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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回憶錄 The Memoirs of Sherlock Holmes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一、銀色馬

  一天早晨,我們一起用早餐,福爾摩斯說道:

  “華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

  “去一次?!上哪兒?”

  “到達特莫爾,去金斯皮蘭。”

  我聽了並不驚奇。老實說,我本來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國各地到處都在談論著一件離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爾摩斯卻沒有過問。他整日裡緊皺雙眉,低頭沉思,在屋內走來走去,裝上一鬥又一鬥的烈性煙葉,吸個沒完,對我提出的問題和議論,完全置之不理。報刊經售人給我們送來當天的各種報紙,他也僅僅稍一過目就扔到一旁。然而,儘管他沉默不語,我完全清楚地知道,福爾摩斯正在仔細考慮著什麼。當前,人們面前只有一個問題,迫切需要福爾摩斯的分析推論智慧去解決,那就是韋塞克斯杯錦標賽中的名駒奇異的失蹤和馴馬師的慘死。所以,他突然聲稱,他打算出發去調查這件戲劇性的奇案,這不出我所料,也正中我下懷。

  “要是我不妨礙你的話,我很願和你一同去。”

  “親愛的華生,你能和我一同去,那我非常高興。我想你此去決不會白白浪費時間的,因為這件案子有一些特點,看來它可能是極為獨特的。我想,我們到帕丁頓剛好能趕上火車,在路上我再把這件案子的情況詳細談一談。你最好能把你那個雙筒望遠鏡帶上。”

  一小時以後,我們已坐在駛往埃克塞特的頭等車廂裡,一頂帶護耳的旅行帽掩住福爾摩斯那張輪廓分明的面孔,他正在匆匆流覽他在帕丁頓車站買到的一堆當天報紙。我們早已過了雷丁站很遠,他把最後看的那張報紙塞在座位下面,拿出香煙盒來讓我吸煙。

  “我們行進得很快,”福爾摩斯望著窗外,看了看表說道,”現在我們每小時的車速是五十三英里半。”

  “我沒有注意數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杆,”我說道。

  “我也沒注意。可是這條鐵路線附近電線杆的間隔是六十碼,所以計算起來很簡單。我想你對於約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銀色白額馬失蹤的事,已經知道了吧。”

  “我已經看到電訊和新聞報導了。”

  “對這件案子,思維推理的藝術,應當用來仔細查明事實細節,而不是去尋找新的證據。這件慘案極不平凡,如此費解,並且與那麼多人有切身利害關係,使我們頗費推測、猜想和假設。困難在於,需要把那些確鑿的事實——無可爭辯的事實與那些理論家、記者虛構粉飾之詞區別開來。我們的責任是立足於可靠的根據,得出結論,並確定在當前這件案子裡哪一些問題是主要的。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馬主人羅斯上校和警長葛列格里兩個人的電報,葛列格里請我與他合作偵破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驚呼道,”今天已經是星期四早晨了。為什麼你昨天不動身呢?”

  “我親愛的華生,這是我的過錯,恐怕我會發生很多錯誤,而並不象那些只是通過你的回憶錄知道我的人所想像的那樣。事實是,我並不相信這匹英國名駒會隱藏得這麼久,特別是在達特莫爾北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時時刻刻指望著能聽到找到馬的消息,而那個拐馬的人就是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哪知到了今天,我發現除了捉住年輕人菲茨羅伊-辛普森以外,沒有任何進展。我感到是該我行動的時候了。不過,我覺得昨天的時間也並沒有白白浪費。”

  “那麼說,你已經作出了分析判斷。”

  “至少我對這件案子的主要事實有了一些瞭解。現在我可以對你一一列舉出來。我覺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辦法,就是能把它的情況對另一個人講清楚。此外,如果我不告訴你我們現在掌握什麼情況,我就很難指望得到你的幫助。”

  我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雪茄,福爾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瘦長的食指在他左手掌上指點著,向我說明引起我們這次旅行的事件的梗概。

  “銀色白額馬,”福爾摩斯說道,“是索莫密種,和它馳名的祖先一樣,始終保持著優秀的記錄。它已經是五歲口了,在賽馬場上每次都為它那幸運的主人羅斯上校贏得頭獎。在這次不幸事件以前,它是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的冠軍,人們在他身上的賭注是三比一。然而它是賽馬嗜好者最愛的名駒,而①且從未使它的愛好者落空,因此,即使是這樣的懸殊的賭注,①賭注三比一是指比賽或打賭時,贏時只拿對方一份,輸時則給對方三份——譯者注也有鉅款押在它身上。所以,設法阻止銀色白額馬去參加下星期二的比賽,顯然同許多人的切身利害息息相關。

  “當然,在上校馴馬廄所在地金斯皮蘭,人們都知道這種事實,所以,對這匹名駒採取了各種預防措施來保護它。馴馬人約翰-斯特雷克原是羅斯上校的賽馬騎師,後來因體重增加,才另換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騎師,七年馴馬師,平時的表現是一個熱心腸的誠實僕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個小馬倌。馬廄不大,一共只有四騎馬。一個小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馬廄裡,另外兩個就睡在草料棚中。三個小夥子的品行都很好。約翰-斯特雷克已經結婚,住在離馬廄二百碼遠近的一座小別墅裡。他沒有孩子,有一個女僕,生活還算舒適。那個地方很荒涼,在北邊半英里以外,有幾座別墅,是塔維斯托克鎮的承包商建造的,專供病人療養以及其他願來呼吸達特莫爾新鮮空氣的人住用。向西二英里以外就是塔維斯托克鎮,穿過荒野,大約也有二英里遠近,有一個梅普裡通馬廄,是屬於巴克沃特勳爵的,管理人名叫賽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則異常荒涼,只有少數流浪的吉卜賽人散居著。這件禍事發生的星期一晚上,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這天晚上,象平常一樣,這些馬匹經過馴練,刷洗,馬廄在九點鐘上了鎖。兩個小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廚房裡用過晚飯。第三個小馬倌內德-亨特留下看守。九點過幾分以後,女僕伊蒂絲-巴克斯特把內德的晚飯送到馬廄來,這是一盤咖喱羊肉。她沒有帶飲料,因為馬廄裡有自來水,按規定,看馬房的人在值班時,不能喝別的飲料。因為天很黑,這條小路又穿過荒野,所以這個女僕帶著一盞提燈。

  “伊蒂絲-巴克斯特走到離馬廄不到三十碼時,一個人從暗處走出來,叫她站住。在提燈的黃色燈光下,她看到這個人穿戴得象個上流社會的人,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頭戴一頂呢帽,腳登一雙帶綁腿的高統靴子,手拿一根沉重的圓頭手杖。然而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臉色過分蒼白,神情緊張不安。她想,這個人的年齡恐怕要在三十歲以上。

  “'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問道,'要不是看到你的燈光,我真想在荒野裡過夜了。'

  “'你走到金斯皮蘭馬廄旁邊了。'女僕說。

  “啊,真的!真好運氣!'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個小馬倌獨自一人睡在這裡。或許這就是你給他送的晚飯吧。我相信你總不會那麼驕傲,連一件新衣服的錢也不屑賺吧?'這個人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白紙片,‘務必在今天晚上把這東西送給那個孩子,那你就能得到可以買一件最漂亮的上衣的錢。'

  “他這種認真的樣子,使伊蒂絲大為驚駭,趕忙從他身旁跑過去,奔到窗下,因為她慣於從視窗把飯遞過去。窗戶已經打開了,亨特坐在小桌旁邊。伊蒂絲剛剛開口要把發生的事告訴他,這時陌生人又走過來。

  “'晚安,'陌生人從窗外向裡探望著說道,'我有話同你說,'姑娘發誓說,在他說話時,她發現他手裡攥著一張小紙片,露出一角來。

  “'你到這裡有什麼事?'小馬倌問道。

  “'這件事可以使你口袋裡裝些東西,'陌生人說道,'你們有兩騎馬參加韋塞克斯杯錦標賽,一匹是銀色白額馬,一匹是貝阿德。你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給我,你不會吃虧的。聽說在五弗隆距離賽馬中,貝阿德可以超過銀色白額馬一百①碼,你們自己都把賭注押到貝阿德身上,這是真的嗎?'

  “'這麼說,'你是一個該死的賽馬探子了!'這個小馬倌喊道,'現在我要讓你知道,在金斯皮蘭我們是怎樣對付這些傢伙的。'他跑過去把狗放出來。這個姑娘趕緊奔回家去,不過她一面跑,一面向後望,她看到那個陌生人還俯身向窗內探望。可是,過了一分鐘,亨特帶著獵狗一同跑出來時,這個人已經走開了,儘管亨特帶著狗繞著馬廄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這個人的蹤影。”

  “等一等,”我問道,”小馬倌帶著狗跑出去時,沒有把門鎖上嗎?”

  “太好了,華生,太好了!”我的夥伴低聲說道,“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昨天特意往達特莫爾發了一封電報查問這件事。小馬倌在離開以前把門鎖上了。我還可以補充一點,這扇窗戶小得不能鑽進人來。

  “亨特等那兩個同夥小馬倌回來以後,便派人去向馴馬師報信,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斯特雷克聽到報告以後,雖不知道這裡面實在的用意是什麼,卻非常驚慌。這件事使他心神不安,所以,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點鐘醒來時,發現他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對他妻子的詢問回答說,因為他掛念這幾騎馬,所以一直不能入睡,他打算到馬廄去看看它們是①弗隆:英國長度單位,等於八分之一英里——譯者注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聽到雨點嘀滴答嗒地打在窗上,央求他留在家裡,可是他不顧妻子的請求,披上雨衣就離開了家。

  “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點鐘一覺醒來,發覺她丈夫還沒回來,急忙穿好衣服,把女僕叫醒,一同到馬廄去了。只見廄門大開,亨特坐在椅子上,身子縮成一團,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廄內的名駒不知去向,馴馬師也毫無蹤影。

  “她們趕快把睡在草料棚裡的兩個小馬倌叫醒,因為他們兩個人睡得非常死,所以晚上什麼也沒聽到。亨特顯然受到強烈麻醉劑的影響,所以怎麼也叫不醒他,兩個小馬倌和兩個婦女只好任亨特睡在那裡不管,都跑出去尋找失蹤的馴馬師和名駒。他們原以為馴馬師出於某種原因把馬拉出去進行早馴練,可是他們登上房子附近的小山丘向周圍的荒野望過去,沒有看到失蹤的名駒的一點影子,卻發現一件東西,使他們預感到發生了不幸事件。

  “離馬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金雀花叢中曝露出來。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個凹陷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們找到了不幸的馴馬師的屍體。他的頭顱已被砸得粉碎,分明是遭到什麼沉重兇器的猛烈打擊。他股上也受了傷,有一道很整齊的長傷痕,顯然是被一種非常銳利的兇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握著一把小刀,血塊一直凝到刀把上,很明顯,他與攻擊他的對手搏鬥過,他的左手緊握著一條黑紅相間的絲領帶,女僕認出來,那個到馬廄來的陌生人頭天晚上就戴著這樣的領帶。亨特恢復知覺以後,也證明這條領帶是那個人的。他確信就是這個陌生人站在視窗的時候,在咖喱羊肉裡下了麻醉藥,這樣就使馬廄失去了看守人。至於那失去的名駒,在不幸的山谷底部泥地上留有充足的證明,說明搏鬥時名駒也在場。可是那天早晨它就失蹤了,儘管重價懸賞,達特莫爾所有的吉卜賽人都在注意著,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最後還有一點,經過化驗證明,這個小馬倌吃剩下的晚飯裡含有大量麻醉劑,而在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裡的人也吃同樣的菜,卻沒有任何不良後果。

  “全案的基本事實就是這樣。我講時把一切推測都拋掉了,盡可能不加任何虛飾。現在我把警署處理這件事所採取的措施向你講一講。

  “受命調查該案的警長葛列格里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要是他的稟賦裡多少再有一點兒想像力,那他准會在那門職業中得到高升。他到了出事地點,立刻找到了那個嫌疑犯,並把他逮捕起來。找到那個人並不難,因為他就住在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小別墅裡。他的名字,好象叫菲茨羅伊-辛普森。他是一個出身高貴、受過很好教育的人,在賽馬場上曾揮霍過大量錢財,現在靠在倫敦體育俱樂部裡作馬匹預售員糊口。檢查他的賭注記錄本,發現他把總數五千鎊的賭注押在銀色白額馬敗北上。被捕以後,辛普森主動說明他到達特莫爾是希望探聽有關金斯皮蘭名駒的情況,也想瞭解有關第二名駒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由梅普裡通馬廄的賽拉斯-布朗照管的。對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不否認,可是卻解釋說,他並沒有惡意,只不過想得到第一手情報而已。在給他看那條領帶以後,他臉色立時變得蒼白異常,絲毫不能說明他的領帶是怎樣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很濕,說明那天夜晚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檳-E木手杖上端鑲著鉛頭,如果用它反復打擊,那它就完全可以作武器,使馴馬師遭到如此可怕的創傷致死。可是從另一方面看,辛普森身上卻沒有傷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跡說明至少有一個襲擊他的兇手身上帶有刀傷,概括地說,情況就是這樣。華生,如果你能給我一些啟發,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福爾摩斯以他那種獨特的能力把情況講述得非常清楚,使我聽得入了神。儘管我已經知道了大部分情況,我還是看不出這些事情互相之間有什麼關係,或這些關係有些什麼重要意義。

  “會不會是在搏鬥時,斯特雷克大腦受了傷,然後自己把自己割傷了呢?”我提出了看法。

  “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是如此,”福爾摩斯說道,“這樣的話,對被告有利的一個證據就不存在了。”

  “還有,”我說道,“我現在還不知道員警的意見是什麼。”

  “我擔心我們的推論正和他們的意見相反,”我的朋友又拉回話題說,”據我所知,員警們認為,菲茨羅伊-辛普森把看守馬房的人麻醉倒以後,用他事先設法複製好的鑰匙打開馬廄大門,把銀色白額馬牽出來。顯然,他是打算把馬偷走的。馬轡頭沒有了,所以辛普森必然把這個領帶套在馬嘴上,然後,就讓門那麼大敞著,把馬牽到荒野上,在半路碰到了馴馬師,或者是被馴馬師追上,這樣自然就引起了爭吵,儘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衛,辛普森卻沒有受到絲毫傷害,而辛普森則用他那沉重的手杖把馴馬師頭顱打碎。然後,這個偷馬賊把馬藏在隱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們搏鬥時,那騎馬脫韁逃走,現在正漂泊在荒野中。這就是員警們對這件案子的看法。儘管這種說法是不大可靠的,可是所有其它解釋則更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怎樣,只要我到達現場,我會很快把情況查清的,在這以前,我實在看不出我們如何能從當前情況向前跨進一步。”

  我們到達小鎮塔維斯托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塔維斯托克鎮就象盾牌上的浮雕一樣,坐落在達特莫爾遼闊原野的中心,車站上已有兩位紳士在等候我們,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生著鬈曲的頭髮和鬍鬚,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另一個人身材矮小,機警異常,非常乾淨俐落,身穿禮服大衣,腳上是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子,修剪整齊的絡腮鬍子,戴著一隻單眼鏡,這個人就是著名的體育愛好者羅斯上校。前一個人則是警長葛列格里,他已經譽滿英國偵探界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能前來,我真感到高興,”上校說道,”警長已盡一切力量為我們探查,我願盡一切力量設法為可憐的斯特雷克報仇,並重新找到我的名駒。”

  “有什麼新的進展嗎?”福爾摩斯問道。

  “很抱歉,我們的收穫很少,”警長說道,“外面有一輛敞篷馬車,你一定願意在天黑以前去看看現場,我們可以在路上談一談。”

  一分鐘以後,我們已經坐在舒適的四輪馬車裡,輕捷地穿過德文郡的這個古雅的城市。警長葛列格里滿腦子都是情況,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福爾摩斯偶爾問一問,或插一兩句話。我頗感興趣地注意傾聽這兩位元偵探的對話,羅斯上校則抱臂向後倚靠著,帽子斜拉到雙眼上。葛列格里把他的意見系統地說了出來,幾乎和福爾摩斯在火車上的預言完全一樣。

  “法網已把菲茨羅伊-辛普森緊緊套住,”葛列格里說道,”我個人相信他就是兇手;同時,我也認識到證據還不確鑿,如有新的進展,很可能推翻這種證據。”

  “那麼斯特雷克的刀傷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在他倒下去時自己劃傷的。”

  “在我們來這裡的路上,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也是這樣推測的。這樣的話,情況就對辛普森不利了。”

  “那是毫無疑問的了。辛普森既沒有刀,又沒有傷痕。可是,對他不利的證據卻是非常確鑿的。他對那匹失蹤的名駒非常注意,又有毒害小馬倌的嫌疑,他還在那晚暴雨中外出,並且有一根沉重的手仗,他的領帶也在被害人手中。我想,我們完全可以提出訴訟了。”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一個聰明的律師完全可以把它駁倒,”福爾摩斯說道,”他為什麼要從馬廄中把馬偷走呢?假如他想殺害它,為什麼不在馬廄內動手呢?在他身上發現有複製的鑰匙嗎?是哪家藥品商賣給他的烈性麻醉劑?首先,他一個外鄉人能把馬藏到哪裡?況且還是這樣一匹名駒?他要女僕轉交給看馬房少年的那張紙,他自己又是怎麼解釋的呢?”

  “他說那是一張十鎊的鈔票。他的錢包裡確實有一張十鎊的紙幣。不過你所提的其他疑難問題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麼難於解決。他在這一地區並不是一個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維斯托克鎮來住兩次。麻醉劑可能是從倫敦帶來的。這把鑰匙,既已達到使用目的,也許早已扔掉。那匹名駒可能在荒野中的坑穴裡或在一個廢舊礦坑裡。”

  “至於那條領帶,他怎麼說的呢?”

  “他承認那是他的領帶,可是卻聲稱已經遺失了。不過有一個新情況足以證明是他把馬從馬廄中牽出來的。”

  福爾摩斯側耳傾聽著。

  “我們發現許多足跡,說明有一夥吉卜賽人在星期一夜晚來到距發生兇殺案地點一英里之內的地方。星期二他們就離開了。現在,我們假定,在辛普森和吉卜賽人之間有某些協議,在辛普森被人追趕上時,他不是可以把馬交給吉卜賽人嗎?現在那匹名駒不是可以仍在那些吉卜賽人手中嗎?”

  “這當然可能。”

  “正在荒原上搜尋這些吉卜賽人。我也把塔維斯托克鎮周圍十英里以內每一家馬廄和小房屋都檢查過了。”

  “聽說,就在附近不是還有一家馴馬廄嗎?”

  “對,這一點我們當然不能忽視。因為他們的馬德斯巴勒是打賭中的第二名駒,名駒銀色白額馬的失蹤對他們非常有利。傳說馴馬師賽拉斯-布朗在這個比賽專案中下了很大賭注,再說,他對可憐的斯特雷克並不友好。不過,我們已經檢查了這些馬廄,沒有發現他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辛普森這個人和梅普裡通馬廄的利益沒有什麼關係嗎?”

  “完全沒有關係。”

  福爾摩斯向後靠在車座靠背上,談話中斷了。幾分鐘以後,我們的馬車已停在路旁一座整齊的紅磚長簷小別墅前,相距不遠,穿過馴馬場,是一幢長長的灰瓦房。四外是平緩起伏的荒原,鋪滿古銅色枯萎的鳳尾草,一直延伸到天邊,只有塔維斯托克鎮的一些尖塔偶爾把荒原遮斷。再向西去,還有一群房屋遮斷荒原,那就是梅普裡通的一些馬廄。除了福爾摩斯以外,我們都跳下車來。福爾摩斯仍仰靠在車座靠背上,雙目遠望著天空,出神地凝思著。我過去碰了碰他的胳臂,他才猛然跳下車來。

  “對不起,”福爾摩斯把身體轉向羅斯上校,羅斯上校正驚奇地望著他,福爾摩斯說道,“我正在幻想。”他的雙眼發出異樣的光彩,盡力抑制著興奮的心情,我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他已經有了線索,但想不出他是從什麼地方找到那線索的。

  “也許你願意立刻就到犯罪現場去吧?福爾摩斯先生,”葛列格里說道。

  “我想我還是先在這裡稍停一停,查清一兩個細節問題。我看,斯特雷克的屍體已經抬回到這裡了吧?”

  “是的,就在樓上。明天才能驗屍。”

  “他在你這裡服務多年了吧?羅斯上校。”

  “對,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出色的僕人。”

  “警長,我想你已經檢查過死者衣袋裡的東西並列了清單吧?

  “我把東西都放在起居室裡,你如果願意看,就去看吧。”

  “那太好啦。”

  我們都走進前廳,圍著中間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警長打開了一個方形錫盒,把一些東西放在我們面前。這裡有一盒火柴,一根兩英寸長的蠟燭,一支用歐石南根製成的ADP牌煙斗,一個海豹皮煙袋,裡面裝著半盎司切得長長的板煙絲,一塊帶金錶鏈的銀懷錶,五個一英鎊金幣,一個鋁制鉛筆盒,幾張紙,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緻、堅硬,上面刻著倫敦韋斯公司字樣。

  “這把刀子很奇特,”福爾摩斯說著,把刀拿起打量了一會,”我想,刀上有血跡,這就是死者拿著的那把刀子吧?華生,這樣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吧。”

  “這就是我們醫生所說的眼翳刀,”我說道。

  “我也這樣想。刀刃非常精緻,是作非常精密的手術用的。一個人帶著這樣的小刀在暴雨中外出,又沒有把它放到衣袋裡,這倒是很奇怪的事。”

  “我們在他的屍體旁邊找到這把小刀的軟木圓鞘,”警長說道,“他的妻子告訴我們這把刀原本放在梳粧檯上,他在走出家門時把它帶上了,這本來不是一件得手的武器,可是或許在這種時刻這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了。”

  “非常可能。這些紙是怎麼回事呢?”

  “三張是賣草商的收據。一張是羅斯上校給他的指示信。另一張是婦女服飾商的三十七鎊十五先令發票,開僕人是邦德街萊蘇麗爾太太。發票是開給威廉-德比希爾先生的。斯特雷克太太告訴過我們,德比希爾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往來信件有時就寄到她這裡。”

  “德比希爾太太倒很闊綽呢,”福爾摩斯看了看發票說道,”二十二畿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羅。不過,這裡沒有什麼可查看的了,我們現在可以到犯罪現場去了。”

  我們走出起居室,一個女人正在過道等著,她走上前來,用手拉了拉警長的衣袖。這個女人面容憔悴,瘦削,顯出近日來頗受驚嚇。

  “你抓到他們了嗎?你找到他們了嗎?”她氣喘吁吁地說道。

  “沒有,斯特雷克太太。不過福爾摩斯先生已經從倫敦到這裡來幫助我們,我們一定盡全力去破案。”

  “不久以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一座公園裡見過你,斯特雷克太太,”福爾摩斯說道。

  “不,先生,你弄錯了。”

  “哎呀!我可以發誓。你那時穿著一件淡灰色鑲舵鳥毛的外套。”

  “我從來沒有一件這樣的衣服,先生,”這個女人答道。

  “啊,這就完全清楚了,”福爾摩斯說道,道了一下歉,就隨著警長走出來了。走不多遠,便穿過荒原來到發現死屍的地點,坑邊就是曾經掛著大衣的金雀花叢。

  “我聽說,那晚並沒有風,”福爾摩斯說道。

  “沒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是這樣,那麼大衣決不是被風吹到金雀花叢上,而是有人放到這裡的。”

  “對,是有人掛到金雀花叢上的。”

  “這倒很值得注意。我發覺這裡有許多足跡。不用說,從星期一夜晚起,有好多人到過這裡。”

  “在屍體旁邊曾經放了一張草席,我們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這袋子裡有斯特雷克穿的一隻長統靴,菲茨羅伊-辛普森的一隻皮鞋和銀色白額馬的一塊蹄鐵。”

  “我親愛的警長,你真高明!”福爾摩斯接過布袋,走到低窪處,把草席拉到中間,然後伸長脖子伏身席上,雙手托著下巴,仔細查看面前被踐踏的泥土。”哈!這是什麼?”福爾摩斯突然喊道。這是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火柴,這根蠟火柴上面裹著泥,猛然一看,好象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不能想像,我怎麼會把它忽略了。”警長神情懊惱地說道。

  “它埋在泥土裡,是不容易發現的,我所以能看到它,是因為我正在有意找它。”

  “怎麼!你本來就料到可能找到這個嗎?”

  “我想這不是不可能的。”

  福爾摩斯從袋子裡拿出長統靴和地上的腳印一一比較,然後爬到坑邊,慢慢匍匐前進到羊齒草和金雀花叢間。

  “恐怕這裡不會有更多的痕跡了,”警長說道,“我在周圍一百碼之內都仔細檢查過了。”

  “的確!”福爾摩斯站起來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可是我倒願意在天黑以前,在荒原上略微走一走,明天對這裡的地形就可以熟悉一些,我想,為了討個吉利,我把這塊馬蹄鐵裝在我衣袋裡。”

  羅斯上校對我的夥伴這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工作方法,感到非常不耐煩,看了看他的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長,”羅斯上校說道,“有幾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特別是,我們要不要向公眾聲明,把我們的那騎馬的名字從參加賽馬的名單中取消。”

  “當然不必了,”福爾摩斯果斷地高聲說道,“我一定能讓它參加比賽。”

  上校點了點頭。

  “聽到你的意見,我很高興,先生,”羅斯上校說道,“請你在荒原上走一走之後,到可憐的斯特雷克家找我們,然後我們一起乘車到塔維斯托克鎮去。”

  羅斯上校和警長已經返回,福爾摩斯和我兩個人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陽冉冉隱沒到梅普裡通馬廄後面,我們面前廣闊無垠的平原上沐浴著金光,晚霞灑射在羊齒草和黑莓上。可是面對這絢麗景色,福爾摩斯卻無意欣賞,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

  “華生,這樣吧,”他終於說道,“我們先把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暫時放下,目前僅限於尋找馬的下落。現在,假設在悲劇發生的當時或在悲劇發生後,這騎馬脫韁逃跑,它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馬是愛合群的。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蘭馬廄,就是跑到梅普裡通馬廄去了。它怎麼會在荒原上亂跑呢?假使如此,它一定會被人看到的。吉卜賽人又為什麼要拐走它呢?這些人品常一聽說出了什麼亂子,總是躲得遠遠的,唯恐被員警糾纏不休。他們是不會認為能賣掉這樣一匹名駒的。要是帶上它,他們要冒很大風險而且一無所獲,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

  “那麼,馬在哪裡呢?”

  “我已經說過,它不是到金斯皮蘭就是到梅普裡通去了。現在不在金斯皮蘭,那一定在梅普裡通。我們就按這個假想去辦,看結果怎麼樣。警長說過,這一片荒原的土質非常堅硬而且乾燥,可是向梅普裡通地勢則愈來愈低,從這裡你可以看到那邊是一個長長的低窪地帶,在星期一夜晚一定是非常潮濕的。要是我們的假定不錯,那麼這匹名駒必然會經過那裡,我們就可以在那裡找到它的蹄印了。”

  我們邊談邊走,興致勃勃,幾分鐘以後,就走到我們所說的窪地了。我按照福爾摩斯的要求,向右邊走去,福爾摩斯則走向左方,可是我走了還不到五十步,就聽到他叫我,並且看到他向我招手。原來在他面前鬆軟的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馬蹄印,而福爾摩斯從袋裡取出馬蹄鐵與地上的蹄印一對照,竟完全吻合。

  “你瞧設想該是多麼重要,”福爾摩斯說道,“葛列格里就缺乏這種素質。我們對已發生的事可能是什麼有所設想,並按設想的情況去辦,結果證明有道理。那我們就進行下去吧。”

  我們穿過濕軟的低窪地段,走過了四分之一英里的幹硬的草地,地形開始下斜,重新發現了馬蹄印,後來馬蹄印又中斷了半英里光景,可是在梅普裡通附近,卻又發現了馬蹄印。福爾摩斯首先發現了它,他站在那裡用手指點,臉上現出勝利的喜悅神情。在馬蹄印旁邊可以明顯看出還有一個男人的腳印。

  “開始這騎馬是獨行的。”我大聲說道。

  “完全如此。開始它是獨行的。嘿,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兩種足跡突然朝金斯皮蘭方向轉去。福爾摩斯吹起口哨,我們兩個人追蹤前進。福爾摩斯雙目緊盯著足跡,可是我偶然向旁邊一看,使我驚奇的是,我看到這同樣的足跡又折回原方向。

  “華生,你真是好樣的,”在我指給福爾摩斯看時,他說道,”你使我們少跑好多路,要不然我們就走回頭路了。我們現在還按折回的足跡走吧。”

  我們走了沒有多遠,足跡在通往梅普裡通馬廄大門的瀝青路上中斷了。我們剛一靠近馬廄,一個馬夫從裡面跑出來。

  “我們這裡不准閒人逗留,”那個人說道。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裡說道,“要是明天早晨五點鐘我來拜訪你的主人賽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那時有人來,他會接見的,因為他總是第一個起床。可是他來了,先生,你自己去問他吧。不,先生,不行,如果讓他看見我拿你的錢,他就會趕走我,假如你願意給的話,請等一會。”

  福爾摩斯剛要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半克朗的金幣,聽到①這話,隨即放回原處,一個面容猙獰可怕的老人從門內大踏步地走了出來,手中揮舞著一支獵鞭。

  “這是幹什麼,道森?!”他叫喊道,”不許閒談!去幹你的事!還有你們,你們究竟來幹什麼?”

  “我們要和你談十分鐘,我的好先生,”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說道。

  “我沒有時間和每個遊手好閒的人談話,我們這裡不許生①半克朗:合二先令六便士——譯者注人停留。走開,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們。”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他猛然跳起來,面紅耳赤。

  “扯謊!”他高喊道,”無恥謊言!”

  “很好。我們是在這裡當眾爭論好呢,還是到你的客廳裡談一談好呢?”

  “啊,要是你願意,請吧。”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

  “我不會讓你等很久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現在,布朗先生,我完全聽你吩咐。”

  過了有二十分鐘,福爾摩斯和他重新走出來時,天上的紅光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有誰會象賽拉斯-布朗那樣一霎那間就有那麼大的轉變。他的面色灰白,額上滿是汗珠,他的雙手顫抖,手中的獵鞭象風中的細樹枝一樣擺動。他那種專橫霸道的神情也一掃而光,畏縮地隨在我的夥伴身旁,象一條狗跟著它的主人一樣。

  “一定照您的指示去辦。一定完全照辦。”他說道。

  “一定不能出錯,”福爾摩斯回頭看著他說道。他戰戰兢兢,好象從福爾摩斯的目光中看到了可怕的威力。

  “啊,是的,一定不會出錯。保證出場。我要不要改變它?”

  福爾摩斯想了想,忽然縱聲大笑,”不,不用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會寫信通知你。不許耍花招,嗯,否則……”

  “啊,請相信我,請相信我!”

  “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聽我的信。”布朗哆哆嗦嗦地向他伸過手來,福爾摩斯毫不理睬,轉身就走,於是我們便向返回金斯皮蘭的方向走去。

  “象賽拉斯-布朗這樣一會兒氣壯如牛、一會兒又膽小如鼠、而且奴氣十足的雜種,我倒很少見過呢。”在我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時,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說,馬在他那裡了?”

  “他原本虛聲恫嚇,想把事情賴掉。可是我把他那天早晨幹的事說得分毫不差,因此他相信我當時是在瞅著他。你當然會注意到那個特殊的方頭鞋印,布朗的長統靴正和它一樣。還有,這種事當然不是下人們膽敢做的。根據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的習慣,我對他說,他是怎麼發覺有一匹奇怪的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怎麼出去迎它的,當他看到那騎馬名不虛傳的白額頭時,又是如何地喜出望外的,因為只有這騎馬才能戰敗他下賭注的那一騎馬,而不意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後來我又敘述說,他開始一閃念間是如何打算把馬送回金斯皮蘭,後來又是如何陡起邪念,想把馬一直藏到比賽結束的,因而是怎樣把馬牽回來,藏在梅普裡通的。我把這一切細節都講給他聽,他不得不認輸,只想保全自己的生命了。”

  “可是馬廄不是搜查過了嗎?”

  “啊,象他這樣的老馬混子是詭計多端的。”

  “既然他為了切身利益可以傷害那匹名駒,可你現在還把馬留在他手裡,你難道不擔心嗎?”

  “我親愛的夥計,他會象保護眼珠一樣保護它的。因為他知道受寬大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證那騎馬的安全啊。”

  “我覺得羅斯上校無論如何不是一個肯寬恕別人的人。”

  “這件事並不取決於羅斯上校。我可以自行其是,根據自己的選擇對掌握的情況多說或少說。這就是非官方偵探的有利條件。華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發現,羅斯上校對我有點傲慢。現在我想拿他來稍微開開心。不要告訴他關於馬的事。”

  “沒有你的許可我一定不說。”

  “而且這件事與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了。”

  “你打算追查兇手嗎?”

  “正相反,我們兩個人今天就乘夜車返回倫敦。”

  我朋友的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們到德文郡才幾個小時,而一開始調查研究就幹得這麼漂亮,現在他竟然要撒手回去,這可使我百思不解了。在我們返回馴馬師寓所的途中,不論我怎樣追問,他都絕口不談此事。上校和警長早已在客廳等著我們。

  “我和我的朋友打算乘夜車返回城裡,”福爾摩斯說道,”已經呼吸過你們達特莫爾的新鮮空氣了,可真令人心曠神怡啊。”

  警長目瞪口呆,上校輕蔑地撇撇嘴。

  “這麼說來你是對拿獲殺害可憐的斯特雷克的兇手喪失信心了,”上校說道。

  福爾摩斯聳了聳雙肩。

  “這有很大困難,”福爾摩斯說道,“可是我完全相信,你的馬可以參加星期二的比賽,請你準備好賽馬騎師吧。我可以要一張約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嗎?”

  警長從一個信封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福爾摩斯。

  “親愛的葛列格里,你把我需要的東西事先都準備齊全了。請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我想向女僕問一個問題。”

  “我應該承認,對我們這位從倫敦來的顧問我頗為失望,”我的朋友剛一走出去,羅斯上校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看不出他來這兒以後有什麼進展。”

  “至少他已向你保證,你的馬一定能參加比賽,”我說道。

  “是的,他向我保證了,”上校聳了聳雙肩說道,“但願他找到了我那騎馬,證明他不是瞎說。”

  為了維護我的朋友,我正準備駁斥他,可是福爾摩斯又走進屋來。

  “先生們,”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我已經完全準備好到塔維斯托克鎮去了。”

  在我們上四輪馬車時,一個小馬倌給我們打開車門。福爾摩斯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便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馬倌的衣袖。

  “你們的圍場裡有一些綿羊,”福爾摩斯問道,”誰照料它們?”

  “是我,先生。”

  “你發現近來它們有什麼毛病嗎?”

  “啊,先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有三隻跛足了。”

  我看出,福爾摩斯極為滿意,因為他搓著雙手,咧著嘴輕輕地笑了。

  “大膽的推測,華生,可推測得非常准,”福爾摩斯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說道,“葛列格里,我勸你注意一下羊群中的這種奇異病症。走吧!車夫。”

  羅斯上校臉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樣,顯出對我朋友的才能不十分相信的神態,可是我從警長臉上的表情看出,福爾摩斯的話使他非常注意。

  “你斷定這是很重要的嗎?”葛列格里問道。

  “非常重要。”

  “你還要我注意其它一些問題嗎?”

  “在那天夜裡,狗的反應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啊。”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爾摩斯提醒道。

  四天以後,我和福爾摩斯決定乘車到溫徹斯特市去看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羅斯上校如約在車站旁迎接我們,我們乘坐他那高大的馬車到城外跑馬場去。羅斯上校面色陰沉,態度非常冷淡。

  “直到現在我的馬一點消息也沒有,”上校說道。

  “我想你看到它,總能認得它吧?”福爾摩斯問道。

  上校極為惱怒。

  “我在賽馬場已經二十年了,以前從來還沒有聽過這樣的問題,”他說著,”連小孩子也認得銀色白額馬的白額頭和它那斑駁的右前腿。”

  “賭注怎麼樣?”

  “這才是奧妙之處呢。昨天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額越來越小了,現在竟跌到三比一。”

  “哈!”福爾摩斯說道,“分明是有人知道了什麼消息。”

  馬車駛抵看臺的圍牆,我看到賽馬牌上參加賽馬的名單。

  韋塞克斯金杯賽

  賽馬年齡:以四、五歲口為限。賽程:一英里五弗隆。每馬交款五十鎊。頭名除金杯外得獎一千鎊。第二名得獎三百鎊。第三名得獎二百鎊。

  一、希恩-牛頓先生的賽馬尼格羅。騎師著紅帽,棕黃色上衣。

  二、沃德洛上校的賽馬帕吉利斯特。騎師著桃紅帽,黑藍色上衣。

  三、巴克沃特勳爵的賽馬德斯巴勒。騎師著黃帽,黃色衣袖。

  四、羅斯上校的賽馬銀色白額馬。騎師著黑帽,紅色上衣。

  五、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賽馬艾裡斯。騎師著黃帽,黃黑條紋上衣。

  六、辛格利福特勳爵的賽馬拉斯波爾。騎師著紫色帽,黑色衣袖。

  “我們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你的話上了,把準備好的另一騎馬也撤出了比賽,”上校說道,“什麼,那是什麼?名駒銀色白額馬?”

  “銀色白額馬,五比四!”賽馬賭客高聲喊道,”銀色白額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餘賽馬,五比四!”

  “所有的賽馬都編了號,”我大聲說道,“六七馬都出場了。”

  “六七馬都出場了?那麼說,我的馬也出來了,”上校異常焦急不安地喊道,”可是我沒看到它,沒有我那種顏色的馬過來。”

  “剛跑過五匹,那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說著,有一匹矯健的栗色馬-悍地從磅馬圍欄內跑出來,從我們面前緩轡而過,馬背上坐著上校那位眾所周知的黑帽紅衣騎師。

  “那不是我的馬,”馬主人高喊道,”這騎馬身上一根白毛也沒有。你到底搞了什麼鬼,福爾摩斯先生?”

  “喂,喂,我們來看它跑得怎樣,”我的朋友沉著冷靜地說道,他用我的雙筒望遠鏡注意觀看了幾分鐘,”太好了!開始得太好了!”他又突然喊道,”它們過來了,已經拐彎了!”

  我們從馬車上望過去,賽馬一直跑過來,情景異常壯觀。六七馬原來緊挨在一起,甚至一條地毯可以把六七馬一鋪蓋上,可是跑到中途,梅普裡通馬廄的黃帽騎師就跑到前面。可是,在它們跑過我們面前時,德斯巴勒的力氣已經耗盡了,而羅斯上校的名駒卻一沖而上,馳過終點,比它的對手早到六馬身長,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艾裡斯名列第三。

  “這樣看來,真是我那騎馬了,”上校把一隻手遮到雙眼上望著,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承認,我實在摸不著頭腦。你不認為你把秘密保守得時間太久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當然了,上校,你馬上會知道一切情況的。我們現在順便一起去看看這騎馬。它在這裡,”福爾摩斯繼續說道,這時我們已經走進磅馬的圍欄,這地方只准許馬主人和他們的朋友進去,”你只要用酒精把馬面和馬腿洗一洗,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銀色白額馬。”

  “你真使我大吃一驚!”

  “我在盜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擅自作主讓它這樣來參加馬賽了。”

  “我親愛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這騎馬看來非常健壯、良好。它一生中從來還沒有象今天跑得這樣好。我當初對你的才能有些懷疑,實在感到萬分抱歉。你給我找到了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如果你能抓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你就更給我幫了大忙了。”

  “這件事,我也辦到了。”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說道。

  上校和我都吃驚地望著福爾摩斯,上校問道:

  “你已經抓到他了?那麼,他在哪裡?”

  “他就在這裡。”

  “這裡!在哪兒?”

  “此刻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氣得滿臉通紅。

  “我完全承認我受到了你的好處,福爾摩斯先生,”上校說道,“可是我認為你剛才的話,不是惡作劇就是侮辱人!”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

  “我向你保證,我並沒有認為你同罪犯有什麼聯繫,上校,”福爾摩斯說道,“真正的兇手就站在你身後,”他走過去,把手放到這匹良馬光滑的馬頸上。

  “這騎馬!”上校和我兩個人同時高聲喊道。

  “是的,這騎馬。假如我說明,它是為了自衛殺人,那就可以減輕它的罪過了。而約翰-斯特雷克是一個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現在鈴響了,我想在下一場比賽中,稍稍贏一點。我們再找適當的時機詳細談一談吧。”

  那天晚上我們乘坐普爾門式客車返回倫敦,我們的朋友詳細地講述星期一夜晚達特莫爾馴馬廄裡發生的那些事,和他的解決方法,使我們聽得入了神,我料想,羅斯上校和我本人一樣,覺得旅程是太短了。

  “我承認,”福爾摩斯說道,“我根據報紙報導所形成的概念,是完全不正確的。可是這裡仍然有一些跡象,如果不是被迫它細節所掩蓋的話,那本來是非常重要的。我到德文郡去時,也深信菲茨羅伊-辛普森就是罪犯。當然,那時我也曾看到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而在我乘坐馬車,剛好來到馴馬師房前時,我突然想到咖喱羊肉具有重要的意義。你們該記得,在你們都從車上下來時,我那時正在出神,仍舊坐著不動。我是在對我自己的頭腦感到驚異,我怎麼竟能忽略了這樣一條明顯的線索。”

  “我承認,”上校說道,“甚至現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對我們有什麼幫助。”

  “它是我推理鎖鏈中的第一個環節。弄成粉末的麻醉劑決不是沒有氣味的。這氣味雖不難聞,可是能察覺出來。要是把它摻在普通的菜裡面,吃的人毫無疑問可以發現出來,可能就不會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東西。不可能設想,陌生人菲茨羅伊-辛普森那天晚上會把咖喱帶到馴馬人家中去用。另一種特別怪誕的設想是,那天晚上他帶著弄成粉末的麻醉劑前來,正好碰到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菜肴,這種巧合當然是難以置信的。因此,辛普森這個嫌疑就排除了。於是,我的注意重點就落到斯特雷克夫婦身上。只有這兩個人能選擇咖喱羊肉供這天晚上的晚餐用。麻醉劑是在菜做好以後專門給小馬倌加進去的,因為別人也吃了同樣的菜但沒有壞作用。那麼他們兩個人中哪一個接近這份菜肴而未被女啟發現呢?

  “在解決這個問題以前,我瞭解到這條狗不出聲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可靠的推論總會啟發出其他的問題來。我從辛普森這個插曲中知道,馬廄中有一條狗,然而,儘管有人進來,並且把馬牽走,它竟毫不吠叫,沒有驚動睡在草料棚裡的兩個看馬房的人。顯然,這位午夜來客是這條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已經確信,或者說差不多確信,約翰-斯特雷克在深夜來到馬廄,把馬牽走了。為了什麼目的呢?顯然,是不懷好意,不然,他為什麼要麻醉他自己的小馬倌呢?可是,我一下子想不出為什麼。以前有過一些案子,馴馬師通過代理人把大量的賭注押在自己的馬的敗北上,然後為了欺騙,故意不讓自己的馬得勝。有時,在賽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輸掉。有時他們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陰險狡猾的手法。這裡用的是什麼手法呢?我希望檢查死者的衣袋裡的東西後再作出結論。

  “事實正是如此,你們總不會忘記在死者手中發現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當然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人會拿它來當武器使用。正象華生醫生告訴我們的那樣,這是外科手術室用來做最精密手術的手術刀。那天晚上,這把小刀也是準備用來做精密手術的。羅斯上校,你對賽馬是有豐富經驗的,你總該知道,在馬的後踝骨腱子肉上從皮下劃一小道輕輕的傷痕,那是絕對顯不出痕跡來的。經過這樣處理的馬將慢慢出現些輕微的跛足,而這會被人當做是訓練過度或是有一點風濕痛,可是卻不會被人發現是一個骯髒的陰謀。”

  “惡棍!壞蛋!”上校大聲嚷道。

  “我們已經清楚約翰-斯特雷克把馬牽到荒野去的目的了。而這樣一匹烈馬受到刀刺以後,一定高聲嘶叫,因而會驚醒在草料棚睡覺的人。所以絕對需要到野外去幹這個勾當。”

  “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蠟燭和火柴了。”

  “是啊,經過檢查他的東西以後,我非常幸運地不僅發現了他的犯罪方法,甚至連他的犯罪動機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你當然知道一個人不會把別人的帳單裝在自己的口袋裡。我們一般人都是自己解決自己的賬務。所以我立即斷定,斯特雷克過著重婚生活,並且另有一所住宅。從那份帳單可以看出,這件案子裡一定有一個愛揮霍的女人。即使象你這樣對僕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難料想到他們能花二十畿尼給女人買一件衣服。我曾趁豈不備向斯特雷克夫人打聽過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聞所未聞,這使我很滿意,說明這件事和她沒有關係。我記下了服飾商的地址,本能地感到我帶上斯特雷克的照片一定能很容易地解決這位神秘的德比希爾先生的問題。

  “從那時期,一切就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馬牽到一個坑穴裡,在那裡他點起蠟燭,使人家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時把領帶丟了,斯特雷克把它撿起來,或許是打算用來綁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馬後面,點起了蠟燭,可是突然一亮,馬受到驚駭,出於動物的特異本能預感到有人要加害於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來,鐵蹄子正踢到斯特雷克額頭上,而這時斯特雷克為了幹他那種細緻的工作,不顧下雨,已經把他的大衣脫掉,所以在他倒下去時,小刀就把他自己的大腿劃破了。我說得清楚嗎?”

  “妙啊!”上校喊道,”妙啊!你好象親眼看到了一樣。”

  “我承認,我最後的一點推測是非常大膽的。在我看來,斯特雷克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不經過試驗是不會輕易在馬踝骨腱肉上做這種細緻的手術的。他能在什麼東西上做實驗呢?我看到了綿羊,便提了一個問題,甚至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得到的回答竟說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我回倫敦後,拜訪了那位服飾商,她認出斯特雷克是那個化名德比希爾的闊綽顧客,他有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特別喜好豪華的服飾。我毫不懷疑,就是這個女人使斯特雷克背上了滿身的債務,因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個問題以外。你把一切都說得一清二楚,”上校大聲說道,“這騎馬在哪裡呢?”

  “啊,它脫韁逃跑了,你的一位鄰居照料了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寬容。我想,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已經到了克拉彭站,過不了十分鐘我們就到維多利亞車站了。如果你願意到我們那裡吸吸煙,上校,我很高興把其它一些細節講給你聽,一定會使你頗感興趣的。”

二、黃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的非凡才能使我們對一些離奇的戲劇性故事聽得入了神,最後我們自己也投身到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發表根據這些案件所寫的短篇小說時,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寫得比失敗要詳細得多。我所以這樣做,並不是為了顧全福爾摩斯的名聲——事實上,每逢瀕於絕境時,他的精力和多才多能實在令人欽佩不迭——而是因為凡是福爾摩斯遭到失敗之處,別人也不會成功,而故事也就永遠沒有結局了。然而,往往發生一種情況,甚至當他出現了錯誤,最後還是被他查出了真情。我曾注意到五六種這類情況的案子,其中有兩件案子最明顯而引人入勝,一件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一件就是我現在準備講述的故事。

  福爾摩斯是一個很少為鍛煉身體而進行體育活動的人。一般來說,善於運用自己體力的人並不很多。而毫無疑問,在與他同體重的人中,福爾摩斯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拳擊家,不過,他把盲目鍛煉身體看作是浪費精力,所以除了與他職業有關的專案以外,他對其餘活動一向很少問津。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顯然,他這樣的養身之道,確實是很奇怪的。他的飲食總是很簡單的,起居也極其簡樸,近於節衣縮食。除了偶爾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爾摩斯沒有其他惡習。每當沒有案件可查,而報紙新聞又枯燥無味時,他便求助於麻醉劑,以解除生活的單調。

  早春的一天,福爾摩斯清閒起來,居然有時間陪我到公園去散步。此時榆樹已生出嫩綠的幼芽,栗樹梢頭開始冒出五瓣形新葉。我們在一豈不言不語地漫步了兩個小時,這對兩個互知肺腑的人是很適合的。我們回到貝克街時,已經近五點了。

  “請原諒,先生,”我們的小僕人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有一位紳士來找過您,先生。”

  福爾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這都怪午後散步!”福爾摩斯說道,“那麼,這位紳士已經走了嗎?”

  “是的,先生。”

  “你沒有請他進來嗎?”

