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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致意/福爾摩斯退場記 His Last Bow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前言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朋友們將高興地得悉,他仍然健在,雖然有時因受風濕病的侵襲而顯得有點跛顛。多年來,他一直住在距伊斯特本五英里外的一處丘陵草原的農場裡,以研究哲學和農藝學消磨時光。在這段休息期間,他謝絕了酬金極為優厚的各種案件,決定從此退休不幹。可是由於德國要打仗,為了配合政府,他又出色地將智慧和實踐結合在一起,取得了《最後致意》中所記載的這些歷史性成果。原先長期放在我的公事包裡的幾件以前的記錄,也被收入《最後致意》中,以便使之得以編輯成集。

  醫學博士

  約翰·H·華生

一、紫藤居探案

一 約翰·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的離奇經歷

  我從筆記本的記載裡發現,那是一八九二年三月底之前的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我們正坐著吃午飯,福爾摩斯接到了一份電報,並隨手給了回電。他一語未發,但是看來心中有事,因為他隨後站在爐火前面,臉上現出沉思的神色,抽著煙斗,不時瞧著那份電報。突然他轉過身來對著我,眼裡顯出詭秘的神色。

  “華生,我想,我們必須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學家,"他說。“'怪誕'這個詞你怎麼解釋的?”

  “奇怪——異常,"我回答。

  他對我的定義搖了搖頭。

  “肯定具有更多的含義,"他說,“實質上還含有悲慘和可怕這一層意思。如果回想一下你那些長期折磨公眾的文章,你就會認識到'怪誕'這個詞的深一層的意思往往就是犯罪。想一想'紅發會'那件事吧,開頭相當怪誕,結果卻是鋌而走險,企圖搶劫。還有,‘五個桔核'的那件事,也是再怪誕不過了,結果直接引出一場命案來。所以,‘怪誕'這個詞總是引起我警惕。”

  “電報裡也有這個詞嗎?"我問。

  他大聲地讀起電文來。

  “適遇極難置信而怪誕之事。可否向你求教?

  斯考持·艾克爾斯

  查林十字街郵局”

  “男的還是女的?"我問。

  “當然是男的。女的是不會拍這種先付回電費的電報的。是女的,就自己來了。”

  “你見他嗎?”

  “親愛的華生,自從我們關押了卡魯塞斯上校以來,你知道我是多麼厭煩。我的腦子象一部空轉的引擎那樣,由於沒有和它所要製造的工件連接上而散成碎片。生活平淡,報紙枯燥,大膽和浪漫似乎已經永遠在這個犯罪的世界上絕跡了。照此看來,你可以問我是否準備研究任何新的問題,不管它到頭來是多麼微不足道。不過現在,要是我沒有弄錯的話,我們的當事人已經來了。”

  樓梯上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結實、鬍子花白而威嚴可敬的人被帶進了房間。他那沉痛的面容和高傲的態度說明了他的身世。從他的鞋罩到金絲眼鏡,可以看出他是個保守黨人,教士,好公民,道道地地的正統派和守舊派。但是,某種驚人的經歷打亂了他原有的鎮靜,這在他豎起的頭髮,通紅而帶慍色的臉上,以及慌張而激動的神態上都留下了痕跡。他立刻開門見山地談其他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種最奇特最不愉快的事,福爾摩斯先生,"他說,"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這是最不成體統的——最無法容忍的了。我堅決要求作出些解釋。"他怒氣衝衝地說。

  “請坐下,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福爾摩斯用安慰的聲調說。"首先,我是否可以問一下,你究竟為什麼要來找我?”“唔,先生,在我看來,這件事和員警無關,而且,當你聽完了這件事,你一定會同意,我不能扔下這件事不管。我對私人偵探這一等人絲毫不感興趣,不過,儘管如此,久仰您的大名——”

  “是這樣。可是,其次,你為什麼不立刻就來呢?”

  “這是什麼意思?”

  福爾摩斯看了一下表。

  “現在是兩點過一刻,"他說,“你的電報是在一點鐘左右發的。不過,要不是看出你是在一醒來時就遇到麻煩的話,那麼,誰也不會注意你這副裝扮的。”

  我們的當事人理了一理沒有梳過的頭髮,摸了一下沒有刮過的下巴。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先生。我絲毫沒有想到要梳洗。離開那樣一座房子我真是求之不得的。在我來此之前,我四處奔跑打聽。我去找房產管理員。你知道,他們說加西亞先生的房租已經付過了,說威斯特裡亞寓所一切正常。”

  “喂,喂,先生,"福爾摩斯笑著說道,“你真象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他有一個壞習慣,老是一開頭就沒有把事情講對頭。請你把你的思路整理一下,有條有理地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使你頭不梳臉不刮,禮靴和背心的鈕扣都沒有扣好,就跑出來尋求指導和援助了。”

  我們的當事人臉帶愁容,低頭看了一看自己豈不尋常的外表。

  “我這模樣一定很不象話,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不明白,我一生之中竟會遇到這樣的事。讓我把這件怪事的全部經過告訴你吧。你聽了之後,我敢說,你就會認為我這樣是情有可原了。”

  但是,他的敘述剛一開始就被打斷了。外面一陣喧鬧,赫德森太太打開門,帶進來兩個健壯的、官員模樣的人。其中之一就是我們熟知的蘇格蘭場的葛萊森警長,他精力充沛,儀錶軒昂,在他的業務圈子裡算得上是一名能將。他同福爾摩斯握了握手,隨後介紹了他的同事,薩里員警廳的貝尼斯警長。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倆一塊兒跟蹤,結果跟到這個方向來了。"他那雙大眼睛轉向我們的客人。“你是裡街波漢公館的約翰·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吧?”

  “我是。”

  “我們今天跟了你一個上午啦。”

  “毫無疑問,你們跟蹤他是靠的電報,"福爾摩斯說。

  “一點兒不錯,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查林十字街郵局找到了線索,一直跟到這兒。”

  “你們為什麼跟蹤我?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想得到一份供詞,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瞭解一下與厄榭附近威斯特裡亞寓所的阿洛依蘇斯·加西亞先生昨天死去有關的情況。”

  我們的當事人警覺起來,瞪著兩眼,驚慌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死啦?你是說他已經死啦?”

  “是的,先生,他死啦。”

  “怎麼死的?出了事故了嗎?”

  “謀殺,如果說世界上發生過謀殺的話。”

  “天哪!多麼可怕!你該不是說——你該不是說我被懷疑了吧?”

  “在死人的口袋裡發現了你的一封信,從這封信,我們知道你曾打算昨晚在他家裡過夜。”

  “是這樣。”

  “哦,你過夜了,是嗎?”

  他們拿出了公事記錄本。

  “等一下,葛萊森,"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你們要的全部東西就是一份清楚的供詞,對不對?”

  “我有責任提醒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這份供詞可以用來控告他。”

  “艾克爾斯先生正準備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你們就進來了。華生,我想一杯蘇打白蘭地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吧。先生,現在這裡多了兩位聽眾,我建議你不必介意,繼續講下去,就象沒有人打斷過你——象剛才要做的那樣。”

  我們的來客把白蘭地一飲而盡,臉上恢復了血色。他用疑惑的眼光看了一下警長的記錄本,隨即開始了他那極不平常的敘述。

  “我是個單身漢,"他說,"因為喜歡社交,結識了許多朋友。其中有一家叫麥爾維爾的,是休業的釀酒商,住在肯辛頓的阿伯瑪爾大樓。幾個星期之前,我在他們家吃飯時認識了一個名叫加西亞的年輕人。我知道他是西班牙血統,同大使館有些聯繫。他講得一口地道的英語,態度討人喜歡,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子。

  “這個年輕小夥子和我談得十分投機。他似乎一開始就很喜歡我。在我們見面後的兩天裡,他到裡街來看望我。這樣一次又一次,最後他邀我到他家去住幾天。他的家就在厄榭和奧克斯肖特之間的威斯特裡亞寓所,昨天晚上我就應約前去了。

  “在我去到他家之前,他曾對我談起過他家裡的情況。同他住在一起的是一個忠實的僕人,也是西班牙人,替他照料一切。這個人會說英語,為他管家。他說,還有一個出色的廚師,是個混血兒,是他在旅途上認識的,能做一手好菜。我記得他談論過在薩里的中心找到這麼一個住處是多麼奇怪。我同意他的看法,雖然事實已經證明,它比我想像的不知要奇怪多少倍。

  “我驅車來到那個地方——距厄榭南面約兩英里。房子相當大,背朝大路而立,屋前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車道,兩旁介以高高的常青灌木叢。這是一所舊宅,年久失修,顯得破破爛爛。當馬車來到那斑駁骯髒、久經風雨侵蝕的大門前,停在雜草叢生的道上時,我曾遲疑了一下,考慮過拜訪這樣一個我瞭解甚少的人是否明智。他親自前來開門,極其熱忱地對我表示歡迎。他把我交給一個神情憂鬱、面孔黝黑的男僕。僕人替我拿著皮包,把我引到為我準備的臥室。整個屋子都使人感到鬱悒。我們面對面地坐著進餐。我的主人雖然盡力殷勤款待,但是他的神情好象一直恍恍惚惚,談話含糊淩亂,不知所云。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打著桌子,用嘴咬噬指甲。還有其它一些動作,顯出他心神不安。至於那餐飯,照料得既不周到,菜也做得不好,加上那個沉默寡言的僕人的陰沉神色,實在令人難堪。我敢向你保證,那天晚上,我真想找個藉口回到裡街來。

  “有一件事,我想起來了,也許跟你們兩位先生正在進行調查的問題有牽連。當時,我一點兒也沒在意。快吃完晚飯的時候,僕人送來一張便條。我注意到,我的主人看過便條後,似乎顯得比剛才更加心不在焉,更加古怪了。他不再裝模作樣地跟我交談,而是坐在那裡不住地抽煙,呆呆地沉思著。但是便條上寫的什麼,他沒有說。好在到十一點鐘左右,我就去睡覺了。過了一會兒,加西亞在門口探頭看我——當時房間是黑的——問我是不是按過鈴,我說沒有。他表示歉意,不該這麼晚來打擾我,並且說已經快到一點鐘了。後來,我睡著了,一覺睡到天明。

  “現在,我要講到故事中最驚人的部分了。當我醒來,天已大亮,一看表,快到九點鐘了。我曾特別關照過,叫他們在八點鐘叫醒我,我奇怪他們怎麼會忘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按鈴叫僕人,沒有人答應。我又按了幾下鈴,還是沒有人答應。我想,肯定是鈴出了毛病。我憋了一肚子氣,胡亂穿上衣服,趕快下樓去叫人送熱水來。我一看,樓下一個人也沒有,當時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我在大廳裡叫喊,沒有回答,又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都空無一人。我的主人在頭天晚上把他的臥室指給我看過,於是我去敲他的房門,但沒有回答。我扭動把手進了房間,裡面是空的,床上根本就沒有人睡過。他同其餘的人都走了。外國客人,外國僕人,外國廚師,一夜之間都不翼而飛啦!我到威斯特裡亞寓所的這次拜訪就此結束。”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邊搓著雙手咯咯直笑,一邊把這件怪事收進他那記載奇聞軼事的手冊之中。

  “你的經歷真是聞所未聞,"他說,“先生,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後來又幹了些什麼?”

  “我氣極了。開頭我想我成了某種荒唐的惡作劇的受害者了。我收拾好我的東西,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提著皮包就到厄榭去了。我去找了鎮上的主要地產經紀商艾倫兄弟商號,發現那個別墅是這家商號租出的。這使我猛然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後後不可能是為了把我愚弄一番,主要目的一定是為了逃租。現在正是三月末,四季結帳日快到了。可是,這也說不過去。管理人對我的提醒表示感謝,不過他告訴我,租費已經預先付清。後來,我進城走訪了西班牙大使館,大使館不知道這個人。再往後,我又去找麥爾維爾,就是在他家裡,我第一次遇見加西亞的。可是,我發現他對加西亞的瞭解還不如我。最後,我收到你給我的回電,就來找你了。因為我聽說,你是一個善於解決難題的人。不過現在,警長先生,從你進屋時說的話來看,我知道這件事還發生什麼悲劇了。這可以由你接著往下說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而且除了我已經告訴你的以外,關於這個人的死,我是絕對地一無所知。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盡一切可能為法律效勞。”

  “這個我相信,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這個我相信,”葛萊森警長以友好的口氣說道,“我應當說,你談的各種情況,同我們所注意到的事實完全吻合。比如說,吃飯的時候送來一張便條。這張便條後來怎麼了,你注意到沒有?”

  “對,我注意到了。加西亞把它揉成一團扔到火裡去了。”

  “對此你有什麼要說嗎,貝尼斯先生?”

  這位鄉鎮偵探是一個壯實、肥胖、紅皮膚的漢子。幸虧他有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才彌補了他那張大臉的不足。那雙眼睛幾乎隱藏在佈滿皺紋的面頰和額頭的後面。他微微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過和變了色的紙片。

  “福爾摩斯先生,爐子外面有爐柵。他把便條扔過了爐柵。這片沒有燒過的紙片是我從爐子後面找到的。”

  福爾摩斯微笑著表示欣賞。

  “你一定是把那房子檢查得十分仔細才把這麼一個小小的紙團找到的。”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的作風就是這樣。我可以把它念出來嗎,葛萊森先生?”

  那位倫敦佬點了點頭。

  “便條是寫在常見的米色直紋紙上,沒有浮水印。便條用的是一頁紙的四分之一,是用短刃剪刀兩下剪開的。折疊三次以上,以紫色蠟封口,用某種起整的橢圓形的東西在蠟上匆匆蓋壓過,是寫給威斯特裡亞公寓的加西亞先生的。上面寫著:

  '我們自己的顏色,綠色和白色。綠色開,白色關。主樓梯,第一過道,右邊第七,綠色粗呢。祝順利。D。'

  這是女人的字體,筆頭尖細。可是位址卻是用另外一支鋼筆寫的,要不然就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字體粗大得多。你看。”

  “一張非常奇怪的條子,"福爾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我真佩服你,貝尼斯先生,佩服你檢查這張便條時對於細節的注意。或許還可以補充一點細節,橢圓形的封印,無疑是一顆平面的袖扣——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是這種形狀的呢?剪刀是折疊式指甲刀。所剪的兩刀距離雖然很短,你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兩處剪開的地方同樣都顯得有折痕。”

  這位鄉鎮偵探嘻嘻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我已經一清二楚了哩,我現在才知道,還是漏掉了一點東西,"他說,“我應當說,我並沒有很重視這個條子,我只知道他們要搞點什麼名堂,而這事情照例牽涉到一個女人。”

  當進行這一番談話時,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坐在那裡心神不安。

  “你找到這張便條,我很高興,因為它確證了我所講的事情經過,"他說,“可是,我要指出,加西亞先生出了什麼事,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我還都不知道呢。”

  “說到加西亞嘛,"葛萊森說,“容易回答。人們發現他死了。今天早晨在離他家大約一英里的奧克斯肖特空地上找到的。他的頭被打成了肉醬,是用沙袋或者類似的東西打的,打得很重,不是打傷了,而是打開了花。那地方很平靜,四分之一英里之內沒有人家。顯然是有人從後面把他打倒的。行兇者把他打死之後還繼續打了很久。這是一次狂暴的行兇。作案人沒有留下任何足印和任何線索。”

  “遭到搶劫了沒有?”

  “沒有,沒有搶劫的跡象。”

  “這太悲慘了——悲慘而可怕,"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憤憤不平地說,“不過,這對我實在是太殘酷了。我的主人深夜外出,遭到如此悲慘的結局,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怎麼會捲進了這個案件呢?”

  “很簡單,先生,"貝尼斯警長回答說,“從死者口袋裡發現的唯一材料就是你給他的信。信上說你將在他家過夜,而他就是在那天晚上死的。有了這封信的信封,我們才知道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我們在今天早上九點鐘以後趕到他家,你不在,別的人也不在。我一面電告葛萊森先生在倫敦找尋你,一面檢查威斯特裡亞寓所。後來我進了城,會合葛萊森先生一同來到這兒。”

  “現在我想,"葛萊森先生說著站了起來,“最好是公事公辦。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你跟我到局裡走一趟,把你的供詞寫出來。”

  “當然可以,我立刻就去。可是,福爾摩斯先生,我仍然聘請你代為出力,我希望你能夠不惜費用,多費苦心,弄清真相。”

  我的朋友轉過身去看著那位鄉鎮偵探。

  “我同你合作,我想你不會反對吧,貝尼斯先生?”

  “當然不會,先生,萬分榮幸。”

  “看來,你幹事敏捷,有條有理。我想問一下,死者遇害的確切時間是什麼時候,這有線索沒有?”

  “一點鐘以後他一直在那裡。當時下著雨。他肯定是在下雨之前死的。”

  “可是,這根本不可能,貝尼斯先生,"我們的當事人叫了起來。"他的聲音我不會聽錯。我敢起誓,就在那個時間,他正在我臥室裡對我說話。”

  “奇怪,但並非不可能,"福爾摩斯微笑著說道。

  “你有了線索啦?"葛萊森問道。

  “從表面上看,案情並不十分複雜,儘管它帶有某些新奇有趣的特點。在我斗膽發表最後定見之前,我還必須進一步瞭解一些情況。哦,對了,貝尼斯先生,你在檢查房子的時候,除了這張便條之外,還發現了別的奇怪的東西沒有?”

  這位偵探以奇特的神情看著我的朋友。

  “有,"他說,“還有一兩樣非常奇怪的東西。等我在警察局辦完了事,也許你會願意對這些東西發表高見的。”

  “聽任吩咐,"福爾摩斯說著按了一下鈴。“赫德森太太,送這幾位先生出去,麻煩你把這封電報交給聽差發出去。叫他先付五先令的回電費。”

  來客們離去之後,我們在寂靜中坐了一會兒。福爾摩斯拚命抽著煙,那雙銳利的眼睛上面雙眉緊鎖,他的頭伸向前方,表現出他特有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情。

  “唔,華生,"他突然轉身問我,“你有什麼看法?”

  “我對斯考特·艾克爾斯先生的故弄玄虛還摸不著頭腦。”

  “那麼,罪行呢?”

  “喔,從那個人的同伴都無影無蹤這一點來看,應當說,他們在某一方面是合夥謀殺,然後逃之夭夭。”

  “這個觀點當然是可能的。不過,從表面上看,你得承認,他的兩個僕人合夥謀害他,而且是在他有客人的那個晚上襲擊他,這很奇怪。那一個星期,除了當天以外,其餘幾天,他都是獨自一人,他們滿可以要把他怎麼樣就把他怎麼樣。”

  “他們為什麼逃走呢?”

  “是啊。他們為什麼逃走呢?這裡面大有文章。另一個重要情況就是我們的當事人斯考特·艾克爾斯的那一段離奇經歷。現在,親愛的華生,要對這兩種情況作出解釋,豈非超出了人的智力限度?如果能作出一種解釋,也能說明那張措辭古怪的神秘便條,那麼,姑且把這種解釋作為一種暫時的假設也是有價值的。如果我們瞭解到的新情況完全與這場陰謀符合,那麼我們的假設就可以逐漸成為答案了。”

  “可是我們的假設是什麼呢?”

  福爾摩斯仰身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睜半閉。

  “你必須承認,親愛的華生,惡作劇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正如結局所示,裡面的事情嚴重。把斯考特·艾克爾斯哄騙到威斯特裡亞寓所去和這件事有些聯繫。”

  “可能是什麼聯繫呢?”

  “讓我們一環扣一環地來研究一下。從表面上看,這個年輕的西班牙人和斯考特·艾克爾斯之間突如其來的奇怪友誼是有些蹊蹺的。加快友誼步伐的是那個西班牙人。就在他第一次認識艾克爾斯的當天,他就趕到倫敦的另一頭去拜訪艾克爾斯,而且同他保持密切往來,最後把他請到厄榭去。那麼,他要艾克爾斯幹什麼呢?艾克爾斯又能提供什麼呢?我看不出這個人有什麼魅力。他並不特別聰明——不可能同一個機智的拉丁族人品味相投。那麼,加西亞為什麼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偏偏選中了他,是什麼特別適合他的需要呢?他有什麼突出的氣質嗎?我說他有。他正是一個傳統的體面英國人,正是一個能給另外一個英國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證。你已經親眼看到,兩位警長都不曾想到對他的供詞提出疑問,儘管他的供述是極不平常的。”

  “可是,要他見證什麼呢?”

  “事情既然已成這樣,他見證不了什麼了,不過,如果是另外一種情況,他就可以見證一切。這就是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明白了,這樣他就可以作不在現場的證明了。”

  “一點兒不錯,親愛的華生,他可能是要人證明他當時不在現場。為了展開討論,我們不妨設想威斯特裡亞寓所的那一家人是在共同策劃某種陰謀。不管其企圖如何,我們可以假設他們是想在一點鐘以前出走。他們在時鐘上面耍了花招。很可能是這樣:他們讓艾克爾斯去睡覺的時間比艾克爾斯認為的時間要早些。不管怎麼說,可能是,當加西亞走去告訴艾克爾斯是一點鐘的時候,實際上還沒有過十二點鐘。如果加西亞能夠在提到的時間內幹完想幹的事情並回到自己房裡,那麼,他顯然對任何控告都能作出強有力的答辯。我們這位無可指責的英國人則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宣誓說被告一直是在屋裡。這是對付最糟情況的一張保票。”

  “對,對,我懂了。不過,另外幾個人不見了,又怎麼解釋呢?”

  “我還沒有掌握全部事實,不過我不認為有任何不可克服的困難。然而,就憑面前這些材料來爭論,那是錯誤的。你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在擺弄材料,自圓其說了。”

  “那封信呢?”

  “信上是怎麼寫的?‘我們自己的顏色,綠色和白色。'聽起來很象賽馬的事。‘綠色開,白色關。'這顯然是信號。‘主樓梯,第一過道,右邊第七,綠色粗呢。'這是約定地點。我們說不定會在這件事的末尾碰上一個吃醋的丈夫哩。很清楚,這顯然是一次危險的探索,不然,她就不會說'祝順利'了。'D'——這應當是入門指南。”

  “那個人是西班牙人。我推測'D'代表多洛蕾絲,這在西班牙是個很普通的女人的名字。”

  “好,華生,很好——可是極難成立。西班牙人同西班牙人寫信,會用西班牙文。寫這封信的人肯定是英國人。好吧,我們只有耐心以待,等那位了不起的警長回到我們這裡來再說。不過,我們可得感謝我們的好運氣,是它使我們在這幾個鐘頭裡得以擺脫這種難以忍受的閒散和無聊。”

  在我們的薩里警官返回之前,福爾摩斯已經接到回電。福爾摩斯看了回電,正要把它放進筆記本,他瞥見了我滿帶著期望的臉。他笑著將回電扔過來給我。

  “我們是在貴族圈子中打轉呢,"他說。

  電報上開列了一些人名和住址:

  哈林比爵士,住丁格爾;喬治·弗利奧特爵士,住奧

  克斯肖特塔樓;治安官海尼斯·海尼斯先生,住帕地普雷

  斯;傑姆斯·巴克·威廉斯先生,住福頓赫爾;亨德森先

  生,住海伊加布林;約舒亞·斯通牧師,住內特瓦爾斯林。

  “這種做法顯然是要限制我們的行動範圍,"福爾摩斯說。“毫無疑問,頭腦清楚的貝尼斯已經採用了某種類似的計畫。”

  “我不太明白。”

  “哦,我親愛的夥伴,我們已經提出了結論,加西亞吃飯時收到的是一封約會或幽會的信。現在,如果這種明確的解釋是對的,為了應約,這個人就得爬上那個主樓梯,到走道上去尋找第七個房門。清楚得很,房子一定很大。同樣可以肯定的是,這所房子離奧克斯肖特不會超過一兩英里,因為加西亞是向那個方向走的。而且,按照我對這些情況的解釋來看,加亞西原想及時地趕在一點鐘以前回到威斯特裡亞寓所,以說明他並不在現場。由於奧克斯肖特附近的大房子為數有限,我採取了明顯的辦法,打電報給斯考特·艾克爾斯提到過的幾個經理人。他們的姓名都在這封回電裡。我們這堆亂麻的另一頭肯定就在他們當中。”

  當我們在貝尼斯警長的陪同下來到厄榭美麗的薩里村以前,已經快六點鐘了。

  福爾摩斯和我在布林吃了一些晚點,並且找到了舒適的住處。最後,我們在這位偵探的陪同下前去訪問威斯特裡亞寓所。那是一個又冷又黑的三月之夜,寒風細雨迎面撲來,當我們在這片荒涼的空地上穿行而過,並將走向那個悲劇的地點時,這情景真是一種十分適合的陪襯。

二 聖佩德羅之虎

  走了幾英里又陰冷又淒涼的路程,我們來到一扇高大的木門前。門內是一條陰暗的栗樹林蔭道。這條彎曲而陰森的道路把我們引向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在藍灰色的夜空下,它顯得黑影憧憧。大門左邊的窗子裡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這是一名員警在值班,"貝尼斯說,“我來敲一下窗子。”他走過草坪,用手輕扣窗臺。透過朦朧的玻璃,我隱約看見一個人從火旁的椅子上跳起來,並且聽見屋裡一聲尖叫。過了一會兒,一個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員警開了門,一支蠟燭在他發抖的手中搖晃。

  “怎麼啦,瓦爾特斯?"貝尼斯厲聲問道。

  這個人用手絹擦擦前額,長長歎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

  “先生,您來了我真高興。這個夜晚真長,我想我的神經不如往常那麼頂用了。”

  “你的神經,瓦爾特斯?我倒沒有想到你身上還有神經。”

  “嗯,先生,我是說這個孤寂的屋子,還有廚房裡的那個奇怪的東西。您剛才敲窗子,我還以為那個東西又來了哩。”

  “什麼東西又來了?”

  “鬼,先生,我知道。就在窗口。”

  “什麼在窗口?什麼時候?”

  “大約兩個鐘頭之前。天剛黑,我坐在椅子上看報。不知怎麼我一抬頭,卻看見下端的窗框外面有一張臉在向裡面望著我。天啊,先生,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我做夢都會看到它。”

  “嘖!嘖!瓦爾特斯,這可不象一名警官說的話呀。”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是它使我害怕極啦,先生,不承認也不管用。那張臉既不黑又不白,說不上是什麼顏色,一種非常奇怪的色彩,就好象泥土裡濺上了牛奶。至於那個臉盤,總有您的兩個臉那麼大,先生。還有那副樣子,兩隻逼人的大眼睛,眼珠突出,加上一口白牙,活象一隻餓狼。我對您說,先生,我連一個指頭都不敢動,也不敢出一口氣,直到它突然消失不見。我跑了出去,穿過灌木林,感謝上帝,那兒什麼也沒有。”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個好人,瓦爾特斯,就為這件事,我也可以給你記上一個黑點。如果真的是鬼,那麼,一個值班警官也絕對不應當為他不敢用手去碰它一下而感謝上帝。這該不是一種幻覺和神經的錯覺吧?”

  “至少,這一點是很容易解答的,"福爾摩斯說著,點燃了他的袖珍小燈。"是的,"他迅速地檢查了草地之後說:“我認為,穿的是十二號鞋。照腳的尺寸來推斷,他肯定是個大個子。”

  “他怎麼啦?”

  “他似乎是穿過灌木林朝大路跑了。”

  “好吧,"那位警長帶著嚴肅而沉思的臉色說,“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想幹什麼,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們還有更急的事情要辦。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允許,我要帶你巡視一下這所住宅了。”

  每個臥室和起居室都經過了仔細搜查,什麼都沒有發現。顯然,房客隨身帶來的東西很少,甚至什麼也沒有帶。從全部傢俱到細小的物件,都是連同房子一起租用的。留下的許多衣服上都綴有高霍爾本的馬克思公司的標記。電報詢問的結果表明,馬克思除了知道他的買主付帳爽快之外,其他一無所知。還有一些零碎東西,幾個煙斗,幾本小說,其中有兩本是西班牙文的,一支老式左輪手槍,在個人財產之中,還有一把吉他。

  “這裡面沒有什麼,"貝尼斯說,手裡拿著蠟燭,高視闊步地走出這個房間,進入那個房間。“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請你注意廚房。”

  廚房陰暗,天花板很高,在這所房子的背後。廚房角落裡放著一個草鋪,顯然是廚師的床鋪。桌上堆滿了裝有剩菜的盤子和用髒了的餐具,還有昨天晚餐留下的殘菜剩飯。

  “看這兒,"貝尼斯說,“你看這是什麼?”

  他舉起蠟燭,照著櫥櫃背後的一件特別的東西。這件東西已揉皺乾癟,很難說它是個什麼。只能說它是黑色的,皮做的,形狀有點象個矮小的人。我查看的時候,起初以為是個經過乾燥處理的黑種小孩;再一看,又象個扭變了形的古猴。究竟是動物還是人,我最後還是莫名片妙。它身體中部掛著兩串白色貝殼。

  “確實是很有趣——很有趣!"福爾摩斯說,並注視著這件邪惡的古物。"還有什麼沒有?”

  貝尼斯一聲不響,把我們帶到洗滌槽前面。他把蠟燭朝前一照,只見某種白色大鳥的翅膀和軀體被撕得七零八落,上面還留著羽毛,盛滿一盆。福爾摩斯指了指割下來的那只鳥頭上的垂肉。

  “一隻白公雞,"他說,“太有趣了!這真是一件非常離奇的案子。”

  但是,貝尼斯先生把他那最不吉利的展覽一直堅持到最後。他從洗滌槽下面拿出一個鋁桶,桶裡滿裝著血。他又從桌上取來一個盤子,上面放著燒焦了的碎骨頭。

  “殺死了一些東西,又燒了一些東西。這些都是我們從火裡收集起來的。今天早上我請來一位醫生,醫生說這些不是人體上的東西。”

  福爾摩斯微笑著搓著兩手。

  “我得恭賀你,警長,你處理了一件如此不同一般、如此富於教益的案件。你的才能似乎勝過你的機會,如果我這樣說不致於有所冒犯的話。”

  貝尼斯警長的兩隻小眼睛露出高興的神色。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工作上停滯不前。象這樣的案件可以給人們帶來機會。我希望我能利用這種機會。你對這些骨頭是怎麼看的?”

  “我看是一隻羔羊,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麼,白公雞呢?”

  “很怪,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

  “對,先生。這房子裡住的人一定很奇怪,行動一定也很奇怪。其中一個已死啦。難道是他的同伴跟在後面把他打死的?如果是這樣,我們早就抓住他們了,因為所有的港口都有人監視著。不過,我本人有不同的看法。是的,先生,我本人的看法大不相同。”

  “那麼你自有主張嘍?”

  “我要自己來進行,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自己的聲譽。你已經成名了,我也得要成名。如果以後我能夠說,我在沒有你的幫助下破了案,那我就高興了。”

  福爾摩斯爽朗地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警長,"他說,“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吧。我的成果可以隨時供你使用,如果你願意向我索取的話。我想,這房子裡,我想看的都看過了。把時間花到別處去也許更有好處,再見啦,祝你運氣好!”

  我可以舉出好多微妙的表情來說明福爾摩斯正在性急地追尋一條線索,這種表情,除了我以外,別人可能不會注意到。在一個不經心的觀察者看來,福爾摩斯象往常一樣冷淡,但是,他那雙發光的眼睛和輕快的舉止卻顯示出一種抑制著的熱情和緊張的情緒,這使我確信,他是正在考慮對策。按照他的習慣,他一句話不說;照我的脾氣,我什麼話也不問。能和他一起參加這場遊戲,為捕獲罪犯而提供出我微小的幫助,又不致以不必要的插話分散他的注意力,這對我來說已是很滿意的了。到時候,一切都會轉向我的。

  因此,我等待著——可是,我越來越失望,白等了一場。一天接著一天,我的朋友毫無動靜。有一天的上午他是在城裡度過的,我偶然瞭解到,他是去大英博物館了。除了這次外出之外,他成天作長時間的而且常常是孤獨的散步,要不就是同村裡的幾個碎嘴子閒聊,他力求與這些人交往和結識。

  “華生,我相信在鄉間住一個星期對你是很寶貴的,"他說道,“重又看見樹籬上新綠的嫩芽和榛樹上的花序,那是非常愉快的。帶上一把小鋤,一隻鐵盒子,和一本初級植物學讀本,就可以度過一些有意思的日子了。"他自己帶著這套裝備四處尋覓,可是帶回來的只是寥寥幾株小植物,而這是在一個黃昏就可以采到的。

  在我們漫步閒談的時候,偶爾也碰見貝尼斯警長。當他同我的同伴打招呼的時候,他那張又肥又紅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對小眼睛閃閃發光。他很少談起案情,但從他談起的那麼一點情況來看,他對事情的進展也倒不是不滿意的。然而,我得承認,在案子發生五天以後,當我打開晨報看見這樣的大字標題的時候,我還是不由得有些驚奇:

  奧克斯肖特謎案揭破

  被認為是兇犯的人已捕獲

  當我讀著標題時,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似被什麼刺了一下。

  “啊!"他叫了起來。"你該不是說貝尼斯已經抓住他了吧?”

  “很明顯,"我說著就把以下報導念了出來。

  "昨晚深夜當傳聞與奧克斯肖特兇殺案有關之兇犯已被捕獲時,在厄榭及其鄰近地區引起極大轟動。人們記得威斯特裡亞寓所的加西亞先生系被發現死於奧克斯肖特空地,身上有遭受殘酷襲擊的傷痕,他的僕人和廚師亦于同一晚上逃走,顯然他們參與了這一罪行。有人指出但從未得到證實的是,死去的這位先生可能有貴重財物存放在寓所裡,以致財物失竊,構成罪案。經負責此案的貝尼斯警長多方努力,查明了逃犯的藏匿處所。他有充足的理由證明他們沒有遠遁,只是潛伏在事先準備好的某一巢窟中。首先可以肯定,他們最終將被捕獲,因為據曾經通過窗戶見過廚師的一兩個商人作證說,廚師的相貌非常特別——是一個魁梧而可怕的混血兒,具有顯著的黑種人型的淡黃色的面目。自從作案以來,有人曾見過此人,因為他竟敢貿然重返威斯特裡亞寓所,以致在當晚被警官瓦爾特斯發現並追蹤。貝尼斯警長認為,此人此行定有目的,因而斷定可能還會再來,於是放棄寓所,另在灌木林中設下埋伏。此人進入了圈套,在昨晚經過一場搏鬥後,終被捕獲,警官唐甯在搏鬥中遭到這個暴徒猛擊。我們知道,當罪犯被帶到地方法官面前時,警方將要求予以還押。捕獲此人後,本案可望取得巨大進展。”

  “我們真應當馬上去見貝尼斯,"福爾摩斯喊道,拿起了帽子。“我們來得及在他出發之前趕到他那裡。"我們急忙來到村路上,正如我們所料,警長剛剛離開他的住處。

  “你看到報紙了吧,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一邊把一份報紙遞給我們。

  “是呀,貝尼斯先生,看到了。如果我向你提出一點友好的忠告,望你不要見怪。”

  “忠告,福爾摩斯先生?”

  “我曾細心研究過這個案件,我還不敢肯定你走的路子是對的。我不願意你這樣蠻幹下去,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

  “謝謝你的好意,福爾摩斯先生。”

  “我向你保證,我這是為了你好。”

  我仿佛看見貝尼斯先生的兩隻小眼睛中的一隻象眨眼睛那樣抖動了一下。

  “我們都同意,各走各的路,福爾摩斯先生。我正是這樣做的。”

  “哦,那很好,"福爾摩斯說,“請別見怪。”

  “哪兒的話,先生,我相信你對我是一片好意。不過,我們都有自己的安排,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你的安排,我也許有我的安排。”

  “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

  “歡迎你隨時使用我的情報。這個傢伙是個地道的野人,結實得象一匹拖車的馬,兇狠得象魔鬼。抓住他之前,他差點兒把唐寧的大拇指咬斷了。他一個英文字也不會說,除了哼哼哈哈之外,從他那裡什麼都得不到。”

  “你認為你可以證明是他殺害了他的主人?”

  “我沒有這樣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沒有這樣說。我們各有各的辦法。你試你的,我試我的。這是說定了的。”

  福爾摩斯聳聳肩,我們就一起走開了。“我摸不透這個人。他好象是在騎著馬瞎闖。好吧,就照他說的辦,各人試各人的,看結果怎麼樣。不過,貝尼斯警長身上總有某種我不很理解的東西。”

  我們回到布林的住處時,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華生,你在那個椅子上坐下。我要讓你瞭解一下情況,因為我今天晚上可能需要你的説明。讓我把我所能瞭解的案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你聽。雖然案情的主要特點是簡單的,但是如何拘捕仍然存在著極大的困難。在這方面還有一些缺口,需要我們去填補。

  “讓我們回過頭去談談在加西亞死去的那天晚上送給他的那封信吧。我們可以把貝尼斯的關於加西亞的僕人與此案有關這一想法擱在一邊。證據是這樣一個事實:正是加西亞安排斯考特·艾克爾斯到來的,這只能說明他的目的在於為他證明不在犯罪現場。那天晚上,是加西亞起了心,而且顯然是起了壞心。他在幹壞事的過程中送了命。我說'壞'心,那是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心懷惡念的時候,他才想製造不在犯罪現場的假想。那麼,謀害他的人又會是誰呢?當然是犯罪企圖所指向的那個人。到現在為止,我看我們的根據是可靠的。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加西亞的僕人們失蹤的原因了。他們都是同夥,都參與了這個我們還弄不清楚的罪行。如果加西亞回去時事情得手,那麼,那個英國人的作證就會排除任何可能的懷疑,一切都會順利。但是,這一嘗試是危險的。如果加西亞到了一定的時間不回去,那就可能是他送了命。因此,事情是這樣安排的:遇到上述情況,他的兩個下手便會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逃避搜查,以便事後繼續再幹。這說明了全部的情況,是不是?”

  整個一團亂線似乎已在我眼前理出了頭緒。我奇怪,正和往常一樣,何以在此之前我總是看不出來呢。

  “但是,為什麼有一個僕人要回來呢?”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在急忙逃走的時候,他遺下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他捨不得丟下的東西。這一點說明了他的固執,對不對?”

