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福爾摩斯冒險史/福爾摩斯辦案記 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一、波希米亞醜聞

  一

  歇洛克-福爾摩斯始終稱呼她為那位女人。我很少聽見他提到她時用過別的稱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無不黯然失色。這倒並不是說他對愛琳-艾德勒有什麼近乎愛情的感情。因為對於他那強調理性、嚴謹刻板和令人欽佩、冷靜沉著的頭腦來說,一切情感,特別是愛情這種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認為,他簡直是世界上一架用於推理和觀察的最完美無瑕的機器。但是作為情人,他卻會把自己置於錯誤的地位。他從來不說溫情脈脈的話,更不用說講話時常帶著譏諷和嘲笑的口吻。而觀察家對於這種溫柔的情話,卻是讚賞的——因為它對於揭示人們的動機和行為是再好不過的東西了。但是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理論家來說,容許這種情感侵擾他自己那種細緻嚴謹的性格,就會使他分散精力,使他所取得的全部的智力成果受到懷疑。在精密儀其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鏡鏡頭產生了裂紋,都不會比在他這樣的性格中摻入一種強烈的感情更起擾亂作用的了。然而只有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已故的愛琳-艾德勒,還在他那模糊的成問題的記憶之中。

  ①波希米亞,即今之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受奧地利統治——譯者注

  最近很少和福爾摩斯晤面。我婚後就和他疏於往來。我的完滿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為家庭的主人而產生的家庭樂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爾摩斯,他卻豪放不羈,厭惡社會上一切繁縟的禮儀,所以依然住在我們那所貝克街的房子裡,埋頭於舊書堆中。他一個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個星期又充滿了幹勁,就這樣交替地處於用藥物引起的瞌睡狀態和他自己那種熱烈性格的旺盛精力狀態中。正如往常一樣,他仍醉心于研究犯罪行為,並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觀察力去找那些線索和打破那些難解之謎,而這些謎是官廳員警認為毫無希望解答而被放棄了的。我不時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關於他活動的情況:如關於他被召到奧德薩去辦理特雷波夫暗殺案;關於偵破特亭可馬利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慘案;以及最後關於他為荷蘭皇家完成得那麼微妙和出色的使命等等。這些情況,我和其他讀者一樣,僅僅是從報紙上讀到的。除此之外,關於我的老友和夥伴的其它情況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診回來的途中(此時我已又開業行醫),正好經過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門,我還記憶猶新。在我的心中,我總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東西並同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聯繫在一起。當我路過那大門時,我突然產生了與福爾摩斯敘談敘談的強烈願望,想瞭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傾注於什麼問題。他的幾間屋子,燈光雪亮。我抬頭仰視,可以看見反映在窗簾上的他那瘦高條黑色側影兩次掠過。他的頭低垂胸前,兩手緊握在背後,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裡踱來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種精神狀態和生活習慣,所以對我來說,他的姿態和舉止本身就顯示出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剛從服藥後的睡夢中起身,正熱衷於探索某些新問題的線索。我撳了撳電鈴,然後被引到一間屋子裡,而這間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

  他的態度不很熱情,這種情況是少見的,但是我認為他看到我時還是高興的。他幾乎一言不發,可是目光親切,指著一張扶手椅讓我坐下,然後把他的雪茄煙盒扔了過來,並指了指放在角落裡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他站在壁爐前,用他那獨特的內省的神態看著我。

  “結婚對你很合適,”他說,“華生,我想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你體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華生,我想是七磅多一點。據我的觀察,你又開業給人看病了吧。可是你過去沒告訴過我,你打算行醫。”

  “這你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我看出來的,是我推斷出來的。否則我怎麼知道你最近一直挨淋,而且有一位最笨手笨腳和粗心大意的使女的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太厲害了。你要是活在幾世紀以前,一定會被用火刑燒死的。的確,星期四我步行到鄉下去過一趟,回家時被雨淋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已經換了衣服,真想像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至於瑪麗-珍,她簡直是不可救藥,我的妻子已經打發她走了。但是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

  他自己嘻嘻地笑了起來,搓著他那雙細長的神經質的手。

  “這些事本身很簡單,”他說,“我的眼睛告訴我,在你左腳那只鞋的裡側,也就是爐火剛好照到的地方,其面上有六道幾乎平行的裂痕。很明顯,這些裂痕是由於有人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順著鞋跟刮泥時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這樣的雙重推斷,認為你曾經在惡劣的天氣中出去過,以及你穿的皮靴上出現的特別難看的裂痕是倫敦年輕而沒有經驗的女傭人幹的。至於你開業行醫嘛,那是因為如果一位先生走進我的屋子,身上帶著碘的氣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的黑色斑點,他的大禮帽右側面鼓起一塊,表明他曾藏過他的聽診器,我要不說他是醫藥界的一位積極分子,那我就真夠愚蠢的了。”

  他解釋推理的過程是那麼毫不費力,我不禁笑了起來。"聽你講這些推理時,"我說,“事情仿佛總是顯得那麼簡單,幾乎簡單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釋推理過程之前,我對你推理的下一步的每一情況總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還是覺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的確如此,"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觀察。這二者之間的區別是很清楚的。比如說,你常看到從下面大廳到這間屋子的梯級吧?”

  “經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於幾百次吧。”

  “那麼,有多少梯級?”

  “多少梯級?我不知道。”

  “那就對啦!因為你沒有觀察,而只是看嘛。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個梯級。因為我不但看而且觀察了。順便說說,由於你對這些小問題有興趣,又由於你善於把我的一兩個小經驗記錄下來,你對這個東西也許會感興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張粉紅色的厚厚的便條紙扔了過來。“這是最近一班郵差送來的,”他說,“你大聲地念念看。”

  這張便條沒有日期,也沒有簽名和地址。

  〔便條裡寫道:〕"某君將于今晚平時三刻趨訪,渠有至為重要之事擬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為歐洲一王室出力效勞表明,委託閣下承辦難於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賴。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屆時望勿外出。來客如戴面具,請勿介意是幸。”

  “這的確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說,“你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還沒有可以作為論據的事實。在我們得到這些事實之前就加以推測,那是最大的錯誤。有人不知不覺地以事實牽強附會地來適應理論,而不是以理論來適應事實。但是現在只有這麼一張便條,你看能不能從中推斷出些什麼來?”

  我仔細地檢查筆跡和這張寫著字的紙。

  “寫這張條子的人大概相當有錢,"我說著,盡力模仿我夥伴的推理方法。"這種紙半個克朗買不到一疊。紙質特別結實和挺括。”

  “特別——正是這兩個字,"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一張英國造的紙。你舉起來向亮處照照看。”

  我這樣做了。看到紙質紋理中有一個大"E"和一個小"g"、一個"P"以及一個"G"和一個小"t"交織在一起。

  “你瞭解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問道。

  “無疑,是製造者的名字,更確切地說,是他名字的交織字母。”

  “完全不對,‘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這個詞。象我們'Co.'這麼一個慣用的縮寫詞一樣。當然,‘P'代表的是'Papier’——'紙'。現在該輪到'Eg’了。讓我們翻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書皮的書。"Eglow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說德語的國家裡——也就是在波希米亞,離卡爾斯巴德不遠。'以瓦倫斯坦卒于此地而聞名,同時也以其玻璃工廠和造紙廠林立而著稱。'哈,哈,老兄,你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得意地噴出一大口藍色的香煙的煙霧。

  “這種紙是在波希米亞製造的。”

  “完全正確。寫這張紙條的是德國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這種句子的特殊結構?法國人或俄國人是不會這樣寫的。只有德國人才這樣亂用動詞。因此,現在有待查明的是這位用波希米亞紙寫字、寧願戴面具以掩蓋他的廬山真面目的德國人到底想幹些什麼——瞧,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他來了,他將打破我們的一切疑團。”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馬車輪子摩擦路邊鑲邊石的軋軋聲,接著有人猛烈地拉著門鈴。福爾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聽聲響是兩騎馬,”他說。“不錯,"他接著說,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輛可愛的小馬車和一對漂亮的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華生,要是沒有什麼別的話,這個案子可有的是錢。”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哪兒的話,醫生,你就呆在這裡。要是沒有我自己的包斯威爾,我將不知所措。這個案子看來很有趣,錯過它那就太①遺憾了。”

  “可是你的委託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説明,他也許同樣如此。他來啦。你就坐在那張扶手椅子裡,醫生,好好地端詳著我們吧。”

  我們聽到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先是在樓梯上,然後在過道上,到了門口驟然停止。接著是聲音響亮和神氣活現的叩門聲。

  “請進來!"福爾摩斯說。

  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身材不下於六英尺六英寸,胸部寬闊,四肢有力。他的衣著華麗。但那那富麗堂皇的裝束,在英國這地方顯得有點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雙排紐扣的上衣前襟的開叉處都鑲著寬闊的羔皮鑲邊,肩上披的深藍色大氅用腥紅色的絲綢作襯裡,領口別著一只用單顆火焰形的綠寶石鑲嵌的飾針。加上腳上穿著一雙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鑲著深棕色毛皮,這就使得人們對於他整個外表粗野奢華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裡拿著一頂大簷帽,臉的上半部戴著一隻黑色的蓋過顴骨的遮護面具。顯然他剛剛整理過面具,因為進屋時,他的手還停留在面具上。由臉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長又直,顯示出一種近乎頑固的果斷,像是個性格堅強的人。

  ①包斯威爾是英國著名文學家約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譯者注

  “你收到我寫的條子了嗎?"他問道,聲音深沉、沙啞,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我告訴過你,我要來拜訪你。"他輪流地瞧著我們兩個人,好象拿不准跟誰說話似的。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他經常大力幫助我辦案子。請問,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你可以稱呼我馮-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亞貴族。我想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審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極為重要的事託付給他。否則,我寧願跟你單獨談。”

  我站起身來要走,可是福爾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來的扶手椅裡。"要談兩個一起談,要就不談,"他對來客說,“在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談的您儘管談好了。”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說道,“那麼我首先得約定你們二位在兩年內絕對保密,兩年後這事就無關重要了。目前說它重要得也許可以影響整個歐洲歷史的進程都不過分。”

  “我保證遵約,"福爾摩斯答道。

  “我也是。”

  “這面具你們不在意吧,"我們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繼續說,“派我來的貴人不願意讓你們知道他派來的代理人是誰,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認我剛才所說的並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稱號。”

  “這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況十分微妙。我們必須採取一切預防措施,盡力防止使事情發展成一個大醜聞,以免使一個歐洲王族遭到嚴重損害。坦率地說,這件事會使偉大的歐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亞世襲國王——受到牽連。”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道,隨即坐到扶手椅裡,闔上了眼睛。

  在來客的心目中,他過去無疑是被刻畫為歐洲分析問題最透徹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偵探。這時我們的來客不禁對這個人倦怠的、懶洋洋的體態用一種明顯的驚訝目光掃了一眼。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重新張開雙眼,不耐煩地瞧著他那身軀魁偉的委託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將案情闡明,”他說,“那我就會更好地為您效勞。”

  這人從椅子裡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得無以自製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接著,他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把臉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

  “你說對了,"他喊道,“我就是國王,我為什麼要隱瞞呢?”

  “嗯,真的嗎?"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陛下還沒開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爾-費爾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戈特賴希-西吉斯蒙德-馮-歐姆施泰因交談。”

  “但是你能理解,"我們破怪的來客又重新坐下來,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額說道,“你能理解我是不慣於親自辦這種事的。可是這件事是如此地微妙,以致於如果我把它告訴一個偵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起擺佈。我是為了向你徵詢意見才微服出行,從布拉格來此的。”

  “那就請談吧,"福爾摩斯說道,隨即又把眼睛闔上了。

  “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五年以前,在我到華沙長期訪問期間,我認識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險家愛琳-艾德勒。無疑你是很熟悉這名字的。”

  “醫生,請你在我的資料索引中查查愛琳-艾德勒這個人,"福爾摩斯喃喃地說,眼睛睜也沒睜開一下。他多年來採取這麼一種辦法,就是把有關許多人和事的一些材料貼上簽條備查。因此,要想說出一個他不能馬上提供起情況的人或事,那是豈不容易的。關於這件案子,我找到了關於她的個人經歷的材料。它是夾在一個猶太法學博士和寫過一起關於深海魚類專題論文的參謀官這兩份歷史材料中間的。

  “讓我瞧瞧,"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於新澤西州。女低音——嗯!義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對了!退出了歌劇舞臺——哈!住在倫敦——一點不錯!據我理解,陛下和這位年輕女人有牽連。您給她寫過幾封會使自己受連累的信,現在則急於想把那些信弄回來。”

  “一點不錯。但是,怎麼才能……”

  “曾經和她秘密結過婚嗎?”

  “沒有。”

  “沒有法律檔或證明嗎?”

  “沒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這位年輕女人想用信來達到訛詐或其他目的時,她怎麼能夠證明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寫的字。”

  “呸!偽造的。”

  “我私人的信箋。”

  “偷的。”

  “我自己的印鑒。”

  “仿造的。”

  “我的照片。”

  “買的。”

  “我們兩人都在這張照片裡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確是太不檢點了。”

  “我當時真是瘋了——精神錯亂。”

  “您已經對您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當時我只不過是個王儲,還很年輕。現在我也不過三十歲。”

  “那就必須把那張像起重新收回。”

  “我們已經試過,但是都失敗了。”

  “陛下必須出錢,把照片買過來。”

  “她一定不賣。”

  “那麼就偷吧。”

  “我們已經試過五次了。有兩次我出錢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時我們調換了她的行李。還有兩次我們對她進行了攔路搶劫。可是都一無所獲。”

  “那張像片的痕跡一點都沒有?”

  “一絲一毫都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說道:“這完全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國王用責備的口氣頂了他一句。

  “十分嚴重。的確如此。那她打算用這照片幹些什麼呢。”

  “把我毀掉。”

  “怎麼個毀法?”

  “我即將結婚了。”

  “我聽說了。”

  “我將和斯堪的納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洛蒂爾德-洛特曼-馮-劄克斯邁寧根結婚。你可能知道他們的嚴格家規吧。她自己就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只要對我的行為有絲毫懷疑,就會使這婚事告吹。”

  “那麼愛琳-艾德勒呢?”

  “威脅著要把照片送給他們。而她是會那樣做的。我知道她是會那樣做的。你不瞭解她,她的個性堅強如鋼。她既有最美麗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剛毅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個女人結婚,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您敢肯定她還沒有把照片送出去嗎?”

  “我敢肯定。”

  “為什麼?”

  “因為她說過,她要在婚約公開宣佈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們還有三天時間,"福爾摩斯說著,打了一個呵欠。"太幸運了,因為目前我還有一兩樁重要的事情要調查調查。當然。陛下暫時要待在倫敦羅?”

  “對。你可以在蘭厄姆旅館找到我。用的名字是馮-克拉姆伯爵。”

  “我將寫封短信讓您知道我們的進展情況。”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於知道。”

  “那麼,關於錢的事怎麼樣?”

  “由你全權處理。”

  “毫無條件嗎?”

  “我可以告訴你,為了得到那張照片,我願意拿我領土中的一個省來交換。”

  “那麼眼前的費用呢?”

  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個很重的羚羊起袋,把它放在桌上。

  “這裡有三百鎊金幣和氣百鎊鈔票。"他說。

  福爾摩斯在他筆記本的一張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收條,然後遞給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問道。

  “聖約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裡翁尼府第。”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還有一個問題,”他說道,“照片是六英寸的嗎?”

  “是的。”

  “那麼,再見,陛下,我相信我們不久就會給您帶來好消息。華生,再見,"他接著對我說,這時皇家四輪馬車正向街心駛去。"我想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來,跟你聊聊這件小事情。”

  二

  三點鐘整,我到了貝克街,福爾摩斯尚未回來。據女房東說,他是在早晨剛過八點的時候出去的。儘管如此,我在壁爐旁坐下,打算不管他去多久都要等待,因為我已經對他的調查深感興趣。雖然這案子缺乏我記錄過的那兩件罪案所具有的那種殘忍和不可思議的特徵,可是,這案子的性質及其委託人的高貴地位,卻使它具有其本身應有的特色。的確,除了我的朋友正在進行調查的案子的性質外,他那種巧妙地掌握情況和敏銳而又透徹地推理的工作方式,以及那種解決最難解決的奧秘的迅速而精細的方法,很值得我去研究和學習,並且從中得到很大樂趣。他一貫取勝,這在我已是司空見慣。所以,在我的腦海裡從未產生過他也有可能失敗的想法。

  四點鐘左右,屋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醉醺醺的馬夫。他樣子邋邋遢遢,留著絡腮鬍鬚,面紅耳赤,衣衫破爛不堪。儘管我對我朋友的化裝術的驚人技巧已經習以為常了,我還是要再三審視才敢肯定真的是他。他向我點頭招呼一下就進了臥室。不消五分鐘,他就和往常一樣身穿花呢衣服,風度高雅地出現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裡,在壁爐前舒展開雙腿,盡情地笑了一陣子。

  “噢,真的嗎?"他喊道,忽然嗆住了喉嚨,接著又笑了起來,直到笑得軟弱無力地躺在椅子上。

  “這是怎麼回事?”

  “簡直太有趣了。我敢說你怎麼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麼,或者忙的結果是什麼。”

  “我想像不出來。也許你一直在注意觀察愛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習慣,也許還觀察了她的房子。”

  “一點不錯,但是結局卻相當不平常。不過我願意把情況告訴你。我今天早晨八點稍過一點離開這裡,扮成一個失業的馬夫。在那些馬夫中間存在著一種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氣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你就可以知道你要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裡翁尼府第。那是一幢小巧雅致的別墅,後面有個花園。這是一幢兩層樓房,面對著馬路建造的。門上掛著洽伯鎖。右邊是寬敞的起居室,內部裝飾華麗,窗戶之長幾乎到達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國窗閂連小孩都能打開。除了從馬車房的房頂可以夠得著過道的窗戶以外,就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我圍繞別墅巡行了一遍,從各個角度仔細偵察,但並未發現任何令人感興趣之處。

  “接著我順著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我發現在靠著花園牆的小巷裡,有一排馬房。我幫助那些馬夫梳洗馬匹。他們酬勞我兩個便士、一杯混合酒、兩煙斗裝得滿滿的板煙絲,①並且提供了許多我想知道的有關艾德勒小姐的情況。除她之外,他們還告訴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起個人的情況,我對這些人絲毫不感興趣,但是又不得不聽下去。”

  ①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陳兩種啤酒各半的混合物——譯者注

  “愛琳-艾德勒的情況如何?"我問道。

  “噢,她使那一帶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麗的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馬房,人人都是這麼說的。她過著寧靜的生活,在音樂會上演唱。每天五點鐘出去,七點鐘回家吃晚餐。她除了演唱外,其餘時間則深居簡出。她只與一個男人交往,而且過從甚密。他膚色黝黑,體態英俊,很有朝氣。他每天至少來看她一回,經常是兩回。他是住在坦普爾的戈弗雷-諾頓先生。你懂一個作為心腹車夫的好處嗎?這些馬車夫為他趕車不下十幾次,從塞彭泰恩大街馬房送他回家,對他的事無不知曉。我聽完了他們所談的一切之後,便開始再一次在布裡翁尼府第附近漫步徘徊,思考我的行動方案。

  “這個戈弗雷-諾頓顯然是這件事的關鍵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師。這聽起來不大妙。他們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呢?他不斷地來看她有什麼目的?她是他的委託人,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情婦?如果是他的委託人,她大概已經把照片交給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婦,那就不大會那麼做。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我應當繼續對布裡翁尼府第的調查工作呢,還是把我的注意力轉到那位先生在坦普爾的住宅方面。這是必須加以小心從事的要點所在,這就擴大了我調查的範圍。我擔心這些瑣瑣碎碎的細節會使你感覺厭煩,但是我必須讓你看到我的一點困難,如果你要想瞭解情況的話。”

  “我正在仔細地傾聽呢,"我回答道。

  “我心裡正在權衡著利害得失的時候,忽地瞧見一輛雙輪馬車趕到布裡翁尼府第門前,由車裡跳出一位紳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鷹鉤鼻子,留著小鬍子——顯然就是我聽說的那個人。他仿佛十萬火急似的樣子,大聲吆喝要車夫等著他。他從替他開門的女僕面前擦身而過,顯示出毫無拘束的神態。

  “他在屋子裡逗留了大約半個小時。我透過起居室的窗戶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他踱來踱去,揮舞雙臂興奮地談著。至於她,我什麼也沒看到。他隨即走了出來,好象比剛才更加急忙的樣子。他在登上馬車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金表,熱切地看了看喊道,‘拚命快趕,先到攝政街格羅斯-漢基旅館,然後到埃破豐爾路聖莫尼卡教堂。你要是能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我就賞給你半個畿尼。'

  “他們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猶豫不決是否應該緊緊尾隨的當兒,忽地從小巷裡來了一輛小巧雅致的四輪馬車。那馬車夫的上衣的扣子只有一半是扣上的,領帶歪在耳邊,馬起輓具上所有金屬箍頭卻都由帶扣中突出來。車還沒停穩,她就由大門飛奔出來一頭鑽進車廂。在這霎那間,我只瞥了她一眼,但已可看出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容貌之標緻足令男人傾倒。

  “'約翰,去聖莫尼卡教堂,'她喊道,‘要是你能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那裡的話,我就賞給你半鎊金幣。'

  “華生,這是不可錯過的好機會。我正權衡是應當趕上去呢,還是應當攀在車後時,恰好一輛出租馬車從這街上經過。趕車人對那菲薄的車費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幹之前就跳進車裡。'聖莫尼卡教堂,'我說,‘給你半鎊金幣,要是你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那裡的話。'那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那當然是很清楚的。

  “我的馬車夫趕得飛快。我覺得我從未趕得這麼快過,但那兩輛馬車已經比我們先行到達。在我趕到的時候,那輛出租馬車和那輛四輪馬車早已停在門前了,兩騎馬正氣喘吁吁冒著熱氣。我付了車錢,急忙走進教堂。在那裡除了我所追蹤的兩個人和一個身穿白色法衣、好象正在勸告他們什麼似的牧師外,別無他人。他們三個人圍在一起站在聖壇前。我就象偶爾浪蕩到教堂裡來的其他遊手好閒的人一樣,信步順著兩旁的通道往前走。使我感到驚異的是,忽然間在聖壇前的這三個人的臉都轉過來朝著我。戈弗雷-諾頓拚命向我跑來。

  “謝天謝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來!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來,老兄,來,只要三分鐘就夠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聖壇的。在我還沒弄清楚我站在什麼地方以前,我發覺我自己正喃喃地對我耳邊低低的話語作出答覆,為我一無所知的事作證。總的來說是幫助把未婚女子愛琳-艾德勒和單身漢戈弗雷-諾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一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接著男方在我這一邊對我表示感謝,女方在我那一邊對我表示感謝,而牧師則在我對面向我微笑。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的最荒謬絕倫的場面。剛才我一想到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來了。看來他們的結婚證明有點不夠合法,牧師在沒有某些證人的情況下,斷然拒絕給他們證婚,幸而有我出現使得新郎不至於必須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儐相。新娘賞給我一鎊金幣。我打算把它拴在錶鏈上戴著,以紀念這次的際遇。”

  “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說道,“後來又怎樣呢?”

  “咳,我覺得我的計畫受到嚴重的威脅。看來這一對有可能立刻離開這裡,因此我必須採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們在教堂門口分手。他坐車回坦普爾,而她則回到她自己的住處。'我還象平常一樣,五點鐘坐車到公園去,'她辭別他時說道,我就聽到這些。他們各自乘車駛向不同的方向,我也離開了那裡去為自己作些安排。”

  “是什麼安排?”

  “一些鹵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撳了一下電鈴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工夫想到吃東西,今晚我很可能還要更忙些。順便說一句,大夫,我將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樂意。”

  “你不怕犯法嗎?”

  “一點也不。”

  “也不怕萬一被捕嗎?”

  “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標,我不怕。”

  “噢,這目標是再高尚不過了。”

  “那麼,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我是可以依仗你的。”

  “可是你打算怎麼辦呢?”

  “特納太太一端來盤子,我就向你說明。現在,"他饑腸轆轆地轉向女房東拿來的簡單食品,說道,“我不得不邊吃邊談這件事,因為我的時間所剩無幾。現在快五點鐘了。我們必須在兩個鐘頭內趕到行動地點。愛琳小姐,不,是夫人,將在起點鐘驅車歸來。我們必須在布裡翁尼府第與她相遇。”

  “然後怎麼樣?”

  “這以後的事一定要讓我來辦。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已有所安排。現在只有一點我必須堅持的,那就是,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都一定不要干預。你懂嗎?”

  “難道我什麼事也不管嗎?”

  “什麼事都別管。也許會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可不要介入。在我被送進屋子時,這種不愉快的事就會結束的。四、五分鐘以後,起居室的窗戶將會打開。你要在緊挨著打開窗戶的地方守候著。”

  “是。”

  “你一定要盯著我,我總是會讓你看得見的。”

  “是。”

  “我一舉手——就象這樣——你就把我讓你扔的東西扔進屋子裡去,同時,提高嗓門喊'著火了'。你完全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完全懂了。”

  “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長長的象雪茄煙模樣的捲筒說道,“這是一隻管子工用的普通煙火筒,兩頭都有蓋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務就是專管這東西。當你高喊著火的時候,一定有許多人趕來救火。這樣你就可以走到街的那一頭去。我在十分鐘之內和你重新會合。我希望你已經明白我所說的話了,是嗎?”

  “我應該保持不介入的狀態;靠近窗戶;盯著你;一看到信號,就把這東西扔進去;然後喊著火了;並且到街的拐角那裡去等你。”

  “完全正確。”

  “那你就瞧我的吧。”

  “這太好了。我想,也許快到我為扮演新角色作準備的時候了。”

  他隱沒到臥室裡去。過了幾分鐘再出來時已裝扮成一個和藹可親而單純樸素的新教牧師。他那頂寬大的黑帽、寬鬆下垂的褲子、白色的領帶、富於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種凝視的、仁慈的、好破的神態,只有約翰-里爾先生堪與比擬。福爾①摩斯不僅僅是換了裝束,連他的表情、他的態度、甚至他的靈魂似乎都隨著他所裝扮的新角色而起了變化。當他成為一位研究罪行的專家的時候,舞臺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員,甚至會使科學界少了一位敏銳的推理家。

  我們離開貝克街的時候是六點一刻。我們提前十分鐘到達塞彭泰恩大街。時已黃昏,我們在布裡翁尼府第外面踱來踱去等屋主回來時,正好亮燈了。這所房子正如我根據福爾摩斯的簡單描述所想像的那樣。但是地點不象我預期的那麼平靜,恰恰相反,對於附近地區都很安靜的一條小街來說,它十分熱鬧。街頭拐角有一群穿得破破爛爛、抽著煙、說說笑笑的人,一個帶著腳踏磨輪的磨剪子的人,兩個正在同保姆調情的警衛,以及幾個衣著體面、嘴裡叼著雪茄煙、吊兒郎當的年輕人。"你看,"當我們在房子前面踱來踱去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他們結了婚倒使事情簡單化了。那張照片現在變成雙刃武器了。很可能她之怕它被戈弗雷-諾頓看見,猶如我們的委託人之怕它出現在公主跟前一樣。眼前的問題是,我們到哪裡去找那張照片?”

  ①十九世紀中葉到本世紀初英國著名喜劇演員——譯者注

  “真的,到哪兒去找呀?”

  “她隨身帶著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因為那是張六英寸照片,要在一件女人的衣服裡輕易地藏起來,未免嫌太大了些。而且她知道國王是會攔劫和搜查她的。這類的嘗試已經發生過兩次了。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她是不會隨身帶著它的。”

  “那麼,在哪兒呢?”

  “在她的銀行家或者律師的手裡。是有這兩種可能性的。但是我卻覺得哪一種可能性都不現實。女人天生就好保密,她們喜歡採取她們自己的隱藏東西的方法。她為什麼要把照AE-f3交給別人呢?她對自己的監護能力是信得過的。可是一個辦理實務的人可能會受到什麼樣間接的或政治的影響,那她就說不上來了。此外,你可別忘了她是決意要在幾天之內利用這張照片的。因此一定在她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屋子裡。”

  “但是屋子已經兩次被盜了。”

  “哼!他們不知道怎麼去找。”

  “可你又怎麼個找法?”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麼辦?”

  “我要使她把照漂亮給我看。”

  “那她是不會幹的。”

  “她不能不幹。我聽見車輪聲了。那是她坐的馬車。現在要嚴格按照我的命令列事。”

  他說話時,馬車兩側車燈發出的閃爍燈光順著彎曲的街道繞過來。那是一輛漂亮的四輪小馬車咯噠咯噠地駛到布裡翁尼府第門前。馬車剛一停下,一個流浪漢從角落裡沖上前去開車門,希望賺個銅子,但是卻被抱著同樣想法竄在前頭的另一個流浪漢擠開。於是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兩個警衛站在一個流浪漢一邊,而磨剪刀的則同樣起勁地站在另一個流浪漢一邊。這樣爭吵得就更厲害了。接著不知是誰先動手開打,這時這位夫人剛好下車,立刻就被捲進糾纏在一起的人群中間。這些人滿面通紅,扭在一起拳打棒擊,野蠻地互相毆鬥。福爾摩斯猛地沖入人群去保衛夫人。但是,剛到她的身邊,就大喊一聲,倒臥於地,臉上鮮血直流。眾人見他倒地,兩個警衛朝一個方向拔腳溜走,那些流浪漢朝另一個方向逃之夭夭。此時,有些衣著比較整齊、只看熱鬧而沒有參加毆鬥的人擠了進來,為夫人解圍和照顧這位受傷的先生。愛琳-艾德勒——我還願意這麼稱呼她——急忙跑上臺階。但是她在最高一層臺階站住了,門廳裡的燈光勾劃出了她的極起優美的身材的輪廓。她回頭朝街道問道:

  “那位可憐的先生傷得厲害嗎?”

  “他已經死啦,"幾個聲音一起喊道。

  “不,不,還活著呢,"另一聲音高叫著,“但是等不到你們把他送進醫院,他就會死去的。”

  “他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女人說道,“要不是他的話,那些流浪漢早就把夫人的錢包和表搶走了。他們是一幫,而且是一幫粗暴的傢伙。啊,他現在能呼吸了。”

  “不能讓他躺在街上。我們可以把他抬進屋子裡去嗎,夫人?”

  “當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裡去。那兒有一張舒服的沙發。請到這邊來吧。"大家緩慢而莊嚴地把他抬進布裡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裡。這時我由站在靠近視窗的地方一直在看著整個事情的經過。燈都點燃了。可是窗簾沒有拉上,所以我可以看到福爾摩斯是怎樣被安放在長沙發上的。當時他對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內疚我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我自己有生以來從未比看見我所密謀反對的美人或者看到她服侍傷者的那種溫雅和親切的儀態更感到由衷的羞愧了。可是現在對福爾摩斯委託我扮演的角色半途甩手不幹了,未免是一種對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腸,從我的長外套裡取出煙火筒。我想,我們畢竟不是傷害這美人,我們不過是不讓她傷害別人罷了。

  福爾摩斯靠在那張長沙發上。我看到他的動作很象一個需要空氣的那種人的樣子。一個女僕匆忙走過去把窗戶猛地推開。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舉起手來。根據這個信號,我把煙火筒扔進屋裡去,高聲喊道:“著火啦!"我的喊聲剛落,全部看熱鬧的人,穿得體面的和穿得不那麼體面的人,紳士、馬夫和女僕們,也齊聲尖叫起來:“著火啦!"濃煙滾滾,繚繞全室,並且從打開的窗戶冒了出去。我瞥見爭先恐後匆匆跑動的人影。稍過片刻,我還聽到從房裡傳出福爾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場虛驚的喊聲。我急速穿過驚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高興地發現了我的朋友,他-e著我的胳膊逃離喧囂騷動的現場。在我們轉到埃破韋爾路的一條安靜街道以前,他有幾分鐘都默默地急速向前走著。

  “醫生,你幹得真漂亮,”他說道,“不可能比這更漂亮了。一切順利。”

  “你弄到那張照片了嗎?”

  “我知道在哪兒了。”

  “你是怎樣發現的?”

  “這正如我和你說過的那樣,是她把照漂亮給我看的。”

  “我還不大明白。”

  “我不願意把這個說得很神秘,”他說著笑了起來,“這件事很簡單。你當然看得出來在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和咱們一夥的。他們今天晚上統統是雇來的。”

  “我也猜到了是這麼回事。”

  “當兩邊爭吵起來的時候,我手掌裡有一小塊濕的紅顏料。我沖上前去,跌倒在地,把手趕緊捂在臉上,這就成為一個令人可憐的樣子。這是一套老花招了。”

  “這個我也揣摩出來了。”

  “然後他們把我抬進去。她不得不把我弄進去。不這麼辦她又能怎麼辦?她把我放在起居室裡,這正是我預料的那間屋子。那麼照片就藏在這間屋子和她的臥室之間,我決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間屋子裡。他們把我放在長沙發上,我作出需要空氣的動作,他們只好打開窗戶,這樣你的機會就來了。”

  “這對你有什麼幫助呢?”

  “這太重要了。當一個女人一想到她的房子著火時,她就會本能地立刻搶救她最珍貴的東西。這種完全不可抗拒的衝動,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利用過了。在達林頓頂替醜聞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結了婚的女人趕緊抱起她的嬰孩;沒結過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寶盒。現在我已經清楚,在這房子的東西裡,對於我們當前這位夫人來說,沒有比我們去追尋的那件東西更為寶貴的了。她一定會沖上前去把它搶到身邊。著火的警報放得很出色。噴出的煙霧和驚呼聲足以震動鋼鐵般的神經。她的反應妙極了。那張照片收藏在壁龕裡,這個壁龕恰好位於右邊鈴的拉索上面的那塊能挪動的嵌板後面。她在那地方只呆了片刻的時間。當她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的時候,我一眼看到了它。當我高喊那是一場虛驚時,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煙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後我就沒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來,找個藉口偷偷溜出那所房子。我曾猶豫是否應該試著把那張照騎馬上弄到手,但是馬車夫進來了。他注意地盯著我,因此要等待時機,這樣似乎安全些。否則,只要有一點過分魯莽,就會把整個事情搞糟。”

  “現在怎麼辦?"我問道。

  “我們的調查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明天我將同國王一塊去拜訪她。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的話,那你也去。有人會把我們引進起居室裡候見那夫人;但是恐怕她出來會客時,她既找不到我們,也找不到那照片了。陛下能夠親手重新得到那張照片,一定是會非常滿意的。”

  “那麼你們什麼時候去拜訪她呢?”

  “早晨八點鐘。趁她還沒起床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放手幹。此外,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因為結婚以後她的生活習慣可能完全變了。我必須立即給國王打個電報。”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貝克街,在門口停了下來。正在他從口袋裡掏鑰匙的時候,有人路過這裡,並打了個招呼: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

  這時在人行道上有好幾個人。可是這句問候話好象是一個個子細長、身穿長外套的年輕人匆匆走過時說的。

  “我以前聽見過那聲音,"福爾摩斯驚訝地凝視著昏暗的街道說,“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誰。”

  三

  那天晚上,我在貝克街過夜。在我們早晨起來正吃烤麵包、喝咖啡的時候,波希米亞國王猛地沖了進來。

  “你真的拿到那張照片了嗎?"他兩手抓住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雙肩熱切地看著他的臉高聲喊道。

  “還沒有。”

  “可是有希望嗎?”

  “有希望。”

  “那麼來吧。我恨不得趕快去。”

  “我們必須雇輛出租馬車。”

  “不必了,我的四輪馬車在外面等著呢。”

  “這樣就更省事了。"我們走下臺階,再次動身到布裡翁尼府第去。

  “愛琳-艾德勒已經結婚了,"福爾摩斯說道。

  “結婚了!什麼時候?”

  “昨天。”

  “跟誰結婚?”

  “跟一個叫作諾頓的英國律師。”

  “但是她不可能愛他。”

  “我倒希望她愛他。”

  “你為什麼這樣呢?”

  “因為這樣就免得陛下害怕將來發生麻煩了。如果這位女士愛她的丈夫,她就不愛陛下。如果她不愛陛下,她就沒有理由會干預陛下的計畫了。”

  “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樣就好了,她會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王后呀!"說完他又重新陷於憂鬱的沉默中,一直到我們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來時都是如此。

  布裡翁尼府第的大門敞開著。一個上年紀的婦人站在臺階上。她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瞧著我們從四輪馬車裡下來。

  “我想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她說道。

  “我是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詫異地、多少有些驚愕地注視著她答道。

  “真是!我的女主人告訴我你多半會來的。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們乘五點十五分的火車從蔡林克羅斯到歐洲大陸去了。”

  “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向後打了個趔趄,懊惱和驚異得臉色發白。

  “你的意思是說她已經離開英國了嗎?”

  “再也不回來了。”

  “還有那張照片呢?"國王嗄聲嗄平地問道,"一切都完了!”

  “我們要看一下。"福爾摩斯推開僕人,奔進了客廳,國王和我緊跟在後面。傢俱四面八方亂七八糟地散擺著,架子拆了下來,抽屜拉開來了,就好象這位女士在她出奔以前匆匆忙忙地翻箱倒櫃搜查過一番似的。福爾摩斯沖到鈴的拉索的地方,拉開一扇小拉門,伸進手去,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愛琳-艾德勒本人穿著夜禮服照的。信封上寫著:“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留交本人親收。"我的朋友把信拆開,我們三個人圍著一起讀這封信。寫信日期是今天淩晨。信中這樣寫道:

  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確幹得非常漂亮。你完全把我給騙過去了。直到發出火警以前,我一點也不疑心。但是隨後當我發覺我已經是如何洩露了自己的秘密時,我開始思索了。幾個月以前,人家就警告我要防備你了。有人說要是國王雇一位偵探的話,那一定是你。他們已經告訴我你的地址。可是儘管所有這些,你還是使我洩露了你所想要知道的秘密。甚至在我開始疑心以後,我還覺得很難相信那麼一位上了年紀、和藹可親的牧師會懷有惡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個訓練有素的女演員。男性服裝對我並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裝,並趁機利用它所帶來的自由。我派約翰——馬車夫——監視你,然後跑上樓,穿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樓來的時候,你正好離開。

  隨後,我在後面跟著你走到你家門口,這樣,我肯定我真的是你這位著名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感興趣的對象了。於是,我相當冒失地祝你晚安,接著動身到坦普爾去看我的丈夫。

  我們倆都認為被這麼一位可怕的對手盯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因此在你明天來時將發現這個窩是空的。至於那張照片,你的委託人可以放心好了。我愛一位比他強的人,而這個人也愛我。國王可以做他願意做的事,而不必顧慮他所錯待過的人會對他有什麼妨礙。我保留那張照片,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這是保藏一件將能永遠保護我不受他將來可能採取的任何手段損害的武器。我現在留給他一張他可能願意收下的照片。謹此向您——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

  愛琳-艾德勒-諾頓敬上

  “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念這封信時,波希米亞國王這麼喊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她是多麼機敏和果斷嗎?假如她能當王后,那她不就是一個令人欽佩的王后嗎?多麼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樣!"①

  “從我在這位女士身上所看到的來說,她的水準的確和陛下的水準很不一樣,"福爾摩斯冷淡地說道,“我很遺憾沒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個更為成功的結局。”

  “親愛的先生,這可恰恰相反,"國王說道,“再沒有任何結局比這個更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說話算數的。那張照片現在是和它已經被燒掉那樣使我感到放心了。”

  ①此處"地位"和下面的"水準",原文都用level一詞,詞意雙關——譯者注

  “我很高興聽陛下這麼說。”

  “我真對你感恩不盡。請告訴我怎樣酬答你才好。這只戒指……"他從他的手指上脫下一隻蛇形的綠寶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遞給他。

  “陛下有一件我認為比這戒指甚至更有價值的東西。"福爾摩斯說道。

  “你只要說出來是什麼東西就成。”

  “這張照片!”

  國王驚異地睜大眼睛注視著他。

  “愛琳的相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話,當然可以。”

  “謝謝陛下。那麼這件事就算辦妥了吧。我謹祝您早安。”他鞠了個躬便轉身而走,對國王伸向他的手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和我一起返回他的住處去。

  這就是波希米亞王國怎樣受到一樁大醜聞的威脅,而福爾摩斯的傑出計畫又是怎樣為一個女人的聰明才智所挫敗的經過。他過去對女人的聰明機智常常加以嘲笑,近來我很少聽到他這樣的嘲笑了。當他說到愛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張照片時,他總是用那位女人這一尊敬的稱呼。

二、紅發會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拜訪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我見到他時,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矮胖、面色紅潤、頭髮火紅的老先生深談。我為自己的唐突表示歉意。正當我想退出來的時候,福爾摩斯出豈不意地一把將我拽住,把我拉進了房間裡,隨手把門關上。

  他親切地說:“我親愛的華生,你這時候來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怕你正忙著。”

  “是呀,我是很忙。”

  “那麼,我到隔壁房間等你。”

  “不,不,威爾遜先生,這位先生是我的夥伴和助手,他協助我卓見成效地處理過許多案件。我毫不懷疑在處理你的案件時,他將同樣給予我最大的幫助。”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從他坐著的椅子裡半站起來欠身向我點頭致意,從他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裡迅速地掠過一線將信將疑的眼光。

  “你坐在長靠背椅子上吧。"福爾摩斯說道,重新回到他那張扶手椅坐下,兩手的手指尖合攏著。這是他沉浸于思考問題時的習慣。"親愛的華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的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平凡、單調無聊的老套,而是稀破古怪的東西。你那麼滿腔熱情地把這些東西都記錄下來,可見你對它們很感興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說,你這樣做是為我自己的許多小小的冒險事業增添光彩。”

  我回答說:“我確實對你經手的案件非常感興趣。”

  “你當然會記得那天我們談到瑪麗-薩瑟蘭小姐所提的那個很簡單的問題之前所說的那段話吧:為了獲得新破的效果和異乎尋常的配合,我們必須深入生活,而它本身總是比任何大膽想像更富有冒險性。”

  “我倒要冒昧地懷疑你的這個說法。”

  “是嗎?大夫。但是,你仍然必須同意我的看法。否則,我將繼續列舉一系列事實,這些事實將使你的道理不攻自破,然後你就會承認我是對的。好啦,這位傑貝茲-威爾遜先生真好,他今天上午專程來看我,他開始對我講很可能是我好些時候以來所聽過的最稀破古怪的故事之一。你已聽我說過,最離破、最獨特的事物往往不是和較大的罪行而是和較小的罪行有聯繫,而且有時確實很可以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犯了罪。就我所聽到的來說,我還不可能斷定現在這個案件是不是一個犯罪的案例,但是,事情的經過肯定是我所聽到過的最離破不過的了。威爾遜先生,可不可以請你費心從頭講講這件事情的經過。我請你從頭講,這不僅因為我的朋友華生大夫沒有聽到開頭那部分,而且還因為這件事很破特,所以我很想從你嘴裡聽到其中一切盡可能詳細的情節。一般說來,當我聽到一些稍微能夠說明事情經過的情節時,我總是用幾千個我能想得起來的其他類似案件來引導我自己。這一次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深信這些事實是獨特的。”

  這位矮胖的委託人挺起胸膛,顯得有點驕傲的樣子。他從大衣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又髒又皺的報紙平放在膝蓋上,俯首向前看著上面的廣告欄。這時我仔細地打量這個人,力圖模仿我夥伴的辦法,從他的服裝或外表上看出點名堂來。

  但是,我這樣細看一番收穫並不太大。這個客人從外表的特徵看,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英國商人,肥肥胖胖,樣子浮誇,動作遲鈍。他穿著一條松垂的灰格褲子,一件不太乾淨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沒有扣上,裡面穿著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面系有一條艾爾伯特式的粗銅鏈,還有一小塊中間有一個四方窟窿的金屬片兒作為裝飾品,來回晃動著。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頂磨損了的禮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線絨領子已經有點皺褶。我看這個人,總的來說,除了長著一頭火紅色的頭髮、面露非常惱怒和不滿的表情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歇洛克-福爾摩斯銳利的眼睛看出了我在做什麼。當他注意到我疑問的目光時,他面帶笑容,搖了搖頭。“他幹過一段時間的體力活,吸鼻煙,是個共濟會會員,到過中國,最近寫過不少東西。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情況以外,我推斷不出別的什麼。”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在他的坐椅上突然挺直了身子,他的食指仍然壓著報紙,但眼睛已轉過來看著我的同伴。

  他問道:“我的老天爺!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我的事?比如,你怎麼知道我幹過體力活?那是象福音一樣千真萬確,我最初就是在船上當木匠的。”

  “我親愛的先生,你看你這雙手,你的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幹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發達。”

  “唔,那麼吸鼻煙和共濟會會員呢?”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看出來的,因為我不願把你的理解力看低了,何況你還不顧你們的團體的嚴格規定,帶了一個弓形指南針模樣的別針呢。”

  “噢,是羅,我忘了這個。可是寫作呢?”

  “還有別的什麼更能說明問題嗎?那就是: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長的地方閃閃發光,而左袖子靠近手腕經常貼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個整潔的補丁。”

  “那麼,中國又怎麼樣?”

  “你的右手腕上邊一點的地方文刺的魚只能是在中國幹的。我對刺花紋作過點研究,甚至還寫過這種題材的稿子。用細膩的粉紅色給大小不等的魚著色這種絕技,只有在中國才有。此外,我看見你的錶鏈上還掛著一塊中國錢幣,那豈不是更加一目了然了嗎?”

  傑貝茲-威爾遜大笑起來。他說:“好,這個我怎麼也想不到啊!我起初想,你簡直是神機妙算,但說穿了也就沒什麼奧妙了。”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現在才想起來,我真不應該這麼樣攤開來說。要'大智若愚',你知道,我的名聲本來就不怎麼樣,心眼太實是要身敗名裂的。威爾遜先生,你能找到那個廣告嗎?”

  “能,就在我這裡。"他回答時他的又粗又紅的手指正指在那欄廣告的中間。他說:“就在這兒,這就是整個事情的起因。先生,你們自己讀好了。”

  我從他手裡把報紙拿過來,照著它的內容念:“紅發會:

  由於原住美國賓夕法尼亞洲已故黎巴嫩人伊齊基亞-霍普金斯之遺贈,現留有另一空職,凡紅發會會員皆有資格申請。薪給為每週四英鎊,工作則實系掛名而已。凡紅發男性,年滿二十一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屬符合條件。應聘者請於星期一上午十一時親至艦隊街、教皇院7號紅發會辦公室鄧肯-羅斯處提出申請為荷。”

  我讀了兩遍這個不尋常的廣告後不禁喊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格格地笑得扭動不已,他高興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他說:“這個廣告很不尋常,是不是?好啦,威爾遜先生,你現在就痛痛快快地把關於你自己的一切,以及和你同住在一起的人,這個廣告給了你多大的好處,統統講出來吧。大夫,你先把報紙的名稱和日期記下來。”

  “這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紀事年報》,正好是兩個月以前的。”

  “很好。好了,威爾遜先生,請講。”

  “唔,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傑貝茲一面用手拭他的前額一面說,“我在市區附近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開了個小當票。那個買賣不大,近年來我只勉強靠它維持生活。過去還有能力雇用兩個夥計,但是,現在只雇一個。就這一夥計我也雇不起啊,如果不是他為學會做這個買賣自願只拿一半工資的話。”

  歇洛克-福爾摩斯問道:“這位樂於助人的青年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文森特-斯波爾丁。其實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只是到底多大我說不上。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個夥計真精明強幹。我很清楚,他本來可以生活得更好些,賺比我付給他多一倍的工資。可是,不管怎麼講,既然他很滿意,我又何必要勸他多長幾個心眼呢?”

  “噢,真的?你能以低於市價的工錢雇到夥計,好象是最幸運不過的了。這在象你這樣年紀的雇主當中,可不是平常的事啊。我不知道你的夥計是不是和你的廣告一樣很不一般。”

  威爾遜先生說:“啊,他也有他的毛病。他比誰都愛照相。他拿著照相機到處照,就是沒有上進心。他一照完相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沖洗,快得象兔子鑽洞一樣。這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總的說來,他是個好工人,他沒有壞心眼。”

  “我猜想,他現在還是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他以外,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這個女孩子做飯、打掃房子。我屋子裡就只這些人,因為我是個鰥夫,我沒有成過家。先生,我們三個人一起過著安靜的生活;我們住在一起,欠了債一起還,要是沒有別的事可做的話。

  “打擾我們的頭一件事是這個廣告。正好在八個星期以前的這天,斯波爾丁走到辦公室裡來,手裡拿著這張報紙。他說:

  “'威爾遜先生,我向上帝禱告,我多麼希望我是個紅頭髮的人啊。'

  “我問他,‘那是為什麼?'

  “他說,‘為什麼?紅發會現在又有了個空缺。誰要是得到這個職位,那簡直是發了相當大的財。據我瞭解,空缺比謀職的人還多,受託管理那筆資金的理事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有錢沒有地方花啊。奴果我的頭髮能變顏色就好了,這個怪不錯的安樂窩就等著我去了。'

  “我問他,'那又是怎麼回事呢?'福爾摩斯先生,你可知道,我是個深居簡出的人。因為我的買賣是送上門來的,用不著我到外面奔走兜生意,我往往一連幾個星期足不出戶。所以,我對外界孤陋寡聞,我總是樂意能聽到點消息。

  “斯波爾丁兩隻眼睛瞪得大大地反問我說,‘你從來沒有聽過紅發會的事嗎?'

  “'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這麼說倒使我感到莫名片妙了,因為你自己就有資格去申請那個空著的職位。

  “'一年只給二百英鎊,但這個工作很輕鬆,如果你已有別的職務也並不礙事。'

  “好,你們不難想見,這真使我側耳恭聽啊,因為好些年來,我的生意並不怎麼好,這筆額外的二百英鎊如能到手,那簡直是來得太容易了。

  “於是我對他說,‘你把事情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吧。'

  “他邊把廣告指給我看邊說,‘好,你自己看吧,紅發會有個空缺,這廣告上有位址,到那裡可以辦理申請手續。據我瞭解,紅發會的發起人是一個名叫伊齊基亞-霍普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這個人作風很古怪。他自己的頭髮就是紅的,並且對所有紅頭髮的人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後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把他的巨大的財產留交給財產受託管理人處理,他留下遺囑要用他的遺產的利息讓紅頭髮的男子有個舒適的差事。從我所聽到的來說,待遇很高,要幹的活倒很少。'

  “我說,‘可是,會有數以百萬計紅頭髮的男子去申請的。'

  “他回答說,‘沒有你所想的那麼多。你想想看,那實際上只限於倫敦人,而且必須是成年男子。這個美國人青年時代是在倫敦發跡的,他想為這個古老的城市做點好事。而且我還聽說,如果你的頭髮是淺紅色或深紅色,而不是真正發亮的火紅色,那你去申請也是白搭。好啦,威爾遜先生,如果你想申請的話,那你就走進去好了。但是,為了幾百英鎊的錢,讓你受到麻煩,也許是不值得的。'

  “先生們,正如你們現在親自看到的實際情況,我的頭髮,真是鮮紅鮮紅的。因此,在我看來,如果為了得到這個職位需要競爭一下的話,那麼我要比任何同我競爭的人更有希望。文森特-斯波爾丁似乎對這樁事已很瞭解,所以我想他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於是,我就叫他把百葉窗關上,馬上跟我一起走。他非常高興得到一個休假日,我們就這樣停了業,向廣告上登的那個地址出發。

  “福爾摩斯先生,我永遠不希望再見到那樣的情景了。頭髮顏色深淺不一的人來自東西南北、四面八方,湧到城裡按那個廣告去應徵。艦隊街擠滿了紅頭髮的人群,主教院看上去就象叫賣水果的小販放滿廣柑的手推車。我沒有想到區區一個廣告竟然召集到了全國的那麼多人。他們頭髮的顏色什麼都有——稻草黃色、檸檬色、橙色、磚紅色、愛爾蘭長毛獵狗那種顏色、肝色、土黃色等等。但是,正如斯波爾丁所說的那樣,真正很鮮豔的火紅色的倒不多。當我看到那麼多的人在等著,我感到很失望,真想放棄算了。只是,斯波爾丁當時怎麼也不答應。我真不能想像他當時是怎樣連推帶搡,帶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直到那辦公室的臺階前面。樓梯上有兩股人潮,一些人滿懷希望往上走,一些人垂頭喪氣往下走;我們竭盡全力擠進人群。不久,我們發現自己已經在辦公室裡了。”

  福爾摩斯先生在他的委託人停了一下、使勁地吸了一下鼻煙、以便稍加思索的時候說,“你的這段經歷真是最有趣不過了。請你繼續講你的這段十分有趣的事吧。”

  “辦公室裡除了幾把木椅和一張辦公桌外,沒有別的東西。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頭髮顏色比我的還要紅的小個子男人;每一個候選人走到他跟前,他都說幾句,然後他總是想辦法在他們身上挑毛病,說他們不合格。原來,要得到一個職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管怎麼樣,輪到我們的時候,這個小個子男人對我比對任何其他人都客氣多了。我們走進去後,他就把門關上,這樣他可以和我們單獨談。

  “我的夥計說,‘這位是傑貝茲-威爾遜先生,他願意填補紅發會的空缺。'

  “對方回答說,‘他非常適合擔任這個職務。他滿足了我們的一切條件。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沒有看見過有誰的頭髮顏色比他的更好的了。'他後退了一步,歪著腦袋,凝視著我的頭髮,直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隨即他一個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熱烈祝賀我求職成功。

  “他說,‘如果再猶豫不決那就太不對了。不過,對不起,我顯然必須謹慎小心,我相信你是不會介意的。'他兩隻手緊緊地揪住我的頭髮,使勁地拔,我痛得喊了出來,他才撒手。他撒手後對我說,‘你眼淚都流出來啦。我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很理想。可是我必須謹慎小心,因為我們曾兩次被帶假髮的傢伙、一次被染頭髮的傢伙騙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有關鞋蠟的故事,你聽了會感覺噁心的。'他走到窗戶那裡聲嘶力竭地高喊,'已經有人填補空缺了。'窗戶下面傳來一陣大失所望的歎息聲,人們成群結隊地朝四面八方散開。他們走後,除我自己和那個幹事外,再見不到一個紅頭髮的人了。

  “他說,‘我名叫鄧肯-羅斯先生。我自己就是一個我們高貴的施主遺留基金的養老金領取者。威爾遜先生,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你成家了嗎?'

  “我回答說,‘我沒有。'

  “他立即把臉一沉。

  “他嚴肅地說,‘哎唷!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啊!你所說的情況使我感到遺憾。當然羅,設立這筆基金的目的既是為了維護,也是為了生育更多紅頭髮的人。你竟然是個未婚的單身漢,那真是太不幸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聽到這些話感到很沮喪。我當時想,完了,這個職位還是弄不到手。但是他考慮了一會以後又說:那沒有關係。

  “他說,‘如果是別人的話,這個缺點可能是不幸的。但是,你的頭髮長得這麼好,對你這樣一個人,我們必須破例照顧。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

  “我說,‘唔,事情有點不好辦,因為我已有了一個起子。'

  “文森特-斯波爾丁說,‘那不要緊,我能替你照管你的生意。'

  “我問,‘上班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福爾摩斯先生,開當票的人的買賣多半在晚上,特別是在星期四、星期五晚上,這正是發薪前兩天,所以在上午多賺幾個錢對我是很合適的。而且我知道我的夥計人挺不錯,要有什麼事他是會照料好的。

  “我說,‘這對我很合適。薪金多少?'

  “'每週四英鎊。'

  “'那工作怎麼樣?'

  “'只是掛掛名而已。'

  “'你說掛掛名是什麼意思?'

  “'唔,在整個辦公時間你必須呆在辦公室裡,或者至少在那樓房裡呆著;如果你離開,那你就是永遠放棄了你的整個職位。對於這一點在遺囑上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在這段時間裡稍微離開一下辦公室,那就是沒有按照條件辦事。'

  “我說,‘一共只有四個小時,我是怎麼也不會離開一步的。'

  “鄧肯-羅斯先生說,‘不得以任何理由為藉口,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須老老實實呆在那裡,否則你就會丟掉你的位置。'

  “'幹什麼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裡有這個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備墨水、筆和吸墨紙。我們只提供給你這張桌子和這把椅子。你明天能來上班嗎?'

  “我回答說,‘當然可以。'

  “'那麼,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再見,讓我再一次祝賀你這麼幸運地得到這個重要職位。'他向我鞠了個躬。我隨即離開了那個房間,和我夥計一起回家去。我為自己的好運氣簡直高興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了。

  “唔,我整天都在思量這件事。到晚上,我的情緒又消沉下來了,因為我總覺得這件事一定是某種大片局或大詭計,雖然我猜想不出它的目的是什麼。看來說有人立下這樣的遺囑,或者給那麼多的錢讓人做象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種簡單的工作,簡直都是不可思議的。文森特-斯波爾丁想盡一切辦法來寬慰我。到就寢時,我已使自己從這整個事件中得出結論,不管怎樣,我決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花一個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筆、七張大頁書寫紙,然後動身到教皇院去。

  “唔,使我又驚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順利。桌子已給我擺好了,鄧肯-羅斯先生在那裡照料,好讓我順利地開始工作。他讓我從字母A開始抄,然後離開我,但他不時走進來看看我工作進行得是否順當。下午兩點鐘他和我說再見,並稱讚我抄寫得真不少。我走出辦公室後,他就把門鎖上。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就這樣一天天地繼續下去。到了星期六,那幹事進來,付給我四個英鎊的金幣作為我一周工作的報酬。下星期是這樣,再下星期還是這樣。我每天上午十點到那裡上班,下午兩點下班。以後鄧肯-羅斯先生就逐漸地不怎麼常來了,有時候一個上午只來一次,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根本不來了。當然,我還是一會兒也不敢離開辦公室,因為我不敢肯定他什麼時候可能會來的,而這個職務確實很不錯,對我很合適,我不願冒丟掉它的風險。

  “就這樣,八個星期的時間過去了。我抄寫了'男修道院院長'、‘盔甲'、‘建築學'和'雅典人'等詞條;並且希望由於我的勤奮努力,不久就可以開始抄寫以字母B為首的詞條。我花了不少錢買大頁書寫紙,我抄寫的東西幾乎堆滿了一個架子。接著,這整個事情突然宣告結束。”

  “結束?”

  “是的,先生。就是今天上午結束的。我照常十點鐘去上班,但是門關著而且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間用品頭釘釘著一張方形小卡片。這張卡片就在這兒,你們自己可以看看。”

  他舉著一張約有便條紙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這樣寫著:

  紅發會業經解散,此啟。一八九○年十月九日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看了這張簡短的通告及站在後面的那個人充滿懊惱的愁容,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壓倒了一切其他考慮,我們兩個人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的委託人品得滿面通紅,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如果你們不會幹別的而只會取笑我的話,那我可以到別處去。”

  福爾摩斯大聲說,“不,不,"他一面把已半站起來的威爾遜推回那把椅子裡,一面說,“我真的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你這個案件。它太不尋常了,實在使人耳目為之一新,但是如果你不見怪的話,我還是要說,這件事確實有點可笑。請問,當你發現門上卡片的時候你採取了什麼措施?”

  “先生,我感到很震驚,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向辦公室周圍的街坊打聽,但是,看來他們誰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最後,我去找房東,他住在樓下,是當會計的。我問他能否告訴我紅發會出了什麼事。他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團體。然後,我問他鄧肯-羅斯先生是什麼人。他回答說,這個名字對他很陌生。

  “我說,‘唔,是住在7號的那位先生。'

  “'什麼,那個紅頭髮的人?'

  “'是的。'

  “他說,‘噢,他名叫威廉-莫里斯。他是個律師,他暫住我的屋子,因為他的新居還沒有準備好。他是昨天搬走的。'

  “'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他呢?'

  “'噢,在他的新辦公室。他確實把他的地址告訴我了。是的,愛德華王街17號,就在聖保羅教堂附近。'

  “福爾摩斯先生,我馬上動身到那裡去了,但是,當我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我發現它是個護膝製造廠,這個廠子裡誰也沒有聽說過有個叫威廉-莫里斯或叫鄧肯-羅斯的人。”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怎麼辦呢?”

  “我回到我在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家去。我接受了我夥計的勸告。可是,他的勸告根本幫不了我的忙。他只是說,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許能收到來信,從中得到消息。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些話並不是那麼中聽的。我不願意不經過鬥爭就失去這麼好的位置。因為我聽說你肯給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窮人出主意,我就立即到你這裡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你這樣做很明智。你的案件是樁很了不起的案件,我很樂意管。從你所告訴我的經過看,可能它牽連的問題要比乍看起來更為嚴重。”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說:“夠嚴重的啦!你想想,我每週損失四英鎊啊。”

  福爾摩斯又說:“就你本人來說,我認為你不應該抱怨這個不同尋常的團體。正相反,據我所知,你白白賺了三十多個英鎊,且不說你抄了那麼多以字母A為詞頭的詞,增長了不少知識。你幹這些事並不吃虧嘛。”

  “是不吃虧。但是,先生,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拿我開玩笑的目的又是什麼——如果確實是開玩笑的話。他們開這個玩笑可是花了不少錢啊,他們花了三十二個英鎊。”

  “這一點我們將努力替你弄清楚。但是,威爾遜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兩個問題。第一個,叫你注意看廣告的那位夥計,他在你那裡多久啦?”

