霍華德去彭伯里,瑪麗都再也沒有見過列斯特伯爵,她想,他們兩個這下才算是真正完結了,她並不知道自己剛剛招惹了她惹不起的人。

    大家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熱熱鬧鬧地乘車出發,沿途歡聲笑語,不覺得時間過得有多快,馬車就已經進入了彭伯里那秀麗的樹林。看到伊麗莎白產後恢復得那麼好,姐妹們真是太欣慰了,只是對於沒有生一個彭伯里的繼承人這件事,伊麗莎白自己有些小小的失落,但是只要一見到小女兒花朵一般嬌嫩的容顏,她便把所有的煩惱拋到了九霄雲外。瑪麗還見到了久未謀面的加德納舅舅和舅媽,加德納舅媽一見瑪麗就驚嘆女大十八變,說她越來越漂亮了,自己第一眼差點兒沒認出來。這當然是夸張其詞,但是瑪麗心中依舊忍不住又小小的得意。

    不過最讓瑪麗開心的,是與安妮的重聚。如今安妮已經與戴維斯先生長住羅新斯莊園,雖然德包爾夫人的脾氣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變的,但是安妮自從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故,也變得堅強起來,對母親的一些過于獨斷專行的言行,她都能夠合情合理地指出並維護住了戴維斯先生的尊嚴。

    由于羅新斯莊園位于英國南部,從培植花卉的角度來說,比列斯特莊園的自然條件要更好些,而且德包爾夫人為了讓女婿能早點兒有出息,顯然是不惜工本地進行了投資,建起了在整個英倫三島設施最為完善的大型溫室,使得戴維斯先生的玫瑰花品種研究的進展很快。這次戴維斯沒有同來,安妮告訴瑪麗,今年剛剛開放的“千鳥”玫瑰已經是色澤非常均勻的淺綠色了,戴維斯先生認為成功可期,一步也不肯離開他的玫瑰花。

    瑪麗對此表示理解,她見安妮滿臉的幸福和滿足,不由得調侃道︰“其實戴維斯先生已經培育出了最完美的千鳥玫瑰,它不正穿在他的太太身上嗎?”是的,安妮的裙子、披肩、手袋和帽子幾乎全都是戴維斯最喜愛的綠色,在袖口和裙擺上,如展翅飛翔的小鳥一樣的玫瑰花朵朵綻放,那些全都是愛意的表露。

    當天晚上,瑪麗在自己的房間裡準備就寢的時候,吉蒂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敲門,她告訴瑪麗自己的那條打算游園會上穿著的鵝黃色緞面禮服被笨手笨腳的女佣人給撕開了一條大口子,現在她沒有合適的禮服穿了。瑪麗心平氣和地建議她從舊的禮服裙中挑選一條看得過去的穿穿算了,但是吉蒂眼淚汪汪地表示在那麼多非富即貴的賓客中穿著寒傖是最沒有面子的事,所以她一定要有一條漂亮的裙子,因為她聽說游園會上有貴客光臨。

    瑪麗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那條最漂亮的米色繡暗花的塔夫綢裙子借給了吉蒂,吉蒂高興壞了,她抱著裙子在穿衣鏡前面轉了幾圈舞步,便蹦跳著回自己房間去了,她可絲毫都沒有考慮瑪麗在明天的游園會上就沒有什麼可穿的禮服了。

    瑪麗不是太在意禮服的事,就像她也沒有將吉蒂所說的“貴客”放在心上一樣。她從自己的衣櫥裡找出一條銀灰色的緞面禮服,顏色不夠鮮亮,雖然是好幾年之前做的,但是妙處在于剪裁簡單到只有一條線,反而永不會過時,每當瑪麗沒有合適的夏季禮服時,就把它穿出來應景。

    第二天一早陽光就很燦爛,想到一天都呆著室外,還有很多游戲要參加,瑪麗便將原本準備的小小的花邊帽放到一邊,而找出一頂與禮服裙同色系的銀灰色的寬檐禮帽,看起來跟一大片烏雲似的頂在頭上,完全可以遮住初夏的驕陽,但是想來大多數淑女是不會選擇這頂帽子的,因為它會把女士們精心雕琢的妝容遮擋得七七八八,然而瑪麗對此並不在乎,她才不要為了讓別人飽眼福而讓自己的皮膚受罪。

    當她頂著這朵“烏雲”下樓的時候,伊麗莎白禁不住扶額嘆氣,在她旁邊的達西小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喬治安娜今天真是美極了,她同樣戴著一頂寬檐帽,卻把蕾絲花邊玩得仙氣十足,腰間的裙邊、裙裾的褶皺,就連帽頂上的花朵造型也是如此可愛!人逢喜事精神爽,喬治安娜整個人可稱得上是人比花嬌,就連一向嫉妒她的賓利小姐都由衷地贊美她的美麗,因為達西小姐終于不再是賓利小姐的威脅了——就在上個月,她與小奧斯汀牧師訂了婚,今天的游園會也是為了慶祝這件喜事。

    瑪麗一向與喬治安娜要好,昨天一見面就已經祝賀過她了,然而昨天旅途勞頓,大家又在一起忙亂著寒暄問好,沒有機會細聊,今天的游園會上開場之後兩人便找了一處樹蔭下面的秋千架坐下,打算將這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痛痛快快地聊一個夠。

    一開始不免談起喬治安娜與小奧斯汀先生訂婚這件事,喬治安娜就像忙著為小奧斯汀先生申辯似的說道︰“親愛的瑪麗,我知道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認為是小奧斯汀先生高攀了我,甚至還有當面就諷刺我的,昨天凱瑟琳姨媽一下馬車就罵我昏了頭,還把阿爾杰稱為‘那個騙子’——我心裡真是難受,他們不知道阿爾杰是多麼好多麼高尚的一個人。”

    瑪麗笑道︰“當然會有人大驚小怪,尤其是德包爾夫人,說起來小奧斯汀先生的牧師身份可比戴維斯先生的園丁身份來得體面,但是夫人現在當然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淨,但是你只看德包爾夫人如今是多麼喜歡戴維斯先生,就會知道你們結婚之後,大家很快就會忘掉你們身份的差別,而只將你認作小奧斯汀太太了。”

    喬治安娜嘆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吧,可是這一次光是說服我哥哥就讓我和阿爾杰受了很多痛苦,倘若不是我親愛的嫂子伊麗莎白一直支持我們,鼓勵我們,我真的想放棄了——我沒有安妮那樣的勇氣,跟心愛的人私奔,我也不想讓我親愛的哥哥傷心失望,可是我更不想讓阿爾杰因為我的這些親戚的緣故而受到責難……哦,一想起最近發生的一切,我就感覺哪怕成為小奧斯汀太太之後會帶給我無比的幸福,也抵不上這些日子所受的罪。”

    她雖然口裡這麼抱怨著,可是後來小奧斯汀先生走過來參加她們的談話時,瑪麗只看她容光煥發的臉龐,便知道哪怕是把她方才所說的那些折磨重新再來一遍,喬治安娜也會毫不猶豫地跟小奧斯汀先生站在一起,甚至甘之如飴。

    小奧斯汀先生是來告訴喬治安娜,她的凱瑟琳姨媽正在到處找她,因為夫人帶來了自己結婚時的一個小小的鑽石冠冕,想要送給喬治安娜婚禮上佩戴,她老人家本想著安妮結婚的時候可以戴上這個祖傳的珍寶,可惜安妮的婚禮過于倉促簡陋了,現在她老人家想看看喬治安娜戴上合不合適。

    喬治安娜自然不會拂了老夫人的好意,年輕的夫婦便並肩挽著胳膊甜蜜地穿過草坪向大宅走去了。瑪麗留在原地,心情輕松愉快地一邊蕩著秋千,一邊思考最近的這幾樁婚事,全都是女方不介意對方的財富地位而得到了幸福,然而倘若雙方的身份地位恰好相反呢?她自得其樂地臆測著種種可能性,覺得只要自己不是其中的當事人,便可以非常理智地看待和分析了,這樣一想,她越發覺得自己簡直天生就是老處女的命。

    雪菲扭著它肥肥的小屁股從草坪那邊跑了過來,一只紅色長尾巴的小松鼠,從瑪麗的腳邊刺溜一下子就竄到古老的橡樹上面去了,雪菲警覺地盯著松鼠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瑪麗覺得雪菲越來越可愛了。

    但是雪菲並沒有放松警惕性,它皺著鼻子不斷地嗅著秋千架後面的灌木叢,那裡到處到處瘋長著的大片藍色木槿花,雪菲的鼻子離著花叢太近了,被花粉刺激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瑪麗笑道︰“好了,雪菲,你已經非常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警衛的職責,快去找那些狗狗們玩兒去吧。”可惜瑪麗的好意,雪菲並不領情,噴嚏打完了之後,雪菲便氣勢洶洶地朝著木槿花從吠叫起來,然後便一頭沖了進去,接著就在花叢裡發出了哀哀的叫聲。

    瑪麗以為雪菲被花叢中的刺給扎傷了,她從秋千上跳起來,打算去解救自己的寵物。誰知一個低沉的笑聲從花叢裡傳出來,接著就走出來了列斯特伯爵,他穿著斜紋軟呢的長禮服,淺灰色馬甲,深灰色領帶,絲綢制高禮帽,左手握著一柄手杖,杖頭是黑曜石瓖嵌的光芒閃閃的銀質獵豹,倘若不是他的右手拎著正在掙扎哀叫的雪菲的話,可真是一位體面光鮮的紳士。

    瑪麗大吃一驚︰“列斯特伯爵,您怎麼會出現在彭伯里?您是什麼時候躲到花叢中去的?您在偷聽我和喬治安娜的談話?這真不是紳士的作風!”

    列斯特伯爵笑得純良無害︰“瑪麗小姐,在您敏銳的慧眼之下,我真是無可遁形,只是您並非今天才知道我不是一個紳士吧?”他將雪菲丟到地上,然後好整以暇地掏出手帕來擦手。雪菲受了萬般委屈似的跑到瑪麗的腳邊嗚嗚地低泣著,瑪麗心疼地抱起雪菲,怒氣沖沖地盯著列斯特伯爵。

    列斯特伯爵擦干淨了手,便用手杖戳了戳秋千架,說道︰“不過我還是應該解釋一下,瑪麗,我並非不請自來,相反是在達西先生的盛情邀請之下才來到彭伯里的;我也沒有躲在花叢裡,而是老遠看到您坐在秋千上,擔心您會覺得比較無聊,才抄近路過來跟您打聲招呼的;我並沒有榮幸地聽到您與達西小姐的私房話,怎麼剛才您正在與達西小姐密談什麼不能為人所知的辛秘嗎?”

    瑪麗這才想到昨晚吉蒂口中的“貴客”,原來就是列斯特伯爵。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上次韋翰和莉迪亞的事情,達西先生欠了列斯特伯爵一份情,將他待為上賓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他說話的語氣太令人氣惱了,瑪麗憤憤說道︰“當然沒有什麼辛秘,只是哪怕是無傷大雅的對話也是不歡迎旁聽者的。還有,列斯特伯爵,今後請稱呼我班納特小姐,而不是直呼我的名字,免得旁人誤會我們很熟似的。”

    列斯特伯爵笑眯眯地微微鞠了一躬,說道︰“的確不應該引起旁人的誤會,所以,瑪麗,請你也叫我的名字戴維好了,否則您的親戚們會感到奇怪的,咱倆本來就應該是熟不拘禮的朋友才對嘛。”

    瑪麗怎麼也想象不出來這個人居然又換了一副油滑無賴的面目出現在她面前,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樣一個人。

第51章 不擇手段

    現在瑪麗才真正感到傷腦筋了,她以前就通過很多細枝末節發現列斯特伯爵很少常人所具有的價值觀念,而有為達目的不計手段的傾向,但是她萬萬也沒有想到一個人耍起手段來可以如此沒有底線。

    當天的游園會上,列斯特伯爵正向他向瑪麗聲明的那樣,在眾人面前也親昵地直呼瑪麗的名字,引得所有人都浮想聯翩,賓利小姐簡直嫉妒地兩眼冒火,瑪麗郁悶極了,她既不能公開跟列斯特伯爵翻臉指斥他的失禮,又不甘心真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也稱呼他的名字戴維,她光是這樣想想就覺得汗毛都倒豎了起來,當然她更不能在列斯特伯爵用最自然的態度叫她“瑪麗”的時候,卻一本正經地稱呼他“伯爵先生”,那樣也容易讓人詬病,總之她一整天都狼狽不堪地盡可能躲開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舞會開始的時候,她簡直都懷疑自己從前是否真的曾經為這樣一個男人動過心了。

    然而列斯特伯爵並不因為她的糾結而放過她,午餐采用的是自助餐的形式,列斯特伯爵便坐在瑪麗和安妮的旁邊,用最殷勤的態度為兩位女士服務,如果說這還可以讓瑪麗勉強接受的話,當舞會的音樂奏響的時候,列斯特伯爵毫不客氣地擋開了一個過來請瑪麗跳頭場舞的小伙子,說︰“對不起,肯廷先生,班納特小姐已經答應跟我跳頭兩場舞了。”

    肯廷先生一走開,瑪麗便壓低聲音怒道︰“我什麼時候答應跟你跳舞了?”列斯特伯爵認真地答道︰“現在答應也不遲,反正我已經下定決心,今天一天都聽您的吩咐。”瑪麗本打算拂袖而去,回樓上自己房間去,讓列斯特伯爵自討沒趣,可是伊麗莎白走過來,又一次誠懇地感謝列斯特伯爵曾經給予的幫助,並用目光懇請瑪麗善待客人,於是瑪麗不想因為自己的失禮讓姐姐為難,只得跟列斯特伯爵跳了頭兩場舞。

    但是她在第二場舞結束時,趁著別人不注意,咬牙切齒地對列斯特伯爵說道︰“現在請走開,先生,倘若您還有丁點兒紳士風度的話,就去請別的女士跳舞,我今天一場舞也不再跳了,我發誓,倘若您再過來,我就立刻離開舞會。”

    見她真的動了怒,列斯特伯爵倒也很有眼色地沒有再火上澆油,而是順從地鞠了一躬,便走開去真的請別的年輕小姐跳舞去了。瑪麗舒了一口氣,她回到遮陽棚下面跟安妮坐在一起。安妮滿面春風地笑道︰“親愛的,你是今天最得意的女子呢。”

    瑪麗低聲說道︰“安妮,不要嘲笑我了,我煩惱死了——誰知道他竟是這樣一個人呢!我從前真是看走了眼。”

    安妮想了想,微笑道︰“伯爵本來也不是個含蓄內斂的人,只不過他給了我們那樣的印象而已,現在看來他如火一般熱情呢!不過,瑪麗,你也已經知道了,他與辛西婭小姐的婚約並不是真的,那麼還有什麼障礙呢?”

    瑪麗緊緊抿著嘴唇,憤憤說道︰“噢,別用不可能的事情勸我——哪怕全英國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嫁給他——男人如此善變而不可捉摸,我更加堅定自己終身不嫁的決心了。”安妮安撫自己的朋友道︰“親愛的,多少女人都曾經下過這樣的決心,最後無不是半途而廢,然而往往時過境遷,追悔莫及,你還是應該給他給自己一個機會……”

    瑪麗忍不住壓低聲音叫道︰“我再也不要跟這個人說話了……”可惜她這個決定宣布了還不到半個鐘頭,她就主動去找列斯特伯爵說起話來,原因是她發現列斯特伯爵竟然跟她的妹妹吉蒂打得火熱。他倒是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只是請吉蒂跳了兩場波爾卡舞,然後似乎挺喜歡吉蒂的活潑天真,便陪她參加了一些游園會的游戲項目,在輪盤賭中一次次下注都贏了錢,吉蒂原本在貴人面前有些拘謹,很快便開心起來,對伯爵很是傾心。

    瑪麗見伯爵竟然把“魔爪”伸向了自己的妹妹,不禁大為擔心,她絕不相信伯爵會愛上吉蒂,可是吉蒂那麼單純,倘若對某個對他毫無情意的人一廂情願起來,結果只有傷心丟臉,而以瑪麗對伯爵的了解,她認為伯爵即使了解後果的嚴重性,也不會在乎別人的死活,於是為了吉蒂,她認為自己必須對警告伯爵離自己的妹妹遠一點兒。

    瑪麗知道跟吉蒂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這個妹妹天性虛榮輕浮,雖然沒有莉迪亞那麼放浪,但是倘若有伯爵這樣的男子來追求,她是無法抗拒誘惑的,自己去警告她要小心,只會被她認為是出于嫉妒。所以瑪麗便趁著列斯特伯爵單獨去餐台上取一杯龍舌蘭酒,而周圍又沒有旁人時,趕緊走了過去質問他︰“列斯特伯爵,您在打我妹妹什麼主意?要知道她還年輕無知,經不起誘惑,您要考慮這樣做才對一個少女造成的傷害,那可能是不可挽回的後果。”

    列斯特伯爵只是輕輕的抿了一口酒,然後用帶著諷刺的眼神看著瑪麗,說道︰“看來在您稱呼我戴維之前,我也只能稱呼您班納特小姐了——雖然我沒有福分獲得您的歡心,班納特小姐,您有什麼理由認為我沒有資格獲得令妹的歡心呢?”

    瑪麗被他給這樣一噎,不禁勃然大怒︰“我可不是在跟您開玩笑,伯爵,請離我妹妹遠一點兒,否則我就把您的所作所為都給揭發出來!”

    列斯特伯爵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我也是在萬分認真地回答您,小姐,不管您要揭發我什麼的,我都悉聽尊便,要知道,與辛西婭小姐的假裝訂婚完全是為了英國的利益,大家都會理解的,至於我向您求婚的事,我就更不在乎公諸于眾,我甚至都不介意每天晚上帶上一個樂隊去您的窗戶下面唱情歌……”

    瑪麗被氣得渾身發抖,列斯特伯爵看著她嘴唇直哆嗦的樣子,既解氣又有些心軟,於是他息事寧人地說道︰“好吧,好吧,瑪麗,讓我們講和吧。就像您所推崇的詩人歌德所說,所有罪惡的念頭我都有過,我只是沒有去做。我取悅令妹,也不過是為了引起您的注意。請讓我們重新來過,像普通的朋友那樣交往,而不是橫眉冷對,或是避而不見吧。倘若您能答應給我這個機會,我倒想試一試能不能重新獲取您的歡心——我保證會如一個紳士那樣行事的。”

    瑪麗如鯁在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頭腦有些混亂,氣惱和惶恐在她心裡交織成了一團亂麻,但是她知道列斯特伯爵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她害怕他真的不管不顧地做出些罔顧體面的事情來,那樣自己除非羞辱地嫁給他,就只有進修道院一條路了。

    這樣一想,她便冷靜了下來,她權衡了一下利弊,決定先將這個危險分子給暫時安撫下來︰“倘若您真能如普通朋友那樣與我的親戚來往,我自然沒有對您無禮的理由,我只希望您能恪守紳士的準則,別再做出出格的舉動。”

    列斯特伯爵看到自己的目的達到了,自然是滿口應承,他彬彬有禮地吻了一下瑪麗的手背,說道︰“如您所願,瑪麗,雖然壓抑我那強烈的愛意是件困難的事情,可只要是您的願望,我定會勉力遵從,誰讓傷我最深者,偏得我心?”

    瑪麗才不信他的花言巧語,但是她虛與委蛇地笑了笑說道︰“謝謝您,列斯特伯爵。”但是列斯特伯爵得眉頭立刻挑得老高︰“還是列斯特伯爵?”瑪麗立刻改口道︰“謝謝你,戴維。”他們倆就這樣友好地分手,瑪麗向大宅走去,一邊走,一邊將手背在裙子上使勁蹭了蹭,方才被列斯特伯爵吻過的地方又癢又疼,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讓她很是不得勁兒。

    游園會剩下的時間,列斯特伯爵果然像一個標準的貴族紳士那樣,將他的殷勤平均分給了在場的每一位年輕小姐,就連賓利小姐都有幸與他共舞,這讓她倍感榮幸,同時也讓吉蒂還沒來得及發熱的頭腦及時冷靜了下來,所以當瑪麗走過去問她關于安德魯上尉在印度是否經常給她寫信時,吉蒂重又變得對遠在天邊的心上人含情脈脈,她告訴瑪麗,安德魯已經升職為少校,他正在盡力積攢結婚的資金,並打算年底回來就跟達西先生和達西小姐的舅舅布雷恩伯爵攤牌,因為布雷恩伯爵手中掌管著他已故的父母留給他的一小筆遺產,但是因為財產分割的原因,布雷恩伯爵在他成年後一直沒有移交到他的手中,現在他認為是時候要回來了。

    她們剛剛提到達西小姐的名字,喬治安娜就出現了,只見她面紅耳赤、狼狽不堪,走到瑪麗的身邊,一言不發地為自己倒了一杯冰鎮番石榴汁,然後一飲而盡。瑪麗笑道︰“親愛得喬治安娜,你好像是剛剛被荼毒過,希望不是因為我和吉蒂提到您那位親戚布雷恩伯爵吧?”

    喬治安娜放下空杯子,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不,瑪麗,你們可以盡情地編排我的布雷恩舅舅,只要您允許我對您的親戚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有一瞬間,瑪麗還以為是自己的母親班納特太太又得意忘形地得罪了人,但是她馬上就否定了這種推測,因為喬治安娜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何況大家都知道班納特太太的性格,並都能夠優容她。

    於是她轉念一想,便豁然開朗︰“是否是我那柯林斯表兄追著您的未來夫婿表達他那如泰晤士河一樣滔滔不盡的敬仰之情,以至於讓您覺得疲于應對?”於是喬治安娜和瑪麗全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且說小奧斯汀先生與達西小姐訂婚之後,得到了列斯特伯爵和達西先生等不少貴人的青睞,他淵博的學識也受到了教會的注意,柯林斯先生對小奧斯汀先生的態度有了巨大的轉變,因為他聽說小奧斯汀先生極有可能被任命為地區主教。所以此次來到彭伯里,他便將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利用得淋灕盡致,只見他腦門上揮灑著汗珠,一刻不停地奔走在草坪和樹林之間,追隨著那些達官貴人,說不盡的奉承話,列斯特伯爵和達西先生對於這樣的嘴臉早已是見怪不怪,而小奧斯汀先生和喬治安娜都是不慣交際的人,未免適應不良。

    瑪麗安慰他倆說,萬事開頭難,興許若干年之後,小奧斯汀主教大人會感到見不到柯林斯先生就連吃飯都不香。

第52章 偶爾淘氣的紳士

    這個時候初夏艷陽的余威發揮了作用,草坪上游戲和跳舞的人們開始感到燥熱,他們紛紛來到遮陽棚下的冷飲台前喝一杯冰鎮番石榴石、冰咖啡或者是摻了肉豆蔻汁的隻果酒。於是在瑪麗她們這一桌,加入談話的女眷便多了起來。

    班納特太太頭一次受邀參加彭伯里的聚會,真是得意非凡,她老人家一整天都在不停地高談闊論,這個時候,她熱得連帽子上都有蒸汽裊裊,不停地扇著手中的羽毛扇子,簡直連上面的羽毛都要給扇禿了。然而這絲毫不會影響班納特太太的熱情,你只聽她一坐下便嚷嚷︰“瑪麗我的寶貝兒,快給我來一杯番石榴汁,再摻進一些潘趣酒,我快要渴死了……就是這樣,太好了,謝謝寶貝兒。”

    班納特太太喝了一大口番石榴汁之後,心情更加愉快了,她伸長脖子,給坐在另一邊的伊麗莎白說道︰“麗萃,那個穿著斜紋軟呢長禮服、拿著一個豹頭手杖的先生叫什麼名字來著?”瑪麗就像一只警惕性很高的貓那樣,後頸的毛都豎了起來,她預感到了母親後面絕說不出好話來。果然在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列斯特伯爵之後,班納特太太大為驚喜,她倍感榮幸地說道︰“竟然是一位伯爵!多麼謙遜!多麼優雅!多麼有紳士風度!哦,他竟然請瑪麗跳了頭兩場舞,還請吉蒂跳了一場,吉蒂告訴我在玩輪盤賭時他還幫她贏了17個先令……”

    瑪麗忍不住低聲插話道︰“媽媽,請別嚷嚷得這麼大聲。伯爵並沒有特別垂青我或是吉蒂,他請了在場的每一位女士跳舞。”班納特太太拍著手說道︰“當然了,寶貝兒,這就是我所說紳士風度,這就是大貴族的教養。噢,一年有五萬鎊的收入,真是富得超過皇親國戚!不過他可說不定會看上你們姊妹中的哪一個,瑪麗,快把你那頂可笑的帽子摘下來,你若想嫁人,就總得讓人看清你的臉吧?”

    瑪麗氣惱地走到桌子的那一頭,裝作沒有聽見母親最後的話,簡適時接過了與班納特太太聊天的任務︰“不過我覺得列斯特伯爵真是彬彬有禮的一個人,要知道,他不喜歡交際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今天的舞會他邀請了每一個沒有舞伴的小姐,那樣內斂含蓄的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呢。”

    伊麗莎白也接著感嘆道︰“是呀,而且那樣有紳士風度、表裡如一!去年他幫了彭伯里那麼大的忙,可是今年我見到他並再次為此道謝的時候,他甚至有些臉紅局促呢。我從來未曾看到有任何一個貴族有他這樣的胸懷呢。”

    達西小姐現在可以客觀地評價列斯特伯爵而不再臉紅心跳了︰“真的呢,我們都是前年在霍華德莊園認識伯爵的,我覺得從那時起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從來沒有改變過。”

    瑪麗萬萬沒有料到大家對於列斯特伯爵的印象居然這麼好,尤其是所有人都認為他有些羞澀、不慣交際,真是令她扶額無語︰她們所說的那位紳士是她剛剛領教過的那個無賴嗎?她剛剛想到那個人,那個人就出現了,雖然天氣很熱,他的服飾還是一絲不苟,連一粒紐扣都沒有被打開。

    列斯特伯爵一走過來,就受到了伊麗莎白的熱情歡迎,於是他很快就在這張全是女眷的桌子旁邊有了一席之地,瑪麗已經自覺地轉到飲料桶那邊去為不斷過來要飲料的人們服務去了。但是她生怕列斯特伯爵會說出什麼讓她難堪的話來,所以便盡可能地離他遠一些。

    只聽全部的談話都被班納特太太多壟斷了,她還從來沒有機會跟一位貴族閑聊呢,而且是這樣一位隨和謙遜的貴族!班納特太太萬分激動,便把自己、自己的女兒、自己的親戚、自己與彭伯里的關系、浪搏恩、浪搏恩的鄰居……樣樣數數講給伯爵聽,瑪麗暗自好笑,她的帽子擋住了她的視線,但是她料想伯爵大人的表情在她母親的這種荼毒下一定好看得很。

    不料仿佛故意要給她的幸災樂禍潑點兒冷水似的,列斯特伯爵突然朝著她的這個方向說道︰“瑪麗,請行行好給我一杯隻果酒吧。”這個親切的稱呼讓全場安靜了幾秒鐘,每個人的表情都是異彩紛呈。

    瑪麗心中暗恨,面上卻從容淡定,她狠狠地在杯子裡加了兩大勺檸檬汁,然後倒滿氣泡隻果酒,裊裊婷婷地走到長桌的那邊,將杯子往桌子重重一頓,列斯特伯爵咧嘴一笑,說道︰“謝謝,瑪麗。”他露出了他的白生生的牙齒,仿佛在提醒瑪麗不要忘記兩人的約定,然後他就喝了一口隻果酒,瞬間將五官皺到了一起。瑪麗於是嬌媚地一笑,清爽答道︰“不客氣,戴維!”

    又有好幾個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是夏天,可是有幾位像賓利小姐一樣的年輕小姐所散發出來的冷氣也足夠讓人打個冷戰。伊麗莎白忍不住跟簡咬起了耳朵︰“他們倆的交情已經好到可以互相稱呼名字了嗎?”班納特太太真是喜出望外,不過好在她理智尚存,在眾人面前沒有再說出什麼有失體統的話來,但是到了晚上,她老人家不免審問了瑪麗好幾個小時,非要讓她這個“滑頭的小妮子”招供是怎麼把伯爵給釣上鉤的。瑪麗好不容易才安撫住母親,但是她看得很清楚——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與伯爵交情匪淺了。

    幸好第二天大多數客人都離開了彭伯里,班納特太太有多少話語要囑咐瑪麗呀,只可惜她的千言萬語還沒有說出百分之一,班納特先生就不耐煩地催促太太上路了,這一次老夫婦兩人將吉蒂帶回了浪搏恩,而把瑪麗留給了簡。

    伊麗莎白與姐姐剛剛團聚,自然舍不得馬上分離,於是賓利一家都受到了挽留,就連賓利小姐也與哥嫂前嫌盡釋,高高興興地留下來做客。只不過現在她看瑪麗的眼神很是奇怪,既像是討好,又帶著隱約的防備。

    瑪麗沒有計較賓利小姐的態度的微妙變化,事實上她無視了所有人的猜測和窺探,因為除了安妮之外,沒有人了解在巴黎和佛羅倫薩發生的事情,安妮一向是能夠守住秘密的朋友,並且她只將伯爵近來的所作所為輕描淡寫地說成是“紳士的偶爾淘氣”,而其他人的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會想到伯爵曾經向瑪麗求過婚,所以瑪麗絲毫都不擔心有什麼不合時宜的流言蜚語。現在只要列斯特伯爵離開了彭伯里,她便覺得連呼吸都順暢了。

    彭伯里的夏日生活悠閑自在,這裡有足夠的人手照顧小艾倫,基本上用不到瑪麗,所以瑪麗可以有充裕的余暇來享受彭伯里周圍的樹林和河谷。她每天都會去田野裡散步約兩三個小時,獨處時的靜謐可以讓她充分地回憶和思考。當然有的時候,她也會跟喬治安娜一起出游,那是在小奧斯汀先生有教區事務要處理的時候,所以她即使是在彭伯里也並非全無用處。

    賓利小姐以前非常喜歡彭伯里,甚至住下就不想走,不過這一次她卻每天都在催促賓利先生回霍華德莊園去,至於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為她聽列斯特伯爵說過今夏會常住翡翠谷,一直到秋天葡萄收獲的季節才會回到列斯特莊園。這樣緊鄰著翡翠谷的霍華德莊園自然對她就產生了比以往要大得多的吸引力了。

    而同樣的原因卻讓瑪麗很不想去霍華德莊園,她也曾將這個意思跟簡和查爾斯透露過,但是簡立刻就懇求她能夠勉為其難地幫忙幫到底,在賓利先生不在眼前的時候,簡對瑪麗說︰“親愛的瑪麗,現在我只能依靠你了。要知道,只要伯爵在翡翠谷莊園,卡洛琳就不會離開霍華德,可是她非但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盡找麻煩,我越來越沒有精力照顧小艾倫,可是那個保姆近來卻在跟馬車夫杰克談戀愛,常常丟下小艾倫一個人,自己跑去馬廄,真是都太不省心了。管家太太總是在抱怨人手不夠,可是查爾斯不同意再多雇僕人,我眼看要有第二個孩子了,開支會越來越大……”

    瑪麗不等簡說完這些困難,就立刻答應她一定會陪她會霍華德莊園,並幫助她照顧好孩子和家務。簡總算放下心來,瑪麗心裡面有些奇怪,按說賓利先生每年有五千鎊的收入,雖說在購置了霍華德莊園之後,由于他不善經營農業,而造成了一些虧損,但是也不至於如此拮據。但是瑪麗知道簡和查爾斯都是軟心腸好性子的人,總是經不起別人的央求,以至於時常入不敷出,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比較而言,彭伯里的管理的確看來比霍華德要井井有條得多,瑪麗想到︰看來賓利先生還要多向達西先生學習經營之道呢。

第53章 墨西哥銀礦

    有一天晚餐過後,女士們全都到客廳裡去了,男士們留在餐廳吸雪茄,瑪麗到了客廳才想起來自己把手袋忘在了餐廳裡,便又回去取。她走到門口時,從虛掩的房門裡傳出來的爭執聲讓她停住了腳步,凝神聽了起來。

    那是達西先生和賓利先生在爭吵。達西先生聲音很嚴肅︰“查爾斯,我實在沒有想到你在金錢方面會如此的莽撞,你怎麼可以將這麼一大筆錢投到這種捕風捉影的項目上呢?”

    賓利先生激動地辯解著︰“不,菲茨威廉,我相信這項投資一定會給我帶來不下三倍的收益。事前我很仔細地研究了投資報告,是信譽卓著的法國科學院的卡斯特拉先生親自去南美洲勘測的,他說在墨西哥的帕楚卡發現的這個銀礦,是有史以來發現的最大的金銀礦床,至少有10條可供開采的礦脈,儲量之大簡直令人驚嘆,卡斯特拉博士斷言這個礦床可供連續開采400年都不會枯竭……”

    達西先生的聲音裡有濃濃的不贊同︰“可是,查爾斯,你不要忘了,風險總是跟機遇並存,尤其是在南美洲那種政治形勢飄忽不定瞬息萬變的地區,一切就更是未知數,即使這個銀礦真的存在,你也很難保證它會被順利地開采出來。”

    賓利先生原本亢奮的精神突然就變得萎靡了︰“那樣的話就全完了。可我如今只能孤注一擲,希望神靈佑護,我實在無路可走了。菲茨威廉,事到如今我就不瞞你了,霍華德莊園已經到了破產的邊緣——去年我在西班牙債券上虧損了一大筆錢,倘若我不能馬上籌集十萬英鎊,簡和我的孩子很快就會無家可歸——我將不得不賣掉自己的一切來還債。”

    瑪麗聽到這裡不由得心驚肉跳,她曾經從賓利先生對待賓利小姐的態度上猜測他也許遇到了經濟上的困難,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

    達西先生在餐廳裡來回踱了一會兒,才嘆息著說道︰“查爾斯,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跟我商量一下,西班牙債券本就是一個騙局,如果我知道你會掉進這個陷阱,當時一定會阻止你的。”

    賓利先生痛苦地說道︰“可是當時你正遭遇到韋翰先生的敲詐,我本想告訴你,征求你的意見的,不過想到你已經夠煩惱的了,就沒有在你面前提起——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那個時候霍華德莊園的經營遇到了一點兒資金上的小問題,倘若我有足夠的資金來購買良種奶牛,並建起設備完善的養牛場,就會讓霍華德莊園快速走上正軌,那個時候一個我曾經很信任的倫敦經紀人向我推薦了西班牙債券,說只要國王坐在王座上一天,債券就一定會被兌付,利息是非常可觀的。我一時頭腦發熱,就把手邊所有的資金都投了進去,這裡面甚至還包括卡羅拉的三萬鎊由我托管的遺產,那是在我妹妹結婚時我必須給她的……”

    現在就連對財務一知半解的瑪麗也意識到了賓利先生所面臨的嚴重困境了——他在一連串的經營虧損和投資失敗之後,將所有的資產都放到了風險性很高的一項礦產開發計劃中——這無疑與賭博,而且是拿著全家人的幸福做賭注。

    瑪麗默默地回到起居室,簡正一臉溫存笑容地與伊麗莎白一起給小艾倫試穿一件新做的罩衫,瑪麗無法想象當如此美麗賢淑的簡在得知丈夫破產,一家人將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時,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她決心永不讓這種狀況出現。

    第二天,瑪麗便出人意料地在賓利小姐又一次提出返回霍華德時,贊同了賓利小姐的主張,簡本來就是個隨和的人,雖然她很想跟伊麗莎白多呆幾天,但是既然自己的妹妹和小姑都認為應該盡早回家,她也就同意了她們的意見,而賓利先生總是聽太太的。

    賓利小姐當然希望有人附和她的意見,不過她並不希望那個人是瑪麗,她希望瑪麗能夠心甘情願地躲在角落裡做老處女,所以她現在看向瑪麗的眼神裡戒備之意更加明顯了,雖然她不論是在自己心裡還是寫給自己姐姐的信裡都宣稱這個平庸的鄉下姑娘可不夠格算作她賓利小姐的威脅呢。

    喬治安娜聽說瑪麗就要離開,很是不舍,她極力挽留瑪麗在彭伯里多住兩個月,因為她的婚禮定在秋天,她邀請瑪麗做她的伴娘。瑪麗安慰她說︰“親愛的喬治安娜,做你的伴娘是我的榮幸,不過簡更需要我,而且彭伯里和霍華德之間只有二十英裡路程……”

    賓利小姐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插嘴道︰“是呀,瑪麗小姐總是隨叫隨到,反正她也閑著沒什麼事兒。”可是賓利先生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讓她自覺把後面更難聽的話給吞了回去,目前她還依仗著哥哥,不想跟哥嫂完全翻臉,尤其是現在她必須保住在霍華德做客的資格的時候。

    即使是這樣,他們依然在達西夫婦的盛情挽留之下又足足住了一個星期才啟程回霍華德去,在這一個星期裡,賓利小姐和瑪麗同樣都有些魂不守舍,要不是這兩位年輕的小姐的這種狀態讓大家都有一種共同的猜想,本來伊麗莎白還會發揮她的影響力讓簡一家人一直住到下個月的,不過誰也不知道瑪麗心中的打算可跟賓利小姐完全不同,雖然在盡快與列斯特伯爵踫面這一點上她倆的需求一致。

    回到霍華德莊園的第二天,賓利小姐就催促哥哥去拜訪翡翠谷。賓利先生對此有些不同意見,他告訴自己的妹妹,對鄰居當然要禮節周到,不過應該是列斯特伯爵先來探訪才對。然後不管妹妹怎麼懇求或是脅迫,他都堅持原則沒有動搖。於是到了下午,賓利小姐便又故技重施,她邀請瑪麗跟她一起外出散步。

    對於這個邀請,瑪麗可謂正中下懷,於是兩位年輕的小姐便又一次貌合神離地同行了。她們戴上遮陽帽,拿上陽傘,比平常還要細心地打扮了一番之後,便心照不宣地出門便朝著翡翠谷方向走去。

    說句實話,在夏天這個季節的午後,外出散步最好是在樹蔭下,而通往翡翠谷莊園的道路有一段兩邊都是低矮的歐石楠叢,在夏日驕陽的炙烤之下,路面都在隱隱地蒸騰著熱氣,這種天氣實在應該待在霍華德大宅後面庭院的回廊裡,喝一點兒冰咖啡,吃一塊提拉米甦才對,然而兩位小姐為了各自的目的,全都勇敢地加快腳步,不顧炎熱與疲勞,向著翡翠谷義無反顧地進發。

    她們到達河谷一帶時,潺潺的流水和溪流兩岸的峭壁遮出的陰涼,舒緩了兩人的焦渴。但是一個人都沒有,夏日的翡翠谷就像一個世外桃源,只有啾啾的鳥鳴和偶爾躍出水面的鱒魚所濺出的水聲。而這一次瑪麗也沒有迷路,她已經很熟悉周圍的道路了,所以賓利小姐心中暗恨,因為她甩不脫瑪麗,就找不到去翡翠谷大宅求援的理由。

    後來瑪麗對於這個游戲有些厭倦了,於是她在上次遇到伯爵的巨石下面坐下來,眯起眼楮小憩,然後耳朵裡聽到賓利小姐躡手躡腳溜走的聲音,她心中暗笑︰同樣的借口使用兩次,難道賓利小姐自己不感到害臊嗎?

    事實上,刻意去尋找機會的賓利小姐並沒有見到所要邂逅的貴人,當她頂著烈日到達翡翠谷莊園時,莊重的管家告訴了她一個很不幸的消息︰伯爵不在家,並且要明天才能回來。而待在溪谷中的瑪麗卻有一段意想不到的奇遇。

    原來瑪麗在溪邊石下納涼許久,都不見賓利小姐派人來找她,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再說她又不是真的不認識路,於是她便決心借此機會尋幽探勝一番。她順著溪流的方向逆流而上,水流越來越細,也越來越湍急,樹林變得濃密起來,有幾段溪流就是從密林中穿過來的,瑪麗覺得非常神奇,同時溪流兩岸的美景也吸引著她,她便越走越遠。

    後來大約走了兩英裡的山路,瑪麗回頭已經看不到原先停駐的巨石一帶了,放眼望去全是綠蔭匝地,她有些膽怯,怕真的迷了路給別人添麻煩,便停住腳步,打算沿著原路返回。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在一處溪流的轉彎處放置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走近一些,她發現原來是個捕魚的籠子,手工很細巧,用藤蔓編成的籠身,在頸部變得很細,帶著一個可以抽拉的活門,瑪麗將捕魚籠從水中提了起來,看到裡面已經有兩條半尺多長的鱒魚落網,一離開水,魚兒便張皇失措地撲通起來,瑪麗連忙將魚籠丟到水裡,卻不料魚籠一下子歪倒了,兩條鱒魚趁機一擺尾巴,溜得無影無蹤。

    瑪麗見自己闖了禍,擔心魚籠的主人過來看見尷尬,連忙站起來打算離開,這個時候她聽到身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小姐,您把我的晚餐給放跑了。”

    瑪麗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婦站在不遠處,她的手中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一大把萵苣葉子和幾個西葫蘆。老婦的衣著簡樸而整潔,頭上包著干淨的格子頭巾,圍著圍裙,看來很是賞心悅目。

    看到瑪麗的面容之後,那老婦不由得愣住,隨即眼前一亮,她笑眯眯地打量著瑪麗,瑪麗被她這樣看著有些困惑,並抱歉地說道︰“對不起,這位太太,我只是好奇這裡居然還有人在用魚籠捕魚,便不小心弄倒了魚籠,我願意補償您的損失……”她這樣說著,就去那自己手袋中的零錢。

    老婦人連忙說︰“沒關系,沒關系的,我只是閑來無事,編了個魚籠,其實我的主人列斯特伯爵每半個月都會派人給我送來足夠豐富的食材,我完全不必為衣食擔憂,所以好心的小姐,請收起您的錢袋吧。”

    瑪麗聽到列斯特的名字,感到很驚奇︰“原來您是伯爵府上的僕人嗎?”老婦人笑道︰“從前是的,我曾經服侍過伯爵的母親埃塞克斯太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繼承列斯特家族的爵位和財產。”老婦人自我介紹是詹姆斯太太,她見瑪麗很感興趣的樣子,便請瑪麗去她的小木屋喝杯涼茶,她也可以借此機會談談舊事,聊以自慰,這裡的生活雖然安靜平和,卻很是寂寞。

    瑪麗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答應了詹姆斯太太的邀請,於是她們沿著一條林間小路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了林間的一片空地上,只見毛山櫸樹林的前方有一幢精巧的小木屋,屋子的設計很簡潔實用,沒有過多的裝飾,但是門外遍植黃色郁金香,非常馥郁迷人。詹姆斯太太告訴瑪麗︰“這是埃塞克斯太太最喜歡的花兒,我當年整日協助她照料這些花兒,也就養成了種植的習慣,別的花兒可都看不入眼呢。”

    瑪麗喃喃說道︰“非常美麗。”詹姆斯太太請她進屋坐下,只見屋裡的家具雖然簡單,卻都很舒適,原木色的家具和桌椅還帶著木頭原來的紋理,與木屋的整體格調非常合拍,瑪麗禁不住稱贊了幾句。詹姆斯太太一邊給瑪麗倒茶,一邊說道︰“這些都是伯爵饋贈給我的,自從我那苦命的太太去世之後,我就離開了埃塞克斯家,一直給人做女僕,也沒有積攢多少積蓄,幸好伯爵念舊,在我年老力衰的時候,肯照顧我,給我一個棲身之地……”她環顧著屋裡的一切,又繼續說道,“跟原來的家簡直一模一樣,伯爵每次來到翡翠谷都要到這裡來坐一坐,喝杯我泡的茶呢。”瑪麗這才恍悟到怪不得屋裡的陳設看起來很是眼熟,原來跟湖區列斯特伯爵的舊居的陳設非常近似。

    瑪麗淺淺地啜飲了一口涼茶,有一股薄荷的清香,她問道︰“這茶也是過去的老味道嗎?”詹姆斯太太笑眯眯地回答︰“是的,這配方還是埃塞克斯太太親自調配出來的呢。”瑪麗想著那些黃色的郁金香,說道︰“埃塞克斯太太實在是一位風雅的女士。”

    一聽到有人稱贊她的女主人,詹姆斯太太便笑逐顏開︰“是呀,她是我見過的最懂得生活情趣、最和藹善良的女主人了,可惜她在世時整日為生計煩憂,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來享受這一切。”她這樣說著,輕輕嘆了一口氣。

    見瑪麗很想聽的樣子,詹姆斯太太便來了談興︰“您知道嗎?雖然現在的列斯特伯爵非常富有,可是在他小的時候,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為此我那可憐的太太哭了很久。但是她跟伯爵的父親羅伯特埃塞克斯先生是那樣相愛,從來不抱怨什麼,她是最具有忍耐美德的女人了。為了讓戴維先生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們夫婦倆節衣縮食,甚至太太生病的時候,都請不起醫生……”

    詹姆斯太太有些黯然,不過陳年舊事引起的悲傷很快就消散了,她繼續講下去,“後來太太就因病去世了,說來讓人悲傷,僅僅是傷寒,倘若及時醫治,一定不會有事的,卻為了省錢而給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太太去世後,老先生太傷心了,不久也追隨著去了。戴維先生那時還不到十四歲,不得不輟學去給那些富家子弟當馬術教練——他從小就聰明,什麼東西都是一學就會,無論干什麼事都非常出色,太太和先生在世時都深以他為傲——再後來他的遠房堂伯父去世了,沒有繼承人,戴維先生繼承了列斯特家族的爵位,變得非常富有,可惜太太和先生都無法享受到了。”

    瑪麗原先聽到過列斯特伯爵繼承家族遺傳的軼聞,但是從來沒有從如此切近的人口中聽到他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她想這些也許影響著他現在對人對事的態度吧。這樣談了一會兒,太陽已經西斜,瑪麗聽到遠處有人聲,猜想是賓利小姐請來了“救兵”,來找她這個“迷路”的小姐的,於是她便向詹姆斯太太告辭。

    詹姆斯太太請她有空的話盡管來坐,因為木屋的生活寂寞,需要有人來時常聊聊天。瑪麗謝了她,便走出門去,她剛剛踏上林間小路,就聽到詹姆斯太太叫她,原來是遞給他一束郁金香,瑪麗接過花來,卻聽詹姆斯太太微笑著說道︰“真的請常來吧,小姐,我一見到您就感到特別親切,因為您的眼楮跟過世的埃塞克斯太太簡直一模一樣,純淨得不沾染一點兒世俗得塵埃,為人又都是那麼知書達理、安靜靦腆。”

    瑪麗真就朝她靦腆地笑了笑,便順著原路返回了。在溪谷她遇到了垂頭喪氣的賓利小姐和一臉恭敬嚴肅的管家,他們帶著一群僕人來尋找她這位擅長“迷路”的小姐,雖然從態度上看不出半點兒不耐煩,但是瑪麗猜想他們心裡面肯定是很不以為然吧。

    回到霍華德莊園時,賓利小姐又失望又疲憊,連晚飯都沒有吃就回自己房間去休息了,她毫不客氣地把這次的遭遇怪罪到了瑪麗身上,說倘若不是瑪麗總容易迷路,她本來不會如此丟臉,但是這種謊言在知她甚深的哥嫂那裡顯然是不夠有說服力的,所以簡和查爾斯反而更加關注瑪麗是否受了委屈,於是賓利小姐越發氣惱。

    瑪麗的心情不錯,她打算過兩天再找機會拜望那位詹姆斯太太,也許熟悉之後可以托她捎個口信給列斯特伯爵,因為她聽老婦人說過,列斯特伯爵經常造訪木屋,而她有緊急的事情急于向伯爵求援。

    就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再次探訪翡翠谷,列斯特伯爵就在第二天上午前來拜訪鄰居了。賓利小姐第一個從窗戶裡發現了伯爵騎馬的身影,她立刻按鈴把正在幫瑪麗給小艾倫洗澡的女僕給叫到自己的房間幫她整理頭髮,害得瑪麗一個人按不住小艾倫,被抹了一裙子的肥皂沫。

    然後,列斯特伯爵就在起居室裡見到了光鮮亮麗的賓利小姐和頗為狼狽的瑪麗,只見她的頭髮被拽下來一綹,衣服也不整齊。他以富有內涵的笑容看了她一眼,便讓瑪麗心中火氣直往上冒,因為她認定他用心不良,不免總疑心他在嘲笑自己,但是想到還有求于她,她不得不裝出笑臉,彬彬有禮地招待貴客。

    賓利先生看到瑪麗這麼隨便就出來見客,很是驚奇,不過他性情隨和,自然不說什麼,而簡卻明白妹妹從早上起床就一直裡裡外外地忙活,因為昨天一個洗衣女工和一個廚房雜役同時辭工不干了,宅邸裡的人手更加緊張。

    列斯特伯爵在眾人面前還是原先那種清淡寡言的表現,於是賓利小姐幾乎壟斷了談話,她健談起來可真是嚇人,敘述起昨天在翡翠谷的歷險更是頭頭是道,只不過瑪麗可不大愛聽她把自己形容成了一個路痴加迷糊的傻女人,簡直是幸虧賓利小姐機智鎮定地請來救兵才將她從溪谷中解救出來的。對於這樣一番奇譚,伯爵非常有風度地靜聽,並頻頻點頭,讓賓利小姐越發得意,而把瑪麗恨得牙癢癢。

    不久,有人來通報賓利先生,田莊上的管事有事情向他請示,賓利先生便離開起居室去書房了,而簡也去照料小艾倫,列斯特伯爵便請求兩位小姐帶他到後面的回廊去欣賞後花園裡的風景。賓利小姐一馬當先地去了後面回廊,她敏捷而嫻熟地吩咐僕人端來茶果,顯得既能干又殷勤。

    列斯特伯爵看來很是享受美人環伺的待遇,賓利小姐為他斟上了一杯用蜂蜜調制過的檸檬茶,而瑪麗則奉上自己清早在廚房親手制作的松餅,至於配方則來自柯林斯太太的廚房秘籍,搭配著新鮮奶酪和蔓越莓果醬。

    賓利小姐先是對瑪麗居然親自下廚表示了適度的驚詫和鄙夷,然後看到列斯特伯爵似乎非常欣賞瑪麗的廚藝,便又變得嫉妒起來。她正要說上幾句諷刺的話,列斯特伯爵卻適時的請求兩位女士賞賜他一點兒音樂聽聽。

    賓利小姐敏捷地站起來,客氣地請瑪麗領先,瑪麗更加客氣地推辭了,於是賓利小姐邁著輕捷的步子走進起居室,不久就傳來了悅耳的鋼琴聲。

    現在回廊上只剩下瑪麗和列斯特伯爵兩個人了。列斯特伯爵把最後一口松餅塞進口中,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和手指之後,朝瑪麗微微一笑,說道︰“說吧,親愛的小姐,你到底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第55章 第一次約會

    列斯特伯爵吃了瑪麗親手做的松餅之後,問道︰“說吧,親愛的小姐,你到底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瑪麗又羞又窘︰“做為朋友,難道我一定要有事請你幫忙,才會殷勤相待嗎?”