  “哦,那麼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加西亞吃晚飯時收到的那封信。這封信表明,還有一個同伴在另一頭。那麼,這個另一頭又在哪兒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它只能在某一處大住宅裡,而大住宅則為數有限。到村裡來的頭幾天,我到處遊逛,進行我的植物研究,並利用空隙時間,查訪了所有的大住宅,還調查了住宅主人的家世。有一家住宅,而且只有一家住宅,引起我的注意。這就是海伊加布林有名的雅各賓老莊園,離奧克斯肖特河的那一頭一英里,距發生悲劇的地點不到半英里。其他宅邸的主人都平凡而可敬,與傳奇生活毫不相干。但是,海伊加布林的亨德森先生是個十分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於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和他一家人的身上。

  “一群怪人,華生——他本人是他們中間最怪的一個。我利用了一個近乎情理的藉口設法去見過他。可是,從他那雙晦暗、深陷、沉思著的眼睛裡我似乎看出,他對我的真正來意十分清楚。他大約五十歲,強壯而機靈,鐵灰色的頭髮,兩道濃眉聯成一線,行動敏捷如鹿,風度宛如帝王——一個兇狠專橫的人。在他那羊皮紙一般的面孔後面,有著一股火辣辣的精神。他要麼是個外國人,要麼就是曾長期在熱帶居住過,因為他的皮膚黃而枯槁,但卻堅韌得象馬褲呢。他的朋友兼秘書盧卡斯先生無疑是個外國人,棕色的皮膚,狡猾,文雅,象只貓一樣,談吐刻薄而有禮貌。你看,華生,我們已經接觸到了兩夥外國人——一夥在威斯特裡亞寓所,另一夥在海伊加布林——所以,我們的兩個缺口已經開始合攏了。

  “這兩個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不過,對於我最直接的目的來說,另外還有一個人甚至更為重要。亨德森有兩個孩子——兩個姑娘,一個十一歲,一個十三歲。她們的家庭女教師是伯內特小姐,英國婦女,四十歲上下。還有一個親信男僕。這小小的一夥人組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因為他們一同旅行各地。亨德森先生是大旅行家,經常出去旅行。前幾個星期他才從外地回到海伊加布林來,已有一年不在家了。我還可以補充一句,他非常有錢。他想到要什麼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滿足。至於別的情況,就是他家裡總是有一大堆管事、聽差、女僕,以及英國鄉村宅邸裡常有的一群吃喝多、幹事少的人員。

  “這些情況,一部分是從村裡的閒談中聽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觀察所得。最好的人證莫過於被辭退而受盡委曲的僕人。我幸運地找到這麼一個。雖說是幸運,但是,如果我不出去找,好運氣也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正如貝尼斯所說,我們都有自己的打算。按照我的打算,我找到了海伊加布林原先的花匠約翰·瓦納。他是在他專橫的主人一怒之下捲舖蓋滾蛋的。而那些在室內工作的僕人有不少和他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大家既害怕又憎恨他們的主人。所以,我找到了打開這家人的秘密的鑰匙。

  “怪人,華生!我並不認為我已弄清全部情況,不過確是非常古怪的人。這是兩邊有廂房的一所住宅,僕人住一邊,主人住另一邊。除了亨德森本人的僕人給全家開飯之外,這兩邊之間沒有聯繫。每一樣東西都得拿到指定的一個門口,這就是聯繫。女教師和兩個孩子只到花園裡走走,根本不出門。亨德森從來不單獨散步。他的那個深色皮膚的秘書跟他形影不離。僕人當中有人傳說,他們的主人特別害怕某種東西。‘為了錢,他把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瓦納說,‘就等著債主來要他的命了。'他們從哪裡來,他們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是非常兇暴的。亨德森曾兩次用他打狗的鞭子抽人,只是由於他那滿滿的錢包和巨額賠款,才使他得以免吃官司。

  “華生,現在讓我們根據這一新的情報來判斷一下形勢。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那封信是從這個古怪人家送去的,要加西亞去執行某種事先早已計畫好的任務。信是誰的?是這個城堡裡的某一個人寫的,並且是個女的,那麼,除了女教師伯內特小姐之外,還會是誰呢?我們的全部推理似乎都是指向這個方面。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設想,看它將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再說一句,從伯內特小姐的年紀和性格來看,我最初認為這件事裡面可能夾雜著愛情的想法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信是她寫的,那麼,她總該是加西亞的朋友和同伴了吧。她一旦聽到他死去的消息,她可能會幹些什麼呢?如果他是在進行某種非法勾當中遇害的,那麼她就會守口如瓶。可是,她心裡一定痛恨那些殺害他的人,她大概會盡力設法向殺害他的人報仇。能不能去見她?設法去見她?這是我最初的想法。現在我遇到的情況不太妙。自從那天晚上發生了謀殺案後,到現在還沒有誰看見過伯內特小姐。從那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影蹤了。她還活著嗎?也許她同她所召喚的朋友一樣,在同一個晚上遭到了橫禍?或者,她只不過是個犯人?這一點是我們要加以確定的。

  “你會體會到這種困境的,華生。我們的材料不足,不能要求進行搜查。如果把我們的全部計畫拿給地方法官看,他可能會認為是異想天開。那個女人的失蹤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家庭裡,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一個星期不見面。而目前她的生命可能處於危險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監視這所房子,把我的代理人瓦納留下看守著大門。我們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如果法律無能為力,我們只好自己來冒這場風險了。”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知道她的房間。可以從外面一間屋的屋頂進去。我建議我們今晚就去,看能不能擊中這個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須承認,前景並不十分樂觀。那座彌漫著兇殺氣氛的老屋,奇怪而又可怕的住戶,進行探索中的不測危險,以及我們被法定地置於違反原則行事的地位,這一切合在一起,挫傷了我的熱情。但是,在福爾摩斯冷靜的推理中有某種東西,使得避開他提出的任何冒險而往後退縮成為不可能。我們知道,這樣,而且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答案。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事已如此,不容翻悔。

  但是,我們的調查的結局竟是如此離奇,卻是始料所不及的。大約在五點鐘,正當三月黃昏的陰影開始降臨時,一個慌慌張張的鄉下佬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他們走了,福爾摩斯先生。他們坐最後一趟火車走了。那位女士掙脫了。我把她安頓在樓下馬車裡了。”

  “好極了,瓦納!"福爾摩斯叫道,一躍而起。“華生,缺口很快合攏啦。”

  馬車裡是一個女人,由於神經衰竭而半癱瘓了。她那瘦削而憔悴的臉上留有最近這一悲劇的痕跡。她的腦袋有氣無力地垂落在胸前。當她抬起頭來,用她那雙遲鈍的眼睛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瞳仁已經變成淺灰色虹膜中的兩個小黑點。她服過鴉片了。

  “我照您的吩咐守在大門口,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使者,那位被開除了的花匠說。"馬車出來以後,我一直跟到車站。她就象個夢遊人,但是當他們想把她拉上火車的時候,她醒過來了,竭力掙扎,他們把她推進車廂,她又掙脫了出來。我把她拉開,送進一輛馬車,就來到這兒。我決不會忘記當我帶她離開時那車廂窗子裡的那張臉。要是他得逞了,我早就沒命了——那個黑眼睛、怒目相視的黃鬼。”

  我們把她扶上樓,讓她躺在沙發上。兩杯濃咖啡立刻使她的頭腦從藥性中清醒過來。福爾摩斯把貝尼斯請來了。看到這情況,他很快就明白了發生的事情。

  “啊,先生,你把我要找的證人找到啦,"警長握住我朋友的手熱情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就和你在找尋同一條線索。”

  “什麼!你也在找亨德森?”

  “唔,福爾摩斯先生,當你在海伊加布林的灌木林中緩步而行時,我正在莊園裡的一棵大樹上往下看著你。問題只在於看誰先獲得他的證人。”

  “那麼,你為什麼逮捕那個混血兒呢?”

  貝尼斯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肯定,那個自稱為亨德森的人已經感到自己被懷疑了,並且只要他認為他有危險,他就會隱蔽起來,不再行動。我錯抓人,是為了使他相信我們已經不注意他了。我知道,他可能會溜掉,這樣就給了我們找到伯內特小姐的機會。”

  福爾摩斯用手撫著警長的肩膀。

  “你會高升的。你有才能,你有直覺,"他說。

  貝尼斯滿面笑容,十分高興。

  “一個星期來,我派了一個便衣守候在車站。海伊加布林家的人不管上哪兒、都在便衣的監視之下。可是,當伯內特小姐掙脫的時候,便衣一定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麼說,你的人找到了她,一切都很順利。沒有她的證詞,我們不能捉人,這是很清楚的。所以,讓我們越快得到她的證詞越好。”

  “她在逐漸恢復,"福爾摩斯說,眼睛望著女教師。"告訴我,貝尼斯,亨德森這個人是誰?”

  “亨德森,"警長說,“就是唐·默里羅,一度被稱為聖佩德羅之虎的就是他。”

  聖佩德羅之虎!這個人的全部歷史立刻呈現在我眼前。在那些打著文明的招牌統治國家的暴君中間,他是以最荒淫殘忍出名的。他身強力壯,無所畏懼,而且精力充沛。他剛愎自用,對一個膽小怕事的民族施加殘暴統治長達十一二年之久。他的名字在整個中美洲是一種恐怖。那個時期的最後幾年,全國爆發了反對他的全民起義。可是,他既殘酷又狡猾,剛聽到一點風聲,就把他的財產偷偷轉移到一艘由他的忠實追隨者操縱的船上。起義者第二天襲擊他的宮殿時,那裡已經一無所有。這個獨裁者帶著他的兩個孩子、秘書以及財物逃之夭夭。從那時期,他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他本人則成了歐洲報紙經常評論的題材。

  “是的,先生,唐·默里羅就是聖佩德羅之虎,"貝尼斯說。

  “如果你去查一查,就會發現聖佩德羅的旗幟是綠色和白色的,同那封信上說的一樣,福爾摩斯先生。他自稱亨德森,但是我追溯了他的已往,由巴黎至羅馬至馬德里一直到巴賽隆納,他的船是在一八八六年到達巴賽隆納的。為了報仇,人們一直在找尋他。可是,直到現在,人們才開始發現他。”

  “他們一年前就發現他了,"伯內特小姐說。她已經坐了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談話。“有一次,他的性命幾乎要完蛋了,可是某種邪惡的精靈卻保護了他。現在,也是一樣,高貴而豪俠的加西亞倒下了,而那個魔鬼卻安然無恙。還會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直到有朝一日正義得到伸張。這一點是肯定的,正如明天太陽將要升起一樣。"她緊握著瘦小的雙手,由於仇恨,她那憔悴的臉變得蒼白。

  “但是,伯內特小姐,你怎麼會牽涉進去了呢?"福爾摩斯問道,“一位英國女士怎麼會參與這麼一件兇殺案呢?”

  “我參與進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伸張正義。多年前,在聖佩德羅血流成河,英國的法律管得了嗎?這個人用船裝走盜竊來的財物,英國的法律管得了嗎?對於你們來說,這些罪行好象發生在別的星球上。但是,我們卻知道。我們在悲哀和苦難中認識了真理。對於我們來說,地獄裡沒有哪個魔鬼象胡安·默里羅。只要他的受害者仍然呼喊著要①報仇雪恨,那麼生活就不會平靜。”①即前面所說的唐·默里羅。——譯者注

  “當然,"福爾摩斯說,“他是你所說的那種人。我聽說他極端殘暴。不過,你是怎樣受到摧殘的呢?”

  “我全都告訴你。這個壞蛋的做法就是以這種或那種藉口,把凡是有可能成為他的危險對手的人都殺掉。我的丈夫——對了,我的真名是維克多·都郎多太太——是駐倫敦的聖佩德羅公使。他是在倫敦認識我的,並且在那裡結了婚。他是世上少有的極為高尚的人。不幸,默里羅知道了他的卓越品質,於是用某種藉口召他回去,把他槍斃了。他預感到了他的災難,所以沒有帶我一起回去。他的財物充公了,留給我的是微薄的收入和一顆破碎了的心。

  “後來,這個暴君倒臺了。正象你剛才說的那樣,他逃走了。可是,許多人的生命被他毀了,他們的親友在他手裡受盡折磨而死去,他們不會就此甘休。他們在一起組織了一個協會。任務一天不完成,這個協會就一天不撤銷。當我們發現這個改頭換面的亨德森就是那個倒臺的暴君之後,我的任務就是打進他的家裡,以使別人瞭解他的行動。我要保住在他家裡當女教師的位置,才能做到這一點。他沒料到,每頓飯都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的丈夫,正是被他豈不及待地殺害了的人。我向他微笑,負責教他的孩子,等待著時機。在巴黎試過一次,失敗了。我們迅速東繞西拐跑遍歐洲,甩掉追蹤我們的人,最後回到這所他一到英國就買下來的房子。

  “可是,這兒也有司法官員在等待著。加西亞是以前聖佩德羅最高神職官員的兒子。當加西亞得知默里羅要回到那裡去時,加西亞帶著兩名地位低卑的忠實夥伴在等著他。三個人胸中都燃著報仇的火焰。加西亞在白天無法下手,因為默里羅防備嚴密,沒有他的隨員盧卡斯——此人在他得意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邊,他決不出外。可是在晚上,他是單獨睡的,報仇的人有可能找到他。有一天黃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給我的朋友送去最後的消息,因為這個傢伙無時無刻不在警惕著,他不斷地調換房間。我要注意讓所有的房門都開著,同時在朝大路的那個視窗發出綠光或白光作為信號,表示一切順利或者行動最好延期。

  “可是,一切都不順利。秘書洛佩斯對我起了疑心。我剛寫完信,他就悄悄從背後向我猛撲過來。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的房間,宣判我是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們有法逃避殺人後果的話,他們早就當場用刀刺死我了。最後,他們經過爭論,一致認為殺死我太危險。但是,他們決定要幹掉加西亞。他們把我的嘴塞住,默里羅扭住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給了他。我發誓,如果我知道這對加西亞意味著什麼,那麼,他們可能早把我的胳膊扭斷了。洛佩斯在我的信上寫上地址,用袖扣封上口,交給僕人何塞送了出去。他們是怎樣殺害加西亞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默里羅親手把他擊倒的,因為洛佩斯被留下來看守著我。我想,他一定是在金雀花樹叢裡等待著。樹叢中有一條彎曲的小徑。等加西亞經過時就把他擊倒。起初,他們想讓加西亞進屋來,然後把他當作遭到追緝的夜盜殺死。但是,他們發生了爭執。如果他們被捲進一場查訊,他們的身份就會立即公開暴露,他們就會招來進一步的打擊。加西亞一死,追蹤就會停止,因為這樣可以嚇住別的一些人,使他們放棄自己的打算。

  “如果不是因為我瞭解這夥人的所作所為,他們現在都會安然無事的。我不懷疑,好幾次我的生命都處在死亡的邊緣。我被關在房裡,受到最可怕的威脅,以殘酷虐待來摧殘我的精神——請看我肩上的這塊刀疤和手臂上一道道的傷痕——有一次,我想在視窗喊叫,他把一件東西塞進我嘴裡。這種慘無人道的關押繼續了五天,吃不飽,幾乎活不下去。今天下午,給我送來了一份豐盛的午餐。等我吃完,才知道吃的是毒藥。我象在夢裡一樣,被推塞進馬車,後來又被拉上火車。就在車輪快要轉動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自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我跳了出來。他們想把我拖回去。要不是這位好心人幫忙把我扶進一輛馬車,我是怎麼也逃脫不了的。感謝上帝,我終於逃出他們的魔掌了。”

  我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這番不平常的敘述。還是福爾摩斯打破了沉默。

  “我們的困難並沒有過去,"他說著搖搖頭。"我們的偵查任務已經完成,但是,我們的法律工作卻開始了。”

  “對,"我說,“一個能說會道的律師可以把這次謀殺說成是自衛行動。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可是,只有在這件案子上才能判罪。”

  “得啦,得啦,"貝尼斯高興地說,"我看法律還要更強一些。自衛是一回事,懷著蓄意謀殺的目的去誘騙這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你害怕會從他那裡遭到什麼樣的危險。不,不,等我們在下一次的吉爾福德巡迴法庭上看到海伊加布林的那些房客時就可以證實我們都是正確的了。”

  然而,這是個歷史問題,聖佩德羅之虎受到懲罰,還得要有一段時間。他和他的同夥狡猾而大膽,他們溜進埃德蒙頓大街的一個寓所,然後從後門出去,到了柯松廣場,就這樣甩掉了追捕的人。從那天以後,他們在英國就再沒有露過面了。大約半年以後,蒙塔爾法侯爵和他的秘書魯利先生都在馬德里的艾斯庫裡飯店裡被謀殺。有人把這樁案子歸咎於無政府主義,但是謀殺者始終沒有抓到。貝尼斯警長來到貝克大街看望我們,帶來一張那秘書的一張黑臉的複印圖像,以及一張他主人的圖像:老成的面貌,富有魅力的黑眼睛和兩簇濃眉。我們並不懷疑,儘管是延誤了,正義畢竟還是得到了伸張。

  “親愛的華生,這是一樁混亂的案件,"福爾摩斯在黃昏中抽著煙斗說道。"不可能稱心如意地把它看得那樣簡潔。它包括兩個洲,關係到兩群神秘的人,加上我們無比可敬的朋友斯考特·艾克爾斯的出現,促使案情進一步複雜化了,他的情況向我們表明,死者加西亞足智多謀,有良好的自衛本領。結果是了不起的,我們和這位可嘉的警長合作,在千頭萬緒的疑點中抓住了要害,終於得以沿著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前進。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明白嗎?”

  “那個混血兒廚師回來有什麼目的?”

  “我想,廚房裡的那件怪東西可以解答你的疑問。這個人是聖佩德羅原始森林裡的生番。那件東西是他的神物。當他和同夥逃到預定的撤退地點時——已經有人在那裡,無疑是他們的同夥——他的同伴曾勸過他把這樣一件易受連累的東西丟掉。可是,那是這個混血兒心愛之物。第二天,他禁不住又回來了。當他在視窗探望時,看見了正在值班的警官瓦爾特斯。他一直等了三天。出於虔誠或者說是迷信,他又嘗試了一次。平時機靈的貝尼斯警長曾在我面前看輕此案,但終於也認識到了案情的重大,因而佈置了圈套讓那個傢伙自投羅網。還有別的問題嗎,華生?”

  “那只撕爛了的鳥,一桶血,燒焦了的骨頭,在那古怪廚房裡的所有的神秘東西又怎麼解釋呢?”

  福爾摩斯微笑著打開筆記本的一頁。

  “我在大英博物館度過了一個上午,研究了這一點和其它一些問題。這是從艾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書中摘出來的一段話:

  '虔誠的伏都教信徒無論幹什麼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不潔淨的神奉獻祭品。在極端的情況下,這些儀式採取殺人奠祭,繼之以食人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則是一隻活活扯成碎片的白公雞,或者是一隻黑羊,割開喉嚨,將其軀體焚化。'

  “所以你看,我們的野人朋友在儀式方面完全是正統的。這真是怪誕,華生,"福爾摩斯加了一句,同時慢慢地合上筆記本,"但是,從怪誕到可怕只有一步之差,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

二、硬紙盒子

  為了選擇幾樁典型案子來說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卓越才智,我盡可能少選那些聳人聽聞的事情,而只提供最能顯示他的才能的案件。可是,不幸的是,又不可能把聳人聽聞和犯罪截然分開。筆者真是左右為難,要麼必須犧牲那些對於他的敘述必不可少的細節,從而給問題加上一種虛構的印象,要麼就得使用機緣而不是選擇所得的材料。說了這番簡短的開場白之後,我將翻閱我的記錄,看一看這一連串雖然特別可怕但卻十分離奇的事件。

  八月的一天,驕陽似火。貝克街象一座火爐。陽光照在大街對面房子的黃色磚牆上,刺得人們的眼睛發痛。在冬天隱約出現在朦朧迷霧之中的也是這些磚牆,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們的百葉窗放下一半,福爾摩斯蜷縮在沙發上,拿著早班郵差送來的信一看再看。我呢,我在印度工作過,練就了一身怕冷不怕熱的本領,華氏九十度的氣溫也受得住。晨報枯燥無味。議院已經散會。人人都出城去了,我也想去新森林或者南海海濱,但銀行存款已經用完,我只得把假日推遲。至於我的同伴,鄉下和海邊都引不其他絲毫興趣。他願意呆在五百萬人的中心,把他的觸角伸到他們中間,銳敏地探索需要偵破的每一個謠傳和疑點。他的天賦雖高,卻不會欣賞自然。只有當他把注意力從城裡的壞分子轉向鄉下的惡棍時,他才到鄉間去換換空氣。

  看到福爾摩斯全神貫注,不想談話,我把枯燥乏味的報紙扔在一邊,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正在這時,我同伴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是對的,華生,"他說,“它看來是一種最荒謬的解決爭執的辦法。”

  “最荒謬!"我驚呼道,突然意識到他說出了我內心想要說的話。我在椅子上直起身來,吃驚地凝視著他。

  “這是怎麼一回事,福爾摩斯?"我喊道,"這真是出我意料。”

  看見我迷惑不解,他爽朗地笑了。

  “你記得,"他說,“不久前我給你讀過愛倫·坡的一篇短文中的一段。裡面有一個人把他同伴沒有說出來的想法一一推論出來。你當時認為,這不過是作者的一種巧妙手法。我說我也常常有同樣的推理習慣,你聽後表示不相信。”

  “哪裡的話!”

  “你嘴裡也許沒有這樣說,親愛的華生,但是你的眉毛肯定是這樣說的。所以,當我看到你扔下報紙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很高興有機會可以對此加以推論,並且終於打斷你的思索,以證明我對你的關注。”

  不過我還是很不滿足。"你讀給我聽的那個例子中,"我說,“那個推論者是以觀察他的同伴的舉動而得出結論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他的同伴被一堆石頭絆了一跤,抬頭望著星星,如此等等。可是我一直安靜地坐在我的椅子裡,這又能給你提供什麼線索呢?”

  “你這可是冤枉你自己了。臉部表情是人們用來表達感情的方式,而你的面部表情正是你的忠實僕人。”

  “你是說,你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思路?”

  “你的面部表情,特別是你的眼睛。你是怎樣陷入沉思的,也許你自己也想不起來了吧?”

  “想不起來了。”

  “那麼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你毫無表情地坐了半分鐘。然後你的眼光落在你最近配上鏡框的戈登將軍的照片上。這樣,我從你臉部表情的變化上看出你開始思考了。不過想得不很遠。你的眼光又轉到放在你書上的那張還沒有配鏡框的亨利·華德·比徹的照片上面。後來,你又抬頭望著牆,你的意思當然是顯而易見的。你是在想,這張照譬如果也裝進框子,正好蓋上那面牆上的空白,和那邊戈登的照片相對稱。”

  “你對我觀察得真透徹!"我驚訝地說。

  “到此為止,我還沒有看清。可是,你當時的思路又回到比徹上面去了。你一直盯住他,好象在研究他的相貌特徵。然後,你的眼神鬆弛了,不過你仍舊在望著,滿面心思。你在回想比徹的戰績。我很清楚,這樣你就一定會想到內戰期間比徹代表北方所承擔的使命,因為我記得,你認為我們的人民對他態度粗暴,對此你表示過強烈的不滿。你對此事的感受是如此強烈,因此我知道,你一想到比徹就會想到這些。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你的眼光離開了照片,我猜想你的思路現在已轉到內戰方面。我觀察到你閉著嘴唇,眼睛閃閃發光,兩手緊握著,這時我斷定你是在回想那場殊死搏鬥中雙方所表現出來的英勇氣概。但是接著,你的臉色又變得更陰暗了,你搖著頭。你在思量悲慘、恐怖和無謂的犧牲。你的手伸向身上的舊傷痕,嘴角顫動著露出一絲微笑,這向我表明,你的思想已為這種可笑的解決國際問題的方法所佔據。在這一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那是愚蠢的。我高興地發現,我的全部推論都是正確的。”

  “完全正確!"我說。“不過現在你已經解釋過了,可是我承認,我還是和剛才一樣不理解。”

  “華生,這確實是十分膚淺的。如果不是你那天表示有些不相信,我是不會用這件事來分散你的注意力的。不過,我手裡有一個小問題,要解決它,一定比我在思維解釋方面的小嘗試更加困難。報上有一段報導,說克羅伊登十字大街的庫辛小姐收到一隻盒子,裡面裝的東西出人意料。你注意到沒有?”

  “沒有。我沒有見到。”

  “啊!那一定是你看漏了。把報紙扔給我。在這兒,在金融欄下麵。勞駕,大聲念一念。”

  我把他扔給我的報紙拾起來,念了他指定的那一段。標題是《一個嚇人的包裹》。

  "蘇珊·庫辛小姐住克羅伊登十字大街。她成了一次特別令人作嘔的惡作劇的受害者,除非這件事另有更為險惡的用心。昨天下午二時,郵差送去一個牛皮紙包著的小包裹。包裹裡是一隻硬紙盒,盒內裝滿粗鹽。庫辛小姐撥開粗鹽,嚇了一大跳。她看見裡面有兩隻顯然是剛割下不久的人耳朵。這只包裹是頭天上午從貝爾法斯特郵局寄出的。沒有寫明寄件人是誰。使問題更加神秘的是,庫辛小姐是一位年已五十的老處女,過著隱居生活,來往友人和通信者甚少,平日難得收到郵包。但在幾年前,當她卜居彭奇時,曾將幾個房間出租給三個醫學院學生。後因他們吵鬧,生活又不規律,不得不叫他們搬走。警方認為,對庫辛小姐的這一粗暴行徑,可能是這三名青年所為。他們出於怨恨,將解剖室的遺物郵寄給她,以示恐嚇。另亦有看法,認為這些青年中有一名是愛爾蘭北部人,而據庫辛小姐所知,此人是貝爾法斯特人。目前這一事件正在積極調查中。卓越偵緝官員之一雷斯垂德先生正負責處理此案。”

  “《每日記事》報就談了這麼多,"當我讀完報紙,福爾摩斯說。"現在來談談我們的朋友雷斯垂德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他一封信。信裡說:

  ‘我認為你對此案極為在行。我們正在竭力查清此事,但繼續工作品感困難。我們自然已經電詢貝爾法斯特郵局。但當天交寄的包裹極多,無法單一辨認或回憶寄件人姓名。這是一隻半磅裝甘露煙草盒子,對我們毫無幫助。醫學院學生之說我看仍然最有可能,但如果你能抽出幾個小時,我將非常高興在這裡見到你。我整天不在這宅子裡就在員警所。'

  “你看怎麼樣,華生?能不能不顧炎熱跟我到克羅伊登走一趟,為你的記事本增加一頁內容?”

  “我正想幹點什麼哩。”

  “這就有事了。請你按一下鈴,叫他們把我們的靴子拿來,再去叫一輛馬車。我換好衣服,把煙絲盒子裝滿,馬上就來。”

  我們上了火車之後,下了一陣雨。克羅伊登不象城裡那樣暑氣逼人。福爾摩斯事前已經發了電報,所以雷斯垂德已在車站等候我們。他象往常一樣精明強幹,一副偵探派頭。步行了五分鐘,我們來到庫辛小姐住的十字大街。

  這條街很長,街旁是兩層樓的磚房,清潔而整齊,屋前的石階已被踩成白色,系著圍裙的婦女三五成群地在門口閒談。走過半條街後,雷斯垂德站下來去敲一家的大門。一個年幼女僕開了門。我們被帶進前廳,看見庫辛小姐正坐在那裡。她是個面貌溫和的婦女,一對文靜的大眼睛,灰色的卷髮垂落在兩鬢。她的膝上擱著一隻沒有繡完的椅套,身邊放著一個裝有各色絲線的籃子。

  “那可怕的東西在外屋,"當雷斯垂德走進去時,她說,“我希望你把它們都拿走。”

  “是要拿走的,庫辛小姐。我放在這兒,只是讓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來當著你的面看一看。”

  “幹嗎要當著我的面,先生?”

  “說不定他想提出一些問題。”

  “我說,這事我一無所知,向我提問又有什麼用處?”

  “確實如此,太太,"福爾摩斯用安慰的語氣說道,“我不懷疑,這件事已經夠使你氣惱的啦。”

  “是啊,先生。我是個喜歡安靜的女人,過著隱居的生活。看見我的名字登在報上,員警到我家裡來,對我真是新鮮的事情。我不願意讓這東西放在我這兒,雷斯垂德先生。如果你要看,請到外面的屋裡去看吧。”

  那是一間小棚子,在屋背後的小花園裡。雷斯垂德進去拿出一個黃色的硬紙盒,一張牛皮紙和一段細繩子。在小路盡頭有個石凳,我們都坐在石凳上。這時,福爾摩斯把雷斯垂德遞給他的東西一一察看。

  “繩子特別有意思,"說著他把繩子舉到亮處,用鼻子嗅了一嗅。"你看這繩子是什麼做的,雷斯垂德?”

  “塗過柏油。”

  “一點兒不錯。是塗過柏油的麻繩。無疑,你也注意到了,庫辛小姐是用剪刀把繩子剪斷的。這一點可以從兩端的磨損看出來。這很重要。”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重要,"雷斯垂德說。

  “重要就在於繩結原封未動。還有,這個繩結打得很不一般。”

  “打得很精緻。這一點,我已經注意到了,"雷斯垂德得意地說。

  “那麼,關於繩子就談這麼多吧,"福爾摩斯微笑著說,“現在來看包裹紙。牛皮紙,有一股明顯的咖啡味。怎麼,沒有檢查過?肯定沒有檢查過。地址的字寫得很零亂:‘克羅伊登十字大街S·庫辛小姐收',是用筆頭很粗的鋼筆寫的,也許是一支J字牌的,墨水很差。'克羅伊登'一詞原來是拼寫的字母'i',後來被改成字母'y'了。這個包裹是個男人寄的——字體顯然是男人的字體——此人受的教育有限,對克羅伊登鎮也不熟悉。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盒子是一個半磅裝甘露煙草盒子。除了盒子左下角有指印外,沒有明顯痕跡。裡面裝的是用來保存獸皮或其它粗制商品的粗鹽。埋在鹽裡的就是這奇怪的東西。”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兩隻耳朵皮放在膝頭上仔細觀察。這時雷斯垂德和我各在一邊彎下身子,一會兒望著這可怕的遺物,一會兒又望著我們同伴的那張深沉而迫切的臉。最後,他又把它們放回盒子,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

  “你們當然都看到了,"他最後說,"這兩隻耳朵不是一對。”

  “不錯,我們注意到了。可是,如果真是解剖室的學生們搞的惡作劇,那麼,他們是很容易挑兩隻不成對的耳朵配對的。”

  “很對。但這不是一個惡作劇。”

  “你能肯定嗎?”

  “根據推測,決不可能是惡作劇。解剖室裡的屍體都注射過防腐劑。這兩隻耳朵上沒有這種痕跡,是新鮮的,是用一種很鈍的工具割下來的。如果是學生幹的,情況不會是這樣。還有,學醫的人只會用石碳酸或蒸餾酒精進行防腐,當然不會用粗鹽。我再說一遍,這不是什麼惡作劇,我們是在偵查一樁嚴重的犯罪案件。”

  聽了福爾摩斯的話,看著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段冷酷的開場白似乎投下了某種奇異而不可名狀的恐怖的陰影。然而,雷斯垂德搖搖頭,好象只是半信半疑。

  “毫無疑問,惡作劇的提法是說不過去的,"他說,“可是另外一種說法就更加不能成立了。我們知道,這個婦女在彭奇過著一種平靜而體面的生活,近二十年來一直如此。這段時間裡,她幾乎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家。罪犯為什麼偏要把犯罪的證據送給她呢?特別是,她同我們一樣,對這件事所知不多,除非她是個極其高明的女演員。”

  “這就是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福爾摩斯回答說,“至於我呢,我要這樣著手。我認為我的論據是對的,而且這是一樁雙重的謀殺案。一隻耳朵是女人的,形狀纖巧,穿過耳環。另一只是男人的,曬得很黑,已經變色,也穿過耳環。這兩個人可能已經死去,不然我們早就會聽到他們的遭遇了。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出的。那麼,這場悲劇是發生在星期三或星期二,甚至更早一些。如果這兩個人已被謀殺,那麼,不是謀害者把這謀殺的信號送給庫辛小姐的又是誰呢?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寄包裹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不過,他把包裹送給庫辛小姐,其中必有道理。然而,道理又何在呢?一定是告訴她,事情已經辦完!或者是為了使她痛心。這樣,她就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她知道嗎?我懷疑。如果她知道,又為什麼報告員警?她本可以把耳朵一埋了事,誰也查不出來。她應該這樣幹,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話。但是,如果她不想包庇他,她就會說出他的姓名。這就是癥結所在,需要我們去查明的。”他說話的聲音一直高而急,茫然瞪著外面的花園籬笆,可是現在,他輕快地站了起來向屋裡走去。

  “我想問庫辛小姐幾個問題,"他說。

  “那麼,我就告辭了,"雷斯垂德說,“我手頭還有些小事要辦。我想我不需要進一步向庫辛小姐瞭解什麼了。你可以在員警所找到我。”

  “我們上火車的時候,會順道去看望你的,"福爾摩斯回答說。過了一會兒,他和我走進前屋,那位缺少熱情的女士仍然靜靜地在繡她的椅套。我們走進屋時,她把椅套放到膝上,用她那雙坦率、探索的藍眼睛看著我們。

  “先生,我深信,"她說,“這件事是一個誤會,包裹根本就是想寄給我的。這一點,我已經對蘇格蘭場的那位先生說過多次了,可是他總是對我一笑了之。據我所知,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敵人,為什麼有人要這樣捉弄我呢?”

  “我也這樣想,庫辛小姐,"福爾摩斯說,一邊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停住了。我不禁吃驚,只見他緊緊地盯住這位小姐的側面。一瞬間,他急切的臉上顯出驚異和滿意的神色。當她抬起頭來探索他不說話的原因時,他已經恢復了原來平靜而認真的神態。我仔細打量著她那光滑而灰白的頭髮,整潔的便帽,金色的小耳環和她那溫和的面容,但是,使我的同伴那樣激動的原因,我卻沒有看出來。

  “有一兩個問題——”

  “啊,問題已經使我厭倦!"庫辛小姐不耐煩地說。

  “我想,你有兩個妹妹。”

  “你怎麼知道?”

  “進屋的那一刹那,我看見壁爐架上放著一張三位女士的合影照片。一位無疑是你本人,另外兩位長得跟你極象,你們之間的關係是無須置疑的。”

  “對,你說得對。她們是我的兩個妹妹,薩拉和瑪麗。”

  “在我身子的旁邊還有一張照片,是你妹妹在利物浦拍的。合影的男子,從制服來看,可能是海輪上的船員。我看,當時她還沒有結婚。”

  “你的觀察力真敏銳。”

  “這是我的職業。”

  “唔,你說得很對。後來沒過幾天她就嫁給布朗納先生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在南美洲航線上工作。可是他太愛她了,不肯長期離開她,於是就轉到利物浦——倫敦這條航線的船上做事。”

  “哦,大概是'征服者'號吧?”

  “不是。我上次聽說是在'五朔節'號。吉姆曾經來看過①我一次。那是在他開戒之前。後來他一上岸就喝酒,喝一點就發酒瘋。嗨!他重新拿起了酒杯之後,日子就不好過了。開始,他不跟我來往,接著跟薩拉吵嘴,現在連瑪麗也不寫信了,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怎麼樣了。”

  ①布朗納是姓,吉姆是名字。——譯者注

  顯然,庫辛小姐談到一個她深有感觸的話題了。象大多數過著孤獨生活的人一樣,剛開始時她很害臊,後來就十分健談了。她告訴我們許多關於她那個當服務員的妹夫的情況,然後又把話題扯到了她原先的幾個學醫的學生房客身上,有關他們的問題談了好半天,還告訴我們他們的姓名,在什麼醫院工作。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字不漏,不時提出問題。

  “關於你的第二個妹妹薩拉,"他說,“既然你們兩位都是未婚婦女,很奇怪你們怎麼不住在一起。”

  “哎呀!如果你知道薩拉的脾氣,你就不會感到奇怪了。來到克羅伊登以後,我曾嘗試過一起住,直到大約兩個月前才不得不分手。我並不想說我的親妹妹一句壞話,可是她老愛管閒事。這個薩拉很難伺候。”

  “你說她跟你在利物浦的親戚吵過嘴。”

  “是的,可他們有一段時間是最相好的朋友。嗨,她到那兒去住本來是想親近他們。現在可好,她對吉姆·布朗納沒有一句好話。她在這兒住的最後半年裡,除了說他喝酒和愛耍各種手段外不說別的。我猜想,他發現了她愛管閒事,並且罵了她一頓,這一下事情就開了頭了。”

  “謝謝你,庫辛小姐,"福爾摩斯說完,站起來點了點頭。“我想,你剛才說你妹妹是住在瓦林頓的新街,是不是?再見。正如你所說,你被一件和你完全無關的事弄得苦惱不堪,我為此感到不安。”

  我們走出門外,正好一輛馬車駛過。福爾摩斯叫住了馬車。

  “到瓦林頓有多遠?"福爾摩斯問道。

  “只有半英里,先生。”

  “很好。上車,華生。我們要趁熱打鐵。案情雖然簡單,與此有關的還有一兩個非常有意義的細節。車夫,到了電報局門口請停一下。”

  福爾摩斯發了一封簡短的電報,隨後就一路靠在車座上,把帽子斜放在鼻樑兒上遮住迎面射來的陽光。車夫把馬車停在一所住宅前面。這座房子和我們剛才離開的那座十分相似。我的同伴吩咐車夫等候著,他剛要舉手叩門環,門就打開了。一位身穿黑衣、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態度嚴肅的年輕紳士出現在臺階上。

  “庫辛小姐在家嗎?"福爾摩斯問。

  “薩拉·庫辛小姐病得很厲害,"他說。"從昨天氣她得了腦病,非常嚴重。作為她的醫藥顧問,我不允許任何人前來見她。我建議你十天后再來。"他戴上手套,關上門,向街頭大步走去。

  “好吧,不能見就不能見。"福爾摩斯高興地說。

  “也許她不能也不會告訴你多少事情。”

  “我並不指望她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想看看她。不過,我想我已經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車夫,送我們到一家好飯店去。我們到那兒去吃午飯,然後再上員警所拜訪我們的朋友雷斯垂德。”

  我們一同吃了一頓愉快的便餐,吃的時候,福爾摩斯只談小提琴,別的什麼也不說。他興致勃勃地敘述他是怎樣買到他那把斯特拉地瓦利斯提琴的。那把提琴至少值五百個畿尼。①他花了五十五個先令就從托特納姆宮廷路的一個猶太掮客手裡買了來。他從提琴又談到帕格尼尼。我們在那裡呆了一個②鐘頭,一邊喝著紅葡萄酒,他一邊對我談起這位傑出人物的樁樁軼事。下午已經過去,灼熱的陽光已經變成了柔和的晚霞,這時我們來到員警所。雷斯垂德站在門口等著我們。

  ①義大利名牌提琴。——譯者注

  ②十八至十九世紀義大利小提琴聖手。——譯者注

  “你的電報,福爾摩斯先生,"他說。

  “哈,回電來了!"他撕開電報看了一下,然後揉成一團放進口袋。"這就對了。"他說。

  “你查出什麼啦?”

  “一切都已查明!”

  “什麼?"雷斯垂德驚愕地望著他,“你在開玩笑。”

  “我生氣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這是一件驚人的案子,並且我想我現在已經弄清楚各個細節。”

  “那麼罪犯呢?”

  福爾摩斯在他的一張名片背後隨手寫了幾個字,扔給雷斯垂德。

  “這就是姓名,"他說。"你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逮捕他。說到這個案件,我倒希望你根本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因為我只想參與那些破案辦法尚有困難的案子。走吧,華生。"我們邁步向車站走去,留下了雷斯垂德。雷斯垂德滿臉喜悅,仍在瞧著福爾摩斯扔給他的那張紙片。

  “這個案子,"那天晚上當我們在貝克街的住所裡抽著雪茄聊天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正如你撰述的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中所進行的偵查那樣,我們被迫從結果倒過去推測起因。我已寫信給雷斯垂德,要他為我們提供我們現在需要的詳細情況,而這些情況只有在他捕獲罪犯之後才能得到。他做這種工作是安全可靠的,雖然他毫無推理能力,但一旦知道他該幹些什麼,他會象一頭哈巴狗那樣頑強地幹下去的。確實,也正是這種強勁,使得他得以在蘇格蘭場身居高位。”

  “這麼說,你這個案件還沒有完成嘍?"我問。

  “基本上已經完成了。我們已經知道這一罪惡事件的作案人是誰,儘管案中的一個受害者的情況我們還弄不清楚。當然,你已經有你自己的結論了。”

  “我推想,利物浦海輪的服務員吉姆·布郎納是你懷疑的對象吧?”

