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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歸來記 The Return of Sherlock Holmes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一、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羅諾德·阿德爾在最不尋常和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人謀殺的案子,引起全倫敦的注意,並使上流社會感到驚慌。在警方調查中公佈的詳細案情大家都知道了,但有許多細節被刪去了。這是因為起訴理由非常充足,沒有必要公開全部證據。只是到現在,將近十年之後,才允許我來補充破案過程中一些短缺的環節。案子本身是耐人尋味的,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點趣味在我看來就不算什麼。在我一生所經歷的冒險事件中,這個案子的結局最使我震驚和詫異。即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現在一想起它來就叫我毛骨悚然,並且使我重溫那種高興、驚奇而又懷疑的心情,當時這心情象突然湧來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沒了我的神志。讓我向那些關心我偶爾談起的一個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段的讀者大眾說一句話:不要責怪我沒有讓他們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親口下令禁止我這樣做,我會把這當作首要義務。這項禁令是在上個月三號才取消的。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對刑事案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可以想像到的。在他失蹤以後,凡是公開發表的疑案,我都仔細讀過,從不遺漏。為了滿足個人巳ぃ?我還不止一次地試用他的方法來解釋這些疑案,雖然不很成功。但是,沒有任何疑案象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那樣把我吸引住。當我讀到審訊時提出的證據並據此判決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謀殺罪時,我比過去更清楚地意識到福爾摩斯的去世給社會帶來的損失。我肯定這件怪事中有幾點一定會特別吸引他。而且這位歐洲首屈一指的刑事偵探,以他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敏捷的頭腦,很可能彌補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們提前行動。我整日巡迴出診,腦子裡卻想著這件案子,找不到一個自己認為是理由充分的解釋。我甘冒講一個陳舊故事的風險,把審訊結束時已公佈過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羅諾德·阿德爾是澳大利亞某殖民地總督梅魯斯伯爵的次子。阿德爾的母親從澳大利亞回國來做白內障手術,跟兒子阿德爾和女兒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427號。這個年輕人出入上流社會,就大家所知,他並無仇人,也沒有什麼惡習。他跟卡斯特爾斯的伊蒂絲·伍德利小姐訂過婚,但幾個月前雙方同意解除婚約,嗣後也看不出有多深的留戀。他平日的時間都消磨在一個狹小、保守的圈子裡,因為他天性冷漠,習慣於無變化的生活。可是,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裡十點至十一點二十分之間,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向這個悠閒懶散的青年突然襲來。

  羅諾德·阿德爾喜歡打紙牌,而且不斷地打,但賭注從不大到有損於他的身分。他是鮑爾溫、卡文狄希和巴格特爾三個紙牌俱樂部的會員。他遇害的那天,晚飯後在卡文狄希俱樂部玩了一盤惠斯特。當天下午他也在那兒打過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證明他們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壞差不多,阿德爾大概輸了五鎊,不會更多。他有一筆可觀的財產,象這樣的輸贏決不致於對他有什麼影響。他幾乎每天不是在這個俱樂部就在那個俱樂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小心謹慎,並且常常是贏了才離開牌桌的。證詞中還談到在幾星期以前,他跟莫蘭上校作為一家,一口氣贏了哥德菲·米爾納和巴爾莫洛勳爵四百二十鎊之多。在調查報告中提到的有關他的近況就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從俱樂部回到家裡的時間是整十點。他母親和妹妹上親戚家串門去了。女僕供述聽見他走進二樓的前廳——就是他經常當作品居室的那間屋子。她已經在屋裡生好了火,因為冒煙她把窗戶打開了。一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梅魯斯夫人和女兒回來以前,屋裡沒有動靜。梅魯斯夫人想進她兒子屋裡去說聲晚安,發現房門從裡邊鎖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門都不見答應。於是找來人把門撞開,只見這個不幸的青年躺在桌邊,腦袋被一顆左輪子彈擊碎,模樣很可怕,可是屋裡不見任何武器。桌上擺著兩張十鎊的鈔票和總共十一鎊十先令的金幣和銀幣,這些錢碼鋪了十小堆,數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張紙條,上面記了若干數目字和幾個俱樂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測遇害前他正在計算打牌的輸贏。

  現場的詳細檢查只是使案情變得更加複雜。第一,舉不出理由來說明為什麼這個年輕人要從屋裡把門插上。這有可能是兇手把門插上了,然後從窗戶逃跑。由視窗到地面的距離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壇裡正開滿了番紅花。可是花叢和地面都不象被人踩過,在房子和街道之間的一塊狹長?草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因此,很明顯是年輕人自己把門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輪手槍從外面對準視窗放一槍,而且造成這樣的致命傷,這人必定是個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園路是一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離這所房子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就有馬車站。這兒已經打死了人,還有一顆象所有鉛頭子彈那樣射出後就會開花的左輪子彈和它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創傷,但當時卻沒有人聽到槍聲。公園路奇案的這些情況,由於找不出動機而變得更加複雜,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講的,沒人聽說年輕的阿德爾有任何仇人,他屋裡的金錢和貴重物品也沒人動過。

  我整天反復思考這些事實,竭力想找到一個能解釋得通的理論,來發現最省力的途徑,我的亡友稱它為一切調查的起點。傍晚,我漫步穿過公園,大約在六點左右走到了公園路連接牛津街的那頭。一群遊手好閒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們都仰起頭望著一扇窗戶。他們給我指出了我特地要來瞧瞧的那所房子。一個戴著墨鏡的瘦高個子,我非常懷疑他是個便衣偵探,正在講他自己的某種推測,其他人都圍著聽。我儘量往前湊過去,但他的議論聽起來實在荒謬,我有點厭惡地又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正在這時候我撞在後面一個有殘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著的幾本書碰掉在地上。記得當我撿起那些書的時候,看見其中一本書名是《樹木崇拜的起源》。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個窮藏書家,收集一些不見經傳的書籍作為職業或者作為愛好。我極力為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給我碰掉的這幾本書顯然在它們的主人眼裡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他討厭地吼了一聲,轉身就走。我望著他彎曲的背影和灰白的連鬢鬍子消失在人群裡。

  我多次觀察公園路427號,但這對弄清楚我所關心的問題毫無作用。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著一道半截是柵欄的矮牆,高不過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進花園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戶可完全夠不著,因為牆外面沒有水管或者別的東西可以幫助身體輕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只得折回肯辛頓。我在書房裡呆了沒到五分鐘,女僕進來說有人要見我。叫我吃驚的是來者並非別人,就是那個古怪的舊書收藏家。灰白的鬚髮中露出他那張輪廓分明而乾瘦的臉,右臂下挾著他心愛的書,至少有十來本。

  “您沒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聲音奇怪而嘶啞。

  我承認沒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過意不去,先生。剛才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後頭跟著走,碰巧瞧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對自己說我要進來看看那位好心的紳士,對他說要是我剛才的態度有點粗暴,可沒有惡意,還要謝謝他替我把書撿起來。”

  “這點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說,"可不可以問一下您是怎麼認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書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大概您也收藏書吧,先生。這兒有《英國鳥類》、《克圖拉斯》、《聖戰》——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來五本書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層的空檔填滿。現在看來不大整齊,是不是,先生?”

  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後面的書櫥。等我回過頭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就隔著書桌站在那兒對我微笑。我站了起來,吃驚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然後我好象是暈過去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也是末一回。確實有一片白霧在我眼按蛐。埃課硐失了,我才發現我的領口解開了,嘴唇上還有白蘭地的辛辣餘味,福爾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拿著隨身帶來的扁酒瓶。

  “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的聲音說,"我萬分抱歉。我一點也沒想到你會這樣經受不住。”

  我緊緊抓住他的雙臂。

  “福爾摩斯!"我大喊了一聲,"真的是你?難道你還活著?你怎麼可能從那可怕的深淵中爬出來?”

  “等一等,"他說,“你現在真覺得有精神來談這事兒了嗎?瞧我這多此一舉的戲劇性的出現給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好了。可是說真的,福爾摩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這麼多人,單單會是你在我書房中站著。"我又抓其他的一隻袖子,摸著裡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臂。"可是不管怎樣,你不是鬼,"我說,"親愛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興了。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樣從那可怕的峽谷中逃生的。”

  他面對著我坐下來,照老樣兒若無其事地點燃了一支煙。他全身裹在一件賣書商人穿的破舊長外套裡,剩下看得見的只有那一堆白髮和放在桌上的舊書。福爾摩斯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機警,但他那張鷹似的臉上帶著一絲蒼白的顏色,使我看出來他最近一陣子生活不規律。

  “我很高興能伸直腰,華生,"他說,"讓一個高個子一連幾小時把身長去掉一⒊噠娌皇峭嫘ΑV劣諶綰謂饈駝庖磺校?我親愛的老朋友,咱們——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話——面前還有一個晚上的艱險工作。或許最好是這項工作完了以後,我再把全部情況告訴你。”

  “我很想知道,更喜歡現在就聽到。”

  “今天晚上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隨你說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都行。”

  “真的還象過去那樣。咱們出發前還有時間吃點晚飯。好吧,就說說那個峽谷。我從峽谷中逃出來並沒有多大困難。理由很簡單:我根本沒有掉進去。”

  “你根本沒有掉進去?”

  “沒有,華生。我根本沒有掉進去。我給你的便條可完全是真的。當我發覺模樣行┮蹕盞哪裡亞蒂教授站在那條停肯虯踩地帶的窄道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覺察到一個無情的意圖。於是我跟他交談了幾句,得到他彬彬有禮的許可,寫了那封後來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煙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裡,就沿著那條窄道往前走,莫里亞蒂仍緊跟著我。我走到盡頭便無路可去了。他並沒有掏出武器,卻突然沖過來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只急著對我報復。我們兩人在瀑布邊上扭成一團。但是我懂點日本式摔跤,過去有好幾次都用上了這一手。我從他的兩臂中褪了出來。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瘋狂地踢了幾下,兩手向空中亂抓。儘管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仍舊無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我探頭見他墜下去很長一段距離,然後撞在一塊岩石上,又被彈出去,掉進水裡。”

  我驚奇地聽了福爾摩斯邊抽煙邊作的這段解釋。

  “可是還有腳印哪!"我大聲說,"我親眼看見那條路上有兩個人往前走的腳印,往回走的一個也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教授掉進深淵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運給我安排了再巧不過的機會。我知道不僅是莫里亞蒂一個人曾經發誓要置我於死地。至少還有三個人,他們要向我報復的欲望只會由於他們首領的死亡而變得更強烈。他們都是最危險的人。這三人當中,准有一個會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這幾個人就會隨便行動,很快露面,這樣我遲早能消滅他們。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宣佈我仍在人間。大腦活動起來是那麼迅速,我相信在莫里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起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已經想出了這一切。

  “我站起來觀察後面的懸崖。在你那篇我後來讀得津津有味的生動描述中,你斷言那是絕壁。你說得不完全對。懸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幾個窄小的立足點,並且有一塊很象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麼高的峭壁顯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順著那條濕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腳印也同樣不可能。當然,我也可以象在過去類似場合做過的那樣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現三對腳印,無疑會使人想到這是僕人的手法。所以,總的看來,最好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一件叫我高興的事,華生。瀑布在我腳下隆隆作響。我不是個富於幻想的人,但是一點不假,我仿佛聽見莫里亞蒂的聲音從深淵中沖著我喊叫。好幾次當我手沒抓住身邊的草叢或是腳從精濕的岩石缺口中滑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終於爬上一塊有幾英尺寬的岩架,上面長著柔軟的綠苔,在那兒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見。親愛的華生,當你和你的隨從正在極其同情而又毫無效力地調查我的死亡現場的時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作出了完全錯誤的結論就離開那裡回旅館去了,最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我的險遇到此結束了。可是發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使我預感到還有叫我吃驚的事情就要來到。一塊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來,轟隆一聲從我身邊擦過去,砸中下面那條小道,又蹦起來掉進深淵。我當時還以為這塊岩石是偶然掉下來的。過了一會兒,我抬頭望見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個人頭。這時又落下來一塊石頭,砸在我躺著的地方,離我的頭部不到一英尺。當然,這意味著什麼就很清楚了。莫里亞蒂並非單人行動。在他對我下手的時候,還有一個黨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個黨羽是個多麼危險的傢伙。他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脫的情況。他一直等著,然後繞道上了崖頂,企圖實現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打算。

  “我思考這一切並沒有耽擱多少時間,華生。我又看見那張冷酷的臉從崖頂朝下張望,這是有另一塊石頭要落下來的預兆。我對準崖下的小道往下爬。我不認為自己當時能滿不在乎地爬下去,這比往上爬更難百倍。但是我沒時間考慮往下爬的危險,因為就在我雙手攀住岩架邊沿、身體懸空吊起的時候,又有一塊石頭呼地一聲從我身邊落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腳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條窄道上,摔得頭破血流。我爬起來就逃之夭夭,在山裡摸黑走了十英里。一星期以後,我到了佛羅倫斯,這一來包管世界上誰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時候我只有一個可信賴的人——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我再三向你道歉,親愛的華生。但是當時最要緊的是讓大家認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寫不出一篇那麼令人信服的關於我不幸結局的故事來。在這三年中,我幾次提筆要給你寫信,但總是擔心你對我的深切關心會使你不謹慎而洩漏秘密。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書的時候,我只能避開你,因為我的處境很危險,當時只要你稍露出點驚奇和激動,就可能引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造成可悲的、無法彌補的結果。至於邁克羅夫特,那是為了得到我需要的錢,我必須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在倫敦,事態的發展並非象我所想得那樣順利,因為在莫里亞蒂匪幫案的審理中,漏掉了兩個最危險的成員,使這兩個與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遙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兩年,所以常以去拉薩跟大喇嘛在一起消磨幾天為樂。你也許看過一個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寫得非常出色的考察報告,我相信你決想不到你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後,我經過波斯,遊覽了麥加聖地,又到喀土穆對哈裡發作了一次簡短而有趣的拜訪,並且把拜①②訪的結果告訴了外交部。回到法國以後,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來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這項研究是在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進行的。我滿意地結束了這項研究,又聽說我的仇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在倫敦,我便準備回來。這時候公園①蘇丹首都。——譯者注②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領袖的稱號。——譯者注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動,不僅因為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給我個人帶來了最難得的機會。我立刻回到倫敦貝克街自己家裡,竟嚇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發作。邁克羅夫特把我的房間和我的記錄照原樣保存著。就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今天下午兩點,我發現自己坐在我原來屋裡的那把舊椅子上,滿心希望能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也坐在對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這就是四月裡的那天晚上我聽到的離奇的故事。要是沒有親眼見到我以為再也見不著的那瘦高的體形和熱誠的面容來證實的話,這個故事就純屬無稽之談。我不清楚他是怎樣知道了我居喪的消息,以動作代替言辭表示了他的慰問。"工作是對悲傷最有效的解藥,"他說,今天晚上,我給咱倆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們能成功地結束它,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講詳細些,但是不管用。"天亮前夠你聽和看的,"他回答說,"咱們有三年的往事要談,但只能談到九點半,就要開始這場特別的空屋歷險。”

  真象過去那樣,到了九點半,我發現自己挨著他坐在一輛雙座馬車上,我口袋裡裝著手槍,心裡充滿了歷險的激動。福爾摩斯冷靜鎮定,一言不發。街燈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嚴峻的臉上,只見他皺眉沉思,嘴唇緊閉。我不知道我們將在倫敦這罪犯充斥的黑暗的叢林中搜尋什麼樣的野獸,但從這個狩獵能手的神態來看,我完全相信這是一次十分冒險的行動。他那苦行僧般的陰沉的臉上不時露出譏諷的微笑,預示著我們搜尋的物件凶多吉少。

  我本來猜想我們要去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廣場拐角的地方,福爾摩斯叫馬車停下來。我看見他下車時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著在走過的每條街的拐角上又極其細心地看清楚後面有沒有人跟蹤。我們走的這條路線無疑是獨一無二的。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偏僻小道異常熟悉。這一次他迅速而有把握地穿過一連串我從來不知道的小巷和馬廄。最後我們出現在一條小路上,兩旁都是一些陰暗的老房子。我們沿著這條小路到了曼徹斯特街,然後到了布蘭福特街。在這裡他立刻拐進一條窄道,又穿過一扇木柵欄門進了一個無人的院子。他用鑰匙打開了一所房子的後門,我們一起走進去以後他埃棵毆厴狹恕

  這裡邊漆黑一團,但很明顯是一所空屋子。沒平地毯的地板在我們腳下吱吱地響。我伸手碰到一面牆,上麵糊的紙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著。福爾摩斯用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領我走過一條長過道,直到我隱約看見門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這兒福爾摩斯突然往右轉,我們便進了一間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只有當中一塊地方被遠處的街燈照得有點亮。附近沒有街燈,窗戶上又積了一層很厚的灰塵,所以我們在裡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輪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們在哪兒?"他悄悄地問。

  “那邊就是貝克街,"我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錯。這裡就是咱們寓所對過的卡姆登私邸。”

  “咱們幹嗎來這兒?”

  “因為從這兒可以看清楚對過的高樓。親愛的華生,請你走近窗戶一點,小心別暴露自己,再瞧瞧咱們的老寓所——你那麼多的神話故事不都是從那兒開始的嗎?讓咱們來看看我離開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使你驚奇的能力。”

  我輕輕地往前移動,朝對面我熟悉的窗戶望去。當我的視線落在那扇窗上,我吃驚得叫起來了。窗簾已經放下了,屋裡點著亮燈,明亮的窗簾上清楚地映出屋裡坐著一個人:那頭的姿勢,寬寬的肩膀,輪廓分明的面部,看了決不會弄錯。那轉過半面去的臉,如同我們祖父母那一輩喜歡裝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完全象福爾摩斯本人。我驚奇得忙把手探過去,想弄清楚他還在不在我身邊。他不出聲地笑得全身顫動。

  “看見啦?"他說。

  “天哪!"我大聲說,"這妙極了!”

  “我相信我變化多端的手法尚未因歲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常用而過時吧。"他說。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創作所感到的高興和得意。"確有幾分象我,是不是?”

  “我可以發誓說那就是你。”

  “這個功勞歸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莫尼埃先生,他化了幾天的時間做模子。那是一座蠟像。其餘是今天下午我在貝克街自己佈置的。”

  “你認為有人在監視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監視。”

  “是誰?”

  “我的宿敵——那可愛的一幫人,他們的頭子此刻躺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別忘了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也只有他們才知道。他們相信早晚我會回寓所,就不斷進行監視。今天早上他們看見我到達倫敦。”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正從視窗往外瞧,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派來放哨的人。這是個對我不足為害的傢伙,姓巴克爾,以殺人搶劫為生,是個出色的猶太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非常擔心他背後那個更加難對付的人。這人是莫里亞俚鬧心牛坑眩倫敦最狡猾、最危險的罪犯,也就是從懸崖上投石塊的那個人。華生,今天晚上在追我的正是他,可是他一點不知道咱們在追他。”

  我朋友的計畫漸漸顯露出來了:從這個近便的隱蔽所,監視者正受人監視,追蹤者正被人追蹤。那邊窗戶上削瘦的影子是誘餌,我們倆是獵人。我們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在我們面前匆匆來去的人影。福爾摩斯不說話也不動,但我能看出他正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專心盯著過往行人。這是個寒冷喧囂的夜晚,風刮過長長的大街,發出一陣一陣的呼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緊裹著外套和圍巾。我有一兩次似乎看見了剛見過的模樣相同的人影,特別注意到兩個像是在附近一家門道裡避風的人。我讓福爾摩斯注意這兩個人,但他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又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街上。他有時又局促不安地挪動腳步,手指不住地敲著牆壁。顯然他開始擔心他的計畫不會完全象他希望的那樣有效。最後,將近午夜的時分,街上的人漸漸少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裡踱來踱去。我正要對他說點什麼,抬眼望瞭望對過亮著的窗子,使我又跟剛才那樣大吃一驚。我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臂,對著前面一指。

  “影子動了!"我叫出來了。

  窗簾上的影子已經不是側面而是背朝著我們。

  三年的時間並沒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氣,也沒有減少他對智力低於他的人所表示的急躁。

  “它當然動了,"他說,"華生,難道我是一個那麼可笑的笨蛋,會支起個一眼就認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來騙住幾個歐洲最狡猾的人?咱們在這屋裡呆兩個鐘頭,赫德森太太已經把蠟像的位置改變了八次,每一刻鐘一次。她從前面來轉動它,這樣她自己的影子就決不會被人看見。啊!"他倒吸了一口氣。在微弱的光線中,我見他往前探頭,全身由於注意而緊張起來。外面大街上已空無一人。那兩個人也許還蜷縮在門道裡,可是我已看不見他們了。萬籟俱寂,除了我們對面欽中現出人影的明亮的黃色窗簾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裕懇黃驕布胖校我耳邊又響起了只有在忍住極度興奮時才會發出的那種細微的噝噝聲。不一會兒,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裡,一手捂著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顫抖,我從未見過我的朋友這樣激動。那黢黑的大街仍舊荒涼地、靜靜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但是,我忽然發覺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經察覺了的東西。一陣輕輕的躡手躡腳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這聲音並非來自貝克街的方向,而是從我們藏身的這所屋子後面傳來的。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過了一會兒,走廊裡響起蠕動的腳步聲。這本來想不弄出聲的腳步,卻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迴響。福爾摩斯靠牆蹲下來,我也照樣蹲下來,手裡緊握著我的左輪槍柄。我朦朧中看見一個不清楚的人影,顏色稍深於敞開著的門外的暗黑。他站了片刻,然後彎下身子威脅似地、偷偷地走進屋裡。這個兇險的人影離我們不到三碼。我已經準備好等他撲過來,才想其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在這兒。他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輕輕地、無聲地把窗戶推上去半英尺。當他跪下來靠著視窗的時候,街上的燈光不再受積滿灰塵的玻璃的遮擋,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這人似乎興奮得忘乎所以,兩眼閃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額又禿又高,留著一大撮灰白鬍子。一頂可以折疊的大禮帽推在後腦勺上,解開的外套露出夜禮服的白前襟。他臉又瘦又黑,滿是兇悍的皺紋。他手裡拿著一根像是手杖的東西,當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時候,卻發出了金屬的鏗鏘聲。然後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塊東西,擺弄了一陣,最後哢噠響了一下,好象把一根彈簧或者栓子掛上了。他仍舊跪在地板上,彎腰將全身力量壓在什麼杠杆上,接著發出一陣旋轉和摩擦聲,最後又是哢噠一響。於是他直起腰來,我這才看清楚他手裡拿的是一支槍,槍托的形狀非常特別。他拉開槍膛,把什麼東西放了進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槍栓。他俯下身去,把槍筒架在窗臺上。我看見他的長鬍子墜在槍托上面,閃亮的眼睛對著瞄準器。當他把槍托緊貼右肩的時候,我聽見一聲滿意的歎息,並且看見那個令人驚異的目標——黃色窗簾上的人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槍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後扣動板機。嘎地一聲怪響,跟著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就在這一刹那間,福爾摩斯象老虎似地向射手的背上撲過去,把他臉朝下摔倒了。他立刻爬了起來,使盡力氣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我用手槍柄照他頭上給了一下,他又倒在地板上。在我撲過去把他按住時,我的朋友吹了一聲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馬上響起一陣跑步聲:兩個穿制服的員警和一個便衣偵探從大門沖進屋來。

  “是你嗎,雷斯垂德?”

  “是我,福爾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務接過來了。很高興看見你回倫敦來,先生。”

  “我覺得你需要點非官方的説明。一年當中有三件謀殺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處理莫爾齊的案子不象你平時那樣——就是說你處理得還不錯。”

  大家都已經站起來了。我們的囚犯在大喘氣,他兩邊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員警。這時已經有些閒人開始聚集在街上。福爾摩斯走到窗前把窗關上,又放下了簾子。雷斯垂德點著了兩支蠟燭,員警也打開了他們的提燈,我終於能好好地看看這個囚犯了。

  對著我們的是一張精力充沛而奸詐萬分的面孔。這人長著哲學家的前額和酒色之徒的下頜,似乎他天賦大才,是好是壞姑且不論。可是,只要一看他那下垂、譏誚的眼瞼,那冷酷的藍眼睛,那兇猛、挑釁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濃眉,誰也能認出這都是造物主最明顯的危險信號。他一點都不注意別的人,只盯住福爾摩斯的臉,眼中充滿了仇恨和驚異。"你這個魔鬼!"他不停地嘟噥,"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爾摩斯邊說邊整理弄亂了的領子,“就象老戲裡常說的:'不是冤家不碰頭。'自從在萊辛巴赫瀑布的懸崖上承蒙關照以後,我就沒有再見到你。”

  上校就象個精神恍惚的人那樣,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朋友。他能說出的只有這一句:"你這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還沒有介紹你呢,"福爾摩斯說,"先生們,這位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陸軍中效力,他是咱們東方帝國所造就的最優秀的射手。上校,我想這樣說是對的:你在獵虎方面的成績仍然是舉國無雙吧?”

  這個兇惡的老人一聲不響,仍舊瞪大眼睛看著我的夥伴。他那充滿野性的眼睛和倒豎的鬍子使自己活象一隻虎。

  “奇怪,我這個很簡單的計策能使這麼一個老練的獵手受騙。"福爾摩斯說,"這應該是你很熟悉的辦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樹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帶著來福槍藏在樹上,等著這只作為誘餌的小山羊把老虎引來嗎?這所空屋成了我的樹,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還帶著幾支備用的槍,以防出現好幾隻老虎,或是你自己萬一沒有瞄準好,而這是不大可能的。他們都是我的備用槍,"他指了指周圍的人,"這是個確切的比擬。”

  莫蘭上校一聲怒吼向前沖來,但被兩個員警拽了回去。他臉上露出的憤怒表情看著真可怕。

  “我承認你有一招出乎我意外,"福爾摩斯說,"我沒有料到你也會利用這所空屋跟這扇方便的前窗。我猜想你在街上行動,那裡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隨從在等著你。除了這一點以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莫蘭上校轉過臉對著官方偵探。

  “你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逮捕我的正當理由,"他說,"但至少沒有理由叫我受這個人的嘲弄。如果我現在是處於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辦吧!”

  “你說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走以前,你還有別的要講嗎?”

  福爾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槍從地板上撿起來了,正在細看它的結構。

  “真是一件罕見的武器,"他說,"無聲而且威力極大。我認識這個雙目失明的德國技工馮·赫德爾,這支槍是他給莫里亞蒂教授特製的。我知道有這麼一支槍已經好幾年了,雖然以前沒有機會擺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別把這支槍,還有這些適用的子彈,都交給你們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我們保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時大家都向房門口走去,"你還有什麼話嗎?”

  “就問一下你準備以什麼罪名提出控告?”

  “什麼罪名?自然是企圖謀殺福爾摩斯先生了。”

  “這不成,雷斯垂德。我一點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出面。這場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勞,而且只是你的功勞。雷斯垂德,我祝賀你!你以經常表現的智勇雙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誰,福爾摩斯先生?”

  “就是全體員警一直沒有找到的這個莫蘭上校,他在上月三十日把一顆開花子彈裝在汽槍裡,對準公園路427號二樓正面的視窗開了一槍,打死了羅諾德·阿德爾。就是這個罪名,雷斯垂德。現在,華生,要是你能忍受從破窗口吹進的冷風,不妨到我書房去抽一支雪茄煙,呆上半個小時,這樣可以讓你消遣一下。”

  我們的老房間,多虧邁克羅夫特的監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完全沒有改變樣子。我一進來就注意到屋裡的整潔確實少見,但是一切原有的標誌依然如故:這一角是作化學試驗的地方,放著那張被酸液弄髒了桌面的松木桌;那邊架子上擺著一排大本的剪貼簿和參考書,都是很多倫敦人想燒掉才高興的東西。我環視四周,掛圖、提琴盒、煙斗架,連裝煙絲的波斯拖鞋都歷歷在目。屋裡已經有兩人:一個是我們進來時笑臉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個是在今晚的險遇中起了那麼大作用而樣子冷淡的假人。我朋友的這個做得維妙維肖的、上過顏色的蠟像,擱在一個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舊睡衣,從大街上望過去,完全逼真。

  “一切預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嗎,赫德森太太?”

  “照你的吩咐,我是跪著幹的,先生。”

  “好極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見子彈打在什麼地方了嗎?”

  “看見了,先生。恐怕子彈已經打壞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過頭部,然後碰在牆上砸扁了。這是我在地毯上撿到的,給您吧!”

  福爾摩斯伸手把子彈遞給我。"一顆鉛頭左輪子彈。真巧妙,誰會發現這樣的東西是從汽槍中打出來的?好吧,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現在,華生,請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來,有幾點我想和你討論一下。”

  他已經脫掉那件舊禮服大衣,換上他從蠟像上取下來的液稚睡衣,於是又成了往日的福爾摩斯了。

  “這個老獵手居然手還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邊檢查蠟像的破碎前額一邊笑著說,"對準頭的後部正中,恰好擊穿大腦。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現在倫敦也很少有比他強的。你聽過他的名字嗎?”

  “沒有。”

  “瞧,這就叫出名!不過,我要是沒記錯,你過去也沒有聽到過詹姆士·莫里亞蒂的名字。他是本世紀的大學者之一。請你把我那本傳記索引從架子上拿下來給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體往後靠了靠,大口噴著雪茄煙,懶洋洋地翻著他的記錄。

  “我收集在M部的這些材料很不錯。莫里亞蒂這個人不論擺在哪裡都是出眾的。這是放毒犯莫根,這是遺臭萬年的梅裡丟,還有馬修斯——他在查林十字廣場的候診室裡把我左邊的犬齒打掉了。最後這個就是咱們今晚見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遞給我,上面寫著:

  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無職業,原屬班加羅爾工兵一團。一八四○年在倫敦出生,系原任英國駐波斯公使奧古斯塔斯·莫蘭爵士之子。曾就學于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參加過喬瓦基戰役、阿富汗戰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爾、喀布爾服過役。著作:《喜馬拉雅山西部的大獵物》(1881),《叢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樂部:英印俱樂部,坦克維爾俱樂部,巴格特爾紙牌俱樂部。

  在這頁的空白邊上,有福爾摩斯清晰筆跡的旁注:倫敦第二號最危險的人。

  “真叫人驚奇,"我把本子遞回給他時說,"這人的職業還是個體面的軍人呢。”

  “確實是的,"福爾摩斯回答說,"他在一定程度上幹得不錯。他一向很有膽量,在印度還流傳著他怎樣爬進水溝去追一隻受傷的吃人猛虎的事。華生,有些樹木在長到一定高度的時候,會突然長成難看的古怪形狀。這一點你常常會在人身上看到。我有個理論是:個人在發展中再現了他歷代祖先的發展全過程,而象這樣突然地變好或者變壞,顯示出他的家系中的某種影響,他似乎成了他的家史的縮影。”

  “你這個想法真有點怪誕。”

  “好吧,我不堅持。不管是什麼原因,莫蘭上校開始墮落了。他在印度雖沒有任何當眾出醜的事情,但仍舊沒有呆下去。他退伍了,來到倫敦,又弄得名聲很壞。就在這時候他被莫里亞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里亞蒂的參謀長。莫里亞蒂很大方地供給他錢,可是只利用過他作一兩件普通匪徒承擔不了的、非常高級的案子。你可能還有些記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的那個斯圖爾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記不起來了?我可以肯定莫蘭是主謀,但是一點證據都找不出來。上校隱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亞蒂匪幫被破獲的時候,我們也無法控告他。你還記得就在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為了防汽槍,我不是把百葉窗關上了嗎?很可能當時你認為我是在想入非非。我可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因為我已經知道有這樣一支不平常的槍,而且知道在這支槍的後面會出現一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咱們在瑞士的時候,他同莫里亞蒂一起跟蹤著咱們。毫無疑問,就是他給了我在萊辛巴赫懸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鐘。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國的時候注意看報,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制服他。只要他在倫敦還逍遙法外,我活在世上實在沒意思。他的影子會日夜纏著我,他對我下手的機會遲早總會到來。我能拿他怎麼辦呢?總不能一看見就拿槍打他,那樣我自己就得進法院,向市長求救也無濟於事。他們不能憑看起來不過是輕率的懷疑就進行干預。所以我一籌莫展。可是我留心報上的缸鐨攣牛想著我早晚要逮住他。後來我浚考了羅諾德·阿德爾慘死的消息,我的機會終於來到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況來看,這不明擺著是莫蘭上校幹的?他先同這個年輕人一起打牌,然後從俱樂部一直跟到他家,對準敞著的窗子開槍打死了阿德爾。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光憑這種子彈就足以送他上絞架。我馬上回到倫敦,卻被那個放哨的發現了,他當然會告訴上校注意我的出現。上校不能不把我的突然歸來和他犯的案子聯繫到一起,而且感到萬分驚恐。我猜准了他會立刻想辦法把我除掉,並且為了達到目的他會再拿出這件兇器來。我在視窗給他留了一個明顯的靶子,還預先通知蘇格蘭場可能需要他們説明(對了,華生,你準確無誤地看出他們呆在那個門道裡),然後我找到那個在我看來是萬無一失的監視點,決沒想到他會挑上那個地方來襲擊我。親愛的華生,有什麼別的要我解釋嗎?”

  “有,"我說,"你還沒有說明莫蘭上校謀殺羅諾德·阿德爾的動機是什麼。”

  “啊,我親愛的華生,這一點咱們只能推測了,不過在這方面,就是邏輯性最強的頭腦也可能出錯。各人可以根據現有的證據作出他自己的假設,你我的假設都可能對。”

  “那末,你已經作出了假設啦?”

  “我想說明案件的事實並不難。從證詞中知道莫蘭上校和年輕的阿德爾合夥贏了一大筆錢。不消說,莫蘭作了弊——我很久以來就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爾遇害的那天,阿德爾發覺莫蘭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蘭談過,還恐嚇要揭發莫蘭,除非他自動退出俱樂部並答應從此不再打牌。照說象阿德爾這樣的年輕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發一個既有點名片又比他大得多的莫蘭,鬧出一樁駭人聽聞的醜事來。大概他象我所估計的那樣做了。對靠打牌騙錢為生的莫蘭來說,開除出俱樂部就等於毀掉自己。所以莫蘭把阿德爾殺了,那時候阿德爾正在計算自己該退還多少錢,因為他不願意從搭檔的作弊中取利。他鎖上門是為了防他母親和妹妹突然進來硬要知道他弄來那些人名和硬幣究竟幹什麼。這樣說得通嗎?”

  “我相信你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會在審訊時得到證明,或者遭到反駁。同時,不論發生什麼,莫蘭上校再也不會打攪咱們了。馮·赫德爾這支了不起的汽槍將為蘇格蘭場博物館增色,福爾摩斯先生又可以獻身於調查倫敦錯綜複雜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問題了。”

二、諾伍德的建築師

  “在刑事專家看來,”福爾摩斯先生說,“自從莫里亞蒂教授死了以後,倫敦變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我不認為會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說。

  “對,對,我不應該自私,”他笑著說,一面把他的椅子從餐桌旁挪開,“當然這對社會有好處,除了可憐的專家無事可做以外,誰也沒受損失。在那個傢伙還活動的時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報上看出大量可能發生的情況。而且,華生,常常只是一點極小的線索,一個最模糊的跡象,就足以告訴我這個惡毒的匪首在什麼地方;如同蛛網的邊緣稍有顫動,就使你想到潛伏在網中央的那只可惡的蜘蛛。對掌握線索的人來說,一切小的盜竊行為、任意的暴行、意圖不明的逞兇,都可以連成一個整體。對一個研究上層黑社會的學者來說,歐洲別的首都沒有具備過象倫敦當時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條件。可是,現在……”他聳了聳肩,很幽默地表示對他自己花了不少氣力造成的現狀不滿。

  我現在談到的那個時候,福爾摩斯回國已經幾個月了。我依著他的請求,出讓了我的診所,搬回貝克街我們合住過的舊寓所。有個姓弗納的年輕醫生買了我在肯辛頓開的小診所,他半點也沒猶豫就照我冒昧提出的最高價付了錢,使我感到奇怪。幾年以後,我發現弗納是福爾摩斯的遠親,錢實際上是他籌措的,這才明白過來。

  在我們合作的那幾個月裡,日子過得並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平淡無奇。因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筆記,就找出了在這個時啟發生的前穆裡羅總統檔案和荷蘭輪船“弗裡斯蘭”號的驚人事件,後者差點使我們兩人喪失性命。不過他那種冷靜、自重的性格,一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公開讚揚。他以最嚴格的規定來約束我不再說一句有關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的話。我已經解釋過了,這項禁令只是到現在才被撤銷。

  發完那一通古怪的議論之後,福爾摩斯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閒地打開當天的早報,這時一陣嚇人的門鈴聲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緊跟著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像是什麼人在用拳頭捶打大門。門開了,我聽見有人沖進過道和上樓梯的急促的腳步聲。沒過一會兒,一個臉色蒼白、頭髮散亂的年輕人,發狂似地闖進屋來。他兩眼充滿了激憤,全身都在顫抖。他來回看了看我們兩個。在我們疑問目光的注視下,他感到有必要為他這樣無禮地闖進來表示一下歉意。

  “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他大聲說,“您不要責怪我,我幾乎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就是那個倒楣的約翰·赫克托·麥克法蘭。”

  他作了這樣的自我介紹,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釋他的訪問和訪問的方式;但是從我同伴毫無反應的臉上,我能看出這個姓名對他和我都一樣不說明什麼。

  “抽支煙吧,麥克法蘭先生,”他說著把煙盒遞過去,“我相信我的朋友華生醫生會根據症狀給你開一張鎮定劑的處方。最近這幾天天氣真夠熱的。現在如果你感到心定了些,請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慢慢地告訴我們你是誰,有什麼事找我。你只講了你的名字,好象我應該認得你,可是除了你是個單身漢、律師、共濟會會員、哮喘病患者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以外,確實我對你一點也不瞭解。”

  由於我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領會他的推理,並且看出是這位年輕人的不修邊幅、隨身帶的那一劄文件、他錶鏈上的護身符和他喘起的聲音使福爾摩斯作出了這些推測。可是這位年輕的委託人驚得目瞪口呆。

  “不錯,您說的就是我。除此以外,我現在還是全倫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別不管我,福爾摩斯先生。要是在我沒有把話講完以前他們來逮捕我的話,務必請您告訴他們給我時間把全部事實告訴您。只要我知道有您在外面為我奔走,我可以高高興興地走進監獄。”

  “逮捕你!”福爾摩斯說,“這的確太……太有意思了。那你會因為什麼罪被逮捕呢?”

  “謀殺下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富於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種似乎多少帶點滿意的同情。

  “啊,”他說,“剛才吃早飯的時候,我還對我的朋友華生醫生說一切轟動社會的案子已經從報上消失了呢。”

  我們的客人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把仍在福爾摩斯膝蓋上放著的《每日電訊報》拿起來。

  “要是您看過這份報的話,先生,那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為什麼來找您了。我覺得好象人人都在談論著我的名字和我的災禍。”他把報翻到刊登重要新聞的那一版。“就在這兒。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給您念念。您聽這個,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標題:‘下諾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築師失蹤——懷疑為謀殺縱火案——罪犯的線索',那就是他們正在追查的線索,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它必然會引到我身上來。我在倫敦橋站一下車就被跟蹤了,他們只是在等著對我發出逮捕證。這會使我母親傷心的——一定會使她傷心的!”在極度恐懼中,他使勁扭著自己的手,在椅子上來回搖晃。

  我注意看了看這個被控行兇的男子:他長著淡黃色的頭髮,面貌清秀,但顯得十分疲乏,兩隻藍色的眼睛帶著驚恐的神色,臉刮得淨光,神經質的嘴唇顯得優柔寡斷。他的年齡大約在二十歲左右,衣著和舉止都象個紳士。從他的淺色夏季外衣的口袋裡露出一卷簽注過的證書,說明了他的職業。

  “咱們得利用現在這段時間,”福爾摩斯說,“華生,請你把報拿起來念一念剛才談到的那一段,好嗎?”

  就在我們的委託人引述過的大標題下面,有這樣一段帶暗示的敘述,我照著念道:

  “昨晚深夜或今日淩晨時,下諾伍德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嚴重犯罪行為。約納斯·奧德克先生為該郊區頗有名氣之居民,經營建築業多年,因而致富。奧德克先生系獨身,五十二歲,住錫登罕路盡頭之幽谷山莊,以習性怪僻出名,樸素沉默寡言,不愛交際,近幾年實已退出建築業,然宅後之貯木場仍在。昨夜十二點左右,貯木場發出火警,消防車不久即趕至現場,但因木燥火猛,無法撲救,直至整堆木料燒盡始熄。至此,起火原因似屬偶然,但另有跡象顯示或系嚴重犯罪行為。火災現場未見戶主,殊令人詫異。經查詢,始知戶主已失蹤。檢查臥室,床無人睡過,而保險櫃門已開,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滿地。最後發現室內曾發生激烈格鬥之跡象,並找到少量血跡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跡。現已查明,是夜奧德克先生曾在臥室接待來客,該手杖即來客之物。此深夜來客為年輕律師約翰·赫克托·麥克法蘭先生,即中東區格萊沙姆大樓426號格雷姆——麥克法蘭事務所之合夥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說明犯罪動機之有力證據。總之,此事件有驚人發展,則毋庸置疑。

  本報付印時,謠傳麥克法蘭先生,因謀殺約納斯·奧德克罪已被逮捕。逮捕證確已發出。正在諾伍德進行之調查又有不祥發展。在建築師所住樓下寢室裡,除有格鬥跡象外,現又發現法國式落地窗敞開,並有笨重物體從室內拖往木料堆的痕跡。最後在火場灰燼中找到被燒焦之殘骸一說已被肯定。按照警方推測,此乃一起極其驚人之凶案。受害者在寢室中被擊斃,文件被盜,屍體拖至木料堆焚燒滅跡。此案已交蘇格蘭場素有經驗之警官雷斯垂德進行調查,此刻渠正以其慣有之精力與機智追查線索。”

  福爾摩斯合著眼,兩手指尖頂著指尖,聽了這起驚人的報導。

  “這件案子有幾點的確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說,“麥克法蘭先生,我想先問一問:既然看起來有足夠的證據可以逮捕你,怎麼你依然逍遙法外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萊克希斯多林頓寓①所,但是昨晚因為有點事要替約納斯·奧德克先生辦一辦,就在諾伍德一家旅館裡住下來,從旅館去他家把事情辦了。我是在火車上看到報上您剛才聽過的那條新聞,才知道諾伍德發生的事件。我立即看出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就趕來把這件案子委託給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裡的辦公室或在家裡,准會給抓走了。有人從倫敦橋車站就跟住我,我一點都不懷疑——哎呀!什麼人來了?”

  那是門鈴響了,立即又從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現在房門口。我從他身後一眼看見門外站著的兩名穿制服的員警。

  我們這位不幸的委託人站起身來,臉色發白。

  “由於你蓄意謀殺下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克先生,我現在逮捕你。”

  麥克法蘭作出一個絕望的手勢向我們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爾摩斯說,“再等半個小時左右不會對你有影響吧。這位紳士正要給我們講這樁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經過,這可能幫助我們把事情弄清楚。”

  “我覺得弄清楚它不會有困難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說。

  “不過,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倒很有興趣聽他講。”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很難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因為過去你給我們幫過一兩次忙,在我們蘇格蘭場這方面,還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說,“我必須同犯人在一起,而且還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說的話都會成為不利於他的證據。”

  “這再好不過了,”我們的委託人說,“我只請求您一定要聽我講,並且明白我講的絕對是真話。”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我給你半小時,”他說。

  “我必須先說明,”麥克法蘭說,“我對約納斯·奧德克先生一點都不瞭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認識,但是他們後來疏遠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約三點鐘,當他走進我城裡的辦公室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在他說明了來意之後,我感到更加驚奇。他手裡拿著幾張從筆記本中撕下來的單頁,上面寫滿了很潦草的字——就是這幾張——把它放在我桌上。

  “'這是我的遺囑,'他說,'麥克法蘭先生,我要你把它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寫出來。你寫你的,我就在這坐著。'

  “我開始抄寫這份遺囑。當我看到他除有若干保留外,把其餘的全部財產留給我的時候,您可以想像出來我的驚訝。他是個小雪貂似的怪人,長著全白的眉毛。我抬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那雙銳利的灰色眼睛正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種開心的表情。當我讀到遺囑中那些條文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釋說,他是個沒有任何活著的親屬的單身漢,他在青年時期就認識我的父母,而且一直聽說我是個值得信任的年輕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錢交給我。當然,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些感謝的話。遺囑照格式寫好了,簽了字,由我的書記當證人。就是這張藍紙上寫的。我已經說過,這些小紙條只是草稿。奧德克先生然後告訴我,還有一些字據——租約、房契、抵押憑據、臨時期證等等,應該讓我看看。他說只有在這一些都辦完以後他才放心,並且要我晚上就帶著這份遺囑去諾伍德,在他家裡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記住,我的孩子,在這一切還沒有辦完以前,什麼話也不要對你父母說。咱們先不講,好給他們一個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堅持這一點,還要我答應一定做到。

  “您能想像出來,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無心拒絕他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護人,我一心想絲毫不差地實現他的願望。於是我給家裡打了一個電報,說我手邊有要緊的事,不好估計我會呆到多晚才回家。奧德克先生還告訴過我,他希望我能在九點鐘跟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九點以前他可能還沒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難找,我到他家的時候快九點半了。我發現他……”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是誰開的門?”

  “一個中年婦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說出來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錯,”麥克法蘭說。

  “請說下去。”

  麥克法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繼續講他這段經過:

  “這個婦女把我領進一間起居室,裡面已經擺好了簡單的晚飯。後來,約納斯·奧德克先生帶我到他的臥室去,那裡立著一個保險櫃。他打開保險櫃,取出來一大堆檔。我們把這堆檔仔細看了一遍,直到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才看完。他說我們不要打攪女管家,就讓我從法國窗戶出去。那扇窗一直是開著的。”

  “窗簾放下來沒有?”福爾摩斯問。

  “我說不準,不過我想是放了一半下來。對,我記得他為了打開窗戶,把窗簾拉起來了。我找不到我的手杖,他說:'沒關係,我的孩子,我希望從現在起能經常見到你。我會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來取。'我離開他的時候,臥室裡的保險櫃是開著的,那些分成幾小包的字據還擺在桌上。已經那麼晚了,當然我回不去布萊克希斯,就在安納利·阿姆斯旅館過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從報上知道了這件可怕的事情。”

  “你還有別的要問嗎,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在他聽年輕人講這段不平凡的經歷的時候,我見他有一兩次揚其他的眉毛來。

  “在我沒有去布萊克希斯以前,沒什麼要問的了。”

  “你是說沒有去諾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說。

  “啊,對了,我要說的是諾伍德,”福爾摩斯說,臉上帶著他那種高深莫測的微笑。雷斯垂德從多次經驗中知道福爾摩斯的腦子就象把鋒利的剃刀,能切開在他看來是堅不可破的東西。他只是不願承認這一點。我見他好奇地看著我的同伴。

  “過會兒我想跟你說一兩句話,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好吧,麥克法蘭先生,我的兩個警士就在門口,外面還有輛四輪馬車在等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站了起來,祈求地對我們看了最後一眼,從屋裡走出來。員警帶著他上了馬車,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爾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裡的那幾頁遺囑草稿,臉上帶著極感興趣的樣子。

  “這份遺囑的確有些特點,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說著便把草稿遞過去。

  “我能看出頭幾行和第二頁中間幾句,還有最後一兩行。這些象印的一樣清楚,”他說,“其餘的都寫得不清楚。有三個地方我一點也認不出來。”

  “你怎麼解釋這一點?”福爾摩斯說。

  “你怎麼解釋呢?”

  “是在火車上寫的。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在行駛,最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正經過道岔。有經驗的專家能立刻斷定這是在一條郊區鐵路線上寫出來的,因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連三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旅程的時間來寫這份遺囑,那必定是一趟快車,在諾伍德和倫敦橋之間只停過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來。

  “在分析問題上你比我強,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你說的這一點跟案子有什麼關係呢?”

  “它足以證實年輕人所談的這份遺囑是約納斯·奧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擬好的。一個人竟會以這樣隨便的方式來寫一份這麼重要的文件,豈非怪事?這說明他實際上並不重視這份遺囑。只有根本不打算讓自己立的遺囑生效的人才會這樣做。”

  “這等於他同時給自己出了一張死刑判決書,”雷斯垂德說。

  “哦,你這樣想嗎?”

  “你不這樣想嗎?”

  “很可能,不過這件案子對我來說還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這樣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話,還有什麼能算是清楚的呢?有個年輕人忽然知道只要某個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繼承一筆財產。他怎麼辦?他不告訴任何人,安排了某種藉口在當天昨上去拜訪他的委託人。一直等到全屋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單獨的一間臥室裡他殺了委託人,把屍體放在木料堆裡焚燒,然後離開那裡去附近的旅館。臥室裡和手杖上的血跡都很少。可能他想像連這一點點血跡也不會留下,並且希望只要屍體毀了,就可以掩蓋委託人如何斃命的一切痕跡,因為那些痕跡遲早要把他暴露出來。這不是很明顯嗎?”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說的使我感到有點過於明顯,”福爾摩斯說,“你沒有把想像力加到你許多長處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試試把自己擺在這個年輕人的地位上來看,你會挑選立遺囑的那個晚上去行兇嗎?你不覺得把立遺囑和行兇這兩件事連接得這麼緊是很危險的嗎?還有,你會選擇別人知道你在那裡、正是這家的傭人開門讓你進屋的這樣一個時機嗎?還有最後一點,你會那麼煞費苦心地藏屍體,而又留下手杖作為暴露你是兇犯的證據嗎?雷斯垂德,你必須承認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於那根手杖,福爾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個罪犯總是慌慌張張的,往往幹出頭腦冷靜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來。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間屋裡去。你給我一個別的能符合事實的推測吧。”

  “我能夠很容易地給你舉出好幾個推測,”福爾摩斯說,“譬如,有這樣一個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測,我把它當禮物贈送給你。老人正在給年輕人看那些貴重的證券,因為窗簾只放下了一半,一個過路的流浪漢在窗外看見了他們。年輕律師走了,流浪漢就進屋來,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奧德克打死,燒了屍體以後就跑了。”

  “為什麼流浪漢要燒掉屍體?”

  “就這點來說,為什麼麥克法蘭是要這樣做呢?”

  “為了掩蓋一些證據。”

  “可能流浪漢想不叫人知道出了謀殺案。”

  “那為什麼流浪漢不拿東西呢?”

  “因為那些字據都是不能轉讓的。”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漢。在你找他的時候,我們不放走這個年輕人。將來會證明誰是對的。請注意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就我們所知,字據一張都沒有動過。我們這個犯人根本沒有理由要拿走字據,因為他是法定繼承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得到這些字據。”

  我的朋友好象給這句話紮了一下。“我無意否認目前的證據在某些方面對你的推測非常有利,”他說,“我只想指出還有其他可能的推測。就象你說的,將來會作出判斷。再見!大概今天我會順便去諾伍德,看看你進展得怎樣。”

  這位偵探走了,我的朋友從椅子上起來,帶著一個人面對合他興趣的任務時那種神情,為這天的工作做好準備。

  “華生,剛才我說過,我第一個行動的方向必須是布萊克希斯,”他說著一邊匆忙穿上他的長外衣。

  “為什麼不是諾伍德?”

  “我們在這個案子裡看到有兩件緊接著出現的怪事。員警當局正在犯這樣一個錯誤,就是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為它恰巧確實是犯罪行為。但在我看來,顯然處理這個案子的合理途徑應該是從設法說明第一個事件著手,就是那張不尋常的遺囑。它立得那麼草率,又給了那麼一個意想不到的繼承人。這一點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辦些。

  “親愛的朋友,我想你幫不上我的忙。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否則我不會想到單獨行動。等我晚上見你的時候,我相信能夠告訴你我為了這個求我保護的小夥子已經做到了什麼。”

  我的朋友回來得很晚。從他憔悴、焦急的臉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發時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時的提琴,琴聲單調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煩躁心情平靜下來。最後他猛地放下了提琴,開始詳細講他失敗的嘗試。

  “一切都錯了,華生,簡直錯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裝著不在乎,但從我本心說,我相信他這一回路子走對了,咱們卻走錯了。我的直覺指著這個方向,一切事實卻指著另一個方向。恐怕英國的陪審團的智力遠沒有達到這種高度,以致他們寧願接受我的假設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證據。”

  “你去了布萊克希斯嗎?”

  “去了,華生。我到了那裡,很快就發現死去的奧德克是個不可小看的惡棍。麥克法蘭的父親出去找兒子了,他母親在家。她是個藍眼睛、個子矮小、愚昧無知的婦女,恐懼和氣憤使她不停地發抖。當然,她認為她兒子簡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對奧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驚訝,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談起奧德克時流露的那種深惡痛絕的樣子,等於她不自覺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為要是她兒子曾經聽過她這樣談論奧德克的話,那就會自然而然使他產生憎恨和幹出暴行。'奧德克以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個惡毒狡猾的怪物,'她說。'從年輕的時候起,他一直就是一個怪物。'

  “那時候您就認識他?'我說。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實,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個。謝謝老天我還有眼力離開他,跟一個也許比他窮、但是比他好的人結了婚。在我和奧德克訂婚以後,聽人講其他怎樣把一隻貓放進鳥舍裡去。他這種殘酷無情的舉動使我厭惡極了,再也不願跟他有任何往來。'她從寫字臺抽屜裡翻出一張女人的照片,臉部給刀劃得支離破碎。'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說,'在我結婚的那天上午,他為了詛咒我,把它弄成這樣給我寄來了。'

  “'不過,'我說,'至少他現在寬恕你了,因為他將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的兒子。'

  “'我兒子和我都不要約納斯·奧德克任何東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鄭重其事地大聲說,'天上有上帝呀,福爾摩斯先生。上帝已經懲罰了這個壞人,到時候上帝也會證明我兒子手上沒有沾他的血。'

  “我還試了追尋一兩個線索,但是找不到有助於我們的假設的東西,有幾點恰恰同我們的假設相反。最後我放棄了,去了諾伍德。

  “幽谷莊這個地方是一所現代式的大別墅,全部用燒磚蓋成的,前面是庭園和種了一叢叢月桂樹的草坪。右邊是著過火的貯木場,從那裡到大路上還有一段距離。這是我在筆記本上畫的簡圖。左邊這扇窗戶是奧德克的房間,站在這條路上就可以望到屋裡,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兒,這是我今天得到的僅有的一點安慰,但是他的警長盡了主人之誼。他們剛發現了一個莫大的寶藏。他們在灰燼中尋找了一上午,除燒焦的有機體殘骸以外,還找到幾個變了色的金屬小圓片。我仔細檢查了這些圓片,原來是男褲鈕扣。我甚至還辨認出一粒鈕扣上的標記:'海安姆',這是奧德克的裁縫的姓。然後我仔細檢查草坪,希望找到別的痕跡和腳印,可是這場乾旱使一切東西都變得象鐵一樣堅硬,什麼也看不出來,只看出像是一具屍體或是一捆什麼東西曾經被拖過一片水臘樹的矮籬笆,方向正對著木料堆。這些當然符合官方的推測。我在草坪上爬來爬去,背上曬著八月天的太陽,一小時以後我才站起,還是跟去那裡以前一樣不明白。

  “在院子裡一無所獲,我就進屋去檢查那間臥室,裡面血跡很少,僅僅是沾上了些,但顏色新鮮。手杖已被人移動了,上面的血跡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確是屬於麥克法蘭的,他也承認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奧德克的腳印,但是沒有第三者的腳印,這又使警場贏上一著。他們的得分在往上加,咱們卻原地未動。

  “我看到過一點點希望,不過也落空了。我檢查了保險櫃裡的東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來在桌上放著。那些字據都封在封套裡,有一兩件已經給他們拆開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沒有很大價值的東西;從銀行存摺上也看不出奧德克先生的境況有多富裕。但是我覺得並非所有的字據都在那裡。有幾處提到一些文憑——可能是更值錢的,但是我找不出來。當然,如果咱們能證明這一點,它就會使雷斯垂德的說法自相矛盾。難道會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繼承的東西嗎?

  “我檢查了所有其它的地方,也沒找著線索,最後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運氣。勒克辛頓太太是個矮個子,皮膚黑黑的,不多說話,有一雙多疑、斜著看人的眼睛。我相信只要她肯說話,她能說出點什麼來,但她的嘴緊得象個蠟人一樣。是的,她在九點半的時候讓麥克法蘭先生進來了。她後悔不該讓他進屋。她是十點半去睡的;她的房間在那一頭,聽不見這邊發生的事情。麥克法蘭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門廳裡。她給火警驚醒了。她的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謀害的。他有仇人嗎?唉,誰都有仇人,不過奧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來,只接見找他辦事的人。她看了那些鈕扣,並且斷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為一個月沒有下雨,木料堆非常乾燥,所以燒得很快。她到了貯木場的時候,除一片烈火之處,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員都聞到肉燒焦了的氣味。她一點不知道有什麼字據,也不知道奧德克先生的私事。

  “喏,我親愛的華生,這就是我的失敗經過。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緊拳頭,好象恢復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對。我確實感到全不對。還有點重要的情況,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問不出來。她那種慍怒、反抗的眼神,只說明她自覺有罪。不過再多說也沒有用了。除非運氣找上門來,恐怕這件諾伍德的失蹤案不會在咱們的破案記錄中出現。我看耐心的公眾只好容忍這一次。”

  “這個年輕人的外表一定會感動任何一個陪審團吧?”我說。

  “那是個危險的論點,我親愛的華生。你記得一八八七年那個想要咱們幫他開脫的大謀殺犯貝爾特·司蒂芬斯吧?你見過態度比他更溫和、更象主日學校的兒童似的年輕人嗎?”

  “這倒是真的。”

  “除非咱們能提出另一個可取的假設來,不然麥克法蘭就算完了。在這個現在就可以對他提出控訴的案子中,你簡直找不出一點毛病。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反倒加強了立案理由。我想起來了,那些字據中還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也許可以作為一次調查的起點。我在翻看銀行存摺的時候,發現餘額無幾,主要因為過去一年裡有幾張大額支票開給了柯尼利亞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這位退休的建築師有過這樣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亞斯先生是什麼人。也許他和這件案子有關係?柯尼利亞斯先生可能是個掮客,但是我沒有找到和這幾筆大額付款相符的憑據。既然現在沒有別的跡象,我必須向銀行查詢那位把支票兌換成現款的紳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擔心這件案子將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們的委託人告結束,這對蘇格蘭場無疑會成為一次勝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爾摩斯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樓吃早飯的時候,見他臉色蒼白,滿面愁容,他那雙發亮的眼睛由於周圍的黑圈顯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滿是煙頭和當天的早報。有一份電報攤在餐桌上。

  “你看這是什麼意思,華生?”他把電報扔過來問我。

  電報是從諾伍德來的,全文如下:

  新獲重要證據,麥克法蘭罪行已定,奉勸放棄此案。

  雷斯垂德

  “聽起來象真的,”我說。

  “這是雷斯垂德自鳴得意的小勝利,”福爾摩斯回答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放棄這個案子也許還不到時候。不管怎樣,任何新的重要證據就象一把雙刃的刀,它可能不一定朝著是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過去。先吃早飯吧,華生。咱們一塊兒出去看看有什麼可做的,今天我覺得好象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援助。”

  我的朋友自己卻沒有吃早飯。他在比較緊張的時候就不讓自己吃東西,這是他的一個特性。我見過他濫用自己的體力,直到由於營養不足而暈倒。“我現在勻不出精力來消化食物,”他總是以這句話來回答我從醫學的角度提出的勸告。因此,這天他沒吃早飯就和我出發去諾伍德,並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圍在幽谷莊外,這所郊外的別墅和我想像的一樣。雷斯垂德在裡面迎接我們,勝利使他滿面紅光,樣子很得意。“啊,福爾摩斯先生,你已經證明我們錯了吧?你找到那個流浪漢沒有?”他高聲說。

  “我還沒有得出什麼結論,”我的同伴回答說。

  “可是我們昨天得出的結論,現在證明是對的,你得承認這次我們走在你前頭了,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神氣確實象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來。

  “你也和我們一樣不喜歡落在別人後面,”他說,“一個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這樣,華生醫生?先生們,請到這邊來。我想我能徹底說服你們本案的兇犯就是約翰·麥克法蘭。”

  他領我們走出過道,來到那邊的一間昏暗的門廳。

  “這是年輕的麥克法蘭作案後必定要來取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說。“現在你們看一看這個。”他突然戲劇性地劃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牆上有一點血跡。當他把火柴湊近了些,我看見的不僅是血跡,而且是一個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紋。

  “用你的放大鏡看看吧,福爾摩斯先生。”

  “我正用放大鏡看著呢。”

  “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紋沒有兩個同樣的。”

  “我聽說過類似這樣的話。”

  “那好,請你把牆上的指紋和今天早上我命令從麥克法蘭的右手大拇指上取來的蠟指紋比一比吧。”他把蠟指紋挨著血跡舉起來,這時候不用放大鏡也能看出確實都是由同一個大拇指上印出來的。很明顯我們這個不幸的委託人是沒希望了。

  “這是決定性的,”雷斯垂德說。

  “對,是決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

  “決定性的!”福爾摩斯說。我從他的語其中聽出了點什麼,便轉過頭來看著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變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動,眼睛象星星一樣閃閃發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陣大笑。

  “哎!哎!”他終於說,“誰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麼不可靠,這一點不假!看上去是那麼好的一個年輕人!這件事教訓我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們當中有的人就是有些過於自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個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氣,但是我們說不出口來。

  “那位年輕人從掛釘上取下帽子的時候會用右手大拇指在牆上按一下,簡直是天意!多麼自然的一個動作,如果你仔細想一想。”福爾摩斯表面上很鎮靜,可是他說這話時,抑制不住的興奮使他全身都在顫動。

  “順便問一下,雷斯垂德,是誰作出這個驚人的發現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頓太太告訴夜勤警士的。”

  “夜勤警士當時在哪裡?”

  “他留在出事的那間臥室裡守著不讓動裡面的東西。”

  “但是為什麼你們昨天沒有發現這個血跡呢?”

  “嗯,我們當時沒有特殊理由要仔細檢查這間門廳。再說,你看,這個地方不大顯眼。”

  “對,對,當然是不大顯眼。我想很可能這血跡昨天就在牆上吧?”