    列斯特伯爵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說道︰“從我的經驗來說,女人是最沒有良心的物種。尤其是你,瑪麗小姐,平常對我總是冷若冰霜,倘若你什麼時候對我好一點兒,那一定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去做,而且還都是為了別人的事。”

    瑪麗有被當面拆穿的羞憤,她氣鼓鼓地反駁道︰“簡可不是別人。”

    列斯特伯爵幽幽嘆道︰“哦,哦,上次是為了達西太太,這次是為了賓利太太,看來你把姊妹之情看得很重,對我卻這麼無情。”

    瑪麗板起臉來說道︰“伊麗莎白和簡都是那麼好的人,誰會忍心眼看著她們受罪呢?”

    列斯特伯爵便立即反問道︰“那麼你從哪裡看出我不是個好人,就該當受罪呢?”

    難道這人不應該聽到自己開口相求之後便忙不迭地滿口應允嗎?那麼現在又是什麼狀況?瑪麗郁悶地想︰要麼是自己的魅力不夠,要麼是對方太過狡猾。她想起裡斯本牧師對於列斯特伯爵的評價︰此人在生意場上從不吃虧,總是想盡辦法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果然,列斯特伯爵看到瑪麗一副沉思的樣子,有些不太放心,便拋出了誘餌︰“不過誰讓我情願自己找罪受呢?說吧,賓利太太——準確地說,是賓利先生遇到了什麼麻煩?”瑪麗見事情有了轉圜,連忙又為伯爵遞上一塊松餅,還沒有忘了上次的約定——稱呼他的名字,只聽她壓低聲音問道︰“戴維,你聽說過墨西哥銀礦的事嗎?”

    列斯特伯爵本來是很享受地接過涂了薄薄的奶酪和果醬的松餅,正打算送進口中去享用,聽到墨西哥銀礦,他的眼楮眯了起來,神情也變得嚴肅了︰“最近有一個來路不明的財團正在倫敦到處游說融資,打著的招牌就是墨西哥銀礦的50年的開采權。怎麼?賓利先生投入了資金嗎?我可真沒看出來他居然有賭徒的潛質——他們的要價可不菲,我看霍華德莊園未必值那麼多錢。”

    瑪麗驚恐地問道︰“難道那個所謂的銀礦是不存在的嗎?難道賓利先生是被人欺騙了嗎?”

    列斯特伯爵沉吟了一下才說道︰“那個銀礦倒是確實存在,並且也的確值得開采,我在法國科學院的朋友卡斯特拉博士曾經親自去勘探過,他的話是可信的。不過,那張用來集資的銀礦開采許可證是由當地的西班牙殖民總督簽署的,可是現在墨西哥正在鬧獨立,西班牙的統治權岌岌可危,新政權一旦上台,西班牙總督所簽署的一切文件都是張廢紙,那個時候投進這個銀礦的錢無異于丟進了大西洋裡。”

    瑪麗沒有估計到形勢如此嚴峻,她怕得把手絞在一起,連聲低問︰“怎麼辦?那可怎麼辦?賓利先生能把自己的錢要回來嗎?他肯聽人勸嗎?你可以去勸說他嗎?他一向沒有自己的主張,一定會聽你的。”

    列斯特伯爵冷冷笑道︰“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賓利先生做為一家之主,也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我想任何一個外人都沒有立場妄加置喙。”

    瑪麗心慌得不得了,她還想繼續懇求的時候,起居室裡賓利小姐已經彈奏完了兩只協奏曲,鋼琴聲停了下來,瑪麗只好把嘴巴閉上,不一會兒,賓利小姐便出現了,列斯特伯爵恰如其分地恭維了她的演奏技巧,讓賓利小姐好生得意。

    這個時候簡也出來了,她與賓利小姐一起力邀列斯特伯爵留下吃午飯,但是列斯特伯爵婉拒了,他還有事務要處理,於是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與女士們一一行禮作別。當輪到瑪麗時,列斯特伯爵微微抬起帽檐,說道︰“再會,瑪麗。”瑪麗無精打采地回答道︰“再會,戴維。”這個時候,她看到列斯特伯爵對她狡黠地一笑,隨即握了握她的手,便快步走下台階,騎上馬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邊緣,三位女士才回轉身來,繼續喝茶,賓利小姐氣咻咻地說道︰“班納特小姐,我想做為朋友,我有責任提醒您一個淑女應有的矜持,我覺得您還沒有跟列斯特伯爵熟到互相稱呼名字的程度吧?那麼這樣做,尤其是您做為一個未婚女子,這樣做就會招來別人的非議。”

    瑪麗的手中汗津津地握著一個紙條,正是方才握手道別時列斯特伯爵塞到她手裡的,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未免緊張失措,連賓利小姐挑釁的話都沒有聽得清楚,只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簡雖然是個好脾氣的人,卻也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妹妹在自己家裡就被人無端指責,即使指責的這個人是自己的小姑子也不行,於是簡便說道︰“我聽戴維斯太太說,她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曾經與伯爵邂逅,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所以瑪麗與他較為熟識,互稱名字也不是什麼有失體統的事情。”

    瑪麗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賓利小姐是在吃無名的飛醋,於是她安定下心神,輕松笑道︰“是的,伯爵還稱呼戴維斯太太的名字安妮呢,他就是這麼個熟不拘禮的人,說不定過兩天他就會叫賓利小姐為卡洛琳了,希望我們的賓利小姐千萬別這麼狠心,當場給他難堪呀。”

    賓利小姐聽她這樣說,就不由得高興起來,語氣也便平和起來︰“哦,原來伯爵還這麼隨和,真是沒有想到。我一直覺得他為人嚴肅,不好接近呢。”

    簡也說道︰“是呀,伯爵總是有些憂郁的樣子,他可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以我的經驗來說,這樣的人要麼不跟人交朋友,只要交上了朋友,就一生一世都可以信賴。雖然很多人都說他傲慢難以接近,我倒是覺得他的不愛說話只不過是出于生性內向羞澀的緣故。”

    瑪麗覺得她們對於伯爵的看法與實際情況相差得太離譜了,便沒有接話,她急于找個理由一個人呆著,好看看手心裡的紙條上寫著什麼。於是她便問簡︰“小艾倫睡著了嗎?”簡笑道︰“可不是終于睡下了。今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鬧得很,讓我哄了很久就不肯午睡,還說一定要瑪麗姨媽來給他講故事。”

    於是瑪麗站起來說道︰“我去嬰兒室看護著他吧,艾倫經常會在睡夢中驚醒,旁邊沒有人他會害怕的,那個保姆可真不讓人放心。”

    簡感激地說道︰“你真是太好了,瑪麗,我都不知道要是沒有你我可怎麼辦。”瑪麗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說︰“自家姐妹別這麼客氣,簡,再說艾倫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誰會不願意照顧他呢?”

    賓利小姐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輕輕撢了撢薄薄的絲綢裙子上並不存在的餅屑,用兩個手指夾起細巧的杯柄,優雅地喝了一口紅茶,然後盯著遠處花園裡的玫瑰花叢出神。瑪麗可不像賓利小姐那樣自詡高雅,不屑做照顧孩子這樣的瑣事,她邁著輕快的步子上樓去,嬰兒室裡靜謐無人,保姆果然又偷偷溜去馬廄會情人去了,小艾倫在床上攤開手腳睡得正香,瑪麗坐到床前,在膝頭上打開一本大部頭的巨著做掩護,然後她小心地將一直握在手心裡的紙條打開。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語︰“今晚10時在庭院中的八角亭下,不見不散。”

    瑪麗的心砰砰直跳,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遞紙條約會,從前她對這種行為總是嗤之以鼻,可是當自己成為當事人時,她反而覺得很刺激,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也許再循規蹈矩的人心裡也有叛逆的沖動吧,瑪麗毫不猶豫地決定去赴約。

    當天晚上瑪麗做什麼事都有些心不在焉,她甚至都沒有注意餐桌上大家都在交談什麼話題,直到簡兩次責怪她走神了,她才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讓別人尤其是賓利小姐看出異樣來。

    因為家中有小孩子,所以霍華德的作息時間是晚上九點鐘大家就回到寢室,通常瑪麗都會再閱讀一個小時才就寢,今天她用這一個小時來梳妝打扮,到了10點半的時候,她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走廊裡靜悄悄的,只有月光透過窗子在地毯上留下一道乳白色的光影。

    夜風生寒,瑪麗在自己的裙子外面加了一條開司米薄披肩,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梯,心跳聲簡直像戰鼓一般會把整個宅邸的人震醒。但是什麼人都沒有發覺她走出了大門,所有她所擔心的意外都沒有發生,屋外月光如流水一般,將黑的灌木叢和樹林照亮,瑪麗裹緊披肩,盡可能在建築的陰影中潛行,八角亭位于花園的一角,與大宅有一段距離,中間隔著溫室花房,正是天造地設的幽會場所,瑪麗不知道列斯特伯爵是如何知道霍華德莊園裡的這個不起眼的所在的。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八角亭下,正在四處尋找的時候,身後突然伸過來一條有力的手臂,猛然將她擁到懷裡,瑪麗差點驚叫出來,但是熟悉的氣息讓她把還沒來得及發出的驚叫聲給吞了回去,下一刻她的唇便被熱烈的吻給堵上了。

第56章 旦夕禍福

    這個吻過于狂野,瑪麗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吸吮了出來,嘴唇上有些甜絲絲的東西。但是這次跟那年聖誕節槲寄生下的那個吻不同,她並非全然驚慌失措,也許是年齡漸長,讓她已然能夠從中得到樂趣,而不是一味被動的予取予求。所以慢慢的,她甚至試著去回應、探索……良久之後,她都要窒息了,才掙扎著推開了那個男人。

    列斯特伯爵低沉地笑道︰“沒有想到一向冷靜自持的班納特小姐也有熱情似火的時候,還是應了一句古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瑪麗將他摟著自己縴腰的手拍掉,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倘若被吮破了,她沒法子跟簡和其他人交代——幸好只是有些紅腫。她恨恨地等了那個登徒子一眼,說道︰“看來指望你像個紳士那樣行事是不可能了。”

    列斯特伯爵油滑地回答︰“幸好你也不是個淑女,咱們兩個半斤八兩,恰好是天生一對。”瑪麗覺得這些露骨的打情罵俏太挑戰自己的習慣與教養了,讓她很不習慣,她不禁皺起了眉頭,緊緊抿起了嘴唇。

    列斯特伯爵卻是精于察言觀色的,見瑪麗露出了不悅,便知道玩笑不可過火,立刻將她的注意力引開︰“不過其實我邀請您出來,完全是為了正當的目的——將今天下午沒有進行完的對話在這裡繼續,您也不想一再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斷或者是偷聽吧?”

    他又一次成功地轉移了瑪麗的注意力,瑪麗一想起墨西哥銀礦,就禁不住露出憂色,也顧不上計較方才列斯特伯爵不夠紳士的言行了︰“您認為賓利先生在這個銀礦的投資一定會失敗嗎?”

    只要談到生意,列斯特伯爵便會變得冷靜自持,他審慎地回答道︰“目前我還不能斷言,瑪麗,因為所有這些集資都是私下進行的,我並不知道賓利先生到底陷得有多深,而且顯然不論是我還是您,都不適合直接去探問他本人,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

    瑪麗默默地點了點頭,的確是這樣,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去找賓利先生攤牌可能引發的後果,她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曾經偷聽過他和達西先生的談話。就在她糾結的時候,列斯特伯爵繼續說道︰“所以,您不必為難,我明天就會啟程去倫敦,頂多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可以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個時候再由您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你說呢,瑪麗?”

    瑪麗很想說︰“你現在就去。”但是她當然不能這樣直白,而且列斯特伯爵可絕對不是個召之即來的人物,需要小心應對才行,於是她溫柔地說道︰“我覺得自己又欠了你一個人情,戴維,似乎每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列斯特伯爵以同樣的溫柔語氣回答道︰“倘若我是個紳士,我會回答︰這是我的榮幸,美麗的小姐。可惜我不是個紳士,所以我要說,你的確就是這麼一個沒有良心的女人——所以,這次我可不能白白出力。”

    瑪麗退後一步,漲紅了臉︰“你想要什麼?”列斯特伯爵有些危險地眯了眯眼楮,說道︰“不必擔心,你給得起,至於願不願意給,我猜想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不過不要緊,只要我想要就行了,你以後可以有大把的時間去慢慢想。”

    瑪麗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兒,但是她不確定列斯特說這番話的意思,她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別人覬覦,也許除了她自己。她瞪大眼楮,第一次有些恐懼地看著列斯特伯爵。這個時候列斯特伯爵卻又變得純良無害,他像個溫柔關懷的情人那樣說道︰“親愛的,既然我們今晚分手後至少得一個星期才能再見面,你忍心就這樣打發我離開嗎?”

    他這樣說著,便又湊過來,於是又是一番唇齒相依。瑪麗一邊有些反感他的專制霸道,一邊又有些享受這個過程,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兒,但那不是香水,是什麼呢?她心裡模模糊糊地想著,卻猛然感到列斯特伯爵的手變得不老實起來,從她的背部伸進她的披肩裡,瑪麗惱怒地推開他,裹緊了披肩頭也不回地負氣離開了。

    這一次列斯特伯爵沒有阻攔她,他帶著快意的笑聲在夜空中回蕩,讓瑪麗一邊走一邊暗暗詛咒,她不禁又一次想到身為女人的不幸——倘若他們被人發現,列斯特伯爵頂多被人譏評為風流浪蕩,而自己就會身敗名裂,如果幽會的對象有良心的話會來求婚,自己只能感恩戴德地嫁給他,如果遇到個沒有良心的,她便只能進修道院去了此一生了。

    瑪麗在走進大宅的前廳時,遇到了管家太太,管家太太見她這麼晚了還出去不禁露出驚異的神情,瑪麗便解釋說自己覺得氣悶,到外面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管家太太很識時務地說道︰“的確很悶,瑪麗小姐,我想也許半夜裡會下一場雷雨,夏天就是這樣,明早可能會涼爽些。”她這樣說著,還舉高了燭台為瑪麗照亮,一直將她送回樓上的房間。

    回到房間,瑪麗衣服都沒有換,便將自己整個拋到床上,這個時候她才感到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但是她並沒有太過害怕,相反當她用枕頭蒙住自己的臉的時候,她又一次回味起了那個吻,還有那種男人特有的氣息也在她的鼻尖上縈繞不散。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聽到遠處傳來了隱隱的雷聲——管家太太說得沒錯,雷雨就要來了。

    雷雨交加下了一夜,瑪麗卻睡得很沉很安心,清晨她醒來時,陽光灑滿了窗欞,倘若不是庭院裡有被昨夜的風雨摧殘的花枝遍地,簡直看不出來曾經有過暴風驟雨。吃早飯的時候,賓利小姐一個勁兒地催促哥哥去拜訪列斯特伯爵,她的理由是既然伯爵都已經降尊紆貴地先來拜訪過了,賓利先生回拜便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而且應當盡早進行,才顯得禮節周到。

    也許是為了讓妹妹高興,也許是為了讓耳根清淨,總之賓利先生吃過早飯就跨上馬出發去翡翠谷莊園回拜去了。讓賓利小姐意外的是,還沒有到吃午飯的時間,賓利先生就回來了,他帶回來一個讓賓利小姐大失所望的消息︰列斯特伯爵一大清早天還沒有亮就去倫敦了。

    這個消息讓賓利小姐沮喪,卻讓瑪麗很是振奮,她想到列斯特伯爵還是很把對自己的承諾當回事的,便感到安慰,想到天不亮時雨還在下著,而且聽僕人們說雷電交加,雨下得還很大,路上泥濘難行,她又不禁大為感動。

    大家猜測了一陣在這個季節,伯爵去倫敦會有什麼事,說了半天都不得要領,但是都認為在雨中走這麼難走的路,一定是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瑪麗一言不發,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後來她又想到昨晚分別時伯爵所說的“不能白白出力”的話,她又不禁發起愁了,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有什麼打算,她就這樣一邊心神不定地想著,一邊倒著茶,連茶水從杯子裡溢了出來都不知道,直到簡驚叫一聲,才驚醒了她。

    管家太太連忙過來收拾茶盤,朝著她溫和體貼地微笑了一下,似乎很是理解的樣子。瑪麗的臉瞬間紅了,她不知道管家太太是怎麼理解的,要命的是她也不能去問,更不能去解釋,總之她更加心亂了。

    這樣過了三天,瑪麗都沒有收到列斯特伯爵的只言片語,她本來也沒有指望會多麼快就探聽到詳細的消息,伯爵曾經告訴她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所以她倒是也並不著急。可是就在那天的早晨,瑪麗像往常一樣去吃早餐,簡自從懷孕之後就由貼身女僕把早餐端到臥室裡去吃了,而賓利小姐一向起得晚,餐廳裡只有賓利先生一個人,在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

    瑪麗走進來,跟賓利先生互道了早安,便向餐台走去,今天的早餐比較豐盛,有烤番茄、醬汁蘑菇、炸薯塊、血腸、煎培根和丹麥卷,瑪麗想,看來新來的廚娘還算是勤快。她盛了一碗燕麥粥,又拿了一邊一面烤焦的吐司,抹上了蜂蜜和奶酪,又夾了些培根和炒蛋,便坐到餐桌前,準備享用自己的早餐。

    這個時候,她不經意地瞥了賓利先生一眼,發現賓利先生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呆滯得癱坐在椅子上,手中緊緊握著他正在讀的報紙,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那是一種羼雜著恐懼與絕望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溺水者眼看著救生艇遠去時的樣子。

    瑪麗不禁叫道︰“天哪,發生什麼事了,賓利先生?”她連問了好幾遍,才驚醒了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賓利先生,但是他並沒有回答瑪麗的問題,只是語無倫次地含糊說道︰“哦……對不起……瑪麗……我想……我有點兒不舒服……對不起……請不要讓人來打擾我……”賓利先生匆匆站起身來,他把自己的咖啡杯給撞翻了都毫無知覺,幾乎是踉踉蹌蹌地走進書房,然後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那張被咖啡浸濕了一塊兒的報紙就躺在餐桌的角上,瑪麗擔憂地拿起那份報紙翻閱,結果她剛翻到第二版,就看到這樣的大標題︰多洛雷斯呼聲——墨西哥爆發了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下面是長篇大論的講述多洛雷斯地區的伊達爾哥牧師敲響了教堂的鐘,召來了附近的農民和城市貧民,發動起義的經過,文章全文引用了伊達爾哥牧師那極具煽動力的演說,倘若事不關己,瑪麗也許會欣賞其文辭,但是現在她只是心急火燎地往下讀,終于看到這個一句︰起義軍已經控制了總督府,並宣布廢除前殖民地總督所簽署的一切條約和協議。

    雖然是盛夏,瑪麗卻感到手腳冰涼。她環顧四周,難道眼前熟悉的一切真的會成為泡影嗎?簡真的會失去她如此熱愛並付出了全部心血來經營的家園嗎?

第57章 真相披露之時

    整個上午,瑪麗都忐忑不安地在走廊和起居室之間走來走去,可是書房的門一直緊閉著,簡的貼身女僕來跟她說,簡感到不太舒服,想臥床休息一天,請她關照一下小艾倫,這才算讓她分了分神,但是她一邊在嬰兒室裡與小艾倫一起玩積木,一邊心驚肉跳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可是一上午只有賓利小姐起床後在餐廳吃早餐的聲音、管家太太指派女僕們清潔家具和地板的聲音,還有後來賓利小姐在起居室裡邊彈琴邊唱歌的聲音。

    一直到中午,賓利先生都沒有從書房裡出來,簡的午飯是管家太太親自送上樓去的,瑪麗去看望了一下簡,發現她只是妊娠反應引起的疲憊不適,精神狀態尚好,看來還並不知道那個壞消息,然後瑪麗便去嬰兒室陪著艾倫吃午飯,把賓利小姐一個人丟在餐廳裡,賓利小姐不禁又一次抱怨起來在霍華德莊園的無聊和無趣,她又動了去倫敦的心思,瑪麗這次反而盼著她趕緊下定決心離開,因為她預感到賓利先生是瞞不住這個消息多久的,很快就會在家裡掀起軒然大波。

    賓利先生沒有出來吃午飯,只讓貼身男僕出來說了一聲,讓瑪麗她們不必等她,賓利小姐沒有覺出有何異樣,以為哥哥只是忙于莊園的事務,或是夏日胃口不好而已。瑪麗卻是更加憂慮,打發小艾倫去午睡之後,到了下午茶時間,她終于坐不住了,她吩咐管家太太將腌鯡魚三明治和咖啡、奶罐放到一個托盤裡,她親自端著托盤送到書房。

    瑪麗再次看到賓利先生時,不由得驚呆了,與早晨比起來,賓利先生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他的整個人都脫了形,兩眼紅腫無神,面色晦暗,嘴角在無意識地抽搐著,原本總是光亮整潔的頭髮亂得像個茅草叢,胡亂地堆在他的頭頂,他的領帶被胡亂扯下來丟在椅子上,領口散開著,書房裡一股刺鼻的烈性酒味兒。

    瑪麗將茶盤放到凌亂的書桌上時,賓利先生目光呆滯地看著她,似乎半天都沒有認出是誰來,瑪麗不禁為他感到難過︰“查爾斯,你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請……”這個時候,賓利先生才認出她來,他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哦,是瑪麗,我還以為是簡呢,我可怎麼向她解釋呢?她嫁給了一個全英國最愚蠢的男人,嫁給了一個破產者……就在昨天她還在跟我商量給即將出生的孩子訂制一個什麼樣的搖籃好,現在我也許就連給她們果腹的黑面包都買不起了……”

    瑪麗難受地說道︰“別這麼悲觀,查爾斯,簡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只要你們相愛,就沒有過不去的困難。再說,你還有那麼多的朋友,還有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

    賓利先生悲傷地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是多麼糟糕,瑪麗。我不但失去了自己全部的財產,而且還負債累累。哦,我真的不想這樣,這真是一場噩夢。倘若不是卡洛琳一再要求我購置自己的產業,做個鄉紳,我原該像父親那樣,靠著祖輩的遺產產生的每年五千鎊的利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當我把所有的財產都用來購置了霍華德莊園,我卻發現自己在經營農莊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

    賓利先生又抓起手邊的高腳杯,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他被嗆得咳嗽起來,瑪麗默默地將書桌上的酒瓶和酒杯拿走,賓利先生沒有反對,他渾然不覺地繼續說道︰“這兩年我一直在努力學習,跟農民和商販討價還價,可是霍華德一直在虧損……去年,我聽從達西的建議,購買了良種奶牛和馬駒,情況才有所轉機,可是要想盈利還需等待,牛犢和馬駒都需要時間長大,賬單卻雪片一樣地飛來……”

    賓利先生用雙手蒙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涌出來︰“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竅,才會買西班牙債券,結果從此就泥潭深陷,再也拔不出來了。其實在這次投資墨西哥銀礦之前,我已經瀕臨破產,為了挽救霍華德莊園,我不得不孤注一擲,所以現在誰也救不了我了——我不僅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還欠下了十萬鎊的巨債。”

    賓利先生站起來,他已經感覺不到悲傷,巨大的打擊讓他變得遲鈍漠然。他晃晃蕩蕩地在書房裡走了幾步,自言自語說道︰“哦,不,很快債權人就會把我告上法庭,等待我的是債務監獄……信譽掃地……家族蒙羞……我都干了些什麼?”

    瑪麗被他的話給嚇呆了,不僅是霍華德莊園保不住了,還有十萬鎊的債務,她無法想象即使只有一半又該怎麼去還清。就在她竭力思考想讓賓利先生冷靜下來的時候,一個顫抖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了起來︰“查爾斯,你方才在說什麼?你破產了?那麼我的錢呢?我的兩萬鎊的嫁妝呢?”賓利小姐站在門口,她縴細的手指緊緊抓著門框,連骨節都變白了,她的眼楮瞪得很大,眼中充滿了恐懼,她像患了熱病一樣渾身戰栗。

    瑪麗覺得她隨時都會暈倒,正想去扶住她的時候,賓利小姐猛得一揮手,搶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哥哥的前襟,拼命地搖著,嘶啞地低吼道︰“你說呀,我的錢呢?你把我的錢也放進那些投機買賣裡了嗎?”

    賓利先生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嗚咽著懇求道︰“對不起,卡洛琳,是我對不起你,我一定會想辦法補償你的損失,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賓利小姐大叫了一聲,她猛得推開賓利先生,隨手將書桌上的茶盤和一切東西都掃到地上,這些還不能令她解氣,她又向放在屋角的中國花瓶走去,但是她還沒有走到那裡,就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暈倒在地板上。

    賓利先生拼命揪著自己的頭髮,瑪麗連忙叫來管家太太和賓利小姐的貼身女僕,三個人一起把賓利小姐抬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裡,接著又派僕人去鎮上請醫生來。管家太太倒來一杯白蘭地給賓利小姐灌了進去,賓利小姐很快就嗆咳著醒了過來,她大放悲聲,即使是一向不喜歡她的人,也不能不被這哭聲中的絕望和悲慟所感染,瑪麗陪著她掉了一會兒眼淚,後來醫生來了,看視過賓利小姐之後說她只是精神上受了些刺激,並無大礙,瑪麗才放了心,便把她交給她的貼身女僕來照顧。

    經過這場騷動,簡已經聽到風聲下樓去書房了,當瑪麗回到書房時,看到的卻是這樣的情景︰賓利先生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頭靠在簡的懷裡泣不成聲,簡站在那裡,溫柔地擁抱和安慰著他。瑪麗默默地退了出去,雖然人人都認為男人比女人要強壯聰明,但是當真正的災難降臨的時候,往往是女人表現得更加勇敢,更有擔當。

    瑪麗回到嬰兒室看顧小艾倫,她思考了一會兒目前的情況,感到自己能夠幫的忙已經微乎其微,她想了一會兒,便拿起筆來給彭伯里莊園的伊麗莎白寫了一封信,當務之急是讓最有能力也最情願幫助霍華德的達西先生知悉這裡的狀況。然後,在小艾倫醒來之前,她還有時間寫了另外一封措辭完全不同的信件,那是寄給賓利小姐的姐姐路易莎的,在這樣的艱難時期,由路易莎來照顧情緒失控的賓利小姐最為合適。

    事實上,在瑪麗寫信之前,達西先生已經在報紙上看到了墨西哥的消息,並且立刻就動身趕來了。所以瑪麗將信寄出還不到三個小時,傍晚的時候,達西先生就在宅邸外面下馬,他氣喘吁吁地問候跑出來迎接的瑪麗,然後便急切地問道︰“查爾斯怎麼樣了?”

    瑪麗見到達西先生,感到有了主心骨,可惜她也沒有多少令人振奮的消息告訴他︰“剛剛聽到消息的時候很糟糕,幸而簡還撐得住,能夠安慰他,才好了一些,但是他又絕望又頹喪,而且……賓利小姐一直在大哭大鬧。”

    達西先生微微皺了下眉頭,走進書房,簡看到他及時趕來很是安慰,上前跟他握了握手,然後達西先生要求跟賓利先生單獨密談,於是簡和瑪麗便退出了書房,瑪麗看到簡的臉色很是蒼白,便勸她回房間去休息,並且竭力打消了她去賓利小姐的房間去慰問的打算,因為瑪麗擔心賓利小姐在極端傷心的狀態下會說出一些傷害簡的話,給彼此都留下不可彌補的傷痕。

    將近半夜的時候,伊麗莎白也乘坐另一輛馬車趕來了,原來她並不知道霍華德莊園的事,早上達西先生出發的時候,她還以為是生意上的急事,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下午接到瑪麗的來信,她才了解到事情是多麼的嚴重。所以雖然她的小女兒還不到半歲,她依舊將孩子交給保姆和管家太太照顧,自己連夜趕來霍華德莊園。

    簡看到妹妹,終于忍不住嗚咽著哭泣起來,但是這種情緒的釋放僅僅是暫時的,伊麗莎白和瑪麗都勸慰她要顧念到自己尚懷有身孕,且還要在這個非常時期給賓利先生以全力的支持,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倒下的。簡一向明理且堅強,此時她坦然接受了賓利先生投資失敗的事實,她這樣對妹妹們說道︰“不論查爾斯富有還是貧賤,我總會愛他支持他,我想我並不害怕過窮日子,我只是為卡洛琳感到難過,查爾斯把她的錢也都給虧了進去,這實在是做的不對,倘若能夠補償她的損失,不論什麼樣的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伊麗莎白默默地沒有做聲,瑪麗卻知道這個姐姐一向思慮縝密,此時她考慮的自然不光是賓利小姐的那三萬鎊,恐怕如何讓賓利先生免于牢獄之災才是當務之急。對此瑪麗倒不是很擔心,因為她相信達西先生必定會慨然相助,然而即使彭伯里財力雄厚,也不可能將賓利先生高達二十萬英鎊的虧空給填補上,所以霍華德莊園勢必是保不住的了。

    瑪麗站到走廊裡去,讓兩個姐姐說說體己話,她用額頭靠著玻璃窗,感受一點兒清涼,也讓一整天都火燒火燎的心情平靜下來,她深感世事無常,不禁黯然神傷。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了列斯特伯爵,然而即使他有通天的本事,面對這種局勢也無能為力了,瑪麗一點兒也不想尋求列斯特伯爵的進一步的幫助,放下身段求他打探消息,已經是她的底線,想到列斯特伯爵的種種言行,瑪麗搖了搖頭,她決定且盡自己微薄之力幫助簡面對眼前的困境,至於那些異想天開的方法,她堅決地將其驅逐出了自己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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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中小發表於 2022-8-15 18:10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拍賣會

    這一夜誰都沒有入睡,瑪麗和伊麗莎白一直陪伴著簡,而達西先生和賓利先生一直關在書房裡密談,直到凌晨才派貼身男僕上來請伊麗莎白姊妹們下去。

    達西先生神態嚴峻,而賓利先生明顯地平靜了很多,可是瑪麗覺得他的神色不像是解決了問題,而是聽天由命了。當簡在沙發裡安妥地坐好,伊麗莎白和瑪麗也各自找把椅子坐下後,達西先生向女士們宣布了他們協商的結果。

    賓利先生最感到對不起的是自己的妹妹卡洛琳,所以達西先生即刻就得籌措兩萬英鎊的現金借給賓利先生,做為對卡洛琳的補償,否則賓利先生的良心永遠不得安寧,然後就是那十萬英鎊的債務,達西先生會在天亮之後,立刻出發去倫敦,找律師與債權人聯系,他估計目前只要能夠付出五萬英鎊的現金,就可以達成推遲還債的協議,而這正是達西先生目前所能籌措出來的全部現金。

    至於霍華德莊園,雖然已經被抵押了出去,不過倘若賓利先生不再在乎面子,而願意將莊園公開拍賣的話,所得到的收益足可付清其他的債務,這樣他就可以無債一身輕。

    賓利先生在達西先生說完之後,慘然一笑,說道︰“我的朋友,我還不是無債一身輕,我還欠了你七萬鎊,即使在我有生之年我能夠還清這筆巨款,我也永遠還不完你的情意。”兩個朋友緊緊地握了握手,伊麗莎白和簡也感動地擁抱在了一起。

    瑪麗靜靜地走出門去,她站在門廊下,遠望著東方隱約的曙光,享受著夏日清晨難得的涼爽。她想,達西先生雖然不苟言笑,但卻是最可信賴的朋友和最可靠的丈夫。她又想到,這次的變故不但賓利一家人會變得一貧如洗,甚至彭伯里也是元氣大傷,達西先生一定是竭盡全力收攏了自己所能支配的每一個便士來幫助賓利先生擺脫困境的。她感到了深深的憂慮和不安全感,曾經那麼篤定的未來變得模糊不清。

    第二天上午,赫斯脫夫婦就來到了霍華德莊園,應該說,路易莎的表現比她的妹妹要好得多,她對弟弟一家的不幸遭遇表達了深切的同情,她甚至還打算資助弟弟一些現金以度過眼前的困難,倘若不是赫斯脫先生上個月在巴斯的賭場輸了一大筆錢,而她自己又新買了一個漂亮的粉晶戒指的話,她真的會拿出一筆錢來的。但是即使她只是這樣說說而已,也足夠將簡感動得熱淚盈眶。

    賓利小姐在得知自己的利益沒有受到損失之後,也很快恢復了常態,她虛情假意地跟簡和賓利先生說了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她的哥哥嫂子雖然不再會上當,依然客客氣氣地感謝了她的好意,然後賓利小姐就隨著赫斯脫夫婦去倫敦了,她的理由是實在不忍心親眼看到霍華德莊園被公開拍賣,那會讓她心碎的。對於這樣的理由,大家也只能表示理解,並且在她離開之後,都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兩周真是愁雲慘淡,小艾倫被送去了彭伯里莊園,簡委托達西小姐暫時照看他,本來瑪麗想要跟隨小艾倫一起走,因為那個年輕的保姆實在令人不放心,不過後來簡表示這裡實在離不了她,因為這段日子以來,除了簡之外,最熟悉霍華德莊園的人就是瑪麗了。再加上伊麗莎白向簡保證說在彭伯里小艾倫會受到最周到的照顧,不但達西小姐非常喜歡孩子,而且管家太太也是育兒經驗豐富、處事細致入微的人,她新雇的兩個保姆也完全可以在照顧小達西小姐的同時,照顧小艾倫。

    於是瑪麗便責無旁貸地留下來,她每天就像一只勤勞的工蟻那樣,跟管家太太一起清理物品,登記造冊,除了簡和查爾斯的私人物品之外,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列入了拍賣的明細,瑪麗從未經歷過如此令人傷心和沮喪的事情,她也曾聽說過鄰居某人,或是遠方親戚某人因為破產而不得不將祖產拍賣,但是置身其中依舊令她心情壓抑。

    就這樣整整忙了兩個星期,終于到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天。那天一清早,所有需要拍賣的物品就都集中在了宅邸外面的草坪上,除了債權人和形形色色的律師、會計師、經紀人等等,還有賓利先生的親朋好友們也都聚集在了一起。

    原來在達西先生的建議下,賓利先生不得不采用了這種有失顏面的方式,只為了能籌集一些今後養家糊口的資金。瑪麗她們的舅舅舅媽加德納夫婦、安妮和戴維斯先生、達西小姐和小奧斯汀先生……還有很多周圍的鄰居和瑪麗叫不上名字來的熟悉面孔,都曾經出現在霍華德莊園的舞會上,這些人來到這裡可並不是為了湊熱鬧,他們是要在拍賣時,用遠高于物品本來價值的金錢來給予賓利先生力所能及的幫助。

    瑪麗在起居室的窗戶裡打量著草坪上人頭攢動的場面,不禁感嘆賓利先生的好人緣,正跟她一起干活的管家太太冷冷地說道︰“賓利先生的人緣的確是好,可是為了獲得這種好人緣,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然後一腔憂憤的管家太太便抱起最後一個花瓶送到外面的草坪上去了,這裡瑪麗一邊在圍裙上蹭著手上的灰塵,一邊繼續不經意地掃視著外面神情各異的人們,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列斯特伯爵。

    列斯特伯爵穿著黑色套裝、黑色馬靴,只在上衣口袋掛著一條細細的金鏈,然而看來卻貴氣十足,他正在轉動眼珠在人群中尋找,瑪麗緊盯著他,直到他看到了站在窗邊的自己,才微微一笑,行了一個屈膝禮,伯爵恭謹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後瑪麗便走開去忙別的事了。在她想來,既然事已至此,即使是列斯特伯爵也無力回天,那麼他在倫敦無功而返之後,今日可能是出于鄰居的關系,而來高價拍幾件物品,也在情理之中。

    草坪上擺著幾十把椅子,當拍賣的經紀人將銅鈴敲響的時候,嘈雜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逐漸向中心聚攏。簡和賓利先生手握著手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他們的親朋好友都圍坐在他們周圍,至於那些債權人,知道自己在這種場合是不受歡迎的,可又禁不住金錢的誘惑,急于知道霍華德莊園能否拍出高價,便都遠遠地站在草坪的外面,翹首以待,希望賓利先生的親朋好友們能慷慨解囊。

    拍賣的順序是先從一些值錢的牲畜和物品開始的,這些東西可以不附屬與莊園的地產本身,經紀人建議單獨拍賣可能會拍出更高的價錢,而將與霍華德莊園的地產和宅邸無法分割的財產放到最後,有幾個從美國來的闊佬,穿著花花綠綠的絲綢外套,叼著煙斗,正在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他們中的有一個性情魯莽的人在早晨的時候甚至還想闖入宅邸內部看個仔細,被管家太太毫不客氣地給趕了出去。伊麗莎白告訴瑪麗,那幾個美國人就是達西先生委托經紀人找來的可能的買家,現在英國和歐洲的很多地產和莊園都這樣落入了這些暴發戶的手中。

    第一項拍賣品是一匹黑色純血馬,那是一匹年輕的母馬,皮毛像緞子一樣光亮,它被馬夫牽出來站在台階底下,不安地輕輕打著響鼻。賓利先生的眼中浮起了淚光,他輕聲說道︰“我的阿布,它還是一個小馬駒時,我花了整整兩千鎊從愛爾蘭買來……”

    經紀人高聲叫道︰“先生們,女士們,看呀,多麼出色的一匹賽馬,頭形優美,身軀修長,胸闊背短,腳步輕快。它的母系可以追溯到《純血馬總登記簿》裡的‘愛爾蘭舞蹈家’,那可是一匹連續三屆賽馬會上都拿到冠軍的神駒;它的父系可以追溯到二百年前的名駒‘達雷阿拉伯’。這匹純血馬有著毋庸置疑的優良血統,先生們,我向各位保證,您不論出多少錢,它都會在賽場上給您掙回來……”

    有人開始報價了,三千鎊……三千五百鎊……三千八百鎊……四千鎊……四千五百鎊……五千鎊……這真是個好的開始,聽到價格節節攀升,瑪麗緊張得手心冒汗,一心指望著價格不斷被推上去。

    突然,那堆穿著花花綠綠的絲綢外套中的一個人叫道︰“六千鎊!我出六千,哈哈,我要用這個好小子給我太太拉車,她已經有一匹同樣毛色的黑馬了,再送她這一匹她一定會高興的。”那是個又矮又黑的胖子,叼著煙斗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大大咧咧地對周圍的人說道。

    賓利先生激動起來,他回過頭低聲向達西先生說道︰“哦,不,菲茨威廉,他會毀掉阿布的,阿布是一匹純種賽馬,他卻要讓它去拉車……不,不能這樣……”

    達西先生難過地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我也感到遺憾,查爾斯,我非常喜歡阿布,倘若我還有現金,我一定會買下阿布的……”賓利先生沉默了,他聽天由命地轉過頭去,難受地將頭低垂下去,簡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經紀人還在繼續呼喚報價,他大聲喊著︰“還有出更高的價的嗎?六千鎊第一次……六千鎊第二次……六千鎊第三……”

    就在他要落下手中的拍賣槌的時候,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人群後面傳過來︰“二十萬鎊,我要這匹黑馬。”

第59章 生日禮物

    就在賓利先生心愛的純血馬阿布將要落到不懂馬的美國佬的手中的時候,列斯特伯爵適時出手了,本來瑪麗看到他來到拍賣會,也就預料到他會慷慨解囊,不過瑪麗萬萬也沒有想到的是,他會手筆如此之大。

    “二十萬鎊?對不起,列斯特伯爵,您說的是二十萬鎊?”一貫伶牙俐齒的經紀人被這個龐大的數字給驚呆了,他結結巴巴地向列斯特伯爵確認。

    列斯特伯爵好整以暇地站在成排的座椅的後面,他悠閑地斜倚著自己的手杖,手杖杖頭的銀色獵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聽到經紀人的問話,他懶洋洋地回答道︰“是的,現在還有誰要跟我競價嗎?”他掃視著那群目瞪口呆的美國佬,尤其是方才那位出六千鎊要用純血馬拉車的胖先生,現在他的煙斗已經掉到了地上,可是他依舊把手握在下巴處渾然不覺,聽到伯爵的問話,他只是傻傻地搖了搖頭。哦,瑪麗覺得他看列斯特伯爵的眼神就像是在瞻仰一大堆金光閃閃的英鎊。

    可是,這樣的暴發戶的舉動也許對付金錢至上的美國佬是恰如其分的,對待英國的紳士總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短暫的震驚過後,賓利先生站起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是他的話語卻是真誠而樸實的︰“列斯特伯爵,我非常感謝您能夠來參加這次拍賣會,可以說,凡是今天來到這裡的人,我都欠下了他一份情。但是伯爵,這匹馬的市值只有五千鎊,方才那位先生出到六千鎊,已經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實在不能這樣佔您的便宜……既然您這麼喜愛這匹馬,我也很欣慰給阿布找到了適合的主人,我相信只要您的出價在六千鎊之上,那位先生一定不會跟您爭的。”

    掉了煙斗的胖先生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清醒過來,他呆呆地鞠了一躬說道︰“是的,這位……伯爵,不論您出什麼價,我都不會跟您爭的,這馬是您的了。”

    但是伯爵顯然並不滿意這種不具挑戰性的妥協,他皺了皺眉說道︰“難道今天的拍賣是設了上限的嗎?難道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出價來購買自己喜愛的東西嗎?”他這話是沖著主持拍賣的經紀人問的,經紀人在他閃電般的一瞥之下,激靈了一下,連忙回答道︰“當然不是,伯爵,當然不是。這馬是您的了。”他當的一聲敲下拍賣槌,然後宣布,“二十萬英鎊,成交。”

    全場騷動起來,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說話聲,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聽到的,居然會有人出價二十萬鎊去買一匹只值五千鎊的馬。站在台階上的經紀人茫然失措地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詢問賓利先生︰“拍賣還要繼續進行嗎?”