  “哦!豈止是懷疑。”

  “可是,除了一些模糊的蛛絲馬跡以外,別的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正好相反,我看是再清楚不過了。讓我簡單地來談一下主要的步驟。你記得,我們接觸這個案子的時候,心中完全無數。這往往是一個有利條件。我們沒有形成一定的看法,只是去進行觀察,並從觀察中作出推斷。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什麼?一位非常溫和可敬的女士,她好象並不想嚴守什麼秘密。後來就是那張告訴我們她有兩個妹妹的照片。我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那只盒子是要寄給她們當中的一個。我把這個念頭放在一邊,可以推翻它,也可以肯定它,都由我們自便。然後我們到花園裡去,你記得,我們看到了黃紙盒子裡的非常奇怪的東西。

  “繩子是海輪上縫帆工人用的那一種。我們在調查時還聞到有一股海水的氣味。我看到繩結是通常水手打的那種結法;包裹是從一個港口寄出的;那只男人的耳朵穿過耳環,而穿耳環在水手中比在陸地上工作的人更為普遍。因此我堅決相信,這場悲劇中的全部男演員必須從海員中間去找尋。

  “當我開始查看包裹上的地址時,我發現是寄給S·庫辛小姐的。現在,三姐妹中的老大當然是庫辛小姐。雖然她的縮寫字母是"S",但同樣它也可以屬於另外兩個妹妹當中的一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調查不得不完全從一個新的基礎上開始。於是我登門拜訪,想弄清這一點。當我正要向庫辛小姐擔保,說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有誤會時,你可能還記得,我突然住了口。情況是這樣,正在這時我看見某種東西,它使我大為驚訝,同時又大大縮小了我們的查詢範圍。

  “華生,你是醫生,你知道,人體上任何部分都不象耳朵那樣千差萬別。各人的耳朵各不相同,這是常理。在去年的《人類學雜誌》上,你可以看到我所寫的關於這一問題的兩篇短文。我以一個專家的眼光檢查了紙盒裡的兩隻耳朵,並仔細觀察了這兩隻耳朵在解剖學上的特點。當我注視庫辛小姐,看到她的耳朵同我檢查過的那只女人耳朵極為相似時,你可以想像我當時的驚愕心情了。這件事決非巧合。耳翼都很短,上耳的彎曲度也都很大,內耳軟骨的旋卷形狀也相似。從所有特徵上看,簡直是同一只耳朵。

  “我當然立即就知道這一發現極其重要。受害者是血緣親屬這一點是明顯的,可能還是很近的關係。我開始同她談起她的家庭,你記得吧,她立即就把一些極有價值的詳細情況告訴了我們。

  “首先,她的妹妹叫薩拉,她的住址不久前一直是相同的,所以,誤會從何而來,包裹是寄給誰的,這就很清楚了。接著,我們又聽說那個服務員娶了老三,並且得知他一度曾和薩拉小姐打得火熱,所以她就去到利物浦和布朗納一家在一起。後來一場爭吵把他們分開,幾個月來他們斷絕了一切通信。所以,如果布朗納要寄包裹給薩拉小姐,他當然會寄到她原來的舊址。

  “現在,真相開始大白。我們已經知道有個服務員,這個人富於感情,容易衝動——你記得,他為了和妻子在一起,拋棄了一個非常優厚的差事——而且有時候嗜酒如命。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被謀害,而有一個男人——假定是一個海員——也同時被人殺害了。當然,這立刻就使人想到,這一罪行的動機就是妒忌。那麼,為什麼又把這次凶案的證據寄給薩拉·庫辛小姐呢?也許是因為她在利物浦居住期間,曾插手了造成這一悲劇的事件。你知道,這條航線的船隻在貝爾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假定作案的是布朗納,作案後立即上了'五朔節'號,那麼,貝爾法斯特則是他能夠寄出他那個可怕的包裹的第一個碼頭。

  “在這一階段,顯然也可能有第二種答案,而且,雖然我認為這根本不可能,可是我決定在繼續下去之前把它說清楚。也許有一個失戀的情人謀殺了布朗納夫婦,那只男人的耳朵可能就是丈夫的。這一說法將會遭到許多人的堅決反對,但卻是可以想像的。所以我拍了個電報給我在利物浦警界辦事的朋友阿爾加,請他去查明布朗納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納是否已乘'五朔節'號走了。後來,我和你就去瓦林頓拜訪薩拉小姐去了。

  “首先,我急於瞭解,這家人的耳朵和她的耳朵相似的程度。當然,她可能告訴我們十分重要的情報,但我並不抱多大希望。她肯定在前一天已經聽說過這個案子,因為克羅伊登已經滿城風雨,而且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個包裹是寄給誰的。如果她願意協助司法部門,她可能早已向警方報告。顯然我們有義務去拜訪她,於是我們就去了。我們發現,包裹到達的消息——此後她就病倒了——給了她那麼大的影響,以致使她患了腦病。進一步搞清楚的是,她瞭解這件事的全部意義,但同樣清楚的是,我們必須等待一段時間才能得到她的幫助。

  “然而,我們實際上並沒依靠她的幫助。我們的答案正在員警所等著我們,我已叫那裡的阿爾加將答案送來。沒有什麼比這更明確的了。布朗納太太的屋子關閉了三天多,鄰居以為她去南方看親戚去了。從輪船辦事處已經查明,布朗納已乘'五朔節'號出航。我估計,該輪將在明晚到達泰晤士河。等到布朗納一到,他就會遇到遲鈍但卻是果斷的雷斯垂德。我毫不懷疑,我們將會得悉全部詳情。”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希望沒有落空。兩天之後,他收到一大包信劄,內裝雷斯垂德探長的一封短信和一份好幾大張的打字文件。

  “雷斯垂德已經把他逮住啦,"福爾摩斯說,瞟了我一眼。“聽聽他說些什麼,或許會引起你的興趣。

  ‘親愛的福爾摩斯:

  按照我們用以檢驗我們的主張所制訂的計畫(華生,這個"我們"說得很有意思,對吧?),我于昨日下午六時前往阿伯特碼頭走訪了"五朔節"號輪船。該輪屬於利物浦、都柏林、倫敦輪船公司。經瞭解,船上有一服務員名叫吉姆·布朗納,因他在航行過程中舉止異常,船長不得不停止他的工作。我去到他的艙位,看見他坐在一隻箱子上,兩手撐著腦袋,搖來晃去。此人身材高大結實,臉刮得很乾淨,皮膚黝黑,有點象曾在冒牌洗衣店那件案子中幫助過我們的那個阿爾德里奇。他剛一知道我的來意,就跳了起來。我吹響警笛,喚來兩名守候在角落裡的水警,但是他似乎並不介意,甘願束手就擒。我們把他連同他的箱子一起帶到密室裡,以為箱子裡會有什麼罪證,但除了大多數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其他一無所有。然而我們發覺,我們並不需要更多的證據,因為帶到員警所一經審訊,他就要求招供。速記員照他所供作了記錄,打出了三份。一份隨信奉上。事實證明,不出我的預料,此案件極其簡單。閣下對於我所進行的調查給予很多幫助,謹此致謝。

  你的忠實朋友

  G·雷斯垂德上'

  “嗯!調查倒是很簡單,"福爾摩斯說道,“不過,當他第一次邀請我們的時候,我並不認為他是那樣想的。還是讓我們來看吉姆·布朗納自己是怎麼說的吧。這是罪犯在謝德威爾員警所向蒙特戈默里警長所作供詞的逐字逐句記錄。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有,我有許多話要說。我要統統說出來。你可以把我絞死,也可以不管我。你們打我一頓也可以。我告訴你,自從我幹了那件事以後,我睡覺的時候都沒有閉過眼睛,也不會再閉上眼睛了,老是醒著。有時候是他的臉,更經常的是她的臉。他們老在我眼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皺著眉頭,象個黑人,而她的臉上老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嗨,這只白色的小羔羊,當她從一張以前對她總是充滿愛情的臉上看到殺氣騰騰的時候,她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但那是薩拉的過錯,但願她在一個被毀了的人的詛咒下遭殃,讓她的血在血管裡敗壞!並非我要為自己洗刷。我知道我喝了酒,就象一頭野獸。但是,她會原諒我的,如果不是那個女人進了我家的門,她會和我緊密地在一起的,就象一根繩子套在一個滑輪上那樣。因為薩拉·庫辛愛我——這是事情的根源——她愛我,直到她知道我愛我妻子印在泥土上的腳印勝過愛她的整個肉體和靈魂時,她的全部愛情就變成了刻毒的仇恨。

  '她們是三姊妹。老大是個老實女人,老二是個魔鬼,老三是個天使。薩拉三十三歲。我結婚的時候,瑪麗是二十九歲。我們在一起成了家,日子過得很幸福。整個利物浦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我的瑪麗。後來,我們請薩拉來住一個星期,從一個星期住到一個月,就這樣,她成了我們家裡的人。

  '當時我戒了酒,存了一點錢,一切都很美滿。我的天哪,誰會想到竟弄成這樣?做夢也沒想到啊!

  '我經常回家過週末,有時遇到船要等著裝貨,我一次就可以在家裡住上一個星期,這樣我經常見到我的姨姐薩拉。她瘦高個兒,皮膚有點黑,動作敏捷,性情暴躁,老是揚著頭顯得很傲慢,目光就象從火石上發出的火花。可是,只要小瑪麗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我發誓,上帝饒恕我吧。

  '有時候,她好象喜歡單獨和我在一起,或是哄我和她一起出去走走,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那種事。有一天晚上,我才明白了。我從船上回家,我妻子不在家,可薩拉在。"瑪麗呢?"我問。“啊,她去付帳去啦。"我有點不耐煩,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五分鐘不見瑪麗就不高興了,吉姆?"她說,“這麼一會兒你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感到太不榮幸了。”“這沒什麼,姑娘,"我說著,善意地把手向她伸去,她立刻用雙手握住我的手。她的兩手熱得象在發燒。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從她的眼裡我看出了一切,不需要她說什麼,也不需要我說什麼。我皺了皺眉頭,把手抽開。她一言不語地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肩膀。"好一個穩重的吉姆!"她說完,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跑到屋外去了。'唉,從那以後,薩拉恨透了我。她也真是一個會恨人的女人。我真傻,就這樣讓她跟我們住在一起,我真是個稀裡糊塗的傻瓜。可是我沒有向瑪麗吐露一個字,因為我知道這樣會使她傷心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樣。過了一些時候,我開始發現瑪麗有點兒變了。她以前是那樣相信人,那樣天真,可現在她變得古怪,多疑,我到哪兒去過,我在幹什麼,我的信是誰寫來的,我口袋裡裝的什麼,以及諸如此類的莫名其妙的事,她都要問個明白。她一天比一天古怪,一天比一天容易發脾氣。沒有任何原因,我們卻有吵不完的嘴。這真使我感到莫名片妙。現在,薩拉避開我,可是她和瑪麗簡直形影不離。我現在明白了,她是怎樣去挑撥她,欺騙她,調唆她來和我作對。可是,我卻近視得象個瞎子,當時竟沒有看出來。後來我開了戒,又喝酒了,可是,如果瑪麗象從前那樣對待我,我是不會再喝酒的。她有理由討厭我。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這時候又插進來一個阿利克·費拜恩,事情就糟透了。

  '剛開始,他到我們家是來看望薩拉的,很快就是來找我們的了。這個人有一套討人喜歡的辦法,走到哪兒,哪兒就會有他的朋友。他是一個時髦傲慢的小夥子,很漂亮,長著一頭卷髮。他跑遍了半個世界,見聞廣而健談。我不否認,他很有風趣。象他這樣一個海員,舉止那麼斯文,我想他肯定在船上當過高級職員而不是一般水手。有一個月他在我們家進進出出,我從來沒想到過他那溫和而機智的風度裡藏有惡意。有些事情終於使我產生了疑慮。從那天以後,我的平靜就一去不復返了。

  '那也不過是一件小事。我偶然來到客廳,一進門時,我看見我妻子臉上露出歡迎的神色,可是等她看清來的是誰時,那神情又消失了。她帶著失望的表情,轉身就走了。這可是夠我受的。她可能是把我的腳步聲誤認為是阿利克·費拜恩的了,不會是別人。如果我當時發現了他,我早把他殺了,因為我發起脾氣來就象個瘋子。瑪麗從我眼睛裡看出了魔鬼般兇惡的目光,她跑過來用兩隻手拉住我的衣袖。

  “別這樣,吉姆,別這樣!"她說。"薩拉呢?"我問道。"在廚房,"她說。“薩拉,"我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再也不許費拜恩進我們家的門。”“為什麼不許?"她說。"因為這是我的命令。”“啊!"她說,“要是我的朋友不配進你的屋,那我也不配啦。”“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說,“不過,要是費拜恩再出現在這裡,我就把他的一隻耳朵留給你作紀念。"我看她是被我的臉色嚇壞了,因為她什麼也沒有說,當天晚上就離開了我的家。

  '唔,究竟只是這個女人的魔法呢,還是她認為唆使我妻子去胡搞,就可以讓我和我的妻子作對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在離我們家兩條街的地方找了個房子,租給水手宿用。費拜恩常常去那兒,瑪麗繞道去同她姐姐和他一起喝茶。瑪麗多久去一次,我不知道。有一天,我跟在她後面,我闖進門去,費拜恩跳後花園的牆跑了,象只嚇破了膽的臭鼬鼠。我對我妻子起誓,如果我再看見她和他在一起,我就殺死她。我把她帶回家,她哭哭啼啼,渾身發抖,臉白得象一張紙。我們再也沒有絲毫愛情。我看得出來,她恨我,怕我。我想到這些就喝酒,她照樣鄙視我。

  '呃,薩拉眼看在利物浦住不下去,就回去了。據我所知,她到克羅伊登和她姐姐住去了。我家裡的事情還是照舊這樣拖下去。後來,到了上個星期,全部苦難和災禍降臨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五朔節"號在外面航行了七天。船上的一個大桶鬆開了,使一個橫樑脫了節,我們只好進港停泊十二小時。我下船回家,心想這會使我妻子感到驚喜的,並且指望她見到我回來得這樣快,也許會高興。我這樣想著,轉入了我住的那條街道。正在這時候,一輛馬車從旁邊駛過。她就在馬車裡,坐在費拜恩身邊。兩個人有說有笑,根本沒有想到我,這時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視著他們。

  '我對你們說,請你們相信,從那會兒起,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來,真象一場噩夢。最近,我喝酒喝得厲害。這兩件事在一起搞得我暈頭轉向。現在,在我腦袋裡有個什麼東西象一把船員用的鐵錘那樣在敲打,可是那天上午,好象整個尼亞加拉瀑布在我耳朵裡轟鳴。

  '呃,我悄悄過去追著那輛馬車。我手裡拿著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眼睛都起得冒出火來啦。跑的時候我也學乖了,稍微在後面離遠一點,這樣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他們很快到了火車站。售票處周圍,人群熙熙攘攘,所以我離他們很近,他們也發現不了我。他們買了去新布里奇頓的車票。我也買了。我坐的地方在他們後面,隔三節車廂。抵達以後,他們沿著閱兵場走去,我離他們總是不超過一百碼。最後,我看見他們租了一隻船,要去划船。那天很熱,他們一定認為水上要涼快些。

  '看樣子,他們真像是落到我手裡了。天氣有點霧,幾百碼以外看不見人。我也租了一隻船,跟在他們後面劃。我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他們的小船,但他們的船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樣快,我要是不趕上去,他們肯定離岸一英里了。霧氣象一塊幕布籠罩在我們周圍,這裡面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的天呀,我怎能忘掉當他們看見向他們劃過去的小船裡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臉啊!她尖叫起來,而他則發狂似地罵起來,用槳戳我,因為他一定看到我眼睛裡充滿了殺氣。我躲過了他的槳,用手杖回敬他一下,他的腦袋就象雞蛋一樣碎裂了。儘管我已經發了瘋,大概也會饒過她,可是她卻一把抱住他直喊,還叫他"阿利克"。我接著又是一下,她就在他旁邊倒下了。當時,我象一頭嗜血成性的野獸。向上帝發誓,如果薩拉也在場,她也會得到同樣的下場。我抽出刀子,並且——哎,算啦!我說夠啦。每當我想到薩拉看到她多管閒事帶來這樣的物證會有什麼感覺時,就給我一種野人般的歡樂。後來,我把兩個屍體捆在船裡面,打穿一塊船板,直到船沉下去我才走開。我很清楚船老闆一定以為他們在霧裡迷失了方向,劃出海去了。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上岸回到我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猜疑出了什麼事了。當天晚上,我就包好了要給薩拉·庫辛的包裹,第二天從貝爾法斯特寄出去了。

  '你們已經知道了全部事實。你們可以絞死我,可以隨便怎麼樣處置我,但是,你們不能用我已經受到過的懲罰來懲罰我。我不能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就出現那兩張臉盯著我——就象當我的小船穿過霧氣的時候,他們盯著我的那種樣子。我殺死他們是乾脆痛快的,而他們殺我是慢慢騰騰的。如果我再過一個那樣的夜晚,在天亮之前,我不是瘋就是死。你不會把我一個人關進牢房裡吧,先生?可憐我,別這樣,但願你們現在對待我就象你們在痛苦的日子裡受到的對待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華生?"福爾摩斯放下供詞,嚴肅地說道,“這一連串的痛苦、暴力、恐懼,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一定是有某種目的的,否則,我們這個宇宙就是受偶然所支配的了,這是不可想像的。那麼,是什麼目的呢?是有這樣一個人的理智遠遠無法解答的永遠存在的大問題。”

三、紅圈會

  “啊,瓦倫太太,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使你不安;我也不明白,我的時間如此寶貴,竟然還能干預這件事。我實在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樣說著,轉身去看他那冊巨大的剪貼簿。他把一些最近的材料剪收在裡面,並且編了索引。

  可是,房東太太是執拗的,還具有女性的巧妙本領。她毫不讓步。

  “您去年替我的一個房客辦過一件事,"她說,“他就是費戴爾·霍布斯先生。”

  “噢,對,對——事情很簡單。”

  “可他老是說個沒完——說您肯幫忙,先生,說您能夠把沒頭沒尾的事查得一清二楚。當我自己產生懷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我就想其他的話來了。我知道,只要您願意,您是可以辦到的。”

  每當受到恭維時,福爾摩斯都是好說話的,並且當誠懇地對待他時,他也是盡力去主持公正的。這兩股力量促使他歎了一口氣來表示同意,並放下膠水刷子,拖開了椅子。

  “好吧,好吧,瓦倫太太,那就說給我們聽聽吧。我抽煙,你不反對吧?謝謝你,華生——火柴!我知道,你的新房客呆在房間裡,你看不到他,你就為這個發愁。那又怎樣呢,上帝保佑你,瓦倫太太,如果我是你的房客,你會一連好幾個星期都看不到我的。”

  “那沒錯,先生,可是這回的情形不一樣啊,使我害怕,福爾摩斯先生,怕得我不能睡覺。只聽見他急促的腳步從一大早到深夜走來走去,可是就沒見過他的人影——這我可受不了。我丈夫和我一樣神經緊張,可是他成天在外面上班,我呢,我就躲不開了。他隱瞞什麼呢?他幹了什麼呢?除了那個小姑娘,屋子裡就剩我和他了。我的神經受不了啦。”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用他細長的手指撫著房東太太的肩膀。只要他需要,他幾乎有催眠術般的安慰人的力量,她那恐懼的目光鎮定了,緊張的表情也緩和下來,恢復了常態。她在福爾摩斯指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如果我要辦,我必須瞭解每一個細節,"他說,“別急,想一下。最小的細節可能是最重要的東西。你是說,這個人是十天以前來的,付了你兩個星期的住宿費和伙食費?”

  “他問我要多少錢,先生。我說一個星期五十個先令。有一間小起居室和臥室,一切齊全,是在頂樓。”

  “還有呢?”

  “他說:‘我一個星期付五鎊,只要我可以按我的條件行事。'我是一個窮痞子,先生,瓦倫先生掙的錢少,錢對我可是一件大事。他拿了一張十鎊的鈔票,當時就給了我。'如果你能答應我的條件,你可以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半月得到同樣的錢數。'他說,‘否則,我就不能將就你了。'”

  “什麼條件?”

  “唔,先生,條件是他要掌握房子的鑰匙。這沒什麼,房客們常常是要鑰匙的。還有一個條件是,要讓他完全自由自在,絕不能以任何藉口去打擾他。”

  “這裡面當然不會有什麼名堂吧?”

  “從道理上說,沒什麼。可這又是根本沒有道理的。他來住了十天,瓦倫先生、我、還有那個小姑娘都沒有見過他一次。晚上、早上、中午,就聽見他急促的腳步聲走過去,走過來。除了第一個晚上以外,他就沒有出過房門。”

  “哦,他在第一個晚上出去過?”

  “是的,先生,很晚才回來——我們都睡了。他住進來之後就對我說過,他回來得晚,叫我不要閂上大門。我聽見他回來時,已經過了半夜了。”

  “他吃飯呢?”

  “他特別關照過,等他按鈴,我們才能把他的飯放在門外的一把椅子上。等他吃完了再按鈴,我們再從同一把椅子上把東西收走。如果他要別的什麼東西,就用鉛字體寫在一張紙上留下。”

  “用鉛字體寫?”

  “是的,先生,用鉛筆寫的鉛字體,沒有別的,就一個詞。我帶來了一張給您看看——肥皂。這是另外一張——火柴。這是他在第一個早上留下的——《每日新聞》。我每天早上把報紙和早餐一起放在那兒。”

  “天哪,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無比驚奇地看看房東太太遞給他的幾張大紙片,“這倒真有點反常。深居簡出,我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要寫鉛字體呢?寫鉛字體可是個笨辦法。為什麼不隨便寫呢?這說明什麼,華生?”

  “說明他想隱瞞自己的筆跡。”

  “為什麼呢?房東太太看見他寫的字,對他又有何妨?也可能是你說的那樣。那麼,還有,通知為什麼這樣簡單呢?”

  “我無法想像。”

  “這樣一來就耐人尋味了。寫字的筆不同一般,紫色,粗筆頭。你看,寫好之後,紙是從這兒撕開的,所以'肥皂'這個字裡的''撕去了一部分。這能說明問題,對吧,華生?"S

  “說明小心謹慎嗎?”

  “一點兒不錯。顯然還會有一些記號,指紋和其它一些東西可以提供線索,來查明這是個什麼人。瓦倫太太,你說這個人是中等身材,黑黑的,有鬍子。大概多大年紀?”

  “挺年輕的,先生,過不了三十歲。”

  “唔,你再說不出更多的情況啦?”

  “他的英語說得很好,先生,可是聽他的口音,我看他是個外國人。”

  “穿著講究嗎?”

  “很講究,先生,一副紳士派頭。黑衣服——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

  “他沒說出他的名字?”

  “沒有,先生。”

  “他沒有信,也沒有人來找他?”

  “沒有。”

  “你,或者是那個小姑娘,一定在某個早上進過他的房間嘍?”

  “沒有進去過,先生,全部都由他自己照料。”

  “哦?真奇怪。行李呢?”

  “他隨身帶著一個棕色大手提包——別的什麼也沒有。”

  “唔,看來對我們有幫助的材料還不多。你是說什麼東西也沒有從他房間裡帶出來過——一樣也沒有?”

  房東太太從她錢包裡取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裡取出兩根燃過的火柴和一個煙頭放在桌上。

  “今天早上這些東西放在他的盤子裡。我帶給你看看,因為我聽說你能從小東西上看出大問題。”

  福爾摩斯聳聳肩。

  “這裡面沒有什麼,"他說。“火柴當然是用來點香煙的,因為火柴棍燒得只剩這麼一點兒了;點一鬥煙或是一支雪茄燒去了一半。可是,唉,這個煙頭倒很怪。你說過,這位先生上唇和下巴都有鬍子?”

  “是的,先生。”

  “這我就不懂了。我覺得,只有鬍子剃得光光的人才會把煙抽成這樣。嘿,華生,就連你嘴上的那麼一點鬍子也會被燒焦的。”

  “是用的煙嘴兒?"我提出我的看法。

  “不,不。煙頭已經銜破了。瓦倫太太,我想房間裡不會有兩個人吧?”

  “不會,先生。他吃得很少,我老擔心他吃這麼一點還能不能活下去。”

  “唔,我看我們還得等著多找一點兒材料。反正,你用不著抱怨什麼。你收了租錢,他雖然有些不尋常,但也不是一個惹麻煩的房客。他出的錢很多,如果他要隱瞞什麼,跟你也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我們沒有理由干預別人的私事,除非我們有理由認為事關犯罪。這件事既然交給了我,我不會放下不管。有什麼新情況,請告訴我;如果需要,你可以得到我的幫助。”

  “這裡面有幾點確實有趣,先生,"房東太太離開我們之後,他說,“當然,也許是小事——個人的怪僻,但也可能比表面現象奧妙得多。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樣一種明顯的可能性,現在住著的,可能同租房間的根本是兩個人。”

  “你怎麼會這樣想?”

  “呃,除了煙頭之外,這位房客租下房間之後馬上出去過一次,而且就此一次,這難道不能說明什麼嗎?他回來的時候——或者說,某個人回來的時候——沒有一個見證人在場。我們沒有證據,證明回來的人就是出去的人。另外,租房間的人英語說得很好,另一個卻把應當寫為'matches’的字寫成了'match’。我可以想像,這個字是從字典裡找出來的。字典裡只給名詞,不給複數。這種簡短的方式可能是為了掩蓋不懂英語。對,華生,有充分理由懷疑有人頂替了我們的房客。”

  “可能是什麼目的?”

  “啊!問題就在這裡。有一個十分簡易明白的調查方法。”他取下一本大書,書中都是他平日保存下來的倫敦各家報紙的尋人廣告欄。"天啊!"他翻閱著書頁說道,“好一個呻吟、喊叫和廢話的大合唱!好一堆怪事奇聞的大雜燴!但這肯定是提供給一個異乎尋常的學者的最寶貴的獵場!這個人孤零零的,寫信給他就難免要洩露其中的機密。消息和通信又是怎樣從外面傳給他的呢?顯然是通過報上的廣告。看來沒有其他的辦法。幸好我只需要注意一份報紙就可以了。這是最近兩個星期《每日新聞》上的摘錄:‘王子滑冰俱樂部戴黑色羽毛圍巾的女士'——這不去管它。'吉米當然不會叫他母親傷心的'——這與我們無關。'如果這位昏倒在布裡克斯頓的公共汽車上的女士'——她,我也不感興趣。‘我的心每天都在渴望——'廢話,華生——全是廢話!啊,這一段有可能。你聽:‘耐心些。將尋找一種可靠的通信辦法。目前,仍用此欄。G.'這是瓦倫太太的房客住進來兩天之後刊登的。這不是有點兒象嗎?這個神秘客人可能是懂英語的,儘管他不會寫。看看,我們能不能再找到線索。有了,在這兒——三天之後的。'正做有效安排。耐心謹慎。烏雲就會過去。G.'此後一個星期什麼都沒有。這裡就說得很明確了:‘道路已清除。如有機會,當發信號,記住說定的暗號——一是A,二是B,如此類推。你很快就會聽到消息。G.'這是在昨天的報紙上的。今天的報上什麼也沒有。這一切都很符合瓦倫太太那位元房客的情況。華生,如果我們再等一等,我相信事情就會更加明白了。”

  果然如此。早上,我發現我的朋友背朝爐火站在爐邊的地毯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個怎麼樣,華生?"他喊道,從桌上拿起報紙。“'紅色高房子,白石門面。三樓。左面第二個視窗。天黑之後。G.'這夠明確了。我想吃完早飯我們一定得去查訪一下瓦倫太太的這位鄰居。啊,瓦倫太太!今天早上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消息呀?”

  我們的這位委託人這樣突然氣衝衝地跑進來,這告訴我們,事情有了新的重大發展。

  “這事得找員警啦,福爾摩斯先生!"她嚷道,“我可再也受不了啦!讓他拎著他的提包走算了。我本想直接告訴他,乾脆要他走,不過我想還是先聽聽你們的意見好些。可是我的忍耐到頭啦,老頭子挨了一頓打,這時候——”

  “打瓦倫先生?”

  “反正對他可粗暴啦。”

  “誰對他粗暴?”

  “哎呀!我正想知道哩!是在今天早上,先生。瓦倫先生是托特納姆宮廷路莫頓-威萊公司的計時員。他要在七點鐘以前出門。好啦,今天早上,他出門還沒走上幾步路,後面跑出來兩個人,用一件衣裳蒙住他的頭,就捆進了路旁的馬車。他們帶著他跑了一個鐘頭,打開車門,把他拖到車外。他躺在路上,嚇得魂都沒了。馬車是怎麼一回事,他沒看見。等他慢慢站了起來,才知道是在漢普斯特德荒地。他坐公共汽車回了家,這會兒還躺在沙發上。我就馬上到這兒來告訴你們這件事。”

  “真有意思,"福爾摩斯說,"他看見那兩個人的臉沒有——聽見他們說話沒有?”

  “沒有,他給嚇糊塗了。他只知道,把他抬起來,把他扔下去,都象變戲法。至少有兩個人,說不定是三個。”

  “你把這次襲擊同你的房客聯繫起來啦?”

  “哎,我們在這兒住了十五年,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叫他請吧。錢算不了什麼。天黑以前,叫他離開我的房子。”

  “等一等,瓦倫太太。別莽撞。我開始感到這件事可能要比我最初看到的情況嚴重得多。很清楚,有某種危險在威脅著你的房客。同樣清楚的是,他的敵人躲在你房子附近在等候他。他們在朦朧的晨光中看錯了,把你丈夫看成是他,後來發現弄錯了,就把你丈夫放了。要不是看錯了人,那他們又要幹什麼呢?我們只能推測。”

  “那我該怎麼辦,福爾摩斯先生?”

  “我很想去見見你的這位房客,瓦倫太太。”

  “我不知道怎麼安排,除非你破門而入。每當我留下盤子下樓去的時候,就聽見他開門鎖的聲音。”

  “他要把盤子拿進屋裡去。我們當然可以躲在一個地方看他拿盤子。”

  房東太太想了一會兒。

  “那好,先生,對面有個放箱子的小房間。我去拿一面鏡子,如果你們躲在門後面也許可以——”

  “好極了!"福爾摩斯說,“他什麼時候吃午飯?”

  “大約一點鐘,先生。”

  “華生和我準時去。現在嘛,瓦倫太太,再見吧。”

  十二點半鐘,我們來到瓦倫太太住宅的臺階上。這是一幢高大而單薄的黃色磚房,坐落在大英博物館東北面的一條窄路奧梅大街上。它雖然靠近大街一角,從它那裡一眼望下去,可以望見霍伊大街和街上更加華麗的住宅。福爾摩斯笑嘻嘻地指著一排公寓住宅的一幢房屋。房屋的設計式樣逃不出他的眼睛。

  “瞧,華生!"他說,“'紅色高房子,白石門面。'信號地點也對。我們知道了地點,也知道暗號,所以我的任務就簡便了。那扇視窗上放著一塊'出租'的牌子。這套空著的住房裡顯然是那夥人進出的地方。啊,瓦倫太太,現在怎麼樣了?”

  “我給你們都準備好啦。要是你們兩位都來,就把鞋子放在樓下的樓梯平臺上。我現在就帶你們去。”

  她安排的藏身處很好。放鏡子的地方也正好,我們坐在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見對面的房門。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安頓好,瓦倫太太剛走,就聽見遠處響起了這位神秘鄰居叮噹的按鈴聲。不一會兒,房東太太手裡拿著盤子出現了。她把盤子放在關著的房門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然後踏著重重的步子離開了。我們蹲伏在門角落裡,眼睛盯著鏡子。等房東太太的腳步聲消失後,突然傳來轉動鑰匙的聲音,門把扭動了,兩隻纖細的手迅速地伸到門外,從椅子上把盤子端走。過了一會兒,又把盤子放回原處。我看見一張陰鬱、美麗、驚慌的面孔在瞪視著放箱子房間的一絲門縫。然後,房門猛地關上,鑰匙轉動了一下,一切又都平靜了。福爾摩斯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們兩人偷偷下了樓梯。

  “我晚上再來,"福爾摩斯對房東太太說,“我想,華生,這件事我們還得回去討論一下。”

  “你看,我的推測是對的,"他坐在安樂椅裡說道。“有人頂替了房客。我沒有料到的是,我們發現的竟然是一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華生。”

  “她看見我們了。”

  “嗯,她發現了使她驚慌的情況,這是肯定的。事情的脈絡已經很清楚,對不對?一對夫婦在倫敦避難,想躲避非常可怕的和緊急的危險。他們的防備有多嚴,就說明危險有多大。男的有急事。在他辦急事的時候,想讓女的得到絕對的安全。問題不簡單,不過他用來解決問題的辦法很新穎,效果極好,就連給她送飯的房東太太也不知道她的存在。現在看來,很明白,用鉛體字寫條是為了不讓別人從字跡上認出她是個女的。男的不能接近女的,一接近就會引來敵人。他不能直接和她聯繫,於是利用尋人廣告欄。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很清楚了。”

  “可是,根由是什麼?”

  “啊,對,華生——這照常是嚴肅的實際問題!根由是什麼?瓦倫太太想入非非的問題把事情擴大化了,並且在我們進行過程中出現了更陰險的一個方面。我們完全可以說:這不是一般的愛情糾葛。你看到那個女人發現危險跡象時的臉色啦。我們也聽說過房東先生遭到襲擊的事,這無疑是針對這位房客的。驚恐和拚命保守秘密都足以證明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襲擊瓦倫先生進一步表明,敵人自己,不管他們是誰,也並不知道一位女房客已經頂替了一位男房客。這件事非常離奇複雜,華生。”

  “為什麼你要繼續幹下去?你想從中得到什麼?”

  “是呀,為什麼呢?是為藝術而藝術吧,華生。當你看病的時候,我想你只會研究病情而不會想到出診費吧?”

  “那是為了得到教育,福爾摩斯。”

  “教育是沒有止境的,華生。課程一門接一門,精益求精。這件案子很有啟發性。裡面既無現錢又無存款,但我們還是要把它查個清楚。到天黑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我們的調查又前進一步了。”

  我們回到瓦倫太太的住處,這時,倫敦冬天的黃昏更加朦朧,變成一塊灰色的帷幕,只有窗戶上明亮的黃色方玻璃和煤氣燈昏暗的暈光打破了死沉沉的單調顏色。當我們從寓所的一間黑洞洞的起居室向外窺視的時候,昏暗中又高高亮起一束暗淡的燈光。

  “那個房間裡有人在走動,"福爾摩斯低聲說,他那急切而瘦削的臉探向窗前。"對,我可以看見他的身影。他又出現了!手裡拿著蠟燭。他在窺視四周,一定是在戒備。現在他開始晃動燈光發信號了。一下,這肯定是A。華生,你也記一下,記完我們互相核對。你記的是幾下?二十。我也是二十。二十是T。AT——這真夠明白的了!又一個T。這肯定是第二個字的開始。現在是——TENTA。停了。這不會是完吧,華生?AT-TENTA沒有意思啊。是三個字——ATTEN,TA,這也沒有意思。要不然T、A分別是一個人的姓名的縮寫。又開始了!是什麼?ATTE——嗯,重複同樣的內容。奇怪,華生,很奇怪!他又停了!AT——嗯,第三次重複,三次都是ATTENTA!他要重複多久?發完了。他離開了窗口。華生,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密碼聯繫,福爾摩斯。”

  我的同伴突然發出有所領悟的笑聲。“並不是太晦澀難懂的密碼,華生,"他說。"對了,是義大利文!的意思是說信號A是發給一個女人的。'當心!當心!當心!'怎麼樣,華生?”

  “我想你說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緊急信號。重複了三次,就更急了。當心什麼呢?等一等,他又到窗口來了。”

  我們又看見一個蹲伏著的人的模糊側影。當信號重新開始時,一點小火苗又在窗前來回晃動了。信號比上次打得更快——快得幾乎記不下來。

  “帕裡科洛——Pericolo——嗯,這是什麼意思,華生?是'危險'對不對?對,真的,是一個危險信號。他又來了!PERI……啊,這倒底是——”

  亮光突然熄滅,發亮的方窗格消失了,第四層樓成了這幢大廈的一道黑帶子,而其他各層都是明亮的窗扉。最後的危急呼叫突然中斷了。怎麼一回事?被誰打斷的?這個想法一下同時出現在我們的腦子裡。福爾摩斯從窗戶旁邊蹲伏著的地方一躍而起。

  “事情嚴重,華生,"他嚷道,“要出事!信號為什麼就這樣停止了?這件事我得跟員警廳取得聯繫——可是,時間太緊,我們走不開。”

  “我去行嗎?”

  “我們必須把情況弄得更明白一些才是。它也許能提供某種更加清楚的解釋。走,華生,讓我們親自出馬,看看有何辦法。”

  當我們走上霍伊大街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我們剛離開的建築物。在頂樓的視窗,我隱約看見有一個頭影,一個女人的頭影,緊張而呆木地望著外面的夜空,正在噤聲屏息地等待著中斷了的信號重新開始。在霍伊大街公寓的門道上,有一個圍著圍巾、穿著大衣的人靠在欄杆上。當門廳的燈光照在我們的臉上時,這個人吃了一驚。

  “福爾摩斯!"他喊道。

  “噫,葛萊森!"我的同伴說道,一面和這位蘇格蘭場的偵探握手。"這真是不是冤家不碰頭哪。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啦?”

  “我想,跟你一樣,"葛萊森說。“我真想像不出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線有幾根,頭只一個。我在記錄信號。”

  “信號?”

  “是啊,從那個窗口。信號發了一半停了。我們來瞭解是什麼原因。既然是你在辦案,萬無一失,我看我們就用不著管下去了。”

  “等等!"葛萊森熱切地說道,“我要對你說句公道話,福爾摩斯先生,我辦案子,只要有了你,沒有一次不感覺踏實得多的。這座房子只有一個出口,所以他跑不了。”

  “誰?”

  “啊,福爾摩斯先生,這一回我們可走先一步了。這一次,你可得要讓我們領先了。"他用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隨即一個車夫手拿馬鞭從街那頭的一輛四輪馬車旁邊踱了過來。"我能把你介紹給福爾摩斯先生嗎?"他對車夫說道。"這位是平克頓美國偵緝處的萊弗頓先生。”

  “就是長島山洞奇案的那位英雄嗎?"福爾摩斯說,“幸會,幸會,先生。”

  這個美國人是個沉靜、精明的青年,尖尖的臉,鬍子剃得很光。他聽了福爾摩斯這番讚揚,不由得滿臉通紅。"我是為生活奔波,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如果我能抓住喬吉阿諾——”

  “什麼!紅圈會的喬吉阿諾嗎?”

  “呵,他是歐洲聞名的人物,是吧?我們在美國也聽到了他的事情。我們知道他是五十件謀殺案的主犯,可是我們沒有法子抓住他。我從紐約跟蹤著他。在倫敦的整整一個星期裡我都在他附近,就等機會親手把他抓起來。葛萊森先生和我一直追到這個大公寓,這裡只有一個大門,他逃不脫了。他進去之後,有三個人從裡面出來,但是我敢斷定,這三個人裡面沒有他。”

  “福爾摩斯先生談到信號,"葛萊森說,"我想,同往常一樣,他瞭解許多我們所不瞭解的事情。”

  福爾摩斯把我們遇到的情況,三言兩語作了簡要說明。這個美國人兩手一拍,感到氣惱。

  “那是他發現了我們啦!"他嚷道。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唉,情況難道不就是這樣嗎?他在向他的幫兇發信號——他有一夥人在倫敦。正象你說的那樣,他突然告訴他們有危險,中斷了信號。他在視窗不是突然發現了我們在街上,就是有點意識到險情逼近,如果他想躲過險情,就得立刻採取行動。除了這些,還會是什麼別的意思呢?你看呢,福爾摩斯先生?”

  “所以我們要立即上去,親自去查看一下。”

  “但是我們沒有逮捕證。”

  “他是在可疑的情況下,在無人居住的屋子裡,'葛萊森說,“目前,這就足夠了。當我們還在盯著他的時候,我們可以看看紐約方面是否可以協助我們拘留他。而現在,我可以負責逮捕他了。”

  我們的官方偵探在智力方面可能不足,但是在勇氣方面決非如此。葛萊森上樓去抓那個亡命之徒了。他仍然是那樣一副絕對沉著而精明的神情。也就是帶著這種神情,他在蘇格蘭場的官場上步步高升。那個平克頓來的人曾想趕在他的前面,可是葛萊森早已堅決地把他拋在後面了。倫敦的員警對倫敦的險事享有優先權。

  四樓左邊房間的門半開著。葛萊森把門開大。裡面闃寂漆黑。我劃了一根火柴,把這位偵探的手提燈點亮。就在這時,在燈光照亮以後,我們大家都吃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在沒有平地毯的地板上,有一條新鮮的血跡。紅腳印一直通向一間內屋。內屋的門是關著的。葛萊森把門撞開,用燈高高照著前面,我們大家都從他的肩頭急切地向裡面張望。

  這間空屋的地板正中躺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他那修整得很乾淨的黝黑臉膛,歪扭得奇形怪狀,十分可怕;頭上有一圈鮮紅的血跡。屍體躺在一塊白木板上的一個巨大的濕淋淋的環形物上。他的雙膝彎曲,兩手痛苦地攤開著。一把白柄的刀子從他又粗又黑的喉嚨正中整個地刺進了他的身體。這個人身材魁梧,在他遭到這致命的一擊之前,他一定象一頭被斧子砍倒的牛一樣已經倒下了。他的右手旁邊的地板上放著一把可怕的兩邊開刃的牛角柄匕首,匕首旁邊是一隻黑色小山羊皮手套。

  “哎喲!這是黑喬吉阿諾本人!"美國偵探喊道,“這一回,有人趕在我們前頭了。”

  “蠟燭在窗臺上,福爾摩斯先生,"葛萊森說,“唉,你在幹什麼?”

  福爾摩斯已經走過去點上了蠟燭,並且在窗前晃動著。然後他向黑暗中探望著,吹滅蠟燭,把它扔在地板上。

  “我確實覺得這樣做會有幫助的,"他說。他走過來,站在那裡沉思。這時兩位專職人員正在檢查屍體。"你說,當你們在樓下等候的時候,有三個人從房子裡出去,"他最後說道,

  “你看清楚了沒有?”

  “看清楚了。”

  “其中有沒有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黑鬍子,皮膚很黑,中等身材?”

  “有。他是最後一個走過我身邊的。”

  “我想,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可以對你講出他的樣子來,我們還有他的一個很清晰的腳印。這對你應當是足夠的了。”

  “不很夠,福爾摩斯先生,倫敦有幾百萬人呐。”

  “也許不很夠。因此,我想最好還是叫這位太太來幫助你們。”

  聽見這句話,我們都轉過身去。只見門道上站著一個很美麗的高個子女人——布盧姆斯伯利的神秘房客。她慢慢走上前來,臉色蒼白,神情非常憂鬱,直瞪著兩眼,驚恐的目光注視著地上的那個黑色軀體。

  “你們把他殺死啦!"她喃喃地說,“啊,我的上帝,你們把他殺死啦!"接著,我聽見她突然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跳了起來,發出歡樂的叫聲。她在房間裡轉著圈跳舞,拍著手,黑眼睛裡顯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嘴裡湧出了成百句優美的義大利語的感歎詞句。這樣一個女人見到這樣一番情景之後竟然如此歡欣若狂,這是何等可怕而令人驚奇啊。她突然停下來,用一種詢問的眼光看著我們。

  “而你們!你們是員警吧?你們殺死了奎賽佩·喬吉阿諾,對嗎?”

  “我們是員警,夫人。”

  她向房間裡四周的暗處掃了一眼。

  “那麼,根納羅呢?"她問道。"他是我的丈夫。根納羅·盧卡。我是伊米麗亞·盧卡。我們兩個都是從紐約來的。根納羅在哪兒?剛才是他在這個視窗叫我來的,我趕快跑來了。”

  “叫你來的是我,"福爾摩斯說。

  “你!你怎麼可能?”