  雷斯垂德望著福爾摩斯,仿佛他在想這人是不是瘋子。我承認連我對福爾摩斯那種高興的樣子和相當任性地表示意見也感到驚奇。

  “我不懂你是否認為麥克法蘭為了增加自己的罪證,他深夜從監獄裡跑出來過,”雷斯垂德說,“我可以請世界上任何一位專家來鑒定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拇指印。”

  “那就夠了,”雷斯垂德說,“我是個注重實際的人,福爾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證據的時候我才下結論。要是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裡寫我的報告。”

  福爾摩斯已經恢復了平靜,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舊看得出來他心裡覺得可笑。

  “哎,這是個很糟的發展,是不是,華生?不過這裡面有些奇妙之處,還給咱們的委託人留下幾分希望。”

  “你這樣講使我聽了很高興,”我由衷地說,“剛才我覺得恐怕他沒有希望了。”

  “我就不願意說出這樣的話來,親愛的華生。事實上在咱們這位朋友極其重視的證據中,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真的?什麼缺陷?”

  “就是這點:我知道昨天我檢查門廳的時候,牆上並沒有血跡。華生,現在咱們到有太陽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著我的朋友在花園裡散步;我的腦子很亂,心裡卻因為有了希望開始覺得有些熱呼呼的。福爾摩斯把別墅的每一面都按順序看了看,很有興趣地檢查了這所房子。然後他領頭走進屋裡。從地下室到閣樓,他把整個的建築都看到了。大多數的房間裡沒有傢俱擺設。但是他仍然仔細地檢查了這些房間。最後到了頂層的走廊上,那裡有三間空閒的臥室,福爾摩斯突然又高興起來。

  “這件案子的確很有特點,華生,”他說,“我想現在是跟咱們的朋友雷斯垂德說真心話的時候了。他已經嘲笑過咱們,也許咱們也可以照樣回敬他,如果我對案子的判斷證明是對了的話。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們該採取什麼辦法。”

  福爾摩斯打擾這位蘇格蘭場警官的時候,他仍在起居室揮筆書寫。

  “我知道你在寫一份關於這件案子的報告,”他說。

  “我是在寫。”

  “你不認為有點為時過早嗎?我總覺得你的證據不足。”

  雷斯垂德很瞭解我的朋友,決不會不注意他的話。他把筆放下來,好奇地看著福爾摩斯。

  “你那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只是要說有一個重要的證人你還沒有見到。”

  “你能提出來嗎?”

  “我想我能做到。”

  “那就提出來吧。”

  “我盡力而為。你有幾個警士?”

  “能馬上召集來的有三個。”

  “好極了!”福爾摩斯說,“他們都是身體壯、嗓門大的吧?”

  “當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們的嗓門跟這有什麼關係。”

  “也許我能幫助你弄明白這點和一兩個別的問題,”福爾摩斯說,“請把你的警士叫來,我要試一試。”

  過了五分鐘,三名警士已經集合在大廳裡了。

  “外面的小屋裡有一大堆麥秸,”福爾摩斯說,“請你們搬兩捆進來。我看這點麥秸可以幫個大忙把我需要的證人找來。謝謝你們。華生,我相信你口袋裡有火柴。現在,雷斯垂德先生,請你們都陪我到頂層樓梯的平臺上去。”

  我已經說過,那三間空著的臥室外面有一條很寬的走廊。福爾摩斯把我們都集合在走廊的一頭。三名警士在咧著嘴笑;雷斯垂德望著我的朋友,臉上交替地流露出驚奇、期待和譏笑。福爾摩斯站在我們前面,神氣活象個在變戲法的魔術家。

  “請你派一位警士去提兩桶水來好嗎?把那兩捆麥秸放在這裡,不要挨著牆。現在我看一切都準備好了。”

  雷斯垂德的臉已經開始變紅。他生氣了。

  “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們開玩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如果你知道些什麼,你滿可以講出來,用不著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

  “我向你保證,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完全理由的。你可能記得幾小時以前你好像是占了上風的時候,你跟我開了點玩笑,那末現在你就別不讓我來點排場呀。華生,你先開窗戶,然後劃根火柴把麥秸點著,可以嗎?”

  我照他的話做了。燒著的幹麥秸劈啪作響,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煙給穿堂風吹得在走廊裡繚繞。

  “現在咱們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出那個證人來,雷斯垂德。請各位跟我一起喊'著火了'好嗎?來吧,一,二,三——”

  “著火啦!”我們都高聲叫喊。

  “謝謝。請你們再來一下。”

  “著火啦!”

  “先生們,還要來一次,一起喊。”

  “著火啦!”這一聲大概全諾伍德都聽到了。

  喊聲剛落,就發生了驚人的事情。在走廊盡頭的那堵看起來是完整的牆上,突然打開了一扇門,一個矮小、乾瘦的人從門裡沖出來,像是一隻兔子從它的地洞裡蹦了出來似的。

  “好極了!”福爾摩斯沉著地說,“華生,往麥秸上澆一桶水。這就行啦!雷斯垂德,請允許我給你介紹。這就是你們的那個失蹤的主要證人約納斯·奧德克先生。”

  雷斯垂德十分吃驚地望著這個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著看看我們,又看看仍在冒煙的火堆。那是一張可憎的臉:狡詐,邪惡,兇狠,長著兩隻多疑的、淺灰色的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雷斯垂德終於說話了,“你這些時候在幹什麼?”

  奧德克看見這個偵探發怒的樣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聲。

  “我又沒害人。”

  “沒害人嗎?你想盡了辦法要把一個無辜者送上絞架。要不是有這位先生的話,說不定你就幹成了。”

  這個壞傢伙開始抽噎起來。

  “說實話,先生,我只是開了個玩笑。”

  “啊!這是玩笑嗎?我包你笑不出來。把他帶下去,留在起居室裡等我來。”

  三個警士把奧德克帶走後,雷斯垂德接著說:“福爾摩斯先生,剛才當著警士面前我不便說,但是在華生醫生面前,我不怕承認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雖然我想不出來你是怎樣做的。你救了一個無辜者的性命,並且避免了一場會毀掉我在警界聲譽的醜聞。”

  福爾摩斯微笑著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無損於你的聲譽,我的好先生,你反而會看到你的名聲大增呢。只要把你寫的報告稍加改動,他們就覺得要想矇騙雷斯垂德巡官的眼睛有多麼難哪。”

  “那你不希望報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點也不。工作就是獎賞。等將來我允許這位熱心的歷史學家再拿起筆的時候,或許我也會受到稱讚——嗯,華生?好吧,現在讓咱們看看這只耗子隱藏的地方。”

  離這條過道的盡頭六英尺的地方,曾經用抹過灰的板條隔出來一小間,隔牆上巧妙地安裝了一扇暗門。小間全靠屋簷縫隙中透過來一點光照明,裡面有幾件傢俱,還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書、報紙放在一起。

  在我們往外走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這是建築師的有利條件。他能給自己準備一間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幫手——當然,他那個女管家除外。我應該馬上把她也放進你的獵囊。”

  “我接受你的意見。可是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福爾摩斯先生?”

  “我先斷定他就藏在屋裡。當我第一次走過這條走廊的時候,發現它比樓下那條同樣的走廊短了六英尺,這一來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沒有勇氣能在火警面前呆著不動。當然,我們也可以進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覺得逼他出來更有趣。再說,雷斯垂德,上午你戲弄了我,也該我來迷惑你一下作為回敬了。”

  “嗯,先生,你的確向我報復了。但是你究竟是怎麼知道他藏在屋裡的呢?”

  “那個拇指印,雷斯垂德。你當時說它是決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它真是決定性的。我知道前天那裡並沒有這個指印。我對細節非常注意,這一點你也許知道;而且那天我檢查過大廳,牆上確實什麼也沒有。因此,指印是後來在夜裡按上去的。”

  “但是怎麼按上去的呢?”

  “很簡單。那天晚上他們把分成小包的字據用火漆封口的時候,約納斯·奧德克叫麥克法蘭用大拇指在其中的一個封套上的熱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這個年輕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這樣做了,我相信連他自己也忘了這件事。很可能這是碰巧發生的事,奧德克本人當時並沒有想要利用它。後來他在密室裡盤算這件案子的時候,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這個指印製造一個可以證明麥克法蘭有罪的確證。他只要從那個火漆印上取個蠟模,用針刺出足夠的血塗在模子上面,然後夜裡親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牆上就行了。這是天下最簡單的事情。如把他帶進密室的那些檔檢查一遍,你准能找到那個有指紋的火漆印,這我可以打賭。”

  “妙極了!”雷斯垂德說,“妙極了!經你這樣一講,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大片局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我看見這位態度傲慢的偵探忽然變得象個小孩在問他老師問題一樣,真是有趣。

  “這個我認為不難解釋。正在樓下等著的這位紳士是個很狡猾、惡毒、記仇的人。你知道麥克法蘭的母親從前拒絕過他的求婚嗎?你不知道?我早對你說過應該先去布萊克希斯,然後去諾伍德。後來,這種感情上的傷害在他的邪惡詭詐的心裡產生了怨恨,他終生渴望報復,但沒有找到機會。最近一兩年裡,情況變得對他不利——大概是暗中從事投機生意失敗,他發現自己的處境不妙。他決心要騙其他所有的債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給某個柯尼利亞斯先生開出了大額支票。我猜想這個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個名字。我還沒有追查過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這些支票全都用那個名字存進了外地一個小鎮的銀行,奧德克時常去那個小鎮過一種雙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將來改名換姓,把這筆錢取出來,然後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在他想來,假如他能做出這樣一個假像,就是他被舊情人的獨子謀殺了,他就可以銷聲匿跡,同時又對他的舊情人進行了報復。這個惡毒計謀真是個傑作,他象個大師一樣把它實現了。為了造成一個明顯的犯罪動機而寫的那張遺囑,要麥克法蘭瞞著父母私下來見他,故意留藏下手杖,臥室裡的血跡,木料堆中的動物屍骨和鈕扣——這一切都令人驚歎。他布下的這張羅網,在幾小時前看來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藝術家所具有的那種懂得什麼時候停住的至高天賦。他畫蛇添足,想把已經套在這個不幸的年輕人脖子上的繩索拉得更緊一些,結果他把一切都毀了。咱們下樓去吧,雷斯垂德。我還有一兩個問題要問問他。”

  那個惡棍在自己的起居室裡坐著,兩旁各站著一個員警。

  “那是一個玩笑,我的好先生——一個惡作劇,沒有別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證,先生,我把自己藏起來只是為了知道我的失蹤會帶來什麼影響。我相信你不至於認為我會讓年輕的麥克法蘭先生受到任何傷害吧。”

  “那要由陪審團來決定,”雷斯垂德說,“不管怎樣,即使不是謀殺未遂,我們也要控告你密謀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債主要求銀行凍結柯尼利亞斯先生的存款了,”福爾摩斯說。

  奧德克吃了一驚,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的朋友。

  “我得多謝你啦,”他說,“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恩惠。”

  福爾摩斯不計較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今後幾年裡你不會有時間幹別的了,”他說,“順便問一下,除了你的褲子以外,你還把什麼丟進了木料堆?一條死狗?幾隻兔子?或者是別的東西?你不願意說出來?哎,你多不客氣呀!沒關係,我想有兩隻兔子就足夠解釋那些血跡和燒黑了的骨灰了。華生,如果你要寫一篇經過的話,你不妨說是兔子吧。”

三、跳舞的人

  福爾摩斯一聲不響地坐了好幾個鐘頭了。他彎著瘦長的身子,埋頭盯住他面前的一隻化學試管,試管裡正煮著一種特別惡臭的化合物。他腦袋垂在胸前的樣子,從我這裡望去,就象一隻瘦長的怪鳥,全身披著深灰的羽毛,頭上的冠毛卻是黑的。

  他忽然說:“華生,原來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資了,是不是?”

  我吃了一驚。雖然我已習慣了福爾摩斯的各種奇特本領,但他這樣突然道破我的心事,仍令我無法解釋。

  “你怎麼會知道?"我問他。

  他在圓凳上轉過身來,手裡拿著那支冒氣的試管。從他深陷的眼睛裡,微微露出想笑出來的樣子。

  “現在,華生,你承認你是吃驚了,"他說。

  “我是吃驚了。”

  “我應該叫你把這句話寫下來,簽上你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過了五分鐘,你又會說這太簡單了。”

  “我一定不說。”

  “你要知道,我親愛的華生,"他把試管放回架子上去,開始用教授對他班上的學生講課的口氣往下說,“作出一串推理來,並且使每個推理取決於它前面的那個推理而本身又簡單明瞭,實際上這並不難。然後,只要把中間的推理統統去掉,對你的聽眾僅僅宣佈起點和結論,就可以得到驚人的、也可能是虛誇的效果。所以,我看了你左手的虎口,就覺得有把握說你沒有打算把你那一小筆資本投到金礦中去,這真的不難推斷出來。”

  “我看不出有什麼關係。”

  “似乎沒有,但是我可以馬上告訴你這一密切的關係。這一根非常簡單的鏈條中缺少的環節是:第一,昨晚你從俱樂部回來,你左手虎口上有白粉;第二,只有在打檯球的時候,為了穩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粉;第三,沒有瑟斯頓作伴,你從不打檯球;第四,你在四個星期以前告訴過我,瑟斯頓有購買某項南非產業的特權,再有一個月就到期了,他很想你跟他共同使用;第五,你的支票簿鎖在我的抽屜裡,你一直沒跟我要過鑰匙;第六,你不打算把錢投資在南非。”

  “這太簡單了!"我叫起來了。

  “正是這樣!"他有點不高興地說,"每個問題,一旦給你解釋過,就變得很簡單。這裡有個還不明白的問題。你看看怎樣能解釋它,我的朋友。"他把一張紙條扔在桌上,又開始做他的分析。

  我看見紙條上畫著一些荒誕無稽的符號,十分詫異。

  “嘿,福爾摩斯,這是一張小孩子的畫。”

  “噢,那是你的想法。”

  “難道會是別的嗎?”

  “這正是希爾頓·丘比特先生急著想弄明白的問題。他住在諾福克郡馬場村莊園。這個小謎語是今天早班郵車送來的,他本人準備乘第二班火車來這兒。門鈴響了,華生。如果來的人就是他,我不會感到意外。”

  樓梯上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臉刮得很乾淨的紳士。明亮的眼睛,紅潤的面頰,說明他生活在一個遠離貝克街的霧氣的地方。他進門的時候,似乎帶來了少許東海岸那種濃郁、新鮮、涼爽的空氣。他跟我們握過手,正要坐下來的時候,目光落在那張畫著奇怪符號的紙條上,那是我剛才仔細看過以後放在桌上的。

  “福爾摩斯先生,您怎麼解釋它呢?"他大聲說,"他們告訴我您喜歡離奇古怪的東西,我看再找不到比這更離奇的了。我把這張紙條先寄來,是為了讓您在我來以前有時間研究它。”

  “的確是一件很難看懂的作品,"福爾摩斯說,"乍一看就象孩子們開的玩笑,在紙上橫著畫了些在跳舞的奇形怪狀的小人。您怎麼會重視一張這樣怪的畫呢?”

  “我是決不會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妻子很重視。這張畫嚇得她要命。她什麼也不說,但是我能從她眼裡看出來她很害怕。這就是我要把這件事徹底弄清楚的原因。”

  福爾摩斯把紙條舉起來,讓太陽光照著它。那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一頁,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鉛筆畫的,排列成這樣:

  (圖一:twd1.gif)

  福爾摩斯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很小心地把紙條疊起來,放進他的皮夾子裡。

  “這可能成為一件最有趣、最不平常的案子,"他說,"您在信上告訴了我一些細節,希爾頓·丘比特先生。但是我想請您再給我的朋友華生醫生講一遍。”

  “我不是很會講故事的人,"這位客人說。他那雙大而有力的手,神經質地一會兒緊握,一會兒放開。"如果有什麼講得不清楚的地方,您儘管問我好了。我要從去年我結婚前後開始,但是我想先說一下,雖然我不是個有錢的人,我們這一家住在馬場村大約有五百年了,在諾福克郡也沒有比我們一家更出名的。去年,我到倫敦參加維多利亞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紀念,住在羅素廣場一家公寓裡,因為我們教區的派克牧師住的就是這家公寓。在這家公寓裡還住了一個年輕的美國小姐,她姓派翠克,全名是埃爾茜·派翠克。於是我們成了朋友。還沒有等到我在倫敦住滿一個月,我已經愛她愛到極點了。我們悄悄在登記處結了婚,然後作為夫婦回到了諾福克。您會覺得一個名門子弟,竟然以這種方式娶一個身世不明的妻子,簡直是發瘋吧,福爾摩斯先生。不過您要是見過她、認識她的話,那就能幫助您理解這一點。

  “當時她在這一點上很直爽。埃爾茜的確是直爽的。我不能說她沒給我改變主意的機會,但是我從沒有想到要改變主意。她對我說:'我一生中跟一些可恨的人來往過,現在只想把他們都忘掉。我不願意再提過去,因為這會使我痛苦。如果你娶我的話,希爾頓,你會娶到一個沒有做過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的事的女人。但是,你必須滿足於我的保證,並且允許我對在嫁給你以前我的一切經歷保持沉默。要是這些條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諾福克去,讓我照舊過我的孤寂生活吧。'就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她對我說了這些話。我告訴她我願意依她的條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著我的諾言。

  “我們結婚到現在已經一年了,一直過得很幸福。可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看見了煩惱的預兆。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國寄來的信。我看到上面貼了美國郵票。她臉變得煞白,把信讀完就扔進火裡燒了。後來她不提這件事,我也沒提,因為我必須遵守諾言。從那時候起,她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寧,臉上總帶著恐懼的樣子,好象她在等待著什麼。但是,除非她開口,我什麼都不便說。請注意,福爾摩斯先生,她是一個老實人。不論她過去在生活中有過什麼不幸的事,那也不會是她自己的過錯。我不過是個諾福克的普通鄉紳,但是在英國再沒有別人的家庭聲望能高過我的了。她很明白這一點,而且在沒有跟我結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決不願意給我們一家的聲譽帶來任何污點,這我完全相信。

  “好,現在我談這件事可疑的地方。大概一個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發現在一個窗臺上畫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張紙上的一模一樣,是粉筆畫的。我以為是小馬倌畫的,可是他發誓說他一點都不知道。不管怎樣,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裡畫上去的。我把它們刷掉了,後來才跟我妻子提到這件事。使我驚奇的是,她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而且求我如果再有這樣的畫出現,讓她看一看。連著一個星期,什麼也沒出現。到昨天早晨,我在花園日晷儀上找到這張紙條。我拿給埃爾茜一看,她立刻昏倒了。以後她就象在做夢一樣,精神恍惚,眼睛裡一直充滿了恐懼。就在那個時候,福爾摩斯先生,我寫了一封信,連那張紙條一起寄給了您。我不能把這張紙條交給員警,因為他們准要笑我,但是您會告訴我怎麼辦。我並不富有,但萬一我妻子有什麼禍事臨頭,我願意傾家蕩產來保護她。”

  他是個在英國本土長大的漂亮男子——純樸、正直、文雅,有一雙誠實的藍眼睛和一張清秀的臉。從他的面容中,可以看出他對妻子的鍾愛和信任。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完了這段經過以後,坐著沉思了一會兒。

  “你不覺得,丘比特先生,"他終於說,"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接求你妻子把她的秘密告訴您?”

  希爾頓·丘比特搖了搖頭。

  “諾言總是諾言,福爾摩斯先生。假如埃爾茜願意告訴我,她就會告訴我的。假如她不願意,我不強迫她說出來。不過,我自己想辦法總可以吧。我一定得想辦法。”

  “那麼我很願意幫助您。首先,您聽說您家來過陌生人沒有?”

  “沒有。”

  “我猜你那一帶是個很平靜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出現都會引人注意,是嗎?”

  “在很鄰近的地方是這樣的。但是,離我們那兒不太遠,有好幾個飲牲口的地方,那裡的農民經常留外人住宿。”

  “這些難懂的符號顯然有其含義。假如是隨意畫的,咱們多半解釋不了。從另一方面看,假如是有系統的,我相信咱們會把它徹底弄清楚。但是,僅有的這一張太簡短,使我無從著手。您提供的這些情況又太模糊,不能作為調查的基礎。我建議你回諾福克去,密切注視,把可能出現任何新的跳舞的人照原樣臨摹下來。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粉筆畫在窗臺上的跳舞的人,咱們沒有一張複製的。您還要細心打聽一下,附近來過什麼陌生人。您幾時收集到新的證據,就再來這兒。我現在能給您的就是這些建議了。如果有什麼緊急的新發展,我隨時可以趕到諾福克您家裡去。”

  這一次的面談使福爾摩斯變得非常沉默。一連數天,我幾次見他從筆記本中取出那張紙條,久久地仔細研究上面寫的那些古怪符號。可是,他絕口不提這件事。一直到差不多兩個星期以後,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華生,你最好別走。”

  “怎麼啦?”

  “因為早上我收到希爾頓·丘比特的一份電報。你還記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嗎?他應該在一點二十分到利物浦街,隨時可能到這兒。從他的電報中,我推測已經出現了很重要的新情況。”

  我們沒有等多久,這位諾福克的紳士坐馬車直接從車站趕來了。他像是又焦急又沮喪,目光倦乏,滿額皺紋。

  “這件事真叫我受不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著,就象個精疲力盡的人一屁股坐進椅子裡。“當你感覺到無形中被人包圍,又不清楚在算計你的是誰,這就夠糟心的了。加上你又看見這件事正在一點一點地折磨自己的妻子,那就不是血肉之軀所能忍受的。她給折磨得消瘦了,我眼見她瘦下去。”

  “她說了什麼沒有?”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她還沒說。不過,有好幾回這個可憐的人想要說,又鼓不起勇氣來開這個頭。我也試著來幫助她,大概我做得很笨,反而嚇得她不敢說了。她講到過我的古老家庭、我們在全郡的名片和引以為自豪的清白聲譽,這時候我總以為她就會說到要點上來了,但是不知怎麼,話還沒有講到那兒就岔開了。”

  “但是你自己有所發現嗎?”

  “可不少,福爾摩斯先生。我給您帶來了幾張新的畫,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個傢伙了。”

  “怎麼?是畫這些符號的那個人嗎?”

  “就是他,我看見他畫的。還是一切都按順序跟您說吧。上次我來拜訪您以後,回到家裡的第二天早上,頭一件見到的東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筆畫在工具房門上的。這間工具房挨著草坪,正對著前窗。我照樣臨摹了一張,就在這兒。"他打開一張疊著的紙,把它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臨摹下來的符號:

  (圖2:twd2.gif)

  “太妙了!"福爾摩斯說。"太妙了!請接著說吧。”

  “臨摹完了,我就把門上這些記號擦了,但是過了兩個早上,只出現了新的。我這兒也有一張臨摹的。”

  (圖3:twd3.gif)

  福爾摩斯搓著雙手,高興得輕輕笑出聲來。

  “咱們的資料積累得很快呀!"他說。

  “過了三天,我在日晷儀上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壓著一塊鵝卵石。紙條上很潦草地畫了一行小人,跟上一次的完全一樣。從那以後,我決定在夜裡守著,於是取出了我的左輪,坐在書房裡不睡,因為從那兒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園。大約在淩晨兩點的時候,我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原來是我妻子穿著睡衣走來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對她明說要瞧瞧誰在這樣捉弄我們。她說這是毫無意義的惡作劇,要我不去理它。

  “'假如真叫你生氣的話,希爾頓,咱們倆可以出去旅行,躲開這種討厭的人。'

  “'什麼?讓一個惡作劇的傢伙把咱們從這兒攆走?'

  “'去睡吧,'她說,'咱們白天再商量。'

  “她正說著,在月光下我見她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她一隻手緊抓住我的肩膀。就在對過工具房的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我看見個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繞過牆角走到工具房門前蹲了下來。我抓起手槍正要衝出去,我妻子使勁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脫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後,我掙脫了。等我打開門跑到工具房前,那傢伙不見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跡,門上又畫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兩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經把它們臨摹在那張紙上。我把院子各處都找遍了,也沒見到那個傢伙的蹤影。可這件事怪就怪在他並沒有走開,因為早上我再檢查那扇門的時候,發現除了我已經看到過的那行小人以外,又添了幾個新畫的。”

  “那些新畫的您有沒有?”

  “有,很短,我也照樣臨摹下來了,就是這一張。”

  他又拿出一張紙來。他記下的新舞蹈是這樣的:

  (圖4:twd4.gif)

  “請告訴我,"福爾摩斯說,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興奮,"這是畫在上一行下面的呢,還是完全分開的?”

  “是畫在另一塊門板上的。”

  “好極了!這一點對咱們的研究來說最重要。我覺得很有希望了。希爾頓·丘比特先生,請繼續講您這一段最有意思的經過吧。”

  “再沒有什麼要講的了,福爾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裡我很生我妻子的氣,因為正在我可能抓住那個偷偷溜進來的流氓的時候,她卻把我拉住了。她說是怕我會遭到不幸。頓時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她擔心是那個人會遭到不幸,因為我已經懷疑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而且她懂得那些古怪符號是什麼意思。但是,福爾摩斯先生,她的話音、她的眼神都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裡想的確實是我自己的安全。這就是全部情況,現在我需要您指教我該怎麼辦。我自己想叫五、六個農場的小夥子埋伏在灌木叢裡,等那個傢伙再來就狠狠揍他一頓,他以後就不敢來打攪我們了。”

  “這個人過於狡猾,恐怕不是用這樣簡單的辦法可以對付,"福爾摩斯說,"您能在倫敦呆多久?”

  “今天我必須回去。我決不放心讓我妻子整夜一個人呆在家裡。她神經很緊張,也要求我回去。”

  “也許您回去是對的。要是您能呆住的話,說不定過一兩天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這些紙條給我,可能不久我會去拜訪您,幫著解決一下您的難題。”

  一直到我們這位客人走了,福爾摩斯始終保持住他那種職業性的沉著。但是我很瞭解他,能很容易地看出來他心裡是十分興奮的。希爾頓·丘比特的寬闊背影剛從門口消失,我的夥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邊,把所有的紙條都擺在自己面前,開始進行精細複雜的分析。我一連兩小時看著他把畫著小人和寫上字母的紙條,一張接一張地來回掉換。他全神貫注在這項工作上,完全忘了我在旁邊。他幹得順手的時候,便一會兒吹哨,一會兒唱起來;有時給難住了,就好一陣子皺起眉頭、兩眼發呆地望著。最後,他滿意地叫了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不住地搓著兩隻手。後來,他在電報紙上寫了一張很長的電報。"華生,如果回電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覆,你就可以在你的記錄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說,道使他煩惱的原因。”

  說實話,我當時非常想問個究竟,但是我知道福爾摩斯喜歡在他選好的時候,以自己的方式來談他的發現。所以我等著,直到他覺得適合向我說明一切的那天。

  可是,遲遲不見回電。我們耐著性子等了兩天。在這兩天裡,只要門鈴一響,福爾摩斯就側著耳朵聽。第二天的晚上,來了一封希爾頓·丘比特的信,說他家裡平靜無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長行跳舞的人畫在日晷儀上。他臨摹了一張,附在信裡寄來了:

  (圖5:twd5.gif)

  福爾摩斯伏在桌上,對著這張怪誕的圖案看了幾分鐘,猛然站起來,發出一聲驚異、沮喪的喊叫。焦急使他臉色憔悴。

  “這件事咱們再不能聽其自然了,"他說,"今天晚上有去北沃爾沙姆的火車嗎?”

  我找出了火車時刻表。末班車剛剛開走。

  “那末咱們明天提前吃早飯,坐頭班車去,"福爾摩斯說。

  “現在非咱們出面不可了。啊,咱們盼著的電報來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許要拍個回電。不必了,完全不出我所料。看了這封電報,咱們更要趕快讓希爾頓·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況,多耽誤一小時都不應該,因為這位諾福克的糊塗紳士已經陷入了奇怪而危險的羅網。”

  後來證明情況確實如此。現在快到我結束這個當時看來是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時候,我心裡又充滿了我當時所感受到的驚愕和恐怖。雖然我很願意給我的讀者一個多少帶點希望的結尾,但作為事實的記錄,我必須把這一連串的奇怪事件照實講下去,一直講到它們的不幸結局。這些事件的發生,使"馬場村莊園"一度在全英國成了人人皆知的名詞了。

  我們在北沃爾沙姆下車,剛一提我們要去的目的地,站長就急忙朝我們走來。"你們兩位是從倫敦來的偵探吧?"他說。

  福爾摩斯的臉上有點厭煩的樣子。

  “什麼使您想到這個?”

  “因為諾威奇的馬丁警長剛打這兒過。也許您二位是外科醫生吧。她還沒死,至少最後的消息是這樣講的。可能你們趕得上救她,但也只不過是讓她活著上絞架罷了。”

  福爾摩斯的臉色陰沉,焦急萬分。

  “我們要去馬場村莊園,"他說,"不過我們沒聽說那裡出了什麼事。”

  “事情可怕極了,"站長說,"希爾頓·丘比特和他妻子兩個都給槍打了。她拿槍先打丈夫,然後打自己,這是他們家的傭人說的。男的已經死了,女的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咳,他們原是諾福克郡最老、最體面的一家!”

  福爾摩斯什麼也沒說,趕緊上了一輛馬車。在這長達七英里的途中,他就沒有開過口。我很少見他這樣完全失望過。我們從倫敦來的一路上福爾摩斯都心神不安,他仔細地逐頁查看各種早報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是那麼憂心忡忡。現在,他所擔心的最壞情況突然變成事實,使他感到一種茫然的憂鬱。他靠在座位上,默默想著這令人沮喪的變故。然而,這一帶有許多使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因為我們正穿過一個在英國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鄉村,少數分散的農舍表明今天聚居在這一帶的人不多了。四周都可以看到方塔形的教堂,聳立在一片平坦青蔥的景色中,述說著昔日東安格利亞王國的繁榮昌盛。一片藍紫色的日爾曼海終於出現在諾福克青蔥的岸邊,馬車夫用鞭子指著從小樹林中露出的老式磚木結構的山牆說:"那兒就是馬場村莊園。”

  馬車一駛到帶圓柱門廊的大門前,我就看見了前面網球場邊那間引起過我們種種奇怪聯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儀。一個短小精悍、動作敏捷、留著鬍子的人剛從一輛一匹馬拉的馬車上走下來,他介紹自己是諾福克警察局的馬丁警長。當他聽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時候,露出很驚訝的樣子。

  “啊,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是今天淩晨三點發生的。您在倫敦怎麼聽到的,而且跟我一樣快就趕到了現場?”

  “我已經料到了。我來這兒是希望阻止它發生。”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證據,在這方面我們一無所知,因為據說他們是一對最和睦的夫妻。”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作為物證,"福爾摩斯說,"以後我再向您解釋吧。目前,既然沒來得及避免這場悲劇,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現在掌握的材料來伸張正義。您是願意讓我參加您的調查工作呢,還是寧願讓我自由行動?”

  “如果真的我能跟您共同行動的話,我會感到很榮幸,"警長真誠地說。

  “這樣的話,我希望馬上聽取證詞,進行檢查,一點也不要耽誤了。”

  馬丁警長不失為明智人,他讓我的朋友自行其是,自己則滿足於把結果仔細記下來。本地的外科醫生,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年人,他剛從丘比特太太的臥室下樓來,報告說她的傷勢很嚴重,但不一定致命。子彈是從她的前額打進去的,多半要過一段時間她才能恢復知覺。至於她是被打傷的還是自傷的問題,他不敢冒昧表示明確的意見。這一槍肯定是從離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間裡只發現一把手槍,裡面的子彈只打了兩發。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的心臟被子彈打穿。可以設想為希爾頓先開槍打他妻子,也可以設想他妻子是兇手,因為那支左輪就掉在他們正中間的地板上。

  “有沒有把他搬動過?”

  “沒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們不能讓她傷成那樣還在地板上躺著。”

  “您到這兒有多久了,大夫?”

  “從四點鐘一直到現在。”

  “還有別人嗎?”

  “有的,就是這位警長。”

  “您什麼都沒有碰吧?”

  “沒有。”

  “您考慮得很周全。是誰去請您來的?”

  “這家的女僕桑德斯。”

  “是她發覺的?”

  “她跟廚子金太太兩個。”

  “現在她們在哪兒?”

  “在廚房裡吧,我想。”

  “我看咱們最好馬上聽聽她們怎麼說。”

  這間有橡木牆板和高窗戶的古老大廳變成了調查庭。福爾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臉色憔悴,他那雙不寬容的眼睛卻閃閃發亮。我能從他眼睛裡看出堅定不移的決心,他準備用畢生的力量來追查這件案子,一直到為這位他沒能搭救的委託人最後報了仇為止。在大廳裡坐著的那一夥奇怪的人當中,還有衣著整齊的馬丁警長,白髮蒼蒼的鄉村醫生,我自己和一個呆頭呆腦的本村員警。

  這兩個婦女講得十分清楚。一聲爆炸把她們從睡夢中驚醒了,接著又響了一聲。她們睡在兩間連著的房間裡,金太太這時已經跑到桑德斯的房間裡來了。她們一塊兒下了樓。書房門是敞開的,桌上點著一支蠟燭。主人臉朝下趴在書房正中間,已經死了。他的妻子就在挨近窗戶的地方蜷著、腦袋靠在牆上。她傷得非常重且滿臉是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但是說不出活來。走廊和書房裡滿是煙和火藥味兒。窗戶是關著的,並且從裡面插上了。在這一點上,她們兩人都說得很肯定。她們立即就叫人去找醫生和員警,然後在馬夫和小馬倌的幫助下,他們把受傷的女主人抬回她的臥室。出事前夫妻兩個已經就寢了,她穿著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著便袍。書房裡的東西,都沒有動過。就她們所知,夫期間從來沒有吵過架。她們一直把他們夫婦看作非常和睦的一對。

  這些就是兩個女僕的證詞的要點。在回答馬丁警長的問題時,她們肯定地說所有的門都從裡面門好了,誰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爾摩斯的問題時,她們都說記得剛從頂樓她們屋裡跑出來就聞到火藥的氣味。福爾摩斯對他的同行馬丁警長說:"我請您注意這個事實。現在,我想咱們可以開始徹底檢查那間屋子了。”

  原來書房不大,三面靠牆都是書。對著一扇朝花園開的窗戶,放著一張書桌。我們首先注意的是這位不幸紳士的遺體。他那魁偉的身軀四肢攤開地橫躺在屋裡。子彈是從正面對準他射出的,穿過心臟以後就呆在身體裡頭,所以他當時就死了,沒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沒有火藥痕跡。據這位鄉村醫生說,女主人的臉上有火藥痕跡,但是手上沒有。

  “沒有火藥痕跡並不說明什麼,要是有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福爾摩斯說,"除非是很不合適的子彈,裡面的火藥會朝後面噴出來,否則打多少槍也不會留下痕跡的。我建議現在不妨把丘比特先生的遺體搬走。大夫,我想您還沒有取出打傷女主人的那顆子彈吧?”

  “需要做一次複雜的手術,才能取出子彈來。但是那支左輪裡面還有四發子彈,另兩發已經打出來了,造成了兩處傷口,所以六發子彈都有了下落。”

  “好象是這樣,"福爾摩斯說,"也許您也能解釋打在窗戶框上的那顆子彈吧?"他突然轉過身去,用他的細長的指頭,指著離窗戶框底邊一英寸地方的一個小窟窿。

  “一點不錯!"警長大聲說,"您怎麼看見的?”

  “因為我在找它。”

  “驚人的發現!"鄉村醫生說,"您完全對,先生。那就是當時一共放了三槍,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場。但是,這能是誰呢?他是怎麼跑掉的?”

  “這正是咱們就要解答的問題,"福爾摩斯說,“馬丁警長,您記得在那兩個女僕講到她們一出房門就聞到火藥味兒的時候,我說過這一點極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但是,坦白說,我當時不大懂您的意思。”

  “這就是說在打槍的時候,門窗全都是開著的,否則火藥的煙不會那麼快吹到樓上去。這非得書房裡有穿堂風不行。可是門窗敞開的時間很短。”

  “這您怎麼來證明呢?”

  “因為那支蠟燭並沒有給風吹得淌下蠟油來。”

  “對極了!"警長大聲說,"對極了!”

  “我肯定了這場悲劇發生的時候窗戶是敞開的這一點以後,就設想到其中可能有一個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裡開了一槍。這時候如果從屋裡對準窗外的人開槍,就可能打中窗戶框。我一找,果然那兒有個彈孔。”

  “但是窗戶怎麼關上的呢?”

  “女主人出於本能的第一個動作當然是關上窗戶。啊,這是什麼?”

  那是個鱷魚皮鑲銀邊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緻,就在桌上放著。福爾摩斯把它打開,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手提包裡只裝了一卷英國銀行的鈔票,五十鎊一張,一共二十張,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別的沒有。

  “這個手提包必須加以保管,它還要出庭作證呢,"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提包和鈔票交給了警長。“現在咱們必須想法說明這第三顆子彈。從木頭的碎片來看,這顆子彈明明是從屋裡打出去的。我想再問一問他們的廚子金太太。金太太,您說過您是給很響的一聲爆炸驚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聽起來它比第二聲更響?”

  “怎麼說,先生,我是睡著了給驚醒的,所以很難分辨。不過當時聽起來是很響。”

  “您不覺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時放的兩槍的聲音?”

  “這我可說不準,先生。”

  “我認為那的確是兩槍的聲音。警長,我看這裡沒有什麼還要研究的了。如果您願意同我一起去的話,咱們到花園裡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證據可以發現。”

  外面有一座花壇一直延伸到書房的窗前。當我們走近花壇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花壇裡的花踩倒了,潮濕的泥土上滿是腳印。那是男人的大腳印,腳指特別細長。福爾摩斯象獵犬找回擊中的鳥那樣在草裡和地上的樹葉裡搜尋。忽然,他高興地叫了一聲,彎下腰撿起來一個銅的小圓筒。

  “不出我所料,"他說,"那支左輪有推頂器,這就是第三槍的彈殼。馬丁警長,我想咱們的案子差不多辦完了。”

  在這位鄉村警長的臉上,顯出了他對福爾摩斯神速巧妙的偵察感到萬分驚訝。最初他還露出過一點想講講自己的主張的意思,現在卻是不勝欽佩,願意毫無疑問地聽從福爾摩斯。

  “您猜想是誰打的呢?"他問。

  “我以後再談。在這個問題上,有幾點我還對您解釋不了。既然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進行,然後把這件事一次說個清楚。”

  “隨您便,福爾摩斯先生,只要我們能抓到兇手就可以。”

  “我一點不想故弄玄虛,可是正在行動的時候就開始做冗長複雜的解釋,這是做不到的。一切線索我都有了。即使這位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復知覺,咱們仍舊可以把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一一設想出來,並且保證使兇手受到法律制裁。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爾裡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傭人都問過了,誰也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家旅店。在這個問題上,小馬倌幫了點忙,他記起有個叫埃爾裡奇的農場主,住在東羅斯頓那邊,離這裡只有幾英里。

  “是個偏僻的農場嗎?”

  “很偏僻,先生。”

  “也許那兒的人還不知道昨晚這裡發生的事情吧?”

  “也許不知道,先生。”

  “備好一匹馬,我的孩子,"福爾摩斯說,"我要你送封信到埃爾裡奇農場去。”

  他從口袋裡取出許多張畫著跳舞小人的紙條,把它們擺在書桌上,坐下來忙了一陣子。最後,他交給小馬倌一封信,囑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裡,特別記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我看見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寫得很零亂,不象福爾摩斯一向寫的那種嚴謹的字體。信上寫的是:諾福克,東羅斯頓,埃爾裡奇農場,阿貝·斯蘭尼先生。

  “警長,"福爾摩斯說,“我想您不妨打電報請求派警衛來。因為您可能有一個非常危險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監獄去,如果我估計對了的話。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把您的電報帶去發。華生,要是下午有去倫敦的火車,我看咱們就趕這趟車,因為我有一項頗有趣的化學分析要完成,而且這件偵查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

  福爾摩斯打發小馬倌去送信了,然後吩咐所有的傭人:如果有人來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領到客廳裡,決不能說出丘比特太太的身體情況。他非常認真叮囑傭人記住這些話。最後他領著我們去客廳,一邊說現在的事態不在我們控制之下了,大家儘量休息一下,等著瞧究竟會發生什麼。鄉村醫生已經離開這裡去看他的病人了,留下來的只有警長和我。

  “我想我能夠用一種有趣又有益的方法,來幫你們消磨一小時,"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幾張畫著滑稽小人的紙條在自己面前擺開,"華生,我還欠你一筆債,因為我這麼久不讓你的好奇心得到滿足。至於您呢,警長,這件案子的全部經過也許能吸引您來作一次不平常的業務探討。我必須先告訴您一些有趣的情況,那是希爾頓·丘比特先生兩次來貝克街找我商量的時候我聽他說的。"他接著就把我前面已經說過的那些情況,簡單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在我面前擺著的,就是這些罕見的作品。要不是它們成了這麼可怕的一場悲劇的先兆,那末誰見了也會一笑置之。我比較熟悉各種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寫過一篇關於這個問題的粗淺論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種不同的密碼。但是這一種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想出這一套方法的人,顯然是為了使別人以為它是隨手塗抹的兒童畫,看不出這些符號傳達的資訊。然而,只要一看出了這些符號是代表字母的,再應用秘密文字的規律來分析,就不難找到答案。在交給我的第一張紙條上那句話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圖6)代表E。你們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見,它出現的次數多到即使在一個短的句子中也是最常見的。第一張紙條上的十五個符號,其中有四個完全一樣,因此把它估計為E是合乎道理的。這些圖形中,有的還帶一面小旗,有的沒有小旗。從小旗的分佈來看,帶旗的圖形可能是用來把這個句子分成一個一個的單詞。我把這看作一個可以接受的假設,同時記下E是用(圖6)來代表的。

  “可是,現在最難的問題來了。因為,除了E以外,英文字母出現次數的順序並不很清楚。這種順序,在平常一頁印出的文字裡和一個短句子裡,可能正相反。大致說來,字母按出現次數排列的順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I,出現的次數幾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種組合都試一遍,直到得出一個意思來,那會是一項無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來了新材料再說。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第二次來訪的時候,果真給了我另外兩個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個單詞的一句話,就是這幾個不帶小旗的符號。在這個由五個符號組合的單字中,我找出了第二個和第四個都是E。這個單詞可能是sever(切斷),也可能是lever(杠杆),或者never(決不)。毫無疑問,使用末了這個詞來回答一項請求的可能性極大,而且種種情況都表明這是丘比特太太寫的答覆。假如這個判斷正確,我們現在就可以說,三個符號分別代表NV、和R。

  “甚至在這個時候我的困難仍然很大。但是,一個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幾個字母。我想其假如這些懇求是來自一個在丘比特太太年輕時候就跟她親近的人的話,那末一個兩頭是E,當中有三個別的字母的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爾茜)這個名字。我一檢查,發現這個組合曾經三次構成一句話的結尾。這樣的一句話肯定是對'埃爾茜'提出的懇求。這一來我就找出了L、S和I。可是,究竟懇求什麼呢?在'埃爾茜'前面的一個詞,只有四個字母,末了的是E。這個詞必定是Come(來)無疑。我試過其他各種以E結尾的四個字母,都不符合情況。這樣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現在我可以再來分析第一句話,把它分成單詞,還不知道的字母就用點代替。經過這樣的處理,這句話就成了這種樣子:

  .M.ERE..ESLNE.。

  “現在,第一個字母只能是A。這是最有幫助的發現,因為它在這個短句中出現了三次。第二個詞的開頭是H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一句話現在成了:

  AMHEREA.E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HEREABESLANE。

  (我已到達。阿貝·斯蘭尼。)

  我現在有了這麼多字母,能夠很有把握地解釋第二句話了。這一句讀出來是這樣的:

  A.ELRI.ES。

  我看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義(意為:住在埃爾裡奇。),並且假定這個名字是寫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馬丁警長和我帶著很大的興趣聽我的朋友詳細講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經過,這把我們的一切疑問都解答了。

  “後來你怎麼辦,先生?"警長問。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貝·斯蘭尼是美國人,因為阿貝是個美國式的編寫,而且這些麻煩的起因又是從美國寄來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認為這件事帶有犯罪的內情。女主人說的那些暗示她的過去的話和她拒絕把實情告訴她丈夫,都使我從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給紐約警察局一個叫威爾遜·哈格裡夫的朋友發了一個電報,問他是否知道阿貝·斯蘭尼這個名字。這位朋友不止一次利用過我所知道的有關倫敦的犯罪情況。他的回電說:'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險的騙子。'就在我接到回電的那天晚上,希爾頓·丘比特給我寄來了阿貝·斯蘭尼最後畫的一行小人。用已經知道的這些字母譯出來就成了這樣的一句話:

  ELSIE.RE.ARETOMEETTHYGO。

  再添上P和D,這句話就完整了(意為:埃爾茜,準備見上帝。),而且說明了這個流氓已經由勸誘改為恐嚇。對芝加哥的那幫歹徒我很瞭解,所以我想他可能會很快把恐嚇的話付諸行動。我立刻和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來諾福克,但不幸的是,我們趕到這裡的時候,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

  “能跟您一起處理一件案子,使我感到榮幸,"警長很熱情地說,"不過,恕我直言,您只對您自己負責,我卻要對我的上級負責。假如這個住在埃爾裡奇農場的阿貝·斯蘭尼真是兇手的話,他要是就在我坐在這裡的時候逃跑了,那我准得受嚴厲的處分。”

  “您不必擔心,他不會逃跑的。”

  “您怎麼知道他不會?”

  “逃跑就等於他承認自己是兇手。”

  “那就讓我們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馬上就會來這兒。”

  “他為什麼要來呢?”

  “因為我已經寫信請他來。”

  “簡直不能相信,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您請他就得來呢?這不正會引其他懷疑,使他逃走嗎?”

  “我不是編出了那封信嗎?"福爾摩斯說,"要是我沒有看錯,這位先生正往這兒來了。就在門外的小路上,有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黑黑、挺漂亮的傢伙正邁著大步走過來。他穿了一身灰法蘭絨的衣服,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兩撇倒立鬍子,大鷹鉤鼻,一邊走一邊揮動著手杖。

  “先生們,"福爾摩斯小聲說,"我看咱們最好都站在門後面。對付一個這樣的傢伙,還得多加小心。警長,您準備好手銬,讓我來同他談。”

  我們靜靜地等了片刻,可這是那種永遠不會忘記的片刻。門開了,這人走了進來。福爾摩斯立刻用手槍柄照他的腦袋給了一下,馬丁也把手銬套上了他的腕子。他們的動作是那麼快,那麼熟練,這傢伙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無法動彈了。他瞪著一雙黑眼睛,把我們一個個都瞧了瞧,突然苦笑起來。

  “先生們,這次你們贏啦。好象是我撞在什麼硬東西上了。我是接到希爾頓·丘比特太太的信才來的。這裡面不至於有她吧?難道是她幫你們給我設下了這個圈套?”

  “希爾頓·丘比特太太受了重傷,現在快要死了。”

  這人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響遍了全屋。

  “你胡說!"他拚命嚷著說,"受傷的是希爾頓,不是她。誰忍心傷害小埃爾茜?我可能威脅過她——上帝饒恕我吧!但是我決不會碰她一根頭髮。你收回自己的話!告訴我她沒有受傷!”

  “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傷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邊。”

  他帶著一聲悲傷的呻吟往長靠椅上一坐,用銬著的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一聲不響。過了五分鐘,他抬起頭來,絕望地說:"我沒有什麼要瞞你們的。如果我開槍打一個先向我開槍的人,就不是謀殺。如果你們認為我會傷害埃爾茜,那只是你們不瞭解我,也不瞭解她。世界上確實沒有第二個男人能象我愛她那樣愛一個女人。我有權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證過。憑什麼這個英國人要來分開我們?我是第一個有權娶她的,我要求的只是自己的權利。”

  “在她發現你是什麼樣的人以後,她就擺脫了你的勢力,”福爾摩斯嚴厲地說,"她逃出美國是為了躲開你,並且在英國同一位體面的紳士結了婚。你緊追著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為了引誘她拋棄她心愛的丈夫,跟你這個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結果你使一個貴族死於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殺了。這就是你幹的這件事的記錄,阿貝·斯蘭尼先生。你將受到法律的懲處。”

  “要是埃爾茜死了,那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這個美國人說。他張開一隻手,看了看團在手心裡的一張信紙。"哎,先生,"他大聲說,眼睛裡露出了一點懷疑。"您不是在嚇唬我吧?如果她真象您說的傷得那麼重的話,寫這封信的人又是誰呢?"他把信朝著桌子扔了過來。

  “是我寫的,就為了把你叫來。”

  “是您寫的?除了我們幫裡的人以外,從來沒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怎麼寫出來的?”

  “有人發明,就有人能看懂。"福爾摩斯說,"就有一輛馬車來把你帶到諾威奇去,阿貝·斯蘭尼先生。現在你還有時間對你所造成的傷害稍加彌補。丘比特太太已經使自己蒙受謀殺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嗎?只是因為我今天在場和我偶然掌握的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為了她你至少應該做到向大眾說明:對她丈夫的慘死,她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責任。”

  “這正合我意,"這個美國人說,"我相信最能證明我自己有理的辦法,就是把全部事實都說出來。”

  “我有責任警告你:這樣做也可能對你不利,"警長本著英國刑法公平對待的嚴肅精神高聲地說。

  斯蘭尼聳了聳肩膀。

  “我願意冒這個險,"他說,“我首先要告訴你們幾位先生:我從埃爾茜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她。當時我們一共七個人在芝加哥結成一幫,埃爾茜的父親是我們的頭子。老派翠克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發明了這種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這種文字的解法,不然就會當它是小孩亂塗的畫。後來,埃爾茜對我們的事情有所聞,可是她不能容忍這種行當。她自己還有一些正路來的錢,於是她趁我們都不防備的時候溜走,逃到倫敦來了。她已經和我訂婚了。要是我幹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結婚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沾上任何不正當的職業。在她跟這個英國人結婚以後,我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我給她寫過信,但是沒有得到回信。之後,我來到了英國。因為寫信無效,我就把要說的話寫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我來這裡已經一個月了。我住在那個農莊裡,租到一間樓下的屋子。每天夜裡,我能夠自由進出,誰都不知道。我想盡辦法要把埃爾茜騙走。我知道她看了我寫的那些話,因為她有一次就在其中一句下面寫了回答。於是我急了,便開始威脅她。她就寄給我一封信,懇求我走開,並且說如果真的損害到她丈夫的名譽,那就會使她心碎的。她還說只要我答應離開這裡,以後不再來纏磨她,她就會在早上三點,等她丈夫睡著了,下樓來在最後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說幾句話。她下來了,還帶著錢,想買通我走。我氣極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從窗戶裡把她拽出來。就在這時候,她丈夫手裡拿著左輪沖進屋來。埃爾茜癱倒在地板上,我們兩個就面對面了。當時我手裡也有槍。我舉起槍想把他嚇跑,讓我逃走。他開了槍,沒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我也開了槍,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過花園逃走,這時還聽見背後關窗的聲音。先生們,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後來的事情我都沒有聽說,一直到那個小夥子騎馬送來一封信,使我象個傻瓜似地步行到這兒,把我自己交到你們手裡。”

  在這個美國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裡面坐著兩名穿制服的員警。馬丁警長站了起來,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我們該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嗎?”

  “不成,她還沒有恢復知覺。福爾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我還希望碰到您在旁邊的這種好運氣。”

  我們站在窗前,望著馬車駛去。我轉過身來,看見犯人扔在桌上的紙團,那就是福爾摩斯曾經用來誘捕他的信。

  “華生,你看上面寫的是什麼,"福爾摩斯笑著說。

  信上沒有字,只有這樣一行跳舞的人:

  “如果你使用我解釋過的那種密碼,"福爾摩斯說,"你會發現它的意思不過是'馬上到這裡來'。當時我相信這是一個他決不會拒絕的邀請,因為他想不到除了埃爾茜以外,還有別人能寫這樣的信。所以,我親愛的華生,結果我們把這些作惡多端的跳舞小人變成有益的了。我還覺得自己已經履行了我的諾言,給你的筆記本添上一些不平常的材料。我想咱們該乘三點四十分的火車回貝克街吃晚飯了。”

  再說一句關於尾聲的話:在諾威奇冬季大審判中,美國人阿貝·斯蘭尼被判死刑,但是考慮到一些可以減輕罪行的情況和確實是希爾頓·丘比特先開槍的事實,改判勞役監禁。至於丘比特太太,我只聽說她後來完全復原了,現在仍舊孀居,用她全部精力説明窮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業。

四、孤身騎車人

  從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一年期間,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異常繁忙。完全可以說,這八年來各種公辦的疑難著名案件,沒有一件不請教福爾摩斯的。還有千百件私人案件,其中許多是十分錯綜複雜並具有特色的,福爾摩斯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許多驚人的成就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失敗是這一漫長時期連續工作的結果。由於我對這些案件有聞必錄,其中的許多案件我自己也親身參加過,可以想像,要弄清我應該選擇哪些來公之於眾,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可以按照我從前的作法,優先選擇那些不是以犯罪的兇殘著稱,而是以結案的巧妙和戲劇性而引人入勝的案件。由於這個原因,我就選擇了有關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查林頓的孤身騎車人一事,以及我們調查到的奇異結局,這個結局以出人意料的悲劇而告終。現在我就把情況介紹給讀者。誠然,這些事對我朋友那因以揚名的才能並沒有增添什麼異彩,可是這件案子卻有幾點非常突出,不同于我從中收集資料寫成了這些小故事的那些長期犯罪記錄。

  我翻閱了一八九五年的筆記,查出是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第一次聽維奧萊特·史密斯談自己的事。我記得福爾摩斯對她的來訪極不歡迎,因為那時他正全神貫注於一件十分難解的錯綜複雜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著名的煙草大王約翰·文森特·哈登所遭遇的特殊難題。我的朋友最喜歡的事就是準確和思想集中,在辦手頭的事情時,最厭煩別的事來打擾他。儘管如此,但他生性並不固執生硬,不可能拒絕那位身材苗條、儀態萬方、神色莊重的美貌姑娘來講述她的遭遇,何況她又是在這麼晚的晚上親自來貝克街懇請他幫助和指點的。儘管福爾摩斯聲明時間已經排滿,但也無濟於事,因為那姑娘下定決心非講不可。很明顯,她不達到目的,要想使她離開除非動武。福爾摩斯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勉強地笑了笑,請那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煩事如實地講給我們聽。

  “至少不會是一件有礙你身體健康的事,"福爾摩斯用那雙敏銳的眼睛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說道,“象你這樣愛騎車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驚異地看看自己的雙腳,我也發現了她鞋底一邊被腳蹬子邊緣磨得起毛了。

  “是的,我經常騎自行車,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來拜訪你,正是和騎車的事情有關係呢。”

  我的朋友拿起這姑娘沒戴手套的那只手,象科學家看標本那樣,全神貫注而不動聲色地檢查著。

  “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這是我的業務,"福爾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說道,"我幾乎錯把你當成打字員了。顯而易見,你當然是一位音樂家。華生,你注意到那兩種職業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嗎?不過,她臉上有一種風采,"那女子平靜地把臉轉向亮處,"那是打字員所不具備的。所以,這位女士是音樂家。”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教音樂。”

  “從你的臉色來看,我想你是在鄉下教音樂。”

  “是的,先生,靠近法納姆,在薩里邊界。”

  “是一個好地方,可以使人聯想到許多有趣的事情。華生,你一定記得我們就是在那附近拿獲了偽造貨幣犯阿爾奇·斯坦福德。嗯,維奧萊特小姐,靠近法納姆,在薩里邊界,你遇到什麼事了?”

  那位姑娘十分清楚明白、鎮靜自若地說出下面這一段古怪離奇的事情來:

  “福爾摩斯先生,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國劇院的樂隊指揮。我和母親在世上舉目無親,我只有一個叔父,他名叫拉爾夫·史密斯,於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了,從那時期音信全無。父親死後,我們一譬如洗,可是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們,《泰晤士報》登了一則廣告,詢問我們的下落。你可以想像我們是多麼激動啊,因為我們想這是有人給我們留下遺產了。我們立即按報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師,在那裡又遇到了兩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們是從南非回來探家的。他們說我叔父是他們的朋友,幾個月以前在十分貧困中死於約翰尼斯堡。我叔父臨終之前,請他們去找他的親屬,並務必使他的親屬不至窮困潦倒。這似乎使我們很奇怪,我叔父拉爾夫活著的時候,並不關心我們,而在他死時卻那麼精心關照我們。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釋說,因為我叔父剛剛聽到他哥哥的死訊,所以感到對我們的命運負有重大責任。”

  “請原諒,"福爾摩斯說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見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有四個月了。”

  “請繼續講下去吧。”

  “我看伍德利先生討厭得很,他是一個面孔虛胖、一臉紅鬍子的粗暴的青年,頭髮披散在額頭兩邊,總是向我擠眉弄眼。我認為他十分可憎,我相信西瑞爾一定不樂意我認識這個人。”

  “噢,西瑞爾是他的名字!"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道。

  那姑娘滿面通紅,笑了笑。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西瑞爾·莫頓,是一個電氣工程師,我們希望在夏末結婚。哎呀,我怎麼扯其他來了呢?我想說伍德利先生十分討厭,而那位年紀老些的卡拉瑟斯先生可比較有禮貌。雖然他臉色土黃,臉刮得光光的,沉默寡言,但舉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詢問了我們的境況,發現我們很窮困,便要我到他那裡教他那十歲的獨生女兒。我說我不願離開母親,他說我可以在每週末回家去看她。他答應給我每年一百鎊,這當然是十分優厚的酬金了。所以最後我答應了,來到離法納姆六英里左右的奇爾特恩農莊。卡拉瑟斯先生喪妻鰥居,他雇用了一個叫狄克遜太太的女管家來照料家事,這位老婦人老成持重,令人品敬。那個孩子也很可愛,一切也都如意。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和善,熱衷於音樂,我們晚上在一起過得很高興,每逢週末我回城裡家中看望母親。

  “在我的快樂生活中,頭一件不順心的事就是一臉紅鬍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來。他來訪一個星期,哎呀!對我來說簡直如同三個月。他是一個可怕的人,對別人橫行霸道,對我更肆無忌憚。他作了許多醜態表示愛我,吹噓他的財富,說如果我嫁給他,我就可以得到倫敦最漂亮的鑽石。最後,當我始終對他不加理睬時,有一天飯後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懷裡——他有可惡的牛勁——發誓說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這時正好卡拉瑟斯先生進屋,把他從我身邊拉開。為了這事,伍德利和東道主翻了臉,把卡拉瑟斯打倒在地,臉上弄出個大口子。伍德利的來訪至此結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並保證絕不讓我再受這樣的淩辱。從那以後我再沒見到伍德利先生。

  “現在,福爾摩斯先生,我終於談到今天來向你請教的具體事情上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騎車到法納姆車站,趕十二點二十二分的火車進城。我從奇爾特恩農莊出來,那條路很偏僻,有一段尤其荒涼,這一段有一英里多長,一邊是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查林頓莊園外圈的樹林。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段路更荒涼的地方了。在你沒有到達靠近克魯克斯伯裡山公路以前,極難遇到一輛馬車、一個農民。兩星期以前,我從這地方經過,偶然回頭一望,見身後兩百碼左右有個男人在騎車,看起來是個中年人,蓄著短短的黑鬍子。在到法納姆以前,我又回頭一看,那人已經消失,所以我也沒再想這件事。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星期一返回時又在那段路上看到那個人。你可想而知我該多麼驚奇了。而下一個星期六和星期一,又和上次絲毫不差,這事又重演了一遍,我愈發驚異不止了。那個人始終保持一定距離,決不打擾我,不過這畢竟十分古怪。我把這事告訴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來十分重視我說的事,告訴我他已經訂購了一騎馬和一輛輕便馬車,所以將來我再過那段偏僻道路時,不愁沒有伴侶了。

  “馬和輕便馬車本來應該在這個星期就到,可不知什麼原因,賣主沒有交貨,我只好還是騎車到火車站。這是今天早晨的事。我來到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向遠處一看,一點也不錯,那人就在那地方,和兩個星期以前一模一樣。他總是離我很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臉上的黑鬍子。今天我不害怕了,而是滿腹疑團,我決心查明他是什麼人,要幹什麼事。我放慢了我的車速,他也放慢了他的車速。後來我停車不騎了,他也停車不騎了。於是我心生一計來對付他。路上有一處急轉彎,我便緊蹬一陣拐過彎去,然後停車等候他。我指望他很快拐過彎來,並且來不及停車,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沒露面。我便返回去,向轉彎處四處張望。我可以望見一英里的路程,可是路上不見他的蹤影。尤其令人驚異的是,這地方並沒有岔路,他是無法走開的。”

  福爾摩斯輕聲一笑,搓著雙手。"這件事確實有它的特色,"他說道,"從你轉過彎去到你發現路上無人,這中間有多久?”

  “二、三分鐘吧。”

  “那他來不及從原路退走,你說那裡沒有岔路嗎?”

  “沒有。”

  “那他肯定是從路旁人行小徑走開的。”

  “不可能從石南灌木地段那一側,不然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麼,按照排除推理法,我們就查明了一個事實,他向查林頓莊園那一側去了,據我所知,查林頓莊園宅基就在大路一側。還有其它情況嗎?”

  “沒有了,福爾摩斯先生,只是我十分惶惑莫解,感到極不愉快,所以才來見你,求得你的指點。”

  福爾摩斯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兒。

  “和你訂婚的那位先生在什麼地方?"福爾摩斯終於問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蘭電氣公司。”

  “他不會出其不意地來看你吧?”

  “噢,福爾摩斯先生!難道我還不認識他!”

  “還有其他愛慕你的男人嗎?”

  “在我認識西瑞爾以前有過幾個。”

  “從那時以後呢?”

  “假如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個愛慕我的人的話,那就是那個可怕的人了。”

  “沒有別的人了嗎?”

  我們那位美麗的委託人似乎有點為難。

  “他是誰呢?"福爾摩斯問道。

  “噢,可能純粹是我胡思亂想;可是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對我十分有意。我們經常相遇,晚上我給他伴奏,他從來沒說過什麼。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可是一個姑娘總是心裡明白的。”

  “哈!"福爾摩斯顯得十分嚴肅,"他以什麼為生呢?”

  “他是一個富有的人。”

  “他沒有四輪馬車或者馬匹嗎?”

  “啊,至少他生活相當富裕。他每星期進城兩三次,十分關心南非的黃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發現的一切情況告訴我。現在我很忙,不過我一定抽時間來查辦你這件案子。在這期間,不要沒通知我就採取行動。再見,我相信我們會得到你的好消息。”

  “這樣的一位姑娘會有一些追求者,這是很自然的,"福爾摩斯沉思地抽著煙斗說道,“不過不要選偏僻村路騎自行車去追逐嘛。毫無疑問是一個偷偷愛上她的人。可是這件案子裡有一些頗為奇怪和引人深思的細節,華生。”

  “你是說他竟然只在那個地方出現嗎?”