  “請了,先生,他進來過。”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時,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他一直在屋中踱來踱去,跺著腳。我在門外等候,先生,可是我能聽到他的動靜。最後他走到過道裡大聲叫喊說:'是不是他不打算回來了?'他的原話就是這樣,先生。我說:'請再稍等一等。'他又說:'那麼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這裡快悶死了,過一會我就回來。'說完他就走了,我說什麼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對,”我們走進屋中,福爾摩斯說道,“真叫人生氣,華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從這個人急不可耐的樣子來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這桌上的煙斗不是你的,一定是這個人丟下的。這是一隻很好的歐石南根煙斗,斗柄很長,是用煙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種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倫敦城裡究竟有幾支真正的琥珀煙嘴,有人認為裡麵包著蒼蠅的那種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把顯然很珍愛的煙斗遺忘了,說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煩意亂了。”

  “你怎麼知道他珍愛這只煙斗呢?”我問道。

  “啊,據我看來,這煙斗的原價不過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經修補過兩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補都用的是銀箍,比煙斗的原價要高得多。這個人寧願去修理煙斗,也不願花同樣的錢去買一隻新的,說明他一定很珍愛這只煙斗了。”

  “還有別的嗎?”我問道,因為福爾摩斯正把煙斗翻過來掉過去,以獨特的沉思神情凝視著它。

  福爾摩斯把煙斗拿起來,用他那細長的食指彈了彈,好象一個教授在講授動物骨骼課似的。

  “煙斗有時是非常重要的,”福爾摩斯說道,“除了表和鞋帶以外,沒有什麼東西比煙斗更能表示一個人的個性了。可是這只煙斗的跡象既不明顯,也不重要。煙斗的主人顯然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慣用左手,一口好牙齒,粗心大意,經濟富裕。”

  我的朋友絲毫不假思索地信口說出了這些話,我看到他斜視著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認為他用一隻七先令的煙斗吸煙,那就是一個有錢的人嗎?”我問道。

  “這是格羅夫納板煙,八便士一英兩,”福爾摩斯說著,把煙斗在手心中磕出一點煙絲來,”用這一半的價錢,他就可以抽上等煙了,可見他是經濟富裕的了。”

  “那麼,別的幾點呢?”

  “他有在油燈和煤氣噴燈上點煙斗的習慣。你可以看出這煙斗的一邊已經燒焦了。當然用火柴就不會弄成這樣了。用火柴點煙怎麼會燒焦煙斗邊呢?但你在油燈上把煙點著,就不能不燒焦煙斗。而燒焦的只是煙斗的右側,由此,我推測他是一個使用左手的人。現在你把你的煙斗在燈上點燃,你就可以看到,因為你慣用右手,自然是左邊側向火焰了。有時你也許不這麼點煙,但這畢竟不是經常的。所以只能認為他慣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說明他身強力壯,牙齒整齊。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我聽到他已走上樓來,那麼,我們就可以研究一些比這煙斗更有趣的問題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屋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走進來。他身穿一套講究而素淨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著一頂褐色寬簷呢帽。我猜他的年齡在三十歲上下,可是實際上他還要大幾歲。

  “請原諒,”他有些窘豈不安地說道,“我想我應當先敲一敲門。是的,我當然應該先敲門。可是事實上我有點心煩意亂,請原諒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額上,仿佛頭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經一兩夜沒有睡覺了。”福爾摩斯和藹可親地說道,“這確實比工作還要傷神,甚至比玩樂還要傷神。請問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呢?”

  “我要請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我的整個生活似乎已經垮了。”

  “你是不是想請我做一個諮詢偵探?”

  “不單是這樣。你是一個見識廣博的人,一個飽經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賜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他說得支離破碎,呼吸急促,聲調顫抖,我覺得他好象連說話本身都非常痛苦,始終竭力用意志抑制著自己的感情。

  “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說道,“哪一個人也不願意對外人說自己的家務事。尤其是和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來商議自己妻子的行為,更是令人難堪。這樣做簡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經到了智窮力盡的地步,不能不向別人求教了。”

  “我親愛的格蘭特-芒羅先生……”福爾摩斯開口說道。

  我們的來客從椅子上跳起身來。

  “怎麼?”他大聲說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隱瞞自己的姓名身份,”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道,“我勸你以後不要再把名字寫在帽裡兒上,或者你拜訪別人時,不要把帽裡兒沖向人家。我正想告訴你,我和我的朋友在這間屋子裡已經聽到過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測的事情,而且我們有幸能夠使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寧。我相信我們也能為你做到這一點。因為時間是很重要的,請你不要耽誤時間,趕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吧。”

  我們的來客又把手放到額上,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從他的姿態神情上看出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不易衝動的人,天性有些驕傲,寧願掩蓋自己的創痛,也不願暴露出來。後來,他忽然用握緊的拳頭作了個堅定的手勢,似乎不再保守秘密,開始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婚後已三年了。在這三年中,我和我的妻子象任何一對夫妻一樣,恩愛異常,生活美滿。我們的思想、言論和行動沒有絲毫分歧。可是現在,從上星期一開始,我們中間突然產生了障礙。我發現,在她的生活上和思想上,有一些東西我竟然一無所知,猶如她是個陌路相逢的女人一般。我們疏遠了。我要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先讓你知道,然後我再繼續講下去,福爾摩斯先生。艾菲是愛我的。不要在這方面產生什麼誤會。她一心一意地愛著我,現在更加愛我了。這一點我知道,也感覺得出來,這是毋庸置疑的。一個男人很容易察覺女人在愛他。不過我們夫妻之間,有這個秘密存在,在這個秘密弄清楚以前,我們不能一切照舊了。”

  “芒羅先生,請你把事實告訴我,”福爾摩斯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歷史告訴你。我初次見到她時,雖然她很年輕,僅僅二十五歲,卻已是未亡人了。那時她叫赫伯龍夫人。她小時就到美國去了,住在亞特蘭大城,在那裡嫁給了那個赫伯龍,他是個律師,顧客很多。他們有一個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黃熱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黃熱病雙雙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龍的死亡證。這使她對美國產生了惡感,便回國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爾塞克斯的平納爾。我還要說明,她的丈夫給她留下相當多的遺產,大約有四千五百鎊。她丈夫在世時對這筆資產投資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見她時,她到平納爾才六個月,我們互相傾心,幾星期後就結婚了。

  “我自己是個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鎊的收入。我們在諾伯裡租了一座小別墅,每年租金八十鎊,生活非常舒適。我們這小地方離城雖然很近,卻有鄉村風味。離我們不遠,有一家小旅館和兩所房屋,我們門前田地的那一邊有一所單獨的小別墅。除此以外,只有到車站去的半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職業使我在一定的季節才進城去辦事,可是在夏季我就不用進城了。於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鄉下住宅縱情歡樂。我可以告訴你,在這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夫婦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應當先告訴你,然後再講下去。我們結婚時,妻子把全部財產都轉讓到我名下了。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為我覺得我的事業如果失敗,那就很難周轉了。可是,她一定要這樣做,我只好照辦了。啊,大約六個星期以前,她來找我。

  “'傑克,'她說道,'當你接受我那筆錢的時候,你說過,我什麼時候要用就可以向你要。'

  “'不錯,'我說道,'那本來都是你自己的錢嘛。'

  “'好,'她說道,'我要一百鎊。'

  “我聽到這話,感到有些驚愕,因為我以為她不過是要買一件新衣服或其他這一類的東西。

  “'到底怎麼回事?'我問道。

  “'噢,'她開玩笑地說道,'你說過你只不過做我的銀行保管,你知道,銀行保管是從來不向人家亂髮問的。'

  “'如果你真需要這些錢,當然可以拿到它。'我說道。

  “'啊,是的,我當真需要它。'

  “'你不能告訴我你用這筆錢作什麼嗎?'

  “'傑克,過幾天可以告訴你,不過現在不行。'

  “於是我只好這樣辦了。不過如果說我們夫婦間有什麼秘密的話,這就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給了她一張支票,事後也沒再想這件事。這件事也許和後來發生的事沒有什麼關係,但我想我還是都說出來好。

  “好,我剛才告訴你們,離我們住處不遠,有一所小別墅。在我們住所和小別墅之間有一塊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別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對過,然後再繞到一條小路上去。就在小別墅那邊,有一頻繁茂的蘇格蘭樅樹,我平常很喜歡在那裡散步。因為,在樹林中散步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八個月來,這所小別墅一直無人居住,但這太可惜了。因為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兩層樓,有一道古式的遊廊,周圍到處是金銀花。我經常在那裡逗留,並且經常想,如果住在這裡該是多麼愜意啊。

  “咳,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這條路上,遇到一輛空篷車轉到小路上,同時看到遊廊旁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別的東西。很明顯,這所小別墅終於租出去了。我走過去,象一個遊手好閒的人那樣停下來打量一番,想知道住得離我們這麼近的究竟是什麼人。可是我正在打量,突然意識到上面一扇窗戶裡有一張面孔也正在看著我。

  “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不知道這張面孔的樣子,可是,我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遠了一點,所以看不清面貌如何。不過這張面孔有點不自然而且不象人臉。這就是我那時的印象。我便急忙走向前去,以便把窺視我的那個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以後,那張面孔突然不見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內的暗處。我站了足有五分鐘,仔細考慮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很難說明這究竟是一張男人的面孔,還是女人的,它離我太遠了。可是這張面孔的顏色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很深的。它就象青灰色的白堊土一樣,而且有點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嚇人。我心裡很不安,便決心再去看看這所小別墅的新住戶。我走近門前敲了敲門,立即有一個身材高大、體態削瘦的女人把門打開,這女人面容醜陋,令人生畏。

  “'你要幹什麼?'她操著北方口音問道。

  “'我是你對面的鄰居,'我把頭朝我的住處點了點,說道,我看你們剛剛搬進來,因此我想是不是能幫助你們做些什麼……'

  “'喂,我們需要你時,自然會請你的,'她說著,竟然把門關上。我吃了這樣粗暴的閉門羹,非常惱怒,轉身便回家了。整個晚上,儘管我竭力去想別的事情,但我腦中始終縈繞著視窗的那個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魯形象。我決意不向妻子說這件事,因為她是一個膽怯而又容易激動的女人,我不願意讓她分擔我所遭遇到的不快。然而,在我臨睡以前,我告訴她那所小別墅現在已經住上人了,她沒有回答。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裡人經常嘲笑我說夜裡沒有什麼能把我吵醒。可是在這天晚上,由於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或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卻睡得不象平常那麼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覺得室內有什麼在走動,逐漸意識到我妻子已經穿好衣服,並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說了幾句驚異的話,對她這種不適時的舉動提出了異議。當我半睜半閉的雙眼突然落到我妻子被燭光映照的臉上,竟使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她的表情是以前我從未見過的,也決不會是假裝的。她臉色死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緊斗篷時,偷偷地瞧著床上,看是否驚醒了我。後來,以為我還在睡夢中,她便悄悄地從屋中溜出去,過了一會,我聽到一陣尖銳的吱吱嘎嘎聲,這分明是大門合葉發出的響聲。我從床上坐起來,用手關節敲床欄,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醒著。然後我從枕下拿出表來,已經是淩晨三點鐘了。而淩晨三點鐘我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幹什麼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鐘,腦中翻騰著這件事,設法尋找一些可能的解釋。我越想越覺得離奇古怪,莫名片妙。我正在苦苦思索這件事時,聽到門又輕輕關上了,我妻子走上樓來。

  “'你半夜三更到哪裡去了,艾菲?'她一進來,我便問道。

  “聽我一說,她立即大驚失色,猛然尖叫了一聲。這一驚一叫比其他的事更使我煩惱,因為這裡面具有難以形容的內疚之意。我妻子向來是一個真誠而性情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進自己的屋內,而當丈夫問話時竟然驚呼出聲,畏縮不安,這真使我異常寒心。

  “'你醒了,傑克!'她勉強笑了笑,大聲說道,'怎麼,我還以為沒有什麼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裡去了?'我更加嚴厲地問道。

  “'無怪乎你要覺得驚奇了,'她說道。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鈕扣時,手指不住顫抖,'呃,以前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事實是這樣的:我覺得好象有些氣悶,特別想透一透新鮮空氣。假如我不出去,我真以為我要暈倒了。我在門外站了幾分鐘,現在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了。'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始終不敢向我這邊看一眼,她的聲音也完全不象平常的語調。這就說明她說的都是假話。我沒有回答,把臉轉向牆壁,非常傷心,心中充滿了千百種惡意的猜測和懷疑。我妻子對我隱瞞什麼呢?她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裡去了?我感到,在我查明這件事的底細以前,我是不會安寧的。可是,在她向我說過一次假話以後,我不願再問她什麼了。這一夜我一直輾轉反側,忐忑不安,猜來猜去,越想越糊塗。

  “第二天我本應到城裡去,但我心中異常煩惱,也顧不得照顧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樣心神不安,她始終注意著我的臉色,我從她那疑慮的目光看去,她已經知道我不相信她講的話,現在也是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時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然後我立即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鮮空氣中思考這件事。

  “我一直走到克裡斯特爾宮,在那裡度過了一個小時,回到諾伯裡時已經一點鐘了。我正巧路過那所小別墅,便停下腳步望望那些窗戶,看看是否能見到昨天看我的那張面孔。福爾摩斯先生,你想像我是多麼驚奇,原來我正站在那裡時,小別墅的門突然打開了,我妻子走了出來。

  “我一見到她,竟驚呆得說不出話來,可是當我們目光相遇時,我妻子顯得比我更加激動。一霎時,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所別墅中去。後來,看到再隱藏也沒有什麼用了,便走上前來,面色異常蒼白,目光驚懼,與她嘴辱上強露出的微笑,顯然是毫不相稱的。

  “'啊,傑克,'她說道,'我剛才來看看是不是能給新鄰居幫點忙。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傑克,你不會和我生氣吧?'

  “'那麼,'我說道,'這就是你昨夜來過的地方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這裡來了。這都是些什麼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來看他們?'

  “'以前我沒到這裡來過。'

  “'你怎能竟然對我說起假話來?'我大聲喊道,'你說話時聲音都變了。我什麼時候有事瞞過你?我要進去,把這件事弄個一清二楚。'

  “'不,不,傑克,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進去。'她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氣喘吁吁地說道。等我走到門口時,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蠻勁把我拉回去。

  “'我懇求你不要這樣做,傑克,'她高聲喊道,'我保證過幾天把一切全都告訴你,如果你進到別墅裡去,除了自找苦吃以外,沒有別的好處。'後來,我從她手中掙脫開,她緊緊把我纏住,瘋狂地哀求著。

  “請你相信我,傑克!'她叫喊道,'就相信我這一次。你決不會因此而感到後悔的。你知道,要不是為了你好,我決不會對你隱瞞什麼的。這關係到我們的整個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會很好的,如果你硬要進別墅去,那麼我們之間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態度如此誠懇,又如此絕望,她的話勸阻了我,使我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前。

  “'要讓我相信你,必須有一個條件,而且只有一個條件,'我終於說道,'那就是從現在起必須停止這種秘密活動。你有權保留你的秘密,但你必須答應我夜裡不再出來,不再做什麼事情不讓我知道。如果你答應我,將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就忘掉過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會相信我的,'她非常寬慰地松了口氣,高聲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願望辦。走吧,啊,離開這兒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著我的衣袖,把我從小別墅引開。我走時向後看了看,看到上面窗上,有一張鉛灰色的面孔正向我們張望。我妻子和這個怪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呢?頭天我看到的那個粗野而又醜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麼瓜葛呢?這是一個奇怪的謎。我知道,在我解開這個疑團之前,我的心情是永遠不會平靜的。

  “在這以後,我在家呆了兩天,我妻子很忠實守約,因為,就我所知,她從未出門一步。然而,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她那麼嚴肅許諾的話,竟不能使她擺脫那股神秘的吸引力,從而使她背棄她的丈夫和她的責任。

  “那一天我到城裡去了,可是我沒有象往常那樣乘三點三十六分的火車回來,而是乘兩點四十的火車返回的。我一進門,女僕就面帶驚慌地跑進廳房。

  “'太太在哪裡?'我問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心裡霎時充滿了疑雲,我跑到樓上看她是否確實不在屋中。這時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剛才和我說話的女僕穿過田野,正向那小別墅方向跑去。那時我當然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裡去了,並曾吩咐女僕,我如果回來,就去叫她。我氣得發抖,跑下樓來,奔出去,決心一勞永逸地把這件事查到底。我看到我妻子和女僕沿小路趕回來,可是我沒有站下來和她們說話。這所小別墅裡有一種秘密,使黑暗籠罩了我的生活,我發誓,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我走到房前,甚至連門都沒敲,轉動門鈕,就沖進過道裡。

  “樓下是一片寂靜。廚房裡爐灶上水壺噝噝作響。一隻大黑貓盤臥在一隻籃中。但沒有以前我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蹤影。我跑進另一間屋子,可是也同樣空無一人。後來我跑上樓去,另兩間屋子也是空的。原來整個別墅竟空空如也。室中的傢俱和圖畫都極為平常而粗俗,只有我從窗戶看到奇異面孔的那間寢室舒適而講究。當我看到壁爐臺上懸掛著一張我妻子的全身照平時,我的全部疑團燃燒起強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張照片還是三個月前我要她拍攝的。

  “我在室內停留了一會,確知完全無人以後,才走出來,心中感到以前從未有過的沉重。我進屋時,我妻子來到前廳,可是我極為痛心,異常惱怒,不願和她說話,從她身旁沖進我的書房中去。可是她在我把門關上以前,卻隨我身後走了進來。

  “'我很抱歉,竟破壞了我的諾言,傑克,'她說道,'可是你如果知道這裡面的一切真情,我相信你是一定能原諒我的。'

  “'那麼就把這一切告訴我吧。'我說道。

  “'我不能,傑克,我不能,'她高聲喊道。

  “'如果你不告訴我住在那所別墅裡的是誰,你送給像片的那個人是什麼人,我們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說道,從她身旁走開,離開了家。這是昨天的事,福爾摩斯先生,從那時期我就沒有見過她。對於這件奇怪的多,我只知道這些。這是我們中間頭一次出現不和。這使我十分震驚,不知如何解決是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教我,所以急忙趕到你這裡來,一切拜託給你。假如這裡面有哪一點我沒有說清楚,請你問我好了。不過,首先請你趕快告訴我該怎麼辦,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

  福爾摩斯和我聚精會神地靜聽這件離奇的故事。這個人異常激動,講得斷斷續續。我的夥伴,一隻手托著下巴,靜靜地坐在那裡,陷入沉思。

  “請告訴我,”他終於說道,“你能保證你在窗戶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張男人的面孔嗎?”

  “我每次看到這張面孔,距離都比較遠,所以不能肯定。”

  “但你顯然對這張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似乎顏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奇怪。但我走近時,就猛然不見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鎊,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

  “大約有兩個月了。”

  “你看到過她前夫的照片嗎?”

  “沒有,在他死後不久,亞特蘭大著了大火,她的所有檔都燒掉了。”

  “可是她有一張死亡證,你說你看到過是嗎?”

  “是啊,在這場火災以後,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過在美國認識她的人嗎?”

  “沒有。”

  “或者接到過那裡的來信嗎?”

  “沒有。”

  “謝謝你。現在我要把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這所別墅現在仍然空著,我們就有些難辦了。不過,我想很可能,昨天在你進去以前,裡面的住戶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開了,現在可能又回屋了。我們不難把它查清楚。我勸你返回諾伯裡,再觀察一下那所別墅的窗戶。如果肯定裡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闖進去,只要拍一個電報給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們收到電報,一小時就趕到你那裡,很快就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假如那別墅現在還空著怎麼辦呢?”

  “這樣的話,我明天去,然後再和你商量。再見。不過,重要的是,在沒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煩惱了。”

  “我擔心這事情不妙,華生,”我的朋友把格蘭特-芒羅先生送到門口以後,回來時說道:”你認為怎麼樣?”

  “這件事很難辦,”我回答道。

  “對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裡面必定有詐啊。”

  “那麼詐人的是誰呢?”

  “啊,那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適的房間裡、並把她的照AE-f1掛在壁爐牆上的那個人。華生,真的,窗戶裡那張呆板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呢,我無論如何也不放過這件案子。”

  “你已經有了推論嗎?”

  “是啊,這僅是暫時的推論。可是如果這推論證明是不正確的,那就不免使我吃驚了。我認為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別墅裡。”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不然,她那樣驚惶不安、堅決不讓現在的丈夫進去的舉動又怎樣解釋呢?照我想來,事實大致是這樣:這個女人在美國結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麼不良的惡習,或者說,染上了什麼令人討厭的疾病,別人不願接觸了或者能力降低了。她終於拋棄了他,回到英國。更名改姓,想開始一個新的生活。她把一張別人的死亡證給丈夫看過。現在結婚已經三年,她深信自己的處境非常安全。可是她的蹤跡突然被她的前夫發現,或者可以設想,被某個與這位病人有瓜葛的蕩婦發現了。他們便寫信給這個妻子,威脅說要來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鎊設法去擺脫他們。他們卻仍然來了。當丈夫向妻子提到別墅有了新住戶時,她知道這就是追蹤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以後,跑出去設法說服他們讓她安靜。這一次沒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象她丈夫告訴我們的那樣,她出來時正好碰上了他。這時她才答應不再去了。但兩天以後,擺脫這些可怕鄰居的強烈願望驅使她又進行了一次嘗試。這一次她帶上他們向她索要的照片。正在和前夫會晤,女僕突然跑來報告說主人回家了。此時她知道他必定要直奔別墅而來,便催促室內的人從後門溜到附近的樅樹叢裡。所以,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還空著才怪呢。你認為我的推論如何?”

  “這完全是猜測。”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實。假使再發現了不相符合的新情況,我們重新考慮也還來得及的。在我們沒有收到那位朋友從諾伯裡拍來的電報之前,我們只好寸步不前了。”

  不過我們並沒有等多久。剛剛吃完茶點,電報就來了。

  電報說道:

  別墅依舊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內那張面孔。請乘七點鐘火車來會,一切等你前來處理。

  我們下火車時,他已在月臺上等候,在車站燈光下,我們看到他面色蒼白,憂心忡忡,渾身顫抖。

  “他們還在那裡,福爾摩斯先生,”他用手緊緊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說道,“我經過別墅時,看到有燈光。現在我們應當斷然徹底解決它。”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當我們走在幽暗的樹蔭路上時,福爾摩斯問道。

  “我打算闖進去,親眼看看屋裡到底是什麼人。我希望你們兩位做個見證。”

  “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開這個謎,你決心不顧一切地去闖嗎?”

  “是的,我下了決心。”

  “好,我認為你是對的。弄清真相總比無休止地懷疑好得多。我們最好立刻就去。當然,從法律上說,我們這樣做是錯誤的。不過我想這也值得。”

  那晚天色異常昏暗,我們從公路轉入一條兩旁全是樹籬的狹窄小路,天開始下起毛毛細雨,格蘭特-芒羅先生急不可耐地奔向前去,我們也竭力隨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著。

  “那就是我家的燈光,”他指著樹叢中閃現的燈光,低聲說道,“這就是我要進去的那所別墅。”

  他說話時,我們已在小路上拐了彎,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門前地上映著一-E黃色燈光,說明門是半掩著的,樓上一個窗戶也被燈光照得異常明亮。我們望過去,見一個黑影正從窗簾上掠過。

  “這就是那個怪物!”格蘭特-芒羅喊道,”你們可以親眼見到有人在這裡。現在隨我來,我們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們走近門口,突然一個婦人從黑影中走出來,站在燈光的金黃色光影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面,但她雙臂高舉,做出懇求的姿態。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這樣!傑克,”她高喊道,”我預料到今晚你一定會來。親愛的,請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遠不會後悔的。”

  “艾菲,我已經相信你太久了,”他厲聲叫道,”放開我!我一定要進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徹底解決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們緊隨在他身後走過去。他剛把門打開,一個老婦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攔他,可是他一把將她推開,轉瞬之間我們都到了樓上。格蘭特-芒羅跑到上面亮著燈光的屋中,我們隨後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暖和、舒適、佈置得很好的臥室,桌上點著兩支蠟燭,壁爐臺上也點著兩支。房間的一角,像是個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們一進門,她就把臉轉過去,不過我們可以看到她穿著一件紅上衣,戴著一副長長的白手套。在她突然轉向我們時,我不由得驚駭得叫出聲來。她的面孔是極為奇怪的鉛灰色,完全沒有絲毫表情。一瞬間,這個謎就揭開了。福爾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這孩子耳後,一個假面具從她臉上掉下來,原來她是一個小黑炭一樣的黑人女孩,看到我們驚駭的面容,高興得露出了一排白牙齒。看到她那滑稽的樣子,我也不禁大笑起來。可是格蘭特-芒羅卻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喉嚨,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

  “我的天哪!”他大聲喊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他妻子面容堅定而自豪地掃視了屋內的人一眼,說道,“你強迫我違反我的意志告訴你,現在我們兩個人必須求得一個妥善的辦法。我的丈夫死在亞特蘭大,可是孩子還活著。”

  “你的孩子?”

  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大銀盒說道:

  “你從未見它打開過吧。”

  “我以為它打不開呢。”

  她按了一下彈簧,盒蓋立即打開。裡面是一張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溫文爾雅,可是他的面貌卻明顯具有非洲血統的特徵。

  “這是亞特蘭大的約翰-赫伯龍,”夫人說道,“世上再沒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為了要嫁給他,與我的同種人隔絕了,不過他在世的時候我一時一刻也沒後悔過。不幸的是,我們唯一的孩子,竟承受了她祖先的血統而不象我。因為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這種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親還要黑得多。不管黑白,她畢竟是我自己親愛的小女兒,是母親的小寶貝兒。”聽到這些話,小傢伙跑過去偎依在女人身旁。”僅僅是因為她的身體不健康,換了水土可能對她有害,我才把她交給我們以前的僕人,一個忠誠的蘇格蘭女人撫養。我從未想到遺棄我的孩子。可是自從遇到了你,傑克,並且知道我愛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對你說,上帝原諒我,我怕我會失掉你,所以就沒有勇氣告訴你。我只有在你們二人中選一個,我這懦弱的人哪,終於捨棄了我的小女孩,選中了你。三年來我一直向你隱瞞了這件事,可是我經常從保姆那裡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終於遏制不住想見見孩子的願望。我雖然一再壓抑這種願望,可是無濟無事。我知道有危險,也決心讓孩子來,那怕是幾個星期也好。於是我給保姆寄去一百鎊,告訴她這裡有所小別墅,她可以來和我住鄰居,而我根本無需出面和她聯繫。我甚至囑咐她白天不讓孩子到外面去,並且把孩子的臉和手都掩蓋住,即使有人從窗外看到她,也不會產生流言蜚語,說鄰宅有一個小黑人。假使我不是過於小心,也可能做得不這麼蠢了。因為我怕你看出真情,反而有些發昏了。

  “是你首先告訴我這個小別墅有人住了,我本應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動得睡不著,因為我知道你很難驚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於是我開始碰到了麻煩。第二天你察覺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寬宏大量,沒有追究。三天以後,你從前門闖進去,保姆和孩子卻從後門逃走了。今天晚上終於真情大白,請問你打算怎樣處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緊雙手,等待著回答。

  這樣過了十幾分鐘,格蘭特-芒羅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後,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挽著妻子,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們可以回家去從容商量嘛,”他說道,“我雖然不是聖人,艾菲,可是我想,總比你所想像的要好一些。”

  福爾摩斯和我隨他走出那條小路,這時,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說道,“我們還是回倫敦去,這比在諾伯裡更有用些。”

  這整晚他對本案再也沒提起過,直到他最後拿著點燃的蠟燭走回臥室時才說:

  “華生,如果以後你覺得我過於自信我的能力,或在辦一件案子時下的功夫不夠,請你最好在我耳旁輕輕說一聲'諾伯裡',那我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三、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

  我婚後不久,在帕丁頓區買了一個診所,是從老法誇爾先生手中買下的。有一個時期老法誇爾先生的診療業務非常興旺,可是由於他的年紀大了,又加上遭受一種舞蹈病的折磨,他的門庭也就逐漸冷落下來。因為人們很自然地遵守一條準則,那就是:醫生必須首先自身健康,才能治好別人;如果連自己也不能藥到病除,那人們對他的醫術自然要冷眼相視了。所以,我的這位老前輩身體越衰弱,他的收入就越微薄,到我買下這個診所時,他的收入已經由每年一千二百鎊降到三百多鎊了。然而,我偏以自己年歲正輕、精力旺盛而自信,認為不要幾年,這個診所一定會恢復舊日的興旺。

  開業後三個月,我一直忙於醫務,很少見到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因為我非常忙,無暇到貝克街去,而福爾摩斯自己,除了偵探業務需要,也很少到別處走走。六月裡的一天清晨,早餐後,我正坐下來閱讀《英國醫務雜誌》,忽聽一陣鈴聲,隨後就傳來我那老夥伴高亢而有點刺耳的話語聲,這真令我十分驚奇。

  “啊,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大踏步走進房內說道,”非常高興見到你!我相信,”四簽名”案件尊夫人受了驚,現在想必完全恢復健康了。”

  “謝謝你,我們兩個人都很好,”我非常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

  “我也希望,”他坐到搖椅上,繼續說道,“儘管你關心醫務,可不要把你對我們小小的推理法產生的興趣完全忘掉了。”

  “恰恰相反,”我回答道,”就在昨天夜晚,我還把原來的筆記一一過目,並且還把我們的破案成果分了類呢。”

  “我相信你不會認為資料搜集到此為止了吧。”

  “一點也不會的。我希望這樣的經歷愈多愈好!”

  “譬如說,今天就去怎麼樣。”

  “可以,如果你願意,今天就去吧。”

  “去伯明罕這樣遠的地方也行嗎?”

  “如果你願意,當然可以。”

  “那麼你的醫務呢?”

  “我鄰居外出,我就替他行醫。他總想報答我這份情意。”

  “哈!這再好也沒有了!”福爾摩斯向後仰靠在椅子上,眯縫著雙眼敏銳地望著我,”我發現你最近一定身體不好,夏天感冒總是有點令人討厭的。”

  “上星期我得了重感冒,三天沒有出門。可是,我想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這一點不錯,你看起來很壯實。”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生過病呢?”

  “我親愛的夥計,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

  “那麼,又靠你的推理法了。”

  “一點也不錯。”

  “從何說起呢?”

  “從你的拖鞋上。”

  我低頭看了看我腳上穿的那雙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樣……”我開始說,可是福爾摩斯沒等我問完就先開了口。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說道,“你買來還不到幾個星期。可是我看那沖向我這邊的鞋底已經燒焦了。起初我以為是沾了水後在火上烘乾時燒焦的。可是鞋面上有個小圓紙起,上面寫著店員的代號。如果鞋子沾過水,這代號紙片早該掉了。所以你一定是依爐伸腳烤火烤焦了鞋底。一個人要是無病無災,即使在六月份這樣潮濕的天氣,他也不會輕易去烤火的。”

  就象福爾摩斯的所有推理一樣,事情一經解釋,本身看來非常簡單。他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來,但卻有些挖苦的意味。

  “恐怕我這麼一解釋,就洩露了天機,”他說道,“只講結果不講原因反而會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那麼,你是準備到伯明罕去了?”

  “當然了。這件案子是怎麼一回事?”

  “到火車上我把這一切講給你聽。我的委託人在外面四輪馬車上等著。你能馬上走吧?”

  “稍等一等,”我急匆匆地給鄰人寫了一條便條,跑上樓去向我妻子說明了一下,到門外石階上趕上了福爾摩斯。

  “你的鄰居是一個醫生,”福爾摩斯向隔壁門上的黃銅門牌點頭示意說。

  “對,他也象我一樣,買了一個診療所。”

  “這個診療所老早就有了?”

  “和我的一樣,從房子一建成,兩個診療所就成立了。”

  “啊!那麼,你這邊生意比較好些了。”

  “我想是這樣。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從臺階上看出來的,我的朋友。你家臺階比他家的磨薄了三英寸。馬車上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託人,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請允許我來介紹一下。喂,車夫,把馬趕快點,我們的時間剛好能趕上火車。”

  我坐在派克羅夫特先生對面,他是一個身材魁偉、氣宇軒昂的年輕人,表情坦率而誠懇,有一點捲曲的小黃鬍子,戴一頂閃亮的大禮帽.穿一套整潔而樸素的黑衣服,使我們一眼就看出他原來是那種聰明伶俐的城市青年。他們屬於被稱為”倫敦佬”的那一類人,我國最負盛名的義勇軍團,就是①由這類人組成的;在英倫三島上這類人中湧現的優秀體育家和運動員比其它階層的都多。他那紅潤的圓臉很自然地帶著愉快的表情,可是他的嘴角下垂,我覺得他有一種異樣的悲傷。然而,直到我們坐在頭等車廂裡,動身去伯明罕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那件麻煩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找歇洛克-福爾摩斯的。

  “我們要坐七十分鐘的火車,”福爾摩斯說道,“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請你把給我談過的那些非常有趣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講給我的朋友聽,並請你盡可能講詳細一些。再聽一遍這些事件的經過對我也有用。華生,這件案子可能有些名堂,也可能沒有。不過,至少顯示出你我都喜愛的那些不①倫敦佬指居住在倫敦東區(平民區)的人——譯者注平常和荒誕的特徵,現在,派克羅夫特先生,我不再打擾你了。”

  我們的年輕旅伴雙眼閃光望著我。

  “這事情最糟糕的是,”他說道,“我似乎完全上當了。當然,看起來好象沒有上當,我也沒看出來已經上當了。不過,如果我真的把這個飯碗丟掉,換得的代價是一場空,那麼我該是一個多麼傻的傢伙呀。華生先生,我不善於講故事,可是我遇到的事情是這樣的:

  “我以前在德雷珀廣場旁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職,可是今年春初商行捲入了委內瑞拉公債券案,以致一蹶不振,這你無疑還記得。當商行破產時,我們二十七名職員當然全被辭退了。我在那裡供職五年,老考克森給了我一份評價很高的鑒定書。我東跑跑,西試試,可是很多人處境和我一樣,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到處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時每星期薪金三鎊,我儲蓄了大約七十鎊,可是我就靠這一點積蓄維持生活,很快就用光了。我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幾乎連應徵廣告的回信信封和郵票都買不起。我找了多少公司、商店,上下樓梯都磨破了靴子,可是要找到職位仍然是音信杳然。

  “我終於聽說龍巴德街的一家大證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個空缺。我斗膽說,你對倫敦東部中央郵政區的情況可能不太熟悉,可是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倫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那家公司規定,只能通過信函應徵它的招聘廣告。我把我的鑒定書和申請書都寄了去,可是並不抱多大希望。不料突然接到了回信,信中說,如果我下星期一到那裡,而我的外表符合要求的,我立即可以就任新職。誰也不知道家是怎麼挑選的。有人說,這是經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請書裡,隨手揀起了一份。不管怎麼說,這次是我走運,而我從來也沒有象這樣高興過。薪水開始是一星期一鎊,職務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樣。

  “現在我就要說到這件事的古怪之處了。我住在漢普斯特德附近波特巷17號的一個寓所。對了,就在得到任用通知的那天晚上,我正坐在那裡吸煙,房東太太拿著一張名片進屋來,名片上面印著”財政經理人亞瑟-平納”。我從來未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更想不出他找我幹什麼。可是我當然還是讓她把那人請進來。進來的人是中等身材,黑髮,黑眼,黑鬍鬚,鼻子有點發亮。他走路輕快,說話急促,仿佛是一個珍惜時間的人。

  “我想,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吧?”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同時拉過一把椅子給他。

  “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做事嗎?”

  “是的,先生。”

  “是莫森商行新錄用的書記員嗎?”

  “正是這樣。”

  “啊,”他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在理財方面很有才幹,有許多不凡的事蹟。你記得考克森的經理派克吧,他對你總是讚不絕口的。”

  “聽他這麼說,我當然高興了。我在業務上一向精明能幹,可從未夢想到城裡竟有人這樣稱讚我。

  “你的記憶力很好嗎?”他說道。

  “還算不錯,”我謙恭地回答道。

  “你失業以後,對商情還留意嗎?”他問道。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證券交易所的牌價表。”

  “真下功夫啊!”他大聲喊道,”這才是生財之道呢!你不反對我來測驗你一下吧?請問埃爾郡股票牌價是多少?”

  “一百零六鎊五先令至一百零五鎊十七先令半。”

  “紐西蘭統一公債呢?”

  “一百零四鎊。”

  “英國布羅肯-希爾恩股起呢?”

  “七鎊至七鎊六先令。”

  “太好了!”他舉起雙手歡呼道,”這完全符合我知道的行情。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當書記員太屈才了!”

  “你想想,他這樣狂喜多麼使我感到驚奇。“啊,”我說道,“別人可不象你這樣替我著想,平納先生。我找到這份差事可不容易,我可非常喜歡它呢。”

  “什麼話,先生,你理應飛黃騰達,幹這事是不得其所。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麼重視你的才能。我給你的職位和薪俸,按你的才幹衡量還是夠低的,但和莫森商行相比,那就有天壤之別了。請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應當冒險打個賭,你根本不要到那裡去。”

  “不到莫森商行去?”

  “對呀,先生。到那天你要當上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這家公司在法國城鄉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另外在布魯塞爾和聖雷莫還各有一家分公司。”

  “這使我大吃一驚。”我從未聽說過這家公司,”我說道。

  “你很可能沒聽說過。公司一直在無聲無息地營業,因為它的資本是向私人籌集的,生意興隆,根本不需要加以宣揚。我兄弟哈裡-平納是創辦人,做了總經理,並且進了董事會。他知道我在這裡交遊很廣,要我替他物色一個幹練而薪俸不高的人,一個精力充沛而又聽使喚的小夥子。派克談到了你,於是我今晚到這兒來訪。我們開始只能給你極為菲薄的五百鎊。”

  “一年五百鎊!”我大聲喊道。

  “不過這只是在開始的時候;除此以外,凡是你的代銷商完成的營業額,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傭金。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這筆收入會比你的薪水還要多。”

  “可是我一點也不懂五金啊。”

  “什麼話,我的朋友,你懂會計啊。”

  “我頭腦在嗡嗡作響,幾乎連椅子也坐不穩了。可是突然一點疑問湧上心頭。

  “我必須坦率地對你說,”我說道,“莫森商行只給我一年二百鎊,可是莫森商行是可靠的。啊,說實在話,我對你們的公司確實知道得很少……”

  “啊,精明,精明!”他欣喜若狂地高聲喊道,”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你是不會被人說服的,這也很對。瞧,這是一張一百鎊的鈔票,如果你認為我們可以成交,那你就把它作為預支薪水收起來吧。”

  “那太好了,”我說道,“我什麼時候就任新職呢?”

  “明天一點鐘在伯明罕,”他說道,“我口袋裡有一張便條,你可以拿它去見我兄弟。你可以到這家公司的臨時辦公室科波萊森街126號乙去找他。當然他必須對你的任用表示認可,但在我們之間這是不成問題的。”

  “說實在的,我幾乎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謝才好,平納先生。”我說道。

  “不必客氣,我的朋友。這不過是你應得的。可是有一兩件小事,我必須和你辦清楚,這僅僅是個形式。你手邊有一張紙,請在上面寫上:我完全願意做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年薪最少五百鎊。”

  “我照他所說的寫了,他把這張紙放進口袋裡。

  “還有一件小事,”他說道,“你對莫森商行準備怎樣應付呢?”

  “我高興得把莫森商行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我給他們寫信辭職好了,”我說道。

  “我恰恰不希望你這麼辦。為你的事,我曾和莫森商行的經理發生了口角。我去問他關於你的事,他非常無禮,責備我把你從他們商行氣走等等。我終於忍耐不住說:”如果你要用一些有才幹的人,那你就應當給他們優厚的薪俸。”他說:”他寧肯接受我們的低薪,也不會拿你們的高薪。”我說:”我和你賭五個金鎊,如果他接受我的聘請,你再也不會聽到他的回音了。”他說:”好!我們把他從平民窟裡救了出來,他不會這麼輕易離開我們的。”這就是他的原話。”

  “這個無禮的惡棍!”我喊道,”我們素未謀面,我為什麼非要照顧他不可呢?如果你不願意讓我寫信給他,我當然不給他寫信了。”

  “好!就這樣說定了,”他從椅上站起來說道,“好,我很高興替兄弟物色到這樣有才幹的人。這是你的一百鎊預支薪金,這是那封信。請記下地址,科波萊森街126號乙,記住約好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一點鐘。晚安,祝你一切順利!”

  “這就是我所記得的我們兩人談話的全部情況。華生醫生,你可以想像,我交了這樣的好運,該是多麼高興。我暗自慶倖,半夜未能入睡。第二天我乘火車去伯明罕,因而有充裕的時間去赴約。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館,然後按介紹的地址去找。

  “這比我約定的時間早一刻鐘,可是我想這沒有什麼關係。126號乙是夾在兩家大商店中間的一個甬道,盡頭是一道彎曲的石梯,從石梯上去有許多套房,租給一些公司或自由職業者做辦公室。牆上寫著租戶的名牌,卻沒有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惶恐地站了一會兒,想知道整個事件是不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這時上來一個人向我打招呼,他非常象昨晚我看見的那個人,同樣的身形和嗓音,可是他鬍子刮得很光,發色比較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對,”我說道。

  “啊!我正等著你,可是你比約定的時間來早了一點。我今天早晨接到我哥哥一封來信,他在信上對你褒獎備至。”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尋找你們的辦公室。”

  “因為上星期我們剛租到這幾間臨時辦公室,所以還沒有掛上我們公司的名牌。隨我來,我們把公事談一談。”

  “我隨他走上高樓的最上層,就在樓頂石板瓦下面,有兩間空蕩蕩、佈滿塵埃的小屋子,既無窗簾、又無地毯,他把我領進去。我本來設想它象我常見的那樣,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桌明幾淨,坐著一排排的職員。可是我看到屋裡只有兩把松木椅和一張小桌子,桌上只有一本總帳,還有一個廢紙簍,這就是全部的擺設。

  “請不要洩氣,派克羅夫特先生,”我的新相識看到我臉上露出不快的樣子,便說道,“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的資本雄厚,但不在辦公室上擺闊氣。請坐,把那封信給我。”

  “我把信交給他,他十分仔細地看了一遍。

  “看來我哥哥亞瑟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說道,“我知道他很知人善任。你知道,他深深信賴倫敦人,而我信賴伯明罕人,可是這回我接受了他的推薦,你已被正式錄用了。”

  “我的任務是什麼呢?”我問道。

  “你將來要管理巴黎的大貨棧,把英國造的陶器源源不斷地運給法國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一星期內就可購齊這批商品,在這段時間內你還要待在伯明罕做些有益的事。”

  “什麼事呢?’

  “他沒有回答,從抽屜裡取出一本大紅書來。

  “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名錄,”他說道,“人名後面有行業名稱。我想請你把它帶回家去,把五金商和他們的地址都抄下來。這對我們有很大用處。”

  “一定照辦,不過不是有分類表了嗎?”我建議說。

  “那些表不可靠。他們的分類和我們的不同。加緊抄吧,請在星期一十二點把單子交給我。再見,派克羅夫特先生。如果你繼續表現得熱情而能幹,你會看得出來公司是一個好東道主的。”

  “我腋下夾著那本大書回到旅館,心裡充滿了矛盾的感覺。一方面,我已被正式錄用了,而且口袋裡裝著一百鎊鈔票;另一方面,這個辦公室的樣子,公司沒有掛名牌,以及一個實業人員一目了然的其它諸事,使我對東家的經濟情況印象不佳。然而,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拿到了錢,於是我坐下來抄錄。整個星期日我都在埋頭苦幹,可是到星期一我才抄到字母H。我便去找我的東家,還是在那間象被洗劫過的屋子裡找到了他。他告訴我要一直抄到星期三,然後再去找他。可是到星期三我還沒有抄完,於是又苦幹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後我把抄好的東西帶去交給哈裡-平納先生。

  “非常感謝你,”他說道,“我恐怕把這項任務的困難估計過低了。這份單子對我有很大的實際用處。”

  “我用了不少時間,”我說道。

  “現在,”他說道,“我要你再抄一份傢俱店的單子,這些傢俱店都出售瓷器。”

  “很好。”

  “你可以在明天晚上七點鐘到這裡來,告訴我進展情況。請不要過於勞累,經過一天的勞累之後,晚上到戴斯音樂廳去欣賞兩小時音樂,這對你是有益無損的。”他說話時面帶笑容,我一看,頓時毛骨悚然,因為他左上邊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著金牙。”

  歇洛克-福爾摩斯興奮地搓著雙手,我驚奇地望著我們的委託人。

  “顯然你很驚奇,華生醫生。事情是這樣的,”他說道,”我在倫敦和那個傢伙談話時,他聽我說不去莫森商行了,便笑顏逐開,我無意中發現他就是在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著金牙。要知道,這兩種場合我都看到了金光一閃,再加上這兩人的聲音和體形一模一樣,只是那些可以用剃刀或假髮改裝的地方才有所不同。因此,我毫不懷疑,他們”哥兒倆”就是同一個人。當然人們會想到兩兄弟可能長得一模一樣,可他們絕不會在同一個牙上鑲上同樣形狀的金牙。他恭敬地把我送出來,我走到街上,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回到旅館,在涼水盆裡洗了頭,絞盡腦汁思索這件事。他為什麼把我支使到伯明罕來呢?他為什麼比我先來呢?他又為什麼自己給自己寫一封信呢?總而言之,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是太傷腦筋了,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後來我突然想到在我看來是煙霧一團的事,在歇洛克-福爾摩斯看來卻可能瞭若指掌。我正好趕上夜車回到城裡,今天清早就來拜訪福爾摩斯先生,並請你們二位與我一起回伯明罕去。”

  這位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把他奇異的經歷講完以後,我們都默不作聲。後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睨視了我一眼,向後仰靠在座墊上,臉上露出一種滿意而又想評論的表情,好象一位品嘗家剛剛啜入第一口美酒似的。

  “相當不錯,對不對?華生,”他說道,“這裡面有許多地方使我很感興趣。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意見,我們到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臨時辦公室去拜訪一下亞瑟-平納先生,對你我二人來說,一定是一次相當有趣的經歷。”

  “可是我們怎樣才能拜訪他呢?”我問道。

  “啊,這很容易,”霍爾-派克羅夫特高興地說道,“我就說你們是我的朋友,想找個差使幹,這樣我帶你們兩個人去找總經理不是更自然一些嗎?”

  “當然,完全如此,”福爾摩斯說道,“我很願見一見這位紳士,看看我是否能從他那小小的把戲中找出個頭緒來。我的朋友,你到底有什麼本領使你的效勞如此難能可貴?也許能夠……”他說到這裡,開始齧咬他的指甲,茫然若失地凝望著窗外,直到我們到達新大街,再沒有聽他講一句話。

  這天晚上七點鐘,我們三個人漫步來到科波萊森街這家公司的辦公室。

  “我們早來一點也沒有用,”我們的委託人說道,“顯而易見的是,他只是到這裡來會我,因為除了他指定的那個時間以外,這個房間是空無一人的。”

  “這倒是引人深思的,”福爾摩斯說。

  “啊,聽我說!”這位書記叫喊道,”在我們前面走的就是他啊。”

  他指向一個矮小身材、黑黑的、衣服整潔的人,這個人正在街那邊慌忙奔走著。我們見到他時,他看到街對過一個叫賣晚報的小孩,就在馬車和公共汽車之間穿街而過,向那個孩子買了一份晚報,然後,拿在手中,走進門去。

  “他到那裡去了!”霍爾-派克羅夫特喊道,”他進去的就是那家公司的辦公室。隨我來,我盡可能把事情安排得容易些。”

  我們跟在他後面爬上五層樓,來到一間門半開半掩的房間前,我們的委託人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有一個聲音叫我們進去。我們走進一個空蕩蕩的沒有擺設的屋子,正象霍爾-派克羅夫特介紹過的一樣。我們在街上見到的那個人正坐在僅有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放著那張晚報。在他抬頭看我們時,我好象覺得,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張面孔其表情是那樣的悲痛,豈止是悲痛,簡直是象在生死關頭那種極端恐怖的樣子。他的額角上冒著汗珠,面頰象魚肚子一樣的死白,雙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他的書記員,好象不認識他一樣,我從我們嚮導臉上驚異的表情可以看出,這決不是他東家平時的表情。

  “你臉色不好!平納先生,”霍爾說道。

  “是的,我不太舒服,”平納答道,顯然竭力恢復鎮靜,在說話前舐了舐乾燥的雙唇,“你帶來的這兩位紳士是什麼人?”

  “一位是伯蒙奇的哈裡斯先生,另一位是本鎮的普賴斯先生,”我們的委託人隨機應變地說道,“他們是我的朋友,並且是兩位經驗豐富的先生,不過近來他們失業了,他們希望或許你可以在公司裡給他們找個出路。”

  “太可能了!太可能了!”平納先生勉強笑了笑,大聲說道,”對了,我肯定我們能為你們盡力的。哈裡斯先生,你的專長是什麼呢?”

  “我是一個會計師,”福爾摩斯說道。

  “啊,好,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材。起賴斯先生,那麼你呢?”

  “我是一個書記員。”我說道。

  “我希望公司可以接納你們,我們一作出決定,我馬上就通知你們。現在請你們走吧,看上帝面上,讓我安靜安靜!”

  最後幾句他喊叫得聲音很大,好象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福爾摩斯和我面面相覷,霍爾-派克羅夫特向桌前走近一步。

  “平納先生,你忘了,我是應約來這裡聽取你的指示的,”他說道。

  “當然了,派克羅夫特先生,當然了,”對方恢復了比較冷靜的腔調說道,“你可以在這裡稍等片刻,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等,如果不會使你們不耐煩的話,過三分鐘我一定完全聽從你們的吩咐,”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向我們點了點頭,從屋子那一頭的門走了出去,隨即把門關上了。

  “現在怎麼辦?”福爾摩斯低語道,”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可能。”派克羅夫特答道。

  “為什麼不可能呢?”

  “那扇門通往套間。”

  “沒有出口嗎?”

  “沒有。”

  “裡面有傢俱嗎?”

  “昨天還是空的。”

  “那麼他究竟在裡面能幹什麼呢?這件事真有些叫我摸不著頭腦,這個叫平納的人是不是嚇瘋了?什麼事能把他嚇得渾身顫抖呢?”