  “你的密碼並不難懂,夫人。歡迎你的光臨。我知道,我只要閃出'Vieni的信號,你就一定會來的。"’①

  ①義大利語“來吧"。——譯者注

  這位美貌的義大利女人惶恐地看著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她說,“奎賽佩·喬吉阿諾——他是怎麼——"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臉上突然露出驕傲和喜悅的神色。"我現在明白了!我的根納羅呀!我的了不起的、漂亮的根納羅,是他保護我沒有受到傷害,是他。他用他強有力的手殺死了這個魔鬼!啊,根納羅,你真好!有哪一個女人能配得上這樣的男子。”

  “唔,盧卡太太,"深感沒趣的葛萊森說著,一隻手拉住這位女士的衣袖,毫無感情,就好象她是諾丁希爾的女流氓似的,“你是誰,你是幹什麼的,我都不很清楚;不過根據你說的,情況已經很清楚了,我們要你到廳裡去一趟。”

  “等一等,葛萊森,"福爾摩斯說,“我倒覺得,這位女士可能正象我們急於瞭解情況一樣地急於要把情況告訴我們。夫人,你知道,躺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是你丈夫殺死的,為了這個,你丈夫會被逮捕審判的呀!你說的情況可以作證詞。但是,如果你認為他作出此事不是出於犯法的動機,是出於他想要查明情況的動機,那麼,你幫他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全部經過告訴我們。”

  “既然喬吉阿諾死了,我們就不怕什麼了,"這位女士說,

  “他是個妖魔鬼怪。世界上沒有哪個法官會為我丈夫殺死了這樣一個人而懲辦我丈夫的。”

  “既然是這樣,"福爾摩斯說道,“我建議把房門鎖起來,讓這一切都照原樣擺著。我們和這位女士一起到她的房間去。等我們聽完了她要對我們說的一切之後,再作打算。”

  半個鐘頭之後,我們四個人已在盧卡太太那間小小的起居室裡坐下來,聽她講述那些奇怪的兇險事件。事件的結尾,我們碰巧已經目睹了。她的英語說得很快而流利,但不很正規。為清楚起見,我只好作些語法修改。

  “我出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坡西利坡,"她說,“我是首席法官奧古斯托·巴雷裡的女兒。我父親曾經在當地做過議員。根納羅在我父親手下做事。我愛上了他。別的女人也一定會愛他的。他沒有錢也沒有地位——他什麼也沒有,只有美貌、力量和活力——所以我父親不准我們結婚。我們一起跑了,在巴里結了婚。變賣了首飾,用這筆錢我們到了美國。這是四年前的事。從那以後,我們一直住在紐約。

  “開頭,我們運氣很好。根納羅幫助了一位義大利先生——他在一個叫鮑厄裡的地方把這位先生從幾個暴徒中救了出來,這樣就交了一個有勢力的朋友。這位先生叫梯托·卡斯塔洛蒂。他是卡斯塔洛蒂-贊姆巴大公司的主要合辦人。這家公司是紐約的主要水果進口商。贊姆巴先生有病,我們新結識的朋友卡斯塔洛蒂掌管公司的大權。公司雇用了三百多名職工。他在公司裡給我丈夫找了個工作,而且叫他主管一個門市部,在各方面對我丈夫都很好。卡斯塔洛蒂先生是個單身漢,我相信,他覺得根納羅好象是他的兒子,我和我丈夫敬愛他,好象把他看作我們的父親。我們在布魯克林買了一幢小房子,我們的整個前途看來都有了保障。這時候,忽然出現了烏雲,很快就佈滿了我們的天空。

  “有一天晚上,根納羅下班回來,帶來一個同鄉,叫喬吉阿諾,也是從坡西利坡來的。這個人身材高大,你們可以驗證,因為屍體你們已經見到了。他不但塊頭大,一切都怪,叫人害怕。他的聲音在我們的小房屋裡象打雷。談話的時候,屋裡沒有足夠的地方可以讓他揮動巨大的手臂。他的思想、情緒都是強烈而奇怪的,他說起話來很有勁,簡直就是在吼叫,別人只能坐著乖乖地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他的眼睛一看著你,你就得聽他擺佈。他是個可怕的怪人。感謝上帝,他已經死啦!

  “他一次又一次到我家來。可是我知道,根納羅見到他並不比我見到他更高興些。我那可憐的丈夫坐著,臉色發白,沒精打采地聽我們客人的談話。他談的都是對政治和社會問題所發表的無休無止的胡言亂語。根納羅一言不發,我哩,我是瞭解他的。我從他臉上看得出某一種我以前不曾見過的表情。起初,我以為是討厭。後來,我慢慢明白了,不僅僅是討厭,是懼怕——一種深沉的、隱蔽的、畏縮的懼怕。那天晚上——就是我看出他恐懼的那個晚上——我抱著他,以他對我的愛懇求他告訴我,以他什麼事都不瞞著我的感情懇求他告訴我,為什麼這個大個子竟能把他弄得這樣黴頭黴腦的。

  “他告訴了我。我一聽,我的心冷得象冰一樣。我可憐的根納羅呀,在那狂亂的日子裡,整個世界都跟他過不去,不公平的生活逼得他幾乎發瘋。就在那些日子裡,他加入了那不勒斯的一個團體,叫紅圈會,和老燒炭黨是一個組織。這個組織的誓約和秘密真是可怕,一旦加入進去就休想出來。我們逃到美國的時候,根納羅以為他已經跟它永遠一刀兩斷了。一天晚上,他在街上碰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在那不勒斯介紹他加入那個團體的大塊頭喬吉阿諾。在義大利南部,人們都叫他作'死亡',因為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到紐約是為躲避義大利的員警。他在新定居的地方建立了這個恐怖組織的分支機搆。根納羅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並且把他那天收到的一張通知給我看。通知頂頭上畫了一個紅圈。通知告訴他要在某一天集會,他必須應命到會。

  “真是糟透了。但更糟的還在後面哩。我曾經注意了一些時候,喬吉阿諾常在晚上到我們家來,來了老跟我說話。儘管他是對我丈夫說話,他的兩隻野獸般可怕的眼睛卻老是盯著我。有一個晚上,他洩露了秘密。我對他的所謂的'愛情'——畜生和野人的愛情——恍然大悟。他來的時候,根納羅還沒有回家。他逼進屋來,用他粗大的手抓住我,摟進他那象熊似的懷裡,劈頭蓋臉地吻我,並且懇求我跟他走。我正在掙扎喊叫,根納羅進來了,向他沖去。他打昏了根納羅,逃出屋去,從此就再沒有到我們家來。就是那個晚上,我們成了冤家對頭。

  “幾天以後開了會。根納羅開完會回來後,看他的臉色,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它比我們所能想像的更糟。紅圈會的資金是靠訛詐有錢的義大利人籌集的,如果他們不出錢,就以暴力威脅。看樣子,已經找到我們的親密朋友和恩人卡斯塔洛蒂的頭上了。他拒不屈服於威脅,並且把信交給了員警。紅圈會決定要拿他做個榜樣,以防止其他受害者反抗。會上決定,用炸藥把他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誰去幹,抽籤。當根納羅把手伸進袋子去摸簽的時候,他看見我們的仇敵那張殘酷的臉對他奸笑。沒有疑問,事先已經作好了某種安排,因為簽上的那個致命的紅色圓圈,就是殺人的命令,簽落到了他的手裡。他要麼去殺死自己最好的朋友,要麼讓他和我遭到他的同夥的報復。凡是他們所害怕的人,他們所恨的人,他們都要懲罰,不但傷害這些人本身,而且還要傷害這些人所愛的人。這是他們的惡魔般的規定的一部分。這種恐怖壓在了我可憐的根納羅的頭上,逼得他憂慮不安,幾乎都快發瘋了。

  “我們整夜坐在一起,互相挽著胳膊,共同防備著我們面臨的苦難。動手的時間定在第二天晚上。正午前後,我丈夫和我上路來倫敦了,可是沒來得及告訴我們的恩人說他有危險;也沒來得及把這一情況報告員警,以保護他未來的生命安全。

  “先生們,其餘的,你們自己都知道了。我們知道,我們的敵人象影子般跟蹤著我們。喬吉阿諾的報復自有他私下的原因,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們知道他是個多麼殘酷、狡猾、頑固的傢伙。義大利和美國到處都在談論他那可怕的勢力。如果說他的勢力在什麼時候得到了證實的話,那就是現在。我親愛的丈夫利用我們出發以來少有的幾天好天氣替我找了一個安身之處。在這種方式下,可使我不致遇到任何危險。至於他自己,也想擺脫他們,以便同美國和義大利的警方人員取得聯繫。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怎樣生活。我全靠從一份報紙的尋人廣告欄中得到消息。有一次我朝窗外張望,看見有兩個義大利人在監視這個房子。我知道,喬吉阿諾終於找到我們的下落了。最後,根納羅通過報紙告訴我,會從某一視窗向我發出信號。可是信號出現時,只是警告,沒有別的,突然又中斷了。現在我明白了,他知道喬吉阿諾盯住他了。感謝上帝!當這個傢伙來的時候,他已有準備。先生們,現在我想請問你們,從法律觀點看,我們有沒有什麼要害怕的,世界上有沒有哪個法官會因為根納羅所做的事情而對他定罪?”

  “呃,葛萊森先生,"那位美國人說,同時掃了警官一眼,“我不知道你們英國的看法如何,不過我想,在紐約,這位太太的丈夫將會博得普遍的感激。”

  “她得跟我去見局長,"葛萊森回答說,“如果她說的事情屬實,我不認為她或是她的丈夫有什麼可害怕的。但是,我摸不著頭腦的是,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竟然也攪到這件案子裡了。”

  “教育,葛萊森,教育,還想在這所老大學裡學點知識。好啦,華生,你又多收集到一份悲慘而離奇的材料啦。對啦,還不到八點鐘,考汶花園今晚在上演瓦格納的歌劇呢!要是我們馬上走,還能趕得上第二幕。”

四、布魯斯—帕廷頓計畫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倫敦濃霧迷漫。我真懷疑在星期一到星期四期間,我們是否能從貝克街我們的視窗望到對面房屋的輪廓。頭一天福爾摩斯是在替他那冊巨大的參考書編制索引中度過的。他把第二天和第三天耐心地消磨在他最近才喜好的一個題目上——中世紀的音樂。但是到了第四天,我們吃過早飯,把椅子放回桌下後,看著那濕漉漉的霧氣陣陣撲來,在窗臺上凝成油狀的水珠,這時我的同夥急躁活躍的性情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單調的情景了。他強忍著性子,在起居室裡不停地走動,咬咬指甲,敲敲傢俱,對這種死氣沉沉很是惱火。

  “華生,報上沒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嗎?"他問道。

  我知道,福爾摩斯所謂的有趣的事情,就是指犯罪方面的有趣事件。報上有關於發生革命的新聞,有可能要打仗的新聞,還有即將改組政府的新聞。可是這些,我的同伴都不放在眼裡。我看到的犯罪報導,沒有一件不是平淡無奇的。福爾摩斯歎了口氣,繼續不停地來回踱步。

  “倫敦的罪犯實在差勁,"他發著牢騷,好象一個在比賽中失意的運動員。"華生,你看窗外,人影隱隱約約地出現,又溶入濃霧之中。在這樣的天氣,盜賊和殺人犯可以在倫敦隨意遊逛,就象老虎在叢林裡一樣,誰也看不見,除非他向受害者猛撲過去。當然只有受害者才能看清楚。”

  “小偷還是很多的。"我說。

  福爾摩斯輕蔑地哼了一聲。

  “這個陰沉的大舞臺是為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設置的,”他說,“我不是個罪犯,這真是這個社會的萬幸。”

  “真是這樣!"我真心地說。

  “如果我是布魯克斯或伍德豪斯,或者是那有充分理由要我的命的五十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在我自己的追蹤下,我能倖存多久?一張傳票,一次假約會,就萬事大吉了。幸虧那些拉丁國家——暗殺的國家——沒有起霧的日子。哈!來了,總算有事情來打破我們的單調沉悶了。”

  女僕送來一封電報。福爾摩斯拆開電報,哈哈大笑起來。

  “好哇,好哇!還要什麼呢?"他說,“我哥哥邁克羅夫特就要來啦。”

  “為什麼不可以來?"我問道。

  “為什麼不可以來?這就簡直像是在鄉下一條小路上遇見了電車。邁克羅夫特有他的軌道,他得在那些軌道上賓士。蓓爾美爾街他的寓所,第歐根尼俱樂部,白廳——那是他的活動圈子。他到這兒來過一次,只有一次。這一次又是什麼事驚動他離開的呢?”

  “他沒有說嗎?”

  福爾摩斯把他哥哥的電報遞給我。

  為卡多甘·韋斯特事必須見你。即來。

  邁克羅夫特

  “卡多甘·韋斯特?我聽說過這名字。”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邁克羅夫特突如其來,有些反常!星球也會脫離軌道的。對啦,你知道邁克羅夫特是幹什麼的嗎?”

  我隱約記得一點。在辦理"希臘譯員"一案時曾聽說過。“你對我說過,他在英國政府裡做點什麼小差事。”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

  “那時候,我對你還不很瞭解。談起國家大事,不能不謹慎一些。你說他在英國政府工作,這是對的。如果你說他有時候就是英國政府,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是對的。”

  “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早就知道我會使你吃驚的。邁克羅夫特年薪四百五十英鎊,是一個小職員,沒有任何野心,既不貪名也不圖利,但卻是我們這個國家裡最不可少的人。”

  “那是怎麼一回事?”

  “唔,他的地位很不一般。這地位是他自己取得的。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他的頭腦精密,有條理,記事情的能力特別強,誰都及不了。我和他都有同樣的才能,我用來偵緝破案,而他則使用到他那特殊的事務上去了。各個部門作出的結論都送到他那裡,他是中心交換站,票據交換所,這些都由他加以平衡。別人都是專家,而他的專長是無所不知。假定一位元部長需要有關海軍、印度、加拿大以及金銀複本位制問題方面的情報,他可以從不同部門分別取得互不相關的意見。可是,只有邁克羅夫特才能把這些意見匯總起來,可以即時說出各因素如何互相影響。開始,他們把他作為捷徑和方便的手段加以使用;現在他已經成了不可缺少的關鍵人物了。在他那了不起的腦子裡,樣樣事情都分類留存著,可以馬上拿出來。他的話一次又一次地決定國家的政策。他就生活在這裡面。除了我去找他,為我的一兩個小問題去請教他,他才練練智力鬆弛一下,別的事他一概不想。可是丘比特今天從天而降。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卡多甘·韋斯特是誰?他同邁克羅夫特又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我叫道,一下撲到沙發上的一堆報紙上。"對,對,在這兒,肯定是他!卡多甘·韋斯特是個青年。星期二早上發現他死在地下鐵道上。”

  福爾摩斯坐了起來,全神貫注,煙斗沒有到嘴邊就停住了。

  “事情一定嚴重,華生。一個人的死亡竟使我哥哥改變了習慣,看來不同一般。到底跟他有什麼相干呢?據我所知,事情還沒有眉目。那個青年顯然是從火車上掉下去摔死的。他並沒有遭到搶劫,也沒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懷疑是暴力行為。難道不是這樣嗎?”

  “驗過屍了,"我說,“發現許多新情況。再仔細一想,我敢說這是一個離奇的案件。”

  “從對我哥哥的影響來判斷,我看這件事一定極不尋常。”他舒適地蜷伏在他的扶手椅中。"華生,讓我們來看看事情的經過。”

  “這個人叫亞瑟·卡多甘·韋斯特,二十七歲,未婚,烏爾威奇兵工廠職員。”

  “政府雇員。瞧,同邁克羅夫特兄長掛上鉤啦!”

  “他在星期一晚上突然離開烏爾威奇,最後見到他的是他的未婚妻維奧蕾特·韋斯特伯莉小姐。他在那個晚上的七點半鐘於大霧之中突然地離開了她。他們之間並未發生口角,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所聽到的關於他的第二件事是,一個名叫梅森的鐵路工人在倫敦地下鐵道的阿爾蓋特站外發現了他的屍體。”

  “什麼時候?”

  “屍體在星期二早上六時發現,躺在鐵道遠處靠東去方向路軌的左側,就在離車站很近的地方,鐵路在那裡從隧道中穿出來。頭部已碎裂,傷勢很重——很可能是從火車上摔下來的緣故。身體只能是摔到鐵路上的。如果要把屍體從附近某一條街抬來,一定要通過月臺,而月臺口總是有檢查人員站在那裡的。這一點似乎是絕對肯定的。”

  “很好。情況夠明確了。這個人,不論是死是活,不是從火車上摔下去的就是被人從車上拋下去的。這我清楚了。說下去吧。”

  “從屍體近旁的鐵軌駛過的火車是由西往東開行的列車,有的只是市區火車,有的來自威爾斯登和鄰近的車站。可以肯定,這個遇難的青年是在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乘車向這個方向去的。不過,他是在什麼地點上車,還無法斷定。”

  “車票。看車票當然就知道了。”

  “他口袋裡沒有車票。”

  “沒有車票!哎呀,華生,這就奇怪了。據我的經驗,不出示車票是進不了地鐵月臺的。假定他有車票,那麼,車豈不翼而飛是為了掩蓋他上車的車站嗎?有可能。或許車票丟在車廂裡了?也有可能。這一點很奇怪,很有意思。我想沒有發現被盜的跡象吧?”

  “顯然沒有。這裡有一張他的物品清單。錢包裡有兩鎊十五先令。還有一本首都-州郡銀行烏爾威奇分行的支票。根據這些東西,可以斷定他的身份。還有烏爾威奇劇院的兩張特座戲票,日期是當天晚上。還有一小捆技術檔。”

  福爾摩斯帶著滿足的聲調喊道:

  “華生,我們終於都有啦!英國政府——烏爾威奇,兵工廠——技術檔——邁克羅夫特兄長,環節湊全了。不過,如果我沒有聽錯,這是他自己來說了。”

  過了一會兒,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高大的身軀被引進房來。他長得結實魁梧,看上去顯得並不靈活,可是在這笨重的身軀上長著的腦袋,其眉宇之間顯出的是一種如此威嚴的神色,鐵灰色的深沉的眼睛是如此機警,嘴唇顯得如此果敢,表情又是如此敏銳,以致誰看過他第一眼之後,就會忘掉那粗壯的身軀,而只記住他那出類拔萃的智力。

  跟在他身後的,是我們的老朋友,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又瘦又嚴肅。他們陰沉的面色預示著問題的嚴重。這位偵探在握手時一語不發。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使勁脫下外衣,在一把靠椅裡坐了下來。

  “這件事真傷腦筋,歇洛克,"他說,“我最不喜歡改變我的習慣,可是當局說不行。照目前暹羅的情況來看,我離開辦公室是最糟不過的了。可是,這是一個真正的危機。我從來沒有見過首相這樣惶惶不安。至於海軍部呢,鬧鬧哄哄象個倒翻了的蜜蜂窩。你看到這案子了嗎?”

  “剛看過。技術檔是什麼?”

  “啊,就是這個問題!幸虧沒有公開。要一公開,報界會鬧得一塌糊塗。這個倒楣的青年口袋裡裝的檔是布魯斯-帕廷頓潛水艇計畫。”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這話時的嚴肅神情表明了他對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的認識。他的弟弟和我坐著等他說下去。

  “你一定聽說了吧?我想大家都聽說了。”

  “只聽過這個名稱。”

  “它的重要性是不得了的。這是政府最嚴格保守的秘密。我可以告訴你們,在布魯斯-帕廷頓的效力範圍以內,根本不可能進行海戰。兩年前,從政府預算中偷偷撥出一大筆款項,用在這項專利發明上。採取了一切措施加以保密。這項無比複雜的計畫包括三十多個單項專利,每一個單項都是整體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計畫存放在和兵工廠毗鄰的機密辦公室內一個精心製造的保險櫃裡,辦公室裝有防盜門窗。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得把計畫從辦公室取走。如果海軍的總技師要查閱計畫,也必須到烏爾威奇辦公室去。然而,我們卻在倫敦的中心區,從一個死去的小職員的口袋裡發現了這些計畫。官方認為,這簡直太可怕了。”

  “不過你們已經找回來啦?”

  “沒有,歇洛克,沒有!危險就在這兒。我們還沒有找回來。從烏爾威奇取走了十份計畫。卡多甘·韋斯特口袋裡只有七份。最重要的三份不見了——被盜失蹤了。你得把一切事情都擱下來,歇洛克。別象往常那樣為那些警庭的小事動腦筋了。你必須解決的是一個重大的國際問題。卡多甘·韋斯特為什麼把文件拿走?丟失的檔在哪兒?他是怎麼死的?屍體怎麼會在那兒?怎樣挽回這場災禍?只要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你就是為國家盡責做了件好事。”

  “你為什麼不自己來解決,邁克羅夫特?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

  “可能是這樣,歇洛克。問題是要查明細節。只要你把細節告訴我,我就可以坐在靠椅裡把一位專家的真知灼見告訴你。四處奔跑,詢問路警,拿著放大鏡去察看——這不是我的事情。我幹不了。你是能夠查清真相的。如果你想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下一次的光榮名冊上——”

  我的朋友微笑著搖搖頭。

  “我要幹,也只是為了幹而幹,"他說,“不過問題確是相當有趣的,我很樂意研究一下。請你再提供一些事實吧。”

  “我在這張紙上記下了一些更為重要的情況。還有幾處地址,這你以後會知道是有用的。其中管理秘密檔的官員是政府的著名專家詹姆斯·瓦爾特爵士。他的榮譽和頭銜,在人名錄裡占了兩行的位置。他在職務上是個老手,是一位紳士,一位出入上流社會的受人歡迎的客人。此外,他的愛國主義是不容置疑的。有兩個人掌管保險櫃的鑰匙,其中一把就由他掌管。還有,在星期一的工作時間裡,檔肯定是在辦公室裡的。詹姆斯爵士三點鐘左右出發去倫敦,把鑰匙也帶走了,出事的整個晚上,他是在巴克萊廣場的辛克萊海軍上將家裡。”

  “這一點得到了證實沒有?”

  “證實了。他的弟弟法倫廷·瓦爾特上校證實他離開了烏爾威奇;辛克萊海軍上將證實他在倫敦。所以詹姆斯爵士已不再是這一問題的直接因素。”

  “另外一個有鑰匙的人是誰呢?”

  “悉得尼·詹森先生。他是正科員兼繪圖員,四十歲,已婚,有五個孩子。他平日沉默寡言。但總的來說,他在公事方面表現得很出色。他和同僚來往不多,但是工作努力。據他自己說,他星期一下班後整個晚上都在家裡,鑰匙一直掛在他的錶鏈上,這些僅從他妻子那裡得到了證實。”

  “讓我們談談卡多甘·韋斯特吧。”

  “他已服務了十年,工作得很好。他一向性情急躁,容易衝動,但忠厚直率。我們對他並無意見。在辦公室裡,他僅次於悉得尼·詹森。他的工作使他每天得以個人去接觸計畫。再就沒有別的人掌管這些計畫了。”

  “那天晚上是誰鎖存計畫的?”

  “正科員悉得尼·詹森先生。”

  “哦,既然是這樣,是誰把計畫拿走的就當然完全清楚了。實際上,計畫是在副科員卡多甘·韋斯特身上發現的。這不就完了嗎?”

  “是這樣,歇洛克,但還有許多情況沒有得到解答。首先,他為什麼要把計畫拿出去?”

  “我想是因為計畫值錢吧?”

  “那他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幾千鎊了。”

  “除了拿到倫敦去賣以外,你還能說出可能有別的什麼動機嗎?”

  “不,我說不出來。”

  “那麼,我們就得把這一點看作我們的破案前提。年輕的韋斯特把文件拿走了。這要有一把仿造的鑰匙才能辦到——”

  “要有幾把仿造的鑰匙才行。他得打開大樓和房門。”

  “那麼,他就有幾把仿造的鑰匙。他拿到倫敦去出賣秘密,無疑是為了在人們發現計畫丟失之前,在第二天早上把計畫放回保險櫃裡。當他在倫敦執行這一叛國使命的時候卻送了命。”

  “怎麼呢?”

  “我們假定,他是在回烏爾威奇的路上被殺而且是從車廂裡扔出去的。”

  “屍首是在阿爾蓋特發現的。這地方離通往倫敦橋的車站已有相當距離,他可能是從這條路去烏爾威奇的。”

  “我們可以設想,他過倫敦橋時的情形也許是多種多樣的。比如,他在車廂裡同某一個人秘密會面。話不投機動起武來,他送了命。也可能是他想離開車廂,掉到車外的鐵路上而死的。那個人關上車門。霧很大,什麼也看不見。”

  “就我目前瞭解的情況看來,再不可能有更好的解釋了。但是,歇洛克,你想一想,還有多少問題你還沒有考慮到。作為研究,我們不妨假設這個年輕的卡多甘·韋斯特早已打定主意要把這些計畫帶往倫敦。他自然已經和外國特務約好了,並且設法在那個晚上不使人懷疑。可是情況不是這樣,他拿了兩張戲票陪同未婚妻走到半路卻突然失蹤了。”

  “瞎猜,"雷斯垂德說。他一直在坐著聽他們的談話,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很特別的一種想法。這是說不通的第一點。說不過去的第二點是:我們假定他到了倫敦,並且見到了那個外國特務。他必須在早上以前把檔送回去,不然就會露出馬腳。他取走了十份,口袋裡只有七份。其餘的三份呢?他丟下那三份肯定不是出於自願。那麼,他叛國得到的賞錢又在哪裡呢?總應該在他口袋裡發現一大筆錢吧。”

  “我看事情非常清楚,"雷斯垂德說,“我對發生的事情毫無懷疑。他把文件拿去賣了。他見到了那個特務。他們沒有談好價錢,他就回去了。但特務跟著他不放,在火車上殺了他,搶走了重要文件,把他扔到車外。這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他為什麼沒有車票呢?”

  “有車票就會暴露出特務的住處離哪個車站最近,所以他把車票從被害者的口袋裡拿走了。”

  “好,雷斯垂德,很好,"福爾摩斯說,“你的理論很集中。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這案子就完結了。一方面,叛國者已經死去;另一方面,布魯斯-帕廷頓潛水艇計畫大概也已經到了歐洲大陸。我們還有什麼事可做呀?”

  “採取行動,歇洛克——採取行動!"邁克羅夫特喊道,一下跳了起來。"我的本能使我不能同意這一解釋。拿出你的本事來!到作案現場去!訪問一下有關的人!想盡一切辦法來進行吧!你的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難得的機會可以為國效勞哩。”

  “嗯,嗯!"福爾摩斯說著聳聳肩。"來,華生!還有你,雷斯垂德,你能不能勞駕陪我們去一兩個鐘頭?我們從阿爾蓋特車站開始調查。再見,邁克羅夫特。我將會在傍晚以前給你一份報告,不過我有話在先,你可別抱多大希望。”

  一個小時之後,福爾摩斯、雷斯垂德和我,來到穿過隧道和阿爾蓋特車站相交的地下鐵路。一位謙恭的、臉色紅潤的老先生代表鐵路公司接待我們。

  “年輕人的屍體就躺在這兒,"他說,指著離鐵軌大約三英尺的一處地方。"這不可能是從上面摔下來的,因為,你們看,這裡全是沒有門窗的牆。所以,只可能是從列車上來的,而這輛列車,據我們看,是在星期一午夜前後通過的。”

  “車廂檢查後有沒有發現動過武的跡象?”

  “沒有,也沒有發現車票。”

  “也沒有發現車門是開著的?”

  “沒有。”

  “今天早上我們曾獲得新的證據,"雷斯垂德說。"有一個旅客乘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四十分的普通地鐵列車,駛過阿爾蓋特車站。他說就在列車到站前不久,聽見咚的一聲,好象是人摔在鐵路上的聲音。霧很大,什麼也看不見。他當時沒有報告。咦!福爾摩斯先生是怎麼啦?”

  我的朋友站在那裡,臉色緊張,注視著從隧道裡彎伸出來的鐵軌。阿爾蓋特是個樞紐站,有一個路閘網。他那急切而懷疑的兩眼注視著路閘。我從他機靈而警覺的臉上看到他的嘴唇緊閉,鼻孔顫動,雙眉緊鎖,這些都是我熟悉的表情。

  “路閘,"他喃喃說,“路閘。”

  “路閘怎麼啦?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別的路線上不會有這麼多路閘吧?”

  “沒有。很少。”

  “還在路軌的彎曲度。路閘,彎曲度。說真的!如果僅此而已就好啦。”

  “是什麼,福爾摩斯?你找到線索了?”

  “一個想法——一種跡象,如此而已。不過,案情更加耐人尋味了。異乎尋常,完全異乎尋常。怎麼會不異乎尋常呢?我看不出路上有任何血跡。”

  “沒有什麼血跡。”

  “可是我知道傷勢很重。”

  “骨頭摔碎了,但外傷不重。”

  “應當會發現血跡的。我能不能察看一下那個在大霧中聽見落地碰撞聲的旅客乘坐過的那列火車?”

  “恐怕不成,福爾摩斯先生。列車已經拆散,車廂已經重新分掛到各路列車上去了。”

  “我敢向你保證,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每一節車廂已經仔細檢查過。是我親自察看的。”

  我的朋友對於那些警覺不如他高、智力不如他強的人總是缺乏耐性,這是他最明顯的弱點之一。

  “很可能是這樣,"他說著轉身走開。“從出事的情況來看,我想察看的並不是車廂。華生,我們在這裡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雷斯垂德先生,我們不再麻煩你啦。我想現在我們必須到烏爾威奇去看一看啦。”

  到了倫敦橋,福爾摩斯給他哥哥寫好一封電報。發出之前,他將電報遞給我。電報上寫著:

  黑暗中見到了一絲光亮,但可能熄滅。此刻請派通訊員把已知在英國的全部外國間諜或國際特務的姓名及詳細住址列單送到貝克街。

  歇洛克

  “這應該是有幫助的,華生,"他說,這時我們已經在烏爾威奇列車的座位上了。“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把這樣一件非常希奇的案子交托給我們,我們當然應當感激他。”

  他神態急切的臉上依然流露出緊張而精力充沛的表情。這向我表明,某種有啟發性的新奇情況已經打開一條令人振奮的思路。請看一隻獵狐犬,當它懶洋洋地躺在窩裡時,它耷拉著耳朵,尾巴下垂,而現在同是這只獵犬,卻目光炯炯,渾身肌肉緊繃,正跟蹤著氣味強烈的獵物追索前進。這就是福爾摩斯從今天上午以來發生的變化。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有氣無力,閒散無聊,穿著灰色睡衣在霧氣籠罩下的房間裡來回踱步。對比之下,前後判若兩人。

  “這裡有材料,有活動餘地,"他說,“我真笨,就沒有看出它有希望。”

  “直到現在,我還是看不清楚。”

  “結局我也弄不清,不過我有一個想法,它可能使我們再前進一步。那個人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死去的,他的屍體是被放在了一節車廂的頂上。”

  “在車頂上!”

  “奇怪吧,是不是?你想一想實情。發現屍體的地方正好是列車開過路閘時發生顛簸搖晃的地方,這是巧合嗎?車頂上的東西難道不可能是在這個地方掉下來的嗎?車廂裡面的東西是不會受到路閘影響的。屍體要麼是從車頂上掉下來,要不就是非常奇妙的巧合。現在,考慮一下血跡的問題吧。如果身體裡的血流在別的什麼地方了,路軌上當然就不會有血。每件事本身都是有啟發性的。累積在一起,力量就大了。”

  “車票也是一件嘍!"我驚問道。

  “當然。我們說不出沒有車票的原因,這樣一來就可以得到解釋了。每件事情都是吻合的。”

  “不過,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遠遠沒有揭開他的死亡之謎。真是,事情沒有變得比較簡單,反而更加離奇了。”

  “或許是這樣,"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或許是這樣。”他開始默默地陷入沉思之中,直到這列慢車最後抵達烏爾威奇車站。於是他叫了一輛馬車,從口袋裡掏出邁克羅夫特的字條。

  “今天下午,我們得訪問好幾處地方,"他說。"我想,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詹姆斯·瓦爾特爵士吧。”

  這位著名官員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別墅,綠茵茵的一片草地延伸到泰晤士河岸。我們到達的時候,霧氣已在消散,射來一道微弱、帶有水氣的陽光。管事聽見鈴聲,出來開門。

  “詹姆斯爵士,先生!"他臉色嚴肅地說,“詹姆斯爵士今天早上已經去世了。”

  “天哪!"福爾摩斯驚呼起來。"怎麼死的?”

  “先生,您也許願意進來見見他的弟弟法倫廷上校吧?”

  “好。見見最好。”

  我們被帶進一個光線暗淡的客廳。過了一會兒,一個五十歲的高個子來到我們面前,他外表英俊,稍微有點鬍子。他就是死去的那位科學家的弟弟。從他惶惑的眼神、沒有洗淨的面頰和蓬亂的頭髮可以看出,這家人遭到了一場突然的打擊。他談起這件事,聲調不很清晰。

  “這是一件可怕的醜聞,"他說,“我哥哥詹姆斯爵士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種事他經受不住,使他傷心。他總是為他主管的那個部門的效率而自豪,這次可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我們本來以為他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幫助我們查明這件案子的。”

  “我敢向你們擔保,這件事對他就象對你和對我們大家一樣,是一個謎。他已經把他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報告警方了。當然,卡多甘·韋斯特有罪,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其餘的一切都是太不可思議了。”

  “你不能對這件事提出任何新的看法嗎?”

  “除了我已經看到的和聽到的之外,我本人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想失禮,可是你可以瞭解,福爾摩斯先生,目前我們非常狼狽。所以,我只好請你們趕快結束這次訪問。”

  “真沒料到這一意外的發展,"當我們重新坐上馬車時,我的朋友說道。"我懷疑這是否是自然死亡,還是這個老傢伙自殺啦?如果是後者,是否是因為失職而自譴的一種表示?這個問題且留到將來再說。現在讓我們去找卡多甘·韋斯特一家。”

  坐落在郊區的一所小巧而維護得很好的房子裡住著死難者的母親。這位老太太悲痛得神志不清了,對我們沒有什麼用處。不過她身邊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少婦,自稱是維奧蕾特·韋斯特伯莉小姐,死者的未婚妻。她就是在他遇難的那天晚上最後見過他的人。

  “我說不出什麼道理來,福爾摩斯先生,"她說。“這個悲劇發生以來,我就沒有閉過眼,白天想,晚上想,想呀,想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亞瑟是世界上頭腦最單純、最俠義、最愛國的人。他要是會出賣交托給他嚴密保管的國家機密,那他早就把自己的右手砍斷了。凡是知道他的人,都認為這簡直是荒謬,不可能,反常。”

  “可是事實呢,韋斯特伯莉小姐?”

  “對,對,我承認我無法解釋。”

  “他是需要錢嗎?”

  “不,他的需求很簡單,他的薪水又很高,他積蓄了幾百英鎊。我們準備在新年結婚的。”

  “沒有什麼受過精神刺激的跡象嗎?哦,韋斯特伯莉小姐,對我們直說吧。”

  我的同伴的敏銳眼睛已經注意到她的態度有了一些變化。她的臉色變了,猶豫不決。

  “是的,"她終於說了,“我覺得他心裡有什麼事。”

  “時間很長了嗎?”

  “就是最近這個星期前後。他顯得憂慮、急躁。有一次我追問他,他承認是有事,那件事和他的公務有關。‘這對我來說太嚴重了,不能說,即使對你也不能說,'他說。別的我就什麼都沒有問出來。”

  福爾摩斯的臉色變得沉重了。

  “說下去,韋斯特伯莉小姐。即使事情可能對他不利,也說下去。會帶來什麼結果,我們也說不上。”

  “的確,我沒有什麼別的可說了。有一兩次,他好象想告訴我一點什麼。有一天晚上,他談到那個秘密的重要性。我還記得他說過,外國間諜無疑是會付出高價的。”

  我朋友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還有呢?”

  “他說我們對這種事很馬虎——叛國者要取得計畫是很容易的。”

  “這些話是最近才說的嗎?”

  “是的,就在最近。”

  “現在談談那個最後的夜晚吧。”

  “我們是上劇院去的。霧太大,以致無法乘坐馬車。我們步行著,走到辦公室附近時,他突然竄進霧裡去了。”

  “什麼話也沒說?”

  “他驚叫了一聲,就是這些。我等待著,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辦公室開門之後,他們就來查詢了。十二點左右我聽到可怕的消息。啊,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是能夠挽回他的榮譽該多好呀!榮譽對他可是件大事。”

  福爾摩斯沉痛地搖搖頭。

  “走,華生,"他說,“到別處去想辦法。我們的下一站必須是檔被盜的辦公室。

  “原來對這個年青人就已經夠不利的了,可是我們的查詢使得情況對他更加不利了。"他說話時馬車已經緩緩走動了。“即將到來的婚事使他起了犯罪的念頭。他當然需要錢。既然他談到錢,他就起了心了。他把他的打算告訴她,差一點使她也成了他叛國的同謀。真是糟透啦。”

  “但是,福爾摩斯,性格肯定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吧?那麼,再說他為什麼要把這個姑娘撂在街上,跑去幹這一件罪行呢?”

  “說得對!肯定是有些說不過去。不過,他們遇到的是難以對付的情況。”

  高級辦事員悉得尼·詹森先生在辦公室裡會見我們。他恭敬地接待了我們,這往往是我同伴的名片所帶來的。他是個身材很瘦、粗魯、臉上有斑點的中年人,面容憔悴。由於他總是精神緊張,兩隻手一直在抽搐著。

  “真糟糕,福爾摩斯先生,太糟糕啦!主管人死了,你聽說了嗎?”

  “我們剛從他家裡來。”

  “這地方亂糟糟的。主管人死了,卡多甘·韋斯特死了,文件被盜了。可是,星期一晚上我們關門的時候,我們的辦公室是和政府部門的任何一個辦公室一樣有效率的。老天爺,想AE餦f1來真可怕!在這些人裡面,這個韋斯特竟會幹出這種事來!”

  “那麼,你是肯定他有罪的嘍?”

  “我看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解脫。我是象信任我自己一樣信任他的。”

  “辦公室是在星期一幾點鐘關的?”

  “五點鐘。”

  “是你關的?”

  “我總是最後一個出來。”

  “計畫放在哪裡?”

  “保險櫃裡。是我親自放進去的。”

  “這屋子沒有看守人嗎?”

  “有。不過他還得看守另外幾個部門。看守人是個老兵,十分誠實可靠。那天晚上,他沒有發現什麼。當然霧是很大的。”

  “說不定卡多甘·韋斯特是想在下班以後溜進來哩,他要有三把鑰匙才能拿到檔,對不對?”

  “對,三把。外屋一把,辦公室一把,保險櫃一把。”

  “只有詹姆斯·瓦爾特爵士和你才有這些鑰匙嗎?”

  “門的鑰匙我沒有——我只有保險櫃的。”

  “詹姆斯爵士氣日工作是一個有條理的人嗎?”

  “是的,我認為是的。這三把鑰匙,就我所知,他是拴在同一個小環上的。我經常看見鑰匙拴在小環上面。”

  “他到倫敦去是帶著這個小環去的?”

  “他是這樣說的。”

  “你的鑰匙從來沒有離過手?”

  “沒有。”

  “如果韋斯特是嫌疑犯,他一定有一把仿造的鑰匙,可是在他身上並沒有找到。另外一點:如果這個辦公室裡有一名職員存心出賣計畫,複製計畫難道不比象實際上所做的那樣把計畫原本拿走更簡單些嗎?”

  “有效地複製計畫,需要具有相當的技術知識才行。”

  “不過,我想詹姆斯爵士也好,你也好,韋斯特也好,都是有這種技術知識的吧?”

  “那當然,我們都懂。可是,我請你別把我往這件事上拉,福爾摩斯先生。事實上,計畫原件已經在韋斯特身上發現了,我們這樣東猜西想又有什麼用處?”

  “唔,他滿可以萬無一失地進行複製,這樣他同樣能夠達到目的,他卻偏要去冒險偷盜原件。真是奇怪。”

  “是奇怪,這沒有問題——可是他這樣幹了。”

  “每進行一次查詢,案情總是有些令人費解的地方。現在有三份檔仍然丟失在外。據我所知,這是極端重要的文件。”

  “是的,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誰掌握了這三份檔,不需要另外七份檔就可以建造一艘布魯斯-帕廷頓潛水艇了?”

  “這一點我已向海軍部作了報告。不過,我今天又翻閱了一下圖紙。是不是這樣,我也不能肯定。雙閥門自動調節孔的圖樣是畫在已經找回的一張檔上的。外國人是造不出這種船來的,除非他們發明出來了。當然,他們也可能很快就能克服這方面的困難。”

  “丟失的三份圖紙是不是最重要的?”

  “當然是。”

  “我想,在你的允許下,我現在要在這屋子裡走一走。我本來想問的問題,現在一個也想不起來了。”

  他檢查了保險櫃的鎖、房門,最後是窗戶上的鐵制窗葉。當我們來到外面的草地上時,這才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窗外有一叢月桂樹。有幾根樹枝看上去好象曾被攀折過。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了樹枝,接著又察看了樹下地面上的幾個模糊不清的記號。最後,他要那位高級辦事員關上鐵百葉窗。他指著叫我看,百葉窗正中間關不嚴實,有人在窗外是可以看得見室內情形的。

  “三天的耽誤,破壞了這些跡印。跡印也許能說明一些問題,也許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好罷,華生,我想烏爾威奇不可能給我們進一步的幫助啦。我們的收穫並不大。看能不能在倫敦幹得更好一點。”

  然而,在我們離開烏爾威奇車站之前,我們又得到一點收穫。售票員滿有把握地說,他看見過卡多甘·韋斯特——他記得他——就在星期一晚上,他是坐八點一刻開往倫敦橋的那趟車去倫敦的。他是一個人,買了一張三等單程車票。他的驚慌失措的舉動當時使售票員感到吃驚。他發抖得厲害,找給他的錢都拿不住,還是售票員幫他拿的。參看時間表說明,韋斯特在七點半鐘左右離開那個姑娘之後,八點一刻這趟車是他可能搭乘的第一趟車。

  “讓我們重新來看看,華生,"福爾摩斯沉默了半小時之後說。"我想不起在我們兩人共同進行的偵查中,還有什麼比這更棘手的案子。每向前走一步,就看見前面又出現一個新的障礙。不過,我們當然已經取得了某些可喜的進展。

  “我們在烏爾威奇進行查詢的結果,大都是對年輕的卡多甘·韋斯特不利的。可是窗下的跡印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比較有利的假說。譬如,我們假定他跟某一外國特務接觸過。對這件事可能有過誓約,不許他說出去,但在他的思想上還是有了影響,他對未婚妻說過的話就表明了這一點。很好,我們現在假定,當他同這位年輕姑娘一起去到劇院時,他在霧中突然看見那個特務向辦公室方向走去。他是個性情急躁的人,決斷事情很快,為了盡責任,別的都不顧了。他跟著那個特務來到窗前,看見有人盜竊檔,就去捉賊。這樣一來,對那種有人在可以複製的時候不去複製而去偷盜原件的說法,就可以解釋通了。這個外來人偷走了原件。到此為止,這都是說得通的。”

  “下一步呢?”

