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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谷 The Valley of Fear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一 警告

  “我倒以為……"我說。

  “我應當這樣做,"福爾摩斯急躁地說。

  我自信是一個極有耐性的人;可是,我得承認,他這樣嘲笑地打斷我的話,的確使我有點不快。因此我嚴肅地說:“福爾摩斯,說真的,你有時真叫人有點難堪啊。”

  他全神貫注地沉思,沒有即刻回答我的抗議。他一隻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口未嘗的早餐,兩眼凝視著剛從信封中抽出來的那張紙條,然後拿起信封,舉到燈前,非常仔細地研究它的外觀和封口。

  “這是波爾洛克的筆跡,"他若有所思地說,“儘管我以前只見過兩次波爾洛克的筆跡,我也毫不懷疑這小條就是他寫的。希臘字母ε上端寫成花體,這就是它的特色。不過,這要真是波爾洛克寫的,那它就一定有極為重要的事了。”

  他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我說的,可是這番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使我的不快為之煙消雲散。

  “那麼,波爾洛克是什麼人呢?”

  “華生,波爾洛克是個假名,它不過是一個人的身分符號而已;可是在它背後卻是一個詭計多端、難以捉摸的人物。在前一封信裡,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不是他的名字,並且公然向我指出,要想在這大都會的茫茫人海中去追蹤他是徒勞無益的。波爾洛克之所以重要,並不在於他本身,而在於他所結交的那個大人物。你想想看,一條鯖魚和一條鯊魚,一隻豺狼和一頭獅子——總之,一個本身雖不是了不起的東西一旦和一個兇惡的怪物攜起手來,那會怎麼樣呢?那怪物不僅兇惡,而且陰險至極。華生,據我看來,他就是這樣一個怪物,你聽說過有個莫里亞蒂教授嗎?”

  “那個著名的手段高超的罪犯,在賊党中的名聲猶如……”

  “別說外行話,華生,"福爾摩斯不贊成地嘟囔著。

  “我是想說,猶如在公眾中一樣默默無聞。”

  “妙!你真有過人的機靈!"福爾摩斯大聲說道,“真沒想到你說起話來也富有狡黠的幽默腔調呢。華生,這我可要小心提防著點呢。可是把莫里亞蒂叫做罪犯,從法律上講,你卻是公然誹謗——這正是奧妙之所在!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陰謀家,是一切惡行的總策劃人,是黑社會的首腦,一個足以左右民族命運的智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一般人對他卻毫無懷疑,他從未受到任何指摘,他的善於處世為人和厭惡自我表現的風度又是那麼令人欽佩。因此,就憑你說的這幾句話,他就可以把你拖上法庭,罰你一年的年金去抵償他的名譽損失。他不就是《小行星力學》這部書的馳名作者麼?這部書上升到純數學罕有的高度,據說科學界沒有人能對它提出什麼批評。這樣的人,是可以中傷的麼?信口雌黃的醫生和受人誹謗的教授——這就是你們兩人將分別得到的頭銜!那可真是個天才呢,華生,可是,只要那些小爪牙弄不死我,我們就總有一天會得勝的。”

  “但願能看到這一天!"我熱誠地歡呼道,“可是你剛才提到波爾洛克……”

  “噢,不錯,這個所謂的波爾洛克是整個鏈條中的一環,離它連接著的那個龐然大物並不遠。波爾洛克不是十分堅固的一環——這只是咱倆之間這樣說罷了。就我所能測到的來說,他是這個鏈條中唯一的薄弱環節。”

  “可是一環薄弱,全域也不能堅固啊!”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華生。因此,波爾洛克就非常重要了。他還有點起碼的正義感,我又偶爾暗地裡送給他一張十鎊的鈔票,在這一點適當的鼓勵下,他已經有一兩次事先給我送來了有價值的消息,其所以很有價值,因為它能使我預見並防止某一罪行,而不是讓我事後去懲辦罪犯。我毫不懷疑,如果手頭有密碼,我們就能發現這正是我上面說過的那種信。”

  福爾摩斯又把那張紙平鋪在空盤子上,我站了起來,在他身後低頭注視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文字排列如下:

  534C21312736314172141

  DOUGLAS109293537BIRLSTONE

  26BIRLSTONE947171

  “福爾摩斯,你從這些字能得出什麼結論呢?”

  “很明顯,這是想用來傳達秘密消息的。”

  “可是沒有密碼本,密碼信又有什麼用呢?”

  “在這種情況下,是完全沒有用的。”

  “為什麼你說在這種情況下呢?”

  “因為有許多密碼,在我讀起來,就象讀報紙通告欄裡的山海經一樣容易。那些簡單的東西對人的智力來講,只能使人感到有趣,而不感到厭倦。可是這次就不同了,它顯然指的是某本書中某頁上的某些詞。只要不告訴我是在哪本書的哪一頁上,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那為什麼又要道格拉斯(DOUGLAS)和伯爾斯通(BIRLSTONE)兩個字呢?”

  “顯然是因為這本書上沒有那兩個字。”

  “那他為什麼不指出是哪本書呢?”

  “親愛的華生,你有天賦的機智、生來的狡黠,使你的朋友們都感到高興;就憑這點機智,你也不至於把密碼信和密碼本放在同一信封裡。因為信件一旦投遞錯了,那你就敗露了。象現在這樣,只有兩封信都出了差錯,才能出亂子。我們的第二封信現在已經該到了,如果未來的那封信裡不給我們送來解釋的文字,或者更可能的是,查閱這些符號的原書,那才使我奇怪呢。”

  果然不出福爾摩斯所料,過了幾分鐘,小僕人畢利進來了,送來了我們所期待的那封信。

  “筆跡相同,"福爾摩斯打開信封時說,"並且竟然簽了名,"當他展開信箋的時候,興高采烈地接著說,“喂,華生,咱們有進展了。"可是他看完信的內容以後,雙眉又緊鎖起來。

  "哎呀,這可太使人失望啦!華生,恐怕我們的期待都要變成泡影了。但願波爾洛克這個人不會遭到不幸。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這件事我不願再幹下去了。這太危險了,他懷疑我了。我看得出來他懷疑我了。當我寫完通信地址,打算把密碼索引送給你時,他完全意想不到地來了。幸虧我把它蓋住了。要是他看到了的話,那對我就非常不利了。可是我從他目光裡看出不信任的神色來,請你把上次寄去的密碼信燒了吧,那封信現在對你沒有用處了。

  弗萊德·波爾洛克”

  福爾摩斯用手指搓弄著這封信,坐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凝視著壁爐。

  “也許這並沒有什麼。也許只不過是他作賊心虛罷了。他自覺是賊黨中的叛逆者,所以可能從那個人的眼光裡看出了譴責的神色。"福爾摩斯終於說道。

  “那個人,我想就是莫里亞蒂教授吧。”

  “一點不差!他們那一夥人,不管誰只要一提到他,都知道指的是誰。他們全體只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他。”

  “可是他又能怎麼樣呢?”

  “哼!這倒是個大問題。當有一個歐洲第一流的智囊在與你作對,而他背後還有黑社會的一切勢力,那就什麼都可能發生了。不管怎麼說,咱們的朋友波爾洛克顯然是嚇糊塗了——請你把信紙上的筆跡和信封上的比較一下看。這說明,信封上的字是那個人突然來訪前寫的,所以清楚而有力,可是信紙上的字就潦草得幾乎看不清楚了。”

  “那他何必寫這封信呢?索性放下不管就算了。”

  “因為他怕那樣一來,我就會去追問他,給他找麻煩。”

  “不錯,"我說,“當然了,"我拿平原來用密碼寫的那封信,皺著眉頭仔細看著,“明知這張紙上有重大秘密,可是又毫無辦法去破譯它,簡直把人急瘋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推開他一口沒嘗過的早餐,點著了索然乏味的煙斗,這是他默然沉思時的伴侶。"我很奇怪!"他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天花板,說道,“也許你那馬基雅維裡的才智,漏過了一些東西。讓我們靠單純推理來考慮一下①這個問題吧。這個人編寫密碼信的藍本是一本書。咱們就從這點出發吧。”

  “相當沒把握的出發點啊。”

  “那末讓咱們看看能不能把範圍縮小一點吧。當我把思想集中到它上面的時候,這件事就似乎不是那麼莫測高深了。關於這本書,我們有什麼可供查清的跡象沒有呢?”

  “一點也沒有。”

  “嗯,嗯,未必完全糟到這個地步。這封密碼信,開始是一個大534,不是嗎?我們可以假設,534是密碼出處的頁數。那麼我們這本書就是一本很厚的書了。這樣我們就多少有所進展了。關於這本厚書的種類,我們有些什麼別的可以查明的跡象沒有呢?第二個符號是C2,你看它是什麼意思呢?華生。”①馬基雅維裡系義大利政治家兼歷史學家。——譯者注

  “當然是說第二章了。"①

  “不見得是這樣,華生。我相信你會同意我的理由的:既然已經指出了頁碼,那章數就無關緊要了。再說,假如534頁還在第二章,那第一章就一定長得令人吃不消了。”

  “代表第幾欄!”我喊道。②

  ①②英文的章為Chapter,欄為Column,均以字母"C"開頭。——譯者注

  “高明,華生。今天早晨,你真是才華橫溢呀。如果它不是第幾欄,那我可就真是誤入歧途了。所以現在你看,我們設想有一本很厚的書,每頁分兩欄排印,每一欄又相當長,因為在這信中,有一個詞的標數是二百九十三。現在我們的推理是否到頂了呢?”

  “恐怕是到頂了。”

  “你太小看自己了,我親愛的華生。讓你的智慧再放一次光芒吧。再動一動腦筋看!如果這本書是一本不常見的書,他一定早已寄給我了。在他的計畫遭到挫敗以前,他沒有把書寄給我,只是打算通過信件把線索告訴我。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這就足以表明,這本書一定是他認為我自己不難找到的。他有這樣一本,所以料想我也會有。總之,華生,這是一本很普通的書。”

  “你的話聽起來確實合情合理。”

  “所以我們已經把探討的範圍縮小到一本厚書上了。書分兩欄排印,並且是一本常用的書。”

  “聖經!"我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

  “好,華生,好!可是,如果你不見怪的話,還不夠十分好。即使我接受對我的讚揚,我也不會列舉出一個莫里亞蒂黨徒手邊不大會有的書來。此外,《聖經》的版本那麼多,很難設想兩個版本頁碼都相同。這本書顯然是版本統一的書。他知道他書上的534頁肯定和我書上的534頁完全相同。”

  “可是符合這種條件的書卻很少呢。”

  “一點也不錯,我們的出路恰恰就在這裡。我們的查找範圍又縮小到版本統一而又人人都會有的一本書了。”

  “肖伯納的著作!”

  “華生,這還是有問題的。肖伯納的文字洗煉而簡潔,但詞彙量有限。其詞彙很難選擇用來傳遞普通消息。我們還是把肖伯納的著作排除吧。由於同樣的理由,我看字典也不適合。那麼還有什麼書籍呢?”

  “年鑒!”

  “太好了,華生!如果你沒有猜中要害,那我就大錯特錯了!一本年鑒!讓我們來仔細考慮一下惠特克年鑒的條件吧。這是本常有的書。它有我們需要的那麼多頁數,分兩欄排印,雖然開始詞彙很簡練,如果我沒記錯,它快到結尾時就很囉嗦了。"福爾摩斯從寫字臺上拿起這本書來,“這是第534頁,第二欄,我看這是很長的一欄,是討論英屬印度的貿易和資源問題的。華生,請你把這些字記下來!第十三個字是馬拉塔,我擔心這不是一個吉利的開始,第一百二十七個字是政府,雖然這個字對我們和莫里亞蒂教授都有點離題,但至少還有點意義。現在我們再試試看。馬拉塔政府做了些什麼呢?哎呀,下一個字是豬鬃。我的好華生,咱們失敗了!這下子算完了!”

  他說話時雖然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可是顫動的濃眉卻反映出了內心的失望和惱怒。我也無可奈何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凝視著爐火。忽然間,福爾摩斯的一聲歡呼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他奔向書櫥,從裡面拿出第二本黃色封面的書來。

  “華生,我們吃了太時新的虧了!"他大聲說道,“咱們追求時髦,所以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今天是一月七號,我們非常及時地買了這本新年鑒。看來很可能波爾洛克是根據一本舊年鑒湊成他那封信的。毫無疑問,如果他把那封說明信寫完的話,他一定會告訴我們這一點的。現在我們看看第534頁都講了些什麼。第十三個字是‘There’,這就有希望得多了。第一百二十七個字裡is——Thereis(兩個字連起來,是有的意思——譯者),"福爾摩斯興奮得兩眼發光,在他數一個個字的時候,他那細長而激動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著,“‘danger’(危險——譯者),哈!哈!好極了!華生,把它記下來。

  ‘Thereisdanger—may—come—very—soon—one’(有危險即將降臨到某人身上——譯者),接下去是‘Douglas’(道格拉斯——譯者)這個人名,再下面是rich—country—now—at—Birl-stoneHouse—Birlstone——confidence——is——pressin-g。(確信有危險即將降臨到一個富紳道格拉斯身上,此人現住在伯爾斯通村伯爾斯通莊園,火急——譯者)。你看,華生!你覺得純推理和它的成果如何?如果鮮貨店有桂冠這種商品出售,我一定要叫畢利去買一頂來。”

  福爾摩斯一面破譯那密碼,我一面在膝上把它草草記在一張大頁書寫紙上。我不禁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這些奇怪的詞句。

  “他表達意思的方法是多麼古怪而勉強啊。"我說道。

  “恰恰相反,他幹得簡直太妙了,"福爾摩斯說道,“當你只在一欄文字裡找那些用來表達你的意思的字眼時,你很難指望能找到你所需要的每個詞。因此你也只好留下一些東西,讓你的收信人靠他的智慧去理解了。這封信的意思,十分清楚。有些惡魔正在和一個叫道格拉斯的人作對,不管這個人是誰,信上說明他是一個富鄉紳。他確信——他找不到‘Confident’(確信——譯者)這個字,只能找到與它相近的字‘Confidence’(信任——譯者)來代替——事情已經萬分緊急了。這就是我們的成果——而且是一點非常像樣的分析工作呢!”

  福爾摩斯好象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樣,即使在他沒有達到自己孜孜以求的高標準而暗自失望的時候,對於自己比較好的工作成果還是會產生一種不帶個人品見的欣喜的。當畢利推開門,把蘇格蘭場的警官麥克唐納引進屋來時,福爾摩斯還在為自己的成績而輕聲發笑呢。

  那還是早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時候,亞曆克·麥克唐納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名噪全國。他那時還是個青年,可是,由於他經手的案子都辦得很出色,因而在偵探界已經成為深受信賴的一員了。他身材高大,體形健壯,使人一看就知道具有過人的體力;他那巨大的頭蓋骨和一雙深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清楚地說明他有敏銳的智力,這種機智就從他那兩道濃眉下閃爍出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一絲不苟的人,性格倔強,帶有很重的亞伯丁港的口音。

  福爾摩斯已經幫他辦了兩起案子,均告成功。而福爾摩斯自己所得到的唯一酬勞,就是享受用智力去解決疑難的快樂。因此,這個蘇格蘭人對他的業餘同行非常熱愛和尊敬,這表現在,每逢他有什麼困難,就老老實實地來向福爾摩斯求教。一個平庸的人看不到比自己高明的東西,但是一個有才能的人卻能立即認出別人的天才來。麥克唐納很有才幹,他深知向福爾摩斯求援並不有辱身分,因為福爾摩斯無論在才能上和經驗上,都已經是歐洲獨一無二的偵探了。福爾摩斯不善交遊,可是他對這個高大的蘇格蘭人卻並不討厭,每見麥克唐納,他總是面帶微笑。

  “你真來得早,麥克先生,"福爾摩斯說,“祝你順利,我擔心又有什麼案件發生了吧?”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如果你不說擔心,而是說希望,倒還更近情理些。"這個警官會心地微笑著回答,“好,一小口酒就可以驅走清早陰冷的寒氣。謝謝你,我不抽煙。我不得不趕路,因為一件案子發生後,最初的時刻是最珍貴的,這一點你是最清楚不過了,不過……不過……”

  警官突然停下來,非常驚異地凝視著桌上的一頁紙。這是我草草記下密碼信的那張紙。

  “道格拉斯!"他結結巴巴地說,“伯爾斯通!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哎呀,這簡直是在變魔術了!你到底從哪兒搞到這兩個名字的?”

  “這是華生醫生和我兩個人偶然從一封密碼信中破譯出來的。可是怎麼,這兩個名字出什麼岔子了嗎?”

  警官茫然不解、目瞪口呆地看看我,看看福爾摩斯。“正是這樣,"他說,“伯爾斯通莊園的道格拉斯先生今天早晨被人慘殺了!”

二 福爾摩斯的論述

  這又是一個富於戲劇性的時刻,我的朋友就是為這樣的時刻而生的。如果說這個驚人的消息使他吃了一驚,或者說哪怕使他有所激動,那都言過其實了。儘管在他的癖性中不存在殘忍的成分,可是由於長期過度興奮,他無疑變得冷漠起來。然而,他的感情固然淡漠了,他的理智的洞察力卻極端的敏銳。這個簡短的消息使我感到恐怖,可是福爾摩斯卻絲毫不露聲色,他的臉上顯得頗為鎮靜而沉著,正象一個化學家看到結晶體從過飽和溶液裡分離出來一樣。

  “意外!意外!"他說。

  “看來你並不感到吃驚啊!”

  “麥克先生,這只不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罷了,決不是吃驚。我為什麼要吃驚呢?我從某方面接到一封匿名信並知道這封信非常重要。它警告我說危險正威脅著某個人。一小時之內,我得知這個危險已成為現實,而那個人已經死了。正象你看到的那樣,它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我並不吃驚。”

  他把這封信和密碼的來由向那警官簡單講了一遍。麥克唐納雙手托著下巴坐著,兩道淡茶色的濃眉蹙成一團。

  “今天早晨我本來是要到伯爾斯通去的,"麥克唐納說,

  “我來的目的就是問一下你和你的這位朋友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去。不過,從你剛才的話來看,我們在倫敦也許能辦得更好些。”

  “我倒不這樣想,"福爾摩斯說。

  “真是活見鬼了!福爾摩斯先生,"警官大聲喊道,“一兩天內,報上就該登滿伯爾斯通之謎了。可是既然在罪行還沒有發生以前,已經有人在倫敦預料到了,那還算得上什麼謎呢?我們只要捉住這個人,其餘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麥克先生。可是你打算怎樣去捉住這個所謂的波爾洛克呢?”

  麥克唐納把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那封信翻過來說:“是從坎伯韋爾投寄的——這對我們也沒有太大幫助。你說名字是假名。這當然不會有什麼進展。你不是說你曾給他送過錢麼?”

  “送過兩次。”

  “怎樣送給他的?”

  “把鈔票寄到坎伯韋爾郵局。”

  “你沒有設法去看看是誰取走的?”

  “沒有。”

  警官顯出吃驚的樣子,而且有些詫異地說:“為什麼沒有呢?”

  “因為我一貫守信用。他第一次寫信給我時,我曾經答應不去追查他的行蹤。”

  “你認為他背後有個什麼人嗎?”

  “我當然知道有。”

  “就是我曾經聽你提到過的那位教授嗎?”

  “一點也不錯!”

  警官麥克唐納微微一笑,他向我瞥了一眼,眼皮連連眨動著:“不瞞你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民間犯罪調查部都認為你對這位教授有一點兒偏見。關於這件事,我曾經親自去調查過。他很像是一個非常可敬的、有學問的、有才能的人啊!”

  “我很高興你們竟賞識起這位天才來了。”

  “老兄,人們不能不佩服他啊!在我聽到你的看法以後,我就決心去看看他。我和他就日蝕的問題閒談了一陣。我想不起來怎麼會談到這上面去的,不過他那時拿出一個反光燈和一個地球儀來,一下子就把原理說得明明白白了。他借給了我一本書,不過不怕你笑話,儘管我在亞伯丁受過很好的教育,我還是有些看不懂。他面容瘦削,頭髮灰白,說話時神態嚴肅,完全可以當一個極好的牧師呢。在我們分手的時候,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就象父親在你走上冷酷兇殘的社會之前為你祝福似的。”

  福爾摩斯格格地笑著,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道:“好極了!好極了!麥克唐納,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這次興致盎然、感人肺腑的會見,我想大概是在教授的書房裡進行的吧。”

  “是這樣。”

  “一個很精緻的房間,不是嗎?”

  “非常精緻——實在非常華麗,福爾摩斯先生。”

  “你是坐在他寫字臺對面嗎?”

  “正是這樣。”

  “太陽照著你的眼睛,而他的臉則在暗處,對嗎?”

  “嗯,那是在晚上;可是我記得當時燈光照在我的臉上。”

  “這是當然的了。你可曾注意到教授座位上方牆上掛著一張畫嗎?”

  “我不會漏過什麼的,福爾摩斯先生。也許這是我從你那裡學來的本領。不錯,我看見那張畫了——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兩手托著頭,斜睨著人。”

  “那是讓·巴普蒂斯特·格羅茲的油畫。”

  警官盡力顯得很感興趣。

  “讓·巴普蒂斯特·格羅茲,"福爾摩斯兩手指尖抵著指尖,仰靠在椅背上,繼續說道,“他是一位法國畫家,在一七五○年到一八○○年之間是顯赫一時的。當然,我是指他繪畫生涯說的。和格羅茲同時代的人對他評價很高,現時的評價,比那時還要高。”

  警官雙眼顯出茫然不解的樣子,說道:“我們最好還是……”

  “我們正是在談這件事情啊,"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說,

  “我所說的這一切都與你所稱之為伯爾斯通之謎的案件有非常直接和極為重要的關係。事實上,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這一案件的中心呢。”

  麥克唐納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勉強地笑著說:“對我來講,你的思路轉動得有點太快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省略了一兩個環節,可我就摸不著頭腦了。到底這個已死的畫家和伯爾斯通事件有什麼關係呢?”

  “一切知識對於偵探來說都是有用的,"福爾摩斯指出道,“一八六五年時,格羅茲一幅題名為牧羊少女的畫,在波梯利斯拍賣時,賣到一百二十萬法郎——論英鎊也在四萬以上——即使這樣一件瑣細的小事,也可以引起你的無限深思呢。”

  顯然,這確實引起警官的深思,他認認真真地注意聽著。

  “我可以提醒你,"福爾摩斯繼續說下去,“教授的薪金可以從幾本可靠的參考書中判斷出來,每年是七百鎊。”

  “那他怎能買得起……”

  “完全是這樣!他怎能買得起呢?”

  “啊,這是值得注意的,"警官深思地說,“請你繼續講下去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愛聽極了,簡直太妙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他受到人家真誠的欽佩時總是感到溫暖——這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性格。他這時問道:“到伯爾斯通去的事怎麼樣了呢?”

  “我們還有時間呢,"警官瞅了一下表說,“我有一輛馬車等在門口,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可以到維多利亞車站。可是講起這幅畫來,福爾摩斯先生,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一次,你從來沒有見到過莫里亞蒂教授啊。”

  “對,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

  “那你怎麼能知道他房間裡的情形呢?”

  “啊,這可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到他房中去過三次,有兩次用不同的藉口等候他,在他回來之前,就離開了。還有一次,啊,我可不便對一個官方偵探講了。那是最後一次,我擅自把他的檔匆匆檢查了一下,獲得了完全意外的結果。”

  “你發現了什麼可疑的東西嗎?”

  “一點也沒有。這正是使我驚奇的地方。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看到這張畫所具有的意義了。它說明莫里亞蒂是一個極為富有的人。他怎麼搞到這些財富的呢?他還沒有結婚。他的弟弟是英格蘭西部一個車站的站長。他的教授職位每年是七百鎊。而他竟擁有一張格羅茲的油畫。”

  “嗯?”

  “這樣一推論,自然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有很大的收入,而這個收入是用非法的手段得來的嗎?”

  “一點不錯,當然我還有別的理由這樣想——許多蛛絲馬跡,隱隱約約地通向蛛網的中心,而這個毒蟲卻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潛伏著。我僅只提起一個格羅茲,因為你自己已經親眼見到了。”

  “對,福爾摩斯先生,我承認剛才你所講的那些話是很有意思的,不只非常有意思,簡直奇妙極了。不過,如果你能把它講得再清楚一些就更好了。究竟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偽造鈔票?私鑄硬幣?還是盜竊來的?”

  “你看過關於喬納森·懷爾德的故事嗎?”

  “啊,這個名字聽起來倒是很熟悉的。他是一本小說裡的人物吧!是不是?我對於小說裡的偵探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這些傢伙做什麼事總是不讓人家知道他們是怎樣做的。那只不過是靈機一動的事,算不上辦案。”

  “喬納森·懷爾德不是偵探,也不是小說裡的人物,他是一個罪魁,生在上一世紀——一七五○年前後。”

  “那麼,他對我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我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

  “麥克先生,你一生最實際的事,就是應該閉門讀書三個月,每天讀十二個小時犯罪史。任何事物都是往復迴圈的——甚至莫里亞蒂教授也是如此。喬納森·懷爾德是倫敦罪犯們的幕後推動力,他靠他那詭譎的頭腦和他的組織勢力從倫敦罪犯那裡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傭金。舊時代的車輪在旋轉,同一根輪輻還會轉回來的。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將來還是要發生的。我要告訴你一兩件關於莫里亞蒂的事,它會使你感興趣的。”

  “你講的一定會使我非常感興趣。”

  “我偶然發現莫里亞蒂鎖鏈中的第一個環節——鎖鏈的一端是這位罪大惡極的人物,另一端則有上百個出手傷人的打手、扒手、詐騙犯和靠耍弄花招騙錢的賭棍,中間夾雜著五花八門的罪行。給他們出謀劃策的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而國法對這位參謀長和對莫里亞蒂本人一樣無能為力。你知道莫里亞蒂教授給他多少錢嗎?”

  “我很願意聽一聽。”

  “一年六千鎊。這是他絞盡腦汁的代價。你知道這是美國的商業原則。我瞭解到這一詳情,完全出於偶然。這比一個首相的收入還要多。從這一點就可以想像莫里亞蒂的收入究竟有多少,以及他所從事的活動規模有多大了。另外一點:最近我曾有意地搜集了莫里亞蒂的一些支票——只不過是一些他支付家庭用度的無嫌疑的普通支票。這些支票是從六家不同的銀行支取的。這一點使你產生了什麼印象呢?”

  “當然,非常奇怪!可是你想從這點得出什麼結論呢?”

  “他不願讓人議論他的財富。誰也別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我深信他開了足有二十個銀行帳戶。他的大部分財產很可能存在國外德意志銀行或者是利翁內信貸銀行。以後當你能有一兩年閒置時間的時候,我請你把莫里亞蒂教授好好研究一下。”

  這番談話給麥克唐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頗感興趣地聽得出了神。現在他那種講究實際的蘇格蘭人性格又使他馬上轉回到當前的案子上來。

  “不管怎樣,他當然可以存在任何一家銀行的,"麥克唐納說,“你講這些饒有興味的軼聞舊史,引得我都離了題,福爾摩斯先生。真正重要的是你所說的:那位教授和這件罪案是有牽連的,就是你從波爾洛克那個人那裡收到的警告信上所說的那點。我們能不能為了當前的實際需要再前進一步呢?”

  “我們不妨推測一下犯罪動機。我根據你原來所講的情況來推測,這是一宗莫名片妙的、或者至少是一起難於解釋的兇殺案。現在,假定犯罪的起因正象我們所懷疑的那樣,可能有兩種不同的動機。首先,我可以告訴你,莫里亞蒂用一種鐵的手腕來統治他的黨羽,他的紀律非常嚴。在他的法典裡,只有一種懲戒形式,那就是處死。現在我們可以假定這個被害人道格拉斯以某種方式背叛過他的首領,而他那即將臨頭的厄運卻被這個首領的某個部下知道了。繼之而來的就是對他的懲戒,而且這個懲戒也就會被所有的人都知道——其目的不過是要使部下都感到死亡的恐怖。”

  “好!這是一種意見。福爾摩斯先生。”

  “另一種看法就是慘案的發生是按照那種營生的常規做法由莫里亞蒂策劃的了。那裡遭到搶劫沒有?”

  “這個我沒有聽說。”

  “當然,如果是這樣,那麼第一種假設可能就不符合實際,而第二種假設就較接近實際了。莫里亞蒂可能是在分得部分贓物的應許下參加策劃的,不然就是別人給他很多錢叫他主持這一罪惡勾當。兩種假設都有可能。可是,不管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可能,或者還有什麼第三種綜合性的可能,咱們也必須到伯爾斯通去找答案。我對咱們這個物件可太瞭解了,他決不會在這裡留下任何能使咱們跟蹤追擊到他名下的線索。”

  “那麼,咱們非得到伯爾斯通去不可了!"麥克唐納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說道,“哎呀!比我想的要晚多了。先生們,我只能給你們五分鐘準備時間,就這樣吧。”

  “對我們倆來說,這就足夠了。"福爾摩斯跳起來,急忙脫下睡衣,換上外套說道,“麥克先生,等我們上了路,請你把一切情況詳細地告訴我。”

  “一切情況"少得令人失望,但是它卻足以使我們確信,我們面臨的案子是非常值得一位專家密切注意的。當福爾摩斯傾聽那少得可憐但卻值得注意的細節時,他面露喜色,不住搓弄兩隻瘦手。漫長而又百無聊賴的幾個星期總算是過去了,眼下終於有了一個適合的案件來發揮那些非凡的才能了,這種非凡的才能,正象一切特殊的稟賦一樣,當它毫無用武之地的時候,就變得使它們的主人感到厭倦。敏銳的頭腦也會由於無所事事而變得遲鈍生銹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遇到了要求他解決的案子,他的兩眼炯炯傳神,蒼白的雙頰微現紅暈,急於求成的面龐神采奕奕。他坐在車上,上身前傾,聚精會神地傾聽麥克唐納講述這個案子的簡要情況。這個案子正等待著我們到蘇塞克斯去解決呢。警官向我們解釋說,他是根據送給他的一份草草寫成的報告講的,這份報告是清晨通過送牛奶的火車帶給他的。地方官懷特·梅森是他的好朋友,在別處的人需要他們幫忙的時候,麥克唐納總是比蘇格蘭場收到通知要快得多。這是一樁無從下手的案子,這樣的案子一般需要由大城市的專家去解決的。“親愛的麥克唐納警官(他念給我們的信上這樣說):

  這信是寫給你個人的,另有公文送到警署。請打電報通知我,你坐早晨哪一班車到伯爾斯通來,以便我去迎候。如果我不能脫身,也將派人去接。這個案件不比尋常。請你火速前來,不要耽誤一點時間。如果你能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來,務請同行。他會發現一些完全合他心意的事。如果不是其中有一個死人,我們就會以為全部案子是戲劇性地解決了呢。哎呀,這真是個不尋常的案子啊!”

  “你的朋友似乎並不愚蠢,"福爾摩斯說道。

  “對,先生,如果讓我評價的話,懷特·梅森是一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

  “好,你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嗎?”

  “咱們遇到他時,他會把一切詳情告訴咱們的。”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慘遭殺害的事實的?”

  “那是隨信附來的正式報告上說的。報告上沒有用那慘遭二字,這不是一個公認的正式術語,只是說死者叫約翰·道格拉斯,提到他傷在頭部,是被火槍射中的;還提到案發的時間是昨晚接近午夜時分;還說這案件無疑是一樁謀殺案,不過還沒有對任何人實行拘捕。此案案件具有非常複雜和分外離奇的持點。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當前我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

  “那麼,麥克先生,你如果贊成,我們就談到這裡。根據不足過早做出判斷,這對咱們的工作是極為有害的。當前我只能肯定兩件事——倫敦的一個大智囊和蘇塞克斯的死者。我們所要查清的正是這兩者之間的聯繫。”

三 伯爾斯通的悲劇

  現在我把無關緊要的人物暫時放在一邊,先描述一下在我們到達發案地點以前所發生的事情,這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只有這樣,我才能使讀者瞭解有關人物以及決定他們命運的奇特背景。

  伯爾斯通是一個小村落,在蘇塞克斯郡北部邊緣地區,有一片古老的半磚半木的房屋,幾百年來一成不變,但近年來由於風景優美、位置優越,有些富戶移居此地,他們的別墅在四周叢林中隱約可見。當地認為這些叢林是維爾德大森林的邊緣,大森林伸展到北部白堊丘陵地,變得越來越稀疏了。由於人口日益增長,一些小商店也就應需開設起來,因此,它的遠景已經顯然可見,伯爾斯通會很快從一個古老的小村落發展成一個現代化城鎮。伯爾斯通是一個相當大的農村地區的中心,因為離這裡十或十二英里遠近,向東延伸到肯特郡的邊區,有一個離這裡最近的重要城鎮滕布裡奇威爾斯市。

  離村鎮半英里左右,有一座古老園林,以其高大的山毛櫸樹而聞名,這就是古舊的伯爾斯通莊園。這個歷史悠久的建築物的一部分興建於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代,當時休戈·戴·坎普司在英王賜給他的這個莊園中心建立起一座小型城堡。這座城堡在一五四三年毀於火災。直到詹姆士一世時代,一座磚瓦房又在這座封建城堡的廢墟上修建起來,原來那座城堡四角所用的已被熏黑了的基石,也被利用上了。

  莊園的建築有許多山牆和菱形小格玻璃窗,仍象十七世紀初它的建造者所遺留下來的那種樣子。原來用於衛護其富於尚武精神的先輩的兩道護城河,外河已經乾涸,被辟作菜園。那道內河依然存在,雖然現在只剩下幾英尺深了,但寬度卻還有四十英尺,環繞著整個莊園。有一條小河流經這裡,蜿蜒不絕,因此,水流儘管渾濁,卻從不象壕溝死水那樣不衛生。莊園大樓底層的窗戶離水面不到一英尺。

  進入莊園必須通過一座吊橋。吊橋的鐵鍊和絞盤早已生銹、毀壞。然而,這座莊園的新住戶具有獨特的精力,竟把它修復起來,這座吊橋不但可以吊起,而且實際上每天晚上都吊起來,早晨放下去。這樣就恢復了舊日封建時代的習俗,一到晚上,莊園就變成了一座孤島——這一事實是和即將轟動整個英國的這一案件有直接關係的。

  這所房子已經多年沒有人住了,在道格拉斯買它的時候,已有荒廢坍塌成引人注目的廢墟的危險。這個家庭只有兩口人,就是約翰·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從性格和人品方面來說,道格拉斯是一個非凡的人。他年約五十,大下巴,面容粗獷,蓄著灰白的小鬍子,一雙特別敏銳的灰眼睛,瘦長而結實的體形,其健壯機敏絲毫不減當年。他總是喜氣洋洋、和藹可親。但是在他的舉止中,有點不拘禮儀,使人產生一種印象,似乎他曾體驗過遠遠低於蘇塞克斯郡社會階層的生活。

  然而,儘管那些頗有教養的鄰居們以好奇而謹慎的眼光看待他,但由於他慷慨大方地捐款給當地一切福利事業,參加他們的煙火音樂會和其他盛大集會,加以他有著受人歡迎的男高音的圓潤歌喉,而且常常喜歡滿足大家的要求給人們唱一支優美的歌曲,所以道格拉斯很快便在村民中大得人心。他看起來很有錢,據說是從加利福尼亞州的金礦賺來的。從他本人和他的夫人的談話中,人們清楚地得知,道格拉斯曾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

  由於道格拉斯慷慨大方,平易近人,人們對他的印象格外好,而他那臨危不懼、履險如夷的精神更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聲望。儘管他是一個不很高明的槍手,每次狩獵集會他都應邀參加,令人吃驚地與別人較量,憑著他的決心,不僅堅持下來,而且一點也不比別人差。有一次教區牧師的住宅起火,當本地的消防隊宣告無法撲救之後,他仍無所畏懼地沖進火窟,搶救財物,從而嶄露頭角。因此,約翰·道格拉斯雖然來到此地不過五年,卻已譽滿伯爾斯通了。

  他的夫人也頗受相識者的愛戴。按照英國人的習慣,一個遷來本地的異鄉人,如果未經介紹,拜訪他的人是不會很多的。這對她來說,倒也無關緊要。因為她是一個性格孤獨的人。而且,顯然她非常專心致志地照顧丈夫,料理家務。相傳她是一個英國女子,在倫敦和道格拉斯先生相逢,那時道格拉斯正在鰥居。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高高的身材,膚色較深,體態苗條,比她丈夫年輕二十歲。年齡的懸殊似乎毫未影響他們美滿的家庭生活。

  然而,有時那些深知內情的人說,他們的相互信任並不是無懈可擊的,因為道格拉斯夫人對她丈夫過去的生活與其說不願多談,還不如說是不完全瞭解。少數觀察敏銳的人曾注意到並議論過:道格拉斯太太有時有些神經緊張的表現,每逢她丈夫回來得過遲的時候,她就顯得極度不安。平靜的鄉村總喜歡傳播流言蜚語,莊園主夫人這一弱點當然也不會被人們默默地放過,而事件發生後,這件事在人們的記憶中就會變得更加重要,因此也就具有特殊的意義。

  可是還有一個人,說實在的,他不過是有時在這裡住一下,不過由於這件奇案發生時,他也在場,因此在人們的議論中,他的名字就特別突出了。這個人叫塞西爾·詹姆斯·巴克,是漢普斯特德郡黑爾斯洛基市人。

  塞西爾·巴克身材高大靈活,伯爾斯通村裡主要大街上人人都認識他,因為他經常出入莊園,是一個在莊園頗受歡迎的客人。對道格拉斯過去的生活,人們都不瞭解,塞西爾·巴克是唯一瞭解這種往事的人。巴克本人無疑是個英國人,但是據他自己說,他初次與道格拉斯相識是在美洲,而且在那裡兩個人關係很密切,這一點是很清楚的。看來巴克是一個擁有大量財產的人,而且眾所周知是個光棍漢。

  從年齡上講,他比道格拉斯年輕得多——最多四十五歲,身材高大筆直,膀大腰圓,臉刮得精光,臉型象一個職業拳擊家,濃重的黑眉毛,一雙目光逼人的黑眼睛,甚至用不著他那本領高強的雙手的幫助,就能從敵陣中清出一條路來。他既不喜歡騎馬,也不喜歡狩獵,但卻喜歡叼著煙斗,在這古老的村子裡轉來轉去,不然就與主人一起,主人不在時就與女主人一起,在景色優美的鄉村中駕車出遊,藉以消遣。

  “他是一個性情隨和慷慨大方的紳士,"管家艾姆斯說,“不過,哎呀!我可不敢和他頂牛!"巴克與道格拉斯非常親密,與道格拉斯夫人也一樣友愛——可是這種友誼似乎不止一次地引起那位丈夫的惱怒,甚至連僕人們也察覺出道格拉斯的煩惱。這就是禍事發生時,這個家庭中的第三個人物。

  至於老宅子裡的另外一些居民,只要提一提艾姆斯和艾倫太太就夠了——大管家艾姆斯是個拘謹、古板、文雅而又能幹的人;而艾倫太太則是個健美而快樂的人,她分擔了女主人一些家務管理工作。宅中其餘六個僕人就和一月六日晚上的事件毫無關係了。

  夜裡十一點四十五分,第一次報警就傳到當地這個小小的員警所了。這個員警所由來自蘇塞克斯保安隊的威爾遜警官主管。塞西爾·巴克非常激動地向員警所的門沖過去,拼命地敲起警鐘。他上豈不接下平地報告:莊園裡出了慘禍,約翰·道格拉斯被人殺害了。他匆匆地趕回莊園,過了幾分鐘,警官也隨後趕到了,他是在向郡當局緊急報告發生了嚴重事件以後,於十二點多一點趕到犯罪現場的。

  警官到達莊園時,發現吊橋已經放下,樓窗燈火通明,全家處於非常混亂和驚慌失措的狀態。面色蒼白的僕人們彼此緊挨著站在大廳裡,驚恐萬狀的管家搓著雙手,站在門口,只有塞西爾·巴克看來還比較鎮靜,他打開離入口最近的門,招呼警官跟他進來。這時,本村活躍而有本領的開業醫生伍德也到了。三個人一起走進這間不幸的房屋,驚慌失措的管家也緊隨他們走了進來,隨手把門關上,不讓那些女僕們看到這可怖的景象。

  死者四肢攤開,仰臥在屋子中央,身上只穿一件桃紅色晨衣,裡面穿著夜服,赤腳穿著氈拖鞋。醫生跪在他旁邊,把桌上的油燈拿了下來。只看受害者一眼,就足以使醫生明白,毫無救活的可能了。受害者傷勢慘重,胸前橫著一件稀奇古怪的武器——一支火槍,槍管從扳機往前一英尺的地方鋸斷了。兩個扳機用鐵絲縛在一起,為的是同時發射,以便構成更大的殺傷力。顯然,射擊距離非常近,而且全部火藥都射到臉上,死者的頭幾乎被炸得粉碎。

  這樣重大的責任突然降到鄉村警官身上,使他困惑不安,沒有勇氣承擔。"在長官沒來之前,我們什麼也不要動,"他驚惶失措地凝視著那可怕的頭顱,低聲說道。

  “到現在為止,什麼也沒有動過,"塞西爾·巴克說道,“我保證,你們所看到的一切完全和我發現時一模一樣。”

  “這事發生在什麼時間?"警官掏出筆記本來。

  “當時正是十一點半。我還沒有脫衣服。我聽到槍聲時,正坐在臥室壁爐旁取暖。槍聲並不很響——好象被什麼捂住了似的。我奔下樓來,跑到那間屋子時,也不過半分鐘的功夫。”

  “那時門是開著的嗎?”