  “不錯。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誰租用了查林頓莊園。然後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麼關係,因為他倆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啊。他倆為什麼急於查訪拉爾夫·史密斯的親屬呢?還有一點,卡拉瑟斯家離車站六英里遠,連一騎馬都不買,卻偏偏要出兩倍代價來雇一名家庭女教師,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治家之道呢?奇怪,華生,十分奇怪!”

  “你下去調查嗎?”

  “不,我親愛的朋友,你下去調查好了。這可能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陰謀,我不能為它中斷別的重大調查工作。星期一你一早到法納姆去,要隱藏在查林頓石南地帶附近,親自觀察這些事實。根據自己的判斷見機行事,然後,查明是誰住在查林頓莊園,回來向我報告。現在,華生,在弄到幾件可靠的證據,有希望用於結案前,我對這件事沒有別的話好講的了。”

  那姑娘告訴我們她星期一九點五十分從滑鐵盧車站乘車出發,所以我便提早出發趕乘九點十三分的火車。到法納姆車站,我毫不費力地問明瞭查林頓地帶。要錯過那姑娘的遇險地帶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段路一邊是開闊的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老紫杉樹籬,環繞著一座花園,花園裡巨樹參天。莊園有個長滿地衣的石子路,大門兩側的石柱上滿是破爛的紋章圖案。除了中間行車的石子路之外,我發現幾處樹籬有豁口,有小路穿入。從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的環境都顯得陰暗、衰頹。

  石南地帶開滿一叢叢的黃色金雀花,在燦爛的春日驕陽下閃閃發光。我在灌木叢後選好隱身之處,以便既能觀察莊園大門,又能看到兩邊長長的一大段路。我離開大路時,路上空無一人,現在有個人品著車從對面向我來的方向奔去。他穿著黑色服裝,我見他蓄有黑鬍子。他來到查林頓宅地盡頭,跳下車來,把車推進樹籬的一處豁口,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過了一刻鐘,第二個騎自行車的人出現了。這次是那位姑娘從火車站來。我見她騎到查林頓樹籬時四下張望。過了一會兒,那男人從藏身處走出來,跳上自行車,尾隨著她。在那遼闊的如畫風景中,只有這兩個人影在活動。那位儀態端莊的姑娘筆直地A騎在車上,她身後的男人卻低伏在車把上,一舉一動都帶有莫名其妙的鬼鬼祟祟的形跡。她回頭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車,他也立即下車,在她身後有二百碼的距離。那姑娘的下一步動作卻是出奇不意地迅猛,她突然扭轉車頭緊蹬一陣,徑直向他沖了過去。然而,他也象那姑娘一樣迅速,不顧一切拼命地逃脫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傲然地昂著頭,不屑再去置理那不聲不響的尾隨者了。他也轉過身來,依然保持著那段距離,直到轉過大路我看不到他們為止。

  我依然呆在藏身之處,這樣作是很恰當的,因為那個男人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騎車返回來。他拐進莊園大門,下了車。我看他在樹叢中站了幾分鐘,舉起雙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領帶。然後又上車從我身旁經過,向對著莊園的車道騎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帶,從樹林縫隙望過去,可以隱約看到遠處那座古老的灰樓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鐸式煙囪,可惜那條車道穿過一片濃密的灌木叢,我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不過,我看我已經作了一件漂亮事,便興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納姆。關於查林頓莊園,當地房產經紀人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把我介紹到帕爾馬爾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到那裡停留了一陣,受到經紀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頓莊園避暑了,我來得太晚了,莊園一個月以前已經租出去,租給了一個叫威廉森先生的人。他是一個體面的老先生。那位頗有禮貌的經紀人客氣地說他不能再告訴我什麼了,因為他不能議論他顧主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注意地傾聽了我向他作的冗長的報告。我本來期望受到稱讚,而且很重視他的稱讚,可是連一句贊許的話也沒有聽到。恰恰相反,在他評論我做過的事和沒有做到的事時,他那嚴峻的面容甚至比平時更加嚴肅。

  “我親愛的華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失算的。你本來應該藏到樹籬後面,仔細看看那位有趣的人。事實上,你藏的地方離那兒幾百碼,告訴我的情況甚至比史密斯小姐還要少。她認為她不認識那個人,我確信她是認識的。要不然,他為什麼那樣拼死拼活地擔心,生怕那姑娘走近他,看清了他的面貌呢?你說他伏身在自行車把上,你看,這不又是為了隱藏面目嗎?你確實作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明他是誰,卻跑到一個倫敦房產經紀人那裡!”

  “那我應該怎麼辦呢?"我有點頭腦發熱地高聲喊道。

  “到離那兒最近的酒店裡去,那裡是村上扯閒話的中心。人家會告訴你每一個人的名字,從主人到幫廚的女僕。至於威廉森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假如他是老年人,那麼他就不是那個靈敏的騎車人,不是在那個姑娘迅速敏捷的追趕下翩然逃脫的人。你這次遠行的收穫是什麼呢?知道了那姑娘所講的是真事,這我從來都不懷疑。知道了騎車人和莊園有關係這我同樣不曾懷疑過。知道了那莊園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誰又能為這作保證呢?好了,好了,我親愛的先生,不要顯得那麼灰心喪氣。星期六以前我們還可以多幹點事,這段時間我還可以親自做一兩次調查。”

  第二天早晨,我們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簡要而又準確地重述了我親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卻留在附言中。

  當我告訴你我在這裡的處境已經變得很困難時,我相信你會考慮我所吐露的秘密,這是由於我的雇主已經向我求婚這樣一個事實。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高尚的。這時,我當然把我已經訂婚的事告訴了他。他把我的拒絕看得非常嚴重,但又十分和氣。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處境是有些尷尬了。

  “我們的年輕朋友看起來陷入了困境,"福爾摩斯看完信後,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件案子肯定比我原來設想的有趣得多,發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還是應當到鄉下去過一天安靜太平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並且把我所形成的一兩點想法檢驗一下。”

  福爾摩斯在鄉下度過的安靜日子,結局是很奇特的,因為他晚間很晚才回到貝克街,嘴唇劃破了,額頭上還青腫了一大塊,還有那種狼狽樣子,好象是一個蘇格蘭場調查的物件。他對自己的歷險感到非常高興,一邊講述,一邊出自內心地哈哈大笑。

  “積極的鍛煉總是有用的,可惜我鍛煉的不多。"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優秀的英國舊式拳擊運動,並且偶爾用得上它,比如說,今天,要是沒有這一手,那我就要遭到非常可恥的慘敗了。”

  我請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到了請你注意過的那個鄉村酒店,在那裡小心謹慎地進行調查。在酒吧間裡,饒舌的店主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威廉森是一個白鬍子老頭,他和少數幾個僕人住在莊園裡。傳說他現在是或過去當過牧師,可是在莊園這段短時間,有一兩件小事使我覺得他很不象牧師。我查詢過一個牧師機構,他們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叫這名字的牧師,但他過去的行徑極不光彩。那店主接著告訴我,莊園裡每到週末總有一些來客——'是一夥下流坯,先生'——特別是一個蓄紅鬍子的人,名叫伍德利的,總少不了他。我們正談到這裡,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過來,他一直在酒吧間喝啤酒,把我們的話全都聽去了。他問我是什麼人?我要幹什麼?我問這些問題是什麼意思?他口若懸河,修飾語滿口都是。他最後謾駡了一通,兇惡地反手一擊,我沒有來得及躲避。後來的幾分鐘就很有趣了。我給那兇惡的暴徒一連串的打擊。我就成了你看到的這種樣子。伍德利先生乘車回去了。我這場鄉村旅行也就這樣告終了。必須承認,不管多麼有趣,我這一天薩里邊界之行並不比你的收穫大。”

  星期四那天我們又收到那位委託人的一封信。她寫道:

  福爾摩斯先生,你聽到我就要辭去卡拉瑟斯先生的雇聘,不會感到驚奇吧。即使報酬優厚,我也不甘心忍受這尷尬的處境。我在星期六回城裡,不打算再回來了。卡拉瑟斯先生已備好一輛馬車,因此,如果說過去路上有什麼危險的話,那麼偏僻車路上的危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至於我辭聘的具體原因,不單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尷尬處境,而且是那個令人嫌惡的人伍德利先生又來了。他本來可怕,現在的嘴臉更可怕了。因為他好象出了什麼事,所以更加不象樣子了。我是從窗子裡面看到他的,我很高興說,我並沒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談了很長時間,從此以後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動。伍德利一定居住在附近,因為他並沒有住在卡拉瑟斯家裡。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叢中鬼鬼祟祟地活動。我不久就會在這地方碰到這頭兇猛的吃人野獸,簡直說不出是多麼憎恨和害怕了。卡拉瑟斯先生怎麼竟能容忍這樣的一個傢伙?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過,我的一切麻煩到星期六就要結束了。

  “我相信是這樣的,華生,我相信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嚴肅地說道,“圍繞著這位小姑娘正進行著一場極為隱秘的陰謀,我們有責任去一趟,不讓任何人在她最後一次旅行中騷擾她。華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們一定抽時間一起去,以便保證我們這次奇異而廣泛的調查不致遭受不幸的結局。”

  我承認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十分看重這件案子,在我看來其中並沒有什麼危險,只不過有些荒誕、古怪而已。男人埋伏著等待漂亮的女人並且尾隨她,這並不是什麼聞所未聞的事,如果他只有那麼一點點放肆,不僅不敢向她求愛,而在她接近他的時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十分可怕的暴徒。那個惡棍伍德利則又當別論。可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再沒有騷擾過我們的委託人,近來他到過卡拉瑟斯家,可也沒有闖到她面前。那個騎車人無疑是酒店老闆所說的週末聚會的成員。可他是什麼人呢,他要幹什麼呢?卻依然模糊不清。福爾摩斯的嚴肅表情,他離開我們房間以前,把一隻手槍塞到衣袋裡,這些都使我感到,這一連串怪事後面可能隱藏著悲劇。

  夜雨之後,早晨陽光燦爛,長滿石南灌木叢的農村,點綴著一叢叢盛開的金雀花,閃閃金光,對厭倦倫敦那陰鬱灰暗色調的人來說,顯得更加美麗,不覺耳目一新。福爾摩斯和我漫步在寬闊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欣賞著鳥語花香,到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春意。我們從克魯克斯伯裡山巔的大路高處,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莊園聳立在古老的橡樹叢中。橡樹本來夠古老的了,可是比起橡樹環抱的建築物來,卻依然顯得年輕。福爾摩斯指著長長的一段路,在那棕褐色的石南灌木叢和一片嫩綠的樹林之間,宛如一條紅黃色的帶子。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可以看出是一輛單馬馬車在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福爾摩斯焦急地驚呼了一聲。

  “我差了半個小時,"福爾摩斯說道,“假如這是她的馬車,她一定是在趕乘早些的列車。華生,恐怕我們來不及會她,她早就經過查林頓了。”

  這時,我們過了大路高處,已經看不到那輛馬車了,可是我們加速向前趕路,速度之快,使我開始露出平日安坐為生的壞處,因而不得不落到後面。然而,福爾摩斯一直鍛煉有素,因為他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輕快的腳步一直沒有放慢,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碼的地方停止了腳步。我看見他舉起一隻手作了一個失敗而絕望的手勢。與此同時,一輛空馬車拐過大路的轉彎處,那騎馬韁繩拖地,慢步小跑,馬車吱吱嘎嘎地向我們迎面駛來。

  “太晚了,華生,太晚了!"在我氣喘吁吁地跑到福爾摩斯身旁時,他大聲喊道,"我真愚蠢,怎麼沒有想到她要趕那趟早些的列車!一定是劫持,華生,是劫持!是謀殺!天知道是什麼!把路擋上!把馬攔住!這就對了。喂,跳上車,看看我們能否補救自己的大錯造成的後果。”

  我們跳上馬車,福爾摩斯調過馬頭,狠狠給了那馬一鞭子,我們便順大路往回疾馳。在我們轉過彎時,莊園和石南地段間的整個大路都展現在眼前。我抓住了福爾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個人!"我氣喘吁吁地說。

  一個無伴騎車人向我們沖過來。他低著頭,雙肩滾圓,把全身氣力都用在腳蹬子上,象賽車的人一樣蹬得飛快。突然他抬起滿是鬍子的臉,見我們近在眼前,便停下車,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那烏黑的鬍子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照。他雙目閃亮,仿佛正在極度興奮之中。他瞪眼瞅著我們和那輛馬車,然後臉上顯出驚異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聲喊道,用他的自行車把我們的路擋住,"你們在哪兒弄到的這輛馬車?嗨,停下!"他從側面口袋中掏出手槍咆哮道,"告訴你,停下,要不然,我可真的要賞你那騎馬一顆子彈了。”

  福爾摩斯把韁繩扔到我腿上,從馬車上跳下來。

  “你正是我們要見的人,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在哪裡?”福爾摩斯連忙清晰地問道。

  “我正要問你們呢。你們坐的是她的馬車,應當知道她在哪兒。”

  “我們在路上碰到這輛馬車,上面沒有人,我們才把車趕回來去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怎麼辦哪?"那個陌生人絕望地喊道,"他們把她抓走了,那個該死的伍德利和那個惡棍牧師!快來,先生,假如你們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來。幫我一同搭救她吧,我橫屍查林頓森林也在所不惜!”

  他提著手槍向樹籬的一個豁口瘋狂跑去,福爾摩斯緊跟在後,我把馬放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爾摩斯身後跑過去。

  “他們是從這兒穿過去的,"陌生人指著泥濘小路上的足跡說道,"喂!停一下!灌木叢裡是什麼人?”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衣著象馬夫,穿著皮褲,打著綁腿。他仰面躺著,雙膝蜷曲,頭上有一道可怕的傷口,已經失去知覺,不過還有氣息。我把他的傷口看了一眼,知道沒有傷到骨頭。

  “這就是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他就是給那姑娘趕車的。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車來用棍棒打傷了。讓他先躺在這兒吧,我們反正救不了他,可是我們卻可以從可能落到一個女人身上的最壞厄運中把她搭救出來。”

  我們發瘋一般向林中盤曲小徑奔去,一到環繞著宅院的灌木叢,福爾摩斯就站住了。

  “他們沒有進宅院。左邊有他們的腳印,在這兒,在月桂樹叢旁邊。啊!我說得不錯。”

  他正說著,傳來一陣女人的尖聲哀叫,一種帶著極度驚恐的顫聲狂呼從我們面前一片濃密的綠色灌木叢中傳出來。突然尖聲高叫停止了,接著是一陣窒息的咯咯聲。

  “這邊!這邊!他們在滾球場,"那陌生人闖過灌木叢,說道,"啊,這些膽小鬼!跟我來,先生們!哎呀!太遲了!太遲了!”

  我們猛然闖進古樹環繞的一片林間綠草地。草地那一邊,在一棵大橡樹的樹蔭下站著三個人。一個是女人,就是我們的委託人,她垂著頭,半昏厥過去,嘴上蒙著手帕。她對面站著面貌兇殘的紅鬍子年青人,腿上紮著綁腿,大叉腿站著,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裡晃動著馬鞭,他的整個神情顯示出一種洋洋得意的架式。這兩個人中間站著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傢伙,穿淺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顯然剛做完結婚儀式,因為我們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禱書裝進衣袋,並且輕輕拍著那陰險的新郎的後背,興致勃勃地向他祝福。

  “他們在舉行婚禮!"我氣喘吁吁地說道。

  “來!"我們的領路人喊道,"來!"他沖過林中空地,福爾摩斯和我緊緊跟隨。在我們沖到姑娘跟前時,她搖搖晃晃地靠在樹幹上以免摔倒。前牧師威廉森向我們嘲弄地鞠了一躬,而暴徒伍德利卻野蠻地大吼一聲,得意忘形地狂笑著,向我們沖來。

  “你可以把你的鬍子摘掉,鮑勃,"他說道,"我認識你,一點不含糊。喂,你和你的同夥來得正是時候,我正好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們那帶路人的回答很特別。他一把拉掉用以偽裝的黑鬍子,把它扔到地上,露出刮得光光的淺黃色長臉。然後舉起手槍,對準了那年輕的暴徒,這時,那暴徒正好手揮致命的馬鞭向他沖來。

  “是的,"我們的夥伴說道,"我就是鮑勃·卡拉瑟斯,我要看到這姑娘安然無恙,否則我只好上吊了。我告訴過你,假如你騷擾了她,我準備怎麼辦。皇天在上,我說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經是我妻子了。”

  “不對,她是你的寡妻。”

  槍聲響了,我看到血從伍德利前心噴出來。他尖叫一聲轉了一下身子就仰面倒下了,那醜陋的紅臉霎時變成斑駁而又蒼白,十分嚇人。那老頭子依然披著白色的法衣,此時破口大駡,那罵不絕口的骯髒話語,我真是聞所未聞的。他掏出他自己的手槍來,但還沒來得及舉槍,就看見福爾摩斯的槍口已經對準他了。

  “夠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說道,"把槍扔下!華生,你把槍揀起來!把槍對準他的頭!謝謝你。還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槍也給我。我們用不著再動武了。來,把槍繳了!”

  “那麼,你是誰?”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

  “啊呀!”

  “我看得出,你們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在官方警探來到以前,我只好代勞了。喂,你!福爾摩斯向林中空地那邊一個嚇壞了的馬夫喊道,納姆去。"福爾摩斯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草草寫了幾句話,"把這送到員警署交給警長。在他來到之前,我只好代勞來監護你們了。”

  福爾摩斯那堅強的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著這幕慘劇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同樣乖乖地聽他的擺佈。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傷的伍德利抬進屋去,我也扶著那受驚的姑娘。傷者放在床上,我應福爾摩斯的要求對傷者進行了檢查。當我向他報告檢查結果時,他正坐在掛有壁毯的老式飯廳裡,面前坐著受他監護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可以活下來,"我報告說。

  “什麼!"卡拉瑟斯高聲喊道,從椅子上跳下來,"我首先上樓把他結果了再說。你們不是對我說,那個小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輩子受狂徒伍德利的約束嗎?”

  “這用不著你過問,"福爾摩斯說道,"她根本不成其為他的妻室,這有兩條非常充分的理由。第一,我們完全有把握懷疑威廉森主持婚禮的權利。”

  “我受任過聖職,"那老無賴喊道。

  “早就免去聖職了。”

  “一旦做牧師,終身是牧師。”

  “我看不行。那麼結婚證書呢?”

  “我們有結婚證書,就在我衣袋裡。”

  “照此看來,你們是靠陰謀詭計弄來的。不管怎樣來的,反正強迫婚姻絕對不是婚姻,而是十分嚴重的罪行。在你們完蛋以前,你會悟出這一點的。除非我弄錯了,在今後十年左右,你是有時間想通這一點的。至於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從衣袋裡掏出槍來,你本來可以幹得好一些的。”

  “我現在才開始這樣想,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在我想到我為保護那姑娘所採取的一切預防措施時——因為我愛她,福爾摩斯先生,而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愛——想到她落入那個南非最殘忍的暴徒的魔掌之中,而此人的名字從金伯利到約翰尼斯堡人人懼怕,這簡直使我發狂。啊,①福爾摩斯先生,你很難相信這些,我知道這些無賴潛伏在這所宅子裡,可是自從那姑娘受我聘請以來,她經過這所房子時,我沒有一次不騎車護送她,親眼看她不致受到傷害。我和她保持著一定距離,我戴上了鬍子,以便使她認不出我來,因為她是一位善良而氣質高貴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①金伯利及約翰尼斯堡均為南非地名。——譯者注路上尾隨她,她就不會長期受我雇聘了。”

  “你為什麼不把危險告訴她呢?”

  “因為那樣一來,她還是要離開我的,可是我不願意有這樣的事。即使她不愛我,只要我能在家裡看到她那秀麗的容貌,聽到她的聲音,那我就知足了。”

  “喂,"我說道,"你把這叫做愛,卡拉瑟斯先生。可是我卻把這叫做利己主義。”

  “可能兩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樣,我不能讓她離開。再說,她周圍有這夥人,最好還是有人在身邊照顧她好一些。後來,接到電報,我知道他們一定要有所行動了。”

  “什麼電報?”

  卡拉瑟斯從口袋裡拿出一份電報來。

  “就是這個,"他說道。

  電文非常簡單明瞭:

  老兒已死。

  “哼!"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並且我也明白,象你所說的,這封電報會引其他們走向極端。你們可以一邊等,一邊盡你所知全部告訴我。”

  那個穿白色法衣的老惡棍破口罵出一連串骯髒話。

  “皇天在上!"他說道,"假如你洩露我們的秘密,鮑勃,我就要用你對付傑克·伍德利的手段來對付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說得天花亂墜,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可是你要把你的朋友出賣給這個便衣員警,那你就要自找倒楣了。”

  “尊敬的牧師閣下用不著激動,"福爾摩斯點燃香煙,說道,"這件案子對你們不利,這是十分清楚的。我不過出於個人好奇,問幾個細節問題而已。不過,假如你們不便見告,那麼我就來說一說,然後你們就會明白你們還能隱瞞住什麼秘密了。首先,你們三個人從南非來玩這場把戲——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還有伍德利。”

  “頭號的謊言,"那老傢伙說道,"兩個月以前,我連他們見也沒見過,而且我生來也沒到過非洲,所以你可以把這謊言放進煙斗裡一起燒掉,愛管閒事的福爾摩斯先生。”

  “他說的是實話,"卡拉瑟斯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是從遠方來的。這位尊敬的牧師是我們自己的本國貨。你們在南非結識了拉爾夫·史密斯。你們有理由相信他不會活得很久了,你們發現他的侄女要繼承他的遺產。我這話怎麼樣?嗯?”

  卡拉瑟斯點點頭,威廉森咒駡不止。

  “毫無疑問,她是最近的親屬,你們知道那個老人不會留下遺囑。”

  “他不認字也不會寫,"卡拉瑟斯說道。

  “所以你們兩人不遠萬里而來,到處查尋這位姑娘。你們打的主意是,一個人娶她,另一個人分一部分贓款。由於某種原因,伍德利選上做丈夫。那原因是什麼呢?”

  “我們在航途打牌,用那個姑娘作注,伍德利贏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騙到你家裡,好讓伍德利到你家向她求愛。可是她看得出伍德利是個酗酒的惡棍,不願和他來往。同時,你自己也愛上了這位姑娘,這就完全打亂了你們的安排。你想到那個惡棍要佔有這姑娘,便再也不能容忍了。”

  “對,的確,我不能再容忍了。”

  “於是你們爭吵起來。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起在一邊,自己打主意了。”

  “威廉森,我看,我們要說的這位先生都說了,已經所剩無幾了,"卡拉瑟斯苦笑著大聲喊道,"對,我們爭吵過,他把我打倒了。不管怎樣,在打架方面,我和他是不相上下的。後來我就見不到他了。原來那時他在這裡結識了這位被免職的牧師。我發現他們倆在這兒租了房子,這正是她去車站的必經之路。在這以後我就留心照料她,因為我知道風聲邪惡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們,因為很想知道他們在追求什麼。兩天以前伍德利帶著這封電報到我家來,電報說拉爾夫·史密斯已經去世。伍德利問我是不是遵守講好的交易條件。我說我不願意。他問我是不是自己想娶那姑娘,然後分給他一部分財產。我說我倒是願意這麼辦,可是姑娘不答應。伍德利說,'讓我們先把她娶到手,過一兩個星期,她對事情的看法就會有所不同了。'我說我不願意動用武力。所以他就現出那出言下流的無賴本色,罵罵咧咧地走了,並且發誓說,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打算這個週末離開我,我弄到一輛輕便馬車送她去車站,可總是放心不下,所以騎自行車趕來。然而,她已經動身了,還沒等我追上她,禍事就發生了。我一看到你們兩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馬車趕回來,我就立即知道情況不妙了。”

  福爾摩斯站起來,把煙蒂扔進壁爐。"我的感覺一直很遲鈍,華生,"他說道,"當你報告說你見騎車人好象在灌木叢中整理領帶,光是這一件事就早已向我說明了一切。不過,我們還可以慶倖我們通到這樣一樁希奇古怪的、在某些方面又是獨一無二的案子。我看見車道上來了三名區員警,我很高興看到那個小馬夫也能跟他們走得一樣快,所以,看來,不管是牧師,還是那個有趣的新郎,由於他們今天早晨的非法行動,將永無出頭之日了。華生,我想,憑你的醫務能力,你可以拜訪史密斯小姐,告訴她,假如她恢復了健康,我們就送她回娘家去。如果她還沒有完全復原,你可以暗示說,我們準備給米得蘭公司的一位年輕電學家打電報,這多半可以把她治癒。至於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對你參加的罪惡陰謀活動,已經力所能及地進行了補救。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審判你的時候,我的證詞對你有益的話,請隨意使用好了。”

  在我們那層出不窮的活動中,讀者可能已經察覺,我往往很難對我的記敘文加以潤色,並且寫出讀者可能期望的那些希奇古怪的最終詳細情節。每一案件都是另一案件的序幕,而決定性時刻一過,那些登臺人物就從我們的忙亂生活中永遠退場。然而,我找到了我記敘這件案子的手稿,手稿的結尾有一段簡要的記載,我在記載中報告說,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現在她已經是莫頓和甘迺迪公司的大股東,著名的威斯敏斯特電學家西瑞爾·莫頓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兩個人都因誘拐和傷害罪受審,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沒有得到卡拉瑟斯結果如何的報告,不過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十分危險的惡棍,法庭是不會十分嚴重地看待卡拉瑟斯所犯的傷害罪的,我想法官判他幾個月監禁也就足夠了。

五、修道院公學

  在貝克街的這座小小的舞臺上,我們已經看到不少人物的出場和退場都很不尋常,可是回憶起來,只有曾經榮獲碩士、博士等學位的桑爾尼克夫特·賀克斯塔布林的首次登場最為突然,最為驚人。那張幾乎印不下他的全部學術頭銜的小名片剛剛送來幾秒鐘,他自己就緊跟著進來了。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神情十分莊嚴,似乎冷靜和穩重全集於一身。但是當他走進屋來隨手關上門後,竟立即靠著桌子搖晃起來,隨後便四肢無力地跌倒在地板上,那魁梧的身軀匍匐在壁爐前的熊平地毯上,他失去了知覺。

  我們急忙站了起來,片刻之間,我們驚訝地、默默地注視著這艘沉落海底的龐大船隻,顯然在遼闊的生命海洋上掀起了急劇的、致命的風暴。福爾摩斯匆忙地拿起一個座墊放在他的頭下,我便趕緊把白蘭地送到他的唇邊。他陰沉而又蒼白的面孔上,佈滿了憂愁的皺紋,眼睛緊閉著,眼窩發黑,嘴角鬆弛而下垂,鬍鬚沒有修剪,顯得凹凸不平。衣領和襯衣帶著長途旅行的灰塵,頭髮亂蓬蓬的。無疑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憂傷過度的人。

  福爾摩斯問:“華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極度衰竭,可能只是由於饑餓和疲勞所致。"我一面說一面摸著他細微的脈搏,感到他的生命力已經由奔騰的泉源變成了涓滴細流。

  福爾摩斯從來人放表的口袋中拿出一張火車票,說:“這是從英格蘭北部的麥克爾頓到倫敦的往返車票。現在還不到十二點,他一定動身很早。”

  過了一會兒,他那緊閉的眼瞼開始顫動,他抬起頭來用一雙灰色呆滯的眼睛看著我們。接著他爬了起來,羞愧得臉色發紅。

  “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的衰弱,我有些過分勞累。最好您能給我一杯牛奶和一塊餅乾,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好些。謝謝您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親自到這兒來是為了請您一定跟我走一趟。我怕電報不足以使您相信這個案件十分緊迫。”

  “您先恢復好了……”

  “我已經完全好了。我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虛弱。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您和我乘下一趟火車到麥克爾頓去。”

  我的朋友搖了搖頭。

  “我的同事華生大夫會告訴您我們現在很忙。費爾斯檔案請我處理,還有阿巴加文尼家的謀殺案即將開庭審判。目前除非是極其重大的案件,否則我不會離開倫敦。”

  我們的客人攤開雙手大聲說:“重大!霍爾得芮斯公爵的獨生子被劫走的事,您一點也沒有聽到嗎?”

  “什麼!就是那位前任內閣大臣嗎?”

  “正是他。我們曾經盡力不使新聞界知道,可是昨天晚上在環球戲院已有了流言。我想這事或許已經傳到您的耳中了。”

  福爾摩斯急忙從許多本參考資料中,伸手取出"H"那卷。

  “'霍爾得芮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勳爵、樞密院顧問①……'頭銜夠多了!'伯維利男爵、卡斯頓伯爵……'天啊,多少頭銜!'自一九○○年起任哈萊姆郡的郡長。於一八八八年娶愛迪絲·查理·愛波多爾爵士的女兒。他系薩爾特爾勳爵的繼承人和獨生子。擁有二十五萬英畝土地。在蘭開夏和威爾士有礦產。地址:卡爾頓住宅區;哈萊姆郡,霍爾得芮斯府邸;威爾士,班戈爾,卡斯頓城堡。一八七二年海軍大臣,曾任首席國務大臣……'他當然是國王最偉大的臣民之一嘍!”——

  ①KnightoftheGarter英國旗士的最高等級。——譯者注

  “不但是最偉大的而且也許是最富有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精通您的職業,並且願意為了您的事業竭盡全力。但是我不妨告訴您,公爵大人親自對我講了,誰能告訴他,他的兒子被劫持到什麼地方去了,將會得到五千鎊的鉅款,要是還能說出劫持他兒子的人的姓名,就要再加一千鎊。”

  福爾摩斯說:“啊,這樣的報酬真是太優厚了!華生,我看我們就同賀克斯塔布林博士到英格蘭北部走一趟吧!賀克斯塔布林博士,請您先喝牛奶,然後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在什麼時候和怎樣發生的。最後還有,您這位修道院公學的博士與這個案件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在出事後的第三天——您的未修剪的鬍鬚說明是過了三天——您才來到這裡,要求我們獻出微薄的力量。”

  我們的客人用過了牛奶和餅乾,他的一雙眼睛重新發出光芒,臉頰漸漸紅潤起來,這時他開始有力而清晰地敘述事情的經過。

  “先生們,我先要告訴您們,修道院公學是所預備學校,我是創建人也是校長。《賀克斯塔布林對賀拉斯之管見》這①本書或許會使您們想起我的名字。一般說來修道院公學是不錯的,在英格蘭這所公學是最好的、最優秀的預備學校。布萊克沃特地方的萊瓦斯托克伯爵以及卡其卡特·索姆茲爵士等人都把他們的兒子託付給我。三個星期以前,霍爾得芮斯公爵派了他的秘書王爾得先生來告訴我,他要把他的獨生子和繼承人、十歲的薩爾特爾勳爵交我管教。那時我感到我的學校已經達到鼎盛時期了。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一生中最悲慘厄運的前奏——

  ①賀拉斯(西元前65—8)羅馬詩人,以寫頌詩出名。——譯者注

  “五月一號這個孩子來到了學校,那時正是夏季學期的開始。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少年,而他自己也很快地習慣了我們的生活。我可以告訴您——我相信我說話一向是謹慎的,可是出了這件不幸的事,我便不宜再把一些情況留在心中了——他在家並不太快樂。公爵的婚後生活並不平靜,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後來雙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定居在法國南部。這事是在不久以前發生的。我們知道這個孩子對於他的母親懷有更為深厚的感情。他的母親離開霍爾得芮斯府以後,他悶悶不樂,因此公爵願意把他送到我的學校來。他到校才兩周,便和我們很熟悉了,而且他顯得十分快樂。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五月十三日夜晚,就是這星期一的夜晚。他的房間在二樓,是個里間,要穿過另一間有兩個孩子住的較大的房間才能走到。這兩個孩子當夜絲毫沒有察覺有什麼動靜,所以可以肯定小薩爾特爾沒有從這兒走出去。他的窗戶是開著的,窗上有一棵茁壯的常春藤連到地面。在地面上沒有找到足跡,但是只有這個窗戶是出走的唯一途徑。

  “星期二上午七點發現他已經不在了,他的床是睡過的。臨走以前,他完全穿好了衣服,就是他常穿的校服——黑色伊頓上衣和深灰色的褲子。沒有痕跡說明有人進過屋子,若①有喊叫和廝打的聲音一定聽得到,因為住在外面一間的年紀較大的孩子康特睡覺一向是很輕的——

  ①英國伊頓公學所穿的校服上衣,長袖,前胸翻領較大,長短只到腰部。——譯者注

  “發現薩爾特爾勳爵失蹤以後,我立即召集全校點名,包括所有的學生、教師以及僕人。這時我們才確定了薩爾特爾不是獨自出走的,因為德語教師黑底格也不見了。他的房間在二樓末端,和薩爾特爾勳爵的房間全朝著一個方向。他的床鋪也是睡過的,但是他顯然沒有完全穿好衣服就走了——襯衣和襪子還在地板上。毫無疑問他是順著常春藤下去的,在他著地的草地上,他的足跡清晰可見。他平日放在草地旁小棚子裡的自行車那時也不見了。

  “黑底格和我在一起已有兩年了,他來的時候帶來的介紹信給他的評語很好,但是他是一個憂鬱寡言的人,在教師和學生中不太受歡迎。逃亡者的蹤影一點也查不到,直到現在,已經是星期四的上午了,還和星期二一樣一無所知。當然出事後我們立刻到霍爾得芮斯府尋找過。府邸離學校不過幾英里,我們以為他也許由於想家心切突然回到他父親那兒了,但是在那兒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公爵萬分焦慮,至於我自己,您二位已經親眼看到了,這個事件的責任和由此引起的擔憂把我弄得跌倒在地失去神智。福爾摩斯先生,我懇求您在這個案件上,使出您的全部力量,在您的一生中怕是很難有能給您帶來這樣大好處的案子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聽著這位不幸的校長的敘述。他的緊鎖的眉頭,表明他對於這件事已經開始了全神貫注的思考,完全不需要我的勸說了。因為除了報酬優厚以外,這個案子也引起了他那對於複雜的、非同尋常的案件的興趣。他拿出他的筆記本記下了幾件重要情況。

  他嚴厲地說:“您太疏忽了,沒有早些來找我,直等到發生了極大的障礙以後,才讓我開始偵查。一個行家在常春藤和草地那兒竟會看不出一點線索,這是不可想像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不應該責怪我。公爵大人想要避開流言蜚語,他擔心這會把他的家庭不幸公之於眾。他對於流言這一類事情簡直深惡痛絕。”

  “官方不是已經做了一些調查了嗎?”

  “是的,先生,但是結果使人大失所望。明顯的線索得到得很快,這是由於有人報告說,在鄰近的火車站上看見一個孩子和一個青年乘早班火車。昨天晚上我們才知道,這兩人被跟蹤到了利物浦,結果查明他們和這個案件毫無關係。我的心情是這樣的沮喪和失望,一夜未眠,然後乘早班火車徑直來到了您這兒。”

  “我想在追蹤這個虛假的線索的時候,當地的調查便放鬆了吧?”

  “完全沒有進行。”

  “所以有三天的時間白白浪費掉了。這個案件處理得太不妥當了。”

  “我已經感覺到了,並且承認這一點。”

  “可是這個案件應該能夠得到最終解決。我很願意研究這個案件,您瞭解這孩子和那位德語教師的關係嗎?”

  “一點也不瞭解。”

  “這個孩子是在他的班上嗎?”

  “不是,而且我聽說,這個孩子從來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這種情況倒是很少見。這孩子有自行車嗎?”

  “沒有。”

  “另外還丟了一輛自行車嗎?”

  “也沒有。”

  “確實嗎?”

  “確實。”

  “那麼,你的意思是,這位德國人並沒有在深夜裡挾著這個孩子汽車出走。是嗎?”

  “是的,肯定沒有。”

  “您想應該怎樣解釋呢?”

  “這輛自行車可能是個騙局。車或許藏在某個地方,然後這兩人徒步走掉。”

  “很可能是這樣的,不過拿自行車作幌子似乎相當荒謬,是不是?棚子裡還有別的自行車嗎?”

  “還有幾輛。”

  “要是他想使人認為他們汽車走掉,他不會藏起兩輛嗎?”

  “我看他會的。”

  “當然他會。幌子的說法解釋不通。但是這個情節可以作為調查的良好開端。總之,一輛自行車是不容易隱藏或是毀掉的。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孩子失蹤的前一天有人來看過他嗎?”

  “沒有。”

  “他收到過什麼信沒有?”

  “有一封。”

  “誰寄來的?”

  “他的父親。”

  “您平常拆他的信看嗎?”

  “不。”

  “您怎麼知道是他的父親寄來的呢?”

  “信封上有他家的家徽,筆跡是公爵特有的剛勁筆跡。此外,公爵也記得他寫過。”

  “在這封信以前他什麼時候還收到過信?”

  “收到這封信的前幾天。”

  “他收到過從法國來的信嗎?”

  “從來沒有。”

  “你當然明白我提這個問題的意義所在。這個孩子不是被劫走,便是自願出走。在後者的情況下,您會料想到要有外界的唆使,使得這樣小的孩子做出這種事情。如果沒有客人來看他,教唆一定來自信中,所以我想要弄清誰和他通信。”

  “恐怕我幫不了多大忙。據我所知,只有他父親和他通信。”

  “他父親恰巧就在他失蹤的那天給他寫了信。父親和兒子之間的關係是很親近的嗎?”

  “公爵無論和誰都不親近。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公眾的重大問題上,對於一般的情感,他是無動於衷的。但是就公爵本人來說,他待這個孩子是很好的。”

  “孩子的感情是在他母親一邊吧?”

  “是的。”

  “孩子這樣說過嗎?”

  “沒有。”

  “那麼,公爵呢?”

  “唉!他也沒有。”

  “您怎麼會知道的呢?”

  “公爵大人的秘書詹姆士·王爾得先生和我私下談過。是他給我講了這個孩子的感情。”

  “我明白了。還要問一下,公爵最後送來的那封信——孩子走了以後在他的屋中找到沒有?”

  “沒有,他把信帶走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該去尤斯頓車站了。”

  “我要叫一輛四輪馬車。過一刻鐘我們就會再見到您。賀克斯塔布林先生,如果您要往回打電報,最好是讓您周圍的人們以為調查仍然繼續進行,是在利物浦,或是在這個假線索使你們想到的任何地方。同時我要在您的學校附近悄悄地做點工作,也許痕跡尚未完全消失,華生和我這兩隻老獵狗還可以嗅出一點氣味來。”

  當天晚上我們到了賀克斯塔布林先生著名學校的所在地皮克鎮;這兒空氣清涼使人感到爽快。我們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大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名片,管家向主人耳語了幾句,博士轉過身來,臉色十分激動。

  他說:“公爵在此,公爵和王爾得先生在書房。先生們請進來,我要把你們介紹給他。”

  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我當然很熟悉了,可是他本人和他的照片大不相同。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神態莊嚴的人,衣著考究,臉型瘦長,鼻子長得有些出奇,又彎又長。他的面色蒼白象死人一樣,在又長又稀的紅潤的鬍鬚襯托下更為怕人,鬍鬚飄到白色背心上,背心前還有錶鏈的鏈墜閃爍發光。公爵就是這樣莊嚴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站在壁爐前地毯的正中央冷淡地看著我們。在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很年輕的人,我猜到他就是那位私人秘書王爾得。他身材不高,神色緊張而又警覺,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面孔易於流露感情。他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語調立即開始講話。

  “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我今天上午來過,但是已經晚了,不能阻止您去倫敦了。我聽說您的目的是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來承辦這個案子。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您沒有和公爵大人商量,竟然採取這一步驟,是大人意料不到的。”

  “是在我瞭解到員警已經無法……”

  “公爵大人絕對沒有認為員警已經無法辦理。”

  “可是王爾得先生,那……”

  “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您十分瞭解,大人特別擔心這事會傳到公眾中去。他的意思是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受到威嚇的博士說:“改變一下這個安排不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明天可以乘早車回到倫敦。”

  福爾摩斯毫不介意地說:“我想不必,博士,不必。北部地方的空氣使人精神振奮,並且感到爽快,所以我想在你們的草原住幾天,好好地用我的頭腦想想。住在您的學校還是住在村中旅店,當然由您決定。”

  我看得出可憐的博士十分猶豫不決,但是紅鬍鬚公爵的低沉響亮的聲音——簡直象午飯的皿形鈴聲——幫了他的忙。

  “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我同意王爾得先生的意見,您要是先和我商量一下就妥當了。既然您已經把事情告訴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就不能不請他幫忙。福爾摩斯先生,一定不要住到旅店去,您到霍爾得芮斯府來和我住在一起,我會高興的。”

  “謝謝公爵大人。為了調查,我想我留在事情發生的現場更合適一些。”

  “福爾摩斯先生,隨您便。您要向王爾得先生和我瞭解什麼情況,只管提出。”

  福爾摩斯說:“將來可能需要到您府中見您。現在只想問您一下,對於您兒子的神秘失蹤,您想到了什麼起因沒有?”

  “沒有,先生。”

  “請原諒,我提迫使您痛苦的事,這是我無法避免的。您認為公爵夫人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可以看出這位偉大人物遲疑不決。

  他終於說:“我想不會。”

  “劫持這個孩子的另一個明顯的起因是為了索取贖金。有沒有向您勒索這類事呢?”

  “沒有,先生。”

  “公爵,還有一個問題。我瞭解到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天您給他寫過信。”

  “不是在那一天,是在前一天。”

  “正是這樣。可是,他是在那一天收到的,是嗎?”

  “是的。”

  “在您的信中有沒有什麼話使他心情不穩定,導致他這樣做呢?”

  “沒有,先生,肯定沒有。”

  “信是不是您親自寄出的?”

  公爵正要答話,他的秘書卻搶先說:“公爵從來不自己寄信。這一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擺在書房的桌子上,是我親自放到郵袋裡的。”

  “您可以肯定在這些信中有這一封?”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天公爵寫了多少封信?”

  “二十或三十。我的書信往來是大量的。可是這絕不會與本案有什麼相干吧?”

  福爾摩斯說:“不是完全無關。”

  公爵繼續說:“我已經建議員警要把注意力轉到法國南部。我說過我不相信公爵夫人會促使孩子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但是這孩子非常剛愎自用,在這個德國人的唆使和幫助下,他有可能跑到公爵夫人那兒去。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我們該回霍爾得芮斯府去了。”

  我看出還有一些別的問題福爾摩斯想要提出,可是這位貴族突然表示會見結束了。顯然和一個陌生人談論他的家庭私事,是和他的濃厚的貴族氣質格格不入的,並且他不想造成這樣的情況:隨著每個問題的提出,他細心掩蓋的某些歷史事件會被無情地揭露出來。

  這位貴族和他的秘書走了之後,我的朋友立即開始緊急的偵查,他是一貫這樣急迫的。

  我們仔細檢查了孩子的房間,可是沒有得出什麼結果,不過我們更加相信,他只能從窗戶逃走。德語教師的房間和財物沒有提供更多的線索。他窗前的一個常春藤枝杈,經受不住他的體重而折斷了。燈光下,我們看到油綠的小草地上,他落下的地方有一個足跟的痕跡。草地上的這個足跡證明德語教師在夜晚走掉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獨自離開了住處,十一點以後才回來。他弄到一張這個地區的大的官方地圖,拿到我的屋子裡,放到床上鋪開,並把燈放在地圖正中擺好。然後他一面看著一面抽煙,偶爾用煙味濃烈的煙斗指點著引起我們注意的地方。

  他說:“華生,這個案子使我很感興趣。從案情來看,可以肯定地圖上有些地點是值得注意的。趁著這個案件剛開始辦理,我想讓你明白,和我們的偵查有密切關係的,是那些特殊的地形。

  “請看地圖。這個顏色較深的方塊是修道院公學,我插上一根針。這一條是大路。它是東西向的,經過學校門前。你還可以看到在學校的東西兩面一英里內沒有小路。如果這兩個人是沿著大路走掉的話,那麼只有這一條路。”

  “正是這樣的。”

  “我們很幸運,可以大致查清,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沒有什麼人走過這條路。在我放煙斗的這個地方,有一個鄉村員警從十二點到六點站崗。你可以看出,這兒是東面的第一個交叉路口。這個員警說他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崗位,並且肯定不管大人還是小孩,只要是經過這條路他不會看不見的。今天晚上我和這個員警談過話,依我看他是一個完全可靠的人。那麼東邊就沒事了。我們現在看看西邊。這兒有一個旅店,店名是'紅牛',女店主生了病。她派人去麥克爾頓請大夫,但是大夫出診看另一個病人去了,所以第二天上午才到。旅店的人一夜都很留心,等待大夫到來,並且一直有個人望著大路。他們說沒有人走過。要是他們的話可靠,我們可以幸運地認為西面也沒有事,由此可見,逃跑的人根本沒有走大路。”

  我反問道:“那麼自行車呢?”

  “是的,我們很快就要談到自行車了。繼續我們的推論:如果他們沒有走大路,那麼一定是穿過鄉村向學校的北面或南面去了。這是無疑的。我們衡量一下這兩種情況。可以看出,學校的南面是一大片耕地,分成小片,中間有石頭牆。我認為在這樣的地方是無法騎自行車的。我們可以不考慮南面了。我們看看北面。這兒有一片小樹林,標為'蕭崗',再遠一點有一大片起伏的荒野,叫做下吉爾荒原,延伸有十英里,地勢漸漸增高。霍爾得芮斯府在這片荒野的一邊,從大路走有十英里,穿荒野地走只有六英里。那兒是一塊特別荒涼的平地。有幾座農民的小棚子,他們在那兒養牛羊等家畜,還有睢鳩和麻鷸。除此之外,在你走到柴斯特菲爾德大路之前什麼也看不見了。另一邊有個教堂,幾間農舍和一座旅店。再往遠處去,山變陡了,顯然我們應該在北面尋找。”

  我再一次問:“那麼自行車呢?”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好,好!一個自行車騎得好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大路上才能起。荒原上有許多小路交錯,而且那時月亮正圓。喔,什麼聲音?”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著進來了賀克斯塔布林博士。他手裡拿著一頂藍色的打板球時戴的帽子,帽頂上有白色的V形花紋。

  他喊道:“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線索!謝天謝地!我們至少知道了這位元少爺走過的路徑!這是他的帽子。”

  “在哪兒找到的?”

  “在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上,他們在這片荒原宿過營。他們是星期二走的。今天員警追到他們,並且檢查了他們的每輛車,發現了這頂帽子。”

  “他們怎樣解釋呢?”

  “他們又搪塞又撒謊,說是星期二早晨在荒原上拾到的。這群惡棍,他們知道孩子在哪兒!謝謝上帝,把他們都關起來了。法律的威力,或是公爵的金錢,總會使他們說出他們知道的情況。”

  博士離開之後,福爾摩斯說:“這很好。至少證實了我們的設想,必須在下吉爾荒原的這一邊找才會有結果。員警除去逮捕了這些吉卜賽人之外,確實沒有做什麼。華生,你瞧!橫穿荒原有一條水道。地圖上這兒已經標出來了。有的地方水道變寬成為沼澤,尤其是在霍爾得芮斯府和學校之間的一平地區。在這樣乾燥的天氣,到別處去找痕跡是徒勞的,但是在這一帶,有可能找到留下的痕跡。明天一清早我來叫你,你和我一起出去試試,看能否給這個神密的案件找出一線光明。”

  天剛剛發亮,我一睜眼就看到福爾摩斯的細長的身子站在我的床邊。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並且顯然已經出去過了。

  他說:“我已經看過那片窗前的草地和自行車車棚,還在'蕭崗'隨便走了走。華生,可哥已經煮好,放在裡屋,我必須請你快些,因為我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眼睛神采奕奕,兩頰由於興奮而紅潤,好象一位巧匠看著他的精心傑作即將完成。這是一個靈活、機警的福爾摩斯,和在貝克街的那個內向、多思、面色蒼白的福爾摩斯大不相同。當我看到他靈活的身體、躍躍欲試的樣子,我預感到等待我們的一定是十分勞累的一天。

  然而這一天的開頭,卻令人大失所望。我們滿懷希望地大步越過富有泥炭的黃褐色的荒原,中間經過無數的羊腸小徑,終於來到一片開闊的綠色沼澤地上,這正是把我們和霍爾得芮斯府隔開的那片潮濕地帶。如果這個孩子回家了,他必定經過這兒,而且他不可能經過而不留痕跡,但是不管是這個孩子的還是那個德國人的足跡全看不到。我的朋友帶著陰沉的面容在濕地的邊緣踱來踱去,急切地觀察著濕地上的每片污泥有無痕跡。到處是羊群的蹄痕,在一、二英里以外的一平地方有牛的蹄印。再沒有什麼別的了。

  福爾摩斯憂鬱地看著起伏的廣闊荒原說:“前面還有一片濕地,我們去查看一下。瞧,快瞧!這是什麼?”

  我們走上一條很窄的黑油油的小道。在小道的中間,濕潤的泥土上,明顯地印有自行車的軌跡。

  我喊道:“啊!我們找到了。”

  但是福爾摩斯搖搖頭,並不顯得高興,反而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像是期望著什麼似的。

  他說:“當然是一輛自行車,但是肯定不是那輛自行車。我熟悉的車胎的軌跡就有四十二種。你可以看出這是鄧祿普牌的車胎,外胎是加厚的。德語教師黑底格的車胎是帕默牌,有條狀花紋。數學老師愛維林對於這一點瞭解得很清楚。所以這不是黑底格的自行車走過的痕跡。”

  “那麼,這是那個孩子的?”

  “有可能,只要我們能夠證明這個孩子有車。可是我們根本不能證明。你看,自行車的軌跡說明汽車人是從學校方向騎來的。”

  “也許是向學校去的?”

  “不,不,親愛的華生。當然是承擔重量的後輪,壓出的軌跡深。這裡有幾處後輪的軌跡和前輪的交叉,前輪的軌跡較淺被埋住了。無疑是從學校來的。這和我們的偵查也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不過在我們離開之前,還是返回去看一下吧。”

  我們返回去,走了幾百碼,來到一塊沼澤地,自行車的軌跡就不見了。我們沿著小道繼續走,到了一處有泉水滴答作響的地方。這裡又有自行車的軌跡,可是幾乎被牛蹄的痕跡抹掉。再往前就沒有痕跡了,那一條小道一直通向"蕭崗",也就是學校後面的那片小樹林。車子一定是從小樹林裡出來的。福爾摩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用手托住下巴。我抽了兩支煙,他都一動未動。

  過了一會兒他說:“有可能是這樣,一個狡猾的人,會把自行車的外胎換了,留下的軌跡使人不易辨認。我是願意跟能夠想出這種辦法的罪犯打交道的。這個問題我們先不管,還是注意那片濕地,那裡不少地方我們還沒有查看。”

  在那片濕地的邊緣上,我們繼續系統地進行查看,不久就收到了良好的成績。在這片濕地的低窪處,有條泥濘的小道,福爾摩斯走近小道的時候,高興得喊出了聲。在小道的正中像是一捆電線摩擦地面留下了痕跡。這正是帕默輪胎的痕跡。

  福爾摩斯喜悅地喊道:“這一定是黑底格先生!華生,我的推論是相當正確的。”

  “我祝賀你。”

  “可是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勞駕,請你不要走在小道上。我們現在隨著軌跡走。我想不會很遠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發現這片荒原穿插著許多小塊濕地。自行車的軌跡時隱時現,依稀可辨。

  福爾摩斯說:“毫無疑問,汽車人准是在加快速度,你看這裡的軌跡,前後輪胎一樣清楚,一樣深。這只能表明汽車人把全身重量都加在車把上,像是比賽的時候騎最後的一段路程。呀!他摔倒了。”

  在自行車留下的痕跡上,有寬的、形狀不規則的斑點,延續幾碼遠。然後有幾個腳印,隨後輪胎的軌跡又出現了。

  我提醒他:“車向一邊滑倒。”

  福爾摩斯把一束壓壞了的金雀花給我看,朵朵黃花上濺滿了紫紅色的污點,我大為驚訝,在小道上的石南草也沾滿了已凝結的血點。

  福爾摩斯說:“華生,站開!不要增加多餘的腳印!我面前的情況是什麼呢?他受傷摔倒,站了起來,又上車,繼續騎。可是沒有另一輛自行車的痕跡。牛羊蹄痕在另一邊的小道上。他不會被公牛顧臘桑坎唬不可能!這兒看不見另*任何人的腳印。華生,我們還要向前走。我們緊隨血跡和自行車的軌跡,這個人一定逃脫不了。”

  我們繼續追蹤,一會兒,就看到輪胎的軌跡在潮濕而光滑的小道上急劇地打起彎來。我向前一看,突然一眼看到在密密的荊豆叢中有件金屬物品閃爍發光。我們跑過去從裡面拖出了一輛自行車,輪胎是帕默牌的,有一隻腳蹬子彎著,車前部滿是血點和一道道的血痕,很是嚇人。在矮樹叢的另一邊有一隻鞋露在外面。我們急忙跑過去,發現這位不幸的騎車人就躺在那兒。他身材高大,滿臉鬍鬚,戴著眼鏡,一個鏡片已經不見了。他的死因是頭部受到沉重的一擊,部分顱骨粉碎。受到這樣的重傷以後他還能繼續汽車,說明這個人精力飽滿,而且很有勇氣。他穿著鞋,但是沒穿襪子,上衣敞開著露出一件睡覺穿的襯衣。毫無疑問這就是那位德語教師了。

  福爾摩斯恭敬地把屍體翻轉了一下,進行了仔細的檢查。然後他坐下沉思了片刻。從他皺起的眉頭我可以看出,他認為這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對於我們的調查並沒有多少推動。

  他終於開了口:“華生,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是有些困難。我的想法是繼續調查下去,我們已經用了這麼多時間,所以再也不能白白浪費掉哪怕是一小時。另一方面,我們必須把發現屍體這件事報告給員警,並且要看護好這個可憐人的屍體。”

  “我可以送回你的便條。”

  “可是我需要你陪同我和協助我,呵,你瞧!那兒有一個人在挖泥煤。把他叫來,讓他去找員警。”

  我把這個農民帶過來,福爾摩斯讓這個受了驚的人把一張便條送給賀克斯塔布林博士。

  然後他說:“華生,今天上午我們得到兩條線索。一個是安裝著帕默牌輪胎的自行車,而且這輛車導致我們獲得剛才發現的情況。另一線索是安裝著鄧祿普牌加厚輪胎的自行車。在我們調查這一線索之前,我們好好想想,哪些情況是我們確實掌握了的,以便充分利用這些情況,把本質的東西和偶然的東西分開。

  “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確這個孩子一定是自願走掉的。他從窗戶下來之後,不是他一個人便是和另外一個人一起走掉了。這一點是確切無疑的。”

  我同意他的意見。

  “那麼,我們談談那個不幸的德語教師。這個孩子是完全穿好衣服跑掉的。所以證明他預先知道要幹什麼。但是這位德國人沒有穿上襪子就走了。他一定是根據緊急情況行動的。”

  “這是無疑的了。”

  “為什麼他出去呢?因為他從臥室的窗戶看見這個孩子跑掉了;因為他想趕上他把他帶回來。他抄其他的自行車去追這個孩子,在追趕的路上遭到了不幸。”

  “似乎是這樣的。”

  “現在我談我推斷的最為關鍵的部分。一個成人追一個小孩時自然是跑著去追。他知道他會趕上孩子的。但是這位德國人沒有這樣做。他依靠他的自行車。我聽說他騎車騎得很好。要是他沒有看到這個孩子能夠迅速跑掉,他是不會這樣做的。”

  “這涉及到另外那輛自行車。”

  “我們繼續設想當時情況:離開學校五英里他遇到不幸——不是中彈而亡,打槍是連一個孩子都會的。請你注意,而是由於一隻強壯的手臂給予殘酷的一擊。那麼這個孩子在逃跑過程中一定有人陪同。逃跑是快速的,因為一位善於汽車的人品了五英里才趕上他們。我們查看過慘案發生的現場。我們找到了什麼呢?幾個牛羊蹄痕,此外什麼也沒有了。在現場周圍我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五十碼之內沒有小道。另一個汽車的人可能不會與這件謀殺案有什麼關係,而且那裡也沒有人的足跡。”

  我喊道:“福爾摩斯,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說:“對極了!你的看法很正確。事情不可能是我所敘述的那樣,所以一定有一些方面我說得不對。你已經看出這一點了。你能指出哪個地方錯了嗎?”

  “他會不會由於摔倒而碰碎了顱骨?”

  “在濕地上會發生這種情況嗎?”

  “我是簡直沒有辦法了。”

  “不要這樣說,比這件案子難得多的問題我們都解決過。至少我們掌握了許多情況,問題是我們要會利用它。既然已經充分利用了那輛裝有帕默車胎的自行車所提供的材料,我們現在再來看看安裝著鄧祿普加厚車胎的自行車能夠給我們提供什麼東西。”

  我們找到這輛自行車的軌跡,並且沿著它向前走了一段路程,荒原隨即上升成為斜坡,斜坡上長滿長長的叢生的石南草,我們還過了一條水道。軌跡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的材料。在鄧祿汽車胎軌跡終止的地方,有一條路一頭通向霍爾得芮斯府邸,府邸樓房的雄偉尖頂在我們左方幾英里外聳立,另一頭通到前方一座地勢較低的隱隱約約的農村。這正是地圖上標誌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的地方。

  我們來到一家外觀可憎而又骯髒的旅店,旅店的門上掛著一塊招牌,招牌上畫著一隻正在搏鬥的公雞。這時福爾摩斯突然發出了一聲呻吟,並且扶住我的肩膀以免摔倒。這種使人毫無辦法的踝骨扭傷,他已經有過一次。他艱難地跳到門前,那兒蹲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年紀較大的人,嘴裡叼著一支黑色的泥制煙斗。

  福爾摩斯說:“你好,盧賓·黑斯先生。”

  這個鄉下人抬起一雙狡猾的眼睛,射出懷疑的目光,答道:“你是誰,你怎麼會準確地知道我的名字?”

  “你頭上的招牌上明明寫著嘛。看出誰是一家之主也不難。我想你的馬廄裡大概沒有馬車這類東西吧?”

  “沒有。”

  “我的腳簡直不能落地。”

  “那就不要落地。”

  “可是我不能走路啊。”

  “那麼你就跳。”

  盧賓·黑斯先生的態度絕不是有禮貌的,但是福爾摩斯卻和藹處之。

  他說:“朋友,你瞧,我確實非常困難。只要能往前就行,怎麼走我倒不介意。”

  乖巧的店主說:“我也不介意。”

  “我的事情很重要。你要是借給我一輛自行車用,我願給你一鎊金幣。”

  店主人豎起了他的耳朵。

  “你要上哪兒去?”

  “到霍爾得芮斯府。”

  店主人用諷刺的眼光看著我們沾滿泥土的衣服說:“大概是公爵的人吧?”

  福爾摩斯溫厚地笑著。

  “反正他見到我們是會高興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給他帶來有關他失蹤的兒子的消息。”

  店主人顯然吃了一驚。

  “什麼?你們找到他兒子的蹤跡了嗎?”

  “有人說他在利物浦。員警每時每刻都可能找到他。”

  店主人鬍鬚未刮的陰沉的面孔上表情再一次迅速地變化著,他的態度突然變得溫和了。

  他說:“我不象一般人那樣祝福他是有理由的,因為我曾經是他的馬車夫的頭兒,他對我很壞。就是他,連一句像樣的話都沒說,就把我解雇了。可是我聽到在利物浦可能找到小公爵的消息,我還是高興的,我説明你們把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去吧。”

  福爾摩斯說:“我們先要吃些東西。然後你把自行車拿來。”

  “我沒有自行車。”

  福爾摩斯拿出一鎊金幣。

  “我跟你說,我沒有自行車。我給你們兩匹馬騎到公爵府。”

  福爾摩斯說:“好,好,我們吃完東西再說這事。”

  在用石板蓋的廚房裡,當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那扭傷的踝骨恢復之快確實驚人。現在夜晚即將降臨,而我們自從清早一直沒有吃東西,所以我們吃飯用了一些時間。然後福爾摩斯陷入沉思之中,有一二次他走到窗戶旁邊,呆呆地向外凝視。窗戶對著一個骯髒的院子。在遠處角落裡有座鐵匠爐,一個邋遢的孩子正在工作。另外一邊就是馬廄。有一次福爾摩斯剛從窗戶邊走回來坐下,立即又從椅子上突然立起身來,一面還喊著。

  “天啊!我相信我弄清楚了!是的,一定是這樣的。華生,你記得今天看見過牛蹄的痕跡嗎?”

  “是的,有一些。”

  “在哪兒?”

  “喔,好多地方。濕地上,小道上,以及可憐的黑底格遇到不幸的附近。”

  “正是這樣的。那麼,華生,在荒原上你看見了多少牛呢?”

  “我不記得看見過牛。”

  “真怪,華生,我們一路上都看見牛蹄的痕跡,可是在整個荒原上卻沒有遇到一條牛。多麼奇怪啊?”

  “是的,是很怪。”

  “華生,現在你努力回想一下,在小道上你看見過這些痕跡嗎?”

  “不錯!看見了。”

  “你能想起痕跡有時是這樣的嗎?"他把一些麵包屑排列成————·····——又有時是這樣的——

  ·····——

  ····——

  ········——"有時偶然象這樣,"————

  ····——

  ········——"你能記住這些嗎?”

  “不,不能。”

  “但是我能。我可以發誓是如此。然而只能在有功夫的時候,我們回去驗證一下。我真是輕率了,當時沒有做出結論。”

  “你的結論是什麼?”

  “只能說那是一頭怪牛,又走,又跑,又飛馳。華生,我敢說一個鄉村客店老闆的頭腦想不出這樣一個騙局。解決這個問題似乎沒有障礙了,只是那個孩子還在鐵匠爐那裡。我們溜出去,看看能找到什麼。”

  在那搖搖欲墜的馬棚裡有兩匹鬃毛蓬亂、未經梳理的馬,福爾摩斯抬起其中一匹的前蹄看了看,發出一陣大笑。

  “馬掌是舊的,卻是新釘上去的,掌釘還是新的。這的確是個典型案例。讓我們到鐵匠爐那兒去看看。”

  我們走了過去,那個孩子依舊幹活,並不理睬我們。我看到福爾摩斯的眼睛從右邊到左邊掃視著地上的一堆爛鐵和木塊。突然我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是店主人來了。他濃眉緊皺,目光兇狠,黝黑的面孔由於惱怒而發漲。他手裡拿著一根包著鐵頭的短棍子,氣勢洶洶地朝我們走來,這使我不由得去摸我口袋中的手槍。

  他喊道:“你們兩個該死的偵探!在這兒幹什麼?”