    是的,二十萬鎊已經足夠還清所有的欠款,霍華德莊園保住了,甚至達西先生借給賓利先生的那些錢也都可以清償了,賓利先生可以毫發無損地從這場財務危機中脫身了。賓利先生又一次站起來,他先向列斯特伯爵鞠了一躬說道︰“不管您是如何打算的,伯爵,您的這份恩情我將終生銘記在心。”然後他面向全體來賓說道︰“先生們,既然我有了足夠的資金來清償債務,就沒有必要拍賣我的產業了,非常抱歉讓各位徒勞往返。”

    在場的親友紛紛過來向賓利夫婦握手道賀,而經紀人則忙著與那些債權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但是列斯特伯爵的頭餃和信用都是無可置疑的,因此在經紀人小跑到列斯特伯爵身邊低聲請示了幾句什麼之後,伯爵僅僅是點了點頭,那些人就像是得到了國王的保證書一樣,紛紛作鳥獸散。

    賓利先生的破產悲劇就這樣意外地以喜劇收場,實在應該舉行一場宴會大肆慶賀一番,但是鑒于僕人已經被遣散了一多半,而所有的家具物品又都堆積到了室外,所以來賓們在道賀之後也就很識趣地紛紛告辭,打道回府,讓賓利一家人有足夠的時間去消化自己的幸運,並將家園恢復常態。最後留下來的只有達西夫婦,他們在金錢方面的損失也因為這場意外的拍賣而得以彌補,無疑也很是欣慰,現在因為賓利先生和簡只顧相擁喜極而泣,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就暫代起主人的職責,與來賓們一一話別。

    趁著場面亂紛紛的時候,瑪麗走到列斯特伯爵身邊,她伸出自己的右手,說道︰“列斯特伯爵,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您的慷慨之舉挽救了天底下最善良的兩個人。”伯爵只是戲謔地朝她挑了挑眉,握住她伸過來的手輕吻了一下手背,卻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瑪麗不得不改口補充道︰“戴維,謝謝你。”

    伯爵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說句實在話,我買這匹馬的時候,滿腦子只想到了它對我的用處,至於去挽救這世上最善良的那兩個人,我倒是想都沒有想過。不過既然您一定要有所感謝,那麼不如以身相許?”

    他是壓低了聲音說這番話的,就更增加了話語中挑逗的成分,瑪麗又一次氣惱莫名,她冷下臉來,一扭頭便走開了,不去理睬那個無賴。伯爵低低地笑著,吩咐僕人給他備馬。

    這個時候,賓利先生走過來,他直到此時才相信自己的好運,相信自己真的擺脫了厄運,因此他對列斯特伯爵真的是感激涕零,千言萬語也表達不完他的感謝之情。列斯特伯爵應對的非常好,足以表現出一個貴族的自尊與慷慨,令人肅然起敬,倘若瑪麗沒有聽到他方才的唐突的話語,簡直會以為是換了一個人。

    然後列斯特伯爵便上了馬,在他出發前,伊麗莎白突然問道︰“請問伯爵先生,您打算將那匹全英國最昂貴的馬干什麼用呢?”

    伯爵恭謹地微微鞠了一躬,說道︰“達西夫人,那是一匹賽馬,我當然是用它去追逐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渴求的錦標。”說完他便策馬離去,留下霍華德莊園的眾人反復玩味他最後這句話的內涵。瑪麗突然有了一種心驚肉跳的不良預感,她覺得這匹馬的用處可能跟自己大有關系,而她見識過列斯特伯爵出人意料的手段,生怕他做出什麼令自己難堪的事來。

    隨後的幾天,霍華德莊園又是一番忙碌的景象,只不過這一次與前兩周不同,充滿了歡欣與輕松,而不是看到每一樣物品都黯然神傷。瑪麗一忙起來就顧不上擔心列斯特伯爵可能采取的下一步舉措了,直到有一天簡請來鎮上的裁縫來給她裁制新衣,她才想起來自己的生日快到了。

    瑪麗在一大堆高檔衣料中選擇了一種極其輕柔的淺藍色柔光絲緞,做成舞裙後布料會自然懸垂,而裁縫精巧的剪裁則是錦上添花,她充分利用了面料形成的特定形狀,而用絲帶和包扣讓衣服看起來更加精致,並且令穿著者也更加從容享受。

    自詡為緊跟巴黎時裝潮流的裁縫沾沾自喜地告訴霍華德的女士們,目前倫敦和巴黎最流行的兩種時裝風格分別是海倫式和克洛奧佩特拉式,前者強調自然舒適,讓身體本來的輪廓顯得更美,具有古希臘的遺風,後者勝在簡潔誘惑,具有古埃及的特色。而瑪麗選擇的海倫式剪裁風格無疑更加符合英國淑女的本色。

    為了給瑪麗慶祝二十一歲生日,簡打算在霍華德舉行一次舞會,一方面是由于在這段時間裡,瑪麗的勤勉鎮定給她助益良多,另外一方面,在霍華德終于擺脫了困境之後,大家都想有個理由來快樂地慶賀一番,而瑪麗的生日可謂恰逢其時。

    於是請柬發出去了,客人們也都請妥了,瑪麗本來希望舞會規模小一些,可是她白白的要求了,大家都認為她是在客套而已,賓客的名單足有十碼長,而列斯特伯爵的請柬更是賓利先生親自騎馬給送去的。

    舞會的前一天,霍華德莊園的客房又全都住滿了人,其中包括從倫敦趕來的賓利小姐和赫斯脫夫婦,賓利小姐比以往有禮貌了很多,也很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不再頤指氣使地以女主人自居了,對於簡來說,這也算是這場變故的一個意外的收獲。

    賓利小姐在霍華德莊園有些孤單,她的姐姐只要一來就會被小艾倫所吸引,而其他人要麼是不願意搭理她,要麼是被認為過于乏味而不入賓利小姐的青眼,所以瑪麗又很榮幸地被賓利小姐當成了閨蜜。她很得意地給瑪麗展示她在倫敦新做的帽子和手套,還有她的舞裙是克洛奧佩特拉式,將她的身姿襯得越發挺拔婀娜,具有女王風範。

    當然瑪麗也請她觀賞了自己的舞裙,那裙子真漂亮,讓賓利小姐挑剔的眼光和嘴巴都說不出什麼缺點,可是她又轉而抱怨哥哥嫂子過于偏心,肯為瑪麗支付服裝費,卻不肯為她這個新妹妹多花一個便士。不過這話現在她可不敢光明正大地抱怨出來了,因為她還想保留在霍華德做客的權利。

    瑪麗收到了不少生日禮物,大多數親朋好友都是將禮物提前親手交給瑪麗,或者是派人送來,其中也不乏一些貴重的禮物,比如此次達西夫婦就送了她一條瓖著七顆海藍寶石的項鏈,非常華貴,簡直讓瑪麗受寵若驚,她隱隱覺得似乎大家都以為列斯特伯爵的慷慨之舉與她有莫大的關系,對此她欲辯不能,只得聽之任之。

    且說舞會當天,霍華德莊園煥然一新,一個月之前的頹態已經一掃而空。舞會定著下午開始,早餐時,大家全都聚集在餐廳裡,這個時候管家走了進來,他的神態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慣例,早餐時間裡是不需要僕人服侍的,所以大家都看向他。管家鞠了一躬,稟告道︰“老爺,太太,翡翠谷莊園的列斯特伯爵派人送來了瑪麗小姐的生日禮物。”

第60章 求婚的序幕

    瑪麗的生日這天注定是她生命裡不平凡的一天。

    從早餐時間起,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一些不平凡的事。首先是一向恪守規矩的管家打破常規走進餐廳稟告說,翡翠谷莊園的列斯特伯爵派人送來了瑪麗小姐的生日禮物。賓利先生早已經恢復了他開朗的性格,聽了這話便高高興興地說道︰“哦,把瑪麗小姐的禮物拿進來吧,史密斯先生。”他調皮地朝瑪麗眨了眨眼,繼續說道,“我忘了告訴你,瑪麗,那天我去翡翠谷莊園送請柬時,列斯特伯爵說過要送你一份小禮物做為生日當天的驚喜。”

    賓利小姐又一次嫉妒地兩眼放光,她也跟著嚷嚷︰“是什麼禮物,史密斯?拿進來給大家看看!”瑪麗在心裡默默禱告,希望真的是驚喜,而不是驚嚇。

    但是管家史密斯先生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用訓練有素的僕人那種不動聲色的語氣板板地說道︰“那禮物太大了,拿不進來,老爺。我已經派人將它牽到了餐廳的窗戶外面,請您到窗口去看吧。”

    賓利小姐第一個跑到了窗口,其他人為好奇心所驅使,也紛紛放下刀叉和餐巾,簇擁到朝向庭院的那兩個窗口前面。賓利小姐一看清外面的東西,便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她完全呆住了。瑪麗也急急地想去看看,可惜她動作慢了一步,被擋在了眾人的後面,但是僅僅一霎那的工夫,人們就閃開了,給她讓出空兒來,好讓她能看清楚她的生日禮物。

    窗外是一匹黑馬,毛色油亮,佩戴著全套昂貴的絲絨鞍韉,由一個面容清秀的小馬僮牽著韁繩,正在悠閑自得地甩著尾巴,大嚼窗下花壇裡的玫瑰花。賓利先生一眼認出了那匹馬︰“阿布,是阿布。”喧嘩的人聲打擾了阿布的早餐,它不滿地抬起頭來打了個響鼻,用舌頭將掛在嘴邊上的一朵粉色戴安娜玫瑰花蕾舔到嘴裡,繼續津津有味地吃著。

    沒錯,這正是那匹身價二十萬英鎊的純血黑馬阿布,現在大家終于知道了列斯特伯爵買它的用途——它又被送了回來了,而且是做為瑪麗小姐的生日禮物!

    賓利小姐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她使勁抓著自己的領口,身體搖搖欲墜,大家連忙扶她到椅子上坐下,又亂著去找嗅鹽。在這陣慌亂中,瑪麗眼尖地發現在阿布的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閃亮亮的東西,那可不是韁繩和轡頭的組成部分,她果斷地向窗外探出身子,顧不得玫瑰刺扎手,就那樣從馬脖子上將那串東西扯下來,握在手中,然後她鄭重其事地回轉頭對賓利先生說道︰“列斯特伯爵真是太有紳士風度了,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將你最喜歡的馬送回霍華德莊園來。可是我覺得賓利先生你不能接受這份厚禮,伯爵對霍華德已經是仁至義盡,這讓人承受不起。我認為你應該立刻派人將馬匹送回去。”

    她這樣欲蓋彌彰地將伯爵對她的情意轉加到了賓利先生身上,好像伯爵是為了向霍華德莊園充分顯示慷慨才把阿布送回來的,而僅僅借用了她的生日禮物的名義。可惜賓利先生沒有體會出她的用意,只聽賓利先生撓了撓頭,回答道︰“可是瑪麗,我恐怕不能回絕伯爵的好意,這畢竟是送給你的禮物。”而且有一點賓利先生沒有說出來——將送出的禮物退還回去,是一種絕交的表現,賓利先生絕對不想如此得罪自己的恩人。

    賓利小姐猛然被一大撮嗅鹽給刺激得清醒了過來,她聽到了瑪麗和賓利先生的對話,巴不得列斯特伯爵沒有愛上瑪麗,更巴不得瑪麗徹底得罪列斯特伯爵,現在聽瑪麗這麼撇清,便連忙附和,不過她提出的意見卻是這樣的︰“我認為瑪麗小姐說得對,應該把馬送回去,我們無需如此承列斯特伯爵的情。畢竟伯爵出錢拍下這匹馬,是他自己的心願,又沒有誰求他這麼干的,談不上誰佔了誰的便宜。倘若我們收下這匹馬,那就意味著就得承認被伯爵資助了二十萬英鎊的事實,這可真劃不來。”

    但是她這種自私的意見惹惱了她的哥哥,賓利先生激動地反駁道︰“卡洛琳,我從來不想否認承受了伯爵二十萬英鎊的資助,不論伯爵有沒有把馬送回來,這一點都不會改變,並且將來我一定會設法將錢還給伯爵的,方才的話我請你以後不必再提,我可不想被人看做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賓利小姐很不高興,便不再說話,這裡賓利先生懇切地對瑪麗說道︰“瑪麗,這匹馬是列斯特伯爵送給你的,你可以自己來決定是否送還,不論你是如何決定的,我都會支持你的。”但是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瑪麗已經改變了主意,現在她已經清楚列斯特伯爵的用意了——他是篤定她絕對不可能將馬送回去,那就意味著霍華德莊園與翡翠谷莊園的絕交,為了賓利夫婦,她也不能這麼做。

    於是她不得不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對牽馬的僮僕說道︰“請回復列斯特伯爵,謝謝他的好意,我收下這份意外的禮物了。”年輕的僕人摘下帽子來鞠了一躬,高高興興地走掉了,至於阿布也有霍華德莊園的馬夫來制止它繼續糟蹋玫瑰花,而將它牽回了原來的馬廄。看來阿布很高興回到原來的家,它毫無反抗地溜達著回去,還不時用脖頸蹭一蹭馬夫的頭髮。

    大家回到餐桌前繼續用早餐,但是心情各異,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列斯特伯爵將要向瑪麗求婚的節奏,令她心亂如麻。瑪麗的手中還握著那條項鏈,她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不久就借口要回房間試穿下午舞會的衣裙而提前退席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倒在床上,不禁呻吟了一聲——那個無賴就不能放過她嗎?她恨恨地將手中的項鏈遠遠地丟到房間的一角,寶石相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原來那正是在佛羅倫薩時列斯特伯爵送給她的十二星座的項鏈墜,現在它們全都串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

    瑪麗煩惱地將自己的頭髮都給抓亂了,正在她糾結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簡溫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瑪麗,我可以進來嗎?”瑪麗連忙起身給簡打開門,簡走進來仔細打量著瑪麗的神色,問道︰“瑪麗,你跟列斯特伯爵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簡直糊涂了,難道真像麗萃分析的那樣,列斯特伯爵愛上了你,為了取悅你,所以才對霍華德莊園施以援手的嗎?”

    瑪麗搖了搖頭,虛弱地說道︰“別問我,簡,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個人太討厭了,總是這麼讓我難堪。”簡眨了眨眼,微笑著將瑪麗拉到梳妝台前坐下,一邊給她重新梳理頭髮,一邊絮絮地說道︰“親愛的,你這樣說,我可就越發拿不定主意了,要知道,女人家往往嘴裡面這樣說,心裡面卻那樣想。那匹黑馬……已經把列斯特伯爵的心意表露得夠明確的了,老實說,剛才我和伊麗莎白交談了一下,我們都認為伯爵的確是女人家很難拒絕的結婚對象,不過雖然大家都在議論這件十拿九穩的事,我卻覺得他未必中你的意,我原本覺得那位裡斯本牧師與你更加合適……你從來都是個很有自己主張的姑娘,所以倘若你真的並不滿意這樁婚事,我一定不會勉強你接受他——雖然他對霍華德莊園有恩情,可是依舊比不上我妹妹的終身幸福重要,我和查爾斯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去報答他,你不必考慮我們的感受……”

    瑪麗默默地將手中的小發釵一個個遞給簡,並沒有說話,因為簡的話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態度,她雖然聲稱會完全為妹妹的幸福著想,其實也是在提醒瑪麗不要貿然拒絕列斯特伯爵,霍華德莊園承擔不起得罪伯爵的後果,她在告誡瑪麗要想一想得罪了這位大人物的害處,提醒她要考慮一下自己親戚們的感受,並且她與伊麗莎白都認為瑪麗能夠攀上這門親事,實在是始料未及的福分,倘若接受了,便會皆大歡喜,對每個人都有莫大的好處。

    然而瑪麗已經不是那個沒有自己主張的小姑娘了,她看著鏡子裡的簡,溫婉地笑道︰“哦,簡,別為我擔心,我並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我只是沒有料到列斯特伯爵會如此垂青于我,這實在是太抬舉我了,我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魅力呢。”她指了指丟在角落裡的項鏈,接著說道,“你瞧,這些花樣兒都把我嚇壞了,簡直是六神無主。”

    簡驚喜地走過去拾起項鏈,認真打量︰“噢,太精美了,多麼浪漫!能夠有這樣一位衷心愛戀你的追求者實在是令人羨慕呢,伯爵實在是太用心思了。”她走過來,把項鏈戴在瑪麗的脖頸上,隨即低嘆道︰“真是太美了。”

    瑪麗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些項墜,說道︰“不但用心思,還要有財力。要我說來,這份心思倒也並不難得,只不過並不是每個墜入情網的小伙子都有這份財力,所以伯爵才顯得與眾不同,而與眾不同是浪漫愛情必不可少的條件。”

    她的話裡有淡淡的諷刺意味,心思細膩的簡聽出了一絲不滿的情緒,她敏銳地猜出了瑪麗的想法,便安撫道︰“親愛的瑪麗,伯爵用這種興師動眾的方式來求婚,確實有些不妥,然而他的情意還是很真摯的,誰能保證一個陷入熱戀中的人還能有理智冷靜的頭腦,將每件事都處理得妥妥帖帖呢?”

    瑪麗看了一會兒掛在自己脖頸上的那些璀璨的寶石,才回答道︰“是呀,我發現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總是比普通人容易得到別人的諒解,因為他們有任性的本錢。”她解下了那串項鏈,換上了伊麗莎白送給她的那條系著七顆海藍寶石的項鏈,在十二星座項鏈的對比之下,這條原本非常美麗的項鏈顯得黯然失色。

第61章 求婚的理由

    瑪麗沒有佩戴列斯特伯爵送來的燦若星辰的十二星座項鏈,而自作主張地戴上了一條相對而言顯得寒傖得多的項鏈,這讓簡心中有些不安,不過她倒也並沒有過多的擔心,說到底,哪個姑娘能夠拒絕像列斯特伯爵那樣的求婚者呢?於是她笑了笑。說道︰“唔,那條項鏈的確是太張揚了,倘若戴著去參加舞會,會被人閑話的,換上現在這一條也好,很襯你的眼楮的顏色。”

    瑪麗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倒不是為了怕人閑話才不戴的,反正現在說我閑話的人已經塞滿了德比郡——虱多不癢,我是因為沒有同樣風格的寶石項墜,寫上yesido的答復語,所以才忍痛割愛的。”簡忍不住噗嗤笑了,她沒有想到瑪麗還如此會說笑,便說道︰“你現在說話的樣子可真像伊麗莎白。”瑪麗嘆了口氣,說道︰“但願我有麗萃那樣的好運氣吧。”

    這一次簡可是毫無保留地夸贊起了列斯特伯爵,說他財產是如此的豐富,人品又是那般的高尚,堪為瑪麗的良配,她預言瑪麗的婚姻一定會像伊麗莎白與達西先生以及她自己與賓利先生一樣幸福的,又說一旦他們訂了婚,父親會多麼的高興,母親又會多麼的驕傲,就連吉蒂的婚事都會受益,連帶著彭伯里和霍華德的社會地位都會得到相應的提高……

    現在簡對這樁婚事完全放了心,她說得那麼高興,似乎整個家族都會因為瑪麗所嫁的夫婿而獲益匪淺,她只忘了強調一點,就是她的妹妹能否在這樁眾所期盼的婚事中是心甘情願的,因為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瑪麗最初的不情願的表現,被她看成是了假痴假呆,或者是少女婚前患得患失的常見心理,所以不足為奇。

    當簡終于把瑪麗的頭髮給梳理好了之後,瑪麗表示希望能夠單獨待一會兒,不想被旁人打擾,簡當然應允了。她在走出房門時,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瑪麗,有一件事我差點兒忘了告訴你——之前我並不知道列斯特伯爵會提出求婚,所以我特意邀請了裡斯本牧師來參加你的生日舞會,他正在附近的克利夫蘭郡視察教區,回信說今天上午會到達這裡。噢,這下我大概是多管閑事了。”

    瑪麗有些意外,不過她想了想,說道︰“沒有關系的,我對裡斯本牧師原本就沒有什麼期待,既然已經請了他,就當他是個好朋友那樣來接待好了。”簡深表同意,朝她微笑了一下,便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帶上了。

    瑪麗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自問道︰“也許我應該嫁給他,畢竟我曾經愛過他,即使是現在也不能說不動心。並且,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流言蜚語一定已經傳遍了周圍的村鎮,倘若我答應他的求婚,這便是最羅曼蒂克的一件事,可是倘若最後婚事落空,他會受到大家的同情,而我則是名聲掃地,即使是父母和姐姐姐夫家恐怕都不能容身……可是,多麼不甘心,多麼不甘心呀!”

    她這樣想著,不禁又一次悲嘆身為女子的不幸,即使如簡和伊麗莎白那樣出色的女性都要仰仗丈夫的愛護和照拂,一旦失去了這種身份,便什麼都不是。她伏在梳妝台上哭了一會兒,心裡面變得空空落落的,但是悲傷也隨著淚水流走了。她重新整理妝容,決定勇敢地面對現實下樓去,因為有一些客人已經在上午提前到達了。

    瑪麗下樓的時候,正有一撥客人剛好下了馬車,其中就有裡斯本牧師,只聽著柯林斯先生以他那特有的繁文縟節在對裡斯本牧師進行著全方位的阿諛奉承。裡斯本牧師彬彬有禮地跟柯林斯先生寒暄著,但是態度明顯比柯林斯先生要來得冷淡,賓利先生正在忙著招待另外一批客人,一時顧不過來所有的人,就在裡斯本牧師四處打量的時候,他看到了正從樓梯上下來的瑪麗,瑪麗確信自己面頰上的淚痕已經完全被遮蓋住了,可是裡斯本牧師的目光只在她的眼角稍作停留,就讓她陡然生出無所遁形的感覺。

    “班納特小姐,”裡斯本牧師唇邊浮現出和煦的微笑,他鞠了一躬,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非常榮幸能夠受到令姐的邀請,來參加您的生日舞會。請允許我祝您生日快樂。”

    瑪麗走上前來與他握手︰“謝謝您,裡斯本先生。很高興再次見到您,最近我經常回憶起在佛羅倫薩與您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

    裡斯本牧師的眼楮熠熠生輝︰“是的,佛羅倫薩……那是天使都不敢踏足的地方,我很高興您喜歡那裡,很多年輕的小姐寧可去威尼斯,那裡好玩而可供取樂的東西更多。”

    賓利先生這個時候走了過來,加入了談話︰“可是最能兼顧風雅與歡樂的娛樂當然還是在英國鄉間,不是嗎,牧師先生?您喜歡跳舞嗎?”

    裡斯本牧師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柯林斯先生就已經開始喋喋不休地贊美起裡斯本牧師的“瀟灑的舞步”,等柯林斯先生終于停下來喘口氣時,裡斯本牧師轉向瑪麗,說道︰“我雖然沒有柯林斯先生所稱贊的那樣盡善盡美的舞步,不過我依然很希望能有幸與您跳舞,班納特小姐,請問我可以請您跳今天的開場舞嗎?”

    瑪麗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她靜靜地盯著他的眼楮,他的眼楮深邃沉靜,目光堅定,他那古希臘雕塑一般俊美的臉龐,有了稜角分明的線條,但是沒有一絲感情的波動。還沒有等瑪麗回答,一旁的柯林斯先生就自作聰明地插嘴說道︰“呵呵,裡斯本先生,我想本來瑪麗小姐是非常願意與您跳開場舞的——誰會拒絕與您這樣一位杰出的舞蹈家共舞呢?但是我想今天瑪麗小姐有充足的理由去跟另一位先生跳開場舞,您知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姑娘們才有理由拒絕其他小伙子的邀請……”他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地暗示瑪麗有了一個公開的追求者。

    裡斯本先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迅即恢復了平靜,他轉向瑪麗,冷峻地問道︰“這樣啊,我可以問問這個幸運兒是誰嗎?”柯林斯先生急不可耐地揭出了謎底︰“您想都想不到的,是一位大貴人,全英國最富有最慷慨的人……”

    裡斯本牧師沒有再說話,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瑪麗能夠讀到他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所蘊含的深深的失望,這令她莫名地感到難受。於是她轉過頭去看向窗外,這個時候裡斯本牧師幽幽地說話了︰“方才我從馬車裡,看到樹林那邊的河邊有大片的黃色百合花正在盛開,班納特小姐,能勞駕您跟我一起去觀賞嗎?”

    想到他的這種托辭是因為有話要對她講,瑪麗心中有些慌亂,但是她想最好是能夠把該說的話全都趁早說清楚,於是她點點頭表示同意,便上樓去取帽子和遮陽傘,下樓的時候,她看到等在門廳外面的回廊下的裡斯本牧師正在與賓利小姐談話,他們看來談得很投機,瑪麗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可能相互欣賞,同時思想與習慣也相距甚大的人,現在卻湊在一起,神情專注,甚至稱得上是嚴肅,賓利小姐侃侃而談,而裡斯本先生則只是在不斷點頭。

    瑪麗一下樓,賓利小姐便瞟了她一眼,招呼都不打扭頭就走開了,瑪麗近來已經習慣了賓利小姐的無禮行為,也不跟她計較,裡斯本牧師微笑著向她伸出手臂,她便挽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撐開陽傘,慢慢沿著花園中的碎石小徑向樹林那邊散步。

    穿過那片樹木蔥蘢的小樹林,他們來到了河邊,河水流淌得很慢,在礫石間泠泠作響,河灘上長滿了大片的黃百合花,在陽光中閃耀著碎金般的光澤。這裡可真是賞花賞景的好地方,可惜的是走著河邊的兩個衣著光鮮姿容秀麗的青年人卻都沒有心思去欣賞這自然的美景。

    裡斯本牧師本來一直低頭走著,這個時候他突然停住腳步,猛然轉過身來說道︰“班納特小姐,我原本以為您跟我所認識的那些年輕女子是不同的——不會被金錢所打動,不會為了貪圖奢華的物質享受而屈身下嫁,但是我來這裡之前就聽到了傳聞——您就要跟列斯特伯爵訂婚了嗎?”

    瑪麗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樣的坦率的指責意味著什麼?普通的朋友也許僅僅是心裡面想想,而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吧?但是她一向不把裡斯本牧師看成是普通的朋友,所以也就直言不諱地說道︰“是的,裡斯本先生,這件事現在已經是遠近皆知,雖然伯爵還沒有提出正式的求婚——用更加符合傳統習俗的方式——但是沒有人懷疑他會在今天晚上的舞會上提出來,我也不打算拒絕。我沒有您想得那樣清高自詡,而且即使是清高的女子,也一樣要為衣食而折腰。我想您是明白我的處境的,我還有別的選擇嗎?”瑪麗說道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哽咽了,這些她連自己的姐姐都不會吐露的心聲,怎麼可以說給一個相交不深的男子聽呢?可是這也正是裡斯本先生的獨特魅力所在,也許是職業的關系,他總能輕易讓人在他面前打開心扉。

    現在裡斯本先生那冰凍的外殼融化了一些,他銳利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的唇角流露出同情與摯愛,他輕輕說道︰“瑪麗,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你當然可以有別的選擇。上帝安排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我沒有龐大的財產,但是在奧斯湖畔的普利橋鎮,我有一處產業,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非常適合喜歡寧靜的鄉村生活的人居住,此外我每年有三千鎊的固定收入……”

    瑪麗詫異地盯著裡斯本先生,裡斯本先生從來沒有這樣的柔情似水過,他單膝跪下,右手握住瑪麗的手,說道︰“請嫁給我吧,瑪麗,讓我成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河邊的黃百合們蕩起了一陣漣漪,又像波浪一般陡然分開了一道波痕,然後就像喜歡笑鬧的孩子們那樣爭先搖晃著手臂,在風中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第62章 情敵

    瑪麗沒有料到裡斯本先生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提出求婚,但是她心中並沒有感到喜悅,倘若說從前她曾經被列斯特伯爵撥動了心弦,對於裡斯本先生她卻從來沒有過絲毫的愛意,她敬佩他意志堅定、學識淵博,但是他對人對事的那種激烈的偏執雖然他自己隱藏得很深,她卻能夠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並深深感到戒懼——她與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橫亙在她與列斯特伯爵之間的是身份地位財富的懸殊,而橫亙在她與裡斯本先生之間的則是思想的差異和旨趣的迥異。

    瑪麗倒退了半步嗎,又急又窘地低聲喊道︰“請快些起來,裡斯本先生,這讓別人看到像什麼樣子。”裡斯本先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龐有些不正常的紅暈,眼楮神采奕奕,讓他看起來英俊非凡。他一言不發地等待著瑪麗的答復。

    其實不論什麼人什麼事瑪麗都不習慣拒絕別人,但是這次她真的只能說抱歉︰“我很感謝您向我求婚,想到我這樣一個沒有見過世面也沒有什麼出眾才藝的女子卻得到了您的垂青,我深感榮幸和驕傲,然而我只能說抱歉,裡斯本先生。想來您是不願意我嫁與依仗財勢驕人的淺薄之徒,才如此的慷慨仗義,但是我一向認為婚姻的前提是愛情,所以……”

    裡斯本先生敏銳地抓住了她的未盡之詞,他大聲宣稱︰“可是我是愛您的呀,從第一次見到您開始,您的風姿就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以後的每一次見面,都在不斷挑戰著我終身不娶全身心奉獻教會的決心。也許,列斯特伯爵對您的高調張揚的求愛是一個契機,但是上一次與您見面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想向您求婚了。只是我不知道,我捉摸不透您的情感,所以才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愛情。直到今天,我終于不能忍耐,難道您真的要為了二十萬鎊就將自己賣給列斯特伯爵嗎?恰如您所言,婚姻的前提是愛情,這種僅僅出于感恩和無奈的結合,在上帝面前也不會被認可的。”

    瑪麗有些尷尬地用手中的遮陽傘去驅趕水邊的飛蟲,她還不會用優雅理智的言辭拒絕求婚者,說到底,哪個姑娘能夠在這方面訓練有素且保持冷靜莊嚴呢?這個時候,裡斯本先生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於是他也冷靜了下來,用比較低沉的聲音問道︰“您討厭我嗎?”

    “當然不是,裡斯本先生,我非常推崇您的品行和學識,但是這些並不是愛情。其實倘若您仔細去揣摩自己的內心,您會發現您方才所說的對我所產生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愛情,那僅僅是一種吸引,也許列斯特伯爵的存在強化了這種吸引。”瑪麗終于大膽地說出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完之後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裡斯本先生顯然也很震驚,他愣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瑪麗,好像第一次認識她,第一次聽到別人將他心底的陰影給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些曾經的不甘與痛恨,那些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直視的丑陋的嫉妒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撲面而來。

    瑪麗這個時候感到了羞愧和抱歉,但是她再也不想停留了,也不想收回自己的話,所以她匆匆含糊地道了一聲抱歉,便轉身向大宅跑去,裡斯本先生沒有挽留她,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的背景漸行漸遠,心中升起了久違的模模糊糊的傷感。良久之後,他為自己還有這種脆弱的情感而自嘲的一笑,他不是早已經克服了這種平凡人的軟弱與羞恥心了嗎?上一次他感到傷感是在什麼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青澀的少年吧。他這樣悠悠地想著,邁著沉穩的步子堅定地向大宅走去,那裡會有一個熱鬧的舞會,而他並不想失禮地不辭而別。

    舞會是在傍晚時分開始的,因為是盛夏,屋裡不論放多少冰塊還是感到悶熱,所以在太陽落山之後,庭院裡便點起了無數的火把,把周遭映照得燦如白晝。台階的一側樂隊在起勁地演奏著歡快的曲子,宅邸前面的大草坪被布置成了舞池,就在半個多月之前,那裡還舉行了一場令人難忘的拍賣會。在庭院的一角擺開了十幾張餐台,各種冷餐、飲料、水果和糕點琳瑯滿目,跳舞跳累了的人們就可以在這裡休息吃喝一番。

    列斯特伯爵在舞會前準時入場,並且一如人們預料的那樣邀請瑪麗跳了兩個開場舞,但是他在神態上並不趾高氣揚,甚至談不上神情自若,他有些拘謹,有些察言觀色地跟瑪麗搭訕著,似乎很怕瑪麗隨時都會發怒的樣子,恰像是個擔驚受怕的情人。這些都在瑪麗的意料之中,她所沒有想到的是,當列斯特伯爵與裡斯本先生踫面時,她似乎從兩個人目光的交鋒中看到了飛濺的火光,嗅到了一絲金戈之氣。但是這只是轉瞬間的感覺,很快這兩個人便面帶笑容地交談起了法國的局勢,似乎意見和觀點並無相悖之處。

    後來當舞會開始之後,裡斯本牧師便站到了陽台上,手中擎著一杯酒,俯瞰霍華德莊園的夜景,獨自沉吟。而列斯特伯爵在與瑪麗跳舞,並且一邊跳舞,一邊談話。

    “瑪麗,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氣。”

    瑪麗沒有回答,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他們又跳了一圈轉回來,伯爵又接著問︰“您討厭我嗎?”

    這是一天裡瑪麗被第二次問到這個問題了,她想了想,說道︰“不,我只是討厭自己的命運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覺。”

    列斯特伯爵立即應聲道︰“我對此深有體會,瑪麗。最起碼在我十四歲之前,我都被這種感覺深深困擾著,你見過我母親生前的女僕了,她告訴過你我母親因為傷寒而丟掉性命的往事,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做自己命運的主宰者,保護好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我對你所做的事,全都是出于強烈的愛情。”

    “你實現了自己的誓言,但是在東方有一句格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了自己的私欲而將其他人的命運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能將這種做法稱之為愛情嗎?”

    “可是倘若我不讓情勢發展到這一步,不讓你沒有選擇地只能與我訂婚,你覺得你依附著自己的姐姐姐夫生活,就是在掌握自己的命運嗎?你知道有多少才華橫溢的女子,只因為狹隘的自由觀念而選擇終身不嫁,最後都悲慘收場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打算著孤獨終老嗎?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可是倘若我任由你滋長這種老姑娘的暮氣,很快你就像一朵花兒那樣枯萎了,在為別人家的孩子無私奉獻中耗盡自己的青春,沒有任何價值,也享受不到任何生活的歡樂……”

    瑪麗發現自己今天遇到的都是雄辯家,伯爵說的似乎很有道理,而且瑪麗注意到,他的激動的情緒和連珠炮似的言辭已經引起了周圍的人的注意,本來大家就都在好奇伯爵會選擇什麼方式正式求婚,現在每個人都在向她的這個方向觀望,瑪麗覺得很窘,她可不想如此吸引眾人的注意力。於是談話暫停了,只在一曲終了,互相行禮時,伯爵瞅準機會,壓低聲音說道︰“今晚午夜時分,還在老地方見面吧。”

    瑪麗想起他上次不老實的舉動,怒道︰“我不會去的。”

    伯爵輕輕笑了,他讓她挽著自己的手臂,送她回座位上的時候,雲淡風輕地說道︰“我並不在意當眾跪下求婚,只要你不介意再一次為方圓一百英裡的人們提供三個月的談資。”

    瑪麗狠狠地甩開他的手臂,走開了,但是他知道她妥協了,便帶著滿意的笑容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的目光與站在陽台上的裡斯本牧師偶然相遇,他在心中不自覺地穿戴上了盔甲,裡斯本先生面無表情地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高腳杯,列斯特伯爵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從身旁經過的侍者的托盤裡拿起一杯波爾多葡萄酒,向裡斯本先生舉了舉杯,便一飲而盡。

    舞會很成功,酒水供應充足,菜品精致美味,樂隊的演奏也是盡善盡美,受邀的賓客中年輕人佔了大多數,因為大家都玩兒得很盡興,只除了一點兒讓某些喜愛看熱鬧的人遺憾——列斯特伯爵沒有當眾求婚,這讓多少期待著黑馬事件再次重演的人失望呀。不過瑪麗的至親們倒是都松了一口氣,簡和伊麗莎白都希望瑪麗的訂婚過程能夠更加符合習俗,而不是標新立異,畢竟太過激烈的情感表達不是英國人的習慣。

    舞會結束以後,少數路遠的客人被留下來第二天再出發,裡斯本牧師便是其中一位。他在今天的舞會上一直很沉默,不過鑒于他的身份和他對於瑪麗的可能存在的情意,簡也很是理解,對待他很是友善,奇怪的是,就連賓利小姐也對裡斯本牧師頗有好感,尤其是在她聽說裡斯本牧師很得坎特伯雷大主教以及多位政要的青睞之後,這個英俊的小伙子一下子變得富有魅力起來。

    雖然列斯特伯爵就住在臨近的莊園,賓利先生依舊熱情地留宿,列斯特伯爵盛情難卻,也就順水推舟了,原來賓利先生是在竭力創造條件好讓伯爵與瑪麗能夠獨處,舞會上人多眼雜,機會不多,但是第二天就有大把的時間給情人們去互訴衷腸了。他的一片好心不知道讓多少人暗喜,更不知道讓多少人暗恨。

第63章 第二次約會

    當晚,瑪麗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雖然已經疲倦不堪了,卻絲毫沒有睡意,因為她還記得伯爵的邀約,她不能想象倘若自己爽約的話,那個人惱怒之下會做出點兒什麼事情來。也許他真的會跑到她的窗下彈著吉他唱情歌,那樣的話,她就真的沒臉見人了。

    在她摘掉自己發髻上的那些裝飾品的時候,她的妹妹吉蒂跑進來,抱住她向她詢問是不是大家傳說的伯爵愛上她的事是真的,這個魯莽沒有心機的妹妹反反復復地求證,一門心思地猜測,還非要她答應成為伯爵夫人後給自己多少好處,又要瑪麗去拜托伯爵將她親愛的安德魯調回英國……瑪麗好不容易才把她打發出去。

    她感到自己有些頭疼了,恰好在這個時候,又響起了敲門聲,瑪麗以為吉蒂又跑回來囉嗦,便沒好氣地一把拉開門,說道︰“吉蒂,除了蕾絲花邊、小伙子和求婚,你那小腦袋裡就不能想點兒別的更有意義的事嗎?”

    然後她就僵住了,門外站的是最不可能的人——賓利小姐,只見賓利小姐傲慢地揚了揚自己的下巴,拿腔拿調地說道︰“說得對極了,這正是我要對班納特家的姑娘們說的話。”然後她用兩根手指夾著一張紙條,遞過來說道,“這是有人托我轉交給你的。”

    瑪麗沒好氣地接過紙條,說了聲“多謝”,也顧不得禮貌,當著賓利小姐的面便將房門關上了,門外傳來了幾聲諷刺的冷笑,然後瑪麗終于耳根清淨了。她打開紙條,見上面用熟悉的字體寫著幾個字︰午夜,河邊。

    瑪麗心裡覺得有些奇怪,他不是已經說過是在庭院中的老地方八角亭嗎?那裡四面都有灌木遮擋,是個情人幽會的好地方,但是轉念一想,今晚霍華德莊園的賓客很多,不少年輕人也許會趁著夏夜涼爽而玩鬧通宵,那個八角亭就的確不夠安全。

    將近午夜的時候,霍華德莊園萬籟俱靜,瑪麗確信連最精力充沛的吉蒂那幫年輕人也已經就寢了,於是她悄悄起身,換了一條在夜色中不很顯眼的深咖啡色裙子,離開房間,她的腳步很輕,走廊和樓梯上很靜謐,僅有牆壁上長明燈的微弱的燈光在閃爍,瑪麗有些不安,她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窺探著她的行蹤,她猛得回頭,走廊裡空無一人,她松了一口氣,推開大宅沉重的橡木門,月光在門廳的地毯上流瀉出一道銀白色的波痕,然後又被阻隔到了門外。

    今晚的月色朦朧,瑪麗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白天的烈日所留下的余溫在霍華德莊園的夜色裡慢慢地蒸騰,瑪麗沒有像上次那樣打起了冷戰,夜風輕柔,輕輕拂去了在宅邸裡感到的陰森,她沿著碎石小路輕快地向樹林那頭的河邊走去,雖然今晚的月光沒有上一次夜晚那樣明亮,但是這條路瑪麗走過無數遍,她即使閉著眼楮都能找到河邊那黃百合花盛開的地方,更何況就在白天的時候,她剛剛在那裡與裡斯本牧師進行過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

    瑪麗在走出宅邸大門的時候,恰好聽到大廳裡的座鐘響起了午夜的打鐘聲,所以當她來到河邊時,比約會的時間略晚,但是令她奇怪的是,河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黃百合花們靜靜地合攏著花瓣,在夜風中打著盹。這似乎不是列斯特伯爵的作風,雖然他不是一個紳士,在瑪麗的印象中,他卻是非常的守時,難道是因為自己遲到了五分鐘,他就等不及離開了?

    瑪麗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他似乎還不是那種死心眼兒的人,更何況女子在與人幽會時,遲到是一種自抬身份的手段,讓情人等著心焦乃至絕望,然後才給他突然出現的驚喜,似乎是戀愛成功百試不爽的秘訣。她還算來得早的,伯爵應該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不會在這樣的細節上糾結。

    不過今天夜裡這種戀愛中的手段被用到了瑪麗身上,她在河邊的月桂樹下足足又等了十分鐘,正要回去的時候,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然後列斯特伯爵就氣喘吁吁地出現了。不過他的樣子有些狼狽,頭髮亂了,沒有穿外套,白襯衣的衣領敞開著,露出一半胸膛,他的袖口半挽過手腕,整體看來有些狂放不羈。

    瑪麗聯想到自己來約會前的那一番精心打扮,對他的這種隨意不羈的態度有些怨氣,她不滿地說道︰“您遲到了,”她把那張寫著約會時間和地點的紙條遞到他面前,“先是改了見面的地點,並且還是請賓利小姐送來的紙條,然後又足足遲到了十五分鐘……好吧,我知道你一直自詡不是個紳士,不過倘若你是在另一場狂歡中匆忙抽身趕來的,我倒希望今後不會有這種勉強的約會。”列斯特伯爵的衣著很容易讓她聯想到入夜後他一直在與某些朋友飲酒作樂。

    列斯特伯爵聽到她的這番抱怨非但沒有慚愧或是惱怒,反而眼前一亮,他接過那字條看了一眼,朗聲笑道︰“我全明白了,賓利小姐真是樂于助人,有機會我要好好報答她。”然後他便含情脈脈地看著瑪麗說道︰“親愛的,不得不說,你生氣的樣子比平時要迷人多了。不過我保證今後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今天也是事出有因,我過後會向你解釋,現在讓我們談更重要的話題。”

    瑪麗斜睨他一眼,說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都已經設計好了嗎?我只希望你不會後悔,我只希望當你以後發現我並不是你所想象的樣子的時候,不會對我太壞……”她突然有些悲從中來,禁不住哽咽起來。

    列斯特伯爵連忙將她擁到懷裡,溫柔地輕聲說道︰“小傻瓜,你認為我把你想象成什麼樣子了?難道你認為我向你求愛求婚都是興之所致沒有過深思熟慮嗎?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嗎?”

    女人在軟弱或者是悲傷的時候,往往容易說出心裡話,所以這個時候瑪麗便哽咽著說道︰“可是,像你那樣富有的貴族,什麼樣的千金小姐追求不到,為什麼會來招惹我這樣一個既不美又沒有財產的鄉下女子呢?論地位,我比不上辛西婭小姐,論容貌,我不如達西小姐,論嫁妝,我也不像賓利小姐那樣有自己可以支配的兩萬英鎊。所以,我很害怕,我怕自己會真的愛上你——也許我已經愛上你了,可是我一無所有,能夠指望的只有你的愛情,像這種地位懸殊的愛情總是不會久長的,一旦情淡愛馳,我會處于多麼淒慘的境地!我倒是寧願遠遠地瞻仰著你,欣羨著你,也不想承受得到後再失去的痛苦……”

    她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個熱烈的吻給封緘住了,她的淚水還掛在臉頰上,這個時候就在唇齒的纏綿中添加了一絲淡淡的咸味兒,也許是伯爵過于熱情了,她的魂兒都差點兒被他吸出來,所以當她終于從窒息中掙脫出來,呼吸上一口空氣時,她把自己方才說的話給忘了個干干淨淨。

    伯爵用下巴廝磨著她的額頭和頭髮,喃喃說道︰“我真是幸福,瑪麗,又快樂又心疼,你的小腦瓜裡都在想些什麼,我在茫茫人海中獨自尋覓了這麼多年,終于找到了你,找到了世上唯一堪作我靈魂良伴的人,我怎麼會日久愛馳呢?”

    瑪麗現在想起了讓自己糾結的另一個問題︰“可是你追求的方式如此的霸道,先是用二十萬鎊買一匹馬,然後轉手把馬當禮物送給我,這不是讓人說我的閑話嗎?好像我是被你用二十萬鎊買來的!”

    伯爵這一次朗聲大笑起來︰“好貴的新娘!瑪麗,告訴我,你心目中幸福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

    瑪麗不假思索地說道︰“就是賓利先生和簡這個樣子的吧,也許不必像他們這麼富有,只要有一個小小的田莊,養一群雞鴨,還有奶牛,一個溫馨的家,夫妻相愛,有兩三個可愛的孩子,即使是全家只能喝菜湯、吃干面包也甘之如飴吧?”

    伯爵看著她,嚴肅地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賓利夫婦讓你產生了多大的錯覺。也許他們婚後是幸福的,可是你也看到了,禁不住風吹草動——倘若我沒有買那匹黑馬,倘若現在霍華德莊園被拍賣了,你能想象賓利夫婦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嗎?他們真的會喝菜湯吃面包也甘之如飴嗎?當生活質量一落千丈,短期內他們的愛情會起作用,他們會互相安慰支持,可是你姐姐再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去參加舞會了,她要在廚房和菜地中磨粗自己柔嫩的手指,她要去跟小商小販討價還價來節省自己的每一個便士,那個時候她還能保持自己溫柔和悅的風姿嗎?她會發現,她摯愛的兒子小艾倫以及她以後出生的孩子享受不到達西先生的孩子們所享受的童年生活,等孩子們長大了,她沒有錢送他們去接受高等教育,只能讓他們年紀輕輕就去做學徒,受打罵,那個時候她也不會抱怨她的丈夫的冒失嗎?”