  “在發生這件事以前大約一個月。”

  “他是怎麼來的?”

  “他是看廣告應徵來的。”

  “只有他一個人申請嗎?”

  “不,有十來個人申請。”

  “你為什麼選中他呢?”

  “因為他靈巧,所費不多。”

  “實際上他只領一半工資?”

  “是的。”

  “這個文森特-斯波爾丁什麼模樣?”

  “小個子,體格健壯,動作很敏捷;雖然年齡約在三十開外,臉皮卻很光滑。他的前額有一塊被硫酸燒傷的白色傷疤。”

  福爾摩斯十分興奮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兩隻耳朵穿了戴耳環的孔?”

  “是的,先生。他對我說,是他年輕的時候一個吉起賽人給他在耳朵上穿的孔。”

  福爾摩斯說,"唔,"漸漸陷於沉思之中,"他還在你那裡嗎?”

  “噢,是的,我剛才就是從他那裡來的。”

  “你不在的時候生意一直由他照料嗎?”

  “先生,我對他的工作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上午本來就沒有多少買賣。”

  “行啦,威爾遜先生,我將愉快地在一兩天內把我關於這件事的意見告訴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星期一我們就可以作出結論了。”

  在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對我說:“好啦,華生,依你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坦率地回答說:“我一點也看不出問題來。這件事太神秘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一般地說,愈是稀破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可以看出並不是那麼高深莫測。那些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罪行才真正令人迷惑。就象一個人的平淡無破的面孔最難以辨認一樣。但是,我必須立即採取行動去處理這件事。”

  我回答他:“那麼你準備怎麼辦呢?”

  他回答說:“抽煙,這是要抽足三鬥煙才能解決的問題;同時我請你在五十分鐘內不要跟我說話。"他蜷縮在椅子裡,瘦削的膝蓋幾乎碰著他那鷹鉤鼻子。他閉上眼睛靜坐在那裡,叼著的那只黑色陶制煙斗,很象某種珍禽異鳥的那個又尖又長的嘴。我當時認為,他一定沉入夢鄉了,我也打起瞌睡來;而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從椅子裡一躍而起,一副拿定了主意的神態,隨即把煙斗放在壁爐臺上。

  他說:“薩拉沙特今天下午在聖詹姆士會堂演出。華生,你看怎麼樣?你的病人可以讓你有幾小時空閒的時間嗎?”

  “我今天沒什麼事。我的工作從來不是那麼離不開的。”

  “那麼戴上帽子,咱們走吧。我們將經過市區,順路可以吃點午飯。我注意到節目單上德國音樂很不少。我覺得德國音樂比義大利或法國音樂更為優美動聽。德國音樂聽了發人深省。我正要做一番內省的功夫。走吧。”

  我們坐地鐵一直到奧爾德斯蓋特;再走一小段路,我們便到了薩克斯-科伯格廣場,上午聽到的那破特的故事正發生在這個地方。這是一些湫隘狹窄破落而又虛擺場面的窮街陋巷,四排灰暗的兩層磚房排列在一個周圍有鐵欄杆的圍牆之內。院子裡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坪,草坪上幾簇枯萎的月桂小樹叢正在煙霧彌漫和很不適意的環境裡頑強地生長著。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有一塊棕色木板和三個鍍金的圓球,上面刻有"傑貝茲-威爾遜"這幾個白色大字,這個招牌向人們表示,這就是我們紅頭髮委託人做買賣的所在地。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那房子前面停了下來,歪著腦袋細細察看了一遍這所房子,眼睛在皺紋密佈的眼皮中間炯炯發光。他隨即漫步走到街上,然後再返回那個拐角,眼睛注視著那些房子。最後他回到那家當票坐落的地方,用手杖使勁地敲打了兩三下那裡的人行道,之後便走到當票門口敲門。一個看上去很精明能幹、鬍子刮得光光的年輕小夥子立即給他開了門,請他進去。

  福爾摩斯說:“勞駕,我只想問一下,從這裡到斯特蘭德怎麼走。"

  那個夥計立即回答說:“到第三個路口往右拐,到第四個路口再往左拐。"隨即關上了門。

  當我們從那裡走開的時候,福爾摩斯說,“我看他真是個精明能幹的小夥子。據我的判斷,他在倫敦可以算得上是第四個最精明能幹的人了;至於在膽略方面,我不敢肯定說他是不是數第三。我以前對他有所瞭解。”

  我說,“顯然,威爾遜先生的夥計在這個紅發會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去問路不過是為了想看一看他而已。”

  “不是看他。”

  “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看看他褲子膝蓋那個地方。”

  “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敲打人行道?”

  “我的親愛的大夫,現在是留心觀察的時候,而不是談話的時候。我們是在敵人的領土裡進行偵查活動。我們知道一些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情況。讓我們現在去探查一下廣場後面那些地方。”

  當我們從那偏僻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拐角轉過彎來的時候,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道路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就象一幅畫的正面和背面那樣地截然不同。那是市區通向西北的一條交通大動脈。街道被一股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的洪流堵塞住了;在這洪流中,有向內流的,也有向外流的。人行道則被蜂擁而來的無數行人踩得發黑。當我們看著那一排華麗的商店和富麗堂皇的商業樓宇的時候,簡直難以確認這些樓宇和我們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廣場那一邊是緊靠在一起的。

  福爾摩斯站在一個拐角順著那一排房子看過去,說,“讓我們想想看,我很想記住這裡這些房子的順序。準確瞭解倫敦是我的一種癖好。這裡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煙草店,那邊是一家賣報紙的小店!再過去是城市與郊區銀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館、麥克法蘭馬車製造廠,一直延伸到另一個街區。好啦,大夫,我們已完成了我們的工作,該去消遣一會了。來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後到演奏提琴的場地去轉一轉,在那裡一切都是悅耳的、優雅的、和諧的,在那裡沒有紅頭髮委託人出難題來打擾我們。”

  我的朋友是個熱情奔放的音樂家,他本人不但是個技藝精湛的演奏家,而且還是一個才藝超群的作曲家。整個下午他坐在觀眾席裡,顯得十分喜悅,他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地揮動他瘦長的手指;他面帶微笑,而眼睛卻略帶傷感,如入夢鄉。這時的福爾摩斯與那厲害的偵探,那個鐵面無私、多謀善斷、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偵探福爾摩斯大不相同,幾乎判若兩人。在他那古怪的雙重性格交替地顯露出來時,正如我常常想的那樣,他的極其細緻、敏銳可以說和有時在他身上占主導地位的富有詩意的沉思神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使他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時而非常憔悴,時而精力充沛。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最嚴肅的時候就是,接連幾天坐在扶手椅中苦思冥想地構思和創作的時候。而強烈的追捕欲望又會突然支配他,在這個時候他的推理能力就會高超到成為一種直覺,以致那些不瞭解他做法的人會以疑問的眼光,把他看作是一個萬事通的知識超人。那天下午,我看著他在聖詹姆士會堂完全沉醉在音樂聲中的時候,我覺得他決意要追捕的人該倒楣了。

  當我們聽完音樂走出來的時候,他說:“大夫,你無疑想要回家了吧。”

  “是該回家了。”

  “我還有點事要費幾個小時才能辦完。發生在科伯格廣場的事是樁重大案件。”

  “為什麼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謀策劃一樁重大罪案。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們將及時制止他們。但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今晚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麼時間?”

  “十點鐘就夠早了。”

  “我十點到貝克街就是了。”

  “那很好。不過,大夫,我說可能有點兒危險,請你把你在軍隊裡使用過的那把手槍放在口袋裡。"他招了招手,轉過身去,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我敢說,我這個人並不比我的朋友們愚鈍,但是,在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交往中,我總感覺到一種壓力:我自己太笨了。就拿這件事來說吧,他聽到的我也都聽到了,他見到的我也都見到了,但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不但清楚地瞭解到已經發生的事情,而且還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而在我看來,這件事仍然是混亂和荒唐的。當我乘車回到我在肯辛頓的住家時,我又把事情由始至終思索了一遍,從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那個紅頭髮人的異乎尋常的遭遇,到去訪問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到福爾摩斯和我分手時所說的不祥的預示。要在夜間出征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帶武器去?我們準備到哪裡去?去幹什麼?我從福爾摩斯那裡得到暗示,當鋪老闆的那個臉龐光滑的夥計是難對付的傢伙,這傢伙可能施展狡猾的花招。我老是想把這些事情理出個頭緒來,結果總在失望中作罷,只好把它們放在一邊,反正到晚上就會水落石出。

  我從家裡動身的時間是九點一刻,我是穿過公園去的,這樣也就穿過牛津街然後到達貝克街。兩輛雙輪雙座馬車停在門口。當我走進過道的時候,我聽到從樓上傳來的聲音。我走進福爾摩斯的房間裡,看見他正和兩個人談得很熱烈。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警察局的官方偵探彼得-鐘斯;另一個是面黃肌瘦的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一頂光澤閃閃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厚的、非常講究的禮服大衣。

  福爾摩斯說:“哈,我們的人都到齊了。"他一面說話一面把他粗呢上衣的扣子扣上,並從架上把他那根笨重的打獵鞭子取下來。他又說:“華生,我想你認識蘇格蘭場的鐘斯先生吧?讓我介紹你認識梅裡韋瑟先生,他就要成為我們今晚冒險行動的夥伴。”

  鐘斯傲慢地說:“大夫,你瞧,我們又重新搭檔在一起追捕了。我們這位朋友是追捕能手。他只需要一條老狗去幫助他把獵物捕獲。”

  梅裡韋瑟悲觀地說:“我希望這次追捕不要成為一樁徒勞無益的行動。”

  那個警探趾高氣揚地說:“先生,你對福爾摩斯先生應當很有信心才對,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這套辦法,恕我直言,就是有點太理論化和異想天開,但他具有成為一名偵探所需要的素質。有一兩次,比如肖爾托兇殺案和阿格拉珍寶大盜竊案,他都比官方偵探判斷得更加正確。我這樣說並不是誇大其詞。”

  那個陌生人順從地說:“鐘斯先生,你要這樣說我沒有意見。不過,我還是要聲明,我錯過了打橋牌的時間,這是我二十七年來頭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橋牌。”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會發現,今天晚上你下的賭注比你以往下過的都大,而且這次打牌的場面更加激動人心。梅裡韋瑟先生,對你來說,賭注約值三萬英鎊;而鐘斯先生,對你來說,賭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約翰-克萊這個殺人犯、盜竊犯、搶劫犯、詐騙犯,是個青年人,梅裡韋瑟先生,但他是這夥罪犯的頭頭。我認為逮捕他比逮捕倫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要緊,他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這個年紀輕輕的約翰-克萊,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讀過書。他的頭腦同手一樣的靈活。雖然我們每拐個彎都能碰到他的蹤跡,但是,我們始終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這個人。他一個星期在蘇格蘭砸爛一個兒童床,而下一下星期卻在康沃爾籌款興建一個孤兒院。我跟蹤他多年了,就是一直未能見他一面。

  “我希望我今晚能夠高興地為你介紹一番。我也和這個約翰-克萊交過一兩次手。我同意你剛才說的,他是個盜竊集團的頭子。好啦,現在已經十點多,這是我們應該出發的時間。如果你們二位坐第一輛馬車,那麼我和華生坐第二輛馬車跟著。”

  在漫長的道路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很少講話;他在車廂的座位上向後靠著,口裡哼著當天下午聽過的樂曲。馬車轔轔地在沒有盡頭、迷津似的點著許多煤氣燈的馬路上行駛,一直到了法林頓街。

  我的朋友說,“現在我們離那裡不遠了。梅裡韋瑟這人是?”個銀行董事,他本人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我想讓鐘斯也和我們一塊來有好處。這個人不錯,雖然就他的本行來說,他純粹是個笨蛋。不過他有一個值得肯定的優點,一旦他抓住了罪犯,他勇猛得象條獒狗,頑強得象頭龍蝦。好,我們到了,他們正在等我們。”

  我們到達上午去過的那條平常人來人往擁擠不堪的大馬路。把馬車打發走了以後,在梅裡韋瑟先生的帶領下,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經由他給我們打開的旁門進去。在裡面有條小走廊,走廊盡頭是扇巨大的鐵門。梅裡韋瑟先生把那扇鐵門打開,進門後是盤旋式石板臺階通向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門。梅裡韋瑟先生停下來把提燈點著,然後領我們往下沿著一條有一股泥土氣息的通道走下去,然後再打開第三道門,便進入了一個龐大的拱頂的地下室。地下室周圍堆滿了板條箱和很大的箱子。

  福爾摩斯把提燈舉起來四下察看。他說:“你們這個地下室要從上面突破倒不那麼容易。”

  梅裡韋瑟先生邊用手杖敲打著平地的石板邊說,“從地下突破也不容易。"接著驚訝地抬起頭來說,“哎喲!聽聲音底下是空的。”

  福爾摩斯嚴厲地說,“我真的必須要求你們安靜點!你已經使我們取得這次遠征的完全勝利受到了損害。我請求你找個箱子坐在上面,不要干擾好不好?”

  這位莊重的梅裡韋瑟先生只好坐到一隻板條箱上,滿臉受委屈的表情。這時,福爾摩斯跪在石板地上,拿著提燈和放大鏡開始仔細地檢查石板之間的縫隙。他只用品刻時間就檢查完畢,聳身站了起來,並把放大鏡放回口袋裡。

  他說:“我們起碼要等一個小時,因為在那個好心腸的當鋪老闆睡安穩以前,他們是不可能採取任何行動的。然後,他們就會分秒必爭地抓緊時間動手,因為他們動手得愈早,逃跑的時間就愈多。大夫,你無疑已猜到了,我們現在是在倫敦的一家大銀行的市內分行的地下室裡。梅裡韋瑟先生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他會向你解釋,為什麼倫敦的那些膽子比較大的罪犯現在會對這個地下室那麼感興趣。”

  那位董事長低聲說:“那是我們的法國黃金。我們已接到幾次警告,說可能有人品圖在這上面打主意。”

  “你們的法國黃金?”

  “是的,幾個月以前,我們恰好有機會增加我們的資金來源,為此目的,我們向法蘭西銀行借了三萬個法國金幣。現在大家都已知道,我們一直沒有功夫開箱取出這些錢,因此仍然放在地下室裡。我坐著的這個板條箱子裡面就有兩千個法國金幣,是用錫箔一層一層夾著包裝的。我們的黃金儲備現在比一家分所平常所擁有的數量大得多,董事們對這件事一直很不放心。”

  福爾摩斯說:“他們不放心是很有道理的。現在是我們安排一下我們小小的計畫的時候了。我預料在一小時內事情就會真相大白。現在,梅裡韋瑟先生,我們必須用布燈罩把這暗色提燈蒙上。”

  “在黑暗中坐等嗎?”

  “恐怕是這樣。我帶了一副牌放在口袋裡。我本來想,我們正好四個人,你也許可以打你的橋牌。但是,現在我看敵人已在準備,我們不能冒漏出亮光的危險。首先,我們必須選好位置。這些人都是膽大妄為的傢伙,但是我們將打他個措手不及。我們要謹慎小心,否則他們就可能使我們受到一些損傷。我將站在這個板條箱後面,你們都藏在那些箱子後面。然後當我把燈光照向他們的時候,你們就迅速跑過去。華生,如果他們開槍,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打倒。”

  我把推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放在我蹲在後面的那個木箱上面。福爾摩斯飛快地把提燈的滑板拉到燈的面前,這樣我們就陷於一片漆黑之中——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這麼一團漆黑的地方呆過。烤熱了的金屬的氣味使我們確信,燈還是亮著的,一得到信號就可以閃出亮光來。我當時靜候著,神經緊張,在那陰濕寒冷的地下室,在那突然的黑暗裡,令人有壓抑和沮喪之感。

  福爾摩斯低聲說:“他們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退到屋子裡去,然後再退到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去。鐘斯,我想你已經照我的要求去辦了吧?”

  “我已派了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守候在前門那裡。”

  “那麼我們把所有漏洞都堵死了,現在我們必須靜靜地等在這裡。”

  時間過得真慢!事後我們對了一下表,一共等了一小時十五分鐘,但是我仿佛覺得是通宵達旦,整整一夜,似乎曙光就要來臨。因為我不敢變換位置,所以累得手腳發麻。我神經緊張到了極點,但聽覺卻十分敏銳,不但能聽見同夥們輕輕的呼吸,而且連那大塊頭鐘斯又深又粗的吸氣和那銀行董事很輕的歎息我都能分辨出來。從我面前的箱子上望過去,可以看到石板地那個方向。我忽然看見隱約地閃現著的亮光。

  起先,那只是閃現在石板地上的灰黃色的星星之火;接著火星聯成了一條黃色的光束。忽然間地面悄悄地似乎出現了一條裂縫,一隻手從那裡伸了出來,一隻幾乎象婦女那樣又白又嫩的手在有亮光的一小塊地方的中央摸索著。大概一分鐘左右,這只指頭蠕動的手伸出了地面。然後同它的突然伸出一樣,頃刻之間又縮了回去,周圍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灰黃色的火星照亮著石板縫。

  不過,那只手只是隱沒了一會兒。忽然間發出一種刺耳的撕裂聲響,在地板中間的一塊寬大的白石板翻了過來,那裡立時出現了一個四方形缺口,隨即從缺口裡射出一線提燈的亮光。在邊緣上露出一張清秀的孩子般的臉,這個人敏捷地向四周圍察看了一下,然後用兩隻手扒著那缺口的兩邊向上攀升,直至肩膀和腰部都到了缺口上面,然後一個膝蓋跪在洞口邊緣。一刹那,他已站在洞口一邊,並把一個同夥拉了上來。同夥和他一樣是個動作輕巧靈活的小個子,面色蒼白,有一頭蓬亂的很紅的頭髮。

  他小聲地說:“一切都很順當。你把鑿子和袋子都帶來了嗎?天啊,不好了!阿爾破,跳,趕緊跳,別的由我來對付!”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躍而起,跳過去一把揪住這個偷偷潛入的人的領子。另一個人猛然一下子跳到洞裡去了。我聽到撕破衣服的聲音,鐘斯當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的下擺。一枝左輪手槍的槍管在亮光中閃現了一下,但福爾摩斯的打獵鞭子驟然打在那個人的手腕上,手槍當地一聲掉在石板地上。

  福爾摩斯無動於衷似地說:“約翰-克萊,那是徒勞的,你逃不過這一關了。”

  對方極其冷靜地回答說:“我看是這樣。我想我的好友會平安無事的,雖然我看見你們揪住了他的衣角。”

  福爾摩斯說:“三個人正在那邊門口等著他呢。”

  “噢,真的,你們辦事似乎很周到。我應該向你們致敬!”

  福爾摩斯回答道:“彼此,彼此。你的那個紅頭髮點子很新穎,也很有效。”

  鐘斯說:“你將會同你的夥伴愉快地會面的。他鑽進洞裡的動作比我來得快。伸出手來,讓我銬上。”

  當手銬把我們的俘虜的手腕扣上的時候,他說:“我請求你們不要用你們的髒手碰我。你們也許不知道我是皇族後裔。我還要請你們跟我說話時,在任何時候都要用'先生'和'請'字。”

  鐘斯瞪大眼睛,忍住了笑說:“好吧,唔,‘先生'請你往臺階上走吧,到了上面,我們可以弄輛馬車把閣下送到警察局去。可以嗎?”

  約翰-克萊安詳地說:“這就好些。"他向我們三人很快地鞠了個躬,然後默默無言地在警探的監護下走了出去。

  當我們跟在他們後面從地下室走出來的時候,梅裡韋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我們銀行該怎麼感謝和酬勞你們才好。毫無疑問,你們用了最嚴謹周密的方法來偵察和破案;這個案件是我經歷中從未見過的最精心策劃的一起盜竊銀行案。”

  福爾摩斯說:“我自己就有一兩筆帳要和約翰-克萊算。我為這個案子花了點錢,我想銀行會付給我這些錢的。但是,除此以外,我還得到其他方面的優厚報酬,這次破案的經驗在許多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光是聽那紅發會的很不尋常的故事也就收穫不小了。”

  清晨,我們在貝克街喝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酒的時候,福爾摩斯解釋說:“華生,你看,從一開始就十分明顯,這個紅發會的那個稀破古怪的廣告和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唯一可能的目的,是使這個糊裡糊塗的當票老闆每天離開他的店鋪幾個小時。這種做法很新破,但確實很難想出比這更巧妙的辦法。這個辦法無疑說明克萊的別出心裁,他利用品同謀犯的頭髮顏色。每週四英鎊肯定是引他上鉤的誘餌。對他們這些想把成千成萬英鎊弄到手的人來說,這點錢算得了什麼呢?他們登了廣告,一個流氓搞了個臨時辦公室,另一個流氓慫恿他去申請那個職位。他們合謀保證他每週每天上午離開他的店鋪。從我聽到那夥計只拿一半工資的時候起,我就看出,顯然他到那當票當夥計是有某種特殊動機的。”

  “可是,你是怎麼猜出他的動機的呢?”

  “如果在那店鋪裡有女人的話,我本來會懷疑無非是搞些庸俗的風流事。可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個當票老闆做的是小本經營的買賣,當票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值不得他們如此精心策劃,花那麼多錢。因此,他們的目標肯定不在當票。那麼可能搞什麼呢?我想到這個夥計喜歡照相,想到他經常出沒於地下室這個詭計。地下室!這就找到了這個錯綜複雜的案件的線索。然後,我調查了這個神秘的夥計的情況。我發現,我的對手是倫敦頭腦最冷靜、膽子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裡搞了名堂,而且要連續幾個月每天干許多小時才行。那再問一下,可能搞什麼呢?我想除了挖一條通往其他樓房的地道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什麼東西。

  “當我們去察看作案地點時,我心裡就明白了。我用手杖敲打人行道使你感到驚訝,我當時是要弄清楚地下室是朝前還是朝後延伸的。它不是朝前延伸。然後我按門鈴,正如我所希望的,是那夥計出來開門。我們曾經有過一些較量。但是,在這以前,彼此從未面對面相見過。我幾乎沒看他的臉,我想要看的是他的膝蓋。你自己也一定覺察到,他的褲子膝部那個地方是多麼破舊、皺褶和骯髒。這些情況說明,他花了多少時間去挖地道。這樣唯一未解決的問題是,他們為什麼挖地道?於是,我在那拐角周圍巡視一番,我看到原來那城市與郊區銀行和我們的朋友的房子緊挨著。我覺得問題解決了。當你在我們聽完音樂坐車回家的時候,我走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結果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我問他:“你怎麼能斷定他們會在當天晚上作案呢?”

  “唔,他們的紅發會辦公室關門大吉是個訊號:他們對傑貝茲-威爾遜先生人在當票裡已不在乎了。換句話說,他們的地道已經挖通了。但是,最重要的是,由於地道有可能被發現,黃金有可能被搬走,所以他們務必儘快利用這條地道。星期六比其他日子對他們更合適,這樣他們有兩天的空隙可供逃跑。根據上述種種理由,我預料他們會在今天晚上下手。”

  我以毫不掩飾的欽佩心情讚歎道:“你這樣推理真是太棒了。這一連串的推理可謂長矣,但每個環節都證明你的推斷是正確的。”

  他回答說:"這免得我感到無聊。"他打個哈欠,接著說,“唉,我已覺得生活夠無聊的了。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庸庸碌碌中虛度過去。這些小小的案件幫了我的忙。”

  我說:“你真是造福人類啊!”

  他聳了聳肩,說道,“唔,總而言之,這也許還有點用處。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人是渺小的——著作就是一切。'

三、身分案

  我同福爾摩斯兩人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所能想像的要破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們連想也不敢想。假如我們能夠手把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地揭開那些屋頂,窺視裡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破怪的巧合、密室的策劃、鬧彆扭、以及令人驚破的一連串的事件,它們一代一代地不斷發生著,導致稀破古怪的結果,這就會使得一切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回答說:“可是,我並不信。報紙上發表的案件,一般地說,都十分單調,俗不可耐。在員警的報告裡,現實主義到了極點,必須承認,結果是既不有趣,也無藝術性。”

  福爾摩斯說道:“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必須運用一些選擇和判斷。員警報告裡沒有這些,也許重點放到地方長官的陳詞濫調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觀察者認為是整個事件必不可少的實質的細節上。毫無疑問,沒有什麼象司空見慣的東西那樣不自然的了。”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十分理解你這種想法。當然,由於你所處的地位,是整個三大洲每一個陷於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顧問和助手,你就有機會接觸到一切異乎尋常的人和事。可是在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讓我們作一次實驗,這兒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標題:《丈夫虐待妻子》。這條新聞占了半欄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裡邊說的是什麼。當然羅,其中牽涉到另一個女人、狂歡濫飲、推推搡搡、拳打腳踢、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東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這更粗製濫造的東西了。”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開口道:“其實,你所舉的例子,對你的論點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是鄧達斯家分居的案子,發生的時候,我正在把同此案有關的一些細節弄清楚。丈夫是絕對的戒酒主義者,沒有別的女人;被控的行為是,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在每餐結束時,總是取下假牙,向他的妻子扔去。你將認為,這件事在一般講故事者的想像裡是不會發生的。大夫,來一點鼻煙,你得承認,從你所舉的例子來看,我贏了。”

  他伸手拿出他的舊金鼻煙壺,壺蓋的中心嵌上了一顆紫色水晶。它的光彩奪目同他的樸素作風和簡單生活成為鮮明的對照,於是我不得不加以評論。

  “呵,"他說,“我忘記有幾星期沒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酬謝我在愛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幫了他的忙而贈送的小小紀念品。”

  “那個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光輝奪目的鑽石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送給我的,由於我給他們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便是對你這麼一位一直誠誠懇懇地把我的一兩件小事蹟都記述下來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末,目前你手頭上有什麼案件嗎?"我很感興趣地問他。

  “有那麼十一二件,但是沒有一件是特別有趣的。它們是重要的,你瞭解,但是並不是有趣的。的確,我發現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裡倒有觀察和可以機敏地分析因果關係的餘地,這樣的調查工作就很有興味了。罪行越大,往往越簡單;因為罪行越大,一般地說,動機就越明顯。這些案件中,除了從馬賽來要我辦的那個案件頗為複雜以外,其它就沒有一件特別有趣了。不過,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門來的,因為如果我不是大錯而特錯的話,現在又有位委託人來了。”

  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拉開了窗簾的窗前,往下看著那灰暗而蕭條的倫敦街道。我從他的肩上往外看去,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頸上圍著厚毛皮圍脖,插著一支大而捲曲的羽毛的寬邊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賣弄風情的姿態,歪戴在一隻耳朵上面。在這樣盛裝之下,她神情緊張、遲疑不決地向上窺視著我們的窗子,同時身體前後搖晃著,手指煩躁不安地撥弄著手套的鈕扣。突然,象游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遽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到壁爐裡,說:“這種徵兆,我以前看見過。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經常是意味著發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徵詢一下別人的意見,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否應把這樣微妙的事情告訴別人。就在這點上也要加以區別。當一個女人覺得一個男人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的時候,她不再搖晃了,通常的徵兆是急得把門鈴線都給你拉斷了。現在這個我們可以看作是一樁戀愛事件,不過這個女子並不怎麼憤怒,而只是迷惘或憂傷。好在目前她親自登門造訪,我們的疑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說著,有人敲門,穿著號衣的男僕進來報告說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話音未落,這位女客就出現在他那穿著黑色號衣的矮小身材後面,仿佛隨著領港小船揚帆而來的一艘商船。福爾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的非凡態度歡迎她,他隨手推上門,微微鞠躬,請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間,就以他特有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態把她打量了一番。

  他說道:"你眼睛近視,要打那麼多字,不覺得有點費勁嗎?”

  她回答道:“開始確實有點費勁,但是現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體會到他這問話的全部含義,感到十分震驚,抬起頭來仰視著,她的寬闊而性情和善的臉上露出害怕和驚破之色。她叫道:“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吧,不然,怎能知道這一切呢?”

  福爾摩斯笑著說道:“不要緊,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一些事情。也許我已把自己鍛煉得能夠瞭解別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話,你怎麼會來請教我呢?”

  “先生,我是從埃思裡破太太那裡聽說到您才來找您的。員警和大家都認為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而不再去找了,而您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哦,福爾摩斯先生,我盼望您也能這樣幫助我。我並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點點錢之外,憑我自己繼承的財產,每年還有一百英鎊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消息,我願意全部拿出來。”

  福爾摩斯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家來找我呢?"他手指尖頂著手指尖,眼睛望著天花板。

  瑪麗-薩瑟蘭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驚訝的神色。她說:“是的,我是突然地出來的。因為看到溫蒂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親——對這事漠不關心,使我非常氣憤。他不肯去報告員警,也不肯到您這裡來,最後,由於他什麼都不幹,只是不斷地說,‘沒事,沒事,'使我十分冒火,我穿上外衣,就立即趕來找您。”

  “你的父親,"福爾摩斯說,“一定是你的繼父,因為不是同姓。”

  “不錯,是我的繼父。我叫他父親,儘管聽起來很可笑,因為他比我只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我母親還健在。福爾摩斯先生,在父親剛死不久,她就重新結婚了,而且男的比她幾乎年輕十五歲,這使我很不高興。我父親是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遺留下來一個相當大的企業,這個企業由母親和工頭哈迪先生繼續經營。可是,溫蒂班克先生一來就迫使母親出賣了這個企業,因為他是個推銷酒的旅行推銷員,地位很優越。他們出賣商譽連同利息,共得四千七百英鎊。假如父親還活著,他得到的錢數會比這個多得多。”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對於這樣雜亂無章和沒頭沒腦的敘述會感到厭煩,豈知相反,他卻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他問道:“你自己這一點兒收入是從這個企業裡得來的嗎?”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筆另外的收入,是在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紐西蘭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金額是二千五百英鎊,但是我只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說的深感興趣。你既然每年提用一百英鎊那樣一筆鉅款,加上你工作所掙的錢,不成問題你可以旅行,過著舒適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獨身的女士大約有六十英鎊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這個數目小得多,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您可以想見,只要我住在家裡,就不願意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當我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只不過是暫時的。溫蒂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來交給母親,我覺得我光用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福爾摩斯說:“你已經把你的情況對我說清楚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在他面前可以同在我面前一樣,談話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關係全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緊張不安地用手撫弄短外衣的鑲邊。她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此後,他們還記得我們,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蒂班克先生不願意我們赴舞會。他從來不願意我們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禮拜,他也會很生氣的。可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麼權利阻止我去呢?他說,父親的所有朋友都會在那裡,我們結識那些人不合適。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長毛絨衣服,幾乎還從來沒有從櫃子裡取出來穿過。最後,他沒有別的辦法,為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兩個人,就隨同從前當過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正是在那裡我遇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想,溫蒂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對你去過舞會的事一定很惱火。”

  “啊,可是他的態度倒很不錯。我記得他笑笑,聳聳肩膀,還說不讓女人做她願意做的事是沒有用的,她總是愛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氣裝修工舞會上遇見一位叫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見了他。第二天他來訪,問我們是否都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裡。在此以後,我們會見過他……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同他一起散過兩次步,但是此後我父親又回來了,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對啊,您知道我父親不喜歡那樣的事情。要是辦得到,他總是極力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總是說,女人家應當安於同自己家裡的人在一起。不過我卻常常對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還沒有。”

  “那麼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怎麼樣了呢?他沒有設法來看你嗎?”

  “噯,父親一星期內又要去法國了,霍斯默來信說,在他走之前最好彼此不要見面,這樣更保險。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而且他總是每天都有信來。我一早就把信收進來了,沒有必要讓父親知道。”

  “你這時候和那位先生訂婚了沒有?”

  “啊,是訂了婚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第一次散步後就訂了婚。霍斯默-安吉爾先生……是萊登霍爾街一家辦公室的出納員,而且……”

  “什麼辦公室?”

  “福爾摩斯先生,最大的毛病就出在這裡,我不知道。”

  “那麼,他住在哪裡呢?”

  “就住在辦公室。”

  “你竟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萊登霍爾街。”

  “那麼,你的信寄到哪裡呢?”

  “寄到萊登霍爾街郵局,留待本人領取。他說,如果寄到辦公室去,其他辦事員都會嘲笑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象他所做的那樣,但是他又不肯,因為他說,我親筆寫的信就象同我直接往來,而打字的信,總覺著我們倆中間隔著一部機器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多麼喜歡我,哪怕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過的了。你還記得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非常靦腆的人。他寧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願在白天散步,因為他說他很不願意受人注意。他舉止文雅,態度悠閒,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訴我,他幼年時患過扁桃腺炎和頸腺腫大,以後嗓子一直不大好,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細聲細氣。他對衣著總是很講究,十分整潔素雅,但是他的視力不好,同我一樣,所以戴上淺色眼鏡,遮擋眩目的亮光。”

  “好,你繼父溫蒂班克先生再去法國以後又怎樣呢?”

  “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來我家裡,並且提議,我們在父親回來前就結婚。他非常認真,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永遠忠實於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十分對的,這是他的熱情的表示。母親從一開始就對他大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歡他。這樣,當他們談論要在一星期內舉行婚禮時,我就提起父親來。但是他們兩人都說,不用擔心父親,只要事後告訴他一聲就可以了。母親還說,她會把這件事同父親談妥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並不喜歡這樣一種做法。由於他不過比我大幾歲,卻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許,說來未免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幹任何事情,所以我寫封信給父親,寄往公司駐法國辦事處所在地波爾多,但是就在我結婚那天早晨,這封信退回來了。”

  “那麼,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這封信寄到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來了。”

  “哈哈!那才不巧呢。那麼,你的婚禮是安排在星期五。是預定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但是靜悄悄的,一點也不張揚。我們決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行婚禮。婚禮後到聖潘克拉飯店進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是我們是兩個人,他就讓我們兩個登上這輛馬車,當時街上剛巧有另外一輛四輪馬車,他自己就坐上那一輛馬車。我們先到教堂,四輪馬車隨後到達時,我們等待他下車,卻沒有見他走出車廂來。當馬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看人已經是無影無蹤、不翼而飛了!車夫說他沒法想像人到哪裡去了,因為他親眼目睹他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從此以後,我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說:“看來這樣對待你,是對你的極大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對我太好了,太體貼了,不會這樣離開我的。您瞧,他一早就對我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忠於他;哪怕發生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把我們分開,我也永遠要記住我對他已經有了誓約,他遲早會有一天要求我實踐這誓約的。在結婚當天早晨,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從以後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是有含義的了。”

  “可以十分肯定這是有含義的。那麼,你本人也認為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飛來橫禍?”

  “可不是嗎,先生。我相信他預見到某些危險,否則他不會講這樣的話。之後,我想他所預見的事終於發生了。”

  “不過,你沒有想過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怎樣對待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氣,並且對我說,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還有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似乎同我想法一樣,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將會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照他的說法,把我帶到教堂門口就丟了,不管對任何人來說會有什麼好處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同我結了婚而我把財產轉讓給他,也許有點理由可說,但是霍斯默在錢這個問題上是完全不依賴他人的,對我的錢,哪怕是一個先令,也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既然如此,還會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連信也不寫一封呢?唉,想起來真把我逼得半瘋半癲、通宵不能合眼。"她從皮手籠裡抽出一塊手帕,蒙著臉開始痛哭起來。

  福爾摩斯邊站起來邊說道:“我要為你辦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得到結果的,這點毫無疑問。現在讓我來挑起這副擔子吧,你就用不著再操心了。尤其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中消失吧,就象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那麼,您想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麼,他出了什麼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交給我好了。我願意得到關於這個人的準確的描述,還要你現在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說:“我在上星期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找他的廣告。這就是這條廣告,這裡還有他的四封來信。”

  “謝謝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31號。”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過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麼,你父親的工作地點在哪裡呢?”

  “他是芬丘破特的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已經把情況說得很清楚。請你把這些檔留下來,記住我給你的勸告。這整個事件就這樣了結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太好了,可是這個我做不到。我要忠實于霍斯默。他一回來我就要和他結婚。”

  我們的客人,儘管戴著一頂可笑的帽子,顯得茫然若失。但是她那純僕的忠誠之心帶有一種高尚的情操,使我們不得不肅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檔放在桌上就離開了,答應需要她的時候,當即再來。

  福爾摩斯沉默了幾分鐘,他的手指尖仍然頂著手指尖,兩腿向前伸展,眼睛朝上盯著天花板。然後,他從架子上取下使用年久、滿是油膩的陶制煙斗,這煙斗對他好象是一個顧問。點燃煙絲以後,他朝後靠在椅子上,那濃濃的藍色煙霧嫋嫋縈繞,臉上現出無限沉思的神情。

  他說:“那個姑娘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物件。我發現她本人比她小小的問題更有意思。順便說一下,她的問題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問題。如果翻閱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話,就能找到同樣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發生過一些類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我看其中有一兩個情節倒是新鮮的。可是這位姑娘本人卻是最發人深省的。”

  我說:“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來的東西。”“不是看不出,華生,而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該看哪裡,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使你認識到袖子的重要性,從大拇指指甲中看出問題,或者在鞋帶上發現大問題。好,你從這個姑娘的外表看到了什麼呢?你描述一下吧。”“唔,她頭戴一頂藍灰色的寬邊草帽,帽上插著一根磚紅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縫綴黑色珠子,邊緣鑲嵌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領部和扣子上鑲著窄條紫色長毛絨。手套是淺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經磨破。她穿的什麼鞋我倒沒有注意觀察。她稍微有點發胖,戴著下垂的金耳環,總的氣派看來是相當富裕的,神態是平平常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著掌,抿嘴微笑。

  “華生,我不是奉承你,你進步很大。你的這番描述確實很好。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但是已經掌握了方法。你觀察顏色的眼睛很敏銳。老弟,你決不可依靠一般印象,而要集中注意細節。我首先著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看一個男人,也許以首先觀察他褲子的膝部為好。象你看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透露痕跡的最有用的材料。手腕再往上一點的兩條紋路是打字員壓著桌子的地方,看來十分明顯。手搖式的縫紉機也留下類似的痕跡,不過是在左臂上,離開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不是象打字痕跡那樣正好橫過最闊的部分。我然後看一看她的臉,見鼻樑兩邊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我大膽提出近視和打字這兩種說法,這似乎使她感到驚破。”

  “這使我也感到驚破。”

  “可是一點不錯,這是很明顯的。我接著往下看去,很驚破、又很感興趣地觀察到,儘管她所穿的兩隻靴子,並不是彼此不同的,而實際上卻不是一對。一隻靴尖上有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隻卻沒有。一隻靴子的五個扣子中只扣了下麵兩個,而另一隻則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個扣子。喏,當你看見一位青年婦女,穿戴得很整潔,但出門時卻穿著不配對的靴子,靴上扣子只扣上一半,那說明她離家時非常匆忙,這不能算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推論吧。”

  “還有呢?"我問道,我的朋友透徹的推理,經常引起我強烈的興趣。

  “順便說一說,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門之前寫了一張字條,但是這張紙條是在穿戴好了之後寫的。你觀察到她右手套的食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有看到手套和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寫得很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發生在今晨,否則墨蹟不會清晰地留在手指上,這一切雖然都很簡單,但卻很有趣。不過我得回到正題上來,華生,給我念一念尋找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啟事好嗎?”

  我把那一小張印刷的字條湊到燈前。"(啟事寫道):十四日晨,一個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失蹤。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格健壯,膚色淡黃,頭髮烏黑,頭頂略禿,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須和唇髭,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裡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鬆緊帶的起靴。背心上掛一條亞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職。若有人……”

  “行了,"福爾摩斯說,“至於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繼續說:“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過巴爾扎克的話以外,其中沒有任何關係到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它無疑會使你大吃一驚。”

  “這些信件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字的。請看信末打得工工整整的這幾個小字:‘霍斯默-安吉爾'。有日期,但是位址除了'萊登霍爾街'外,別無其他,這是十分含糊的。這個簽名很說明問題,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它是決定性的。”

  “關於哪方面的?”

  “我的好夥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與本案的重要關係嗎?”

  “我不敢說我已看出來了,也許他想在一旦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為提出起訴時藉以否認是自己的簽名。”

  “不,這不是問題所在。不過,我要寫兩封信,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商行;另一封給那位年輕小姐的繼父溫蒂班克先生,請問他明晚六點鐘能否跟我們在此見面。我們不妨跟男親屬打打交道。好吧,醫生,在未收到這兩封信的回音之前,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我們可以把這小小的問題暫時放一放。”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動中是推理細緻、精力過人的,所以他對於人家請他偵察這個破特的疑案的那種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態度,我想必定是很有根據的。我知道他只失敗過一次,就是波希米亞國王和愛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當我回顧'四簽名'那種怪事以及與'血字的研究'聯繫在一起很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覺得如果連他都解決不了的話,那真是十分奧秘的疑案了。

  我離開他時,他還仍然在抽著那只黑色的陶制煙斗,我相信明晚再來時就能發現,他已掌握了最終確證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失蹤新郎到底是何許人的所有線索。

  當時,我正忙於治療一個病情嚴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床邊又忙碌了一整天,將近六點鐘時我才得到空暇,於是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駛貝克街,有些擔心去晚了會趕不上為了結這樁破案助一臂之力。我見到歇洛克-福爾摩斯時,他獨自一人在家,瘦長的身子蜷縮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燒瓶和試管散發出清新而刺鼻的鹽酸氣味,說明他整天埋首於他酷愛的化學試驗。

  “喂,解決了嗎?"我邊問邊走進門。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啊!"我叫道。

  “呵,那個!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試驗的這種鹽。雖然我昨天說過,這個案子毫無任何神秘之處,但是有些細節還是饒有趣味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擔心沒有哪一條法律可以懲處那個惡棍。”

  “他是誰呢?他拋棄薩瑟蘭小姐的目的何在?”

  問題剛從我口中說出,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作答,我們就聽到樓道裡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嗒嗒嗒有人敲門。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詹姆斯-溫蒂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他給我寫信說,將於六點鐘前來。請進吧!"進門的男人身體結實,中等身材,三十來歲,鬍鬚刮得乾乾淨淨,膚色淡黃,一副殷勤的、曲意奉承的樣子,一雙銳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詢問地掃視了我們倆一眼,把那頂有光澤的圓式帽子擱在邊架上,微微鞠了個躬,側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溫蒂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想這封打字的信是出自你手的吧,你在信中約定六點鐘和我們見面,是嗎?”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來遲了,不過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薩瑟蘭小姐拿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來麻煩你,我覺得還是不要家醜外揚的好。她來找你們,這是違背了我的意願的。你們也已看到了,她是個好發脾氣、容易衝動的姑娘,她一旦決定幹什麼就難以自製。當然我對你們倒是不太介意,因為你們與官廳員警沒有聯繫;不過讓這種家庭的不幸張揚到社會上去卻也不是令人高興的事。而且,這是徒勞無益的,因為你怎麼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爾這個人呢?”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理由相信我會找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溫蒂班克先生聽了身子猛然震動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說道:“聽到你這番話,高興極了。”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說,“打字也象手書一樣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除非打字機是新的,否則兩台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是不會一模一樣的。有的字母比別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損了一邊。溫蒂班克先生,請看你自己打的這張短箋,字母'e'總是有點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總有點兒缺損。還有其它十四個更加明顯的特徵。”

  “我們的來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務所裡的這台打字機打的,當然它有點兒磨損了,"我們的客人說著,發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蒂班克先生,現在我要告訴你什麼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想在這幾天再寫一篇短的專題論文來闡述打字機以及打字機與犯罪的關係。這是我起為注意的一個題目。我手邊有四封寫明是來自失蹤的那個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願意使用我的放大鏡看一看,那麼我提到的那其餘十四個特徵也是歷歷在目的。”

  溫蒂班克先生從椅上跳了起來,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費時間聽這類無稽之談。假如你能抓到那個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跨步上前,把門鎖鎖上,說:“那麼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抓到他了。”

  “什麼,在哪裡?"溫蒂班克先生喊道,嚇得連嘴唇都發白了,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象掉進了捕鼠籠裡的老鼠那樣。

  “啊,你嚷嚷有什麼用,一點用處也沒有,"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蒂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賴掉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你說我解決不了如此簡單的問題,實在是太不客氣了。那確是個簡單的問題!請坐下,我們來談談吧。”

  客人整個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上汗水涔涔,結結巴巴地說著:“這……這還不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確實,恐怕是還不到這程度。但是,溫蒂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來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自私、最殘酷、最喪心病狂不過的鬼把戲了。讓我先把事情從頭到尾敘說一遍,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

  這個人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中,腦袋耷拉到胸前,是副徹底被打垮了的模樣。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壁爐台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裡,向後仰著身子,自言自語似地開始說起來。

  “那個男人為了貪圖金錢而跟一個年齡遠比他大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只要女兒跟他們一平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錢。就他們所處的地位來說,這筆錢財相當可觀。失掉這筆錢,境況將大不相同。所以值得去拚命保住它。女兒為人心地善良和藹,個性溫柔多情。顯而易見,有她這樣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會空守閨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話,這當然將意味著每年損失一百英鎊的收入,那麼她的繼父怎樣才能防止這樁親事?他顯然是想設法把她關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樣年紀的朋友們交往。不久,他發現這樣做不是長久之計。她變得不那麼聽話了,堅持自己的權利,最後竟然聲稱一定要赴舞會了。這麼一來,她那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麼辦呢?他想出了一個毒辣的妙計。在妻子的默許和協助之下,他把自己偽裝起來,給敏銳的眼睛戴上墨鏡,給自己的臉戴上假髭和毛蓬蓬的假絡腮鬍子,把自己清晰的說話裝作柔聲媚氣的耳語,由於女兒近視,他的偽裝就更顯得萬無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名義出現。他自己向女兒求愛,免得她愛上別的男人。”

  “我當初只不過是跟她開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說,“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那麼癡情。”

  “根本不可能是開玩笑。不過,那位年輕姑娘確實是被沖昏了頭腦,一心以為她的繼父是在法國,從來不懷疑她自己是上了大當。她因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興。而她母親的一片讚揚聲使她更加高興。於是安吉爾先生開始來訪,因為一旦奏效,事情就要繼續進行下去。會過幾次面,訂了婚,這就最後保證了姑娘的心不會轉向別人。但是牌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著去法國出差也相當麻煩,所以就乾脆把事情來一個戲劇性的收場,以便在年輕姑娘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這樣來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會看上其他求婚的男子。於是,就出現了手按聖經發誓白頭偕老,舉行婚禮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發生某種事情等把戲。詹姆斯-溫蒂班克希望薩瑟蘭小姐對霍斯默-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則難以肯定,總而言之,可使她在以後的十年裡不會去聽從別的男人的話。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門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從四輪馬車的這扇門鑽進去,又從那扇門鑽出來,悠哉遊哉地溜走了。我認為這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溫蒂班克先生!”

  在福爾摩斯敘說的時候,我們的客人恢復了一點自信,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露出譏誚的神態。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聰明過人啊,你應該更加聰明一點才好,這樣你就會看到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始終沒有幹下什麼足以構成起訴的事情,但是你把門鎖上,只這件事就足夠使你因'攻擊人身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訴。”

  “就算象你所說的,法律奈何不得你,"福爾摩斯說著打開鎖,推開門,“可是再沒有誰應該比你受到更大懲罰的了。假如這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們應當用鞭子抽你的脊樑!真該打!"看到那男人臉上刻薄的冷笑,他憤怒得漲紅了臉接著說:“這不是我對我的委託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還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還未到手,樓梯上就沒命地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腳步聲,沉重的大廳門嘭地響了一聲,我們從窗子裡看見詹姆斯-溫蒂班克先生拚命地在馬路上飛跑。

  “真是個冷酷的惡棍!"福爾摩斯邊說邊笑,重新一屁股坐進他的扶手椅,“那傢伙屢次犯罪,總有一天罪大惡極被送上斷頭臺。從幾個方面來看,這個案件並不是索然無味的。”

  “我現在還不能全部明瞭你的推理步驟。"我說。“唔,顯然第一步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破怪行為必定是有所企圖的,同樣清楚的是,我們看到唯一能夠從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處的人只有這個繼父。然後看這個事實:兩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而總是當一個人不在時另一個人出現。這是很有啟發性的。墨鏡和破異的話聲,跟毛蓬蓬的絡腮鬍子一樣都暗示著偽裝。這些也是有啟發性的。他用打字來簽名,從此可以推想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筆跡以至於哪怕看到一點最小的筆跡她也認得出是他寫的字。這個破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懷疑。你看到,所有這些孤立的事實和許多細節湊在一起,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你怎樣證實它們呢?”

  “一旦認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證實罪行。我認識這個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來的尋人啟事,我就從那啟事描述的外貌特徵中除掉可能是偽裝的結果的部分——絡腮鬍子啦、眼鏡啦、聲音啦——然後把這份尋人品事寄給商行,請他們告訴我去掉了偽裝部分的外貌特徵是否同他們商行裡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象。我已注意到打字機的特點,我寫信到他的辦公地點給他本人,請他是否來這裡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從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機的種種同樣細微的但有特徵的毛病。同一個郵局給我送來了一封來自芬丘破街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說,外貌描述與他們的雇員詹姆斯-溫蒂班克的各個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薩瑟蘭小姐呢?”

  “假如我把事情告訴她,她將不會相信的。你也許還記得有句波斯諺語:‘打消女人心中的癡想,險似從虎爪下搶奪乳虎。'哈菲茲的道理跟賀拉斯一樣豐富,哈菲茲的人情世故①②也跟賀拉斯一樣深刻。”

  ①能夠背誦全部可蘭經的穆斯林教徒——譯者注

  ②古羅馬抒情詩人——譯者注

四、博斯科姆比溪谷秘案

  一天早上,正當我和我的妻子在一起進早餐的時候,我們的女僕送來了一封電報。那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打來的,電報內容是這樣的:

  能否抽暇數日?頃獲英國西部為博斯科姆比溪穀慘

  案事來電。如能駕臨,不勝欣幸。該地空氣及景致極佳。

  望十一時十五分從帕丁頓起程。

  “親愛的,你看怎麼樣?"我的妻子隔著餐桌看著我說,“你想去嗎?”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多得很。”

  “噢,安斯特魯瑟會替你把工作做了的。你最近臉色有點蒼白。我想,換換環境對你是有好處的,何況你又總是對歇洛克-福爾摩斯偵查的案件那麼感興趣。”

  “想想我從他辦案中得到的教益,我要不去,那就太對不其他了。"我回答道,“但是,如果我要去的話,就得立即收拾行裝,因為現在離出發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了。”

  我在阿富汗度過的戎馬生涯,至少使我養成了行動敏捷、幾乎可以隨時動身的習慣。

  我隨身攜帶的生活必需豈不多,所以在半小時內我就帶著我的旅行皮包上了出租馬車,車聲轔轔地駛向帕丁頓車站。歇洛克-福爾摩斯在月臺上踱來踱去。他穿著一件長長的灰色旅行斗篷,戴著一頂緊緊箍著頭的便帽;他那枯瘦細長的身軀就顯得更加突出了。

  “華生,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他說道,“有個完全靠得住的人和我在一起,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地方上的協助往往不是毫無價值,就是帶有偏見。你去占著那角落裡的兩個座位,我買票去。”

  在車廂裡,除了福爾摩斯隨身帶來的一大卷亂七八糟的報紙外,只有我們兩個乘客。他在這些報紙裡東翻西找,然後閱讀,有時記點筆記,有時沉默深思,直到我們已經過了雷丁為止。接著,他忽然把所有報紙卷成一大捆,扔到行李架上。

  “你聽說過有關這個案子的任何情況嗎?"他問道。

  “一無所聞。我有好幾天沒有看報紙了。”

  “倫敦出版的報紙的報導都不很詳細。我一直在看最近的報紙,想掌握一些具體情況。據我推測,這件案子好象是那種極難偵破的簡單案件之一。”

  “這話聽起來有點自相矛盾。”

  “但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真理。異常現象幾乎總是可以為你提供線索。可是,一個越是毫無特徵和氣平常常的罪行就越是難以確實證明它是某個人所犯的。然而,這個案件,他們已經認定是一起兒子謀殺父親的嚴重案件。”

  “這麼說,那是個謀殺案了?”

  “唔,他們是這樣猜想的。在我有機會親自偵查這個案件之前,我決不會想當然地肯定是這樣。我現在就把我到目前為止所能瞭解到的情況,簡短地給你說一下。

  “博斯科姆比溪穀位於赫裡福德郡,是距離羅斯不很遠①的一個鄉間地區。約翰-特納先生是那個地區的一個最大的農場主。他在澳大利亞發了財,若干年前返回故鄉。他把他所擁有的農場之一,哈瑟利農場,租給了也曾經在澳大利亞呆過的查理斯-麥卡錫先生。他們兩人是在那個殖民地互相認識的。因此,當他們定居的時候,彼此盡可能親近地結為比鄰是很自然的。顯然特納比較富有,所以麥卡錫成了他的佃戶。但是,看來他們還是和過去常在一平時一樣,是完全平等的關係。麥卡錫有一個兒子,是個十八歲的小夥子,特納有個同樣年齡的獨生女。他們兩個人的妻子都已不在人世。他們好象一直避免和鄰近的英國人家有任何社交往來,過著隱居的生活。麥卡錫父子倆倒是喜歡運動的,因此經常出現在附近舉行的賽馬場上。麥卡錫有兩個僕人,一個男僕和一個侍女。特納一家人口相當多,大約有五六口人。這就是我盡可能瞭解到的這兩家人的情況。現在再說些具體事實。

  “六月三日,即上星期一下午三點鐘左右,麥卡錫從他在哈瑟利的家裡外出,步行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這個池塘是從博斯科姆比溪穀傾瀉而下的溪流彙集而成的一個小湖。上午,他曾經同他的僕人到羅斯去,並對僕人說過,他必須抓緊時間辦事,因為下午三點鐘有一個重要約會。從這個約會之後,他就沒有再活著回來。

  “哈瑟利農場距離博斯科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里,當他走

  ①英格蘭中西部的一個郡——譯者注過這地段時,曾有兩個人目睹。一個是個老婦人,報紙沒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個是特納先生雇用的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這兩個人證都宣誓作證說,麥卡錫先生當時是單獨一個人路過的。那個獵場看守人還說,在他看見麥卡錫先生走過去幾分鐘後,麥卡錫先生的兒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腋下夾著一支槍也在同一條路上走過去。他確信,當時這個父親確實是在尾隨在他後面的兒子的視程之內。在他晚上聽說發生了那慘案之前,他沒有再想過這件事。

  “在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目睹麥卡錫父子走過直至看不見了之後,還有別人見到他們。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都是茂密的樹林,池塘四周則是雜草和蘆葦叢生。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博斯科姆比溪谷莊園看門人的女兒佩興斯-莫蘭,當時在那周圍的一個樹林裡採摘鮮花。她說,她在那裡的時候看見麥卡錫先生和他的兒子在樹林邊靠近池塘的地方;當時他們好象正在激烈爭吵,她聽見老麥卡錫先生在大罵他的兒子;她還看見那兒子舉起了他的手,好象要打他的父親似的。她被他們暴跳如雷的行為嚇得趕快跑開,回家後便對她母親說,她離開樹林時麥卡錫父子兩人正在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吵架,她恐怕他們馬上要扭打起來。她的話音剛落,小麥卡錫便跑進房來說,他發現他父親已死在樹林裡,他向看門人求助。他當時十分激動,他的槍和帽子都沒有帶,在他的右手和袖子上都可以看到剛沾上的血跡。他們隨他到了那裡,便發現屍首躺在池塘旁邊的草地上。死者頭部被人用某種又重又鈍的武器猛擊,凹了進去。從傷痕看,很可能是他兒子甩槍托打的,那枝槍扔在草地上,離屍體不過幾步遠。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年輕人當即遭到逮捕,星期二傳訊時被宣告為犯有'蓄意謀殺'罪,星AE-f1三將提交羅斯地方法官審判,羅斯地方法官現已把這個案件提交巡迴審判法庭去審理。這些就是由驗屍官和違警罪法庭對這個案子處理的主要事實經過。”

  我當即說:“我簡直難以想像能有比這更惡毒的案件了。如果可以用現場作為證據來證明罪行的話,那麼現在正是這樣一個案子。”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說:“拿現場做證據是很靠不住的。它好象可以直截了當地證實某一種情況,但是,如果你稍為改變一個觀點,那你就可能會發現它同樣好象可以明確無誤地證實迥然不同的另一種情況。但是,必須承認,案情對這個年輕人十分不利。他可能確實就是殺人犯。在附近倒有幾個人,其中有農場主的女兒特納小姐,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並且委托雷斯垂德承辦這件案子,為小麥卡錫的利益辯護,——你可能還記得雷斯垂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一案有關的那個人——但是,雷斯垂德感到這個案子相當難辦而求助於我。因此,這就是兩個中年紳士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飛奔而來,而不在吃飽早餐以後留在家裡享享清福的緣故。”

  我說:“我看這些事實太明顯了,恐怕你從處理這個案子中得不到多大的好處。”

  他笑著回答說:“沒有比明顯的事實更容易使你上當的了。況且我們也許碰巧可以找到其他一些在雷斯垂德看來並不明顯的明顯事實。我說,我們將用雷斯垂德根本沒有能力使用甚至理解不了的方法來肯定或推翻他的那一套說法。你對我很瞭解,我這樣說你不會認為我在吹牛吧。隨便舉個例子吧,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你臥室的窗戶是在右邊,而我懷疑雷斯垂德先生連這樣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是不是注意到了。”

  “那你怎麼能知道……”

  “我親愛的夥伴,我對你很瞭解,我知道你有軍人所特有的那種整潔的習慣。你每天早上都刮鬍子,在現在這個季節裡,你借著陽光刮。你刮左頰時,越往下就越刮不乾淨,這樣刮到下巴底下時,那就很不乾淨了。很清楚,左邊的光線沒有右邊的好。我不能想像你這樣愛整潔的人,在兩邊光線一樣的情況下,把臉刮成這個樣子。我說這個小事是拿它作為觀察問題和推理的例證。這是我的專長,這很可能對我們當前正在進行的調查有所助益。所以,對在傳訊中提出的一兩個次要問題值得加以考慮。”

  “那是什麼?”

  “看來沒有當場逮捕他,而是回到哈瑟利農場以後才逮捕的。當巡官通知他被捕了的時候,他說,他對此並不破怪,這是他罪有應得。他的這段話自然起了消除驗屍陪審團心目中還存在的任何一點懷疑的作用。”

  我禁不住喊道,“那是自己坦白交代。”

  “不是,因為隨後有人提出異議說,他是清白無辜的。”

  “在發生了這麼一系列事件之後才有人提出異議,這起碼是十分使人疑心的。”

  福爾摩斯說:“正相反,那是目前我在黑暗中所能看到的最清楚的一線光芒。不管他是多麼天真,他不可能愚蠢到連當時的情況對他十分不利這一點都茫然無知。如果他被捕時表示驚訝或假裝氣憤,我倒會把它當作十分可疑的行為來看待,因為在那種情況下表示驚訝和氣憤肯定是不自然的,而對一個詭計多端的人來說,這倒像是個妙計。他坦然承認當時的情況,這說明他要不是清白無辜,那就是很能自我克制的堅強的人。至於他說罪有應得的話,如果你考慮一下就會覺得同樣並非是不自然的,那就是:他就站在他父親的屍體旁邊,而且毫無疑問恰恰在這一天他忘記了當兒子的孝道,竟然還和他父親吵起嘴來,甚至正如那個提供十分重要的證據的小女孩所說的,還舉起手好象要打他似的。我看他那段話裡的自我譴責和內疚的表示是一個身心健全的人而不是犯了罪的人的表現。”

  我搖頭說,“有許多人在遠比這個案子的證據少得多的情況下就被絞死了。”

  “他們是這樣被絞死的。但是許多被絞死的人死得冤枉。”

  “那個年輕人自己是怎麼交代的?”