  福爾摩斯冷淡地說:“怎麼,盧賓·黑斯先生,大概是你怕我們發現什麼吧。”

  店主人竭力控制自己,他猙獰的嘴角鬆弛下來,露出假笑。這比緊閉的時候還要嚇人。

  他說:“請您在我的鐵匠爐這兒隨便搜查。不過,先生,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就探頭探腦是不行的,所以我願意讓您儘快付帳,離開我這兒越早越好。”

  福爾摩斯說:“好吧,黑斯先生,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看了一下你的馬。我想我還得走著去。我看路是不遠的。”

  “到公爵府的大門不超過兩英里。走左邊那條路。"他用慍怒的眼睛看著我們,直到我們離開他的店址。

  我們在路上沒有走多遠,因為一轉過彎,當店主人看不見我們的時候,福爾摩斯就立即停了下來。

  他說:“正象孩子們常說的,住在旅店是溫暖的。好象我每離開這個旅店一步都感覺更冷一點。不,我絕不能離開這個旅店。”

  我說:“我確信這個盧賓·黑斯是知道整個事件的。在我遇到過的惡棍裡,他是最壞的。”

  “喔,他給你這樣的印象嗎?還有那些馬,那個鐵匠爐。是的,這個'鬥雞'旅店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還是讓我們再悄悄地看看它吧。”

  我們的背後是一個斜長的山坡,散落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灰色石灰石。我們離開大路往山上走去,這時我往霍爾得芮斯府方向看了一眼,恰好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疾馳而來。

  福爾摩斯一隻手用力按下我的肩膀,一面說:“華生,蹲下。"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藏起來,這個人已經在大路上飛馳而過。透過飛揚的塵土,我一瞬間看到一張激動的蒼白面孔——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顯出驚懼,嘴張著,眼睛茫然地直視前方。這個人像是我們昨天晚上見到的衣冠楚楚的王爾得的一幅漫畫肖像。

  福爾摩斯喊道:“公爵的秘書!華生,我們看看他幹什麼。”

  我們趕忙邁過一塊塊石頭,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一處可以看見旅店前門的地方。王爾得的自行車靠在門邊的牆上。沒有人在旅店裡走動,從窗戶向裡看也看不見任何面孔。太陽落到公爵府的高高的尖頂的後面了,黃昏漸漸降臨。朦朧中我們看到,在旅店的馬廄那兒掛著兩盞連通的汽燈。過一會兒聽到馬蹄嗒嗒的響聲,聲音轉到大路上,隨即迅猛地沿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賓士而去。

  福爾摩斯低聲說:“華生,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像是逃跑。”

  “我看見是一個人乘著單騎馬車。肯定不是王爾得先生,他還在門那兒。”

  黑暗中突然出現一片紅色燈光。燈光下出現了秘書的身影,他探頭探腦地向黑暗中窺視著,顯然他在等待著某個人。不一會兒,聽到路上有腳步聲,借著燈光我們又看到第二個身影一閃,門關上了,又是一漆黑暗。五分鐘以後,樓下的一個房間裡,一盞燈點亮了。

  福爾摩斯說:“'鬥雞'旅店的習慣是很怪的。”

  “酒吧間設在另一面。”

  “是的,這些人是人們說的私人住客。在這樣的深夜,王爾得先生在那個黑窩裡到底幹什麼,到那兒和他見面的人又是誰。華生,我們必須冒一下險,盡力把這件事調查得更清楚點。”

  我們兩個偷偷地下了山坡,來到大路,然後彎下身,俯行到旅店的門前。自行車仍然靠在牆上。福爾摩斯劃了一根火柴去照後輪。火光照亮加厚的鄧祿汽車胎時,我聽到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在我們的頭上就是有燈光的窗戶。

  “華生,我必須往裡看看。要是你彎下腰並且扶著牆,我想我可以看到。”

  不一會兒他的兩隻腳已經蹬在我的肩膀上,但是他還沒有站直又立即下來了。

  他說:“朋友,我們這一天工作得夠長了。我想我們能夠弄到的情況都弄到了。到學校還要走很遠,我們越快動身越好。”

  當我們疲憊地穿過荒原時,他很少開口講話,到了學校他沒有進去,卻繼續向麥克爾頓車站走去,在那兒他發了幾封電報。回校後他又去安慰賀克斯塔布林博士,博士正為那位教師的死亡而悲傷不已。後來他進到我屋子裡,仍然象一早出發時那樣精力飽滿和機警。他說:“我的朋友,一切順利,我保證明天晚上以前我們就可以解決這個神秘的案件。”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我的朋友和我已經走到霍爾得芮斯府著名的紫杉林蔭道上。僕人引導我們經過伊莉莎白式的門廳,進入公爵的書房。我們見到王爾得先生,文雅而又有禮貌,但是在他的詭秘的眼睛和顫動的面容中,仍然潛藏著昨天夜裡那種極度恐懼的痕跡。

  “您是來見公爵的吧?很遺憾,公爵身體很不舒適,不幸的消息使他一直不安。我們昨天下午收到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打來的電報,告訴了我們您發現的事情。”

  “王爾得先生,我必須見公爵。”

  “但是他在臥室。”

  “我到臥室去見他。”

  福爾摩斯以冷靜堅決的態度,向這位秘書表明,勸阻他是無用的。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告訴他您在這裡。”

  等了一小時之後,這位偉大的貴族才出現。他面色死灰,聳著雙肩,我覺得他好象比前天上午老了許多。他莊嚴地和我們寒暄過後,便坐在書桌旁,他紅潤的鬍鬚垂灑在桌上。

  但是我朋友的眼睛卻盯在秘書身上,他正站在公爵的椅子旁邊。

  “公爵,我想要是王爾得先生不在場,我可以談得隨便一些。”

  秘書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並且惡狠狠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

  “要是公爵您願意……”

  “是的,是的,你最好走開。福爾摩斯先生,您要說什麼呢?”

  我的朋友等待退出去的秘書把門完全關好,才說:“公爵,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同事華生大夫和我得到賀克斯塔布林博士的許諾,他說解決這個案件是有報酬的。我希望您親口說定此事。”

  “當然了,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他說得無誤的話,誰要告訴您您的兒子在哪裡,將會得到五千鎊。”

  “對的。”

  “要是說出扣壓您兒子的人的名字,可以再得一千鎊。”

  “對的。”

  “這一項不僅包括帶走您兒子的人的名字,而且也包括那些共謀扣壓他的人們的名字,是嗎?”

  公爵不耐煩地說:“是的,是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要是你的偵查工作做好了,你便沒有理由抱怨待遇低。”

  我的朋友帶著貪婪的樣子,搓著他的兩隻手,這使我感到吃驚,因為我知道他一向索費很低。

  他說:“公爵,我想您的支票本就在桌子上吧,您給我開一張六千鎊的支票,我將非常高興。最好您再背簽一下。我的代理銀行是'城鄉銀行牛津街支行'。”

  公爵嚴峻而又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看著我的朋友。

  “福爾摩斯先生,你是說笑話嗎?這可不是逗笑的事。”

  “公爵,一點也沒有。我現在最認真不過了。”

  “那麼,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掙得了這筆報酬。我知道你的兒子在哪裡,並且我至少知道幾個扣壓他的人。”

  公爵的紅鬍鬚在蒼白得可怕的面孔上愈加紅得嚇人。

  他氣喘吁吁地說:“他在哪兒?”

  “他在,或者說昨天晚上在'鬥雞'旅店,離您的花園大門兩英里。”

  公爵靠在了椅子上。

  “你要控告誰?”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回答使人大吃一驚。他迅速走向前去按著公爵的肩膀。

  他說:“我控告的就是您。公爵,現在麻煩你開支票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公爵當時的表現,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兩手緊握著拳,像是一個掉進深淵裡的人。然後他又施用貴族的極大自我控制力才坐了下來,把臉埋在兩手中。好幾分鐘他沒講話。

  他終於開口了,但是沒有抬頭:“你都知道了嗎?”

  “昨天晚上我看見您和他們在一起。”

  “除去你的朋友,還有別人知道嗎?”

  “我對誰也沒有講過。”

  公爵顫抖地拿起鋼筆,並且打開了他的支票本。

  “福爾摩斯先生,我說話是算數的,雖然你得到的情況對我不利,我還是要給你開支票。最初規定報酬的時候,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有變化。福爾摩斯先生,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謹慎的人,是嗎?”

  “我很難理解公爵的意思。”

  “福爾摩斯先生,我明白地說吧。要是只有你們兩人知道這個事件,那麼便沒有理由讓此事傳出去。我想付給你們的總數應該是一萬二千鎊,對嗎?”

  福爾摩斯微笑了並且搖搖頭。

  “公爵,我怕事情並不那樣容易處理。學校教師的死亡要考慮在內。”

  “可是詹姆士對此一無所知。你不能讓他負這個責任。這是那個兇殘的惡棍幹的,他不幸雇傭了這個人。”

  “公爵,我是這樣看的。當一個人犯下一樁罪行的時候,對於由此而引起另一罪行,他也有道義上的責任。”

  “福爾摩斯先生,從道義上來說,無疑你是對的,但是絕對不是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在一件謀殺案中,一個不在現場的人不應受到刑罰,何況他非常痛恨和憎惡殺害人。王爾得一聽到這件事,便向我完全坦白了,並且他是那樣地悔恨。不過一小時,他便和殺人犯斷絕了往來。喔,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救救他,一定救救他!我跟你說,你一定救救他!"公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面孔痙攣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並且兩手握拳在空中揮動。最後他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在書桌旁坐下。他說:“我讚賞你的行動。你沒有和任何人講此事,而是先來這裡。至少我們可以商量怎樣儘量制止可憎的流言。”

  福爾摩斯說:“是的。公爵,我想只有你我之間的徹底坦率才能促成這一點。我想要盡我的最大努力來幫助您,但是為此,我必須仔細地瞭解事情的情況。我明白您說的是王爾得先生,並且知道他不是殺人犯。”

  “殺人犯已經逃跑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拘謹地微笑了一下。

  “公爵,您可能沒有聽到過我享有的名聲是不太小的,否則您不會想到瞞住我是不易的。根據我的報告,已經在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逮捕了盧賓·黑斯先生。今天早晨我離開學校之前,收到了當地警長的電報。”

  公爵仰身靠在椅背上,並且驚異地看著我的朋友。

  他說:“你好象有非凡的能力。盧賓·黑斯已經抓到了?知道這件事我很高興,但願不會影響詹姆士的命運。”

  “您的秘書?”

  “不,先生,我的兒子。”

  現在是福爾摩斯露出吃驚的樣子了。

  “我坦率地說,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請公爵說得清楚一些。”

  “我對你一點也不隱瞞。我同意你的意見,在這樣的絕境中,不管對我說來是多麼痛苦,只有徹底坦率地說明一切才是最好的辦法。是詹姆士的愚蠢和妒忌,把我引到這樣的絕境中。福爾摩斯先生,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是以一生只有一次的熱戀之情在戀愛著。我向這位女士求婚,她拒絕了,理由是這種婚姻會妨礙我的前途。假如她還活著的話,我肯定不會和任何人結婚的。但是,她死了並且留下了這個孩子,為了她,我撫育和培養這個孩子。我不能向人們承認我們的父子關係,但是我使他受到最好的教育,並且在他成人以後,把他留在身邊。我沒有想到,他趁我不留心時弄清了實情,從此以後他一直濫用我給他的權利,並且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製造流言蜚語,這是我非常憎惡的。我的婚姻的不幸和他留在府裡有些關係。尤其是他一直憎恨我的年幼的合法繼承人。你一定會問為什麼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仍然留詹姆士在我家中。那只是因為在他的面孔上我看到他母親的面孔,為了他母親的原故,我受的痛苦是沒有終結的。她所有的可愛之處——沒有一點是詹姆士不能使我聯想或回憶起來的。我簡直不能讓他走。我非常擔心他會傷害亞瑟,就是薩爾特爾勳爵,為了安全,所以我把他送到賀克斯塔布林博士的學校。

  “詹姆士和黑斯這傢伙有來往,因為黑斯是我的佃戶,詹姆士是收租人。黑斯是個純粹的惡棍,可是說來也怪,詹姆士和他成了密友。詹姆士總是喜歡結交下流朋友。詹姆士決定劫持薩爾特爾勳爵的時候,他利用了這個人的幫助。你記得在肇事的前一天我給亞瑟寫過信。詹姆士打開了這封信,並且塞進一張便條,要亞瑟在學校附近的小林子'蕭崗'見他。他用了公爵夫人的名義,這樣孩子便來了。那天傍晚詹姆士騎自行車去的,我告訴你的這些情況都是他親自向我供認的,在小林子中會見亞瑟。他對亞瑟說,他母親很想見他,並且正在荒原上等候他,只要他半夜再到小林子去,便有一個人騎著馬把他帶到他母親那兒。可憐的亞瑟落入了圈套。亞瑟按時赴約,看見黑斯這傢伙,還牽著一匹小馬。亞瑟上了馬,他們便一同出發了。實際上有人追趕他們,這些是詹姆士昨天才聽說的,黑斯用他的棍子打了追趕的人,這個人因傷重死去。黑斯把亞瑟帶到他的旅店,把他關在樓上的一間屋中,由黑斯太太照管,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但是完全受她兇殘的丈夫的控制。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兩天以前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況。我當時知道得並不比你多。你會問詹姆士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我只能說,在詹姆士對於我的繼承人的憎恨中,有許多是無法解釋和難以想像的。在他看來,他自己應該是我的全部財產的繼承人,並且他深為怨恨使他得不到繼承權的法律。同時他也有一個明確的動機,他急切地要求我不遵守法律的規定,並且他認為我有權力這樣做。他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想使我不讓亞瑟成為繼承人,並且在遺囑上寫明產業給他。他知道得很清楚,我永遠不會情願地招來員警處置他。我是說他准會這樣要脅我,但是實際上他沒有這樣做,因為對他來說事情發展很快,他沒有時間實現他的計畫。

  “使他的邪惡計畫毀滅的是你發現了黑底格的屍體。詹姆士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驚恐。昨天我們二人正坐在這間書房裡,消息來了。賀克斯塔布林博士打來一封電報。詹姆士極為憂傷和激動,以致我的懷疑立即變成了肯定,這種懷疑在此以前不是完全沒有的,於是我責備了他的所為。他徹底坦率地承認了一切。然後他哀求我把這個秘密再保持三天,以便給他罪惡的同謀保住性命的機會。我對他的哀求讓步了,我對他總是讓步的,他立即趕到旅店警告黑斯,並且資助他逃跑。我白天去那兒是不會不引起議論的,所以夜晚一到,我即匆忙地去看我親愛的亞瑟。我見他安然無恙,只是他所經歷的暴力行為使他極為驚恐。為了遵守我的諾言,但也是違背我的意願,我答應把孩子再留在那裡三天,由黑斯太太照顧。很明顯向員警報告孩子在那裡而不說誰是殺人犯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看得很清楚,殺人犯受到懲罰不會不牽連我不幸的詹姆士。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求坦率,我相信你的話,所以我毫無隱瞞地、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一切。你是不是也會象我一樣地坦率呢?”

  福爾摩斯說:“會的。公爵,我首先必須告訴您,在法律面前您處於很不利的地位。您寬恕了重罪犯,並協助殺人犯逃脫,因為我不能不懷疑,王爾得資助他的同謀逃跑的錢是從您那兒得來的。”

  公爵點頭表示承認。

  “這確實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在我看來,更應受到指責的是,您對於您小兒子的態度。您把他繼續留在虎穴裡三天。”

  “他們嚴肅地做了保證……”

  “諾言、保證對於這樣的人們算得了什麼!您無法保證他不會再被拐走。為了遷就您犯罪的長子,您使您無辜的幼子處於不應遭受的危險之中。這是很不公平的行為。”

  驕傲的霍爾得芮斯公爵不習慣于在自己的府內受到這樣的評論。他的臉從高高的前額到下巴完全紅了,可是良心使他沉默。

  “我會幫助您的,可是要有一個條件。這就是您把您的傭人叫來,我要按照我的意願發出命令。”

  公爵一句話也沒有說,按了一下電鈴。一個僕人進來了。

  福爾摩斯說:“你一定很高興你的小主人找到了。公爵希望你立刻駕駛馬車到'鬥雞'旅店去把薩爾特爾勳爵接回家來。”

  高興的僕人走出去後,福爾摩斯說:“既然我們已經把握住了未來,對於過去的事就可以寬容一點。我不處於官方的地位,只要正義得到伸張,我沒有理由把我知道的事情說出去。至於黑斯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絞刑架在等待著他,我不想出力拯救他。我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麼,但是毫無疑問,公爵您可以使他明白,沉默對他是有好處的。從員警的觀點來看,他劫持這個孩子是為了得到贖金。如果員警他們自己找不到更多的問題,我沒有必要促使他們把問題看得更複雜。然而我警告您,公爵,詹姆士·王爾得先生繼續留在您的家中只會帶來不幸。”

  “福爾摩斯先生,我理解這一點。已經說好,他將永遠離開我,去澳大利亞自己謀生。”

  “公爵,事情要是這樣的話,我建議您和公爵夫人盡力和好,恢復你們中斷了的關係,因為您自己說過,您婚後的不幸,是由詹姆士造成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我也安排了,今天上午我給公爵夫人寫了信。”

  福爾摩斯先生站起身來說:“這樣的話,我想我的朋友和我可以慶倖,我們在這裡短短的停留取得了良好的成績。還有一件小事,我希望弄明白。黑斯這傢伙給馬釘上了冒充牛的蹄跡的鐵掌,是不是從王爾得那裡學來的這樣不尋常的一招?”

  公爵站著想了一會兒,臉上顯出十分驚訝的樣子,然後打開一個屋門,把我們引進一間裝飾得象博物館的大屋子裡。他帶我們走到一個角落裡,那兒有個玻璃櫃,並且指給我們看上面的銘文。

  “此鐵掌從霍爾得芮斯府邸的護城壕中挖出。供馬使用,但鐵掌底部打成連趾形狀,以使追趕者迷失方向。大概屬於中世紀霍爾得芮斯的經常征伐的男爵所有。”

  福爾摩斯打開了櫃子蓋,撫摸了一下鐵掌,他的手指潮濕了,他的皮膚上留下一層薄薄的新泥土。

  他關好玻璃櫃說:“謝謝您,這是我在英格蘭北部看到的第二件最有意思的東西。”

  “那麼第一件呢?”

  福爾摩斯折其他的支票,小心地放到筆記本裡。他珍惜地輕拍一下筆記本,並且說:“我是一個窮人。"然後把本放進他內衣口袋的深處。

六、黑彼得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象在一八九五年那樣精神振奮,身體健壯。他與日俱增的聲望使他有無數的案件要辦理,到我們貝克街的簡陋住宅來的有不少著名人物。哪怕只暗示一下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是誰,我也會受到責備,被人認為不夠慎重。正象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都是為藝術而生活一樣,福爾摩斯一向不因他的無法估量的功績而索取優厚的報酬,只有霍爾得芮斯公爵一案是個例外。他是那樣清高,也可以說是那樣任性,要是當事人得不到他的同情,那麼,即使他有錢有勢,福爾摩斯也會拒絕他的。可是有時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當事人,他卻可以一連用上幾個星期的時間,專心致志地研究案情,只要案件離奇動人,能夠發揮他的想像力和智謀。

  在一八九五年這難忘的一年中,有一系列奇怪的、矛盾百出的案件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其中有按照神聖教皇的特別指示進行的、對紅衣主教托斯卡突然死亡的絕妙偵查,還有劣跡昭彰的養金絲雀的威爾遜的被捕,這為倫敦東區除掉一個禍根。接著以上兩樁奇異案件的有屋得曼李莊園的慘案,這是關於彼得·加里船長之死的離奇案件。要是不記述一下這件離奇的案子,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破案記錄就會不夠完美。

  七月份的第一周,我的朋友常常不在我們的住處,並且出去的時間較長,所以我知道他有個案件要辦理。在此期間有幾個粗俗的人來訪,並且詢問巴斯爾上尉,這使我瞭解到他正用假名在某處工作。他有許多假名,以便隱瞞他的使人生畏的身分。他在倫敦各處至少有五個臨時住所,在每個住所各使用不同的姓名和職業。至於他正在調查什麼事情,他沒有對我說,我也不習慣於追問他。可是看起來,他這回調查的案子是非常特殊的。吃早飯以前他就出去了,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邁著大步回到屋內,戴著帽子,腋下喪著一根有倒刺的象傘似的短矛。

  我喊道:“天啊!福爾摩斯,你沒有帶著這個東西在倫敦到處走吧?”

  “我跑到一家肉店又回來了。”

  “肉店?”

  “現在我胃口好極了。親愛的華生,早飯前鍛煉身體的意義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你猜不出我進行了什麼運動,我敢打賭你猜不出來。”

  “我並不想猜。”

  他一面倒咖啡一面低聲地笑著。

  “要是你剛才到阿拉爾代斯肉店的後面,你會看到一頭死豬掛在天花板下擺來擺去,還有一位紳士穿著襯衣用這件武器奮力地戳它。這個很有力氣的人就是我,我很高興我沒有用多大力氣一下子就把豬刺穿了。也許你想試試?”

  “絕對不想試。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這可能和屋得曼李莊園的神秘案件多少有關。啊,霍普金,我昨天晚上收到你的電報,我一直盼望見到你。請來一起吃早飯吧。”

  我們的客人是位非常機智的人,大約三十歲,穿著素雅的花呢衣服,但是還帶有慣於穿官方制服的那種筆挺的風度。我立刻認出他就是年輕的警長斯坦萊·霍普金。福爾摩斯認為他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而這位青年由於福爾摩斯運用科學方法進行偵破,對於這位著名偵探家懷著學生般的仰慕和尊重。霍普金的眉梢露出愁容,帶著十分沮喪的樣子坐下來。

  “先生,謝謝您。我來之前已經吃過早飯,我在市內過的夜。我昨天來彙報。”

  “你彙報什麼呢?”

  “失敗,先生,徹底的失敗。”

  “一點沒有進展嗎?”

  “沒有。”

  “哎呀,我倒要來偵查一下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我巴不得您這樣做。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案件,可是我卻毫無辦法。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去幫助一下吧。”

  “好,好,我剛好仔細讀過目前所有的材料,包括那份偵查報告。順便問一下,你怎樣看待那個在犯罪現場發現的煙絲袋?那上面有沒有線索呢?”

  霍普金好象吃了一驚。

  “先生,那是那個人自己的煙絲袋。袋子的裡面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是用海豹皮做的,因為他是一個捕海豹的老手。”

  “可是他沒有煙斗吧?”

  “沒有,先生,我們沒有找到煙斗。他確實很少抽煙,他或許會為他的朋友準備一點煙。”

  “有這種可能性的。我之所以提到煙絲袋,是因為如果我來處理這個案件,我傾向於把這個袋子做為偵查的開始。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對於此案一無所知,至於我,再聽一次事件的經過並無壞處,所以請你給我們簡短地敘述一下主要情況。”

  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

  “我這裡有份年譜說明彼得·加里船長一生做了什麼事。他生於一八四五年,現年五十歲。他善於捕海豹和鯨魚。一八八三年他當了丹迪港的捕海豹船'海上獨角獸'號的船①長。他連續出航了數次,全很有成績。在第二年,一八八四年,他退休了。他旅行了幾年,最後他在蘇塞克斯郡,靠近弗裡斯特住宅區,買了一小塊地方,叫屋得曼李。在這裡他住了六年,在上周被害死——

  ①蘇格蘭東部的一個海港。——譯者注

  “這個人有一些很特殊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他過的是嚴格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是一個沉默、陰鬱的人。他家中有妻子,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還有兩個女傭人。傭人常常更換,因為環境使人感到不愉快,有時使人不能忍受。這個人時常喝醉,一喝醉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惡魔。人們都知道他有時半夜把妻子和女兒趕出屋門,打得她們滿園子跑,直到全村的人被尖叫聲驚醒。

  “有一次教區牧師到他家中指責他行為不良,他大罵這位老牧師,因而被傳訊。簡而言之,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想找一個比彼得·加里更蠻橫的人是不容易的,我聽說他當船長的時候性格也是這樣的。海員們都叫他黑彼得。給他起這個名字,不僅因為他的面孔以及大鬍子是黑色的,而且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怕他的壞脾氣。不用說,每個鄰居都憎惡他,避開他,他悲慘地死了以後,我沒有聽到過有誰說過一句表示惋惜的話。

  “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在那份調查報告中讀到過,這個人有一間小木屋;或許您的這位朋友還沒有聽說過這點。他在他家的外面造了一間木頭小屋,他總叫它'小船艙',離開他家有幾百碼遠,他每天晚上在這兒睡覺。這是一個單間小房,長十六英尺寬十英尺。鑰匙放在自己的口袋裡,被褥自己收拾自己洗,從來不准許任何人邁進他的門檻。屋子每面都有小窗戶,上面掛著窗簾,窗戶從來不打開。有一個窗戶對著大路,每當夜晚小屋裡點上燈的時候,人們常望著這間小房,並且猜想他在做什麼。福爾摩斯先生,調查所能得到的,不過是這間小房的窗戶所提供的幾點情況。

  “您還會記得,在出事前兩天,清晨一點鐘的時候,有個叫斯雷特的石匠,從弗裡斯特住宅區走來,路過這個小房,他停下來看了一下,窗戶內的燈光照在外面的幾棵樹上。石匠發誓說:

  '從窗簾上清楚地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左右擺動,並且這個影子一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為他很熟悉彼得。這是一個長滿鬍鬚的人頭,但是和這位船長的鬍鬚大不一樣,這人的鬍鬚是短的,並且向前翹著。'石匠是這樣說的,他在小酒店待了兩個小時,酒店設在大路上,離開木屋的窗戶有一段距離。這是星期一的事,謀殺是在星期三發生的。

  “星期二彼得·加里又大鬧起來,喝得醉醺醺的,兇暴得象一頭吃人的野獸,他在他家的周圍徘徊,他的妻女聽到他來了便急忙跑了。晚上很晚的時候,他回到他的小屋。第二天清晨約在兩點鐘的時候,他的女兒聽到小屋的方向傳來嚇人的慘叫,因為他女兒總是開著窗戶睡覺。他喝醉的時候常常大喊大叫,所以沒有人注意。一個女傭人在七點起來的時候,看到小屋的門開著,但是黑彼得讓人害怕得太厲害了,所以直到中午才有人敢去看看他怎樣了。人們站在開著的門那兒向裡看,那個景象嚇得他們面色蒼白,急忙跑回村去。不到一小時我到了現場接過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您知道我的神經是相當堅強的,但是我跟您說,當我把頭探進這個小屋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成群的蒼蠅、綠豆蠅嗡嗡叫個不停,地上和牆上看上去簡直象個屠宰場。他叫這間房屋小船艙,那確是象一間小船艙,因為在這裡你會感到自己像是在船上。屋子的一頭兒有一個床鋪,一個貯物箱,地圖和圖表,一張'海上獨角獸'號的油畫,在一個架子上還有一排航海日誌,完全像是我們在船長的艙中所看到的那樣。他本人就在屋子裡牆的正中間,他的面孔帶著人在痛苦中死去的那種扭歪的樣子,他的斑白的大鬍子由於痛苦往上翹著。一支捕魚鋼叉一直穿過他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叉入他背後的木牆上。他像是在硬紙板上釘著的一個甲蟲。顯然他發出了那聲痛苦的吼叫便死去了。

  “先生,我知道您的方法,也用了這些方法。我仔細地檢查過屋外的地面以及屋內的地板以後,才允許移動東西。沒有足跡。”

  “你的意思是沒有看見足跡?”

  “先生,肯定根本沒有足跡。”

  “我的好霍普金,我偵破過許多案件,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飛行的動物作案。只要罪犯生有兩條腿,就一定有踩下的痕跡、蹭過的痕跡以及不明顯的移動痕跡,一個運用科學方法的偵探全可以看得出來。使人難以相信的是一個濺滿血跡的屋子竟會找不到幫助我們破案的痕跡。從你的調查我可以看出,有些東西你沒有仔細檢查過。”

  這位年輕的警長聽到我朋友的這番諷刺的話以後有些發窘。

  “福爾摩斯先生,我那時沒有請您去是太傻了,可是這無法挽回了。屋子裡還有一些物品值得特別注意。一件是那把謀殺用的魚叉。當時兇手是從牆上的工具架上抓到的。還有兩把仍然在那兒,有一個位置是空的。這把魚叉的木柄上刻有'SS,海上獨角獸號,丹迪。'可以斷定兇殺是在憤怒之下發生的,殺人犯是順手抓到了這個武器。兇殺是在早晨兩點鐘發生的,而且彼得·加里是穿好衣服的,這說明他和殺人犯有約會,桌子上還有一瓶羅姆酒和兩個用過的杯子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福爾摩斯說:“我想這兩個推論都是合情理的。屋子裡除去羅姆酒外還有別的酒嗎?”

  “有的,在貯物箱上有個小酒櫃,擺著白蘭地和威士卡。可是這對於我們說來並不重要,因為細頸其中盛滿了酒,櫃子中的酒沒有動過。”

  福爾摩斯說:“儘管這樣,櫃子中的酒還是有意義的。不過先請你講講你認為和案件有關的其他物品的情況。”

  “桌子上有那個煙絲袋。”

  “桌子上的哪一部分?”

  “在桌子的中間。煙絲袋是用海豹皮,未加工的帶毛的海豹皮做的,有個皮繩可以捆住。煙絲袋蓋兒的裡邊有'P.C.'字樣。袋裡有半盎斯強烈的海員用的煙絲。”

  “很好!還有什麼嗎?”

  斯坦萊·霍普金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本有黃褐色外皮的筆記本,外表很粗很舊,邊緣有點髒。第一頁寫有字首"J.H.N."及日期"一八八三"。福爾摩斯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進行仔細檢查,霍普金和我站在他身後從兩邊看著。在第二頁上有印刷體字母”C.P.R.",以後的幾頁全是數字。接著有

  “阿根廷","哥斯大黎加","聖保羅"等標題,每項之後均有幾頁符號和數位。

  福爾摩斯問道:“這些說明什麼問題嗎?”

  “這些像是交易所證券的表報。我想'J.H.N.'是經紀人的名字的字首,'C.P.R.'可能是他的顧客。”

  福爾摩斯說:“你看'C.P.R.'是不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

  斯坦萊·霍普金一面用拳頭敲著大腿,一面低聲責駡自己。

  霍普金接著喊道:“我太笨了!你說的當然是對的。那麼只有'J.H.N.'這幾個字首是我們要解決的了。我檢查過這些證券交易所的舊表報,在一八八三年我找不到所內或所外任何經紀人名字的字首和它一樣。可是我覺得這是我全部線索中最重要的。福爾摩斯先生,您也許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這幾個字首是現場的第二個人名字的縮寫,換句話說是殺人犯的。我還認為,記載著大筆值錢證券的筆記本的發現,正好給我們指出了謀殺的動機。”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面部表情說明案件的這一新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說:“我完全同意你的兩個論點。我承認這本在最初調查中沒有提到的筆記改變了我原來的看法。我對於這一案件的推論沒有考慮到這本筆記的內容。你有沒有設法調查筆記本中提到的證券?”

  “正在交易所調查,但是我想這些南美康采恩的股票持有者的全部名單多半在南美。必須過幾周後我們才能查清這些股份。”

  福爾摩斯用放大鏡檢查筆記本的外皮。

  他說:“這兒有點弄髒了。”

  “是的,先生,那是血跡。我告訴過您我是從地上撿起來的。”

  “血點是在本子的上面呢?還是下麵?”

  “是在挨著地板的那一面。”

  “這當然證明筆記本是在謀殺以後掉的。”

  “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這樣,我理解這一點。我猜想是殺人犯在匆忙逃跑時掉的,就掉在門的旁邊。”

  “我想這些證券裡沒有一份是死者的財產,對嗎?”

  “沒有,先生。”

  “你有沒有依據可以認為這是搶劫殺人案呢?”

  “沒有,先生。像是沒有動過什麼東西。”

  “啊,這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那兒有一把刀,是嗎?”

  “有一把帶鞘的刀,刀還在刀鞘裡,擺在死者的腳旁。加里太太證明那是她丈夫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兒。

  他終於開口說:“我想我必須親自去檢查一下。”

  斯坦萊·霍普金高興地喊出聲來。

  “謝謝您,先生。這的確會減輕我心中的負擔。”

  福爾摩斯對著這位警長擺擺手。

  他說:“一周以前這本來是件容易的工作。現在去,可能還不會完全無補於事。華生,如果你能騰出時間,我很高興你同我一起去。霍普金,請你叫一輛四輪馬車,我們過一刻鐘就出發到弗裡斯特住宅區。”

  在路旁的一個小驛站我們下了馬車,匆忙穿過一片廣闊森林的遺址。這片森林有幾英里長,是阻擋了薩克遜侵略者有六十年之久的大森林——不可入侵的"森林地帶",英國的堡壘——的一部分。森林的大部分已經砍伐,因為這裡是英國第一個鋼鐵廠的廠址,伐樹去煉鐵。現在鋼鐵廠已經移到北部的礦產豐富的地區,只有這些荒涼的小樹林和坑窪不平的地面還能表明這裡有過鋼鐵廠。在一座小山綠色斜坡上的空曠處,有一所長而低的石頭房屋,從那裡延伸出一條小道彎彎曲曲地穿過田野。靠近大路有一間小屋,三面被矮樹叢圍著,屋門和一扇窗戶對著我們。這就是謀殺的現場。

  斯坦萊·霍普金領著我們走進這所房子,把我們介紹給一位面容憔悴、灰色頭髮的婦女——被害人的孀婦。她的面孔削瘦,皺紋很深,眼圈發紅,眼睛的深處仍然潛藏著恐懼的目光,這說明她長年經受苦難和虐待。陪著她的是她的女兒,一個面色蒼白、頭髮金黃的姑娘。談到她父親的死,她很高興,當她說到要祝福那個把她父親戳死的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閃耀著反抗的光芒。黑彼得把他的家弄得很不象樣子,我們走出他家來到日光下時,有重新獲釋之感。然後我們沿著一條穿過田野的小路向前走,這條小路是死者用腳踩出來的。

  這小房是間最簡單的住房,四周是木板牆,房頂也是木頭的,靠門有個窗戶,另一個窗戶在盡頭的地方。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裡拿出鑰匙,彎身對準鎖孔,忽然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顯出又驚異又全神貫注的樣子。

  他說:“有人撬過鎖。”

  這個事實是不容懷疑的。木活部分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發白了,好象剛剛撬過門。福爾摩斯一直在檢查窗戶。

  “有人還想要從窗子進去。不管他是誰,反正他失敗了,沒有進到裡面。這個人一定是個很笨的強盜。”

  這位警長說:“這是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我可以發誓,昨天晚上這裡沒有這些痕跡。”

  我提醒說:“或許村子裡有些好奇的人來過。”

  “多半不可能,他們沒有人敢走到這兒,更不必說闖進小屋。福爾摩斯先生,您怎樣看這件事?”

  “我認為我們很幸運。”

  “您的意思是說這個人還會來?”

  “很有可能。他那次來的時候是沒有料到門關著。所以,他要用小折刀弄開門進來。他沒有進到屋裡。他會怎麼辦呢?”

  “帶著更適用的工具第二天夜裡再來。”

  “我也這樣說。我們要是不在這兒等著他,那就是我們的錯誤。讓我看看小屋的裡面的情形。”

  謀殺的痕跡已經清理掉了,可是屋內的傢俱仍然象在那天夜裡那樣擺著。福爾摩斯非常專心地一件一件地檢查了兩個小時,但是他的面容表明檢查不出什麼結果來。在他耐心檢查的時候,有一次他停了一會兒。

  “霍普金,你從這個架子上拿走了什麼東西沒有?”

  “我什麼也沒動。”

  “一定有東西被拿走了。架子的這個角落裡比別處塵土少。可能是平放著的一本書,也可能是一個小箱子。好,沒有事可做了。華生,我們在美麗的小樹林裡走走吧,享受幾小時的鳥語花香。霍普金,我們今天晚上在這兒見面,看看能否和這位昨夜來過的紳士短兵相接。”

  我們佈置好小小的埋伏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霍普金主張把小屋的門打開,福爾摩斯認為這會引起這位陌生人的懷疑。鎖是個很簡單的鎖,只要一塊結實的小鐵皮就能弄開。福爾摩斯還建議,我們不要在屋內而是在屋外等候,在屋角附近的矮樹叢裡。要是這個人點燈,我們便能看見他,看出他在夜間偷偷來的目的是什麼。

  守候的時間又長又乏味,但是有一種歷險的感覺,好象獵人在水池旁等候捕捉來飲水的動物一樣。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來到我們這兒的是什麼樣的野獸呢?那是一隻傷人的猛虎,只有和它尖銳的牙齒以及鋒利的爪子進行艱苦的搏鬥以後才能捕到呢,還是一隻躲躲閃閃的豺狼,僅對於怯懦的人和沒有防備的人才是可怕的?

  我們蹲伏在矮樹叢裡,一聲不響地等候著一切可能發生的事。起初有回村很晚的人的腳步聲和村中傳來的講話聲,引起我們的警覺,但是這些不相干的聲音,——相繼消失,我們的四周一片寂靜,只是偶爾傳來遠方教堂的鐘聲報告給我們夜晚的進程,還有細雨落在我們頭頂樹葉上的簌簌聲。

  鐘聲已經敲過兩點半,這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刻,突然從大門那裡傳來一聲低沉而尖銳的滴答聲,我們全都吃了一驚。有人進來走在小道上。然後又有較長時間的寂靜,我正猜想那個聲音是場虛驚,這時從小屋的另一邊傳來悄悄的腳步聲,過一會兒有了金屬物品的摩擦聲和碰撞聲。這個人正在用力開鎖。這次他的技術好些或是工具好些,因為忽然聽到啪嗒一聲和門樞的嘎吱聲。然後一支火柴劃亮了,緊接著蠟燭的穩定燈光照亮小屋的內部。透過薄紗窗簾,我們的眼睛盯視著屋內的情景。

  這位夜間來客是個身體瘦弱的年輕人,下巴的黑鬍鬚使得他象死人一樣蒼白的面孔更加蒼白。他象個剛過二十歲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象他這樣又驚又怕,他的牙齒顯然在打冷戰,他的四肢全在顫抖。他的衣著象個紳士,穿著諾福克式的上衣和燈籠褲,頭戴便帽。我們看他驚恐地凝視著四周,然後他把蠟燭頭放在桌子上,走到一個角落裡,我們便看不到他了。他拿著一個大本子又走回來,這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誌裡的一本。他倚著桌子,一頁一頁地迅速翻閱,直到翻出他要找的項目。他緊握著拳作了一個憤怒的手勢,然後合上本子,放回原處,並且吹熄了蠟燭。他還沒有來得及轉身走出這間小屋,霍普金的手已經抓住了這個人的領子。當他明白他是被捕了的時候,我聽到他大聲歎了一口氣。蠟燭又點上了。在偵探的看管下他渾身打顫,蜷縮起來。他坐在貯物箱上,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的好人,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麼?”

  這個人振作一下精神,盡力保持冷靜,然後看著我們。

  他說:“我想你們是偵探吧?你們以為我和加里船長的死有關。我向你們保證,我是無辜的。”

  霍普金說:“我們會弄清楚的。先說你的名字是什麼?”

  “約翰·霍普萊·乃爾根。”

  我看見福爾摩斯和霍普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有機密的事情,能夠信託你們嗎?”

  “不,不必。”

  “那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呢?”

  “如果你不回答,在審問你的時候可能對你不利。”

  這個年輕人有些發窘。

  他說:“好吧!我告訴你們。沒有隱瞞的必要。可是我很不願意讓舊的流言蜚語又重新傳開。你聽說過道生和乃爾根公司嗎?”

  從霍普金的面孔我看出他從未聽說過,但是福爾摩斯卻顯得很感興趣。

  他說:“你是說西部銀行家們嗎?他們虧損了一百萬鎊,康沃爾郡的一半的家庭全破了產,乃爾根也失了蹤。”

  “是的,乃爾根是我父親。”

  我們終於得到了一點肯定的東西,可是一個避債潛逃的銀行家和一個被自己的魚叉釘在牆上的彼得·加里船長之間,有很大的距離。我們全都專心地聽這個年輕人講話。

  “事情主要涉及到我父親。道生已經退休了。那時我剛剛十歲,不過我已經能夠感受到這件事帶來的恥辱和恐懼。人們一直說我父親偷去全部證券逃跑了。這不符合事實。我父親深信要是給他一些時間,把證券變成現款,一切全可以好起來,並能償清全部債務。在傳票剛發出要逮捕我父親之前,他乘他的小遊艇動身去了挪威。我還記得他在臨走前的晚上,向我母親告別的情景。他給我們留下一張他帶走的證券的清單,並且發誓說他會回來澄清他的名聲,信任他的人是不會受累的。可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本人和遊艇全無音信。我母親和我認為他和遊艇以及他所帶的全部證券全沉到海底了。我們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他也是一個商人。是他不久以前發現倫敦市場上出現了我父親帶走的證券。我們是多麼驚訝,你是不難想像出來的。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去追查這些證券的來源,經過許多波折和困難,我發現最早賣出證券的人便是彼得·加里船長,這間小屋的主人。

  “當然嘍,我對這個人做了一些調查。我查明他掌管過一艘捕鯨船,這只船就在我父親渡海去挪威的時候,正好從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季風暴很多,南方的大風不斷吹來。我父親的遊艇很可能被吹到北方,遇到加里船長的船。如果這是事實的話,我父親會怎樣了呢?不管怎樣,要是我可以從彼得·加里的談話中弄清證券是怎樣出現在市場上的,這便會證明我父親沒有出售這些證券以及他拿走的時候,不是想要自己發財。

  “我來蘇塞克斯打算見這位船長,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件謀殺案。我從驗屍報告中得知這間小屋的情況。報告說這只船的航海日誌仍然保存在小屋裡。我一下想到,要是我能夠看到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獨角獸'號上發生的事,我便可能解開我父親失蹤之謎。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這些航海日誌,但是沒能打開門。今天晚上又來開門,找到了航海日誌,可是發現八月份的那些頁全被撕掉了。就在這時我被你們抓住了。”

  霍普金問:“這是全部事實嗎?”

  “是的,這是全部事實。"他說的時候,眼光躲閃開了。

  “你沒有別的事情要說嗎?”

  他遲疑了一下。

  “沒有。”

  “昨天晚上以前,你沒有來過嗎?”

  “沒有。”

  霍普金舉著那本作為證物的筆記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跡,第一頁有這個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麼你怎樣解釋這個呢?”

  這位可憐的人十分沮喪。他用雙手遮住臉,全身顫抖。

  他痛苦地說:“你是從哪兒弄到這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館裡丟掉的。”

  霍普金嚴厲地說:“夠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到法庭上說去吧。你現在和我一同去警察局。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和你的朋友,到這兒來幫助我。事實說明,你來是不必要的,沒有你我也會使案件取得圓滿的結果,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感謝你的。在勃蘭布萊特旅店給你們保留了房間,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到村子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乘馬車回倫敦的時候,福爾摩斯問:“華生,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我看你是不滿意的。”

  “喔,親愛的華生,我是很滿意的。可是斯坦萊·霍普金的方法我不能贊同。我對霍普金感到失望。我本來希望他會處理得好一些。一個偵探總是應該探索是否有第二種可能性,並且防備確有這種可能性。這是偵查罪案的首要原則。”

  “那麼什麼是此案的第二種可能性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調查的線索。可能得不出結果。我很難說。但是至少我要把它進行到底。”

  在貝克街有幾封信正在等待著福爾摩斯。他抓起一封拆開,馬上發出一陣輕輕的勝利笑聲。

  “華生,好極了!第二種可能性在發展著。你有電報紙嗎?請替我寫兩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運公司,色姆那。派三個人來,明早十點到。——巴斯爾。'這就是我扮演角色時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芮斯頓區,洛得街46號,警長斯坦萊·霍普金。明日九點半來吃早飯。緊要。如不能來,回電。——歇洛克·福爾摩斯。'華生,這件討厭的案子使我十天以來一直不得安寧。從此我要把它從我心中完全除掉。我相信明天我將會聽到最後的結果。”

  那位警長準確地在規定的時刻來到了,我們一起坐下吃赫德森太太準備的豐盛早餐。這位年輕的警長由於辦案成功而興高采烈。

  福爾摩斯問:“你真地認為你的解決辦法是對的嗎?”

  “我想不會有更完滿的解決辦法了。”

  “在我看來,案子沒有得到最後的解決。”

  “福爾摩斯先生,您的意見出我意料。還有什麼可以進一步查詢的呢?”

  “你的解釋能夠說清事情的各個方面嗎?”

  “毫無疑問。我查明這個乃爾根就在出事的那一天到了勃蘭布萊特旅店,他裝作來玩高爾夫球。他的房間在第一層,所以他什麼時候願意出去就可以出去。那天晚上他去屋得曼李和彼得·加里在小屋中見面,他們爭吵起來,他就用魚叉戳死了他。他對於自己的行動感到驚恐,往屋外跑的時候掉了筆記本,他帶筆記本是為了追問彼得·加里關於各種證券的事。您或許注意到了有些證券是用記號標出來的,而大部分是沒有記號的。標出來的是在倫敦市場上發現而追查出來的。其它的可能還在加里手中。按照本人的敘述,年輕的乃爾根急於要使這些證券仍歸他父親所有,以便歸還債主。他跑掉以後,有個時候他不敢走進小屋,但是為了獲得他所需要的情況,他最後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顯和清楚的嗎?”

  福爾摩斯笑了,並且搖了搖頭。

  “我看只有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去殺人。你用魚叉叉過動物的身體嗎?沒有?哼,親愛的先生,你要對這些細小的事十分注意。我的朋友華生可以告訴你,我用了整整一早上做這個練習。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手臂很有力,投擲很准。鋼叉戳出去得很猛,所以鋼叉頭陷進了牆壁。你想想這個貧血的青年能夠擲出這樣兇猛的一擊嗎?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飲羅姆酒嗎?兩天以前在窗簾上看到的是他的側影嗎?不,不,霍普金,一定是一個強壯有力的人,我們必須要找這個人。”

  這位警長的面孔在福爾摩斯講話的時候拉得愈來愈長。他的希望和雄心全粉碎了。但是不經過鬥爭他不會放其他的陣地。

  “福爾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認那天晚上乃爾根在場。筆記本是證據。即使您挑毛病,我的證明仍然能使陪審團滿意。此外您的那位可怕的罪犯,他在哪兒呢?”

  福爾摩斯安詳地說:“我想他就在樓梯那兒。華生,我看你最好把那把槍放到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來把一張有字的紙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上。他說:“我們準備好了。”

  剛一聽到外面有粗野的談話聲,赫德森太太便開了門,說是有三個人要見巴斯爾船長。

  福爾摩斯說:“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來。”

  第一個進來的是一個個子矮小、樣子引人發笑的人,面頰紅紅的,長著斑白、蓬鬆的連鬢鬍子。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問:“名字是什麼?”

  “詹姆士·蘭開斯特。”

  “對不起,蘭開斯特,鋪位已經滿了。給你半個金鎊,麻煩你了。到那間屋子去等幾分鐘。”

  第二個人是個細長、乾瘦的人,頭髮平直,兩頰內陷。他的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沒有被雇用,同樣得到半個金鎊,並讓他等候。

  第三個申請人的外表是很奇怪的。一副哈叭狗似的兇惡面孔鑲在一團蓬亂的頭髮和鬍鬚中,濃重的、成簇的眉毛向下垂懸著,遮住兩隻黑黑的蠻橫的眼睛。他敬了一個禮,象水手似地站在一邊,兩手轉動著他的帽子。

  福爾摩斯說:“你的名字?”

  “派翠克·凱恩茲。”

  “叉魚手?”

  “是的,先生。出過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

  “是的,先生。”

  “掙多少錢?”

  “每月八鎊。”

  “你能馬上同探險隊出海嗎?”

  “只要我把用的東西準備好。”

  “你有證明嗎?”

  “有,先生。"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卷已經揉搓了的帶著油蹟的單子。福爾摩斯看了一下又還給了他。

  他說:“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牆的桌子上。你簽個字,事情就算定了。”

  福爾摩斯靠住他的肩膀,並把兩隻手伸過他的脖子。

  他說:“這就行了。”

  我聽到金屬相撞聲和一聲吼叫,象被激怒的公牛的吼叫聲。緊接著這個海員和福爾摩斯在地上滾打起來。雖然福爾摩斯已經敏捷地給他戴上了手銬,可是他的力氣很大,要不是霍普金和我趕忙幫助,福爾摩斯會很快被這個海員制服。當我把手槍的無情槍口對準他太陽穴的時候,他才明白抵抗是無用的。我們用繩子綁住他的踝骨,然後氣喘吁吁地站起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霍普金,我很抱歉,炒雞蛋怕是已經涼了。不過當你想到案子已經勝利地結束了的時候,你繼續吃早餐就會吃得更香。”

  斯坦萊·霍普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紅著臉,還未想好就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說什麼。好象從一開頭我就愚弄了自己。現在我懂得了我永遠不該忘記我是學生您是老師。雖然我剛才親眼看見了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還不明白你是怎樣辦理的以及它的意義。”

  福爾摩斯高興地說:“好。經一事長一智。這次你的教訓是破案的方法不能死守一種。你的注意力全部貫注在年輕的乃爾根身上,分不出一點兒給派翠克·凱恩茲這個真正謀殺彼得·加里的人。”

  這個海員嘶啞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他說:“先生,您聽,這樣對待我,我並不抱怨,但是我希望你們說話要確切。你們說我謀殺了彼得·加里,我說我殺了彼得·加里,這個區別很大。也許你們不相信我說的話。也許你們想我在給你們編故事。”

  福爾摩斯說:“不是這樣的。讓我們聽聽你要說什麼。”

  “很快就會說完,而且每句話全是真的,我敢向上帝發誓。我很瞭解黑彼得,當他抽出刀子的時候,我知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所以我抄起魚叉對準他戳去。他就是這樣死的。你們說是謀殺。不管怎麼說,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臟上,或是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是一樣要死的。”

  福爾摩斯問:“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對你從頭說起。讓我坐坐,這樣講話方便些。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那年的八月。彼得·加里是'海上獨角獸'號的船長,我是後備叉魚手。我們正離開北冰洋的大塊碎冰往回行駛,是頂風航行。我們從海上救起一隻被吹到北方來的小船,因為刮了一星期的猛烈的南風。船上只有一個人,是一個新水手。我們船上的水手們以為大船已經沉沒在海底,這個人乘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員全死了。一句話,我們把這個人救到我們船上,他和我們的頭兒在艙裡談了很長時間。隨著這個人打撈上來的行李只有一隻鐵箱子。這個人的名字從來沒有人提到過,至少我是不知道,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見了,好象他沒有來過船上一樣。傳出話來說,這個人不是自己跳海便是當時的壞天氣把他卷到海裡去了。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就是我,因為我親眼看見,在深夜第二班的時候,船長把他的兩隻腳捆①住,扔到船欄杆外邊。又走了兩天我們便看見瑟特蘭燈塔了。"這件事我對誰也沒說,等著瞧會有什麼結果。我們到了蘇格蘭的時候,事情已經壓了下來,也沒有人再問。一個生人出了事故死了,誰都沒有必要去問。過了不久加里不再出海,好幾年以後我才知道他在哪兒。我猜到他害那人是為了鐵箱子裡面的東西。我想他現在應該給一大筆錢讓我閉住嘴——

  ①水手在船上值班,分三班,第二班是從十二點到淩晨四點。—譯者注

  “有一個水手在倫敦遇見了他,我通過這個水手知道他住在哪兒,我馬上來找他要錢。頭一個晚上他很通情理,準備給我一筆錢,讓我一生不再出海。我們說好,過兩個晚上就把事情辦完。我再去的時候,見他已半醉,並且脾氣很壞。我們坐下來喝酒,聊著過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越覺得他的臉色不對。我一眼看見掛在牆上的魚叉,我想在我完蛋以前也許用得著它。後來,他對我發起火來,又啐又罵,眼睛露出要殺人的凶光,手裡拿著一把大折刀。他還沒有來得及把大折刀從鞘裡拔出來,我的魚叉已經刺穿了他。天啊!他那一聲尖叫!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來,我站在那兒,渾身濺滿了他的血。等了一會兒,四周很安靜,於是我又鼓起了勇氣。我看看屋子四周,見到那只鐵箱子就在架子上。可以說我和彼得·加里都有權要這只箱子,於是我拿著它離開了屋子。我真傻把我的煙絲袋忘在桌子上了。

  “現在我告訴你一件最怪的事。我剛走出屋,就聽到有個人走來,我立刻躲在矮樹叢裡。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來,走進屋子,喊了一聲,好似見了鬼一樣,撒腿就拚命跑,一會兒就沒影了。他是誰,要幹什麼,我沒法說。我呢,就走了十英里,在頓布芝威爾茲上火車,到了倫敦。

  “我一檢查這只箱子,發現裡面沒有錢,只有一些證券,可是我不敢賣。我沒有把黑彼得抓在手心,現在困在倫敦,一個先令也沒有。我有的只是我的手藝。我看到雇叉魚人的廣告,給錢很多,所以我去了海運公司,他們把我派到這兒來。這是全部事實,我再說一遍,我殺了黑彼得,法律應當感謝我,因為我給他們省了一條麻繩錢。”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點上煙斗說:“說得很清楚。霍普金,我看你應該趕快把這個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這個房間是不適合作監房的,而且派翠克·凱恩茲先生身體魁梧,在屋內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您才好。甚至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白您是怎樣使犯人自投羅網的。”

  “不過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幸運地抓住準確的線索。要是我知道了有那本筆記本,我的思想便有可能被引到別處,象你原來的想法一樣。可是我所聽到的全集中於一點:驚人的力氣、使用魚叉的技巧、羅姆酒、裝著粗制煙絲的海豹皮煙口袋,這些全使人想到有一個海員,而且是個捕過鯨魚的人。我確信煙絲袋上的字首'P.C.'不過是巧合,而不是彼得·加里,因為他很少抽煙,而且在屋裡也沒有找到煙斗。你記得我曾問過,屋內是否有威士卡和白蘭地,你說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能弄到這些酒的時候,要喝羅姆酒呢?所以我確定殺人者是一個海員。”

  “您怎樣找到他的呢?”

  “親愛的先生,這個問題就很簡單了。如果是個海員,一定是'海上獨角獸'號上的海員。就我所知,彼得·加里沒有登過別的船。我往丹迪打了電報,三天以後我弄清一八八三年'海上獨角獸'號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叉魚手中有派翠克·凱恩茲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偵查便即將完成,我推想他可能在倫敦,並且想要離開英國一個時期。所以我到倫敦東區住了幾天,設置了一個北冰洋探險隊,提出優厚的條件找叉魚手,在船長巴斯爾手下工作——你看,有了結果!”

  霍普金喊道:“妙極了!妙極了!”

  福爾摩斯說:“你要儘快地釋放乃爾根。我想說你應該向他道歉。鐵箱子一定還給他,當然彼得·加里賣掉的證券弄不回來了。霍普金,外面有出租馬車,你把這個人帶走。如果你要我參加審判,我和華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個地方——以後我寫給你詳細地址。”

七、米爾沃頓

  我現在講的事情發生在許多年以前,儘管如此,我說起來還是有些擔心。因為在很長時間裡,哪怕是最謹慎、最有節制地把事實講出去,都是不可能的。現在因為主要人物已經不會再受人間的法律的制裁,所以能夠有保留地講述,而不致損害任何人的名聲。這件事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我平生所經歷的最為奇異的案件。如果我略去了日期或其他能夠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節,希望讀者原諒。

  在一個嚴冬的傍晚,福爾摩斯和我出去散步,回來的時候大約已經六點鐘了。福爾摩斯打開了燈,燈光照出桌子上有一張名片。他看了名片一眼,不禁哼了一聲,便把名片扔在地板上。我撿起來讀道:

  查理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

  阿倍爾多塔

  韓姆斯德區

  代理人

  我問:“他是誰?”

  “倫敦最壞的人。"福爾摩斯答道,然後坐下來把腿伸到壁爐前。"名片背後有什麼字嗎?”

  我把名片翻過來,讀道:

  “六點半來訪——C.A.M.”

  “哼,他就要來了。華生,當你到動物園站在蛇的前面,看著這種蜿蜒爬行的帶毒動物,看著它嚇人的眼睛和邪惡的扁臉,你一定會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並且想要避開吧?這就是米爾沃頓給我的感覺。我和不下五十個殺人犯打過交道,就連其中最壞的犯人,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如此厭惡。可是我又不能不和他有事務往來,他到這兒來,的確是我約的。”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華生,別急,聽我告訴你。在詐騙犯的圈子裡,他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上帝幫他的忙,尤其是那些名譽和秘密受到米爾沃頓控制的女人更不得不幫忙。他帶著一副微笑的面孔和一顆鐵石般的心腸,進行勒索,再勒索,直到把她們的血吸幹。這個傢伙有特殊的本事,本來是可以在更體面的行業中發跡的。他的方法是:讓人們知道,他願意付出很高的代價收買有錢有勢人的信件。他不僅從不可靠的男女僕人手裡得到這些東西,而且更多地從上流社會的流氓手里弄到,這些人常常騙得喜歡輕信的婦女的感情和信任。他做買賣絕不小氣,我偶然聽說他付給一個僕人七百鎊,只買了一張有兩行字的便條,結局是造成一個貴族家庭的毀滅。市面上的樣樣事情全會傳到米爾沃頓那裡。這個大城市裡有成百上千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便會嚇得臉色發白。誰也不知道他哪一天會捉弄到自己頭上,因為他有錢又有手腕,可以為所欲為。他還能把一張牌留下好幾年,等到可以贏得最大的賭注的時候才打出去。我說過,他是倫敦最壞的人。試問,一個發脾氣時打老婆的暴徒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呢?為了往自己已經滿滿的錢袋裡繼續塞錢,他能夠有步驟地、從容地去折磨人們的心靈。”

  我很少聽到我的朋友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講話。

  我說:“那麼這個人應該受到法律制裁。”

  “從法律上說是應當的,但是實際上做不到。例如,控告他讓他坐幾個月牢,可是隨之自己也將身敗名裂,這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好處呢?所以,受他害的人不敢反擊。要是他敲詐一個無辜的人,我們一定抓他,可是他狡猾得象魔鬼一樣。不,我們一定要找出別的方法打擊他。”

  “為什麼他要到我們這兒來呢?”

  “因為一位當事人把她的不幸案件交到我手中。這個人很有名片,她就是貴族小姐依娃·布萊克維爾,上一季度初登社交界的最美麗的女士。過兩周她將要和德溫考伯爵結婚。這個惡魔弄到幾封輕率的信——輕率的,華生,沒有更壞的事——信是寫給一個窮年輕鄉紳的。但是,這些信足以破壞這個婚姻。要是不給他一大筆錢,米爾沃頓就會把信送給伯爵。我受委託見他,並且盡我的力量把討價壓低。”

  街上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我向窗外望去,只見樓前停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雙駕馬車,車上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對粟色駿馬的光潤腰腿。僕人開開門,一個矮小而強壯、穿著粗糙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下了車。過了一分鐘他來到屋子裡。

  查理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年紀約在五十歲左右,頭部較大,顯得很聰明,面孔又圓又胖,皮膚很光滑,並且總是帶著冷笑,兩隻靈活的灰眼睛在金邊大眼鏡後面閃閃發光,臉上帶點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種仁慈,並且堆著假笑,眼①裡射出銳利而又不耐煩的寒光。他的聲音也象他的表情那樣,既溫和又穩重。他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口裡低聲說他第一次來沒有見到我們很感遺憾。福爾摩斯不理睬那只伸出來的手,並且冷冰冰地看著他。米爾沃頓的微笑著的嘴咧開了一些,他聳聳肩,脫下他的大衣,放在一個椅子背上,精心疊好,然後坐下來——

  ①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的主人公,以其實慷慨著稱。——譯者注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說道:“這位先生是誰?這樣講話慎重嗎?行嗎?”

  “華生大夫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很好,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問,是為了您的當事人好。事情是很微妙的——”

  “華生大夫已經聽說過了。”

  “那麼,我們就談買賣。您說您是代理依娃女士。是不是她已經委託您接受我的條件了?”

  “你的條件是什麼?”

  “七千鎊。”

  “這個條件可以改動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討論條件是很不愉快的,總之,要是在十四號不付錢,十八號的婚禮便一定不能舉行。"他擠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微笑,臉上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福爾摩斯想了一會兒,說道:

  “你好象把事情看成是不能更改的了。我當然知道這些信的內容。我的當事人一定會按照我的建議去做。我要勸說她把全部事情告訴她未來的丈夫,相信他的寬宏大量。”

  米爾沃頓格格地笑了。

  他說:“很明顯,你不瞭解這位伯爵。”

  從福爾摩斯困惑的面容上,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是不瞭解的。

  他問:“這些信有什麼害處呢?”

  米爾沃頓回答:“害處很大,很大。這位女士的信寫得很討人喜歡。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德溫考伯爵是不會讚賞這些信的。既然你的看法不同,我們不再多談了。這不過是一樁買賣。如果你認為把這些信交到伯爵手中並不違背你的當事人的利益,那麼付出這樣一大筆錢買回這些信當然是太傻了。"他站起來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爾摩斯又氣又惱,臉色發灰。

  他說:“等一下。不必這樣快就走。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上,我們當然應該努力避免流言蜚語。”

  米爾沃頓又坐到原來的椅子上。

  他咕噥著說:“這個問題你只能這樣辦,這是我預料到的。”

  福爾摩斯繼續說:“可是依娃女士並不富有。我作證,兩千鎊准會用光她的全部財產,你說的數目是她力所不能及的。所以我請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照我定的數目交錢退信,我保證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

  米爾沃頓似笑非笑,嘴角咧開了一些,並且詼諧地眨著眼睛。

  他說:“我知道,你所說的這個女士的財產情況是對的。可是你要知道,一個女士的結婚是她的朋友和親屬替她效力的最好時機。要買一件像樣的結婚禮品,他們或許猶豫不決。可是買這些信,我向他們保證,這一疊信所給他們的快樂,要比倫敦的全部宴會所給的還要多。”

  福爾摩斯說:“那是辦不到的。”

  米爾沃頓拿出厚厚的一本東西,喊道:“唉呀呀,多麼不幸!請看這個!要是這些女士們不做些努力,我只能認為她們太不明智了。"他舉著一封便箋,信封上印著家徽。"這是——不過,在明天早晨以前是不該說出名字的。可是,那時這封信將會落到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只是因為她不肯把她的鑽石首飾換成紙幣,拿出一點點錢來。這真是太可惜了!你記得貴族麥爾茲女士和中尉多爾金的訂婚趣聞嗎?結婚的前兩天,《晨報》上有一段報導,說婚禮取消。為什麼?說起來使人難以相信,只要拿出一千二百鎊這樣小小的一筆錢,問題本來是可以解決的。難道這不可惜嗎?我沒有想到你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竟然不顧你的當事人的前途和榮譽,在這兒討價還價。福爾摩斯先生,你實在出我意料。”

  福爾摩斯回答:“我所說的是確實的。她沒法弄到這筆錢。毀壞這位婦女的一生對你沒有什麼好處,接下我說的這筆數量並不算小的錢,對你豈不更好?”

