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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腔啟示錄 by 柳翠虎

陳小小の小註記: 唐影×許子詮

內容簡介:

裝腔,人類行為之一。是指以獲取虛榮心的自我滿足甚至欺騙性質的行為,向別人表現出自己所不具備的氣質。否定意義。但也有肯定的成分——比如,唐影說:「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假裝擁有,直到你真的擁有。」不精緻,就刻意假裝精緻,直到你真的精緻。不自信,就努力強行自信,直到你真的自信。渴望腔調,就假裝腔調,直到真的擁有格調。沒有,就假裝有,直到哪天擁有。假裝,重複,堅持,再堅持。擁抱消費、崇尚美學、以慾望為驅動,認真地使用偽裝,將讓你告別偽裝。……「哧——」他忍不住笑了,抬眼看一本正經的她,點她額頭,「不就是愛裝嗎,廢話那麼多哦?」

第01章 香水再多,也不如擁有獨一無二的專屬味道

  三千英尺的高空。

  杭州飛北京。不到3小時的旅程延誤將近3個小時才起飛,旅客懨懨。經濟艙空乘有秩序派發餐食,簡單的餐包、礦泉水、冰鎮的聖女果和解膩的榨菜,唐影隨意翻了一下餐盒,沒有找到黃油。更加懨懨。

  她坐在機身中間靠窗的位置,因為飛行,特地穿了寬鬆絲絨褲,布料軟塌塌貼著肉,上身的花藏青套頭針織衫本不適合黃皮膚,她出門前對著鏡子思前想後,好在最後明智系了藕粉色絲巾拯救一身行頭。才一坐下,她便從包里抽出消毒紙巾給桌板、窗戶和扶手消了毒,又悄悄在座位上噴了小眾葡萄柚香氛營造與世隔絕的空氣。遠遠望著,氣勢足以制霸整個經濟艙。

  加上擔心陽光太烈,唐影此刻連墨鏡也未曾摘下:她銘記於心,25歲的女人,第一要務是防晒。

  隆隆的飛機聲里,她正在專註翻一本叫做 Intelligent Life的新雜誌,《經濟學人》的新辦刊物,報道的內容主要與生活有關,裝幀符合現代審美,只有英文版,腔調很足,加上大陸不售,更加稀貴,於是她費力氣托不太熟的朋友從香港帶回。

  唐影的新項目常常出差,里程很快攢出了VIP,同學裡成為空中飛人的不多,她不禁開始將「出差」二字引以為榮耀,只是連續幾周炫耀般將各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餐、空乘服飾與服務態度都公開評論一遍後,朋友圈的點贊數量開始慢慢減少。

  於是她上周又開始在朋友圈宣布:「身為律師難得放鬆時間就是在飛機上:沒有電話網路、沒有郵件必回、可以偶爾專註生活,做一回自己,把這裡當成我的空中移動圖書館。」

  配圖是座位小桌板上一瓶聖裴露和Intelligent Life的雜誌封面,加了低飽和濾鏡。

  宣揚健康又老派的生活方式顯然比做功課一般對比航空公司的飛機餐更有腔調。果然,原本已看膩「飛機」二字的朋友們再次耳目一新,那條朋友圈的點贊又創新高。

  有時候的她,活在朋友圈裡。

  雜誌唐影只買了一期,只要上飛機一定帶在身上,認真裝在她的小牛皮革托特包里。連雜誌的頁面也被精心灑了柑橘香水,如此高貴,以至於她翻動書頁時都忍不住矜持地蜷起小拇指。

  只是英文雜誌下了飛機後她是絕不會翻開的——就像她絕不會承認,此刻費力閱讀品味雜誌在生詞堆里艱難跳躍的自己,每周iphone屏幕使用時間報告顯示她使用最多的App是抖音和韓劇TV。

  沒人知道唐影在空中圖書館裡翻了兩個月的雜誌只看到了第二卷 的第三行,生詞太頻繁,語法太精妙,而她……嗯,抿了抿唇,只願意對自己承認:英文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那麼好。

  英文雜誌翻到腦仁發苦,她摘了墨鏡,將閱讀材料換為座椅靠背後塞著的航空雜誌。

  第40頁,旅遊指南,介紹的是剛剛新增航線的南方小城,宣揚它四季如春,歷史悠久,title很長,是「中國沿海開放港口城市、中國著名僑鄉、中國投資環境百佳城市、中國品牌經濟城市、國家知識產權工作示範城市、國家電子商務示範城市、國家信息消費試點城市……」

  她在心裡嗤笑:哪怕是稍微知名一點,都不需要用這麼多稱號來強調存在感,不過這座城市,也正好是唐影出生長大的地方。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這座小城市還未興建機場。

  那年唐影剛結束高考。漫長假期,父母讓她嘗試獨立,打發她一個人推著行李從家鄉飛到北方去找親戚借住。帶著興奮又緊張的心情,折騰周轉到省城機場,從坐上飛機開始,她便認真盯著前方座位上方懸著的播放安全事項的小小屏幕,那個年代的手機尚且沒有飛行模式,乘務員會在起飛前一遍遍提醒:「請所有乘客務必關機,系好安全帶。」

  彼時尚且夠用的物理常識告訴自己,手機信號容易干擾飛行,甚至可能導致事故。

  接著飛機起飛,她在靠窗的位置盯著窗外,家鄉的城市一點點變小,鬱鬱蔥蔥匯成一顆綠豆,藏在雲下。當一切歸於渺小,她才意識到思念一發不可收拾:她考上大學,而  他即將出國,未來渺茫,看不見終點的愛情。

  思念與害怕給了她勇氣,她突然很想在飛機上打開手機,迫切地對愛人表白——儘管那人並不愛她。

  手指停在諾基亞小小的紅綠開機鍵上,下一秒,物理學常識和飛機起飛前的安全須知警醒了她。十七歲的女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瘋狂然後陷入猶豫,又在下一個瞬間被自己的猶豫所感動,她默默淚流滿面起來,對著漆黑的手機屏幕,在心裡編輯起了簡訊:「程恪,現在我在飛機上,想你想你好想你。想你想到恨不得打開手機,讓全飛機的人為了我們的愛情殉葬。這是我對你的愛,可以讓幾十條生命作為代價。」

  殉葬什麼的,當然只是想想。

  那條兇狠的簡訊在飛機落地後,大家細細簌簌站起拿行李的時候,她才迅速開機發出。

  電波隔著千里,傳到基站,再傳到程恪的手機,她想像他會是什麼反應。少女的好奇心沒有消耗太久,手機震動,她很快收到了回信,一貫言簡意賅的風格,以及令她至今難忘的一句:

  「呵呵。」

  ……

  事後想來,唐影覺得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在那個年代,「呵呵」充其量只代表著「我知道了」,而非2019年人人聞之色變的那個,「傻叉」。

  此刻飛機已經平穩飛行,下午陽光從機身側射入,她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擋光,二十五歲的唐影可以從窗往外看見飛機碩大的金屬翅膀,背景是一望無際軟綿綿的雲,銀白色的機翼上打著細細密密的黑色釘子,不是很新,甚至有幾處剝了油漆,透露出裡面灰暗的色澤。

  那是她和程恪的最後一條簡訊,之後她被他無情拉黑,後來她聽說他有了女朋友,很漂亮,再然後得知他們結婚的消息。於是她開始嘗試忘記,將他一點點淡成心底的一片皎白月光。只在夜晚,或者空中才會偶爾出現。

  窗外的一切在陽光下抖動出強烈又刺眼的金色,晃眼,她垂了眸子,卻看到了窗玻璃里的自己:圓臉、肉鼻子,強光下雀斑明顯,毛孔粗大,戴著厚厚眼鏡,哭喪著臉擰出八字眉毛……

  她一愣,閉眼使勁搖了搖頭,再睜開眼:消瘦許多的臉盤,近乎鵝蛋狀,摘去了眼鏡的眼睛有了美瞳加持搶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說不上太精緻的五官,但妝容一定是精緻的,看不見毛孔雀斑,濃密的睫毛亂飛,大地色眼影,撲著粉,紅唇線條流暢——

  她放下心來,這才是二十五歲的唐影:儘管90%的女孩在青春期都不會好看。但好在,80%的女孩會在長大的過程中一點點學會把自己搗騰好看。

  連鄰座的男人也很快注意到她。

  饒有興味觀察了很久,這位一上飛機就忙著消毒、往座位上噴橙子味香水的香橙女郎,長相說實話普通偏上。擁有一定閱歷的男人早已練就了一套透過妝容看素顏的本事,何況他向來萬花叢中過,吸引他的卻是她的姿態——她像一團擰了過緊的麻繩,綳在座位上,用力得一絲不苟。

  她有生人勿近的氣勢,他開始小心斟酌搭訕的話頭。過了一會兒,見她若有所思看著窗外,碩大的機翅膀上閃著金光,在靠近翅尾的地方,卻有一處線條格外明顯,他想到了……

  「喂,香橙小姐,你看……」他前傾,拍了拍她的肩,因為靠近,聞到了發香,還是柑橘味道——果然是香橙小姐。

  怎麼?她轉頭。

  見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窗外。金光一片。他又伸了伸手指,越過她,對著窗玻璃的一處點了一點。他的手指很長,指節分明又好看,唐影的目光不由在他的指尖上停了幾秒,才姍姍轉到他所指的方向。

  這才發現,窗玻璃外,翅膀盡頭一處線條金燦燦反射日光,她更仔細看了看——那是一條膠帶?

  膠帶?貼在機翼上?做什麼?!

  唐影睜大了眼,扭過頭來,然後才注意到身邊的這個男人:眉毛很濃,單眼皮,膚色乾淨,鼻子挺拔地讓一張臉變得立體。

  他戴了暗黃復古黑框眼鏡,劉海柔順地垂下,顯得臉小,一件藏藍色風衣外套,裡面是松柏綠襯衫……她有點懊惱,在飛機上都想什麼?怎麼沒有早一點發現他。

  不過,即刻警惕起來——精緻又好看的男人,還能主動搭訕,腦子轉轉,只能想到一個結論:呵,渣男?

  「機翼有損,所以才貼了膠帶修補。」他不知唐影心中變化莫測,見香橙小姐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知魚兒上鉤,開始耐心鋪陳,「登機之前我在候機室看到,工作人員駕駛工作車,拿了一卷膠帶剛剛貼上去的。」

  刻意製造她的小小恐慌。

  「怎麼可以用膠帶補飛機!」唐影驚,但盡量壓低了聲音,「這也,太不靠譜了?」她開始緊張,「要不要叫空乘?」

  他淡淡笑了一下,嘴角弧度惑人,神色卻有幾分高深莫測,不回答她,「我半年前從阿姆斯特丹飛柏林,起飛前,機師忽然宣布要快速修理客機,導致飛機延遲30分鐘起飛,結果你猜怎麼樣?」

  唐影側了側頭,表示疑惑。

  「一會兒真來了個維修員,扛著個梯子,架在一旁,當著全體乘客的面哦,也是這樣,噠啦,給引擎貼了一個膠帶……」繪聲繪色。

  「啊?」

  他笑,唐影又注意到他的唇,微笑的時候是兩個連在一起的扁扁「W」形狀。「當時我們也是你這個表情。很多乘客拍下了照片,甚至在那一陣引起了新聞。不過……」他頓了頓,「後來我才知道噢,用膠帶修理飛機表面的維修方式,波音維修手冊早已明文記錄。你仔細看機翼上貼的那個膠帶,是不是閃著金光?……唔,因為這是一種金屬膠帶,又名鋁箔膠帶,不僅材質特殊,而且價格昂貴,常用於機身輕微損傷的臨時處理。」說話輕緩,記憶力極佳。

  「所以……」唐影放心了,得出結論:「這個只是飛機維修的常規操作。沒什麼好驚訝。」

  男人動了動眉毛,有些得意:「航空業幾乎是我們所知安全規章最多,執行最好的行業了,如果沒有經過嚴格的適航認證,是絕對不允許使用相關方案的。所以,對於飛機上

  膠帶,我們大可放心。」他打算接下來介紹自己。

  「又所以……」唐影回過神了,轉過腦袋認真打量了他一眼,打斷了他:「這也是你的常規操作嗎?」

  「嗯?」

  「你搭訕陌生女孩的常規操作?」她笑,勾著一邊嘴角,滿意於自己的結論:嗯,渣男。

  伎倆被戳破,有一點驚訝,他沒有否認,對唐影的挑釁報以寬容的笑,幾分赧然,「不,今天第一次使用。」然後順勢伸出手,眼神很認真看著她:「許子詮。」

  唐影猶豫了半秒,只輕輕拍了他掌心一下:「唐影。」

  他又問,接下來是不是應該交換名片?

  唐影笑,又不是商務會面。

  許子詮點點頭拿出手機晃了晃說,「可惜現在沒法掃碼。要不要這樣?我們老派一點,你告訴我號碼,我記下來。」

  「你記得住?我可只說一遍。」

  「相信我。」他眨了眨眼。

  下飛機後,兩人分別,唐影刻意遲遲不開機,直到許子詮的背影從唐影眼前消失的下一刻,開機屏幕亮起,「叮咚」,唐影的微信彈出一條好友申請:

  「hi,香橙小姐。」

  耳邊再次回想起他的聲音,音色偏低,尾音很輕,習慣性帶了一點點撒嬌的味道。

  唐影有點開心,滿意於自己一貫渾身上下柑橘香味的小小心機,她知道香水再多,也不如擁有獨一無二的專屬味道,不斷強調,增加記憶點。而她深諳其法,把自己變成了任何時候一刀切下橙子時,就會被想起來的那個女人。

  北京的天氣比杭州冷上許多,初秋季節,她應該多帶一件風衣。

  等計程車的時候突發奇想,搜索了關鍵詞「飛機 膠帶修補」,果然,彈出一則新聞:

  「3月28日,英國廉航易捷航空公司一架由荷蘭阿姆斯特丹飛往德國柏林的客機臨出發前,機師宣佈於要快速修理一下客機,所以會導致短暫延誤……」

  唐影皺眉,「廉航」兩個字稍煞風景。

  最終耐著性子往下翻了翻,沒想到新聞里還有幾張乘客照片,她注意到什麼,放大,再放大——不太清晰的許子詮,但顯然是他。只是,眼尖捕捉到旁邊還有一位長捲髮美人,與他並肩坐著,美人側過臉,鼻尖抵著他的耳,正小聲說著些什麼,姿態親昵。

  才是半年以前的照片呢。哼,渣男。

  唐影迅速打開微信通訊錄,找到許子詮,迅速點擊「設置」,再迅速點擊「刪除」,系統對話框彈了出來:「是否確認刪除好友?」

  憤怒經不起確認。

  她愣了一下,指尖僵在屏幕前一厘米處,算了吧——

  畢竟,她承認,嗯,還,挺帥的。

第02章 邋遢,是大美人才配擁有的底氣

  計程車在東三環停下,唐影的家位於北京高檔小區「棕櫚河國際公寓」——對面的老式居民區筒子樓三層二居室——的次卧。

  次卧帶著陽台,自如旗下,一個月3000元房租。小區雖然老,唐影比較滿意的是地段:距離三里屯與藍色港灣足以步行的距離、朝陽公園是自己的後花園,周圍公交地鐵方便……最重要的是:

  拉開窗戶就能看到對面的高高聳立著的「棕櫚河」大樓——娛樂傳言這裡住著明星、施行全封閉的管家制度,只出售300平以上的平層、擁有外觀光電梯……

  夜幕降臨,她會習慣拉開窗帘,托腮將別人的燈火幻化成自己的風景,此刻「棕櫚河」公寓每一扇窗子近在咫尺的燈光後都是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但唐影不是沒有接近它的時候:只要她在卧室躺著,打開微信定位,頭頂上的衛星就會毫不猶豫的將她歸類為「棕櫚河」的一員。

  點擊「我的位置」,顯示「棕櫚河國際公寓」,再點擊「確認」。

  唐影,棕櫚河。

  多麼令人心醉的誤會。

  與唐影共享同一個定位的女生,是住在主卧的林心姿。她就職於朝九晚五的大型央企,地點也位於國貿附近。兩人年齡相仿,加上合租了一年多,相處算是融洽。

  唐影到家的時候林心姿正在敷面膜。剛剛從朝陽公園跑步回來洗了澡,她此刻正趴在客廳沙發上抱著ipad看劇。

  林心姿是個扎紮實實的大美人,甚至連穿著家居服看愛情劇的樣子都很好看,脖子纖長又白皙,自帶閃光,讓唐影想起小時候玉蘭油廣告女郎口中那句「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加上頭小肩寬頭髮濃密,哪怕遠遠只看個輪廓,都讓人想哇一聲美女。但林心姿也絕不是毫無瑕疵的,比如此刻——她身上隨意裹的那套兒童家居服和毛線襪就實在太丑。

  林心姿的穿衣打扮實在稱不上有格調:但凡出門必定是衣櫃中扯出的上下身隨機組合,元素包括碎花、蕾絲、毛茸茸和蝴蝶結,外加水果色口紅,黑髮不染不燙,樸素地垂下。

  一開始,唐影將林心姿的品味視為缺陷,明明顏值逆天,卻只沉迷做個「阿依蓮」女孩。可隨後才發現,這種膚白貌美卻衣品感人的美人類型,以奶茶妹妹為首,兼以柔順甜美毫無攻擊力為特點,近年開始在婚戀市場上異軍突起,還有了獨樹一幟的風格——「好嫁風」。她們不在乎格調,不在乎時髦,更不在乎同性的嫌棄,而一心,只抓住異性的眼光。

  項目飛杭州出差三天,唐影基本起早貪黑,在踩進門的剎那她就像被拔了橡皮塞的塑料小人,重重吁出一口氣,高跟鞋胡亂踢飛,放任自己癟進沙發里。

  「回來啦?」身邊沙發下陷,林心姿瞄她一眼,敷著面膜說話聲音也是扁的。

  「……死了,出差一趟,那個婊姐又搞……她伸手覆住眼睛不願多談工作,有氣無力八卦了一嘴:「你今天竟然有心情敷面膜?」

  「去年陳默陪我逛街時候買的,今天收拾房間翻出來,再不用得過期了。」林心姿順手給她扔了一片,眼睛還盯著手裡的ipad.

  唐影本是半閉著眼懶洋洋接過,餘光瞟了包裝,當即肅然起敬起來——這個牌子她知道,面膜一片180。

  陳默是林心姿的男友,兩人交往差不多一年。斯文白凈的大廠演算法程序員,薪資極高,人也踏實。

  「嘖嘖。」唐影由衷感嘆 ,「陳默這樣的男友哪裡找?」

  「沒什麼好羨慕。今天吵架了。」林心姿放下手裡的pad,想到陳默,又賭氣給唐影多扔了兩片面膜。

  「這次又因為什麼?」

  「我覺得他一點也不愛我……」

  唐影決定停止追問了。

  因為每一次林心姿和陳默吵架,她永遠都能得出這個結論,這些理由包括:「陳默忘記提前一周訂好她最喜歡的那家餐廳來慶祝他們在一起第300天。」或者「明知她來著大姨媽,卻在她堅持要吃冰激凌的時候沒有阻止,而是心軟答應。」以及「七夕買的禮物是Burberry的經典打折款,而不是新版限量款。」

  ………

  林心姿當然也曾問過唐影:「你說我會不會太作了?」

  唐影看了林心姿的漂亮臉蛋三秒,得出結論:「你有這個資格。」

  林心姿想了想回過味來說,「其實也不算作,是吧?我只是在涉及『他愛不愛我』這個原則性問題上和他鬧一鬧。別的時候我還是很隨和的對吧?」

  唐影趕緊說對對對。心裡想,只不過所有的小事,你最後都能鬧到原則性問題上。

  陳默的脾氣也沒有太好。此番兩人冷戰已經超過三小時,陳默還是沒有一條微信。林心姿越加煩躁,關了pad開始發火:「你說他真的不愛我了對不對?以前每次吵架,他都是半個小時內就來哄我。現在都這麼久了!」

  「可能忙呢?開會什麼的?」唐影瞎猜。

  林心姿一口咬定,「就是不愛我了。」然後想到什麼,又說:「我今天在朝陽公園跑步,有一大叔和我搭訕來著。」

  「噢?」唐影想到許子詮,也試著開口,「今天在飛機上,遇到了一個挺好看的男人,找我搭訕,還加了微信,叫我……香橙小姐。」

  「喲喲,香橙小姐。」林心姿曖昧看了唐影一眼,接著小聲說:「我遇見的那個大叔啊,看著普普通通,但和我聊了幾句,說自己住在棕櫚河!」

  唐影睜大了眼,一臉願聞其詳。

  「好像是個企業家,在全世界都有房子,最近因為北京的生意多,所以就住在北京了,別的時候一般都住在瑞士。」林心姿有些嚮往,又有些不好意思:「然後他也要了我微信。我不太會拒絕,就給了。」

  唐影忽然有些酸澀,她本早已相信這個社會的階級固化:有錢人住棕櫚河、坐頭等艙,出入高級會所,是她永遠也無法邁入的世界,消費能力是隱形的區間,將他們固定在各自的軌道上,獨立運行。儘管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可她與另一個階層的人卻遙遠地像生活在不同次元,永遠也不可能遇見。

  是以她從來沒有做過邂逅霸道總裁的春秋大夢,但她現在突然發現,這個次元不是永遠固定的——對於年輕而又家境普通的女孩而言,尚有一件事能打破階級的次元壁,那就是,足夠高的顏值。

  「那……他約你了嗎?」唐影問。

  還沒有。林心姿搖搖頭,也許人家只是無聊加個微信呢,再說了,約了我也不可能出去啊。

  「是,你有陳默了。」她莫名鬆一口氣。

  林心姿笑,牙齒白白,剛做完面膜的一張臉,白到放光:「對,我可是顏控好嗎,對大叔不感興趣!」

  女人的成熟度,與她擇偶時對對象的顏值要求程度成反比。而25歲的女人大多數處在半熟不熟的邊緣,一方面熱愛帥哥,一方面也嚮往財富。

  就像林心姿最終還是加了大叔的微信。畢竟,誰也不願意拒絕生活突然降臨的更多可能性,帶著誘惑的禮物哪怕永遠不會打開,可每一個女孩,都渴望先行收下。

  八卦結束,她揮揮手上的面膜,對林心姿說,「謝啦,我先洗澡。」

  衛生間傳來了「嘩嘩」水聲,唐影先用冷水洗了一遍臉,讓皮膚收斂,上了一層精華促進吸收後,再用熱水蒸汽把毛孔喚醒,最後,鄭重敷上那塊臨近過期的高貴面膜。

  她在美容美妝上的執行力堅韌地彷彿一名戰士:哪怕工作再晚,也要一絲不苟地卸妝、洗臉、護膚,而哪怕起得再早,也要認認真真地化妝、捲髮、穿上剛熨完的小套裝,踩上高跟鞋抖擻出門。

  林心姿曾不解,問,你至於嗎?

  唐影在心裡說,你不懂,保持精緻是CBD女人的自我修養。

  但她嘴上答的卻是:「哎呀,沒辦法,律所有著裝規定啦。我也很想隨便穿穿的。」

  唐影不願意在真正的美女面前顯得用力過猛,尤其是當每次自己花半個小時精心勾勒出的濃濃裸妝面孔,卻在只隨便塗了防晒的林心姿面前一下黯然失色的時候。因為顏值先天不足而付出的努力,讓她覺得倍感挫敗。

  唐影痛恨看見那些娛樂媒體總愛嘲笑劉亦菲私服品味太差,媒體們不知道,真正的美人根本毋須衣品加持,她們的身體與臉蛋已然就是光芒。

  邋遢,是大美人才配擁有的底氣。

  而她呢,她自知,因為平凡,才格外需要精緻。

  唐影從衛生間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已經神清氣爽,面膜滋養的不僅是她的皮膚,價格也撫慰了她的心靈。她心血來潮拉著林心姿說我們去三里屯散步好不好嘛?

  飯後去三里屯太古里散步是兩人的常規項目。把北京網紅模特的野生T台當作自己可以隨便遛彎的後花園,是唐影心中又一塊隱秘的驕傲。

  因此她對於散步的著裝也自有一套講究,比如,絕對不可以奇裝異服濃妝艷抹——用力過猛只會顯得自己過於重視,好像八百年才卯足了勁來一趟三里屯;與此同時,也絕對不可以褲衩背心過於隨意——容易被誤解為無所事事的朝陽群眾。

  唐影的穿衣原則有點像騰格爾唱歌:「用最大的力氣發出最小的聲音」。她呢,是用最為精細的用心,來打造漫不經心。

  林心姿心中倒沒這麼多複雜算計,她想得比較簡單。散步就是一身深色運動套裝,暗不溜秋只靠著一張臉鎮住場面。唐影卻穿了白色超短上衣,下身是一件高腰正紅闊腿褲,色彩撞擊強烈青春濃麗,若有若無的肚臍小露性感。

  林心姿見了都誇,「你這件衣服好顯腿長欸!」

  呃。唐影面色一僵,然後決定對好友坦白:「假象啦。」

  「從你肚臍的位置就看出來了啊。肚臍高,腿長嘛。配上這個衣服簡直脖子以下都是腿好不好。」林心姿還興奮地伸手比划了一下,微酸,「喂,以前怎麼沒發現!」

  唐影挽過林心姿胳膊,自首:「嗯……肚臍,是我畫的……」

  「哈?」

  「對……我用眼影和眉筆給自己重新畫了一個肚臍,搭配高腰闊腿……出,腿長的假象……」

  噗!

  林心姿差點笑出聲,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倒是畫的逼真:「你不說我真看不出來。」

  女人的障眼法向來很多,化妝刷除了修容還可以畫鎖骨、填乳溝、一秒生成馬甲線,林心姿沒想到,心靈手巧者還能畫個肚臍眼。

  「你以為誰都像你,是天生大長腿哦?」唐影誇她,然後聳聳肩,「和你說也沒關係啊。反正你又不是我的潛在目……們倆是室友,我長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刻她們肩並肩走在工體北路,一旁的車道堵成勃艮第紅色,司機不耐煩摁著喇叭,聲浪陣陣,漫過輔路上的懸鈴木。兩個美人所產生的視覺衝擊,遠遠大於一人,偶有過客,會把目光停在她們身上,流連一秒、兩秒,然後轉開。

  「潛在目標是指男人?」林心姿意識到回頭率,眼神微妙。

  「我就希望他們覺得我是個大長腿!」唐影狡黠,「裝嘛,是一門技術,要用在對的人身上。」

  「懂了,你這叫做精準營銷。」林心姿開心總結。

  唐影笑,沒有否認。

  偽裝往往容易讓人討厭,唐影知道。倘若在顏值比自己高的人面前還試圖刻意用偽裝提高顏值,只會顯得更加可憐。

  高級別的裝腔應當是一門「相對論」,在一些人面前死撐,卻對另一些人坦誠。

  就像此刻的大美人林心姿,挽著唐影的手,想起唐影對自己袒露的小小心機,笑語盈盈,只覺得她可愛。

第03章 讓我看看,你們家冰球夠不夠撩人?

  陳默還是沒有來找林心姿。大男人五六個小時音訊全無。

  她有了一點點不好的預感,拉著唐影胳膊,緊張:「他不會死了吧?」

  兩人吵架的次數隨時間越發頻繁。冷戰開始,陳默從一開始不惜大半夜橫跨半個北京從北五環奔赴東三環在樓下小區站成望夫石求她原諒;到舍下工作,一通長長的深夜電話煲將她哄到睡著,而後自己通宵加班;再到冷戰後半小時微信一定發來長長求原諒的小作文和數個1314的轉賬;最後到現在,兩人的對話框里還是五小時前林心姿那句氣急敗壞的:「你給我有多遠就滾多遠。」

  而陳默,始終沉默。

  唐影為難,斟酌了半天還是那句話:「可……在開會?畢竟……碼農很忙的?」

  顯然還在生你的氣。鬼都知道。但唐影不能說出口。因為在林心姿眼裡,陳默永遠沒資格生氣。

  兩人此刻正坐在酒吧吧台,一人一杯酸酸甜甜的雞尾酒。音樂沉沉,在高高的吧台椅子上晃動兩雙腿。

  幾分鐘前本想散完步就回家,奈何太古里的氣氛太躁動,最終經不住誘惑,唐影拉了林心姿拐入了道旁衚衕里一個小小酒吧。

  用她的話說,「老娘連肚臍都畫了,這麼走兩步就回家,太可惜。」

  這家酒吧唐影一個人常來,門面極不起眼,摁了門鈴才會有侍者開門,破破舊舊的大鐵門咯吱一聲拉出一道小縫,進去才知是一番天地。在北京檢驗酒吧逼格的標準之一,是店內洋人的數量。而這家,自從第一次來就好幾個金髮碧眼,唐影很滿意,趕緊引以為秘密基地。

  兩人正解答愛情疑難,低頭說男人壞話。不一會兒,吧台邊上的椅子,又掛上了一雙黑色西裝褲腿。

  男人長得不算帥,但也絕不醜,膚色乾淨,身材高挑體型適中,背部習慣性微微後仰著,手臂結實,顯然是常常去健身房的成果。白色圓領T-shirt外罩著一件藍白格紋美式西裝,腕上緊緊箍著一塊金屬表,幾分雅痞。再搭配梳到一側的油頭與復古金屬框眼鏡相得益彰——

  金融男裝扮典範。

  他看了一眼旁邊兩位女士花花綠綠的杯中酒,不著痕迹勾了勾唇,伸手打了個響指,招呼侍者,點單:「Macallan Sherry oak 12年,加冰.」侍者點頭,他又忍不住多調侃了一句,「看看你們家冰球夠不夠撩人。」

  確保一番操作引得女生注意。

  男人的目標是唐影。

  他早在遠處觀察許久,兩個姑娘各有千秋,一個黑長直姿色濃麗,但衣著打扮看起來又嬌又乖,不敢輕易招惹。另一個雖然顏色不及,但顯然衣著打扮更加開放。畢竟男人搭訕的標準,除了要求顏值,更講究成功率。

  等侍者上了酒,他一手支在吧台,另一手食指輕輕撥動古典杯里的冰球,眼神隨意觀察冰球球體,均衡無暇,似乎對切割頗為滿意,末了,他又拿起杯子輕輕一嗅,閉眼,再睜眼,這才不急不徐轉過頭,聲音低沉打了招呼,「嗨。」

  林心姿被鎮住了。

  她想的是,這個男人太有格調了吧。

  唐影也被鎮住了,不過她想的是——

  這是哪裡來的沙雕?

  男人沒有讀透她們眼中驚訝的含義,他有點得意,接著笑,目光深深看向唐影,「如果我們的語言是whisky,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很容易。比如現在,我遞過酒,你喝下,我想要說什麼,你就都知道了。兩位美女,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你們多喝一杯whisky?」

  深情的眼眸,深情的腔調,他成功在唐影的心中激起了一陣風暴。

  擅長裝腔的人對每一個需要裝腔的時刻總是格外敏感,而這個男人無異於玩火——他徹底拉響了唐影心中開啟「裝逼模式」一較高低的警報。

  「請我們?」唐影笑了,將杯里酸酸甜甜的雞尾酒一飲而盡,歪頭看他,「我口味很重的,確定請我喝whisky?」

  喝這種雞尾酒的小姑娘口味能有多重?男人把唐影的杯子推開,湊上去,聲音變低,「那不正好? 我教你。」他用一貫瀟洒的手勢招呼來侍者,「麻煩給她們點一杯一樣的。謝謝。」

  林心姿立刻搖頭,我酒量不好。看你們喝吧。男人很溫柔,說那換成草莓奶昔好了。

  林心姿乖乖點頭對他笑了,笑容香滑,比奶昔更甜。

  唐影也搖了搖頭,卻問侍者:「你們家的Macallan有桶強的嗎?」

  專業辭彙迸出,男人與侍者一愣。

  唐影接著說:「沒有的話算了。我要一杯雲頂10年桶強,straight,謝謝。」轉頭又對男人一笑,「我個人喜歡泥煤味重一些的,以前喝蘇威認廠區,喝Islay的多,後來瞎講究,只願意喝OB。好在現在回歸樸實了,口感好的都願意嘗試。剛入門的時候也像你一樣喜歡Macallan Sherry12,可惜久了覺得哪怕貴點,還是18的層次更好。」

  裝逼比拼的要訣,是用滔滔不絕的內行辭彙和私人見解展示自己深厚的認識度,讓對方無話可說。

  以唐影的標準,成功噎住對方兩個回合,即視為勝利。

  林心姿聽得一愣一愣,但也明白了大概意思,繞來繞去,不過說男人的喝的酒是入門款,她不屑一顧。

  男人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確實是在拿經典入門款裝逼。公眾號上教他的威士忌裝腔三步走:第一步英文點酒;第二步調戲冰塊;第三步以「威士忌是一種語言」拉開話匣。

  本來屢試不爽,沒想到這次遭遇強敵。

  侍者很快給唐影上了一個凱恩杯,面露促狹看著二人,酒體佔了杯身不過四分之一,唐影隨意晃了晃,輕抿一口,男人的窘迫帶給了她階段性勝利,她決定乘勝追擊,聲音慵懶:「另外,純飲才適合聞香,當然,入門款也沒什麼好聞。不過,我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用晃著冰球聞香的——」,她學著他的姿態貼近他,聲音放低,曖昧的語調帶了挑釁:

  「鼻子不冷嗎?」

  十秒後,男人黑著臉去了洗手間。再沒回來。

  大獲全勝。

  「我的天!」林心姿目瞪口呆:「你這麼懂威士忌啊寶貝?」

  唐影聳聳肩,「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來這兒喝威士忌。這次是陪你才喝小糖水啦。倒沒想到真遇到一個愛裝的。」

  林心姿吐吐舌頭說那男的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要我的話,估計再也不會來這個酒吧了。」唐影嗤笑。

  「你會不會對人家太狠了?」林心姿心有不忍,「那男的明顯是看上了你。我覺得啊,他條件也不錯,你留著做備胎多好,幹嘛把他趕走。」

  唐影頓了半秒,說,「我不太適合養備胎。」

  「為什麼呀?女孩子不就應該漂漂亮亮被一群男生追求著,然後捧在手心嗎?」林心姿很驚訝。

  她就是從小被男生捧在手心長大的嬌嬌女。林心姿習慣被追求,習慣被照顧,並且習慣最大化一切女性的柔弱與嬌艷,讓異性為之折服。

  任何一個男人的侃侃而談,都會得到林心姿雙手托腮外加星星眼的回應三連:「真的?」、「是嗎?」、「好棒啊!」。

  示弱,是她對待男人最拿手的武器。

  但唐影相反。

  唐影選擇男人的標準是「慕強」。男人的夸夸其談,稍有不慎就會觸發她內心冷漠的鄙視三連:「呵呵」、「笑話」、「大傻叉」。

  唐影只會愛上完完全全將自己征服的人,那個男人需要比自己更聰明、比自己更見多識廣,也比自己更有腔調。

  林心姿好奇了,「這樣的男人有嗎?」

  當然有。不僅有,並且,我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遇到過了。

  她又想起程恪。

  人生中的第一口威士忌是程恪帶她喝的。那年她16歲,他25歲。他揉著她的軟軟頭髮,蠱惑一般問,想要什麼禮物?她莫名其妙說,大人才有的禮物。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她迫切希望長大。

  她以為他會送她一支香水或者口紅。結果程恪帶她來到酒吧說,請你喝一杯酒。酒單第一位是莫吉托,檸檬薄荷,朗姆酒底,夏天的清晰香甜口感,少女的愛,她喝完毫無感覺。以為自己酒量超群。卻不知道是他偷偷囑咐服務員不要放酒精。

  她越戰越勇,看上了他的杯中酒,問,這是什麼?還沒等他回答,就伸手奪過,有意無意不轉杯子,將唇印在他剛剛喝過的地方。

  入口苦澀辛辣,帶了煙焦味道。小臉皺成一團,卻還強裝淡定。他笑,眼神飄忽,最終落在她的嘴上,還有杯沿上。

  從酒吧出來,他送了她一瓶尊尼獲加,他說,我覺得你更適合威士忌。甜酒柔情,威士忌剛硬,他了解她性格里的不服輸與堅韌。但他又叮囑,「你要到18歲才能打開。18歲生日那天,我陪你一起喝。」眼神亮亮,25歲的男人,像個少年。

  只是沒想到18歲生日之前,他就說要結婚。他給她最後的消息是一句「呵呵」。放到如今的,還有一瓶積了灰的尊尼獲加。

  她想過扔掉,卻還壓在床底,從家鄉輾轉到大學宿舍,再到現在的出租屋。想起他的時候會氣,罵那瓶酒,「哼,調和酒,不值錢的玩意兒。」

  活在女人回憶里的男人總是被思念纏綿地又愛又恨,有時候他是白月光,有時候又變成剩飯粒。

  在唐影回憶程恪的間隙,林心姿去了一趟洗手間。

  時間有點長,回來時候表情怪怪,唐影問,怎麼了?陳默回復你了?

  林心姿一愣,說啊沒有,走吧,回家吧。

  她沒告訴唐影,就在幾分鐘前,她從洗手間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人,熟悉的小油頭與金屬復古眼鏡,亞麻藍白條紋西裝,熟悉的深情語調,帶了一點點窘迫,問她,草莓奶昔好喝嗎?

  然後她的微信好友里,由此新增了一個人。叫徐家柏。

第04章 不如提前將所有的好感都收納進通訊錄,有備無患

  林心姿沒想到會在去洗手間的路上碰見他。

  酒吧格局奇特,通往洗手間的路上需要經過一個露天走廊,天氣好的時候適合客人抽煙。

  實在地方太小,燈光正好打在徐家柏的頭上,點亮他指尖夾著的一根煙。四目相對。他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裝逼失敗然後尿遁的男人。

  狹路相逢的意思。

  「嗨,不是說去洗手間嗎?人就不見了?」林心姿硬著頭皮打招呼,笑容淺淺。

  「怕了怕了,你這位女伴太厲害。」他皺鼻子搖頭,微舉雙手,開誠布公投降,「那些撩妹技巧都是騙人的。第一次用就滑鐵盧。我回去得投訴他們。」

  「哈哈哈哈。」林心姿大笑,她是極容易被逗笑的女孩。笑起來眼睛彎彎,更加漂亮。

  美和漂亮是不一樣的辭彙,美存在疏離感,像是藝術品橫陳,只能遠遠看著。漂亮卻不同,漂亮這個辭彙帶著一點點的褻玩成分,也帶了更多的親近之意。

  林心姿本是標準的美人體態,可她卻厭惡被疏離。所以任何可以使一個女人產生距離感的元素,她一概摒棄。她的臉上常常掛著笑,甚至說話的時候都含著笑,她的笑點極低,只要輕輕一句笑話,她就會「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男人把逗笑一個女人視作偷心本事,而女人也把容易被男人逗笑,視作相處技巧。

  林心姿在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美」,變成「漂亮」——畢竟美人絕世獨立,漂亮又愛笑的小姑娘才有一堆人寵愛。

  她的笑容讓徐家柏放鬆下來。晃了晃手中的煙問林心姿你介意嗎。

  林心姿很好脾氣搖了搖頭。說沒關係。

  徐家柏又問那你來一根嗎?

  林心姿也搖了搖頭說我不抽煙。

  徐家柏頓了兩秒,還是把自己手中燃著的半根煙掐了,笑:「不抽煙的人大多不喜歡煙味。」

  林心姿也笑了,「也是有例外的啊。」眼神盈盈看著他,在燈下閃了閃。

  徐家柏在那個剎那不由自主腦補了她眼神中的千百種含義。男人的心總是太容易撩撥——只要給他們一丁點兒的暗示,再縱容他們的胡思亂想就行。

  林心姿又從那條小道走回酒吧的時候,徐家柏殷勤地護在身側,替她擋開人流,他的手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林心姿腰部幾厘米的地方,足夠曖昧,也足夠紳士。

  他開始發現,一直以來的認知與經驗需要調整,比如要到一個妹子微信的成功率並不和她的顏值高低直接掛鉤。但也意識到,一些古語是絕對沒錯的,比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在林心姿即將走回座位的時候,他終於開口:「方不方便,加你的微信?」

  語調比先前誠摯許多。

  「……好啊。」大美女一愣,然後點頭。畢竟,她真的不太會拒絕男人。

  「哈?所以你加他微信了?!」唐影驚呆。

  兩個人此時走在回家的路上,入夜微涼,唐影穿地少,微微蜷了背,雙手互相抱著,卻在聽到林心姿說話的瞬間挺直了腰。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是:「那個男的很裝欸!」

  林心姿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說,「是挺傻的。但真的覺得他有點慘兮兮啦。」

  用「傻」字來形容異性,帶了幾分褒義甚至曖昧。畢竟對於真正的愚蠢,人們說的不是傻,而是傻叉。

  唐影笑你這是聖母轉世,小心他以後黏上你。

  林心姿抬了抬眉毛說,「這倒無所謂啊。」頓了頓,眨眼睛補充,「反正黏上我的人也不多這一個。」

  永遠也不要斬斷和一個男人的全部可能性,這是林心姿的處事宗旨。因為你沒有辦法知道,這個你上一秒還不感興趣的男人,有沒有可能下一秒就愛上他。

  不如將所有的好感都提前收納進微信通訊錄里,有備無患。

  林心姿在睡前還是沒有等到陳默的任何信息。她氣,狠狠刪除了兩人的聊天記錄。然後眼明手快發了個朋友圈,是晚上的酒吧自拍,配文:和閨蜜超開心的夜晚[玫瑰][跳舞][吻][香檳]。變相的示威。

  有人在第一秒點贊——

  徐家柏。

  外加一條留言:希望你們的開心有一份來源於我。配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自嘲表情。

  林心姿無聲地笑了起來。一個人的時候,她的笑點會比在人前稍微高一些,她沒有咯咯咯咯咯笑成一團,只是稍稍彎了嘴角,笑容帶幾分敷衍。

  只可惜徐家柏帶來的治癒沒有太久。五分鐘以後,沉寂了大半天的陳默也難得更新了朋友圈。

  他放的是一段15秒視頻,顯然是在KTV里,燈紅酒綠,人頭攢動,一群互聯網公司的青年男女聚集,視頻里一個女生正拿著話筒唱「monsters」,高音卓越,四周尖叫不斷。

  歌舞昇平。有力的反擊。

  唐影歪在床上刷手機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出間隔不到五分鐘的情侶鬥法。她想完了。這下林心姿得炸。

  果然,沒多久,林心姿「噔噔噔」扣了她的卧室門。

  「你說陳默是不是不想活了?!」美人橫眉豎目。

  當男人放棄求生欲,不是想死,更大的可能性只是不想陪你玩了。但唐影當然不會這麼說,她只問:「你打算怎麼辦?」

  「我是絕對不會低頭的。這個要是開了先例,以後吵架他再也不可能順著我了。」

  她想冷戰已經升級成了決鬥,從現在開始,比拼的就是誰更心狠,或者誰更愛誰。

  唐影記得林心姿曾經說過,陳默是她早早選好了用來結婚的對象。

  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為他足夠老實,次要原因是因為他各方面條件都很不錯:清華本碩、大廠演算法程序員、眉清目秀、家境優越、戀愛經歷簡單。

  唐影曾經疑惑,你怎麼會把老實當作擇偶的第一標準?

  林心姿說,結婚嘛,是很漫長很無聊的,再有意思的人看久了也沒有意思,不如找一個實心眼的,掏心掏肺對自己好,反正歸根結底,我最愛的都是我自己。

  在她看來,「老實」就像數字前的那個1,剩下的薪資、顏值、家境,才是1後面的0.誠然0太少了不行,但如果少了那個1,0再多,也只是一捧握不住的沙,放了也罷。

  「但現在,」唐影分析,「他好像和你杠上了,你如果不去找他,他也不來找你。你們就這樣耗下去了?」

  「反正我可以耗噢,我不信他真能不來找我?」

  次次都是對方低頭。所以這一次,也應該是他——她篤信自己一眼能看透陳默的心:實心的,裡面滿滿的只有一個她。

  唐影送走林心姿後,關燈準備睡覺。卻沒想到手機在熄燈的瞬間又亮了起來,她升騰起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

  「寶貝,快來看看這個。」微信那頭親昵的語調,以及,冰冷的文件。

  是婊姐。

  唐影很想就地砸了手機。

  婊姐真名叫劉美玲,是唐影對接的客戶。對方是大公司Z集團的法務,Z集團總部位於杭州,一年帶給唐影老闆團隊的穩定收入就有500萬以上。業務多所以事情也多,光是公司要求對接的律師不能少於三名,合伙人一名,高年級律師一名,以及低年級律師一名。

  對應級別的律師工作分布也十分明確,比如合伙人負責敲定大體工作方向,高年級律師負責審核,而低年級律師,也就是唐影,負責執行以及其它一切瑣事。

  隨著時間推移,唐影已經逐漸變成了劉美玲的私人助理,處理的事情不但包括律師分內的工作,也包括了劉美玲法務分內的工作。

  積怨已久,於是背地喊她「婊姐」。

  專挑周五下午、節假日夜晚派活,是一切甲方的惡趣味。婊姐更絕一些,常常選在睡前。不敢裝作沒看到,畢竟律師沒有所謂的下班時間。

  唐影只好罵罵咧咧地開了燈,罵罵咧咧地看了文件,又罵罵咧咧地開了電腦,忽然罵罵咧咧地想起了什麼,再罵罵咧咧地拿起手機,最終罵罵咧咧地給婊姐回復了一個:

  「好的呢寶貝,立刻給您處理哈!」

第05章 善於鄙視的特質,可以讓一個人天然地站在鄙視鏈的頂端

  要怎麼說婊姐呢?

  比如婊姐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外號叫做「婊姐」,畢竟她自認她把唐影放置的位置應該是「閨蜜」。雖然在唐影看來,她更像是婊姐的丫鬟一枚。

  劉美玲比自己大兩歲,皮膚極白,都說「一白遮三丑」,婊姐的膚白顯著遮住了她的綠豆眼與朝天鼻,她額頭很長,習慣帶著窄窄無框眼鏡,梳濃密的平劉海。衣服以寬鬆為主,料子各異,每當有人誇「美玲,你衣服好好看啊」的時候,她會有些開心地笑,蘋果肌高高隆起,然後放低了聲音說:「哎呀,死貴死貴的啦。」

  進度,麻煩你趕緊幫我填一下啦。明天要交的哦。」

  唐影熱情響應,心裡卻在想這樣划水工作的富貴閑人什麼時候才能被開除。

  但排除了這些,唐影卻有點喜歡和婊姐保持工作之外的私人聯絡,原因有點微妙——婊姐是一個很有格調的人。

  確切地說,婊姐是一個很善於鄙視的人。

  善於鄙視的特質可以讓一個人時刻站在鄙視鏈的頂端,當然,這是一種更加雞賊的裝腔,畢竟當她對周遭一切報以大睨高談之際,就好像自動立於了不敗之地。

  比如,唐影如果告訴她,我最近在聽「喜馬拉雅」上甜老師講古典音樂的付費課。每天睡前聽三十分鐘,這幾天剛聽了她講巴赫。

  婊姐則會緩緩閉上眼,再睜開,看向遠處,與此同時嘴角升起一個寬容的弧度,然後用鼻腔發出一聲接近於笑的:「呵……,再開始意味深長的一句:「音樂學院的那個甜老師……

  「甜老師怎麼了?」唐影緊張起來。

  「就,嗯,挺好啦。」她捋捋頭髮,然後清了清嗓子,「可能因為我聽古典樂比較早吧,從高中就開始了,所以如果聽講解,個人比較喜歡深入一點的,能從音樂史、樂理學的角度和我談一談。甜老師的話,唔……」她皺了皺眉頭,又舒展開,憐愛地看向唐影,「大概就是把每個音樂家翻出來說一說故事,談談想法,比較適合給古典樂小白充談資啦。」

  唐影有些尷尬,但還算堅強,拽了會兒手機,才幹笑了兩聲:「對對,我也就是隨便聽著玩啦。前幾天看到她的課有打折,就買了。確實聽了幾節,覺得還挺沒勁的!」

  「嗯嗯。」婊姐笑著回看唐影,幾秒後,大度開啟了嶄新的話題。

  再比如唐影說到自己最近打算去看《復仇者聯盟4》,婊姐會一愣,睜大了眼睛問:「啥?」

  唐影解釋,漫威的爆米花系列超級英雄電影,還挺燃的。

  婊姐才能悠然:「哦——」一聲,然後拉著唐影的手說:「唉,有時候我特別討厭自己,對這些大眾文化一點都不太感興趣,好多好萊塢大製作都沒看過。甚至完全不了解。」

  唐影正想安慰說沒關係啊,誰都有弱點的。婊姐立刻又緊接著說:「我不怎麼看院線片啦,比較偏好的是歐洲藝術電影,經常一個人躲在自家影音室看特呂弗和布列松。」

  頓了頓,又接著說,「當然啦,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才是我的本……這個大師的名字有點長,婊姐說到他的時候特意放緩了速度,一字一頓,好像剛剛才把名字背下來。

  久了以後,唐影才發現,越悶、越單調、越小眾、越是凡人看起來不知所云的電影,婊姐越能聲稱喜歡,她似乎把看電影當成一項艱難的「熬鷹」,熬到全場觀眾睡著,她就是最有格調的勝者。

  林心姿常常聽唐影吐槽婊姐,有次她聽了婊姐的最新事迹,認真指出:「你這個外號取得不太準確,我看她根本不是婊姐,應該是個逼王……」

  唐影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然後說:「她確實很喜歡裝啦。但我也挺喜歡看她裝的。」

  林心姿不解,為什麼?

  唐影說,「因為裝也是一種實力啊。雖然她展示實力的方式有點讓人討厭,但她展示的領域確實也是我不了解的。我如果能多看看她裝,久而久之,是不是也能開闊視野,提升自己?」

  林心姿驚呆了,佩服唐影,你真的很勵志。

  唐影很認真回答她,我們這種剛畢業的小姑娘,圈子比努力重要。要盡量搭上厲害的人,多見世面,才能有提高。

  林心姿搖搖頭,說我就做不到,我凡事都需要自己開心,和婊姐這種人在一起,我會瘋掉的。

  但林心姿也還是遇到了足以讓她瘋掉的事情——陳默把所有關於她的朋友圈都刪除了。

  陳默很少主動發朋友圈,在與林心姿在一起之前,基本維持半年3條朋友圈的頻率。而與林心姿在一起之後,主動發朋友圈的次數就更少了,但卻不得不以一個月兩條的頻率被動更新朋友圈。

  他被動更新的內容包括林心姿的自拍、他拍、兩人之間的恩愛聊天記錄,以及林心姿刷抖音、微博時無意中看到的各類愛妻文案,諸如「我的女孩永遠是我的小公主,永遠都是我先低頭,只對你溫柔。」一旦心血來潮,就勒令陳默貼在朋友圈裡。

  林心姿本想截圖這條朋友圈發微博哀怨一句「男人說過的承諾從來沒有算數」。卻沒想到,點進陳默主頁,發現他刪光了所有,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

  這下林心姿著急了。

  她秒速撥通了陳默的電話。也不顧得上正是工作時間。電話響的時候陳默正在開會,app正要改版,已經熬了好幾個通宵,產品經理依然就幾個完全無法實現的問題拽著他們叨叨不停,差點大吵一架,加上廣告投放又出了一點輿情,幾個法務和品牌拽著他們開會問七問八,一時間「釘釘」響個不停,手頭同時處理好幾個事情正煩躁,等稍微從忙碌的勁頭透出一口氣,一看手機,18個未接電話——全部來源於他此刻最害怕的人,林心姿。

  瞬間充斥不好的預感,任是再斯文好脾氣,陳默都想罵一句髒話。

  堪堪忍住決定不要爆粗,下一秒,手機又響了。

  還是,林心姿。

  ……

  唐影下班回家的時候,林心姿正陷進沙發里,頭髮披散在四周看不見臉。她背對著自己,翹著腳,雙手托腮,面前的ipad很小聲放著韓劇。

  林心姿在央企上班,每天下午5點半準時吃完了晚飯回家,到家後的程序也很固定:跑步,洗澡、看劇。

  唐影回來的時候只覺得家裡的氛圍有一點點不同尋常,林心姿甚至在她進門的時候都沒有回頭,依然對著面前的ipad。

  在電視劇的間隙里,唐影敏銳聽到「咯嚓咯嚓」的聲音,走近兩步,發現是林心姿的腮幫子在緩緩鼓動著,上、下,然後才看到,她面前放著一包薯片。

  唐影一下子警覺起來——

  林心姿幾乎不吃垃圾食品,除非情緒極度低落,才願意用放縱換取快樂。

  檯燈下,她垂著眸子,睫毛撲閃在眼下投上陰影,每咀嚼兩下,林心姿就重重地吸一下鼻子。

  「心姿?」唐影猶豫半秒,拍了她一下。

  林心姿似乎這才發現唐影回來了,驚地一動,卻沒有立即抬頭,慌忙拍了拍落在ipad上的薯片屑,瓮聲說:「哎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呢!」

  唐影問你沒事吧。

  林心姿還是低著頭吸了吸鼻子說沒啊。

  唐影不知道怎麼應對一個悲傷的人,唯一能想到的方案是給她足夠的自由。

  就在唐影頓了頓說:「好,那就行,我先進屋了啊。」的下一秒,身形剛剛移動,林心姿一下伸出手,救命稻草一般拽住了她的袖子,嗚咽著還是說出了那一句:

  …………們分手了。」

  然後她誠實抬起頭看向自己,平日嬌俏的臉上此刻滿臉淚痕。

  梨花帶雨,唐影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

  分手當然是陳默提出來的。

  理由合理又傷人,他很直白平靜地告訴林心姿——我受不了你了。

  不是不愛,而是受不了,好像是已經不愛了很久,久到「愛」字的一橫一撇都消失,變成「受」,再變成受不了了,他才決定分開。

  唐影沒有問他們最後一次吵架的原因。那根本不重要。如果是受不了才分手,那麼早在最後一次吵架之前,就埋下了分手的種子。

  林心姿向來喜歡陳默的老實,但她卻從未在此刻痛恨陳默的老實,畢竟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還會在分手的時候敷衍你「你很好,只是我配不上」,也只有真正的老實人才可以做到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讓你在被拋棄的同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無可救藥。

  林心姿癟著嘴問唐影,「其實,我還是沒緩過來……他,他不是一直都特愛我嗎?什麼事情都順著我嗎?怎麼突然間,毫無預兆就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你說,如果我真有哪裡做得不好,他不應該提前和我說說嗎?」

  毫無預兆?

  唐影愣了愣,然後想,也許不是真的毫無預兆,只是你選擇性忽略這些預兆。

  男人在愛情里善於隱忍,而女人則善於自欺欺人。

  她又想起程恪,在他當初說要結婚之際,她也驚訝,也以為一切,真的毫無預兆。

第06章 裝腔兩大法門:要麼,用挑剔品味烘托眼界;要麼,以獨門見解彰顯認知

  程恪是唐影的高中課外物理補習老師。

  唐影在少女時期的愛情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就在同齡人大部分愛上的是籃球很棒、成績很好的白襯衫少年時,唐影卻喜歡上了清瘦如竹竿一般的程恪。

  程恪的外表談不上多麼有吸引力,甚至他的面容也早已經在唐影的記憶里模糊,唐影影影約約想起的只有他的嘴,說話時一上一下,嘴唇顏色很好看,泛著光澤,十六歲的女孩不知道怎麼形容,但二十五歲的唐影知道,她偶爾對林心姿提起這段往事時,說的是:「他的嘴你看一眼就知道,是軟嘟嘟的那種,特別好親。」

  但那時候的唐影,愛的不僅僅是程恪的嘴,更是他嘴裡吐出的格調。

  陳恪是唐影腔調的啟蒙人。但所謂啟蒙,也只能是在十多年前的三線小城市裡喜歡穿muji的亞麻襯衣,以及用mp3聽「無損」的重金屬搖滾和帕格尼尼。

  那時他剛剛研究生畢業,正要備考省里的公務員,他住她樓下,父母同事,一次聊天聽聞他是物理系,唐影媽媽立刻攛掇著他給自己高二的女兒補習功課。一節100塊,他想閑著也是閑著。

  補習的地點在唐影家,書房門虛掩,媽媽偶爾會來送一波水果,換一換茶。兩個腦袋的距離不遠不近,唐影很少看他的眼睛,只是低頭盯著作業本上各個符號。他會在唐影做題的時候塞上耳機,隔音效果一般,「咿咿呀呀」的金屬嘶吼聲音傳到唐影耳朵里,她飛快從題目中抬頭看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寫算式。空氣里涌動的都是陌生。

  關係破冰是因為一次他有事遲到。到唐影家的時候她正在低頭看《紅樓夢》,課外閱讀指定書目,估計是隨手從舊書店買來的盜版書,厚厚一本,字跡又小又密。少女這番作態一下撞在了文藝青年的興趣點上,他覺得好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了物理題,直到走前,沒忍住,開口:「對了……」,他看向唐影手邊的書,語氣諄諄,

  「讀紅樓其實有些講究,比如要看脂批本才有意思,而且僅前八十回就夠了,含有後續的四十回的我們也叫程高本……」他眯了眯眼,「可以說是狗尾續貂,看了誤人子弟。脂批石頭記去年剛出了庚辰校本,你試試能不能買到,我家還藏著01年的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每隔幾年就會出一個新校本,下一版看鄧遂夫先生的意思,估計也得10年往後.「

  唐影記得那個下午,夕陽從窗子里篩下,在程恪平淡無奇的臉上鍍了一層金,照亮了他每一寸鬍渣,他的嘴張張合合,吐露的是陌生的名詞,但她突然意識到,那就是腔調——是眼界堆積出來的挑剔品味對自己一無所知的降維打擊。

  於是她的一雙眼睛愣愣地,隔著厚厚的鏡片,從他的嘴,遊走到他的下巴,再轉移到說話時上下晃動的喉結。面色泛紅,她的心,也開始撲棱撲棱地蹦跳起來。

  在很久以後,唐影都喜歡和閨蜜們宣稱:我只喜歡有品位的男人。並與此同時也用這樣的喜好,刻意彰顯自己的品味。

  下一次程恪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同,只是按照慣例讓唐影做題的時候他戴上耳機,沉浸在金屬搖滾里,驀地,前方伸過來一隻手,抽過他右耳耳朵上的耳機,少女問:「你在聽什麼?」

  他一愣,然後想了想,將金屬搖滾切成了小提琴協奏曲。一人一個耳機,古典音樂,唐影聽到入迷,湊得有些近,她控制住呼吸,悄悄抬了頭,又看到他的唇,在章節之間,似乎注意到唐影的目光,那張嘴很認真、很低沉地發出了聲音:

  「唐影,這是帕格尼尼,他用一根弦演奏,然後,再用另一根弦謀殺你的神經。」

  那個時候,唐影還不知道裝腔的兩大法門:要麼,用挑剔品味來烘托出眼界開闊,就像之前;要麼,用不凡的見解去彰顯自己認知深遠。比如此刻。

  獨到的評價以一個恰當的形式輸出,崇尚格調的少女剎那間,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要被他謀殺了。

  後來他們的接觸越發頻繁,他不介意對一個小10歲的姑娘坦然分享自己的偏好與見解,享受她的星星眼。唐影沒有《洛麗塔》少女的天真嫵媚,勾不起氣血方剛危險的邪念,相反,高中時期的她像一顆裹著粗糲皮囊的小核荔枝,文靜又胖,氣質莊重。

  但好在她很主動。

  林心姿曾經不理解這種主動,美人習慣在愛情上坐享其成,看追求者一一將心奉上。可唐影的觀點卻是,他們送上來的,是經過他們篩選過的,我不要。我的戀人,我要自己選,自己追。

  撩撥的尺度很難掌控,比如最初的唐影就有些驚人。

  他給她講物理電路題,提到「楞次定律」,說:「可以理解為感應電流在迴路中產生的磁通總是反抗(或阻礙)原磁通量的變化。聽起來拗口,其實好記,記得四個字就對了——來拒去留。理解了嗎?」

  程恪很溫柔,然後唐影點頭,「我知道的,來拒去留。程恪,我覺得楞次定律說的就是女人在鬧彆扭啊,生氣的時候你想來找她,她不讓你來,可當你真的要走了,她反而偏偏不讓你走了。」

  程恪一愣,想到自己剛認識不久作天作地的相親對象,忍不住笑起來,拿筆敲她頭:「你還真別說。」

  「但是欸,我在網上搜了『來拒去留』,又看到一句話,這我就不太理解了……」唐影好奇的眸子看著他,眼睛眨巴:「也有人說楞次定律像女人,但他的觀點卻是——女人啊,進的時候不讓你進,等你想拔出的時候又偏偏不讓你出……」

  還沒等她無辜問一句這是什麼意思,程恪已然徹底僵住了。

  直到唐影大學畢業了才明白,與一個男人調情的主旨,應該是讓他害羞,而不是令他尷尬。

  「我的天……那,後來呢?」

  林心姿第一次聽唐影講述這段失敗的初戀。兩個人倒了酒,坐在客廳的米色雙人布藝沙發上,客廳其實不大,沒有窗,關了卧室與廚房門就是漆黑一片,唯一的照明來自沙發邊上的落地檯燈,紙質燈罩暖黃光。這屋子房東本是為出租設計的,裝修一切從簡從廉,她們剛搬進來後一起去了一趟宜家,逛上大半天抱了大包小包的簡易傢具,其中就包括這盞落地檯燈,79元的赫爾莫,性價比之王。

  此刻,兩個姑娘抱著膝蓋躲在便宜落地檯燈的光暈之下談往日心事。林心姿有些感激,唐影特意扒開了自己的傷心故事,作為安撫她失戀的小小特效藥。

  「後來……」唐影側了腦袋想了想。

  他們相處一直很好,唐影會和他說自己的許多心事,他就當自己真的多了一個女學生,補習完物理,再補習腔調,卻也在無形之間給唐影補習了情愛。

  然後有一天,唐影表白——在一次她全部做對了物理題,他伸手揉她頭髮,她忽然有些表情僵硬,斂了笑,或者說換了個以為甜美的笑,瞪大了眼像拍攝大頭貼一樣把他的臉當作鏡頭,她說:「程恪,……喜歡……

  他怔住,大概三秒,但還是應對自如,抽回了手,清了清嗓子,「唐影,你才多大?怎麼知道什麼叫做真的喜歡。」

  她說我當然知道。

  他說:「好啦,我們不講這個了好不好?你啊,做對一次題就那麼得意!」不知是不是把她當成小孩,語氣里分明就有疼愛。

  唐影后來想過該不該感激那時候他的拒絕太過委婉,委婉到一度讓自己誤會他是要等她長大。她曾想過,如果程恪當初願意說實話,那麼憑她的驕傲一定不會再挂念他。

  於是在那之後,唐影都靠著這句「你不知道什麼叫真的喜歡」固執堅持對他的一腔迷戀,甚至妄求用更加努力的喜歡向他證明情意。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唐影不再固執,而是變得清醒,她才發現,當初程恪對自己的,是毫不猶豫的委婉拒絕。

  而能讓男人毫不猶豫拒絕女人的真實理由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

  「你太丑了,s……不愛。」

  那所謂的疼愛幻覺,大概也只是對臣服於自己魅力的備胎的一點點情感賞光。

  一下子,林心姿不知道怎麼安慰唐影。後面的事情她知道,唐影痴痴戀了他很久,他卻始終冷漠,偶爾溫情,把她高高吊起,然後他要結婚,就開始嫌棄她的愛情聒噪,她的炙熱愛戀最終被當作無味的剩菜放進冰箱冷冷處理。過期的結局。

  想了半天,林心姿終於迸出來一句還算真誠的:「但是你現在很好看啊。我覺得他如果再見到,得要後悔死!」

  唐影搖搖頭說,不會再見到了吧,他後來結婚生子,可能都有二胎。

  林心姿趕緊又說,「未來你值得更好的!」

  唐影笑著點頭說是啊,我知道,如果再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很主動。但有了經驗,應該再不會太傻。

  八卦轉移了林心姿的傷心,相互賣慘,痛苦減半。相比之下,她的境況似乎比唐影好上那麼一截。

  但兩周之後,陳默更新了朋友圈——

  他戀愛了。

第07章 在「裝死」這個技能上,男人天生就是一把好手

  陳默第十次看到工位上擺好了的早餐的時候,他猶豫了三秒,最終沒有扔掉。坐在對面的碼農隔著三個碩大屏幕還是忍不住要給他一個揶揄的曖昧眼色。陳默笑了笑。

  三個月前它第一次出現在自己桌面上時,他給林心姿發了圖片。外加一個問號。

  半個小時後,林心姿回給他一個更大的問號:幹嘛啦?

  陳默一呆:「不是你送的?」

  林心姿懶得理他:「什麼啦?我怎麼會給你送早餐?」

  陳默歪歪嘴逗她:「那看來是別的小姑娘送的咯。」

  林心姿秒回:「那就扔掉。」

  不放在心上。大美女的眼裡沒有情敵,甚至有點心疼那個辛苦準備了早餐餵給垃圾桶的小姑娘。

  陳默哦了一聲,乖乖照辦。早餐被「嘩啦」倒進垃圾桶的時候,翻飛出來一張愛心形狀的小紙條,他瞥見了落款,英文名「Molly」。

  他一愣,腦中回想起一個中長發笑容乖巧的形象。如果沒記錯,產品開發部門的……部花?

  第二次的早餐,他打開蓋子看了看——小豬臉豆沙包,煎蛋餅上撒了白芝麻和細碎海苔,一小杯自磨豆漿。外加昨日的紙條,還是桃心形狀的,寫的是:「加油!早餐要吃好哦!」落款,還是Molly。

  當然還是遵照女友的指示扔掉。

  同事看了一眼,嘖嘖,暴殄天物。另一個同事打趣,笑:明明是甜蜜的負擔。

  在早餐第三次出現在桌子上的時候,陳默坐不住了,通過公司通訊錄搜到了Molly的名字。「在?」他問。「嗯!」那邊秒回,帶了一個感嘆號,似乎期待已久。他頓了頓說,「中午一起吃個午飯吧?」Molly發了一個開心的小熊表情。

  陳默很坦誠,他說我有女友,在朝陽,Molly驚詫:「你喜歡異地戀啊?!」陳默說,我們在一起一年了。Molly說,「呀,夠久了,該分了吧?」陳默無奈,說你這樣每天給我送早餐,造成了我的困擾。

  然後她愣住,僵在那裡,過了幾秒,嘴一癟,眼淚嘩啦嘩啦嘩啦掉。

  陳默沒見過女生哭,林心姿不會哭,相反,林心姿更容易把他弄哭。

  他手忙腳亂起來,遞了紙巾,她本來氣得也想扯來扔掉,淚汪汪看了他一眼,又摁在眼睛上,抽抽噎噎:「陳默,陳默,我好喜歡你……第一眼看到就喜歡,連臉都不要了……」

  ……

  第四次,桌上又出現了小小飯盒,和之前的不一樣,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精緻的粉色女生慣常用的日式便當。他嘆一口氣打開,一愣——便當里只有100元錢,和一張便條:「給你做什麼你都扔,這次直接給你錢好了,想吃什麼自己買,我包養你哼!p.s:便當盒是我最喜歡的,不許扔掉。」

  微哂,「Moll……,他默默念了這個名字。

  他把錢和便當一起還給她。Molly問,你沒吃早餐?陳默搖搖頭,我起得遲,不習慣吃。Molly瞪他:「要被你氣死,你就這麼不心疼自己?」陳默擺擺手說你別送早餐了,真的,我有女朋友了。

  可惜,Molly不會聽的。

  於是第五次、第六次……陳默和林心姿提過幾次,林心姿說:「什麼黑心小姑娘啊,光明正大搶人男友?是不是特丑?」

  陳默頓了頓說,其實還行。可愛型的。林心姿說你自己處理啦!對啦我最近剛看上一個包包好好看哦。陳默笑,「那我給你買。」

  林心姿一直以為,最好的鄙視就是無視,在愛情上,她喜歡不戰而屈人之兵。

  第七次的時候陳默黑著眼圈來工位,同事問昨晚加班?陳默打著呵欠說吵架了哄女友。放下筆記本電腦接顯示器,立刻陷入工作里,眼睛盯著屏幕,十指在鍵盤上翻飛,習慣性拿起馬克杯抿了一口水——卻是熱的,稠的,香的,淡淡的甜,他一怔,看進杯子里,熱乎乎的杏仁芝麻燕麥粥。

  「哦。Molly給你泡的。」同事笑得賊眉鼠眼,「你來之前還順帶幫你桌子擦了。她說你有胃病,必須要吃早餐。」

  一下子煩躁起來。

  季度全員大會的時候,Molly正好坐在他旁邊,有意無意,他低頭玩手機想要避免交談,Molly探過腦袋調皮拿他電腦,他一愣,正要阻止,只見她靈活在桌面上創建了一個txt文檔,然後一行行輸入代碼,在他看起來有些磕磕絆絆,甚至毫無基礎——顯然是早就背好的,他看著她笨拙地點擊「保存」,然後修改文檔後綴,點擊「運行」——

  運行失敗。

  她求助看了他一眼。陳默無奈接過電腦,替她改了代碼中的幾個明顯bug,重新運行——屏幕出現了一個簡單的小熊跳舞圖案,旁邊是一顆放大又縮小、放大又縮小,宛若跳動的心型。

  「陳默,喜歡嗎?」

  她在他耳邊悄悄問,「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記下來的。」嘟嘴抱怨。

  他壓下湧起的情緒低頭不看她,問:「費那個時間做什麼?」

  「哄你開心啊。」

  屏幕上的小熊與心型繼續一閃一閃,他沒回答。伸手扣下電腦屏幕。

  第八次,他還是將早餐倒掉。於是那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林心姿來找他說話,他態度冷淡,如願以償又開始吵架。

  第九次,又在食堂碰見,兩人坐在一起,他問Molly,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吃早餐?Molly一下難過起來,說自己很早就注意到他,因為陳默的眼睛和眉毛長得像自己哥哥——一次來送資料路過他工位,就見他趴在桌面上,眉頭緊蹙,下意識就想到他是不是胃疼。陳默反抗,說不是吧,我那時候應該就是困了,我的胃很好。

  Molly可憐巴巴看著他,說,可是我哥哥,他胃癌,晚期…

  不小心戳中人傷,陳默沉默了。

  攻克了項目難題,部門之間聚餐,結束之後大家招呼陳默唱K,其中一人揶揄,「不是這幾天和女友鬧彆扭了嗎?忙完了項目,二十四孝男朋友不去哄女友?」眾人嬉笑看他,知道他是老婆奴,他卻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角落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Molly,想了幾秒,對大家說:「走,唱歌唄。」

  Molly歌聲很好,一曲Monsters讓全場尖叫。他沒忍住,錄了視頻,發在朋友圈。發了之後才發現,五分鐘前林心姿也發了自己在酒吧的照片。他第一個反應是心虛覺得大事不好。

  接著突然破罐破摔起來,算了吧,反正永遠都是吵架。心累了。

  他閉了眼睛仰在沙發上,一會兒一團熱氣騰騰的人挪過來。不用睜開眼都知道是誰。

  「陳默,我唱歌好聽嗎?」依然是軟軟糯糯的嗓音

  「嗯。」

  「陳默,明天想吃什麼呀,我給你做?」

  「都好。」

  「還會扔掉嗎?扔掉了我就不做了,以後再也不做了。」

  他睜開眼,坐直了回看向她。猶豫了幾秒——其實沒有猶豫,只是想用拖延的時間讓自己看起來慎重,終於開口:「不扔了。以後你做什麼,我都吃。」

  愛一個人太累了,陳默想,他也想體會一把被愛。

  KTV躁動曖昧的燈光略影,Molly的臉映在他的眸子里,投影在心尖,最終,代替了另一個身影。

  「嘖嘖嘖嘖,所以分手兩周就開始官宣戀愛?這一對看來早就暗度陳倉急不可耐!」

  唐影的語氣儘可能變得嘲諷一點,指著陳默朋友圈裡Molly的照片開始極盡惡毒之描述,臉好大啊!這個手臂明顯P過啊!我的天,但實話實說寶貝,她P圖技術真的不行,頭髮也很炸,該修的地方不修,而且頭好大肩好小整個姿勢像掛在陳默脖子上的峨眉山母猴子……

  林心姿沒說話,這個打擊實在有點大。

  儘管唐影極盡努力去詆毀Molly的顏值,但似乎不會讓林心姿有一絲絲好過——你是希望搶了你男人的女人比你丑?還是比你美?

  兩個答案都各有悲哀。林心姿想,我只希望他們倆去死,原地爆炸!

  從不相信到接受現實,最後痛恨渣男渣女。她沒有告訴唐影,自己最憤怒到失去理智的時候,大半夜發了一長串話指責陳默無情無義。

  然而對方沒回復。連吵架都懶得繼續。

  憤怒像煙火迸射進太平洋里,前男友的沉默令她意識到自己就像個小丑——在「裝死」這個技能上,男人天生就是一把好手。

  她在夜裡一個人一杯酒意識到:「所以人和人之間的爭吵是不是就像緣分一樣次數有限?當次數滿了之後,這個人就從你生命徹底離開,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沮喪的情緒大概持續了幾周。美人憔悴許多。

  唐影勸她,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像以前一樣跑一跑步,開始新的生活?

  林心姿蒼白著嘴唇說沒有用的,我對愛情徹底失望了。

  唐影嚇唬她,可是你最近一直呆在家裡,好像有點點變胖哦!胖了就不美了!

  林心姿後背往沙發上一仰,說美有什麼用?再美不也是要被拋棄?

  唐影安慰她,世界上的男人一大把啊,又不是只有陳默一個!

  林心姿說都一樣的,陳默那麼老實都會出軌,對小狐狸精心動,天下烏鴉一般黑。

  唐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林心姿每天都躺在床上、沙發上看韓劇,姿態各異,專挑各種悲情肥皂劇,屏幕里的男女主角為愛痴狂,她也哭哭啼啼笑笑,感同身受,毫無美人風骨。

  有一回,正在看的韓劇播到劇終,女主角絕症死亡,男主角自殺而去,片尾字幕開啟的時候唐影正好下班回家。一身疲憊背著一個電腦,推開門就見一個木偶美人坐在沙發上,伴隨悲情鋼琴聲,睜大了眼,頭髮凌亂,轉過頭來,空茫茫看著剛剛下班的唐影,夢囈般張開口:

  「唐影,我發現……真的發現了……甜甜的愛情永遠不會屬於我……」她吸了一口鼻子,「我,我就是那種作天作地的女二號,不善解人意,不溫柔可親,只會折騰男人……上天會折磨我的對不對?我覺得永遠不可能得到幸福……」

  聲音漸弱。唐影一方面覺得應該安慰,另一方面也覺得她的反思在點。

  就當她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麼開口時,「噠啦」一聲——林心姿的微信響了。

  只見憔悴大美人抽抽噎噎地拿起手機,卻在下一瞬間怔住。一手迅速揩了揩眼角的眼淚,也不抽噎了,瞪大了眼睛看著屏幕彷彿沒反應過來。

  「陳默?他找你了?」唐影好奇,心下一動,又問,「復……複合了?」

  「……」

  林心姿搖了搖頭,捋了捋頭髮,剛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兩個美麗核桃,她將手機遞給唐影,瓮聲瓮氣開口:

  「是……是上次跑步遇見的那個棕櫚河富豪,他……他問我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第08章 充裕的備胎,是大多數情感煩惱的解藥

  富豪叫做馬其遠。

  自從上次邂逅林心姿加了微信之後,他又出公差去了一趟日本。前幾日回到北京,他一個人跑步,跑著跑著,又想起上次見到的小姑娘。

  樸素又好看,沒有人民幣的味道。

  只是好幾日不見她。忍不住發了微信,想約出來吃飯。

  林心姿把吃飯時間約在了周末。今天是周一,用她的話說,她需要一周的時間收拾心情和儀容。

  然後,在愛情海里重新揚帆起航。

  唐影點點頭目光懇切,祝你凱旋歸來。

  馬其遠的出現給林心姿帶來了動力,她很快振作起來——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原來目的是要給你開一個360度的江景豪宅落地玻璃窗。

  來自另一個階級的邀請就像一劑強心針,她最後看了一眼陳默那條秀恩愛的朋友圈,發出冷笑。

  唐影問,你要不要刪了這小子?

  林心姿惡狠狠說堅決不刪,我要和他保持友好互動,然後請他看著我飛黃騰達。說這話的時候她剛在家做完瑜伽,洗了澡敷上面膜,學習模特貼牆站立10分鐘,練習挺拔身姿。一改往日頹唐。

  很快,林心姿恢復單身的消息也被周圍大多數蠢蠢欲動的男人們知道,他們躁動起來,一時間手機微信電話響個不停。

  加微信、問號碼,還有許多通勤路上遇到的野桃花,她似乎來者不拒,重新恢復公主身份接受覲見,要對追求者一一篩選。

  她忙碌起來,下班後就被各種顏色的車子接走,吃飯、看電影,比唐影晚上許久才能到家。在周末與土豪見面之前全部約滿了桃花,用她的話說是:「馬其遠是個大boss,我要在和他見面之前找其它小怪試煉一下。」

  」

  「試煉什麼?」

  「和男人交往啊!你不知道哦,我這一年多和陳默在一起,只記得怎麼發火怎麼撒嬌了。」

  「嘖……唐影感慨,短短几天林心姿煥然一新,「所以說,解決情傷的解藥只有一個,要麼是一段新的戀情,要麼,就是數量充裕的備胎。」

  林心姿充滿了誇張的鬥志,她想,被陳默摔成碎片的自尊與信心,必須要重新在其它男人身上建立起來。

  周末很快到來,出發之前,林心姿換了十多套衣服,唐影皺眉替她挑選,林心姿很緊張,「這套?這套?怎麼樣?」

  林心姿的臉素凈淡雅,笑起來眉眼彎彎,就是衣服——怎麼穿都不對。

  粉色羊絨杉、蝴蝶結、毛茸茸扣子吊墜或者黑色白色的蕾絲花邊。唐影也很沮喪。

  她問,你們是去哪裡吃飯?

  林心姿說他來接我。

  唐影嚯一聲,已經開始腦補邁凱倫賓利或者加長版勞斯萊斯停在樓下司機帶著白手套給林心姿開門的場景。

  她說要不你弄一套晚禮服吧!

  林心姿說我現在哪裡能搞到這種東西。

  唐影想了想,「那就稍微正式一點,或者穿個黑色的連衣裙肯定沒錯,然後圍一條絲巾,高跟鞋,頭髮披著就好,寶貝過來……」她指揮,「我給你畫個淡妝。」

  林心姿臨出門的時候確實很美,不像她平時的樸素打扮,黑色頭髮柔順地披下,絲綢裙子文雅包住膝蓋。也絕對不是素麵朝天,這次她塗了淡棕色眼影,眼線,粉色唇彩。抬眸間很有《金粉世家》的劉亦菲氣質,脖頸長長,又像天鵝。她隨意拿了一個珠串手拿包,唐影的。踩了7厘米的細跟高跟鞋,在十月底的北京依然勇敢光著小腿。

  然後她接到馬其遠的微信:「我到你樓下了。」

  唐影都跟著激動起來,和富豪約會欸。林心姿方一出門,她就跑到卧室伸長了脖子往下看,卧室窗戶正好能看到小區門口,她們所在的樓層不高,窗前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枝椏生長,鬱鬱蔥蔥,平日唐影喜歡聽著梧桐樹上的麻雀聲音醒來,此刻卻恨它阻礙了她的偷窺上流社會的視線。

  大概是加長版勞斯萊斯或者凱迪拉克或者隨便什麼太長了,進不了這破舊小區。唐影很沮喪,自己什麼都沒有看到。

  小區門口只有偷偷搭了一片磚頭牆試圖阻礙城管視線坐著擺攤賣菜的門衛大姐,還有遛彎的大爺,以及稀疏往來的幾個行人和一個騎著共享單車的普通大叔。

  她惋惜自己為什麼不能看得遠一些。然後她看到了娉娉婷婷走出去的林心姿。唐影失落,美人的背影像是檸檬入眼,讓她泛酸。回屋開了電腦加班。

  林心姿見到馬其遠的時候,著實驚了一驚。

  馬其遠也一怔。

  她想像過一百遍富豪的車,款式、外觀、座位的皮質、會不會有一杯香檳,她還謹記女人在豪車上千萬禁止的蠢事十則,比如絕對不能自拍。但她死活沒想過,富豪停在自己小區門口的車,竟然是——

  共享單車。

  馬其遠一身運動裝扮,剛跑完步就在朝陽公園門口隨便刷了一輛車來找她,運動完連澡都沒洗,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目光落在林心姿矜持又精緻的細跟高跟鞋和真絲連衣裙上,場面霎時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林心姿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心裡更多的是委屈——你就這樣來約我?