  “他自己的交代對支持他的人們鼓舞作用不大,其中倒有一兩點給人一些起示。你可以在這裡找到,你自己看好了。”

  他從那捆報紙中抽出一份赫裡福德郡當地的報紙,把其中一頁翻折過來,指出那不幸的年輕人對所發生的情況交代的那一大段。我安穩地坐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專心致志地閱讀起來。其內容如下:

  死者的獨生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當時出庭作證如下:

  “我曾離家三天去布里斯托爾,而在上星期一(三日)上午回家。我到達時,父親不在家,女傭人告訴我,他和馬車夫約翰-科布驅車到羅斯去了。我到家不久就聽見他的馬車駛進院子的聲音,我從視窗望去,看見他下車後很快從院子往外走,我當時並不知道他要到哪裡去。於是我拿著槍漫步朝博斯科姆比池塘那個方向走去,打算到池塘的那一邊的養兔場去看看。正如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在他的證詞所說的我在路上見到了他。但是他以為我是在跟蹤我父親,那是他搞錯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我前面。當我走到距離池塘有一百碼的地方的時候我聽見'庫伊!'的喊聲,這喊聲是我們父子之間常用的信號。於是我趕快往前走,發現他站在池塘旁邊。他當時見到我好象很驚訝,並且粗聲粗平地問我到那裡幹什麼。我們隨即交談了一會,跟著就開始爭吵,並且幾乎動手打了起來,因為我父親脾氣很暴。我看見他火氣越來越大,大得難以控制,便離開了他,轉身返回哈瑟利農場,但是我走了不過一百五十碼左右,便聽到我背後傳來一聲可怕的喊叫,促使我趕快再跑回去。我發現我父親已經氣息奄奄躺在地上,頭部受了重傷。我把槍扔在一邊,將他抱起來,但他幾乎當即斷了氣。我跪在他身旁約幾分鐘,然後到特納先生的看門人那裡去求援,因為他的房子離我最近。當我回到那裡時,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在我父親附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他不是一個很得人心的人,因為他待人冷淡,舉止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就我所知,他沒有現在要跟他算帳的敵人。我對這件事就瞭解這麼些。”

  驗屍官:“你父親臨終前對你說過什麼沒有?”

  證人:“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但我只聽到他好象提到一個'拉特'。”

  驗屍官:“你認為這話是什麼意思?”

  證人:“我不懂它是什麼意思,我認為他當時已經神志昏迷。”

  驗屍官:“你和你父親最後一次爭吵的原因是什麼?”

  證人:“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驗屍官:“看來我必須堅持要你回答。”

  證人:“我真的不可能告訴你。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和隨後發生的慘案毫無關係。”

  驗屍官:“這要由法庭來裁決。我無須向你指出你也該明白,拒絕回答問題,在將來可能提出起訴時,對於你的案情將相當不利的。”

  證人:“我仍然要堅持拒絕回答。”

  驗屍官:“據我瞭解,‘庫伊'的喊聲是你們父子之間常用的信號。”

  證人:“是的。”

  驗屍官:“那麼,他還沒有見到你,甚至還不知道你已從布里斯托爾回來就喊這個信號,那是怎麼回事呢?”

  證人(顯得相當慌亂):“這個,我可不知道。”

  一個陪審員:“當你聽到喊聲,並且發現你父親受重傷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什麼引起你懷疑的東西嗎?”

  證人:“沒有什麼確切的東西。”

  驗屍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證人:“我趕緊跑到那空地的時候,思想很亂,很緊張,我腦子裡只是想到我的父親。不過,我有這麼一個模糊的印象:在我往前跑的時候,在我左邊地上有一件東西。它好象是灰色的,仿佛是大衣之類的東西,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風。當我從我父親身邊站起來時,我轉身去找它,但它已經無影無蹤了。”

  “你是說,在你去求援之前就已經不見了?”

  “是的,已經不見了。”

  “你不能肯定它是什麼東西?”

  “不能肯定,我只感到那裡有件東西。”

  “它離屍體有多遠?”

  “大約十幾碼遠。”

  “離樹林邊緣有多遠?”

  “差不多同樣距離。”

  “那麼,如果有人把它拿走,那是在你離開它只有十幾碼遠的時候。”

  “是的,但那是在我背向著它的時候。”

  對證人的審訊到此結束。

  我一面看這個專欄一面說,“我覺得驗屍官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對小麥卡錫相當嚴厲。他有理由來提醒證人注意供詞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他父親還沒有見到他時就給他發出信號;他還要求證人注意,他拒絕交代他和他父親談話的細節以及他在敘述死者臨終前說的話時所講的那些破特的話。他說,所有這一切都是對這個兒子十分不利的。”

  福爾摩斯暗自好笑。他伸著腿半躺在軟墊靠椅上,說:“你和驗屍官都力圖突出最有說服力的要點,使之對這個年輕人不利。可是難道你還不明白,你時而說這個年輕人想像力太豐富,時而又說他太缺乏想像力,這是什麼意思呢?太缺乏想像力,因為他未能編造他和他父親吵架的原因來博得陪審團的同情;想像力太豐富,因為從他自己的內在感官發出了誇大其詞的所謂死者臨終前提及的'拉特'的怪叫聲,還有那忽然間不見了的衣服。不是這樣的,先生,我將從這個年輕人所說的是實情這樣一個觀點出發去處理這個案子,我們看看這一假設能把我們引到哪裡。這是我的彼特拉克詩集袖珍本,你拿①去看吧。我在親臨作案現場之前,不想再說一句關於這個案子的話了。我們去斯溫登吃午飯。我看我們在二十分鐘內就可以到那裡。”

  當我們經過風景秀麗的斯特勞德溪穀,越過了河面很寬、閃閃發光的塞文河之後,終於到達羅斯這個風景宜人的小鄉鎮。一個細長個子、貌似偵探、詭秘狡詐的男人正在月臺上等候我們。儘管他遵照周圍農村的習慣穿了淺棕色的風衣和打了皮裹腿,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我們和他一道乘車到赫裡福德阿姆斯旅館,在那裡已經為我們預約了房間。

  當我們坐下來喝茶的時候,雷斯垂德說:“我已經雇了一輛馬車。我知道你的剛毅的個性,你是恨不得馬上就到作案的現場去的。”

  福爾摩斯回答說:“你實在太客氣了。去不去全取決於晴雨錶多少度。”

  雷斯垂德聽了這話為之愕然。他說:“我沒有聽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①專寫十四行詩的義大利著名詩人——譯者注

  “水銀柱上是多少度?我看是二十九度。沒有風,天上無雲。我這裡有整整一盒等著要抽的香煙,而這裡的沙發又比一般農村旅館討厭的陳設要好得多。我想今晚我大概不用馬車了吧。”

  雷斯垂德放聲大笑起來。他說:“你無疑已經根據報紙上的報導下了結論。這個案子的案情是一清二楚的,你愈是深入瞭解就愈是清楚。當然,我們也確實是不好拒絕這樣一位名副其實的女士的要求。她聽說過你的大名,她要徵詢你的意見,雖然我一再對她說,凡是我都辦不到的事,你也是辦不到的。啊,我的天呀!她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前。”

  他的話音剛落,一位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秀麗的年輕婦女急促地走進了我們的房間。她藍色的眼睛晶瑩明亮,雙唇張開,兩頰微露紅暈,她當時是那麼激動,那麼憂心忡忡,以致把她天生的-e持也拋到九霄雲外了。

  她喊了聲:“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同時輪流打量我們兩個人,終於憑著一個女人的機敏的直覺凝視著我的同伴,“你來了我很高興,我趕到這裡來是為了向你說明,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兇手。我希望你開始偵查時就知道這點,不要讓你自己懷疑這一點。我們從小就互相瞭解,我對他的缺點比誰都清楚;他這個人心軟的很,連個蒼蠅都不肯傷害。凡是真正瞭解他的人都認為這種控告太荒謬了。”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我們能夠為他澄清。請相信我,我一定盡力而為。”

  “你已經看過了證詞。你已經有了某一些結論了吧?你沒有看出其中有漏洞和毛病嗎?難道你自己不認為他是無辜的嗎?”

  “我想很可能是無辜的。”

  她把頭往後一仰,以輕蔑的眼光看著雷斯垂德大聲地說:"好啦!你注意聽著!他給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他說:“我看我的同事結論下得太輕率了吧。”

  “但是,他是正確的。噢!我知道他是正確的。詹姆斯決沒有幹這種事。至於他和他父親爭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願意對驗屍官講是因為這牽涉到我。”

  福爾摩斯問道:“那是怎樣牽涉到你的呢?”

  “時間已不允許我再有任何隱瞞了。詹姆斯和他父親為了我的緣故有很大分歧。麥卡錫先生氣切希望我們結婚。我和詹姆斯從小就象兄妹一樣相愛。當然,他還年輕,缺乏生活經驗,而且……而且……唔,他自然還不想現在馬上結婚。所以他們吵了起來。我肯定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的父親呢?他同意這門親事嗎?”

  “不,他也反對。贊成的只有麥卡錫先生一個人。”

  當福爾摩斯表示懷疑的眼光投向她時,她鮮豔的、年輕的臉忽然紅了一下。

  他說:“謝謝你提供這個情況。如果我明天登門拜訪,我可以會見你父親嗎?”

  “我恐怕醫生不會同意你見他。”

  “醫生?”

  “是的,你沒有聽說嗎?可憐的父親健康不佳已經多年了,而這件事使他身體完全垮了。他不得不臥病在床,威羅醫生說,他的健康受到極度損壞,他的神經系統極度衰弱。麥卡錫先生生前是往日在維多利亞唯一認識我父親的人。”

  “哈!在維多利亞!這很重要。”

  “是的,在礦場。”

  “這就對啦,在金礦場;據我瞭解,特納先生是在那裡發了財的。”

  “是的,確實這樣。”

  “謝謝你,特納小姐。你給了我有重要意義的幫助。”

  “如果你明天得到任何消息的話,請即告訴我。你一定會去監獄看詹姆斯的。噢,如果你去了,福爾摩斯先生,務必告訴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

  “我一定照辦,特納小姐。”

  “我現在必須回家了,因為我爸爸病得很厲害,而且我離開他的時候他總是很不放心。再見,上帝保佑你們一切順利。”她離開我們房間的時候,也是同進來時那樣的激動而又急促。我們隨即聽到她乘坐的馬車在街上行駛時轔轔的車輪滾動聲。

  雷斯垂德在沉默了幾分鐘以後嚴肅地說:“福爾摩斯,我真替你感到羞愧。你為什麼要叫人家對毫無希望的事抱希望呢?我自己不是個軟心腸的人,但是,我認為你這樣做太殘忍了。”

  福爾摩斯說:“我認為我能想辦法為詹姆斯-麥卡錫昭雪。你有沒有得到准許到監獄裡去看他的命令?”

  “有,但只有你和我可以去。”

  “那麼,我要重新考慮是否要出去的決定了。我們今天晚上還有時間乘火車到赫裡福德去看他嗎?”

  “時間有的是。”

  “那麼我們就這麼辦吧。華生,我怕你會覺得事情進行得太慢了,不過,我這次去只要一兩個小時就夠了。”

  我和他們一道步行到火車站,然後在這個小城鎮的街頭閒逛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回到了旅館。我躺在旅館的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面的廉價的通俗小說,希望從中得到一些趣味,以資消遣。但是那微不足道的小說情節同我們正在偵查的深奧莫測的案情相比顯得十分膚淺。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斷地從小說虛構的情節轉移到當前的現實上來,最後我終於把那本小說扔得遠遠的,全神貫注地去考慮當天所發生的事件。假定說這個不幸的青年人所說的事情經過完全屬實,那麼,從他離開他父親到聽到他父親的尖聲叫喊而急忙趕回到那林間空地的刹那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怪事,發生了什麼完全意想不到和異乎尋常的災難呢?這是某種駭人聽聞的突然事故。但是這可能是什麼樣的事故呢?難道我不能起我醫生的直覺從死者的傷痕上看出點問題嗎?我拉鈴叫人把縣裡出版的週報送來。週報上載有逐字逐句的審訊記錄。在法醫的驗屍證明書上寫道:死者腦後的第三個左頂骨和枕骨的左半部因受到笨重武器的一下猛擊而破裂。我在自己頭部比劃那被猛擊的位置,顯而易見,這一猛擊是來自死者背後的。這一情況在某種程度上對被告有利,因為有人看見他是和他父親面對面爭吵的。不過,這一點到底說明不了多大問題,因為死者也可能是在他轉過身去以後被打死的。不管怎麼樣,提醒福爾摩斯注意這一點也許還是值得的。此外,那個人死的時候特別喊了一聲"拉特"。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呢?這不可能是神志昏迷時說的囈語。一般來說,被突然一擊而瀕臨死亡的人是不會說囈語的。不會的,這似乎更像是想說明他是怎麼遇害的。可是,那它又能說明什麼呢?為了找到言之成理的解釋,我絞盡了腦汁。還有小麥卡錫看見灰色衣服的事件。如果這一情況屬實,那麼兇手一定是在逃跑時掉下了身上穿的衣服,也許是他的大衣,而且他居然膽敢在正當小麥卡錫跪下來的一瞬間,也就是在他背後不過十幾步的地方把掉下的衣服取走。這整個案情是多麼錯綜複雜,不可思議啊!對於雷斯垂德的一些意見,我並不覺得破怪。但是,由於我對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洞察力有很大信心,所以,只要不斷地有新的事實來加強他認為小麥卡錫是無辜的這一信念,那麼我認為不是沒有希望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回來得很晚。因為雷斯垂德在城裡住下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坐下來的時候說,“晴雨錶的水銀柱仍然很高,希望在我們檢查現場之前千萬不要下雨,這事關重大。另一方面,我們去做這種細緻的工作必須精神十分飽滿、十分敏銳才行。我們不希望由於長途跋涉而疲勞不堪的時候去做這個工作。我見到了小麥卡錫。”

  “你從他那裡瞭解到什麼情況?”

  “沒有瞭解到什麼情況。”

  “他不能提供點線索嗎?”

  “他一點線索也提供不了。我一度有過這樣的想法:他知道那是誰幹的,而他是在為他或她掩蓋。但是,我現在確信,他和別人一樣對這件事迷惑不解。他不是一個很機敏的青年,雖然相貌很漂亮,我倒覺得他心地還是忠實可靠的。”

  我說:“如果他真的不願意和象特納小姐這樣十分有魅力的年輕姑娘結婚的話,那我認為他真太沒有眼力了。”

  “噢,這裡面還有一樁相當痛苦的故事哩。這個小夥子愛她愛得發了瘋似的。但是,大約兩年前,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少年,也就是在他真正瞭解她以前,她曾經離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學校讀書。這個傻瓜在布里斯托爾被一個酒吧女郎纏住,並在婚姻登記所和她登記結婚,你看他有多傻?誰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而你可以想像他幹了這件傻事之後是多麼著急,因為他沒有做他顯然應該做的事,而是做了他自己明知是絕對不應該做的事。這樣他是要受責備的。當他父親在最後一次和他談話中亟力勸他向特納小姐求婚的時候,他就是因為曾幹了那件十足瘋狂的蠢事而急得雙臂亂舞的。而且,他無力供養自己,而他的父親為人十分刻薄,如果他知道實情,肯定會徹底拋其他的。前三天他是在布里斯托爾和他的那個當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過的。當時他父親對他身在何處,全無所知。請注意這一點。這是很重要的。但是,壞事變成了好事。那個酒吧女郎從報上看到他身陷囹圄,案情嚴重,可能被處絞刑,於是乾脆將他拋棄了。她寫信告訴他,她原是有夫之婦,此人在百慕大碼頭工作,所以在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夫妻關係。我想這一消息對備受苦難的小麥卡錫是一種告慰。”

  “但是,如果他是無辜的,那又是誰幹的呢?”

  “哦!是誰嗎?我要提醒你特別注意兩點。第一,被謀殺者和某人約定在池塘見面,這個人不可能是他的兒子,因為他的兒子正在外面,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第二,在被謀殺者知道他兒子已經回來之前,有人聽見他大聲喊'庫伊'!這兩點是能否破案的關鍵。現在,如果你樂意的話,讓我們來談談喬治-梅瑞秋斯吧。那些次要的問題我們明天再說吧。"①

  正如福爾摩斯預言的,那天沒有下雨,一清早就是晴空萬里。上午九時,雷斯垂德乘坐馬車來邀我們。我們隨即動身到哈瑟利農場和博斯科姆比池塘去。

  雷斯垂德說:“今天早上有重大新聞。據說莊園裡的特納先生病勢嚴重,已經危在旦夕。”

  福爾摩斯說:“我想他大概是個老頭兒吧。”

  “六十歲左右,他僑居國外時身體就已經弄垮了,他健康衰退已有年月了。現在這件事使他深受不良影響。他是麥卡錫的老朋友了,而且我還可以補充說一句話,他同時還是麥卡錫的一個大恩人呢,因為我瞭解到,他把哈瑟利農場租給麥卡錫,連租金都不要。”

  福爾摩斯說:“真的!這倒很有趣。”

  “噢,是的!他千方百計地幫助他,這一帶的人無不稱道他對他的仁慈友愛。”

  “真的是這樣?那麼這個麥卡錫看來本來是一無所有的,他受了特納那麼多的恩惠,竟然還說要他的兒子和特納的女兒結婚,而且這個女兒可想而知是全部產業的繼承人,而且採取的態度又是如此的驕橫,好象這不過是一項計畫,只要一提出來,所有其他的人都必須遵循似的。你們對這一切不感到有點破怪嗎?尤其是,我們知道特納本人是反對這門親事的,那

  ①英國著名文學家——譯者注不是更破怪了嗎?這些都是特納的女兒親口告訴我們的。你沒有從這些情況中推斷出點什麼來嗎?”

  雷斯垂德一面對我使了個眼色一面說:“我們已經用演繹法來推斷過了。福爾摩斯,我覺得,不去輕率地空發議論和想入非非,專門去調查核實事實就已經夠難辦的了。”

  福爾摩斯很有風趣地說:“你說得對,你確實覺得核實事實很難辦。”

  雷斯垂德有點激動地回答說:“不管怎麼樣,我已經掌握了一個你似乎難以掌握的事實。”

  “那就是……”

  “那就是麥卡錫死於小麥卡錫之手,與此相反的一切說法都是空談。”

  福爾摩斯笑著說:“唔,月光總比迷霧要明亮些。左邊不①就是哈瑟利農場了嗎,你們看是不是?”

  “是的,那就是。”

  那是一所占地面積很大、樣式令人感到舒適愜意的兩層石板瓦頂樓房,灰色的牆上長著大片大片的黃色苔蘚。然而窗簾低垂,煙囪也不冒煙,顯得很淒涼的樣子,仿佛這次事件的恐怖氣氛仍然沉甸甸地壓在它的上面似的。我們在門口叫門,裡面的女僕應福爾摩斯的要求,讓我們看了她主人死的時候穿的那雙靴子,也讓我們看了他兒子的一雙靴子,雖然不是他當時穿著的那雙。福爾摩斯在這些靴子上的七八個不同部位

  ①原文moonshine既可當空談講,也可當作月光講。這裡是雙關語——譯者注仔細量了一量之後,要求女僕把我們領到院子裡去,我們從院裡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每當福爾摩斯這樣熱切地探究細索的時候,他變得和原來判若兩人。只熟悉貝克街那個沉默寡言的思想家和邏輯學家的人,這時將會是認不出他來的。他的臉色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又陰沉得發黑。他雙眉緊蹙,形成了兩道粗粗的黑線,眉毛下面那雙眼睛射出剛毅的光芒。他臉部朝下,兩肩向前躬著,嘴唇緊閉,他那細長而堅韌的脖子上,青筋突出,猶如鞭繩。他張大鼻孔,完完全全象渴望捕獵物的野獸一樣;他是那麼全神貫注地進行偵察,誰要向他提個問題或說句話,他全當作耳邊風,或者充其量給你一個急促的不耐煩的粗暴回答。他靜靜地迅速沿著橫貫草地的這條小路前進,然後通過樹林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那裡是塊沼澤地,地面潮濕,而且整個地區都是這個樣子,地面上有許多腳印,腳印還散佈于小路和路畔兩側長著短草的地面上。福爾摩斯有時急急忙忙地往前趕,有時停下來一動也不動。有一次他稍微繞了一下走到草地裡去。雷斯垂德和我走在後邊,這個官方偵探抱著一種冷漠和蔑視的態度,而我呢,當時興致勃勃地注視著我的朋友的每一個行動,因為我深信他的每個行動都是有一定目的的。

  博斯科姆比池塘是大約五十碼方圓、周圍長滿蘆葦的一小片水域,它的位置是在哈瑟利農場和富裕的特納先生私人花園之間的邊界上。池塘彼岸是一片樹林,我們可以看到聳立于樹林上面的房子的紅色尖頂,這是有錢的地主住址的標誌。挨著哈瑟利農場這一邊池塘的樹林裡,樹木很茂密;在樹林的邊緣到池塘一側的那一片蘆葦之間,有一片只有二十步寬的狹長的濕草地帶。雷斯垂德把發現屍首的準確地點指給我們看,那裡地面十分潮濕,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死者倒下後留下的痕跡。而對福爾摩斯來說,我從他臉上的熱切表情和銳利的目光可以看出,在這被眾人腳步踐踏過的草地上他將要偵查出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來。他跑了一圈,就象一隻已嗅出氣味來的狗一樣,然後轉向我的同伴。

  他問道:“你跑到池塘裡去過,幹什麼來著?”

  “我用草耙在周圍打撈了一下。我想也許有某種武器或其他蹤跡。但是,我的天呀……”

  “噢,得啦!得啦!我沒有時間聽你扯這個!這裡到處都是你向裡拐的左腳的腳印。一隻鼴鼠都能跟蹤你的腳印,腳印就在蘆葦那邊消失了。唉,要是我在他們象一群水牛那樣在這池塘裡亂打滾以前就已經到了這裡,那麼事情會是多麼簡單啊。看門人領著那幫人就是從這裡走過來的,屍體周圍六到八英尺的地方都佈滿了他們的腳印。但是,這裡有三對與這些腳印不連在一起的、同一雙腳的腳印。"他掏出個放大鏡,在他的防水油布上趴下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在全部時間裡,與其說他是同我說話,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這些是年輕的麥卡錫的腳印。他來回走了兩次,有一次他跑得很快,因為腳板的印跡很深,而腳後跟的印跡幾乎看不清。這足以證明他講的是實話。他看見他父親倒在地上就趕快跑過來。那麼,這裡是他父親來回踱步的腳印。那麼,這是什麼呢?這是兒子站著細聽時槍托頂端著地的痕跡。那麼,這個呢?哈,哈!這又是什麼東西的印跡呢?腳尖的!腳尖的!而且是方頭的,這不是一般普通的靴子!這是走過來的腳印,那是走過去的,然後又是再走過來的腳印……當然這是為了回來取大衣的腳印。那麼,這一路腳印是從什麼地方過來的呢?"他來回巡視,有時腳印找不到了,有時腳印又出現了,一直跟到樹林的邊緣;跟蹤到一棵大山毛櫸樹——附近最大的一棵樹——的樹蔭下。福爾摩斯繼續往前跟蹤,一直跟到那一邊,然後再一次臉朝下趴在地上,並且發出了輕輕的得意的喊聲。他在那裡一直趴了好久,翻動樹葉和枯枝,把在我看來像是泥土的東西放進一個信封裡。他用放大鏡不但檢查地面,而且還檢查他能檢查到的樹皮。在苔蘚中間有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檢查了,還把它收藏了起來。然後他順著一條小道穿過樹林,一直走到公路那裡,在那裡任何蹤跡都沒有了。

  他說:“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案件。"這時,他才恢復了常態。"我想右邊這所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門房,我應當到那裡去找莫蘭說句話,也許寫個便條給他。完了我們就可以坐馬車回去吃中飯了。你們可以先步行到馬車那裡,我跟著馬上就來。”

  我們大約走了十分鐘便到馬車那裡,然後我們便乘馬車回羅斯,福爾摩斯帶著他在樹林裡撿來的那塊石頭。

  他取出這塊石頭對雷斯垂德說,“雷斯垂德,你也許對這個感興趣。這就是殺人的兇器。”

  “我看不到有什麼標誌。”

  “是沒有標誌。”

  “那,你怎麼知道呢?”

  “石頭底下的草還活著。說明這塊石頭放在那裡不過幾天功夫。找不到這塊石頭是從哪裡來的痕跡。這塊石頭的形狀和死者的傷痕正好相符。此外沒有任何其他武器的蹤跡。”

  “那麼兇手呢?”

  “那是一個高個子男子,他是左撇子,右腿瘸,穿一雙後跟很高的狩獵靴子和一件灰色大衣,他抽印度雪茄,使用雪茄煙嘴,在他的口袋裡帶有一把削鵝毛筆的很鈍的小刀。還有幾種其他的跡象,但是,這些也許已足以幫助我們進行偵查。”

  雷斯垂德笑了。他說,“我看我仍然是個懷疑派。理論總是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是和我們打交道的英國陪審團是講求實際的。”

  福爾摩斯冷靜地回答說,“我們自有辦法。你按你的方法辦,你按我的方法辦好了。今天下午我將是很忙的,很可能乘晚班火車回倫敦。”

  “讓你的案子懸而不決嗎?”

  “不,案子已經結束了。”

  “可是,那個疑團呢?”

  “那個疑團已經解決了。”

  “那麼罪犯是誰?”

  “我所描述的那個先生。”

  “可是,他是誰呢?”

  “要找出這個人來肯定是不難的。住在附近這一帶的居民並不太多。”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說:“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我可不能負責在這一帶滿處亂跑去尋找一個慣用左手的瘸腿先生。那樣我會成為蘇格蘭場的笑柄的。”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好吧,我是給了你機會的。你的住處到了。再見,在我離開以前,我會寫個便條給你的。”

  我們讓雷斯垂德在他的住處下車後,便回到了我們住的旅館,我們到達旅館時,午飯已經給我們擺在桌上了。福爾摩斯默不作聲,陷於沉思之中,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表情,這是處境困惑的人的那種表情。

  在餐桌已經收拾完畢之後,他說:“華生,你聽我說,你就坐在這把椅子上,聽我嘮叨幾句。我還不能十分肯定怎麼辦好,我想聽聽你的寶貴意見。點根雪茄吧,讓我闡述我的看法。”

  “請說吧。”

  “唔,在我們考慮這個案子的案情時,小麥卡錫所談的情況中,有兩點當時立即引起你我兩人的注意,儘管我的想法對他有利,而你的想法對他不利。第一點是:據他的敘述,他的父親在見到他之前就喊叫了"庫伊"。第二點是:死者臨死時說了'拉特'。死者當時喃喃地吐露了幾個詞,但是,據他兒子說,聽到只有這個詞。我們必須從這兩點出發去研究案情,我們開始分析的時候不妨假定,這個小夥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絕對真實的。”

  “那麼這個'庫伊'是什麼意思呢?”

  “唔,顯然這個詞不可能是喊給他兒子聽的。他當時只知道他的兒子是在布里斯托爾。他兒子當時聽到'庫伊'這個詞完全是偶然的。死者當時喊'庫伊'是為了引其他約見的那個人的注意。而'庫伊'顯然是澳大利亞人的一種叫法,並且只是在澳大利亞人之間用的。因此可以大膽地設想,麥卡錫想要在博斯科姆比池塘會晤的那個人是一個曾經到過澳大利亞的人。”

  “那麼'拉特'這個詞又是什麼意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從他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把它在桌上攤開。他說:“這是一張維多利亞殖民地的地圖。我昨天晚上打電報到布里斯托爾去把它要來的。"他把手放在地圖的一個地方上說:“你念一下這是什麼?”

  我照念道:“阿拉特。”

  他把手舉起來說:“你再念。”

  “巴勒拉特。”

  “這就對了。這就是那個人喊叫的那個詞,而他的兒子只聽清這個詞的最後兩個音節。他當時是使勁想把謀殺他的兇手的名字說出來。巴勒拉特的某某人。”

  我讚歎道:“妙極了!”

  “那是很明顯的。好啦,你看,我已經把研究的範圍大大地縮小了。現在姑且承認那兒子的話是正確的,那麼這個人有一件灰色大衣這件事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第三點。對於一個有一件灰色大衣的來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亞人,我們原先只有一種模糊的概念,現在就明確了。”

  “那是當然。”

  “他是一個熟悉這個地區的人,因為要到這個池塘來必須經過這個農場或經過這個莊園,這個地方,陌生人幾乎是進不來的。”

  “確實是這樣。”

  “所以我們今天長途跋涉到這裡來。我檢查了場地,瞭解到了案情的細節,我已經把這個罪犯是個什麼樣的人告訴了低能的雷斯垂德。”

  “你是怎樣瞭解到這些細節的?”

  “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那就是靠從觀察細小的事情當中瞭解到的。”

  “我知道你可以從他走路步子的大小約略地判明他的高度。他的靴子也是可以從他的腳印來判明。”

  “是的,那是一雙很特別的靴子。”

  “但是他是個瘸子是怎麼看出的呢?”

  “他的右腳印總是不象左腳印那麼清楚。可見右腳使的勁比較小。為什麼?因為他一瘸一拐地走路,他是個瘸子。”

  “那麼,他是一個左撇子呢?”

  “你自己已注意到在審訊中法醫對死者傷痕的記載。那一擊是緊挨著他背後打的,而且是打在左則。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一個左撇子打的,怎麼會打在左側呢?當父子兩人在談話的時候,這個人一直站在樹後面。他在那裡還抽煙呢。我發現有雪茄灰,我對煙灰的特殊研究,所以能夠斷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為此曾經花過相當大的精力,我還寫過些專題文章論述一百四十種不同的煙斗絲、雪茄和香煙的灰,這你是知道的。發現了煙灰以後,我接著在周圍尋找,就在苔蘚裡發現了他扔在那裡的煙頭。那是印度雪茄的煙頭,這種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

  “那麼,雪茄煙嘴呢?”

  “我看出煙頭沒有在他嘴裡叼過。可見他是用煙嘴的。雪茄煙末端是用刀切開而不是用嘴咬開的,但切口很不整齊,因此我推斷是用一把很鈍的削鵝毛筆的小刀切的。”

  我說:“福爾摩斯,你已在這個人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他逃脫不了啦,你還拯救了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的性命,確實就象你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斬斷了一樣。我看到了這一切都是朝這方向發展。可是那罪犯是……”

  “約翰-特納先生來訪。"旅館侍者一面打開我們起居室的房門,把來客引進來,一面說道。

  進來的這個人看上去很陌生,相貌不凡。他步履緩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顯得老態龍鍾,但是他那皺紋深陷、堅定嚴峻的臉和粗壯的四肢,使人感到他具有異常的體力和個性。他的彎曲的鬍鬚、銀灰的頭髮和很有特色的下垂的眉毛結合在一起賦予了他尊貴和權威的風度和儀錶,但是他臉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呈深紫藍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說:“請坐在沙發上。你已收到我的便條了?”

  “是的,看門人把你的便條交給我了。你說,你想在這裡和我見面以避免流言蜚語。”

  “我想如果我到你的莊園裡去,人們是會紛紛議論的。”

  “你為什麼想要見我呢?"他以起倦、絕望的眼光打量我的同伴,仿佛他的問題已得到回答似的。

  福爾摩斯說:“是的。"這是回答他的眼色,而不是回答他的話。"是這樣的。我瞭解麥卡錫的一切。”

  這個老人把頭低垂,兩手掩面。他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是不會讓這個年輕人受害的。我向你保證,如果巡迴審判法庭宣判他有罪,我會出來說話的。”

  福爾摩斯嚴肅地說:“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要不是為了我親愛的女兒著想,我早就說出來了。那會使她十分痛心的……當她聽到我被捕的消息時,她是會很痛心的。”

  福爾摩斯說:“也許不至於要逮捕吧。”

  “你說什麼?”

  “我不是官方偵探。我明白,是你女兒要求我到這裡來的,我現在是替她辦事。無論如何必須使小麥卡錫無罪開釋。”

  老特納說:“我是個瀕臨死亡的人了。我患糖尿病已有多年。我的醫生說,我是否還能活一個月都是個問題。可是,我寧可死在自己家裡也不願死在監獄裡。”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坐下,然後拿起筆,在他面前放著一遝紙。他說:“只要告訴我事實真相,我把事實摘錄下來,然後你在上面簽字,這位華生可作見證人。以後我可能出示你的自白書,但只是在為了拯救小麥卡錫的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答應你,除非絕對必要,否則我不會用它的。”

  那老人說:“這樣也可以。我能不能活到巡迴審判法庭開庭的時候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對我沒有多大關係,我只是不想引起愛麗絲的震驚就是了。現在我一定向你直說,事情經過的時間很長,我講出來倒用不了多長時間。

  “你不瞭解這個死者麥卡錫。他是個魔鬼的化身。我這是說實話。願上帝保佑你可千萬不要讓他這樣的人抓住你的把柄。這二十年來,他一直抓住我不放,他把我這一生都毀了。我首先告訴你我是怎樣落到他手裡的。

  “那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在開礦的地方。那時我是個年輕小夥子,很容易衝動,也不安分守己,什麼都想幹;我和壞人結成了一夥,飲酒作樂,在開礦方面失利,以後當了綠林強盜。我們一夥共有六個人,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不時搶劫車站和攔截駛往礦場的馬車。我當時化名為巴勒拉特的黑傑克,現在在那個殖民地,人們還記得我們這一夥叫巴勒拉特幫。

  “有一天,一個黃金運輸隊從巴勒拉特開往墨爾本,我們埋伏在路邊襲擊了它。那個運輸隊有六名護送的騎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是勢均力敵,不過我們一開槍就把四個騎兵打下馬來。我們也有三個小夥子被擊斃才把那筆錢財弄到手。我用手槍指著那馬車夫的腦袋,他就是現在的這個麥卡錫。我向上帝禱告,如果我當時開槍打死了他,那就謝天謝地了,但是,我饒了他一條命,雖然我當時看到他那雙眯縫著的鬼眼睛一直盯著看我,好象要把我臉部的所有特徵都牢牢記住似的。我們安然地把那筆黃金弄到了手,成了大富翁,並來到了英國而沒有受到懷疑。在英國,我和我的老夥計們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我下決心從此過安分守己的正當生活。我買了當時正好在標價出售的這份產業,親自用我的錢做點好事,這樣來彌補一下我在大發橫財時的所作所為。我還結了婚,雖然我的妻子年紀輕輕的就逝世了,卻給我留下了親愛的小愛麗絲。甚至當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她的小手就似乎比過去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加有效地指引我走上正道。總之,我悔過自新,盡我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彌補我過去的過失。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麥卡錫的魔掌一下把我抓住了。

  “我當時是到城裡去辦一件投資的事,我在攝政街遇見了他,他當時是衣不蔽體,還光著腳。

  “他拉著我的胳膊說:‘傑克,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將和你親如一家人。我們只有父子兩人,你把我們收留下吧。如果你不幹……英國這裡可是個傑出的奉公守法的國家,只要喊一聲隨時都可以叫到員警。'

  “唔,他們就這樣來到了西部農村,以後我怎麼也擺脫不了他們,從此以後,他就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租金全免。從此我不得安生,家無寧日,老是忘記不了過去,不管我走到什麼地方,他那狡詐的獰笑的面孔總是跟隨著我。愛麗絲長大以後情況更糟,因為他也很快就看出,我怕她知道我的過去,甚至比員警知道我的過去更怕得厲害。不管他想要什麼,他都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不管是什麼,我都毫不遲疑地給他,土地、金錢、房子什麼都給,直到最後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給人的東西為止。他要我的愛麗絲。

  “你看,他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我的女孩子也長大成人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我身體不好,讓他的小子插手於整個財產,對他來說是很得計的。但是,這件事我堅決不幹。我決不同意讓他那該死的血統和我們家的血統混到一塊去,並不是我不喜歡那個小夥子,而是因為他身上有他老子的血,這就夠受的了。我堅決不答應。麥卡錫威脅我。我對他說,即使把他最毒辣的手段使出來我也不在乎。我們約定在我們兩所房子之間那個池塘會面以便談出個結果來。

  “當我走到那裡的時候,我發現他正在和他兒子談話,我只好抽支雪茄煙在一棵樹後面等待,等到他單獨一個人在那裡時再過去。但是,當我聽著他的談話的時候,憤激的情緒簡直達到了極點。他正在極力促使他兒子和我女兒結婚,根本不考慮她本人可能有什麼意見,好象她是馬路上的妓女似的。一想到我和我所心愛的一切竟然受這樣一個人主宰,我簡直氣得發瘋。我能不能衝破這個束縛呢?我已經是一個快要死去和絕望了的人。雖然我頭腦還清醒,四肢還相當強壯,但我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經完了。可是,我記憶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兒啊!只要我能使這條邪惡的舌頭保持沉默,那麼,我記憶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兒兩者都得以保全。福爾摩斯先生,我是這樣做了,要我再來一次我都做得出來。我是罪孽深重,為了贖罪而過一輩子活受罪的生活是應該的。但是把我的女孩也捲進束縛我的羅網之中,這個我可受不了。我把他打翻在地猶如打擊一頭十分兇惡的野獸一樣,心中毫無不安的感覺。他的呼喊聲使他兒子趕了回來;這時我已跑到樹林裡躲起來了,我倒是不得不再跑回去取我那件逃跑時丟下的大衣。先生,這就是所發生的全部真實情況。”

  那老人在寫好了的那份自白書上簽了字。福爾摩斯當即說:“好啦,我無權審判你。但願我們永遠不會受到這樣一種誘惑而無法控制自己。”

  “先生,我也很願如此。你打算怎麼辦呢?”

  “考慮到你的身體情況,不打算做什麼。你自己也知道,你不久就要為你幹過的事在比巡迴審判法庭更高一級的法院受審訊。我一定能把你的自白書保存好。如果麥卡錫被定罪我就不得不用它。如果麥卡錫不被定罪,它就永遠不會為任何人所見。不管你是活著還是死去,我保證為你保密。”

  那老人莊嚴地說:“那麼,再見了。當你自己臨終之際,想到曾經讓我安然死去,你會感到更加安寧的。"這個身軀龐大的人搖搖晃晃地慢步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福爾摩斯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上帝保佑我們!為什麼命運老是對貧困窮苦而又孤立無援的芸芸眾生那麼惡作劇呢?我每當聽到這一類的案件時,我都想起巴克斯特的話,並說,'歇洛克-福爾摩斯之所以能破案還是靠上帝保佑。'“

  詹姆斯-麥卡錫在巡迴法庭上被宣告無罪釋放,因為福爾摩斯寫了若干有力的申訴意見,這些意見提供給了辯護律師。在和我們談話以後,老特納還活了七個月,現在已經去世了;很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前景:那個兒子和那個女兒終於共同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過去的歲月裡,他們的上空曾經出現過不祥的烏雲。

五、五個桔核

  當我粗略地看了一遍我積存的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年間福爾摩斯偵探案的筆記和記錄時,我發覺擺在我眼前離奇有趣的材料浩如煙海,實在太多了,竟不知如何取捨是好。有些案件通過報紙已經廣為流傳,但是也有些案件缺乏可供我的朋友盡情發揮其出類拔萃的才能的餘地,而我的朋友的這種卓越才能正是那些報紙亟想報導的主要題材。還有些案件使得他的擅長於分析的本領無法施展,正象有些故事一樣,成為有頭無尾的了。又有一些案件,他僅搞清楚了一部分,對其情節的剖析只是出於推測或臆斷,而不是以我的朋友所珍視的、準確無誤的邏輯論證為依據。在上述最後一類案件中,有一個案件情節異常、結局離破,使我不禁要有所敘述,儘管與這樁案子有關的一些真相是從未弄明白過,而且也許是永遠弄不明白的。

  一八八七年我們經手過一系列頗為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有關這些案件的記錄,我都保留著。在這一年的十二個月的記錄的標題中,有關於如下各案的記載:"帕拉多爾大廈案";“業餘乞丐團案",這個業餘乞丐團在一個傢俱店庫房的地下室擁有一個窮奢極侈的俱樂部;“美國帆船'索菲-安德森'號失事真相案";“格賴斯-彼得森在烏法島上的破案";還有"坎伯韋爾放毒案"。記得在最後一案裡,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給死者的表上發條時,發現該表在兩小時前曾被上緊了發條,從而證明在那段時間裡死者業已上床就寢。這一推論對於廓清案情至關重要。所有這些案件,我有朝一日也許會略述其梗概,但是其中沒有一個案件比我現在就要執筆描述的有著一連串撲朔迷離的情節的案件更加怪誕不經。

  那時正值九月下旬,秋分時節的暴風雨猛烈異常。一整天狂風怒號,苦雨擊窗,甚至在這偉大的人類用雙手建造起來的倫敦城內,我們在這時刻,也失去了從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認偉大的自然界威力的存在。它猶如鐵籠裡未經馴服的猛獸,透過人類文明的柵欄向人類怒吼。隨著夜幕的降臨,暴風驟雨也更為猛烈。風時而大聲呼嘯,時而低沉飲泣,頗似從壁爐煙囪裡發出來的嬰兒哭泣聲。福爾摩斯坐在壁爐的一端,心情憂鬱,正在編制罪案記錄互見索引;而我則坐在另一端,埋頭於閱讀一本克拉克-拉塞爾著的精采的有關海洋的小說。這時屋外狂風咆哮,瓢潑大雨漸漸變成海浪似的衝擊,仿佛和小說的主題互相呼應,混成一體了。我的妻子那時正回娘家省親,所以幾天來我又成為我那貝克街故居的舊客了。

  “嘿,"我說,抬頭望瞭望我的同伴,“確實是門鈴響。今夜誰還能來?也許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哪裡還有什麼朋友?"他回答道。“我並不鼓勵人們來訪。”

  “那末,是位委託人吧?”

  “如果是委託人,案情一定很嚴重。如果不嚴重,此時此刻誰還肯出來。但是我覺得這人更可能是咱們房東太太的親密朋友。”

  福爾摩斯猜錯了,因為過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在敲門。他伸出長臂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盞燈轉向那張客人一定會在那裡就座的空椅子一邊,然後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人,外貌大約二十二歲左右,穿著考究,服飾整潔,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他手中的雨傘水泄如注,身上的長雨衣閃爍發亮,這些都說明他一路上所經歷的風吹雨打。他在燈光下焦急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這時我看出他的臉色蒼白,雙目低垂。一個被某種巨大的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的神情往往如此。

  “我應當向您道歉,"他邊說邊將一副金絲夾鼻眼鏡戴上。

  "我希望我不致打擾您!我擔心我已經把從暴風雨裡帶來的泥水玷污了您的整潔的房間。”

  “把您的雨衣和傘都給我,"福爾摩斯說,“把它們掛在鉤子上,一會兒就會幹的。我看,您是從西南來的吧。”

  “是的,從霍爾舍姆來的。”

  “從粘在您鞋尖上混合在一起的粘土和白堊上,我就很清楚地看出您是從那裡來的。”

  “我是專誠來向您請求指教的。”

  “這我很容易做到。”

  “並且還要請您幫助哩。”

  “那可就不總是那麼容易了。”

  “我已久聞大名,福爾摩斯先生。我聽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說過,您是怎樣把他從坦克維爾俱樂部醜聞案件中拯救出來的。”

  “啊!不錯。人家誣告他用假牌行騙。”

  “他說您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說得太過分了。”

  “他還說您是常勝將軍。”

  “我曾失敗過四次——三次敗于幾個男人,一次敗于一個女人。”

  “可是,這同您無數次的勝利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不錯,一般地說,我還是成功的。”

  “那麼,對於我的事,您可能也會成功的。”

  “請您把椅子挪近壁爐一些,講一講您這件案子的一些細節。”

  “這決不是一個尋常的案子。”

  “到我這裡來談的案子都是不尋常的。我這裡成了最高上訴法院。”

  “可是,先生,我想問您,在您的經驗中,有沒有聽說過比我家族中所發生的一連串更為神秘、更難解釋的事故?”

  “您說的使我極感興趣,"福爾摩斯說道。"請您首先告訴我們一些主要事實,我隨後會把我認為最關緊要的細節提出來問您。”

  那年輕人朝前挪動了一下椅子,把兩隻穿著潮濕鞋子的腳伸向爐火邊。

  他說:“我名叫約翰-奧彭肖。據我的理解,我自己本身同這一可怕的事件沒有多大關係。那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問題,因此,為了使您對這事有一個大概的瞭解,我必須從這一事件的開端談起。

  “您要曉得,我的祖父有兩個兒子——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和我的父親約瑟夫。我父親在康文特裡開設一座小工廠,在發明自行車期間,他擴展了這個工廠,並享有奧彭肖防破車胎的專利權,因而生意十分興隆,這就使他後來能夠將工廠出讓,而依靠一筆鉅款過著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年輕時僑居美國,成了佛羅里達州的一個種植園主。據說他經營得很不錯。南北戰爭期間,他在傑克遜麾下作戰,後來隸屬胡德部下,升任上校。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後,他解甲歸田,重返他的種植園,在那裡又住了三、四年。大約在一八六九或一八七○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購置了一小塊地產。他在美國曾發過大財,他之所以離美返英,是因為他厭惡黑人,也不喜歡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權的政策。他是個很怪癖的人,兇狠急躁,發怒時言語粗鄙,性情極為孤僻。自從他定居霍爾舍姆以來的這些年月裡,他深居簡出,我不知道他曾否涉足城鎮。他擁有一座花園,房子周圍有兩三塊田地,他可以在那裡鍛煉身體,可是他卻往往幾個星期都一直足不出戶。他狂飲白蘭地酒,而且煙癮極大,但他不喜歡社交,不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胞弟也不相往來。

  “他並不關心我;實際上,他還是喜歡我的,因為他初見我時,我不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他已回國八、九年了。他央求我父親讓我同他一起住,他以他自己的方式來疼愛我。當他清醒不醉時,喜歡同我一起鬥雙陸、①玩象棋。他還讓我代表他跟傭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所以到我十六歲時,已儼然成為一個小當家的了。我掌管所有的鑰匙,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打擾他的隱居生活即可。不過,也有一個破特的例外,那就是,在閣樓那一層有著許多房間,而唯獨其中一間堆存破舊雜物的房間,常年加鎖,無論是我或其他任何人,他都嚴禁入內。我曾經懷著一個男孩子的好破心,從鑰匙孔向屋內窺視。可是除了預料中在這樣一間屋子裡會堆存著的一大堆破舊箱籠和大小包袱之外,就別無其他了。

  “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封貼有外國郵票的信放在上校的餐盤前面。對他來說,一封來信卻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因為他的帳單都用現款支付,他不管什麼樣的朋友都沒有一個。‘從印度來的!'他一邊拿起信來,一邊詫異地說道,'本地治裡的郵戳!這是怎麼回事?'在他急忙拆開信封的時候,忽地蹦出五個又幹又小的桔核嗒嗒地落在盤子裡。我正待張嘴發笑,一看他的臉,我的笑容頓時從我的唇邊消失了。只見他咧著嘴唇,雙眼突出,面如死灰,直瞪瞪地瞧著顫抖的手中仍舊拿著的那個信封。'K.K.K.!'他尖叫了起來,接著喊道,‘天哪,天哪,罪孽難逃呀!'

  “我叫道:‘伯伯,怎麼啦?'

  ①又稱十五子遊戲,是一種雙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擲骰子決定棋格數的遊戲——譯者注

  “‘死亡!'他說著,從桌旁站起身來,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剩下我在那裡怕得心驚肉跳。我拿起了那信封,發現信封口蓋的裡層,也就是塗膠水的上端,有三個用紅墨水潦草地寫的K字。此外,除了那五個乾癟的桔核,別無他物。是什麼原因使他嚇得魂飛魄散呢?我離開那早餐的桌子上樓時,正好碰見他走下樓來,一手拿著一隻舊得生了鏽的鑰匙——這一定是樓頂專用的了,另一手裡卻是一個象錢盒似的小黃銅匣。

  “‘他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我仍將戰勝他們。'他發誓賭咒地說道,“叫瑪麗今天給我房間裡的壁爐升火,再派人去請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來!’

  “我照他的吩咐辦了。律師來到時,我被召喚到他的房間裡。爐火熊熊,在壁爐的爐柵裡有一堆黑色蓬鬆的紙灰燼。那黃銅箱匣放在一旁,敞著蓋,裡面空空如也。我瞧了那匣子一眼,大吃一驚,因為那匣子蓋上印著我上午在信封上所見到的那樣的三個K字。

  “‘約翰,我希望你,'我伯父說道,‘作我的遺囑見證人。我把我的產業,連帶它的一切有利和不利之處,留給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親。無疑以後從你父親那裡又會遺留給你的。如果你能平安無事地享有它們,自然是好;不過,如果你發覺不能,那末,孩子,我勸你把它留給你的死敵。我很遺憾給你留下這樣一個具有雙重意義的東西,但是我也真說不上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請你按照福德姆律師在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簽上你的名字吧。’

  “我照律師所指之處簽了名,律師就將遺囑帶走了。您可以想見,這件破特的事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我反復思量,多方揣摩,還是無法明白其中奧秘。可是這件事留下來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覺卻始終難於擺脫,雖然隨著時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漸緩和,而且也沒有發生任何干擾我們日常生活的事。儘管如此,我仍能看出我的伯父從此舉止異常。他酗酒狂飲更甚於往日,並且更加不願意置身於任何社交場所。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他自己的深室之內,而且室內門上還上了鎖;但是他有時又象酒後發狂,從屋子裡一沖而出,手握左輪手槍,在花園中狂奔亂跑,尖聲叫喊,說什麼他誰也不怕,還說不管是人是鬼,誰也不能把他象綿羊似地圈禁起來。等到這陣激烈的突然發作過去以後,他又心慌意亂地急急跑回房間裡去,把門鎖了起來,還插上門閂,好象一個內心深處滲透了恐懼的人,無顏再虛張聲勢地裝下去那樣。在這種時刻,我見到他的臉,即使在寒冬臘月,也是冷汗涔涔、濕漉漉的,似乎剛從洗臉盆裡抬起頭來。

  “噢,福爾摩斯先生,現在說說此事的結局吧,不能再辜負您的耐性了。有一夜,他又撒了一回那樣的酒瘋,突然跑出去,可是這一回,卻永遠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去尋找他時,發現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園一端的一個泛著綠色的污水坑裡。並未發現施行任何暴力的跡象,坑水也不過兩英尺深,因此,陪審團鑒於他平日的古怪行徑,斷定為'自殺'事件。可是我素來知道他是個怕死的人,總覺得難於相信他竟會跑出去自尋短見。儘管如此,事過境遷。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產,以及他存放在銀行的大約一萬四千鎊存款。”

  “等一等,"福爾摩斯插言道,“我預料您所說的這案情將是我所聽到的一件最出破的案子。請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被信以為真的自殺日期告訴我。”

  “收到來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的死是在七個星期後的五月二日。”

  “謝謝您。請說下去。”

  “當我父親接收了那座霍爾舍姆房產時,他應我的建議,仔細檢查了長年累月掛上了鎖的閣樓。我們發現那個黃銅匣子仍在那裡,雖然匣內的東西已經被毀掉了。匣蓋的裡面有個紙標籤寫著KKK...三個大寫字母。下邊還寫有'信件、備忘錄、收據和一份記錄'等字樣。我們認為:這表明了奧彭肖上校所銷毀的檔的性質。除了許多散亂的檔和記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況的筆記本外,頂樓上其餘的東西都無關緊要。

  這些散亂的東西,有些是關於戰爭時期的情況和他恪盡職守榮獲英勇戰士稱號的記述;還有些是關於戰後南方各州重建時期的大多與政治有關的記錄,顯然我伯父當時曾積極參加反對那些由北方派來的隨身只帶著一隻旅行手提包進行搜刮的政客。

  “唉,我父親搬到霍爾舍姆去住時,正值一八八四年初,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一切都稱心如意。元旦過後的第四天,我們大家圍著桌子坐在一起吃早餐時,我的父親忽然一聲驚叫,只見他坐在那裡,一手舉著一個剛剛拆開的信封,另一隻手的五指伸開的掌心上有五個乾癟的桔核。他平日總嘲笑我所說伯父的遭遇是荒誕無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樣的事,卻也嚇得大驚失色,神志恍惚。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約翰?'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的心變成一塊鉛似地沉重。'這是KKK...,'我說。

  “他看看信封的內層。'不錯,'他叫了起來,‘就是這幾個字母。這上面又寫著什麼?’

  “‘把檔放在日晷儀上,'我從他肩膀背後望著信封念道。

  “‘什麼檔?什麼日晷儀?'他又問道。

  “‘花園裡的日晷儀,別處沒有,'我說,‘檔一定是被毀掉的那些。’

  “‘呸!'他壯著膽子說。'我們這裡是文明世界,不容許有這種蠢事發生!這東西是哪裡來的?’

  “‘從敦提來的,'我看了一下郵戳回答說。

  “‘一個荒唐的惡作劇,'他說,‘我和日晷儀啦、檔啦,有什麼關係?對這種無聊的事我不屑一顧。’

  “‘要是我的話,就一定報告員警,'我說。

  “‘這樣,我痛苦,卻讓他們譏笑,我不幹。’

  “‘那末讓我去報告吧?’

  “‘不,也不許你去。我不願為這種荒唐事庸人自擾。’

  “與他爭辯是徒勞的,因為他是個非常頑固的人。我只好走開,心裡惴惴不安,充滿大禍將臨的預感。

  “接到來信以後的第三天,我父親離家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裡博迪少校。他現在是樸次當山一處堡壘的指揮官。

  我為他的出訪而感到高興,在我看來,仿佛他離開了家倒可避開危險。可是我想錯了。他出門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來一封電報,要我立即趕赴他那裡。我父親摔在一個很深的白堊礦坑裡,這種礦坑在這附近地區是很多的。他摔碎了頭骨,躺在裡邊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沒有恢復知覺,從此與世長辭了。顯而易見,他是在黃昏前從費爾哈姆回家,由於鄉間道路不熟,白堊坑又無欄杆遮擋,驗屍官便毫不遲疑地作出了'由於意外致死'的判斷。我審慎地檢查了每一與他死因有所關聯的事情,但是沒有發現任何含有謀殺意圖的事實。現場沒有暴力行動的跡象,沒有腳印,沒有發生搶劫,也沒有關於看見路上有陌生人出現的記錄。可是我不說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是非常不平靜的。我幾乎可以確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圍策劃了某種卑鄙的陰謀。

  “在這種不祥的情況下,我繼承了遺產。您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賣掉。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深信,我們家的災難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種意外事故所決定的,所以不管是在這所房子裡,還是在另一所房子裡,禍事必將同樣緊平地威脅著我們。

  “我父親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慘遭不幸的,至今倏已兩年八個月了。在這段時間內,我在霍爾舍姆的生活還是幸福的。

  我已開始抱著這種希望:災禍業已遠離我家,它已與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終了。誰知我這樣的自慰還為時過早。昨天早上,災禍又臨門了,情況和我父親當年經歷的一模一樣。”

  那年輕人從背心的口袋裡取出一個揉皺了的信封,走向桌旁,他搖落在桌上五個又小又幹的桔核。

  “這就是那個信封,"他繼續說道,“郵戳蓋的是倫敦東區。

  信封裡還是我父親接到的最後一封信裡的幾個字:'K.K.K'。

  然後是'把文件放在日晷儀上'。”

  “您採取了什麼措施沒有?"福爾摩斯問道。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說實話,"他低下頭去,用消瘦蒼白的雙手捂著臉,“我覺得毫無辦法。我覺得自己象一隻可憐的兔子面臨著一條蜿蜒前來的毒蛇。我好象陷入一種不可抗拒和殘酷無情的惡魔的魔爪之中,而這魔爪是任何預見、任何預防措施都無法防範的。”

  “噴!噴!"福爾摩斯嚷道。"您一定要採取行動啊,先生。

  否則,您可就完了!現在除了振作精神以外,沒有別的什麼能夠挽救您的了。可沒有唉聲歎氣的閒工夫啊!”

  “我去找過員警了。”

  “啊!”

  “但是他們聽我訴說以後,僅僅付之一笑。我相信那巡官已經形成固定的看法,認為那些信純屬惡作劇,我的兩位親人之死正如驗屍官所說的,完全是出於意外,因此不必和那些前兆聯繫到一起。”

  福爾摩斯揮舞著他緊握的雙拳,喊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

  “可是他們答應派一名員警,同我一起留在那房子裡。”

  “今晚同您一起出來了沒有?”

  “沒有。他奉命只呆在房子裡。”

  福爾摩斯又憤怒得揮舞起拳頭來。

  “那麼,為什麼您來找我?"他叫道,“再說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您不一開始就來找我?”

  “我不知道啊。只是到了今天,我向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談了我的困境,他才勸我來找您的。”

  “您接到了信已經整整過了兩天。我們應當在此之前採取行動。我估計您除了那些已經向我提供的情節以外,沒有更進一步的憑證——沒有什麼可以對我們有用的帶有啟發性的細節了吧。”

  “有一件,"約翰-奧彭肖說。他在上衣口袋裡翻找了一番以後,掏出了一張褪色的藍紙,攤開放在桌上。“我有些記得,”他說,“那一天,我的伯父在焚燒文件的時候,我看見紙灰堆裡有一些小的沒有燒著的檔的紙邊是這種特殊的顏色的。我在我伯父的屋子裡的地板上發現這張紙。我傾向於這樣的想法:它是從一疊紙裡掉下來的,所以沒被焚燒掉。紙上除了提到桔核之外,恐怕它對我們幫助不大。我想它也許是私人日記裡的一頁,字跡毫無疑問是我伯父的。”

  福爾摩斯把燈移動了一下,我們兩人彎下身來觀看那張紙。紙邊參差不齊,的確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上端寫有"一八六九年三月"字樣,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記載,內容如下:四日:赫德森來。抱著同樣的舊政見。

  七日:把桔核交給聖奧古斯丁的麥考利、帕拉米諾和約翰-斯溫。

  九日:麥考利已清除。

  十日:約翰-斯溫已清除。

  十二日:訪問帕拉米諾。一切順利。

  “謝謝您!"福爾摩斯說,同時把那張紙折疊起來還給了客人。"現在您連一分鐘都不能再耽擱了。我們甚至沒有時間來討論您告訴我的情況。您必須馬上回家,開始行動。”

  “我應該怎麼做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刻不容緩立即就辦。您必須把給我們看過的這張紙放進您說過的那個黃銅匣子裡去。

  還要放進一張便條,說明所有其它文件都已被您的伯父燒掉了,這是僅剩的一張。您一定要用使他們能夠確信無疑的措詞。做完這一切以後,您必須馬上就把黃銅匣子按信封上所說的放在日晷儀上。您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了。”

  “現在不要想報仇之類的事。我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法律來達到那目的。既然他們已經布下了羅網,我們也應該採取相應措施。現在首先要考慮的是消除威脅您的迫在眉睫的危險;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懲處罪惡的集團。”

  “謝謝您,"那年輕人說著站起身來,穿上雨衣,“您給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指點去做。”

  “您必須分秒必爭。與此同時,您首先必須照顧好您自己,因為我認為,毫無疑問有一種非常現實和氣近的危險正在威脅著您。您怎樣回去呢?”

  “從滑鐵盧車站乘火車回去。”

  “現在還不到九點鐘。街上人還很多,所以我相信您也許能平安無事。不過,您無論怎樣嚴加小心都不會過分。”

  “我有武器在身。”

  “那就好。明天我就開始辦您這案子。”

  “那末,我就在霍爾舍姆等著您?”

  “不,您這案件的奧秘在倫敦。我將在倫敦尋找線索。”

  “那末我過一天,或者兩天,再來看您,告訴您關於那銅匣子和檔的消息。我將遵照您的指點逐一去辦。"他和我們握手告別。門外狂風依舊呼嘯不已。大雨瓢潑,簌簌不停地敲打著窗戶。這個離破、兇險的故事似乎是隨著狂風暴雨而來到我們這裡的——它仿佛是強風中掉落在我們身上的一片落葉——現在又被暴風雨卷走了。

  福爾摩斯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頭向前傾,目光凝注在壁爐的紅彤彤的火焰上。隨後他點燃了煙斗,背靠坐椅,望著藍色煙圈一個跟著一個地嫋嫋升向天花板。

  “華生,我想我們經歷的所有案件中沒有一件比這個更為稀破古怪的了。"他終於做出了一個判斷。

  “除了'四簽名'案外,也許是這樣。”

  “嗯,對了。除此之外,也許是這樣。可是在我看來,這個約翰-奧彭肖似乎是正在面臨著比舒爾托更大的危險。”

  “但是,你對這是什麼樣的危險是否有了任何明確的看法?"我問道。

  “它們的性質是沒有疑問的了,"他回答說。

  “那末,它們是怎麼回事?誰是這個KKK...?為什麼他要一直糾纏著這個不幸的家庭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閉上了眼睛,兩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合攏在一起,說道,“對於一個理想的推理家來說,一旦有人向他指明一個事實的一個方面以後,他就能從這一個方面不僅推斷出導致這個事實的各個方面,而且能夠推斷出由此將會產生的一切後果。正如居維葉,經過深思默想就能根據①一塊骨頭準確地描繪出一頭完整的動物一樣。一個觀察家,既已徹底瞭解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環,就應能正確地說明前前後後的所有其它的環節。我們還沒有掌握唯有理性才能獲得的結果。問題只有通過研究才能獲得解決,企圖憑藉直覺解決問題的人是會失敗的。不過,要使這種藝術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推理家就必須善於利用他已經掌握的所有事實,這是你不難理解的,其本身就意味著要掌握一切知識。而要做到這一點,即使在有了免費教育和百科全書的今天,多少也還是一種難得的成就。一個人要掌握對他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識,倒也未必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本身就一直在作此努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們結交之初,你曾有一次十分精確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對,"我回答道,不禁笑了。"那是一張怪有趣的記錄表。

  我記得:哲學、天文學、政治學,打了零分;植物學,說不準;地質學,就倫敦五十英里以內任何地區的泥跡而言,算得造詣很深;化學,很獨特;解剖學,沒有系統;關於驚險文學和罪行記錄是無與倫比的;是小提琴音樂家、拳擊手、劍術運動員、律師;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煙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點。”

  ①GeorgesCuvier,1769-1832,法國動物、古生物學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聽到最後一項,嘻嘻地笑了。"嗯,"他說,“就象我過去說的一樣,我現在還是要說:一個人應當給他自己頭腦的小小閣樓裡裝滿他可能需要使用的一切。其餘的東西可以放到他的藏書室裡去,需要的時候,隨時取用即可。現在,為了今晚我們接受的這樣一樁案件,我們肯定需要把我們所有的資料都集中起來。勞駕把你身邊書架上的美國百科全書裡K字部的那一冊遞給我。謝謝你!讓我們考慮一下形勢,看看從中可能作出什麼樣的推論。首先,我們可以從一個有充分根據的假定開始——奧彭肖上校是由於某種有力的原因而離開美國的。到了他那樣年紀的人是不會改變他全部的習慣的,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放棄佛羅里達的宜人的氣候而回到英國來過鄉鎮的寂寥生活的。他對英國的孤獨生活那樣極為罕見的喜愛暗示著他心中懼怕某人、某事,因此我們不妨作出一個可用的假設,認為他是出於對某人、某事的恐懼被迫離開美國的。

  至於他所怕的是什麼,我們只能其他和他的幾個繼承人所接到的那幾次可怕的信件來推斷。你注意到那幾封信的郵戳了沒有?”