  “他一定懷疑我們是偵探,”我提醒說。

  “一定是這樣,”派克羅夫特大聲說道。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他不是見了我們才嚇壞的,我們進這房間時他已經臉色蒼白了,”福爾摩斯說道,“只可能是……”從套間門那邊傳來了一陣響亮的打門聲音,打斷了福爾摩斯的話。

  “他幹什麼自己在裡面敲門?”書記員喊道。

  打門聲又響起來,而且更加響亮。我們都懷著期待心情盯著那扇關著的門。我望了福爾摩斯一眼,見他面容嚴峻,激動異常地俯身向前。接著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喉頭咕嚕聲,一陣咚咚的敲打木器的聲音。福爾摩斯發狂似地沖向前去,猛推那扇門。可是門已從裡面閂上了。我們也仿效他的樣子用盡渾身之力撞門。一個門合葉突然斷了,接著另一個也斷了。門砰地一聲倒下去。我們從門上沖過去,進入套間,裡面卻空無一人。

  我們一時感到不知所措,可是不大功夫就發現靠近我們進來的屋角還有一個小門。福爾摩斯奔過去把門推開,見地板上扔著一件外衣和背心,門後的一個掛鉤上,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用自己褲子的背帶繞在脖子上自縊了。他的雙膝彎曲,頭掛得和他的身體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他的兩個腳後跟咚咚地敲打著木門,原來就是這個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把他舉起,福爾摩斯和派克羅夫特把有彈性的褲子背帶解下來,那根背帶早已勒進了他發青的皮膚中。我們把他弄到外屋。他躺在那裡,面如土色,發紫的嘴唇隨著微微的喘息而顫動著,一副驚人的慘狀,完全不是五分鐘以前的樣子了。

  “你看他還有救嗎,華生?”福爾摩斯問道。

  我俯下身來,對這人進行檢查。他的脈搏微弱而有間歇,可是呼吸卻越來越長,他的眼瞼微微顫動,眼瞼下露出白白的眼球。

  “他本來很危險,”我說道,“可是現在已經救活了。請打開窗戶,把冷水瓶給我,”我解開他的衣領,在他臉上倒了一些冷水,給他做人工呼吸,直到他自然地長長呼了一口氣。

  “現在只是時間問題了,”我從他身旁走開,說道。

  福爾摩斯站在桌旁,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

  “我想我們現在應當把員警找來了,”他說道,“等他們來後,我們就把全案交給他們。”

  “見鬼,我還是一點也不明白,”派克羅夫特搔著頭,叫喊道,”不管他們特地把我引到這裡來幹什麼,可……”

  “哼!這一切都很清楚!”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道,“就是為了這最後的突然行動。”

  “那麼,你對其餘的事都清楚了嗎?”

  “我想這是極為明顯的,華生,你的意見怎樣?”

  我聳了聳雙肩。”我必須承認我對此莫名片妙。”我說道。

  “啊,如果你們先把這些事情仔細想一想,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那你到底得出什麼結論呢?”

  “好,全案的關鍵有兩點。第一點是他讓派克羅夫特寫了一份到這家荒誕的公司服務的聲明,你還不明白這是多麼發人深思嗎?”

  “恐怕我沒有到這一點。”

  “那麼,他們為什麼要他寫這份聲明呢?這不符常情,因為象這類安排通常都是口頭約定的,這一次並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打破慣例。我年輕的朋友,你沒有看出他們非常渴望弄到你的筆跡,而又沒有別的辦法弄到嗎?”

  “為什麼要我的筆跡呢?”

  “很好,為什麼呢?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的案子就有很大進展了。為什麼呢?只能有一個適當的理由,就是有人要模仿你的筆跡,不得不花錢買你的筆跡樣本。現在我們再看看第二點,就發現這兩點可以相互說明了。這第二點就是平納要你不要辭職,一定要讓那家大片業的經理抱著希望,認為有一位他從未見過面的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就要去上班了。”

  “我的天哪!”我們的委託人喊道,”我是多麼瞎啊!”

  “現在看看他為什麼要弄到你的筆跡吧。假設有人冒名頂替你去上班,可是字跡和你遞交的申請書上的並不相同,當然這出把戲就要露出馬腳。可是如果在這幾天內那個無賴學會模仿你的筆跡,那他就萬無一失了,因為我相信這家公司沒有人見過你。”

  “一個人也沒有見過我,”霍爾-派克羅夫特唉聲歎氣地說道。

  “太好了。當然,這件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設法不讓你改變主意,並且不讓你和任何知情人接觸,以免有人告訴你那個冒名頂替餑人已經在莫森商行上班了。所以他們預支給他一筆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區,在那裡他們給你許多工作幹,使你無暇返回倫敦,不然你就會把他們的小把戲拆穿了。這一切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為什麼這個人要假裝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這也是非常明顯的。顯然他們只有兩個人。另一個人既已冒用你的名字進了莫森商行,他們又不願有第三者參與陰謀,又要有人當你的東家,所以他就儘量喬裝打扮冒充兩兄弟,相信你即使發現他們模樣相似,也會認作是哥兒倆長得一樣。要不是你幸而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金牙,那你就不會起疑心了。”

  霍爾-派克羅夫特雙手握拳在空中揮舞。”天啊!”他叫喊道,”在我受人愚弄的時候,那個假霍爾-派克羅夫特在莫森商行裡做了些什麼呢?我們該怎麼辦?福爾摩斯先生。請指教我怎麼辦?”

  “我們必須給莫森商行發一份電報。”

  “他們每星期六十二點關門。”

  “不要緊。會有一些看門人或警衛……”

  “啊,對了,因為他們保存著很多貴重的證券,他們有一支常備警衛隊。我記得在城裡聽人講過這件事。”

  “太好了,我們給他發一個電報,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否有一個冒用你名字的書記員在那裡辦公。這是很清楚的,可是,我還不太明白的是,為什麼一看到我們,其中的一個賴卻立即跑出去自縊了?”

  “報紙!”我們身後傳來了一陣嘶啞的聲音。這個人已坐起身來,面色和死人一樣蒼白,雙眼已經復原,用手撫摸著咽喉四周的寬寬的紅色勒痕。

  “報紙!當然了!”福爾摩斯突然激動地叫喊道,”我真是一個白癡!我把我們來訪的事想得太多了,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報紙。肯定說,秘密就在報紙上。”他把報紙在桌上攤開,欣喜欲狂地叫喊起來。”請看這一條,華生。”他大聲說道,”這是倫敦的報紙,早版的《旗幟晚報》。我們需要的在這裡,請看大字標題:‘城裡搶動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發生兇殺案。有預謀的大搶劫。罪犯落網。”華生,這不都是我們想知道的嗎?請大聲讀給我們聽聽。”

  這項報導在報紙上占的位置,就說明了這是城裡的一件重要案件,內容記載如下:”今日下午在倫敦發生一起兇險的搶劫案,一人致死,兇犯已落網。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這家著名的證券行存有百萬鎊以上的巨額證券,設立了警衛人員。經理意識到他肩頭責任的重大,便置辦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險櫃,並在樓上設了一名武裝警衛日夜看守。上周公司招收一名新職員霍爾-派克羅夫特。原來此人不是別人,乃是惡名遠揚的偽幣製造犯及大盜貝丁頓。該犯與其弟剛剛服滿五年苦役獲釋。現尚未查明彼等用何種方法採用假名竟獲得這家公司的任用,以便借此獵取各種鎖鑰的模式,徹底瞭解保險庫和保險櫃的設置情況。

  照莫林商行慣例,星期六中午職員放假。因此,在下午一點二十分,蘇格蘭場的警官圖森看到一個人拿著一個毛氈制的手提包走出來時,感到非常驚奇。這個人引其他的懷疑,他便尾隨而行,罪犯雖然拚命抵抗,但圖森在員警波洛克的協助下,終於將其捕獲。當即查明發生了一起膽大包天的大搶劫案。從手提包中搜出價值近十萬英鎊的美國鐵路公債券,此外尚有礦業和其他公司的巨額股票。在檢查房屋時,發現那不幸的警衛的屍體被彎曲著塞進一個大衣櫃裡,若不是警官圖森採取了果斷行動,屍體在星期一早晨之前尚不會被人發現。該警衛的顱骨被人從身後用火鉗砸碎。毫無疑問,一定是貝丁頓假託遺忘了什麼東西,進入樓內,殺死了警衛,迅速把大保險櫃內的東西劫掠一空,然後攜帶贓物逃跑。他的弟弟經常與他一起作案,此次經過查證,卻似未曾參與,然警方仍在盡力查訪其下落云云。”

  “好了,我們可以使警廳在這方面省去好多麻煩,”福爾摩斯望了那蜷縮在窗旁的形容枯槁的人一眼,說道,“人類的天性是一種奇怪的混合物,華生,你看,即使是惡棍和殺人犯也能有這樣的感情:弟弟一聽說哥哥要丟腦袋便自尋短見。不過,我們必須採取行動了。醫生和我留下看守,派克羅夫特先生,勞駕你去把員警找來。”

四、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

  “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

  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對坐在壁爐兩側,福爾摩斯說道:“華生,我這裡有幾個檔,我確實認為很值得你一讀。這些檔和‘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奇案有關係。治安官老特雷佛就是因讀了這些檔驚嚇而死的。”

  福爾摩斯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顏色晦暗的小圓紙筒,解開繩帶,交給我一張石青色的紙,這是一封字跡潦草的短簡,上面寫著: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Head-keeper Hudson, Webelieve, has been now told to re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按字面可譯為:倫敦野味供應正穩步上升。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譯者)

  讀完這封莫名其妙的短簡,我抬起頭,看見福爾摩斯正在觀看我的表情,還抿著嘴發笑。

  “你似乎有點弄糊塗了吧?”他說道。

  “我看不出象這樣的一份短簡怎麼能把人嚇死。在我看來其內容只不過是荒唐胡言罷了。”

  “不錯。可是事實上,那位健壯的老人,讀完這封短簡,竟如手槍射中的靶子一樣,應聲而倒一命嗚呼了。”

  “你倒惹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道,“可是剛才你為什麼說,我有特別的原因,一定要研究這件案子呢?”

  “因為這是我著手承辦的第一樁案件啊。”

  我一直都在設法探問我的同伴,想讓他講講當初是什麼原因使他下決心轉向偵探犯罪活動的,可是他一直也沒有興致講。這時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把文件鋪在膝蓋上,然後點起煙斗吸了一陣子,並把文件翻來覆去地察看著。

  “你從來沒聽我談起過維克托-特雷佛麼?”他問道,“他是我在大學兩年中結識的唯一好友。我本來極不善交遊,華生,總喜歡一個人愁眉苦臉地呆在房裡,訓練自己的思想方法,所以極少與同年人交往。除了擊劍和拳術以外,我也不很愛好體育,而那時我的學習方法與別人也截然不同。因此,我們根本沒有往來的必要。特雷佛是我唯一結識的人。這是因為有一天早晨,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踝骨,這樣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們相識了。

  “開始交往雖很平淡,但令人難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常來看望我。最初他閒聊幾分鐘就走,可是不久,我們交談的時間延長了。到那學期結束以前,我們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飽滿,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在許多方面和我恰恰相反,但我們也有一些相同之處。當我發現他也和我一樣落落寡合時,我們便越加親密。後來他請我到他父親那裡去,他父親住在諾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去度一個月的假期。

  “老特雷佛是治安官,又是一個地主,顯然有錢有勢。敦尼索普村在布羅德市郊外,是朗麥爾北部的一個小村落。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老式的、面積很大的櫟木梁磚瓦房,門前有一條通道,兩旁是茂盛的菩提樹。附近有許多沼澤地,那是狩獵野鴨的絕妙場所,更是垂釣的好地方。有一個小而精緻的藏書室,我聽說,是從原來的房主手中隨房屋一起購買的。此外,有一位還算不錯的廚子。故而一個人在這裡度一個月假,倘若仍不能心滿意足,那他就是一個過分挑剔的人了。

  “老特雷佛妻子已故,我朋友是他的獨生子。

  “我聽說,他原來還有一個女兒,但在去伯明罕途中,患白喉死去。老特雷佛使我非常感興趣。他知識並不多,可是體力和腦力都相當強。他對書本所知甚少,但曾經遠遊,見過許多世面,對於所見所聞,都能牢記不忘。從外貌上看,他體格很結實,身材粗壯,一頭蓬亂的灰白頭髮,一張飽經風霜的褐色面孔,一雙藍色的眼睛,眼光銳利得近乎兇殘。但他在鄉中卻以和藹、慈善著稱,盛傳他在法院理案時也以寬大為懷。

  “在我到他家不久,一天傍晚,飯後我們正坐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談到我所養成的那些觀察和推理習慣。那時我已經把它歸納成一種方法,雖然還未體會到它對我一生將起的作用。這位老人顯然認為他的兒子言過其實,把我的一點雕蟲小技過分誇大了。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他興致勃勃地笑著說,‘我正是一個絕妙的題材,看你能不能從我身上推斷點什麼東西出來。’

  “‘恐怕我推斷不出多少來,’我回答道,‘我推測你在過去一年裡擔心有人對你進行襲擊。’

  “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頓時消失貽盡,大吃一驚,兩眼盯著我。

  “‘啊呀,確實是這樣,’他說道,‘維克托,你知道,’老人轉身向他兒子說道,‘在我們把來沼澤地偷獵的那夥人趕走以後,他們立誓要殺死我們,而愛德華-霍利先生果真遭到了偷襲。從那以後我總是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呢?’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我從杖上刻著的字看出,你買它不超過一年。可是你卻下了不少工夫把手杖頭上鑿個洞,灌上熔化了的鉛,把它做成可怕的武器。我料想你若不擔心有什麼危險,是絕不會採取這種預防措施的。’

  “‘還有呢?’他微笑著問道。

  “‘你年輕時還經常參加拳擊。’

  “‘這也說對了。你怎麼知道的呢?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被打歪了?’

  “‘不是,’我說道,‘我是從你耳朵上知道的。你的耳朵特別扁平寬厚,那是拳擊家的特徵。’

  “‘還有呢?’

  “‘從你手上的老繭看,你曾做過許多採掘工作。’

  “‘我確實是從金礦上致富的。’

  “‘你曾經到過紐西蘭。’

  “‘這也不錯。’

  “‘你去過日本。’

  “‘十分正確。’

  “‘你曾經和一個人交往得非常密切,那個人姓名的縮寫字母是J.A.,可是後來,你卻極力想把他徹底忘掉。’

  “這時老特雷佛先生慢慢地站起身來,把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用奇怪而瘋狂的眼神死盯著我,然後一頭向前栽去,他的臉撞在桌布上的硬果殼堆裡,昏迷不省人事。

  “華生,你可想而知,當時我和他兒子兩人是多麼震驚了。

  可是,他失去知覺的時間並不長,因為正當我們給他解開衣領,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澆到他臉上時,他喘了一口氣就坐起來了。

  “‘啊,孩子們,’他強作笑臉說道,‘但願沒有嚇著你們。我的外貌看起來很強壯,可是心臟很弱,毫不費力就可使我昏倒。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不過我覺得,那些實際存在的偵探也好,虛構出來的偵探也好,在你手下,都只不過象一些小孩子罷了。先生,你可以把它做為你一生的職業。你可以記住我這個飽經世事的人所說的話。’

  “華生,請你相信這點。當時,搞推斷僅僅是我的業餘愛好,首先促使我想到這種愛好可以作為終生職業的,就是他的勸告以及對我的能力的言過其實的評價。然而,當時,我對東道主突然生病感到非常不安,顧不得去想別的事。

  “‘我希望我沒有說什麼使你痛苦的話。’我說道。

  “‘啊,你當真觸到了我的痛處。但我想問一下,你是怎樣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情況?’現在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可是雙眼依然殘留著驚駭的神情。

  “‘這是很簡單的,’我說道,‘那天我們在小艇中,你卷起袖子去捉魚,我見你胳臂彎上刺著J.A.二字,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筆劃已弄得模糊了。字的四周又染著墨蹟,分明後來你曾設法要把那字跡抹去。由此可見這兩個縮寫字母,你本來十分熟悉,後來卻想忘掉它。’

  “‘你的眼力好厲害啊!’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氣,說道,‘這事正象你所說的那樣。不過我們不必去談論它了。一切鬼魂之中,我們舊相知的陰魂是最兇惡的。我們到彈子房去安靜地吸一支煙吧。’

  “從那天以後,雖然老特雷佛對我的態度仍然非常親切,但親切中總帶有幾分疑慮。這一點連他的兒子也覺察出來了。

  ‘你可把爸爸嚇了一跳,’小特雷佛說道,‘他再也弄不清,什麼事你知道,什麼事你不知道了。’依我看,老特雷佛雖然不願流露出他的疑慮,但他心裡的疑慮卻非常強烈,一舉一動都隱約流露出來。我終於確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便決定向他們告辭。可是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發生了一件小事,這事後來證明是非常重要的。

  “那時我們三個人坐在花園草坪的椅子上曬太陽,欣賞布羅德的景色,一個女僕走過來說有一個人在門外求見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麼名字?’我的東道主問道。

  “‘他不說。’

  “‘那麼,他要幹什麼呢?’

  “‘他說你認識他,他只要同你談一談。’

  “‘那麼領他到這裡來。’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瘦小枯槁的人走進來,此人形容猥瑣,步履拖遝,身著一件夾克敞著懷,袖口上有一塊柏油污痕,裡面是一件紅花格襯衫,棉布褲子,一雙長統靴已破舊不堪。他那棕色的臉龐瘦削,顯出狡猾的樣子,總帶著笑容,露出一排不整齊的黃牙。他的雙手滿布皺紋,半握拳,顯然是水手們常有的姿態。在他無精打彩地穿過草坪向我們走過來時,我聽到老特雷佛喉中發出一種類似打呃的聲音,從椅子上跳下來,奔向屋裡。轉瞬間又跑回來,當他經過我面前時,我聞到一股濃烈的白蘭地酒味。

  “‘喂,朋友,’他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那個水手站在那裡,雙眼惶惑地望著老特雷佛,依然咧嘴微笑。

  “‘你不認識我了嗎?’水手問道。

  “‘啊,哎呀,這一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驚異地說道。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這個水手說道,‘喂,從我上次見到你,三十多年過去了。你現在已安居在你的家園裡,而我仍生活於困苦之中。’“‘唉,你應該知道我並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老特雷佛大聲說,一面向水手走過去,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又提高嗓門說道,‘請到廚房裡,先吃點喝點,我肯定可以給你安排一個位置。’

  “‘謝謝你,先生,’水手掠一掠他的額發說道,‘我剛剛下了航速為八海裡的不定期貨船,在那上面我幹了兩年,偏偏人手又少,所以需要休息。我想我只好去找貝多斯先生或來找你了。’

  “‘啊,’老特雷佛大聲喊道,‘你知道貝多斯先生在哪裡嗎?’

  “‘謝天謝地,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兒,我全都知道,’這個人獰笑道,匆匆跟在女僕身後向廚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們說,他去採礦時,曾和這個人同船而行。說罷他就把我們丟在草坪上,自己走進屋裡去。過了一小時我們才進屋去,發現老特雷佛爛醉如泥、直挺挺地躺在餐室的沙發上。這整個事件,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離開敦尼索普村時,絲毫不感到惋惜。因為我覺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使我的朋友感到為難的根源。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漫長的假期中的第一個月。我又回到了倫敦住所,用七個星期時間做了一些有機化學實驗。然而,深秋中某一天,假期即將結束,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電報,請我回到敦尼索普村去,並說他非常需要我的指教和協助。我當然又把別的事丟開,立即趕回北方去了。

  “他坐在一輛雙輪單馬車上在車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這兩個月來,他備受磨難,變得消瘦異常,失去了平時特有的高聲談笑興高采烈的性格。

  “‘爸爸危在旦夕,’他第一句話便說道。

  “‘不可能!’我叫喊道,‘怎麼回事?’

  “‘他中了風,是神經受了嚴重刺激。今天一直處在危險中,我看他現在未必還活著。’

  “華生,你可以想見,我聽到這意外的消息,是多麼驚駭。

  “‘是什麼引起的呢?’我問道。

  “‘啊,這就是要害之處。請你上車,我們路上詳細談一談。你還記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來的那個傢伙嗎?’

  “‘當然記得了。’

  “‘你知道那天我們請進屋裡的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

  “‘福爾摩斯,那是一個魔鬼,’他大聲喊道。

  “我吃驚地呆望著他。

  “‘正是,他確實是一個魔鬼,自從他來了以後,我們沒有一時一刻安寧過,一點也沒有。從那天夜晚起爸爸就沒有抬頭之時,現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也碎了。這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赫德森。’

  “‘那麼,他有什麼勢力呢?’

  “‘啊,這正是我要設法知道的。象爸爸這樣慈祥、寬厚的善良長者,怎麼會落到那樣一種惡棍的魔爪中去呢!不過,福爾摩斯,我很高興你能前來。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斷和處事能力,我知道你能給我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們的馬車疾馳在鄉間潔淨而平坦的大路上,在我們的前方是布羅德的一展平陽,隱現在落日紅霞之中。在左手邊的一片小樹林後面,我已遙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煙囪和旗杆了。

  “‘爸爸讓這傢伙作園丁,’他的同伴說道,‘後來,那人很不滿意,便被提升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整日遊蕩,為所欲為。女僕們向我父親訴說他酗酒成性,語言卑鄙。爸爸便多方提高她們的薪水,來補償她們遇到的麻煩。這傢伙經常劃著小船,帶上我爸爸最好的獵槍去遊獵。而在他這樣幹時,臉上總是帶著諷刺挖苦、側目斜視、目無一切的神情,假使他是一個和我同樣年紀的人,我早已把他打翻在地上不止二十次了。福爾摩斯,我告訴你,在這段時間裡,我只有拚命克制自己,現在我自問,假如我不克制自己,可能情況反而會好些。

  “‘唉,我們的境況越來越壞。赫德森這個畜牲越來越囂張,有一天,他竟當著我的面,傲慢無禮地回答我父親,我便抓住他肩膀把他推出門去。他一聲不響地溜走了,發青的面孔和兩隻惡狠狠的眼睛,露出一種恫嚇的神情。在這以後,我不知道可憐的父親同這個人又作過什麼交涉,但第二天父親來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可以想像到,我當然拒絕了,並且問父親為什麼要容許這樣一個壞蛋對他和我們全家這樣放肆無禮。

  “‘我父親說道:“啊,我的孩子,你說得完全對,可是你不知道我的處境啊。不過你一定會知道,維克托。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設法讓你知道。但你現在總不願使你可憐的老爸爸傷心罷?孩子。”

  “‘爸爸非常激動,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我從窗戶望見他正在忙於書寫。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使我如釋重負的事,因為赫德森對我們說,他打算離開我們。我們吃過午飯後,正在餐室坐著,他走進來,喝得半醉,聲音沙啞地說出了他的打算。

  “‘他說道:“我在諾福克受夠了,我要到漢普郡貝多斯先生那裡去。我敢說,他一定象你那樣高興見到我。”

  “‘“赫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懷著惡感離開這兒的。”我父親卑躬屈節地說,這使我渾身血液沸騰起來。

  “‘“他還沒有向我賠禮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繃著臉說道。

  “‘爸爸轉身對我說道:“維克托,你應該承認,你對這位可敬的朋友確實失了禮。”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們父子對他容忍得太過分了。”

  “‘赫德森咆哮如雷地說道:“啊,你認為是這樣麼,是不是?那好極了,夥計。我們走著瞧吧!”

  “‘他無精打采地走出屋去,半小時以後便離開我家,使爸爸處於可憐的擔驚受怕的狀態。我聽到爸爸一夜又一夜地在室內踱來踱去,而在他剛剛恢復信心時,災禍終於從天而降。’“‘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急忙問道。

  “‘非常怪。昨晚爸爸收到一封信,信上蓋著福丁哈姆的郵戳。爸爸看過之後,雙手輕輕拍打著頭部,好象失魂落魄的人一樣,開始在室內繞圈子。後來我把他扶到沙發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一側。我看他是中了風,立即請來福德哈姆醫生,和我一起把爸爸扶到床上,可是他癱瘓越來越厲害,一點也沒有恢復知覺的跡象,我想我們很難看到他活著了。’

  “‘小特雷佛,你簡直是在嚇唬我!’我大聲說道,‘那麼,那封信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引起這樣可怕的惡果呢?’

  “‘沒有什麼。這就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這封信荒誕而瑣碎。啊,我的上帝,我所擔心的事果然來了!’

  “他說時,我們已走到林蔭路轉彎處,看到在微弱的燈光下,房子的窗簾都放下了。我們走到門口,我朋友顯出滿面悲痛,一位黑衣紳士走了出來。

  “‘醫生,我爸爸什麼時候故去的?’特雷佛問道。

  “‘幾乎就在你剛剛離去的時候。’

  “‘他可曾蘇醒過?’

  “‘臨終之前蘇醒過一會兒。’

  “‘給我留下什麼話嗎?’

  “‘他只說那些紙都在日本櫃子的後抽屜裡。’

  “我的朋友和醫生一同向死者的住房走去,我卻留在書房中,腦子裡不住翻騰這全部事件,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象這樣憂鬱過。老特雷佛過去是一個拳擊家、旅行家,又是一個採金人,那他怎麼會聽任這個橫眉怒目的水手的支配?還有,為什麼他一聽提到他手臂上半模糊的姓名開頭字母竟昏厥過去,而接到一封從福丁哈姆寄來的信竟嚇死了呢?這時,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漢普郡,就是貝多斯先生的故里,而那個水手就是對他進行敲詐去了。那麼這封信可能是水手赫德森發來的,信中說他已經檢舉了特雷佛過去犯罪的秘密。要不然就是貝多斯發來的,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個舊日的同夥即將檢舉這件事。這看起來是很明顯的。但這封信怎麼又象他兒子所說的那樣,瑣碎而又荒誕呢?那他一定是看錯了。如果真如此,那這裡面一定有一種特別的密碼,字面的意思和實際的含意不同。我必須看看這封信。如果信中果真有隱秘在內,我相信我可以破譯出來。我沒點燈坐著反復思考這個問題約有一個小時,後來一個滿面淚痕的女僕拿進一盞燈來,我的朋友小特雷佛緊跟著走進來。他面色蒼白,但鎮靜自若,手中拿著現在攤在我膝蓋上的這幾張紙。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把燈移到桌邊,把寫在石青色紙上潦草的短簡指給我看,這短簡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倫敦野味供應正穩步上升。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恐怕我第一次讀這封信時臉上的惶惑表情也象你剛才一樣。然後,我又非常仔細地重讀了一遍。顯然不出我所料,這些奇怪片語裡隱藏著一些秘密的含意。可能象‘粘蠅紙’和‘雌雉’這類片語是事先約好的暗語。這種暗語可以任意約定。無論如何也推斷不出它的含義。不過我不相信情況會是這樣的,而赫德森這個詞的出現似乎表明信的內容正合我的這種猜想。而且這短簡是貝多斯發來的,而不是那個水手。我又把詞句倒過來讀,可是那‘性命、雌雉’等片語卻令人大失所望。於是我又試著隔一個詞一讀,但無論‘theoffor’,還是‘supplygameLondon’都沒有絲毫意義。

  “可是過了一會,打開這個悶葫蘆的鑰匙終於落到我的手裡,我看出從第一個詞開始,每隔兩個詞一讀,就可以讀出含義來,這些含義足以使老特雷佛陷入絕境。

  “詞句簡短扼要,是告警信。我當即把它讀給我的朋友聽:

  ‘The game is up. Hudson has told all. Fly for your life. ’

  (譯為:一切都完了。赫德森已全部檢舉。你趕快逃命吧!)

  “維克托-特雷佛雙手顫抖地捂著臉。‘我猜想,一定是這樣的,’他說道,‘這比死還要難堪,因為這意味著蒙受恥辱。可是“總保管”和“雌雉”這兩個詞兒又是什麼意思呢?’“‘這些詞兒在信中沒有什麼意思,可是如果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找到那位發信人,這對我們倒大有用處。你看他開始寫的是‘The…game…is’等等,寫完預先擬好的詞句,便在每兩個詞之間填進兩個詞兒。他很自然地使用首先出現在頭腦中的詞兒。可以確信,他是一個熱衷於打獵的人,或是一個喜愛飼養家禽的人。你瞭解貝多斯的情況嗎?’

  “‘呃,經你這樣一提,’他說道,‘我倒想起來啦,每年秋季,我那可憐的爸爸常常接到貝多斯的邀請到他那裡去打獵。’

  “‘那麼這封信一定是他發來的了,’我說道,‘現在我們只需查明,那個水手赫德森究竟掌握了什麼秘密,用來威脅這兩個有權有勢的人。’

  “‘唉,福爾摩斯,我擔心那是一件罪惡和丟人的事!’我的朋友驚呼道,‘不過我對你不必保守什麼秘密。這就是爸爸的聲明,是在他得知赫德森的檢舉迫在眉睫時寫下來的。我按醫生傳的話在日本櫃子裡找到了它。請把它拿去讀給我聽聽,因為我自己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讀它了。’

  “華生,這幾張紙就是小特雷佛給我的,那天晚上我在舊書房讀給他聽過,現在我讀給你聽。你看,這幾張紙外面寫著:‘“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航行記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爾默思啟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緯十五度二十分,西經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沒。’裡面是用信函的形式記載的。

  “‘我最親愛的兒子,既然那日益迫近的恥辱使我的暮年暗淡無光,我可以老實而誠懇地說,我並不畏懼法律,也不怕喪失我在本郡的官職,更不擔心相識的人小看我而使我痛心疾首。可是一想到你很愛我,而且極為尊敬我,卻要因為我而蒙受恥辱,這才使我心如刀絞。但是如果一直懸在我頭上的橫禍果真降臨了,那麼我希望你讀一讀本篇記事,那時你就可以直接從中瞭解我該受何種責罰。另一方面,如果平安無事(願萬能的慈悲上帝賜准!),萬一這張紙還沒有毀掉而落入你手中,我懇求你,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你親愛的母親份上,看在我們父子間的恩情份上,把它一燒了之,永世遺忘吧。

  “‘但如若那時你果真讀到此信,則我知道事已敗露,置身囹圄了,或十之八九我已噤舌長眠了(因為你知道我的心臟衰弱)。但無論屬於以上哪種情況,即已無需繼續隱瞞。以下事事千真萬確,願誓肺腑,以求寬恕。

  “‘親愛的孩子,我本來不叫特雷佛,年輕時叫詹姆斯-阿米塔奇[詹姆斯-阿米塔奇兩個詞縮寫字母為J.A.——譯者注。]由此你就明白我那次受驚昏厥的原因了。我是指幾個星期以前,你大學的朋友對我講的那番話,在我聽來好象一語道破了我化名的秘密。作為阿米塔奇,我在倫敦銀行工作,而作為阿米塔奇,我被定了違犯國法之罪,判處流刑。孩子,不要過分苛責我吧。這是一筆所謂賭債,我只好償還,我便用了不屬於我自己的錢去償還了。當然我確有把握能在察覺之前把它補上。可是最可怕的厄運臨頭了,我所指望的款項竟然沒能到手,又加上提前查帳,使我的虧空暴露出來。這件案子本來可以處理得寬大一些,可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現在嚴酷得多。於是在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便定了重罪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鎖在“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的甲板上,流放到澳大利亞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裡米亞戰事正酣。本來載運罪犯的船隻大部分在黑海中作軍事運輸,因此政府只好用較小的不適當的船隻來遣送罪犯。“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是做中國茶葉生意的,式樣古老,船首很重,船身很寬。新式快速帆船早已勝過了它。這只三桅帆船載重五百噸,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以外,還載有水手二十六名,士兵十八名,船長一名,船副三名,醫生一名,牧師一名和獄卒四名。從法爾默思啟航時,船上共約一百人。

  “‘通常囚犯船的囚室隔板都用厚橡木製成,可是這只船的囚室隔板卻非常薄。還在我們被帶到碼頭時,我特別注意到一個人,他現在就囚在船尾和我相鄰的囚室裡。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容清秀,沒有鬍鬚,細長的鼻子,癟嘴。他一副得意神情,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最突出的,還是身材特別高大,我看誰的頭也到不了他的肩部,他肯定至少有六英尺半高。在這麼多憂鬱而消沉的面孔裡,看到這樣一張精力充沛而堅定果斷的面孔,那是非同小可的。看到這張面孔,猶如暴風雨中送來爐火。我發現他和我為鄰,非常歡喜。一天夜深人靜,幾句細語送進我的耳鼓,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他設法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個洞,這更使我喜不自勝。

  “‘他說道:“喂,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因什麼罪名被關在這裡?”

  “‘我回答了他,反問他是誰。

  “‘他說道:“我叫傑克-普倫德加斯特,我發誓,在你和我分手之前,你會知道我的好處的。”

  “‘我記得聽說過他的案子,因為在我自己被捕以前,他的案子在全國曾經轟動一時。他出身良家,又很能幹,但沾染了不可救藥的惡習,靠巧妙的欺詐,從倫敦鉅賈手中騙取了鉅款。

  “‘這時他便驕傲地說道:“哈,哈!你想起我這件案子了。”

  “‘我說:“的確,我記得很清楚。”

  “‘他說:“那麼,你可記得那案子有什麼特別嗎?”

  “‘我說:“有什麼特別呢?”

  “‘他說:“我弄到將近二十五萬鎊鉅款,不是嗎?”

  “‘我說:“人家說是這麼多。”

  “‘他說:“可這筆贓款並沒有追回去,你知道嗎?”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問道:“喂,你猜這筆鉅款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說道:“一點也猜不出。”

  “‘他大聲說道:“這筆錢還在我的掌握之中。一點不假!記在我名下的金鎊數,比你的頭髮絲還要多。小夥伴,要是你手裡有錢,又懂得怎樣管錢用錢,那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了。喂!你不要認為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人,他會甘心在這滿是耗子、甲蟲的破舊中國航船的惡臭貨艙裡坐以待斃,不,先生,這樣的人不僅要自救,還要搭救他的難友。你可以大幹一場!緊緊依靠他,你可以憑聖經宣誓,他一定能把你救出來。”

  “‘他當時說話的語調就是這樣。起初我並不當一回事。可是過了一會,他又對我試探了一番,並且一本正經地向我宣誓,告訴我確實有一個奪取船隻的秘密計畫。在上船之前,已經有十二個犯人事先做了準備,普倫德加斯特領頭,他用金錢作動力。

  “‘普倫德加斯特說:“我有一個同夥,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完全誠實可靠,錢在他手裡。你猜現在這個人在哪裡?呃,他就是這只船上的牧師——那位牧師,一點不錯!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身份證響噹噹,箱子裡的錢足以買通全船的一切人。全體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們簽名受雇以前,他用現金貼現一股腦兒就把他們收買過來了。他還收買了兩個獄卒和二副梅勒,要是他認為船長值得收買,那他連船長本人也要收買過來。”

  “‘我問道:“那麼,我們究竟要幹什麼呢?”

  “‘他說:“你看呢?我們要使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縫做的更加鮮紅。”

  “‘我說:“可他們都有武器啊。”

  “‘他說:“小夥子,我們也要武裝起來,每人兩支手槍。

  我們有全體水手做後盾,要是還不能奪取這只船,那我們早該讓人送進幼女寄宿學校了。今夜你和在你左鄰那個人談一談,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照辦了,知道我的左鄰是個年輕人,處境和我相同,罪名是偽造貨幣。他原名伊文斯。現在也象我一樣,已更名改姓,是英國南方一個富有而幸運的人。他完全樂意參加這一密謀,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自救,所以在我們的船橫渡海灣之前,全船犯人只有兩個未參與這一秘密。一個意志薄弱,我們不敢信任他,另一個患黃疸病,對我們沒有什麼用處。

  “‘一開始,我們的奪船行動確實沒有遇到阻礙。水手們是一夥無賴,是專門挑選來幹這種事的。冒牌牧師不斷到我們囚艙來給我們鼓勁,他背著一個黑書包,好象是滿裝著經文,他出來進去十分忙碌。到第三天,我們每個人的床腳都存有一把銼刀、兩支手槍、一磅炸藥和二十發子彈了。兩個獄卒早就是普倫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幫手。船上和我們作對的,只有船長、兩個船副、兩個獄卒、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醫生。事情雖然非常保險,但我們還是決定倍加謹慎,準備夜間進行突然襲擊。然而,動手比我們預料的要快得多。情況是這樣的:

  “‘在該船開航後第三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醫生來給一個犯人看病。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鋪下面,摸到了手槍的輪廓。如果他當時不動聲色,就可能使我們的事情全部告吹,但他是個膽小鬼,驚叫一聲,面無血色,這就使那個囚徒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並將他抓住。他來不及發出警報,嘴便被堵住,綁到床上。醫生來時打開了通往甲板的門上的鎖,我們就通過此門,一擁而上。兩個哨兵中彈倒地,一個班長跑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也遭到同樣下場。另有兩個兵士把著官艙的門,他們的火槍似乎沒有裝火藥,因為根本就沒向我們開火。他們在打算上刺刀時中彈身亡。在我們一擁沖入船長室時,裡面已響起了槍聲,推門一看,只見船長已倒下,腦髓把釘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圖都染汙了,而牧師站在死屍旁,手裡拿的手槍還在冒煙呢。兩個船副早已就擒,整個事情看來大功告成。

  “‘官艙緊靠船長室,我們一窩蜂奔到那裡,在長靠椅上一坐,一起暢談起來,因為覺得又一次恢復了自由而欣喜若狂。官艙的四周都是貨箱,冒牌牧師威爾遜弄來一箱,拿出二十瓶褐色葡萄酒。我們打碎瓶頸,把酒倒進酒杯,正待舉杯痛飲,突然出其不意聽到一陣槍聲,官艙裡頓時煙霧彌漫,隔著桌子竟看不見東西了。等到煙消霧散,這裡已是血肉橫飛。威爾遜和其他八個人倒在地上垂死掙扎,至今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還覺得噁心。我們一見這情景就嚇壞了。我想當時要不是多虧了普倫德加斯特,那一定全完了。他象公牛一般,一聲怒吼沖出門去,所有活著的人也都隨他一擁而出。我們沖到艙外,看見船尾站著中尉和他手下的十個士兵,官艙上有一個旋轉天窗,正對著桌子上方,稍稍打開一些,他們就從隙縫中向我們射擊。我們趁他們來不及重新裝填火藥,沖上前去。他們雖然英勇抵抗,但我們占了上風,戰鬥不到五分鐘就把他們全解決了。我的天啊!這只帆船簡直象一個屠宰場!普倫德加斯特就象狂怒的魔鬼,把一個又一個的士兵象小孩一樣提起來,不管死活,通通扔到海裡。有一個中士傷勢很重,還出人意外地泅遊了很長時間,直到某個善人一槍打碎他的腦袋才肯甘休。戰鬥結束,只剩下兩個獄卒、兩個船副和一名醫生,其餘敵人已全部消滅。

  “‘對剩下的這幾個敵人怎樣處置,我們發生了爭論。許多人欣喜奪回了自由,打心眼兒裡不願意再殺人。殺死手執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對冷酷無情地殘殺人而無動於衷則是另一回事。我們八個人,五個犯人和三個水手說,我們不願看見殺死他們,但普倫德加斯特和他的一夥人卻無動於衷。他說,我們求得安全的唯一機會就是把事情幹俐落,他不願留一個活口將來站到證人席上去饒舌。這差一點兒又使我們遭到拘禁,不過他終於答應說,如果我們願意,就可以乘小艇離開他們。我們對這個建議欣然答應,因為早已厭惡這種血腥的勾當,我們明白這次殺人之後,還會有更殘酷的事發生。

  於是,他發給我們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小桶醃牛肉,一小桶餅乾和一個指南針。普倫德加斯特扔給我們一張航海圖,告訴我們要說我們是一艘失事船隻的水手,船是在北緯十五度,西經二十五度沉沒的。然後他割斷纜索,聽憑我們漂流而去。

  “‘我親愛的兒子,現在我要講到這個故事最驚人的情節了。在騷亂的時候,水手們曾經落帆逆風行駛,但在我們離開之後,他們又揚起風帆,乘東北風離開我們緩緩駛去。我們的小艇便隨平穩起伏的波濤前進。這夥人裡,只有我和伊文斯受教育最多。我倆坐下來查看海圖,確定我們所在的地點,計畫向何處海岸行駛。這是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因為向北約五百英里是佛德角群島,向東約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於風向轉北,我們基本上確認向獅子山行駛比較好,於是便掉轉船首向此方向駛去。這時從小艇向後方看,三桅帆船已不見船身,只見船桅。我們正在向它眺望,突然看到一股濃密的黑煙直升而起,象一棵怪樹懸在天際。幾秒鐘以後,一聲雷鳴般巨響震人耳鼓,等到煙消霧散,“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已渺無蹤影。我們立即掉轉船首,全力向該處駛去,那依然繚繞的海面煙塵反映了該船遇難的慘狀。

  “‘我們用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那裡,開始我們怕來得太晚,救不出什麼人了。只見一條支離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斷桅殘板隨波起伏,這顯示出帆船的沉沒地點,但未見活人蹤影。在我們失望地掉轉船頭時,忽聽有人呼救,這才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直挺挺地橫躺在一塊殘板上。我們把他拖到船上一看,原來是一個叫赫德森的年輕水手,他被燒傷,筋疲力盡,口不能言,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們。

  “‘原來,在我們離開以後,普倫德加斯特和他那一夥人就動手殺害那剩下來的五個被囚禁的人。他把兩個獄卒槍斃後扔進海裡,對三副也如法炮製。普倫德加斯特下到中艙親手割斷了可憐的醫生的喉嚨。這時只剩下勇敢機智的大副本人。他見普倫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刀向他走來,便掙開事先設法弄松了的綁索,跑上甲板,一頭鑽進尾艙。有十二個罪犯手持手槍向他沖來,只見他手裡拿著一盒火柴坐在火藥桶邊,這桶火藥已經打開,船上共載著一百桶火藥。大副發誓說,誰要是動他一下,他就叫全船人同歸於盡。話猶未了就發生了爆炸。赫德森認為這是一個罪犯開槍誤中了火藥桶,而不是大副用火柴點著的。但不管原因何在,反正“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就此完結。

  “‘我親愛的孩子,簡單說來,涉及到我的可怕事件的過程就是這樣。第二天,一艘開往澳大利亞的雙桅船“霍特斯潑”號搭救了我們。該船船長輕易地相信了我們是遇難客船的倖存者。海軍部將“格洛裡亞斯科特”號運輸船作為海上失事記錄在案,而它的真實命運卻一點也沒洩露出去。經過一段順利航程之後,“霍特斯潑”號讓我們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更名改姓前去採礦,在各國人麇集之中,我們毫不費力地隱瞞了過去的身份。其餘的事我也不必細說了。後來我們發跡了,周遊一番,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國,購置了產業。二十多年來,我們安居樂業,生活美滿,希望把過去的事永遠埋葬。後來,這個水手來找我們,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們從沉船殘骸上救上來的那個人,當時我的感覺就可想而知了。他不知怎樣追蹤到此,欺我們畏懼之心,對我們進行敲詐勒索。你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麼極力對他和好了,你也該多少同情我內心充滿的恐懼了。他雖然離開我到另一個受欺者那裡去了,可是還在對我進行虛聲恫嚇。’

  “下麵的字寫時手已顫慄不止,幾乎難以辨認,‘貝多斯寫來密信說,赫德森已全部檢舉。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這就是那天晚上我讀給小特雷佛聽的故事。華生,這種情況可算是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了。我的好友經過這場風波,肝腸寸斷,便遷往特拉伊去種茶樹,我聽說他在那裡混得不錯。至於那個水手和貝多斯,自從寫了那封告警信以後,便音信全無,無影無蹤了。沒有人向警局提出檢舉,所以貝多斯是錯把赫德森的威脅當做事實。有人看到赫德森潛伏在附近,警局認為他殺害貝多斯以後逃跑了。而我確信事實恰恰相反。八成是貝多斯陷入絕境,認為赫德森告發了自己,便報仇雪恨殺死赫德森,攜帶手頭所有現款逃出國去。這就是這件案子的情況,醫生,如果它們對你採集資料有所助益,我很樂意供你選用。”

五、馬斯格雷夫禮典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性格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經常使我煩惱。雖然他的思想方法敏銳過人,有條有理,著裝樸素而整潔,可是他的生活習慣卻雜亂無章,使同住的人感到心煩。我自己在這方面也並不是無可指責的。我在阿富汗時那種亂糟糟的工作,還有放蕩不羈的性情,已使我相當馬虎,不是一個醫生應有的樣子。但對我來說總是有個限度。當我看到一個人把煙捲放在煤鬥裡,把煙葉放在波斯拖鞋頂部,而一些尚未答覆的信件卻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爐台正中時,我便開始覺得自己還怪不錯的呢。此外,我總認為,手槍練習顯然應當是一種戶外消遣,而福爾摩斯一時興之所至,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他那手槍和一百匣子彈,以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國主義精神,用彈痕把對面牆上裝飾得星羅棋佈,我深深感到,這既不能改善我們室內的氣氛,又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裡經常塞滿了化學藥品和罪犯的遺物,而這些東西經常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有時突然在黃油盤裡,或甚至在更不令人注意的地方出現,可是他的檔卻是我最大的難題。他最不喜歡銷毀文件,特別是那些與他過去辦案有關的文件,他每一兩年只有一次集中精力去歸納處理它們。因為,正如我在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錄裡有些地方曾經提到的一樣,當他建立了卓越的功勳因而揚名時,他才會有這種精力。但這種熱情旋即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反映異常冷漠,在此期間,他每日與小提琴和書籍為伍,除了從沙發到桌旁以外幾乎一動也不動。這樣月複一月,他的檔越積越多,屋裡每個角落都堆放著一捆捆的手稿,他決不肯燒毀,而且除了他本人外,誰也不准把它們挪動一寸。

  有一年冬季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爐旁,我冒然向他提出,等他把摘要抄進備忘錄以後,用兩小時整理房間,搞得稍稍適於居住一些。他無法反駁我這正當的要求,面有慍色,走進寢室,一會兒就返回,身後拖著一隻鐵皮大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地板當中,拿個小凳蹲坐大箱子前面,打開箱蓋。我見箱內已有三分之一裝進了檔,都是用紅帶子綁成的小捆。

  “華生,這裡有很多案件,”福爾摩斯調皮地望著我說道,“我想,如果你知道我這箱子裡裝的都是什麼,那麼你就會要我把已裝進去的拿出來,而不要我把沒有裝的裝進去了。”

  “這麼說,這都是你早期辦案的記載了?”我問道,“我總想對這些案件做些劄記呢。”

  “是的,我的朋友,這都是在我沒成名以前辦的案子。”福爾摩斯輕輕而又愛惜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這些並不都是成功的記錄,華生,”他說道,“可是其中也有許多很有趣。這是塔爾頓兇殺案報告,這是范貝裡酒商案,俄國老婦人歷險案,還有鋁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裡寇里特和他可惡妻子的案件。還有這一件,啊,這才真是一樁有點兒新奇的案件呢。”

  他把手伸進箱子,從箱底取出一個小木匣,匣蓋可以活動,活象兒童玩具盒子。福爾摩斯從匣內取出一張揉皺了的紙,一把老式銅鑰匙,一隻纏著線球的木釘和三個生銹的舊金屬圓板。

  “喂,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笑容滿面地問道。

  “這簡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希奇古怪,而圍繞它們發生的故事,更會使你感到驚奇不迭呢。”

  “那麼,這些遺物還有一段歷史嗎?”

  “不僅有歷史,而且它們本身就是歷史啊。”

  “這是什麼意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一件拿出來,沿桌邊擺成一行,然後又坐到椅子上打量著這些東西,兩眼露出滿意的神情。

  “這些,”他說道,“都是我留下來以便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一案的。”

  我曾經聽他不止一次提到這件案子,可是始終未能探悉詳情。“如果你詳細講給我聽,”我說道,“那我真是太高興了。”

  “那麼這些雜亂東西還照原樣不動了?”福爾摩斯調皮地大聲說道,“你的整潔又不能如願了,華生。可是我很高興在你的案例記載中,能把這件案子增加進去。因為這件案子不僅在國內犯罪記載中非常獨特,而且我相信,在國外也極為罕見。如果搜集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卻不記載這件離奇的案子,那就很不完備了。

  “你當然記得‘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事件,我向你講了那個不幸的人的遭遇,我和他的談話,第一次使我想到職業問題,而後來偵探果然成了我的終身職業。現在你看我已經名揚四海了,無論是公眾,還是警方都普遍把我當作疑難案件的最高上訴法院。甚至當你和我初交之際,即我正進行著你後來追記為‘血字的研究’一案的時候,雖然我業務並非十分興隆,但已有了很多主顧了。你很難想像,開始我是多麼困難,我經歷了多麼長久的努力才得到了成功。

  “當初我來到倫敦,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格街,閒居無事,便專心研究各門科學,以便將來有所成就。那時不斷有人求我破案,主要都是通過我一些老同學介紹的。因為我在大學的後幾年,人們經常議論我和我的思想方法。我破的第三個案件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而那使我興致昂然的一系列奇異事件以及後來證明是事關重大的辦案結局,使我向從事今天這一職業邁出了第一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個學校學習,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因為他看上去很驕傲,所以在大學生中是不怎麼受歡迎的。但我總覺得他的驕傲,實際上是力圖掩蓋他那天生的羞怯的表現。他有一副極為典型的貴族子弟的相貌,瘦身形,高鼻子,大眼睛,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事實上他確是大英帝國一家最古老貴族的後裔。可是在十六世紀時,他們這一支(次子的後裔)就從北方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出來,定居在蘇塞克斯西部,而赫爾斯通莊園或許是這一地區至今還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了。他出生地蘇塞克斯一帶的事物看來對他影響很大,我每次看到他那蒼白而機靈的面孔或他那頭部的姿態,就不免聯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欞的窗戶以及封建古堡的一切遺跡。有一兩次我們不知不覺地攀談起來,我還記得他不止一次說他對我的觀察和推理方法感興趣。

  “我們有四年沒有見面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來找我。他變化不大,穿戴得象一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他愛講究穿戴),依然保持他從前那種與眾不同的安靜文雅的風度。

  “‘你一向很好嗎?馬斯格雷夫,’我們熱情地握手以後,我問道。

  “‘你大概聽說過我可憐的父親去世了,’馬斯格雷夫說道,“他是兩年前故去的。從那時起我當然要管理赫爾斯通莊園了。因為我是我們這一區的議員,所以忙得不可開交。可是,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正在把你那令人驚奇的本領用到實際生活中?’