  約她的男人太多,規格向來不可以太低。陳默每次從海淀過來找她過周末,如若需要換兩個以上的地方,必須租車,租的車也有門檻,美人皺皺眉頭想半秒指示,至少奧迪A6起步。再譬如出去吃飯,之前是黑珍珠榜單一一吃過,後來北京新登錄了米其林,榜上餐廳再刷一遍。美人用條條框框劃定愛情,是追逐者腳下的關卡。

  馬其遠清了清嗓子,訕笑:「今天……很美。」

  林心姿包住了委屈也盡量盈盈一笑說,「謝謝,對了,我們去哪裡呀?」

  「不遠處有一家餐廳不錯,本來想叫你一起騎車過去,看你穿這樣好像也不方便。」他頓了頓想,「我們打車吧。」

  林心姿心裡翻了白眼想:這還怪我太隆重咯?

  卻沒想到馬其遠連打車軟體都沒有,伸手招了半天計程車,一無所獲。林心姿等到心煩意亂,大叔彷彿上個世紀的人,用的手機——她瞥了一眼,快要心梗,竟然是iphone8?

  似乎自己也覺得有些苦惱,他掏出手機在地圖上搜了一圈,發現要去的餐廳可以公交一站直達,有些高興,對林心姿一笑:「旁邊就有公交站,我們乘公交吧。」

  林心姿睜大了眼看了看大叔手機屏幕問那家餐廳叫什麼啊?

  馬其遠遞過手機:「簡陽羊肉湯啊。我一成都朋友推薦的,入秋正適合貼秋膘。」

  林心姿覺得自己要瘋了。

  簡陽羊肉湯就位於大馬路旁邊,紅底招牌上面白色大字,門面上貼著應該是用word排版設計的海報,黑體大字寫著「地道勁脆」,再是紅色小字「生活就是這麼美,日子才有滋有味」,隔著玻璃門能看到店內密密擺著的木製桌椅,瓷磚地板,八十年代裝修氣息。這家店距離林心姿住的地方不遠,但她從來沒進去過,甚至每次乘車路過,連招牌都懶得多看一眼。

  請我吃人均300以下的餐廳,這個男的我絕對不會再見第二面。

  而簡陽羊肉湯,人均88。

  當林心姿踩著寶貝7厘米Jimmy Choo粉色高跟鞋勉力支撐了一站公交,又穿著自己的黑色22姆米真絲連衣裙坐在羊肉湯店的時候,她很珍惜地把唐影的珍珠手拿包放在大腿上。

  桌面實在太油,進門的濃濃羊肉味道將她的miss dior香水殺了個片甲不留。她前所未有地沮喪起來。

  馬其遠感覺到她的低落,問:「你吃什麼?他們家羊肉真的不錯。」

  我最恨羊肉味。她想。但開口還是禮貌:「都行啦。」情緒上涌,又補充了一句,「我平時吃羊肉比較少。」

  馬其遠頓了頓,問:「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

  林心姿的目光落在他平平無奇的臉上,再轉移到他的脖子、身上。衣服上被汗浸濕了的一大塊已經快乾,只留下比衣服顏色稍深的印記,或許因為常在國外喜愛陽光?他的皮膚泛著黝黑的色澤,加上歲月印刻的皺紋,使不再年輕的他與這個八十年代氛圍的路邊攤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一起。

  林心姿覺得自己被騙了。

  他絕對不是什麼富豪、不是什麼三年瑞士一年日本時而回到北京豪宅的華僑企業家。他是羅中立畫下的《父親》,憨厚淳樸、屬於大地,單車與公交代步,可以大口嚼著羊肉隨時放下筷子來一曲陝北民歌。

  她疲憊搖了搖頭說,「不用,就這兒吧。」不想再浪費時間。趕緊結束晚餐。

  馬其遠敏銳意識到她的興味索然,大致猜測到她的想法,不以為意笑笑,自顧自吃羊肉,美人在眼前捧心蹙眉,他卻反而胃口極好。時不時提起了話頭,聊一聊老北京風土人情,又說自己在城中心的衚衕里也有幾套房產。

  林心姿稍微抬起了興緻多問一嘴:「房產?城中心?」

  他說,「對,二環,那幾個老衚衕里,有幾間平房。」

  呵,平房。林心姿癟了癟臉,不問了。提了筷子只小口小口吃一點點青菜。

  臨別的時候,他禮貌問要不要送你回家?林心姿早已沒有了敷衍的興緻,揮揮手說不用啦,我習慣打車,特意掙口氣似的,叫來一輛專車,在大叔面前翩翩離場。

  馬其遠看得好笑,搖搖頭,心想現在的小姑娘果真和自己想像地不一樣。

  車子過了紅綠燈掉頭,林心姿忍不住隔著窗玻璃看向馬路對面,馬其遠穿了一件寶藍色運動服,寸頭,寬鬆運動褲下面是男士運動legging,他的服裝看不出品牌,林心姿想應該就是山寨吧。

  遠遠看著,馬其遠走到一輛共享單車面前,低頭,掃碼。遠處的背景是簡陽羊肉湯的簡陋招牌,與他相得益彰。

  「唉。」坐在車內的林心姿小小嘆了一口氣,側過頭鼻子輕輕嗅了嗅肩膀和頭髮——一股羊肉濃湯味道。

  沒注意遠處的馬其遠,正刷著單車,接到電話:「喂?」

  「先生,需要來接你嗎?」是司機。

  「不用的,我就在附近,騎車5分鐘到家。今天運動出了些汗,你讓管家安排好就行。」

  「好的,先生。」那邊語氣恭敬,等他先掛了電話。

第09章 普通都市白領心中的有錢人模版,90%源於自家老闆

  林心姿到家的時候唐影正一臉無奈地在開電話會。

  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但上司不知突然哪裡來的工作熱情,拽著好幾個低年級律師沒頭沒尾開始開項目討論會。

  唐影的上級律師姓王,平時大家叫她「大王」。大王從剛畢業開始就跟著唐影的老闆,兢兢業業,搏出一身的工傷被視為勳章。

  大王此刻正在電話里正激情澎湃進行項目動員會:「這個項目特別緊急,這次特地周末晚上把你們都拉進群里,因為我們這個客戶,也是非常優質、重要的客戶。未來的幾周,包括周末,你們都將非常繁忙,當然,繁忙中也能學到許多,希望你們嚴陣以……

  唐影將手機公放並靜音話筒,一邊心不在焉聽著,一邊刷著筆記本電腦上的論壇帖子。

  林心姿換了衣服斜靠在唐影卧室門口等了一會兒,直到電話會結束。林心姿先問了一嘴:「之後會很忙?」

  唐影聳聳肩:「誰知道?她是表演型人格,沒事就愛演一出。項目什麼的,經常雷聲大雨點小。」

  完了一臉興奮抬頭看林心姿:「對了!今晚約會怎麼樣?!」

  林心姿垮了臉,隨意抓了一個抱枕癱在唐影卧室的懶人沙發上,說:「還記不記得我出門前你和我說過什麼?」

  唐影說:「初次約會有錢老男人的最主要任務啊!」

  「對!」林心姿伸出手來,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無名指:「初次約會老男人的主要任務,觀察他的無名指,看看有沒有戒指的痕迹?」

  唐影點點頭,然後想到什麼,驚呆:「難道?這個馬其遠手指上有戒痕?他有家室?!」

  林心姿搖了搖頭:「我都懶得看。以我此次的血淚經驗來看,初次約會有錢老男人,不是看他是否已婚……而是,先試探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個真的有錢人。」

  唐影不解,疑惑看向她。

  林心姿絕望地說道:「這個老男人應該是喜歡空頭開支票瞎吹牛,說的和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能有妄想症吧。你猜他開的什麼車來接我?」

  唐影愣愣問:「什麼車?」

  美人眼睛一閉,「共!享!單!車!」

  唐影聽了林心姿一番敘述,目瞪口呆,她不解氣似的,還把腦袋湊到唐影面前,你聞聞我的頭髮,人均88的羊肉湯的味道!

  唐影本想說那家店其實我去過,還挺好吃的。但知道林心姿的習慣——羊肉湯確實,不太適合公主。

  林心姿抱怨了一通,最終得出結論,這個馬其遠可以從名單里拉黑了,就是個偽富豪。

  普通都市白領最熟悉的有錢人模板,90%是自家老闆:或許是模模糊糊記得他新換了一輛路虎,年收入粗略估計500萬,住在三環外一個中高檔小區200平米的平層里再養一條雪納瑞,小孩是幼稚園的年齡,家裡的兩個保姆,一個專心帶孩子,一個只管做飯。冬天也穿得很少,鞋子格外脆弱,因為通勤向來是從地下車庫到另一個地下車庫。出差度假離不開歐洲,誇張一點的,會在朋友圈po圖炫耀自己有幸坐了一趟私人飛機,或者在遊艇上抽澳洲的雪茄。

  剩下的有錢人模板,基本來源於幻想——互聯網、電視劇、小說以及都市奇談。

  唐影的生活中接觸不到所謂真正的有錢人。此刻她沒有一雙慧眼替林心姿鑒別真假。

  但她只是覺得奇怪,想了想,和林心姿說,你有他朋友圈嗎,我看看?

  馬其遠的朋友圈基本是空白,半年可見,僅能顯示的是今年3月份發的一條帶圖狀態,文鄒鄒的「春之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轉無人能解,因風過薔薇。」個性簽名也是一句詩:「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為。」

  「……還……挺風雅的。」唐影猶猶豫豫說出結論。

  其它的一切,無從判斷。

  林心姿拿回手機說,別想這個人了。要麼就是假富豪,哪怕是個真有錢人,這個騎單車喝羊肉湯的品味我也絕對不敢恭維。

  馬其遠確實再也沒有主動聯繫過林心姿。

  男女之間能走多遠,往往只取決於第一次見面,或者說,取決於第一次見面目光交接的前三秒鐘。

  但林心姿也十分忙碌,她和唐影抱怨單位的大姐大哥們知道自己單身後個個踴躍介紹對象:精英土著,留美帥哥,高校講師……她現在頭昏眼花。每周可以約會7、8個男人不重樣。

  唐影打趣說你好時髦哦,這麼多男人這麼多約會,要不要先海選,再晉級,最後淘汰?

  林心姿這天難得有空閑,靠在沙發上晃蕩長腿看劇,回答說:「不用了啊,我早篩好。前幾周都是『海選』,別看有的title好聽,什麼阿里P8、人大副教授……結果一見真人,一個比一個歪瓜裂棗。辛苦選了一輪,下一周應該只有兩個重點發展。」

  唐影笑嘻嘻問:「誰啊,淘汰下來的有沒有好的,分我幾個?」

  「哈?」,林心姿點她鼻子說,「你可看不上。我還不知道你嗎?不聲不響,眼高於頂。」接著美滋滋掰著指頭數起來:「一號選手,入圍理由:長得帥,有品味。會哄女孩子歡心。做的投行前台,工作雖然挺忙,但是收入很高,只不過這類花言巧語且長得好看的男生,我覺得沒有安全感,只能『短擇』。」

  「情感大師的術語啦。」林心姿摸出手機說:「我有關注幾個情感博主的。『短擇』對應的就是『長擇』,短擇是說男的只想談戀愛玩一玩,並不想真的和你走入,而『長擇』說的就是以婚姻為目的的戀愛啦。」

  唐影花幾秒消化了理論,又問:「你想要哪個?」

  「當然是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咯。你不知道嗎?女人最好的結婚年齡要麼是27歲之前,要麼是永遠不結。按照戀愛兩年再結婚的進度,我已經沒時間和人談戀愛玩一玩了。」

  唐影笑起來,「理論真是一套又一套的。那這個一號選手,你不考慮了?」

  林心姿又皺了皺眉頭,猶豫起來,「我本來是想pass掉他……但……一號選……

  她和一號選手約會的地點在工體的一家西餐廳。

  餐廳外表樸素,藏在有些蕭條的三里屯soho里,內里裝修卻是十分精緻,鮮花裝飾一整面牆,紋路細膩的木製桌椅,深秋點了暖暖壁爐,男女衣冠整齊相對而坐,斯文切著牛排和三文魚,一人桌上一盞小小蠟燭,燈火搖曳,臉色影影綽綽。

  一號選手很上道,剛剛從香港出差回來,等林心姿落座,他便拿出了機場買來的小禮物遞上,美人欣然打開,發現是祖瑪瓏經典橙花香水,笑容更甜。兩人交談甚歡,男人諄諄善誘,林心姿提到自己的傷心往事,小小的臉上垂了盈盈的淚,嘟囔:「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選手無辜臉:「怎麼連我也被株連?」

  林心姿說:「前男友起碼老實,你花言巧語地多,更不可信。」

  選手感興趣:「哦?他怎麼個老實法?」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逛夜店不打電動,周末在家也是一個人上網,偶爾刷劇……」

  選手笑了,嗤之以鼻:「這樣的男人不叫『老實』,叫『無聊』。你錯把無聊當作老實,難怪被傷。」

  林心姿一怔。

  選手繼續洗腦:「無聊的男人習慣躲在自己的方寸世界裡,受過的誘惑太少,往往經不住誘惑。而另一些就不一樣,見慣了花花世界,更容易知道自己要什麼。」

  「可是……」

  「沒有可是。』老實人『的字典里永遠沒有憐香惜玉。」他無奈一嘆,雙眸注視她,「如果失敗能累積成經驗,心姿,答應我,下一次戀愛,我們千萬別找那些看起來老實的無聊人,好不好?」

  燭影搖晃,照著他的唇,目光變成鏡頭變成特寫,皮膚極白,畫面魅人。

  「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唐影回味林心姿的敘述,皺眉點頭。

  一號選手的段位,略高。

  林心姿有些不好意思嘻嘻笑了起來,跳著從房間里拿出一號選手送的那瓶祖瑪瓏香水,橙花味道。

  唐影的專用香水。

  「是不是你常用的那款?」林心姿問。

  點點頭。清新夏日氣息,羅勒前調,橙花油中調,讓她變成一刀切下橙子時會被想起來的那個女人……還有「香橙小姐」,陌生男人遞上的昵稱。香水瓶冰涼,唐影莫名想起從杭州飛回北京的那次搭訕。以及後來加了微信,卻因他打過一次招呼,她卻沒有回復而斷掉的緣分。知情識趣的「渣男」。名字她還記得,叫做——許子詮。

  「那二號選手呢?」唐影想起還有一個候選人。

  「……嗯,你認識的。」林心姿有些不好意思,聲音變小,「徐家柏。」

  「誰?」

  「酒吧那個……威士忌,金框眼鏡小油頭……」

  關鍵詞匹配,唐影腦中浮現出大概輪廓。第一反應還是嫌棄:「他怎麼通過的海選?」

  「後來聊天聊了幾次,覺得有意思就見面了。」

  徐家柏的策略很是「舔狗」,基本上是日日點贊次次回復,每日早安晚安問候公主。偏偏公主就吃這一套,遇到情傷,舔狗噓寒問暖。心扉打開,終於答應見面。聊天多了,得知徐家柏在四大銀行之一上班,條件學歷都拿得出手,又添好感。

  「便宜他了。」唐影憤憤然。戴了有色眼鏡看徐家柏,已經開始站隊,「我決定支持一號選手!希望他奪得芳心。」

  「哈哈哈哈」,林心姿捂嘴笑,不好意思起來。想到什麼又補充,「對了,一號選手的名字也很好聽啦。」

  「叫什麼?」唐影好奇。

  「嗯……」林心姿微笑,「許子詮。」

  「什、什麼?」她好像沒有聽清。

  「許、子、詮。」一字一頓。美人回答她。

第10章 25歲還母胎單身的女人,要麼特別單純,要麼特別清醒

  唐影沒談過戀愛。

  25歲還母胎單身的女人,要麼特別單純,對愛情報以混沌的憧憬;要麼特別清醒,認為世界上大多數的男人都是傻叉。

  而她,顯然是後者。

  唐影曾經和林心姿探討過,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談一場戀愛?

  林心姿皺皺鼻子對著唐影審視了一會兒,下定結論:「我覺得吧,你不太適合戀愛,你的婚姻之路其實我替你規劃好了……」

  「哈?」

  「對。」林心姿憧憬起來,「你就適合找一個各方面都特有腔調的大佬,然後手把手調教你,他年紀很大,但是欣賞你,你嫁給了他,學完了一切就專心等著他死,然後繼承百億資產。變成寂寞又有腔調的女人,每到深夜,你在城市的最豪華公寓的落地窗前,抱著一隻溫順波斯貓,把北京踩在腳下,黯然看萬家燈火。」

  「……我的天。」唐影驚呆,「那我也太酷了吧?」

  「加油啊。」林心姿眼神閃亮。

  唐影沒和林心姿說「一號選手」她認識,就是飛機上搭訕叫自己香橙小姐的男人。這樣的巧合實在有些讓雙方尷尬。

  暗示一個男人不靠譜有一百種方式,她沒有必要選擇最愚蠢的一種——去巴巴告訴閨蜜:因為你的潛在發展對象,曾對我感興趣。

  但她還是在幾日後見到了許子詮,有些久別重逢的意思。

  北京的深秋很短,八九點月上樹梢,她今夜加班回來任性不背電腦, 只夾著棕色皮革手抓包, 走路時的腦子亂七八糟復盤項目細節。千鳥格西裝空空披在肩上,內搭墨綠包臀皮裙與茶色綢質襯衣,鞋子是暗紅色高跟,踢踏踢踏踩在水泥路上。

  這條小道兩邊都是老舊居民樓,80年代時候的國企員工宿舍,小區名字很老氣,年代痕迹很滿地掛了牌子在磚頭大門上刻上「紡織廠小區」或者「糧食局小區」,小區安靜,大部分都是老人。這條路沒有名字,堪堪容得下一車駛過的單行道,每次打車,司機都會嫌棄,皺眉問一嘴:「進去好掉頭嗎?要不然你這裡下了?」

  唐影通勤一般是地鐵或者公交,都能在40分鐘左右到達家門前,天氣好的時候騎車更快,只要20分鐘。

  下了公交路燈打在身上,遠遠見著一輛車從小區駛出,然後經過她,再然後停下,車上跳下一個人,該死的個高長腿肩寬頭小,再走近一點,路燈勻出光給他,濃密眉毛單眼皮,風衣快到膝蓋,咧著嘴對她笑。

  許子詮。

  「香橙小姐? 真是你?」他有幾分驚喜。

  唐影站定面對他,沒有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顯而易見。她抬頭看了看自己家,50米遠的破舊筒子樓,3層,林心姿的卧室剛剛亮起燈光:他送她回家。

  唐影點點頭,貼心給他找了一個借口,「有事在附近?」

  「不,送一個朋友回家。」他倒是坦誠。

  唐影笑,「女朋友?」

  「女性朋友。」他認真更正,雙手插進風衣兜里,直直看向唐影的眼睛,「我目前單身,沒有女朋友。」

  很具有欺騙性的一張臉。她不吃他這一套。淡笑著戳穿,「單身最好。心姿是我好朋友,我可不希望她被騙。」

  男人果然頗為驚訝。

  許子詮赧然笑起來,低了頭喃喃一句,「世界真小。」唐影要走的時候,許子詮又上前兩步,攔住她,一臉真誠:「喂,你放心好了,我不會騙她的。」

  她差點翻白眼,以為他要透過自己對林心姿表忠心。卻沒想到接下來一句是:

  「我對她不感興趣。」

  這下輪到唐影驚訝。

  許子詮瞥了她一眼,暗示說來話長,想到什麼又問:「剛下班哦?是不是還沒吃飯?」

  話尾帶語氣詞的男人最為狡猾,像是小孩撒嬌,他試圖激發的是女人的母性,像貓咪的圓圓眼睛。

  唐影默認這句話是邀約自己吃飯,本想拒絕,又好奇八卦,躊躇幾秒,最終跟著許子詮,聽他興味盎然指示:「附近有家小店就很不錯。」

  兩人在小區附近的一家日料店坐下。小小的門頭,一塊藍色帘子遮擋。店內只有一名廚師穿著和式工作服忙碌,菜單簡單到是手繪,畫了鰻魚飯和烏冬面,外加芥末章魚這樣的小菜,卻有中英日三種語言。

  唐影住的地段有些奇特,附近因有棕櫚河這樣的豪宅,帶起了一批產業,頂級的寫字樓、健身房、進口超市、私人酒館與特色西餐廳,而僅隔著一條馬路的對面就是唐影所租住的舊國營工廠員工小區,相伴而生的是90年代的農貿市場、五金店一條街和各色農場品小攤販,馬路像簪子划出的銀河,隔出兩個世界。

  各自點了餐,唐影好奇:「你們怎麼沒一起吃飯?」

  「我要餓死了快。林大小姐要看的那場電影只有7:45場的。看完了電影附近商場餐廳基本歇業,她呢,又不肯來這種小店將就吃飯,一路上生著悶氣,我就趕緊把這尊大佛送回來了。」男人劈里啪啦說一通,像是積怨已久。

  唐影吐吐舌頭,這做派確實很林心姿,「那隻能說明你不夠體貼啊。之前如果要看7點45場次的電影,她男友基本會6點多就替她點好附近酒店的外賣,哄她吃飽了再去看電影。」

  「那個前男友?……」許子詮揚了揚眉毛,語氣帶了幾分半笑不笑的微妙。唐影想起來,林心姿和許子詮說過陳默出軌的事情,趕緊轉移話題:

  「不過,你對人家不感興趣,為什麼還三番四次約她?」

  「也沒有三番四次啦。」許子詮皺了眉頭想,「就……第一次約會,當然是她長得好看啦。見了一次覺得雖然有點作,但還能忍,第二次見面吧,發現更作,然後第三次就……」

  「所以第四次?」

  「沒有第四次了!」許子詮捂了額頭搖頭,「這種嬌嬌女我吃不消的。」

  唐影不願見閨蜜被人貶低,有意袒護,「你吃不消就算,大把男人等著追呢。」想了想又補一句:「還不缺企業家。」

  許子詮不以為意,笑笑說,「那讓他們追唄。」末了似乎不信,「企業家?她這種小公主搞得定哦?」

  唐影揚了眉毛說住棕櫚河的大款欸。不過,品味有點不好,愛騎自行車吃路邊攤。閨蜜看不上。

  許子詮好笑起來:「騎自行車怎麼了?你以為有錢人生活和瑪麗蘇小說一樣出行永遠配司機,吃了路邊攤就要腸胃炎嗎?」

  唐影一呆:「那也要有點基本的腔調吧?有錢人不是特挑剔嗎?」,沒忍住把林心姿和馬其遠的約會過程和許子詮說了一遍。

  許子詮搖搖頭,突然來了耐心與她八卦:「越是有錢人越不在乎格調,反而越加隨心所欲,因為底氣十足。尤其是這些創一代企業家,又不是電視劇,還真一天到晚吃魚子醬嘗狗爪螺?他們才無所謂,白手起家的人不會挑也懶得挑,他們就喜歡大大咧咧吃自己喜歡的,做自己喜歡的,穿人字拖去五星級酒店,也沒有人敢詬病。林心姿美是美,可惜太嬌氣,她的性格拿不下企業家。我一個朋友,她前夫就住在棕櫚河。你知道如果是她,穿著高跟鞋第一次約會富豪卻發現要騎單車,她會怎麼做嗎?「

  唐影臉上是問號。

  「立刻把高跟鞋脫了,裙子一紮,爽爽利利陪著人騎車、吃路邊攤。別說吃羊肉了,哪怕吃腰子,她都能奉陪到底。企業家找夫人,外表是一方面,性格更重要。林心姿好看是好看,太嬌氣了,不上道。別說企業家了,就我這樣的都受不了。」

  唐影聽得一愣一愣,她想了半天,抓住他話柄里的「前夫」二字,才憋出一句,「可你那朋友那麼厲害,不也離婚了嗎?」

  「是離婚了。去年二婚嫁了個老外,已經移民。當時離婚,分了一套小兩居和瑪莎拉蒂,外加每月贍養費,28歲輕鬆財務自由。」許子詮低頭好笑看了她一眼。

  唐影低頭悶了一口大麥茶。

  形形色色的女人有形形色色的手段,這類故事很多,每次聽到,都怨恨自己單純。

  再聽許子詮的話里話外,似乎已然對林心姿毫無企圖。忍不住又將惱怒遷回他身上,「喂,傳說中的塘主是不是就是你這樣?廣泛撒網,定期淘汰?」唐影皺眉看他。

  「哪有?」他立刻換了無辜臉,「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不過比較容易欣賞異性,也很樂於和她們交朋友而已。如果發現不適合發展,肯定及早抽身。」

  「做中央空調的同時也享受單身?」

  「反正沒有人會受傷害。」

  「嘖。」她點點頭,再次確診,「渣男。」

  「嫌棄我?」他問,又想通:「難怪了,後來再不理我。」

  「不應該嗎?代表廣大女性同胞,抵制你這樣處處留情的縱火犯。」唐影想要結賬走人,卻沒想到許子詮手更快,刷了二維碼付款。

  唐影還沒開口問多少錢我轉給你,藉機劃清界限。許子詮卻先說了:「總共108,你轉我54就行。」AA地坦然。

  等唐影轉了賬,他才不緊不慢開口,「如果你有一個女性朋友,喜歡和好看男生搭訕,約他們吃飯,不佔便宜,彼此開心,你也會覺得她很渣想要遠離?」

  「……這,倒也沒有。」唐影頓了頓,反而覺得羨慕,畢竟洒脫。

  「怎麼換成了是男人,你就覺得嫌棄。如此雙標?」他問她,「還是骨子裡覺得女性柔弱,容易被佔便宜?」

  她被噎住。

  「一直也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啦。欣賞你。」他笑,「沒有別的意圖。」

  說完了又發現有些冒犯——對一個妙齡女子聲稱沒有別的意圖,好像否定她的魅力。

  趕緊改口:「當然,如果你希望,也可以有別的意圖的。」

  末了很真誠看她,再加一句:「真的。」

第11章 來自物慾的真實腔調,終歸要用鈔票壘起

  油嘴滑舌。她在心裡罵。

  唐影回家的時候,林心姿正在沙發上看劇,頭髮隨便扎在頭頂,廚房裡放著剛剛吃完的泡麵空碗。

  公主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講究,一個人時卻偏偏將就。她記得她和林心姿討論過這個問題,比如為什麼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條條框框約束許多,可是一個人或和女性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反倒隨和?

  林心姿說當然啦,和男人在一起時候是折騰男人,也順帶檢驗真心。一個人的時候還瞎講究,那不是折騰自己嗎?

  唐影那時候笑她,你這些小道理真多。

  林心姿似乎憋了一股氣在等唐影回來,這邊剛扶著門框踢掉鞋子,那邊蓄勢待發,連珠炮:「唐影,我覺得一號選手不行!」

  「啊?」

  「任性,不體貼,空頭支票太多,光靠一張嘴就想哄女人心。關鍵是脾氣好大。你知道嗎?今天看完電影,我不想去路邊小店吃飯,他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沉著臉送我回來,兩個人不歡而散。我覺得不會再見面了。」

  唐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半天掙出來一句:「可……可淘汰了一號選手,不是只有徐家柏一枝獨秀?」

  林心姿隨意擺擺手說也不是的,追我的男人太多,我可以慢慢篩選。

  見這兩人彼此各有打算,唐影稍微安心一點,笑起來:「那就好。你可要慢慢挑,別讓徐家柏太快得逞。」

  美人做一個鬼臉說,早著呢。

  唐影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拿出手機輸入「Goutal」,小眾牌子的橙花香水。

  又想起許子詮。

  他沒刻意送她回家,吃完飯順路走到地鐵口,暗黃燈光從頭頂打在兩人身上,像一出話劇。氣氛卻毫無旖旎。

  唐影說我直走就到,你回吧。他點頭說好,臨別的時候,他忽然問:「對了,香橙小姐,怎麼換香水了?」

  「哦,我不喜歡雷同。」他給林心姿買了祖瑪瓏的橙花,從那以後,她再沒噴過。擁有獨一無二的香水味道是宗旨,她才不願意和比自己好看的女生共享一個記憶點。在尋找到下一個本命香氣之前,她只好用味道濃烈的斬男香洗髮水過渡。腔調減低,香橙小姐有一點狼狽。

  他略微歉疚起來,解釋,「我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味道。」 因為你?

  「那你自己噴好了。到處送人。」唐影沒好氣。

  他笑,確實此後喜歡上柑橘類香水味道,最近約會姑娘的小禮物,一應是祖馬龍的橙花,這個月已經送出去5瓶以上。和重複的「香橙小姐」們約會,也覺煩膩,許子詮想了想說:

  「也好,不如換一個,祖瑪瓏爛大街了,人人都用,配不上你。」說完不容分說拉過她的手,唐影一下詫異,還沒來得及抽回,就見他從口袋摸出萬寶龍鋼筆在她掌心寫下品牌,「回去試試?」

  歪歪扭扭的字跡,勉強認出「Annick Goutal」。法國香水。

  「隨便就拉女生手?」她瞪他。

  「無所謂咯,反正已經坐實渣男名頭。」

  「哈?」她被逗笑,「那下次要拉女孩手,記得塞一張銀行卡,而不是寫什麼爛字。」她眨眼睛揶揄。

  「我可不是什麼霸道總裁。況且,小小把戲,也撩不動你。」他聳聳肩,雙手插回口袋,後腿兩步,揮揮手,「試試吧,適合你。」搭配一貫的笑,嘴角彎彎翹起,像兩個鉤子。

  莫名其妙信任他的品味,加上夜晚適合衝動消費。迅速下單,收到香水是兩天以後,古特爾橙花味道比祖瑪瓏更純粹,前調微苦,不蔓不冶,升級版的香橙小姐。她挺開心,主動給許子詮發了微信,「喂,眼光可以。」

  那邊卻之不恭,「那是。」

  唐影回過味來,「怎麼連女性香水都了如指掌?莫不是gay?」

  十分鐘以後對方才回復,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

  「那是。你知道嗎?我可是直男的本質,gay的素質。」

  唐影大笑扔了手機,沒再回復。

  伴隨許子詮信息的下一秒是信用卡中心發來的本月賬單,唐影差點吐血。不知不覺又要「月光」。

  都說女人購物的快樂只有兩個時刻,一個是下單付款,一個是拆開包裝。剩下的煩惱也有一個,是每月賬單。

  她奉行「精緻生活」準則,公眾號關注一堆,月收入20000的她被月薪5000的小編手把手教著過月薪50000的生活。日日種草安利,必買的口紅眼影腮紅香水絲巾還有包包,偶爾的幾個晚上也會隨大流蹲在直播前盯著李佳琦,他嘴巴張開又閉合,好似魔咒,她一衝動,迅速點點點,只記得買到就是賺到。互聯網一切的推送、廣告與慾望,最終凝結在女人小小的拇指上,摁上指紋,確認付款。

  精挑細算,她發現這個月勉強還能剩下200。月初的工資剛剛到賬就被餵了信用卡,賬單與慾望都是無底洞。

  但「精緻窮」也是一種驕傲。她堅信最寶貴的財富就是自己的未來,所以節約不如投資自我,攢錢買人生中第一個奢侈品包包,用分期付款累積實力,勵志變成踩著Christian Louboutin鞋比腳貴的都市女人。

  剛剛畢業女白領的腔調也要用人民幣堆砌,當然有討巧一些的做法,去知乎或者豆瓣搜索「逼格」,一群人交頭接耳教你如何花小錢裝大逼。

  唐影也曾這樣過,淘寶收藏夾店鋪名稱夾雜各種「原單」、「外貿」,堅信偏偏就有奢侈品的中國工廠被自己幸運找到。

  花600塊錢買一件真絲襯衫,賣家聲稱通過關係拿到了D家的春款原單貨,原價2萬,僅此兩件,欲購從速。

  在那個衝動瞬間下單,收到衣服,真絲質地,圖樣花紋對照T台照片看起來「逼真」,唯一紮眼的是領口下方的標籤,被商家剪去,斷壁殘垣留兩個字母「Di」,用商家的話說這是「剪標」,服裝界處理過剩庫存的常見做法,只有「剪標」的才是正品,高仿哪知道這些。

  她覺得一切合情合理,有些高興,花了小錢掙到大便宜。

  只是衣服還沒來得及上身,一周後見到大王,差點瞠目——大王身上一模一樣套著的,正是那件襯衫。

  秘書Amy路過大王,怪叫起來:「你這件襯衫很花哨欸!」

  大王瞪大了眼睛反駁:「周末剛去SKP買的Dior新款好吧?貴得很呢。」言下之意是你沒資格對奢侈品指手畫腳。

  Amy迅速被價格征服,改為囁嚅:………還是有點花,顯胖,感覺只適合竹竿模特。」

  大王幾年來用身體換取事業,攢出了一身過勞肥和收入自信,聽了這話不太高興。擠出笑反問:「你倒是瘦高,要不要去買一件?」

  「別別,買不起。哈哈哈。」秘書揮揮手離場。

  唐影隔著兩個工位看到,突然唏噓起來:高年級律師花大錢去商場買正品,自己卻摳摳索索買了「剪標」原單,消費力決定階級,這就是差異。

  還沒來得及感慨太多,就收到大王信息,「你過來一趟。」

  唐影趕緊跑過去。

  大王正在電腦前翹著腿看唐影反饋過來的文件,剛染的栗色頭髮挽在腦後,脖子很短且肉,綳得身上那件昂貴襯衫略緊,深藍牛仔褲,襯衫的領子經不住脖子的壓縮奮力翻了出來。

  大王說:「你過來,這份文件有幾個問題,需要和你說說。」

  唐影走到她身後,屏幕前,大王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尾音都透露著一個成熟律師的嚴謹與專業,唐影卻莫名其妙走了神——

  她看見大王的領子上,那個被脖子擠到變形的翻出來的高貴真絲襯衫的領子上,翻出了一道商標,卻被剪去了,只露出孤零零的、熟悉的、斷壁殘垣一般的兩個字母:「Di」。

  而不是,Dior.

  「屌!」

  這是婊姐聽唐影八卦完大王的第一反應。當然,唐影有意無意略去了自己也買了襯衫的那一節,只說大王誇下海口在商場入手的正品襯衫,被她意外發現是淘寶上的「剪標」產品。

  於是婊姐的下一句話就是:「怎麼會有人真信這些原單、外貿、剪標的東西?」

  唐影一愣,問:「這些都是假的嗎?」

  「不然呢?」婊姐拿起骨瓷杯子矜持抿了一口咖啡,「你當奢侈品龍頭是傻瓜嗎?稍微成熟一些的品牌對於過剩商品寧願集中銷毀也不願放任它們流入市場,何況視品牌價值如命的奢侈品,本該是上萬一件的衣服變成一件幾百,如果讓普通人隨便穿上,門檻降低,就是對品牌的最大貶損。」

  唐影覺得不好受起來,她就是那個想穿卻買不起奢侈品的普通人。

  婊姐覺察到什麼,熟悉的憐愛眼神看向她:「你要知道啦寶貝,商業社會,任何一件東西的珍稀程度都和它的『可獲取性』成反比,越能讓大多數人獲得的東西一定越便宜,也越不值得吹噓。想要腔調,與其去想著怎麼樣花小錢撞便宜買落單的奢侈品,不如多花時間,研究研究物美價廉小眾單品……」婊姐打住話頭,習慣性閉了眼笑,睫毛打下陰影,再睜開看向對面的唐影,眼神慈悲,連嘴角的弧度都優雅。

  唐影知道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窮又想要腔調,還不如用小眾的品味與癖好,掩飾貧窮。

  「或者……」婊姐又開口,睫毛眨眨,嗔她:「豁出大力氣買一件真品,也好過十件假貨啊。」

  那件「Di」牌襯衣自此被打入了唐影的衣櫥最深層,再也沒出現過。唐影在腔調上有著超乎常人的堅定追求。

  而來自物慾的真實腔調,她想,終歸要用鈔票壘起。每一次勇敢刷卡,每一次咬牙賬單分期,都是鼓勵,是自己貢獻給腔調俱樂部的一個個會員積分。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用位數好幾個零的衣服將自己武裝昂貴,抬高價碼,自我投資絕不可以摻水,賬單會迫使自己更加努力,並堅信,終有一天,她的「精緻」,後綴不再有「窮」。

第12章 表演型人格的人生意義就在於一個字,「裝」

  投資自己以至存款為零的人生需要底氣。而唐影的所有底氣來源於工作。

  CBD律所的起薪不低,最有名的一句招聘口號是:「希望我們的年輕律師能夠在踏入社會之初即擁有體面生活。」加之前年行業集體漲薪,一年級律師月入兩萬已是標配。

  她所在的律所A所算內資所的老牌,地段奢華,設施與物業卻老舊,但只要沾上了「CBD」三個字母,哪怕是箇舊樓,也足以證明身份。

  國貿律所常是半開放性辦公位,「田」字辦公間,四人一套,坐著的時候腦袋被埋在厚厚案卷下,站起來的時候才方便交頭接耳。她的律所卻有些不同——像是買不起辦公間隔層,也像是嫌棄租金太貴,連「田」字都不捨得使用,行政隨意將所有辦公桌打橫旁列,密密幾排,支上電腦,進門一眼望去,像是高峰時期的網吧。

  她匆匆趕到的時候,大王已經坐在了工位上,難得沉著臉,半轉著身子瞪著唐影,兩邊律師低頭戴著耳機碼字,像是宮女專心守在發怒的嬤嬤身邊。

  「王律……唐影放下包就抱著電腦跑到她身邊,聲音哽咽。

  大王粗粗吁了一口氣說:「我從來見過客戶怎麼不滿意過!還好她這次郵件沒有抄送老闆,否則這算投訴你知道嗎?投訴!」

  臉色難看,唐影抱著的電腦的手也在輕輕發抖。

  「半個小時後要和客戶開會,你準備一下。」大王丟轉過身去,不再看唐影,重重地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又像說給唐影聽:「什麼玩意兒,搞得我又要幫你擦屁股。」

  她更羞愧。

  表示不滿的客戶是劉美玲,也就是婊姐。

  國企上班比律所早許多,昨晚反饋給Z集團的合同,上午劉美玲才看到,像是突然雷達開啟,偵察出了一萬個錯誤,接著一封郵件唰唰發過來:「請問這份合同是哪個律師看的?麻煩注意一下:1、存在常識性錯誤;2、錯別字太多;3、第八條第五款『分成』條款完全是邏輯不通的胡言亂語。麻煩退回重審,謝謝!」

  婊姐發郵件的時間是上午9點整,是大部分律師剛從床上爬起來,蓬頭垢面走向洗手間的時間。

  而那時候的唐影,還在夢裡。

  每天上午鬧鐘響了三遍,唐影才能艱難起床。她是夜貓,能夠熬夜卻絕不能早起,好在律所講究靈活辦公,不督促考勤打卡。

  9點20,她朦朦朧朧從被窩裡伸出手摁掉第三個鬧鈴的時候,才發現鈴聲和前兩次不太一樣。一下警覺大事不妙,躍起來掏出手機一看——

  是大王的未接電話。

  懸著心回撥過去,大王聲音冷峻,說麻煩你查一下郵件,看看劉美玲對最新合同的反饋。然後馬上來找我一趟,我們和客戶道個歉!

  唐影哆嗦著手打開電腦,看到劉美玲的指控差點沒昏過去。那個合同是她昨天下午才收到,因為婊姐要得急,所以她加班在第一時間改好,而後迅速發給了大王二次審閱,對比一下發件時間,大王應該是昨晚半夜三點才看完那份合同,再直接給劉美玲返了過去。

  想到劉美玲的指控,她一下自責,臉也來不及洗飛奔到辦公室,一路上只覺得心慌地害怕,胡思亂想一通:是自己昨天太晚不夠認真導致太多錯誤?客戶不滿意會不會告訴老闆?憑藉私交婊姐有沒有可能原諒自己?

  她開了和婊姐微信的對話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猶豫了半天打了一個「嗨,寶貝。」

  對方沒理。

  心更涼。

  半個小時後與大王在會議室坐定,大王焦躁到開始抖腿,個矮又胖,兩腿快速聳動,像兩個不安的馬達,噠噠噠製造低氣壓,兩人靜默,開著電腦等婊姐上線。

  大王耐性差,再次將婊姐的那封郵件翻了出來,不住念叨:「搞什麼嘛,邏輯性錯誤、常識性錯誤,我的天,我昨晚事情太多,沒認真幫你看條款,前面的內容我就隨便一看就過了,以為你肯定不會犯低級錯誤,結果多久了?啊?工作多久了?還這樣?」她又讀了婊姐郵件,看到最後一句話更氣:「第八條第五款『分成』條款?啊?那條我都幫你重寫了你知道嗎?我當時看就覺得有問題,結果我都幫你重寫了,怎麼還挽救不了?啊?」

  「啊」字像是一顆子彈,被大王用舌頭髮射,字字千鈞,打在唐影的臉頰上,灼燒出一片通紅。

  她已經愧疚到把頭低到塵埃里。目光越過桌沿,垂落在刷卡新買來的鞋子上:羊皮底,嬌嫩到不能踩水,還好北京雨水少,否則她曾下了決心,遇到雨地,是必然要脫了鞋子光腳涉過去的。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連她本人並沒有比鞋子耐用多少,甚至更加虛弱,虛弱到一封來自客戶的不滿郵件就能讓自己手腳冰涼,她是高級而又廉價的勞動力,她把自己當人,但在CBD的寫字樓里,更多時候她被當作一個工具,是時代與社會默許的,千萬個運轉著的小小齒輪之一。

  昂貴又廉價的勞動力。

  這麼胡思亂想了半天,婊姐終於上線。

  電話那頭聲音冷漠,冰冷有助於表現專業,婊姐先開口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拿起腔調,指出第一個錯誤。

  「常識錯誤,說真的,兩位律師,我要笑死了。這個合同截止日期填的是2020年6月31日,請問你們是誰想出來的?」

  唐影一愣,猛地抬頭看看向大王。大王的脖子也短,縮在座位上的時候只有層層疊疊的肚子上一個圓鼓鼓腦袋,而此刻,這個腦袋像被閃電擊中,僵在原位——

  日期,是大王寫的。

  唐影記得她審合同時問過大王,客戶有說合同截止日期嗎?大王懶洋洋發來一句,沒事我寫吧,你關注法律條款就行。

  大王此刻的表情變幻莫測,甚至求助地看了一眼唐影,期待她能不能擁有足夠覺悟幫自己背鍋。

  可惜唐影只是沉靜地坐在位置上,平靜地看向自己。

  大王只好硬著頭皮,撒嬌為敬,「哎呀,不好意思啊,只記得劉老師你之前說的是6月的最後一天我一不小心寫岔了寫成31號哈哈哈,6月哪有31天哈哈哈哈哈。」

  只有她在笑。

  有些尷尬,她迅速瞥了唐影一眼,唐影只好趕緊表示迎合,也擠了嘴角。

  劉美玲冷冷笑著接著指出,「哦那第二個錯誤,那這錯別字?大寫壹佰伍拾萬元,元怎麼寫成「圓」了?這又是哪位律師?」

  又是——

  大王。

  唐影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憐憫了,她記得昨晚也問過合同款項是否要填,大王揮揮手不耐煩說不用不用啦,問這麼多幹嘛,我沒告訴你的細節,你空著就行了啊,商務的事情你少關注,先學習把法律條款弄清楚好不好。

  此刻大王的臉色如菜,又是乾笑,「哎呀,這個……這個,我最近臨摹魏碑寫多了……繁體簡體不分,你說呢,嗨!抱歉抱歉。馬上改。」

  往來郵件板上釘釘,鍋沒辦法甩到唐影的背上,大王心裡惱怒,祈求下一個問題和自己無關。

  「然後哦,第三個問題,第八條第五款的分成,分成方式怎麼寫得亂七八糟的,我看修改痕迹是改了兩次?第一次修改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呀,結果變成第二次修改怎麼回事啊?你們內部審核機制這樣的?」

  唐影早已放鬆了,改了坐姿,脊背終於舒展。稍微往後仰了仰,二郎腿不漏痕迹翹起,胳膊肘支在會議室的椅子上,半側了頭,像是票友看戲,一出鬧劇加悲劇,台上演員只有一個——

  還是,大王。

  大王重重閉了眼,像在順氣,再睜開。終於鼓出一句:「抱歉抱歉,昨晚實在太困了,唉這幾天連續熬夜到好三點,今天也有點發燒,確實一時大意了唉抱歉抱歉。以後一定不會有這樣錯誤了,這次合同我們重新再反饋一份,先前的計時費用都給貴公司免了好嗎?抱歉抱歉。」這麼說著,又可憐巴巴重重咳嗽了起來。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氛圍霎時籠罩了會議室。

  唐影看著一愣一愣,過了好久以後才知道:咳嗽與發燒,是大王最愛的道具。

  「嘖嘖嘖,大王律師,真是個妙人好嗎。」

  會議結束後,唐影才收到了婊姐的微信回復。婊姐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先前郵件懟的人與唐影無關,焦點轉移,興緻勃勃直接開始八卦起了大王。

  唐影不敢介意,跑到樓下買了一杯咖啡壓驚,冷萃美式一口氣喝乾,才冷靜下來回了婊姐微信,一臉冷漠在鍵盤上摁出親昵語氣:

  「哈哈哈,大王律師,她以前就這樣嗎?」

  婊姐與唐影老闆的團隊合作更久,久於唐影進入A所,她與大王接觸很多,卻從不喜她。

  一個愛裝的女人永遠不會喜歡另一個更愛裝的女人。何況用婊姐的話說,大王的「裝」,深入骨髓——畢竟表演型人格的人生動力只有一個,那就是裝。

  唐影也知道大王愛演,哪裡都是舞台。

  比如演鞠躬盡瘁的律師:告訴所有人自己今天要忙爆炸,哪怕此刻正發著高燒,好幾個微信群里回復客戶「好的,今天無論多晚,哪怕不睡覺,我都給您處理了!」語氣豪邁,要把客戶感動。可你去找她說事,就可以看見她一瞬間從微博、豆瓣、淘寶各網站切換了桌面到郵箱界面,自個兒叨叨一句「哎,忙死我了!」再扭頭故作鎮定問你:「嗯?你找我有事?」

  可惜沒注意你的目光,落在了她忘記關閉的「喜馬拉雅」音頻直播的手機界面上。

  婊姐搖搖頭說,這都不算什麼,告訴唐影,「你不知道嗎?大王的演技名場面應該是——」

  唐影胃口被吊高。

  就聽婊姐輕吐出幾個字:

  「呵,靈堂會議。」

第13章 工作與生活之間的平衡,是每一個社畜的夢想

  婊姐和唐影幾乎是在那天晚上同一時候收到了大王微信:大王為表歉意,提出周末親自在家做飯,請唐影和婊姐前來相聚。親自用廚藝賠禮道歉。

  就在唐影和婊姐答應後三秒鐘,她們倆被迅速拉進了一個微信群。

  群名早已改好,叫做:「王氏家宴第5期」。群名出現的瞬間,婊姐私信給唐影一個白眼表情。

  大王的外號也叫做「大廚」,善攻各類西餐,得閑了就在朋友圈精修美食晒圖,配文——「偷得浮生半日閑,做個飯吧!」

  也有的時候是曬書法,簪花小楷寫在花箋上,文秀雋永。還有曬烘焙,新出爐的馬卡龍或者流心可頌,誘人犯罪。當然這一切曬的都是攝影,濾鏡還有修圖功力。

  唐影剛加入團隊的時候很是羨慕大王,覺得自己未來可期:上級律師不僅工作能力強,還是個生活家。工作與生活之間的平衡,是每一個社畜白領的夢想。

  當然也有客戶愛欺負大王:但凡她發了朋友圈透露出半個「閑」字,就會有人留言試探,「王律師,說好的合同,什麼時候給呢?」

  大王大罵,說這些客戶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家。討厭死人。

  所以,唐影想,才會有靈堂會議這麼青史留名的橋段?

  「靈堂會議」發生在唐影入職之前,婊姐也不幸成為了參與人之一,那時候婊姐所在的Z集團剛剛與唐影老闆簽約達成合作。老闆十分重視。

  主要負責對接Z集團的律師就是大王,那時候她剛升中年級律師,勤勞肯干,熱愛徹夜加班,傳聞大王工作的拚命程度是習慣在辦公室準備了行軍床和牙刷牙膏,案子開庭前的一夜必然徹夜不歸,埋頭於案卷當中。北京乾燥,可她卻聲稱工作時候應該盡量少喝水,節省下上廁所的時間用以服務客戶。

  這麼拼,把自己乃至家人都排列在工作之後。直到有一天,代理Z集團的巨額標的案件馬上要開庭,大王卻在開庭前一周,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姨母病危。

  她一下慌張起來,大半夜發消息告訴老闆需要回家一趟,盡孝於病床之前。只是家裡路途遙遠,西北部城市,高鐵飛機都超過三小時。老闆應允,她連夜抱著兩箱案卷先是飛機然後火車,最後包車顛簸回到家裡,第二天一大早準時守到了姨母病床前……

  「等等。」唐影打住說故事的婊姐,「她和姨母感情很好?」表情複雜,在這種情況下,又不是親媽,也不是……非要回去不可吧?

  婊姐聳聳肩說誰知道。刻薄加了一句:「可能都是演技。」

  姨母年級大,病又來得急,能把遠在天邊的遊子喚回去也是到了彌留之際。很快,大王的焦急變成眼淚——她悲痛將朋友圈封面與頭像換成了黑色。決心為姨母守喪。

  案子開庭在即,她卻在家中大慟,百忙之中不忘發了長長小作文,文言文格式,悼念姨母,諸如「拭淚執筆,拂涕銘文,勒石慰痛,記吾慈親……」。

  那篇悼文現在還能在朋友圈找到,之乎者也,很能體現語文功底,只是看不出她和姨母的親密。悲情的氛圍渲染很足,有人嘆息喪母也不過如此,一下子大家不好意思打擾大王,老闆想了想,首先提出:「要不這樣吧,後天就要開庭,我們趕緊把案子交接一下?大王你先處理家事,出庭人換成韓律師?」言外之意是,你喪歸喪,要不要趕緊把重要資料寄回來,別耽誤正事。

  大王一個小時後才回復,「抱歉剛剛在處理喪事。不用換人,這個案子我可以,已經訂好了明天晚上的飛機,今天我們可以開個會,訴訟策略我這幾天已經想好,一會兒和大家說一下。」

  兢兢業業。

  大家見了這條微信還沒緩過來,大王就火速拉群並發起了視頻會議邀請。參會成員包括整個訴訟小組、作為客戶法務的婊姐以及老闆。

  婊姐事後感慨,自己從來沒想過點開視頻電話後見到的是這個場面——

  蓬頭垢面的大王雙眼紅腫出現在鏡頭上,還帶著哭腔,眼神當中卻是堅毅,她盤踞在一個奇怪的角落裡,四周擺滿了案卷材料,背景聲嘈雜,但掩蓋不了大王的獨特嗓音。

  她用哽咽的聲音勇敢地對所有人打招呼,眼角似乎有淚,頭髮油膩地掛在鼻樑上,她隨意抹去,然後一字一頓地用哭腔梳理整個案件。

  連婊姐都被迫肅然起敬。

  鏡頭晃動,或許因為她的手在顫抖,時不時拍到大王身處的環境,更多道具被展示了出來,婊姐心有餘悸地懷疑角落那個黃色的不明物體是個碩大花圈,接著遠處傳來幾聲哀嚎,伴有民間音樂敲敲打打遙遙響起,大王在這樣的氛圍中眼眶更紅,淚珠兒熱熱滾下,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後繼續在大家的目瞪口呆里,探討嚴肅的訴訟策略。

  也有不懂事小孩披麻戴孝,忽然出現在視頻鏡頭裡,打斷會議,拉著大王的手嚶嚶哭泣叫姐姐。

  老闆舒了一口氣正想趕緊提出停止會議。

  大王卻第一時間打斷,嚴肅又悲苦地抱住小孩抓緊演一出生離死別,淚在喉中,幾分聲嘶力竭,「囡囡你先去,這裡需要姐姐,姐姐不能離開啊!」

  處處都是舞台。

  「後……後來呢?」唐影驚呆。婊姐皺了皺眉頭回憶,「後來她真的在第二天趕到了北京,頭髮上還戴了一朵麻布小花。面容枯槁,準時開……

  開庭結果?唐影還沒開口問就想起了,對,後來的事她有聽說——那個案子,大王準備充分、代理地漂亮,最終大獲全勝。

  「簡直了,荒誕卻又無可指摘。」

  「那是以前的她啦。」婊姐不屑,「現在的她工作越來越水,只不過每天在扮演律師罷了。」

  兩人一邊八卦一邊走,按照大王發在「王氏家宴第5期」里的地址來到一個普通小區,門衛裹了薄棉襖正在打瞌睡,隨意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放行,摁電梯的時候,婊姐又想起什麼,「對了。」她提起,「大王寫的那篇悼文……」

  「哦,我記得,她朋友圈裡有。」唐影說。

  「不止。她後來把那篇文章投給了一個文藝周刊,還刊登了,對方給了她500塊稿費,發在了公眾號……

  「哈?」

  「嗯,結果,一個月以後公眾號把文章刪了。」電梯數字變幻,1、2、3、4…

  「為什麼?!」

  婊姐眼神含笑看了唐影一眼,修長指甲捋了捋頭髮,懶懶開口,「抄襲。被人投訴了。」

  唐影徹底愣在原地。

  但她沒有時間驚訝太久,「叮咚」,電梯到達大王所住樓層,婊姐迅速地走了出去。

  步履款款,敲門,大王穿著一身廚師服裝開了門,婊姐頃刻已換好了一張熱情面龐,喜氣洋洋撲上去,「哎呀,親愛的!你看你穿得……好隆重哦!」

  唐影和婊姐分別帶了杯子蛋糕和甜酒,兩人落座桌前,大王像在角色扮演一般,依然身著筆挺的廚師服飾在廚房忙碌,帽子高聳,通體潔白,除了身後不小心被油濺上了幾滴污漬。

  真的愛演。唐影唏噓。

  家裡也是大王的小小舞台,燈光昏暗,厚厚地毯踩在腳下,串珠帘子隔斷低垂,一面牆掛滿各種名畫仿品,窗帘拉了一半,神神叨叨的氣質,連儀式感都足:所謂的王氏家宴還擁有自己的小楷手寫菜單,一人一份,置於鋪好了桌布的桌面上,豎排娟秀小字寫著:

  前菜-奶油焗口蘑

  主菜-北非燉蛋(素)與日式小砂鍋燉牛肉(葷)

  主食-西班牙小銀魚拌面

  酒水-莫斯卡托甜白

  甜點-椰汁芒果糯米羹

  腔調很足。足到婊姐一落座,目光就被黏在菜單上,對著花箋細細看了好幾眼,總算想到什麼,一笑,側頭捂著嘴對唐影說:「呵,一看這字體啊,就知道她喜歡文徵明……」

  唐影驚詫,難得見婊姐夸人,果然,又聽她說了下句:「嗯呵,初學者嘛,都這樣。」

  接著婊姐又看菜單,眼睛很尖地抓住「西班牙小銀魚」,大聲唏噓起來:「哇,珍貴食材啊。要破費了哦。」

  大王在廚房裡聽到,有些高興,笑起來做漫不經心狀:「前一陣子一個做料理的朋友順帶給我帶的。也沒問價格。」

  婊姐微微閉上眼睛,又在嘴角勾起的同時緩緩睜開,笑容輕慢,「那可得能信賴的好朋友哦。這東西現在人工養殖的多,和野生價格不能比的呢!」

  言語里半是恭維半是挑刺。唐影這才想起——西餐和書法,也是婊姐往日的裝腔主場。年齡差不多的都市女郎,愛好只有那麼多,輕而易舉就撞了類型。

  同好相輕,總要分個高下。

  大王沒應婊姐,直到悠悠將小銀魚面上來時候,才皺了眉頭說:「唉,我只吃過野生的呢,也不知道人工養殖什麼的味道,要不,美玲,你快替我嘗嘗這是不是人工養的?」

  眼神虔誠看向婊姐,好似她自小吃人工養殖的銀魚長大。

  「喲我哪裡曉得人工養殖什麼味道啦。」婊姐一邊做荒誕表情,一邊拿起筷子隨意嘗了一小口,咂咂嘴,笑容矜持:「嗯,味道雖然不如我在西班牙吃得好,但也還湊合……是這個面,好像有點硬呢?」

  「嗯?這個是spaghetti的做法。你可能不太懂,就是要硬的。」

  「spaghetti?!不會吧,欸好像不是很正宗,這個sauce就不太對啊……」她皺眉想了想,「還有鹽,你煮麵的時候是不是忘了鹽?」

  「噢,我放的是喜馬拉雅玫瑰鹽,一般人應該嘗不太出來……」大王笑得寬容。

  …

  兩個逼王的戰爭展開,唐影在邊上默默喝了一口酒,她不幸或有幸,成了唯一的觀眾。

  正當她走神之際,一條微信躥了進來,「要不要給我打個電話?」

  許子詮。

  唐影秒回了一個問號:「?」

  「救我。」

第14章 格調越高,越是讓人趨近自我。而我討厭孤獨,只想離你近一點

  也不知道誰救誰。

  逼王爭霸賽的戰場已經從餐廳轉移到了大王的書房,再從書架轉移到唱片架,把視覺和聽覺都比拼完,最後兩人談到電影,決定手挽手看一部比天體物理論文還要能悶死個人的4小時文藝片,力爭把對方熬到瞌睡。

  唐影趁機趕緊舉著手機說:「我有個朋友找我江湖救援,我就先走一步啦?唉,你們說的、看的都太深奧了我一點不懂!」

  大王與婊姐這才想起她的存在,同時投來憐愛的目光,化身世界上最溫柔的大姐姐:「沒事沒事,你先走吧。」

  她剛出小區,就給許子詮打了電話。

  電話秒接通,她還沒開口,另一頭兀自說了下去,一連串:「哎哎,好好好,我馬上過來,好好……址告訴我,我馬上來找……

  唐影翻了白眼,看向不遠處的建築物,腦熱開口:「那就來瑰麗酒店吧。」

  說完了才發現不合適。許子詮也一愣,帶了笑在電話那頭接下去,「好,那你等我。」

  許子詮大概在20分鐘後到達的。唐影已經坐在酒店大堂,找了舒服姿勢閑閑翻一本廣告雜誌。

  「第一次約男人就在酒店?」來人打趣她。許子詮這次穿了芥子色高領毛衣,黑色廓形西裝外套,一貫休閑悶騷,手長腳長,大咧咧坐在她沙發旁。

  唐影笑,把廣告雜誌扔過去,指著其中一頁說:「我要這個。」

  廣告花體字寫著「縱享法式怡情午後,北京玫麗酒店推出法式黑金奢華下午茶,588元/位。」

  這才知道自己被敲詐。眯眼看這個女人。

  唐影眨巴睫毛露無辜狀:「不是說讓我救命嗎?難道你的命不值588?」

  「是了,不要和律師爭論。」他無奈笑,招來服務員。

  她好奇他需要「救命」的原因,估計是再次胡亂約會了難纏的美女,一時情急想要脫身。

  唐影說出猜測,許子詮竟有幾分驚喜:「哇,你真的好懂我欸!」 笑露出一排白牙齒,整整齊齊,弧度也剛剛好,完美得像是一個設定成熟的微笑小程序。

  社交網站上認識的靚女,聊得開心約出來吃brunch,結果靚女美是美,可惜太裝,一落座就開始撐學歷,高談闊論投資和股市,紅唇一連迸出好幾個金融術語,卻用錯地方,美人還喜歡刻意在聊天時夾雜尷尬英文,一落座忽然對著窗外來一句「oh, what a beautiful day!」,帶點兒化音,聽得人為她捉急。

  許子詮嘆息,「我對著那張臉過了賞味期限,我就忍不了了,到處找人救我。」

  唐影似乎對他再次刷新了認知,點點頭:「你渣歸渣,但也不是來者不拒啊?」

  「那是。我眼光很高好不好?」皺皺眉,「要不然怎麼會一直單身?」

  當然,她更好奇他選擇她來「救命」的原因,畢竟,他們真的沒有多熟。

  「這個嘛……」許子詮漂亮的手指撓撓頭,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討厭:「其實我同時發給好多人啦,就你……嘿……回。」

  要被他氣到嘔血。

  他的渣,明明白白,又大大方方。

  服務員依次端上茶點,周六下午,深秋天空開闊,一整面的巨大落地窗透過暖陽,唐影難得有一個不加班的周末,與一個不算討厭的好看男人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隨意發獃,音樂輕緩,讓人懶,她閉了眼。

  「平時很忙?」他湊過來。

  「唔,難得不需要加班。」

  「我看你還背著電腦。」

  「隨時準備回復郵件。」

  「要不要看電影?」

  「啊?」她睜開眼看他。

  「你不是帶了電腦嘛,看電影好不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在這裡嗎?」她驚。

  「不然呢?你想和我去電影院?在這裡曬著太陽吃甜點看電影嘛。我帶了耳機。」他真的從口袋摸出一對耳機。像是高中生,分給同桌一邊,聽喜歡的情歌。

  唐影好笑起來,說我正是不想和同事們看電影,才溜出來找你的。

  「噢,他們看的什麼?」

  「說出來嚇死你。」唐影從包里拿出電腦,「她們選了一部最悶的文藝片,要把對方看睡著。」

  「那我們可不能看。」

  「是啊。在你身邊睡著是不是很危險?」

  「也可能你比我危險。」他低頭看她,忽然起身,稍微坐得離唐影近了一些,唐影一驚,才發現他只是傾了身看她的屏幕:剛剛打開了一個視頻平台,各大電影榜單,兩人挑挑揀揀。

  「你知道男女約會為什麼要去電影院嗎?」她忽然問。

  「為什麼?」

  「不是因為電影,而是因為電影院的黑。黑暗庇護看電影的人,平時不敢放肆擁有的情緒與假裝矜持,都可以借著黑暗得到抒發。包括不敢說出的喜歡與想要觸碰的手,到了黑暗裡,都有勇氣不再收回。所以只要去電影院,不必在意是哪一部電影,情人們不在意看什麼,只在乎和誰看。」

  「可惜我們現在是在陽光下看電影。」他笑。

  「是啊,我們是真的要看電影。所以,看什麼很重要。」唐影把電腦放到許子詮身上,叮囑,「你來好好選一部。不過,我很挑的,品味不高,我會鄙視你。」

  許子詮的手指修長,在鍵盤上跳躍,顯得鍵盤有些小了。指節均勻的手連打字都彷彿在彈鋼琴,許子詮問:「那你想要腔調,還是好看?」

  「這兩者不矛盾吧?」

  「取決於你的鑒賞力咯。」許子詮眨眼,然後點擊回車,屏幕變暗。他拿來面前小几擺好的兩杯香檳,遞給唐影一杯。微微後仰,選了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上。

  兩個腦袋湊近,共享一對耳機,屏幕變亮,熟悉不過的音樂響起來,唐影好笑,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千與千尋》?動畫片?

  「格調再高的女人,都不會排斥動畫片,因為她們內心永遠住著一個女孩。」他仍專註看著屏幕,覺察到她的目光,一本正經哄她。

  陽光被酒店的玻璃切割成幾何形狀,四周是深秋下午的明亮,許子詮坐在身邊靠窗的位置,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彷彿電影里唯美的逆光鏡頭,鼻子筆挺,喉結明顯,他側臉的輪廓尤為好看。

  服了。她想,你長得好看,說什麼都對。

  於是兩個人當真在酒店的下午,悠哉抱著抱枕,一邊吃茶點喝酒一邊看完了一部十多年前的經典動畫片。

  當然沒有一起吃晚飯。

  許子詮的晚餐依然有約,地點是工體,用腳趾頭也知道又是另一位美人。臨別的時候他問她要不要送你回家。她反倒驚訝,「又不是約會,不需要這麼周到吧?」

  他說反正順路的。

  路上唐影的手機又開始震動,她估算時間,應該是婊姐和大王看完了電影又開始派活,埋頭回復工作微信。許子詮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如果你不忙,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唐影差點沒嚇個半死,猛一抬頭,「和……你倆?三個人吃?」

  「不是。」他看向窗外,又轉回頭看著唐影,「就我們,我們倆。」

  「那你約會的姑娘呢?」

  許子詮的眼神變了變,唐影忽然意識到他想說的是「我可以放她鴿子。」

  於心不忍,真要罵他渣男。

  但好在許子詮沒說出來,吁了一口氣回她,「算了,都約好了。下次你有空了我再找你。」

  車到小區樓下,唐影下車的時候,又聽他問:「喂,下午的電影選得怎樣?」

  「很……」唐影抬了眉毛,無奈,「很雞賊。」

  都說了要有格調,他偏偏選一部動畫片,還拿「內心可愛」這樣的說辭搪塞她。

  結果許子詮卻笑了,夕陽微斜照了他半張臉,只聽他認真回復:

  「唐影,格調越高,越是曲高和寡,讓人趨近自我與孤獨。而下午,我討厭孤獨,只想離你近一點。」

  唐影穿過自家小區,直到抽鑰匙開門時,還在回味著這句話。

  又想到林心姿給她規劃好了的那條逼格之路——嫁給有錢有格調的老男人,學完了一切專心等他死,做孤獨又寂寞的單身女人。除了錢一無所有,當然不會擁有煩惱。

  相比紅塵滾滾,唐影還是覺得,明顯寂寞更好。

  她搖了搖頭,最終嗤之以鼻:難怪許子詮一天到晚約會各式美人,像個傻子一樣迷茫要死——他太眷戀世俗,又哪裡知道曲高和寡的美妙?

  他們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而她會愛上的,從不會是這種人。

  覺察到兩人差異的瞬間讓唐影充滿了安全感——他的吸引力不再散發著危險氣息:許子詮身上那些她絕對無法接受的部分,令他身上那些吸引她的部分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哪怕他是優質渣男,唐影知道,她也決不會真的愛上他。

  不會愛上意味著沒有麻煩,不會愛上就意味著可以放心相處。女人最輸不起的是真心,好在如今,不需要防備,他很安全。

  唐影再次收到許子詮的邀約是兩周以後的周四。臨近下班時間,收到微信,他問:「晚上有空?一起吃飯。」

  「好啊。」連續加班了好幾天,吃膩樓下食堂,她也想換換口味,回信誇張:「我餓死了,能吃下一頭牛。」

  那邊過了五分鐘回過來一家工體附近的和牛燒烤餐廳地址,附加一句「不見不散」。

  收拾包包和電腦,又對鏡子補了個妝,一旁同事驚訝,眼色轉為曖昧:「有約會?」

  「為什麼這麼說?」她常常下班補妝。

  「今天是感恩節啊。總得是和特殊的人在一起?」

  唐影一愣,倒沒想到,許子詮這麼「重要」的日子竟然沒有約會。她搖搖頭,「不算是什麼特殊的人吧。」 背起包包捋頭髮對同事揮手一笑,

  「就一個……秀色可餐的飯搭子。」

第15章 淘到低價好貨的竅門:在二手交易平台里輸入「舔狗」

  飯搭子早早就到。好像工作很閑,有錢以及大把的時間約會不同女人。

  他這次穿了黑色高領羊絨杉,仗著脖子長,領子直直抻過喉結,貼近下巴下一厘米,外套是咔嘰色粗呢大衣,搭配深情款款的眼神就可以拍攝韓劇。

  唐影落座的時候忍不住開口,「你應該多約我吃飯。」

  他詫異問,想我了?

  「這幾天對著案卷頭暈眼花,看到你實在養眼。」語氣直白,像誇小狗可愛。

  他好笑起來,「你是怎麼做到把曖昧的話說得如此坦然?」

  「可能……」唐影拿過菜單翻了翻,想了一會兒才抬頭看他:「因為我對你沒有邪念?」

  「哈?完蛋,那我還要再加把勁。」

  對許子詮有邪念的女人很多,可想而知。因此這般他才更不著急定下心來。他比唐影年長几歲,留學回來即參加工作,這個年頭優質男生總是還在學校就被早早預定,落得英年早婚下場。還能被剩下的,且剩下這麼多年的,唐影瞎猜,總得是有些怪癖。

  許子詮上一次戀愛是三年以前。空窗到如今。唐影得知後睜大了眼:「你是一直在為前女友守身如玉?」

  「那倒沒有。那時候不想結婚,她卻著急,最終只好不相為謀。」他側側頭,拿夾子給肉翻面,撒上一點點鹽,再將新烤完的肉放在唐影盤子里,和牛一盤盤端上,他負責烤。伺候殷勤周到,遊刃有餘的架勢。

  唐影要了紅酒,說既然聊了感情史,還是得配酒。

  他也應允,兩人一人一句情史,再碰杯。聊到深處,越加坦誠。

  他說,從來不想戀愛,但喜歡漂亮姑娘。維持表面關係,就沒有義務被管束。

  唐影說,我懂,成年人的快樂和滿足感完全能夠自給自足,我也不想被人管。

  兩人碰杯。

  他又說,有人把不願維持長久關係的心態叫做「愛無能」,但只要不是性無能,哪個男人在意呢?

  她說,在2019年,愛無能是所有鑽石王老五的標配,就像所有CBD白領都悄悄以擁有輕微的厭食症為驕傲。

  兩人碰杯。

  他繼續說,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性,平時更願意和哥們在一起打籃球玩遊戲。

  她說,女人一樣,直男帶來的多巴胺分泌遠遠不及愛豆和歐巴甚至香奈兒包包帶給我們的多。

  兩人碰杯。

  他還說,大部分情況下,我覺得女人缺愛缺安全感情緒不穩定,有一點點煩。

  她也說,而我也認為身邊90%的男人又臟又懶狂妄自大,對生活品質沒有半點追求。

  兩人碰杯。

  ……

  興緻越足,很快兩瓶紅酒下肚,許子詮臉漫上酡紅。烤肉在面前嗞嗞冒油,他還是執著拿著夾子烤制,勤懇翻面,只是動作變笨,更笨,絮絮叨叨聲音變小,然後店內燈光在眼前恍恍惚惚,眼前人影移動變成王家衛的復古搖晃鏡頭。他模模糊糊看到面前的女人說了幾句什麼,站起,離開……

  等幾分鐘後唐影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許子詮已經趴在桌子上睡得安逸,手臂在面前搭了個小窩,腦袋埋於其中——她恍然意識到,這個男人,是醉了?

  天,酒量好差,她無奈。

  叫來服務員買單,一看賬單心在滴血,這個男人點餐不看價格,加上有酒,兩個人吃了1600,一瓶面霜的價格。咬牙利落刷了卡,目光瞥到許子詮,心想:他酒醒會記得吧?記得把錢AA給我?

  「喂,許子詮,起來。」推他推他。

  好幾下,他才睜開朦朧睡眼,看見一個女人幾分不耐煩的臉,潛意識默默評價:妝容精緻,衣品尤佳,眼睛和嘴巴好看,唔,喜歡。過了好幾秒,他才意識到那個好看嘴巴里說出的話是:「走啦。走啦。許子詮!」

  「噢。」

  剛睡醒的男人很乖。

  醉酒不忘紳士,還記得替她推開商場玻璃門,晚秋的涼風迎面一吹,他的身體才清醒,不包括神智,渾渾噩噩跟著唐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走著,手掌各自埋在兜里,手臂卻時不時撞在一起,隔著厚厚衣服,只能依稀感覺到身邊的人是熱的,不到10點,天上一輪半月亮得分明,虛虛光芒籠在城市上空,霓虹燈、路燈、廣告燈,光的色彩油漆一般潑在路人腳下。靜下心來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隔一段時間又有汽車鳴笛駛過。寂靜與喧囂共存的時刻。

  醉了的許子詮興緻莫名高昂起來,話變多,說個沒完,東拉西扯自己的破事。微醺讓人快樂,唐影的臉上也掛起樂呵呵的笑,歪腦袋聽他叨叨,一邊覺得他傻,一邊又覺得他好玩。

  許子詮念叨完了,很是滿意,拉著唐影最終下定結論:「我覺得你可以,很可以!我們可以做朋友。」

  「哈哈哈你是不是笨?」,唐影像是聽到了笑話,大笑著提醒:「男女之間不存在純潔友誼,如果存在,那必然是因為兩個人都丑。」

  許子詮一愣,「但我們不醜。」

  唐影笑著說:「對對,當然不醜。」停頓幾秒再補一句,「尤其是我。」又想了想說,但我確實只會把你當成朋友。

  「為什麼?」

  「因為我清醒又聰明啊。」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麼,清醒知道自己不會愛上你。

  他像是沒懂,愣半拍,說:「我也……也清醒。我也把你當成朋友。」

  「不,你醉了。」唐影搖頭。

  「不,我沒、沒有。」許子詮更堅定搖頭。

  「醉了。」唐影踮起腳伸手輕輕拍他頭,擼順劉海。

  「沒有!」

  「醉。」

  「沒。」

  喝醉的人總愛聲明自己沒醉,更固執一點的,是非要證明自己沒醉。比如此刻的許子詮。他想證明自己清醒,也想證明自己發自內心把唐影當成朋友。於是他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忽然止步,拉住唐影,側頭看向右邊,兩個人正好停在一家「Cartier」門面前。

  然後,彷彿電影里的慢動作鏡頭:唐影眼睜睜看著這個一臉酡紅,帶著幾分酒氣與蠢氣的男人,拿出小說里的霸道總裁的氣勢,大步流星地拉著她,昂首走進了店裡。

  「歡迎光臨!」

  「你幹嘛?」唐影瞪大眼睛看著許子詮。

  「麻煩來組對戒。」他對服務員說,買東西的時候倒是口齒利落。服務員殷勤接應。

  「哈?」唐影一臉你瘋了吧表情。

  「贈送你友誼之戒,收下、下,我們就是朋友。相信……信我。」他安撫唐影,神色堅定,但有一點大舌頭。

  「哈?」

  「我很清醒,真的,真的。」他申明,又看向唐影,「還是你……你不喜歡?」

  不不不,卡地亞我很喜歡,但是……她在心裡迅速說,但是,腦中回想起司法考試的奇葩題型,刑法、民法……喝醉酒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這算是有效的贈與?

  她狐疑地看向許子詮:這麼闊氣的?還是這男的喝多了就想花錢?

  服務員行動地利落,三兩下選好戒指,許子詮帥氣刷卡的時候,唐影還僵在原地。再三找服務員確認了退貨事宜,最終,方方正正的經典紅色包裝袋被強行塞到她手上,寶貝又心虛。

  消費後的許子詮很高興,笑露一排白白牙齒,嘴角彎彎勾起,只是此刻多了幾分傻氣,對唐影擺了擺手炫耀戒指,走路東倒西歪,「你看,友——友誼之戒噢。唐……唐影,我把你當朋友,你相信了沒有?」

  「信了信了。」她點頭,伸手扶他,心想等你明天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們的友誼估計就走向滅亡了。

  她默默胡謅他是不是有一個從未對前女友求婚的遺憾,把情傷留在潛意識,所以但凡醉酒,就要買一雙對戒緬懷。

  又胡思亂想他的家裡的柜子里估計藏著一排排對戒,全拜酒後所賜,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打開它們,戒指上碎鑽的光芒晃了他的眼球,他留下深情的浪子眼淚……

  最終,還是很小家子氣地想到:收了你的戒指也好,明天你找我退貨的時候,我正好藉機讓你把晚飯的錢結算了。

  悶頭瞎想,最後替他叫了車先把醉漢送回家。

  「喂,你住哪裡嘛?」她問許子詮。

  他似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唔?興城國……

  嚯,唐影小小翻了一個白眼,心裡檸檬水冒泡:房價堪比棕櫚河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車來,她已經定好目的地,把他哄上車,正要扣上車門揮手告別,車裡伸出來一隻手,拽她袖子,眼神像小動物,搭配酒後酡紅,智力只有五歲,問她:

  「喂,你不陪我了?」

  唐影到家的時候林心姿已經一身家居服對著客廳的投影做瑜伽,興緻頗高。聽到開門聲轉頭,目光精準落在唐影手上的袋子上——

  「哇哇,卡地亞!」尖叫,「誰送你這麼貴重禮物?」

  唐影一愣,搪塞,「就……一個醉鬼。」

  林心姿微酸,「錯,是一個大方的醉鬼。」

  又看唐影雙頰泛紅,顯然是喝過了酒,忍不住八卦,「是誰是誰?哪朵桃花?」

  唐影一下表情尷尬,不願多說,敷衍兩句回了房間。留林心姿一個人,繼續跟著視頻里的維密天使抬腿、收腹、跳躍,折騰半天。

  忽然煩躁。

  今天也不是沒有收到禮物。

  目光落在桌面的潘多拉手鏈——只不過,比起卡地亞差了一個檔次。

  今晚的約會對象是徐家柏。他嘴甜又殷勤,事事周到,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光,食物與禮物雙雙哄得自己滿意。本來開心,只是女人厭惡對比也熱衷對比,目光又轉到那串潘多拉手鏈上,見識卡地亞,再看只覺得這手鏈哪裡都丑。

  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公主發一通脾氣,最終拿出手機,對著手鏈拍好幾張照,登陸二手交易平台,點擊發布閑置,上傳照片。

  淘到低價好貨的秘訣,是在二手交易平台搜索欄輸入「舔狗」:「舔狗送的禮物,全新低價出」是段子,也是追求者賦予給女神無理的特權。

  禮物太多,或收或轉,林心姿從來玩轉地熟練,指尖在屏幕上翻飛,編輯標題,點擊發布——

  「收到的禮物不太喜歡,全新五折出,不包郵。」

  想了想,擔心缺少關鍵詞,又重新編輯,加上tag:#舔狗#,再次發布。

  然後洗澡,護膚,一整套流程走完。臨近睡前的時候,林心姿收到一條系統推送提醒:

  「有人對你發布的寶貝感興趣啦!」

  這麼快?

  好奇點開界面,是一條匪夷所思的留言:

  「嗨,太便宜了,能不能貴一點?全新的手鏈,不應該原價嗎?」

第16章 渣男鑒別指南第一條:擁有海量貓咪表情包

  「唐影,唐……有人叫她。

  「許子詮?」她睜開眼,果真看見他,四周是黑的,只有他周圍一層溶溶的光,他一手托腮,在距離她半米的位置看自己,眼睛含著笑,身邊放著一箱戒指,形狀各式。碩大的鑽戒光芒快要亮瞎她,許子詮有些得意,用手晃了晃箱子,宣布,「唐影,這都是我們的友誼之戒!喜歡嗎?」

  她一愣,手腳並用爬起來問:「這是贈與嗎?要不要簽個合同?」

  許子詮搖搖頭:「不用。根據民通意見,贈與關係的成立,以實際交付為準。」

  她很高興,「那咱快交付吧!」

  他說等等,然後起身,湊近她,再湊近,灼熱的氣息噴到她的額頭……

  「卧槽你……!」

  唐影從床上一躍而起,雙頰發熱。陽光透過窗帘灑在臉上,窗外鳥叫,她從被窩裡胡亂摸到手機,一看時間:上午7點30。

  遠處桌面上的卡地亞紅色包裝袋靜靜望著她。小小的卧室一切安靜,不見了許子詮。

  她捂住額頭,抓頭髮——怎麼會做這麼蠢的夢?