  “第一封是從本地治裡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倫敦。”

  “從倫敦東區寄出。你據此能推斷出什麼來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寫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極了,我們有了一條線索了。毫無疑問,很可能——極其可能——寫信的人當時一定是在一條船上。現在我們再考慮第二點。就本地治裡來說,從收到恐嚇信起到出事時止,前後經過七個星期。至於敦提,僅僅經過大約三、四天。這說明什麼問題呢?”

  “前者路程較遠。”

  “可是信件也要經過較遠的路程呀?”

  “那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這樣假設:那個人或那一夥人乘坐的是一條帆船。看來好象他們破特的警告或信號總是在他們出發肇事以前發出的。你瞧,信號從敦提來後,緊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你說有多快。如果他們是從本地治裡乘輪船來的,那他們會同那信同時到達。但是,事實上,過了七個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個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由郵輪運來的,而寫信的人是乘帆船來的這一時差。”

  “大有可能。”

  “不僅可能,而且大概就是這樣。現在可以看出這樁新案子的極端緊迫性和為什麼我極力告誡小奧彭肖要提高警惕。

  災禍總是在發信人旅程終了之後來臨的。可是這一回是從倫敦來的,所以我們就刻不容緩了。”

  “天哪!"我叫起來了。“這意味著什麼?這種無情的迫害!”

  “奧彭肖所帶的那個文件顯然對於帆船裡的一個人或一夥人有著生死攸關的重要性。我想情況很清楚,他們一定不止一個人。單獨一人不可能接連使得兩人死於非命,而所用的手段則竟然瞞過了驗屍陪審團。這裡面必然有同夥數人,他們還一定是有勇有謀的人。他們非要把檔弄到手不可,不管是藏在誰那裡。因此,你可以看出,...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名KKK字縮寫,而是一個團體的標誌。”

  “是什麼樣團體的標誌呢?”

  “你沒有——"福爾摩斯說道,一面俯身向前放低聲音,"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三K黨嗎?”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福爾摩斯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放在他膝蓋上的書。"瞧這兒,"隨後他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蘭,是一個名字。它來源於想①象中那種酷似扳起槍的擊鐵的聲音。這個可怕的秘密團體是南方各州的前聯邦士兵在南北戰爭以後組成的,並迅即在全國各地成立了分會。其中在田納西、路易斯安那、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里達各州尤為引人注目。它的勢力被用於實現其政治目的,主要是對黑人選民使用恐怖手段,謀殺或驅逐反對他們觀點的人們出國。他們將施加暴行時通常是,先寄給受到敵視的人某種形狀破怪但尚可辨的東西,例如,一小根帶葉的橡樹葉、幾粒西瓜籽,或幾個桔核,作為警告。受到敵視的人接到警告以後,可以公開宣佈放平原有觀點,或逃奔國外。如果置之不理,則必將遭受殺害,而且往往出於某種破怪的和意料不到的方式。那個團體的組織是如此嚴密,所使用的方法又是如此有系統,竟致在有案可稽的案件中,幾乎從未見有哪個與之抗衡的人能夠倖免於禍,也從未能追查到暴行的作案人。儘管美國政府和南方上層社會的努力阻止,這個團體在幾年時間裡還是到處蔓延滋長。最後,到了一八六九年,這個三K黨運動竟突然垮臺,雖然此後還不時發生這類暴行。”

  福爾摩斯放下手中的書,說道:“你一定會看出,那個團體的突然垮臺是和奧彭肖帶著檔逃出美國同時發生的。兩件事很可能互為因果。難怪奧彭肖和他的一家人,總有一些死對頭在追蹤他們。你一定能理解,這個記錄和日記牽涉到美國南方的某些頭面人物。再則,還會有不少人不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是連覺都睡不踏實的。”

  ①即英文KuKluxKlan——三K党——譯者注

  “那末,我們看見過的那一頁……”

  “正如我們所料想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上面寫著'送桔核給AB、和C。'那就是把團體的警告送給他們。然後,又接著寫道:和AB已清除,或者已出國;最後還說訪問過C;我擔心這會給C帶來不祥的後果。喂,醫生,我想,我們可以讓這個黑暗的地方獲得一線光明,我相信,在這同一時間裡,小奧彭肖的唯一機會就是按照我告訴他的去做。今天夜裡,沒有什麼更多可說、更多可做的了。請你把小提琴遞給我!讓我們把這惱人的天氣和我們同胞的不幸遭遇暫時置之腦後半個小時吧。”

  清晨,天已放晴,太陽透過籠罩在這偉大城市上空的朦朧雲霧閃耀著柔和的光芒。我下樓時,福爾摩斯已經在吃早餐了。

  “你會原諒我沒有等你吧,"他說,“我估計,我將要為小奧彭肖的案子忙碌一整天。”

  “你準備採取什麼措施?"我問道。

  “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初步調查的結果了。總之,我也許不得不去霍爾舍姆一趟。”

  “你不先去那裡嗎?”

  “不,我得從城裡開始,只要拉拉鈴,女傭人就會給你端杯咖啡來的。”

  我在等待咖啡的時候,拿起了桌上還沒有打開的報紙流覽了一下。我的目光停在一個標題上,心裡打了一個冷戰。

  “福爾摩斯,"我叫了起來,“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答道,“我擔心的正是這樣。這是怎麼搞的?"顯然他說的時候很平靜,但我已看出他內心很激動。

  奧彭肖的名字和"滑鐵盧橋畔的悲劇"這一標題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這個報導的內容如下:昨晚九時至十時之間,八班警士庫克於滑鐵盧橋附近值勤,忽聞有人呼救及落水之聲。是夜伸手不見五指,又值狂風暴雨肆虐,故雖有過路者數人援助,亦無法營救。然而警報當即發出,經水上員警協同努力,終於撈獲屍體一具。

  驗明該屍乃一名青年紳士。從其衣袋取出之信封,得知此人之姓名為約翰-奧彭肖,生前居住于霍爾舍姆附近。據推測,渠可能急於趕搭從滑鐵盧車站開出之末班火車,匆忙間於一片漆黑中迷途,誤踩一輪渡小碼頭之邊緣而失足落水。屍體未見有任何暴力之痕跡。無疑死者乃因意外不幸而遇難,此事適足以喚起市政當局注意河濱碼頭之情況云云。

  我們默默地坐了幾分鐘,福爾摩斯意氣沮喪,深受震驚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這件事傷了我的自尊心,華生,"他終於開口說道,“雖然這是一種偏狹的感情,但它是傷了我的自尊心。現在這成為我個人的事了。如上帝假我以天年,我就要親手解決這幫傢伙。

  他跑來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把他打發走去送死……!"他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情緒激動,難以抑制。他深陷的雙頰上浮現赧顏,兩隻瘦長的手不安地一會兒手指交叉著緊握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

  最後,他大聲說道:“他們這幫魔鬼真是狡猾透了,他們怎麼能夠把他騙到那兒去的呢?那堤岸並不在直達車站的路線上呀!對於達到他們的目的來說,即使在這樣一個黑夜,在那座橋上無疑也是人太多了。唉,華生,咱們瞧著吧,看誰最後取得勝利!我現在就要出去了!”

  “去找員警嗎?”

  “不,我自己來當員警。等我結好了網,就可以來捕捉蒼蠅了。可是要在結好網之後捕捉。”

  這一整天我忙於我的醫務工作,入暮很晚我才返回貝克街。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快要十點鐘了,他才面色蒼白,精疲力盡地走了進來。他跑到碗櫃旁邊,撕下一大塊麵包,狼吞虎嚥地嚼著,喝了一大杯水把它沖下去。

  “你餓了,"我說。

  “餓極啦!一直忘記吃東西了,早餐後就什麼也沒吃。”

  “沒吃東西?”

  “一點也沒吃,沒功夫想到它。”

  “進展如何?”

  “不錯。”

  “有線索了嗎?”

  “他們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奧彭肖的仇不會報不了的。

  嘿,華生,讓咱們以僕人之道,還治僕人之身。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從碗櫃裡拿出一隻桔子來,掰成幾瓣兒,把桔核擠出來,放在桌上,從中選了五個,裝到一個信封裡面。在那信封口蓋的反面,他寫上"S.H.代J.O."。①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寫上"美國,佐治亞洲,薩凡納,‘孤星號'三桅帆船,詹姆斯-卡爾霍恩船長收"等字樣。

  “當他進港時這封信已經在等著他了,"他得意地笑著說,"這封信會使他夜不安眠。他還會發覺這封信肯定是他死亡的預兆,正如奧彭肖從前所遭遇到的情況一樣。”

  “這個卡爾霍恩船長是什麼人?”

  “那幫傢伙的頭頭。我還要搞其它幾個人,不過先搞他。”

  “那末,你怎樣追查出來的呢?”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大張紙來,上面盡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他說,“用在查閱勞埃德船登記簿和舊文件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在本地治裡港停靠過的每艘船在離港以後的航程。從登記上看,在這兩個月裡,到達那裡噸位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叫做'孤星號',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這艘船雖然登記的是在倫敦結關的,但是卻用了美國的一個州的名稱來命名的。”

  ①即歇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Holmes)代約翰-奧彭肖(JohnOpenFshaw)之意——譯者注“我想,是德克薩斯州。”

  “是哪一州,我原來弄不清,現在也說不準;不過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艘美國船。”

  “以後又怎樣呢?”

  “我查閱了敦提的記錄。當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號'抵達那裡的記錄時,我心裡的猜想就變為確信無疑的了。我接著就對目前停泊在倫敦港內的船隻的情況進行了查詢。”

  “結果呢?”

  “那'孤星號'上星期到達這裡。我跑到亞伯特船塢,查明這船今天早晨已趁著早潮順流而下,返航薩凡納港去了。我發電報給格雷夫森德,得知這船已經在不久前駛過去了。由於風向是朝東的,我確信:這船此刻已開過古德溫斯,離維特島不遠。”

  “那末,你想幹什麼呢?”

  “我要去逮住他!他和那兩個副手,據我所知,是那船上僅有的美國人。其餘的是芬蘭人和德國人。我還瞭解到他們三人昨晚曾離船上岸。這消息是當時正在給他們裝貨的碼頭工人說的。等到他們的這艘帆船到達薩凡納時,郵船也已經把這封信帶到那地方了,同時海底電報則已經通知了薩凡納的員警,說明這三位先生是這裡正在通緝中的被控犯有謀殺罪的人犯。”

  然而,人謀布下的羅網縱極工巧,終不能沒有絲毫漏洞。

  謀殺約翰-奧彭肖的兇手竟然再也收不到那幾個桔核了,而那幾個桔核是會使他們知道世界上另外還有一個和他們同樣狡猾、同樣堅決的人正在追捕著他們。那年秋分時的暴風刮得久,刮得猛。我們等了很長時間,想得到薩凡納"孤星號"的消息,卻一直杳無音信。終於我們聽說:在遠遠的大西洋某處,有人看到在一次海浪的退潮中漂泊著一塊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著"L.S."①兩個字母,而我們所能知道的關於"孤星號"的命運僅此而已。

  ①"孤星號"原文為loneStar,縮寫為LS..——譯者注

六、歪唇男人

  艾薩·惠特尼是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故院長伊萊亞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沉溺於鴉片煙,癮癖很大。據我所知,他染上這一惡習是由於在大學讀書時產生的一種愚蠢的怪念頭造成的。當時他因為讀了德·昆西對夢幻和激情的描繪,就將煙①草在鴉片酊裡浸泡過後來吸,以期獲得夢幻和激情的效果。他象許多人一樣,後來才發覺這樣做上癮容易戒除難,所以他多年來便吸毒成癖不能自拔,他的親屬和朋友們對他既深為厭惡,同時又不無憐惜之感。他的那副神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面色青黃憔悴,眼皮耷拉,兩瞳無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裡,活現出一副落迫王孫的倒楣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個夜晚,有人在門外撳鈴,那正是一般人開始打呵欠、抬眼望鐘的時刻。我當即從椅子裡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把她的針線活放在膝蓋上,臉上露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有病人,”她說,“你又得出診了。”

  我歎了口氣,因為我忙了一整天,疲憊不堪,剛從外面回來。

  ①ThomasDeQuincey,1785—1859,英國作家。——譯者注

  我聽到開門聲和急促的話音,然後一陣快步走過地氈的聲響。接著我們的房門突然大開。一位婦女身穿深色呢絨衣服,頭蒙黑紗,走進屋來。

  “請原諒我這麼晚來打攪您!"她開始說,隨即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摟著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來。"噢!我真倒楣!"她哭著說,“我多麼需要能得到一點兒説明啊!”

  “啊!"我的妻子說,同時掀開她的面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尼啊。你可嚇著我了,凱特!你進來時我簡直想像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樣才好,我就直接跑來找你。"事情總是這樣。人們一有發愁的事,就來找我的妻子,好象黑夜裡的鳥兒齊向燈塔一樣來尋找慰藉。

  “我們很高興你的來臨!不過,你得喝一點兌水的酒,平靜地坐一會兒,再跟我們講是怎麼一回事,要不然我先打發詹姆斯去就寢,你看好嗎?”

  “哦!不,不!我也需要大夫的指點和説明呢。是關於艾薩的事情,他兩天沒回家了。我為他害怕極了!”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醫生,對我妻子來說作為一個老朋友和老同學,聽她向我們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苦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儘量找些類似這樣的話來安慰她,例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裡嗎?我們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來嗎?

  看來好象有可能。她得到確切的消息說,近來他的煙癮一發作,就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過癮。到目前為止,他在外放蕩從來不超出一天,每到晚上他就抽搐著身體,垮掉了似的回到家裡。可是這次鬼迷心竅已經四十八小時了。現在准是躺在那兒,和在碼頭上的社會渣滓偃臥在一起吞雲吐霧地吸毒。或者竟在酣睡,好從鴉片所起的作用中緩過勁來。到那兒一定會找得到他,這一點她確信無疑。地點是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可是,她可怎麼辦呢?她,一個年輕嬌怯的女人家,又怎能闖進那樣一個地方,把廝混在一群歹徒中間的丈夫拽走呢?

  情況就是如此,而且當然也只有這樣一個辦法。我想是否就由我陪同她去那地方呢?隨著,又一轉念,她又何必去呢?我是艾薩·惠特尼的醫藥顧問,以這層關係講,我對他有些影響力。我倘若獨自前往,也許能解決得更好些。我答應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訴我們的那個地方的話,我會在兩小時內雇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去。於是,在十分鐘內,我就已經離開了我的那張扶手椅和那舒適愉快的起居室,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在向東疾駛的途中了。這趟差事,當時我已覺得有點離奇,不過只有到了後來才顯出它是離奇到了何等程度。

  但是,在我這探奇之始,倒沒有多大的困難。天鵝閘巷是一條污濁的小巷,它隱藏於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邊。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間,靠近有一條陡峭的階梯往下直通一個象洞穴似的黑乎乎豁口,我發現了我要尋訪的那家煙館。我叫馬車停下來等著,便順著那階梯走下去。這階梯的石級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漢們雙腳踩磨得凹陷不平。門上懸掛著燈光閃爍不定的油燈。借著燈光,我摸到門閂,便走進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裡彌漫著濃重的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靠牆放著一排排的木榻,就象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一樣。

  透過微弱的燈光,可以隱約瞧見東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聳肩低頭,有的屈膝蜷臥,有的頭顱後仰,有的下頷朝天,他們從各個角落裡以失神的目光望著新來的客人。在幢幢黑影裡,有不少地方發出了紅色小光環,微光閃爍,忽明忽暗。這是燃著的鴉片在金屬的煙斗鍋裡被人吮吸時的情景。大多數人靜悄悄地躺著,也有些人自語,還有人用一種奇怪的、低沉而單調的語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種談話有時滔滔不絕,嘟嘟囔囔,盡談自己的心事,而把人家對他講的話都當耳邊風。在遠處一頭,有一個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盆旁一隻三足木板凳上坐著一個瘦高的老頭,雙拳托腮,兩肘支在膝蓋上,雙目凝視著炭火。

  當我進屋時,一個面無血色的馬來人夥計興沖沖地走上前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招呼我到一張空榻上去。"謝謝你。我不是來久呆的,"我說,“我有一位朋友艾薩·惠特尼先生在這裡。我要找他說話。”

  在我右邊有人蠕動並發出喊聲。我透過暗淡的燈光瞧見惠特尼面色蒼白,憔悴不堪,邋裡邋遢,睜大眼睛盯著我。

  “天哪!原來是華生!"他說,他答話的樣子顯得既可憐又可鄙,他的每條神經似乎都處於緊張狀態。"嘿,華生,幾點鐘了?”

  “快十一點鐘了。”

  “哪天的十一點鐘?”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認為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你嚇唬人幹什麼?"他低下頭,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開始放聲痛哭AE餦f1來。

  “我告訴你,今天是星期五,沒錯。你的老起一直等你兩天了。你應當感到羞恥!”

  “對!我應當感到羞恥,不過你弄錯了,華生,因為我在這裡只不過呆了幾個小時,抽了三鍋,四鍋……我記不得抽了多少鍋了。不過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該讓凱特擔心害怕,可憐的小凱特呀!扶我一下!你雇馬車來了嗎?”

  “是的,我雇了一輛,等著呢。”

  “那末,我就坐車走吧。不過,我一定欠了帳。看看我欠了多少,華生。我一點精神也沒有了。我一點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走過兩排躺著人的木榻間的狹窄過道,屏息斂氣,免得去聞那鴉片令人作嘔和發暈的臭氣,到處尋找掌櫃的。我走過炭火盆旁的那個高個子時,覺得有一隻手突然猛拉了一下我上衣的下擺,有人低聲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兩句話清清楚楚地落入我的耳鼓。我低頭一看,這話只能是出自我身邊的老頭之口。可是,此時他還是和剛才一樣,全神貫注地坐在那裡。他瘦骨嶙峋,皺紋滿面,衰老佝僂,一支煙槍耷落在他的雙膝中間,好象是因為他疲乏無力而滑脫下去似的。我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幸虧我極力克制才沒有失聲喊叫出來。他也轉過身來,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他。他的身體的形狀已經伸展開了,臉上的皺紋也業已消失,昏花無神的雙眼又炯炯有神。這時,坐在炭火盆邊望著吃驚的我而咧嘴發笑的,不是別人,竟是歇洛克·福爾摩斯。他暗暗示意叫我到他身邊去,隨即轉過身去,再以側面朝向眾人時,馬上又顯出一副哆哆嗦嗦、隨口亂說的龍鍾老態。

  “福爾摩斯!"我低聲說,“你究竟到這個煙館來幹什麼?”

  “儘量放低聲些,"他回答說,“我耳朵很靈。如果你肯幫個大忙,打發開你的那位癮君子朋友,我倒很高興能夠和你稍微談幾句話。”

  “我有一輛小馬車在外邊。”

  “那末,請讓他坐了回去吧!對他你可以放心,因為他顯然已經沒有精神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議你再寫個便條,托馬車夫捎給你的妻子,說咱倆又搭上夥啦。你在外邊等一會,我過五分鐘就出來。”

  要拒絕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任何請求是很難的,因為他的請求總是極其明確,又總以這樣一種巧妙的溫和態度提出來的。總之,我覺得,惠特尼只要一登上馬車,我的使命實際上就告完成了。至於餘下的事,能夠和我的老友共同攜手去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探奇涉險那是再好沒有了,而探險對他說來,卻是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情。我用了幾分鐘時間寫好便條,代惠特尼付清了帳,領他出去上車,目送他在黑夜中乘車轔轔而去。不久,一個衰老的人從那鴉片煙館裡出來,這樣我就同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走到街上來了。大約走了兩條街的路程,他總是駝著背,東搖西晃,蹣跚而行。然後,他向四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站直了身體,爆發出一陣盡情的歡笑。

  “華生,我估計,"他說,“你想像我在注射可卡因和氣它一些你從醫學觀點來看也並不反對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一個阿芙蓉癖吧。”

  “我當然很感驚奇會在那裡看到你。”

  “不過不會比我在那裡發現你驚奇得更厲害。”

  “我來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來找一個敵人的。”

  “敵人?”

  “是的,是我的一個天然的敵人,或者,我將稱之為我的一個當然的捕獲物。簡單地說,華生,我正在進行一場很不平凡的偵查。我打算從這些煙鬼的胡言亂語中找到一條線索,正如我從前幹過的一樣。倘若在那煙館裡有人認出我來,那麼,頃刻之間,我的性命就會斷送掉了。以前我曾為自己的目的到那裡去偵查過。那個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就曾發誓要找我報仇。在保羅碼頭附近拐角處那房子的後面有一個活板門,它能說得出一些奇怪的、在月黑風高之夜在那裡經過的東西的故事。”

  “什麼!你莫非說的是些屍體?”

  “唉,是屍體,華生。如果我們能夠從每一個在那個煙館裡被搞死的倒楣蛋身上得到一千鎊,我們就成為財主啦。這是沿河一帶最險惡的圖財害命的地方。我擔心內維爾·聖克雷爾進得去,出不來。可是我們的圈套應當就設在這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唇之間,吹出尖銳的哨聲,遠處也迴響起同樣信號的哨聲,不久就聽到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和得得的馬蹄聲。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這時一輛高軒的雙輪單馬車從暗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兩道黃色的燈光。"你願意跟我一塊去嗎?”

  “如果我對你有所幫助的話。”

  “噢,靠得住的夥伴總是有用的;記事的人更沒有說的了。我在杉園的房間裡有兩張床鋪。”

  “杉園?”

  “是的,那是聖克雷爾先生的房子。我進行偵查時就住在那裡。”

  “那末,它在什麼地方?”

  “在肯特郡,離李鎮不遠。我們要跑二十來裡路。”

  “我可是一無所知啊。”

  “當然是嘍,所有的情況,不久你就會明白的。跳上來吧!好了,約翰,不麻煩你了,這是半克朗。明天等著我,大約十①一點鐘。放開馬疆繩吧,再見。”

  他輕輕抽了那馬一鞭子,馬車就疾馳起來,經過了一條條黑黝黝的寂靜無人的街道,嗣後,路面漸漸寬闊起來,最後飛馳過一座兩側有欄杆的大橋,橋下黑沉沉的河水緩緩地流著。向前望去,又是一片盡是磚堆和灰泥的單調的荒地,四野闃然。只有巡邏警的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或者偶爾有某些留連忘返的狂歡作樂者在歸途中縱歌濫喊,才間或打破寂靜。一堆散亂的雲緩緩地飄過天空,這兒那兒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裡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福爾摩斯在沉寂中驅車前進。他頭垂胸前,仿佛深思入幻。我坐在他身邊,非常納悶這件新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竟使他耗費如此之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斷他的思潮。我們驅車走出好幾裡,來到郊外別墅區的邊緣,這時他才搖搖身子,聳聳肩膀,點燃了煙斗,顯出自鳴得意的神氣。

  “你有保持緘默的天賦,華生,"他說,“它使你成為非常難得的夥伴。我向你保證確實是這樣:和別人互相交談,對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能令人全都滿意的。我想不出今晚那位可愛的年輕婦人到門口來迎接我時該對她說些什麼。”

  ①(英國)帶王冠的舊制五先令硬幣。——譯者注

  “你忘了我是一無所知的。”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恰好有時間對你講明本案的情節。看來似乎簡單得出奇,但是,我卻有些摸不著頭腦。毫無疑問,線索很多,但我抓不到個頭緒。現在,我來簡明扼要地把案情講給你聽,華生,也許你能在對我來說是一起漆黑之中看到一線光明。”

  “那麼,你就說吧。”

  “幾年前——說得更確切些,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裡——有位紳士,名叫內維爾·聖克雷爾,來到李鎮。這個人顯然很有錢。他購置了一座大別墅,把庭園整治得很漂亮,生活得很豪華。他逐漸和鄰近許多人交上朋友。一八八七年,他娶了當地一家釀酒商的女兒為妻,生下兩個孩子。他沒有職業,但在幾家公司裡有投資。他照例每天早晨進城,下午五點十四分從坎農街坐火車回來。聖克雷爾先生現年三十七歲,沒有什麼不良癖好,堪稱良夫慈父,與人無忤。我可以再補充一句,目前他的全部債務,據我們查明,共計八十八鎊十先令,而他在首都郡銀行裡就有存款二百二十鎊。因此,沒有理由認為他會為財務問題而苦惱。

  “上星期一,聖克雷爾先生進城比平時早得多。出發前他說過有兩件重要事情要辦,還說要給小兒子帶回一盒積木。說來也巧,在那同一個星期一,他出門後不久,他的太太收到一封電報說有個貴重的小包裹——她一直等著這包裹——已經寄到亞伯丁運輸公司辦事處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倫敦的街道,你會知道公司的辦事處是在弗雷斯諾街。那條街有一條岔道通向天鵝閘巷,就是今晚你見到我的地方。聖克雷爾太太吃過午飯就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就到公司辦事處去,取出包裹,在回車站走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你明白了嗎?”

  “聽得很清楚。”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星期一那天天氣十分炎熱,聖克雷爾太太步伐緩慢,四下張望,希望能雇到一輛小馬車,因為她發覺她不喜歡周圍的那些街道。正當她一路走過天鵝閘巷時,突然聽見一聲喊叫或哭號,看到她的丈夫從三層樓的視窗朝下望著她,好象在向她招手,她嚇得渾身冰涼。那窗戶是開著的,他的臉她看得很清楚,據她說他那激動的樣子非常可怕,他拚命地向她揮手,但忽然消失於刹那之間,好象他身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將他猛拉回去一樣。她那雙女人所具有的敏銳的眼睛猛地看到的一個異常的地方是他穿的雖然是他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他的脖子上沒有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確信他出了什麼事故,便順著臺階飛奔下去——因為這房子恰恰就是今晚你發現我呆過的那個煙館——闖進那棟房子的前屋,當她穿過屋子正想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在樓梯口,她遇到了我說過的那個印度人,被他推了回來。接著又來了一個丹麥助手,一起把她推到街上。她心裡充滿了無窮的疑慮和震驚,急忙沿著小巷沖了出去,萬想不到非常幸運,在弗雷斯諾街頭,遇見了正在去值崗上班途中的一位巡官和幾名巡捕。那巡官同兩名巡捕隨她回去。儘管那煙館老闆再三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剛才發現聖克雷爾先生的那間屋子。在那間屋子裡看不出有他在那兒呆過的跡象。事實上,在整個那層樓上,除了一個跛腳的、面目可憎的傢伙似乎在那裡住家以外,沒有見到有其他任何人。這傢伙和那個印度人同聲賭咒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他們矢口否認,使得巡官無所適從,並且幾乎認為聖克雷爾太太看錯了人;這時,她突然大喊一聲,猛撲到桌上的一個小松木盒前,把盒蓋掀開,嘩地倒出來一大堆兒童玩具積木,這就是他曾答應要帶回家去的玩具。

  “這一發現,加上那瘸子表現出明顯的驚慌失措的樣子,使巡官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所有房間都進行了仔細檢查,結果表明一切都與一件可憎的罪行有關。前屋陳設簡樸,作為起居之用。這間屋子通向一間小臥室,由小臥室望出去,正對著一段碼頭的背部。碼頭和臥室窗戶之間是一窄長地段,退潮時是乾涸的,漲潮時則為至少四英尺深的河水所淹沒。臥室的窗戶很寬敞,是由下邊開的。在檢查房間時,發現窗框上有斑斑血跡,還有幾滴滴在臥室的地板上。在前屋中,猛地拉開一條帷幕在它的後面發現有聖克雷爾先生的全套衣服,只缺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錶——都在那裡。從這些衣物上都瞧不出有什麼暴行的痕跡,此外也看不到聖克雷爾先生的蹤影。他顯然一定是從窗戶跑出去的,因為沒有發現有別的出路。從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跡看來,他想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為這幕悲劇發生的時候,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說說看來直接與本案有牽連的歹徒們吧。那個印度阿三是個出名的劣跡昭彰的人。不過,根據聖克雷爾太太的說法,她的丈夫出現在視窗以後僅僅幾秒鐘,他就已經在樓梯腳那裡了。這人至多不過是這樁罪案的一個幫兇而已。他分辯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申明他對樓上租戶休·布恩的一切行動都一無所知。他對於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現在那屋子裡的原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印度阿三老闆的情況就是這些。那個陰險的瘸子住在三層樓上,一定是最後親眼看見聖克雷爾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的醜惡的面孔,素為常到倫敦舊城區來的人們所熟知。他以乞討為生,由於要避免員警的管制,他裝作賣蠟火柴的小販。就在針線街往下走不遠,靠左手一邊,可能你已注意到有一個小牆角,他每天就坐在那裡,盤著腿兒,把少得可憐的幾盒火柴放在膝上。由於他有著一副令人哀憐的樣子,佈施給他的小錢就猶如雨點般地落進放在人行道上他身邊的一頂油膩的皮革帽子裡。在我想到必須對他的以乞討為生的情況進行瞭解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這個傢伙;但只有在瞭解他的乞討情況之後,我才對他在一會兒工夫收穫之多深感吃驚。你知道他的形象是那麼異常,沒有一個由他面前路過的人能不看他一眼的。一頭蓬鬆的紅頭髮;一張蒼白的面孔被一塊可怕的傷疤弄的更加難看,這塊傷疤,一經收縮就把上唇的外部邊緣翻卷上去了;一副叭兒狗似的下巴;一雙目光銳利的黑眼睛,這兩隻眼睛和他的頭髮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和一般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也顯然是超群的,因為過路人投給他無論是什麼破爛東西時,他都有話可說。現在我們知道他就是那個在煙館裡寄宿的人,並且也正是最後目睹我們想尋找的那個紳士的人。”

  “可是,一個瘸子!"我說,“他單獨一個人能把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怎麼樣?”

  “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點來說,他是個殘廢人;但是,在其它方面,他顯然是有勁兒和營養充足的人。當然你的醫學經驗會告訴你,華生,一肢不靈的弱點,常常可由其它肢體的格外健壯有力而得到補償。”

  “請繼續說下去。”

  “聖克雷爾太太一見窗框上的血跡就暈了過去,由一位巡捕用車伴送她回家,因為她留在現場無助於偵查。巴頓巡官負責本案,將房屋全部仔細察看過了,但沒有發現對破案有所啟發的東西。當時犯了一個錯誤,就是沒有把休·布恩立刻逮捕起來,使他得到了可能和他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幾分鐘的時間。不過,這個錯誤很快就得到了糾正。他被拘捕並受到搜查,可是並未發現任何可以將他定罪的證據。的確,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斑,但他指著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被刀割破的地方,說血是從那裡流出來的;還說不大功夫以前他曾走到窗戶那邊去過,那裡被發現的血斑無疑也是這麼來的。他堅決否認曾見過聖克雷爾先生,並且發誓說,至於在他的房間裡發現的衣物,他和警方同樣感到是個謎。而對聖克雷爾太太所說她確實看到她丈夫出現在窗前這一點,他說她一定是發瘋了,否則是在做夢。後來儘管他大聲抗議,還是把他帶到警察局去了。另一方面,巡官就留在那所房裡,希望在退潮後能找到一些新的線索。

  “居然找到了,雖然在那泥灘上他們沒找到他們生怕找到的東西。因為找到的不是內維爾·聖克雷爾本人,而是他的上衣。這件上衣無遮蓋地遺留在退潮後的泥灘上。你猜想他們在衣袋裡發現了些什麼?”

  “我想像不出。”

  “是的,我想你是猜不到的。每個口袋裡都裝滿了便士和半便士——四百二十一個便士和二百七十個半便士。無怪乎這上衣不曾被潮水卷走。可是人的軀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水勢洶湧。看來很可能是這沉甸甸的上衣留了下來,而被剝光了的軀體卻進河裡去了。”

  “不過,據我所知,他們發現所有別的衣服都在屋子裡,難道他身上只穿著一件上衣不成?”

  “不,先生,可是這件事也許能自圓其說。假定布恩這個人把內維爾·聖克雷爾推出窗外——可是沒有人親眼看見此事——那時他會再幹什麼呢?當然他馬上就會想到要消滅那些洩露真情的衣服了。這時他會抓起衣服來,拋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拋的當兒,他會想到:那件上衣要隨水起浮,沉不下去。他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因為他已聽到那位太太為要搶上樓而在樓下吵鬧,也許他已從他的印度同夥那裡聽說有一批巡捕正順著大街朝這個方向急忙跑來。這時已刻不容緩。他一下子沖到密藏他從乞討中積累起來的銀錢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幣,他能抓起多少,儘量往衣袋裡塞,這樣為的是確保上衣能夠深沉水底。他把這件上衣拋了出去以後,還想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別的衣服,如果不是已聽到樓下匆促的腳步聲的話。可是這時巡捕已經上樓來了,他僅僅來得及把窗戶關上。”

  “聽起來確實可能是這樣。”

  “喏,咱們就權且當它是個有用的假定吧,因為還沒有比這更好的假定。我已經說過,休·布恩被捕了並被關到警察局裡去,可就是拿不出什麼東西來證實他以往有什麼罪嫌。多年以來他是盡人皆知的專門以乞討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靜和無害於人的。現在事情就這樣擺在面前,應該解決的問題象過去一樣還遠遠沒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內維爾·聖克雷爾在煙館裡幹什麼?他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在哪裡?休·布恩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係?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我想不起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麼許多困難。”

  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細說著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正飛快地駛過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後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甩在後面。接著馬車順著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轔轔前進。他剛一講完,我們正從兩個疏疏落落的村莊之間駛過,有幾家窗戶裡燈光閃爍著微光。

  “現在已經到了李鎮的郊區,"我的夥伴說,“在我們短短的旅途中,一路上竟接觸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德爾賽克斯出發,經過薩里的一隅,最後到達了肯特郡。你看到了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在那燈旁坐著一位婦女,她憂心如焚,靜聆動靜的耳朵無疑已經聽到我們馬蹄得得的聲音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在貝克街辦這件案子呢?”

  “因為有許多事情要在這裡進行偵察。聖克雷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屋子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對我的朋友兼夥伴表示熱烈歡迎。華生,在我還沒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以前,我可真怕見她。我們到啦。”

  我們在一座大別墅前停車,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著福爾摩斯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一位白膚金髮的小婦人立在門口,穿著一身淺色細紗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頸口和腕口處鑲著少許粉紅色蓬鬆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情極熱切。她微微彎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我們,雙唇微張欲語,好象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麼樣?"隨後,她看出我們是兩個人,起先還充滿了希望地喊著;可是看到我的夥伴搖頭聳肩,就轉而發出痛苦的呻吟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沒有壞消息嗎?”

  “沒有。”

  “謝天謝地!請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足足累了這麼一整天。”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裡,他對我的幫助極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同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熱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考慮到我們所受到的打擊是來得多麼突然的話,我相信您會原諒我們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過多次戰役的老戰士,即使不是如此,請您也不必跟我客氣。對您或者對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那麼,我真是太高興了。”

  “福爾摩斯先生,"聖克雷爾太太說,這時我們已經走進了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擺好了冷餐,“我很想問您一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求您給一個坦率的回答。”

  “當然可以,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不是歇斯底里的,也不會動不動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見。”

  “在哪一點上?”

  “您說真心話,您認為內維爾還活著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似乎被這問題窘住了。"說老實話,說啊!"她重複著,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著他,這時他正仰身坐在一張柳條椅裡。

  “那末,太太,說老實話,我不這麼認為。”

  “你認為他死了?”

  “是的。”

  “被謀殺了?”

  “我不這樣認為。或許是。”

  “他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願意解釋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來信,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象觸了電一樣。

  “什麼?"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著,高高地舉起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張紙條,在桌子上把它攤開,挪過燈來,專心地審視。我離開座椅,從他背後注視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此時已過了午夜很久了。

  “字跡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肯定這不是您先生的筆跡,夫人。”

  “是的,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還覺得,不管是誰寫的信封,他都得去問地址。”

  “您怎能這麼說?”

  “這人名,您看,完全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乾。其餘的字呈灰黑色,這說明寫後是用吸墨紙吸過的。如果是一起寫成,再用吸墨紙吸過,那末有些字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位址,這就只能說明他不熟悉這個位址。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沒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信吧。哈!隨信還附了件東西呢!”

  “是,有一隻戒指,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麼?”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是他在匆忙中寫的一種筆跡。這和他平時的筆跡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變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一個大錯,這也許需要費些時間來加以糾正。請耐心等待。

  內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由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哈!信封的口蓋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封這封信的人還是一直在嚼煙草的。太太,您敢肯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嗎?”

  “我敢肯定。這是內維爾寫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喏,聖克雷爾太太,烏雲已散,雖然我不應該冒險地說危險已經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是尚在人間了,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偽造,來引誘我們走入歧途的。那戒指,歸根到底,證明不了什麼。它可以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是他的親手筆跡啊!”

  “很好。不過,它或許是星期一書寫的,而到今天才寄出來的。”

  “那是可能的。”

  “照這樣說,在這段時間裡也可能發生許多事。”

  “哦,您可別淨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准沒出事。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萬一他遭到不幸,我是應當會感到的。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裡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裡,心裡就知道准是出了什麼事,所以馬上跑上樓去。您想我對這樣一樁小事還會反應得這麼快,而對於他的死亡,我又怎能毫無感應呢?”

  “我見過的世面太多了,不會不知道一位婦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許會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有價值。在這封信裡,您確乎得到一個強有力的證據來支援您的看法。不過,倘若您的丈夫還活著,而且還能寫信的話,那他為什麼還呆在外面而不回家呢?”

  “我想像不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不可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離開您時,沒說什麼嗎?”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望見他時是不是大吃一驚?”

  “極為吃驚。”

  “窗戶是開著的嗎?”

  “是的。”

  “那末,他也許還可以叫您了?”

  “可以。”

  “據我所知,他僅僅發出了不清楚的喊聲。”

  “對。”

  “您認為是一聲呼救的聲音嗎?”

  “是的,他揮動了他的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驚奇也可能會使他舉起雙手,是嗎?”

  “這是可能的。”

  “您認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嗎?”

  “他是那樣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沒有看見房裡還有別人吧?”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裡,還有那個印度阿三在樓梯腳下。”

  “正是這樣。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還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嗎?”

  “可是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他露著脖子。”

  “他以前提到過天鵝閘巷沒有?”

  “從來沒有。”

  “他曾經露出抽過鴉片的任何跡象嗎?”

  “從來沒有。”

  “謝謝您,聖克雷爾太太。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要點。讓我們來吃點晚飯,然後去就寢,因為明天我們也許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間寬敞舒適的房子,放著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到被窩裡去了,因為在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是這樣一個人:當他心中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時,他就會連續數天、甚至一個星期,廢寢忘食地反復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種情況,並從各個角度來審查那問題,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時才肯甘休。我很快就知道:他正要準備通宵達旦地坐著。他脫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隨後就在屋子裡到處亂找,把他床上的枕頭以及沙發和扶手椅上的靠墊收攏到一起。他用這些東西鋪成一個東方式的沙發。他盤腿坐在上面,面前放著一盎斯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燈光裡,只見他端坐在那裡,嘴裡叼著一隻歐石南根雕成的舊煙斗,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燈光閃耀,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面容。我漸入夢鄉,他就這樣坐著。有時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他還是這樣坐著。最後,我睜開雙眼,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來。那煙斗依然在他的嘴裡叼著,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板煙絲,這時已經蕩然無存了。

  “醒了麼,華生?"他問道。

  “醒了。”

  “早上趕車出去玩玩如何?”

  “好的!”

  “那麼,穿上衣服吧。誰都沒起哪,可是我知道那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們很快就會把馬車弄出來的。"他邊說邊咯咯地笑了起來,兩眼閃爍著光芒,似乎和昨夜那個苦思冥想的他判若兩人。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難怪還沒有人品身,這時才四點二十五分。我剛剛穿好衣服,福爾摩斯就回來說馬僮正在套車。

  “我要檢驗一下我小小的理論,"他說,拉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全歐洲的一個最笨的糊塗蟲面前!我該被人們一腳從這兒踢到查林克羅斯去!可是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這把鎖的鑰匙了。”

  “在哪裡?"我微笑著問道。

  “在盥洗室裡,"他回答道,“哦,我不是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就繼續說下去。“我剛到那裡去過,我已經把它拿出來了,放進格拉德斯通製造的軟提包裡了。走吧,夥計,讓咱瞧瞧鑰匙對不對得上鎖。”

  我們儘量放輕腳步走下樓梯,出得房來,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套好的馬車停在路邊,那個衣服尚未穿好的馬僮在馬頭一旁等著。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著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可是路旁兩側的一排排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起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有些地方顯得這是一樁奇案,"福爾摩斯說著,順手一鞭催馬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瞎得活象鼴鼠。不過學聰明雖晚,總還是勝於不學。”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里一帶的街道時,這城裡起床最早的人也剛剛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馬車駛過滑鐵盧橋,飛快地經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福爾摩斯是警務人員所熟識的,門旁兩個巡捕向他敬禮。一個巡捕牽住馬頭,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

  “佈雷茲特裡特巡官,先生。”

  “啊!佈雷茲特裡特,你好!"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巡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頭戴鴨舌便帽,身穿帶有盤花紐扣的夾克衫。"我想同你私下談一談,佈雷茲特裡特。”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到我的屋子裡來。”

  這是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大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一架電話凸出地安在牆上。巡官臨桌坐下。

  “您要我做點什麼,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為了乞丐休·布恩而來的。這人被控與李鎮內維爾·聖克雷爾先生的失蹤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裡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裡嗎?”

  “在單人牢房裡。”

  “他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髒透了。”

  “髒得很?”

  “對,我們只能做到促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臉簡直黑得象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得按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您想見他嗎?那很容易。跟我來。您可以把這提包撂在這裡。”

  “不,我想我還是拿著它好。”

  “好吧,請跟我來!"他領著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了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下去,把我們帶到了一處牆上刷白灰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個門就是他的牢房,"巡官說,往裡瞧了一瞧。

  “他睡著了,"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兩人從隔柵往裡瞧,那囚犯臉朝我們躺著,正在酣睡,呼吸緩慢而又深沉。他中等身材,穿著和他的行當相稱的粗料子衣服,貼身一件染過色的襯衫從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了出來。他的確象巡官說的那樣,污穢骯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是他臉上的污垢還是掩蓋不了他那可憎的醜容: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面,像是一直在嗥叫的樣子,一頭蓬鬆光亮的紅發低低覆蓋著兩眼和前額。

  “是個美人兒,是不是?"巡官說。

  “他的確需要洗一洗,"福爾摩斯說,“我想了個他可以洗一洗的主意,還自作主張地帶了些傢伙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那個格拉德斯通製造的軟提包,取出了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使我吃了一驚。

  “嘻,嘻!您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巡官輕聲地笑著。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開這牢門,咱們很快就會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面的相貌。”

  “行,那又有何不可?"巡官說,“他這樣子不會給布街看守所增光,是嗎?"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裡面,我們都悄悄地走進牢房。那睡著的傢伙側了側身子,重又進入夢鄉。福爾摩斯彎腰就著水罐,蘸濕了海綿,在囚犯的臉上使勁地上下左右擦了兩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是肯特郡李鎮的內維爾·聖克雷爾先生。”

  我一輩子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這人的臉就象剝樹皮一樣讓海綿剝下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在臉上橫縫著的一道可怕的傷疤和那顯出一副可憎的冷笑的歪唇也都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頭髮在一揪之下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一個面色蒼白、愁眉不展、模樣俊秀的人,一頭黑髮,皮膚起滑。他揉搓雙眼,凝神打量著周圍,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忽然他明白事已敗露,不覺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天啊!"巡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從相片上認出他。”

  那囚犯轉過身來,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架勢說,"就算這樣吧,"他說,“請問,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害內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當做自殺未遂案,他們就不會控告你犯了這個罪。"巡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了二十七年的員警了,這次可真該得獎了。”

  “如果我是內維爾·聖克雷爾先生,那麼,顯然我就沒犯什麼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不犯罪,卻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你要是信得過你的妻子的話,你就會幹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兒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說,“上帝保佑,我不願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難堪啊!我可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在床上坐在他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情,"他說,“當然那就難免要宣揚出去。可是,只要你能使警務當局相信,這不是一件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沒有什麼理由必須把你案子的詳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佈雷茲特裡特巡官是會把你說給我們聽的記錄記下來提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就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熱情洋溢地高喊起來,“我寧願忍受拘禁,唉,甚至處決,也不願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秘密作為家庭的污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唯一聽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親是賈斯特菲爾德的小學校長,在那裡我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時候酷愛旅行,喜歡演戲,後來在倫敦一家晚報當了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要一組反映大城市裡的乞討生活的報導,我自告奮勇來提供這方面的稿件。這就成了我一生歷險的開端。我只有客串充扮起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當過演員,自然學到了一些化裝的秘訣,並曾以我的化裝技巧而聞名于劇場後臺。這時我利用了這種本領。我先用油色塗臉,然後為了儘量裝成最令人憐憫的樣子,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起膏,做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選定一個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販,實際上是當票丐。我這樣幹了起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發現我竟得到二十六個先令零四個便士,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寫完了報導,這些事也就置之腦後不再去想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為一位朋友背書擔保了一張票據,後來竟接①到一張傳票要我賠償二十五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走投無路,這才忽然計上心來。我央求債主緩期半月讓我去籌款,又請求雇主給我幾天假。然後我就化起裝來,到城裡去乞討。過了十天,我湊起了錢,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見,當我已懂得:只要我在臉上抹上一點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就能掙兩英鎊的時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掙這麼多錢的辛苦工作,是多麼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①背書。這是金融財會上的術語,即指在支票等票據的背面簽字擔保。——譯者注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拋棄了記者生活,日復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借著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起的惻隱之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隱秘。這就是我在天鵝閘巷寄宿的那下等煙館的老闆。在那裡我能夠每天早晨以一個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現,到晚上又變成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收了我高價的房租,所以他會為我保密。

  “不久,我就發現我已積起大筆錢財。我不是說:任何乞丐在倫敦的街頭,一年都能掙到七百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於化裝和善於應付的特殊才能,而這兩方面又越練越精,這就使我成為城裡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如果哪天收入不到兩英鎊,那就算是運豈不濟的了。

  “我越發財,野心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任何人懷疑我的真正職業。我的愛妻只知道我在城裡做生意,她卻不知道我究竟幹的是些什麼。

  “上一個星期一,我剛結束了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裡換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忽見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對著我瞧,這使我惶恐萬狀。我驚叫一聲,連忙用手臂遮住臉,接著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個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樓來找我。我聽見她在樓下的聲音,但知道她一時還上不來。我飛快地脫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裝束,塗上顏色,戴上假髮。這樣,甚至於一個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識破這偽裝。不過馬上我又想到也許在這屋子裡要進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會洩露我的秘密。我忙把窗戶打開,由於用力過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臥室裡割破的創口。平常我要來的錢都放在一個皮袋裡,這時我剛把其中的銅板掏出來塞在上衣兜裡。我抓起因裝滿銅板而沉甸甸的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泰晤士河裡不見了。其它的衣服本來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轉瞬之間,有些員警正沖上樓。我承認,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會兒,我就發現我未被認出是內維爾·聖克雷爾先生,而是把我當作謀殺內維爾·聖克雷爾的嫌疑犯被逮捕起來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什麼別的需要我解釋的地方。我當時下定決心長期保持我那化裝的樣子,所以我寧願臉上髒一點也沒關係。我曉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萬分,我就取下戒指,乘員警不在意的時候,託付給那印度阿三,還匆匆寫了幾行字,告訴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裡,"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這一個星期可真夠她熬的!”

  “員警看住了那個印度阿三,"佈雷茲特裡特巡官說,“我很瞭解:他會覺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發現是困難的。大概他把信又轉托給某個當海員的顧客,而那傢伙又把它一股腦兒地忘了幾天。”

  “就是這麼一回事,"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這樣。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騙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過事情必須到此為止,"佈雷茲特裡特說,“如果要警察局不聲張出去,必須是休·布恩不再存在了。”

  “我已經最鄭重地發過誓了。”

  “要是這樣,我想大概也就不會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們就要全盤托出。福爾摩斯先生,我得說我們非常感謝您幫助我們澄清這個案件!我希望知道您又是怎樣得出這個答案來的呢?”

  “這個答案,"福爾摩斯說,“是全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板煙絲得來的。我想,華生,如果我們坐車去貝克街,正好趕上吃早飯。”

七、藍寶石案

  耶誕節後的第二個早晨,我懷著祝賀佳節的心情,前往探望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他身穿一件紫紅色睡衣懶散地斜靠在一張長沙發上,右手邊放著一個煙斗架,眼前還有一堆折皺了的晨報,顯然是剛剛翻閱過的。沙發旁是一把木椅,椅子靠背上掛著一頂骯髒的破爛不堪的硬胎氊帽。帽子簡直糟得不能再戴了,有好幾處都裂了縫。椅墊上放著一個放大鏡和一把鑷子,這說明那頂帽子之所以用這樣的方式掛著,目的是為了便於檢查。

  “你正忙著呢,”我說,“也許我打攪你了。”

  “沒有的話,我很高興有一位朋友來和我一AE?討論我研究所得的結果。這完全是一件毫無價值的東西。"說著,他豎AE?大拇指指了一下那頂帽子,“不過,同它有關聯的幾個問題卻不是索然無味的,甚至還能給我們一些教益。”

  *我坐在他那張扶手椅上,就著木柴劈啪作響的爐火暖暖自己的雙手,因為嚴寒已經降臨,窗戶上的玻璃都結了晶瑩的冰淩。"我猜想,"我說道,“儘管這頂帽子很不雅觀,但它卻和某樁性命攸關的事故有所牽連,就是這條線索能引導你解開某個疑團,並且指導你去懲罰某種犯罪行為。”

  “不,不,並非犯罪行為,"歇洛克-福爾摩斯笑著說,“這只不過是許多離奇的小事中的一件罷了。在一塊僅有幾平方英里的彈丸之地,擁擠不堪地住著四百萬人口,這類小事是少不了的。在如此稠密的人群爾虞我詐的爭逐中,各種錯綜複雜的事件都是可能發生的;有些疑難問題看AE?來很驚人和稀奇古怪,但並非就是犯罪行為。我們對於諸如此類的事件是早有經驗的了。”

  “是的,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我說,“那就是我記錄上最近增添的六個案件中,倒有三個完全與法律上的犯罪行為無關。”

  “確切地說,你指的是我找回愛琳-艾德勒相片的嘗試,瑪麗-薩瑟蘭小姐奇案和歪唇男人這幾個案件吧。我不懷疑這件小事也屬於法律上無罪的範疇。你認識看門人彼得森嗎?”

  “認識。”

  “這就是他的戰利品。”

  “這是他的帽子?”

  “不,不是。是他揀來的。帽主是誰尚未知曉。但請不要因為它只不過是一頂破氊帽而等閒視之,而應當把它當作一個需要智力才能解決的疑難問題來看待。首先說說這頂帽子的來歷。它是連同一隻大肥鵝一AE?在耶誕節早晨送到這裡來的。我相信,此鵝現時正在彼得森的爐前燒烤。事情是這樣的:耶誕節破曉大約四點鐘的時候,彼得森,正如你所知道的,為人淳樸誠實,在某處參加了一個小小的歡宴之後正在歸家途中,他是取道托特納姆法院路走回家去的。在煤氣燈下,他看見一個身材頗高的人在他前面走著,步伐有些蹣跚,肩上背著一隻白鵝。當彼得森途經古治街拐角時,這個陌生人忽然和幾個流氓發生了一場爭吵。一個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為此他掄AE?棍子進行自衛,他高舉棍子四處揮舞,一下子把身後商店的玻璃櫥窗打得粉碎。彼得森正想挺身而出,助這個陌生人一臂之力以對付這幫無賴,但那個陌生人正因打碎玻璃而感到驚慌,同時又瞧見一個身穿制服、狀如警官的人沖他而來,於是把鵝丟下,拔腿就跑,很快地消失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後面彎彎曲曲的小巷裡。那幫流氓看見彼得森正在趕來也逃之夭夭了。這樣,只留下了彼得森在那裡,不僅佔領了戰場,而且擄獲了這兩樣戰利品:一頂破舊的氊帽和一隻上等的聖誕大肥鵝。”

  “他無疑是想把這些東西歸還原主的吧?”

  “我親愛的夥伴,難題就出在這裡。的確,這只鵝的左腿上系著一張寫著'獻給亨利-貝克夫人'的小卡片,而且這頂帽子的襯裡也的確寫著姓名縮寫'H.B.'的字樣,但是,在我們這個城市裡,姓貝克(Baker)的人數以千計,而名叫亨利-貝克(HenryBaker)的人又何止數百,所以要在這許多人中間找到失主,把東西歸還給他,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麼,後來彼得森怎麼辦呢?”

  “因為他知道我對那些即使是最細小的問題也是很感興趣的,所以就在耶誕節早晨帶著帽子和鵝到我這裡來了。這只鵝我們一直留到今天早晨。儘管天氣較冷,但有些跡象表明最好還是把它吃掉,沒有必要再拖延了。因此彼得森帶走它,去完成一隻鵝的最終命運,而我則繼續保留著這位失去了耶誕節佳饌的素未謀面的先生的帽子。”

  “他沒有在報紙上刊登尋找失物的AE?事嗎?”

  “沒有。”

  “那麼,關於這個人的身份你有什麼線索嗎?”

  “只有盡我們所能去推測。”

  “從這頂帽子上?”

  “對。”

  “你真是會開玩笑,從這頂又破又舊的氊帽上你能推測出什麼來?”

  “這是我的放大鏡,你素來知道我的方法。對於戴這頂帽子的那個人的個性,你能夠推測出什麼來嗎?”

  *我把這頂破爛帽子拿在手裡,無可奈何地把它翻過來看看,這是一頂極其普通的圓形黑氊帽,硬邦邦的而且破舊得不堪再戴了。原來的紅色絲綢襯裡已經大大褪色,上面沒有制帽商的商標,但是正象福爾摩斯說過的,在帽子的一側,卻有潦草塗寫的姓名縮寫字母'H.B.'。為了防止被風刮跑,帽檐曾穿有小孔,但上面的鬆緊帶已經沒有了。至於其它情況,儘管似乎是為了掩蓋帽子上幾塊褪了色的補丁而用墨水把它們塗黑了,但還是到處開裂,佈滿灰塵,有好幾個地方污點斑斑。

  “我看不出什麼來。"我一面說著,一面把帽子遞還我的朋友。

  “恰恰相反,華生,你什麼都能看出來,可是,你沒有從所看到的東西作出推論。你對作出推論太缺乏信心了。”

  “那麼,請你告訴我你能夠從這頂帽子作出什麼推論呢?”

  *他拿起帽子,並用他那獨特的、足以表示他的性格的思考方式凝視著它。“這頂帽子可能提供的引人聯想的東西也許要少一些,"他說道,“不過,還是有幾點推論是很明顯的,而其它幾點推論至少或然率是很大的。從帽子的外觀來看,很明顯這個人是個學問淵博的人,而且在過去三年裡,生活相當富裕,儘管他目前已處於窘境。他過去很有遠見,可是,已今非昔比,再加上家道中落,因此,精神日趨頹廢,這仿佛說明了他受到某種有害的影響,也許染上了酗酒的惡習,恐怕這也是他AE?子已不再愛他這一明顯事實的原因。”

  “哎呀,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好了!”

  “可是不管怎麼樣,他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自尊,"他沒有理睬我的反對而繼續說下去。

  “他這個人一向深居簡出,根本不鍛煉身體,是個中年人,頭髮灰白,而且是最近幾天剛剛理過的,頭髮上塗著檸檬膏,這些就是根據這頂帽子所推斷出來的比較明顯的事實。還有,順便再提一下,他家裡是絕對不可能安有煤氣燈的。”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福爾摩斯。”

  “一點都不是開玩笑。難道現在當我把研究結果都告訴了你,你還看不出它們是怎樣得出來的嗎?”

  “我並不懷疑我自己是很遲鈍的,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不能領會你說的話。舉個例子說吧,你是怎樣推斷出這個人是很有學問的?”

  *福爾摩斯啪的一下把帽子扣在頭上來作為回答。帽子正好把整個前額罩住,並且壓到了鼻樑上。"這是一個容積的問題,”他說,“有這麼大腦袋的人,頭腦裡必定有些東西吧!”

  “那麼他家道中落又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呢?”

  “這頂帽子已買了三年,這種平沿、帽邊向上卷AE?的帽子當時是很時興的。它是一頂第一流的帽子。你瞧瞧這條羅紋絲綢箍帶兒和那華貴的襯裡。如果這個人三年前買得AE?這麼昂貴的帽子,而從那以後從沒有買別的帽子,那麼毫無疑問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噢,這一點當然很清楚了,但是說這個人有'遠見',又說他'精神頹廢'這是怎麼回事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笑了AE?來,“這就說明有遠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指放在釘鬆緊帶用的小圓盤和搭環上。"出售的帽子從來不附帶這些東西。這個人定做了這樣一頂帽子,正好說明此人品有遠見,因為他特意用這個方法來預防帽子被風刮跑。可是我們又看到他把鬆緊帶弄壞了,而又不願意費點事重新釘上一條,這清楚地說明他的遠見已不如從前了,同時這也是他意志日漸消沉的一個明顯證明。另一方面,他用墨水塗抹帽子上的污痕,拚命加以掩飾它的破舊,表明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他的自尊心。”

  “當然你的推論似乎是言之有理的。”

  “此外還有幾點:他是個中年人,頭髮灰白,最近剛理過發,頭上抹過檸檬膏。這些都是通過對帽子襯裡下部的周密檢查推斷出來的。通過放大鏡看到了許多被理髮師剪刀剪過的整齊的頭髮楂兒。頭髮楂兒都是粘在一AE?的,而且有一種檸檬膏的特殊氣味。而帽子上的這些塵土,你將會注意到,不是街道上夾雜砂粒的灰塵,而是房間裡那種棕色的絨狀塵土。這說明帽子大部分時間是掛在房間裡的,而另一方面襯裡的濕跡很清楚地證明戴帽子的人經常大量出汗,所以不可能是一個身體鍛煉得很好的人。”

  “可是他的妻子——你剛才說過她已經不再愛他了。”"這頂帽子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撣撣刷刷了。我親愛的華生,如果我看到你的帽子堆積了個把星期的灰塵,而且你的妻子聽之任之,就讓你這個樣子去出訪,我恐怕你也已經很不幸地失去你的妻子的愛情了。”

  “可是他可能是個單身漢哪!”

  “不可能,因為那天晚上他正要把那只鵝帶回家去作為一件表示親善的禮物獻給他的妻子的。你可別忘了系在鵝腿上的那張卡片。”

  “你對每個問題都做出了解答,可是你究竟是怎樣推斷出他家裡沒有安煤氣燈的呢?”

  “一滴燭油、或者甚至是兩滴燭油,那可能是偶然滴上的;可是當我看到至少有五滴燭油時,我認為毫無疑問每一滴燭油都一定是由於常和點燃著的蠟燭接觸而滴上的。比方說,夜裡上樓時很可能是一手拿著帽子,而另一隻手拿著淌著燭油的蠟燭。不管怎麼說,他決不可能從煤氣燈上沾上燭油。你現在相信了吧?”