第64章 壞心眼兒成就好事情

    瑪麗被列斯特伯爵所描繪的這一幅圖景給嚇呆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倘若不是伯爵慨然出手相助,簡極有可能會落到那種境地,那樣的話,簡和賓利先生的愛情還能夠持久嗎?她難過地發現她也不敢下斷語。

    “難道你認為金錢才是幸福婚姻的保障嗎?”瑪麗懷疑地問道。

    “當然,”列斯特伯爵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我並不是說金錢是幸福的唯一保障,但是金錢的確是幸福的一個不可或缺的保障。瑪麗,你沒有體會過那種捉襟見肘的日子,貧賤夫妻百事哀,不論雙方有多少深情,日復一日地為面包操心,只會將愛情消磨殆盡——我並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從自己的幼年生活中得到的經驗裡有感而發。那些聲稱金錢買不到幸福的人,只是因為他們太愚蠢,不配得到那麼多的金錢——倘若我的父母很富有的話,他們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夫妻,很可惜……”

    瑪麗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離經叛道的言論——公然為骯髒的金錢大唱贊歌,問題是她竟然無法反駁,因為在內心深處她不得不承認伯爵是對的。她只能無力地說道︰“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所要過的生活並不需要多少金錢的支持。”

    但是列斯特伯爵立即機敏地反問道︰“可是你會一直滿足于待在一個地方,永遠守著一個農莊,永遠做同樣的工作而不會厭倦嗎?金錢的作用在于給了你選擇的自由,讓你可以做自己生活的主人,你可以在一個鄉下農莊裡享受田園生活,當你厭倦了的時候,你還可以進城去參加狂歡節,或者出國去旅行……瑪麗,當你在浪搏恩的時候,收到安妮邀請你去歐洲旅行時,你也非常開心,是嗎?這說明倘若條件許可,你的心並不是那麼安于現狀,倘若你不把每一種生活都品嘗一遍,倘若你沒有機會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倘若你沒有財力走遍你所想游覽的每一個角落,你又怎麼知道在湖區小木屋的生活才是你一生幸福的錨地呢?”

    瑪麗無言以對,但是這個時候列斯特伯爵很有策略地將話題一轉︰“然而我仍然自知我最近的做法是不可原諒的,請相信我那全是因為我不忍心讓你受苦,我本該把事情辦得更易于接受,我本該讓霍華德如期拍賣,然後用比較隱蔽的手段來讓賓利先生慢慢恢復元氣,可是我想到那樣你會忍受很多痛苦。”

    現在瑪麗對這種說辭比較能夠接受,可是對於阿布卻還是不能釋懷︰“將阿布當生日禮物送來也是為了讓我少受罪嗎?我得說,適得其反。”

    列斯特伯爵笑了︰“那是我的私心,也是因為我感到倘若不采取行動,你會一門心思地將自己定位在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姨媽的位置上,把聰明才智全花在照顧你姐姐們的孩子身上。更何況,”他的面色陰沉下來,“還有人一直在虎視眈眈,讓我怎能不先下手為強呢?”

    瑪麗本來有些生氣,這時見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突然發現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明顯的血痕,她雖然不是喜歡大驚小怪的人,可還是禁不住把其他的事情都丟到了腦後︰“這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嗎?”

    列斯特伯爵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說道︰“也許是來時撞到了樹干上,也許是撞倒了某人的鼻子上……”他這話說得有些奇怪,而且還帶著些難以掩飾的快意,讓瑪麗不禁產生出新的疑問。

    這個時候,列斯特伯爵又把話題引到了她關心的問題上︰“親愛的,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我向你發誓再也不會冒失了。在訂婚的問題上,我一定不會勉強你的,直到你真心同意為止,我永遠等候你的判決。”他這樣的甜言蜜語,自然是每一個妙齡女子都愛聽的。

    他們倆就這樣說定了,瑪麗心裡面才舒服了很多,這就在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與伯爵貼得太近了些,簡直可以聽到他心髒的跳動,她又羞又窘,連忙去推伯爵的胸膛,想要站開一些,結果反被伯爵霸道地擒住手腕,又一次唇齒相依起來。

    這一次也許是伯爵用力過猛,也許是瑪麗沒有站穩,他們倆便一起倒在了草叢裡,瑪麗的腦子裡轟轟直響,所有她讀過的書中的聖人都在苦口婆心地對她進行著貞潔觀的說教,但是她卻覺得很難拒絕壓在她身上的這個人,最讓她自己難堪的是,她本想推開他並且責備他的,實際上她卻主動地去回應他,順從他……

    話說賓利小姐今天夜裡也一直沒有閑著,她在給瑪麗送去那張字條之後,便去找來了所有霍華德莊園愛玩愛鬧的年輕人,她慫恿她們一起玩午夜捉迷藏的游戲,馬上就取得了吉蒂等七八個年輕人的響應。她知道這些姑娘們全都很是愛慕裡斯本牧師的風姿,於是就告訴她們裡斯本牧師也參加了這個游戲,只要在午夜時分去河邊找到他的藏身之處,就可以得到一個特別的獎勵。為了神秘起見,她沒有說出獎勵的內容,這已經足夠吊起吉蒂等人的胃口了。

    事實上,賓利小姐並沒有騙她們,裡斯本牧師也的確會在午夜時分出現在河邊,因為這正是他與賓利小姐一起制定的計劃。賓利小姐只騙了瑪麗一個人,因為她給瑪麗送去的紙條並非出自列斯特伯爵之手,而是裡斯本先生偽造的,他們的計劃是,當瑪麗應約而來的時候,賓利小姐帶著一撥人出現,恰到好處地捉住正在幽會的兩個人,那麼為了維護名譽,瑪麗就不得不嫁給裡斯本先生了。

    這真是一個各取所需的完美計劃,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列斯特伯爵提前到達八角亭等候瑪麗的時候,他從灌木叢的縫隙裡看到了躡手躡腳地走過花園的裡斯本先生,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一路跟蹤他來到河邊,當看到瑪麗從遠處走來時,列斯特伯爵明白了裡斯本先生的用意,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將裡斯本打暈在草叢裡。可憐得裡斯本先生,他雖然頭腦不比列斯特伯爵遜色,本質上依舊是個文弱書生,動起拳腳來完全不是對手——瑪麗聽到草叢中有動靜,其實就是列斯特伯爵在干脆利落地放倒裡斯本先生。

    瑪麗永遠不會知道列斯特伯爵是否預料到了賓利小姐的陰謀,因為他後來終其一生都打死也不承認他事先知道賓利小姐會帶著一眾姑娘們出現在河邊,並且是在他倆熱情洋溢的時候。最起碼在當時,他表現得像瑪麗一樣吃驚。賓利小姐是帶著那群傻姑娘悄然無聲地放輕腳步摸到河邊來的,當她在朦朧夜色中看到草地上纏綿的兩個人的時候,她的心裡面暗笑,為了取得理想的戲劇效果,她故意等走得足夠近了,才大叫一聲,從樹叢後面跳出來,她身後的那些不知內情的姑娘們也大笑著跳了出來,她們以為找到了裡斯本先生。

    然後列斯特伯爵才懶洋洋地從草地上起來,他眯著眼楮打量著賓利小姐,用貴族特有的慢吞吞的語調說道︰“這麼多人一起來見證這一幸福時刻,真是太令人感動了。”他一把拉起瑪麗,挽著她向眾人宣布道︰“也許你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瑪麗小姐和我即將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一對。”那幾個傻姑娘驚奇之後又熱情地拍起手來,列斯特伯爵用夸張的動作鞠躬致意。

    他含著冰冷的笑意看向賓利小姐,讓滿頭是汗的賓利小姐猛得打了個冷戰,她意識到自己弄巧成拙,也許得罪了一位很會記仇的人。

    事已至此,瑪麗除了配合伯爵的表演之外,已經別無他法,事實上,不論午夜時分她與誰在河邊幽會,最好的結果都是馬上嫁給那個人。這一點是她聽說第二天早上在河邊灌木叢裡找到昏迷的裡斯本先生時想到的。

    裡斯本先生解釋說他三更半夜到河邊去的原因是為了尋找神示,不料被樹根絆倒,恰好腦袋磕到了石塊上,大家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裡斯本先生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能下床,而他一旦下床,就不顧傷勢未愈,立刻啟程離開了霍華德莊園,甚至不肯參加那樁即將到來的盛大的婚禮,應該說,那對新婚夫婦對此都沒有感到遺憾。

    現在瑪麗成為了列斯特伯爵的未婚妻的消息傳開了,她立刻感到了不小的壓力,尤其是當她回到浪搏恩待嫁的時候,就更是被四面八方前來祝賀的鄰居們聒噪得頭疼。班納特太太是多麼的興奮,多麼的喜出望外呀,她成了遠近聞名的最會教養女兒的太太,每一個做母親的人都登門拜訪來向她虛心請教,如何讓自己的女兒也交上這樣的好運氣,應該說這方面班納特太太有太多的心得可供傳授,簡直忙得不可開交,以至於差點兒又犯了神經衰弱。

    倒是班納特先生頗具處驚不變的修養,他在列斯特伯爵到他的書房裡請求他把女兒嫁給自己時,非常鎮定,他老人家只問了一個問題︰“伯爵先生,有一句話,我只問這一次,以後都不會再問,為什麼是瑪麗?”

    列斯特伯爵笑著回答︰“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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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大中小發表於 2022-8-15 18:12  只看該作者
第65章 婚禮進行曲

    在得到了班納特先生的首肯之後,列斯特伯爵現在開始跟瑪麗討論舉行婚禮的細節。按照瑪麗的想法,她完全可以與達西小姐同時舉行婚禮,就在彭伯里的小教堂裡,歡欣愉快而和樂。但是列斯特伯爵卻完全不是這麼想的,他認為這是他與瑪麗兩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當然要極盡鄭重,最好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舉行婚禮,因為只有那裡的大禮堂才可能盛得下所有的親朋好友,而主持婚禮的人當然也一定不能是瑪麗的那位表兄柯林斯先生,而必須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伯爵甚至異想天開地建議由裡斯本牧師擔任婚禮的司儀,因為他本來就是大主教的私人助手。

    列斯特伯爵準備了那麼雄辯的理由,只等著瑪麗提出反對意見時來說服她,誰料瑪麗只考慮了十秒鐘就表示同意了,然後便繼續低頭去做她手中的針線活兒,這反而讓列斯特伯爵忐忑不安起來,因為那天在河邊的時候他剛剛承諾說訂婚的事只要瑪麗沒有下定決心,他就不會再提起,馬上就發生了賓利小姐的插曲,於是婚事便順理成章的定了下來。當時真是水到渠成,事後伯爵難免心虛,他擔心瑪麗的性情雖然口中不說,卻是悶在心裡不悅,以為這又是他的事先便算計好的。所以他便時常察言觀色地試探,瑪麗卻全然不再去追究過往,一門心思要做起新娘來,並且凡事都不自作主張,只聽從他的安排。

    不久之後,伯爵就啟程去倫敦,他要在倫敦安排他的婚禮的全部細節,還要派人去巴黎采購最時尚的婚紗和禮服,更要將列斯特城堡翻修一新,準備迎接女主人……雖然瑪麗曾經表示過無須如此靡費,但是看到他那樣的興致勃勃,也就樂享其成。

    實際上瑪麗如今開始發現成為伯爵夫人的好處了。最實惠的一點就是當浪搏恩的鄰居們來訪的時候,她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正襟危坐地全程陪同,還要不時地端茶倒水、寒暄附和,因為所有這些太太們與她母親班納特太太談的話題都引不起她的絲毫興趣,要麼都是雞毛蒜皮,要麼就是陳腐的舊見。

    班納特太太也再不敢隨意支使瑪麗來這兒去那兒了,只要客人進門之後,瑪麗能夠賞臉下樓來盤桓五分鐘,不論是對班納特太太還是對來賓們而言,都是莫大的榮幸,倘若她能夠與來賓寒暄幾句家常話,那足以讓盧卡斯太太和朗格太太這些人受寵若驚,引以為傲,所以很快瑪麗在周邊地區就有了不以富貴驕人的好名聲,大家都贊譽她沒有架子,可親可敬。

    吉蒂最為快活,她跟著瑪麗一起回到浪搏恩,因為她要與達西小姐一起做瑪麗的伴娘,而伯爵走後不久,就從倫敦源源不斷地送來了珠寶、首飾、布料、衣服,還有各式各樣可愛的配飾,如手包、發帶、帽子、手套、鞋子等等,哪一樣都精美絕倫,讓吉蒂愛不釋手。雖然其中的絕大部分是給瑪麗的,不過伴娘的禮服和首飾也送來了好幾套,吉蒂天天在房子裡蹦蹦跳跳,把各種各樣的衣服和帽子擺得房間裡到處都是,還拉著家裡的每一個人欣賞她試穿的效果。每當有伯爵的信使騎馬進莊的時候,她總是第一個跑到門口去迎接,看看又送來了什麼好東西。班納特太太當然和女兒是一樣的好興致,可憐班納特先生好不容易清淨了兩年,居然又被聒噪得連書都看不下去了,他終于忍不住從書房伸出頭來警告吉蒂說︰再這麼吵鬧,就在大家都去倫敦的時候,把她一個人關在家裡,哪兒也不許去,吉蒂才消停了一些。

    瑪麗倒是不太在意吉蒂的高興勁兒,雖然是她自己的婚禮,她的表現卻很淡然,她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繡一條手絹,那是她打算送給伯爵的新婚禮物,說句實在話,比起伯爵送給她的那些昂貴華麗的珠寶服飾,她自己都覺得這禮物有些寒傖,但是她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即使跟父母要些錢來,瑪麗也難以想出買什麼合適的物品與伯爵相匹配,最後她決定還是禮輕情意重,自己給他繡一條手帕吧,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些。

    列斯特家族的族徽很復雜,是一面盾牌上的三柄交叉的劍,周圍有一圈月桂樹葉子,盾牌的下方是一只趴著的獵豹。在列斯特伯爵的私人用品、馬車和僕人的制服上,這個徽章隨處可見,可是瑪麗對繡工本不精通,她起稿的時候,就把徽章簡略成了那只獵豹,因為列斯特伯爵的手杖杖柄上也有這麼一只獵豹,瑪麗認為這樣繡起來會容易些。

    然而她真正開始繡的時候,發現動物是最難繡的,尤其是獵豹的體態和眼楮的神采就更難用一針一線來表現出來,最後她拆拆繡繡,現在在她手中的半成品卻成了一串葡萄,碧綠的葉子,紫瑩瑩的葡萄粒,還有兩條打著旋的葡萄藤蔓,讓瑪麗想起往昔在葡萄園裡的一段舊事。瑪麗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最近一直繡得起勁,雖然班納特太太常抱怨她繡一串葡萄送給伯爵太不符合伯爵的身份了,但是瑪麗一意孤行,並且堅決地謝絕了母親想要幫忙繡兩針的好意。

    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瑪麗所收到的珠寶也裝滿了兩個首飾匣子,她長到這麼大終于開了眼界,原來那些貴婦人們天天不重樣地更換衣服和首飾真的不是傳說。不過即使她有了心理準備,依然被隨後送來的新娘的結婚禮服給驚呆了。禮服的料子是一種見所未見的絲綢所制,據隨來的那位巴黎有名的裁縫說,那是印度的舶來品,每一盎司的價格與黃金相等,輕軟厚密四樣俱美,而且有隱隱的光澤隨光線的變化而閃爍出不同的星芒。在那寬寬的裙擺上密密麻麻地點綴著上千顆米粒大小的珍珠,當瑪麗在鏡子前面試穿的時候,旁邊的班納特太太和吉蒂不斷地抽氣,班納特太太簡直喜極而泣,而吉蒂則一再要求瑪麗當她自己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借這件禮服給她。

    瘦瘦高高的法國裁縫聽不懂女人們的話,但是意思是猜得出來的,當瑪麗穿上禮服並整理得一點兒瑕疵都沒有了的時候,法國裁縫才讓自己那年輕的助手捧過來一個細長的匣子,她高深莫測地打開匣子,從裡面抖出來一條輕紗,吉蒂尖叫起來︰“哦,新娘的頭紗,天哪,多麼美麗的頭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過……”

    班納特太太也附和著說道︰“是的,寶貝,這麼輕柔,像是一層霧一樣,那些亮晶晶的是什麼,噢,鑽石!數不清的鑽石!寶貝,我要昏過去了……嗅鹽……我的嗅鹽……”

    於是就像班納特家經常發生的那樣,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亂,不久嗅鹽就找來了,班納特太太恢復了神智,繼續談論瑪麗的頭紗︰“太美了,寶貝,你就這麼戴著,再讓我好好看看,哦,新娘的面貌依稀可見,又朦朦朧朧,設計得太周到了。我結婚那會兒不得不把頭紗給掀到後面去,否則就看不清楚眼前的路,而我父親又拽著我走得太快……”

    吉蒂也說︰“就是,我參加了那麼多婚禮……好吧,也沒有太多,可是伊麗莎白和簡的頭紗都沒有這麼漂亮……哦,瑪麗,當我結婚的時候,求你也借給我這條頭紗吧,我一定會把我親愛的安德魯迷得神魂顛倒。”

    考慮到裁縫和她的助手都不會說英語,當然也就聽不懂母親和妹妹這一番有失體面的胡言亂語,所以瑪麗沒有去制止他們,不過有一點讓她感到很寬慰的是,吉蒂經過最近一段的變故,眼看著姐姐們嫁得一個比一個富有,她有好久不再提到她“親愛的安德魯”了,瑪麗原本擔心她草率地只顧釣得金龜婿,毀掉原來的婚約,被人所恥笑,現在看來她倒也沒有移情別戀,便答應了她的要求。

    不過,當她凝視鏡子中的自己的時候,不禁也有些呆住了︰那是原來的瑪麗嗎?那麼高貴典雅,那麼出塵脫俗,那麼美麗動人……

    法國裁縫識趣地開玩笑道︰“新娘是最美的女人,而尤其有這件禮服和頭紗的新娘——值得為此而計劃一次搶劫。”

    瑪麗便也笑道︰“是的,而且我猜被搶走的一定不是新娘。”好在她們說的是法語,班納特太太一句也聽不懂,否則她一定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因為現在瑪麗成了她最寵愛的女兒,誰也比不上。

    秋季的第一個周末,列斯特伯爵再次駕臨浪搏恩,這次他是萬事俱備,來接他的未婚妻去倫敦舉行盛大的婚禮的。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已經齊聚在倫敦,達西小姐做為伴娘之一,與瑪麗見面的時候,開玩笑說︰“親愛的瑪麗,我本來是要請你做我的伴娘的,卻被你給搶了先。”

第66章 列斯特城堡的女主人

    當瑪麗走進教堂的時候,鐘聲嘹亮,鴿群飛翔,人們歡呼雀躍,一切都美好得讓人心生向往。班納特太太和姐姐們全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吉蒂和喬治安娜則在憧憬著自己的好日子,這一天裡所有的笑與淚都流淌著幸福的滋味兒。

    瑪麗比人們想象中的要鎮定,雖然教堂的確是宏偉壯觀,觀禮台上的賓客多得出乎意料,站在祭壇上的大主教的服飾也過于耀眼,教堂唱詩班的陣容也過于強大,他們發出的第一聲合唱在教堂的穹頂下回蕩了很久——這一切都沒有令瑪麗失去常態。

    只是在走進教堂之前,在音樂響起之前,班納特先生拉著女兒的手說的那幾句話,讓瑪麗淚眼朦朧。班納特先生是這麼說的︰“瑪麗,你是一個幸運的姑娘。”

    瑪麗立刻隔著頭紗親吻父親的面頰,對他表示感謝,班納特先生卻繼續說道︰“你會比你的姐姐們更加富有,珠寶更多,馬車更華麗……當然這些都不是你看重的,你還會比莉迪亞過得更加有滋有味、驚心動魄……這是可以預料的,伯爵會讓你看到在浪搏恩絕對領略不到的風景。”班納特先生難得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瑪麗回答道︰“我親愛的爸爸,難道你的女兒是那麼淺薄的人嗎?”班納特先生有些玩世不恭地答道︰“你當然不是,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所以才在你大喜的日子裡嘮叨這些不中聽的話。瑪麗,請相信你的老爸爸積三十年的親身經驗得到的教訓——幸福婚姻的基石絕對不是改變對方,也不是改變自己,沒有誰能真正改變一個人,而是理解與接納。”

    這一次瑪麗沒有說話,她只是踮起腳尖又一次去親吻父親的面頰,比上一次更加溫柔,班納特先生的眼眶也濕潤了,他慈祥的拍了拍瑪麗的手背,讓她挽著自己的胳膊,在音樂聲中走進教堂,這座教堂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進來參觀過,那個時候他可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在這裡嫁女兒。他看著長長的過道那頭等待著的新郎,心想,現在也許整個英國的老父親們都拿不出這樣出色的女婿了,想到自己終于把威廉爵士給甩出了三條街,老人家真是得意非凡。

    婚禮很順利,所有的繁文縟節都令人興致盎然,只有結婚戒指令人大跌眼鏡。目睹了婚紗、頭飾已經林林總總的可以把瑪麗埋起來的珠寶,大家都以為伯爵從懷裡掏出來的結婚戒指至少應該是鴿子蛋大小的鑽石才對,然而伯爵鄭重其事地打開的首飾盒裡只有一個不起眼的金戒指,上面瓖嵌著一塊小小的藍寶石,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來那戒面的成色不算好,瑪麗卻知道那是伯爵的母親的遺物,所以她珍重地讓伯爵給她把戒指戴到了手指上,然後在神前發誓,永遠愛他、順從他,不論貧窮與富足,不論生病與健康,永遠做忠貞的妻子。

    班納特太太的啜泣聲在這一刻格外的響亮,讓瑪麗也禁不住鼻中一酸,幸好她有頭紗遮住面部,也幸好坎特伯雷大主教見慣了這種場面,用洪亮的聲音蓋住了所有的哭泣與歡笑,他莊重的宣布︰“根據神聖的聖經給我的權柄,我宣布你們為夫婦。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開。”然後他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示意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直到這一刻,那象征貞潔的頭紗才被揭開,歡聲笑語彌漫了整個教堂。

    婚禮結束之後,新婚夫婦立刻乘上馬車,他們的蜜月將要在列斯特城堡度過,雖然在這之前班納特太太提供了無數她老人家認為適宜作為蜜月地點的名勝,這些名勝大多是班納特太太道聽途說來的海外蠻荒之地,似乎她認為非如此不能彰顯女婿的身份,但是列斯特伯爵堅持瑪麗的新婚生活應該從他最重要的封地列斯特城堡開始。

    所以當他們終于帶著一身的大麥顆粒和玫瑰花瓣坐上馬車的時候,瑪麗不禁感嘆道︰“就像一場夢一樣。”列斯特伯爵含情脈脈地低聲在她耳邊呢喃道︰“親愛的,如果這真是一場夢,我願意永遠都不醒來。”情話總是好聽的,即使是瑪麗這般不太容易被甜言蜜語打動的人,也沒有覺得絮煩,因為他們用了那麼短的時候就到達了列斯特城堡,短得瑪麗都難以置信。

    更加讓瑪麗難以置信的,是列斯特城堡的外觀,與她上次所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的確曾經提到過倘若在城堡西面的水面上架上一道拱橋,會與周圍的景觀相得益彰,現在那裡果真就有一道氣勢宏偉的拱橋橫跨在兩岸;她也在無意中說起過自己喜愛秋天的仙客來,現在從河岸一直到城堡的牆根下,全都是仙客來的紫色海洋;而在城堡的其他地方,那些她曾經提到或者是沒有提到的地方,還有無數的驚喜在等待著她去發現,去欣賞。

    瑪麗感嘆道︰“太美了——也太奢侈了,戴維,你完全不必因為我一句話就如此……”列斯特伯爵輕吻她的耳際,說道︰“親愛的,你的願望就是對我的命令——我們到家了。”

    瑪麗回望這個被稱作家的地方,她還記得自己上一次對它的感受——雄偉壯觀,卻又陰森寒冷,她很難將之與家的概念聯系起來。尤其是當馬車駛入城堡前面的車道,她看到有數十名僕人已經在門前列隊迎接主人歸來的時候,她不禁想到這就是她今後將要統領的隊伍,她很懷疑自己能夠指揮自如。

    就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慮似的,伯爵捏了捏她的手指,輕笑道︰“親愛的,這些只是僕人的一部分,下層僕役是沒有資格在主人面前露面的,不過你也不必認識所有的人,只要認識其中的三個就行了。”

    馬車停了下來,伯爵走下馬車,回身扶瑪麗下車,所有的僕人都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自己的女主人,每個人都在心中考量、評估。一個相貌堂堂、神情嚴肅的中年男子畢恭畢敬地問候伯爵和夫人,並代表全體僕人祝賀主人新婚愉快,瑪麗猜想他就是管家,看他們的情形,似乎是要舉行個什麼歡迎儀式,似乎還在等待著她進行演說,瑪麗心裡有些為難。

    幸好伯爵三言兩語就既慰問並打發了僕人,然後他指了指那個率先說話的管家模樣的人對瑪麗說道︰“這是管家史密斯先生。”史密斯先生恭恭敬敬地向瑪麗問安,瑪麗點頭微笑,看得出來他深得伯爵的信任,同時在僕人中很有威望。

    然後又指了指他身後的一個精明利落的女管家模樣的中年女人,說道︰“女管家英格爾太太。”女管家彬彬有禮地向瑪麗致敬,態度既恭敬又並不過度諂媚,瑪麗對這位管家太太印象甚佳。

    最後一個被引薦到瑪麗面前的僕人,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總是笑眯眯的,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伯爵告訴瑪麗這是他為她選的貼身女僕奧尼爾小姐,英格爾太太親自考察和訓練了她好幾個月了,認為她能夠勝任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這一光榮而重要的使命。

    奧尼爾小姐上前一步,她的嗓音清脆悅耳︰“我叫黛西,伯爵夫人,能夠服侍您我倍感榮幸。”瑪麗溫和地說道︰“你好,黛西。”介紹結束,伯爵揮揮手套讓僕人們解散,他自己挽起瑪麗的手去一起觀賞他們的新居。史密斯先生利落地接過了伯爵的手套,然後沉穩地轉身去指揮男僕們搬運行李去了。

    整個大廳的樣貌完全變了,那些厚重華麗的窗簾被換上了更為輕薄時尚的布料,光線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原本那些色調凝重的地毯,也全部換上了雪白的波斯地毯,家具還是原先的古董家具,但是擺設的裝飾品從厚重堅硬的金屬換成了以水晶和輕盈的瓷器為主,另外所有的內飾和坐墊全都使用了格調優雅、色澤明亮的布料,整個大廳的陰森氣氛一掃而空,瑪麗驚喜地說道︰“哦,戴維,現在這裡像是家的樣子了,你怎麼知道……”

    列斯特伯爵笑道︰“我怎麼知道?親愛的,難道你還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左右著我的視線和思想嗎?”

    他們向樓上走去,原先的走廊裡那些家族人物的肖像被換成了更加具有故事性的畫幅,不用被那麼多雙陰沉的眼楮盯著上樓梯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那些畫無疑都非常具有欣賞價值,其中有一副油畫表現的年代似乎是十字軍東征時期,特別吸引住了瑪麗的注意,在畫面中,一個即將離家遠行的貴族正在與已經成為修女的過去情人告別,悲痛欲絕的修女跪在愛人的面前,緊緊抓住他的甲冑,似乎是在無言地挽留,而無情的黑衣修士站在門口正招手催他出發。

    瑪麗注意到這幅畫,一是因為它所表現的故事沒有那麼晦澀難懂,而是因為畫面上門口黑衣修士的面容讓她想起了一個人——裡斯本牧師。這時她突然想起來今天的婚禮上裡斯本牧師並沒有像伯爵計劃的那樣來擔任司儀。她馬上就向伯爵提出了這個疑問,伯爵似乎對她這樣不假思索的隨意態度很滿意,便知無不言︰“呵呵,坎特伯雷大主教正在為這個小伙子惋惜呢,他本來前途無量,卻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主動要求去斯裡蘭卡殖民地傳教,教會當然不會拒絕這種有獻身精神的高尚舉動,裡斯本先生已經在一周之前離開英國,乘船去南亞了。”

    瑪麗有些意外,但是倒也並沒有多少遺憾,裡斯本先生最後的作為消泯了她對於他的所有的好印象,所以很快便丟開裡斯本先生的下落不提。但是瑪麗對於那些肖像畫還是感到有些歉然︰“戴維,將列斯特家族祖先的肖像從牆壁上撤換下來合適嗎?而且這麼多名畫一定又讓你花了一大筆錢?”伯爵無所謂地說道︰“別在意,親愛的,那些肖像我也全部認識,以前沒有換下來只是因為我覺得無所謂,可是如果你覺得看著不舒服……並且現在的畫都是城堡原來的收藏,等有時間了我可以帶你去參觀城堡的地下庫房,那裡收藏了不少你會感興趣的東西。現在請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臥室吧。”

第67章 管家和僕人們

    瑪麗在到達列斯特城堡的第一天裡只認識了三個僕人,並參觀了樓下大廳、樓梯和走廊這一小部分建築。伯爵將城堡的內部裝潢進行了改造,不再那麼陰森暗淡,這點非常令瑪麗滿意,然後她便被伯爵帶到臥室去了。實際上,她沒有留意臥室的布置,因為一進臥室,伯爵就表現出了比他掛在牆上的那些好戰的列祖列宗們更強大的侵略性,瑪麗對於臥室裡的裝潢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張床非常大,非常大,似乎不論怎樣折騰都不會掉到地上。

    管家史密斯先生非常想給新鮮出爐的女主人一個良好的印象,為此他和女管家英格爾太太一起認真研究了從自我介紹到晚餐食譜的所有細節,務求完美無缺,但是他們白白操心了。伯爵和伯爵夫人進入房間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餐。

    史密斯先生筆挺地坐在餐桌後面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的時候,英格爾太太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道︰“那麼……他們不吃東西,也不用喝點兒什麼嗎?”

    史密斯先生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我想不用,我已經提前吩咐黛西在房間裡放了甦打水和一瓶陳年瓊瑤漿葡萄酒。”英格爾太太只好承認在管家這個專業領域,史密斯先生的確是經驗豐富,考慮周全。

    第二天的早餐也省了,為了避免打擾主人,管家吩咐連例行的清潔工作也暫停,整個宅邸鴉雀無聲。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時候,瑪麗才清醒過來,她是被餓醒了的。轉頭看看身旁的丈夫,他還在酣眠之中,也難怪,因為昨天晚上的那瓶瓊瑤漿基本上是被他一個人給喝光了。

    她實在不好意思現在喚僕人來送早餐,於是決定自己下樓去廚房找點兒什麼東西吃。瑪麗的衣物已經提前一天送了過來,伯爵告訴過她,他吩咐女管家另外給她準備了一部分日常衣物,現在瑪麗查看衣櫥,發現他給預先準備的衣物果然是非常豐裕。她考慮到方便與舒適兼顧,便挑選了一條樸素的米白色亞麻裙子穿上,當然她知道這所謂的樸素的裙子依然是價值不菲。

    於是一向以嚴守規矩為傲的女管家英格爾太太便在主人新婚的第二天上午,難以置信地從她辦公室的窗口看到剛上任的伯爵夫人穿著拖鞋,披散著頭髮走下了樓去。那一刻她為列斯特城堡的前途感到了深深的憂慮,這樣嚴重的事故本來應該報告給她的上司史密斯先生的,但是考慮到伯爵夫人的著裝,她決心自行處理這件事。

    瑪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違背了城堡貴族生活守則上的很多條,她心情很好地下了樓,恰好看到花匠抱著一大捧郁金香進來,她原本是認識這個老人的,便高高興興地說道︰“你好,卡爾。”老花匠恭恭敬敬地向她脫帽行禮,然後說道︰“您好,夫人,我來送裝飾餐廳的花束。”瑪麗看著那一大捧嬌艷欲滴的粉色郁金香,覺得非常漂亮,便說道︰“真漂亮,請給樓上的臥室也擺放一瓶吧。”卡爾猶豫了一下,撓了撓頭說道︰“當然,夫人,可是伯爵以前從來不允許在臥室裡擺放鮮花。”瑪麗頓了一下,說道︰“那好吧,就不用了。”卡爾鞠了一躬,送花去餐廳了。

    瑪麗的心情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而受到影響,因為她知道那個老卡爾,戴維斯先生經常說起他的種種趣事,她知道他是個好人,只是性格過于直率樸實而已。眼下還是解決她的胃比較好,她向廚房走去,現在還沒有到午餐時間,廚房裡只有幾個廚娘和幫工在收拾菜蔬、揉捏面團。瑪麗冷不丁地進去,所有人全都站了起來行禮,瑪麗無所謂地一揮手說道︰“你們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好了,我自己來弄點兒吃的。”

    這樣說著,她向光可鑒人操作台走去,瑪麗很為自己的廚藝而驕傲,在上層仕女中很少有誰像她那樣做很多家務事,並且樂在其中,她現在開始考慮究竟是給戴維做一份魚子醬三明治,還是烤一個蔓越莓蛋奶酥餅。

    廚娘中的領班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後囁嚅著︰“夫人,您想吃什麼,我來給做吧。”但是瑪麗正在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廚房中設備齊全的廚具和琳瑯滿目的食材,有這樣一個廚房,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便沒有在意廚娘的為難。

    正在她打定主意要做蛋奶酥,並且已經拿起了面粉舀子的時候,英格爾太太出現了。女管家帶著既恭敬又很明顯受到冒犯的神情,意志堅定地將年輕的伯爵夫人請出了廚房,英格爾太太以不容置疑的態度告訴瑪麗,廚房這種地方絕對不是有身份的夫人應該涉足的,不論她想吃什麼,或是什麼時候想吃,廚房裡24小時都有人伺候,只要派她的貼身女僕下來說一聲,就會妥妥帖帖地送到她的臥房、或是餐廳,或是任何無傷大雅的用餐場所。

    瑪麗意識到自己可能侵入了英格爾太太的領地,只看女管家一副保護領地的貓兒一般的神情,只差亮出自己的爪子了,不禁感到好笑。她從善如流地告訴英格爾太太,自己想吃一份蛋奶酥,還要給伯爵也送上去一份,然後她便在富麗堂皇的餐廳裡就坐,管家史密斯先生親自侍候她用餐,在可以坐十二個人的大餐桌上單獨用餐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更何況旁邊還有一位器宇軒昂,手臂上搭著雪白餐巾,端著銀盤子,只會優雅含蓄地說“是的,夫人”的老管家。這還不算為了讓她吃那一塊蛋奶酥,足足擺開了一整套餐具和銀器。

    瑪麗一邊漫不經心地吃自己的蛋奶酥,一邊在心裡嘆息,這就是豪門與鄉紳的區別,在浪搏恩的時候,她是需要經常幫管家做些廚房裡的活計的,而霍華德莊園一度僕役短缺,她也履廚房如平地,不過她確乎記得在彭伯里莊園,伊麗莎白似乎從來沒有進過廚房,即使是需要敲定晚餐的菜單,都是傳召管家太太到她的休息室來吩咐。但是這是自己的家呀,如果說女主人從來都不曾踏足過自己的廚房,說出去算不算得上是個笑話?

    在英格爾太太滿臉的“請夫人您別再這麼干了”的神情,以及史密斯先生用沉默表示的深切贊同中,瑪麗心領神會地搖鈴叫來自己的貼身女僕,她吩咐道︰“黛西,再去廚房拿一份蛋奶酥,還要一壺摩卡咖啡,跟我一起上樓。”

    管家們暗暗吁了一口氣——看來這位女主人並不是完全不靠譜。黛西手腳麻利地托著一個銀托盤跟在瑪麗的身後上樓,其實在瑪麗看來,完全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她自己把托盤端上來好了,但是那樣的話,不知道英格爾太太和史密斯先生又會怎樣的痛心疾首,瑪麗一向都是盡可能不讓別人為難的。

    在臥室的門口,瑪麗接過托盤,微笑說道︰“謝謝你,黛西。”黛西行了一個屈膝禮,退下了。瑪麗端著托盤走進去,只見伯爵剛剛睡醒的樣子,他光著上身懶懶地欠伸了一下,向瑪麗伸出手去︰“親愛的,快來,我餓壞了。”

    他確實餓壞了,吃的卻不光是蛋奶酥,等他饜足了,瑪麗不得不重新換了一件衣服。伯爵便倚在床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瑪麗梳妝,覺得賞心悅目。這次瑪麗選了一件印度薄綢的裙袍,腳上也換上了正式的緞鞋,然後她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頭髮,不覺又想起了方才的事情。伯爵是何等敏銳之人,只從蛛絲馬跡便推測出定然是發生了讓瑪麗感到不快的事情︰“怎麼了,親愛的?方才有什麼事讓你不快嗎?”

    瑪麗遲疑了一下,但是她想夫妻之間應該彼此信任,什麼事都無須隱瞞他的。便輕笑了一下,說道︰“沒有什麼的,是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你的習慣和城堡的規則。”她先把卡爾告訴她臥室裡從來不擺鮮花的事說了,然而她雖然是輕描淡寫,伯爵已經生氣了,瑪麗發現他發怒時,並不疾言厲色,反而聲音越發低沉,看著就有些令人膽寒,於是瑪麗便沒有再提後來廚房的事情。

    伯爵快速地穿上襯衣,然後就搖鈴叫管家,史密斯先生來了,伯爵冷冷地吩咐道︰“史密斯,把所有的僕人全部都集中到門廳裡去。”史密斯先生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便轉頭去執行了,瑪麗有了些不太好的預感,她皺著眉頭說道︰“哦,戴維,我可不想為一瓶花而小題大做。”伯爵輕笑了一下,說道︰“不用擔心,親愛的,你什麼都不用說,我來處理,我只想讓你在自己家裡能夠隨心所欲。”他輕吻了吻瑪麗的耳垂,這個時候管家來報告說僕人們都聚齊了,伯爵便挽著瑪麗走下樓去。

第68章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門廳裡密密麻麻站滿了僕人,但是瑪麗僅僅掃了一眼,便發現即使是僕人中也分尊卑,比如最前面的位置永遠留給管家史密斯先生,他的對面是英格爾太太,後面依次是伯爵的貼身男僕、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客廳女僕總管、廚房總管……

    看到主人夫婦下樓來,僕人們紛紛鞠躬的鞠躬,行屈膝禮的行屈膝禮,此起彼伏,倒也錯落有致。瑪麗心中暗想,也許有些人喜歡僕役成群自找麻煩,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滿足自己的那點兒虛榮心吧。想到這裡,她抿著嘴笑了笑。

    史密斯先生上前一步,說道︰“伯爵,大家全都來了。”伯爵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最近這段時間我很忙,我原本以為大家都知道我在忙什麼,不過今天早上我才意識到,我忘記了通知大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結婚了。現在給大家正式介紹︰列斯特伯爵夫人,你們的女主人。”

    僕人們呆愣了幾秒鐘,便紛紛又一次鞠躬和行屈膝禮,響起了一陣嗡嗡的祝賀聲。瑪麗埋怨地看了伯爵一眼︰有必要搞得這麼鄭重其事嗎?多麼讓人難堪啊!伯爵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以做安撫。

    大家顯然從伯爵的話語中聽出了不滿,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地等待著主人發話。伯爵便開始慢吞吞地給瑪麗一個一個介紹起僕人們。瑪麗不習慣這樣的場合,尤其不習慣以勢壓人,她認為伯爵現在明顯就是在欺負人,每一個被他介紹到的僕人都會下意識地哆嗦一下,生怕是自己哪一點做得不周到讓主人發怒,於是瑪麗便盡可能地用和煦的笑容打消他們的疑慮。

    這樣一個個輪下去,就到了園丁老卡爾,可憐的老卡爾,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今天這麼大的陣勢就是專為他布置的。瑪麗看著老卡爾滿臉誠摯的笑容,突然奇異地產生了一絲負罪感,她很希望立刻將伯爵給拖回樓上去,但是伯爵已經開始介紹了︰“這位是卡爾先生——園丁總管,卡爾,你在列斯特城堡服務多少年了?”

    老卡爾笑容可掬地回答︰“三十五年了,伯爵。從我十五歲起,我就在城堡的花園裡工作,已經服務過三代伯爵了。”

    伯爵冷漠地點了點頭,說道︰“很好,你被解雇了。”大概晴天霹靂也不會讓老卡爾如此的震驚,他目瞪口呆地愣住在了那裡,瑪麗終于忍不住低聲說道︰“噢,戴維……”但是伯爵又捏了捏她的手心,她只好把嘴巴閉上。

    當老卡爾終于囁嚅著問出“為什麼”來的時候,伯爵倒是詳細地向他進行了解釋︰“今天早上伯爵夫人要求你送一瓶花去臥室,是嗎?你卻用我從來不在臥室擺放鮮花的理由給拒絕了。卡爾,你的錯誤在于還是只拿我一個人當成是這裡的主人,而忽視了我已經結婚了,伯爵夫人與我有著同樣的權利,或者說有著優先于我的權利。她如果要求臥室裡擺放鮮花,就一定要擺,倘若我不喜歡,我會自己跟夫人提的,不需要僕人來告訴她。”

    現在大家都明白卡爾被解雇的原因了,列斯特伯爵轉向管家說道︰“史密斯先生,將卡爾的年金給他,再多結算三個月的工錢。”管家恭順地鞠了一躬,點頭應是。

    然後伯爵又轉向眾人,說道︰“其他人也要引以為戒,我再也不想聽到‘城堡裡原來是怎樣的規矩’這種話,列斯特伯爵夫人的意願就是最大的規矩,明白了嗎?”這一次的回答響亮而整齊,伯爵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又挽起瑪麗的手上樓去了。

    一回到房間,瑪麗便急急地追問︰“戴維,你不是真想將卡爾解雇吧?請不要這樣。”伯爵狡黠地一笑,說道︰“當然不會,親愛的,明天早上,管家就會帶著卡爾來向你賠罪,你當然會寬宏大量地原諒他,而我當然要俯從夫人的意見,於是大家都會稱贊夫人的寬容,老卡爾會留下來了,其他人也得到了教訓——這只是個駕馭僕人的小把戲。”

    瑪麗釋然地一笑,說道︰“哦,可你方才真把我嚇了一跳。這管理這麼大的莊園和多麼多的僕人真是一門學問,可是我想我也許永遠也不會像伊麗莎白那樣成為一個稱職的女主人。”伯爵輕輕攬過她的腰肢,說道︰“親愛的,我娶你可不是為了娶一個管家婆,若是那樣的話,也許英格爾太太會更加稱職。”瑪麗噗嗤就笑了,伯爵也笑道,“其實做一個稱職的女主人並不困難,只要有一個稱職的管家,你就什麼都不必操心了。史密斯先生和英格爾太太都很能干,我想今天的事對他們也是一種敲打,他們會識時務的。”

    瑪麗問道︰“倘若他們沒有這種自覺呢?”伯爵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研究她的衣帶上去了,他氣喘吁吁地說道︰“那就換個自覺的。”瑪麗承認這的確是個省事的好辦法。

    很顯然經驗豐富的英格爾太太也很快意識到了這個省事的好辦法,所以在史密斯先生來向瑪麗為老卡爾求情之前,她捷足先登地向瑪麗表示了由衷的歉意,她這樣解釋自己的過錯︰“您知道,夫人,對於我的職責來說,有在僕人們中強調遵守規矩的必要性,不過現在我會立刻讓他們遵行新的規矩。”現在她沒有那種傲慢的態度了,相反表現得非常馴服,瑪麗注意到了這其中的細微差別,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道︰“當然了,英格爾太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

    英格爾太太出去了,史密斯先生接踵而至,老卡爾的事得到了順利的解決,瑪麗也發現成為一名伯爵夫人也不像她原本想象的那麼難,主要還是兩個管家都非常稱職,所有的家務事全都管理得井井有條,對於瑪麗的一些微小的改進意見也執行得很迅速和到位。瑪麗喜歡穿著晨衣就去圖書館裡看書,她從來也沒有遇到過被男僕撞見的尷尬事,這不能不說得益于英格爾太太的細心安排和調度;她還在第三天就削減了端上餐桌上的菜式,因為她覺得兩個人吃二十幾道菜品也太夸張了,這不是靡費或是節省的問題,主要是沒有必要,她的意見當然得到了尊重和執行。

    但是英格爾太太還是難掩心中的悲傷︰誰能想得到有一天列斯特城堡的餐桌上居然只上了一道湯、一道前菜、兩道主菜和一道甜點。雖然平時她對管家史密斯先生時常抱有一種隱隱的競爭心,這時候也不禁趁著只有他們兩個人時悄聲抱怨︰“哦,夫人今天告訴我,下午茶只要配上兩小塊三明治就行了,我簡直難以想象,在我管理下的廚房裡端出來的下午茶竟然比鎮上客棧裡提供的還要寒傖……”

    史密斯先生正在看報紙,他頭都不抬地說道︰“英格爾太太,做為一名資深的合格管家,您應該牢記的一條職業操守就是︰主人永遠都是對的。如果您否認了這一點,您也就否認了自己的價值——夫人只要兩小塊三明治來配下午茶,當然是必須照做的,但是倘若列斯特城堡的下午茶比鎮上客棧還要寒傖,那是您的失職。”

    英格爾太太真是茅塞頓開,她用崇敬的目光表達了自己由衷的敬佩和感謝之後,立刻去廚房找主管商討夫人的下午茶去了。第二天下午,瑪麗和伯爵坐在花園的涼亭裡喝下午茶的時候,女僕端上來的的確是只有一壺咖啡和兩小塊三明治,但是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三明治了。面包片是用特殊酵母發酵烤制的,金黃脆軟,中間加入了產自意大利的切達干酪、產自西班牙的伊比利雅火腿、產自匈牙利的布列斯雞肉、產自日本的白地菇、產自瑞士的鵪鶉蛋和西紅柿……用的鹽也不是普通的海鹽,而是來自澳大利亞墨累河的鹽,哪怕是僅僅用了幾滴的色拉油,都是來自澳洲的胡桃油,三明治的上面點綴有幾粒漂亮的鱘魚子,那是俄羅斯的舶來品,最上面灑了一層金粉……

    英格爾太太帶著隱秘的期待等在花園小徑的盡頭,女僕一端下來托盤,女管家便攔住她問道︰“夫人說什麼了嗎?”女僕懵懂地回答道︰“夫人說味道不錯……還說上面的金粉就不必了。”英格爾太太點了點頭,邁著勝利的步伐轉身走了。

    總得說來,瑪麗在列斯特城堡的新婚生活是愉快的,尤其是在深入探究了城堡的圖書館和地下書庫之後,她就更加滿意甚至驚喜了。絕大多數的僕人對於這位不拘小節的女主人也都很滿意,因為她的確是風度嫻雅,要求少而性情又溫和,不像伯爵那麼難伺候,甚至伯爵在夫人的陶冶下都變得隨和了很多。

    只有兩位資深的管家頗有些明珠暗投的失落,難道伯爵夫人不應該是為了整天吹毛求疵,不斷挑戰管家的能力和耐心而存在的嗎?現在這位一進圖書館就半天不出來,擺什麼花隨便、上什麼菜隨便、找什麼裁縫也隨便,也太沒有難度了吧?