  “‘是的,’我說道,‘我已經靠這點小聰明謀生了!’“‘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眼下你的指教對我非常寶貴。我在赫爾斯通碰到許多怪事,員警未能查出任何頭緒。這確實是一件最不尋常的難以言喻的案件。’

  “你可以想像我聽他講時是多麼急不可耐了,華生,因為幾個月來我無所事事,我一直渴望的機會看來終於來到了。在我內心深處,我相信別人遭到失敗的事情,我能成功,現在我有機會試一試身手了。

  “‘請把詳情見告,’我大聲說道。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面坐下來,把我遞給他的香煙點著。

  “‘你要知道,’他說,‘我雖然是一個單身漢,但是我在赫爾斯通莊園仍然擁有相當多的僕人,因為那是一座偏僻淩亂的舊莊園,需要很多人照料。我也不願辭退他們,而且在獵野雞的季節,我經常在別墅舉行家宴,留客人小住,缺乏人手是不成的。我共有八個女僕,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兩個男僕和一個小聽差。花園和馬廄當然另有一班子人。

  “‘僕人中當差最久的是管家布倫頓。我父親當初雇他時,他是一個不稱職的小學教師。但他精力旺盛,個性很強,很快就受到全家的器重。他身材適中,眉目清秀,前額俊美,雖然和我們相處已二十年,但年齡還不滿四十。由於他有許多優點和非凡的才能(因為他能說幾國語言,幾乎能演奏所有樂器),長期處於僕役地位而竟然很滿足,這實在令人費解。不過我看他是安於現狀,沒有精力去作任何改變。凡是拜訪過我們的人都記得這位管家。

  “‘可是這個完人也有瑕疵,就是有一點唐璜[唐璜:西班牙傳奇人物,是一個風流浪蕩貴族,西方詩歌、戲劇中多引用——譯者注]的作風,你可以設想,象他這樣的人在窮鄉僻壤扮演風流蕩子是毫不困難的。他初結婚時倒也不錯,但自妻子亡故,我們就在他身上碰到無窮無盡的麻煩。幾個月以前因為他已經與我們的二等使女瑞吉兒-豪厄爾斯訂了婚,我們本希望他再一次收斂些,可是他又把瑞吉兒拋棄了,與獵場看守班頭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攪在一起。瑞吉兒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可是具有威爾士人那種容易激動的性格。她剛鬧了一場腦膜炎,現在,或者說直到昨天才開始能夠行走。與她過去相比,簡直成了一個黑眼睛的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的第一齣戲劇性事件。可是接著又發生了第二出戲劇性事件,這使我們把第一件忘在腦後,那第二出戲劇性事件,是由管家布倫頓的失寵和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已經說過,這個人很聰明,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為聰明使他對毫不關己的事顯得過分好奇。

  我根本沒有想到好奇心會使他陷得這樣深,直到發生了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情,才使我重視起來。

  “‘我說過,這原是一所淩亂的莊園。上星期有一天,更確切地說是上星期四晚上,我在吃過晚餐以後,極為愚蠢地喝了一杯非常濃的咖啡,很久不能入睡,一直鬧到清早兩點鐘,我感到毫無入睡的希望了,便起來點起蠟燭,打算繼續看我沒看完的一本小說。然而我把這本書丟在彈子房了,於是我便披上睡衣走出臥室去取。

  “‘要到彈子房,我必須下一段樓梯,然後經過一段走廊,那條走廊的盡頭,通往藏書室和槍庫。我向走廊望過去,忽見一道微弱的亮光從藏書室敞開的門內射出,這時你可想見我是多麼驚奇了。臨睡前我已經親自把藏書室的燈熄滅,把門也關上了。我自然首先想到這一定是夜盜了。赫爾斯通莊園的走廊裡的牆壁上裝飾著許多古代武器的戰利品。我從裡面挑出一把戰斧,然後,丟了蠟燭,躡手躡腳地走過走廊,向門裡窺視。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呆在藏書室裡。他衣著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裡,膝上攤著一張紙,看上去好象是一張地圖,手托前額,正在沉思。我瞠目結舌地立在那裡,暗中窺探他的動靜。只見桌邊放著一支小蠟燭,我借著那微弱的燭光,瞧見他衣著整齊,又見他突然從椅上站起來,走向那邊一個寫字臺,打開鎖,拉開一個抽屜。他從裡面取出一份檔,又回到原來的座位,把檔平鋪在桌邊蠟燭旁,開始聚精會神地研究起來。看到他那樣鎮靜自若地檢查我們家的檔,我不禁勃然大怒,便一步跨向前去。這時布倫頓抬起頭來,見我站在門口,便跳起來,臉嚇得發青,連忙把剛才研究的那張海圖一樣的檔塞進懷中。

  “‘我說:“好哇!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對你的信任。明天你就離職辭行吧。”

  “‘他垂頭喪氣地一鞠躬,一言不發地從我身邊溜走了。

  蠟燭依然擺在桌上,借助燭光,我瞥了一眼,看布倫頓從寫字臺裡取出的檔到底是什麼。出乎我的意料,那檔根本無關緊要,只是一份奇異的古老儀式中的問答詞抄件而已。這種儀式叫“馬斯格雷夫禮典”,是我們家族的特有儀式。過去幾世紀以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一到成年就要舉行這種儀式——這只同我們家族的私事有關,就象我們自己的紋章圖記一樣,或許對考古學家有些重要作用,但是毫無實際用處。’

  “‘我們最好還是回頭再談那份檔的事吧,’我說道。

  “‘如果你認為確有必要的話,’馬斯格雷夫也有些遲疑地答道,‘好,我就繼續講下去:我用布倫頓留下的鑰匙重新把寫字臺鎖好,剛要轉身走開,突然發現管家已經走回來站在我面前,這使我吃了一驚。

  “‘他感情激動,聲音嘶啞地高聲喊道:“先生,馬斯格雷夫先生,我不能丟這個臉,先生,我雖然身份低微,但平生極重臉面,丟這份臉就要了我的命。先生,如果你絕人生路,那我的死亡應由你負責,我會這麼辦的,確實不假。先生,如果在出了這件事以後你再也不能留我,那麼,看在上帝面上,讓我向你申請在一個月內離開,就如同自願辭職一樣。馬斯格雷夫先生,辭職沒有關係,但是當著所有熟人的面前把我趕出去可不行。”

  “‘我答道:“你不配那麼多照顧,布倫頓,你的行為極其惡劣。不過,既然你在我們家這麼長時間了,我也無意讓你當眾丟臉。不過一個月時間太長了,一星期之內離開吧,隨便找個什麼理由都行。”

  “‘他絕望地叫道:“只給一個星期?先生。兩個星期吧,我說,至少兩個星期!”

  “‘我重複道:“一個星期。你該認為這對你已是非常寬大的了。”

  “‘他象一個絕望的人,垂頭喪氣地悄悄走開了。我吹熄了燈,回到自己房裡。

  “‘以後兩天,布倫頓非常勤奮專注,克盡職守。我也不提發生過的事,懷著一種好奇心等著看他怎樣保全面子。他有個習慣,總是吃罷早餐來接受我對他一天工作的指示,可是第三天早晨他沒有來。我從餐室出來時碰巧遇到女僕瑞吉兒-豪厄爾斯。前面已經說過,這位女僕最近剛剛病癒復原,疲憊不堪,面無血色,於是我勸她不要再去工作。

  “‘我說道:“你應當臥床休息,身體結實些了,再工作。”

  “‘她帶著那麼奇怪的表情望著我,使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又犯了腦病。

  “‘她說道:“我已經夠結實的了,馬斯格雷夫先生。”

  “‘我回答道:“我們要聽聽醫生怎麼說。你現在必須停止工作,你到樓下時,請告訴布倫頓,我要找他。”

  “‘她說道:“管家已經走了。”

  “‘我問道:“走了!到哪兒去了?”

  “‘她說:“他走了,沒有人看見他。他不在房裡。啊,是的,他走了,他走了!”瑞吉兒說著,靠在牆上,發出一陣陣尖聲狂笑,這種歇斯底里的突然發作,使我毛骨悚然,我急忙按鈴叫人幫忙。僕人們把姑娘攙回房去。我向她詢問布倫頓的情況,她依然尖叫著,抽泣不止。毫無疑問,布倫頓確實不見了。他的床昨夜沒有人睡過,從他前夜回房以後,再沒有人見到過他。也很難查明他是怎樣離開住宅的,因為早晨門窗都是閂著的。他的衣服、表,甚至錢鈔,都在屋裡原封沒動,只有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見了。他的拖鞋穿走了,長統靴子卻留下來。那麼管家布倫頓夤夜到哪裡去了呢?他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我們當然把整個莊園從地下室到閣樓都搜索了一遍,可是連他的影子都沒有。正如我說過的,這是一所象迷宮一樣的老宅邸,特別是那些古老的廂房,現在實際上已無人居住。可是我們反復搜查了每個房間和地下室,結果連失蹤者的蛛絲馬跡也沒有。我很難相信他能丟棄所有財物空手而去,再說他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叫來了當地員警,但也無濟無事。前夜曾經下過雨,我們察看莊園四周的草坪與小徑,依然徒勞無益。情況就是這樣。後來事情又有了新進展,把我們的注意力從這個疑團上引開了。

  “‘瑞吉兒-豪厄爾斯兩天來病得很厲害,有時神志昏迷,有時歇斯底里,我便雇了一個護士給她陪夜。在布倫頓失蹤後的第三個夜晚,護士發現病人睡得香甜,便坐在扶手椅上打盹,第二天大清早醒來,發現病床上空空如也,窗戶大開,病人已無影無蹤。護士立即叫醒了我,我帶領兩個僕人立即出發去尋找那個失蹤的姑娘。她的去向並不難辨認,因為從她窗下開始,我們可以沿著她的足跡,毫不費力地穿過草坪,來到小湖邊,在這裡,足跡就在石子路附近消失了,而這條石子路是通往宅旁園地的。這個小湖水深八英尺,我們看到可憐的瘋姑娘的足跡在湖邊消失,當時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我們立即打撈,著手尋找遺體,但是連屍體的影子也沒能找到。另一方面,卻撈出一件最意料不到的東西,那是一個亞麻布口袋,裡面裝著一堆陳舊生銹和失去光澤的金屬件,以及一些暗淡無光的水晶和玻璃製品。我們從湖中撈取的除此奇怪的物品之外,再無其它。此外,雖然昨天我們竭盡一切可能進行搜索、查詢,可是對瑞吉兒-豪厄爾斯和理查-布倫頓的命運,仍然一無所知。區警局已經智窮力竭。我只好來找你,這是最後一著了。’“華生,可想而知,我是多麼急不可耐地傾聽著這一連串離奇事件,極力把它們串到一起,並找出串連所有事件的共同主線來。管家不見了,女僕也不見了,女僕曾經愛過管家,不過後來又有理由怨恨他。姑娘是威爾士血統,性情急躁易怒。管家一失蹤,她就立刻萬分激動。她把裝著怪東西的口袋投進湖中。這些都是需要考慮到的因素,但是沒有一個因素完全觸及問題的實質。這一連串事項的起點是什麼呢?現在只有這一連串錯綜複雜事件的結尾。

  “我說道:‘我必須看看那份檔,馬斯格雷夫,你的管家認為值得冒丟掉職業的危險一讀的那一份。’“‘我們家族的禮典是件非常荒唐的東西。’馬斯格雷夫回答道,‘不過由於它是古人留下的,至少還有些可取之處。

  如果你願意過目的話,我有這份禮典問答詞的抄件。’“華生,馬斯格雷夫就把我現在拿著的這份檔遞給了我,這就是馬斯格雷夫家族中每個成年人都必須服從的奇怪的教義問答手冊。請聽問答詞的原文。

  “‘它是誰的?’

  “‘是那個走了的人的。’

  “‘誰應該得到它?’

  “‘那個即將來到的人。’

  “‘太陽在哪裡?’

  “‘在橡樹上面。’

  “‘陰影在哪裡?’

  “‘在榆樹下麵。’

  “‘怎樣測到它?’

  “‘向北十步又十步,向東五步又五步,向南兩步又兩步,向西一步又一步,就在下麵。’

  “‘我們該拿什麼去換取它?’

  “‘我們所有的一切。’

  “‘為什麼我們該拿出去呢?’

  “‘因為要守信。’

  “‘原件沒有署日期,但是,文字用的是十七紀紀中葉的拼寫法。’馬斯格雷夫說道,‘不過,我怕這對你解決疑案沒有多大幫助。’

  “‘至少,’我說道,‘它給了我們另外一個不可解的謎,而且比原來的謎更有趣味。很可能是解了這個謎,也就解了那個謎。請原諒,馬斯格雷夫,據我看來,你的管家似乎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並且比他主人家十代人都頭腦清楚。’

  “‘我很難領會你的意思,’馬斯格雷夫說道,‘我好象覺得這份文件沒有什麼實際重要意義。’

  “‘不過我覺得這份文件大有實際重要意義,我想布倫頓和我的見解一致,他可能在那天夜裡你抓住他以前早已看過這份文件了。’

  “‘這是很可能的。我們從來也沒費神珍藏它。’

  “‘據我推測,他最後這一次不過是想記住它的內容罷了。我知道,他正用各種地圖和草圖和原稿對照,你一進來,他就慌忙把那些圖塞進衣袋。’

  “‘的確是這樣。不過他和我們家族的這種舊習俗有什麼關係呢?而這個無聊的家禮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認為查明這個問題會有很大困難,’我說道,‘如果你同意,我們可以乘首班火車去蘇塞克斯,在現場把這事深入調查一下。’

  “我們兩個人當天下午就到了赫爾斯通。可能你早已見過這座著名的古老建築物的照片和記載,所以我不詳加介紹了,只想說明那是一座L形的建築物。長的一排房是比較近代樣式的,短的一排房是古代遺留的房屋中心,其他房屋都是從這裡擴展出去的。在舊式房屋中部的低矮笨重的門楣上,刻著一六○七年這個日期。不過行家們都認為,那屋樑和石造構件的實際年代還要久遠些。舊式房屋的牆壁又高又厚,窗戶都很小,使得這一家人在上一世紀就蓋了那一排新房。現在舊房已用做庫房和酒窖,此外別無用途。房子四周環繞著茂密的古樹,形成一個幽雅的小花園,我的委託人提到的那個小湖緊挨著林蔭路,離房屋約有二百碼。

  “華生,我已經確信,這不是孤立的三個謎,而只是一個謎,如果我能正確地理解‘馬斯格雷夫禮典’,就一定能抓住線索,藉以查明與管家布倫頓和女僕豪厄爾斯兩人有關的事實真相。於是我全力以赴地幹這件事。為什麼那個管家那樣急於掌握那些古老儀式的語句?顯然是因為他看出了其中的奧秘,這種奧秘卻從來沒有受到這家鄉紳歷代人的注意。布倫頓正在指望從這種奧秘中牟取私利。那麼,這奧秘到底是什麼?它對管家的命運又有什麼影響呢?

  “我把禮典讀了一遍,便覺得一清二楚了,這種測量法一定是指禮典中某些語句暗示的某個地點,如果能夠找到這個地點,我們就走上了揭穿秘密的正確道路,而馬斯格雷夫的先人認為必須用這種奇妙方式才能使後代不忘這個秘密。要開始動手,我們得知兩個方位標竿:一棵橡樹和一棵榆樹。橡樹根本不成問題,就在房屋的正前方,車道的左側,橡樹叢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平生見過的最高大的樹。

  “‘起草你家禮典的時候就有了這棵橡樹嗎?’當我們駕車經過橡樹時,我說道。

  “‘八成在諾耳曼人征服英國時[指一○六六年——譯者注],就有這棵樹了,’馬斯格雷夫答道,‘這棵橡樹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我猜中的一點已經證實,我便問道:‘你們家有老榆樹嗎?’

  “‘那邊過去有一棵很老的榆樹,十年以前被雷電擊毀了。我們把樹幹鋸掉了。’

  “‘你能指出那棵榆樹的遺址嗎?’

  “‘啊,當然可以了。’

  “‘沒有別的榆樹了嗎?’

  “‘沒有老榆樹了,不過有許多新榆樹。’

  “‘我很想看看這棵老榆樹的舊址。’

  “我們乘坐的是單馬車,沒有進屋,委託人立即把我引到草坪的一個坑窪處,那就是榆樹過去生長的地方。這地方幾乎就在橡樹和房屋的正中間。我的調查看來正有所進展。

  “‘我想我們不可能知道這棵榆樹的高度了吧?’我問道。

  “‘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樹高六十四英尺。’

  “‘你怎麼知道的呢?’我吃驚地問道。

  “‘我的老家庭教師經常叫我做三角練習,往往是測量高度。我在少年時代就測算過莊園裡的每棵樹和每幢建築物。’

  “這真是意外的幸運。我的數據來得比我想得還快啊。

  “‘請告訴我,’我問道,‘管家曾向你問過榆樹的事嗎?’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吃驚地望著我。‘經你一提醒我想起來了,’他回答道,‘幾個月以前,布倫頓在同馬夫發生一場小爭論時,的的確確向我問過榆樹的高度。’

  “這消息簡直太妙了,華生,因為這說明我的路子對了。我抬頭看看太陽,已經偏西,我算出,不要一小時,就要偏到老橡樹最頂端的枝頭上空。禮典中提到的一個條件滿足了。而榆樹的陰影一定是指陰影的遠端,不然為什麼不選樹幹做標竿呢?於是,我尋找太陽偏過橡樹頂時,榆樹陰影的最遠端落在什麼地方。”

  “那一定是非常困難的,福爾摩斯,因為榆樹已經不在了。”我說道。

  “嗯,至少我知道,既然布倫頓能找到的,我也能找到。何況,實際上並不困難。我和馬斯格雷夫走進他的書房,削了這個木釘,我把這條長繩拴在木釘上,每隔一碼打一個結,然後拿了兩根釣魚竿綁在一起,總長度正好是六英尺,便和我的委託人回到老榆樹舊址。這時太陽正好偏過橡樹頂。我把釣竿一端插進土中,記下陰影的方向,丈量了陰影的長度,影長九英尺。

  “計算起來當然很簡單的了。如竿長六英尺時投影為九英尺,則樹高六十四英尺時投影就是九十六英尺了。而釣竿陰影的方向自然也就是榆樹的方向了。我丈量出這段距離,差不多就達到了莊園的牆根。我在這地方釘下木釘。華生,當我發現離木釘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地上有個錐形的小洞時,你可以想像我當時欣喜若狂的樣子了。我知道這是布倫頓丈量時做的標記,我正在走他的老路呢。

  “從這點起步我們開始步測,首先用我的袖珍指南針定下方向,順著莊園牆壁向北行了二十步,再釘下一個木釘。然後我小心地向東邁十步,向南邁四步,便到了舊房大門門檻下。按照禮典指示的地點,再向西邁兩步,我就走到石板鋪的甬道上了。

  “華生,我從來還沒有象那時那樣掃興失望過。一時之間我似乎覺得我的計算一定有根本性的錯誤。斜陽把甬道的路面照得通亮,我看到甬道上鋪的那些灰色石板,雖然古老,而且被過往行人踏薄了,但還是用水泥牢固地鑄在一起,肯定多年未被人移動過。布倫頓顯然未在此地下手。我敲了敲石板,到處聲音都一樣,石板下面沒有洞穴和裂縫。不過,幸而馬斯格雷夫開始體會到我這樣做的用意,也象我一樣興奮異常,拿來手稿來核對我計算的結果。

  “‘就在下麵,’他高聲喊道,‘你忽略一句話:就在下麵。’

  “我原以為這是要我們進行挖掘呢,當然我立即明白我想錯了。‘那麼說,甬道下面有個地下室嗎?’我大聲說道。

  “‘是的,地下室和這些房屋一樣古老,就在下面,從這扇門進去。’“我們走下迂回曲折的石階,我的同伴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放在牆角木桶上的提燈。一霎時我們就看清了,我們來到了我們要找的地方,而且最近幾天還有人來過此地。

  “這裡早被用作堆放木料的倉庫,可是那些顯然被人亂丟在地面的短木頭,現在都已被人堆積在兩旁,以便在地下室中間騰出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塊重石板,石板中央安著生銹的鐵環,鐵環上縛著一條厚厚的黑白格子布圍巾。

  “‘天哪!’我的委託人驚呼道,‘那是布倫頓的圍巾,我可以發誓看到他戴過這條圍巾。這個惡棍在這裡幹什麼?’“按我的建議召來了兩名當地員警,然後我抓住圍巾,用力提石板。可是我只挪動了一點點,還是靠一名員警幫助,我才勉強把石板挪到一旁。石板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地窖,我們都向下凝視著。馬斯格雷夫跪在地窖旁,用提燈伸進去探照著。

  “我們看到這地窖大約七英尺深,四英尺見方,一邊放著一個箍著黃銅箍的矮木箱,箱蓋已經打開了,鎖孔上插著這把形狀古怪的老式鑰匙。箱子外面積塵很厚,受到蛀蟲和潮濕的侵蝕,木板已經爛穿,裡面長滿了青灰色的木菌。一些象舊硬幣那樣的金屬圓片,顯然是舊式硬幣,象我手裡拿的這些,散放在箱底,其他一無所有。

  “然而,這時我們就顧不上這個舊木箱了,因為我們的目光落到一件東西上。那東西蜷縮在木箱旁邊,是一個人形,穿著一身黑衣服,蹲在那裡,前額抵在箱子邊上,兩臂抱著箱子。這個姿勢使他全身血液都凝聚在臉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認出這個扭曲了的豬肝色的面容究竟是誰。但當我們把屍體拉過來時,那身材、衣著和頭髮,一切都向我們的委託人說明,死者的確是那個失蹤的管家。這個人已經死了幾天,但身上並無傷痕能說明他是怎樣落到這個下場的。屍體運出地下室,但我們仍然面臨著一個難題,這難題就象開始時遇到的那個一樣難於解決。

  “華生,到現在我依然承認,我那時曾經對我的調查感到失望。在我按照禮典的暗示找到這個地方時,我曾經指望解決這個問題。可是現在我已身在此地,顯然遠未能弄清這一家族採取如此精心籌畫的防範措施,究竟為著什麼。誠然我是搞清楚了布倫頓的下場,可是現在還得查明他是如何遭到這個下場的;而那個失蹤的姑娘在這件事情上又起了什麼作用。我坐到牆角的一個小桶上,仔細地思索著這整個案件。

  “遇到這樣的情形,你是知道我的處置方法的,華生。我替這個人設身處地想一想,首先衡量一下他的智力水準,盡力設想我自己在同一情況下該怎麼辦。在這一情況下,事情就來得很簡單,因為布倫頓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必考慮他觀察問題會出什麼‘個人觀測誤差’(這裡是借用了天文觀測人員的一個術語),他知道藏著寶物,便準確地找到了地方,發現石板蓋太重,單人無法挪動。下一步怎麼辦?就算他在莊園以外有信得過的人吧,那要求此人幫助,也得開門放他進來,要冒被人發覺的重大危險。最好的辦法是在莊園內部找個助手。可是他能向誰求助呢?這個姑娘曾經傾心愛過他。男人不管對女人多壞,他也始終不承認最後會失去那女人的愛情。他可能獻幾次殷勤,同姑娘豪厄爾斯重歸舊好,然後約好共同行動。他倆可能夜間一同來到地下室,合力掀開石板。至此我可以追述他們的行動,猶如耳聞目睹一般。

  “不過要揭起這塊石板,對於他們兩個人,並且其中一個是婦女,還是過於吃力。因為就連我和那個五大三粗的蘇塞克斯員警合力去幹也不覺得是輕快事呢。他們挪不動石板怎麼辦?要是我的話應該怎麼辦呢?我站起身來,仔細地查看了地面四下亂放著的各種短木。我幾乎立刻看到了我料到會有的東西。一根約三英尺長的木料,一端有明顯的缺痕,還有幾塊木頭側面都壓平了,好象是被相當重的東西壓平的。很顯然,他們一面把石板往上提,一面把一些木頭塞進縫隙中,直到這個縫隙可以爬進一個人去,才用一塊木頭豎著頂住石板,不讓它落下來。因為石板重量全部壓在這根木頭上,使它壓在另一塊石板邊緣上,這就使得木頭著地的一端產生了缺痕。至此我的證據仍然是可靠的。

  “現在的問題是我如何重現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很顯然,這地窖只能鑽進一個人,那就是布倫頓。姑娘一定是在上面等候。然後布倫頓打開了木箱,把箱子裡面裝的東西遞上去(因為他們未被發現),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我想,或許那個性情急躁的凱爾特族姑娘一見虧待過她的人(或許他待她比我們猜想的還要壞得多),可以任自己擺佈的時候,那鬱積在心中的復仇怒火突然發作起來?或者是木頭偶然滑倒,石板自己落下,把布倫頓關死在自找的石墓之中,而她的過錯只是隱瞞真情未報?還是她突然把頂木推開,讓石板落回洞口?不管是什麼情況,反正在我眼前,似乎現出一個女人抓住寶物,拚命奔跑在曲折的階梯上,充耳不聽背後傳來的悶聲甕氣的叫喊聲,以及雙手瘋狂捶打石板的聲音,正是那塊石板窒死了那個對她薄幸的情人。

  “難怪第二天早晨她面色蒼白,嚇得發抖,歇斯底里地笑個不停;原來秘密就在於此。可是箱子裡又是什麼東西呢?這些東西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箱子裡一定是我的委託人從湖裡打撈上來的古金屬和水晶石了。她一有機會就把這些東西扔到湖中,以便銷贓滅跡。

  “我在那裡坐了二十分鐘左右,一動也不動,徹底思考著案子。馬斯格雷夫依然站在那裡,面色蒼白,擺動著提燈,向石洞裡凝視著。

  “‘這些是查理一世時代的硬幣,’他從木箱中取出幾枚金幣,說道,‘你看,我們把禮典寫成的時間推算得完全正確。’

  “‘我們還可以找到查理一世時代其他的東西,’我突然想到這個禮典的頭兩句問答可能是什麼涵義,便大聲喊道,‘讓我們來看看你從湖裡撈出的口袋裡裝的東西吧。’

  “我們回到他的書房,他把那些破爛東西擺在我面前。一見那些破爛,我就明白他並不看重它們,因為金屬幾乎都變成黑色,石塊也暗無光澤。然而我拿起一塊用袖子擦了擦,它在我手中,竟然象火星一樣閃閃發光。金屬製品樣式象雙環形,不過已經折彎扭曲,再不是原來的形狀了。

  “‘你一定還記得,’我說道,‘甚至在英王查理一世死後,保皇黨還在英國進行武裝反抗,而當他們終於逃亡時,他們可能把許多極貴重的財寶埋藏起來,準備在太平時期回國挖取。’

  “‘我的祖先拉爾夫-馬斯格雷夫爵士,在查理一世時代是著名的保皇黨黨員,在查理二世亡命途中,是查理二世的得力助手。’我的朋友說道。

  “‘啊,不錯!’我答道,‘現在好了,我看這才真正是我們所要找的最後環節呢。我必須祝賀你得到這筆珍寶,雖然來得很有悲劇性,卻是一件價值連城的遺物啊,而作為歷史珍品,其意義更為重大呢。’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馬斯格雷夫驚訝地追問道。

  “‘這不是別的,正是英國的一頂古代的王冠。’

  “‘王冠!’

  “‘絲毫不假。想想禮典上的話吧!它怎麼說來著!“它是誰的?是那個走了的人的。”這是指查理一世被處死說的。然後是“誰應該得到它?那個即將來到的人。”這是指查理二世說的,已經預見到查理二世要來到赫爾斯通的這座莊園了。我認為,毫無疑問,這頂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王冠曾經是斯圖亞特帝王戴過的。’

  “‘它怎麼跑到湖裡去了呢?’

  “‘啊,這個問題就需要花費一些時間來回答了。’說著,我把我所作的推測和論證從頭到尾地對他說了一遍,直到夜色朦朧,皓月當空,我才把那故事講完。

  “‘那為什麼查理二世回國後,不來取王冠呢?’馬斯格雷夫把遺物放回亞麻布袋,問道。

  “‘啊,你準確地指示了我們也許永遠也不能解決的一個問題。可能是掌握這個秘密的馬斯格雷夫在此時去世,而出於疏忽,他把這個做指南用的禮典傳給後人而沒有說明其含義。從那時到今天,這個禮典世代相傳,直到終於出了一個人,他揭開了秘密,並在冒險中喪生。’

  “這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的故事,華生。那王冠就留在赫爾斯通——不過,他們在法律上經過一番周折,又付了一大筆錢才把王冠留下來。我相信,只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們就會把王冠拿給你看。而那個女人,一直是音訊全無,很可能她離開英國,帶著犯罪的記憶逃亡國外去了。”

六、賴蓋特之謎

  那是在一八八七年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由於操勞過度,把身體累垮了,健康尚未恢復。荷蘭-蘇門答臘公司案和莫波吐依茲男爵的龐大計畫案,人們還記憶猶新。這些案件與政治和經濟關係極為密切,不便在我的一系列回憶錄中加以報導。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那兩起案子又很獨特、複雜,使我的朋友有機會證實一種新的鬥爭方法的重要,這方法是他在畢生與犯罪行為作鬥爭中所使用的許多方法中的一種。

  我查閱筆記,看到在四月十四日,我曾收到一封從里昂發來的電報,通知我,福爾摩斯在杜朗旅館臥病在床。沒過二十四小時,我就趕到他的病房,發現他的症狀不甚嚴重,方才放心。不過,甚至象他這樣鋼鐵般的體質,在兩個多月調查的勞累之下,也免不了垮了下來。在這段期間,他每天最少工作十五小時,而且他向我說,還有一次他夜以繼日地工作了五天。甚至勝利的喜悅也不能使他在如此可怕的勞累之後恢復過來。在他的名字響遍歐洲,各處發來的賀電在他屋中堆積如山的時候,我發現福爾摩斯依然感到很痛苦,神情沮喪。消息傳來,三個國家的員警都失敗了,而他卻贏得了成功,他在各方面都挫敗了歐洲最高超的詐騙犯玩弄的鬼把戲。即使這樣,也不能使他從疲憊中振作起來。

  三天以後,我們一起回到了貝克街。不過,換個環境對我的朋友顯然會更好一些,乘此大好春光,到鄉間去呆一個星期,這種想法對我也充滿著吸引力。我的老朋友海特上校在阿富汗時,請我給他治過病。他現在在薩里郡的賴蓋特附近買了一所住宅,經常邀請我到他那裡去作客。最近,他說,只要我的朋友願意和我一起去,他也會很高興地款待他。我轉彎抹角地把這意思說了出來,當福爾摩斯聽說主人是個單身漢,而且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動時,他同意了我的計畫。在從里昂回來後一個星期,我們便來到了上校的住所。海特是一個灑脫的老軍人,見多識廣,他很快就發覺,他和福爾摩斯很談得來,這正是我料到的。

  在我們來到的那天傍晚,我們吃過晚餐,坐在上校的貯槍室裡。福爾摩斯伸開四肢躺在沙發上,海特和我正在看他那貯藏東方武器的小軍械室。

  “順便說一下,”上校突然說道,“我想從這裡拿一支手槍帶上樓去,以防遇到警報。”

  “警報?!”我說道。

  “是的,最近我們這個地區出了事,使我們大受驚擾。老阿克頓是本地的一個富紳。上星期一有人闖進他的住宅。他雖然沒有遭到很大損失,可是那些傢伙卻依然逍遙法外。”

  “沒有一點線索嗎?”福爾摩斯望著上校問道。

  “現在還沒有線索。不過這是小事一樁,是我們村子裡的一件小小的犯罪案件,在你辦過這樣巨大的國際案件之後,它一定不會引起你的注意吧,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擺手叫他不要稱讚自己,可是卻面露笑容,說明這些讚美之詞使他很高興。

  “有什麼重要的徵候沒有?”

  “我想沒有。那裡盜賊在藏書室大搜了一通,儘管費了很大勁,卻沒得到什麼東西。整個藏書室翻了個底朝天,抽屜全敲打開了,書籍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結果只有一卷蒲柏翻譯的荷馬的詩,兩隻鍍金燭臺,一方象牙鎮紙,一個橡木制的小晴雨計和一團線不見了。”

  “真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我喊道。

  “唉,這些傢伙顯然是順手牽羊,碰到什麼拿什麼。”

  福爾摩斯在沙發上哼了一聲。

  “地區員警應當從這裡面發現一些線索,”福爾摩斯說道,“喂,顯然是……”

  可是我伸出手指警告他道:“你是到這裡來休息的,我親愛的朋友。在你的神經還十分疲憊的情況下,請你務必不要著手搞新的案件。”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向上校那裡溜了一眼,我們便轉到無關緊要的話題上去了。

  然而,凡事自有天定,命裡註定我作為醫生提醒他注意的所有那些話都白費了。因為第二天早晨,這個案件本身迫使我們進行了干預,使我們不能置之不理,我們的鄉村之行發生了我們兩人都料想不到的變化。我們正進早餐時,上校的管家一點禮節也不顧地闖了進來。

  “您聽到消息了嗎?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道,“是在坎寧安家裡!先生。”

  “又是盜竊吧!”上校手中舉著一杯咖啡,大聲地說道。

  “殺了人呢!”

  上校不由驚呼了一聲,“天哪!”他說道:“那麼,是誰被害了?是治安官還是他的兒子?”

  “都不是,先生。是馬車夫威廉。子彈射穿了他的心臟,他再也說不出話了,先生。”

  “那麼,是誰槍殺了他呢?”

  “是那個盜賊,先生。他飛也似地跑掉了,逃得無影無蹤。他剛剛從廚房窗戶闖進去,威廉就撞上了他。為了保護主人的財產,威廉就喪了命。”

  “那是什麼時候?”

  “是在昨天夜裡,先生,大約十二點鐘。”

  “啊,那麼,一會兒我們去看看,”上校說道,又沉著地坐下來吃他的早飯。“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管家走後,上校補充說道,“老坎甯安是我們這裡的頭面人物,也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他對此一定是很傷心的,因為這個人侍候了他好幾年,是一個很好的僕人。案犯顯然就是那個闖進阿克頓家的惡棍。”

  “也就是偷盜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的那個人嗎?”福爾摩斯沉思地說道。

  “對。”

  “哦!這可能是世界上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不過,初看起來,還是有點兒奇怪,是不是?在人們意料中,一夥在鄉村活動的盜賊總是要改變他們的作案地點,絕不會在幾天之內在同一地區兩次闖進住宅進行偷盜。在你昨晚談到採取預防措施時,我記得我腦子裡閃現過一個想法:這地方可能是英國盜賊最不注意的教區了。由此可見,我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東西。”

  “我想這是本地的小偷幹的,”上校說道,“假使是這樣的話,當然,阿克頓和坎甯安家正好是他要光顧的地方了。因為他們兩家是此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嗎?”

  “對,他們應當算是最富有的了。不過他們兩家已經打了好幾年的官司。我想,這場官司吸去了他們雙方不少血汗。老阿克頓曾經提出,要求得到坎寧安家的一半財產,而律師們則從中漁利。”

  “如果這是當地惡棍作的案,要把他追查出來不是很困難的。”福爾摩斯打著呵欠說道,“好了,華生,我不打算干預這件事。”

  “警官福里斯特求見,先生,”管家突然打開門,說道。

  一個機警的年輕警官走進室內。

  “早安,上校,”他說道,“我希望不致打擾你們,不過我們聽說貝克街的福爾摩斯先生在這裡。”

  上校把手向我的朋友那裡一揮,警官便點頭致意,說道:“我們想你大概願意光臨指導,福爾摩斯先生。”

  “命運是違背你的意志的,華生。”福爾摩斯笑容可掬地說道,“你進來時,我們正在聊著這件案子呢,警官。或許你能使我們知道得更詳細一些。”當他照平素習慣的姿式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時,我知道我的計畫又落空了。

  “阿克頓案件,我們還沒有線索。但是目前這個案子,我們有許多線索,可以進行工作。毫無疑問,這兩個案子是同一夥人幹的。有人看到作案人了。”

  “啊?!”

  “是的,先生。但是作案人在開槍打死了可憐的威廉-柯萬之後,象鹿一樣飛快地跑掉了。坎甯安先生從臥室的窗戶看到了他,亞曆克-坎甯安先生從後面的走廊看到了他。是十一點三刻發出的警報。坎甯安先生剛剛睡下,亞曆克先生穿著睡衣正在吸煙。他們兩人都聽見了馬車夫威廉的呼救聲,於是亞曆克先生跑下樓去看是怎麼一回事。後門開著。他走到樓梯腳下時,看到兩個人正在外面扭打。其中一個放了一槍,另一個倒下了。兇手便跑過花園越過籬笆,逃走了。坎甯安先生從他的臥室望出去,看見這個傢伙跑到大路上,但轉眼之間就消失了。亞曆克先生停下來看看他是否還能拯救這個垂死的人,結果就讓這個惡棍逃走了。除了知道兇手中等身材、穿著深色衣服外,我們還沒掌握有關他容貌的線索,但我們正在竭力調查,如果他是一個外鄉人,我們馬上可以把他查出來。”

  “那個威廉怎麼樣了?在臨終之前,他說過什麼話沒有?”

  “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和他母親住在僕人住房裡。因為他為人非常忠厚,我們想,可能他到廚房裡去,是想看看那裡是否平安無事。當然,阿克頓案件,使每個人都提高了警惕。那強盜剛剛把門推開——鎖已經被撬開——威廉便碰上他了。”

  “威廉在出去之前對他母親說過什麼沒有?”

  “他母親年高耳聾,我們從她那裡打聽不到什麼東西。她受到這次驚嚇,幾乎變傻了。不過,我知道她平常也不怎麼精明。但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請看!”

  警官從筆記本裡取出一角撕壞的紙,把它鋪在膝蓋上。

  “我們發現死者的手裡抓著這張紙條。看來它是從一張較大的紙上撕下來的。你可以看到,上面提到的時間正是這個可憐的傢伙遭到不幸的時刻。你看,要麼是兇手從死者手中撕去一塊,要麼是死者從兇手那裡奪回這一角。這張紙條讀起來很像是一種同人約會的短柬。”

  福爾摩斯拿起這張小紙片。下面是它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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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姑且認為這是一種約會,”警官繼續說道,“當然也就可以相信:雖然威廉-柯萬素有忠厚之名,但也可能與盜賊有勾結。他可能在那裡迎接盜賊,甚至幫助盜賊闖進門內,後來他們兩人可能又鬧翻了。”

  “這字體倒是非常有趣,”福爾摩斯把這張紙條聚精會神地察看了一番,說道,“這比我想像的要深奧得多。”他雙手抱頭沉思,警官看到這件案子居然使這位大名鼎鼎的倫敦偵探如此勞神,不禁喜形於色。

  “你剛才說,”福爾摩斯過了一會兒說道,“可能盜賊和僕人之間有默契,這張紙也許是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的密約信,這確實是一個獨到的見解,並非完全不可能。可是這張紙條上明明寫著……”他又雙手抱頭,沉思了片刻。當他再抬起頭時,我很驚奇地看到他又象未病時那樣滿面紅光,目光炯炯,精力充沛,一躍而起。

  “我告訴你們,”他說道,“我很想悄悄地去看一看,瞭解一下這個案子的一些細節。它有些地方非常吸引我。如果你允許的話,上校,我想告別你和我的朋友華生,跟警官一起去跑一趟,驗證一下我的一兩點想法。半小時後,我再來見你。”

  過了一個半小時,警官獨自一人回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正在田野裡踱來踱去,”他說道,“他要我們四個人一起到那所屋子裡去看看。”

  “到坎甯安先生家裡去?”

  “是的,先生。”

  “去做什麼呢?”

  警官聳了聳肩,說道:“我不十分清楚,先生。我只跟你說,我認為福爾摩斯先生的病還沒有全好。他表現得非常古怪,而且過於激動。”

  “我認為,你不必大驚小怪,”我說道,“我經常發現,當他好象瘋瘋癲癲的時候,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有人會說,他的方法簡直是發瘋,”警官嘟嘟囔囔地說,“不過他急著要去調查,上校,所以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們最好現在就去。”

  我們看到福爾摩斯低著頭,雙手插在褲兜裡,正在田野上踱來踱去。

  “這件事變得更有趣了,”福爾摩斯說道,“華生,你發起的鄉間旅行已經獲得了明顯的成功。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經到犯罪現場去過了,”上校說道。

  “是的,我和警官一起已經對現場檢查了一下。”

  “有什麼成績嗎?”

  “啊,我們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我們邊走邊談吧,我把我們做的事都告訴你們。首先,我們看到了那具不幸的屍體。他確實象警官講的那樣,死於槍傷。”

  “那麼,你對這有什麼懷疑嗎?”

  “啊,還是對每件事都考察一下好。我們的偵察並不是徒勞的。後來我們會見了坎甯安先生和他的兒子,因為他們能夠指出兇手逃跑時越過花園籬笆的確切地點。這是極為重要的。”

  “那當然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看那個可憐人的母親。但是她年老體弱,我們從她那裡未能得到任何情況。”

  “那麼,你調查的結果到底是什麼呢?”

  “結果就是我確信這一犯罪行為是很奇特的。或許我們眼下這次訪問可以使它多少明朗一些。警官,我認為我們兩個人都同意,死者手中的這張紙片上面寫著的時間,正是他死去的時間,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

  “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福爾摩斯先生。”

  “這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寫這張便條的人,就是要威廉-柯萬在那個時間起床的人。可是這張紙的那一半在哪裡呢?”

  “我仔細地檢查了地面,希望能找到它。”警官說道。

  “它是從死者手中撕去的。為什麼有人那麼急切地要得到它呢?因為它可以證明他的罪行。撕下以後他又怎麼處理它呢?他把它塞進衣袋裡,很可能沒有注意到有一角紙片還抓在死者手裡。如果我們能夠得到撕走的那片紙,顯然,對我們解開這個謎大有幫助。”

  “是的,可是我們沒有捉到罪犯,怎能從罪犯的衣袋裡得到它呢?”

  “啊,啊,這是值得仔細考慮的。而且還有另外一點也很明顯。這張便條是給威廉的。寫便條的人是不會親自交給他的,不然的話,他當然可以把內容親口向他說了。那麼,是誰把便條帶給死者的呢?或許是通過郵局寄來的?”

  “我已經查問過了,”警官說道,“昨天下午,威廉從郵局接到一封信。信封已經被他毀掉了。”

  “好極了!”福爾摩斯拍了拍警官的背,大聲說道,“你已經見過郵差了。和你一起工作,我非常高興。好,這就是那間僕人住房,上校,如果你願意進來,我把犯罪現場指給你看。”

  我們走過被害者住的漂亮的小屋,走上一條兩旁橡樹挺立的大路,來到一所華麗的安妮女王時代的古宅,門楣上刻著瑪律博羅[一七○九年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瑪律博羅指揮英國人及其同盟軍戰勝了法國人——譯者注]的日期。福爾摩斯和警官領著我們兜了一圈,然後我們來到旁門前。門外便是花園,花園的籬包外面是大路。

  一個員警站在廚房門旁。

  “請把門打開,警官,”福爾摩斯說道,“喂,小坎甯安先生就是站在樓梯上看到那兩個人搏鬥的,兩人搏鬥之處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老坎甯安先生就是在左起第二扇窗戶旁看到那個傢伙剛剛逃到矮樹叢左邊的。他兒子也這麼說。他們兩個人都提到矮樹叢。後來亞曆克先生跑出來,跪在受傷者身旁。你們看,這兒地面非常硬,沒有給我們留下絲毫痕跡。”福爾摩斯正說著,有兩個人繞過屋角,走上了花園的小徑。一個年齡較大,面容剛毅,面部皺紋很深,目光抑鬱不歡;另外一個是打扮得很漂亮的年青人,他神情活潑,滿面笑容,衣著華麗,與我們為之而來的案件,形成非常奇異的對比。

  “還在調查這件事嗎?”他對福爾摩斯說道,“我想你們倫敦人是不會失敗的。但你似乎不象很快就能把案破了。”

  “啊,你必須給我們一些時間,”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

  “這對你是很必要的,”亞曆克-坎甯安說道,“哦,我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線索。”

  “只有一個線索,”員警回答道,“我們認為,只要我們能找到……天哪!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我那可憐的朋友的臉上,突然現出極為可怕的表情。他的兩眼直往上翻,痛得臉都變了形。他忍不住地哼了一聲,臉朝下跌倒在地上。他突然發病,又那麼厲害,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急忙把他抬到廚房裡,讓他躺在一把大椅子上。他吃力地呼吸了一會兒,終於又站了起來,為自己身體虛弱而感到羞愧和抱歉。

  “華生會告訴諸位,我生了一場重病剛剛複元。”福爾摩斯解釋道,“這種神經痛很容易突然發作。”

  “是不是用我的馬車把你送回家去?”老坎甯安問道。

  “唉,既然我已經到了這裡,有一點我還想把它摸清楚。

  我們能夠很容易就查清它的。”

  “是什麼問題呢?”

  “啊,據我看來,可憐的威廉的到來,很可能不在盜賊進屋之前,而在盜賊進屋之後。看來你們只是想當然地認為,雖然門被弄開了,強盜卻沒有進屋。”

  “我想這是十分明顯的,”坎甯安先生嚴肅地說道,“呃,我的兒子亞曆克還沒有睡,如果有人走動,他是一定能夠聽到的。”

  “他那時坐在什麼地方?”

  “我那時正坐在更衣室裡吸煙。”

  “哪一扇窗子是更衣室的?”

  “左邊最後一扇窗子,緊挨著我父親臥室的那一扇。”

  “那你們兩個房間的燈自然都亮著的羅?”

  “不錯。”

  “現在有幾點是很奇怪的,”福爾摩斯微笑著說道,“一個盜賊,而且是一個頗有經驗的盜賊,一看燈光就知道這一家有兩個人還沒睡,卻有意闖進屋裡去,這難道不奇怪嗎?”

  “他一定是一個冷靜沉著的老手。”

  “啊,當然了,要不是這個案子稀奇古怪,我們也就不會被迫來向你請教了,”亞曆克先生說道,“不過,你說在威廉抓住盜賊以前,盜賊已經進了這間屋子,我認為這種看法簡直荒唐可笑。屋子不是沒有被搞亂,也沒有發現丟東西嗎?”

  “這要看是什麼東西了,”福爾摩斯說道,“你不要忘記,我們是跟這樣一個強盜打交道——他很不簡單,看來有他自己的一套辦法。你看看,他從阿克頓家拿去的那些古怪東西,都是些什麼呢?一個線團,一方鎮紙,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其它零星東西。”

  “好了,我們一切都託付給你了,福爾摩斯先生,”老坎甯安說道,“一切聽從你或警官的吩咐。”

  “首先,”福爾摩斯說道,“我想請你自己出一個賞格,因為官方要同意這筆款子,可能要費一些時間,同時這些事情也不可能馬上就給辦。我已經起了個草,如果你不反對的話,請你簽字。我想,五十鎊足夠了。”

  “我情願出五百鎊,”治安官接過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那張紙和鉛筆,說道。“但是,這不完全對,”他流覽了一下底稿,又補充了一句。

  “我寫得太倉促了。”

  “你看你開頭寫的:‘鑒於星期二淩晨零點三刻發生了一次搶劫未遂案,’等等。事實上,是發生在十一點三刻。”

  我看到出了這個差錯很痛心,因為我知道,福爾摩斯對這類疏忽,總是感到很尷尬。把事實搞得很準確,是他的特長。可是他最近的病把他折騰得夠嗆,眼前這件小事,也足以向我表明,他的身體還遠遠沒有復原。顯然,他感到很窘。

  警官揚了揚眉毛,亞曆克-坎甯安則哈哈大笑起來。那個老紳士立即把寫錯的地方改正了,把這張紙還給了福爾摩斯。

  “儘快送去付印吧,”老坎甯安說道,“我認為你的想法是很高明的。”福爾摩斯卻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紙收起來,夾在他的記事本裡。

  “現在,”他說道,“我們最好一起把這宅院仔細檢查一下,弄清楚這個古怪的盜賊是否確實沒有偷走任何東西。”

  在進屋之前,福爾摩斯仔細檢查了那扇弄壞了的門。很顯然,那是用一把鑿子或一把堅固的小刀插進去,把鎖撬開的。我們可以看到利器插進去以後在木頭上留下的痕跡。

  “那麼,你們不用門閂嗎?”福爾摩斯問道。

  “我們一向認為沒有必要。”

  “你們沒有養狗嗎?”