  “太好了,你的腦子真靈,"我笑著說,“但是既然象你剛才所說的,這中間沒有犯罪行為,除了失去一隻鵝以外,並未造成任何危害,所有的一切看來都是浪費精力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剛要張開嘴回答我,只見房門猛地打開,看門人彼得森跑了進來,臉漲得通紅,帶著一種由於吃驚而感到茫然的神色。

  “那只鵝,福爾摩斯先生!那只鵝,先生!"他喘著氣說。

  “噢,它怎麼啦?莫非它又活了,拍打著翅膀從廚房的窗戶飛了出去?"為了把這個人的激動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福爾摩斯在沙發上轉過身來。

  “瞧,先生,你瞧我妻子從鵝的嗦囊裡發現了什麼!"他伸出手,在他手心上展現著一顆閃爍著奪目光輝的藍寶石。這顆藍寶石比黃豆稍微小一些,可是晶瑩潔淨、光彩閃閃,就象一道電光在他那黝黑的手心裡閃爍著。

  *歇洛克-福爾摩斯吹了一聲口哨,坐了AE?來。“天啊,彼得森!"他說道,“這確實是一件秘藏的珍寶啊!我想你知道你得到的是什麼。”

  “一顆鑽石,先生,是不是?一顆寶石。用它切割玻璃就象切割油泥一樣。”

  “這不是一顆平常的寶石,而恰恰是那顆名貴的寶石。”

  “莫非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藍寶石嗎?"我喊了出來。

  “一點都不錯!因為我最近每天都看《泰晤士報》有關這顆寶右的奇事,我應該知道它的大小和形狀的。這顆寶石絕對是獨一無二的珍寶。它的價值只能約略估計。可是懸賞的報酬一千英鎊肯定還不到這顆藍寶石市價的二十分之一。”

  “一千英鎊!我的老天爺呀!"看門人品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輪番看著我和福爾摩斯。

  “那只不過是賞格而已,而且我確實知道伯爵夫人由於暗中某些感情上的考慮,只要能夠找回這顆寶石,她就是將財產分一半給人也會心甘情願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顆寶石是在'世界旅館'丟失的。"我說道。

  “的確如此,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五天以前。約翰-霍納,一個管子工,被人指控從伯爵夫人的首飾匣裡竊取了這顆寶石。因為他犯罪的證據確鑿,現在這一案件已提交法庭。我想這裡還有些關於這事件的記載。"他在那堆報紙裡翻弄著,眼睛掃視一張張報紙上的日期,最後把一張報紙攤平,疊了一折,然後念了下面的段落:"'世界旅館'寶石偷竊案。約翰-霍納,二十六歲,管子工,因本月二十二日從莫卡伯爵夫人首飾匣中竊取一顆以'藍寶石'聞名的貴重寶石而被送交法院AE?訴。旅館侍者領班詹姆士-賴德,對此案的證詞如下:偷竊發生當天,他曾帶領約翰-霍納到樓上莫卡伯爵夫人的化粧室內焊接壁爐的第二根業已鬆動的爐柵。他和霍納一AE?稍逗片刻,旋即被召走。及至重新回到該處,發現霍納已經離去,而梳粧檯則已被人撬開,有摩洛哥小首飾匣一隻AE?置於梳粧檯上,裡面已經空空如也。嗣後人們才知伯爵夫人習慣存放寶石於此匣內。賴德迅速報案,霍納於當晚被捕。但從霍納身上及其家中均未搜得寶石。伯爵夫人的女僕凱薩琳-丘薩克宣誓證明曾聽到賴德發現寶石被竊時的驚呼,並且證明她跑進房間時目睹情況和上述證人所述相符。B區佈雷茲特裡特巡官證明霍納被捕時曾經拚命抗拒,並且用最強烈措詞申辯自己乃是清白無辜的。鑒於以前有人證明他曾犯過類似盜竊案,地方法官拒絕草率從事,並已將此案提交巡迴審判庭處理。霍納於審訊過程中表現得異常激動,在判決時竟至昏厥而被抬出法庭。

  “哼!警察局和法庭所提供的情況也就這麼多了,"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著,順手把報紙扔到一邊。"我們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是,把從被盜的首飾匣為AE?點到托特納姆法院路拾到的那只鵝的嗦囊為終點的一系列事件按順序理清楚。你知道嗎?我們的小小推論已經很快地表現為嚴重性大為增加,而無罪的可能性大為減少這方面了。這就是那顆寶石,那顆寶石來自那只鵝,那只鵝來自亨利-貝克先生。關於這位先生的破帽子以及所有其它的特徵的分析我已向你提供了。因此現在我們要認真地找到這位先生,並且弄清楚他在這小小的神秘事件中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開始必須使用最簡單的方法。這方法無庸置疑地是在所有晚報上刊登一則啟事。如果這種方法不成功,那麼我將不得不借助於其它的方法了。”

  “啟事說什麼呢?”

  “給我一枝鉛筆和一張紙。好,下面就是我要說的:

  *'茲于古治街拐角揀到鵝一隻和黑氊帽一頂。亨利-

  *貝克先生請于晚六點半到貝克街221號乙詢問,即可領

  *回原物。'這樣寫既簡單又明瞭。”

  “對,很簡單,很清楚,可是他會看到這個啟事嗎?”

  “當然會的,他肯定會注意看報的,因為對於一個窮人來說,這損失也算是慘重的了。他顯然由於打破玻璃闖了禍以及彼得森向他逼近,而驚慌失措,因此除了只顧逃跑以外,沒有想到別的。可是,過後他一定是深感後悔莫及,痛惜一時的衝動而丟下了他的鵝。另外,報上刊登了他的名字一定會使他看報,因為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去注意看報的。彼得森,這給你,趕快把它送到廣告公司,並且要刊登在今天的晚報上。”

  “登在哪家報紙上,先生?”

  “噢,《環球報》、《星報》、《蓓爾美爾報》、《聖詹姆斯宮報》、《新聞晚報》、《回聲報》和你想到的隨便哪一家報紙。”

  “是的,先生,那麼這顆寶石怎麼辦呢?”

  “噢,這顆寶石我先保存著,謝謝你,還有,彼得森,在你回來的路上買一隻鵝送到我這裡來,因為我必須給這位先生一隻鵝來代替你們全家人正在吃的那只。”

  *看門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拿AE?寶石對著光線仔細鑒賞,"真是一顆美奐絕倫的寶石,”他說,“請看看它是何等地光彩照耀呀!當然,它又是罪惡的淵藪。每顆珍貴的寶石無不如此。它們是魔鬼最得意的誘餌。在更大的和更古老的寶石上,每一個刻面都象徵著一個血腥的罪行。這顆寶石問世以來還不到二十年,它是在華南廈門河岸上發現的。它的奇異之處在於:除了它是蔚藍色的而不是鮮紅色的這一點之外,它具有紅寶石的一切特點,儘管它流傳在世為時不長,可是已經有過一段不幸的歷史了。由於這顆重四十穀的結晶碳的緣故,已經發①生了兩AE?謀殺案,一AE?澆灑硝鏹水毀人容貌案,一AE?自殺案,

  *①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單位,等於64.8毫克,原為小麥穀粒的平均重量——編者注另外還有幾AE?搶劫案。誰能想到如此美麗的小裝飾品竟是向絞刑架和監獄輸送罪犯的供應商呢?我要把它鎖在我的保險櫃裡,並寫一封短箋給伯爵夫人,說我們已經覓獲這顆寶石。”

  “你認為霍納這個人是無罪的了?”

  “我說不上來。”

  “好,那麼你認為另外那個人亨利-貝克和這件事有牽連了?”

  “我想亨利-貝克很可能是絕對清白無辜的。他決不會想到他手裡的鵝的價值比一隻金子鑄成的鵝的價值還要多得多。不管怎麼樣,如果我的啟事得到答覆,我就能通過一個極其簡單的檢驗來測定這一點。”

  “在此之前你無事可做了嗎?”

  “沒有什麼可做的了。”

  “既然是這樣,我將繼續處理我的日常業務,不過我今天晚上會在你剛才說的時間回來,因為我很想看看如此複雜的事情是怎樣迎刃而解的。”

  “我會很高興再見到你,我七點鐘吃晚飯,我相信會吃到一隻山鷸。順便提一下,考慮到最近出現的情況,也許我應該請赫德森夫人檢查一下那只山鷸的嗉囊。”

  *有一個患者耽誤了我一點時間,當我重新回到貝克街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半了。我走近寓所時,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穿一件帶蘇格蘭帽的上衣,上衣的紐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正佇立在屋外一個從扇形窗裡照射出來的半圓形的燈光下。我到達門口的時候,門正好打開,我們一AE?被領進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相信你就是亨利-貝克先生。"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扶手椅上站AE?身來,並且很快地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和藹神態來歡迎客人。“請坐在靠近壁爐的這把椅子上,貝克先生,今天晚上冷得很哪,我看得出你的血液迴圈夏天比冬天強。啊,華生,你來的正是時候。這是你的帽子嗎,貝克先生?”

  “是的,先生,這的確是我的帽子。”

  *他身軀魁偉,膀圓腰粗,頭顱很大,有一張寬闊、聰明的臉,和越往下越尖的已呈灰白色的棕色絡腮鬍鬚。鼻子和面頰略帶紅潤之色,手伸出來時微微顫抖,這些特徵使人想AE?了福爾摩斯對於他特徵的臆測。他的已褪色的黑禮服大衣前面全都扣上了,領子也豎了AE?來,在大衣袖子下面露出細長的手腕,手腕上並沒有袖口或襯衣的痕跡。他說話有些斷斷續續,措詞謹慎,總的說來他給人留下了一個時運不濟的文人學者的印象。

  “這些東西在我們這兒保留好幾天了,"福爾摩斯說,“因為我們期待著從你的尋物啟事上看到你的地址。我不理解你為什麼不登報呢?”

  *我們的客人難為情地笑了笑,“我已經阮囊羞澀不象過去那麼有錢了,"他說道。“我相信襲擊我的那幫流氓早把我的帽子和鵝都搶走了。因此試圖找回它們是毫無希望的,我不想為此再花錢了!”

  “你說得很合乎情理,順便提一下,至於那只鵝,我們不得已把它吃掉了。”

  “吃掉了!"我們的客人激動得差一點站了AE?來。

  “是的,如果我們不這麼做的話,那只鵝對誰來說都將是不堪食用的了。但是,我認為餐櫃上那只鵝的斤量和你的鵝不相上下,而且十分鮮嫩,這會同樣使你滿意的。”

  “噢,那當然,那當然。"貝克先生松了一口氣說。

  “當然,我們還留著你自己那只鵝的羽毛、腿、嗉囊等等。所以,如果你希望……”

  *這個人突然哈哈大笑AE?來。“這些東西作為我那次歷險的紀念品也許有點用處,”他說,“除此以外,我簡直看不出我的那只鵝的零碎遺物對我有何裨益。不,先生,如果你許可的話,我想我關心的將僅限於我所看到的餐櫃上的那只絕妙的鵝。”

  *歇洛克-福爾摩斯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略微聳了聳肩膀。

  “那麼,這是你的帽子;還有,這是你的鵝,"他說道,“順便問一聲,你能否費心告訴我們你那只鵝是從哪裡買來的?我對飼養家禽頗感興趣,比你那只長得更好的鵝,我還很少見過。”"當然可以,先生,"他站AE?身來並且把剛剛得到的財產夾在腋下說,“我們當中有些人經常出入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小酒店,因為我們白天都在博物館裡。你明白嗎?今年,我們的好店主,名叫溫蒂蓋特,創辦了一個鵝俱樂部,因為考慮到每星期向俱樂部交納幾個便士,所以我們每個人在耶誕節都收到了俱樂部給的一隻鵝。我總是按時付錢。至於以後發生的事你已經都知道了。先生,因為戴一頂蘇格蘭帽既不適合我這樣的年齡,也不適合我的身份,而你使我受惠非淺,我謹向你深表謝意。"他帶著一種滑稽的自負神態向我們兩人嚴肅地鞠了一躬,然後邁開大步走出房間。

  “亨利-貝克先生的事情就到此結束。"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隨手關上了門。"很明顯,他對此事是一無所知。你餓了嗎?華生?”

  “不十分餓。”

  “那麼我建議把我們的晚餐改為夜餐,我們應該順藤摸瓜,要趁熱打鐵。”

  “好的,當然可以。”

  *這是一個凜冽的寒夜,所以我們都身穿長大衣,脖子圍上了圍巾。屋外,群星燦爛,在萬里無雲的黑夜裡閃爍著寒光,過往行人噴出的呵氣凝成冷霧,就象許多手槍在射擊一樣。我們的腳步發出了清脆而又響亮的聲音。我們大步穿過了醫師區、威姆波爾街、哈利街,然後又穿過了威格摩街到了牛津街,在一刻鐘內我們到達博物館區的阿爾法小酒店。這是一家很小的酒店,坐落在通向霍爾伯恩的一條街的拐角處。福爾摩斯推開這家私人酒店的門,從紅光滿面、系著白圍裙的老闆那裡要了兩杯啤酒。

  “如果你的啤酒能象你的鵝一樣出色,那將是最上等的啤酒了。"他說道。

  “我的鵝!"這個人好象很吃驚。

  “是的,僅在半小時以前我剛和你們俱樂部的會員亨利-貝克先生談過。”

  “啊,我明白了。可是你知道嗎,先生,那些鵝不是我們的!”

  “真的!那麼,是誰的呢?”

  “噢,我從考文特園一個推銷員那裡買了二十四隻。”

  “真的?我認識他們當中幾個人,是哪一個呢?”

  “他的名字叫布萊肯裡奇。”"噢,我不認識他,好吧,老闆,祝你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再見。”

  “現在去找布萊肯裡奇,"我們離開酒店走進寒冷的空氣中。他一邊扣著外衣,一邊繼續往下說,“記住,華生,雖然在這條鎖鏈的一端,我們現在只找到象鵝這樣家常的東西,但在另一端,我們卻會找到一個肯定將被判處七年徒刑的人,除非我們能夠證明他是無罪的;可是,很可能我們的調查也許只能證明他有罪。無論如何,有一條被員警忽略了的調查線索由於一種特別機緣落入我們的手中。讓我們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為止。現在朝南快步前進!”

  *我們穿過霍爾伯恩街,折入恩德爾街,接著又走過道路曲折的平民區來到了考文特園市場。在一些大貨攤中有一個貨攤的招牌上寫著布萊肯裡奇的名字。店主是個長臉的人,臉部瘦削,留著整齊的絡腮鬍子,這時候,他正在幫著一個小夥計收攤。

  “晚安,多麼冷的夜晚哪!"福爾摩斯說。

  *店主人點了點頭,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我的同伴。

  “看光景鵝都賣完了。"福爾摩斯手指著空蕩蕩的大理石櫃檯接著說。

  “明天早晨,我可以賣給你五百隻鵝。”

  “那沒有用。”

  “好吧,煤氣燈亮著的那個貨攤上還有幾隻。”

  “噢,可是我是人家介紹到你這兒來的。”

  “誰介紹的?”

  “阿爾法酒店的老闆。”

  “噢,是的;我給他送去了二十四隻。”

  “那些鵝可真是不錯啊。那麼,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呢?”

  *使我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問題竟然惹得店主勃然大怒。

  “那麼,好吧,先生,"他揚著頭,手叉著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有什麼話咱們就直截了當地說個明白。”

  “我已經夠直截了當的了,我很想知道你供應阿爾法酒店的那些鵝是誰賣給你的?”

  “噢,是這麼一回事,我不想告訴你,就是這個樣!”

  “噢,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為這件小事而大動肝火?”

  “大動肝火!如果你也象我那樣被人糾纏的話,也許你也會大動肝火的。我花大價錢買好貨,這不就完事了嗎。但是你卻要問:‘鵝在哪兒?''你們的鵝賣給誰了?'和'你們這些鵝要換些什麼東西啊?'人們在聽到對他們提出這些嘮嘮叨叨的問題時,也許會認為這些鵝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了。”

  “噢,可是我和別的提這些問題的人毫無聯繫,"福爾摩斯漫不經心地說,“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們,這個打賭就算吹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話。但是我會永遠堅持我在家禽問題上的看法。我在這個問題上下了五英鎊的賭注,我敢斷定我吃的那只鵝是在農村喂大的。”

  “嘿,你那五英鎊算是輸掉了,因為它是在城裡喂大的。”這位老闆說。

  “不是這樣。”

  “我說是這樣。”

  “我不信。”

  “你以為你對於家禽的瞭解比我這個從當小夥計開始就同它們打交道的人還要內行嗎?我告訴你,那些送到阿爾法酒店的鵝全是在城裡喂大的。”

  “你決不可能使我相信你的話。”

  “那麼你願意打賭嗎?”

  “這不過是要讓你輸錢罷了,因為我知道我是正確的。但是我還是願意拿出一個金鎊的硬幣和你打賭,僅僅是為了教訓你不要固執己見。”

  *店主獰笑AE?來。"把帳簿給我拿來,比爾,"他說道。

  *那個小男孩取來一個薄薄的小帳本和一個封面沾滿油膩的大帳本。把它們一AE?攤在吊燈下。

  “喂,過於自信的先生,"店主人說道,“剛才我以為我把鵝都賣光了,可是在我結束營業之前,你會發現我們店裡還剩下一隻鵝,你看見這個小帳本了嗎?”

  “怎麼回事?”

  “那就是賣鵝給我的人的名單,你明白了嗎?好!這一頁上的名字是鄉下人的,在他們名字後面的數目字是總帳的頁碼,他們的帳戶就記載在那一頁上。喂!你看見用紅墨水寫的另外一頁了嗎?這是一張賣鵝給我的城裡人的名單。好!看一下那第三個人的名字。把它念給我聽。”

  “奧克肖特太太,布裡克斯頓路117號——249頁,"福爾摩斯念道。

  “正是如此。現在再查看一下總帳吧!”

  *福爾摩斯翻到了他所指的那一頁。"正是這裡,奧克肖特太太,布裡克斯頓路117號,雞蛋和家禽供應商。”

  “那麼最後記的一筆帳是什麼?”

  “'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隻鵝,收價七先令六便士。'”

  “對,是這樣,你看,那麼在這行下面呢?”

  “'賣給阿爾法酒店溫蒂蓋特,售價十二先令。'”

  “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現出仿佛十分懊惱的樣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金鎊的硬幣扔在大理石櫃檯上,帶著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叫人莫測高深的厭惡神態走開了。走出幾步以後,他在一個路燈杆子下站住,以他特有的姿勢會心而默默地笑了AE?來。

  “當你遇到留著那種絡腮鬍子的人,而他又不願洩露機密時,你總是可以用打賭的方式使他吐露真情,”他說,“我敢說,如果我剛才在那個人面前放上一百鎊,那他就決不會象通過打賭的方式那樣向我提供那麼全面的情況。噢,華生,我真想不到我們已經接近了調查的尾聲。現在剩下唯一需要決定的是我們今天晚上就應該到這位奧克肖特太太那裡去,還是應該等到明天再去。從那個粗魯傢伙的談吐中,可以清楚地知道,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它人也急於知道此事,因此,我應該……”

  *他的話忽然被一片喧噪的吵鬧聲打斷了,聲音是從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個貨攤那裡爆發出來的。我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獐頭鼠目、身材矮小的人正站在門口吊燈的黃色光暈下。那個店主人布萊肯裡奇堵在他那貨攤的門口,向這個畏畏縮縮的人惡狠狠地揮舞著拳頭。

  “你和你的鵝真叫我煩透了!"他喊著,“我希望你們都一AE?見鬼去吧!如果你再跑來用那些蠢話糾纏我,我就放狗咬你。你把奧克肖特太太帶來,我會答覆她的,但是這和你有什麼相干?我的鵝是從你那裡買來的嗎?”

  “不是,不過話雖如此,那裡面有一隻鵝是我的呀!"那個矮個子唉聲歎氣地說。

  “好吧,那你就去找奧克肖特太太要去吧。”

  “她讓我來問你要。”

  “噢,那你可以去向普魯士國王要吧,這我管不著。我已經聽夠了,你給我滾開吧!"他惡狠狠地沖上前去,那個問話的人很快地就在黑暗裡消失了。

  “哈哈,這就省得我們到布裡克斯頓路去了。"福爾摩斯低聲對我說,“跟我來,我們要看看從這個傢伙身上能查出些什麼來,"我們穿過三五成群在燈火輝煌的店鋪四周閒逛的人叢,我的同伴搶前幾步趕上那個矮個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個人猛然轉過身來,我在氣燈下可以看見這個人面色泛白,毫無血氣。

  “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他顫聲問道。

  “對不AE?,"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我剛才無意中聽見了你對那個商販提出的問題,我想我也許能夠幫你一點忙。”

  “你?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是我份內的事。”

  “但是你對這件事能知道些什麼?”

  “對不AE?,這件事我全知道了。你拚命想尋找那幾隻鵝。那幾隻鵝是布裡克斯頓路的奧克肖特太太賣給名叫布萊肯裡奇的那個商販的。通過他的手又轉到阿爾法酒店溫蒂蓋特先生那裡。由他又轉到他的俱樂部,而亨利-貝克先生是俱樂部的會員。”

  “哎呀!先生,你正是我渴望要見的人,"這個身材矮小的人哆裡哆嗦地伸出雙手喊著,“我難以向你解釋我對這件事是何等地感興趣。”

  *歇洛克-福爾摩斯喊住一輛路過的四輪馬車。"既然是那樣,我們與其在這個刮著寒風的鬧市談話,還不如到一個舒舒服服的房間裡細細討論這個問題,”他說,“但是,在我們還沒出發之前,請把我有幸為之效勞的人的尊姓大名告訴我。”

  *這個人猶豫了一會兒,眼睛向旁斜視了一下,回答說:“我的名字是約翰-魯賓遜。”

  “不,不,我是問你的真名實姓,"福爾摩斯和藹地說道,"辦事情用化名總是很不方便的。”

  *這位陌生人的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好吧,那麼,"他說,“我的真名實姓是詹姆斯-賴德。”

  “一點兒也不錯,‘世界旅館'的領班。請上馬車吧!我一會兒就能把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告訴你。"這個小個子站在那裡,來回打量著我們,眼神半是耽心,半是希望。這正是一個處於吉凶未蔔的境地,對自己的前途毫無把握的人的表情。隨後他上了馬車,在車上我們都緘默無語,一言不發,可是我們的新夥伴呼吸急促、微弱,兩手時而緊握,時而放鬆,透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緊張。半小時以後,我們回到了貝克街的AE?居室。

  “我們到家了!"我們魚貫走進屋子時,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在這種天氣裡這熊熊爐火是很令人愜意的。你似乎很冷,賴德先生。請你坐在這把籐椅上吧。在解決你這件小事之前,讓我先換上拖鞋。噢,現在好了,你是想知道那些鵝的情況吧?”

  “是的,先生。”

  “我想,或者更確切地說,你想知道的是那只鵝的情況吧。我設想你最感興趣的是一隻白色的、尾巴上有一道黑的鵝。”賴德激動得顫抖了一下。"啊,先生!"他喊道,“您能告訴我這只鵝的下落嗎?”

  “它到我這裡來過了。”

  “這裡?”

  “是的,它確實是一隻最奇異不過的鵝。我並不奇怪你為什麼對這只鵝那麼感興趣。這只鵝死後下了一個蛋——世界上罕見的、最美麗、最明亮的藍色小蛋。我已經把它珍藏在我這兒的博物館裡了。”

  *我們的客人搖搖晃晃地站了AE?來,右手抓住了壁爐架。福爾摩斯打開他的保險箱,高舉那顆藍寶石,那寶石光芒四射,象一顆燦爛的寒星。賴德拉長了臉,直瞪瞪地注視著寶石,不知道是認領好還是否認好。

  “這齣戲算演完了,賴德,"福爾摩斯平靜地說,“站穩些,賴德,不然你就跌到壁爐裡去了。扶他坐到他的椅子上去,華生。他還沒有足夠的膽量泰然自若地去幹罪惡的勾當。給他喝點白蘭地。好了,現在他看AE?來有點人樣了。真的,他是一個多麼瘦小的人哪!”

  *俄而,他蹣跚地站AE?身來,但因站立不穩幾乎倒下,可是白蘭地給他兩頰帶來了一些血色,他又坐了下來,帶著恐懼的眼光盯著譴責他的人。

  “我幾乎已經完全掌握這個案子的每一個環節和我可能需要的一切證據。所以沒有多少事情需要你告訴我的了。但是,為了圓滿地結束這件案子,我們也把那件小事弄清楚吧。賴德,你曾經聽說過莫卡伯爵夫人的藍寶石嗎?”

  “是凱薩琳-丘薩克告訴我的。"他斷斷續續地說。

  “哦,是伯爵夫人的侍女。唔,如此垂手可得的大筆橫財對你來說具有巨大的誘惑力,就如同它以前曾引誘過比你本領更大的人一樣;但是,你施展的伎倆卻不夠周密啊。在我看來,賴德,你這個人生性就是一個十分狡猾的惡棍。你知道管子工霍納這個人以前曾有過類似的盜竊行為,所以嫌疑會很容易地落在他身上。那麼你幹了些什麼呢?你們——你和你的同謀丘薩克在伯爵夫人的房間裡搞了些小小的AE?局。你們設法把他叫進房間裡來,而在他走後,你撬開了首飾匣,緊接著又大叫發現了房間被盜,使這個不幸的人遭受逮捕。然後你……”

  *賴德普通一下跪在地毯上,抓住我朋友的兩膝哀求說:"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憐可憐我吧,想想我的父親!想想我的母親!那會使他們心碎的。我從前從來沒幹過壞事!以後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AE?誓。我可以手按聖經AE?誓。噢,千萬別把這件事交到法庭!看在基督的份上,千萬別這樣做!”

  “坐到你的椅子上去!"福爾摩斯厲聲說,“現在你倒知道磕頭求饒了,可是你沒有想想可憐的霍納卻因為他並不知情的罪名而被置於被告席上。”

  “我逃走,福爾摩斯先生。我要離開這個國家,先生。那麼,對他的控告也就會撤銷了。”

  “哼!我們要談這個問題的。不過現在先讓我們聽聽這齣戲第二幕的真實情況吧。你老實說,這顆寶石是怎樣到了鵝的肚子裡,而那只鵝又是怎樣到市場上去的呢?把事實真相告訴我們,這是你能平安無事的唯一希望。”

  *賴德用舌頭舔了舔他那乾裂的嘴唇。“我一定將實際情況告訴你,先生,”他說,“霍納被捕以後,對我來說似乎最好是攜帶寶石立即逃走,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員警也許就會想起搜查我和我的房間。可是旅館裡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假裝受人差遣走出旅館,乘機到我姐姐家跑了一趟。她和一個名叫奧克肖特的人結了婚,住在布裡克斯頓路。她在那裡以把鵝喂肥供應市場為職業。對我來說一路上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好象是員警或偵探。因此,儘管那天晚上十分寒冷,但在我到達布裡克斯頓路之前,已經是汗流滿面了。我姐姐問我出了什麼事,又問我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但是我告訴她說我是被旅館發生的那一樁珍寶盜竊案弄得心煩意亂。緊接著我走進後院,抽著煙斗,盤算著怎樣做才是萬全之計。

  “我從前有過一個叫莫茲利的朋友,他曾經幹過壞事,剛在培恩頓威爾服刑期滿。有一天他碰到我並和我談AE?盜竊的門徑以及如何把贓物出手的方法。我相信他不致出賣我,因為我知道一兩件有關他的事,於是我打定主意去基爾伯恩他的住處找他,並向他吐露我的秘密。他一定會教我怎樣把寶石變換成錢。但是怎樣才能安全到達他那裡呢?我想AE?了我從旅館來的路上惶恐不安的心情。我也許隨時都會遭到逮捕和搜查,而寶石就在我背心的口袋裡。當時我正倚著牆看著一群鵝在我身邊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我突然心生一計,我想此計一定能瞞過舉世無雙的偵探。

  “幾個星期以前,我姐姐曾經告訴過我,我可以從她的鵝中挑選一隻,作為她送給我的耶誕節禮物。我素知姐姐說話是算數的。那麼,我不如現在就把鵝拿走,這樣我可以把寶石藏在鵝的肚子裡,帶到基爾伯恩去。我姐姐院子裡有一個小棚子,於是我從棚子後面趕出來一隻鵝——一隻大白鵝,尾巴上有一道黑邊。我抓住了它,撬開它的嘴,把寶石塞到它的喉嚨裡,一直塞到我的手指能夠達到的地方。鵝一口就把寶石吞咽下去,我摸到寶石已經順著它的食道到了它的嗉囊裡。那只鵝拍打著翅膀極力掙扎著,這時候我姐姐聞聲走出屋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正當我轉身和她講話的刹那,那只鵝卻從我的手裡猛地掙脫出來、拍打著翅膀竄回到鵝群裡去了。

  “'傑姆,你抓那只鵝幹什麼來著?'她問。

  “'噢,'我說,‘你不是說過要給我一隻鵝作為耶誕節的禮物嗎?我在試摸哪一隻鵝最肥!'

  “'噢,'她說,‘我們早已把準備送給你的鵝留在一邊了'我們給它AE?名叫做傑姆的鵝。就是在那頭的那一隻大白鵝。我一共養了二十六隻鵝,一只是給你的,一隻留給我們自己吃,還有二十四只是要賣到市場上去的。'

  “'謝謝你,麥琪,'我說,‘但是如果對你來說都一樣的話,我還是願意要我剛才抓到的那一隻。'

  “'我們給你留的那一只要比你剛才抓的那只整整重三磅。'她說:‘那是我們特意為你喂肥的。'

  “'沒關係,我要我抓的那只,我打算現在就把它帶走。'我說。

  “'唉!那就隨你的便吧。'她有點生氣地說,‘那麼,你要的是哪一隻呢?'

  “'那只尾巴上有一道黑的白鵝,就在那群鵝裡面。'

  “'噢,好吧,把它宰了,你就帶走吧。'

  “就這樣,我照我姐姐說的做了,福爾摩斯先生。於是我帶著這只鵝一路跑到基爾伯恩。我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訴了我的夥伴,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將此類事情推心置腹地相告的人。他樂得喘不上氣來。我們持刀將鵝開了膛。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因為嗉囊裡根本沒有藍寶石的蹤影,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很糟糕的差錯。我置鵝於不顧,急步奔向我姐姐家裡,匆匆走進了後院,但是那裡已經一隻鵝也不見了。

  “我喊道:‘麥琪,那些鵝都到哪裡去了?'

  “'已經送到經銷店去了,傑姆。'

  “'哪家經銷店?'

  “'考文特園的布萊肯裡奇。'

  “'其中是否有一隻尾巴帶有黑道的鵝?和我挑選的那只一樣的?'我問道。

  “'有的,傑姆,一共有兩隻尾巴帶黑道的鵝,連我都分不清它們。'

  “是啊,我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竭盡全力飛快地跑到布萊肯裡奇店主那裡,可是他早就把所有的鵝都賣掉了,而且他一句話也不肯告訴我,鵝究竟賣到哪裡去了。他今天夜裡說的話你已經親自聽到了。他總是那樣回答我。我姐姐以為我要發瘋了,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我是要發瘋了。而現在,我已經是一個打上了竊賊的烙印的人了,儘管我並沒有得到我為此出賣人格的財寶。願上帝寬恕我吧!願上帝寬恕我吧!”只見他用雙手捂著臉抽搐著哭了AE?來。很長一段時間,房裡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用指尖有節奏地叩打桌沿的聲音。突然,我的朋友站了AE?來,猛地把門打開。

  “滾出去!"他說。

  “什麼,先生?!噢,願上帝保佑你!”

  “別廢話了,滾吧!”

  *也不需要多說什麼了。只聽見樓梯上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嘭"的一聲關門聲,接著是從街上傳來的一陣清脆的跑步聲。

  “畢竟,華生,"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拿那只陶土制的煙斗,“我現在還沒有被警察局請去向他們提供他們所不知道的案情,如果霍納現在處於危險境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這個傢伙是不可能再出頭露面控告他了,這個案件也就會不了了之。我想我在使一個重罪得以減輕,但也可能我是挽救了一個人。這個人將不會再做壞事了,他已經嚇得喪魂落魄了。要是把他送進監獄的話,你就會使他變成一個終身的罪犯。再說,現在正是大赦時節,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偶然的機會使我們碰上這個十分奇特的古怪問題。而這個問題的解決也就算是對它的報酬了。如果你願意按一按鈴,醫生,我們還可以開始另一案件的調查,其中主要的特點仍然是一隻家禽。”

八、斑點帶子案

  八年來,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破案方法,記錄了七十多個案例。我粗略地翻閱一下這些案例的記錄,發現許多案例是悲劇性的,也有一些是喜劇性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僅僅是離奇古怪而已,但是卻沒有一例是平淡無奇的。這是因為,他做工作與其說是為了獲得酬金,還不如說是出於對他那門技藝的愛好。除了顯得獨特或甚至於是近乎荒誕無稽的案情外,他對其它案情從來是不屑一顧,拒不參與任何偵查的。可是,在所有這些變化多端的案例中,我卻回憶不起有哪一例會比薩裡郡斯托克莫蘭的聞名的羅伊洛特家族①那一例更具有異乎尋常的特色了。現在談論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和福爾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時,我們都是單身漢,在貝克街合住一套寓所。本來我早就可以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但是,當時我曾作出嚴守秘密的保證,直至上月,由於我為之作出過保證的那位女士不幸過早地逝世,方始解除了這種約束。現在,大概是使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了,因為我確實知道,外界對於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之死眾說紛紜,廣泛流傳著各種謠言。這些謠言使得這樁事情變得比實際情況更加駭人聽聞。

  ①英格蘭東南部一郡——譯者注

  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歇洛克-福爾摩斯穿得整整齊齊,站在我的床邊。一般來說,他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而壁爐架上的時鐘,才剛七點一刻,我有些詫異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心裡還有點不樂意,因為我自己的生活習慣是很有規律的。

  “對不起,把你叫醒了,華生,"他說,“但是,你我今天早上都命該如此,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門聲吵醒,接著她報復似地來吵醒我,現在是我來把你叫醒。”

  “那麼,什麼事——失火了嗎?”

  “不,是一位委託人。好象是一位年輕的女士來臨,她情緒相當激動,堅持非要見我不可。現在她正在起居室裡等候。你瞧,如果有些年輕的女士這麼一清早就徘徊於這個大都市,甚至把還在夢鄉的人從床上吵醒,我認為那必定是一件緊急的事情,她們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這件事將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麼,我肯定你一定希望從一開始就能有所瞭解。我認為無論如何應該把你叫醒,給予你這個機會。”

  “我的老兄,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失掉這個機會的。”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觀察福爾摩斯進行專業性的調查工作,欣賞他迅速地做出推論,他推論之敏捷,猶如是單憑直覺而做出的,但卻總是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之上。他就是依靠這些解決了委託給他的疑難問題。我匆匆地穿上衣服,幾分鐘後就準備就緒,隨同我的朋友來到樓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她身穿黑色衣服,蒙著厚厚的面紗。她在我們走進房間時站起身來。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摯友和夥伴華生醫生。在他面前,你可以象在我面前一樣地談話,不必顧慮。哈!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我很高興看到她已經燒旺了壁爐。請湊近爐火坐坐,我叫人給你端一杯熱咖啡,我看你在發抖。”

  “我不是因為覺得冷才發抖的,"那個女人低聲地說,同時,她按照福爾摩斯的請求換了個座位。

  “那麼,是為什麼呢?”

  “福爾摩斯先生,是因為害怕和感到恐懼。"她一邊說著,一邊掀起了面紗,我們能夠看出,她確實是處於萬分焦慮之中,引人憐憫。她臉色蒼白,神情沮喪,雙眸驚惶不安,酷似一頭被追逐的動物的眼睛。她的身材相貌像是三十歲模樣,可是,她的頭髮卻未老先衰夾雜著幾-E銀絲,表情萎靡憔悴。歇洛克-福爾摩斯迅速地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我毫不懷疑,我們很快就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知道,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車來的。”

  “那麼說,你認識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裡有一張回程車票的後半截。你一定是很早就動身的,而且在到達車站之前,還乘坐過單馬車在崎嶇的泥濘道路上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①

  ①原文為dogcart-,是有背對背兩個座位的雙輪單馬車——譯者注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驚,惶惑地凝視著我的同伴。

  “這裡面沒什麼奧妙,親愛的小姐,"他笑了笑說。“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處濺上了泥。這些泥跡都是新沾上的。除了單馬車以外,沒有什麼其它車輛會這樣地甩起泥巴來,並且只有你坐在車夫左面才會濺到泥的。”

  “不管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你說得完全正確,"她說,“我六點鐘前離家上路,六點二十到達萊瑟黑德,然後乘坐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來的。先生,這麼緊張我再也受不了啦,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我是求助無門——一個能幫忙的人也沒有,除了只有那麼一個人關心我,可是他這可憐的人兒,也是愛莫能助。我聽人說起過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從法林托歇太太那兒聽說的,你曾經在她極需幫助的時候援助過她。我正是從她那兒打聽到你的地址的。噢,先生,你不也可以幫幫我的忙嗎?至少可以對陷於黑暗深淵的我指出一線光明的吧。目前我無力酬勞你對我的幫助,但在一個月或一個半月以內,我即將結婚,那時就能支配我自己的收入,你至少可以發現,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福爾摩斯轉身走向他的辦公桌,打開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閱了一下。

  “法林托歇,"他說,“啊,是的,我想起了那個案子,是一件和貓兒眼寶石女冠冕有關的案子。華生,我想起那還是你來以前的事呢。小姐,我只能說我很樂於為你這個案子效勞,就象我曾經為你的朋友那樁案子效勞一樣。至於酬勞,我的職業本身就是它的酬勞;但是,你可以在你感到最合適的時候,隨意支付我在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費用。那麼,現在請你把可能有助於對這件事作出判斷的一切告訴我們吧。”

  “唉,"我們的來客回答說,“我處境的可怕之處在於我所擔心害怕的東西十分模糊,我的疑慮完全是由一些瑣碎的小事引起的。這些小事在別人看起來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在所有的人當中,甚至我最有權利取得其幫助和指點的人,也把我告訴他的關於這件事的一切看做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的胡思亂想。他倒沒有這麼說,但是,我能從他安慰我的答話和回避的眼神中覺察出來。我聽說,福爾摩斯先生,你能看透人們心中種種邪惡。請你告訴我,在危機四伏的情況下,我該如何辦。”

  “我十分留意地聽你講,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倫-斯托納,我和我的繼父住在一起,他是位於薩里郡西部邊界的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家族——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之一——的最後的一個生存者。”

  福爾摩斯點點頭,“這個名字我很熟悉,"他說。

  “這個家族一度是英倫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產業占地極廣,超出了本郡的邊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漢普郡。可是到了上個世紀,連續四代子嗣都屬生性荒淫浪蕩、揮霍無度之輩,到了攝政時期終於被一個賭棍最後搞得傾家蕩產。除了幾①畝土地和一座二百年的古老邱宅外,其它都已蕩然無存,而那座邸宅也已典押得差不多了。最後的一位地主在那裡苟延殘喘地過著落破王孫的可悲生活。但是他的獨生子,我的繼父,認識到他必須使自己適應這種新的情況,從一位元親戚那裡借到一筆錢,這筆錢使他得到了一個醫學學位,並且出國到了加爾各答行醫,在那兒憑藉他的醫術和堅強的個性,業務非常發達。可是,由於家裡幾次被盜,他在盛怒之下,毆打當地人管家致死,差一點因為這個被判處死刑。就這樣,他遭到長期監禁。後來,返回英國,變成一個性格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①英王喬治四世皇太子的攝政時期即自1811年至1820年期間——譯者注

  “羅伊洛特醫生在印度時娶了我的母親。她當時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納少將的年輕遺孀,斯托納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麗亞是孿生姐妹,我母親再婚的時候,我們年僅兩歲。她有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每年的進項不少於一千英鎊。我們和羅伊洛特醫生住在一平時,她就立下遺囑把財產全部遺贈給他,但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在我們結婚後,每年要撥給我們一定數目的金錢。我們返回英倫不久,我們的母親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魯附近一次火車事故中喪生的。在這之後,羅伊洛特醫生放棄了重新在倫敦開業的意圖,帶我們一起到斯托克莫蘭祖先留下的古老邸宅裡過活。我母親遺留的錢足夠應付我們的一切需要,看來我們的幸福似乎是毫無問題的了。

  “但是,大約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繼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起初,鄰居們看到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的後裔回到這古老家族的邸宅,都十分高興。可是他一反與鄰居們交朋友或互相往來的常態,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深居簡出,不管碰到什麼人,都一味窮凶極惡地與之爭吵。這種近乎癲狂的暴戾脾氣,在這個家族中,是有遺傳性的。我相信我的繼父是由於長期旅居於熱帶地方,致使這種脾氣變本加厲。一系列使人丟臉的爭吵發生了。其中兩次,一直吵到違警罪法庭才算甘休。結果,他成了村裡人人望而生畏的人。人們一看到他,無不敬而遠之,趕緊躲開,因為他是一個力大無窮的人,當他發怒的時候,簡直是什麼人也控制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裡的鐵匠從欄杆上扔進了小河,只是在我花掉了盡我所能收羅到的錢以後,才避免了又一次當眾出醜。除了那些到處流浪的吉卜賽人以外,他沒有任何朋友。他允許那些流浪者在那一塊象徵著家族地位的幾畝荊棘叢生的土地上紮營。他會到他們帳篷裡去接受他們作為報答的殷勤款待。有時候隨同他們出去流浪長達數周之久。他還對印度的動物有著強烈的愛好。這些動物是一個記者送給他的。目前,他有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這兩隻動物就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村裡人就象害怕它們的主人一樣害怕它們。

  “通過我說的這些情況,你們不難想像我和可憐的姐姐朱麗亞是沒有什麼生活樂趣的。沒有外人會願意跟我們長期相處,在很長一個時期裡,我們操持所有的家務。我姐姐死的時候,才僅僅三十歲。可是她早已兩鬢斑白了,甚至和我現在的頭髮一樣白。”

  “那麼,你姐姐已經死了?”

  “她剛好是兩年前死的,我想對你說的正是有關她去世的事。你可以理解,過著我剛才所敘述的那種生活,我們幾乎見不到任何和我年齡相仿和地位相同的人。不過,我們有一個姨媽,叫霍洛拉-韋斯法爾小姐,她是我母親的老處女姐妹,住在哈羅附近,我們偶爾得到允許,到她家去短期作客。兩年前,朱麗亞在耶誕節到她家去,在那裡認識了一位元領半薪的海軍陸戰隊少校,並和他締結了婚約。我姐姐歸來後,我繼父聞知這一婚約,並未對此表示反對。但是,在預定舉行婚禮之前不到兩周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從而奪去了我唯一的伴侶。”

  福爾摩斯一直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頭靠在椅背靠墊上。但是,這時他半睜開眼,看了一看他的客人。

  “請把細節說準確些。"他說。

  “這對我來說很容易,因為在那可怕的時刻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經深深印在我的記憶裡。我已經說過,莊園的邸宅是極其古老的,只有一側的耳房現在住著人。這一側的耳房的臥室在一樓,起居室位於房子的中間部位。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第二間是我姐姐的,第三間是我自己的。這些房間彼此互不相通,但是房門都是朝向一條共同的過道開的。我講清楚了沒有?”

  “非常清楚。”

  “三個房間的窗子都是朝向草坪開的。發生不幸的那個晚上,羅伊洛特醫生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我們知道他並沒有就寢,因為我姐姐被他那強烈的印度雪茄煙味熏得苦不勝言,他抽這種雪茄已經上了癮。因此,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到我的房間裡逗留了一些時間,和我談起她即將舉行的婚禮。到了十一點鐘,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間,但是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過頭來。

  “'告訴我,海倫,'她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過有人吹口哨沒有?'

  “'從來沒有聽到過,'我說。

  “'我想你睡著的時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當然不會,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因為這幾天的深夜,大約清晨三點鐘左右,我總是聽到輕輕的清晰的口哨聲。我是一個睡不沉的人,所以就被吵醒了。我說不出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可能來自隔壁房間,也可能來自草坪。我當時就想,我得問問你是否也聽到了。'

  “'沒有,我沒聽到過。一定是種植園裡那些討厭的吉卜賽人。'

  “'極其可能。可是如果是從草坪那兒來的,我感到奇怪你怎麼會沒有同樣地聽到。'

  “'啊,但是,我一般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麼說,這關係都不大。'她扭過頭對我笑笑,接著把我的房門關上。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她的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

  “什麼?"福爾摩斯說,“這是不是你們的習慣,夜裡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裡?”

  “總是這樣。”

  “為什麼呢?”

  “我想我和你提到過,醫生養了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不把門鎖上,我們感到不大安全。”

  “是這麼回事。請你接著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一種大禍臨頭的模糊感覺壓在我心頭。你會記得我們姐兒倆是孿生姐妹,你知道,聯接這樣兩個血肉相連的心的紐帶是有多麼微妙。那天晚上是個暴風雨之夜,外面狂風怒吼,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戶上。突然,在風雨嘈雜聲中,傳來一聲女人驚恐的狂叫,我聽出那是我姐姐的聲音。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裹上了一塊披巾,就沖向了過道。就在我開啟房門時,我仿佛聽到一聲輕輕的就象我姐姐說的那樣的口哨聲,稍停,又聽到哐啷一聲,仿佛是一塊金屬的東西倒在地上。就在我順著過道跑過去的時候,只看見我姐姐的門鎖已開,房門正在慢慢地移動著。我嚇呆了,瞪著雙眼看著,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從門裡出來。借著過道的燈光,我看見我姐姐出現在房門口,她的臉由於恐懼而雪白如紙,雙手摸索著尋求援救,整個身體就象醉漢一樣搖搖晃晃。我跑上前去,雙手擁抱住她。這時只見她似乎雙膝無力。頹然跌倒在地。她象一個正在經受劇痛的人那樣翻滾扭動,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以為她沒有認出是我,可是當我俯身要抱她時,她突然發出淒厲的叫喊,那叫聲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她叫喊的是,‘唉,海倫!天啊!是那條帶子!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似乎言猶未盡,還很想說些別的什麼,她把手舉在空中,指向醫生的房間,但是抽搐再次發作,她說不出話來了。我疾步奔跑出去,大聲喊我的繼父,正碰上他穿著睡衣,急急忙忙地從他的房間趕過來。他趕到我姐姐身邊時,我姐姐已經不省人事了。儘管他給她灌下了白蘭地,並從村裡請來了醫生,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她已奄奄一息,瀕臨死亡,直至咽氣之前,再也沒有重新蘇醒。這就是我那親愛的姐姐的悲慘結局。”

  “等一等,"福爾摩斯說,“你敢十分肯定聽到那口哨聲和金屬碰撞聲了嗎?你能保證嗎?”

  “本郡驗屍官在調查時也正是這樣問過我的。我是聽到的,它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可是在猛烈的風暴聲和老房子嘎嘎吱吱的一片響聲中,我也有可能聽錯。”

  “你姐姐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嗎?”

  “沒有,她穿著睡衣。在她的右手中發現了一根燒焦了的火柴棍,左手裡有個火柴盒。”

  “這說明在出事的時候,她劃過火柴,並向周圍看過,這一點很重要。驗屍官得出了什麼結論?”

  “他非常認真地調查了這個案子,因為羅伊洛特醫生的品行在郡裡早已臭名昭著,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能說服人的致死原因。我證明,房門總是由室內的門鎖鎖住的,窗子也是由帶有寬鐵杠的老式百葉窗護擋著,每天晚上都關得嚴嚴的。牆壁仔細地敲過,發現四面都很堅固,地板也經過了徹底檢查,結果也是一樣。煙囪倒是很寬闊,但也是用了四個大鎖環閂上的。因此,可以肯定我姐姐在遭到不幸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房間裡。再說,她身上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跡。”

  “會不會是毒藥?”

  “醫生們為此做了檢查,但查不出來。”

  “那麼,你認為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是什麼呢?”

  “儘管我想像不出是什麼東西嚇壞了她,可是我相信她致死的原因純粹是由於恐懼和精神上的震驚。”

  “當時種植園裡有吉卜賽人嗎?”

  “有的,那兒幾乎總是有些吉卜賽人。”

  “啊,從她提到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推想出什麼來沒有?”

  “有時我覺得,那只不過是精神錯亂時說的胡話,有時又覺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幫人。也許指的就是種植園裡那些吉①蔔賽人。他們當中有那麼多人頭上戴著帶點子的頭巾,我不知道這是否可以說明她所使用的那個奇怪的形容詞。”

  ①原文band作"帶子"解,亦作"一幫"解——譯者注

  福爾摩斯搖搖頭,好象這樣的想法遠遠不能使他感到滿意。

  “這裡面還大有文章。"他說,“請繼續講下去。”

  “從那以後,兩年過去了,一直到最近,我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孤單寂寞。然而,一個月前,很榮幸有一位元認識多年的親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住在裡丁附近克蘭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兒子。我繼父對這件婚事沒有表示異議,我們商定在春天的時候結婚。兩天前,這所房子西邊的耳房開始進行修繕,我臥室的牆壁被鑽了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喪命的那房間裡去住,睡在她睡過的那張床上。昨天晚上,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回想起她那可怕的遭遇,在這寂靜的深夜,我突然聽到曾經預兆她死亡的輕輕的口哨聲,請想想看,我當時被嚇成什麼樣子!我跳了起來,把燈點著,但是在房間裡什麼也沒看到。可是我實在是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重新上床。我穿上了衣服,天一亮,我悄悄地出來,在邸宅對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輛單馬車,坐車到萊瑟黑德,又從那裡來到你這兒,唯一的目的是來拜訪你並向你請教。”

  “你這樣做很聰明,"我的朋友說,“但是你是否一切全說了?”

  “是的,一切。”

  “羅伊洛特小姐,你並沒有全說。你在袒護你的繼父。”

  “哎呀!你這是什麼意思?”

  為了回答她的話,福爾摩斯拉起了遮住我們客人放在膝頭上那只手的黑色花邊袖口的褶邊。白皙的手腕上,印有五小塊烏青的傷痕,那是四個手指和一個拇指的指痕。

  “你受過虐待。"福爾摩斯說。

  這位女士滿臉緋紅,遮住受傷的手腕說,“他是一個身體強健的人,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

  大家沉默了好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裡福爾摩斯將手托著下巴,凝視著劈啪作響的爐火。

  最後他說:“這是一件十分複雜的案子。在決定要採取什麼步驟以前,我希望瞭解的細節真是多得不可勝數。不過,我們已經是刻不容緩的了。假如我們今天到斯托克莫蘭去,我們是否可能在你繼父不知道的情況下,查看一下這些房間呢?”

  “很湊巧,他談起過今天要進城來辦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這就不會對你有任何妨礙了。眼下我們有一位女管家,但是她已年邁而且愚笨,我很容易把她支開。”

  “好極了,華生,你不反對走一趟吧?”

  “決不反對。”

  “那麼,我們兩個人都要去的。你自己有什麼要辦的事嗎?”

  “既然到了城裡,有一兩件事我想去辦一下。但是,我將乘坐十二點鐘的火車趕回去,好及時在那兒等候你們。”

  “你可以在午後不久等候我們。我自己有些業務上的小事要料理一下。你不呆一會兒吃一點早點嗎?”

  “不,我得走啦。我把我的煩惱事向你們吐露以後,我的心情輕鬆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見到你們。"她把那厚厚的黑色面紗拉下來蒙在臉上,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華生,你對這一切有何感想?"歇洛克-福爾摩斯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問道。

  “在我看來,是一個十分陰險毒辣的陰謀。”

  “是夠陰險毒辣的。”

  “可是,如果這位女士所說的地板和牆壁沒受到什麼破壞,由門窗和煙囪是鑽不進去的這些情況沒有錯的話,那麼,她姐姐莫名奇妙地死去時,無疑是一個人在屋裡的。”

  “可是,那夜半哨聲是怎麼回事?那女人臨死時非常奇怪的話又如何解釋呢?”

  “我想不出來。”

  “夜半哨聲;同這位老醫生關係十分密切的一幫吉卜賽人的出現;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醫生氣圖阻止他繼女結婚的這個事實;那句臨死時提到的有關帶子的話;最後還有海倫-斯托納小姐聽到的哐啷一下的金屬碰撞聲(那聲音可能是由一根扣緊百葉窗的金屬杠落回到原處引起的);當你把所有這些情況聯繫起來的時候,我想有充分根據認為:沿著這些線索就可以解開這個謎了。”

  “然而那些吉卜賽人都幹了些什麼呢?”

  “我想像不出。”

  “我覺得任何這一類的推理都有許多缺陷。”

  “我覺得是這樣。恰恰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今天才要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看看這些缺陷是無法彌補的呢,還是可以解釋得通的。可是,真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夥伴這聲突如其來的喊叫是因為我們的門突然被人撞開了。一個彪形大漢堵在房門口。他的裝束很古怪,既象一個專家,又象一個莊稼漢。他頭戴黑色大禮帽,身穿一件長禮服,腳上卻穿著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手裡還揮動著一根獵鞭。他長得如此高大,他的帽子實際上都擦到房門上的橫楣了。他塊頭之大,幾乎把門的兩邊堵得嚴嚴實實。他那張佈滿皺紋、被太陽炙曬得發黃、充滿邪惡神情的寬臉,一會兒朝我瞧瞧,一會兒朝福爾摩斯瞧瞧。他那一雙凶光畢露的深陷的眼睛和那細長的高鷹鉤的鼻子,使他看起來活象一頭老朽、殘忍的猛禽。

  “你們倆誰是福爾摩斯?"這個怪物問道。

  “先生,我就是,可是失敬得很,你是哪一位?"我的夥伴平靜地說。

  “我是斯托克莫蘭的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

  “哦,醫生,"福爾摩斯和藹地說,“請坐。”

  “不用來這一套,我知道我的繼女到你這裡來過,因為我在跟蹤她。她對你都說了些什麼?”

  “今年這個時候天氣還這麼冷,"福爾摩斯說。

  “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老頭暴跳如雷地叫喊起來。

  “但是我聽說番紅花將開得很不錯,"我的夥伴談笑自如地接著說。

  “哈!你想搪塞我,是不是?"我們這位新客人向前跨上一步,揮動著手中的獵鞭說,“我認識你,你這個無賴!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福爾摩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爾摩斯,好管閒事的傢伙!”

  他更加笑容可掬。

  “福爾摩斯,你這個蘇格蘭場的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爾摩斯格格地笑了起來。"你的話真夠風趣的,"他說。

  “你出去的時候把門關上,因為明明有一股穿堂風。”

  “我把話說完就走。你竟敢來干預我的事。我知道斯托納小姐來過這裡,我跟蹤了她。我可是一個不好惹的危險人物!你瞧這個。"他迅速地向前走了幾步,抓起火鉗,用他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它拗彎。

  “小心點別讓我抓住你,"他咆哮著說,順手把扭彎的火鉗扔到壁爐裡,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間。

  “他真象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說:

  “我的塊頭沒有他那麼大,但是假如他在這兒多呆一會兒,我會讓他看看,我的手勁比他的小不了多少。"說著,他拾起那條鋼火鉗,猛一使勁,就把它重新弄直了。

  “真好笑,他竟那麼蠻橫地把我和官廳偵探人員混為一談!然而,這麼一段插曲卻為我們的調查增添了風趣,我唯一希望的是我們的小朋友不會由於粗心大意讓這個畜生跟蹤上了而遭受什麼折磨。好了,華生,我們叫他們開早飯吧,飯後我要步行到醫師協會去,我希望在那兒能搞到一些有助於我們處理這件案子的材料。”

  歇洛克-福爾摩斯回來時已快要一點了。他手中拿著一張藍紙,上面潦草地寫著一些筆記和數位。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的妻子的遺囑,"他說,“為了確定它確切的意義,我不得不計算出遺囑中所列的那些投資有多大進項。其全部收入在那位元女人去世的時候略少於一千一百英鎊,現在,由於農產評價格下跌,至多不超過七百五十英鎊。可是每個女兒一結婚就有權索取二百五十英鎊的收入。因此,很明顯,假如兩個小姐都結了婚,這位'妙人兒'就會只剩下菲薄的收入,甚至即使一個結了婚也會弄得他很狼狽。我早上的工作沒有白費,因為它證明了他有著最強烈的動機以防止這一類事情發生。華生,現在再不抓緊就太危險了,特別是那老頭已經知道我們對他的事很感興趣;所以,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去雇一輛馬車,前往滑鐵盧車站。假如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輪手槍揣在口袋裡,我將非常感激。對於能把鋼火鉗扭成結的先生,一把埃利二號是最能解決爭端的工具了。我想這個東西連同一把牙刷就是我們的全部需要。”

  在滑鐵盧,我們正好趕上一班開往萊瑟黑德的火車。到站後,我們從車站旅店雇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沿著可愛的薩里單行車道行駛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氣極好,陽光明媚,晴空中白雲輕飄。樹木和路邊的樹籬剛剛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氣中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濕潤的泥土氣息。對於我來說,至少覺得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們從事的這件不祥的調查是一個奇特的對照。我的夥伴雙臂交叉地坐在馬車的前部,帽子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睛,頭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可是驀地他抬起頭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指著對面的草地。

  “你瞧,那邊,"他說。

  一片樹木茂密的園地,隨著不很陡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處形成了密密的一片叢林。樹叢之中矗立著一座十分古老的邸宅的灰色山牆和高高的屋頂。

  “斯托克莫蘭?"他說。

  “是的,先生,那是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房子,”馬車夫說。

  “那邊正在大興土木,"福爾摩斯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村子在那兒,"馬車夫遙指左面的一簇屋頂說,“但是,如果你們想到那幢房子那裡去,你們這樣走會更近一些:跨過籬笆兩邊的臺階,然後順著地裡的小路走。就在那兒,那位小姐正在走著的那條小路。”

  “我想,那位小姐就是斯托納小姐,"福爾摩斯手遮著眼睛,仔細地瞧著說。“是的,我看我們最好還是照你的意思辦。”

  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馬車嘎啦嘎啦地朝萊瑟黑德行駛回去。

  當我們走上臺階時,福爾摩斯說:“我認為還是讓這個傢伙把我們當成是這裡的建築師,或者是來辦事的人為好,省得他閒話連篇。午安,斯托納小姐。你瞧,我們是說到做到的。”

  我們這位早上來過的委託人急急忙忙地趕上前來迎接我們,臉上流露出高興的神色。"我一直在焦急地盼著你們,"她熱情地和我們邊握手邊大聲說道,“一切都很順利。羅伊洛特醫生進城了,看來他傍晚以前是不會回來了。”

  “我們已經高興地認識了醫生。"福爾摩斯說。接著他把經過大概地敘述了一番。聽著聽著,斯托納小姐的整個臉和嘴唇都變得刷白。

  “天哪!"她叫道,“那麼,他一直在跟著我了。”

  “看來是這樣。”

  “他太狡猾了,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受著他的控制。他回來後會說什麼呢?”

  “他必須保護他自己,因為他可能發現,有比他更狡猾的人跟蹤他。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門鎖上不放他進去。如果他很狂暴,我們就送你去哈羅你姨媽家裡。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所以,請馬上帶我們到需要檢查的那些房間去。”

  這座邸宅是用灰色的石頭砌的,石壁上佈滿了青苔,中央部分高高矗立,兩側是弧形的邊房,象一對蟹鉗似地向兩邊延伸。一側的邊房窗子都已經破碎,用木板堵著,房頂也有一部分坍陷了,完全是一副荒廢殘破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也是年久失修。可是,右首那一排房子卻比較新,窗子裡窗簾低垂,煙囪上藍煙嫋嫋,說明這裡是這家人居住的地方。靠山牆豎著一些腳手架,牆的石頭部分已經鑿通,但是我們到達那裡時卻沒見到有工人的跡象。福爾摩斯在那塊草草修剪過的草坪上緩慢地走來走去,十分仔細地檢查了窗子的外部。

  “我想,這是你過去的寢室,當中那間是你姐姐的房間,挨著主樓的那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臥室。”

  “一點也不錯。但是現在我在當中那間睡覺。”

  “我想這是因為房屋正在修繕中。順便說說,那座山牆似乎並沒有任何加以修繕的迫切需要吧。”

  “根本不需要,我相信那只不過是要我從我的房間裡搬出來的一個藉口。”

  “啊,這很說明問題。嗯,這狹窄邊房的另一邊是那一條三個房間的房門都朝向它開的過道。裡面當然也有窗子的吧?”

  “有的,不過是一些非常窄小的窗子。太窄了,人鑽不進去。”

  “既然你倆晚上都鎖上自己的房門,從那一邊進入你們的房間是不可能的了。現在,麻煩你到你的房間裡去,並且閂上百葉窗。”

  斯托納小姐照他吩咐的做了。福爾摩斯十分仔細地檢查開著的窗子,然後用盡各種方法想打開百葉窗,但就是打不開。連一條能容一把刀子插進去把閂杠撬起來的裂縫也沒有。隨後,他用凸透鏡檢查了合葉,可是合葉是鐵制的,牢牢地嵌在堅硬的石牆上。“嗯,"他有點困惑不解地搔著下巴說,“我的推理肯定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如果這些百葉窗閂上了,是沒有人能夠鑽進去的。好吧,我們來看看裡邊是否有什麼線索能幫助我們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一道小小的側門通向刷得雪白的過道,三間臥室的房門都朝向這個過道。福爾摩斯不想檢查第三個房間,所以我們馬上就來到第二間,也就是斯托納小姐現在用作寢室、她的姐姐不幸去世的那個房間。這是一間簡樸的小房間,按照鄉村舊式邸宅的樣式蓋的,有低低的天花板和一個開口式的壁爐。房間的一隅立著一隻帶抽屜的褐色櫥櫃,另一隅安置著一張窄窄的罩著白色床罩的床,窗子的左側是一隻梳粧檯。這些傢俱加上兩把柳條椅子就是這個房間的全部擺設了,只是正當中還有一塊四方形的威爾頓地毯而已,房間四周的木板和牆上的嵌板是蛀孔斑斑的棕色櫟木,十分陳舊,並且褪了色。很可能當年建築這座房子時就已經有這些木板和嵌板了。福爾摩斯搬了一把椅子到牆角,默默地坐在那裡,他的眼睛卻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視,他觀察細緻入微,對房間的每個細節都注意到了。

  最後,他指著懸掛在床邊的一根粗粗的鈴拉繩問道,“這個鈴通什麼地方?"那繩頭的流蘇實際上就搭在枕頭上。

  “通到管家的房間裡。”

  “看樣子它比其他東西都要新些。”

  “是的,才裝上一兩年。”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裝上的吧?”