  “是的,門是開著的。可憐的道格拉斯倒在地上,和你現在看見的一樣。他臥室裡的蠟燭仍然在桌上點著。後來過了幾分鐘,我才把燈點上。”

  “你一個人也沒看見嗎?”

  “沒有。我聽見道格拉斯太太隨後走下樓來,我連忙跑過去,把她攔住,不讓她看見這可怕的景象。女管家艾倫太太也來了,扶著她走開。艾姆斯來了,我們又重新回到那屋裡。”

  “可是我肯定聽說過吊橋整夜都是吊起來的。”

  “是的,在我把它放下以前,吊橋是吊起來的。”

  “那麼兇手怎麼能逃走呢?這是不可能的!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自殺的。”

  “我們最初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你看!"巴克把窗簾拉到一旁,讓他看那已經完全打開的玻璃長窗。"你再看看這個!"他把燈拿低些,照著木窗臺上的血跡,象一隻長統靴底的印痕,

  “有人在逃出去的時候曾站在這裡。”

  “你認為有人蹚水逃過護城河了嗎?

  “不錯!”

  “那麼,如果你在罪案發生後不到半分鐘就來到屋中,罪犯當時必然還在水裡。”

  “我毫不懷疑這點。那時我要是跑到窗前就好了!可是正象你剛才看見的那樣,窗簾遮住了窗戶。所以我沒有想到這點。後來我聽到道格拉斯太太的腳步聲,我可不能讓她走進這間屋子。那情況簡直太可怕了。”

  “實在太可怕了!"醫生看著炸碎的頭顱和它四周的可怕血印說,“從伯爾斯通火車撞車事件以來,我還沒見過這樣可怕的重傷呢。”

  “不過,我看,"警官說道,他那遲緩的、被那鄉巴佬的常識局限住了的思路仍然停留在洞開的窗戶上面,“你說有一個人蹚水過護城河逃走,是完全對的。不過我想問你,既然吊橋已經吊起來,他又是怎麼走進來的呢?”

  “啊,問題就在這裡啊,"巴克說道。

  “吊橋是幾點鐘吊起來的呢?”

  “將近六點鐘時,"管家艾姆斯說。

  “我聽說,"警官說道,“吊橋通常在太陽西下的時候吊起來。那麼在一年中這個季節,日落應該是在四點半左右,而不會是六點鐘。”

  “道格拉斯太太請客人們吃茶點,"艾姆斯說道,“客人不走我是不能吊起吊橋的。後來,橋是我親手吊起來的。”

  “這樣說來,"警官說道,“如果有人從外面進來——假定是這樣——那他們必須在六點鐘以前通過吊橋來到,而且一直藏到十一點鐘以後,直到道格拉斯先生走進屋中。”

  “正是這樣!道格拉斯先生每天晚上都要在莊園四周巡視一番。他上床睡覺以前最後一件事是察看燭火是否正常。這樣他就來到這裡,那個人正在等著他,就向他開槍了,然後丟下火槍,越過窗子逃跑了。我認為就是這樣;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其它解釋能與眼前的事實相符。”

  警官從死者身旁地板上拾起一張卡片,上面用鋼筆潦草地寫著兩個姓名開頭大寫字母V.V.,下麵是數目字341。

  “這是什麼?"警官舉起卡片問道。

  巴克好奇地看著卡片。

  “我以前從沒注意到這個,"巴克說道,“這一定是兇手留下來的。”

  “V.V.——341。我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警官的大手把名片來回翻著說道:

  “V.V.是什麼?大約是人名的開頭大寫字母。醫生,你找到了什麼?”

  壁爐前地毯上放著一把大號鐵錘,是一把堅固而精緻的鐵錘。

  塞西爾·巴克指了指壁爐臺上的銅頭釘盒子說道:

  “昨天道格拉斯先生換油畫來著,我親眼看見他站在椅子上把這張大畫掛在上面。鐵錘就是這麼來的。”

  “我們最好還是把鐵錘放回發現它時的原地吧,"警官茫然不解,用手搔著頭說道,“只有頭腦極為靈敏的警探才能弄清這件事情的真相。還是請倫敦警探來清理這個案子吧。"他舉起了燈,環屋慢慢地走著。

  “喂!"警官興奮地把窗簾拉向一旁,大聲說道,“窗簾是幾點鐘拉上的呢?”

  “在點起燈來的時候,"管家回答道,"四點鐘剛過沒多久。”

  “完全可以肯定,有人藏在這裡,"警官又把燈拿低了。在牆角那裡,長統靴子泥汙的痕跡非常明顯。

  “我敢肯定,巴克先生,這就完全證實了你的推測。看來,兇手是四點鐘以後窗簾已經拉上,六點鐘以前吊橋還沒吊起來的時候溜進屋裡來的。他溜進了這間屋子,因為這是他首先看到的一間。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身,所以就躲到這個窗簾後面。這一切看來非常明顯。看樣子,他主要是想盜竊室內的財物。可是道格拉斯先生正巧碰上了他,所以他就下了毒手,溜之大吉。”

  “我也是這樣想的,"巴克說道,“不過,我說,我們是不是在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們為何不趁兇手還沒走遠,把這個村鎮搜查一番呢?”

  警官想了一想,說道:“早晨六點種以前沒有火車,所以他決不能乘火車逃走。假如他兩腿水淋淋地在大路上步行,大約人們會注意上他的。在沒有人來和我換班以前,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這兒。但我認為你們在水落石出以前,也是不便走開的。”

  伍德醫生拿起燈,仔細地檢查屍體。

  “這是什麼記號?"他問道,“這可和案情有什麼關係嗎?”

  死屍的右臂露在外面,直露到臂肘。大約在前臂中間的地方,有一個奇特的褐色標記——一個圓圈,裡面有一個三角形,每一條痕跡都是凸起的——在灰白的皮膚上顯得異常醒目。

  “這不是針刺的花紋,"伍德醫生的目光透過眼鏡緊盯著標記說道,“我從來沒見過象這樣的標記。這個人曾經烙過烙印呢,就象牲口身上的烙印一樣。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近十年間我曾多次看到他臂上的這個標記。"塞西爾·巴克說道。

  “我也看到過,"管家說道,“有很多次主人挽起衣袖,我就看到那個標記。我一直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麼,這和案情沒有什麼關係了,"警官說道,“但這是一件怪事。牽涉到這一案子的每樁事都這麼怪。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管家指著死者伸出的手,驚呼起來:“他們把他的結婚戒指拿走了!"他氣喘吁吁地說。

  “什麼?!”

  “不錯,真是這樣!主人左手小指上總戴著純金結婚戒指,再上面戴著帶有天然塊金的戒指,中指上戴著盤蛇形戒指。現在天然塊金戒指和盤蛇戒指都還在,唯獨結婚戒指沒有了。”

  “他說得不錯,"巴克說道。

  “你是說那只結婚戒指戴在另一隻戒指下麵嗎?"警官問道。

  “始終如此!”

  “那麼這兇手,或者不管他是誰吧,首先要把你說的那個天然塊金戒指取下來,再取下結婚戒指,然後再把塊金戒指套上去。”

  “是這樣。”

  這位可敬的鄉村警官搖起頭來,他說:“依我看我們最好把這個案子交給倫敦去辦吧,愈快愈好。懷特·梅森是一個精明人。當地案件沒有懷特·梅森應付不了的。過不多久他就要到這裡來幫助我們了。不過我想,我們只好指望倫敦把事情辦到底。不管怎麼說,不怕說出來讓人笑話,象我這樣的人,辦這樣的案子,實在是力所不及呢。”

四 黑暗

  淩晨三點鐘,蘇塞克斯的偵探長,接到伯爾斯通警官威爾遜的急電,乘坐一輛輕便單馬車從總部趕來,馬被累得上豈不接下起。他通過清早五點四十分的那趟火車把報告送到了蘇格蘭場。中午十二點鐘他已在伯爾斯通車站迎候我們了。懷特·梅森先生性情文靜、面容安詳,穿著一件寬大的花呢外套,紅潤的臉刮得淨光,身體微胖,兩條微向裡彎的腿剛勁有力,穿著帶絆扣的高筒靴子益發顯得精神,他看起來象個矮小的莊稼漢,象個退休的獵場看守人,或是說他象個世上的什麼人都行,但就是不象地方警署典型的刑事警官。

  “麥克唐納先生,真是一件極不尋常的案子。"懷特·梅森反反復複地說,“報界的人聽到這件事就會象蒼蠅一樣趕來的。我希望在他們來管這閒事並把一切手腳印跡弄亂之前,就把咱們的工作做完。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遇到過象這樣的案子呢。福爾摩斯先生,有某些情況是會使你感興趣的,要不然就是我弄錯了。華生醫生,還有你,因為在我們結束工作之前,醫生總要發表一些意見的。你們的住房在韋斯特維爾阿姆茲旅店,再找不到其它地方了,不過我聽說房子倒還不錯,也挺乾淨。僕人會把你們的行李送去的。先生們,請隨我來,好嗎?”

  這位蘇塞克斯的偵探,是一個非常活躍而又和藹的人。走了十分鐘,我們就到了住所,十分鐘以後,我們就坐在小旅店休息室裡,議論起這件案子的概況了。這些我已在上一章敘述過了。麥克唐納有時做些記錄,福爾摩斯坐在那裡,帶著吃驚和衷心欽佩的樣子專心傾聽著,就象植物學家鑒賞珍奇的花朵一樣。

  “奇怪!"在聽了案情介紹以後,福爾摩斯說,“奇怪極了!我想不起來以前有什麼比這更奇怪的案子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早想到你會這樣說的,"懷特·梅森非常高興地說,“我們在蘇塞克斯算是趕上時代了。到今早三、四點之間我從警官威爾遜手裡接過這樁案子為止的全部情況我都告訴你了。我拚著老命趕來!哎呀!結果證明,我本來用不著這麼緊趕慢趕的。因為這裡沒有我能馬上做的事。警官威爾遜已經掌握了全部情況。我查對了一下,仔細研究了一番,多少還加了幾點我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是什麼呢?"福爾摩斯急切地問道。

  “嗯,我首先把鐵錘仔細檢查了一下。醫生伍德也在旁幫忙。鐵錘上沒找到施用暴力的痕跡。我原來想,或許道格拉斯先生曾用這把錘子自衛過,他就可能在把錘子丟到地毯上以前,在上面留下印痕,可是錘子上一點痕跡也沒有。”

  “當然,這一點兒也證明不了什麼問題,"警官麥克唐納說道,“因為有許多使用鐵錘的兇殺案,鐵錘上並沒有留下痕跡啊。”

  “完全是這樣。這並不一定能證明沒有用過它。不過要果真留下一些痕跡,那對我們就有用了。但事實上卻沒有。後來我又檢查了一下槍支。這是大號鉛彈火槍。正象警官威爾遜所指出的那樣,扳機縛在一起,所以只要你扣動後面一個扳機,兩個槍筒就會同時發射。不管是誰做的這樣的處理,肯定他是下了決心決不讓他的敵手逃脫厄運。這支截斷的槍最多不過二英尺長,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地把它藏在大衣裡。槍上雖然沒有製造者的全名,可是兩支槍管間的凹槽上還刻有PEN三個字母,名字的其它字母就被鋸掉了。”

  “那上面是一個花體的大寫字母P,而E和N兩個字母則較小,是嗎?"福爾摩斯問道。

  “一點也不錯。”

  “這是賓夕法尼亞小型武器製造公司,是美國的一家有①名的工廠。"福爾摩斯說。

  ①賓夕法尼亞(Pennsylvania),美國地名,此系軍火工廠名,前三個字母為"PEN"。——譯者注

  懷特·梅森緊盯著我的朋友,就好象一個小小的農村開業醫生望著哈利街的專家一樣,這個專家一句話就可以解開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所有疑難問題。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很有用的。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奇怪!奇怪!難道你把世界上所有軍火製造廠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福爾摩斯揮揮手,岔開了這個話題。

  “這支槍無疑是一支美洲火槍,"懷特·梅森繼續說道,

  “我似乎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截短的火槍是在美洲某些地區使用的一種武器。撇開槍管上的名字不談,我想到一個問題,有些跡象證明:進到屋裡並殺死主人的是一個美國人。”

  麥克唐納搖了搖頭說道:“老兄,你實在想得太遠了。我還根本沒有聽到過什麼證據,說明這所莊園裡有外人進來過呢。”

  “這大開的窗戶、窗臺上的血跡、奇怪的名片、牆角的長統靴印及這支火槍又怎麼說呢?”

  “那裡的一切沒有什麼不可以偽造的。道格拉斯先生是個美國人,或者說曾長期住在美國。巴克先生也是如此。你沒有必要從外邊弄個美國人來為你所見到的一些美國人的作為尋求解答。”

  “那個管家艾姆斯……”

  “他怎麼樣?可靠嗎?”

  “他在查理斯·錢多斯爵士那裡呆過十年,非常可靠。他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買下這座莊園時到這裡來的。他在莊園裡從來沒見過一杆這樣的槍。”

  “這槍已經被改造得便於隱藏了。槍管就是為此而截斷的,任何箱子都裝得進,他怎麼能發誓說莊園中沒有這樣的槍呢?”

  “啊,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從來沒有見到過啊。”

  麥克唐納搖了搖他那天生固執的蘇格蘭人的腦袋。

  “我還不能相信有什麼外人到房子裡來過。我請你考慮考慮,"每當麥克唐納辯論輸了的時候,他的亞伯丁口音就變得更重了,“你假設這支槍是從外面帶進來的,並且所有這些怪事是一個外來人幹的。我請你考慮一下,你這樣的假設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啊,老兄,這簡直不可思議!這也完全不合乎一般常識啊。福爾摩斯先生,我向你提出這個問題來。請根據我們所聽到的一切判斷一下吧。”

  “好,麥克先生,講講你的理由吧,"福爾摩斯以一種非常公平的口氣說。

  “假定兇手存在的話,他決不是一個盜竊犯。那只戒指和那張卡片都說明這是出於某種私怨的預謀兇殺案。好,有一個人溜進屋中,蓄意謀殺。他懂得,假如他還懂得點事理的話,他要逃跑是很困難的,因為房子周圍全是水。他要選擇什麼樣的武器呢?你一定會說他要的是世界上聲音最小的武器。這樣他才能指望事成以後,很快就穿過窗戶,蹚過護城河,從容不平地逃跑。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他竟然帶著他能選擇的發聲最大的武器,明知槍聲一響,全莊園的人很快就能跑到出事地點,大半在他蹚過護城河以前,人們就會發現他,難道這是可以理解的嗎?福爾摩斯先生,這都是可信的嗎?”“好,你的理由很充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道,“確實需要有大量的理由來證明。懷特·梅森先生,請問,你當時是否立刻到護城河對岸去查過有沒有人蹚水上岸的痕跡?”

  “福爾摩斯先生,那裡沒有痕跡。不過對面是石岸,很難設想能找到什麼痕跡。”

  “沒有一點足跡或手印嗎?”

  “沒有。”

  “哈!懷特·梅森先生,你不反對我們立即動身到莊園中去麼?那裡可能會有一些小的線索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本想建議去的,可是我想在我們去以前,最好讓你先把一切詳情瞭解清楚。我想,如果有什麼觸犯了你……"懷特·梅森猶豫不決地看著這位同行說。

  “我以前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辦過案子,"警官麥克唐納說道,“他一向為人光明磊落。”

  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至少是按照我個人對這一工作的理解。我參加辦案是為了有助於申張正義,幫助警方工作。如果我不與官方合作,那是因為他們首先不與我合作。我從來不想去和他們爭功勞。同時,懷特·梅森先生,我要求有權利完全按我自己的思路辦案,並且在我認為適當的時間交出我的成果——自始至終,而不只是在某些階段上有這種權利。”

  “我確信,你參加辦案是我們的榮幸。我們一定把所知道的全部案情介紹給你,"懷特·梅森熱誠地說,“華生醫生,請隨我來。到時候,我們都希望在您的書裡能有一席之地呢。”

  我們沿著古雅的鄉村街道走去,大街兩側各有一行截梢的榆樹。遠處是一對古代石柱,已因風吹雨淋而斑駁變色,長滿蘚苔,石柱頂上的東西已經失去原形,那過去曾經是伯爾斯通的兩個後腳立起的石獅。順著迂回曲折的車道往前走不遠,四周盡是草地和櫟樹,人們只有在英國農村才能看到這種景色。然後是一個急轉彎,眼前看到一片長長的、低矮的詹姆士一世時期的古別墅,別墅的磚已成了暗褐色的了。還有一個老式的花園,兩旁都有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紫杉樹。我們走到莊園跟前就看到了一座木吊橋和幽美寬闊的護城河,河中的水在寒冬的陽光下象水銀一樣,一譬如鏡,閃閃發光。

  這座古老的莊園自從建成以來,時光流逝,已有三百多年了,它反映出幾百年的人事滄桑、悲歡離合。奇妙的是,由於歷史悠久,好象現在從這些古老的牆上可以顯出犯罪的先兆來。還有那些奇怪的高聳的屋頂以及古怪的突出的山牆,更適於掩護可怖的陰謀。當我看到那些陰沉沉的窗戶和前面一片暗淡的顏色和水流沖刷的景象時,我感到發生這樣一件慘案,沒有比這裡更適當的場合了。

  “這就是那扇窗戶,"懷特·梅森說道,“吊橋右邊的那一扇,正象昨晚發現時那樣地開著。”

  “要想鑽過一個人去,這扇窗戶可夠窄的啊。”

  “也許這個人並不胖。我們不需要用你的推論來告訴我們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你和我完全可以擠過去。”

  福爾摩斯走到護城河邊,向對面望去。然後他又查驗了突出的石岸和它後面的草地的邊緣。

  “福爾摩斯先生,我已經仔細看過了,"懷特·梅森說道,“可這裡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能說明有人上岸的痕跡。不過,他為什麼一定要留下痕跡呢?”

  “對啊,他為什麼一定要留下痕跡呢?護城河水總是這樣渾濁嗎?”

  “通常是這種顏色。因為河水流下來的時候,總是夾雜著泥沙的。”

  “河水有多深?”

  “兩側大約兩英尺左右,中間有三英尺深。”

  “那麼,我們可以排除那個人在蹚過護城河時淹死的這種想法了。”

  “不會的,就是小孩也不會淹死的。”

  我們走過吊橋,一個古怪乖戾而又骨瘦如柴的人把我們迎了進去。這就是管家艾姆斯。可憐的老人受到驚嚇,面色蒼白,渾身微顫。鄉村警官威爾遜是個身材高大、鄭重其事和心情抑鬱的人,仍然守在現場屋中。醫生已經離開了。

  “威爾遜警官,有什麼新情況嗎?"懷特·梅森問道。

  “沒有,先生。”

  “那麼,你可以回去了。你已經夠辛苦的了。假如有需要你的地方,我們再派人去請你。管家最好在門外等著。讓他通知塞西爾·巴克先生、道格拉斯太太和女管家,我們現在有些話要問他們。先生們,現在請允許我先把我的看法告訴你們,然後你們將得出自己的看法。”

  這個鄉鎮專家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著著實實地掌握著事實,他有冷靜、清楚的頭腦和豐富的常識。就憑這些,在他的本行事業裡,他就應當是很有發展的。福爾摩斯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話,絲毫沒有這位官方解說人經常流露出來的那種不耐煩的樣子。

  “我們現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案子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先生們,對嗎?假如說是自殺,那麼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個人開始先把結婚戒指摘下藏起來,然後他穿著睡衣,走到這裡,在窗簾後面的牆角上踩上泥印,以便使人產生印象:有人曾在這裡等候他,打開窗戶,把血跡弄到……”

  “我們決不會這樣想的,"麥克唐納說道。

  “所以我想,決不會是自殺。那麼必然是他殺了。我們所要決定的就是,兇手是外來人呢,還是莊園裡面的人?”

  “好,讓我們聽聽你的高論。”

  “這兩種可能要下結論都相當困難,可是兩者必居其一。我們先假定是莊園內部的一個或幾個人作案。在萬籟俱寂、但人們還沒就寢的時候,他們在這裡抓到了這個道格拉斯,然後用這種世上最古怪而聲音最響的武器去作案,以便搞得盡人皆知發生了什麼事,而武器又是莊園內從沒見過的。這個理由看來不是那麼令人信服,對嗎?”

  “是啊,不會是這樣的。”

  “好,那麼,這裡的人都說,在聽到槍聲以後,至多不過一分鐘,住宅裡所有的人都到了現場。雖然塞西爾·巴克先生自稱是第一個趕到的,但艾姆斯和所有的僕人也都到了。您難道能說,在那段時間,罪犯竟能做出在牆角留腳印、打開窗戶、在窗臺上留血跡、從死者手指上取結婚戒指等等那許多事麼?這是不可能的!”

  “你分析得很透徹,我倒有點同意你的見解。"福爾摩斯說道。

  “好,那麼,我們回過頭來說,這是外來的人作案。可是我們仍然面對許多大難題。不過,無論如何,不是那麼不可能的了。這個人是在四點半到六點鐘之間進入莊園的,也就是說,是在黃昏和吊橋吊起之間這段時間裡。曾經來過一些客人,房門是打開的,所以這個人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就溜了進來。他可能只是一般的盜竊犯,也許他和道格拉斯先生有什麼私怨。既然道格拉斯先生大半生都住在美洲,而這支獵槍又像是一種美國武器,那麼,看來出於私怨是最有可能的了。他溜進了這間屋子,因為他首先看到了它。他藏到窗簾後面,一直藏到夜晚十一點以後。這時,道格拉斯先生進到屋裡。交談時間很短——如果真地交談過的話——因為道格拉斯太太說,她丈夫離開她沒有幾分鐘,她就聽到槍聲了。”

  “那支蠟燭,可以說明這一點。"福爾摩斯說道。

  “不錯,這支蠟燭是新的,燒了還不到半英寸。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先把蠟燭放在桌上,然後才遭到襲擊的。否則,他一跌倒,蠟燭一定會掉在地上。這說明在他剛走進屋時沒有遭到襲擊。巴克先生到這裡時,把燈點上,把蠟燭熄滅了。”

  “這一點很清楚。”

  “好,現在我們可以照此設想當時的情形。道格拉斯先生走進屋來,把蠟燭放下。一個人從窗簾後面走出來,手中拿著這支火槍。他向他要這只結婚戒指——天知道這是為什麼,不過一定是這樣。道格拉斯先生把戒指給他了。然後道格拉斯先生就被那人殘忍地、或是在一場搏鬥的過程中,以如此可怕的方式開槍打死了。期間,道格拉斯可能拿起過後來我們在地毯上找到的那只鐵錘。事後,兇手丟下槍,大概還有這張奇怪的寫著V.V.341的卡片——不管它代表什麼意思——然後從這扇窗戶逃出去,並在塞西爾·巴克先生發現罪案的時候,蹚過護城河逃跑了。福爾摩斯先生,這麼說你看怎麼樣?”“你說得非常有趣,可就是有點不能令人信服。”“老兄,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沒有比這更不近情理的了。”麥克唐納大聲喊道,“有人殺害了道格拉斯,不管這個人是誰,我也可以向你們清楚地證明,他是用品它辦法作的案。他讓他逃跑的退路被那樣地切斷,那是什麼意思啊?寂靜無聲是他逃跑的一個好條件,那麼,他使用火槍作案,又是什麼意思啊?喂,福爾摩斯先生,既然你說懷特·梅森先生的推論不能令人信服,那你就應該指點指點我們了。”

  在整個漫長的討論過程裡,福爾摩斯都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不放過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眼兒,他那一雙敏銳的眼睛東看看,西瞧瞧,雙眉緊蹙,沉思不語。

  “麥克先生,我想再找些事實,然後才能進行推論,"福爾摩斯跪到死屍旁邊,說道,“哎呀!這傷處確實駭人啊。能不能把管家找來一下?……艾姆斯,我聽說你常看到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有一個奇怪的標記,一個圓圈裡套著三角形的烙印,對嗎?”

  “先生,我經常看到。”

  “你從未聽說有人推測過這個烙印的意思嗎?”

  “沒聽說過,先生。”

  “這一定是火烙的標記,烙的時候,一定要受很大痛苦。艾姆斯,我注意到道格拉斯先生下巴後部有一小塊藥膏。在他活著的時候,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先生,他昨天早晨刮臉時刮破的。”

  “以前你見過他刮破臉嗎?”

  “先生,很久沒有見過了。”

  福爾摩斯說道:“這倒值得研究!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然而,這也可能說明他有點緊張,說明他預知有危險存在。艾姆斯,昨天你發現主人有反常情況嗎?”

  “先生,我有一種感覺,他好象有點坐立不安,情緒激動。”

  “哈!看來這次襲擊不是完全意料不到的。我們已經有些進展了,對嗎?麥克先生,或許你還有些什麼問題?”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你到底是個經驗豐富的人。”

  “好,那麼我們可以研究這張寫著V.V.341的卡片了。這是一張粗紙硬卡片。在你們莊園裡有這樣的卡片嗎?”

  “我想沒有。”

  福爾摩斯走到寫字臺前,從每一個墨水瓶裡蘸些墨水灑到吸墨紙上。

  “這張卡豈不是在這裡寫的,"福爾摩斯說道,“這是黑墨水,而那張卡片上的字卻略帶紫色,寫時用的是粗筆尖,而這些筆尖都是細的。我認為,這是在別的地方寫的。艾姆斯,你能解釋這上面的字義嗎?”

  “不能,先生,一點也不能解釋。”

  “麥克先生,你的意見呢?”

  “我覺得像是某種秘密團體的名稱,和前臂上標記的意義一樣。”

  “我也是這樣想的,"懷特·梅森說道。

  “好,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合理的假設吧。由此出發,看一看我們的疑難究竟能解決多少。那個團體派來的一個人設法鑽進莊園,守候著道格拉斯先生,用這支火槍幾乎打掉了他的腦袋,然後蹚過護城河逃跑了。他所以要在死者身旁留下一張卡片,無非為了一個目的,報紙上一登出來,那個團體的其他黨徒就能知道:仇已報了。這些事情都是連貫在一起的。可是,武器有的是,他為什麼單單要用這種火槍呢?”

  “是啊。”

  “還有,丟失的戒指又是怎麼回事呢?”

  “對呀。”

  “現在已經兩點多了,為什麼還沒有拿獲兇手呢?我認為肯定從天亮以後,方圓四十英里內,每一個員警都在搜尋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外來人。”

  “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這樣。”

  “好,除非他在附近有個藏身之處,或者事先準備好一套替換的衣服,他們是不會讓他溜掉的。但現在他們不是已經把他放過了嗎?"福爾摩斯走到窗旁,用他的放大鏡察看窗臺上的血跡,說道,“很顯然這是一個鞋印,很寬——大概是八字腳。真怪呀,不管是誰到這沾滿泥汙的牆角來察看腳印,他都會說這個鞋底式樣倒不錯。可是,當然了,很不清楚。旁邊這桌子底下是什麼呢?”

  “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啞鈴,"艾姆斯說道。

  “啞鈴?這裡只有一個。另外那個啞鈴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也可能本來就只有一隻。我有好幾個月沒看到這東西了。”

  “一隻啞鈴……"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急劇的敲門聲打斷了。一個身材高大、曬得黝黑、外表精幹、臉刮得精光的人探頭看著我們。我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這就是我聽人講過的塞西爾·巴克。他用傲慢的疑問目光迅速掃視了大家一眼。

  “對不起,打斷了你們的談話,"巴克說道,“不過,諸位應該聽聽最新的情況了。”

  “逮著兇手了嗎?”

  “沒有這樣的好事。不過人們已經找到他的自行車了。這傢伙把他的自行車扔下了。請你們來看看,放在大廳門外一百碼的地方。”

  我們看到三四個僕人和幾個閑漢站在馬車道上查看那輛自行車,車子原是藏在常青樹叢裡,後來才被拖出來的。這是一輛用得很舊的拉奇·惠特沃思牌的自行車。車上濺著不少泥漿,好象騎過相當遠的路。車座後面有一個工具袋,裡面有扳子和油壺,可是究竟車主是誰,卻沒有什麼線索。

  “如果這些東西都曾登記、編號,對警方就很有幫助了,”警官說道,“不過咱們能得到這些東西,也就應該感激不盡了。即使我們弄不清他到什麼地方去了,至少我們很可能弄清他是從哪兒來的了。不過,這個傢伙究竟為什麼要丟下這輛車子呢?這倒是件怪事。他不汽車子,又是怎麼走的呢?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這件案子似乎還看不出一點眉目來呢。”

  “真看不出一點眉目來嗎?"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答道,“我看不一定!”

 五 劇中人

  我們重新回到屋裡時,懷特·梅森問道:“你們對書房要檢查的地方,都檢查完了嗎?”

  “暫時就算完了,"警官麥克唐納回答道,福爾摩斯也點了點頭。

  “那麼,現在你們願意聽聽莊園裡一些人的證詞嗎?我們就利用這間餐室吧,艾姆斯,請你先來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

  管家的敘述簡單、明瞭,給人一種誠實可靠的印象。他還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先生剛到伯爾斯通時受雇的。他知道道格拉斯先生是一個很有錢的紳士,是在美洲致富的。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善於體貼人的主人——或許艾姆斯對這個不完全習慣,不過,一個人不能事事具備。他從來沒見過道格拉斯先生有過什麼驚恐的跡象,相反,道格拉斯先生是他所見過的最大膽的人。道格拉斯先生之所以叫人每晚把吊橋拉起,只是因為這是古老莊園的古老的習俗,道格拉斯先生喜歡把這種古老的習俗保持下去。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到倫敦去,也難得離開村子,不過,在被害的頭一天,曾到滕布裡奇威爾斯市去買過東西。那天,艾姆斯發現道格拉斯先生有些坐臥不安,情緒激動,看來他是一反往常,變得性情急躁,容易發火。發案那天晚上,艾姆斯還沒有就寢,正在房後面的餐具室裡收拾銀器,忽然聽到鈴聲大作。他沒有聽到槍聲,因為餐具室和廚房在莊園的最後面,中間還隔著幾重關著的門和一條長廊,所以確實很難聽到。艾倫太太也因為聽到急促的鈴聲,趕忙跑出來,他們就一起跑到前廳。他們跑到樓下時,艾姆斯看到道格拉斯太太正從樓梯上走下來。不,她走得並不急,艾姆斯覺得,道格拉斯太太並不顯得特別驚慌。她一到樓下,巴克先生就從書房裡沖了出來,他極力阻攔道格拉斯太太,央求她回到樓上去。

  “看在上帝面上,你快回自己房裡去吧!"巴克先生喊道,“可憐的傑克已經死了,你也無能為力了。看在上帝面上,快①回去吧!”