  “福爾摩斯先生,你錯了。事情傳出去將會對我間接地有很大好處。我手下有八九件事已到辦理的時候了。要是在這些人中傳開我對依娃女士要價很高,我想她們全會更加理智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福爾摩斯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華生,到他後面去。不要讓他出去!先生,現在讓我們看看你本子裡有什麼?”

  米爾沃頓象老鼠一樣一下子溜到屋子旁邊,背靠牆站著。

  接著他翻開上衣的前襟,露出一支手槍柄,然後說:“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已料到你會做出些不尋常的事來。這種威脅常常有,可是到底有什麼好處呢?我老實告訴你,我是全副武裝,既然法律允許自衛,我是準備好要動槍的。此外,如果你認為我會把全部信件放在筆記本中帶來,那就完全錯了。我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先生們,我今天晚上還要見一兩個人,而到韓姆斯德區又很遠。"他走向前來,拿其他的大衣,手放在槍上,轉身走向門口。我抄起一把椅子,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又放下了。米爾沃頓鞠了一個躬,微笑一下,眨眨眼,然後走出屋去。一會兒我們聽到砰的關門聲和嘎拉嘎拉的車輪聲。馬車走遠了。

  福爾摩斯坐在火旁一動不動,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袋裡,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著發光的餘燼。足有半小時他默然不動並且一言不發,然後帶著已經打定主意的姿態站了起來,走進他的臥室。過了一會兒,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俏皮的青年工人,長著山羊鬍鬚,樣子十分得意。他在燈旁點燃泥制煙斗,對我說:“華生,我過些時候回來。"接著他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我知道他已經安排好一場和查理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的較量,可是我作夢也沒有想到,這場戰鬥竟會採取那樣特殊的形式。

  那些日子福爾摩斯整天穿著這身衣服出出進進,不必說,他的時光是在韓姆斯德區度過的,而且他是有成績的。可是對於他所做的具體的事情,我卻一無所知。終於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風在呼呼地叫,雨噠噠地打在窗上,他出征歸來了。他除掉了化裝,坐在火前,並且以他默默的內向的方式得意地笑了起來。

  “華生,你不會覺得我是要結婚了吧?”

  “不,確實不。”

  “告訴你,你會高興的,我已經訂婚了。”

  “親愛的朋友,我祝——”

  “和米爾沃頓的女僕。”

  “唉呀,福爾摩斯!”

  “華生,我需要情況。”

  “你做過頭了吧?”

  “這是必須的一步。我裝扮成一個生意興隆的管子工,名字是埃斯柯特。每天晚上我都和她出去,和她談個沒完。天啊,談的是什麼呀!可是,我弄到了我所要的情況。我瞭解米爾沃頓的家就象瞭解自己的掌心一樣。”

  “福爾摩斯,可是這個女孩子呢?”

  他聳聳肩。

  “親愛的華生,沒有別的辦法。桌子上的賭注是這樣的,你只好盡力出牌。然而,我慶倖我有個情敵,我一轉身他准會把我擠掉。今晚的天氣多好!”

  “你喜歡這種天氣?”

  “它適合我的目的。華生,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闖入米爾沃頓的家。”

  聽到這句話,而且是用十分堅決的語氣慢慢說出的,我不禁全身打顫,呼吸也停了。像是黑夜的閃電,一瞬間照亮野外的一切角落,我一眼看出這個行動可能產生的每一個後果——查出、被捕、受尊重的事業以不可挽回的失敗與屈辱告終,我的朋友將會受到可惡的米爾沃頓的擺佈。

  我大聲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想想你要做的事吧!”

  “我的親愛的朋友,我仔細地想過了。我從來沒有魯莽行事過,要有其它辦法可行,我不會採取這樣斷然的冒險措施。我們仔細地想一下,我想你會認為這樣做在道義上是無可非議的,雖然從法律上說是犯罪的。闖入他的家無非是強行拿走他的本子——拿本子的事你會贊同的。”

  我心裡衡量了一下這件事。

  我說:“是的,只要我們的意圖是拿那些用於非法目的的物品,我們的行動在道義上便是正當的。”

  “既然在道義上是正當的,那麼我要考慮的只有個人風險的問題。如果一個女士迫切需要幫助,一個紳士不應過多考慮個人安危。”

  “你將被誤解。”

  “是的,這是一種冒險。可是除去拿回這些信以外沒有其它辦法可行。這位不幸的女士沒有錢,又沒有可信任的親人。明天是限期的最後一天,除非我們今天晚上弄到這些信,不然這個惡棍便會說到做到,使得這位女士身敗名裂。所以,我不是讓我的委託人聽天由命,便是打出這最後一張牌。華生,只能和你說,這是我和米爾沃頓間的生死決鬥。你看到了,他已經贏得了第一個回合,但是我的自尊和榮譽一定要我戰鬥到底。”

  我說:“我不喜歡這樣做,可是我想只能如此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你不必去。”

  我說:“除非你不去。我已經說了要去,決不改悔。要是你不讓我和你一同去冒這個險,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發你。”

  “你幫助不了我。”

  “你怎麼知道?未來的事是沒法說的。不管怎樣,我的主意已定。除你以外,別人也有自尊和榮譽的。”

  福爾摩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但是終於舒展開了眉頭,他拍著我的肩膀。

  “好吧,好吧,我親愛的朋友,就這樣辦。我們在一平生活好幾年了,要是我們全死於同一顆子彈,那倒很有意思。華生,我坦率地對你說吧,我一向有個想法,就是要犯一次收效很高的罪。從這點來說,這就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你看!”他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整潔的皮套子,套子裡有一些發亮的工具。"這是上等的、最好的盜竊工具,鍍鎳的撬棒,鑲著金剛石的玻璃刀,萬能鑰匙等等,完全能夠應付各種情況的需要。還有在黑暗中用的燈。樣樣東西全準備好了。你有走路不出聲的鞋嗎?”

  “我有橡膠底的網球鞋。”

  “好極了!有面具嗎?”

  “我可以用黑綢子做兩個。”

  “我看得出來,你做這種事情是很有天才的,很好,你做假面具。走前我們吃點現成的東西。現在是九點半。十一點我們會趕到車爾赤住宅區,然後再到阿倍爾多塔要走一刻鐘,半夜以前我們就可以開始工作。不管怎樣,我們兩點以前可以在口袋中裝著依娃女士的信回來。”

  福爾摩斯和我穿上夜禮服,這樣就像是兩個喜歡看戲的人正往家走。在牛津街我們叫了一輛兩輪馬車去韓姆斯德區的一個地方。到達後,我們付了馬車錢,並且扣上我們的外衣,因為很冷,風好象要吹透我們似的。我們沿著荒地的邊緣走著。

  福爾摩斯說:“這件事需要十分謹慎。那些信件鎖在這個傢伙書房的保險櫃裡,他的書房就是他臥室的前廳。不過,正象所有會照料自己的壯漢一樣,他睡覺睡得很死。我的未婚妻阿格薩說,在僕人的住房裡,把叫不醒主人當成笑話講。他有一個忠心耿耿的秘書,整個白天從不離開書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夜晚去。他還有一條兇猛的狗,總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最近兩個晚上我和阿格薩約會很晚,她把狗鎖住了,好讓我俐落地走掉。這就是那所房子,院子裡的那棟大房子。進大門——向右穿過月桂樹。我們在這兒戴上面具吧!你看,沒有一個窗戶有一點燈光,一切都很順利。”

  戴著黑色絲綢面具,我們二人簡直變成了倫敦城裡那些最好鬥的人們了。我們悄悄地走近這所寂靜而又陰暗的房子。房子的一邊有一個帶瓦頂的陽臺,並且有幾個窗戶和兩扇門。

  福爾摩斯低聲說:“那是他的臥室,這扇門正對著書房。這兒對我們最合適,可是門又上著栓又鎖著,要進去就會出很大聲音。到這邊來。這兒有間花房,門對著客廳。”

  花房上著鎖,福爾摩斯去掉一圈玻璃,從裡面撥開了鎖。我們進去了,他隨手關上門。從法律觀點來看,我們已經成了罪人。花房裡溫暖的空氣和異國花草的濃郁的芳香迎面襲來,簡直使得我們不能呼吸。在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領我沿著一些灌木迅速走過,我們的臉擦過灌木。福爾摩斯有在黑暗中辨認事物的特殊能力,這是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一面仍然拉著我的手,一面開了一扇門。我模糊地感覺到我們進入了一個大房間,並且剛才在這個房間裡有人吸過雪茄煙。他在傢俱中間摸索著向前走,又開了一扇門,我們過後又隨手關上。我伸出手摸到幾件上衣掛在牆上,我知道我是在過道裡。我們穿過這間過道以後,福爾摩斯又輕輕地開了右手邊的一扇門。這時有個東西向著我們沖過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可是當我察覺到那是一隻貓的時候,我真想笑出聲來。這間房裡,火在燒著,並且也充滿了濃厚的煙草味。福爾摩斯踮著腳尖走進去,等我進去以後,他輕輕地關上門。我們已經來到米爾沃頓的書房,對面有個門簾,說明那兒通往他的臥室。

  火燒得很旺,照亮了全屋。靠近門有個電燈開關,可是即使安全的話,也沒有必要開燈。壁爐的一旁有個很厚的窗簾,擋住我們剛才從外面看到的那個凸窗。壁爐的另一旁,有個門通向陽臺。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書桌,後面有把轉椅,轉椅上的紅色皮革閃閃發光。對著書桌有個大書櫃,上面有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在書櫃和牆中間的一個角落裡,有①一個高高的綠色保險櫃,櫃門上的光亮銅把映著壁爐的火光。福爾摩斯悄悄地走過去,看了看保險櫃。然後他又溜到臥室的門前,站在那兒歪著頭專心地聽了一會兒。聽不到裡面有什麼聲音。這時,我突然想到通過外邊的門很適合作退身之路,所以我檢查了這扇門,驚喜地發現門既沒有上閂也沒有上鎖。我碰了一下福爾摩斯的手臂示意,他轉過帶著面具的臉向門的方向看。我看出他嚇了一跳,並且對我的行動表示感到出乎意料,而他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

  ①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譯者注

  他把嘴放在我的耳邊說:“這樣不好,不過我還沒有完全弄清你的意思。不管怎樣,我們要抓緊時間。”

  “我做什麼?”

  “站在門旁。要是聽見有人來,從裡面上上門閂,我們可以從我們來的道兒走出去。要是他們從那條道兒來,我們的事辦完可以從這個門走,如果沒有辦完我們可以藏在凸窗的窗簾後面。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站在門旁。我剛才的害怕感覺消失了,現在一種強烈的願望激蕩著我的心,這種感覺是在我們保衛法律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而今天我們是在藐視法律。我們的使命是崇高的,我認為我們的行為不是自私的,而是富於騎士精神的,並且也認清了我們的敵人的醜惡本性。這些使得我們這次冒險顯得更加有趣。我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反而對於我們的險境感到高興和振奮。我羡慕地看著福爾摩斯打開他的工具袋,他象一個正進行複雜手術的外科醫生,冷靜地、科學地、準確地選擇他的工具。我知道福爾摩斯有開保險櫃的特別嗜好,我也理解他面前那個綠色怪物給予他的喜悅,正是這條巨龍吞噬了許多美麗女士的名聲。他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禮服的袖口,拿出兩把手鑽,一根撬棒和幾把萬能鑰匙。我站在中間的門旁,兩眼看著其他的兩個門,防備緊急情況。儘管如此,遇到阻撓時應該做些什麼,我並不清楚。福爾摩斯集中精神幹了半小時,象個熟練的機械師一樣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後我聽到嗒的一聲,保險櫃的綠門撥開了,我看見裡面有許多紙包,分別捆著,用火漆封著,上面還寫著字。福爾摩斯挑出一包,但是在閃爍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跡,他拿出他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燈,因為米爾沃頓就在旁邊的屋內,開電燈是太危險了。突然我看見他停了下來,專心地聽,接著他立刻關上保險櫃的門,拿其他的大衣,把工具塞在口袋裡,就奔向凸窗的窗簾,並且擺手要我也過去。

  我到了他那兒,才聽到使得他的敏銳感覺警惕起來的聲音。遠處有砰的關門聲。又有迅速走近的沉重腳步聲,在重重的落步聲中夾雜著不清晰的低微的沙沙聲。腳步聲已到了屋外的走道,在門前停下來,門開了。隨著響亮的嗒的一聲電燈開了。門又關上了,我們嗅到強烈的刺鼻子的雪茄煙味。然後在離我們幾碼遠的地方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有人在不斷地踱來踱去。最後腳步聲停了,可是又聽到椅子嘎吱一聲。然後聽到鑰匙在鎖中啪嗒一聲,還有紙張的沙沙聲。

  我剛才一直不敢看,但是現在我輕輕地分開我前面的窗簾往裡窺視。我感到福爾摩斯的肩壓住我的肩,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看。米爾沃頓的又寬又圓的後背正對著我們,幾乎伸手就能夠著。顯然我們把他的行動估計錯了,他一直沒有在臥室裡,而是坐在房子另一翼的吸煙室裡或是檯球室裡抽煙,那兒的窗戶我們剛才沒有看見。他的頭又圓又犬,頭髮已經灰白,頭上還有一塊因禿了而發光,這些正在我們視線的前方。他仰靠在紅漆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一支雪茄煙斜叼在他嘴上。他穿一件紫紅色軍服式的吸煙服,領子是黑絨的。他手裡拿著一疊很厚的法律檔,懶散地讀著,嘴裡吐著煙圈兒。看不出他會很快改變他的平靜和舒適的姿勢。

  我感到福爾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並且用力握了一下表示信心,像是說這種情況他有把握對付,他的心情也很穩定。從我這兒能看見,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保險櫃的門沒有完全關好,米爾沃頓隨時能發現這點。我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要是我從米爾沃頓的凝視的姿態上看出櫃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便立即跳出去,用我的大衣蒙住他的頭,把他按住,剩下的事就交福爾摩斯去辦。但是米爾沃頓沒有抬頭看。他懶散地拿著文件,一頁一頁地翻閱這位律師的申辯。後來我想他看完檔抽完煙,會到臥室去,但是還沒到這個時候,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這把我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個方向。

  我看到米爾沃頓幾次看表,有一次他帶著不耐煩的樣子站起來又坐下。在我聽到外面陽臺上傳來微弱的聲音以前,未曾料到在這想不到的時間裡,竟會有約會。米爾沃頓放下他的文件,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又聽到微弱的聲音,然後有輕輕的敲門聲。米爾沃頓站起來,開了門。

  他不客氣地說:“嗯,你晚來了將近半小時。”

  這就是為什麼米爾沃頓沒有鏡門和到了深夜仍然不睡的原因。我聽到一位婦女的衣服的輕微的沙沙聲。剛才當米爾沃頓的臉轉向我們這邊的時候,我已經把窗簾中間的縫合上了,但是這時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開。現在他又坐在椅子上,嘴角上仍然叼著雪茄煙。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對面站著一位婦女。她身材又高又瘦,膚色黝黑,帶著黑色面紗,下巴處系著斗篷。她的呼吸急促,她柔軟身軀的每個部位全都因為感情激蕩而顫動。

  米爾沃頓說:“親愛的,你使我一夜沒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不會辜負這一夜。你在別的時間來不行嗎?”

  這個婦女搖了搖頭。

  “好吧,你不能來就不能來吧。要是伯爵夫人是個難對付的女人,你現在有機會和她較量了。祝福你。你為什麼打顫?對了,振作品精神來。我們現在談買賣吧。"他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筆記本。"你說你有五封信要賣,其中包括伯爵夫人達爾伯的。我要買。這很好。只要是好貨——呵,是你?”

  這位婦女沒說一句話,揭開她的面紗,並從下巴那兒解開斗篷。出現在米爾沃頓面前的是一副美麗、清秀、黑黝黝的面孔,曲鼻樑,又黑又硬的眉毛遮住一對堅定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薄薄的雙唇上帶著危險的微笑。

  她說:“是我,正是你毀壞了她的一生的那個女人。”

  米爾沃頓笑了,但是恐懼使他的聲音發抖。他說:“你太頑固了。你為什麼迫使我走那樣的極端呢?我不會因為我自己而傷害一個蒼蠅,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定的錢數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卻不能。”

  “所以你把信送給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連給他系鞋帶都不配。這些信傷透了他正直的心,他死去了。你記得昨天晚上,我從那個門進來,懇請和哀求你憐憫我。你譏笑我,你現在仍然想譏笑我,不過你那顆懦夫的心,不能不使你的嘴唇發抖。是的,你想不到在這兒又見到我,但是正是那天夜晚,教會了我怎樣面對面地見你,而且是單獨地見你。查理斯·米爾沃頓,你要說什麼?”

  他一面站起來一面說:“不要以為你可以威脅我。我只要提高一下嗓音,叫來我的僕人,馬上會抓起你來。但是我寬容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你怎樣來的立刻怎樣走,我便不再說什麼了。”

  這位婦女手放在胸前站在那兒,她的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帶著就要殺人的微笑。

  “你不會象毀壞我的一生一樣再去毀壞更多人的生活了。你也不會象絞殺我的心一樣再去絞殺更多人的心了。我要從世界上消除掉你這個毒獸,你這條惡狗,吃這一槍,一槍,一槍,一槍,再一槍!”

  她掏出一支發亮的小手槍,子彈一顆又一顆地打進米爾沃頓的胸膛,槍口距離他的前胸不到兩英尺。他蜷縮了一下然後向前倒在書桌上,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並且雙手在檔中抓撓著。最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吃了一槍,便滾倒在地板上。他大聲說:“你把我打死了。"然後安靜地躺在那兒。這位婦女目不轉睛地看了看他,然後又用她的腳跟向他朝上的臉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見他有動靜。響起了一陣沙沙的衣服摩擦聲音,接著夜晚的冷空氣吹進這間出事的屋子,復仇者已經走了。

  如果我們出面干涉,並不會使這個人免於一死。這位婦女一槍又一槍地打在米爾沃頓的蜷縮的身上的時候,我剛要跳出來,福爾摩斯的冰冷的手,使勁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理解了福爾摩斯的意思:這不是我們的事,是正義打倒一個惡棍,不應忘記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和目的。這位婦女剛一沖出屋去,福爾摩斯便敏捷地輕輕地邁了幾步,出現在另一扇門旁,他轉動了一下門鎖的鑰匙。這時我們聽到這棟房內有說話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槍聲驚動了這棟房內的所有的人。福爾摩斯沉著地快步走到對面,站在保險櫃旁,兩手抱起一捆捆信件,傾倒在壁爐裡。他一再這樣做,直到保險櫃空了才停止。這時有人轉動門把手並且敲門。福爾摩斯迅速地回頭看了一下。那封預報米爾沃頓末日將臨的信,仍然擺在桌子上,信上濺滿了他的血跡。福爾摩斯把它也拋到熊熊的火焰中。他拔出通到外面的一扇門上的鑰匙,我們前後出了門,從外面把門鎖上。他說:“華生,這邊走。從這個方向走,我們可以越過花園的牆出去。”

  我簡直不能相信,警報會傳得那樣快。我回頭一看,這棟大房子的燈全亮了。前門開著,一個一個的人影正跑出來往小道上去,整個花園吵吵嚷嚷全是人。當我們從陽臺上出來的時候,有個傢伙喊了一聲捉人,並且緊緊地跟隨著我們。福爾摩斯好象對這兒的地形瞭解得很清楚,他迅速地穿過小樹叢,我緊跟著他,在後面追趕我們的那個人品喘吁吁。擋住我們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牆,但是他一下子就翻了過去。當我跳的時候,我感到有一個人的手抓住我的踝骨,但是我踢開他的手,爬過長滿草的牆頭,臉朝下跌倒在矮樹叢中,福爾摩斯立即扶起我來。我們一起飛速向前跑去,穿過韓姆斯德荒地。我們跑了兩英里才停下來,並且仔細地傾聽了一會兒。我們的背後是一起寂靜。我們已擺脫掉追逐者們,平安無事了。

  辦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此事我已經記錄下來——的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們正在抽煙,面容嚴肅的僕人把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引進我們簡陋的客廳。

  他說:“早安,福爾摩斯先生,請問,您現在很忙嗎?”

  “還不至於忙得不能聽你講話。”

  “我想要是你手頭沒有特別的事,你或許願意幫助我們解決一個非常奇怪的案件,這事是昨天夜裡在韓姆斯德區發生的。”

  福爾摩斯說:“啊!怎樣的案件?”

  “謀殺——一件非常驚人的特別的謀殺案。我知道你對於這類案件非常感興趣,要是你能去阿倍爾多塔一趟,給我們提些建議,我會非常感激你的。我們監視這位元米爾沃頓先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只是一個惡棍。人們知道他持有一些書面材料,可以用來勒索。殺人犯們把這些材料全燒了。沒有拿走任何貴重物品,所以犯人們可能是有地位的人,他們的目的只是防止這些材料傳到社會上。”

  福爾摩斯說:“犯人們?不止一個?”

  “是的,他們是兩個人,差一點當場把他們抓住。我們有他們的足跡,知道他們的外貌,十之八九我們會查出他們來。第一個人行動相當敏捷,第二個人被一個花匠的學徒捉住,經過掙扎才得逃脫。這個人是中等身材,身體強壯,下顎是方的,脖子較粗,有連鬢胡,戴著面具。”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仍然相當模糊,聽來好象你在描述華生。”

  雷斯垂德打趣地說:“真的,我是在描述華生。”

  福爾摩斯說:“雷斯垂德,我怕我無法幫助你。我知道米爾沃頓這個傢伙,我認為他是倫敦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並且我認為有些犯罪是法律無法干涉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私人報復是正當的。不,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同情是在犯人的一面,而不是在被害者的一面,所以我不會去辦理這個案件。”

  關於我們親眼目睹的這一殺人慘案,那天上午福爾摩斯對我沒有提到一句話。我看出他一直在沉思。我得到這樣的印象,從他迷茫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態度來看,他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事情。我們正在吃午飯,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天啊!華生,我想起來了!戴上你的帽子!我們一起去!"他快速地走出貝克街,來到牛津街,繼續向前走,差不多到了攝政街廣場。就在左手邊,有一個商店櫥窗,裡面全是當時著名人物和美人的照片。福爾摩斯的眼睛凝視著其中的一張,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穿著朝服的、莊嚴的皇族婦女,頭上戴著高高的鑲著鑽石的冕狀頭飾。我仔細看著那緩緩彎曲的鼻子,那濃厚的眉毛,那端正的嘴,那剛強的小小下巴。當我讀到這位婦女的丈夫——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和貴族——的古老而高貴的頭銜的時候,我的呼吸屏住了。我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當我們轉身離開櫥窗的時候,他把一個手指放到嘴唇前,示意要我對此事保持沉默。

八、六座拿破崙半身像

  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晚上到我們這兒來坐坐,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福爾摩斯歡迎他的到來,因為這能使福爾摩斯瞭解到員警總部在做些什麼。福爾摩斯總是用心地傾聽這位先生講述辦案的細節,同時他根據自己淵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也不時地向對方提出一些建議和意見。

  一天晚上雷斯垂德談過天氣和報紙後,便沉默不語,不停地抽著雪茄。福爾摩斯急切地望著他,問道:“手頭有什麼不尋常的案子嗎?”

  “啊,福爾摩斯先生,沒有——沒有什麼很特別的事。”

  “那麼對我說說。”

  雷斯垂德笑了。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沒有必要否認我心裡確實有事。可是它是那樣荒誕,所以我不太想麻煩你。從另一方面說來,事情雖小,但是奇怪得很。我當然知道你對於一切不尋常的事都有興趣。不過我認為這件事和華生大夫的關係比和我們的關係更大。”

  我說:“疾病?”

  “起碼可以說是瘋病,而且是奇怪的瘋病。你能想到有這樣的事嗎?生活在今天的人卻非常仇恨拿破崙,看到他的像就要打碎。”

  福爾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

  他說:“這不是我的事。”

  “是的,我已經說過這不是我們的事。但是,當這個人破門而入去打碎別人的拿破崙像的時候,那就不是要把他送到大夫那兒,而是要送到員警這兒來了。”

  福爾摩斯又坐直了身子。

  “搶劫?這倒很有意思。請你講講詳細情況。”

  雷斯垂德拿出他的工作日志,打開看看,以免講時有什麼遺漏。

  他說:“四天以前有人來報了第一個案子。事情發生在冒斯·賀得遜的商店,他在康寧頓街有個分店出售圖片和塑像。店員剛剛離開櫃檯一會兒,他就聽到什麼東西互相撞擊的聲音,便立刻跑到店鋪的前面,發現一座和其他藝術品一起擺在櫃檯上的拿破崙像已經被打得粉碎。他沖到街上,雖然有幾個過路人說他們看到有一個人跑出商店,但是他沒有找到這個人,而且也沒認出這個流氓。這像是件時常發生的毫無意義的流氓行為。事情如實地報告了巡警。石膏像最多值幾個先令,而全部事情又很小,不值得專門調查。

  “但是,第二個案子更嚴重更特殊。就發生在昨天晚上。

  “在康寧頓街離冒斯·賀得遜的商店二三百碼遠的地方,住著一位著名的巴爾尼柯大夫,泰晤士河南岸一帶有很多人常去找他看病。他的住宅和主要診療所是在康寧頓街,但是在兩英里外的下布列克斯頓街還有一個分診所和藥房。這位巴爾尼柯大夫由衷地崇拜拿破崙,他的家裡滿是有關這位法國皇帝的書籍、繪畫以及遺物。不久以前他從賀得遜的商店買了兩座拿破崙半身像的複製品,這個頭像很有名,是法國著名的雕刻家笛萬的作品。一座他放在康寧頓街住宅的大廳裡,一座放在下布列克斯頓街診所的壁爐架上。好,今天早晨巴爾尼柯大夫一下樓,他大吃一驚,發現夜裡曾有人闖入他的住宅,不過除去大廳裡的石膏頭像外,並沒有拿走什麼別的東西。那座石膏頭像被拿到外面花園的牆下,已經撞成了碎片。”

  福爾摩斯揉搓著他的手。

  他說:“這確實很新奇。”

  “我想這會使你感興趣的。但是,我還沒有說完。巴爾尼柯大夫十二點來到他的診所,他一到馬上發現窗戶已被打開了,屋內滿地是另一個拿破崙半身像的碎片,你可以想見他是多麼吃驚。半身像的底座也打成細小的碎塊。兩處全沒有任何跡象可以使我們查到製造這個惡作劇的罪犯,或者說是瘋子。福爾摩斯先生,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福爾摩斯說:“事情是很奇怪,當然也很荒誕。請問在巴爾尼柯大夫的家裡和診所裡打碎的兩個半身像和在賀得遜商店打碎的那個,是不是全是同一模型的複製品?”

  “全是用一個模型做的。”

  “這個事實否定了這樣的說法,即認為這個人打碎半身像是因為痛恨拿破崙的緣故。我們知道,整個倫敦市內有幾萬個這位皇帝的塑像,那些反對偶像崇拜的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只從這三個複製品入手表示反對。因此這種看法是不合適的。”

  雷斯垂德說:“我曾經象你這樣想過。可是,冒斯·賀得遜是倫敦那一個區唯一的塑像供應者,這三座像在他的商店裡放了很長時間。所以,儘管象你所說的在倫敦有幾萬個塑像,不過很有可能這三個是那一區僅有的。所以,這個地區的瘋子就從這三個著手。華生大夫,你怎樣想的呢?”

  我回答:“偏執狂的表現是各種各樣沒有限度的。有這樣的情況,也就是被當代法國心理學家們稱作為'偏執的意念'的,意思是只在一件細微的事上固執,而在其他各個方面卻完全清醒。一個人拿破崙的事蹟讀得太多了,印象太深了,或是他的家庭遺傳給他當時戰爭所造成的某種心理缺陷,便完全可以形成一種'偏執的意念',在這一意念的影響下,他能夠因幻想而狂怒。”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我親愛的華生,不能這樣解釋。因為不管'偏執的意念'產生怎樣的影響也不會使你所感興趣的偏執狂患者去找出這些頭像分佈在什麼地方。”

  “那麼,你怎樣解釋呢?”

  “我不想解釋。我只是觀察到這位紳士採取這些怪癖行動時是遵循一定方法的。例如,在巴爾尼柯大夫的大廳裡,一點聲音可以驚醒全家,半身像是先拿到外面再打碎的,而在診療所,沒有驚動別人的危險,半身像在原地就打碎了。這像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但是經驗告訴我不該把任何事情輕易看成是瑣碎無關的。華生,你還記得阿巴涅特家的那件煩人的事情是怎樣引起我注意的嗎?不過是由於看出在熱天放到黃油裡的芹菜會沉多深罷了。雷斯垂德,所以我不能對於你的三個破碎的半身像一笑置之,要是你讓我知道這一連串奇異事件的新發展,我會深深感謝你的。”

  我的朋友想要瞭解的事情發展得比他想像得更快,更悲慘。第二天清晨我正在臥室穿衣服,剛聽到敲門聲,福爾摩斯便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封電報。他大聲讀給我聽:

  "立刻到肯辛頓彼特街131號來。

  雷斯垂德"

  我問:“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不過我猜想是半身像故事的繼續。要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位打塑像的朋友已經在倫敦的其它區開始活動了。桌子上有咖啡,華生,我已經叫來了一輛馬車,快些!”

  過了半小時我們到達彼特街,這是一條死氣沉沉的小巷,位於倫敦一個最繁華地區的附近。131號是一排整齊漂亮的房屋中的一座,這些房屋也很實用。我們的馬車剛到,便看見房子前的柵欄外擠滿了好奇的人們。福爾摩斯口裡發出噓噓聲才穿過人群。"天啊!少說這也是謀殺。這下子倫敦的報童可要被團團圍住了。瞧,死者蜷縮著肩膀,伸長了脖子,不是暴力行為又是什麼呢?華生,這是怎麼一回事?上面的臺階沖洗過,而其它的臺階是幹的?哦,腳印倒是不少!喏,雷斯垂德就在前面窗口那兒。我們馬上便會知道一切。”

  這位警官神色莊嚴地迎接了我們,並帶我們走進一間起居室。只見一位衣著邋遢的長者,身穿法蘭絨晨衣,正在顫巍巍地來回踱步。雷斯垂德給我們介紹說,他就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中央報刊辛迪加的賀拉斯·哈克先生。

  雷斯垂德說:“又是拿破崙半身像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昨天晚上你好象對它很感興趣,所以我想你來這兒會高興的。現在事情發展得嚴重多了。”

  “到什麼程度呢?”

  “謀殺。哈克先生,請你把發生的事準確地告訴這二位先生。”

  哈克先生說:“這件事很不尋常。我的一生全是在收集別人的新聞,而現在卻在我的身上發生一件真正的新聞,於是我糊塗了,心情不安,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如果我是以記者身份來到這裡的話,那麼我就得自己會見自己,還要在晚報上寫出兩欄報導。事實上,由於工作的關係,我也確實對許多不同的人都做過重要的報導,可是今天我自己實在無能為力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聽到過你的名字,要是你能解釋這件怪事,我講給你聽就不是徒勞了。”

  福爾摩斯坐下來靜靜地聽著。

  “事情的起因,好象是為了那座拿破崙半身像。那是我四個月以前從高地街驛站旁邊的第二家商店,也就是哈定兄弟商店買來的,價錢很便宜,買來後就一直把它放在這間屋子裡。我一般是在夜裡寫稿常常要寫到清晨,今天也是這樣。大約三點左右我正在樓上我的書房裡,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什麼聲音。我就注意地聽著,可是,聲音又沒有了。於是我想聲音一定是從外面傳來的。然後,又過了五分鐘,突然傳來一聲非常淒慘的吼叫,福爾摩斯先生,聲音可怕極了,只要我活著,它就會永遠縈繞在我耳邊。我當時嚇呆了,直愣愣地坐了一兩分鐘,後來就拿普通條走下樓去。我走進這間屋子,一眼就看到窗戶大開著,壁爐架上的半身像不見了。我真弄不懂強盜為什麼要拿這樣的東西,不過是個石膏塑像罷了,並不值多少錢。

  “您一定看到了,不管是誰,從這扇開著的窗戶那裡邁一大步,便可以跨到門前的臺階上。這個強盜顯然是這樣做的,所以我就打開門,摸黑走出去,不料差一點被一個死人絆倒,屍體就橫在那兒。我趕忙回來拿燈,這才看到那個可憐的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有個大洞,周圍是一大灘血。他臉朝天躺著,膝蓋彎曲,嘴大張著,樣子實在嚇人。呵,我一定還會夢見他的。後來,我趕忙吹了一下警哨,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想我一定是暈倒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大廳裡,這位員警站在我身邊看著我。”

  福爾摩斯問,"被害者是誰呢?”

  雷斯垂德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表明他的身分。你要看屍體可以到殯儀館去,可是直到目前我們沒有從屍體上查出任何線索。他身高體壯,臉色曬得發黑,年齡超不過三十歲,穿得很不象樣子,不過又不像是工人。有一把牛角柄的折刀扔在他身旁的一灘血裡。我不知道這把刀究竟是殺人犯的兇器,還是死者的遺物。死者的衣服上沒有名字,他的口袋裡只有一個蘋果,一根繩子,一張值一先令的倫敦地圖,還有一張照片。這是照片。”

  照片顯然是用小照相機快速拍攝的。照片上的人神情機智,眉毛很濃,口鼻都很凸出,而且凸出得很特別,像是狒狒的面孔。

  福爾摩斯仔細地看過照片以後問:“那座半身像怎麼樣了?”

  “就在你來之前我們得到一個消息。塑像在堪姆頓街一所空房子的花園裡找到了,已經被打得粉碎。我要去看看,你去嗎?”

  “是的,我要去看一下。"福爾摩斯檢查了地毯和窗戶,他說:“這個人不是腿很長,便是動作很靈活。窗下地勢很低,跳上窗臺並且開開窗戶要很靈巧才行。可是跳出去是相當容易的。哈克先生,您要不要和我們一同去看那半身像的殘跡呢?”

  這位新聞界人士情緒低沉地坐到寫字臺旁。

  他說:“雖然我相信今天的第一批晚報已經發行了,上面會有這事的詳情,但是我還是要盡力把這件事寫一下。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你還記得頓卡斯特的看臺坍倒的事嗎?我是①那個看臺上唯一的記者,我的報紙也是沒有登載此事的唯一一家報紙,因為我受的震動太大,不能寫了。現在動筆寫發生在我家門前的這件兇殺案是晚了一些。”——

  ①英國約克郡的一個小城市。——譯者注

  我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聽到他的筆在稿紙上刷刷地寫著。

  打碎半身像的地方離這所房子僅僅二三百碼遠。半身像已經被打得粉碎,細小的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可想而知砸像人心中的仇恨是多麼強烈和難以控制。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偉大皇帝落到這種地步。福爾摩斯撿起幾塊碎片仔細檢查。從他專心致志的面容和自信的神態來看,我確信他找到了線索。

  雷斯垂德問:“怎麼樣?”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他說:“我們要做的事雖然還很多,不過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事實,可以做為行動的依據。對於這個犯人說來,半身像比人的生命值錢得多。這是一點。還有,要是說此人弄到半身像只是為了打碎,而他又不在屋內或是屋子附近打碎,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許當時他遇到這個人便慌亂起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對付,便拿出了刀子。”

  “很可能是這樣的。不過我要請你特別注意這棟房子的位置,塑像是在這棟房子的花園裡被打碎的。”

  雷斯垂德向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座空房子,所以他知道在花園裡沒有人打攪他。”

  “可是在這條街入口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棟空房子,他必定先路過那一棟才能到這一棟。既然他拿著半身像走路,每多走一碼,被人碰上的危險也就愈大些,為什麼他不在那一棟空房子那兒打碎呢?”

  雷斯垂德說:“我答不出來。”

  福爾摩斯指著我們頭上的路燈。

  “在這兒他能看得見,在那兒卻不能,就是這個理由。”

  這位偵探說:“哎呀,確實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巴爾尼柯大夫買的半身像是在離燈光不遠的地方打碎的。福爾摩斯先生,對這種情況你怎樣辦呢?”

  “記住它,把它寫在備案錄裡。以後我們也許會碰上與此事有關的情況。雷斯垂德,你考慮下一步怎樣做呢?”

  “依我看來,弄清內幕的最好辦法是查明這個死人的身分。這是不難的。這樣,我們便會有個很好的開端,從而可以進一步弄清昨天晚上死者在彼特街做什麼,以及誰在哈克先生門前的臺階上遇見他並且殺了他。你看是這樣嗎?”

  “不錯,是這樣;不過這和我處理這個案件的方法並不完全一樣。”

  “那麼,你要怎樣做呢?”

  “噢,你一點也不要受我的影響。我建議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以後我們可以交換意見,這樣將會互相取長補短。”

  雷斯垂德說:“好吧。”

  “要是你回彼特街,見到哈克先生,請替我告訴他,我認為可以肯定,昨晚來他家的是一個有殺人狂的人,而且有仇視拿破崙的瘋病。這對於他的報導是有用的。”

  雷斯垂德凝視著他。

  “這並不是你的真實意見吧?”

  福爾摩斯笑了。

  “不是嗎?也許我不這樣看。但是,我敢說這會使哈克先生以及中央報刊辛迪加的訂戶們感興趣。華生,我們今天還有很多、很複雜的工作要做。雷斯垂德,我希望你能在今晚六點鐘到貝克街來和我們見面。我想先用一下這張死人口袋裡的照片,到晚上再給你。要是我的判斷沒有錯誤的話,或許要請你在半夜出去一趟協助我們。晚上見,祝你順利!”

  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一起步行到高地街,走進賣半身像的哈定兄弟商店。一個年輕的店員告訴我們哈定先生下午才來,他自己是個新手,不瞭解情況。福爾摩斯流露出失望和煩惱的表情。

  他說:“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只好改變計畫了。看來哈定先生上午不會來了,我們只好下午再來找他。華生,你一定已經猜到,我為什麼要追究這些半身像的來源,為的就是要看看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以便正確解釋這些像被砸的原因。現在,我們先到康寧頓街賀得遜先生的商店,看他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啟發。”

  我們乘上馬車,一小時後,來到了這家商店。賀得遜身材不高,臉色紅潤,身體強壯,但是態度顯得急躁。

  他說:“是的,先生,塑像就是在我這個櫃檯上打碎的。哼!太不象話了!既然強盜可以隨心所欲,那我們納稅還有什麼用呢?不錯,先生,是我賣給巴爾尼柯大夫兩座像。這種事情肯定是無政府主義者幹的——我就是這樣看。只有無政府主義者才會到處去打碎塑像。我從哪兒弄到這些塑像?我看不出這和那件事有什麼關係。不過,你實在想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從斯捷班尼區教堂街蓋爾得爾公司弄來的。這個公司近二十年來在石膏雕塑行業中一直是有名的。我買了多少?三個,第一次是兩個,第二次是一個,共三個。賣給巴爾尼柯大夫兩個,還有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櫃檯上被打碎了。至於照片上這個人嗎?不,我不認識。哦,不,也可以說我認識。這不就是倍波嗎?他是個義大利人,幹零活的,他在這裡幹過活兒。他會點雕刻,會鍍金,會做框子,總之會做些零活。這傢伙是上星期走的,從那以後沒有人提到過他。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他在這兒的時候,幹得不錯。打碎半身像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兩天。”

  從商店出來之後,福爾摩斯對我說:“我們從冒斯·賀得遜這兒只能瞭解這麼多了。弄清了在康寧頓街和肯辛頓的兩個案件裡全有倍波,就憑這一點,我們走了十英里是值得的。華生,我們去斯捷班尼區的蓋爾得爾公司,這些半身像是在那兒制做的。我估計我們會從那兒得到一些情況。”

  於是,我們迅速接連穿過倫敦的一些繁華地區:通過了旅館集中的街道,戲院毗鄰的街道,商店林立的街道,還通過了倫敦海運公司集中的地方,最後到了一個有十來萬人口的泰晤士河沿岸的市鎮。市鎮的分租房屋裡住滿了歐洲來的流浪者,並且彌漫著他們的氣味和情調。在一條原是倫敦富商居住的寬闊街道上,我們找到了我們要找的雕塑公司的工廠,廠裡有個相當大的院子,院裡堆滿了石碑等東西。裡面有一間很大的房屋,屋內有五十個工人正在幹活。經理是位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德國人,他很有禮貌地接待了我們,對於福爾摩斯提的問題一一作出清楚的回答。經查帳得知,用笛萬的大理石拿破崙頭像複製了幾百座石膏像,大約一年前賣給冒斯·賀得遜的三座和另外的三座是一批貨,另外三座賣給了肯辛頓的哈定兄弟公司。這六座像和其他的任何一座不可能有什麼不同。他不能解釋有人想要毀壞這些塑像的原因——實際上,他譏笑所謂"偏執狂"的解釋。塑像的批發價是六先令,但零售商可以賣到十二個先令以上。複製品是從大理石頭像的前後分別做出模片,再把兩個半面模片連在一起,便構成一個完整的頭像。這種工作常由義大利人擔當,他們就在這間屋內工作,然後把半身像拿到過道的桌子上吹幹,一一存放棄來。他能告訴我們的,只有這麼多了。

  可是,那張照片卻對這位經理產生了奇怪的影響。他的臉氣得發紅,他的條頓族式藍色眼睛上的雙眉緊皺。

  他大聲說:“啊,這個惡棍!是的,我對他瞭解得很清楚。我們這個公司一向名聲很好,只有一次員警到這兒來了,那就是因為這個傢伙。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在街上用刀子捅了另一個義大利人,他剛到車間,緊跟著員警就來了,就是在這兒把他抓走的。他的名字叫倍波——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姓。雇了這樣一個品行不端正的人,我是自找倒楣。但是,他很會幹活兒,是一把好手。”

  “給他定個什麼罪?”

  “被捅的人沒有死,把他關了一年就放出來了。我肯定他現在不在監獄裡,他沒有敢在這兒露面。這兒有他的一個表弟,我想他會告訴你他在哪兒。”

  福爾摩斯大聲說:“不,不,什麼也不要對他的表弟說——我請求你一個字都不要說。事情是很嚴重的,我越來越覺得嚴重。你查看你賣出這些塑像的帳目時,我從旁看到賣出日期是去年六月三日。請你告訴我什麼時候倍波被逮捕的。”

  這位經理回答:“我看一下工資賬就可以告訴你大概的日期。"他翻過幾頁後繼續說:“是的,最後一次發給他工錢是在五月二十號。”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我想我不必再耽誤您的時間和給您添麻煩了。"他最後再次囑咐經理不要把我們的調查說出去,我們便起身往回走了。

  一直忙到下午四五點鐘,我們才來得及在一家飯館匆忙地吃了午飯。在飯館門口,報童呼叫著:“肯辛頓兇殺案,瘋子殺人。"這條新聞說明,哈克先生的報導終於被刊登了。報導占了兩欄,文章使人震驚並且詞句漂亮。福爾摩斯把報紙立在調味品架上一邊吃一邊看。有一兩次他格格地笑了。

  他說:“華生,是要這樣寫。你聽這一段:

  '我們高興地告訴讀者,在這個案件上沒有分歧意見,因為經驗豐富的官方偵探雷斯垂德先生和著名的諮詢偵探家福爾摩斯先生均得出同一結論,以殺人告終的這一系列的荒誕事件,全是出於精神失常而不是蓄意謀殺,只有用心理失常的原因,才能解釋全部事件。'

  “只要你懂得怎樣使用報紙,華生,報紙便是非常寶貴的工具。你要是吃完了,我們就回到肯辛頓,聽聽哈定兄弟公司的經理會說些什麼。”

  出乎意料,這個大商店的創建人卻是一個削瘦的小個子,但是精明強幹,頭腦清醒,很會講話。

  “是的,先生,我已經看過晚報上的報導。哈克先生是我們的顧客。幾個月前我們賣給了他那座塑像。我們從斯捷班尼區的蓋爾得爾公司訂了三座那種塑像。現在全賣出去了。賣給誰了?查一查我們的賣貨賬,便可以立刻告訴你。噢,這幾筆賬在這兒。你看,一個賣給哈克先生,一個賣給齊茲威克區拉布諾姆街的卓茲雅·布朗先生,第三個賣給瑞丁區下叢林街的珊德福特先生。你給我看的照片上的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是不容易忘記的,因為他長得太醜了。你問我們的店員中有沒有義大利人嗎?有的,在工人和清潔工中有幾個。他們要想偷看售貨賬是很容易的。我想沒有什麼必要把帳本特別保護起來。啊,是的,那是一件怪事。要是您想瞭解什麼情況,請您告訴我。”

  哈定先生作證的時候,福爾摩斯記下了一些情況。我看出他對於事情的發展是很滿意的。可是,他沒說什麼,只是急於趕回去,不然就會耽誤和雷斯垂德見面。果然我們到貝克街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他正在屋內很不耐煩地踱來踱去。他那嚴肅的樣子說明他這一天工作得很有成績。

  他問:“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有成績嗎?”

  我的朋友解釋道:“我們今天很忙,而且沒有白過。零售商和批發製造商我們全見到了。我弄清了每個塑像的來源。”

  雷斯垂德喊道:“半身像!好,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你的方法,我不應該反對,但是我認為我這一天比你幹得好。我查清了死者的身分。”

  “是嗎?”

  “並且查出了犯罪的原因。”

  “好極了。”

  “我們有個偵探,名叫薩弗侖·希爾,他專門負責義大利區。死者的脖子上掛著天主像,加上他皮膚的顏色,使我認為他是從歐洲南部來的。偵探希爾一看見屍體,便認出了他。他的名字是彼埃拙·萬努齊,從那不勒斯來的。他是倫敦有名的強盜。他和黑手黨有聯繫。你知道黑手黨是個秘密政治組織,想要通過暗殺實現他們的信條。現在看來,事情逐漸清楚了。另外那個人可能也是個義大利人,並且也是黑手黨。他大概是違犯了黑手黨某一方面的紀律。彼埃拙是在跟蹤他。彼埃拙口袋中的照片可能就是另外那個人的,帶照片是為了弄准。他尾隨著這個人,看見他進了一棟房子,就在外面等著,後來在扭打中他受了致命傷。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這個解釋怎樣?”

  福爾摩斯讚賞地拍著手。

  他喊道:“好極了,雷斯垂德,好極了!可是,我沒有完全明白你對於打碎半身像的解釋。”

  “半身像!你總是忘不了半身像。那算不了什麼;小偷小摸,最多關六個月監獄。我們認為調查的是兇殺,老實說,所有的線索我全都弄到手了。”

  “下一步呢?”

  “那很簡單。我和希爾到義大利區,按照照片找人,以兇殺罪逮捕他。你和我們一塊兒去嗎?”

  “我不想去。我想我們可以更容易地達到目的。我不能說准,這全看——全看一個我們根本不能控制的因素。但是希望很大——可以說有三分之二的把握——要是你今天晚上和我們一同去,我能幫助你逮捕他。”

  “在義大利區?”

  “不,我想很可能會在齊茲威克區找到他。雷斯垂德,你如果今天晚上和我一同去齊茲威克區,那麼明天晚上我一定陪你去義大利區,耽誤一個晚上不會礙事的。我看我們現在先得睡幾個小時才好,因為要晚上十一點以後出去,大概天亮才能回來。雷斯垂德,你和我們一起吃飯,然後在沙發上休息。華生,你最好能打電話叫一個緊急通信員,我有一封很要緊的信必須立刻送出去。”

  說完,福爾摩斯就走上閣樓,去翻閱舊報紙的合訂本。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走下樓來,眼睛裡流露出勝利的目光,不過他對我們兩個人什麼也沒說。這個複雜的案件幾經周折,我一步一步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偵緝中所採取的方法。雖然我還不能看清我們要達到的目的,可是我十分清楚福爾摩斯在等待這個荒誕的罪犯去搞另外兩座半身像。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是在齊茲威克區。毫無疑問,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當場抓到他。所以,我很讚賞我的朋友的機智,他在晚報上塞進了一個錯誤的線索,使得這個人以為他可以繼續作案而不受懲罰。因此,福爾摩斯讓我帶上手槍的時候,我並不感到吃驚。他自己拿了裝好子彈的獵槍,這是他最喜愛的武器。

  十一點鐘,我們乘上馬車來到了漢莫斯密斯橋,下車後,我們告訴馬車夫在那兒等候,然後繼續向前走,不久就來到一條平靜的大路上,路旁有一排齊整的房子,每一所房前全有自己的花園。借著路燈的微光,我們找到了寫有"拉布諾姆別墅"的門牌。主人顯然已經休息了,因為在花園的小道上,除了從門楣窗裡透出的一圈模糊的光亮之外,周圍全是一漆黑暗。隔開大路和花園的木柵欄,在園內投下一片深深的黑影,我們正好躲在那裡。

  福爾摩斯低聲說:“恐怕我們要等很久。謝謝老天爺,今晚沒下雨。我們不能在這兒抽煙,這樣消磨時間可不安全。不過你們放心,事情已有三分之二的把握,所以我們吃點苦還是劃得來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守候的時間並不長,突然聽到有了動靜。事先沒有一點聲音預示有人到來,大門就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靈活的黑色人影像猴子一樣迅速而又敏捷地沖到花園的小路上。我們看見這個人影急速穿過門楣窗映在地上的燈光,便消失在房子的黑影中。這時四周完全寂靜無聲,我們屏住了呼吸。一會兒工夫,忽然聽到輕微的嘎吱一聲,窗戶已經打開了。聲音消逝了,接著又是長時間的靜寂。估計這個人正在設法潛入室內。一會兒,我們又看到一隻深色燈籠的光在室內閃了一下。他所找的東西顯然不在那兒,因為我們隔著另一窗簾又看到一下閃光,然後隔著第三個窗簾又有一次閃光。

  雷斯垂德低聲說:“我們到那個開著的窗戶那兒去。他一爬出來,我們就能立即抓住他。”

  但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動,這個人便又出現了。當他走到小路上那塊閃爍著微光的地方的時候,我們看到他腋下夾著一件白色的東西。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著。寂靜無聲的街道給他壯了幾分膽。他轉過身去,背向我們,放下這件東西,跟著是很響的"啪嗒"一聲,接著又是"格格"的連續響聲。他幹得很專心,所以當我們悄悄地穿過一塊草地時,他並沒有聽見我們的腳步聲。於是福爾摩斯猛虎般地撲向他的背後,雷斯垂德和我立即抓住他的手腕並且給他戴上了手銬。當我們把他扭轉過來時,我看到一副兩頰深陷奇醜無比的面孔,他的眼睛怒視著我們,他的面孔在抽搐,我這才看清我們抓到的確實是照片上的那個人。

  可是,福爾摩斯卻不去注意我們抓到的人,他蹲在臺階上仔細地檢查這個人從屋裡拿出來的東西。這是一座拿破崙的半身像,和我們那天早晨看到的一樣,並且也是同樣被打成小碎片。福爾摩斯把碎片拿到亮光下認真地檢查,沒有看出這些石膏碎片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他剛剛檢查完,屋裡的燈一亮,門開了,房屋的主人,一位和藹、肥胖的人,穿著襯衫和長褲出現在我們面前。

  福爾摩斯說:“我想您是卓茲雅·布朗先生吧?”

  “是的,先生,您准是福爾摩斯先生吧?我收到通訊員送來的急信,便完全按照你所說的做了。我們把每扇門全從裡面鎖上,等待事情的發展。我很高興你們抓到了這個流氓,先生們,請你們到屋裡來休息一下。”

  然而雷斯垂德急於把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所以沒有幾分鐘便叫來馬車,我們四個人動身去倫敦了。犯人一句話也不說,他的眼睛從亂蓬蓬的頭髮陰影裡惡狠狠地看著我們,有一次我的手離他較近,他便象餓狼一樣地猛抓過來。我們在警察局對他進行了搜查,他身上除去幾個先令和一把刀身很長的刀子之外,什麼也沒有,刀把上有許多新的血跡。

  分手的時候,雷斯垂德說:“事情就是這樣了。希爾很瞭解這些流氓,他會給他定罪的。你看,我用黑手黨來解釋並沒有錯,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這樣巧妙地抓住了他,可我還沒完全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福爾摩斯說:“時間太晚,不能解釋了。另外,還有一兩件小事沒有弄清楚,這個案件是應該搞徹底的。要是你明天晚上六點鐘到我家來,我會給你說明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完全瞭解的這個案件的意義。總的說來,這個案件確實有獨特的地方。華生,要是我同意你繼續記錄我辦的一些案子,我敢說這樁案子一定會使你的記載增色不少。”

  到第二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雷斯垂德給我們講了這個犯人的詳細情況。我們已經知道犯人名字叫倍波,但姓氏不詳,他在義大利人聚集的地方是個出名的壞蛋。他很會製造塑像,一度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可是後來他走上了歪道,兩次被捕,一次是因為偷了一點東西,另一次是因為刺傷了他的一個同鄉。他英語講得很好。他毀壞這些塑像的原因還不清楚,他拒絕回答這方面的問題。可是員警發現這些塑像可能是他親手做的,因為他在蓋爾得爾公司的時候是做這種工作的。對於這些我們已經知道的情況,福爾摩斯只是有禮貌地聽著,但是我明確地感到——因為我很瞭解他——他的思想是在別處。我覺察到,在他慣有的面部表情下,交織著不安和期待。最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這時門鈴響了。一會兒我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僕人領進來一位面色紅潤、長著灰白色連鬢胡的老年人。他手裡拿著一個旅行袋,進門後把它放到桌子上。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這兒嗎?”

  我的朋友點了點頭,並且微笑一下說:“我想您是瑞丁區的珊德福特先生?”

  “是的,我大概是遲到了一會兒,火車太不方便了。您給我寫信談到我買的半身像。”

  “是的。”

  “您的信在這兒。您說:'我想要一座仿笛萬塑的拿破崙像,對於您的那座我願意付十鎊。'是這樣嗎?”

  “不錯,是這樣。”

  “我對您的來信感到意外,因為我想像不出您怎麼會知道我有這個像。”

  “當然您會感到意外,可是理由卻很簡單。哈定公司的哈定先生說,他們把最後的一座賣給了您,並且把您的地址告訴了我。”

  “噢,是這麼一回事!他告訴您我花了多少錢嗎?”

  “沒有,他沒說。”

  “我雖然並不富有,但是我是誠實的。我只用了十五個先令,我想在我拿走您十鎊紙幣之前,您應該知道這一點。”

  “珊德福特先生,您的顧慮說明您的誠實。既然我已經定了這個價錢,我要堅持這樣做。”

  “福爾摩斯先生,您很慷慨。我按照您的要求,帶來了這座像。這就是!"他解開袋子。於是,我們總算看到了一座完整的拿破崙像;以前幾次,我們見到的都是碎片。

  福爾摩斯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條和一張十鎊的紙幣放到桌子上。

  “珊德福特先生,請您當著這幾位證人在這張條子上簽名。這只是表明,您對於這座塑像的佔有權和有關的一切權利,全部轉讓給我。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一個人永遠無法預見將來會出什麼事。謝謝您,珊德福特先生,這是您的錢,祝您晚安。”

  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的行動引起我們的注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塊白布,鋪在桌子上,又把新買來的半身像放在白布中間。然後他端起獵槍,猛地往拿破崙像的頭頂上放了一槍,於是像立刻變成了碎片。福爾摩斯彎下腰來,急切地察看著這些分散的碎片。不一會兒,他便得意地喊了起來,我看到,他手裡高舉著一塊碎片,碎片上嵌著一顆深色的東西,就象布丁上的葡萄乾一樣。

  他嚷道:“先生們,讓我把著名的包格斯黑珍珠介紹給你們吧!”

  雷斯垂德和我一下子愣住了。極度的驚歎使我們突然鼓起掌來,好象看戲看到了最精彩的關鍵部分。福爾摩斯蒼白的面孔泛出紅暈,他向我們鞠了一躬,就象著名的劇作家在答謝觀眾的盛情。只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暫時中斷理性的思考,而流露出喜歡受到讚揚的人之常情。朋友的驚奇和讚揚竟然深深地打動了這樣一個蔑視世俗的榮譽、性格獨特、沉默寡言的人。

  他說:“先生們,這是世界上現有的最著名的珠寶,我是很幸運的,能夠依照一系列的歸納法,從這顆珍珠遺失的地方——科隆那王子在達柯爾旅館的臥室開始,追查到斯捷班尼地區的蓋爾得爾公司所造的六個拿破崙像之一。雷斯垂德,你還記得吧,這顆無價的珍寶遺失之後造成了多麼大的震動,當時倫敦的員警徒勞無功。在這件案子上,他們詢問過我的意見,但是我提不出任何辦法。懷疑過王妃的女僕,她是個義大利人,當局查明她有一個兄弟在倫敦,但是我們沒有弄清他們之間有無聯繫,女僕的名字叫蘆克芮什雅·萬努齊。我想兩天以前被殺害的彼埃拙便是她的兄弟。我查看過報上的日期,珍珠是在倍波被捕前兩天遺失的。逮捕倍波是因為他打傷了人,在蓋爾得爾公司抓的,那時他正做這些塑像。你們現在可以完全明白事情發生的順序了,當然,我思考的時候,思路與這些事件的順序正好相反。倍波確實拿到了珍珠。他可能是從彼埃拙那兒偷來的,他也可能就是彼埃拙的同謀,還有可能是彼埃拙和他妹妹的中間人。不過這些對於我們無關緊要。

  “重要的事實是他佔有了這顆珍珠,正當他身上帶著這顆珍珠的時候,員警來追捕他。他跑到他工作的工廠,他知道他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了,但是必須把這顆無價之寶藏好,否則便會在搜身的時候,被員警搜出。當時六座拿破崙的石膏像正放在過道吹幹,一座還是軟的。倍波是一個熟練工人,所以立刻在濕石膏上挖了一個小洞,把珍珠放到裡面,然後又抹了幾下,把小洞抹平。石膏像是個理想的外殼,沒有人會想到在那裡能找到這顆珍珠。倍波被關了一年,同時他的六座石膏像被賣到倫敦各處。他不知道哪座像裡有那顆珍珠。搖擺石膏像是不起作用的,因為珍珠會粘在濕石膏上,因此,只有把石膏像打碎,才能找到它。倍波並沒有失望,他很機靈又有毅力,便繼續尋找。通過一個在蓋爾得爾公司工作的堂兄弟,他弄清了買這些像的是哪幾家零售公司。於是他設法在冒斯·賀得遜公司得到雇用,這樣他查明了三座塑像的去處。珍珠不在這三座裡。然後在其它義大利雇工的幫助下,他又弄清另外三座塑像的去處。一座是在哈克先生家。在那兒他被他的同謀所跟蹤,這個人認為他應對丟失珍珠負責,在後來的搏鬥中他刺死了他的同謀。”

  我問:“要是他是他的同謀,為什麼還帶著他的照片?”

  “那是為了追尋他用的,要是他想向第三者詢問倍波的時候可以拿出來。這個道理是很明顯的。我想倍波在殺人以後,行動會加快,而不會延遲。他怕員警發現他的秘密,所以他要在員警追捕他之前加速行動。當然,我不能肯定地說,他在哈克買的半身像中沒有找到那顆珍珠。我甚至不能斷定石膏像裡藏的是珍珠,但是我很清楚他是在找什麼東西,因為他把半身像拿出去,走過幾棟房屋,在有燈的花園裡才把它打碎。既然哈克買的半身像是三個裡面的一個,那麼也就證明了我告訴你們的,珍珠在裡面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一。還有兩個半身像,很顯然他要先找在倫敦的那一個。我警告房子的主人,以避免發生第二次慘案,然後我們便行動了,並且取得了最好的成績。當然,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明確地知道我們要找的是包格斯的珍珠。被害者的姓名使我把兩個事件聯繫起來。那麼只剩下一個半身像——在瑞丁區的那座了——而且珍珠必定在那個像裡面,所以,我當著你們的面從物主那兒買來——珍珠就在這兒。”

  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你處理過許多案件,但是都不象處理這個案件那樣巧妙。我們蘇格蘭場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而是引以為榮。如果明天你能去的話,不管是老的偵探還是年輕的員警,都會很高興地向你握手祝賀。”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謝謝你!"這時他轉過臉去。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由於人類的溫暖感情而象現在這樣地激動。過了一會兒,他又冷靜地投入了新的思考。他說:“華生,把珍珠放到保險櫃裡。把康克—辛格爾頓偽造案件的檔拿出來。再見,雷斯垂德。如果你遇到什麼新的問題,我將會盡我的可能助你一臂之力。”

九、三個大學生

  一八九五年中有些互相關聯的事情,使福爾摩斯和我在我們著名的大學城住了幾周。我要記述的事正是在這時發生的。事情雖然不大,但是富有教育意義。為了使那種令人痛心的流言自行消滅,最好是不讓讀者分辨出事情發生在哪個學院,以及發生在誰的身上,因此我在敘述時竭力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僕人們聯想和猜測的詞句,只是謹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來說明我的朋友的一些傑出的氣質。

  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棟離圖書館很近帶傢俱出租的寓所裡,因為福爾摩斯正在對英國早期憲章進行緊張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許會成為我將來記述的題目。一天晚上,我們的熟人希爾頓·索姆茲先生來訪,他是聖路加學院的導師和講師。索姆茲先生身材較高,言語不多,但是容易緊張和激動。我知道他一向不夠安靜,此時他顯得格外激動,簡直無法控制自己,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您會為我犧牲一兩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在聖路加學院剛剛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恰巧您在城內,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朋友答道:“我現在很忙,不希望有什麼事使我分心。您最好請員警去幫助您。”

  “不,親愛的先生,這樣的事不能請員警,因為一旦交到官方,便不能撤回。這是涉及到學院名聲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傳揚出去。您是那樣有能力,而且說話謹慎,所以只有您能夠幫我的忙。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盡力而為。”

  自從離開貝克街的愜意環境以來,我的朋友脾氣有些不太好。離開了他的報紙剪貼簿、化學藥品以及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極不舒服。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們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傾吐出來,他談話的時候心情很激動。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明天是福茲求獎學金考試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我主考的科目是希臘文。試卷的第一題是一大段學生沒有讀過的希臘文,要求譯成英文。這一段已經印在試卷上,當然,要是學生事先準備了這段希臘文,會占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注意試卷的保密問題。

  “今天下午三點鐘,印刷所送來了試卷的校樣。第一題是翻譯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節。我仔細地校閱了清樣,因為①原文需要絕對正確。直到四點三十分,還沒有校對完。可是我答應一個朋友去他的屋裡吃茶,所以我把清樣放在桌子上,就離開了屋子,連來帶去前後只用了半小時多一點——

  ①修昔的底斯(西元前460年—400年?),希臘歷史學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我們學院的屋門都是雙重的,裡面的門覆蓋著綠色檯面呢,外面的門是橡木的。當我走近外面的屋門,很吃驚地看見屋門上有把鑰匙。一時間,我以為是我自己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我才發現鑰匙在裡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鑰匙是在我的僕人班尼斯特手中。他給我收拾房間已經有十年了,是絕對誠實可靠的。鑰匙確實是他的,我推想,他一定進過我的屋子,來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時,也許不小心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他來的時候,我剛剛出去幾分鐘。如果不是今天的情況,他忘記鑰匙是沒有一點關係的,但是今天卻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後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立即知道有人翻了我的試卷。清樣印在三張長條紙上。原來我是放在一起的。現在呢,一張在地板上,一張在靠近窗戶的桌子上,還有一張仍在原處。”

  福爾摩斯開始感興趣了,他說:“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張,在窗戶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張,仍在原處的是第三張。”

  “福爾摩斯先生,你使我吃驚,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請繼續敘述你的有趣的事情。”

  “開始的時候,我想是班尼斯特幹的,這種行為實在不可饒恕。然而他十分誠懇地否認了,我相信他講的是實話。另一個解釋只能是這樣:有人走過看見鑰匙在門上,知道我不在屋裡,便進來看考卷。這個獎學金的金額是很高的,涉及到大筆的錢財,所以一個厚顏無恥的人或許願意冒險偷看試卷好去勝過他的同伴。

  “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當我們發現試卷准是被人翻過的時候,他幾乎昏了過去。我給他一點白蘭地喝,然後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象癱了似地坐著,這時我檢查了整個房間。除了弄皺的試卷外,我很快地找到這位闖入者留下的其它痕跡。靠窗戶的桌子上有削鉛筆剩下的碎木屑,還有一塊鉛筆心的碎頭兒。顯然,這個騙子匆匆忙忙地抄試題,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重削。”

  這個案件漸漸吸引了福爾摩斯,他的脾氣也就隨著好了起來。他說:“講得好極了!你是吉星高照,大有破案的希望。”

  “還有一些痕跡。我有一個新寫字臺,桌面是漂亮的紅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發誓,桌面非常光滑,沒有一點污點。現在我發現桌面上有明顯的刀痕,大約三英寸長,不是東西擦過的痕跡,而是確實的刀痕。還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個小的黑色泥球,也許是面球,球面上有些斑點,像是鋸末。我肯定這些痕跡是那個弄皺試題的人所留下來的。沒有足跡或是其他證據可以辨認這個人。我正著急沒有辦法的時候,忽然想起您在城裡,就直奔您來,向您求教。福爾摩斯先生,請您一定幫我的忙。現在您明白了我所處的困境:或者找出這個人來,或者推遲考試,等到印出新的試題。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更換試題,可是,這樣一來便會引起討厭的謠言。這不僅會損害本學院的名聲,而且也會影響到領導本院的大學的名聲。最要緊的是,我希望能默默地、謹慎地解決這個問題。”

  “我很高興處理這件事,而且願意盡力提供一些意見。"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穿上他的大衣。"這個案子還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試卷以後有人去過你的屋子嗎?”