第69章 被取消了的婚禮

    列斯特城堡的秋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尤其是葡萄收獲的季節,摘葡萄、榨葡萄汁、巡視酒窖、參加篝火晚會、舉辦品酒會和葡萄酒拍賣會……瑪麗雖然是喜靜不喜動的人,這些事做起來倒也是興致盎然,尤其是,她從來也沒有被人如此嬌寵過,從來沒有人時時處處都在揣度她的心思,務求她的滿意,她雖然生性淡然,也不能說不被感動,自然是要以柔情回報的,因此新婚生活和諧美滿。

    不過瑪麗也是識趣的人,雖說伯爵告訴她在自己的家中可以隨心所欲,她也沒有再去踫觸管家們的底線——廚房她再也沒有進去過,她也逐漸適應了哪怕拿一條手帕都打發僕人跑腿的生活方式,但是要說有多麼喜歡,那是說不上的。

    不久葡萄下架,田野裡一眼望去全是方方正正的葡萄窖,風一吹,土色發了白,熱熱鬧鬧的果園裡,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不過那情景並不淒涼,只是恬靜空闊,瑪麗更加喜歡到這樣一覽無余的景色中散步,看果農在田地裡用鐵鍬這裡拍拍,那裡補補,伯爵告訴她,那是為了不讓田鼠在葡萄窖裡打洞做窩——這些事情都那麼有意思,那麼充滿生之趣味,瑪麗覺得她開始接納列斯特城堡,開始把那個有無數的走廊和樓梯的龐大建築當成自己的家了。

    然而伯爵並不打算在列斯特城堡過冬,他告訴瑪麗,實際上他通常只在秋季來到這裡,因為秋季是列斯特城堡周圍的田野最美麗的時候,而因為偏北,到了冬天,城堡裡寒氣逼人,似乎不論壁爐燒得多麼旺,都擋不住花崗岩牆壁透過來的嚴寒氣息。

    離開列斯特城堡的時候,瑪麗感到有些遺憾,她總是這樣,在一個地方呆久了,自然就會產生感情,一旦離開,不免離愁別緒。不過,她此去要先拜訪彭伯里,在那裡參加達西小姐和小奧斯汀先生的婚禮,與朋友們即將會面的喜悅沖淡了離愁,馬車離開城堡一英裡之後,瑪麗的心情就變得開朗起來了。她輕嘆了一聲對伯爵說道︰“戴維,我感覺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伯爵輕輕吻了吻妻子的耳際,說道︰“親愛的,這裡僅僅是我們幸福生活的開始,我會帶你去看遍這世界的風景,一樣一樣品嘗生活的不同滋味,只有到那個時候,你才會知道什麼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這樣的情話,聽著讓人很舒服,也很期待。瑪麗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成為一個伯爵夫人真的不像自己原本以為的那麼艱難。

    他們的馬車到達彭伯里莊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站在大宅的門前迎接他們,伊麗莎白的懷裡還抱著她的女兒小愛麗絲,小愛麗絲已經快一歲了,還不會說話,但是性格像伊麗莎白一樣活潑,她咿咿呀呀地揮動著小手向瑪麗表示歡迎,瑪麗立刻愛極了這個小天使,把她接過來抱在懷裡。

    伯爵在和達西先生寒暄,瑪麗隱約覺得達西先生的神情似乎很沉郁,當然他平常就很嚴肅,但是並不是總是在不開心,這兩者有著微妙的區別,對這位姐夫了解越多,瑪麗就越能看得明白,他其實是個很細膩敏感之人。

    伊麗莎白似乎也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不過因為瑪麗在逗弄她的小女兒,做母親的不免就喜形于色,且只管驕傲地匯報起愛麗絲新近又長了那些本事,愛麗絲的教母是簡,這讓瑪麗好生羨慕,不過伊麗莎白告訴她,簡就要生下第二個孩子了,很想請瑪麗做她第二個孩子的教母,瑪麗當然是與有榮焉。

    門口的風有點兒大,伊麗莎白擔心孩子會著涼,便請瑪麗夫婦進屋。瑪麗抱著愛麗絲剛走進門廳,就看見吉蒂提著裙子、挽著頭髮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兩個姐姐一起責怪地說道︰“吉蒂,你的淑女儀態呢?”

    吉蒂吐了吐舌頭,她雖然不像莉迪亞那麼膽大妄為,卻也是非常不肯遵守清規戒律的一個年輕小姐,這個時候她便辯解道︰“我剛起床,正在梳頭,聽說瑪麗來了,就趕緊跑下來迎接她嘛。天哪,瑪麗,你的這身衣服真漂亮,你現在已經是一位高貴的夫人了。”伊麗莎白無可奈何地跟瑪麗對視了一眼,便將愛麗絲抱過去,她要先上樓去嬰兒室,交代保姆一些注意事項,便將瑪麗交給了吉蒂。

    吉蒂便挽著瑪麗的胳膊向客廳走去,一邊走她一邊壓低了聲音道︰“我這麼急著跑下來,是想第一個告訴你彭伯里出的了不起的大新聞,我猜伊麗莎白還沒來得及說吧?”

    瑪麗心裡面一沉,問道︰“彭伯里出什麼事情了嗎?”她猛然注意到一件事,便接著問,“怎麼我沒有看到達西小姐?”

    吉蒂故作神秘地說道︰“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達西小姐的新聞嘛,我們本來都是受到邀請來參加她的婚禮的,可是昨天晚上,她突然宣布她取消了與小奧斯汀先生的婚約。”

    瑪麗猛得頓住腳步,她立刻想到這意味著什麼——訂婚的消息早已經在親朋好友中宣布,婚期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確定,婚禮的請柬全都送出去了,賓客們正在前來參加婚禮的路上,這可不是僅僅家裡的人,大概有上百個親友呢——這讓達西先生怎麼向親友們交代?讓彭伯里的臉面放到哪裡去?

    但是這些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向優柔寡斷的喬治安娜會毅然做出取消婚約的決定,這對她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有就是,取消婚約的事到底是誰的心意,是喬治安娜,還是小奧斯汀先生?

    在這一瞬間,瑪麗的心裡就千回百折地想到了一系列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顯然都不適合由吉蒂來解答。吉蒂這個時候還在喋喋不休︰“昨天晚上簡直是一團糟,本來我還在說服伊麗莎白給我再做一件新的薄呢外套,因為我擔心婚禮那天天氣會突然轉冷,而我身量又長高了些,去年的那件已經有些短了……當時剛吃完晚飯,喬治安娜說她頭疼,沒有下樓,客廳女僕康麗剛把咖啡端進來,喬治安娜就進來了,她對達西先生說她犯了一個錯誤,與小奧斯汀先生訂婚是一個輕率的決定,現在她決心不再錯上加錯,婚約解除了,婚禮當然也不可能再舉行。她給兄長和嫂嫂帶來了麻煩,希望他們能原諒她。”

    吉蒂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頭髮,她使出渾身解數想把留在外面的兩綹碎發塞進後面的發髻裡,那兩綹頭髮很不聽話,不過並沒有影響她的談興︰“天啊,你能想象得到嗎,瑪麗?還有三天就要舉行婚禮了,她卻取消了婚約!可我已經提前把結婚禮物都送給她了!是一對非常可愛的兔子玩偶!我敢說超過一半的親友都已經送了禮,這下可怎麼辦?難道都給人退回去嗎?”

    這個時候伊麗莎白下樓來了,達西先生和伯爵也走了進來,吉蒂還在為她的那對兔子玩偶感到惋惜,倒是瑪麗想起了一件事︰“吉蒂,我給你帶了禮物——滿滿一箱子的衣服和帽子,我想他們已經從馬車上給搬下來了……”

    吉蒂立刻蹦了起來,她拋開了一切煩惱,歡欣鼓舞地使勁親吻瑪麗的面頰,然後一疊聲地喊著管家太太,就跑出客廳去了,老遠傳來她要管家太太把她的箱子直接送到她房間裡的話語,然後吉蒂小姐便咚咚咚地跑上樓去了。

    伊麗莎白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可真是羨慕吉蒂的全無心事,倘若喬治安娜能像她這樣凡事想得開,喜怒形于色,可能會少很多的煩惱。”達西先生走到她的身後,把手搭到她的肩頭安慰她,這個時候伯爵也坐到了瑪麗的身旁,顯然方才在門口達西先生已經簡要向他報告了這一變故,但是以他的立場並不適合妄加評論。

    瑪麗便說道︰“我們大家都很了解喬治安娜,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她是不會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來的,即使有足夠的理由,這也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她說了因為什麼原因才取消婚約的嗎?”

    達西先生眉間含著隱憂,說道︰“瑪麗說的很對,喬治安娜一向很能忍耐,她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會瞞著我和伊麗莎白,可是這一次,她僅僅是宣布了自己的決定以後,就哭著跑回房間,誰也不想見。”

    伯爵冷靜地問道︰“那麼小奧斯汀先生是如何解釋這件事的?”

    伊麗莎白忿忿地叫道︰“最讓我們生氣的就是這個,小奧斯汀先生什麼也沒有解釋,昨天晚上他也在這裡,喬治安娜上樓之後,他只對我們說,婚約的確是解除了,他對此感到痛心和遺憾,然後他就離開了。當時我們看到他那麼痛苦沮喪,便沒有忍心逼問他,但是今天早上他派人送來了辭職書,他已經辭去了本地區的牧師職位,離開了牧師住宅,乘驛站馬車去曼徹斯特了。”

    這個時候瑪麗說道︰“我想有的時候越是最親近的人,有些話越是難以說出口。喬治安娜非常愛你們,也知道你們對她非常關心,所以這樣的變故讓她愧疚得不忍心面對一直疼愛她的兄嫂,才沒有告訴你們原因吧。這樣吧,我去跟她談談,也許就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70章 小奧斯汀先生的醒悟

    瑪麗敲了敲喬治安娜的房門,裡面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問道︰“喬治安娜,是我,可以進來嗎?”片刻之後,房間裡傳來了悶悶的聲音︰“門沒有鎖。”

    瑪麗輕輕推開房門,房間裡有些雜亂,地板和梳妝台上散落著不少書信,喬治安娜躺在床上,眼楮紅腫得像只兔子,看起來又可憐又可笑。看到瑪麗,她伸出手去,可是眼淚也隨之流下了︰“哦,瑪麗,我為什麼這麼不幸,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把一生的淚水都流盡了。”

    瑪麗不由得失笑道︰“倘若真的這樣,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人的憂愁煩惱雖然很多時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但是倘若有一個合適的傾吐對象,還是願意與人分享自己的憂愁煩惱。瑪麗來得恰是時候,喬治安娜正好是不吐不快的時候。

    在起來洗了一把臉,又重新梳了梳頭髮之後,喬治安娜也梳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她還是有些憂郁,但是明顯沒有那麼煩惱了,可以平心靜氣地來談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倒霉事。

    “瑪麗,我曾經以為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只要有愛情就有了一切——我真是太天真了,婚姻從來都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

    瑪麗心裡想︰那是當然,甚至沒有愛情都是可以的。她當然沒有這樣說出來,她今天的任務主要是傾聽。

    喬治安娜絮絮地說著︰“半年前,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是多麼高興呀,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幸福。他那麼博學,那麼誠實,對我又那麼痴情,我覺得經過了韋翰先生那件事之後,這種赤誠君子才是最適合我的丈夫。”喬治安娜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瑪麗連忙問道︰“那麼為什麼又變了呢?”

    喬治安娜的唇邊浮起了一絲苦笑︰“你知道的,小奧斯汀先生身無長物,但是我有三萬英鎊的遺產,而我的哥哥又是那麼疼愛我,一定會再另外津貼我一些嫁妝,所以我們結婚後完全沒有金錢上的困難和煩惱,我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不會因為自己的服飾和馬車比你的或是伊麗莎白的差,就感到受了委屈——而他卻對此非常的敏感,這也許是我們的第一個分歧。”

    瑪麗所了解的小奧斯汀先生的確是這樣一個敏感脆弱的人,但是她下意識地為他辯解︰“這恰好說明他非常愛你。”

    “是呀,”喬治安娜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每當他流露出這樣的情緒時,我都竭力安慰他。可是,他的這種想法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淡,相反,在你和伯爵結婚前後,他的別扭變本加厲起來,因為他知道我曾經短暫地迷戀過伯爵。尤其是參加了你們的豪華婚禮之後,他就變得一丁點小事都可能聯想到我對伯爵舊情未了,讓我不勝其憂。”

    喬治安娜的臉紅了,但是這件事她從來也沒有瞞過瑪麗,所以瑪麗一開始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於是她同情地握了握喬治安娜的手,說道︰“小奧斯汀先生如果總是糾結于這件事,就太有失風度了。”

    “還不僅于如此,”喬治安娜氣憤地嚷道,“他將我對他的愛,變成了可以隨時傷害我的籌碼。那段時間我們為此吵了多少次嘴,我一想起來就痛苦不堪。好在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完全無益于我們的感情,所以有一天他終于向我道歉,我們又和好如初,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

    喬治安娜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現在她已經能夠比較平靜地敘述後來的事情了︰“我說的這些僅僅是分歧的一部分,真正不可調和的矛盾是在簽署結婚契約的時候發生的。我的哥哥為了維護我的利益,要求將我的三萬英鎊記在我的名下,小奧斯汀先生可以與我共享這份財產的利息,卻不能支配本金,本金只能由我們的子女來繼承。”

    瑪麗並不覺得這種安排有什麼問題,因為大部分有嫁妝的女性在出嫁時都是這麼來安排財產的,比如瑪麗的母親班納特太太就是如此,倘若老夫婦當年沒有鑒定這麼個結婚契約,恐怕等班納特先生過世,班納特太太的處境會更加的淒慘,如今她最起碼能夠支配屬于自己的那部分財產,並能夠將那筆財產留給女兒們。

    喬治安娜說到了最難以啟齒的那一部分︰“然而小奧斯汀對此表示了不滿,雖然他沒有明確拒絕哥哥的建議——他也沒有立場來拒絕——但是他卻對我說,希望能夠給他的守寡的母親和姐姐幾千英鎊,並且在我的家中隨時為她們留出一席之地。哦,瑪麗,我絕對不是瞧不起他的家人,他的母親還沒有什麼,可是他的姐姐阿黛拉……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非常不喜歡她,那麼的好管閑事,那麼的吹毛求疵,還那麼的庸俗……僅僅接觸了幾次,我已經斷定自己是無法與她相處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難道我在自己的家裡都不能決定邀請誰來做客嗎?為什麼非要請他的姐姐來為我們管家呢?”

    瑪麗噢了一聲,她也認為小奧斯汀先生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太不明智了,喬治安娜啜泣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昨天晚上,我們倆終于吵翻了,我告訴他自己實在不能忍受跟一個不喜歡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面,我可以給他的姐姐一筆固定的生活津貼,但是希望她不要來參與到我們的生活中來。他卻發怒了,說我瞧不起他的家人,也根本瞧不起他,說他是被愛情蒙住了眼楮,才高攀了一門不適當的婚事,令他的家人受辱……”

    說到這裡,喬治安娜委屈地大哭起來,瑪麗只好連連嘆息著勸慰她,但是現在,她基本上已經打消了讓喬治安娜和小奧斯汀先生復合的打算,再沒有比這樣一對性格的人在一起更不般配的了,這不關于財產,而更與性格和思想觀念密切相關。

    等喬治安娜又一次平靜下來,瑪麗問她今後的打算,喬治安娜說道︰“我們已經完全翻臉,再也不可能和好了。我知道他其實在這之前好久就已經後悔向我求婚了,這種愛情可真是淡薄。我的哥哥還想替我挽回,他已經寫信給小奧斯汀,約他再好好談談,但是我了解他的性格,一定沒有用的,而我也不想要他了……他已經辭去了彭伯里的牧師職位,也就是表示不再接受我們家的任何恩惠,那麼就這樣吧,幸好一切都沒有真正開始,幸好受到傷害的只有我一個……”

    在樓下,伯爵也正在和達西夫婦談論這件事,達西先生將小奧斯汀先生寫給他的回信讀給他們聽,伊麗莎白氣憤地說道︰“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見識不凡的人,沒有想到卻如此的小肚雞腸,不夠光明磊落,實在是不值得器重!現在我倒是慶幸喬治安娜沒有嫁給他,否則豈不是要終生受苦!男子可以說自己當初求婚時看錯了人,然後一走了之,而女人則要承擔這全部的後果。”

    達西先生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這個時候他誠懇地對列斯特伯爵說道︰“伯爵,現在我承認您的見識和知人之明實在是高過我很多,當初您棄小奧斯汀先生不用而選擇柯林斯先生做本堂牧師的時候,我還頗有微言,現在看來,您當初就已經認清了小奧斯汀先生性格中的缺點。”

    說實話,這種贊揚實在是過于美化伯爵了,因為他當初完全是出于嫉妒心理而沒有給小奧斯汀先生本堂牧師的職位,當然他不會解釋給任何人聽的,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把話題給引開了。

    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寫信通知收到婚禮請柬的所有親友,婚禮已經取消,不必前來;還有那些已經出發或到達的親友,則需要逐一解釋,這都不是些令人愉快的工作,不過因為大家都對喬治安娜懷有深切的同情和關愛,所以做起來也就沒有感到太多的痛苦,絕大多數親友都很通情達理,他們本來也認為這樁婚事中有太多的不適合和勉強的成分,現在既然婚禮取消,也不過是驗證了他們先前在私下的預言,並且給茶余飯後增添了新的八卦材料而已。

    只有德‧包爾夫人是不好搪塞的,老夫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馬不停蹄地駕臨彭伯里,她毫不留情地訓斥喬治安娜浮躁輕忽,識人不清,不聽她老人家的良言相勸,以致今日之辱;她更加氣憤小奧斯汀先生的背信棄義,聲稱要給坎特伯雷大主教寫信,要動用自己的一切人脈關系,取消小奧斯汀先生的牧師資格,讓他聲名掃地。

    達西先生和安妮一起好不容易將她老人家給勸服住,德‧包爾夫人氣咻咻地在彭伯里住了三天,這三天真是喬治安娜的劫難,只有當伊麗莎白的女兒小愛麗絲抱到老夫人面前時,才會短暫地轉移老夫人的注意力,因為她太喜歡孩子了,這個時候她就會用滔滔不絕的育兒經去荼毒管家和保姆的耳朵。當老夫人終于打道回府時,所有人都感到心情無比舒暢,就連剛剛取消婚事的痛苦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當一切塵埃落定,只待時間來沖淡所有的悲傷之後,瑪麗和伯爵也該告辭了,因為他們還需要去倫敦,進宮覲見國王。做為一方領主,列斯特伯爵在婚後需要向國王引薦他的妻子,這既是貴族的榮耀,也是貴族的職責和義務。

    瑪麗本來想邀請達西小姐同行,她以為換一個環境會有利於喬治安娜的心情,但是當達西先生得知他們是要進宮覲見時,卻毫不猶豫地替妹妹拒絕了邀請。他只對瑪麗簡單地解釋說,宮廷不適合喬治安娜,他甚至建議瑪麗也最好不要與那些王室成員有過多的交往。但是列斯特伯爵卻微笑著反駁道︰“總要親自見識一下,瑪麗才會知道她一向尊崇的達觀貴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達西先生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不再多說。

    瑪麗有些奇怪︰難道王宮裡不是整個英格蘭最高貴最優雅的一群人,而是充滿了洪水猛獸和無恥之徒?

第71章 倫敦之行

    在離開彭伯里前往倫敦之前,瑪麗與伊麗莎白有一次長談。那天姊妹倆在宅邸前面的溪邊散步,在照顧孩子的態度上,伊麗莎白比簡要通達得多,她從不事事躬親,而將一切細事都委托為保姆,自己只是監督指導,小愛麗絲同樣被照顧得非常好。

    所以伊麗莎白有充足的余暇來管理家事並休閑娛樂,秋天的彭伯里有一種別樣的美麗,遠處的樹林一片金黃,而近處的紫衫還是翠綠欲滴,草木有些蕭索,然而天高雲淡,令人心境開闊。

    瑪麗只穿著一件家常的亞麻裙子,但是伊麗莎白知道這件表面看來樸素的裙子的衣料卻來自印度尼西亞,並且手工出自巴黎最好的裁縫,還有她的那些首飾,哪一件都價值不菲……但是光是這些還不足以讓伊麗莎白心生艷羨,她羨慕瑪麗的,是伯爵對於她的那種超出尋常夫妻的深情,當然伊麗莎白並非對自己的丈夫不滿意,達西對她非常愛護和體貼,她是非常感激和知足的,但是世上能有那個女子有瑪麗那樣的幸運,可是在丈夫的庇護下隨心所欲地生活呢?她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這樣心猿意馬對於達西先生實在太不公平了,便搖了搖頭,微笑著詢問瑪麗後面的行程。

    瑪麗一邊從溪邊草叢裡采摘矢車菊,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們先要去倫敦,履行列斯特家族的職責——向國王表示敬意,並將我這個新鮮出爐的伯爵夫人向王室報備,總之我要參加一系列的舞會,認識數不清的王公貴婦,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都像德‧包爾夫人一樣不好伺候……戴維在唐寧街有一棟大宅,我又要去面對他的另一撥管家和僕人們的挑剔了……不過也有賞心樂事,聽說今年的社交季在倫敦有不少新戲上演,還有俄羅斯的皇家芭蕾舞團也要進行首輪公演,這讓我有所期待。然後,我們將去歐洲環游,戴維有幾個自稱絕妙的計劃,只是不肯告訴我,說是要給我驚喜……”

    伊麗莎白早先已經在彼此的通信中知道了在列斯特城堡發生的事情,所以她現在對於瑪麗的抱怨並不擔心——她相信以伯爵的手段,只要他想給妻子撐腰,就沒有擺不平的事和人。她輕輕喟嘆道︰“瑪麗,我真是羨慕你呀!”

    瑪麗停下腳步,她驚訝地看著伊麗莎白,笑道︰“麗萃,難道你不才是姊妹中最令人羨慕的那一個嗎?達西先生是那麼愛你,這種愛是一種純粹的、令人心安的、不會帶來任何懷疑的愛情,同時達西先生又是那樣一位深諳人情世故、經營有方的紳士,你也完全不用擔心會發生霍華德莊園那樣投資失敗的事件。”

    伊麗莎白走過去,拉住妹妹的手輕輕吻了吻,說道︰“是的,瑪麗,我這樣想真是太不識好歹了。可是,我依然羨慕你能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夠去見識這個世界有多麼廣大,而不僅僅像我現在這樣囿于一隅。”

    瑪麗笑了︰“你不是在羨慕我可以進宮面見國王吧?說起來倒也不難,就連我們在浪搏恩的鄰居威廉爵士都有資格來進行引薦淑女們進宮,我想達西先生是不喜歡跟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否則你們倒是滿可以進宮走走。”

    伊麗莎白當然知道事實並非這麼簡單,達西先生做為沒有爵位的新興地主,他的財富其實主要還是通過經商來積累起來的,在傳統的貴族中並不受待見,因此自己倒是可能有機會進宮去見見世面,但是絕對不可能得到瑪麗所受到的待遇。不過她已經在為自己的虛榮心感到羞恥了,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但是這個時候瑪麗突然煩躁起來,她將懷中的一束矢車菊拋進溪水裡,看著它們載沉載浮,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道︰“麗萃,你才是令人羨慕的那一個,我說的是心裡話——因為你有安全感,你知道無論如何,達西先生都會站在你旁邊,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是你的堅實後盾。他愛你的原因,你清清楚楚——而我,我至今不知道像我這樣容貌、才情全都平常的女子,究竟因為什麼而激起了伯爵那麼強烈的愛意,是我有什麼自己也發覺不了的優點呢,還是因為我有一雙跟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眼楮……”

    伊麗莎白驚呆了,但是她無法安慰瑪麗,因為這些也正是她一直在百思不解的問題,良久之後,瑪麗苦笑了一下,說道︰“所以,我無論是富貴榮華,還是潦倒落魄,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全在他的一念之間。這真是悲哀,現在他愛意正濃,固然可以為我排憂解難,我只希望有一天他發現對我情淡愛馳的時候,不要對我太壞……”

    伊麗莎白將瑪麗擁在懷裡,說道︰“別這樣說,瑪麗,不會的,伯爵不是這種人。”瑪麗輕輕一笑道︰“麗萃,你並不了解他,連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種人。我只恨,只恨生在這樣一個時代,女子只能仰人鼻息,自己的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控……”

    遠遠看去這姊妹倆美好得像是畫中人一樣,誰能想到即使是這樣世人都以為萬事順遂的人都有不可為外人道的煩惱呢?最起碼在走過來的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的眼中,自己的妻子在溪邊散步的身姿真是曼妙迷人,當他們走近來的時候,瑪麗和伊麗莎白全都已經恢復了常態,瑪麗便問達西先生︰“達西小姐真的不想跟我們一起去倫敦嗎?”

    達西先生一直在為此煩惱,這個時候便輕輕皺起眉頭,說道︰“我倒是勸說過她,換換環境有利於調整心情,但是喬治安娜不喜歡倫敦,她寧可待在彭伯里,她說有親愛的伊麗莎白陪伴,再加上還有小愛麗絲需要照看,她會過得更加充實,很快就會忘卻過去的不幸。”

    伊麗莎白這個時候說道︰“我卻覺得喬治安娜執意留在彭伯里,也許是下意識地在等待小奧斯汀先生回心轉意,回來找她。她這一年多來對小奧斯汀先生的情意也不是一兩件事就可以抹煞的,她一向就是個痴情的女子,只是不忍心讓我們再為她操心,才這樣隱忍不說。”

    瑪麗聽了這話,不禁是說出了最近一直橫亙于自己心中的疑問︰“其實以我對於小奧斯汀先生品行的了解,他似乎不是這樣一個輕率膚淺的人,這次的事情真是太奇怪了,我真忍不住下這樣的斷語︰其中必有蹊蹺!”伯爵沒有說話,他看著自己的妻子,心中劃過了一絲疑問。

    達西先生說道︰“我也正有這樣的懷疑,所以我打算最近幾天就出發去曼徹斯特,我一定要跟小奧斯汀先生當面談談,才能厘清這些疑問。”

    列斯特伯爵背著手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這個時候便轉身對達西先生說道︰“倘若他說出了隱衷的話,請寫信告訴我,我希望能夠了解這件事的始末。”達西先生非常佩服列斯特伯爵的判斷力,便立刻答應他一定會隨時通報消息。

    由于喬治安娜打定了主意不肯去倫敦,瑪麗夫婦出發時,馬車上只有兩個人。車廂很寬敞,為了讓瑪麗感到舒適,伯爵甚至將車廂內部改造成一間小起居室的樣子,有一張舒適的床和可以折疊的桌椅。現在為了緩解旅行的疲勞,瑪麗便枕著伯爵的大腿假寐,但是她的心裡依舊在牽掛著即將到來的王宮之行。

    “國王是個怎樣的人?他為人和氣嗎?”瑪麗微微眨動著睫毛,在朦朧的睡意中問道。

    伯爵輕輕撫摸著瑪麗的頭髮和脖頸,沉思了一下,回答道︰“喬治三世國王常常被人詬病為反復無常,與他的父親和祖父相比,他顯得默守陳規,不夠時尚,並且國王一緊張就口吃,說話時常發出嗒嗒聲,這些都讓他在貴族中飽受譏評嘲笑,但是我認為他其實是個心腸很軟的人,並且是幾代英國國王中唯一可以稱作正直善良的人。他還對喜歡的人很和氣,而故意慢待他厭惡的人,不管那個人的地位有多麼高——所以他會喜歡你的,瑪麗,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在歐洲做的很多事,都是為了幫助他維護英國的利益和王室的地位。”

    瑪麗起了一些興趣,這是她在鄉間所從未聽聞的,伯爵見她消了睡意,也就不吝惜為她再講一些王室的趣聞︰“整個漢諾威王朝的國王都以驕奢淫逸而聲名狼藉,從這一點上來說,陛下是個例外,他從登基開始,就發布文告,鼓勵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但是貴族們並不買賬,甚至他的兒子們都誹謗他,說他得了精神錯亂的毛病。”

    瑪麗驚奇地說道︰“我只聽鄰居和朋友們說,老國王因為年事已高,身體虛弱,並且飽受痛風病的折磨,從來沒有聽說國王的精神有問題。”

    伯爵從容說道︰“事實上,喬治三世大約在10年前的確出現過一次短暫的精神失常現象,當時正逢美國獨立戰爭,那天他在雨中騎馬,侍從們突然發現國王的舉止有失常態——他在不停地自言自語,並且獨自一人站在橡樹下面,跟那棵樹交談了很久——他把那棵樹當成了華盛頓,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可是流言四起,而一個月以後,他又受了第二次刺激,在溫莎城舉行的晚宴上,他跟他的長子威爾士親王爭吵起來,國王像一個莽漢一樣痛揍了王儲一頓,並企圖把威爾士親王的腦袋往牆上撞,很多人相信倘若不是在場的貴族們解救了王子,國王很可能會犯下殺子的罪行。因為當時國王口吐白沫,兩眼充血,看起來完全發了瘋。”

    瑪麗想象當時的情景,心有余悸地說道︰“真可怕!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伯爵幽幽地說道︰“親愛的,恰好這兩次我都在場呀。國王第二次神經失常時,議會曾經討論過由威爾士親王攝政的問題,但是很快國王就清醒了,所以攝政王的討論也就無疾而終。”

    瑪麗擔心地問道︰“戴維,你認為國王真的精神失常了嗎?”

    伯爵冷靜地回答道︰“我認為老國王是一個過于敏感的人,但是他絕對不是個瘋子,除非有人故意刺激他,壓力太大就會導致失去理智。”

    瑪麗突然感到這次的倫敦之行恐怕不是僅僅覲見國王那麼簡單,她不知道在這些她第一次聽聞的宮廷隱秘之後還藏著什麼樣的危機,而伯爵又陷入的又有多深。但是奇怪的是,對於不可知的未來,她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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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中小發表於 2022-8-15 18:12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見到國王

    他們到達倫敦之後,下榻在列斯特家族在倫敦邦德街的大宅,令瑪麗驚奇的是,她居然在大宅的門口又看到了史密斯先生,這位嚴肅而堂皇的管家畢恭畢敬地站在宅邸門口,向主人匯報一切都準備就緒。看來要麼是史密斯先生做為一名管家實在是非常稱職,以至於伯爵不論走到哪裡都少不了他,要麼就是伯爵懶得每到一處自己的產業就得將自己的習慣和要求全部復述,於是就由史密斯先生給全權代勞了。總之,瑪麗對於倫敦的住宅設施和僕人的服務非常滿意,當天晚上,她對恭候在餐廳門口的管家說道,一切都無可挑剔,管家謙恭地微微鞠躬,看來他對自己也是同樣的滿意。

    進宮覲見國王安排在了三天之後,於是這三天裡,列斯特伯爵命令史密斯先生給瑪麗請了一位資深的宮廷禮儀教師,負責讓瑪麗了解一些宮廷禮儀、禁忌以及主要的皇室成員。應該說,這位熟諳宮廷禮儀以及貴人脾性的太太並沒有令瑪麗感到厭煩,相反她滿足了深藏在瑪麗內心深處的對於八卦消息的愛好,各種宮廷辛秘和皇家丑聞是禮儀教學的必不可缺的添加劑,足以讓人對於枯燥的說教和刻板的練習感到興致盎然,並充滿期待——期待見到那些傳說中的大人物,他們表面看來光鮮亮麗,其實則是道德敗壞、無惡不作。

    列斯特伯爵在這三天裡也沒有閑著,他每天白天都會外出去俱樂部,而晚上總會帶回來幾個政界或者軍界的朋友,從他們的頭餃以及舉止,瑪麗都可以推測出這些人對於英國乃至整個歐洲的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是跟女士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只是風流倜儻的紳士,比鄉下的紳士更擅長奉承和獻殷勤,令人難以不生好感。

    而這其中尤以查塔姆伯爵和利物浦勛爵最為令瑪麗器重,查塔姆伯爵莊重自持、學識淵博,並且不苟言笑,而利物浦勛爵則幽默詼諧、談笑風生,令人如沐春風,然而這兩個才華出眾的杰出人物卻偏偏彼此看不順眼,幾乎是不能處在同一個屋檐下,這真是奇怪的事。不過伯爵後來告訴瑪麗,那是因為查塔姆伯爵被現任國王所器重,並委以首相的重任,而利物浦勛爵則是王儲的好友。

    他這樣一解釋,瑪麗也就不難理解這兩個見面時那勢同水火的對峙情緒了,因為在她的禮儀課上,她已經知道了漢諾威王室家族的延續了四代的傳統——每一位王儲都反對自己當權的父王,而以現今的威爾士親王為最,那麼他們所信賴的臣屬之間關系降到冰點也就不足為奇。令她感到驚奇的是,伯爵居然與這明顯不能共事的兩個人都保持了相當友好的關系,並且在見到瑪麗的當天晚上,查塔姆伯爵便以首相之尊邀請列斯特夫婦在皇家大劇院他的首相包廂裡觀賞歌劇《塞維利亞理發師》。

    雖然第二天的王宮之行讓瑪麗有些緊張,然而據稱媲美《費加羅的婚禮》的意大利歌劇還是牽動了瑪麗那愛好藝術的心,所以她欣然接受了首相的盛情,當天晚上便一同出現在了首相包廂裡。

    查塔姆伯爵是個單身漢,所以也就沒有一位首相夫人需要瑪麗應酬,因此瑪麗這一晚上可以獨佔兩位男士的視線而倍受殷勤對待。查塔姆伯爵不無炫耀地告訴瑪麗,這部歌劇在意大利曾經備受譏評,因為意大利人恪守傳統觀念,當年輕的作曲家羅西尼先生打算要來創作該劇時,因為另一位老牌的作曲家派西埃洛早已用同樣的腳本寫了一部歌劇,因此羅西尼先生的這部杰作便受到了抵制,首演之夜,全意大利的流氓都聚集到劇院裡吹口哨、喝倒彩,首演以戲劇史上從未有過的大混亂而失敗,但是查塔姆伯爵卻以獨到的藝術鑒賞力發現了這顆珍珠,並將它從亞平寧半島帶到了英倫三島,在這裡羅西尼先生的天才會被世人所承認。

    事實上,演出也的確很成功,這部歌劇沒有《費加羅的婚禮》那麼復雜曲折的情節,而旋律流暢活潑,節奏輕松暢快,同時諷刺的情節既辛辣又令人愉快,歌劇一開始,瑪麗便被年青的伯爵阿瑪維瓦和美麗的少女羅西娜的愛情故事給吸引住了,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隨著人物的喜怒而大笑,直到中場休息時,列斯特伯爵才微笑著提醒她說,她有幸不必等到第二天,只在當晚就可以見到國王陛下,因為陛下也蒞臨皇家大劇院,來觀賞這部轟動一時的歌劇。

    查塔姆伯爵自願擔任瑪麗的引薦人,他引導瑪麗走出自己的包廂讓皇家包廂走去,走廊裡站滿了期待能夠面聖的大臣、貴族和形形色色的情願者。查塔姆伯爵的名諱就像特別通行證一樣管用,不過見到國王以後,瑪麗才猜測即使沒有首相大人的引薦,自家丈夫的頭餃也同樣好使,因為國王一見到走進來的人,便先沖著列斯特伯爵嚷道︰“戴維,我的朋友。我是被查塔姆給誘騙來的,為了他所推崇的意大利的羅西尼,讓我足足受了兩個小時的罪,剛才我看一看表,看它能不能讓我再受兩個小時的罪。”查塔姆伯爵只是聳了聳肩膀,一點兒也不想反駁國王。

    國王像個樸實的農夫那樣擁抱並親吻列斯特伯爵的臉頰,然後陛下轉向瑪麗,伯爵介紹自己的妻子,國王便點了點頭,威嚴地說道︰“明白了,這就是你的羅西娜。”他哈哈笑著,向瑪麗伸出手去。瑪麗沒有想到國王如此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她行禮如儀,並得以細看國王︰他是個須發花白的老人,紅紅的臉膛,肥胖的身軀使得他像是嵌在扶手椅裡,但是他中氣十足地嚷嚷著,一看就是個酗酒無度然而精力充沛的人。

    喬治三世對待女士彬彬有禮,這讓瑪麗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但是他跟他的首相說話的時候不太有禮貌,事實上國王似乎以讓查塔姆伯爵難堪為樂。現在他就把首相撇在一邊,而低聲跟列斯特伯爵交談起來,瑪麗聽到一些只言片語,他們的談話中多次提到了法國的第一執政官拿破侖。

    列斯特伯爵在說服國王︰“陛下,請相信我,拿破侖在歐洲的勝利不會持久,權力會把他的頭腦沖昏,以至於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不可戰勝的,最終他會因為自負而一敗涂地。”

    然而國王似乎沒有受到多少安慰,他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列斯特,萬一他真是教皇所宣稱的那樣受命于天呢?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打過敗仗……”

    “可是陛下,您忘了埃及嗎?在埃及英國皇家海軍幾乎讓他全軍覆沒,那支海軍艦隊依然在您的指揮之下,所以組織反法同盟來抗擊拿破侖這件事只有英國只有您才能做到。”列斯特伯爵循循善誘著,查塔姆伯爵笑眯眯地在旁邊聽著,一點兒也不想插嘴,最終國王似乎在列斯特的一再保證中得到了些許的安慰,他又想起來是在劇院裡,便重新從政治回到了藝術,這方面他是外行,雖然因為他的地位,每個人都洗耳恭聽他的高談闊論,但是查塔姆伯爵對於國王肆意詆毀自己喜愛的作曲家和歌劇的做法明顯憤憤不平,並且流露在了神情裡。

     這樣當瑪麗他們從國王的包廂裡告退出來的時候,國王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他爽朗地大笑著邀請瑪麗第二天進宮去,他要在白金漢宮中再一次接見她,確認她伯爵夫人的身份,並將她介紹給索菲亞王後,瑪麗對他的好意表示了由衷的感謝,然後行禮退出。

    在返回首相包廂的路上,查塔姆伯爵一掃方才在國王面前不悅的神情,他滿意地對列斯特伯爵說道︰“戴維,你這次的說服很有成效,國王很信任你,希望明天你有足夠的時間去讓陛下下定成立反法同盟的決心。”

    列斯特伯爵篤定地回答︰“這一點你不用擔心,皮特,陛下很清楚英國只有這一條路走,他只是需要時間和理由來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害怕一切戰爭,雖然他不是一個膽怯的人——我只是擔心這些壓力會讓他脆弱的精神承受不起,你知道,國王曾經長達六個月精神失常。”

    他們這樣一邊談著,一邊跟經過的人打招呼,兩位男士還不時將各種熟人介紹給瑪麗認識,瑪麗覺得這個晚上過得新鮮有趣,聽到的政治話題也沒有讓她感到無聊,不過當歌劇的第二幕開始時,她的注意力就從歐洲局勢瞬間回到了十七世紀的西班牙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意外就是在樂隊演奏到高潮時發生的,瑪麗看到那個黑衣男子爬上樂池的木箱上面的時候,她曾經疑惑過,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人是要行刺國王。當那個人朝著國王的包廂開了兩槍之後,整個劇院一片混亂,尖叫聲一片。查塔姆伯爵眨眼功夫跑出了包廂去護駕,而列斯特伯爵則留在包廂裡,將瑪麗護在身後,同時冷靜觀察劇院中的動靜。

    國王的衛兵和劇院的警衛很快控制了局面,開槍的男子被當場抓獲,在瑪麗看來他根本就沒有打算逃跑,在被衛兵捆縛著帶走時,他大聲呼喊著宗教口號。查塔姆伯爵不久就回來了,他說國王安然無恙,子彈沒有傷到任何人,打到了包廂的護板上,陛下命令演出繼續進行。

    列斯特伯爵詢問瑪麗是否受驚,需要回家去休息,但是瑪麗表示自己安好,並且願意向國王看齊,將這部歌劇看完。查塔姆伯爵對她的勇氣表示了敬意,因為經此變故,大多數女賓都離場了,但是紳士們全部都留了下來。

    瑪麗現在明白列斯特伯爵為什麼說國王不是一個膽怯的人了,行刺事件看來並沒有影響陛下的心情,他依舊對歌劇不感興趣,甚至在第二幕第二景時打起了瞌睡,半個劇院的人都聽到了他的鼾聲。

笫73章 見到王後

    第二天一早,瑪麗打扮停當,與戴維一起進宮覲見,因為她的禮儀教師事先提醒過她,國王和王後都提倡節儉,厭惡奢華,所以瑪麗的衣飾雖然講究,但是並不過分華麗,一切不必要的配飾全部去掉,只在項上戴了一串大溪地的黑珍珠項鏈,哪怕是再挑剔的宮廷貴婦也不能從她的服飾裝扮中挑出丁點兒的毛病。

    可惜,這次她沒有昨晚的幸運,內廷總管神色嚴峻地出來告知在大廳中的人們,國王身體抱恙,不能主持當天的國政了,首相和王儲都已經被緊急召喚進宮。

    大廳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伯爵手撫著下巴,眯著眼楮默默不語,瑪麗第一次進宮,有些不知所措,她來回打量著宮中那些服飾華麗、表情莊嚴的人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識的面孔——利物浦勛爵,就在她到達倫敦的當天晚上,伯爵曾經邀請這位王儲的好友來吃晚飯,現在他也看到了瑪麗,便主動過來問好。

    然後利物浦勛爵便急切地學問道︰“伯爵夫人,聽說昨晚您也在皇家大劇院目睹了陛下遇刺的經過,陛下真的沒有受傷嗎?”

    瑪麗肯定地回答︰“是的,我想陛下沒有受傷,一共有兩聲槍響,而首相大人後來說在包廂的護板上找到了兩顆彈頭。”

    那位略有些浮華的利物浦勛爵便仰頭嘆息道︰“那可能就是這件事讓陛下受驚,勾起了舊病吧……”

    伯爵冷冷地問道︰“怎麼?陛下又一次舊病復發了嗎?”

    “是呀,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可是據侍從說,國王整夜無法入睡,今天早上,王後發現國王沒有待在自己的床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只穿著睡衣就站在走廊裡,對著一扇窗子喋喋不休。”

    伯爵思索了一下,問道︰“陛下上次發病時,將一棵橡樹當成是華盛頓將軍,這次他把那扇窗子當成了誰?”

    利物浦勛爵笑了︰“戴維,你總是這麼敏銳。說句實話吧,陛下昨夜回來以後,接見了王儲,父子倆的談話很不愉快……然後陛下早上就把那扇窗子當成了威爾士親王——你知道,漢諾威家族一向有父子不和的傳統,應該說他們雙方都有錯誤,不能全怪王儲。”

    列斯特伯爵不贊同地反駁道︰“據我所知,陛下非常愛自己的子女,或許有些過于溺愛了。”他轉過頭去,看著一個正在走過來的身材高大強壯的年輕人,利物浦勛爵了然地笑道︰“你是指陛下給威廉王子封爵的事吧?是呀,威廉王子太任性了,”他轉向瑪麗說道,“伯爵夫人也許會欣賞威廉王子這樣的英雄,他在北美獨立戰爭中擔任“聖文森特海角”號戰艦指揮官,戰功卓著,被封為海軍少將,應該說王子打仗很有一套,但是政治頭腦卻只有一丁點兒——他想和他的哥哥們一樣成為公爵,被國王拒絕後一度揚言要脫離王室去競選下議員……”

    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率直的聲音在說得高興的利物浦勛爵身後響起︰“謝謝,謝謝你,利物浦,在一位美麗的女士面前對我如此大加夸贊。”

    利物浦勛爵回過頭去,他身後正站著被他大加抨擊的威廉王子,列斯特伯爵笑了起來,向王子介紹自己的妻子,威廉王子高高興興地對瑪麗說道︰“很好,很好,列斯特總是這麼言簡意賅,不過如果讓我們的朋友利物浦來繼續介紹的話,他會把我所有的頭餃都告訴您,伯爵夫人。”

    面對這種有些尷尬的情境,幽默詼諧是唯一的利器,於是瑪麗帶著饒有興味的眼神轉向利物浦勛爵,勛爵只好有些狼狽地說道︰“當然,殿下。夫人,這位是克拉倫斯公爵和聖安德魯公爵,以及蒙斯特伯爵。”瑪麗笑容可掬地與這位尊貴的王子重新見禮,看起來威廉王子只是在開玩笑,並且對瑪麗的風度很是喜歡。但是很明顯,他更想交談的對象是列斯特伯爵,於是利物浦勛爵不久就走開了。

    等利物浦勛爵一走開,威廉王子就有些粗魯地拉住列斯特伯爵的袖子,說道︰“噢,列斯特,這次你一定要幫我的忙,說服我的父親讓我重返軍隊——反法戰爭就要開始了,這才是我的用武之地。當初你勸我不要離開海軍,我沒有聽從你,真是一個最大的錯誤,這幾年我被倫敦的侏儒政治給煩透了,唯一的做為就是幫我大哥威爾士親王在議會裡為他高昂的花費辯護,這才叫英雄無用武之地。”

    伯爵熟不拘禮地拍了拍被王子給拉皺了的袖子,回答道︰“此一時,彼一時呀,殿下。目前的英國政府是絕對不會同意您再返回海軍了,要知道在上次的北美戰爭中,你的王子身份泄露,華盛頓將軍花了多大的力氣來派人綁架您,政府和議會都不會再冒同樣的風險。並且國王也不會同意您參戰,這一點我應該無須再提醒您。”

    威廉王子皺著眉頭說道︰“討厭的美國佬,討厭的議會,討厭的首相……因為他們,我不得不被囿于客廳和陰謀裡,都要喘不過氣來了。不過這次父親又一次精神失常,可能會由我哥哥攝政,那樣喬治就可以派我去海軍了。”

    列斯特伯爵冷靜地說道︰“那要視國王的病情而定,而且這次跟上次不同,聽說國王發病前與威爾士親王大吵了一頓,這會讓議會在審議王儲的攝政王地位時過于慎重。”

    威廉王子毫不在意地回答︰“是的,陛下責罵喬治驕奢淫逸,花錢過多……”他瞟了一眼瑪麗,便語焉不詳地繼續說道,“還有其他的種種壞事……要我說,雖然喬治是做得有些過分,可是你知道,喬治就是那樣一個精力充肺的人,宮裡的這種脫脂棉一樣的空氣對於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沉悶和拘束了。而且你沒有聽到陛下是怎麼責罵喬治的,簡直就是拿他當個小孩子——對,他就是這樣,像童話裡的國王,愛自己的王子們,卻想讓王子們永遠像個孩子!”