  巴克先生勸說了一會兒,道格拉斯太太就回到樓上去了。她既沒有尖叫,也沒有大喊大鬧。女管家艾倫太太陪她上了樓,一起留在臥室裡。艾姆斯和巴克先生回到書房,他們所看①傑克為約翰的愛稱,死者的全名為約翰·道格拉斯。——譯者注到的屋內一切情況,完全和警署來人所看到的一樣。那時燭光已經熄滅了,可是油燈還點著呢。他們從窗裡向外望,但那天晚上非常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聽不到。後來他們奔到大廳,艾姆斯在這裡搖動捲揚機放下吊橋,巴克先生就匆匆地趕到警署去了。

  這就是管家艾姆斯的簡要證詞。

  女管家艾倫太太的說法,充其量也不過是進一步證實了與她共事的男管家的證詞。女管家的臥室到前廳比到艾姆斯收拾銀器的餐具室要近一些,她正準備睡覺,忽聽一陣鈴聲大作。她有點兒耳聾,所以沒有聽到槍聲,不過,無論如何,書房是離得很遠的。她記得聽到一種聲響,她把它當作砰的一下關門聲。這還是早得多的事,至少在鈴響半小時以前。在艾姆斯跑到前廳時,她是同艾姆斯一起去的。她看到巴克先生從書房出來,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巴克先生看到道格拉斯夫人下樓,就截住了她,勸她轉回樓上。道格拉斯夫人答了話,但聽不見她都說了些什麼。

  “扶她上去,陪著她,"巴克先生對艾倫太太說道。

  所以艾倫太太把道格拉斯夫人扶到臥室,並竭力安慰她。道格拉斯夫人大受驚恐,渾身發抖,但也沒有表示要再下樓去。她只是穿著睡衣,雙手抱著頭,坐在臥室壁爐旁邊。艾倫太太幾乎整晚都陪著她。至於其他僕人,都已入睡了,不曾受到驚恐,直到員警到來之前,他們才知道出了事。他們都住在莊園最後面的地方,所以多半也聽不到什麼聲音。

  至於女管家艾倫太太,她除了悲傷和吃驚以外,在盤問中一點也沒有補充出什麼新情況。

  艾倫太太說完,塞西爾·巴克先生作為目擊者,接著講述了當時的情況。至於那晚發生的事情,除了他已經告訴員警的以外,補充的情況非常少。他個人確信,兇手是從窗戶逃走的。他的意見是,窗臺上的血跡就是這一論點的確鑿證據。此外,因為吊橋已經拉起來,也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逃走。但他卻不能解釋刺客的情況是怎樣的,假如自行車確實是刺客的,為什麼他不騎走呢?刺客不可能淹死在護城河裡,因為河水沒有超過三英尺深的地方。

  巴克先生認為,關於兇手,他有一種非常明確的看法。道格拉斯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對他以前的生活,有些部分他從來不曾對人講過。他還非常年輕時,就從愛爾蘭移居到美洲了。他的景況日漸富裕,巴克是在加利福尼亞州和他初次相識,他們便合夥在該州一個叫做貝尼托坎營的地方經營礦業。事業很成功,不料道格拉斯突然把它變賣,動身到英國來了。那時他正在鰥居。巴克隨後也把產業變賣了,遷到倫敦來住。於是他們的友誼又重新恢復起來。道格拉斯給他的印象是:總有一種迫在眉睫的危險在威脅著他。道格拉斯突然離開加利福尼亞,在英國這麼平靜的地方租下房子,巴克先生一直認為都與這種危險有關。巴克先生料想一定有個什麼秘密團體,或是說一個決不饒人的組織,一直在追蹤道格拉斯,不把他殺死誓不甘休。儘管道格拉斯從來沒講過那是一種什麼團體,也沒講過怎樣得罪了他們,但道格拉斯的隻言片語使巴克產生了上述想法。他僅能推測這張卡片上的字一定和那個秘密團體有些關係。

  “你在加利福尼亞和道格拉斯一起住了多長時間?"警官麥克唐納問道。

  “一共五年。”

  “你說,他是一個單身漢嗎?”

  “那時他是個鰥夫。”

  “你可曾聽說他前妻的來歷嗎?”

  “沒有,我只記得他說過她是德國血統,我也看到過她的像片,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就在我和道格拉斯結識的前一年,她得傷寒病死去了。”

  “你知不知道道格拉斯過去和美國的某一地區有密切關係?”

  “我聽他講過芝加哥。他對這個城市很熱悉,並且在那裡作過事。我聽他講過產煤和產鐵的一些地區。他生前周遊過很多地方。”

  “他是政治家嗎?這個秘密團體和政治有關係嗎?”

  “不,他根本不關心政治。”

  “你可認為他做過犯罪的事麼?”

  “恰恰相反,在我一生裡,從來沒遇到過象他這樣正直的人。”

  “他在加利福尼亞州時,生活上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嗎?”

  “他最喜歡到山裡來,來我們的礦區工作。他總是盡可能不到生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我才首先想到有人在追蹤他。後來,當他那麼突然地離開那裡到歐洲去,我愈發相信是這麼回事了。我相信他曾經接到某種警告。在他走後的一星期裡,曾有五六個人向我打聽過他的行蹤。”

  “是些什麼人呢?”

  “嗯,是一群看來非常冷酷無情的人。他們來到礦區,打聽道格拉斯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他們說,他已經到歐洲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不難看出,他們對他不懷好意。”

  “這些人是美國人,也是加利福尼亞人吧?”

  “這個,對於加利福尼亞人,我不太瞭解。但他們確實都是美國人,不過他們不是礦工。我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只巴不得他們快點走開。”

  “那是六年以前的事吧?”

  “將近七年了。”

  “這麼說,你們在加利福尼亞一起住了五年,所以,這樁事不是至少有十一年了麼?”

  “是這樣。”

  “其中一定有不共戴天的冤仇,隔了這麼長的時間,還不能忘懷。形成冤仇的原因看來決不是小事。”

  “我以為這就是道格拉斯一生中的隱患,使他永遠難以忘懷。”

  “不過,一個人大難臨頭,而且知道是怎樣的危難,你想,他哪有不求員警保護的道理呢?”

  “也許這種危險是別人無法保護他的。有一件事你們應當知道。他出門總是帶著武器的。他的手槍從來不離開他的衣袋。但是,不幸的是,昨晚他只穿著睡衣,把手槍留在臥室裡了。我猜想,他一定以為吊橋一拉起來,他就安全了。”

  麥克唐納說道:“我希望再把年代弄清楚些。道格拉斯離開加利福尼亞州整六年了。你不是在第二年就隨之而來了嗎?”

  “是的。”

  “他再婚已經有五年了。你一定是在他結婚前後那年回來的吧。”

  “大約在他結婚前一個月。我還是他的男儐相呢。”

  “道格拉斯夫人結婚以前,你認識她嗎?”

  “不,我不認識她。我離開英國已經有十年了。”

  “可是從那以後,你常常和她見面吧?”

  巴克嚴肅地望著那個偵探。

  “從那時期,我常常和她見面,"巴克回答道,“至於我和她見面,那是因為你不可能去拜訪一個朋友,而不認識他的妻子。假使你想像其中有什麼牽連……”

  “巴克先生,我什麼也沒有想像。凡是與這案件有關的每一件事,我都有責任查問。不過,我不打算冒犯你。”

  “有些責問就是無禮的,"巴克怒氣衝衝地答道。

  “這只不過是我們需要瞭解一些事實,弄清這些事實對你和大家都有好處。你和道格拉斯夫人的友情,道格拉斯先生完全贊成嗎?”

  巴克臉色更加蒼白,兩隻有力的大手痙攣似地緊握在一起。

  “你沒有權力問這樣的問題!"他大聲喊道,“這和你所調查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

  “我一定要提這個問題。”

  “那麼,我拒絕回答。”

  “你可以拒絕回答,不過你要知道,你拒絕回答本身就是回答,因為你如果沒有需要隱瞞的事,你就不會拒絕回答了。”

  巴克繃著臉站了一會兒,那雙濃重的黑眉皺起來,苦思不已。然後他又微笑著抬起頭來說道:“嗯,不管怎麼說,我想諸位先生們畢竟是在執行公事。我沒有權力從中阻梗。我只想請求你們不要讓這件事再去煩擾道格拉斯夫人了,因為她現在已經夠受的了。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憐的道格拉斯就是有一個缺點,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對我非常友愛——沒有人對朋友比他對我更友愛了。他對妻子的愛情也非常專一。他願意叫我到這裡來,並且經常派人去找我來。可是如果他的妻子和我一起談話或是我和他妻子之間好象有些互相同情的時候,他就會大發醋勁,勃然大怒,馬上說出最粗野的話來。我曾不止一次為此發誓不再到這裡來。可是事後他又給我寫信,向我表示懺悔,哀求我,我也只好不計較這些了。不過,先生們,你們可以聽我說一句結論性的話,那就是,天下再也沒有象道格拉斯夫人這樣愛丈夫、忠誠于丈夫的妻子;我還敢說,天下也沒有比我更忠誠的朋友了。”

  話說得熱情洋溢、感情真摯,然而警官麥克唐納還是沒有轉移話題,他問道:“你知道死者的結婚戒指被人從手指上取走了吧?”

  “看來像是這樣,"巴克說道。

  “你說看來像是什麼意思?你知道這是事實啊。”

  巴克這時看來有些驚惶不安和猶豫不決。他說道:“我說看來象,意思是,說不定是他自己把戒指取下來的呢。”

  “事實是戒指既然已經不見了,不管是什麼人取下的,任何人都會由此想到一個問題:這婚姻和這樁慘案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呢?”

  巴克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

  “我不能硬說它使人想起什麼,"巴克答道,“可是如果你暗示:這件事不管是什麼理由,可能反映出不利於道格拉斯夫人名譽的問題的話,"一瞬間,他雙目燃起了怒火,然後他顯然是拚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那麼,你們的思路就算是引入歧途了。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

  “我想,現在我沒有什麼事要問你了,"麥克唐納冷冷地說道。

  “還有一個小問題。"歇洛克·福爾摩斯提問道,“當你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桌上只是點著一支蠟燭,是嗎?”

  “對,是這樣。”

  “你就從燭光中看到了發生的可怕事情嗎?”

  “不錯。”

  “你就馬上按鈴求援了嗎?”

  “對。”

  “他們來得非常快嗎?”

  “大概在一分鐘之內就都來了。”

  “可是他們來到的時候,看到蠟燭已經熄滅,油燈已經點上,這似乎有點奇怪吧。”

  巴克又現出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奇怪的,"停了一下,他才答道,“蠟燭光很暗,我首先想到的是讓屋子更亮一些。正好這燈就在桌子上,所以我就把燈點上了。”

  “你把蠟燭吹滅的嗎?”

  “是的。”

  福爾摩斯沒有再提什麼問題。巴克不慌不忙地看了我們每個人一眼,轉身走出去。我覺得,他的行動似乎反映著對立情緒。

  警官麥克唐納派人給道格拉斯夫人送去一張紙條,大意是說,他將到她臥室去拜訪,可是她回答說,她要在餐室中會見我們。她現在走進來了,是個年方三十、身材頎長、容貌秀美的女子,沉默寡言,極為冷靜沉著。我本以為她一定悲慘不安、心煩意亂,誰知卻完全不是那樣。她確實面色蒼白而瘦削,正象一個受過極大震驚的人一樣,可是她的舉止卻鎮靜自若,她那纖秀的手扶在桌上,和我的手一樣,一點也沒有顫抖。她那一雙悲傷、哀怨的眼睛,帶著異常探詢的眼光掃視了我們大家一眼。她那探詢的目光突然轉化成出豈不意的話語,問道:“你們可有什麼發現麼?”

  這難道是我的想像麼?為什麼她發問的時候帶著驚恐,而不是希望的口氣呢?

  “道格拉斯夫人,我們已經採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麥克唐納說道,“你盡可放心,我們不會忽略什麼的。”

  “請不要吝惜金錢,"她毫無表情、心平氣和地說道,“我要求你們盡一切力量去查清。”

  “或許你能告訴我們有助於查清這件案子的事吧?”

  “恐怕說不好,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訴你們。”

  “我們聽塞西爾·巴克先生說你實際上沒有看到,也就是說,你並沒有到發生慘案的屋子裡面去,對嗎?”

  “沒有去,巴克讓我回到樓上去了。他懇求我回到我的臥室去。”

  “確實是這樣,你聽到了槍聲,而且馬上就下樓了。”

  “我穿上睡衣就下樓了。”

  “從你聽到槍聲,到巴克先生在樓下阻攔你,中間隔了多少時候?”

  “大約有兩分鐘吧,在這樣的時刻是很難計算時間的。巴克先生懇求我不要前去。他說我是無能為力的。後來,女管家艾倫太太就把我扶回樓上了。這真像是一場可怕的惡夢。”

  “你能不能大體上告訴我們,你丈夫下樓多久你就聽到了槍聲?”

  “不,我說不清楚。因為他是從更衣室下樓的,我沒有聽到他走出去。因為他怕失火,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在莊園裡繞一圈。我只知道他唯一害怕的東西就是火災。”

  “道格拉斯夫人,這正是我想要談到的問題。你和你丈夫是在英國才認識的,對不對?”

  “對,我們已經結婚五年了。”

  “你聽到他講過在美洲發生過什麼危及到他的事嗎?”

  道格拉斯夫人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才答道,“對,我總覺得有一種危險在時刻威脅著他,但他不肯與我商量。這並不是因為他不信任我,順便說一句,我們夫妻一向無比恩愛,推心置腹,而是因為他不想叫我擔驚受怕。他認為如果我知道了一切,就會驚惶不安。所以他就不聲不響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道格拉斯夫人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說道:“做丈夫的一生保守著秘密,而熱愛著他的女人卻一點也覺察不出,這可能嗎?我是從許多方面知道的:從他避而不談他在美洲生活的某些片段;從他採取的某些防範措施;從他偶爾流露出來的某些言語;從他注視某些不速之客的方式。我可以完全肯定,他有一些有勢力的仇人,他確知他們正在追蹤他,所以他總是在防備著他們。因為我深信這點,所以這幾年來,只要他回來得比預料得晚,我就非常驚恐。”

  “我可以問一句嗎?"福爾摩斯說道,“哪些話引起你注意呢?”

  “恐怖穀,"婦人回答道,“這就是我追問他時,他用的詞兒。他說:‘我一直身陷"恐怖穀"中,至今也無從擺脫。難道我們就永遠擺脫不開這"恐怖穀"了嗎?我看到他更失常時曾這樣問過他。他回答說,有時我想,我們永遠也擺脫不了啦。”

  “你想必問過他,‘恐怖穀是什麼意思吧?”

  “我問過他,可是他一聽就臉色陰沉,連連搖頭說:‘我們兩個人中有一個處於它的魔影籠罩之下,這就夠糟糕的了。但願上帝保佑,這不會落到你的頭上。這一定是有某一個真正的山谷,他曾在那裡住過,而且在那裡曾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這一點,我敢肯定——其它我就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告訴你們的了。”

  “他從沒有提過什麼人的名字嗎?”

  “提到過的。三年前,他打獵時出了點意外,在發燒中,曾經說過胡話。我記得他不斷說起一個名字,他說的時候,很是憤怒,而且有些恐怖。這人的名字是麥金蒂——身主麥金蒂。後來他病好了,我問他,身主麥金蒂是誰,他主管誰的身體?他哈哈一笑回答說,‘謝天謝地,他可不管我的身體。我從他那裡得到的全部情況也就是這些了。不過,身主麥金蒂和恐怖穀之間一定是有關係的。”

  “還有一點,"警官麥克唐納說道,“你是在倫敦一家公寓裡和道格拉斯先生相識的,並且在那兒和他訂的婚,是嗎?關於你們的婚事,有什麼戀愛過程,有什麼秘密的或是神秘的事嗎?”

  “戀愛過程是有的,總是要有戀愛過程的。可是沒有什麼神秘的。”

  “他沒有情敵嗎?”

  “沒有,那時我根本還沒有男朋友。”

  “你當然聽說過,他的結婚戒指被人拿走了。這件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嗎?假定是他過去生活裡的仇人追蹤到這裡並下了毒手,那麼,把他的結婚戒指拿走的原因可能是什麼呢?”

  一瞬間,我敢說道格拉斯夫人唇邊掠過一絲微笑。

  “這我實在說不上,"她回答道,“這可實在是一件非常離奇古怪的事。”

  “好,我們不再多耽誤你了,在這樣的時刻來打擾你,我們很是抱歉,"麥克唐納說道,“當然,還有一些其它問題,以後遇到時,我們再來問你吧。”

  她站了起來。我看到,象剛才一樣,她又用輕捷而帶有疑問的眼光掃視了我們一下:“你們對我的證詞有什麼看法呢?”這個問題真像是她已說出來一樣。然後,她鞠了一躬,裙邊輕掃地面,走出了房間。

  “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在她關上門以後,麥克唐納沉思地說道,“巴克這個人一定常常到這裡來的。他大概是個起受女人青睞的男子。他承認死者是個愛吃醋的人。他可能最清楚道格拉斯的醋意何來。還有結婚戒指的事。你無法放過這些問題。對這個從死者手中奪走結婚戒指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什麼看法?”

  我的朋友坐在那裡,兩手托著下巴,深深地陷入沉思。這時他站起身來,拉響了傳呼鈴。

  “艾姆斯,"當管家走進來時,福爾摩斯說道,“塞西爾·巴克先生現在在哪兒?”

  “我去看看,先生。”

  艾姆斯一會兒就回來了,告訴我們巴克先生在花園裡。

  “艾姆斯,你可記得昨晚你和巴克先生在書房時,他腳上穿的是什麼?”

  “記得,福爾摩斯先生。他穿的是一雙拖鞋。在他要去報警時,我才把長統靴子交給他。”

  “現在這雙拖鞋在哪裡?”

  “現在還在大廳的椅子底下。”

  “很好,艾姆斯,我們要知道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腳印,哪些是外來的腳印,這當然很重要了。”

  “是的,先生。我可以說我注意到了那雙拖鞋上已經染有血跡了,連我的鞋子上也是一樣。”

  “根據當時室內情況來看,那是很自然的。很好,艾姆斯。如果我們要找你,我們會再拉鈴的。”

  幾分鐘以後,我們來到書房裡。福爾摩斯已經從大廳裡拿來那雙氈拖鞋。果然象艾姆斯說的那樣,兩隻鞋底上都有黑色的血跡。

  “奇怪!"福爾摩斯站在窗前,就著陽光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真是非常奇怪!”

  福爾摩斯象貓似地猛跳過去,俯身把一隻拖鞋放在窗臺的血跡上。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朝著幾個同事笑了笑。

  麥克唐納興奮得失去體統。他用地方口音象棍棒敲在欄杆上一樣喋喋不休地講起來。他大聲喊道:“老兄!這是毫無疑義的了!是巴克自己印在窗上的。這比別的靴印要寬得多。我記得你說過是一雙八字腳,而答案就在這裡。不過,這是玩的什麼把戲呢,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什麼把戲呢?”

  “是啊,這是什麼把戲呢?"我的朋友沉思地重複著麥克唐納的話。

  懷特·梅森捂著嘴輕聲地笑著,又以職業上特有的那種滿意的心情搓著他那雙肥大的手,滿意地大聲叫道:“我說過這樁案子了不起。果真一點不假啊。”

六 一線光明

  這三個偵探還有許多細節要去調查,所以我就獨自返回我們在鄉村旅店的住所。可是在回去以前,我在這古色古香的花園裡散了散步,花園在莊園側翼,四周環繞著一排排非常古老的紫杉,修剪得奇形怪狀。園裡是一片連綿的草坪,草其中間有一個古式的日晷儀。整個園中景色雅靜宜人,不禁使我的緊張神經為之鬆弛,頓時心曠神怡起來。在這樣清雅幽靜的環境裡,一個人就能忘掉那間陰森森的書房和地板上那個四肢伸開、血跡斑斑的屍體,或者只把它當做一場噩夢而已。然而,正當我在園中散步,心神沉浸在鳥語花香之中時,忽然遇到了一件怪事,又使我重新想起那件慘案,並在我心中留下不祥的印象。

  我剛才說過,花園四周點綴著一排排的紫杉。在距莊園樓房最遠的那一頭,紫杉很稠密,形成一道連綿的樹籬。樹籬的後面,有個長條石凳,從樓房這方向走過去是看不見的。我走近那個地方就聽到有人說話,先是一個男人的喉音,隨後是一個女人嬌柔的笑聲。我轉眼來到了樹籬的盡頭,對方還沒有發現我,我就看到了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這個大漢。她的樣子使我大吃一驚。在餐室裡,她那麼平靜而又拘謹,而現在,她臉上一切偽裝的悲哀都已煙消雲散,雙眼閃爍著生活歡樂的光輝,面部被同伴的妙語逗樂的笑紋未消。巴克坐在那裡,向前傾著身子,兩手交握在一起,雙肘支在膝上,英俊的面孔答以微笑。一看到我,他倆立刻恢復了那種嚴肅的偽裝——只不過太晚了點。他倆匆匆說了一兩句話,巴克隨即起身走到我身旁,說道:“請原諒,先生,你可是華生醫生嗎!”

  我冷冷地向他點了點頭,我敢說,我很明顯地表露出內心對他們的印象。

  “我們想可能是你,因為你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友情是盡人皆知的。你可願意過來和道格拉斯夫人說會兒話嗎?”

  我臉色陰沉地隨他走過去,腦海裡清楚地浮現出地板上那個腦袋幾乎被打碎了的屍體。慘案發生後還不到幾小時,他的妻子竟在他的花園的灌木叢後面和他的至愛男友說說笑笑。我很冷淡地向這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在餐室時,我曾因她的不幸而感到沉痛,而現在,我對她那祈求的目光也只能漠然置之了。

  “恐怕你要以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人了吧?”道格拉斯夫人說道。

  我聳了聳雙肩,說道:“這不幹我的事。”

  “也許有那麼一天你會公平地對待我,只要你瞭解……”

  “華生醫生沒有必要瞭解什麼,"巴克急忙說道,“因為他親口說過,這不幹他的事嘛。”

  “不錯,"我說道,“那麼,我就告辭了,我還要繼續散步呢。”

  “華生先生,請等一等,"婦人用懇求的聲音大聲喊道,“有一個問題,你的回答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有權威,而這個答案對我卻有重大關係。你比任何人都更瞭解福爾摩斯先生,瞭解他和警署的關係。假使有人把一件事秘密告訴他知道,他是不是絕對必須轉告警探們呢?”

  “對,問題就在這裡,"巴克也很懇切地說道,“他是獨立處理問題,還是全都要和他們一起解決?”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談這樣一個問題。”

  “我求你,我懇求你告訴我,華生醫生,我相信你一定能有助於我們,只要你在這點上給我們指點一下,你對我的幫助就太大了。”

  婦人的聲音是那麼誠懇,竟使我霎時忘掉她的一切輕浮舉動,感動得只能滿足她的要求。

  “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個獨立的偵探,"我說道,“一切事他都自己作主,並根據自己的判斷來處理問題。同時,他當然會忠於那些和他一同辦案的官方人員,而對那些能幫助官方把罪犯緝拿歸案的事情,他也絕不隱瞞他們。除此以外,我不能說別的。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詳細,我希望你找福爾摩斯先生本人。”

  說著,我抬了一下帽子就走開了,他倆仍然坐在樹籬擋①住的地方。我走到樹籬盡頭,回頭看到他們仍坐在樹籬後面,熱烈地談論著;因為他們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這就很明顯,他們是在議論剛才和我的對話。

  福爾摩斯用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和他的兩個同行在莊園裡商量案情,五點左右方才回來,我叫人給他端上茶點,他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福爾摩斯時,他說道:“我不希望他們告訴我什麼隱秘。華生,也根本沒有什麼隱秘。因為如果我們以同謀和謀殺的罪名去逮捕他們的話,他們就會十分狼狽了。”

  “你覺得這件事會引向這樣的結果麼?”

  福爾摩斯興高采烈、意趣盎然,幽默地說道:“我親愛的華生,等我消滅了這第四個雞蛋,我就讓你聽到全部情況。我不敢說已經完全水落石出了——還差得遠呢。不過,當我們追查到了那個丟失的啞鈴的時候……”①歐洲人的一種禮節,將帽子稍稍拿起一些,並稍點頭,隨即戴上。——譯者注

  “那個啞鈴!?”

  “哎呀,華生,難道你沒看出來,這個案子的關鍵就在於那個丟失的啞鈴嗎?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垂頭喪氣,因為,這只是咱們兩個人說說,我想不管是警官麥克,還是那個精明的當地偵探,都沒有理解到這件小事的特殊重要性。只有一個啞鈴!華生,想想,一個運動員只有一個啞鈴的情況吧!想想那種畸形發展——很快就有造成脊椎彎曲的危險。不正常啊,華生,不正常啊!”

  他坐在那裡,大口吃著麵包,兩眼閃耀著調皮的神色,注視著我那搜索枯腸的狼狽相。

  福爾摩斯食欲這樣旺盛,說明他已經是胸有成竹了。因為我對他那些食不甘味的日日夜夜記憶猶新,當他那困惑的頭腦被疑難問題弄得焦躁不安的時候,他就會象一個苦行主義者那樣全神貫注,而他那瘦削、渴望成功的面容就變得愈發枯瘦如柴了。

  最後,福爾摩斯點著了煙斗,坐在這家老式鄉村旅館的爐火旁,不慌不忙地,隨意地談起這個案子來,這與其說是深思熟慮的講述,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回憶。

  “謊言,華生,是一個很大的、出奇的、不折不扣的彌天大謊,我們一開頭就碰到這個謊言,這就是我們的出發點。巴克所說的話完全是撒謊。不過巴克的話被道格拉斯夫人進一步證實了。所以說,道格拉斯夫人也是在撒謊。他們兩個都撒謊,而且是串通一起的。所以現在我們的問題很清楚,就是查清楚他們為什麼要撒謊?他們千方百計力圖隱瞞的真相又是什麼?華生,你我兩人試試看,能不能查出這些謊言背後的真情。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在撒謊呢?因為他們捏造得非常笨拙,根本違背了事實。試想一想吧!照他們所說,兇手殺人後,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從死者手指上摘去這個戒指,而這個戒指上面還套著另一隻戒指,然後再把這另一隻戒指套回原處——這是他肯定做不到的,還把這張奇怪的卡片放在受害者身旁。我說這顯然是辦不到的。你也可能會爭辯說,那指環也許是在他被害以前被摘下去的。可是,華生,我非常尊重你的判斷能力,因此我想你是不會這麼說的。蠟燭只點了很短時間,這個事實說明,死者和兇手會面的時間不會很長。我們聽說道格拉斯膽量很大,他是那種稍經嚇唬就自動交出結婚戒指的人嗎?我們能想像他竟然會交出結婚戒指嗎?不,不會的,華生,燈點著後,兇手獨自一人和死者呆了一段時間。對於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

  “不過致死的原因,很明顯是槍殺。所以,開槍的時間比他們所說的要早許多。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這是決不會錯的。因此,我們面臨的是一種蓄意合謀,是由兩個聽到槍聲的人,也就是巴克這個男人和道格拉斯夫人這個女人幹的。首先,只我能證明窗臺上的血跡是巴克故意印上去的,目的是給警方造成假線索時,你也就會承認,這一案件的發展變得對他不利了。

  “現在,我們必須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兇殺究竟是在什麼時間發生的呢?直到十點半鐘,僕人們還在這屋裡來來往往,所以謀殺肯定不是在這之前發生的。十點四十五分,僕人們都回到了下處,只有艾姆斯還留在餐具室。你在下午離開我們以後,我曾作過一些試驗,發現只要房門都關上,麥克唐納在書房不管發出多大聲音,我在餐具室裡也休想聽到。

  “然而,女管家的臥室就不同了。這間臥室離走廊不遠,當聲音非常響時,我在這間臥室是可以模模糊糊地聽到的。在從極近距離射擊時——本案無疑是如此——火槍的槍聲在某種程度上消聲了,槍聲不會很響,但在寂靜的夜晚艾倫太太臥室是能聽到的。艾倫太太告訴我們她有些耳聾,儘管如此,她還是在證詞中提到過,在警報發出前半小時,她聽到砰的一聲象關門的聲音。警報發出前半小時當然是十點四十五分。我確信她聽到的就是槍聲,那才是真正的行兇時間。

  “假如確實如此,我們現在必須查明一個問題:假定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不是兇手,那麼,十點四十五分他們聽到槍聲下樓,到十一點一刻他們拉鈴叫來僕人為止,這段時間裡他們倆都幹了些什麼。他們在幹些什麼呢?為什麼他們不馬上報警呢?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這個問題一經查明,就向解決問題前進了幾步。”

  “我也相信,"我說道,“他們兩個是串通一起的。道格拉斯夫人在丈夫死後不到幾小時,竟然聽見笑話就坐在那裡哈哈大笑,那她一定是個毫無心肝的東西了。”

  “不錯。甚至當她自己講述案情時,也不象個被害人的妻子。華生,我不是一個崇拜女性的人,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可是我的生活經驗告訴我,那種聽了別人的話就不去看她丈夫屍體的妻子,很少是把丈夫放在心上的。華生,要是我娶妻的話,我一定願意給我妻子灌輸一種感情,當我的屍體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時,她決不會隨管家婦走開。他們這種安排非常拙劣,即使是最沒有經驗的偵探,也會因為沒有出現通常會有的婦女尖聲悲號的場面而感到吃驚的。即使沒有其它原因,單憑這件小事也會使我認為這是預謀。”

  “那麼,你一定認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就是殺人犯了?”

  “你的這些問題真夠直截了當的,"福爾摩斯向我揮舞著煙斗說,“就象對我射來的子彈一樣。如果你認為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知道謀殺案的真情,並且合謀策劃,隱瞞真相,那我打心眼裡同意你,肯定他們是這樣幹的。不過你那擊中要害的前提還不那麼清楚。我們先來把妨礙我們前進的疑難問題研究一下吧。

  “我們如果設想他們兩個人因曖昧關係而沆瀣一氣,而且他們決心除掉礙手礙腳的那個人。這只是一種大膽的設想,因為我們經過對僕人們和其他人的周密調查,從哪一方面也不能證明這一點。恰恰相反,有許多證據說明道格拉斯夫婦恩愛無比。”

  “我敢說這都不是真的,"我想起花園中那張美麗含笑的面孔,說道。

  “好,至少他們使人產生這種印象。然而,我們假定他們是一對詭計多端的人,在這一點上欺騙了所有的人,而且共同圖謀殺害道格拉斯。碰巧道格拉斯正面臨著某種危險……”

  “我們只是聽到他們的一面之詞啊。”

  福爾摩斯沉思著,說道:“我知道,華生,你概括地說明了你的意見,你的意見是,從一開始他們說的每件事都是假的。按照你的看法,根本就沒有什麼暗藏的危險,沒有什麼秘密團體,也沒有什麼恐怖穀,沒有什麼叫做麥金蒂之類的大頭目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啊,這也算是一種不錯的總歸納。讓我們看看它會使我們得到什麼結果。他們捏造這種論點來說明犯罪原因。然後,他們配合這種說法,把這輛自行車丟在花園裡,作為兇手是個外來人的物證。窗臺上的血跡也是出於同一目的。屍體上的卡片也是如此,卡片可能就是在屋裡寫好的。所有這一切都符合你的假設,華生。可是現在,我們跟著就要碰到這樣一些難於處理、頗為棘手、處處對不上碴兒的問題了。為什麼他們從所有武其中單單選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槍,而且又是美國火槍呢?他們怎麼能肯定火槍的射擊聲不會把別人驚動,向他們奔來呢?象艾倫太太那樣把槍聲只當關門聲而不出來查看,這不過是偶然現象罷了。華生,為什麼你所謂的一對罪犯會這樣蠢呢?”

  “我承認我對這些也無法解釋。”

  “那麼,還有,如果一個女人和她的情夫合謀殺死她的丈夫,他們會在他死後象炫耀勝利似地把結婚戒指摘走,從而讓自己的罪行盡人皆知嗎?華生,難道你認為這也是非常可能的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

  “再說,假如丟下一輛藏在外邊的自行車是你想出來的主意,難道這樣做真有什麼價值嗎?即使最蠢的偵探也必然會說,這顯然是故布疑陣,因為一個亡命徒為了逃跑,首要的東西就是自行車呀。”

  “我想不出怎樣才能解釋了。”

  “然而,就人類的智力而言,對於一系列相互關聯的事件想不出解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來指一條可能的思路吧,就當做是一次智力練習,且不管它對還是不對。我承認,這僅僅是一種想像,不過,想像不始終是真實之母嗎?

  “我們可以假定,道格拉斯這個人生活中確實有過犯罪的隱私,而且實在是可恥的隱私。這就使他遭到某人暗殺,我們設想兇手是個從外面來的仇人。出於某種我到目前還無法解釋的原因,這個仇人取走了死者的結婚戒指。這種宿怨可以認為是他第一次結婚時造成的,而正因如此,才取走他的結婚戒指。

  “在這個仇人逃跑以前,巴克和死者的妻子來到屋中。兇手使他們認識到,如果企圖逮捕他,那麼,一件聳人聽聞的醜事就會被公諸於世。於是他們就改變了主意,情願把他放走了。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完全可能無聲無息地放下吊橋,然後再拉上去。兇手逃跑時,出於某種原因,認為步行比起自行車要安全得多。所以他把自行車丟到他安全逃走以後才可能被發現的地方。到此為止,我們只能認為這些推測是可能的,對不對?”

  “對,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我稍有保留地說。

  “華生,我們一定要想到我們遇到的事無疑是極為特殊的。現在我們繼續把我們想像的案情談下去。這一對不一定是罪犯的人,在兇手逃離後,意識到自己處於一種嫌疑地位,他們既難說明自己沒有動手行兇,又難證明不是縱容他人行兇。於是他們急急忙忙、笨手笨腳地應付這種情況。巴克用他沾了血跡的拖鞋在窗臺上做了腳印,偽作兇手逃走的痕跡。他們顯然是兩個肯定聽到槍聲的人,所以在他們安排好了以後,才拉鈴報警。不過這已經是案發後整整半個小時了。”

  “你打算怎樣證明所有這一切呢?”

  “好,如果是一個外來人,那麼他就有可能被追捕歸案,這種證明當然是最有效不過了。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嗯,科學的手段是無窮無盡的。我想,要是我能單獨在書房呆一晚上,那對我會有很大幫助的。”

  “獨自一個人呆一晚上!”

  “我打算現在就去那裡。我已經和那個令人尊敬的管家艾姆斯商量過了,他決不是巴克的心腹。我要坐在那間屋裡,看看室中的氣氛是否能給我帶來一些靈感。華生,我的朋友,你笑吧。我是篤信守護神的。好,走著瞧吧。順便問你一下,你有一把大雨傘吧?帶來了沒有?”

  “在這兒。”

  “好,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借用一下。”

  “當然可以了,不過,這是一件多麼蹩腳的武器啊!如果有什麼危險……”

  “沒什麼嚴重問題,我親愛的華生,不然,我就一定會請你幫忙了。可是我一定要借這把傘用一用。目前,我只是等候我的同事們從滕布裡奇威爾斯市回來,他們現在正在那裡查找自行車的主人呢。”

  黃昏時分,警官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調查回來了。他們興高采烈,說是調查有了很大進展。

  “夥計,我承認我曾經懷疑過是否果真有個外來人,"麥克唐納說道,“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經認出了自行車,並且還查訪到車主的外貌特徵,所以,這一趟可是收穫不小啊。”

  “你們這麼說,好象這案子就要了結了,"福爾摩斯說道,

  “我衷心地向你們二位道喜啊。”

  “好,我是從這個事實入手的:道格拉斯先生曾經到過滕布裡奇威爾斯市,從那一天氣,他就顯得神情不安了。那麼,正是在滕布裡奇威爾斯市,他意識到了有某種危險。很明顯,如果一個人是騎自行車來的話,那就可以料想是從滕布裡奇威爾斯市來的了。我們把自行車隨身帶上,把它給各旅館看。車馬上被伊格爾商業旅館的經理認出來了,說車主是一個叫哈格雷夫的人。他兩天前在那裡開過房間。這輛自行車和一個小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他登記是從倫敦來的,可是沒有寫位址。手提箱是倫敦出品,裡面的東西也是英國貨,不過那人本身卻無疑是美國人。”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高興地說道,“你們確實做了一件扎實的工作,而我卻和我的朋友坐在這裡編造各種推論。麥克先生,這的確是一次教訓呢。是得多做些實際的工作啊。”

  “當然,這話不錯,福爾摩斯先生,"警官麥克唐納滿意地說道。

  “可是這也完全符合你的推論啊,"我提醒說。

  “那也說不定。不過,讓我們聽聽結果如何吧,麥克先生。沒有什麼線索可以查清這個人嗎?”

  “很明顯,他非常小心謹慎提防著,不放別人認出他來。既沒有檔也沒有書信,衣服上也沒有特記。他臥室桌上有一張本郡的自行車路線圖。昨天早晨,他吃過早飯,騎上自行車離開旅館,直到我們去查問為止,也沒有再聽到他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這正是使我迷惑不解的,"懷特·梅森說道,“如果這個人不想叫人懷疑他,他就應當想到,他必須返回旅館,並且象一個與事無關的遊客那樣呆在那裡。象現在這樣,他應當知道,旅館主人會去向員警報告的,必然要把他的失蹤和兇殺案聯繫起來。”

  “人家是要這樣想的。既然還沒有捉到他,至少直到現在證明他還是機智的。不過他的外貌特徵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麥克唐納查看了一下筆記本。

  “這裡我們已經把他們所說的完全記下來了。他們似乎說得不太詳細,不過那些茶房、管事的和女侍者們所說的大致相同。那人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五十歲左右,有點兒頭髮灰白,淡灰色的鬍子,鷹鉤鼻子和一張兇殘無比、令人生畏的面孔。”

  “好,別說了,這幾乎是道格拉斯本人的寫照了,"福爾摩斯說道,“道格拉斯正好是五十多歲,鬚髮灰白,身高也是這樣。你還得到什麼情況了?”

  “他穿一身厚的灰衣服和一件雙排扣夾克,披一件黃色短大衣,戴一頂便帽。”

  “關於那支火槍有什麼情況?”