  “現在我們遇到困難了。在這種情況下,按說年輕的卡多甘·韋斯特首先就得去抓住那個壞蛋,同時發出警報。他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拿檔的會不會是一名上級官員?那樣就可以解釋韋斯特的行動了。會不會是這個主管人在霧中甩掉了韋斯特,韋斯特立刻去倫敦,趕到他住的地方去攔截他,假定韋斯特知道他的住址的話?情況一定很急,因為他撂下未婚妻就跑,讓她一直站在霧裡,根本沒有告訴她什麼。線索到這裡沒有了。假定的情況和放置在地鐵火車頂上、口袋裡放著七份檔的韋斯特的屍體這兩者之間,還有很大的距離。現在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從事情的另一頭著手。如果邁克羅夫特把名單給了我們,我們也許能找出我們需要的人,這樣雙管齊下,而不是單線進行。”

  果然,一封信在貝克街等候著我們,是一位政府通訊員加急送來的。福爾摩斯看了一眼,把它扔給了我。

  無名小卒甚多,擔當如此重任者則寥寥無幾。值得一提的只有阿道爾夫·梅耶,住威斯敏斯特,喬治大街13號;路易士·拉羅塞,住諾丁希爾,坎普敦大廈;雨果·奧伯斯坦,住肯辛頓,考菲爾德花園13號。據雲,後者於星期一在城裡,現已離去。欣聞已獲頭緒,內閣亟盼收到你的最後報告。最高當局的查詢急件已到。如有需要,全國員警都是你的後盾。

  邁克羅夫特

  “恐怕,"福爾摩斯微笑著說,“王后的全部人馬也無濟無事。"他攤開倫敦大地圖,俯著身軀急切地查看著。"好啦,好啦,"一會兒他得意地呼喊道,“事情終於有點轉到我們的方向來了。喔,華生,我確實相信,我們最後是會勝利的。"他突然高興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我現在要出去,不過只是去偵查一番。沒有我忠實的夥伴兼傳記作者在我身邊,我是不會去幹危險的事情的。你就留在這兒吧。大概過一兩個小時你就可以再見到我。萬一耽擱了時間,你就拿出紙筆來,著手撰寫我們是如何拯救國家的。”

  他的歡樂心情在我自己的思想裡引起了某種反應,因為我知道,他一反平常的嚴肅態度決不致於達到這種程度,除非那高興是確實有平原由的。在十一月的這個整個漫長的黃昏我都在等待著,焦急地盼望他回來。終於,九點鐘剛過,信差送來一信:

  我在肯辛頓,格勞塞斯特路,哥爾多尼飯店吃飯。請速來此,並隨帶鐵撬、提燈、鑿刀、手槍等物。

  歇·福·

  對於一個體面的公民來說,帶著這些東西穿過昏暗的、霧氣籠罩的街道,真是妙不可言。我謹慎地把自己裹在大衣內通過這些街道,驅車直奔約會地點。在這家豪華的義大利飯店裡,我的朋友坐在門口附近的一張小圓桌旁。

  “你吃過東西沒有?來和我喝杯咖啡和柑桔酒,嘗一支飯店老闆的雪茄。這種雪茄不象人們所想的那樣有毒。工具帶來了嗎?”

  “在這兒,在我的大衣裡。”

  “好極啦。讓我把做過的事和根據跡象我們將要做的事,簡單地和你談一談。華生,你現在一定已經明白了,那個青年的屍體是放在車頂上的。當我肯定屍體是從車頂上而不是從車廂裡摔下去這一事即時,這就已經是清楚的了。”

  “不可能是從橋上掉下去的?”

  “我看不可能。如果你去察看車頂,你會發現車頂略微有點拱起,四周沒有欄杆。因此,可以肯定,卡多甘·韋斯特是被放上去的。”

  “怎麼會放在那兒的呢?”

  “這就是我們要回答的問題。只有一種可能。你知道地鐵在西區某幾處是沒有隧道的。我好象記得,有一次我坐地①鐵,我碰巧看見外面的視窗就在我頭頂上面。假定有一列火車停在這樣的視窗下面,把一個人放到列車頂上會有困難嗎?”

  ①倫敦西區,富人聚居地。——譯者注

  “似乎不大可能吧。”

  “我們只好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了:當別的一切可能性都已告吹,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它是多麼不可能。這裡,別的一切可能性已經告吹。那個剛剛離開倫敦的首要國際特務就住在緊靠地鐵的一個房子裡,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真是太高興了,因為我居然看到你對我突如其來的輕浮舉動感到有點驚訝。”

  “啊,是這樣嗎?”

  “對,是這樣。住在考菲爾德花園13號的雨果·奧伯斯坦先生已經成為我的目標。我在格勞塞斯特路車站開始進行工作。站上有一位公務員對我很有幫助。他陪我沿著鐵軌走去,並且使我得以搞清楚了考菲爾德花園的後樓窗戶是向著鐵路開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由於那裡是骨幹之一的交叉點,地鐵列車經常要在那個地點停站幾分鐘。”

  “了不起,福爾摩斯!你做對了!”

  “只能說到目前為止——到目前為止,華生。我們前進了,但是目的地還很遠。好了,查看了考菲爾德花園的後面,我又看了前面,查明那個傢伙已經溜掉了。這是一座相當大的住宅,裡面沒有陳設,據我判斷,他是住在上面一層的房間裡。只有一個隨從同奧伯斯坦住在一起,此人可能是他的心腹同夥。我們必須記住,奧伯斯坦是到歐洲大陸上交贓物去了,沒有想逃走,因為他沒有理由害怕逮捕,根本不會想到有人以業餘工作者的身分去搜查他的住宅。可是,這恰恰是我們要做的事。”

  “難道我們不能要一張傳票,照手續來辦嗎?”

  “根據現有證據,還不行。”

  “我們還要幹什麼呢?”

  “不知道他屋裡有沒有信件。”

  “我不喜歡這樣,福爾摩斯。”

  “老兄,你在街上放哨。這件犯法的事由我來幹,現在不是考慮小節的時候。想一想邁克羅夫特,想一想海軍部,想一想內閣,再想一想那些在等待消息的尊貴人士吧。我們不能不去。”

  作為回答,我從桌邊站了起來。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我們是得去。”

  他跳起來握住我的手。

  “我早知道你最終不會退縮的,"他說。在這一瞬間,我看見他眼裡閃耀著近乎溫柔的目光,過了一會兒,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老練嚴肅,講究實際。

  “將近半英里路,但是不用著急。讓我們走著去,"他說,“可別讓工具掉出來。把你當作嫌疑犯抓起來,那就闖了禍了。”

  考菲爾德花園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門廊,坐落在倫敦西區,是維多利亞中期的出色建築。隔壁一家,看來像是兒童在聯歡,夜色中傳來孩子們快樂的呼喊聲和叮咚的鋼琴聲。四周的一片濃霧以它那友好的陰影把我們遮蔽起來。福爾摩斯點燃了提燈,讓燈光照在那扇厚實的大門上。

  “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說。"當然門是鎖上了,上了閂。我們到地下室空地上去要好辦一些。那一頭有一個拱道,以防萬一闖來一位過分熱心的員警。你幫我一下,華生。我也幫你。”

  過了一會兒,我們兩人來到地下室門道。我們剛要走向暗處,就聽見霧中有員警的腳步聲從我們頂上傳來。等到輕輕的有節奏的腳步聲遠去之後,福爾摩斯開始撬地下室的門。只見他彎著腰使勁撬。哢嚓一聲,門開了。我們跳進黑洞洞的過道,回身把地下室的門關上。福爾摩斯在前面引路,我跟著他東拐西彎,走上沒有平地毯的樓梯。他那盞發出黃光的小燈照向一個低矮的窗子。

  “到了,華生——肯定是這一個。"他打開窗子,這時傳來低沉刺耳的吱吱聲,逐漸變成轟轟巨響,一列火車在黑暗中飛馳而過。福爾摩斯把燈沿著窗臺照去。窗臺積滿了來往機車開過時留下的厚厚的一層煤灰,可是有幾處的煤灰已被抹去。

  “你可以看見他們放屍體的地方了吧。喂,華生!這是什麼?沒錯,是血跡。"他指著窗框上的一片痕跡。"這兒,樓梯石上也有。證據已經完備。我們在這兒等著列車停下。”

  我們沒有等多久。下一趟列車象往常一樣穿過隧道呼嘯而來,到了隧道外面慢了下來,然後煞住車吱吱直響,正好停在我們下面。車廂離窗臺不到四英尺。福爾摩斯輕輕關上窗子。

  “到現在為止,我們的看法已被證實了,"他說。“你有什麼想法,華生?”

  “一件傑作。了不起的成就。”

  “這一點我不能同意。我認為屍體是放在車頂的——這一想法當然並不太深奧——當我產生這一想法的時候,其餘的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為案情重大,關於這一點也並無多大意義。我們面前還有困難。不過,也許我們可以在這兒發現一些對我們有幫助的東西。”

  我們登上廚房的樓梯,隨即走進二樓的一套房間。一間是餐室,陳設簡樸,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東西。第二間是臥室,裡面也是空空蕩蕩。最後一間看來比較有希望,於是我的同伴停下來進行系統的檢查。到處是書本和報紙,顯然當作書房用過。福爾摩斯迅速而有條不紊地把每個抽屜、每只小櫥裡的東西逐一翻查,但是看來沒有成功的希望,因為他的臉依舊緊繃著。過了一個小時,他的工作仍然毫無進展。

  “這個狡猾的狗東西把他的蹤跡掩蓋起來了,"他說,“凡是能使他落入法網的東西一件都沒有留下,有關係的信件要麼就是銷毀了,要麼就是轉移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

  那是一個放現金的小鐵匣子,放在書桌上。福爾摩斯用鑿刀把它撬開。裡面有幾卷紙,上面是些圖案和計算數位,不知所云。"水壓"、“每平方英寸壓力"等字眼反復出現,這說明同潛水艇可能有些關係。福爾摩斯不耐煩地將它扔在一邊。匣子裡剩下一個信封和幾張報紙碎片。他取出來放在桌上。我一看他那急切的臉色,就立刻知道他的希望增加了。

  “咦,這是什麼,華生?這是什麼?一張報紙登載的幾則代郵。從印刷和紙張看,是《每日電訊報》的尋人廣告欄,在報紙右上端的一角。沒有日期——但是代郵本身自有編排。這一段一定是開頭:

  '希望儘快聽到消息。條件講妥。按名片地址詳告。

  皮羅特'

  “第二則:

  '複雜難言。需作詳盡報告。交貨時即給東西。

  皮羅特'

  接著是:

  '情況緊急。必須收回要價,除非合同已定。希函約,

  廣告為盼。

  皮羅特'

  “最後一則:

  '星期一晚九時後。敲門兩聲。都是自己人。不必過

  於猜疑。交貨後即付硬幣。

  皮羅特'

  “記載很完整,華生!如果我們能從另一頭找到這個人就好了!"他坐著陷入沉思,手指敲打著桌子。最後他跳了起來。

  “啊,也許並不怎麼困難。在這兒沒有什麼可做的了,華生。我想我們還是去請《每日電訊報》幫幫忙,結束我們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和雷斯垂德在第二天早飯後按約前來。歇洛克·福爾摩斯把我們頭一天的行動講給他們聽。這位職業警官對我們坦白的夜盜行為頻頻搖頭。

  “我們員警是不能這樣做的,福爾摩斯先生,"他說,“怪不得你取得了我們無法取得的成就呢。不過往後你會走得更遠,你會發現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是自找麻煩。”

  “為了英國,為了家庭和美好——嗯,對吧,華生?我們甘當國家祭壇上的殉難者。可是你又是怎麼看的呢,邁克羅夫待?”

  “好極啦,歇洛克!令人欽佩!不過,你打算怎樣加以利用呢?”

  福爾摩斯把桌上的《每日電訊報》拿起來。

  “你看見皮羅特今天的廣告沒有?”

  “什麼?又有廣告?”

  “對,在這兒:

  '今晚,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敲兩下。非常重要。與

  你本人安全攸關。

  皮羅特'”

  “真的!"雷斯垂德叫了起來。“他要是回話,我們早就逮住他了!”

  “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你們二位方便的話,請跟我們一起到考菲爾德花園去一趟,八點鐘左右,我們可能會得到進一步的解答。”

  歇洛克·福爾摩斯最了不起的特點就是,他有能力使自己的腦子暫停活動,並在他認為自己的工作一時難以收效的時候,把一切心思都轉移到輕鬆的事情上去。我記得,在那難忘的一天裡,他整天在埋頭撰寫關於拉蘇斯的和音讚美詩①的專題文章。至於我自己,我沒有他那種超脫的本領,所以那一天顯得簡直像是沒有盡頭。這個問題對我們國家關係之重大,最高當局的懸念,我們準備進行的實驗的直截了當的性質——都攪在一起,刺激著我的神經。直到吃了一頓輕鬆的飯後,我才松了一口氣,終於,我們上路去探險了。雷斯垂德和邁克羅夫特按約在格勞塞斯特路車站外面等著我們。頭天晚上我們已經把奧伯斯坦的地下室門撬開,但由於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不願爬欄杆,只好由我進去打開大廳正門。九點鐘左右,我們已經坐在書房裡恭候我們的客人了。

  ①Lassus(1530—1594),比利時作曲家。——譯者注

  過了一個鐘頭,又過了一個鐘頭。十一點敲過了,大教堂的有節奏的鐘聲好象在為我們所抱的期望大唱哀歌。雷斯垂德和邁克羅夫特坐在那裡焦急不安,一分鐘看兩次表。福爾摩斯沉靜地坐著,一聲不響,半閉著眼睛,但十分警惕。他猛然轉過頭。

  “他來了,"他說。

  輕輕的腳步聲走過門前,然後又走回來。我們聽見外面一陣腳步聲,然後門環在門上重重地敲了兩下。福爾摩斯站起來,做個手勢,叫我們坐在原處。廳裡的煤氣燈只發出一點火花。他打開外門。當一個黑影偷偷走過他身旁的時候,他關上門,又閂上了門。"這邊來!"我們聽見他說。過了一會兒,我們的客人站在了我們面前。福爾摩斯緊跟在他身後。當這個人一聲驚叫轉身要跑時,福爾摩斯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又把他扔進了屋裡。還沒有等他從驚慌中恢復過來,門已關上,福爾摩斯背靠門站著。這個人瞪眼四下張望,終於搖搖晃晃,倒在地上沒有知覺了。驚慌之中,他的寬邊帽從頭上掉了下來,領帶從他嘴邊滑開,露出的是法倫廷·瓦爾特上校的長長的淺色鬍子和清秀英俊的面龐。

  福爾摩斯驚奇地噓了一聲。

  “你們可以說我是一隻蠢驢,華生,"他說,“我們要找的可不是這個傢伙。”

  “這是誰?"邁克羅夫特急切地問。

  “潛水艇局局長、已故詹姆斯·瓦爾特爵士的弟弟。對,對,我看見底牌了。他會來的。你們最好讓我來查問。”

  我們把這個軟癱成一團的傢伙放到沙發上。這時他坐了起來,面帶驚慌的神色向四周張望,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好象不相信他自己的知覺似的。

  “怎麼回事?"他問道。"我是來拜訪奧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清楚了,瓦爾特上校,"福爾摩斯說,“一位英國上等人竟幹出這種事來,真是出我意外。我們已經全部掌握了你同奧伯斯坦的交往和關係,也掌握了年輕的卡多甘·韋斯特死亡的有關情況。我勸你不要放過我們給予你的一點信任,你要坦白和悔過,因為還有某些細節,我們只能從你口裡才能得悉。”

  這個傢伙歎了口氣,兩手蒙住了臉。我們等著,可是他默不作聲。

  “我可以向你明說,",福爾摩斯說,“每一個重大情節都已查清。我們知道你急需錢用,你仿造了你哥哥掌管的鑰匙,你與奧伯斯坦接上了關係,他通過《每日電訊報》的廣告欄給你回信。我們知道你是在星期一晚上冒著大霧到辦公室去的。但是,你被年輕的卡多甘·韋斯特發現,他跟蹤著你。可能他對你早有懷疑。他看見你盜竊檔,但他不能報警,因為你可能是把檔拿到倫敦去給你哥哥的。他拋開了他的私事不管,正如一個好公民所做的那樣,到霧中尾隨在你背後,一直跟你到了這個地方。他進行了干預。瓦爾特上校,你除了叛國之外,還犯了更為可怕的謀殺之罪。”

  “我沒有!我沒有!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這個又可憐又可惡的罪犯嚷道。

  “告訴我們,在你們把卡多甘·韋斯特放到車廂頂上之前,韋斯特是怎麼遇害的?”

  “我說。我發誓,我說。其餘的事是我幹的,我坦白。你剛才說得都對。我要還股票交易所的債。我迫切需要錢。奧伯斯坦出五千,免得我遭到毀滅。至於謀殺,我和你們一樣,是清白無辜的。”

  “後來呢?”

  “韋斯特早有懷疑,他跟著我,就象你說的那樣。我到了這個門口才知道他在後面跟著。霧很大,三碼以外什麼也看不見。我敲了兩下,奧伯斯坦來到門口。韋斯特沖上來,問我們拿檔幹什麼。奧伯斯坦有一件護身武器,老放在身上。當韋斯特跟著我們沖進屋來時,奧伯斯坦猛擊了他的頭部。這一擊要了他的命。不到五分鐘他就死了。他躺在大廳裡,我們不知所措。奧伯斯坦想到了停在後窗下麵的列車。不過,他首先查看了我帶來的檔。他說有三份重要,要我給他,‘不能給你,'我說,‘要是不送回去,烏爾威奇會鬧翻天的。''一定得給我,'他說,‘因為技術性很強,馬上複製不可能。'我說:‘那麼,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還回去。'他想了一會兒,說有辦法了。'我拿三份,'他說。'其餘的塞進這個年輕人的口袋裡。等他被人發現,這事就都算到他的帳上啦。'沒有其他辦法,就照他的辦了。列車停下來之前,我們在窗前等了半個鐘頭。霧大,什麼也看不見,所以把韋斯特的屍體放到車上一點也不費事。和我有關的事,就這麼多。”

  “你哥哥呢?”

  “他沒說什麼。有一次我拿他的鑰匙,他看見了。我想,他產生了懷疑。我從他眼神裡看得出來,他產生了懷疑。正如你所知,他再也抬不起頭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這寂靜終於被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打破了。

  “你不能想辦法補救嗎?可以減輕你良心的譴責,或許可以減輕對你的懲罰。”

  “我怎麼補救?”

  “奧伯斯坦帶著檔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他沒有把地址留給你?”

  “他說把信寄到巴黎洛雷飯店,他就可以收到。”

  “想不想補救,完全取決於你,"福爾摩斯說。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願意做。我對這個傢伙並無好感。他毀了我,使我身敗名裂。”

  “這是筆,這是紙。坐到桌邊來。我口授,你寫。把地址寫上。對,現在寫信:

  ‘親愛的先生:

  關於我們的交易,你現在無疑已經發現,尚缺一重要分圖。我有一份複印圖可使其完善。但此事已給我招來額外麻煩,必須再向你索取五百鎊。郵匯不可靠。我只要黃金或英鎊,別的不要。本想出國找你,但此刻出國會引起懷疑。故望于星期六中午來查林十字飯店吸煙室相會。只要黃金或英鎊。切記。'

  這很好。這一回要是抓不到我們所要的人,那才怪呢。”

  果然不錯!這是一段歷史——一個國家的秘史。這段歷史比這個國家的公開大事記不知要親切多少,有趣多少——奧伯斯坦急於做成他畢生的這筆最大生意,被誘投入羅網,束手就擒,在英國坐牢十五年。從他的皮箱裡搜出了價值無比的布魯斯-帕廷頓計畫。他曾帶著計畫在歐洲各海軍中心公開販賣。

  瓦爾特上校在判決後的第二年年底死於獄中。至於福爾摩斯,他又興致勃勃地著手研究拉蘇斯的和音讚美詩了。他的文章出版之後,在私人圈子裡流傳,據專家說,它是這方面的權威作品。過了幾個星期,我偶然聽說我的朋友在溫莎度過了一天,帶回一枚非常漂亮的綠寶石領帶別針。我問他是不是買的,他說是某位殷勤的貴婦送給他的禮物。他曾有幸替這位貴婦略盡綿薄。別的,他什麼都沒有說。不過我想,我能夠猜中這位貴婦的尊姓大名,並且我毫不懷疑,這枚寶石別針將永遠使我的朋友回憶起布魯斯-帕廷頓計畫的這一段驚險故事。

五、臨終的偵探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女房東赫德森太太,長期以來吃了不少苦頭。不僅是她的二樓成天有奇異的而且往往是不受人歡迎的客人光臨,就連她的那位著名的房客的生活也是怪癖而沒有規律的,這就使她的耐心受到了嚴重的考驗。他邋遢得令人難以置信:喜歡在奇怪的鐘點聽音樂;不時在室內練習槍法;進行古怪的時常發出惡臭的科學實驗以及充滿在他周圍的暴力和危險的氣氛,這些使他成為全倫敦最為糟糕的房客。可是,他出的房錢卻很高。毫無疑問,我和福爾摩斯在一起住的那幾年,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購買這座住宅了。

  房東太太非常畏懼他,不論他的舉動多麼令人難以容忍,從來不敢去干涉他。她也喜歡他,因為他對待婦女非常溫文有禮。他不喜歡也不信任女性,可是他永遠是一個騎士氣概的反對者。由於我知道她是真心地關心著他,所以在我婚後的第二年,當房東太太來到我家告訴我我那可憐的朋友所處的悲慘困境時,我認真地聽了她講的事。

  “他快要死啦,華生醫生,"她說,“他已經重病三天了,怕活不過今天啦。他不准我請醫生。今天早上,我看他的兩邊顴骨都凸出來了,兩隻大眼睛看著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肯也好,不肯也好,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就去叫醫生來,'我說。'那就叫華生來吧,'他說。為了救他,不能浪費時間,先生,要不,在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你就見不到他了。”

  我嚇了一跳。我沒聽說他生病的事。沒再說什麼,我趕忙穿衣戴帽。一路上,我叫她把詳細情況告訴我。

  “要說的也不多,先生。他一直在羅塞海特研究一種什麼病,是在河邊一條小胡同裡。他回來了,把這病也帶回來了。星期三下午躺到床上後,一直就沒有走動過。三天了,沒吃沒喝。”

  “天哪!你怎麼不請醫生?”

  “他不要,先生。他那個專橫勁兒,你是知道的。我不敢不聽他的。他在這世上不會長了。你一看到他,你自己就會明白的。”

  他的樣子確實淒慘。這是十一月,有霧,在昏暗的光線下,小小的病房陰沉沉的。但是使我的心直打寒戰的,是病床上那張望著我的消瘦而乾癟的臉。因為發燒,他的眼睛發紅,兩頰緋紅,嘴唇上結了一層黑皮。放在床單上的兩隻手在不停地抽搐,聲音喑啞而且急切。我走進房時,他有氣無力地躺著。見到我,眼裡閃露著認出了我的神色。

  “唉,華生,看來我們遇上了不吉利的日子啦,"他說話的聲音微弱,但還是有點原有的滿不在乎的味道。

  “我親愛的夥伴!"我喊道,向他走去。

  “站開!快站開!"他說道。那種緊張的神態只能使我聯想到危險的時刻。"你要是走近我,華生,我就命令你出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這樣。這還不夠嗎?”

  對。赫德森太太說得對。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橫。可是眼看他精疲力竭又使人憐憫。

  “我只是想幫助你,"我解釋道。

  “對極了,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就是最好的幫助。”

  “當然,福爾摩斯。”

  他那嚴厲的態度緩和了。

  “你沒生氣吧?"他喘著氣問我。

  可憐的人哪,躺在床上這麼受罪,我怎麼會生氣呢?

  “這樣做是為了你本人的緣故,華生,"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為了我?”

  “我知道我是怎麼了。我害了從蘇門答臘傳來的一種苦力病。這種病,荷蘭人比我們清楚,雖然他們至今也束手無策。只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一種致命的疾病,非常容易傳染。”

  他講話有氣無力,像是在發高燒,兩隻大手一邊抽搐一邊揮動著,叫我走開。

  “接觸了會傳染的,華生——對,接觸。你站遠些就沒事了。”

  “天哪,福爾摩斯!你以為這樣說就能一下子攔住我嗎?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也阻攔不住我。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叫我對我的老朋友放棄我的職責嗎?”

  我又往前走去,但是他喝住了我,顯然是發火了。

  “如果你站住,我就對你講。否則,你就離開這房間。”

  我對福爾摩斯的崇高氣質極為尊重,我總是聽他的話,哪怕我並不理解。可是,現在我的職業本能激發了我。別的事,可以由他支配,在這病房裡,他得受我支配。

  “福爾摩斯,"我說,“你病得厲害。病人應當象孩子一樣聽話。我來給你看病。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看看你的病狀,對症下藥。”

  他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

  “如果我非要有醫生不可,那至少也得請我信得過的人,”他說。

  “這麼說,你信不過我?”

  “你的友情,我當然信得過。但是,事實總歸是事實,華生,你到底只是一名片通的醫師,經驗有限,資格很差。說這些本來是使人不愉快的,可是你逼得我別無他法。”

  這話重重地刺傷了我。

  “這話與你是不相稱的,福爾摩斯。你的話清楚地表明瞭你的精神狀態。你要是信不過我,我也不勉強你。我去請賈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羅斯·費舍,或者倫敦其他最好的醫生。不論怎麼說,你總得有個醫生。如果你認為,我可以站在這兒見死不救,也不去請別的醫生來幫助你,那你就把你的朋友看錯啦。”

  “你是一片好意,華生,"病人說話,又似嗚咽,又象呻吟。“難道要我來指出你自己的無知嗎?請問,你懂得打巴奴裡①熱病嗎?你知道福摩薩黑色敗血症嗎?"②

  ①Tapanuli,印尼地名。——譯者注

  ②某些外國人沿用的十六世紀葡萄牙殖民主義者對我國臺灣省的稱呼。——譯者注

  “我沒有聽說過這兩種病。”

  “華生,在東方有許多疾病問題,有許多奇怪的病理學現象。"他說一句,停一下,以積聚他那微弱的力氣。“我最近作過一些有關醫學犯罪方面的研究,從中學到不少東西。我的病就是在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得的。你是無能為力的。”

  “也許是這樣。不過,我正好知道愛因斯特裡博士目前就在倫敦。他是現在還健在的熱帶病權威之一。不要再拒絕啦,福爾摩斯。我這就去請他來。"我毅然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病人象只老虎從床上一躍而起,把我攔住。我聽見鑰匙在鎖孔裡哢嗒一響。一會兒,病人又搖搖晃晃地回到床上。他經過這一番激怒,消耗了大量體力,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地躺在床上。

  “你不會硬把鑰匙從我手裡奪去的,華生,我把你留住了,我的朋友。我不讓你走,你就別想走。可是,我會順你的心的。”(這些話都是喘著說的,每說完一句就拼命地吸氣。)"你只是在為我著想,這一點我當然很瞭解。你可以自便,但,給我時間,讓我恢復體力。現在,華生,現在不行。現在是四點鐘。到六點鐘,我讓你走。”

  “你簡直瘋了,福爾摩斯。”

  “就兩個鐘頭,華生。我答應讓你六點鐘走。願意等嗎?”

  “看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啦。”

  “肯定沒有,華生。謝謝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你説明。請你離遠一點。華生,我還有一個條件。你可以去找人來幫助我,但不是從你提到的那個人那裡尋求幫助,而是從我挑選的人那裡去尋求幫助。”

  “當然可以。”

  “從你進入房間以來,‘當然可以'這四個字才是你說出來的第一句通情達理的話,華生,那兒有書。我沒有勁了。當一組電池的電都輸入一個非導體,我不知道這組電池會有何感覺。六點鐘,華生,我們再談。”

  但是,在六點鐘遠未到來之前就恢復了交談這是肯定的,而這次的情況使我幾乎和他跳到門前那一次一樣大吃一驚。我曾站了一會兒,望著病床上沉默的身影。被子幾乎把他的臉全部遮住了。他好象已經睡著。我無心坐下看書,於是在屋裡慢慢踱步,看看貼在四周牆上的著名罪犯的照片。我沒有目的地來回走著,最後來到壁爐台前。臺上零亂地放著煙斗、煙絲袋、注射器、小刀、手槍子彈以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裡面有一個黑白兩色的象牙小盒,盒上有一活動的小蓋。這個小玩意兒很精緻,我伸手去取,準備仔細看看,這時——

  他突然狂叫起來——這一聲喊叫在街上也能聽見。這一可怕的叫聲使我渾身冰涼,毛骨悚然。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張抽搐的臉和兩隻驚狂的眼睛。我手拿著小盒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放下!快放下,華生——叫你馬上放下!"他的頭躺回到枕頭上。我把小盒放回壁爐臺上,他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我討厭別人動我的東西,華生。我討厭,這你是知道的。你使得我無法忍受。你這個醫生——你簡直要把病人趕到避難所去了。坐下,老兄,讓我休息!”

  這件意外的事給我留下極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粗暴和無緣無故的激動,隨著是說話這樣粗野,這與他平時的和藹態度相差多遠啊。這表明他的頭腦是何等混亂。在一切災禍中,高貴的頭腦被毀是最令人痛惜的。我一聲不響,情緒低落,一直坐等到過了規定的時間。我一直看著鐘,他似乎也一直在看著鐘,因為剛過六點,他就開始說話了,同以前一樣有生氣。

  “現在,華生,"他說,“你口袋裡有零錢嗎?”

  “有。”

  “銀幣呢?”

  “很多。”

  “半個克朗的有多少?”

  “五個。”

  “啊,太少啦!太少啦!多麼不幸呀,華生!雖然就這麼點,你還是把它放到表袋裡去,其餘的錢放到你左邊的褲子口袋裡。謝謝你。這樣一來,就可以使你保持平衡。”

  真是一派胡言亂語。他顫抖起來,又發出既象咳嗽又象嗚咽的聲音。

  “你現在把煤氣燈點燃起來,華生,但要小心,只能點上一半。我請求你小心,華生。謝謝。這太好了。不,你不用拉AE餦f1百葉窗。勞駕把信和報紙放在這張桌子上,我夠得著就行。謝謝你。再把壁爐臺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拿一點過來。好極了,華生!那上面有一個方糖夾子。請你用夾子把那個象牙小盒夾起來,放到這裡的報紙裡面。好!現在,你可以到下伯克大街13號去請柯弗頓·司密斯了。”

  說實話,我已經不怎麼想去請醫生了,因為可憐的福爾摩斯神態如此昏迷,離開他怕有危險。然而,他現在卻要請他所說的那個人來看病,其心情之迫切,就象他剛才不准我去請醫生的態度之固執一樣。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說。

  “可能沒有聽說過,我的好華生。我要告訴了你,也許會使你吃驚的,治這種病的內行並不是一位醫生,而是一個種植園主。柯弗頓·司密斯先生是蘇門答臘的知名人士,現在正在倫敦訪問。在他的種植園裡,出現了一種疫病,由於得不到醫藥救護,他不得不自己著手進行研究,並且取得了影響很大的效果。他這個人非常講究條理系統,我叫你六點鐘之前不要去,是因為我知道你在他書房裡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能把他請來,以他治療這種病的獨一無二的經驗解決我們的困難——他調查這種病已經成為他的最大嗜好——我不懷疑,他是會幫助我的。”

  福爾摩斯的話是連貫的,完整的;不過我不想形容他說話時怎樣不斷被喘息所打斷,也不想形容病痛怎樣使他雙手又抓又捏。在我和他相處的這幾個小時裡,看來他是每況愈下了:熱病斑點更加明顯,從深陷的黑眼窩裡射出的目光更加刺人,額頭上直冒冷汗。但是,他說話時的那種自在的風度依然如放。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支配者。

  “把你離開時我的情況詳細告訴他,"他說,“你要把你心裡的印象表達出來——生命垂危——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為什麼整個海灘不是一整塊豐產的牡蠣。啊,我迷糊啦!多奇怪,腦子要由腦子來控制!我在說什麼,華生?”

  “叫我去請柯弗頓·司密斯先生。”

  “呵,對,我記得。我的性命全靠他了,去懇求他,華生。我和他之間彼此沒有好感。他有個侄子,華生——我曾懷疑這裡面有卑鄙的勾當,我讓他看到了這一點。這孩子死得真慘。司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說動他的心,華生。請他,求他,想盡辦法把他弄來。他能救我——只有他!”

  “要是這樣,那我就把他拉進馬車好了。”

  “這可不行。你要把他說服,讓他來。然後你在他之前先回到這裡來。隨便用什麼藉口都可以,不要跟他一起來。別忘了,華生。你不會使我失望的。你從來沒有使我失望過。肯定有天然的敵人在限制生物的繁殖。華生,你和我都已盡了本分。那麼,這個世界會不會被繁殖過多的牡蠣淹沒呢?不會,不會,可怕呀!你要把心裡的一切都表達出來。”

  我完全聽任他象個傻孩子似地胡言亂語,喋喋不休。他把鑰匙交給我,我高興極了,趕快接過鑰匙,要不然他會把自己鎖在屋裡的。赫德森太太在過道裡等待著,顫抖著,哭泣著。我走過套間,後面還傳來福爾摩斯在胡叫瞎唱的尖細嗓音。到了樓下,當我正在叫馬車時,一個人從霧中走過來。

  “先生,福爾摩斯先生怎麼樣啦?"他問道。

  原來是老相識,蘇格蘭場的莫頓警長。他身穿花呢便衣。“他病得很厲害,"我回答。

  他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神色看著我。要不是這樣想顯得太惡毒,我倒覺得從車燈下看見的他竟然是滿面歡欣的。

  “我聽到一些關於他生病的謠傳,"他說。

  馬車走動了,我離開了他。

  下伯克街原來是在諾廷希爾和肯辛頓交界的地方。這一帶房子很好,界限卻不清楚。馬車在一座住宅前面停下。這座房子的老式鐵欄杆,雙扇大門以及閃亮的銅件都帶有一種體面而嚴肅的高貴氣派。一個一本正經的管事出現了,身後射來淡紅色的電燈光。這裡的一切和他倒很協調。

  “柯弗頓·司密斯先生在裡面,華生醫生!很好,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給他。”

  我是無名小卒,不會引起柯弗頓·司密斯先生的注意。通過半開著的房門,我聽見一個嗓門很高、暴躁刺耳的聲音。

  “這個人是誰?他要幹什麼?嗯,斯泰帕爾,我不是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在我作研究的時候不讓人來打擾我嗎?”

  管事輕言細語地作了一番安慰性的解釋。

  “哦,我不見他,斯泰帕爾。我的工作不能這樣中斷。我不在家。就這樣對他說吧。要是非見我不可,就叫他早上來。”

  我想到福爾摩斯正在病床上輾轉不安,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數著,等待我去幫助他。現在不是講客氣的時候。他的生命全得靠我辦事迅速及時。對主人抱歉不已的管事還沒來得及傳達主人的口信,我已經闖過他身邊進了屋裡。

  一個人從火邊的一把靠椅上站起來,發出憤怒的尖叫。只見一張淡黃的面孔,滿臉橫肉,一臉油膩;一個肥大的雙下巴;毛茸茸的茶色眉毛下面一對陰沉嚇人的灰眼睛盯著我;光禿禿的腦門旁的紅色卷髮上故作時髦地斜壓著一頂天鵝絨的吸煙小帽。腦袋很大,可是當我低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這個人的身軀又小又弱,雙肩和後背弓彎,好象在小時候得過佝僂病。

  “這是怎麼回事?"他高聲尖叫道,“這樣闖進來是什麼意思?我不是傳話給你,叫你明天早上來嗎?”

  “對不起,"我說,“事情不能耽擱。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對這個矮小人物產生了不平常的效果。他臉上的忿怒表情頓時消失,神色變得緊張而警惕。

  “你是從福爾摩斯那兒來的?"他問道。

  “我剛從他那兒來。”

  “福爾摩斯怎麼樣?他好嗎?”

  “他病得快死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他指給我一把椅子,他也在自己的靠椅上坐下。就在這時候,我從壁爐牆上的一面鏡子裡起見了他的臉。我敢起誓說,他臉上露出一絲惡毒而陰險的笑容。不過我自己又想,一定是我意外地引起了某種神經緊張,因為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的時候,臉上顯露出真誠關懷的表情。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不安,"他說。“我不過是通過做幾筆生意才認識福爾摩斯先生的。不過我很看重他的才華和性格。他業餘研究犯罪學,我業餘研究病理學。他抓壞人,我滅病菌。這就是我的監獄,"說著他用手指向一個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這裡培養的膠質中,就有世界上最兇惡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是因為你有特殊的知識,福爾摩斯才想見到你。他對你評價極高。他認為在倫敦,只有你才能幫助他。”

  這個矮小的人物吃了一驚,那頂時髦的吸煙帽竟然滑到地上去了。

  “為什麼?"他問道,“為什麼福爾摩斯認為我可以幫他解決困難?”

  “因為你懂得東方的疾病。”

  “為什麼他認為他染上的病是東方疾病呢?”

  “因為,在進行職業方面的調查瞭解中,他在碼頭上和中國水手一起工作過。”

  柯弗頓·司密斯先生高興地笑了,拾起了他的吸煙帽。

  “哦,是這樣——呃?"他說,“我想這事並不象你想的那麼嚴重。他病了多久啦?”

  “差不多三天了。”

  “神志昏迷嗎?”

  “有時候昏迷。”

  “嘖!嘖!這麼說很嚴重。不答應他的要求去看他,那是不人道的。可叫我中斷工作我又非常不願意,華生醫生。不過,這件事自然又當別論。我馬上就跟你去。”

  我想起福爾摩斯的囑咐。

  “我另外還有約會,"我說。

  “很好。我一個人去。我有福爾摩斯先生的住址。你放心,我最遲在半小時內就到。”

  我提心吊膽地回到福爾摩斯的臥室。我怕當我不在的時候會出什麼事。這一會兒,他好多了。我放了心。他的臉色仍然慘白,但已無神志昏迷的症狀。他說話的聲音很虛弱,但比往常更顯得清醒。

  “唔,見到他了嗎,華生?”

  “見到了。他就來。”

  “好極了,華生!好極了!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同我一起來。”

  “那絕對不行,華生。那顯然是辦不到的。我生什麼病,他問了嗎?”

  “我告訴他關於東區中國人的事情。"①

  ①倫敦東區,勞動人民聚居地。——譯者注

  “對!好,華生,你已經盡了好朋友的責任。現在你可以退場了。”

  “我得等,我得聽聽他的意見,福爾摩斯。”

  “那當然。不過,如果他以為這裡只剩下兩個人,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的意見會更加坦率,更有價值。我的床頭後面剛巧有個地方,華生。”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看沒有別的辦法了,華生。這地方不適於躲人,可也不容易引人生疑。就躲在那兒吧,華生,我看行。"他突然坐起,憔悴的臉上顯得嚴肅而全神貫注。"聽見車輪聲了,快,華生,快呀,老兄,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要動,不管出什麼事,你千萬別動,聽見了嗎?別說話!別動!聽著就行了。"轉眼間,他那突如其來的精力消失了,老練果斷的話音變成神志迷糊的微弱的咕嚕聲。

  我趕忙躲藏起來。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臥室的開門聲和關門聲。後來,我非常驚訝:半天鴉雀無聲,只聽見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氣。我能想像,我們的來客是站在病床邊觀察病人。寂靜終於打破了。

  “福爾摩斯!"他喊道,“福爾摩斯!"聲音就象叫醒睡著的人那樣迫切。“我說話,你能聽見嗎,福爾摩斯?"傳來沙沙的聲音,好象他在搖晃病人的肩膀。

  “是司密斯先生嗎?"福爾摩斯小聲問道,“我真不敢想,你會來。”

  那個人笑了。

  “我可不這樣認為,"他說。“你看,我來了。這叫以德報怨,福爾摩斯——以德報怨啊!”

  “你真好——真高尚。我欣賞你的特殊知識。”

  我們的來客氣哧笑了一聲。

  “你是欣賞。可幸的是,你是倫敦唯一表示欣賞的人。你得的是什麼病,你知道嗎?”