    列斯特伯爵低垂了眼簾,他客觀地評價道︰“但是每年六萬英鎊的津貼,威爾士親王依舊負債累累,而陛下依然在不斷地資助他,對於他的種種行為也是難過多于憤怒——比起漢諾威家族之前的歷任王儲,如今的威爾士親王是幸運太多了,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威廉王子不顧儀態地聳了聳肩膀,瑪麗覺得他的這個動作太像一個水手,而不是貴族。他湊近列斯特伯爵,說道︰“可是這次,陛下可是動真格的了,他威脅喬治結婚,並且聲稱如果他拒絕的話,就要取消他的王位繼承權——現在你還認為喬治不該抱怨嗎?”

    恰恰在這個時候,一位風姿綽約的中年貴婦從緊閉的門裡走出來,她徑直走向列斯特伯爵這邊,說道︰“王後陛下請列斯特伯爵和夫人覲見。”

    瑪麗一邊往裡走,一邊在頭腦中回顧了一下王後的資料,現任英國王後並非英國人,她原是德國的索菲婭‧夏洛特女公爵,據說國王在與她舉行婚禮前,兩人從未見過面,但是這不妨礙他們成為一對令國人稱羨的恩愛夫妻,一共育有十五名子女,其中活下來的兒子有四個,分別是王儲威爾士親王喬治、約克公爵腓特烈、克拉倫斯公爵威廉以及肯特公爵愛德華。她方才見到的威廉王子正是王後的第三子。

    這不是一次正式的覲見,王後並沒有端坐在寶座上,事實上這個小客廳裡簾櫳低垂,光線有些昏暗,王後坐在角落裡的一個扶手椅裡,她頭髮花白,神情憔悴,滿面愁容,正在跟幾個牧師和醫生模樣的人低聲交談,查塔姆伯爵也在旁邊站著,見列斯特夫婦進來,他只是頷首為禮。

    這個時候,王後抬起頭來,對她身邊的幾個人說道︰“那麼好吧,謝謝你,莫裡斯醫生,請隨時關注國王的狀況。現在你們都退下吧,我要接見列斯特伯爵和他的新婚妻子。”

    那幾個人都鞠躬告退,就在他們轉身的時候,瑪麗覺得有一道明亮的眼光閃電般在她臉上一晃而過,那個穿著牧師黑袍的男子轉過臉來——竟然是裡斯本牧師!裡斯本牧師跟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後面,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再看瑪麗或是伯爵一眼,但是當他經過身邊的時候,瑪麗隱約感到列斯特伯爵的手臂肌肉繃緊了,就像荒野上的猛獸嗅到了什麼危險的氣息一樣。

    現在會見廳裡只剩下了王後本人和她的兩個侍從女官,王後和氣地招呼瑪麗到自己身邊,讓她親吻自己的手,並親切地詢問了她的家人,但是瑪麗感覺到王後顯然是心不在焉,果然,不久後,她便轉向了列斯特伯爵,她的眼中含著淚水。

    伯爵跪下來親吻王後的手背︰“陛下,國王的狀況真的很糟糕嗎?”

    王後擺了擺手,說道︰“不,伯爵,不,國王只是心髒出現了點兒問題,他的情緒有些失控,那只是因為他很生喬治的氣,但是並沒有像外界傳揚的那樣失去了理智——你知道,自從他定期服用你從巴拿馬帶來的鎮定劑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狂躁幻聽的癥狀。”

    “那麼陛下,您在憂慮什麼呢?您有什麼吩咐讓我去做呢?”

    “伯爵,你是國王的朋友,也是我們全家的朋友,因為你沒有政治野心,所以我們全家都信任你,不論是國王還是王儲。”

    伯爵靜靜地等待著,王後含著憂愁繼續說道︰“昨天夜裡,王儲進宮來慰問國王,因為他聽說了在大劇院遇刺的事情。然後他們就為喬治亂花錢的事吵了起來,後來國王大怒了,就把他最近跟坎特伯雷大主教和首相一直在計劃的事情和盤托出——他讓王儲必須結婚,並且已經給他選擇好了新娘——布倫斯維克的卡羅琳公主。”

    王後交給伯爵的任務很艱難,他要去勸服王儲娶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新娘,並且聽說那位公主體型肥胖,而脾氣很壞。

第74章 王儲的婚事

    聽到列斯特伯爵絲毫都沒有猶豫地接受了王後的托付,瑪麗心中暗暗地有些擔心,因為從她這幾天所聽聞的軼事來判斷,王儲絕不是個可以被人隨意擺布的人,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同居多年的情婦——兩人甚至舉行了宗教婚禮,只是不被國王承認,也就在法律上不被承認罷了。

    從索菲婭王後的會客室裡退出之後,伯爵跟幾個圍上來的貴族寒暄了一會兒,他們似乎有什麼機密的事情在商量,於是瑪麗便走到窗口向外張望皇家庭院裡的景色——玻璃窗上蒙著一層灰塵,似乎有很久沒有清理過了。瑪麗下意識地用手帕去擦拭玻璃上的污垢,這個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伯爵夫人,您是否認為皇宮裡的僕人很不盡職呢?”

    瑪麗被嚇了一跳,她縮回手,回過頭去,原來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微笑著對她說話,瑪麗曾經蒙他主持過婚禮,也算是舊相識,便屈膝行禮,大主教和藹地伸出手去,讓瑪麗親吻他手上的大主教戒指。

    然後瑪麗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唔,很抱歉,大主教先生,希望我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我只是驚訝于僕人們如此不細心,這裡人來人往,玻璃窗上卻蒙著厚厚的塵土——即使是普通人家也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吧?”

    大主教寬容地笑道︰“然而皇宮不是普通人家呀,伯爵夫人,要知道負責庭院衛生的是伯德雷爵士,而負責宮內清潔的是卡爾根女伯爵,玻璃窗卻很不幸地介于兩者之間,在搞清楚權屬之前,就只有先讓灰塵污垢待在上面了——據我所知,這個問題已經討論了三十年。”

    瑪麗噗嗤就笑了︰“大人您真是太幽默了。”她以為坎特伯雷大主教在開玩笑,而大主教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反而他謹慎地朝大廳那頭的人群看了一眼,便換了一個話題︰“伯爵夫人,據我所知,您認識我的私人秘書裡斯本先生?”

    瑪麗的笑意淡了一些︰“是的,我們原來是朋友,但是經過一些事之後,我不知道再這樣說是否合適。”

    大主教慈祥地笑了︰“我明白,我明白,裡斯本先生已經向我懺悔過他的所作所為了,如果讓我從女性的角度來評價的話,我想伯爵夫人對他的行為不難原諒——他固然不夠光明磊落,然而卻是出于強烈的愛情。”

    瑪麗溫婉地指出︰“從我的立場而言,的確可以理解,但是就恐怕伯爵可不是這麼想的。”

    大主教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呀,是呀,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之前因為羞愧于自己的行為,裡斯本牧師曾經主動要求去印度支那最偏遠的山區傳教,以此來救贖自己的罪過。不過在動身前,他寫了一份對於帝國在遠東的發展計劃書,由我轉呈給國王之後,陛下非常欣賞,特地傳召他回到倫敦——只差一步他就登上了去東方的船。所以他現在是陛下的私人牧師了,不但負責宮內的彌撒,而且為陛下進行國事顧問。我殷切地希望列斯特伯爵能夠盡釋前嫌,畢竟為陛下服務的臣屬應該和衷共濟,而不是彼此懷著怨懟。”

    現在瑪麗明白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生怕列斯特伯爵運用對國王的影響力,將裡斯本牧師的新職位給取消掉,但是他自己不想去游說伯爵,便轉而游說起瑪麗來了——相對於伯爵而言,瑪麗的確不是很生氣于裡斯本先生的行為,畢竟任何一個女人都很難對鐘情于自己的男子狠下心腸來,她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幫上大主教這個忙。

    在回去的馬車裡,伯爵問瑪麗對今日所見皇室成員的觀感如何,瑪麗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不像個國王,而像個農夫,但是讓人一見則頓生同情與好感;而威廉王子也不像個王子,倒像個水手,且脾氣暴躁,反復無常——希望王儲能好說話一些。”

    伯爵便笑了起來︰“威爾士親王也許是王室成員中最有貴族風範的人了。不過那只是他的表面,事實上,這位王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矛盾混合體。他時而隨和親切,時而又刁鑽古怪,他才華出眾,卻又碌碌無為,從他出生起就一直在等著陛下晏駕的那一天,因為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才能夠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在此之前他只能站在陛下的陰影之中——這一天他已經等了三十年,而且還在遙遙無期地等待,”

    瑪麗有些好奇︰“你真的會去說服王儲娶那位卡羅琳公主嗎?這樣即使成功了,不會被王儲和與他同居的那位夫人懷恨嗎?”

    列斯特伯爵輕輕吻了吻瑪麗的耳際,說道︰“親愛的,你有做政治家的敏感和判斷——那位卡羅琳公主很明顯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推薦的人選,而這背後都少不了那個裡斯本的謀劃,只不過他們不想過于得罪王儲,才想出這麼個主意,打算讓我去做替罪羊——所以我不但不會去勸說王儲娶那位公主,還會在他面前堅決反對他對自己的發妻背信棄義,這樣當他自己下了決心要遵從自己的父王結婚並很快後悔的時候,他就會想到我的見解是多麼的明智,並懊惱沒有聽從我的建議。”

    瑪麗現在明白了,什麼都瞞不過伯爵的耳目,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便將方才在大廳裡與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談話和盤托出,而沒有加以任何評論,她讓列斯特伯爵自己去判斷其中的是非曲直,因為她感到自己對於政治實在是過于幼稚了,只能依靠丈夫的判斷力。

    顯然列斯特伯爵對於妻子的做法很滿意,他吁了一口氣說道︰“裡斯本,這真是唯一令我有所忌憚的名字,他是我平生所見唯一在才智上可以與我一較高下之人,然而卻對我懷有深深的惡意,這實在是令人遺憾——所以,瑪麗,恐怕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說和是不能成功的,不但我不同意,我想裡斯本先生也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瑪麗糊涂了︰“可是為什麼呢?我想在霍華德莊園發生的事,過錯完全在他一方,怨不得任何人。”

    列斯特伯爵微微笑道︰“當然不是這個原因,我與你結婚,只不過是在他對我的萬重怨恨之上又增添了一重恨意罷了——還在很早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他的怨恨,那時我剛剛繼承了列斯特家族的爵位和財產,便做了一番調查,結果發現,他是前一任列斯特伯爵的私生子,他才華橫溢,足智多謀,卻因為身份的原因而無法繼承他父親的家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落入我這個遠房親戚的手中。呵呵,我想他這一生都會跟我作對的。”

    雖然伯爵在講述這些陳年舊事時,語氣很是輕松,但是瑪麗卻感到心情沉重恐懼,那似乎是一個打不開的死結,然而她不願意再去想裡斯本先生了,若說之前她的確如坎特伯雷大主教所言對於痴情追求過自己的人抱有一分好感,如今也認為他的追求是動機不純的,未免增添了幾分嫌惡。

    第二天一早,伯爵便獨自去王儲所居住的卡爾頓府拜訪,因為那裡的女主人費茲赫伯特夫人身份尷尬,瑪麗便沒有隨同前往,並且她那天早上另有安排——她要去看望自己的舅舅舅媽加德納夫婦和那些親愛的表弟表妹們。

    加德納太太見到自己的外甥女非常開心,可以說她的這些外甥女們一個比一個嫁得好,而其中尤以瑪麗最為讓人驚訝,現在加德納太太看瑪麗車馬光鮮、衣裙華麗、舉止從容,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有上位者的自信了,便感嘆說女人果然是受丈夫的影響甚深,瑪麗已經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伯爵夫人了。

    那些表妹們有兩個已經快要成年,聽說瑪麗進宮見過國王和王後,便圍著瑪麗不停地追問各種細節,從壁爐上的裝飾到王後的手鐲,恨不能親眼去看看才過癮,瑪麗便答應等她們成年以後一定帶她們進宮,把幾個女孩子給高興壞了。

    後來幸虧瑪麗想起來給大家帶來的禮物,才轉移了表妹們的注意力,大家都去拆禮物了,瑪麗才跟加德納太太有空閑說上幾句話。加德納太太便談起了吉蒂的近況,前些日子,吉蒂一直住在加德納府上,最近才回浪搏恩去,她一直很思念自己的未婚夫,但是從印度那裡傳來消息,說在英軍中熱病流行,而吉蒂的戀人安德魯少校卻又好久沒有給吉蒂來信了,吉蒂難免憂心忡忡。

    瑪麗便說自己會請列斯特伯爵派人去探聽安德魯少校的消息,倘若自己在倫敦久住的話,就寫信請吉蒂來自己家中小住,她最喜歡舞會和宴請,這些在列斯特伯爵府上都不會缺少,應該可以撫慰妹妹那顆相思成疾的心。

    這一天她過得很愉快,在談天和游戲中度過,當晚上伯爵來接她回家時,她簡直都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加德納太太對伯爵非常滿意,對於左鄰右舍目睹自家有如此身份的親戚往來也很是驕傲,事實上與伯爵夫婦來往,是一介商人之家所高攀不上的,不過她一向舉止文雅有度,列斯特伯爵很是敬重她,自然也就不禁止瑪麗跟這家親戚來往,所以瑪麗很快便跟舅媽約會了下次做客的時間。

    回家之後,瑪麗趕緊探聽王儲對於婚事的態度,伯爵冷笑著說道︰“他當然只能是答應了,因為他已經負債累累,倘若國王繼續對他表示不滿,他可能就會被債權人告上法院,那可真是皇室的一大丑聞,極有可能讓他失去王儲的位置。他要求議會批準給他每年六萬英鎊的生活費,另外國王還要每年給他五萬英鎊的津貼,來供他還清自己的債務,然後他就答應娶那位德國公主。”

    瑪麗連忙問道︰“好大一筆錢,簡直一輩子都花不完——議會和國王會同意嗎?”

    列斯特伯爵悠然一笑道︰“你就等著參加婚禮吧。”

    瑪麗又想到另外一個障礙︰“那麼那位費茲赫伯特夫人會同意嗎?”

    列斯特伯爵摸著自己的下巴,笑道︰“說到這個問題,我想王儲肯定跟她討論過。今天早上我見到王儲的時候,發現他耳朵破了,貼著兩片膠帶,右眼還有一個大大的黑眼圈——總覺得卡爾頓府發生了甚多血雨腥風的事情。”

第75章 珠寶與費茲赫伯特夫人

    也許是費茲赫伯特夫人的果斷態度起了作用,王儲殿下現在公開聲稱自己已經有了妻子,並且是明媒正娶。國王的身體已經康復,但是對於王儲的氣惱則變本加厲,陛下堅決不肯承擔王儲那高達六十萬英鎊的巨額債務,甚至聲稱要削減王儲的津貼,說那是“無恥地浪費公款去滿足一個不走正道的年輕人的奢欲”。

    現在倫敦的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幾乎不談別的事情,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發表自己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並懷著一顆八卦的心等待著事件的進一步發展。大家根據立場自動分成兩派,一部分保守貴族認為國王從未批準王子結婚,因此這樁婚事在法律上是無效的,而另一部分開明人士則認為威爾士親王與費茲赫伯特夫人的確舉行了婚禮,他們的婚姻關系在宗教上獲得認可,而教會法律應凌駕于國家法律之上。

    列斯特伯爵對於這場紛爭的分析真是一針見血︰“這一切都取決于王儲的態度——他是愛江山,還是更愛美人?”

    瑪麗對於那位傾國美人費茲赫伯特夫人有濃厚的好奇心,要知道,這位夫人比王儲整整大了五歲,已經是徐娘半老,她出身平民,結了兩次婚,兩任丈夫都死了,是個雙料的寡婦,居然還能將閱盡花叢的王儲迷得神魂顛倒,不能不說道行高深。瑪麗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滿足。

    那天她去騎士橋附近的杰拉德珠寶店選購首飾,自從杰拉德先生為喬治二世和三世國王設計了加冕用的皇冠之後,這家珠寶店就成了英國名門望族爭相追捧的時尚風向標,瑪麗的珠寶首飾很多,僅僅在列斯特城堡的地下金庫裡儲存的歷代伯爵夫人的珠寶箱就足夠她此生天天不重樣地佩戴首飾了,但是就如列斯特伯爵所說的︰“女人的珠寶永遠不嫌多。”他鼓勵瑪麗追逐和引領時尚潮流,應該說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拒絕這樣的誘惑,所以在婚後短短的時間裡,瑪麗已經被所有的倫敦奢侈品商店奉為上賓了。

    當瑪麗的馬車到達騎士橋的時候,杰拉德先生已經在門口恭候,他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衣著得體,頗有巴黎紳士的殷勤風度,讓倫敦的每一個仕女都很喜歡他以及他設計的珠寶。

    這一天杰拉德先生請列斯特伯爵夫人觀賞的是他的最新冬款設計,一條名為“水之光”的白金長項鏈,瓖嵌有公主方形明亮式切割鑽石、圓形藍寶石、青金石珠子和黑色尖晶石珠,杰拉德先生將那條水波瀲灩的項鏈托在手中,愛不釋手地介紹道︰“請看,伯爵夫人,多麼像一條瀑布,真是美極了,尤其適合戴著您這樣的美人的脖子上,您會成為白金漢宮舞會的焦點。請注意最大的那三顆馬眼形藍寶石,一顆來自斯裡蘭卡,另外兩顆來自馬達加斯加,真是無與倫比的搭配……”

    瑪麗不負所望地買下來了價值不菲的項鏈,她還看好了一款別致的手鐲,鐲子很寬,玫瑰金的材質上帶有細密的紋理,瓖嵌著三十二顆梨形鑽石以及二十三顆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綠松石圓珠。杰拉德先生大大恭維了一番她對珠寶的鑒賞力,並稱那款手鐲是集古希臘浮雕和巴洛克美學元素于一身的巔峰之作。

    瑪麗正把目光轉向一款瓖嵌著榛子大小的海藍寶石和密密麻麻的鑽石的蝴蝶胸針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聲線沙啞卻獨具魅惑的聲音︰“這枚蝴蝶胸針,我買下了。”瑪麗回過頭去,看到一位衣飾精致華麗的女子,正站在不遠處斜睨著她手邊的珠寶。

    那是個年華已逝去一半的美人,濃重的脂粉也無法完全蓋住她眼角的皺紋和松弛的下巴,但是她的身材卻依舊如少女般挺拔窈窕,尤其是她露在裘皮外面的一雙細白縴手,仿佛從來沒有被歲月留下痕跡,她的神態有些倨傲,這多多少少減損了她的魅力。瑪麗正在猜想這是哪一位宮廷貴婦或者是公主,杰拉德先生已經站了起來,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您好,費茲赫伯特夫人。”

    瑪麗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費茲赫伯特夫人,看來她一點兒也不介意到處去給自己喝王儲拉高仇恨值,只聽費茲赫伯特夫人以不容拒絕的語氣又一次重復︰“杰拉德先生,那枚蝴蝶胸針我看中了,請給我送到卡爾頓府。”

    不過杰拉德先生有些為難地說道︰“請原諒,尊敬的夫人,不過方才列斯特伯爵夫人正在準備購買這枚胸針……”商人們就是這麼唯利是圖,在付款的信用上列斯特伯爵夫人明顯比費茲赫伯特夫人要受歡迎得多,杰拉德先生也就顧不得照顧王儲愛人的情緒了。

    不過瑪麗這個時候連忙說話了︰“杰拉德先生,我買下方才那兩樣珠寶就足夠了,希望賬單不會嚇得列斯特伯爵昏倒,我很樂意將這枚蝴蝶胸針讓給這位夫人。”聽到這話,那位一直繃著臉的夫人才露出了一點兒笑意,杰拉德先生不失時機地為她們進行了介紹,於是費茲赫伯特夫人便說道︰“很高興在這裡見到您,伯爵夫人,前天晚上列斯特伯爵剛在卡爾頓府吃過飯,您的丈夫是王儲和我的好朋友。”

    現在費茲赫伯特夫人發現列斯特伯爵夫人就像她的丈夫一樣討人喜歡——瑪麗絲毫沒有上流社會婦女的偏見,她以平等的態度對待這位身份尷尬的夫人,而沒有露出所謂的良家婦女面對聲名狼藉的女人時所流露的不屑。她們一起高高興興地觀賞和評論了杰拉德先生其他的精美作品,費茲赫伯特夫人又看好了一款造型獨特的美洲豹戒指,戒面上的美洲豹靈動活潑,呈現出狂野又馴順的雙面風貌,襯得費茲赫伯特夫人的那只玉手更加的動人心弦。

    杰拉德先生滿心不情願地為費茲赫伯特夫人包起了胸針和戒指,要知道王儲和他的情人在杰拉德珠寶店的欠款已經高達三萬鎊,他們還在不斷地購買,而償還則遙遙無期,不過憑借著良好的職業素養,杰拉德先生在送兩位女士出店門時,依然是笑容可掬,畢恭畢敬。

    第二天瑪麗就收到了正式的請柬,卡爾頓府邀請列斯特伯爵與夫人尊駕光臨吃頓便飯,瑪麗很願意認識傳說中的王子,於是他們痛快地接受了邀請。列斯特伯爵對瑪麗說︰“親愛的,你可要想清楚,也許接受了費茲赫伯特夫人的請柬,你就再也接不到倫敦其他上流社會夫人們的請柬了——在這方面,倫敦就像鄉下一樣壁壘森嚴,不可越雷池一步。”

    瑪麗笑道︰“這有什麼,反正我也不喜歡社交和應酬,不如只跟自己感興趣的人交往。”列斯特伯爵大笑著贊同妻子的見解。

    卡爾頓府的奢華令瑪麗嘆為觀止,費茲赫伯特夫人驕傲地告訴她,整個府邸是她和王儲親自參與設計的,王儲在建築方面很有天賦,趣味不同凡響,卡爾頓府的裝潢設計是他的得意之作,為此他被遴選甚嚴的“莊嚴牛排俱樂部”所接納,並佔有自己一席之地。

    卡爾頓府的外觀是哥特式建築風格,內部裝修風格非常多樣化,瑪麗最為欣賞的餐廳裡中國式的家具以及形似蓮花和蚊龍的枝形吊燈相得益彰。而王儲亮相時穿得那身彩色斑斕的孔雀式時裝也給瑪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至於費茲赫伯特夫人,也許是甚少能夠請到上流社會的貴婦,夫人進行了精心的打扮,她穿了一條醒目光艷的湛藍色衣裙,蓬松的袖子和開領很低的前襟上都滾上了最雅致的花邊,並且綴滿了銀色星狀的飾結。她那雪白縴細的頸子整個露出,佩戴著一條具有銀河般璀璨耀眼的項鏈,這條美麗的項鏈以大量藍寶石及長方形鑽石瓖嵌而成,排列出震撼人心的極致效果,既顯得大氣磅礡,又靈動逼人,猶如宇宙間的星辰閃爍的光華,正中心墜以一顆鴿蛋大小的藍寶石吊墜,正如銀河中最明亮的那一顆星辰,奪目而耀眼,賦予佩戴者獨特的尊貴氣質。

    出席晚宴的還有利物浦勛爵,他雖然是王儲的好友,卻看來並不是很認同那位夫人,他悄悄在列斯特伯爵耳邊說道︰“僅僅是一次非正式的晚宴,值得她穿戴得像是要出席白金漢宮的王後一樣嗎?”列斯特伯爵笑而不語。

    瑪麗見到了那位眾說紛紜的王儲,發現他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只是因為暴飲暴食而體型肥胖,多少有損于他的魅力。但是瑪麗很快便發現王儲博聞強記,他的談話很有內容,而且充滿令人感興趣的奇聞軼事。他的記憶力也非常好,而且善于摹擬別人說話的腔調和動作。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經由他的口描摹出來,就具有了與眾不同的幽默感,利物浦勛爵笑著對瑪麗說道︰“殿下本來可以成為歐洲最佳的喜劇演員。”王儲則自嘲地笑道︰“我也覺得我自己本來可能並且應該更偉大些。”

    可惜的是,瑪麗對於威爾士親王的好印象只維持到晚宴的一半,她發現王儲在清醒的時候也許是一位有才華的偉大人物,可惜他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要多,很快他就喝得醉醺醺的,並且行為舉止也變得瘋瘋癲癲了。

    王儲醉酒之後,先是大罵首相和議會,然後就開始發起對國王的牢騷,他聲稱自己是個輝格主義者,主張國王只是名義上的領袖而無任何實權,他就是要這麼找國王的麻煩……

    費茲赫伯特夫人上前勸說他冷靜,於是他便大罵起費茲赫伯特夫人奢侈浪費,害得他負債累累,以至於入不敷出,他說他要跟費茲赫伯特夫人一刀兩斷,聽從父王的安排,跟一位真正的公主結婚,這樣他就可以擺脫債務和討厭的老女人了……

    費茲赫伯特夫人大哭起來,他們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互相撕扯辱罵著,列斯特伯爵向利物浦勛爵點了點頭,便帶著瑪麗先告辭了,把爛攤子留給利物浦勛爵去處理,不過看來他們兩人對這種血雨腥風早已見怪不怪,就連僕人們都沒有任何驚慌失措,他們魚貫而入,將如同死豬一樣醉倒的王儲抬往樓上的臥室去了。

第76章 皇家婚禮

    事情就像列斯特伯爵預料的那樣,無須別人的勸解,王儲就隨著自己的天性選擇了最趨利避害的做法——乖乖地跟卡羅琳公主結婚。

    費茲赫伯特夫人黯然離開了卡爾頓府,前往意大利,那裡似乎天然是個為傷心失意的女子療傷的去處。但是熟知王儲情史的朋友們私下斷言,他們兩個是不可能真正分離的,從前費茲赫伯特夫人也曾與王儲短暫地分離過一段時間,然而不久就又如膠似漆地重歸于好,因為費茲赫伯特夫人深以情婦的身份為恥,王儲甚至還公開表示過要跟她私奔去美洲。

    但是不管怎麼說,目前看來王儲是改邪歸正了,議會不久就通過法案,撥給王儲一大筆特別津貼,供他去償還自己的債務,而國王的精神也變得愉快,王室父子的關系大為改善,於是宮裡的各項社交活動也就恢復了正常。瑪麗在王後的邀請之下,很榮幸地擔任了王儲婚禮上的宴會司儀女官。瑪麗欣然接受了這項任命,雖然她也急于返回霍華德莊園,因為簡就要生小孩了,但是簡在來信中,通情達理地要求瑪麗一定不要推辭掉這項榮譽,並且,她認為自己完全沒有臨產的征兆,瑪麗在參加完王儲的婚禮之後再去霍華德莊園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婚禮那天是星期天,英格蘭的冬天難得有這樣晴朗的天氣,大家都一齊贊美上帝。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裝飾一新,大廳的牆壁上懸掛著華麗的織錦,而皇家花園和各貴族莊園溫室裡的鮮花被悉數撒到了半空之中,又在地面上形成一條芬芳的地毯。坎特伯雷大主教、倫敦主教、大法官、各國王室代表、貴族以及各級政府官員和其他紳士名流,凡是能夠得到一張請柬來觀禮的,無不引以為傲。

    倫敦的普通市民們也聚到教堂周圍來觀禮,他們就像自家辦了這場喜事似的,不斷歡呼叫好,場面十分盛大。國王一向喜歡讓百姓觀賞一切盛會,他急于討好民心,在走下馬車步入教堂前,國王特意挽著王後走向人群,與市民代表談話,即使一個乞丐來表達敬意他也殷殷垂詢,毫無厭煩,王後也文雅和氣地接過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子遞過來的一簇矢車菊——這便是國王和王後深得民心的秘訣。

    瑪麗站在台階上,注視著貴族們魚貫而入,列斯特伯爵正在其中,他神態莊重,步履沉著,在經過瑪麗依然忍不住向她微笑致意。最後是手執權杖和國劍的衛士,那把國劍的紅色劍鞘上嵌著醒目的王室徽章。緊跟著出現的是王儲威爾士親王,雖然威爾士親王對自己的這樁婚事非常不滿意,但是這種情緒並沒有阻礙他在這個重大的日子裡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在瑪麗的身後,有一個人小聲說道︰“噢,王儲就像一只天堂裡的美麗鳥。”

    瑪麗忍不住地露出了笑意,她回過頭去,說話的是她的同伴卡爾根女伯爵,這是一個年輕開朗的貴族女子,本次婚典將與瑪麗一起擔任宴會司儀女官,依照傳統,宴會司儀女官中得有一位已婚,一位未婚,而且兩人都要有無可爭議的高貴身份。這位卡爾根女伯爵顯然出身豪門,自幼便浸潤在宮廷的風雨中,與瑪麗所熟識的長于鄉間大宅的喬治安娜那樣的大家閨秀不同,她是驕傲任性卻又中規中矩的宮廷式淑女,繼承了父兄的遺產和爵號,有八萬鎊的遺產和一座面積廣大的城堡,身價不菲,自然待價而沽。

    但是她倆有責任在身,沒有太多的時間閑聊,不久她們就乘馬車前往聖詹姆士宮做婚宴前的準備工作。瑪麗初入宮廷,對於皇家宴會的繁文縟節相當感興趣,尤其是準備的儀式隆重無比,一舉一動都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程序。在聽到遠處的喇叭聲響起之後,知道教堂的婚禮儀式已經結束,這裡便有兩個背著銅鼓的侍衛走起來,敲打著鼓面,然後一位紳士舉著權杖走進宴會廳,後面跟著拿著桌布、餐巾、餐具、鹽瓶和面包的侍從,他們一律神態莊嚴,舉止有度,看著他們對著空桌子跪下去,才把手中的東西擺上去,瑪麗在心裡面發笑。

    但是她很快就端正了神情,因為現在輪到她上場,她與卡爾根女伯爵一左一右地站在桌子的兩邊,用面包蘸上鹽粒來擦拭那些盤子,以保持餐具的絕對清潔。擦拭完畢,一道道冷盤便端上來了,瑪麗拿起餐刀,切下一部分放在盤子裡,而卡爾根女伯爵則將每一種宴會用酒都在水晶杯裡倒上三分之一杯,侍立旁邊的頭上戴著高高羽毛的侍衛面無表情地將食物塞進嘴裡,然後再喝一杯酒——這是為了避免食物被人下毒——據說從亨利二世國王開始,英國王宮就有這種規矩,時至今日,禮儀的性質多于實際的用途。

    瑪麗的職責也僅只如此,她在妥善完成之後,卡爾根女伯爵便邀請她去聖詹姆士宮的王室禮拜堂欣賞新近裝修的彌撒台,路上,女伯爵低聲跟瑪麗講述王儲的又一件逸聞趣事︰就在婚禮的前夕,一個名叫瑪麗‧羅賓遜的女演員聲稱自己與王儲有一個兒子,自己才是王儲的合法妻子。

    瑪麗大吃一驚,她不可置信地說道︰“這怎麼有可能?王儲即使與她有一個私生子,也不可能見個女子就與她舉行婚禮吧?”

    但是卡爾根女伯爵卻高深莫測地說道︰“親愛的伯爵夫人,這就是大家詬病王儲的地方——他有一萬種勾引女人的方法,卻偏好用假結婚來騙女人跟他上床。”她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威爾士親王從小就是個色鬼,他十六歲那年就被王後逮到在小會客室裡與王後的一個侍女鬼混。其實大家都說王儲可能已經育有好幾名私生子女了——說來真是讓國王痛心疾首,他的四名王子的私生子加起來可以組成一個侍衛隊,他卻連一個合法的孫子孫女都沒有,為了追求愛情,他們都選擇跟自己的情婦同居,而不肯光明正大地迎娶合法的新娘。”

    瑪麗覺得在王宮的走廊裡談論這種辛秘實在有失體統,便問道︰“那麼王儲是怎麼擺脫那位羅賓遜女士的?”

    卡爾根女伯爵急切地回答道︰“哦,除了矢口否認,他才無能為力呢。可是那個羅賓遜女士手中握著王儲的一打親筆書信,她威脅要把這些信賣給倫敦的各大報館。最後是國王派自己的私人牧師出面,跟那位女士交涉,花了五千英鎊才堵住了她的嘴,據說那位女士還得到了一筆可觀的年金,來撫養她的兒子長大。”

    卡爾根女伯爵提到國王的私人牧師的時候,屏住了呼吸,瑪麗不禁懷疑起女伯爵是否對年輕的牧師先生懷有什麼特別的情意。她懷疑得很有道理,當她們穿過走廊,走進禮拜堂的時候,彌撒台前裡斯本牧師正在做最後的檢查,瑪麗發覺,一見到他,卡爾根女伯爵那白皙的皮膚,就因為興奮而微呈粉紅的色澤。

    裡斯本牧師回過頭來,瑪麗臉上的笑容變淡了,看到瑪麗,裡斯本有些意外,但是他含笑注視著她,眼中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仿佛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他依舊穿著他黑色的法袍,也許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服裝比牧師的黑袍更性感的了,他無疑是很英俊的,然而英俊二字還不足以描摹他,在英王的宮廷裡,英俊的男人非常多,可是具有他這種非凡吸引力的人卻不多見,也許瑪麗不像別的女人那樣被他迷得發痴,但是不管她心中存著怎樣的芥蒂,面對他的笑容的時候依然很難心生怨懟,他對女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誘惑力,而他本人無疑是深知自己的魅力的,並且在可能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使用了起來。

    現在也許是他的魅力起了作用,也許是瑪麗想要息事寧人,她伸出自己的手去,說道︰“再次見到你是多麼令人高興呀,裡斯本先生。”

    裡斯本先生優雅地低頭吻了吻瑪麗的手背,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的長長的睫毛和湖水般的明眸,他喟嘆似的說道︰“瑪麗,很高興你能原諒我,我原本擔心你再也不願意跟我說話了。”

    瑪麗已經能熟練使用宮廷的社交手腕來化解尷尬了,她故作驚惶地說道︰“我可不記得曾經與國王陛下的私人牧師有過過節,倘若真的發生過,也請大人你忘了吧。”這才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卡爾根女伯爵好奇地詢問裡斯本牧師為什麼事得罪過列斯特伯爵夫人,瑪麗調皮地一笑,說道︰“說來話長,還是由裡斯本牧師跟您解釋吧。”她把皮球踢給了裡斯本,並且相信他一定有本事自圓其說,果然卡爾根女伯爵聽得興致盎然,不時咯咯直笑。

    瑪麗便走到窗口去,觀賞國王駕臨的場面,國王和王後走下馬車進入大門的時候,簇擁在門前的人群分開,讓瑪麗聯想到摩西用手杖分開紅海的情景,她想自己果然還只是一個容易被浮華虛榮的表面所蒙蔽的普通女子呀。

第77章 威爾士王妃

    裡斯本先生在達成與瑪麗的初步和解之後,並沒有得寸進尺地繼續想要討得她的歡心,他在禮拜堂的大部分時間用在了與卡爾根女伯爵優雅地調情上了,充分利用自己的男性魅力,是他在宮廷中快速站穩腳跟的利器,也符合王宮中的生態法則,他從未因為這些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而受到非議,相反大家都稱贊他風度翩翩,不同于以往那些神職人員的刻板無趣。

    但是他眼角的余光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瑪麗的動靜,他發現瑪麗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單純本性,只是更加會隨和變通了,且會在宮廷生活中找到自己的樂趣。他不能不承認這些都是列斯特伯爵的呵護和包容才能做到的,為此他的心中又燃起了一股幽暗的火苗。

    這個時候瑪麗的臉上突然閃過一陣喜悅,她看到列斯特伯爵的身影出現在了大門口,便快速地小跑著去迎接他,今天早上,伯爵告訴她,他們倆的座位斜對著王儲夫婦,可以很好地觀賞那對新婚夫婦的互動。她輕盈地跑開了,甚至忘記了招呼卡爾根女伯爵,不過女伯爵正在神魂顛倒,對她識趣的離開只感到慶幸,誰知裡斯本牧師的臉色卻變得陰沉下來,仿佛卡爾根女伯爵的漂亮臉蛋連同那八萬英鎊的嫁妝隨著宣布午宴開始的一聲號角而頓失魅力,他只是簡潔客套地將手臂伸向女伯爵,請她給自己這個榮幸,能陪同她出席午宴。

    這是瑪麗第一次見到未來的威爾士王妃,不幸的是,這同樣是威爾士親王與自己妻子的第一次見面,不知道為什麼,國王從自己的婚姻中得出經驗,認為婚前的不了解是婚後幸福的保障,所以他固執地隨著自己的心意擺弄了兒子的終身大事,並堅信給了兒子最好的。

    瑪麗在入座之前,輕輕對列斯特伯爵說道︰“我剛剛想到,整個英國的青年男女在婚事上都有權利自己做主,偏偏最尊貴的王儲卻享受不到這種權利,豈非咄咄怪事?”伯爵輕輕笑道︰“親愛的,這就是權力的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呀!”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說到午餐,方才王後陛下跟我提了一句,想請你擔任威爾士王妃的侍從女官,哦,我沒有立刻給你推辭,你可以考慮一下,短時期的宮廷生活也未為不可。”

    瑪麗微微頷首,用餐巾遮擋著自己的嘴唇,說道︰“王後陛下真是太看重我了,讓我受寵若驚。她是發現了我身上什麼自己都不知道的才能,還是想借重一下你的力量來加強王儲的地位?”伯爵笑了,他湊到瑪麗的耳邊用曖昧的語氣說道︰“我想在王後的心目中這兩者並無區別,親愛的。”這種姿態倘若是在浪搏恩的舞會上可是要不得,會被鄰居們嘲笑好多年,但是在英國宮廷的正是宴會上,反而所有人都處之泰然,但是瑪麗依舊輕輕推開了他,因為她看到裡斯本牧師正向這邊張望,不免猜疑伯爵正是為了做給他看才故意如此的。

    不過其實她也無需擔心什麼,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婚夫婦身上,倘若說打扮得艷麗無匹的王儲像一棵亮晶晶的聖誕樹,還有可以觀瞻之處的話(因為他畢竟很是俊美),那麼他旁邊的新娘就像是一盤聖誕蛋糕,並且是正在融化狀態的。

    新娘蒙著面紗,所以看不清她的容貌,不過每個人都看清了她的身段,她周身都被層層疊疊的蕾絲花邊所纏繞,可惜卻毫無玲瓏的曲線,有些輕佻刻薄之徒已經在私下打賭,猜測威爾士王妃的體重了。當大家全都落座,國王致辭完畢之後,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到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在等待新娘掀起她的面紗,露出她的真容。

    相信王儲本人對他的新娘的容貌也有所期待,正所謂期待越強烈,失望就越有殺傷力,當王妃在眾目睽睽之下略顯嬌羞地掀起面紗的時候,離她最近的王儲就像被什麼蟄了一下似的跌倒在椅子上,他脫口而出︰“天哪!”接著就連連作嘔。

    王儲的反應實在是太夸張了,在瑪麗看來,威爾士王妃除了有些過于肥胖之外,還不算太難看,再說了,王儲本人也不見得比他的新娘苗條多少,但是王儲做為一個資深的顏控顯然飽受打擊,他手撫著胸口,像是要喘不過來氣一樣地叫道︰“天哪,我不舒服,快給我一杯白蘭地!”侍從給他斟了滿滿一杯白蘭地,他一飲而盡之後,又要了一杯。

    王儲不留情面的言行引起了陣陣竊笑,國王的臉都青了,王後在頻頻安撫他,而這個時候那位出身高貴的卡洛琳王妃則滿不在乎地環顧全場,尤其是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丈夫。最後她朝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瑪麗點了點頭,說道︰“列斯特伯爵夫人,我想您就是我的侍從女官之一,王後陛下已經跟我說了。”

    瑪麗當然不會當眾讓王妃沒有面子,所以她溫存地回答道︰“那是我的榮幸,殿下。”卡洛琳王妃拿起了刀叉,她一邊切割著自己面前的牛仔骨,一邊毫無忌憚地向瑪麗評論道︰“您看我未來的丈夫怎樣?我覺得他太胖了,沒有別人給我看的他的肖像畫那樣漂亮。”瑪麗謹慎地應答道︰“大家都認為威爾士親王殿下很是英俊。”然而卡洛琳王妃只是毫無儀態地聳了聳肩,又要了一份主菜。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這位王妃不僅長相丑陋,而且吃相難看,言行舉止粗魯庸俗,她絕不是一位理想的威爾士王妃。與王妃的好胃口相對應的是,王儲本人一口食物也吃不下,他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往自己的喉嚨裡灌酒。

    這場婚宴以王儲爛醉如泥而告終,侍從們七手八腳地將新郎抬進了洞房,而王妃像一只碩大無比的奶油蛋糕一般跟在後面,不時地打著飽嗝,這場景太有穿透力了,給在場的貴族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讓瑪麗正正經經地思考了一番自己進宮服侍這位王妃的可能性。

    不過雖然她認為與這位王妃很難相處,可是有鑒于王妃本人在婚宴上已經降尊紆貴地跟她打過招呼了,貿然逃走也是失禮的行為,於是瑪麗決定進宮去陪伴這位王妃兩周然後再辭去職務,並且她對於這對夫婦的婚姻生活也存著幾分好奇心。

    事實上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災難,卡洛琳王妃並不難伺候,瑪麗等侍從女官們發現,只要給她端上足夠多同時足夠美味的食物,殿下就什麼都好商量,在正餐之外,她總是感到餓,需要吃大量的蜜餞、杏仁餅、姜汁面包和糖心松餅,另外倘若侍從女官能從自家廚房給她帶點兒美味的茶點,她也會感到非常喜悅,瑪麗正是因此深受王妃的青睞,因為列斯特府上有全英國最好的廚子。而王妃這樣一意孤行的結果是讓她的丈夫越發感到她不堪入目了。

    至於王儲,在議會撥款讓他還清舊債之後,他又開始大肆裝修自己的聖詹姆士宮,另外他喜愛一切新奇的建築和內部裝修樣式,也喜愛名馬和美酒,這就越發的花錢,據說他光花在整修宮裡馬廄上的錢就有三萬鎊,所以瑪麗預想他很快就又會負債累累,從而讓債務問題沒完沒了地在議會裡討論下去,並成為心懷叵測之徒制衡王室的手段。

    天知道他們的洞房之夜是如何度過的,總之在新婚十天之後,這對夫婦就爆發了一次沖突,起因是王妃聽到有人向她匯報說,王儲花費了六千英鎊訂制了一條鑽石項鏈做為和解的禮物送給遠在意大利的費茲赫伯特夫人。她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便大發脾氣,那天她穿著一條紅白相間的裙子,綴滿了榛子大小的珍珠,像朝露一樣熠熠生光,她本來可以端莊地坐在她的專屬會客室裡,派侍從女官去請王儲過來,但是她烈火一樣的脾氣卻怎麼也壓制不住,於是她暴躁異常地親自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尋找王儲,打算跟他算賬。

    瑪麗等侍從女官跟在她的身後,不免有些擔心,卻也無計可施,只見王妃每走進一間有人的屋子,也不管屋裡的人驚訝的表情,只用狂怒的目光搜尋一頓,沒有王儲的身影,她便拂袖而去,可是在她離開前總有那麼個倒霉蛋被她找茬罵得狗血淋頭。

    然後她終于在彈子房裡堵到了王儲,兩個人的吼聲可以掀翻聖詹姆士宮的屋頂。只聽卡洛琳王妃在控訴王儲不肯跟她上床,卻送貴重的禮物給一個身份低賤的演員,而王儲則大吼著讓她住口,他用中氣十足的嗓門喊道︰“倘若你不是吃得那麼多的話,我本來可以勉強自己讓國王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下一代繼承人,可是天知道,每天晚上要對著那麼一大堆肥肉是什麼感覺,翻越它簡直比翻越阿爾卑斯山還要艱難……”

    瑪麗她們早已經狼狽不堪地退出房間,靜靜地站在走廊裡面面相覷。房間裡的吼聲低沉了,但是他們可能采用了更加暴力的手段,因為瑪麗看到王妃裙子上的珍珠三三兩兩地從門縫裡滾了出來。也就是在那一刻,瑪麗決定是時候去霍華德莊園看望簡和即將出生的小外甥了,她會做新生兒的教母,會有一群與這些人完全不同的朋友相互交往,那才是屬于她的世界,這裡的一切已經令她厭倦。

第78章 吉蒂的未婚夫

    簡在聖誕節之前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取名叫查爾斯,跟他的父親同名,瑪麗如願以償地成為了小查爾斯的教母,這不免讓她女人天性中的母愛有了一個釋放口,因此雖然她與伯爵住在翡翠谷莊園,聖誕節前後的大部分時光卻是在霍華德莊園度過的。

    值得一提的是,賓利先生的妹妹卡洛琳小姐終于嫁了出去,是一個既不富裕又沒有什麼上進心的青年,準確來講,簡直就是她姐夫赫斯脫先生的翻版,姐妹倆走了同一條路,實在令人唏噓。卡洛琳本人對這樁婚事看來也不滿意,但是自從上次在霍華德莊園得罪了列斯特伯爵之後,她便很有眼色地盡可能避開這位擅長記仇的貴人,因此瑪麗也就無緣近距離觀察她的夫婿,也就不了解她的婚後生活了。

    伊麗莎白自從生了一個女兒之後,就一直沒有懷孕,現在簡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她不免又有些著急,好在達西先生依舊非常愛她,而達西小姐看來也從取消婚約的打擊中恢復了回來,彭伯里的生活還是非常令人愉快的。