  “這支火槍不到二英尺長,完全可以放到他的手提箱裡。他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放在大衣裡,帶在身上。”

  “你認為這些情況同這件案子有什麼關係呢?”

  “噢,福爾摩斯先生,"麥克唐納說道,“你可以相信,我聽到這些情況以後,不到五分鐘就發出了電報。當我們捉住這個人時,我們就可以更好地判斷了。不過,恰恰在這件案子停滯不前時,我們肯定是前進了一大步。我們知道一個自稱哈格雷夫的美國人兩天前來到滕布裡奇威爾斯市,隨身攜帶一輛自行車和一個手提箱,箱子裡裝的是一支截短了的火槍。所以他是蓄意來進行犯罪活動的。昨天早晨他把火槍藏在大衣裡,騎著自行車來到這個地方。據我們所知,誰也沒看到他來。不過他到莊園大門口用不著經過村子,而且路上騎自行車的人也很多。大概他馬上把他的自行車藏到月桂樹叢裡(人們後來就在這裡找到那輛車),也可能他自己就潛伏在這裡,注視著莊園的動靜,等候道格拉斯先生走出來。在咱們看來,在室內使用火槍這種武器是件怪事。不過,他本來是打算在室外使用的。火槍在室外有一個很明顯的好處,因為它不會打不中,而且在英國愛好射擊運動的人聚居的地方,槍聲是很平常的事,不會引僕人們特別注意的。”

  “這一切都很清楚了!"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道格拉斯先生沒有出來。兇手下一步怎麼辦呢?他丟下自行車,在黃昏時走近莊園。他發現吊橋是放下來的,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他就利用了這個機會,毫無疑問,假如有人碰到他,他可以捏造一些藉口。可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他溜進了他首先看到的屋子,隱藏在窗簾後面。從那個地方,他看到吊橋已經拉起來,他知道,唯一的生路就是蹚過護城河。他一直等到十一點一刻,道格拉斯先生進行睡前的例行檢查走進房來。他按事先預定計劃向道格拉斯開槍以後就逃跑了。他知道,旅館的人會說出他的自行車特徵來,這是個對他不利的線索,所以他就把自行車丟在此地,另行設法到倫敦,或是到他預先安排好的某一安全隱身地去。福爾摩斯先生,我說得怎麼樣?”

  “很好,麥克先生,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你說得很好,也很清楚。這是你所說的情況發展的結局。我的結論是:犯罪時間比我聽說的要早半小時;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先生兩個人合謀隱瞞了一些情況;他們幫助殺人犯逃跑了,或者至少是在他們進屋以後兇手才逃走的;他們還偽造兇手從視窗逃跑的跡象,而十有八九是他們自己放下吊橋,讓兇手逃走的。這是我對案子前一半情況的判斷。”

  這兩個偵探搖了搖頭。

  “好,福爾摩斯先生,假如這是真的,那我們愈發弄得莫名其妙了。"這個倫敦警官說道。

  “而且是更加難於理解了,"懷特·梅森補充說道,“道格拉斯夫人一生中從未到過美洲。她怎麼可能和一個美洲來的兇手有瓜葛,並使她庇護這一罪犯呢?”

  “我承認存在這些疑問,"福爾摩斯說道,“我打算今天晚上親自去調查一下,也可能會發現一些有助於破案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能幫你的忙嗎?”

  “不,不用!我的需要很簡單。只要天色漆黑再加上華生醫生的雨傘就行了。還有艾姆斯,這個忠實的艾姆斯,毫無疑問,他會破例給我些方便的。我的一切思路始終縈繞著一個基本問題:為什麼一個運動員鍛煉身體要這麼不合情理地使用單個啞鈴?”

  半夜時候,福爾摩斯才獨自調查回來。我們住的屋子有兩張床,這已經是這家鄉村小旅館對我們最大的優待了。那時我已入睡,他進門時才把我驚醒。

  “哦,福爾摩斯,"我喃喃地說道,“你可發現什麼新情況了嗎?”

  他手裡拿著蠟燭,站在我身邊,默默不語,然後他那高大而瘦削的身影向我俯過來。

  “我說,華生,"他低聲說道,“你現在和一個神經失常的人,一個頭腦失去控制的白癡,睡在同一個屋子裡,不覺得害怕麼?”

  “一點也不怕。"我吃驚地回答道。

  “啊,運氣還不錯,"他說道,這一夜他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七 謎底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到當地警察局去,看見警官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正在警官的小會客室裡密商某事。他們面前的公事桌上堆著許多書信和電報,他們正在仔細地整理和摘錄,有三份已經放在一邊了。

  “還在追蹤那個難以捉摸的騎自行車人嗎?"福爾摩斯高興地問道,“關於這個暴徒有什麼最新消息?”

  麥克唐納沮喪地指了指他那一大堆信件,說道:“目前從萊斯特、諾丁漢、南安普敦、德比、東哈姆、里士滿和其他十四個地方都來了關於他的報告。其中東哈姆、萊斯特和利物浦三處有對他明顯不利的情況。因此,他實際上已受到注意了。不過好象全國到處都有穿黃大衣的亡命徒似的。”

  “哎呀!"福爾摩斯同情地說道,“現在,麥克先生,還有你,懷特·梅森先生,我願意向你們提出一個非常誠懇的忠告。當我和你們一起研究這件案子時,你們一定還記得,我曾經提出過條件:我不會對你們發表未經充分證實的見解;我要保留並制定出我自己的計畫,直到我認為它們是正確的,而使自己滿意為止。因此,眼下我還是不想告訴你們我的全部想法。另一方面,我說過我對你們一定要光明磊落,如果我眼看你們白白把精力浪費在毫無益處的工作上,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所以今天早晨我要向你們提出忠告,我的忠告就是三個字:放棄它。”

  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驚奇地瞪著大眼望著他們這位出名的同行。

  “你認為這件案子已經沒法辦了嗎?"麥克唐納大聲說道。

  “我認為你們這樣辦這件案子是沒有希望的,但我並不認為本案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騎自行車的人並不是虛構的啊。我們有他的外貌特徵,他的手提箱,他的自行車。這個人一定藏在什麼地方了,為什麼我們不應當緝拿他呢?”

  “不錯,不錯,毫無疑問,他藏在某個地方,而且我們一定可以捉到他。不過我不願讓你們到東哈姆或是利物浦這些地方去浪費精力,我相信我們能找到破案捷徑。”

  “你是對我們瞞了什麼東西了。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福爾摩斯先生,"麥克唐納生氣地說。

  “麥克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工作方法的。但是我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保一下密,我只不過希望設法證實一下我想到的一切細節,這很容易做到。然後我就和你們告別,回倫敦,並把我的成果完全留下為你們效勞。不這樣做,我就太對不起你們了。因為在我的全部經歷中,我還想不起來哪件案子比這件更新奇、更有趣。”

  “我簡直無法理解,福爾摩斯先生。昨晚我們從滕布裡奇威爾斯市回來看到你的時候,你大體上還同意我們的判斷。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使你對本案的看法又截然不同了呢?”

  “好,既然你們問我,我不妨告訴你們。正如我對你們說過的,我昨夜在莊園裡消磨了幾個小時。”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

  “啊!現在我權且給你們一個非常一般的回答。順便說一下,我曾經讀過一篇介紹資料,它簡明而又有趣,是關於這座古老莊園的。這份資料只要花一個便士就可以在本地煙酒店買到,"福爾摩斯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書皮上印有這座古老莊園的粗糙的版畫。

  他又說道:“我親愛的麥克先生,當一個人在周圍古老環境氣氛中深受感染的時候,這本小冊子對調查是很能增加情趣的。你們不要不耐煩,因為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即使象這樣一篇簡短的介紹資料,也可以使人在頭腦中浮現出這座古廈的昔日情景。請允許我給你們讀上一段吧。伯爾斯通莊園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後第五年,在一些古建築物的遺址上建造的,它是殘留的詹姆士一世時代有護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

  “福爾摩斯先生,你別捉弄我們了。”

  “嘖!嘖!麥克先生!我已經看出你們有些不耐煩了。好,既然你們對這個問題不太感興趣,我就不再逐字地念了。不過我告訴你們,這裡有一些描寫,談到一六四四年反對查理一世的議會党人中的一個上校取得了這塊宅基;談到在英國內戰期間,查理一世本人曾在這裡藏了幾天;最後談到喬治二世也到過這裡;你們會承認這裡面有許多問題都與這座古老別墅有種種的關係。”

  “我不懷疑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與我們的事毫無關係啊。”

  “沒有關係嗎?是沒有關係嗎?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幹咱們這一行,一個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須開闊。各種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識的間接使用始終是非常重要的。請原諒,我雖然只是一個犯罪問題專家,但總比你歲數大些,也許經驗多一些。”

  “我首先承認這一點,"麥克唐納懇切地說道,“我承認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你做起事來未免太轉彎抹角了。”

  “好,好,我可以把過去的歷史放下不談,回到當前的事實上來。正象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昨晚我曾經到莊園去過。我既沒有見到巴克先生,也沒有見到道格拉斯夫人。我認為沒有必要去打擾他們,不過我很高興地聽說,這個女人並沒有形容憔悴的樣子,而且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專門去拜訪了那位善良的艾姆斯先生,和他親切地交談了一陣,他終於答應我,讓我獨自在書房裡呆一陣子,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麼!和這個死屍在一起!"我突然喊出來。

  “不,不,現在一切正常。麥克先生,我聽說,你已許可這麼做了。這間屋子已恢復了原狀。我在裡面呆了一刻鐘,很有啟發。”

  “你做了些什麼事呢?”

  “噢,我並沒有把這樣簡單的事情神秘化,我是在尋找那只丟失了的啞鈴。在我對這件案子的判斷中,它始終顯得很重要。我終於找到了它。”

  “在哪兒找到的?”

  “啊,咱們已經到了真相大白的邊緣了,讓我進一步做下去,再稍微前進一步,就能答應你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好,我們只好答應根據你自己的主張去做,"麥克唐納說道,“不過說到你叫我們放棄這件案子……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理由很簡單,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因為你們首先就沒有弄清楚調查物件啊。”

  “我們正在調查伯爾斯通莊園約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對,對,你們的話不錯。可是不要勞神去搜尋那個騎自行車的神秘先生了。我向你們保證,這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幫助的。”

  “那麼,你說我們應當怎樣去做呢?”

  “如果你們願意,我就詳細地告訴你們應該做些什麼。”

  “好,我不能不說,我總覺得你的那些古怪的作法是有道理的。我一定照你的意見去辦。”

  “懷特·梅森先生,你怎麼樣?”

  這個鄉鎮偵探茫然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偵探法對他來說是夠陌生的了。

  “好吧,如果警官麥克唐納認為對,那麼我當然也一樣,”懷特·梅森終於說道。

  “好極了!"福爾摩斯說道,“好,那麼我建議你們兩位到鄉間去暢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對我說,從伯爾斯通小山邊一直到威爾德,景色非常好。儘管我對這鄉村不熟悉,不能向你們推薦一家飯館,但我想你們一定能找到合適的飯館吃午飯。晚上,雖然疲倦了,可是卻高高興興……”

  “先生,您這個玩笑可真是開得過火了!"麥克唐納生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叫道。

  “好,好,隨你們的便好了,怎麼消磨這一天都可以,"福爾摩斯說道,高興地拍拍麥克唐納的肩膀,“你們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願意到哪裡就到哪裡,不過,務必在黃昏以前到這裡來見我,務必來,麥克先生。”

  “這聽起來還像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說的話。”

  “我所說的,都是極好的建議,可是我並不強迫你們接受。只要在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在這裡就行了。可是,現在,在我們分手以前,我需要你給巴克先生寫一個便條。”

  “好!”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我就口述了。準備好了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我們有責任排淨護城河的水,

  希望我們能找到一些……”

  “這是不可能的,"麥克唐納說道,“我已做過調查了。”

  “嘖,嘖,我親愛的先生!寫吧,請照我所說的寫好了。”

  “好,接著說吧。”

  “……希望我們能找到與我們的調查有關的什麼東

  西。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清早工人們就來上工,把河水

  引走……”

  “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還是預先說明一下。

  “現在簽個名吧,四點鐘左右,由專人送去。那時我們再在這間屋裡見面。在見面以前,我們可以一切自便。我可以向你們保證,調查肯定可以暫停了。”

  將近黃昏時分,我們又重新聚集在一起。福爾摩斯態度非常嚴肅,我懷著好奇的心理,而兩個偵探顯然極為不滿,異常氣惱。

  “好吧,先生們,"我的朋友嚴肅地說道,“我請你們現在和我一同去把一切情況都考察一下,然後你們自己就會作出判斷,我所作的觀察究竟是否能說明我得出的結論有道理。夜間天氣很冷,我也不知道要去多長時間,所以請你們多穿一些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天黑以前趕到現場。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現在立即出發。”

  莊園花園四周有欄杆圍著,我們順著花園向前走,直到一個地方,那裡的欄杆有一個豁口,我們穿過豁口溜進花園。在越來越暗的暮色中,我們隨著福爾摩斯走到一片灌木叢附近,幾乎就在正門和吊橋的對過。吊橋還沒有拉起來。福爾摩斯蹲下來藏在月桂樹叢後面,我們三個人照他的樣子蹲下來。

  “好,現在我們要幹什麼呢?"麥克唐納唐突地問道。

  “我們要耐心等待,儘量不要出聲,"福爾摩斯答道。

  “我們到底要在這兒幹什麼?我認為你應該對我們開誠佈公一些!”

  福爾摩斯笑了,他說道:“華生一再說我是現實生活中的劇作家,我懷有藝術家的情調,執拗地要作一次成功的演出。麥克唐納先生,如果我們不能常使我們的演出效果輝煌,那我們這個營生就真的是單調而令人生厭的了。試問,直截了當的告發,一刀見血的嚴峻處決——這種結案法能演出什麼好劇呢?但敏銳的推斷,錦囊妙計,對轉眼到來的事件作機智的預測,而又勝利地證實自己的推斷——難道這些不說明我們的營生值得自豪、幹得有理嗎?在當前這一時刻,你們會感到獵人預期得手前的激動。假如象一份既定的時間表那樣,還有什麼可激動呢?麥克先生,我只請你們耐心一點,一切就會清楚了。”

  “好哇,我倒希望在我們大家凍死以前,這種自豪、有理等等可以實現。"這個倫敦偵探無可奈何、幽默地說道。

  我們幾個人都頗有理由贊同這種迫切的願望,因為我們守候得實在太久、太難忍了。暮色逐漸籠罩了這座狹長而陰森的古堡,從護城河裡升起一股陰冷、潮濕的寒氣,使我們感到錐心刺骨,牙齒不住打顫。大門口只有一盞燈,那間晦氣的書房裡有一盞固定的球形燈。四處是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這要呆多長時間啊?"麥克唐納突然問道,“我們在守候什麼呢?”

  “我不打算象你那樣計較等了多長時間,"福爾摩斯非常嚴厲地答道,“要是罪犯把他們的犯罪活動安排得象列車時刻表那樣準時,那對我們大家當然是方便多了。至於我們在守候什……瞧,那就是我們守候的東西啊!”

  他說話的時候,書房中明亮的黃色燈光,被一個來回走動的人擋得看不清了。我們隱身的月桂樹叢正對著書房的窗戶,相距不到一百英尺。不久,窗子吱地一聲突然打開了,我們隱約地看到一個人的頭和身子探出窗外,向暗處張望。他向前方注視了片刻,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好象怕讓人看到。然後他向前伏下身子,我們在這寂靜中聽到河水被攪動的輕微響聲,這個人手裡好象拿著什麼東西在攪動護城河水。後來他突然象漁夫撈魚一樣,撈上某些又大又圓的東西,在把它拖進窗子時,燈光又被擋住了。

  “馬上!"福爾摩斯大聲喊道,“快去!”

  我們大家都站起來,四肢已經麻木了,搖搖晃晃地跟在福爾摩斯後面。他急速地跑過橋去,用力拉響門鈴。門吱拉一聲打開了,艾姆斯驚愕地站在門口,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把他推到一邊,我們大家也都隨他一同沖進室內,我們所守候的那個人就在那裡。

  桌上的油燈重新放出剛才我們在窗外看到的光芒來。現在油燈正拿在塞西爾·巴克手中,我們進來時,他把燈舉向我們。燈光映射在他那堅強、果敢、刮得光光的臉上,他的雙眼冒出怒火。

  “你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呀?"巴克喊道,"你們在找什麼?”

  福爾摩斯很快地向周圍掃視了一下,然後向塞在寫字臺底下的一個浸濕了的包袱猛撲過去。

  “我就是找這個,巴克先生,這個裹著啞鈴的包袱是你剛從護城河裡撈起來的。”

  巴克臉上現出驚奇的神色,注視著福爾摩斯問道:“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呢?”

  “這很簡單,是我把它放在水裡的嘛。”

  “是你放進水裡的?你!”

  “也許我應該說是我重新放進水裡的。"福爾摩斯說道,

  “麥克唐納先生,你記得我提到過缺一隻啞鈴的事吧,我讓你注意它,可是你卻忙於別的事,幾乎沒有去考慮,而它本來是可以使你從中得出正確推論的。這屋子既然靠近河水,而且又失去一件有重量的東西,那麼就不難想像,這是用來把什麼別的東西加重使之沉到水中去了。這種推測至少是值得驗證的。艾姆斯答應我可以留在這屋中,所以說,我在艾姆斯的幫助下,用華生醫生雨傘的傘柄,昨晚已經把這個包袱鉤出來,而且檢查了一番。

  “然而,最首要的是,我們應當證實是誰把它放到水中去的。於是,我們便宣佈要在明天抽幹護城河水,當然,這就使得那個隱匿這個包袱的人一定要取回它來,而這只有在黑夜裡才能去做。我們至少有四個人親眼見到是誰趁機搶先打撈包袱。巴克先生,我想,現在該由你講講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這個濕包袱放在桌上油燈旁邊,打開捆著的繩索。他從裡面取出一隻啞鈴來,放到牆角上那一隻的旁邊。然後他又抽出一雙長統靴子。

  “你們看,這是美國式的,"福爾摩斯指著鞋尖說道。他又把一柄帶鞘的殺人長刀放在桌上。最後他解開一捆衣服,裡面有一整套內衣褲、一雙襪子、一身灰粗呢衣服,還有一件黃色短大衣。

  “這些衣服,"福爾摩斯指著說,“除了這件大衣以外,都是平常的衣物,這件大衣對人很有啟發。”

  福爾摩斯把大衣舉到燈前,用他那瘦長的手指在大衣上指點著繼續說道:“你們看,這件大衣襯裡裡面,有做成這種式樣的一個口袋,好象是為了有寬敞的地方去裝那支截短了的獵槍。衣領上有成衣商的簽條——美國維爾米薩鎮的尼爾服飾用品店。我曾在一個修道院院長的藏書室裡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增長了我的知識,瞭解到維爾米薩是一個繁榮的小城鎮,在美國一個馳名的盛產煤鐵山谷的穀口。巴克先生,我記得你同我談起道格拉斯先生第一位夫人時,曾經談到產煤地區的事。那麼就不難由此得出推論: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V.V.兩個字,可能是代表維爾米薩山谷(VermissaValley),或許就是從這個山谷中,派出了刺客,這山谷可能就是我們聽說的恐怖穀。這已經完全清楚了。現在,巴克先生,我好象是有點妨礙你來說明瞭。”

  這個偉大的偵探解說時,塞西爾·巴克臉上的表情可真是怪相百出:忽而氣惱無比,忽而驚奇不已,忽而驚恐萬狀,忽而猶疑不決。最後他用帶挖苦味道的反話回避福爾摩斯的話語,冷笑著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細,最好再多給我們講一點。”

  “我當然能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了,巴克先生,不過還是你自己講體面一些。”

  “啊,你是這樣想的嗎?好,我只能告訴你,如果這裡面有什麼隱私的話,那也不是我的秘密,叫我說出來是找錯人了。”

  “好,巴克先生,假如你採取這種態度,"麥克唐納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證再逮捕你了。”

  “隨你們的便好了,"巴克目中無人地說。

  看來從他那裡再也弄不出什麼來了,因為只要望一望他那剛毅頑強的面容,就會明白,即使對他施以酷刑,也絕不會使他違背自己的心意。然而,正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話聲,打破了這場僵局。原來,道格拉斯夫人正站在半開的門外聽我們談話,現在她走進屋裡來了。

  “你對我們已經很盡力了,塞西爾,"道格拉斯夫人說道,

  “不管這個事將來結局如何,反正你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只很盡力,而且過分盡力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莊重地說道,“我對你非常同情,太太,我堅決勸你要信任我們裁判的常識,並且自願完全把警探當知心人。可能我在這方面有過失,因為你曾通過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向我轉達過你有隱私要告訴我,我那時沒有照你的暗示去做,不過,那時我認為你和這件犯罪行為有直接關係。現在我相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然而,有許多問題還需要說清楚,我勸你還是請道格拉斯先生把他自己的事情給我們講一講。”

  道格拉斯夫人聽福爾摩斯這麼一說,驚奇萬狀,不由得叫出聲來。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個人好象從牆裡冒出來一樣,正從陰暗的牆角出現並走過來,我和兩個偵探也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道格拉斯夫人轉過身,立刻和他擁抱起來,巴克也抓住他伸過來的那只手。

  “這樣最好了,傑克,"他的妻子重複說道,“我相信這樣最好了。”

  “是的,確實這樣最好,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斷定你會發現這樣最好。”

  這個人剛從黑暗的地方走向亮處,眨著昏花的眼睛站在那裡望著我們。這是一張非同尋常的面孔——一雙勇敢剛毅的灰色大眼睛,剪短了的灰白色鬍鬚,凸出的方下巴,嘴角浮現出幽默感來。他把我們大家細細打量了一番,後來,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向我走來,並且遞給我一個紙卷。

  “久聞大名,"他說道,聲音不完全象英國人,也不完全象美國人,不過卻圓潤悅耳,“你是這些人中的歷史學家。好,華生醫生,恐怕你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你手中這樣的故事資料,我敢拿全部財產和你打賭。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它,不過只要你有了這些事實,你就不會使讀者大眾不感興趣的。我曾隱藏了兩天,用白天的時光,就是在這種困難處境中所能利用的時光,把這些事寫成文字的東西。你和你的讀者大眾可以隨意使用這些材料。這是恐怖穀的故事。”

  “這是過去的事了,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爾摩斯心平氣和地說道,“而我們希望聽你講講現在的事情。”

  “我會告訴你們的,先生,"道格拉斯說道,“我說話的時候,可以吸煙嗎?好,謝謝你,福爾摩斯先生。假如我記得不錯的話,你自己也喜歡吸煙。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兩天,明明衣袋裡有煙草,卻怕吸煙時煙味把你暴露了,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啊。”

  道格拉斯倚著壁爐台,抽著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雪茄,說道:“我久聞你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可從來沒想到竟會和你相見。但在你還沒有來得及讀這些材料以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紙卷點頭示意說,"你將會說,我給你們講的是新鮮事。”

  警探麥克唐納非常驚奇地注視著這個新來的人。

  “啊,這可真把我難住了!"麥克唐納終於大聲說道,“假如你是伯爾斯通莊園的約翰·道格拉斯先生,那麼,這兩天來我們調查的死者是誰呢?還有,現在你又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呢?我看你象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樣是從地板裡鑽出來的。"①“唉,麥克先生,"福爾摩斯不贊成地搖晃一下食指,“你沒有讀過那本出色的地方誌嗎?上面明明寫著國王查理一世避難的故事。在那年頭要是沒有保險的藏身之處是無法藏身的。用過的藏身之地當然還可以再用。所以我深信會在這所別墅裡找到道格拉斯先生的。”

  “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捉弄我們這麼長時間?"麥克唐納生氣地說道,“你讓我們白白浪費了多少時間去搜索那些你本早已知道是荒謬的事情。”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對這案件的全盤見解,我也是昨夜才形成的。因為只有到今天晚上才能證實,所以我勸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休息。請問,此外我還能怎①玩偶匣——一種玩具,揭開蓋子即有玩具跳起。——譯者注樣做呢?當我從護城河裡發現衣物包袱時,我立即清楚了,我們所看到的那個死屍根本就不是約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從滕布裡奇威爾斯市來的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結論了。所以我只有去確定約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可能在什麼地方,而最可能的是,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幫助下,他隱藏在別墅內對一個逃亡者最適宜的地方,等待能夠逃跑的最穩妥的時機。”

  “好,你推斷得很對,"道格拉斯先生贊許地說道,“我本來想,我已經從你們英國的法律下逃脫了,因為我不相信我怎麼能忍受美國法律的裁決,而且我有了一勞永逸地擺脫追蹤我的那些獵狗們的機會。不過,自始至終,我沒有做過虧心事,而且我做過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再做的。但是,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們聽,你們自己去裁決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費心警告我,我決不會在真理面前退縮的。

  “我不打算從頭開始。一切都在這上面寫著,"道格拉斯指著我手中的紙卷說道,“你們可以看到無數怪誕無稽的奇事,這都歸結為一點:有些人出於多種原因和我結怨,並且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著,他們也活著,世界上就沒有我的安全容身之地。他們從芝加哥到加利福尼亞到處追逐我,終於把我趕出了美國。在我結婚並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地方安家以後,我想我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晚年了。

  “我並沒有向我的妻子講過這些事。我何必要把她拖進去呢?如果她要知道了,那麼,她就不會再有安靜的時刻了,而且一定會經常驚恐不安。我想她已經知道一些情況了,因為我有時無意中總要露出一兩句來。不過,直到昨天,在你們這些先生們看到她以後,她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你們,巴克也是這樣,因為發生這件案子的那天晚上,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向他們細講。現在她才知道這些事,我要是早告訴她我就聰明多了。不過這是一個難題啊,親愛的,"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現在我做得很好吧。

  “好,先生們,在這些事發生以前,有一天我到滕布裡奇威爾斯市去,在街上一眼瞥見一個人。雖然只一瞥,可是我對這類事目力很敏銳,並且毫不懷疑他是誰了。這正是我所有仇敵中最兇惡的一個——這些年來他一直象餓狼追馴鹿一樣不放過我。我知道麻煩來了。於是我回到家裡作了準備。我想我自己完全可以對付。一八七六年,有一個時期,我的運氣好,在美國是人所共知的,我毫不懷疑,好運氣仍然和我同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備著,也沒有到花園裡去。這樣會好一些,不然的話,在我接近他以前,他就會搶先掏出那支截短了的火槍照我射來。晚上吊橋拉起以後,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不再想這件事了。我萬沒料到他會鑽進屋裡來守候我。可是當我穿著睡衣照我的習慣進行巡視的時候,還沒走進書房,我就發覺有危險了。我想,當一個人性命有危險的時候——在我一生中就有過數不清的危險——有一種第六感官會發出警告。我很清楚地看到了這種信號,可是我說不出為什麼。霎時我發現窗簾下露出一雙長統靴子,我就完全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這時我手中只有一支蠟燭,但房門開著,大廳的燈光很清楚地照進來,我就放下蠟燭,跳過去把我放在壁爐臺上的鐵錘抓到手中。這時他撲到我面前,我只見刀光一閃,便用鐵錘向他砸過去。我打中了他,因為那把刀子噹啷一聲掉到地上了。他象一條鱔魚一樣很快繞著桌子跑開了,過了一會,他從衣服裡掏出槍來。我聽到他把機頭打開,但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槍管,我們互相爭奪了一分鐘左右。對他來說鬆手丟了槍就等於丟了命。

  “他沒有丟下槍,但他始終讓槍托朝下。也許是我碰響了扳機,也許是我們搶奪時震動了扳機,不管怎樣,反正兩筒槍彈都射在他臉上,我終於看出這是特德·鮑德溫。我在滕布裡奇威爾斯市看出是他,在他向我起過來時又一次看出是他,可是照我那時看到他的樣子,恐怕連他的母親也認不出他來了。我過去對大打出手已經習慣了,可是一見他這副尊容還是不免作嘔。

  “巴克匆忙趕來時,我正倚靠在桌邊。我聽到我妻子走來了,趕忙跑到門口去阻攔她,因為這種慘像決不能讓一個婦女看見。我答應馬上到她那裡去。我對巴克只講了一兩句,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於是我們就等著其餘的人隨後來到,可是沒有聽到來人的動靜。於是我們料定他們什麼也沒有聽見,剛才這一切只有我們三人知道。

  “這時我不由想起了一個主意,我簡直為這主意的高明而感到飄飄然了。因為這個人的袖子卷著,他的臂膀上露出一個會黨的標記。請瞧瞧這裡。”

  道格拉斯卷其他自己的衣袖,讓我們看一個烙印——褐色圓圈裡面套個三角形,正象我們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就是一見這標記才使我靈機一動,我似乎轉眼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身材、頭髮、體形都和我自己一模一樣。再沒有人能認出他的面目了,可憐的惡魔!我把他這身衣服扒下來,我和巴克只用了一刻鐘就把我的睡衣給死者穿好,而死者就象你們看到的那樣躺在地上。我們把他的所有東西打成一個包袱,用當時僅能找到的重物使它加重,然後把它從窗戶扔出去。他本來打算放在我屍體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他自己的屍體旁邊。

  “我又把我的幾個戒指也戴到他的手指上,不過至於結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他那只肌肉發達的手來,說道,“你們自己可以看到我戴得緊極了。從我結婚時期,我就沒有動過它,要想取下它除非用銼刀才行。總之我不知道當時是否想到把它銼下來,即使當時想這麼做也是辦不到的。所以只好讓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拿來一小塊橡皮膏貼在死者臉上,那時我自己在那個位置正貼著一塊,福爾摩斯先生,這地方你卻疏忽了。象你這樣聰明的人,如果你當時碰巧揭開這塊橡皮膏,你就會發現下面沒有傷痕。

  “好,這就是那時的情況。假如我能夠躲藏一陣子,然後再和我的姘婦妻子一同離開這裡,我們自然有機會在餘生中過平安生活了。只要我活在世上,這些惡魔們當然不會讓我安寧;可是如果他們在報上看到鮑德溫暗殺得手的消息,那麼,我的一切麻煩也就結束了。我沒有時間對巴克和我的妻子說明白,不過他們很是心領神會,完全能幫助我。我很清楚別墅中的藏身之處,艾姆斯也知道,可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藏身之地會和這件事發生關係。我藏進那個密室裡,其餘的事就由巴克去做了。

  “我想你們自己已能補充說明巴克所做的事。他打開窗戶,把鞋印留在窗臺上,造成兇手越窗逃跑的假像。這當然是困難的事,可是吊橋已經拉起,沒有別的道路逃走了。等一切都安排就緒以後,他才拚命拉起鈴來。以後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就這樣,先生們,你們要怎樣辦就怎樣辦吧。可是我已經把真情告訴你們了。千真萬確,我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你們了。現在請問英國法律如何處理我?”

  大家都默不作聲,歇洛克·福爾摩斯打破了沉寂,說道:“英國的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你不會受冤枉的刑罰的。可是我要問你這個人怎麼知道你住在這兒?他是怎樣進入你屋裡的,又藏在哪裡想暗害你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福爾摩斯的面容非常蒼白而嚴肅。

  “恐怕這件事還不算完呢,"福爾摩斯說道,“你會發現還有比英國刑罰更大的危險,甚至也比你那些從美國來的仇敵更危險。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面前還有麻煩事。你要記住我的忠告,繼續小心戒備才是。”

  現在,請讀者不要厭倦,暫時隨我一起遠離這蘇塞克斯的伯爾斯通莊園;也遠離這個叫做約翰·道格拉斯的人的怪事發生的這一年。

  我希望你們在時間上退回二十年,在地點上向西方遠渡幾千里,作一次遠遊。那麼,我可以擺在你們面前一件稀奇古怪、駭人聽聞的故事——這故事是那樣稀奇古怪,那樣駭人聽聞,即使是我講給你聽,即使它是確鑿的事實,你還會覺得難以相信。

  不要以為我在一案未了以前,又介紹另一件案子。你們讀下去就會發現並非如此。在我詳細講完這些年代久遠的事件,你們解決了過去的啞謎時,我們還要在貝克街這座宅子裡再一次見面,在那裡,這件案子象其他許多奇異事件一樣,都有它的結局。

第二部 死酷黨人

一 此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天氣嚴寒,吉爾默敦山峽谷中積滿深雪。然而,由於開動了蒸汽掃雷機,鐵路依然暢通無阻,聯結煤礦和鐵工區這條漫長線路的夜車,遲緩地從斯塔格維爾平原,響聲隆隆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向維爾米薩穀口的中心區維爾米薩鎮駛去。火車行駛到這裡,向下駛去,經巴頓支路、赫爾姆代爾,到農產豐富的梅爾頓縣。這是單軌鐵路,不過在每條側線上的無數列滿載著煤和鐵礦石的貨車,說明了礦藏的豐富。這豐富的礦藏使得美國這個最荒涼的角落遷來了許多粗野的人,生活開始沸騰起來。

  以前這裡是荒蕪不毛之地。第一批到這裡進行詳細考察的開拓者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片美景如畫的大草原和水草繁茂的牧場,竟是遍佈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荒涼土地。山坡上是黑壓壓幾乎不見天日的密林,再往上是高聳的光禿山頂,白雪和巉岩屹立兩側,經過蜿蜒曲折的山谷,這列火車正在向上緩緩地蠕動著。

  前面的客車剛剛點起了油燈,一節簡陋的長車廂裡坐著二三十個人,其中大多數是工人,經過在深谷底部的整天的勞累,坐火車回去休息。至少有十幾個人,從他們積滿塵垢的面孔以及他們攜帶的安全燈來看,顯然是礦工。他們坐在一起吸煙,低聲交談,偶而平視車廂對面坐的兩個人一眼,那兩個人身穿制服,佩戴徽章,說明他們是員警。

  客車廂裡其餘的旅客,有幾個勞動階層的婦女,有一兩個旅客可能是當地的小業主,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年輕人獨自坐在車廂一角。因為和我們有關的正是這一位,所以值得詳細交代一下。

  這個年輕人品宇軒昂,中等身材,不過三十歲左右。一雙富於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不時好奇地迅速轉動,透過眼鏡打量著周圍的人們。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善於交際、性情坦率的人,熱衷於和一切人交朋友。任何人都可以立即發現他那善於交際的脾氣和愛說話的性格,他頗為機智而經常面帶微笑。但如有人細細地進行觀察,就可以從他雙唇和嘴角看出剛毅果斷、堅韌不拔的神色來,知道這是一個思想深沉的人,這個快活的褐色頭髮的年輕的愛爾蘭人一定會在他進入的社會中好歹使自己出名。

  這個年輕人和坐在離他最近的一個礦工搭了一兩句話,但對方話語很少而又粗魯,便因話不投機而默不作聲了,抑鬱不快地凝視著窗外逐漸暗淡下去的景色。

  這景色不能令人高興。天色逐漸變暗,山坡上閃著爐火的紅光,礦渣和爐渣堆積如山,隱隱呈現在山坡兩側,煤礦的豎井聳立其上。沿線到處是零零落落的低矮木屋,窗口燈光閃爍,隱約現出起輪廓來。不時顯現的停車站擠滿了皮膚黝黑的乘客。

  維爾米薩區盛產煤鐵的山谷,不是有閑階層和有文化的人們經常來往的地方。這兒到處是為生存而進行最原始搏鬥的嚴竣痕跡,進行著原始的粗笨勞動,從事勞動的是粗野的健壯的工人。

  年輕的旅客眺望著這小城鎮的淒涼景象,臉上現出不快和好奇的樣子,說明這地方對他還很陌生。他不時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看看它,在信的空白處潦草地寫下一些字。有一次他從身後掏出一樣東西,很難使人相信這是象他那樣溫文爾雅的人所有的。那是一支最大號的海軍用左輪手槍。在他把手槍側向燈光時,彈輪上的銅彈閃閃發光,表明槍內裝滿了子彈。他很快把槍放回口袋裡,但已被一個鄰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這個工人說道,“你好象有所戒備啊。”

  年輕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說道,“在我來的那地方,有時我們需要用它。”

  “那是什麼地方呢?”

  “我剛從芝加哥來。”

  “你對此地還不熟悉吧?”

  “是的。”

  “你會發現在這裡也用得著它,"這個工人說道。

  “啊!果真麼?"年輕人似乎很關心地問道。

  “你沒聽說這附近出過事麼?”

  “沒有聽到有什麼不正常的事。”

  “嗨!這裡出的事多極了,用不多時你就會聽個夠。你為啥事到這裡來的?”

  “我聽說這裡願意幹活兒的人總是找得到活兒幹。”

  “你是工會裡的人麼?”

  “當然了。”

  “我想,那你也會有活兒幹的。你有朋友嗎?”

  “還沒有,不過我是有辦法交朋友的。”

  “怎麼個交法呢?”