  “同樣的病,"福爾摩斯說。

  “啊!你認得出症狀?”

  “太清楚了。”

  “唔,這我不會感到奇怪的,福爾摩斯。如果是同樣的病,我也不會感到奇怪。如果是同樣的病,你的前途就不妙了。可憐的維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去了——他可是個身強力壯、生龍活虎的年輕小夥子啊。正如你所說,他竟然在倫敦中心區染上了這種罕見的亞洲病,這當然使人驚奇。對於這種病,我也進行過專門研究。奇怪的巧合啊,福爾摩斯。這件事你注意到了,你真行。不過還得無情地指出,這是有其因果關係的。”

  “我知道是你幹的。”

  “哦,你知道,是嗎?可是你終究無法加以證實。你到處造我的謠言,現在你自己得了病又來求我幫助,你自己又作何感想啊?這到底是玩的什麼把戲——呃?”

  我聽見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聲。“給我水!"他氣喘喘地說。

  “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不過,我得跟你把話說完再讓你死。所以我把水給你。拿著,別倒出來!對。你懂得我說的話嗎?”

  福爾摩斯呻吟起來。

  “盡力幫助我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低聲說,“我一定把我的話忘掉——我起誓,我一定。只是請你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忘掉它。”

  “忘掉什麼?”

  “哎,忘掉維克托·薩維奇是怎麼死的。事實上剛才你承認了,是你幹的。我一定忘掉它。”

  “你忘掉也罷,記住也罷,隨你的便。我是不會在證人席上見到你了。我對你把話說死,我的福爾摩斯,要見到你,也是在另外一個情況很不一樣的席位上啦。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麼死的,又能把我怎麼樣。我們現在談的不是他而是你。”

  “對,對。”

  “來找我的那個傢伙——他的名字我忘了——對我說,你是在東區水手當中染上這病的。”

  “我只能作這樣的解釋。”

  “你以為你的腦子了不起,對不起,福爾摩斯?你以為你很高明,是不是?這一回,你遇到了比你還要高明的人。你回想一下吧,福爾摩斯,你得這個病不會另有起因嗎?”

  “我不能思考了。我的腦子壞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幫助我!”

  “是的,我要幫助你。我要幫助你弄明白你現在的處境以及你是怎樣弄到這步田地的。在你死之前,我願意讓你知道。”

  “給我點什麼,減輕我的痛苦吧。”

  “痛苦嗎?是的,苦力們到快斷起的時候總是要發出幾聲嚎叫。我看你大概是抽筋了吧。”

  “是的,是的,抽筋了。”

  “嗯,不過你還能聽出我在說什麼。現在聽著!你記不記得,就在你開始出現症狀的時候,你遇到過什麼不平常的事情沒有?”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厲害,想不起來啦。”

  “哦,那麼我來幫助你。收到過什麼郵件沒有?”

  “郵件?”

  “偶然收到一個小盒子?”

  “我頭昏——我要死了!”

  “聽著,福爾摩斯!"發出一陣響聲,好象是他在搖晃快要死去的病人。我只能躲在那裡一聲不響。"你得聽我說。你一定得聽我說。你記得一個盒子——一個象牙盒子吧?星期三送來的。你把它打開了——還記得不?”

  “對,對,我把它打開了。裡面有個很尖的彈簧。是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你上了當。你這個傻瓜,自作自受。誰叫你來惹我呢?如果你不來找我的麻煩,我也不會傷害你。”

  “我記得,"福爾摩斯氣喘喘地說,“那個彈簧!它刺出血來啦。這個盒子——就是桌子上這個。”

  “就是這個,不錯!放進口袋帶走了事。你最後的一點證據也沒有了。現在你明白真相了,福爾摩斯。你知道了,是我把你害死的,你可以死了。你對維克托·薩維奇的命運瞭若指掌,所以我讓你來分享分享。你已接近死亡,福爾摩斯。我要坐在這裡,眼看著你死去。”

  福爾摩斯細微的聲音小得簡直聽不見了。

  “說什麼?"司密斯問,“把煤氣燈扭大些?啊,夜色降臨了,是吧?好。我來扭。我可以看你看得更清楚些。"他走過房間,突然燈火通明。"還有什麼事要我替你效勞的嗎,朋友?”

  “火柴,香煙。”

  我一陣驚喜,差一點叫了起來。他說話恢復了他那自然的聲音——或許有點虛弱,但正是我熟悉的聲音。長時間的停頓。我感到柯弗頓·司密斯是一聲不響、驚訝萬分地站在那裡瞅著他的同伴。

  “這是什麼意思?"我終於聽見他開口了,聲音焦躁而緊張。

  “扮演角色的最成功的方法就是自己充當這個角色。"福爾摩斯說道,“我對你說了,三天來,我沒吃沒喝,多虧你的好意,給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我覺得最叫人難受的還是煙草。啊,這兒有香煙。"我聽見劃火柴的聲音。“這就好多了。喂!喂!我是聽到一位朋友的腳步聲了嗎?”

  外面響起腳步聲。門打開,莫頓警長出現了。

  “一切順當,這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福爾摩斯說。

  警官發出通常的警告。

  “我以你謀害維克托·薩維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後說。

  “你可以加一條。他還試圖謀害一個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人,"我的朋友笑著說道,“為了救一個病人,警長,柯弗頓·司密斯先生真夠意思,他扭大了燈光,發出我們的信號。對了,犯人上衣右邊口袋裡有個小盒子。還是把他的外衣脫下來的好。謝謝你。如果我是你,我會小心翼翼地拿著它。放在這兒,在審訊中可能用得著它。”

  突然一陣哄亂和扭打,接著是鐵起相撞和一聲苦叫。

  “你掙扎只能是自討苦吃,"警長說道,“站住別動,聽見沒有?"手銬哢的一聲鎖上了。

  “圈套設得真妙啊!"一陣吼聲。“上被告席的是福爾摩斯,不是我。他叫我來給他治病。我為他擔心,我就來了。他當然會推脫說,他編造的話是我說的,以此證明他神志不清的猜疑是真的。福爾摩斯,你愛怎麼撒謊就怎麼撒謊好了。我的話和你的話同樣是可信的。”

  “天哪!"福爾摩斯叫了起來,“我完全把他忘了。我親愛的華生,真是抱歉萬分。我竟然把你給忘啦!不用向你介紹柯弗頓·司密斯先生了,因為你們早些時候已經見過面了。外面有馬車嗎?我換好衣服就跟你一起走,因為我到警察局可能還有些用處。”

  “這副打扮,我不再需要了,"福爾摩斯說。他在梳洗的間隙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些餅乾,精神好多了。"可是你知道,我的生活習慣是不規律的,這一套對我沒有什麼,對別的許多人可能不行。最重要的是要使赫德森太太對我的情況信以為真,因為這得由她轉告你,再由你轉告他。你不見怪吧,華生?你要知道,你是沒有偽裝的才能的,如果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決不可能心急似火地去把他找來,而這是整個計畫的關鍵部分。我知道他要存心報復,所以我確信他肯定要來看看自己的手藝的。”

  “可是你的外表,福爾摩斯——你這張慘白可怕的臉呢?”“禁食三天是不會增加美容的,華生。至於其餘的,只要一塊海綿就可以解決問題。額上抹凡士林,眼睛裡滴點顛茄,顴骨上塗點口紅,嘴唇上塗一層蠟,可以產生絕妙的效果。裝病這個題目是我有時候想寫文章的內容之一。時而說說半個克朗啦,牡蠣啦,以及諸如此類的無關話題,就能產生神志昏迷的奇效。”

  “既然實際上沒有傳染,你為什麼不准我挨近你呢?”

  “你問這個嗎,我親愛的華生?你以為我看不起你的醫道嗎?不論我這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多麼虛弱,但我的脈搏不快,溫度不高。這難道逃得過你那機敏的判斷嗎?我和你相隔四碼,才能把你擒住。我要是做不到這一點,誰又去把司密斯帶到我的掌握之中來呢?沒有誰,華生。我不會碰那個盒子。當你打開盒子,從盒子旁邊看時,你就會看見那個彈簧象一顆毒蛇的牙齒般伸出來。薩維奇是妨礙這個魔鬼繼承財產的人,我敢說,他就是用這種詭計把可憐的薩維奇害死的。你知道,我收到的郵件是形形色色的,凡是送到我手上的包裹,我都嚴加提防。我很清楚,我假裝他的詭計已經得逞,這樣我才能攻其不備,讓他招認。我是以真正藝術家的徹底精神完成這一次假病真裝的。謝謝你,華生,你得幫助我穿上衣服。等我在警察局辦完了事,我想到辛普森飯店去吃點營養美味是合適的吧。”

六、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的失蹤

  “為什麼是土耳其式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問道,眼睛盯著我的靴子。這時我正躺在一把藤靠背椅上,伸出去的兩隻腳引起了他的極大注意。

  “英國式的,"我有點驚奇地回答說,“在牛津大街拉梯默鞋店買的。”

  福爾摩斯微笑著顯出不耐煩的神情。

  “澡堂!"他說,“澡堂!為什麼去洗使人鬆弛而費錢的土耳其浴,而不洗個本國式的澡提提精神呢?”

  “因為這幾天我的風濕病犯了,感到衰老了。土耳其浴是我們所說的一種可取的療法,一個新的起點,軀體的一種清潔劑。”

  “唉,對了,福爾摩斯,"我接著說,“我不懷疑,對於周密的頭腦來說,靴子和土耳其浴之間的關係是不言自明的。不過,要是你能說清楚,我將十分感激。”

  “這番道理並不太深奧,華生,"福爾摩斯說,頑皮地眨一眨眼。"我要用的還是那一套推論法。我來問你,你今天早上坐車回來,有誰和你同車。”

  “我並不認為一種新穎的例證就是一種解釋,"我帶點挖苦地說。

  “好啊,華生!好一個莊嚴而合理的抗議。我來看,問題在哪裡呢?把最後的拿到最前來說吧——馬車。你看,你的左衣袖上和肩上濺有泥漿。如果你坐在車子的當中,就不會有泥漿了。如果你坐在車子當中,要有泥漿當然是兩邊都會有。所以,你是坐在車子的一邊,這很清楚。你有同伴,這同樣也很清楚。”

  “這很明顯。”

  “平淡無奇,是不是?”

  “但是靴子和洗澡?”

  “同樣簡單。你穿靴子有你自己的習慣穿法。我現在看到的是,靴子系的是雙結,打得很仔細,這不是你平時的系法。你脫過靴子。是誰系的呢?鞋匠——要不就是澡堂的男僕。不可能是鞋匠,因為你的靴子差不多是新的。喔,還有什麼呢?洗澡。太荒唐了,是不是?但是,總之洗土耳其浴是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你說你已經洗過土耳其澡,因為你要換換洗法。我建議你洗一個吧。我親愛的華生,去一趟洛桑怎麼樣?頭等車票,一切開銷都會是有氣派的。”

  “好!但是,為什麼呢?”

  福爾摩斯靠回安樂椅裡,從口袋中取出筆記本。

  “世界上最危險的一種人,"他說,“就是漂泊孤獨的女人。她本身無害,而且往往是很有用的人,但卻總是引起別人犯罪的因素。她無依無靠,到處為家。她有足夠的錢供她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家旅館到另一家旅館。她往往失落在偏僻的公寓和寄宿棧房的迷宮裡。她是迷失在狐狸世界裡的一隻小雞。一旦她被吞沒,也很少有人想念她。我很擔心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已經遇到了某種不幸。”

  這樣突然從抽象概括轉到具體問題,使我感到欣慰。福爾摩斯在查閱他的筆記。

  “弗朗西絲女士,"他接著說,“是已故拉福頓伯爵直系親屬中唯一的倖存者。你可能記得,遺產都給了兒輩,只留給她一些非常稀奇的古老西班牙銀飾珍寶和精巧琢磨的鑽石。她喜愛這些東西,真是愛不釋手,不肯存放在銀行家那裡,老是隨身帶著。弗朗西絲女士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物,是個美貌的女人,仍然處在精力充沛的中年,可是,由於一次意外的遭遇,卻成為二十來年前還是一支龐大艦隊的最後一隻輕舟。”

  “那麼她出了什麼事啦?”

  “咳,弗朗西絲女士出了什麼事?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就是我們要弄清楚的問題。四年來,她每隔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她的老家庭女教師杜布妮小姐。這已成習慣,從不改變。杜布妮小姐早已退休,現在住在坎伯韋爾。前來找我的就是這位杜布妮小姐。五個星期過去了,杳無音訊。最後一封信是從洛桑的國家飯店寄出的。弗朗西絲女士似乎已經離開那裡,沒有留下地址。一家人都很著急。他們非常有錢,如果我們能夠弄清事情的真相,他們將不惜重金酬謝。”

  “杜布妮小姐是唯一能提供情況的人嗎?這位女士肯定也給別的人寫信吧?”

  “有一個通訊者是肯定的,華生,那就是銀行。單身女人也得活。她們的存摺就是日記的縮影。她的錢存在西爾維斯特銀行。我看過她的戶頭。她取款的最後一張支票,只是為了付清在洛桑的帳目,但是數目很大,現款可能留在她手上。從那以後只開過一張支票。”

  “給誰的?開到什麼地方?”

  “開給瑪麗·黛汶小姐。開到什麼地方不清楚。不到三個星期前,這張支票在蒙彼利埃的裡納銀行兌現。總數是五十鎊。”

  “那麼這個瑪麗·黛汶小姐是誰呢?”

  “這個,我查出來了。瑪麗·黛汶小姐過去是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的女僕。為什麼把這張支票給她,我們還無法斷定。但是毫無疑問,你的研究工作將會很快弄清這個問題。”

  “我的研究工作?”

  “為此才要到洛桑去作一番恢復健康的探險呐。你知道,老阿伯拉罕斯生怕送命,我不能離開倫敦。另外,一般情況下,我最好不到國外去。要是沒有我,蘇格蘭場會感到寂寞的,並且也會在犯人當中引豈不健康的激動。親愛的華生,去吧。如果我的愚見每個字能值兩個便士的高價,那就讓它在大陸電報局的另一頭日夜聽候你的吩咐吧。”

  兩天后,我來到洛桑的國家飯店,受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經理莫塞先生的殷勤接待。據他說,弗朗西絲女士在此住過幾個星期。見到她的人都很喜歡她。她的年齡不超過四十歲,風韻猶存,可以想見得出她年輕時是如何一位美貌佳人。莫塞並不知道有任何珍貴珠寶。但是茶房曾說起過,那位女士臥室裡的那只沉甸甸的皮箱總是小心地鎖著。女僕瑪麗·黛汶同她的女主人一樣,與眾人關係甚好。她已同飯店裡的一個茶房領班訂了婚,打聽她的位址並不費事,那是在蒙彼利埃的特拉揚路11號。這些我都一一記下了。我覺得即使是福爾摩斯本人,收集情況的本領也不過如此罷了。

  只有一處還不清楚。這位女士突然離去的原因何在,尚未探明。她在洛桑過得很愉快。有一切理由可以相信,她本想在這高踞湖濱的豪華房間裡度過這個季節,但是,她卻在預訂之後一天就離開了,白付了一周的房金。只有女僕的情人茹勒·維巴提出一些看法。他把突然離去和一兩天前一個又高又黑、留著鬍子的人來拜訪的事聯繫起來。“野蠻人——地地道道的野蠻人!"茹勒·維巴嚷道。此人住在城裡某處。有人見過他在湖邊的遊廊上和這位女士認真交談。隨後他曾來拜訪過。她拒不見他。他是英國人,但是沒有留下姓名。這位女士隨即離開了那地方。茹勒·維巴,以及更為重要的是茹勒·維巴的情人,都認為這次訪問是因,離去是果。只有一件事,茹勒不能談。這就是瑪麗何以要離開女主人的原因。關於這一點,他不能也不願說什麼。如果我想知道,我必須到蒙彼利埃去問她。

  我查詢的第一部分就此結束。第二部分要談的是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離開洛桑後要去找的那個地方。關於這一點,似乎有某種秘密使人確信,她到那個地方去是為了甩開某一個人。否則,她的行李上為什麼不公開貼上去巴登的標籤?她本人和她的行李都是繞道來到了萊茵河遊覽區的。這些情況是我從當地庫克辦事處經理那裡收集到的。我發電報給福爾摩斯,把我進行的全部情況告訴他,並且收到他的回電。他半詼諧地贊許了我一番。然後,我就前往巴登了。

  在巴登追尋線索並不困難。弗朗西絲女士在英國飯店住了半個月。她在那裡認識了來自南美的傳教士施萊辛格博士和他的妻子。弗朗西絲女士和大多數單身女子一樣,從宗教中獲得慰藉。施萊辛格博士的超凡人格,他的全心全意的獻身精神,以及他在執行傳教職務過程中得過病,現正在恢復健康這一事實,深深打動了她。她幫助過施萊辛格太太照料這位逐漸恢復健康的聖者。經理告訴我,博士白天在遊廊的躺椅上度過,身旁一邊站一個服務員。他正在繪製一幅專門說明米迪安天國聖地的地圖,並在撰寫一篇這方面的論文。最後,在完全康復以後,他帶著妻子去了倫敦,弗朗西絲女士也和他們一同前往了。這只是三個星期以前的事情。此後,這位經理就再沒有聽到什麼了。至於女僕瑪麗,她對別的女僕說永遠不再幹這行了。她早先幾天痛哭了一場就走了。施萊辛格博士動身之前,給他的那一幫人都付了賬。

  “哦,對了,"經理最後說,“事後打聽法蘭西斯·卡法克斯女士的人不止你一位。個把星期之前,也有人到這兒來打聽過。”

  “他留下姓名沒有?"我問。

  “沒有,不過他是英國人,雖然樣子顯得特別。”

  “一個蠻子?"我說,照我那位元大名鼎鼎的朋友的方式把我知道的事情聯繫起來。

  “對。說他是蠻子倒很恰當。這傢伙塊頭很大,留著鬍子,皮膚曬得黝黑,看樣子,他習慣住農村客棧,而不是高級飯店。這個人很凶,我可不敢惹他。”

  秘密的真相開始顯露,隨著雲霧逐漸散去,人物變得更清楚了。有一個兇險的傢伙在追逐這位善良而虔誠的女士,她到一處,他追到一處。她害怕他,要不然她不會逃離洛桑的。他仍然在跟蹤著。他早晚會追上她的。他是不是已經追上她了?她繼續保持沉默的秘密是否就在這裡?跟她作伴的那些善良的人難道竟不加以掩護,使她免遭暴力或訛詐之害?在這長途追逐的後面隱藏著什麼可怕的目的,什麼深奧的企圖呢?這就是我要解決的問題。

  我寫信給福爾摩斯,告訴他我已經迅速而肯定地查到案子的根由。我收到的回電卻是要我說明施萊辛格博士的左耳是什麼樣子。福爾摩斯的幽默想法真是奇怪,偶爾未免有些冒失。現在開玩笑也不是時候,所以我就沒有加以理會。說真的,在他來電報之前,為了追上女僕瑪麗,我已經到了蒙彼利埃。

  尋找這位被辭退的女僕並獲得她所瞭解的情況並不困難。她很忠誠。她之所以離開她的女主人,只是因為她確信她的主人有了可靠的人照料,同時因為她的婚期已到,早晚總得離開主人。她痛苦地承認,她們住在巴登的時候,女主人曾對她發過脾氣。有一次甚至追問過她,好象女主人對她的忠誠發生了懷疑。這樣分手反倒更加好辦,否則就會難捨難分。弗朗西絲送給她五十鎊作為結婚禮物。和我一樣,瑪麗也非常懷疑那個使她的女主人離開洛桑的陌生人。她親眼看見他公然在湖濱遊廊上惡狠狠地抓住這位女士的手腕。他這個人兇狠可怕。瑪麗認為,弗朗西絲女士願意和施萊辛格夫婦同去倫敦,就是因為害怕這個人。這件事,她從來沒有向瑪麗提過,但是許多細小的跡象都使這位女僕深信,她的女主人一直生活在精神憂慮的狀態中。剛說到這裡,她突然從椅子上驚跳起來,臉色驚恐。"看!"她叫喊起來,“這個惡棍悄悄跟到這兒來啦!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人。”

  透過客廳裡敞開著的窗子,我看見一個留著黑鬍子的黑大漢緩慢地踱向街中心,急切地在查看門牌號碼。顯然,他和我一樣在追查女僕的下落。我一時衝動,跑到街上,上前去和他搭腔。

  “你是英國人,"我說。

  “是又怎麼樣?"他反問我,怒目而視。

  “我可以請問尊姓嗎?”

  “不,你不可以,"他斷然地說。

  這種處境真是尷尬。可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常常是最好的方式。

  “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在什麼地方?"我問道。

  他驚訝地看著我。

  “你把她怎麼樣了?你為什麼追蹤著她?我要你回答!"我說。

  這個傢伙怒吼一聲,象一隻老虎似地向我猛撲過來。我經歷過不少格鬥,都能頂得住。但是這個人兩手如鐵鉗,瘋狂得象個魔鬼。他用手卡住我的喉嚨,幾乎使我失去知覺。這時從對面街上的一家酒店裡沖出一個滿臉鬍鬚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手拿短棍,一棒打在向我行兇的那傢伙的小臂上,使得他松了手。這傢伙一時站住了,怒不可遏,不知是否應該就此甘休。然後,他怒吼一聲,離開了我,走進我剛才從那裡出來的那家小別墅。我轉身向我的保護人致謝,他就站在路上,在我的旁邊。

  “嗨,華生,"他說,“你把事情搞糟啦!我看你最好還是和我坐今晚的快車一起回倫敦去吧。”

  一個小時後,穿著平時的服裝,恢復原來風度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已經坐在我的飯店的房間裡。他解釋說,他之所以突然出現,道理極其簡單,因為他認為他可以離開倫敦了,於是就決定趕到我旅程的下一站把我截住,而下一站是明顯不過的。他化裝成一個工人坐在酒店裡等我露面。

  “親愛的華生,你做調查工作始終如一,不簡單哪,"他說。“我一時還想不起你可能有什麼疏忽之處。你的行動的全部效果就是到處發警報,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就是你來幹,大概也不比我強,"我委屈地回答說。

  “不是'大概'。我已經幹得比你強。尊敬的菲力浦·格林就在這裡和你住在同一個飯店裡。我們可以肯定,要進行更有成果的調查,他就是起點。”

  一張名片放在託盤上送了進來。隨即進來一個人,就是剛才在街上打我的那個歹徒。他看見我,吃了一驚。

  “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我得到你的通知,就來了。可是和這個人有什麼相干?”

  “這是我的老朋友兼同行華生醫生。他在協助我們破案。”

  這個陌生人伸出一隻曬得很黑的大手,連聲道歉。

  “但願沒有傷著你。你指控我傷害了她,我就火了。說實在的,這幾天我是不應負責任的。我的神經就象帶電的電線一樣。可是這種處境,我無法理解。福爾摩斯先生,我首先想要知道的就是你們到底是怎麼打聽到我的?”

  “我和弗朗西絲女士的女家庭教師杜布妮小姐取得了聯繫。”

  “就是戴一頂頭巾式女帽的老蘇姍·杜布妮嗎?我記得她。”

  “她也記得你。那是在前幾天——當時你認為最好是到南美去。”

  “啊,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啦。我用不著向你隱瞞什麼了。我向你發誓,福爾摩斯先生,世界上從來沒有哪個男人愛女人象我愛弗朗西絲女士那樣真心實意。我是個野小夥子,我知道——我並不比別的年輕人壞。但是她的心象雪一樣潔白。她不能忍受絲毫粗魯。所以,當她聽說我幹過的事,她就不理睬我了。但是她愛我——怪就怪在這兒——她是那樣愛我,就是為了我,她在那些聖潔的年月裡一直保持獨身。幾年過去了,我在巴伯頓發了財。這時候,我想我或許能夠找到她,感動她。我聽說她還是沒有結婚。我在洛桑找到她,並且盡了一切努力。我想她變得衰弱了,但是她的意志卻很堅強,等我第二次去找她,她已經離開洛桑了。我又追她到了巴登,沒過多久,我聽說她的女僕在這裡。我是一個粗野的人,剛脫離粗野的生活不久,當華生醫生那樣問我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弗朗西絲女士現在怎麼樣啦。”

  “我們要進行瞭解,"福爾摩斯以十分嚴肅的聲調說。"你在倫敦的住址呢,格林先生?”

  “到蘭姆飯店就可以找到我。”

  “我勸你回到那裡去,不要離開,我們萬一有事可以找你,好不好?我不想讓你空抱希望,但你可以相信,為了弗朗西絲女士的安全,凡是能做到的,我們一定去做,一切在所不惜。現在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我給你一張名片,以便和我們保持聯繫。華生,你整理一下行裝,我去拍電報給赫德森太太,請她明天氣點半鐘為兩個饑腸轆轆的旅客準備一頓美餐。”

  當我們回到貝克街的住房裡,已有一封電報在等著我們。福爾摩斯看了電報又驚又喜。他把電報扔給我。上面寫著"有缺口或被撕裂過。"拍電報的地點是巴登。

  “這是什麼?"我問道。

  “這是一切,"福爾摩斯回答說。“你應當記得,我問過一個似乎與本案無關的問題——那位傳教士的左耳。你沒有答覆我。”

  “我早已離開巴登,無法詢問。”

  “對。正因為如此,我把一封內容相同的信寄給了英國飯店的經理。這就是他的答覆。”

  “這能說明什麼?”

  “說明我們要對付的是一個非常狡猾、非常危險的人物,親愛的華生。牧師施萊辛格博士是南美的傳教士。他就是亨利·彼特斯,是在澳大利亞出現的最無恥的流氓之一——在這個年輕的國家裡已經出現了某些道貌岸然的人物。他的拿手本領就是誘騙孤身婦女,利用她們的宗教感情。他那個所謂的妻子是個英國人,叫弗蕾塞,是他的得力幫手。我從他的做法的性質看破了他的身份,還有他身體上的特徵——一八八九年在阿德萊德的一家沙龍裡發生過一次格鬥,他在這次格鬥中被打得很厲害——證明了我的懷疑。這位可憐的女士竟落到了這一對什麼都幹得出來的惡魔似的夫妻手裡,華生。說她已經死了,很有可能。即使沒有死,無疑也被軟禁起來了,已經無法寫信給杜布妮小姐和別的朋友,她根本就沒有到達倫敦,這一點是可能的,要不然就是已經經過了倫敦。不過第一種可能未必能成立,因為歐洲大陸有一套登記制度,外國人對大陸員警耍花招是不容易的。第二種情況也不可能,因為這幫流氓不大可能找到一個地方能輕易地把一個人扣押起來。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是在倫敦,不過我們目前無法說出她在什麼地方,所以只好採取當前的步驟,吃我們的飯,養好我們的精力,耐心等待。晚上,我將順便到蘇格蘭場去找我們的朋友雷斯垂德談一談。”

  正規員警也好,福爾摩斯的高效率的小組也好,都不足以揭露這一秘密。在倫敦數百萬茫茫人海中,我們要找的這三個人無蹤無影,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登廣告試過了,不行。線索也追過了,一無所獲,對施萊辛格可能常去作案的地方也作了推斷,無濟於事。把他的老同夥監視起來了,可是他們不去找他。一個星期無所適從地過去了,忽然閃露出一線光亮。威斯敏斯特路的波汶頓當票裡,有人典當一個西班牙的老式銀耳環。典當耳環的人個子高大,臉刮得很光,一副教士模樣。據瞭解,他用的是假姓名和假地址。沒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但從所說情況看,肯定是施萊辛格。

  我們那個住在蘭姆飯店的滿臉鬍子的朋友為了打聽消息,來了三次。第三次來的時候,離這一新的發現還不到一個小時。在他那魁梧的身上,衣服顯得越來越肥大了。由於焦慮,他似乎逐漸在衰弱下去。他經常哀求說:“是不是讓我幹點什麼啊!"最後,福爾摩斯終於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開始當首飾了。現在我們應當把他抓起來。”

  “這是不是說弗朗西絲女士已經遭遇什麼禍害了?”

  福爾摩斯非常嚴肅地搖搖頭。

  “現在也許把她看管起來了。很清楚,放走了她,他們就會自取滅亡。我們要作好準備,可能會出現最壞的情況。”

  “我能幹點什麼?”

  “那些人認不出你吧?”

  “認不出。”

  “以後他有可能會去找別的當票。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就又必須從頭開始了。另一方面,他得到的價很公道,也沒有向他問什麼,所以如果他急需現錢,他或許還會轉到波汶頓當鋪去。我寫張條子,你去交給他們,他們就會讓你在店裡等候。如果這個傢伙來了,你就盯住他,跟到他住的地方。不能魯莽,尤豈不准動武。你要向我保證,沒有我的通知和許可,不許你隨意行動。”

  兩天來,尊敬的菲力浦·格林(我得提一下,他是一位著名海軍上將的兒子。這位海軍上將在克裡米亞戰爭中曾指揮過阿佐夫海艦隊)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消息。第三天晚上,他沖進我們的客廳,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有力的軀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興奮得直顫動。

  “我們找到他了!我們找到他了!"他喊道。

  他非常激動,連話都說不連貫。福爾摩斯說了幾句話安慰他,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來吧,現在從頭到尾告訴我們吧,"他說。

  “她是一個鐘頭以前來的。這一次是他的老婆,但是,她拿來的耳環是一對耳環中的另外一隻。她是個高個子,臉色蒼白的女人,長著一對老鼠眼睛。”

  “正是那個女的,"福爾摩斯說。

  “她離開了商店。我盯住她。她向肯辛頓路走去,我跟在她後面。她一下進了一家店起。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一家承辦喪殯的店鋪。”

  我的同伴愣住了。"是嗎?"他問話的語音顫抖,表明在那冷靜蒼白的面孔後面掩蓋著內心的焦急。

  “我進去時,她正和櫃檯裡的一個女人在說話。我仿佛聽見她說'已經晚了'或者是這類意思的話。店裡的女人在解釋原因。'早就該送去的,'她回答說。'時間得長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樣。'她們停止說話,注視著我。我只好問了幾句什麼話就離開了商店。”

  “你幹得好極了。後來呢?”

  “她出了商店,我躲進一個門道裡。也許已經引起了她的懷疑,因為她向四周張望著。隨後她叫來一輛馬車坐了進去。幸虧我也叫到一輛馬車跟在她後面。她在布裡斯頓的波特尼廣場36號下了車。我駛過門口,把車停在廣場的轉角裡,監視著這所房子。”

  “你看見誰了嗎?”

  “除了底層的一個窗戶,其餘是一片漆黑。百葉窗拉下了,看不見裡面的情形。我站在那兒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時候開過來一輛有篷的貨車,車裡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下了車,從貨車裡取出一件東西抬到大門口的臺階上。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口棺材。”

  “啊!”

  “我差點兒要衝進去。正在這時,門被打開了,讓那兩個人抬著棺材進去了。開門的就是那個女人。我站在那兒,她瞥了我一眼,看來已經認出了我。我看她吃了一驚,趕忙把門關上。我記起你對我的囑咐,所以就到這兒來了。”

  “你的工作幹得很出色,"福爾摩斯說著在半張小紙條上信手寫了幾個字。"沒有搜查證,我們的行動就不合法。這種事情你去做最好。你把這張便條送到警察局,去拿一份搜查證來。可能會有些困難,不過我想出售珠寶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雷斯垂德會考慮一切細節的。”

  “可是,他們現在就可能會殺害她的。要棺材幹什麼呢?不是給她還會是給誰準備呢?”

  “我們將盡力而為,格林先生。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把這件事交給我們吧。現在,華生,"當我們的委託人匆匆走後,福爾摩斯接著說,“雷斯垂德將會調動正規的人員。而我們呢,和往常一樣,是非正規的。我們必須採取我們自己的行動。情況緊急,迫使我不得不採取最極端的手段,即使這樣也是名正言順的。馬上去波特尼廣場,片刻都不能耽誤。”

  “讓我們再來分析一下情況,"他說,這時我們的馬車正飛馳過議會大廈和威斯敏斯特大橋。“這些歹徒首先挑撥弗朗西絲女士離開她那忠實的女僕,現在已經把這位不幸的女士騙到倫敦來了。如果她寫過信,也都被他們扣下了。他們通過同夥,租到一所備有家俱的房子。他們一住進去就把她關了起來。而且他們已經取得了這批貴重的珠寶首飾。這是他們一開始就要騙取的東西。他們已經開始賣掉一部分。在他們看來這是夠安全了,因為他們不會想到還會有人關心這位女士的命運。放了她,她當然會告發他們。所以決不會放她。不過,他們也不能永遠把她關著。於是只有用謀殺的辦法。”

  “看來這很清楚了。”

  “現在我們從另外一條線索來考慮一下。當你順著兩條各不相干的思路考慮問題的時候,華生,你會發現,這兩條思路的某一會合點將會接近真實的情況。我們現在且不從這位女士入手而從棺材入手,倒過來論證一下。這件意外的事證明,我怕這位女士無疑已經死亡,同時還說明是要按照慣例安葬的,有正式的醫生證明,經過正式的批准手續。如果這位女士明顯是被害死的,他們就會把她埋在後花園的坑裡。但是,現在這一切都是公開而正規進行的。這是什麼意思?不用說,他們是用某種別的辦法把她害死,欺騙醫生,偽裝成是因病自然死亡——說不定是毒死的。但是,這也非常奇怪,他們怎麼會讓醫生接近她,除非醫生就是他們的同夥。不過這種假設並不可靠。”

  “他們會不會偽造醫生證明呢?”

  “危險,華生,非常危險。不,我看他們不會這樣幹。車夫,停車!我們已經過了那家典當票,這裡顯然就是承辦喪葬的那爿店了。你能進去一下嗎,華生?你出面靠得住些。問一問波特尼廣場那家人的葬禮在明天幾點鐘舉行。”

  店裡的女人毫不遲疑地告訴我將在早晨八點鐘舉行。“你瞧,華生,並不神秘,一切都是公開的!他們無疑弄到了合法表格,所以並不怕。好吧,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從正面直接進攻了。你武裝好了嗎?”

  “我的手杖!”

  “好,好,我們是夠強的了。‘充分武裝,鬥爭才能勝利。'我們絕不能等待員警,也不能讓法律的框框限制我們。車夫,你可以走了。華生,我們在一起會有好運的,就象我們兩人以往常常合作的那樣。”

  他用勁按著波特尼廣場中心的一棟黑暗的大廈的門鈴。門立刻打開了,一個高個子女人出現在過廳裡暗淡的燈光下。

  “你要幹什麼?"她厲聲問道,眼光穿過黑暗窺視著我們。

  “我要找施萊辛格博士談談,"福爾摩斯說。

  “這兒沒有這個人,"她說完就想要關門。福爾摩斯用腳將門抵住。

  “我要見見住在這兒的人,不管他自稱什麼,"福爾摩斯堅定地說。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把門敞開。"啊,那就進來吧!"她說。“我丈夫是不怕會見世界上任何人的。"她關上身後的門,把我們帶進大廳右邊的一個起居室裡,扭亮了煤氣燈後就走了。

  “彼特斯先生馬上就來,"她說。

  她的話果然不假。我們還來不及打量這間灰塵滿布、破敗不堪的屋子,就發現門開了。只見一個高大的、臉刮得很光的禿了頭的人輕輕地走了進來。他長著一張大紅臉,腮幫子下垂,道貌岸然。但那兇殘險惡的嘴巴卻破壞了他這副神態。

  “這裡一定有點誤會,先生們,"他用一種油滑的、悠然自得的聲調說道,“我看你們找錯地方啦。如果你們到街那頭去問問或許——”

  “那倒是可以,不過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的同伴堅定地說。"你是阿德萊德的亨利·彼特斯,後來又稱作巴登和南美的牧師施萊辛格博士。我敢肯定這一點,就象我肯定我的姓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樣。”

  我現在將要稱之為彼特斯的這個人吃了一驚,死死盯住他的這個不好對付的跟蹤者。"我看你的名字嚇不了我,福爾摩斯先生,"他滿不在乎地說,“只要一個人心平氣和,你就沒法叫他生氣。你到我家裡來有何貴幹?”

  “我要知道,你把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怎麼處置了,是你把她從巴登帶到這裡來的。”

  “要是你能告訴我,這位女士現在何處,我倒非常高興,”彼特斯滿不在乎地回答說。“她還欠我一筆賬,將近一百鎊,除了一對虛有起表的耳環以外,什麼也沒有給我。這對耳環,商家是不屑一顧的。她在巴登跟彼特斯太太和我在一起——當時我另用姓名,這是事實——她捨不得離開我們,跟隨我們來到倫敦。我替她會了賬,付了車票。可是一到倫敦,她就溜之大吉,而且,留下這些過時的首飾抵債。你能找到她,福爾摩斯先生,我感恩不盡。”

  “我是想找她,"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來搜查屋子就能找到她。”

  “你的搜查證呢?”

  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把手槍掏出一半。“在更好的搜查證沒有到來之前,這就是搜查證。”

  “怎麼,你是一個通常的強盜。”

  “你可以這樣稱呼我,"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我的夥伴也是一個危險的暴徒。我們一起要搜查你的住宅。”

  我們的對手打開了門。

  “去叫一個員警來,安妮!"他說。過道裡響起一陣奔跑時婦女衣裙的聲響,大廳的門打開了,接著又關上。

  “我們的時間有限,華生,"福爾摩斯說。“如果你想阻攔我們,彼特斯,你肯定要吃苦頭的。搬進來的棺材在哪兒?”

  “你要棺材幹什麼?正用著哩。裡面有屍體。”

  “我必須查看屍體。”

  “不得我同意,絕對不行。”

  “不需要你同意。"福爾摩斯動作敏捷,一下把這個傢伙推到一邊,走進了大廳。一扇半開著的門近在我們眼前。我們進去了。這是餐室。棺材停放在一張桌子上,上面有一盞半亮的吊燈。福爾摩斯把燈扭大,打開棺蓋。棺內深處躺著一具瘦小的屍體。頭頂上的燈光射下來,照見的是一張乾癟的老年人的面孔。即使是受盡虐待、受盡饑餓和疾病的摧殘,這個枯瘦不堪的人體也不可能是依然非常美麗的弗朗西絲女士。福爾摩斯顯得又驚又喜。

  “謝天謝天!"他說,“這是另外一個人。”

  “啊,你可犯了一個大錯誤啦,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彼特斯說道。他已經跟隨我們進屋來了。

  “這個死了的女人是誰?”

  “唔,如果你真想知道,她是我妻子的老保姆。她叫羅絲·斯彭德,是我們在布裡克斯頓救濟院附屬診所裡發現的。我們把她搬到這裡來,請來了費班克別墅13號的霍森醫生——福爾摩斯先生,這個位址,你可聽清嘍——細心照料她,以盡基督教友應盡之責。第三天,她就死了——醫生證明書上說是年老體衰而死——這是醫生的看法,你當然更明白。我們叫肯辛頓路的斯梯姆森公司辦理後事。明天早上八點鐘安葬。這裡面,你能挑出什麼漏洞嗎,福爾摩斯先生?你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這一點你還是老實承認的好。你打開棺蓋,本想看見弗朗西絲·卡法克斯女士,結果卻發現一個九十歲的可憐的老太婆。要是把你那種目瞪口呆的驚訝神態用相機拍下來,我倒是很欣賞的。”

  在他的仇敵的嘲弄下,福爾摩斯的表情象往常一樣冷漠。可是他那緊握的雙手表露出他的怒不可遏。

  “我要搜查你的房子,"他說。

  “你還要搜!"彼特斯喊道。這時,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和過道上沉重的腳步聲。"我們馬上就可以明白誰是誰非。請到這邊來,警官們。這兩個人闖進我家裡。我無法叫他們離開。幫我把他們趕出去吧。”

  一名警官和一名員警站在過道上。福爾摩斯出示了名片。

  “這是我的姓名和地址。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

  “哎呀,先生,久仰了,"警官說,“可是沒有搜捕證,你不能呆在這兒。”

  “當然不能。這個,我十分清楚。”

  “逮捕他!"彼特斯嚷道。

  “如果需要,我們是知道如何下手的,"警官威嚴地說,“可是你得離開這兒,福爾摩斯先生。”

  “對,華生,我們是得離開這兒啦。”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到了街上。福爾摩斯一如既住,滿不在乎,而我卻又怒又惱,憋了一肚子火。警官跟在我們後面。

  “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但是,法律如此。”

  “對,警長,你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想你到這兒來,一定有道理。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

  “是一位失蹤的女士,警長。我們認為她就在這個房子裡。我在等待搜查證,馬上就到。”

  “那麼我來監視他們,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動靜,我一定告訴你。”

  這時還只有九點鐘。我們立刻出發全力去追查線索。首先我們來到布裡克斯頓救濟院。在那裡我們得悉,前幾天確有一對慈善夫婦來過。他們聲稱一個呆頭呆腦的老太婆是他們以前的僕人,並且得到允許把她領走。救濟院的人聽到她去了以後就死了的消息時,沒有表示驚異。

  第二個目標是那位元醫生。他曾被召請前住,發現那個女人極度衰老,並且確實看見她死去,因此在正式的診斷書上簽了字。"我向你們保證,一切正常,在這件事上,是鑽不了空子的,"他說。屋子裡也沒有什麼足以使他懷疑的,只是象他們那樣的人家竟然沒有用人,這倒是值得注意的。醫生提供的情況到此為止,再沒有別的了。

  最後,我們去到蘇格蘭場。開搜查證,手續有困難,不能不耽擱。治安官的簽字要在第二天才能取到。如果福爾摩斯能在九點左右去拜訪,他就可以同雷斯垂德一起去辦好搜查證。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的那位警長朋友在快到半夜的時候卻來告訴我們,他看見那座黑暗的大住宅的視窗裡,忽此忽彼有燈光閃爍,但是沒有人從裡面出來,也沒有人進去。我們則只好耐著性子等待明天的到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十分急躁,不想說話,而且坐立不安,無法睡覺。我走開了。他猛吸著煙斗,緊鎖雙眉,神經質的修長手指在椅臂上敲打。這時,解答這一奧秘的辦法可能正在他腦海裡翻騰。整個晚上,我聽見他在屋裡徘徊。最後,在我清晨剛被叫醒時,他就沖進了我的房間。他穿著睡衣,但是他那蒼白的臉色和深陷的眼睛告訴我他整夜沒有睡。

  “什麼時間安葬?八點鐘,是不是?"他急切地問道,“唔,現在七點半。天哪,華生,上帝賜給我的頭腦是怎麼啦?快,老兄,快!生死攸關——九死一生。要是去晚了,我永遠也不會饒恕自己的,永遠!”