  “有,道拉特·芮斯,一個印度學生。他和我住在同一棟樓,來問考試的方式。”

  “他到你的屋裡就是為這事嗎?”

  “是的。”

  “那時試卷在你的桌子上嗎?”

  “是的,不過我記得是卷起來的。”

  “可以看出來那是清樣嗎?”

  “有可能。”

  “你的屋子裡沒有別人?”

  “沒有。”

  “有人知道清樣要送到你那兒嗎?”

  “只有那個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嗎?”

  “他肯定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現在在哪兒?”

  “他身體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象癱了似的。我立即匆忙地來找你。”

  “你的屋門還開著嗎?”

  “我已把試卷鎖了起來。”

  “索姆茲先生,那麼可以這樣說:翻弄試題的人是偶然碰上的,事先並不知道試卷在你的桌子上。”

  “我看是這樣的。”

  福爾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這個微笑令人費解。

  他說:“好,我們去看看。華生,這不屬於你的職業範圍,不是生理的問題,而是屬於心理方面的。不過,要是你願意去,就去吧。索姆茲先生,現在請你吩咐!”

  我們當事人的起居室正對著這座古老學院的庭園,庭園的地上長滿苔蘚。起居室的窗戶又大又低,上面還有花窗櫺。一扇峨特式的拱門後面有石梯,石梯已經年久失修了。這位導師的房間在第一層。另外三個大學生,分別各住一層樓。我們到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福爾摩斯停住腳步,注視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戶。然後,他走近這扇窗戶,用腳尖站起來,伸著脖子往屋裡探望。

  我們有學問的當事人說:“他一定是從大門進去的。除了這扇玻璃窗以外,再沒有別的開口了。”

  福爾摩斯看著我們的當事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怪,並且說:“哦,如果在這兒弄不清什麼,我們最好還是到屋裡去。”

  這位導師打開屋門,把我們領進他的房間。我們站在門口的時候,福爾摩斯檢查了地毯。

  他說:“我想這兒不會有什麼痕跡。天氣這樣乾燥,很難找到。你僕人的身體大概已經恢復了。你說你讓他坐在椅子上,是哪一把椅子?”

  “窗口旁邊的那把。”

  “哦,是靠近這個小桌子的。你現在可以進來了。地毯我已經檢查完了。我們再看看這個小桌子。當然,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清楚了。這個人進屋後,從屋子中間這張桌子上一頁一頁地拿起試卷,拿到靠視窗的桌子上,因為假如有人從庭園走過來,從這兒一眼就可以看到,便於逃跑。”

  索姆茲說:“實際上他跑不掉,因為我常常從旁門過來。”

  “那很好!不管怎樣說,這是他設想的。讓我看看那三張清樣。沒有留下指紋!他先是拿過這一頁去抄寫的。這用了多長時間呢,快抄也不少於一刻鐘。然後丟掉這一張,又拿起另一張。正在這個時候,你回來了,於是他急於跑掉,所以他沒有時間把考卷放回原處。當你走進屋門的時候,聽沒聽見石梯上有急促的腳步聲?”

  “沒有,我沒聽見。”

  “他急忙地抄寫,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又削一次。華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鉛筆不是普通鉛筆。它比普通鉛筆粗,軟鉛,筆桿是深藍色,製造商的名字是銀白色的,筆只剩一英寸半長。索姆茲先生,如果能找到那樣一支鉛筆,也就找到了那個人。我還要告訴你,他的刀子較大而且很鈍,這樣你又有了一個線索。”

  索姆茲先生被福爾摩斯談的這些情況弄糊塗了。他說:

  “別的我還能理解,可是鉛筆的長短……”

  福爾摩斯拿出來一小片鉛筆木屑,上面有字母nn。

  “你看。”

  “不,我仍然……”

  “華生,我過去常常低估你的能力。好,nn是什麼意思呢?它們是一個字的末尾兩個字母。你知道JohannAFaber是銷路最廣的鉛筆商的名字。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鉛筆用得只剩下了Johann字後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電燈下。"我希望他抄寫用的紙是很薄的,這樣便能透過紙張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跡。唔,沒有看見什麼痕跡。從小桌子上找不到什麼。現在看看中間的桌子。我猜想這個小球就是你談的那個黑色的麵團。形狀略象金字塔,中間是空的。正象你說的,小球上還有鋸末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還有刀痕——確切地說是劃痕。開始的地方是劃的痕跡,然後才是邊緣不整齊的小洞。索姆茲先生,我非常感謝你使我注意這個案情。那扇門通到哪兒?”

  “我的臥室。”

  “出事以後,你去過嗎?”

  “沒有,我直接來找你。”

  “最好讓我查看一下。多麼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屋子!請你先等一分鐘,我檢查完了地板你們再進來。噢,沒有看出什麼。這塊布幔幹什麼用的?你在這塊布幔的後面掛衣服。要是有人不得已藏在這間屋裡,他必定藏在這塊布幔的後面,因為床太低,衣櫃又不夠厚。我想可能沒有人在這兒吧。”

  當福爾摩斯拉那塊布幔的時候,我從他那堅決而又機警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做好準備,以防萬一。可是拉開布幔一看,除了掛在衣鉤上的三、四套衣服以外,什麼也沒有。福爾摩斯轉過身剛要走開,突然又蹲到地板上。

  他說:“喂,這是什麼?”

  那是一小塊金字塔形狀的黑色東西,象膩子,和書房裡桌子上的那塊完全一樣。福爾摩斯把它放在手心上拿到電燈下看。

  “索姆茲先生,這位不速之客在你的起居室裡和你的臥室裡都留下了痕跡。”

  “他到臥室裡去幹什麼?”

  “我想這很清楚。你突然回來,到了門口,他才發覺。他怎麼辦呢?無論做什麼都會暴露他自己,所以他只好沖進你的臥室躲藏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不是說,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談話的時候,這個人一直藏在這裡?”

  “我是這樣看的。”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我臥室的窗戶了?”

  “玻璃上面有花窗櫺,框子是金屬的,共三扇,一扇有折葉,可以鑽進人來。”

  “正是這樣的。臥室對著庭園的一角,所以從外面看不到整個臥室。這個人也許是從窗戶進來的,走過臥室,留下了痕跡,最後,發現門開著,便從門那兒跑掉。”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搖了搖頭。

  他說:“讓我們從實際情況著手。你說過,有三個學生用這個石梯,並且總是走過你的門前。”

  “是有三名學生。”

  “他們都要參加這次考試嗎?”

  “是的。”

  “三個人裡有沒有人嫌疑較大呢?”

  索姆茲猶豫不決。

  他說:“這是一個很難答覆的問題。沒有證據不好輕易懷疑某一個人。”

  “你說說你的懷疑,我來給你找證據。”

  “那麼,我簡單地告訴你住在這兒的三個人的性格。三個人中住在最下面的是吉爾克利斯特,一位優秀的學生,也是個優秀的運動員,參加了學院的足球隊和板球隊,低欄和跳遠他都得過獎。他是一個漂亮的、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父親是名聲不好的紮別茲·吉爾克利斯特勳爵,因為賽馬破了產。這個學生很窮,但是他很努力,很勤奮。他是有前途的。

  “住在中間一屋的是一位印度人,名字叫道拉斯·芮斯。他是一個性情安靜但是難於接近的人,多數印度人都是這樣,他學習得很好,不過他的希臘文差一些。他很穩健,辦事很有條理。

  “最上面住的是邁爾茲·麥克拉倫。他要是想學習,可以學得很出色,他是這所大學裡最有才華的一個。但是,他任性,生活放蕩。第一學年因為打牌的事他差一點被開除。這一學其他懶散地混過來了,對於這次獎學金考試他一定很怕。”

  “那麼,你懷疑的就是他了?”

  '我還不敢這樣說。但是,這三個人裡面或許他是最有可能做這種事的。”

  “很好,索姆茲先生,現在我們見見你的僕人班尼斯特。”

  這個僕人個子不高,面色蒼白,鬍鬚剃得很乾淨,花白頭髮,年紀有五十多歲。自從試題的事打亂了他安靜的生活,他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由於緊張他那圓圓的面頰還在抽動,手指也在顫動。

  他的主人說:“班尼斯特,我們正在調查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聽說你把鑰匙忘在門上了。”

  “是的,先生。”

  “正當試卷放在屋裡的時候,你這樣做,那不是很反常嗎?”

  “先生,發生這事是很不應該的。但是,在別的時候,我也忘過。”

  “你什麼時候進的屋子?”

  “大約四點半。是索姆茲先生吃茶的時間。”

  “你在屋裡等了多久?”

  “我看見他不在,就趕緊出來了。”

  “你看桌子上的試卷了嗎?”

  “沒有,先生,真的沒看。”

  “你怎麼會把鑰匙忘在門上的?”

  “我手裡拿著茶盤。我想等回來再拿鑰匙。後來就忘了。”

  “通到外邊的屋門是不是有把彈簧鎖?”

  “沒有,先生。”

  “那扇門一直開著嗎?”

  “是的,先生。”

  “不管誰從屋裡全可以出來嗎?”

  “是的,先生。”

  “索姆茲先生回來後找你,你很不安,是嗎?”

  “是的,先生。我來這裡這麼多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差一點昏過去了。”

  “我知道你昏過去了。你開始感覺不舒服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先生?怎麼?就在這兒,靠近屋門。”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邊靠屋角的椅子。你為什麼要走過另外這幾張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沒有注意我坐在哪兒。”

  “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認為他不會注意他當時坐在哪兒。那時他臉色很不好,特別蒼白。”

  “你的主人離開以後,你還在這裡?”

  “只有一兩分鐘。然後我鎖上門就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你懷疑誰呢?”

  “噢,我不敢隨便說。我不相信這所大學裡有人會做出這種不擇手段損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人。”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就談到這裡。噢,還有一句話。你沒有向你服侍的三位先生提到出了事吧?”

  “沒有,先生,沒提一個字。”

  “你看見他們了嗎?”

  “沒有。”

  “很好。索姆茲先生,您願意和我在這個院子裡走走嗎?”

  天色愈來愈黑,樓上各層的窗戶上全有燈光閃耀著。

  福爾摩斯抬頭看了看,說:“你的三個小鳥全回窩了。喂!那是什麼?他們當中有一個像是坐立不安。”

  原來是那個印度人,窗簾上突然出現了他的側影。他在屋內迅速來回踱步。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見每個人一面。這可能嗎?”

  索姆茲說:“沒有問題。這些房間是學院裡最古老的,常有客人來參觀。來,我親自領你去。”

  當我們敲吉爾克利斯特的屋門的時候,福爾摩斯說:“請不要通報姓名。"一個細高個、黃頭髮的青年開了門,當他知道我們是來參觀的時候,他表示歡迎。屋內有一些罕見的中世紀室內結構,福爾摩斯對於一個結構很感興趣,一定要畫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弄斷了鉛筆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後是借了一把小刀削他自己的鉛筆。在印度人的房間中,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個印度人是個沉默寡言、身材矮小、長著彎勾鼻子的人。他斜眼看著我們,當福爾摩斯畫完建築結構圖的時候,他顯得十分高興。我看不出福爾摩斯從這兩處找到了他所查尋的線索。我們沒有能夠訪問第三處。我們敲不開他的門,而且從門內傳過來一陣責駡聲,夾雜著憤怒的吼聲。"我不管你是誰。去你媽的!明天就要考試了,少來打擾我!”

  我們的嚮導氣得臉都紅了,一面下臺階一面說:“真是粗魯!即使他不知道是我敲門,這樣做不也太無禮了嗎?在目前的情況下看來,很值得懷疑。”

  福爾摩斯的回答卻很奇怪。

  他問:“你能告訴我他的確切身高嗎?”

  “福爾摩斯先生,這個我實在說不準確。他比那個印度人高一些,但是又不象吉爾克利斯特那樣高。我想大約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福爾摩斯說:“這一點很重要。那麼,索姆茲先生,我祝你晚安。”

  我們的當事人是又驚訝又失望,大聲喊道:“天啊,福爾摩斯先生,你不會這樣突然地走掉吧!你好象沒有理解我的處境。明天就要考試啦!今天晚上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試卷被人翻弄了,我就不能舉行考試。一定要正視這種情況。”

  “事情只能達到目前這一步。我明天清早再來和你談這件事。也許我能夠告訴你怎樣辦。可是,你不要動什麼東西,什麼都不要動。”

  “好,就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你完全不必擔憂。我們一定會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我要帶走那兩個黑泥球和鉛筆屑。再見。”

  我們走出了院子,在黑暗中又抬頭看了看那幾扇窗戶。那個印度人仍然在屋內踱步。其他兩扇窗戶裡已經沒有燈光了。

  走到大街上,福爾摩斯問:“華生,你怎樣看這件事呢?這完全是個客廳中的小遊戲,從三張牌中摸出一張,是不是?一定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幹的。你挑你的牌,你說是哪個人?”

  “最上面那個嘴不乾淨的傢伙。他的品行最壞。可是那個印度人也很狡猾。為什麼他總在屋內走來走去呢?”

  “這沒有什麼關係。有些人在努力記東西的時候,常常走來走去。”

  “他看著我們的那個樣子,很奇怪。”

  “假如你正準備功課,第二天參加考試,每時每刻都很寶貴,這時有一群人突然找到你,你也會這樣看他們的。我看這一點不能說明什麼。至於那兩支鉛筆和兩把刀子全沒有問題。可是那個人我確實弄不清。”

  “哪一個人?”

  “那個僕人班尼斯特。在這件事情中他耍了什麼花招呢?”

  “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

  “我也有這種印象。這是使人不能理解的。為什麼一個誠實的人——哦,這兒有一家文具店。我們從這家商店開始調查。”

  城內只有四家較大的文具店,福爾摩斯到每一家文具店全拿出那幾片鉛筆屑,並且要付高價買同樣的鉛筆。四家全要給他訂做一支,因為這不是一支普通尺寸的鉛筆,很少有存貨。我的朋友並沒因此而失望,只是隨便地聳一下肩,表示無可奈何罷了。

  “親愛的華生,我們沒有得到什麼結果。這個最能說明問題的線索也沒有用了。但是,我深信我們仍然能夠弄清原來的情況。天哪!已經快九點了,女房東還嘮叨過七點半給我們做好豌豆湯呢。華生,你總是不停地抽煙,還不按時吃飯。我想房東會通知你退房的,而我也要隨著你倒楣了——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先解決這位焦慮不安的導師、粗心大意的僕人和三個前程無限的大學生這些人的問題吧。”

  到我們吃飯時候已經很晚了,儘管飯後他沉思了很久,可是他再也沒有和我提到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點鐘,我剛剛盥洗完畢,福爾摩斯便到我的屋裡來了。

  他說:“華生,我們應該去聖路加學院了。你不吃早飯行嗎?”

  “可以。”

  “要是我們不給索姆茲肯定的回答,他是要坐立不安的。”

  “你有什麼明確的回答嗎?”

  “有的。”

  “你已經得出結論了?”

  “是的,親愛的華生,我已經解決了這個謎。”

  “可是你弄到了什麼新的證據呢?”

  “我六點鐘就早早地起了床,決不會一無所得。我已經辛苦地工作了兩小時,至少走了五英里路,終於得到一點東西說明問題。請看這個!”

  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有三個金字塔形狀的小黑泥團。

  “怎麼,你昨天只有兩個?”

  “今天清早又得到一個。可以斷定第三個小泥球的來源,也就是第一、第二個泥球的來源。走吧,華生,我們要讓我們的朋友索姆茲安心。”

  我們在索姆茲的房間裡看到他心情十分不安。過幾個小時考試即將開始,可是他還處於進退維谷的地位——是宣佈事實,還是允許罪犯參加這個高額獎學金的考試,他拿不定主意,看樣子簡直連站都站不穩了,可是一見福爾摩斯,他立刻伸出兩手急忙迎上去。

  “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我真擔心你因為感到沒有辦法而不管這件事了。我怎麼辦呢?考試還要舉行嗎?”

  “是的,無論如何還要舉行。”

  “可是這個騙子呢?”

  “不能讓他參加。”

  “你找出來了嗎?”

  “我想會找出來的。如果不想讓事情傳到公眾的耳中,我們必須有點權威,自己組成一個私人軍事法庭。索姆茲,你坐在那裡。華生,你坐這兒。我坐在中間的扶手椅上。我想這樣足以使犯罪的人產生畏懼的心情。請按鈴吧!”

  班尼斯特進來了,看見我們威嚴的面容感到驚恐,後退了一步。

  福爾摩斯說:“請你關上門。班尼斯特,現在請你告訴我們昨天事件的真實情況。”

  他的臉色完全嚇白了。

  “先生,我全都說了。”

  “沒有要補充的嗎?”

  “一點沒有了,先生。”

  “好,我來提醒你一下。你昨天坐到那把椅子上的時候,是不是為了要遮掩一件東西?這件東西正好說明誰到這個屋子裡來過。”

  班尼斯特臉色慘白。

  “不,先生,絕不是。”

  福爾摩斯又緩和地說:“這不過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認我無法證實這件事情。但是,很可能是這樣的,索姆茲先生一轉過身去,你便放走了臥室裡的人。”

  班尼斯特舔了舔他發幹的嘴唇。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這可不好。到了現在,你應該說真話,可是我知道你還在說謊。”

  他繃著臉表示若無其事。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說出來吧!”

  “先生,是沒有人。”

  “你拒絕給我們提供情況。是否請你留下不要出去?站到臥室的門旁。索姆茲先生,請你費心親自去吉爾克利斯特屋中,請他到你這兒來。”

  一會兒,這位導師帶著那個學生回來了。這個學生體格很健壯,高高的身材,行動輕巧又靈活,步伐矯健,面容愉快開朗。他用不安的眼光看了看我們每個人,最後茫然失措地凝視著角落裡的班尼斯特。

  福爾摩斯說:“請關上門。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們這兒沒有外人,而且也沒有必要讓人知道我們之間談了什麼。我們彼此可以以誠相待。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想要知道你這樣一位誠實的人怎麼會做出昨天那樣的事情?”

  這位不幸的青年後退了一步,並且用恐懼和責備的目光看了班尼斯特一眼。

  僕人說:“不,不,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沒有說過一個字,一個字也沒說過。”

  福爾摩斯說:“可是現在你說出來了。吉爾克利斯特先生,你必須明白,班尼斯特說話以後,你便毫無辦法了,你的唯一出路是坦率地承認事實。”

  一瞬間,吉爾克利斯特舉起雙手想要控制他抽動著的身體。緊接著他跪倒在桌旁,把臉埋在雙手中,他激動得不停地嗚咽起來。

  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不要這樣,人總是要犯錯誤的,至少沒有人責備你是個心腸不正的罪犯。如果由我來把發生的事告訴索姆茲先生,不對的地方,你來改正,這樣你或許感覺方便一些。我開始說吧,好,你聽著,以免我把你做的事說錯了。

  “索姆茲先生,你曾經告訴我沒有一個人,包括班尼斯特在內,知道試卷在你的屋中。從那時期,在我的心裡就開始有一個明確的看法。當然這沒有把那個印刷工考慮在內,因為這個工人要想偷看試卷的話可以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還有那個印度人,我想他也不會做什麼壞事。如果清樣卷成一卷,你可能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另一方面,假設有一個人竟敢擅自進屋,並且恰巧碰上桌子上有試卷,這種巧合是很難想像的。所以我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進到屋裡的人知道試卷在哪兒。他怎麼知道的呢?

  “當我走近你的屋子的時候,我檢查了那扇窗戶。你那時的設想使我發笑,你以為我會相信或許有一個人會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對面屋子裡眾人的注視下破窗而入嗎?不,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我是在衡量一個過路的人要有多高才能往裡看到桌子上有試卷。我六英尺高,費點勁可以看到。低於六英尺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我想要是你的三個學生裡有一個比一般人高,他便是最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我進屋後,發現了靠窗桌子上的線索,這一點曾經告訴過你。從中間的桌子上我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後來你談到吉爾克利斯特是個跳遠運動員,這時我立即明白了全部經過,可是我還需要一些旁證。這些旁證我也很快地弄到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位年輕人下午在運動場練習跳遠。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他的跳鞋。你知道,跳鞋底上有幾個尖釘。他路過你的視窗的時候,由於他個子很高,看見你桌子上的清樣,他猜出了那是試卷。要是他經過你的屋門,沒有看見有把鑰匙忘在門上,就不會有什麼壞事了。突然的衝動使他進到屋裡,看看那是否是清樣。這並不是冒險的行動,因為他完全可以裝作進來是想要問個問題。

  “當他看清那確是清樣的時候,他抵制不住誘惑了。他把鞋放到桌子上。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你放的是什麼呢?”

  年輕人回答:“手套。”

  福爾摩斯得意地看著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然後他拿起清樣一張一張地抄寫。他以為這位導師一定從院子大門回來,這樣他可以看得見。可是我們知道,索姆茲先生是從旁門回來的。他突然聽到導師的腳步聲已到屋門口。已經沒有辦法跑掉了。於是他抓起跳鞋立即竄到臥室裡,但是忘了他的手套。你們看到桌面上的劃痕一頭很輕,可是對著臥室的一頭漸漸加深。劃痕本身就足以說明是朝著臥室的方向抓起跳鞋的。這個犯法的人就躲在臥室裡。鞋釘上的泥土留在桌子上,另一塊掉在臥室內。我還要說明,今天清早我去過運動場,看見跳坑內用的黑色粘土,上面灑著細的黃色鋸末,為的是防止運動員滑倒。我帶來了一小塊黑土做樣子。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說得符合事實嗎?”

  這個學生已經站了起來。

  他說:“是的,完全是事實。”

  索姆茲說:“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是的,先生。我做了這件不光彩的事以後,驚慌得不知所措。索姆茲先生,我有一封信給您,信是我一夜未睡今天清早寫的。也就是說在我知道我的罪行已經被查出來之前寫的。先生,請您看這封信。我寫道:'我已經決定不參加考試。我收到羅得西亞員警總部的任命,我準備立即動身去南非。'”

  索姆茲說:“我聽到你不打算用品起手段取得獎學金,我很高興。但是你是怎樣改變了你的意圖的呢?”

  吉爾克利斯特指著班尼斯特說:

  “是他使我走上了正路。”

  福爾摩斯說:“班尼斯特,你過來。我已經講得很清楚,只有你能放走這個青年人,因為當時留在屋中的只是你一人,並且你出去的時候一定把門鎖上了。至於他從窗口跑掉,那是不可能的。請你把這個案件最後一個疑問講清楚,並且告訴我們你這樣做的理由。”

  “要是你一瞭解,理由就很簡單了。不過,儘管你很聰明,你也不可能瞭解。事情是這樣的,我曾經是這位年輕先生的父親——老吉爾克利斯特勳爵的管家。他破產以後,我來到這所學院做僕人,但是我從未因為老主人沒落而忘記他。為了紀念過去,我盡可能地照顧他的兒子。昨天你按鈴叫我來的時候,我首先看到的是吉爾克利斯特先生的棕黃色手套放在椅子上。我知道這副手套是誰的,我也知道手套在這兒意味著什麼。要是索姆茲先生看見,秘密就要暴露了。我急忙坐到椅子上,直到索姆茲先生去找您,我才敢移動。這時我可憐的小主人出來了,他是我抱大的,他對我承認了一切。我要救他,這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要象他的已死的父親一樣開導他不應當這樣取巧,這不是也很自然嗎?先生,你能責怪我嗎?”

  福爾摩斯很高興地站起來,說:“確實不能。索姆茲,我看我們已經把你的小問題弄了個水落石出,而我們還沒有吃早飯。華生,我們走吧!至於你,先生,我相信在羅得西亞會有你的光明前途。儘管你這次跌倒了,我們仍然期望你將來會前程無量。”

十、金邊夾鼻眼鏡

  有三本厚厚的手稿,記錄著我們一八九四年的工作。要從這樣豐富的材料裡,選出一些最富於趣味、又最能說明我朋友的特殊才能的案例,對我說來是很困難的。我翻閱了這些手稿,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令人憎惡的紅水蛭事件以及銀行家克羅斯倍的慘死;看到阿得爾頓慘案以及英國古墓內的奇異的葬品;還可以看到著名的史密斯—莫梯麥繼承權案件。在這期間,福爾摩斯由於追蹤並且逮捕了布洛瓦街的殺人犯賀芮特,曾得到法國總統的親筆感謝信和法國的勳章。雖然這些都可以寫成極好的故事,不過總的說來,我以為都比不上約克斯雷舊居的事件,這裡有許多扣人心弦的情節,不僅有青年威洛比·史密斯的慘死,還有許多起伏跌宕的插曲。

  那是在十一月底的一個狂風暴雨的深夜。福爾摩斯和我默默地坐在一起,他用一個高倍的放大鏡辨認一張紙片上的殘留字跡,我在專心閱讀一篇新的外科學論文。外面狂風呼嘯著橫掃貝克街,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戶。說來也怪,住在市中心、方圓十英里以內全是人造建築物的地方,卻仍然感到大自然對於人類的無情威脅,而且我還意識到在大自然巨大的力量面前,整個倫敦並不比田間野外的無數小土丘更堅固。我走近窗戶,向著那寂靜無人的街道望去,只見遠處出現一縷燈光,照到泥濘的小路和發光的馬路上。一輛單騎出租馬車,正從牛津街的盡頭濺著泥水駛過來。

  福爾摩斯放下放大鏡,卷起那張紙片,說:“華生,幸好我們今晚沒有出去。我剛才做了不少事。這都是些傷眼睛的工作。依我看來,這不過是十五世紀後半期的一所修道院的記事簿。喂!喂!這是什麼聲音?”

  在呼呼的風聲中,又傳來嗒嗒的馬蹄聲,還有車輪碰到人行道的石邊的聲音。我看到那輛出租馬車在我們門前停了下來。

  看見一個人從馬車裡走出來,我喊道:“他要做什麼?”

  “怎麼,他要找我們。可是我們還要準備大衣、圍巾、套鞋等壞天氣用的各樣東西。等一下!出租馬車走了!這下可好了!要是他想請我們出去,他一定會讓馬車留下等著。親愛的華生,別人全早睡下了,你快下樓去開開門。”

  客人剛走到門廳的燈下,我立刻認出來了——他是年輕的斯坦萊·霍普金——他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偵探,福爾摩斯對他的工作很感興趣。

  福爾摩斯急切地問我:“他進來了嗎?”

  “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站在樓上開玩笑地對他說,"請上樓來。我希望在這樣的夜晚你不會對我們懷有什麼不良企圖吧!”

  這位偵探登上樓梯,燈光照到他的雨衣上,雨衣閃著光。我幫助他脫掉雨衣,福爾摩斯把壁爐的火捅得更旺。

  福爾摩斯說:“親愛的霍普金,靠近火一點,暖暖你的腳。請吸支雪茄。我們的大夫還要給你開個處方,這樣狂風暴雨的夜晚,熱開水加檸檬是一劑上等良藥。你在這個時候到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福爾摩斯先生,一點也不錯,你知道我今天下午忙得不可開交,你看了晚報上約克斯雷那件事嗎?”

  “對於十五世紀以後的事情,我今天全都沒看。”

  “報上只是一小段,而且全不符合事實,所以讀不讀沒有關係。我倒是抓緊時間到現場去了一趟。約克斯雷是在肯特郡,離凱瑟姆七英里,距鐵路線三英里。三點十五分我接到電話,五點鐘時我就到了約克斯雷舊居,進行了現場調查,然後乘最後一列火車到了查林十字街,又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就一直到你這兒來了。”

  “我想你還沒弄清楚這個案件吧?”

  “是的,我搞不清事情的起因。我覺得事情現在還象我去調查前一樣模糊,可是開始調查的時候,好象很簡單不會出錯。福爾摩斯先生,沒有目的的行兇怎麼可能呢?使我煩惱的是我找不到行兇的目的。有一個人死了——當然誰也不能否認這件事——可是,我看不出來有人要害他的理由。”

  福爾摩斯點上雪茄,然後往椅背上一靠。

  他說:“請你詳細談談。”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已經把事實完全弄清楚了。可是這些事實的意義我還不能理解。根據我的調查,事情是這樣的:幾年前,一位年長的考芮姆教授買了這棟鄉村宅邸——約克斯雷舊居。教授因為有病,總是半天躺在床上;半天拄著手杖,在住宅周圍一跛一跛地走走,或是坐在輪椅上,園丁推著他在園內轉轉。鄰居很喜歡和他來往。他在那兒是位有名的學識淵博的人。他家裡有一位年紀較大的管家馬可太太,還有一位女傭人蘇珊·塔爾頓。自從他到這兒以來,一直是這兩個人服侍他,這兩個女人似乎名聲不錯。這位教授正在寫一本專著。大約一年前,他感到需要雇用一位元秘書。他請過兩位,全不合適。第三位威洛比·史密斯先生,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人,教授對他很滿意。秘書的工作是上午記錄教授的口述,晚上查閱資料以及與第二天工作有關的書籍。威洛比·史密斯無論是年幼的時候,還是在劍橋讀書的時候,行為都很好,教授十分滿意。我看了他的證明書,他一直是個品行端正、性情溫和、並且工作很努力的人。正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今天上午在教授的書房裡遭到謀害。”

  狂風在吼叫,刮得窗戶吱吱作響。我和福爾摩斯不約而同地向壁爐移近了一些。這位年輕的偵探繼續不慌不忙地敘述著這個故事。

  他說:“我想整個英格蘭沒有一家象教授這樣地與外界隔絕的。一連幾周,他家可以沒有一個人走出園子的大門。教授只埋頭于他的工作,對於其它一切都不聞不問。史密斯一個鄰居也不認識,過著和他主人一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那兩位元婦女走出這座庭園,推輪椅的園丁莫提邁爾從軍隊領取撫恤金,他參加過克裡木戰爭,也是一個好人。他住在花園的一頭,那兒有三間農舍。在約克斯雷舊居內只有這些人。而且,花園的大門與從凱瑟姆到倫敦的大路相距只有一百碼遠。門上有個門閂,誰都可以隨便進來。

  “現在我給你們講蘇珊·塔爾頓的證詞,只有她還能說出一點當時的情況。事情發生在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那時她正在樓上,在前面的臥室裡掛窗簾。考芮姆教授還躺在床上,天豈不好的時候,他過了中午才起床。女管家在房後忙著幹活兒。威洛比·史密斯在他的臥室裡,他的臥室也是他的起居室。這時她聽到威洛比走過過道,下樓走進書房,書房正好在她腳下。她沒有看見他,但是她說根據威洛比的迅速、有力的腳步聲她不會弄錯。她沒有聽到關上書房門的聲音,不一會兒從下面的屋子裡就發出了可怕的叫聲。叫聲是嘶啞的、絕望的,也是很怪的、不自然的,所以分辨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同時,又傳來重重的腳步聲,震得這所舊房屋都搖晃了,然後一切又安靜了。蘇珊驚得發呆,過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走下樓去。她看見書房的門關上了,她打開門看見威洛比躺在地板上。起初她沒看見傷口,但是當她想要抬其他的時候,才看見血順著他的脖子直往下流。脖子上刺了一個不大但是很深的傷口,切斷了頸動脈,刺殺用的工具是一把放在寫字臺上封文件用的小刀。刀把是象牙的,刀背很硬,小刀是教授書桌上的用具。

  “起初女僕以為史密斯已經死了,她用冷水瓶往他的前額上倒水的時候,他睜開了一會兒眼睛,喃喃地說:'教授,是她。'蘇珊保證這是威洛比說的原話。他還努力要想說什麼,曾舉其他的右手。隨後他就放下手死了。

  “這時女管家也已經到了現場,但是她晚了一步,沒有聽到威洛比臨終的話。她把蘇珊留下看著屍體,自己跑到樓上教授的臥室。教授正坐在床上,惶恐不安,因為從聽到的聲音,他知道發生了不幸的事。馬可太太說得很肯定,教授還穿著睡衣,莫提邁爾通常是十二點鐘來幫助教授穿衣服。教授說他聽到了遠處的叫聲,其它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也沒法解釋這個青年臨終的話:'教授,是她。'不過他認為這是神智不清的胡話。教授認為威洛比並沒有仇人,無法解釋這件謀殺案的原因。他當時立即吩咐莫提邁爾去叫當地員警。又過了一會兒,當地警長把我找去。我到那兒之前,什麼東西全沒有移動,並且警長還嚴格地規定不許人們從小道上走近那所房子。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是運用你的理論的好機會,條件已經具備齊全了。”

  我的朋友帶著微笑幽默地說:“條件齊全了嗎?還缺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我們先聽聽你的意見,霍普金先生,你認為這件謀殺案是怎麼一回事?”

  “福爾摩斯先生,我先要請你看看這張略圖,從圖上可以粗略地看出教授的書房的位置以及有關處所的位置。這樣你會很容易地瞭解我的偵查。”

  他打開那張略圖,放在福爾摩斯的膝蓋上。我站起來,走到福爾摩斯身旁,從他的背後看著這張圖。現在我把它謄寫在下面。

  “當然這張圖很粗略,只畫了我認為重要的幾處。其他地方在我講述的時候你可以想像出來。我們首先假設兇犯走進了書房,但他是怎樣進來的呢?毫無疑問,他一定是經過花園的小道,從後門走進來的。因為這是一條捷徑,直通書房,從別處走都要繞遠。而且兇犯一定也是順原路逃跑的,因為書房的另外兩個出口,一個蘇珊早就在她下樓的時候鎖上了。另一個是直接通到教授的臥室。所以,我一開始就注意花園的小道,由於最近多雨,小道很潮濕,一定能看得出足跡。

  “我在偵查中發現兇手很謹慎、老練,小道上看不出足跡。不過很明顯,有人沿著小道兩旁的草地邊走過,因為那裡的草被踩倒了。這個人准是兇殺犯,因為雨是在夜裡開始下的,而園丁和別的人,當天早晨都沒到那裡去過。”

  福爾摩斯說:“請停一下,這條小道通到什麼地方?”

  “通到大路。”

  “小道有多長?”

  “大約一百碼左右。”

  “在大門附近,一定可以找到痕跡吧?”

  “遺憾的是大門旁的路是鋪了磚的。”

  “那麼,大路上有痕跡嗎?”

  “大路全踩成了爛泥。”

  “真遺憾!那麼草上的足跡是進來的還是出去的呢?”

  “那不太好說。因為足跡的方向很不明顯。”

  福爾摩斯露出了不耐煩的樣子。

  他說:“的確,雨一直下得很大,風刮得也很猛,分辨腳印可能比我看那張紙片還要困難。這是沒辦法的事。霍普金,當你知道已經毫無辦法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我還是弄清了一些情況的。我敢肯定是有人從外面謹慎地走進了屋內,我還檢查了過道。過道鋪著椰子毛編的墊子,墊子上沒有什麼痕跡。我從過道走到書房。書房裡的傢俱不多。主要的有一個寫字臺,下邊有個固定著的櫃子。櫃子有兩排抽屜,中間是個小櫃,抽屜全開著,小櫃鎖著。抽屜大概經常是開著,裡面沒有貴重的東西。小櫃裡有些重要文件,但是不像是被翻弄過的。教授對我說沒有丟失什麼東西。看來確實也沒有劫走什麼東西。

  “我走到這個青年的屍體旁邊。屍體靠近櫃子的左邊,圖上已經標明。刀子是刺在脖子的右邊,從後向前紮過去的,所以不可能是自殺。”

  福爾摩斯說:“除非他摔倒在刀子上。”

  “是的,這個想法我也有過,可是刀子是在離屍體幾英尺外的地方,因此,這是不可能的。當然,死者自己的話也可以做證。另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證據,握在死者右手中。”

  斯坦萊·霍普金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紙包。他打開紙包,取出一副金邊夾鼻眼鏡,眼鏡一端垂著一條斷成兩截的黑絲帶。他說:“威洛比·史密斯的視力很好。這副眼鏡一定是從兇手的臉上或是身上奪過來的。”

  福爾摩斯接過眼鏡,饒有興味地賞玩起來。他把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試著看東西,又走近窗戶向外面巡視,然後便湊到燈光下,仔細地觀察這副眼鏡。最後,他哈哈地笑起來,坐在桌旁拿起一張紙,寫了幾行字,然後扔給對面的斯坦萊·霍普金。

  他說:“我只能這樣幫助你,也許有些用處。”

  霍普金大聲地讀道:

  "尋找一位穿著體面、打扮得象貴族似的婦女。她的鼻子很寬,眼睛緊挨鼻子,前額上有皺紋,面容呆滯刻板,也許她還有點削肩。有些跡象表明,最近幾個月裡她至少兩次去過同一家眼鏡店。她的眼鏡度數很深。這座城市眼鏡店不多,找到她是不難的。”

  霍普金露出非常驚異的神色,此時我的面部表情一定也是同樣的,而福爾摩斯只微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得出以上的結論是很容易的。什麼東西也不如眼鏡能夠這樣有力地說明問題,何況這又是一副特別的眼鏡呢。考慮到眼鏡的精緻以及死者的遺言,不難推論出眼鏡是屬於一位婦女的。至於說她是一個文雅的穿著體面的人,那是因為我認為一個帶金邊眼鏡的人在服飾方面是不會邋遢的。你注意到了嗎,這副眼鏡的夾子很寬,這說明這位女士的鼻子底部很寬。這樣的鼻子一般都是短而粗的,不過也有很多例外,所以這一點我不敢過於武斷。我的臉型是狹長的,可是我的眼睛還對不上鏡片的中心,可見這位婦女的眼睛長得十分靠近鼻子。華生,你看得出鏡片是凹陷的,度數很深。一個人平時總要眯著眼睛看東西,這必然會在生理上產生一定影響,使前額、眼瞼以及肩膀具有某些特點。”

  我說:“是的,我能理解你的推論。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不能理解你怎樣得出她兩次去眼鏡店的說法。”

  福爾摩斯把眼鏡摘下拿在手中。

  他說:“你們可以看見,眼鏡的夾子襯著軟木,以防壓痛鼻子。這裡,一塊軟木褪了色,而且有點磨損,可是另一塊是新的。顯然這邊有一塊軟木掉過,並且換了新的。而這塊舊的軟木,我認為裝上不過幾個月。兩塊軟木完全相同,所以我推測她去過同一家眼鏡店兩次。”

  霍普金羡慕地說:“天啊!妙極了,所有的證據全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過我倒是想過要去倫敦各家眼鏡店的。”

  “當然,你是應該去的。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也許你知道的要更多些,凡是在那條大路上,或是火車站上出現的陌生人,我們全都盤查過。我們沒有得到什麼情況。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件謀殺案的目的。誰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麼。”

  “啊!這我可沒辦法幫助你了。你是不是要我們明天去看看呢?”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能去的話,那太好了。早晨六點鐘有火車從查林十字街開到凱瑟姆,八九點鐘就可以到約克斯雷舊居。”

  “那麼我們就坐這趟火車。這個案件有些方面確實使人很感興趣,我願意調查一下。快一點了,我們最好睡幾個小時。你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睡,一定很舒服。明天動身以前,我點上酒精燈給你煮一杯咖啡。”

  第二天早晨,風已經停了。我們動身上路時,天氣依然很冷。嚴冬的太陽無精打采地照在泰晤士河以及兩岸的沼澤地上。經過一段令人厭倦的路程,我們在離凱瑟姆幾英里遠的車站下了火車。在等候馬車時,急急忙忙吃了早飯,所以一到約克斯雷舊居,我們便立即開始工作。一位員警在花園的大門口等候我們。

  “威爾遜,有什麼消息嗎?”

  “先生,沒有。”

  “有沒有人報告看見了生人?”

  “沒有。昨天火車站那兒既沒有生人來,也沒有生人從那兒走。”

  “你問過旅店和其它一些可以住宿的地方了嗎?”

  “問過了,先生。找不到一個和謀殺有關的人。”

  “從這兒走到凱瑟姆不算遠。有人待在凱瑟姆或是去上火車是不會不被注意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那條小道。我保證昨天小道上沒有足跡。”

  “草地上的足跡是在小道的哪一邊呢?”

  “先生,這一邊。在小道和花壇之間的很窄的邊緣上。現在看不見了,可是我昨天看得還很清楚。”

  福爾摩斯彎腰看著草地,說:“是的,有人經過這兒。這位婦女走路一定很小心,不然的話,她會在小道上留下痕跡的,如果在小道的另一邊走,就會在濕軟的地上留下更清楚的痕跡。”

  “是的,先生,她一定是一個頭腦很冷靜的人。”

  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思考著。

  “你說她一定是從這條路走出去的?”

  “是的,先生,沒有別的路。”

  “從這一段草地上嗎?”

  “肯定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哼,這件謀殺案幹得很出色——很出色,小道已經到頭兒了嗎?我們再往前走。我想花園的這扇小門通常是開著的吧,唔,那麼這位客人一定是從這兒走進屋的。那時她還沒有想到殺人,不然的話她會帶著武器,而不必去拿寫字臺上的刀子。她走過過道,在椰子毛的墊子上沒有留下痕跡,然後她走進了書房。她在書房呆了多久?我們沒法判斷。”

  “先生,不過幾分鐘。我忘記告訴你了,女管家馬可太太在出事不久以前,還在書房裡打掃,她說大約在出事一刻鐘以前。”

  “這告訴我們一個時限。這位夫人進到屋內,做了些什麼呢?她走到寫字臺旁邊。為什麼要走近寫字臺?不會是為了抽屜裡的東西。要是有值得她拿的東西,一定也已經鎖起來了。她是要拿小櫃裡的東西,咦!小櫃上象有什麼東西劃過,這痕跡是怎麼回事?華生,點根火柴。霍普金,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劃痕呢?”

  福爾摩斯檢查了這道劃痕,它是從鑰匙孔右邊的銅片上開始的,大約有四英寸長,小櫃表面上的皮被劃掉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見了,不過鑰匙孔周圍總是有劃痕的。”

  “這個劃痕是新的,很新。你看,銅片上劃過的地方有多亮啊!舊的劃痕顏色和銅片表面顏色是一樣的。你用我的放大鏡看一下這裡的油漆,這條痕跡兩邊的油漆象犁溝兩旁翻起的土一樣。馬可太太在嗎?”

  一位年紀較大面帶愁容的婦女走進屋裡。

  “你昨天上午擦過這個櫃子嗎?”

  “是的,先生。”

  “你看到這條痕跡了嗎?”

  “先生,我沒有。”

  “肯定你沒有,不然抹布會把油漆的粉屑擦掉的。誰拿著這個櫃子的鑰匙?”

  “鑰匙掛在教授的錶鏈上。”

  “是一把普通的鑰匙嗎?”

  “是一把車布牌的鑰匙。”

  “好,馬可太太,你可以走了。現在我們有一點進展了。這位夫人走進屋子裡,來到櫃子前,不是已經打開了它,便是要設法打開。正在這個時候,威洛比·史密斯來到屋裡。她匆匆忙忙抽出鑰匙,不小心在櫃門上劃了一道痕跡。威洛比捉住了她,她抄起一件近在手邊的東西,正好是那把刀子,向威洛比紮去,好讓威洛比放開她。這一紮使威洛比受了致命傷。威洛比倒下了,她逃跑了,也許帶著她要拿的東西,也許沒有帶著。女僕蘇珊在這兒嗎?蘇珊,你聽見喊叫的聲音以後,她能從那扇門走掉嗎?”

  “不能,先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要是有人在過道裡,我不必到樓下來就可以看見。這扇門沒有開過,不然的話,我會聽到聲音的。”

  “這邊的出口沒問題了。那麼這位夫人一定是從她來的路逃出去的。我知道這面的過道通到教授的臥室。那這裡沒有出口吧?”

  “沒有,先生。”

  “走,我們一起去看一看教授。喂,霍普金,這點很重要,確實很重要:通向教授臥室的過道也鋪著椰子毛墊子。”

  “可是這與案情有什麼關係呢?”

  “你看不出來嗎?我並不堅持一定有關係,可是我覺得會有幫助。我們一起去,你把我介紹一下。”

  我們走過這個過道,它和通向花園的那個過道同樣長。過道的盡頭有一段樓梯,樓梯盡頭是一扇門。霍普金敲了門,然後就把我們帶進教授的臥室。

  這間房很大,屋裡堆滿了書籍,書架上,書櫃下,到處都是書,一張單人床放在屋子正中央。這棟房子的主人,正靠著枕頭,躺在床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外貌這樣奇特的人。教授面龐瘦削,長著鷹鉤鼻子,他轉過臉,我們看到一對敏銳的深藍色眼睛,深陷在眼眶中,成簇的眉毛低垂著,他的頭髮和鬍鬚全白了,只有嘴巴周圍的口髭還有些發黃。在蓬亂的白鬍鬚中一支煙捲發出亮光。屋子裡充滿了難聞的陳舊的煙草味。他向福爾摩斯伸出手的時候,我看見他手上沾滿了黃色的尼古丁。

  他說話很注意用詞,並且聲調十分緩慢。

  “福爾摩斯先生,您抽煙嗎?請您抽一支吧。這位先生,您也抽一支吧,我願意讓您嘗嘗這煙,因為這是亞歷山大港①的埃俄尼弟斯為我特製的。他每次寄來一千支,每兩周我必須讓他寄來一次。這不好,很不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老人又沒有什麼可供娛樂的。留給我的只有煙草和工作。”

  福爾摩斯點燃一支煙捲,一邊用眼睛滿屋子瞟來瞟去地看著。

  老人感慨地說:“煙捲和工作,可是現在只有煙捲了。唉!發生這件事實在是不幸,連我也無心工作了!這真是禍從天降呵!多麼難得的一個好青年呵!我敢擔保,再經過幾個月訓練,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助手。福爾摩斯先生,您怎麼看這件事呢?”

  “我還沒有想好。”

  “如果您能幫助我們弄清這件沒有頭緒的案子,我會非常感激您的。象我這樣的書呆子和殘廢人,受到這種打擊,簡直是當頭一棒,我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好在您來了,而且又那樣精明強幹,您的天賦和職業那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使得您在任何緊急情況下,都能夠處之泰然,有您幫助我們,實在是萬分榮幸。”

  福爾摩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而老教授還在不停地講著。我注意到福爾摩斯煙吸得很快。看來,他也象這屋子的主人一樣,很喜歡這種新寄來的亞歷山大煙捲。

  老人說:“是的,先生,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小桌子上的那一疊稿件是我的著作。我對天氣教派的理論基礎作了①埃及的一個海港。——譯者注深入的研究,並且分析了在敘利亞和埃及的科普特寺院中發現的文獻。因此,這部著作是很有價值的。但是,由於我的身體日益衰弱,又失去了助手,我真不知道還能否繼續完成此部著作。呀!福爾摩斯先生,你吸煙比我還快!”

  福爾摩斯笑了。

  他從煙盒中又取出一支,這已經是第四支了,用剩下的煙頭點著,然後說道:“我是一個鑒賞家。我不想長時間地盤問你,給你找許多麻煩。考芮姆教授,我知道出事的時候,你在床上,所以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可憐的威洛比最後說:'教授,是她',你認為他的意思是什麼?”

  教授搖了搖頭。

  他說:“蘇珊是個農村的女孩子。你知道這種人是愚蠢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我想這個青年人只是咕噥了一些不連貫的譫語,而蘇珊卻錯誤地把它理解成了意思不明的話。”

  “那麼,您自己對於這件事怎樣解釋呢?”

  “可能是個偶然事件,也可能是自殺,不過我只在我們自己人裡這樣說說,青年們都有些隱藏在內心的煩惱,如象愛情這類的事,這是我們無法知道的。或許這比謀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怎樣解釋那副眼鏡呢?”

  “我不過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好空想的人。我不善於解釋生活中的實際事物。但是,我的朋友,我們知道愛情的晴雨錶是有其特殊的表現形式的。請務必再吸一支煙。我很高興您能這樣賞光。當一個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可以把一把扇子、一雙手套、一副眼鏡等等任何東西當作珍品拿在手中。這位先生談到草地上的腳印,這種推測是很容易弄錯的。至於刀子,很可能是這個青年摔倒的時候丟出去的。可能我說得不對,總之,我認為威洛比是自殺身死的。”

  這種解釋似乎使福爾摩斯感到驚異,不過他繼續踱來踱去,專心思索,一支又一支地吸著煙。

  過了一會兒,他說:“考芮姆教授,請告訴我寫字臺的小櫃裡裝著什麼?”

  “沒有什麼使小偷感興趣的東西。家裡人的證件,我不幸的妻子的來信,我在一些大學的學位證書,這是鑰匙。你自己可以去看看。”

  福爾摩斯接過鑰匙,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它還給教授。

  他說:“我想鑰匙對我沒什麼用處。我倒更願意悄悄地到你的花園裡,把情況好好思考一下。你提出的自殺的說法,還是應該考慮的。考芮姆教授,很抱歉,我們突然來打擾你。午飯以前我們不再來打攪你了。兩點鐘的時候,我們再來,向你報告有關情況。”

  說來也怪,福爾摩斯好象有些心不在焉。我們在花園的小道上,默默地來回走了許久。

  我後來問:“你有線索了嗎?”

  他說:“這完全取決於我所吸的這些煙捲。也有可能我完全錯了,不過,煙捲會告訴我的。”

  我驚訝地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怎麼——”

  “你會明白的。如果不是這樣,並沒有害處。當然,我們還可以再去找眼鏡店這個線索。可是如果眼鏡店這個線索不對頭,我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捷徑,啊!馬可太太來了!我們和她好好談五分鐘,這對於破案會有啟發的。”

  我早就應當指出,如果福爾摩斯願意的話,他是很會討好女人的,並且他還能很快就取得她們的信任。沒有用五分鐘,他便得到了這位女管家的信任,並且和她談得很投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正象你說的那樣,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使他不斷地抽煙。有的時候簡直是整天整夜地吸煙。有一天早晨我到他那兒去,屋子裡滿是煙氣,就象倫敦的霧那樣濃。可憐的史密斯先生也吸煙,但是不象教授吸得那樣厲害。對於教授的健康,哼,我不知道吸煙是有好處還是有害處。”

  福爾摩斯說:“啊,可是吸煙妨害食欲。”

  “先生,這我不懂。”

  “我想,教授吃東西一定很少。”

  “我應該說,他的食量時大時小。”

  “我敢打賭,他今天早晨一定沒有吃早飯。我看見他抽了這麼多支煙,大概午飯也吃不下了。”

  “先生,你輸了,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他今天早晨吃得很多。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吃這麼多,而且午飯他又要了一大盤肉排。真叫我吃驚。可是我呢,自從昨天早晨我看見史密斯先生倒在屋裡地板上起,我對吃的東西就連看都不想看了。是的,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教授可沒因為這件事吃不下飯。”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在花園裡消磨過去了。斯坦萊·霍普金到村子裡去調查一些傳言,據說前天清早有幾個孩子,在凱瑟姆大路上,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女人。至於我的朋友呢,聽到這個消息,他就變得象一個有氣無力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心不在焉地處理案子。甚至連霍普金帶回來的消息,也沒能引其他的興趣。霍普金說:“有的孩子確實看見過一個相貌完全象福爾摩斯所說的那樣的婦女,她帶著一副眼鏡,也許是夾鼻眼鏡。"吃飯的時候,蘇珊一邊服侍我們,一邊也積極地講了一些情況。他的話倒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極大興趣。蘇珊說:“昨天清晨史密斯先生出去散步,回來只有半小時,便發生了這件慘案。"我實在不能理解散步這件事對整個案情有什麼影響。可是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把這件事納入他對整個案件的解釋裡了。突然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看了一下表。他說:“兩點了,先生們,我們該上樓去了,和我們這位教授把事情談個明白。”

  這位老人剛剛吃過午飯,桌上的空盤子說明他的食欲很好,女管家說得很對。當他轉過頭來,閃爍的目光投向我們時,我感到他確實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已經穿好衣服,坐在火旁的一個扶手椅上。嘴上仍然抽著煙。

  “福爾摩斯先生,你搞清這個離奇的案子了嗎?"他把桌子上靠近自己的一大鐵盒煙捲,推向福爾摩斯一邊。於是福爾摩斯伸出手去,不料他們二人把煙盒打翻了,煙捲滾了滿地。我們只好跪下來,到處揀散落的煙捲,足足用了一兩分鐘。當我們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福爾摩斯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他的兩頰顯得特別紅潤。在他臉上一現即逝的這種臨戰的表情,我只在最危急的情況下,看到過一次。

  他說:“是的,我已經弄清楚了。”

  霍普金和我目瞪口呆。老教授憔悴的面孔不停地顫動著,同時露出譏諷的嘲笑。

  “真的!在花園裡?”

  “不,在這裡。”

  “這裡!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

  “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是件極其嚴肅的事情,不能這樣隨隨便便。”

  “考芮姆教授,我的結論的每個論點,都是經過調查核實的,所以我敢肯定它是對的。至於你的動機是什麼,以及在這個奇怪的案件中,你扮演了什麼角色,我還不能確定。過幾分鐘你或許會親口對我講。為了給你個方便,還是由我來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敘述一下,這樣你也可以明白我還要查問什麼。

  “有一位婦女昨天走進你的書房,她來的目的是要拿走你寫字臺櫃子裡的文件。她身上帶有一把鑰匙,至於你的鑰匙,我已經檢查過,你的鑰匙上沒有那個劃痕能夠造成的輕微退色。我從有關證據得知,你並不知道她來搶文件,所以,你不是從犯。”

  教授吐出一口濃煙,說:“這倒很有趣而且對我頗有啟發。那麼這位元女士的情況,你已經弄清了不少,當然你也能說出她以後的行動嘍?”

  “不錯,先生,我是要說的。起初你的秘書抓住了她,為了脫身,她就抓起小刀向這位秘書刺去。不過,我傾向於把這個案件看成是不幸的偶然事件,因為我認為這位女士並不想刺死秘書;如果是預謀殺人,她必定自己帶著武器。結果,她做的事使她非常害怕,她不顧一切地要趕快逃走,不料在和威洛比廝打的時候,她丟了眼鏡。她很近視,不戴眼鏡什麼也看不清。她沿著一個過道跑,以為就是來的時候走的過道,湊巧的是兩邊過道全鋪著椰子毛織的墊子。當她知道走錯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退路已被切斷。怎麼辦呢?她不能退回去,又不能站在那兒不動,她只好繼續向前走。她上了樓梯,推開房門,便來到你的房中。”

  老教授坐在那兒,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福爾摩斯,臉上露出極度的驚訝和恐懼。他故作鎮靜地聳聳肩,發出一陣假笑。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推論很不錯,可是有一個小漏洞。你知道,我一直在屋裡,一整天都沒有離開過。”

  “考芮姆教授,我知道這一點。”

  “那就是說我躺在床上,沒有注意到有位婦女來到我屋裡?”

  “我並沒有這樣說。你注意到有人來。你和她講話,你認識她,並且你協助她逃脫。”

  教授又高聲笑了起來。他猛地立起身,眼睛裡飄著最後一線希望。

  他大聲喊道:“你發瘋了!你在說胡話!我幫助她逃脫?她現在在哪兒?”

  福爾摩斯指著放在屋子一角的一個高高的書櫃,冷靜地說:“她在那裡。”

  刹時,老人驚呆了。他舉起顫抖的雙手,接著整個軀體卻又頹然落倒在椅子上。這時,屋角上的書櫃門自動打開了,一位婦女急衝衝地走出來,站在屋子中間。她用很怪的異國語調說:“你對了!你對了!我是在這兒。”

  她滿身滿臉都是一道道的塵土,衣服上還掛著從牆上蹭來的蜘蛛網。她長得並不漂亮,她的體型和臉型正是象福爾摩斯所推測的那樣,此外,她的下巴也比較長,顯得很頑強。她的視力本來就很差,同時又是剛從暗處到明處,因此她站在那兒眨著兩眼,努力要看出我們的位置和身分。儘管她並不漂亮,但是舉止端莊,神態從容,表現出一種頑強和豪邁的精神,使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敬慕。

  斯坦萊·霍普金抓住她的手臂,就要給她戴上手銬。她神色莊嚴地把霍普金輕輕推開。老教授仰靠在扶手椅上,微微顫抖著,目光陰鬱地看著她。

  她說:“先生,我是被捕了。我站在櫃子裡可以聽到一切,所以我知道你們已經弄清了事實。我願意交待全部事實,是我殺死了那個青年。你說那是意外事件,這是對的。我不知道我手中拿的是刀子,因為我從桌子上抓起一件東西,便絕望地向那個青年刺去,好讓他放開我。我說的是真實情況。”

  福爾摩斯說:“夫人,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我看你身體很不好。”

  她的臉色很難看,加上一道道的塵土簡直顯得可怕。她坐到床邊上,繼續說:

  “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是我仍然要把全部事實告訴你們。我是這個人的妻子。他不是英國人,他是個俄國人,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這個老人顯得心情激動,他喊道:“安娜,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她非常藐視地向著老人看了一眼,說:“塞爾吉斯,你為什麼一定要過這種痛苦的生活呢?你一生毀掉了許多人,甚至對於你自己也沒有好處。可是是否在上帝召喚你之前,便結束你的生命,這要由你自己決定。但是,我一定要說,不然的話,我便沒有時間了。

  “先生們,我說過我是這個人的妻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已經五十歲,而我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傻姑娘。我在俄國的一個城市上大學,我不想說出這個地名。”

  老人又咕噥地說:“安娜,上帝保佑你。”

  “你知道,我們是革新家、革命者、無政府主義者。我們人數很多。後來遇到困難,由於一個警長被害,我們有許多人被捕了。而他為了得到一大筆錢,更為了活命,便提供證據,背叛了他的妻子和夥伴。由於他的交待,我們全都被捕了。有的被送上絞刑架,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被送到西伯利亞,但不是終生流放。我丈夫帶著那筆不義之財來到英國,過上了安寧的生活。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們的團體知道了他在哪兒,不到一個星期就會結束他的生命。"老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拿起一支煙捲。他說:“安娜,你隨便處置我吧,你一向對我很好。”

  她說:“我還沒有把他的最大罪惡告訴你們。在我們的團體裡,有位同志是我現在的朋友,他高尚、大公無私、樂於助人,這些氣質我丈夫全沒有。他仇視暴力,如果說使用暴力是犯罪的話,我們全都犯過罪,只有他沒有。他總是寫信給我們,勸我們不要使用暴力。這些信件是可以使他免受刑罰的。我的日記也可以證明,因為我在日記中記述了我對他的感情以及我們每個人的看法。可是我丈夫發現了這些信件和我的日記,就偷偷把它們藏了起來,一面還盡力證明這位年輕人應判死刑。雖然他沒有達到目的,但是阿列克謝被當做罪犯送到西伯利亞,在一個鹽礦做工。你這個惡棍,你想想,你好好想想,那樣高尚的一個人卻受著奴隸般的待遇,而你,你的生命就在我手中,可我還是放過了你。”

  老人一面吐著煙,一面說:“安娜,你是一個高尚的女人。”

  她慢慢站了起來,但是緊接著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喊叫,便又坐了下去。

  她說:“我一定要說完。在我服刑期滿以後,我就開始設法尋找這些信件和日記,因為如果俄國政府得到這些東西,便會釋放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丈夫來到了英國。經過幾個月的查訪,我終於弄清了他的住址。我知道他仍然保存著這些日記,因為當我還在西伯利亞時,他有一次給我寫信,信中責備我時引用的是我日記中的話。我清楚地知道,由於他生性報復心強,他一定不會自願地把日記交還給我。我必須想辦法親自弄到手。因此,我請了一位私人偵探,他到我丈夫家來做秘書——也就是你的第二個秘書,塞爾吉斯。他來不久便很快走了,他發現檔全收在小櫃中,並且取了鑰匙樣。他不願意做更多的事,便把這棟房的平面圖交給了我,並且告訴我,秘書是在樓上住,上午書房裡沒有人。所以我後來才鼓起最大的勇氣,親自來拿這些東西,東西拿到了,可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啊!