  “我是自由人會的會員,沒有一個城鎮沒有它的分會,只要有分會我就有朋友可交。”

  這一席話對對方產生了異常作用,那工人疑慮地向車上其他人掃視了一眼,看到礦工們仍在低聲交談,兩個員警正在打盹。他走過來,緊挨年輕旅客坐下,伸出手來,說道:

  “把手伸過來。”

  兩個人握了握手對暗號。

  “我看出你說的是真話。不過還是要弄清楚些好。”

  他舉起右手,放到他的右眉邊。年輕人立刻舉起左手,放到左眉邊。

  “黑夜是不愉快的,"這個工人說道。

  “對旅行的異鄉人,黑夜是不愉快的,"另一個人回答說。

  “太好了。我是維爾米薩山谷三四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很高興在此地見到你。”

  “謝謝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會的約翰·麥克默多兄弟。身主J.H.斯科特。不過我很幸運,這麼快就遇到了一個弟兄。”

  “好,附近我們有很多人。你會看到,在維爾米薩山谷,本會勢力雄厚,這是美國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可是我們要有許多象你這樣的小夥子才成。我真不明白象你這樣生氣勃勃的工會會員,為什麼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找到過很多工作呢,"麥克默多說道。

  “那你為什麼離開呢?”

  麥克默多向員警那麵點頭示意並且笑了笑,說道:“我想這些傢伙知道了是會很高興的。”

  斯坎倫同情地哼了一聲。"有什麼麻煩事嗎?"他低聲問道。

  “很麻煩。”

  “是犯罪行為嗎?”

  “還有其他方面的。”

  “不是殺人吧?”

  “談這樣的事還太早,"麥克默多說道,現出因說過了頭而吃驚的樣子,“我離開芝加哥有我自己的充分理由,你就不要多管了。你是什麼人?怎麼可以對這種事問個不休呢?”

  麥克默多灰色的雙眸透過眼鏡突然露出氣憤的凶光。

  “好了,老兄。請不要見怪。人們不會以為你做過什麼壞事的。你現在要到哪兒去?”

  “到維爾米薩。”

  “第三站就到了。你準備住在哪裡?”

  麥克默多掏出一個信封來,把它湊近昏暗的油燈旁。

  “這就是地址——謝里登街,雅各·謝夫特。這是我在芝加哥認識的一個人介紹給我的一家公寓。”

  “噢,我不知道這個公寓,我對維爾米薩不太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領地,現在就要到了。不過,在我們分手以前,我要奉告你一句話。如果你在維爾米薩遇到困難,你就直接到工會去找首領麥金蒂。他是維爾米薩分會的身主,在此地,沒有布萊克·傑克·麥金蒂的許可,是不會出什麼事的。再見,老弟,或許我們有一天晚上能夠在分會裡見面。不過請記住我的話:如果你一旦遇到困難,就去找首領麥金蒂。”

  斯坎倫下車了,麥克默多又重新陷入沉思。現在天已完全黑了,黑暗中高爐噴出的火焰在嘶列著、跳躍著發出閃光。在紅光映照中,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隨著起重機或捲揚機的動作,和著鏗鏘聲與轟鳴聲的旋律,彎腰、用力、扭動、轉身。

  “我想地獄一定是這個樣子,"有人說道。

  麥克默多轉回身來,看到一個員警動了動身子,望著外面爐火映紅的荒原。

  “就這一點來說,"另一個員警說道,“我認為地獄一定象這個樣子,我不認為,那裡的魔鬼會比我們知道的更壞。年輕人,我想你剛到這地方吧?”

  “嗯,我剛到這裡又怎麼樣?"麥克默多粗暴無禮地答道。

  “是這樣,先生,我勸你選擇朋友要小心謹慎。我要是你,我不會一開頭就和邁克·斯坎倫或他那一幫人交朋友。”

  “我和誰交朋友,這幹你屁事!"麥克默多厲聲說道。他的聲音驚動了車廂內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們爭吵,“我請你勸告我了嗎?還是你認為我是個笨蛋,不聽你的勸告就寸步難行?有人跟你說話你再張口,我要是你呀,嗨!還是靠邊呆會兒吧!”

  他把臉沖向員警,咬牙切齒,象一隻狺狺狂吠的狗。

  這兩個老練、溫厚的員警對這種友好的表示竟遭到這麼強烈的拒絕,不免都大吃一驚。

  “請不要見怪!先生,"一個員警說道,“看樣子,你是初到此地的。我們對你提出警告,也是為了你好嘛。”

  “我雖是初到此地,可是我對你們這一類貨色卻並不生疏,"麥克默多無情地怒喊道,“我看你們這些人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收起你們的規勸吧,沒有人需要它。”

  “我們不久就要再會的,"一個員警冷笑著說道,“我要是法官的話,我敢說你可真是百裡挑一的好東西了。”

  “我也這樣想,"另一個員警說,“我想我們後會有期的。”

  “我不怕你們,你們也休想嚇唬我。"麥克默多大聲喊道,

  “我的名字叫傑克·麥克默多,知道嗎?你們要找我的話,可以到維爾米薩謝里登街的雅各·謝夫特公寓去找,我決不會躲避你們,不管白天晚上,我都敢見你們這一類傢伙。你們別把這弄錯了。”

  新來的人這種大膽的行動引起了礦工們的同情和稱讚,他們低聲議論,兩個員警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又互相竊竊交談。

  幾分鐘以後,火車開進一個燈光暗淡的車站,這裡有一片曠地,因為維爾米薩是這一條鐵路線上最大的城鎮。麥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準備向暗處走去,一個礦工走上前和他攀談起來。

  “哎呀,老兄,你懂得怎樣對這些員警講話,"他敬佩地說,

  “聽你講話,真叫人痛快。我來給你拿旅行包,給你領路。我回家路上正好經過謝夫特公寓。”

  他們從月臺走過來時,其他的礦工都友好地齊聲向麥克默多道晚安。所以,儘管還沒立足此地,麥克默多這個搗亂分子已名滿維爾米薩了。

  鄉村是恐怖的地方,可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城鎮更加令人沉悶。但在這狹長的山谷,至少有一種陰沉的壯觀之感,烈焰映天,煙雲變幻,而有力氣和勤勞的人在這些小山上創造了當之無愧的不朽業績,這些小山都是那些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積而成的。但城鎮卻顯得醜陋和骯髒。來往車輛把寬闊的大街軋出許多泥濘不堪的車轍。人行道狹窄而崎嶇難行,許多煤氣燈僅僅照亮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屋都有臨街的陽臺,既雜亂又骯髒。

  麥克默多和那礦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鋪燈光明亮,那些酒館、賭場更是燈光輝煌,礦工們則在那裡大手大腳地揮霍他們用血汗掙來的錢。

  “這就是工會,"這個嚮導指著一家高大而象旅社的酒館說道,“傑克·麥金蒂是這裡的首領。”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麥克默多問道。

  “怎麼!你過去沒聽說過首領的大名嗎?”

  “你知道我對此地很陌生,我怎麼會聽說過他呢?”

  “噢,我以為工會裡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經常登報呢。”

  “為什麼呢?”

  “啊,"這個礦工放低了聲音,“出了些事唄。”

  “什麼事?”

  “天哪,先生,我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你可真是個怪人,在此地你只會聽到一類事,這就是死酷黨人的事。”

  “為什麼,我好象在芝加哥聽說過死酷黨人。是一夥殺人兇手,是不是?”

  “噓,別說了!千萬別說了!"這個礦工惶惑不安地站在那裡,驚訝地注視著他的同伴,大聲說道,“夥計,要是你在大街上象這樣亂講話,那你在此地就活不了多久了。許多人因為比這還小的事都已經送命了。”

  “好,對他們的事,我什麼也不知道,這僅僅是我聽說的。”

  “不過,我不是說你聽到的不是真事。"這個人一面說,一面忐忑不安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緊緊盯著暗處,好象怕看到什麼暗藏的危險一樣,“如果是兇殺的話,那麼天知道,兇殺案多著呢。不過你千萬不要把這和傑克·麥金蒂的名字聯在一起。因為每個小聲議論都會傳到他耳邊,而麥金蒂又是不肯輕易放過的。好,那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就是街後的那一座。你會發現房主老雅各·謝夫特是本鎮的一個誠實人。”

  “謝謝你,"麥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識握手告別時說道。他提著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走到門前,用力敲門。

  門馬上打開了,可是開門的人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是一個年輕、美貌出眾的德國型女子,玉膚冰肌,發色金黃,一雙美麗烏黑的大眼睛,驚奇地打量著來客,白嫩的臉兒嬌羞得泛出紅暈。在門口明亮的街燈下,麥克默多好象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丰姿;她與周圍污穢陰暗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對照,更加動人。即使在這些黑煤渣堆上生出一支紫羅蘭,也不會象這女子那樣令人驚奇了。他神魂顛倒、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還是這女子打破了寂靜。

  “我還以為是父親呢,"她嬌聲說道,帶點德國口音,“你是來找他的嗎?他到鎮上去了。我正盼他回來呢。”

  麥克默多仍在滿心愛慕地癡望著她,在這矜持的來訪者面前,那女子心慌意亂地低下了頭。

  “不是,小姐,"麥克默多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急著找他。可是有人介紹我到你家來住。我想這對我很合適,現在我更知道這是很合適的了。”

  “你也決定得太快了,"女子微笑著說。

  “除非是瞎子,誰都會這樣決定的。"麥克默多答道。

  姑娘聽到讚美的話語,莞爾一笑。

  “先生,請進來,"她說道,“我叫伊蒂·謝夫特小姐,是謝夫特先生的女兒。我母親早已去世,我管理家務。你可以在前廳爐旁坐下,等我父親回來。啊,他來了,有什麼事你和他商量吧。”

  一個老人從小路上慢慢走過來。麥克默多三言兩語向他說明了來意。在芝加哥,一個叫墨菲的人介紹他到這裡來。這個地址是另一個人告訴墨菲的。老謝夫特完全答應下來。麥克默多對房費毫不猶豫,立刻同意一切條件,顯然他很有錢,預付了每週七美元的膳宿費。

  於是這個公然自稱逃犯的麥克默多,開始住在謝夫特家裡。這最初的一步引出漫長而暗淡的無數風波,其收場則是在天涯的異國。

二 身主

  麥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無論他到哪裡,周圍的人立刻就知道了。不到一個星期,麥克默多已經變成謝夫特寓所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這裡有十到十二個寄宿者,不過他們是誠實的工頭或者是商店的普通店員,與這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晚上,他們聚在一起,麥克默多總是談笑風生,出語不凡,而他的歌聲則異常出色。他是一個天生的摯友,具有使他周圍的人心情舒暢的魅力。

  但是他一次又一次象他在火車上那樣,顯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來的暴怒,使人敬畏。他從來不把法律和一切執法的人放在眼裡,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興,使另一些人驚恐不安。

  一開始,他就做得很明顯,公然讚美說,從他看到她的美貌容顏和嫻雅丰姿起,這房主人的女兒就俘獲了他的心。他不是一個畏縮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表訴衷情,從此以後,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愛她,完全不顧她會說些什麼使他灰心喪氣的話。

  “還有什麼人呢!"他大聲說道,“好,讓他倒楣吧!讓他小心點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機緣和我全部身心所嚮往的人讓給別人嗎?你可以堅持說不,伊蒂!但總有一天你會說行,我還年輕,完全可以等待。”

  麥克默多是一個危險的求婚者,他有一張愛爾蘭人能說會道的嘴巴和一套隨機應變、連哄帶騙的手段。他還有豐富的經驗和神秘莫測的魅力,頗能博得婦女的歡心,最終得到她的愛情。他談其他出身地莫納根郡那些可愛的山谷,談到引人入勝的遙遠的島嶼、低矮的小山和綠油油的湖邊草地,從這種到處是塵埃和積雪的地方去想像那裡的景色,更仿佛使人覺得它愈發美妙無窮。

  他然後把話題轉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西根州一些伐木區新興的市鎮,最後還到過芝加哥,他在那裡一家鋸木廠裡作工。然後就暗示地說到風流韻事,說到在那個大都會遇到的奇事,而那些奇事是那麼離奇,又是那麼隱秘,簡直非言語所能講述。他有時忽然若有所思地遠離話題,有時話題突然中斷,有時飛往一個神奇的世界,有時結局就在這沉悶而荒涼的山谷裡。而伊蒂靜靜地聽他講述,她那一雙烏黑的大眼裡閃現出憐憫和同情的光彩,而這兩種心情一定會那麼急速、那麼自然地轉變成愛情。

  因為麥克默多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個記帳員的臨時工作。這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白晝時間,也就無暇去向自由人分會的頭目報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伴邁克·斯坎倫來拜訪他,才提醒了麥克默多。斯坎倫個子矮小,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他很高興又看到了麥克默多。喝了一兩杯威士忌酒以後,斯坎倫說明了來意。

  “喂,麥克默多,"斯坎倫說道,“我記得你的位址,所以我冒昧地來找你,我真奇怪,你怎麼沒有去向身主報到,為什麼還不去拜謁首領麥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太忙了。”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你一定要找時間去看看他。天啊,夥計,你到這裡以後,第一天早晨竟沒有到工會去登記姓名,簡直是瘋了!要是你得罪了他,唉,你決不要……就說到這吧!”

  麥克默多有點驚奇,說道:“斯坎倫,我入會已經兩年多了,可是我從來沒聽到過象這樣緊急的義務呢。”

  “在芝加哥或許不是這樣!”

  “嗯,那裡也是同樣的社團啊。”

  “是嗎?"斯坎倫久久地凝視著他,眼裡閃出凶光。

  “不是嗎?”

  “這些事你以後可以在一個月的時間內給我講清楚。我聽說我下車後你和員警爭吵過。”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

  “啊,在這地方,好事壞事都傳得很快。”

  “嗯,不錯。我把我對這幫傢伙的看法告訴了他們。”

  “天哪,你一定會變成為麥金蒂的心腹人的!”

  “什麼?他也恨這些員警嗎?”

  斯坎倫迸發出一陣笑聲。

  “你去看他吧,我的夥計,"斯坎倫在告辭起身時對麥克默多說道,“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就不是恨員警,而要恨你了。現在,請你接受一個朋友的規勸,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這天晚上,麥克默多遇到一個更緊急的情況,使他不得不這樣去做。也許因為他對伊蒂的關心比以前更明顯,也許這種關心被好心的德國房東逐漸覺察出來。但不管什麼原因,反正房東把這個年輕人招呼到自己房中,毫不掩飾地談到正題上來。

  “先生,據我看來,"他說道,“你漸漸地愛上我的伊蒂了,是這樣嗎?還是我誤會了?”

  “是的,正是這樣,"年輕人答道。

  “好,現在我對你直說吧,這是毫無用處的。在你以前,已經有人纏上她了。”

  “她也對我這麼說過。”

  “好,你應當相信她說的是真情。不過,她告訴你這個人是誰了嗎?”

  “沒有,我問過她,可是她不肯告訴我。”

  “我想她不會告訴你的,這個小丫頭。也許她不願意把你嚇跑吧。”

  “嚇跑!"麥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不錯,我的朋友!你怕他,這也不算什麼羞恥啊。這個人是特德·鮑德溫。”

  “這惡魔是什麼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個首領。”

  “死酷黨!以前我聽說過。這裡也有死酷黨,那裡也有死酷黨,而且總是竊竊私語!你們大家都怕什麼呢?死酷黨到底是些什麼人呢?”

  房東象每一個人談起那個恐怖組織時一樣,本能地放低了聲音。

  “死酷黨,"他說道,“就是自由人會。”

  年輕人大吃一驚,說道:“為什麼?我自己就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

  “你!要是我早知道,我決不會讓你住在我這裡——即使你每星期給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幹。”

  “這個自由人會有什麼不好呢?會章的宗旨是博愛和增進友誼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這樣的。這裡卻不然!”

  “它在這裡是什麼樣的呢?”

  “是一個暗殺組織,正是這樣。”

  麥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問道:

  “你有什麼證據呢?”

  “證據!這裡怕沒有五十樁暗殺事件做證據!象米爾曼和范肖爾斯特,還有尼科爾森一家,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證據嗎?還要證據!這個山谷裡難道還有一個男女不瞭解死酷黨麼?”

  “喂!"麥克默多誠懇地說道,“我希望你收回你說的話,或是向我道歉。你必須先做到其中一點,然後我就搬走。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在這個鎮子裡是一個外鄉人,我是一個社團成員,但我只知道這是一個純潔的社團。你在全國範圍內到處可以找到它,不過總是一個純潔的組織。現在,正當我打算加入這裡的組織時,你說它全然是一個殺人的社團,叫做死酷黨。我認為你該向我道歉,不然的話,就請你解釋明白,謝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訴你,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先生。自由人會的首領,就是死酷党的首領。假如你得罪了這一個,那一個就要報復你。我們的證據太多了。”

  “這不過是一些流言蜚語!我要的是證據!"麥克默多說道。

  “假如你在這兒住長些,你自己就會找到證據的。不過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你很快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壞。不過你可以住到別處去,先生。我不能再留你住在這裡了。一個死酷黨人來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絕,這已經夠糟糕了,我還能再收另一個做我的房客嗎?對,真的,過了今晚,你不能再住在這裡了。”

  因此,麥克默多知道,他不僅要被趕出舒適的住處,而且被迫離開他所愛的姑娘。就在這天晚上,他發現伊蒂獨自一人坐在屋裡,便向她傾訴了遇到的麻煩事。

  “誠然,儘管你父親已經下了逐客令,"麥克默多說道,“如果這僅僅是我的住處問題,那我就不在乎了。不過,說老實話,伊蒂,雖然我認識你僅僅一個星期,你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離開你我無法生活啊!”

  “啊,別說了,麥克默多先生!別這麼說!"姑娘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沒告訴過你嗎?你來得太晚了。有另外一個人,即使我沒有答應馬上嫁給他,至少我決不能再許配其他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行了嗎?”

  姑娘雙手掩著臉,嗚咽地說:“天哪,我多麼願意你是先來求婚的啊!”

  麥克默多當即跪在她的面前,大聲說道:

  “看在上帝面上,伊蒂,那就按你剛說的那樣辦吧!你難道願意為了輕輕一諾而毀滅你我一生的幸福嗎?我心愛的,就照你的心意辦吧!你知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麼,這比你任何允諾都要可靠。”

  麥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兩隻健壯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間,說道:

  “說一聲你是我的吧,讓我們同心合力應付不測。”

  “我們不留在這兒吧?”

  “不,就留在這兒。”

  “不,不,傑克!"麥克默多這時雙手摟住她,她說道,“決不能在這兒。你能帶我遠走高飛嗎?”

  麥克默多臉上一時現出躊躇不決的樣子,可是最後還是顯露出堅決果敢的神色來。

  “不,還是留在這兒,"他說道,“伊蒂,我們寸步不移,我會保護你的。”

  “為什麼我們不一起離開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離開這兒。”

  “到底為什麼呢?”

  “假如我覺得我是被人趕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再說,這兒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難道不是一個自由國家裡的自由人嗎?如果你愛我,我也愛你,誰敢來在我們中間插手呢?”

  “你不瞭解,傑克,你來這兒的時間太短了。你還不瞭解這個鮑德溫。你也不瞭解麥金蒂和他的死酷黨。”

  “是的,我不瞭解他們,可是我不怕他們,我也不相信他們!"麥克默多說道,“我在粗野的人群裡混過,親愛的,我不光是不怕他們,相反,到頭來他們總是怕我——總是這樣,伊蒂。乍看起來這簡直是發瘋!要是這些人,象你父親說的那樣,在這山谷中屢次為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們的名字,那怎麼沒有一個人受法律制裁呢?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伊蒂!”

  “因為沒有人敢出面對證。如果誰去作證,他連一個月也活不了。還因為他們的同黨很多,總是出來作假證說被告和某案某案不沾邊。傑克,肯定說這一切你會自己看出來的!我早知道美國的每家報紙對這方面都有報導。”

  “不錯,我確實也看到過一些,可我總以為這都是編造出來的。也許這些人做這種事總有些原因。也許他們受了冤屈,不得已而為之吧。”

  “唉,傑克,我不愛聽這種話!他也是這樣說的——那個人!”

  “鮑德溫——他也這麼說嗎?是嗎?”

  “就因為這個,我才討厭他。啊,傑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實話了,我打心眼兒裡討厭他,可是又怕他。我為我自己而怕他,不過,主要是為我父親,我才怕他。我知道,要是我敢向他說出真心話,那我們爺兒倆就要遭大難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實我們爺兒倆也只剩這點兒希望了。只要你能帶我遠走高飛,傑克,我們可以把父親也帶上,永遠擺脫這些惡人的勢力。”

  麥克默多臉上又顯出躊躇不決的神色,後來又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會大禍臨頭的,伊蒂,你父親也一樣。要說惡人,只要我倆還活著,你會發現,我比他們最兇惡的人還要兇惡呢。”

  “不,不,傑克!我完全相信你。”

  麥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對我太不瞭解了!親愛的,你那純潔的靈魂,甚至想像不出我所經歷過的事。可是,喂,誰來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傢伙以主子的架式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這是一個面目清秀、衣著華麗的年輕人,年齡和體形同麥克默多差不多,戴著一頂大沿黑氊帽,進門連帽子也不勞神摘掉,那張漂亮的面孔,長著一雙兇狠而又盛起淩人的眼睛和彎曲的鷹鉤鼻子,粗暴無禮地瞪著坐在火爐旁的這對青年男女。

  伊蒂馬上跳起來,不知所措,驚恐不安。

  “我很高興看到你,鮑德溫先生,"她說道,“你來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過來坐吧。”

  鮑德溫雙手叉腰站在那裡看著麥克默多。

  “這是誰?"他粗率無禮地問道。

  “鮑德溫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麥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鮑德溫先生嗎?”

  兩個年輕人相互敵視似地點點頭。

  “也許伊蒂小姐已經把我倆的事告訴你了?"鮑德溫說道。

  “我不知道你倆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嗎?好,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氣很好,散步去。”

  “謝謝你,我沒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嗎?"那人一雙暴眼皮得冒出火來,“也許你有決鬥的心思吧,房客先生?”

  “這個我有,"麥克默多一躍而起,大聲喊道,“你這話最受歡迎不過了!”

  “看在上帝面上,傑克!唉,看在上帝面上!"可憐的伊蒂心慌意亂地喊道,“唉,傑克,傑克,他會殺害你的!”

  “啊,叫他傑克,是嗎?"鮑德溫咒駡道,“你們已經這樣親熱了嗎?是不?”

  “噢,特德,理智點吧,仁慈點吧!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假如你愛我,發發善心饒恕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讓我們兩個人單獨留下來,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的,"麥克默多平靜地說道,“要不然,鮑德溫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區有許多空曠的場地。”

  “我甚至用不著髒了我的兩隻手,就可以幹掉你,"他的敵手說道,“在我結果你以前,你會懊悔不該到這宅子裡來的。”

  “沒有比現在更適合的時候了,"麥克默多喊道。

  “我要選擇我自己的時間,先生。你等著瞧吧。請你看看這裡!"鮑德溫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個怪標記:一個圓圈裡面套個三角形,“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知道,也不屑於知道!”

  “好,你會知道的,我敢擔保。你也不會活得太久了。也許伊蒂小姐能夠告訴你這些事。說到你,伊蒂,你要跪著來見我,聽見了嗎?丫頭!雙膝跪下!那時我會告訴你應受怎樣的懲罰。你既然種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轉眼間大門砰地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麥克默多和姑娘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他。

  “噢,傑克,你是多麼勇敢啊!可是這沒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傑克,今天晚上走!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要害你。我從他那兇惡的眼睛裡看出來了,你怎麼能對付他們那麼多人呢?再說,他們身後還有首領麥金蒂和分會的一切勢力。”

  麥克默多掙開她的雙手,吻了吻她,溫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來。

  “我親愛的,請你不要為我擔驚受怕,在那裡,我也是自由人會的一會員。我已經告訴你父親了。也許我並不比他們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當聖人。或許你也會照樣恨我的。現在我已經都告訴你了。”

  “恨你?傑克!只要我活著,我永遠不會恨你的。我聽說除了此地,在哪兒當個自由人會會員都不妨,我怎麼會因此拿你當壞人呢?可是你既然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傑克,為什麼你不去和麥金蒂交朋友呢?噢,趕快,傑克,趕快!你要先去告狀,要不然,這條瘋狗不會放過你的。”

  “我也這樣想,"麥克默多說道,“我現在就去打點一下。你可以告訴你父親我今晚住在這裡,明早我就另找別的住處。”

  麥金蒂酒館的酒吧間象往常一樣擠滿了人。因為這裡是鎮上一切無賴酒徒最喜愛的樂園。麥金蒂很受愛戴,因為他性情快活粗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蓋了他的真面目。不過,且不要說他的名望,不僅全鎮都怕他,而且整個山谷三十英里方圓之內,以及山谷兩側山上的人沒有不怕他的。就憑這個,他的酒吧間裡也有人滿之患了,因為誰也不敢怠慢他。

  人們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勢力以外,麥金蒂還是一個高級政府官員,市議會議員,路政長官,這都是那些流氓地痞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護,才把他選進政府去的。苛捐雜稅愈來愈重;社會公益事業無人管理,乃至聲名狼藉;到處對查帳人大加賄賂,使帳目蒙混過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們公開的敲詐勒索,並且都噤若寒蟬,生怕橫禍臨頭。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首領麥金蒂的鑽石別針變得愈來愈眩人眼目,他那非常豪華的背心下露出的金錶鏈也愈來愈重,他在鎮上開的酒館也愈來愈擴大,幾乎有佔據市場一側之勢。

  麥克默多推開了酒館時髦的店門,走到裡面的人群中。酒館裡煙霧彌漫,酒氣熏天,燈火輝煌,四面牆上巨大而光耀眩目的鏡子反映出並增添了鮮豔奪目的色彩。一些穿短袖襯衫的侍者十分忙碌,為那些站在寬闊的金屬櫃檯旁的遊民懶漢調配飲料。

  在酒店的另一端,一個身軀高大,體格健壯的人,側身倚在櫃檯旁,一支雪茄從他嘴角斜伸出來形成一個銳角,這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麥金蒂本人。他是一個黝黑的巨人,滿臉絡腮鬍子,一頭墨黑蓬亂的頭髮直披到他的衣領上。他的膚色象義大利人一樣黝黑,他的雙眼黑得驚人,輕蔑地斜視著,使外表顯得格外陰險。

  這個人品他的一切——他體形勻稱,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裝出來的那種快活、誠實的樣子。人們會說,這是一個坦率誠實的人,他的心地忠實善良,不管他說起話來多麼粗魯。只有當他那雙陰沉而殘忍的烏黑眼睛對準一個人時,才使對方畏縮成一團,感到他面對著的是潛在的無限災禍,災禍後面還隱藏著實力、膽量和狡詐,使這種災禍顯得萬分致命。

  麥克默多仔細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象平常一樣,滿不在乎,膽氣逼人地擠上前去,推開那一小堆阿諛奉承的人,他們正在極力諂媚那個權勢極大的首領,附和他說的最平淡的笑話,捧腹大笑。年輕的來客一雙威武的灰色眼睛,透過眼鏡無所畏懼地和那對嚴厲地望著他的烏黑的眼睛對視著。

  “喂,年輕人。我想不起你是誰了。”

  “我是新到這裡的,麥金蒂先生。”

  “你難道沒有對一個紳士稱呼他高貴頭銜的習慣嗎?”

  “他是參議員麥金蒂先生,年輕人,"人群中一個聲音說道。

  “很抱歉,參議員。我不懂這地方的習慣。可是有人要我來見你。”

  “噢,你是來見我的。我可是連頭帶腳全在這兒。你想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哦,現在下結論還早著哩,但願你的心胸能象你的身體一樣宏偉,你的靈魂能象你的面容一樣善良,那麼我就別無所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哎呀,你竟有這樣一個愛爾蘭人的妙舌,"這個酒館的主人大聲說道,不能完全肯定究竟是在遷就這位大膽放肆的來客呢,還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你認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當然了,"麥克默多說道。

  “有人讓你來見我?”

  “是的。”

  “誰告訴你的?”

  “是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我祝你健康,參議員先生,並為我們友好的相識而乾杯。"麥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翹起小拇指,把它舉到嘴邊,一飲而盡。

  麥金蒂仔細觀察著麥克默多,揚其他那濃黑的雙眉。

  “噢,倒很象那麼回事,是嗎?"麥金蒂說道,“我還要再仔細考查一下,你叫……”

  “麥克默多。”

  “再仔細考查一下,麥克默多先生,因為我們這兒決不靠輕信收人,也決不完全相信人家對我們說的話。請隨我到酒吧間後面去一下。”

  兩人走進一間小屋子,周圍排滿了酒桶。麥金蒂小心地關上門,坐在一個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著雪茄,一雙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對方,一言不發地坐了兩分鐘。

  麥克默多笑眯眯地承受著麥金蒂的審視,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另一隻手撚著他的褐色小鬍子。麥金蒂突然彎下腰來,抽出一支樣式嚇人的手槍。

  “喂,我的夥計,"麥金蒂說道,“假如我覺出你跟我們耍什麼花招,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麥克默多莊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會的身主這樣對待一個外來弟兄,這種歡迎可真少見。”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證明來呢,"麥金蒂說道,“要是你辦不到,那就別見怪了。你在哪裡入會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

  “什麼時間?”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誰?”

  “詹姆斯·H·斯特科。”

  “你們地區的議長是誰?”

  “巴塞洛謬·威爾遜。”

  “呵!在這場考查中,你倒很能說善辯呀。你在那兒幹什麼?”

  “象你一樣,做工,不過是件窮差事罷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的,我總是對答如流的。”

  “你辦事也快嗎?”

  “認識我的人都曉得我有這個名片。”

  “好,我們不久就要試試你,對於此地分會的情況,你聽到了什麼嗎?”

  “我聽說它收好漢做弟兄。”

  “你說的不錯,麥克默多先生。你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呢?”

  “這事我不能告訴你。”

  麥金蒂睜大眼睛,他從未聽到過這樣無禮的回答,不由感到有趣,問道:

  “為什麼你不願告訴我呢?”

  “因為弟兄們對自己人不說謊。”

  “那麼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這麼說。”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為一個身主,接受一個不能說出自己的履歷的人入會啊。”

  麥克默多現出為難的樣子,然後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片剪下來的舊報紙,說道:

  “你不會向人洩漏嗎?”

  “你要是再對我說這種話,我就給你幾記耳光。"麥金蒂發火地說。

  “你是對的,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溫順地說著,“我應當向你道歉。我是無意說出來的。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請看這剪報吧。”

  麥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這份報導: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場街雷克酒店,一個叫約拿斯·平托的被人殺害了。

  “是你幹的?"麥金蒂把剪報還回去,問道。

  麥克默多點點頭。

  “你為什麼殺死他?”

  “我幫助山姆大叔私鑄金幣。也許我的金幣成色沒有他①的好,可是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鑄起來便宜。這個叫平托的人幫我推銷偽幣……”

  “做什麼?”

  “啊,就是說讓偽幣流通使用。後來他說他要告密。也許他真告過密,我毫不遲疑地殺死了他,就逃到這煤礦區來了。”

  “為什麼要逃到煤礦區來呢?”

  “因為我在報上看到殺人犯在此地是不太引人注目的。”

  麥金蒂笑道:①UncleSam美國政府的綽號。——譯者注

  “你先是一個鑄造偽幣犯,後是一個殺人犯,你到這裡來,因為你想在這兒會受歡迎吧。”

  “大體就是這麼回事,"麥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前途無量。喂,你還能鑄偽幣嗎?”

  麥克默多從衣袋裡掏出六個金幣來,說道:“這就不是費城鑄幣廠製造的。”

  “不見得吧!"麥金蒂伸出猩猩爪子一樣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幣舉到燈前細看,“我真看不出什麼不同來!哎呀,我看你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弟兄。麥克默多朋友,我們這夥子裡沒有一兩個壞漢子不成,因為我們得保護自己呀。要是我們不把推我們的人猛推回去,那我們可要馬上碰壁了。”

  “好,我想我要和大家一起盡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膽量。在我把手槍對準你時,你卻毫不畏縮。”

  “那時危險的並不是我。”

  “那麼,是誰呢?”

  “是你,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從他粗呢上裝口袋裡掏出一支張開機頭的手槍,說道,“我一直在瞄準你。我想我開起槍來是不會比你慢的。”

  麥金蒂氣得滿臉通紅,後來爆發出一陣大笑。

  “哎呀!"他說道,“喂,多年沒見象你這樣可怕的傢伙了。我想分會一定將以你為榮的……喂,你究竟要幹什麼?我不能單獨和一位先生談五分鐘嗎?為什麼你非打擾我們不行呢?”

  酒吧間的侍者惶惑地站在那裡,報告說:“很抱歉,參議員先生。不過特德·鮑德溫先生說他一定要在此刻見你。”

  其實已用不著侍者通報了,因為這個人本人已經把他兇惡的面孔從僕役的肩上探進來。他一把推出侍者,把門關上。

  “那麼說,"他怒視了麥克默多一眼,說道,“你倒搶先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參議員先生,關於這個人,我有話對你說。”

  “那就在這兒當著我的面說吧,"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我什麼時候說,怎麼說,全由我。”

  “嘖,嘖!"麥金蒂從酒桶上跳下來說道,“這樣絕對不行。鮑德溫,這兒來的是個新弟兄,我們不能這樣歡迎他。伸出你的手來,朋友,和他講和吧!”

  “決不!"鮑德溫暴怒地說道。

  “假如他認為我衝撞了他,我建議和他決鬥,"麥克默多說道,“可以徒手搏鬥,他要不同意徒手幹,隨他選擇什麼辦法都行。嗯,參議員先生,你是身主,就請你公斷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為一個年輕姑娘。她有選擇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這樣做嗎?"鮑德溫叫道。

  “既然要選的是我們分會裡的兩個弟兄,我說她可以這樣做,"首領說道。

  “啊,這就是你的公斷,是不是?”

  “對,是這樣,特德·鮑德溫,"麥金蒂惡狠狠地盯著他說道,“你還要爭論麼?”

  “你為了袒護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難道要拋棄一個五年來恩難與共的朋友嗎?你不會一輩子都做身主的,傑克·麥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選舉時……”

  麥金蒂餓虎撲食一般撲到鮑德溫身上,一隻手掐住鮑德溫的脖子,把他推到一隻酒桶上去,要不是麥克默多阻攔,麥金蒂盛怒之下准會把鮑德溫扼死的。

  “慢著,參議員先生!看在上帝份上,別著急!"麥克默多把他拉回來。

  麥金蒂鬆開手,鮑德溫嚇得奄奄一息,渾身顫抖,活象一個死裡逃生的人,坐在他剛才撞著的酒桶上。

  “特德·鮑德溫,好多天來你就在自找這個。現在你總算滿意了吧,"麥金蒂呼呼地喘著,大聲叫道,“也許你以為我選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可是只要我是這裡的首領,我決不讓一個人提高嗓門反對我,違抗我的公斷。”

  “我並沒有反對你啊,"鮑德溫用手撫摸著咽喉,嘟嘟噥噥地說道。

  “好,那麼,"麥金蒂立刻裝成很高興的樣子,高聲說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這事就算完了。”

  麥金蒂從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檳酒來,打開瓶塞。

  “現在,"麥金蒂把酒倒滿三隻高腳杯,繼續說道:“讓我們大家為和好而乾杯。從今以後,你們明白,我們不能互相記仇。現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鮑德溫,我是跟你說話呢,你還生氣嗎?先生。”

  “陰雲依然籠罩著。”

  “不過即將永遠光輝燦爛。”

  “我發誓,但願如此。”

  他們飲了酒,鮑德溫和麥克默多也照樣客套了一番。

  麥金蒂得意地搓著雙手高聲喊道:“現在一切怨隙都消釋了。你們以後都要遵守分會紀律。鮑德溫兄弟,會中章法很嚴,你是知道的。麥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煩,那你很快就會倒楣的。”

  “我擔保,我不輕易去找麻煩的,"麥克默多把手向鮑德溫伸過去,說道,“我很容易和人爭吵,吵過就忘掉:他們說這是我們愛爾蘭人容易感情衝動。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會記在心裡的。”

  因為麥金蒂正目光兇狠地瞪著他,鮑德溫只好和麥克默多敷衍地握握手。可是,他那悶悶不樂的面容顯然說明:麥克默多剛才說的話,絲毫也未能感動他。

  麥金蒂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

  “唉!這些姑娘啊,這些姑娘啊!"麥金蒂大聲說道,“要是我們的兩個弟兄之間夾著一個這樣的女人,那就該倒邪黴了。好,因為這不是一個身主所能裁斷的,這個問題就由這個當事的佳人去解決吧。這樣做連上帝也會贊同的。咳,沒有這些女人我們已經夠受了。好吧,麥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會。我們和芝加哥不同,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們要開會,如果你來參加,那麼我們就可以使你永遠分享維爾米薩山谷的一切權利了。”

三 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

  這天晚上發生了那麼多激動人心的事件,到了第二天,麥克默多便從雅各·謝夫特老人家裡搬到鎮子最盡頭處寡婦麥克娜瑪拉家中去住。他最早在火車上結交的朋友斯坎倫,不久也不約而同地搬到維爾米薩來了,兩個人遂同住在一起。這裡沒有別的房客,女房東是一個很隨和的愛爾蘭老婦人,一點也不干涉他們的事。所以他們的言語、行動都很自由,這對於同懷隱私的這兩個人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夫特對麥克默多挺厚道,他高興的時候,就請麥克默多到他家吃飯,所以,麥克默多和伊蒂的來往並沒有中斷。恰恰相反,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他們的來往反而更頻繁更親密。

  麥克默多覺得他的新居很安全,便把他鑄偽幣的模子搬到臥室中開起工來,而在保證絕不洩密的條件下,分會中的一些弟兄們就前來觀看。在每個弟兄離開時,口袋裡都裝上一些偽幣,這些偽幣鑄造得那麼精巧,使用出去從來毫不費難,而且絕無危險。麥克默多有了這件絕技,卻還要屈身去做工,這在他的會友看來實在是不解之謎。可是麥克默多對每一個問到他的人都說明,如果自己沒有任何明擺著的收入,那員警很快就會來盤查他的。

  一個員警確實已經盯上了麥克默多,不過這件枝節小事,巧得很,不僅沒有給這位冒險家帶來絲毫損害,反而使他聲譽大振。自從第一天介紹他和弟兄們相見以後,麥克默多幾乎每晚都設法到麥金蒂的酒館裡去,在那裡更親近地結識"哥兒們",誰都知道,這是對那些出沒此地的一夥危險人物的尊稱。麥克默多剛毅果敢的性格和無所顧忌的言談,早就博得全體兄弟們的喜愛。有一次,麥克默多在酒吧間的一場"自由式"拳擊賽中迅速而技巧熟練地打敗了對手,這又贏得了這些粗野之輩極大的尊敬。然而,另一件小事,使麥克默多在眾人中更加提高了聲望。

  一天晚上,人們正在歡呼暢飲,忽然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身穿一套樸素的藍制服,頭戴一頂煤鐵礦員警的尖頂帽子。因為礦區內,到處是一片恐怖,不斷發生有組織的暴行,面對這種情況,普通員警完全束手無策。鐵路局和礦主們便招募人員組成煤鐵礦員警這一特別機構,用以補充普通員警的不足。這個員警一進門,大家頓時安靜下來,許多人好奇地看著他。不過在美國各州,員警和罪犯之間的關係是很特殊的,因此,麥金蒂站在櫃檯後面,對這個員警混在他的顧客中,毫不感到驚奇。

  “今晚天氣太冷了,來點純威士忌酒,"警官說道,“參議員先生,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吧?”