  “養了,可是我們用鐵鍊子把狗拴在房子的另一邊。”

  “僕人們是什麼時候去睡覺的?”

  “十點鐘左右。”

  “我聽說威廉平常不是也在這個時候去睡覺的嗎?”

  “是的。”

  “這就怪了,正在這個出事的夜晚,他卻起來了。現在,如果你肯領我們查看一下這所住宅,我將感到很高興,坎甯安先生。”

  我們經過廚房旁邊石板鋪的走廊,沿著一道木樓梯,逕直來到住宅的二樓。我們登上了樓梯平臺。它的對面,是另一條通向前廳裝飾得較為華麗的樓梯。從這個樓梯平臺過去,就是客廳和幾間臥室,其中包括坎甯安先生和他兒子的臥室。

  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走著,留神著這所房子的式樣。我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緊緊地跟蹤著一條線索,可我還是一點也猜不出他所跟蹤的是什麼。

  “我說先生,”坎甯安先生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肯定是非常不必要的。樓梯口就是我的臥室。我兒子的臥室就在隔壁。我倒要請你判斷一下,這賊要是上了樓,而我們竟毫無覺察,這可能嗎?”

  “我想,你應當到房子四周去調查,尋找新的線索,”坎甯安的兒子陰險地笑道。

  “我還要請你們再將就我一會兒,比如說,我很想看看從臥室的窗戶可以向前望出去多遠。我知道,這是你兒子的臥室,”福爾摩斯把門推開說道,“這就是發出警報時他正坐在那裡吸煙的更衣室吧!它的窗子朝向什麼地方?”福爾摩斯走過臥室,推開門,把另一間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想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坎甯安先生尖刻地說道。

  “謝謝你,我認為我想看的都看到了。”

  “那麼,如果你真的認為必要的話,可以到我的房間裡去。”

  “如果不太打擾你的話,那就去吧!”

  治安官聳了聳肩,領著我們走進他自己的臥室。室內的傢俱、擺設很簡單、平常,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當我們向著窗子走去時,福爾摩斯慢騰騰地走,以至他和我都落在了大家的後面。床的旁邊,有一盤桔子和一瓶水。我們走過床邊時,福爾摩斯把身子探到我的前面,故意把所有這些東西打翻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水果滾得到處都是,這驚得我張口結舌!

  “看你弄的,華生,”福爾摩斯沉著地說道,“你把地毯弄了個一塌糊塗。”

  我慌亂地俯下身來,開始揀水果,我知道,我的朋友想讓我來承擔責任,是有一定原因的。其他人也一邊揀水果,一邊把桌子重新扶起來。

  “哎呀!”警官喊道,“他到哪兒去了?”

  福爾摩斯不見了。

  “請在這裡等一等,”亞曆克-坎甯安說道,“我看,這個人神經有些不正常,父親,你來,我們一起去看看他鑽到哪裡去了!”

  他們沖出門去,警官、上校和我留在房裡面面相覷。

  “哎呀,我同意主人亞曆克的看法,”警官說道,“這可能是他犯病的結果,可是我似乎覺得……”

  他的話還沒講完,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聲,“來人啊!來人啊!殺人啦!”我聽出這是我朋友的聲音,不禁毛骨悚然。我發瘋似地從室內沖向樓梯平臺。呼救聲低下來,變成嘶啞的,含混不清的喊叫,從我們第一次進去的那間屋裡傳來。我直沖進去,一直跑進裡面的更衣室。那坎甯安父子二人正把歇洛克-福爾摩斯按倒在地上,小坎甯安正用雙手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那老坎甯安似乎正扭住他的一隻手腕。我們三個人立即把他們從福爾摩斯身上拉開。福爾摩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面色蒼白,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

  “趕快逮捕這兩個人,警官,”福爾摩斯氣喘吁吁地說道。

  “以什麼罪名逮捕呢?”

  “罪名就是謀殺他們的馬車夫威廉-柯萬。”

  警官兩眼盯著福爾摩斯直發愣。

  “啊,好啦,福爾摩斯先生,”警官終於說道,“我相信,你不是真的要……”

  “咳,先生,你看看他們的臉!”福爾摩斯粗暴地大聲說道。

  的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種自認有罪的面部表情。

  那老的似乎呆若木雞,堅定的臉上現出沉痛慍怒的表情。另一方面,那兒子卻失掉了原有的活潑態度,變得象兇神惡煞一般,雙目露出困獸般的逼人凶光,已沒有絲毫文雅神氣。警官一言不發,走向門口,吹起了警笛。兩名員警應聲而至。

  “我只好這樣,坎甯安先生,”警官說道,“我相信這一切可能都是一場可笑的誤會,不過你可以看到——啊,你想幹嘛?放下它!”他舉手打去,亞曆克準備擊發的手槍哢噠一聲被打落在地。

  “別動,”福爾摩斯說道,從容地用腳踩住手槍,“它在審訊時才有用。可這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呢。”他舉起一個小紙團說道。

  “那張紙被撕走的那部分!”警官喊道。

  “一點也不錯。”

  “在哪裡找到的?”

  “在我預料它所在的地方找到的。我馬上就把整個案子給你們講清楚。上校,我認為你和華生現在可以回去了。我最多一小時就會和你們再次見面。我和警官要訊問罪犯幾句,但在午餐時我一定會趕回去的。”

  福爾摩斯非常守約,一小時以後,他同我們在上校的吸煙室裡又會面了。他由一個矮小的老紳士陪伴前來。福爾摩斯向我介紹,這就是阿克頓先生,頭一件盜竊案就發生在他的家裡。

  “我向你們說明這件小案子時,我希望阿克頓先生也在場聽一聽,”福爾摩斯說道,“自然,他對案子的詳情也很感興趣。我親愛的上校,接待了象我這樣一個愛闖禍的人,我恐怕你一定感到後悔吧。”

  “恰恰相反,”上校熱情地答道,“我認為有機會學習你的偵探方法,是我最大的榮幸。我承認,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也完全不能解釋你所獲得的結果。我連一點兒線索也沒有看出來。”

  “我恐怕我的解釋會使你們失望的,可是無論對於我的朋友華生,還是對於任何認真關心我的工作方法的人,我的工作方法是一點也不保密的。不過,因為我在更衣室裡遭到襲擊,我想喝一點白蘭地定定神,上校。剛才我的氣力已經用盡了。”

  “我相信你的神經痛不會再這樣突然發作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放聲大笑起來。“我們待會兒再談這件事,”福爾摩斯說道,“我把這件案子按順序給你們講一講,並把促使我下決心的幾點告訴你們。如果有不十分清楚的地方,請隨時問我。

  “在偵探藝術中,最主要的就在於能夠從眾多的事實中,看出哪些是要害問題,哪些是次要問題。否則,你的精力不但不能集中,反而會被分散。所以,這個案子從一開始,我就毫不懷疑,全案的關鍵一定在於死者手中那張碎紙片。

  “在討論這個問題以前,我想提請你們注意,如果亞曆克-坎甯安講的那一套是真的,如果兇手在打死威廉-柯萬之後馬上就逃跑了,那麼,兇手顯然不能從死者手中撕去那張紙。可是如果不是兇手撕的,那就一定是亞曆克-坎甯安本人,因為在那個老人下樓以前,幾個僕人已經在現場了。這一點是很簡單的,可是警官卻忽略了。因為他一開始,就推測這些鄉紳們與本案無關。那時,我決心不持任何偏見,而按照事實給我指引的方向走。因此,一開始調查,我便以懷疑的眼光注視著亞曆克-坎甯安先生扮演的角色。

  “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警官交給我們的那張紙角。我立即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張非常值得注意的東西。這就是那張條子。現在你們沒有看出某些很能說明問題的地方嗎?”

  “字體看起來很不規則。”上校說道。

  “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毫無疑問,它是由兩個人交替著寫出來的。我只要請你們注意‘at’和‘to’字中那兩個蒼勁有力的‘t’字,再請你們把它跟‘quarter’和‘twelve’中那兩個軟弱無力的‘t’字對比一下,你們馬上就可以看出事情的真相。從這四個字的簡單分析上,你們就可以滿有把握地說,那‘learn’和‘maybe’是出自筆鋒蒼勁有力的人的手筆,而那‘what’是那筆鋒軟弱無力的人寫的。”

  “天哪,這真是一清二楚的!”上校喊道,“那兩人究竟為什麼要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寫這封信呢?”

  “這事顯然是一種犯罪行為,其中的一個人不相信另外一個人,於是他決定,不管幹什麼兩個人都得一起動手。很清楚,這兩個人中,那個寫‘at’和‘to’的人是主謀。”

  “那你根據什麼說的呢?”

  “我們可以從對比兩個人的筆跡中推斷出來。不過我們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你注意檢查一下這張紙,你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那個筆鋒蒼勁有力的人首先把他所要寫的字全部寫完,留下許多空白,叫另一個人去填寫。而這些空白並不是都很富餘的,你可以看出,第二個人在‘at’和‘to’之間填寫‘quarter’一詞時,寫得非常擠,說明‘at’和‘to’那兩個字是先寫好的了。那個把他所要寫的字首先寫完的人,毫無疑問,就是策劃這一案件的人。”

  “太妙了!”阿克頓先生大聲說道。

  “不過這是顯而易見的,”福爾摩斯說道,“然而,我們現在要談到重要的一點。可能,你們不知道,專家們可以根據一個人的筆跡,相當準確地推斷他的年齡,在正常情況下,可以相當有把握地斷定一個人的歲數。我說,‘在正常情況下’,這是因為不健康和體質弱是老年人的特點,如果年輕人是一個病人,他的字跡也就帶有老年人的特點。在這件案子裡,只要看看一個人的筆跡粗壯有力,另一個人的筆跡雖然軟弱無力,卻依然十分清楚,不過‘t’字少了一橫,我們就可以說,其中的一個人是一個年輕人,另一個人雖未十分衰老,卻也上年紀了。”

  “妙極了!”阿克頓先生又大聲說道。

  “還有一點,是非常微妙而有趣的。這兩人的筆跡有某些相同之處。他們是屬於同一血統的人,對你們來說,最明顯的可能就是那個‘e’寫得象希臘字母‘ε’。不過,在我看來,很多細小的地方都可以說明同樣的問題。我毫不懷疑,從書寫的風格上看,這兩種筆跡是出於一家人的手筆。當然,我現在對你們講的,只是我檢查這張紙的主要結果。還有二十三點別的推論結果,專家們大概比你們更感興趣。而所有這一切加深了我的印象,坎甯安父子二人寫了這封信。

  “我既得到這樣的結論,當然,下一步就是調查犯罪的細節,看看它們對我們能有多大幫助。我和警官來到他們的住所,看到我們所要看的一切。我絕對有把握斷定:死者身上的傷口是在四碼開外用手槍打的。死者衣服上沒有火藥痕跡。

  因此,很明顯,亞曆克-坎甯安說什麼兇手在搏鬥中開了槍,完全是撒謊。還有,父子二人異口同聲指出這個人逃往大路經過的地方。然而,碰巧,這地方有一條寬闊的溝,溝底是潮濕的。由於溝的附近並沒有發現腳印,我不僅絕對相信坎甯安父子又一次撒了謊,而且肯定現場根本沒有來過任何來歷不明的人。

  “現在我必須考慮這件奇案的犯罪動機了。為了達到這一點,我首先要搞清在阿克頓先生家發生的頭一件盜竊案的起因。從上校告訴我們的某些事情裡,我瞭解到,阿克頓先生,你和坎寧安家正打著一場官司。當然,我立即想到,他們闖到你書房裡去,一定是想偷取有關此案的某個重要文件。”

  “一點也不錯,”阿克頓先生說道,“毫無疑問,他們是想這樣幹的。我完全有權要求獲得他們現有財產的一半。可是如果他們能找到我那一紙證據,他們就一定能夠勝訴,不過,幸運得很,我已經把這張證據放在我律師的保險箱裡了。”

  “你看怎麼樣,”福爾摩斯微笑著說,“這是一次危險而魯莽的嘗試,我似乎覺得這是亞曆克做的。他們找不到什麼,就故布疑陣,順手牽羊地拿走一些東西,使人把它當做一件普通的盜竊案。這一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但是還有不少地方仍然模糊不清。首先,我要找到被撕走的那半張紙條。我確信它是亞曆克從死者手中撕下的,也確信他一定把它塞進了睡衣的口袋裡。不然,他能把它放到別的什麼地方呢?唯一的問題是,它是否還在衣袋裡。這是很值得下功夫去把它找到的。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大家一同到他們家裡去了。

  “你們大概還記得,坎甯安父子是在廚房門外跟我們碰上的。當然,頭等重要的是,不能在他們面前提及這張紙的事,否則他們就會毫不遲延地把它毀掉。在警官正要把我們對這張紙的重視告訴他們時,我裝做突然發病暈倒在地,才把話題岔開。”

  “哎呀!”上校笑著喊道,“你是說,我們大家都白為你著急了,你突然發病原來是裝的?”

  “從職業觀點上說,這一手做得太漂亮了,”我大聲地說道,一邊驚奇地望著這位經常運用變幻莫測的手法把我搞得暈頭轉向的人。

  “這是一種藝術,經常用得著的,”福爾摩斯說道,“我恢復常態以後,便又略施小計,讓老坎甯安寫上了‘twelve’[英文的十二。英文十一點三刻,寫為差一刻十二點。福爾摩斯故意將時間寫為差一刻一點,以使坎甯安于更正時留下他的筆跡——譯者注]這個字,這樣,我就可以和寫在密約信上的‘twelve’進行對比了。”

  “哎呀,我是多麼蠢笨啊!”我喊叫道。

  “我可以看出,你出時對我的身體虛弱很同情,”福爾摩斯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當時一定感到非常著急,我很過意不去。後來我們一同上樓。我進了那間屋子,看到睡衣掛在門後,便有意弄翻了一張桌子,設法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溜回去檢查那件睡衣的口袋。我剛剛拿到那張紙——它不出我所料,在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的睡衣兜裡——坎甯安父子二人就撲到我身上,我相信,如果不是你們及時來救我,他們就一定會當場把我弄死的。事實上,我感到那個年輕人已經掐住我的喉嚨,他父親把我的手腕扭過去,要從我手裡奪回那張紙。你瞧,他們知道我已經瞭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們原來覺得絕對保險,可是一下子完全陷入了絕境,於是就鋌而走險了。

  “後來,我跟老坎甯安談了幾句,問他的犯罪動機是什麼。他很老實,他兒子卻是一個十足的惡棍,如果他拿到了他那把手槍,他就會把他自己或別的人打死。坎甯安看到案情對他十分不利,便完全失去信心,把一切都坦白交待了。看來,那天晚上,當威廉的兩個主人突然闖入阿克頓的住宅時,威廉悄悄地跟上了他們。威廉這樣瞭解了他們的隱私,就要脅著要揭發他們,開始對他們進行敲詐勒索。然而,亞曆克先生是一個慣於玩這類把戲的危險人物。他天才地看出震驚全鄉的盜竊案是一個可以幹掉他所畏懼的人的機會。他們把威廉誘騙出來,將他擊斃了。他們只要把那張完整的紙條弄到手,並對他們同謀作案的細節稍稍加以注意,就很可能不會引起別人懷疑了。”

  “可是那張紙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這張撕走的紙條放在我們面前。

  (密約信譯為-如果你在十一點三刻到東門口,你將得知一件極為意外、對你和安妮-莫里森都有極大好處的事。但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這正是我所希望得到的那個東西,”福爾摩斯說道,“當然,我們還不知道在亞曆克-坎甯安、威廉-柯萬和安妮-莫里森之間有什麼關係。從事情的結局可以看出,這個圈套是安排得異常巧妙的。我相信,當你們發現那些“p”和“g”的尾端都具有相同的特點時,你們一定會感到很高興的。那老人寫‘i”字不點上面那一點,也是很獨特的。華生,我認為我們在鄉間安靜地休養收到了顯著的成效,明天我回到貝克街一定會精力充沛了。”

七、駝背人

  在我結婚數月後的一個夏夜,我坐在壁爐旁吸最後的一鬥煙,沖著一本小說不住打盹,因為白天的工作累得我筋疲力盡了。我的妻子已經上樓去了,剛才傳來了前廳大門上鎖的聲音,我知道僕人們也去休息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正磕著煙斗灰,突然聽到一陣門鈴聲。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點。時間這樣晚,是不可能有人來拜訪的;顯然是病人,可能還是一個需要整夜護理的病人呢。我滿臉不高興地走到前廳,打開大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門外石階上站的竟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啊,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希望我這時來找你還不算太晚。”

  “我親愛的朋友,請進來。”

  “你似乎感到驚訝,這也難怪!我想,你現在放心了吧!

  唉!你怎麼還在吸你婚前吸的那種阿卡迪亞混合煙呢!從落在你衣服上蓬鬆的煙灰看,我這話沒錯。使人一望而知你一直習慣於穿軍服。華生,如果你不改掉袖中藏手帕的習慣,那你總也不象一個純粹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過夜嗎?”

  “歡迎之至。”

  “你對我說過,你有一間單身男客住室,我看現在沒有住客人。你的帽架就說明了這一點。”

  “你若能住在這裡,我很高興。”

  “謝謝。那麼,我就佔用帽架上的一個空掛鉤了。很遺憾,我發現你的屋子裡曾經來過不列顛工人。他是一個不幸的象徵。我希望,不是修水溝的吧?”

  “不,是修煤氣的。”

  “啊,他的長統靴在你鋪地的漆布上留下了兩個鞋釘印,燈光正照在上面。不,謝謝你,我在滑鐵盧吃過晚飯了,不過我很高興和你一起吸一鬥煙。”

  我把煙斗遞給他,他坐在我對面默默不語地吸了一會兒煙。我深知,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會在這樣的時候來找我的,因此,我耐心地等待他開口。

  “我看你近來醫務很忙呢,”他向我注意地望了一眼,說道。

  “是的,我忙了一整天了,”我回答道。“在你看來,我這樣說似乎是非常愚蠢的,”我補充說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斷出來的。”

  福爾摩斯格格一笑。

  “我親愛的華生,我比誰都更瞭解你的習慣,”福爾摩斯說道,“你出診時,路途近時就步行,路途遠你就乘馬車。我看你的靴子雖然穿過,可一點也不髒,便不難知道你現在忙得很,經常乘馬車了。”

  “妙極了!”我高聲說道。

  “這是很簡單的,”福爾摩斯說道,“一個善於推理的人所提出的結果,往往使他左右的人覺得驚奇,這是因為那些人忽略了做為推論基礎的一些細微地方。我親愛的朋友,你在寫作品時大加誇張,把一些情節故意留下,不透露給讀者,這當然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了。現在,我正和那些讀者的情況一樣,因為有一件令人絞盡腦汁的奇案,我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但我還缺乏一兩點使我的理論更加完善的根據。不過我一定會找到的,華生。我一定能找到它!”福爾摩斯雙目炯炯發光,瘦削的雙頰,也略微泛出紅色。這時,他不再矜持了,露出天真熱情的樣子,不過,這僅僅是一刹那的時間。當我再望過去時,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印第安人那種死板板的樣子,這使得許多人以為他已失去了人性,仿佛象一架機器了。

  “在這種案子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點,”福爾摩斯說道,“我甚至可以說,是一些罕見的值得注意的特點。我已經對案情進行了調查研究,我認為,已經接近破案了。如果你能在這最後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你就給我幫了大忙了。”

  “我很願意效勞。”

  “明天你能到奧爾德肖特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我相信,傑克遜可以替我行醫。”

  “太好了。我想從滑鐵盧車站乘十一點十分的火車動身。”

  “這樣,我就有時間準備了。”

  “那麼,如果你不十分困的話,我可以把這案子的情況和需要做的事告訴你。”

  “你來以前,我倒很困,現在卻十分清醒了。”

  “我儘量扼要地把案情跟你講講,絕不遺漏任何重要情節。可能你已經讀過關於這件事的某些報導了。那就是我正在進行調查的駐奧爾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團巴克利上校假定被殺案。”

  “我一點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看起來,除了在當地以外,這件案子還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這件案子是兩天前才發生的。簡要情況是這樣的:“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團是不列顛軍隊中一個最著名的愛爾蘭團。它在克裡米亞和印度兩次平叛戰役中,建立了奇功。

  從那時起,在每次戰鬥中屢建功勳。這支軍隊直到這星期一夜晚,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揮。上校是一個勇敢而經驗豐富的軍人,他開始是一個普通士兵,由於對印度叛軍作戰勇敢而被提升起來,後來便指揮他所在的這個團了。

  “巴克利上校還是軍士的時候,就已經結了婚,他妻子的閨名叫做南茜-德沃伊,是該團前任上士的女兒。因此,可以想像,這對年輕夫婦(因為當時他們還很年輕)在新環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會排擠的。但是,他們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我聽說,巴克利夫人很受該團女眷們的歡迎,她的丈夫也很受同級軍官的愛戴。我可以補充一點,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子,即使現在,她已經結婚三十多年了,容貌依然婉孌動人。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來始終是很美滿的。我從墨菲少校那裡瞭解到許多情況,他說,他從未聽說過這對夫婦之間有什麼不和。總的來說,他認為巴克利上校愛他的妻子勝過他妻子愛巴克利。如果巴克利上校有一天離開了他的妻子,他就坐臥不安。另一方面,她雖然也愛巴克利,也忠實於他,但是缺乏女人的柔情。不過他們二人在該團被公認為一對模範的中年夫婦。從他們夫妻關係上,人們絕對看不出什麼東西會引起以後的悲劇。

  “巴克利上校本人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別。他平常是一個驃悍而活潑的老軍人,但有時他似乎顯得相當粗暴,報復心強。

  但他的這種脾氣,看來從來沒有對他妻子發作過。我也和其他五名軍官談過,其中三名軍官和墨菲少校曾注意到另一種情況,那就是上校有時有一種奇怪的意志消沉現象。少校說,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人高興地說笑時,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經常從他的臉上抹去他的笑容。在臨難前幾天,他處在這種消沉狀態中,心情極端憂鬱。這種消沉狀態和一定的迷信色彩,就是他的同夥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尋常之處。他的迷信表現在不喜歡一個人獨處,尤其是在天黑以後。

  他這種孩子氣的特徵自然引起人們的議論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團,本是老一一七團,第一營多年來駐紮在奧爾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軍官都住在軍營外面。上校這些年來一直住在一所叫做‘蘭靜’的小別墅中,距北營約半英里,別墅的四周是庭院,可是西邊離公路不到三十碼。他們只雇用了一個車夫和兩個女僕。因為巴克利夫婦沒有孩子,平時也沒有客人住在他家,所以整個‘蘭靜’別墅就只有上校夫婦和這三個僕人居住。

  “現在我們就來談談上星期一晚上九十點鐘在‘蘭靜’別墅發生的事情。

  “看來,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羅馬天主教徒,她對聖喬治慈善會很關心。慈善會是瓦特街小教堂舉辦的,專門給窮人施捨舊衣服。那天晚上八點鐘,慈善會舉行一次會議。巴克利夫人匆匆吃過飯,去參加會議。在她出門的時候,車夫聽見她對丈夫說了幾句家常話,告訴他不久就回來。隨後她去邀請住在鄰近別墅的年輕的莫里森小姐兩人一起去參加會。會開了四十分鐘,九點十五分巴克利夫人回家,在經過莫里森小姐家門時,兩人方才分手。

  “‘蘭靜’別墅有一間屋子用作清晨起居室,它面對著公路,有一扇大玻璃門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碼寬,只有一堵上面安有鐵欄杆的矮牆與公路隔開。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時候,就是進的這間屋子,那時窗簾還沒有放下,因為這間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麼使用。可是巴克利夫人自己點上了燈,然後按了按鈴,要女僕簡-斯圖爾德給她送去一杯茶,這是和她平常的習慣相反的。那時上校正坐在餐室中,聽到妻子已經回來,便到清晨起居室去見她。車夫看到上校經過走廊,走進那間屋子。上校再也沒能活著走出來。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鐘後才準備好,可是女僕走近門口時,非常驚奇,因為她聽到主人夫婦正爭吵得不可開交。

  她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又轉了轉門鈕,發現門已經從裡面鎖上了。很自然,她跑回去告訴了女廚師,這兩個女僕便和車夫一起來到走廊,聽到兩人仍在激烈地爭吵。他們一致證實說,只聽到巴克利和她的妻子兩個人的聲音。巴克利的話聲很低,又不連貫,因此他們三個人誰也聽不出他說的是什麼。反之,那女人的聲音卻非常沉痛,在她高聲說話時,可以聽得很清楚。‘你這個懦夫!’她翻來覆去地說著,‘現在怎麼辦呢?現在怎麼辦呢?把我的青春還給我。我不願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這就是她斷斷續續說的話。接著,僕人們聽到那男人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同時又聽到一個轟隆倒地的聲音和那婦人發出的一聲驚心動魄的尖叫。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從裡面傳出,車夫知道已經發生了悲劇,便沖向門前,想破門而入。然而,他卻無法進去,兩個女僕已經嚇得驚慌失措,一點也幫不上忙。不過,他突然想起一個主意,從前門跑出去,繞到對著一個法式長窗的草坪上。長窗的一扇窗戶敞開著,我聽說,在夏季這扇窗戶總是開著的,於是車夫便毫不費力地從窗子爬進去了。這時他的女主人已經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覺,僵臥在長沙發上;那個不幸的軍人則直挺挺地倒斃在自己的血泊中,雙腳蹺起,擱在單人沙發的一側扶手上,頭倒在地上,靠近火爐擋板的一角。

  “車夫發現已無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門打開,但卻碰到了一個意料不到而令人奇怪的困難。鑰匙不在門的裡側,他在屋子裡到處找也找不到。於是,他仍舊從窗戶出去,找來一個員警和一個醫務人員幫忙。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由於她仍處在昏厥狀態,被抬到她自己房中。

  上校的屍體被安放到沙發上,然後,對慘案發生的現場進行了仔細的檢查。

  “這位不幸的老軍人所受的致命傷,是在他後腦有一處二英寸來長的傷口,這顯然是被一種鈍器猛然一擊造成的。這兇器是什麼也不難推測。地板上緊靠著屍體,放著一根帶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武器,那都是從他打過仗的不同國家帶回來的。員警猜測,這根木棒是他的戰利品之一。僕人們都說以前沒有看見過這根木棒,不過,它若混雜在室內大量珍貴物品之中,是可能被人忽略不加注意的。員警在這間屋裡沒有發現其它什麼重要的線索。只是有件事令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蹤的鑰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內各處也都沒有。最後,從奧爾德肖特找來了一個鎖匠,才把門打開了。

  “這就是這件案子的情況,華生,我應墨菲少校的邀請,在星期二早晨去奧爾德肖特幫助員警破案。我想你一定承認這件案子已經夠有趣的了,不過我經過觀察之後,立即感到,這件案子實際上比我最初想像的更加離奇古怪。

  “我在檢查這間屋子以前,曾經盤問過僕人們,他們所談的事實,就是我剛才對你說過的那些。女僕簡-斯圖爾德回憶起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你一定還記得,她一聽到爭吵的聲音,就去找了另外兩個僕人一同回來。在第一次她單獨一人在那裡時,她說主人夫婦把聲音壓得很低,她幾乎聽不到什麼,她不是根據他們說的話,而是根據他們的聲調,斷定出他們是在爭吵的。可是,在我極力追問之下,她想起了她曾聽到這位夫人兩次說出大衛這個字。這一點對推測他們突然爭吵的原因,是極為重要的。你記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給僕人和員警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變得異樣了。據他們說,上校的臉上現出一種極為可怕的驚恐表情,竟變得不象一個正常人的臉了。這種可怖的面容,竟使不止一個看到他的人,都幾乎昏暈過去。這一定是他已經預見到自己的命運,引起他極度恐怖。當然,這完全符合員警的說法,上校可能已經看出他妻子要謀殺他了。傷在他腦後的事實和這種說法也並不十分抵觸,因為他當時也許正轉過身來想躲開這一打擊。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腦炎發作,暫時神智不清,無法從她那裡瞭解情況。

  “我從員警那裡知道,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否認知道引起她的女伴回家後發火的原因。

  “華生,我搜集到這些事實後,連抽了好幾鬥煙,思索著,設法分清哪些是關鍵性的,哪些是純屬偶然的。毫無疑問,這件案子最不尋常而又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屋門的鑰匙丟得奇怪。在室內已經進行了十分細緻的搜查,卻毫無所得。所以,鑰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那是十分清楚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沒有拿它,因此,一定有第三者曾經進過這個房間,而這第三者只能是從窗子進去的。依我看,只有對這房間和草坪仔細檢查一次,才能發現這個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跡。你是知道我的調查方法的,華生。在調查這個案子中,沒有哪一種方法我沒用過。最後我終於發現了痕跡,可是與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有一個人確實到過室內,他是從大路穿過草坪進來的。我一共得到了那人五個十分清晰的腳印:一個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牆之處;兩個在草坪上;還有兩個不十分明顯,是當他翻窗而入時,在窗子近旁弄髒了的地板上留下的。他顯然是從草坪上跑過去的,因為他的腳尖印比腳跟印要深得多。不過使我感到驚奇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爾摩斯從他口袋裡取出一大張薄紙來,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膝蓋上攤開。

  “你看這裡什麼?”福爾摩斯問道。

  紙上是一種小動物的爪印。有五個很清楚的爪指,很長的爪尖,整個痕跡大小象一個點心匙。

  “這是一條狗,”我說道。

  “你聽說過一條狗爬上窗簾的事嗎?可我在窗簾上發現了這個動物爬上去的清楚的痕跡。”

  “那麼,是一隻猴子?”

  “可是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麼,是什麼呢?”

  “既不是狗,不是貓,不是猴子,也不是我們熟悉的別的什麼東西。我曾經設法從爪印的大小描畫出這個動物的形象。

  這是它站著不動時的四個爪印。你看,從前瓜到後爪的距離,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頭和頸部的長度,你就可以得出這動物至少長二英尺,如果有尾巴,那也可能還要長些。不過現在再來看看另外的尺寸。這個動物曾經走動過,我們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離,每一步只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這東西身體很長,腿很短。這東西雖沒有留下什麼毛來,但它的大致形狀,一定和我所說的一樣,它能爬上窗簾,這是一種食肉動物。”

  “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呢?”

  “因為窗戶上掛著一隻金絲雀籠子,它爬到窗簾上,似乎是要攫取那只鳥。”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獸類呢?”

  “啊,如果我能說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於破案了。總的說來,這可能是什麼鼬鼠之類的東西,不過比我曾經見過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這與這件罪案有什麼關係呢?”

  “這一點也還沒有弄清楚。可是,你可以看出,我們已經知道了不少情況。我們知道,因為窗簾沒拉上,屋裡亮著燈,有一個人曾經站在大路上,看到巴克利夫婦在爭吵。我們還知道,他帶著一隻奇怪的動物,跑過了草坪,走進屋內,也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以後,嚇得跌倒了,他的頭就在爐角上撞破了。最後,我們還知道一個奇怪的事實,就是這位闖入者在離開時,把鑰匙隨身帶走了。”

  “你的這些發現,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混亂了,”我說道。

  “不錯,這些情況確實說明,這件案子比最初設想的更複雜了。我把這件事仔細想了想,得出的結論是,我必須從另一方面去探索這件案子。不過,華生,我耽誤你睡覺了,明天在我們去奧爾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謝謝你,你已經說到最有趣的地方,欲罷不能了。”

  “是這樣的。巴克利夫人七點半離開家門時,和她丈夫的關係還很融洽。我想我已經說過,她雖然不十分溫柔體貼,可是車夫聽到她和上校說話的口氣還是很和睦的。現在,同樣肯定的是,她一回來,就走到那間她不大可能見到她丈夫的清晨起居室;正象一個女人心情激動時常有的那樣,吩咐給她準備茶。後來,當上校進去見她時,她便突然激動地責備起上校來。所以說,在七點半到九點鐘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完全改變了對上校的感情。可是莫里森小姐在這一個半小時之內,始終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儘管莫里森小姐不承認,事實上她一定知道這件事的一些情況。

  “原先我猜疑,可能這年輕女人和這位老軍人有什麼關係,而她現在向上校夫人承認了。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麼上校夫人氣衝衝地回了家,也可以說明為什麼這位姑娘一口否認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這種猜測和僕人聽到的那些話也並不完全矛盾。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經提到大衛;上校忠實于他的妻子是人所共知的;這些卻又與此不相符合,更不用說第三者悲劇式的闖入了,當然,這與上述推想更聯繫不上。這樣就很難選定正確的步驟,不過,總的來說,我傾向于放棄上校和莫里森小姐之間有任何關係的想法,可是我更加相信這位少女對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去拜訪莫里森小姐,向她說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這些事實,並且使她確信,不把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將因負主要責任而受審。

  “莫里森小姐是一個瘦小而文雅的姑娘,雙眼滿含嬌羞,淡黃色的頭髮,非常聰明機智。我講過之後,她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然後向我轉過身來,態度堅決地聲明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簡要地把它講給你聽。

  “‘我曾經答應我的朋友,決不說出這件事,既然答應了,就應該遵約,’莫里森小姐說道,‘可是我那可憐的愛友被控犯有如此嚴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開口,如果我確實能夠幫助她,那麼我想,我情願不遵守約定,把星期一晚上發生的事,全部告訴你。

  “‘我們大約在八點三刻從瓦特街慈善會回來。我們回家路上要經過赫德森街,這是一條非常寧靜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盞路燈,是在左邊。我們走近這盞路燈時,我看到一個人向我們迎面走來,這個人背駝得很厲害,他的一個肩膀上扛著一個象小箱子一類的東西。他看來已經殘廢了,因為他整個身體佝僂得頭向下低,走路時雙膝彎曲。我們從他身旁走過時,在路燈映照下,他仰起臉來看我們。他一看到我們,就停了下來,發出了一聲嚇人的驚呼聲:“天哪,是南茜!”巴克利夫人面色變得死人一樣慘白。如果不是那個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員警,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對這個人說話十分客氣。

  “‘巴克利夫人顫聲說道:“這三十年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亨利。”

  “‘“我是已經死了,”這個人說道。他說話的這種聲調,聽起來令人驚悸。他的臉色陰鬱、可怕,他那時的眼神,我現在還常常夢見。他的頭髮和鬍子已經灰白,面頰也皺縮得象乾枯的蘋果。

  “‘“請你先走幾步,親愛的,我要和這個人說說話,用不著害怕,”她竭力說得輕鬆些,可是她面色依然死人似的蒼白,雙唇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們一起談了幾分鐘。後來她雙眼冒火地來到街上,我看到那個可憐的殘廢人正站在路燈杆旁,向空中揮舞著握緊的拳頭,氣瘋了似的。一路上她一言不發,直到我家門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

  “‘“這是我的一個老相識,現在落魄了。”她說道。我答應她什麼也不說,她便親了親我,從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見到她。我現在已經把全部實情告訴了你。我以前所以不肯告訴員警,是因為我並不知道我親愛的朋友所處地位的危險。我現在知道,把一切事情全說出來,只能對她有利。’“這就是莫里森小姐告訴我的話,華生。你可以想像,這對我來說,就象在黑夜中見到了一線光明。以前毫不相關的每一件事,立即恢復了它們的本來面貌。我對這個案件的全部過程,已經隱約看出些眉目了。我下一步顯然是去找那個給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奧爾德肖特,這就不是一件難辦的事。這地方居民並不多,而一個殘廢人勢必會引人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時間去找他,到了傍晚時分,也就是今天傍晚,華生,我把他找到了。這個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兩個女人遇見他的那條街上。他到這個地方剛剛五天。我以登記人員的資格和女房東談得非常投機。這個人是一個變戲法的,每天黃昏以後就到私人經營的各個士兵俱樂部去跑一圈,在每個俱樂部都表演幾個節目。他經常隨身帶著一隻動物,裝在那個小箱子裡。女房東似乎很怕這東西,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動物。據女房東說,他經常用這只動物來耍幾套把戲。女房東所能告訴我的,就是這麼多。她還補充說,奇怪的是象他這樣一個備受折磨的人,竟能活下來,有時這個人說一些奇怪的話,而最近兩天夜晚,女房東聽到他在臥室裡呻吟哭泣。至於錢,他並不缺少,不過,他在付押金時,交給女房東的卻是一枚象弗羅林[銀幣名,十九世紀末葉英國的兩先令銀幣——譯者注]的銀幣。華生,她給我看了,這是一枚印度盧比。

  “我親愛的朋友,現在你可以完全看出:我為什麼要來找你了。很清楚,那兩個女人與這個人分手後,他便遠遠地尾隨著她們,他從窗外看到那對夫婦間的爭吵,便闖了進去,而他用小木箱裝著的那個東西卻溜了出來。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過究竟那間屋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告訴我們了。”

  “那麼你打算去問他嗎?”

  “當然了,不過需要有一個見證人在場。”

  “那麼你是讓我做見證人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自然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說個明白,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他不說,那麼,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提請逮捕他。”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們回到那裡時,他還在那裡呢?

  “你可以相信,我已經採取了一些措施,我把我在貝克街雇用的一個孩子派去看守他,無論這個人走到哪裡,他也甩不掉這孩子的。明天我們會在赫德森街找到他,華生。假如我再耽誤你,去安寢,那麼,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時分,我們趕到慘案發生地點,由我的朋友引導,立即前往赫德森街。儘管福爾摩斯善於隱藏他的感情,我也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他的興奮情緒。我自己一半覺得好奇,一半覺得好玩,也異常興奮激動,這是我每次和他在調查案件時都體驗到的。

  “這就是那條街,”當我們拐進一條兩旁都是二層磚瓦樓房的短街時,福爾摩斯說道,“啊,辛普森來報告了。”

  “他正在裡面,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小個兒街頭流浪兒向我們跑過來,大聲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爾摩斯拍了拍流浪兒的頭,說道,“快來,華生。就是這間房子。”福爾摩斯遞進一張名片,聲言有要事前來。過了一會,我們就和我們要訪問的人見面了。

  儘管天氣很熱,這個人卻仍蜷縮在火爐旁,而這間小屋子竟熱得象烘箱一樣。這個人彎腰駝背,在椅中把身體縮成一團,在某種程度上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醜惡印象。可是當他向我們轉過臉來時,這張臉雖然枯瘦而黝黑,但從前一定是相當漂亮的。他那雙發黃的眼睛懷疑地怒視著我們,他既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只指指兩把椅子讓我們坐下。

  “我想,你就是從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說道,“我們是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這件小事,順便來訪的。”

  “我怎能知道這件事呢?”

  “這就是我所要查清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個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因謀殺罪受審。”

  這個人猛地一驚。

  “我不知道你是誰,”他大聲喊道,“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但你敢發誓,你對我所說的是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了,他們只等她恢復知覺以後,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也是員警署的嗎?”

  “不是。”

  “那麼,這件事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伸張正義,人人義不容辭。”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她是無辜的。”

  “那麼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麼,是誰殺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這是天理難容,他才死於非命。不過,請你記住,如果我如願以償,把他的腦袋打開了花,那麼,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過是罪有應得。假如不是由於他問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發誓說,我勢必也要殺死他。你要我講一講這件事。好,我沒有必要隱瞞,因為我對這件事是問心無愧的。

  “事情是這樣的,先生。你看我現在後背象駱駝,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當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團是一個最漂亮的人。那時我們駐紮在印度的一個兵營裡,我們把那地方叫做布林蒂。幾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樣,是同一個連的軍士,而那時團裡有一個美女,是陸戰隊上士的女兒南茜-德沃伊。那時有兩個人愛她,而她只愛其中的一個,你們看到蜷縮在火爐前的這個可憐的東西,再聽到我說那時正因為我長得英俊她才愛我時,你們一定會忍俊不禁。

  “啊,雖然我贏得了她的愛情,可是她父親卻把她許給了巴克利。我那時是個冒失鬼,不顧一切的少年,巴克利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已經要提升軍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對我很忠誠,那時如果不是發生了印度叛亂,全國都騷亂起來,我似乎可以把她娶到手。

  “我們都被困在布林蒂,我們那個團,半個炮兵連,一個錫克教連,還有許多平民和婦女。這時有一萬叛軍包圍了我們,他們竟象一群兇猛的獵狗圍在一隻鼠籠周圍。被圍困的第二個星期,我們的飲水用光了。那時尼爾將軍的縱隊正往內地移動,所以產生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否能和他們取得聯繫,而這是我們的唯一出路,因為我們不能指望攜帶所有的婦女和兒童衝殺出去。於是我便自告奮勇突圍去向尼爾將軍求援。我的請求被批准了,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地形,便畫了一張路線圖給我,以便我按圖穿過叛軍防線。這天夜裡十點鐘,我便開始走上征途。這時有一千條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我在那天夜晚從城牆上爬下去的時候,心裡只掛念著一個人。

  “我要經過一條乾涸的河道,我們本指望它可以掩護我避過敵軍的崗哨,可是當我剛匍匐行進到河道拐角處,正好闖進了六個敵軍的埋伏之中,他們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頃刻之間我被打暈過去,手足都被縛住。可是我真正的創傷是在心裡,而不是在頭上,因為當我醒來時聽到他們的談話,雖然我只懂一點他們的語言,我也足以明白,原來我的夥伴,也就是給我安排了路線的那個人,通過一個土著的僕人,把我出賣給敵人了。

  “啊,我不需要詳細講述這一部分了。你們現在已經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於做出什麼事了。第二天布林蒂由尼爾將軍前來解了圍,可是叛軍在撤退時,把我隨他們一起帶走了,多年來我再也見不到一個白人。我備受折磨,便設法逃走,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們可以親眼看見,他們把我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了。那時他們有些人帶著我一同跑到尼泊爾,後來又轉到大吉嶺。那裡的山民把帶我的那幾個叛軍殺死了,於是在我逃脫前,我又一度成了他們的奴隸。不過我逃走時沒有向南逃,而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裡遊蕩了幾年,最後又回到旁遮普。我在那裡多半時間住在土人中,學會了變戲法,用以維持生活。象我這樣一個可憐的跛子,又何必再回到英國,讓我的一些老同事知道我這種情況呢?即使我渴望復仇,我也不願回去。我寧願南茜和我的老夥伴們認為亨利-伍德已經直挺挺地死了,也不願讓他們看到他活著,象一隻黑猩猩一樣拄著一根拐杖躑躅而行。他們深信我已經死了,我也願意他們這樣想。我聽說巴克利已經娶了南茜,並且在團裡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願說出真相。

  “不過人到了晚年,思鄉之念,油然而生。幾年來,我夢想著看到英國綠油油的大地和田園。後來我終於決定在我未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鄉。我積蓄了回鄉的路費,便來到駐軍的地方,因為我瞭解士兵的生活,知道怎樣使他們快樂,並借此維持生活。”

  “你講的故事是非常動人的,”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已經聽說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們彼此都認出來了。我想,後來你尾隨她回家去,從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爭吵起來,當時巴克利夫人很可能當面斥責了他對你的行為。你情不自禁地奔過了草坪,沖著他們闖了進去。”

  “我正是這樣,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臉色就變了,我以前還從未見過這樣難看的臉色。接著他向後摔倒,一頭撞到爐子護板上。其實他在摔倒以前就已經死了。我從他臉上覺察到他已經死了,這就象我會讀壁爐上放著的課本那樣一清二楚的。他一看見我,就象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心,那顆做了虧心事的心。”

  “後來呢?”

  “後來南茜暈倒了,我趕忙從她手中拿起了開門的鑰匙,打算開門呼救。可是這時我覺得不如不管它走了算了,因為這件事看來對我很不利,如果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來了。我急忙把鑰匙塞進衣袋裡,丟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上了窗簾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裡,便儘快地逃離了這間屋子。”

  “誰是特笛呢?”福爾摩斯問道。

  這個人俯身向前,拉開屋角一隻籠子的門,轉瞬間籠子裡溜出來一隻漂亮的紅褐色小動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軟,長著鼬鼠似的腿,一個細長的鼻子,一雙很美的紅眼睛,我還從未見過別的動物有這樣美麗的眼睛呢。

  “這是一隻貓鼬,”我喊道。

  “對,有些人這樣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那個人說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鏡蛇快得驚人。我這裡有一條去掉了毒牙的蛇,特笛每晚就在士兵俱樂部裡表演捕蛇,給士兵們取樂。

  “還有別的問題嗎?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們再來找你。”

  “當然,要是那樣的話,我會自己來的。”

  “如果不是那樣,那也不必把死者過去所做的醜事重新翻騰出來。你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三十年來,他因為過去做了壞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責備,至少也該滿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邊了。再見,伍德。我想瞭解一下昨天以來又發生什麼事沒有。”

  少校還沒走到街拐角處,我們就及時趕上了他。

  “啊,福爾摩斯,”少校說道,“我想你已經聽說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擾了吧。”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

  “剛剛驗完屍體。醫生證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風引起的。

  你看,這不過是一件十分簡單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簡單了,”福爾摩斯笑容可掬地說道,“華生,走吧,我想奧爾德肖特這裡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

  “還有一件事,”我們來到車站時,我說道,“如果說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個人叫亨利,她為什麼提到大衛呢?”

  “我親愛的華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歡描述的那種理想的推理家,那麼,從這一個詞我就應該推想出這全部故事。這顯然是一個斥責的字眼。”

  “斥責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衛有一次也象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樣偶然做了錯事。你可記得烏利亞和拔示巴[大衛和烏利亞以及拔示巴:《聖經》中記載,以色列王大衛為了攫取以色列軍隊中赫梯人將領烏利亞之妻拔示巴為妻,把烏利亞派到前方,烏利亞遇伏被害——譯者注]這個小故事嗎?我恐怕我對《聖經》的知識有一點遺忘了。但是你可以在《聖經》的《撒母耳記》第一或第二章去找,便可以得到這個故事了。”

八、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看了看一連串內容不連貫的回憶錄,想用它們來闡明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點,但卻覺得很難挑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為在偵破這些案子的過程中,福爾摩斯雖然運用了他那分析推理的巧妙手法,證實了他那獨特的調查研究方法的重要,但案件本身,卻往往微不足道,平凡無奇,我覺得實在不值得向讀者介紹。另一方面,也經常發生這樣一種情況,他參與調查了一些案情離奇、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但他在偵破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卻又不能滿足我這給他寫傳記的人的願望。我曾經記述過一件小小的案子,題目是《血字的研究》,後來又有另一個有關“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為使歷史學家永遠感到驚奇的岩礁與漩渦[岩礁與漩渦:義大利墨西拿海峽上的岩礁,它的對面有大漩渦。此處作者用來形容驚險——譯者注]的例子。現在我要記載的這件案子,在偵破案件中我的朋友雖然沒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個案情卻很稀奇古怪,我覺得實在不能夠遺漏不記。

  那是七月裡一個悶熱的陰雨天,我們的窗簾放下了一半,福爾摩斯蜷臥在沙發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讀了又讀。由於我在印度服過兵役,使我養成了怕冷不怕熱的習慣,因而寒暑表雖已到了華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覺得難受。不過這天的報紙實在乏味。議會已經休會,人們都離開了城市。我渴望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鋪滿卵石的海灘一遊。但因我的存款拮据,我推遲了假期。而對我的夥伴來說,無論是鄉下或是海濱,都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只喜歡混跡于五百萬人口的中心,對他們中間關於懸而未決的案件的每一個小小的傳聞或猜疑特別關心。他對於欣賞大自然,卻絲毫不感興趣。而他唯一的改變,是去看望他在鄉間的哥哥。

  我發現福爾摩斯正全神貫注,顧不得說話,我便把那枯燥無味的報紙扔到一旁,背靠著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夥伴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想得不錯,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用這種方法解決爭端,看來太荒謬了。”

  “太荒謬了!”我大聲說道,猛然想到,他怎麼能覺察出我內心深處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驚視著他。

  “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我喊道,“這實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福爾摩斯看到我這種茫然不解的神情,放聲大笑起來。

  “你記得不久以前,”他說道,“我曾給你讀過一段愛倫-坡寫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裡講到一個嚴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覺他的同伴未講出來的思想,你當時認為這件事純屬作者巧妙的虛構。當我提出,我往往也習慣這樣做時,你卻表示懷疑。”

  “我沒有說啊!”

  “也許你沒有說出口,我親愛的華生。但從你的眉宇間可以看出來。因此,當我看見你把報紙扔下,陷入沉思,便很高興有機會研究你的思想,最後把你的思緒打斷,以便證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對他的解釋依然不滿足。

  “在你給我讀的故事中,”我說道,“那個推理者是根據觀察那個人的動作而得出結論的。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個人被一堆石頭絆了一下,抬頭看了看星星,還有一些別的動作。可是我安然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能給你提供什麼線索呢?”

  “你對你自己判斷錯了。人的五官是表達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實執行這一職責的僕役。”

  “你的意思是說,你從我的面容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從你的面容,特別是你的眼睛。或許你自己已經記不得你是怎樣陷入沉思的了?”