  “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她用過它。我們想要什麼東西總是自己去取的。”

  “是啊,看來沒有必要在那兒安裝這麼好的一根鈴繩。對不起,讓我花幾分鐘搞清楚這地板。"他趴了下去,手裡拿著他的放大鏡,迅速地前後匍匐移動,十分仔細地檢查木板間的裂縫。接著他對房間裡的嵌板做了同樣的檢查。最後,他走到床前,目不轉睛地打量了它好一會,又順著牆上下來回瞅著。末了他把鈴繩握在手中,突然使勁拉了一下。

  “咦!這只是做樣子的,"他說。

  “不響嗎?”

  “不響,上面甚至沒有接上線。這很有意思,現在你能看清,繩子剛好是系在小小的通氣孔上面的鉤子上。”

  “多麼荒唐的做法啊!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

  “非常奇怪!"福爾摩斯手拉著鈴繩喃喃地說,“這房間裡有一兩個十分特別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有多麼愚蠢,竟會把通氣孔朝向隔壁房間,花費同樣的工夫,他本來可以把它通向戶外的。”

  “那也是新近的事,"這位小姐說。

  “是和鈴繩同時安裝的嗎?"福爾摩斯問。

  “是的,有好幾處小改動是那時候進行的。”

  “這些東西實在太有趣了——擺樣子的鈴繩,不通風的通氣孔。你要是允許的話,斯托納小姐,我們到裡面那一間去檢查檢查看。”

  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比他繼女的較為寬敞,但房間裡的陳設也是那麼簡樸。一張行軍床,一個擺滿書籍的小木制書架,架上的書籍多數是技術性的,床邊是一把扶手椅,靠牆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張圓桌和一隻大鐵保險櫃,這些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主要傢俱和雜物。福爾摩斯在房間裡慢慢地繞了一圈,全神貫注地,逐一地將它們都檢查了一遍。

  他敲敲保險櫃問道:“這裡面是什麼?”

  “我繼父業務上的檔。”

  “噢,那麼你看見過裡面的了?”

  “僅僅一次,那是幾年以前。我記得裡面裝滿了文件。”

  “比方說,裡邊不會有一隻貓嗎?”

  “不會,多麼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這個!"他從保險櫃上邊拿起一個盛奶的淺碟。

  “不,我們沒養貓。但是有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

  “啊,是的,當然!嗯,一隻印度獵豹也差不多就是一隻大貓,可是,我敢說要滿足它的需要,一碟奶怕不怎麼夠吧。還有一個特點,我必須確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會神地檢查了椅子面。

  “謝謝你,差不多可以解決了。"說著,他站了起來把手中的放大鏡放在衣袋裡。"喂,這兒有件很有意思的東西!”

  引其他注意的是掛在床頭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不過,這根鞭子是卷著的,而且打成結,以使鞭繩盤成一個圈。

  “你怎麼理解這件事,華生?”

  “那只不過是一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打成結?”

  “並不那麼太平通吧,哎呀,這真是個萬惡的世界,一個聰明人如果把腦子用在為非作歹上,那就糟透了。我想我現在已經察看夠了,斯托納小姐,如果你許可的話,我們到外面草AE-f1上去走走。”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的朋友在離開調查現場時,臉色是那樣的嚴峻,或者說,表情是那樣的陰沉。我們在草坪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無論是斯托納小姐或者是我,都不想打斷他的思路,直到他自己從沉思中恢復過來為止。

  “斯托納小姐,"他說,“至關重要的是你在一切方面都必須絕對按我所說的去做。”

  “我一定照辦。”

  “事情太嚴重了,不容有片刻猶豫。你的生命可能取決於你是否聽從我的話。”

  “我向你保證,我一切聽從你的吩咐。”

  “首先,我的朋友和我都必須在你的房間裡過夜。”

  斯托納小姐和我都驚愕地看著他。

  “對,必須這樣,讓我來解釋一下。我相信,那兒就是村裡的旅店?”

  “是的,那是克朗旅店。”

  “好得很。從那兒看得見你的窗子?”

  “當然。”

  “你繼父回來時,你一定要假裝頭疼,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然後,當你聽到他夜裡就寢後,你就必須打開你那扇窗戶的百葉窗,解開窗戶的搭扣,把燈擺在那兒作為給我們的信號,隨後帶上你可能需要的東西,悄悄地回到你過去住的房間。我毫不懷疑,儘管尚在修理,你還是能在那裡住一宵的。”

  “噢,是的,沒問題。”

  “其餘的事情就交給我們處理好了。”

  “可是,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我們要在你的臥室裡過夜,我們要調查打擾你的這種聲音是怎麼來的。”

  “我相信,福爾摩斯先生,你已經打定了主意。"斯托納小姐拉著我同伴的袖子說。

  “也許是這樣。”

  “那麼,發發慈悲吧,告訴我,我姐姐是什麼原因死的?”

  “我倒希望在有了更確切的證據之後再說。”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她也許是突然受驚而死的。”

  “不,我不認為是那樣。我認為可能有某種更為具體的原因。好啦,斯托納小姐,我們必須離開你了,因為,要是羅伊洛特醫生回來見到了我們,我們這次行程就會成為徒勞的了。再見,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訴你的話去做,你盡可以放心,我們將很快解除威脅著你的危險。”

  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沒費什麼事就在克朗旅店訂了一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房間在二層樓,我們可以從窗子俯瞰斯托克莫蘭莊園林蔭道旁的大門和住人的邊房。黃昏時刻,我們看到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驅車過去,他那碩大的軀體出現在給他趕車的瘦小的少年身旁,顯得格外突出。那男僕在打開沉重的大鐵門時,稍稍費了點事,我們聽到醫生嘶啞的咆哮聲,並且看到他由於激怒而對那男僕揮舞著拳頭。馬車繼續前進。過一會兒,我們看到樹叢裡突然照耀出一道燈光,原來這是有一間起居室點上了燈。

  “你知道嗎,華生?"福爾摩斯說。這時,夜幕逐漸降臨。我們正坐在一起談話,“今天晚上你同我一起來,我的確不無顧慮,因為確實存在著明顯的危險因素。”

  “我能助一臂之力嗎?”

  “你在場可能會起很重要的作用。”

  “那麼,我當然應該來。”

  “非常感謝!”

  “你說到危險。顯然,你在這些房間裡看到的東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不,但是我認為,我可能稍微多推斷出一些東西。我想你同我一樣看到了所有的東西。”

  “除了那鈴繩以外,我沒有看到其它值得注意的東西。至於那東西有什麼用途,我承認,那不是我所能想像得出來的。”

  “你也看到那通氣孔了吧?”

  “是的,但是我想在兩個房間之間開個小洞,並不是什麼異乎尋常的事。那洞口是那麼窄小,連個耗子都很難鑽過去。”

  “在我們沒來斯托克莫蘭以前,我就知道,我們將會發現一個通氣孔。”

  “哎呀,親愛的福爾摩斯!”

  “哦,是的,我知道的。你記得當初她在敘述中提到她姐姐能聞到羅伊洛特醫生的雪茄煙味。那麼,當然這立刻表明在兩個房間當中必定有一個通道。可是,它只可能是非常窄小的,不然在驗屍官的詢問中,就會被提到。因此,我推斷是一個通氣孔。”

  “但是,那又會有什麼妨害呢?”

  “嗯,至少在時間上有著奇妙的巧合,鑿了一個通氣孔,掛了一條繩索,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送了命。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嗎?”

  “我仍然看不透其間有什麼聯繫。”

  “你注意到那張床有什麼非常特別的地方嗎?”

  “沒有。”

  “它是用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見到過一張那樣固定的床嗎?”

  “我不敢說見到過。”

  “那位小姐移動不了她的床。那張床就必然總是保持在同一相應的位置上,既對著通氣孔,又對著鈴繩——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稱呼它,因為顯而易見,它從來也沒有被當作鈴繩用過。”

  “福爾摩斯,"我叫了起來,“我似乎隱約地領會到你暗示著什麼。我們剛好來得及防止發生某種陰險而可怕的罪行。”

  “真夠陰險可怕的。一個醫生墮入歧途,他就是罪魁禍首。他既有膽量又有知識。帕爾默和氣裡查德就在他們這一行中名列前茅,但這個人更高深莫測。但是,華生,我想我們會比他更高明。不過天亮之前,擔心害怕的事情還多得很;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們靜靜地抽一鬥煙,換換腦筋。在這段時間裡,想點愉快的事情吧。”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樹叢中透過來的燈光熄滅了,莊園邸宅那邊一片漆黑。兩個小時緩慢地過去了,突然剛好時鐘在打十一點的時候,我們的正前方出現了一盞孤燈,照射出明亮的燈火。

  “那是我們的信號,"福爾摩斯跳了起來說,“是從當中那個房間照出來的。”

  我們向外走的時候,他和旅店老闆交談了幾句話,解釋說我們要連夜去訪問一個熟友,可能會在那裡過夜。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漆黑的路上,涼颼颼的冷風吹在臉上,在朦朧的夜色中,昏黃的燈光在我們的前方閃爍,引導我們去完成陰鬱的使命。

  由於山牆年久失修,到處是殘牆斷垣,我們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庭院。我們穿過樹叢,又越過草坪,正待通過窗子進屋時,突然從一叢月桂樹中,竄出了一個狀若醜陋畸形的孩子的東西,它扭動著四肢縱身跳到草坪上,隨即飛快地跑過草坪,消失在黑暗中。

  “天哪!"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你看到了嗎?”

  此刻,福爾摩斯和我一樣,也嚇了一大跳。他在激動中用象老虎鉗似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接著,他低聲地笑了起來,把嘴唇湊到了我的耳朵上。

  “真是不錯的一家子!"他低聲地說,“這就是那只狒狒。”

  我已經忘了醫生所寵愛的奇特動物。還有一隻印度獵豹呢!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發現它趴在我們的肩上。我學著福爾摩斯的樣子,脫下鞋,鑽進了臥室。我承認,直到這時,我才感到放心一些。我的夥伴毫無聲息地關上了百葉窗,把燈挪到桌子上,向屋子四周瞧了瞧。室內一切,和我們白天見到的一樣,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跟前,把手圈成喇叭形,再次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哪怕是最小的聲音,都會破壞我們的計畫。"聲音輕得我剛能聽出他說的是些什麼。

  我點頭表示我聽見了。

  “我們必須摸黑坐著,他會從通氣孔發現有亮光的。”

  我又點了點頭。

  “千萬別睡著,這關係到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槍準備好,以防萬一我們用得著它。我坐在床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取出左輪手槍,放在桌子角上。

  福爾摩斯帶來了一根又細又長的藤鞭,把它放在身邊的床上。床旁邊放了一盒火柴和一個蠟燭頭。然後,他吹熄了燈,我們就呆在黑暗中了。

  我怎麼也忘不了那次可怕的守夜。我聽不見一點聲響,甚至連喘氣的聲音也聽不見。可是我知道,我的夥伴正睜大眼睛坐著,和我只有咫尺之隔,並且一樣處於神經緊張的狀態。百葉窗把可能照到房間的最小光線都遮住了。我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等待著。外面偶爾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有一次就在我們的窗前傳來二聲長長的貓叫似的哀鳴,這說明那只印度獵豹確實在到處亂跑。我們還聽到遠處教堂深沉的鐘聲,每隔一刻鐘就沉重地敲響一次。每刻鐘仿佛都是無限漫長!敲了十二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們一直沉默地端坐在那裡等待著可能出現的任何情況。

  突然,從通氣孔那個方向閃現出一道瞬刻即逝的亮光,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燃燒煤油和加熱金屬的強烈氣味。隔壁房間裡有人點著了一盞遮光燈。我聽到了輕輕挪動的聲音。接著,一切又都沉寂下來。可是那氣味卻越來越濃。我豎起耳朵坐了足足半個小時,突然,我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非常柔和輕緩的聲音,就象燒開了的水壺嘶嘶地噴著氣。在我們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福爾摩斯從床上跳了起來,劃著了一根火柴,用他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鈴繩。

  “你看見了沒有,華生?"他大聲地嚷著,“你看見了沒有?”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在福爾摩斯劃著火柴的時候,我聽到一聲低沉、清晰的口哨聲。但是,突如其來的耀眼亮光照著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朋友正在拚命抽打的是什麼東西。可是我卻看到,他的臉死一樣地蒼白,滿臉恐怖和憎惡的表情。

  他已停止了抽打,朝上注視著通氣孔,緊接著在黑夜的寂靜之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我有生以來未聽到過的最可怕的尖叫。而且叫聲越來越高,這是交織著痛苦、恐懼和憤怒的令人可怖的尖聲哀號。據說這喊聲把遠在村裡,甚至遠教區的人們都從熟睡中驚醒。這一叫聲使我們為之毛骨悚然。我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福爾摩斯,他也呆呆地望著我,一直到最後的回聲漸趨消失,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時為止。

  “這是什麼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說。

  “這意思是事情就這樣了結了,"福爾摩斯回答道。“而且,總的來看,這可能是最好的結局。帶著你的手槍,我們到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去。”

  他點著了燈,帶頭走過過道,表情非常嚴峻。他敲了兩次臥室的房門,裡面沒有回音,他隨手轉動了門把手,進入房內,我緊跟在他身後,手裡握著扳起擊鐵的手槍。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著一盞遮光燈,遮光板半開著,一道亮光照到櫃門半開的鐵保險櫃上。桌上旁邊的那把木椅上,坐著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他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雙赤裸的腳脖子,兩腳套在紅色土耳其無跟拖鞋裡,膝蓋上橫搭著我們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長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翹起,他的一雙眼睛恐怖地、僵直地盯著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額頭上繞著一條異樣的、帶有褐色斑點的黃帶子,那條帶子似乎緊緊地纏在他的頭上,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既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一動。

  “帶子!帶斑點的帶子!"福爾摩斯壓低了聲音說。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見他那條異樣的頭飾開始蠕動起來,從他的頭髮中間昂然鑽出一條又粗又短、長著鑽石型的頭部和脹鼓鼓的脖子、令人噁心的毒蛇。

  “這是一條沼地蝰蛇!"福爾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醫生被咬後十秒鐘內就已經死去了。真是惡有惡報,陰謀家掉到他要害別人而挖的陷坑裡去了。讓我們把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裡去,然後我們就可以把斯托納小姐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讓地方員警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說著話,他迅即從死者膝蓋上取過打狗鞭子,將活結甩過去,套住那條爬蟲的脖子,從它可怕地盤踞著的地方把它拉了起來,伸長了手臂提著它,扔到鐵櫃子裡,隨手將櫃門關上。

  這就是斯托克莫蘭的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死亡的真實經過。這個敘述已經夠長的了,至於我們怎樣把這悲痛的消息告訴那嚇壞了的小姐;怎樣乘坐早車陪送她到哈羅,交給她好心的姨媽照看;冗長的警方調查怎樣最後得出結論,認為醫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養的危險寵物時喪生的等等,就沒有必要在這裡一一贅述了。有關這件案子我還不太瞭解的一點情況,福爾摩斯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告訴了我。

  “親愛的華生,"他說,“我曾經得出了一個錯誤的結論,這說明依據不充分的材料進行推論總是多麼的危險,那些吉卜賽人的存在,那可憐的小姐使用了'band’這個詞,這無疑是表示她在火柴光下倉惶一氣所見到的東西,這些情況足夠引導我跟蹤一個完全錯誤的線索。當我認清那威脅到室內居住的人的任何危險既不可能來自窗子,也不可能來自房門,我立即重新考慮我的想法,只有這一點我覺得可以說是我的成績。正象我已經對你說過的那樣,我的注意力迅速地被那個通氣孔,那個懸掛在床頭的鈴繩所吸引。當我發現那根繩子只不過是個幌子,那張床又是被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時候,這兩件事立刻引起了我的懷疑,我懷疑那根繩子只不過是起個橋樑作用,是為了方便什麼東西鑽過洞孔到床上來。我立即就想到了蛇,我知道醫生豢養了一群從印度運來的動物,當我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時,我感到很可能我的思路是對頭的。使用一種用任何化學試驗都檢驗不出的毒物,這個念頭正是一個受過東方式鍛煉的聰明而冷酷的人所會想到的。從他的觀點來看,這種毒藥能夠迅速發揮作用也是一個可取之處。確實,要是有哪一位驗屍官能夠檢查出那毒牙咬過的兩個小黑洞,也就算得上是個眼光敏銳的人了。接著,我想起了那口哨聲。當然,天一亮他就必須把蛇召喚回去,以免他想要謀害的人看到它。他訓練那條蛇能一聽到召喚就回到他那裡,很可能就是用我們見到的牛奶。他會在他認為最合適的時候把蛇送過通氣孔,確信它會順著繩子爬到床上。蛇也許會咬,也許不會咬床上的人,她也許有可能整整一周每天晚上都僥倖免於遭殃,但她遲早是逃不掉的。

  “我在走進他的房間之前就已得出了這個結論。對他椅子的檢查證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為了夠得著通氣孔這當然是必要的。見到保險櫃,那一碟牛奶和鞭繩的活結就足以消除餘下的任何懷疑了。斯托納小姐聽到了金屬哐啷聲很明顯是由於他繼父急急忙忙把他那條可怕的毒蛇關進保險櫃時引起的。一旦作出了決定,你已知道我採取了些什麼步驟來驗證這件事。我聽到那東西嘶嘶作聲的時候,我毫不懷疑你一定也聽到了,我馬上點著了燈並抽打它。”

  “結果把它從通氣孔趕了回去。”

  “結果還引起它在另一頭反過去撲向它的主人。我那幾下藤鞭子抽打得它夠受的,激起了它的毒蛇本性,因而它就對第一個見到的人狠狠地咬了一口。這樣,我無疑得對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死間接地負責。憑良心說,我是不大會為此而感到內疚的。”

九、工程師大拇指案

  在我們交往很密切的那些年月裡,提供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解決的所有問題中,只有兩件案子是通過我介紹而引其他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頓上校發瘋案。在這兩件案子中,對一位機敏而又有獨到見解的讀者來說,後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討。但是,前一件,一開頭就十分奇特,事情的細節又非常富有戲劇性,因此它也許更值得記述,雖然它很少用得上我朋友取得卓越成就所運用的那些進行推理的演繹法。我相信,這個故事在報紙上已經登載過不止一次了。但是,就象所有其它諸如此類的敘述那樣,只用半欄篇幅籠統地登出來,結果遠未引僕人們的注意。因此,還不如讓事實慢慢地在你眼前展開,並且讓案情之謎隨著每一項有助於進一步使人瞭解全部事實真相的新發現而逐漸得到解決,這樣更加引人入勝。當時的情景,給我的印象很深,儘管時光流逝,兩年過去了,我似乎還記憶猶新。

  我現在要扼要講講的故事發生在我結婚後不久的一八八九年的夏天。我那時已重新開業行醫,並且終於把福爾摩斯一個人捨棄在貝克街的寓所裡,雖然我還不時地探望他,甚至偶爾還勸說他去掉他那豪放不羈的習性來我家作客。我的業務蒸蒸日上,湊巧我的住處離帕丁頓車站不遠,有幾位鐵路員工就到我這裡來看病。由於我治好了他們當中一位所患的痛苦纏綿的病,他就不厭其煩地到處大肆宣傳我的醫術,儘量將他能夠對之施加影響的每一個病人都送到我這裡來診治。

  一天早晨,將近七點鐘的時候,我被女傭人的敲門聲吵醒。她對我說,從帕丁頓來了兩個人,正在診室裡等候。我急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因為經驗告訴我,鐵路上來的人,病情大都是相當嚴重的。我下樓後,我的老夥伴——那個鐵路員警從診室裡走了出來,並隨手把門緊緊地關上。

  “我把他帶到這兒來了,"他把大拇指舉到肩頭朝後指指,悄悄地說:“他現在問題不大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因為他的舉止使我感到似乎他把一個怪物關在我的房間裡了。

  “是一個新病人,"他悄悄地說,“我認為我最好還是親自把他送來,這樣他就溜不掉了。我現在就得走,大夫,我和你一樣,還得值班去,他現在在裡邊安然無恙了。"說完,這位忠實的介紹人,甚至不讓我有向他道謝的機會,就一下子走掉了。

  我走進診室,發現有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著樸素,一身花呢衣服,一頂軟帽放在我的幾本書上面。他的一隻手裹著一塊手帕,手帕上斑斑點點盡是血跡。他很年輕,看上去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容貌英俊,但面色極其蒼白。給我的印象是,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志來極力控制由於某種劇烈的震動而產生的痛苦。

  “我很抱歉這麼早就把您吵醒了,大夫,”他說,“我在夜裡遇到了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故。今天早晨我乘火車來到這裡,在帕丁頓車站打聽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醫生時,一位好心人非常熱心地把我護送到這裡來了。我給了女傭人一張名片,我看到她將它放到旁邊的桌子上了。”

  我拿起名片瞧了一下,見上面印著:維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師,維多利亞街16號甲(四樓)。這就是這位客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很抱歉,讓您久等了,"我邊說邊坐在我的靠椅上,“我看得出您剛剛坐了一整夜的車,夜間乘車本來是一件單調乏味的事情。”

  “噢,我這一宵可不能說是單調乏味,”他說著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又高又尖。他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不忍。這笑聲引起我醫學本能極大的反感。

  “別笑了!"我喊道,“鎮定鎮定吧!"我從玻璃水瓶裡倒了一杯水給他。

  然而,這根本不起作用,他正在歇斯底里大發作。這是一種性格堅強的人在渡過一場巨大危難之後所產生的歇斯底里。片刻間,他又清醒過來,精疲力竭,面色蒼白。

  “我真是出盡了洋相,"他氣喘吁吁地說。

  “沒有的話,把這喝下去吧。"我往水裡摻了些白蘭地,他那毫無血色的雙頰開始有些紅潤了。

  “好多了!”他說,"那麼,大夫費心給我瞧瞧我的大拇指吧,應當說,瞧瞧我的大拇指原來所在的部位。”

  他解開手帕,將手伸了出來。這場面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目不忍睹的!只見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鮮紅可怕的海綿狀斷面,這裡本來該是大拇指的部位。大拇指已被迫根剁掉或硬拽下來了。

  “天哪!"我喊著,“多麼可怕的創傷,一定流了不少血。”

  “是的,流了不少血。受傷後我昏迷過去,我相信我一定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知覺。等我蘇醒過來時,我發現它還在流血,於是我把手帕的一端緊緊地纏在手腕上,並用一根小樹枝把它繃緊。”

  “包紮得好極了!您本應該當一名外科醫生才對!”

  “您瞧,這是一項水利學問題,屬於我自己的專業知識範圍之內的。”

  “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鋒利的器具砍的。"我邊檢查傷口邊說道。

  “像是用屠夫的切肉刀砍的。”他說。

  “我想,這是意外事故,對嗎?”

  “決不是。”

  “什麼?是有人蓄意兇殘地砍的嗎?”

  “嗯,確實極其兇殘。”

  “真嚇人。”

  我用海綿洗滌了傷口,揩拭乾淨,將它敷裹好,最後用脫脂棉和消毒繃帶將它包紮起來。他躺在那裡,並沒有因為疼痛而動一動,儘管他不時地咬緊牙關。

  包紮好後,我問道,“現在您覺得怎樣?”

  “好極了,您的白蘭地和繃帶,使我覺得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原先我非常虛弱。但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我看您最好還是別談這件事。很明顯,這對您的神經是一種折磨。”

  “噢,不會,現在不會了。我還得把這樁事報告員警;但是,不瞞您說,如果我不是有這個傷口為證的話,他們會相信我的話才怪呢,因為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而我又沒有什麼證據足以證明我的話是真實的。況且,即使他們相信我,我所能提供的線索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們是否會為我主持正義還是個問題。”

  “嘿!"我喊道,“如果您真想解決什麼問題,我倒要向您大力推薦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在你去找員警之前,不妨先去找他。”

  “噢,我聽說過這個人,"我的客人回答說,“假如他受理這個案子,我將非常高興,儘管同時也要報告員警。您能為我介紹一下嗎?”

  “豈止為您介紹,我還要親自陪您去走一趟。”

  “那就太感謝您了!”

  “我們雇一輛馬車一塊兒走,我們還來得及趕上同他一起吃點早餐。您覺得這樣做身體行嗎?”

  “行,不講講我的遭遇,我心裡就覺得不舒坦。”

  “那麼,讓我的傭人去雇一輛馬車。我去去馬上就來。"我匆匆跑到樓上,簡單地對妻子解釋了幾句。五分鐘後,我和這位新相識,已坐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奔貝克街。

  正象我所預料的那樣,歇洛克-福爾摩斯穿著晨衣正在他的起居室裡一邊踱步,一邊讀著《泰晤士報》上刊載的尋人、離婚等啟事的專欄,嘴上叼著早餐前抽的煙斗。這個煙斗裝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來的煙絲和煙草塊。這些東西被小心地烘乾了之後就堆積在壁爐架的角落上。他和藹可親地接待了我們,吩咐拿來鹹肉片和雞蛋跟我們一起飽餐了一頓。餐後,他把我們的新相識安頓在沙發上,在他的腦後擱了一個枕頭,並在他手邊放了一杯摻水白蘭地。

  “不難看出您的遭遇很不尋常,哈瑟利先生。”他說,“請您就在這裡隨便躺躺,不要拘束。就您所能將經過告訴我們,累了就稍事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謝謝,"我的病人說,“但是自從醫生給我包紮以後,我就感到判若兩人,而我認為您這頓早餐使得整個治療過程臻于完滿。我盡可能少佔用您的寶貴時間,因此,我就馬上開始敘述我那奇怪的經歷吧!”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裡,臉上帶著一副疲倦困乏的樣子,掩飾了他那敏銳和熱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對面,我們靜靜地傾聽著我們的客人細說他那樁稀奇的故事。

  “您二位要知道,”他說,“我是個孤兒,又是個單身漢,孤單一個人住在倫敦。就職業來說,我是水利工程師,在格林威治的一家著名的文納和馬西森公司的七年學徒生涯中,我獲得了這一行相當豐富的經驗。兩年前,我學徒期滿。在可憐的爸爸去世後,我又繼承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錢。於是我就決心自己開業,並在維多利亞大街租到了幾間辦公室。

  “我想,每個人都會發現,第一次獨自開業是一件枯燥無味的事。這對我來說,尤譬如此。兩年之間,我只受理過三次諮詢和一件小活兒,而這就是我的職業帶給我的全部工作。我的總收入共計二十七英鎊十先令。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我都在我的斗室裡期待著,直到最後心灰意冷為止。我終於意識到,將永遠不會有任何一個主顧上門了。

  “然而,昨天正當我想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的辦事員進來通報,有位先生為業務上的事情希望見我,同時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萊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緊跟著他進屋的就是上校本人。他中上等身材,只是極其瘦削,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瘦削的人。他的整個面部瘦削得只剩下鼻子和下巴,兩頰的皮膚緊繃在凸起的顴骨上。然而他這種憔悴模樣看來是天生的,而不是由於疾病所致,因為他目光炯炯,步伐輕快,舉止自如。他的衣著簡樸整齊。他的年齡,據我判斷,大約將近四十歲。

  “'是哈瑟利先生嗎?'他說,有點德國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薦說,您不但精通業務,而且為人小心謹慎,能夠保守秘密。'

  “我鞠了一躬,就象任何一個青年那樣,聽到這類恭維的話就感到飄飄然。'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是誰把我說得這麼好呢?'

  “'哦,也許目前我還是不告訴您為好。我從同一消息來源還聽說您既是一個孤兒,又是一個單身漢,並且是獨身一人住在倫敦。'

  “'一點也不錯,'我回答說,‘但是請您原諒,我看不出這些和我業務能力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您是為了一件業務上的事情來同我洽談的。'

  “'的確如此。但是您會發現我沒有半句廢話。我們有一件工作想委託您,但是最重要的是絕對保密,絕對保密,你懂嗎?當然,我們可以希望一位獨居的人比一位和家屬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絕對保密。'

  “'您可以絕對相信,'我說,‘如果我向您保證嚴守秘密,那我就一定會做到的。'

  “我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我,我幾乎從未見過如此猜忌多疑的眼光。

  “末了,他說:‘那麼,您作出保證啦?'

  “'是的,我保證做到。'

  “'在事前事後以及整個事情進行的過程中,完全徹底保持緘默,絕對不提這件事,口頭上和書面上都不提,能做到嗎?'

  “'我已經向您保證過了。'

  “'那好極了。'猛然間他跳了起來,閃電般地跑過房間,砰地推開了門,外面過道上空無一人。

  “'還不錯!'他走了回來。‘我知道辦事員們有時對他們東家的事情是很好奇的。現在,我們可以安全地談話了。'他把椅子拉到緊貼我身邊的地方,又一次以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光打量著我。

  “看到這瘦骨嶙峋的人的古怪行為,我的心裡泛起了一種反感和近乎恐怖的感覺,甚至失去主顧的擔心也抑制不住我流露出來的不耐煩情緒。

  “'請您說說您的事吧,先生,'我說,‘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願上帝饒恕我說的後一句話,但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

  “'工作一個晚上五十個畿尼你感到合適嗎?'他問。

  “'可真不少。'

  “'我說是一個晚上的工作,實際上可能只需要一個小時,我只不過是想請熬您有關一台水力衝壓機齒輪脫開的事。只要您指出毛病在什麼地方,我們自己很快就會把它修好的。對於這樣一樁委託,您覺得怎麼樣?'

  “'工作看來很輕鬆,報酬卻極為優厚。'

  “'一點不錯,我們想請您今天晚上乘坐末班車來。'

  “'到哪兒去?'

  “'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接近牛津郡的一個小地方,①②離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頓有一班車可以在十一點十五分左右送您到那兒。'

  “'很好。'

  “'我會坐一輛馬車來接您。'

  “'那麼,還得坐馬車趕一段路程了?'

  “'是的,我們那小地方完全是在鄉下,離艾津車站足足有七英里。'

  “'這麼說午夜前我們是趕不到那兒了。我估計趕不上回程的火車,那麼我就不得不在那兒過夜了。'

  “'對,我們會給您安排過夜的地方的。'

  “'那很不方便,我不能在更方便的時候去嗎?'

  “'我們認為,您最好晚上來。正是為了補償您的不便之處,我們才對您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出那麼大的價錢。這個價錢用來請教您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是足夠了。當然,如果您想推掉這筆業務,現在還來得及。'

  “我想到了五十個畿尼,以及這筆錢對我將是多麼有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將十分愉快地滿足您的願望。我倒是想更清楚地瞭解一下,您要我做的是什麼工作。'

  “'是啊,我們要您一定保證嚴守秘密,這會很自然地引起

  ①②均為英格蘭中南部一郡——譯者注您的好奇心,我們並不打算委託您辦一件事情而又不讓您知道它的底細。我想,絕對不會有人偷聽吧?'

  “'絕對不會。'

  “'那麼,事情是這樣的,您可能知道,漂白土是一種非常貴重的礦產,在英國,只有一兩處發現有這種礦藏?'

  “'我聽說過。'

  “'不久以前,我在距離雷丁不到十英里的地方買了一小塊地——非常小的一塊地,我非常幸運地發現,其中一塊地裡有漂白土礦床。然而,經過探查之後,我發現這個礦床是比較小的。但它卻連接了左右兩個大得多的礦床——可是,這兩處全在我的鄰居的地裡。這些善良的人們,對於在他們的土地裡蘊藏著和金礦同樣貴重的礦藏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自然,在他們發現他們土地的真正價值之前把他們的地買下來是很上算的。但是,不幸我缺乏購買土地的資金。為此,我找了幾個朋友秘密商量。他們提議我們應該悄悄地、秘密地開採我們自己那小塊礦床,用這種方法來籌集購買鄰居土地的資金。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這麼幹了一段時間了。為了便於操作,我們安裝了一台水壓機。正象我先前已經說過的那樣,這台機器出了毛病,我們希望能得到你的指點。我們小心翼翼地保守著秘密,可是,一旦有人知道我們曾請過水利工程師到我們的小房子來,很快就會引僕人們的好奇。那時,如果真象洩露出去,那麼獲得這些土地和實行我們的計畫的機會就全完了。這就是我要您保證不對任何人透露您今天晚上要到艾津去的緣故。我希望我已經把一切都講清楚了。'

  “'我聽得很明白,'我說,‘唯一不太明白的一點是,水壓機對你挖漂白土有什麼用處?據我所知,漂白土是象從礦坑裡掏沙礫那樣挖出來的。'

  “'啊,'他不在意地說,‘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方法,我們把土碾壓成磚坯,以便在搬運的時候不致於洩露它們是什麼東西。但那只不過是一些細節。現在我已經向您透露了全部秘密,哈瑟利先生,並且向您表示了我是多麼信任您。'他邊說邊站了起來。'那麼,十一點十五分在艾津見。'

  “'我一定到那裡去。'

  “'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最後,他又久久地以懷疑的眼光凝視著我。然後,用他那濕冷的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間。

  “後來,正如您們兩位可以想像出來的,當我冷靜下來,全盤考慮這件事時,我對我所接受的這件突如其來地委託給我的業務感到十分驚訝。當然,一方面我很高興,因為假如給我的任務定個價格,他出的酬金至少是十倍於我所要求的,並且很可能這次任務會導致其它一些任務。另一方面,我的主顧的那副尊容和舉止給了我一個很不愉快的印象,我覺得他關於漂白土的解釋不足以說明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說明他為什麼那麼擔心,唯恐我會對別人談到我這件差事。不管怎麼樣,我把一切恐懼置諸腦後,飽餐了一頓晚飯,驅車前往帕丁頓,接著就上了路,嚴格遵守主顧要我守口如憑的禁令。

  “在雷丁,我不僅必須換車,而且必須更換車站。但是,我剛好趕上了開往艾津的最後一班火車,十一點鐘以後,就到達了那燈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在那裡下車的唯一的乘客,除了一個提著燈籠顯得發困的搬運工人之外,月臺上闃無一人。然而當我走出檢票口時,我發現我早上結交的那位相識正在另一邊沒有燈光的暗處等待著我。他一言不發就攥住了我的胳膊,催我趕緊登上一輛一直敞開著車門的馬車。他拉上兩邊的窗子,敲了敲馬車的木板,馬就飛快地奔跑了起來。”

  “只有一匹馬嗎?"福爾摩斯突然插話問道。

  “對,只有一匹。”

  “您注意到它的顏色了嗎?”

  “是的,當我跨進車廂時,借著邊燈我瞧了一下。是匹栗色的馬。”

  “看上去很蔫還是生氣勃勃的?”

  “唷,生氣勃勃,毛色非常光潤。”

  “謝謝,對不起,打斷了您的話,您的敘述很有趣,請您接著往下講。”

  “就這樣,我們上了路,馬車行駛了至少有一個小時。萊桑德-斯塔克上校說過只有七英里遠,但是我總覺得,從我們行進的速度和所花的時間來看,肯定將近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整個行程中,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旁邊,有幾次我朝他那個方向瞟過去,覺察到他一直在緊張地盯著我。那個地方的鄉間道路看來不太好,因為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弄得我們東倒西歪。我盡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們是到了什麼地方。但是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爾經過有燈的地方時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以外,我什麼也看不清。我不時地找幾句話來打破旅途的沉悶,但是上校只是用隻言片語來回答我。這樣,話也就談不下去了。最後,馬車由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向前變成在礫石路上平穩行駛,接著就停了下來。萊桑德上校跳下馬車,我跟隨在後面,他突然一把將我拉進了就在我們面前敞開著的大門。我們仿佛是一跨出馬車便進入了大廳,以致我連粗略地平視一下房子正面的機會都沒有。我一跨進門檻,門就在我的身後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馬車離開時吱吱嘎嘎的車輪聲。

  “房子裡漆黑一團,上校摸索著尋找火柴,並低聲地咕噥著。這時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扇門忽然打開。一道長長的金色亮光射向我們這個方向。燈光越來越亮,接著出現了一個女人,手裡掌著一盞燈,高高舉在頭頂上,她朝前探身注視著我們。我看得分明,她長得很漂亮,燈光照在她那黑色的服裝上,從反射出來的光澤我看出那是很華麗的衣料。她說了幾句外國話,聽口氣好象是在問話。當我的夥伴粗暴地三言兩語地回答時,她是那樣的吃驚,手裡的燈差一點掉了下來。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邊,對著她的耳朵悄聲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把她推回她從那裡出來的房間裡。隨後他手裡提著燈又朝著我走過來。

  “'也許得請您在這房間裡稍等幾分鐘,'他說著,推開了另一個房門。這是一間平靜、陳設簡單的小房間。房間中間有一張圓桌,上面散亂地堆著幾本德文書。斯塔克上校把燈放在門旁邊一架小風琴的頂上。'我不會讓您久等的。'說著,他就隱沒到黑暗中去了。

  “我瞧著桌子上的書,儘管我不懂德文,我還是看出其中有兩本是科學論文,其它是詩集。我隨後走到視窗,希望能看一看鄉間的景色,但是一扇關閉得很嚴的櫟木百葉窗遮住了窗子。房間裡寂靜的出奇,一座舊鐘在走廊裡不知什麼地方滴嗒滴嗒地響著。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陣模模糊糊的不安的感覺漸漸支配了我。這些德國人是些什麼人?他們卜居在這窮鄉僻壤幹些什麼勾當?這個地方又是在哪兒?我只知道這裡距離艾津十英里左右,但是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就這個地方的位置來說,雷丁可能還有其它一些大鎮子的位置都是在這個半徑範圍之內,所以這個地方可能並不那麼偏僻。然而,這裡是那麼寂靜,可以十分肯定我們是在鄉間。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低聲地哼著小調來壯膽,並感覺到我完全是為了掙那五十畿尼的酬金來的。

  “突然,在這極度寂靜之中,事先沒有聽到一點響聲,我房間的門慢慢地打開了。那個女人站在門縫裡,身後是黑暗的大廳,我那盞燈上昏黃的燈光照在她那熱切而美麗的面龐上。我一眼就看出她惶恐不安的神色,這個情景使我感到膽戰心寒。她哆哆嗦嗦地舉起一隻手指警告我不要作聲,飛快地對我說了聲不太像樣的英國話。她的眼睛就象一匹受驚的馬駒那樣,匆匆地回顧身後的陰暗處。

  “'我要是您我就跑掉了,'她說。看來她是在力圖使自己講得平靜一些,‘我要是您我就跑掉了,我不會留在這兒。留下來對您沒有好處。'

  “'但是,夫人,'我說,‘我還沒有做為此而來的工作呢。我在看過機器之後,才能離開這裡。'

  “'不值得一等,'她接著說,‘您可以從這扇門走出去,沒有人會阻攔您。'她見我微笑著擺擺頭,突然擺脫了局促的狀態,向前走了一步,兩手緊握在一起。‘看在上天的面上!'她低聲說,‘趁現在還來得及,快點逃跑!”

  “但是我這個人天生有點固執,在從事某項工作而遇到阻礙時,就會更加堅持不懈。我想到我那五十畿尼的酬金,那一趟疲憊的旅行,還有看來擺在我面前的將是一個很不愉快的夜晚。是否這一切都毫無代價地讓它們付諸東流呢?為什麼我不完成委託給我的任務,也不領取我應得的報酬就偷偷逃走呢?就我所看到的,她可能是個偏執狂的女人。因此,儘管她的神態給我的震動大大超過了我所願意承認的程度,我卻態度堅定,依舊搖搖頭,表明我要留在那裡的意圖。她正要重新提出她的懇求,這時只聽見樓上有很響的關門聲,接著就聽到樓梯上的一些腳步聲。她傾聽了片刻,舉起雙手做了一個絕望的姿勢,便和她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遽然消失了。

  “進來的是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個身材矮胖、雙下巴的褶痕上長著栗鼠鬍鬚的人。上校向我介紹他是弗格森先生。

  “'這位是我的秘書兼經理,'上校說,‘順便說一下,我記得我剛才是讓這扇門關著的。我擔心穿堂風吹著您。'

  “'恰恰相反,'我說,‘是我自己把門打開的,因為我感到這個房間有點悶人。'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麼,我們最好還是著手進行我們的事吧,'他說,‘弗格森先生和我準備領您到上面去看看機器。'

  “'我想,我最好還是戴上帽子吧。'

  “'噢,沒有必要,就在這所房子裡面。'

  “'什麼?你們在房子裡挖漂白土?'

  “'不,不。這只是我們壓磚坯的地方。不過這無關緊要。我們希望您做的只是檢查一下機器,並讓我們知道是什麼毛病。'

  “我們一起上了樓,上校提著燈走在前面,胖經理和我跟在他後面。這是一座迷宮似的古老房子,有許許多多走廊、過道、狹窄的盤旋式樓梯、低矮的小門,所有的門檻,由於幾代人的踐踏已凹陷了下去。在底層的地板上沒有地毯,也沒有安放過傢俱的痕跡,牆上的灰泥已經剝落,綠色骯髒的污漬上還在冒出濕氣。我儘量擺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態,但是我並沒有忘記那位夫人的警告,儘管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我還是留神注意著我的兩位夥伴。弗格森看樣子是個乖僻沉默的人,可是從他所說的很少幾句話裡還是可以判斷出他至少是一位同胞。

  “最後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門前站住,打開了鎖。門內是一個小小的方形房間,我們三個人不能同時進去。弗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領我走了進去。

  “'我們,'他說,‘現在實際上是在水壓機裡面,如果有誰把它開動的話,對我們來說那將是一樁非常不愉快的事。這個小房間的天花板,實際上是下降活塞的終端,它下落到這個金屬地板上時帶有好幾噸的壓力。在外面有些小的橫向的水柱,裡面的水受壓力後就會按照您所熟悉的方式傳導和增加所受的壓力。機器很容易運轉,只是在運轉時有點不靈活,浪費掉一小部分壓力。請費心查看一下,並告訴我們怎樣才能把它修好。'

  “我從他手裡拿過燈,非常徹底地檢查那機器。這確實是一台龐大的機器,能夠產生巨大的壓力。然而,當我走到外面,壓下操縱杆時,就聽到有颼颼聲,我馬上明白這是機器裡有細微的裂隙,裂隙使得水能經由一個側活塞回流。經過檢查表明傳動杆頭上的一個橡皮墊圈已經皺縮了,因而不能塞住在其中來回移動的杆套。這很明顯是浪費壓力的原因,我向我的夥伴指出了這一點。他非常仔細地聽著我的話,並問了幾個關於應該怎麼修理好這台機器的實際問題。對他們交代清楚以後,我回到機器的主室內。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小房間。只要看一眼就會明白,關於漂白土的故事,完全是胡扯。因為如果認為這個功效如此之大的機器竟然是為這麼不恰當的目的而設計的,那才真是荒唐可笑呢。房間的牆壁是木頭做的,但是地板卻是由一個大鐵槽構成的。當我開始察看它時,我看到上面積了滿滿一層金屬積屑。我彎下腰去,正用手指去挖,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時只聽到一聲德語的低沉的驚叫,同時看到上校那張死灰色的臉正朝下望著我。

  “'你在那兒幹什麼?'他問道。

  “由於上了他那精心編造的故事的當,我感到很生氣。‘我正在欣賞您的漂白土,'我說,‘我想如果我知道了使用這台機器的真正目的,我不是更能向您提供一些有關它的建議嗎?'

  “可是話一出口,我立即就為自己魯莽的語言而感到後悔。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灰色的眼睛裡射出了邪惡的光芒。

  “'很好,'他說,‘你會知道這機器的一切!'他向後退了一步,砰地一聲關上了小門,將插在鎖孔裡的鑰匙轉動了一下。我向門沖去,使勁地拉著把手,但是這門關得嚴嚴實實,儘管我連踢帶推,它卻紋絲不動。

  “'喂!'我大叫起來。'喂,上校!放我出去!'

  “這時,在寂靜之中,我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一下子使我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那是杠杆的鏗鏘聲和水管漏水的颼颼聲。他開動了機器。燈還在地板上,是我檢查鐵槽時放在那裡的。借著燈光我看到黑黝黝的房頂正緩慢地、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它的壓力足夠在一分鐘內把我碾成爛肉醬。我尖聲呼喊,用身體撞門,用指摳門鎖。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無情的杠杆鏗鏘聲淹沒了我的呼喊。房頂離我的頭只有一兩英尺了,我舉起手就能摸著那堅硬粗糙的表面。這時候我心裡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想到一個人死亡時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臨死時的姿勢。如果我是趴著的,重量就會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那壓斷骨頭時可怕的劈啪聲,我不禁渾身打起顫來。也許另一個姿勢會好一些;然而是否我有膽量仰面躺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那一團要命的黑影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呢?我已經站不直了,突然我的眼光落在一件東西上,心裡迸發出了希望的火花。

  “我曾經說過,雖然房頂和地板是鐵的,牆壁卻是木頭的。在我向四周投以最後的一平時,我看到兩塊牆板之間透過來一線微弱的黃色亮光。隨著一小塊嵌板被往後推去,亮光也變得越來越亮,一刹那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兒確實是一扇死裡逃生之門。我立刻就從那裡沖了出去,失魂落平地躺在牆的另一邊。嵌板在我身後又闔上了,但是那盞燈的碎裂聲以及其刻後兩塊鐵板的撞擊聲表明我是怎樣千鈞一髮地脫了險。

  “我是被人發狂似地拉扯著我的手腕才蘇醒過來的。我發現我躺在一條狹窄走廊的石頭地面上,一個女人右手拿著一根蠟燭俯身用她的左手使勁地拉著我。她不是別人,就是那位好心的朋友!當初我是多麼愚蠢地拒不接受她的警告!

  “'快!快!'她上豈不接下平地喊著,‘他們馬上要到這裡來了,他們會發現您不在那裡。哎呀,可不要浪費這寶貴的時間啦,快!'

  “這次,我至少沒有無視她的勸告。我蹣跚地站了起來,跟著她沿著走廊跑去,緊接著跑下一條盤旋式樓梯。樓梯下麵是另一條寬闊的過道。就在我們剛跑到過道時,我們聽到奔跑的腳步聲和兩個人的叫嚷聲。一個人在我們剛才待的那一層,另一個在他的下一層,兩個人互相呼應著。我的嚮導停了下來,好象一個走投無路的人那樣朝四周看看。緊接著她推開一扇通向一間臥室的房門,皎潔月光從窗戶照進了臥室。

  “'這是您唯一的機會了,'她說,‘很高,但您也許能跳下去。'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過道的盡頭處閃現著燈光。我看到萊桑德-斯塔克上校急步奔來的瘦削的身影,他一隻手提著提燈,另一隻手拿著一把象屠夫的切肉刀那樣的兇器。我拚命跑過臥室,猛地推開窗戶向外望去。月光下的花園看上去是多麼恬靜,多麼芳香,多麼生氣盎然,它就在下面最多不過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臺上,但是在我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趕我的惡棍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之前,我躊躇著,沒有就跳下去。因為如果她被迫負,我決心不管冒什麼危險都要回去援助她。這個念頭剛在我的腦海裡閃現,只見他已到了門口,想推開她闖過來,但是她伸開兩臂抱住了他,使勁把他往後推。

  “'弗裡茨!弗裡茨!'她用英國話喊著,'記住你上次事①

  ①德國人的諢名,帶有貶意——譯者注後答應我的諾言。你說過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他不會說出去的!哎呀,他不會說出去的!'

  “'你瘋啦,伊利斯!'他咆哮著,竭力從她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你會毀了我們的。他看到的太多了,我說,讓我過去!'他把她摔倒在一邊,奔到窗口,用他那沉重的兇器向我砍來。這時我身子已經離開視窗,當他砍下來時,我的兩手還抓著窗臺。我感覺到一陣隱痛,鬆開了手,我掉到下面的花園裡。

  “我只是震動了一下,並沒有摔傷,我急忙站了起來,拚著命沖到矮樹叢中,我明白我還遠未脫離危險。可是,正當我向前跑著,我突然感到一陣要命的暈眩和噁心。我瞅了一眼那只疼得陣陣抽搐的手,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我的大拇指被砍掉了,血正從傷口不斷地湧出來。我竭盡全力用手帕把傷口裹了起來,這時突然一陣耳鳴,接著我就昏厥過去,倒在薔薇的花叢之中。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有多久。時間一定很長,因為當我蘇醒過來時,正是星沉月落,旭日東昇。我的衣服全被露水浸濕了,袖子被傷口的血浸透了。傷口劇烈的疼痛立刻使我回憶起夜裡的危險遭遇,一想到我可能還沒有擺脫追趕我的人,我頓時就跳了來。但是使我大吃一驚的是,當我朝周圍張望的時候,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花園。原來我一直躺在緊挨著公路的樹籬的一個角落裡,前面不遠是一座長長的建築物。當我走近看時,原來就是我昨天晚上下車的那個車站。要不是有我手上這個嚇人的傷口,在這一段可怕的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切,很可能只不過是一場惡夢。

  “我昏昏沉沉地走進車站,打聽早班火車的時間,知道一小時內將有一班開往雷丁的火車。我發現值班的還是我來時就在那兒的那位搬運工。我詢問他是否聽說過萊桑德-斯塔克上校這個人,看來他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我問他是否注意到昨天晚上等候我的一輛馬車,他說沒有;問他附近是否有警察局,他說三英里外有一個。

  “象我這樣,傷疲交加,這段距離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遠了。我決定回到城裡以後再去報警。回到城裡時才六點稍過一點,所以我先去包紮傷口。難為這位醫生陪送我來到這裡,我把這個案子託付給您,我將完全按照您的意見辦。”

  聽完這段不尋常的敘述之後,我們兩個人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歇洛克-福爾摩斯從架子上取下一本貼剪報的笨重的大本子。

  “這裡有一則會使你們感興趣的廣告,”他說,“大約一年以前所有的報紙都刊登過。您聽我念念:'尋人。耶利米-海林先生,現年二十六歲,職業水利工程師,於本月九日晚十時離寓所後下落不明。身穿……'等等,等等。哈!我想,這表示上一次上校需要對他的機器進行大檢修。”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那麼這解釋了那夫人所說的話。”

  “毫無疑問。很清楚,上校是一個冷酷的亡命之徒,他決不會讓任何東西妨礙他的小行當,就象那些徹頭徹尾的海盜一樣,他們決不會在被他們俘獲的船上留下一個活人。好啦,現在每一分鐘都十分寶貴,所以,如果您還能支持得住,我們得馬上趕到蘇格蘭場報案去,這是我們去艾津的第一步措施。”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我們一起上了火車,從雷丁出發前往伯克郡的小村子。一行數人有歇洛克-福爾摩斯、那個水利工程師、蘇格蘭場的佈雷茲特裡特巡官,還有一位便衣偵探和我。佈雷茲特裡特在座位上鋪開一張本郡的軍用地圖,忙著用圓規以艾津為中心畫了一個圓圈。

  “就在這兒,”他說,“這個圓圈是以這個車站為中心、十英里為半徑畫的。我們要找的那個地方大約是在靠近這邊線的某個地方。先生,我記得您說的是十英里。”

  “馬車足足跑了一小時。”

  “您以為他們是在您昏迷之中把您從那麼老遠送回來的嗎?”

  “想必他們是這樣做的。我模模糊糊地有點記得似乎是被抬起來運到什麼地方去過。”

  “我不能理解的是,"我說,“為什麼他們在發現您昏迷在花園裡時會饒了您?可能那個壞蛋由於那個女人求情心軟了?”

  “我認為那不大可能。我一生中從來沒有見到過比那更冷酷的面孔。”

  “哦,我們不久就會把這一切搞清楚的。"佈雷茲特裡特說。“瞧,我已經劃好這個圓圈,我唯一希望知道的是在哪一點上我們能找到我們要找的那個傢伙。”

  “我想我能指出來。"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真的嗎?現在!"巡官叫了起來,“您已經做出了判斷!那麼好,讓我們看看誰和您的看法一致。我說是在南面,因為那一帶鄉間更為荒涼。”

  “我說在東面,"我的病人說。

  “我說在西面,"那便衣偵探說道,“那一帶有好幾個非常平靜的小村子。”

  “我說在北面,"我說,“因為那一帶沒有山,而我們的朋友說他注意到馬車沒有上過坡。”

  “咳!"巡官笑著喊道,“意見分歧還不小。我們兜了一個圈子,您這決定性的一票投給誰呢?”

  “你們全錯了。”

  “但是我們不可能全錯呀!”

  “哦,是的,你們全錯了。你們聽聽我的觀點,"他將手指放在圓圈的中心,“這就是我們會找到他們的地方。”

  “但是,那十二英里的路程呢?"哈瑟利氣喘吁吁地說。

  “去六英里,回來六英里。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您自己說過當您上馬車的時候,那騎馬精神飽滿,毛色光澤。如果它已經賓士了十二英里那麼難走的路,怎麼會是那個樣子呢?”

  “確實,很可能是這麼一個詭計,"佈雷茲特裡特若有所思評論說,"當然,至於這個匪幫是什麼性質的也就毫無疑問了。”

  “那當然是毫無疑問的羅。"福爾摩斯說,“他們是大規模偽造貨幣的罪犯,他們使用那台機器鑄造合金來代替白銀。”

  “我們發現有一夥機靈的壞傢伙在幹著這個行當有一段時間了。"巡官說,“他們一直在大批大批地鑄造半克郎硬幣。我們甚至一直追蹤他們到雷丁,但再遠就沒有線索了,因為他們使用了某種掩蔽他們蹤跡的方法。這說明他們是精於此道的慣犯。但是現在,多虧這個僥倖的機會,他們是跑不掉的了。”

  但是這位巡官錯了,這些罪犯命中註定不會落入法網。當我們所乘的火車駛進艾津車站時,只見一股巨大的濃煙,從鄰近的一個小樹叢後面滾滾而上,有如一匹碩大無比的駝鳥毛懸掛在美麗的田園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嗎?"當火車噴著氣開出車站時,佈雷茲特裡特問道。

  “是的,先生,"車站站長回答說。

  “什麼時候起火的?”

  “我聽說是夜裡起火的,先生。但是火越燒越旺,現在已成了一片火海了。”

  “是誰的房子?”

  “比徹醫生的。”

  “告訴我,"工程師插了一句,“比徹醫生是個德國人,非常瘦削,有個又長又尖的鼻子,對不對?”

  站長放聲大笑起來,“不對,先生,比徹醫生是個英國人,在我們這個教區裡還沒一個人比他穿得更講究。據我瞭解,倒是有位先生和他住在一起,那位先生是外國人,是一個病人,但是看起來您請他飽餐一頓上好的牛排,他也不會覺得油膩的。”

  站長的話還沒說完,我們已急急忙忙朝著失火的方向奔去。這條路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山頂上。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的建築物。每一扇窗,每一道縫都還在向外噴著火舌,前面的花園裡三輛救火車正徒勞地盡力想把火勢壓下去。

  “就是這裡!"哈瑟利顯得特別激動地喊著,“瞧這沙石路!那邊就是我躺過的薔薇花叢。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出來的地方!”

  “那麼,"福爾摩斯說,“起碼您已經報了仇了。毫無疑問,是您的油燈被那台機器壓碎的時候燒著了木板牆。無疑他們在追趕您的時候太激動了,以至當時沒有發覺。您現在睜大眼睛看看,人群裡有沒有您昨天晚上的那幾位朋友?不過,我恐怕他們目前已經走出足足有一百英里了。”

  福爾摩斯的擔心果然成為事實。從那一天氣直到現在,無論是那位漂亮的女人,那個陰險的德國人,還是那乖僻的英國人,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跡。當天清晨,有一位農民遇到過一輛馬車,載著幾個人和幾隻沉重的大箱子,朝著雷丁的方向飛快地駛去。但是這些亡命之徒逃到那裡以後就銷聲匿跡了,甚至足智多謀的福爾摩斯,也無從發現哪怕只是一點點有關他們去向的線索。

  消防隊員們發現房子裡面的佈置很奇怪,感到很傷腦筋。更使他們不安的是在三樓的一個窗臺上發現了一截剛被砍下來的大拇指。大約在日落西山的時候,他們才總算沒有白費勁,終於控制了這場大火。但是房頂已經燒塌了,整個現場已變成了一片廢墟,以至除了一些彎曲的氣缸和鐵管子外,我們的不幸的朋友為之付出如此巨大代價的那台機器,竟沒有留下任何其它的遺跡。我們發現了貯藏在一間附屬的外屋裡的大量鎳錠和錫錠,但卻沒有找到硬幣。這情況也許可以說明為什麼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沉重的大箱子。

  要不是那塊鬆軟的泥土給我們留下了清楚的足跡,我們這位水利工程師是如何從花園裡被送到他恢復知覺的那個地方,可能會永遠是個謎。顯而易見他是被兩個人抬過去的。一個人的腳異常小,另一個人的腳卻大得出奇。總的來說,很可能那個沉默寡言的英國人不象他的同夥那麼膽大妄為,或者說不象他的同夥那麼兇殘。是他幫助那個女人把失去知覺的人抬離險地的。

  當我們再次坐上火車返回倫敦的時候,我們的這位工程師沮喪地說,“唉,這對我說來真是件糟糕的事情。我失去了我的大拇指,失去了五十畿尼的酬金,而我得到的是什麼呢?”

  “經驗!"福爾摩斯笑著說,“您要明白,間接地說這可能是有價值的;只要這事一宣揚出去,在您今後的生活中,您的事務所就會獲得很好的聲譽。”

十、貴族單身漢案

  聖西蒙勳爵的婚事及其奇怪的結局,長久以來已不再是他這位不幸的新郎與之周旋的上流社會人士所感興趣的話題了。新的醜聞已經使之黯然失色,它們那些更加妙趣橫生的細情,已將四年前的這一戲劇性事件推向幕後。然而,由於我有理由認為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從未向大眾透露過,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又曾為弄清這事件作出過重大貢獻,所以,我覺得如果不對這一很不尋常的事件作一簡要的描述,那對他的業績的記錄將是不夠完整的。

  那還是我和福爾摩斯一起住在貝克街的時候,我結婚前幾個星期的一天,福爾摩斯午後散步回來,看到桌子上有他的一封信。那天突然陰雨綿綿,加上秋風勁吹,我的胳臂由於殘留著作為我當年參加阿富汗戰役的紀念品的那顆阿富汗步槍子彈,又隱隱作痛不止,因此我整天呆在家裡。我躺在一張安樂椅裡,把雙腿搭在另一張椅子上,埋頭在擺滿身邊的報紙堆裡,直到最後,腦袋裡裝滿了當天的新聞,我才把報紙丟開,無精打采地躺在那裡,看著桌子上那封信的信封上端的巨大飾章和交織字母,一面懶洋洋地揣度著是哪位貴族給我的朋①友寫了這封信。

  在他進屋時,我說:“這兒有一封非常時髦的書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早晨的那些來信是一個魚販子和一個海關檢查員寫的。”

  “對,我的信件肯定具有豐富多彩引人入勝的地方,"他笑著回答說,“通常越是普通的人寫來的信越是有趣。可是這封看來像是一張不受歡迎的社交上用的傳票式的信,叫你不是感到厭煩就是要說謊才行。”

  他拆開了信封,流覽了信的內容。

  “噢,你來瞧,說不定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那麼不是社交的了?”

  “不,顯而易見是業務性的。”

  “一位貴族的委託人寫來的?”

  “英國地位最高的貴族之一。”

  “老兄,我祝賀你。”

  “說實話,華生,我可以肯定對你說,對我來說,這位委託人的社會地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更感興趣是他的案情。然而,在這件新案件的調查中,很可能關於他的社會地位的情況也還是不可或缺的。你最近一直很仔細地在看報,是嗎?”

  “看來好象是這樣。"我指了指角落裡的一大堆報紙沮喪

  ①指印在信封或信箋上盾形紋章上端的飾章和姓名等起首字母相互交織成的圖案——譯者注地說,“我沒有別的事可做。”

  “真走運,也許你能向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情況。我是除了犯罪的消息和尋人廣告欄之外,別的一概不看。尋人廣告欄總是很啟發人的。你既然那麼留心最近發生的事,你必定看到過關于聖西蒙勳爵和他婚禮的消息吧?”