  “你是新來的隊長嗎?"麥金蒂問道。

  “不錯,我們是來拜訪你的,參議員先生,還有其他的首領,請你們協助我們在本鎮維護法律。我的名字叫馬文,是煤鐵礦員警隊長。”

  “我們這裡很好,用不著你們來維持,馬文隊長,"麥金蒂冷冷地說道,“我們鎮上有自己的員警,用不著什麼進口貨。你們不過是資本家花錢雇來的爪牙,除了用棍棒或槍支來對付窮苦老百姓之外.還能幹什麼?”

  “好,好,我們不用爭論這個,"警官和平地說道,“希望我們大家都各按己見同樣盡自己的責任。不過我們的看法還不能完全一致。"他喝完了酒,轉身要走,忽然眼光落到傑克·麥克默多的臉上,麥克默多正站在近處怒視著他。

  “喂!喂!"馬文隊長上下打量了麥克默多一番,大聲喊道,

  “這裡有一個老相識了。”

  麥克默多從他身旁走開,說道:“我生來就沒有和你交過朋友,也沒有和什麼別的萬惡的員警做過朋友。”

  “一個相識往往不是一個朋友,"員警隊長咧嘴笑道,"你是芝加哥的傑克·麥克默多,一點也不錯,你不要抵賴。”

  麥克默多聳了聳肩膀。

  “我用不著抵賴,"麥克默多說道,“你以為我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麼?”

  “不管怎樣,你幹了些好事!”

  “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麥克默多握緊拳頭,怒吼道。

  “不,不,傑克,你不要對我這麼怒氣衝衝。我到這該死的煤礦以前,是芝加哥的一個警官,芝加哥的惡棍無賴,我一看就認識。”

  麥克默多把臉沉下來,喝道:“用不著告訴我你是芝加哥員警總署的馬文!”

  “正是這同一個老特德·馬文聽候您的吩咐。我們還沒有忘記那裡發生過槍殺約拿斯·平托的事。”

  “我沒有槍殺他。”

  “你沒有嗎?那不是有確鑿的證據嗎?好,那人一死對你可有很大好處,不然,他們早就因使用偽幣罪把你逮捕入獄了。得了,我們可以讓這些事過去吧。因為,這只有你知我知,——也許我說得過頭了,說了些份外的事——他們找不到對你不利的有力事實,明天芝加哥的大門就又為你敞開了。”

  “我隨便住在哪兒都可以。”

  “喂,我給你透露了消息,可是你卻象一條發怒的狗一樣,也不知道謝我一聲。”

  “好,我想你也許是出於好意,我真應該感謝你。"麥克默多不十分恭敬地說道。

  “只要你老老實實做人,我就不聲張出去,"員警隊長說道,“可是,皇天在上,如果以後你不走正道,那就另當別論了!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參議員先生。”

  馬文離開了酒吧間,這事不久就使麥克默多成了當地的英雄,因為人們早就暗中議論過麥克默多在遙遠的芝加哥的事蹟了。麥克默多平常對人們的詢問總是一笑置之,就好象怕人家硬給自己加上偉大的英名似的。可是現在這件事被正式證實了。酒吧間裡那些無業遊民都向麥克默多聚攏來,親切地和他握手。從此以後,麥克默多在這幫人中便無所顧忌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顯酒意,可是,那晚要不是斯坎倫攙扶他回家,這位頗負盛譽的英雄就只好在酒吧間裡過夜了。

  星期六晚上,麥克默多被介紹入會。他以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會員,不需要舉行什麼儀式就可以通過了。可是維爾米薩卻有它引以自豪的特殊儀式,而每一個申請入會的人都要經受這種儀式。集會是在工會樓裡一間專供舉行此種儀式的寬大房間裡進行的,維爾米薩有六十多個人麇集在這裡,但這決不是此地的全體會員,因為山谷中還有一些它們的分會,在山谷兩邊的山上也還有一些分會。在幹重大營生時,便互相交換人員,所以,一些犯罪作惡的事就可以由當地不認識的人去做。總共有不下五百名會員散佈在整個煤礦區。

  在空曠的會議室裡,人們圍在一張長桌周圍。旁邊另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子和玻璃杯,一些會員已經垂涎欲滴地望著它們。麥金蒂坐在首席,蓬亂的黑髮上戴著一頂平頂黑絨帽,脖子上圍著一條主教舉行儀式用的聖帶,因此,他仿佛是一個主持惡魔儀典的祭司。麥金蒂左右兩旁是會中居於高位的人,其中就有生性兇殘而面貌俊秀的特德·鮑德溫。他們每個人都戴著綬帶或是徽章,表明他們的職位。他們大都是中年人,其餘的都是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青年,只要長者發出命令,他們就心甘情願竭盡全力地去幹。長者中許多人從面貌上可以看出是些生性兇殘、無法無天的人。不過僅從那些普通成員來看,很難使人相信,這些熱情、坦蕩的年輕人確實是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兇手。他們道德敗壞到了極點,把幹壞事的本領引以為榮,並且異常崇拜那些所謂"幹得俐落"的出名人物。

  由於具有這種變態的性格,他們主動去殺害那些從未得罪過他們的人;在許多情況下,還有那些素不相識的人,並把這當做勇敢而又俠義的事情。而在做案之後,他們還互相爭論到底是誰打得最致命,並且爭相描述被害人的慘叫聲和身體受痛的扭曲形狀,引以為樂。

  起初,在他們安排做惡事時,還有點保密,可是在他們講這些事時,就破例把這些罪惡行徑公開了。因為法律在他們身上屢次失效,這就使他們覺得,一方面,沒有一個人敢於出面作證控告他們,另一方面,他們有無數隨叫隨到的可靠的假證人,有滿倉的金銀財寶可以用來聘請州內最有才幹的律師作辯護人。十年來,他們為非作歹,無所顧忌,但沒有一個人被定罪。而威脅著死酷黨人的唯一危險,還是來自他們的受害者,因為儘管受害者寡不敵眾或受到突然襲擊,但他們可以而且有時確實給匪徒們以深刻的教訓。

  有人警告過麥克默多,說嚴峻考驗就擺在他面前,可是沒有一個人告訴他是什麼考驗。現在他被兩個面容嚴肅的弟兄引到外室。通過隔板牆,他可以模糊地聽到裡面與會者的七嘴八舌的聲音。有一兩次提到他的名字,麥克默多知道大家正在討論他的入會問題。後來走進一個斜挎著黃綠二色肩帶的內部警衛,說道:“身主有令,他應當被縛住雙臂,蒙住雙眼領進來。”

  他們三個人便將麥克默多的外衣脫下,把他右臂的衣袖卷起來,用一條繩子迅速地把他雙肘捆住。然後又把一頂厚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頭上,把臉的上半部也蓋住了,所以麥克默多什麼也看不見了。最後他被引入集會廳。

  罩上帽子以後,麥克默多隻覺一片漆黑,十分難耐。他只聽到一片沙沙聲和周圍人們的低語聲,後來透過他雙耳上蒙著的東西,他又隱約模糊地聽到麥金蒂的聲音:“約翰·麥克默多,你是自由人會的老會員嗎?”

  麥克默多點頭表示同意。

  “你是屬於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嗎?”

  麥克默多又點了點頭。

  “黑夜是不愉快的,"對方說道。

  “是的,對旅行的異鄉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麥克默多答道。

  “烏雲密佈。”

  “對,暴風雨即將來臨。”

  “眾位弟兄們可滿意嗎?"身主問道。

  傳來一陣贊同的低語聲。

  “兄弟,根據你的暗語和對答,我們知道你確實是一個自己人,"麥金蒂說道,“不過我們要讓你知道在本縣和外縣,我們有一定的儀式,一定的責任。你準備試一試嗎?”

  “我準備好了。”

  “你是一個堅定勇敢的人嗎?”

  “對。”

  “請你向前邁一大步來證明它。”

  這句話說完,麥克默多感到有兩個尖銳的東西直抵在雙目上,因此,這就形成一種局面,如果他向前邁步,那麼就有失去雙目的危險。但麥克默多依然鼓起勇氣堅定地向前大步走去,於是那壓在眼上的東西退縮開了,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喝彩聲。

  “他是一個堅定勇敢的人,"那個聲音說道,“你能忍受苦痛嗎?”

  “象其他人一樣能夠,"麥克默多答道。

  “試試他!”

  麥克默多感覺前臂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叫出聲來。這種突然的衝擊幾乎使他昏厥過去,但他咬緊嘴唇,握緊雙手,掩蓋他的極度痛苦。

  “比這再厲害些我也能忍受,"麥克默多說道。

  這次獲得了一起高聲的喝彩。一個初來的人獲得如此好評,在這個分會中還是從未有過的。大家過來拍拍他的後背,接著罩在頭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弟兄們一片祝賀聲中,眨眨眼微笑著站在那裡。

  “還有最後一句話,麥克默多兄弟,"麥金蒂說道,“你既已宣誓效忠本會並保守秘密,你當然知道,對誓言的任何違背,其懲罰都是格殺勿論啊。”

  “我知道,"麥克默多說道。

  “那麼你在任何情況下,都接受身主的管轄麼?”

  “我接受。”

  “那麼我代表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歡迎你入會,享有本會特權,參與本會辯論。斯坎倫兄弟,你可以把酒擺在桌上,我們要為這位名不虛傳的的兄弟痛飲一杯!”

  人們已經把外衣拿給麥克默多,但麥克默多在穿上外衣以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時右臂仍然如針紮一樣疼痛。前臂上烙有一個圓圈,裡面套個三角形,烙印深而發紅,像是烙鐵留下的痕跡。他身旁的一兩個人卷起了袖子,讓他看他們自己的分會標記。

  “我們大家都有這種標記,"一個人說道,“不過不是都象你這樣勇敢地對待它的。”

  “唉,沒什麼,"麥克默多說道,可是臂上依然火燒火燎地疼痛。

  當入會儀式結束,而酒也喝光了以後,開始討論會中事務。麥克默多習慣於芝加哥那種無聊的場合,便注意傾聽,愈聽愈感到驚奇。

  “議事日程的第一件事是,"麥金蒂說道,“讀一封從默頓縣第二百四十九分會身主溫德爾那裡來的信。他說:

  ‘親愛的先生:

  有必要消滅我們鄰區雷和斯特瑪施煤礦的礦主安德魯·雷。你們總記得去年秋季你們和員警發生糾葛,我們曾派兩個弟兄去幫忙的事。請你們派兩個得力的人前來,他們將由分會司庫希金斯負責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希金斯會告訴他們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行事。

  你的朋友J.W.溫德爾

  “我們有事要求借用一兩個人的時候,溫德爾從來未拒絕過我們,照理我們也不能拒絕他,"麥金蒂停頓了一下,他那陰沉、惡毒的雙眼向室內四下打量了一番,問道,“誰自願前往?”

  幾個年輕人舉起手來。身主看著他們,贊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馬克。如果你能幹得象上次那樣好,那你就不會出差錯。還有你,威爾遜。”

  “我沒有手槍,"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說道。

  “你這是第一次,是不是?好,你遲早總是要取得經驗的,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至於手槍,你會發現,手槍是在等著你的,不然就是我弄錯了。如果你們在星期一報到,時間盡夠了。你們回來時,一定會受到熱烈歡迎。”

  “這次可有報酬嗎?"科馬克問道,他是一個體格結實、面孔黝黑、面貌猙獰的年輕人,由於他的兇狠殘暴,使他贏得了“老虎"的綽號。

  “不用擔心報酬。你們僅是出於榮譽去做這件事。事成後,也許有一點零頭給你們。”

  “那個人究竟有什麼罪呢?"年輕的威爾遜問道。

  “當然,那個人究竟有什麼罪,這不是象你這樣的人應當問的。他們那裡已經對他作出了判決,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替他們去執行而已。他們也會照樣來替我們行事的。說起這個,下星期默頓分會就有兩個弟兄到我們這裡來行事。”

  “他們是誰呢?"一個人問道。

  “你最好不要問。如果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可以作證說什麼也不知道,就不會招來什麼麻煩。不過他們是那些幹起事來很俐落的人。”

  “還有!"特德·鮑德溫叫道,“有些事該了結一下。就在上星期,我們的三個弟兄被工頭布萊克解雇了。早就應該給他教訓了,他早就應該領受這個教訓了。”

  “領受什麼?"麥克默多低聲向鄰座的人問道。

  “給他一顆大號子彈完事!"那人大笑起來,高聲說道,“你認為我們的辦法怎樣?兄弟。”

  麥克默多現在已經是這個無惡不作的社團中的一分子,他的靈魂似乎已被這種精神所同化。

  “我很喜歡它,"麥克默多說道,“這正是英雄少年用武之地啊!”

  四周聽到麥克默多講話的人大加稱讚。

  “怎麼回事?"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黑大漢身主問道。

  “先生,我們新來的弟兄,認為我們的辦法很合他的口味。”

  麥克默多馬上站起來說道:

  “我敢說,尊敬的身主,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當以能為本會出力為榮。”

  大家都對此高聲喝彩,好象一輪朝日從地平線上升起。可是對一些年長的會員來說,這種成就似乎是太快了點。

  “我提議,"一個灰白鬍鬚的老人,長得面如鷲鷹,坐在身主的旁邊,這就是書記哈拉威,他說道,“麥克默多兄弟應該等待,分會是很高興使用他的。”

  “當然,我也這樣想,我一定遵命。"麥克默多說。

  “兄弟,不久就會用到你的,"身主說,“我們已經知道你是一個情願出力的人,我們也深信你在這地方會幹得出色。今夜有一件小事,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出一臂之力。”

  “我願等待更有價值的機會。”

  “不管怎樣,今夜你可以去,這可以幫助你瞭解我們團體主張什麼。以後我還要宣佈這主張。同時,"他看了看議事日程,說道,“我還有一兩件事要在會上講。第一點,我要問司庫我們銀行的結存情況。應該給吉姆·卡納威的寡啟發撫恤金。卡納威是因公殉身的,把她照顧好是我們的責任。”

  “吉姆是在上個月去謀刺馬利克裡克的賈斯特·威爾科克斯時反遭毒手的,"麥克默多鄰座的人告訴他說。

  “現在存款很多,"司庫面前放著銀行存款本,報告說,“近來這些商行很大方。馬克斯·林德公司付給的五百元還沒動用。沃爾克兄弟送來一百元,可是我自己作主退還給他們,要他們出五百元。假如星期三我聽不到回信,他們的捲揚機傳動裝置就會發生故障。去年我們燒毀了他們的軋碎機,他們才變得開通一點。西部煤業公司交來了年度捐獻。我們手中有足夠的資金去應付一切債務。”

  “阿爾奇·斯溫登怎麼樣?"一個弟兄問道。

  “他已經賣去產業,離開本區了。這個老該死的給我們留下一張便條,上面說,他寧肯在紐約做一個自由的清道夫,也不願處在一個敲詐勒索集團的勢力下面做一個大礦主,天哪!他逃走了以後,我們才接到這張便條。我想他再也不敢在這個山谷中露面了。”

  一個臉刮得乾乾淨淨的老年人,面容慈祥,長著一雙濃眉,從桌子的另一端站起來。

  “司庫先生,"他問道,"請問,被我們趕跑的那個人的礦產,讓誰買下了?”

  “莫里斯兄弟,他的礦產被州裡和默頓縣鐵路公司買下了。”

  “去年陶德曼和李氏的礦山是被誰買下的?”

  “也是這家公司,莫里斯兄弟。”

  “曼森鐵礦、舒曼鐵礦、範德爾鐵礦以及阿特任德鐵礦,最近都出讓了,又是讓誰家買去的?”

  “這些鐵礦都被西吉爾默頓礦業總公司買去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兄弟,"麥金蒂說道,“既然他們不能把礦產從這個地方帶走,誰買走它們,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十分敬重你,尊敬的身主,但我認為這與我們有很大的關係。這種變化過程到現在已有十年之久了。我們已經逐漸把所有的小資本家趕跑了。結果怎樣呢?我們發現代替他們的是象鐵路公司或煤鐵總公司這樣的大公司,這些公司在紐約或費城有他們的董事,對我們的恫嚇置之不理。我們雖然能趕走他們在本地的工頭,但這只不過意味著另派別人來代替他們而已,而我們自己反而招來危險。那些小資本家對我們不能有任何危害。他們既無錢又無勢。只要我們不過於苛刻地壓榨他們,他們就可以在我們的勢力範圍內繼續留下來。可是如果這些大公司發覺我們妨礙他們和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不遺餘力,不惜工本地設法摧毀我們並向法院控訴我們。”

  聽到這些不吉祥的話,大家靜默下來,神情沮喪,臉色陰沉。他們過去具有無上的權威,從未遭到過挫折,以至他們根本不曾想到自己會得到什麼報應。然而,就連他們裡面最不顧一切的人,聽到莫里斯的想法,也覺得掃興。

  “我勸各位,"莫里斯繼續說道,“以後對小資本家不要太苛刻了。如果有朝一日他們全被逼走了,那麼我們這個社團的勢力也就被破壞啦。”

  實話是不受歡迎的。莫里斯說完剛剛落座,就聽到一些人在高聲怒叱。麥金蒂雙眉緊皺,陰鬱不快地站起身來。

  “莫里斯兄弟,"麥金蒂說道,“你總是到處報喪。只要我們會眾齊心協力,在美國就沒有一種力量能碰碰我們。不錯,我們不是常在法庭上和人較量麼?我料想那些大公司會發覺,他們若象那些小公司一樣向我們付款,倒比和我們鬥爭容易得多。現在,弟兄們,"麥金蒂說話時,取下他的平頂絨帽和聖帶,

  “今晚會務進行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會前再提一下。現在是兄弟們舉杯痛飲、盡情歡樂的時候了。”

  人類的本性確實是很奇怪的。這是一些把殺人當作家常便飯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毫無人性地殘殺過一些家庭的家長,眼見其妻室悲啼,兒女失怙,絕無內疚之心、惻隱之意,然而一聽到優柔迫切的音樂,也會感動得落淚。麥克默多有一副優美的男高音歌喉。如果說他以前還未獲得會中弟兄的友情善意,那麼在他唱"瑪麗,我坐在籬垣上"和"在亞蘭河兩岸”時,卻使他們深受感動,再也抑制不住對他的善意了。

  就在這第一天夜晚,這位新會員使自己成為弟兄中最受歡迎的一員,已經象徵著即將晉升和獲得高位。然而,要成為一個受尊敬的自由人會會員,除了這些友情以外,還需要具有另外一些氣質,而這個晚上還沒過去,麥克默多已經被說成是這些氣質的典範了。已經酒過數巡,人們早已醉醺醺,蒙矓矓,這時身主又站起來向他們講話。

  “弟兄們,"麥金蒂說道,“在鎮上有一個人應當剪除,你們也知道,他是應當受到處罰的。我說的是《先驅報》的詹姆士·斯坦格。你們不是已經看到他又在破口大駡我們了嗎?”

  這時室內迸發出一陣贊同的低語聲,有些人詛咒發誓。麥金蒂從背心口袋裡拿出一張報紙來讀道:

  “法律與秩序!

  “這是斯坦格給加上的標題。

  煤鐵礦區的恐怖統治

  自首次暗殺事件發生,即示明我區存在犯罪組織,現已流逝十二載。唯自斯日始,此類暴行迄未間斷。時至今日,彼等已登峰造極,竟使吾人蒙受文明世界之恥。吾國當日歡納自歐洲專制政體下逃亡之移民,何曾預想此等結果?彼等竟欲欺淩當日賴以棲身之恩主,自作暴戾,而此等恐怖暴虐、目無法紀,竟在自由之星條旗幟聖神掩蓋之下確立,頓使吾人心目中引起驚恐,尤如置身於最衰朽之東方君主國中者。彼等之名,人所共知。此組織亦公開。吾人對此容忍何日方休?吾人品能常此生活……

  “夠了,這種廢話我念夠了!"麥金蒂把報紙扔到桌上,高聲喊道,“這就是斯坦格關於我們的報導。我現在對你們提出的問題是,我們對他怎樣處理?”

  “殺死他!"十幾個人的聲音殺氣騰騰地喊道。

  “我反對這樣做,"那個長著一雙濃眉、臉刮得乾乾淨淨的莫里斯兄弟說道,“弟兄們,我告訴你們,我們在這個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狠了,他們出於自衛勢必要聯合起來消滅我們。詹姆士·斯坦格是一個老人。他在鎮上和區裡都很受敬重。他發行的報紙在這山谷中也有牢固的基礎。如果這個人被我們殺害,一定會震動全國,最後結局只能是我們的毀滅。”

  “他們怎麼樣能使我們毀滅呢?懦夫先生,"麥金蒂叫道,“用員警嗎?肯定說,一半員警是受我們雇用的,另一半害怕我們。也許用法庭和法官來對付我們?我們以前不是見識過嗎?結果又怎麼樣呢?”

  “法官林奇可能來審訊這件案子的,"莫里斯兄弟說道。

  大家聽了,都怒喊起來。

  “只要我伸出手指,"麥金蒂喊道,“我就可以派二百個人到城裡把他們徹底清除出去。"然後,雙眉緊皺,突然提高了聲音,“喂,莫里斯兄弟,我早已注意到你了。你自己不忠心,還要讓別人離心離德。莫里斯兄弟,當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們的議事日程時,就是你的黑煞日了。我想我正應當把尊名提出來列到日程上去。”

  莫里斯立刻面色蒼白,雙膝顫抖,癱倒在椅子上,顫巍巍地舉啤酒杯,喝了一口,答道:

  “尊敬的身主,假如我說了我不應該說的話,我向你和會中諸位弟兄道歉。你們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忠心的會友,剛才也是我唯恐會裡招來不幸,所以說出這樣憂慮的話來。可是,尊敬的身主,我絕對相信你的裁決,甚於相信我自己,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冒犯了。”

  身主聽他說得這樣謙卑,臉上的怒氣消失了。

  “很好,莫里斯兄弟。我也不願對你加以教訓。可是,只要我在領導之位,我們分會在言和行上就要統一。現在,弟兄們,"他看了看周圍的弟兄,繼續說道,“我還要再說一下,如果斯坦格得到他完全應受的懲罰,那我們就會招來更多的麻煩。一旦這些新聞記者串通起來,國內每一家報刊就都會向員警和部隊呼籲了。不過我認為你可以給他一次相當嚴厲的警告。鮑德溫兄弟,你來安排一下好嗎?”

  “當然了!"這個年輕人熱烈地應道。

  “你要帶多少人去?”

  “六個就夠了,用兩個人守門。高爾,你去;曼塞爾,還有你;斯坎倫,還有你;還有威拉比兄弟二人。”

  “我允許這位新來的弟兄一同去,"麥金蒂說道。

  特德·鮑德溫望著麥克默多,從他的眼色可以看出,他既沒有忘卻前隙,也不肯寬恕。

  “行,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去,"鮑德溫粗暴無禮地說道,

  “夠了。我們動手越快越好。”

  這七個人有的吵嚷著,喊叫著,有的醉醺醺地哼著小調離了席。酒吧間裡依然擠滿歡宴的人,許多弟兄還留在那兒。這一小夥奉命執行任務的人走到街上,兩三個一夥沿人行道行進,以免引人注意。這天夜晚,天氣異常嚴寒,星光燦爛,一弦彎月高懸冷空。這些人走到一座高樓前停下來,聚集在院子裡。明亮的玻璃窗戶中間印著金色大字"維爾米薩先驅報社"。從裡面傳來印刷機的響聲。

  “你在這裡,"鮑德溫對麥克默多說道,“你可站在樓下面,守住大門,使我們退路暢通。亞瑟·威拉比和你在一起。其餘的人隨我來。弟兄們,不要怕,因為我們有十幾個證人,可以證明我們此時是在工會的酒吧間裡呢。”

  這時將近午夜時分,街上除了一兩個返家醉漢外,別無行人。這一夥人穿過大街,推開報社大門,鮑德溫一行人沖進去,跑上對面的樓梯。麥克默多和另一個人留在樓下。從樓上的房間裡傳來呼救聲,然後是腳步踐踏聲、椅子翻倒聲。過了一會兒,一個鬢髮灰白的人跑到樓梯平臺上來。可是沒跑幾步,就被抓住,他的眼鏡叮噹一聲落在麥克默多腳旁。只聽砰的響了一下,接著是一陣呻吟聲。這人面朝下倒在那裡,幾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劈劈啪啪地打來。他翻滾抽搐著,瘦長的四肢在打擊下顫抖不已。別人都停手了,可是鮑德溫兇殘的臉依然獰笑不止,手中的棍棒向老人頭上亂砍,老人徒然努力用雙手護住頭,但他的白髮已經被血浸濕了。鮑德溫還在找被害人雙手護不著的地方亂打一陣。這時麥克默多跑上樓來,把他推開。

  “你要把這個人打死的,"麥克默多說道,“住手!”

  鮑德溫驚訝地望著他。

  “該死的!"鮑德溫喊道,“你是誰,敢來干涉我?你這個新入會的人嗎?靠後站!"他舉起了棍棒,可是麥克默多從褲子後兜中抽出手槍來。

  “你自己靠後站!"麥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開槍。身主不是有命令吩咐不要殺死這個人麼,你這不是要殺死他是什麼?”

  “他說得不錯,"其中有一個人說道。

  “哎呀,你們最好快點吧!"樓下的那個人喊道,“各家窗戶裡都亮了燈,過不了五分鐘,全鎮的人都要來追捕你們了。”

  這時街上果然有人喊叫,一些排字印刷工人聚集到樓下大廳裡,鼓起勇氣準備行動。那些罪犯便丟下這個編輯僵臥的身體,竄下樓來,飛快沿街而逃。跑到工會大廳以後,一些人混到麥金蒂酒館的人群中,低聲向首領報告,事情已經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有麥克默多,奔到街上,從偏僻的小路各回各家去了。

四 恐怖穀

  第二天早晨,麥克默多一覺醒來,回憶起入會的情形。因為酒喝多了,頭有些脹痛,臂膀烙傷處也腫脹起來隱隱作痛。他既有特殊的收入來源,去做工也就不定時了,所以早餐吃得很晚,而上午便留在家中給朋友寫了一封長信。後來,他又翻閱了一下《每日先驅報》,只見專欄中刊載著一段報導:

  先驅報社暴徒行兇——主筆受重傷

  這是一段簡要的報導,實際上麥克默多自己比記者知道得更清楚。報導的結尾說:

  “此事現已歸警署辦理,然斷難矚望彼等獲致優於前此諸案之效果。暴徒中數人已為人知,故可望予以判處。而暴行之源則毋庸諱言為該聲名狼藉之社團,彼等奴役全區居民多年,《先驅報》與彼等展開毫無妥協之鬥爭。斯坦格君之眾多友好當喜聞下述音信,斯坦格君雖慘遭毒打,頭部受傷甚重,然尚無性命之虞。”

  下麵報導說,報社已由裝備著溫徹斯特步槍之煤鐵員警隊守衛。

  麥克默多放下報紙,點起煙斗,但手臂由於昨晚的灼傷,不覺有些顫動。此時外面有人敲門,房東太太給他送來一封便箋,說是一個小孩剛剛送到的。信上沒有署名,上面寫著:

  “我有事要和您談一談,但不能到您府上來。您可在米勒山上旗杆旁找到我。如您現在肯來,我有要事相告。”

  麥克默多十分驚奇地把信讀了兩遍,他想不出寫信的人是誰,或有什麼用意。如果這出於一個女人之手,他可以設想,這或許是某些奇遇的開端,他過去生活中對此也豈不生疏。可是這是一個男人的手筆,此人似乎還受過良好教育。麥克默多躊躇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去看個明白。

  米勒山是鎮中心一座荒涼的公園。夏季這裡是人們常遊之地,但在冬季卻異常荒涼。從山頂上俯瞰下去,不僅可以盡覽全鎮污穢零亂的情景,而且可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谷;山谷兩旁是疏疏落落的礦山和工廠,附近積雪已被染汙了;此外還可觀賞那林木茂密的山坡和白雪覆蓋的山頂。

  麥克默多沿著長青樹叢中蜿蜒的小徑,漫步走到一家冷落的飯館前,這裡在夏季是娛樂的中心。旁邊是一棵光禿禿的旗杆,旗杆下有一個人,帽子戴得很低,大衣領子豎起來。這個人回過頭來,麥克默多認出他是莫里斯兄弟,就是昨晚惹怒身主的那個人,兩人相見,交換了會裡的暗語。

  “我想和您談一談,麥克默多先生,"老人顯得進退兩難,躊躇不決地說道,“難得您賞光前來。”

  “你為什麼信上不署名呢?”

  “誰也不能不小心謹慎,先生。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招來禍事,也不知道誰是可以信任的,誰是不可信任的。”

  “當然誰也可以信任會中弟兄。”

  “不,不,不一定,"莫里斯情緒激昂地大聲說道,“我們說的什麼,甚至想的什麼,似乎都可以傳到麥金蒂那裡。”

  “喂!"麥克默多厲聲說道,“你知道,我昨晚剛剛宣誓要忠於我們的身主。你是不是要讓我背叛我的誓言?”

  “如果你這樣想,"莫里斯滿面愁容地說道,“我只能說,我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來和我見面了。兩個自由公民不能交談心裡話,這豈不是太糟糕了麼!”

  麥克默多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稍微解除了一點顧慮,說道:“當然,我說這話只是為我自己著想的。你知道,我是一個新來的人,我對這裡的一切都是生疏的。就我來說,是沒有發言權的,莫里斯先生。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講,我將洗耳恭聽。”

  “然後去報告首領麥金蒂!"莫里斯悲痛地說道。

  “那你可真冤枉我了,"麥克默多叫道,“從我自己來說,我對會黨忠心,所以我就對你直說了。可是假如我把你對我推心置腹講的話說給別人聽,那我就是一個卑鄙的奴才了。不過,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指望得到我的幫助或同情。”

  “我並不指望求得幫助或同情,"莫里斯說道,“我對你說這些話,就已經把性命放在你手心裡了。不過,雖然你夠壞的了——昨晚我覺得你會變成一個最壞的人,但畢竟你還是個新手,也不象他們那樣的鐵石心腸,這就是我想找你談一談的原因。”

  “好,你要對我講些什麼?”

  “如果你出賣了我,你就要遭到報應!”

  “當然,我說過我絕不出賣你。”

  “那麼,我問你,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會,立誓要做到忠誠、博愛時,你心裡想過它會把你引向犯罪道路嗎?”

  “假如你把它叫做犯罪的話,"麥克默多答道。

  “叫做犯罪!"莫里斯喊道,他的聲音激動得顫抖起來,“你已經看到一點犯罪事實了,你還能把它叫做什麼別的?!昨天晚上,一個歲數大得可以做你父親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髮,這是不是犯罪?你把這叫做犯罪,還是把它叫做什麼別的呢?”

  “有些人會說這是一場鬥爭,"麥克默多說道,“是一場兩個階級之間的全力以赴的鬥爭,所以每一方儘量打擊對方。”

  “那麼,你在芝加哥參加自由人會時,可曾想到這樣的事嗎?”

  “沒有,我擔保沒有想到過。”

  “我在費城入會時,也沒有想到過。只知道這是一個有益的會社和朋友們聚會的場所。後來我聽人提到這個地方,我真恨死這個名字第一次傳到我耳中的那一時刻了,我想到這裡來使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天啊!使自己生活得好一些!我妻子和三個孩子隨我一起來了。我在市場開了一家綢布店,頗有盈利。我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後來我被迫象你昨晚那樣,加入當地的分會。我的胳膊上烙下了這個恥辱的標記,而心裡卻打上了更加醜惡的烙印。我發覺我已經受一個奸邪的惡棍指揮控制,並陷入一個犯罪網裡。我可怎麼辦呢?我想把事情做得善良些,可是只要我一說話,他們便象昨晚一樣,說我是叛逆。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綢布店裡,我也不能遠走他方。如果我要脫離這個社團,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定會被謀害,上帝知道我的妻子兒女會怎麼樣?噢,朋友,這簡直可怕,太可怕了!"他雙手掩面,身體不住地顫動,抽抽噎噎地啜泣起來。

  麥克默多聳了聳肩,說道:“做這種事,你心腸太軟了,你不適合幹這樣的事。”

  “我的良心和信仰還沒有喪失,可是他們使我成為他們這夥罪犯中間的一個。他們選中我去做一件事,如果我退縮,我很清楚,我會遭到什麼下場。也許我是一個膽小鬼,也許是我想到我那可憐的小女人和孩子們,無論怎麼說,反正我是去了。我想這件事會永遠壓在我心裡的。

  “這是山那邊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離這裡有二十英里。象你昨天那樣,他們讓我守住門口。幹這種事,他們還不相信我。其他的人都進去了。他們出來時,雙手都沾滿了鮮血。正當我們離開時,一個小孩從房內跑出來跟在我們後面哭叫著。這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親眼看到他父親遇害。我嚇得幾乎昏厥過去,可是我不得不裝出勇敢的樣子,擺出一副笑臉來。因為我很明白,如果我不這樣,同樣的事就要出在我的家裡,他們下次就會雙手沾滿鮮血從我家裡出來,我的小弗雷德就要哭叫他的父親了。

  “可是我已經是一個犯罪的人了,是一個謀殺案的脅從犯,在這個世界上永遠被遺棄,在下世也難超生。我是一個善良的天主教徒。可是神父要聽說我是一個死酷黨人,也不會為我祈禱了,我已經背棄了宗教信仰。這就是我所經受的。我看你也正在走這條路,我問你,將來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你是準備做一個嗜血殺人犯呢,還是我們去設法阻止它呢?”

  “你要怎樣做呢?"麥克默多突然問道,"你不會去告密吧?”