  “我剛剛拿到日記和信件,正要鎖上櫃子,這時一個青年抓住了我。那天清早我曾在路上遇見過他,我請他告訴我考芮姆教授的住處,可是不知道他是考芮姆雇用的人。”

  福爾摩斯說:“是這樣的!秘書回來以後告訴了考芮姆,說他遇見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婦女。威洛比在斷氣之前想要說明:就是他和教授說過的那個女人殺了他。”

  這位婦女面部抽搐,好象非常痛苦,並用命令的口吻說:

  “你讓我講完。這個年輕人倒下去的時候,我闖出書房,走錯了門來到我丈夫的房間。他說要告發我。我告訴他:他如果這樣做,我不會放過他,他如果把我交給員警,我就把他的事告訴我們的團體。我不是為了自己想活命,而是想要達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說到做到,而他自己的命運又和我的命運互相牽連,只是因為這個原故,他才掩護了我。他把我塞進那個黑暗的角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個秘密。他讓傭人把飯送到屋裡,以便分給我一些。我們商量好,只要員警一離開這棟房子,我就乘黑夜偷偷走掉,並且永遠不再回來。但是你到底識破了我們的計畫。這是我生前最後的話。"她從胸前拿出一個小包。她對福爾摩斯說:“這個小包裹可以救阿列克謝。先生,由於你的榮譽和正義,我把這包裹委託給你,請你把它轉交給俄國大使館。我已盡了我的責任,並且……”

  福爾摩斯突然喊道:“擋住她!"他一下子跳到屋子的另一邊,從她手中奪下一隻小藥品。

  她往床上倒了下去,說:“太晚了!太晚了!我出來……的時候,便吃了藥。我頭暈。我要死了!先生,我請求你……不要忘記……那個小……包裹。”

  我們乘車回城時,福爾摩斯說:“這案件很簡單,但是也很發人深思。從一開始問題便圍繞著夾鼻眼鏡。雖然那個青年在臨死前幸運地抓到眼鏡,但是我那時還不能肯定,我們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很清楚,從眼鏡深度可以斷定,戴眼鏡的人近視程度很深,離開眼鏡什麼事也做不了。霍普金先生,當你讓我相信她確實走過一小塊草地,而不是故意作假時,你還記得嗎,我當時說過,這種做法很不尋常,值得注意。可是實際上我心中認為這完全不可能,除非她還有一副眼鏡。所以,我只能認真考慮另一個假設——她呆在這棟房子內。我一看見兩個過道完全相似,就想到她很可能走錯路,這樣她就會走到教授的屋中。我密切地注意一切能夠證實這個假設的事情,我仔細地檢查這間屋子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地毯是整塊的,並且釘得很牢固,所以地板上不會有活門。書櫃後面可能有躲藏的地方。你知道,在老式的書房裡常有這種結構。我注意到地板上各處都堆滿了書,但是書櫃卻是空的,所以書櫃可能是一扇門。我找不到別的證據來證實,但是地毯是暗褐色,所以我抽了很多支那種好煙,把煙灰灑在可疑的書櫃前。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辦法,但是非常有效。然後我便下樓去了,並且,我已經弄清楚——華生,當時你也在場,而你卻沒有理解我談話的目的——考芮姆教授的飯量增加了,這容易使人懷疑他還讓另一個人吃飯。然後,我們又上樓去了,我弄翻煙捲盒,以便清楚地看看地毯。從地毯上的煙灰可以知道,在我們離開那裡以後,她從躲藏的地方出來過。霍普金,我們已經到了查林十字街,我祝賀你勝利地結束了這個案件。你一定是去員警總部吧!我和華生要到俄國使館去,再見,我的朋友。”

十一、失蹤的中衛

  在貝克街我們常常收到一些內容離奇的電報,這本來是不值一提的。可是,七八年前,在二月一個陰沉沉的早晨收到的那封,卻給我印象很深,並且使得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也迷惑了足有一刻鐘之久。電報是拍給他的,電文如下:

  請等候我。萬分不幸。右中衛失蹤。明日需要。

  歐沃頓

  福爾摩斯看了又看,說:“河濱的郵戳,十點三十六分發的。顯然歐沃頓先生拍電報時心情很激動,所以電報才語無倫次。我斷定等我讀完《泰晤士報》,他一定會趕到這裡,那時我們就能知道一切了。"在那段時間裡我們工作不很忙,因此,就是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也同樣是受歡迎的。

  經驗告訴我,無所事事的生活是很可怕的,因為我的朋友頭腦過於活躍,如果沒有什麼事情讓他思考,那就很危險。經過我的努力,他停止服用刺激劑,已經有好幾年了,因為這種藥物曾經一度妨礙他從事他的富有意義的事業。現在,一般情況下福爾摩斯不需要再服用這種人造的刺激劑了。但是,我很明白,他的病症並沒有消除,只是潛伏下來了,並且潛伏得很深,當事情少的時候,還會復發。在那種情況下,我看到過福爾摩斯兩眼深陷,面容陰鬱,看上去令人莫測高深。所以,不管歐沃頓是什麼人,他既然帶來了不解之謎,我就要感謝他,因為風平浪靜要比狂風暴雨更使我的朋友感到痛苦。

  正如我們所料,發報人緊隨電報親自登門了。他的名片上印著:劍橋,三一學院,西銳利·歐沃頓。走進來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足有十六石重,他寬闊的身體把屋門①都堵住了,他的相貌英俊,但是面容憔悴,無神的眼睛緩緩地打量著我們——

  ①英國重量名,用來表示體重時,一石等於十四磅,現已廢除。——譯者注

  “哪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點了點頭。

  “福爾摩斯先生,我去過蘇格蘭場,見到了偵探霍普金。他建議我來找您。他說,在他看來,我這個案件由您解決更適當一些,不必找官方偵探。”

  “請坐,把您的問題告訴我們吧!”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真糟,糟糕極了!我的頭髮都快急白了。高夫利·斯道頓——您聽說過這個名字吧?他是全隊的靈魂。我寧願在中衛線上只有斯道頓,不要另外那兩個。不論是傳球、運球、還是搶球,沒人能夠趕得上他。他是核心,可以把我們全隊帶動起來。我怎麼辦呢?福爾摩斯先生,我來請教您該怎麼辦。當然有莫爾豪斯替補,他是踢前衛的,但是他總是喜歡擠進去爭球,而不是守在邊線上。他定位球踢得很好,但是他不會判斷情況,而且不善於拼搶,牛津的兩員宿將,莫爾頓或詹森,可能會死死地纏住他。斯蒂文遜跑得很快,但是他不會在二十五碼遠的地方踢落地球。而一個中衛既不會踢落地球,又不能踢空球,根本就不配參加比賽。福爾摩斯先生,您若是不幫助我們找到高夫利·斯道頓,我准輸了。”

  我的朋友神情專注,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位客人急切地訴說著,他強壯的手臂不時地拍著自己的膝蓋,力求使每句話都得到別人充分的理解。客人的話剛一停下來,福爾摩斯便取出有"S"字母的那一卷資料。從這一卷內容豐富的資料中他沒有查到什麼。

  他說:“有亞瑟·H·斯道頓,一個發了財的年輕的偽造紙幣者。有亨利·斯道頓,我協助員警把這個人絞死了。可是高夫利·斯道頓這個名字我以前卻沒有聽說過。”

  我們的客人露出驚訝的樣子。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以為您什麼都知道。如果您沒有聽說過高夫利·斯道頓,您也就不會知道西銳利·歐沃頓了。”

  福爾摩斯微笑地搖了搖頭。

  這位運動員說:“大偵探先生!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比賽中,我的球隊是英格蘭的第一隊。我是大學生隊的領隊,不過,你不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想在英國每個人都知道高夫利·斯道頓。他是最好的中衛,劍橋隊、布萊克希斯隊和國家隊都請他打中衛,而且國家隊請了他五次。福爾摩斯先生,您原來住在英國嗎?”

  福爾摩斯對這位天真的巨人笑了一笑。

  “歐沃頓先生,你的生活範圍和我的不一樣,你生活在一個更愉快更健康的範圍裡。我和社會上的各界人士幾乎全有接觸,可就是和體育界人士沒有來往,而業餘體育運動是英國最有意義、最有益於健康的事業。您這次意外的光臨說明,就是在最講究規則的戶外運動方面,我也有事可做。那麼,請你坐下來,慢慢地安靜地確切地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以及你要我怎樣幫助你。”

  歐沃頓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樣子,那種樣子正象慣於使用體力而不用腦力的人所常有的那樣。他開始給我們一點一點地講述這個奇怪的故事,他的敘述中有許多重複和模糊之處,我便把它們刪去了。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我已經和您說過,我是劍橋大學橄欖球隊的領隊,高夫利·斯道頓是最好的隊員。明天我們和牛津大學比賽。昨天我們來到這裡,住在班特萊旅館。晚上十點鐘,我去看了看,所有的隊員全休息了,因為我相信嚴格的訓練和充足的睡眠可以保持這個隊的良好競技狀態。我看見斯道頓臉色發白,似乎心情很不安。我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沒有什麼,不過有點頭疼。我向他道了晚安便走了。半小時後,旅館服務員對我說有一個長著滿臉鬍鬚、衣著簡陋的人拿著一封信要找高夫利。高夫利已經上床睡了,所以服務員把信送到他屋子裡。誰知他讀過信,一下子就癱倒在椅子上,好象是被誰用斧子砍了似的。服務員很驚訝,要去找我,高夫利阻止了服務員,喝了一點水又振作起來。然後他走下樓,和在大門裡等候的人說了幾句話,兩個人便一起走出去了。服務員看到的最後情景是他們二人在大街上朝著河灘跑去。今天早上高夫利的房間是空的,沒有人睡過,他的東西一點未動,還是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樣。那個陌生人來找他,他立刻隨那人走了,再也沒有音信,我想他不會回來了。高夫利是個真正的運動員,他打心眼裡喜歡運動,要不是受到什麼沉重的打擊,他決不會退出比賽,決不會騙其他的領隊。我覺得他是永遠回不來了,我們不會再見到他了。”

  福爾摩斯很感興趣地聽著他敘述這件怪事。

  他問:“你採取什麼措施了嗎?”

  “我打電報給劍橋,問他們是否知道他的消息。回答是沒有人看見過他。”

  “他能回到劍橋去嗎?”

  “是的,有一趟晚車——十一點一刻開。”

  “可是,按照你的判斷,他沒有乘這趟火車?”

  “是的,沒有人看見過他。”

  “後來呢?”

  “我又打電報給蒙特·詹姆士爵士。”

  “為什麼給他打呢?”

  “高夫利是個孤兒,蒙特·詹姆士是他最近的親屬——大概是他的叔父。”

  “這對於解決問題或許會有幫助。蒙特·詹姆士爵士是英國最富有的。”

  “我聽高夫利這樣說過。”

  “高夫利是他的近親?”

  “是的,高夫利是繼承人,老爵士已經快八十歲了,而且風濕病很重,人們說他可能快要死了。他從來不給高夫利一個先令,他是個地道的守財奴,可是財產早晚都要歸高夫利。”

  “蒙特·詹姆士爵士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

  “如果高夫利去蒙特·詹姆士爵士那兒,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頭一天晚上有件事使高夫利心情不安,如果和錢有關,那可能是爵士要把遺產給他。爵士的錢很多,當然就我所知,高夫利得到這筆錢的可能性很小。高夫利不喜歡這個老人。要是他能不去他那兒,他不會去的。”

  “那麼,我們現在可以這樣假設嗎?如果你的朋友高夫利是到他的親屬蒙特·詹姆士爵士那兒去,你就可以解釋那個衣著簡陋的人為什麼那麼晚來,為什麼他的來臨使得高夫利焦慮不安。”

  西銳利·歐沃頓困惑地說:“我解釋不了。”

  福爾摩斯說:“好吧!今天天氣很好,這件事我願意去偵查一下。我主張不管這個青年情況怎樣,你還是要準備參加比賽,正象你所說的,他這樣突然離開,一定是有極要緊的事,而且也正是這件要緊的事使他至今不能回來。我們一起步行去旅館,看看服務員是否能夠提供新的情況。”

  歇洛克·福爾摩斯是那樣循循善誘,使得當事人心情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過不多久,我們來到了旅館,走進斯道頓住過的單人房間。在這裡福爾摩斯打聽到了服務員所知道的一切。頭一天晚上來的客人既不是一位紳士,也不是一個僕人,而是一個象服務員所說的"穿著不怎麼樣的傢伙",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鬍子稀疏,臉色蒼白,穿著很樸素。他似乎很激動,拿著信的手在不停地抖動。服務員看到高夫利·斯道頓把那封信塞到口袋裡。斯道頓在大廳裡沒有和這個人握手。他們交談了幾句,服務員只聽到"時間"兩個字。然後他們便急匆匆地走出去了。那時大廳的掛鐘正好十點半。

  福爾摩斯坐在斯道頓的床上,說:“我想你值白班,對嗎?”

  “是的,先生,我十一點下班。”

  “值夜班的服務員沒有看見什麼嗎?”

  “沒有,先生。只有看戲的人回來晚些。再沒有別人了。”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值班嗎?”

  “是的,先生。”

  “有沒有郵件一類的東西交給斯道頓先生呢?”

  “有的,先生,有一封電報。”

  “啊!那很重要。在什麼時候?”

  “大約六點鐘。”

  “斯道頓在哪兒收到的電報?”

  “就在這間房子裡。”

  “他拆電報的時候,你在嗎?”

  “是的,我在這裡。我等著看他是不是要回電。”

  “那麼,他要回電嗎?”

  “是的,先生,他寫了回電。”

  “是你去拍的回電嗎?”

  “他自己去的。”

  “但是,他是當你面寫的回電嗎?”

  “是的,先生。我站在門邊,他轉過身去,在桌子上寫的。

  他寫完後對我說:'好了,服務員。我自己去拍。'”

  “他用什麼筆寫的?”

  “鉛筆,先生。”

  “是不是用了這張桌子上的電報紙?”

  “是的,就是原來最上面的那一張。”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他拿起現在在上面的那張電報紙走到窗戶旁,仔細地檢查上面的痕跡。

  他說:“很遺憾,他沒有用鉛筆寫。"然後丟下這張電報紙,失望地聳了一下肩,接著說:“華生,你一定也會想到,字跡會透到第二張紙上的——曾經有人利用這種痕跡破壞了多少美滿的婚姻。可是在這張紙上我看不到什麼。呵,有了!我看出他是用粗尖的鵝毛筆寫的,這樣我們准會在吸墨紙上找到一些痕跡。哈,你們瞧,一點兒不錯!”

  他撕下一條吸墨紙,並把上面的字跡給我們看。字跡如下:

  西銳利很激動地喊:“用放大鏡看!”

  福爾摩斯說:“不必,紙很薄,從反面可以看出寫的是什麼。"他把吸墨紙翻過來,我們讀到:

  (譯為:看在上帝的面上支持我們!)

  “這就是高夫利·斯道頓在失蹤前幾小時所拍的電報的最後一句。電報上至少有六個字我們找不到了,可是剩下的這些證明這個青年看到嚴重的危險將要降臨到他身上,並且說明有另外一個人能夠保護他。請注意'我們'!有第三者參與了。除去那個面色蒼白、自己也顯得十分緊張的大鬍子以外,還能是誰呢?那麼,高夫利和這個大鬍子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了躲避起在眉睫的危險,他們二人去尋求援助的第三者又是誰呢?我們的調查應當圍繞在這些問題上。”

  我建議說:“我們只要弄清電報是給誰拍的就好辦了。”

  “親愛的華生,是要這樣辦。你的辦法是能夠解決問題的,我也這樣想過,可是你要知道,如果去郵局要求看別人的電報底稿,郵局的工作人員可能不會滿足你。辦這種事需要很多手續,但是,我深信通過一些巧妙的手段可以辦到。歐沃頓先生,趁著你在現場,我要看看留在桌子上的那些檔。”

  桌子上有一些信件、帳單和筆記本等,福爾摩斯迅速而又認真地翻閱著。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些東西沒有問題。順便說一下,你的朋友斯道頓身體健康頭腦清醒,他什麼東西也不會弄亂。”

  “他身體十分健壯。”

  “他生過病嗎?”

  “一天也沒有病過。不過他因為脛骨被踢傷躺倒過,還有因為滑倒,膝蓋受過傷,可這都不能算是病。”

  “也許他不象你想得那樣健壯。我想他可能有難以對別人說起的疾病。要是你同意的話,我就拿走這桌子上的一兩份材料,以備將來調查時用。”

  忽然我們聽到有人焦急地喊:“等一下,等一下!"我們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古怪的小老頭,顫顫巍巍地站在門口。他穿著已經發白的黑色衣服,戴著寬邊禮帽,系著白色寬領帶——看上去很土氣,就像是殯儀館的工人。儘管他衣衫襤褸,樣子滑稽,但他說話的聲音卻很清脆,看樣子他像是有急事。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他問:“先生,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力動這些檔呢?”

  “我是個私人偵探,我正努力弄清他為什麼會失蹤。”

  “你是偵探?誰請你來的?”

  “這位先生,斯道頓的朋友。他是蘇格蘭場介紹給我的。”

  “先生,你是誰呢?”

  “我是西銳利·歐沃頓。”

  “那麼,是你給我拍了一封電報嗎?我是蒙特·詹姆士爵士,是乘倍斯瓦特公共汽車急忙趕來的。你已經把事情委託給一位偵探來辦了嗎?”

  “是的,先生。”

  “你準備付錢了嗎?”

  “要是我們能夠找到我的朋友高夫利,他無疑是會付錢的。”

  “可是如果找不到他呢?你回答這個問題!”

  “要是這樣,他家准會……”

  這個小個子老頭兒尖聲喊道:“先生,不會有這樣的事。不要向我要一個便士——就是一個便士也不給。偵探先生,你明白了嗎?這個年輕人只有我這一個親人。但是,我告訴你,我不負任何責任。就因為我從來不浪費錢,他才有可能得到我的財產,可我還不想讓他現在就繼承。你隨便動了這些檔,我可以告訴你,裡面要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可要負全部責任。”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先生,就這樣吧!同時我要問你,對於這個青年的失蹤,你有責任沒有?”

  “沒有,先生。他已經長大了,年紀不小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他笨得自己看不住自己,我是完全不負找他的責任的。”

  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用嘲笑的口吻說:“我十分理解您的意圖,也許您並不理解我。人們一直認為高夫利·斯道頓是個窮人。他被劫持,那不會是因為他自己有財產。蒙特·詹姆士爵士,你很闊氣,你的名聲是傳播在外的,很可能是一夥強盜為了瞭解你的住宅、財寶等等情況,而把你的侄子劫走。”

  這位使人沒有好感的客人面色發白了,正好和他的白色領帶相互映襯。

  “天啊,真可怕!沒想到會有人做這種壞事!世界上竟會有這種沒人性的惡棍!高夫利是個好孩子——一個頑強的孩子。他決不會出賣他叔叔的。我今天晚上就把我的財物送到銀行去。偵探先生,我請求你不辭勞苦,一定把他安全地找回來。至於錢嗎,五鎊、十鎊的您儘管找我要。”

  這位高貴的吝嗇鬼,即便他身上銅臭全無,也不會對我們有半點用處,因為他毫不瞭解他侄子的生活。我們支走了蒙特·詹姆士爵士。我們唯一的線索全在那份殘存的電報上。於是,福爾摩斯拿起一份抄錄的殘文,去尋找有關的線索。歐沃頓也去找他的隊員商量怎麼應付這個意外的不幸。

  離旅館不遠有個郵電局。我們走到郵電局門口,福爾摩斯說:“華生,可以試一下。當然,如果有證明,我們可以索取存根查對,可是現在弄不到證明。我想郵局很忙,不會記住我們的相貌。我們冒險試一下。”

  他對著格柵後面的一位年輕婦女,若無其事地說:“麻煩您一下,昨天我拍的那個電報可能有點錯誤。因為我沒有收到回電,我想怕是忘記在後面寫上名字了。請您幫助我查找一下好嗎?”

  她問:“什麼時候拍的?”

  “六點過一點。”

  “拍給誰的?”

  福爾摩斯把一個手指放到嘴唇上,並且看著我,表示不讓我說出。然後,他很自信地低聲說:“電報上最後的幾個字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支持我們'。我很急於收到回電。”

  這位青年婦女抽出一張存根。

  她說:“就是這張。上面沒有名字。"然後,她把存根平鋪在櫃檯上。

  福爾摩斯說:“怪不得我沒有收到回電。哎呀,我太蠢了!早安,女士,謝謝您使我弄清了。"等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福爾摩斯一面搓著手一面格格地笑了。

  我問:“怎麼樣?”

  “大有進展。華生,我想了七種可以看到那個電報存根的辦法,可是我沒想到這樣省事,第一次便成功了。”

  “你得到了什麼情況呢?”

  他說:“我知道了從哪兒著手調查。”

  他叫了一輛馬車,去帝國十字街火車站。

  “我們去的地方很遠嗎?”

  “是的,我們必須去一趟劍橋。似乎所有的跡象全和劍橋有關。”

  當我們駛過格雷飯店大路的時候,我又問道:“對於斯道頓失蹤的原因,你怎樣考慮呢?我們辦的案子裡還沒有一個是肇事動機不明的。你並不認為劫持斯道頓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他的闊叔叔的錢吧?”

  “親愛的華生,我承認,我並不那樣認為,當時我突然想到這一點,因為這樣才能引起那個討厭的老頭子的興趣。”

  “確實只能這樣說,不過,你實際上怎樣考慮呢?”

  “我可以談幾點。我們要看到,事情發生在這場重要比賽的前夕,而且牽涉到一個關係全隊勝負的隊員。當然,這兩個因素可能是巧合,不過倒很有意思。業餘比賽是不許打賭的,但是在公眾中有些人在場外打賭,就象賽馬場的流氓在賽馬上下賭注一樣。這是一種解釋。第二個理由是明擺著的,這個青年雖然現在沒有錢,但他將來確實要繼承大筆錢財,扣留他是為了得到贖金,這也是很可能的事。”

  “這兩種說法全不能解釋電報的問題。”

  “是的,華生,電報仍然是我們必須解決的難題,而且我們也不應當分散注意力。我們去劍橋正是為了弄清打這封電報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怎樣偵查現在還不清楚,不過一定要在天黑以前確定下來,或是有個眉目。”

  當我們來到古老的大學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福爾摩斯在火車站叫了一輛馬車,讓駕駛到萊斯利·阿姆斯昌大夫家中。幾分鐘後,我們的馬車駛進一條繁華的街道,在一棟豪華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一個僕人把我們領了進去,等了很久我們才被引到診療室,這位大夫坐在桌子後面。

  我不知道萊斯利·阿姆斯昌的名字,這說明我和醫學界人士聯繫得太少了。現在我才知道,他不僅是劍橋大學醫學院的負責人之一,而且在不少學科上都造詣很深,是個名揚歐洲的學者。一個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光輝成就,看到他時也一定會得到很深的印象:方方正正的胖臉龐,濃眉下長著一雙陰鬱的眼睛,倔強的下巴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來的。我認為阿姆斯昌大夫是個性格陰沉、頭腦敏捷、冷酷無情、能夠吃苦、善於自製、而且很難對付的人。他手中拿著我朋友的名片,抬起頭來看看,臉上沒有一點喜悅的感情。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聽到過你的名字,也瞭解你的職業——這種職業我是絕對不贊成的。”

  我的朋友安詳地說:“這樣你便在無形中支持了全國的每一個罪犯。”

  “您致力於制止犯罪,這會得到社會上每個通情達理的人的協助,不過,我深信官方機構完全可以辦好這種事。可是你所做的事,卻常常受到非議,你刺探到私人的秘密、家庭的私事,本應遮掩,你卻把它宣揚出去,而且你有時打攪比你忙得多的人。例如,現在我應當寫論文而不是和你談話。”

  “大夫,你說的也許是對的,可是事實將會證明我們的談話比你的論文更重要。我可以順便告訴你,我所做的事和你所指責的完全相反,我們盡力防止私人事件公之於眾,可是事情落到員警手中,便必然會宣揚出去。我像是一支非正規的先遣隊,走在正規軍前面。我來是向你瞭解高夫利·斯道頓先生的情況。”

  “他怎麼了?”

  “你不認識他嗎?”

  “他是我的密友。”

  “你知道他失蹤了嗎?”

  “真的嗎?"看不出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有任何表情的變化。

  “他昨天夜裡離開了旅館,就再也沒有消息。”

  “他准會回來的。”

  “明天就要舉行大學橄欖球比賽。”

  “我不喜歡這種孩子們的比賽。我很關心斯道頓的情況,因為我認識他,也喜歡他。我不管什麼橄欖球比賽舉行還是不舉行。”

  “我是在調查斯道頓先生的情況,所以請你説明。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

  “昨天以來你沒有見到他嗎?”

  “沒有。”

  “斯道頓先生身體很健康嗎?”

  “十分健康。”

  “他生過病嗎?”

  “從來沒有過。”

  福爾摩斯突然拿出一張單據擺在大夫眼前。"那麼,請您解釋一下這張十三個畿尼的單據,是斯道頓上月付給劍橋的阿姆斯昌大夫的。我從他桌子上的文件中看到了這張單據。”

  大夫氣得臉都紅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沒有必要給你解釋。”

  福爾摩斯把單據又夾在他的筆記本裡。他說:“如果你願意當眾解釋,你就等著,這一天總會來的。我已經告訴過你,別的偵探必定傳揚出去的事,我可以遮掩下來。如果你放聰明一點,那你就應該告訴我一切。”

  “我什麼也不知道。”

  “斯道頓在倫敦給你寫過信嗎?”

  “沒有。”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說:“唉,郵局的事又來了!昨天晚上六點十五分,斯道頓從倫敦給你發來緊急電報,毫無疑問,這個電報和他的失蹤有關,可是,你沒有收到。郵局太疏忽了!我一定要去郵局責問他們。”

  阿姆斯昌大夫突然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了,他的黑臉龐由於生氣變成了紫紅色。

  他說:“先生,勞駕,我請你走出去。你可以告訴你的當事人蒙特·詹姆士爵士,我不願意和他本人以及他的代理人有什麼聯繫。先生,一句話也不要再說了。"他憤怒地搖了搖鈴。"約翰,把這兩位先生送出去。"一個肥胖的管家嚴肅地把我們領出大門。我們到了街上,福爾摩斯笑起來了。

  他說:“阿姆斯昌大夫是個很倔強的人,我看只有他最適合於解決著名的學者莫阿蒂大夫所遺留下來的問題。華生,我們現在困在了這個舉目無親的城鎮裡,可是不調查完這個案件我們是不能離開的。對著阿姆斯昌家的那個小旅館很適合我們住,你去訂一間臨街的房間,並且買一些晚上需用的東西。我利用這個時間做些調查。”

  然而,這些調查所用去的時間,比福爾摩斯原來想的要長得多,一直到晚上九點鐘他才回到旅館。他面色發白,精神沮喪,滿身是土,並且又餓又累。擺在桌子上的晚餐已經涼了。他吃過飯,點上煙斗,正要談談他幽默的而又富有哲學意味的意見的時候——事情不順利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談話——馬車車輪的聲音使他站了起來,我們同時向窗外望去,只見在煤氣燈的光亮下,一輛四輪馬車,由兩起灰馬拉著,停在了大夫的門前。

  福爾摩斯說:“馬車是六點半出去的,過了三個小時回來,那麼可以走十到十二裡,他每天出去一次,有時是兩次。”

  “大夫出診是經常的事。”

  “可是阿姆斯昌並不是個一般的出診大夫。他是個講師和會診醫生,不看一般的病症,看病妨礙他的研究工作。為什麼他不厭其煩地去這麼遠的地方,他找的人又是誰呢?”

  “他的馬車夫……”

  “親愛的華生,你想不到我最初是要找這個馬車夫瞭解情況吧?也不知道是由於他的下流無恥還是由於他主人的唆使,他竟然無禮地朝著我放出狗來。不管是人還是狗全不喜歡我的樣子,不管怎麼說吧,事情沒辦成。關係緊張以後,也就無法進行調查了。我從一個和藹的本地人那裡,打聽到一些情況,他就在這個旅館工作。是他告訴了我關於大夫的生活習慣和他天天出去的情況。我們正說著,馬車就到了門前,剛好證明他說的話是對的。”

  “你沒有跟著馬車去看看嗎?”

  “好極了,華生!你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你一定注意到了,緊挨著我們的旅店有一家自行車鋪。我趕快進了自行車鋪,租了一輛自行車,幸好馬車還沒有走遠,我拼命用力氣,趕上了馬車,始終和它保持著約一百碼的距離。我跟著馬車的燈光,一直出了城。在鄉村的大路上又走了很長一段,這時發生了一件使我尷尬的事。馬車突然停住,大夫下了車,他很快地回身走到我停住的地方,並且用譏諷的口吻對我說,他怕道路太窄,會妨礙我的自行車通過。他的話說得很巧妙。我只好超過馬車,在大路上又騎了幾英里,然後在一個方便的地方停下來,看看馬車是否已經不見了。果然馬車已經毫無蹤影,顯然已經拐到我剛才看見的岔路上去了。我往回騎,但還是沒有看見馬車。現在你看,馬車是在我回來之後才到的。當然,本來我沒有特別的理由把高夫利的失蹤和阿姆斯昌的外出聯繫起來,偵查阿姆斯昌的外出,只是認為和他有關的事,都值得我們注意。現在我發現他小心提防著是否有人跟蹤他,那麼他的外出一定很重要。弄不清這件事,我是不會安心的。”

  “我們明天繼續跟蹤他。”

  “我們兩人去?事情不是象你想的那樣容易。你不熟悉劍橋郡的地理情況吧?這裡不容易躲藏。我今天晚上走過的鄉村全都很平坦,很整潔,而且我們所跟蹤的人,絕不是一個傻子,他今天晚上已經表現得很充分。我給歐沃頓拍了電報,要他往這裡回電,告訴我們倫敦有沒有新情況。同時,我們專心注意阿姆斯昌,這個人是郵局的那位好心腸的婦女使我從存根上知道的。我敢發誓,他一定知道斯道頓在哪裡。如果只有他知道,而我們不能設法去弄明白,那就是我們自己的過錯。眼下必須承認決定勝負的關鍵的牌還在他的手中。華生,你是瞭解的,我辦事不習慣半途而廢。”

  第二天,我們仍然無法解開這個謎,事情毫無進展。早飯後有人送來一封信,福爾摩斯看過以後,微微笑了笑,把信遞給了我。

  先生:

  可以肯定,你們跟蹤我是白白浪費時間。你昨天晚上已經發現,我的四輪馬車後面有個窗戶,所以如果你願意來回走二十裡,那就請便吧。同時我可以告訴你,你窺伺我,這對於高夫利·斯道頓先生不會有什麼好處。如果你想幫助他,最好還是回到倫敦去,向你的當事人說,你不能找到他。你在劍橋的時間是要白白浪費掉的。

  萊斯利·阿姆斯昌

  福爾摩斯說:“這位大夫是個坦率的、直言不諱的對手。他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弄清再走。”

  我說:“他的馬車現在就在他門前,他正要上車。我看見他又往上看了看我們的窗戶。讓我汽車去試試能不能偵查清楚,你看怎麼樣?”

  “你不要去,親愛的華生,不要去。儘管你很聰明機智,恐怕你不是這個大夫的對手。我想我單獨去試探試探或許能夠成功。你自己在城內隨便走走。如果在寂靜的鄉村出現兩個探頭探腦的陌生人,一定會引起對我們不利的謠言。這個著名的城市有一些名勝古跡,你可以去遊覽遊覽。我希望傍晚能夠給你帶回來好消息。”

  然而我的朋友又一次失敗了。他在深夜又疲勞又失望地回到旅館。

  “華生,我今天又白跑了。已經知道大夫去的大致方向,我就在那一帶村莊裡等候他,我和當地的客棧老闆及賣報紙的人們談了許久。我去了不少地方,契斯特頓、希斯頓、瓦特比契和歐金頓我都去了,可是大失所望。在這樣平靜的地方天天出現兩騎馬拉的四輪馬車,是不會被人忽視的。這一次大夫又勝利了。有我的電報嗎?”

  “有,我拆開了。這樣寫的:

  '向三一學院的吉瑞姆·狄克遜要龐倍。'

  我看不懂這份電報。”

  “電報寫得很清楚,是我們的朋友歐沃頓拍來的,他回答了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只要給狄克遜先生寫封信,事情一定會好轉。順便問你一下,比賽的事有什麼消息嗎?”

  “本地的晚報今天有詳細報導。有一場牛津贏了一分,有兩場打平。報導的最後一段是:

  '穿淡藍色運動衣的球隊之所以失利,完全是因為世界第一流的運動員,國際比賽的參加者斯道頓未能出場,大大削弱了全隊的實力,前衛線上協作不夠,進攻和防守也很薄弱。'”

  福爾摩斯:“歐沃斯的預言被證實了。就我個人來說,我和阿姆斯昌的想法一樣,橄欖球不是我份內的事。華生,我們今天要早睡,我敢斷定,明天事情一定很多。”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福爾摩斯坐在火爐旁,手裡拿著皮下注射的針管,我大吃一驚。一看到興奮劑我便想到他的體質很差,擔心發生什麼事。他看到我驚愕的樣子,禁不住笑了,把針管放到了桌子上。

  “親愛的朋友,別為我擔心。在這種緊急時刻使用興奮劑不能算做吸毒,反倒是解破這個謎的關鍵。我的希望完全寄託在這一針興奮劑上。我剛剛去偵查了一番,一切全很順利。華生,好好吃頓早飯,我們今天要追蹤阿姆斯昌大夫。我一跟上他,不追到他的老窩,我是不想吃飯休息的。”

  我和福爾摩斯下了樓,來到馬廄的院子裡,他打開馬房門,放出一條獵狗。這條狗又矮又肥,耳朵下垂,黃白相間,既象小獵兔犬又象獵狐犬。

  他說:“請你和龐倍互相認識一下。龐倍是當地最著名的追蹤獵犬,它跑得非常快,而且是個頑強的追蹤者。龐倍,你不要跑得太快。我怕我們倆人趕不上你,所以只好給你的脖子套上皮帶。好,龐倍,去吧,今天就看你的了。”

  福爾摩斯把狗領到對面大夫家門前。狗到處嗅了一會兒,然後一聲尖叫便向大街跑去,我們拉著皮帶盡力朝前跑。半小時後,我們已經出了城,飛跑在鄉村的大路上。

  我問:“福爾摩斯,你打算怎麼辦?”

  “這是個老辦法,不過有時很有用。我今天清早到了大夫的庭院裡,在馬車後輪上灑了一針管的茴香子油,一頭獵犬聞到茴香子氣味會從那兒一直追到天涯海角,他要想擺脫掉龐倍是不可能的!這大夫真狡猾!前天晚上他就是把車駕到鄉村後面甩開了我。”

  狗突然從大路轉到一條長滿野草的小徑上,我們走了半英里,來到另一條寬闊的大路上。從這兒向右轉彎便通往城裡。大路向城南轉去,向北轉就會回到我們出發的地方。

  福爾摩斯說:“這個迂回對於我們是有好處的!難怪向村子裡的人打聽不出來什麼。大夫的這個把戲耍得很好,可是我想要知道他為什麼設了這樣一個精心的騙局。我們的右面一定是川平頓村了。呀!馬車就要拐過來了!華生,快,快,不然我們就要被發現了!”

  福爾摩斯拉著不聽話的龐倍跳進一座籬笆門,我也隨著進去。我們剛剛躲到籬笆下面,馬車便咕隆咕隆地駛過去了。我看見阿姆斯昌大夫在車裡面,他的兩肩向前拱著,兩手托著頭,帶著很沮喪的樣子。從福爾摩斯那嚴肅的神情上可以知道他也看見了。

  他說:“我怕我們會發現不幸的事情。我們很快便會弄明白,龐倍,來!到田野裡的那間茅屋去!”

  顯然,我們的旅程已經到了終點。龐倍在茅屋的門外,跑來跑去,並且使勁地叫,在這兒可以看見馬車車輪的痕跡。有一條小道通向這座孤零零的農舍。福爾摩斯把狗拴在籬笆上,我們來到屋門前。他敲了敲簡陋的屋門,許久沒有人回話。可是屋子裡並不是沒有人居住,因為我們聽到裡面有低沉的聲音,似是一種痛苦的悲泣聲,使人感到非常悲傷。福爾摩斯遲疑了一下,然後回頭看看剛才穿過的大路。一輛四輪馬車正在大路上行駛著,還有一對灰色馬,正是大夫的馬車。

  福爾摩斯喊道:“大夫又回來了。這回問題可以解決了,我們一定要在他來之前,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他推開了門,我們走進門道。低沉的聲音顯得大了一些,後來變成如譬如訴的嗚咽。聲音來自樓上。福爾摩斯急忙走上去,我在後面跟著。他推開一扇半掩的門,眼前出現的景象使我們異常吃驚。

  一位年輕而又美麗的婦女死在床上。她的面容寧靜而蒼白,一雙無神的藍眼睛透過亂蓬蓬的金色頭髮向上瞪著。一個青年男子在床上半坐半跪,他的臉埋在床單裡,哭得渾身顫抖。他完全沉浸在悲傷之中,福爾摩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之後,他才抬起頭來。

  “你是高夫利·斯道頓先生嗎?”

  “是的,是我,可是你太晚了。她已經死了。”

  這個青年悲痛得心神迷亂,沒有明白我們根本不是來看病的大夫。福爾摩斯正要說幾句安慰的話,並且說明我們的來歷,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阿姆斯昌大夫出現在門旁,他臉上交織著沉痛、嚴峻和質問的神情。

  他說:“先生們,你們終於達到了目的,並且在這樣特別不幸的時刻來打攪我們。我不能在死者面前大吵大嚷,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我年輕一點,我絕不會饒過你們這種惡劣的行為。”

  我的朋友十分莊重地說:“阿姆斯昌大夫,請原諒。我想我們彼此有點誤解。最好請你下樓來,我們可以互相談談這件不幸的事情。”

  一會兒,這位嚴厲的大夫隨我們來到樓下的起居室。

  他說:“先生,說吧!”

  “首先,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沒有受蒙特·詹姆士爵士的委託,而且在這件事上我是反對這位貴族的。一個人失蹤了,我的責任是弄清他的下落。但是一開始偵查,事情超出了我的範圍,既然不存在犯罪的問題,我們也就很願意使流言平息下去而不是擴散。既然這件事沒有違法的地方,請相信我會守口如瓶,並且不使新聞界知道。”

  阿姆斯昌大夫迅速向前走了幾步,握住福爾摩斯的手。

  他說:“你是一個好人。我錯怪了你。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這些情況,問題便好解釋了。一年以前斯道頓在倫敦住了一個時期,對於房東的女兒產生了強烈的愛情,並且娶了她。她聰明、善良、而且美麗。誰有這樣的妻子都會感到幸福。可是高夫利是那個脾氣乖戾的貴族的繼承人,如果結婚的消息傳到他那兒,高夫利一定會失掉繼承權。我十分瞭解這個青年人,他有許多優點,我很喜歡他。所以,我盡我的力量幫助他,不使他失去繼承權。我們儘量不讓外人知道這件事,因為只要有一個人知道,很快地便會人人都知道。由於這所農舍很偏僻,而且斯道頓很謹慎,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外人知道這件事。他們的秘密只有我和一個忠實的僕人知道。這個僕人到川平頓辦事去了。但是他的妻子很不幸,得了重病,一種很厲害的肺病。可憐的斯道頓愁得要瘋了,可是他還得要去倫敦參加比賽,因為不去就需要說明理由,這樣便會暴露他的秘密。我發電報安慰他,他回電請我盡力幫忙。這就是那封電報。這封電報不知怎的竟會被你看到了,我沒告訴他病情有多麼危急,因為他在這兒也幫不上忙。但是我把真實病情告訴了病人的父親,而她父親不會辦事,去告訴了斯道頓。結果是,他象發了瘋似地徑直離開那裡,回來跪在他妻子的床前,一直不動,直到今天上午,死亡結束了他妻子的痛苦。福爾摩斯先生,這是全部情況,我相信你和你的朋友全是言語謹慎的。”

  福爾摩斯緊握了一下大夫的手。

  我們離開那所充滿憂傷的房子,來到冬季的暗淡陽光下。我的朋友緩慢地說:“華生,走吧!”

十二、格蘭其莊園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個下霜的早晨,黎明時分,有人推動我的肩膀,我醒來一看原來是福爾摩斯。他手裡拿著蠟燭,帶著焦急的面容,俯身告訴我發生了一件緊急案子。

  他喊道:“快,華生,快!事情十分急迫。什麼也不要問,穿上衣服趕快走!”

  十分鐘後我們乘上馬車。馬車隆隆地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直奔查林十字街火車站。天色已經微微發亮,在倫敦的灰白色晨霧中時而可以朦朧地看到一兩個上早班的工人。福爾摩斯裹在厚厚的大衣裡一言不發,我也是同樣,因為天氣很冷,而且我們也沒吃早飯。

  在火車站上我們喝過熱茶,走進車廂找到座位,這時才感到身體逐漸暖和過來。火車是開往肯特郡的,一路上福爾摩斯不停地講著,我只是聽。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大聲讀道:

  肯特,瑪爾舍姆,格蘭其莊園

  下午三點三十分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希望你能夠立刻協助我解決這樁極特殊的案件。處理這一類案件正是你的特長。現在除去已把那位夫人放開之外,現場一切東西全未移動,我請求你火速趕來,因為單獨留下優斯塔斯爵士是不妥當的。

  您的忠實朋友斯坦萊·霍普金

  福爾摩斯說:“霍普金找我到現場有七次,每次確實都很需要我的説明。我想你一定已經把他的案子全收到你的集子裡去了,當然我承認你很會選材,這彌補了你敘述不夠得力的缺陷。但是你看待一切問題總是從寫故事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科學破案的角度,這樣就毀壞了這些典型案例的示範性。你把偵破的技巧和細節一筆帶過,以便盡情地描寫動人心弦的情節,你這樣做,只能使讀者的感情一時激動,並不能使讀者受到教育。”

  我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

  “親愛的華生,我是要寫的。你知道,目前我很忙,但是我想在我的晚年寫一本教科書,要把全部偵查藝術寫進去。我們現在要偵查的像是一件謀殺案。”

  “這麼說你認為優斯塔斯爵士已經死了?”

  “我想是這樣的。霍普金的信說明他心情相當激動,可是他並不是易動感情的人。我想一定是有人被害,等我們去驗屍。如果是自殺,他不會找我們的。信中談到已把夫人放開,好象是在發生慘案的時候,她被鎖在自己的屋中。華生,這個案件是發生在上流社會裡,你看信紙的質地很好,上面有E、B兩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做為家徽,出事地點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霍普金不會隨便寫信的,所以我們今天上午一定夠忙的。兇殺是在昨天夜裡十二點以前發生的。”

  “你怎麼知道呢?”

  “算一下火車往來以及辦事的時間就可以知道。出事後要找當地的員警,員警還要報告蘇格蘭場,霍普金要去現場,還要發信找我,這至少需要一整夜。好,齊賽爾賀斯特火車站已經到了,我們這些疑問馬上就會得到解決。”

  在狹窄的鄉村小道上我們匆匆忙忙地走了兩英里,來到一座庭園的門前。一個看門的老人走過來,給我們打開了大門,他憔悴的面容證實這裡確實發生了不幸的事件。一進富麗堂皇的庭園,就看見兩排老榆樹,恰好形成一條林蔭道,通向一座低矮而寬敞的房屋,正面有帕拉弟奧式的柱子。房屋①的中央部分被常春藤覆蓋著顯得十分古老陳舊,但是從高大的窗戶可以看出,這棟房子進行過改建,並且有一側完全是新建的。年輕機智的霍普金正站在門道裡迎接我們,看樣子顯得很焦急——

  ①帕拉弟奧(1518年,1580年),義大利建築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大夫,你們來了我真高興。不是情況緊急,我是不會如此冒昧的。現在夫人已經蘇醒過來,她把事情講得很清楚,所以我們要做的事不多了。你還記得路易珊姆那夥強盜嗎?”

  “怎麼,就是那三個姓阮達爾的嗎?”

  “是的,父親和兩個兒子。毫無疑問是他們幹的。兩周以前他們在西頓漢姆做了案,有人發現後報告了我們。這麼快就又害了人,真是殘酷,一定是他們幹的。一定要把他們絞死!”

  “那麼優斯塔斯爵士死了?”

  “是的,他的頭部被通條打破了。”

  “車夫在路上告訴我,爵士的姓名是優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

  “不錯。他是肯特郡最大的富翁。夫人正在盥洗室,真可憐,她遭遇了這樣可怕的事,我剛一看見她的時候,她簡直像是個半死的人。你最好見見她,聽她給你們敘述一下。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餐廳查看。”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是個很不平常的人,象她這樣儀態優柔、風度高雅、容貌美麗的女人我還很少看到。她有白皙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深藍色的眼睛,加上她那秀麗的面容,真可謂天姿國色。可是這樁不幸的事件使她神情陰鬱,臉色憔悴。她的一隻眼睛紅腫,可以看出,她不僅忍受著精神上的、而且還忍受著肉體上的痛苦。她的女僕——一個神色嚴厲的高個子婦女,正用稀釋了的醋不停地給她沖洗眼睛。夫人品憊地躺在睡椅上。我剛一進屋就看出,她那靈敏的、富有觀察力的目光以及臉上的機警的神情表明:她的智慧和勇氣並沒有被這樁慘案所動搖。她穿著藍白相間的寬大的晨服,身旁還放著一件鑲有白色金屬起的黑色餐服。

  她厭倦地說:“霍普金先生,所發生的事情我已經都告訴你了。你能不能替我重複一遍呢?不過,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的話,我就再講一次。他們去過餐廳了嗎?”

  “我想還是讓他們先聽夫人講講為好。”

  “既然如此,我就再重複一遍,我一想到餐廳裡的屍體,就感到非常恐怖。"她渾身顫抖,抬起手來擋住臉,這時寬大晨服袖口向下滑動,露出她的前臂。福爾摩斯驚訝地喊道:夫人,您受傷不止一處!這是怎麼一回事?

  紅腫的傷痕。她匆忙地用衣服把它蓋住。並且說道:“沒有什麼。這和夜裡的慘案沒有關係。你和你的朋友都請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我是優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的妻子。我結婚已經有一年了。我們的婚姻是不幸的,我想沒有必要掩蓋這一點。即使我想否認,我的鄰居們也會告訴你的。對於婚後雙方的關係,也許我也應負一部分責任。我是在澳大利亞南部比較自由、不很守舊的環境中長大的,這裡拘謹的、講究禮節的英國式生活不合我的口味。不過主要的原因是由另外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引起的,那就是:布萊肯斯特爾爵士已經嗜酒成癖,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哪怕是一小時,也會使人感到煩惱。把一個活潑伶俐的婦女整日整夜地拴在他身邊,你能想像出這是多麼無法忍受的事嗎?誰要是認為這樣的婚姻不能解除那簡直就是犯罪,是褻瀆神聖,是敗壞道德。你們荒謬的法律會給英國帶來一場災難,上帝是會制止一切不義行為的。”她從睡椅上坐直身子,兩頰漲紅,她的眼睛從青腫的眼眶裡發出憤怒的光芒。那個神色嚴厲的女僕有力而又溫和地把夫人的頭部放回到靠墊上,她憤怒的高亢的說話聲漸漸變成了激動的嗚咽。停了一會兒她繼續說:

  “昨天夜裡,所有的僕人全象往常一樣睡在這所房子新建的那一邊。這棟房子正中部分包括起居室、它後面的廚房以及我們樓上的臥室。我的女僕梯芮薩住在我臥室上面的閣樓。這個正中部分沒有別人住,無論什麼聲音都不會傳到新建的一側驚醒僕人們。這些情況強盜們一定都知道,否則他們決不會這樣肆無忌憚。

  “優斯塔斯爵士大約十點半休息。那時僕人們都已經回到他們自己的屋子。只有我的女僕還沒有睡,她在閣樓上自己的房間裡,聽候吩咐。在我上樓前總要親自去各處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收拾妥當了,這是我的習慣,因為優斯塔斯是靠不住的。我總是先到廚房、食起室、獵槍室、彈子房、客廳,最後到餐廳。我走到餐廳的窗戶前,窗戶上還掛著厚窗簾,我忽地感到一陣風吹到臉上,這才看到窗戶還開著。我把窗簾向旁邊一掀,呵,迎面竟站著一個寬肩膀的壯年人,他像是剛剛走進屋裡。餐廳的窗戶是高大的法國式的窗戶,也可以當作通到草坪的門。當時我手中拿著我臥室裡的蠟燭台,借著蠟燭的微光,我看見這個人背後,還有兩個人正要進來。我嚇得退後了一步,這個人立即向我撲來。他先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又卡住我的脖子。我正要開口喊,他的拳頭便狠狠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把我打倒在地。我一定是昏過去了好幾分鐘,因為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已經把叫傭人的鈴繩弄斷,把我緊緊地縛在餐桌一頭的一把橡木椅子上。我全身被縛得很牢,一點也動不了,嘴裡塞著手絹,喊不出聲。正在這時我倒楣的丈夫來到餐廳。顯然他是聽到了一些可疑的聲音,所以他是有準備的。他穿著睡衣和睡褲,手裡拿著他喜歡用的黑刺李木棍。他沖向強盜,可是那個年紀較大的早已蹲下身子從爐柵上拿起了通條,當爵士走過的時候,他兇猛地向爵士頭上打去。爵士呻吟一聲便倒下了,再也未動一動。我又一次昏過去,我失去知覺的時間大概還是幾分鐘。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他們從餐具櫃裡把刀叉拿出,還拿了一啤酒,每人手中有個玻璃杯。我已經說過,一個強盜年紀較大有鬍子,其他兩個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們可能是一家人——父親帶著兩個兒子。他們在一起耳語了一會兒,然後走過來看看是否已把我縛緊。後來,他們出去了,並且隨手關上了窗戶。又過了足足一刻鐘我才把手絹從口里弄出去,這時我喊叫女僕來解開我。其他的僕人們也聽到了,我們找來員警,員警又立即和倫敦聯繫。先生們,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我希望以後不要讓我再重複這段痛苦的經歷了。”

  霍普金問:“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福爾摩斯說:“我不想再使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感到不耐煩,也不想再耽誤她的時間了。然後他對女僕說:“在我去餐廳以前,希望你講講你看到的情況。”

  她說:“這三個人還沒有走進屋子,我就已經看見他們了。當時我正坐在我臥室的窗戶旁,在月光下我看到大門那兒有三個人,但是那時我沒有把這當回事。過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聽見女主人的喊聲,才跑下樓去,看見這可憐的人兒。正象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爵士倒在地板上,他的血和腦漿濺了滿屋子。我想這些事使她嚇昏過去,她被綁在那兒,衣服上濺了許多血點。要不是這位澳大利亞阿得雷德港的瑪麗·弗萊澤女士,也就是這位格蘭其莊園的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變得性格堅強,那她一定會失掉生活的勇氣了。先生們,你們詢問她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現在她該回到自己的屋裡,好好地休息一會兒了。”

  這個瘦削的女僕象母親般溫柔地把她的手搭在女主人肩上,把她領走了。

  霍普金說:“她倆一直在一起。這位夫人是由她從小照料大的,十八個月前夫人離開澳大利亞,她也隨同來到了英國。她的名字叫梯芮薩·瑞特,這種女僕現在沒處找了。福爾摩斯先生,請從這邊走。”

  福爾摩斯表情豐富的臉上,原來那種濃厚的興致已經消失了,我知道這是由於案情並不複雜,喪失了它的吸引力。看來事情只剩下逮捕罪犯,而逮捕一般罪犯又何必麻煩他呢?此刻我的朋友眼睛中流露出的煩惱,正象一個學識淵博的專家被請去看病,卻發現患者只是一般疾病時所感到的那種煩惱。不過格蘭其莊園的餐廳倒是景象奇異,足以引起福爾摩斯的重視,並且能夠再度激其他那漸漸消失的興趣。

  這間餐廳又高又大,屋頂的橡木天花板上刻滿了花紋,四周的牆壁上畫著一排排的鹿頭和古代武器,牆壁下端有橡木嵌板。門的對面是剛才談過的高大的法國式窗戶,其右側有三扇小窗戶,冬季的微弱陽光從這裡射進來,其左側有個很大很深的壁爐,上面是又大又厚的壁爐架。壁爐旁有把沉重的橡木椅子,兩邊有扶手,下面有橫木。椅子的花棱上系著一根紫紅色的繩子,繩子從椅子的兩邊穿過連到下面的橫木上。在釋放這位婦人的時候,繩子被解開了,但是打的結子仍然留在繩子上。這些細節只是後來我們才注意到,因為我們的注意力完全被躺在壁爐前虎平地毯上的屍體吸引住了。

  一眼看上去,死者大約四十歲,體格魁梧,身材高大。他仰臥在地上,又短又黑的鬍鬚中露出呲著的白牙。他兩手握拳放在頭前,一根短粗的黑刺李木棍橫放在他的兩手上。他面色黝黑,鷹鉤鼻,本來相貌倒還英俊,而現在卻是面孔歪曲,猙獰可怖。顯然他是在床上聽到聲音的,因為他穿著華麗的繡花睡衣,褲腿下露出來一雙光著的腳。他的頭部傷得很重,屋子裡到處都濺滿鮮血,可見他所受到的那致命的一擊是非常兇狠的。他身旁放著那根很粗的通條,猛烈的撞擊已經使它折彎。福爾摩斯檢查了通條和屍首。

  然後他說道:“這個上了年紀的阮達爾,一定是個很有力氣的人。”

  霍普金說:“正是這樣。我有關於他的一些材料,他是個很粗暴的傢伙。”

  “我們要想抓到他是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一點也不困難。我們一直在追查他的去向,以前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既然我們知道這夥人還在英國,我相信他們肯定逃不掉。每個港口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傍晚以前我們要懸賞緝拿他們。不過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既然他們知道夫人能夠說出他們的外貌,並且我們也能認出他們,為什麼他們還會做出這種蠢事?”

  “人們會認為,為了滅口,這夥強盜准會把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弄死。”

  我提醒他說:“他們也許沒有料到夫人昏過去後一會兒就又蘇醒了。”

  “那倒很有可能。如果他們以為她當時完全失去了知覺,那他們也許不會要她的命。霍普金,關於這個爵士有什麼情況嗎?我好象聽到過有關他的一些怪事。”

  他清醒的時候心地善良,但是等他醉了或是半醉的時候就成了個地道的惡魔。我說他半醉,因為他爛醉如泥的時候倒不多。他一醉就象著了魔,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儘管他有錢又有勢,不過據我所知,社交活動他很少參加。聽說他把狗浸在煤油裡,然後用火燒,而且狗是夫人的,這件事費了很大勁兒才平息下來。還有一次他把水瓶向女僕梯芮薩·瑞特扔去,這也惹起了一場風波。我們兩人私下裡說,總而言之,這個家沒有他倒好。你在看什麼?”

  福爾摩斯跪在地上,仔細觀察縛過夫人的那根紅繩子上的結子,然後又細心地檢查強盜拉斷了的那一頭繩子。

  他說:“繩子往下一拉,廚房的鈴聲應該是很響的。”

  “沒人聽得到。廚房在這棟房子的後面。”

  “這個情況強盜怎麼會知道的呢?他怎麼敢不顧一切地拉這根鈴繩呢?”

  “福爾摩斯先生,你說得很對。這個問題,我也反復地考慮過。強盜一定很熟悉這棟房子,熟悉這裡的習慣。他肯定知道僕人們睡覺較早,知道沒人能聽到廚房的鈴聲。所以他准和某個僕人有勾結。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僕人有八個,而且全都行為端正。”

  福爾摩斯說:“如果每個僕人的情況都基本一樣,那就要懷疑主人向她頭上扔過水瓶的那個。可是這樣就會懷疑到那個女僕所忠心服侍的女主人身上。不過這一點是次要的,你抓到阮達爾以後弄清同謀大概就不難了。夫人所講的情況需要證實,我們可以通過現場的實物來證實。"他走到窗前,打開那扇法國式的窗戶,看了一看說:“窗戶下的地面很硬,這裡不會有什麼痕跡。壁爐架上的蠟燭是點過的。”

  “對,他們是借著這些蠟燭和夫人臥室的蠟燭光亮走出去的。”

  “他們拿走了什麼東西?”

  “拿的東西不多,只從餐具櫃裡拿走了六個盤子。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認為優斯塔斯爵士的死使強盜們驚慌失措,所以來不及搶劫,不然的話,他們一定會把這棟房子劫掠一空。”

  

  “這樣解釋很有道理。據說他們喝了點兒酒。”

  “那一定是為了鎮定神經。”

  “正是。餐具櫃上的三個玻璃杯大概沒有移動吧?”

  “沒有動,還象原來那樣放著。”

  “我們看看。喂,這是什麼?”

  三個杯子並排在一起,每個杯子都裝過酒,其中一個杯子裡還有葡萄酒的渣滓。酒瓶靠近酒杯,裡面還有大半啤酒,旁邊放著一個長長的骯髒的軟木塞。瓶塞的式樣和瓶上的塵土說明殺人犯喝的不是一般的酒。

  福爾摩斯的態度突然有了改變。他的表情不再那樣淡漠,我看見他炯炯有神的雙眼迸射出智慧和興奮的光芒。他拿起軟木塞,認真地察看著。

  他問:“他們怎樣拔出這瓶塞的?”

  霍普金指了指半開的抽屜。抽屜裡放著幾條餐巾和一把大的拔塞鑽。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說沒說用拔塞鑽的事?”

  “沒說,想必是這夥強盜開酒瓶的時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實際上他們沒有用拔塞鑽。用的可能是小刀上帶的螺旋,這個螺旋不會超過一英寸半長。仔細觀察軟木塞的上部可以看出,螺旋插了三次才拔出軟木塞。其實用拔塞鑽卡住瓶塞,一下便能拔出來。你抓到這個人的時候,你會弄清他身上有把多用小刀。”

  “分析得太妙了!"霍普金說。

  “可是這些玻璃杯意味著什麼,我不清楚。布萊肯斯特爾夫人確實看見這三個人喝酒了,是不是?”

  “是的,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

  “那麼,這個情況就說到這兒。還有什麼可說的嗎?可是,霍普金,你要承認,這三個玻璃杯很特別。怎麼?你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好,不管它了。可能一個人有些專門知識和能力,便不願意採取就在手頭的簡單解釋,而要去尋求複雜的答案。當然,玻璃杯的事也可能是偶然的。好,霍普金,再見吧!我看我幫不了你的忙了,對你說來,好象案子已經很清楚。抓到阮達爾或是有什麼新的情況,請你告訴我。我相信你很快就會順利地結束這個案件。華生,走吧,我想我們到家可以好好地做點事。”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福爾摩斯臉上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情。時而他努力驅散疑團,豁然暢談;時而疑竇叢生,雙眉緊皺,目光茫然;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又回到了格蘭其莊園堂皇的餐廳。正當我們的火車從一個郊區小站緩緩地開動的時候,他卻突如其來地跳到月臺上,而且隨手把我也拉下了火車。

  火車轉過彎完全消失了,他說:“好朋友,請原諒,讓你感到突然,因為我心裡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華生,不管怎麼樣,這個案子我不能不管。我的本能迫使我這樣做。事情顛倒了,全顛倒了,我敢說是顛倒了。可是夫人說的話無懈可擊,女僕的證明又很充分,就連細節也相當準確。哪些是我不同意的呢?三個酒杯,就是那三個酒杯。如果我沒把事情看成理所當然,沒有被編造的事實攪亂我的思想,如果我這時再去察看一切,是不是會得到更多的實證呢?我相信一定會的。華生,我們坐在這條凳子上等候去齊塞爾賀斯特的火車吧。我現在告訴你我的證據,不過你先要從心裡排除這種想法,即認為女僕和女主人所說的一切都必然是真實的。萬萬不能讓這位夫人討人喜歡的性格影響你的判斷力。

  “如果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夫人講的話裡有些細節是可以引起我們的懷疑的。那些強盜們兩周以前已經在西頓漢姆鬧得不象樣子了。他們的活動和外貌已經登在報紙上,所以誰想要編造一個有強盜的事,當然就會想到他們。事實上,已經弄到一大筆錢財的強盜往往都是想要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下,而不會輕易再去冒險。另外,強盜們一般不會那麼早地去打劫,也不會用打傷一位婦女的辦法來阻止她喊叫,事實上,打她,她會更用力地喊叫。另外,如果強盜人數多,足以對付一個人的時候,他們一般不會殺人。還有,他們一般都很貪婪,能拿的東西,都會拿走,不會只拿一點。最後一點,強盜們喝酒一般都是喝得淨光,不會剩下大半瓶。華生,有這麼多不一般的事,你的看法怎樣呢?”

  “這些事加到一起,意義當然很大,可是每件事就其本身來說又是有可能的。我看最奇怪的是竟會把夫人綁在椅子上。”

  這一點我還沒完全弄清。華生,顯然應該是他們或者殺了她,或者把她弄到看不見他們逃跑的地方。但是,不管怎樣說,這位夫人所講的話並不全是事實。此外,還有酒杯的問題。”

  “酒杯又怎麼樣呢?”

  “酒杯的情況你弄清了嗎?”

  “我弄得很清楚。”

  “說是有三個人用杯子喝酒。你覺得這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三個杯子全沾了酒。”

  “是的,可是只有一個杯子裡有渣滓。你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你是怎麼看的呢?”

  “倒酒時最後一杯很可能是有渣滓的。”

  “不對。酒瓶是盛滿酒的,所以不能想像前兩杯很清,第三杯很濁。有兩種解釋,只有兩種。一種是:倒滿了第二個杯子以後,用力地搖動了酒瓶,所以第三杯有渣滓。但是這好象不太可能。對,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又怎樣解釋呢?”