  又想到昨晚……

  那句,「喂,你不陪我了?」只換得她一個白眼,狠心扣上車門,車子發動,忽然擔心他酒後出事,很久不接觸的刑法依稀記得——他若出事她也有責任。最終叫停司機,開了副駕駛位置:自己灌醉的人自己負責,把保姆做到底。

  下了車他步伐搖晃,重心不穩有時往她身上靠,嘴裡嘟嘟囔囔說話,靠近的時候有熱氣混在冰冷秋夜裡向她襲來,隱隱攜了他身上的木質香調,這個男人,醉了也不安分。

  然後陪他開門禁、開電梯、開房門,再開燈。他家空曠。這是唐影的第一印象,而用空曠兩個字形容住宅,在越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越是一種奢侈讚揚。

  唐影很盡責地安頓他在沙發里坐好,又拉開冰箱找水,煮到溫熱,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她做一切的時候,他大字型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似在小憩。

  酒友的義務履行完畢,她想。

  「喂,許子詮,我走了?」

  他輕輕點頭,還閉著眼。

  等唐影走到門口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喚她:「喂,落下東西了。」

  她一愣,回頭,就見許子詮眼神清明看著她,臉色還有幾分酡紅,抬了抬下巴示意——唐影悄悄將她的卡地亞「友誼之戒」留在了他面前的小几上。

  他起身拎了紅色包裝袋,走到面前塞回她手上,笑:「友誼之戒,別忘了。」吐字清晰,步履穩健,哪裡有半分醉的影子?

  「你……」她結舌。

  「喂,你不會真以為我醉了吧?」他抬抬眉毛對她笑,喝了酒後眼神帶了朦朧水汽,看起來,唔,智力正常。

  「所………裝的?」

  「一半一半。」他更近一步低頭看她,目光變得深情了一些,試著提議:「還沒謝謝你送我回來,這麼晚……不……伸手將她散落的頭髮縷到耳後,聲音漸低,帶了曖昧邀請。勸你留下來。

  被男人的氣息籠罩,不適的緊張感覺,唐影甚至聞出了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氣息,透明琥珀尾調,寶格麗大吉嶺茶,明白他的意圖,她聽見自己聲音乾澀,問:

  「那,現在,你是清醒的嗎?許子詮。」

  「當然。小傻瓜,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習慣性撩人,他是老手,酒後帶了念想的指尖發燙,從她耳後,虛虛拂到下巴,眼眸深情傾訴,「我,很清……」

  「太好了!」

  最後一個纏綿的「醒」字被唐影打斷,旖旎氛圍全無,許子詮一愣,又醒了三分酒勁,目瞪口呆地聽這個女人歡歡喜喜對自己說:

  「那趕緊的,今晚吃飯一共1600,你把800塊錢轉給我吧!」

  唐影再次收到許子詮微信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間。對方發來一個貓咪表情,一臉委屈。

  倒是印證了網路瘋傳的渣男特點:擁有超多貓咪表情包。

  唐影看了微信面無表情又將手機塞回兜里,若無其事和同事吃飯,飯後又一群人遛到奶茶店買了一杯少少糖波波茶,再過了一小時後,工作乏了想起這事,才懶懶回他一個問號:「?」

  許子詮秒回信息,供認不諱:「我昨晚喝多……

  唐影說我知道。

  許子詮:「我記得發生什麼,只是喝多了[捂臉]。」

  她沒再回復了,沉浸到工作里。

  許子詮近幾日不忙,來上班也是帶薪上網,他酒量一般是真,腦抽買戒指一大半是那時酒精作用,後來車上睡了一覺,清醒大半。浪蕩慣了,孤男寡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湊近她說話時,嗅到她清雅水果味道——是他推薦的香水。或許是夜,或許是酒精,又或許是女人香,燃起別的想法。反正已經付出對價:刷卡金額具體忘了,印象估計,戒指大概小一萬?

  都市男女,情情愛愛,他從來也不會讓女方吃虧。

  於是一時起了歹念,差點將朋友之戒變成了炮友之戒,隔天酒醒回味,渣男難得有些愧疚。

  直到將近下班時候他才再次收到唐影微信,是一條語音。

  建國門路上車輛擁擠川流不息,紅燈黃燈照亮夜幕背景,最是放鬆的周五夜晚,他又赴另一個女人約。

  嘈雜的汽笛聲中,他點開唐影的那條語音,電波讓她的聲音變糯,半是哀嘆半是玩笑:

  「喂,我把你當朋友,沒想到你竟然想睡我。唉。」

  尾音是一聲輕輕嘆息,幽幽。倒沒真的生氣。

  他微窘,但也咂摸出趣味來。半天發過去一個,「抱歉,下次一定注意。」

  搭配渣男專用的貓咪表情。哄過千百個妹子的。

  唐影秒回了個中老年表情,盤著高高髮髻的女子端一杯紅酒在閃爍背景中祝願:

  「願友誼地久天長」。

  周五習慣準時下班。是她對自己的小小寬容放縱。因為工作再多,也不妨推到周末,雙休日不能休息是職業常態,她為自己保留的是小小周五幾小時的璀璨夜生活。

  大部分時候是一個人在酒吧,或者在家喝酒就一部電影。手機開飛行模式,小律師的幸福。

  她在棕櫚河小區樓下的進口超市買了日本啤酒、麻辣鴨翅、芒果班戟和冰淇凌,還沒走到門口,就見林心姿扎了馬尾,一身運動服要出門。

  「去鍛煉?」唐影詫異,這麼晚了。

  「不。」林心姿晃了晃手上的袋子:「出了個閑置,對方說見面交易。」

  唐影一驚,「不會遇到壞人吧?」

  「就約在前面商場的星巴克里,還好的,放心。」她揮揮手,「你先回家,我一會兒就回來。」

  林心姿的袋子里裝著潘多拉手鏈,昨晚被她一氣之下掛在二手交易平台,沒想到火速被人拍下。

  留言的人奇葩,嫌太便宜,又對林心姿說:「貴一點唄,貴一點我就買。」

  林心姿狐疑是不是遇到瘋子,第二天上班才回他:「那要多貴你才肯買?」

  對方過了一會兒回:「按照原價的兩倍吧。你改了價格,我拍下,一會兒付款。」

  這邊話音剛落,系統就提示,「一位買家拍下了你的寶貝,但還沒有付款哦。」

  林心姿猶豫半天,想著試試吧,又不虧,真的把價格改成了原價兩倍。三分鐘後,對方利落付款。

  目瞪口呆。

  再一看郵寄地址,就是棕櫚河小區旁100米不到寫字樓的星巴克,林心姿更覺詭異,截圖發給對方確認:是這個收貨地址?

  對方回了個OK表情。

  林心姿猶豫了幾秒,直接按照收貨人留下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陌生號碼,響了許久才有人接聽,一個陌生音色甜甜問了一句:「喂?」

  出乎意料,竟然是個女聲。

  「……我是手鏈賣家,嗯……不好意思,我想確認一下,您確實要這條手鏈嗎?因為,我覺得有點詭異,不好意思,我是想知道,為什麼有人會嫌棄手鏈便宜,堅持要兩倍原價購買?」

  「對,我確定要買。」女孩頓了頓,接著說,「至於為什麼,可能……是我自己的情懷吧。」

  「啊?」

  「嗯,這個牌子這個款式的手鏈以及現在這個價格,都對我而言,有特別的意義。」說話聲音細細,人畜無害。

  雖然匪夷所思,還是削減了林心姿一半戒心,也許都市男女都有故事?又聽那頭說:「所以,拜託小姐姐儘早發貨吧。」

  「著急?」

  「嗯,很想快點拿到。」

  猶豫三秒,林心姿開口:「那我今天下班以後當面給你吧,那個地址我去很方便的。」

  「啊,太謝謝小姐姐了。」

  掛斷電話再看一遍收件人信息,買家昵稱叫做「徐豬豬」。

  她們約在商場一層,氣派黑色大樓,林心姿到的時候給「徐豬豬」打電話,一會兒跑來一個靈巧女生,長靴搭配短裙,卷翹栗色短髮,氣質和電話里相似。只是眉眼——林心姿近距離看她,才有了奇怪預感:她的眉眼,幾分面熟。

  徐豬豬對自己親昵,笑盈盈看了林心姿好幾眼,眼裡有秘密,林心姿發毛問:「怎麼一直看我?」

  她趕緊搖頭說沒有沒有,就是覺得小姐姐好看。接過袋子也不確認手鏈正品與否,慌裡慌張就跑了。

  奔跑時揮動兩個小小手臂,像是動物世界裡的帝企鵝。

  越發詭異。

  想了半天,嘗試通過她的手機號在微信添加好友,檢索結果,林心姿一怔——

  徐豬豬果然不叫徐豬豬,微信昵稱:「徐家葉」。

  霎時腦子轟然,她、她和徐家柏什麼關係?

  「WTF?所以你懷疑徐家柏找他妹妹高價買走了你在二手上賣的他新送的你不喜歡的潘多拉的項鏈?!」唐影睜大了眼看她。

  兩人此刻背靠沙發坐在地毯上,兩瓶啤酒,麻辣鴨脖鴨翅薯片擺滿,客廳的背景音是周末剛更新的綜藝,聽林心姿口述了自己賣項鏈的經過,爆點太多,唐影來不及梳理。

  只張大了嘴,獃獃給自己塞了一塊薯片。

  「但……」唐影又問,他怎麼知道你在二手平台發布閑置了呢?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後來猜知道,我和他是桃寶商城好友,所以賬號綁定,我發布閑置,他都會收到好友動態提醒……」

  唐影一臉吃瓜表情。

  「嗯……而且,不是懷疑了。」林心姿捂著額頭往沙發仰去,將手機遞給唐影,費勁翻到徐家柏3年前的朋友圈,畫面里是春節他們一家四口的合影。她指著上面年輕女生,「這個,就是今天買我項鏈的小姑娘。」

  「我的天,那徐家柏也……也太痴情了吧?!」

  林心姿沒回答了,她將腦袋平平仰靠在沙發坐墊上,表情複雜,撅著嘴,只覺得心裡又酸又脹。感動又愧疚。

  「為什麼要這樣?」直到睡前,林心姿才問他。

  「什麼為什麼?」徐家柏裝傻。

  「徐家葉,是不是你妹妹?」林心姿甩上實錘,又附帶兩張截圖:一個是徐家柏的朋友圈,一個是徐家葉的手機號碼。

  半個小時後,那邊才回了一串省略號。

  對話界面一直是「正在輸入中……」,林心姿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等到。直到她快睡著,對面才發過來一段:

  「寫了刪、刪了又寫。最後還是想說,心姿,什麼我都想給你最好。如果我送的禮物你不喜歡,那麼應該怪我沒有做好。初衷只是想讓你開心,沒想到小葉粗心,反倒讓你起疑。抱歉。心姿,你看我,就是這樣,面對你時就會變笨,好像什麼都做不好。是不是太傻?」

  那段話,林心姿沒有回復,至少在當天晚上沒有。

  在看到那段話的瞬間,她的心一下更疼,鼻子發酸。責怪自己殘酷。她拿著手機披睡袍「咚咚」敲開唐影的門,遞上徐家柏的聊天界面,語氣帶一點點哽咽,問她:

  「唐影,我是不是太作,太過分了?」

  唐影沒回答,只問,「那……心姿,你喜歡他嗎?」

  「……也不知道。」腦子紛亂。

  燈光暗暗,窗戶外是月牙,夜深露重,等待冬日的北京。

  那天晚上林心姿小小地失了眠,她不知道,徐家柏也在床上輾轉:卻是因為興奮——

  「哥,幹嘛好端端讓我拍這個手鏈啦?」

  「少問。錢轉你了。」

  「我的天?!兩倍價格買,你瘋了吧,會不會太誇張了?」

  「誇張才對。你寫這個地址,再強調希望快速收貨,她很可能就會約你當面交付。」

  「好好好……」

  「見面的時候多看她,還有,拿貨的時候也千萬別驗貨,不要顯得你是真來買東西的,讓她越懷疑越好。」

  「知道了,複雜死啦。」

  「對了,最後,你的微信昵稱改了,別用亂七八糟的表情和顏文字,改成你的真名。」

  「……

  「嗯。」他掛斷電話。拿起手機,默默閉上眼,心跳卻加速,微信對話框置頂的名字——林心姿。

  局已布好,他在等,請君入甕。

第17章 被男人的花把式追到手,就很像在「將就」

  徐家柏每天早晨醒來第一句早安,發給林心姿。每天睡前最後一句晚安,發給林心姿。

  林心姿的每一條朋友圈他都點贊,很少評論,怕她不回。林心姿的每一張自拍他都保存,放在專門的相冊里,名稱叫「stealing beauty」,偷香竊玉。

  微信界面將她對話置頂,點進去,滿屏綠色框框,以為自言自語,時不時有幾個白色短短對話方塊夾雜,像是遊戲時候幸運抽中了SSR,超稀有。他把她的每一個五個字以上的回復點擊收藏,深夜誦讀。還有她的愛好,她常用的牌子,一一記下。林心姿林心姿……這三個字,可以囊括他的全部秘密。

  她是他跪拜的女神,而他是她身邊最虔誠的狗。

  徐家葉曾經說過,哥你不適合愛一個人,一旦愛上,就變窩囊。

  他說不對,是愛上不愛我的人,才顯得我窩囊。

  當然一開始絕不是這樣,單身男女本該勢均力敵,她對他溫柔,笑容甜甜,他發微信她一定回應,熱情又俏皮,時不時分享新段子和自己的小小心事,他耐心傾聽。兩個人見面約飯,她雙手托腮,眼神像沾了蜜的流星,隔著桌子朝他濃濃髮射過來。

  她愛我?

  他先有的幻覺。

  於是他被自己欺騙,率先陷入了甜蜜的網裡,越加殷勤,越加迷戀。她依然赴他的每一個約會,除了嬌氣沒有別的缺點,吃飯看電影逛公園,一起在烘焙課堂做蛋糕,她沾了奶油的手指刮他的臉;去後海划船,兩人騎雙人自行車環繞清脆湖邊,他在前面奮力蹬著踏板,她在身後負責鼓勁撒嬌與拍照,脆脆聲音喊「家柏好棒哦,家柏加油,家柏加油……」聲音鑽進心底,他化身人力車夫,越加賣力。

  男女約會必做的事情一百件快要劃滿,只是她依舊矜持,每當他暗示進一步發展,她永遠輕巧轉移話題。

  撓心抓肺。

  她愛我?她不愛我?她愛我?她不愛我?……患得患失,他追逐越加急切,迫不及待表明忠心,卻只是將她推得更遠。

  「我想你。」他終於在一個深夜對她傾訴。

  她卻再沒回復,第二天醒來時候裝傻:「昨晚睡覺好早,突然好想吃派悅坊的杯子蛋糕。」

  失眠了一夜的他秒回:「那我給你買!」

  蛋糕收到,她歡歡喜喜拍照片發給他,說好幸福,好想每天下午都吃甜甜小蛋糕!他又回,「那我每天給你買。」

  他問她在做什麼。她偶爾說逛淘寶,他不知道怎麼對她好,主動申請清空購物車,口紅、粉底、香水、布娃娃,一堆小玩意兒,他請纓說我買我買我買我買。東西不算值錢,她偶爾會笑納。

  更多時候自己嘴饞,需要男人跑腿。他陪她逛街,她試衣服時他就抱著一堆替換下來的衣服等著,殷勤拎包,拍照加讚美,完事了她指揮——「我好想喝隔壁商場的冰淇凌哦!」,他很高興,熱絡說那你等著,我給你買。跑兩條街,捧著冰淇凌哼哧哼哧跑來,秋風裡襯衫浸了薄汗,冰淇凌一點兒都沒有化,看她笑容很甜,他覺得歡喜。

  投資越多,更多的是時間和精力,他越難抽身。

  她先撩的他?結果泥足深陷的卻是他。

  若即若離,猜不透她的心,滿懷希望時,又被打入絕望。

  被愛情套上枷鎖,變得渺小又卑微,低到恨不得對她吐舌頭搖尾示好,男人退化成舔狗。

  當然傷心過,知道兩人之間只是朋友,她同時也在約會其它男人。但林心姿也承認,眼神曖昧撫過他的發,很溫柔說,

  「可家柏,你和他們不一樣……」

  於是又被安撫。

  感恩節的夜晚他送禮物,潘多拉手鏈,他想她應該喜歡的——儘管相處越久,他越難判斷她的喜好,永遠歡喜而神色天真,甜姐兒的慣用武器。

  只沒想到當天晚上睡前上桃寶給她挑禮物,系統提示:「你的好友上新了一個閑置,快去看看吧!」

  潘多拉,是希臘神話中赫菲斯托斯用粘土做成的第一個女人,作為對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懲罰,送給人類。眾神贈予使她擁有更誘人的魅力的禮物:火神赫菲斯托斯給她做了華麗的金長袍;愛神阿佛洛狄忒賦予她嫵媚與誘惑男人的力量;眾神使者赫耳墨斯教會了她言語的技能。

  可宙斯卻在這完美的形象後注入了惡毒禍水。

  她也成為了他的潘多拉,魅惑而傷人。

  二手閑置平台上她的上新像是魔盒,點開釋放出羞辱、憤怒、不甘與委屈,情緒混雜,胸口發悶。

  第一反應是想留言質問:「如果不喜歡可以直說或者還給我,我可以原價拍。」

  還好很快冷靜過來,屈辱點早已滿格,舔狗做多,他也想逆襲。

  不是沒有人喜歡舔狗,而是姿態太低、情緒太滿,付出就變得廉價。他無法對她高冷,但他可以讓她感動。

  下一瞬間,豁然開朗,找到妹妹——

  「家葉,把你桃寶賬號給我。幫我個忙。」

  「大半夜做什麼?」

  他勾勾嘴角,「嗯,給你追個嫂子。」

  唐影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和許子詮聊起林心姿了。

  這天一整天都在發律師函、處理侵權投訴,腦袋爆炸,婊姐嘰嘰喳喳派活,說好幾家財經類微信公眾號擅自拿Z集團的財報大做文章,嚴重損害名譽權,需要唐影立即發函處理。

  唐影一面腹誹:「不知道是真侵犯名譽權,還是只因為對方說了你不愛聽的話。」一面積極響應:「好的呢!馬上給您處理。」

  堪堪投訴完畢,收到許子詮微信,說自己碰巧來國貿見完客戶,問唐影要不要下樓喝個咖啡。

  唐影半站起身子悄悄看老闆不在,伸伸懶腰說好,你幫我買個冰美式,我馬上下來。

  三點後的陽光極亮,透過玻璃晃得人眼睛疼,寫字樓的玻璃反射陽光四周是一片藍,混著深秋空氣帶著刺鼻的冰,突發奇想以為置身南極。

  兩人叼著咖啡繞著寫字樓散步,遠處一個垃圾桶,遠遠站著幾名白領在苦悶抽煙,唐影想起林心姿和徐家柏的故事,八卦起來——當然重點是讚揚徐家柏的深情。

  許子詮不以為意笑笑,說也可能是套路呢?

  唐影說:「怎麼可能,林心姿就一直說徐家柏對她特別好。」

  「有多好?」

  「比你對她好一萬倍?哈哈。反正,我覺得林心姿昨晚特別感動。」

  他側了眸看她:「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分不清心動與感動?」

  「不是所有女人。我就不可能接受追我的男人。更不可能因為感動而心動。」

  「哦?」

  唐影歪了歪頭,吸管抵著唇,像是不知道怎麼解釋,「就……你能理解嗎?我不太能接受『被追求』這種關係。當一個人會追求你,必然是因為你身上有他需要的東西,而你之所以對他沒興趣,是因為他身上沒有吸引你或者你需要的東西。但如果僅僅因為他對你好,或者對你實施了『追求』這個行為,你就改變你的初衷去和他在一起,想來想去總覺得……」

  「被他佔便宜了?」許子詮接話,語氣帶笑。

  「……者說,你違背了自己的本心。我的觀念里,人應該去追逐更高的目標,應該向更好的人看齊,而不是去選擇將就。被男人的花把式追到手,就很像將就。」

  他點頭笑,說你這個想法就很別緻。

  有多別緻?

  許子詮說,充滿了野心的那種別緻。

  聽起來不像誇獎,唐影皺了眉頭,「男人是不是都不太喜歡有野心的女人?」

  「未必。他們只是不喜歡比自己還有野心的女人,大部分男人很務實,你懂的,擇偶標準只有一個:能hold 住就行……」

  「還有一個,長得美。」唐影笑著補充。

  「這個標準你可以無視的。」許子詮認真看她,一貫深情神色,「任何只要是長了眼睛的男人,都會覺得你美。」

  浪子的讚美,聰明一點就當作禮貌。唐影笑笑,沒說話。

  繞著大廈走了兩圈,咖啡早早喝完,她晃著杯子里的碎冰聽響兒,整個大廈環繞著只有一個垃圾桶,他們只好再走半圈,在垃圾桶前停下,將空咖啡杯扔進桶里。一下子,沒有了繼續散步的理由,彼此默契打算告別。

  「對了,怎麼沒戴?」臨別他又啟話頭,目光看向她的手。指尖被冰美式與秋風凍地微紅,唐影一時沒反應過來:「戴什麼?」

  「友誼之戒啊。」他晃了晃自己的手,金色卡地亞戴在右手食指,gay氣很足。

  唐影嘆氣,「你知道為什麼只有通常戀人與夫妻才戴戒指嗎?」

  「又有知識點?」

  她笑,「對。因為戒指代表束縛,束縛慾望和人性,去遵循世俗所需的一夫一妻。然而只有愛情才需要束縛,友誼是不需要的,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有很多朋友。」

  「可是我只有你一個異性朋友啊。」

  她一愣,「但……我有很多。」

  「沒關係的。」他很寬容,伸手將她被風亂颳得頭髮理了理,稜角形狀的嘴彎彎笑起:「戴了1個友誼之戒,你還剩下9根手指頭。」言下之意是你還能接著和別人戴友誼之戒。

  她無奈了。

  更無奈的是她回到工位時,突然又想起一個問題,腦抽給許子詮發了微信:

  「為什麼你只有我一個異性朋友?那其它的姑娘們是什麼?」

  那邊過了會兒才回,似乎詫異唐影會問這麼一個問題,而答案:

  「當然是……情人啊。」

  白眼翻到天上。

  下一秒鐘,電話響起,又是大王,聲音匆匆,「Z集團又要找我們開電話會了,我定了2號會議室,5分鐘後見。」

  習慣性神經緊繃,唐影說:「好,我準備一下。」

  電腦顯示此刻是下午5點。

  Z集團和婊姐一個氣質,都喜歡在臨近下班時派活開會,習以為常。只是唐影沒想到,這竟然會是她和大王一起開的最後一次電話會。

第18章 僱傭關係只有本分,哪裡來的情分

  在唐影還是一個實習生的時候,她對「與客戶開會」這樣的行為,有著近乎神聖的職場幻想。

  比如必定西裝革履,包臀裙子或長西褲熨出兩條直挺褶皺,拎著電腦和皮包,走路生風。

  比如客戶必定多金,聰明而睿智,談吐優雅又剛剛好被自己的美色與睿智吸引。對於不簽單子的刁鑽客戶,你可以用眼淚征服。

  再比如,開會就是一場聰明大腦的火力碰撞,會有激情澎湃的演講者拿著馬克筆用英文在會議室的白板上劃滿關係圖,大家認真聆聽,時時點頭,還會在中國面孔中夾雜著幾個洋人,豎大拇指說good.

  工作久了以後才發現,大部分的會議冗長到足夠打瞌睡玩手機,大家衣著隨便,神情萎靡;永遠總會有幾個話癆,嘰里呱啦一通,不知所云。

  去年一次跨境電話會議足足5小時,考驗的不再是智力與專業度,而是耐力與膀胱,對方熱衷揪著小問題叨叨不停,結束了以後大王翻白眼和唐影說我懷疑電話那頭的香港人,只是想借著開會鍛煉他的普通話吧?

  唐影聳聳肩,「反正他公司出錢買我們時間,直接bill小時單咯。」完事打著呵欠打開電腦登錄系統,記錄:某項目,某時間,某會議,時長5小時,括弧里的小時單價:2000元人民幣。

  CBD律師的小時單很華麗,帶來昂貴幻覺,不過,錢全部哐啷進入老闆口袋。什麼都是外衣。

  當然不是所有公司的錢都這麼好賺。比如Z集團。

  婊姐永遠會仔細核對每一次小時單,比如質問:「為什麼你從北京到杭州的飛機三小時也要計時收費?」

  唐影說:因為是貴公司的項目導致我出差。

  婊姐很兇,靈魂三問:「那你在飛機上有看文件嗎?有工作嗎?有為這個項目做準備嗎?」

  她一愣,「可、可這是行業慣例,在途都需要收費的。我們的唯一成本就是時間,因為出差,導致這個時間我們也沒辦法為別的項目工作,這也是算在成本里的。」

  婊姐乾脆:「不能這麼算,我會發郵件和你們老闆說的。」

  再比如,每一次開會,婊姐也會認真核對參會律師人數與工作:A律師在會後進行了會議記錄,B律師在會後草擬了文件,咦,C律師呢?C律師只是參會?會後卻沒有任何工作?

  又將疑惑截圖抄送老闆:麻煩解釋一下哦,我發現C律師只是參會,沒有後續工作?那這個參會是有必要的嗎?他的參會時間還算進小時單嗎?

  ……

  客戶類型很多,乙方也會在心中劃分三六九等,事少給錢爽快的是上等客戶,話多事多給錢又摳的那些客戶伺候久了也讓人煩躁。

  比如此刻的大王。

  她和唐影在小會議室里與Z集團高層與法務開電話會,歸根結底還是今天Z集團的高層因為幾個財經類公眾號的文章而龍顏大怒。

  幾篇文章標題奪目,基本在唱衰Z集團這幾年大勢已去,並歸結為集團領導昏庸引發策略頻頻失誤,文章言語犀利,但所引述的內容與消息全部為公開新聞報道以及Z集團公布的財報,內容正當,守法合規。

  高層領導張總震怒了一天,急急聯繫律師發函。只可惜函也發了,那幾篇文章依然被掛在網上,有愈演愈烈之勢。

  大王只好再為領導普法:「首先,對方語言雖然比較犀利,但基本是落在公民言論自由的範疇之內的。張總,從法律上來說,侵犯名譽權行為主要有兩個類型,一是侮辱,二是誹謗。而從目前來看,對方的言論應該是不構成侮辱的……」

  張總憤怒打斷:「都說我們公司大勢已去了,聽起來要倒閉一下,還說我們公司股票一直跌,這還不是侮辱?這跟詛咒人死了有什麼區別?!」

  大王默默仰天翻了個白眼,和唐影對視一眼,再耐心解釋:「對對,張總我們理解您的想法。但是,根據法律規定,『侮辱』的含義主要是貶損、醜化他人人格,從目前來看,對方這幾篇文章雖然是一些負面評價,但相對客觀,暫時沒有到貶損貴司名譽的程度。當然,我們今天也是按照侵犯名譽權的理由給對方發了律師函,但基於目前的事實以及法律規定,對方確實有理由不立即刪除文章的……」

  「不刪除你們就告!我們就起訴!」張總上腦,罵罵咧咧起來。大王無奈,摁了「mute」鍵,關閉話筒,開始和唐影吐槽:「我要瘋了,這人一點都不懂法,傻逼一樣,道理完全講不通!」

  唐影乾乾對大王一笑,她今天也是被折騰了好久。

  電話那頭張總情緒越加昂揚,已經開始決議起訴,號稱要用法律手段懲罰刁民。大王關閉了「mute」鍵,恢復耐心語氣,對著話筒:「起訴的話,我們這邊理解公司的心情,律師建議是,如果要就侵犯名譽權這個案由來起訴,一定要找能穩贏的案子,否則引發的輿論危機更大。而目前的這幾篇文章如果作為被告,應該都存在一定勝訴風險。也就是說,起訴可以,但我們一定要找准被告……」

  建議中肯,張總似乎聽進了幾句,心情平緩了一些,又問:「那律師這邊對於被告有什麼好的想法嗎?」

  大王見自己有效平復高層心情,燃起幾分得意,頓了頓,繼續:「以我看來,這幾篇因為涉及到貴公司的話題閱讀量暴漲,應該很快會有其它公眾號跟風。近年來公眾號文章胡寫的很多,標題和內容肯定不會都嚴謹,只要能找到跟風者有一處捏造事實,就可能涉嫌構成『誹謗』,到時候再起訴,無論是法理還是輿論,我們都能站得住腳。」

  張總頓了幾秒,似乎在回味大王提出的方案,接著很快滿意起來:「行,這個方法好。那就勞煩兩位律師這幾天做個檢索,找到合適的被告,我們立刻起訴。」

  大王的眉眼裡已然全是得色,彷彿又擁有了小小舞台,聲音圓潤又專業地回應:「好的,張總您放心吧。」

  稱職律師的角色飾演完畢,會議結束,大王隨手點了屏幕,仰在座椅上,長吁一口氣,開始飾演受盡折磨的乙方,大聲感嘆:

  「終於完事,他媽最煩和這種傻逼打交道了!累死老娘了,現在國企領導都什麼玩意?」

  她順勢伸了個懶腰,再低頭活動活動脖子,神清氣爽。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奇怪,抬頭看向唐影——

  只見唐影像見了鬼一樣看著她,臉色蒼白,嘴巴微微動了幾下,卻不敢出聲。只是默默伸著手指。

  大王心頭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她的目光順著唐影手指的方向,爬向桌子,然後,她也猛然變了神色,像見鬼一樣看著桌面上的手機——

  手機傳來微不可聞的細細簌簌聲:電話會議,一直沒有被掛斷——  而方才被大王稱作傻逼的客戶領導,一直,都在線上。

  秘書Amy在三天後的午休時間偷偷告訴唐影,老闆可能決定解僱大王。

  大王自從剛畢業就跟著老闆,律所人員變動迅速,團隊成員往往三年一換,可大王跟了老闆已逾五年,算是團隊元老級人物——唐影不信,問秘書:這事這麼嚴重的?

  午休時間,兩人加熱了便當躲在會議室吃飯,快到月底,唐影錢包已經分文不剩,前兩天痛定思痛買了一周的西蘭花胡蘿蔔和冰凍蝦仁,開水燙過撒鹽撒胡椒粉,裝在迷你保鮮盒裡分成七份,每天上班帶一小盒。

  同事見了都要誇:「好精緻!好健康!」唐影只好嘿嘿乾笑說還可以啦,最近減肥。

  國貿群樓做風景,今天天陰,讓人睏覺,兩人對著窗,秘書分來一塊餐盒裡的燒排骨給唐影,說我媽做的,你嘗嘗。一邊小小聲繼續八卦:「這事只是一個導火索。按理來說,辱罵客戶這個,大不了以後不讓她對接Z集團就完事了,但本質上,是老闆嫌大王生產力下降了……」

  「找借口開人?」唐影一呆。排骨叼在嘴裡,兩眼瞪著Amy。

  「哎呀我做秘書這麼多年,卸磨殺驢很常見的。你看看大王這兩年這個狀態,是認真工作的樣子嗎……」

  這她承認,「但在一起工作這麼多年,總得有點情分?」

  「老闆本質是商人,又不是你家親戚,你們是他花錢買的勞動力,在他眼裡和他的汽車、電腦沒什麼區別,好用就接著用,不好用就修,修不好就扔。僱傭關係只有本分,哪裡來的情分,如果有,那也只是不立即開除,而是拖到現在找借口開除咯。」Amy又扔給唐影一塊排骨,順帶從她碗里夾走一塊蝦仁,「你知道大王最近幾個月的有效工作小時是多少嗎?」

  律師的成本是時間,小時單是唯一指標,不僅是對客戶收費的依據,也是對律師工作的檢驗。這幾個月大家都忙,光是唐影的月度小時單就超過200小時,她聽Amy這麼問,心裡比較,說了個偏低的數字:「100?」

  「嚯。」Amy翻了個誇張眼色,放下筷子比划了一個手勢,「80!」

  「這……也太少了吧……」唐影結舌,少到對不起工資。

  「而且,除了Z集團,還有好多客戶投訴她呢。」Amy平時嘴嚴,事情到了她嘴裡就封成罐頭,八卦撬不出半個,而如今大王要走,標為「大王」的那罐頭立刻被麻利被打開,「咵嗒」一聲,陳年的八卦倒在唐影面前:「上次好幾個項目同時運轉,她卻和每一個客戶說忙,項目全部因她拖延,結果被一個相熟的客戶扒出來下午她聲稱『最忙』的時候,其實在微博上給好幾個當紅炸子雞的視頻和搞笑段子點贊。」

  「……」唐影表情變複雜。

  「還有,你知道A集團老總的事情嗎?去年我們和好幾家律所競標A集團的項目, A集團嘛,他們老總是上過福布斯的,60多歲了,德高望重的你知道吧。當時開會一群人律師坐一起穿西裝板著臉都好嚴肅哦,好幾米長的會議桌,老總坐那頭,我們老闆和大王遠遠坐另一頭,結果,涉及到簽署文件,老總忽然問,『你們誰有筆呀?』」

  「然後?」

  「肯定所有人都把筆掏出來了嘛!」 Amy繪聲繪色,「包括大王,率先喊出來『我有筆』!」

  「那不是挺好……」客戶面前刷第一波存在感。

  「呵?挺好!」Amy冷笑,「結果,她不知道是不是腦抽,擔心別人先把筆遞過去搶她風頭,幾米長的會議桌,她哦,脖子一縮,牙齒一咬……」Amy惟妙惟肖模仿大王姿態,做了一個投擲動作,「從桌子這頭直直把筆往老總坐的那頭,嗖,跟扔標槍一樣,扔了過去!」

  唐影一呆。

  「那個鋼筆,最後『啪嗒』砸在老總面前,筆帽翻開,墨水濺了文件到處都是……」

  當時全場都安靜了,參會都是企業與律所的中高層,全部目瞪口呆看著大王,六十多歲的老人,沒被嚇出心臟病。

  Amy誇張語氣:「哎,老人家的保鏢都驚呆了,手汗都冒出來,還以為大王是刺客喲你知道嗎?」

  唐影想像那個場景,有些想笑,更多是費解:「所……以,後來A集團那個項目我們就黃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咯。大王沒被當場攆出去都算給面子了。」Amy亂用典故,吃掉碗里最後一個排骨。最後八卦一句,「我估計從那時候起,老闆就想開她了。丟人。」

  唐影沉默了好久,在收拾桌子打算離開的時候唏噓,「只是,不知道她走了以後老闆會招誰來?」

  Amy這會兒正抽了濕巾將桌子認真擦乾淨,側著頭看桌面反光是否還有油污印記,又伸手把會議室窗戶開了一角縫隙通風散去飯味,聽了這話,猶豫半秒,決定再貢獻出一個秘密,勾勾手指,聲音變小,示意唐影過來:「人都選好了。」

  「啊?」

  「也姓王,但……」Amy眼神變得迷離憧憬起來,「但這個王律師……嘖嘖,帥死了呢。」

第19章 再沒有比在CBD提「夢想」更荒誕的事情了

  唐影回家的時候屋裡很暗,客廳只開著一盞落地檯燈,林心姿托腮電腦前,背景音樂放著流行歌曲,她盤腿坐在地毯上,穿著粉色天鵝絨運動服,時不時在鍵盤上敲字。

  她詫異,「你今天加班?」

  林心姿從屏幕前抬起頭,哀怨瞥了唐影一眼,很苦惱,「我在搞研究。」

  研究男人。

  唐影笑起來放下包包湊過去,揶揄她,「甜蜜的煩惱哦。」

  林心姿在國企戰略部門,每年製作Power Point是工作常態,因而她研究男人的方式也很富有戰略氣息:男人被她分解成數據,一一列舉生成柱狀統計圖,展開於屏幕前。他們如同創業者尋求投資一樣尋求美人的青睞,而她咬著筆,是手握千金的董事長,鄭重評估每一位候選人,擇優託付真心。

  唐影正巧看到的是徐家柏的評估頁面,ppt標題寫著:「徐家柏潛力綜合評估」,她發現林心姿甚至給徐家柏的每一次約會都打了分,數據多到足夠被一鍵生成一張柱狀統計圖,橫坐標是每次約會的時間,縱坐標是分數,他本來分數平平,忽然在感恩節後出現猛增。唐影回顧了一下歷史事件——哦,那天徐家柏讓妹妹高價買下了林心姿掛在二手平台上的潘多拉手鏈。

  最新的徐家柏分數已經高達89.9分,碾壓其它候選人。

  唐影好奇,為啥差了0.1分沒到90?

  美人撅嘴,有一點委屈,回答,「昨天晚上我和他說了晚安,結果他過了三分鐘以後才回復我,以前都是秒回的!我當時有點生氣,半夜爬起來開電腦扣了他0.1分。」

  唐影差點笑出聲來,林心姿又示意唐影看:「我的選男人評判標準有6個,我根據情感博主的標準結合自己進行整理,分別是智商、情商、身材、外形、資產和長期承諾,滿星五顆星。鑒於臭渣男是我之前的結婚對象,所以一切指標以他的星級為基準,但凡綜合評星超過他的,就可以作為結婚候選人。」

  唐影瞥了一眼屏幕,「發現「外形」和「身材」兩個指標,她好奇:「這兩個有什麼不同啊?」

  「這個……」林心姿噎住,有些彆扭:「外形就是外在的啊,身高、臉蛋這些,直觀能看到的。身材就……微內在一點的……」

  尺寸、技術和時長。

  唐影會意,趕緊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她對陳默的評價,語氣幽幽,「三顆星?」,又再看「徐家柏」的該項評價,還是空著。幾分遺憾。

  壞笑鼓勵林心姿,「哎呀趕緊,這項評價要趕緊拿到哦。」

  林心姿雙頰緋紅瞪她,看向屏幕,又嘆一口氣:「從戰略分析結果來看,我應該和徐家柏在一起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沒辦法下定決心。」

  「標準是死的,人是活的。」安慰她,「至少從這頁PPT來看,徐家柏客觀上都是符合你條件的結婚對象,你先不要著急,先和他相處,然後聽聽自己的心聲。」

  林心姿點頭,將筆記本電腦拿到一邊,抱著膝蓋,將下巴枕頭在上邊,小小聲宣布,「那我決定了,以後稍微對他好一點。」

  暖色燈光照在林心姿的身上,給脖子上的細小絨毛打了一層逆光,她本是冷白皮,此刻被刷上溏心色,變成乳黃奶油蛋糕,誘人來咬。唐影看著她,沒忍住,想伸手輕輕戳一下她的臉,看會不會塌陷下一塊。

  大王要離開的消息很快公開。

  於此同時唐影收到大王的私信,詢問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唐影點點頭說好,兩人電梯間碰面。

  大王穿著一件緊身連衣裙,長款毛衣外套,覆到膝蓋,本該是寬鬆的,但因為她的身材,顯得緊繃,像是新手裹的粽子。她脖子短,似乎扭動的時候都費力。自她被客戶投訴之後,好幾天沒來所里,兩人此刻第一次碰面,唐影以為她會難過,沒想到看著情緒尚好。

  大王很自然地說我最後請你喝咖啡了。

  唐影趕緊說我請您吧。

  大王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兩張優惠券,說睿醒咖啡的券還沒用完,反正之後我就不在這兒了。

  唐影一下不知道回復什麼,先摁了電梯,盯著跳動的紅色數字,數了會兒樓層,開口:「那您之後有什麼新打算嗎?」

  這次事件不會存檔,大王只是被勸退,名義上還是主動辭職。 A所又是業內頂尖律所, 加上大王幾年來的項目經驗,履歷依然好看。她換一個律所,照舊能風生水起。

  沒想到大王搖搖頭,「累了,我不想再做律師。」

  唐影一驚:「那是法務?」

  大王繼續搖頭,脖子很短,卻擰得堅定:「也不是。」

  唐影說,唔,我知道了,你是想休息一陣。

  睿醒咖啡在另一棟寫字樓,初冬的北京最冷,因為尚未供暖。樓宇之間穿堂地風一吹,讓唐影縮了細長脖子,她很畏寒地在十一月就穿了黑色開司米打底,疊穿著淺飴色棉質襯衫,再套一件淺灰色格紋呢西裝大衣。褲子緊窄,更顯人瘦高,她和大王並肩迎著風頑強走著,兩人沉默抵禦寒冷,像武俠小說里的胖頭陀和瘦頭陀。

  直到進了另一座寫字樓,暖融融空調衝去兩人冷氣,大王才重新開口,接到上一個話題:「我不打算做律師也不打算做法務,更不打算休息。」她頓了頓,接著說:「我想去追求夢想。」

  她停下來,卻在看向唐影表情的剎那,意識到這個詞聽起來不太莊重。成年人的世界少有夢想,如果有,那也只出現在大企業家和創業者的嘴裡,是被販賣的對象。一個合格的社畜不會去談論夢想,但一旦談論了,也說明她不再甘願做一個社畜了。

  於是大王又對唐影解釋了一下:「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做什麼呢?」

  兩個人來到咖啡櫃檯前,一人一杯熱美式,咖啡杯緊貼著冰涼手掌,兩人找了個偏僻位置坐下,大王想了想,很鄭重對唐影說:「我想要做博主!美食博主。」

  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表演。

  唐影一愣,接著真誠說:「很適合你啊。」

  大王有點高興,摸出手機,興緻滿滿,「你看,這是我的微博,我已經發了好幾條視頻了,我還買了專門的vlog設備,自己學著做後期。」

  微博賬號叫做「大王喊我來做飯」,唐影眼尖瞄到主頁顯示的粉絲數量:15萬。被數字驚呆,一下脫口而出,「你也太棒了吧,悄沒聲息做網紅!」

  大王卻有些尷尬,沒回答,只點開自己做飯的視頻,畫面里的自己穿著潔白廚師服,人比在辦公室活潑許多,一邊閑扯一邊做菜,自得其樂的樣子。唐影看得有趣,不時發出笑聲。心裡讚揚,不愧是擁有15萬粉絲的網紅。

  視頻播到一半,大王忽然摁了暫停鍵,下決心坦誠:「呃……15萬粉絲數,都是我買的。」

  「啊?」

  「我從30歲生日那天起,每一次生日,都會給自己買一批粉絲做禮物。」大王兩隻手轉著咖啡杯,低頭沒看唐影:「1元錢10個粉,算是對夢想的投資。工作再累的時候,只要看到粉絲數……」她自嘲一笑,「哈,雖然知道是假的,但假鑽石也有光芒不是?只要看到那光芒,我就會振奮。想起自己真的熱愛的事情,然後不再迷茫。」

  她接著說,「會有這樣的想法完全是因為30歲生日之前幾月,因為一個項目,我熬了好幾個通宵,那一陣壓力大,熬到半夜只想吃垃圾食品,連續一個月吃炸雞喝可樂,用命工作,終於案子勝訴,同時老天還獎勵我12斤肥肉。胖倒是其次,接下來是身體造反,神經衰弱,半夜始終失眠,嚴重的時候靠安眠藥續命,飲食不規律胃也有病,可樂咖啡當水喝,還動過一次腎結石手術……」

  勞累與疾病就像將軍背上的刀疤,稍微資深一點的白領都不好意思說沒有,它們見證往昔,越是猙獰,越顯敬業。

  她展示病例,然後說:「30歲生日那天我差點腦溢血,還好發現及時,最後是在醫院度過的。」

  她始終記得自己當時睡醒睜開眼,看一片白茫茫的病房,第一個反應是擔心工作拖延,第二個反應是心疼醫藥費用。

  掙紮起身,差點昏死過去,突然心累,覺得搏命,無非是為了工資卡後的幾個零,但一場大病來襲,輕易全部奪去。年輕時候可以透支一切,躺在病床上30歲的她,面對身體討債,突然惜命起來,想要為自己而活,追求夢想——比如,做個博主,被更多人看到。

  她笑,她了解自己,強烈的表演人格慾望。

  於是,一場大病,所謂「夢想」就此落地生根。律師反倒成了副業,為他人打工,越加不上心,在老闆心中小錯積攢成大的不滿意,信任用完,最終,兩人一拍兩散。

  大王講完,長吁一口氣:「這次事件雖是意外,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機會,如果不是這樣,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決心離職呢。」

  「我平時花錢少,攢下許多做各類投資,這些年攢的錢足夠我專心做博主2年。2年是我給自己的時間期限,如果能養活自己,那我就專註走下去。」

  唐影愣愣聽著,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一時唏噓,又想起一開始大王口中唐突出現的「夢想」二字,她突然發現,再沒有比在CBD提「夢想」更荒誕的事情了,留這裡的人只有目標,五年目標、10年目標,遇事權衡利弊,想法現實又理性。想要夢想的瘋子們早已逃離了這裡。

  而大王,是正在逃離的那一個。

  這天加班很少,工作竟然早早做完。唐影特地在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瓶啤酒回家,躲進每一個不需要加班的縫隙里喘息。付款的時候她又想起大王,再想想自己,突然慶幸自己還年輕,並且,身體很好。

  當天的視頻網站正在熱播國產劇《精裝律師》,屏幕里的精英們梳挺翹髮型,西裝永遠連褶皺都沒有,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像勃朗寧手槍發射,把寫字樓大堂當成T台走得神氣活現,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裡。

  唐影仰在沙發上,開始審視這部熱播劇,沒忍住,側頭對林心姿吐槽,「好假哦。主角眼角眉梢都是矜持和得意,精英哪裡這個樣子。」

  林心姿說:「怎會假?很帥啊,大家理想中的精英就是這樣,牛逼哄哄。」

  唐影說,可能剛畢業的小毛頭會這樣吧。以為自己了不起,但只要稍微久一點,就會發現在這個城市,實在渺小又幼稚,牛人太多,人人都可以吊打你,大多數人名校畢業奮鬥大半輩子,還擠不進CBD辦公室的小小窗戶里。

  唐影說,可能剛畢業的小毛頭會這樣吧。以為自己了不起,但只要稍微久一點,就會發現在這個城市,實在渺小又幼稚,牛人太多,人人都可以吊打你,大多數人名校畢業奮鬥大半輩子,還擠不進CBD辦公室的小小窗戶里。

  她接著下結論,

  「在我看來,一個標準精英的眼神里,最多的應該是疲憊。」

  責任與壓力纏身的疲憊。被現實與甲方毆打的疲憊。

  突發奇想,發微信給許子詮,「喂,你相信夢想嗎?」

  「當然咯。」那邊過了半小時才回,理所應當的語氣,唐影甚至可以想像他此時的表情。

  「是什麼?」

  「自我實現唄。做一些對社會以及人類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僅滿足於一日三餐。」 理想主義說辭。

  「也是,你一看就是一張沒被生活傷害過的臉。」唐影評價。

  「哪有?我肯定被生活傷害過的。」他反駁,過了一會兒又賤兮兮補上一句話:「我只是,沒有被女人傷害過。」

  幾分得意。

  唐影撇嘴,指尖噠噠靈巧敲擊屏幕,發過去一句:

  「那來,過來,我刺你一刀 ^_^」

第20章 廉租公寓一樣的心,人人都住過,可也住不長

  許子詮真的來了。

  十多分鐘後偶像劇般給唐影回了個:「我在你樓下。」

  唐影看到信息後愣了半秒,心跳漏拍,還好立刻反應過來:十幾分鐘就到,顯然他就在附近。

  她在家居服外面裹了一條粗花針織毛衣和厚厚圍巾就往下跑。林心姿詫異,「現在出門?」

  「……呃,對,有個朋友剛好在樓下。」她對著門口的鏡子理了理頭髮,搽一層淡色唇膏,林心姿瞭然:「男的?嘖嘖,你先去,回來審你。」

  唐影很自覺,坦白從寬,率先說了:「你認識,許子詮。意外變得有點熟,但只是朋友的!」

  看林心姿愣在原地,唐影迅速留下一句:「你先消化消化。」有些心虛扣了門,踩著毛拖鞋啪啪跑下樓梯。

  樓梯燈光聲控,每到一層都要大聲跺腳或咳嗽,像開啟通關密鑰。許子詮站在樓下靜靜看著,三樓的門響,然後樓道燈亮,再然後是二樓,最後一樓,「啪嗒」,面前破舊的鐵門打開,逆光里跳出一個裹得無比嚴實的姑娘,像是一場簡陋的魔術,覺得有趣,許子詮微微笑起來。

  他一手拎著一袋東西,觸感沉甸甸,另一手揣在大衣口袋,唐影好奇,問他:「怎麼在樓下?」

  他說有事經過,晃了晃手裡的袋子說:「來投食的。」

  「喂我?」唐影愣在那裡。

  他奇怪看她一眼,好笑起來,輕輕推她頭,「喂小貓的,你是嗎?」

  手上的袋子是貓罐頭。

  之前許子詮送林心姿回來時,小區里好幾隻流浪貓圍著他喵喵叫。野貓敏銳,看人眼光刁鑽,知道他溫柔且不善於拒絕。果然他當下就買了罐頭喂它們。今天恰好路過,又想起這幾隻磨人貓咪,加上唐影也住在這裡,乾脆發信息讓她下來一起喂貓。

  許子詮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立刻吸引來幾隻貓咪,豎著尾巴喵喵叫著,聲音魅惑,半是勾引半是朝拜。

  他的氣質不僅吸引貓一樣的女人,也吸引貓。

  她撇嘴,自己在這裡住了大半年,流浪貓們見她只遠遠警惕看一眼,但凡她靠近一小步,撒腿就跑。

  這回沾了許子詮的光。

  兩人蹲在小區角落的路燈下,將罐頭一一打開,分散開放在地面上,貓咪們也守規矩,耐心排隊等候,一個腦袋埋一個罐頭裡,吃地迅速,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愜意聲音,此起彼伏。

  唐影托腮看得入神,許子詮推了推她,小聲問:「還有一個罐頭,你要不要?」

  她瞪他。

  「你也像貓啊。」他笑。一邊說著,一邊挪了半步,靠近她。

  北京的初冬很冷,夜晚常常風大,許子詮挪動位置,剛剛好替唐影擋住側邊撲來的一陣妖風。他的體溫應該比她高,呼吸也是熱的,唐影心裡浮起毛毛躁躁的感覺,像是心被人溫柔熟練地摘下,然後用毛刷子上上下下刷了一遍,力度不重不輕,本來抗拒,卻又不願承認有點舒服。

  於是她也忍不住朝許子詮的方向挪了半步,本就距離一步之遙,如今各自半步靠近,兩人此刻蹲在水泥地板上,他的左手臂貼著她的右手臂,他們的眼睛盯著貓,心裡卻不知盯著哪裡,貓咪咕嚕咕嚕與舌尖舔罐頭的聲音成了伴奏。

  唐影好玩,伸腦袋在他胳膊上蹭蹭,也學了一聲:「喵。」

  許子詮噗地笑了,抬起胳膊摸了摸她頭,手掌很大,配合說:「小影乖。」

  距離太近,他如果稍微低一低胳膊,就像將她摟在懷裡。然後唐影聞到他身上飄來若有若無的味道。

  陌生的,和上次他喝醉酒時身上的香水味不一樣。

  也是熟悉的。女香——解放橘郡的someone like you。小眾香水,醋栗葉綠葉希蒂鶯玫瑰混合中調,聞過一次就不會忘,洛杉磯水泥女郎的氣質。

  唐影這才猛然想起他說的「有事經過」,是因為什麼事——又是一個結束了的約會,聞香猜女人,這次還是一個時髦女郎。

  一下掃興。

  許子詮卻還不知道,他更湊近了她的發,呼吸噴到她發間,想要更湊近一些的時候,唐影卻猛地站起來了。

  揉膝蓋踢了踢腿,聲音大到不自然:「哎!蹲久了我腿都麻了。」

  許子詮差點被她撞了下巴,也趕緊站起來,說:「唔……是有點麻。」

  兩人各自默契又站遠了半步,專心踢腿、拉衣服,掩蓋片刻前的小小心思。許子詮突然問,「唐影,你怕我嗎?」

  他問話時,唐影正把地上的罐頭一個個收拾好,貓咪吃飽散去,只剩下一兩隻膽子大的在原地舔爪。

  她聽見許子詮的問題,站起來,「為什麼這麼問?」

  「靠你近一點,就覺得你在躲我。」

  她在心裡哦了一聲,繼續埋著腦袋將未開封的罐頭塞進袋子里,隨口說,「對啊,怕我自己愛上你咯。某人總是不自覺撩人,芳心殺手,很嚇人的。」

  許子詮笑,走上前來接過她手裡的袋子,非常不經意地開口:「嗯,我也怕。唐影,我怕你愛上我。」

  唐影抬頭看他,聽他接著說,「那樣我就沒有朋友了。」

  絕對認真的語氣。

  他有一個可以隨意投入的懷抱,歡迎每一個可愛女人。廉租公寓一樣的心,太容易獲得,沒有門檻,人人都住過,可也住不長。

  當然有另外一個位置可以為你保留,條件嚴苛一點——不會動心,只做朋友,永遠無關風月。

  他很敏銳,感覺到她先前的動心與親昵,卻不阻止,而是進一步靠近,誘惑她,試探她是否會真的愛上自己,然後搬進廉租公寓。

  渣又坦誠,危險也惑人。

  只是此刻許子詮的擔憂,莫名激發起了唐影的鬥志,她不願意被看輕。

  最後唐影記得自己說的是,「放心。」

  她走近他,踮起腳,剛剛洗過的頭髮在月光下綢緞一般抖動,很香,斬男香,當然再鋒利的斬男香都只能在他心裡劈一道小小口子。於是她打算親自把那個口子扯得大一些:她認真理了理許子詮的領子,指尖若有若無觸到他頸上肌膚,再貼近他的臉,距離曖昧——

  「相比害怕自己愛上你,我更很害怕的是……子詮」,她念他名字,尾音很輕,「你會不小心愛上我呀。」溫柔呼吸噴在他的喉結。

  意料之外的動作,許子詮愣在那裡。

  月光下她眼睛很亮,她的嘴距離自己只有幾厘米,她笑起來的時候像他,在嘴角形成兩個鉤子。天生的微笑唇。

  他們有一摸一樣的唇形。他收集的唇里沒有這一款,所以,吻起來是什麼滋味?

  等許子詮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唐影已經在幾步之外了,拉著門禁樓破舊的鐵門,對他揮了揮手,聲音洒脫:「晚安啦,純友誼。」

  然後他還是站在原地,看樓道里的燈光和一個拾級而上的黑影,一層亮、二層亮、三層亮,然後「砰」一聲利落關門聲。

  再:一層暗、二層暗、三層暗。

  像表演結束,魔術師退場。

  小區的路燈不太好,閃了閃最終滅了。 此刻他的頭頂只有月光。

  唐影回屋的時候林心姿已經睡了。在客廳留了一盞黃檯燈。

  桌上有她走前未喝完的啤酒,她拿起灌了一口,一屁股陷進沙發里,從口袋摸出手機,一條條看未讀消息。

  有兩條林心姿的留言,大概是說自己困了先睡,抽空再一起八卦許子詮。

  渾不在意的樣子,唐影略微放心。

  另幾條微信是來自Amy。

  她和秘書的私人聯繫不多,工作基本都在群里溝通,私信很少,正好奇她會和自己說什麼,點進對話就是一張照片——

  黑色西裝套裝,頭髮極短,一隻耳朵卻掛了耳釘,表情幾分邪魅狷狂的意思,對著屏幕另一端的人放電。畫風浮誇,像是偶像練習生打算出道。

  唐影回過去一個問號:?

  Amy有點興奮:「新來的王律師!」

  「哈?他叫什麼?」

  「王玉玊。」推箱子一樣的名字,唐影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最後一個字讀「素」,哧,故弄玄虛。

  又回,「嗯……看著年齡不大……接得了大王的班嗎?」

  「30歲!比大王小几歲是啦,但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之前在美國也是藤校畢業,會說法語、會做法餐,好洋氣的有沒有……」絮絮叨叨一堆,意識到話題關鍵:「對了,很帥是不是?我們都瘋了,老闆說下周入職!」

  法語、法餐都是和工作沒什麼關係的花把式。騙姑娘的手段。

  唐影有點冷淡,「唔,我對這種男人不太感冒。」

  「男人?呵!」Amy重重冷笑一聲,發出殺手鐧:

  「傻了吧?她是個女人!」

第21章 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這就是自我傷害

  唐影又夢到許子詮。

  她喜歡貓,貓喜歡許子詮,如果許子詮喜歡她,那正好組成了一個閉環三角戀。只可惜許子詮也喜歡貓,貓和許子詮是恩愛的雙箭頭。她有點孤單,只好說,我不喜歡貓,更不喜歡許子詮。

  夢裡面的許子詮拿著一根火柴,划出火,舉到她胸前,要在她心裡縱火,她立刻潑下一桶冰水澆熄心頭火焰。許子詮再掏出一根火柴,她再奮力澆熄;他點燃,她熄滅,反覆好幾次,她要枯竭,氣喘吁吁,許子詮卻表情自得,接著從口袋摸出一大把火柴。

  他說:「唐影,你可千萬別愛上我。」然後同時劃亮手中火柴,剎那間火光衝天,她差點兒要灰飛煙滅。

  嚇得在午夜醒來。一身誇張冷汗。

  她重新躺回床上,往枕頭上噴了睡眠噴霧,深深呼吸躺下,側過身子對著窗,窗帘透過夜色,樓下有車輪碾過水泥地面的聲音與引擎聲,伴隨零星狗吠,她又想起高中時候。

  程恪家住五樓,那時候居民樓已有電梯,唐影卻為了減肥,每日上下固執爬樓梯。當然還有少女懷春的小小心思:爬樓梯能親自經過心上人的家門口,從樓梯間小小探過腦袋,看到他們家深色大門、倒貼著的紅色福字與春聯,她都覺得滿足。

  一日放學回家,五樓的樓梯間卻坐了一個女人。確切的說是一個美麗女人,染那個時候最流行的發色,厚厚劉海,穿著打扮集合了時代的時髦元素,只是她很傷心,用手捂著臉,嗚嗚哭泣著。接著程恪家的門打開,他一身家居服從裡面走出來,表情嚴肅,像是要出來發飆,卻意外看到唐影,一下把火氣咽下去,問她:「你怎麼在這裡?」

  唐影扯著書包帶子說,「我……我經常走樓梯的。」眼睛轉轉,又看向坐在台階上抽噎的女人。程恪有些不自在,拉過唐影,把她往台階上推:「那趕緊回家吧。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哦。」唐影點點頭,最後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她也半抬了頭看著唐影,唐影發現她五官秀麗又端正:儘管因為悲傷而扭曲,卻仍舊死守著該在的位置。在平時,她應該是個美人。  但此刻這張臉卻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美,她滿臉淚痕又無助,醞釀著下一波歇斯底里,蹲在樓梯間尊嚴掃地。這個女人像一朵被粗暴摘下又扔在地上的花,零落成泥,只有狼狽。

  等唐影走到樓上了程恪才開口,語調很冷:「你走吧。我該說的都說了。」

  那個女人又開始糾纏,發出尖銳聲音,「剛才這個小姑娘是誰?」

  程恪嘆氣,「你簡直無可理喻!去教務部問到我家地址打擾我家人,已經觸犯我的底線,麻煩你走吧,我不會再理你了。」

  「我們的過去就這樣算了嗎?」女人眼睛含淚。眼巴巴地望著他。

  很久以後程恪才回復,「結束了。我說過了。」

  然後他再也沒看那個女人一眼,轉身進了家門。伴隨「砰」一聲叩門聲的,是女人動物一般的哀嚎。

  六樓的樓梯間門虛掩,唐影目睹一切,心裡莫名滋味。據媽媽說,那個女人一大早找上門來,引發巨大聲響,在樓梯口整整坐了5個小時,等不到想要的結果,最後黯然離開。語調帶了嫌棄,連程恪媽媽都覺得丟人。

  第二天程恪給她補習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半天開啟話題:「那天那個姐姐……」

  程恪語調冷淡:「前女友。以為和平分手,沒想到是這種人。」

  唐影問,你是不是傷害她了?她的樣子,看起來好狼狽。

  程恪頓了好久沒回答,半天才說:「沒人能傷害她,只有她自己才能傷害自己。」

  唐影沒懂,「她怎麼傷害自己了?」

  「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該放手的時候卻學不會放手。這就是自我傷害。」程恪看向唐影,用筆敲她頭:「你啊,可千萬別學她。」

  只是她最後還是學了。

  落得被程恪全面拉黑的下場。眼淚與嘶吼換不到愛情,可憐要死。

  後來她才明白,哪怕你再妝容精緻、舉止文雅,格調冷漫到西伯利亞,但凡你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再有腔調的衣服與品味也遮不住你的狼狽。墜入情網又不被珍視的女人就像一條落水狗,用濕零零的尾巴搖晃愛情,人人皆可鄙薄之。

  回憶入夢,她接著睡著,迷迷糊糊中告訴自己:千萬千萬,不要再一次成為那樣的人。

  「記住……」唐影翻了個身,在湧上的睡意將全部潛意識淹沒時喃喃:  「唔,誰都不愛的女人才最高……

  第二天早上,唐影收到婊姐微信,突然問,「唐影寶貝你晚上有空嗎?」

  「不加班就有,怎麼了?」

  「太好啦!那幾個合同你可以過兩天再反饋哦,晚上我請你吃飯嘛!」

  唐影一愣,不知道婊姐葫蘆里賣什麼葯,猶猶豫豫又問一句:「公事?私事?」

  婊姐過了半天才回,語氣神神秘秘,「私事啦。而且,是好事哦。」半秒後又迅速補上一句:「哎呀你不來也沒關係的,反正是私事啦。」

  甲方乙方的身份擺在那裡,鬼才相信「你不來也沒關係」。儘管唐影對婊姐口中的「好事」持有一千分的懷疑,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做喜氣洋洋狀回復: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不來呢!咱晚上見!」

  婊姐秒發了個餐廳鏈接,「今晚六點半,不見不散哦,愛你。」

  「收到。[抱拳][抱拳][抱拳]」

  此刻唐影正在通勤路上,高峰時期的地鐵擠到爆炸,四處是人,車廂是流動生產線的壓縮罐頭。唐影昨夜沒睡好,她特地找了角落歪著,微信發完就將手機扔進包包,一手高高拉扶桿,腦袋埋在手臂與肩膀形成的夾角之間,半闔著眼補眠,一臉萎靡不振。

  大概是神態過於萎靡,讓一些人以為有了可趁之機。瞄上唐影,借著人流擠到她身側。

  她今天穿了一套粗花呢黑色西裝套裝,仿香奈兒的經典款式,裙子長度介於大腿與膝蓋之間,打底絲襪。地鐵擁擠,對陌生人之間的觸碰習以為常,她沒太放在心上。

  等唐影發覺不對勁的時候,那人已經將唐影視作「不太敢反抗」的膽怯女生,得寸進尺,摸夠了大腿,又打算將手往裙子里更深處試探。

  「喂!你他媽手放哪兒呢你?!」

  那人這才一驚,猛地縮回了手,心虛看向唐影,片刻前還任君採擷的女人一下變了一張面孔,橫眉怒目瞪著自己,聲音尖銳。與此同時腳上一疼——這女人穿著細跟高跟鞋,對準自己腳面就是利落一腳,他臉皺成一團,慶幸是冬天鞋厚。

  反應過來,剛剛被觸碰過的地方像是被一群蠕蟲扭動著爬過,唐影一陣噁心,情緒轉成憤怒,半仰著臉死死瞪那人。他比自己高上半個頭,一副小眼鏡架在鼻樑看起來文文弱弱,沒想到人面獸心。兩人的動靜引起其他人側目,大家紛紛從手機視頻與地鐵讀物里抽出幾分注意力,不動聲色圍觀起來。

  「你剛剛手摸哪裡呢?」唐影拽那人領子,又問一遍。

  她從來不是好欺負的女人,網路上的防色狼指南很多,她學過一些,應對關鍵是要硬氣,你硬了,他們就軟,反之亦然。

  那人穿了一件暗褐色毛衣,領子被唐影不留情扯長,露出裡層破了洞的骯髒秋衣,眾目睽睽之下,他感覺到難堪,扭了脖子,半天擠出來一句:「幹嘛?我哪有摸你?」

  「還沒有?!」

  「我摸你幹嘛?!」謊話多重複幾遍,那人也有了底氣。

  唐影急起來,扯他領子:「怎麼沒有?!你別想不承認,下站下車了你跟我去找警察。」

  那人聽見警察兩個字,一下也著急起來,狠狠劈去唐影的手,又推了她一把,大罵:「有證據嗎?你拍下來了嗎?就說我摸你?是你想被男人摸想瘋了吧?」他指著唐影,破口:「大冬天穿這麼短裙子擠地鐵,不就是等著男人來摸嗎?」

  他聲音更大更激烈,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影腿上,帶了幾分曖昧審視——打底絲襪,短裙,貓腳細尖高跟……

  唐影沒想到他會有如此言論,「蕩婦羞辱」外加「受害者有罪」理論轟炸地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

  「蕩婦」在這個社會始終是一個危險的詞,任何一個女人一旦被劃入其中,便是人人喊打,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的目光與眼神落在她身上,來自同性的、來自異性的,都藏了微妙,她甚至可以想像出此刻他們內心的評價:這個男人是不是色狼不知道,但這個女的好像也不怎麼檢點啊?

  從受害者一下變成眾人評頭論足的對象,情緒交織,她臉憋得通紅,一顆心慌亂亂跳。

  男人迅速意識到自己佔了上風,總有一類人習慣性依靠羞辱他人來獲得優越感。加上認定唐影沒有證據,愈加來勁,就差指著她鼻子,接著罵:「我才不想摸你呢!你這樣的女人,求我我也不摸!你這個騷……」

  「啪!」

  他想說的是騷貨。

  只可惜「貨」字還沒出口,他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嘴這麼臭,我替你撕了?」一個女聲。人群中走出。沉穩又冷。

  女人手勁太大,他差點被打蒙,眼鏡歪到一邊,臉上霎時紅腫出一個誇張手印,火辣辣地疼。

  這是一個身高和他差不多的女人,頭髮光光梳在腦後,直剌剌的馬尾,下頜角尖銳下收,眉眼上揚,紅唇烈焰搭配一身黑衣。氣勢壓迫,極度不好惹的樣子。

  男人一下瑟縮起來。

  「想要證據是不是?」她皮笑肉不笑問他。他不敢應,女人揮了揮手機,眯眼看他,「我剛剛的位置就在你們旁邊,你做了什麼都在視頻里。包括你剛剛當眾辱罵人的衰樣,我也錄下來了。上次地鐵里的咸豬手被判強制猥褻還上了熱搜,我估計你這次也可以大火一把了。」

  她睨著他,半笑不笑:「哥們,要不要送你當個網紅?」

  男人臉色鐵青,唇抿緊緊。

  眾人自覺在唐影、女人、男人之間圍成了一個小圈。沒想到上班路上還有一出好戲。好幾個人已經偷偷拿了手機記錄,唐影也趕緊拍下色狼照片。

  地鐵開始減速,下一站「國貿」。

  換乘站人流上下交匯,男人趁機想溜走,後領子卻被人扯住,身後一聲「去哪兒呢?想再挨一巴掌?」,他不敢擅動,臉還腫著,像一條喪家野狗。

  「給我老實一點!」女人的聲音嚴厲又凶,重重往後一拽,男人被領子勒疼喉嚨,垂下頭,從野狗變成了雞仔。

  她看了唐影一眼,聲音轉柔:「國貿附近就有個派出所,一起去做個筆錄?會耽誤你上班嗎?」

  唐影趕緊搖搖頭,「沒關係,我們不打卡。」

  「好。」她沖她一笑,空著的那隻手拉住唐影的手腕。溫熱觸感。

  地鐵出站,冬日上午的陽光灑下,黑衣女人走在自己面前,彷彿走在光里,走得氣宇軒昂又大步流星:一手拽著已經被馴服的地鐵色狼,另一手牽著自己——

  極富漫畫感的畫面,唐影愣愣看著兩人交握之處,這個女人的手骨節分明而有力量,直直馬尾隨著步伐甩動地乾脆利落。她穿一雙鉚釘高跟靴,長度到膝蓋,黑色皮質雙肩包、黑色皮衣,鞋上鉚釘在陽光下反射光芒,鐵骨錚錚。像是殺手。

  派出所就在地鐵附近。

  兩人報案、分別錄了筆錄,剩下事情移交公安。

  唐影出來的時候,看見女人正在派出所門口的垃圾桶抽煙,走上前去,也要了一根。

  她笑,替唐影點了火,起了話頭:「你今天這套衣服很顯身材。尤其是裙子,我特別喜歡!」

  唐影知道她的意思,抿了抿唇,燜出一句:「……謝謝。真的,今天如果不是你……」

  唐影不太會抽煙,姿勢生澀,湊上來借火單純想要自然地表示感謝。

  「不客氣。女性是利益共同體嘛。」

  唐影有些喪氣,「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強勢……

  「你已經很勇敢了。是那個男的太不要臉。」她鼓勵她,伸手對垃圾桶彈了彈煙灰,「我一直覺得,女性之所以會遭受異性的欺凌,無論是性騷擾、強姦、家暴還是別的什麼,歸根結底是因為女性的體能天生弱於男性。在假設你打不過他、難以反抗的情況下,男人就會有侵犯你的動機。」

  「可這是生理差異,沒辦法的。」

  「是天生。但我們可以改變。我始終相信,要反抗來自異性欺凌的關鍵只有一個:暴力。比男人更兇悍,更有力量。現代社會科技發達但理念依然很原始,動物迷信體能的強大,因而對於來自男人的挑釁,我崇尚——」她對唐影一笑,「以暴制暴。」

  將煙頭戳入垃圾桶。

  唐影一愣,說:「可這是法治社會,我是律師,要講法律。」

  「法律本身就是國家暴力的機器。你忘了?馬克思說的。況且,法律有局限性,在法律邊界觸及不到的地方,我相信暴力。」她伸出手,「很巧,我也是律師,不過正在gap,還沒入職,今天恰巧來附近見一個朋友。」

  「哦?」唐影很驚喜,也伸手自我介紹,「唐影,A所知識產權部。」

  女人的眼神亮了亮,兩人雙手交握:「看來以後需要多多關照了。」

  「嗯?」

  「你應該認識我?」她眨眼,這個表情突然讓唐影有幾分面熟,於是下一秒便聽到她揭示謎底:

  「我叫王玉玊。」

第22章 她這不是消費,而是為權利而鬥爭

  唐影當天下午就報了一個泰拳班。信用卡分期。

  用王玉玊的話說:單從生理上而言,女人體力確實無法和成年男性抗衡,但我們至少要做到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疼痛,他只有體會了疼痛,才會敬畏你,進而學會尊重。

  唐影刷卡的時候安慰自己:都說女權,或許女人有了拳,才更容易有權。她這不是消費,而是為權利而鬥爭。

  上班的時候忙裡偷閒將上午的地鐵經歷以及這個論調告訴許子詮,許子詮表示關心之後鼓勵她:「那你好好學,將來保護我。」

  哧,垃圾回復!唐影皺鼻子不再理他,扔下手機接著工作。

  這時的她還不知道,在幾個月以後的一天,兩個戴了友誼之戒的人相約下班喝酒,一起擠進一班晚高峰地鐵,許子詮非要拉著她穿越人山人海費力擠到車廂一角,用背抵著其他人,讓唐影背靠車廂,面對自己,為她撐起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角落。

  「幹嘛啊?」那時候唐影問,兩人距離極近,將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混合氧氣再吸入肺里。她抬頭看他,發現距離太近,又趕緊低下,問話時眼睛不自在亂眨。

  「泰拳出師了嗎?」許子詮答非所問。

  一愣,「還、還……沒有。」最近忙,好久沒去上課,教練氣地追殺到朋友圈。

  「那就老實點。」他低著頭,眼睛盯著她一隻耳朵,看著它一點點變紅,他心裡越癢,前傾了身子,恨不得兩人之間沒有距離,輕聲對她說:「等出師了,就換你保護我。」

  如果不是婊姐在下班時再次發來提醒,唐影差點要忘記兩人晚上有約。

  大王剛走,新的王律師還未上任,過渡時期的工作全部壓在唐影身上,幾乎要窒息而亡。

  婊姐難得對自己如此上心,餐廳地址甚至選在唐影律所附近——步行就能到達的粵菜館,利苑。

  唐影再問,「為什麼請我吃飯呀?還是大餐?」

  婊姐依然神秘,說你來了就行,準保有好事。

  她只好呵呵乾笑,心想如果真是好事,您一定早說了。

  到了餐廳和服務員說劉小姐訂座,服務員引導到角落卡座,小方桌上鋪白桌布,已經到了兩人,其中一人是婊姐,另一人面生——男士,斯文儒雅戴無框眼鏡,白色襯衫領子從深棕色毛衣翻出,兩手交握放在桌上,見了唐影,表情更加局促起來。

  她心裡湧上不好的預感。

  婊姐熱情跳起來打招呼,拉過唐影做親昵狀對男士介紹:「終於來啦!這是我好閨蜜,美女律師哦!」

  男士趕緊站起,想握手,又有些不好意思,手僵在面前,口中趕緊吐出幾句: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唐影也僵笑對他點點頭。

  男人叫做章以文,今年6月份從MIT博士畢業,剛作為人才引進到北航做講師。是婊姐青梅竹馬的發小,用婊姐的話說,「講師只是暫時啦,過兩年妥妥的副教授哦。」

  她讓唐影坐在她身邊,與章以文面對面,燈光直直打下,將兩人的面目照得纖毫畢現。如此的座次安排加上開場白,唐影大概知道婊姐的意圖——

  這是給自己相親呢?

  章以文表現殷勤,席間周到,積極給兩個女生殷勤布菜,大多數時候都在聽婊姐開口,唐影為了掩飾尷尬大部分時候都在打趣婊姐,女人之間話題離不開美容護膚明星八卦,直男不好加入,他便全程面帶微笑聽著,時不時點個頭,脾氣極好。

  也是,脾氣不好的男人,很難做到和婊姐「青梅竹馬」相處十來年?唐影刻薄地想——沒辦法不生氣:本來工作一堆,被迫參加飯局已是不爽至極,沒想到還是個毫無心理準備的相親局。鴻門宴一場。

  但窩火是一回事,認慫卻是另外一回事,唐影心裡罵了婊姐一百遍,也只敢等章以文去上洗手間的時候,狠狠掐婊姐腰間一下,然後半真半假嗔她:「哎呀,美玲姐你也不早說?介紹帥哥給我,你提前說一聲我打扮好看一點嘛!」

  婊姐笑得真誠,眼睛眯成兩條彎彎長線:「寶貝我這是給你驚喜呀!喜不喜歡?」

  嗯……

  不敢不喜歡。

  婊姐似乎興緻極高,話頭在兩人身上來回切換,像一根牽了線的針,靈活穿梭,帶著勢必要把兩個陌生人縫補在一起的勁頭。她一會兒誇唐影平日工作認真、做事仔細,惋惜她事業心太強導致沒空戀愛,話頭一轉又說我們章以文也是啊,醉心學業無心私事,馬上都要30了還沒個女朋友。

  說到這兒,眼波一轉,迅速瞟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男人。

  章以文一愣,接著一笑,說:「我確實還沒想這事。」

  婊姐又嬌嬌開口:「你記得我們小時候嘛,總愛去英語老師家,聽她爺爺彈鋼琴。結果老爺子還會看相,說你啊,會在30歲之前遇到真愛,然後結婚的。」

  婊姐說話的時候服務員端上來一煲老母雞燉豬肚湯,章以文先給唐影盛了一碗,又拿起婊姐的碗,一邊盛湯,想了想才答:「是嗎?我都忘了。」

  「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呢!」婊姐掰著指頭數,指甲塗了莫蘭迪灰粉,不安分的素色,「你看啊,你過了年就29了,再明年就30了,是不是要抓緊?」

  章以文沒給自己盛湯就坐下了,抿了一口茶,無所謂的樣子:「如果還沒遇到,那隻能說老爺子算命不準啊。」

  「怎麼不準?!」婊姐著急起來,「算我就算可准了呢,他說我25歲結婚,你看我25歲就結了嘛不是?」

  章以文脫口而出:「那人家還算你婚姻不幸福……

  話未落音三個人都愣在那裡,唐影本埋頭喝湯,聽了這話,當即用餘光飛了婊姐一眼,見她難得褪去精明的樣子,睜大了眼,嘴巴半張不張,但第一時間她還是先努力笑了出來,臉皮笑到酸,總算憋出一句:「啊?!是嗎?哈!我都忘了……接著做無所謂狀,拿勺子胡亂攪了攪碗里的豬肚,說:「……、是不準,嗨……可不是嗎?你不提我都忘了這茬……呵呵笑死個……

  接收到信號,唐影和章以文也才敢跟著嘿嘿乾笑起來,跟著打完圓場。

  在此之前,唐影一直以為婊姐婚姻幸福。

  她記得婊姐與自己說過兩人愛情——

  她還是學生,在杭州上大學,是學生會外聯社一名勤勤懇懇的小透明,而那時的婊姐夫已是當地牙醫界的中流砥柱,和幾家朋友共同經營的診所,就在婊姐學校附近。據婊姐說,她第一次見到老公時,一心只想為部里拉外聯的,但沒想到,婊姐夫當即就對20歲的婊姐見色起意。

  「可能年輕的時候確實還挺好看的?」 當時的婊姐眨著眼睛回憶,幾分害羞:「小姑娘膠原蛋白很多嘛,然後皮膚又白,他就說他特別喜歡白的女孩子咯。然後那次見面,他說,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腦空白,轟一聲!活了這麼久從沒這樣過,然後他都沒有聽我說什麼,全程只在盯著我看呢!」

  「哇哦—」唐影配合掛上羨慕表情。

  「嗯。然後他就給我們部里投錢了……婊姐又說,「一次性投了10萬塊!哇,那真的好大一筆數目了,我一個人拉來的。當時部裡面都瘋了,說我是大功臣。但是他也有條件……婊姐俏臉一紅:「他說不要宣傳不要廣告不要傳單,只要……我陪他吃飯。」

  「嚯—」唐影換了個驚訝羨慕表情。

  於是,順理成章:第一次見面是燭光晚餐,第二次見面是包了場的小小電影院,第三次見面是後備箱一整車的鮮花,第四次見面……

  現實版總裁和少女的故事,婊姐很快陷入愛情,再陷入婚姻,自此被人妥帖安放,悉心收藏。從一顆普普通通的石頭,被婊姐夫洗滌、雕刻、打磨成玉石,最後恨不得被他鑲嵌成牙,日日含在嘴裡。

  婚後的姐夫扔給她最深切的愛意:西瓜中間最沙嘴甜的地方永遠留給婊姐,盤子里最後一顆櫻桃、最後一塊蛋糕,也一定屬於婊姐。哪怕現在兩地分居,但據婊姐每次透露,婊姐夫無論多晚,都會來機場接她回家,家裡的每一個房間都擺滿了鮮花,廚房裡咕嚕咕嚕煲著早已熬了12個小時的老火靚湯,婊姐說:「因為12是我的幸運數字,所以我們家的湯,都要熬12個小時的。」

  她還說,老公是有信仰的男人,他相信命中注定,在我之前他從未想要結婚,而在見到了我的第一眼起,就從未想過會娶別的女人。婊姐提到愛情時的口齒永遠流利,像是訓練有素的導遊。說完了丈夫體貼,她會適度挽一下頭髮,好讓人遊客看清她指上3克拉的Harry Winston碩大石頭。

  最有格調的婊姐,擁有著一份最為稀有愛情。

  這個,是唐影一直以為的,婊姐的婚姻故事版本。

  「這……你信嗎?」

  林心姿問。

  唐影一愣,「這是她以前親口告訴我的呀?」

  「我天這你都能信?我看是《知音》里偷來的橋段吧。」林心姿嗤之以鼻。

  她回家和林心姿提起這次匪夷所思的約會,本是內心憤懣,但好歹發現了婊姐的八卦,算是今晚唯一收穫。兩人八卦,林心姿一口咬定,婊姐今晚的反應才是真的,之前那些瑪麗蘇爛俗言情故事,絕對都是騙小姑娘眼淚用的。

  唐影不置可否,只說:「我也搞不懂,她做事一直挺奇怪的。比如今晚這個局,就莫名其妙啊。」

  林心姿想了一會兒,也不明白:「對啊,為什麼呀?我聽你的描述,這章以文也不像急著找對象的樣子?」

  唐影搖搖頭,我也看不出來,我反而覺得,婊姐不是真心要給我介紹對象。

  怎麼說?

  唐影想了想,也許是我太敏感了?

  這頓飯局只延續了不到兩小時,章以文的一時嘴快讓婊姐的興緻沒了大半,氣氛尷尬,大家恭謙有禮地將一頓飯吃完,心裡都巴不得立刻散夥。等到出了餐廳打算各自回去的時候,婊姐禮節性發表總結陳詞,說你們倆今天就算認識了,以後可要常常聯繫啊!