  “對,我記不得了。”

  “那麼,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就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之後,你茫然地在那裡坐了有半分鐘的樣子。後來你的眼睛凝視著你那張新配上鏡框的戈登將軍肖像,我從你面部表情的改變,看出你已經開始想事了。可是你想得並不很遠。接著你的眼光又轉到你書架上那張沒裝鏡框的亨利-沃德-比徹的畫像上。然後,你又朝上看著牆,當然你的意圖是很明顯的。你是在想,如果這張畫像也配上鏡框,那就正好可以掛在這牆上的空處,和那張戈登像並排掛在一起了。”

  “你真是緊緊地追隨著我的思想!”我驚叫道。

  “我至今還沒怎麼弄錯過呢。接著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徹的身上,你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的肖像,似乎正是從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後來你不再皺眉頭了,可是繼續凝視著,你的臉上現出沉思的樣子,可見你在回想著比徹經歷的事件。我確信你這時不能不聯想到他在內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擔當的使命,因為我記得你曾經對他的遭遇表示非常憤慨。你對這件事感受非常強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徹時也不能不想到這些。過了一會,我看到你的視線從畫像上移開了,我覺得你的思想又轉到內戰上去了。當我發現你雙唇緊閉,雙目炯炯發光,兩手緊握,我確信你正在想雙方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激戰中所表現的英勇氣概。可是,你的臉色又漸漸陰沉起來,你搖了搖頭。你是在想戰爭的悲慘、可怕以及徒然死傷了許多人。你的一隻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舊傷疤上,雙唇上泛出一絲微笑,我便看出,你當時在想,這樣解決國際問題的方法實在荒謬可笑。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這是非常荒謬的,我很高興知道,我這一切推論都是正確的。”

  “完全正確!”我說道,“現在你已經解釋清楚了,我承認我象以前一樣感到驚訝。”

  “這是非常膚淺的,我親愛的華生,我向你保證。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某些懷疑的話,我決不會打斷你的思路的。不過今晚微風輕拂,我們一起到倫敦街上散散步,你看怎樣?”

  我對我們這間小小的起居室已經感到厭倦,便欣然同意了。我們一起在艦隊街和河濱遛了三個小時,觀賞著人生的宛如潮汐、千變萬化的情景。福爾摩斯獨特的議論,對細節敏銳的觀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極感興趣,聽得入了迷。我們返回貝克街時,已經十點鐘了。一輛四輪橋式馬車正等候在我們寓所的門前。

  “哈!我看,這是一位醫生的馬車,是一位普通醫生,”福爾摩斯說道,“剛開業不久,不過他的生意還不錯。我想,他是來找我們商量事情的。我們回來得真巧!”

  我深知福爾摩斯的調查方法,善於領會他的推理。車內燈下掛著一隻柳條籃子,裡面裝著各種各樣的醫療器械,我知道福爾摩斯正是根據這些醫療器械的種類和狀況,迅速作出了判斷。從樓上我們窗戶的燈光可以看出,這位夜晚的來訪者確實是來找我們的。我心裡有些奇怪:什麼事竟使一位同行在這樣的時刻來找我們呢?我緊隨福爾摩斯走近我們的寓所。

  一個面色蒼白、尖瘦臉、長著土黃色絡腮鬍子的人,看到我們進來,從壁爐旁一把椅子上站起來。他的年紀至多三十三、四歲,但他面容憔悴,氣色不好,說明生活耗盡了他的精力,奪去了他的青春。他的舉止羞怯靦腆,象一位十分敏感的紳士,而他站起來時,扶在壁爐臺上的那只細瘦白皙的手,不像是一個外科醫生的,卻像是一個藝術家的。他的衣著樸素暗淡——一件黑禮服大衣,深色褲子和一條顏色不甚鮮豔的領帶。

  “晚安,醫生,”福爾摩斯爽朗地說道,“我知道你僅僅等了我們幾分鐘,我很高興。”

  “那麼,你和我的車夫談過了?”

  “沒有,我是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放著的蠟燭看出來的。請坐,請告訴我,你有什麼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裡維廉醫生,”我們的來訪者說道,“住在布魯克街四○三號。”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經損傷》那篇論文的作者嗎?”我問道。

  他聽說我知道他的著作,高興得蒼白的雙頰泛出紅暈。

  “我很少聽人談到這部著作,出版商向我說,這本書銷路不廣,我還以為沒有人知道它呢,”來訪者說道,“我想,你也是一位醫生吧?”

  “我是一個退役的外科軍醫。”

  “我對神經病學很感興趣。我很希望能夠對它進行專門研究,不過,一個人當然必須從事他首先能夠著手的工作。可是,這是題外話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時間是多麼寶貴。在布魯克街我的寓所裡,最近發生了一連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這些事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關頭,我感到實在不能再耽誤了,必須馬上來請你出出主意,幫個忙。”

  歇洛克-福爾摩斯坐下來,點起了煙斗。

  “你要我出主意、幫忙,我非常歡迎。”福爾摩斯說道,“請把那些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詳細地講給我聽聽。”

  “其中有一兩點是不值得說的,”特裡維廉說道,“我提到這些,實在覺得慚愧。不過這件事令人非常莫名其妙,而近來變得更加複雜,我只好把一切都擺在你面前,請你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首先,我不得不談談我大學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一個倫敦大學的學生,我相信,如果我告訴你們,我的教授認為我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學生,你們不會認為我是過於自吹自擂吧。畢業以後,我在皇家大學附屬醫院擔任了一個不甚重要的職務,繼續致力於研究工作。我很幸運,我對強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我寫了一篇你的朋友剛才提到的關於神經損傷的專題論文,終於獲得了布魯斯-平克頓獎金和獎章。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人們都認為我前程遠大。

  “可是我最大的障礙就是缺乏資金。你不難知道,一個專家要想出名的話,就必須在卡文迪什廣場區十二條大街中的一條街上開業。這就需要巨額房租和設備費。除了這筆創辦費用,他還必須準備能維持自己幾年生活的錢款,還得租一輛像樣的馬車和馬。要達到這些要求,實在是我力所不及的。

  我只能期望節衣縮食,用十年的時間積蓄,才能掛牌行醫。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給我開闢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這就是一位名叫布萊星頓的紳士的來訪。布萊星頓和我素不相識,一天早晨他突然走進我房裡,開門見山地談到他的來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獲獎的珀西-特裡維廉先生嗎?’他說道。

  “我點了點頭。

  “‘請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道,‘你會看到這樣做對你是有好處的。你非常有才華,會成為一個有造就的人。你明白嗎?’“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相信我會盡力而為的,’我說道。

  “‘你有不良嗜好嗎?不酗酒嗎?’“‘沒有,先生!’我大聲說道。

  “‘太好了!這太好了!不過我必須問問,你既然有這些本事,為什麼不開業行醫呢?’“我聳了聳肩。

  “‘是啊,是啊!’他趕忙說,‘這是毫不足怪的。雖然你腦子裡裝的東西很多,可是口袋裡卻一無所有,對不對?要是我幫你在布魯克街開業,你的意見如何?’

  “我驚異地兩眼盯著他。

  “‘啊,這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並不是為了你,’他大聲說道,‘我對你十分坦率,如果這對你合適的話,那對我就更加合適了。我有幾千鎊準備投資,你知道,我認為我可以投資給你。”

  “‘那為什麼呢?’我忙問道。

  “‘啊,這正象別的投機事業一樣,不過比較更保險一些。’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我自然要告訴你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傢俱,雇女僕,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診室裡看病。我給你零用錢和一切需用的東西。然後你把你賺的錢交給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著。’

  “這就是那個叫布萊星頓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議,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再敘述我們怎樣協商、成交的事,以免使你厭煩。結果是,我在報喜節[報喜節:每年三月二十五日為報喜節,報喜天使加百列將耶穌降生告知聖母瑪利亞的節日——譯者注]搬進了這個寓所,並按他所提出的條件開始營業。他自己也搬來同我住在一起,做一個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臟衰弱,顯然,他需要經常治療。他自己住用了二樓兩間最好的房子,一間用作起居室,一間用作臥室,他脾氣古怪,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的生活很不規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卻又極其有規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時刻,他都到我的診室來檢查帳目。我賺的診費,每一畿尼他給我留五先令三便士[一畿尼為二十一先令,一先令為十二便士,四分之一畿尼正好是五先令三便士——譯者注],其餘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內的保險箱裡。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對這項投機生意,他永遠也用不著後悔。一開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處理了幾個病例和我在附屬醫院的聲望,使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幾年來,我使他變成了一個富翁。

  “福爾摩斯先生,我過去的經歷以及和布萊星頓先生的關係,就是這些。我要告訴你的,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就是發生了什麼事使我今晚來此求教。

  “幾星期之前,布萊星頓先生下樓來找我。我似乎覺得,他的心情異常激動。他提到在倫敦西區發生了一些盜竊案,我記得,他當時顯然毫無必要那麼激動,他聲明說,我們應當把門窗加固閂牢,一天也不能耽誤。在這一星期裡,他坐立不安,不斷向窗外張望,就連他午餐前習以為常的短暫的散步,也停止了。他的一舉一動給我一個印象,他對什麼事或是什麼人怕得要死,可是當我向他問到這件事時,他變得非常無禮,於是我就不再談這件事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的恐懼似乎逐漸消失了,他又恢復了常態。可是新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處於目前這種可憐而又可鄙的虛弱狀態。

  “事情是這樣的:兩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現在就把它讀給你聽,信上既沒有地址,也沒有日期。

  “一位僑居在英國的俄羅斯貴族(信上這樣寫著),亟願到珀西-特裡維廉醫生處就醫。幾年來他深受強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裡維廉醫生在醫治這種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權威。他準備明晚六點一刻左右前往就診,如果特裡維廉醫生方便,請在家等候。’

  “這封信使我深感興趣。因為對強直症進行研究的主要困難在於這種疾病是罕見的。你可以相信,當小聽差在指定的時間領進病人時,我正等候在我的診室裡。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異常拘謹,而且很平凡——不像是一個人們想像中的俄羅斯貴族。他同伴的相貌給我的印象卻很深。這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色黝黑,漂亮得驚人,卻帶著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無窮——譯者注]的肢體和胸膛。他們進來時,他用手攙著老人的一隻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現得那樣體貼入微,從他的外表你是很難料到他會這樣作的。

  “‘醫生,請原諒我冒昧前來,’他用英語對我說道,說時有些口齒不清,‘這是我父親,他的健康,對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

  “我見他這樣孝順,深受感動。‘或許,在診治時,你願意留在診室裡吧?’我說。

  “‘絕對不行,’他驚叫起來,‘我受不了這種痛苦。如果我看到我父親疾病發作時那種可怕的樣子,我相信我是忍受不了的。我自己的神經官能也十分敏感。你如允許,在你給我父親診治時,我可以在候診室裡等候。’

  “我當然同意這樣做,年輕人便離開了。我和病人便開始研究他的病情,我把它詳盡無遺地記了下來。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問題常常含糊其詞,我認為這是由於他不大懂我們的語言。然而,正當我坐著寫病歷的時候,他對我的詢問,突然停止了回答,當我轉身向他時,我非常驚詫地望到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無表情,肌肉強直,眼睛直盯著我。他的疾病又發作了。

  “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最初的感覺是既憐憫又害怕。後來,我的職業興趣占了上風。我記下了病人的脈搏和體溫,試了試他肌肉的強直程度,檢查了他的反應能力,哪一方面都沒有發現與我以前所診斷的這種病例有不一致的現象。在過去這樣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亞硝酸吸入劑,曾經取得了良好的療效。現在似乎正是試驗它療效的極好機會。這個藥瓶在樓下我的實驗室裡,於是,我丟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樓去取藥。找藥耽誤了一些時間,大約五分鐘吧,然後我就回來了。可是室內卻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是多麼驚訝了。

  “當然,我首先就跑到候診室,他兒子也不在了。前門已經關上,可是沒有上鎖。我那個接待病人的小聽差是一個新來的僕役,並不機靈。平時他總是等在樓下,等我在診室按鈴時,他才跑來把病人領出去。他也沒聽到什麼,這件事就成為一個不解之謎了。不多久,布萊星頓先生散步回來了,可是我一點也沒有向他說起這件事,因為,老實說,近來我儘量少和他交談。

  “啊,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俄羅斯人和他兒子的影子了,所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象昨天那樣,又來到我的診室時,你們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驚訝了。

  “‘昨天我突然離開,我覺得實在是太抱歉了,醫生,’我的病人說道。

  “‘我承認,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我說道。

  “‘啊,情況是這樣的,’他說,‘我每次清醒過來,對犯病時發生的一切事情,記憶總是非常模糊的。我似乎覺得,我醒來時是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裡,當你不在時,我便昏頭昏腦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兒子說道,‘看到我父親從候診室門口走過,自然想到已經診治完了。直到我們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說道,‘除了你們使我感到惶惑不解之處,別的倒也沒什麼。所以,先生,如果你願意到候診室去的話,我很高興再繼續進行昨天突然中斷的診治。’

  “我和那位老紳士討論了他的病情,約有半小時的樣子,後來,我給他開了處方,之後,便看見他在他兒子攙扶下走出去了。

  “我已經向你們說過,布萊星頓先生一般是在這個時間出去散步的。功夫不大,他散步回來了,走上樓去。過了一會,我聽到他從樓上跑下來,象一個嚇得發瘋的人一樣,沖進我的診室。

  “‘誰到我的屋子裡去了?’他叫喊著。

  “‘誰也沒去過。’我說道。

  “‘撒謊!’他怒吼道,‘你上來看看!’

  “我沒有注意他說話的粗魯,因為他害怕得幾乎要發瘋了。我和他一起上樓時,他把淺色地毯上的幾個腳印指給我看。

  “‘你說這是我的腳印嗎?’他叫喊道。

  “這些腳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顯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們知道,今天中午曾經下過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剛才來過的這父子倆。那麼,一定是在候診室等著的那個人,出於某種目的,趁我在忙於給那個老人診斷時,上樓進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間。沒有動什麼東西,也沒有拿走什麼,不過這些足跡證明,毫無疑問,是有人進去過的。

  “儘管這是擾亂人心的事,可是布萊星頓先生顯得出人意料之外地異常激動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斷叫喊,我簡直難以讓他說得更清楚一些。是他提出要我來找你,我當然立即看出,這樣做是適當的。因為儘管他對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估計過高,但可以肯定這裡面是有名堂的。你只要乘我的馬車與我一同回去,你至少能使他平靜下來,雖然我很難指望你能把所發生的這件奇事解釋清楚。”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這段冗長的敘述,我看出,這件事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他的面容象往常一樣毫無表情,可是他的雙眼眯縫得愈加厲害,從他煙斗中嫋嫋上升的煙霧也越來越濃,使得這位醫生的故事中的每一個離奇的情節更加突出了。我們來訪者的話剛一結束,福爾摩斯二話不說就站起來,把我的帽子遞給我,從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隨特裡維廉醫生向門口走去。不到一刻鐘,我們便來到布魯克街這位醫生寓所的門前了。一個矮個子小聽差領著我們進去,我們立即走上寬闊的、鋪著上等地毯的樓梯。

  可是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使我們停了下來。樓頂的燈光驀地熄滅了,黑暗中傳來一個尖細的、顫抖的呼喊聲:“我有手槍,我警告你們,假如再往上走我就開槍。”

  “這實在令人不能容忍,布萊星頓先生,”特裡維廉醫生高聲喊道。

  “啊,原來是你,醫生,”這人寬慰地松了一口氣,“可是其他幾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嗎?”

  我們知道他已在暗中對我們進行了一番仔細的觀察了。

  “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那聲音終於說道,“你們可以上來,我很抱歉,剛才對你們太無禮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樓梯上的汽燈又點著了,我們看到面前站著一個面貌奇特的人。從他的外表和說話的聲音看來,他確實神經過度緊張。他很胖,可是顯然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比現在還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臉如同獵犬的雙頰一般,耷拉著兩隻鬆弛的肉袋。他臉色蒼白,那稀疏的土黃色的頭髮似乎由於感情激動而豎立起來。他手中拿著一支手槍,我們向上走時,他把手槍塞進了衣袋。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我非常感激你到這裡來。沒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特裡維廉醫生已經把有人非法闖入我房中的事告訴你了。”

  “不錯,”福爾摩斯說道,“那兩個是什麼人?布萊星頓先生,他們為什麼要有意捉弄你?”

  “唉,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說道,“當然,這很難說。你也很難指望我能回答這樣的問題,福爾摩斯先生。”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請到這裡來,請吧。請賞臉進來一下。”

  他把我們領進他臥室裡。房間很寬綽,佈置得很舒適。

  “你們看看這個,”他指著他床頭那只大黑箱子說道,“我並不是一個很富有的人,福爾摩斯先生,特裡維廉醫生可能已經告訴你了。我一生中除了這次投資外,再也沒投過資。可是我不信任銀行家,我從不信任銀行家,福爾摩斯先生。你別跟別人說,我所有的那點錢都在這只箱子裡。所以你可以明白,那些不速之客闖入我的房子,對我的影響是多麼大了!”

  福爾摩斯疑惑地望著布萊星頓,搖了搖頭。

  “假如你想欺騙我,我是不可能給你出什麼主意的。”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福爾摩斯厭惡地揮了揮手,轉過身來說道:“晚安,特裡維廉醫生。”

  “你不給我一些指教嗎?”布萊星頓顫聲大叫道。

  “我對你的指教就是請講真話,先生。”

  一分鐘以後,我們已經來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們穿過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時,我才聽到我的朋友發話。

  “把你帶出來為這樣一個蠢人白跑一趟,真是抱歉,華生,”福爾摩斯終於說道,“可是歸根結底,這也是一個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看不出什麼來,”我坦率地承認道。

  “啊,顯然,有兩個人,或許還要多一些,不過至少是兩個人,為了某種原因,決心要找到布萊星頓這個傢伙。我心中毫不懷疑,那個年輕人兩次都闖入了布萊星頓的房間,而他的同夥則用了一種巧妙的手段,使醫生不能進行干涉。”

  “可是那強直性昏厥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騙人的,華生,在這方面,我不想向我們的專家講得太多。要裝這種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這樣做過。”

  “那麼後來又怎樣呢?”

  “完全是碰巧,布萊星頓兩次都不在屋。他們所以選擇這樣不平常的時刻來看病,顯然是確信候診室裡沒有別的病人。然而,這個時間恰好是布萊星頓散步的時間,這似乎說明他們對布萊星頓的日常生活習慣不十分瞭解。當然,如果他們只是為了偷盜,他們至少會設法搜索財物。此外,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他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了。不能想像這個傢伙結下了這樣兩個仇敵,他會不知道。因此,我確信,他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人,而由於他本身的緣故,他隱瞞不說,很可能明天他就會吐露真情了。”

  “難道沒有另外的一種情況嗎?”我說道,“毫無疑問,這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不過還是可以想像的。會不會是特裡維廉醫生自己居心不良,闖進了布萊星頓室內,而編造出這個患強直症的俄羅斯人和他的兒子的全部故事呢?”

  我在汽燈光下看到我這想法引起了福爾摩斯的哂笑。

  “我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說道,“最初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我很快就證實了醫生所講的故事。那個年輕人在樓梯地毯上留下了腳印,這樣我就沒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內的那些腳印了。我只要告訴你,他的鞋是方頭的,不象布萊星頓的鞋那樣是尖頭的,又比醫生的鞋長一英寸三,你就可以知道,毫無疑問,是有這麼個年輕人了。不過話就說到這裡,我們現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晨我們從布魯克街聽不到新情況,那倒會使我驚奇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預言很快就實現了,並且頗具戲劇性的形式。第二天早晨七點半,在晨光熹微中,我看到福爾摩斯穿著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輛馬車等著我們,華生,”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是怎麼回事?”

  “是布魯克街的事。”

  “有什麼新消息嗎?”

  “是一個悲劇,不過還不一定,”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拉起窗簾,“請看這個,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草草寫著:‘請看在上帝的面上,立即前來。珀西-特裡維廉。’我們的朋友,這位醫生寫這張便條時,處境是極為困難了。隨我來,我親愛的朋友,因為情況很緊急。”

  過一刻鐘左右,我們又來到這位醫生的寓所。他面帶驚恐之色跑來迎接我們。

  “啊,竟出了這樣的事情!”他雙手捂住太陽穴,大聲喊道。

  “出了什麼事?”

  “布萊星頓已經自殺了!”

  福爾摩斯打了一聲呼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我們走進去,醫生把我們引進了那間顯然是候診室的房間。

  “我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他大聲說道,“員警正在樓上呢。簡直把我嚇壞了。”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叫女僕給他送去一杯茶。大約七點鐘,女僕走進去時,這個不幸的人已經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繩子綁在平常掛那盞笨重的煤汽燈的鉤子上,然後他就從昨天給我們看的那個箱子頂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爾摩斯站著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允許的話,”福爾摩斯終於說道,“我想上樓去把這件事調查一下。”

  我們兩個人便往樓上走去,醫生跟在後面。

  我們一進臥室門,迎面看到一個可怕的景象。我曾經說過那個布萊星頓肌肉鬆弛的樣子。當他搖搖晃晃地懸掛在鉤上時,這種樣子愈發明顯、難看,他看上去簡直不象一個人了。他的脖子拉長了,象一隻拔了毛的雞脖子,相形之下,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著一件長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著那雙難看的腳和那腫脹的腳脖子。

  屍體旁邊,站著一位精幹的偵探,正在筆記本上作記錄。

  “啊,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進來,警長便親切地說道,“見到你我很高興。”

  “早安,蘭諾爾,”福爾摩斯答道,“我相信,你不會認為我是闖進屋子的罪犯吧?你聽說過這個案子發生前的一些情況了嗎?”

  “對,我已經聽到一些了。”

  “你的意見怎樣?”

  “就我看來,這個人已被嚇得魂不附體了。你看,在這張床上他睡了好一陣子,有很深的壓痕。你知道,自殺常常發生在早晨五點鐘左右。這大約也就是他上吊的時間了。看來,他是經過再三考慮才這樣作的。”

  “根據肌肉僵硬的情況判斷,我看他已經死了大約三個小時,”我說道。

  “你注意到屋子裡有什麼異常現象嗎?”福爾摩斯問道。

  “在洗手池上發現一把螺絲起子和一些螺絲釘。還發現他夜裡似乎抽過不少煙。這是我從壁爐上揀來的四個雪茄煙頭。”

  “哈!”福爾摩斯說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煙嘴了嗎?”

  “沒有,我沒有看到。”

  “那麼,他的煙盒呢?”

  “有,煙盒在他的外衣口袋裡。”

  福爾摩斯把煙盒打開,聞了聞裡面的一支雪茄煙。

  “啊,這是一支哈瓦那煙,而壁爐臺上的這些是荷蘭從它的東印度殖民地進口的特殊品種。你知道,這些雪茄通常都包著稻草,並且比別的牌子的都細。”他拿起那四個煙頭用他口袋裡的放大鏡進行檢查。

  “兩支煙是用煙嘴吸的,兩支不是,”福爾摩斯說道,“兩個煙頭是用一把不很快的小刀削下來的,另兩個煙頭是用尖銳的牙齒咬下來的。這不是自殺,蘭諾爾先生,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殘酷的謀殺案。”

  “不可能!”警長大聲喊道。

  “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人要用吊死那樣一種笨辦法來進行謀殺呢?”

  “這就是我們要調查的了。”

  “他們怎麼進來的呢?”

  “從前門進來的。”

  “早晨門是上鎖的。”

  “那麼門是在他們走後鎖上的。”

  “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們留下的痕跡。請稍等一等,我就能給你們進一步說明它的情況。”

  福爾摩斯走到門口,轉了轉門鎖,有條不紊地把門鎖檢查了一番。然後他把插在門背面的鑰匙取了出來,也對它作了檢查。接著他又對床鋪、地毯、椅子、壁爐台、死者的屍體和繩索依次進行了檢查。最後他終於表示滿意,在我和警長的幫助下,割斷了繩子,把那可憐的人安放在地上,用床單蓋上。

  “這條繩子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是從這上面割下來的,”特裡維廉醫生從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繩子,說道,“他非常害怕火災,身邊總是保存著這東西,以便在樓梯燃燒時,他可以從窗戶逃出去。”

  “這東西倒給兇手們省去了很多麻煩,”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錯,案情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到下午我還不能把發案的原因告訴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爐臺上布萊星頓這張照片拿去,這將有助於我的調查工作。”

  “可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們!”醫生叫道。

  “啊,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情況是明白無疑的,”福爾摩斯說道,“這裡面有三個人:那個年輕人,老人和第三者,對第三者的身份,我還沒有線索。前兩個人,不用我說,就是那假裝俄羅斯貴族以及他兒子的人,所以我們能夠十分詳盡地敘述他們的情況。他們是被這所房子裡的一個同夥放進來的。如果我可以向你進一句忠言的話,警長,那就應當逮捕那個小聽差。據我瞭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診所當差的,醫生。”

  “這個小傢伙已經找不到了,”特裡維廉說道,“女僕和廚師剛才還找過他。”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他在這齣戲裡扮演的角色並非不重要,”福爾摩斯說道,“這三個人是踮著足尖上樓的,那個老人走在前面,年輕人走在中間,那個來歷不明的人走在後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突然喊道。

  “啊,至於腳印上摞腳印,那是毫無疑問的了。我可以辨認出他們昨天晚上的腳印。後來,他們上了樓,來到布萊星頓的門前,他們發現房門鎖上了。然而,他用一根鐵絲去轉動裡面的鑰匙。你們甚至不用放大鏡,也可以從這把鑰匙榫槽上的劃痕看出,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使的勁了。

  “他們進入室內,第一步一定是把布萊星頓先生的嘴給塞住。他可能已經睡著了,或者被嚇癱了,喊不出聲來。這裡的牆很厚,可以想像,即使他有可能喊一兩聲,他的呼救聲也是沒人能聽到的。

  “顯然,他們把他安置妥當以後,就商量了一番,這種商量可能具有起訴的性質。它一定進行了相當一段時間。因為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們吸了這幾支雪茄煙。老人坐在那張柳條椅子上,他抽煙時用的是雪茄煙嘴。年輕人坐在遠處,他把煙灰磕在了衣櫃的對面。第三個人在室內踱來踱去。我想,這時布萊星頓正筆直地坐在床上,不過對這一點我還不能絕對肯定。

  “好,最後,他們就去抓布萊星頓,把他吊起來。這是他們早就安排好了的,因為我相信他們隨身帶來了某種滑輪用作絞刑架。我想,那把螺絲起子和那些螺絲釘就是為了安裝絞架滑輪用的。然而,他們看到了吊鉤,自然省了他們許多麻煩。他們幹完以後,就逃跑了。他們的同夥跟著就把門鎖上了。”

  我們全都以極大的興趣傾聽福爾摩斯講述昨晚案件的概況,這都是他憑藉細微的跡象推導出來的,甚至當他給我們一一點明當時的情況時,我們還幾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後,警長急忙跑去查找小聽差,我和福爾摩斯則返回貝克街用早餐。

  “我在三點鐘回來,”福爾摩斯在我們吃過飯以後說道,“警長和醫生要在那時到這裡來見我,我希望利用現在這段時間把這個案子裡一些還不清楚的小問題查清楚。”

  我們的客人在約定的時間來到了,可是我的朋友在三點三刻才露面。然而,他一進門,我從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

  “有什麼消息嗎?警長。”

  “我們已經把那個僕人捉住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幾個人了。”

  “你找到他們了!”我們三個人一同喊道。

  “對,至少我已經搞清了他們的底細。果不出我所料,那個所謂的布萊星頓和他的仇人,在員警總署是出了名的。那三個人的名字是比德爾、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搶劫沃辛頓銀行的那一夥,”警長大聲說道。

  “正是他們,”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布萊星頓一定是薩頓了。”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說道。

  “噯,這就一清二楚了。”警長說道。

  可是我和特裡維廉卻面面相覷,感到迷惑不解了。

  “你們一定記得那樁沃辛頓銀行大搶劫案吧。”福爾摩斯說道,“案中一共有五個人——這四個人,還有那個叫做卡特賴特的第五個人——銀行看管員托賓被害,竊賊們搶了七千鎊逃走了。這案子發生在一八七五年。他們五個人全部被捕,但是證據不足,定不了案。這一夥搶劫犯中最壞的那個布萊星頓也就是叫薩頓的,就告發了他們。由於他作證,卡特賴特被判處絞刑,其他三個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幾天他們被提前數年釋放,你們可以想到,他們下決心一定要把出賣他們的人找到,為他們死去的同夥報仇。他們兩次設法找到他,都未能得手,你們看,第三次成功了。特裡維廉醫生,還有什麼需要說明的沒有?”

  “我想你已經把一切都說得非常清楚了,”醫生說道,“毫無疑問,那一天他之所以那麼惶惶不安,就是因為他在報上看到了那幾個人被釋放的消息。”

  “完全不錯,他說什麼盜竊案,純粹是放煙幕彈。”

  “可是他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你呢?”

  “啊,我親愛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夥計報復心很強,便儘量向所有人隱瞞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可恥的,他不可能自己洩漏出來。但是,他雖然卑鄙,卻依然處於英國法律的保護之下,警長,我毫不懷疑,你可以看到,儘管那個盾沒有起到保護作用,那把正義的劍還是會替他復仇的。”

  這就是關於那個住院病人和布魯克街醫生的情況。從那天夜晚起,員警再沒有看到那三個兇手的影子。蘇格蘭場推測,他們乘坐那艘不幸的“諾拉克列依那”號輪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體船員數年以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爾圖以北數十-的地方遇難。對那個小聽差的起訴,因證據不足,不能成立,而這件被稱為布魯克街疑案的案件,各報至今都沒有詳細報導過。

九、希臘譯員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雖然相識很久,親密無間,但少聽他說起他的親屬,也很少聽他講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這樣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以至有時我把他看作一個孤僻的怪人,一個有頭腦無情感的人,雖然他的智力超群,卻缺乏人類的感情。

  他不喜歡接近女人,不願結交新友,這都表明了他不易動感情的性格特徵,不過尤其無情的是他絕口不提家人。因此我開始認為他是一個孤兒,沒有親屬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同我談起他的哥哥來了。一個夏天的傍晚,茶後無事,我們便海闊天空、東拉西扯地閒聊起來,從高爾夫球俱樂部到黃赤交角變化的原因,最後談到返祖現象和遺傳適應性,討論的要點是:一個人的出眾才能有多少出於遺傳,又有多少出於自身早年所受的訓練。

  “拿你本人來說,”我說道,“從你告訴過我的情況看來,似乎很明顯,你的觀察才能和獨到的推理能力,都取決於自身的系統訓練。”“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福爾摩斯思忖著說道,“我祖上是鄉紳,看來,他們過著那個階級的慣常生活。不過,我這種癖性是我血統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這種血統,因為她是法國美術家吉爾內的妹妹。血液中的這種藝術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遺傳形式。”“可是你怎麼知道是遺傳的呢?”“因為我哥哥邁克羅夫特掌握的推理藝術比我掌握的程度高。”這對我來說確實還是一件新聞。假如英國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具有這樣的奇異才能,警署和公眾怎麼對他竟然毫無所聞呢?

  我說這是因為我朋友謙虛,所以他才認為哥哥比他強。福爾摩斯對我這種說法付之一笑。

  “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謙虛列為美德。對邏輯學家來說,一切事物應當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對自己估價過低和誇大自己的才能一樣都是違背真理的。

  所以,我說邁克羅夫特的觀察力比我強,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是毫不誇張的實話。”“你哥哥比你大幾歲?”“比我大七歲。”“他為什麼沒有名氣呢?”“噢,比如說,在第歐要尼俱樂部裡。”我從未聽說過這麼個地方,我臉上的表情也一定顯出了這一點,所以歇洛克.福爾摩斯拿出表看了看,說道:“第歐根尼俱樂部是倫敦最古怪的俱樂部,而邁克羅夫特是個最古怪的人。

  他經常從下午四點三刻到七點四十分呆在那裡。現在已經六點,如果你有興致在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興把這兩個‘古怪’介紹給你。”五分鐘以後,我們就來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圓形廣場走去。“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說道,“為什麼邁克羅夫特有這樣的才能,卻不用於做偵探工作呢?其實,他是不可能當偵探的。”“但我想你說的是......”“我說他在觀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假如偵探這門藝術只是從在扶物椅上推理就行,那麼我哥哥一定是個舉世無雙的大偵探了。可是他既無做偵探工作的願望,也無這種精力。他連去證實一下自己所做的論斷也嫌麻煩,寧肯被人認為是謬誤,也不願費力去證明自己的正確。我經常向他請教問題,從他那裡得到的解答,後來證明都是正確的。不過,在一件案子提交給法官或陪審團之前,要他提出確鑿的有力的證據,那他就無能為力了。”“那麼,他不是以偵探為職業的了?”“根本不是。我用以為生的偵探業務,在他只不過是純粹業餘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長數學,常在政府各部門查帳。邁克羅夫特住在蓓爾美爾街,拐個彎就到了白廳。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歸,年年如此,沒有其它活動,也從來不到別處去,唯一去處是他住所對面的第歐根尼俱樂部。”“我想不起有叫這名字的俱樂部了。”“很可能你不知道。倫敦有許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憤世嫉俗,他們不願與人為伍,可是他們並不反對到舒適的地方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為了這個目的,第歐根尼俱樂部便誕生了,現在它接納了城裡最孤僻和最不愛交際的人。會員們不准互相搭話。除了在會客室,絕對不准許交談,如果犯規三次,引起俱樂部委員會的注意,談話者就會補開除。我哥哥是俱樂部發起人之一,我本人覺得這個俱樂部氣氛是很怡人的。”我們邊走邊談,從詹姆斯街盡頭轉過去,不覺來到蓓爾美爾街。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離卡爾頓大廳不遠的一個門口停了下來,叮囑我不要開口,把我領進大廳。我通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一間寬大而豪華的房間,裡面很多人坐著看報,每人各守一隅。福爾摩斯領我走進一間小屋,從這裡可以望見蓓爾美爾街,然後離開了我一會兒,很快領回一個人來。我知道這就是他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壯得多。他的身體極為肥胖,他的面部雖然寬大,但某些地方卻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種輪廓分明的樣子。他水靈靈的雙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經常凝神深思,這種神情,我只在歇洛克精神貫注時看到過。“我很高興見到你,先生,”他說道,伸出一隻海豹掌一樣又寬又肥的手來,“由於你為歇洛克作傳,他才得以名揚四海。順便說一下,歇洛克,我還以為上星期會看到你來找我商量那件莊園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點力不從心吧。”“不,我已經把它解決了,”我朋友笑容可掬地說道。“當然,這是亞當斯干的了。”“不錯,是亞當斯干的。”“從一開始我就確信這點。”兩個人一在俱樂部凸肚窗旁坐下來。“一個人要想研究人類,這是最好的地方,”邁克羅夫特說道,“看,就拿這兩個向我們走過來的人來說吧!這是多好的典型呀!”“你是說那彈子記分員和他身旁那個人嗎?”“不錯,你怎樣看那個人呢?”這時那兩個人在窗對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出,其中一個人的背心上有粉筆痕跡,那就是彈子戲的標誌了。另一個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後腦門上,腋下夾著好幾個小包。

  “我看他是一個老兵,”歇洛克說道。“並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說道。“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是一個軍士。”“我猜,是皇家炮後隊的。”歇洛克說道。“是一個鰥夫。”“不過有一個孩子。”“有不止一個孩子,我親愛的弟弟,有不止一個孩子呢。”“得啦,”我笑著說道,“對我來說,這有點兒太玄乎了。”“可以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麼一種威武的神情,風吹日曬的皮膚,一望而知他是一個軍人,而且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剛從印度返回不久。”“他剛退役不久還表現在他仍舊穿著那雙他們所謂的炮兵靴子,”邁克羅夫特說道。“他走路的姿態不象騎兵,但是他歪戴著帽子,這一點可以從他一側眼眉上邊皮膚較淺看出來。他的體重又不符合作一個工兵的要求。所以說他是炮兵。”“還有,他那種十分悲傷的樣子,顯然說明他失去了某個最親愛的人。從他自己出來買東西這件事來看,像是他喪失了妻子。你看,他在給孩子們買東西。那是一個撥浪鼓,說明有一個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產後去世。他腋下夾著一本小人書,說明他還惦記另一個孩子。”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觀察力還要敏銳。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邁克羅夫特從一個玳瑁匣子裡取出鼻煙,用一塊大紅絲巾把落在身上的煙末拂去。“順便說說,歇洛克,”邁克羅夫特說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個很不尋常的問題,我正在著手分析判斷。但要我把它進行到底滿解決,我確實沒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卻是我進行推理的良機。如果你願意聽聽情況......”“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我非常願意。”他的哥哥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匆忙寫下幾個字,按了按鈴,把這張紙交給了侍者。“我已經叫人去請梅拉斯先生到這裡來了。”邁克羅夫特說道,“他就住在我樓上,我和他有點熟,他在遇到疑難時,便來找我。據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臘血統,精通數國語言。他的生活來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當譯員,一半是靠給那些住在諾森伯蘭街旅館的闊綽的東方人作嚮導。我看還是讓他自己把他的奇怪的的遭遇告訴你們吧。”過了幾分鐘,來了一個敵胖粗壯的人,他那橄欖色的臉龐和漆黑的頭髮說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講起話來,卻像是一個受過教育的英國人。他熱情地同歇洛克.福爾摩斯握手。聽說這位專家願意聽他的奇遇,他那一雙黑色的眼睛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所說的事,恐怕員警不會相信,”他悲戚地說道,“正因為他們以前沒有聽過這樣的事。可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個臉上貼橡皮膏的可憐的結果如何,我的心裡是決不會輕鬆的。”“我洗耳恭聽,”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說道,“啊,那麼,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發生在兩天以前了。我是一個譯員,也許我的鄰居已尼向你們說過了:我能翻譯所有語言--或者說幾乎是所有語言--可是因為我出生在希臘,並且取的是希臘名字,所以我主要是翻譯希臘語。多年來,我在倫敦希臘譯員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為各家旅館所共知。“外國人遇到了困難,或是旅遊者到達很晚,往往在不尋常的時候來請我給他們當翻譯,這並不是很少見的。因此,星期一夜晚,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人拉蒂默先生來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門口的一輛馬車外出時,我毫不奇怪。他說,有一位希臘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訪,他自己除了本國語言外,不會講任何外國話,因此需要請位元譯員。他告訴我他家離這裡還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頓,他似乎非常著急,我們一來到街上,他就一把將我推進馬車內。“我坐進車中,立刻產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我坐的車舊損了,但卻很講究,不象倫敦那種寒酸的普通四輪馬車。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對面,我剛想冒失地說:到肯辛頓從這兒走是繞遠了,可是卻被我同車人一種奇怪的舉動打斷了。“他從懷裡取出一樣子嚇人、灌了鉛的大頭短棒,前後揮舞了幾次,似乎是在試試它的份量和威力,然後一言不發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著他把兩邊的窗玻璃關好。

  使我異常吃驚的是,我發現,窗上都蒙著紙,似乎存心不讓我看到外面。“‘很抱歉,擋住你的視線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我是不打算讓你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來,那對我可能是不方便的。’“你們可想而知,他這話使我大吃一驚。我這個同車人是個膀大腰圓、力氣過人的青年,即使他沒有武器,我也決不是他的對手。“‘這實在是一種越軌的行為,拉蒂默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道,‘要知道,你這樣做是完全非法的。’“‘毫無疑問,這有點失禮,’他說道,‘不過我們會給你補償的。但是,我必須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論如何,只要你妄圖告警或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那對你是危險的。我提請你注意,現在沒有一個知道你在何處,同時,不論在這輛四輪馬車裡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他心平氣和地說著,可是話音刺耳,極盡恫嚇之能事。我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心中奇怪,究竟為會什麼他要用這種怪辦法來綁架我。可是不管怎樣,我十分清楚,抵抗是沒用的,只好聽天由命了。“馬車行駛了大約兩小時,我絲毫不知要去何處。有時馬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說明是走在石路上,有時走得平穩無聲,說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這些聲音變化之外,沒有別的什麼能使我猜出我們現在何地。車窗被紙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藍色的窗簾。我們離開蓓爾美爾街時是七點一刻,而當我們終於停下車時,我的表已經是差十分九點。同車人把窗玻璃打開,我看到了一個低矮的拱形大門,上麵點著一盞燈。我連忙忙從馬車上下來,門打開了,我進入院內,模糊記得進來時看到一片草坪,兩旁長滿樹木。我不敢確定,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還是真正的鄉下。“大廳裡麵點著一盞彩色煤油,擰得很小,我只看到房子很大,裡面掛著許多圖畫,別的什麼也看不見。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可以看出那個開門的人身材矮小。形容委瑣,是個中年人,雙肩向前佝僂闃。

  他向我們轉過身來,亮光一閃,我這才看出他戴著眼鏡。“‘是梅拉斯先生嗎,哈樂德?’他說道。“‘對’“‘這事辦得漂亮,辦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們沒有惡意,可是沒有你,我們辦不成事。如果你對我們誠實,你是不會後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願上帝保佑你!’他說話時精神不安、聲音顫抖,夾雜著格格的乾笑,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的印象比那個年輕人更可怕。“‘你要我做什麼?’我問道。“‘只是向那位拜訪我們的希臘紳士問幾個問題,並使我們得到答覆。不過我們叫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不得多嘴,否則’他又發出格格的乾笑,‘否則,你還不如壓根兒就沒出生呢。’“他說著打開門,領我走進一間屋子,室中陳設很華麗,不過室內光線仍然來自一盞擰得很小的燈。這個房間很大,我進屋時,雙腳踏在地毯上,軟綿綿的,說明它很高級。我又看到一些絲絨面軟椅,一個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爐台,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鎧甲,燈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個年紀大的人打個手勢,叫我坐下。年青人走出去,又突然從另一道門返回來,領進一個穿著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們走過來。當地走到昏暗的燈光之下,我才把他看得比較清楚,他那副樣子頓時嚇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蠟黃.憔悴異常,兩隻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說明他雖然體力不佳,精力卻還充沛。除了他那羸弱的身體之外,使我更加震驚的是他臉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奇形怪狀的橡皮膏,一大塊紗布用橡皮膏粘在嘴上。“‘石板拿來了嗎,哈樂德?’在那個怪人頹然倒在椅子中時,年紀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鬆開了嗎?好,那麼.給他一支筆。梅拉斯先生,請你向他發問,讓他把回答寫下來。首先問他,他是否準備在檔上簽字?’“那個人雙眼冒出怒火。”‘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臘文寫道。“‘沒有商量的餘地嗎?’我按照那惡棍的吩咐問道。“‘除非我親眼看見她在我認識的希臘牧師作證下結婚,別無商量餘地。’“那個年長地傢伙惡毒地獰笑著說道:‘那麼,你知道你會得到什麼結果嗎?’“‘我什麼都不在乎。’“上述問答只不過是我們這場連說帶寫的奇怪談話的一些片斷,我不得不再三再四地問他是否妥協讓步,在檔上簽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同樣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我在每次發問時加上自己要問的話,一開始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試一試在座的那兩個是不是能聽懂。後來,我發現他們毫無反應,便更大膽地探問起來。我們的談話大致是這樣的:“‘你這樣固執是沒有好處的。你是誰?’“‘我不在乎。我在倫敦人生地疏。’“‘你的命運全靠你自己決定。你在這裡多久了?’“‘愛怎樣就怎樣吧。

  三個星期’“‘這產業永遠不會歸你所有了。他們怎樣折磨你’“‘它決不會落到惡棍手裡。他們不給我飯吃’“‘加果你簽字,你就能獲得自由。這是一所什麼宅邸?’“‘我決不簽字。我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為她著想麼?你叫什麼名字?’“‘我聽她親自這樣說才相信。克萊蒂特。’“‘加果你簽字,你就可以見到她。你從何處來?’“‘那我只好不見她。雅典。’“再有五分鐘,福爾摩斯先生,我就能當著他們的面把全部事情探聽清楚。再問一個問題就有可能把這件事查清,不料此時房門突然打開,走進一個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覺她身材頎長,體態窈窈,烏黑的頭髮,穿著肥大的白色睡衣。“‘哈樂德,’女子操著不標準的英語說道,‘我再也不能多呆了。這裡太寂寞了,只有...啊,我的天哪,這不是保羅麼!’“最後的兩句話是用希臘語說的,話猶末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聲叫喊著:‘索菲!索菲!’撲到女人懷裡。然而,他們只擁抱了片刻,年輕人便抓住那女人,把她推出門去。年紀大的人毫不費力地抓住那消瘦的受害者,把他從另一道門拖出去。一時間室內只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起來,模模糊糊地想:我可以設法發現一些線索,看看我究竟在什麼地方。不過,幸而我還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一抬頭就看到那年紀大的人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你看我們沒有拿你當外人,才請你參與了私事。我們有位講希臘語的朋友,是他開頭幫助我們進行談判的;但他已因急事回東方去了,否則我們是不會麻煩你的。

  我們很需要找個人代替他,聽說你的翻譯水準很高,我們感到很幸運。’“我點了點頭。“‘這裡有五英鎊,’他向我走過來,說道,‘我希望這足夠作為謝儀了。不過請記住,’他輕輕地柏了拍我的胸膛,笑聲格格地說道,‘假若你把這事對別人講出去--當心.只要對一個活人講了--那就讓上帝憐憫你的亡靈吧!’“我無法向你們形容這個面容委瑣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厭惡和驚駭不已。現在燈光照在他身上,我對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鬍鬚又細又稀,說話時把臉伸向前面,嘴唇和眼臉顫動不止,活象個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接二連三的怪誕笑聲也是一種神經病的症狀。然而,他面目可怖之處還在於那雙眼睛,鐵青發灰,閃爍著冷酷、惡毒、兇殘的光。“‘如果你把這事宣揚出去,我們會知道的,’他說道,“‘我們有辦法得到消息。現在有輛馬車在外面等你,我的夥伴送你上路。’“我急忙穿過前廳坐上馬車,又看了一眼樹木和花園,拉蒂默先生緊跟著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我們又是默不作聲地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車窗依然擋著,最後,直到半夜,車才停住。”“‘請你在這裡下豐,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車人說道,‘很抱歉,這裡離你家很遠,可是沒有別的辦法啊。你如果企圖跟蹤我們的馬車,那只能對你自己有害。’“他邊說邊打開車門,我剛剛跳下車,車夫便揚鞭策馬疾駛而去。我驚惜地環顧四周。

  原來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叢。遠處一排房屋,窗戶閃著燈光;另一邊是鐵路的紅色信號燈。

  “載我來到此地的那輛馬車已經無影無蹤了。我站在那裡向四下呆呆地望著.想弄清究竟身在何地,這時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來。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鐵路搬運工。

  “‘你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問道。

  “‘這是旺茲沃思荒地。’他說道。

  “‘這裡有火車進城嗎?’“‘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樞紐站,’他說道,‘正好可以趕上去維多利亞車站的未班車。’“我這段驚險經歷就到此為止。福爾摩斯先生,除了剛才對你講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談話的是何人,其它情況也一概不知。不過我知道那裡正進行著骯髒的勾當。如果可能,我就要幫助那個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最,我把全部情況告訴了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隨後就向員警報了案。”聽完了這一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我們一言不發地靜坐了一會兒。後來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採取什麼措施了嗎?”歇洛克問道。

  邁克羅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張《每日新聞》,上載:

  今有希臘紳土保羅.汶萊蒂特者,自雅典來此,不通英語;另有一希臘女子名叫索菲者;兩人均告失蹤,若有人告知其下落,當予重酬。X二四七三號。

  “今天各家報紙都登載了這條廣告。但毫無回音。”邁克羅夫特說道。”“希臘使館知道了嗎?”“我問過了,他們一點不知道。”“那麼,向雅典員警總部發個電報吧。”邁克羅夫特轉身向我說道:“歇洛克在我們家精力最充沛,好,你要千方百計地把這案子查清。加果有什麼好消息,請告訴我。”“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來,答道,“我一定讓你知道,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要是你的話,在此期間,我一定要特別戒備,因為他們看過這些廣告,一定知道是你出賣了他們。”我們一起步行回家,福爾摩斯在一家電報局發了幾封電報。

  “你看,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們今晚可算不虛此行。我經辦過的許多重大案子就是這樣通過邁克羅夫特轉到我手中來的。我們剛剛聽到的問題,雖然只能有一種解答,但仍具有一些特色。”“你有解決它的希望嗎?”“啊,我們既巳知道了這麼多情況,若再不能查明其餘的問題,那倒確實是件怪事呢。

  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能解答我們剛才聽到的情況的設想。”“對,不過是模模糊糊的。”“那麼,你是怎麼想的呢?”“在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叫哈樂德,拉蒂默的英國青年拐騙了那位希臘姑娘。”“從什麼地方拐騙來的?”“或許是從雅典。”歇洛克,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道:“那個青年連一句希臘話也不會講。那個女子卻能講很好的英語。推斷起來--她已經在英國呆了一段時間,而那青年卻沒有到過希臘。”“好,那麼,我們假定她是來訪問英國,是那個哈樂德勸她和自己一起逃走。”“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後來她哥哥--因為,我想他們一定是親屬--從希臘前來干涉。他冒冒失失地落到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手中。這二人捉住他,對他使用武力,強迫他在一些檔上簽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財產轉讓給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這筆財產的受託管理人.他拒絕簽宇轉讓。為了和他進行談判,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只好去找一個譯員,從而選中了梅拉斯先生,以前或許還用過另一個譯員。他們並沒有告訴那姑娘他哥哥到來的事,姑娘是純粹出於偶然才得知哥哥到來了。”“對極了,華生,”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我確實認為你所說的距事實不遠了。你看,我們已經穩操勝券,只擔心他們突然使用暴力。只要他們讓我們來得及動手,我們肯定能把他們捉拿歸案。”“可是我們怎樣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點呢?”“啊,如果我們推測得正確,而那個姑娘的現在或過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萊蒂特,那我們就不難找到她。這是我們的主要希望,因為她哥哥當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很明顯,哈樂德與那姑娘搭上關係已經好長時間--至少幾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臘聽到消息並趕到了這裡。在這段時間裡,加果他們住在那地方沒動過,那就可能有人對邁克羅夫特的廣告給予回答。”我們一路說著,不覺回到貝克街寓所。福爾摩斯首先上摟,他打開房門,不覺吃了一驚。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也覺得很奇怪,原來他哥哥邁克羅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煙呢。“進來,歇洛克。請進,先生,”邁克羅夫特看到我們驚異的面容,和藹可親地笑著說道,“你沒有想到我有這樣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件案子吸引了我。”“你是怎麼來的?”“我坐雙輪馬車趕過了你們。”“有什麼新進展嗎?”“我的廣告有回音了。”“啊!”“是的,你們剛離開幾分鐘回音就來了。”“結果怎麼樣?”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取出一張紙來。“在這裡,”他說道,“信是一個中年人用寬尖鋼筆,寫在淡黃色印刷紙上的,寫信人身體虛弱。