  “噢,是的,我是懷著莫大的興趣來閱讀這消息的。”

  “那很好,我手中這封信就是聖西蒙勳爵寫來的。我讀給你聽聽,你則一定要翻一遍這些報紙,向我提供所有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他是這麼寫的:‘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據巴克沃特勳爵告知,我可以絕對信賴您的分析和判斷力。因此我決定登門拜訪,就有關我舉行婚禮而發生的令人非常痛心的意外事件向您請教。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經受理這一案件。但是他向我聲明,他認為沒有理由不和您合作。他甚至認為您的合作可能會有所幫助。下午四點,我將登門求教,屆時您如另有約會,希望稍後仍能惠予接見為荷,因為這件事至關重要。

  您忠實的聖西蒙'

  “這封信發自格羅夫納大廈,是用鵝毛筆寫的。尊貴的勳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的外側沾上了一滴墨水。"福爾摩斯一邊疊著信一邊說。

  “他約定四點鐘來。現在是三點,他即將在一小時內到這裡來。”

  “那麼,有你的幫助,我還來得及把這件事弄明白。翻一下這些報紙,按時間順序把有關的摘錄排好,我來看一下我們這位委託人的身世。"他從壁爐架旁的一排參考書中抽出一本紅皮書。"在這兒呢,”他說著坐下來,把書平鋪在膝蓋上,“羅伯特-沃爾辛厄姆-德維爾-聖西蒙勳爵,巴爾莫拉爾公爵的次子。喝!勳章!天藍的底色,黑色的中帶上三個鐵蒺藜。生於一八四六年,現年四十一歲,這已是成熟的結婚年齡。在上屆政府中擔任過殖民地事務副大臣。他的父親,那位公爵,有一時期當過外交大臣。他們繼承了安茹王朝的血統,是它的直系後裔。母系血統為都鐸王朝。哈!這些並沒有什麼指導意義。我看,華生,我還得請你提供一些更實在的情況。”

  “我沒怎麼費事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情況,"我說,“事情發生不久,給我的印象又很深。然而,我過去沒敢對你說。因為我知道你手頭正有一件案子,而你又不喜歡有其它事打擾你。”

  “噢,你指的是格羅夫納廣場傢俱搬運車的那件小事吧。現在已完全搞清楚了——其實從一開始就很明白。請你把翻檢報紙的結果告訴我吧。”

  “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條消息,登在《晨郵報》的起事欄裡。日期是,你瞧,幾周以前:'(據說)巴爾莫拉爾公爵的次子,羅伯特-聖西蒙勳爵,與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阿洛伊修斯-多蘭先生的獨生女哈蒂-多蘭小姐的婚事,已經安排就緒,如果傳聞屬實,最近即將舉行婚禮。'就這些。”

  “簡明扼要,”福爾摩斯說。他把他那又瘦又長的腿伸向火爐旁邊。

  “同一周內一份社交界的報紙上對這件事有一段更詳細的記載。啊,在這兒:'在婚姻市場上不久將會出現要求採取保護政策的呼聲,因為目前這種自由貿易式的婚姻政策,看來對我們英國同胞極為不利。大不列顛名門望族大權旁落,一個接一個地為來自大西洋彼岸的女表親所掌握。上周這些嫵媚的入侵者在她們奪走的勝利品名單中,又添上了一位重要人物。聖西蒙勳爵二十多年來從未墮入情網,現在卻明確地宣佈即將與加利福尼亞百萬富翁的令人一見傾心的女兒哈蒂-多蘭小姐結婚。多蘭小姐是一位獨生女。她優雅的體態和驚人的美貌在韋斯特伯裡宮的慶典歡宴上,引起了人們極大的注意。最近傳說,她的嫁妝將大大超過六位元數字,預期將來還會有其它增益。由於巴爾莫拉爾公爵近年來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藏畫,這已成為公開的秘密,而聖西蒙勳爵除伯奇莫爾荒地那菲薄的產業之外,一無所有,所以這位加利福尼亞的女繼承人通過這一聯煙使她由一位女共和黨人輕而易舉地一躍而成為不列顛的貴婦,顯然這不只是她這一方面占了便宜。'”

  “還有什麼別的嗎?"福爾摩斯打著呵欠問道。

  “噢,有,多著呢。《晨郵報》上還有另一條短訊說:婚禮將絕對從簡;並預定在漢諾佛廣場的聖喬治大教堂舉行;屆時將僅僅邀請幾位至親好友參加;婚禮後,新婚夫婦及親友等將返回阿洛伊修斯-多蘭先生在蘭開斯特蓋特租賃的備有傢俱的寓所。兩天后,也就是上星期三,有一個簡單的通告,宣告婚禮已經舉行。新婚夫婦將在彼得斯菲爾德附近的巴克沃特勳爵別墅歡度蜜月。這是新娘失蹤以前的全部報導。”

  “在什麼以前?"福爾摩斯吃驚地問道。

  “在這位小姐失蹤以前。”

  “那麼她是在什麼時候失蹤的呢?”

  “在婚禮後吃早餐的時候。”

  “確實,比原來想像的要有趣得多。事實上,是十分戲劇性的。”

  “是的,正是由於不同尋常,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們常常在舉行結婚儀式之前失蹤,偶爾也有在蜜月期間失蹤的。但是我還想不起來有哪一件象這次那麼乾脆的,請你把細節全說給我聽聽。”

  “我可有言在先,這些材料是很不完整的。”

  “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們湊起來。”

  “就是這樣,昨天晨報上的一篇文章談得還比較詳細,讓我讀給你聽聽。標題是:《上流社會婚禮中的奇怪事件》。'羅伯特-聖西蒙勳爵在舉行婚禮時發生的奇怪的不幸事件,使他們全家驚恐萬狀。正如昨天報紙上簡要地報導的,婚禮儀式是在前天上午舉行的;可是直至日前,始有可能對不斷到處流傳的奇怪傳聞予以證實。儘管朋友們設法遮掩,此事卻已引起公眾的極大注意。因此對已經成為公眾談話資料之事,故作不予理睬的姿態,是毫無裨益的。

  婚禮是在漢諾佛廣場的聖喬治大教堂舉行,儀式簡單,極力不予張揚。除了新娘的父親,阿洛伊修斯-多蘭先生、巴爾莫拉爾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勳爵、尤斯塔斯勳爵和克拉拉-聖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麗西亞-惠延頓夫人外,別無他人參加。婚禮後,一行人即前往在蘭開斯特蓋特的阿洛伊修斯-多蘭先生寓所。寓所裡早餐已經準備就緒。此時似乎有一個女人引起了某些小麻煩。目前她的姓名未詳。她跟隨在新娘及其親友之後,試圖強行闖入寓所,聲稱她有權向聖西蒙勳爵提出要求。只是經過長時間煞費其力的糾纏,管家和氣役才把她攆走。幸虧新娘在發生這件不愉快的糾紛之前已經進入室內,同親友一起就座共進早餐,可是她說突然感到不適,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她離席久久不歸引起了人們的議論,她父親即去找她。但據她的女僕告知,她只到她的臥室逗留片刻,很快拿了一件長外套和一頂無邊軟帽,就急急忙忙下樓到走廊去了。一個男僕聲稱他看到一個這樣裝束的太太離開寓所,但是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女主人,以為她還和大家在一起。阿洛伊修斯-多蘭先生在肯定女兒確實是失蹤了以後,就立刻和新郎一起同警方聯繫。目前正在大力調查。這件離奇的事情可能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然而,直到昨天深夜,這位失蹤的小姐依然下落不明。出現了許多關於這件事的謠言,認為新娘可能遇害。據說警方拘留了那個最初引起糾紛的女人,認為她出於爐忌或其它動機,可能與新娘奇怪的失蹤有牽連。'”

  “就這些嗎?”

  “在另一份晨報上只有一小條消息,但是卻很有啟發性。”

  “內容是……”

  “芙羅拉-米勒小姐,也就是肇事的那個女人,實際上已被逮捕。她以前似乎在阿利格羅當過芭蕾舞女演員。她和新郎相識已有多年。再沒有更多的細節了。現在就報紙已發表的消息而論,整個案情你已經都知道了。”

  “看來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放過。華生,你聽,門鈴響了,四點鐘剛過一點兒,我肯定這一定是我們高貴的委託人來了。別老想走,華生,因為我非常希望有一個見證人,即使只是為了檢驗一下我的記憶力也好。”

  “羅伯特-聖西蒙勳爵到!"我們的小僮僕推開房門報告說。一位紳士走了進來。他的相貌喜人,顯得頗有教養。高高的鼻子,面色蒼白,嘴角微露慍意,有著生來就發號施令那類人所具有的一雙神色鎮靜、睜得大大的眼睛。他舉止敏捷,然而他整個外表卻給人一種與年齡很不相稱的印象。當他走路時,略有點彎腰駝背,還有點屈膝。頭髮也是如此,當他脫去他那頂帽檐高高卷著的帽子時,只見頭部周圍一圈灰白的頭髮,頭頂上頭髮稀稀拉拉。至於他的穿著,那是考究得近於浮華:高高的硬領,黑色的大禮服,白背心,黃色的手套,漆皮鞋和淺色的綁腿。他慢慢地走進房內,眼睛從左邊看到右邊,右手裡晃動著系金絲眼鏡的鏈子。

  “你好,聖西蒙勳爵。"福爾摩斯說著站起身來,鞠了個躬。"請坐在這把柳條椅上。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往火爐前靠近一點,讓我們來談談這件事吧。”

  “你很容易就能想像到這是一件對我來說十分痛苦的事,福爾摩斯先生。真叫我痛心疾首。我知道,先生,你曾經處理過幾件這類微妙的案子,儘管我估計這些案子的委託人的社會地位和這件案子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委託人的社會地位是在下降了。”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我上次這類案子的委託人是一位國王。”

  “噢,真的嗎?我沒想到,哪位國王?”

  “斯堪的納維亞國王。”

  “什麼!他的妻子也失蹤了嗎?”

  “你明白,"福爾摩斯和藹地說,“我對其他委託人的事情保守秘密,就象我答應對你的事情保守秘密一樣。”

  “當然是這樣,很對!很對!一定要請你原諒。至於我這個案子,我準備告訴你一切有助於你作出判斷的情況。”

  “謝謝,我已經看到了報紙上的全部報導,也就是這麼些而已。我想,我可以把這些報導看作是屬實的——例如這篇有關新娘失蹤的報導。”

  聖西蒙勳爵看了看,“是的,這篇報導所說的情況完全屬實。”

  “但是,無論是誰在提出他的看法以前,都需要大量的補充材料。我想我可以通過向你提問而直接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實。”

  “請提問吧。”

  “你第一次見到哈蒂-多蘭小姐是在什麼時候?”

  “一年以前,在三藩市。”

  “當時你正在美國旅行?”

  “是的。”

  “你們那時候訂婚了嗎?”

  “沒有。”

  “但是有著友好的往來?”

  “我能和她交往感到很高興,她能夠看出我很高興。”

  “她的父親很有錢?”

  “據說他是太平洋彼岸最有錢的人。”

  “他是怎樣發財的呢?”

  “開礦。幾年以前,他還一無所有。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礦,於是投資開發,從此飛黃騰達成了暴發戶。”

  “現在談談你對這位年輕的小姐——你的妻子的性格的印象怎麼樣?”

  這位貴族目不轉睛地看著壁爐,系在他眼鏡上的鏈子晃動得更快了。"你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他說,“我的妻子在她的父親發財以前,已經是二十歲了。在這時期,她在礦鎮上無拘無束,整天在山上或樹林裡遊蕩,所以她所受的教育,與其說是教師傳授的,還不如說是大自然賦予的。她是一個我們英國人所說的頑皮姑娘。她性格潑辣、粗野,而又任性,放蕩不羈,不受任何習俗的約束。她很性急,我幾乎想說是暴躁。她輕易地作出決定,幹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另一方面,要不是我考慮她到底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他莊重地咳嗽了一聲,“我是決不會讓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貴稱號的。我相信,她是能夠做出英勇的自我犧牲,任何不名譽的事情都是她所深惡痛絕的。”

  “你有她的照片嗎?”

  “我隨身帶著。"他打開錶鏈上的小金盒,讓我們看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整個面容。那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象牙袖珍像。藝術家充分發揮了那光亮的黑髮、又大又黑的眼睛和優美的小嘴的感染力。福爾摩斯長時間認真地端詳那畫像,然後闔上小盒,把它遞還聖西蒙勳爵。

  “那麼,是這位年輕的小姐來到倫敦後,你們重敘舊情?”

  “是的,她父親偕同她來參加這一次倫敦歲末的社交活動。我和她數度聚晤,並且締結了婚約,現在又和她結了婚。”

  “我聽說她帶來了一份相當可觀的嫁妝?”

  “嫁妝是相當豐富的,和我們家族通常的情況差不多。”

  “既然婚禮事實上已經舉行過了,這份嫁妝當然歸你了?”

  “我確實沒有去過問這件事。”

  “沒有去過問是自然的。婚禮的前一天你見過多蘭小姐嗎?”

  “見過。”

  “她心情愉快吧?”

  “她心情再愉快也沒有了,她一直談著我們在未來的生活中應當做些什麼。”

  “真的!非常有趣。那麼在結婚那天早上呢?”

  “她喜氣洋洋,高興極了,至少直到婚禮結束始終是這樣。”

  “那麼這以後你注意到她有什麼變化嗎?”

  “啊,老實說,這時候我看到了我從前沒有看見過的第一個跡象。她的脾氣有些急躁。不過那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並且不可能與這個案件有什麼關係。”

  “儘管這樣,還是請你講講。”

  “唉,簡直是孩子氣。那是當我們去向教堂的法衣室的時候,她手裡的花束掉落了。當時她正走過前排座位,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過了一會兒,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拾起來遞給她。看來這束花依然完好如初。可是當我和她談起這件事時,她回答我的話很生硬。回家途中在馬車裡,她似乎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煩意亂,實在令人可笑。”

  “真的!你是說在前排座位裡坐著一位先生,那麼當時在座的也有一般群眾了?”

  “哦,是的,教堂開門的時候,是不可能不讓他們進去的。”

  “這位先生不會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嗎?”

  “不會,不會,我稱呼他作先生是出於禮貌,他只不過是一個看上去很平常的人。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容貌。但是,我想,真的,我們談得離題太遠了。”

  “聖西蒙夫人婚禮結束回來時遠沒有她去時那麼心情愉快。那麼,當她重新回到她爸爸寓所的時候,她做了什麼事?”

  “我看到她和她的女傭人在說話。”

  “她的女傭人是什麼人?”

  “她名叫艾麗絲,是個美國人,從加利福尼亞和她一起來的。”

  “一名心腹傭人?”

  “這麼說也許有點過份。在我看來似乎她的女主人對她非常隨便,不拘禮儀。可是,當然在美國他們對這一類事情有不同看法。”

  “她和這位艾麗絲談了多久?”

  “哦,幾分鐘。當時我正在考慮一些別的事。”

  “你沒有聽到她們說些什麼?”

  “聖西蒙夫人談到些'強佔別人土地'的話,她總是慣於說這一類的俚語。我不理解她指的是什麼。”

  “美國的俚語有時是很形象化的。你的妻子和女傭人談過話後做了些什麼事?”

  “她走進吃早餐的房間。”

  “你挽著她走進去的嗎?”

  “不,她一個人。象這一類小節,她是一向不講究的。接著,在我們就座大約十分鐘以後,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咕噥了幾句道歉的話,就離開了房間。她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

  “但是,據我瞭解,那位女傭人艾麗絲作證說,女主人走進自己的房間,用一件長外套罩在新娘的禮服上,戴上一頂軟帽,就出去了。”

  “正是這樣。過後,有人看到她和芙羅拉-米勒一道走進海德公園。芙羅拉-米勒就是現在被拘留的那個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經在多蘭的寓所裡惹起一場風波。”

  “啊,是的。關於這位年輕的婦女,我想知道她的一點具體情況,還有你和她的關係。”

  聖西蒙勳爵聳了聳肩,眉毛一揚,“我們已有多年交情了,可以說是非常友好的關係。她過去常在阿利格羅。我對待她並不吝嗇,她對我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但是,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女人是怎麼一回事,芙羅拉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但是個非常急性子的人,而且熱切地依戀著我。當她聽說我要結婚的時候,給我寫過幾封可怕的信。老實說,我之所以這樣悄悄地舉行婚禮,原因就是我怕萬一在教堂裡出醜。她剛好在我們回來的時候來到多蘭先生的門前,極力想闖進去,公然用非常難聽的話辱駡我的妻子,甚至還威脅她。但是我預先估計到可能會發生這類事情,在那裡安排了兩名便衣員警。他們很快就把她重新趕出門去,當她明白吵架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時,就安靜了下來。”

  “你妻子聽到了這一切了嗎?”

  “沒有,謝天謝地,她沒有聽到。”

  “後來,有人見到她正是和這個女人走在一起?”

  “是的,這正是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為什麼把這件事看得如此嚴重的緣故。據認為,芙羅拉把我的妻子誘騙出去,並且對她設下了某種可怕的圈套。”

  “噢,這是一種可能的推測。”

  “你也這樣想嗎?”

  “我並沒有說很可能是這樣,但是你自己也並不把這看作是可能的吧?”

  “我認為芙羅拉是連只蒼蠅都不肯傷害的。”

  “可是,妒忌是能奇妙地改變人的性格的。請你告訴我,對於這件事,你自己是怎麼分析的呢?”

  “哦,真是,我到這裡來是尋求解答的,不是來提出見解的。我已經把全部事實告訴你了。既然你問我,我也許可以說,在我看來可能是由於這件事對她的刺激,以及她意識到她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高了那麼多,這就造成我妻子精神有點錯亂。”

  “簡單地說,她突然精神錯亂了?”

  “哦!真的,當我考慮到她拋棄了——我不想說我,但這是那麼許多女人熱切地想得而得不到的——我不能做其它的解釋。”

  “噢,當然,這也是一種可能的假設。"福爾摩斯微笑著說。"現在,聖西蒙勳爵,我想我已經幾乎有了全部的材料。我想再問一下,你們是不是坐在早餐桌的周圍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情況?”

  “我們能夠看到馬路的另一邊和公園。”

  “正是這樣,那麼我想沒必要再耽擱你了,我以後會再跟你聯繫。”

  “但願你有足夠的運氣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的委託人說著站了起來。

  “我已經解決了。”

  “是嗎?怎麼一回事?”

  “我是說我已經解決了這案件。”

  “那麼,我的妻子在哪兒?”

  “那是一個我很快就能提供的細節。”

  聖西蒙勳爵搖了搖頭,“我恐怕需要一個比你或我更聰明的腦袋。"他說著,行了一個莊嚴的老式鞠躬禮便邁步走了。

  “承蒙聖西蒙勳爵將我的腦袋和他自己的腦袋相提並論,真是不勝榮幸之至。"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盤問,我想我得來一杯蘇打威士卡和一支雪茄。在我們的委託人進門以前,我就已經做出了這個案子的結論。”

  “老兄,真有你的!”

  “我有好幾個類似案件的記錄,只是象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沒有一個象這個這麼乾脆。我的全部調查有助於肯定我的推測。旁證有時是非常有說服力的。用梭洛的話來說,就象①你在牛奶裡發現了一條鱒魚一樣。”

  “但是,我也聽到了你所聽到的一切。”

  “然而,缺少對我起了很大作用的過去發生過的案例的知識。若干年前在亞伯丁有一個相似的例子。普法戰爭後一年,在慕尼克又有一件極為相似的事情。這就是這類案例中的一個。但是,喂,雷斯垂德來了!你好,雷斯垂德!餐具櫃上有一隻特大的酒杯,盒裡有雪茄煙。"這位官廳偵探身穿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戴著一條老式領帶,顯然一副水手形象。他手裡提著一隻黑色的帆布提包,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就坐下,點著了一根遞給他的雪茄。

  “出了什麼事啦?啊?"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問道,“看你這樣子似乎很不遂心。”

  “我的確是感到很不稱心。就是聖西蒙勳爵婚事這件倒楣的案子。對這件案子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真的嗎?你真叫我感到吃驚。”

  “誰聽說過這樣一團亂糟糟的事情?每一條線索似乎都從我的手指中溜掉了。我一整天都在忙著搞這件事。”

  “看來把你搞得渾身都濕透了。"福爾摩斯說著,一隻手搭

  ①原名為HenryDavidThoreu,美國作家,1817——1862——譯者注在他那件粗呢上衣的胳膊上。

  “是的,我正在塞彭廷湖裡打撈。"①

  “天哪,那是為什麼?”

  “尋找聖西蒙夫人的屍體。”

  福爾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來。

  “你沒有在特拉德爾加廣場的噴水池裡打撈吧?"他問道。

  “唔,你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在那裡尋找這位夫人的機會和在另一處尋找的機會一樣多。”

  雷斯垂德氣得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你好象全知道,"他咆哮著說。

  “唔,我剛剛才聽說事情的經過,不過我已經作出了判斷。”

  “噢,真的!那麼你認為塞彭廷湖和這件事毫無關係了?”

  “我認為根本不可能有關係。”

  “那麼,請你解釋解釋,我們在那裡找到這些東西是怎麼一回事?"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他的提包,將一件波紋綢結婚禮服,一雙白緞子鞋以及一頂新娘的花冠和面紗,亂糟糟地倒在地板上。這些東西全都浸透了水,並且褪了色。"還有,”他說,把一隻嶄新的結婚戒指放到這堆東西上面。“這可是要你來解決的難題啦,福爾摩斯大師。”

  “噢,是真的嗎?"我的朋友說著,向空中噴出一個個藍色的煙圈。"這些東西是你從塞彭廷湖中打撈上來的?”

  ①原文為Serpentine,倫敦海德公園內的一個人形池——譯者注

  “不是,是一個園丁發現這些東西在湖邊漂浮著的。已經認出這些是她的衣服,我認為既然衣服在那兒,屍體也不會太遠了。”

  “通過同樣英明的推論,每個人的屍體,都應該在他的衣櫥附近找到。請問你想通過這個得出什麼結論?”

  “已找到芙羅拉-米勒與失蹤有牽連的證據。”

  “我恐怕你很難做到。”

  “目前,你是真的這樣想嗎?"雷斯垂德生氣地喊了起來。"我恐怕,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演繹法和推理並不很實用。在兩分鐘內你就已經犯了兩個大錯誤,這些衣服確實與芙羅拉-米勒小姐有牽連。”

  “怎麼講?”

  “衣服上有個口袋,口袋裡有個名片盒,名片盒裡有張便條。這就是那張便條。"他把便條一下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你聽我念念看這寫的是些什麼:‘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你會看到我的。到時候請馬上就來。

  AEHM...'

  “我一直認為聖西蒙夫人是被芙羅拉-米勒誘騙出去的。毫無疑問,她和她的同謀者,應該對這一失蹤負責。這就是那張用她名字的起首字母簽署的便條。無疑這是在門口悄悄地塞給這位夫人的,誘使她落入她們的控制之中。”

  “妙極了,雷斯垂德,”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你真不簡單,讓我看一下。"他不在意地拿起那張紙條,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吸引住,並且滿意地叫了一聲。"這的確非常重要,"他說。

  “哈哈,你也發現是這麼一回事了?”

  “極其重要。我熱烈地祝賀你。”

  雷斯垂德洋洋得意地站了起來,又低下頭去看一眼。"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失聲地叫了起來,“你看反了!”

  “恰恰相反,這才是正面。”

  “正面?你瘋了!這兒才是用鉛筆寫的便條。”

  “哦,這兒,這兒看來是一張旅館的帳單,這使我很感興趣。”

  “那上面沒有什麼,我也看過。"雷斯垂德說,"'10月4日,房間8先令,早飯2先令6便士,雞尾酒1先令,午飯2先令6便士,葡萄酒8便士。'

  我看不出這說明什麼問題。”

  “你可能看不出什麼來,但它還是十分重要的。至於便條,也很重要。或者說,至少這些起首字母的簽字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再次向你祝賀。”

  “我時間浪費得夠多了,"雷斯垂德說著站了起來,“我相信艱苦的工作,不相信坐在壁爐邊編造出色的理論。再見,福爾摩斯先生,讓我們瞧瞧是誰先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收拾起衣服,把它們塞進提包,向門口走去。

  “給你一點暗示,雷斯垂德,"在他的對手走出去之前,福爾摩斯懶洋洋地說,“我可以把這件事的真正答案告訴你。聖西蒙夫人是位神話式的人物。現在沒有,過去向來也沒有過這樣一個人。”

  雷斯垂德陰鬱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接著回過頭來瞧瞧我,輕輕地在前額上拍了三下,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剛一關上身後的房門,福爾摩斯就站了起來,穿上外衣。“這傢伙說的戶外工作有點道理,”他說,“所以我想,華生,我得把你撇下一會兒。你看報吧。”

  歇洛克-福爾摩斯離開我的時候是五點多鐘,但是我根本沒有感到寂寞。因為還不到一個小時,就來了一個點心鋪的夥計,送來一個很大的平底食盒。他帶來的一個年輕人幫助他打開食盒,我立即十分驚奇地看到一份十分豐盛的冷食晚餐擺在我們寒酸的寓所的餐桌上。兩對山鷸,一隻野雞,一塊肥鵝肝餅和幾瓶陳年老酒。這些佳餚美酒擺放停當之後,那兩位不速之客,就象天方夜譚裡的精靈那樣,倏忽消逝,除了聲明這些東西已經付過帳了,他們是按照吩咐送到這個地方之外,沒有再作什麼解釋。

  剛好在九點鐘以前,福爾摩斯腳步輕盈地走進房間。他神情很嚴肅,但他兩眼閃閃發光,這使我相信,他所做的結論並沒有使他失望。

  “那麼,他們已經把晚餐擺上了。"他搓著手說。

  “你好象有客人要來。他們擺了五份。”

  “是的,我相信,會有客人順便來訪的,”他說。"我很奇怪為什麼聖西蒙勳爵還沒有到。哈哈,我敢說我聽到了他在樓梯上的腳步聲。”

  確實是我們上午來過的客人。他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更起勁地晃動著他的眼鏡,在他那貴族氣派的面容上,顯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那麼說我的信差到你那裡去過了?"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我承認信的內容使我感到無比的震驚。你有充分的根據證明你的話嗎?”

  “最充分的根據。”

  聖西蒙勳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按著前額。

  “如果公爵聽說他的家庭成員之中有人受到這般的羞辱,他會怎麼說呢?"他小聲地嘟噥著。

  “這純粹是一場誤會,我不認為這是一種羞辱。”

  “啊?你是從另外一個觀點看待這些問題的。”

  “我看不出有誰該受到責備,我難以想像這位小姐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辦法,雖然她處理這件事的方法有點突然。無疑這是令人感到遺憾的。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沒有母親在跟前,是沒有別人給她出主意的。”

  “這是一種蔑視,先生,公然的蔑視。"聖西蒙勳爵用手指敲著桌子說。

  “你一定要原諒這位可憐的姑娘,她的處境是誰也沒有經歷過的。”

  “我決不能原諒她,我被可恥地玩弄了,我確實非常生氣。”

  “我好象聽到門鈴響,”福爾摩斯說,"對,樓梯口有腳步聲。如果我勸說不了你對這件事要寬大為懷的話,聖西蒙勳爵,我請來了一位支持我的見解的人,這個人也許更能勝任。”他打開門,讓進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聖西蒙勳爵,”他說,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這是法蘭西斯-海-莫爾頓先生和夫人。這位女士,我想你已經見過。”

  一見到新來的人,我們的委託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筆直地站在那裡,雙眼下垂,一隻手插進大禮服的前胸,一副尊嚴受到傷害的樣子。那位女士向前緊走幾步,向他伸出手,但是他還是不肯抬起頭來看她,這樣做或許是為了表示他的決心,因為她那懇求的臉色是很難拒絕的。

  “你生氣了,羅伯特,"她說,“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氣的。”

  “請你不必向我道歉,"聖西蒙勳爵滿懷妒忌地說。

  “哦,是的,我知道我是太對不起你了。我在出走之前應當對你說一聲,但是當時我有點心慌意亂。從我在這裡又見到弗蘭克時期,我簡直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和做了些什麼。我當時竟沒在聖壇前摔倒和昏過去,真有點奇怪。”

  “莫爾頓太太,也許你在解釋的時候,希望我和我的朋友離開這房間一下吧?”

  “如果我可以談談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說道,“對於這件事,我們已經保密得有些太過份了。就我來說,我倒願意整個歐洲和美洲的人都來聽聽事情的真相。"這位先生是一位瘦長結實、皮膚曬得黝黑的人,臉上刮得乾乾淨淨,面部輪廓分明,舉止顯得很機警的樣子。

  “那麼,我現在就來把事情的經過說給你們聽吧,"那位女士說道,“我和這位弗蘭克是一八八四年在落磯山附近的麥圭爾營地認識的。爸爸當時正在經營一個礦場。我和弗蘭克訂了婚。後來有一天爸爸突然挖到了一個富礦,從此發了財。可是這位可憐的弗蘭克所佔有的土地上的礦脈卻漸漸變小,以至於完全消失了。我的爸爸越來越富,弗蘭克卻越來越窮。所以,後來爸爸硬是不同意我們的婚約繼續下去。他把我帶到三藩市去。儘管如此,弗蘭克不願意放手,於是,他接著也到了那裡,並且瞞著爸爸和我見面。讓爸爸知道只會使他生氣,所以,我們就自己做了安排。弗蘭克說,他也要去發一筆財,直到他象爸爸一樣富有,他才回來跟我結婚。我當時答應等他一輩子,並且發誓只要他活著,我就不嫁給別人。'那麼,為什麼我們不馬上就結婚呢?'他說,‘這樣我對你就感到放心了,無須在我回來以後要求人家承認我是你的丈夫。'哦,就這樣,我們經過了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妥貼,請好了一位牧師,我們當即舉行了婚禮。過後,弗蘭克就離開了我去奔前程,而我則回到了爸爸身邊。

  “我再次聽到弗蘭克的消息是他到了蒙大拿,接著在亞利桑那探礦。以後我又聽說他在新墨西哥。在那以後報上登出過一篇長期報導,說有一個礦工營地如何遭到亞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襲擊,死亡者的名單中有我的弗蘭克的名字。我看了以後昏厥過去。接著我纏綿病床達數月之久,病得非常厲害。爸爸以為我得了癆病,帶我去找遍了整個三藩市大約一半的醫生。一年多來,音信杳然,因而我從不懷疑弗蘭克是真的死了。以後,聖西蒙勳爵來到三藩市,我們到了倫敦。婚事定了下來,爸爸非常高興。但是我總覺得我的心已經給了我可憐的弗蘭克,世界上再沒有哪一個男人能代替他。

  “話雖如此,要是我嫁給聖西蒙勳爵,當然我會盡我對他的義務。我們不能勉強我們的愛情,但是我們卻可以勉強我們的行動。我和他一起步向聖壇時是懷著盡我所能來作他的好妻子的意願的。但是你們可以想像,我當時的感覺如何,那就是:正當我走到聖壇欄杆前的時候,我回首一瞥,忽然看到弗蘭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裡望著我。起初我還以為是他的鬼魂出現。但是當我再往那兒看時,發現他仍在那裡,眼睛裡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好象在問,我見到了他,是高興還是難過。我奇怪我怎麼沒有昏過去。我只感到天旋地轉,牧師的話,就象一隻蜜蜂嗡嗡地在我的耳朵裡響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難道我應該打斷儀式的進行,在教堂裡鬧出一場風波來嗎?我又瞧了他一眼,他看來好象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因為他把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作聲。接著我看到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幾個字,我明白他是在寫一張便條給我。我在出來的路上經過那排座位時,讓花束掉落在他的座位前面,當他撿起花束給我時,悄悄把紙條塞在我的手裡。紙條上只有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發出信號時,就跟著他走。當然,我絕無絲毫懷疑我首要的義務是向他盡責,並且決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到寓所,我告訴了我的女傭人。她在加利福尼亞時就認識他,並且一直和他很友好。我囑咐她什麼也不要說,只要收拾一些東西,準備好我的長外套。我知道我應該向聖西蒙勳爵說明一下,但是在他母親和那些大人物面前難以張口,我只好下決心不辭而別,以後再作解釋。我到餐桌就座還不到十分鐘,就看見弗蘭克站在窗外馬路的另一邊。他向我招了招手,隨即走進了公園,我穿戴好溜了出來,跟上他。這時有一個女人過來跟我談了些聖西蒙勳爵的閒話,從她的隻言片語中透露,似乎他在結婚前也有他自己的一點兒秘密,但是我設法擺脫了她,很快就趕上了弗蘭克。我們一起坐上了一輛出租馬車,駛往他在戈登廣場租下的寓所。在盼了那麼些歲月之後,這次我才真的算是結婚了。弗蘭克在亞利桑那被印地安人囚禁過,後來他越獄逃跑,長途跋涉來到三藩市。他發現我以為他死了,並且已經到英國去了。他追蹤到了這裡,終於在我舉行第二次婚禮的當天早上找到了我。”

  “我是在一張報紙上看到的,"這位美國人補充說。"報紙上登著教堂的名字,但沒有提到女方的住處。”

  “接著我們就商量該怎麼辦,弗蘭克主張完全公開。但是我對這一切感到非常的慚愧,我但願從此銷聲匿跡,永遠不再見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也許,給爸爸寫張條子,表明我尚在人間就是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們、夫人們正圍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心裡就忐忑不安。於是,弗蘭克為了使別人找不到我,就把我的結婚禮服和氣它東西收拾起來捆成一包,扔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本來我們明天就可能到巴黎去了,要不是這位好心的福爾摩斯先生今天晚上來找我們的話。雖然我想像不出他是怎樣發現我們的地址的,但是他善意和清楚地開導了我們,指出我是錯了,弗蘭克是對的,而我們這樣怕人家知道,那要犯很大的錯誤。然後,他提出給我們一個跟聖西蒙勳爵單獨談話的機會,所以,我們就立即到這裡來了。好了,羅伯特,你現在什麼都明白了吧。如果我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聖西蒙勳爵一點沒有放鬆他那僵硬的姿勢,而是皺著眉頭,緊繃著嘴唇,在聽著這篇冗長的敘述。

  “對不起,”他說,“這樣公開地討論純屬我個人的私事,我是很不習慣的。”

  “那麼說,你不肯原諒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以前和我握一下手嗎?”

  “噢,當然可以,如果這樣做會使你高興的話。"他伸出他的手,冷淡地握了一個她伸過來的手。

  “我本來希望,"福爾摩斯提議說,“你能和我們共進一頓友好的晚餐。”

  “我覺得,你的要求有點過份了,"勳爵回答說,“我可能被迫默認最近的事態發展,但也別指望我會很高興。我想如果你們許可的話,我現在祝你們各位晚安。"他向我們大家很快地鞠了個躬,就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房間。

  “那麼,我相信,至少你們不會不給我點面子吧,"歇洛克-福爾摩斯說,“結交一個美國人,總是令人愉快的,莫爾頓先生,許多人包括我在內相信,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的愚蠢行為和一位元大臣的錯誤,將不會妨礙我們的子孫在某一天成為同一世界大國的公民,在這個國土上,飄揚著米字旗和星條旗鑲嵌在一起的國旗。”

  “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們的客人走後福爾摩斯說,“因為它非常清楚地說明,一件在開始時看起來幾乎無法解釋的事情,後來解釋起來卻又是多麼的簡單。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位女士所敘述的事情發生的先後次序更自然的了。可是另一些人,比如說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依他看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比這事情的結局更奇怪的了。”

  “那麼,你一直就一點都沒有弄錯嗎?”

  “從一開始,對我來說就有兩件事情非常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來非常願意舉行婚禮;另一件是但她在回家後還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就後悔了。那麼很明顯,一定是早上發生了點什麼事,使得她改變了主意。這件事可能是什麼呢?出了門以後,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說過話,因為新郎一直在陪著她。那麼,她有沒有看到什麼熟人呢?如果有的話,這個人必然是從美國來的。因為她來到這個國家的日子很短,不可能會有什麼人給她造成這麼深刻的影響,以致只是看了那麼一眼,就會使她完全改變她的計畫。你瞧,經過一系列的去偽存真,我們已經得到這樣一個結論,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個美國人。那末,這個美國人又能是誰呢?他為什麼對她具有那麼大的影響呢?可能是個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年輕時是在艱難而奇特的環境中度過的。在我聽到聖西蒙勳爵的敘述之前,我只瞭解這麼一些。當他告訴我們以下這些情況:在一排座位裡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態度起了變化,顯然是為了取得字條而從手裡掉下了花束的這麼一個把戲,她求助於她的心腹女僕以及她提到的侵佔土地——這在採礦者的行話中意味著佔據別人原來已佔有的探礦權——這一很有含意的暗示,整個情況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個男人走了,那麼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過去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你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呢?”

  “本來可能是很難找到的,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裡已經掌握了他自己還不知道評價值的情報。當然,那幾個姓名的起首字母是最重要的,但是比這更有價值的是,知道了他在一周之內曾經在倫敦一所最高級的旅館結過帳這個事實。”

  “你怎麼推斷出來是最高級的旅館呢?”

  “根據這麼昂貴的價格推斷出來的:八先令一個床位,八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一家最豪華的旅館。倫敦收費這麼高的旅館並不多。在諾森伯蘭大街我訪問的第二家旅館裡,通過查閱登記簿,我發現有一位美國先生法蘭西斯-H-莫爾頓,剛剛在前一天離開。在查看他名下的帳目時,我又恰巧發現我在複寫的收據上已經看到過的那些帳目。這位美國先生留下話要求將他的信件轉到戈登廣場226號。於是,我就趕到那裡,很幸運地發現這對愛侶正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長輩的身份向他們提出了一點意見。我向他們指出,不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們都最好向公眾,特別是向聖西蒙勳爵將他們的處境表白得更清楚一點。我邀請他們到這裡來和他見面,並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使他遵守了約會。”

  “但是,結局不夠理想,"我說道,"他的舉止肯定不夠大方。”

  “哈,華生,"福爾摩斯微笑著說,“假如你經過求婚、結婚等一系列的麻煩事之後,卻發現瞬刻之間妻子和財富不翼而飛了,恐怕你也不會很大方的。我想我們看待聖西蒙勳爵不妨寬容一些,並且謝天謝地不要有一天讓我們落到同樣的地步。請你將椅子向前挪挪,把那小提琴遞給我。現在還需要我們解決的唯一問題是,如何消磨這以後的淒涼的秋夜。”

十一、綠玉皇冠案

  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說:“福爾摩斯,看,有個瘋子正朝著這兒走過來。他家裡人竟然會讓他獨自跑出來,實在令人可悲。”

  我的朋友懶洋洋地從扶手椅裡站了起來,雙手插在晨衣兜裡,從我的背後望出去。這是一個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還鋪著昨天下的一層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貝克街馬路中心的雪被來往車輛輾成一條灰褐色帶狀的輪跡,但是兩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卻仍然象剛下時那樣潔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經清掃過,不過還是滑溜得厲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稀少多了。實際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朝這邊走過來的,除了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沒有別人了。這位先生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個人大約有五十歲模樣,長得身材魁梧,臉龐厚實,堂堂儀錶,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著雖然色澤暗淡,但是卻很奢華時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腳蹬一雙式樣雅致的有綁腿的棕色高統靴,褲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然而,他的行動與他端莊尊嚴的衣著和儀錶相比,卻顯得十分荒唐可笑。因為他正在一股勁地奔跑,偶爾還夾雜著小小的蹦跳,好象一個疲憊困乏的人不習慣使自己的雙腿加重負擔而蹦跳的那樣。當他跑的時候,雙手痙攣地上下揮動,腦袋晃來晃去,因而使他的臉部抽搐得非常難看。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啊?”我不禁問道,“他在查看這些房子的門牌號碼。”

  “我相信他是到我們這裡來的。”福爾摩斯搓著手說。

  “到這裡來?”

  “是的,我想他是來請教與我專業有關的事,我是看得出這種跡象的。哈!我不是剛對你說過嗎?”說話間,那個人已經氣急敗壞地沖到我們的門口,把門鈴拉得響徹整所房屋。

  片刻之後,他已經在我們房間裡了,仍然氣喘吁吁,一邊還在做著手勢,然而兩眼充滿憂愁失望的神情。見到這種情況,我們的笑容頓然消失,並為之感到震驚和同情。一時他還說不出話來,只是顫動他的身子,抓著頭髮,十足象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隨後他突然跳起來將頭部向牆壁用力撞去,嚇得我們兩人一起趕緊把他拉住,拖到房間的中央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將他按到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手,並十分在行地運用他那輕鬆的令人寬心的語調和他聊了起來。

  “你到我這兒來是為了要告訴我你的事情,不對嗎?”他說,“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請稍事休息,等你緩過氣來,然後我會很高興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問題。”

  那個人坐了一兩分鐘,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極力把情緒穩定下來。然後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額,緊閉著嘴,將臉轉向我們。

  他說:“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吧?”

  “我看你准是遇到了十分麻煩的事情。”福爾摩斯答道。

  “天曉得,我遇到了什麼麻煩!……這麻煩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可怕,足以使我喪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開的恥辱,儘管我從來是一個氣質上毫無瑕疵的人。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惱,這是命裡註定的,但是這兩樁事以這樣可怕的形式一起降臨到我的頭上,這簡直把我弄得六神無主。而且,事情還不止和我個人有關,如果得不到解決這件可怕的事情的辦法,那我國最尊貴的人都可能受到連累。”

  “先生,請鎮靜一下,”福爾摩斯說,“讓我們弄清楚你是誰,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的名字,”我們的客人回答說,“你們也許是熟悉的,我是針線街霍爾德一史蒂文生銀行的亞歷山大-霍爾德。”

  這個名字我們的確很熟悉,他是倫敦城裡第二家最大私人銀行的主要合夥人。究竟是什麼事情會使倫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這樣可憐的境地。我們十分好奇地等待著他再振作起精神來陳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覺得時間很寶貴,”他說,“所以當警廳巡官建議我取得你們的合作時,我就急速趕到這裡來了。我是乘坐地鐵並且急急忙忙步行來到貝克街的,因為馬車在雪地上行駛緩慢。所以我剛才氣都喘不過來,這是因為我平時很少鍛煉的緣故。現在我感覺好一點了,我儘量簡單明瞭地把事實講給你們聽。

  “當然,你們都知道得很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銀行必須依靠善於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同時還依靠能夠增加業務聯繫和存戶的數目。我們投放資金最能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絕對可靠的擔保之下,以貸款的方式將錢放貸出去。這幾年來我們做了很多筆這種交易,許多名門貴族以他們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作為抵押起向我們借貸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我在銀行辦公室裡,我的職員遞進一張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別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對於你們,我也最多只能說這是全世界家喻戶曉的,一個在英國最崇高最尊貴的名字。他一進來,我深感受寵若驚,正想表達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卻開門見山地談起正事來,像是急急忙忙要趕緊完成一樁不愉快的任務似的。

  “霍爾德先生,'他說,‘我聽說你們常辦貸款業務。”

  “如果抵押品值錢,本行是辦理這種業務的。'我回答說。”'我迫切需要,'他說,‘立刻得到五萬英鎊。當然,我能夠從我的朋友那裡借到十倍於這筆微不足道的款項的,但是我寧願把它當一樁正事來辦,而且要由我親自來辦。處在我的地位,你不難明白,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我是否可以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多長時間?'我問。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筆到期的款項,我那時候完全肯定可以歸還這筆借款的,利息不論多少,只要你認為合理就行。但對我來說最關緊要的是必須馬上將這筆錢拿到手。”

  “我本應很高興地用我私人的錢貸給您而不必做進一步的洽談,'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做會有點使我負擔過重的話。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銀行的名義辦理這樁交易,那麼為了公平對待我的合夥人品見,即使是對您我也必須堅持,應當要有全部的業務上的擔保。”

  “我倒寧願這樣做。'他說著把放在他座椅旁邊的一隻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來,‘你無疑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帝國一件最貴重的公產。'我說。

  “一點不錯!'他打開盒子,襯托在柔軟肉色天鵝絨上面的就是他所說的那件華麗珍貴、燦爛奪目的珍寶。他接著說,'這裡有三十九塊大綠寶玉,上面的鏤金雕花,價值就難以估計。這頂皇冠最低的估價也要值我所要借的錢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放在你這裡作為抵押起。”

  “我把這貴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從盒子轉向這位高貴的委託人。

  “你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一點兒也不。我只是拿不准……”

  “至於我將它留在這裡是否適當,這你盡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絕對有把握在四天之內把它贖回的話,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做的。這純粹是一種形式而已。這件抵押起夠嗎?”

  “太夠了。”

  “霍爾德先生,你要明白,根據我聽到的有關你的一切,我這樣做充分證明我對你的信任。我指望於你的不僅僅是小心謹慎,而且避免因此而產生的任何流言蜚語,最首要的還是要對保藏這頂皇冠採取一切可能的防範措施,因為如果它受到任何損壞,不言而喻,就會造成一起眾目睽睽的大醜聞。對它的任何損壞也幾乎和整個丟失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是舉世無雙的。要想替換它們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現在無限信賴地把它留在你這裡,星期一上午我將親自前來取回。”

  “見到我的委託人急於離去,我便不再說什麼,當即召來出納員,叫他支給委託人五十張票面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再次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時,對著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這只貴重的盒子,我不免對需要承擔這樣巨大的責任而感到有點忐忑不安。無疑因為它是一件國寶,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來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憤。我已經開始後悔我當時為什麼竟會同意負責保管它。然而,已來不及作任何改變了,我只好將它鎖在我私人的保險箱裡,然後繼續工作。

  “到傍晚,我覺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裡未免太不謹慎。在此之前,銀行的保險箱曾經被人撬過,怎見得我的保險箱就不會被撬?萬一出了這種事,我的處境該是多麼可怕啊!因此我決定在往後幾天,來來去去都要隨身攜帶著這只盒子,使它實際上和我一刻都寸步不離。這樣決定以後,我就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帶著這件珍寶回到在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

  我將它拿到樓上,鎖在我起居室的大櫃櫥裡,這才松了一口氣。

  “現在說一下我的家裡的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希望你對整個情況有個全面的瞭解。我的馬夫和聽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這兩個人可以完全撇開不談。我有三個女傭人,她們已跟隨我多年,都是絕對可靠而無須置疑的。不過,另外有一個叫露茜-帕爾的當幫手的侍女,在我家裡服侍雖然只有幾個月,然而她的優秀品格使我深感滿意。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時會招惹一些愛慕她的人在周圍蕩來蕩去,這是我們發現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處,但是無論從哪方面講,我們都相信她是個十足的好姑娘。

  “關於僕人方面的情況就是這些。我家庭本身是很簡單的,無須花費許多時間來講。我是個鰥夫,只有一個名叫亞瑟的獨生子。他使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真叫人傷心啊。這無疑是我自己的過錯。人家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很可能是這樣。在我愛妻去世後,我覺得只有他一個人是我應該疼愛的,我甚至看見他有片刻的不高興都受不了。我對他從來是有求必應的。如果早先我對他嚴格一點,也許對我們倆都要好些,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他將來繼承我的事業,可是他不是那種有幹事業才能的人,他放蕩而又任性。說實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經手大筆款項。雖然他還年輕,但已經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會員,在那裡他因為舉止風流瀟灑,很快就成為一批揮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親密朋友。他學會在牌桌上下大賭注,在賽馬場上亂花錢,又不時跑來求我預支給他津貼費去應付賭債。他不只一次試圖和他那幫害人的朋友斷絕關係,但是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的確毫不奇怪,象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夠對他施加影響,我兒子時常把他帶到家裡來,我覺得連我自己都難免不被他的翩翩風度所迷惑。他比亞瑟年紀大,是一個地地道道玩世不恭的人。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能說會道,並且品貌不俗。然而,當我撇開他儀容的魅力,冷靜地想想他的為人時,他那冷嘲熱諷的談吐,以及我覺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使我意識到他是個完全不可信賴的人。我是這樣想的,我的小瑪麗也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她具有一種女性善於洞察一個人氣質的本領。

  “講到這裡,現在只剩下瑪麗一個人的情況需要說一說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後,將她孤苦伶仃地遺留在這世界上。我收養了她並一向把她看作我的親生女兒。她是我家裡的陽光——溫柔,可愛,美麗,很會管理和操持家務,而且具有婦女應有的那種文雅恬靜、極其溫順的氣質。她是我的左右手,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只有一件事她違背了我的意願,我的兒子兩次向她求婚,因為他實在是誠心誠意地愛她,但是兩次她都拒絕了。我想如果說有誰能夠把我兒子引導到正路上來,那只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後的全部生活將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哎呀!已經是無可挽回了,永遠不可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對我家裡所有的人都瞭解了,下面我把這樁不幸的事繼續講給你聽。

  “那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廳裡喝咖啡時,把這件事的經過講給亞瑟和瑪麗聽,並且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物現在就在屋子裡,我只是把委託人的名字瞞著沒提。我肯定露茜-帕爾在端來咖啡以後就離開了房間,但是她出去時是否將門帶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瑪麗和亞瑟聽了很感興趣,並想見識見識這頂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還是別去動它為好。

  “你把它放在哪裡了?'亞瑟問道。

  “在我自己的櫃子裡。”

  “唔,但願夜裡不會被偷走才好。'他說。

  “櫃子鎖上了。'我回答說。

  “哎,那個櫃子隨便什麼舊鑰匙都能開的。我小時候親自用廚房食品櫥的鑰匙開過它。”

  “他常常說話輕率,所以他說些什麼我是很少考慮的。然而,那天晚上他跟著我來到我的房間裡,臉色十分沉重。

  “爹,'他垂著眼皮說,‘你能不能給我二百英鎊?”

  “不,我不能!'我嚴厲地回答說,‘在金錢方面我一向對你過於慷慨了!”

  “你向來極其仁慈,'他說,‘但是我非得有這筆錢不可,否則,我就一輩子無顏再進那俱樂部了!”

  “那再好不過了!'我嚷著。

  “是的。但是你不會讓我不名譽地離開它吧,'他說,‘那樣丟臉我可忍受不了。我必須設法籌集這筆錢。如果你不肯給我,那我就得試試別的法子。”

  “我當時非常生氣,因為這是這個月裡他第三次問我要錢。'你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一便士,'我大聲說。於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就離開了房間。

  “等他走後,我將大櫃櫥打開,查看我的寶物是否安然無事,然後我再把櫃子鎖上。接著我開始到房子各處巡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沒有差錯。在平時,我總是將這個任務交給瑪麗的,但我想當晚最好由我親自巡視。當我下樓梯時,我看見瑪麗一個人在大廳的邊窗那裡。而在我走近她時,她把窗戶關上並插上了插銷。

  “告訴我,爹,'她說,神情似乎有些慌張,‘是你允許侍女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嗎?”

  “當然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相信她剛才是到邊門去會見什麼人,我想這樣很不安全,必須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對她講講,假如你希望我講的話,那我就對她講好了。你肯定各處都關好了嗎?”

  “十分肯定,爹。”

  “那麼,晚安!'我親了她一下便上樓到臥室裡去,不久就睡著了。

  “我盡可能將一切講給你聽,福爾摩斯先生,這跟案件也許有些關係。我哪一點沒講清楚,請你務必提出來。”

  “恰恰相反,你講得非常清楚。”

  “現在說到我要特別指出的那一部分情節。我不是睡得很沉的人,並且擔著心事,無疑使我睡得比平時還易驚醒。大約在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裡的某種響聲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這聲音便沒有了,但它留給我一個似乎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曾經輕輕地關上了的印象。我側著身子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忽然間,使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間裡傳來了清晰的、輕輕走動的腳步聲。我滿懷恐懼悄悄地下了床,從我起居室的門角處張望過去。

  “亞瑟!'我尖叫起來,‘你這流氓,你這個賊!你怎麼敢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裡的煤氣燈還半亮著,我那不幸的孩子只穿著襯衫和褲子,站在燈旁,手裡拿著那頂皇冠。他似乎正在使盡全身力氣扳著它,換句話說,拗著它。聽到我的喊聲,他手一松,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臉死一般地蒼白。我把它搶到手一檢查,發現在一個金質的邊角處有三塊綠玉不見了。

  “你這惡棍!'我氣得發狂地嚷了起來。'你把它弄壞了!你讓我丟一輩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幾塊寶石哪兒去了?”

  “偷?!'他叫了起來。

  “是的,你這賊!'我吼叫著,搖撼著他的肩膀。

  “沒有丟掉什麼,不可能丟掉什麼的。'他說。

  “這裡有三塊綠玉不見了。你是知道它們在哪裡的。你要我不但說你是賊,而且還說你是騙子嗎?我不是看見你正在試著把另外一塊綠玉扳下來嗎?”

  “你罵我罵夠了吧,'他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這件事我就不願再提一句。一早我就會離開你的屋子到別處去自己謀生。”

  “你必定要落在員警手裡!'我起急敗壞半瘋狂似地喊著,‘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別想從我這裡瞭解到任何情況。'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態如此激動地說,‘如果你願意叫員警,那麼就讓員警去搜索好了!”

  “這時候,因為我盛怒中的大聲叫喊,全家都騷動了。瑪麗首先奔進我的房間,一看見那頂皇冠和亞瑟的臉色,她就覺察到了全部情況,只聽她一聲尖叫,隨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傭人去召來員警,請他們馬上進行調查。當一位巡官帶著一位警士進屋的時候,亞瑟交叉著兩臂悻悻地站著,問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竊。我回答他說既然這頂弄壞了的皇冠是國家的財產,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樁公事了。我不得不決定,一切都應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說,‘你不會馬上讓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離開這間屋子五分鐘,對你我兩人都有好處。”

  “這樣,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許可以將偷得的東西藏起來了,'我說。這時我意識到我可怕的處境,我懇求亞瑟不要忘記,不單是我的,而且是一位比我高貴得多的人的榮譽處在危險關頭,他有可能惹起一樁震驚全國的醜聞。但是他可以使這一切不致發生,只要他告訴我,他是如何處置這三塊失蹤的綠玉就成。

  “你也應該正視這件事,'我說,‘你是當場被抓住的,而拒不承認得會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採取你能做到的這樣一個補救辦法,也就是把隱藏綠玉的地方告訴我們,那麼一切都可寬恕,並且不念舊惡。”

  “將你的寬恕留給那些向你懇求寬恕的人吧。'他輕蔑地一笑回答道,轉身離開了我。我看他頑固到了絕非任何言辭所能感化的程度。沒有別的辦法,於是只好叫巡官進來把他看管起來,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間以及屋裡他可能藏匿寶石的每個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痕跡。儘管我們用盡了種種勸誘和恐嚇,這倒楣的孩子還是一句話也不肯講。今天早上他被送進了牢房。而我在辦完了警方要求我辦的一切手續之後,便急忙趕到這兒來求你運用你的本領破案。員警公開承認他們眼下一無所獲。你可以為此事花費你認為需要的費用。我已經懸賞一千英鎊。天啊,我怎麼辦呢?一夜之間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譽,我的寶石和我的兒子。啊!我該怎麼辦呢?”

  他兩手抱著腦袋,全身晃來晃去,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像是一個有說不出的痛苦的小孩子。

  歇洛克-福爾摩斯靜靜地坐了有幾分鐘,皺著眉頭,兩眼凝視著爐火。

  “你平時接待很多客人嗎?“他問。

  “不外是我的合夥人和他的家眷,以及偶爾還有亞瑟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最近曾來過幾次。我想沒有別的什麼人了。”

  “你常出去參加社交活動嗎?”

  “亞瑟常去。瑪麗和我呆在家裡。我們倆都不想去。”

  “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啊!”

  “她生性恬靜。此外,她已經不很年輕,已經二十四歲了。”

  “這件事情,照你所說,好象也使她受到很大震驚。”

  “非常震驚!她可能比我更為震驚。”

  “你們倆人都肯定認為你兒子有罪嗎?”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因為我親眼看見皇冠在他手裡拿著。”

  “我不認為這是確鑿的證據。皇冠的其餘部分損壞了沒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麼你是否這樣想過,他或許是要將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這個任務過於艱巨了。他究竟在那裡幹些什麼?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他為什麼不說話呢?”

  “正是這樣。如果他是有罪的話,他為什麼不編造個謊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來可作兩種解釋,這案子有幾個奇怪的地方。對於把你從睡夢中吵醒的聲音,員警是怎麼認為的?”

  “他們認為這可能是亞瑟關他臥室房門的聲音。”

  “說得倒象呢!好象一個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聲關門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麼對這些寶石的失蹤他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此時還在敲打地板,搜查傢俱,希望能找到它們。”

  “他們有沒有考慮去房子外面看看?”

  “考慮了,他們勁頭十足,整個花園已經仔細檢查過了。”

  “說到這裡,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說,“這不是很明顯地告訴你這件事確實比你或員警起初所想的要深奧得多嗎?據你們看,這只不過是一樁簡單的案件;但在我看來它似乎特別複雜。想想你們的分析都是一些什麼,你猜想你的兒子從床上下來,冒著很大的風險,走到你的起居室,打開你的櫃子,取出那頂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氣從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把三十九塊綠玉中的三塊用任何人都無法發現的巧妙辦法藏了起來,然後帶著其餘的三十六塊回到房間裡來,讓自己冒著被人發現的極大危險。現在我來問你,這個分析站得住腳嗎?”

  “可是還能作什麼別的分析呢?”這位銀行家做出一個失望的姿態嚷著。“要是他沒有不良動機,那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呢?”

  “這正是我們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爾摩斯回答說,“所以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霍爾德先生,我們就一起動身到你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去,花上一個小時更周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堅持要我陪同他們一起去調查,正好我也相當熱切地希望一同去,因為我們剛剛聽到的陳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認,對這銀行家的兒子是不是罪犯這點,我當時和這位不幸的父親看法一樣,都認為是很明顯的;但是我仍然對福爾摩斯的判斷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而覺得既然他對已為大家所接受的解釋不滿意,那麼一定有某種理由表明這事情還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發地坐著,把下巴貼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沉浸於深深的思考之中。我們的委託人,由於有一線希望呈現在眼前,顯得有了新的勇氣和信心,他甚至雜亂無章地和我聊其他業務上的一些事情。乘坐了一會兒火車,再步行短短的一段路程,我們就到了這位大銀行家住的不太豪華的費爾班寓所。

  費爾班是一所相當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離馬路有點遠。一條雙行的車道沿著一塊積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緊閉著的兩扇大鐵門前面。右面有一小叢灌木,連綿於一條狹窄的、兩旁有小樹籬的小徑,這條小徑從馬路口一直通到廚房門前,成為零售商人的進出小道。在左邊有一條小道通到馬廄,這條小道不在庭院之內,是一條並不常用的公共馬路。福爾摩斯讓我們站在門口,他自己慢慢地繞房步行一周,經過屋前沿著那小販走的小道,再繞到花園後面進入通往馬廄的小道。他來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霍爾德先生和我索性進屋,在餐室的壁爐邊等候他。當我們正沉默地坐著的時候,房門被人推開,一位年輕的女士走了進來。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條,漆黑的頭髮和眼睛,在她十分蒼白的皮膚襯托下似乎顯得分外地黑。我想不起幾時曾經見到過臉色如此蒼白的婦女。她的嘴唇也是毫無血色,她的眼睛卻因哭泣而紅腫。她靜悄悄地走進來,給我的印象似乎她的痛苦更甚于銀行家今早所感受的,因為她顯然是一位個性很強、並且具有極大的自製力的婦女,這就顯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顧我在座,徑直走向她叔父跟前,以婦女的溫情撫摸著他的頭。

  “你已經命令將亞瑟釋放了,是嗎。爹?”她問。

  “沒有,沒有,我的姑娘,這件事必須追查到底的。”

  “但是我確實相信他是無罪的。你懂得女人們的本能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沒有做什麼錯事,這樣嚴厲地對待他,你是要後悔的。”

  “那麼,如果他是無辜的話,他為什麼默不作聲?”

  “誰知道?也許他是因為你竟會這樣懷疑他而感到惱怒。”

  “我怎麼能不懷疑他呢?當時我確實看見那頂皇冠在他手裡拿著。”

  “哎,他只不過是將它拾起來看看。哦,相信我的話吧!他是無罪的。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到我們親愛的亞瑟被投進了監獄是多麼可怕啊!”

  “我找不到綠玉決不甘休——決不,瑪麗,你對亞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給我造成的嚴重後果。我絕不能就這樣了事,我從倫敦請了一位先生來更深入地調查這件事。”

  “是這位先生?”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問道。

  “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們讓他一個人走走。他現在正在馬廄那條小道那邊。”

  “馬廄那條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揚。“他能指望在那裡找到什麼?哦,我想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證明我所確信的是實情,那就是我的堂兄亞瑟是無罪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一起,我們能證明這一點。”福爾摩斯一邊答話,一邊走回擦鞋墊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認為我是榮幸地在和瑪麗-霍爾德小姐談話,我可否向你提一兩個問題?”

  “請吧,先生,如果能對澄清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幫助的話。”

  “昨天夜裡你沒聽見什麼嗎?”

  “沒有,一直到我的叔父開始大聲說話。我聽見後才下來。”

  “你昨晚將門窗都關上了,可是有沒有將所有的窗戶都閂上呢?”

  “都閂上了。”

  “今天早上這些窗戶是否都還閂著?”

  “都還閂著。”

  “你有個女僕,她有個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經告訴過你叔叔說她出去會見他來了?”