  唐影心裡翻了個白眼,想,連聯繫方式都沒有留呢。

  章以文明顯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於是在下一秒用胳膊肘碰了碰唐影,笑:「那我加一下你微信吧?」

  「啊?好。」唐影只好掏出手機。

  然後——

  「你知道嗎!」唐影眯著眼睛對林心姿說,「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旁邊的婊姐『唰』地一下猛抬起頭,狠狠剜了我一眼!」

  「啊?」林心姿一臉不理解。

  「對,就在章以文向我要微信的時候。」唐影認真回憶:「我真的真的覺得,婊姐她,非常!極度!十分!超級!不!開!心!」

  甚至有殺氣。

第23章 若把古代的君子之道放到現代,我們就叫它「逼格」

  王玉玊在下周一準時入職。

  這次倒不是一身皮衣鉚釘靴的朋克風,正經一身玫紅色西裝套裝,褲腿直直垂下,火焰一般從電梯間直直燒進合伙人辦公室,再一路燒到唐影面前,指關節噠噠扣了兩下唐影桌面,留下一顆半島酒店的墨綠薄荷糖,揚下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Amy卻有點失望——王玉玊的樣子和照片不太一樣,頭髮留長多了幾分女人味,加上紅唇,氣質從邪魅變得嫵媚起來。她對照片花痴好久,今天為了迎接王玉玊入職特地穿了一身低調旗袍,勾勒出玲瓏曲線,結果要迎接的人反而比自己更媚。一下沮喪。

  但王玉玊卻沒放過她,見了面就直誇她旗袍合身,是今天所見最養眼的裝扮。Amy燃起幾分興緻,說我可以把店名告訴你呀,她們家設計很棒的。

  王玉玊卻搖搖頭,「說不用的,相比自己穿,我更喜歡看漂亮小姑娘穿。心情不好時候看一看你,這一整天工作都有勁了。」

  自己一個人誇還嫌不夠,側頭看了看唐影,加一句:「唐影,你說是不是?」

  唐影趕緊點頭附和:「那可不,Amy每天都美!她可是我們的團隊福利之一。」

  「是嗎?」王玉玊眼睛發亮,嘖嘖:「老闆不早說,早知道團隊姑娘都這樣,我降薪也要來。」

  兩人一唱一和,把Amy哄得心花怒放,王玉玊拿好入職文件離開Amy工位的時候照例留下一顆墨綠薄荷糖。

  Amy笑盈盈剝開糖紙,含入口中,甜到心裡。

  唐影眼睜睜目睹了這番操作,悄悄發微信給許子詮,「我新來的上司有點像你,不過她是女的,你是男的,但一樣是中央空調型的芳心縱火犯!」

  「是嗎?那不是很配?」 渣男有些得意。

  「配不起配不起。」唐影無情戳穿,「你會被她打死的。」

  王玉玊接替的是大王的職位,可據Amy吃飯時悄悄八卦——她看了王玉玊的合同,職級雖然和大王一樣,但工資卻高了不少。

  她神秘兮兮:「據說,王律師是老闆重金從別的律所挖來的。」

  「這麼厲害?」唐影訝異:「她可比大王小了兩歲呢。」

  Amy聳聳肩:「資歷又不代表能力。職場上最可怕的就是空有資歷,卻沒有配得上資歷的能力。」

  A所律師培養施行的是「導師制」,每位三年級以上的律師都負責帶一名低年級律師,一方面分擔工作,一方面也由導師負責績效考評。唐影自加入A所後就跟著大王,現在王玉玊來了,理所當然以後跟著王玉玊幹活。

  下午三點,王玉玊笑盈盈拉唐影下樓喝咖啡,順帶把團隊的大概情況、大王以往對接的客戶都問了一遍。

  老闆的客戶主要分為兩類:跨國公司與內資企業。相對來說國外客戶更重視規則、律師服務,付款相對大方,但工作內容也相對複雜。而內資公司業務簡單很多,技術含量低,收費也更加低廉一些。

  律所內部的鄙視鏈,往往是公司客戶高貴於個人客戶;公司客戶當中,跨國公司又高貴於純內資公司;跨國公司客戶當中,世界500強以內又高貴於其它的。此外,是專項法律服務還是常年法律顧問,也有各自的高低順位。

  老闆張澤銳酷愛招聘女律師,用他的話說,女律師幹活仔細,文字功底也普遍優於同齡男性,故而團隊里是清一色的女子兵。

  「但是,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一群女人看著親親熱熱,但成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心裡不知道多煩對方。」唐影說,又看了看側麵線條凌厲的王玉玊,感慨:「我估計老闆也煩我們幾個女律師沒事老鬧騰,所以特地招了你,你雖然也是女的,但雄性荷爾蒙明顯比我們多,老闆可能期待你能定紛止爭。」

  王玉玊揚了揚眉毛,沒說話。

  老闆張澤銳之下的高年級律師有兩名,一名是之前的大王,另一名叫做韓涵,底下各自帶著幾名低年級律師。韓涵兩年前加入團隊,聲勢卻猛,趁著大王式微,一口氣搶走了大王手頭全部外國客戶。接著又以業務太多人手不夠,開始搶大王手下的低年級律師,一番燒殺搶掠,大王成了光桿司令,下面只有唐影一人。

  這幾年大王手頭只剩幾位國企大佬,以婊姐所在的Z集團為例,通通是事情多付錢摳的主兒,被糾纏地狼狽不堪。

  兩人一人一杯咖啡倚著欄杆,王玉玊聽唐影半是抱怨半是介紹,她只是點頭,低頭安靜啜一杯冰美式,直到聽唐影提到Z集團的婊姐難纏,表情才微妙起來:

  「劉美玲?」

  「你認識?」唐影驚。

  「……學……王玉玊用手抓抓頭髮,「不過好幾年沒聯繫了,倒沒想到現在這麼巧。」

  「成咱甲方了。」唐影搖搖頭,「她可難伺候了。」

  王玉玊笑笑,拍了拍唐影的肩說:「沒關係。雖然聽你這麼說,我們倆的情況還挺凄涼的,但我喜歡挑戰。我們慢慢來。」

  唐影說好。

  王玉玊又問:「對了,韓涵為什麼從沒來拉攏你?」

  唐影撇了撇嘴,「拉攏過,但我當時說,我還想跟著大王幹活。」

  「這麼忠心耿耿?」

  「唔……也不是,主要覺得,韓涵能力雖然強,但人……」

  「人品不好?」

  「不,這不是最主要的。」唐影猶豫了半秒,還是開口,「最主要的是,她啊,逼格太低……邊做律師一邊還和別人合夥做微商,朋友圈裡全是賣減肥藥的廣告,鑽進錢眼裡去了。」

  王玉玊愣了半秒,大笑起來:「這算什麼鬼理由?」

  「對啊,腔調是我檢驗一切的標準。做人呢,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對自己有要求,有要求才會有格調,有所為、有所不為,就像古代君子的自我約束,在現代,我們把這個叫做逼格。」

  王玉玊被這番理論逗笑,笑著拍了拍她頭問,那我呢?我可以嗎?

  唐影后退一步,認真檢閱了一遍她一身華倫天奴玫紅色西裝搭配米色襯衫,冬天也勇敢光腳踩高跟鞋,無論搭配還是氣勢都是滿分。

  最後她鄭重點點頭,評價:「嗯,你還行。」

  完了似不放心,又問了王玉玊一嘴:「你不做微商吧?」

  哈?王玉玊一愣,兩人哈哈哈笑作一團。

  唐影臨近下班的時候竟然收到了章以文的微信。他說今天正巧就在附近,有沒有空一起吃個晚餐。

  唐影想了想答應。

  她對章以文的印象不差,他是典型的理工學霸型男人,不苟言笑,看著老實好說話,但凡事有自己心中計較。用林心姿的眼光來看,章以文是很好的結婚對象:年齡適合,職業穩定,北京戶口加上學校分的教職工住房,還有高校身份解決未來兒女上學問題。

  「無論婊姐是不是真心實意介紹,但這章以文絕對是值得認識的人。」林心姿曾總結,「當然講師現在是窮了一些,但如果科研方向好,未來還是錢途無量的!」

  兩人約在國貿商場里見面,唐影會赴約很大程度是因為好奇,畢竟當代社交守則之一:一個不太熟的男人忽然約你吃飯,不是有事,就是有情。可章以文實在不太像是後者。

  兩人在負一層見面,一層層沿著商場扶梯往上,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女都安靜又客套。章以文幾次起了話頭想要打破尷尬,可惜話頭太短,無法延展 ,無非是「近來忙嗎?」、「今天好冷」、「這兩年霧霾少了些」

  ……唐影應一聲,他又斷了,像兩個外國人蹩腳在練習中文,剩餘的氣氛更加尷尬。

  「你想吃點什麼?」他問。

  「我都行的。」

  「……我們再看看?」

  「好。」

  扶梯一節節向上,他們始終禮貌間隔一個人的距離。她甚至開始走神,亂想,如果是許子詮,這時候一定會興緻勃勃列出方圓300米內哪家餐廳哪個菜不錯,還沒等唐影反應過來就拉著她去。他是對吃喝玩樂品味刁鑽的野生美食家,和他吃飯次數多了,唐影被慣壞,吃飯習慣不帶腦子,連點菜都懶,舌頭更刁了不少。

  最後眼看到達商場頂層,唐影心裡嘆了一口氣,說:「要不這家越南菜怎麼樣?」

  「……。」章以文如獲大赦。

  兩人坐在靠窗位置,唐影本以為章以文會在落座後步入正題,沒想到他卻自顧開始說自己在MIT時的讀書經歷以及科研課題。洋洋洒洒半小時,枯澀又無聊,唐影聽到快走神,才開口打斷:

  「章老師,其實上次赴約之前,我不知道會有你在。我以為只有我和美玲姐兩個人。」

  她想說清楚自己目前沒有戀愛的打算,或者說,沒有和他戀愛的打算。

  章以文一愣,才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她之前每次開玩笑說給我介紹女友,沒想到上次真的帶了。」

  唐影八卦起來,「你們關係很好?」

  章以文點點頭,「我們是發小。小時候都是我照顧她,感情一直很深,後來她結婚了……那時候我在美國,那天本來要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特地請假,可惜飛機晚點,到機場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婚禮時間。」他有些惋惜,「可能她因此有些怨我,後來見面的時候就少了。」

  「其實這兩年才聯繫又多了起來,她經嘗半夜在微信上找我說話。因為時差,她睡不著的時候正好是我實驗室最閑的時段,兩個人也因此聊比較多。可能是年紀大了,更希望能有人陪自己說說小時候。提到小時候……」章以文眼裡有了笑,不再木訥:「沒想到我們記憶力那麼好,有時候分明是同一件事情,偏偏細節兩個人又記得不一樣,比如我總記得我第一次不小心弄哭她的時候她穿著的是一件紅色的小裙子,她非說不是,說是寶藍色的背帶褲……兩個人啊,就要在微信上爭論半天。我都奇怪,她晚上夜夜不睡覺的嗎?也不擔心對身體不好……」他又輕輕皺了皺眉頭,喝了口水。沒看唐影,接著說下去:

  「今年我回國,她剛好在北京,我們見了幾次……章以文忽然笑了笑,「發現她一點都沒變,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直來直去的,又聰明,永遠都是個小女孩。」

  唐影聽得一愣一愣,沒想到只是用「劉美玲」起了話頭,他竟然能自顧自不停說下去,像一場深情寂寞又無聊的脫口秀。

  直到隔壁桌的人先後離開,服務員委婉提醒餐廳廚師馬上下班,是否還要續菜,章以文才發現不對,從回憶中醒來,對唐影歉意笑了笑:「不好意思,提到小時候的事情就剎不住車了。」

  唐影正想搖搖頭說沒關係,好脾氣招呼服務員給他續了水。就見他換了個坐姿,上身微傾,看著自己,「還是說回我們吧——」

  話鋒一轉,就在唐影還沒反應過來時,章以文順勢將放在桌面上的一隻手向唐影的方向探了探,滿眼認真透過無框眼鏡,十分誠懇:

  「正巧我們也單身,既然美玲有意撮合我們在一起,要不,我們就試試吧?」

  「哈?」她以為自己聽錯,又問:「什麼?」

  他看見對面的女人睜大了眼愣在那裡,擔心自己是不是深情不夠,於是他打算再讓自己的表白更認真一些,比如加上這個女人的名字,想了想,最後他說:

  「你願意嗎?唐英。」

第24章 仙女怎麼可能穿秋褲?!

  唐影不是沒有接受過表白。

  只是沒有接受過這麼將就的表白——相親對象當著自己的面誇了另一個女人一小時,然後得出「要不在一起試試」的結論,關鍵是,還叫錯了名字?

  她很想同樣誠懇地懟回去:「章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單身嗎?就是因為不想和隨隨便便的人試一試。」

  只是她不太習慣讓人難堪,尤其是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讓章以文難堪也會讓自己難堪。於是她選擇了禮貌但是直接的回應:她先十分明顯地往椅背上仰了仰,行動上拒絕章以文的親昵,然後是語言上的拒絕,乾脆利落——

  「不要。」

  章以文沒想到她會這麼直白,呆了好幾秒,面色發窘,雙手摩挲著大腿,像是不知如何處理。  唐影接著問:「您是急著結婚嗎?」

  章以文抿了一口水,雙腿交替換坐姿,說,「不急。我只是覺……是一個緣分。既然是美玲介紹。」

  唐影打斷:「或許她那天拉我來見面只是因為我有空,不是因為我適合你?」

  「對、是……但是那天既然來的是你,而不是別人,不是緣分是什……章以文還在強調。

  唐影實在有些不耐煩,說出實話,「況且,我覺得美玲姐不是真心給你介紹對象。你們倆既然互相都有意思,沒必要拉著我摻和。用我打掩護么?」

  卻沒想到這個男人像是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睜大眼看她, 「……說什麼?」

  唐影注意他眼裡閃過情緒,沒懂他的問題:「什麼,說什麼?」

  章以文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儘可能讓自己鎮定,扯出禮貌笑容:「你怎麼會覺得我們互相都有意思呢?她明明已經結婚,唐英,你這樣說,對她名聲不好。」

  被人第二次叫錯名字,她更加煩躁起來。索性直接:「首先,如果真是認真介紹對象不會死死瞞著不說,跟鬧著玩一樣。與其說是介紹,更像是試探?其次,一個女人在意別人時候是什麼樣,你感覺不出來,旁人可一清二楚……」她再次想起那日章以文向自己要微信時婊姐瞪向自己的眼神,心有餘悸,補了一句,「你自己都沒發現嗎?她對你有很強的佔有慾……」

  「……

  章以文的臉色一下子複雜起來,兩頰的肌肉動了動,唐影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的臉頰透露著的是一鼓被壓抑的狂喜,章老師調整了半天,才能接著說完這句話:「這些,美……玲有和你說過的嗎?」

  幾分坐立難安盯著唐影。再明顯不過的意思。

  「這倒沒有。可我有腦子和眼睛。」唐影又拿起杯子,才發現已空,不自在的時候她習慣用喝水掩飾,於是今晚,水喝太快。

  她將杯子放下,又問:「你不覺得她安排的相親太過兒戲了嗎?」

  章以文沒否認。

  唐影回看他:「還有剛剛,雖然你幾分鐘前問我要不要在一起,但顯然,你其實有點喜歡她?」

  章以文平靜搖了搖頭,否認:「不是喜歡。」

  唐影差點翻了白眼說你有什麼好掩飾的。就見章以文像是需要聲明什麼一般,認真看著唐影,用前所未有的鄭重語調糾正:

  「是愛。我愛她。」

  在唐影震驚的目光中,他頹唐地低下頭,半晌才說:「可她結婚了。而且,她現在應該很幸福,我的感情只是負擔。」

  服務員正巧經過,給兩人續上了檸檬水。唐影與章以文對視一眼,兩人誰也沒說話,安靜盯著服務員的手,熟練抬起,壺裡湧出冒著熱氣的水,注入杯子,祖母綠色玻璃杯反射著頂上燈光,水裡像是裝了一顆小小的月亮。

  「請二位慢用。」服務員離開。

  他應該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約會男女顧客,剛剛認識,彼此客套生疏。卻哪裡知道,此刻面前上演的正是一出剛剛撬開口的狗血八點檔——

  高校教師愛上了有夫之婦。又或者是,青梅竹馬未果的不了情。

  兩人喝了一口水,終於坦誠。

  「所以,你從來沒和美玲姐說過?」唐影又問。

  「她一定能感覺到的。她不傻。可她裝作不知道。我也明白她的意思了。」章以文有些頹喪。

  唐影點點頭說,「嗯,真愛就像咳嗽,是掩蓋不了的。連我都能看出來,何況她呢?」

  坐在對面的張老師今天穿著一件彩色條紋北歐毛衣,毛衣里探出兩片白色襯衫領子,被洗得有些發軟發皺,想等一位將它們妥帖熨燙的賢妻。兩人對坐,他比唐影高半個頭,微微駝背,臉是典型「別人家孩子」的端正老實長相。

  他垂了眼嘆氣,聲音變低:「有時候,不作回應也是一種回應。」

  也是痴情可憐人。唐影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的愛情里涉及了另一段婚姻,不敢鼓勵,也不好叫人家死心。

  只是唐影唯一好奇又有些生氣的是——既然心裡明明愛她,為什麼還要約我吃飯,還問我不妨在一起試試?

  那時兩人已經站在商場門口,各自準備打車。章以文聽了這個問題,頓了頓,說抱歉,又然後,說出了唐影今晚上聽過的,最近似於情話的一個理由。

  當然,這句情話並不是給她。

  他看逆光里的唐影,回答:「我想的是,如果這輩子註定不能和她在一起,那麼,就不妨和她為我選擇的人在一起試試。」

  他吐了一口氣,像下決心:「我想好了,我接受,一切她給我的結局。」

  「果然……

  唐影坐在回程的計程車裡感嘆,「說情話還是需要真情實感。和我說的就是什麼在一起試試的屁話,說婊姐就是什麼我接受一切她給的結局。高下立見!看來還是真愛造就文豪。」

  兩旁燈光流動,城市霓虹被防窺車玻璃窗遮蓋大半,只剩下影影綽綽,窗外是她的風景,同樣,一閃而過的車裡,她也是別人的過客與風景。像是一場夢,莫名其妙鑽進了別人的故事裡,變成痴男怨女的道具,還被叫錯名字。

  幾分寥落。

  手機震動。

  傳來一條消息,沒頭沒尾:「那個書獃子不適合你。」

  來自許子詮。

  唐影一愣,坐直了下意識看看四周,秒回信:「你偷窺我?」

  那邊直接電話過來,他的聲音隔著電波沙沙,尾音上揚變得明顯,更強烈的撒嬌氣息,他冤枉說:「哪有?我也在國貿吃飯,碰巧看見你和人約會。」

  「哦,我知道了。」唐影說,「你是不是也在約會?和上次那個解放橘郡香水的小姐姐?」

  許子詮一愣,「哪個?我都忘了。」輕輕笑了一聲,逗她,「我現在只記得你。」

  唐影頓了頓問,那你還在國貿附近嗎?

  對。

  「你別走,我來找你。」

  「做什麼嘛?」那頭笑起來,逗她:「聽到我聲音就想我了?」

  「陪我喝酒!」她轉轉戴著的友誼之戒命令:「履行朋友職責。」

  今年北京的冬天難得不冷,唐影下車就看見許子詮一身藏藍西裝外套著白色羽絨服,殷紅色的布洛克皮鞋,在一家便利店門前雙手插兜站著,沖自己揮揮手,看起來格外精神。

  那人語氣疑似帶幾分酸,說晚上剛見完客戶從電梯出來,就看見你在商場門口和別的男人依依惜別。

  唐影望天感嘆說,我哪有什麼正經桃花。

  兩人並肩走著,聽唐影講述他口中「依依惜別」的約會。兩旁道路樹木禿地只剩下枝椏,許子詮沒想到唐影的「桃花」如此喪氣,也如此有情趣——人妻和講師。兩個人微妙詭吊的感情戲,拿唐影作炮灰。

  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捏了她臉問:「怎麼都欺負你,是不是你平時太好說話?」

  「對客戶當然好說話,他們是爸爸嘛。」唐影拍開他手,「對客戶以外的人,我是很有原則的。我就是覺得他們太不尊重我了,尤其是章以文,拿我去自我感動。暗戀不成還要拉上我,說什麼接受命運,討厭死了!」

  許子詮配和點頭說是,語氣十二分認真:「換了我,我也會生氣。說不定當場就撲上去和他打一架,撕他臉。」

  唐影被許子詮的潑婦架勢逗笑,哈哈哈笑出聲來,說如果你是女的,估計也是個禍害。

  許子詮卻揪出關鍵詞,聲討:「喂,什麼叫做『也是』?我現在禍害誰了?」

  「你禍害的人可多啦。」她笑,「你自己心裡沒數嗎?」

  「哦?會包括你嗎?」

  他忽然問。

  唐影卻像沒聽到一樣,沒回答。只往兩邊看著說,「怎麼辦,找不到酒吧,我們去哪兒喝酒?」

  許子詮頓了頓才說我知道附近一家。走吧。

  許子詮口中的酒吧開在一棟公寓樓里,距離當前位置1000多米,北京的冬天室外實在不夠友好,唐影只穿著一條黑色燈芯絨闊腿褲,冷風颼颼從褲管里往上灌,走了一會兒被凍到小腿發麻。

  地點隱秘的私人小酒館,據許子詮說,會營業一整個通宵,老闆娘手巧,全是自釀,冬天特色是溫熱的桂花酒、梅花酒搭配醪糟鹵鴨舌,深得妹子們歡心。她一路上被凍得跳腳,直問許子詮到沒到、到沒到?

  許子詮安慰她,馬上馬上,那家不僅酒好喝,滷味也尤其好吃。

  唐影將腦袋縮在領子里搖頭,我不吃滷味,我要喝酒,熱乎乎的酒,從喉嚨暖到的胃。

  許子詮說好好,要兩壺,一壺桂花一壺青梅。瞥了她一眼,好奇:「你這麼冷,是不是沒穿秋褲?」

  唐肅然看他一眼,正色起來:「仙女怎麼可能穿秋褲?!」

  他笑,「是了,美麗凍人。」

  要溫暖還是要好看,在不危及生命的前提下,大多數女人會選擇好看。許子詮見多了這樣的女孩,所以往常約會,他會多系一條圍巾,在女伴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時,體貼地從自己脖子上解下,再將沾了溫度的圍巾替她們溫柔繫上。從頸溫暖到她們的心。

  屢試不爽的招數。

  可惜今天本不準備約會女郎,他的取暖單品僅一件羽絨服,而唐影的身份,也實在不適合被裹進自己的懷裡取暖。

  這麼想著,好像束手無策,只能安慰。

  唐影不知他心中考量,自顧腦袋亂想,突然眼睛一轉,胳膊肘撞他手臂問,「喂,那你呢?許子詮,你穿秋褲了嗎?」

  他一愣,支吾起來,……、這不是很正常嗎?西裝褲又不保暖。老寒腿怎麼辦?!」許大渣男的表情幾分不自然。

  「哇,還說自己是gay的素質,太不精緻了。時尚男孩的字典里可沒有秋褲。」唐影大喊,嫌棄他,念念叨叨,忘記了冷,想到什麼,又壞笑問:「欸,那你秋褲什麼顏色的嘛?」

  許子詮一臉震驚:「幹嘛、幹嘛告訴你?」

  唐影難得見他吃癟,歡天喜地開始亂猜:「深藍色?紫色?灰色?嘖嘖,還是騷紅……你知道秋褲有一種專門的顏色嘛?叫做『秋褲灰』,我姥姥、姥爺最喜歡這顏色了,喂,你是不是同款?」

  他霎時不知如何反擊,面色發窘,半天才擠出一句:

  「唐影,你太猥瑣了!」

  一聲控訴,很快淹沒在另一個女人沒心沒肺的笑聲里。

  兩人走了十多分鐘,總算到達那棟公寓。灰黑色的樓直直佇立,隱沒在夜裡,像一隻安靜的獸,因為是住宅,外來人員需要經過樓下保安,報酒吧門牌號才能上樓。

  沒想到剛和樓下保安打了招呼,他便說酒館這一陣停業裝修,下個月才開門。

  唐影目瞪口呆看向許子詮,怎麼辦?

  許子詮也很詫異,想了一會兒,說那去下一家?也不遠。

  唐影縮了縮脖子,我冷死了。

  那我們打車?

  她突然沮喪起來,搖搖頭,已經沒了喝酒的心情。說,再走兩個路口都到我家了,晚上還要加班,我回家喝好了。

  「說好陪你喝酒……」他也有些惋惜,想到什麼,又說那你等等,讓唐影在公寓大廳站著,自己跑了出去。

  公寓的保安頭髮發白,鑽在一件軍大衣里取暖,保安室里有一台舊平板,小聲播著連續劇,背景音熱熱鬧鬧,唐影在外頭站著,保安抬頭懶懶看了唐影一眼:「男朋友?」

  「不是。」她笑著搖頭。

  「呵,還挺帥。」保安評價一聲,又將注意力埋進了電視劇里。

  許子詮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袋子,裡邊裝著兩瓶啤酒,遞給她:「喏,回家一邊加班一邊喝,算我陪你咯。」另一手還抓著一個什麼,他拆開包裝,是便利店裡出售的彩色毛線手套。

  遞給她:「戴上。」

  唐影愣了愣,像是沒反應過來,又聽許子詮說了一遍,她低頭乖乖才戴上,嘴上卻不饒人:「我以為你給我買秋褲了……

  「別再提這兩個字。」他瞪她,好看的嘴巴抿起,擠出嘴角彎彎弧度。然後他隔著厚厚毛線手套,小心牽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聲音很低:「還剩兩個路口,我送你回家。」

  略高的體溫從手心傳來,他的手很大,幾乎將她的全部包裹。像是忽然喝了加熱的桂花酒或者梅子酒,一路暖到胃。

  傳說中的暖男。

  許子詮的外套依然是敞開穿的,在北京的冬夜街道,路燈下,她踩著他的影子,唐影胡亂想:他真的,一點都不冷欸。

第25章 原來心動,真的與腔調無關

  唐影沒想到回家還會有驚喜。

  當然,更像是一種驚嚇。

  將近晚上10點,唐影所住的小區大部分是老年人,早早歇下,只有幾戶亮著燈光。許子詮隔著手套牽著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隔小半步距離。

  忽然他停下步子,唐影差點撞上他,問:「……

  還沒說完,就被人捂住嘴。

  許子詮往後退了兩步,湊過來,貼著她小聲說:「你看。」

  ——

  小區門禁前不遠處,一對男女,在路燈下接吻。

  男人閉著眼,滿臉深情,一手搭在女人的腰上,另一手伸進她的發里。女人半仰著頭,她的頭髮披散垂到腰際,黑而濃密,皮膚在路燈的映照下發亮,像是刷了一層蜜。

  偶像劇般的畫面。而碰巧,這對男女她都認識。

  「林心……她瞪大了眼,將臉轉向許子詮,忘記他的手還捂著自己的嘴,說話的熱氣噴進他的掌心,麻酥酥的癢。

  許子詮一頓,將手撤回,摒去心頭的異樣,點點頭,問她,「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只是不太喜歡而已,「他叫徐家柏。」

  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唐影家的門禁前,大概是一場發酵了的吻別。許子詮揶揄看了唐影一眼,拉著她往後走:「看來,你得過一會兒才能回家了。」

  「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在一起了。」唐影唏噓。

  「怎麼?你不太樂意?」他很敏銳。

  「我覺得他沒有很好,配不上心姿。」她將第一次見徐家柏的場景描述給許子詮,說徐家柏太裝,偏偏又裝地不太好,逼格太次。

  許子詮笑了,「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覺得一個男人格調高,只是因為火候不夠,看不出他裝而已。就像林心姿,或許她喜歡的也是有格調的男人,只不過她看不出徐家柏在裝逼而已。逼格本來就是一個比較級。林心姿喜歡就行。」

  「完了。」她也看著他笑,「我一直覺得你格調很高欸。」

  許子詮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順勢捏了捏她臉,誇:「那你還挺有眼光。」

  「不。」唐影搖頭,「是我層次太低,看不出您在裝逼。」

  兩人大笑起來。

  「不過。」唐影又好奇,「如果說到腔調,你比徐家柏強多了呀,怎麼林心姿對你不怎麼感冒?」

  許子詮聳聳肩問,「那個徐家柏是不是對林心姿特別好?」

  「當然了!」唐影語氣誇張起來,「簡直是面面俱到!而且林心姿再怎麼折騰他,他都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

  「那就對了。嬌氣大美人的剋星你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唐影好奇。

  他示意她靠近一點,在她耳邊說出答案:

  「舔狗。」

  許子詮拉著唐影圍繞棕櫚河走了一圈,擔心她冷,兩人隔著一個毛線手套挽著手蹦蹦跳跳,美名其曰加快新陳代謝,促進脂肪燃燒發熱。

  邊玩邊鬧再次回到小區門口,那對接吻的男女總算已經不在。唐影長吁一口氣,對許子詮說:「我上樓了,晚上得好好審她。」

  他笑了笑,掏手機打車,揮手對唐影說,快上樓吧,記得早點睡覺。

  林心姿後來不是沒和唐影聊過許子詮。她對許子詮的評價不差,諸如樣貌好看、知情識趣、很討女人歡心。然而她話鋒一轉,又指出:許子詮所謂的討女人歡心,更多時候是在賣乖和討巧,在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和底線的情況下,他能有一堆好看又不費力的花把式讓你開心,可但凡你的行為逾越了他的界限,他就立刻翻臉不認人,下一秒撇清關係。

  最後林心姿總結:「許子詮不懂得愛,他只懂得撩撥。愛是需要雙方付出的痛並快樂的過程,而許子詮只貪戀其中男女歡愉,不敢也不願認真。他啊,對真正的愛情敬而遠之。」

  唐影記得那時候自己還不太在意,抱著一杯熱牛奶一身家居服坐在沙發上無所謂狀:「還好我只是把他當朋友。」

  可就在今天,她告別了許子詮一級一級爬上自家樓梯,樓道的燈光隨著她腳下的動靜一層層變亮的時候,她又想起林心姿與戀人在路燈下的吻,看了看手上許子詮買的毛線手套,米色與紫色混紡的圖樣。

  彷彿仍有他殘留的溫度。

  忽然鬼使神差,她把腦袋從樓道的窗戶往下探了出去,不期待能看見什麼,只是單純想往下再看一看。

  正巧三樓樓道的燈光在那個瞬間熄滅,她隱藏在一片黑暗裡,樓下的人看不見她,而她卻可以很清晰地看清樓下:

  一個男人在月光與路燈下,半仰著頭,雙手插在兜里,靜靜看向自己的方向。

  他沒有走。

  隨著三樓的樓道燈光熄滅,他的目光轉向二樓,再然後二樓燈光熄滅、最後一樓熄滅。

  直到整個樓道歸於黑暗。

  可許子詮又將目光轉回了三樓,依然站在那裡。像是知道她在看著自己。

  下一秒手機震動,一條微信,來自他:「你沒有回屋嗎?」

  她一驚,差點問你怎麼知道。

  好在對方接著又說:「我沒有等到你關門的聲音。」

  唐影一時腦子紛亂,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後只輕描淡寫掩飾:「因為我小小小小小聲關了門,仙女嘛,輕手輕腳。」

  哈哈,他笑,然後說好。

  樓下傳來車喇叭聲音,開雙閃,大概是他叫的車到了。唐影探著頭往外看,見許子詮收起手機轉身上了車。

  直到看他的車燈消失在樹蔭里、消失在路口,再融入北京的夜色街道,唐影才回過神來,掏鑰匙開門,然後真的小小小小小聲地關了門。

  那雙被他牽過的毛線手套,此刻捂在臉上,手心熱意襲來,不知是誰的溫度。腦袋裡還是剛剛在樓下的那個影子,敞開穿的羽絨服,個子很高,從高處往下看,頭小肩寬。許子詮。她默默念他的名字。

  唐影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她也在這個瞬間意識到——

  原來心動,真的和腔調無關。

  林心姿沒想到洗完澡出來會遇到在沙發上發獃的唐影。甚至連家居服都沒換,只是脫了外套,甚至妝都沒卸,盤腿歪在沙發上,拿一瓶啤酒。

  「想什麼呢?」林心姿在她面前揮揮。

  唐影像被下了一跳,差點打翻啤酒。直到見了林心姿才緩過來,下一秒又想到什麼,眯了眼:「還問我呢?來坐下。」她拍拍沙發一側:「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林心姿一呆,馬上知道是什麼。拿毛巾擦了擦頭髮,幾分不好意思:「你都知道啦?」

  「誰叫被我撞見了嘛。情難自抑的熱戀小情侶。」唐影嘖嘖,「應該給你們拍下來,那場景要是下點雪,就更唯美了。」

  林心姿推了她一下,怪叫:「你很煩欸。」

  「多久了啊?」

  「唔,也沒有很久吧。」林心姿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在沙發上坐下,用厚厚毛巾把頭髮盤成海螺形狀,打算講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

  林心姿答應徐家柏是在一個月之前。

  女神與舔狗的遊戲玩了小半年。當然也不是毫無建樹,不過是一場戀愛攻防戰——他樹立起了高高的忠誠與痴心圍牆,將所有達不到標準的競爭者排除在外:林心姿和別人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少,回復自己微信的時候越來越多。

  她會開始對自己傾吐心事,甚至有事沒事問他在做什麼。

  當代男女交往守則:做什麼/在幹嘛,潛台詞無非就是「想你了」。

  成功似乎觸手可及。

  他用他的無微不至編織成巨大情網,綿綿播撒,她的心遲早是囊中之物。只是他恨她頑固,他已經做到了極致,她卻死不鬆口。反覆磨練他耐心。好像已經不能對她更好,美人心思難測,最後的拉鋸。

  徐家柏越發急躁。有幾次對話不再虔誠,甚至開始無端發怒,想要索取更多。結果顯然,只會將她推離更遠。

  於是兩人整整一周沒再聯繫。

  「我當時以為啊,我們可能就這樣了。他太著急了。」林心姿從廚房端出燉了一晚上的枸杞銀耳羹,給唐影盛了一碗,「然後我就開始見別的男生了。」

  「其實我當時心裡有點點惋惜的。但可能我比較任性吧,我就是不能接受對方強迫我做任何事。他那個時候總感覺是不想做備胎了,急著上……我覺得特別煩。」

  林心姿吹了吹銀耳羹,小小嘗了一勺,接著說,「結果我和我們一個男同事一起下班吃飯,走得稍微近一點點,他就吃醋了!」

  這個是林心姿後來才知道的。

  失聯的日子裡,徐家柏只要有空,就會在林心姿公司附近轉悠,等待一場邂逅,卻沒想到,等到的是一場場心靈暴擊:林心姿無事人一般,照樣常常和不同的男人約會、吃飯。生活愜意。

  他無比沮喪起來。

  等林心姿再收到徐家柏的消息是來源於徐家葉——他的妹妹。家葉的聲音很細,帶著小心翼翼,她說很冒昧來打擾他,但是哥哥住院了。

  林心姿一呆,問怎麼回事?

  徐家柏開始酗酒,本來胃就不好,連續幾場大罪,一下嚴重胃出血住院。家葉說:「雖然知道生病應該找醫生,但顯然,他現在得的是心病。你才是他的心藥。」

  留下醫院地址和床位號,對方掛了電話。

  林心姿輾轉,心中複雜,對自己說,似乎有必要去看看。

  她帶了白色玫瑰、蛋糕,想了想,又從餐廳訂了一份豬肚湯。見到他的時候,他平躺在床上發獃,遠遠看著以為睡著。直到她走近,他還是呆著的——幾分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看著自己。

  「心……他掙扎就要起身。

  「他是不是開心壞了?眼裡露出狂喜那種?恨不得立刻站起來抱著你轉圈圈。」唐影一邊聽八卦一邊喝銀耳蓮子羹,又調侃:「你怎麼不自己給他煲湯啊?」

  林心姿仰了眉毛,「哈?煲湯好難的,我只會弄這種最簡單的。哎呀,也就是意思一下嘛,心意送到就行。」

  「對對對,反正你送個刷鍋水,他喝起來都比蜜甜。」

  林心姿低頭笑了笑,沒否認。

  那一天徐家柏的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林心姿,因為住院,他的頭髮不像往常一樣油油梳在頭頂,劉海柔順垂下,穿寬鬆條紋病號服,一下顯得脆弱而可親。

  她坐在床邊責備:「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他只看著她,「現在我覺得值得了。如果能讓你有一絲絲心疼我,再住院十次我都願意。」

  林心姿怔了怔,垂下頭。

  「和他們吃飯開心嗎?」他很認真問她。

  她說你問這個幹嘛。

  「反正我難過要死。」他指自己的胸口,「這裡疼,像有刀在狠狠攪。」他將目光轉向她,因為生病,嘴唇與臉色都是蒼白,說話聲音也輕,可卻堅定:「但如果心姿你開心,我再疼,也沒有關係的。」

  她一下不知道說什麼。

  「是個女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啊!」唐影唏噓,「簡直是言情小說橋段,我心都要化掉了。」

  當時林心姿的心也一下化了。

  她開始前所未有地相信這個男人愛她,全心全意,用超越自己生命的力量來愛她。他通過了她所有關於愛情的考驗,將她擺在一切的首位。這樣的人,林心姿想,只有傻子才會放棄。

  但下一秒,他又開口了,紅著眼看向自己:

  「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堅持了。心姿,很高興今天你能來見我,讓我覺得我所付出的一切算是有一點點回報的。這幾天我也想通,很多事情不能勉強。所以,我決定了,心姿。」他努力對她扯了一下嘴角:「我、我從今天開始,正式放棄對你的追求。」

  林心姿一愣,她的眼睛很美,睜大了看著他,似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徐家柏狠狠心不看她,垂下頭,像背誦一般強迫自己說出剩下的話:「我沒有辦法再對你更好了。我已經拿出了我全部的愛和激情,對於這個結局,我再不甘心,也必須接受。心姿,不要勉強你的感情,更不要被我感動。……他頓了頓,聲音變小,似乎自己也不相信:「你會遇到一個對你更好的人。」

  「不,不會的。」林心姿使勁搖頭,眼淚漫出眼眶,像清晨森林被露水浸濕的黑色玫瑰。

  前所未有的惶恐。

  安靜的病房裡,一下只有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斷斷續續,說不會的,我再也遇不到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男人回以沉默,呼吸變粗,像是強忍哽咽,他不敢多看她一眼——光是她的哭聲,就足以令自己心碎。

  可是她依然不停地哭著,固執念叨:「不會、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心姿,你別哭。」他試著安慰,沒有效果。抬了抬手,想要觸碰,最終又放下。

  治療女人眼淚的,從來不是語言。於是下一刻,他沒忍住,伸手將她納入懷裡。

  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胸口。冰涼一片。

  她像一汪溫水,軟而纏綿,上帝用香水製成的女人。不知多久,懷裡的人哭累了,半仰起頭眼巴巴望著自己,雙手攀上自己的肩,貼近、再貼近。他無法拒絕。

  鹹的、軟的、熱的,是她的淚、她的唇、她的舌尖。

  下午的病房裡,一束光從窗外射入,照亮著空氣里飄散飛舞的細細塵埃。病房很空,只有靠窗的位置有一對男女,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上身傾向前,靠在男人的懷裡,閉著眼。她像一顆珍寶被人攏在懷中,擁吻她的人在用盡全力剋制自己:想要用力抱緊,卻捨不得用力。

  此刻的林心姿什麼都沒有想,她做出了決定,只專心聞著戀人病號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所以沒有注意到徐家柏的嘴角,几絲得意——

  在吻她的間隙里,微不可察地上揚。

第26章 你永遠也阻擋不住一個鐵了心在你面前裝逼的人

  唐影沒忍住將林心姿的愛情故事轉告給了許子詮。

  嘖嘖感嘆,「你知道偶像劇里,男主角都要為女主角住一回醫院。這是鐵律,表示這個男的愛這個女人連命都不要。」

  許子詮不以為然:「太誇張了吧。自己都不愛的男人,能有多愛別人?」

  唐影反駁:「那也比只愛自己的人好。」

  許子詮沒回復了。

  過了半天才發來一句:「這你還別說。唐影,我們倆有一點挺像的。」——

  我們都只愛自己。

  唐影收到那條微信的時候在和王玉玊開會,沒來得及多想就將手機靜音扔進口袋裡。

  王玉玊定下了新規矩:每周一上午10點兩人碰面,總結上周的工作以及本周的安排。王玉玊做事節奏和大王完全不同。

  比如,跟著大王的時候,她總會讓唐影重複許多低效工作:諸如和客戶的關鍵會議讓唐影開手機錄音,並會議結束後要求唐影重聽錄音,將會議內容逐字逐句轉成文字。再整理成詳盡的會議記錄發送客戶確認。

  用大王的話說:這樣的做事方式能夠讓客戶體會到律師的至誠,從細節上讓客戶體會到用心。

  而王玉玊對這樣做法的評價是:哈?或許會覺得你很用心吧,但更多應該是覺得你們時間廉價。

  「律師的時間是唯一成本,要用在刀刃上。我們花時間一樣要追求性價比。如果能在開會的時候就整理出會議記錄要點,在會議結束後十分鐘就能發送客戶,言簡意賅。一樣也能達到很好效果。」她看唐影一眼,「我做事的方式是short and sweet,記住:既然是計時收費,一切浪費時間的低效行為都是耍流氓。」

  又比如,大王做事習慣拖延,白天上班摸魚,晚上熬到通宵。而王玉玊的做事習慣則是,能在五分鐘內完成的事情,她會在當下要求立即完成。為了不讓唐影養成拖延的習慣,她發送給唐影的文件一概要求唐影在收到後就回復並告訴反饋時間。 並且,除非事先徵得她的同意,否則絕對不能超過已經定下的反饋時間。

  同時,她警告唐影:對於你經手的所有文件,我只會審核大方向,不會審閱細節,因為我的時間比你貴,不可能替你檢查這些。也就是說,所有的文字、標點、段落、格式和日期、公司名稱等等,歸你全權負責。因此,你需要慎之又慎,保證你做出來的文件沒有任何一個低級錯誤。

  唐影被她嚇唬到毛骨悚然。導致每一次發文件都要反反覆複檢查許多遍,強迫症發作。

  低級錯誤是每一份文件最致命的問題。用王玉玊的話說是如此:「因為客戶未必能判斷你的法律意見水準如何,但他們會輕易認出有沒有錯別字、有沒有錯誤的格式或者標點。一旦他們找出一個錯別字,那麼,你的法律意見哪怕再精彩、邏輯再嚴密,在他們眼裡,這都是一個不用心的粗糙文本。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對於我們這一行尤為重要。」

  她還說,做這行也有一個玄學。

  唐影豎起耳朵,你快說來聽聽。

  王玉玊說,你要每天告訴自己,自己的時間無比寶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民幣,經不起浪費。

  「然後?」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先假裝你的時間寶貴,你就會主動珍惜時間,儘可能提高效率,然後有一天,你的時間就會真的變昂貴。你就增值了。」她一本正經。

  「有依據?」

  「都說了是玄學!」王玉玊敲她,然後拉著她說:「走唄,午飯去。樓下新開一家鮮食肉鋪,現煎牛排,我今天上午買咖啡路過,饞死我了。」

  但兩人還是沒能吃成鮮食肉鋪。

  唐影剛走到樓下就收到婊姐微信,說下午參加另一個紅圈所的講座,正巧在這附近,可以約唐影吃飯。

  唐影將微信界面遞到王玉玊面前,她湊過來皺眉看了一眼,「那你讓她來唄。我們一起。」想了想又吐槽唐影:「你和她說話真諂媚。」

  唐影噠噠噠給婊姐回了微信,約定吃飯地點,嘴上回答王玉玊:「她可是我爸爸啊。」客戶爸爸。

  又歪頭瞥了一眼王玉玊:「哪怕你是她師姐,甲方的位置擺在那裡,見了面不也要敬她三分?」

  當事人卻揚揚眉毛沒應她,盯著手機里的「大眾點評」喃喃念叨:「那附近什麼好吃嘛?」

  最終約在了一家泰國餐廳。

  婊姐沒想到唐影口中的「同事」就是王玉玊。

  本是風風火火地來,一聲名牌logo閃閃發光,更襯托婊姐皮膚雪白。她新修剪的齊劉海烏溜溜垂在睫毛上方,走路的時候緞子似的抖動。一路抖到唐影和王玉玊跟前,卻在看到王玉玊時表情猛地剎住。

  張大了嘴:「師……」姐字還沒出聲,緊急改了口:「玉玊?」

  「好久不見啊。」座位上的人隨意擺了擺手,一臉熱情站起,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把婊姐襯托成了五頭身的霍比特人,語氣驚喜:「沒想到現在和美玲是合作關係,實在很有緣分,是不是?」

  唐影明顯看到婊姐的嘴角抽了抽,而後乾笑了一聲,「哈哈。」挑了距離唐影更近的位置落座。幾分對師姐敬而遠之的意思。

  據事後唐影和王玉玊說起:這是唐影和婊姐認識這麼久以來,見過她最狼狽的一頓午餐。

  婊姐的特色,是習慣嫌棄一切,胃口挑剔,往常吃個午餐都讓唐影戰戰兢兢。但久而久之也能發現與她相處的套路——

  首要一條就是:絕對不可以當著婊姐的面,稱讚任何與婊姐無關的人或物。

  什麼意思?

  就是你和她在一起時,只能誇她,如果餐廳是她選的,你可以誇餐廳好;但如果餐廳是你所選,你一旦當著她面說半句餐廳好,她就會……

  會怎麼樣?

  會小小踩你一下。

  怎麼踩?

  比如,你面前裝個逼咯。

  中午的泰國菜,唐影選的餐廳,三個女人的戲氣氛微妙,唐影只好將注意力放在菜肴之上,席間不慎隨口讚揚了一句這家冬陰功湯好喝,話音剛落,心裡暗叫不好。

  果然,這句無意的讚美立即觸發了婊姐的裝逼模式:只見身邊的女人手裡動作變慢,緩緩閉了眼微笑,再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從鼻子里輕輕發出一聲近似於「哼呵」的氣音,帶起特有的輕慢語調開了口:

  「嗯?這家的冬陰功么。……茅草不對,辣椒也不正宗,騙騙不懂的人還可以的。」

  婊姐一句輕描淡寫的「香茅草不對」將唐影噎住,表情尷尬起來。

  裝腔啟示之一:你永遠也阻擋不住一個鐵了心在你面前裝逼的人,但有兩個辦法可以終結他的裝逼,其一,是熱情洋溢地讚美他;其二,是比他更能裝。

  唐影當然選擇前者,抿了抿嘴,剛想對著婊姐放出一套彩虹屁。

  卻忘了,今天王玉玊也在。

  王玉玊打斷了唐影,聲音淡淡,只問:「這香茅草哪裡不對了?」一臉認真看向婊姐。

  唐影也一愣,求知慾的眼神投向婊姐。

  婊姐沒想到王玉玊會這麼問,掩飾住慌亂,頓了兩秒才說:「……嘗著就不對啊,一看就不是泰國進口食材,吃多了正宗的你就知道了嘛,舌尖記憶是很明顯也很難解釋的。」

  王玉玊笑了笑,拿勺子舀了半勺冬陰功湯,細細一品,對婊姐說:「這家用的是中國香茅,所以後味偏澀。說來也巧,我法國學廚的時候曾跟一家泰國的米其林chef交流過香茅,廚師比較喜歡用的除了這種中國香茅,還有歐洲香茅和越南香茅,歐香後味更酸,而越香酸中帶甜,看個人喜好。說白了,對於冬陰功湯這種味道偏重,以酸辣為主口感的菜系,不同的品種各有所長,別說中國廚師了,就連泰國廚師也未必能說出哪種香茅更加正宗。」

  她輕飄飄瞥了婊姐一眼。

  唐影這才想起來Amy曾和自己八卦過,王玉玊曾在法國留學時讀了一年「藍帶」,是法餐好手。

  這才同情地看了一眼婊姐:苦主正一臉班門弄斧的窘迫。面色嚴肅,彷彿遭受巨大打擊。

  唐影於心不忍起來,為了緩解婊姐的尷尬,迅速將話題引到王玉玊身上,熱情讚美:「哇,你懂好多欸!」

  王玉玊聳聳肩,又給唐影舀了一碗冬陰功湯,像哄小孩般換了個溫柔語氣,「覺得好喝就多喝點。」

  唐影小聲說夠啦,已經好飽了。

  好飽了。

  王玉玊繼續輕聲哄,多吃點嘛,你太瘦了。

  兩人一來一回的對話將時間填滿,給婊姐留下了整理心情與思路的契機,幾分鐘後,稍微振作了一些的婊姐清清嗓子,朗聲回到原話題:「嗯,對,你說的我都知道。我也覺得這三種香茅都可以做冬陰功湯,但可能問題在我自己吧,我的味蕾太崇洋媚外了,吃慣了歐洲香茅的口味,所以啊,對中國香茅不太適應。」

  順帶輕微皺了皺眉頭。

  她決定將裝逼模式進行到底,替自己挽回尊嚴。

  只可惜,王玉玊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唐影事後回想此役,不禁感慨,自己的senior真是狠人一個——

  只見王玉玊一臉驚訝地看向婊姐,又看了看唐影,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啦?」兩個人不明所以。

  下一秒,王玉玊有模有樣地擺出婊姐常用的表情:閉眼緩緩微笑,並在睜眼的同時用鼻腔發出一聲近似於「哼呵」的氣音,語氣輕慢又飽含憐愛地開口:

  「……有歐洲香茅。不好意思,這個詞,是我剛剛瞎編的。」

第27章 維繫客戶的秘訣不是迎合,而是調教

  婊姐連飯都沒吃完,就推脫有事離開了。

  唐影跟著王玉玊回所里的路上,內心還是極度惴惴。像猛喝了一杯港式奶茶,心如擂鼓,跳地飛快。

  一方面是因為興奮——見婊姐吃癟:她當時的表情太過精彩,以至於作為觀眾的唐影也很難形容心情,像是觀摩了一場喜劇,可笑中又混著一點對主人公的悲哀與同情。

  但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害怕——這姐們可是自己平時當作祖宗供著的,哪怕今天作弄她的只是王玉玊,唐影自知,作為觀眾也很難不被遷怒。

  思前想後,扯了扯王玉玊袖子:

  「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她怎麼樣都是我們客戶欸,未來記仇這麼辦?」

  兩人趁著老闆今天不在,吃完了飯決定一同偷偷拐到商場的另一層買個冰激凌再回所辦公。

  「這麼小氣嗎?」王玉玊似乎不太在意,將幾縷碎頭髮隨意抓到腦後,露出大光明額頭與稜角分明的頜麵線條,又找了個商場里反光的地方停了停,檢查一下口紅。

  「女人都很小心眼的。」唐影很認真說,眯著眼想了想,「比如我,婊姐讓我幹了那麼多打雜的活,我喝了孟婆湯都會記得!」

  王玉玊被她笑到,伸手推她頭,「小氣就小氣唄,不笨就行。」

  唐影沒懂,看向王玉玊求解。

  「我知道她太多亂七八糟的黑歷史,她躲我還來不及,拿什麼記仇?」

  「那她要是想換律師怎麼辦?」唐影緊張,「Z集團可是大客戶。」

  「Z集團是國企,國企找法律顧問是招投標的,決定權不在她,她就是前台跳樑小丑,你給她辦事不出錯就行,沒必要討好。」

  唐影訥訥,「可我們是服務行業,討好每一個甲方不應該嗎?」

  「那也得分人啊,看人下菜碟。你現在就重點對接她一個,時間多,想怎麼跪舔都行,可未來你成了高年級律師或者合伙人,你要維護的客戶多了去,你就一條舌頭,舔得過來嗎?」

  唐影見這個比喻粗俗,但理不糙,想了想說,「所……之前過於討好她了?」

  而且,還是不太必要的討好。兩人此刻站在冰激凌櫃檯前,被店內粉色雲朵的夢幻裝飾包圍,唐影卻無心欣賞,只覺得有些沮喪。

  「……王玉玊沒否認,掏出手機掃了付款碼,將其中一支冰激凌圓筒遞給唐影,只安慰她,「但也不算壞事。她這麼難搞的人你都能搞得好,未來不會遇到更難纏的客戶了。」

  頓了頓又說,「我們是乙方沒錯,但維繫客戶的方法不應該是一昧迎合客戶,這樣的關係太畸形,不會長久。我們要儘可能和客戶在一個平等的地位,共贏的關係才持久。」

  唐影更不理解了,「這怎麼能做到?」

  「當然是……」王玉玊舌尖舔了舔手上的杏仁冰激凌圓筒,一笑,「調教他們咯。」

  「這個詞是不是有點色情?」唐影嫌棄。

  「是你的小腦瓜在亂想。」王玉玊點了點她,順勢伸手攬了唐影的肩,開始教誨:「甲乙方的關係和男女很像,想要長久的第一條就是確定彼此的底線,以及彼此的習慣,然後互相磨合,也就是我說的『調教』,將溝通成本降到最低,等到彼此都成為最了解對方的那個人,這樣的合作關係也一定是別人無法替代的,是不是?」

  唐影心領神會,點了點頭,下定決心:「那我明天就開始調教劉美玲。」

  這回輪到王玉玊嫌棄了,將唐影推開半步,義正言辭訓斥她,

  「色情!」

  …

  兩人一路聊著工作吃冰激凌回到A所寫字樓樓下,王玉玊說你先上去吧,我抽根煙。

  唐影忽然想起什麼,換上一張八卦臉:對了,你前面提到婊姐亂七八糟的黑歷史。那是什麼?

  王玉玊拿火機點了一根煙,話語伴隨煙霧輕飄飄被吐出:「也就綠茶婊那點破事。」

  原來婊姐口中的美滿愛情,果然還存在另一個版本:

  婊姐和她的牙醫老公,的確是在大學時候認識的。而牙醫也的的確確對女大學生一見鍾情。但鍾情的對象卻不是婊姐,而是王玉玊的舍友——當時同在外聯部的部長兼部花S姐。

  王玉玊撇撇嘴,眼帶嘲諷:「但劉美玲是有手段的,一眼看出牙醫心思,小眼睛一轉,計上心來,主動請纓要幫牙醫追S。一來二去就和牙醫熟悉了。說幫忙,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嚷嚷著要做紅娘,最後她成了新娘。」

  唐影一愣,也沒太驚訝——這像是婊姐能幹出來的事。

  「那這個醫生和S姐呢?沒後續了?」

  「醫生脾氣太好,是個軟耳根,醫術高超,腦子卻單純,不知道劉美玲用了什麼辦法,醫生很快移情,眼裡只裝得下她。當時這事還在外聯部鬧了一場風波。好在S對他也沒什麼感覺,兩人也就錯過了。」王玉玊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什麼,笑起來:「不過S也是個神人,總和醫生特別有緣,最後嫁的也是個醫生,只不過不是牙醫。」

  「那是什麼?」

  「中醫。」王玉玊泛起個古怪笑容,湊近唐影,憋著笑神秘兮兮,「據說是個聖手,專……哈……人隱疾。」

  唐影一驚,很快跟著浮起笑容,兩個女人腦袋靠近,嘰里咕嚕說了會兒關於「隱疾」的八卦,她注意力重新回到婊姐身上,又問:「那這個牙醫,婚後對劉美玲應該不太好吧?」

  她想起那次吃飯,章以文無意中那句「那人家還算你婚姻不幸福呢。」像一根針戳破婊姐的面具。再想起婊姐平日列舉的幸福生活細節,簡直完美無瑕如同網文。不真實至極。

  用林心姿的話說:「真的幸福不是靠嘴說出來。嘴巴里越是強調細節,說明這個人越是心虛。這人吶,她越是炫耀什麼,就越是為了掩飾什麼。」

  她越想越篤定,卻沒想到王玉玊搖了搖頭,似是不滿上天安排:

  「那個牙醫……想到,好像對劉美玲是真的好!」她皺了眉頭,劉美玲因為這事在同學圈裡成為名人,靠著醫生在大學就拎名牌包包,香車出入,與同齡女生拉開距離,男友是事業有成的學術精英,偏偏還有寵妻人設,婊姐一下成為校園傳奇。後來同學聚會,有些做了太太的女同學常常還會聊到婊姐,只不過語氣從不屑變成了艷羨:婚後幾年,醫生對她依然如故,唯一變了的只有醫生的錢包與事業——越來越鼓脹。

  在把男人當作終身投資的戰場里,婊姐自此一戰封神。

  唐影聽完目瞪口呆,所以她老公真的很寵她?!

  王玉玊點頭,滅了煙頭很肯定說:「是的,很寵。」

  「所以他們很幸福?!」

  王玉玊搖頭:「據我所知的婚姻八卦里,我想不出誰會比她更幸福了。」

  唐影低頭沒說話了,像是還是無法接受。

  只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她會再次邂逅婊姐,見到一個更加無法接受的事實:

  那天恰逢A所應律協要求,需要在北大法學院召開知識產權年度學術論壇。老闆作為受邀嘉賓出席會議,正巧王玉玊出差離京,師父不在,他便讓唐影跟著一起,也算讓唐影回一趟母校。會議時長8小時,唐影全程埋頭苦苦記錄、錄音,整理成筆記發送到團隊工作群里供大家學習。

  奮戰到了會議結束,頭暈眼花,一邊抱怨北大冷酷,校友卡沒法在食堂吃飯,一邊特地從凱原樓繞過博雅塔環湖一周,略微懷念校園時光。最後從西門出了校,找了校門口美食街隨便解決晚餐。

  背著電腦雙手插兜,她裹著厚厚圍巾,難得有機會來海淀,特地穿得像個學生——淡紫色羽絨服,鵝黃毛線帽子,顏色粉嫩,遠遠看著,以為大學尚未畢業。

  她這麼沾沾自喜,雙手插兜蹦蹦跳跳,卻沒注意,夜色溫柔掩映了她,卻將另外兩個熟悉的身影送到她的面前:

  婊姐和……章以文。

  他們是發小,走在一起很正常。

  只是,章以文在北航教書,卻和婊姐出現在北大附近,有點不正常。

  更加不正常的是,婊姐的手緊緊挽著章以文的手臂。一整個人嬌嬌依偎在章以文的懷裡。

  他的左腿與她的右腿像被綁在一起般同步,兩人以一個十分團結緊密的步伐彆扭卻堅定地向前走著,宛如熱戀中的情侶。此刻戀人完全陷入私語呢喃,根本沒有注意到周遭淡紫鵝黃顏色的小姑娘竟可能會是熟人。

  而最最不正常的是,唐影已經愣在了原地:眼睜睜看著不遠處這對鴛鴦邁著步子,走入了前方20米處的旅館。

  而最最不正常的是,唐影已經愣在了原地:眼睜睜看著不遠處這對鴛鴦邁著步子,走入了前方20米處的旅館。

  她又想起一個月前王玉玊口中的婊姐:「那時候才上大三吧,我們啥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化妝品全套香奈兒了,聽她同學吐槽,說畢業旅行時候,大家一起擠青年旅社,她卻住不慣,最後自己出錢花近千元住到了街對面的希爾頓。當時還留下一句名言,大意就是:我睡五星級以下的酒店床鋪會過敏。呵,人從灰姑娘一步登天成了豌豆公主。」

  而現在呢?

  唐影皺著眉頭,匪夷所思地看向婊姐和章以文相伴走向的甜蜜終點——

  小年輕最愛的經濟連鎖快捷酒店。

第28章 所謂好員工:把自己想像成太監,把老闆當作皇帝

  互聯網上的老段子:只要在任何名詞後面加上後綴「.avi」,就能瞬間將名詞變髒,令觀者眼神曖昧起來。

  但「人妻和講師」這樣的組合,無需後綴,大家對其中劇情也都心知肚明。

  唐影當即拿著手機要給王玉玊發八卦微信,語氣刻意驚爆:天了嚕!婊姐下凡出軌了!我竟然親眼目睹到她和發小去了快捷酒店開房!

  卻沒想到許子詮在那個瞬間彈入對話,蹦出一句:「剛從你家樓下經過,下來喂貓?」

  唐影一愣,手抖,編輯完的勁爆八卦信息「嗖」地一聲發給了對方。

  完了,她想,暴露自己本性。

  那邊果然秒回了一個問號,外帶一句調侃:你正趴人酒店床底下嗎?

  唐影兩手抓著手機勤懇打字,試圖解釋:「發錯了。和我同事分享一個八卦後續。」

  許子詮笑,「也和我說說?」

  「你這麼八卦?」

  那邊沒回了,直接撥了電話過來,聲音淡淡:「也不是八卦,主要想和你說說話。」

  夜風將他的聲音送來,唐影心臟莫名漏跳一拍,熟悉感覺,又想起那天夜晚,他站在樓下靜靜看向自己的身影。

  她聽見自己聲音問:「說什麼?」

  他帶笑意,「你說什麼都好,婊姐的八卦也可以。」

  唐影想了想,忽然開口,「不說她了,說我們吧。」

  許子詮一愣。

  就聽電話另一頭唐影繼續,「你聽我說說,我對你心動的次數?」

  聽筒傳來對方呼吸的聲音,唐影半低著頭,找了一根路燈背靠著,開始數:「第一次心動,是你在飛機上,叫我香橙小姐;第二次心動,是非要拉著我,給我買戒指;第三次心動,你提著貓糧在我樓下喂貓;第四次心動,是上次你隔著手套牽我的手送我回家;第五次心動,是剛剛忽然聽到你的聲……

  她停下,聽筒里只有電波呲呲。

  冬天的風一吹,她背靠路燈,卻有了涼爽的錯覺,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才知雙頰已發燙。

  許子詮一直安靜,半晌才開了口叫了一聲:「……唐影。」

  「嗯?」

  他的聲音帶了安撫:「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們應該當面說的。」

  話音才落,又似乎覺得這個回復像在逃避,擔心她亂想,許子詮迅速補了一句,「你現在在哪?我來……」

  卻被唐影笑起來打斷,「這些不重要的。」她隨意抓了抓頭髮,認真告訴他:

  「許子詮,說得出口的心動,不叫心動。只有不在意了不當回事了,才敢告訴你。」

  他沒想到是這個回答,僵在原處。

  「嗯,我們不是說好要做朋友嗎?既然都戴了友誼之戒,就不能瞎心動。所以,我要把這些『心動』當成笑話告訴你,也請你當成笑話聽。等我們說笑完了,依然只有友誼。」

  她一手插兜,抬頭看著天,聲音朗朗。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路燈在頭頂,像一個小型又潦草的太陽。

  「……原來這樣?」 那頭半天才傳來他的聲音,低嘆:「你還真是腦迴路清奇。」

  「對啊。你雖然渣,但人確實挺好,加上我又是一個沒有正經戀愛過的菜雞,對你這種人心動很正常。所以啊,我調整好心態了,但凡我管不住自己,我就和你說一聲,你可以嘲笑我,我也可以嘲笑自己,我們一起說說笑笑,這事就翻篇了。你看這辦法是不是特好?對得起你送我的一萬塊的友誼之戒吧?」

  她兀自絮絮叨叨起來,那邊卻越聽越煩,「好好好。特別好。」

  唐影聽話住嘴,想到什麼又問,「對了,那你呢?」

  她的聲音從聽筒飄來,尾音發糯,無辜又好奇,「那,許子詮,你對我,有沒有過心動?」

  或許是他的幻覺,她的語調裡帶了試探與期待,他呼吸不由一窒,沒有回答。

  於是下一秒,他確信這確實是個幻覺,因為電話那頭的女人接著大咧咧說:「如果有的話,你也可以當做笑話說出來的。我不嫌棄你!我知道的,我嘛,怎麼說也是個妙齡獨立女性,不小心散發了該死的魅力也是很正常,如果你……」

  「沒有。」電話那頭直截了當打斷,像是賭氣。

  然後忙音傳來——他竟直接撂了電話。

  唐影好笑看了一眼手機,將它和手一起塞進羽絨服口袋裡。再往前走是蘇州街地鐵站,換乘到6號線朝陽公園下車,路上耗時一個小時,她可以在地鐵里再加會兒班。

  打開電腦的時候莫名奇妙走神。想起她電話里對許子詮言之鑿鑿那句:「真正的心動,是不會說出口的。」

  這是實話。

  所以,那天他送自己回家,她突發奇想站在三樓漆黑的樓道里往下看時,看見路燈下安靜站立的他的那個瞬間——

  她想,那一次心動,她永遠不會告訴他。

  儘管工作繁多,唐影還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和王玉玊八卦了婊姐。

  兩個人飯後繞著寫字樓曬太陽散步,王玉玊聽了事情始末,一臉嫌棄:「那劉美玲也太沒良心了吧?」

  唐影也不可思議,「既然她老公對她那麼好,她怎麼還要出軌?」

  「我怎麼知道……」王玉玊晃了晃杯里奶茶:「貪得無厭?」

  「是貪心嗎?」唐影搖頭,「我怎麼覺得更像是——真愛?」

  當一個女人開始不在意做什麼,也不在意去哪裡,那必然是因為遇到了對的人。

  「住慣了五星級酒店的女人會願意上連鎖酒店開房……」唐影咂咂嘴,「如果我是她,只有一個男人能讓我心甘情願這樣——」

  「誰?」王玉玊側過頭看她。

  「吳彥祖。」唐影目光堅定,外加一句,「還得是20年前的顏值加體力!」

  章以文當然不是吳彥祖。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講師,但他或許就是情人眼裡的吳彥祖。唐影亂猜。

  婊姐自從被王玉玊作弄後,再加上忙於出軌,這一陣極少折騰唐影。原本那些與律師工作無關的打雜事項,唐影也學乖——

  上周末婊姐又讓唐影幫自己起草一份關於大數據發展的調研報告,唐影直接回復郵件並抄送了老闆,表示:「根據聘用律師合同約定,草擬報告屬於專項服務,不在常年法律顧問服務範圍,需要額外收費,項目預計所需10小時,將計入本月小時單,請知悉。」

  婊姐一見郵件差點嚇死:這份調研報告本就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只是偷懶想要塞給唐影,若被自己上級知道拿真金白銀聘請的外部律師做這種事情,她要遭殃。

  她趕緊私信了唐影說有誤會,這個「項目」先擱置就行。

  這麼一折騰,婊姐來找唐影的次數更少。王玉玊得知後大笑,獎勵小狗一般摸頭誇她:「這個就是我說的調教,你學得不錯嘛。」

  源於婊姐的雜事變少。但唐影也沒閑下來——

  王玉玊瞅准了韓涵手上那幾個客戶,奈何人家霸佔地緊,只好拉著唐影籌謀開發新客戶,瞄準了行業里備受關注的幾個新法律問題,讓唐影一遍遍查資料、檢索國外法規,寫行業資訊,然後編輯成雜誌形式,每周發給潛在客戶。郵件中英雙語,再配上一句:「如果貴公司對此類法律問題需要進一步的幫助,歡迎您隨時和我們聯繫。」附上自己郵箱。

  用她的話說,「勾搭客戶就要把自己當作渣男:廣泛撒網,一旦發現有意思的,就重點拿下。」

  唐影曾不理解問她,「大姐,銷售拿提成的,使勁搶客戶我還能理解。我們拿死工資,多一個客戶還得多幹活,你為什麼要那麼替老闆操心?」

  王玉玊皺眉看了她一眼,忍住白眼:「你這幾個問題槽點太多,我都不知道從哪吐槽好。」

  拉過唐影坐在面前,拿著筆,說一句點她一下額頭:「第一,律師的成本在於時間,而增值在於經驗,只有在同樣的時間內比同齡人做更多的項目、積累更多的經驗,才能脫穎而出。所以從個人發展的角度上,趁著年輕多幹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唐影受教。她又點她第二下:「第二,接觸客戶是遲早的事情,雖然現在名義上是幫老闆幹活,但和客戶接觸的是你本人,先把感情培養好,信任做出來,未來想要獨立,這些靠自己取得的客戶都是你的機會。」

  唐影小聲說知道了。

  「還有最後一……王玉玊想點她第三下,發現她額頭已被戳紅,心軟,改為摸了摸她頭髮,但語氣仍重:「做律師、做下屬就是要操心!做律師要為客戶操心,做下屬要為老闆操心——當你把老闆煩心的事情時時刻刻掛在心上,把它看得比你自己的還重要。忠心耿耿並一腔熱血,他不給你升職加薪,給誰?」

  唐影羞愧了,虛心求教:「……怎麼個操心法?」

  王玉玊面帶微笑,「秘訣有一個,但有些羞恥。」

  「哈?!」

  「把自己想像成太監——」王玉玊看著唐影,淳淳教誨:「再把老闆當成皇帝:他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當作聖旨去辦,他說往東,你就堅定不移地往東,他說停下,你就絕不猶豫地停下,他想賺錢,你就想方設法給他搞錢……事事周到,甚至比他多想一步,將他慣到離不開你。那麼,你升職加薪的日子就來了。」

  唐影點點頭,領會:「我知道了。我們要做職場上的舔狗。」

  「你說對了。職場上很殘酷的,最討厭玻璃心和所謂尊嚴。做個皮實又耐操的舔狗,才人見人愛。」王玉玊勾唇一笑,暗紅色唇釉,看了看時間,又冷臉,踹了一踹唐影椅子腳,不耐煩催促:「都快三點了,讓你做的兩個調研趕緊發我。」

  「喳!」

  唐影現學現賣,謙卑從椅子上站起,對王玉玊欠了欠身,抱著電腦弓著背,小太監般從會議室溜了出去。

第29章 渣男,是情感戰爭里永恆的迷人反派

  唐影沒想到王玉玊讓自己每周編寫的行業資訊與新興法律問題分析竟然真的收到了幾家公司的回復。

  他們致函表示,自己確實在業務進行過程中對此類法律問題不太理解,同時也由於最近政策多變,對於一些實踐中的合規風險與侵權風險存在擔心,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夠與貴團隊律師安排一次見面。

  唐影興高采烈將郵件轉發給了王玉玊,順帶抄送老闆。同時眼明手快和潛在客戶們約了見面時間。

  兩人自主的「商業」行為沒想到令老闆頗為驚喜,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甚至在例會上含蓄表揚王玉玊與唐影,先是說一通大道理,告訴大家:律師就是要與時俱進,不斷發現新的機會,法律永遠滯後與現實,在法律規則尚未建立的灰色地帶里,都是律師的商機……而後畫風一轉,看向王玉玊和唐影,「發現問題並主動出擊,想辦法和客戶接洽,這一點想法值得大家學習。」

  據回憶結束後唐影和王玉玊解釋,老闆從來只罵人不夸人,她加入團隊這麼久以來,只聽過老闆誇過自己一次。

  「誇你什麼了?」

  兩個人在洗手間對著鏡子補妝,白熾燈當頭照下,藏在粉底下的瑕疵若隱若現,她們熟稔查看口紅的稜角是否依然銳利,睫毛有沒有暈染,仔細地像在是檢查案頭文件的錯別字。

  「郵件里誇的!」唐影記憶猶新,「他原話說的是:這份文件可以,直接發給客戶吧。就這短短一句話!Made my day!」

  「就這?」王玉玊不可思議,「這也叫做誇?」

  唐影點點頭,「我那天開心地都沒睡著覺!我聽已經離職的前輩說,張老闆對下屬的最大褒獎是就是:某某啊,你挺適合做律師。」她又神秘兮兮看向王玉玊,「上一個被他這麼誇過的律師,去年已經上錢伯斯了,才30出頭,就被評為業界新秀。」

  唐影說完,拍了拍王玉玊的肩膀,一臉任重道遠:「你加油。我等著你上錢伯斯……」

  話剛落音,就聽見身後「嗤——」地一聲笑,語氣輕蔑。伴隨馬桶抽水聲和開門聲。

  是韓涵。

  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過頭,在洗手間里閑話,一時不慎,忘記隔牆有耳。韓涵低頭盯著手機屏幕,像是終於看到她們倆一般,這才詫異地抬起頭,「喲,你倆也在?」又指了指手機:「正蹲坑呢,刷到一社會新聞,你說這世界上怎麼痴心妄想的人都有呀。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是不是?」

  指桑罵槐的招數。

  唐影和王玉玊只敷衍乾笑。無奈對視一眼。

  等到韓涵出了洗手間,王玉玊才皺眉看向唐影,表示無可理喻:「她對我哪來的敵意?」

  「誰叫老闆今天誇你咯。」

  唐影這下認真檢查了一番洗手間隔間,確定只有她倆之後,才慎重開始說韓涵壞話:「她是老闆迷妹,最早本是老闆甲方,因為太崇拜老闆,跳槽做了律師,放著一把資歷從一年級做起,結果做得真不錯。那幾年把大王壓得死死。老闆手下的重要客戶都在她手裡。」

  唐影嘖嘖嘴,「某人之前一直自居老闆面前第一紅人。並為此得意不已。」又看了一眼王玉玊,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結果現在來了你,長得比她好看,比她得人心,老闆今天還當面誇你。她不恨你才怪?」

  王玉玊搖搖頭,「我最煩這種把職場當後宮的姐們了。老闆誇我又不代表貶她,哪有那麼多非此即彼。」

  唐影點頭笑起來:「是了,都是把老闆當皇帝,你們境界不一樣,你把僱傭關係的本質看成是『主奴』,人家卻把老闆當成伴侶,把自己當妃呢。」

  一千個員工心裡有一千個對「僱傭關係」的想像,最要不得的就是把老闆當成「伴侶」,除了要錢,還試圖要感情,期待老闆體恤、盼望老闆憐惜自己,得不到就黯然神傷或心生怨懟,帶著情緒上班。卻不知道,老闆有時比嫖客還無情,除了工錢,再給不了其它。

  王玉玊撲哧一聲:「惹不起惹不起,咱還是老老實實做個太監吧。」

  「喳!」

  唐影牙尖,之後背地裡就把韓涵稱作涵貴妃,和王玉玊吃飯遛彎時沒事就播報涵貴妃的最新動態,說她最近又苛刻了哪個低年級律師,或者又逼哭了哪個實習生。

  有時也和許子詮八卦,他知道後笑她:「又是婊姐、又是貴妃,好像周圍的人個個都被你取了外號。」

  唐影微弱反駁:哪有。

  許子詮又問,那我呢?你背地裡叫我什麼?

  唐影不小心脫口而出,「渣男。」

  他一愣,然後笑起來,眼神揶揄:「這個稱呼聽著,好像怨氣很重?」

  唐影沒應,只撞他胳膊肘,靈魂拷問:「你是不是還挺得意?被稱作渣……

  渣男這個詞,明面上是不靠譜,潛台詞卻是多金有魅力卻不負責。渣男的招牌屹立在無數芳心碎片堆積而成的土地上,閃閃發亮。他是情感戰爭里永恆的迷人反派。

  再老實巴交的男人,都會有幾個瞬間,忍不住在深夜的論壇致信情感博主:「請問,如何才能成為渣男?」

  而此刻許子詮只是一臉無所謂,逗她,「如果這個稱呼里確實藏著那麼几絲你對我愛而不得的怨氣,那我可能會挺得意。」

  唐影微笑看著他,緩緩吐出兩個字:「做夢。」  不過她最近確實常常做夢,好在是與許子詮無關的夢。夢裡全是黑壓壓的工作。

  王玉玊的辦法攬來不少客戶邀約,她野心變大,讓唐影整理出一套專門文件與流程用以對接新客戶,包括:律所以及團隊業務介紹資料、客戶所關注的法律問題以及報價表模板。並要求唐影在約客戶見面之前先把客戶的公司做一個基本調查,預測他們可能會面臨的問題,再對症下藥。

  比如國企客戶,她們會準備一套行業新興法律問題對國企影響的專門資料與報價單,跨國公司、互聯網公司與創業公司則又是另一套。

  王玉玊提倡一切工作儘可能標準化,對於任何將來可能再次出現的問題,都要整理成模板——走流水線模式,效率更高。

  她在忙碌的間隙第一百次和唐影強調:「時間時間!我們的唯一成本就是時間。」

  唐影工作越忙,身體勞累,心卻興奮,彷彿在跟著王玉玊開疆擴土打江山,連續幾周都是超過十二點才回家。林心姿甚至懷疑你這熬夜還打雞血的樣子,真是在工作?我懷疑你在外面養了男人。

  她這才想起,雖然同住一個屋檐,她卻好久沒和林心姿見面了——每晚她回家時,林心姿早已睡下,早晨林心姿出門時,她尚未回家。而到了周末,林心姿外出和徐家柏甜蜜約會,她依然在家抱著電腦睡醒了加班。

  若不是這天晚上林心姿特地熬夜等著她回來,唐影差點忘記上次兩人見面是何年何月。

  只不過一見面,林心姿就提醒:「寶貝,我等你回來是因為有要事相商。」

  兩人的房子馬上要到期了。

  林心姿有些為難,拉過唐影坐下:「我可能要搬走了……」

  唐影一愣。

  她接著說:「我應該……打算和徐家柏住一起試試。」

  「這樣會不會太快了?」 唐影歪著腦袋算了算,兩人在一起不到三個月。

  林心姿頓了頓,起初也覺得太快。只是徐家柏總會有促成自己下定決心的本領。

  一個月前的徐家柏對林心姿忽然冷淡,作息也開始混亂:每天下班他本是去健身房舉鐵,或者來找心姿吃飯看電影,那一陣卻總是推脫有事,語氣與行蹤神秘。

  林心姿好奇問他:「最近一陣是在忙什麼嗎?」

  他也只是敷衍,說以後你就知道。完了反問她:「寶寶,你不會不相信我吧?」

  林心姿撅嘴,說:「不會。」

  徐家柏滿意,安撫:「寶寶,哪怕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呀。有了你,我就有了全世界。」

  林心姿不信:「既然都有了全世界,那你還要忙什麼?」

  他說了:「為你掙得一個世界。」

  猜破腦袋,林心姿也沒想到徐家柏口中掙得的世界,竟然是為她買房——

  那日下了班他接林心姿,拉著她偏說要散步,兩人從她單位所在寫字樓出門,走了十來分鐘來到一個小區,徐家柏忽然問,「要不要進去看看?」

  林心姿莫名其妙:「去這裡幹嘛?」

  徐家柏說你別問,硬拉著她走過門衛,刷卡、摁電梯,來到7層一戶門前,在林心姿驚愕的目光中,笑著往她手裡塞入一串鑰匙——

  聲音溫柔:「打開。」

  乾乾淨淨的空空蕩蕩的一室一廳,只有卧室里有一張雙人大床,三面環窗,採光明亮,地處CBD的後花園。林心姿從此可以走路去上班,一番苦心,釀成他這一個月來找了許多中介的成果。

  一下明白,這一段時間他的疏離與忙碌,她本來還有許多怨言,而此刻通通化成驚喜與愧疚,連美人的背影都寫滿感動二字。

  徐家柏緩緩上前,從身後抱住早已一臉呆愣的林心姿,在她耳邊吹氣:「這是送你的小小禮物。心姿,寶寶,以後你就是這裡的女主人。」

  「哇,然後呢?」

  唐影追問,著實被徐家柏的寵妻套路震驚。

  就見林心姿忽然害羞,不願回答。

  唐影頓了兩秒猜到後續,眼神曖昧起來:

  「噢——幸好,你們當時屋裡有一張大床。」

  徐家柏不是土豪,但算是家中殷實,去年剛拿下戶口,父母給了資金本就打算在北京買房,只是原計劃買偏遠一些的二居室,一時戀愛腦上頭,為了討好林心姿,斥下重金在寸土寸金的國貿附近買了一套小小公寓,傾盡家財只為美人一笑。

  用他的原話是,「你都和我在一起了,沒有房子怎麼可以。可如果是遠一些的房子,你上班不方便怎麼辦?日後雖然我貸款有點吃力,但只要是為你,我什麼都願意。」

  心姿,他在歡愛中呢喃,一百遍、一萬遍強調:「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

  深情將她化作春水。

  於是連唐影也理解了林心姿的決定——他都為你付出了這麼多,再拒絕,確實於是心不忍。

  她後來無意間和許子詮說起,唏噓徐家柏情深。用愛做籠,讓心姿心甘情願畫地為牢。

  許大渣男卻皺了眉頭,理性分析:「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首先,兩個人確實沒必要那麼早同居。其次,只是為了林心姿上班方便就把兩居換成一居,買房子不是小事,他這麼做聽起來有些意氣用事。最後,我怎麼覺得這像是用愛綁架,林心姿本不想答應同居,礙於他的付出才答應的?」 最後他又看唐影一眼:「而且你是律師,你知道,這種婚前買的房子,鑰匙給她又怎樣,其實和林心姿沒有半毛錢關係……」

  唐影越聽越掃興,簡直無奈,「說你真的太不浪漫了吧。要是都算那麼清楚有什麼意思?那就是做生意,不是談戀愛了。你要知道,愛從來都不理性。愛是心甘情願付出所有而不計回報。」

  許子詮搖搖頭,一臉不理解:「愛情不理性,可人的思維理性。正常的人就是會談沉沒成本、談邊際效益、談付出與收益。全靠一時腦熱的關係浪漫是浪漫,但憑什麼長久?你們不能一邊希望男人聰明果決在社會叱吒風雲,另一邊,卻嫌棄他們的計量與理性。」

  唐影呆在那裡:忽然覺得他單身三年也是有理由的。深吸了一口氣,大發慈悲決定教育她。

  「你不知道了吧?」唐影看向許子詮:「無論現實里怎樣、無論時代怎麼發展,一個男人愛你超越愛生命、愛你愛到瘋狂、愛你愛成了傻瓜的故事,是我們女人永遠的G點。」

  許子詮不說話了。

  正當唐影以為他正在大徹大悟的時候,渣男得出了新的結論:「以我的經驗來看,輕易在愛情里淪為傻瓜的男人,必然在社會上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頓了頓,最終,他費解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們女人……都喜歡傻子嗎?」

第30章 喏,蛋白質,你補補

  許子詮和唐影說這話的時候兩人正在SKP負一層吃早茶。

  難得周末上午天氣極好,許子詮出差回來興緻極高,說好幾周沒見你了,這周怎麼也要出來見見。

  男女坐在茶餐廳用八卦下飯,一人一杯港式奶茶,聊完了愛情故事,許子詮又問她下午什麼打算。

  她一臉哀怨說一會兒約了中介看房。

  他挺詫異:所以你要搬家了?