  “但願不要發生這樣的事!"莫里斯大聲說道,“當然,就是這樣一想,我的性命也就難保了。”

  “那好,"麥克默多說道,“我想你是一個膽小的人,所以你把這件事也看得太嚴重了。”

  “太嚴重!等你在這裡住得時間長一些再瞧。看看這座山谷!看看這座被上百個煙囪冒出的濃煙籠罩住了的山谷!我告訴你,這殺人行兇的陰雲比那籠罩在人民的頭上的煙雲還要低回、濃厚。這是一個恐怖谷,死亡穀。從早到晚,人們心裡都驚惶不安。等著瞧吧,年輕人,你自己會弄清楚的。”

  “好,等我瞭解得多了,我會把想法告訴你的,"麥克默多漫不經心地說道,“很清楚,你不適於住在這裡,你最好早些轉售你的產業,這對你會有好處的。你對我所說的話,請放心,我不會說出去。可是,皇天在上,如果我發現你是一個告密的人,那可就……”

  “不,不!"莫里斯令人可憐地叫道。

  “好,我們就談到這裡。我一定把你的話記在心上,也可能過幾天我就給你回話。我認為你對我講這些話是善意的。現在我要回家去了。”

  “在你走之前,我還要講一句話,"莫里斯說道,“我們在一起講話,難免有人看見。他們可能要打聽我們說些什麼。”“啊,這一著想得很好。”

  “我就說我想請你到我店裡做職員。”

  “我說我不答應。這就是我們到這裡辦的事情。好,再見,莫里斯兄弟。祝你走運。”

  就在這天中午,麥克默多坐在起居室壁爐旁吸煙,正陷於沉思之中,門突然被撞開,首領麥金蒂高大的身影堵滿了門框。他打過招呼,在這個年輕人對面坐了下來,冷靜沉著地瞪了他好一陣子,麥克默多也照樣瞪著他。

  “我是不輕易出來拜訪人的,麥克默多兄弟,"麥金蒂終於說道,“我總是忙於接待那些拜訪我的人。可是我認為我已經破例到你家來看望你了。”

  “蒙你光臨,我很感榮幸,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親熱地答道,從食起櫥裡取出一起威士忌酒來,“這是我喜出望外的光榮。”

  “胳膊怎麼樣,"身主問道。

  麥克默多作了一個鬼臉,答道:“啊,我不會忘記的,可是這是有價值的。”

  “對於那些忠實可靠、履行儀式、幫助會務的人來說,這是有價值的。今天早晨在米勒山附近,你對莫里斯兄弟說了些什麼?”

  這一問題來得如此突兀,幸而麥克默多早有準備,遂放聲大笑道:“莫里斯不知道我可以在家中謀生。他也根本不會知道,因為他把我這一類人的良心估計過高。不過他倒是一個好心的老傢伙。他以為我沒有職業,所以他要我在一家綢布店裡做職員。”

  “啊,原來是為這事嗎?”

  “是的,就是這麼件事。”

  “那麼你回絕了嗎?”

  “當然了。我在自己臥室裡幹四個小時,不要比在他那裡多掙十倍嗎?”

  “不錯。可是要是我的話,我不會和莫里斯來往太多的。”

  “為什麼呢?”

  “我想我不能告訴你。這裡大多數人都明白。”

  “也許大多數人都明白,可是我還不明白,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魯莽地說,"如果你是一個公正的人,你就會知道的。”

  這個黑大漢怒目瞪著麥克默多,他那毛茸茸的手爪一下子抓住酒杯,好象要把它猛擲在對方頭上,後來他反而興高采烈、虛情假意地大笑起來。

  “毫無疑問,你確實是一個怪人,"麥金蒂說道,“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原因,那麼我就告訴你。莫里斯沒有向你說什麼反對本會的話嗎?”

  “沒有。”

  “也沒有反對我的話嗎?”

  “沒有。”

  “啊,那是因為他還不敢相信你。可是他心裡已經不是一個忠心的弟兄了。我們對這一點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對他很注意,我們就等待時機去告誡他,我想這一時刻已經不遠了。因為在我們的羊圈裡是沒有那些下賤綿羊的棲身之地的。可是如果你同一個不忠心的人結交,我們要認為你也是一個不忠心的人。這你明白了嗎?”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人,我也沒有機會和他結交。"麥克默多回答道,“至於說我不忠心,也就是出自你的口中,假如要是別的人,他就不會有機會第二次再對我說這種話了。”

  “好,不要再說了,"麥金蒂把酒一飲而盡,說道,“我是及時來勸告你,你應當明白。”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和莫里斯談過話的。”

  麥金蒂笑了一笑。

  “在這個鎮子裡發生什麼事,我都知道,"麥金蒂說,“我想你總該知道不論什麼事都逃不過我的耳目的。好,時間不早了,我還要說……”

  可是一個非常意外的情況打斷了他告別的話。隨著一下突然的撞擊聲,門打開了,三張堅決的面孔正從警帽的帽檐下怒目橫眉地瞪著他們。麥克默多跳起身來,剛把手槍抽出一半,他的手臂就在半路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兩支溫徹斯特步槍已經對準了他的頭部。一個身著警服的人走進室內,手中握著一支六響的左輪手槍。這人正是以前在芝加哥待過,現在的煤鐵礦保安隊隊長馬文。他搖搖頭,皮笑肉不笑地望著麥克默多。

  “芝加哥的麥克默多先生,我想你已經被捕了,"馬文說道,“你是不能脫身的,戴上帽子,跟我們走!”

  “我認為你要因此而付出代價的,馬文隊長,"麥金蒂說道。"我倒願意知道,你是什麼人,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擅自闖入人家家中,騷擾一個忠實守法的人!”

  “這與你無關的,參議員先生,"員警隊長說道,“我們並不是來追捕你,而是來追捕這個麥克默多的。你應當幫助我們,而不應當妨礙我們履行職責。”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對他的行為擔保,"麥金蒂說道。

  “無論從哪方面看,麥金蒂先生,近幾天裡,你只能為你自己的行為擔保了,"員警隊長答道,“麥克默多來這裡以前早就是個無賴,現在仍然不安分守己。警士,把槍對準他,我來繳他的械。”

  “這是我的手槍,"麥克默多冷冰冰地說道,“馬文隊長,假如你我二人單獨面對面地相遇,你不會這麼容易捉住我的。”

  “你們的拘票呢!"麥金蒂說道,“天哪!一個人住在維爾米薩竟和住在俄國一樣,象你這樣的人也來領導警察局!這是資本家的非法手段,我估計以後這種事會聽得更多的。”

  “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參議員先生。我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犯了什麼罪?"麥克默多問道。

  “在先驅報社毆打老主筆斯坦格一案與你有關。別人沒告你殺人之罪,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想殺人。”

  “啊,假如你們僅是為了這件事,"麥金蒂微笑著說道,“現在住手,你們可以省很多麻煩。這個人在我酒館裡和我一起打撲克,一直打到半夜,我可以找出十幾個人來作證明。”

  “那是你的事,我認為明天你可以到法庭去說。走吧,麥克默多,假如我不願意槍彈射穿你的胸膛,你就老老實實地走。麥金蒂先生,你站遠點,我警告你,在我履行職責時,決不容許有任何抵抗的。”

  馬文隊長的神色如此堅決,以至麥克默多和他的首領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實。在分手以前,麥金蒂借機和被捕者低聲耳語道:“那東西怎樣……"他猛地伸出大拇指,暗示著鑄幣機。

  “安排好了,"麥克默多低語說,他已經把它安放在地板下安全的隱秘處所。

  “我祝你一路平安,"首領和麥克默多握手告別,說道,“我要去請賴利律師,並且親自去出庭辯護。請相信我的話,他們不會扣留你的。”

  “我不願在這上面打賭。你們兩個人把罪犯看好,假如他想耍什麼花招,就開槍射擊。我要先把這屋子搜查一下然後再撤。”

  馬文隊長搜查了一番,不過顯然沒有發現隱藏鑄幣機的痕跡。他走下樓來,和一干人把麥克默多押送到總署去。天色已經昏黑,刮起一陣強烈的暴風雪,因此街上已經很少行人,只有少數幾個閒逛的人跟在他們後面,壯著膽子大聲詛咒被捕者。

  “處決這個該死的死酷黨人!"他們高聲喊道,“處決他!”在麥克默多被推進警署時,他們嘲笑他。經過主管的警官簡短的審問之後,麥克默多被投進普通牢房。他發現鮑德溫和前一天晚上的其他三個罪犯也在這裡,他們都是這天下午被捕的,等候明天審訊。

  自由人會的手很長,甚至能伸到監牢裡。天晚以後,一個獄卒帶進一捆稻草來給他們鋪用,他又從裡面拿出兩瓶威士忌酒,幾個酒杯和一副紙牌來。他們就飲酒賭博,狂歡了一夜,絲毫不顧慮明早的事。

  他們這樣做什麼麻煩也沒惹出來,案件的結局就是明證。這位元地方法官,根據證詞不能給他們定罪。一方面,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不得不承認燈光十分模糊,他們自己也非常混亂慌張,儘管他們相信被告就是其中的人,但很難絕對保證認清行兇者的面貌。經過麥金蒂安排好的聰明的律師一番盤問以後,這些證人的證詞更加含糊不清了。

  被害人已經證明說,他遭受突然襲擊時非常震驚,除了記得第一個動手打他的人有一撮小鬍子以外,什麼也說不清。他補充說,他知道這些人是死酷党黨徒,因為社會上沒有別的人恨他,由於他經常公開發表評論,長期以來受到該党黨徒的威脅恫嚇。

  另一方面,有六個公民,其中包括市政官參議員麥金蒂,出席作證,他們的證詞堅決、一致、清楚地說明,這些被告都在工會打撲克,一直到嚴重違法行為發生一個多小時以後才散場。

  不用說,對被捕的人所受的煩擾,法官說了一些近於道歉的話,同時含蓄地訓斥了馬文隊長和員警多管閒事,便把被告釋放了。

  這時法庭內一些旁聽者大聲鼓掌歡迎這一裁決,麥克默多看出其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會裡的弟兄都微笑著揮手致意。可是另一些人在這夥罪犯從被告席上魚貫而出時,坐在那裡雙唇緊閉,目光陰鬱;其中一個小個子黑鬍鬚面容堅毅果敢的人,在那些獲釋的罪犯從他面前走過時,說出了他自己和其他人的想法。

  “你們這些該死的兇手!"他喊道,"我們還要收拾你們的!”

 五 最黑暗的時刻

  傑克·麥克默多自從被捕和無罪釋放以後,在他那一夥人中,聲名大噪。一個人在入會的當夜就幹了一些事,使他在法官面前受審,在這個社團是史無前例的。他已贏得很高的聲望,人們認為他是一個好酒友,興致很高的狂歡者,性情高傲,絕不肯受人侮辱,即便對具有無上權威的首領本人,他也絕不讓步。可是除此之外,他還給同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家認為,在全分會,沒有一個人的頭腦能象他那樣轉眼就能想出一個嗜血成性的陰謀詭計,也沒有一個人的手能象他那樣把陰謀詭計付諸實施。“他一定是一個手腳俐落的傢伙,"那些老傢伙們議論道,他們等待著時機,讓麥克默多開始大顯身手。

  麥金蒂手中已有足夠的役使工具,可是他認為麥克默多是一個最有才幹的人,他覺得自己好象一個主人用品帶系住一條兇殘嗜血的獵犬,用一些劣種狗去做小事,但總有一天要放開這個凶獸去捕食。少數會員,其中也有鮑德溫,對這個外來人升得很快深感不滿,甚至懷恨在心,可是他們卻回避他,因為麥克默多就象輕易笑鬧一樣隨時可以和人決鬥。

  不過,假如說麥克默多在黨羽中贏得了榮譽,而他卻失去了另外一個、甚至是對他更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伊蒂·謝夫特的父親從此不再和他打交道,也不許他上門。伊蒂深深沉緬于對麥克默多的愛情之中,但她善良的心性卻也覺得,倘若和一個暴徒結婚,很難料想後果如何。

  一天夜晚,伊蒂輾轉反側,徹夜未眠。早晨,她決心去看望麥克默多,她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面了,要盡最大努力把他從那些拉他下水的惡勢力下挽救出來。因為麥克默多經常求她到他家中去,她便向麥克默多家走來,徑直奔向他的起居室。麥克默多正坐在桌前,背對著門口,面前放著一封信。年方十九的伊蒂,陡然閃過一個女孩子的頑皮念頭。伊蒂輕輕把門推開,見麥克默多絲毫沒有察覺,便躡手躡腳地悄悄走向前去,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

  伊蒂本想嚇一嚇麥克默多,這一著肯定辦到了;但沒有料到自己也受到驚嚇。麥克默多象老虎一般反身一躍而起,把右手扼到伊蒂咽喉上。與此同時,左手把他面前放的信揉成一團。一時間他怒目橫眉地站在那裡。可是,定睛一看,不由驚喜交加,馬上收斂其他那兇惡的面容。伊蒂已被嚇得向後退縮,因為在她那平靜文雅的生活中還從未碰到過這樣的事。

  “原來是你呀!"麥克默多擦去額上的冷汗,說道,“沒有想到是你來,我親愛的,我差點沒把你扼死。來吧,親愛的,"麥克默多伸出雙手說道,“讓我來向你賠禮。”

  伊蒂突然從麥克默多的表情上看出,他是因犯罪而驚恐。這使她驚魂未定。她那婦女的本能告訴自己,麥克默多決不是徒然受驚才嚇成這個樣子。他是犯罪——就是這個問題——是因犯罪而驚恐!

  “你出了什麼事?傑克,"伊蒂高聲說道,“為什麼我把你嚇成這樣?噢,傑克,假如你問心無愧的話,那你決不會這樣看著我的!”

  “不錯,我正在想別的事情,所以你那麼婀娜輕盈地走進來……”

  “不,不,決不僅是這樣,傑克,"伊蒂突然產生了懷疑,“讓我看看你寫的那封信。”

  “啊,伊蒂。我不能給你看。”

  伊蒂更加懷疑了。

  “那是給另一個女人寫的,"她叫嚷道,“我知道了!你為什麼不讓我看?那是給你妻子寫的信吧?我怎能確定你是一個未婚男子呢?你是一個外來人,沒有一個人瞭解你。”

  “我沒有結過婚,伊蒂。瞧,我現在發誓!你是世上我唯一愛的女子。我對耶穌的十字架發誓!”

  麥克默多面色蒼白,激動懇摯地辯白說,伊蒂只得相信他。

  “好,那麼,"伊蒂說道,“你為什麼不願讓我看那封信呢?”

  “我告訴你說,我親愛的,"麥克默多說道,“我曾宣誓不給別人看這封信,正象我不會破壞我對你發過的誓言一樣。因此,我要對接受我誓言的人守信用。這是會裡的事務,即使對你也要保守秘密。當你把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時,我之所以受到驚嚇,因為這可能是一隻偵探的手啊,難道連這你還不明白嗎?”

  伊蒂覺得他說的都是實話。麥克默多把她抱在懷裡親吻,來驅散她的驚恐和懷疑。

  “那麼,請坐在我身旁。這是王后的奇異寶座,不過這已是你貧窮的情人所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了。我想,將來總有一天他會讓你得到幸福的。現在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當我知道你是罪犯中的一員時,當我不曉得哪一天會聽到法庭審理你的殺人案件時,我的精神怎麼能有一時期刻的安寧呢?昨天,我們的一個房客這樣稱呼你,說什麼麥克默多這個死酷黨人。這簡直象一把刀子紮到我心裡一樣啊!”

  “確實,讓他們說去好了,沒什麼了不起。”

  “可是他們說的是實話。”

  “好,親愛的,事情不是象你想得那麼壞。我們不過是一些窮人,試圖用我們的手段,爭取我們的權力罷了。”

  伊蒂雙臂摟住她情人的頸項。"放棄它吧!傑克,為了我,為了上帝,放棄它吧!今天我就是為了求你才到這兒來的。噢,傑克,看,我跪下來求求你!我跪在你面前懇求你放棄它!”

  麥克默多抱起伊蒂,把她的頭放在胸前,撫慰她道:“當然,我親愛的,你不知道你的要求意味著什麼。如果意味著破壞我的誓言,背離我的同夥,我怎麼能放棄它呢?假如你能明白我幹的是什麼事,你就不會向我要求這個了。再說,即使我想這樣做,我又怎能做得到呢?你不想一想,死酷黨能容許一個人攜帶它的一切秘密隨便走掉嗎?”

  “我想到這點了,傑克。我完全計畫好了。父親儲蓄了一些錢。他早已厭倦了這個地方,在這裡那些人的恐怖行為使我們的生活暗淡無光。父親已經準備離開。我們一起逃往費城,或是去紐約,到那裡我們就安全了,不必再怕他們。”

  麥克默多笑了笑,說道:“這個會黨手伸得很長。你以為它不能從這裡伸到費城或紐約去嗎?”

  “好,那麼,我們去西方,或是去英國,或是去德國,爸爸就是那裡人。只要離開這恐怖穀,到哪裡都行。”

  麥克默多想到了老莫里斯兄弟。

  “真的,我聽到這樣稱呼這座山谷,這已是第二次了,"麥克默多說道,“這陰霾看來確實壓在你們許多人頭上。”

  “它無時無刻不使我們的生活慘澹無光。你想特德·鮑德溫會寬恕我們嗎?假如不是他怕你,你想我們的運氣會怎麼樣?你只要看看他望著我時的那種如饑似渴的眼光就夠了!”

  “皇天在上!假如我再碰到他這樣,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他。不過,小姑娘,我不能離開這裡。我不能。請徹底相信我的話吧。不過只要你讓我自己去想辦法,我一定會找到體面的出路的。”

  “幹這樣的事是不體面的。”

  “好,好,這不過是你的看法。可是只要你給我六個月的時間,我可以做到使我離開這裡時毫不愧對於人。”

  姑娘高興得笑了。

  “六個月!"她大聲說道,“這是你的諾言嗎?”

  “對,也可能七個月或八個月。可是最多不過一年,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山谷了。”

  伊蒂所能得到的莫過這些了,但這些卻很重要。這隱隱的一絲曙光,就把將來的一切陰霾一驅而盡。她滿心輕鬆愉快地回到父親家中。自從傑克·麥克默多闖入她的生活以來,她還從未有過這種心情。

  也許有人以為,死酷黨所做所為全都會讓它的黨徒知道的,可是他很快就會發現這個組織比一般簡單的分會要廣泛、複雜得多。即使身主麥金蒂對許多事也一無所知。因為有一個稱為縣代表的官員,住在離市中心很遠的霍布森領地,他用出人意外而又專橫的手段行使權力,統治著各個不同的分會。麥克默多僅僅看到過他一次,這是一個狡詐的人,頭髮有點發灰,行動鬼鬼祟祟,活象一隻耗子,總是充滿惡意地斜眼看人。此人名叫伊萬斯·波特。甚至維爾米薩的大頭目在他面前也感到有些畏懼。如同非凡的丹東在兇險的羅伯斯比爾面前①②感到軟弱無力一樣。

  ①丹東(Danton1759——1794)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著名活動家、律師。他說過:“為了戰勝敵人,必須勇敢,勇敢,還要勇敢。"後丹東及其附和者實質上變成了反革命政黨,1794年4月5日被革命法庭判處死刑。——譯者注

  ②羅伯斯比爾(Robespierre1758——1794)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著名活動家。雅各賓派專政(1793年6月——1794年7月)的革命政府首腦。——譯者注

  一天,麥克默多同寓的夥伴斯坎倫收到麥金蒂的一封便箋,裡面附有伊萬斯·波特寫來的信,信上通知說,將派兩名得力人員——勞勒和安德魯斯——到鄰區行事,而對他們行事的對象,就不做詳細說明了。身主是否可以給他們安徘適當住處?麥金蒂寫道,在工會裡任何人都無法保守秘密,因此,他責成麥克默多和斯坎倫把這兩個來人安排在他們寓所住幾天。

  就在當天夜晚,這兩個人來了,每個人帶著一個手提包。勞勒年齡較大,是一個精明人,沉默寡言,比較穩重,身著一件舊禮服大衣,戴一頂軟氊帽,亂蓬蓬的灰白鬍子,使人感到他是一個巡迴傳教士。他的夥伴安德魯斯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面容坦率,性情開朗,舉止輕快活潑,好象一個人出來歡度假期,準備不放過一分鐘地盡情歡樂似的。兩個人都絕不飲酒,從各方面看都是地地道道的黨徒。他們是這個殺人協會的得力工具和殺人兇手。勞勒已經幹過十四次這類犯罪活動,安德魯斯也殺過三次人了。

  麥克默多發現,他們很樂意談自己過去的作為,講起來頗為得意,帶著為社團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驕傲神情。但對目前要執行的任務卻守口如瓶。

  “他們選派我們來是因為我和這個孩子都不飲酒,"勞勒解釋說,“他們相信我們不會說出我們不應該說的。這是縣代表的命令,我們必須服從。請你們不要見怪。”

  “當然了,我們都是同黨,"麥克默多的同宿人斯坎倫說道,這時四人坐下共進晚餐。

  “這是實話,我們可以毫無限制地談論如何殺死查利·威廉斯,或者如何殺死西蒙·伯德,以及過去的其他案子。可是在我們這件事未得手之前,我們什麼也不能談。”

  “這裡有六七個人,我要教訓他們,"麥克默多咒駡道,“我猜,你們是不是追蹤鐵山的傑克·諾克斯?我認為他應該得到懲罰。”

  “不,還不是他。”

  “要不然是赫爾曼·斯特勞斯?”

  “不,也不是他。”

  “好,如果你們不肯說,我們也不勉強,可是我很願意知道。”

  勞勒搖頭微笑。他是堅決不肯開口了。

  儘管他倆緘默不言,斯坎倫和麥克默多卻決定參加他們所說的"遊戲"。所以,一天清晨,麥克默多聽到他們躡手躡腳地下了樓,便把斯坎倫叫醒,急忙穿上衣服。這時房門大開,天還沒亮,他們借助燈光,看到那兩個人已經走到街上,麥克默多和斯坎倫便小心翼翼地尾隨踏雪而行。

  他們的寓所靠近鎮邊,那兩個人很快走到鎮外邊十字路口。另有三人早在那裡等候,勞勒和安德魯斯與他們匆匆說了幾句話,便一同走了。可想而知,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所以要用這麼多人。有幾條小徑通往各個礦場,這些人走上一條通往克勞山去的小路。那裡的礦場掌握在一個極有氣力、精明能幹的人手中,由於這個英國經理喬塞亞·鄧恩精力旺盛、不懼邪惡,所以長期以來,儘管恐怖籠罩著山谷,這裡卻依然紀律嚴明,秩序井然。

  天色已經大亮,工人們慢慢上路,有的獨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沿著踩黑了的小路走去。

  麥克默多和斯坎倫混在人群中慢步走去,始終保持能望到他們所尾隨的人。一股濃煙升起,隨著是一陣汽笛的刺耳尖叫聲。這是開工信號,十分鐘以後,罐籠就要降下去,勞動也就開始了。

  他們來到礦井周圍空曠的地方,已經有上百名礦工等在那裡,因為天氣嚴寒,他們不住跺腳,向手上呵氣。這幾個陌生人站在機房附近。斯坎倫和麥克默多登上一堆煤渣,可以從此處望到全景。他們看到礦務技師,這位叫做孟席斯的大鬍子蘇格蘭人,從機房走出來,吹響哨子,指揮罐籠降下去。

  這時,一個身體頎長、面容誠懇、臉刮得光光的年輕人,向礦井前走去。在他走過來時,一眼看到機房旁那夥默不作聲、站著不動的人,這夥人把帽子戴得很低,豎起大衣領子遮著臉。一瞬間這個經理預感到死神把它冷酷的手撫到他的心上,但他不顧一切,只顧恪盡職責,要去驅逐這幾個闖來的陌生人。

  “你們是什麼人?"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問道,“你們在這裡遊蕩什麼?”

  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可是少年安德魯斯走上前去,一槍射中他的肚子。這上百名等候上工的礦工一動也不動,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似乎已被嚇得目瞪口呆。這個經理雙手捂住傷口,彎下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一旁,可是另一個兇手又開了槍,他便倒在地上,在一堆渣塊間掙扎性命了。那個蘇格蘭人孟席斯見了,大吼一聲,舉起一根大鐵扳手向兇手們打去,可是他臉上立刻中了兩槍,也倒在兇手腳旁死去。

  這時一陣嘩亂,一些礦工湧向前來,可是兩個陌生人向眾人頭上連發數槍,於是人群潰散開來,一些人徑直跑回維爾米薩自己家中去了。

  只有少數最膽大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又返回礦山來。這夥殺人犯已經消逝在清晨的薄霧中,他們雖然當著上百名旁觀者的面殺害了兩條性命,卻沒有留下一點證據。

  斯坎倫和麥克默多轉回家去。斯坎倫心情懊喪,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殺人行兇,而且不象人家讓他相信的那樣,是一種"遊戲"。在他們趕回鎮內時,被害經理的妻子可怕的哭叫聲一直縈繞在他們耳邊。麥克默多受到很大震動,一言不發,不過他看到同伴如此懦弱,卻也不以為然。

  “真的,這像是一場戰爭,"麥克默多重複說道,“我們和他們之間不是戰爭是什麼呢?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能回擊就向他們回擊。”

  這天夜晚,工會大樓中分會辦公室裡大肆狂歡,不僅慶祝刺殺克勞山煤礦經理和技師的勝利,這場勝利使該會黨對被勒索和嚇昏了的公司可以為所欲為;而且還慶祝分會本身多年來取得的勝利。

  在縣代表派五名得力人手到維爾米薩來行刺時,他要求,維爾米薩秘密選派三個人去殺害斯特克羅亞爾市的威廉·黑爾斯作為酬謝。黑爾斯是吉爾默敦地區的一個人所共知、受人愛戴的礦產主。他深信他在世上沒有敵人,因為不管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模範的雇主。但是,他在工作中很講求效率,曾把一些酗酒鬧事、遊手好閒的雇員辭退了,而他們正是具有無上權勢的死酷党的黨員。即使死亡威脅著他,也不能動搖他的決心。而在一個自由文明的國家裡,他卻被人殺害了。

  他們殺人以後,特德·鮑德溫攤開四肢,半躺在身主旁邊的榮譽席上,他是這一組人的頭目。他那緋紅的面孔以及呆滯、充滿血絲的雙眼說明他沒有睡覺和飲酒過量。頭一天他和兩個同夥在山中過了一夜。他們不修邊幅,疲憊不堪。可是沒有哪些從敢死隊回來的英雄,能象他們那樣得到同夥這樣熱烈的歡迎。

  他們興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講說他們的傑作,伴隨而來的是興奮的叫喊聲、狂笑聲。他們在陡峭的山頂上隱藏起來,守候他們準備殺害的人黃昏回家,他們知道,這個人一定會讓他的馬在這裡緩轡而行。因為天氣嚴寒,被害者穿著毛皮衣服,以至未來得及掏出手槍。他們把他拉下馬來,一連打了他好幾槍。他曾高聲求饒。這求饒聲被死酷黨人翻來覆去說著當作笑料。

  “讓我們再聽聽他怎樣慘叫,"這些匪徒們叫喊道。

  他們誰也不認識這個人,可是這是殺人行樂的無窮無盡的戲劇性事件,他們是為了向吉爾默敦地區的死酷黨人顯示,自己是可以信賴的人。

  還有一個意外事件,當他們把手中槍裡的子彈都傾瀉到這個僵臥的屍體上時,一對夫起正驅車來到這裡。有人提議連這兩個人一起幹掉,可是這兩個人與這礦山毫無關係,所以他們厲聲命令這對夫豈不許聲張,趕緊走開,以免遭到不幸。因此,那血肉模糊的屍體則被丟在那裡,向那些鐵硬心腸的礦主示警,而那三名傑出的復仇者則消逝在亙古未曾開拓的荒山僻壤之中。

  他們得了手,在這裡安全而穩妥,同黨們的讚揚喝彩聲不絕於耳。

  這是死酷党人得意的日子,陰霾籠罩了全穀。可是正如一個足智多謀的將軍選擇了勝利的時機,可以加倍擴大戰果,使敵軍潰敗後無暇整頓一樣,首領麥金蒂陰險惡毒的雙眼前浮現出一個作戰方案,籌畫新的詭計去謀害那些反對他的人。就在這天晚上,喝得半醉的黨徒們走散以後,麥金蒂碰了碰麥克默多的胳臂,把他引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間內室裡。

  “喂,我的夥計,"麥金蒂說道,“我終於給你找到了一件值得你幹的差事。你可以親手去完成它。”

  “聽到這我很感驕傲,"麥克默多答道。

  “你可以帶兩個人和你一起去,這兩個人是曼德斯和賴利。我已經吩咐過他們了。不除去賈斯特·威爾科克斯,我們在這一地區就永遠不能安心。假如你能把他幹掉,你就能贏得產煤區每一分會的感謝。”

  “無論如何,我一定盡力去做。他是誰?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麥金蒂從嘴角拿開雪茄,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來,開始畫一個草圖。

  “他是戴克鋼鐵公司的總領班,是個意志剛強的人,是戰時的一個老海軍陸戰隊上士,受過許多傷,頭髮灰白。我們曾兩次去解決他,都沒有成功,而吉姆·卡納威反而喪失了性命。現在請你接著去完成它。這就是那所房子,孤零零地在戴克鋼鐵公司的十字路口,正象你在這張圖上所看到的一樣,沒有人能聽得到聲音。白天去是不行的,他經常戒備著,射擊得既快又准,而且連問也不問就開槍。可是在夜間——對,他和妻子、三個孩子和一個傭工住在那裡。你要幹就全幹掉,無別的抉擇。如果你把一包炸藥放在前門,上面用一根慢慢引著的導火線……”

  “這個人幹了什麼事?”

  “我不是對你說過他槍殺了吉姆·卡納威嗎?”

  “他為什麼要槍殺吉姆呢?”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卡納威夜裡走到他房子附近,他就開槍打死了卡納威。你我就談到這裡。你現在可以去把這事打點一下。”

  “還有兩個婦女和小孩。連他們也一起幹掉嗎?”

  “也要幹掉,不然我們怎樣能幹掉他呢?”

  “他們並沒有什麼罪過,連他們一起幹掉,似乎有些難以下手。”

  “這話多麼愚蠢?你變卦了嗎?”

  “慢著,參議員先生,別急!我什麼時候說過或做過使你認為我不接受身主命令的事呢?不管是也好,非也好,反正由你來定就是了。”

  “那麼,你去完成它?”

  “當然我去完成它了。”

  “什麼時候?”

  “啊,你最好給我一兩個晚上時間,我可以看看這所房子,擬定計劃,然後……”

  “太好了,"麥金蒂和他握手,說道,“我把這事交給你了。你把消息帶回來時,我們就要很好慶祝。這正是最後的一著,使他們全都向我們屈膝。”

  麥克默多突然接受這樣的委託,不由久久地深思。賈斯特·威爾科克斯居住的孤零零的房屋,在鄰近的山谷裡,離這裡有五英里左右。就在這天夜晚,麥克默多獨自一人去為暗殺活動做準備。他偵察完情況回來時,天色已經大亮。第二天他去看他的兩個助手曼德斯和賴利,這是兩個鹵莽輕率的年輕人,他們興高采烈,仿佛要去打圍逐鹿一樣。

  兩夜以後,他們在鎮外相會,三個人都帶了武器,其中一人帶了一袋採石場用的炸藥。他們來到這所孤零零的房前時,已是半夜兩點鐘。夜裡風勢迅猛,亂雲急馳,半輪明月時隱時現。他們深恐有獵犬出來,十分小心地向前走去,手中的槍機頭大張。可是只聽疾風怒吼,別無聲息,只見樹枝搖曳,毫無動靜。

  麥克默多站在這所孤零零的房屋門外靜聽了一陣,裡面寂靜無聲,便把炸藥包放到門邊,用小刀挖了一個小洞,點燃了導火索,和兩個同夥走到遠處安全地帶,伏在溝裡觀看。炸藥爆炸的轟鳴聲以及房屋倒坍的低沉的隆隆聲,說明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在這個社團的血腥史上還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乾淨俐落的傑作呢。

  然而,可惜他們的精心策劃和大膽執行都白費了!原來賈斯特·威爾科克斯聽到許多人被害的消息,知道死酷黨人也要來謀害自己,就在前一天把家搬到比較安全而又無人知曉的地方去了。那裡還有一隊員警防守。炸藥所炸毀的只是一所空房子,而這位剛毅堅強的老海軍陸戰隊上士依然嚴格地管理戴克鋼鐵廠的礦工。

  “待我來收拾他,"麥克默多說道,“把他交給我,即使我等他一年,也一定結果他。”

  會裡的人都對他表示感激和信任,於是這件事就暫時結束了。

  幾星期以後,報上報導說,威爾科克斯被人暗殺。而麥克默多在繼續完成他未結束的工作,這已經是人所周知的了。

  這就是自由人會所用的一些手法,這就是死酷黨人的所作所為。他們對這一廣袤富庶的地區施行著恐怖的統治,而由於存在著死酷黨人的恐怖行動,長期以來,人們總是提心吊膽地生活著。為什麼用這麼多罪惡的事實來玷污這些紙張呢?難道我還沒有完全說清這些人和他們的手法嗎?

  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已經載入歷史,人們可以從記載裡看到詳細情節。讀者可以在那裡看到,他們還槍殺員警亨特和伊萬斯,因為他們竟斗膽逮捕過兩個死酷黨徒——這兩件暴行是維爾米薩分會策劃的,並且殘忍地殺害了兩名孤立無援手無寸鐵的人;讀者還可以讀到,拉貝太太被槍殺,因為首領麥金蒂命人將她丈夫打得半死,她緊抱著丈夫不放;老詹金斯被害,不久他弟弟也慘遭殺害;詹姆斯·默多克被弄得肢體殘廢;斯塔普霍斯全家被炸;斯坦德魯斯被謀殺;慘案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在這恐怖的寒冬裡。

  陰霾暗無天日地籠罩著恐怖穀。春天來了,溪水潺潺,草木發芽。長時間受到束縛的大自然恢復了生氣;可是生活在恐怖之中的男女卻依然毫無希望。他們頭上的陰雲從未象一八七五年初夏那樣黑暗而令人絕望。

六 危機

  恐怖統治達到了頂峰。麥克默多已經被委任為會中的執事,大有希望日後繼麥金蒂做身主的候選人,現在他的同夥都要徵求他的意見,以致沒有他的指點和協助,什麼事也做不成。可是,他在自由人會中的名聲愈大,當他在維爾米薩街上走過時,那些平民愈仇視他。他們不顧恐怖的威脅,決心聯合起來共同反抗壓其他們的人。死酷黨聽到傳說:先驅報社有秘密集會,並向守法的平民分發武器。但麥金蒂和他手下的人對此卻毫不介意。因為他們人數眾多,膽大包天,武器精良;而對手卻是一盤散沙,無權無勢。結果一定象過去一樣,只是漫無目標的空談,多半是無能為力的罷手而已。這就是麥金蒂、麥克默多和那些勇敢分子們的說法。

  黨徒們經常在星期六晚上集會。五月裡,一個星期六的晚上,麥克默多正要去赴會,被稱為懦夫的莫里斯兄弟前來拜訪他。莫里斯愁容滿面,緊皺雙眉,慈祥的面孔顯得憔悴瘦長。

  “我可以和你隨便談談嗎?麥克默多先生。”

  “當然可以。”

  “我從未忘記,有一次我曾向你說過心裡話,甚至首領親自來問你這件事,你也守口如瓶。”

  “既然你信任我,我怎能不這樣做呢?但這並不等於我同意你所說的話。”

  “這點我是知道的。不過我只有對你才敢說心裡話,而又不怕洩露。現在我有一件秘密,"他把手放在胸前,說道,“它使我心急如焚。我願它施加於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只希望我能倖免。假如我把它說出來,勢必要出謀殺案件。如果我不說,那就可能招致我們全體覆滅。願上帝救我,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麥克默多懇切地望著他,只見他四肢顫抖。麥克默多倒了一杯威士忌酒給他。

  “這就是對你這樣的人用的藥品,"麥克默多說道,“現在請你告訴我吧。”

  莫里斯把酒喝了,蒼白的面容恢復了紅潤。"我可以只用一句話就向你說清楚。"他說道,“已經有偵探追查我們了。”

  麥克默多驚愕地望著他。

  “怎麼?夥計,你瘋了!"麥克默多說道,“這地方不是經常塞滿員警和偵探嗎?他們對我們又有什麼損害呢?”

  “不,不,這並不是本地人。正象你說的,那些本地人,我們都知道,他們是幹不出什麼名堂的,可是你聽說過平克頓的偵探嗎?”

  “我聽說過幾個人的名字。”

  “好,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追查你時,你可不要不在意。那不是一家漫不經心的政府機構,而是一個十分認真的起業中的智囊,它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不擇手段地要搞出個結果來。假如一個平克頓的偵探要插手過問這件事,那我們就全毀了。”

  “我們必須殺死他。”

  “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那就一定要在會上提出來了。我不是向你說過,結果會出謀殺案件嗎?”

  “當然了,殺人算什麼?在此地不是極普通的事嗎?”

  “的確,是這樣,可是我並沒有想叫這個人被殺啊。我心裡又將永遠不能平靜了。可是不然的話,我們自己的生命也是危險的。上帝啊,我怎麼辦呢?"他身體前後搖動,猶豫不決。

  他的話使麥克默多深受感動。不難看出,麥克默多是同意莫里斯對危機的看法的,需要去應付它。麥克默多撫著莫里斯的肩膀,熱情地搖搖他。

  “喂,夥計,"麥克默多非常激動,幾乎喊叫似地大聲說道,

  “你坐在這兒象老太太哭喪一樣是毫無用處的。我們來擺擺情況。這個人是誰?他在哪裡?你怎麼聽說到他的?為什麼你來找我?”