  不到五分鐘,我們已經坐上馬車離開貝克街飛馳而去。即使這樣,我們經過畢格本鐘樓時已是差二十五分八點了,及至趕到布裡克斯頓路,正敲八點鐘。不過,對方和我們一樣,也晚了。八點過十分了,柩車仍然停靠在門邊。正當我們的跑得滿嘴口沫的馬匹停下步來時,三個人抬著棺材出現在門口。福爾摩斯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抬回去!"他命令道,一隻手按在最前面抬棺材的人的胸前。"馬上抬回去!”

  “你他媽幹什麼?我再問你一回,你的搜查證在哪兒?"彼特斯氣勢洶洶地直嚷,那張大紅臉直向著棺材的那一頭瞧著。

  “搜查證馬上就到。棺材抬到屋裡去,等搜查證來。”

  福爾摩斯的威嚴聲調對抬棺材的人品了作用,彼特斯已經突然溜進屋裡去了,他們就遵從了這些新的命令。"快,華生,快!這是螺絲起子!"當棺材放到桌上時,他喊道。"老兄,這一把給你!一分鐘之內打開棺蓋,賞金幣一鎊!別問啦——快幹!很好!另一個!再一個!現在一迫使勁!快開了!唔,開了。”

  我們一迫使勁打開了棺蓋。掀開棺蓋時,棺內沖出一股強烈的使人昏迷的氯仿氣味。棺內躺著一個軀體,頭部纏著浸過麻藥的紗布。福爾摩斯取去紗布,露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臉龐,美麗而高尚,象塑像一般。他立即伸臂把她扶著坐了起來。

  “她死了沒有,華生?還有氣息嗎?我們肯定來得不算晚!”

  半個小時過去了,看來我們是來得太晚了。由於窒息,由於氯仿有毒的氣味,弗朗西絲女士似乎已經完全不省人事。最後,我們進行了人工呼吸,注射乙醚,用盡了各種科學辦法。一絲生命的顫動,眼瞼抽搐了,眼睛露出了一點微弱的光澤,這一切說明生命在慢慢恢復。一輛馬車趕到了,福爾摩斯推開百葉窗向外望去。"雷斯垂德帶著搜查證來了,"他說。"他會發現他要抓的人已經逃走。不過,還有一個人來了,"當過道上傳來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時,他接著說,“這個人比我們更有權利照顧這位女士。早上好,格林先生,我看我們得把弗朗西絲女士送走,越快越好。同時葬禮可以舉行了。那個仍然躺在棺材裡的可憐的老太婆可以獨自到她最後安息的地方去了。”

  “親愛的華生,如果你願意把這件案子也寫進你的記錄本裡去,"那天晚上福爾摩斯說,“也只能把它看作一個暫時受蒙蔽的例子,那是即使最善於斟酌的頭腦也在所難免的。這種過失一般人都會犯,難得的是能夠認識到並加以補救。對於這次已經得到挽救的聲譽,我還想作些表白。那天晚上,我被一種想法糾纏住了。我想,我曾經注意到在什麼地方發現過一點線索,一句奇怪的話,一種可疑的現象,可是我都輕易地放過了。後來,天剛亮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幾句話來,就是格林向我報告過的喪葬店女老闆說的話。她說過'早就該送去的。時間得長一些,和一般的不一樣。"她說的就是棺材。它和一般的不一樣。這只能是指,棺材要按照特殊的尺寸來做。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一下想起來了:棺材那麼深,裝的卻只是一個小小的無關的人。為什麼用那麼大的棺材去裝那麼小的屍體呢?為的是騰出地方來再放上一具屍體。利用同一張證明書埋葬兩具屍體。如果我的視野不是被蒙蔽了,這一切原都是很清楚的。八點鐘就要安葬弗朗西絲女士。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在棺材搬走之前把他們截住。

  “可能會發現她還活著,這是一次渺茫的機會,但結果表明,這畢竟是一次機會。據我所知,這些人從來不幹殺人的事。直到最後關頭,他們也避免使用真正的暴力。他們把她葬了,可以不露出她的死因的任何痕跡。即使把她從地裡挖出來,他們也還是有機會逃脫的。我希望這樣的想法能使他們接受。你可以再好好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樓上的那間小屋,你看見了,這位可憐的女士就是長期被關在這裡面的。他們沖進去用氯仿捂著她的嘴,把她抬進棺材,又把氯仿倒進倌材,使她醒不了,然後釘上棺蓋。這個辦法倒很聰明,華生。在犯罪史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果我們的前任傳教士朋友們從雷斯垂德手裡逃脫,那麼,他們日後還是會演出精采節目的。”

七、魔鬼之足

  在記錄我和我的知心老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遭遇的一樁樁奇怪的經歷和有趣往事的過程中,由於他自己不願公諸於眾而往往使我感到為難。他性情鬱悶,不愛俗套,厭惡人們的一切讚揚。一旦案件勝利結束,最使他感到好笑的就是把破案的報告交給官方人員,假裝一副笑臉去傾聽那套文不對題的齊聲祝賀。就我的朋友而言,態度確實如此。當然,也並非沒有一些有趣的材料促使我在以後幾年裡把極少數幾件案情公開發表。我曾參加過他的幾次冒險事件,這是我特有的條件,從而也就需要我慎重考慮,保持緘默。

  這是上星期二的事情,我十分意外地收到福爾摩斯的一封電報——只要有地方打電報,從來不曾見他寫過信——電文如下:

  為何不將我所承辦的最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告訴讀者。

  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一陣回憶往昔的思緒使他重新想起了這樁事,或者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念頭促使他要我敘述此事。在他也許會發來另一封取消這一要求的電報之前,我趕緊翻出筆記。筆記上的記載提供了案件的確切內容,在此謹向讀者披露如下。

  那是一八九七年春。福爾摩斯日夜操勞,他那鐵打的身體漸漸有些支持不住,又加上他自己平時不夠注意,健康情況開始惡化。那年三月,住在哈利街的莫爾·阿加醫生——關於把他介紹給福爾摩斯的戲劇性情節當改日再談——明確命令我們這位私家偵探放下他的所有案件,徹底休息,如果他不想完全垮掉的話。他一心撲在工作上,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健康狀況。不過,他怕以後長豈不能工作,終於聽從勸告,決心變變環境,換換空氣。於是,就在那年初春,我們一起來到科尼什半島盡頭、波爾都海灣附近的一所小別墅裡住著。

  這個奇妙的地方,特別能適應我的病人的惡劣心情。我們這座刷過白粉的住宅坐落在一處綠草如茵的海岬上。從視窗往下望去,可以看見整個芒茨灣的險要的半圓形地勢。這裡是海船經常失事的地方,四周都是黝黑的懸崖和被海浪撲打的礁石,無數海員葬身于此。每當北風吹起,海灣平靜而隱蔽,招引著遭受風浪顛簸的船隻前來停歇避風。

  然後突然風向猛轉,西南風猛烈襲來,拖曳著的鐵錨,背風的海岸,都在滔滔白浪中作最後掙扎。聰明的海員是會遠遠離開這個兇險的地方的。

  在陸地上,我們的周圍和海上一樣陰沉。這一帶是連綿起伏的沼澤地,孤寂陰暗,偶爾出現一個教堂的鐘樓,表明這是一處古老鄉村的遺址。在這些沼澤地上,到處是早已淹沒消失的某一民族所留下的遺跡。作為它所遺留下來的唯一記錄的就是奇異的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零亂的土堆以及表明在史前時期用來戰鬥的奇怪的土制武器。這處神奇而具有魅力的地方,以及它那被人遺忘的民族的不祥氣氛,對我朋友的想像都產生了感染力。他時常在沼澤地上長距離散步,獨自沉思。古代的科尼什語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記得,他曾推斷科尼什語和迦勒底語相似,大都是做錫平生意的腓尼基商人傳來的。他已經收到了一批語言學方面的書籍,正在安心來研究這一論題。然而,突然使我有些發愁,而他卻感到由衷高興的是,我們發覺我們自己,即使在這夢幻般的地方,也還是陷入了一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的疑難事情之中。這件事情比把我們從倫敦趕到這裡來的那些問題中的任何一個都更緊張,更吸引人,更加無比的神秘。我們簡起的生活和寧靜養生的日常規律遭到嚴重干擾,我們被牽連進一系列不僅震驚了康沃爾,也震驚了整個英格蘭西部的重大事件之中。許多讀者可能還記得一點當時叫做"科尼什恐怖事件"的情況,儘管發給倫敦報界的報導是極不完整的。現在,事隔十三年,我將把這一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真相公諸于世。

  我曾經說過,分散的教堂鐘樓表明康沃爾這一帶地方有零落的村莊。其中距離最近的就是特裡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在那裡,幾百戶村民的小屋把一個長滿青苔的古老教堂包圍起來。教區牧師朗德黑先生是個考古學家。福爾摩斯就是把他當作一位元考古學家同他認識的。他是個儀錶堂堂、和藹可親的中年人,很有學問而且熟悉當地情況。他邀請我們到他的教區住宅裡去喝過茶,並從而認識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自食其力的紳士。他租用牧師那座又大又分散的住宅裡的幾個房間,因而增補了牧師的微薄收入。這位教區牧師,作為一個單身漢,也歡迎這種安排,雖然他同這位房客很不相同。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鏡,彎著腰,使人感到他的身體確實有些畸形。我記得,在我們那次的短暫拜訪過程中,牧師喋喋不休,而他的房客卻沉默得出奇,滿臉愁容,坐在那裡,眼睛轉向一邊,顯然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三月十六日,星期二,早餐過後,我和福爾摩斯正在一起抽煙,並準備著到沼澤地去作一次每天例行的遊逛時,這兩個人突然走進了我們小小的起居室。

  “福爾摩斯先生,"牧師說,聲音激動,“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奇怪而悲慘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現在您正好在這裡,我們只能把這視為天意,在整個英格蘭,只有您是我們需要的人。”

  我以不大友好的眼光打量著這位破門而入的牧師,但福爾摩斯從嘴邊抽出煙斗,在椅子上坐起,好象一隻老練的獵犬聽見了呼叫它的聲音。他用手指指沙發。我們心驚肉跳的來訪者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緊挨著在沙發上坐下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師更能夠控制自己一些,不過他那雙瘦手不停地抽搐,黑色的眼珠炯炯發光,這表明他們二人的情緒是一樣的。

  “我說,還是你說?"他問牧師。

  “唔,不管是什麼事,看來是你發現的,牧師也是從你這裡知道的。最好還是你說吧。"福爾摩斯說道。

  我看著牧師,他的衣服是匆匆穿上的。他旁邊坐著他的房客,衣冠端正。福爾摩斯幾句簡單的推論之言使他們面帶驚色,我看了很覺好笑。

  “還是我先說幾句吧,"牧師說道,“然後您再看是不是聽特雷根尼斯先生講詳細的情況,或者我們是否不急於立刻到出現這樁怪事的現場去。我來說明一下,我們的朋友昨天晚上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妹妹布藍達在特裡丹尼克瓦薩的房子裡。這個房子在沼地上的一個石頭十字架附近。他們在餐桌上玩牌,身體很好,興致極高。剛過十點鐘,他就離開了他們。他總是很早期床。今天早上吃早餐之前,他朝著那個方向走去。理查醫生的馬車趕到了他的前面。理查醫生說剛才有人請他快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看急診。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自然與他同行。他到了特裡丹尼克瓦薩,發現了怪事。他的兩個兄弟和妹妹仍象他離開他們時一樣地同坐在桌邊,紙牌仍然放在他們面前,蠟燭燒到了燭架底端。妹妹僵死在椅子上,兩個兄弟分坐在她的兩邊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瘋瘋癲癲。三個人——一個死了的女人和兩個發了狂的男人——他們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驚恐的表情,驚厥恐怖的樣子簡直叫人不敢正視。除了老廚師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沒有別人去過。波特太太說她睡得很熟,沒有聽到晚上有什麼動靜。沒有東西被偷,也沒有東西被翻過。是什麼樣的恐怖能把一個女人嚇死,把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嚇瘋,真是絕對地沒法解釋。簡單地說,情況就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幫我們破案,那可就是幹了一件大事了。”

  本來我滿心希望可以用某種方式把我的同伴引開,回復到我們以旅行為目的的那種平靜之中,可是我一看見他滿臉興奮、雙眉緊皺,就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他默默坐了一會兒,專心在思考這一樁打破我們平靜的怪事。

  “讓我研究一下,"他最後說道,“從表面看,這件案子的性質很不一般。你本人去過那裡嗎,朗德黑先生?”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師住宅說起這個情形,我就立刻和他趕到這兒來了。”

  “發生這個奇怪悲劇的房屋離這裡多遠?”

  “往內地走,大概一英里。”

  “那麼讓我們一起步行去吧。不過在出發之前,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

  特雷根尼斯一直沒有說話。不過,我看出他那竭力抑制的激動情緒,甚至比牧師的莽撞情感還要強烈。他坐在那裡,面色蒼白,愁眉不展,不安的目光注視著福爾摩斯,兩隻乾瘦的手痙攣地緊握在一起。當他在一旁聽人敘述他的家人遇到的這一可怕經過時,他那蒼白的嘴唇在顫動,黑色眼睛裡似乎反映出對當時情景的某種恐懼。

  “你要問什麼,就問吧,福爾摩斯先生,"他熱切地說,“說起來是件倒楣的事,不過我會如實回答的。”

  “把昨天晚上的情況談談吧。”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那裡吃過晚飯,正如牧師所說的,我哥哥喬治提議玩一局惠斯特。九點鐘左右,我們坐下①來打牌。我離開的時候是十點一刻。我走的時候,他們都圍在桌邊,興高采烈。”

  ①類似橋牌的一種牌戲。——譯者注

  “誰送你出門的?”

  “波特太太已經睡了,我自己開的門。我把大門關上。他們那間屋子的窗戶是關著的,百葉窗沒有放下來。今天早上去看,門窗照舊,沒有理由認為有外人進去過。然而,他們還坐在那裡,被嚇瘋了,布藍達被嚇死了,腦袋耷拉在椅臂上。只要我活著,我永遠也無法把那間屋裡的景象從我頭腦裡消除掉。”

  “你談的情況當然是非常奇怪的,"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本人也說不出什麼能夠解釋這些情況的道理吧?

  “是魔鬼,福爾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喊道。“這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有一樣東西進了那個房間,撲滅了他們的理智之光。人類能有什麼力量辦到這一點呢?”

  “我擔心,"福爾摩斯說,“如果這件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當然也是我所力不能及的。不過,在不得不信賴這種理論之前,我們必須盡力運用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釋。至於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我看你和他們是分家了吧,既然他們住在一起,你自己卻另有住處?”

  “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已經了結。我們一家本來是錫礦礦工,住在雷德魯斯,不過,我們把這件冒險的企業轉賣給了一家公司,不幹這一行了,所以手頭還過得去。我不否認,為了分錢,我們在一段時間裡感情有點不和,不過這都已得到了諒解,沒記在心上,現在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

  “回想一下你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吧,在你的記憶裡是否留有什麼足以說明這一悲劇的事情?仔細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為任何線索對我都是有幫助的。”

  “什麼也沒有,先生。”

  “你的親人情緒正常嗎?”

  “再好不過了。”

  “他們是不是有點神經質的人?有沒有顯示出將會有危險發生的任何憂慮情緒?”

  “沒有那回事。”

  “你再沒有什麼可以幫助我的話說了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

  “我想起一件事,"他說,“當我們坐在桌邊時,我背朝著窗戶,我哥哥喬治和我是牌伴,他面向窗戶。有一次我看他一個勁兒朝我背後張望,因此我也回轉頭去看。百葉窗沒有放下,窗戶是關著的。我看見草地上的樹叢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是人還是動物,我都說不上,反正我想那兒是有個東西。我問他在看什麼,他說他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所能說的就是這一些。”

  “你沒去查看一下?”

  “沒有,沒把它當一回事。”

  “後來你就離開他們了,沒有任何凶兆?”

  “根本沒有。”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麼會那麼早就得到消息的。”

  “我是一個早期的人,通常在早餐之前要去散步。今天早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散步,醫生坐著馬車就趕到了。他對我說,波特老太太叫一個小孩捎急信給他。我跳進馬車,坐在他旁邊,我們就上路了。到了那裡,我們向那間恐怖的房間望去。蠟燭和爐火一定在幾個鐘頭之前已經燒完。他們三個人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醫生說布藍達至少已經死去六個鐘頭。並無暴力行動的跡象。她斜靠在椅臂上,臉上帶著那副表情。喬治和歐文在斷斷續續地歌唱著,結結巴巴地在說什麼,就象兩隻大猩猩。呵,看了真是可怕!我受不了。醫生的臉白得象一張紙。他有些頭暈,倒在椅子上,差點兒要我們去照料他。”

  “奇怪——太奇怪了!"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看,我們最好是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一趟,不要耽擱。我承認,一開頭就出現這麼奇怪的問題的案子,我還很少見到過。”

  我們第一天早上的行動沒有給調查帶來什麼進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剛開始調查時,就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頭腦裡留下最不吉利的印象。通向發生悲劇的那個地點的是一條狹窄蜿蜒的鄉村小巷。正當我們往前走時,聽見一輛馬車嘎吱嘎吱向我們駛來,我們靠近路邊站著,讓它過去。馬車駛過時,我從關著的車窗裡瞧見一張歪扭得可怕的齜牙咧嘴的臉在窺望著我們,那瞪視的眼睛和緊咬著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幻影。

  “我的兄弟們!"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發白了。"這是把他們送到赫爾斯頓去了。”

  懷著恐懼的心情,我們眼看著這輛黑色馬車隆隆遠去。然後我們轉身走向他們慘遭不幸的那座凶宅。

  這是一座大而明亮的住宅,是一所小別墅而不是村屋。它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在科尼什的氣候下,這裡已是春色滿園了。起居室的窗子朝向花園。據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說,那個惡魔似的東西一定是出現在花園裡,頃刻之間把兄弟兩人嚇成了瘋子。福爾摩斯在花園裡漫步沉思,又沿著小路巡視,後來我們就進了門廊。我記得,他是那麼專心,以致被澆花的水壺絆了一跤。水壺的水倒翻了,打濕了我們的腳和花園小徑。進了屋,我們遇見了那位由一個小姑娘協助料理家務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她欣然回答了福爾摩斯的問題。晚上,她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她的東家近來情緒非常好,沒有這樣高興過。今天早上,當她走進屋裡見到三個人圍著桌子的可怕的樣子,她嚇得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後,她推開窗子,讓清晨的空氣進來,隨即跑到外面小巷裡,叫一個村童去找醫生。如果我們願意看看那個死去了的女人,她就躺在樓上的床上。找了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才把兄弟兩人放進精神病院的馬車。她不想在這屋裡多呆一天,當天下午就打算回聖伊弗斯去和家人團聚。

  我們上樓看了屍體。布藍達·特雷根尼斯小姐雖已接近中年,仍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郎。人雖死了,那張深色清秀的臉還是很俊俏,可是臉上卻遺留著某種驚恐的表情,這是她在死前最後的一絲人類的情感。離開她的臥室,我們下樓來到發生這起悲劇的起居室。隔夜的炭灰還殘留在爐柵裡。桌上放著四支流淌燒完的蠟燭,紙牌散滿桌上。椅子已經搬回去靠著牆壁,別的一切仍是頭天晚上的樣子。福爾摩斯在室內輕捷地來回走動。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一坐,把椅子拖動一下又放回原處。他試了一下能看見花園多大的範圍,然後檢查地板、天花板和壁爐。可是,每一次我都沒有看見他那種兩眼突然發亮、雙唇緊閉的表情。而每當這種表情出現,那就是告訴我,他已在一漆黑暗之中見到一絲光亮了。

  “為什麼生火?"有一次他問道,“在春天的夜晚,他們在這間小屋裡總是生火的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解釋說,那天晚上又冷又潮濕,所以他來了之後就生了火。"您現在準備幹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一隻手按住我的胳膊。“華生,我想我要繼續研究你經常指責而且指責得很正確的煙草中毒,"他說,“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現在要回到我們的住宅,因為我並不認為這裡會有什麼新的因素值得我們注意。我要把情況好好考慮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麼事,我當然會通知你和牧師的。現在,祝你們兩位早安。”

  我們回到波爾湖別墅時間不長,福爾摩斯就打破了他那專一的沉默。他蜷縮在靠椅裡,煙草的青煙繚繞,簡直看不見他那憔悴嚴肅的面孔了。他深鎖兩道濃眉,額頭緊皺,兩眼茫然。終於他放下煙斗,跳了起來。

  “這不行,華生!"他笑著說道,“讓我們一起沿著懸崖去走走,尋找火石箭頭。比起尋找這個問題的線索來,我們寧願去尋找火石箭頭。開動腦筋而沒有足夠的材料,就好象讓一部引擎空轉,會轉成碎片的。有了大海的空氣,陽光,還有耐心,華生——就會有別的一切了。

  “現在,讓我們冷靜地來確定一下我們的境況,華生,"我們一邊沿著懸崖走著,他一面接著說,“我們要把我們確實瞭解的一點情況緊緊抓住,這樣,一旦發現新的情況,我們就可以使它們對上號。首先,我認為你和我都不會承認是魔鬼驚擾了世人。我們應該把這種想法完全排斥掉,然後再來開始我們的工作。是的,三個人遭到了某種有意或無意的人類動作的嚴重襲擊。這是有充分根據的。那麼,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如果說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談的情況屬實,那麼顯然是在他離開房間之後不久發生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假定是在走後幾分鐘之內的事。桌上還放著牌,平時睡覺的時間已過,可是他們還沒有改變位置,也沒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我再說一遍,是在他前腳走後腳就發生的,不遲於昨晚十一點鐘。

  “我們下一步就是要儘量設法查一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離開之後的行動。這方面沒有困難,而且也無可懷疑。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你當然已經意識到了我笨手笨腳地絆倒澆花水壺的計策。這樣,我就得到了他的腳印,比別的辦法取得的腳印清楚多了。印在潮濕的沙土小路上,真妙,你記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濕,有了腳印的標本,從別人的腳印中鑒別他的行蹤,從而斷定他的行動,這並不困難。看來,他是朝牧師住宅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的。

  “如果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不在現場,是外面的某一個人驚動了玩牌的人,那麼,我們又怎樣來證實這個人呢?這樣一種恐怖的印象又是怎樣表達的呢?波特太太可能不在此例,她顯然是無辜的。是不是有人爬到花園的視窗上,用某種方式製造了可怕的效果,把看到它的人嚇瘋了,有沒有這方面的證據?這方面的唯一的想法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來的。他說他哥哥看見花園裡有動靜。這非常奇怪,因為那天晚上下雨,多雲,漆黑。要是有人有意要嚇唬這幾個人,他就不得不在別人發現他之前把他的臉緊貼在玻璃上,可是又不見腳印的痕跡。難以想像的是,外面的人怎麼能使屋裡的幾個人產生如此可怕的印象;何況我們也沒有發現這種煞費苦心的奇怪舉動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你看出我們的困難了嗎,華生?”

  “困難是再清楚不過了,"我明確地回答說。

  “但是,如果材料能再多一些,也許可以證明這些困難不是無法排除的,"福爾摩斯說,“華生,我想你也許可以在你那內容廣泛的案卷中找到某些近於模糊不清的案卷吧。此刻,我們且把這個案子擱在一邊,等到有了更加確切的材料再說。早上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就來追蹤一下新石平時代的人吧。”

  我本想談談我朋友聚精會神思考問題時的那股毅力,可是,在這康沃爾春天的早晨,他卻整整談了兩個鐘頭的石鑿、箭頭和碎瓷器,顯得輕鬆愉快,好象根本不存在有什麼險惡的秘密在等著他去揭露似的,這使我驚奇不已。直到下午我們才回到我們的住所,發現已有一位來訪者在等著我們。他立刻把我們的思路帶回到我們要辦的那件事上。我們兩人都不需別人告訴就知道這位來訪者是誰。魁梧的身材,嚴峻而滿布皺紋的臉上的一對兇狠眼睛,鷹鉤鼻子,灰白的、差不多要擦到天花板了的頭髮,腮邊的金黃色的鬍子——靠近留有煙斑的嘴唇邊的鬍子則是白的,所有這一切,在倫敦如同在非洲一樣都是人所熟習的,並且只會使人想到這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的高大形象。

  他來到這一帶,我們已經聽說了,有一兩次也在鄉路上瞧見過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沒有走近我們,我們也沒有想到去接近他,因為他喜歡隱居,這是盡人皆知的。在旅行間歇期間,他大都住在布尚阿蘭斯森林裡的一間小起房裡,在書堆裡和地圖堆裡過著絕對孤獨的生活,一心只顧滿足他那簡樸的欲望,從不過問左鄰右舍的事情。因此,當我聽見他以熱情的聲調詢問福爾摩斯在探討這一神秘插曲方面有無進展時,我感到很驚訝。“郡裡的員警毫無路數,"他說,“不過,你經驗豐富,或許已經作出某種可以想像到的解釋。我只求你把我當作知己,因為我在這裡常來常往,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很瞭解——說真的,我母親是科尼什人,從我母親那邊來算,他們還是我的遠親哩。他們的不幸遭遇當然使我震驚。我可以告訴你,我本來是要去非洲,已經到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一路趕回來説明打聽情況。”

  福爾摩斯抬起頭來。

  “這樣你就誤了船期了吧?”

  “我趕下一班。”

  “哎唷!真是友情為重啊。”

  “我剛才對你說了,我們是親戚。”

  “是這樣——你母親的遠親。你的行李上船了吧?”

  “有幾樣行李上了船,不過主要行李還在旅館裡。”

  “知道了。但是,這件事想來不至於已經上了普利茅斯晨報吧?”

  “沒有,先生,我收到了電報。”

  “請問是誰發來的?”

  這位探險家瘦削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你真能夠追根尋底呀,福爾摩斯先生。”

  “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爾博士定定神,恢復了鎮靜。

  “我不妨告訴你,"他說,“是牧師朗德黑先生髮電報叫我回來的。”

  “謝謝你,"福爾摩斯說。"我可以這樣來回答你原來的問題:我對這一案件的主題還沒有全部想清楚,但是,作出某種結論是大有希望的。作更多的說明則還為時過早。”

  “如果你的懷疑已經具體有所指,那麼想來你總不至於不願意告訴我吧?”

  “不,這一點很難回答。”

  “那麼,我是浪費了我的時間了。就此告辭啦。"這位聞名的博士走出我們的住宅,似乎大為掃興。五分鐘後,福爾摩斯盯上了他。到了晚上,才見福爾摩斯回來,拖著疲遝的步子,臉色憔悴。我知道,他的調查肯定沒有取得很大進展。他把一封等著他的電報看了一眼,扔進了壁爐。

  “電報是從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館拍來的,華生,"他說。“我從牧師那裡瞭解到旅館的名字,我就拍電報去,查核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所說是否屬實。看來,昨天晚上他確實是在旅館度過的,確實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運到非洲去,自己則回到這裡來瞭解情況。對這一點,你有何想法,華生?”

  “事情和他利害攸關。”

  “利害攸關——對。有一條線索我們還沒有掌握,但它可能引導我們理清這團亂麻。振作品來,華生,全部材料還沒有到手。一旦到手,我們就立即可以把困難遠遠丟到我們後面了。”

  福爾摩斯的話多久才能實現,將為我們的調查打開一條嶄新出路的新發展又是多麼奇特多麼險惡,這些,我都沒有去想過。早晨我正在窗前剃鬍子,聽見了嗒嗒的蹄聲。我朝外一看,只見一輛馬車從那頭賓士而來。它在我們門口停下。我們的朋友——那位牧師——跳下車向花園小徑跑來。福爾摩斯已經穿好衣服,於是我們趕快前去迎他。

  我們的客人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最後,他氣喘吁吁、不停地敘述其他的可悲故事。

  “我們被魔鬼纏住了,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個可憐的教區也被魔鬼纏住了!"他喊道。"是撒旦親自施展妖法啦!我們都落入他的魔掌啦!"他指手劃腳激動萬分。如果不是他那張蒼白的臉和恐懼的眼睛,他簡直就是個滑稽人了。最後他說出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在晚上死去了,徵候和那三個人一模一樣。”

  福爾摩斯頓時精神緊張,站了起來。

  “你的馬車可以把我們兩個帶上嗎?”

  “可以。”

  “華生,我們不吃早餐啦。朗德黑先生,我們完全聽你的吩咐。快——快,趁現場還沒有被破壞。”

  這位房客佔用了牧師住宅的兩個房間,上下各一,都在一個角落上。下面是一間大起居室,上面一間是臥室。從這兩間房望出去,外面是一個打槌球的草地,一直伸到窗前。我們比醫生和員警先到一步,所以現場的一切如舊,完全沒有動過。這是一個三月多霧的早晨。且讓我把我們見到的景象描繪一下,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永遠無法從我腦海裡抹去的。

  房間裡,氣氛恐怖而陰沉,十分悶熱。首先進屋的僕人推開窗子,不然就更加令人無法忍受了,這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房正中的一張桌上還點著一盞冒煙的燈。死人就在桌旁,仰靠在椅上,稀疏的鬍子豎立著,眼鏡已推到前額上,又黑又瘦的臉朝著窗口。恐怖已經使他的臉歪扭得不成形了,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樣。他四肢痙攣,手指緊扭著,好似死於一陣極度恐懼之中;衣著完整,但有跡象表明他是在慌忙中穿好衣服的。我們瞭解到,他已經上過床。他是在淩晨慘遭不幸的。

  只要你看見福爾摩斯走進那所性命攸關的住房時那一刹那所發生的突然變化,就會看出他那冷靜外表裡面的熱烈活力了。他頓時變得緊張而警惕,眼睛炯炯有神,板起了面孔,四肢由於過分激動而發抖。他一會兒走到外面的草地上,一會兒從視窗鑽進屋裡,一會兒在房間四周巡視,一會兒又回到樓上的臥室,真象一隻獵狗從隱蔽處一躍而出。他迅速地在臥室裡環顧一周,然後推開窗子。這似乎又使他感受到某種新的興奮,因為他把身體探出窗外,大聲歡叫。然後,他沖到樓下,從開著的視窗鑽出去,躺下去把臉貼在草地上,又站起來,再一次進到屋裡。精力之充沛,好似獵人尋到了獵物的蹤跡。那盞燈只是普通的燈。他仔細作了檢查,量了燈盤的尺寸。他用放大鏡徹底查看蓋在煙囪頂上的雲母擋板;他把附著在煙囪頂端外殼上的灰塵刮下來,裝進信封,夾在他的筆記本裡。最後,正當醫生和員警出現時,他招手叫牧師過去。我們三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高興,我的調查並非毫無結果,"他說道。“我不能留下來同警官討論此事,但是,朗德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檢查人員致意,並請他注意臥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我將感激不已。臥室的窗子對我們很有啟發,起居室的燈也很有啟發,把兩者聯繫起來,幾乎就可以得出結論。如果警方想進一步瞭解情況,我將樂意在我的住所和他們見面。華生,現在我想或許還是到別處去看看為好。”

  可能是員警對私人偵探插手而感到不滿,或者是員警自以為調查另有途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在隨後的兩天裡沒有從員警那裡聽到任何消息。在這段時間內,福爾摩斯呆在小別墅裡抽煙、空想。更多的時間是獨自在村裡散步,一去就是幾個鐘頭,回來之後也不說去過哪些地方。我們曾做過一次實驗,這使我對他的調查情況有了一些眉目。他買了一盞燈,和發生悲劇的早晨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房間裡的那盞一模一樣。他在燈裡裝滿了牧師住宅所用的那種油,並且仔細記錄燈火燃盡的時間。做的另一個實驗則使人難以忍受,我永生不會忘記。

  “華生,你還記得,"有一天下午他對我說,“在我們接觸到的各不相同的見聞中,只有一點共同相似之處。這一點關係到首先進入作案房間的人都感到的那種氣氛。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描述過他最後一次到他哥哥家裡去的情況。他說醫生一走進屋裡就倒在椅子上了。你記得嗎?忘了?現在,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了。情況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對我們說過,她走進屋裡也昏倒了。後來打開了窗子。第二起案子——也就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了——你總不會忘記,我們走進屋裡就感到悶得厲害,儘管僕人已經打開了窗子。經我瞭解後才知道,那個僕人感到身體不舒服去睡覺了。你要承認,華生,這些事實非常有啟發性,證明兩處作案地點都有有毒的氣體,兩處作案的房間裡也都有東西在燃燒著——一處是爐火,另一處是燈。燒爐子是需要的,但是點燈——比較一下耗油量就清楚了——已經是在大白天了,為什麼呢?點燈,悶人的氣體,還有那幾個不幸的人有的發瘋有的死亡,這三件事當然是互相有聯繫的。這難道不清楚嗎?”

  “看來是這樣。”

  “我們至少可以把這一點看作一種有用的假設。然後,我們再假定,兩案中所燒的某種東西放出一種氣體,產生了奇特的中毒作用。很好。第一案中——特雷根尼斯家裡——這種東西是放在爐子裡的。窗子是關著的,爐火自然使煙霧擴散到了煙囪。這樣,中毒的情況就不如第二案那樣嚴重,因為在第二案的房間裡,煙霧無處可散。看來,結果表明情況是這樣的,在第一案中,只有女的死了,可能是因為女性的機體更加敏感;另外兩個男的精神錯亂。不論是短時間精神錯亂還是永遠精神錯亂,顯然都是因為毒藥產生了初步作用。在第二案中,它則產生了充分的作用。所以,看來事實證明是由於燃燒而放出的毒氣所致。

  “我在腦海裡進行了這一系列推斷之後,當然會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房間裡到處查看,找一找有沒有這種殘留下來的東西。明顯的地方就是油燈的雲母罩或者是防煙罩。果然不錯,我在這上面發現了一些灰末,在燈的邊緣發現了一圈沒有燒盡的褐色粉末。你當時看見了,我取了一半放入信封。”

  “為什麼取一半呢,福爾摩斯?”

  “我親愛的華生,我可不能妨礙官方員警的手腳。我把我發現的全部證物都留給他們。毒藥還留在雲母罩上,只要他們有明辨的能力去找。華生,讓我們現在把燈點上,不過得打開窗子,以免兩個有價值的公民過早送掉性命。請你靠近打開的窗子,坐在靠椅上,除非你象一個聰明人那樣不願參與這個實驗。喔,你會參加到底的,對吧?我想我是瞭解我的華生的。我把這把椅子放在你對面,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你和我離毒藥保持相同的距離。房門半開著,你能看著我、我能看著你。只要不出現危險症狀,我們就把實驗進行到底。清楚嗎?好,我把藥粉——或者說剩下的藥粉——從信封裡取出來,放在點燃的燈上。就這樣啦!華生,我們坐下來,且看情況會怎樣發展。”

  不多久就發生事情了。我剛坐下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麝香氣味,微妙而令人作嘔。頭一陣氣味襲來,我的腦筋和想像力就不由自主了。我眼前一片濃黑的煙霧,但我心裡還明白,在這種雖然是看不見的、卻將向我受驚的理性猛撲過來的黑煙裡,潛伏著宇宙間一切極其恐怖的、一切怪異而不可思議的邪惡東西。模糊的幽靈在濃黑的煙雲中遊蕩,每一個幽靈都是一種威脅,預示著有什麼東西就要出現。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影來到門前,幾乎要把我的心靈炸裂。一種陰冷的恐怖控制了我。我感到頭髮豎立起來了,眼睛鼓了出來,口張開著,舌頭已經發硬,腦子裡一陣翻騰,一定有什麼東西折斷了。我想喊叫,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是一陣嘶啞的呼喊,離我很遙遠,不屬於我自己。就在這時,我想到了跑開,於是沖出那令人絕望的煙雲。我一眼看見福爾摩斯的臉由於恐怖而蒼白、僵硬、呆板——我看到的是死人的模樣。正是這一景象在頃刻之間使我神志清醒,給了我力量。我甩開椅子,跑過去抱住福爾摩斯。我們兩人一起歪歪倒倒地奔出了房門。過了一會兒,我們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只感覺到明亮的陽光射透那股曾經圍困住我們的地獄般的恐怖煙雲。煙雲慢慢從我們的心靈中消散,就象霧氣從山水間消失一樣,直到平靜和理智又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坐在草地上,擦了擦我們又冷又濕的前額。兩人滿懷憂慮地互相看望著,端詳我們經歷的這場險遇所留下的最後痕跡。

  “說實在話,華生!"福爾摩斯最後說,聲音還在打顫,“我既要向你致謝又要向你道歉。即使是對我本人來說,這個實驗也是大可非議的,對一位朋友來說,就更加有問題了。我實在非常抱歉。”

  “你知道,"我激動地回答,因為我對福爾摩斯的內心從來沒有象現在瞭解得這樣深刻,“能夠協助你,這使我特別高興,格外榮幸。”

  他很快就恢復了那種半幽默半挖苦的神情,這是他對周圍人們的一種慣常的態度。“親愛的華生,叫我們兩個人發瘋,那可是多此一舉,"他說。"在我們著手如此野蠻的實驗之前,誠實的觀察者肯定早已料定我們是發瘋了。我承認,我沒有想到效果來得這樣突然,這樣猛烈。"他跑進屋裡,又跑出屋來,手上拿著那盞還在燃著的燈,手臂伸得直直的,使燈離開他自己遠一些。他把燈扔進了荊棘叢中。“一定要讓屋裡換換空氣。華生,我想你對這幾起悲劇的產生不再有絲毫懷疑了吧?”

  “毫無懷疑。”

  “但是,起因卻依然搞不清楚。我們到這個涼亭裡去一起討論一下吧。這個可惡的東西好象還卡在我喉嚨裡。我們必須承認,一切都證明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這個人幹的。他是第一次悲劇的罪犯,雖然他是第二次悲劇的受害者。首先,我們必須記住,他們家裡鬧過糾紛,隨後又言歸於好。糾紛鬧到什麼程度,和好又到什麼程度,我們都不得而知。當我想到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他那張狡猾的臉,鏡片後面那兩隻陰險的小眼睛,我就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性情特別厚道的人。不,他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你記得吧,他說過花園裡有動靜之類的話,一下子引開了我們的注意力,放過了悲劇的真正起因。他的用心是想把我們引入歧途。最後一點,如果不是他在離開房間的時候把藥粉扔進火裡,那麼,還會是誰呢?事情是在他剛一離開就發生的。如果另有別人進來,屋裡的人當然會從桌旁站起來。此外,在這寧靜的康沃爾,人們在晚上十點鐘以後是不會外出做客的。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切都證明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嫌疑犯。”

  “那麼,他自己的死是自殺嘍!”

  “唔,華生,從表面上看,這種假設並非不可能。一個人給自己家裡帶來如此的災難而自感有罪,也會因為悔恨而自我毀滅的。可是,這裡有無法反駁的理由可以推翻這一假設。幸好,在英格蘭有一個人瞭解全部情況。我已作好安排。我們今天下午就能聽到他親口說出真情。啊!他提前來了。請走這邊,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我們在室內做過一次化學實驗,使我們的那間小房不適於接待你這樣一位貴客。”

  我聽到花園的門哢嗒一響,這位高大的非洲探險家的威嚴身影出現在小路上。他有些吃驚,轉身向我們所在的涼亭走來。

  “是你請我來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大約在一個鐘頭之前收到你的信。我來了,雖然我確實不知道我遵命到來是為了什麼。”

  “我們也許可以在分手之前把事情澄清,"福爾摩斯說。

  “此刻,你以禮相待,願意光臨,我非常感激。室外接待很是不周,請原諒。我的朋友華生和我即將給名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增添新的一章,我們目前需要清新的空氣。既然我所不得不討論的事情或許與你本人密切相關,所以我們還是在一個沒有人能偷聽的地方談一談為好。”

  探險家從嘴裡取出雪茄,面孔鐵青,看著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先生,"他說,“你要談的事情和我有什麼密切相關。”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死,"福爾摩斯說。

  就在這一刹那,我真希望我是全副武裝著的才好。斯特戴爾那副猙獰面目的臉唰地一下變得緋紅,直瞪兩眼,額上一節一節的青筋都鼓脹起來了。他緊握拳頭沖向我的同伴。接著他又站住,竭力使自己保持一種冷酷而僵硬的平靜。這種樣子顯得比他火冒三丈更加危險。

  “我長期與野人為伴,不受法律的束縛,"他說,“因此,我自己就是法律,這已經是習以為常了。福爾摩斯先生,這一點,你最好還是不要忘記,因為我並不想加害於你。”

  “我也不想加害於你,斯特戴爾博士。明證就是,儘管我知道了一切,但我還是找你而沒有去找員警。”

  斯特戴爾直喘氣,坐下了。他畏縮了。這在他的冒險生涯中或許還是頭一次吧。福爾摩斯那種鎮靜自若的神態具有無法抗拒的力量。我們的客人霎時間張口結舌,焦躁得兩隻手時而放開時而緊握。

  “你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問道,“如果你想對我進行恫嚇,福爾摩斯先生,你可找錯了實驗物件啦。別再拐彎抹角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來告訴你,"福爾摩斯說,“我之所以要告訴你,是因為我希望以坦率換取坦率。我的下一步完全取決於你辯護的性質。”

  “我的辯護?”