    吉蒂也來到了姐姐的家裡,因為她如今非常的傷心,曾經與她訂婚的安德魯少校在印度死于熱病,吉蒂原本是非常開朗的個性,什麼煩心事都沒有的整天笑笑鬧鬧,如今卻是動不動就會哭起來。姐姐們私下裡討論了一下這件事,覺得她其實與安德魯少校待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很長,感情應該不算深厚,只不過是因為離別而將對方的優點無限度地擴大,一旦得知他已不在人世,自然感覺到不可挽回的損失,時間應該可以治愈她的創傷,所以每個姐姐都對她很是溫存,盡量體貼她的心情,果然聖誕節之後不久,吉蒂也變得堅強了,最起碼不會一聽到軍隊、紅制服或是印度這些詞語就落淚,姐姐們認為這是個好現象。

    就連遠在美洲的莉迪亞聽來都很順遂,如今唯一與莉迪亞保持著書信聯系的就只有吉蒂了。在寫給吉蒂的信裡,莉迪亞把美洲描繪得無比美妙,她一直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一點兒到那裡去,那裡簡直遍地都是黃金,所有的人又都那麼熱情,在韋翰先生的朋友堆裡,她吃香極了,每天都有舞會,可惜她說了那麼多熱鬧的場景,甚至具體到她新做的裙子的款式,她的姐妹們依然不知道她和丈夫以什麼為生。莉迪亞到了美洲後不久,就生了一個女兒,但是她為了追求享樂,把女兒寄養在一個當地人家裡,很少去看她,更很少在信裡提起她,這讓她的家人都感到很遺憾和擔心。

    瑪麗做為翡翠谷的女主人比在列斯特城堡時要得心應手得多,這一方面是因為那位無所不能的史密斯管家又跟到了翡翠谷來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另一方面是在翡翠谷瑪麗可以隨自己心意行事,而不必考慮擺貴族人家的排場。

    尤其令瑪麗滿意的是,伯爵讓隱居在谷中木屋的詹姆斯太太來到大宅擔任女管家,這位曾經服侍過伯爵母親的舊僕對於規矩排場什麼的,沒有太多的執念,相反她非常贊賞瑪麗的樸素風雅的情趣,總是說自己在瑪麗身上看到了老主人的影子,因此長日無事的時候,瑪麗會隨詹姆斯太太一起去樹林裡采摘野草莓,然後在翡翠谷莊園的廚房裡自己動手制作草莓芝士蛋糕,所有的材料都是莊園自己生產的,只有奶酪來自列斯特城堡,因為就連詹姆斯太太這樣主張就地取材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列斯特城堡出產的奶酪是整個英格蘭品質最好的。

    這天下午,瑪麗在廚房裡做好了一個蜂蜜樹莓蛋糕,可是原本想要享用它的人卻臨時有事不能奉陪瑪麗的下午茶了,列斯特伯爵臨時接到一個急信,便告訴瑪麗他將外出幾天,去巴黎處理一些事務,瑪麗對於短暫的離別並不感到難受,相反那是婚姻生活必不可缺的調劑。

    於是在送走伯爵之後,瑪麗便將蛋糕放進一個草編的籃子裡,步行去霍華德莊園看望簡和她的孩子們,她想倘若自己走得快一些,就可以趕上下午茶了,霍華德莊園的蛋糕沒有自己做的美味,簡也不止一次地承認這一點。

    瑪麗不僅趕上了下午茶,她還趕上結識了一位新朋友——從印度回國休假的阿瑟‧韋爾斯利中校,他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成熟男子,身材修長,有著棕色的波浪式短發和明亮的藍眼楮,他穿著剪裁合體的便服,但是舉手投足端正嚴肅,一望而知是個從事軍旅生涯的人。

    韋爾斯利中校是安德魯少校在印度軍中的朋友,他根據朋友的遺願,特意來拜訪吉蒂,並將可憐的安德魯少校的遺物交給她,安德魯留下來的東西很少,他還沒有參加任何戰役,就不幸罹患了惡疾,因此他一直到死都一貧如洗,也沒有獲得榮譽。吉蒂不免又睹物思人、傷心難過了一番,韋爾斯利中校憐憫地看著她,非常體貼地將安德魯在印度的生活點滴講給吉蒂聽,希望她的心上人對她始終一貫的鐘情能夠多少撫慰她的傷感。

    後來吉蒂抱著中校帶來的小盒子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憑吊未婚夫了,簡便邀請韋爾斯利中校一起喝下午茶。瑪麗對此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他不是一個夸夸其談的人,但是見多識廣、舉止有度,他也不是個風流倜儻的人,但是鎮定謹慎,全無一般軍官的那種愛好尋歡作樂的浮夸習氣。

    聽說瑪麗的身份之後,韋爾斯利中校對列斯特伯爵表示了敬意,因為他曾經做為納爾遜將軍的副官參加過在埃及對拿破侖的作戰,那是迄今為止號稱戰神的拿破侖的唯一一次敗績,而韋爾斯利中校認為列斯特伯爵在那場戰役中為英軍及時調運了充足的補給,對戰役的勝利功不可沒。瑪麗謝了他的夸贊,但是與女士們總是談論戰爭是不合適的,於是在兩位女士的引導下,他又談起了他自己。

    韋爾斯利中校出身于愛爾蘭的一個顯貴大家庭,然而他不是長子,因此按照家族傳統,他很早就入伍參軍,他的父親莫寧頓伯爵一共有四個兒子,其中長子襲爵後擔任了愛爾蘭總督,而其他幾個兒子也都有一份體面的職業,只不過他們現在都不在英國,因此韋爾斯利中校的休假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落腳點。

    聽聞此言,簡和瑪麗立刻邀請他在霍華德和翡翠谷做客,此言正中韋爾斯利中校下懷,因為他的母親早逝,家中沒有姐妹,父親生性嚴肅,對兒子們采用了軍事化的管理方式,韋爾斯利中校很少感受家庭中溫情的一面,而現在,置身美麗的鄉村風光之中,有文雅美麗的女士相伴,她們與他在宮廷中接觸的那些矯揉造作的貴婦完全不同,既坦率又親切,她們談論的不是政治、權貴和珠寶,而是可愛的孩子、農事和家庭中的瑣細,她們雖然身份高貴,卻會自己親自下廚,韋爾斯利品嘗著新鮮的蜂蜜樹莓蛋糕,感到他被這種溫馨的家庭氛圍給迷住了,這是與他在軍營和宮廷中所接觸的一切迥異其趣的生活,因此他毫不推脫地接受了女主人的好意。

    往後的幾天,事情的進展就變得有趣起來了。如果說最初簡挽留韋爾斯利中校留下做客純粹是處于好意的話,之後的幾天看到他總是盡可能殷勤地陪伴吉蒂散步,為她講述在印度的種種軼聞趣事,來開解她還有些郁結的心,簡和瑪麗便不免都有些想法。

    對於吉蒂來說,韋爾斯利中校是個非常難得的結婚對象,他年輕,沒有家累,父母都已經去世,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他出身名門,雖然沒有繼承爵位,卻也繼承了足夠多的財產,而且他在參加南印度的殖民地戰爭中,立下了功勛,並攫取了大筆的財富,誰都知道,參加過戰役而存活下來的軍官都發了大財,並且他還前途無量。

    簡只是擔憂自己的妹妹還沉浸在未婚夫的噩耗裡難以自拔,以致忽視了韋爾斯利中校的情意。對這個問題,瑪麗卻很樂觀,她擔心的是韋爾斯利中校會不會下決心向一個沒有財產又了解不多的姑娘求婚。不過很快,她倆的擔憂就都煙消雲散了。

    說來好笑,那天傍晚,瑪麗在霍華德莊園的花園裡采摘半開的玫瑰花瓣,打算做玫瑰餡餅,她在正低著頭在花叢中小心翼翼地避開花刺,將花苞掐下的時候,聽到韋爾斯利中校從溫室後面走了過來,他一個人在玫瑰叢邊的小徑上踱來踱去,口中念念有詞。

    “……尊敬的班納特小姐……不,不,太正式了……親愛的吉蒂……這樣是不是又太不莊重了……親愛的班納特小姐……對,就是這樣……”

    瑪麗的手被玫瑰刺給扎了一下,不過她可沒有做聲,她不敢從玫瑰叢中站起來,怕韋爾斯利中校難堪,但是她心裡非常歡喜,當天晚上,當她們上樓道晚安的時候,瑪麗擁抱了一下吉蒂,說道︰“親愛的,你真是個幸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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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大中小發表於 2022-8-15 18:13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吉蒂的婚禮

    蒙在鼓裡的吉蒂第二天就意外遭遇了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那天白天一整天吉蒂都在起居室裡與簡和瑪麗一起做針線,而韋爾斯利中校一直在不斷地進進出出,他郁悶地看著形影不離的姐妹三人,不知道自己此生還能不能有機會跟吉蒂單獨說上幾句話。

    瑪麗心中起了頑皮的惡作劇心理,她起勁地裝飾一架屏風,並為了用什麼顏色和花樣,而跟吉蒂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後來就連簡也注意到了韋爾斯利中校的不正常的表現,只見他皺著眉頭踱進房間,跟誰都沒有說話,把壁爐架上的花瓶和小瓷像擺弄了一番之後,他越發愁眉苦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簡便很體貼地跟他談了兩句,可是他完全心不在焉、答非所問,而且不久就又走出起居室,在庭院裡繼續走來走去。

    吉蒂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狀況,她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容易全身心地投入,這會兒她便一門心思地想說服瑪麗在屏風上采用黃色的繡線菊紋樣。簡跟瑪麗交換了一下眼色,瑪麗終于捉弄夠了韋爾斯利中校,她便借口需要一些花瓣來曬干了做一個香包,請吉蒂去溫室給自己采摘一些非洲紫羅蘭和茉莉花的花苞。吉蒂正好想活動一下,便很樂意地去了。

    等吉蒂一出門,簡便問瑪麗︰“瑪麗,我覺得韋爾斯利中校的樣子很奇怪,他該不會是想向吉蒂求婚吧?”瑪麗笑道︰“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簡便擔心地說道︰“噢,他其實真的是一位合適的人選,對吉蒂來說是最理想的丈夫,那麼穩重可以托付,可是我擔心吉蒂還沒有從安德魯少校的不幸中恢復過來……”

    瑪麗靈機一動,說道︰“親愛的姐姐,我想起來還需要摘些薔薇花,就在溫室的外面。來吧。”簡猜出了妹妹的用意,她有些猶疑,可是這種不夠淑女的行為又太有誘惑力了,終于在瑪麗的勸誘之下,姐妹倆一起來到了溫室外面的薔薇叢旁邊,因為是春天,溫室的窗全部敞開著,高大茂盛的薔薇樹將窗口遮得嚴嚴實實,只能聽到裡面的人說話的聲音。

    簡只聽了幾句,就不禁佩服妹妹的判斷力——韋爾斯利中校果然緊跟著吉蒂進了溫室,現在正在向她求婚。

    “……親愛的班納特小姐,我的心意都完完全全地向您表達了,請您讓我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至於我,也會竭力讓您做最幸福的妻子……”

    瑪麗悄悄地蹲下身子,從花叢的縫隙裡看到韋爾斯利中校正跟吉蒂在溫室的小徑上踱步,他走在前面侃侃而談,而吉蒂則紅頭脹臉,一臉的幸福和難以置信。瑪麗對自己觀察到的現象很滿意,她小心地讓到旁邊,讓簡也來看,簡的臉紅了,但是她心裡很為妹妹感到開心,她覺得這樣的偷聽太不光明磊落,可是現在回去,她又擔心會弄出響聲來,壞了妹妹的好事,只好小心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裡面的人是毫無察覺,還在熱烈地傾訴著。

    “吉蒂,我雖然沒有列斯特伯爵那麼富有,不過我在柴郡也擁有一塊地產,那裡有上百畝肥沃的土地,專門飼養黑山羊,每年能帶來六千英鎊的利息,莊園裡還有一棟舒適的住宅,裡面有十二間臥室、七個盥洗室、三間起居室,還有一個大廚房……”

    吉蒂在韋爾斯利中校的身後小聲說道︰“我願意。”

    但是處于亢奮中的中校沒有聽見,他繼續說道︰“……我擔任軍職的薪水也很可觀,並且我在軍隊裡的職位還會不斷晉升的,因為首相正在勸說國王組織反法同盟,很快就要跟法國開戰,而我相信自己在戰爭中會受到更多的重視……”

    吉蒂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我願意。”

    可惜韋爾斯利中校已經完全沉浸到自己所勾畫的未來中去了︰“……在埃及和印度任職期間,我也獲得了大筆現金和財富,即使我在戰爭中有什麼意外,也足夠保證你今後的生活……”

    吉蒂終于忍無可忍地上前一步,抓住韋爾斯利的胳膊,阻止了他繼續自說自話下去︰“中校,我說,我願意!”

    韋爾斯利愣住了,他半晌反應不過來自己的好運氣,然後直到吉蒂紅著臉蛋低下頭去,又一次重復說道︰“我願意嫁給你。”他才如夢方醒,並且大喜過望,接著又難免激情澎湃起來。

    現在不論薔薇花叢裡發出怎樣的響聲,都驚擾不了溫室裡的一對兒了,於是瑪麗和簡互相抿著嘴笑了笑,便悄悄地離開了。路上,簡一再感謝神對於班納特家女兒們的眷顧,她說道︰“你能想象媽媽聽到這個消息是多麼的開心嗎,瑪麗?”

    瑪麗調皮地說道︰“當然了,嫁女兒是媽媽此生最大的心願,現在五個女兒終于都出嫁了,不知道她老人家欣慰之余會不會覺得余生找不到生活目標了。”

    韋爾斯利中校具有軍人的雷厲風行的作風,當天中午他在接受了大家的祝賀之後,就宣布要立刻前往浪搏恩去取得班納特先生的認可,既然吉蒂都沒有意見,當然大家就都不反對,雖然賓利先生認為他有些過于匆忙,但是聯想到自己當年向簡求婚時的心情,也就完全理解了中校的急切,於是大家很快商定,由賓利先生陪同吉蒂,和韋爾斯利中校一起先行出發,而簡和瑪麗在通知伊麗莎白之後,大家一起返回浪搏恩參加吉蒂的婚禮,因為韋爾斯利中校的休假就快要結束了,他希望在返回軍隊之前舉行婚禮。

    吉蒂對於韋爾斯利中校的話是言聽計從,她本來就是個性子柔和、沒有什麼主見的姑娘,現在除了笑了又笑,對自己未來的丈夫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瑪麗認為對於吉蒂的個性來說,能夠嫁給韋爾斯利中校這樣既堅定又有擔當的男子的確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吉蒂結婚那天是班納特太太此生做為母親最為得意的一天,她從得知吉蒂的婚事那天起,就一直沒有合攏過嘴,除了歡笑,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感嘆自家的幸運︰“天啊,老爺,五個女兒都出嫁了,其中的四個還都嫁得大富大貴,誰能想得到呢?”班納特先生雖然不像太太那樣喜形于色,但是無疑老先生也是非常滿意的,應該說,最後一個女婿最得他的歡心,他老人家直言不諱地對伊麗莎白說,他認為韋爾斯利先生不論是見識還是能力都高出吉蒂很多,也許這位中校是離開正常的家庭生活太久了,才如此渴望結婚。

    伊麗莎白溫柔地擁抱自己的父親,說道︰“可是爸爸,請你想一想,中校常年在軍隊中生活,其實也的確不需要一個細膩敏銳、或是才華橫溢的妻子,吉蒂也恰好可以做一個軍官的好妻子。”

    婚禮在浪搏恩附近的小教堂裡舉行,所有的親朋好友全都獲得了邀請,列斯特伯爵也及時從倫敦趕回,他對於自己的這個新任連襟評價甚高,就連一直不被他所注意的吉蒂,現在也納入了他的視線,因為他鄭重邀請吉蒂在韋爾斯利中校返回軍隊時,如果不願意遠遠地獨個住到柴郡的地產去,可以來翡翠谷莊園做客。

    韋爾斯利中校非常感謝他如此關照自己的妻子,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談論當前的局勢,一起嘲笑拿破侖對於權力的痴迷,看起來他倆在政治以及軍事的任何方面都意見一致,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幸事。瑪麗不能完全理解這種親戚關系對於一個強大聯盟的建立的意義,但是她在那時就已經模糊認識到,伯爵在聽到吉蒂締結的這樁良緣時的贊許,並不僅僅是出于對自己的親戚的關切,而有著更為深遠重大的影響。

    就在韋爾斯利中校收拾好了行裝,打算出發回印度的時候,他的新的委任狀下來了,國王陛下親筆簽署的文件,將韋爾斯利晉封為爵士,以表彰他在南印度邁索爾戰役中的卓越功勛,同時他還被破格提升為少將,任愛爾蘭事務大臣。

    吉蒂真是太驕傲了,她現在注視自己丈夫的目光全是崇拜,不過韋爾斯利少將對自己新的職務頗有微詞,私下裡瑪麗聽到他對伯爵抱怨說︰“我討厭做一個政客,只有在軍隊中我才能一展所長。”

    而伯爵只是安慰他說道︰“別著急,很快你就會有用武之地,陛下將你留在英國,絕對不是心血來潮,終有一天你會對戰爭感到厭倦的。”

    瑪麗曾經問過伯爵是否在韋爾斯利的晉升路上起了推進作用,伯爵並不否認,但是他解釋道︰“我只是讓他發跡的時間提早幾年,少受些磨折而已,韋爾斯利是注定會青史留名的人,我們大英帝國的未來就全依靠他了。”

    瑪麗不禁思考起來,到底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80章 永遠的蜜月

    等到吉蒂適應了婚後生活,並能對與丈夫的每一次離別都安之若素之後,瑪麗也就離開翡翠谷莊園,與列斯特伯爵一起踏上了計劃已久的歐洲之旅,雖然歐洲的局勢不穩,但是沒有影響他們的行程。這一次瑪麗去游玩了奧地利、德國和匈牙利,在觀賞了無數的城堡、村莊和古鎮之後,他們來到了意大利。

    婚前,瑪麗曾經與安妮一起在托斯卡納地區小住過,對於附近的佛羅倫薩就更是心向往之,因此,在打算停駐數日來緩解長途旅行的疲勞時,她第一個便想到了德包爾夫人家的別墅,結果伯爵告訴她說,自己雖然很尊重德包爾夫人這位親戚,但是列斯特伯爵走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淪落到借住親戚家住所的地步。

    對於他的這種執拗和驕傲,瑪麗只感到好笑,她提醒他說,他們僅僅是小住數日,並且現在去買新居,光是收拾布置便足夠把人累壞,還怎麼享受輕松的休閑時光呢?而列斯特伯爵卻篤定地只說了一句話︰“讓史密斯去辦就好了。”

    做為一名管家,史密斯先生實在是太屈才了,伯爵只給了他三天的時間,而當瑪麗他們到達佛羅倫薩時,就已經有一棟帶有獨立花園的漂亮的小別墅在那裡等著了,深綠色的百葉窗和深紅色的屋頂,帶有典型的意大利特征,然而就像是他們已經擁有這棟小別墅一百年了一樣,從門口的高大的月桂樹到花壇裡盛開的鳶尾花,從庭院裡的小鵝卵石鋪砌的小路,到門廳裡的波斯地毯的花紋,無一不是契合著瑪麗的喜好,更不用提房間的布置和陳設,天曉得史密斯先生是怎麼做到的。

    但是彬彬有禮的管家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只是在門口迎接主人下馬車時,他略有些擔心地看了伯爵一眼,在伯爵打量過周圍的環境,朝他微微頷首之後,他便如同得到了國王的獎賞一般滿意而退。

    其實史密斯先生完全有本領將皮蒂王宮給買下來,那裡原本屬于意大利望族美第奇家族所有,如今自然是風流雲散,再加上意大利內亂頻仍,拿破侖在外圍虎視眈眈,現在的主人已經完全沒有經濟條件來維持那樣一座龐大宮殿的開銷,正盼著出手。然而瑪麗不喜歡宮殿,就像她不喜歡列斯特城堡,她喜歡居家的風格,尤其是不能有太多的僕人,所以史密斯先生不得不做出讓步,犧牲排場來俯就女主人的喜好。

    但是在可能的職權範圍之內,他依然給別墅請來了整個意大利最出色的廚子,以擅長烹制t骨牛排和面包濃湯而著稱,這兩道菜都是比較家常的,可以給它們令人驚艷的味道蒙上一層樸素的面紗,史密斯先生是希望瑪麗那一顆愛好廚藝的心不至於荼毒了伯爵那精研美食的胃。

    瑪麗果然沒有注意到那位胖胖的意大利廚娘是一位技藝精湛的名廚,她只是很欣賞當天晚餐時的香脆的羊奶酪薄餅和海鮮面包濃湯,並且第二天就在廚房裡跟這位好脾氣的總是一臉笑容的廚娘學做意大利的甜點——提拉米甦。

    不論瑪麗端來什麼食物,伯爵總是非常捧場地甘之如飴,所以瑪麗對自己的廚藝越來越有自信了,她甚至宣稱自己完全可以不用任何僕人,在這裡做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伯爵輕吻她的耳際,留下一絲甜香,說道︰“那是當然了,親愛的。”

    小別墅的僕人果然是很少,管家史密斯先生充分體現出“好僕人就是讓主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一準則,每天都有人在瑪麗和伯爵外出散步時進行清潔工作,每天都有人按時送來新鮮的蔬菜瓜果和山珍海味,但是除了廚娘,瑪麗沒有見到第二個僕人,就連史密斯先生本人都只在第一天達到時僅露了一面。

    顯然這是在伯爵的授意下安排的,這樣瑪麗便可以隨自己的心意來做家務活,可又不至於做到厭煩。每天他們都一起散步、騎馬、讀書、繪畫、欣賞音樂,或是進城去觀光游覽,在伯爵有事務要處理的時候,瑪麗便跟請來的羅馬和佛羅倫薩最出色的畫家、詩人和音樂家們學習各種她感興趣的技藝,現在沒有了與姊妹們無味的攀比,她反而更能領略音樂和繪畫的趣味,鑒賞力也隨之提高。

    很多個春風沉醉的晚上,伯爵會安排那個年輕的馬車夫送廚娘回家過夜,於是在小別墅裡就只剩下了瑪麗和伯爵兩個人。這樣的夜晚,在享受了一頓美好而簡單的夜宵之後,會有很多余興節目,瑪麗從未想象到婚姻中的夫妻生活可以如此豐富多彩,這方面她自己的父母不是個好榜樣,而姐姐們似乎也都是循規蹈矩的,也許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也會有興致玩點兒花樣,但是他們一定是沒有機會將整棟住宅變成臥室,彭伯里雖然比這裡大,但是肯定沒有這樣的自由不羈。

    經歷了很多次的神魂顛倒之後,瑪麗經常會迷迷糊糊地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便在伯爵的懷裡沉沉地睡去,而伯爵在這方面則似乎是精力無限的。對於瑪麗來說,她被開拓的不僅僅是身體,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似乎揭開了一層原本從未想過要去觸踫的禁忌的阻隔,又似乎在她面前打開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天地。

    有一天清晨,瑪麗因為伯爵迸發出來的激情而被撩撥得了無睡意,兩人便伏在臥室寬大的窗台上遠望霧靄中的田野。晨曦初開,大地仿佛從混沌中逐漸醒來,濃霧漸漸散開,就像緩緩地褪去一層面紗,近處的草木變得清晰,蔥蘢的灌木和樹林脫穎而出,翠綠欲滴,遠處傳來隱約的牛鈴聲,瑪麗沉醉在這美景之中,她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裡真是美好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怪不得古代的哲人說,意大利是天使都不敢踏足的地方。”

    伯爵輕笑道︰“你還記得下一句嗎——蠢人們卻闖進來了,是不是說的我們倆呢?”他們正這樣輕松地說笑著的時候,突然在散開的輕霧裡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從霧中走出來,形如鬼魅一般,一身黑衣,面容如聖徒般俊美,眸子在晨霧中閃亮,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然而又分外讓人心驚——他就像是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的天使。

    伯爵身體一僵,他輕輕詛咒道︰“真是該死,他真是陰魂不散。”他草率地披上晨衣,一邊系上腰帶,一邊推開臥室通往露台的門走了出去。那人走近了,他抬起那形狀完美的頭顱,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在向瑪麗微笑,只是那微笑裡有一種莫名的哀傷,瑪麗這才認出那人正是許久不見的裡斯本牧師。

    她輕叫了一聲,後知後覺自己衣衫不整,頭髮也披散著沒有梳理,便連忙退回到室內。只聽到露台上伯爵用慵懶的聲音說道︰“真是稀客呀,裡斯本先生。不知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樓下裡斯本牧師的聲音清冷圓潤如舊︰“列斯特伯爵,請原諒我的冒昧打擾。我肩負使命而來。”

    伯爵譏誚地問道︰“是國王的使命,還是威爾士親王的使命?”

    裡斯本牧師頓了一下,冷峻地回答道︰“難道國王和王儲不是二位一體的嗎?我為王室服務,與伯爵您的信念並無二致。”

    即使瑪麗沒有看到,也能想象到伯爵唇邊掛著的譏諷的笑意,他圓滑地說道︰“真是令人感動的忠誠——您就是用這種忠誠為王儲物色了他的新娘吧?那麼,現在既然王儲對他的妻子已經忍無可忍了,您自然要為她尋一個落腳的去處。”

    他自始至終都在居高臨下地跟裡斯本牧師交談,而絲毫沒有請他進屋裡來坐的意思。這種慢待也許是極其失禮的,但是考慮到他與裡斯本先生本來就糟糕透頂的關系,也就不足為奇。果然,裡斯本牧師充分發揮了神職人員的忍耐力,絲毫沒有為自己所受的冷遇抱怨,他只是謙恭地說道︰“您知道,不管王妃與王儲的關系遭到什麼地步,她畢竟為王室生下了唯一的繼承人——夏洛蒂公主。我只是負責為威爾士王妃傳遞消息,王妃對於托斯卡納地區的景色非常欣賞,很希望在這裡休養身體,恢復她因為生產而受到的病痛。”

    他停頓了一下,然而伯爵的態度傲慢,似乎沒有要接茬的意思,於是裡斯本先生隱忍著問道︰“我帶著國王的信件,伯爵大人不想請我進屋嗎?”

    伯爵慢吞吞地回復道︰“請原諒,裡斯本先生,這裡是我的私宅,我與我的夫人正在度蜜月,您知道,陷入熱戀中的人是不希望被打擾的。所以,請回到您的客棧裡去,我會親自前往拜訪,並接受國王陛下的任何差遣。”

    裡斯本先生的聲音裡終于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怒意︰“蜜月?我記得您已經結婚一年多了吧?”

    伯爵卻用玩世不恭的語氣說道︰“可我覺得就像是在昨天,也許我這一生都是在蜜月之中呢——這一點我想裡斯本先生這樣的單身漢是無法理解的。”

    裡斯本先生氣沖沖地離開了,伯爵回到房間裡,瑪麗有些擔憂地問道︰“你這樣激怒他,真的合適嗎?”

    伯爵笑著脫掉身上的晨衣,回答道︰“你以為我不去撩撥他,他就會對我高抬貴手嗎?倒不如點燃他的怒火,因為怒火會燃燒理智,讓人犯下本來不該犯的錯誤……”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現在他有了更重要的事去做。

第81章 情深如斯

    列斯特伯爵在當面奚落裡斯本牧師時,帶著三分冷靜,三分調侃,三分不屑,還有那麼一點點兒微不可察的戒懼。他和裡斯本之間的恩怨糾葛,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弭的,雖然裡斯本所重點強調的國王的親筆信有其不可拒絕的感召力和說服力,但是他顯然不想給裡斯本面子,他讓裡斯本把話說完,就已經顯示出貴族的氣度,但是他卻不想再聽下去,尤其不想隨裡斯本的擺布,即使他從一開始就打算為王室解決威爾士王妃的難題。

    事實上,瑪麗比誰都清楚列斯特伯爵的敏感多思,他有一雙洞察世情的眼和一顆通悉人性的心。他不會輕易發怒,但是一旦懷恨某人,便如火山深處的蓄勢待發的岩漿,暗流洶涌,隱忍而刻骨。因此他用不耐和敷衍的態度來打發了裡斯本牧師,卻絲毫都沒有慢待千裡迢迢前來投奔他的威爾士王妃。

    看來裡斯本牧師親自前往郊區別墅拜訪,並非是完全為了討沒趣——他是在為威爾士王妃踏勘隱居的處所,並且認為伯爵的鳶尾花別墅是個非常合適的地點,舒適、隱蔽而又交通方便。可是威爾士王妃卻並不滿意,因為她認為那裡的氣派太小,伯爵也不贊同,原因表面上聽來也是認為那裡不符合威爾士王妃的身份,其實是因為那裡是他和瑪麗都很喜愛的愛巢。

    他慷慨解囊,將史密斯先生覬覦已久的皮蒂王宮買了下來,並且給了史密斯先生一展所長的機會,將整個宮殿裝修得美輪美奐,讓威爾士王妃欣喜若狂。

    可憐的王妃在英國飽受丈夫的冷落和王室的苛責,她曾回到德國去尋求娘家親戚的支持,卻被自己的兄長狠狠責備了一番,要求她謹守婦道,回英國去討好王儲,最好能給王儲生一個男性繼承人,那樣她的地位就穩如泰山了。一怒之下,卡洛琳王妃便來到了意大利,可是在意大利她雖然可以遠離那些看她不順眼的人,卻又感到分外的寂寞。

    以英國為首的反法同盟已經建立起來了,而拿破侖顯然對此嗤之以鼻,他正率領軍隊翻越阿爾卑斯山,打算進軍意大利,因此意大利的貴族們如今全都首鼠兩端,不敢過于奉迎英國王妃,以免得罪了那位戰無不勝的君主。所以卡洛琳王妃入住皮蒂宮之後,前來拜訪的有身份的貴族寥寥無幾,於是列斯特伯爵夫人這樣身份高貴的客人就顯得彌足珍貴,更何況,她知道威爾士親王是絕對不會為她花費一個便士的,而她自己又身無長物,她在意大利舒適與否完全依賴于列斯特伯爵的慷慨和對國王的忠心。

    由于每次都受到了卡洛琳王妃的禮遇和熱情的邀請,所以在逗留佛羅倫薩這段時間裡,瑪麗多次前去拜訪皮蒂宮。卡洛琳王妃雖然生性魯莽,但是畢竟出身高貴,受過合宜的貴族教育,因此她的藝術品味並不鄙俗,一入住那棟雄偉豪華的建築,她便選定二樓的帕拉蒂娜廳作為自己日常接待朋友的起居室。那個雅致的房間裡四面牆壁上掛滿了拉斐爾和提香的作品,瑪麗非常喜歡其中的一幅畫,那是拉斐爾最杰出的作品——《戴面紗的女人》。

    有一天,瑪麗獨自前來皮蒂宮拜訪,在陪著卡洛琳王妃聊了一會兒之後,王妃被僕人請去庭院的玫瑰花叢前面畫肖像畫去了,那是從威尼斯請來的一位享譽歐洲的精于人物肖像的畫家,王妃雖然肥胖,卻很喜愛找人來給自己畫像,因為畫中的自己比鏡子中的自己更加美麗。

    瑪麗在起居室裡無所事事,便凝視著那副《戴面紗的女人》,盯著畫中那位半遮在精致薄紗下的有一雙深色眼楮的美麗女人出神,想象著她的故事和她的愛情。

    “她叫瑪格麗塔,是拉斐爾的妻子。”裡斯本牧師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瑪麗陡然一驚,回頭看去,裡斯本牧師穿著一件黑色瓖銀邊的長袍,不疾不徐地走到瑪麗的身旁,卻又在與瑪麗目光接觸的瞬間,猛得轉身走回到桌旁,從冰桶中擎出酒瓶,開始倒酒。

    瑪麗默默地看著他,從側面來欣賞裡斯本牧師,似乎他面部的弧線更為優美,自然垂下的額發、濃密的眉、明亮的眼、微抿的唇,本該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卻因為眼中透出的森森的寒意,而讓人不期然感到凌厲而驚心。

    瑪麗認識裡斯本已經很久了,她從前最敬佩他的一點就是——對於不同的人,他永遠有恰當的對待方式,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悲憫和莊嚴,同時還有強大的自制力。然而今天,當他獨自面對瑪麗的時候,裡斯本牧師卻似乎有些心煩意亂,他倒了兩杯酒,然後端著高腳杯走回到瑪麗身旁,遞給她其中的一杯。

    瑪麗低垂下睫毛,接過那杯紅寶石般晶瑩剔透的葡萄酒,她輕輕問道︰“妻子?據我所知,拉斐爾終身未婚,”她抬起頭又一次審視畫中的女子,然後說道,“而且她也沒有戴結婚戒指。”

    帶著一絲難解的痛苦神情,裡斯本牧師艱難地解釋道︰“那是拉斐爾的學生在他死後,為了竭力掩蓋老師的那樁不相稱的婚姻,而篡改了畫中的細節,抹去了女子手上的結婚戒指。為了讓拉斐爾的這個不光彩的情人永遠的消失,他們給這幅畫命名為弗娜麗娜。”他的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繼續用譏誚和沉痛的語氣說道,“而瑪格麗塔所有的不光彩,都不過是因為她的出身——她是一個面包師的女兒,這就使得她對拉斐爾的愛情變得十惡不赦——因為她妄想跨越階級的鴻溝,希圖她所不配擁有的地位……”

    現在瑪麗有些明白了,裡斯本先生說的是瑪格麗塔,又焉知不是在說他自己的母親?她不由得起了同情之心,她輕輕問道︰“我記得這幅畫原本不是放在這個房間的,是您建議移過來的嗎?”

    裡斯本牧師那幽深的眸子裡,盛滿了渴望、希冀,和絲絲縷縷的緊張,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楮,此刻卻沒有了往日的平靜、自矜和優雅,而透露出脆弱與感性,他壓抑著心中翻涌著的情緒,黯然回答道︰“是的,我不忍心讓這樣的一幅畫像被湮沒在樓梯的角落裡,她配得到最好的,可惜在這個房間裡有那麼多的杰作,走進來的人都在欣賞那些王公貴人、名門貴婦,沒有注意到這個樸素的、靜默的婦人,除了你,瑪麗……我發現你總是盯著這幅畫看……”

    他是多麼渴望理解啊,他的驕傲和冷漠只是偽裝。然而,瑪麗又怎會完全體會他的苦心?在瑪麗看來,在他神一般的外貌掩蓋下,是赤裸裸的洗雪舊怨的欲望,那足以引起她的戒備之心,足以抵消舊日情誼所殘存的好感。

    所以瑪麗沒有繼續與他的談話,沒有給他機會傾訴幼年起便遭遇的不公平的待遇,讓這番肺腑之言消散在靜默的空氣裡,她放下高腳杯,站起來,佇立窗前,凝神聽庭院裡傳來的行吟詩人的歌謠︰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

    雖然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和︰

    狂風會使五月嬌蕾紅消香斷,

    夏天擁有的時日也轉瞬即過……”

    那是來自開羅的一位有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在歌唱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來取悅寂寞的卡洛琳王妃,王妃雖然生性放蕩,到底比她的丈夫要顧忌一下外在的體面和名聲,尤其是她現在有了一個小公主,被留在了英國王後的宮廷裡,讓她能夠去看孩子的條件就是保持清白的名譽,因此王妃的生活與在倫敦時相比更加的無聊,只好寄情于藝術,與佛羅倫薩、威尼斯和開羅的歌唱家、畫家和詩人作家們來往,通過提攜新進,博取品味高雅的名聲。

    當一曲終了的時候,瑪麗松了一口氣,她感到那個令人緊張的時刻過去了,裡斯本牧師放棄了傾訴和接近的目的,現在他可以用更加冷靜和理性的態度來與瑪麗交談了。

    “瑪麗,我希望在您逗留佛羅倫薩期間,介紹一位朋友與您見面,是您早已熟識的,但是我擔心他得罪過您的親戚,您也許不願意見到他。”他這樣彬彬有禮地說道。

    瑪麗帶著疑問的目光看向他,她的目光清澈而毫無陰翳,使得裡斯本牧師的心裡忽然涌上一陣歉疚和慚愧,他幾乎就要放棄這個話題了的時候,庭院裡響起了列斯特伯爵跟卡洛琳王妃說話的聲音,王妃對待伯爵熱情得有些過火,伯爵還是用那樣帶著些譏誚的語氣隨和地應對著她,他不在乎滿足王妃的各種鋪張奢華的物質享受,因為最終開銷這些都會由英國王室和政府通過其他的方式加倍地支付給他。

    也就在那幾句話的功夫,裡斯本牧師下定了決心,他對瑪麗說道︰“我想要給您引見的,是我的一位同事,奧斯汀先生,自從他辭去彭伯里的牧師職位之後,便一直想謀求遠離英國的職位,因此我推薦他替代我出任東印度的傳教士,他將在意大利乘船出行,我想也許您願意在他行前見一見他,對於與達西小姐解除婚約一事,我想他有自己的解釋。”

第82章 痴心如斯

    倘若說瑪麗原本並沒有盼望著與小奧斯汀先生重新聚首,那麼裡斯本牧師的話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畢竟喬治安娜是她的好朋友,而她一向非常關切自己這個溫柔沉默、什麼都悶在心裡不說出來的朋友的幸福。在喬治安娜解除婚約之後,達西先生曾經專程趕往曼徹斯特,打算與小奧斯汀先生深談,弄明白他們解除婚約的原因,誰知小奧斯汀先生卻避而不見,很快就離開了曼徹斯特,沒有人能再找到他的影蹤,於是他究竟是為何與喬治安娜解除婚約就在瑪麗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疑問。

    現在,當知道小奧斯汀先生正在佛羅倫薩逗留,瑪麗認為自己有責任跟小奧斯汀先生見面,並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因為她看得很清楚,自從解除婚約以後,喬治安娜就失去了參加社交並結識新的朋友的興致,這很可能導致自己的這個多愁善感的朋友孤獨一生。

    出于一種微妙的心理,瑪麗沒有將想跟小奧斯汀先生見面的事告訴列斯特伯爵,當然她也沒有刻意隱瞞,她只是專門挑選了列斯特伯爵去羅馬辦事的時間拜訪了皮蒂宮,並授意裡斯本牧師安排了與小奧斯汀先生的會面。

    那是一次非正式的會面,小奧斯汀先生的身份還不足以在皮蒂宮受到正式邀請,因此他只是做為裡斯本牧師的隨從進入行宮,並等候在草坪上。而瑪麗還要陪著王妃打牌,當後來卡洛琳王妃的牌癮退卻,瞌睡蟲上來時,王妃便管自回自己房間休息,而讓眾人自便。瑪麗與簇擁在皮蒂宮的那些身份可疑的紅男綠女並無可談之語,便撐開一把陽傘,到草坪旁邊的樹林中去散步,於是在那裡她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小奧斯汀先生。

    一見面,瑪麗就驚訝于小奧斯汀先生外貌的變化之大,只見他身穿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色牧師袍,卻不像裡斯本牧師那樣穿出了風流倜儻的格調,而是空空落落地掛在身上,顯得很不合身,很是落魄。他瘦削了很多,尤其是他的臉,仿佛刀刻一般,形容憔悴枯槁。即使瑪麗因為喬治安娜的緣故對他心存芥蒂,此時也不禁起了同情之心。

    小奧斯汀先生面容沉郁地站在那裡,當瑪麗走到他面前時,他似乎沒有馬上認出她來,與從前相比,瑪麗的變化的確很大,那不光是服飾上的華貴,還有氣質上的從容自信以及眉目之間的光彩照人。當他終于認出了瑪麗,他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笑容,只見他鞠了一躬,說道︰“日安,伯爵夫人。”

    瑪麗向他伸出手去,如同熟識的朋友那樣與他握手,小奧斯汀先生的拘謹僵硬並沒有因此緩解,相反他飛快地縮回手去,然後刻板地問道︰“伯爵夫人,聽說您想要見我,不知道有什麼指教?”

    瑪麗愣了愣,這跟裡斯本牧師說的似乎不一樣,小奧斯汀先生並沒有傾訴的欲望,倒像是裡斯本牧師促成了這次的會面,她的心中起了一絲戒備,但是既然來了,不妨將自己想知道的詢問清楚,於是她溫和地說道︰“是這樣,奧斯汀先生,做為達西小姐的朋友,我對於你們突然的解除婚約感到非常驚訝,我非常清楚您是非常愛喬治安娜的,而喬治安娜性格柔順,她似乎不像是會因為那些家庭瑣事便輕易毀掉婚約的人,所以愛她的親友都希望能夠了解真相。”

    小奧斯汀先生喃喃地說道︰“您說真相?可是真相往往更加傷人,伯爵夫人。我的確非常愛喬治安娜,甚于我自己的生命,然而當我發現她並不愛我的時候,我除了離開,還能做什麼呢?”

    瑪麗溫婉地反駁道︰“這不是喬治安娜的性格,她如果不愛你,又怎麼會答應嫁給你?要知道,在婚姻問題上,她完全可以獨立自主。我想,也許是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誤會?”

    小奧斯汀先生第一次正視著瑪麗,說道︰“也許是因為她心裡其實愛著別人吧,伯爵夫人,也許她覺得除了那個人,她跟誰結婚都無所謂吧。我倒是希望這是一個誤會,可惜不是。”

    瑪麗的心中悸動了一下,她突然想到從前喬治安娜對於列斯特伯爵的迷戀,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就連喬治安娜自己都說那種迷戀已經過去了。然而,愛一個人,可以說放手就真的放手嗎?

    瑪麗沉思了一會兒,問道︰“您這樣篤定喬治安娜心裡有別人,總是有什麼真憑實據吧?”小奧斯汀先生苦笑著,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吐不快地沖動︰“她自己的承認算不算是真憑實據呢?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愛著列斯特伯爵,只是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自量力地以為自己可以讓她忘掉那個絲毫都不把她放在心上的人,我曾經以為自己真的做到了,就是在她答應我的求婚的時候……”

    小奧斯汀先生猛地轉身,向草坪的盡頭踱去,瑪麗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小奧斯汀先生終于從激蕩的情緒中平復下來之後,他緩緩說道︰“可是訂婚之後,有很多細節……讓我開始懷疑,也許自己對於幸福的感知太過于淺薄……直到那一次,就是在彭伯里的游園會上,我看到喬治安娜拾起了列斯特伯爵衣服上掉下來的一朵木槿花……然後她把那朵花那麼珍重地夾到了她的祈禱書裡……”

    瑪麗心中的震驚簡直無法掩飾,她還記得喬治安娜在訴說與小奧斯汀先生的分歧時所說的話語,那個時候,喬治安娜將他們之間的分歧歸因于小奧斯汀先生毫無緣由的嫉妒心。她敏銳地指出了這一點︰“我想這也許只是個巧合,也許那朵花特別得喬治安娜的喜愛,也許是您想多了。”

    小奧斯汀先生自嘲地笑道︰“我倒是寧願是我自己想多了,可是她還收起了伯爵用過的杯子,就是您在游園會上給伯爵倒過隻果汁的杯子,是幾十個同樣的玻璃杯中的一個,她總不會是因為特別的偏愛,而單獨將那個杯子收藏起來了吧?”

    瑪麗無語了,她萬萬也沒有想到喬治安娜會對列斯特伯爵如此痴心,又做出如此的痴態。小奧斯汀先生繼續說道︰“然而我雖然痛苦,卻無法直接指責她的行為,畢竟即使是未婚夫,也不能阻止自己的未婚妻在心裡面暗戀另一個男人……有時我甚至幻想著,也許這只是她少女情懷的不成熟的表露,當我們結婚之後,她自然就會把伯爵淡忘。可是……”

    小奧斯汀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就在那個可怕的夜晚,那個我們即將舉行婚禮前的晚上,我滿心歡喜地上樓去喬治安娜的房間找她,想跟她商量婚禮上的花籃式樣,卻看到她正在擺弄一個小盒子,那個小盒子裡盛著十幾樣東西,有紐扣、羽毛筆、紙張、印台……還有那只杯子——她把她能拿到的列斯特伯爵用過的踫過的東西都當寶貝一樣收藏起來,並且時常拿出來鑒賞回憶一番。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當場就跟她大吵一頓,並立即解除了婚約。”

    小奧斯汀先生停住了腳步,瑪麗也停了下來,現在她的心情復雜到說不出一句話來,小奧斯汀先生定定地望著她,說道︰“這就是全部的經過,從那天之後,我就像生活在煉獄裡,可是我一分鐘也沒有懊悔過解除婚約的事,我雖然卑微,卻不會接受這樣的婚姻,所以我決定遠遠地離開英國,因為我會永遠愛著她,即使她視我如草芥,那麼我就寧可只在心裡想念著她,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

    他抬起頭看了看遠處的樹林,繼續說道︰“裡斯本先生已經為我謀得了印度尼西亞的傳教士職位,我不久就要啟程了,也許永遠不再回來,請不必跟喬治安娜提起見到我的事,她的秘密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一個人,不過裡斯本牧師認為我應該讓您知道,他說的也許是對的。”

    瑪麗問道︰“這件事,你跟裡斯本牧師說過了嗎?”

    小奧斯汀先生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沒有,除了今天對您提起,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包括達西先生,那時我心裡太過痛苦,不想面對他的詰問,便避而不見,恰好遇到裡斯本牧師,便跟他去了倫敦,後來又來到這裡。裡斯本牧師似乎無所不知,他了解所有的內情,甚至比我自己知道的還要清楚,很多事,他沒有親眼看見,可是他不經意地一提起,便讓我發覺了事情背後的隱情……很多時候,我覺得他與列斯特伯爵是一樣的人,伯爵不是也很清楚喬治安娜的痴心嗎?但是他不動聲色地打消了她的念頭——對於他不關心的人,他其實很殘忍……”

    小奧斯汀先生看著瑪麗,欲言又止,但是瑪麗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了,她帶著一絲微笑,又一次跟小奧斯汀先生握手︰“請讓我提前祝福您︰一路順風!”