  “我來找你,因為唯有你能指教我。我曾對你說過,在我來這裡以前,我在西部地方開過一家商店。那裡有我一些好朋友。有一個朋友是在電報局工作的。這就是我昨天收到的信,是他寫給我的。這一頁頂上就寫得很清楚,你自己可以把它念一下。”

  麥克默多遂讀道:

  "你們那裡的死酷黨人現在怎麼樣了?在報上看到許多有關他們的報導。你知我知,我希望不久就得到你的消息。聽說,有五家有限公司和兩處鐵路局十分認真地著手處理這件事。他們既然有這種打算,那你可以確信,他們一定要到那裡去的。他們正直接插手。平克頓偵探公司已經奉命進行調查,其中的佼佼者伯爾弟·愛德華正在行動,這些罪惡的事情現在完全可以得到制止了。”

  “請你把附言讀一讀。”

  “當然,我所告訴你的,是我從日常業務工作中瞭解到的,所以不能再進一步說清楚了。他們使用的是奇怪的密碼,我不懂他們的意思。”

  麥克默多手裡拿著這封信,無精打采地靜坐了很久,一時間一團迷霧冉冉升起,在他面前呈現出萬丈深淵。

  “還有別的人知道這件事嗎?"麥克默多問道。

  “我沒有告訴別的人。”

  “不過這個人,你的朋友,會寫信給別的人嗎?”

  “啊,我敢說他還認識一兩個人。”

  “是會裡人嗎?”

  “很可能。”

  “我所以要問這個,因為或者他可以把伯爾弟·愛德華這個人的形狀介紹一下。那麼我們就可以著手追尋他的行蹤了。”

  “啊,這倒可以。可是我不認為他認識愛德華。他告訴我這個消息,也是從日常業務中得到的,他怎麼能認識這個平克頓的偵探呢?”

  麥克默多猛然跳起來。

  “天哪!"他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連這事都不知道,該是多麼愚蠢哪!不過我們還算幸運!趁他還未能造成損害,我們可以先收拾他。喂,莫里斯,你願意把這件事交給我去辦嗎?”

  “當然了,只要你能不連累我就行。”

  “我一定辦這件事,你完全可撒手讓我來辦。我甚至用不著提你的名字,我一人作事一人當,就當作這封信是寫給我的。這可使你滿意了吧?”

  “這樣辦正合我的心意。”

  “那麼,就談到這裡,你要保持緘默。現在我要到分會去,我們很快就可以讓這個老平克頓偵探垂頭喪氣了。”

  “你們不會殺死這個人吧?”

  “莫里斯,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少,你越可以問心無愧。你最好去睡大覺,不要再多問了,讓這件事聽其自然吧。現在我來處理它。”

  莫里斯走時,憂愁地搖了搖頭,歎道:

  “我覺得我的雙手沾滿了他的鮮血。”

  “無論如何,自衛不能算是謀殺,"麥克默多獰笑道,“不是我們殺死他,就是他殺死我們。如果我們讓他長久呆在山谷裡,我想他會把我們一網打盡的。呃,莫里斯兄弟,我們還要選你做身主呢,因為你真正救了我們整個死酷黨。”

  然而從他的行動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他雖然這麼說,可是卻十分認真地思考這件新獲得的消息。可能他問心有愧;可能由於平克頓組織威名顯赫;可能知道這些龐大而富有的有限公司自己動手清除死酷黨人,不管他出於哪種考慮,他的行動說明他是從最壞處作準備的。在他離家以前,把凡是能把他牽連進刑事案件的片紙隻字都銷毀了。然後他才滿意地出口長氣,似乎覺得安全了。可是危險還壓在他心上,因為在去分會途中,他又在老謝夫特家停了下來。謝夫特已經禁止麥克默多到他家去。可是麥克默多輕輕敲了敲窗戶,伊蒂便出來迎接他。她情人雙目中的殘暴表情消逝了,但伊蒂從他嚴肅的臉上看到發生了什麼危險的事。

  “你一定出了什麼事!"伊蒂高聲喊道,“噢,傑克,你一定遇到了危險!”

  “不錯,我親愛的,不過這並不是很壞的事。在事情沒有惡化以前,我們把家搬一搬,那就是很明智的了。”

  “搬家?”

  “有一次我答應你,將來我要離開這裡。我想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今晚我得到一個消息,是一個壞消息,我看麻煩事來了。”

  “是員警嗎?”

  “對,是一個平克頓的偵探。不過,親愛的,你不用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必知道這件事對我這樣的人會怎麼樣。這件事與我關係太大了,但我很快就會擺脫它的。你說過,如果我離開這裡,你要和我一起走。”

  “啊,傑克,這會使你得救的。”

  “我是一個誠實的人,伊蒂,我不會傷害你那美麗身軀的一根毫髮。你仿佛坐在雲端的黃金寶座上,我常常瞻望你的容顏,卻決不肯從那裡把你拖下一英寸來。你相信我嗎?”

  伊蒂默默無言地把手放在麥克默多的手掌中。

  “好,那麼,請你聽我說,並且照我說的去做。因為這確實是我們唯一的生路。我確信,谷中將有大事發生。我們許多人都需要加以提防。無論如何,我是其中的一個。如果我離開這裡,不論日夜,你都要和我一起走!”

  “我一定隨後就去,傑克。”

  “不,不,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如果我離開這個山谷,我就永遠不能再回來,或許我要躲避員警耳目,連通信的機會也沒有,我怎能把你丟下呢?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我來的那地方有一個好女人,我把你安頓到那裡,我們再結婚。你肯走嗎?”

  “好的,傑克,我隨你走。”

  “你這樣相信我,上帝保佑你!如果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那我就是一個從地獄裡鑽出來的魔鬼了。現在,伊蒂,請你注意,只要我帶一個便箋給你,你接到它,就要拋棄一切,直接到車站候車室,在那裡等候,我會來找你。”

  “接到你寫的便箋,不管白天晚上,我一定去,傑克。”

  麥克默多作好了出走的準備工作,心情稍稍舒暢了些,便向分會走去。那裡已經聚滿了人。他回答了暗號,通過了戒備森嚴的週邊警戒和內部警衛。麥克默多一走進來,便受到熱烈的歡迎。長長的房屋擠滿了人,他從煙霧之中看到了身主麥金蒂那亂成一團的又長又密的黑髮,鮑德溫兇殘而不友好的表情,書記哈拉威那鷲鷹一樣的臉孔,以及十幾個分會中的領導人物。他很高興,他們都在這裡,可以商議一下他得來的消息。

  “真的,我們看到你很高興,兄弟!"身主麥金蒂高聲喊道,

  “這裡正有一件事需要有一個所羅門作出公正的裁決呢。"①

  ①所羅門:(Solomon)古以色列王國國王大衛之子,以智慧著稱。——譯者注

  “是蘭德和伊根,"麥克默多坐下來,鄰座的人向他解釋說,“他們兩個人去槍殺斯蒂列斯鎮的克雷布老人,兩個人都搶著要分會的賞金,你來說說究竟是誰開槍擊中的?”

  麥克默多從座位上站起來,把手舉起,他面上的表情,使大家都吃驚地注意著他。出現一陣死一樣的寂靜,等待他講話。

  “可敬的身主,"麥克默多嚴肅地說道,“我有緊急的事報告!”

  “既然麥克默多兄弟有緊急事報告,"麥金蒂說道,“按照會中規定,自然應該優先討論。現在,兄弟,請你說吧。”

  麥克默多從衣袋裡拿出信來。

  “可敬的身主和諸位弟兄,"麥克默多說道,“今天,我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不過我們事先知道並加以討論,總比毫無戒備就被一網打盡要好得多。我得到通知說,國內那些最有錢有勢的組織聯合起來準備消滅我們,有一個平克頓的偵探,一個名叫伯爾弟·愛德華的人已來到這個山谷搜集證據,以便把絞索套到我們許多人的脖子上,並把在座的各位送進重罪犯牢房。所以我說有緊急事要報告,請大家討論。”

  室中頓時鴉雀無聲,最後還是身主麥金蒂打破了沉寂。

  “麥克默多兄弟,你有什麼證據嗎?"麥金蒂問道。

  “我收到一封信,這些情況就在這封信裡寫著,"麥克默多說道。他高聲把這一段話讀了一遍,又說,“我要守信用,不能再把這封信的詳細內容都讀出來,也不能把信交到你們手裡,但我敢向你們保證,信上再也沒有與本會利益攸關的事了。我一接到信,立即前來向諸位報告這件事。”

  “請允許我講一講,"一個年紀較大的弟兄說道,“我聽說過伯爾弟·愛德華這個人,他是平克頓私家偵探公司裡一個最有名片的偵探。”

  “有人見過他嗎?”

  “是的,"麥克默多說道,“我見過他。”

  室內頓時出現一陣驚詫的低語聲。

  “我相信他跑不出我們的手心,"麥克默多笑容滿面,繼續說道,“假如我們幹得迅速而機智,很快就可以把這件事解決好。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再給我一些幫助,那我們就更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可是,我們怕什麼呢?他怎麼能知道我們的事呢?”

  “參議員先生,如果大家都象你那樣忠誠,你就可以這樣說。可是這個人有那些資本家的百萬資本做靠山。你難道以為我們會裡就沒有一個意志薄弱的弟兄可以被收買嗎?他會弄到我們的秘密的——甚至可能已經把秘密弄到手了。現在只有一種可靠的對策。”

  “那就是不叫他生離這山谷!"鮑德溫說道。

  麥克默多點點頭。

  “你說得好,鮑德溫兄弟,"麥克默多說道,“你我過去往往意見不合,可是今晚你倒說對了。”

  “那麼,他在哪裡呢?我們在哪裡能見到他?”

  “可敬的身主,"麥克默多熱情洋溢地說道,“我要向你建議,這對我們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不便在會上公開討論。我並不是不信任在座的哪位弟兄。可是只要有隻言片語傳到那個偵探耳中,我們就會失掉抓到他的一切機會。我要求分會選擇一些最可靠的人。假如我可以提議的話,參議員先生,你自己算一個,還有鮑德溫兄弟,再找五個人。那麼我就可以自由地發表我所知道的一切,也可以說一說我打算怎麼做了。”

  麥克默多的建議馬上被採納了。選出的人員除了麥金蒂和鮑德溫以外,還有面如鷲鷹的書記哈拉威、老虎科馬克、兇殘的中年殺人兇手司庫卡特和不顧生死的亡命徒威拉比兩兄弟。

  大家精神上仿佛籠罩了一片烏雲,許多人頭一次開始看到,在他們居住得那麼久的地方,一片為被害者復仇的烏雲——法律,彌漫在晴空。他們施加於他人的恐怖,過去被他們認為是遠不會遭到報應的,現在卻使他們大吃一驚,這種果報來得如此急迫,緊壓在他們頭上。所以黨徒們例常的歡宴,這次卻抑鬱不歡,草草收場了。黨徒們很早就走開了。只有他們的頭領們留下議事。

  “麥克默多,現在你說吧,"他們孤零零的七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裡,麥金蒂說道。

  “我剛才說過我認識伯爾弟·愛德華,"麥克默多解釋說,

  “我用不著告訴你們,你們就可想到,他在這裡用的不是這個名字。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不是一個蠢才。他詭稱名叫史蒂夫·威爾遜,住在霍布森領地。”

  “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我和他講過話。那時我沒有想到這些,要不是收到這封信,我連想也不會再想這件事了。可是現在我深信這就是那個人了。星期三我有事到霍布森領地去,在車上遇到他。他說他是一個記者,那時我相信了他的話。他說他要為紐約一家報紙寫稿,想知道有關死酷黨人的一切情況,還要瞭解他所謂的暴行,他向我問了各種各樣問題,打算弄到一些情況。你們可以相信,我什麼也沒有洩露。他說,‘如果我能得到對我編輯工作有用的材料,我願出重金酬謝,我揀我認為他最愛聽的話說了一遍,他便付給我一張二十元紙幣作酬金。他又說,如果你能把我所需要的一切告訴給我,那我就再加十倍酬金。”

  “那麼,你告訴他些什麼?”

  “我可以虛構出任何材料。”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一個報館的人呢?”

  “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在霍布森領地下了車,我也隨著下了車。我走進了電報局,他剛從那裡離開。

  “喂,在他走出去以後,報務員說道,‘這種電文,我想我們應當加倍收費才對。我說,‘我想你們是應當加倍收的。我們都覺得他填寫的電報單象中文那麼難懂。這個職員又說:他每天都來發一份電報。我說,‘對,這是他報紙的特別新聞,他怕別人知道。這就是那時候那個報務員和我所想到的。可是現在我想的卻截然不同了。”

  “天哪!我相信你的話是真的,"麥金蒂說道,“可是你認為我們應該怎樣對付這件事呢?”

  “為什麼不立刻去收拾他呢?"有一個黨徒提議說。

  “哎,不錯,愈早愈好。”

  “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裡,我就立刻這樣去做了,"麥克默多說道,“我只知道他在霍布森領地,可不知道他的寓所。不過,只要你們接受我的建議,我倒有一個計畫。”

  “好,什麼計畫?”

  “明天早晨我就到霍布森領地去,我通過報務員去找他。我想,他能打聽出這個人的住處。好,那麼,我可以告訴他我自己就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我告訴他,只要他肯出高價,我就把分會的秘密告訴他。他一定會同意。那時我就告訴他,材料在我家裡。因為到處都有人,不便讓他白天到我家去。他自然知道這是一種起碼的常識。我讓他夜晚十點鐘來我家看那些材料,那時我們一定可以抓住他了。”

  “這樣好嗎?”

  “其餘的事,你們可以自己去籌畫。寡婦麥克娜瑪拉家是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她絕對可靠而且聾得象一根木樁。只有斯坎倫和我住在她寓所。假如他答應來的話,我就告訴你們,我會讓你們七個人九點鐘到我這裡來。我們就把他搞進屋。假如他還能活著出去,嗯,那他後半輩子就可以大吹伯爾弟·愛德華的運氣了。”

  “這麼說,平克頓偵探公司該有一個空缺了。要不,就是我弄錯了,"麥金蒂說道,“就談到這裡吧,麥克默多。明天九點鐘我們到你那兒去。他走進來以後,你只要把門關上,其它的事就由我們處理好了。”

七 伯爾弟·愛德華的妙計

  正如麥克默多所說的那樣,他所寄寓的住所孤寂無鄰,正適於他們進行策劃的那種犯罪活動。寓所位於鎮子的最邊緣,又遠離大路。若是作品它案子,那些兇手只要照老辦法把要殺的人叫出來,把子彈都射到他身上就行了。可是這次,他們卻要弄清這人知道多少秘密,怎麼知道的,給他的雇主送過多少情報。

  可能他們動手太晚了,對方已把情報送走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們至少還可以向送情報的人復仇。不過他們希望這個偵探還沒弄到什麼非常重要的情報,要不然,他幹嗎不厭其煩地記下麥克默多捏造的那些毫無價值的廢話呢。然而,所有這一切,他們要讓他親口招認出來。一旦把他抓到手,他們會設法讓他開口的,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了。

  麥克默多到霍布森領地後,這天早晨員警似乎很注意他,正當麥克默多在車站等候時,那個自稱在芝加哥就和他是老相識的馬文隊長,竟然和他打起招呼來。麥克默多不願和他講話,便轉身走開了,這天中午麥克默多完成任務返回之後,到工會去見麥金蒂。

  “他就要來的,"麥克默多說道。

  “好極了!"麥金蒂說道。這位巨人只穿著襯衫,背心下露出的錶鏈閃閃發光,鑽石別針尤其光彩奪目。既開設酒館,又玩弄政治,使得這位首領既有權勢,又非常有錢。然而,前一天晚上,他面前仿佛隱約閃現著監獄和絞刑這樣可怕的東西。

  “你估計他對我們的事知道得多嗎?"麥金蒂焦慮地問道。

  麥克默多陰鬱地搖了搖頭,說道:“他已經來了很長時間,至少有六個星期了。我想他還沒有到我們這兒來收集他需要的東西。倘若他要利用鐵路資本來做後盾,又在我們中間活動了這麼長時間,我想,他早已有所收穫,而且早已把它傳遞出去了。”

  “我們分會裡沒有一個意志薄弱的人,"麥金蒂高聲喊道,“每個人都象鋼鐵一樣堅定可靠。不過,天哪!只有那個可惡的莫里斯。他的情況怎麼樣?一旦有人出賣我們,那就一定是他。我想派兩個弟兄在天黑以前去教訓他一頓,看看他們從他身上能得到什麼情況。”

  “啊,那樣做倒也無妨,"麥克默多答道,“不過,我不否認,我喜歡莫里斯,並且不忍眼看他受到傷害。他曾經向我說過一兩次分會裡的事,儘管他對這些事的看法不象你我一樣,他也絕不像是一個告密的人。不過我並不想干涉你們之間的事。”

  “我一定要結果這個老鬼!"麥金蒂發誓道,“我對他留意已經有一年了。”

  “好,你對這些知道得很清楚,"麥克默多答道,“不過你必須等到明天再去處理,因為在平克頓這件事解決好以前,我們必須暫停其它活動。時間有的是,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去驚動員警呢。”

  “你說得對,"麥金蒂說道,“我們可以在把伯爾弟·愛德華的心挖出以前,從他身上弄清他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消息。他會不會看穿我們設的圈套呢?”

  麥克默多笑容滿面。

  “我想我抓住了他的弱點,"麥克默多說道,“如果他能得到死酷黨人的蹤跡,他甚至甘心尾隨他上天入地。我已經拿到他的錢了。"麥克默多咧嘴笑了,取出一疊鈔票給大家看,“他答應看到我的全部檔後,還要給更多的錢。”

  “什麼檔?”

  “啊,根本就沒有什麼檔。我告訴他全體會員的登記表和章程都在我這裡,他指望把一切秘密弄到手,然後再離開此地。”

  “果然不錯,"麥金蒂咧嘴笑道,“他沒有問你為什麼沒把這些檔帶去給他看嗎?”

  “我說我才不能帶這些出門呢,我本來是一個受懷疑的人,況且馬文隊長這天又在車站上和我說過話,怎麼可以呢!”

  “對,我聽說了,"麥金蒂說道,“我認為你能擔當這一重任。我們把他殺掉以後,可以把他的屍體扔到一個舊礦井裡。不過不管怎麼幹,我們也沒法瞞過住在霍布森領地的人,況且你今天又到過那裡。”

  麥克默多聳了聳雙肩,說道:“只要我們處置得法,他們就找不出這件殺人案的證據來。天黑以後,沒有人能看見他來過我的寓所中,我會安排好,不使一個人看到他。現在,參議員先生,我把我的計畫向你講一下,並且請你轉告另外那幾位。你們一起早一些來。他來的時間是十點鐘,敲三下門,我就去給他開門,然後我在他身後把門關上。那時他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這倒很簡單容易。”

  “是的,不過下一步就需要慎重考慮了。他是一個很難對付的傢伙,而且武器精良。我把他騙來,他很可能十分戒備。他本打算只有我一個人單獨和他談,可是我要是直接把他帶到那間屋子,裡面卻坐著七個人。那時他一定會開槍,我們的一些人就會受傷。”

  “對。”

  “而且槍聲會把附近鎮上所有該死的員警都招引來。”

  “我看你說得很對。”

  “我一定能安排得很好。你們大家都坐在你和我談過話的那間大屋子裡,我給他開門以後,把他讓到門旁會客室裡,讓他等在那裡,我假裝去取材料,借機告訴你們事情的進展情況。然後我拿著幾張捏造的材料回到他那裡。趁他讀材料的時候,我就跳到他身前,緊緊抓住他雙手,使他不能放槍。你們聽到我喊,就立刻跑過來,越快越好,因為他也象我一樣健壯,我一定竭力堅持,保證堅持到你們來到。”

  “這是一條妙計,"麥金蒂說道,“我們分會不會忘記你這次的功勞,我想我不做身主時,我一定提名讓你接替我。”

  “參議員先生,說實話,我不過是一個新入會的弟兄,"麥克默多說道,可是他臉上的神色表明,他很願聽到這位有實力的人說出這樣讚揚的話。

  麥克默多回到家中,著手準備夜晚這場你死我活的格鬥。麥克默多首先把他那支史密斯和威森牌左輪擦乾淨,上好油,裝足子彈,然後檢查一下這位偵探即將落入圈套的那間廳房。這間廳房很寬闊,中間放著一條長桌,旁邊有一個大爐子。兩旁全是窗戶,窗戶上沒有窗板,只掛著一些淺色的窗簾。麥克默多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毫無疑問,這間房屋非常嚴密,正適於進行這樣秘密的約會,而且這裡離大路很遠,不會引來不良後果。最後麥克默多又與他的同夥斯坎倫商議,斯坎倫雖是一個死酷黨人,但卻是一個於人無害的小人物,他極為軟弱無能,不敢反對他那些同夥的意見,可是有時他被迫參加一些血腥的暗殺勾當,私下裡卻異常驚恐厭惡。麥克默多三言兩語把即將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假如我要是你的話,邁克·斯坎倫,我就在今夜離開這裡,落得一身清淨。這裡在清晨以前,一定會有流血事件發生。”

  “真的,麥克,"斯坎倫答道,“我並不願意這樣,可是我缺乏勇氣。在我看到離這裡很遠的那家煤礦的經理鄧恩被害時,我幾乎忍受不住了。我沒有象你或麥金蒂那樣的膽量。假如會裡不加害於我,我就照你勸告我的那樣辦,你們自己去處理晚上的事好了。”

  麥金蒂等人如約趕來。他們是一些外表很體面的人,衣著華麗整潔,可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可以從他們緊閉的嘴角和兇惡殘忍的目光中看出,他們渴望擒獲伯爾弟·愛德華。室內沒有一個人的雙手以前不是多次沾滿鮮血的,他們殺僕人來心腸鐵硬,如同屠夫屠宰綿羊一般。

  當然,從令人生畏的身主麥金蒂的外貌和罪惡來看,他是首要人物。書記哈拉威是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心黑手狠,長著一個皮包骨的長脖子,四肢神經痙攣,很關心分會的資金來源,卻不顧得來是否公正合法。司庫卡特是一個中年人,冷漠無情、死氣沉沉,皮膚象羊皮紙一般黃。他是一個有才幹的組織者,幾乎每一次犯罪活動的細節安排都出自此人的罪惡頭腦。威拉比兩兄弟是實幹家,個子高大,年輕力壯,手腳靈活,神色堅決果斷。他們的夥伴老虎科馬克是一個粗眉大眼的黑臉大漢,甚至會中的同夥對他那兇狠殘暴的秉性也畏懼幾分。就是這些人,準備這夜在麥克默多寓所殺害平克頓偵探。

  他們的主人在桌上擺了些威士忌酒,這些人便急匆匆大吃大喝起來。鮑德溫和科馬克已經半醉,醉後更暴露出他們的兇狠殘暴。因為這幾夜依然寒冷異常,屋中生著火,科馬克便把雙手放到火上取暖。

  “這就妥當了,"科馬克發誓說道。

  “喂,"鮑德溫捉摸著科馬克話中的含意說道,“如果我們把他捆起來,我們就能從他口中得知真相。”

  “不用怕,我們一定能從他口中得知真相的,"麥克默多說道,他生就鐵石心腸,儘管這樣重大事情的全部重任落到他身上,他依然象平時一樣沉著冷靜、毫不在意。因此,大家都稱讚他。

  “由你來對付他,"身主麥金蒂贊許地說,“他毫不警惕地就會被你扼住喉嚨。可惜你的窗戶上沒有窗板。”

  麥克默多便走過去,把一個個窗子上的窗簾拉緊,說道:

  “此時肯定沒有人來探查我們的。時間也快到了。”

  “也許他覺察出有危險,可能不來吧,"哈拉威說道。

  “不用怕,他要來的,"麥克默多答道,“象你們急於見到他一樣,他也急於到這裡來。你們聽!”

  他們都象蠟人一樣坐著不動,有幾個人正把酒杯送往唇邊,這時也停了下來。只聽門上重重地響了三下。

  “不要作聲,"麥克默多舉手示警,這些人欣喜欲狂,都暗暗握住手槍。

  “為了你們的生命安全,不要出一點聲音!"麥克默多低聲說道,從室內走出去,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

  這些兇手都拉長了耳朵等候著。他們數著這位夥伴走向過道的腳步聲,聽到他打開大門,好象說了幾句寒暄話,然後是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和一個生人的話聲。過了一會兒,門砰地響了一下,接著是鑰匙鎖門的聲音。他們的獵物已經完全陷入牢籠。老虎科馬克發出一陣獰笑,於是首領麥金蒂用他的大手掩住科馬克的嘴。

  “別出聲,你這蠢貨!"麥金蒂低聲說道,“你要壞我們的事了!”

  鄰室中傳來模糊不清的低語聲,談個沒完,令人難以忍耐。後來門打開了,麥克默多走進來,把手指放到唇上。

  麥克默多走到桌子一頭,把他們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起了令人捉摸不定的變化,這時他的神情似乎是一個著手辦大事的人,面容堅決果敢,雙目從眼鏡後面射出極其激動的光彩。他顯然成了一個領導人。這些人急切地望著他,可是麥克默多一言不發,依然打量著他們每一個人。

  “喂!"麥金蒂終於大聲喊到,“他來了嗎?伯爾弟·愛德華在這裡嗎?”

  “不錯,"麥克默多不慌不忙地答道,“伯爾弟·愛德華在此。我就是伯爾弟·愛德華!”

  這短短的幾句話說出以後,室中頓時象空曠無人一般的寂靜無聲,只聽到火爐上水壺的沸騰聲。七個人面色慘白,十分驚恐,呆望著這位掃視他們的人。接著,隨著一陣窗玻璃的破裂聲,許多閃閃發亮的來福槍筒從視窗伸進來,窗簾也全被撕破了。

  這時首領麥金蒂象一頭受傷的熊,咆哮了一聲,跳到半開的門前。一支手槍正在那裡對準了他,煤礦員警隊長馬文兩隻藍色的大眼睛正灼灼有神地向他望著。這位首領只好退後,倒在他的座位上。

  “參議員先生,你在那裡還是比較安全的,"他們一直把他叫做麥克默多的那個人說道,“還有你,鮑德溫,如果你不把手離開你的手槍,那你就用不著劊子手了。把手拿出來,不然,我只好……放在那裡,行了。這所房子已經被四十名全副武裝的人包圍了,你們自己可以想想你們還有什麼機會逃走。馬文,下掉他們的手槍!”

  在這麼多來福槍的威脅下,絲毫沒有反抗的可能。這些人全被繳了械,他們面色陰沉、馴順而驚訝地依然圍坐在桌旁。

  “在我們分別之前,我想對你們講一句話,"這位給他們設下圈套的人說道,“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除非你們將來在法庭證人席上看到我。我想讓你們回想一下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你們現在知道我是誰了。我終於可以把我的名片放在桌子上了。我就是平克頓的伯爾弟·愛德華。人們選派我來破獲你們這一匪幫。我是玩著一場非常艱難而危險的把戲。沒有一個人,連我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我正冒險做著的事。只有這裡的馬文隊長和我的幾個助手知道這件事。可是今晚這件事結束了,感謝上帝,我得勝了!”

  這七個人面色蒼白,愣愣地望著他。他們眼中顯露出抑止不住的敵意,愛德華看出他們這種威脅的神情,說道:“也許你們認為這件事還不算完。好,那我聽天由命。不過,你們許多人的手不會伸得太遠了,除了你們自己以外,今晚還有六十個人被捕入獄。我要告訴你們,我接受這件案子時,並不相信有象你們這樣的一種社團,我還以為這是報上的無稽之談呢。但我應當弄清楚。他們告訴我這和自由人會有關係,於是我便到芝加哥入了會。發現這個社會組織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時我更加確信這些純粹是報上的無稽之談了。

  “但我還是在繼續查訪。自從我來到這些產煤的山谷以後,我一到這地方,就知道我過去錯了,這完全不是一些拙劣的故事傳說。於是我便停留下來觀察。在芝加哥我從未殺過人,我一生中也從未製造過偽幣。我送給你們的那些錢幣都是真的,但我從來沒有把錢用得這樣得當過。可是我知道怎樣迎合你們的心理,所以我對你們假裝說,我是犯了法逃走的。這一切都正如我想像的那樣管用。

  “我加入了你們那惡魔一般的分會,你們商議事情時,我盡力參加。可能人們會說我象你們一樣壞,他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只要我能抓住你們就行。可是事實怎麼樣?你們毒打斯坦格老人那晚我參加了。因為沒有時間,我來不及事先警告他。可是,鮑德溫,當你要殺死他時,我拉住了你的手。假如我曾經建議過一些事情,那就是為了在你們中間保持我的地位,而這是一些我知道我可以預防的事情。我未能拯救鄧恩和孟席斯,因為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然而我會看到殺害他們的兇手被處絞刑的。我事先警告了賈斯特·威爾科克斯,所以,在我炸他居住的寓所時,他和家中人一起躲起來了。也有許多犯罪活動是我未能制止的,可是只要你們回顧一下,想一想為什麼你們要害的人往往回家時走了另一條路,或是在你們尋找他時,他卻留在鎮上,或是你們認為他要出來時,他卻深居不出,你們就可以知道這正是我做的了。”

  “你這個該死的內奸!"麥金蒂咬牙切齒地咒駡道。

  “喂,約翰·麥金蒂,假如這可以減輕你的傷痛,你可以這樣稱呼我。你和你這一類人是上帝和這些地方居民的死敵。需要有一個人到你們和受你們控制的那些可憐的男女中間去瞭解情況。要達到這個目地,只有一種方法,於是我就採用了這種方法。你們稱呼我是內奸,可是我想有成千上萬的人要稱呼我是救命恩人,把他們從地獄裡救出來。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當地調查全部情況,掌握每一個人的罪惡和每一件秘密。如果不是知道我的秘密已經洩露出去,那我還要再等一些時候才動手呢。因為鎮裡已經接到了一封信,它會給你們敲起警鐘來。所以我只好行動,而且迅速行動。

  “我沒有別的話對你們說。我要告訴你們,在我晚年臨終之日,我想到我在這山谷做的這件事,我就會安然死去。現在,馬文,我不再耽擱你了。把他們拘捕起來。”

  還需要再向讀者多囉嗦幾句。斯坎倫被派給伊蒂·謝夫特小姐送去一封蠟封的信箋,他在接受這項使命時,眨眨眼,會意地笑了。次日一大清早,一位美麗的女子和一個蒙首蓋面的人,乘坐鐵路公司所派的特別快車,迅速不停地離開了這個危險的地方。這是伊蒂和她的情人在這恐怖穀中最後的行蹤了。十天以後,老雅各·謝夫特做主婚,他們在芝加哥結了婚。

  這些死酷黨人被押解到遠處去審判,他們的黨徒無法去威脅那裡的法律監護人,他們枉費心機去運動,花錢如流水一般地去搭救(這些錢都是從全鎮敲詐、勒索、搶劫而來的),結果依然是白費心機。控訴他們用的證詞寫得非常周密、明確、證據確鑿。因為寫這份證詞的人熟知他們的生活、組織和每一犯罪活動的每一細節,以致他們的辯護人耍盡陰謀詭計,也無法挽救他們滅亡的命運。過了這麼多年,死酷黨人終於被擊破、被粉碎了。從此,山谷永遠驅散了烏雲。

  麥金蒂在絞架上結束了他的生命,臨刑時悲泣哀號也是徒然。其他八名首犯也被處死。另有五十多名黨徒被判以各種的徒刑。至此,伯爾弟·愛德華大功告成。

  然而,正如愛德華所預料的,這齣戲還不算結束。還有別的人要繼續上演,而且一個接一個地演下去。特德·鮑德溫首先逃脫了絞刑,其次是威拉比兄弟二人,還有這一夥人中其他幾個兇狠殘暴的人也都逃脫了絞刑。他們只被監禁了十年,終於獲得釋放,而愛德華深深瞭解這些人,他意識到仇敵出獄這一天也就是自己和平生活的結束。這些黨徒立誓要為他們的同黨報仇雪恨,不殺死他決不甘休!

  有兩次他們幾乎得手,毫無疑問,第三次會接踵而至。愛德華無奈離開了芝加哥。他更名換姓從芝加哥遷至加利福尼亞。伊蒂·愛德華與世長辭,他的生活一時失去了光彩。有一次他險遭毒手,他便再次更名道格拉斯在一個人跡稀少的峽谷裡和一個名叫巴克的英國人合夥經營礦業,積蓄了一大筆財富。最後,他發現那些嗜血的獵犬又追蹤而來。他清楚地意識到,只有立即遷往英國才是出路。後來約翰·道格拉斯重娶了一位高貴的女子,過了五年蘇塞克斯郡的紳士生活。這種生活最後所發生的奇事,前面已經介紹過了。

八 尾聲

  經過警署審理,約翰·道格拉斯案轉到上一級法庭。地方法庭以自衛殺人無罪,宣判釋放。

  “不借任何代價,一定要讓他離開英國,"福爾摩斯給愛德華妻子的信中寫道,“這裡危機四伏,甚至比他逃過的那些危難還要兇險許多。在英國,沒有你丈夫安全棲身之地。”

  兩個月過去了,我們把這件案子漸漸淡忘了。可是一天早晨,我們的信箱裡收到一封莫名片妙的信。信上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天哪,福爾摩斯先生,天哪!"既無地址,又無署名。我看了這離奇古怪的語句,不覺好笑,可是福爾摩斯卻顯得異常嚴肅。

  “這一定是壞事情,華生!"福爾摩斯說道,雙眉緊鎖坐在那裡。

  夜裡已經很晚了,我們的女房東赫德森太太進來通報說,有一位紳士有要事求見福爾摩斯。緊隨著通報人之後,我們在伯爾斯通莊園所結識的朋友塞西爾·巴克走了進來。巴克面色陰鬱,形容憔悴。

  “我帶來了不幸的消息,可怕的消息,福爾摩斯先生,"巴克說道。

  “我也很擔憂呢,"福爾摩斯說道。

  “你沒有接到電報嗎?”

  “我收到一個人寫來的信。”

  “可憐的道格拉斯。他們告訴我,他的真名叫愛德華,可是對我來說,他永遠是貝尼托峽谷的傑克·道格拉斯。在三星期以前,他們夫婦二人一起乘巴爾米拉號輪船到南非洲去了。”

  “不錯。”

  “昨夜這艘船已駛抵開普敦。今天上午我收到道格拉斯夫人的電報:

  ‘傑克於聖赫勒納島附近大風中不幸落海。沒有人知

  道如何發生這樣的意外事故。

  艾維·道格拉斯”

  “哎呀!原來如此!"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道,“嗯,我可以肯定,這是有人在幕後周密安排與指揮的。”

  “你是說,你認為這不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嗎?”

  “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意外事故的。”

  “他是被人謀殺的嗎?”

  “當然了!”

  “我也認為是這麼回事。這些萬惡的死酷黨人,這一夥該死的復仇主義罪犯……”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爾摩斯說道,“這裡另有一個主謀的人。這不是一個使用截短了的獵槍和拙笨的六響左輪的案件。你可以說這是一個老對手幹的。可是我說這是莫里亞蒂的手法。這次犯罪行動是從倫敦指揮的,不是從美國來的。”

  “可是他的動機是什麼呢?”

  “因為下這種毒手的人是一個不甘心失敗的人,這個人完全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所作的一切事都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一個有才智的人和一個龐大的組織動手去消滅一個人,就如同鐵錘砸胡桃,用力過度顯得荒謬可笑,不過,這胡桃自然輕而易舉地被砸碎了。”

  “這個人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知道這些事,還是莫里亞蒂的一個助手走漏的消息。這些美國人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他們象其他外國罪犯那樣,要在英國作案,自然就與這個犯罪的巨匠合夥了。從那時期,他們要害的人的命運就註定了。最初莫里亞蒂派他的手下去尋找要謀殺的人,然後指示怎樣去處理這件事。結果,當他看到鮑德溫暗殺失敗的報告以後,他就親自動手了。你曾聽到我在伯爾斯通莊園向貴友警告過,未來的危險比過去的要嚴重得多。我沒說錯吧?”

  巴克生氣地攥緊拳頭敲打著自己的頭部,說道:“你是說我們只能聽任他們擺佈嗎?你是說沒有一個人能敵得過這個魔王嗎?”

  “不,我沒這麼說,"福爾摩斯說道,他的雙眼似乎遠望著未來,“我並沒有說他是不能打倒的。可是你必須給我時間——你必須給我時間!”

  一時之間,我們大家沉默不語,而福爾摩斯頗有預見的炯炯雙目似欲望穿雲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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