  唐影點頭,專心用筷子將許子詮面前梯籠里的三寶腸粉夾進勺子里一口吞下,兩腮鼓鼓,幾分含糊不清說:「租約下個月到期,心姿這幾天忙著和徐家柏裝修新房,這套房子之前我們倆一起整租的,我得重新租一個單間。」

  「準備租哪裡?」

  「打算接著找找『自如』,一會兒先去看雙井附近的。」

  「你一個人跟著中介看房?」他又問。見唐影又探過筷子夾了一塊腸粉,乾脆伸手將自己面前的腸粉籠屜推到她跟前。唐影有些不好意思了,問:「你不吃嗎?」

  他笑,嘴角彎彎逗她:「不吃,我怕胖。」

  唐影撇撇嘴,乾脆利落又將最後一塊腸粉消滅,接著回答許子詮的問題:「當然我一個人啦。要不你陪我?」

  本是揶揄,沒想到許子詮一口應下:「好啊。」

  她睜大了眼:「你大周末的沒約會?」

  他埋頭夾了一份蘿蔔糕:「最近不太想social。沒心情。」

  「妹子太多累到了?」她調侃。

  「唔,應該吧。」那人卻心不在焉回答。

  唐影嘖嘖看了他一眼,環顧一圈布滿各色茶點的小方桌,最終挑出一碟陳皮牛肉獅子頭與炸酸奶酥獻到許子詮手邊,一臉憐愛:「喏,蛋白質,你補補。」

  租房中介是一位皮膚黝黑的平頭小哥,西裝搭配綠色領帶,掛職業笑容。三人約在雙井地鐵站附近見面。唐影要求不算複雜:小區新、房間有窗、獨立衛生間,價格在5000元以下。如果周邊有商區更佳、離地鐵越近越好。

  小哥勤懇,領著兩人看了好幾套房,卻都不得兩人滿意——唐影本以為許子詮只是下午無聊跟著自己轉悠,沒想到他竟一板一眼跟著挑剔起來:一會兒嫌棄小區太舊、樓層太低,女生住不安全,一會兒又嫌棄窗戶太小,房間傢具看起來壓抑……

  兜兜轉轉一下午毫無建樹,唐影也忍不住調侃,「你是給自己選房子,還是給我選啊?」

  許子詮眉眼含情:「有區別嗎?」

  收到唐影目瞪口呆的表情,這才發現自己撩撥過火了,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對我很重要!不是說有什麼別的想法。」

  唐影認真勸他:「許土豪,我的預算擺在那兒,你要是按照你家的標準來選,估計是跑遍全北京也找不到。」

  中介小哥也被逼急,決定先拿下許子詮:「其實照這位帥哥您這個要求,適合的房子還是有一套的。但……那位房東性格古怪,他不太在意錢,只在意租戶的……唐影好奇:「什麼?」

  中介小哥吐出連自己都不太理解的兩個字:「腔調。」似乎擔心兩人沒聽懂,進一步解釋:「用他的話說,租客要經過面試,腔調不能太低,他才肯租。」腔調這樣的辭彙,從來不在務實主義者的字典里,若不是許子詮太挑剔,他也不至於想到那位同樣不好伺候的房東。

  唐影與許子詮相視,兩人覺得好笑,對中介說:「那先看看房子?」

  腔調房東的房子在地鐵站附近,交通十分方便,小區綠化森森,初春時節,樹木剛抽嫩芽,好幾隻流浪貓在人工開闢的小徑上散步,見了陌生人來也不害怕,許子詮本自詡「貓薄荷」體質,想要上前逗弄,只可惜這幾隻流浪貓被住戶寵壞,肚皮滾滾又膀大腰圓,見了他,只隨意點了點頭,連尾巴都懶得搖。許子詮略微沮喪。

  中介小哥一邊走一邊介紹:「這小區特別新!物業也體貼周到,美女要看的這間樓層高景觀也好,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到央視大褲衩!那叫一俯瞰萬家燈火!」

  要去的房子位於28層,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北京的冬天,在華燈初上之前,這個城市蒙著一層鬱郁蒼蒼的灰色。華北平原少山,北京的邊疆是環繞著的聳立高樓,城市裡的一切建築物在霧霾與晚煙中淡成遠山,都市森林隱隱化作層巒疊嶂。

  三個人擠在實際面積40平米不到的開間轉了轉,除了中介小哥一通舌燦蓮花的介紹,兩人都沒怎麼說話——這間房確實很令唐影滿意,甚至連徐子詮都挑不出毛病來。

  唐影問了中介價格,人卻揮揮手,皺著眉頭:「價格特別合適,一個月5500,一堆人搶著要呢。但租不租還得看房東意願呀。」他問了唐影工作與生活習慣,一下午的接觸,他自認唐影應該符合要求,忽然想到什麼,有些為難,又問唐影:

  「那你,熱愛音樂嗎?」

  唐影一愣,說:「還行吧。」一旁的許子詮笑起來:「房東還考察這個呢?也是……」他注意到開間正中電視櫃兩旁擺著的一套黑色HiFi音箱、CD機、解碼器與功放,「這套設備舊是舊了些,但一看就是專業。」

  房東顯然是個音樂發燒友,捨得砸錢,淘汰下來的設備不捨得扔,擺在待出租的屋子裡,是寶刀未老的將軍,租客更不敢處理。許子詮似乎真對這些音箱感興趣,看了看線材,又將音箱的位置挪了挪,拉開柜子架上一排舊CD,挑挑揀揀,選出一張巴赫,點擊播放。音樂包圍了一居室。

  唐影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哥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哎這帥哥懂這些啊,那太好了。上次一個租客學歷工作各方面都好,本來都要簽合同,偏偏簽字前忽然問了一句能不能把那套黑乎乎的音響扔了,人也就那麼一問嘛,結果房東直接翻臉,大罵他沒有藝術細胞,拿了合同走人。」

  唐影好笑,「房東要求也是苛刻。那他什麼時候能來面試?」

  小哥說您等等,我去打個電話。

  房東是在半個小時以後到的,平頭正臉的中年男人,身材頎長,目測比唐影大了十多歲,是被歲月搓揉後微微發福的電線杆長相,眉目斯文又固執,她一下愣住,想起記憶中的另一張臉——程恪。

  房東進門的剎那,屋子裡正放著《哥德堡變奏曲》,第一次聽也是因為程恪。唐影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纏綿的記憶伴隨音樂光速般不管不顧湧上來,她看著眼前身影與記憶重疊,傻子一般呆在原地。中介小哥站在一旁,還沒整理好職業微笑迎上去,房東就徑直走向了端端正正坐在聆聽位置「皇帝位」上的許子詮,表情喜悅,猶逢知己:「你也玩hifi?」

  玩器材的都知道,音箱擺放有講究,許子詮的擺放是標準的「三分一公式」擺位法,房東一眼認出同好。

  許子詮愣了愣,與他握手:「懂得不算多,算半個發燒友。」

  房東點點頭,指著那幾台老舊機器,端出指點江山氣勢:「我三年前剛入門的時候買的,那時候不太喜歡冷聲風格。不過這套設配真不錯,但現在聽起來解析力也能令人滿意,音場開闊,就是三頻差了點意思,音質也過燥了些。以前我也是這麼擺,但一般兩邊會掛上掛毯衰減一些反射,讓高頻更圓潤一些。」

  專業名詞出來,代表著一場邀約:於觀眾是裝逼比賽門票的邀約,而於許子詮,則是同場競技的邀約。

  許子詮點頭笑了笑,「掛毯可以的。我家是直接買泛音修正器,效果更好。至於這低頻問題,我剛聽了一小會兒,盲目猜測是您轉接線的問題。您當時估計是新手,只記得煲音響,忘記煲線了吧?」

  房東一驚,像是才明白對手強勁。又聽許子詮接著說:「線煲過以後,能改善毛躁感,高頻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偏刺耳。」他瞥了一眼還在對著房東發獃的唐影,說:「如果將來你住進來,想要改善三頻問題,可以換根線,或者買個承重好的腳架,架著音箱,能有效緩解因為地面共振帶來的影響,也能讓聲音更有層次。」

  房東露出了刮目相看的表情,讚許子詮,「你耳朵尖。」看了看唐影又問:「這是哪位要租呀?」

  房東的口音是典型老北京腔調,尾調懶懶,雖然與程恪相貌幾分相似,但一開口就截然不同,唐影還沒從記憶中反應過來,就聽許子詮興緻滿滿替她裝完了所有的逼——

  只見他煞有介事地走向唐影,信口開河起來:「對了,你不是剛剛還說這音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燥呢。」

  「啊?」唐影半抬了頭看他。

  許子詮轉向房東:「我剛仔細聽了聽聽,音質不夠柔和其實不僅僅是線的問題。還有一個關鍵因素——」

  「是什麼?」

  「這個屋子的電。」他看向中介小哥,一臉篤定:「你們這塊,用的是火力發電吧?」

  唐影最後還是沒有簽下這份合同,房東有些失望。他好不容找到了一個配得上這間屋子以及屋子裡雖然過氣但卻價值不菲音箱的年輕人,年輕人卻在最後時刻放棄了他。

  看完了房子已經月上枝頭。小區路燈亮起,出了門禁,中介小哥先行一步,忙活了一下午沒能成功交易,他的背影透露出沮喪,兩人緩緩在後頭走著,影子被拉長,黏在腳下,許子詮總算問出口:「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

  唐影轉移話題,「沒想到你耳朵還鍍過金?火力發電都能聽得出來?」言下之意是怎麼不上天。

  許子詮得意眨眼:「這你就不懂了吧——水電柔,火電燥,風電飄逸,核電有力。背下就能扯。剛剛表現如何?」

  唐影表揚:「裝得一手好逼。」

  他又不死心,繼續問:「晚上一起喝酒?順帶……」目光幽幽看向唐影:「說一說你的心事?」

  唐影頓了頓,正要開口否認,對方直接打斷,把唐影往自己身側拉了拉,正巧一輛車飛馳而過,許子詮自動走到了馬路外側,繼續念叨:「一見房東你就不正常了,看了合同更不正常,最後連這麼好的房子都不要了。還說沒有心事?」

  最終屈服。「他長得有點像我第一個喜歡的人。」唐影吞吞吐吐,「最要命的是,連名字也像——」

  合同上房東的名字,也叫做程恪。

第31章 「愛情」二字擁有比美圖秀秀還要虛假的濾鏡

  唐影曾很認真地追求過程恪。當然只是小女孩把戲。

  起初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思想單純,只知道怎麼對他好。後來但凡他來家裡替她補習,她一定收拾乾淨漂亮,擺上滿桌零食,水果切出花來,桌上倒兩杯自製花茶,虔誠又整齊,乍一看以為是祭祖。

  程恪笑,似乎忘記這個女孩昨天才對他表過白:「這麼隆重呢?」

  唐影半抬了頭看他,眼神羞又堅定:「嗯。」

  他補習物理,她就死磕物理,成績上去,她特地打扮,歡歡喜喜拿著卷子去他家敲門。周末中午,他正在卧室用電腦看電影,大白天拉著窗帘,他一身淡藍家居服,頭髮亂亂,見了她,點擊暫停,認真看她的卷子,對上她小狗般祈求誇獎的眸子,笑笑,大度揉了揉她頭髮,誇:「真不錯呀。」

  唐影問:「你在看什麼?」

  她第一次進男人的卧室,嗅覺敏銳,即刻捕捉到典型「別人家」的味道:空氣混雜著木地板、南方夏天潮濕空氣、擺放著的龜背竹、清新劑與日常起居交融的氣息,她將此定義為「程恪的味道」,是清清爽爽的荷爾蒙。他的床擺在卧室進門的右手側,被子隨意翻開,米色棉麻四件套,枕頭淺淺陷進一個腦袋的痕迹,顯然剛剛睡醒,似有餘溫,她在等待程恪回答的同時莫名其妙咽了咽口水,忍住衝動,想要閉上眼嗅一下他的枕頭——收集殘留著的心上人味道。

  愛情是最萬能的濾鏡,他本該平凡的一切,在16歲的她眼裡都如此神聖又美好。

  程恪回答,「《太陽照常升起》,姜文的。」

  她趕緊問,我也想一起看,可以嗎?

  程恪當然說好,又囑咐,看電影要乖。唐影跑到客廳搬來小椅子,莊重並肩坐在程恪旁邊,電影早已放了三分之一,她只記得屏幕里的光比窗外下午的光更加明亮,講述另一個時代年輕人、瘋子、女人、男人、死人,或瘋狂或爭吵……魔幻的故事,16歲的女孩看不懂。而因為不懂,更覺崇拜。

  兩個小時的時長,足夠她睡一個午覺——她越看越困,腦袋與眼皮沉沉,背景音樂變成催眠曲,迷迷濛蒙的夢中,她好像把腦袋埋進了程恪的枕頭裡,四周全是他的氣息。

  「然後,等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發現……」唐影對許子詮說,「我睡著的時候,他一直用手托著我的腦袋。怕我摔著。」

  她的呼吸噴在她的掌心,她的呼吸是他捧著的空氣。

  「我是用鼻子去記憶一個人的。」唐影這麼對許子詮說。兩個小時的電影時長讓她夢裡記住了程恪的味道,在以後無數的日子裡,哪怕差點忘記了他的臉,仍可以用嗅覺調動思念。

  此時兩人在一家酒吧肩並肩坐著,港式裝潢,霓虹燈閃亮,黑白相間的復古瓷磚,特地營造90年代香港茶室偪仄氣氛。

  許子詮歪著頭聽她的故事,暗紅旋轉燈球打在他抿著的唇上,問,那後來呢?

  從程恪掌心抬起腦袋的唐影有些不好意思,值得慶幸的是程恪掌心似乎乾爽,只被自己枕到溫熱,沒有口水痕迹。屏幕已經在放演員表,她揉揉眼睛問程恪:「電影結束了?」,程恪點頭,笑:「你睡醒了?怕你醒,剛剛一直沒動。手都酸了。」聲音溫溫,正如窗外陽光。

  她心愈動。

  她過了好久才想起一開始去程恪家的目的:原本是想讓他多喜歡一點她,而結果卻是,她反而變得更喜歡他。在不對等的感情里,每一次觸碰、較量、交手,都加重了她成為輸家的籌碼,泥足深陷的始終是她。

  陷到最後,輸得難看。

  唐影嘆了一口氣,看向許子詮,說:「後來我才知道,男人偶爾的溫情不代表愛情,哪怕他托著我的腦袋託了一個世紀,也不必然代表他對我動心。」

  「所以,我從此下定決心,遠離一切不可控的感情。再也不做愛情里自不量力的傻瓜。」她認真看向許子詮。

  對方愣了愣,卻笑起來:「難怪了,你這麼多年沒有戀愛。一方面是因為不願意屈就追求者,另一方面又害怕不可控的感情。追你的看不上,段位高的你不敢愛,高不成低不就,到底要怎樣?」

  他不是沒有詫異為何唐影從來對自己不動感情。 明明從未戀愛,卻像老手,無視他的所有套路與撩撥,狡猾的男人洞察女人心,如今才知道她不是不會動心,而是不敢動心,在感情上也小心翼翼追求腔調,不願將就,又拒絕遭遇情傷可能,生怕姿態低入塵埃里,迷失自己。

  他的話讓唐影一呆,倒沒意識到自己在感情上如此擰巴, 腦中一時混亂,「也許是……」 忽然想起林心姿給自己籌劃的未來,胡扯起來:「可能要找一個腔調很足的有錢老頭。因為老,我沒法真正愛上他,而因為有錢又腔調足,我沒辦法拒絕他。我好好守著這個人,等他死,然後在億萬家財里耗盡我的青春。」

  「比如那個房東?」

  「唔……胖了點……」

  說到後面兩個人都笑了,許子詮手指無聊敲擊桌面,側了身子眼神看向前方,輕飄飄唏噓一句:「如果你真找了這樣的老男人,那麼你說的那個程恪,就成了你這輩子唯一真心愛過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幻覺,唐影竟聽出他語氣幾分酸意,詫異起來:「你還挺羨慕他?」

  「我沒被姑娘這麼裝在心裡過。」 他揚了揚眉毛,沒否認。

  唐影喜歡了程恪好多年,名字刻在心裡,傷透了心,印記才深。 許子詮卻自問自己的心是一塊沙地,女孩用指尖就能划下名字,然後風一吹消散,迎接下一個名字。一向好聚好散。吃慣了愛情快餐,也會羨慕法式大餐:一百分的儀式感、一百分的期待,以及可能遭遇的一百分的代價。他也期待刻下長久的名字。

  於是他糾正:「也不是羨慕。 」再看向她,眼神誠懇:「而是,嫉妒。」

  就在唐影沒反應過來時,許子詮已然靠近了一些,對她說:「其實,我倒有另外一條路推薦你。」

  酒吧聲音嘈雜,他卻故意放低了聲音,讓彼此之間的靠近變成理所應當,男人的氣息包圍住她,聲音低低:「高不成低不就,那就取中間,唐影,你真的想要的絕不是有錢老頭,你在等……」他用幾個小時之前提到火力發電那樣的篤定眼神看著她:

  「唐影,你在等一個和你棋逢對手的人。」

  不怕將就,不怕受傷,成為彼此的軟肋,刻骨真摯並長久。他想,或許,他也是?

  酒吧放的音樂老舊粵語歌,關淑怡《難得有情人》,「含情待放那歲月,空出了痴心令人動心。」聲音曖昧,搭配酒精的氛圍,距離太近,於是兩人的眼裡只裝地下兩人,他甚至注意到她瞳孔的顏色,微淺,在燈球下流光溢彩。

  而棋逢對手的人選——

  「比如誰?」唐影抬頭看他。心跳漏拍,眼有期待。

  比如我。

  他本應該這麼說,再用堅定的眼神注視她,直到打破她的心防,再不管不顧地吻下去……

  可惜他沒有,精心營造的氛圍在下一秒被打破:一個電話聲音不合時宜地撞了進來,兩人驚醒一般各自後仰,裝模做樣各自找手機,找到一半,唐影才想起這個手機鈴聲完全陌生。她看向許子詮。

  許子詮的手上握著手機,正一臉迷茫盯著屏幕,而屏幕太大,該死,於是唐影也注意到,那一長串來電顯示的名字——

  「人間最甜水蜜桃(^U^)ノ~YO」

  屏幕里溢出的甜蜜氣息讓此刻氣氛霎時尷尬。

  水蜜桃?

  緩過來,唐影調整呼吸,抓了抓頭髮後靠在沙發背上,翹起二郎腿玩味看了表情扭曲的許子詮一眼。像在問:「嘖,到底有多甜?」

  他捂臉,………如果說是……賣水果的……你信嗎?」渣男最後掙扎,想要挽尊。

  下一秒就收到對方看傻子般的目光,許子詮趕緊坦白從寬:「好吧。是個妹子。只見過兩面!昵稱是她拿我手機改的。真名我都忘記!」

  興趣已然全無,唐影收拾包包手機開始喚服務員結賬:「難得你陪我逛了半天,酒我請。」

  許子詮想攔,可惜電話又響,來電顯示里還是那個水蜜桃。配合鈴聲,像是撒嬌,勢必要將許子詮團團圍住。

  「我先走了。」唐影利落叫了車,挎著包包三步兩步走出了酒吧。腦子紛亂,似乎憋著氣,又覺得荒謬,一切行動似乎全憑潛意識。

  唐影記得自己最後和許子詮說的話是:

  「對了,如果想要做一個合格塘主,還是把塘里的每一條魚都記清楚名字年齡愛好職業比較專業?忘記了名字的塘主,可成不了海王。」

  許子詮還想再追,她已經利索拉開了車門:

  「拜拜,有時間再聯繫。」

  頓了頓,又咬牙狠狠補上三個字:

  「純 友 誼。」

第32章 養貓,是獨居白領不動聲色對抗寂寞的方式

  「人間最甜水蜜桃」的電話許子詮最終還是接了。  幾天前的聚會上認識的小姑娘,聊了幾句覺得投契,印象中那個妹子也是玩咖,性格外向,當時搶過他的手機主動輸入自己電話外加長長昵稱,嬌嬌命令許子詮一定要約她。他忘了約,於是空空等待了幾天的妹子才主動打進電話,聽筒那頭水蜜桃聲音嗲嗲問要不要見面,他看著唐影離去的汽車尾燈疲憊說算了,最近忙。姑娘識趣不再糾纏,偏偏許子詮在即將掛電話的時候心不在焉問了一嘴:「對了,你叫什麼?我改一下聯繫人姓名。」

  問完了才意識到死定。

  那頭「水蜜桃」頓了幾秒,換了冰冷聲音回答:「哦您不記得了呀?得,那咱互刪吧。」

  電話「嘟嘟」只剩下忙音,許子詮喪氣將手機塞進口袋走在路上,他應該再喝一瓶啤酒澆愁,接連吃虧,想不通是女人變難搞了,還是他的手段變差。

  許子詮後來又找過唐影幾次,試探性發幾枚慣用撩妹貓咪表情,她不搭理,於是他開始拿行業法律問題煩她,她公事公辦解答,有幾次許子詮好不容將話題拐到那天的事情上,她立刻甩出網路流行的渣女表情包——

  一個復古紅唇漫畫女郎低頭自語:我很高貴,男人沒有機會。

  許子詮無奈,又給她打了電話,唐影秒掛斷後,再發來一個表情包——

  還是那個渣女,一邊抽煙一邊說的是:別愛我,沒結果。

  他扶額,問,你什麼時候才能消氣?

  唐影乾巴巴回:沒生你的氣。

  ——這是實話:與其氣他誘惑你,更應該氣自己,一度真的被他誘惑。

  他趕緊追問,不生氣為什麼不見我?

  唐影只回一個字:「忙。」

  聽著像是託詞,卻是真的。繼上次無疾而終的看房之後,唐影又陷入忙碌工作當中,差點腳不沾地。 房子兩個月後就要到期,她已經自暴自棄,想著要不咬牙續租,在破舊老樓里做一個擁有二居室的簡陋富婆。

  林心姿已經搬空了小窩,與徐家柏共築愛巢,臨別時兩人最後在樓下吃了一頓火鍋,心姿唏噓,「一旦同居生活開始,才真代表著少女時代過去了。」

  唐影打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的。」畢竟她也覺得,現在同居,多多少少有些不理智。

  心姿卻搖搖頭,從鍋里撈出一份毛肚:「有什麼好後悔的,房子雖然不是寫我的名字,但是我又不要交租金啊,離我辦公室10分鐘路程,上班很方便的。住過去日常開銷都用他,每個月省一大筆錢。這麼多好處,為什麼不同居?」

  唐影一愣,「我以為你是被他感動?完全不考慮現實方面。」 卻沒想到,美人也知道計較。

  林心姿笑起來,大眼睛看她:「你當我傻子嗎?我又不是沒有被男人感動過。而且我覺得他為我買房子才好傻啊。」

  「怎麼說?」 唐影夾著肥牛停在紅鍋里,燙過半熟,見林心姿這個反應,抬頭看她。

  「如果是想要和我結婚,那買房就應該和我商量,找一個適合家庭或者有升值潛力的房子,而不是傻乎乎直接買在離我上班近的地方,還是個一居室欸,他不考慮以後生孩子怎麼辦?而且還不是學區房!」林心姿搖搖頭,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我還問我同事了,這時候買房價格又高,而且那小區太老,基本沒有增值空間。他這樣的投資理財思維,要是以後真嫁給他,我們家肯定越過越窮。」

  唐影將肥牛撈起,在香油里沾了沾,發現已經老了。又問林心姿:「那你還和他同居?」

  美人笑了笑,臉露甜蜜:「雖然傻是傻了些,但因為是為了我犯傻,我還是覺得挺可愛的!」一邊給唐影燙了塊肥牛,一邊說:「而且婚前同居也是必須的呀。剛剛戀愛的男女,總喜歡互相偽裝,對另一半擁有太多幻想。而只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才能打破幻想。回歸現實,你才能判斷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值得過一輩子。同居嘛,就能迅速扯下遮羞布,將他看個清楚咯。」

  唐影點點頭,表示有道理,好笑起來,「那你最近和徐家柏住了一陣,看夠清楚了嗎?」

  林心姿咬著筷子想了想說:「對我倒是真好,生活習慣也還行,每天恨不得把我捧到天上。但就是小氣,佔有慾太強,連我吃什麼穿什麼都要管。我看他啊,恨不得把我裝口袋裡藏著。」

  雖然是抱怨,但顯然是甜蜜的抱怨。於是唐影順著她的話繼續:「那是愛慘你的表現。」

  「簡直了,令人窒息的愛。」美人撅了嘴,唇被燙得飛紅,尾音卻帶著笑。

  火鍋咕嚕咕嚕冒泡,熱氣騰騰的紅油鍋,店裡裝潢也是一片烈焰顏色,兩人低頭嘩嘩往九宮格里倒入雪花牛肉,周遭像是一片紅妝,想到此後林心姿同居的舍友將變成男友,唐影忽然有了老母親的惆悵,開玩笑,「我們家心姿這是嫁出去了。」

  林心姿反駁,「別胡說,哪能那麼容易嫁出去,他還在考察期呢。考察不合格直接分手!」

  說話間頸上項鏈流光溢彩,唐影猜出又是出自徐家柏之手,指著她脖子調侃,這個能給考察期加分嗎?

  林心姿笑起來,拉過墜子問唐影好看嗎?這個是情人節禮物。想了想又煞有介事告訴唐影,我也送他禮物了呢。

  唐影差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她始終記得:林心姿和陳默在一起一年多,任何節假日只收不送,除非陳默生日。陳默生日正好是冬天,在那個冬天慘淡的夜晚,陳默領著她吃完了海鮮火鍋走在北京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大美人吃飽喝足,忽然遠處天空炸起幾朵煙花,林心姿興奮拉著男友駐足,指著天空心血來潮:「親愛的,好看嗎?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見陳默愣住,她還搖他胳膊:「喜不喜歡喜不喜歡嘛?」搖到男友誠心誠意狀說喜歡。

  從此成為「佳話」。

  於是她問閨蜜:這回送的也是別人的煙花嗎?

  大美人白了唐影一眼,「我可成長一些了,這回送的是我自己親手做的禮物!」

  出乎意料了,唐影好奇,送的什麼呀?

  林心姿歡喜從手機掏出相冊,一張張劃給唐影看:「我送徐家柏的是我自己做的小卡片……」

  照片里是一張張手繪卡片,用可愛字體和彩筆分別寫著:撒嬌卡、親親卡、抱抱卡、遊戲卡、抽煙卡。林心姿一一和唐影解釋:撒嬌卡的意思就是能讓我對他撒嬌,親親卡的意思就是能讓我親他一口,遊戲卡的意思就是他能獲准在家裡玩一小時遊戲,抽煙卡的意思是批准他能買一包煙……

  唐影點頭,取笑她:「怎麼只有抱抱親親,也許人家需要更深層一點的?」見林心姿瞪自己,趕緊說:「親手做的禮物還是很有心意的嘛。徐家柏是不是很開心?」

  「那肯定開心了!」大美人得意,想到什麼,收起手機又對唐影說:「當然,也不是沒有代價啦。」

  「禮物還有代價?」

  對哦,林心姿點頭,這些卡才不是一次性給他的,他得花錢買。

  「多少錢?」唐影睜大眼。

  「520元一張咯。」美人又下一塊毛肚。

  唐影愣在那裡,半天伸手豎起拇指說姐你太牛了。

  林心姿聳聳肩膀,又說馭夫技巧:「人是會被馴化的。你如果對他一直是100分的好,等他習慣,哪天你換成了99分的好,他反而怨你。所以不如一直對他是10分的好,偶爾漲到11分,他才會歡天喜地珍惜。」

  唐影驚嘆,難怪徐家柏被你吃得死死的,把你捧到天上。

  「那是。」美人喜滋滋笑起來,嘴角壓出兩個淡淡酒窩,分外可人。

  火鍋吃完,林心姿終究正式告別了這間房子, 此後回家的客廳再沒有一盞亮著的燈,加班的深夜,屋子也變冷,她好幾次寧可在辦公室加班,也遲遲不願意回家。

  「一個人住的時候,北漂的感覺太強烈了。我還是需要一個舍友。」她感嘆,突然問王玉玊,「你呢,一個人住,不會偶爾覺得空虛寂寞冷嗎?」

  王玉玊想了想,點頭說:「會啊。」

  「怎麼克服?」

  王玉玊眼神曖昧起來,就在唐影以為她會建議自己找個男人的時候,王律師指點她——

  「養貓吧。」

  養貓是獨居白領不動聲色對抗寂寞的方式。

  兩人此刻飯後在樓下抽煙,春日北京飄著煩人柳絮,唐影伸手撇去眼前飛舞的毛茸茸顆粒,問王玉玊,所以你養貓了嗎?

  「唔。」上司微微點頭。王玉玊今天穿著包臀裙,香風粗呢短外套,曲線玲瓏,因為平日做派過分強硬,但凡穿得婀娜些,就被唐影開玩笑是女裝大佬。朋友之間的調侃從不會踩在對方真正介意的點上,女裝大佬對自己顏值心中有數,不介意這個稱呼,順勢凹了個優雅造型,漫不經心吐出煙圈,回答她:「今年剛養了第三隻。」

  「喲。」唐影斗膽挑釁,「那您這是寂寞的三次方啊。」話未說完,王玉玊眯了眼抬腿作勢要踹,卻被包臀裙束縛住無法施展,只好丟下狠話:「要不是看你這身衣服還挺好看,我踹死你。」

  唐影誇張後退一步本打算接著挑釁,下一秒,兩人手機震動,發出一樣提醒聲音:來郵件了。

  老闆群發的郵件,確切是發給韓涵一個人,抄送給全團隊的郵件。郵件經過幾次轉發,一開始的發件人應該是16年與老闆有過項目合作的老客戶,MA公司CEO。郵件中提及,自己的公司最近遇到問題涉及跨境數據傳輸,希望能得到貴團隊的法律支持,並附上文檔,介紹了具體問題。

  跨境數據類的問題屬於業內新興問題,一向是韓涵負責,老闆看見後直接轉發給了韓涵,請她對應處理。

  唐影只花了兩秒看完郵件,得出結論——沒自己啥事,本來緊張的神經放鬆,正要將手機塞進口袋,卻見王玉玊仍在認真看著MA公司CEO發來文檔的內容。忍不住問:「不是給韓涵了嗎?跟咱有啥關係?」

  王玉玊眼睛仍盯著手機,搖搖頭,「這個業務很複雜,估計老闆沒認真看就轉給韓涵了,這不是簡單的跨境數據類問題。」

  唐影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再次震動,又是郵件提醒:這次的發件人是韓涵。

  韓涵果然第一時間評估了潛在客戶的郵件與文檔,並得出和王玉玊一樣的結論,回復老闆:「MA公司這次業務涉及的本質上是公司法問題,或許還可能涉及到併購,相關業務不在我們領域之內,建議可以和所內公司法或者併購團隊進行合作。」

  唐影讀完郵件嘖嘖嘆了一口氣:「和別的團隊合作就意味著要和他們分錢啊。收入大打折扣。」她替老闆可惜。

  卻見王玉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對著韓涵的回信冷冷一笑,啪地一下鎖屏了手機,一把拉過唐影,拽著人大步流星就往寫字樓里走,唐影差點崴腳,一臉蒙圈看著上司:「怎麼了?……喂喂,怎麼了嘛?」

  「來活了。」直到走到了電梯前,王玉玊才有空搭理她,嘴角輕輕勾起,一臉志在必得。

  「哈?」唐影睜大了眼,不甚理解,但也知趣不再追問,只趕緊掏出手機,又認真看了幾遍MA公司CEO與韓涵的郵件,試圖從中參悟出奧妙。只可惜,她的段位終究還是比王玉玊差了一截,唯一能讓她覺得有些觸動的,是MA公司CEO的簽名——

  Ma Qiyuan

  唔……馬其遠?

  她似乎哪裡聽過?

第33章 哪怕有再多理由,也沒法把出軌兩個字正當化

  來自MA公司的業務確實有些複雜。

  MA公司本是瑞士公司,其在韓國控股一家公司,而這家韓國公司又與另一家新加坡公司共同在迪拜運營一個大型機械廠,現在MA公司希望把韓國公司與新加波公司運營的迪拜的大型機械業務剝離出售給中國的買家,在交易的過程中,MA公司作為賣家,希望得到中國律師的協助……

  唐影讀完了郵件都要頭暈,且顯然涉及的是公司併購問題,確實與知識產權關係不大,暗想如果自己是韓涵,也應該第一時間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別的團隊。

  韓涵發送郵件後,老闆沒有再回復,不知是沒看見還是不滿意。唐影正好奇王玉玊要怎麼做,一個小時後,收到郵件提醒——王玉玊直接在韓涵的郵件基礎上回復了一個報價表以及項目時間進度表,抄送全團隊。

  報價表內容包括項目涉及的幾個法律問題,可能涉及的小時數以及團隊律師,項目預計費用170萬元,唐影目瞪口呆發現王玉玊在團隊律師欄里只寫了三人:老闆、王玉玊和自己。

  她這是想自己扛下全部工作?!

  第一時間給王玉玊發了信息:「你懂跨境併購和公司法?」

  王玉玊回了個:「正在懂。」接著傳來好幾個文件包,勒令唐影,「這些是我剛找做跨境併購的同學要來的資料,其實不複雜,你也看看。」

  唐影懷著恐懼心情打開她口中「不複雜」的100MB文檔,黑壓壓全英文。她想完了,這幾天別睡。

  戰戰兢兢又問王玉玊:「咱倆能行嗎?」

  那頭訓斥:「別慫好嗎。律師本來就是邊干邊學。」

  接著下一秒郵件提醒又來:來自老闆。他回復了王玉玊的郵件,只說了兩句話:「可以,發給客戶吧。這個項目後續你和唐影跟進。」抄送全團隊。

  老闆向來少言,但行為已然說明一切, 韓涵被徹底晾在一邊。

  MA公司CEO在收到報價表後仍然表現出合作意願,希望與王玉玊進行正式會面。王律師眼明手快將會議時間敲定在第二天上午,唐影火速向行政預定了景觀最好的一間會議室。事情似乎進展順利。

  直到下班時唐影還是不敢相信,目瞪口呆看向王玉玊,「所以,這活就這樣到手了?!」

  「嗯哼。來自兩個下屬的兩套方案,一個勸你把到手的蛋糕和別的團隊分一分;另一個說『別分!我們全都吃得下』。換你是老闆,你選哪個?」王玉玊勾著唐影的肩膀心情滿意,發出邀請,「走,一起吃飯。然後回去好好加班,今晚估計熬大夜,得吃頓好的。」

  「吃什麼呀?」唐影好奇。

  「吃……我最喜歡吃的。」王玉玊神秘,又轉移話題:「對了,還要叫上我同學,S姐,正好今天她來北京出差。」

  「S姐……」唐影想了會兒才從記憶里抓出這個名字來,驚訝到捂住嘴,眼神閃爍興奮八卦光芒:「噢!是你大學同學,被劉美玲搶了牙醫老公的那個?!」

  「噓。」王玉玊做了個噤聲手勢,囑咐她:「一會兒你可別主動提這個茬。」

  但「劉美玲」三個字還是出現在了飯桌上。

  主動提的人是S姐。

  與王玉玊久別重逢的S姐一頭大波浪,身上流光溢彩,是走在三里屯會被要求街拍的架勢,在杭州待久,春天的北京已經勇敢光腿穿熱褲。唐影習慣性第一眼先看女人的鞋子,再看包包與首飾,畢竟細節才見真章,上下打量了一圈,S姐連耳環都價值四位數,唐影感嘆又是一位嫁入豪門的太太。

  沒想到S姐走的卻是女強人路線。她早年做民事訴訟,替曾經入獄的黑道大哥追債,兢兢業業,案子從浙江高院打到最高院,又從最高院重審發回,從零開始繼續從一審再打到最高院的二審,來來回回好幾年,她為黑道大哥奔波,替大哥委屈,庭審提及黑道大哥風雨經歷,次次淚灑法庭,讓對方律師瞠目。最終,成為大哥的心腹。

  「然後咯,做了大哥的律師,案源不愁,這幾年利潤高又事少的案子統統塞給我。夠吃一輩子。」S姐談起昔日,輕描淡寫,纖縴手指拿著一根竹籤,一口咬下一塊烤腰子——

  三人擠在東四十條街一家簡陋老店裡,門面破舊擺滿了舊木桌子,門外已經排滿了長隊,生意興隆。唐影死活也料不到,拿了法國藍帶證書的王玉玊心中排名第一的食物,竟然是面前足足超過20串的烤腰子。

  「哈,你不知道嗎?」S姐大笑看著震驚臉的唐影,「王玉玊讀書時候就是我們法學院的『腰王』。她對腰子的熱愛,無人能敵。」

  王玉玊對唐影眨眼,「一切內臟都是我的愛。」又敦促:「最近要熬夜,傷肝傷腎,多補補。」

  唐影有一點抗拒:「……好像有股臊氣……」

  王玉玊試圖勸服:「好吃的就是這股臊……你仔細聞聞,微醺的剛好!」

  接著S姐忽然冒出來一句:「劉美玲也不吃腰……撇了撇嘴:「但她是裝著不愛吃,其實可喜歡了。」

  唐影和王玉玊一愣,沒想到是S姐率先提了婊姐,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又聽S姐接著說:「對了,我最近剛知道她一八……

  S姐性格潑辣好勝,當初因為婊姐用手段搶走追求者,她憤憤許久,甚至直接找借口將她趕出外聯部,但金龜婿已經到手,哪怕被掃地出門,婊姐也是得意姿態。於是S姐自此將劉美玲劃入黑名單,凡是有她的地方,「劉美玲」三個字跟著的消息只能報憂不能報喜——可偏偏,這幾年來圍繞劉美玲的,只有「喜事」。

  聽S姐這麼開口,唐影和王玉玊迅速對視一眼,也趕緊說:「我們正好也知道她一八卦。」只是拿不準,婊姐出軌這樣的消息,對於S姐是喜是憂。

  S姐頓了幾秒,自信開口:「我這個八卦是獨家的,你們的肯定不如我們勁爆。」

  唐影趕緊說,我這個也是獨家的,千載難逢偏偏就被我遇到。

  臊腰子的味道對於唐影不是很友好,她在王玉玊和S姐的鄙視眼神下堅持點了魚豆腐和雞翅,S姐沒耐心等她啃完一根雞翅,就脫口而出:

  「劉美玲她老公……不行!」

  唐影差點被雞骨頭卡到喉嚨,耳邊聽王玉玊也是驚訝問:「什麼不行?」

  「一個男人還能有什麼不行?」S姐表情猥瑣起來,湊近了二人,聲音幽幽:「當然是……那方面。」

  唐影和王玉玊急急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想到一處地方去,同款震驚臉看著S姐:

  「你……你把她老公睡了?!」

  否則——怎麼可能知道人家老公不行。

  S姐正打開一罐北冰洋仰頭喝著,聽到這個結論差點沒把自己嗆死,一邊咳嗽一邊著急澄清,瞪著二人:「你們想哪裡去了?忘記我老公做什麼的了?」

  唐影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王玉玊的表情從恍然大悟轉向意味深長再變得和之前的S姐一樣猥瑣,這才想起王玉玊曾向自己提及——

  S姐的老公是一名中醫,專治男性隱疾。

  我的天!她捂嘴,「所以?」

  「……外咯,發現劉美玲老公是我老公的……多年老客戶。」 S姐重新拿起一串烤腰子。

  老客戶三個字聽到耳中,又別有一番意味。三個女人一身職業裝,難得十分不職業地,熱絡在豬腰子堆里八卦別人老公的腰子。

  「所以難……唐影點了點頭,下一個八卦也應時而出:「她出軌了自己的青梅竹馬。」

  這回輪到S姐驚訝了:「哈?」

  婊姐的八卦像一張拼圖,三人各自貢獻線索,一番梳理後似乎拼出全貌:人前舉案齊眉的夫妻,人後卻是床第不舉的丈夫。丈夫心虛,自知腎虧理虧,於是生活里對婊姐殷勤,床上得不到滿足的,床下一定事事補足。 這才有了外人眼裡「貼心」丈夫的佳話 。只不過敢食鹹魚的人卻抵不了渴,相敬如賓的背後,是少婦躁動不安的身體與心,寂寞太深,進化成了中國版的《晝顏》。

  八卦完畢,王玉玊報以白眼:「人生哪能事事如意,又想老公有錢,又想他對你好,還要他是威猛先生,所有好處都讓你佔了,真當自己是天選瑪麗蘇?」

  S姐拿起烤盤裡最後一串烤腰子,用筷子分給王玉玊一半,跟著嘖嘖搖頭:「哪怕有再多理由,也沒辦法讓出軌兩個字正當化,要麼離婚,要麼忠誠,不可能兩邊都要。」

  而唐影卻角度清奇,喝完最後一口北冰洋唏噓:「所以性生活這麼重要的?」

  S姐像見鬼了看了一眼唐影:「不然呢?」想到什麼又說:「不過我教你,看男人也有竅門的——」她勾勾手指,湊近唐影,悄悄說:

  「經驗之談——看:鼻子。」

  唐影不信,看向王玉玊尋求確認,卻沒想到她對自己眨了眨眼,也湊過來:「還有一個,男人比劃「八」時,看他拇指與食指指尖的距離。」

  「……論是,要找鼻子挺和手指長的男人?」唐影睜大眼總結。

  「嗯哼,你周圍有嗎?」S眯著眼看她。

  她甚至不需要搜索記憶庫,就能找到一個完美人員:「當然,許……」唐影差點脫口而出,被自己嚇到,趕緊否認:「沒!還沒有!」

  「噢—喲—」兩個人精一樣的姐姐看著她,笑得曖昧。

  回家的路上,唐影又想起婊姐,自從上次撞見婊姐與章以文之後,婊姐似乎已經從唐影的世界裡消失許久,來自婊姐的派活變少,甚至連朋友圈裡的她都低調起來。

  她好奇婊姐最近動向,可打開她的朋友圈,竟發現她不知何時設置了三天可見。幾分不可思議,她記得婊姐曾自矜表態:「朋友圈這東西本來就是要給人看的,要麼就別發,要麼就發別的地方,既然又想發在這兒又害怕別人看,不擰巴嗎?」

  婊姐朋友圈也一直是格調範本:一周有且只更新一次,只發高級餐廳、音樂會或者自己的興趣愛好。要麼坐飛機三小時只為了上一堂大師的書法課,要麼在自家杭州的院子花園裡用黃油煎新採摘的松茸。 慵懶貴婦生活昭昭。

  唐影記得自己當時有些尷尬,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僅半年可見」的朋友圈解除封印,支支吾吾辯駁:「可微信既然開通了這個功能,說明還是有很多人喜歡這樣的。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公開的一面?」

  彼時婊姐露出經典閉目淡淡微笑,一貫憐憫語氣:「那乾脆關了最好。我生活里的一切,都沒什麼好不對人言的。」

  可如今,唐影想,劉美玲終究還是也有了自己無法對人言的一面。

第34章 沒有一段愛情能夠活著從對方的手機里走出來-婊姐番外

  劉美玲知道自己不夠美。

  她有一張刻薄的嘴,但她從不會用那張嘴評價自己的臉。她願意承認的是,儘管上天只給了她一張及格分以上的臉,但卻給了她一百分自私的基因。她拼勁全力愛著自己,並發誓要給自己最好的一切。人活在世,拿再差的牌,但只要夠自私,活得都不會太差。更可況,她想,她手中的牌從不算差勁。

  老公是牙醫,姓張。她在背地裡叫他姓張的,不願叫名字。他不配。但人前,她叫他親愛的,兩人依然合力扮演最佳愛侶。

  她曾經深深愛過他,年少時候,否則不會費力從別人手中搶下他的心。他應該也曾經一度愛過她,否則也不會娶她,承諾她做他的妻。新婚燕爾時期,他喚她「我的小糖豆」。

  他們在靈魂深處有過共鳴,比如都愛裝。她用「裝」來換得女人的羨慕,甜蜜婚姻與靚衣裳的光鮮外衣填補內心空白。而他也愛裝——

  「沒想到吧?」他酒後和兄弟交流把妹經驗:「其實寵妻男人設最討女人歡。」

  他是遠近聞名的牙醫,口罩下面只露出一雙深情眉眼,來來往往的女病人們上前拜訪,坐在椅子上,他輕輕用手托她們的靈巧下巴,眼睛貼近她們的口腔,溫柔說一聲:「啊——」,女患者們心顫,柔柔張嘴叫一聲:「啊——」,一旁的小護士們看得心癢,也恨不得跟著怯怯叫一聲「啊——」

  多金且溫柔,更要命的是,如此完美的男人他還寵妻,寵那個高傲的跋扈的不漂亮的妻。

  女患者們和小護士在背地嘖嘖感嘆,羨慕嫉妒他的妻,心動之後心思也活動——「那個位置,明明更應該屬於我。」

  面對蜂擁而至的微信好友申請,他不得不新買一個手機。送上門來的新鮮女人太多,嬌嫩的花朵在面前綻開,不採摘似乎都是罪惡,沒辦法,妻的位置僅有一個——所以他只好多交幾個女朋友。

  不同的女人能被同一套組合招式降伏:第一次見面時,他扮演痴心男人,開口閉口都是自己的妻。說自己的妻子很懶,又笨,事事都要自己照顧;又說自己的妻子脾氣暴躁,但他一定能夠遷就,還比如會在點菜時不經意提起自己口味偏咸,是因為笨蛋妻子做的飯菜永遠放太多鹽,但他一定吃得最香,他深情款款又帶一點驕傲告訴約會的女人:「你知道嗎?我老婆給我做的每一道菜,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

  女人心中震動,嘴上唏噓,「張醫生,你是真的愛她。」語氣羨慕心疼又酸澀。

  人設樹立,他再話鋒一轉——低下頭,神色黯然起來:「可惜,她棄之如敝履。現在她出差越來越頻繁,對我越加冷淡。我能感受出來,她已經不愛我,所以只能加倍對她好,妄想挽回她的心。」

  女人驚訝又著急,美麗的五指捂住了嘴:「天啊,她竟然如此生在福中不知福!?」 她不配。女人為他不值,低聲淺語安慰。他順理成章低頭喝悶酒,一杯又一杯,直到把兩個人灌醉。

  他最後一定會她說:「你真好。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在人前敞開心扉。可能意外與你投契。」

  她心下歡喜,含羞說:「那以後你有心事一定找我。」

  他又嘆氣,想到什麼,像是難以啟齒。誘導女人追問,他再開口:「其實……我和我的妻子已經很久沒有…………為她對我的冷淡,讓我……」他很猶豫,「有時候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

  他言語含蓄,適度引導,埋下伏筆,再多喝幾回悶酒,當然一切男女關係的終點都是床榻。女人的愛心泛濫,終究被他引誘,以為自己是救贖不幸男人的天使,其實不過飛進了他的籠子。

  事後他點完一支煙,一定也會擁抱著她感激:「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男人。」

  女人沉浸在救贖的滿足里,當然原諒包容他的表現不盡人意,然後柔情蜜意地聽他喚自己,「噢,我的小糖豆。」

  結婚五年,張牙醫收集了一百多顆糖豆,藏在手機里。

  如果不是劉美玲發現——意外翻到了他的另一部手機,意外在微信界面搜索詞框輸入「小糖豆」,並意外地見到了上千條檢索結果:來自與不同女人的對話,她們是他的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黑的糖豆。

  果然,沒有一段愛情能夠活著從對方手機里走出來。

  得知了真相的她雙手發顫,想要尖叫,想要在微博上曝光一切,撕破他的假面——當然她只是想想,他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是她一切衣食住行的來源,她是攀附於他的藤曼,他若惱火,不介意一刀剪斷。

  她慶幸自己的自私,在發現愛人出軌的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衣食住行與優渥生活。她慶幸自己能裝,顫抖的手將手機放回原位,然後低眉順眼繼續扮演被人寵上天的太太。

  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最誠實,眼淚離家出走,等反應過來時,嘴角已經嘗到淚水咸濕。於是開始在失眠的深夜裡打開微信,找久違的朋友說話,偏偏還真能找到——久未聯繫的竹馬,遠在美國,隔著12小時時差,願意傾聽她無聊的碎碎念。

  他不太會說話,她樂意開啟話頭,兩人在深夜東拉西扯,用網線彼此安慰。

  「章以文,謝謝你。」她好幾次這麼說。

  「美玲,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呢。」他也好幾次感嘆。

  愛情無法隱瞞,她隱隱能感覺他的在意,她沒戳破,但無比珍惜——這份感情,是野火燎原一片焦土中破土而出的一小株綠芽,生於絕望之中的希望。

  她當然嘗試過拯救婚姻,端起正室范兒捉拿小三,像一頭母雞暗暗保衛領地。可惜浪蕩男人的艷遇就像野狗身上的跳蚤,抓也抓不完。她的婚姻,是人前光鮮,背地瘡痍。她心累,心累時的安慰是章以文發來的憨憨信息——

  他很認真又欣喜告訴她,「今天一出門就遇到一隻松鼠!」,還特地為她拍下了松鼠身影,抱著大大松果。

  好無聊噢。她想。但是收到時,又好歡喜。

  嫁給了玩弄感情的聰明人,她開始發現笨拙的好,至少是,對自己誠心誠意。

  她照舊杭州與北京兩頭跑,不在杭州的日子裡,可想而知家裡會發生什麼。別人問她起老公,她依然端著甜蜜架勢,一遍遍大聲渲染他們的完美婚姻。只不過周揚青手撕羅志祥的微博衝上熱搜時,她默默給周揚青點了贊,又切了小號破口大罵羅志祥無情無義。突發奇想將這個八卦新聞轉發給章以文,考驗他:「喂,你怎麼看?」

  理工博士只憨憨回一句:「周揚青是誰?」

  然後告訴她,我下個月回國,我們見一面?

  那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曾經於焦土之中長出的小芽已經在日日灌溉中生長,長出枝椏,日漸茁壯。

  她見了他,他的面孔與年少記憶里一般,他們回憶童年,談論現在。他從來不問她的丈夫,只會偶爾認真問她:「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當然嘴硬說好,又搬出了說了一百遍的甜蜜婚姻,他眼神變暗,點頭小聲說:「那就好。」她忽然泄氣,賭氣提出:「那我給你介紹女朋友吧?」

  「……他心一沉,沒有反對:「唔,好。」

  然後拉來了對自己馬首是瞻的唐影,她不告訴她是相親局,刻意希望她不要打扮,丑一點最好。結果會議結束這兩人竟然真的互相留下聯繫方式,她恨不得用眼神殺死這個小小律師。

  但結果也有驚喜,章以文不知哪裡開了竅,跑來對她表白,說自己願意接受一切她給的命運。只要是她介紹的女孩,無論如何他都會去努力接觸。

  她愣在原地。

  半晌反應過來,拉住他說不要。他睜大眼,似不理解。她著急忙慌,把話說滿:「不要,我不要你接觸別的女孩子。」

  她知道,生長於焦土之中的小樹苗早無形中變成蒼天大樹,遮蔽烈日與暴雨,成為她心中絕望的唯一依靠。

  她第一次握住他的手,眼神堅定,他的愕然轉成欣喜與微笑——他們是命運久別重逢贈送給彼此的禮物。

  於是,世間情動,最終也指向床鋪。

  自私的女人也有現實考量:章以文是普通講師,走學術路線,混得好一些未來是小康,混得差一點或許就是清貧。他給不了她錦衣玉食,他曾問她,「你想好了嗎?」

  她猶豫了。

  結果回到杭州,臨時改的航班,被迫「突襲」,毫不意外遇到一場「抓姦在床」。鬧得聲勢浩大,這才知道紙從來包不住火,一直以來勉勵支撐的完美婚姻形象,在親朋鄰里眼中早已是笑話,騙騙外人與自己罷了。

  最後的偽裝都被打破,難堪與羞憤,她終於與丈夫大吵一架,竭盡刻薄之所能,她諷刺他:「你知道嗎?只有不行的男人才不斷需要在床上證明自己。」

  他被戳傷,大罵讓她滾蛋。

  她冷笑收拾了全部家當(當然極怒之際仍不忘挑揀貴的帶走),手上忙活嘴裡也不落下:「滾就滾,你以為這些年只有我在戴綠帽?」

  他一下愣住。

  最後她摔門而走的時候狠狠撂下一句話,包藏這麼多年的怨恨:

  「姓張的你知道嗎?你是你所有朋友、同事當中,最小的!最最最最最最小的!」

  復仇愉快。

  當然只是口嗨。

  她立刻飛去了北京,章以文來接她,機場人來人往,他高瘦個頭,在人群中穿著一件格子襯衫,笑得憨憨。似乎從來不介意她的猶豫。

  劉美玲一下委屈,拖著昂貴行李箱跑過去緊緊抱他,哭著問你愛我嗎。章以文誠懇點頭,上交自己的銀行卡,嘰里呱啦說了一串,甚至連把未來兩人孩子上學、父母養老問題都想好。她只記得最後那句話:「雖然它們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是一定是我所能給最好的。」

  她帶著哽咽聲音笑著說你真的好傻。

  章以文抱著她說你聰明就好。

  她將眼淚鼻涕抹在他的毛糙格子襯衫上,捶他胸口說你衣服穿得一點都沒有品味。

  章以文卻很開心,笑著說那以後你給我搭好不好。

  她當然說好。

  她是虛榮的膚淺的有心機的相貌平平自私女人,厭惡她的人看不到她身上一絲一毫的優點,但那又有什麼呢?

  偏偏世間有同樣平凡的男人願意包容這一切。

  不完美的她,依然值得一份愛。

第35章 抱歉,唐女士,你的顏值排列在1%之外

  唐影醒來的時候來不及看微信,因而她直到將近中午才發現與許子詮的對話框被頂到了頂端,以及一條系統提示:「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唐影好奇發了一個問號,許子詮回:「我出差了,這次估計要小一個月,回來約你。」

  唐影不信:「這有什麼好撤回的?」

  對方沒再回復。

  許子詮將手機揣進口袋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腦抽。那條發出又撤回的消息寫的是:

  「要出差一陣,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住我家?如果你暫時沒找到合適房子。」

  發出後又讀了一遍,心下咯噔,立刻撤回了。抓抓頭髮,慶幸她沒看見。

  唐影一早上都是雞飛狗跳的。

  昨晚看材料到半夜,忘記設定鬧鐘,上午起遲。10點整約了MA公司CEO在所里見面,醒來就已經9點50。唐影第一時間發消息給王玉玊告假自己會遲到,必然下午又是一頓臭罵, 急到手抖,飛速攏了頭髮,連妝都沒畫,只有淡淡口紅。

  高峰期的北京打不到車 ,好在她幸運在小區門口刷開一輛共享單車,飛速向前,頭髮在初春里揚起,一身明黃毛衣開衫配上不要命地疾馳,適合幻想自己簡直是個美團外賣小妹。

  可惜小妹車技不精,下一個路口心焦,才出了小區到棕櫚河門口拐彎,衝刺紅綠燈時沒注意側方來車,一下子刮蹭,摔在地上。姿態有一點狼狽,人仰車翻。下一秒疼痛襲來。

  肇事者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被共享單車車頭蹭下車牌。

  「砰——」一聲碰撞後,時間彷彿靜止。

  攤在地上的唐影第一反應是完了:「這下徹底遲到。」 若放在平日,身為律師,她必然要第一時間拍下現場照片:機動車與自行車發生事故,她再有過錯,也是個受害者。而身為受害者,唯一要做的就是躺在地上呻吟。再讓車主在你的呻吟聲中顫顫巍巍提出和解方案。

  更何況撞到的是個彩票——驕傲又低調的賓士標緻聳立在自己面前。

  只不過此刻對即將遲到錯過會議的擔憂念頭讓她變得淳樸起來,幾秒後,淳樸的唐影在車主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呲牙咧嘴站起,然後,撿起車主被蹭落的車牌,一瘸一拐,敲開車窗戶,遞了上去:

  「不好意思,蹭掉了」。

  「…………好,您沒事吧?」司機沒見過如此堅強又熱情的受害者,受寵若驚,趕緊雙手接過唐影車牌。

  「沒……唐影揉揉腿,倒先行道歉,「抱歉,上班太急,沒看清你……們。」她這才發現后座還坐著一人,簡單平頭男子,暗色西服,一半臉藏在陰影里。

  唐影轉身準備一瘸一拐扶起單車完成衝刺時,沒注意到后座人和司機說了什麼,緊接著司機下車,小碎步殷勤邁到唐影面前,替她扶起了歪脖子單車,然後邀請:

  「小姐,要不我們送您一程吧?」

  事後唐影和王玉玊形容這個畫面:「原本我一心只急著上班,可在司機替我打開車門的那個瞬間,我突然不著急了。你知道嗎? 我突然意識到哪怕是付出遲到或者被你罵的代價,我也不想錯過一次爬上豪車機會。 」 她拖著腮幫子一臉憧憬 ,「而且我真的覺得,后座那個西裝革履看起來很貴的男人的周圍,好像有光……」

  男人不貴,只是車貴。

  車后座上那個看起來周身有光的男人正是馬其遠,當然那時候的唐影並不知道。她坐得筆直,見一身西服的男人對自己頷首,說:「抱歉,沒傷著吧?」,聲音沉沉,又問唐影目的地。

  說出目的地的唐影才明白來自命運的禮物究竟有多麼奇妙——聽到她回復的男人略微驚訝,笑起來:「你也去S所?你是律師?」

  唐影點點頭,不忘掏出名片:「S所知識產權部,唐影。」職業習慣使然,她開始介紹新近業務,末尾補充一句:「如果您或者您的公司有相關法律需求,我們可以協商合作的。」

  馬其遠笑了,牙齒白白,伸出手:「原來是唐律師,沒想到在這裡提前見面了。」他也掏出名片,MA公司CEO。

  唐影這才驚覺——他就是自己今天要見的客戶?!

  「你就是馬總?我天這也太巧……她不由張大了嘴和眼,滿臉不可置信,半秒後才發現這個表情太傻,趕緊改為一個適合商務與職場的適度驚訝狀,體現沉穩。與此同時翻過細細手腕蓋住嘴看他,小小的臉上只餘下一雙大眼睛——體現美麗。

  今天雖然幾乎素顏,好在前幾天剛接了日式自然睫毛,顧盼時忽閃忽閃。再搭配眸子,盈盈有光。

  虛榮心總如此,希望在所謂「權貴」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

  老男人一眼看透她的表情變化,閱歷與身份擺在那裡,遇見的女孩太多,他一貫報以欣賞。唐影在他眼裡不算好看,但卻特別。否則也不會邀請她同乘。

  既然又是律師,天降緣分。

  於是的馬其遠臉上浮起笑 ,頷首回答:「是的,很巧。」然後叫她名字,不再是唐律師,而是:

  「唐影。」

  王玉玊沒想到唐影遲到也能遲出花樣來:本打算下午訓斥她一頓,結果人轉眼和要見面的客戶一臉相談甚歡來到了會議室。語氣熟稔,宛如老友。

  會面也異常順利,馬其遠說話隨和,時不時還能說個段子,毫無架子,形容舉止甚至毫不洋氣,而他履歷卻實在洋氣——土生土長的美籍華人,私立貴族高中,二十年前斯坦福大學機械優秀畢業生。這十多年來趕上房地產、股票、比特幣的浪潮,投資對路,轉眼財務自由,從富二代翻身成了富一代,身平大半都在國外,導致英文水平甚至略高於他的中文,但咧嘴一笑,卻是憨憨,搭配黝黑皮膚,好像下一秒就可以挽起褲腳拎著鋤頭下田種地。

  馬其遠曾在多年前與唐影老闆有過合作,這次公司業務併購涉及中國法問題,理所當然也想到了他。王玉玊發過來的報價單與合作方案他基本滿意。卻沒想到,除了收穫律師之外,也收穫一朵小小桃花——馬路上不小心撞到的小姑娘,莫名對上了他的胃口。

  會議結束,唐影與王玉玊承諾會在今天之內把會議記錄以及更新後的項目進度表發送給他。馬其遠笑笑說好,頓了頓,越過王玉玊直接看向唐影:「我們加個微信吧。」

  唐影很勤快趕緊遞上手機說好,沒注意王玉玊看向她的目光由剎那驚訝,變成了意味深長的笑。

  「人看上你了。」

  樓下抽煙時刻,王玉玊點了煙直奔主題。

  唐影一愣,微弱反駁:「不過就是要一個微信,又不是表白,不需要那麼自作多情吧?」

  「越是大佬做事越直接,無論投資還是商場,人家骨子裡都是狼性,做事習慣穩准狠,這種人一旦發現目標,就會迅速出擊,相反,對於沒什麼興趣的人,甚至不會多看一眼。」王玉玊彈了彈煙灰,笑:「若只把你當成一個小嘍啰,怎麼會要你的微信?」

  「真的?」唐影不確定。

  企業家喜歡的女人,在唐影心中應當以林心姿的顏值為標準,是清純又素凈的美好,永遠明艷在窗前的白月光。她卻不是的,她的臉往好了說是「高級臉」,帶了個性與邪,嘴角彎起時藏著狡黠。她不醜,但絕不是企業家夫人必備的端方溫婉類型。

  嫁入豪門的夢每個少女都曾做過,曾經有朋友給她推薦過一款約會豪門的小眾App,廣告宣稱,只有顏值在前1%的女性才能夠通過註冊。

  註冊要求嚴格,需要上傳多角度素顏非ps照片、年齡以及個人信息,經過工作人員嚴格審核。一旦通過,就可以匹配以同樣嚴苛標準入選的男性富豪。

  當時唐影笑,說這個App還是有點用——起碼可以藉由是否通過註冊,了解自己顏值水平。結果她當真無聊在App里上傳了自己蘋果相機前置鏡頭的素顏照片,審核期限三天,最後遺憾收到通知:抱歉,唐女士,你沒有辦法通過我們的註冊。

  顏值排列在1%之外。

  她當時哈哈哈一笑扔了手機,有幾分不甘心,重新畫了全妝,又用心美顏上傳照片,確保是超出自己50%的美麗。結果三天後通知下來,還是抱歉。

  唐影收到通知後只是揚了揚眉毛,然後若無其事卸載了App,撲入工作里,在移動滑鼠的間隙不得不承認:確實有一點點沮喪。

  走不了靠臉吃飯的路線,命中注定只能搬磚。

  此刻唐影坐在公位上低頭看馬其遠發來的微信,果然如王玉玊所說乾脆又直接:

  「唐影,周末晚上一起吃飯?」

  她當然想說好——來自命運的青睞,雖然惶恐,卻無法拒絕。

  只是,唐影看著馬其遠的頭像發獃,始終想不通:自己這張甚至沒辦法通過一個不知真假的App檢閱標準的臉,為何偏偏能通過貨真價實企業家的檢閱?

  馬姓企業家的頭像很簡單,藍天背景下一個騎越野山地車的身影,微信昵稱叫做「MA」。 又看他的名片:馬其遠。依然覺得有些熟悉的名字。

  「單車老男人……」唐影念叨。順勢點進馬其遠的朋友圈主頁,基本是空白,半年可見,個性簽名是一首詩:「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為。」

  ——陶淵明的《歸田園居》。

  唐影忽然一愣:怎麼覺得這句詩有點熟悉 。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幾個線索讓遙遠的記憶突然被喚醒,她當即截圖了馬其遠的頭像,刻意語氣輕鬆,發給林心姿:

  「寶貝,我們所剛對接一客戶,你看看,是不是你之前約會喝羊湯的那個棕櫚河土豪呀?」

  心跳飛快起來。她捂住發熱的臉,緊緊盯著微信界面。

  林心姿與馬其遠的回信幾乎是同時到的。

  沉浸在戀愛里的大美人似乎早就忘記了那個單車老男人,滿不在意發出確認信息:「噢,對。這麼巧啊,成客戶了?厲害!」

  而馬其遠的回信說的是輕飄飄一句:「那你想吃什麼?」

  兩條微信讓唐影怔在桌前,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原本惶惶然的心跳到喉嚨,工位上的唐影深深深深深深呼吸了好久,才平靜下來,然後她點開馬其遠的對話框,呼出了一口氣:儘管她沒有林心姿的臉蛋,沒有前1%的顏值——但是她擁有比一張漂亮臉蛋更能決定第一次約會結果的殺器,比如:

  她知道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

  於是,她十分鄭重地,幾乎是用食指一個一個點下字母,在屏幕上打下了語氣隨意的幾句話。她說的是:

  「啊,隨便吃點就行啦,我家附近剛好有一家羊肉湯店特喜歡!要不要試試?」

  附帶發送一個大眾點評網鏈接:

  人均88元的 「簡陽羊肉湯」。

第36章 2020年的都市白領,對於搞錢的興趣遠遠高於搞男人

  許子詮最近沒事總想起唐影。

  他把這番念頭總結為愧疚——愧疚自己上次無端誘惑了她。說好了只做朋友,他還是忍不住撩人,怪自己。

  習慣在一堆女孩子堆里周旋,取次花叢,他記得唐影問過他:「許子詮,你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感情嗎?」

  渣男答案明確:「當然,甜甜的愛情啊。」

  而現實卻是,女孩們很甜,愛情卻不足夠甜。嘗鮮嘗久,對「新鮮」兩個字也會厭倦。

  原本計划出差小一月,結果項目一周完成。上飛機前莫名有些輕鬆,再想到之前自己說過的那句「如果不是因為性,男人更願意和朋友在一起。」忽然不能更認同。

  比如現在,他發現,相對於見到一群活色生香的女朋友們,他更想見到的反而是「純友誼」。

  帶著笑給「純友誼」發了微信:「提前回北京了,明天找你吃飯?」

  等了十多分鐘,那頭不見回復。

  飛機關閉艙門,是信號最差、乘客也最無聊的一段時間,微弱的通訊信號似乎只能支持文字聊天。許子詮刷不開朋友圈,忽然想到什麼,打開和唐影的對話框,開始倒著往上翻兩人的聊天記錄。

  手機緩存了他們所有相識以來的文字與圖片,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鏈接。唐影有時候會發來幾雙鞋子照片,說自己正在商場挑花了眼,麻煩請具備「gay的素質」的好友挑選一張,他記得當時自己真的認真挑了一雙,然後過幾天兩人吃飯,她還特地踩了那雙鞋,搭配一身同風格連衣裙,顏色和配飾搭配滿分,他當時誇:「好品味。」唐影笑:「你也不賴。」

  還有的時候兩個人會互相交換餐廳,偶爾收到幾個唐影扔過來的餐廳或者酒店鏈接,被她調侃:「下次可以帶姑娘去哇。」他有時候會回,「這家是網紅酒店,只圖片好看,實際不怎麼樣。」 也有時候會反調戲一番:「這家酒店看著不錯啊,約一個?」唐影說好啊,你請客——然後過幾天,戴了友誼之戒的兩個人老老實實在酒店的餐廳約了飯,吃完了飯各自驅車回家。

  他們是飯友,孤男寡女卻始終維持在清白邊界。

  飛機起飛,開啟飛行模式,許子詮卻依然對著聊天記錄看出趣味來,拇指緩緩上滑聊天界面,偶爾頓住,看她發來的自拍,點開大圖,指尖從她臉上摩挲而過,放大,四目相對,沒注意自己嘴角彎彎上揚,眼神也溫柔。

  最近的對話停留在他出差之前。他出差兩周,兩人近乎失聯——他皺眉,某人最近似乎也很忙?

  飛機在一個小時後落地北京,還在滑行狀態,窗外星星點點是夜色,他第一時間開機打開微信,好幾條未讀消息,還是未見唐影回復。

  他揚揚眉毛,手指動動,回完未讀信息,將手機揣進兜里。忽然有些心不在焉,一手拖著拉杆箱,另一手又忍不住將手機拿出握在手裡,仍是沒事解鎖屏幕,盯著微信界面,期待那個頭像燃起一顆紅點。

  而結果,有一點失落。

  連粗心如許子詮都意識都唐影最近難約許多,不僅微信回復慢,連叫她吃飯都說沒空,幾天後忍不住好奇:「你最近工作這麼忙?」

  唐影回答:「也不算是工作吧。」頓了頓,又追殺一句:「怎麼我就只能有工作了?我不可以有男人嗎?!」

  許子詮「嗤」一聲笑起來,嘴角彎彎有得色,「我不信我天天在你身邊轉悠,你還能看上別的男人。」

  他不知道,2020年的都市白領,對於搞錢的興趣遠遠高於搞男人。 而比搞錢更讓她們投入的事情,則是搞一個有錢的男人。

  所以,唐影回答他,「還真有一個,而且特別難搞,我都用上戰略性思維開始檢索並學習案例了。」

  許子詮僵了半秒,不信,「真的假的?你真在搞男人?!」

  唐影沒回了。大周末,她正忙著和王玉玊忙裡偷閒討論約會馬其遠的戰略。

  王玉玊剛剛搬了家,唐影想著周末正好有幾個工作問題需要和她討論,索性扮演一把殷勤下屬,周末早上屁顛屁顛來替上司搬家。說是幫忙,大多數是口頭上的,誇一誇她新家好看,問一問屋子角落那堆衣服是要扔了還是忘了……剩餘的體力活還是交給搬家公司,兩人袖手做監工,一人拿一杯「芝芝莓莓」奶茶,抱一隻貓,探討搞男人的手段。

  王玉玊在對待男女問題與職場問題上,用的理念始終是同一套,尤其對待馬其遠這種男人,她說:「 當兩個人的經濟實力差距達到一定程度了,你想要搞定這個男人,就不能把他當作愛人,而是當作老闆。摒去你一切的玻璃心和感情,只管向錢看。 」

  她還說:「這個和職場是一碼事,綁住老闆心的關鍵是什麼你知道嗎?」

  唐影搖頭。

  「核心競爭力——當然,每個人的不一樣,比如有些人的核心競爭力是專業能力強,有些人是做事圓滑玲瓏和客戶關係好。放到男女這事一樣,有的女人的核心競爭力是性格好,有些女人則是臉蛋好,還有的是身材好。但關鍵是,你不知道大佬看重的是哪一點。」

  唐影問,「那怎麼辦?」

  「所以第一步,就是要找到你的核心競爭力,然後——」王玉玊指出:「無限地強化它!對付大佬不適用木桶定理,只要你的長處足夠顯眼,對方就會自動忽略你的短板,相反,如果你的缺點和優點都差不多,那麼,在他們眼裡就是平平無奇,缺少記憶點。」

  唐影連連點頭,恨不得拿筆記記下,想了想,提出:「所以,這一次約會馬其遠的關鍵就是,知道他到底看上了我什麼?然後在之後的約會中,不斷強調我的這個優點,也就是核心競爭力!」

  王玉玊卻搖頭了:「錯。你得儘快就發現他到底看上你什麼了,並且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不斷強化,否則,他可能沒有興趣和你進行第二次約會。小姑娘,不要高估大佬們對女人的耐心。」

  唐影沮喪,「這也太難了,我怎麼知道馬其遠看上我什麼了?」頓了頓,說到:「反正肯定不是臉。」

  王玉玊手上的貓忽然不耐煩,胖乎乎腦袋從她懷裡彈起,又被主人摁下:「其實多少也能猜出來,大佬感興趣的東西,要麼是能為他提供實用價值,要麼是能提供情緒價值。實用價值是事業輔助,取決於你的家庭、極強的個人能力以及人脈,他第一次見面就對你這樣的小妮子感興趣,顯然他不是看上你的實用價值。」

  「那就情緒價值了?」

  「對,情緒價值也可以大致分成兩種,一種是外貌帶來的愉悅,另一種是性格帶來的愉悅。你的話……」

  唐影篤定:「明顯是後者——他覺得我人挺有意思的,所以約出來吃個飯?」

  「嗯哼。」王玉玊勾唇笑笑,沒有否認,「針對你們這種情況,給你一個參考案例,可以回家研習。」

  唐影乖乖接收王玉玊發過來的鏈接,一篇去年的港媒八卦,《詳細解密:香港女首富甘比的逆襲之路》。

  唐影大概聽過這個名字,迅速翻了翻內容,說的是一介平平無奇的娛樂記者甘比,如何用十幾年的時間打敗一眾女明星與高學歷美人,最終成為贏家,抱得富商歸,成為女首富。

  王玉玊叮囑她:「在和馬其遠吃飯之前,麻煩你拿出你做盡職調查的幹勁來,把她的經歷吃透,總結出她的成功之道,好好學習背誦一百遍!記住,和大佬的約會不是約會,是面試。」

  壓力當前,唐影一下挺直了背,表示:「收到!」

  準備面試的時間已經不多,她拿出參與案件的幹勁與專業度,對成功案例逐一檢索:想嫁入豪門的女人千千萬,可最終如願的只有那幾個,而在這些人當中,能給予唐影參考價值的更是少:比如,她們絕對不可以太美。

  翻來覆去,好像只有甘比一個。

  她認真給甘比的傳奇畫了時間軸,費心梳理出她生平遇到的幾大障礙,再總結出她的應對與化解的辦法。連世人對她的褒貶評價也不放過,一一研究消化。

  功課足足佔據20頁word文檔,她用心調整了格式、標題、小標題以及頁眉頁腳,最後鄭重轉成PDF文檔發送王玉玊審閱。

  戰戰兢兢問一句:「可以嗎?」

  半個小時後王玉玊發來一個「OK』表情,讚賞:「不錯,職業女性搞男人,就該有這個氣勢。」

  唐影卻忽然慫了,問王玉玊:「你覺得我至於這樣嗎?」

  對面似乎一下不理解,發來三個問號:「?怎麼不至於?你以為有錢男人是送上門來的?每年成功嫁入豪門的女性概率遠遠低於清華錄取率,你拿出高考的勁準備都不過分。」

  唐影誠實:「可我為了和有錢男人吃飯,拿出這樣幹勁,是不是很拜金?」

  對方好笑起來:「你喜歡他的錢嗎?說實話。」

  人們都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何況稍微有一點社會閱歷,就會明白:足夠高級的腔調與足夠開拓眼界的基礎只有一個,那就是足夠堅挺的人民幣。擁有鼓囊囊的錢包,是裝逼的資本。

  她嚮往腔調,所以也嚮往錢。

  所以唐影回答:「當……

  王玉玊沒說話了。

  唐影心裡一沉,又問:「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那頭頓了一會兒,唐影心驚膽戰拿手機等著,發現對話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唐影想,估計是是一番振聾發聵的三觀教育,自己趕快雙手摁快速鍵盤解釋起來,「就,我覺得喜歡錢可能還挺正常的,因為我們工作也是為了錢不是?他有沒有結婚,他現在對我感興趣,我就……就很想好好把握一……如果能一下子搞定他,那不是把婚姻和事業都拿下了……

  這一串彆扭解釋還未發出,就見王玉玊難得發了一大串話過來,果然是教育,可她教育的卻是:

  「為什麼要看不起你?每個人都有慾望,錢也是慾望,甚至是絕大多數人的慾望。對一件事情的嚮往,說難聽一點叫做慾望,說好聽一點就叫做理想。」

  「你喜歡錢很好,你有自己的目的很好,你現在正在為了自己的目標去努力,有誰可以指摘你?」

  「現代社會的自由就是,只要不傷害別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追求任何你想追求的東西。我永遠不會看不起為了自己慾望與野心而努力的人。同時,我也認為,沒有人有資格去鄙視那些為了理想與慾望去獻身的人。」

  唐影沒想到她會突然說那麼多,怔了半天才回一句:「那……那你會看不起什麼樣的人?」

  對方秒回:

  「那些沒有慾望沒有追求,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左右搖擺眼高手低不敢承認慾望甚至也沒勇氣為慾望做任何努力的人。」

  王玉玊乾脆丟下結論:「這樣的人,才是最可憐的人。」

第37章 女人的衣服不僅僅是衣服,而叫做戰袍

  唐影與馬其遠的第一次約會最終未選擇人均88元的簡陽羊肉湯。

  當然,馬其遠在收到唐影微信的剎那確實是驚喜的——一方面巧合於唐影竟然也住在棕櫚河附近,另一方面巧合於她也喜歡這家羊肉湯店。

  他對年輕女孩總難免帶著一種固執堅持:希望她們純粹,沒有人民幣的味道。與此同時,他們骨子裡卻也深知,支撐著那些吸引年輕女孩的所謂老男人品味、閱歷、氣度等一切魅力的背後,也正是足夠堅挺的人民幣。

  畢竟,男人的身體與錢包,總要有一樣堅挺。

  馬其遠因為唐影那條微信帶給自己的情緒價值,很開心將吃飯地點選在了景山頂的一家私人餐廳,當然吃的還是羊肉湯,不過是人均888的羊肉了。

  唐影將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拆解為幽默、上進與堅韌,圍繞上述特質,她翻看了馬其遠公司以及行業的全部資料與新聞,甚至結合論壇資訊編出幾個段子以備不時之需。

  她想起甘比的例子——網傳身為八卦記者的她第一次見到富豪劉鑾雄,試圖採訪大劉緋聞,結果攝像鏡頭太近,讓大劉怒斥:「把你的鏡頭離我遠點!」

  甘比卻沒害怕,嘻嘻一笑,反問:「喂,你是不是害怕我拍到你臉上的大痣哦?」

  一下讓大劉啞然,從此記住這個女人。

  唐影研讀案例時,在這個例子下標黃加粗,寫下感想:「如果你的臉不能讓一個男人開心,那就用嘴。」

  畢竟,最好的下屬,是對老闆如戀人一般呵護周全;而最好的女伴,是對男人如下屬一般言聽計從。

  約會前兩天,她特地對著小紅書上的美妝視頻研究四十歲男人最喜歡的妝容與服飾搭配。當然,表情管理也很重要,用王玉玊的話說,一場完美的面試就是一場完美的表演,面試者什麼時候音調拔高、什麼時候聲音變低,配和措辭,都有講究。

  還有,王玉玊叮囑她,你提前看好場地,注意燈光位置與明暗,確保你的臉能與光源交相輝映,露出最美角度。

  「……會不會太誇張了?」唐影也有質疑。

  「不!」王玉玊指尖輕輕點她頭:「成功只屬於追求極致的人。」

  上天確實犒賞了唐影的努力。

  與馬其遠的會面像是參加一場大考,而因為自己的充分準備,每一道題都在複習範圍之內。

  唐影了解他的公司與行業,性格溫和,約會時長長睫毛眼睛脈脈看著自己,燈光將她皮膚襯托到雪白。對於他的觀點,她也能提出自己的見解,想法雖然略微幼稚,但卻幽默可愛。他眼裡的她是上進的姑娘,眼神熱忱而乾淨。

  他問唐影愛好,她笑起來說我愛好老土,喜歡喝茶。馬其遠一愣,年輕人喜歡喝茶的不多呀?