  “是的,先生。”

  “辯護什麼呢?”

  “對於殺害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辯護。”

  斯特戴爾用手絹擦擦前額。"說實在的,你越逼越近了,”他說,“你的一切成就都是依靠這種驚人的虛張聲勢的力量嗎?”

  “虛張聲勢的是你,"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列昂·斯特蒙爾博士,而不是我。我把我的結論所依據的事實說幾件給你聽,藉以作為佐證。關於你從普利茅斯回來,而把大部分財物運到非洲去,我只想提一點,即這首先使我瞭解到,你本人是構成這一戲劇性事件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是回來——”

  “你回來的理由,我已經聽你說了,我認為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也是不充分的。這且不說。你來問我懷疑誰,我沒有答覆你,你就去找牧師。你在牧師家外面等了一會兒,最後回到你自己的住處去了。”

  “你怎麼知道?”

  “我在你後面跟著。”

  “我沒有發現有人。”

  “既然我要跟著你,當然不能讓你看見。你在屋裡整夜坐立不安。你擬定了一些計畫,準備在第二天清晨執行。天剛破曉你就出了房門。你的門邊放著一堆淡紅色小石子。你拿了幾粒放進口袋。”

  斯特戴爾猛然一愣,驚愕地看著福爾摩斯。

  “你住的地方離牧師的家有一英里。你迅速地走完了這一英里路。我注意到,你穿的就是現在你腳上的這雙起棱的網球鞋。你穿過牧師住宅的花園和旁邊的籬笆,出現在特雷根尼斯住處的窗下。當時天已大亮,可是屋裡還沒有動靜。你從口袋裡取出小石子,往窗臺上扔。”

  斯特戴爾一下站了起來。

  “你幹得象魔鬼一樣出色!"他嚷道。

  福爾摩斯對此讚揚付諸淡淡一笑。“在特雷根尼斯還沒有來到窗前的時候,你扔了兩把,也可能是三把小石子。你叫他下樓。他趕忙穿好衣服,下樓到了起居室。你是從窗子進去的。你們相會的時間很短。相會時,你在屋裡來回踱步。後來,你出去,關上了窗子,站在外面的草地上,抽著雪茄注視屋裡發生的情況。最後,等到特雷根尼斯死了,你就又從來的路回去了。現在,斯特戴爾博士,你怎麼能證明你的這種行為是正當的呢?行為的動機何在呢?如果你說假話,或者是胡謅,我向你保證,這件事就永遠不會由我經手了。”

  客人聽了控告人的這番話,臉色蒼白。他坐著沉思,兩隻手蒙住臉。突然一陣衝動,他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扔到我們面前的一張粗糙的石桌上。

  “我那樣做,就是為了這個,"他說。

  這是一張半身像片。像片上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的面孔。福爾摩斯彎身看那張像片。

  “布藍達·特雷根尼斯,"他說。

  “對,布藍達·特雷根尼斯,"客人重複了一遍。"多年來,我愛她。多年來,她愛我。這就是人們所驚奇的我在科尼什穩居的秘密所在。隱居使我接近這世界上我最心愛的一件東西。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有妻子。我妻子離開了我多年,可是根據這令人悲歎的英格蘭法律,我不能同我妻子離婚。布藍達等了好些年。我也等了好些年。現在,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結果。"一陣沉痛的嗚咽震動著他那巨大的身軀。他用一隻手捏住他那花斑鬍子下麵的喉嚨。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往下說:

  “牧師知道。他知道我們的秘密。他會告訴你,她是一個人間的天使。因此,牧師打電報告訴我,我就回來了。當我得知我的心上人遭到這樣的不幸的時候,行李和非洲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在這一點上,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掌握了我的行動的線索的。”

  “說下去,"我的朋友說。

  斯特戴爾博士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紙上寫著"Radixpedisdiaboli"幾個字,下面蓋有一個紅色標記,表示有毒。他把紙包推給我。"我知道你是醫生,先生。這種製劑你聽說過嗎?”

  “魔鬼腳根!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這也不能怪你的專業知識,"他說,“只有一個標本放在布達的實驗室裡,在歐洲再沒有別的標本了。藥典裡和毒品①文獻上都還沒有記載。這種根,長得象一隻腳,一半象人腳,一半象羊腳,一位研究藥材的傳教士就給它取了這麼一個有趣的名字。西部非洲一些地區的巫醫把它當作試罪判決法的②毒物,嚴加保密。我是在很特殊的情況下在烏班基專區得到③這一稀有標本的。"他邊說邊打開紙包。紙包裡露出一堆象鼻煙一樣的黃褐色藥粉。

  “還有呢,先生?"福爾摩斯嚴肅地問道。

  “福爾摩斯先生,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你,你都已經瞭解了,事情顯然和我利害攸關,應當讓你知道全部情況。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關係,我已經說過了。我和他們兄弟幾人友好相處,是為了他們的妹妹。家裡為錢發生過爭吵,因而使莫梯墨與大家疏遠。據說又和好了,所以後來我和他接近,就象我接近另外幾個兄弟一樣。他陰險狡猾,詭計多端,有好幾件事使我對他產生了懷疑,但是,我沒有任何和他正面爭吵的理由。

  “兩個星期前,有一天,他到我住的地方來。我拿出一些非洲古玩給他看。我也把這種藥粉給他看了,並且把它的奇效告訴了他。我告訴他,這種藥會如何刺激那些支配恐懼情感的大腦中樞,並且告訴他,當非洲的一些不幸的土人受到部落祭司試罪判決法的迫害時,他們不是被嚇瘋就是被嚇死。我還告訴他,歐洲的科學家也無法檢驗分析它。他是怎樣拿的,我不知①匈牙利地名。——譯者注②要人服用毒品,如果服者不傷或不死,便算無罪。——譯者注③薩伊地名。——譯者注道,因為我沒有離開房間。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是在我打開櫥櫃,彎身去翻箱子的時候,偷偷取走了一部分魔鬼腳根。我記得很清楚,他接二連三地問我產生效果的用量和時間。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問這些是心懷鬼胎的。

  “這件事,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師打給我的電報,才想起這一點。這個壞蛋以為在我聽到消息之前,我早已出海遠去了,並且以為我一到非洲,就會幾年沒有音信。可是,我馬上就回來了。我一聽到詳細情況,就肯定是使用了我的毒藥。我來找你,指望你會作出某種其他的解釋。可是,不可能有。我深信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兇手;我深信他是謀財害命。如果家裡的人都精神錯亂了,他就成了共有財產的唯一監護人。他對他們使用了魔鬼腳根,害瘋了兩個,害死了他的妹妹布藍達——我最心愛的人,也是最愛我的人。他犯了罪,應當怎樣懲辦他呢?

  “我應當訴諸法律嗎?我的證據呢?我知道事情是真的,可是我能使一個由老鄉們組成的陪審團相信這樣一段離奇古怪的故事嗎?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不能失敗。我的心靈要求我報仇。我對你說過一次,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大半生沒有受過法律的約束,到頭來我有了自己的法律。現在正是這樣。我認定了,他使別人遭到的不幸也應該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要不然,我就親自主持公道。眼下,在英格蘭沒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其餘的情況是你本人提供的。正如你所說,我過了一個坐立不安的夜晚,一大早就出了家門。我預計到,很難把他叫醒,於是我從你提到的石堆裡抓了一些小石子,用來往他的窗子上扔。他下樓來,讓我從起居室的窗口鑽進去。我當面揭露了他的罪行。我對他說,我來找他,既是法官又是死刑執行人。這個無恥之徒倒在椅上。他看見我拿著手槍,他嚇癱了。我點燃了燈,灑上藥粉。我在外面的視窗邊站著,如果他想逃走,我就給他一槍。不到五分鐘他就死了。啊,天哪!他死啦!可是,我的心堅如鐵石,因為他受的痛苦,正是我那無辜的心上人在他之前所受的痛苦。這就是我的故事,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或許你也會這樣幹的。不管怎麼說,我聽候你的處置。你願意採取什麼步驟就採取什麼步驟好了。我已經說了,沒有哪一個活著的人能比我更不怕死。”

  福爾摩斯默默不語,坐了一會兒。

  “你有什麼打算?"他最後問道。

  “我原來想把自己的屍骨埋在非洲中部。我在那裡的工作只進行了一半。”

  “去進行剩下的一半吧,"福爾摩斯說,“至少我不願阻止你前去。”

  斯特戴爾博士伸直魁梧的身體,嚴肅地點頭致意,離開了涼亭。福爾摩斯點燃煙斗,把煙絲袋遞給我。

  “沒有毒的煙可以換換口味,使人愉快,"他說。"華生,我想你一定會同意,這個案件不用我們去干預了。我們作的調查是自主的,我們的行動也是自主的。你不會去告發這個人吧?”

  “當然不會,"我回答說。

  “華生,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不過,如果我戀愛過,如果我愛的女子遭此慘遇,我也許會象我們這位目無法紀的獵獅人一樣幹的。誰知道呢?唔,華生,有些情況非常明顯,我不再說了,免得給你的思緒添麻煩。窗臺上的小石子當然是進行研究的起點。在牧師住宅的花園裡,小石子顯得不同一般。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特戴爾博士和他住的村舍的時候,我才發現和小石子極其相似的東西。白天燃著的燈和留在燈罩上的藥粉是這一非常明顯的線索上的另外兩個環結。親愛的華生,現在,我想我們可以不去管這件事了,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語的詞根了,而這些詞根肯定可以從偉大的凱爾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裡去探索。”

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收場白

  八月二日晚上九點鐘——世界歷史上最可怕的八月。人們也許已經想到,上帝的詛咒使得這個墮落的世界顯得沉悶無聊,因為在悶熱的空氣中,有一種令人可怕的靜寂和渺茫期待的感覺。太陽早已落山,但是仍留有一道血紅色的斑痕,象裂開的傷口低掛在遙遠的西邊天際。上空星光爍爍,下麵,船隻上的光亮在海灣裡閃耀。兩位著名的德國人佇立在花園人行道的石欄旁邊。他們身後是一長排低矮沉悶的人字形房屋。他們往下眺望著白堊巨崖腳下的那一大片海灘。馮·波克本人曾象一隻到處遊蕩的山鷹,四年前就在這處懸崖上棲息下來。他們緊挨著站在那裡在低聲密談。從下面望去,那兩個發出紅光的煙頭就像是惡魔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窺視,在黑暗中冒著煙。

  馮·波克是個卓越的人物。他在為德國皇帝效忠的諜報人員當中幾乎是首屈一指的。由於他的才幹,首先把他派到英國去執行一項最為重要的使命,但是,自從他接受任務以後,世界上真正瞭解真相的那麼五六個人才算越來越明瞭了他的才幹。其中之一就是他現在的同伴、公使館一等秘書馮·赫林男爵。這時男爵的那輛一百馬力的本茨轎車正堵塞在鄉間小巷裡,等著把他的主人送回倫敦去。

  “據我對事件趨勢的判斷,你也許本周內就可以回柏林去,"秘書在說,“親愛的馮·波克,等你到了那邊,我想你會對你將受到的歡迎感到驚奇的。這個國家的最高當局對你的工作的看法,我曾偶有所聞。"秘書的個子又高又大,口音緩慢而深沉,這一直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資本。

  馮·波克笑了起來。

  “要騙過他們並不很難,"他說道,“沒有比他們更加溫良而單純的人了。”

  “這一點我倒不知道,"秘書若有所思地說。"他們有一些奇怪的限制,我們必須學會遵守這些限制。正是他們表面上的這種簡單,對一個陌生人才是陷阱。人們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他們溫和之極。然後,你會突然遇到非常嚴厲的事情,你這就會明白你已經達到限度,必須使自己適應事實。比如說,他們有他們偏執的習俗,那是必須遵守的。”

  “你意思是說'良好的禮貌'之類的東西嗎?"馮·波克歎了一口氣,好象一個吃過苦頭的人似的。

  “說的是表現出來的各種希奇古怪的英國式的偏見。就以我犯過的一次最大的錯誤來說吧——我是有資格談談我自己的錯誤的,因為如果充分瞭解我的工作,也就會知道我的成就了。那時我初次來到這裡,我被邀請去參加在一位內閣大臣的別墅舉行的一次週末聚會。談話隨便得簡直令人吃驚。”

  馮·波克點點頭。"我去過那兒,"他淡漠地說。

  “不用說,我自然把情報向柏林作了簡要彙報。不幸,我們的那位好首相對這類事情相當大意,他在廣播中發表的談話表明他已經瞭解了這次所談的內容。這樣一來,當然就追到我頭上了。我這次吃的虧,你可不知道。我告訴你,在這種場合,我們的英國主人們可不是溫和可起的。為了消除這次的影響,花了我兩年時間。現在,象你這副運動家姿態——”

  “不,不,別把它叫做姿態。姿態是人為的。我這是很自然的。我是個天生的運動家。我有此愛好。”

  “好啊,那就會更有效果了。你同他們賽艇,同他們一起打獵,你打馬球,你在各項運動中都同他們比一比,你的單人四馬車賽在奧林匹亞是得了獎的。我還聽說你甚至還同年輕的軍官比過拳擊。結果又怎樣呢?誰也沒有把你當一回事。你是個'運動老行家','一個作為德國人來說是相當體面的傢伙',一個酗酒,上夜總會,在城裡到處遊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你這所安靜的鄉村住宅向來是個中心,在英國的破壞活動,有一半是在這兒進行的。而你這位愛好體育的鄉紳竟然是歐洲最機智的特工人員。天才,我親愛的馮·波克——天才呀!”

  “過獎了,男爵。不過我敢說我在這個國家的四年沒有虛度。我那個小小的庫房還沒有給您看過。您願意進來一會兒嗎?”

  書房的門直通臺階。馮·波克把門推開,在前面帶路。他哢嗒一聲打開電燈開關,然後把門關上,那個大塊頭的人跟在他身後。他仔細把花格窗上厚厚的窗簾拉嚴密。等到這一切預防措施完畢,他才把他那張曬黑了的鷹臉轉向他的客人。

  “有些檔已經不在,"他說,“昨天,我妻子和家屬離開這裡到福勒辛去了,不很重要的文件已讓他們帶走。其餘的一些,我當然要求使館給以保護。”

  “你的名字已經作為私人隨員列入名單。對你和你的行李不會有困難。當然,我們也可以不必離開,這也同樣是可能的。英國可能扔下法國不管,讓法國聽天由命。我們可以肯定,英法之間沒有簽訂有約束性的條約。”

  “比利時呢?”

  “比利時也一樣。”

  馮·波克搖搖頭。"我真不明白這怎麼能行。明明有條約擺在那兒。比利時永遠也無法從這一屈辱中恢復過來了。”

  “她至少可以暫時得到和平。”

  “那麼她的榮譽呢?”

  “嗤!親愛的先生,我們生活在一個功利主義的時代。榮譽是中世紀的概念。此外,英國沒有準備。我們的戰爭特別稅高達五千萬,我們的目的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就好象在《泰晤士報》頭版上登廣告一樣,可是偏偏沒有把英國人從睡夢中喚醒,這真是不可思議。到處都可以聽到談這個問題。我的任務就是尋找答案。到處也出現一股怒氣,我的任務就是平息怒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最關鍵的一些問題上——軍需品的儲備,準備進行潛水艇襲擊,安排製造烈性炸藥——都毫無準備。尤其是我們挑起了愛爾蘭內戰,鬧得一塌糊塗,使英國自顧不暇,她怎麼還能參戰呢。”

  “她必須為自己的前途著想。”

  “啊,這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到了將來,我們對英國將有非常明確的計畫,而你的情報對我們是極為重要的。對於約翰·布林先生來說,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事。如果她願意在今①天,我們已作好充分的準備。如果是明天,我們的準備就更加充分了。我倒認為,英國應當放聰明一些,參加盟國作戰不如不參加盟國作戰。不過,這是他們自己的事。這個星期是決定他們命運的一周。不過你剛才談到你的文件啦。"他坐在靠椅裡,燈光照在他光禿的大腦袋上。他悠然自得地在咂著雪茄煙。

  這個鑲有橡木護牆板、四壁是書架的大房間的遠處角落掛著幕簾。拉開幕簾,露出一個黃銅大保險櫃。馮·波克從錶鏈上取下一把小鑰匙,在鎖上經過一番撥弄,打開了沉重的櫃門。

  “瞧!"他說,站在一邊,用手一指。

  燈光把打開的保險櫃的裡邊照得雪亮,使館秘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保險櫃裡一排排裝得滿滿的分類架。每一分類架上有一標籤。他一眼望去,是一長串標題,如"淺灘"、“港口防禦"、“飛機"、“愛爾蘭"、“埃及"、“起次茅斯要塞"、“海峽"、“羅塞斯"以及其它等等。每一格裡裝滿了檔和計畫。

  “了不起!"秘書說。他放下雪茄煙,兩隻肥手輕輕地拍著。

  “一切都是四年里弄到的,男爵。對一個嗜飲酒愛騎馬的鄉紳來說,幹得不壞吧。不過我收藏的珍品就要到了,已經給它備好了位置。"他指著一個空格。空格上面印著"海軍信號”①又譯約翰牛,英國的綽號。——譯者注字樣。

  “可是你這裡已經有了一份卷宗材料啦。”

  “過時了,成了廢紙了。海軍部已有警覺,把密碼全換了。男爵,這是一次打擊——我全部戰役中最嚴重的挫折。幸虧我有存摺和好幫手阿爾塔蒙。今天晚上將一切順利。”

  男爵看看表,感到失望,發出一聲帶喉音的歎息。

  “唉,我實在不能再等了。眼下,事情正在卡爾頓大院裡進行,這一點你是可以想像的。我們必須各就各位。我本來以為可以把你獲得巨大成功的消息帶回去。阿爾塔蒙沒有說定時間嗎?”

  馮·波克翻出一封電報。

  今晚一定帶火花塞來。

  阿爾塔蒙

  “火花塞,唔?”

  “你知道,他裝作品車行家,我開汽車行。我們說的是汽車備件,實際上這是我們的聯絡暗號。如果他說散熱氣,指的就是戰列艦;說油泵,指的就是巡洋艦,如此等等。火花塞就是指海軍信號。”

  “正午的時候從樸資茅斯打來的,"秘書一邊說一邊查看姓名地址,“對了,你打算給他什麼?”

  “辦好這件事,給他五百鎊。當然他還有工資收入。”

  “貪婪的無賴。他們這些賣國賊是有用處的。不過,給他們一筆殺人的賞錢,我不甘心。”

  “給阿爾塔蒙,我什麼都捨得。他是個好樣兒的工作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只要我給他的錢多,他無論如何可以交貨。此外,他不是賣國賊。我向你擔保,和一個真正的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比較起來,我們最激烈的泛日爾曼容克貴族在對待英國的感情方面只不過是一隻幼鴿。”

  “哦,是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

  “你要是聽他談話,你是不會懷疑這一點的。有時候我無法理解他。他好象向英王的英國人宣戰了,也向英國的國王宣戰了。你一定要走嗎?他隨時可能到這裡來。”

  “不等了,對不起,我已經超過停留的時間。我們明天清早等你來。等到你從約克公爵臺階的小門裡取得那本信號簿,你在英國的經歷就勝利結束了。喲!匈牙利萄萄酒!"他指著一個封得非常嚴實、沾滿塵土的酒瓶。酒瓶旁邊的託盤裡放著兩隻高腳酒杯。

  “在您上路之前,請您喝一杯吧?”

  “不了,謝謝。看來你是要痛飲一番的樣子。”

  “阿爾塔蒙很愛喝酒,特別喜歡我的匈牙利萄萄酒。他是個火性子,一些小事情需要敷衍一下。我向你保證,我是不得不細察他。"他們又走到外面臺階上。臺階的那一頭,男爵的司機踩動了油門,那輛大轎車隆隆地發動著並搖晃了起來。"我想,這是哈裡奇的燈火吧,"秘書說著披上了風雨衣。"一切顯得多麼寂靜太平。一個星期之內也許就會出現另外的火光,英國海岸就不是那麼平靜的地方啦!如果齊伯林答應我們的事成為現實,就連天堂也不會很太平了。咦,這是誰?"①

  他們身後只有一個視窗露出燈光。屋裡放著一盞燈。一個臉色紅潤的老年婦女,頭戴鄉村小帽坐在桌旁。她彎著腰在織東西,不時停下來撫摩她身邊凳子上的一隻大黑貓。

  “這是瑪莎,我留下的唯一的僕人。”

  秘書咯咯一笑。

  “她幾乎是不列顛的化身,"他說,“專心一意,悠閒自在。好了,再見,馮·波克!"他招招手,進了汽車。車頭上的燈射出兩道金色的光柱,穿過黑暗。秘書靠在豪華轎車的後座上,滿腦子在想即將降臨的歐洲悲劇。當他的汽車在鄉村小街上拐來拐去的時候,迎面開過來一輛小福特汽車,他都沒有注意到。

  車燈的亮光消失在遠處,這時馮·波克才慢慢踱向書房。當他經過時,他注意到老管家已經關燈就寢了。他那占地很廣的住宅裡一片寂靜和黑暗,這使他有了一種新的體會,因為他的家業大,他家裡的人都平安無恙。除了那個老婦人在廚房裡磨蹭以外,這個地方由他一個人獨佔,想到這些,他又感到欣慰。書房裡有許多東西需要整理,於是他動起手來,直到他那俊美的臉被燒文件的火光烤得通紅。桌旁放著一個旅行提包。他開始仔細而有條理地整理貴重物件,準備放進皮包。當他剛要進行這一工作,他那靈敏的耳朵聽到遠處有汽車聲。他頓時滿意地舒了一口氣。他將皮包上的皮帶拴好,關上保險櫃門,鎖好,趕忙走向外面的臺階。來到臺階上,正好看見一輛小汽①指德國人品伯林發明的"齊伯林飛船"。——譯者注車的車燈。小汽車在門前停下,車裡跳出一個人,迅速向他走來。車裡的那個司機上了一點年紀,一臉灰白鬍子,但身體結實。他坐在那裡像是要準備整夜值班似的。

  “好啊?"馮·波克急切地問道,一邊向來訪的人迎上去。

  來人得意洋洋地舉起一個黃紙小包揮動著作為回答。

  “今晚你得歡迎我呀,先生,"他嚷道,“我到底是得勝而歸啦。”

  “信號?”

  “就是我在電報裡說的東西。樣樣都有,信號機,燈的暗碼,馬可尼式無線電報——不過,你聽著,是複製的,可不是原件,那太危險。不過,這是真貨,你可以放心。"他粗裡粗平地拍拍德國人的肩膀,顯得很親熱。德國人躲開了這種親熱的表示。

  “進來吧,"他說,“屋裡就我一個人。我等的就是這個。複製品當然比原件好。要是丟了原件,他們會全部更換的。你認為複製品靠得住嗎?”

  這個愛爾蘭籍的美國人進了書房,舒展修長的四肢坐在靠椅上。他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六十歲的人,面貌清臒,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真象山姆大叔的漫畫像。他嘴角叼著一支抽了一半的、被唾沫浸濕了的雪茄煙。他坐下以後,劃了一根火柴,把煙重新點燃。“打算搬走啦?"他一面說,一面打量四周。“喂,喂,先生,"他接著說,保險櫃前面的幕簾這時是拉開的,他的目光落到了保險櫃上面。"你就把文件放在這裡面?”

  “為什麼不呢?”

  “唉,放在這麼一個敞開的新玩意兒裡面!他們會把你當成間諜的。嗐,一個美國強盜用一把開罐頭的小刀就可以把它打開了。要是我早知道我的來信都放在這樣一個不保險的地方,我還寫信給你才是傻瓜哩。”

  “哪一個強盜也拿這個保險櫃沒辦法,"馮·波克回答說。“隨便你用什麼工具都鋸不斷這種金屬。”

  “鎖呢?”

  “也不行。鎖有兩層。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可不知道,"美國人說。

  “你想把鎖打開,首先你得知道某一個字和幾個號碼。"他站立起來,指著鑰匙孔四周的雙層圓盤。"外面一層是撥字母的,裡面一層是撥數字的。”

  “哦,哦,好極啦。”

  “所以,並不象你想的那麼簡單。這是我四年前請人製成的。我選定字和數字的辦法,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懂。”

  “哦,我選定的字是'八月',數字是'1914'。你看這兒。”

  美國人臉上顯出驚異和讚賞的神色。

  “唷,真了不起!你這玩意兒真妙。”

  “是啊,當時能猜出日期的也沒有幾個人。現在你知道了。我明天早上就關門不幹了。”

  “那麼,我看你也得把我安頓一下呀。我可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他媽的這個國家裡。我看,一個星期,也許不到一個星期,約翰牛就要豎起後腿跳起來發火了。我倒不如過海去觀望觀望。”

  “可你是美國公民呀?”

  “那又怎麼樣。傑克·詹姆斯也是美國公民,還不是照樣在波特蘭坐牢。對英國員警說你是美國公民頂個屁用。員警會說:‘這裡是英國法律和秩序管轄的地方。'對了,說起傑克·詹姆斯來,先生,我覺得你並沒有盡力掩護好你手下的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馮·波克嚴厲地問道。

  “嗯,你是他們的老闆,對不對?你不能讓他們失敗。可是他失敗了,你什麼時候救過他們呢?就說詹姆斯——”

  “那是詹姆斯自己的過錯。這你自己也知道。他幹這一行太喜歡自作主張。”

  “詹姆斯是個笨蛋——我承認。還有霍裡斯。”

  “這個人是瘋子。”

  “噢,他到最後是有點糊裡糊塗。他得從早到晚和一百來個想用員警的辦法對待他的傢伙打交道,這也夠使人發狂了。不過現在是斯泰納——”

  馮·波克猛然一愣,臉色由紅轉白。

  “斯泰納怎麼啦?”

  “哼,他們逮住他啦,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昨晚抄了他的鋪子,連人帶檔都進了樸資茅斯監獄。你一走了事,他這個可憐蟲還得吃苦頭,能保住性命就算幸運了。所以,你一過海,我也要過海去。”

  馮·波克是個堅強而能自我控制的人,但是顯而易見,這一消息使他感到震驚。

  “他們怎麼會抓到斯泰納的呢?"他喃喃地說,“這個打擊真糟透啦。”

  “你差點兒碰上更糟糕的事哩,因為我想,他們要抓我的日子也不會遠了。”

  “不至於吧!”

  “沒錯兒。我的房東太太弗雷頓受到過查問。我一聽這事,就知道我得趕緊了。不過,先生,我想知道的是,員警是怎麼知道這些事兒的?自從我簽字替你幹事以來,斯泰納是你損失的第五個人了。要是我不趕緊,我知道第六個人會是誰。這,你怎麼解釋呢?你眼看手下的人一個個失敗,你不覺得慚愧嗎?”

  馮·波克的臉漲得通紅。

  “你怎麼敢這樣說話?”

  “我要是不敢做不敢當,先生,我就不會給你幹事了。不過,我把我心裡想的事直截了當告訴你吧。我聽說,對你們德國政客來說,每當一名諜報人員任務完成後就把他甩了,這你們是不會感到可惜的。”

  馮·波克猛地站了起來。

  “你竟敢說是我出賣了我自己的諜報人員!”

  “我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反正總有一隻囮鳥,或是一個騙局。這得由你們去把問題查清楚。反正我不想玩命了。我這就要去小荷蘭,越快越好。”

  馮·波克壓制住怒氣。

  “我們曾經長期合作,現在值此勝利的時刻不應該發生爭吵,"他說,“你的工作幹得很出色,冒了許多風險,這一切,我不會忘記。儘量設法到荷蘭去吧,從鹿特丹再坐船去紐約。在下個星期內,別的航線都不安全。那本書我來拿著,同別的東西包在一起。”

  這位美國人手裡拿著那個小包,沒有交出去的意思。

  “錢呢?"他問道。

  “什麼?”

  “現款。酬金。五百鎊。那個槍手最後他媽的翻臉不認帳了,我只好答應再給他一百鎊清帳,要不對你我都沒有好處。他說'沒辦法!'他說的也是實話。不過給了這最後的一百鎊,事情就成了。從頭到尾,花了我兩百鎊。所以,不給鈔票就叫我甘休,恐怕說不過去吧。”

  馮·波克苦笑一下。"看來,你對我的信譽評價不高哇,”他說,“你是要我先交錢,再給我書吧。”

  “唔,先生,作交易嘛。”

  “好吧。照你的辦。"他在桌邊坐下,從支票簿上撕下一張支票,在上面寫了幾筆,但是沒有交給他的同伴。“你我的關係弄到這種地步,阿爾塔蒙先生,"他說,“既然你信不過我,我也沒有理由信得過你了。懂嗎?"他補上一句,轉過頭看看站在他身後的那位美國人。"支票在桌子上。在你取款之前,我有權檢查你的紙包。”

  美國人把紙包遞過去,什麼也沒有說。馮·波克解開繩子,把包在外面的兩張紙打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本藍色小書,他暗自吃驚,坐在那裡對著書呆了一會兒。書的封面上印著金字:《養蜂實用手冊》。這個間諜頭子對這個與諜報風馬牛不相及的奇怪書名剛瞪眼看了一會兒功夫,他的後脖頸兒就被一隻手死死卡住了。一塊浸有氯仿的海綿放到了他那扭歪了的臉上。

  “再來一杯,華生!"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舉起一個帝國牌葡萄酒瓶。

  坐在桌旁的那個結實的司機豈不及待地把酒杯遞過去。

  “真是好酒,福爾摩斯。”

  “美酒,華生。我們這位躺在沙發上的朋友曾對我說過,這酒肯定是從弗朗茲·約瑟夫在申布龍宮的專門酒窖裡運來的。勞駕請你把窗子打開,氯仿的氣味對我們的品嘗可沒有好處。”

  保險櫃半開著。福爾摩斯站在櫃前,取出一本一本的卷宗,逐一查看,然後整整齊平地放進馮·波克的提包。這個德國人躺在沙發上睡覺,鼾聲如雷,一根皮帶捆著他的胳膊,另一根皮帶捆著他的雙腳。

  “不用慌,華生。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請你按鈴,好嗎?除了瑪莎以外,這屋裡沒有別人。瑪莎起的作用令人欽佩。我一開始處理這一案件,就把這裡的情形告訴了她。啊,瑪莎,一切順利。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

  滿心高興的老太太出現在過道上。她對福爾摩斯屈膝行禮,笑了一笑,但是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那個人。

  “沒什麼,瑪莎,完全沒有傷著他。”

  “那就好,福爾摩斯先生。從他的知識程度來看,他倒是個和氣的主人。他昨天要我跟他的妻子一起到德國去,那可就配合不上您的計畫了,是吧,先生?”

  “是配合不上,瑪莎。只要有你在這裡,我就放心。我們今天晚上等你的信號等了好一會兒。”

  “那個秘書在這兒,先生。”

  “我知道。他的汽車是從我們的汽車旁邊開過去的。”

  “我還以為他不走了哩。我知道,先生,他在這兒,就沒法配合你的計畫。”

  “確是如此。我們大約等了半個鐘頭,就看見你屋裡射出的燈光,知道沒有障礙了。瑪莎,你明天去倫敦,可以在克拉瑞治飯店向我報告。”

  “好的,先生。”

  “我想你是準備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寄了七封信。我都照樣記下了地址。”

  “好極了,瑪莎。我明天再細細查看。晚安。這些文件,”當老太太走遠了,福爾摩斯接著說,“不很重要,因為文件所提供的情報當然早已到了德國政府手裡。這些原件是無法安全送出這個國家的。”

  “那麼說,這些檔沒有用了。”

  “我也不能這麼說,華生。檔至少可以向我們的人表明什麼已經被別人知道,什麼還沒有被別人知道。有許多這類檔都是經過我的手送來的,不用說,根本不可靠。能夠看到一艘德國巡洋艦按照我提供的佈雷區的計畫航行在索倫海上,將使我的晚年不勝榮耀。而你,華生——"他放下手頭的工作,扶著老朋友的雙肩,“我還沒有看見你的真面目呢。這幾年你過得怎麼樣?你看起來還象從前那樣是個愉快的孩子。”

  “我覺得年輕了二十歲,福爾摩斯。當我收到你要我開車到哈裡奇和你見面的電報時,我很少那樣高興過。可是你,福爾摩斯——你也沒有什麼改變——除了山羊小鬍子之外。”

  “這是為我們的國家作出的一點犧牲,華生,"福爾摩斯說著捋一捋小鬍子。"到了明天就成了不愉快的回憶了。我理過發,修整修整外表,明天再度出現在克拉瑞治飯店的時候,無疑會和我扮演美國人這一花招之前的我一模一樣——在我扮演美國人這個角色之前——請你原諒,華生——我的英語似乎已經長時豈不純了。”

  “可你已經退休了,福爾摩斯。我們聽說你已在南部草原的一個小農場上與蜜蜂和書本為伍,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了。”

  “一點不錯,華生。這就是我悠閒自在生活的成果——我近年來的傑作!"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念出書的全名:《養蜂實用手冊,兼論隔離蜂王的研究》。"是我一個人完成的。這項成果是我日夜操勞,苦心經營取得的。我觀察過這些勤勞的小小蜂群,正如我曾一度觀察倫敦的罪犯世界一樣。”

  “那麼,你怎麼又開始工作了呢?”

  “啊,我自己也常常感到有些奇怪。單是外交大臣一個人,我倒還能經受得住,可是首相也打算光臨寒舍——是這樣,華生,躺在沙發上的這位先生對我國人民可太好啦。他有一夥人。我們的好些事情都失敗了,可是找不出原因。懷疑到一些諜報人員,甚至逮捕了一些。但是事實證明,存在著一支強大的秘密核心力量。加以揭露是絕對必要的。一股強大的壓力迫使我感到偵查此事責無旁貸。花了我兩年時間,華生,但這兩年不是沒有樂趣的。等我把下面的情況告訴你,你就知道事情是多麼複雜了。我從芝加哥出發遠遊,加入了布法羅的一個愛爾蘭秘密團體,給斯基巴倫的員警添了不少麻煩,最後引起馮·波克手下的諜報人員的注意。這個人認為我有出息,就推薦了我。從那時期,我取得了他們的信任。這樣,使他的大部分計畫巧妙地出了差錯,他手下五名最精幹的諜報人員都進了監獄。華生,我監視著他們,他們成熟一個,我就摘一個。唔,華生,但願你依然如故!”

  這最後一句話是說給馮·波克本人聽的。他經過一陣喘息和眨眼之後,安安靜靜地躺著在聽福爾摩斯說話。現在他狂吼起來,用德語謾駡。他的臉氣得直抽搐。福爾摩斯在他的犯人詛咒時卻在一邊迅速地檢查檔。

  “德國話雖然不富於音樂性,但也是所有語言中最有表達力的一種語言,"當馮·波克罵得精疲力竭停息下來時,福爾摩斯說道。"喂!喂!"他接著說,這時他的眼睛盯著他還沒有放進箱子的一張臨摹圖的一角。"還應該再抓一個。我不知這位主任會計是個無賴,雖然我已長期監視著他。馮·波克先生,你得回答許多問題呀。”

  俘虜在沙發上掙扎著坐了起來,他以一種驚訝和憎恨兼而有之的奇怪神情看著捕獲他的人。

  “阿爾塔蒙,我要跟你較量一下,"他鄭重緩慢地說,“即使花去我畢生時間,我也要跟你較量一下。”

  “這是你們的老調子啦,"福爾摩斯說,“過去我聽得多了。這是已故的傷心的莫里亞蒂教授喜歡唱的調子。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也唱過這種調子。然而,我活著,並且還在南部草原養蜂。”

  “我詛咒你,你這個雙料貨的賣國賊!"德國人嚷道,使勁地拉扯他身上的皮帶,狂怒的眼睛裡殺氣騰騰。

  “不,不,還不至於那樣壞,"福爾摩斯笑著說,“我來告訴你,芝加哥的阿爾塔蒙先生,實際上並無僕人。我不過使用他一下,他已經消失了。”

  “那,你是誰?”

  “我是誰,這並不重要。既然你對此感興趣,馮·波克先生,我告訴你,這不是我第一次和你家裡的人打交道。我過去在德國做過大筆生意。我的名字,你也許並不生疏。”

  “我倒願意知道,"這個普魯士人冷冷地說。

  “當你的堂兄亨裡希任帝國公使的時候,使愛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亞國王分居的是我;把你母親的哥哥格拉勞斯坦伯爵救出虛無主義者克洛普曼的魔手的也是我。我還——”

  馮·波克驚愕地坐了起來。

  “原來都是同一個人,"他嚷道。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說。

  馮·波克歎了一口氣,又倒在沙發上。“那些情報,大部分是經過你的手,"他嚷道,“那值個什麼?瞧,我幹了些什麼?把我毀啦,永遠毀啦!”

  “當然是有點靠不住,"福爾摩斯說,“需要加以核對,而你卻沒有時間去核對。你的海軍上將可能會發現,新式大炮比他料想的要大些,巡洋艦也可能稍微快些。”

  馮·波克絕望地一把掐住自己的喉嚨。

  “有許多別的細節到時候自然會水落石出。但是,馮·波克先生,你有一種德國人很少有的氣質。那就是:你是位運動員。當你認識到你這位元以智勝人者終於反被人以智取勝的時候,你對我並不懷惡意。不管怎麼說,你為你的國家盡了最大努力,我也為我的國家盡了最大努力,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合乎常情的呢?另外,"他的手一面放在這位屈伏著的人的肩上,一面並非不客氣地接著說,“這總比倒在某些卑鄙的敵人面前要好些。華生,文件已準備好了。如果你能幫我處理一下這個犯人,我想我們立即就可以出發去倫敦了。”

  搬動馮·波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身強力壯,拼命掙扎。最後,我們朋友二人分別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慢慢讓他走到花園的小道上。幾個小時之前,當他接受那位著名外交官的祝賀時,他曾無比自豪、信心百倍地走過這條小道。經過一陣竭力的掙扎,他仍然被捆住手腳,抬起來塞進了那輛小汽車的空座上。他的貴重的旅行提包也擺在他旁邊。

  “只要條件許可,儘量會讓你舒服一些,"一切安排妥當後,福爾摩斯說。“如果我點燃一支雪茄煙放進你嘴裡,不算是放肆無禮吧?”

  可是對於這個怒氣衝衝的德國人來說,一切照顧都是白費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懂得,"他說,“你們這樣對待我,如果是你的政府之意,那就是戰爭行為。”

  “那麼,你的政府和這一切行為又該作何解釋呢?"福爾摩斯說著,輕輕敲打手提皮包。

  “你是代表你自己的,你無權拘捕我。整個程式是絕對地非法的、粗暴的。”

  “絕對地,"福爾摩斯說。

  “綁架德國公民。”

  “並且盜竊他的私人文件。”

  “哼,你們幹的什麼,你們自己知道,你,還有你的同謀。等到經過村子的時候,我要是呼救——”

  “親愛的先生,你要是做出這種蠢事來,你就可能會給我們提供一塊路標——'懸吊著的普魯士人',由此擴大我們鄉村旅店的兩種有限的權利。英國人是有耐心的,可是眼下他們有點惱火,最好還是不要過分惹怒他們。馮·波克先生,別這樣做。你還是放明白些,安靜地跟我們到蘇格蘭場去。你可以從那兒遣人去請你的朋友馮·赫林男爵,儘管如此,你會發現,你已無法填補他替你在使館隨員當中保留的空缺了。至於你,華生,你還是同我們一起幹你的老行當。倫敦是離不了你的。來,同我在這臺階上站一會兒。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一次寧靜的交談了。”

  兩個朋友親切交談了一陣,又一次回憶過去的那些日子。這時,他們的俘虜想掙脫出來,結果還是徒勞。當他們兩人向汽車走去的時候,福爾摩斯指著身後月光下的大海,深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要刮東風了,華生。”

  “我看不會,福爾摩斯。很暖和嘛。”

  “華生老兄!你真是多變的時代裡固定不變的時刻。會刮東風的。這種風在英國還從來沒有刮過。這股風會很冷,很厲害,華生。這陣風刮來,我們好多人可能就會凋謝。但這依然是上帝的風。風暴過去後,更加純潔、更加美好、更加強大的國土將屹立在陽光之下。華生,開車,該是我們上路的時候了。我還有一張五百鎊的支票要趕快去兌現,因為開僕人要是能停付的話,他是會停付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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