  ‘先生:讀悉今日貴處廣告,觀複如下。對此女情況,予知之甚詳,若枉駕來舍,當詳告彼女之慘史。彼現寓於貝納姆之默特爾茲。

  你忠實的J.達文波特’

  “他是從下布裡克斯頓發的信,”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道,“歇洛克,我們現在何不乘車到他那裡去把詳情瞭解一番?”“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瞭解他妹妹的情況要重要得多。我想我們應當到蘇格蘭場會同警長葛萊森直接到貝兌納姆去。我們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一髮千鈞啊!”“最好順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請去,”我提議道,“我們可能需要一個翻譯。”“此言甚妙,”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吩咐下人快去找輛四輪馬車,我們立刻前往。”他說話時,打開桌子的抽屜,我看到他把手槍塞到衣袋雖。“不錯,”他見我正在看他,便說道,“我應當說,從我們聽到的情況看,我們正在和一個非常危險的匪幫打交道。”我們到蓓爾美爾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時,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紳士剛來過他家並把他請走了。

  “你能告訴我們他到哪裡去了嗎?”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問道。

  “我不知道,先生,”給我們開門的婦女答道,“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紳士坐一輛馬車走了。”“那位紳士通報過姓名嗎?”“沒有,先生。”“他是不是一個年輕、英俊的黑大個?”“啊,不是的,先生。他個子不大,戴著眼鏡,面容削瘦,不過性情爽朗,因為他說活時一直在笑。”“快隨我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喊道,“事已危急了,”我們向蘇格蘭場趕去時,他說道,“那幾個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們前天夜晚就發現梅拉斯沒有勇氣,那惡棍一出現在他面前,就把他嚇壞了。那幾個人無疑是要他做翻譯,不過,翻譯完了,他可能會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殺害。”我們希望乘火車可以儘快地趕到貝克納姆,比馬車到得早點。然而,我們到蘇格蘭場後,又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警長葛萊森,辦完允許進入私宅的法律手續。我們九點三刻來到倫敦橋,十點半鐘我們四個人到了貝克納姆火車站,又驅車行駛半英里,才來到默特爾茲--這是一所陰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們把馬車打發走,沿車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戶都是黑的”警長說道,“這所宅院似乎無人居住。”“我們的鳥兒已經飛出,鳥巢已經空空如也,”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一輛四輪馬車滿載著行李剛開走還不到一小時。”警長笑了笑,說道:“我在門燈照耀下看到了車轍,可這行李是從哪兒說起呢?”“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車子向另一方向去的車轍。可是這向外駛去的車轍卻非常深--因此我們肯定地說,車上所載相當沉重。”“你比我看得仔細,”警長聳了聳雙肩,說道,“我們很難破門而入,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加果我們叫門沒有人答應的話。”警長用力捶打門環,又拼命按鈴,可是毫無效果。歇洛克.福爾摩斯走開了,過了幾分鐘又返回來。

  “我已經打開了一扇窗戶,”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幸好你是贊成破門而入,而不是反對這樣做,福爾摩斯先生,”警長看見我的朋友這麼機靈地把窗閂拉開,說道,“好,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不邀而入了。”我們從窗戶魚貫而入,來到一間大屋子,這顯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來過的地方。警長把提燈點上,我們借助燈光看到了梅拉斯對我們說過的兩個門、窗簾、燈和一副日本鉻甲。桌上有兩個玻璃杯,一個空白蘭地酒瓶和一些殘肴剩飯。

  “什麼聲音?”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問道。

  我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裡仔細傾聽。從我們頭頂上什麼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呻吟聲。歇洛克,福爾摩斯急忙沖向門口,跑進前廳。這淒涼的聲音是從摟上傳來的。他跑上樓去,警長和我緊跟在後,他哥哥邁兌羅夫特雖然塊頭很大,也儘快趕上。出來,有時低如囈語,有時高聲哀號。門是鎖著的,可是鑰匙留在外面。歇洛兌,福爾摩斬很快打開門沖了進去,不過馬上又用手按著喉嚨,退了出來。

  “裡面正燒炭,”歇洛克.福爾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氣就會散的。”我們向裡面張望,只見房間正中一個小銅鼎冒出暗藍色的火烙,它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們在暗影中看到兩個模糊不清的人蜷縮在牆邊,門一打開,冒出一股可怕的毒氣,使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咳嗽不止。歇洛克,福爾摩斯奔到樓頂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沖進室內,打開窗戶,把銅鼎扔到花園裡。

  “再等一下,我們就可以進去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又飛快地跑出來,氣喘吁吁地說道,“蠟燭在哪裡?我看在這樣的空氣裡未必能劃得著火柴。邁克羅夫特,現在你站在門口拿著燈,我們去把他們救出來!”我們沖到那兩個中毒的人身旁,把他們拖到燈光明亮的前廳。他們都已失去知覺,嘴唇發青,面部腫脹.充血,雙目凸出。他們的容貌的確變得很厲害,若不是那黑鬍子和肥胖的身形,我們就很難認出其中一個是那位希臘譯員,就是幾個小時前才在第歐根尼俱樂部和我們分手的那一位。他聯手帶腳被人綁得結結實實,一隻眼睛上有受人毒打的傷痕。

  另一個人,和他一樣手足被綁,身材高大,已經枯槁得不象樣子,臉上奇形怪狀地貼著一些橡皮膏。我們把他放下時,他已經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對他來說,我們救得太遲了。然而,梅拉斯先生還活著,我們使用了阿摩尼亞和白蘭地,不到一小時,我很滿意地見他睜開了眼睛,知道我已把他從死亡的深淵中救回來了。

  梅拉斯只能向我們簡單講了一下過程,這證實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那個去找他的人,進屋以後,“從衣袖中抽出一支護身棒,並用立即處死進行威脅,梅拉斯只好再次被人綁架出去。確實,那個奸笑的暴徒在這位元通曉幾國語言的可憐人身上產生的威力幾乎是難以抗拒的,因為那位譯員嚇得面如土色、雙手顫抖,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他很快被綁架到貝克納姆,在第二次會談中充當譯員,這次會談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戲劇性,那兩個英國人威脅那個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們的命令去辦,他們就立即殺死他。後來見他始終威武不屈,他們只好把他推回去囚禁起來。然後,他們對梅拉斯大加責難,斥責他在報上登廣告出賣了他們,他們用棒子把他打昏過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發現我們俯身救他為止。

  這就是那件希臘譯員奇案,至今依然有些未解之謎。我們只能從答覆我們廣告的那位紳士處查明,那位年輕女子出身希臘富家,到英國來訪友。在英國和一個叫哈樂德,技蒂默的年輕人相遇,這個人掌握了她,終於說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驚悉此事,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干係。她哥哥來到英國,冒失地落到拉蒂默和他那個叫威爾遜,肯普的同夥手中。肯普是一個聲名狼籍的傢伙。那兩個人發現他語言不通,舉目無親,便把他囚禁起來,用毒打和饑餓迫使他簽字,以奪得他和他妹妹的財產。他們把他關在宅內,姑娘並不知情,為了使姑娘即使見到哥哥一時也認不出來,便在他臉上貼了許多橡皮膏。然而,由於女性的敏感,正當譯員來訪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偽裝。不過,這可憐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為在這所宅院裡,除了那馬車夫夫婦之外別無他人。而馬車夫夫婦都是這兩個陰謀家的爪牙。兩個惡棍見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威武不屈,便攜帶姑娘逃離了那所宅院。原來這所傢俱齊全的宅院是他們花錢租賃的。他們首先要報復那個公然反抗他們的人和那個出賣他們的人。

  幾個月後,我們收到從布達佩斯報上剪下來的一段奇聞,上載兩個英國人攜一婦女同行,忽遭凶禍,兩個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認為他們因爭風吃醋,互相殘殺身亡。然而,看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卻不以為然,他一直到今天還認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臘姑娘,那就會弄清楚她是怎樣為自己和哥哥報仇雪恨的。

十、海軍協定

  我婚後那一年的七月實在令人難忘,因為我有幸與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偵破了三起重大案件,研究了他的思想方法。我在日記中記載的案件標題是:《第二塊血跡》、《海軍協定》和《疲倦的船長》。但其中的第一個案件事關重大,並且牽連到王國許多顯貴,以致多年不能公之於眾。然而,在福爾摩斯經手的案件中,再沒有比該案更能清楚地顯出他的分析方法的價值和給合作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的了。我至今還保留著一份幾乎一字不差的談話記錄,這是福爾摩斯向巴黎警署的杜布克先生和格但斯克的著名的專家弗裡茨-馮沃爾鮑敘述案情真相的談話。他們兩位曾在此案上枉費過許多精力,結果證明他們所搞的都是一些枝節的問題。但恐怕要到下一世紀該案才能發表。因此我現在打算把日記中記的第二個案件發表出來,這件案子在一段時間內也事關國家的重大利益,其中一些案情更突出了它獨特的性質。

  在學生時代,我同一位名叫珀西-費爾普斯的少年交往甚密。他差不多和我同年,但卻比我高兩級。他才華出眾,獲得過學校頒發的一切獎勵,由於成績出色,結業時獲得了獎學金,進入劍橋大學繼續深造。我記得,他頗有幾家貴戚,甚至我們都還在孩提相處時,就聽說過他舅舅是霍爾德赫斯特勳爵,一位著名的保守黨政客。這些貴戚並未使他在學校撈到好處。相反,我們在運動場上到處捉弄他,用玩具鐵環碰他的小腿骨,並引以為樂。不過他走上社會以後,那情形就不同了。我模模糊糊地聽說他憑著自己的才能和有權勢的親戚,在外交部謀得一個美差,以後我就完全把他淡忘了,直到接到下面這封信才又想起他來:

  沃金布里爾佈雷

  我親愛的華生:我毫不懷疑你能回憶起“蝌蚪”費爾普斯來,那時我在五年級,你在三年級。可能你也曾聽到我憑藉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一個美差,很受信任和尊敬。但一件可怕的禍事從天而降,它毀了我的前程。

  沒有必要把這可怕事件的詳情寫給你。如果你答應我的請求,那麼我就可以把這一切口述給你聽。我患神經錯亂已經九個星期了,現在剛剛恢復,依然十分虛弱。你看是不是能邀請你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前來看我?儘管當局對我說:對此事再也無能為力了,但我仍願聽聽福爾摩斯先生對本案的意見。請你邀他前來,儘量快來。我生活在驚恐不安之中,度日如年。請你向他說明,我之所以沒有及時向他請教,並非是我不欽佩他的才能,而是因為我大禍臨頭神志不清。現在我頭腦已恢復正常,但怕舊病復發,不敢多想這件事。我至今非常虛弱,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只好口述,由人代筆。請務必邀請福爾摩斯先生前來。

  你的老校友珀西-費爾普斯

  我看到這封信很受震動,他反復呼籲邀請福爾摩斯,令人憐憫。我深受感動,即使這事再困難,我也要設法去辦。不過我當然知道福爾摩斯很愛他的技藝,只要他的委託人相信他,他總是隨時樂意助人。我的妻子和我的一致意見是:立即把此事告訴福爾摩斯,一分鐘也不應耽誤。於是,早餐後不到一小時,我就又回到了貝克街的老住處。

  福爾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牆的桌旁,聚精會神地做化學試驗。一個曲線形大蒸餾瓶,在本生燈紅紅的火焰上猛烈地沸騰著,蒸餾水滴入一個容積為兩升的量具中。我走進來時,我的朋友連頭也沒抬,我看出他的試驗一定很重要,便坐在扶手椅上等著。他看看這個瓶子,查查那個瓶子,用玻璃吸管從每個瓶子裡吸出幾滴液體,然後拿出一試管溶液放到桌上。他右手拿著一張石蕊試紙。

  “你來得正是時候,華生,”福爾摩斯說道,“如果這張紙仍然呈藍色,就一切正常。如果它變成了紅色,那溶液就能致人於死地。”他把紙浸入試管,立即變成了深暗而污濁的紅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喊道,“華生,我馬上就可以聽你吩咐了。你可以在波斯拖鞋裡拿到煙葉。”他轉身走向書桌,潦草地寫了幾份電報,把它們交給了小聽差,然後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曲起雙膝,雙手緊抱住瘦長的小腿。

  “一件平淡無奇的兇殺案,”福爾摩斯說道,“我想,你給我帶來的案子會有趣得多。華生,你是沒有麻煩事不來的,出了什麼事呢?”

  我把信遞給他,他全神貫注地讀起來。

  “這信沒有向我們說明多少情況,對不對?”福爾摩斯把信交還給我時說道。

  “幾乎沒說明什麼。”我說道。

  “不過筆跡倒很值得注意呢。”

  “不過這筆跡不是他的。”

  “確實如此,那是女人寫的。”

  “一定是男人寫的,”我大聲說道。

  “不,是女人寫的,而且是一個具有不平常性格的女人。

  你看,重要的是,從調查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你的委託人和一個人有密切關係,那個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具有與眾不同的性格。這件案子現在已經使我發生了興趣。如果你樂意的話,我們可以馬上動身前往沃金,去看看那位遭遇此種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代寫這封信的女人。”

  我們很幸運,正好在滑鐵盧車站趕上早班火車,不到一小時,我們已來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樹叢中。原來,布里爾佈雷是一所大宅邸,孤零零地座落在一片遼闊的土地上,從車站徒步而行,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我們遞進了名片,被帶到一間擺設雅致的客廳裡,過了幾分鐘,一個相當壯實的人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們。他的年齡雖已接近四十歲,但雙頰紅潤,目光歡快,仍然給人一種爽直無邪的頑童的印象。

  “我十分歡迎你們前來,”他和我們握了握手說道,“珀西整整一早晨都在打聽你們的消息。啊,我那可憐的老朋友,他是不放過一根救命稻草的!他的父母要我來迎候你們,因為他們一提到這件事就覺得非常痛苦。”

  “我們還不知道案子的詳情,”福爾摩斯說道,“我看你不是他們家裡的人吧。”

  我們的新相識表情驚奇,他低頭看了一下,開始大笑了起來。

  “當然你是看到我項鍊墜上的姓名花押字首‘JH’了。”他說道,“我一時還以為你有什麼絕招呢。我叫約瑟夫-哈里森,因為珀西就要和我的妹妹安妮結婚,我至少也算是他的一個姻親吧。你們可以在珀西室內見到我妹妹,兩個月來她不辭辛苦地照料他。或許我們最好現在就進去,我知道珀西是多麼急於見到你們。”

  我們要去的珀西的房間同會客室在一層樓上。這房間佈置得既象起居室,又象臥室,滿堂優雅地擺著鮮花。一位面如土色、身體衰弱的年輕人躺在長沙發上。沙發靠近窗戶,濃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氣從開著的窗戶飄進來。一個女人坐在他身旁,我們進屋時,她站起身來。

  “要我離開嗎,珀西?”她問道。

  珀西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

  “你好!華生,”珀西親熱地說道,“我見你留著鬍鬚,幾乎認不出你了。我敢說你也不保准能認識我了。我猜,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

  我三言兩語給他們介紹了一番,兩人一同坐下。那個壯實的中年人離開了我們,可是他妹妹的手被病人拉著,只好留在室內。她是一個異常惹人注目的女子,身材略嫌矮胖,顯得有些不勻稱,但她有美麗的橄欖色面容,一雙烏黑的義大利人的大眼睛,一頭烏雲般的黑髮。在她那豔麗的容貌相形之下,她伴侶那蒼白的面孔越發顯得衰弱而憔悴。

  “我不願浪費你們的時間,”珀西從沙發上坐起來說道,“所以要開門見山地講這件事。我是一個快樂而有成就的人,福爾摩斯先生,而且就要結婚了。可是一件突如其來的大禍毀掉了我一生的前程。

  “華生可能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在外交部供職,通過我舅父霍爾德赫斯特勳爵的關係,我很快將升任要職了。我舅父擔任本屆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給我一些重要任務,我總是辦得很好,終於贏得了他對我才能和機智的充分信任。

  “大約十個星期以前,更確切地說是在五月二十三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先是稱讚我工作幹得很出色,然後告訴我,要我執行一件新的重要任務。

  “他從寫字臺裡拿出一個灰色的紙卷說道:‘這是英國和義大利簽定的秘密協定的原本,很遺憾,報上已經透露出一些傳聞。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有任何消息透漏出去。法國和俄國大使館正不惜花費鉅款來探聽這些檔的內容。若不是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絕不會從我的寫字臺裡把它拿出來。你辦公室裡有保險櫃嗎?’

  “‘有的,先生。’

  “‘那麼,把協定拿去鎖到你的保險櫃裡。但我應當叮囑你:你可以在別人下班後自己呆在辦公室裡,以便從容不迫地抄寫副本,而不用擔心被別人偷看。抄好後再把原件和抄本鎖到保險櫃裡,明天早晨一起交給我本人。’

  “我拿了這份文件,就……”

  “對不起,請稍停一下,”福爾摩斯說道,“談這話時只有你們兩人在場嗎?”

  “一點不錯。”

  “在一個大房間裡?”

  “有三十英尺見方。”

  “談話是在房中間嗎?”

  “對,差不多在中間。”

  “說話聲音不高嗎?”

  “我舅父說話聲音向來很低,我幾乎沒有說話。”

  “謝謝你,”福爾摩斯閉上雙眼,說道,“請繼續講吧。”

  “我完全照他的吩咐做了,等待其他幾個職員離開。只有一個叫做查理斯-戈羅特的還有一點公事沒有辦完。於是我就出去吃晚餐,讓他自己留在辦公室裡。我回來時,他已經走了。我急於把我這件公事趕出來,因為我知道約瑟夫——

  剛才你們見過的哈里森先生——正在城裡,要乘十一點鐘火車到沃金去,我也想盡可能趕上這趟火車。

  “我一看這份協定,立即發覺它確實極端重要,舅父的話絲毫也不誇張。不需細看,我就可以說,它規定了大不列顛王國對三國同盟的立場,同時它也預定了一旦法國海軍在地中海對義大利海軍占完全優勢時,英國要採取的對策。協定涉及的問題純屬海軍方面的。協定最後是協商雙方高級官員的簽署。我草草看過之後,就坐下來動手抄寫。

  “這份檔很長,用法文寫成,包括二十六項條文。我盡可能快抄,可是到九點鐘才抄了九條,看來,我想趕十一點火車是沒有希望了。由於整日勞累加上晚餐沒有吃好,我感到昏昏欲睡,頭腦麻木,心想喝杯咖啡清醒清醒頭腦。樓下有一個小門房,整夜都有一個看門人守在那裡,按慣例給每一個加夜班的職員用酒精燈燒咖啡。所以,我就按鈴召喚他。

  “使我驚奇的是,應召而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高大、面容粗俗的老婆子,系著一條圍裙。她解釋說:她是看門人的妻子,在這裡作雜役,我就叫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兩條,愈發感到昏昏欲睡,便站起身來,在屋內踱來踱去,伸展一下雙腿。咖啡還不見送來,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便打開門,順走廊走過去看。從我抄寫檔的房間出來就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光線昏暗,是我辦公室唯一的出口。走廊盡頭有一條轉彎的樓梯,看門人的小門房就在樓梯下麵的過道旁。樓梯的中間有一個小平臺,另有一條走廊通到這個平臺,與樓梯在平臺處呈丁字形。這第二條走廊盡頭有一段樓梯通向旁門,專供僕役使用,也是職員們從查理斯街走進本樓的捷徑。這就是那個地方的略圖。”

  “謝謝你,我認為我完全聽懂你所說的事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請您注意,說到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樓梯,進入大廳,發現看門人正在門房裡酣睡,咖啡壺在酒精燈上滾滾沸騰,咖啡都溢到地板上了,我拿下壺,滅掉酒精燈,伸手正要去搖醒那個仍在酣睡的人,突然間他頭頂上鈴聲大振,他一下子就驚醒過來。

  “‘費爾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著我說道。

  “‘我來看看咖啡是不是煮好了。’

  “‘我正在煮著,不覺就睡著了。先生,’他望著我,又抬頭望著仍在顫動著的電鈴,臉上露出更加驚奇的神色。

  “‘既然你在這裡,先生,那麼誰在按鈴呢?’他問道。

  “‘按鈴!’我叫道,‘按什麼鈴?’

  “‘這是在你辦公房間按的電鈴。’“我的心頓時象被一隻冰冷的手揪住一樣,這麼說,是有人在我的辦公室裡了,而我那份千金難買的協定就放在桌子上。我發瘋似地跑上樓梯奔向走廊,走廊裡空無一人,福爾摩斯先生。屋內也沒有人。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交我保管的那份檔原本,被人從我的桌上拿走了,只剩下抄本。”

  福爾摩斯筆直地坐在椅上,揉搓著雙手。我看得出這件案子引起了他的興趣。“請原諒,那時你怎麼辦了呢?”他低語道。

  “我立即想到盜賊一定是從旁門上樓的。他要是從正門上樓,那我准會碰上他了。”

  “你相信,他不會一直藏在室內,或是藏在走廊裡嗎?你不是說走廊燈光很暗嗎?”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無論是室內,還是走廊,連一隻老鼠也藏不住的。根本沒有藏身之處。”

  “謝謝你,請往下說吧。”

  “看門人見我大驚失色,知道出了什麼可怕的事,就跟著我上樓來。我們兩人順走廊奔向通往查理斯街的陡峭的樓梯,樓底下的旁門關著,沒有上鎖。我們推開門,沖了出去。我記得很清楚下樓時聽到鄰近的鐘敲了三下,正是九點三刻。”

  “這一點非常重要。”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在他的襯衫袖口上記了下來。

  “這一夜天色漆黑,下著毛毛細雨,查理斯街空無一人,可是,街盡頭的白廳路上卻象平常一樣,車輛行人絡繹不絕。

  我們連帽子也沒戴,就沿人行道跑過去,在右手拐角處,看到一個員警站在那裡。

  “‘出了盜竊案,’我氣喘吁吁地說道,‘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被人從外交部偷走了。有人從這條路過去嗎?’

  “‘我在這裡剛站了一刻鐘,先生,’員警說道,‘這段時間只有一個人經過,是一個高個子老婦人,披著一條佩茲利披巾。’

  “‘哎,那是我妻子,’看門人高聲喊道,‘沒有別的人過去嗎?’

  “‘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麼說,這個小偷一定是從左拐角逃走了,’這個傢伙扯著我的袖子喊道。

  “可是我並不相信,而他企圖把我引開,反而增加了我的懷疑。

  “‘那個女人是向哪邊走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注意到她走過去,可是我毫無理由去注視她。她似乎很匆忙。’

  “‘這有多長時間了?’

  “‘啊,沒有幾分鐘。’

  “‘不到五分鐘嗎?’

  “‘對,不過五分鐘。’

  “‘你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先生,現在每分鐘都很重要,’看門人高聲喊道,‘請相信我,這事和我的老婆絕不相干,快到這條街的左端去吧。好,你不去我去。’說著,他就向左方跑去了。

  “可是我一下子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裡?’我問道。

  “‘我住在布裡克斯頓的艾維巷十六號,’他回答道,‘可是你不要使自己被假線索迷住,費爾普斯先生。我們到這條街的左端去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麼。’“我想,照他的意見辦也沒有什麼壞處,我們兩人和員警急忙趕過去,只見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個個都想在這陰雨之夜早些回到安身之處,沒有一個閒人能告訴我們誰曾經走過。

  “於是我們又返回外交部,把樓梯和走廊搜查一遍,可是毫無結果。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鋪著一種米色漆布,一有腳印就很容易發現。我們檢查得非常仔細,可是連一點腳印的痕跡也沒有找到。”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嗎?”

  “大約從七點鐘開始下的雨。”

  “那麼,那個女人大約在九點鐘左右進到室內,穿著帶泥的靴子,怎麼能沒有留下腳印呢?”

  “我很高興你指出這一點。那時我也想到了。這個雜役女工有個習慣,就是在看門人房裡脫掉靴子,換上布拖鞋。”

  “明白了。那麼說,雖然當晚下著雨,卻沒有發現腳印,對嗎?這一連串事件的確非常重要。下一步你們又是怎麼做的呢?”

  “我們也把房間檢查了一遍。這房間不可能有暗門,窗戶離地面足有三十英尺。兩扇窗戶都從裡面插上插銷了。地板上鋪著地毯,不可能有地道門,天花板是普通白灰刷的。我敢拿性命擔保,無論是誰偷了我的檔,他只能從房門逃跑。”

  “壁爐的情況怎麼樣呢?”

  “那裡沒有壁爐,只有一個火爐。電鈴正在我寫字臺的右首。誰要按鈴都必須到我寫字臺右首去按。可是為什麼罪犯要去按鈴呢?這是一個最難解釋的疑團。”

  “這件事確實非同尋常。你們的下一步措施是什麼呢?我想,你們檢查過房間,看看那位不速之客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象煙蒂、失落的手套、髮夾或其它什麼小東西,是嗎?”

  “沒有這一類東西。”

  “沒有聞到什麼氣味嗎?”

  “唉,我們沒有想到這一點。”

  “啊,在調查這樣的案件時,即使有一點煙草氣味對我們也是很有價值的。”

  “我一向不吸煙,我想,只要屋裡有一點煙味,我就會聞出來的。可是那裡一點煙味也沒有。唯一確鑿的事實就是看門人的妻子,那個叫坦蓋太太的女人,是從那地方慌忙走出來的,看門人對這件事實也無法解釋,他只是說他妻子平常就是在這個時間回家。員警和我一致認為,如果檔確實在那個女人手裡,那我們最好趁她沒把檔脫手就把她抓住。

  “這時蘇格蘭場已接到警報,偵探福布斯先生立即趕來,全力以赴地接過了這件案子。我們租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半小時就到了看門人告訴我們的地點。一個年輕女子開了門,她是坦蓋太太的長女。她母親還沒回來,她把我們讓進前廳等候。

  “十分鐘以後,有人敲門。這時我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對這一點我只能責怪自己。這就是我們沒有親自開門,而是讓那個姑娘去開。我們聽到她說,‘媽媽,家裡來了兩個人,正等著要見你。’接著我們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地走進過道。福布斯猛然把門推開,我們兩個人跑進後屋也就是廚房,可是那女人搶先走了進去。她帶著敵意望著我們,後來,突然認出了我,臉上浮現出一種十分詫異的表情。

  “‘怎麼,這不是部裡的費爾普斯先生麼!’她大聲說道。

  “‘喂,喂,你把我們當作什麼人了?為什麼躲開我們?’我的同伴問道。

  “‘我以為你們是舊貨商呢,’她說道,‘我們和一個商人有糾葛。’

  “‘這理由是不十分充足的,’福布斯回答道,‘我們有根據認為你從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重要文件,然後跑到這裡處理它。你必須隨我們一起到蘇格蘭場去接受搜查。’

  “她提出抗議,進行抵抗,都徒勞無益。我們叫來了一輛四輪馬車,三個人都坐進去。臨走以前,我們先檢查了這間廚房,尤其是廚房裡的爐火,看看她是否在她一個人到這兒的時候把檔扔進火裡。然而,沒有一點碎屑或灰燼的痕跡。我們一到蘇格蘭場,立即把她交給女搜查員。我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女檢查員送來了報告,可是報告說文件毫無蹤影。

  “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我的處境可怕到了極點,迄今為止,我只顧行動,根本沒顧上思考。我一直深信可以很快找到那份協定,因此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找不到,後果如何。可是現在既已一籌莫展,我就有空來考慮自己的處境了。這實在太可怕了。華生可能已告訴你,我在學校時,是一個膽怯而敏感的孩子。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想到我舅父和他內閣裡的同僚,想到我給他帶來的恥辱,給我自己和親友帶來的恥辱,我個人成為這個非常離奇的意外事件的犧牲品,又算得了什麼呢?重要的是外交利益事關重大,絕不允許出一點意外事故的。我算毀了,毫無希望地可恥地毀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想我一定是當眾大鬧了一場。我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有一些同事圍著我,盡力安慰我。有一個同事陪我一起乘車到滑鐵盧,把我送上去沃金的火車。我相信,當時如果不是我的鄰居費里爾醫生也乘這次火車同行,那麼那位同事會一直把我送到家的。這位醫生對我照顧得非常周到,也確實多虧他這樣照顧我,因為我在車站就已昏厥過一次,在我到家之前幾乎成了一個語無倫次的瘋子。

  “你可以想像,當醫生按鈴把我家裡人從睡夢中驚醒,他們看到我這副樣子時的情景。可憐的安妮和我母親幾乎肝腸寸斷。費里爾醫生剛剛在車站聽偵探講過事情的由來,便把經過對我家人講了一遍,但無濟於事。誰都很清楚,我的病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治好的,所以約瑟夫就被迫匆忙地搬出了這間心愛的臥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這裡已經躺了九個多星期,不省人事,腦神經極度錯亂,要不是哈里森小姐在這裡,還有醫生的關心,我就是現在也不能和你們講話。安妮小姐白天照看我,另雇一位護士晚上守護我,因為在我神經病發作時,我什麼事都能做出來。我的頭腦逐漸清醒過來,不過只是最近三天,我的記憶力才完全恢復。有時我甚至希望它不恢復才好呢。我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經手這件案子的福布斯先生髮去一封電報。他來到這裡,向我說明,雖然用盡一切辦法,卻找不到任何線索;運用各種手段檢查了看門人和他的妻子,也未能把事情弄清楚。於是警方又把懷疑目標落到年輕的戈羅特身上,讀者當還記得,戈羅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以後在辦公室裡逗留過很長時間的那個人。他實際上只有兩點可疑:一點是他走得晚,另一點是他的法國姓名。可是,事實是,在他走以前,我還沒有開始抄那份協定;他的祖先是胡格諾派教徒血統,但他在習慣和感情上,象你我一樣,是英國人的。無論怎麼說,也找不出什麼確實的根據把他牽連進去。於是這件案子到此就停下來。福爾摩斯先生,我把最後的希望完全寄託在你身上了。如果你使我失望的話,那麼我的榮譽和地位都將永遠斷送了。”

  由於談話過久,感到疲乏,病人便斜靠在墊子上,這時護士給他倒了一杯鎮靜劑。福爾摩斯頭向後仰,雙目微閉,坐在那裡默默不語,在一個陌生的人看來,似乎是無精打彩的樣子,不過我知道這表示他正在非常緊張地思索著。

  “你講得很明白,”他終於說道,“我需要問的問題已經不多了。但是,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還要弄明白。你告訴過什麼人你要執行這一項特殊任務嗎?”

  “一個人也沒告訴過。”

  “比方說,這裡的哈里森小姐你也沒有告訴嗎?”

  “沒有。在我接受命令和執行任務這段時間裡,我沒有回沃金來。”

  “你的親友裡沒有一個人碰巧去看你嗎?”

  “沒有。”

  “你的親友中有人知道你辦公室的路徑嗎?”

  “啊,是的,那裡的路徑我都告訴過他們。”

  “當然,如果你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有關協定的事,那麼這些詢問就沒有必要了。”

  “我什麼也沒講過。”

  “你對看門人瞭解嗎?”

  “我只知道他原來是一個老兵。”

  “是哪一團的?”

  “啊,我聽說,是科爾斯特裡姆警衛隊的。”

  “謝謝你。我相信,我能從福布斯那裡得知詳情。官方非常善於搜集事實,可是他們卻不是經常能利用這些事實。啊,玫瑰花這東西多麼可愛啊!”

  他走過長沙發,到開著的窗前,伸手扶起一根低垂著的玫瑰花枝,欣賞著嬌綠豔紅的花團。在我看來,這還是他性格中一個新的方面,因為我以前還從未見過他對自然物表現出強烈的愛好。

  “天下事沒有比宗教更需要推理法的了。”他把背斜靠著百葉窗,說道,“推理法可能被推理學者們逐步樹立為一門精密的學科。按照推理法,據我看來,我們對上帝仁慈的最高信仰,就是寄託於鮮花之中。因為一切其它的東西:我們的本領,我們的願望,我們的食物,這一切首先都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而這種花朵就迥然不同了。它的香氣和它的色澤都是生命的點綴,而不是生存的條件。只有仁慈才能產生這些不凡的品格。所以我再說一遍,人類在鮮花中寄託著巨大的希望。”

  珀西-費爾普斯和他的護理人在福爾摩斯論證時望著他,臉上流露出驚奇和極度失望的神色。福爾摩斯手中拿著玫瑰花陷入沉思,這樣過了幾分鐘,那位年輕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你看出解決這一疑團的希望了嗎?福爾摩斯先生,”她用有點刺耳的聲音問道。

  “啊,這個疑團!”福爾摩斯一愣,才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回答道,“嗯,如果否認這件案子複雜而又難解,那是愚蠢的。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們,我要深入調查這件事,並把我所瞭解的一切情況告訴你們。”

  “你看出什麼線索了嗎?”

  “你已經給我提供了七個線索,不過我當然必須先檢驗一番,才能斷定它們的價值。”

  “你懷疑哪一個人嗎?”

  “我懷疑我自己。”

  “什麼?!”

  “懷疑我的結論做得太快。”

  “那就回倫敦去檢驗你的結論吧。”

  “你的建議非常妙,哈里森小姐,”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說道,“我想,華生,我們不能再有更好的辦法了。費爾普斯先生,你不要抱過高的奢望。這件事是非常撲朔迷離的。”

  “我焦急萬分地等著再和你見面。”這位外交人員大聲說道。

  “好,雖然未必能帶給你什麼好消息,明天我還是乘這班車來看你。”

  “願上帝保佑你成功,”我們的委託人高聲叫道,“我知道正在採取措施,這就給了我新生的力量。順便說一下,我接到霍爾德赫斯特勳爵的一封信。”

  “啊!他說了些什麼?”

  “他表示冷淡,但並不嚴厲。我斷定是因為我重病在身他才沒有苛責我。他反復說事關絕密,又說除非我恢復了健康,有機會補救我的過失,我的前程——當然他是指我被革職——是無法挽回的。”

  “啊,這是合情合理而又考慮周到的,”福爾摩斯說道,“走啊,華生,我們在城裡還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約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馬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我們很快搭上了去樸資茅斯的火車。福爾摩斯沉浸于深思之中,一直緘默無言,直到我們過了克拉彭樞紐站,才張口說話:“無論走哪條鐵路線進倫敦,都能居高臨下地看到這樣一些房子,這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高興的事。”

  我以為他是在說笑話,因為這景色實在不堪入目,可是他立即解釋道:“你看那一片孤立的大房子,它們矗立于青石之上,就象鉛灰色海洋中的磚瓦之島一般。”

  “那是一些寄宿學校。”

  “那是燈塔,我的夥計!未來的燈塔!每一座燈塔裡都裝滿千百顆光輝燦爛的小種子,將來英國在他們這一代將更加明智富強,我想,費爾普斯這個人不會飲酒吧?”

  “我想他不會飲酒。”

  “我也這樣想,可是我們應該把一切可能都預料到。這可憐的人已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問題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認為哈里森小姐怎麼樣?”

  “她是一個性格剛強的姑娘。”

  “對,可她是一個好人,不然就是我看錯了。她和她的哥哥是諾森伯蘭附近一個鐵器製造商的僅有的兩個孩子。去冬旅行時,費爾普斯與她訂了婚,她哥哥陪同她前來和費爾普斯家裡人見面。正好出了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下來照顧未婚夫,她的哥哥約瑟夫-哈里森發覺這裡相當舒適,便也留下來。你看,我已經做了一些單獨的調查。不過今天一天,我必須進行調查工作。”

  “我的醫務……”我開始說道。

  “啊,若是你覺得你的那些業務比我這案件更重要……”

  福爾摩斯有些尖刻地說道。

  “我是想說我的醫務不妨耽擱一兩天,因為這是一年裡最清淡的時候。”

  “太好了,”福爾摩斯說道,他又恢復了高興的心情,“那我們就一起來研究這件案子吧。我想應該從訪問福布斯入手。

  他大概能講出我們所要的一切細節,然後我們就知道,從哪一方面來破案。”

  “你是說,你已經有線索了?”

  “對,我們已經有幾個線索了,不過只有經過進一步調查,才能檢驗它的價值。沒有犯罪動機的案件是最難查辦的。但這件案子並非沒有犯罪動機。什麼人能從中得到好處呢?法國大使、俄國大使、那位可以把該協定出賣給其中一個大使的人、還有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對,可以想像一個政治家出於需要,可以毫不後悔地借機銷毀這樣一份檔。”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不是一個有光榮履歷的內閣大臣嗎?”

  “這是可能的,我們也不能忽視這一點。我們今天就去拜訪這位高貴的勳爵,看看他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情況,同時,我已經在進行調查了。”

  “已經進行了?”

  “對,我從沃金車站給倫敦各家晚報都發了一份電報。每家晚報都將刊登這樣一份廣告。”

  福爾摩斯交給我一張紙,這紙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用鉛筆寫著: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點三刻,在查理斯街外交部門口或附近,從一輛馬車上下來一位乘客,知者請將馬車號碼告知貝克街221號乙,賞金十鎊。

  “你確信那個盜賊是乘馬車來的嗎?”

  “即使不是也無妨。假使費爾普斯說得不錯,無論辦公室或走廊都沒有藏身之地,那麼,那個人一定是從外面進來的。

  而如果他在這樣陰雨的夜晚從外面進來,走後幾分鐘就進行檢查,也沒有發現漆布上留有濕漉漉的腳印,那麼,他非常可能是乘車來的。對,我想我們可以十分肯定地推斷,他是乘馬車來的。”

  “這聽起來似乎有道理。”

  “這是我說的一個線索。它可以使我們得出某種結論。當然,還有那鈴聲,這是本案最特殊的一點。為什麼要按鈴呢?是不是那個盜賊出於虛張聲勢?要不就是有人和盜賊一起進來,故意按鈴以防止盜賊行竊。或者是出於無意的?或者是……”他重新陷入方才那種緊張的思索之中,我對他的心情是頗為瞭解的,他一定是突然又想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我們到達終點站時,已經三點二十分了,在小飯館匆忙吃過午餐,立即趕往蘇格蘭場。因為福爾摩斯已經給福布斯打過電報,所以他正迎候我們。這人五短身材,獐頭鼠目,態度尖酸刻薄,毫不友好。特別是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以後,對我們更加冷淡。

  “在這以前,我已經聽說過你的方法,福爾摩斯先生,”他尖酸刻薄地說道,“你很樂意利用警方供給你的一切情報,然後你自己設法去結案,讓警方丟臉。”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說道,“在我過去破獲的五十三件案子裡,只有四件案子署過我的名,而警方在四十九件案子裡獲得了全部榮譽。我不責怪你,因為你不瞭解這個情況,因為你年輕,沒有經驗。可是如果你想在你的新職業中求得上進,那你最好和我合作而不要反對我。”

  “我非常願意聽你指點一二,”這位偵探改變了態度說道,“到目前為止我從辦案中的確還沒有獲得過榮譽呢。”

  “你採取過什麼措施呢?”

  “一直在盯看門人坦蓋的梢,但他離開警衛隊時名聲很好,我們也找不到什麼嫌疑。不過他妻子是一個壞傢伙,我想,她對這件事知道很多,並不象她表面上裝的那樣。”

  “你跟蹤過她嗎?”

  “我們派了一個女偵探跟蹤她。坦蓋太太好飲酒,女偵探就趁她高興陪她飲酒,可是從她身上一無所獲。”

  “我聽說有一些舊貨商到過她家?”

  “是的,可是她已償清了欠他們的債務。”

  “這筆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一切都正常。看門人剛領到年金,但他們卻不象手頭寬裕的樣子。”

  “那天晚上費爾普斯先生按鈴要咖啡,她上去應承,對這一點她怎麼解釋呢?”

  “她說,她丈夫非常疲憊,她願替他代勞。”

  “對,過了一會就發現他睡在椅子上,這當然符合情況了。

  那麼說,除了這女人的品行不好以外,再沒有任何別的罪證了。你沒有問她,那天晚上她為什麼那麼匆忙離去嗎?連員警都注意到她那慌張的神情了。”

  “她那天已經比平常晚了,所以急於趕回家去。”

  “你有沒有給她指出來,你和費爾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動身二十分鐘,卻比她早到?”

  “她解釋說,這是因為雙輪雙座馬車比公共馬車快。”

  “她有沒有說清楚,為什麼到家以後,她跑進後廚房去?”

  “她說,因為她的錢放在後廚房裡,要取出來付給舊貨商。”

  “她對每件事都作了答覆。你有沒有問她,在她離開現場時,可曾遇到或是看見什麼人在查理斯街上徘徊?”

  “除了員警她誰也沒有看見。”

  “好,看來你對她盤問得很徹底。你還採取了一些什麼措施呢?”

  “這九個星期一直在監視職員戈羅特,但毫無結果。我們也找不出他有什麼嫌疑。”

  “還有什麼?”

  “啊,我們已無事可做,因為一點證據也沒有。”

  “你考慮沒有電鈴為什麼會響呢?”

  “啊,我必須承認,這可把我難住了。不管他是誰,也算是夠大膽的了,不僅來了,而且還敢發出警報。”

  “是的,這確實是件怪事。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情況。如果我要你去抓這個人,我會通知你的。華生,走吧。”

  “我們現在到哪裡去呢?”我們離開警廳時,我問他。

  “去走訪霍爾德赫斯特勳爵,這位內閣大臣和未來的英國總理。”

  很幸運,我們趕到唐甯街時,霍爾德赫斯特勳爵還在辦公室。福爾摩斯遞進名片,我們立即被召見了。這位內閣大臣按舊式禮節接待了我們,把我們讓到放在壁爐兩旁豪華的安樂椅上,他站在我們中間的地毯上。此人身材修長、削瘦,輪廓分明,面容親切,捲曲的頭髮過早地變成灰白色,顯得異常氣宇不凡,果然是一位顯貴的貴族。

  “久聞你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他滿面笑容地說道,“當然,我不能對你們的來意裝做不知。因為本部僅有一件事能引起你的關注。可否問問你是受誰委託前來辦理這件案子的?”

  “受珀西-費爾普斯先生之托,”福爾摩斯答道。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當然明白,由於我們有親屬關係,我不能對他有絲毫包庇。我擔心這件意外事故對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這份檔呢?”

  “啊,那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兩個問題想問問你,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我很高興盡我所知奉告。”

  “你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吩咐抄寫檔的嗎?”

  “是這樣。”

  “就是說你們的談話很難被偷聽吧?”

  “毫無偷聽的可能。”

  “你是否對任何人提到過,你打算叫人抄寫這份協定?”

  “從來沒有。”

  “你肯定這點嗎?”

  “絕對肯定。”

  “好,既然你從來沒說過,費爾普斯也從來沒說過,並且再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那麼,盜賊來到辦公室就純屬偶然的了。他看到這是個機會,便順手偷走了檔。”

  這位內閣大臣笑了。

  “你說的已經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內了。”霍爾德赫斯特勳爵說道。

  福爾摩斯沉思片刻。“還有另外極為重要的一點,我想和你商討一下,”他說道,“據我所知,你擔心這一協定的詳情一經傳出,就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這位內閣大臣富有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說道:“當然會有極其嚴重的後果。”

  “已經產生嚴重後果了嗎?”

  “還沒有。”

  “如果這份協定已經落到,比如說法國或俄國外交部手中,你認為你能聽到音信嗎?”

  “我一定能聽到,”霍爾德赫斯特面色不快地說道。

  “這麼說,既然將近十個星期已經過去,一直沒有聽到消息,這就有根據設想,由於某種原因,協定還沒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聳聳雙肩。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很難設想,盜賊偷走這份協定只是為了裝進櫃子,或是把它掛起來。”

  “或許他是在等待高價出售。”

  “如果他要再稍等一些日子,那檔就根本一文不值了。因為再過幾個月,這份協定就不成其為秘密了。”

  “這一點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當然,還可以設想,盜賊突然病倒了……”

  “比如說,得了神經失常,是嗎?”內閣大臣迅速掃了福爾摩斯一眼,問道。

  “我並沒有這樣說,”福爾摩斯冷靜地說道,“現在,霍爾德赫斯特勳爵,我們已經耽擱了你很多寶貴的時間,我們要向你告辭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誰。”這位貴族把我們送出門外,向我們點頭說道。

  “他是一個傑出的人,”我們走到白廳街時,福爾摩斯說道,“不過他要保住他的官職,還要作一場鬥爭才行。他遠不富有,可是開銷頗大。你當然注意到了他的長統靴子已經換過鞋底了。現在,華生,我不再多耽誤你的正經工作。除非我那份尋找馬車的廣告有了回音,今天我就無事可作了。不過,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過的那一班車到沃金去,我還是感激不盡的。”

  第二天早晨我如約見到了他,一同乘火車到沃金去。他說,他的廣告毫無回音,而這件案子也毫無頭緒。他說話時,盡力把面孔繃得象印第安人一樣呆板,因此我不能從他面容上判斷出他對這件案子的現狀究竟是否滿意。我記得,他談到貝蒂榮測量法[貝蒂榮(1853-1914):法國資產階級刑事偵察學家,曾提出所謂“人身測定法”,即根據年齡、比較骨骼、結合攝影和指紋等方法鑒別罪犯,被稱為“貝蒂榮測量法”——譯者注],他對這位法國學者非常讚賞。

  我們的委託人依然由他那位忠心的護理人精心照料,但看起來比以前好多了。我們一進門,他就毫不費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歡迎我們。

  “有消息嗎?”他迫不及待地問道。

  “正象我所預料的,我未能帶來好消息。”福爾摩斯說道,“我見到了福布斯,也見到了你的舅父,然而調查了一兩個可能發現一些問題的線索。”

  “那麼說,你還沒有失去信心?”

  “當然沒有。”

  “上帝保佑你!聽到你這樣說真叫人高興,”哈里森小姐高聲說道,“只要我們不失去勇氣和耐性,就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你對我們沒有講多少,可是我們卻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情況。”費爾普斯重新坐到沙發上說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況。”

  “是的,昨晚我又遇到一件險事,的確是一件嚴重的事。”

  他說時表情非常嚴肅,雙眼露出近乎恐怖的神色。“你可知道,”他說道,“我開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罪惡陰謀的中心,而他們的目標不僅是我的榮譽,而且還有我的生命。”

  “啊!”福爾摩斯叫道。

  “這似乎是難以置信的,因為就我所知,我在世上並沒有一個仇敵。可是從昨晚的經歷看來,我只能得出有人要謀殺我的結論。”

  “請講給我們聽一聽。”

  “你知道,昨晚是我頭一夜沒叫人在房內護理我,自己一人獨睡。我感覺非常好,覺得自己可以不需護理了。不過我夜晚還是點著燈。啊,大約淩晨兩點鐘,我正睡意——,突然被一陣輕微的聲響驚醒。那聲音就象老鼠齧咬木板的聲音一樣。於是我躺著靜聽了一陣,以為就是老鼠。後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從窗上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我驚異地坐起來,確切無疑地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頭一陣聲音是有人從兩扇窗戶縫隙間插進工具撬窗戶的聲音,第二陣是拉開窗閂的聲音。

  “接著聲音平息了十分鐘左右,好象那人在等著瞧,這些聲響是不是把我驚醒了。接著我又聽到輕輕的吱吱聲,窗戶被慢慢打開了。因為我的神經已經不象往常一樣,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從床上跳起來,猛然拉開百葉窗。一個人正蹲伏在窗旁。轉眼之間他就逃跑了,我沒能看清他是誰,因為他頭上戴著蒙面布,把面孔的下半部都蒙住了。我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手中拿著兇器。我看是一把長刀。在他轉身逃跑時,我清楚地看到刀光閃閃。”

  “這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請問你後來怎麼辦了?”

  “我要是身體硬朗一點兒,那一定要翻窗去追他。可是那時我只能按鈴把全家人叫醒。這就耽誤了一點時間,因為這鈴裝在廚房裡,而僕人們又都睡在樓上。不過,我大聲喊叫,叫來了約瑟夫,他又把其他人叫醒。約瑟夫和馬夫在窗外花圃上發現了腳印,可是近來天氣異常乾燥,他們跟蹤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腳印了。然而,位於路邊的木柵欄上,有一個地方有一些痕跡,他們告訴我說,好象有人從那兒翻過去,在翻越時把欄杆尖都碰斷了。因為我想我最好先聽取你的意見,所以還沒有告訴本地員警。”

  我們的委託人講述的這段經歷,顯然在歇洛克-福爾摩斯身上產生了特別的作用。他從椅上站起來,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在室內踱來踱去。

  “真是禍不單行,”費爾普斯笑著說道,雖然這件險事顯然使他有些受驚了。

  “你確實擔著一份兒風險呢,”福爾摩斯說道,“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散步?”