  他的確幾分不信,沒想到唐影真的懂茶,鳳凰單樅與岩茶能說出門道,觀茶底就能區分出白牡丹和白毫銀針。聽得馬其遠連連點頭。

  回答完的唐影內心捏把汗:沒想到押題也能成功——本來家鄉就愛功夫茶,從小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她在打車前來的路上也沒閑著, 刷了幾個抖音里茶藝博主的視頻,硬是記下幾個知識點。

  馬其遠本來對唐影只有三分興趣,因為這次見面,漲到了七分。兩人相談甚歡,他送她回家,男女規規矩矩坐在豪車后座,唐影突然開口:「可惜最近太冷,等北京再暖和一些了,騎車經過長安街才好。」

  「你也喜歡騎車?」馬其遠果然點起幾分興趣。

  「對啊。夜晚的長安街實在太美。騎車經過時候,老是會想起郁達夫那篇《春風沉醉的晚上》。」唐影看著車窗外,想到什麼又不好意思起來:「可惜了,我車技不好,否則上次也不會撞到您。」

  馬其遠哈哈大笑,笑完換了關心語氣:「沒受傷吧?」

  「沒有沒有,我比較皮實。」她自嘲,眼睛與嘴角彎彎。

  馬其遠沒說話了,回應藏在他的眼睛裡與嘴角上。

  他此刻的表情,唐影不能再熟悉,她想起了從小到大參加的每一場面試:北大自主招生、校內社團面試、實習面試、入職A所面試……每一場面試,都是同樣精心用心的準備,她看了太多結束後面試官的表情,無一不是微笑、滿意與欣賞。而這確實也不是幻覺:她在三天後收到了馬其遠的下一個邀約。

  馬其遠朋友的女兒借了他在衚衕內的房子改造成畫廊,下周末畫廊開業,邀請唐影前來。

  「哇!」收到微信後的唐影立刻與王玉玊分享喜悅:「姐!我進入二輪面試了!」

  企業家默許兩人的進一步發展。

  王玉玊卻皺了眉頭,翻來覆去看了看邀約,嘖嘖嘴,告誡她:「這不是普通二面。」

  王玉玊是這麼分析的:朋友的女兒畫廊慶典,現場基本上是年輕小姑娘占多數,加上馬其遠鑽石王老五的身份,受邀的客人當中對他有主意的鶯鶯燕燕必定不少,面試官與面試者不再是一對一,而是一對多,你要做的是脫穎而出,倘若被人蓋了風頭,這offer應該從此與你無緣了。

  「寶貝,這一輪,是群面!」

  唐影一下子心驚膽戰起來,連夜開始檢索「群面」技巧。

  律師的職業習慣使然,檢索是基本功,但凡遇到了無法應對的難題,優先求助於互聯網,在浩瀚的信息世界裡小心摸索,善用邏輯,整理出自己的一套解決方式。

  群面又叫「無領導小組討論」,十多個面試成員組成小組,各自分工,對面試題進行討論並解答,面試官在一邊以局外人姿態圍觀全程,再對每個人打分。

  唐影在調研之前,對群面的應對策略是越張揚、越吸睛越好——奪取了面試官的眼球,你就是制霸全場最閃耀的燈球。

  可看完了攻略才發現,面試官透過群面選擇的是自己的同事,而不是女團成員,就像馬其遠選擇的亦是自己的伴侶:讓人舒適的相處、溫和而睿智的觀點遠比咄咄逼人更得人心。

  於是策略變成溫柔,要變成懂藝術並且也懂得低調的女人,有光芒,但光芒卻是藏在盒子里,盒蓋堪堪揭開一半,願意探索的男人就能看到裡頭若隱若現的光。

  既然是畫展,唐影想,先把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糙糙翻一遍,掌握基礎知識,惡補藝術細胞,又上大都會博物館旗艦店買了帆布包周邊,她特地在豆瓣找了最「藝術」的網紅,模仿她的風格:穿淺灰高腰寬鬆闊腿褲,臟粉色貼身開司米針織衫,毛絨絨拖鞋,一身莫蘭迪色系,頭髮鬆鬆蓬蓬扎在頭頂,妝容淡淡透著慾望,溫婉如同一杯醇香奶茶。

  她出門前信心十足給王玉玊發了照片,請上司審閱行頭,那邊秒回一個大拇指,表示鼓勵:「難得見到不是一身勁裝的唐律師,如此打扮也有驚喜。」

  唐影笑,回答她,對,我今天不是唐律師,請叫我「唐藝術」。

  只是唐藝術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畫廊里的女生90%都很藝術,甚至70%以上的女生都背著藝術帆布包,同樣頭髮蓬蓬鬆鬆扎在頭頂,同樣一身莫蘭迪色系,同樣妝容清純中帶了慾望。她不幸撞成同款。

  同款當中比她好看又腿長的大有人在,唐藝術慌張起來。

  畫廊地處北鑼鼓巷的衚衕內,被割裂的小小四合院的其中一間,院內種有一棵老槐樹,樹榦一人環抱,歪歪斜斜穿過一層屋頂,從二層的露台中央破空探出。小院內裝修隨意,刻意營造不羈,牆上掛著色彩明艷的藝術塗抹作品。

  唐影混在一堆莫蘭迪女人中四處梭巡了一小圈,發現馬其遠還未出現,當下決定:先悄悄溜到附近的小店隨意買點單品,改個色調,換個風格,一會兒再做姍姍來遲的姿態步入畫廊,與這群女人們徹底區別開來。

  卻沒發現角落一人早注意到了她,饒有興味看她眼珠子亂轉——唐影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她想事情的時候,眼睛總習慣性向上看,再往右邊轉,嘴巴不自覺用力,微微撅著。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壞點子,她嘴角放鬆,幾分得意上揚。邁著鬼祟步伐,從角落溜了出去。

  男人覺得好笑,跟了出去。

  「喂,去哪兒呢?」

  有人拍她,聲音熟悉。唐影猛地轉身,見到來人——許子詮。

  好久未見,他的臉甚至陌生了起來,今天一身復古格紋西裝三件套,戴了斯文金框眼鏡,笑著看向自己,嘴角彎彎又好看。

  「你怎麼也在?!」唐影震驚。

  「和朋友來的嘛。」看唐影一臉意味深長,人趕緊又解釋:「男性朋友。」想了想問她:「你也是和朋友一起?」

  唐影點頭,又搖頭,「他還沒到。」打量了一番許子詮,拉住他,「走走走,你眼光好,陪我去買點東西。」

  他沒想到唐影迅速拐進了不遠處一家中古店,買的全是耳環耳釘絲巾這樣的小物件,見她隨意地在鏡子前將盤起的頭髮放下,又拿深紅色花絲巾束了一圈,再戴上高飽和色系祖母綠耳環,瞬間變幻了風格。

  他笑起來調侃:「喲這是怎麼了?突發奇想換個頭?」

  唐影一邊對著鏡子擺弄頭髮,一邊說:「一進畫廊就發現撞風格了,你沒發現來參加的小姑娘都差不多打扮嗎?」

  「有么?」他側著頭看她:「奇怪,那我怎麼偏偏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唐影的手頓了頓,沒接茬,只顧指揮他,「喂你別關顧著說,再替我挑個外套嘛。」她本是一身低飽和色系,身型像一抹淡黃奶油,輕飄飄的,與剛換上的明艷頭巾和綠耳環明顯不搭,看起來頭重腳輕,唐影著急找個深色外套鎮住場面,卻見許子詮上下看了她一眼,也不看貨架,直接邁步上前脫了身上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雙手扶她肩,一起看向鏡子:「這樣呢?」

  許子詮的褲子與西裝本是一套,脫下了外套是同花紋馬甲,此刻將西裝外套搭在唐影身上,乍一看宛如情侶裝,鏡子里的男女一高一矮,像是依偎,一樣彎彎嘴角,兩個人不由怔住——危險的想法浮上腦際:似乎,有點般……

  這個念頭下一秒就被唐影果斷扼殺,她嘻嘻一笑脫了外套塞回許子詮手上,搖頭:「碼數不合適,仙女只穿最小碼的。」

  「好好好。」許子詮笑笑,將西服搭在手上,另一隻手擺弄貨架上衣服,這回認真給她選了一件墨綠短外套,與耳環顏色相得益彰。

  完事了滿意看著鏡子里的她,忍不住問:「這麼用心?只因為和人撞了風格就要重買一套衣服?」

  「女人的衣服不僅僅是衣服,而叫做戰袍。」唐影回復他,一邊讓店員結賬,中古飾物與衣服不便宜,一對耳環、一條絲巾與一件薄外套,店員開出單子:3420元,唐影咬咬牙,果斷刷卡——畢竟是參加面試。

  許子詮雙手插兜在旁邊笑:「戰袍?」回味了這個詞一會兒,又低身湊過來問她:「是為了哪個戰利品?」

  「當然是……重要的人了。」唐影眨眼,轉過身對著鏡子再次理了理一身行頭。沒注意身後的男人聽了這句話,嘴角笑容大大綻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似抱怨又似得意,小聲喃喃了一句什麼。

  這邊收拾完了新造型的唐影心情正佳,拉著許子詮出了店,在小小衚衕里轉了個圈,仰頭問他:「好看嗎?」

  「嗯。」他點頭,伸手捏她臉:「你平時也好看。」停了幾秒,又決定認真補一句:「不需要這麼認真的,其實,你平時的樣子就很好,哪怕和別人風格重複,我也能一眼就……」

  話還沒說完,就見唐影轉移了注意力——她的目光不知何時早已凝滯在了幾十米遠的畫廊門口:那裡出現了一個普普通通中年男人的身影。

  接著,他看見身邊這個女人的臉上泛起笑,是那種喜悅而憧憬的笑容,眼睛變亮,像是眼前有火,而火光灼熱了她的眸子。然後,見她隨意地沖自己揮揮手,語調已經是心不在焉:「我先去畫廊啦,就不和你一道進去了哈。」

  三步並作兩步,她從自己面前跑過——

  跑向幾十米遠的那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第38章 越是急切而粗暴的炫富,越是暴露蹩腳與貧窮

  北京的春天與秋天太像,總會讓人產生錯覺,比如此時此刻的許子詮僵在原地,忽然覺得有些冷——是冬天要來了么?

  他第一次覺得唐影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眼裡的光芒刺眼,那張和他相似的唇,彎彎勾起惑人弧度。美中不足的是,那樣的笑對著另一個人男人。

  她倒是……他有些酸溜溜地想,從來沒對著自己,這樣笑過。

  他將手插回兜里,果斷往相反方向走去,身姿依然瀟洒,只是腦子幾分空白,大步流星,也不知去哪,就光顧走著,走到衚衕另一端出口才想起自己本是要來參觀畫廊。

  而此刻畫廊在自己身後。他卻不太願意回去。發覺自己心亂。

  唐影沒有注意到那天許子詮的表情,甚至都忘記了那天後來他做了什麼,只記得自己陪著馬其遠聊藝術聊人生的時候,無意瞥見不遠處的那個人,雙手插兜,一貫姿態,與人交談時目光似乎偶爾遠遠投向自己,可等她向他看去時,他卻只專註看著面前人,似乎從沒多朝自己看一眼。

  她也很快轉開臉,沒有太在意。

  她早已將全副心思都壓在這一場「群面」上。如果問她這輩子最引以為豪的特質是什麼,她的答案一定是,專心——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就全力以赴,投放全部的熱情與注意力,過去她曾如此追求腔調、愛上程恪;而現在她也要如法炮製,拿下馬其遠。

  她記得王玉玊詫異問過自己:「你真是第一次談戀愛嗎?還挺上道?」

  唐影點頭,把鍋甩到上司肩上:「這個怪你。你讓我把他的心當作項目攻克,這下反而覺得是個挑戰。你知道……原本對你只有幾分興趣的人,用你的邏輯和戰術,讓他一點點變得喜歡……就是……」她想了半天,想出個詞:「征服的快樂!」

  王玉玊一樂,說,弄不好你將來真能成大事。

  唐影抿著唇沒說話了,她對於自己的自信在於:知道自己要什麼,或者說,她以為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而對內心慾望的每一個落腳點,她都願意腳踏實地、心無旁騖地追尋。

  這樣追尋的結果當然沒有辜負她的努力。馬其遠喜歡她,那種喜歡她能看出:飽含了前浪對後浪的讚賞,與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奇。

  於是高檔餐廳之後又約了街邊大排檔,兩人從沾了油膩葷腥味道的蒼蠅館出來,在春風沉醉的夜晚騎自行車穿越長安街,一起唱屬於他的年代金曲,追憶青春。

  唐影連發朋友圈都有講究——她從不發高級餐廳的擺盤與環境,也從不炫耀馬其遠偶爾送她的小小禮物。畢竟朋友圈裡的裝逼方式千千萬,秀物質是最低端的操作:要麼基於是「內心自卑」,要麼因為是「突然擁有」。越是急切而粗暴的炫富,越是暴露蹩腳與貧窮。

  唐影當然也要秀,但秀的是與成功人士相識相知的感情:是一次簡單的聊天,他用智慧為幼稚迷茫的自己指點迷津;是無意間聽他提起早年的神奇經歷,而心生嚮往;是從前輩身上發現自己的性格不足,朋友圈裡髮長長的小作文勉勵自己要不斷努力。

  她深知,與他的相識與結交,本身就代表著「腔調」。

  聊得多了,馬其遠會說起自己的愛好。大叔的腔調在於喜歡徒步、攀岩,因為國外長大,喜歡騎馬,但卻死活對高爾夫不感冒。知道他偏愛爵士勝過搖滾。於是唐影會在深夜睡不著的時候分享一首 what a wonderful world。再靜靜等待大佬點贊。

  當然,大佬很忙,不是每一次都看朋友圈。

  她盡量把對他的嚮往與崇拜當作深情,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還組過樂隊,手機里翻出翻拍的老相片,唐影在一次抽煙時和王玉玊形容:「哇,你知道嗎,他以前真的好像黑豹時期的竇唯!」

  王玉玊笑了笑,只說她:「喂你可別光顧著約會,把工作落下。」

  唐影趕緊搖頭說,「這個你放心的,我現在發現了,無論是男人還是男老闆,都是一回事,你給他們使勁提供價值就完了。看他眼色說話行事,把個人情緒拋諸腦後,兩個人都輕鬆。」

  她從甘比身上學到最多的一點是,甘比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金主的下屬,服侍盡心儘力,把愛馬仕包包當成獎狀,無論有多少個,都珍惜捧在胸前,作為「年度優秀員工」的獎章。而她美艷又高學歷的對手們,則把金主當成愛人,要名分要唯一要錢還要心。最後要的越多,失去越多。

  某些時候,這個世界總希望你要的少一點,再付出多一些。於是聰明一點的人,選擇暫且用踏實,等待暴利。

  上司笑了笑,瞄了唐影一眼,朝垃圾桶里彈彈煙灰:「搞男人這種事情如果不想走心,走腦子確實更容易一些。」

  唐影一愣,忽然心虛起來,辯解:「我也是在用心搞男人。」

  只不過,沒有動心。

  把愛情當作事業來運營是一件性價比很高的事情,它像世間的一切捷徑——高效率、低成本,很快能見到結果。付出的只有辛苦,而不是心痛——甚至無所謂他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因為你不愛他,所以永遠得體。

  唐影接著說:「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感情。」——找一個有錢而有腔調的老男人,學光了一切,再專心等他死。

  王玉玊沒說話了,聳聳肩,把煙頭扔進垃圾桶里,拉著她回到寫字樓,初春的天大多時候陰沉沉的,高樓聳立在雲朵密匝匝壓成的盒子里。

  她聽王玉玊對自己清清淡淡說:「總之,感情的事你自己看。對於我,只希望你不要影響工作。」

  馬其遠這周末沒有約她,說是有事出差,回來了再聯繫唐影。唐影當然溫順說好,也不問他去做什麼,更不會問也不在意他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人雖未確立情侶關係,她也毫不患得患失。她看著手機有幾分滿意:這就是傳說中,心智成熟的感情。

  只是兩個小時後,臨近下班的點,她收到許子詮消息。

  兩人上一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半月前。畫廊見面之後,許子詮沒有再來找過自己。而這期間,對於她發出的幾條「正能量」朋友圈,他也像屏蔽了一樣,不回復、不點贊。大有絕交的勢頭。

  這次他發的卻是:「要不要一起吃飯?正好在你們樓下。」 像是這一陣的疏離都被掠過,忽然回到從前。

  唐影頓了頓回復說好。

  北京的春天性子太急,匆匆踏了地面一腳就匆匆走了。氣溫不穩定飆升飆降,剛穿上短袖,又會在夜晚迅速涼下來。唐影見到許子詮的時候,見他帶了黑色口罩,只露出半張臉,白色襯衫外隨意套了西服外套。

  「怎麼戴上口罩了?」太久沒見,她差點沒認出他。

  他聲音瓮瓮說:「感冒了。最近沒休息好。」

  唐影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許子詮,平日總是風騷又好看,沒心沒肺的樣子。這回見了,莫名有點虛弱,像受了不小打擊。對他的幾分惡趣味讓她忍不住想要逗他,側著頭問:「這是太忙還是為情所困?」

  結果人停了幾秒,轉過頭認真看了她一眼,聲音低低回答:「這回,還真是被人傷到了。」

  唐影被他這眼神看得心漏跳,識趣閉嘴了。

  可對方並沒有放過她,湊過來補了一句:「怎麼不問問,是誰這麼大本事?」

  兩個人正沿著通惠河邊走著,白晝越長,夕陽下山後天還未黑,河邊人少,岸邊有垂柳,兩人這麼並肩而行,伴一輪月亮,讓肅瑟的北京也莫名沾染了幾分風花雪月的氣氛。他湊近,哪怕隔著口罩,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唐影忽然不敢回答他,只含糊說:「不用問也知道,是個厲害姑娘。」

  「哧—」許子詮被她逗笑了,伸手揉她頭髮,再然後,用很溫柔的語氣開口:「哪有人這麼誇自己的?」

  唐影一下僵在那裡,停了步子,側過頭乾笑問,你什麼意思?

  許子詮真露出了黯然神色來,專註看著她的眼睛說:「唐影,你傷了我的心了。」

  「為、為什麼?」 她有些慌,又發毛,沒見過這樣的許子詮。竭力做出匪夷所思又自然的樣子,目光透過他,落在他身後的一棵樹稍,就是不看他。

  他也站住,與她面對面,伸手想碰她的臉,卻最終只是摘了自己的口罩,一手扶著她的肩膀,低頭看她:「我不喜歡看到你和別人在一起。唐影。」

  像是命令,又像是撒嬌。

  身體里像是因為這句話而湧入了熱水,心也被包裹,在熱水裡浮浮沉沉。她終究將目光落到了他的眼裡。兩個人在樹下,天還有著餘光,這份餘光,足夠他們眼裡裝下彼此。

  再然後,他湊近來,他的臉在眼前放大——

  她開始意識到,這是他溫柔的網:或許他今天從來沒想約自己吃飯?只是想在自己面前,親口告訴自己,她傷了他的心。

  而意外或者毫不意外的是,她並未因此愧疚,反而有一絲絲的欣喜。這份欣喜讓她的渾身變輕,也變笨,好似能漂浮在空氣里。

  她聽他動了動唇,像在叫自己的名字,耳朵卻屏蔽了聲音。

  下一秒,落在自己唇上的,柔軟溫柔,是他的吻。

  他的手環住她的腰,輕輕的,將她貼近自己。像是被蠱惑了般,而他慣來有蠱惑她的本事。唐影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在發顫,腳也發軟,半仰著頭,想往後躲,或許因為緊張,指頭死死拽著自己裙子。他似乎察覺,又將她往自己懷裡攬了攬, 伸出另一隻手鉤住她指尖, 十指交扣,抵在他的腰側。

  嘴裡氣息噴在她的唇上,她聽見他含含糊糊對自己說:「別……,幾分急切。

  於是真的沒再動。

  她這麼被許子詮抱在懷裡吻著。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氣息從亂變得平穩,唐影決定偷偷睜開眼,看一看他:近在咫尺的他仍閉著眼,乖又專註的樣子,霎時她的心口像是熔化了的榛子巧克力,又軟,又甜,內核又充滿力量般咚咚響著。

  「許子詮……」好久後,她叫他,眼睛霧蒙蒙的。此刻的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他的眸子在月色下,是一片晶亮。

  「……他虛虛應了一聲,卻像是還沒反應過來,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只顧將她摁在自己懷裡,讓她聽快速的心跳。

  他的懷抱是熱的,直到耳邊的心跳聲一點點平息下來,變得規律,唐影才又叫他一聲,聲音糯糯, 「……子詮。」

  後退一小步,半仰著頭看他。想了想,決定先聲討:「這是我的初吻。」

  「嗯?」

  緩過來的許子詮用前所未有的認真神色看著自己——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就在唐影以為他要表白的時候,她聽見這個剛剛吻完自己的男人,用一貫好聽的,微微帶一點撒嬌語氣的沉沉嗓音對自己開了口:

  「唐影,你傷了我的心。所以,我也想傷你的心。」

第39章 高級別的裝腔,應該足夠含蓄

  許子詮第一次深刻認識到唐影不是一般人——

  比如被人騙了初吻,愣怔幾秒,下一句話竟然是:「你要怎麼傷我的心?……冒了的嘴吻我?」

  她沒哭,沒氣,似乎也沒有太多心碎的表情。反而看起來有點懵。連帶著許子詮也不太清醒,這麼四目相對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要解釋一下,「我這是著涼引發的感冒,不傳染。」

  唐影狐疑看他。

  他當然不能承認自己所謂的「感冒」是在撒謊。

  只好接著扯:「得是病毒性感冒才能傳染。我百度過了。感冒還分風寒和風熱。」

  說完了才發現自己說這些實在有些傻氣。看著唐影,回到正題,試探問:「你……不生氣嗎?」

  她應該生氣的,放在別的姑娘身上,吻完了聽到這種話,下一秒就能利索抽他耳光。她卻緩緩搖了搖頭,很誠實:「我忘了。」抿了抿唇,低頭認真分析起來:「可能……一次接吻,沒想到這麼……軟的,還挺香,加上你吻技也……

  看她的表情似乎還挺回味?

  許子詮沒想到她是這個反應,哭笑不得,差點順著她的話頭承認其實我也感覺很好。好在忍住了嘴,卻又沒忍住伸了手攬她,可下一秒,唐影已經反抓了他的手,麻利從他手上擼下了友誼之戒,冷靜宣布:「但這樣的話,你不應該戴著它了。」

  戒指在手上戴了許久,褪去留下淺淺痕迹。唐影的手比自己的小上許多,又涼又滑,不知是不捨得戒指,還是不捨得她的溫度,他忽又伸指勾住她的指頭,見她抬頭看著自己,許子詮頓了頓說:「好,先放你那兒吧。」

  仍是抓著她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捨得放開。

  唐影將他的戒指揣進包包內袋裡,兩人繼續沿著通惠河走。許子詮似乎這才發現她一直背著電腦,還踩著高跟鞋,河邊的道路本就不平,乾脆伸手劫過她的包,拎在距離她遠的那一側。

  唐影也沒說話,任他搶過自己的包,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走著,袖子時不時擦過。嘴角還殘留著彼此氣息,不說話,氣息就被風輕輕帶走。

  半天她似乎才反應過來,推測他的意圖:「我知道了,你是打算讓我喜歡上你,再把我甩了么?」

  許子詮沒應,想了一會兒才問:「這樣是不是太渣了?」

  唐影點頭,「不僅渣,而且小氣。」

  他大概覺得也是,可又有幾分不甘心,停了一會兒說:「但我也不願白白讓你傷我的心。」

  言情小說里的男主角,總是付出不問回報,純粹又深情,別說小小傷了他的心,哪怕拿刀子在他心上剜出一座精絕古城,剜完了他仍愛你。她從來知道許子詮不是徐家柏,對待感情講究平等而不是付出,他只是現實里條件優越的普通男人,是趨利避害的理性人,歸根結底,最愛自己。

  但她也沒什麼好與他計較的,畢竟她最愛的,從來也只是自己。

  於是唐影決定大度一點,規勸他:「如果是因為我傷了你的心,你要不要試著原諒我,而不是報復我?」

  許子詮搖頭,很果斷:「不要。」

  唐影睜大眼:「所以你還是要報復我?」

  許子詮一臉理所應當:「反正就不是原諒。」

  唐影無語了,「那你吻我?吻了就能傷我的心嗎?喂,我的心也不是那麼好傷的。」她想起馬其遠,理直氣壯起來,「我也可能是個厲害渣女,魚塘里有好幾條魚。」

  許子詮不說話了,他也想到了馬其遠——那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她對他笑得燦爛。心口發堵。腳步越發快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很坦白說:「我真以為,吻了你,再告訴你『我只想讓你傷心』,就能傷了你的心了。然……後我可能就會好過一些,繼續把你當成朋友。」

  你打我一拳,我也還你一拳,心結解開,還能繼續喝酒。他以為與「純友誼」的感情,也像是小時候與兄弟搶玩具。

  「 難怪,林心姿說你不懂愛。 」唐影嘆了一口氣,「當然,我也不太懂。但讓我傷心了,你就平衡了?」想了想,又補一句質問:「而且,既然喜歡我,你不該心疼么?」

  許子詮一呆,見唐影擅自得出這個結論,下意識反駁:「誰說我喜歡你?」

  「那你傷什麼心?」她迅速反問。律師的邏輯能力太強,許子詮不說話了。

  兩人已經沿著河邊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經忘記他們本該要去吃飯的。只是都想這麼漫無邊際地走下去。此時路邊人少,夜色也正好,沒有人來打擾。

  等再穿過一條人煙稀少的紅綠燈時,許子詮終於是想通了什麼,忽然停下,連帶著拉住唐影的手,將她再次拽到自己面前:「你說的也對,也許不是呢。」他看著唐影,「也許我不是想讓你傷心呢?也許我只是……」 話到嘴邊,他又有些難以啟齒起來,與她對視,一樣的距離,腦中浮現起剛剛自己吻完她時那雙霧蒙蒙的眼。

  她的手腕極細,這麼被他的手握著,讓他生出一種她無害的錯覺來,剎那間覺得承認也不算什麼,於是他看向她的眼睛,坦誠:

  「也……是說也許,我只是……想要你的心。」

  唐影那天晚上失眠了。

  她發現人是有肌肉記憶的,甚至每一顆細胞都是有記憶的。比如說孤單了二十多年的唇,忽然碰見了世界上另一張唇,這樣的相遇,沾染了迫切與興奮。

  她才沒有想他,但經不住她的唇在想它。

  她亂蓬蓬頭髮在被窩裡聽楊千嬅,半夜粵語女聲由耳機送入心底:「一吻便偷一顆心,一吻便殺一個人。」也不知是怨是贊。

  她這才知道許子詮的厲害——那個不安好心的吻,確實讓她想起他的頻率,比日常多了許多許多倍。

  更令人討厭的是,許子詮說完了那句「想要你的心」,他便轉身走了,連續一周音訊全無。在破舊蕭條的通惠河邊偶像劇落幕,過了很久以後唐影才聽某人不太情願地提起:自己當時只顧耍帥,忘記了那條路太難打車,又逢帝都晚高峰,最後硬是撐著玉樹臨風身形走了十幾分鐘,才勉強找到地鐵站,混入人流脫離苦海——

  「簡直像個傻子。」他決定怪到她頭上。

  她後來笑到差點胃抽筋。

  而在失聯的那一周里,她也沒閑著,馬其遠公司項目做了一半,進展順利,那天剛結束會議,恰逢他項目團隊每月聚餐,順帶也叫上了王玉玊與唐影一起。馬其遠心情好,想起自己後備箱還放著幾瓶紅酒,叮囑司機選其中一瓶拿上來。

  開席後司機匆匆送來一瓶酒,唐影坐在馬其遠身邊,順手替他用開瓶器打開,往醒酒器里倒,侍酒姿勢瀟洒,馬其遠正欣賞,忽然目光落在酒瓶上,神色一變,脫口:「喲,怎麼拿了這瓶?」

  大伙兒一怔,唐影也愣在那裡,進退兩難。馬其遠語氣頗有幾分惋惜:「這瓶啊,是打算收藏的,前幾天剛入手,一直放在車裡。」

  老闆沒說價格,大夥對「打算收藏」沒有多少概念,王玉玊瞥了一眼瓶身,抬了眉毛笑起來:「 嘯鷹酒庄的啊,看這年份,價格至少10萬起步。」

  是司機沒注意拿錯了酒。

  大伙兒聽王玉玊指明價格,紛紛嚴肅起來,可又透出一點希冀——畢竟倒都倒了。

  眼看著瓶子里花花流出的液體變成了人民幣,唐影也心驚肉跳。不知道該繼續,還是把醒酒器里的酒再倒回去物歸原主。好在下一刻,馬其遠笑了笑,看大家一眼,大度表示:「今天便宜你們了。」

  的確是10萬,只不過是美元。他懶得多說。

  霎時放鬆,眾人紛紛改了喜上眉梢神情,感謝馬老闆外加感慨走運。一人恭恭敬敬拿一個高腳杯盛上小半杯,懷著神聖心情抿上一口,連平日酒精過敏的女下屬也不再推脫,瞪大眼睛說一小口都得幾百元,那必須得嘗嘗、嘗嘗。本來拘謹的氣氛因為這瓶酒變得歡脫起來,又上了別的酒,大家越喝越多,幾巡過去,等項目眾人輪番敬完自個兒老闆,她也晃晃杯子對馬其遠笑著說讓您破費了。喝了酒的唐影臉泛著紅,鼻子尖也是粉的,與平日不同,馬其遠看了她一會兒,淡淡說沒事,本來收它,也是想哪天等你一起喝的。

  好在當時周圍人聲鼎沸,沒人注意到他們,唐影聽了這話不由低頭捂了捂臉,覺得更燙。不敢對視。

  原來老男人也會撩人。

  接著一群人喝高了又起鬨要唱K,馬其遠也依。唐影本來愛唱歌,KTV的一方天地里當然也擁有純熟裝逼的技巧——入門一點的,只點冷門歌曲,一個人拿著麥克風哼哼,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氣場;進階一點的,點熱門經典翻唱歌曲,第一段唱翻唱中文版本,第二段唱粵語/韓語/日語版,先用傳唱度高的調子吸引眾人注意力,再用逼格碾壓之。

  但赤裸裸的裝逼往往會引起大家的反感,高級別的裝腔講究的是讓觀眾心悅誠服。所以唐影走的一向是「曲高和寡奠定地位,再平易近人贏得民心」的路線——先用冷門歌曲或者外文歌曲吸引目光,誘人刮目相看,再唱幾首熱門又不落俗套的歌曲,刻意走下神壇,洗脫裝逼嫌疑。等到活動接近尾聲,拿出看家本領唱一首練過一百遍的90年代懷舊金曲,打出歲月情懷牌,作為今夜的完美ending。三個步驟走下來,有腔調又不愛腔調的人設建立,總能收穫青睞無數。

  一起出來玩的時間長了,王玉玊也識得唐影套路,只坐在角落與馬其遠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注意到馬其遠的眼神總往不遠處被眾人圍著的唐影身上飄,王玉玊揚了眉毛,笑得瞭然。

  唐影這邊剛走完「平易近人贏得民心」的階段,幾首歌唱完,喝彩一片,偏偏馬其遠的團隊基本五音不全,她倒是成了歌王,一手抓一瓶啤酒,心裡正歡天喜地埋頭選一手懷舊金曲結束今晚表演。忽然也意識到不遠處目光,很快定位到目光主人,目光與馬其遠短暫相接——莫名心裡空了一拍。

  卻是因為害怕。

  40歲以上的企業家用一種炙熱的目光看人,很少會讓人聯想到愛情,更多是佔有。像看中心儀的物品。是商場上搏殺許久,不經意透露出來的狼性,看獵物一般的眼神。

  馬其遠第一次對她流露出這樣眼神:不同往日帶著禮貌的欣賞,而是赤裸裸的佔有。她這才驚覺,自己終於把自己「作」成了他最感興趣的獵物。

  等結束唱歌,唐影拉著王玉玊去洗手間的時候,王玉玊直接點出:「你們今晚有戲了。」

  「什麼戲?!」唐影正拿了水潑臉,本喝了太多酒,被這句話嚇醒大半。

  「床戲?」王玉玊好笑起來,「一會兒你坐他車回家,順理成章約會對象轉情人,估計明天就能收到愛馬仕包包。」

  唐影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紅紅臉上掛了水珠,半張了嘴一動不動。王玉玊又補充了一句:「我看他之前只是覺得你好玩,沒動太多心思,但今晚這個眼神……」她睨了她一眼:「嘖嘖,火熱了……」

  她正打算恭喜小朋友傍得大款,把握好機會,再一飛沖……不料唐影一臉鐵青,像是經歷了天人掙扎,最終,拉了拉王玉玊的袖子,努力擺出邀請語氣:

  「…………是……要不,玉姐,今晚,我……我陪你睡?」

第40章 與其想方設法不愛他,不如——讓他愛你

  最後兩人安排的戲碼是,王玉玊佯裝喝醉,被她從衛生間攙扶著出來。唐影鼓足勇氣過濾掉馬其遠意味深長的眼神,遺憾對各位說:「抱歉抱歉,上司酒量不行,都不省人事了,我估計得送她回家了。」

  馬老闆提議:「要不我先和你一起送她回去?反正我們住得近……」

  話音未落,王玉玊「哇——」一聲作勢要吐,配合出迷離眼神,嚇得唐影趕緊將上司往後抱,嘴上一個勁:「別了別了,她這樣弄髒你的車怎麼辦?」掙扎著麻利在路邊攔了一輛車,將王玉玊往車上一推,自己奮力往裡擠,逃命一般關了車門。

  「真慫。」

  計程車發動,王玉玊涼涼看了唐影一眼。調整坐姿,對著後視鏡理了理頭髮。

  唐影拍心口緩和心跳,嘴上卻不承認:「沒慫,我就……覺得今天狀態不……適合獻身。」

  「你怎麼狀態不好了?來大姨媽了?」

  「這倒沒……是……」唐影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今天忘穿成套內衣了!」她看了王玉玊一眼著急解釋:「穿的是優衣庫的純棉高腰四角褲,還是肉色……,可能還有些松垮……」

  王玉玊懶得理她,拿了手機查詢幾個郵件,眉眼也不抬就說:「你自己看吧。大佬的耐心可沒多久,欲拒還迎那套不管用。得快准狠睡了他!」

  唐影順從點頭,嘴上瞎應:「嗯嗯,我以後保准每天在包里放一套性感內衣,以備不時之需。」

  最後是王玉玊送的她,車停在破舊小區門口,唐影跳下車揮了揮手告別。初夏的北京夜晚涼爽,她只穿一件天青色連衣裙,迎面涼風一吹,臉依然燒燒,小區門口的路燈一直無人來修,計程車車燈遠去,帶走了腳下光明。

  體內酒精作祟,所以她腳步不穩借著月光走向破舊鐵門的時候,著實被門口站立著的身影嚇了一跳——

  許子詮?!

  消失一周的人忽然出現,見面就拉過她。

  「你來這幹嘛啊?」她睜大眼睛。

  「怕你忘了我。」他又開始演偶像劇。低頭看她。好像在她樓下等了一夜。

  唐影撇嘴,警惕後仰看他:「那你上次把我扔在路邊,然後消失一周?」

  他嘴角彎彎笑起來:「唔,故意的,怕你不想我。」

  套路真多。唐影不說話了,她的身上都是淡淡酒氣,籠罩著他,兩人貼得近,他皺眉問:「喝酒了?」

  她點點頭,「嗯。一群人喝酒,可快樂了!」仰頭看他,帶幾分挑釁:「所以你失策了,我沒有怎麼想你。」

  許子詮卻沒介意,反而笑了笑:「沒關係。我還有plan B.」

  兩人就在門禁外面相對站著,距離樓道太近,說話聲點亮了聲控,一下子,淡黃的光透過舊鐵門灑在二人身上,許子詮逆光對著自己,眉目間被刷上一層濾鏡……唐影莫名其妙想起來,這是幾個月前林心姿與徐家柏站在那裡接吻的位置,一樣的距離,差不多的姿勢,於是她問——

  「什麼是plan B.?」

  再吻我一次么?

  下一秒,許子詮用實際行動回答了她。

  可再下一秒,才輕觸到她嘴唇的男人,就嫌棄往後移了……

  「全是酒味……」他皺了眉頭。

  唐影有些不滿,伸指頭捏住他的唇,也皺著眉頭糾正:「這不是普通的酒,是一瓶10萬元的……好貴的。」

  熱氣噴在他唇上。

  「哦?」,他揚了眉毛,拉過她不安分的手,十指交扣,垂著眸子只看著她的嘴,「那我嘗嘗?」

  又湊上來。

  在唇齒纏綿的間隙,是唐影含糊不清的嘟囔:「……一點就行……唔……貴……」

  「然後呢?!」

  林心姿問,兩人坐在建外soho的一家泰餐店,碰巧今天徐家柏出差,林心姿約了唐影吃飯。聽了她和許子詮的「壯舉」,美人的漂亮眼睛簡直要落到碟子里。

  唐影冷笑,「然後……哼,他又走了。」

  風一樣來了,吻了就走,是擔心之前殺不透她,特地補了一刀。

  若不是後來他也騙走了她的那枚友誼之戒,喝了酒,簡直以為那天晚上月光下、樓道門前的他是個幻覺。偏偏他騙走戒指的理由也很充分:

  「這次你也主動了,沒有資格再戴戒指。還給我。」頓了頓,又加一個:「乖。」

  「拔舌無情。」林心姿總結。

  唐影點頭,說渣男……想了想又評價:「但是吻技好是真的……」

  林心姿搖頭:「吻技好壞是個比較級,你又沒有對比,怎麼知道他好?」

  也對。唐影想了想說,「也可能確實是因為……回味無窮?」

  許子詮的攻心策略她大概摸清:赤裸裸的色誘,如果一個吻不能解決問題,那麼隔上幾天,再送上門來第二個。

  她沒和林心姿說的是,在許子詮突襲吻完她的那個晚上,夢裡全是他。第二天醒來,還是想他,拽著手機傻傻等了小半日,果然盼不到來自渣男的一條微信。她總算清醒,意識到這是他的計謀,讓她等、騙她猜,逼她在他身上耗費心思,心思花多,心也被他騙走。

  她若只是拒絕,就會成為被動的那一個——從最早的不抗拒,變成接受,變成期待,變成望夫石,再變成樹墩子……人是會被馴化的,心也是。

  唐影像討厭被人追求一樣討厭被人誘惑,感情的世界裡,一味防守是只能延緩失敗的時間,與其想方設法不愛他,不如——

  讓他愛你。

  男女之間的事情很簡單,他可以撩你,你也可以撩他。打來打去,都是嘴炮,反正情話說一百遍也不需要錢。

  於是第三天她決定反擊,腦子轉轉,刷了一整天抖音情感博主的渣女指南與微博土味情話,終於起了主意。她定下半夜三點半的鬧鐘,然後早早睡下——午夜鬧鐘尖叫,她堅定爬起,懷揣惡意裝做陷入愛情的懵懂少女,期期艾艾語氣給許子詮發過去一句:

  「唉,半夜想你想到睡不著,怎麼辦才好呢?」

  情感博主的理論很簡單,撩撥他,不過就是讓他誤以為你愛她。她打算先舉起白旗,騙他放鬆警惕。

  消息發出,夜半窗外只有樹影,遠遠路燈像是陣前將軍帳,愛情的攻防戰里,兩軍對陣,她趁夜襲營,又是興奮又是得意:等著他明天睡醒見到信息,再一看發送時間,是個男人都會浮想聯翩,小鹿撞到喜馬拉雅。

  她即將贏得一局。

  唐影安心關了手機,心滿意足,重新戴上真絲眼罩打算高貴滑入夢裡,不料剛關了燈,手機就震動——

  許子詮回了消息?!

  她大驚,慌亂爬起看手機,打開對話框就發現自己輸了:敵軍更絕,發的還是語音。

  她顫抖著心點開,渣男的聲音被夜色溫柔包邊,帶了沙沙磁性,款款回了她一句:

  「這麼巧?傻瓜……我也是。」

  像是被毛刷子輕輕掃了心,唐影一愣,下一刻差點把手機從床頭扔下去。

  過了幾分鐘,那邊見她沒有反應,直接語音電話撥來。手機在床上「嗡嗡嗡」響個不停,像是對方在陣前叫罵,不敢不應,唐影這才發覺自己是無腦菜雞將軍,讀了幾本兵書就擅自襲營,果然被老江湖瓮中捉鱉。

  電話鈴聲顫顫,她想起《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和范柳原,男女心彼此猜測,也是夜半琅琅的電話鈴聲,聲聲撓人心——她怒起,哧,老套的伎倆誰不會呀?手機震動聲讓她煩躁,越煩躁越激發鬥志,唐影決定嗤之以鼻,把心一橫,抓起手機,對著聽筒衝口就是一句:

  「我愛你。」

  果然,把兩個人都唬住了。

  那頭只有淺淺呼吸聲,忽然凝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真的?」

  唐影深深呼吸吐納,摁下臉上燒紅,決定誠懇一點,回復:「假的。」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他又問:「那想我想得睡不著呢?」這回聲音帶了笑意。

  唐影索性放棄,躺平任嘲:「也是假的。我特地定了半夜三點半的鬧鐘,其實十二點不到就睡了。一直睡很香。睡前還喝了牛奶,點贊了好幾個腹肌猛男短視頻。」

  那頭又安靜了,熟悉的呼吸聲透過聽筒,執著要傳入她的心底。唐影煩躁起來,試圖反攻:

  「那你呢?你前面說的話,是真的假的?」

  那頭乾巴巴回答:「我才不會那麼無聊,設定鬧鐘搞這個幺蛾子。」停了幾秒,繼續:「我是打魔獸到現在。」

  唐影簡直想把手機從窗戶扔出去。白眼還沒翻上天,那頭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唐影,你猜猜,我剛才哪句話是真的?」

  她一噎,心頭又緊。

  三秒後,她「啪」一聲狠狠掛了電話。

  「渣男太難斗……唐影咬著吸管,和林心姿總結。她們倆對著巨大落地窗並排坐著,長腿懸下,成了路人眼裡風景。

  只是初夏,林心姿早早穿了短褲,她皮膚雪白,腿又直,輕易就能收割男女老少殷切眼神。心滿意足。她小小聲對唐影說:「徐家柏出差了我才有機會穿熱褲!你都不知道平時他管我多少!暴露衣服統統不許穿,小氣死個人。」

  唐影笑起來,「難怪了。我今天還想你以前最怕冷的,怎麼今天反倒不怕了。」

  林心姿搖頭抱怨:「啊天,你不知道我多想我的短褲短裙露肩弔帶們!穿衣服本來就是給自己看的嘛,結果因為他,我被迫告別。」

  「那你可以反抗啊?」唐影好奇。

  「算了吧~」林心姿搖了搖頭,認真給唐影上課:「戀人在一起總要互相遷就的呀。他遷就我那麼多,我也該遷就遷就他呢。就,把他當作小孩咯~」

  說到這裡,似乎想到什麼,林心姿忽然又將話題轉到了唐影身上:「對了,說到斗渣男我還是有一點點經驗的!」她替唐影謀劃:「你要不要試著找幾個備胎?轉移注意力?」

  「啊?」

  「對呀,你周圍得有點其他……大美人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唐影:「寶貝你現在有別的曖昧對象嗎?」

  唐影一愣,最終,看著閨蜜,搖了搖頭,回答:「沒、沒有。」

  她沒和林心姿提起過馬其遠。

第41章 手機,是當代《大話西遊》里至尊寶那顆不會說謊的心

  唐影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曾經約會的看不上的男人實際上真是個土豪,並且對我感興趣。

  於是馬其遠的事情瞞到現在。撒一個謊的代價是需要用越來越多的謊言去彌補,她不想撒謊,選擇不說。隱瞞是被動的謊言。

  避而不談的事情就像一隻停在屋子裡的大象,隔著這隻大象,似乎不再好意思與閨蜜交心。唐影覺得幾分尷尬,話題也借著這份尷尬由熱絡變得冷淡,十多分鐘後,兩人放下了筷子,決定告別。

  林心姿娉娉婷婷回家的時候,沒想到徐家柏已經回來了。只脫了西裝坐在沙發上,袖子挽在手腕,露出結實小臂,他正一手拿手機撥號,緊緊抿著嘴。見林心姿開門,表情終於鬆弛了一些,緊緊抿著的嘴鬆開了,打算綻開一抹微笑,可見到她整個人,那抹笑,又被狠狠擦去。他將手機扔到一邊,問:

  「怎麼穿著這個?」

  林心姿做了個鬼臉,知道犯錯,踢了鞋子露出無辜神色試圖轉移話題:「寶貝,你怎麼提前回來啦?」

  徐家柏又問:「怎麼穿著這個?」聲音低了八度。

  「好幾天沒見你也不抱抱我!」林心姿抱怨了一句,發現他仍是盯著自己的短褲,躲不過去只好說:「平時你都不讓我穿這些衣服……我只好等你不在家偷偷穿。」聲音越小。

  徐家柏涼了神色:「所以你今天和誰出去吃飯了?」

  她一下沒反應過來這兩個問題間的關係,愣了愣才說:「唐影啊。」

  徐家柏敏銳抓住她的猶豫,不信任:「真的?沒騙我?」

  「為什麼要騙你啊?」美人詫異,走過去,攀上他的手臂軟軟撒嬌:「寶貝你今天怎麼了嘛?」

  徐家柏仔仔細細看了她一會兒,最終虛虛攬了攬她,坐在沙發上,扯開領帶,有些頹然:「事情沒辦完,但我今天提前回來的……」

  「為什麼?」

  「我……我……」他有些難以啟齒:「我昨晚做了夢,夢見你、你和別的男人跑……晚上沒睡好。今天上午立刻就告假趕回來了,一回家你也不在……」他又瞥了林心姿白溜溜的大腿一眼,「結果發現,你還穿著這樣出門。」

  林心姿愣住,「那不是影響工作么?你領導沒意見?」

  徐家柏頓了頓,認真掰過她肩膀:「還好吧。什麼事能比你重要?」

  「工作也很重要啊。」林心姿無奈了,覺得他傻,指尖戳他腦袋:唉,你每天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想你。」

  徐家柏把頭埋進美人的懷裡,撒嬌:「一天24小時,我恨不得25小時都和你在一起。寶寶,你千萬不可以離開……

  林心姿心變軟,拍著他的頭說:「乖,你不要每天胡思亂想。吃飯了嗎?我去給你煮麵吃好不好?」

  大美人向來遠離廚房,唯一擅長的只有速食麵系列,自從同居以來,都是徐家柏做飯,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比如現在,大美人會屈尊為愛人洗手做一回羹湯。

  於是徐家柏當然乖巧說好,輕輕吻了女友額頭放她去了廚房,目光也虔誠追隨她的背影。直到廚房裡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他才將愛意滿滿的目光收回,慢慢落在林心姿先前隨意扔在沙發上的手機上。

  密碼他當然知道:940322

  是大美人的生日。

  連徐家柏自己都忘記,偷看對方手機的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

  費心奪來的芳心沒能給他足夠的安全感。於是想方設法將美人困在懷裡,藏在眼皮子底下最為穩妥。只沒想到,當他擁有她越多,佔有慾越強,不安也越多——她手中握著的小小手機是另一個他無法染指的世界。

  2020年的人總有好幾面,實體的、虛擬的,線下的、線上的。他總歸不甘心只能佔有一半。身在手機里的那個林心姿,他亦想觸碰。

  女神對舔狗少有防備,總能留下機會讓他記下鎖屏密碼。於是忘記在哪個夜晚,他趁她熟睡,就著月光悄悄拿起她的手機,手輕輕顫抖,像第一次解她衣裳。

  好在女神沒有秘密,徐家柏長長吁出一口氣。儘管招惹她的臭男人不少。她統一用嫻熟語氣敷衍,「哦」、「呵呵、「哈」。對比與自己的聊天時的「哇」、「愛你」、「么么噠」,他總算心滿意足。放下手機,爬上床,調整躺卧姿勢,將熟睡的美人摟在懷裡——

  「我愛你,寶寶。」他用新收穫的小小安全感,在她耳邊表白。

  久而久之,變成儀式。就像異地戀戀人通過「早安」與「晚安」每日確認彼此心意,徐家柏也在每一天的夜裡,一次次用林心姿的手機測試忠誠。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看的香港老電影,《大話西遊》里紫霞仙子跳進至尊寶的心裡,問他愛誰?心不會說謊,告訴她答案。他當時羨慕,恨不得也能跳進每一個深愛女孩的心中,確認心意。當然只是幻想。可惜幾十年後的人們依然沒有發明出適合情侶使用的測謊儀,但好在擁有了智能手機。都市男女早就養成習慣:若有懷疑,與其問你的嘴,不如問一問你的手機——

  手機,是當代《大話西遊》里至尊寶那顆不會說謊的心。

  此刻,客廳的電視聲與廚房聲混合成嘈雜背景音,徐家柏迅速看了廚房一眼,門虛掩著,傳來抽油煙機聲音。時機正好,他撲上去,嫻熟解鎖,打開對話框找到聯繫人「唐影」,心裡隱藏著巨大的害怕——好在,他鬆了一口氣:她沒騙他,今晚和她一起吃飯的人,確實是唐影。

  眼神重新恢復了愛意,他將林心姿的手機放回原處,安心靠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下一秒,林心姿的手機震動了兩聲,又有兩條微信滑入……

  林心姿一貫認為自己是速食麵料理界的翹楚:初級一些的速食麵烹飪手段,需要嚴格按照時間下面、下料、下雞蛋,再關火。只有真正掌握速食麵烹飪精髓的人,才能做到人面合一:用經驗,掌握火候。而且,林心姿美滋滋地想:她的秘訣還有一個,就是撒上香蔥末、胡蘿蔔絲、再在出鍋前,扔上一片濃濃的芝士。

  她曾很得意對唐影以及徐家柏說:「能吃到林氏速食麵的,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林心姿在廚房裡用剪刀剪下芝士包裝的時候,徐家柏開門溜了進來,吸吸鼻子,說寶貝做的面好香啊!

  話未落音就發現林心姿沒帶手套,心疼起來:「不是給你裝門買了橡膠手套嗎?你這樣下廚房,手糙了怎麼辦?」

  林心姿擺擺說沒事啦,好麻煩的,一年也進不了幾次廚房,糙不了的。

  徐家柏從後摟住林心姿的腰,輕輕吻她的脖子,小聲喃喃:「那我也心疼。」

  林心姿笑盈盈躲了躲說別鬧,乖乖去座位上等著。

  「……徐家柏一邊應著,一邊卻沒動,遞上林心姿手機說:「你剛手機震動了兩下,應該是來微信了。」

  林心姿忙著下廚,一邊往咕咚咕咚冒熱氣的鍋里扔芝士,一邊說:「是嗎?我現在沒空,你替我看看是不是重要消息。」

  「怎麼看?」徐家柏刻意一愣,晃了晃鎖屏的手機。

  「我告訴你密碼啦,是94……」美人才開了口,就被愛人打斷。

  「不要。」 徐家柏搖頭拒絕,十分堅定,將林心姿的手機放在遠離灶台一些的位置,繼續專註摟著她,聲音深情:「寶寶,我不要看你的手機,也不要知道你的手機密碼。兩個人應該有各自的秘密,你的手機是你的小小世界,我應該尊重。」

  「知道啦知道啦。」又是一番刨明心跡,徐家柏說了很多遍。林心姿聽到耳朵長繭,知道拗不過他,不再勉強,只側頭輕輕吻了吻他。

  「嘩嘩」叫著的抽油煙機聲、沸騰的鍋冒起細細的煙,她認真往碗里灑下細碎蔥花。小小的廚房與餐廳,都是暖黃色的燈光,是徐家柏和林心姿當初一起在宜家選擇的。心姿曾在兩種顏色里猶豫,徐家柏卻堅定選擇暖黃,他說暖色光溫馨,是家的感覺。

  二人等待泡麵出鍋。

  「小心燙!」

  徐家柏攔住愛人,殷切戴上隔熱手套,將這碗帶了濃濃愛意的麵條端到餐廳。跟在後面的林心姿,拿了手機查看微信——兩條未讀信息,來源於同事詢問工作,對方是單位新來的領導,姓胡,說話幽默風趣,備受女人們青睞。

  他語氣平淡有禮,說初來咋到,為了了解工作,這周三中午想請部門聚餐,詢問林心姿是否參加。

  再正常不過的邀請,她用手背捂了捂臉,雙手敲擊鍵盤認真回復:「好的,沒有問題。」

  沒有注意到一旁戀人瞥向自己時的表情,當然,也更聽不見他的心。

  所以,林心姿不知道,此刻埋頭幸福吃面的徐家柏想的是:

  「只有讓你足夠放鬆警惕,那麼,你的手機才不會掩蓋秘密。」

  然而只可惜,

  徐家柏也不知道,更多人的秘密,是藏在心裡。

第42章 展示閱歷,是最優雅地展示財力

  林心姿不知道,夢中出軌,算不算出軌?

  雖然夢裡面的人模糊臉與名字,但明顯不是徐家柏。夢中男人牽著她的手在一片山地上奔跑,明媚的太陽與鮮艷綠地,像是在北歐拍攝婚紗廣告,光晃得她看不見眼前人,他停下來,吻她。嘴唇柔軟又清涼。再然後,夢裡的人抱住她,修長手指沿著腰際上滑,上滑,滑到讓她面色緋紅的地方……接著是他的唇下移,下移,移到和手指同一個地方,身子發軟,她一腳踏……

  夜半驚醒。她猛睜開眼,捂住胸口,被這樣香艷的夢嚇到。

  身邊安睡的人感知到她的動靜,沉著呼吸攬了攬她。林心姿側過頭,看著徐家柏,皺了皺眉毛。伸出指尖勾勒出他的側面眉眼,他是好看的,林心姿想,認真為自己的夢愧疚起來。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不知好歹。比如對於愛情,她從來希望另一半千依百順。可當這樣的感情習以為常,她反而不再自在。身邊睡著的這個男人早就為她付出了一切,成為她的戰俘。愛情的戰爭結束,和平年代,剩下空虛。

  所以,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偶爾問自己。

  再潛入夢裡。

  早晨林心姿醒來的時候,床頭櫃已經放了一杯溫水,她揉揉眼睛喝水喚醒自己。外頭剛做完早餐的徐家柏聽見動靜,圍著圍裙進屋,吻了吻她額頭。他起得早,洗漱完畢,穿白色襯衫,噴了髮膠,看著美人的眼神全是愛意,他問:

  「寶寶醒來啦?」

  「……林心姿點頭,一邊喝水一邊劃手機看朋友圈,指揮徐家柏將窗帘拉開,清晨的太陽落在床上,過了篩的柔光,她伸了懶腰問:「今天吃什麼呀?」

  「雞蛋,可頌和牛奶。」徐家柏走到床邊,準備抱她。

  「雞蛋要溏心的。」美人強調。

  「當然,我拿著計時器煮的,守在那裡一刻也不敢走。一定是溏心的。」他一心想將她喂胖,甚至為了她報了烹飪班,學做她愛吃的杭幫菜。

  「家柏你真……林心姿笑著撲進徐家柏懷裡,被徐家柏從床上抱到洗手間,嘴裡叨叨:「小時候我爸爸也是這麼給我做溏心蛋的!他特別寵我!」

  「嗯。我也要學習,好好寵我們家寶寶。」徐家柏笑容溫柔,將女神輕輕放下。洗漱台前是已經擠好了的牙膏、裝好水的牙缸。美人頭髮蓬蓬,對著鏡子抓了抓頭髮,拍拍臉又問徐家柏:「今天早上臉上好油哦。是不是很醜?」

  「哪裡!明明是光彩照人。」他揉揉她的發,又叮囑:「刷完了牙來吃飯。」

  徐家柏賦予的溫柔周到,像是國貿寫字樓的空調設定,一年四季,每天都溫度恆定。吃完了早飯他收拾、洗碗,林心姿穿衣打扮,然後他們一起出門,永遠十指交握——徐家柏沒必要那麼早上班的,但林心姿的起居作息,才是家裡唯一的標準。

  她被他的愛層層圍住。

  相戀小半年,所有的要求,他一概回應:「好的寶貝。」,所有的胡鬧,他一概對以:「我錯了寶貝。」

  她的女同事們都羨慕嫉妒她,男同事們都識趣遠離她——知道她男友體貼又霸道,頭頂醋缸。當然,還是有例外:

  新來的胡領導。年輕有為又平步青雲,第一眼,就看上了科室美人。

  科室聚餐是噱頭,其實只是他想約她。

  中午幾人約在世貿天階的日料店,胡領導好巧不巧就坐在她手邊,大家七嘴八舌點了日本雪蟹,胡領導本是上海人,對各類河鮮海鮮都有講究,一手抓著蟹腳,優雅靈活擰下,小叉子嫻熟剔出蟹肉,於此同時舌燦蓮花,說得頭頭是道。

  他聲音本來溫潤,人又俊朗,大家叫他「胡哥」,滿嘴迸出的知識點在「Brainy is the new sexy」的年代,換得科室女性集體的星星眼,似乎他的臉也變成了胡歌。

  光芒由他獨佔,在場男士心中發酸——哧,不就是吹逼么?

  但本來,雄性裝腔的方式就那麼幾種:鳥類炫耀羽毛,人類炫耀財力。而展示閱歷則是最優雅地展示財力。

  話題環繞著螃蟹不休,從海蟹說到河蟹,胡哥一邊剝蟹一邊科普:「雪蟹吃肉,而吃大閘蟹就要吃蟹黃。秋天一定要請你們來上海吃蟹!」

  眾人起鬨,「說定了,到時候team building去上海啊!請我們吃剛開閘的大閘蟹!」

  胡哥豪爽點頭說沒問題,神秘一笑又說:「但剛開閘的大閘蟹可不是最好的。」側頭看著林心姿,科普:「普通人都等著大宅蟹開閘,以為開閘的蟹是上等,其實不是,告訴你們,要等開閘後再過半月,那時候的蟹才最肥。不是有句話叫『秋風起,蟹腳癢』么?吃蟹一定要等到天冷以後,開閘後再過三周,大概是每年十月中,母蟹最肥。公蟹遲一些,得到十一月初。所以也有個講究叫做『九雌十雄』,這個九和十,說得就是農曆月份。」

  眾人安靜聽他介紹知識點,皆是一臉受益匪淺,胡哥更加來勁,又沿著大閘蟹的鄙視鏈條,從陽澄湖、太湖、洪澤湖評論到沙家浜。

  手上剝蟹不停,嘴上說話不停,胡哥倒是忘了吃。坐在身邊的林心姿忍不住提醒:「胡哥你也別光說啊,蟹都剝一盤子了。」

  「對嘛對嘛,胡哥你快吃。」大家也意識到他盤子里滿到快溢出來的蟹肉,紛紛勸起來。

  胡哥果真一愣,看著滿滿一盤子蟹肉,驚訝臉:「還真……對大家笑起來:「我這人就這樣,只愛剝,不愛吃,不知不覺剝這麼多了,來來來大家一塊吃……」一邊說著,一邊將盤子里剝好的大半蟹肉不由分說掃到林心姿盤子里,再將剩下一小盤遞給另一邊男同事,讓男同事分給別人。

  過於明顯的差別對待。同事們眼光紛紛曖昧起來。連林心姿都不自在了。

  終於有女同事試圖打破尷尬起了一句:「哇,胡哥你這隻愛剝蟹又不愛吃蟹的習慣太棒了吧,以後誰做你女朋友肯定幸福!」

  「是么?」胡哥一笑,看向身邊美人。

  還沒等林心姿點頭,另外兩名同事立刻起鬨,「可不是,林心姿男友就是這樣,對她千依百順,別說剝蟹了,就是蜘蛛都能替她去皮!」

  「噢?原來心姿有男朋友啦!」胡哥揚了揚眉毛。笑容不動。立刻又小聲嘆了句:「也是,這樣的美女,單身反而奇怪。是不是?」

  林心姿聽了他上半句話本想連連點頭承認自己不是單身,可下半句話冒出,她反而不好附和了。只好搖搖頭回:「胡哥別笑話了。」

  眾人話題立刻轉到徐家柏平日如何寵妻的誇張傳聞上。胡哥一邊聽著,一邊只看著林心姿笑。直到午餐結束,胡哥才又開口,一臉鄭重:「既然有男朋友了,那更好,心姿,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她呆了呆。

  此刻眾人剛出了餐廳,走在世貿天階巨大的屏幕下,胡哥特意拉著林心姿落在後面,眼裡是她驚訝模樣,他含笑,指著身邊商場一層,請求:「我想給我喜歡的女生挑一個禮物,需要你參謀。」

  「喜歡的女生?」

  林心姿再一愣,有了不好預感。畢竟追她的男生不少,類似套路不是不熟,想要拒絕:「我眼光不太好。要不讓大家一起幫您選選?」

  「唔,你是眼光不太好。」對方意有所指應了一句。

  林心姿下意識認為他說的是徐家柏,不快起來,涼了語氣拒絕:「所以還是讓別人給你挑吧。」

  「喂。」見她要走,胡哥趕緊拉住,半抬了眉毛露出霸總微笑與她對視:「心姿,你不會以為我口中喜歡的女生,是你自己吧?」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林心姿被人戳破,又為自己自作多情而局促起來,用力拍開他手:「不是嗎?不是最好了。」

  他笑,「至少我還是你領導,讓你幫忙都這麼難。況且,都知道你有男友了,你覺得我還會上趕著挖牆腳嗎?」

  林心姿沒理他了,直接扭身往商場里走去。嘴上連珠炮一串問題——

  「你打算送人家什麼禮物?」

  「預期價位?」

  「是否需要特殊含義?」

  「有沒有忌諱?」

  ……

  胡哥本跟在她身後,聽了問題清單,愣在那裡,「這麼多講究啊?」

  「不然呢?」林心姿不耐煩,「趕緊選,選完了下午還要上班。都錯過午覺時間了。」

  「沒有特殊含義、沒有忌諱,沒有預期價位……」還沒說完就見林心姿翻了白眼,他趕緊補充,「貴的吧。選貴的吧。」

  「多貴?」

  「按你喜歡的來。」

  「這麼敷衍?」

  「不是敷衍,是相信你的眼光。」

  「你剛剛還說我眼光不好。」

  「那是指你選男人……」他及時住嘴,發現林心姿意外嚴厲瞪著自己。

  美人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雖然你是我領導,但我也要和你聲明,我不希望別人當著我的面說我男朋友不好。尤其是,在你還完全不了解他的情況下。」

  胡哥被她的氣勢震懾,頓了三秒,才說了一句:「抱、抱……想了想,解釋到:「我確實唐突。但可能是因為我骨子裡不能理解千依百順的愛情吧。每天都在拍偶像劇,不膩嗎?」

  同事們口中的林心姿與徐家柏彷彿是甜寵劇的男女主角,24小時甜蜜。可惜,只有糖的愛情,必然甜到發膩。

  「每個人想要的愛情不一樣。」林心姿低頭悶悶解釋。

  「所以這是你最想要的?」

  「不是嗎,難道你不希望有人對你千依百順,愛你勝過愛自己?」

  「當然不。維繫一段感情的從來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與接受。」

  林心姿沒應了,徑直走到一個櫃檯前,故意選了最貴的項鏈,冷冷,「這個挺好看的。」

  「你喜歡?」

  「我猜你喜歡的姑娘一定會喜歡。」

  「好。」

  胡哥立即示意店員包起來。林心姿注意到項鏈是五位數,本是故意激他,見他認真,趕緊制止:「喂!我亂說的,你真買?」

  「你亂說的?」胡哥笑起來,倒像是舒了一口氣,「太好了,我也覺得貴。」真誠猛點頭。

  林心姿被他的坦然逗笑。氣氛緩和,她忍不住問:

  「維繫一段感情的如果不是付出,那你覺得應該是什麼?」

  「當然……是臉咯。」

  他反倒不正經起來。

  林心姿不理了,轉身去了另一個櫃檯。過了一會兒,胡哥過來找她,又端出領導架勢,說該上班了,回去回去。

  林心姿好奇:「你不買了?」

  他沒應。直到並肩走到單位樓下,進了電梯,碰巧過了午休高峰期,一方空間里只剩下兩個人。共處一室。

  胡哥又起了話茬,「下班男朋友來接你?」

  「嗯。」

  他點點頭,忽然手握成拳,舉到林心姿面前,半笑不笑,「你想知道的那個答案,我變個魔術告訴你?」美人詫異看向他。就聽他語氣神秘,提起先前的話茬,看著她說:「其實很簡單,維繫一段關係的基礎,與愛上一個人的理由相同。都是——」與此同時,他手掌在眼前張開,裡面卻空無一物,林心姿疑惑看他,不知其意,只聽他說:「好奇心。」

  這麼說著,胡哥忽然將手掌反轉,顫巍巍吊下來一串彩寶項鏈,晃在林心姿眼前——是她之前在櫃檯忍不住看了好幾眼的款式。她一愣,又聽他說:

  「以及,吸引力。」

  他將項鏈推向林心姿,還沒等林心姿拒絕,又將項鏈收了回來,揣進口袋裡:「這是送我給我喜歡的女生的。只可惜,她目前不是單身。」

  叮咚,電梯門開。胡哥昂然大步走了出去。

  留林心姿一個人愣在那裡,電梯門開了許久,又自動關上,再自動打開……

  半晌,林心姿撇撇嘴,小聲說了聲:

  「切,油……

第43章 許子詮,你那不是文藝,是少女心

  林心姿在兩天後和唐影約了個午餐,順帶悄悄和唐影說了胡哥的事情。但重點在於胡哥的那些理論,諸如:「戀人之間保持足夠的吸引力,是愛情的前提。」

  唐影點頭,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

  二人中午吃的是代餐奶昔,坐在寫字樓下辟出的人工花園的長椅上,叼著吸管,初夏正午太陽被樹蔭篩過,斑駁落她們身上,唐影堅守防晒原則,忍不住撐了一把迷你遮陽傘。林心姿卻仍要坐在樹蔭下,美人表示,「曬一些太陽對身體好,有助於補鈣。」

  話題接著回到愛情本身。林心姿細聲細氣總結,「我以前選男朋友,覺得對我好才是一切前提。但現在真有個對我千依百順的男朋友,我反而覺得不對勁了。胡哥那些話,放在過去,我絕對嗤之以鼻!可現在,還真能讓我有些小思考。」

  唐影驚訝,「你是覺得徐家柏對你沒有吸引力嗎?」

  「我覺得他對我的服從與順從,遠遠超過了他的吸引力。」林心姿想了想,「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舉個例子,如果你的男神吳彥祖每天對你點頭哈腰,事事殷勤,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你還會覺得他很帥很有魅力嗎?」

  當然不會。

  唐影想想也是,畢竟,保持吸引力的前提是彼此平等的關係。否則,再帥氣多金的舔狗,也只能是狗。

  她看了林心姿一眼,「那既然你都想通,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嗎?」

  「沒有。」美人搖了搖頭,「雖然現在的感情不如我當初想像地那樣完美,但人的想像與現實本來就擁有差距嘛。而且歸根結底,我確實割捨不下他對我的這份好。」

  畢竟這世界上,想撩你的男人千千萬萬,可真心愛你疼你惜你的人,才是獨一無二。

  「……那胡哥呢?」

  「他啊……」美人懶懶喝完最後一口奶昔,「他也就是嘴上說得好聽,追女人靠花把式,靠誘惑,像極了你的那個誰……」

  「誰?」唐影心裡咯噔,咬著吸管裝傻。

  「許子詮咯。」

  林心姿拍了閨蜜肩膀叮囑:和這樣的男人玩心,就是一場危險愛情遊戲。玩的時候心跳加速欲罷不能,但要小心,倘若段位不夠,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但也可能……」林心姿狡黠瞟了一眼唐影:「人家可捨不得你死。」

  唐影沒說話了。

  許子詮又有好些天沒來找她。當然她也沒有主動去找他。彼此吊著,放任思念,像是神仙鬥法,敵不動,我亦不動。唯一不同的或許是,兩人都各自期待著:下一次敵人何時會動,以及會怎麼動?

  許子詮把時間選在了周六中午。

  懶覺起來,摸到床頭手機,迷迷糊糊給唐影發了久違的消息,像是彙報自己的一舉一動:

  「唐影,我睡醒了。」

  與他的對話框彈出,陌生又熟悉,她的心也跟著跳起。咬著嘴唇盯了手機半晌,先發制人扣上帽子:「你又勾引我?」

  與渣男鬥智斗勇一陣,她掌握了經驗,比如千萬不能被動,要主動並且比他更主動。狹路相逢勇者勝。再勇敢點迸出些騷話,或許能鎮住場面,有幸亂拳打死老師傅。

  只是她沒想到,老司機永遠比她主動。信息才發出,他即刻撥了電話過來,大周末中午,兩個人都在被窩裡,睡到骨頭都要融化。

  他倒是沒否認她的指控,輕輕笑,「你發現了就好。」沒聽見唐影的回復,許子詮又問:「你醒了?」

  唐影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她正躺在床上,將手機換了一邊耳朵,看著窗外明媚樹影,很乖應了一聲:「嗯。」

  「下午有空么?」

  「做什麼?」

  「來我家?」

  唐影一驚,從床上坐起,「哈?」

  許子詮又蠱惑:「來我家看電影好不好?法國片。然後我們在家吃火鍋,點海底撈火鍋外賣,可以喝冰啤酒。我好久都沒吃了,你不想吃嗎?」

  唐影被說動,嘴上還是拒絕,「不要,夏天吃火鍋,要熱死的。」

  「我們開空調,開20度,假裝是在秋天?」

  唐影接著拒絕:「不要,我太懶。不願意出門。」

  渣男繼續勸她,「我給你叫專車,等到你小區門口了,你再穿上衣服下樓。」

  事事都妥當,唐影還要反駁:「為什麼非要我來?」

  他停了幾秒,認真:「因為想你了,想見你。你不想見我嗎?」

  她沒應了,咬著唇,握著手機重新倒回床上,亂蓬蓬腦袋蹭了蹭枕頭,想了想,還是不太情願,嘟囔:「……那,為什麼是我送上門來?」

  「你是希望我來?好啊。」他更主動。

  唐影趕緊拒絕,「別!」從床上躍起,掛電話前丟下一句:「火鍋我要吃肥牛午餐肉鴨血鴨腸,海底撈家的豆腐也好吃,清油鍋中辣,你記得點了!」

  許子詮叫的車在二十分鐘後到達唐影家樓下,她換好衣服化好妝下樓的時候,莫名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前兩次的吻太美好,唇也上癮,她再見到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何況地點還是在他家。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加上對方還是老司……略慫,拍拍臉,勒令自己不要多想。

  好在作為律師,風險意識深入骨髓。對於未知的一切,她習慣做最徹底的準備,比如這次——

  她事先武裝了成套性感內衣。

  這是她第二次來許子詮家。

  依然空曠。正是下午,他在兩側開了窗,陽光曬進客廳的乳白瓷磚。象牙色沙發前鋪了水色枯色混紡地毯,四周的色調發淡,在她眼裡甘願淡成背景,只有許子詮一人是鮮明的。他穿了一件寬鬆茶色T恤,居家褲子。開門見到唐影的時候只是笑,嘴角上揚,難得看起來有些憨。

  笑容混著日光。

  唐影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嘴角也忍不住跟著上揚,兩人這麼對著笑了半天。許子詮又拉過她,笑容一點點斂下,變得專註,就在唐影以為他要低下頭的時候,他最終只是笑了笑,用手將她碎發捋到耳後,問:「熱不熱?」

  她搖頭,不熱。

  他帶她在屋子裡逛了一圈,二居室,一間卧室,一間書房,書房裡擺了大塊頭HiFi音箱。他家不小,早些年買的房子,那時候價格只是現在的三分之一。飛速增長的房價落在新一屆年輕人的肩膀上,凝結成時代的眼淚。

  後人只有羨慕。

  許子詮卧室尚且拉著窗帘,被窩亂亂,唐影走到門口,只敢瞄了一眼,想著一個小時之前他就是在這裡給自己打電話。臉頰發熱。許子詮睨她:「你還是離床遠一點……」

  「幹嘛?!」

  「免得把持不住……」

  她恨不得伸腿踹他,「你不要自戀……

  「喂喂。」他躲開,「我沒說誰把持不住呢。你慌什麼?」

  他大笑跑到客廳沙發前坐下,拍拍身側沙發,招呼她:「過來。」

  唐影不太情願往客廳走的時候,許子詮又掏出個遙控器摁了摁,四周安靜垂著的湖藍色遮光窗帘像是宮廷劇里的太監,聽命「唰——」一聲延展身體,將午後陽光牢牢擋在外面。諾大客廳一下子暗了下來。

  唐影一跳:「做什麼?」

  「看電影啊……某人不是說過?男女約會時之所以回去電影院,不是真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電影院的黑。」

  唐影不說話了,慢悠悠挪到沙發旁,在距離許子詮一格的地方落座,認真問:「所以,這算是……約會嗎?」

  許子詮本靠著沙發拿遙控器戳著屏幕,聽她這麼問,放下遙控器認真看她,「不然呢?我會隨便請女生來家嗎?」

  「噢——」唐影沒說話了,盡量綳著臉,一把抓過抱枕,調整了個舒服姿勢努力專註盯著屏幕。

  電影馬上開始,畫面漆黑。

  幾秒後身邊動靜,只聽那人湊過來,貼著她問了一句:

  「喂,你在偷偷笑什麼?」

  ……

  他們看的是《美好年代》。浪漫到恨不得配酒。

  唐影沒想到,許子詮看電影的時候比平時正經一百倍。整個人全神貫注,甚至連手機都靜音。他大義凜然表示,看電影本來就是需要全身心專註的事情,對藝術沒有敬畏的人才會借著黑摸女孩子手。

  電影結束,許子詮又拉開了窗帘,黃昏的北京成為此刻布景,天晴後太陽半懸,紅霞滿天。唐影正蹲在茶几旁,一盒盒從箱子里端出幾分鐘前海底撈送來的火鍋外賣,一邊聽許子詮滔滔不絕說著觀後感,嘴上應:「沒想到你還是文藝男青年?」

  他否認,「不算吧?」 想了想又承認,「不過偶爾也會追一追言情小說。」

  唐影下定結論,「那你不是文藝,應該是少女心。」一邊說著,從箱子里掏出鍋放在茶几布置好的電磁爐上,指揮許子詮往裡加熱水。

  許子詮抬了抬眉毛,沒否認。畢竟「gay的素質」都已經蓋章,不再差一個「少女心」了。

  兩人此時熱絡準備涮火鍋的氣氛與往常戴著友誼之戒時並無差別。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小小意外——

  唐影才發現這個男人有時也傻,比如讓他移一移鍋,他直接上手。好在收回地及時,只是兩手指尖燙紅,唐影吃驚,叫起來:「快捏耳朵!」

  「啊?」

  唐影著急解釋,「科學依據,手燙到了要捏耳朵的。快捏,快捏。」

  「這是什麼奇怪理論?」許子詮不理解,加上不太嚴重,好笑起來,「捏誰的耳朵?你的可以嗎?」

  唐影一愣,想了想,「誰的都行吧……關鍵是耳……」

  還未說完,許子詮走上前一步,像是擁抱般,雙手輕輕捏住了她的兩個耳垂,熱意從他的指尖蔓延到她的耳際,又湧上她的心尖。面對面的距離,聽到彼此呼吸。

  臉似乎被灼燒,她抬頭看他,對上他的雙眸。

  ………好一些嗎?」 她動了動唇,又將他的目光吸引到唇上。

  「好多了。」他低聲說。

  「唔……」

  兩個人不再說話,彼此盯著,他的手還捏著她的耳垂,紅紅軟軟,忍不住捻了捻。

  「剛如果不是光顧著看你,也不至於被燙傷。」他還是盯著她,她的臉在眼前一點點放大。

  捏她耳垂的指尖鬆開,他的手掌輕輕捧住她的臉——他要吻她。

  思念她的唇齒,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如此清晰。他在她的眸子里找到自己,喉結滾動,如果不是下一秒——

  電話又響。

  這回是唐影手機。來電人也足以破壞旖旎:馬其遠。

  唐影肅然生敬。似乎連讓手機多響幾聲都是罪惡,趕忙後退一步接聽,嚴肅的一聲:「喂?馬……

  馬其遠幾乎沒有打電話給她,私人交往一般使用微信,如果有,大概率是因為工作。

  沒想到那頭聲音此刻卻是閑適,「小影,現在方便嗎?」

  「沒問題的,您說。」

  「哈哈好,方便的話,出來一下?我把地址發給你。」

  唐影一愣,也不敢問事由。只說:「好…………微信發我就行。」似乎又有些不樂意,補了一句:「大概需要幾點過來?就,我現在……」她恨不得說自己此刻在京郊在河北在天津在尼加拉瓜在南半球在太空漫遊。懷著希冀期待馬其遠讀懂她語氣委婉的猶豫。

  那頭只是打斷:「儘快吧。我等你。」

  「……、好的。」

  電話掛斷。唐影的背影都寫滿不情願。

  「客戶?」許子詮湊過來。手機隔音不是很好,許子詮聽到大半。

  唐影點頭,半晌為難,「我……可能得走了……」她看了一眼屋子裡剛剛擺好的火鍋,咕咚咕咚冒泡。以及面前這個男人,嘴唇紅潤,十分好親。

  十二分不舍,「抱……

  「好。」許子詮點點頭,「沒事的。如果是工作的話,確實比較為難。沒關係,我們下次再吃。」他勾指頭刮刮她的臉。

  ……然是客……可能不是因為工……她小聲說了一句。大概率不是。

  許子詮看了她半晌,八九不離十猜到來電話的男人是誰。只是笑笑,「如果能拒絕,或者想拒絕,你剛才就在電話里直接拒絕了。看你這不太樂意赴約的樣子,估計是拒絕不了的邀約。」

  唐影撇撇嘴,低頭拿手機叫車,剛進入打車頁面,手機就被許子詮奪走。

  她一怔,就見他替自己選好了上車地點,叮囑:「南門離這裡更近一些,別走繞了。」

  他跟著唐影走到門口,在距離她兩步的地方抱胸站著,見她低頭穿鞋,她穿的是黑色穆勒鞋,淺灰法式連衣裙,她一手扶著門口鞋櫃,穿完了再換一邊。身後客廳火鍋沸騰了,咕咚咕咚冒泡。他也不急著去關火。看著唐影,想說「晚上回家了和我說」、想說「注意安全」、想說「要乖」

  ………最後卻一句沒開口。

  唐影穿上了鞋子,打開門,說車到了。

  許子詮點點頭說好,慢走。勾起嘴角對她笑了笑,彎彎上揚一個好看弧度。揮手與她告別。

  「砰」的關門聲。

  屋裡又剩他一人。咕咚咕咚沸騰的火鍋。

  他伸手將電源拔了。仰在沙發上。

  過了幾分鐘,微信響起,是之前熟悉的妹子:

  「許大帥哥,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他扔了手機。

  過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拿起:

  「吃什麼?」

  「火鍋唄!最近饞火鍋了。」

  他看了看面前擺了滿滿一桌的火鍋宴席,啤酒冰鎮。似乎正等待另一個客人。他抿抿唇。

  「好啊。」三分鐘以後,他回。

  終究,又補充了一句:

  「去三里屯那家新開的怎麼樣?這會兒家裡有點東西需要收拾,1小時後見?」

第44章 但你們,在我眼裡一樣

  馬其遠發來的地點在王府中環。

  人均2000+的粵菜館,「好酒好蔡」,算是北京粵菜餐廳的巔峰。唐影看到餐廳地點的時候略有一點點欣慰,畢竟站在天平另一端的,是秀色可餐的許子詮。

  服務員將唐影引到包廂,馬其遠正坐在一旁沙發上刷手機,見到唐影有些開心,伸手招呼。唐影見餐桌不小,座位上還擺著四幅餐具,好奇,「還有別人么?」

  他點點頭說,還有一對朋友。他說帶了女伴,我想那正好,這家餐廳你應該沒來過,就叫你一起了。

  言談間流露出帶唐影見見世面的想法。反倒激發出唐影的鬥志來,乾乾笑了笑,想著難怪就讓我過來,原來是承恩。恭敬坐在馬其遠身旁椅子上。

  又想起馬其遠的朋友,唐影多問一嘴:「他也沒結婚?」

  包廂開了四方小窗,日暮降臨遠處是密密樹林映襯天空,二環難得見到的安逸景緻。馬其遠本看著窗外,聽了這句話,睨唐影一眼,笑笑回答:「結了。妻子在國外。」

  然後,欣賞小姑娘得知了八卦後驚訝又偏偏強裝鎮定的表情。

  和馬其遠一起吃飯談事的男人姓李,做的也是鋼材,據說是美食老饕,嘴刁又愛各種餐廳。帶來的小姑娘顯然儘力裝扮過了,全套妝容與紅底高跟,頂著一張被現代醫學流水線與網紅審美雕琢過的臉,短短肉胳膊挽住老闆手臂,風風火火進來。

  姑娘十分熱情,利索與馬其遠打過招呼後,拉著唐影的手介紹叫自己Michelle ,是一名互聯網新媒體從業者,眼裡閃過矜持。似乎擔心唐影沒懂,李老闆又替Michelle補充了一句,「她啊,是個網紅。」

  「哇?」唐影點頭,提起興緻來。

  都市白領普遍八卦,因為工作沉悶壓抑,急需紓解。於是對八卦橫生的演藝圈總是懷著嚮往,渴望一窺其中風景。唐影好奇,「你叫什麼?我去關注你。」

  Michelle 迅速發來自己微博、小紅書、抖音、微信公眾號、B佔主頁鏈接,熱絡推廣:「我是文字、視頻多棲發展。你都可以關注一下!」

  唐影被震懾,客套逐一加完,發現Michelle微博粉絲數足足40萬,但每條微博回復幾乎只有各位數,莫名想起大王……又聽耳邊聲音又熱情想起: 「對了我還有粉絲群,你要不要加?」

  唐影一愣,對上馬其遠和李老闆笑意,馬其遠見她猶豫,笑著勸說:「加一個唄。我們都加了。」

  她更震驚,只好恭恭敬敬掃了碼,進入一個人數120人的安靜小群里。

  馬其遠與李老闆似乎習以為常,看完了Michelle與唐影寒暄,接著聊起生意。留著兩個女人大眼瞪小眼,好在Michelle健談,新納了粉絲心情好。與唐影攀談起來:「你做什麼呀?」

  唐影回答,律師。

  「唷嗬!那好厲害的,那你不會吃虧的,男人都不敢和你吵架對不對?」Michelle眼睛瞪大,新粘貼的假睫毛忽閃,但沒能掩飾住新割歐式大雙眼皮的鬼斧刀工。

  唐影乾笑,說可能邏輯能力強一些,做事顧慮多一些。

  Michelle點點頭,又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我們家以前也有家族律師的。但我現在和父母決裂出來,凡事要靠自己,淪為打工仔。」恰當露出苦悶堅強神色。

  話已至此,唐影表情微變,裝腔警鈴大作,又看了對方一眼。在裝腔技巧逐步發展的今天,逼王們終於衍生出了委婉又矜持的「凡爾賽文學」裝腔法,重點在於含蓄。大抵是用無奈的語氣,明貶實褒,看似抱怨,卻在不動神色之間,流露出腔調。

  而以客套方式對待凡爾賽文學式裝腔的關鍵,是有一雙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慧眼,像小時候閱讀古詩詞一樣找到整句話中提綱挈領的那個詞——

  比如現在,唐影熟稔並準確地恭維到:「哇,家族律師?!那很厲害啊。」 面露足夠驚訝。

  Michelle果然滿意,笑盈盈擺手:「還好啦,就是我家嘛,比較複雜……」她聳聳肩,擺出忸怩姿態,幽幽,「其實,我們是中國最後的貴族。你如果見了我媽媽就知道,什麼叫做真正上流社會的女人。」

  唐影被「貴族」與「上流社會」兩個詞震驚,正不知如何應對。恰好服務員上了頭盤小碟與開胃湯,大家安靜下來。

  就見Michelle熟練拿出手機拍了照片,又打開視頻,開始對著菜肴一個個介紹。她視頻拍攝地小心,只拍菜品,不入境人物。馬其遠與李老闆在一旁饒有興緻看著,早就習慣。甚至還與她搭話,問一句:「這菜你怎麼評價呀?」

  Michelle則會翹著蘭花指入境,很認真品嘗一口,在鏡頭下朗聲品評:「淡淡的清香與柔韌爽滑質感,形成混合,充盈在我的口中,湯汁層次豐富,令我想起孔明的《誡子書》。咳。」她清清喉嚨,另一手趁機打開桌上小抄,朗誦起來:「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頓了頓,似乎還閑不夠,又翻了翻小抄,讀出牛頭不對馬嘴的另一句:「 八方各異氣,千里殊風雨。 劇哉邊海民,寄身於草野。 」最後鄭重總結:「這道菜,就是這個感覺!」

  馬其遠與李老闆大笑起來,在旁捧場鼓掌,說好好好,評得到位!