第83章 舊日相識

    與小奧斯汀先生見面之後,瑪麗的心情一直有些陰郁,那並非是因為偶然窺得了喬治安娜對自己丈夫的異乎尋常的痴情而起的嫉妒心,事實上,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對於喬治安娜只有同情。她所感到難過的,並不只為自己,而是對命運無常的恐懼和對難以把握的未來的朦朧的傷感。

    那天她目送小奧斯汀先生的背影孤獨遠行的時候,她的心中對於這個不幸的青年是敬佩的,畢竟,他在愛情面前,選擇了不苟且,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比瑪麗勇敢,比喬治安娜也勇敢。他選了一條艱難的路,然而比起原先那條平坦的路,他的心靈會少受很多折磨,畢竟,在印度尼西亞的艷陽下,他可以不受約束地想念喬治安娜,並且倘若喬治安娜自己不知道,那便連她也不能反對。一定程度上講,他這樣的選擇反而得到了完美的愛情。

    瑪麗被自己的這些奇異的思想弄得頭疼,那天晚上,列斯特伯爵回來的晚,瑪麗一個人倚窗凝思,窗外下著霏霏細雨,她給自己斟了一杯巴羅洛紅酒,圓潤綿長的酒香平復了她壓抑的心情,她索性推開窗子,讓清涼的夜風吹拂過她的發梢,她隱約感到了些醉意,舉起杯來正想一飲而盡,身後伸過來一只手,將酒杯按住,伯爵低沉的聲音蹭著她的耳垂,說道︰“這酒很烈,小心醉了。”

    瑪麗回過頭去,看到伯爵星子般明亮的眼鏡在夜色中閃亮著,她不禁生出依戀之心,順從地放下酒杯,依靠到列斯特的胸前,閉上眼楮,靜靜細聽他沉著的心跳聲,說道︰“以後我要對你更加殷勤些,因為我所有的快樂和福祉全都依仗著你的愛情呢。”

    列斯特伯爵半晌沒有說話,他輕吻著妻子的頭髮,良久之後才做了決斷︰“下個周我們就回英國去。”

    瑪麗驚喜地抬起頭來︰“真的嗎?太好了……”她轉而又猶疑道,“是因為拿破侖的軍隊已經逼近羅馬了嗎?”

    列斯特笑了笑,說道︰“不,是因為你想家了。”

    瑪麗確實想家了,外面的景觀和人文再光怪陸離,也比不上翡翠谷那寧靜的晨曦和輝煌的落日下的田野,自從確定了歸期之後,她的心就雀躍不已,過往的陰霾一掃而空。

    在剩下的幾天時間裡,瑪麗很是忙碌,她要向威爾士王妃辭行,還要抽空去佛羅倫薩的市中心店鋪街去采購帶給親友們的禮物,這是一樁令人愉快和興奮的事情,尤其是在她的錢包充實的時候。

    威爾士王妃很輕易地答允了瑪麗的請求,並沒有什麼不痛快,事實上,只要伯爵能夠保障她在皮蒂宮的開銷,她並不需要伯爵夫人的侍候,因為現在她已經有了幾個親密的男朋友,於是與英國宮廷關系太密切的人員就變得礙眼了。

    隨後瑪麗便帶著貼身女僕黛西穿梭于佛羅倫薩的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高檔的女裝店、帽子店和首飾店,這天下午,當她如約到達市政廳廣場附近的德米亞尼珠寶店,她在這家珠寶店裡訂購了幾樣物品,這家店的珠寶設計風格無疑是意大利浪漫貴族傳統的延續︰表面普通,只有仔細觀察,才能體會到與眾不同的品味。

    店主首先捧出來的是一只貝殼做成的糖罐︰在造型簡潔的銀制支架上是一個碩大的被打磨出金屬光澤的鸚鵡螺貝殼,湯匙以貝母琢磨而成,貝殼的純白光澤與金屬的冷硬材質讓這個普通的糖罐成為一件藝術品,而瑪麗要將這個糖罐送給自己的母親班納特太太,這樣她老人家在跟鄰居盧卡斯太太喝茶的時候,就可以擺出這件令人耳目一新的物件,並借機夸耀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們了。

    瑪麗送給姐妹們的禮物是將鑽石與絲綢搭配在一起做成的極富東方韻味的耳墜,而送給安妮的則是一條設計精美的鱷魚皮腰帶,腰帶扣是一個小巧的銀盤,被三個煙晶翡翠制成的環扣給卡住,非常新穎別致,瑪麗料想自己的朋友會很喜愛。

    她欣賞過自己訂購的物品,盛贊了店主的巧思妙手,然後如約付賬,正要離開的時候,她突然看到櫥窗裡擺放著的一件首飾——瓖嵌著梨形黃鑽石的百合花形狀的白金胸針,這是一件她很熟悉的物品,因為關聯著一件令她痛苦的往事,而且據她所知,這枚胸針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見她一直在盯著那枚首飾看,店主連忙殷勤地從櫥窗裡把百合花胸針給取了出來︰“您太有鑒賞力了,伯爵夫人,這是一位身份尊貴的主顧寄賣的物品,請看這顆黃色鑽石,一點兒瑕疵都沒有,我入行這麼多年,如此完美的材質和如此精湛的工藝還是第一次遇到……”

    瑪麗問道︰“一位身份尊貴的主顧?”

    店主笑道︰“您也知道,夫人,法國大革命讓很多貴人失去了原來的地位和財富,他們中的不少人原本是小店的主顧,現在卻只能靠典當度日了,請恕我不能透露賣主的姓名,畢竟家道中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瑪麗打斷了他的話︰“不必說了,我知道。”她問了價錢,那出價大大低于她的預期,也許公爵小姐的確是急著用錢吧,畢竟即使現在的價位也不是一般的買家能夠出得起的,瑪麗讓店主將胸針包裹好了,給他開了一張令他眉開眼笑的支票,但是瑪麗附帶了一個條件——不能向賣主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現在她已經原諒了辛西婭小姐,因為她已經聽說了辛西婭的父親老公爵被拿破侖處決的事情,她不想落井下石。

    當帶著列斯特伯爵紋章的馬車駛遠之後,從隔壁的店鋪裡走出了一身黑袍的裡斯本牧師,他面無表情地詢問店主︰“她問了你這枚胸針的來歷了嗎?”

    惶恐的店主囁嚅著回答道︰“沒有,大人,那位夫人只說她知道了,就付錢買下了胸針,連價錢都沒有還,她只是囑咐不要讓賣主知道她的身份和姓名。”

    裡斯本牧師長嘆了一聲︰這個女子是他此生所見能夠保持純白初心的唯一的人,不論經歷多少欺瞞和多少窮奢極欲的誘惑,她還是原來那個淳樸善良的女子……然而這樣的女子竟然也被他給奪去了!他縮在黑色袍袖中的手猛得痙攣著握緊了,他堅毅的目光中憑空多了一絲陰鷙。

    瑪麗他們的馬車離開佛羅倫薩前往馬賽港的路上,到處都能遇到拿破侖的士兵,拿破侖已經以勢如破竹的力量攻克了羅馬,現在他經教皇加冕,成為意大利國王,瑪麗本來擔心這一路會危機四伏,沒有想到的是列斯特伯爵居然與拿破侖的繼子歐仁私交甚篤,而因為拿破侖沒有精力統治意大利,他已經將歐仁晉封為意大利總督,代替他治理意大利,所以列斯特手中拿著歐仁的親筆所書的便條,便暢行無阻地到達馬賽,在拿破侖得到消息派親兵來捉拿他之前,他們已經揚帆出海,向英國返航了。

    瑪麗還有些擔心威爾士王妃的安危,她尤其擔心拿破侖會把王妃扣為人質,向英國討價還價。但是列斯特聽了她的擔心之後,哈哈大笑著說道︰“親愛的,王妃在意大利比在英國安全的多。要知道,她現在就像是個燙手的山芋,英國王室尤其是王儲恨不能拿破侖會要了她的性命,那會解決他們的不少麻煩,至於人質什麼的,你以為王儲會為了自己的妻子出一個便士的贖金嗎?恰好相反,拿破侖不得不對她以禮相待,以示對於貴族血統的尊重,而且這樣我也就省錢了,現在由歐仁來支付王妃的生活費了……”

    至於裡斯本牧師,瑪麗沒有向伯爵提起,伯爵當然也從不說起他,不過瑪麗知道,裡斯本牧師絕對不會有什麼危險。意大利之行讓她重新認識了裡斯本,她敏銳的意識到,自己所遭遇的人與事,背後都有他的翻雲覆雨手,裡斯本這個名字逐漸變得陌生、危險和令人警惕,但是她依然難以對他心生恨意,也許是察覺到了他在陰謀後面的情意,也許是知道他終究不會真的傷害自己,瑪麗自己也說不清自己何來如此的執念,只能將這些紛亂的想法深深埋在心底。

    又一次回到英國,回到自己的家人和親友們中間,瑪麗的心也安頓了下來,她在浪搏恩和翡翠谷都做了短暫的停留,然後他們夫婦便一起返回列斯特城堡,因為葡萄收獲的季節就要來到了。他們邀請了所有的親友前來做客,其中當然也包括達西小姐。

    喬治安娜看來已經從解除婚約的打擊中恢復了回來,雖然她還是不太愛說話,然而神情舉止中有了快活的成分,這讓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很是欣慰,伊麗莎白告訴瑪麗,很希望喬治安娜多多參加這種社交活動。然而如今再見到自己的這個朋友,瑪麗的心中難免有些異樣的感覺——裡斯本牧師在不知不覺間還是在她的心裡種下了一根刺。


第84章 喬治安娜的執念

    瑪麗原本打算對喬治安娜依舊保持親密的關系,即使不可能像從前那樣推心置腹了,最起碼也維持表面的和睦。然而從看到喬治安娜走出馬車起,瑪麗的心中便橫亙起一道藩籬,喬治安娜是越發美麗了,尤其是她的溫和的臉龐如今帶著隱約的清愁,似乎更加能夠打動男人的心,並激起保護欲吧?

    那天下午,紳士們午飯之後攜帶著獵槍去打斑鳩了,女眷們都在列斯特城堡的大露台上喝下午茶。這裡是整個城堡視野最開闊的地方,向下望去,連綿的丘陵上濃墨重彩般的葡萄田,如同一幅寬闊的油畫鋪陳開來,葡萄園的盡頭是村莊,錯落有致的紅屋頂點綴在一片綠意蔥蘢之中,如同童話裡一般。

    簡現在又懷了她的第三個孩子,坐了一會兒,有些不舒服,便回自己房間去休息,伊麗莎白不放心地跟隨著她去了。吉蒂的丈夫韋爾斯利少將已經主動請纓參加了正在特拉法爾加進行的海戰,這是一場拿破侖與英國爭奪海上霸權的決定性戰役,英軍的指揮官是納爾遜海軍上將,他在埃及曾經摧毀法軍艦隊,重挫過拿破侖,現在朝野都寄望于這位老將軍能夠再次創造奇跡。韋爾斯利少將對納爾遜極為推崇,他放棄自己在愛爾蘭的錦繡前程,追隨自己的偶像投入到危險的海戰之中,這件事被世人所贊頌,只有他的家人在擔驚受怕,尤其是吉蒂。

    好在吉蒂是個不擅長多愁善感的女子,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可以讓她覺得興致盎然,她喝了一杯茶之後,聽說女管家要去果園安排第二天的采摘節的活動,她便一溜煙地跑下去,跟著幾個女僕去果園了,因為在果園裡總有樂子可尋。

    露台上只剩下了瑪麗和喬治安娜,初秋金色的陽光慷慨地播撒著它的光輝,瑪麗眯起眼楮眺望著遠處的山巒,那山腰處還有一層雲霧繚繞,就像給山系了一條腰帶,半晌之後,喬治安娜突然問道︰“那邊小山上的鐘樓,就是我們來的路上必然會經過的那座小教堂的鐘樓,這次在窗口上新添了四片綠色的百葉窗,本堂牧師解釋說是伯爵親自吩咐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瑪麗想了想,才記起來,她笑道︰“那是為了遷就我,因為我有一次提到從臥室聽來,鐘聲不夠柔和悠遠,加上百葉窗,就可以緩和鐘聲吧。”喬治安娜言不由衷地感嘆道︰“不得不說,伯爵的確是個無微不至的好丈夫。”然後她倆之間就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喬治安娜今天穿了一條軟緞印花的淺黃色長裙,戴著同色系的帽子,看起來分外嫵媚動人。她有些心神不定,注意力並沒有放在欣賞遠處的葡萄園的美景上,而是時刻關注著露台下面的人聲。不久,從車道的那邊響起了雜沓的馬蹄聲,打獵的人們回來了,喬治安娜驚喜地坐直了身體,伯爵和他的黑馬在隊伍的最前方,他一身獵裝,看起來英俊極了,喬治安娜的眼眸中倒影沉沉,喜悅的笑靨將她整個人都點亮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瑪麗鬼使神差地對喬治安娜說道︰“對了,在佛羅倫薩,我遇到了小奧斯汀先生,並跟他談起了你。”

    喬治安娜就像是被一下子抽干了血液一樣,她的臉色變得煞白︰“他……他說什麼了嗎?”瑪麗輕輕回答道︰“他將要去斯裡蘭卡和印度尼西亞的殖民地做傳教士了。”她這樣說完,心中充滿了對自己這種行為的羞愧,便轉過臉去向露台下面的人們揮手致意,強迫自己不再去關注喬治安娜的臉色。

    陽台下面,伯爵摘下自己的帽子,恭敬地鞠躬還禮,跟在他後面的賓利先生高興地叫道︰“嗨,瑪麗,今天真是大有所獲,晚餐的主菜就是烤鵪鶉了。”

    然而喬治安娜沒有出席晚宴,她似乎有些頭疼,並且第二天她就突然接到了一位在女校時認識的同學的結婚請柬,喬治安娜執意要去參加這位很少提起的女同學的婚禮,最後達西先生只好派馬車將她和她的陪伴女士送去倫敦,在那裡,喬治安娜將在參加婚禮之後,去拜訪羅新斯莊園,然後直接回彭伯里。

    對於喬治安娜的這種突發性的舉動,達西先生顯得憂心忡忡,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多問,只是非常細致地給自己的妹妹安排了行程,而伊麗莎白則有些擔憂,她將這種舉動歸結為情緒上的不穩定,無疑還是解除婚約所帶來的傷痛造成的,她不免又抱怨了小奧斯汀先生幾句,瑪麗一句話也沒有說,她沒有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自己曾經在意大利見到小奧斯汀先生的事,因此這位先生的下落目前來說還是個謎。

    但是當天晚上,當瑪麗和列斯特回到臥室,準備就寢的時候,伯爵突然對正在梳頭髮的瑪麗說道︰“親愛的,你這樣做很對,有時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就是需要狠下心來不擇手段。”梳子一下子纏繞到了瑪麗的鬈發上,瑪麗心裡想︰還有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嗎?

    喬治安娜在馬車將要駛出列斯特城堡的地界的時候,讓馬車稍停了片刻,她從路邊的紫羅蘭花叢中摘下了一朵初放的花,夾在她隨身的筆記本中,做為她對列斯特城堡最後的紀念,從那之後,她便盡可能地避免與列斯特伯爵夫婦會面。本來瑪麗在宴請姐妹們的時候,也很難不給喬治安娜請柬,但是每當這個時候,喬治安娜總會適逢其時地受到其他朋友的邀請,並且總能找到必須前往參加的理由,而當瑪麗來彭伯里做客時,她也經常性地外出做客,這樣他們見面的機會就少而又少,只有在一些特別正式的場合,喬治安娜才會隔著人群看見列斯特伯爵,這是她唯一允許自己做的。

    喬治安娜一直未婚,雖然她不乏追求者,但是似乎再也沒有人能夠打動她的心。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都曾經盡力勸說她,並且制造種種機會,希望她能夠遇到合適的青年,但是最後都落了空,也就只好尊重妹妹的選擇。喬治安娜在彭伯里度過了短暫而平靜的一生,她將自己的時間大部分貢獻給自己的佷女小伊麗莎白,她們姑佷間的情誼甚至超過母女,其次就是在周圍的鄉間農舍做善事,到鄉村學校代課,教那些貧困農戶家的女孩子們一技之長。

    她還是那麼熱愛音樂,尤其是彈鋼琴,只不過她的品味與時人不同,那時人們大都推崇莫扎特和肖邦的樂曲,她卻獨愛貝多芬,她大多時候在彈《致愛麗絲》和《月光》,有的時候,當她的心情有些憂郁的時候,她也會彈奏《悲愴》,每當那個時候,達西先生總是站在樓梯上靜聽,卻從來不去打擾她。

    她曾經又有三次被人求婚,然而她都拒絕了。先是她在東方服兵役的表兄菲茨威廉上校退伍回國,感到了成家立業的急迫性,便向喬治安娜求婚,但是就連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都不是很看好這樁婚事,伊麗莎白雖然一直挺喜歡菲茨威廉上校,然而覺得他對待婚姻的態度太過實際,做為沒有財產繼承權的小兒子,他出于實際的考慮,先是想娶安妮,後來安妮私奔毀掉了婚約,他便出國一段時間,伊麗莎白擔心他對喬治安娜也沒有多少愛意,多半是考慮到她的三萬英鎊的嫁妝才提出求婚的。果然,在喬治安娜拒絕了他之後,他並沒有流露出多少怨氣,相反依舊舒舒服服地在彭伯里做客。

    後來又出現了一位年輕的子爵,他是韋爾斯利少將的朋友,在倫敦的一次交際舞會上認識了喬治安娜之後,被她的美貌所打動而陷入到熱戀之中,子爵本人甚得韋爾斯利少將的推崇,認為他是個品格高尚的人,這就足以讓人放心,而子爵年紀輕輕就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並且在劍橋郡擁有一座莊園,從各方面來說都是結婚的好對象,然而喬治安娜也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動心,她很快就態度明朗地打消了子爵求婚的念頭,心灰意冷的子爵只得也隨自己的朋友去歐洲參戰了。

    就在連伊麗莎白都對喬治安娜嫁人這件事死了心的時候,小奧斯汀先生回到英國度假,他出國了十年,回來已經滿鬢風霜,然而在聽說喬治安娜依舊待字閨中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彭伯里,並希望能與喬治安娜再續前緣,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喬治安娜曾經動搖過,因為她沒有馬上拒絕小奧斯汀先生,可是達西先生對小奧斯汀先生的行為非常生氣,並且在聽他說起還要返回東方之後,便毅然決然地趕走了他。對此喬治安娜表現得聽天由命,從此她便心如止水,再也不起半點漣漪了。

    喬治安娜去世時只有39歲,她是在護理小伊麗莎白的肺炎的過程中被傳染而不治的,死亡來的很快,沒有給她帶來很多痛苦,她依舊美貌,這就更加讓熟悉她的親朋好友感到痛惜,臨終時,她堅持要單獨見見一向疏離的瑪麗,瑪麗來到她的病床前,喬治安娜將自己一直珍藏的木盒子送給了瑪麗,就是小奧斯汀先生曾經提起的那個盒子,兩個朋友終于冰釋前嫌。

    喬治安娜的葬禮過去很久之後,瑪麗才打開了那個盒子,裡面沒有那些干花、酒杯和瑣細的東西,只有一本小小的筆記本,是喬治安娜寫的自傳體的小說,她用細膩的文筆講述了一個浪漫而令人心碎的故事,雖然只有薄薄的幾十頁,卻讓瑪麗讀了很久很久。

第85章 姐妹們

    簡一直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繼承了班納特太太的良好遺傳,簡結婚之後,保持著一年生一個孩子的頻率,一直生了五個男孩和四個女孩才罷休,她有了一個讓人稱羨的大家庭,同時也讓她操碎了心。

    賓利先生脾氣一直好得很,他總是那麼快活、和氣,隨遇而安,然而也還是那樣不善經營,倘若不是達西先生和列斯特伯爵在收購霍華德莊園的農產品時給了他很大的優惠,他可能早已因入不敷出而破產。即使這樣,倘若不是瑪麗和伊麗莎白借教母的名義為其中的兩個男孩支付了伊頓公學的費用,賓利夫婦甚至無法負擔讓孩子們接受高等教育。

    好在簡始終樂天知命,即使她的馬車和服飾比妹妹們的要顯得寒磣,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她一直是姐妹們當中最美貌的一個,天生的容顏和優雅的氣質是最好的裝飾品,她不論走到哪裡,都被人尊重和贊美。

    就在她的美貌即將消耗在年復一年的懷孕和生產中的時候,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貼身女僕也懷了孩子,並且孩子的父親極有可能就是賓利先生,最起碼賓利先生沒有明確否認。這件事讓簡非常傷心,然而就像同時代的其他妻子一樣,她只能默默吞咽下了這枚苦果,除了在寫給伊麗莎白和瑪麗的信中,她不無苦澀地發發牢騷之外,她依舊是一個好妻子和好主婦。

    只不過,這件事之後,她就沒有再懷孕,她開始一心養育自己的九個子女,在他們身上用盡自己的所有心血。賓利先生的愧疚表現在他對簡的言聽計從上,因此大家都認為他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丈夫。

    伊麗莎白比簡要幸運得多,因為達西先生始終摯愛她一人,他潔身自好,始終如一,即使他們只有一個女兒,並且飽受達西家族的人所詬病的時候,達西先生依然全力支持她、安慰她。伊麗莎白感到上帝對她是萬般的厚愛,她唯一的缺憾只是沒有一個兒子,她一直都沒有再懷孕,因此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自己的女兒身上。

    小伊麗莎白生得非常美麗,只是在父母的嬌生慣養之下,頗有些任性,她經常對賓利家的表兄表弟們頤指氣使,將他們指揮得團團亂轉。後來她便嫁給了被她欺負得最厲害的表兄喬治‧賓利。

    班納特家的女兒們中嫁得最為風光的,不是瑪麗,而是吉蒂。吉蒂的丈夫韋爾斯利少將在與法軍的海戰中,英勇沖鋒,俘獲了法軍的指揮官維爾納夫將軍,從而挽救了英國,遏止了拿破侖的擴張野心,也給歐洲那些被拿破侖打得心驚膽戰的君主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隨後他成為歐洲唯一可以與拿破侖抗衡的將軍,在丹麥、葡萄牙和西班牙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之後,他被國王封為塔納維拉子爵,後來又晉封為侯爵和陸軍元帥,成為顯赫一時的新貴,而他的一系列勝利的背後都有列斯特伯爵在軍備補給上的鼎力相助,兩人結成了鋼鐵般的同盟。列斯特伯爵為了加強韋爾斯利的影響力,更是大力推薦韋爾斯利元帥的兄長理查德出任外務大臣,這就使得韋爾斯利在歐洲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得到了英國政府和國會的有力支持。

    此後他戰無不勝,率軍攻入法國,逼迫在俄國敗北的拿破侖不得不宣布退位,波旁王朝復闢,韋爾斯利被授予威靈頓公爵的頭餃,吉蒂成為了公爵夫人,即使是在皇後面前都有一張凳子坐。嚴格說來,吉蒂缺乏成為一位貴婦人所應有的素質和教養,然而好在威靈頓公爵不愛社交,對於酒宴舞會都是能推則推,更加反感在自己家裡大宴賓客,他喜歡過安安靜靜的日子,而且他驟得高位,吉蒂也無需去看人臉色、仰人鼻息,生活倒也舒心暢快。

    此後威靈頓公爵半生都在戎馬生涯中度過,他南征北戰,幾乎無往不勝,威名赫赫甚至超過了拿破侖,因為在滑鐵盧戰役中,他終于與拿破侖正面交鋒,並一舉擊潰了法軍。當時整個倫敦都在盛傳著一個故事︰拿破侖從流放地厄爾巴島逃走的消息傳到了倫敦的時候,攝政王威爾士王子正在睡夢之中,聽到信使的報告之後,王儲殿下連睡帽都沒有來得及摘下來,便飛跑到走廊的另一頭去敲威靈頓公爵的房門,直到把整個王宮的人全都驚醒了,威靈頓公爵才慢吞吞地打開了房門。他已經穿戴整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只見他一把推開攝政王殿下,大步走出門去,一邊將自己腰間的劍掛好,一邊大聲給目光所及的部下發號施令,那個時刻他成為了整個英國的靈魂。而王儲殿下在叫醒了威靈頓公爵之後,長舒了一口氣,覺得終于盡到了自己的職責,便回房間去繼續睡覺去了。

    滑鐵盧戰役的勝利讓威靈頓公爵的聲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被稱為“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此後他便沒有參加戰事,將精力大部分放在了政治方面,那是他既不熟悉也沒有興趣的領域,可是王儲及後來的國王需要他,他的親戚和部下也有賴于他的扶持和庇護,於是他責無旁貸地肩負起了自己的職責,雖然他自己多次說道,寧願與妻子一起去英國鄉間過一過鄉紳的愜意生活。他多次提出要解甲歸田,但是直到去世他依然是英國陸軍的總指揮官。

    在他後半生的從政生涯裡,他得以有更多的時間與妻子相處,這除了給他帶來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之外,還帶來了不少痛苦。他一直很愛吉蒂,然而在他飛黃騰達的過程中,吉蒂並沒有與時俱進,她的見識和思想都無法完全適應新的地位和環境,盡管有姐姐們的協助,她依然鬧出了不少為人所詬病的笑話,公爵甚至為了她而與一個寫打油詩諷刺她不恰當言行的宮廷詩人決斗,那場鬧劇的結果是宮廷詩人狼狽道歉才得以全身而退,此後公開嘲笑的聲音才漸漸平息。

    對自己的丈夫,吉蒂的態度很是矛盾,她既極端崇拜他,同時又過分疑慮他,似乎對每個與公爵有所接觸的女子,吉蒂都容易生出妒心,並為此與威靈頓公爵吵得不可開交。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溫莎的一次舞會上,倫敦的名媛哈麗特夫人主動邀請公爵跳舞,公爵顧全情面,勉為其難地恭維了哈麗特夫人幾句,令吉蒂大為不滿。當天晚上,她因為這件事將威靈頓公爵關在臥室外面,自己在房間裡哭哭啼啼,不肯聽任何解釋。

    威靈頓公爵暴怒,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在深夜裡走進溫莎的曠野中。他的侍從官聽到消息後快馬追上他,勸他回去,威靈頓公爵便站在野地裡向他質問︰“我一個堂堂男子漢居然沒有言論自由、社交自由以及進太太臥室的自由,你說我是不是很窩囊?”

    公爵的侍從官是個很機智的人,他當即表示︰“大人的遭遇我都知道,大人不必跟夫人一般見識。雖然大人確實被夫人關在了臥室外面,但是在我心目中,大人依然是個堂堂的男子漢。”然後他就成功地將離家出走的公爵勸說了回去,這件事從溫莎流傳到倫敦,又從英國漂洋過海到了歐洲,成為婦孺皆知的笑談。而那位機智的侍從官則幸運地脫穎而出,不久就被國王任命為駐法國的外交使節。

    很多人都言之鑿鑿地下斷語說,倘若威靈頓公爵當初締結一門更加般配的婚姻,娶一個聰明女子為妻的話,會更加幸福,但是婚姻這種事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管外人如何評說,公爵本人對妻子一直忠貞不渝。

    吉蒂在世的時候,因為她喜愛倫敦的浮華生活,他們定居在海德公園街角的阿普斯萊府,於是那裡被稱為“倫敦門牌1號”,因為公爵的影響力無人可及,所以不論國王、政府還是議會,都要征詢他對政局的意見。而只要有可能,公爵總是堅定地支持國王,雖然他並不喜歡喬治四世和他的繼任者威廉國王,因為他堅決維護王室利益,反對議會改革,他住所的百葉窗曾被暴民打碎,於是他給窗子安裝了鐵制的百葉窗,並為此得到了“鐵公爵”的綽號。

    很多人臆斷他在家庭中專制跋扈,其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既不冷酷,又非鐵石心腸,為人坦率真誠、毫不浮夸。雖然他極端討厭派系斗爭,可還是堅定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和信念,毫無抱怨地從事自己並不精通的政治事務,先後多次出任外交使節,並擔任首相。

    列斯特伯爵對瑪麗說,威靈頓公爵簡直就是天賜給他的救贖,因為倘若沒有威靈頓,他就得自己去做那些令人討厭的政治事務了。而現在,他可以置身事外,全身而退,卻又不必擔心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

    吉蒂去世以後,威靈頓公爵離開倫敦,辭去一切公職,定居到沃爾默城堡,享受他一直向往的田園生活。他一直沒有再娶,就那樣孤獨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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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中小發表於 2022-8-15 18:13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莉迪亞的命運

    哲人說,一個人的選擇遠比他本身的能力更能表明他是怎樣一個人。

    現在要說到班納特家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妹妹——莉迪亞了,她雖然年齡最小,結婚卻最早,然而遇人不淑,嫁了一個沒有絲毫道德操守和責任感的花花公子韋翰先生,莉迪亞跟著韋翰先生既享受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也經歷過衣食不周的困窘,最終,在他們孤注一擲地打算利用韋翰先生是老達西的私生子的身份狠狠敲詐彭伯里一筆的時候,被列斯特伯爵給拆穿了謊言,不得不灰頭土臉地移民去了南美洲。

    莉迪亞在南美洲一開始過得風生水起,那是一個民風開放的地方,她如魚得水一般地在墨西哥城的上流社會裡混跡,韋翰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利用他給別人良好的第一印象而謀得了收稅官的差事,然而好景不長,他很快就因為濫用公款而被投入監獄,莉迪亞對於自己的丈夫尚存愛意,便使出渾身解數上下央告情願,最終變賣細軟將韋翰先生贖買出了監獄,然而他倆自此流離失所,靠韋翰先生混跡賭場坑蒙拐騙來勉強維生,後來在一次酒醉後的群毆中,韋翰先生不幸被人刺中心髒喪生,莉迪亞便成了寡婦。

    為了謀生,莉迪亞從事了一些為人所不齒的行當,然而這樣的生活並不愉快,而且不能免于貧窮。很快她就想念起了故國,她寫信給自己的母親和姐妹們,哀懇自己的親戚援救自己脫離苦境。班納特太太年事已高,然而精力依舊旺盛,接到莉迪亞的信之後,便大驚小怪地跑去找瑪麗幫忙。

    情報網遍及各國的列斯特伯爵看在妻子的份上,派人將莉迪亞和她的小女兒席妮思接回英國,但是他顧及名譽,不允許莉迪亞以班納特家小姐的身份出現在社交界,而只允許她使用韋翰太太的名義。莉迪亞最初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她安生地在幾個姐姐家裡輪流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便覺得無聊起來,於是她把女兒席妮思甩給大姐簡照顧,自己獨自跑去倫敦參加了方興未艾的朱瑞巷劇團。她在柯文特花園演出莎士比亞的戲劇,飾演麥克白夫人的技藝被稱頌一時,成了名聞遐邇的女演員。

    姐妹們本來對於列斯特伯爵對莉迪亞的冷酷態度心懷不滿,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先見之明——她們萬萬也沒有料到莉迪亞會不顧名聲去做一名演員,這是良家婦女絕對不會涉足的歡場。家人們只得對外界宣稱斷絕與韋翰太太的親戚關系,以維護各人在社會上的聲譽。

    莉迪亞對此毫不在乎,她活得有聲有色,姐妹們那些溫吞水一般的下午茶會和社交舞會,對她來說太缺乏樂趣和刺激性了,她天生就需要被男人追捧和奉承,至於這追捧和奉承是否真心實意,她並不放在心上,她只要自己快活就夠了。她那樣堅信自己對男人的誘惑力,結果很容易地被男人誘惑,很快就在上流社會裡名聲狼藉。

    不過時至今日,沒有任何人能夠約束得了莉迪亞了,她絲毫都不理睬姐妹們細聲細氣、苦口婆心的勸說,若是讓她再次回到以前那種了無生趣的生活中去,還不如讓她去死。不過列斯特伯爵的怒氣是她所不敢撩撥的,於是她非常識時務地去了巴黎,化名喬丹女士繼續從事演藝事業。在那個藝術之都,她既可以享受更加肆意的生活,同時又遠離了英國的沉悶社交空氣,可謂兩全其美。

    在巴黎,莉迪亞同樣在舞台上獲得了成功,她尤其擅長表演喜劇,除了經典的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和《第十二夜》,她更加喜歡演適合小市民口味的《風流寡婦》、《秘密情敵》和《造謠學校》。就跟從前在浪搏恩的舞會上她最重視有多少小伙子請她跳舞一樣,現在她最重視每場戲結束後她收到了多少束鮮花,至於鮮花是誰送的,她倒是很少關心。

    直到有一天,劇院經理激動得渾身打顫地走來告訴她,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送給了她一束粉色玫瑰,並且想邀請她當晚共進晚餐,莉迪亞想也不想的笑嘻嘻同意了。那位大人物是喬治三世國王的第三子威廉王子,威廉王子是一個才能平庸的好人,常年生活在軍營之中,見慣了英國宮廷裡嚴肅乏味的淑女,一下子便被這個活潑生動的女演員給吸引住了,而他的王室頭餃也深深吸引了愛慕虛榮的莉迪亞,於是他們倆認識了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便一同墜入了愛河,並且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隨後在威廉王子的安排之下,演員喬丹女士便在巴黎銷聲匿跡,而英國的社交界則出現了一位新面孔——菲茨格拉倫斯夫人,據說她的丈夫是墨西哥的一位貴族,但是誰說得準呢?大家看在威廉王子的面子上,表面上對她以禮相待,實際上暗中各種嘲笑鄙視。喬治三世國王的精神狀態已經很不穩定,但是他依然憑借著最後的意志力對這樁戀情說“不”,於是威廉王子選擇了寧可不要婚姻也要與心愛的女人同居。

    莉迪亞不在乎名分,她終于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身邊除了忠心耿耿的威廉王子,還有數不清的居心叵測的男士向她獻殷勤,她很是滿足,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姐妹們都不肯與她來往,甚至簡都只勉強同意在霍華德莊園裡接待她,讓她見見女兒席妮思,並且對於她將女兒帶去倫敦的要求給堅決拒絕了,還顯得特別生氣。不過莉迪亞很快就不再關心席妮思,因為她懷孕了,這次是威廉王子的孩子。她認為既然自己能夠給王子生下繼承人,那麼早晚有一天,國王看在孫子的面上也會接受她這個兒媳。

    她實在是太不了解王室了,喬治三世國王一直到死都拒絕聽到她的名字,更何況這位可憐的國王整整瘋了十年,被囚禁在王宮的幾間陰暗的套間裡,由威爾士親王攝政。莉迪亞與威廉王子共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她一共生了五個兒子和五個女兒,然而當國王去世,威爾士親王登基以後,莉迪亞本來以為對自己一向客氣的喬治四世會網開一面,同意自己的地位和十個非婚生子女。喬治四世也的確很有可能這麼做,誰知變故頻出,最後反而是威廉王子自己改了主意。

    先是威廉王子的二哥和四弟相繼亡故,接著喬治四世國王唯一的繼承人夏洛蒂公主不幸病逝,國王沒有了繼承人,而威廉王子發現自己居然有繼承王位的可能,於是他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態度,宣稱與菲茨格拉倫斯夫人脫離關系,並且稱他們的十個孩子全都是私生子,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而他要娶一位名正言順的公主為妻。

    莉迪亞被這個決定給打蒙了,她絕望地大哭大鬧,可是已經是半老徐娘的她對威廉王子的吸引力大不如前,這種潑婦式的吵鬧更是足以讓男人厭倦,這個時候她才又想起來自己的姐妹們,便向與她最為友善的吉蒂求助。吉蒂的丈夫威靈頓公爵位高權重,雖然對這個聲名狼藉的小姨子很不感冒,也不得不出面勸說威廉王子顧念舊情,竭力為莉迪亞爭取應得的利益,最終達成了一個補償協議︰以不再重返舞台為條件,莉迪亞獲得了經濟補償,還有五個女兒的撫養權。

    不過,幽靜的英國鄉間難以平復莉迪亞那顆躁動的心,她最終還是難以克制對刺激生活的喜愛,重返了巴黎的戲劇舞台,威廉王子於是惱羞成怒地收回了對女兒們的撫養權。十年之後,莉迪亞在扮演一個偷情的寡婦時,突然心髒病發,死在了她所熱愛的舞台上。她的十個孩子都姓“菲茨格拉倫斯”,不過威廉王子從未否認他們是他的骨肉,並且按時支付他們的生活費,也算是善盡父職。但是他在繼承王位之後,雖然一直沒有子女,卻堅決不肯承認莉迪亞的孩子的合法性,於是他的王位最終只能傳給了他的佷女維多利亞公主。

    瑪麗和吉蒂對於威廉王子的行為都感到很氣憤,導致的後果是列斯特伯爵夫人和威靈頓公爵夫人都拒絕成為威廉四世的王後宮廷中的貴婦,這讓國王和王後很失面子。妻子的態度影響到了丈夫的立場,所以雖然從品德上說,威廉國王並不比他哥哥差,甚至一般人都認為要好過他的哥哥,但是列斯特伯爵和威靈頓公爵都不像對喬治四世那樣支持後來的威廉國王,這給他增添了不少麻煩。

    莉迪亞生前雖然揮霍無度,但是由于威廉王子對她很是大方,而她的演藝生涯也給她帶來可觀的收入,因此她的遺產很是豐厚,她沒有留給與威廉王子生的孩子,而是全給了席妮思,這說明,雖然她平時並不將席妮思放在心上,也很少去看望她,席妮思卻是她最愛的女兒,也許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就是那個視她為玩物的韋翰先生,而席妮思是他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席妮思在霍華德莊園受到良好的教養,成年以後嫁給了一位身家清白的鄉村紳士,在簡的悉心教導下,她絲毫沒有母親的做派和品行,大家都認為她是個活潑淳樸的好姑娘。

第87章 尾聲

    瑪麗婚後的生活舒適愜意,在列斯特伯爵的精心安排之下,他們四時皆有佳興。春天的時候,他們住在翡翠谷莊園,在英格蘭最美好的季節裡,與親朋好友聚會歡宴,縱情享受;夏天是外出旅游的季節,這些年以來,他們夫婦的足跡遍及歐洲,遠及埃及、印度甚至中國,每到一處,瑪麗都盡力融入當地的風俗中去,服飾飲食都具有地方特色,以此來增加閱歷,擴展見聞;秋天的時候,他們一定要返回列斯特城堡,如今這個古老的堡壘已經越來越煥發出生機,這裡葡萄收獲的季節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候,品嘗美酒美食,盡到自己做為領主的職責,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們都應該在列斯特城堡住滿一季。

    至於冬天,田園蕭索,倫敦的社交季開始,他們會搬進倫敦的大宅,列斯特伯爵要利用那些舞會和酒宴,來充分攫取政治資本,有的時候,權力不僅是欲望的延伸,更是自保的籌碼。幸好吉蒂意外嫁給了威靈頓公爵,讓列斯特伯爵在英國政界越發游刃有余。

    對於這樣的生活,瑪麗原本是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只可惜陽光下總有陰影,美中不足的是,裡斯本牧師一直充當著瑪麗生活中的那片烏雲。

    做為坎特伯雷大主教所特別賞識的牧師,裡斯本先生在教會和王宮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喬治三世國王在世時對他言聽計從,當然這直接導致喬治四世異常地討厭他,而他也不遺余力地找喬治四世的麻煩,並以此做為與列斯特伯爵博弈的籌碼。

    他們利用的工具很現成——威爾士王妃卡洛琳,可以說,列斯特伯爵和裡斯本牧師從不同的方面都對卡洛琳王妃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影響,並進而影響到整個歐洲政局。喬治四世與妻子卡洛琳的關系是災難性的,兩人在婚後一年生下夏洛蒂公主之後,就正式分居,再也沒有見面,卡洛琳王妃移居意大利,在那裡她甚至有一個與意大利總督歐仁的私生子,當然列斯特伯爵幫助她掩蓋了這件事,並為此深受她的信任。在女兒夏洛蒂公主病逝以後,她對丈夫的最後一絲情意也蕩然無存。

   本來她完全可以就此在意大利幸福的生活下去,與自己的情人和兒子在一起,然而當喬治三世國王終于病逝,喬治四世即將登基的時候,裡斯本牧師成功地攛掇起了她的權欲之心——她想當英格蘭的王後,並且她認為自己理所應當戴上那頂冠冕,那不僅可以滿足她的虛榮心,還可以報復被稱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

    於是在裡斯本牧師的安排之下,卡洛琳秘密返回英國,要求丈夫給她加冕為王後,喬治四世一見到妻子就會嘔吐不止,當然一口拒絕了,並且在親信的幫助下,也就是說在列斯特等人的策劃下,他還試圖在國會強行通過一個法案,企圖與卡洛琳離婚。這一次裡斯本充分發揮了他在普通市民中的影響力,結果倫敦市民涌上街頭,到處張貼著揭露國王背棄發妻的傳單,當國王的馬車經過廣場時,一些半大的孩子追著馬車高喊︰“王後永遠是王後!把國王扔下河去!”差點兒把喬治四世給嚇破膽。

    而當卡洛琳回到倫敦時,人們則擁簇在她的敞篷馬車周圍,拋灑著花瓣,歡呼雀躍,肥胖的卡羅琳以母儀天下的姿態頻頻朝著人群招手、微笑……這場交鋒裡斯本牧師取得了勝利,由于取得了輿論的支持,議會否決了國王的提案,喬治四世勃然大怒,他在登基加冕儀式前下令禁止卡洛琳出席加冕大典,性情暴烈的卡羅琳乘著馬車去闖加冕會場,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門口被衛兵擋駕了。

    這場鬧劇讓國王丟盡了臉面,也給列斯特伯爵添了堵——卡洛琳完全忘記了伯爵在之前對她的慷慨援助,而將他視為寇仇,而國王也對他心懷不滿。不過列斯特伯爵向來擅長隨機應變,他不動聲色地讓國王明白了裡斯本牧師才是幕後的那個策劃者,並由此將裡斯本推到了風頭浪尖上。

    國王對裡斯本牧師非常惱火,惹惱了國王的後果是嚴重的,就在國王決心將裡斯本牧師永遠地放逐的時候,裡斯本采取了出人意料的方式挽回了聖心——不知他采用了什麼方法,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卡洛琳王妃在登基大典之後三個月,突然得暴病死了,一勞永逸地解除了國王的煩惱。為了報答他,國王任命他為大主教。

    也就在那個時候,瑪麗徹底認清了裡斯本牧師的面目——他英俊而和善的外表下,是完全沒有底線的倒行逆施。於是即使在公開場合,瑪麗也拒絕與他說話,這讓裡斯本大主教很是痛苦,卻一點兒也沒有減輕對列斯特伯爵的恨意和敵對。

    裡斯本大主教在若干年裡一直以鍥而不舍地找列斯特伯爵的麻煩為己任,以至於瑪麗都為此感到了厭煩和困惑。這種情緒在瑪麗生下列斯特伯爵的唯一繼承人珍妮特時達到了高峰——當著國王的面,裡斯本大主教毛遂自薦地請求瑪麗應允由他親自為珍妮特主持受洗彌撒,而瑪麗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真是不同尋常的拒絕,倘若列斯特伯爵在場,一定會處理得更加圓滑一些,可是瑪麗對於裡斯本大主教已經越來越不耐煩,尤其是在他又開始插手自己的妹妹莉迪亞的事情,將虛榮的莉迪亞介紹給了寡情的威廉王子的時候,她更願意橫眉冷對,而不是虛與委蛇。

    裡斯本大主教的臉色變得蒼白,在瑪麗退出大廳的時候,他跟了出來,在一個沒有人的偏廳裡,他攔住了瑪麗︰“請原諒,伯爵夫人,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事,才讓自己受到您如此的厭憎——做為神職人員,我還從來沒有被為人父母者拒絕為他們的孩子施洗。”他的態度很是謙恭和誠摯,倘若不是瑪麗集若干年以來的認知已經完全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的話,一定會被他所迷惑的。

    然而瑪麗僅僅是淡淡一笑,回答道︰“倘若我的拒絕讓您感到痛苦,我感到很抱歉,不過我並不想改變我的初衷,並且鑒于您那強大的內心,我想您一定很容易克服自己的不快,而以豁達的眼光看待這件事。”

    裡斯本大主教沒有說話,但是他的深不可測的眼楮裡聚集起了烏雲,只聽他緩緩說道︰“倘若夫人您跟您的丈夫商量一下,一定不會這樣草率地拒絕我的好意。要知道,做為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神職人員,沒有比我更適合主持彌撒的了——請原諒我的自負——通常來說,人們都把這當成一種榮幸。”

    瑪麗輕蔑地回答道︰“然而我卻寧肯找一位最普通的鄉村牧師來主持我女兒的洗禮,只要對她的祝福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裡斯本大主教皺起了他好看的眉毛,說道︰“夫人您對我的誤解太深了……要知道我對您一向非常尊敬,非常愛慕……”

    “我倒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了解您的為人呢——至於您所說的尊敬,我並沒有感受到,您所說的愛慕……”瑪麗突然詭異地一笑,“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裡斯本大主教,您愛慕的真的是我嗎?還是其實您真正在意的是我的丈夫——列斯特伯爵?”

    即使憑空一個霹靂也不會比這句話給裡斯本帶來更大的沖擊,他震驚地呆立在那裡,瑪麗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他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他的目光已經不再追隨著瑪麗,而是轉向了窗外那一望無際的虛空。

    從那天起,裡斯本大主教便像是得了歇斯底裡癥一般,他比以往更加莊嚴地在宮殿之間游走穿行,嚴厲地斥責宮廷中任何一點兒不符合教義的言行,所有的人都怕他,所有的人也都尊崇他,他終生過著嚴格禁欲的清教徒生活,歷任國王雖然厭煩他,卻無法找到他的一絲錯處,也只得容忍他。

    只是從那一天起,他就從瑪麗的生活中淡出了,他甚至竭盡所能地避免與列斯特伯爵會面。這一方面是由于裡斯本大主教的政治野心突然消弭,而被宗教狂熱所替代,另一方面是列斯特伯爵逐漸退出了宮廷政治,而讓位與威靈頓公爵。

    在英國的鄉間,班納特家五姐妹的故事成為了傳奇,而她們的女兒們都已經長大,有一天她們也會彼此告知附近新搬來了多少年輕人,因為每一個有錢的單身漢都會想要娶一位太太,而每一個母親都想讓女兒嫁個好人家。於是大宅裡又舉辦起了舞會,讓姑娘們跟小伙子們唱歌跳舞、談情說愛,傲慢與偏見的故事便會代代流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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