  “是的,她就是那個在客廳裡侍候的女僕,她也許聽見叔叔談到關於皇冠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她可能出去將這事告訴了她的情人,而他們倆也許密謀盜竊這頂皇冠。”

  “但是這些空洞的理論有什麼用處。”銀行家不耐煩地嚷了起來,“我不是對你講過我當時親眼看見亞瑟手裡拿著那頂皇冠嗎?”

  “不要著急,霍爾德先生。我們必須追問一下這件事。霍爾德小姐,關於這個女僕,我想你看見她是從廚房門附近回來的,是嗎?”

  “是的,當我去查看那扇門有沒有閂好時,我碰見她偷偷地溜了進來。我也看見那個男人在暗地裡。”

  “你認識他嗎?”

  “噢,我認識!他是給我們送蔬菜的菜販。他的名字是法蘭西斯-普羅斯珀。”

  “他站在,”福爾摩斯說,“門的左側——也就是說,遠離需要進入這門的路上?”

  “是的,是這樣。”

  “他還是一個裝有木頭假腿的人?”

  這位年輕小姐富於表情的黑眼珠突然顯得有點害怕的樣子。“怎麼?你真象個魔術師啊,”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她當時面帶笑容。但是福爾摩斯瘦削而顯得熱切的臉上沒有迎合對方的笑容。

  “我很想現在就上樓去。”福爾摩斯說,“我很可能還要到房子外邊再走一趟,也許我在上樓之前最好再看看樓下的窗戶。”

  他很快地從一個個窗戶前走過,只是在那扇可以從大廳向外望到馬廄小道的大窗戶前停了一下。他打開這扇窗戶,用隨身攜帶的高倍放大鏡非常仔細地檢查窗臺。最後他說,“現在我們可以上樓去了。”

  這位銀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間佈置簡樸的小房間,地上鋪著一塊灰色地毯,放著一個大櫃櫥和一面長鏡子。福爾摩斯先走到大櫃櫥跟前,緊盯著上面的鎖。

  “是用哪把鑰匙開這鎖的?”他問道。

  “就是我兒子指出的——那把開貯藏室食品櫥的鎖的鑰匙。”

  “它在你這裡嗎?”

  “就是那把放在化妝臺上的鑰匙。”

  福爾摩斯把它拿過來打開大櫃櫥。

  “這是一把無聲的鎖,”他說,“難怪它沒有吵醒你。這只盒子我想就是裝那皇冠的。我們必須看一看。”他打開盒子,將皇冠取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是一件華麗的珠寶工藝品,那三十六塊綠玉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邊有一道裂口,一個角上有三塊綠玉被扳掉了。

  “現在,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說,“這個邊角和那不幸丟失綠玉的邊角是對稱的。我請你試一試看能否將它掰開。”

  那銀行家驚慌地往後退縮。他說:“我連做夢也不敢去掰它。”

  “那麼我來試試,”福爾摩斯猛然用足力氣去掰它,但是紋絲不動。“我覺得它有點鬆動,”他說,“但是,雖然我的手指特別有勁,要掰開它也很費事。一個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開的。好了,霍爾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開了它,會是什麼情況呢?那就會發出象槍響一樣的聲音。你敢說,這一切是發生在僅離你臥榻數碼之遙的地方,而你卻一點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嗎?”

  “我什麼也不敢想,什麼問題也看不出來。”

  “但是事情也許會越來越清楚。你是怎麼想的,霍爾德小姐?”

  “我承認我和我的叔叔一樣困惑不解。”

  “當你看到你的兒子時,他沒有穿鞋或拖鞋,是嗎?”

  “除了褲子和襯衫外,他什麼也沒有穿。”

  “謝謝你。我們的確從這次詢問中得益匪淺,實在太幸運了,如果我們還不能把這事情弄清楚的話,那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過錯了。霍爾德先生,請允許我再到外面去繼續調查。”

  他要求讓他獨自一個人去,因為他解釋說,人去多了會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腳印,可能給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難。他工作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最後回來時他的腳上滿是積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樣神秘莫測。

  “我想這裡我要看的我都看過了,霍爾德先生,”他說,“我想我對你最好的效勞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那些綠玉,福爾摩斯先生,它們在哪裡?”

  “我說不好。”

  “那我永遠再見不到它們了!”這位銀行家搓著雙手大聲地說,“還有我的兒子呢?你不是給了我希望嗎?”

  “我的意見一點也沒改變。”

  “那麼,我的天哪,昨晚上在我屋子裡搞的是什麼鬼名堂?”

  “如果明天上午九到十點鐘你能到貝克街我的住所來找我,我將高興地盡我所能把它講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權委託我替你辦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綠玉,你不會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項數目。”

  “為了把它們找回來,我願拿出我的全部財產。”

  “很好,我將在明天上午以前這段時間內調查這件事。再見,也很可能我傍晚以前還得再來這裡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夥伴現在對這個案件已經胸有成竹,至於他究竟有了些什麼樣的結論,我連一點朦朧的印象也沒有。在我們回家的途中,我屢次想從他那裡探聽出這一點,但是他總是扯到別的話題上去,最後我只好失望地放棄了這個意圖。還不到下午三時,我們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他急忙走進他的房間,幾分鐘後便打扮成一個普遍的流浪漢下樓來。他把領子翻上去,穿著磨得發光的破外衣,打著紅領帶,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靴,成了一個典型的流浪漢。

  “我這樣打扮還象吧,”他一邊說一邊對著壁爐上的鏡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塊去,華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這個案子的線索,也可能是跟著鬼火瞎跑,但是我不久就會明白是哪種可能。我希望幾個小時內就會回來。”他從餐櫃上放著的大塊牛肉上割下一塊,夾在兩片麵包裡,然後把這乾糧塞進口袋,就出發探險去了。

  我剛喝完茶,只見他手裡晃著一隻邊上有鬆緊帶的舊靴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把那只舊靴子扔在角落裡,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經過這裡進來順便看一下,”他說,“我馬上就得走。”

  “到哪裡去?”

  “噢,到西區那邊去。可能得過相當長的時間我才能回①來。如果我回來得太晚,就別等我了。”

  “你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噢,還可以。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離開你後又到斯特裡特哈姆去了,只是沒進屋裡。那個小疑點是怪有趣的,我怎麼也不能輕易放過它。我不能盡坐在這裡閒聊天,我必須把這套下等人的服裝脫下來,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裝。”

  ①倫敦西區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譯者注

  我從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談話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滿意的理由。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光彩,他菜色的面頰上甚至泛出了紅暈。他匆匆地上了樓,幾分鐘後,我聽見大廳的門砰地一響,我知道他又一次出發去搞他天生喜歡的追捕去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還是沒見他回來,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連續幾天幾夜外出跟蹤緊追一個線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今天遲遲不歸併不使我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是當我早晨下樓進早餐時,只見他已經坐在那裡了,一隻手端著一杯咖啡,另一隻手拿著一份報紙,精神飽滿,雍容整潔。“對不起,華生,我沒等你便先吃起來了。”他說,“但是你不要忘記我們的委託人今天上午和我們的約會。”

  “怎麼,現在已過九點鐘了,”我回答說,“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門。我聽到了門鈴響。”

  果然,來的正是我們這位金融家朋友。他身上發生的變化,使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他天生又寬闊又結實的臉龐,現在消瘦並癟了下去,他的頭髮好象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帶著萎靡困頓的倦容走了進來,顯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種狂暴的樣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給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麼缺德事使我要受這麼殘酷的折磨,”他說,“只不過是兩天以前我還是一個幸福和富裕的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世界上。現在我落到了要過孤獨和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禍不單行啊。我的侄女瑪麗拋棄了我。”

  “拋棄了你?”

  “是的。今天早晨發現她的床一夜沒有人睡過,她的房間已經是人去樓空,一張留給我的便條放在大廳的桌子上。我昨晚曾經憂傷而不是氣憤地對她說,要是她和我兒子結了婚,他本來可能一切都會很好的。也許我這樣說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條裡也談到了這些話:‘我最親愛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經給你帶來了苦惱,如果我採取另外一種行動,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遠不會發生了。我心裡存著這種念頭,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簷下了。而且我覺得我必須永遠離開你。不要為我的前途操心,因為我自己有棲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決不要尋找我,因為這將是徒勞的,而且會幫我的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遠是你親愛的

  \\\\\\\\\\\\\\\\\\\\\\\\\\\\\\\\\\\瑪麗”

  “她這張便條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認為她暗示想要自殺嗎?”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也許是最好不過的解決辦法。我相信,霍爾德先生,你的這些苦惱事快要結束了。”

  “哈!你肯定是這樣?你聽見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你聽到了什麼消息?那些綠玉在哪裡?”

  “你不認為一千英鎊一塊綠玉的價錢太大吧?”

  “我情願付出一萬英鎊。”

  “這沒有必要。這件事三千英鎊就夠用了。我想,還有一筆小小的酬金。你帶著支票簿沒有?給你這支筆,開一張四千英鎊的支票好了。”

  這位銀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數開了支票。福爾摩斯走到他的寫字臺前,取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紙包,裡面有三塊綠玉,順手將它扔在桌子上。

  我們的委託人一聲喜悅的尖叫,一把將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這喜悅的反應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樣激烈。他將這幾顆重新獲得的綠玉緊緊地貼在胸前。

  “你另外還欠了筆債,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相當嚴肅地說。

  “欠債!”他拿起一支筆,“欠多少,我這就償還。”

  “不,這筆債不是欠我的。你應該對那個高尚的小夥子,你的兒子好好地道歉,他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了,我要是能看到我自己的兒子這樣做,我也會感到驕傲的,倘使我有這樣一個孩子的話。”

  “那麼不是亞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今天我再重複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這樣!那麼讓我們馬上趕到他那裡去,讓他知道已經真相大白了。”

  “他已經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後去找他談過,發現他不願意將實情告訴我,我乾脆對他說了,他聽後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並且對我還不很清楚的幾個細節做了補充。你今天早晨帶來的消息,必定能使他開口。”

  “我的老天爺呀!那麼,快告訴我這非常離奇的謎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是要這樣做的,並且我要對你說明我為弄清事情的底細所採取的步驟。讓我從頭講給你聽,首先,這話我覺得很難說出口,你也很難聽入耳:那就是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和你的侄女瑪麗有默契。他們倆人現在已經一塊逃走了。”

  “我的瑪麗?不可能!”

  “不幸的是它不只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實。當你們將此人接納到你們家中時,不論是你或是你的兒子,都不很瞭解他的真實脾性。他是英國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一個潦倒的賭徒,一個兇惡透頂的流氓,一個沒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對這種人一無所知。當他對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個其他女人所做的一樣時,她自鳴得意,認為只有她一個人觸動了他的心。這個惡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語使她能為他所利用,並且幾乎每晚都和他幽會。”

  “我不能,也決不會相信有這種事!”銀行家臉色灰白地嚷道。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前天晚上你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你的侄女,當她認為你已經回到你的房間去後,悄悄地溜下來在那扇朝向馬廄小道的視窗和她的情人談話。他的腳印因為久站在那裡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談到那頂皇冠。這消息燃起了他對金子的邪惡貪欲,他就強迫她服從他的意願。我不懷疑她是愛你的,但是常有這種女人,她們對情人的愛會淹沒對所有其他人的愛,而我認為她,必定也是這樣一個女人。她還沒有聽完他的指使,就見你下樓來,她急忙把窗戶關上,並向你訴說那女僕和她那裝木頭假腿的情人的越軌行為,那倒是確有其事。

  “你的兒子亞瑟和你談話後,便上床去睡覺,不過他因為欠俱樂部的債心神不安而難以入睡。半夜的時候,他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走過他的房門,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視,吃驚地看到他的堂妹躡手躡腳地偷偷沿著過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居室裡。這孩子驚訝得目瞪口呆。急忙隨便披上一件衣服佇立在暗地裡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怪事。這時只見她又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你兒子在過道燈光的亮光下看見她手裡拿著那頂珍貴的皇冠走向樓梯,他感到一陣恐慌,跑過去將身子隱藏在靠近你門口的簾子後面,從那裡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廳裡所發生的一切。他看見她偷偷地將窗戶打開,把皇冠從窗戶裡遞出去交給暗地裡的什麼人。然後把窗戶重新關上,從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他躲藏在簾子後面——經過,匆匆地回到她房間裡去了。

  “只要她還在現場,他就不可能採取什麼行動,以免可怕地暴露他心愛的女人的可恥行徑。但是她剛一走開,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將會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並感覺到把它糾正過來是多麼重要。他急奔下樓,仍然是披著衣服,光著腳,打開那扇窗戶,跳到外面雪地裡,沿著小道跑去,在月光裡他瞧見一了黑影。喬治-伯恩韋爾爵士正企圖逃跑,但是被亞瑟捉住了,兩個人在那裡爭奪起來,你的孩子抓著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對手抓著另外一端。扭打之間,你的兒子揍了喬治爵士一拳,打傷了他的眼部。這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被拉斷了,當時你的兒子發現皇冠已經在他手裡,便急忙跑回來,關上窗戶,上樓到你房內,正在察看那扭壞了的皇冠並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時候,你就出現在現場了。”

  “這是可能的麼?”那銀行家捏了一把汗說。

  “正當他認為他很值得你最熱烈地感謝的時候,你對他的謾駡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能既說明實際情況而又不致於出賣肯定值得他認真考慮手下留情的人。他認為應有騎士風度,於是將她的秘密隱藏了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看到那頂皇冠便發出一聲尖叫昏了過去。”霍爾德先生大聲嚷著,“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跟的蠢人!是的,他要求過我讓他出去五分鐘!這親愛的孩子是想到爭奪的現場去尋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麼殘酷無情地冤枉了他!”

  “當我來到你屋子的時候,”福爾摩斯接著說,“我立即到四周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看看雪地裡有什麼痕跡有助於我的調查。我知道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沒有再下過雪,並且這期間恰好有重霜保護著印跡。我經過商販所走的那一條小路,但是腳印都已經被踐踏得無法辨別了。不過,正好在它這一邊,離廚房門稍遠的地方,卻發現有過一個女人站在那裡同一個男人談話時留下的痕跡,那裡的腳印有一個是圓的,這正說明此人有一條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斷定有人驚動了他們,因為有那個女人趕緊跑回到門口的痕跡,這可以從雪上前腳印深後腳印淺的形狀看出來。那個裝木頭假腿的人看來在那裡呆了一會兒才走開。我那時猜想這可能是那女僕和她情人。有關他們的事你已經告訴過我。後來我經過調查證明確是這樣。我到花園裡繞了一圈,除了雜亂的腳印外,別的沒看到什麼,我知道這是員警留下的;但是我到了通往馬廄的小道時,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長很複雜的情景便展現在我的面前。

  “那裡有兩條穿靴子的人的腳印,另外還有兩條,我很高興地看到這是一個打赤腳的人的腳印。我立刻根據你曾經告訴過我的話證明後兩條腳印是你兒子留下的。頭兩條腳印是來回走的,而另兩條則是跑得很快的腳印,而且他的腳印在有些地方蓋在那穿靴的腳印上,顯然他是在後頭走過去的。我隨著這些腳印走,發現它們通向大廳的窗戶,那穿起靴的人在這裡等候時將周圍所有的雪都踩得溶化了。隨後我到另外一邊,這裡從那小道走下去約有一百多碼。此外,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轉過身來,地上的雪被踩得縱橫交錯,狼藉不堪,好象在那裡發生過一場搏鬥,並且最後我還發現那裡有濺下的幾滴血,這說明我沒弄錯。這時,那穿皮靴人又沿著小道跑了,在那裡又有一小灘血說明他受了傷。當他來到大路上另一頭時,我看見人行道邊已經清掃過,所以線索就此中斷。

  “在進屋子時,你記得,我曾經用我的放大鏡驗視大廳的窗臺和窗框,我馬上看出有人從這裡進出過。我能夠分辨出腳的輪廓,因為一隻濕腳跨進來時曾在這裡踩過。那時我對於這裡出過什麼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說,一個人曾在窗外守候過;一個人將綠玉皇冠帶到那裡;這情況被你的兒子看見了。他去追那個賊,並和他格鬥;他們兩個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迫使勁爭奪,才造成並非任何單獨一個人所能造成的那種損壞。他奪得了戰利品回來,但卻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對手的手中。我當時所能弄清的就是這些。現在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又是誰將皇冠拿給他的?“我記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說道,當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況後,其餘的情況,儘管多麼不可能,卻必定是真實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將皇冠拿到下面來的,所以剩下來只有你的侄女和女僕們。但是如果是女僕們幹的事,那為什麼你的兒子願意替她們受過呢?這裡沒有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正因為他愛他的堂妹,所以他要保守她的秘密,這樣解釋就很通了。更因為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這樣做。當我記起你說過曾經看到她在那窗戶那裡,後來她見到那皇冠時便昏過去,我的猜測便變成十分肯定的事實了。“但是,是誰可能成為她的共謀者呢?顯然是一個情人,因為還有誰在她心上可以超過她對你的愛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簡出,你結交的朋友為數有限,而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卻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聽到過他在婦女當中臭名昭著。穿著那雙皮靴並持有那失去的綠玉的人一定是他。儘管他明白亞瑟已經發覺是他,他依然認為自己可保無虞,因為這小夥子只要一詞之吐露,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憑你自己良好的辨別力就能聯想到我採取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我打扮成流浪漢的樣子到喬治爵士住處,結識了他的貼身僕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劃破了頭。最後我花了六個先令買了一雙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舊鞋。我帶著那雙鞋來到斯特裡特哈姆,並核對出。它和那腳印完全相符,一絲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條小道上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霍爾德先生說。

  “一點不錯,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經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所以我就回家更換衣服。這裡有一個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為我感到必須避免起訴才不致出現醜聞,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個惡棍一定會看出在這件事上我們的雙手是受到束縛的。我登門找他。開始的時候,自然,他矢口否認一切。但是,當我向他指出發生的每一具體情況以後,他從牆上拿下一根護身棒企圖威嚇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對付的是什麼人,我在他舉棒打擊以前,迅即將手槍對著他的腦袋。這時他才開始有點理性。我告訴他我們可以出錢買他手裡的綠玉——一千鎊一塊。這才使他顯出一種十分後悔的樣子。“啊唷,糟透了!”他說他已經把那三塊綠玉以六百英鎊的價格賣給人家了。我在答應不告發他之後,很快就從他那裡得到了收贓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個人,和他多次討價還價後,我以一千鎊一塊的價格把綠玉贖了回來。接著我就去找你的兒子,告訴他一切都辦妥了。終於,我在可稱之為真正艱難辛苦的一天之後,兩點鐘左右才上床睡覺。”

  “這一天可以說是將英國從一樁公之於眾的大醜聞中救了出來,”銀行家說著站起身來,“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感謝你,但是你會看到我不會辜負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領實在是我前所未聞的。現在我必須飛快地去找我親愛的兒子,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於你所談到的關於可憐的瑪麗的事,使我傷心透了。你的本領再大,恐怕你也說不出她現在是在哪裡吧!”

  “我想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福爾摩斯回答說,“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在哪裡她就在哪裡。同樣,還可以肯定地說,不論她犯了什麼罪,他們不久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十二、銅山毛櫸案

  “一個為藝術而愛好藝術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將《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常常是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樂趣,華生,我高興地觀察到,從你誠誠懇懇地為我們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記錄中,你已經掌握了這個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講,有時你還加以潤色。你加以突出的並不是那些我曾經參與過的許多著名案件的偵破和轟動一時的審訊,而是那些本身情節可能是平凡瑣細的案件,然而這些案件有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的才能的餘地,我把它們列入我的特殊的研究範圍之內。”

  “然而,”我微笑著說,“我不能完全為自己在記錄中採用聳人聽聞的手法開脫。”

  “也許你確有錯誤,”他邊評論述用火鉗夾起火紅的爐渣來點燃他那長把的櫻挑木煙斗,當他是在爭論問題而不是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他常常是用這個煙斗來替換陶制煙斗的。“也許你錯就錯在總是想把你的每項記述都寫得生動活潑些,而不是將你的任務限制在記述事物因果關係的嚴謹的推理上——這實際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點。”

  “在這個問題上我看我對你還是十分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強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頗為反感。

  “不,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說。和往常一樣,他不是針對我所說的話而是針對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對待我的技藝,這是因為它不是屬於個人的東西……一種不屬於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邏輯是難得的東西。因此你詳細記述的應該是邏輯而不是罪行。可是你已經把本來應該是講授的課程降低為講一連串的故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們吃過早餐後,兩人相對坐在貝克街老房子裡熊熊的爐火旁邊。一陣濃霧滾滾而來,彌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對面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隱隱約約成為陰暗的、不成形狀的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點著氣燈,它照在白臺布上,照在微微閃光的瓷瓶和金屬器皿上,因為當時餐桌還沒有收拾千淨。歇洛克-福爾摩斯整個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斷翻閱著一系列報紙的廣告欄,最後,他顯然放棄了查閱,似乎帶點情緒地對我文筆上的缺點教訓了我一頓。

  “同時,”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一邊坐著抽他的長煙斗,一邊盯著爐火說,“不會有誰指責你用了危言聳聽的筆法的,因為在這些你那麼感到興趣的案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行為。我盡力幫助波希米亞國王的那件小事,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奇異經歷,有關那歪唇男人的難解的問題,那個貴族單身漢事件,這些都是屬於法律範圍以外的事情。你盡力避免聳人聽聞,但是我擔心你的記述也許是太繁瑣了。”

  “結果可能是這樣,”我回答說,“但是我所採用的方法是新穎而又饒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朋友,對公眾——廣大不善於觀察的公眾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看出他是一名編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們才不會去注意什麼是分析和推理的細微區別哩!但是,如果你確實寫得太繁瑣,我也不能責備你,因為作大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個人,或至少是一個犯刑事罪的人,已經沒有過去的那種冒險的和創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業,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步,只辦理一些為人家尋找失掉的鉛筆,以及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我想,無論如何,我的事業已經是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這張條子,我想,正標誌著我的事業的最低點。你讀讀這個吧!”他將揉成一團的一封信扔過來給我。

  這是前天晚上從蒙塔格奇萊斯寄來的,內容如下: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你商量一下關於我應不應該接受人家聘請我當家庭女教師的問題。如果方便的話,我明天十點三十分來拜訪你。

  你的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認識這位元年輕的小姐嗎?”

  “我不認識。”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

  “對,我敢肯定這是她在拉門鈴。”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像的要有趣得多,你還記得藍寶石事件開頭的研究好象只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卻發展成為嚴肅的調查,這件事也許同樣如此。”

  “唔,但願如此。我們的疑團很快就會解開,因為要是我沒搞錯的話,當事人這就來了。”

  話音未落,房門開處只見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進房間。她衣著樸素,但很整齊,面容生氣勃勃、聰明伶俐,長著象-鳥蛋那樣的雀斑,舉動敏捷,象個為人處事很有主意的婦女。

  “我肯定你會原諒我來打擾你的,”當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時候,她說,“我磁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於我沒有父母或任何其他親屬可以請教,我想也許你會好心告訴我該怎樣辦。”

  “請坐,亨特小姐,我將會高興地盡力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對這位新委託人的舉止和談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後鎮靜下來,垂著眼皮,指尖頂著指尖,聽她陳述事情的經過。

  “我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裡擔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師,”她說,“但是兩個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帶了他的幾個孩子同往美洲,我便失了業。我登報尋找職業,並按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前往應徵,但都沒有成功,最後我積蓄的小小存款開始枯竭,我已到了毫無辦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區有一家出名的叫作韋斯塔韋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裡探望是否有適合我的職業。韋斯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是實際上經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辦公室裡,求職的婦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裡,然後逐個被領進屋,她則查閱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適合她們的職業。

  “唔,上個星期當我照常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時,我發現斯托珀小姐並不是單獨一個人在那裡,一個異常粗壯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摞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笑容滿面地坐在她肘邊,鼻子上戴著一副眼鏡,正仔細地觀察進來的婦女。當我走進裡面時,他在椅子上著實顫動了一下,很快轉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這就行,'他說,‘我不能要求比這更好的了。好極了!好極了!'他仿佛十分熱情,搓著兩手,表現出最親切不過的樣子。他這種和氣的神態,使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來尋找職業的吧,小姐?'他問。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師?”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處是每月四英鎊。”

  “哎喲,嘖!嘖!苛刻啊……這夠苛刻的,'他一面嚷著,一面伸出一雙肥胖的手,好象情緒激動的人那樣,在空中揮舞。‘怎麼會有人出這麼可憐的小數目給這樣有吸引力和造詣的一位女士?”

  “我的造詣麼,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深,'我說,‘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文、音樂和繪畫……”

  “嘖,嘖!'他喊著,‘這些都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你有沒有一位有教養婦女的舉止和風度?簡單地說就是這一句話,你若是沒有,那你就不適宜於教育一個將來有一天也許會對國家的歷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倘若你有,那麼,為什麼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於三位元數的數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這裡的薪水,要從一百鎊一年開始。”

  “你可以想像,福爾摩斯先生,這樣的待遇,在我這樣窮得不名一文的人看來幾乎是好得難以令人相信啊!可是這位先生,大概看見我臉上懷疑的表情,便打開錢包,拿出一張鈔票。

  “這也是我的習慣,'他說,甜蜜蜜地笑得兩隻眼睛在他那佈滿皺紋的白臉上只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預付一半薪金給我的年輕的小姐,好讓她們應付旅費上的零星開支和添置些服裝!”

  “我好象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動人、這麼會體貼人的人。由於我那時還欠著小商販的債,這預付給我的錢當然對我是很大的方便。然而,整個接洽過程當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決定多瞭解一些情況然後再表態。

  “我是否可以問你住在什麼地方,先生。'我說。

  “漢普郡,可愛的鄉村地區。銅山毛櫸,它離溫徹斯特才五英里。真是最可愛不過的鄉村,我親愛的小姐,並且還有一座最可愛的古老的鄉村房子。”

  “那麼我的職務呢,先生?我很想瞭解一下是什麼工作。”

  “一個小孩子——一個剛剛六歲的可愛的小淘氣。喲,你要是能夠看見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噠!啪噠!啪噠!你眼睛還來不及眨一眨,三個已經報銷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又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了。

  “孩子這樣的玩樂興趣有點使我吃驚,但是他爸爸的笑聲使我認為也許他只是在開玩笑而已。

  “那麼,我唯一的工作,'我說,‘是照管一個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任務應該是,我肯定你聰明的頭腦會意識到,聽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從的話。你看,一點困難沒有,是嗎?”

  “我很樂意使自己成為對你們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現在說說服裝,比如說,我們喜歡時尚,你知道,有時尚癖,但是心眼不壞。倘若我們給你件服裝要你穿的話,你不會反對我們的小小怪癖,是嗎?”

  “不,'我說,對他的話感到相當吃驚。

  “叫你坐在這裡,或者坐在那裡,這將不致於使你不高興吧?”

  “啊!不會的。”

  “或者在你到我們那裡之前,讓你把頭髮剪短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頭髮,福爾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見到的,長得相當密,並且有著栗子般的特殊色澤,頗為藝術,我做夢也想不到要這樣隨隨便便地把它犧牲掉。

  “我恐怕這是很不可能的,'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熱切地注視著我,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一道陰影掠過了他的臉。

  “我恐怕這一點是相當必要的,'他說,‘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們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們的愛好是必須考慮的,那麼,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頭髮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能夠。'我堅決地回答說。

  “啊,很好,那麼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為其它方面你實在都很合適。既然那樣,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幾位你這裡其他的年輕姑娘。”

  “那位女經理正坐在那裡忙著閱讀檔,一句話也不曾和我們兩人說過。可是現在她顯得十分不耐煩地瞧著我,使我不禁懷疑她是否因為我的拒絕而失掉一筆可觀的傭金。

  “你願意不願意將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記簿上?'她問我。

  “如果你樂意的話,斯托珀小姐。”

  “唉!其實,登記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既然你用這種方式拒絕了人家提供的最優越的機會,'她尖刻地說,‘你很難指望我們盡力再為你另外找一個這樣的機會,再會,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臺上的叫人鈴,一個僕人進來把我帶了出去。

  “唔,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開食櫥,見裡面已經沒有隔宿之糧了,桌子上又放著兩三張索款單,這時我開始自問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畢竟,如果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別人順從他們這種最異乎尋常的要求,那麼,他們至少是準備為他們的怪癖付出代價的。在英國家庭女教師能夠得到一年一百鎊的薪水是罕見的,再說,我的頭髮對我有什麼用?好多人把頭髮剪短以後都顯得更精神了,也許我也應把頭髮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錯了,再過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錯了。在我幾乎要克服我的傲氣、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著的時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親筆信。我把它帶來了,我這就念給你聽。

  溫徹斯特附近,銅山毛櫸親愛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將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所以我從這裡寫信問你是否重新考慮過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來臨,因為我對你的描述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們情願每季度給你三十英鎊,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用以補償因為我們的癖好可能給你帶來的小小不便。畢竟這些要求對你並非過於苛刻。我的妻子偏愛特別深的鐵藍色,並希望你在早晨於室內穿著這種顏色的服裝,然而你並不需要自己花錢購置,因為我們有一件原為我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現在美國費城)所有的衣服,據我看這件衣服對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於坐在這裡或那裡,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來消遣,這將不致於使你感到有何不便。關於你的頭髮,這無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別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不禁為它的如此美麗而大為讚賞。但是我恐怕必須堅持這一點,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許足以補償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方面的職責,那是很輕鬆的。望你務必前來,我將乘馬車到溫徹斯特來接你。請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的忠實的傑夫羅-魯卡斯爾”

  “這是我剛接到的信,福爾摩斯先生,我已決定接受這個位置,然而,我認為在採取這最後一步以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經過告訴你,請你代為考慮。”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拿定了主意,那就這麼辦吧。”福爾摩斯微笑著說。

  “但是你並不勸我拒絕它?”

  “我承認我不願意看到我自己的一個姐妹去申請這個職位。”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噯,我沒有材料,說不上來,也許你已經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好象只有一種可能的解釋。魯卡斯爾看來是個很和藹、脾氣很好的人,他的妻子會不會是個瘋子?因而他想對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要採取各種辦法來滿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經病發作?”

  “這是一種說得過去的解釋,實際上,事情可能就是這樣,這是一種言之成理的解釋。但是無論如何,對於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並不是一戶好的人家。”

  “可是,錢給得不少!福爾摩斯先生,錢給得不少啊!”

  “嗯,是的,當然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這正是我擔心的原因,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百二十英鎊一年,他們很可以出四十英鎊挑選一個,這後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況告訴了你,如果以後我請你幫忙的話,你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我覺得如果有你做我的後盾,我就會膽壯一些。”

  “啊,你可以帶著這種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證,你的小難題有可能成為我幾個月最饒有興趣的事。這裡有一些特徵,顯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慮或遇見了危險……”

  “危險?你預見到有什麼危險?”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他的頭,“如果我們能夠確定它,那就不成其為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是夜晚,打個電報我就馬上來幫助你。”

  “這就夠了,”她活潑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面部的憂容一掃而光。“我現在就可以安心到漢普郡去了,我會馬上寫信回復魯卡斯爾先生的,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憐的頭髮剪掉,明天早晨就動身到溫徹斯特去。”她對福爾摩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後,就向我們倆道晚安告別,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當我們聽到她以敏捷、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時我說,“她好象是一位很會照顧自己的年輕姑娘。”

  “她正需要這樣,”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如果我們許多天后還聽不到她的消息的話,我就是大錯特錯了。”

  過了不久,我朋友的預言果然應驗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在這期間我時常發現我的心思一直朝著她那個方向轉,疑慮著這個孤單的女孩子誤入了什麼樣的不可思議的人間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條件、輕鬆的職務,這一切都說明有點異乎尋常,儘管我無法確定這件事是一時的癖好還是一項陰謀,這個人是個慈善家還是個惡棍。至於福爾摩斯,我看到他時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蹙著眉頭,獨自在那裡出神,可是我一提到這件事時,他就把大手一揮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煩地嚷著,“沒有粘土,我做不出磚頭!”可是最後他又經常咕噥著說,他決不會讓自己的姐妹接受這樣的職位。

  一封電報終於在一天深夜送到我們手裡。這時我正打算上床睡覺,而福爾摩斯正要安頓下來搞他著了迷的經常通宵達旦進行的化學研究——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我晚上離開他時,他總是彎著腰在試管或曲頸瓶上搞化驗,次日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發現他還在那裡——他打開那黃色信封看了一下電報內容,就把它扔給我。

  “馬上查一下開往佈雷德肖的火車時刻,”他說,接著就轉身又去搞他的化學研究。

  這個召喚既簡短又緊急:(這封電報說)明天中午請到溫徹斯特黑天鵝旅館。一定要來!我已經智窮計盡了。

  亨特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福爾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問道。

  “我願意去。”

  “那麼就查一下火車時刻表。”

  “九點半有一班車,”我查看著我要找的佈雷德肖,“十一點半到達溫徹斯特。”

  “這倒正合適,那麼,我也許最好還是將我的丙酮分析推遲一下,因為明天早上我們的精神體力都要處於最佳狀態才行。”

  第二天十一點鐘,我們已經順利地在前往英國舊都的途中了,福爾摩斯一路上只是埋頭翻閱晨報,但在我們過了漢普郡邊界以後,他扔下報紙,開始欣賞起風景來了。這是春天的一個理想的日子,蔚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朵朵飄浮的白雲,由西往東悠悠地飄去。陽光燦爛耀眼,然而早春天氣仍然凜冽清新,令人心曠神怡,力氣倍增。遠至環繞著奧爾德肖特的重疊出崗,展開了一片鄉村景色,從青翠的新綠中到處隱約地現出紅色和灰色的農舍小屋頂。

  “多麼清新美麗的景色啊!”來自煙霧騰騰的貝克街的我,耳目為之一新而不禁充滿熱情地大聲讚歎氣來。

  但是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頭。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觀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討的特殊問題聯繫起來,這就是我的性格應該受到詛咒的一個方面。你目睹這些星星點點散佈於樹叢間的房屋,它們的秀麗景色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們時,心裡湧現的唯一想法是覺得這些房子互相隔離,會使那裡可能發生的犯罪行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來,“誰會想到把犯罪和這些可愛的古老鄉村房屋聯繫起來呢?”

  “它們經常使我充滿某種恐怖之感,我的這個信條,華生,是根據我的經驗來的,那就是說,倫敦最卑賤、最惡劣的小巷也不會比這令人愉悅的美麗的鄉村裡發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為。”

  “你把我嚇壞了!”

  “但這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在城市裡,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漢的毆打的劈啪聲都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的。而且,整個司法機構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使它採取行動,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遙。但是看看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裡,裡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無知的鄉民,他們對於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兇惡殘暴的行為,暗藏的罪惡,可能年復一年在這些地方連續不斷發生而不被人發覺。向我們求援的這位小姐要是住在溫徹斯特,我就絕不會為她擔擾,但是危險在於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農村。不過,很清楚,她個人安全並沒有受到威脅。”

  “沒有,如果她能夠到溫徹斯特來和我們見面,說明她是脫得開身的。”

  “一點不錯,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釋嗎?”

  “我曾設想過七種不同的解釋,每一種都適用於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事實。但它們當中哪一種是正確的,只能在得到無疑正在等著我們的新消息後才能做出決定。好了,那邊就是教堂的塔,我們不久就會聽到亨特小姐要告訴我們的一切了。”

  那“黑天鵝”是這條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棧,離火車站不遠。在那裡,我們看到那位年輕的小姐正在等待著我們,她已經預定了一個房間,我們的午餐也已經在桌上擺好。

  “看到你們來了我是多麼高興!”她熱情地說,“非常感謝你們兩位;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們的指點對我將是十分寶貴的。”

  “請告訴我們你碰到了什麼事。”

  “我要講,我還必須趕快講,因為我答應魯卡斯爾先生要在三點鐘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請假到城裡來,不過他不知道我是為什麼事出來的。”

  “請你將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順序講,”福爾摩斯將他的又瘦又長的腿伸到火爐邊,鎮靜自若地準備傾聽。

  “首先,總的來說,我可以說實際上我不曾受到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對他們我這樣講是公平的。但是我無法理解他們,我心裡對他們很不放心。”

  “你無法理解他們什麼?”

  “他們為他們的行為辯解的理由。但是你可以從所發生的事情當中知道一切情況。當初我來到這裡時,魯卡斯爾先生在這裡接我,並用他的單馬車接我到銅山毛櫸。這裡,正如他所說的,環境很優美。但是房子本身卻並不美。因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濕和壞氣候侵蝕得全都現出斑斑點點的污漬。它的周圍有場地,三面是樹林,另一面是一塊斜平地,它通向從這房子門前大約一百碼處拐彎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這塊場地是屬於這所房子的,至於周圍所有的樹林,則是薩瑟頓領主的部分防護林木。一叢銅山毛櫸長在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面,故而這地方就以銅山毛櫸命名。

  “我的雇主驅車載著我,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和藹可親,那天晚上他將我介紹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貝克街你們房子裡所猜測的情況並不符合事實。魯卡斯爾太太沒有瘋,我看她是一位恬靜的女人,臉色蒼白,比她的丈夫年輕得多。我估計她不到三十歲;至於他,不會少於四十五歲。從他們談話中我瞭解到他們結婚大約已有七年。他原來是個鰥夫,他的前妻遺留下唯一的一個孩子就是已經到美國費城去的女兒。魯卡斯爾私下對我說,他的女兒離開他們是因為她對她後母有一種不講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兒的年齡不會小於二十歲,我完全可以設想她和他父親的年輕妻子在一起,處境一定是很為難的。

  “魯卡斯爾太太,在我看來,無論是她的心靈方面或面貌方面,都很平常,她既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感,也沒有什麼壞印象,她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專心一意地熱愛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兒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時地東顧西盼,一覺察到他們任何一點小小的需要,便盡可能想法滿足要求。他對她也很好,只是方式鹵莽粗野。總的來說,他們倆好像是一對幸福的夫婦。然而這個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時常會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滿面。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見她在掉眼淚,我有時想這一定是她孩子的壞迫使她這樣心事重重。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完全寵壞了的、偏偏又這麼壞的小傢伙。他的個子顯得比同齡人小,腦袋卻大得和身軀很不相稱。他好象整天不是野性發作,便是繃著臉悶悶不樂。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對一些比他弱小的動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鳥和昆蟲方面,他表現出很了不起的才智。但是我還是不談這個小傢伙;福爾摩斯先生,實際上他與我的事情沒有多大關係。”

  “你所談的全部細節我都樂意聽取。”我的朋友說,“不管你認為它們與你有無關係。”

  “我儘量不讓任何重要的環節漏掉。這個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僕人們的外表和行為。這家人只有兩個僕人,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魯笨拙,灰白的頭髮和連鬢鬍子,並且永遠是那麼酒氣熏人。有兩次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醉得很厲害,然而魯卡斯爾先生似乎視若無睹,滿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個高個子的強壯女人,面目可憎,和魯卡斯爾太太一樣沉默寡言,但遠不如她和氣。他們夫妻倆是最令人討厭的一對配偶。但幸運的是我大部分時間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間裡。這兩間方間是毗連的,都在這屋子的一個角落裡。

  “我到銅山毛櫸後,開頭兩天生活很安靜。第三天,魯卡斯爾太太早餐後下樓來,低聲地和她丈夫說了些什麼。

  “啊,是的,'他轉向我,‘我們十分感謝你,亨特小姐,因為你遷就了我們的癖好而將頭髮剪掉。我問你保證這絲毫無損於你的容貌。我們現在來看一看你穿鐵藍色服裝合適不合適。這件衣服放在你房間的床上,你可以在那裡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們兩人都十分感謝你。”

  “放在那裡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澤是特殊的暗藍色。那是一種極好的嗶嘰料子縫製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過的衣服。這件衣服對我再合身不過了,好象是比著我的身材做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看了都異常高興,高興得甚至有些過於熱烈。他們在客廳等我。這間客廳十分寬敞,佔據了房子的整個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間那扇窗放著一張椅背朝著窗戶的椅子。他們要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接著,魯卡斯爾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邊來回踱步,開始給我講一連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最好笑的故事。你們都想像不出他有多麼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魯卡斯爾夫人顯然沒有什麼幽默感,甚至連笑也不笑,只是雙手放在膝蓋上端坐在那裡,臉上既憂鬱又焦急的樣子。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光景,魯卡斯爾先生忽然宣稱已到開始一天工作的時間,我可以更換衣服去保育室找小愛德華了。

  “兩天以後在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又照樣表演一番。我又一次換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戶旁邊,聽我的東家講他那說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盡情大笑。後來,他遞給我一本黃色封面的小說,又將我的坐椅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擋了書。他央求我大聲念給他聽。我從某一章的當中開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鐘,忽然間正當我念到一個句子的半中腰時,他就叫我停止,並去更換衣服。

  “你不難想像,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多麼難以理解這種異乎尋常的表演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察覺到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讓我的臉背著那扇窗戶,因為我心中充滿了想看看我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願望。起初,這好象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個辦法。我有一面手鏡打破了,我靈機一動,偷偷地把一片碎鏡子藏在手帕裡。在下一次的表演中,當我正在發笑的時候,我將手帕舉到眼睛前面,稍為擺弄一下,就能夠看到我背後的一切了。我承認開始時我很失望,因為我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至少我第一個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覺到有一個長著小鬍子、穿著灰色服裝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邊,好象正在向我這一方向探望,這是一條重要的公路,平時路上總是有人來往的。可是這個人卻斜靠在我們圍著場地的欄杆上,並且很認真地朝這邊張望。我把舉著的手帕放低,瞥了魯卡斯爾夫人一眼,發現她正在以最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我。她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我相信她已經猜出我手裡握著一面鏡子,並且也已經看到我背後的情形,她立刻站了AE-起來。

  “傑夫羅,'她說,‘那邊路上有一個不三不四的傢伙正向這邊盯著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問。

  “不是,這裡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哎呀,多麼不禮貌!請你回過身去揮手叫他走開。”

  “當然還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會常常在這裡遊蕩的。請你轉過身去,象這樣揮手叫他走開。”

  “我照吩咐的那樣做了,與此同時,魯卡斯爾夫人將窗簾拉了下來。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從那時期我不再坐到窗戶那邊和穿那身藍衣服,也沒有再看到那個男人在路上了。”

  “請往下說,”福爾摩斯說,“你的敘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會認為有點支離破碎,缺乏條理。也許這正表明我所講的各個不同事件之間沒有什麼關聯。在我剛到銅山毛櫸的頭一天,魯卡斯爾先生帶我到廚房門附近的一間小外屋。當我們走近那裡時,我聽見有一根鏈條噹啷作響,還有一頭大動物在走動的聲音。

  “從這兒朝裡看!'魯卡斯爾先生指點我從兩塊板縫中往裡看,‘它不是一個漂亮的傢伙嗎?”

  “我從板縫中張望進去,只覺得有兩隻炯炯發亮的眼睛和一個模糊的身軀蜷伏在黑暗裡。

  “不要害怕,'我的東家說,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他笑了起來,‘那是我的獒犬卡羅。我說它是我的,但實際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飼養員,才能夠對付它。我們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總是象芥末那樣有熱辣勁。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來,倘若有哪個私自闖進來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齒,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爺的面上,你千萬不要以任何藉口在晚上將腳跨過那門檻,因為如果那樣作,就等於不要命了。”

  “這警告並不是沒有根據的。過了兩宵,我湊巧在淩晨大約兩點鐘的時候從臥室視窗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屋前的草坪銀光閃爍,明如白晝。我正站在那裡沉湎在這寧靜美麗的景色中,忽然間警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銅山毛櫸樹的陰影下移動。當它出現在月光底下後,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麼。原來它是一隻象頭小牛犢那麼大的巨狗,棕黃色,顎骨寬厚下垂,一張黑嘴巴和碩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過草坪,在另一角的陰影裡消失了。這個可怕的守衛使我的心裡打了個寒戰。我想沒有一個竊賊能象它那樣把我嚇成這樣子。

  “現在,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訴你。你知道我是在倫敦將我的頭髮剪短的。我將剪下的一大綹頭發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後,就開始以檢查房間裡的傢俱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東西作為消遣。房間裡有一個舊衣櫃,上面兩隻抽屜是沒有鎖上的,裡面空無一物,下面的一隻抽屜則鎖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裝滿了上面兩隻抽屜,但是還有許多東西沒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屜,自然使我感到懊惱。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無意中隨便鎖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鑰匙試著去打開它。正好第一把鑰慰就配這把鎖,於是我就把它打開了。抽屜裡只有一件東西,可是我肯定你們永遠猜想不到它是什麼。它是我的那綹頭髮!

  “我拿起頭髮來細細地檢查。那罕有的色澤,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樣。眼睜睜不可能的事卻擺在我眼前。我的頭髮怎麼會鎖在這個抽屜裡呢?我雙手顫抖地將我的箱子打開,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從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頭髮。我把兩綹放在一起,我敢向你們保證,它們完全一樣。這不是很離奇嗎?我真是莫名片妙,我想不出這是什麼道理。我把那綹奇怪的頭發放回到抽屜裡,對魯卡斯爾夫婦隻字不提這件事,因為我覺得打開他們鎖上的抽屜這件事做得不對。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個天性喜歡留心觀察事物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不久我在腦子裡對整個房子就有了一個很清楚的輪廓。有一邊的廂房看來根本就沒有人住。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對面的一扇門可以通向這套廂房,但是這扇門總是鎖著的。可是有一天我正上樓時,碰見魯卡斯爾先生從這扇門裡走出來,手裡拿著鑰匙。看他那時的臉和我平時慣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樣子儼然判若兩人。他因發怒面兩頰漲得通紅,眉頭緊皺著,激動得太陽穴兩旁青筋畢露。他銷好那扇門後急急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言不發,也不看我一眼。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當我帶著照管的孩子到場地散步的時候,兜個圈子溜達到房子那一邊,這樣我可以看到房子這一部分的窗戶。那裡一排有四個窗戶,某中三個簡直很骯髒不堪,第四個拉下了百葉窗,是關閉著的。所有這些窗戶顯而易見都是久已棄置不用,就在我來回漫步、時而將眼睛平視它們一下的時候,魯卡斯爾先生走到我跟前,顯得和往常一樣愉快和高興。

  “啊!'他說,‘如果我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走過去,你一定不要以為我粗魯無禮。我親愛的年輕的小姐,我剛才忙於處理一些事務。”

  “我叫他放心,我並不以為他冒犯了我。‘順便問一下,'我說,‘好象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間,共中一間的窗板是關著的。”

  “他顯得有些出乎意外,並且,我似乎覺得他聽了我的話有點兒吃驚的樣子。

  “照相是我的一種愛好,'他說,'我把那邊幾間當作暗室。但是,哎呀!我們碰到了一位多麼細心的年輕小姐啊!誰會相信呢?誰會相信呢?'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但是他並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只有懷疑和煩惱的神情,絕不是在開玩笑。

  “唔,福爾摩斯先生,自從我明白這套房間裡有些東西不讓我知道,我心裡更加熱切地想要查出個究竟。與其說這是我的好奇心,雖然我和別人一樣好奇,倒不如說是責任感,一種認為由於我識破這個地方的內幕說不定可以做出什麼好事來的感覺。人們談論女人的本能,也許就是女人的本能使我有那樣的感覺。不管怎麼說,的確是有這種感覺。我密切地注意有什麼機會可以沖過這道禁止入內的門。

  “直到昨天,這機會才來了。我可以告訴你,除了魯卡斯爾先生外,還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這空房間裡忙些什麼。我有一次看見托勒抱著個大黑布袋從那房裡出來。最近,他時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樓時,發現鑰匙還插在門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裡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太太當時都在樓下,那孩子也和他們在一起,真是難得的好機會。我輕輕地把鑰匙一轉,開了那扇門,然後悄悄地溜了進去。

  “我面前出現一條小過道,這條過道沒有裱糊過,也沒有平地毯。過道盡頭轉彎的地方是一個直角。轉過這個彎並排有三扇門,第一和第三扇門是敞開著的。每扇門裡面都是一間空房,又髒又陰暗,一間有兩扇窗,另一間只有一扇窗,窗戶上塵土厚積,使得傍晚的光線照到那裡顯得非常昏暗。當中一扇門關著,外面橫擋著一根鐵床上的粗鐵杠,一頭鎖在牆上的一個環上,另一頭是用一根粗繩綁在牆上。這扇門本身也上了鎖,但鑰匙不在那裡。這扇嚴密封鎖的門顯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關著的窗戶是同一個房間的。而且從它下面的微弱光線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間裡並不很黑暗。裡面無疑是有天窗,可以從上面透進光線。我站在過道裡,注視著那扇兇險的門,疑惑裡面藏著什麼秘密。這時,我忽然聽到房間裡有腳步聲,從房門底下小縫透出來的微光中我看見有一個人影在來回走動著。這情景使我心裡陡然升起一陣劇烈的無名恐怖。福爾摩斯先生,我神經緊張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頭就跑,跑的時候好象有一隻可怕的手在後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著過道狂跑,跨過那扇門,一直沖到等候在外面的魯卡斯爾先生的懷裡。

  “不錯,'他微笑地說,‘果然是你,當我看見門開著,我想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嚇死了!'我喘著氣說。

  “我親愛的年輕小姐!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你料想不出他的態度有多麼親熱,多麼體貼,‘是什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我親愛的年輕小姐?”

  “但是他說話的聲音簡直就象在哄孩子。他做得太過分了,我是處處提防著他的。

  “我夠傻的,走到那邊的空房子裡去了,'我回答說,‘但是,在昏暗的光線下,那裡是多麼淒涼,多麼可怕呀!嚇得我又跑了出來。啊,那裡面死沉沉地寂靜得可怕!”

  “只是那麼一些?'他尖銳地瞧著我說。

  “怎麼啦?你是怎麼想的?'我問他。

  “我把這個門鎖上你是怎麼想的?”

  “我確實不知道。”

  “就是不讓閒人走進去,你明白嗎?'他還是用那無比親切的模樣微笑著。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麼,好啦,你現在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腳跨過那門檻……'說到這裡,他的微笑片刻之間變成齜牙咧嘴的獰笑,一張臉象魔鬼似地瞪著我,‘我就把你扔給那條獒犬。”

  “我當時嚇得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我想我大概是飛快地從他的身邊一直奔進了我的房間。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直到發覺自己躺在床上,渾身顫抖不已。這時我想到了你,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沒有人給我出主意的話,我就再也不能在那裡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個男人、那個女人、那些僕人、甚至那個孩子,他們一個個都使我感到害怕。我若是能夠領你們到那裡去,那就好了。當然,我本來可以逃離那所房子,不過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懼心一樣強烈。我很快下了決心。我要打一份電報給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約半英里外的電報局;回去時,心裡覺得安穩多了。我走近大門時不覺心裡又驚慌不安起來,唯恐那只狗已經被放出來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爛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還知道在這家裡只有他能對付這只野性的畜牲,所以不會有別人敢冒險把它放出來。我偷偷地溜了進去,平安無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見到你們,開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沒有合眼。今天早上我毫無困難地請了假到溫徹斯特來。但是三點鐘以前我必須趕回去,因為魯卡斯爾先生和太太準備出去作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所以我必須照看孩子。現在,我已經把我的全部歷險經過都告訴你了,福爾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訴我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將非常高興,並且,最要緊的是,我應該怎麼辦?”

  福爾摩斯和我聽了這離奇的故事象著了迷一樣。我的朋友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兩手插在衣袋裡,臉色顯得極其深沉嚴肅。

  “托勒是不是還酒醉未醒?”他問。

  “是的,我聽見他的老婆告訴魯卡斯爾太太,說她對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那很好,魯卡斯爾夫婦今天晚上要出門去?”

  “是的。”

  “那裡有沒有一間地下室和有一把結實的好鎖?”

  “有,那間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從你處理這件事的經過來看,你可以說得上是一位十分機智勇敢的姑娘。你想想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認為你是個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會這樣要求你的。”

  “我一定試試看,要我做什麼事?”

  “我的朋友和我七點鐘到達銅山毛櫸。那時候魯卡斯爾夫婦已經出門。而托勒,我們希望到時候他是無能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報警。你若是能叫她到地窖裡去幹些差使,然後把她鎖在裡頭,那就會大大有利於這件事的進行了。”

  “我一定這樣幹!”

  “好極了!那麼我們就來徹底調查這件事。當然,只有一個說得通的解釋,你是被請到那裡去冒充某個人,而那個人實際上被囚禁在那間屋子裡,這是一清二楚的。至於這個被囚禁的人是誰,我可以斷定就是那個女兒艾麗絲-魯卡斯爾小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被說成已經到美國去了。毫無疑問,你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頭髮的色澤和她的一樣。好的頭髮被剪掉很可能是因為她曾經患過什麼病,因而,自然也必須要你犧牲你的頭髮。你瞧見那綹頭髮完全是碰巧。那個在公路上的男人無疑是她的什麼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無疑,正因為你穿著那個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麼象她,所以每當他看見你的時候,他從你的笑容中,以後又從你的姿勢中,相信魯卡斯爾小姐確實很快樂,並認為她不再需要他的關懷了。那只狗晚上放出來是為了防止他設法和她接觸。所有這些都是相當清楚的,這樁案件最嚴重的一點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這和孩子又有什麼關係?”我突然叫了出來。

  “我親愛的華生,你作為一個醫生要逐漸地瞭解一個孩子的癖性,就要從研究他的父母親開始,你沒想到反過來也是同樣的道理嗎?我時常從研究孩子入手來取得對其父母品格基本的真正的深入瞭解。這孩子的性格異常殘忍,而且是為殘忍而殘忍。不管這種性格是象我所猜疑的那樣來源於他的笑眯眯的父親還是來源於他的母親,這對在他們掌握之中的那個可憐的姑娘註定是不妙的。”

  “我確實相信你是對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託人大聲說,“無數的事回想起來使我非常確定你說得十分中肯,讓我們一刻也不要耽擱,趕快去營救那可憐的人吧!”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我們是在對付一個很狡猾的人。我們在七點鐘以前辦不了什麼事,一到七點我們就會和你在一起,不用很久我們就能解開這個謎了。”

  我們說到做到,七點整就已經到了銅山毛櫸,並把雙輪馬車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棧裡。那一叢樹上的黑葉,象擦亮了的金屬,在夕陽的光輝下閃閃發光。這就足以使我們認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沒有站在門口臺階上微笑地面向著我們的話。

  “你都安排好了嗎?”福爾摩斯問。

  這時從樓下的什麼地方傳來了響亮的撞擊聲。“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裡,”她說,“她的丈夫躺在廚房的地毯上鼾聲如雷地酣睡著。這是他的一串鑰匙,和魯卡斯爾先生的那串鑰匙是完全一樣的。”

  “你幹得實在漂亮!'福爾摩斯先生熱情地喊著,“現在你帶路,我們就要看到這樁黑勾當的結局了。”

  我們走到樓上去,把那房門的鎖打開,沿著過道往裡走,直走到亨特小姐所敘述的障礙物前面。福爾摩斯割斷繩索,將那根橫擋著的粗鐵杠挪開,然後他用那串鑰匙一把一把地試開那門鎖,但都開不開。房間裡沒有任何一點動靜,在這寂靜之中,福爾摩斯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相信我們來得並不太晚,”,他說,“亨特小姐,我想最好你還是不要跟我們進去。現在這樣,華生,你把你的肩膀頂住它,看看我們到底能不能進去。”

  這是一扇老朽的、搖搖晃晃的門,我倆合起來一使勁,門便立刻塌下來。我們兩人沖進門一看,只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除了一張簡陋的小床,一張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沒有其他傢俱,上面的天窗開著,被囚禁的人已無影無蹤了。

  “這裡面有些鬼把戲,”福爾摩斯說,“這個傢伙大概已經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圖,先一步將受害者弄走了。”

  “怎麼弄出去的?”

  “從天窗。我們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頂,“哎呀,是這樣,”他叫喊著說,“這裡有一架長的輕便扶梯,一頭靠在屋簷上,他就是這樣幹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說,“魯卡斯爾夫婦出去的時候,這扶梯不在那裡。”

  “他又跑回來搬的,我告訴過你他是一個狡猾而又危險的人物。我現在聽見有腳步聲上樓來。如果這不是他那才怪哩。我想,華生,你最好也把你的手槍準備好。”

  他話聲未落,只見有一個人已經站在房門口,一個很肥胖的、粗壯結實的人,手裡拿著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見他,立即尖叫一聲,縮著身子靠在牆上。但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縱身向前,鎮定地面對著他。

  “你這惡棍!”他說,“你的女兒在什麼地方?”

  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開的天窗。

  “這句話是要由我來問你們才對!”他尖聲叫喊說,“你們這幫賊!賊探子!我可捉住你們了,是不是?你們掉進我的掌心裡來了,我要讓你們夠受的!”他轉過身去,咯噔咯噔地儘快跑下樓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來的!”亨特小姐大聲說。

  “我有左輪槍!”我說。

  “最好把門關上,”福爾摩斯說,於是我們一起向樓下沖去。我們還沒到達大廳,便聽見獵犬的狂吠聲,然後是一陣淒厲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獵犬撕咬人的聲音,使人聽了為之毛骨悚然。一個紅臉蛋、上了年紀的人揮舞著胳膊跌跌撞撞地從邊門走了出來。

  “我的天,”他大聲喊著,“什麼人把狗放出來了。它已經兩天沒喂過食啦,快,快,要不就來不及了!”

  福爾摩斯和我急忙飛奔出去轉過房角,托勒緊緊跟在我們後面。只見那邊一隻龐大的餓慌了的畜牲,一張黑嘴緊緊咬著魯卡斯爾先生的喉嚨,而他正在地上打著滾悲慘地號叫著,我跑上去就是一槍,把它的腦袋打開了花。它倒了下來,鋒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滿是褶皺的頸部。我們用了好大力氣才把人和狗兩相分開,然後將他抬到房子裡。人雖然還活著,然而已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們把他放在客廳的沙發上,並差遣嚇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盡我所能做到的來減輕他的痛苦,我們都圍著他聚集在一起,這時,房門開處,一位瘦高個的女人走了進來。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魯卡斯爾先生回來後先把我放了出來,然後才上去找你們。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讓我知道你的打算。因為我本來可以告訴你,省得你費那麼大的勁。”

  “哈!”福爾摩斯敏銳地注視著她說,“顯然,托勒太太對這件事的情況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確實知道。我現在正準備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們。”

  “那麼,請坐下來,讓我們聽聽看。因為我必須承認這樁事情裡面還有幾點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就會對你們講明白的,”她說,“我早就可以這樣做,要是我能早點從地窖裡出來的話。如果這件事要鬧到違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記住我是作為朋友站在你們一邊的。我也是艾麗絲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裡從來就不愉快,自從她的父親再娶時期,艾麗絲小姐就一直鬱鬱不樂,她在家裡受到怠慢,對任何事情都沒有發言權。但是她在朋友家裡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況確實還不算很壞。根據我所聽到的,根據遺囑,艾麗絲小姐有她自己的權利,但是她是如此安靜和忍讓,從來不曾講過一句關於這權利的話,而將一切都交給魯卡斯爾先生處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塊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個丈夫要擠進來的時候,那他一定會要求在法律範圍內應該給他的東西。於是她的父親認為是該制止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了。他要他女兒簽署一個字據,聲明不管她結婚與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錢。由於她不願意簽,他一直鬧到她得了腦炎,六個星期瀕臨於死亡的邊緣。最後她逐漸康復,但是已經骨瘦如柴,並且把美麗的頭髮也剪掉了;但是這些都不能使她的年輕的男朋友變心!他對她仍然十二分的忠誠。”

  “啊,”福爾摩斯說,“我想你好意地告訴我們的這些情況使得我們對這件事情已經一清二楚,至於其餘的我就可以推斷得出了:魯卡斯爾先生因而,我敢斷言,就採取了監禁的辦法?”

  “是的,先生。”

  “專門把亨特小姐從倫敦請來以便擺脫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糾纏?”

  “正是這樣,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堅持不懈的人,就象一名好水兵必須做的那樣,他封鎖了這所房子。後來遇見了你以後,通過用金錢或其它方式說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祥地說,“福勒先生是一位說話和藹、手頭慷慨的先生。”

  “通過這個手段,他設法讓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讓你當主人一出門就把一架扶梯準備好。”

  “你說得對,先生,是這麼一回事。”

  “我們應當向你道謝,托勒太太,”福爾摩斯說,“因為你無疑把一切使我們傷腦筋的事都澄清了。現在村裡的那位外科醫生和魯卡斯爾夫人就要來了,我認為,華生,我們最好是護送亨特小姐回溫徹斯特去,因為我似乎感覺到我們在這裡的合法地位很成問題。”

  於是門前有銅出毛櫸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謎解開了。魯卡斯爾先生總算倖免于死,然而已是一個精神頹喪的人了,只是由於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護理,他才能苟延殘喘。他們的老傭人們還和他們住在一起。大概他們知道魯卡斯爾這家人過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魯卡斯爾先生很難辭退他們。福勒先生和魯卡斯爾小姐就在他們出走後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請到特許證書結了婚。福勒先生現在模里西斯島擔任政府職務。至於維奧萊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爾摩斯使我感到有點失望。由於她不再是他問題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對她表示有進一步的興趣了。她目前是沃爾索爾地區一家私立學校的校長。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績的。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