  Michelle得意一笑,停了視頻,盈盈瞥了唐影一眼。

  唐影全程握著筷子,半張了嘴看她,幾秒後發現似乎不禮貌,趕緊也跟著兩位大佬鼓掌,盡量稱讚:「你……你挺有內容的。」

  「嗨,我就是做內容的嘛。現在自媒體競爭激烈,普通內容都不吃香了,要有錢有腔調有噱頭才有人看。」

  唐影忍不住逗她,「可這樣不會有人覺得你裝嗎?」意有所指補了一句,「現代人最煩裝逼。」

  「喲這你就才疏學淺了吧?」Michelle握著筷子在面前的空氣上輕輕一點,彷彿她面前停留著一個虛擬的知識點,似乎被人揭穿,她忍不住帶了攻擊性:「現代人最煩看別人裝逼沒錯,但他們喜歡自個兒裝逼啊!要不喜歡裝逼,那些個社交網站早就倒閉了,你覺得社交網站是為了幹嘛?不就是讓人光明正大裝個逼嗎。比如你,你別說你不喜歡裝逼哈?」

  唐影一愣,被問住——她的問題設計地巧妙,畢竟,一個人如果聲稱自己從不裝逼,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裝逼。

  Michelle喝了口水,似乎對「裝逼」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接著抗議:「而且,關注我的都是些老百姓嘛,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生活,讓他們開開眼界不好么?反正這就是我日常生活,你要是覺得裝,可能就是你過得還不太行咯……」

  唐影屢次被她的用詞擊中,瞥了眼二位大佬,見他們已經接著談事,不再關注兩人。又聽貴族少女接著駁斥,似乎已經把唐影當成了指責她裝逼的假想敵,她說:「其實,我這種階級的,也很好奇現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呀。聽說,大部分人,也就是白領們,上班都還得坐地鐵,沒有私家車的哇。而且我微博才知道,這個年代,還有人不坐飛機,沒有出過國欸!」 神色愈發誇張。

  唐影擠了擠嘴角,跟著哈哈笑了笑,忽然覺得有些沒勁。

  一直以來,唐影對待赤裸裸的裝逼行徑只有兩種方式:要麼裝回去,一場比拼,教育對方做人——如她曾經在酒吧對待徐家柏;要麼乾脆認慫,雙手鼓掌眼裡冒出星星,化身觀眾,將逼王捧殺——比如她曾經對待婊姐。

  可現在,她看著面前急切用一種近乎反智的方式標榜自我的女孩,莫名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感覺。拙劣的身份偽裝,像是她臉上同樣粗製濫造的雙眼皮刀口。唐影在各類都市八卦里聽說過許多這樣的女孩:把臉費力裝修之後,也要把祖宗上十八代也一併裝修。試圖讓血統配得上野心——畢竟這個年頭,灰姑娘人設已不吃香,小紅書里的貴族如雨後春筍冒出。大家心知肚明,扮上流社會才值擁躉。

  面前那張虛榮又用力過猛的臉,因為聽到了「裝逼」一詞就豎起渾身的刺,不過是倒立行走的自卑。她在那個瞬間意識到,應對一場刻意裝逼最有逼格的方式——

  是一顆包容而憐憫的心:畢竟,和人比拼,是把他當作對手;而憐憫他,才是真正將他踩在腳下。

  「心疼」二字,是逼王真正的剋星。

  最後,唐影乾乾對Michelle一笑,直白回應:「我覺得地鐵挺好的,好幾十億呢。比勞斯萊斯貴多。更適合貴族。」 可沒等她再加一句:不過,在這個年代,以是否乘坐公共交通來劃分資產與階級,其實淺薄又可笑。

  對方就誇張看著她:「哇?真的嗎?!你可是我周圍唯一個坐地鐵的!快告訴我,地鐵里什麼樣?!我聽說很臭?」

  嘴角抽搐。唐影不說話了。

  「Michelle是不是很有意思?」 晚餐結束,馬其遠問她。

  整個晚上,但凡上菜,Michelle都會掏出手機拍攝幾段視頻,而馬其遠與李老闆也會在她拍攝視頻期間停止交談,之後再大笑鼓掌。

  彷彿讓Michelle來吃飯,就是為了看她逗趣。

  唐影笑了笑,說:「是有意思。把人民群眾稱呼為『老百姓』。像是夢回大清。」

  馬其遠跟著哈哈哈哈哈笑起來,「這丫頭本來是餐廳服務員。前兩年意外跟了老李之後,見了點世面,越發有意思。平日無聊時就喜歡叫她出來逗樂。」

  唐影抬了抬眉毛,沒說話。

  兩人此刻坐在馬其遠的汽車后座,夏夜晚風宜人,半開車窗,窗外是遊動的長安街。她在馬其遠身邊一向像個下屬,挺直脊背坐著陪聊天,連手機都不敢掏出。

  唐影想到Michelle從小小服務員到如今有錢拿刀子動臉,包包也是名牌,感嘆,「那這樣看來,她還是運氣不錯?哪怕李老闆最後沒有選擇她,有了這段經歷,也算是小小逆天改命……碼她肩上背著的CF手袋就是硬通……

  馬其遠見唐影一本正經跟自己分析,盡量裝做世故,卻反而暴露了天真,被小姑娘逗笑,忍不住和她多說幾句:「運氣好確實。她本來是個月薪3000的服務員,跟了老李,混成小網紅,偶爾拿個推廣,月入一兩萬不是問題。」話鋒一轉,「但你說到名牌包,你想想,既然她已經大大賺了便宜,老李哪會再誠心送她包包?」

  唐影驚:「所以她的包包?」

  「假的。」馬其遠笑起來,食指豎在唇前比劃一個「噓」,接著說:「老李在廣東那塊有生意,熟悉許多A貨工廠,買給這些小姑娘們的,都是A貨。」又搖頭嘆:「他精得很,給自己老婆女兒才捨得買真貨。」

  不是沒錢送包,只是覺得你不值得被送包包。大佬馳騁商場多年,不做虧本買賣,對每一件商品的價格,早就計量在心。

  唐影心灰,反而有些替Michelle不平——在這些中年男人眼裡,小姑娘的青春肉體,不值多少錢。她不解,轉頭認真看向馬其遠:「可、可,如果只是玩玩,不打算有真感情,那李老闆為什麼還要讓她跟著自己?……好好陪著自己老婆不好嗎?」

  「因為人生總有一些快樂,是伴侶難以滿足的。特別是那些擁有越多的人,世界上也越來越少的事情能夠滿足他們。」他看了她一眼。

  唐影不說話了。

  馬其遠笑起來,表示:「所以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她不解,隻身奮鬥在北京的社畜,沒有戶口、買不起房、搖不到號,工作是一切身份與驕傲與立足的根本,有什麼好羨慕?

  「對。羨慕你。」馬其遠胳膊肘撐在靠椅上,側對向她,幾分真誠,「你相信嗎,如果我能選擇收入,月入五萬最好,再高不要!為什麼呢?五萬塊既能保持一個舒適的生活,不愁吃穿。同時對於人生依然有著足夠的期待與奮鬥的動力。收入再高,反而就空虛了。」

  這個答案讓她瞪大眼,她第一時間腦中浮現起的是那句網路段子——

  「不知妻美劉強東,悔創阿里傑克馬。名下無房潘石屹,一無所有王健林。」

  馬其遠希望月入五萬的說辭,在她耳朵里,怎麼聽,怎麼與馬雲那句:「錢對我不重要,我對錢沒興趣。」的名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她這才發現:有錢人從不會用「有錢」來裝逼,缺錢的人才會。有錢人裝逼的思路更為超脫一些,炫耀自己財富的終極,是淡淡表達自己,一點兒,也不在意錢。

  唐影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我想起之前馬雲接受採訪說的那句,他說,他人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每個月領91塊工資的時候。」

  馬其遠一怔,露出志同道合神色,笑起來:「你別說!我還真能理解!你想想,人生活在這世上,讓我們堅持下去的是什麼?不就是個『念想』!可當你什麼都有了,你還能有個什麼念想呢?人生最可怕的不是一無所有,而是一無所求。」

  她點點頭,儘可能領會上大佬的境界,忽然想起什麼來 :「所以了,你們才需要不斷通過新鮮的小姑娘來尋找刺激?」

  興緻正濃,馬其遠沒意識到這是傳說中的「送命題」,反而順著話題聊了下去,並未否認唐影的說法,只是接著說:「你知道有個故事嘛?叫做《燒倉房……

  還沒說完,就發現唐影表情變得難看,他及時住了嘴,看向她。

  唐影抿了抿唇,終於說了出來:「我一直以為,你約我吃飯什麼的,是因為……喜歡我……」

  「當然是。」他點頭,想了想,安撫似地拉住了她的手說,沒注意唐影往後稍微縮了縮,他又補充,「而且,唐影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她愣在那裡,怔怔看著馬其遠,聽他淡淡笑著告訴自己:

  「不是外貌不是學歷,而是你身上那股子勁兒,那股一心綳著的想上竄的勁。」然後,他等著唐影露出感動神色。

  卻不料她反問:「類似於Michelle那種?」

  馬其遠被她問住。

  「怎麼會這樣想呢?」 他將目光轉到她身後的車窗玻璃上,再轉回她的眸子,想了想,又說:

  「你們,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第45章 我生命里一切閃閃發光的東西,都是我強求來的

  馬其遠隨口提到的「燒倉房」故事,唐影碰巧讀過。

  什麼是「燒倉房」?故事裡的富二代描述:其實很簡單。澆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這就完事了。

  這不是犯罪么?故事裡的男主角得知富二代的這項愛好,表示疑問。可富二代卻說:「燒的是別人家的倉房,確實是犯罪。但那些無人問津的倉房,又有誰會在意呢?」

  「那麼,下一次燒的倉房確定了嗎?」

  「是啊。已經定了。」

  兩人的對話到這裡結束。第二天,富二代帶著新交的女朋友揚長而去。而此後,男主角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

  初讀那個故事的唐影並不理解其中隱喻,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馬其遠們口中的「倉房」,不過是指富二代交往的那些懷揣著野心與渴望、好看又貧窮的女孩們。

  她們自信自己始終知道自己要什麼。可她們不知道,他們愛的就是這份自信——那種向上的慾望、渴求尋求捷徑的野心,是他們眼裡最值得一燒的倉房。

  愛情的快樂早就嘗膩,各色各樣的姑娘,再不能激起別樣心情。但毀滅可以,毀滅的快樂,是最奢侈又新鮮的刺激。

  他喜歡帶著她們領略另一個世界:私人飛機、遊艇、奢華服飾與食材……再看著她們一點點從單純、努力到被物質洗禮,習慣這種生活之後,再提出分手,看她們絕望、落淚、懇求,丟掉僅有的尊嚴。不同的女孩子,擁有不同的崩潰風景。對於年輕姑娘意志的摧毀,就像燒掉一座倉房。

  試圖跨越階級的感情,不過是一場殘酷遊戲。

  唐影這才發現,食得鹹魚抵得渴——大佬的票子,從來不是好賺的。

  天真以為自己掌握了傍大款的終極奧義,是把他當成老闆。卻不知多一個老闆一點也不難,難的是,與此同時接受他把你當成一個玩物,以及作為一個「玩物」,可能面臨的結局。

  也是,她和Michelle本質上又有什麼區別呢?同樣是年輕小姑娘,野心勃勃懷揣著那點情緒價值試圖換得另一個世界的入場券。李老闆不會真心愛她,馬其遠又何嘗不是?他們的眼睛銳利像鷹,一眼看穿她們的伎倆。

  做人附庸與替人打工終究不同,它出賣的不僅僅是青春、身體、心力,更有尊嚴,與獨自站立在世間的能力。

  唐影表情越涼。

  連司機都能感受到氣氛變冷,順手在調高音箱的同時也把車內空調溫度挪高了一度。

  馬其遠看得出唐影此時落寞心情,自己也沒了趣味。畢竟,到了他這個年紀,與年輕小姑娘相處更多是為了找樂子,而非尋煩惱。鬧彆扭這樣的狀況,於他永遠是一個否定辭彙,他之前所期待的情緒價值,轉眼成負。他直覺希望迅速結束這次會面,讓唐影將這份情緒自我消化。

  兩人默契不再說話,司機知趣加速行駛,將唐影送到樓下時,馬其遠莫名提起了一句:「我之前跑步認識的一個女孩,也住在這個小區。」

  唐影很想硬氣回上一句:「林心姿是吧?我知道。她是我室友。哈,大叔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把我們小姑娘當玩具的同時,我們也只是將你們當飯票呢?」

  當然結果還是慫。

  她點點頭,用最後一點心力恭維:「是么?那還真是緣分。」

  馬其遠笑了笑。說你早點休息。司機應聲下來,替唐影開了車門。

  路燈在另一旁,邁巴赫車身影子覆蓋在唐影身上,車子發動,隨著油門響起,車輪從她單薄的影子身上狠狠碾過。

  唐影回家的時候,只有力氣倒在床上。 就想這麼睡死過去,可惜不行——她掙扎了半天,總算起身從床頭櫃一側扯出一張卸妝濕巾,胡亂抹在臉上,眉粉眼影睫毛膏腮紅口紅將卸妝紙揉成狼狽調色盤。另一手習慣性掏手機,刷遍微博微信朋友圈豆瓣,腦子轉速跟不上手速,最後還是打開淘寶——

  她想起替王玉玊搬家的時候,翻出一大堆吊牌未拆的衣服和化妝品。她當時驚訝問,你囤這麼多東西是要擺攤嗎?

  王玉玊搖頭,說這些是我的葯——有句話不是說嘛?女人的心理健康和她的購物慾成反比。我工作特壓抑、或者半夜加完班特脆弱的時候,我就上淘寶。買買買買買,支付那一刻,就會被治癒。

  當時唐影如遇知音,恨不得拽著王玉玊的手說我懂懂懂懂!只是我工資低,買得少一些。但花錢確實能讓我開心。

  購物網站販賣的慾望,多多少少,填補與滋養白領內心——

  只可惜,現在不是了。

  唐影歪在床上刷了半天的淘寶,琳琅滿目卻激不起她一點一滴的購買慾望,拇指漫無目的在商品界面上滑動,心卻飄到另一個地方:

  當你愛上一個人,他便成了你唯一的葯。

  下一刻等唐影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車裡,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去求葯——夜晚實在方便叫車,趁她的衝動還未被理智蠶食,車到樓下,她「噔噔噔」跑下樓,北京初夏的風從耳邊吹過,像是一場夢幻滅後另一場羅曼蒂克的私奔,車裡在放蔡琴的老歌,適合夜晚也適合思念。

  再過十分鐘, 她站在許子詮的小區前。

  她的腳步莫名地著急,像是怕十二點後魔法消退一切打回原形的灰姑娘。

  她記得車裡剛剛放著的蔡琴,在唱:莫等夕陽西下點點殘霞,只剩下無盡的牽掛。

  聲音遺在腦子裡,腳步像是走動的分秒針。

  隨著步伐,理智一點點又回來,她變得躊躇起來:在2020年,別說單身男女,哪怕是男女戀人都有一項心照不宣的禁忌——不搞突然襲擊。男女之間任何時刻的突襲,都可能得到驚嚇。

  就在她伸手將要撳門鈴的前一秒,腦中羅曼蒂克的背景音樂消失,只剩樓道里孤零零的穿堂風聲。風吹涼了她的一時腦熱:

  ——要是開門的是個裸女怎麼辦?

  唐影徹底冷靜下來。

  最終她站在許子詮門前,將耳朵小心摁在門上,儘可能聽到屋內動靜。聲控燈暗了下來,四周變得安靜。她扒拉著他的門,像一隻壁虎。

  想了很久,她避開門鈴,終於很小心很小心地沖門縫喊了一聲:「許 子 詮——」

  回答她的,是樓道里重新亮起的聲控燈。

  他出門了。

  她抿抿唇,泄氣,背靠在他的門上,忽然覺得命運著實殘酷——

  性感內衣還穿在身上,約會卻沒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低頭掏出手機,猶豫半天,最後只給他發了一句:「今天抱歉哈,下次請你吃火鍋賠罪。」

  沒想到對方秒撥了語音過來,劈頭就是,「你回家了?」

  唐影一愣,心虛支支吾吾:「……、剛到家。」

  那頭像是信號不好,過了會兒才響起許子詮的聲音:「哦。」頓了頓,又問:「你,……他吃完飯了?」

  唐影點點頭,樓道的地板太硬,她換了個姿勢,看著窗外遙遙月亮,說:「嗯,吃完了。你呢?你不在家嗎?」

  他也不避諱,聲音輕輕,「嗯~我沒在家,後來和朋友出去吃飯的。」

  似乎還擔心唐影不想歪,又補充一句:「和一個妹子。」

  再補一句:「長挺好看的。」

  三句話一句比一句討厭,她頓了幾秒,恨不得直接伸腿踹他家門,聲音乾乾:「噢。忘記你後宮三千。」

  「是吧?」他笑了笑,囑咐:「麻煩下次好好珍惜我。」

  徐子詮此刻站在破舊的樓道里,一手插兜,一手拿著電話。樓道的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他又輕輕扣了扣門,沒有人應。

  想起她口中那句:「剛到家。」有些嘲諷勾了勾嘴。舊小區筒子樓的樓道窗戶很大,能看到對面高高的棕櫚河大樓,以及樓頂上一輪圓圓混沌的月亮,他看著月亮,一級一級走下樓梯。

  唐影耳邊貼著他的聲音,不滿他的快樂,只問:「所以今晚的火鍋,吃得很開心咯?」

  吃到現在還捨不得回家。

  「你猜?不過認真的,今晚的毛肚很嫩,鴨血也新鮮。最棒的是它們家腦花,那叫一個入口即化……下次得帶你去吃。當然了,如果你再放我鴿子,我只好再叫別的妹子陪我去吃。」 他這麼東拉西扯,頓了頓,才問,「你呢?我怎麼聽你的語氣,像是不怎麼開心?」

  窗外的月亮被一塊烏雲遮住了,唐影扶著樓道里的窗,涼颼颼對他說 :「是啊,我確實今晚很不開心,但聽到你和別的姑娘吃得開心,我也稍微替你開心一些了。」

  「喲——」許子詮笑起來:「我這麼重要?」

  「你很重要的。你不知道嗎?」她也笑。更笑自己三更半夜送炮被拒之門外。

  他走到樓下,在此回頭看了一眼唐影家的窗,三樓,一片漆黑。嘴角勾了勾,又垂下,忽然認真:「我不相信。既然我這麼重要,為什麼今天還丟下我?」

  既然在乎,為什麼騙我「已經回家」?

  她一怔,迅速反問:

  「既然你這麼介意我丟下你,今天怎麼不讓我留下來?」

  既然介意,為什麼轉身又約別人?

  兩個人都沒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許子詮才說,「唐影,我、我不太會挽留。」

  頭頂的月亮被棕櫚河大樓擋住,她小區的破路燈還沒有修好。他在黑暗裡踩著自己的影子,對電話認真解釋:「我長這麼大,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勉強。你說這是裝逼也好,說是自信也好。確實如此,凡事我喜歡順其自然,無論是感情、還是其它。我信奉強扭的瓜不甜,或許是一種底氣。因為自始自終,上天給我的一切,從來都不會太差。」

  這世上,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也無需強求。他從來不相信什麼是獨一無二。畢竟擁有的太多,已不怕錯過。

  「可我卻相反。」

  黑色侵襲了樓道,她站在黑暗裡,以同樣的認真語氣告訴他,「我特別喜歡強求。我和你不太一樣,我生來普通,長得也普通,我生命里一切閃閃發光的東西,都是我奮力強求來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對這個社會說一句『順其自然』,絕大多數人都在逆水行舟。你口中的不勉強,倘若放在我身上,就是甘於平庸。」

  所以她不舍也不會放棄從身邊游過的任何一個哪怕渺茫的機會,她是至下溯流而上奮鬥不息的人,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是救贖。

  「那麼……」最後她記得,許子詮問她:

  「唐影,你有沒有考慮,強求一下我?」

  黑色的樓道里,只有電梯上上下下的小小紅色指示燈,唐影伸手摁開電梯。他的問題更令自己覺得可笑。

  在電梯數字變換的時間裡,她對許子詮說:

  「又或者你呢,許子詮,你有沒有考慮,學著勉強?」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在電梯門關的那一刻,信號暫停。唐影抱胸站在電梯里,唏噓今晚真是神奇,一場幻滅緊跟著另一場幻滅。你奮力追逐的人,從骨子裡看輕你;而你動心的人,只願意站在原地。不是每一場衝動的奔赴都能迎接一個好結局。至少,唉,她應該慶幸的,被拒之門外,也好過,開門的是一個裸女。

  電梯門開,唐影叫車回家,車流融入北京的夜裡。

  許子詮也沒有繼續站在原地。

  語音通話突然掛斷,兩人默契不在繼續。他將手機揣進兜里,走在沉睡的水泥馬路上,一盞盞路燈與車輛,從頭頂與身旁滑過。他想笑自己傻。心不在焉吃完了火鍋,就趕到她家樓下。想等她、見她、守著……動輕易讓理智離家出走。

  他明明已經在學著勉強。而結果,卻是失望。

  他心灰沿街走了很久,才想起要掏手機叫車,這時才發現手機震動,好幾條提醒——

  360智能門鎖。

  十多分鐘前的系統消息:

  「逗留警報請查收。發現有人在家門口可疑逗留,點擊詳情查看完整視頻。防止惡性事件發生,智能看家守護您的安全。」

第46章 這是哪裡來的野女人跳舞?

  許子詮站在黑夜裡,路燈的光浮在他的頭頂,隔著道路兩旁樹影。

  月亮不見了,滑入他的心裡。

  他盯著手機屏幕,監控視頻沒有色調,電子眼冷硬記錄下的畫面,那個女人在家門口走來走去,時不時站著,時不時看著窗外——確實行跡可疑,像在實施一場毫無準備的犯罪。

  在他心裡犯罪。

  嘴角慢慢勾起,他又壓下,將手機塞進兜里,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2020年的北京街道,處處都有監控。從許子詮身後的那個監控攝像頭裡看去,會看到空蕩蕩的馬路上,一個頭小肩寬,身形極好的男子。他雙手插兜,步伐高冷,走著走著,卻像壓不住心底的歡快似的,腳步輕快起來,然後幾個小跑,突然跳躍比划了一個投籃動作。再然後,似乎意識到自己有點蠢,看了看四周,步伐再次高冷。又過了會兒,就在他馬上要走出監控畫面時,他似乎才想起要打車。他撓了撓頭,停在路邊,掏手機叫了一輛計程車。

  在等車的時間裡,他專註低著頭,看著手機:看手機里已經看了一百遍的,無聊監控視頻。

  唐影在睡覺前,莫名其妙收到來自許子詮的一句:「晚安,好夢:)」

  她一愣,沒懂:他似乎還挺高興?

  她扔了手機,沒好氣,仰躺回床上,在心裡罵了一句:「渣男。」

  「許子詮就是渣男啊。」

  林心姿看了唐影一眼,幾分無奈,周日上午,兩個人正在大望路瑜伽館的更衣室里。夏天快到,女士們又想著報上健身房,減脂塑形提上日程。林心姿心血來潮看上了這家新開門店,豪爽刷徐家柏的親密付買了一年會員,還能加上閨蜜體驗課程。難得這周末有空,她拉著唐影一起上課。

  唐影和林心姿說了昨晚的故事,當然省略大部分細節,只說他約自己吃火鍋,結果她臨時有事放他鴿子,等返回想找他再續前緣時,他已經轉身約了其它漂亮妹子。

  「你沒和他說你就在他家門口嗎?」林心姿又問。

  「沒。我才不要那麼上趕著。」唐影脫了短袖,調整肩帶,換上一件運動內衣:「要是他知道我大半夜找他,很丟臉好不好?」

  「也是哦,他估計得意死。」

  愛情的遊戲不過是誰先主動誰就輸。不想輸的人,哪怕再想主動,也要裝做不主動。

  林心姿點了點唐影腦袋,很認真說:「還是那個意見,你別在他這棵樹上弔死。但凡你周圍不是只有他這一個男人,他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掉以輕心。」

  唐影愣了愣,又想到馬其遠,沒回答了。只是低頭「啪」地扣上櫃門,設定密碼。

  美人見她不應,以為她不屑於搞這些幺蛾子,無奈嘆了一口氣,滿臉憐愛:「寶貝,你就是太單純了。」

  換完裝,林心姿便伸手沒收兩人手機,說這邊上課不讓帶電子設備,她讓唐影去服務處拿消毒好的毛巾,自己則走到教室另一端,將兩人手機鎖在密碼櫃里,這家瑜伽館設計貼心,櫃里還有專門介面給手機充電。

  林心姿替唐影的手機插上介面的瞬間,屏幕亮起,正好一條微信彈出。

  熟悉名字。

  她發誓她不是故意想看。只是……林心姿對著屏幕愣怔了半秒。最終扣上櫃門。

  想要設置密碼,忽然心煩意亂,總是摁錯。第三遍才設置成功。等林心姿從服務處拿了兩條毛巾要去上課的時候,老師都已經進了教室。

  唐影已經坐在一旁的青色瑜伽墊子上等自己——她最近瘦了,穿著瑜伽服,曲線也算玲瓏,胳膊與脖頸在淡紫色瑜伽服的襯托下雪白, 因為有些熱,唐影的臉紅撲撲的,一張臉泛著白裡透紅的光澤。林心姿第一次這麼認真端詳這位閨蜜。帶了打量。

  唐影見林心姿又拿了毛巾進來,笑起來:「你怎麼了?明明叫我去拿毛巾,自己又拿了?是不是笨?」

  「笨」這個字,在林心姿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她想反諷,對上唐影的笑意,又泄了氣。林心姿這麼看了唐影了幾秒,才幹乾笑了聲,「嗨,我都忘了。最近老是忘七忘八的。」手上卻沒閑著,將唐影給自己拿的那條毛巾麻利扔了回去,說:「得,你自己拿的自己用吧。一人用兩條。」

  唐影也沒覺得奇怪。笑嘻嘻收回毛巾說:「好哇好哇,一人用兩條,奢華!」

  林心姿沒應了。她閉上眼,努力跟著輕緩音樂,試圖熄滅心口那團亂竄的火氣。

  ——唐影手機里的那條消息來自於馬其遠。

  而內容,在她看來更為諷刺,馬其遠問的是:「小影,今晚一起喝簡陽羊湯?」

  她很難形容自己那時的心情。有關馬其遠與唐影的一切回憶被串聯到了一起,前因後果。她最後成了試錯石,像是古代給皇帝給老佛爺餐前試毒的太監,一項一項試出馬其遠的喜好與背景,等她「死透」了,再換唐影,抄一條近道。她從微信的字裡行間敏銳看出這兩人的親昵,心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擰,被竊取了什麼,又無處可說。

  想到這裡,她心中冷笑起來,對,還有許子詮。許子詮不也是?唐影倒是聰明,光從她那裡撿漏,探查了信息,再投其所好。雞賊又鬼祟!

  她想起唐影曾形容過自己是一個勇於拼搏的人,這樣的人每一個腳步都憋著勁向上踩著,向上的決心有多麼強大,腳下踩踏的力量便有多麼狠厲——而她,無形中成了被唐影踩在腳底下的那個人。

  她成了她邂逅富豪陣前衝鋒的炮灰。做了她的墊腳石。

  而她卻始終瞞著她,呵,所謂好友。竟然還覺得她單純?

  瑜伽課音樂舒緩,林心姿的眉卻擰得越深。

  老師探查到林心姿的不穩,從她面前走過,撫了撫她的眉,叮囑:「注意保持表情柔和。放鬆。」

  林心姿睜了眼,對上隔壁瑜伽毯上唐影的眸子,見她對自己笑了笑。更像諷刺。她越發生氣起來。

  一堂瑜伽課60分鐘。

  結束後林心姿佯裝疲憊,一副因為課程強度太大而懶得說話樣子。唐影見她不語,也不提別的話茬,問林心姿下午打算。林心姿沒精打采說回家吧。

  兩人正走到教室另一頭的密碼櫃取手機。 林心姿利索開了柜子拿出手機扔給唐影。

  頓了頓又問唐影:「你呢?晚上怎麼安排?」

  唐影習慣性翻了翻新微信,一小時的時間裡,湧上好幾條未讀,大部分是工作群與項目同事,她先點開王玉玊發的,發現又出新狀況,一下子緊張起來。注意力都在工作,嘴上只回:「加班咯。還能有什麼別的安排?」

  林心姿笑了一聲,「喲。不去喝羊湯呢?」

  唐影光顧著看王玉發來的大段工作安排與文檔,未聽出弦外之音,依舊機械回答:「大夏天喝什麼羊湯啊。」

  林心姿沒回復了,嘴角捏著冷笑,挺直脊背,一個人走向了更衣室。

  等唐影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林心姿已經不聲不響走了。

  她一臉震驚,想著這丫頭這是怎麼?掏出了手機要給她發信息,這才看到了馬其遠一個小時前發來的,被淹沒在一連串工作信息里的那句:

  「小影, 今晚一起喝簡陽羊湯 ?」

  心裡一個咯噔,她想,完了。

  她趕緊打電話給林心姿,想要解釋,結果對方秒掛斷。又戰戰兢兢試探性發了一條微信,果不其然,回信的是系統: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唐影嘆氣坐回休息室沙發,倒沒有特別擔心:心姿拉黑人是家常便飯,過去但凡和陳默吵架,一定第一時間拉黑。等氣消了,再將人放出來。生氣時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用黑名單關押罪人。

  她想著大不了等美人閨蜜消了氣,再好好解釋,反正和馬其遠也必定沒有後續。正準備起身回家,微信「嘀嗒」又冒出來一條消息。唐影本有些懨懨,一看來信更加疑惑——

  發消息的是許子詮。

  他發的是一個視頻,被經過精心剪輯與處理,配上了當紅鬼畜音樂《無價之姐》,視頻的畫面陌生又熟悉,黑白畫面。她很嫌棄地發現視頻主人公是一個邋遢女人,素顏穿一條連衣裙,頭髮鬆鬆綁一個丸子,在樓道里隨著音樂節奏快速站起又坐下、站起又坐下,並伴隨卡點時不時靠近又遠離鏡頭……一段被認真製作成鬼畜舞蹈的監控視頻。

  看第一遍的時候唐影皺了眉頭,腹誹這是哪裡來的野女人跳舞?

  視頻自動播放第二遍,直到第三遍的時候唐影「噌」地一下從沙發椅上立起來,臉也「噌」地一下變紅,沒忍住出口就是一個:「我草他媽的……」

  她認出了畫面里那個跳舞的野女人——

  是昨晚他媽的在許子詮家門口的自己。

  對方估計她應該看到了視頻,好死不死又補了信息過來,一臉美滋滋:「你是不是超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影閉眼,殺人的心都有。

  對方繼續興緻盎然:「我做了好久才做出來的這個視頻。哈哈哈哈哈哈喜歡嗎?」

  唐影沒回,告訴自己要冷靜。

  對方接著:「特搞笑有沒有?我要一直存著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影冷冷盯著微信通訊界面許子詮的頭像與對話,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男人討人厭,一臉得意又開心的樣子,像極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她當機立斷,決定拿出大美人的氣場,起手刀落,將許子詮關進了黑名單。

  此刻的她恨不得把手機扔了,臉上滾燙又囧,第一次懂了什麼叫做惱羞成怒。鼓足勇氣再點開一次視頻,捂著臉,每多看一秒鐘,都想尖叫著穿越過去再殺了自己一次。

  沒過兩分鐘,許子詮就打了電話過來,聲音委屈:「喂,你怎麼拉黑我?」

  她心累,「我想靜靜。」

  渣男聽出了她疲憊語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玩過了火,趕緊解釋:「不是,我是想表達我很高……昨天來找……

  唐影沒說話了。她只覺得窘迫。

  許子詮靜了靜,又問:「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又補充:「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她不應。

  他低聲喚她名字:「唐影、唐影。」 溫柔裡帶一點焦急。

  唐影低著頭,半晌才答他:「我在SKP旁邊的瑜伽館。」

  掛了電話。她趴在桌面上,腦子還是紛亂,充斥窘迫與懊惱。女孩心思被人用這種方式拆開,他簡直是絕世的傻叉,當然更介意的是——自己為什麼不他媽的好好化個妝再去找他。恨完了他只能接著恨自己昨晚跑得太急,只顧關心內衣好不好看,監控攝像頭裡的自己穿得像個在做康復訓練的病患,看不出腿看不出胸看不出屁股……

  一邊恨,一邊聽到隔壁腳步與沙發椅移動,她抬起頭,意外看到熟悉身影,那人察覺目光也注意到她。

  兩人對視——

  「唐影!」她驚喜發出誇張尖叫。

  她怔住,伸手招呼:

  「……嗨,Michelle.」

第47章 女主角的腔調,在於不屑和群演爭寵

  唐影沒想到會遇見Michelle.

  昨晚才在馬其遠的局上見到,今天又在瑜伽館狹路相逢。

  Michelle的臉在陽光下呈現出新的變化,唐影肉眼估計是墊了假體,下巴突兀地尖出一塊,被日光照出半透明色澤。她今天穿一身運動服,應該是剛剛也昨晚了瑜伽,身材勾勒地惹火,見了唐影,忸怩又奔放地手舞足蹈起來,她身材管理能力超群,舞動手臂時身上該抖動的地方放肆抖動,不該抖動的地方則緊緊繃住,奪得一旁路過的男士目光。

  Michelle很熱情,她用誇張語調:「小影,你竟然也在這裡!」

  唐影努力寒暄:「是啊。剛健身完。」

  她又邀請,「我也是哦,現在想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唐影一愣,說我叫了朋友呢。

  Michelle眼睛眨眨,「是馬老闆吧?」又嘆一口氣說,「你們家老馬真好,我們家老李每天都沒空陪我。」伸手就來挽著唐影胳膊。

  儘管已經習慣了她的出口驚人,這句話還是讓唐影從頭到腳彆扭起來,她的手涼涼搭在自己腕上,像爬了一條蛇,她趕緊搖頭說:「啊不不不,不是馬總,是別的朋友。」

  Michelle覺察到她的窘迫,神色越發亮:「哪個類型的朋友?!」

  還沒等唐影回答,她就看到了——一個男人朝他們走來:許子詮今天穿著短袖與牛仔褲,像是剛剛著急出門,頭髮隨便抓了抓,他皮膚白,臉小又脖子長,輪廓分明,總能在人群中顯得出眾。

  「好貨色喲!」Michelle半是嫉妒,半是火熱,掐了一把唐影。

  「你還有朋友一起?」 走近了的許子詮意外竟然還有一個女生。

  唐影剛想開口解釋,Michelle學會搶答:「我們是好朋友呢!剛剛碰到,我想約她吃飯,這位帥哥你賞光,把小影讓給我唄。」

  Michelle對著獵物的時候是好手,說話歪頭看人,膩著嗓子,軟洋洋的。對著許子詮的眼神半是撒嬌,半是挑釁。撒嬌激發人保護欲,挑釁喚起人征服欲,二者加成,博一份關注。

  許子詮笑起來:「那可不行。我有話要對她說的,你把她讓給我吧。」

  Michelle把唐影拽得更緊,嗔他:「你這個男人好小氣哦。算了,我批准你和我們一起吃飯。你想說什麼,一會兒在餐桌上說啊!」轉頭就拉著唐影說我們選餐廳吧,唐影被她拽走,沒幾步。Michelle又回頭對許子詮命令:「喂,你呀,快跟上。」

  她俏麗眨眼,聲音依然膩裡帶滑。

  唐影聽得都心顫,她回頭看了許子詮一眼,見他真的跟上,表情幾分無奈,又幾分饒有興緻。這份「興緻」忽然讓她覺得灰心起來,她想起那些情感理論——只撩你卻又不著急確定關係的男人,一定不是只撩撥你一個。他對她這樣,對一起吃飯的火鍋姑娘、對Michelle,是不是都一樣?

  又扭頭看Michelle,見她扇動睫毛,褶出人工雙眼皮深深痕迹,壓低聲音問自己:「你喜歡他吧?」

  唐影不答,臉色不太好看。

  Michelle咯咯笑起來,接著說:「欸你剛剛不要生氣,一會兒我幫你測試測試他好不好?我很厲害的,這個男人靠不靠譜,我一下子就試出來了!我很熱心腸的。」

  她說話時表情誇張,眉眼都有戲,此刻一副躍躍欲試申請勾搭許子詮的表情,更是把心思都寫在臉上。這類招數她本該不屑,可今天,帶著懊惱與昨日在他家門口的灰心,唐影鬼使神差冒出來一句:

  「……

  你隨意勾搭吧。

  三人選了一家澳門豬扒飯,Michelle確實不負眾望:她本和唐影坐在一側,剛坐下來,就拿出手機要拍照,一邊拍一邊說自己是個博主,去哪裡都得照相積累素材,可拍了半天,總不滿意,她眼睛轉轉,終於坐到許子詮身邊,拿攝像頭一比劃,開心起來:「哎呀,這個位置光好很多了有沒有?」

  她自拍了十幾張,又軟軟貼著許子詮哀求:「小哥哥,你幫我挑一張嘛?哪張好?」

  她的香水味野心勃勃向自己襲來,許子詮本能要拒絕,後縮一步:「你讓唐影給你選,我不懂這些。」

  可對面女人卻開口,像是和自己賭氣,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你怎麼不懂了?你是gay的素質,直男的本質啊。」

  許子詮沒想到自己這樣就被放棄,沒來得及瞪唐影一眼,Michelle握著手機已經撲來:「對嘛對嘛,小哥哥你不要找借口,是不是不敢看我的自拍?」

  退無可退,許子詮只好一張一張替她看,兩個人頭湊在一起,從唐影的方向上看去,像一對親親昵昵的小情侶。

  她在對面孤零零叼著吸管喝水,火上澆油,腳下沒忍住,隔著桌子,狠狠踹了許子詮一腳。

  她鞋跟本尖,猝不及防地一下,力道驚人。接著如願看到桌子面前的那個男人,眉頭吃痛一皺。但嘴上仍如常,看著Michelle相冊里的一張張自拍,端出gay的素質評論:「這張笑太誇張了」、「這張眼角有皺紋」、「這張頸紋深了」、「這張看起來雙眼皮很不自然」

  ……

  Michelle被他評價地不自然,強笑說:「你好討厭哦。」

  唐影心裡翻白眼,要抽回腳——這才發現動彈不了:她派出去偷襲的那隻腳,被對方以一個巧妙的角度勾住。他們坐的是方桌,面積不大,又垂著桌布,掩蓋住兩人曖昧角力。她試著使勁硬拔,結果人力氣更大,穩如泰山。

  她今天穿著裙子,小腿光溜溜套一雙尖頭平底鞋,這會兒一腳懸空被他制住,不安全感襲來。唐影這才發現,為什麼那麼多情色場景都熱衷以桌子為道具:桌子上衣冠楚楚體面交談,桌下看不見的地方,下半身正好肆無忌憚。

  他穿著牛仔褲的腿扣著她,他的體溫隔著粗糙布料溫熱摩挲她的小腿肚子,別樣的溫度,任她怎麼使勁都紋絲不動,像是兩個人本是一體,這樣的想法入腦,下一秒,唐影臉倏地紅起來。

  「選好照片啦!謝謝小哥哥。」Michelle快樂宣布,又貼著許子詮小聲撒嬌,「好謝謝你哦,可不可以加你微信?」

  許子詮睨唐影一眼,「你不是有么?推給人家。」

  話雖這麼說,腳下又使勁,將她往自己方向扯了扯,像是警告。

  唐影差點被從椅子上拽下,扶了桌子沿,雲淡風輕又咬牙切齒對Michelle說:「哦,好啊,以後推給你。」

  以後是一個虛詞。類似於「有空再約」 ,可以直接理解為「再也不見」。

  許子詮滿意了,勾唇沖她笑,眼睛也彎彎。像是終於玩夠,往椅子上一仰,變換坐姿,釋放俘虜。

  一頓飯吃下來,唐影才發現Michelle能傍上李總是有理由的。比如她花招實在是多,要麼一邊說著話,一邊不經意將外套脫下,露出白花花胳膊,說到興頭手舞足蹈,胸前躍躍聳動;要麼在唐影與許子詮聊天時,她會伸手,若無其事伸手拿過許子詮的杯子,印下唇印,然後在別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佯裝驚訝:

  「哎呀。拿錯杯子了!」 再歪歪頭,把水杯還給許子詮,天真叮囑:「小哥哥你一會兒喝水要小心哦,要是間接接吻的話,會好害羞!」

  招式錯綜複雜,許子詮也頭大,被Michelle團團纏住。礙於禮貌,嘴上還得敷衍。

  從唐影的角度看上去,渣男應接不暇,節節敗退,似乎馬上要被收入麾下。她心裡冷哼,果然來者不拒。

  這麼恨著他,下一刻手機震動,發信息的卻來自對面,許子詮被她微信拉黑,又給她發了簡訊——

  「你哪裡搞來的這個神仙?」 許子詮。

  「噢?你覺得是神仙?小仙女?」她憤恨啪啪啪回信。

  「……仙女? 妖怪吧……」許子詮嘆,「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為視頻懷恨在心,所以存心搞我?」

  「是別人想搞你。從了吧。」

  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唐影等了一會兒,又等不到回信。她抬頭,桌子對面Michelle已經無限貼著許子詮,十指纖纖替他理根本不需要理的領子,一邊理一邊膩膩讚歎:「小哥哥,可不可以碰一下你的喉結……」

  一頓飯吃了一小時不到,終於結束。三人走向商場門口的時候,Michelle早已忘記唐影是自己閨蜜的設定,只顧粘著許子詮說話,從自己家的兩隻貓胡亂扯到區塊鏈、MCN和粉絲經濟,又說起貴族家世,比如自己家在美國有一座哈利波特式的建築古堡。正當許子詮剛開口問兩人怎麼回家,Michelle腳下精準踩空,伴隨一聲尖叫——

  她成功崴了腳。

  似乎是真的疼,也不排除她平日修習過戲劇表演課程。Michelle眼眶泛紅,淺棕色美瞳下的淚眼汪汪望著許子詮,就連下巴里新塞入的假體都有戲,維持出一個凄苦弧度。

  她一手抓著許子詮衣角,嗚咽懇求:「小哥哥,我起不來……

  許子詮無奈看了唐影一眼,伸手拉住Michelle,下一秒,她穩穩噹噹將自己潑進了許子詮懷裡,發出「絲絲」誘人抽氣聲:

  「詮,送我回家好不好?」

  聲音酥到唐影都腿軟。

  Michelle身形本就矮小,圓乎乎的肉彈。如掛件一般墜在許子詮懷裡,畫面實在有些香艷。

  此刻許子詮面對的考驗有些像千年之前的柳下惠,只不過——歷史上下五千年,坐過龍椅的男人有332個,坐懷不亂的男人卻只有1個。唐影這才悲哀承認:他只是一個男人,會犯所有普通男人都會犯的錯。何況他還是一個喜歡美女且對美女來者不拒的男人,他犯錯的機會,甚至遠遠大於普通男人。

  心酸起來。

  她在一這個瞬間不是沒有想過,也像Michelle一般崴個腳或者摔個跟頭,哭哭啼啼與她爭寵,你敢露個乳溝我也可以撩個大腿,大不了就在此地糾纏,看許子詮更心疼誰。

  但又有什麼意義呢?

  活了這麼多年的經驗告誡她,和傻逼較勁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這件事情的愚蠢與無力程度可以類比做在互聯網上和陌生人真情實感地吵架。但凡你認真地將一個自己都看不起的人當成敵手,就不得不和他們使用同一套規則,而在他們的BGM里,沒有人能夠與之為敵。

  她不可能為了許子詮放棄自己的腔調與底線。而許子詮,他也應該有自己的應對。

  女主角沒有義務與群演爭寵,屬於女主角的腔調,是在發現男主角猶豫時,當機立斷,帥氣轉身離去。

  所以最後,她對著空空水泥地面開口,沒看許子詮也沒看Michelle,盡量輕鬆語氣:

  「行吧,那你送她回家。我先走一步了。」

第48章 所以我們的曖昧快到保質期了么?嗯,今晚。

  唐影是蹬著共享單車回家的。

  不是她不想打車,實在是打車還得等上10多分鐘。她放了話,表情正巧是三分涼薄、三分嘲諷與四分漫不經心,這時候就應該利落離開,給這對男女留下瀟洒背影。而不是在一旁可憐巴巴等著滴滴司機。

  她的背影挺拔又絕決,不敢回頭看一眼,她也幻想過,如果這時候不小心也摔一跤,許子詮會不會扔下那顆肉彈沖向自己,再珍惜抱起?

  只可惜唐律師天生下盤穩健,健步如飛。 走到下一個路口,刷開單車。夏夜的北京適合騎行,她蹬地用力,耳邊風呼呼吹著,導航里的女聲冷靜指揮。大概是車舊了,她踩著雙腿發酸,接著很快,這酸澀蔓延到了眼睛,她的眼睛也開始泛酸,在夜裡悄然變紅。

  唐影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9點,她疲憊進屋,甩了包躺在床上。她以前總開玩笑,說床頭的檯燈是這個房間最貴的傢具,價值10069.99元——

  畢竟上面的掛墜是10000元的卡地亞:從許子詮手上薅下來的友誼之戒。

  在過去的早睡的遲睡的每一個夜晚,唐影都會輕輕拉下檯燈,手指觸碰冰涼戒指,在夜色闖入眼前的時刻,小聲說一句:

  「晚安,許子詮。」

  而此刻,她側過身子,將檯燈上掛著的戒指取下,鬆鬆套在指間。

  一路的傷心讓她忽然決定軟弱,比如承認——自己真的很喜歡他。 到家後,仍有期待,唐影又將許子詮從微信黑名單里放了出來。

  而他此刻在做什麼?和小網紅擁抱、接吻、送她回家?回她家?或者沒回?直接在她的樓道里暢快打著野炮?

  唐影沒有想太久,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腦內劇場。她心裡一動,迅速接起,甚至來不及看一眼來電顯示,卻在聽到電話那頭「喂」字的剎那,露出失望神色。

  是房屋中介。

  「美女,房子續約那個事情……」

  「怎麼了?」 唐影與林心姿的房子下周就要到期,她已經與中介商量續租已經與中介約好明天去簽約。

  那頭解釋:「我們這房子不是租的嘛?結果房東前幾天回國了,說急著賣房,寧願承擔違約金也要把房子收回……」

  「……所以?」 表情像海潮,一點點從唐影的臉上褪去,留下凝重。

  「這個續租的事情,可能不成了……」

  「那你們現在才和我說?房子下周到期我現在去哪裡找房子哪裡搬出去?!」她著急起來,噼里啪啦就是一串,同時腦子迅速划過法律諺語「買賣不破租賃」,一邊抓著手機一邊就翻箱倒櫃翻出租賃合同試圖找到相應條款與對方辯駁。

  「這個……確實是不好意思啊,我們也沒有想到,但不是還有幾天嘛,最近房子好租,美女您搬家最多一天就行,我這邊也給您物色物色好房子……」

  唐影沒再聽了,她認真翻著合同,可惜無論是違約條款還是合同期限,都沒辦法找到論據——對方屬於合法不續租,房屋到期,她就得走人。

  巨大的絕望感向她襲來,她垂了手指,「叮噹」一聲,友誼之戒落在地上,滾入了桌角里。

  她心裡挂念合同與租約,失魂落魄俯下身子去撿,大概是變笨,不小心撞了桌腳,差點掀翻小小桌板,桌上的水杯應聲迎頭砸下,堪堪避開她的頭,墜入瓷磚地面,發出驚裂撞擊聲,霎時水灑了滿地,玻璃屑四射,似乎也銳利撞入眼睛裡,濕噠噠的地板和褲子,她趴在地上,莫名想要尖叫。好在堅強,她紅著眼,跑到陽台去拿抹布,大概是腳步太急,又濕,不小心一打滑,終於整個人向前撲在落地晾衣架上,衣架傾翻,滿滿的洗好晾乾的衣服、內衣、襪子,樹倒猢猻散刷刷刷落在積了灰塵的陽台地板上。擁抱骯髒。

  狼狽到了極點。

  她已經心灰到麻木,緩慢地爬起,坐在在亂七八糟的地上,一件一件機械地從身下、地上,將落了滿地的衣服襪子內衣撿起,有幾件勾在在了一起,她也不看,就用力扯開,可這幾件衣服像是與她作對,纏纏綿綿死活要黏在一起,像是臭不要臉的Michelle與許子詮。這個比喻太扎心,她更用力去扯,下死力,終於隨著「刺啦」一聲——

  她猛地低頭,發現扯裂的是新買來的真絲弔帶睡裙,那條花唄三期免息分期花了2000元買的剛下了水一次都沒穿過的裙子。真絲的,貴的,新的,毀了。

  花唄卻他媽的還得還。

  這個細長裂痕如同稻草,終於壓死了駱駝,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缺口,讓一切抒發都有了理由,她終於忍無可忍,在一間馬上就不屬於她的老舊出租里,在一堆重新等待洗滌與清理的衣服堆里,嚎啕大哭。

  她的哭聲回蕩在破舊的屋子裡,起先有點含蓄,後來逐步奔放,世界被丟到腦後,再後來似乎嚎累了,她抽了抽鼻子,打算哭第二輪。就在抽噎醞釀的間隙里,她聽見奇怪聲音。

  嗡嗡嗡。嗡嗡嗡。

  是手機在地板上執著震動。

  她吸吸鼻子,想著還有什麼事情能夠更加糟心——比如客戶來活了。等她從滿地狼藉中翻出手機,見到來電顯示那一刻,忽然更想哭起來,整顆心盛滿的委屈與酸水,像鼓囊囊要爆裂的氣球,被人狠狠捏了一肚子——

  來電話的人,是許子詮。

  「喂?」她瓮聲瓮氣。

  那頭默了默,只有兩個字,「開門。」

  許子詮本來帶著半肚子氣,好不容易打發完那個野路數,就打車來她家樓下,原計劃抓她下樓喂貓的,沒想到她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他見她房間亮著燈,直接上來,又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隱隱約約從屋子裡傳來嗷嗷嗚嗚聲音,他還抬頭四周看了看,以為是這樓太舊,水管漏風。

  見到唐影的時候, 許子詮沒想到她的表情能這麼委屈。

  妝沒卸,但已經花成了一團,穿著寬鬆棉質連衣裙光著腳,雙眼紅腫,抿著嘴可憐巴巴看著自己。他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就想抱她,心裡滿滿想對她說的話,可他剛伸手說了個:「我……」,她就嗚咽一句打斷:

  「你們打完炮了?」

  他氣又起,一肚子話咽下,伸出的手改為狠狠推了她腦袋一下:「你滿腦子都是打炮呢?」

  過了會兒反應過來,「微信不回,電話不接,敲門你也聽不見。 原來在家哭呢? 」

  唐影只顧仰頭看著他,幾分不真實,想伸手戳戳他臉,又忍住。他就像她的電池,一旦出現,她又一點點活絡起來,有了生命力與鎧甲。

  於是電量滿格的唐律師抽了抽鼻子,委屈消失,腔調回來,語氣也變得鎮靜,她抹了抹眼睛:「嗯,對,剛剛遭遇了一場都市獨居女性的常規崩潰,中介說房子不讓續租了,水打翻了,地板濕了,戒指掉進桌角下,洗乾淨的衣服髒了,新買的睡衣扯了……」 她轉身拿了拖鞋讓他進屋。

  許子詮點頭,「因為這些?」

  「不然呢?」她看他:「還有別的理由嗎?」

  「有啊,比如吃一些奇奇怪怪的飛醋。」兩人對視,沒等唐影反駁,他便屈著指頭,揩去她眼角殘餘的淚。然後捏了捏她臉,將她往屋裡推,「來,我先幫你一起收拾。」

  許子詮做家務的樣子像個值日的小學生,笨拙又認真。他們一起擦了地、掃了滿地玻璃渣,唐影將需要手洗的衣服泡進水裡,將機洗的衣服扔進洗衣機。最後許子詮鑽進桌子下,替她找回那枚丟失的戒指。

  他彈去戒指上的灰,用紙擦拭乾凈了遞給唐影:「喏。」

  這枚卡地亞戒指是那次在通惠河邊,他居心叵測吻完了她,她從自己手上順走的。後來在她家樓下,她主動吻了他,他也將她的戒指沒收。圓環交換,是他們旖旎的契約。

  結果此刻,唐影搖了搖頭,說:「你戴上吧,本來就是你的,物歸原主。」

  許子詮僵在原地:「什麼意思?」

  唐影繼續:「許子詮,我想了一下,雖然之前我們有過一些越軌行為。但折騰這麼久,我想通了,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再把戒指帶上,做回朋友最合適。我是戀愛菜雞,不會搞曖昧,搞著搞著就把我自己搞進去。心姿說得對,我和你這樣的老司機玩心很危險,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坐在卧室的懶人沙發上,半仰著頭,一臉堅定看他,宣布一個結果。許子詮愣了一會兒,像是理清思路,然後,他收回手,將戒指放在唐影桌上,又隨手扯了個墊子,在唐影面前坐下:

  「你想清楚了?」

  她很明確,鄭重看他:「對,我不想搞曖昧了。退一步作為朋友最好。」

  他也點頭,表示了解,回應卻比她還明確,他說:「可我一點也不想和你做回朋友。」

  「那你想和我做什麼?」

  她脫口,問完了才覺得這問題對於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充滿了挑逗意味,許子詮動了動眉毛,笑起來:「這個問題……」

  她趕緊改口,有些磕絆:

  「不……我,我是說,那你什麼計劃,對於,我們倆?」

  她的脊背一點點挺直,看著他,眼裡有小心翼翼又無法掩蓋的期待。

  可他卻猶豫了:

  「我……」

  這份猶豫被唐影敏銳捕捉。剛剛燃起的希望一點點坍塌下去,她心煩意亂打斷他,「算了,別說了。」

  她早該知道的,他就是這樣的人。喜歡撩撥,喜歡誘惑,卻不喜歡束縛與責任。真想和你在一起的人早該在吻你那一刻就握緊你的手,優柔寡斷不過是在找借口,愛你的男人從不捨得讓你患得患失。女人所有對感情的猶豫懷疑與不確定,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這份愛情的答案,本就是一個否定句。

  戀人未滿這麼久,是因為他只想曖昧。

  唐影懶得多說,起身從桌上拿起那枚戒指,又掰過許子詮的手,打算霸王硬上弓就往他指尖套,許子詮沒想到她直接上手,一邊抗拒,一邊驚詫:「你幹嘛?」

  「戴上!」

  他不肯,她力氣越大,他本坐在地毯的墊子上,被唐影一撲,兩人順勢就往地毯上倒。哪怕人仰馬翻,唐影還是要抓著他的手,雙方像過招一般糾纏,許子詮忍不住伸手直接將她兩隻爪子束在身後,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拒絕我還是勾引我?」

  此刻唐影已經居高臨下騎在他身上,雙手卻被他往後捆著。她掙了掙,沒掙開,只好伸腳蹬他:「嗯我算是認清你了許子詮,你就是渣啊。喜歡全世界的小姑娘,來者不拒,還人盡可騎。既然不喜歡我,大半夜送上門來做什麼?」

  這個姿勢彆扭,腳上不好使勁,軟綿綿踹著他的大腿外側,手卻被他抓著背在身後,怎麼看怎麼像一場旖旎審訊。

  他被她那句「人盡可騎」 震懾住,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我就是想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表白么?」

  他被她的直白嚇到,這姑娘永遠不按套路出牌。才張了口,就聽唐影面無表情接著說:「許子詮,不是表白就別說了。曖昧的話我不想聽。撩撥是有賞味期限的,偶爾玩一玩可以,但只要過了保質期,再繼續,只會讓人噁心。」

  他仔細體會了一會兒這番話,「所以,我們的曖昧快到保質期了么?」他看著她眼睛。

  「嗯。馬上就到了,今晚。」唐影很認真:「所以我不想再聽什麼』想見你』、『我想你』,不想再接受作為戀人未滿的任何親昵與關心。我希望聽到的,要麼是我們在一起,要麼是就做回朋友好不好。做朋友或者做戀人我都行,但如果你還想曖昧,那麼我膩了,寧願換一個人繼續。」

  許子詮沒說話了,他一手撐著地毯,另一手捆著她的手腕。他想了想,鬆開手說,「你……先從我身上先下來吧。」

  畢竟這個姿勢,實在不適合繼續做朋友,也不適合繼續表白。

  唐影的手中還拽著那枚友誼之戒,她沒坐回沙發,也是扯了一枚墊子,坐在許子詮身邊。她將友誼之戒遞給他。

  接或不接,是他的答案。

  許子詮看了很久,最終嘆一口氣,拿起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承認:「是,你說得對,我之前就喜歡隨便撩撥小姑娘。」

  唐影震驚看他。

  他又說:「而且我也不敢輕易和人確定一段關係。我怕負責,我怕麻煩,也怕受傷。」

  「你叫我渣男,其實沒錯。說好了做朋友,我卻總是來誘惑你,我吻你、撩你、暗示你,卻遲遲不確定關係。我確實挺渣的。」

  「之前你放我鴿子,我耐不住寂寞,就約別人吃火鍋。撲上來的小姑娘即便我不喜歡,可礙於面子和禮貌,我也不會忍心讓她難堪。」

  「我記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好幾年不戀愛,或許是愛無能,不知道如何建立一段親密關係。」

  ……

  他自顧自,說了個徹底。

  她愣在原地,心更灰。

  許子詮一邊坦白,一邊上前,最後用那隻戴了友誼之戒的手拉住她:「只是唐影,全北京有無數個漂亮姑娘、我每天上班、工作、刷朋友圈、刷微博、看綜藝,都能見到無數漂亮姑娘。這個世界上新鮮又好看的妹子太多了,看都看不過來,我這種渣男應該一個接一個撩撥過去的。可為什麼我現在,對她們一點興趣也沒有,偏偏只想著你? 」

  他說,「唐影,我知道我缺點很多,有一些事我需要慢慢學,我本來想讓你給我一些時間,但如果曖昧的保質期就在今晚,如果一定要一個選擇,那麼,我告訴你我的答案。」

  他取下脖子上掛著的銀色鏈子,鏈子上是一個小小的圓環。他將圓環取下。

  是她的那枚卡地亞。

  他苦笑嘆一口氣:「不知道未來我會不會搞砸它。但,總比現在就搞砸了好。」

  抓過她的手,將戒指套在她指尖:

  「戒指的意義還是恢複本身吧。之前是友誼之戒,以後……」兩隻帶著對戒的手握在一起,十指交扣,他聲音低低,問她:「以後是情侶戒,好么?」

  ……

  夜色在窗外輕輕呼吸,小小卧室的光從窗帘中暈出。窗外的老樹枝幹被風吹得沙沙,樹蔭遮蔽一角月亮。夜晚的星星那麼多,可我們只能看到月亮。從月亮的位置往窗子里望去,可以看見一個男人與女人的身影。他們面對面坐在地上,他輕輕扣住她的手。

  唐影愣了好久,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著許子詮:

  「你一直把……這枚戒指掛在項鏈里?」

  「對啊。」他點頭,嘴角彎彎笑起來問她:「很感動?」

  「……她低下頭,的確是感動,但是還是決定誠實:

  「其實……有點gay.」

第49章 我覺得,連你的耳朵都是我的理想型

  唐影第一次發現和許子詮在一起有些尷尬。

  比如他們在深夜的小卧室里互訴衷腸,兩人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發亮,目光糾纏,手也牽在一起。大概篤定此時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所以孤男寡女反而開始猶豫——要不要接個吻?

  當然他們猶豫的並不是接吻本身,而是猶豫接吻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在雙方暗自猶豫的時間裡,他們只好並肩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背靠著牆看著窗外,開始扯閑天。比如,唐影開始八卦Michelle,她盡量興緻勃勃地吐槽,許子詮也盡量興緻勃勃地聽。嘴上是兩人此起彼伏的:「哈哈哈哈哈哈她這麼逗呢」,心裡卻一聲高似一聲的掙扎:「到底要不要親,要不要親?」

  像一場話劇,兩個人演了一陣都覺得沒勁起來,她聲音漸弱,他也走神,在她不說話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她的嘴上,再沿著她的嘴一路下行,溜進她的領口。再往下,他決定打住。

  許子詮咳了聲,轉過臉看著唐影屋子裡的懶人沙發與毛絨小豬玩偶,轉移話題:「對了,你明天做什麼?」

  唐影這才想起什麼來,懊惱拍地:「啊差點忘了,明天又要去看房子,」

  「怎麼又要租房了?」

  「本來想續租,結果房東臨時要賣房,告訴我不能續了。下周之前我就得搬……

  「那你怎麼打算?」

  「找一找附近的啊……」

  許子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又正過臉,傾身撿起地毯旁放著的小豬玩偶,一邊低頭捏小豬的耳朵一邊開口:「附近不太好找吧,你之前不是都找過一圈了?加上時間太緊,一時半會兒估計找不到好房子。弄不好得和別人合租,室友還可能生活習慣不好……」

  唐影被他越說越煩,伸腿踹了他一腳:「要你說哦。」搶過他手上小豬玩偶,仰頭靠在床沿感嘆:「我估計要流落街頭了。」

  「是……現在的情況危急,很有可能流落街頭。」許子詮看了她沮喪樣子,沒忍住勾了勾唇,也仰靠在床沿,與她並肩,又說:「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這時候有個善良又靠譜且有二居室的好人,願意收留你。」

  他的語速難得的慢,鄭重又小心。

  唐影猛地扭頭看著許子詮,一臉震驚:「你要包養我?!」

  「……,我是說,或者,你如果不介意男室友的話,我可以把我的次卧租給你,而且我家有兩個衛生間,也不會不方便……」這話說出口,他自己也有些虛,似乎擔心她誤解,又趕緊加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可以簽合同,你按市場價給我租金就行。」

  唐影沒說話了,重新倒向床沿,小心將漫上嘴角的笑容一點點吃掉,也慢條斯理起來:「合同唔,倒是沒問題。畢竟蹭了你的房子,不可以虧待你,租金押一付三, 外加保潔我出,水電費取暖費物業費平攤。 」

  「好啊。都聽你的。」他輕聲答。嘴角勾起,又被他壓下,可卻忍不住再次彎彎勾起。兩人肩並肩看天花板,心跳如鼓,卻極力裝做輕描淡寫。

  「嗯,做室友啊,那不是以後每天都得待在一起?」她盯著天花板,慢悠悠問。

  「是吧,可能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不想見我了,還得……他也盯著天花板,慢悠悠答。想到什麼,側過頭瞥了她一眼:「喂,你腳不臭吧?否則我可能忍不了太……

  「不臭!特香!」唐影擰了眉毛蹬腿又要踹他,沒踹著,可卻還是開心。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手裡的小豬玩偶,覺得玩偶也在對自己笑。

  沒多久,唐影忽然問,「對了,你家書房什麼樣來著?我都忘了。」

  許子詮掏手機說我給你翻翻相冊,好早之前拍過一次。唐影在一旁等著,目光落在他的專註的側面,他的耳朵,分明的下頜線,忍不住托著腮看他:

  「許子……

  「嗯?」他還在低頭翻手機相冊。

  「我覺得,連你的耳朵都是我的理想型。」

  許子詮本來隨意翻相冊的手明顯一頓,側頭瞥了她一眼,見她直直瞧著自己,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趕緊低頭接著看手機。

  然後聽唐影惱人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

  「欸?理想型耳朵紅了……

  他側過頭瞪她,擼亂她頭髮,說大半夜的你能不能老實點。

  總算翻到,他將手機扔給她,說:「喏,照片。」又看了看四周,比較:「面積我記得小20平米,比你這間大了不少,連著陽台,側面還有窗和寫字檯,方便你加班。」

  照片是黃昏時拍的,泛著柔和的毛絨絨的色調,他們家層高,照片的窗外不遠不近印著A所的寫字樓、央視大褲衩、還有剛剛完工的中國樽。房間空曠,像在等人,每一個角落,都像被黃昏淋上一層稠稠蜂蜜。

  唐影認認真真看著照片,忽然放下手機,側身,抱住了許子詮。

  「……他猝不及防,怔在那裡。

  唐影將腦袋在他懷裡蹭,聲音嗡嗡,「你不要多想,我不是要大半夜勾引你,我就是想謝謝你。」

  謝謝你今晚拯救了我的傷心。

  許子詮摸了摸她的頭髮,說不客氣。兩隻手虛虛攬著她,她在懷裡,毛絨絨頭髮攪得自己心癢。

  就在他決定也抱住她的時候,唐影忽然開口,念了一聲:

  「許子詮,你好硬哦。」

  「……什……什麼?你說什麼?!」 他僵在原地,剛剛恢復原狀的耳根再次躥紅。迅速反思自己:「不……有,我剛剛……」,腦子發懵,嘴上胡亂解釋,就差低頭一探究竟……

  「真的好硬啊。」好死不死又重複了一遍,唐影從懷中抬起頭望著許子詮,一邊用手戳著他的腰,睜大了眼睛問:「你是不是有在健身,所以抱起來,硬得像一塊鐵板?」

  四目相對。

  他仔仔細細看著她——貌似一臉純真,還衝自己無辜眨了眨眼。耳邊想起她那句「我不是大半夜要勾引你」,許子詮認真的,想要罵人。

  「你在想什麼?」唐影又問。她又貼得更近了一些,手還在他腰上亂捏,像是真心在試探他的硬度,許子詮越僵,不答。

  唐影抿著嘴,不讓自己笑,抬眼看他,小聲說:「我猜,你在想一句特別爛俗的台詞。」

  「什麼?」

  靠近他耳朵,拿腔拿調,氣息噴入他耳,她緩緩:「女人,你這是在玩火。」

  話音剛落,就被人抓著不老實的手摁在床沿,唐影猝不及防叫了一聲,許子詮一手扣著她,另一手撐著床沿,居高臨下瞪她,半是好笑半是氣:「這麼心急?」

  她有些囧,眼睛落在許子詮唇上,又飄上他的眸子,承認:「唔……是有點……竟久曠之軀。我也好奇。」

  「會么?」 他眯眼看她。

  她頓了頓,老實:「理論豐富,實踐沒有……你可以教我嘛。」 像是怕他不願意,又加了一句:「許老師~」

  這個頗有情趣意味的稱呼叫出,尾音帶一點上揚,許子詮聽地發毛。皺了眉頭,「你都哪裡學的?!」

  「晉江肉文?小電影?各類文學藝術作品?p站?」她眨眨眼,「可以說是成人動作界的王語嫣。」

  他揚了眉毛,鬆了她手,好笑,「喲,這麼厲害?」

  兩個人此刻已經半身在床,許子詮本扣著她,才一鬆開,她的手就自覺纏到許子詮脖子上,又貼著他耳朵喃喃:「你要不要,試一試?」

  也是孟浪,說完了這句,她張口就咬了下去。

  許子詮只記得腦袋嗡地一聲,本來一直綳著的弦「啪」一聲斷裂。兩人從此刻開始失控,紛亂的先是心,燥熱的,然後是兩人的吻,像是被風吹過的櫻花樹紛紛亂亂撒在兩人身上,他伸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捧著她的臉,又從她臉上拂過,五指梳進她的發里。

  唐影似乎陷入軟綿綿又一望無際的熱浪中,被他的氣息侵襲地片甲不留,連呼吸都是他的吻。她的唇、她的脖子、耳朵、每寸肌膚,被他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舌尖滑過,又輕輕勾起,心尖也發顫。她只記得緊緊攀著他的脖子,被海浪顛婆起伏,這才發現理論與實踐永遠是兩碼事。

  潰不成軍。

  等許子詮的手伸進她的衣服里的時候,唐影才猛地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清明起來,他的手覆在她的胸口,她猛地隔著衣服按住它,虛虛叫停:「……不,不行。」

  「怎麼了?」他聲音微啞,幾分不滿,吻順著脖子往下,手還是想動。唐影咬了咬唇,「內衣……不對。」

  她閉眼,無奈:今天該死地穿著那件肉色純棉無痕舊內衣,而搭配的內褲——她努力回想,淦!也不是成套。

  許子詮皺了眉頭,將頭埋進她的脖子與發間,下半身獻上解決方案:「內衣不對,脫了就好啊。」摟著她的手更緊,側過臉又吻她的耳尖,覆在她胸口的手負隅頑抗向前。

  唐影越發清醒起來,堅決將他手往外推,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得有一個華麗的開場,不能留下遺憾。而且——」想到什麼,她眯著眼看許子詮:「你帶套了嗎?」

  這才把許子詮問住。他也一僵,鬆手,抬起頭看她:「今天出門地……實忘……

  唐影準確抓住潛台詞:「你是說以前出門都會隨身帶著?這麼快樂呢?」 兩隻手又賭氣亂掐他的腰。

  許子詮牙癢,捏她的臉,「你每天都亂想什麼呀。」

  兩人的成人活動被迫終止,坐在亂撲撲的床上,人也亂撲撲,望進彼此的眸子里,都有幾分欲求不滿的遺憾。等氣息平穩,許子詮嘆了口氣,將唐影拉過懷裡,頓了頓說,「挺好的。以後的時間很長,我們不需要太著急。」

  唐影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他說話時,能夠聽到胸腔輕輕振動,像是每一句話都從他的心口發出。她忍不住揚了嘴角,伸手甜甜環住他的腰,點頭,也給他承諾:「嗯,下次我選一套好看的內衣。」想到什麼,她又仰頭問他:「喂,你有什麼偏好?」

  「內衣么?」他一怔,笑起來:「還能私人訂製的?」

  「你是我的VIP嘛。」她竟然有些認真,從他懷裡掙脫了就要往衣柜上挪,一臉興緻勃勃:「我買了好幾種布料和款式,你要不現在選一個喜歡的款式? 下次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大幹一場……」

  他哭笑不得,拉住她,圈在懷裡:「你穿什麼都好。我都喜歡。」

  「真的?」她不信。

  「真的。」他很認真看她,想說,他不在意內衣的款式,只要是你就行。想說,遇見對的人散發的荷爾蒙與衝動超過一萬件性感內衣。

  當然,他還沒來得及說,唐影就搶答了——

  只見這個女人倚在他懷裡,抱著他的腰,奔放又甜蜜地分析:

  「對哦,反正穿什麼,都得一下就被你扒了。」

  「……」 他怔在那裡。

  幾秒後,許子詮將下巴抵在她毛絨絨的頭髮里,箍在她腰上的手變緊,想到什麼,嘴角不自覺勾起,心裡默默想:

  嗯,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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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些向階級進發的粉色幻想,終究是一個笑話

  許子詮還是在當晚離開了唐影家。 兩個人夜半拉著手在門口道別, 並約定下周來替她搬家。

  周一上班的抽煙時間,唐影與王玉玊聊起了馬其遠,順帶提了一嘴林心姿。

  「所以,馬其遠的那條微信,後來你回復了嗎?」王玉玊好奇。

  夏天越熱,兩人不願意繼續在露天抽煙,悄悄躲到了寫字樓人煙稀少的樓道里。這周老闆出差,兩人忙裡偷閒,特意去買了咖啡,一口尼古丁一口咖啡因,天窗的一方陽光隔著中央空調照耀進來,將頭髮打成紅棕色。

  唐影一怔,才想起周末光顧著墜入愛河,竟然忘了回復。

  馬其遠當然沒想過那天無心的幾句話給唐影帶來的影響。他只以為雖是不歡而散,但一天過去,他眼中的唐影顯然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個兒心情,但凡他給出台階,她又可殷勤前來提供情緒價值。

  卻沒想到,那條微信石沉大海,他也沒在意。直到周一下午,才收到唐影的回信是:「啊不好意思啊馬老闆,周末有事抱歉才看到信息。等過一陣我和玉姐一起請您吃飯哈!抱歉抱歉。」

  這條看似輕鬆的消息足足耗費了唐影十幾分鐘。她遣詞造句,幾易其稿,想起實習時候拒絕另一個世界500強的offer時的患得患失心情。甚至拿出律師寫公開函的精力來,每一個標點都有含義:比如「才看到信息」,是表示我周末沒有期待您的約會;「和玉姐一起」代表著「我們以後盡量不要單獨相處」 ;最後一個「您」字,是禮貌又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她想馬其遠應該能懂。如果不懂也沒有關係,她還準備了接下來的回復,像是在編輯代碼,「if」情況1發生,那麼她將執行方案1,「if「馬其遠的回應是情況2,那麼她就執行方案2……

  她發出時,手都是顫抖,心裡擔憂:馬其遠生氣了怎麼辦?他要是繼續邀請怎麼辦?他要是直接打電話來怎麼辦?他如果想要從工作上為難我怎麼辦?他會不會發現我是喜歡上別人了?他……

  十萬個像煙花一樣爆發的擔憂,終結在一分鐘後馬其遠的回復里,卻超出了唐影全部的預期——

  他似乎連字都懶得再打,只在收到信息後,回了個「OK」手勢。

  意思明確,他說,哦,隨你。

  你主動貼上來,他帶你玩,你若說要走,他只說請便。連這份告別,都輕率地向一場遊戲。她這才發現,那些試圖跨越階層、向階級進發的夢想與幻想,終究是一個笑話。

  如果說不自量力的後果是受傷,那還算是好一些的結局。事實是,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不自量力,都像白日里的煙火,奮力綻放,卻無人問津。她與馬其遠的相識與道別,也像一場盛放在晴空鬧市的煙花——她用盡了力氣,而他,從未真正在意。

  唐影看著馬其遠的回復,她應該覺得輕鬆的。可惜更覺得自己悲哀。

  這份收稍最終落到與王玉玊的八卦時間,她聳聳肩,將對話界面遞給王玉玊,冷笑:「我算是看出來了,有錢人眼裡的小姑娘就是商品。他們的字典里沒有『愛情』。我還是算了吧,吃不了那碗飯。」

  王玉玊一愣,笑起來,明白她這是情感受挫。

  「這碗飯確實不是誰都能吃得了的。大多數小姑娘都是有賊心沒賊膽,或者有賊膽沒腦子。要麼是你這樣,腦子和膽子都有了,卻沒那個決心和魄力。」王玉玊也不多問始末,只說:「至於你口中的愛……到了一定年紀,就會發現愛情是最可有可無的事情。18歲的姑娘們聚在一起聊的不是八卦就是愛情,可28歲的女人們湊在一起,聊的基本上是怎樣暴富以及老闆傻逼。人生中比愛情能帶來快樂的事情太多了,連你,27歲了吧?都不太會把愛情放在第一位。」

  唐影想了想,點頭說:「對,還好我也不愛馬其遠。」

  王玉玊幽幽瞥唐影一眼,「嗯。其實,他應該也能看出來。」——所以,也別怪別人不夠珍視你。

  她沒說話了。

  王玉玊比唐影高小半個頭,居高臨下看著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半垂著眼帘,姿態有點小傷心。想安慰,但更多是擔心——擔心她因為個人情緒影響工作。

  想了一會兒,王玉玊決定提點:「雖然你和他可能沒啥下文了,但個人情緒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然你們私交斷了,但項……

  卻沒想到唐影抬了頭認真看著上司:「不,這倆其實是一回事。我這回還真就要把個人情緒帶進工作中來!」

  王玉玊一驚,就聽唐影接著對自己鄭重宣布:「我算是看清楚了,小姑娘永遠別想在老男人面前佔到便宜。但乙方卻有大大的機會從甲方身上賺到便宜!這個項目,我就得帶著個人情緒好好做、狠狠做,使勁記錄小時單!大筆大筆收他的錢!」

  王玉玊愣了半秒,趕緊附和:「對對對!咱大筆大筆收他的錢!」

  啞然失笑。

  馬其遠的八卦告一段落,兩人準備返回樓道時,王玉玊想起什麼來,又多問了一嘴:「對了,你那個美人閨蜜不是有男友了嗎?那她拉黑你幹啥?她這麼重視馬其遠的?」

  唐影拉開安全通道門,拍去手上灰塵,猜:「大概,介意我隱瞞吧?」

  林心姿也沒想清楚自己拉黑唐影時的心情。如果非要和馬其遠扯上關係,那麼林心姿認為,她拉黑唐影,決不是因為重視馬其遠,相反,卻是因為太輕視馬其遠。

  她記得小時候看電視劇,俗套劇情里的姐妹總是輕易因為男人而翻臉,翻手用長指甲打對方耳光,對男人諂媚,對女人狠毒。女人為了男人相爭甚至相殘的情節在現在的林心姿看來,實在有些魔幻:一方面,它看起來似乎物化了女性,將自己認作男人附庸;可另一方面,又似乎也物化了男性,他們被視作女性生存資源。

  她向來有身為大美人的自覺。如果非要把友誼與愛情都視作資源,那顯然在她的人生中,來自女性友誼的資源要遠遠珍稀於來自男性的愛慕。所以她曾想過,她要好好珍惜唐影。

  只可惜,唐影還是騙了自己——就為了一個有錢的沒有格調的愛喝羊湯的大爺。

  她在將唐影關進黑名單的那一刻,至少是帶了幾分鄙夷的,那份鄙夷,也可以理解為:身為不缺追求者的顏值上位者發自內心的,對顏值中位者小心翼翼珍惜每一位追求者的唾棄。

  大美人鄙夷:不就是個馬其遠,你至於瞞著我么?