  “啊,可以,我願意曬曬太陽。約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說道。

  “恐怕你還是不去為好,”福爾摩斯搖頭說道,“我想我必須請你就留在這裡。”

  姑娘怏怏不樂地坐回原來的位置,而她哥哥則加入我們的行列中,於是我們四人一同出了門。我們走過草坪來到這位年輕外交家的窗外。正如他所講的那樣,花圃上的確有一些痕跡,可是已非常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了。福爾摩斯俯身看了一會兒,接著就聳聳肩站起身來。

  “我看誰也不能從這些痕跡上發現多少情況,”他說道,“我們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盜賊為什麼偏偏選中了這所房屋。

  照我看來,這間客廳和餐室的大窗戶應該對他更有誘惑力。”

  “可是那些窗戶從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約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說。

  “啊,對,當然了。可是這裡有一道門,他完全可以從這裡試一試。這道門是幹什麼用的?”

  “這是供商人進出的側門。夜晚當然是鎖上的。”

  “以前你受過象這樣的驚嚇嗎?”

  “從來沒有,”我們的委託人說道。

  “你房子裡有金銀餐具或其它招引盜賊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

  福爾摩斯雙手插進衣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疏忽大意的神情,在房屋周圍遛來遛去。

  “順便說一下,”福爾摩斯對約瑟夫-哈里森說道,“聽說你發現一處地方,那個人從那兒翻越過柵欄。讓我們去看看!”

  這個矮胖的中年人把我們引到一處,那地方有一根木欄杆的尖被人碰斷了。一小段木片還在耷拉著。福爾摩斯把它折斷,注意地查看著。

  “你認為這是昨天夜晚碰斷的嗎?這痕跡看來很陳舊,對吧?”

  “啊,可能是這樣。”

  “這兒也沒有從柵欄跳到外邊去的腳印。不,我看在這兒找不到什麼線索,還是回臥室去商量商量吧。”

  珀西-費爾普斯被未來的姻兄攙扶著,走得非常慢。福爾摩斯和我急速穿過草坪,回到臥室裡開著的窗前,那兩人還遠遠落在後面。

  “哈里森小姐,”福爾摩斯非常嚴肅地說道,“你一定要整天守在這裡不動。發生任何事情你也不要離開這裡。這是極端重要的。”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我這樣作,我一定照辦,”姑娘驚奇地說道。

  “在你去睡覺前,請從外面把屋門鎖上,自己拿著鑰匙。請答應我照這樣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們一起去倫敦。”

  “那我留在這裡嗎?”

  “這是為了他的原故。你可以給他幫很大的忙。快點!快答應吧!”

  她很快點了點頭,表示應允,這時那兩個人剛好走進屋來。

  “你為什麼愁眉苦臉地坐在這裡,安妮?”她哥哥高聲喊道,“出去曬曬太陽吧!”

  “不,謝謝你,約瑟夫。我有點頭痛,這間屋子挺涼爽,正合我意。”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託人問道。

  “啊,我們不能因為調查這件小事而失去主要調查目標。

  如果你能和我們一起到倫敦去,那對我的幫助就很大了。”

  “馬上就走嗎?”

  “對,你方便的話,越快越好,一小時內怎樣?”

  “我感到身體非常硬朗了,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嗎?”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住在倫敦吧?”

  “我正打算建議你這樣做。”

  “那麼,如果我那位夜中之友再來拜訪我,他就會撲空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一切聽你吩咐,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辦。或許你想讓約瑟夫和我們一起去,以便照顧我?”

  “啊,不必了,你知道我的朋友華生是醫生,他會照顧你的。如果你答應這麼辦,那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餐,飯後三人一同進城。”

  一切都照他的建議安排停當,只有哈里森小姐按照福爾摩斯的意見,找個藉口留在這間臥室裡。我想像不出我的朋友究竟耍的什麼花招,莫不是他想讓那位姑娘離開費爾普斯?

  費爾普斯正因為已經恢復了健康並期望參加行動,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在餐室進午餐。但是,福爾摩斯還有一件更使我們大為吃驚的事,因為他在陪同我們到車站並送我們上車以後,不慌不忙地聲明說,他不打算離開沃金了。

  “在我走以前,有一兩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說道,“費爾普斯先生,你不在這裡,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對我更有利。華生,你們到倫敦以後,你一定答應我,立即和我們的朋友一同乘車到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見到你們為止。好在你們兩人是老同學,一定有許多事可以談的。今晚費爾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那間臥室裡。我明天早晨乘八點鐘的火車到滑鐵盧車站,趕得上和你們一起進早餐。”

  “可是我們在倫敦進行調查的事怎麼辦呢?”費爾普斯沮喪地問道。

  “我們明天可以做這些事。我想我現在留在這裡正是十分必要的。”

  “你回布里爾佈雷去後可以告訴他們說,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們的火車剛要離開月臺時,費爾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爾佈雷去,”福爾摩斯答道,在我們的火車離站時,他向我們高高興興地揮手致意。

  費爾普斯和我一路上都在談論這件事,可是誰也不能對他這個新行動想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理由來。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夜盜竊案的線索,如果真有盜賊的話。至於我自己,我決不相信那是一個普通的盜賊。”

  “那麼,你自己的意見是什麼呢?”

  “老實說,不管你是否把它歸結為我的神經脆弱,可是我相信,在我周圍正進行著某種隱秘的政治陰謀,並且由於某種我不能理解的原因,這些陰謀家想謀害我的性命。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誇張和荒謬,可是請考慮一下事實吧!為什麼盜賊竟想撬開無物可盜的臥室的窗戶?他又為什麼手中拿著長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門用的撬棍嗎?”

  “啊,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閃。”

  “可是究竟為什麼會懷有那樣深的仇恨來襲擊你呢?”

  “啊,問題就在這裡了。”

  “好,如果福爾摩斯也這樣看,那麼這就可以說明他採取這一行動的原因。對嗎?假設你的想法是對的,他能抓住那個昨夜威脅過你的人,那他就向找到偷海軍協定的人這個目標前進了一大步。若設想你有兩個仇人。一個偷了你的東西,另一個來威脅你的生命,那未免太荒謬可笑了。”

  “可是福爾摩斯說他不回布里爾佈雷去。”

  “我瞭解他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說道,“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沒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麼事情。”說到這裡,我們便轉入了其他話題。

  可是這一天把我弄得疲憊不堪。費爾普斯久病之後依然虛弱,他所遭遇的不幸更加使他易於激怒,緊張不安。我盡力講一些我在阿富汗、在印度的往事,講一些社會問題,講一些能給他消愁解悶的事,來使他開心,但都無濟於事。他總是念念不忘那份丟失的協定,他驚異著,猜測著,思索著,想知道福爾摩斯正在做什麼,霍爾德赫斯特勳爵正在採取什麼措施,明天早晨我們會聽到什麼消息。夜色深沉之後,他由激動變得痛苦異常。

  “你非常信賴福爾摩斯嗎?”

  “我親眼見他辦了許多出色的案子。”

  “可是他還從未偵破過象這樣毫無頭緒的案子吧?”

  “啊,不,我知道他解決過比你這件案子線索還少的案子。”

  “但不是關係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這我倒不清楚。但我確實知道,他曾為歐洲三家王室辦過極其重要的案子。”

  “不過你很瞭解他,華生。他是一個如此不可思議的人物,我永遠也不知如何去理解他。你認為他有希望成功嗎?你認為他打算偵破這件案子嗎?”

  “他什麼也沒說。”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恰恰相反。我曾經注意到,他失去線索的時候總是說失去了線索。在他查到一點線索而又沒有十分把握的時候,他就特別沉默寡言。現在,我親愛的朋友,為這事使自己心神不安,絲毫於事無益,我勸你快上床安睡,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壞,都能精神飽滿地去處理。”

  我終於說服我的同伴接受了我的勸告,但我從他激動的神態看出,他是沒有希望安睡的。確實,他的情緒也影響了我,我自己也在床上輾轉了半夜,不能入睡,仔細盤算這個奇怪的問題,作了無數的推論,一個比一個不能成立。福爾摩斯為什麼留在沃金呢?為什麼他要哈里森小姐整天留在病房裡呢?為什麼他那麼小心謹慎,不讓布里爾佈雷的人知道他打算留在他們附近呢?我絞盡腦汁竭力尋找符合這一切事實的解答,最後才漸漸入睡。

  我一覺醒來,已經七點鐘了,便立即起身到費爾普斯房裡,發現他容顏憔悴,一定是徹夜未眠。他第一句話就問福爾摩斯是否已經回來。

  “他既然答應來,”我說道,“就一定會準時來的。”

  我的話果然不錯,八點剛過,一輛馬車疾馳到門前,我的朋友從車上跳下來。我們站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纏著繃帶,面色嚴肅而蒼白。他走進宅內,過了一會才來到樓上。

  “他似乎精疲力盡了,”費爾普斯喊道。

  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畢竟,”我說道,“這件案子的線索可能還是在城裡。”

  費爾普斯呻吟了一聲。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道,“可是我對他回來抱有那麼多的希望。不過他的手昨天並沒有象這樣纏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福爾摩斯,你沒有受傷嗎?”我的朋友走進屋內時,我問道。

  “唉,這不過是由於我手腳笨拙,擦傷了點皮,”他一面點頭向我們問候,一面回答道,“費爾普斯先生,你這件案子,同我過去查辦過的所有案子相比,確實是最隱秘的了。”

  “我怕你對這案子是力不從心了。”

  “這是一次十分奇異的經歷。”

  “你手上的繃帶就說明你曾經歷過險,”我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等吃過早餐再說吧,我親愛的華生。別忘了今天早晨我從薩里趕了三十英里路。大概,我那份尋找馬車的廣告還沒有著落吧?好了,好了,我們不能指望一切都順利。”

  餐桌已經準備好了,我剛要按鈴,赫德森太太就把茶點和咖啡送來了。幾分鐘以後,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們一齊就坐,福爾摩斯狼吞虎嚥地吃起來,我好奇地望著,費爾普斯悶悶不樂,垂頭喪氣。

  “赫德森太太很善於應急,”福爾摩斯把一盤咖喱雞的蓋子打開說道,“她會做的菜有限,可是象蘇格蘭女人一樣,這份早餐想得很妙。華生,你那是什麼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費爾普斯先生,你喜歡吃什麼,咖喱雞還是火腿蛋?要不然,就請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謝謝你,我什麼也吃不下去,”費爾普斯說道。

  “啊,來吧!請吃一點你面前那一份。”

  “謝謝你,我確實不想吃。”

  “好,那麼,”福爾摩斯調皮地眨了眨眼,說道,“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好意吧。”

  費爾普斯打開蓋子,他剛一打開,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面色象菜盤一樣蒼白,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盤內。原來盤內放著一個藍灰色小紙卷。他一把抓起來,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然後把那紙卷按在胸前,高興得尖聲喊叫,在室內如癡如狂地手舞足蹈起來,然後倒在一張扶手椅中,由於過分激動而軟弱不堪,筋疲力盡。我們只好給他灌了一點白蘭地,使他不至昏厥過去。

  “好啦!好啦!”福爾摩斯輕輕拍著費爾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說,“象這樣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實在是太糟糕了,不過華生會告訴你,我總是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帶點戲劇性。”

  費爾普斯抓著福爾摩斯的手吻個不停。

  “上帝保佑你!”他大聲喊道,“你挽救了我的榮譽。”

  “好啦,你知道,這也關係著我自己的榮譽,”福爾摩斯說道,“我應該請你放心,我辦案失敗,和你受託失信一樣,都是不愉快的。”

  費爾普斯把這份珍貴文件揣進他上衣裡面貼身的口袋。

  “我雖不想再打擾你吃早餐,可是我是渴望知道你是怎樣把它弄到手,在哪裡找到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後站起身來,點上煙斗,安然坐到椅子上。

  “我講講我先做了些什麼,後來又是如何著手去做的。”福爾摩斯說道,“從車站和你們分手後,我就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經過優美的薩里風景區,來到一個名叫裡普利的小村落,在小客店裡吃過茶點,然後灌滿水壺,口袋裡裝了一塊夾心麵包,做好了一切準備。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返回沃金,當我來到布里爾佈雷旁邊的公路時,已是黃昏時分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渺無人跡——我想,那條公路上行人從來不太多的——於是我爬過柵欄,來到屋後宅地。”

  “那大門日夜都是開著的啊,”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不錯,可是我特別喜愛這麼幹。我選擇了長著三棵樅樹的地方,在這些樅樹掩蔽下,我走了過去,屋子裡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邊的灌木叢中,從一棵樹匍匐前進到另一棵——我褲子膝蓋破成這樣就是證明,一直爬到你臥室窗戶對過的那叢杜鵑花旁邊。我在那兒蹲下來,等候事情的發展。

  “你房裡的窗簾還沒有放下,我可以望見哈里森小姐坐在桌旁看書。她合上書關牢百葉窗退出臥室時,已是十點一刻了。

  “我聽到她關門,清楚地聽到她用鑰匙鎖門的聲音。”

  “鑰匙?”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對,我事先吩咐過哈里森小姐,在她就寢時,從你的臥室外面把門鎖上,並且親自拿著鑰匙。她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我的各項命令,肯定說,要是沒有她的合作,你就不會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檔了,後來她走開了,燈也熄了,我依舊蹲在杜鵑花叢中。

  “夜色晴朗,但守候起來仍然是令人厭煩的。當然,那種激動的心情,就如同漁人躺在河邊守候魚群一樣。不過,時間等得非常久,華生,幾乎就象你我在查究‘斑點帶子案’那個小問題時,在那間死氣沉沉的屋子裡等候的時間一樣長。沃金教堂的鐘聲一刻鐘一刻鐘地響過去,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許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可是,終於在淩晨兩點鐘左右,我突然聽到拉開門閂和鑰匙轉動的響聲。頃刻間,供僕役出入的門開了,約瑟夫-哈裡林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來。”

  “約瑟夫?!”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著頭,可是肩上披著一件黑斗篷,以便在遇到緊急情況時,他可以立即把臉蒙上。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牆壁陰影下,接近窗戶,將一把長薄片刀插入窗框,撥開窗閂。然後他撬開窗戶,又把刀子插進百葉窗縫中,把百葉窗打開了。

  “我從藏身的地方可以看清室內情況和他的一舉一動。他點燃壁爐臺上的兩支蠟燭,動手卷起門旁地毯的一角。一會兒彎腰取下一塊小方木板,那是供管子工修理煤氣管道接頭時用的。這塊木板蓋著丁字形煤氣管接頭,有條管子通往樓下廚房,是給廚房供煤氣用的。約瑟夫從這隱蔽之處取出一小卷紙來,把木板重新蓋好,又把地毯鋪平,吹熄了蠟燭,因為我正站在窗外守候他,他一下子撞進我懷裡。

  “啊,約瑟夫先生比我想像的還要兇惡得多!他拿刀向我撲來,我不得不再次抓住他,在我占上風之前,我指節上讓刀劃傷了。在我們結束搏鬥之後,他由於僅能用一隻眼看人,看起來象個兇犯,可是他聽了我的勸告,把檔交了出來。我拿到文件,便放他走了。不過我今早給福布斯發了一份電報,把詳情都告訴他了。如果他動作麻利,能抓住他要捉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是如果象我預料的那樣,他趕到那裡人已經逃走了,呃,那政府還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爾德赫斯特勳爵,其次,珀西-費爾普斯先生都寧願這件案子不經違警罪法庭審理才好呢。”

  “我的天啊!”我們的委託人呻吟道,“請告訴我,難道在我極其痛苦的十個星期中,這份失竊檔始終和我一起在那間屋子裡嗎?”

  “正是這樣。”

  “那麼約瑟夫!約瑟夫是一個惡棍和盜賊了!”

  “嗨!恐怕約瑟夫是一個比他外表看來更陰險、更危險的人物。從他今早對我所說的話來看,我推測他在股票交易中虧了血本,為了轉轉運氣,什麼壞事都準備去幹。作為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機會,他既不顧他妹妹的幸福,也不考慮你的名譽。”

  珀西-費爾普斯坐回他的椅中。“我的頭都昏了,”他說道,“你的話使我更加暈頭轉向。”

  “你這件案子最主要的困難,”福爾摩斯說教似地指出道,“就在於線索太多。極重要的線索被毫不相干的跡象遮掩住了。我們面前的事實非常多,只能從中選擇必要的,按順序把它們串起來,以便重視這一連串怪事的各個環節。我開始對約瑟夫產生懷疑的根據是,你曾打算在失竊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想到他必然會來找你,因為他對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順路。後來我聽你說有人急於潛入那間臥室。

  我想,只有約瑟夫才可能把東西藏在那間臥室裡——你對我們說過你那天和醫生一起回到臥室時,是怎樣讓約瑟夫搬出臥室的——到那時我的懷疑就變成了肯定。特別是頭一夜沒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圖潛入室內,這說明這位不速之客對房內的情況很熟悉。”

  “我是多麼有眼無珠啊!”

  “我查明這件案子的事實經過是這樣的:約瑟夫-哈里森從通向查理斯街的那個旁門走進外交部,因為他熟悉路,所以在你離開辦公室時,他直接闖進去,發現那裡一個人也沒有,立刻按起電鈴來,正在按鈴時,一眼看到桌上的文件。一瞥之間,他覺得他面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得到一份極有價值的國家檔,他一下子把它揣到口袋裡揚長而去。正如你所回憶的那樣,過了幾分鐘打盹剛醒的看門人才提醒你注意鈴聲,這一點時間是足夠盜賊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車回到沃金,檢查了贓物,肯定它極為珍貴,便把那份協定藏到他認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圖一兩天內取出,送到法國大使館或他認為可以出高價的任何地方。可是你突然返回家中。他措手不及,就被迫從那間臥室搬了出來。

  從那時以後,屋裡一直至少有兩個人在,使他再也無法拿出他的珍寶。這種情況簡直使他急得發瘋。不過他終於看到了機會。他設法潛入室內,可是你沒有睡熟,挫敗了他的計畫。

  你可能還記得,那天晚上你沒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種藥。”

  “我記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藥裡做了手腳,因此他相信你一定會毫無知覺了。當然,我知道,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覺得能毫無危險地重新再幹,那他還是要再去試試的。你離開臥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機會。我讓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裡,為的是使他不能趁我們不在時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誤認為沒有危險,一方面,正如剛才說過的,監視著臥室內的動靜。我早就知道檔十之八九是藏在臥室裡,但我不願拆開所有的地板和壁腳去搜尋它。我讓他自己從隱藏之處拿出來,我就省了許多麻煩。還有什麼地方我沒有講清楚的嗎?”

  “第一次他本來可以從門裡進去,為什麼偏要撬窗戶呢?”

  我問道。

  “從門裡進他得繞過七間臥室,另一方面,他從窗戶卻可以毫不費力地跳進草坪。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認為,”費爾普斯問道,“他有什麼行兇的企圖嗎?

  那把刀子只能作兇器用啊。”

  “可能是這樣,”福爾摩斯聳聳雙肩回答道,“我只能肯定地說,約瑟夫-哈裡林先生絕對不是一個肯發善心的君子。”

十一、最後一案

  我懷著沉痛的心情提筆寫下這最後一案,記下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傑出的天才。從“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們結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軍協定”一案——由於他的介入,毫無疑問,防止了一場嚴重的國際糾紛——儘管寫得很不連貫,而且我深深感到寫得極不充分,但我總是竭盡微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異經歷記載了下來。我本來打算只寫到“海軍協定”一案為止,絕口不提那件造成我一生惆悵的案件。

  兩年過去了,這種惆悵卻絲毫未減。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亞蒂上校發表了幾封信,為他已故的兄弟辯護。我無可選擇,只能把事實真相完全如實地公諸於眾。我是唯一瞭解全部真相的人,確信時機已到,再秘而不宣已沒有什麼用處了。

  據我所知,報紙上對此事只有過三次報導:一次見於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內瓦雜誌》;一次見於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國各報刊載的路透社電訊;最後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幾封信,那是最近才發表的。第一次報導和第二次報導都過分簡略,而最後一次,正如我要指出的,是完全歪曲事實的。我有責任把莫里亞蒂教授和歇洛克-福爾摩斯之間發生的事實真相第一次公之於眾。

  讀者可能還記得,自從我結婚及婚後開業行醫以來,福爾摩斯和我之間極為親密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變得疏遠了。

  當他在調查中需要個助手時,依然不時來找我,不過這種情況變得越來越少了。我發現,在一八九○年,我只記載了三件案子。這一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從報上看到福爾摩斯受法國政府的聘請,承辦一件極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福爾摩斯兩封信,一封是從納爾榜發來的,一封是從尼姆發來的,由此,我猜想他一定要在法國逗留很長時間。然而,非常出人意外的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間,我見他走進我的診室。尤其使我吃驚的是,他看來比平日更為蒼白和瘦削。

  “不錯,我近來把自己搞得過於筋疲力盡了,”他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發問,搶先說道,“最近我有點兒吃緊。你不反對我把你的百葉窗關上吧?”

  我用以閱讀的那盞燈,擺在桌上,室內僅有這點燈光。福爾摩斯順牆邊走過去,把兩扇百葉窗關了,把插銷插緊。

  “你是害怕什麼東西吧?”我問道。

  “對,我害怕。”

  “怕什麼?”

  “怕汽槍襲擊。”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你對我是非常瞭解的,華生,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可是,如果你危險臨頭還不承認有危險,那就是有勇無謀了。能不能給我一根火柴?”福爾摩斯抽著香煙,好象很喜歡香煙的鎮靜作用似的。

  “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福爾摩斯說道,“我還必須請你破例允許我現在從你花園後牆翻出去,離開你的住所。”

  “可是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呢?”我問道。

  他把手伸出來,我借著燈光看見他兩個指關節受了傷,正在出血。

  “你看,這並不是無中生有吧,”福爾摩斯笑道,“這是實實在在的,甚至可以把人的手弄斷呢。尊夫人在家嗎?”

  “她外出訪友去了。”

  “真的!就剩你一個人嗎?”

  “對。”

  “那麼我就便於向你提出,請你和我一起到歐洲大陸去作一周旅行了。”

  “到什麼地方?”

  “啊,什麼地方都行,我無所謂。”

  這一切都是非常奇怪的,福爾摩斯從來不愛漫無目的地度什麼假期,而他那蒼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經已緊張到了極點。福爾摩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這種疑問,便把兩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釋。

  “你可能從來沒聽說過有個莫里亞蒂教授吧?”他說道。

  “從來沒有。”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跡啊!”福爾摩斯大聲說道,“這個人的勢力遍及整個倫敦,可是沒有一個人聽說過他。這就使他的犯罪記錄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嚴肅地告訴你,華生,如果我能戰勝他,如果我能為社會除掉他這個敗類,那末,我就會覺得我本人的事業也達到了頂峰,然後我就準備換一種比較安靜的生活了。有件事請不要告訴外人,近來我為斯堪的那維亞皇室和法蘭西共和國辦的那幾件案子,給我創造了好條件,使我能夠過一種我所喜愛的安靜生活,並且能集中精力從事我的化學研究。可是,華生,如果我想到象莫里亞蒂教授這樣的人還在倫敦街頭橫行無忌,那我是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靜坐在安樂椅中無所事事的。”

  “那麼,他幹了些什麼壞事呢?”

  “他的履歷非同等閒。他出身良家,受過極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數學天賦。他二十一歲時寫了一篇關於二項式定理的論文,曾經在歐洲風行一時。借此機會,他在我們的一些小學院裡獲得了數學教授的職位,並且,顯然,他的前程也是光輝燦爛的。可是這個人秉承了他先世的極為兇惡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著的犯罪的血緣不但沒有減輕,並且由於他那非凡的智慧,反而變本加厲,更具有無限的危險性。大學區也流傳著他的一些劣跡,他終於被迫辭去教授職務,來到了倫敦,打算作一名軍事教練。人們只知道他這些情況,不過我現在準備告訴你的是我自己發現的情況。

  “你是知道的,華生,對於倫敦那些高級犯罪活動,再沒有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最近這些年來,我一直意識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後有一股勢力,有一股陰險的勢力總是成為法律的障礙,庇護著那些作惡的人。我所辦理的案件,五花八門——偽造案,搶劫案,兇殺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這股力量的存在,我運用推理方法發現了這股勢力在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案件中的活動,雖然這些案子我個人並未應邀承辦。多年來,我想盡辦法去揭開蔭蔽這股勢力的黑幕,這一時刻終於到來了。我抓住線索,跟蹤追擊,經過千百次的曲折迂回才找到了那位數學名流、退職教授莫里亞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崙,華生。倫敦城中的犯罪活動有一半是他組織的,幾乎所有未被偵破的犯罪活動都是他組織的。他是一個奇才,哲學家,深奧的思想家。他有一個人類第一流的頭腦。他象一隻蜘蛛蟄伏於蛛網的中心,安然不動,可是蛛網卻有千絲萬縷,他對其中每一絲的震顫都瞭若指掌。他自己很少動手,只是出謀劃策。他的黨羽眾多,組織嚴密。我們說,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盜竊檔,要搶劫一戶人家,要暗殺一個人,只要傳給教授一句話,這件犯罪活動就會周密組織,付諸實現。他的黨羽即使被捕,也有錢把他保釋出來,或為他進行辯護。可是指揮這些黨羽的主要人物卻從未被捕過——連嫌疑也沒有。這就是我推斷出的他們的組織情況,華生,我一直在全力揭露和破獲這一組織。

  “可是這位教授周圍的防範措施非常嚴密,策劃得狡詐異常,儘管我千方百計,還是不能獲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證。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我親愛的華生,可是經過三個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認,至少我碰到了一個智力與我勢均力敵的對手。我佩服他的本事,勝過了厭惡他的罪行。可是他終於出了個紕漏,一個很小很小的紕漏,不過,在我把他盯得這麼緊的時候,這點紕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已抓住機會,便從這一點開始,到現在我已在他周圍布下法網,一切就緒,只等收網了。在三天之內——也就是在下星期一——時機就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幫主要黨羽,就要全部落入員警手中。那時就會進行本世紀以來對罪犯最大的審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結的疑案,把他們全部判處絞刑。可是如果我們的行動略有不周,那麼你知道,他們甚至在最後關頭,也能從我們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這件事做得使莫里亞蒂教授毫無覺察,那就萬事順遂了。不過莫里亞蒂實在詭計多端,我在他周圍設網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網而逃,我就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鬥的詳細情況記載下來,那必能以光輝的一頁載入明槍暗箭的偵探史冊。我從來還沒有達到過這樣的高度,也從來沒有被一名對手逼得這樣緊。他幹得非常有效,而我剛剛超過他。今天早晨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部署,只要三天的時間就能把這件事辦完。我正坐在室內通盤考慮這件事,房門突然打開了,莫里亞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我的神經還是相當堅強的,華生,不過我必須承認,在我看到那個使我耿耿於懷的人站在門檻那裡時,也不免吃了一驚。我對他的容貌十分熟悉。他個子特別高,削瘦,前額隆起,雙目深陷,臉刮得光光的,面色蒼白,有點象苦行僧,保持著某種教授風度。他的肩背由於學習過多,有些佝僂,他的臉向前伸,並且左右輕輕搖擺不止,樣子古怪而又可卑。他眯縫著雙眼,十分好奇地打量著我。

  “‘你的前額並不象我所想像的那樣發達,先生,’他終於說道,‘擺弄睡衣口袋裡子彈上膛的手槍,是一個危險的習慣。’

  “事實上,在他進來時,我立即意識到我面臨的巨大的人身危險。因為對他來說,唯一的擺脫困境方法,就是殺我滅口。所以我急忙從抽屜裡抓起手槍偷偷塞進口袋裡,並且隔著衣服對準了他。他一提到這點,我便把手槍拿出來,把機頭張開,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可掬,眯縫著眼,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種表情使我暗自為我手頭有這支手槍而感到慶倖。

  “‘你顯然不瞭解我,’他說道。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認為我對你瞭解得非常清楚。請坐。如果有什麼話要說,我可以給你五分鐘時間。’

  “‘凡是我要說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說道。

  “‘那麼說,我的回答你也早已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讓步嗎?’

  “‘絕不讓步。’

  “他猛地把手插進口袋,我拿起桌上的手槍。可是他只不過掏出一本備忘錄,上面潦草地寫著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阻礙過我行事,’他說道,‘二十三日你又礙了我的手腳;二月中旬你給我製造了很大麻煩;三月底你完全破壞了我的計畫。在四月將盡時,我發現,由於你不斷迫害,我肯定有喪失自由的危險。事情已經是忍無可忍了。’

  “‘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問道。

  “‘你必須住手,福爾摩斯先生!’他左右晃著頭說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須住手。’

  “‘過了星期一再說,’我說道。

  “‘嘖,嘖!’他說道,‘我確信,象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明白這種事只能有一種結局。那就是你必須住手。你把事情做絕了,我們只剩下這一種辦法。看到你把這件事攪成這個樣子,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智力上的一種樂事。我真誠地告訴你,如果我被迫採取任何極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證,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幹我們這行危險是不可避免的,’我說道。

  “‘這不是危險,’他說道,‘是不可避免的毀滅。你所阻撓的不單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強大的組織。儘管你聰明過人,但你還是不可能認識到這個組織的雄厚力量。你必須站開點,福爾摩斯先生,否則你會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身來說道,‘由於我們談得太起勁,我會把別處等我去辦的重要事情耽擱了。’

  “他也站起身來,默默不語地望著我,悲傷地搖搖頭。

  “‘好,好,’他終於說道,‘看來很可惜,不過我已盡力了。我對你的把戲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毫無辦法。這是你死我活的一場決鬥,福爾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於被告席上,我告訴你,我決不會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擊敗我,我告訴你,你決不會擊敗我的。如果你的聰明足以使我遭到毀滅,請放心好了,你會與我同歸於盡的。’

  “‘你過獎了,莫里亞蒂先生,’我說道,‘我來答謝你一句,我告訴你,如果能保證毀滅你,那麼,為了社會的利益,即使和你同歸於盡,我也心甘情願。’

  “‘我答應與你同歸於盡,但不是你毀滅我。’他咆哮如雷地說道,轉身走出屋去。

  “這就是我和莫里亞蒂教授那場奇特的談話。我承認,它在我心中產生了不愉快的影響。他的話講得那麼平靜、明確,使人相信他是確有其意的,一個簡單的惡棍是辦不到這一點的。當然,你會說:‘為什麼你不找員警防範他呢?’因為我確信他會叫黨羽來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證據,證明一定會這樣。”

  “你已經遭到襲擊了嗎?”

  “我親愛的華生,莫里亞蒂教授是一個不失時機的人。那天,我中午到牛津街處理一些事務,剛走過從本廷克街到韋爾貝克街十字路口的轉角時,一輛雙馬貨車象閃電一般向我猛衝過來。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在千鈞一髮間倖免於難。

  貨車一瞬間沖過馬里利本巷飛馳而去。經歷了這次事故,我便只走人行道,華生,可是當我走到維爾街時,突然從一家屋頂上落下一塊磚,在我腳旁摔得粉碎。我把員警找來,檢查了那個地方。屋頂上堆滿了修房用的石板和磚瓦,他們對我說是風把一塊磚刮下來了。我心裡當然很明白,卻無法證明有人害我。這以後,我便叫了一輛馬車,到蓓爾美爾街我哥哥家,在那裡度過了白天。剛才我到你這裡來時,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頭棒襲擊。我打倒了他,員警把他拘留起來。

  我因打在那個人的門牙上,指關節擦破了。不過我可以絕對有把握地告訴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個退職的數學教授之間的關係。我敢斷定,那位教授現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塊黑板前面解答問題呢。華生,你聽到這些,對我來到你家首先關好百葉窗,然後又請你允許我從你的後牆而不從前門離開住宅,以便不惹人注目,你不會引以為怪了吧。”

  我一向佩服我朋友的無畏精神。今天發生的這一系列事件,合起來簡直夠得上整天恐怖的了。現在他坐在那裡平心靜氣地講述著這一天所經歷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這使我對他更加欽佩了。

  “你在這裡過夜嗎?”我問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這裡過夜會給你造成危險的。我已經擬定了計畫,萬事都會如意的。就逮捕而言,事情已進展到不用我幫忙他們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的程度了,只是將來還需要我出庭作證。所以,在逮捕前這幾天,我顯然以離開此地為妙,這樣便於員警們能自由行動。如果你能同我一起到大陸去旅行一番,那我就太高興了。”

  “最近醫務正好清閒,”我說道,“我又有一位肯幫忙的鄰居,我很高興同你去。”

  “明天早晨動身可以嗎?”

  “如果需要,當然可以。”

  “啊,好,非常需要。那麼,這些就是給你的指令。我請你,我親愛的華生,一定要不折不扣地遵照執行,因為現在我倆正在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歐洲最有勢力的犯罪集團作殊死的決鬥。好了,注意!不管你打算帶什麼樣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寫發往何處,並於今夜派一個可靠的人送往維多利亞車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輛雙輪馬車,但吩咐你的僕人可不要雇第一輛和第二輛主動來攬生意的馬車。你跳上雙輪馬車,用紙條寫個地址交給車夫,上面寫著駛往勞瑟街斯特蘭德盡頭處,吩咐他不要丟掉紙條。你要事先把車費付清,你的車一停,馬上穿過街道,於九點一刻到達街的另一端。你會見到一輛四輪轎式小馬車等在街邊,趕車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領子上鑲有紅邊,你上了車,便能及時趕到維多利亞車站搭乘開往歐洲大陸的快車。”

  “我在哪裡和你碰頭?”

  “在車站。我們訂的座位在從前往後數第二節頭等車廂裡。”

  “那麼,車廂就是我們的碰頭地點了?”

  “對。”

  我留福爾摩斯住宿,他執意不肯。很顯然,他認為他住在這裡會招來麻煩,這就是他非離開不可的原因。他倉促講了一下我們明天的計畫,便站起身來和我一同走進花園,翻牆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聲,喚來一輛馬車,我聽見他乘車駛去。

  第二天早晨,我不折不扣地按照福爾摩斯的指令行事,採取了謹慎的措施,以防雇來的馬車是專門為我們設下的圈套。

  我吃過早飯,選定了一輛雙輪馬車,立即駛往勞瑟街。我飛奔著穿過這條街。一位身材異常魁梧的車夫,披著黑斗篷,駕著一輛四輪小馬車正等在那裡,我一步跨上車,他立即揮鞭策馬,駛往維多利亞車站,我一下車,他便調過車頭疾馳而去。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令人佩服不已。我的行李已在車上,我毫不費力就找到了福爾摩斯指定的車廂,因為只有一節車廂上標著“預定”字樣。現在只有一件事令我著急,那就是福爾摩斯沒有來。我看了看車站上的鐘,離開車時間只有七分鐘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別的人群中尋找我朋友那瘦長的身軀,卻毫無蹤影。我見到一位高齡的義大利教士,嘴裡說著蹩腳的英語,盡力想讓搬運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運到巴黎。這時我上前幫了點忙,耽擱了幾分鐘。然後,他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我回到車廂裡,發現那個搬運工不管票號對不對,竟把那位高齡義大利朋友領來和我做伴。儘管我對他解釋說不要侵佔別人的座位,可是絲毫沒用,因為我說義大利語比他說英語更糟糕,所以我只好無可奈何地聳了聳雙肩,繼續焦灼不安地向外張望,尋找我的朋友。我想到昨夜他可能是遭到了襲擊,所以今天沒來,不由嚇得不寒而慄。

  火車所有的門都關上了,汽笛響了,此時……

  “我親愛的華生,”一個聲音傳來,“你還沒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我大吃一驚,回過頭來,那老教士已向我轉過臉來。他那滿臉皺紋頃刻不見了,鼻子變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癟了,呆滯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彎曲的身體舒展開了。

  然後整個身軀又衰萎了,而福爾摩斯又象他來時那樣倏然消失。

  “天哪!”我高聲叫道,“你簡直嚇死我了!”

  “嚴密防範依然是必要的,”福爾摩斯小聲說道,“我有理由認為他們正緊追我們。啊,那就是莫里亞蒂教授本人。”

  福爾摩斯說時,火車已經開動。我向後望了一眼,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猛然從人群中闖出來,不住揮手,仿佛想叫火車停下似的。不過為時太晚了,因為我們的列車正在加速,一瞬間就出了車站。

  “由於作了防範,你看我們很利索地脫身了,”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著站起身來,脫下化裝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裝進手提袋裡。

  “你看過今天的晨報了嗎,華生?”

  “沒有。”

  “那麼,你不知道貝克街的事嗎?”

  “貝克街?”

  “昨夜他們把我們的房子點著了。不過沒有造成重大損失。”

  “我的天哪!福爾摩斯,這是不能容忍的!”

  “從那個用大頭棒襲擊我的人被捕以後,他們就找不到我的行蹤了。否則他們不會以為我已回家了。不過,他們顯然預先對你進行了監視,這就是莫里亞蒂來到維多利亞車站的原因。你來時沒有留下一點漏洞嗎?”

  “我完全按你吩咐行事的。”

  “你找到那輛雙輪馬車了嗎?”

  “對,它正等在那裡。”

  “你認識那個馬車夫嗎?”

  “不認識。”

  “那是我哥哥邁克羅夫特。在辦這樣的事情時,最好不依賴雇用的人。不過我們現在必須制定好對付莫里亞蒂的計畫。”

  “既然這是快車,而輪船又和這列車聯運,我認為我們已經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親愛的華生,我曾對你說過這個人的智力水準和我不相上下,你顯然並未完全理解這話的意思。如果我是那個追蹤者,你決不會認為,我遇到這樣一點小小的障礙就被難倒了。那麼,你又怎能這樣小看他呢?”

  “他能怎麼辦呢?”

  “我能怎麼辦,他就能怎麼辦。”

  “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定一輛專車。”

  “可是那一定太晚了。”

  “根本不晚。這趟車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車,平常總是至少耽擱一刻鐘才能上船。他會在碼頭上抓住我們的。”

  “那別人還以為我們是罪犯呢。我們何不在他來到時先逮捕他?”

  “那就使我三個月的心血白費了。我們雖然能捉住大魚,可是那些小魚就會橫衝直撞,脫網而逃。但到星期一我們就可以把他們一網打盡。不行,決不能逮捕他。”

  “那怎麼辦呢?”

  “我們從坎特伯雷站下車。”

  “然後呢?”

  “啊,然後我們作橫貫全國的旅行,到紐黑文去,然後到迪埃普去。莫里亞蒂一定象我在這種情況下會作的那樣到巴黎,認准我們托運的行李,在車站等候兩天。與此同時,我們買兩個氈睡袋,以便鼓勵一下沿途國家的睡袋商,然後從容自在地經過盧森堡和巴塞爾到瑞士一遊。”

  所以,我們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車,可是下車一看,還要等一小時才有車到紐黑文。

  那節載著我全套行裝的行李車疾馳而去,我依然心情沮喪地望著,這時福爾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向遠處指著。

  “你看,果然來了。”他說道。

  遠方,從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縷黑煙,一分鐘後,可以看到機車引著列車爬過彎道,向車站疾馳而來。我們剛剛在一堆行李後面藏好身,那列車就鳴著汽笛隆隆駛過,一股熱氣向我們迎面撲來。

  “他走了,”我們見那列車飛快地越過幾個小丘,福爾摩斯說道,“你看,我們朋友的智力畢竟有限。他要是能把我推斷的事推斷出來,並採取相應的行動,那就非常高超了。”

  “他要是趕上我們,會怎麼樣呢?”

  “毫無疑問,他一定要殺死我的。不過,這是一場勝負未蔔的格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這裡提前進午餐呢,還是趕到紐黑文再找飯館;不過到紐黑文就有餓肚子的危險了。”

  當夜我們到達布魯塞爾,在那裡逗留了兩天,第三天到達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爾摩斯向蘇格蘭場發了一封電報,當晚我們回旅店就見回電已經到了。福爾摩斯拆開電報,然後便痛駡一聲把它扔進了火爐。

  “我早就應該預料到這一點!”福爾摩斯哼了一聲說道,“他跑了。”

  “莫里亞蒂嗎?”“蘇格蘭場破獲了整個集團,可就是沒有抓住莫里亞蒂,他溜走了。既然我離開了英國,當然誰也對付不了他了,可是我卻認為蘇格蘭場已經穩操勝券了。我看,你最好還是回英國去,華生。”

  “為什麼?”

  “因為現在你和我作伴已經很危險了。那個人老巢已經被端了,如果他回到倫敦去,他也要完蛋。假如我對他的性格瞭解得不錯的話,他必定一心要找我復仇。在那次和我簡短的談話裡,他已說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因此我必須勸你回去行醫。”

  因為我曾多次協助他辦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難同意他的這種建議。對這個問題,我們坐在施特拉斯堡飯館爭論了半小時,但當夜決定繼續旅行,我們平安到達日內瓦。

  我們一路漫遊,在隆河峽谷度過了令人神往的一周,然後,從洛伊克轉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依然積雪很厚,最後,取道因特拉肯,去邁林根。這是一次賞心悅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綠,山上白雪皚皚,依然寒冬。可是我很清楚,福爾摩斯一時一刻也沒有忘掉橫在他心上的陰影。無論是在淳樸的阿爾卑斯山村,還是在人跡稀少的山隘,他對每一個從我們身旁經過的人都急速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細打量著。我從這件事看出,他確信,不管我們走到哪裡,都有被人跟蹤的危險。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通過了吉米山隘,沿著令人鬱悶的道本尼山邊界步行,突然一塊大山石從右方山脊上墜落,咕咚一聲掉下來,滾到我們身後的湖中。福爾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聳的峰頂,延頸四望。儘管我們的嚮導向他保證,春季這個地方山石墜落是經常的現象,仍無濟無事。福爾摩斯雖默不作聲,但向我微笑著,帶著早已料到會有此事那種神情。

  儘管他十分警惕,但並不灰心喪氣。恰恰相反,我過去還從未見過他這樣精神抖擻過。他一次又一次反復提起:如果他能為社會除掉莫里亞蒂教授這個禍害,那末,他就心甘情願結束他的偵探生涯。

  “華生,我滿可以說,我完全沒有虛度此生,”福爾摩斯說道,“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為止,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由於我的存在,倫敦的空氣得以清新。在我辦的一千多件案子裡,我相信,我從未把我的力量用錯了地方。我不太喜歡研究我們的社會的那些淺薄的問題,那是由我們人為的社會狀態造成的,卻更喜歡研究大自然提出的問題。華生,有一天,當我把那位歐洲最危險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獲或消滅的時候,我的偵探生涯也就告終了,而你的回憶錄也可以收尾了。”

  我準備儘量簡明扼要而又準確無誤地講完我這個故事。

  我本心是不願細講這件事的,可是我的責任心不容許我遺漏任何細節。

  五月三日,我們到了荷蘭邁林根的一個小村鎮,住在老彼得-斯太勒開設的“大英旅館”裡。店主是一個聰明人,曾在倫敦格羅夫納旅館當過三年侍者,會說一口漂亮的英語。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議下,我們兩人一起出發,打算翻山越嶺到羅森洛依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夜。不過,他鄭重地向我們建議不要錯過半山腰上的萊辛巴赫瀑布[瑞士著名瀑布——譯者注],可以稍微繞一些路去欣賞一番。

  那確實是一個險惡的地方。融雪匯成激流,傾瀉進萬丈深淵,水花高濺,宛如房屋失火時冒出的濃煙。河流注入的穀口本身就有一個巨大的裂罅,兩岸矗立著黑煤一般的山岩,往下裂罅變窄了,乳白色的、沸騰般的水流瀉入無底深壑,湧溢迸濺出一股激流從豁口處流下,連綿不斷的綠波發出雷鳴般巨聲傾瀉而下,濃密而晃動的水簾經久不息地發出響聲,水花向上飛濺,湍流與喧囂聲使人頭暈目眩。我們站在山邊凝視著下方拍擊著黑岩的浪花,傾聽著深淵發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響聲。

  半山坡上,環繞瀑布辟出一條小徑,使人能飽覽瀑布全景,可是小徑斷然終止,遊客只好原路返回。我們也只好轉身返回,忽然看到一個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順小路跑過來,信上有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家旅館的印章,是店主寫給我的。信上寫著,在我們離開不久,來了一位英國婦女,已經到了肺結核後期。她在達沃斯普拉茨過冬,現在到盧塞恩旅遊訪友。

  不料她突然咯血,數小時內,頗有生命危險,如能有一位英國醫生為她診治,她將感到十分快慰,問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說,因為這位夫人斷然拒絕讓瑞士醫生診治,他別無辦法只好自己擔負重大的責任,我如允諾,他本人將對我蒙感大德。

  這種請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不能拒絕一位身在異國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請求。可是要離開福爾摩斯,卻又使我躊躇不決。然而,最後我倆一致決定,在我返回邁林根期間,他把這位送信的瑞士青年留在身邊做嚮導和旅伴。福爾摩斯說,他要在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後緩步翻山而過前往羅森洛依,我在傍晚時分到那裡和他相會。我轉身走開時,看到福爾摩斯背靠山石,雙手抱臂,俯瞰著飛瀉的水流。不料這竟是我和他今世的永別。

  當我走下山坡扭頭回顧時,瀑布已杳不可見,不過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嶇的小徑。我記得,當時看見一個人順小徑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後綠蔭的襯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時那種精神抖擻的樣子,可是因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卻了。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才到邁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館門口。

  “喂,”我急忙走過去說道,“我相信她病情沒有惡化吧?”

  他頓時面呈驚異之色,一見他雙眉向上一揚,我的心不由沉重起來。

  “你沒有寫這封信嗎?”我從衣袋裡掏出信來問道,“旅館裡沒有一位生病的英國女人嗎?”

  “當然沒有!”他大聲說道,“可是這上面有旅館的印章!

  哈,這一定是那個高個子英國人寫的,他是在你們走後來到這裡的。他說……”

  可是我沒等店主說完,便驚恐失色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剛才走過的那條小徑。我來時是下坡走了一個多小時,可這次返回是上坡,儘管我拼命快跑,返回萊辛巴赫瀑布時,還是過了兩個多小時。福爾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們分手時他靠過的那塊岩石上。可是卻不見他本人的蹤影,我大聲呼喚著,可是耳邊只有四周山谷傳來的回聲。

  看到登山杖,不由使我不寒而慄。那麼說,他沒有到羅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敵襲擊時,他依然待在這條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深澗的三英尺寬的小徑上。那個瑞士少年也不見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亞蒂的賞錢,留下這兩個對手走開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來告訴我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被這件事嚇昏了頭,在那裡站了一兩分鐘,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開始想起福爾摩斯的方法,竭力運用它去查明這場悲劇。哎呀,這並不難。我們談話時,還沒有走到小徑的盡頭,登山杖就說明了我們曾經站過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經常不斷的濺灑,始終是鬆軟的,即使一隻鳥落在上面也會留下爪印。在我腳下,有兩排清晰的腳印一直通向小徑盡頭處,並沒有返回的痕跡。離小路盡頭處幾碼的地方,地面被踐踏成泥濘小道裂罅邊上的荊棘和羊齒草被扯亂,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邊,低頭查看,水花在我周圍噴濺。我離開旅館時,天色已經開始黑下來,現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的水珠熠熠發光以及峽谷遠處浪花衝擊的閃光。我大聲呼喚,可是只有那瀑布的奔騰猶如人聲傳入耳中。

  不過命中註定,我終於找到了我朋友和同志的臨終遺言。

  我剛才已經說過,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徑旁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在這塊圓石頂上有一件東西閃閃發光,映入我的眼簾,我舉手取下來,發現那是福爾摩斯經常隨身攜帶的銀煙盒。我拿起煙盒,煙盒下面壓著的疊成小方塊的紙飛落到地面。我打開它,原來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三頁紙,是寫給我的。它完全顯出福爾摩斯的特性,指示照樣準確,筆法剛勁有力,仿佛是在書房寫成的。

  我親愛的華生(信上寫道):承蒙莫里亞蒂先生的好意,我寫下這幾行書信,他正等著對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進行最後的討論。他已向我概述了他擺脫英國員警並查明我們行蹤的方法。這更加肯定地證實了我對他的才能所作的極高評價。我一想到我能為社會除掉由於他的存在而帶來的禍害,就很高興,儘管這恐怕要給我的朋友們,特別是給你,我親愛的華生,帶來悲哀。不過,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我的生涯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而對我來說,再沒有比這樣的結局更使我心滿意足的了。誠然,如果我對你徹底坦白說,我完全知道邁林根的來信是一場騙局,而我讓你走開,是因為我確信,一系列類似的事情會接踵而至。請告訴警長派特森,他所需要的給那個匪幫定罪的證據放在字首為M的檔架裡,裡面有一個藍信封,上寫“莫里亞蒂”。在離開英國時,我已將薄產作了處理,並已付與我兄邁克羅夫特。請代我向華生夫人問候,我的朋友。

  你忠誠的歇洛克-福爾摩斯

  餘下的事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經過專家進行現場勘察,毫無疑問,這兩人進行過一場搏鬥,其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是兩人緊緊地扭打在一起,搖搖晃晃地墜入裂罅。毫無找到他們的屍體的希望,而當代最危險的罪犯和最傑出的護法衛士將永遠葬身在那旋渦激蕩、泡沫沸騰的無底深淵中。後來再沒有人見到那個瑞士少年,他分明是莫里亞蒂雇用的爪牙。

  至於那個匪幫,大概公眾都還記得,福爾摩斯所搜集的十分完整的罪證,揭露了他們的組織,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亞蒂的鐵腕對他們控制得是多麼嚴密。在訴訟過程中,對他們那可怕的首領的詳情很少涉及,而現在我之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惡勾當和盤托出,這是由於那些枉費心機的辯護士們妄想用攻擊福爾摩斯的手段來紀念莫里亞蒂,而我永遠把福爾摩斯看作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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