  “只用了兩個杯子,兩個杯子的渣滓都倒在第三個杯子裡,所以產生了假像,好象有三個人在那兒喝酒。這樣,所有的渣滓不是都在第三個杯子裡了嗎?對,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對於這個小小的細節我碰巧做出了符合事實的解釋,那麼這就是說夫人和她的女僕故意對我們撒謊,她們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能相信,於是,這個案件立刻變成一件很不尋常的案子。她們掩護罪犯一定有重大的理由,因此我們不能依靠她們,這就得全憑我們自己設法弄清當時的情況。這也就是我目前的打算。華生,去西頓漢姆的火車來了。”

  格蘭其莊園的人們對於我們的返回感到非常驚訝。斯坦萊·霍普金已經去總部彙報,所以福爾摩斯走進餐廳,從裡面鎖上門,認真仔細地檢查了兩個小時。結果為他由邏輯推理所得出的正確結論提供了可靠的依據。他坐在一個角落裡仔細觀察著,好象一個學生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教授的示範動作。我跟隨著他,進行細緻入微的檢查。窗戶、窗簾、地毯、椅子、繩子,逐個地仔細查看,認真思考。爵士的屍體已經移走,其餘的一切仍是我們早上見到的那樣。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福爾摩斯竟然爬到堅固的壁爐架上。那根斷了的僅剩下幾英寸的紅色繩頭仍然連在一根鐵絲上,正高高地懸在他頭上。他仰著頭朝繩頭看了好一會兒,為了離繩頭更近,他一條腿跪在牆上的一個木托座上。這使他和那根斷了的繩子只離幾英寸遠了,可是引其他注意的好象不是繩子而是托座本身。後來,他滿意地跳了下來。

  他說:“華生,行了,我們的案子解決了,這是我們的故事集裡最特殊的一個案件。

  咳,我多遲鈍呵,幾乎犯了最嚴重的錯誤!現在除了幾點細節還不太清楚外,事情的全部過程已經清晰完整了。”

  “你弄清哪些人是罪犯了?”

  “華生老兄,只有一個罪犯,但是是個非常難對付的人。他健壯得象頭獅子——他一下能把通條打彎。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靈活得象只松鼠,他的手很靈巧,還有頭腦也非常聰明,因為這整個巧妙的故事是他編造的。我們遇到的是這個特殊人物的精心傑作。可是在鈴繩上卻露出了破綻,鈴繩本來不應該顯出破綻的。”

  “怎麼一回事呢?”

  “華生,如果你想把鈴繩拉下來,你認為繩子應當從哪兒斷呢?當然是在和鐵絲相接的地方。為什麼這根繩子在離鐵絲三英寸的地方斷了呢?”

  “因為那兒磨損了?”

  “對。我們能夠檢查的這一頭是磨損了的。這個人很狡猾,用刀子故意磨損繩子的一頭。可是另外一頭沒有磨損。從這裡你看不清,但是從壁爐架上看,那一頭切得很平,沒有任何磨損的痕跡。你可以想出原來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人需要一根繩子,可是怕鈴一響發出警報,所以他不把繩子拉斷。他怎麼辦呢?他跳上壁爐架,還是夠不到,於是又把一條腿跪在托座上——托座上的塵土有痕跡——於是拿出他的小刀切斷繩子。我夠不著那個地方,至少還差三英寸,因此我推測出他比我高三英寸。你看橡木椅子座上的痕跡!那是什麼?”

  “血。”

  “確實是血。這一點表明夫人的謊言不值一駁。強盜行兇的時候,她若是坐在椅子上,那麼血跡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一定是她丈夫死後她才坐到椅子上的。我敢保證,那件黑色衣服也有同樣的痕跡。華生,我們並沒有失敗,而是勝利了,是以失敗開始,以勝利告終。我要和保姆梯芮薩談幾句話。為了得到我們所需要的情況,我們談話時一定要加倍小心。”

  嚴厲的澳大利亞保姆梯芮薩很引人注意,她沉默寡言,秉性多疑,而且沒有禮貌。福爾摩斯對她態度友好,溫和地傾聽著她的敘述,過了一陣,終於贏得了她的信任。她沒有掩蓋她對於已死的主人的痛恨。

  “是的,先生,他對準我扔過水瓶。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女主人,我跟他說要是女主人的兄弟在這兒的話,他就不敢罵了。所以他就拿起水瓶向我扔過來。要不是我的女主人攔阻他,說不定他要接連扔上十幾次。他總是虐待女主人,而女主人卻顧全面子不願吵鬧。並且夫人不願告訴我她怎樣受到虐待。你今天早上看到夫人手臂上有傷痕,這些夫人是不肯和我說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別針紮的。這個可惡的魔鬼!這個人已經死了,我還是這樣說他,上帝寬恕我吧!我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非常和藹可親,可那是十八個月以前的事,我們兩人都感到像是過了十八年似的。那時女主人剛到倫敦。以前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那是她第一次出外旅行。爵士用他的封號、金錢和虛偽的倫敦氣派贏得了女主人的歡心。女主人走錯了路,受到了懲罰,真是夠她受的。到倫敦後的第二個月,我們就遇見了他。我們六月到的,那就是七月遇見的。他們去年正月結了婚。呵,她又下樓到起居室來了,她准會見你的,但是你千萬不要提過多的問題,因為這一切已經夠她難受的了。”

  女僕和我們一起走進起居室。布萊肯斯特爾夫人仍然靠在那張睡椅上,精神顯得好了一些。女僕又開始給女主人熱敷青腫的眼睛。

  夫人說:“我希望你不是再次來盤問我。”

  福爾摩斯很溫和地說:“不是的。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我不會給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苦惱。我的願望是讓你安靜,因為我知道你已經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如果你願意把我當做朋友一樣地信任我,事實將會證明我不會辜負你的誠意。”

  “你要我做什麼呢?”

  “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掩蓋是沒有用的。你也許聽過我的小小的名聲。我用我的名譽擔保,你所講的完全是編造出來的。”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和女僕一起凝視著福爾摩斯,夫人臉色蒼白,雙眼流露出恐懼的目光。

  梯芮薩喊道:“你是個無恥的傢伙!你是不是說我的女主人撒謊了?”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了嗎?”

  “我全說了。”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再想一想。坦率一些不是更好嗎?”

  隔了一會兒,夫人美麗的臉龐上露出了猶豫不決的神色,繼而是一種堅決的表示,最後,她重新陷入了一種呆滯的神態。她茫然地說:

  “我知道的都說了。”

  福爾摩斯拿其他的帽子,聳了聳肩說:“對不起。"我們再也沒有說什麼,便走出了這間起居室,離開了這棟房子。庭院中有個水池,我的朋友向水池走去。水池已經完全凍住了,但是為了養活一隻天鵝,冰面上打了一個洞。福爾摩斯注視了一下水池,便繼續往前走到大門。他在門房裡匆忙地給霍普金寫了一封短箋,交給了看門人。

  他說:“事情也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但是為了證明我們第二次不是白來,我們一定要幫霍普金做點事情。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他我們要做什麼。我看現在我們應該到阿得雷德——南安普敦航線的海運公司的辦公室去,這個公司大概是在波爾莫爾街的盡頭。英國通往南澳大利亞還有另外一條航線,不過,我們還是先去這家較大的公司。”

  公司經理見到福爾摩斯的名片以後,立即會見了我們,福爾摩斯很快地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況。一八九五年六月只有一條航船到了英國港口。這條船叫"直布羅陀磐石"號,是這家公司最大最好的船隻。查閱了旅客名單,發現了阿得雷德的弗萊澤女士和女僕的名字。現在這只船正要開往南澳大利亞,在蘇伊士運河以南的某個地方。它和一八九五年比較基本沒有變化,只有一個變動——大副傑克·克洛克已被任命為新造的"巴斯磐石"號船的船長,這只船過兩天要從南安普敦開航。船長住在西頓漢姆,他可能過一會兒來公司接受指示,如果我們願意等,可以見到他。

  福爾摩斯先生並不想見他,但是想瞭解他過去的表現和品行。

  經理認為他的工作表現是完美無瑕的。船上沒有一個官員能夠比得上他。至於為人方面,他也是可靠的。但是下船以後,卻是一個粗野、冒失的傢伙,性情急躁,容易激動,然而他忠實,誠懇,熱心腸。福爾摩斯瞭解到主要的情況後,我們就離開了阿得雷德——南安起敦海運公司,乘馬車來到蘇格蘭場。可是他沒有進去,卻坐在馬車裡,皺著眉頭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叫馬車夫駕車到查林十字街的電報局,拍了一份電報,然後我們就回到貝克街。

  我們走進屋子以後,他說:“華生,不,我不能這樣做。傳票一發出便無法搭救他了。曾經有一兩次,我深深意識到,由於我查出罪犯而造成的害處要比犯罪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害處更大。我現在已經懂得需要謹慎,我最好是哄騙一下英國的法律,而不要哄騙我的良心。我們先要瞭解更多的情況,然後再行動。”

  快到傍晚的時候,霍普金來了。他的事情進行得不夠順利。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你真是個魔術師。我有時候認為你有神仙一樣的能力。你怎麼會知道丟失的銀器在水池底下呢?”

  “我並不知道。”

  “但是你讓我檢查水池。”

  “你找到這些銀器了?”

  “找到了。”

  “我很高興幫助了你。”

  “可是,你並沒有幫助我。你使得事情更困難了。偷了銀器又丟到附近的水池裡,這是什麼強盜呢?”

  “這種行為當然是很古怪的。我只是想:不需要銀器而偷了銀器的人,也就是為了製造騙局而偷的人,一定急於丟掉銀器。”

  “為什麼你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

  “我不過是想可能如此。強盜們從窗戶那裡出來以後,看到眼前有個水池,水池的冰面上還有一個洞,藏在這裡不是最好嗎?”

  斯坦萊·霍普金高聲說:“啊,藏東西的最好的地方!是的,是的,我全都明白了!那時天色還早,街上有人,他們拿著銀器怕被人看見,所以他們把銀器沉到水池裡,打算沒有人的時候回來再拿。這個解釋很恰當,福爾摩斯先生,比你的有關騙局的說法要好。”

  “是的,你的解釋很好。無疑,我的想法是不著邊際的,但是,你必須承認他們再也找不到這些銀器了。”

  “是的,先生,是的。不過這都歸功於你。可是,我卻受到很大挫折。”

  “挫折?”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阮達爾一夥強盜今天上午在紐約被捕。”

  “哎呀,霍普金!這當然和你的說法——他們昨天夜裡在肯特郡殺人,不一致了。”

  “正是這樣,完全不相符合。不過,除去阮達爾們,還有別的三個一夥的強盜,或者也許是員警還未聽說過的新強盜。”

  “是的,這是完全可能的。你打算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要是不把案子弄個水落石出,我是不安心的。你有什麼啟發給我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

  “是什麼呢?”

  “我提出那是個騙局。”

  “為什麼是個騙局,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

  “當然,這確實是個問題。但是我只不過給你提出這個看法。你也許會覺得這種看法有些道理。你不留下來吃飯了?那好,再見吧,請告訴我們你的進展情況。”

  吃過晚飯,收拾了桌子,福爾摩斯又談到這個案子。他點上了煙斗,換上拖鞋,把腳放到燃得很旺的壁爐前。突然他看了一下表。

  “華生,我想事態會有新的發展。”

  “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幾分鐘之內。我猜想你一定認為我剛才對待霍普金態度不好。”

  “我相信你的判斷。”

  “華生,你的回答太妙了。你應該這樣看,我所瞭解到的情況是屬於非官方的,他所瞭解到的是屬於官方的。我有權利做出個人的判斷,可是他沒有。他要把他知道的一切全說出去,不然的話,他就不忠於職守。在一個還沒有定論的案子裡,我不想使他處於不利的地位,所以我保留我所瞭解到的情況,直到我的看法確定以後再說。”

  “什麼時候確定呢?”

  “時候已經到了。現在請你看這場奇怪的戲劇的最後一幕。”

  剛一聽到樓梯上有聲音,我們的屋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一個最標準的青年男子。他的個子很高,長著金黃色的鬍鬚,深藍色的眼睛,皮膚帶著受過熱帶太陽照射的那種顏色,步伐是那樣敏捷,這足以說明他不但身體強壯而且非常靈活。他隨手關好門,就站在那裡,兩手握成拳,胸膛一起一伏,努力壓制著心中難以控制的感情。

  “請坐,船長克洛克。你收到我的電報了吧?”

  我們的客人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用疑問的眼光逐個望著我們。

  “我收到了你的電報,並且按照你的要求準時來了。我聽說你去過辦公室。我是無法逃脫了。先說最壞的事吧!你打算把我怎麼辦?逮捕我?你說啊!你不能坐在那兒和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啊!”

  福爾摩斯說:“給他一支雪茄。克洛克船長,抽抽煙,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如果我把你當成罪犯,我就不會坐在這兒和你一起抽煙了,這一點你要相信。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們可以想些辦法。和我耍花招,我便要使你毀滅。”

  “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對我老老實實地講講昨天晚上格蘭其莊園出的事——我提醒你,老老實實地、什麼也不加什麼也不減地講出來。我已經瞭解到了很多,如果你有半點隱瞞,我就要到視窗吹警哨,那時我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這位水手想了一會兒,然後用黧黑的手拍了一下腿。

  他喊道:“看我的運起吧!我相信你是言行一致、守信用的人,我告訴你整個經過。但是有一點我要先說清楚:涉及到我自己,我什麼也不後悔,也不害怕,我可以再做一遍這種事,並且以此自豪。那個該死的傢伙,他有幾條命,我就弄死他幾次!但是,涉及夫人,瑪麗——瑪麗·弗萊澤,我不願意用夫人這個可詛咒的名字稱呼她。為了她,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來換取她美麗的一笑。我一想到使她陷入了困境,我就心神不安。可是,可是我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先生們,我告訴你們我的事情,然後請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我要從頭說起。你好象全知道了,所以我估計你知道我們是在'直布羅陀磐石'號上相遇的,她是旅客,我是大副。從我遇見她的第一天氣,她就成了我心上唯一的人。在航行中一天一天地我越來越愛她,我曾多次在值夜班的時候在黑暗中跪在甲板上,俯吻著甲板,只是因為我知道她從那兒走過。她和我沒有特別的交往。她象一般婦女那樣對待我,我並沒有怨言。愛情只是單獨地存在於我這方面,而她的一面只是朋友、友誼。我們分別的時候她仍是無所牽掛,而我卻不再是個自由的人了。

  “我第二次航海回來以後,聽說她結了婚。當然她可以和她喜愛的人結婚。爵位、金錢,她是有權享受的。她生來就是應該享受一切美好和高貴的東西。對於她的結婚我並不悲傷,我不是個自私的傢伙。我反而高興,她交了好運,躲開了一個一文不名的水手。我就是這樣愛瑪麗·弗萊澤的。

  “我沒想到會再遇到她,可是上次航行以後我被提升,而新船還沒下海,所以我要和我的水手們在西頓漢姆等兩個月。有一天,我在鄉村的一條小道上走著,遇見了她的老女僕,梯芮薩·瑞特。梯芮薩把她的一切以及她丈夫的一切,全詳細地告訴了我。先生們,我告訴你們,這簡直要使我氣瘋了。那個醉鬼,連舔她的鞋跟都不配,竟敢動手打她。我又一次遇見了梯芮薩。後來我見到了瑪麗本人,以後又見到她一次。往後她不想再見我了。但是有一天我得到通知要在一周內出海,於是我決定出發以前見她一次。梯芮薩總是幫助我的,因為她愛瑪麗,她象我一樣痛恨那個惡棍。梯芮薩告訴了我她們的生活習慣。瑪麗經常在樓下自己的小屋裡看書看到很晚。昨天晚上我悄悄地去到那裡輕輕敲她的窗戶。起初她不肯給我開窗,但是我知道她內心是愛我的,她不肯讓我夜裡在外面受凍。她低聲對我說,要我拐過去到正面的大窗戶,我拐過去看見窗戶開著,我走進餐廳。我又一次聽她親口說出使我非常氣憤的事,我也再一次咒駡那個虐待我心愛的人的野獸。先生們,我和她只是站在窗戶後面,上帝作證,我們是完全清白的,這時那個人象瘋子似地沖了進來,用最難聽的話罵她,並且用手中的棍子朝她臉上掄去。我跳過去抓普通條,我們兩人品死搏鬥起來。請看我的手臂,他第一下就打中了我。然後該我打了,我象打爛南瓜似地一下將他揍死。你以為我後悔嗎?

  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更重要的是,不是他死便是瑪麗死,我怎麼能夠讓瑪麗留在一個瘋子的手中呢?這就是我殺死他的過程。是我的錯嗎?先生們,要是你們二位中有一人處在我的地位上,又該怎麼辦呢?

  “他打瑪麗的時候,瑪麗尖叫了一聲,梯芮薩聽到聲音從樓上屋子裡下來。餐具櫃上有一啤酒,我打開往瑪麗的口裡倒了一點,因為她嚇得半死。然後我自己也喝了一口。梯芮薩非常鎮靜,是我們二人出的主意,我們弄成象強盜殺人似的。梯芮薩一再給她的女主人重複講我們編造的故事,而我爬上去切斷鈴繩。然後我把瑪麗綁在椅子上,並把繩子的末端弄成磨損的樣子,不然的話,人們會懷疑強盜怎麼會上去割繩子。後來我拿了一些銀器,以便裝成莊園遭到搶劫。接著我就走了,並且商量好一刻鐘後報警。我把銀器丟進水池裡,就到西頓漢姆去了,我感到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好事。這就是事實,全部事實,福爾摩斯先生,是不是打算要我償命呢?”

  福爾摩斯默默地抽著煙,有一會兒沒講話。然後他走向我們的客人,並且握住他的手。

  他說:“你所說的正是我想到的。我知道你的每一句話全是真實的。只有雜技演員或水手才能從牆上的托座夠到鈴繩,只有水手會打那把椅子上的那種繩結。這位夫人只有在那一次航海旅行時和水手有接觸,她既然盡力掩護這個水手,說明水手和她社會地位相同,也說明她愛這個水手。所以你知道,我一旦抓住正確的線索,找你是極其容易的。”

  “原來我以為員警永遠不會識破我們的計謀。”

  “我相信那個員警永遠不會。克洛克船長,雖然我承認你是在受到極為嚴重的挑釁之後才行動的,可是事情是嚴重的。我不能肯定你的自衛是否可以算作合法。這要大英帝國陪審團來決定。可是我非常同情你,因此你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內逃走,我保證沒有人阻攔你。”

  “這樣就可以沒事了?”

  “肯定不會有什麼事了。”

  水手的臉都氣紅了。

  “一個男子漢怎麼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呢?我還懂得一點法律,我知道這樣瑪麗要被當成同謀而遭到拘禁。你想我能讓她承擔後果,而我自己溜掉嗎?不,福爾摩斯先生,讓他們隨便怎樣處置我全行,可是看在上帝面上,請你想辦法使瑪麗不受審判。”

  福爾摩斯向這位水手第二次伸過手去。

  “我只是試探你一下,這次你又經受住了考驗。不過,我要承擔很大的責任。我已經啟發過霍普金,如果他不善於思考,我就不再管了。克洛克船長,是這樣,我們將按照法律的適當形式予以解決。克洛克船長,你是犯人。華生,你是一位英國陪審員,你當陪審員最合適了。我是法官。陪審員先生們,你們已經聽取了證詞。你們認為這個犯人有罪還是無罪?”

  我說:“無罪,法官大人。”

  “人民的呼聲便是上帝的呼聲。克洛克船長,你可以退堂了。只要法律不能找出其他受害者,我保證你的安全。過一年後你再回到這位婦女身邊,但願她的未來和你的未來都能證明我們今夜作出的判決是正確的。"

十三、第二塊血跡

  我原來打算發表《格蘭其莊園》之後,不再寫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輝煌事蹟了。這並不是因為缺少素材,還有幾百個案例沒有使用過;也不是因為讀者對於這位卓越人物的優秀品格和獨特方法失掉了興趣。真正的原因是福爾摩斯先生不願意再繼續發表他的經歷。其實,記錄他的事蹟對他的偵緝工作是有好處的,但是他一定要離開倫敦,到蘇塞克斯丘陵地帶去研究學問和養蜂,所以很不喜歡繼續發表他的經歷,而且再三叮嚀要我尊重他的意願。我對他說,我已經向讀者表明,《第二塊血跡》發表之後,即將結束我的故事,而且用這樣一個重要的國際性案件做為全書的結尾,是最恰當不過了。所以,最後我得到他的同意,小心謹慎地給公眾講一講這個事件。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細節可能顯得不很清楚,請公眾諒解我不能不有所保留的苦衷。

  某一年秋天,年代不能講明,請讀者原諒,一個星期二的上午,有兩位馳名歐洲的客人來到我們貝克街的簡陋住所。一位是著名的倍棱格勳爵,他曾兩度擔任英國首相。他的鼻樑高高聳起,兩目炯炯發光,相貌顯得十分威嚴。另一位膚色黝黑,面目清秀,舉止文雅,雖然不到中年,可是看樣子閱歷很廣。他就是崔洛尼·候普——負責歐洲事務的大臣,英國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他們二人並肩坐在堆滿文件的長沙發椅上,從他們憂慮而焦急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到這裡來,一定是有要事相求。首相那青筋凸起的雙手緊緊握著一把雨傘的象牙柄,他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憔悴、冷漠的臉上現出無限的憂愁。那位元歐洲事務大臣也心神不安地時而撚撚鬍鬚,時而又摸摸錶鏈墜。

  “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八點鐘我發現有重要檔遺失,趕忙告訴了首相。遵從首相的意見,我們立即來找你。”

  “您通知員警了嗎?”

  首相說起話來迅速而又果斷——眾所周知,他總是這樣講話的:“沒有,我們不能這樣做。通知員警就意味著把檔公之於眾,這正是我們所不希望的。”

  “先生,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這個檔非常重要,一旦公之於眾很容易、或者說很可能會引起歐洲形勢複雜化。甚至說戰爭與和平的問題完全取決於此都不過分。追回檔一事,必須絕對保密,否則也就毫無必要,因為盜竊檔的目的正是為了公佈文件的內容。”

  “我明白了。崔洛尼·候普先生,請您準確地敘述一下檔是在什麼情況下丟失的。”

  “好,福爾摩斯先生,幾句話便可以說清楚。我們六天以前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外國君主寄來的。這封信事關重大,因此我不敢放在保險櫃裡,而是每天帶到白廳住宅街我的家中,鎖在臥室的文件箱裡。昨天晚上還在那兒,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換衣服吃晚飯的時候,打開箱子,看見文件還在裡面。今天上午就不見了。文件箱一整夜全放在我臥室梳粧檯鏡子旁邊。我和我的妻子睡覺都很輕。我們二人都敢肯定夜裡沒有人進到屋裡,可是檔卻不見了。”

  “您什麼時候吃的晚飯?”

  “七點半。”

  “您睡覺前做了哪些事?”

  “我的妻子出去看戲了。我一直坐在外屋等她。到十一點半我們才進臥室睡覺。”

  “也就是說,文件箱放在那兒有四小時沒人看守。”

  “除了我自己的僕人和我妻子的女僕早晨可以進屋以外,其他任何時間絕不允許任何人走進屋內。這兩個僕人是可靠的,在我們這裡工作已經相當久了。此外,他們二人誰也不可能知道在我的文件箱裡放著比一般公文更重要的東西。”

  “誰知道有這封信呢?”

  “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

  “您的妻子一定知道了?”

  “不,先生。直到今天上午丟了這封信我才對她說。”

  首相贊許地點了點頭。

  他說:“先生,我早就知道您的責任感是很強的。我深信這樣一封重要信件的保密問題會重於家庭中的個人情感。”

  這位元歐洲事務大臣點了點頭。

  “蒙您過獎。今天早晨以前我和我的妻子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這封信。”

  “她會猜出來嗎?”

  “不,她不會,誰也不會猜出來的。”

  “您以前丟過文件嗎?”

  “沒有,先生。”

  “在英國還有誰知道有這樣一封信呢?”

  “昨天通知了各位內閣大臣有這樣一封信,每天內閣會議都強調保密,特別在昨天的會上首相鄭重地提醒了大家。天啊,過了幾個小時我自己便丟失了這封信!"他用手揪住自己的頭髮,神情極為懊喪,就連他那英俊的面容也變得十分難看。我們猛然看出他是個為人熱忱、感情容易衝動、而且非常敏感的人。隨後他的臉上又恢復了那種高貴的神情,語氣也溫和起來了。

  “除了內閣大臣之外,還有兩名、也可能是三名官員知道這封信。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保證在英國再沒有別人知道此事了。”

  “可是國外呢?”

  “我相信除了寫信人以外,國外不會有人看見過這封信。我深信寫信人沒有通過他的大臣們,這件事不是按照通常的官方管道辦的。”

  福爾摩斯考慮了一會兒。

  “先生,我不得不問一下,這封信的中心內容是什麼,為什麼丟失這封信會造成這樣重大的後果?”

  這兩位政治家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首相濃眉緊皺。他說:“信封又薄又長,顏色是淡藍的。信封上面有紅色火漆,漆上蓋有蹲伏的獅子的印記。收信人的姓名寫得大而醒目……”

  福爾摩斯說:“您說的這些情況很重要,值得重視,可是為了調查,我總要追本溯源。信的內容是什麼?”

  “那是最重要的國家機密,我不好告訴你,並且我以為這也不必要。如果你能施展你的能力找到我所說的信封和信,你會受到國家的獎賞,我們將會給你我們許可權所允許的最大報酬。”

  歇洛克·福爾摩斯面帶微笑,站了起來。

  他說:“你們二位是英國最忙的人,可是我這個小小的偵探也很忙,有很多人來訪。我非常遺憾在這件事情上,我不能幫助你們,繼續談下去是浪費時間的。”

  首相立即站了起來,兩隻深陷的眼睛裡射出凶光,一種使全體內閣大臣都望而生畏的目光。他說:“對我這樣說話……"可是,他忽然壓制住自己的滿腔怒火,又重新坐了下來。有一兩分鐘,我們都靜坐著,沒有人講話。這位年邁的政治家聳了聳肩,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可以接受你的條件。你是對的,只有完全信任你,你才能採取行動。”

  那位年輕的政治家說:“我同意您的意見。”

  “我相信你和你的同事華生大夫的聲譽,所以我將要把全部事情告訴你們。我也相信你們有強烈的愛國心,因為這件事一旦暴露出來,便會給我們國家帶來不可想像的災難。”

  “您可以放心地信任我。”

  “一位外國君主,對於我國殖民地發展很快感到憤慨而寫了這封信。信是匆匆忙忙寫成的,並且完全出於他個人的意見。調查說明他的大臣們並不知道這件事。同時,這封信寫得也很不合體統,其中有些詞句,還帶著挑釁性質,發表這封信將會激怒英國人。這會引起軒然大波,我敢說這封信如果發表,一星期之後將會引起戰爭。”

  福爾摩斯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一個名字,交給了首相。

  “是的,正是他,這封信不知怎麼丟失了,它可能引起幾億英鎊的損耗和幾十萬人的犧牲。”

  “您通知寫這封信的人沒有?”

  “通知了,先生,剛才發了密碼電報。”

  “或許寫信的人希望發表這封信。”

  “不,我們有理由認為寫信的人已經感到這樣做太不慎重,並且過於急躁了。如果這封信公之於眾,對他自己國家的打擊要比對英國的打擊還沉重。”

  “如果是這樣的話,公佈這封信符合哪些人的利益呢?為什麼有人要盜竊並且公佈這封信呢?”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牽涉到緊張的國際政治關係了。如果你考慮一下目前歐洲的政局,就不難看出這封信的動機。整個歐洲大陸是個武裝起來的營壘,有兩個勢均力敵的軍事聯盟,大不列顛保持中立,維持著它們之間的平衡。如果英國被迫和某個聯盟交戰,必然會使另一聯盟的各國佔優勢,不管它們參戰與否。你明白了嗎?”

  “您講得很清楚。也就是說,是這位君主的敵人想要得到並且發表這封信,以便使發信人的國家和我們的國家關係破裂。”

  “是的。”

  “如果這封信落到某個敵人的手中,他要把這封信交給誰呢?”

  “交給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的一位大臣。也許目前持信的人,正乘火車急速前往目的地。”

  崔洛尼·候普先生低下頭去,並且大聲呻吟了一下。首相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他說:

  “親愛的朋友,你很不幸,誰也不能責怪你。你沒有疏忽大意。福爾摩斯先生,事情你全瞭解了,你認為該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先生們,你們認為找不到這封信,便會發生戰爭嗎?”

  “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

  “那麼,先生們,請準備打仗吧。”

  “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很難說信一定找不回來了。”

  “請考慮一下這些情況,可以想像,夜裡十一點半以前,檔已經拿走了,因為候普先生和他的妻子從那時期直到發現信件丟失為止,這段時間全在屋內。那麼信件是在昨天晚上七點半到十一點半之間被盜走的,很可能是七點半過一點的時候,因為偷信的人知道信在檔箱內,一定想儘早拿到手。既然如此,那麼現在信在哪兒呢?誰也沒有理由扣壓這封信。信很快便會傳到需要這封信的人手中。我們還有什麼機會找到信,或是弄清信在哪兒?所以信是無法弄到了。”

  首相從長沙發椅上站了起來。

  “福爾摩斯先生,你說的完全合乎邏輯,我感到我們確實是無能為力了。”

  “為了研究這件事,我們假設信是女僕或是男僕拿走的……”

  “他們都是老傭人,並且經受過考驗。”

  “我記得您說過,您的臥室是在二樓,並且沒有門直接通到樓外,有外人從樓外去那兒不會不被人看見。所以一定是您家裡的人拿走的。那麼這個小偷把信件交給誰了呢?交給了一個國際間諜,或是國際特務,這些人我是熟悉的。有三個人可以說是他們的領頭人,我首先要一個一個地調查,看看他們是否還在。如果有一個人失蹤了,尤其是從昨天晚上不見了,那麼,我們便可以得到一點啟發,知道檔到哪兒去了。”

  歐洲事務大臣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出走呢?他完全可以把信送到各國駐倫敦的大使館。”

  “我想不會的。這些特務是獨立地進行工作,他們和大使館的關係常常是緊張的。”

  首相點點頭表示同意。

  “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你說得有道理。他要把這樣寶貴的東西親手送交總部。你要採取的步驟是可行的。候普,我們不要因為這件不幸的事情而忽略了其他事務。今天如果有新的進展,我們將會告訴你,並且請你告訴我們關於你調查的結果。”

  兩位政治家向我們告別後,莊嚴地離開了。

  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默默地點上煙斗,坐下來,沉思了好一會兒。我打開晨報,全神貫注讀著一件昨天夜裡發生的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正在這時,我的朋友長歎一聲,站了起來,並把他的煙斗放在壁爐架上。

  他說:“只能這樣著手解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情況十分嚴重,不過還不是完全絕望的。現在需要我們弄清誰拿走了這封信,可能信還在他手中沒有交出去。對於這些人說來,無非是個錢的問題,我們有英國財政部支付,不怕花錢。只要他肯出賣,我就要買,不管花多少錢。可以想像到這個偷信的人把持著這封信,看看這一方能付多少錢,再試試另一方。只有三個人敢冒這樣大的危險,奧勃爾斯坦,拉若澤和艾秋阿多·盧卡斯。我要分別去找他們。”

  我向我手中的晨報瞟了一眼。

  “是高道爾芬街的艾秋阿多·盧卡斯嗎?”

  “是的。”

  “你見不到他了。”

  “為什麼?”

  “昨天晚上他在家裡被殺害了。”

  在我們破案的過程中,他常常使我吃驚,而這一次我看到我使他吃了一驚,不免心中十分高興。他驚訝地凝視著報紙,然後從我手中奪過去。下面就是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我正在讀的一段。

  <<威斯敏斯特教堂謀殺案>>

  昨晚在高道爾芬街十六號發生了一起神秘的謀殺案。這條街位於泰晤士河與威斯敏斯特教堂之間,議院樓頂的倒影幾乎可以遮住它,幽靜的街道兩旁全是十八世紀的舊式住宅。十六號是棟小巧精緻的樓房,倫敦社交界有名的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在這裡已經居住多年了。他平易近人,曾享有英國最佳業餘男高音演員的聲譽。盧卡斯先生,現年三十四歲,未婚,家中有一名女管家波林格爾太太和一名男僕密爾頓。女管家住在閣樓上,很早便就寢了。男僕當晚不在家,外出探望住在漢莫爾斯密的一位朋友。晚十點以後,家中只有盧卡斯先生一人,此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尚待查清,到了十一點三刻,員警巴瑞特巡邏經過高道爾芬街,看到十六號的大門半開著。他敲了敲門,卻沒有人答應。他看見前面的屋子裡有燈光,便走進過道又繼續敲門,仍然沒有動靜。於是他推門走了進去,只見屋裡亂得不象樣子,傢俱幾乎全都翻倒在屋子的一邊,一把椅子倒在屋子正中央。死於非命的房主倒在椅子旁,一隻手仍然抓著椅子腿,一定是刀子紮進他的心臟後,他當即身亡。殺人的刀子是把彎曲的印度匕首,是原來掛在牆上作為裝飾品的東方武器。兇殺的動機不像是搶劫,因為屋內的貴重物品並沒有丟失。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很有名,同時也很受大家喜愛,所以他的悲慘而神秘的死亡一定會引其他眾多朋友們的深切關心和同情。

  福爾摩斯過了一會兒問:“華生,你認為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不過是個偶然的巧合。”

  “巧合!他就是我們剛才說過的三個人中最可能登臺表演的人物,正在這場戲上演的時刻,他慘死了。從情況看來大半不會是巧合,當然還不能說得很準確。親愛的華生,這兩件事可能是互相關聯的,一定是互相關聯的。我們正是要找出它們互相之間的關係。”

  “現在員警一定全知道了!”

  “不。他們只知道他們在高道爾芬街所看到的。至於在白廳住宅街發生的事,他們肯定不知道,將來也不會知道。只有我們兩件事全知道,並且能夠弄清這兩件事之間的關係。不管怎麼說,有一點使我懷疑盧卡斯,這就是:從威斯敏斯特教堂區的高道爾芬街到白廳住宅街步行只需要幾分鐘。可是,我說的其他兩個間諜都住在倫敦西區的盡頭。因此,盧卡斯要比其他二人容易和歐洲事務大臣的家人建立聯繫或是得到消息,雖然這件事本身是小事,但是考慮到作案時間只發生在幾小時之內,那麼這一點也許就是重要的了。喂!誰來了?”

  赫德森太太拿著託盤走進來,盤內有一張婦女的名片。福爾摩斯看了看名片,好象看到一線希望,又隨手把名片遞給了我。他對赫德森太太說:“請希爾達·崔洛尼·候普夫人上樓來。”

  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裡,那天早上我們接待了兩位名人之後,一位倫敦最可愛的婦女又光臨了。我常聽人說起倍爾明斯特公爵的幼女的美貌,但是無論是別人對她的讚美還是她本人的照片,都不曾使我料到她竟長得這樣纖柔婀娜,容貌是那樣豔麗無比。然而,這樣一位婦人,在那個秋天的上午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卻不是美麗。她的雙頰雖然十分可愛,但是由於感情激動而顯得蒼白;雙眼雖然明亮,但是顯得急躁不安;為了盡力控制自己,她那薄薄的嘴唇也緊緊地閉攏著。當她筆直地站在門邊時,最先映入我們眼簾的不是她的無比美麗而是她的極度恐懼。

  “福爾摩斯先生,我丈夫來過這裡嗎?”

  “不錯,太太,他來過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福爾摩斯冷淡地點了點頭,並且指著椅子請她坐下。

  “夫人,您使我很為難。請您坐下講您有什麼要求,不過我恐怕不能無條件地答應一切。”

  她走到屋子另一邊,背對著窗戶坐下來。那風度真象個皇后,身材苗條,姿態優雅,富有女性的魅力。

  她的兩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時而握在一起,時而鬆開,她說:“福爾摩斯先生,我願意對您開誠佈公,同時希望您對我也能十分坦率。我和我丈夫幾乎在所有的事情上是完全互相信任的,只不過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政治問題。在這方面他總是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告訴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家中昨夜發生了很不幸的事。我知道丟失了一個檔。但是因為這是個政治問題,我丈夫就沒有對我完全講清楚。事情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應該徹底瞭解這件事。除了幾位政治家之外,您是唯一瞭解情況的人,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可能導致什麼結果。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詳情。請您不要因為怕損害我丈夫的利益而不肯對我說,因為只有充分相信我,他的利益才能有所保證,這一點他早晚是會明白的,請您告訴我究竟丟失的是什麼檔呢?”

  “夫人,您所問的是不能說的。”

  她歎了口氣並用雙手遮住了臉。

  “夫人,您要明白,我只能這樣做。您的丈夫認為不應當讓您知道這件事;那麼我,由於職業的緣故,並且在發誓保守秘密之後,知道了全部事實,難道我能隨便說出他不允許講的話嗎?您還是應該去問他本人。”

  “我問過他。我到您這兒來是萬不得已的。福爾摩斯先生,您既然不肯明確地告訴我,那麼您能夠給我一點啟發嗎?這樣對我也會很有幫助的。”

  “夫人,這一點啟發指的是什麼呢?”

  “我丈夫的政治生涯是否會因為這個意外事件而受到嚴重的影響呢?”

  “除非事情得到糾正,否則是會產生嚴重後果的。”

  “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象疑難全解決了似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從我丈夫對於此事剛一顯出震驚起,我便明白,丟失這個檔將會在全國引起可怕的後果。”

  “如果他這樣說,我當然不會有異議。”

  “丟失檔所造成的後果是什麼性質的呢?”

  “不,夫人,您所問的,不是我應該回答的。”

  “那麼我不再耽誤您的時間了。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責怪您講話過於嚴謹,而我相信您也不會說我不好,因為我希望分擔他的憂慮,雖然他不願意這樣做。我再一次請求您不要對他說我來過。”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我們一下,她那美麗而又焦慮的面容又一次留給我深深的印象,還有她那受驚的目光和緊閉著的嘴。她走出了房門。

  起初的裙子摩擦的窸窣聲漸漸聽不見了,接著前門砰然一響,聲音完全消失了。這時,福爾摩斯微笑著說:“華生,女性屬於你的研究範圍。這位漂亮的夫人在耍什麼把戲呢?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呢?”

  “當然,意圖她講得很清楚,而她的焦慮也是很自然的。”

  “哼!華生,你要想想她的表情、她的態度、她的壓抑著的焦慮不安和她一再提出的問題。你知道她是出身於一個不肯輕易表露感情的社會階層。”

  “的確,她的樣子是很激動的。”

  “你還要記住,她一再懇切地對我們說,只有她瞭解到一切,才對她丈夫有利。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而且你一定注意到了,她坐在那兒設法使陽光只照到她的背部,她不想讓我們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是這樣的,她特別挑了那把背光的椅子坐下。”

  “婦女們的心理活動是很難猜測的。正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懷疑過瑪爾給特的那位婦女,這你大概還記得,從她鼻子上沒有擦粉而得到啟發,終於解決了問題。你怎能這樣輕信呢?有時她們一個細小的舉動包含了很大的意義,一個發針或一把卷髮火剪就可以顯露出她們的反常。華生,早安。”

  “你要出去?”

  “是的,我要去高道爾芬街和我們蘇格蘭場的朋友們一起消磨今天上午。我們的問題和艾秋阿多·盧卡斯有直接關係,不過,究竟採取什麼方法解決,我現在是毫無辦法。事情還沒有發生便得出看法,這樣做是極大的錯誤。我的好華生,請你值班接待客人,我儘量回來和你一起吃午飯。”

  從那天算起,三天過去了,福爾摩斯一直很沉默,凡是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在沉思默想,而外人卻以為他很沮喪。他出出進進,不停地吸煙,拿起小提琴拉兩下又丟開,不時墜入幻想,不按時吃飯,也不回答我隨時提出的問題。顯然,他的調查進行得很不順利。關於這個案件,他什麼也不說,我只是從報紙上知道一些片斷,例如逮捕了死者的僕人約翰·密爾頓,但是隨後又釋放了。驗屍官提出申訴說這是一件蓄意謀殺案,但是弄不清楚案情以及當事人。殺人動機不明。屋內有很多貴重物品,都絲毫未動,死者的檔也沒有翻動。詳細地檢查了死者的文稿書信等,得知他熱衷於研究國際政治問題,非常健談,是個出色的語言學家,往來信件很多,他和幾個國家的主要領導人都很熟悉,但是從他抽屜裡的檔中沒有發現值得懷疑之處。至於他和女人的關係,很雜亂,但都交往不深。他認識許多女人,但是女朋友很少,也沒有一個為他所愛。他沒有特殊的生活習慣,他的行為循規蹈矩。他的死亡是很神秘的,也可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至於逮捕僕人約翰·密爾頓,那不過是沮喪失望之餘的一點措施,以免人們議論當局無所行動。這個僕人那天夜裡到漢莫爾斯密去看望朋友,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據是充分的。從他動身回家的時間推算,他到達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時候,還沒有人發現這件兇殺案。但是他解釋說當晚夜色很好,他步行了一段路程,所以,他是十二點到家的,到家後就被這件意外的慘案嚇得驚惶失措。他和他主人的關係一直很好。在這個僕人的箱子裡發現了一些死者的物品,引人注目的是一盒刮臉刀,但是他說這是主人送他的,而且女管家也證實了此事。盧卡斯雇用密爾頓已有三年,值得注意的是盧卡斯沒有帶密爾頓去過歐洲,有時盧卡斯在巴黎一住便是三個月,而密爾頓只是留在高道爾芬街看家。至於女管家,出事的夜裡,她什麼也沒聽到,如果有客人來的話,她說也是主人自己去請進來的。

  我從報紙上一連三個上午都沒有看到偵破此案的消息。如果福爾摩斯知道更多的情況的話,至少他沒有講出來。但是,他告訴我,偵探雷斯垂德把所掌握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也相信他能夠迅速瞭解破案的進展情況。直到第四天上午,報上登載了從巴黎拍來的一封很長的電報,似乎就解決了全部問題。電文如下:

  巴黎的員警已經有所發現〔據《每日電訊報》報導〕,這可以揭示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慘死之謎。讀者或許還記得,盧卡斯先生是本周星期一夜間在高道爾芬街自己的住室內被人用匕首行刺致死的。他的男僕曾受到懷疑,後經查證因他不在犯罪現場而釋放。昨日有幾名僕人向巴黎員警當局報告他們的主人亨利·弗那依太太精神失常。她居住在奧地利街某處的一棟小房子裡。經有關衛生部門檢查,證實弗那依太太長期以來患有危險的躁狂症。據調查,弗那依太太本周星期二自倫敦歸來,有證據說明品行蹤與威斯敏斯特教堂兇殺案有關。經驗證和多方核對照片之後,當局認為M·亨利·弗那依與艾秋阿多·盧卡斯,事實上是一個人,死者由於某種原因,分別在巴黎和倫敦輪流居住。弗那依太太是克裡奧爾人,性情古怪,很易激動,因忌妒而轉為顛狂,據估計病人可能由於顛狂發作而持匕首行兇,以致轟動整個倫敦。目前,對於星期一晚間病人的全部活動尚未查清。但是,星期二清晨,在查林十字街火車站上,有一名容貌酷似她的婦女,由於外貌奇異、舉止狂暴而引僕人們的特別注意。因此,有關人士認為或者是病人因處於顛狂狀態而殺了人,或者是由於行兇殺人,致使病人顛狂症復發。目前,她尚不能連貫地敘述她的過去,並且醫生們認為使她恢復理智是無望的。有人證明,有一位婦女,本周星期一晚上在高道爾芬街曾一連幾個小時地凝視著那棟房子,她也許就是弗那依太太。

  福爾摩斯快吃完早飯的時候,我給他讀了這段報導,並說:“福爾摩斯,你對於這段報導怎樣看呢?”

  他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他說:“華生,你真能把話悶在心中不說。過去三天裡我沒給你講什麼,是因為沒有什麼可說的。現在從巴黎來的這個消息,對我們同樣沒有多大用處。”

  “和盧卡斯之死總還有較大的關係吧?”

  “盧卡斯的死只是個意外的事件,它和我們的真正目標——找到檔並使歐洲避免一場災難相比,實在是小事一件。過去三天裡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兩天我幾乎每過一小時就收到一次政府方面的報告,可以肯定整個歐洲,不管在哪裡,目前都沒有不安的跡象。如果這封信丟失了,不,不可能丟失,如果丟失了,信又在哪兒呢?誰拿著這封信呢?為什麼要扣壓這封信呢?這個問題真像是一把錘子,日夜敲著我的腦子。盧卡斯的死和丟失信件,這真是巧合嗎?他收沒收到過信呢?如果收到了,為什麼他的檔裡卻沒有呢?是不是他的瘋狂的妻子把信拿走了呢?這樣的話,信是不是在她巴黎的家中呢?我怎樣才能搜到這封信而不引起巴黎員警的懷疑呢?親愛的華生,在這個案子上,不但罪犯和我們為難,連法律也和我們作對。人人都妨礙我們,可是事情又很重大。如果我能順利地解決這個案子,那將是我平生事業的最大光榮。啊,又有最新的情況!"他匆忙地看了一眼剛剛交到他手中的來信,說:“好象雷斯垂德已經查出重要的情況,華生,帶上帽子,我們一同走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區去。”

  這是我第一次到現場,這棟房子比較高,外表顯得很陳舊,但是佈局嚴謹,美觀大方,結實耐用,它帶著十八世紀的風格。雷斯垂德正由前面窗戶那兒往外張望,一個高個子員警打開門,請我們進去,雷斯垂德走上前來熱情地表示歡迎。我們走進去一看,除了地毯上有一塊難看的、形狀不規則的血跡以外,什麼痕跡都沒有。一小塊方形地毯,擺在屋子正中央,四周是由小方木塊拼成的美麗的舊式地板,地板擦得很光滑。壁爐上面的牆上掛滿繳獲的武器,行兇的武器就是牆上掛著的一把匕首,靠窗戶放著一張貴重的寫字臺,屋裡的一切擺設如油畫、小地毯、以及牆上的裝飾品,無不顯得精美而豪華。

  雷斯垂德問:“看到巴黎的消息了嗎?”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

  “我們的法國朋友這次似乎抓住了要害,他們說得有道理,當時是她敲門。這是意外的來客,因為盧卡斯很少和外界接觸,因為盧卡斯不能讓她待在街上,所以才開門讓她進去。

  弗那依太太告訴盧卡斯她一直在找他,並且責備了他。事情總是互相聯繫著的,匕首掛在牆上,所以,用品來很方便。但是並不是一下就刺死了,你看椅子全倒在一邊,而且盧卡斯手裡還拿著一把椅子,他想用椅子擋開盧卡斯太太。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就象發生在眼前一樣。”

  福爾摩斯睜大了眼睛,看著雷斯垂德。

  “為什麼還要找我呢?”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這是一件小事,但是你會感興趣的,因為它很奇怪,正象你所說的是反常的。這和主要事實無關,至少從表面看來無關。”

  “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知道,這一類案件發生以後,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現場,派人日夜看守,不准動任何東西,也確實沒有人動過什麼東西。今天上午我們把這個人埋葬了,調查也進行完了,所以我們想到屋子也要打掃一下。這塊地毯沒有固定在地板上,只是擺在那裡。我們碰巧掀了一下地毯,發現……”

  “什麼?你發現……”

  福爾摩斯的面部表情由於焦急而顯得有些緊張。

  “我敢說一百年你也猜不出我們發現了什麼。你看見地毯上的那塊血跡了嗎?大部分血跡已經浸透過地毯了吧?”

  “應該是這樣。”

  “可是白色的地板上相應的地方卻沒有血跡,對這一點你不感到很奇怪嗎?”

  “沒有血跡!可是,一定——”

  “儘管你說一定應該有,可是,事實上就是沒有。”

  他握住地毯的一角,一下子翻了過來,以便證實他所說的。

  “不,地毯下面和上面的血跡是同樣的,一定會留有痕跡。”

  雷斯垂德弄得這位著名的偵探迷惑不解,因而高興得格格地笑了起來。

  “現在我來給你看謎底。是有第二塊血跡,但是和第一塊位置不一樣。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地毯的另一角掀開,立刻,這一塊潔白的地板上露出一片紫紅色的血跡。"福爾摩斯先生,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很簡單,這兩塊血跡本來是一致的,但是有人轉動了地毯。地毯是方形的,而且沒有釘住,所以容易移動。”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員警不需要你告訴我們地毯一定轉動過了。這是很明顯的,因為地毯上的血跡是應該正好蓋住地板上的血跡。我要知道的是,誰移動了地毯,為什麼?”

  我從福爾摩斯呆滯的神情上看出他內心十分激動。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雷斯垂德,門口的那個員警是不是一直看守著這個現場呢?”

  “是的。”

  “請按照我的意見做,你仔細盤問他一下。不過,不要當著我們的面。把他帶到後面的屋裡,你單獨和他談,他也許會承認。問問他為什麼居然敢讓別人進來,而且還把他單獨留在屋裡。不要問他是不是讓人進來了,你就說你知道有人進來過,逼問他,告訴他只有坦白才有可能得到諒解。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

  雷斯垂德走了,福爾摩斯這才歡喜若狂地對我說:“華生,你瞧吧!"他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精神大振,一反剛才平靜的神態。他迅捷地拉開地毯,立即匍匐在地板上,並且試圖抓平地板的每塊方木板。他用指甲不斷地掀著木板,忽然,有一塊木板活動了。它象箱子蓋一樣,從有活頁的地方向上翻起。下面有一個小黑洞,福爾摩斯急忙把手伸進去,但是,抽回手時,他又生氣又失望地哼了一聲。洞裡是空的。

  “快,華生,快,把地毯放好!"剛剛扣上那塊木板,並把地毯放好,便聽見了雷斯垂德在過道裡的說話聲音。他看見福爾摩斯懶散地靠著壁爐架,無所事事,顯得很有耐心,一邊用手遮住嘴,打著呵欠。

  “福爾摩斯先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恐怕你會不耐煩了吧?他已經承認了。麥克弗遜到這兒來,讓這兩位先生聽聽你辦的好事。”

  那個高個子員警,羞得滿臉通紅,一臉後悔的樣子,悄悄溜進屋來。

  “先生,我確實是沒想做壞事。一位年輕的婦女,昨天晚上走到大門前,她弄錯了門牌號碼。我們就談了起來。一個人整天在這兒守著,實在很寂寞。”

  “那麼,後來怎樣呢?”

  “她想看看在什麼地方發生的兇殺。她說她在報上看到了。她是個很體面又很會說話的女人。我想讓她看看沒有什麼關係。她一看見地毯上的血跡,立刻就跌倒在地板上,躺在那兒象死了一樣。我跑到後面弄了點水來,但還是沒能讓她醒過來。我就到拐角的"常春藤商店"買了一點白蘭地,可是等我拿回白蘭地以後,這位婦女已經醒過來,並且走掉了。我想她可能是感到不好意思,不願意再見我。”

  “那塊地毯怎麼會移動了呢?”

  “我回來的時候,地毯是弄得有些不平了。你想,她倒在地毯上,而地毯貼著光滑的地板又沒有固定住。後來我就把地毯擺好。”

  雷斯垂德嚴肅地說:“麥克弗遜,這是個教訓,你欺騙不了我。你一定認為你怠忽職守不會被發現,可是我一看到地毯馬上就知道有人到屋裡來過了。沒丟什麼東西,這是你的運氣,不然的話,你少不了要吃點苦頭的。福爾摩斯先生,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把你請來,真是對不起。不過,我以為兩塊血跡不在一起或許會使你感興趣。”

  “不錯,我很感興趣。員警,這位婦女只來過一次嗎?”

  “是的,只來過一次。”

  “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廣告要應聘去打字的,走錯了門,一位很溫柔很和藹的年輕婦女。”

  “個子高嗎?漂亮嗎?”

  “一點不錯,她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婦女,可以說是漂亮的。也許有人要說她很漂亮。她說:"警官,請讓我看一眼!"她有辦法,會哄人。我本來想讓她只從窗戶探頭看看,那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她打扮得怎麼樣?”

  “很素雅,穿著一件拖到腳面的長袍。”

  “在什麼時間?”

  “天剛剛黑。我買白蘭地回來的時候,人們都在點燈。”

  福爾摩斯說:“很好。走吧,華生,我們還要到別處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們離開這棟房子的時候,雷斯垂德仍然留在前面的屋子裡,那位悔過的員警給我們開了門。福爾摩斯走到臺階上,轉過身來,手裡還拿著一件東西。這位員警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臉上露出吃驚的樣子,喊道:“天啊!"福爾摩斯把食指貼在嘴唇上,表示不讓員警說話,然後又伸手把這件東西放進胸前的口袋裡,得意洋洋地走到街上,這時他放聲笑了。他說:“妙極了!我的朋友,你瞧吧,最後一場的幕布已經拉開了。你放心,不會有戰爭,崔洛尼·候普先生的光輝前程不會受到挫折,那位不慎重的君主不會因為這封信受到懲罰,首相不必擔心歐洲情況會複雜化。只要我們用一點策略,誰也不會因為這件不幸的大事而有半點倒楣。”

  我心中對於這樣一位特殊人物,感到十分的羡慕。

  我不禁喊道:“你把問題解決了?”

  “華生,還不能這樣說。還有幾點疑問仍象以前一樣沒有弄清。但是我們瞭解的情況,已經夠多的了,如果還是弄不清其他的問題,那是我們自己的過失。現在我們直接去白廳住宅街,把事情結束一下。”

  當我們來到歐洲事務大臣官邸的時候,歇洛克·福爾摩斯要找的卻是希爾達·崔洛尼·候普夫人。我們走進了上午用的起居室。

  這位夫人憤懣地紅著臉說:“福爾摩斯先生!您實在太不公平,不寬厚了。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希望我到您那兒去的事要保密,免得我丈夫說我干涉他的事情。可是您卻到這裡來,借此表示您和我有事務聯繫,有意損害我的名聲。”

  “夫人,不幸的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既然受託找回這件非常重要的信件,只能請求您把信交到我手中。”

  這位夫人突然站了起來,她美麗而豐潤的臉驟然變了顏色。她的眼睛凝視著前方,身體搖晃起來,我以為她要暈倒。她強打精神,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她臉上各種複雜的表情一時完全被強烈的憤懣和驚異所掩蓋住了。

  “福爾摩斯先生,您——您侮辱我。”

  “夫人,請冷靜一點,這些手法沒有用,您還是交出信來。”

  她向呼喚僕人的手鈴那兒奔去。

  “管家會請您出去的。”

  “希爾達夫人,不必搖鈴。如果您搖鈴,我為了避免流言所做的一切誠懇的努力將會前功盡棄。您交出信來,一切都會好轉。如果您和我協作,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如果您與我為敵,那麼我就要揭發您。”

  她無所畏懼地站在那兒,顯得非常威嚴。她的眼睛盯著福爾摩斯的眼睛,好象是要把福爾摩斯看透似的。她的手放在手鈴上,但是她克制著自己沒有搖。

  “您想要嚇唬我,福爾摩斯先生。您到這裡來威脅一個婦女,這不是大丈夫應該做的事。您說您瞭解一些情況,您瞭解的是什麼呢?”

  “夫人,請您先坐下。您如果摔倒會傷了自己的。您不坐下,我不講話。”

  “福爾摩斯先生,我給您五分鐘。”

  “希爾達夫人,一分鐘就夠了。我知道您去過艾秋阿多·盧卡斯那兒,您給了他一封信;我也知道昨天晚上您又巧妙地去過那間屋子;我並且知道您怎樣從地毯下面隱蔽的地方取出這封信。”

  她凝視著福爾摩斯,臉色灰白,有兩次她氣喘吁吁,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大聲說:“您瘋了,福爾摩斯先生,您瘋了。”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取出一小塊硬紙片。這是從像片上剪下來的面孔部分。福爾摩斯說:“我一直帶著這個,因為我想也許有用。那個員警已經認出這張照片了。”

  她喘了一口氣,回身靠在椅子上。

  “希爾達夫人,信在您的手中,事情還來得及糾正。我不想給您找麻煩。我把這封丟失的信還給您丈夫,我的責任就完成了。希望您接受我的意見,並且對我要講實話。這是您最後的機會。”

  她的勇其實在令人讚歎。事已至此,她還不想承認失敗。

  “福爾摩斯先生,我再和您說一遍,您簡直是荒謬。”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

  “希爾達夫人,我為您感到遺憾。我為您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一切全白費了。”

  福爾摩斯搖了一下鈴。管家走了進來。

  “崔洛尼·候普先生在家嗎?”

  “先生,他十二點三刻回到家來。”

  福爾摩斯看了看他的表,說:“還有一刻鐘。我要等候他。”

  管家剛一走出屋門,希爾達夫人便跪倒在福爾摩斯腳下,她攤開兩手,仰頭看著福爾摩

  斯,眼裡滿含淚水。

  她苦苦地哀求說:“饒恕我吧,福爾摩斯先生,饒恕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告訴我的丈夫!我多麼愛他啊!我不願意讓他心裡有一點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會傷透他的心的。”

  福爾摩斯扶起這位夫人。"太好了,夫人,您終於明白過來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信在哪兒?”

  她急忙走到一個寫字臺旁,拿出鑰匙開開抽屜,取出一封信,信封很長,顏色是藍的。

  “福爾摩斯先生,信在這兒,我發誓沒有拆開過。”

  福爾摩斯咕噥著說:“怎樣把信放回去呢?快,快,我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檔箱在哪兒?”

  “仍然在他的臥室裡。”

  “多麼幸運啊!夫人,快把箱子拿到這兒來!”

  過了一會兒,她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扁箱子走來。

  “您以前怎樣打開的?您有一把複製的鑰匙?是的,您當然有。開開箱子!”

  希爾達從懷裡拿出一把小鑰匙。箱子開了,裡面塞滿文件。福爾摩斯把這封信塞到靠下面的一個檔裡,夾在兩頁之間。關上了箱子,鎖好之後,夫人又把它送回臥室。福爾摩斯說:“現在一切就緒,只需要等候你的丈夫了。還有十分鐘。希爾達夫人,我出了很大的氣力來保護您,您應該用這十分鐘坦率地告訴我,您幹這種不尋常的事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這位夫人大聲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把一切全告訴您。我寧願把我的右手切斷,也不願意讓我丈夫有片刻的煩惱!恐怕整個倫敦再不會有一個女人象我這樣愛自己的丈夫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儘管我是被迫的,他也決不會原諒我的。因為他非常重視他的名望,所以他不會忘記或是原諒別人的過失的,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要搭救我!我的幸福,他的幸福,以及我們的生命全都受到威脅!”

  “夫人,快講,時間很短了!”

  “先生,問題出在我的一封信上,我結婚前寫的一封不慎重的信,愚蠢的信,是在我的感情一時衝動下寫的。我的信沒有惡意,可是我丈夫會認為這是犯罪。他如果讀了這封信,他便再也不會信任我了。我曾經想把這件事忘掉。可是後來盧卡斯這個傢伙寫信告訴我,信在他的手中,並且要交給我的丈夫。我懇求他寬大為懷。他說只要我從檔箱裡把他要的檔拿給他,他便可以把信還給我。我丈夫的辦公室裡有間諜,告訴了盧卡斯有這樣一封信。他向我保證我丈夫不會因此受到損害。福爾摩斯先生,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應該怎麼辦呢?”

  “把一切都告訴您丈夫。”

  “不行,福爾摩斯先生,不行!一方面是導致幸福的毀滅,另一方面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去拿我丈夫的檔。可是在政治問題上我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而愛情和信任的重要性,我是十分理解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拿了文件!我取了鑰匙的模子。盧卡斯給了我一把複製的鑰匙。我打開檔箱,取出檔並且送到高道爾芬街。”

  “到那兒的情況怎麼樣?”

  “我按照約定的方式敲門,他開了門,我隨他走進屋中,可是大廳的門我沒有關嚴,因為我怕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我記得我進去的時候,外面有一個婦女。我們的事情很快辦完了。我的那封信擺在他的桌子上。我把檔交給了他,他還給了我那封信。正在這時候,房門那裡有聲音,又聽見門道有腳步聲,盧卡斯趕忙掀平地毯,把檔塞到一個藏東西的地方,然後又蓋上地毯。

  “這以後的事簡直像是個惡夢。我看到一個婦女,黑黝黝的面孔,神色顛狂,還聽到她講話的聲音,她講的是法語,她說:"我沒有白等,終於讓我發現了你和她在一起!"他二人很兇狠地搏鬥起來。盧卡斯手裡拿著一把椅子,那個婦女手中有把閃亮的刀子。當時的場面可怕極了,我立即沖出屋子去,離開了那棟房子。第二天早上我便在報紙上看到了盧卡斯被殺死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很高興,因為我拿回了我的信。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我不過用新的苦惱替代了舊的。我丈夫失去文件後的焦慮使我心神不安。我當時幾乎就要跪倒在他腳下,向他講清是我拿的文件。可是這意味著我要說出過去的事。我那天早上到您那兒去是想弄清我犯的錯誤的嚴重性。從我拿走檔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怎樣把檔弄回來。要不是盧卡斯當時藏起了那封信,我也就不會知道信藏在什麼地方。我怎樣走進屋子呢?我接連兩天去看了那個地方,可是門總是關著。昨天晚上我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我怎麼拿到的,忽已經聽說過了。我把檔帶回來,想要銷毀,因為我沒有辦法還給我丈夫這個檔而又不必承認錯誤。天啊,我聽到他在樓梯上的腳步聲了!”

  這位元歐洲事務大臣激動地沖進屋內。

  他說:“有什麼消息,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消息?”

  “有點希望。”

  他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謝謝上帝!首相正來和我一起吃午飯。他可以來聽聽吧?”

  他的神經是非常堅強的,可是我知道自從出了這件事以後,他幾乎沒有睡過覺。雅可布,你把首相請到樓上來。親愛的,我想這是一件政治上的事情,過幾分鐘我們就到餐廳和你一起吃午飯。”

  首相的舉止是鎮靜的,但是從他激動的目光和不停地顫動著的大手上,我知道他也象他的年輕同事一樣十分激動。

  “福爾摩斯先生,我聽說你有好消息?”

  我的朋友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弄清。可能失落檔的地方,我全調查過了,沒有找到,但是我敢肯定不必耽心有危險。”

  “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不行的。我們不能永遠生活在火山頂上。我們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才行。”

  “有找到檔的希望,所以我才來到這裡。我越想越覺得檔不會離開您的家。”

  “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檔拿出去了,現在一定已經公佈了。”

  “會有人拿走文件而只是為了要藏在他家裡的嗎?”

  “我不相信有人把信拿走了。”

  “那麼信怎麼會不在檔箱裡呢?”

  “因為我知道信不在別處。”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了!"他急速地走到門旁。"我的妻子在哪兒呢?我要告訴她事情順利結束了,希爾達!希爾達!"我們聽到他在樓梯上呼喊的聲音。

  首相望著福爾摩斯,眼球骨碌碌地轉著。

  他說:“先生,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檔怎麼會又回到箱子裡了呢?”

  福爾摩斯笑著避開了那一對好奇的眼睛。

  “我們也有我們的外交秘密。"他一面說著,一面拿起帽子,轉身向屋門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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