  身為美人的腔調無非在於對一切追求者,發自內心的不屑一顧。畢竟異性的好感總是來得輕而易舉,不必要的真心與青睞擁有太多,也是煩心事情——

  比如,她的新領導胡哥。

  胡哥依舊奉行他口中的「吸引力法則」,時不時在林心姿面前展示他所謂的吸引力。他雖是部門領導,年齡卻和他們一般,加上本人毫無架子,又愛開玩笑,熟識之後,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面對追求,林心姿也敢偶爾公開吐槽一聲:

  「胡領導,你真的很油膩。」

  「是么? 那咱以後午飯還是吃清淡一點吧。反正 ——」胡哥摸了摸新留出來的小鬍子,拋出wink, 「我已經夠油……

  人間油物胡哥在下班前給林心姿發了一張照片。

  他人雖油,才華卻有。據說胡哥業餘是一名風景攝影師,曾經因公外派非洲,還得過幾項專業大獎。他曾在辦公室吹噓,「拍多了風景,我才發現人才是最美風景。所以我近幾年,改拍人像……」語調帶了神秘,大家結合他的一貫作風,心知肚明:「胡哥,說老實話,是不是專門給小模特拍私房照呢?」

  胡哥眨眼:「確實私房,又小又嫩,穿得還少!拍著拍著,都想咬一口。」

  這話說得露骨又風騷,眾人大叫起鬨要看模特,林心姿撇嘴。

  下一秒胡哥嬉皮笑臉在群里發出他的樣片,大家飽含熱情一看,瞬間失望——還真是又小又嫩衣著暴露的小模特,只不過,剛剛滿月。

  「我平時兼職嬰兒攝影師,你們生了寶寶可以找我。」胡哥得意一笑,邪魅中帶油。

  ……

  這回胡哥發來的照片,是用手機拍攝的埋頭認真工作的美人:平直肩膀,頭髮柔順垂到頸上,被挽在一側,露出白皙耳朵。她低頭的弧度溫柔,側面更美。

  畫質雖是一般,打光也全憑自然室內光,但構圖有意境,光影巧妙配合美人側影,靜謐像是油畫。

  林心姿對著屏幕看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認這張照片確實將自己拍得好看。

  「下午路過你工位隨手拍的。」胡哥解釋,過了會兒,又深情問,「你知道你這麼美嗎?」

  林心姿不答。只發了一張金龍魚油的圖片過去。

  胡哥識趣住嘴——知道人又諷刺自己油膩。

  林心姿繼續認真回復:「職場上下級關係,領導還是要注意言辭,不要讓人誤以為你在騷擾。」

  胡哥凜然:「我只是實話實說,騷擾這個詞擔當不起!」 頓了頓,又賊兮兮來一句:「不過你放心,我以後盡量把我的心思埋在肚子里。好不好?」

  林心姿沒理了。

  等林心姿再見到胡哥的時候,正是將近下班。林心姿去休息室洗杯子,出門就撞到了胡哥。胡哥一愣,虛虛伸手護住她,以為她會為了避嫌而迅速多開,卻見林心姿抬頭對自己一笑,胡哥還沒來得及心神蕩漾,一個趔趄,領子就被她的縴手拽住,一個勁被往樓道里拖。

  沒料到平時嬌弱美人會對自己如此舉動,胡哥一下子慌了神,眼神四處亂飄,擔心路人看到,嘴上小聲勸阻:「喂喂,你幹嘛呢!非禮嗎非禮嗎?」

  林心姿不應,到了樓道才鬆了手,一臉嘲諷:「我以為你敢騷擾我,膽子應該不小?」

  他們所在的樓層不算高,加上國企員工本就熱愛健身養老,主張少搭乘電梯。又是鄰近下班時間,樓道里腳步聲不停,往來都是上下層半個臉熟的同事。見這兩人站在樓道,男的油膩,女的清麗,無不投來好奇目光。

  胡哥無奈辯解,「我哪裡是騷擾,我是明目張胆地追求你。」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說了一萬遍。還是胡領導,你——」林心姿逼近他,歪頭審視:「就喜歡人妻?唔,偷來的人,格外刺激?好這一口呢,領導,這麼重口味?」

  美人習慣甜美,這會是被逼急了,一臉凌厲諷刺,成了帶刺玫瑰。

  胡哥一愣,被她逼視地渾身不自在,加上往來同事,令他多多少少有些心虛,平日的油腔滑調也難得磕巴起來:「……,你怎麼能這樣妄自菲薄?我追追你,是因為,喜歡你……」

  林心姿聽了這話,差點把白眼翻上天:「全世界的單身好看姑娘都死光了嗎?非要來挖別人牆角?你小心挖到自個兒腳!」

  她懶得再說,轉身要走。

  身後胡哥聲音響起,試圖叫住她:「我也知道不對,可我就是忍不住。」

  林心姿連白眼都懶得翻了,接下來的套路她也熟悉,他將一臉真誠對自己表達情難自抑,挖牆腳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洶湧的感情。

  就在林心姿拉開樓道安全門準備出去的時候,胡哥接著說,語氣認真:「心姿,我忍不住,眼睜睜看你在一段錯誤的關係里一錯再錯下去。」

  林心姿腳步一頓。

  樓道里此刻只剩下他們,在林心姿過頭疑惑看的剎那,胡哥迅速恢復了往日油膩, 搭配一枚熟練的wink,款款深情:

  「相信我,這絕不是你要的愛情。所以,讓我救贖你,好不好?」

第51章 21世紀的情敵相見,倘若不能彼此械鬥,只能彼此裝逼

  回應胡哥的,是林心姿響亮的叩門聲。

  這類型的男人她不是沒見過,遊戲人間的角色,性格外放愛裝,習慣性調情。他們拿下女孩的訣竅是用半真不假的語氣說愛你,說上一千遍,說到自己都相信,然後再清醒的姑娘都能被蒙蔽。在愛情里,胡哥們也是深諳「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的狐狸。

  成熟女人對待愛情是從不是聽男人對自己說了什麼,而只看他為自己做了什麼。26歲的林心姿,早就過了被男人的嘴炮一擊投降的年齡。

  徐家柏下班來接林心姿的時候,正巧胡哥也在附近。寫字樓張開口,將下班的白領們一串串吐出,夏天花紅柳綠的人群里,林心姿與胡哥都在其中。

  林心姿先是看到了徐家柏,揮揮手,然後瞥了胡哥一眼,特意蝴蝶一般朝著徐家柏甜蜜飛去,兩人誇張擁抱。俊男美女加上偶像劇畫面,一時寫字樓下往來白領目光紛紛落在他們身上。成為焦點。

  徐家柏好笑起來:「今兒個是怎麼了?」手環在她腰上。

  林心姿捂臉,有一些害羞,「會不會太誇張?」

  「不誇張,我喜歡。」他輕輕撫摸她的發。

  林心姿笑,挽著徐家柏的手臂悄悄說:「我新來的部門領導,總對我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剛剛他在附近,秀他一臉咯!」

  徐家柏身形一頓,裝作不經意往四周瞥了瞥,試圖找到林心姿口中那個領導,嘴上冷笑,「那個姓胡的小子是吧?」

  沒想到身邊人怔住:「你怎麼知道?」

  「我……」徐家柏一窒,隨口糊弄:「不是你上次自己告訴我嗎?」摸了摸她頭:「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小傻瓜。」

  「真的?我怎麼沒一點印象?」林心姿狐疑。但也來不及多想——

  不遠處,胡哥已經朝著他們走了上來,發現他們倆看著自己,他還揮了揮手,加快步伐。

  胡哥的臉上還掛著笑,像是剛被塞了滿滿一嘴狗糧卻仍然喜氣洋洋的狐狸,似乎那口狗糧不夠他吃,非要親自上來,再討教一番。那雙平日精明的眼睛,都印滿了「搞事情」三字。

  胡哥在二人面前站定,一貫謙和笑容,先看向美人,打了招呼:「嗨,心姿。」再做殷勤姿態與徐家柏握手,「嗨,這為帥哥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護花使者了吧?久仰久仰。心姿總和我提你!」

  徐家柏也露職業微笑,一臉殷切:「你好,您是哪位?抱歉,心姿從來沒和我說過您。」

  兩人雖笑著握手,但顯然暗潮洶湧,敵意洶洶。

  「喲。這就不對了。」胡哥責備看了一眼一旁快要翻白眼的美人,語氣刻意親昵,「我們倆的事,有什麼不好說的?」

  還沒等徐家柏翻臉,他又滿臉是笑:「我姓胡,心姿平時叫我胡哥,是她的部門領導。你叫我一聲哥就行。」

  徐家柏這回不理他了,只伸手攬住林心姿,笑問:「你們領導平日就這麼輕浮的?」

  胡哥掛了笑也看向林心姿:「不,我只對她這樣。不過用現在小姑娘的話說,這好像不叫輕浮,叫……他摸了摸下巴鬍渣,對徐家柏炫耀:「油膩!對吧,心姿,你今天和我在樓梯間里是這麼說的?」

  樓梯間三個字曖昧,引人浮想聯翩。

  胡哥滿意看到面前兩個人因為這三個字倏然色變——最可怕的謠言是半真半假的謠言。它的假讓你直覺想要迅速撇清,而它的真,讓你的撇清天然帶了幾分心虛。

  林心姿沒想到他還有這麼一招,睜大了眼,著急起來,瞪著胡哥:「喂你不要混淆視聽!」

  他聳聳肩,專註欣賞徐家柏的表情,又添一句:「對,你別誤會,我們倆在樓梯間只聊工作的,別的什麼也沒聊。」

  此刻的徐家柏牽著林心姿的手,站在胡哥對面,胡哥與他差不多個頭,彼此的微笑里都藏著劍拔弩張。胡哥若有若無的潛台詞像是一管打氣筒,將他的心臟當作一顆氣球,一下又一下,胸口發燜要爆炸,肺的位置被侵佔,連呼吸都費力。他的手心滲出汗來,可表面上還是盡量鎮靜,他擠了小小微笑,看著林心姿,問:「寶寶、你,嗯,你不好好上班跑電梯間去幹什麼?」

  聲音發虛。

  林心姿看出他的反應,往後拽他,說家柏我們先回家吧。這裡太熱了,我還好餓呢。

  徐家柏一動不動。

  「家柏?」林心姿搖了搖他胳膊。

  徐家柏沒理,直直看著胡哥:「既然是她的領導,還是希望注意言行,不要給心姿太多壓力。我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既然做人,還是要有底線。否則……」

  他沒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胡哥愣了愣,反而笑起來,雙手插兜,換了個輕鬆站姿:「你放心,我不會給她壓力。另外,剛剛開玩笑的,心姿拉我去樓道里,只是為了拒絕我。我這條愛美之路,看來艱難。」

  眼神飄到一旁的美人身上。

  林心姿嘆一口氣,「你總算說句人話。」拉了拉徐家柏的手,溫溫柔說:「家柏,我們回家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半抬著頭,語氣也軟,一半是勸,一半是哄。

  這樣的語氣軟化了徐家柏,他最後瞪了胡哥一眼,也側頭看她,順勢陷入愛人脈脈的眸子里。

  林心姿索性撒嬌:「我肚子餓了。」

  徐家柏安撫:「回去就給你做飯。夏天你胃口不好,我新買了一本沙拉菜譜。」

  「好呀,我想吃胡蘿……

  「走。那我們先去一趟超市。」

  兩個人這麼自然而然在胡哥面前拉起家常,展示郎情妾意。 然後轉身,留下一對璧人身影。

  寫字樓的人散了差不多。

  周遭人埋頭匆匆行走,偶爾注意到他們的人,也看不出其中暗潮洶湧,以為一派和諧。黃昏的天懸在當空,胡哥望著他們的背影,颳了刮頭髮——剛剛是腦抽了么?就這麼走過來挑釁。

  或許是林心姿一開始朝著徐家柏跑去的身影過分刻意;也或許是他對徐家柏本人實在好奇;又或許是他自信他的三言兩語能挑撥情侶反目——他帶著惡意前來,卻不想,帶著茫然與幾分酸意看著他們遠去。

  他本準備了一肚子的風騷談資,打算先從手錶開始,再聊車與房子,最後談談政治經……之21世紀的情敵相見,倘若不能彼此械鬥,只能彼此裝逼:侃侃而談,見多識廣者就是勝利;唯唯諾諾,惱羞成怒者就落了下風。

  只可惜第三者終究是第三者,哪怕再強大與坦蕩,愛而不得,你永遠都在下風。

  胡哥微微斂眉,迎風嘆了一口氣,唏噓:「這牆角,可真不好挖。」

  ……們那個領導……」

  再次提起這個話茬,是晚飯之後。徐家柏在廚房洗碗,林心姿在一旁剝荔枝,喂到他嘴裡。

  徐家柏說這話的時候嘴裡剛被林心姿塞了荔枝,囫圇不清。林心姿笑起來,「他就那樣,你別管他。我今天把他叫到樓道里就是想和他說清楚的哦!你可千萬別誤會。你看,今天我們走了之後,他還挺尷尬的是不是?」

  徐家柏低頭不做聲了,想了半天,還是開口:「寶寶,你有沒有想過辭職?」

  「你說什麼?」林心姿剝荔枝的手停住,以為自己沒有聽清。

  對方勸導:「做全職太太也不錯呀。寶寶,我們之後結婚,你就在家,反正我過兩年升職,工資又能多一些,努努力,還是能養活……

  林心姿沉了臉:「徐家柏,你不是吧?因為這個,你讓我辭職?」

  徐家柏著急起來:「可他是你領導,每天和你朝夕相處,這樣我真的不放心!」

  「我實在不理解你的不放心從何而來,是我沒有給你足夠安全感嗎?」

  徐家柏不回答了。

  他聽出了林心姿的怒意,趕緊緩和語氣,將過錯引到自己身上:「寶寶,你很好,你做得很好。可能原因在……付出了太多才能和你在一起,這些日子像是我騙來的一……太好了,好得讓我沒有安全感。是我的原因,對不起,寶寶,對不起。你不願意離職就算了,我尊重你,雖然我痛苦,但我會努力克服。寶寶,我不希望你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林心姿側過了臉,不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忽然泄氣。徐家柏似乎總不願對自己袒露他的真實想法。他拒絕溝通,並喜歡卑微地付出,再以付出為由向自己索取,而一旦他索取的東西超越了她的界限,他便立即後退一步,卑微認錯,再開始新的一輪的卑微付出。

  他似乎享受卑微,並熟練假借卑微來掌控自己。

  「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的感情,好像有一點不正常了。」

  她下意識想和唐影吐槽。可剛開了頭,才想起,已經把她拉黑。

  碰巧另一條微信適時彈出——

  「我發現你們確實恩愛,實在令人羨慕,我決定痛改前非,收回我的的追求。」

  是胡哥。

  林心姿抬了抬眉毛,識破他的套路,無情指出:「你這是又想出新招了?」

  那邊愣了愣,承認:「對,今天打擊太重。我痛定思痛,決定換一個人設,從巧取豪奪的霸道總裁,改為知心大哥。」

  「比如?」

  知心胡哥款款回答:「比如,大妹子,你的感情生活遇到什麼困難,不妨和大哥吐槽吐槽?」

第52章 不,在我心裡,錢永遠排在你的前一位

  林心姿當然不會找胡哥做知心大哥。

  她不傻:將和一個男人的情感問題求助於另一個男人(何況還是擺明了對自己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做法,絕對不會解決問題,只會讓問題更多。

  當然,獨立解決僅限於愛情,工作上的問題,卻不得不時時刻求助於人。

  唐影明顯意識到這周王玉玊的狀態不是很好。平日總是精神抖擻,全套妝容最早一個到達辦公室,唐影記得自己曾在洗手間隔間里聽過隔壁團隊的女同事誇讚王玉玊,說IP部門的那個王王王小姐姐精緻帥氣,不像我們,每天上班保證畫眉毛就萬幸。當然也順帶一提唐影,說經常和王王王在一起的那個唐律師,也是精緻女孩,衣品炸天。

  唐影在衛生隔間里承蒙誇獎,美滋滋等到女同事走了才開心出來。照了鏡子,拍拍臉蛋,感嘆花了那麼多錢,總算能聽個響。

  但這幾日的王玉玊卻幾乎素顏,戴一隻黑框眼鏡,頭髮低低綁一隻馬尾,當然美還是美的,只是抹去了凌厲,衣著也簡單起來,少了花里胡哨銳利逼人的職業套裝,只有黑白T恤加同色西裝褲。

  唐影忍不住給她遞煙,小心問:「您最近怎麼了?」

  王玉玊頓了頓說,家裡的事。

  她和母親斷絕聯繫三年。三年來從未回家,只乾巴巴寄錢,但凡春節,她便尋找朋友結伴旅遊。親子關係伴隨子女成長越來越成為一個危險話題。成長的聰明與雞賊,很大程度在於,子女學會把自己面對社會時遭遇的種種失敗統統歸結於「原生家庭」的不幸。

  豆瓣上曾有個小組聞名於世又慘遭封禁,組名 「父母皆禍害」。

  王玉玊與家人斷絕關係的理由許多,其中之一便是:不找對象不結婚。

  唐影聽到這裡,忍不住試探:「那你到底喜歡男還是……」

  問號還藏在嘴裡,下巴就被她紅紅指尖一勾,王玉玊看她:「你猜?」

  唐影噎住,心跳漏拍,告誡自己不要被邪惡誘惑。就聽她接著給出答案:「我喜歡好看的。」

  男女都行。

  話題又回到家庭上,大佬低頭抽著煙,過了一會接著說:「只是因為他們催得煩了,加上管不住我,乾脆幾年沒回家。但這回我爸打電話回來,說媽媽上周出車禍……」她抿了抿嘴,「她買菜時候被電動車撞了。」

  唐影一怔:「嚴重嗎?」

  回答她的是沉默。她發誓她聽出了王玉玊的聲音帶了哽咽,嘴裡的煙沒吐出,似乎隨著眼淚被吞下去,平日凌厲的王玉玊過了很久才說:「她……摔倒時候磕到了後腦勺。現在還在昏迷。」

  三年未見,再見時母親已在病床。唐影忙著唏噓子欲養而親不待,正心酸著,沒想到隨之而來的蝴蝶效應——

  「所以……」,王玉玊對唐影說,「我得回家一趟。 之後的工作,需要辛苦你了。 」

  王玉玊要休年假的決策來得突然,在下午團隊的周會上正式宣布。老闆體恤她,希望這段時間盡量不打擾處理家事,在周會上順帶將她休假期間的工作分配到位。同事也體恤她——比如韓涵,得知王玉玊要走,恨不得大包大攬,將她手頭客戶全部收入囊中。

  王玉玊手中的項目這幾個月來越發得多,眼看如日中天,韓涵覬覦已久,只不過大部分項目屬於中長期,在王玉玊休假的時間裡幾乎不會有難處理的工作。唯一著急的,是馬其遠公司的併購項目。

  韓涵確實沒有併購經驗,但好在她有裝逼的經驗。她在會議室大義凜然表示既然玉玊家裡有事,唐影年級又太淺,加上馬其遠公司接洽的買房是一家中國公司,而那家公司老總的妹妹的鄰居的前男友的二姨又正好和自己沾親帶故,由她來接替這個工作,是最恰當選擇。

  事情緊急,老闆最終拍板,將唐影與馬其遠的項目一起歸入了韓涵麾下。

  韓涵前腳揮別了王玉玊,後腳就來熱情約唐影吃午飯。一起的還有韓涵御用的實習生崔子堯。三個人約在榮小館,韓涵笑嘻嘻說:「今天我請客哈,跟我做項目,都是我請客!你問問子堯,我對你們好吧?」

  崔子堯在一旁點了點頭,文文靜靜補充:「每次韓涵姐還會給我們買小禮物呢。」

  雖然在一個團隊,唐影與崔子堯卻不熟識,她像一隻小小羽毛潔白的鳥,說話細聲細氣,高個頭,細長脖子,平日也常穿素白。平日總和韓涵在一起。

  韓涵得意大笑起來,飛速瞟了唐影一眼暗示:「所以我人緣好呀。」

  韓涵確實會經營各類上下級關係,吃完飯迅速又給唐影與崔子堯專門拉了個微信群,取名「姐妹愉快下午茶」,三點過後又張羅著要買奶茶吃蛋糕,點了奶茶咖啡各類零食,在群里@崔子堯下去拿外賣。唐影見了不太好意思,在電梯間截住崔子堯,「和你一起吧?」

  她依然細聲細氣說好。

  電梯下行,只有兩人,唐影隨意搭訕:「和韓涵姐幹活好滋潤啊。每天請客加下午茶。」

  她與王玉玊膩在一起的時間偏多。而韓涵又熱衷於搞小團體,微信群拉了一個又一個,執著把同事變成姐妹。唐影第一次有幸加入其中。

  「……崔子堯握著手機,表情古怪看了唐影一眼:「我跟著韓涵姐幹了一年,這期間她還有過另外3個短期實習生,他們走前,沒有一個不說希望跟著玉玊姐和你幹活的。」

  「哈?」

  「……涵姐生活里對人好。但工作上……」她頓了頓,又問:「你信不信,我這幾天每天上午都是8點到的所里。」崔子堯慢慢說,眼睛還是盯著電梯數字,「因為韓涵姐說有急事,務必讓我8點前到。」

  「這麼辛苦啊?」律師加班是常態,名義上是10點上班,可實際上是24小時工作制,遇到事情多的時候早到一兩個小時也不意外。唐影聽崔子堯的語氣有幾分介懷,以為是小朋友怕吃苦。正要教育,沒想到人接著說:

  「她的急事,就是讓我替她開電……

  「哈?」唐影一下子沒明白。

  崔子堯接著說,「對,就是字面意思。用手指,摁一下開機鍵。一分鐘後電腦開機。」崔子堯特地比划了一個戳的姿勢。看著唐影還是一臉匪夷所思,崔子堯笑笑,接著說:「韓涵姐說她的時間寶貴,一分鐘都不能浪費,所以只要項目著急,她就讓我每天早到2小時,替她開電腦,再打開word,這樣就能替她節省一分鐘的開機時間。」

  「這都可以?!?!她差這一分鐘?!」

  崔子堯沒說話了,回饋以一個「你懂得」的神情。

  「叮咚」電梯門開,她率先邁出,找到外賣小哥,拿了下午茶,看一眼唐影:「韓涵姐喜歡人對她絕對服從。她控制欲很強的,女王心態。唐影姐你跟著她幹活要有個心裡準備。」

  韓涵請的奶茶還沒喝完,唐影已經感受到了崔子堯口中的控制欲——馬其遠公司的併購項目到了收尾階段,他們作為賣方中國律師,需要按照中國法對買方公司進行法律背景調查,並出具法律意見。

  唐影正熱火朝天看著買方公司的資料,來自韓涵電話響起:「親愛的,背調意見什麼時候給我?」

  她一愣,正色:「可能需要明天。對方的材料昨天才發來,可能一時看不完。」

  「太慢了。下午下班前給我啊。」韓涵匆匆命令,又說:「我大概了解了一下,這家買方公司不是國企,也沒有上市,不存在要報國資委審批或者證監會審批的情形,基本沒什麼風險點的。你大概過一遍就行,給我速度速度哈……」

  唐影無奈,扣了電話見不遠處崔子堯正看著自己,兩人隔空對視,目光飄向韓涵,互相做了個鬼臉。大有同病相憐的意思。

  礙於韓涵逼迫, 唐影只好迅速溜完對方材料,除了有幾個文件需要細看,其它的地方確實沒有太大風險。她擬了法律意見後,又將幾個可能需要進一步把握的風險點列舉出來,總算在下班前發給韓涵。

  半個小時後,唐影收到韓涵反饋,一打開就炸了——韓涵用了批註模式,將她的意見改了面目全非,而修改的點卻是標點、字體、格式,以及一些換湯不換藥的文字表達,諸如把「以下三種情況需要注意」改成了「需要進一步注意以下三種情況」

  ……除了意思不變,表達全變。

  而對於唐影列舉需要進一步把握的風險點,韓涵則一眼沒看,直接刪除。

  唐影怒從心中起,當即截了圖問崔子堯:「韓涵律師改文件是這個風格的?不改法律意見?專門改標點符號錯別字呢?她是語文老師還是律師?」

  崔子堯頓了頓,發來兩句:「息怒。她就這樣。」而應對這種人的辦法就是,崔子堯告訴唐影:「全部接受對方修訂。她說什麼都是對的。」

  服務行業工作在於體現價值。而作為高年級律師,最佳展示價值的辦法,就是將低年級律師呈上來的文件,用修訂模式,花紅柳綠塗滿整個屏幕。

  唐影捂了額頭吐槽:「她簡直是在強姦我的文檔。」

  崔子堯回復:「話糙理不糙,這個與強姦本質上還是有相似之處的,二者都是採用暴力宣告自己的地位。」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工位零零散散走了不少律師,唐影見崔子堯還坐在工位上不準備下班,好奇問了一嘴,那你在忙什麼呀?

  「檢查錯別……崔子堯發了截圖過來,唐影認出是一份C公司關於移動互聯網的法律風險指引,這幾個月由韓涵帶著崔子堯草擬,已經進入完稿階段。完稿的指引將近100頁,中英文雙語,由崔子堯一個人核查,工作量極大。

  唐影多問一嘴:「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邊發來:「沒問題的。檢查第5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知道韓涵姐怎麼訓練我們的嗎?剛開始來的時候,交給她的文檔不能有一個錯別字,一旦她發現一個,她就會當著我們的面把文檔扔進垃圾桶。」

  唐影目瞪口呆:「這不是辦公室霸凌嗎?!」

  崔子堯文文靜靜發來:「她說,是狼性訓練。」

  唐影無語了,正準備找韓涵確認一下馬其遠公司併購項目的幾個細節,手機振動收到郵件——韓涵已經將法律意見發了出去。並在郵件中說明:律師已經對買方公司的資質進行了充分的法律調查,並認為,對方完全符合本項目下合格買方所具備的條件。本次交易無問題。

  她心裡發堵,第一時間就想對王玉玊大罵一聲韓涵傻逼:

  她手中還抓著好幾分買方公司發來的盡調文件沒看,交易風險明明未知,韓涵卻已經充分展示了她的狼性。唐影隱隱約約能猜到,韓涵如此著急的原因多多少少是希望在王玉玊休假期間能夠讓項目有突破性進展,好及時向老闆邀功。

  對於韓涵的急功近利,唐影除了無奈,唯一能想到的應對方式只有——更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工作,比如,在明天早上之前,把買方公司所提供的文件全部都看一遍,如果沒問題最好,若一旦發現問題,她也能第一時間補救。

  許子詮本來要找唐影吃飯,被唐影乾脆拒絕,她說事業當前,這一周應該都沒有時間見你。等到周末了兩個人再見。

  渣男委屈,發來聲討:「我認真懷疑,你把我搞到手了以後就越發不珍惜我了。不知不覺優先順序降低了?」

  唐影決定坦白告訴他:「不不。那你是你的錯覺,在我心裡,錢永遠排在你的前一位。」

  唐律師當真在辦公室熬到了三點多,將所有背調文件以及工商檔案逐一看過,手錶指針指向凌晨四點的時候,她看向遠處窗外,北京的早晨剛剛睜開第一隻眼,混沌的邊界,偌大的辦公區里只有自己一個人,頭頂的燈與屏幕光芒微微。截止到目前,所有的文件都沒有風險,唐影伸了個懶腰,決定看最後一份文件,是一份早年投資協議。

  熬了一整夜的人,在臨近天亮的時刻是最睏倦的,一寸寸亮起來的天,彷彿在誘惑自己閉眼。可此刻的唐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卻前所未有地清醒——

  這份投資協議有問題。

  她看了三遍,最終確認,這份投資協議中的一項條款明確指出買方公司存在股權代持情形,也就是買方事實上只是一個殼公司,其實際控制權根本不在股東手中——這個買家無法進行實際的購買操作。韓涵昨晚發出的那份郵件,存在重大失誤。

  她的心一下涼了半截。

  第一時間打電話給韓涵,只是凌晨四點,三通電話撥過,杳無聲息。唐影的心咚咚跳著,她想完蛋了,這個時候哪個正常人能醒?!

  一個念頭忽至,唐影突發奇想:凌晨四點,倒是有一種人的作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與其找老闆、找韓涵,還不如釜底抽薪——

  她深深吸一口氣,給馬其遠發了微信:

  「馬總好,關於貴司的併購項目,有一件重要事項需要和您溝通。您看您時間什麼時候方便?」

  消息發出三分鐘。

  手機振動,

  企業家果然不負眾望,回了一句:「我剛醒,你來找我一下?」

第53章 裝腔的底氣是保證獨立,而非淪為附庸

  企業家似乎都不在正常時間裡睡眠。這是都市傳說。

  畢竟體格與精力都需要異於常人,才能掌管巨額財富。有人說他們熟練運用達芬奇睡眠法或者來自斯坦福或耶魯的高效睡眠法,一天中隨機選擇四個小時進入淺度睡眠。也有人說,他們習慣在天亮前早起,醒來鍛煉、看新聞、吃早餐,然後開始一天工作。

  馬其遠也在這個傳說之內。他通常每天凌晨4點醒來,游泳、跑步,然後聽著經濟新聞吃早餐。倒沒想到一醒來就收到了女人信息——唐影。

  前兩天剛發了彆扭回信委婉拒絕自己,這次竟然上趕著來找,他略微詫異。仔細一看信息,好笑起來,原來是為了工作。

  唐影出發前先給老闆發了郵件,解釋來龍去脈。想了想,又抄送給了王玉玊與韓涵。接著抱著一大堆文件與電腦打車就回到了棕櫚河。

  馬其遠正在游泳。得知唐影來了,先讓她去一旁的酒吧等自己——凌晨4點,營業的只有酒吧。

  唐影找了靠窗座位,天空依舊是青的,但比之前亮了不少。唐影許久沒有見過清晨,將醒未醒的北京不像首都,像每一個遊子的家鄉。在高樓掩映的間隙露出了北京的一圈天邊,天邊下泛著粉色,是今年流行的桃花眼影,北京的眼皮塌聳下藏著一縷燦金,張開了,一會兒又是流光溢彩新的一天。

  她滿腦子都是一會兒要和馬其遠說的話,如何解釋韓涵的那封郵件,如何說明買方公司可能存在的問題。她打完腹稿,整整齊齊在桌上擺好資料的時候,馬其遠剛好邁步進來。

  依舊一身休閑,神清氣爽,叫她:「唐律師。」

  唐影趕緊站起,「馬總好,抱歉這時候打擾您。」

  馬其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忍住笑起來。

  「昨晚通宵加班?」他在她對面坐下,他見過她幾次,無一不是精心打扮,妝容與衣裳時刻拿捏分寸,微笑和聲音都像刻好了的角度。這樣也不是說不好,馬其遠想,只是會讓他想到自己秘書——畢恭畢敬,分毫不差,但卻沒有人氣。約小姑娘本來是想放鬆,結果每回見了她,反倒像是在工作。

  這次卻不一樣了,她大概有急事,凌晨匆匆過來, 鼻子上還架著半框平光眼鏡,抱一沓案卷,頭髮也亂,隨手在腦袋上扎了個丸子,像是臨時抱佛腳通宵備考複習,剛剛手忙腳亂趕到考場。一夜沒睡,眼眶發青,臉色發白。但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哪怕通宵,雙眼仍亮閃閃地看著自己——馬其遠忽然想到自己上大學時候的師姐。

  能讓中年男人回憶起青春是一件很致命的事情,就像美食家對一份食物最高的讚美是「它令我想起媽媽做的菜」。馬其遠看唐影的眼色多了幾分意味不明,捎帶了情懷。他先給唐影叫了一杯熱牛奶,語氣也溫柔:「不急,你慢慢說。」

  唐影把椅子往馬其遠的方向移了移,方便一邊說一邊將資料遞給馬其遠,先道歉說昨晚韓涵發送的郵件存在問題,再說她通宵看了全部的買方資料,從買方提供的工商檔案里發現了一份投資協議,買方公司存在代持情況,目前接洽的買方股東並不是實際持股人,根本上沒有購買力。鑒於買方公司的行為,她初步判斷對方或存在惡意。

  「惡意?」馬其遠一直聽著,這時才抬頭看了她一眼。

  「對。」唐影一邊說,一邊又往馬其遠方向靠了靠,湊過來給他看自己收集的資料:「通過這份投資協議,我發現這家買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F。我又在公開渠道查到了F名下的公司信息,最後發現他名下其中一家公司去年被家叫做H的跨國公司收購,而這家H公司,我查了新聞,發現他們產品和MA公司新推出的產品存在競爭關係,並且你們在16至18年期間有過兩次訴訟……」

  馬其遠拿過唐影的資料,逐一仔細看了一遍,又問了兩個問題,沉默了一會兒,「好的。我知道了。你稍等,我去打個電話。」

  唐影看不出馬其遠的表情,心裡想著只要大佬能及時止損,不把氣撒到律師身上就行。想了想,低頭又給老闆以及王玉玊發了微信彙報進度。剛編輯完信息,服務員就過來了,端來兩份早餐說,剛剛馬先生替您點的。

  唐影愣了幾秒,剛伸手移了移盤子,馬其遠就回來了。她還是緊張:「沒有給你們造成麻煩吧?」

  他看了她一會兒才說,「還好唐律師挽救及……笑起來,「將功補過。」

  唐影長長吁一口氣,放鬆了,「那就好。」鬆了腰板,拿起叉子戳了一塊德式香腸一口悶進嘴裡。沾染了食物才發覺自己餓了,這份早餐像是老闆突然接到指派臨時準備的,西式炒蛋上放著幾根黑胡椒蘆筍,新煎了貝果點綴小香腸,熱氣騰騰。

  唐影埋頭吃了一會兒意識到馬其遠在看自己,抬頭,他一臉好笑:「你這是真餓了?」

  又伸手給唐影遞了紙巾。

  他從沒對自己這麼殷勤過,唐影抬頭接紙巾的時候,兩人目光與指尖交接,剎那間她竟然從馬其遠的眼裡讀出藏著的几絲——寵溺?

  卧槽,唐影心裡咯噔一下。

  她嘴裡塞滿食物,愣愣接過紙巾,半晌憋出一句:「原來您、您喜歡這類型的啊?」

  「唔。」馬其遠頓了頓,沒否認,抬了眉毛問:「這是哪種類型?」

  「楊超越?」她試著分析:「就大口大口吃飯,不拘小節,特別有青春活力那種。」她見馬其遠沒回,估計他不認識楊超越,正想找一個符合他那個年代的傻白甜舉例,就聽馬其遠搖頭否認:「不,不是楊超越。她長得比你好看。」

  唐影一噎,狠狠又咬下一口雞蛋,對馬其遠說:「謝謝啊。」

  馬其遠失笑,看了她一會兒又問,「怎麼之前追我的時候就不這樣呢?」這回是興緻盎然了。

  唐影正喝牛奶,差點被這句話嗆到,拍了拍臉,索性敞開說:「我以為你喜歡那種懂事的。就特別貼心那種,把你當成老闆一樣,沒想到您好這一口。還真和瑪麗蘇小說里寫的一樣啊。那什麼,霸道總裁傻白甜,見面就先潑你一身咖啡,估計就能成功引起您注意力。」

  「哈哈哈哈,你別說,手下那麼多員工每天恭恭敬敬給我遞咖啡,要是哪天真有個小姑娘潑我一身,我估計會覺得有點意思。」馬其遠笑起來,換了個坐姿,「但無論是懂事,還是你說的什麼傻白甜,歸根結底,人都喜歡真實的。」

  相對於精密計算如攻略面試一般的示好,赤誠坦蕩又熱烈的愛意,顯然更得他的歡心。

  唐影有點喪氣:「所以我是不是有點太假了?」

  「你啊,哈,我發現一個詞特適合你,好像叫——擰巴。」

  天已經基本亮了,酒吧更換門前小黑板,改成早餐午餐和今日特調咖啡。晨光照在兩人身上,馬其遠甚至能看見唐影臉頰的邊緣泛著小小絨光。他難得這麼有興緻和她說話:「你總是喜歡在心裡想太多,其實可以簡單一些的。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複雜。但沒關係,年輕本來就是擰巴的一個過程,我二十年前也這樣。」

  「可我記著,您以前還說喜歡我那股力爭上遊的勁兒來著。」

  「是喜歡,但那種喜歡更傾向于欣賞。」馬其遠拍了拍手中的麵包屑,抿了一口紅茶,往椅子背上靠了靠,看了她一眼,「不是心動。」

  「所以今天是心動了?」她傻愣愣接了下去。

  馬其遠笑起來,「你確認這話題要繼續嗎?」目光瞥到唐影無名指上的小小戒指。大佬一向目光凌厲,笑容淡去,他有些認真試探一句:「情侶戒?」

  唐影想到許子詮,臉上不自覺泛起笑,大大方方張開手掌對著馬其遠秀了戒指承認,「對啊。」

  「難怪乾脆拒絕我一起喝羊湯。原來已經名花有主。」他嘆。

  「是呢,現在小姑娘可壞了,都是多線程發展。哪怕倒追,也不會只追一個。」她眨眼,吃了早飯放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托著腮,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給他授課:「你以後遇到了要多小心,別被小姑娘們騙了。金庸小說早就說過,女人都愛騙人,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馬其遠沒讀過金庸小說,他自小看得更多的是希臘神話。「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這句話初一聽新鮮,接著回味時想起自己經歷,他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原來還有這個理?那我要小心了。」兩人相視而笑。在笑聲的尾巴里,馬其遠的眼神落在唐影戴了戒指的指間,笑容也漸漸斂起。

  耳邊是唐影繼續嘰里呱啦說著金庸,推薦他一讀。聲音輕輕脆脆對自己說金庸特別適合直男,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武俠小說里有江湖,而江湖之於我們的童年,相當於你們的漫威與魔法世界……

  他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像是十分感興趣。可心裡滿滿湧出的情感,他想,應該有幾分叫做惋惜。

  唐影第一次發現和馬其遠聊天其實很輕鬆,不像之前習慣性緊繃——大概是因為曾經心有所求,所以她不得不為求所困。而當自己把他當成一個純粹的甲方,公事處理完畢,反倒能自在與他閑扯幾句。

  唐影拎包回要走的時候,徹底醒來的北京已經進入了早高峰。

  「對了,唐律師,這次謝謝你,辛苦了。」馬其遠起身,很認真看她。

  唐影一愣。這才發現,她曾經作為一個女人試圖從一個男人那裡得到的認可,如今終究通過她認真作為一個乙方而從甲方那裡取得。與其把他的心當做項目來攻克,不妨直接攻克他的項目:愛情與荷爾蒙從來不是女人最可怕的武器,但腦子是,事業也是。

  唐影笑起來,「馬總不客氣,我應該的。」準備揮手告別。

  馬其遠點點頭,卻不急著告別,像是有話要說,頓了頓,還是問出:

  「所以,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喝羊湯了嗎?」

  馬其遠的語氣輕鬆,眼神卻牢牢鎖著他。她的勤懇、隨意,與她的拒絕,如今忽然都變成了誘惑。他忍不住再找機會,試探性捕獲這場誘惑。

  兩個人站在餐廳玻璃窗邊,棕櫚河小區綠化極好,重巒疊嶂的綠意能恍然忘記是在北京。初夏的晨光斜斜照在兩人身上。他的邀約,讓唐影愣在原地——一年前的許多許多天里,她常常在小區的外牆、自家破舊小區的窗前,仰望棕櫚河裡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建築,它們華麗潔白,每一塊磚都高貴。她總是伸長了脖子,試圖窺探每一扇窗戶里另一個世界的嚮往生活。

  而今天,當她終於名正言順邁入這個小區,先前因為著急工作來不及審視,而此刻才發現,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濾鏡破碎,它似乎也不過如此——鋼筋水泥樹木,做作腔調與拘謹又桀驁的行人。它有些舊、有些老、有些過時,也有些平凡。

  所以,大概是這份突如其來的審視給了唐影勇氣——

  裝逼的勇氣:

  過去的她總以為,認識富豪才代表著腔調。而此刻才發現,年輕女孩與富豪之間最有腔調的動詞絕對不是「傍得」、不是「約會」、更不是「討好」,而是「拒絕」。

  傍得富豪、約會富豪、討好富豪,遠不如「姐姐我曾經拒絕富豪」的功勳章閃亮。裝逼的底氣是保證獨立,絕不是成為附庸,要做最有腔調的妞,當然是果決對有錢人say no.

  初夏的日光里,熬了一整夜的唐律師,抱著電腦與厚厚資料,頭髮亂糟糟,似乎毫無腔調可言。可她卻笑容燦爛地回頭,對那位身價不知道多少億的富豪,壯著膽子,說了埋藏在心裡,一直想說又不敢說出的話:

  「哎,別老天天喝羊湯,大夏天的,您不上火么?」

第54章 在他專心說話的時候,她在專心數他的睫毛:王玉玊番外(上)

  一直以來,王玉玊總是將自己過年不回家的理由大而化小,比如借口自己不願意戀愛,甚至,借口自己喜歡女生。

  這樣世俗又不輕不重的矛盾借口,總好過對別人承認,她曾恨自己的母親,更恨自己越來越像她。

  家裡第一個倒下的人其實是爸爸。記憶很清楚,在她27歲那年。他出車禍,雙腿癱瘓,後半生離不開輪椅。起因是因為吵架,媽媽照例半夜將他趕出家門。

  再接到電話時人已經在醫院,說是喝了酒,糊裡糊塗橫穿馬路撞到了急駛的貨車。

  媽媽就此成為了家裡的頂樑柱,當然她一直都是,記憶中的她總是堅韌、強悍又無比固執,她高大,枯藤一樣的手死死掌控每一個人——也是,溫柔的女人哪裡會將丈夫半夜趕出家門。

  而現在,這個曾經固執霸道的女人躺在病床上,在一米見寬的床上都顯得瘦小。緊緊閉著的眼在眉間擰成一道濃濃的「川」字紋,那是歲月送給操勞一輩子女人的禮物。她慢慢俯身,用指尖,試圖溫柔抹平這份贈禮。

  她曾經厭惡母親的強勢,並將父親的車禍歸結於此。可卻不得不承認,她的這份強勢早已融進自己的骨子裡,塑造今天的自己。

  才被她抹去皺紋的眉頭,沒多久,又一點點褶出「川」字,大半輩子的肌肉記憶,改不了。

  她怨她:「你連生病了都這麼固執呢。」 頓了頓,叫出那句陌生又熟悉的:

  「媽。」

  王玉玊在家待了一周,照顧父母。醫生說母親的病情在一點點穩定,如果能夠蘇醒,就能回到正常生活。工作郵箱與微信群每天有一百條信息振動,她在醫院的日子裡,一邊加班,一邊給母親讀自己的項目報告,大多時候讀的英文,防止泄密——畢竟醫生叮囑,要常常和病人說話。 假期臨近,她對爸爸說,我可以接你們來北京的,我照顧你倆。爸爸搖頭,坐在輪椅上,發頂斑白刺眼,「有親戚幫忙的,你回去吧。玉玉,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給家裡請護工,請保姆,打點親戚與病房,又不放心,給家裡與母親的病房前各處都悄悄安裝監控,臨別前她叮囑爸爸,我會每天給你打電話。哪怕再是不舍,還是將這份挂念化成背影——

  早該知道的,所有的親子緣分,終究是一場漸行漸遠的別離。

  回北京後深夜,常常一個人喝酒。她習慣把悲傷與壓力淹死在工作與酒精里,過慣了「007」的日程表,慶幸樓下的居酒屋從不打烊。

  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有男人來搭訕。

  驚訝的點當然不在於自己的魅力,而是搭訕人的膽識——眉清目秀,看起來比自己小兩歲,戴斯文眼睛,瘦的,休閑裝扮,拉了椅子坐在自己旁邊,說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她笑,杯子上印著她的紅唇倒影,危險魅惑,「你確定?」

  他也笑,不迴避她的眼神,伸手招呼服務,要了一瓶日威,年份可觀,價格不便宜,他倒大方。

  喝酒聊天,她不談工作不談家庭,只是閑扯,在心裡堆徹高牆。他對她有問必答,被挖了個透徹,他睫毛很長,被鏡片遮擋,需要近距離才能看到。王玉玊沒在意他說了什麼,當然他的聲音確實好聽,語速輕緩,像是大學時候學長再給自己講題。

  在他專心說話的時候,她在專心數他的睫毛。兩人喝完半瓶酒,他還欲再加。她止住,「別喝啦,再喝就醉了。」

  「不應該不醉不歸么?」他問。

  「當然不。真醉了,別的事情還怎麼做?」她起身,對他笑笑,勾手指像在哄小孩,「把酒存了,去下一場。」

  下一場在隔壁酒店。男人不是不驚訝。

  送上門來的可愛獵物,哪裡捨得讓他走——「當然,你現在後悔也來得及的。」她看他。

  他這才發現她喜歡眯著眼看人,專註的時候像貓,聛睨的時候也像。浸過了酒精的眼神坦然而赤裸,帶了侵略屬性,和照片里,不太一樣。

  他摸摸鼻子,小聲說:「……你的。」

  進了房間,她熟門熟路讓他去洗澡,掏出手機,踢了鞋子坐在沙發上開始看家裡監控視頻,信號隔絕千里從家鄉傳來,此刻父親早就睡下,她快速回放今天視頻,每天看時都是害怕的——怕照顧他們的親戚懈怠,怕兩個老人被護工欺負,更怕自己不經意又捕捉了他們的衰老。

  因為恐懼滋生,所以沉溺放縱。

  「……那個男人打斷。

  光溜溜長腿延伸到沙發下,王玉玊只套一件薄款風衣,橫陳在沙發,男人愣了半天,喉結滾動吞一口唾沫,問:「……常這樣?」

  她這才發覺他還沒去洗澡,抬起頭,疑惑他的問題:「所以你第一次嗎?」

  「不,我…………只是覺得我們才見……他有些羞赧解釋:「我可以、可以我們留個微信,然後明天我來接你下班,我們一起吃飯,周末我再來找你看一場電……

  在搭訕之前,他本來是這麼計劃著的。

  「你好磨蹭。」她被他逗笑,放下手機,起身解開風衣——他眼睛瞪地更大,風衣里只有一件黑色弔帶睡裙,真絲細滑攏住她的身體,寸寸勾勒誘惑。她散了頭髮,意識到什麼,對他解釋:「哦,因為只想下來喝杯酒的,就在睡裙外隨意加了外套。」

  她將風衣扔下,踩了拖鞋往洗手間走,一手拉著門回眸,「你的提議我不是很感興趣。我現在去洗澡,你如果想走,隨時都行。如果等我出來時候你還在,那就按照我的提議執行?」

  洗手間門關上,傳來嘩嘩水聲。他雙手插兜,看了看門,最終坐下,嘆一口氣——這女人太強勢。

  感慨中,當然努力迴避心底冉冉升起的,那几絲期待。

  他的表現不算……

  哦,甚至可以說是可圈可點。

  第二天王玉玊起床時,才意識到滿地狼藉,畢竟,難得放縱。她伸手夠到手機,發現已經過了八點。下午海淀還有講座參加,她起身套上風衣。男人還在夢裡。

  臨走的時候,她看了他一眼,熟睡的時候睫毛更長,褪去眼鏡,比昨晚看著又年輕了幾歲,25?26?她亂猜。不是沒有考慮把他拍醒加個微信——發展成長期?

  轉念算了,年輕人難纏。

  輕手輕腳,帶上了門。

  下午的講座在清華,關於電子商務與大數據,匯聚學界、司法機關以及律師等法律從業者,王玉玊坐在前排,一隻耳朵聽講座,眼睛卻盯著電腦屏幕里的文檔與郵件,工作應接不暇。另一隻耳朵還要抽空聽客戶語音。客戶噼里啪啦發來一通指示,她皺著眉去聽,碰巧輪到下一個演講者上台,觀眾掌聲雷動。她不耐煩往講台看了一眼,只一眼,手機差點嚇掉——

  台上西裝革履站著的作報告的男人。正是昨晚那個。叫什麼?她捂臉,連名字都沒問。

  而他明顯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眼神交匯,他不易察覺對自己笑了笑。欣賞她難得的愕然。

  他叫嚴呂寧。33歲,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耶魯JD,剛被引進回國不久,從事互聯網與電子商務領域法律研究,參與相關法律以及規章修訂。算是業界新秀。

  嚴呂寧的報告一共講了十五分鐘,前五分鐘的王玉玊從震驚到冷卻,然後迅速從互聯網上檢索到他的全部公開信息。而後十分鐘,她乾脆扣上電腦,翹起二郎腿,一隻手肘撐著椅子扶手,托著腮,歪頭專心聽他講課。

  嘴角若有若無勾著笑,眼睛卻專註望著他。他每說三句,她便點一下頭,眼神直勾勾的,一臉求知若渴的迷妹神情。

  反倒是嚴呂寧心虛起來——確切的說,應該是害羞。嚴副教授頓了頓,摸摸鼻子,盡量不去看她。集中注意力,完成報告。

  「嚴教授好,我是A所IP部律師王玉玊。方便加您一個微信?」

  講座結束,各位嘉賓與聽眾交流,嚴呂寧很快被律師與法務們圍住。王玉玊也在其中,大家做友好學術交流,她順帶遞上名片,對他笑地一臉坦蕩。

  白天的她穿粗花呢套裝,穿高跟鞋只比自己矮几公分。眼睛依然像貓,不過此時是一隻家貓。而他知道她是一隻豹子,她的樣貌有些奇特,臉型線條銳利像被削過一樣,可眼睛與嘴巴的線條卻是鈍的。尤其是她的唇, 唇峰模糊,嫣紅在唇的邊界自發暈開, 就像,他接過名片的時候在想——就像剛剛被吻過——

  被自己吻過。

  嚴呂寧難得心神不定。

  聊到新修改的電子商務法,嚴呂寧提到自己參與修訂時提出的幾點建議和對於幾處修改的理解。圍著的幾位律師適時拍出彩虹屁,誇嚴教授辛苦,王玉玊也附和,點點頭加一句:

  「是啊,嚴教授都有黑眼圈了。昨晚沒睡好吧?」 歪頭看他,眸子清亮。

  嚴呂寧瞥她一眼。耳邊其它幾個律師立刻接話,「還真是,一定沒休息好。嚴教授辛苦。」

  「前幾日還好。只昨晚有點事。」嚴呂寧禮貌應付,摸了摸鼻子,目光最終落在那個女人身上:「確實……操勞。」

  王玉玊剛出了報告廳就被人叫住。

  她轉身,帶著笑點頭:「嚴教授好。」

  他一臉嚴肅,看了她一會兒:「我送你,順路。」

  將近北京高峰期,四環五環都堵出一條血路。王玉玊坐在副駕駛,吸了吸鼻子——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嚴呂寧的車載香水竟然是花露水,國民品牌 six god,莫名想起小時候夏天。

  「嚴教授住哪兒?」

  「叫我呂寧就行。」他專註開車,頓了頓才說:「前門附近。」

  「那昨天怎麼會在我家樓下?」她歪了頭問他。

  他沒答,等了兩個紅綠燈才幹干說:「碰巧有事。」

  車流凝滯不前,眼看著要等第三個紅綠燈。王玉玊直接開了手機熱點端出電腦開始加班。嚴呂寧看了她一眼,好奇:「這麼忙?」

  「唔。」王玉玊注意力全在屏幕上,手下噼里啪啦打下一行字,又和唐影通了個電話,才扭頭對已經快透明的嚴教授說:「一會兒聊哈,急事。」

  嚴教授沒應,掏手機隨便刷了幾下,幾分煩躁,又摁了兩聲喇叭——她從沒注意過自己。曾經是,如今也一樣。

  王玉玊收起電腦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路口,嚴呂寧開車不疾不徐,在高峰擁堵時的北京也依然保持穩當耐心。

  她這才想起他是不是有話要和自己說,開口:「對了,嚴教授剛剛想說什麼?」

  「沒有。」他乾巴巴應,見她忙完,騰出一隻手擰開車載音響,老舊粵語歌曲,是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他更煩躁,想要切歌,剛伸出手就被王玉玊阻斷。

  「聽完這首嘛。我喜歡。」

  他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接著開車。王玉玊找了舒服姿勢靠在副駕駛椅背上,她喜歡他的車,涼涼空調風,花露水香味,像是回到童年夏天的竹席床。

  舒服地令人睏倦,想起自己好久沒睡一個好覺。

  黃昏的光被車窗過濾,她的生物鐘被社畜生活馴化,白天清醒,夜晚清醒,唯獨夕陽下山的時刻疲倦。音樂正好,車子穩當。於是,她就這麼睡著。

  等王玉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耳邊還是那首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小聲循環播放。車子停在路邊,東城區的老街,兩旁是熱鬧喧囂的服裝店、小食攤,路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隔絕在了車窗戶外面。

  模模糊糊,依稀是花露水的味道,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身在何方。

  往常醒來的第一反應是看手機查郵件與微信。而此刻,有人奪去了她的注意力——

  嚴呂寧一直坐在駕駛座,安靜守著她。沒叫醒她,只是將車小心停在路邊,等她醒來。他看著自己,眼神變幻。

  「嚴教……」 她還未完全清醒。

  他打斷,「叫我呂寧。」

  她彎嘴角無奈笑起來,說好,呂寧。她也回看他,說出結論:「呂寧,你喜歡我?」

  明明是疑問句,卻被她說得像肯定句。

  王玉玊的眼睛像貓,因為背著光,眸子亮晶晶的,毫不掩飾盯著自己。

  他忽然無法直視這樣的眼神。伸手覆蓋住了她的眼。嘆了口氣。

  他的掌心有些微的繭,撫在眼前,略微毛糙的觸感。

  下一秒,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在耳邊響起:

  「王玉玊,我暗戀你,整整六年了。」

第55章 她自信,她值得這世界上所有的奢侈品-王玉玊番外(下)

  王玉玊怔了片刻。

  在王玉玊發愣的時間裡,嚴呂寧的掌心仍覆在她的眼前,能感覺到她的睫毛像蝴蝶振翅,輕輕從他的生命線上刷過。

  然後王玉玊拉下了他的手,試圖回憶:「六年……那時候我在法國交換,你……」

  嚴呂寧抽回手,坐正,看著前方:「對,那時候我在美國,放暑假我們一群人去歐洲旅遊,剛到巴黎,張若旭就給你打電話……

  張若旭是王玉玊的師兄,以及其中一任男友。聽嚴呂寧這麼一說,她這才想起來。當時的她喜歡張若旭許久,難得男神師兄帶著一群同學來巴黎,她熱情招待,但注意力全在師兄身上。她帶著他們七八人在巴黎玩了三天,旅行結束,她順利拿下師兄。當然,那段感情因為異國,維繫不過半年,當時一起玩的那些人也幾乎沒有聯繫。現在才知道,原來嚴呂寧那時也在其中。

  「現在有印象了嗎?」他苦笑問她。

  王玉玊聳聳肩,有些不好意思:「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畢竟王律師當初心有所屬。」 這話微酸。他摁開車窗,夜晚街道熱鬧的聲音湧入狹小空間,熙熙攘攘。

  「不是因為這個。 抱歉的是昨晚。 」王玉玊側過臉看他,將頭髮撩到耳後,眸光流轉充滿了被偏愛的有恃無恐:「抱歉昨晚,是不是毀了你暗戀多年的完美女神形象?」

  嚴呂寧一愣,笑起來,也側頭看她,「那要看哪一方面了?性格方面確實出乎意料。但別的方面嘛……」他頓了幾秒,湊近她耳邊:「遠勝於,我之前每次想像。」

  「每次」一詞意味深長。

  王玉玊一瘮,往後靠了靠,捏了捏耳朵,對此人刮目相看:「可以啊,嚴教授。」

  嚴呂寧長相斯文,哪怕壞笑時候也像好人。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餓了嗎?我昨天晚上就找好了餐廳。想著帶你一起。」

  「昨晚?」

  「對,找你搭訕之前。」

  「看來嚴教授這次有備而來?」

  「……他兩手把控方向盤,風灌進車廂內。打開車載廣播,忽然想到什麼,瞥了她一眼,十分不經意的語氣:「對了,王律師,現在沒男朋友吧?」

  「工作算嗎?」

  「算……他似乎鬆一口氣,嘴角勾起,「我爭取和它和睦共處。」

  老城區的晚風吹拂在在兩人的臉上,車速均勻,兩旁樹影映襯煙火。車載廣播放的是周星馳的老電影《美人魚》有聲劇。正巧播到張雨綺的台詞:「……我有錢有身材,追我的人從這裡排到了法國……」

  嚴呂寧忽然一笑。

  「怎麼了?」王玉玊詫異。

  方向盤打轉,他自嘲:「我從法國排了六年排到這裡,好在,總算在2020年拿到了愛的號碼牌。」

  王玉玊第三次見嚴呂寧是兩天後。在A所。

  老闆說請了學界新秀,也是自己的好友嚴呂寧教授來給大家說說新修訂的《電子商務法》。團隊秘書給大家買了麥當勞午餐,訂了十人會議室。結果別的團隊得知嚴呂寧要來,多方打聽午餐會時間,最後熙熙攘攘擠了一屋子。無奈換到頂樓最大的會議室。

  嚴呂寧進屋的剎那,王玉玊就收到了唐影微信——

  「卧槽!好帥。比照片帥!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我死了。」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勾起的嘴角,給唐影高冷回了一個問號:「?」

  「?不帥嗎!你知道為啥今天爆滿嗎!和電商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專利、商標團隊都來了!就是來看他的!」唐影義憤填膺。

  「人氣這麼高?」

  「呵!十萬律師少女心中的夢。」唐影誇張。

  王玉玊沒回了。把手機揣進西裝口袋。環顧了周圍一圈,確實女生佔大多數。再看台上認真講解的嚴呂寧,忽然幾分不痛快。

  「嗤——十萬律師少女的夢又怎麼……王律師揚了揚眉毛,手裡鋼筆有一下沒一下點著額頭,歪頭看著台上,一個幼稚又得意的想法冒出:

  「反正,這個男人心中唯一的夢——是我。」

  十萬律師少女的夢在結束講座後就被少女們團團圍住,諮詢問題、探討學術,添加微信。王玉玊直接抱著電腦直接下樓,昂首踩著恨天高從他們面前路過。

  工作了一會兒,收到微信——

  嚴呂寧發來的:「我在你們附近的咖啡館。等你下班?」

  「……行。」 她盡量顯得勉強。

  上了嚴呂寧的車,他便說帶她去第二家餐廳。王玉玊好奇:「你到底準備了多少家餐廳?」

  「十家。」他笑,一手開車,另一手擰開音箱,「吃完這十家餐廳,你要是還不喜歡我。我就放棄。」

  王玉玊搖頭,「等了六年,卻只用十家餐廳的時間,是不是不太划算?」

  那邊沒說話了。車裡放著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兩人聽完一小節,嚴呂寧才有些黯然開口:

  「十家已經夠多了。感情的事情無法勉強。是否可能愛上一個人,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十家餐廳,不過是最後說服自己放棄的借口而已。」

  王玉玊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好奇,湊過去了一些:「嚴教授人氣那麼高,這六年來不會都沒戀愛過吧?」

  他沒應,哼了一聲。過一會兒,睨她一眼:「感動嗎?」

  「這麼情根深種?」她哈哈哈大笑起來。難得像個小姑娘。

  「未必是這個原因。你少得意。」他被她的笑聲感染,扯了扯嘴角,又說:「也可能是因為『未完成的願望』。你知道的,未完成的願望是一個魔咒,人偏執起來比犯毒癮還可怕。」

  王玉玊點點頭,附和:「哦我懂了,有可能哪天真的實現了,你就會覺得,唉,她不過如此嘛?」

  「對,是這個道理。」嚴呂寧笑。

  王玉玊沒說話了。

  扭過脖子去看窗外。

  「怎麼了?」嚴教授問。

  「沒。」乾巴巴回答。

  車繼續行駛,滑過北京的黃昏。幾秒後。

  「喲。」嚴呂寧看右後視鏡的時候順勢瞥了她一眼,明白過來了:「這時候就開始擔心我始亂終棄了?」

  「……」

  第二家餐廳到第十家餐廳,他們在兩周之內吃完。

  這些餐廳有王玉玊從來沒聽過的、有她感興趣但一直沒時間去的,也有王玉玊最喜歡的。吃飯的時候他們大多數在說話,而談話的主題——圍繞《電子商務法》:王玉玊手頭新接的客戶都涉足電商領域,類似諮詢不斷,她剛剛涉獵,正好抓著學界大神問個不停。

  嚴呂寧始終有問必答。

  仰仗學術身份,即便剛剛回國,他認識的律所圈與司法界大佬不少,對於行業也有研究,有關業務與前景,娓娓道來,像是給她上課。

  她在小小方桌的另一頭,雙手肘靠著桌沿,歪著頭安靜聽他講話。貓一樣的眸子里裝的都是他,他每說三句,她便認真點兩次頭。像個學生。專註眼神,似乎早就忽略了桌上玻璃杯里放著的那支玫瑰。

  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他們會談論生活。在他深夜送她回家的車裡,她會打開手機監控,十倍速回看父母一整天時光,他們在小小的屏幕里迅速過完一整天,十倍速放大了他們的脆弱。

  那時候車廂的氣氛會凝固下來。

  他能明顯感覺到王玉玊的呼吸會在看視頻的時候變重,像是隱忍的抽咽,呼吸間都帶了水汽。車到她家樓下,他熄火,斟酌很久,還是很老土問:「要不要借一個肩膀給你?」

  她沒動。

  但開始說自己的故事。

  比如27歲那年是自己人生的低谷:剛工作兩年,工作尚未站穩腳跟,那時候薪水不高。壓力卻大。日日熬夜,父親又突然出車禍倒下,正打算在北京買一套一居室的首付錢「嗖嗖」變成了輪椅與醫療費用。當初曖昧的對象也是個律師,本已經與她乾柴烈火,卻在項目上被董事長千金相中,毅然奔赴似錦前程……家中變故加上事業與愛情雙雙失意。

  還挺慘吧?她問。歪頭看著嚴呂寧。

  嚴呂寧點點頭。確實看不出來,閃閃發亮的她也有頹喪的過去。又聽她接著說,好在,都已經是過去了。

  「你知道嗎?我一直相信,人生有一個「黑暗定律」:沒有人是可以一輩子順風順水的,每個人都會在年輕的時候遭遇一段或者幾段最痛苦、迷茫、無助的黑暗時光。這段時間長短因人而異,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一年、兩年。這段黑暗時光,就像是蝴蝶厚厚的繭,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掙扎,然後熬過去。」

  「幸運的是,那時經歷這段黑暗時光的我,正巧處於一生中最年輕、有力的時候。那時候一無所有,所以不怕失去。那一段時間裡,我每天都對自己說,它來了,但是沒關係。它會過去的。然後真的不知不覺,一切就慢慢過去了。工作順利了,升職加薪漲工資,爸爸的病情穩定,他又能接著和我媽吵架……」

  「所以人生還挺簡單的是吧?當你把一切痛苦和麻煩都看成理所應當的,那麼面對他們的時候,就會心平氣和,像是招待老友,對痛苦厄運麻煩們說一聲:嗨,您又來啦,來了就坐會兒唄。嘿,您又走啦?」王玉玊對嚴呂寧一笑,「結果就能挺過來了。」

  「今年我30歲,它們又來了。」王玉玊晃晃手機監控視頻,苦笑對嚴呂寧說:「我媽出事了,住院,深度昏迷。我爸又……」她抽抽鼻子,鼻尖發紅看向他:「但我知道,它們過一陣就會走的。只要我還沒有倒下,只要我還不倒下。一切事情會慢慢變好,當然也可能會變壞,但屬於我的苦難,它們終究都會走的。」

  而每個人的人生,也不過是一條一步一步走向孤獨與隱忍的道路。只要他不倒下。

  「對吧?」

  安安靜靜的車裡,嚴呂寧看了她許久,伸手,摸了摸她頭髮,告訴她:「對。是這樣的。你掌握了人生苦難的軟肋。它們更害怕你。」

  王玉玊噗嗤一聲笑出來,眸子晶亮,說謝謝你。想了想,又問:「我還挺棒的對不對?」

  嚴呂寧認真回答:是的,你很棒。

  你也不賴啊。王玉玊笑笑,伸手拍拍他肩,誇的卻是:「你眼光不賴。」

  嚴教授被她逗笑。

  車停在王玉玊的小區門口,一閃一閃的雙閃燈照亮夜空。

  王玉玊拉開車門的時候,嚴呂寧忽然叫住她,提醒:「今……,是第十家餐廳。」

  嗯?王玉玊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回過頭,幾分驚訝:「你當初說的是認真的嗎?」

  十家餐廳的時限。

  當然。嚴呂寧嘆氣,我對你每一句話都是認真。

  「但就像你說的,是否愛一個人,第一次見面就知道……」王玉玊說。

  他心裡一梗,悶到發苦,回應她:

  「對。所以……我知道了……」

  他猜她的答案是一個否定句。

  沒想到王玉玊接著說:「所以,你知道的,對你不感興趣的女人,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和你吃十頓飯。她們會在一開始就乾脆拒絕……

  嚴呂寧抬頭看她,一臉不可置信:「我以為你是……為了電子商務……

  她詫異笑起來,哈?你以為那些加你微信的女律師們,也只是為了電子商務法嗎?

  他摸摸鼻子,清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一對男女兩周約了十次飯。」王玉玊看著他,無奈:「在這個年代,唯一能解釋二人動機的理由,只有愛情。」

  夏夜微涼。

  兩旁的草地上能聽見吱吱蟬鳴,保安崗亭的燈亮著,時不時有車進出小區,從他們面前駛過,車燈略過窗玻璃,將他們塗成暖黃色。

  他們相視,慢慢微笑。

  王玉玊看著身邊男人,她承認,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戀愛的時機:

  家中變故、事業上升期壓力巨大,此刻的她,處在人生中又一個小小的谷底。

  突如其來的愛情,在都市裡,一貫被視作奢侈品。擁抱愛情的男女,總要掂量無數現實問題。

  但那又怎麼樣呢?

  畢竟她是王玉玊,她自信,她值得這世界上所有的奢侈品。

第56章 判斷好女孩的標準,從來不應該看她怎麼對待自己,而應該看她如何對待別人

  唐影后來才知道,韓涵當天就被馬其遠點名投訴了。

  臨近午休時候崔子堯在休息室里偷偷告訴她:MA公司董事長大清早單獨給老闆發了很長郵件指責韓涵做事不夠仔細負責,大發雷霆。又看了一眼唐影,補充:「然後在末尾,單單表揚了你。」

  唐影還沒問她是哪裡知道的內幕消息,韓涵就過來了。面色嚴肅,對唐影說你跟我來一下。

  韓涵的工位離唐影很遠,她甚少涉足這塊區域。桌上厚厚堆著的全是過往案卷材料,工位前的桌板上貼著各式便利貼和拍立得照片。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邊上別出心裁放了一瓶紅酒,以及一個水晶高腳杯。彰顯矜貴。

  韓涵先在工位上坐下,拔開瓶塞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晃了晃杯子,抿了一小口。這才看向站在一邊的唐影,語調輕慢:「親愛的,這事你做的不太對。」

  唐影的目光從紅酒瓶上略過,看向韓涵,倒也理直氣壯:「昨天發給你的文本裡面我把潛在風險都批註了。但後來您可能沒注意,全刪了……」

  韓涵不耐煩打斷:「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凌晨四點你怎麼不叫我,一個人去找客戶了?這是越級彙報,職場大忌你知道嗎?!」她嚴肅起來。

  「我給您打過微信電話了。打了三通。」

  「為什麼不打我手機?!又為什麼只打三通?!如果足夠負責,你應該打十通電話,打到我手機沒電為止!」她皺了眉毛,在眉間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總是要有借口。

  上下級關係天然是對方撒氣的理由。唐影不辯解了,低頭耐心安分等韓涵把火氣發完,又聽她說教了一大通職場規則。

  律所環境相對簡單,一切以實力說話,合伙人與律師之間基本是扁平化管理:只要能把工作做好,替老闆將客戶搞定,那就是最稱職的職員。這次事件孰是孰非,老闆心知肚明,韓涵也心知肚明。若非唐影力挽狂瀾,MA公司投訴的將不僅僅是韓涵一人——因而哪怕再不爽,她也只能隨便找個理由罵一罵唐影出氣。

  只不過韓涵不止找了唐影一人出氣:下午唐影打算去樓道里抽煙的時候,撞到了紅腫著眼睛的崔子堯。

  她似乎沒想到此刻會有別人來,一臉倉惶轉過臉,發現是唐影,才輕輕鬆了口氣。

  唐影怔了怔,最後非常社會地給崔子堯遞了一根煙:「試試?」

  她本以為崔子堯會拒絕,結果下一秒,文文弱弱的小姑娘點了點頭,接過她的煙,姿態嫻熟地抽了起來。

  唐影驚訝,笑起來:「喲,我以為你是好女孩。」

  「我是呀。」崔子堯睜大眼睛看她:「俗話說得好,我抽煙喝酒燙頭,但是我是好女孩。」

  兩人大笑。

  唐影又說:「其實這話還挺奇怪的。判斷好女孩的標準,從來不應該看她怎麼對待自己,而應該看她如何對待別人。只要與人為善,哪怕抽煙喝酒紋身,都是好女孩。」

  崔子堯低了頭,抽了抽鼻子,想一會兒說:「嗯。那韓涵姐可不是好女孩了。」

  「不,她喝酒啊。」唐影提醒,崔子堯也想起韓涵桌面上那瓶不倫不類的紅酒與高腳杯,與唐影相視笑起來。

  兩人此刻並排坐在樓道台階上,指尖點燃尼古丁,像兩隻小小的螢火蟲,唐影說對了你等等,站起來「噔噔噔」爬了兩層,從樓梯間的隱秘角落裡翻出一個煙灰缸,對崔子堯眨眼說:「我之前和玉姐經常偷偷在這裡抽煙,所以藏著一個煙灰缸。」

  崔子堯露出羨慕神色,「你倆關係真好。」

  唐影笑了笑,將煙灰缸放在兩人之間,彈了彈灰,繼續話題:「來,說吧,韓涵姐又怎麼了?」

  崔子堯的表情黯淡了下去,扯扯嘴角: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跟她幹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來樓梯間里哭一哭,或者抽根煙。

  唐影忍不住伸手攬了攬她,安慰:「我實習的時候也喜歡在樓梯間哭。不過,據我所知,最常規的是在衛生間隔間里哭。」

  「衛生間隔音不太好。」崔子堯小聲說。

  「對,而且我有次正準備要哭,結果你知道多慘嗎?隔壁間正好在鬧肚……我的天吶!那聲音叫一個鏗鏘有……還沒來得及哇哇大哭,就被熏得跑了出……她語調誇張。

  崔子堯一愣,撲哧笑起來。她笑了一會兒,總算緩和心情,擦擦眼角,接著對唐影說:

  「這次是這樣:C公司的那份大數據行業報告,之前又對於其中一處法律問題,韓涵和我的思路存在明顯差異,但我沒有堅持自己的觀點,按照她的想法寫了意見書,結果後來與客戶開會,這一點被客戶質疑了。韓涵把鍋甩到了我的頭上。」

  「你是在後悔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唐影問。

  崔子堯點點頭,「是。結果這次項目快要完結,又出了個岔子,我和韓涵的意見不統一,我還是覺得我是對的。但我永遠說不過她,最後背鍋、熬夜辛苦修改的又得是我。」

  唐影想了想,告訴她: 「要不這樣?你提前做好兩個大概方案,一個按照她的思路,一個按照你的思路。先把按照她思路寫的文本給她,然後告訴她按照這個思路可能存在哪些問題。這時候,如果她問你的看法,你就可以拿出你準備的另一個版本了。」

  崔子堯頓了一會兒,又問,那如果她不問呢?

  「不問也沒關係。只要上述郵件你記得同時抄送老闆。既然你已經做了必要風險提示,她不聽,之後也怪不到你頭上。」

  崔子堯這才明白過來,想起什麼,佩服起來:「難怪了,MA公司這個項目,韓涵再怎麼想甩鍋,都拿你沒辦法。」她將煙灰掐滅,看著唐影,由衷開口:「唐影姐,你好厲害。我今年就畢業了,要是以後能跟著你和玉姐就好了。」

  兩人休息地差不多,起身拍了拍褲子,唐影笑起來:「有事你可以隨時問我們啊。以後還能一起抽煙。……導師這個……可能行不通。你無緣無故換過來,韓涵姐臉上估計不好看。」

  崔子堯白白凈凈的臉上淡去表情,她伸手殷切替唐影拍了拍褲子邊上殘餘的一點灰,似乎有點沮喪,細長的脖子點點,過了許久才說:「嗯……也是……」

  在唐影拉開樓道安全門的時候,她好像聽見崔子堯小聲說了一句:

  「要是……韓涵姐不在就好了。」

  唐影下班的時候將近晚上9點。先是老闆將韓涵叫到辦公室,之後又發郵件給唐影,讓她負責完結馬其遠公司的併購項目。按照之前為客戶提供的工作計劃,今天下午就是項目死線,唐影只好又咬牙灌了兩杯咖啡,掙扎著修改完法律意見書。

  郵件發出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看了看手機,兩個未接來電——許子詮。

  她簡直佩服自己,這周沉迷工作無法自拔,差點忘了還有一個男朋友。

  許子詮的電話在兩個小時之前。微信上問唐影要不要吃飯。兩人本約好等周末搬家時再見,許子詮卻等不了,非說自己今天正巧就在附近,千方百計要見上一面。只不過她照了照鏡子,連續熬夜,眼睛紅得像兔子,再多粉底也掩蓋不了黑眼圈。她還是強行在洗手間里給自己補了個妝,盡量看起來光彩可鑒。

  唐影回了電話問他在哪兒。許子詮說:「你們辦公室樓下商場的Costa。快下來,我要餓死了。」

  為了等她吃飯足足等到晚上八點。

  工作日夜晚的國貿地下商城仍舊熱鬧,「下班」兩個字是屬於每一天的高光時刻,空氣里泛著愉快的氣息。閑逛的的白領魚貫游來游去,飄向各個目的地。許子詮混在其中,過分扎眼,一眼就能認出。

  唐影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一把揪住她的臉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看得唐影心裡發毛:「幹嘛?」

  「看看你有沒有猝死的先兆。」他一本正經,一邊看還一邊捏她的臉:「還好皮實。經得起高壓折騰。」

  他知道她這幾天接連熬夜,忙到吐血,發給她的信息往往半個小時以後才能收到迴音。他為表關心,有事沒事就給她發幾條標題諸如《震驚!女律師家中猝死,告訴你精英生活有多拼!》、《可悲可嘆!一年十五名律師猝死,法律竟成高危行業?!》的微信公眾號,以示警醒。

  兩人確實將近一周沒見,唐影看了許子詮一會兒,恍然大悟:「你是不是特心疼我?」

  「……」他一愣,轉開頭,抓了她手腕就說吃完飯帶你去個地方。

  「哪裡?」

  「開房。」

  許子詮真的帶唐影開房去了。這話說得直接,行動也直接,唐影一臉懵圈,傻傻被他牽著,兩人隨便吃了日式拉麵,還未消化完,就一副猴急奔赴床榻的姿態。

  大概是許子詮的表情太坦蕩,人也好看,哪怕在酒店大堂登記入住的時刻,唐影內心還是幾分穩賺不虧的心態。

  她一邊懷疑他是不是故弄玄虛,一邊自我審閱內衣是否合規。等許子詮刷開了門卡,酒店套房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2米的大床映入眼帘。唐影才震驚看向許子詮:「真的開房?」

  「不然呢?」他扣了房門,插上房卡。

  「做什麼?!」她目瞪口呆。

  「睡覺。」他伸手奪下唐影的包,拽著她坐到床邊,「你昨晚一夜沒睡,現在給我好好睡覺。」

  哦,是這個層面的睡覺。

  許子詮為了表示自己絕無其他想法,特地要了兩床被子,一人捲成一條春卷形狀,寬大的雙人床,兩人只露出兩個腦袋。像是等待進化的毛毛蟲。

  唐影規規矩矩洗完了澡,裹了酒店浴袍鑽在被窩裡,被許子詮沒收手機,一副待宰羔羊模樣。他卻在一旁愉快刷著論壇。房間里關了燈,只有他的屏幕是唯一的光源,手機幽幽亮光打在他臉上,唐影原本確實困到了極致,但此刻看著他,忽然又不困了。

  她蠕動到他身旁,試探性叫了一聲:「許子詮……」

  「嗯?」他從屏幕中抽出注意力,瞟了她一眼,命令:「睡覺。」

  「內個,我今天穿的是成套內衣。」她委婉提醒。

  「嗯,黑色……他慢條斯理,將手機放到一邊,側過身看著一臉石化的她:「你剛剛換衣服的時候,我雖然背過身,但從窗戶的反光里看到了。」

  「?!?」

  他接著揶揄:「你眼光挺好,是我喜歡的款式。」

  她怔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現在……是不是隱忍地很辛苦?」

  他被逗笑,伸手捏了捏她臉,表示:「還行吧,能撐得住。」

  唐影有點失望,裹著厚被子扭了扭,「我們這個戀愛談得太素……

  「喲,你還想有多葷?」

  唐影湧起幾分興緻,誘導他:「我們都來開房了,卻連對方的手都碰不到。是不是有點遺憾?」

  許子詮笑起來,從被窩裡鑽出來一些,騰出兩隻手,隔著被子將她攬在懷裡,問:這樣呢?葷一些了?

  「葷一些了。」唐影點點頭,腦袋在他懷裡拱了拱,深深嗅了一口氣,聞他懷裡的味道。

  過一會兒又嘆氣,仰頭看他:「唉,雖然碰到了手,可是連男朋友的嘴也碰不到。還是太素。」

  許子詮知道她心思,勾起嘴角,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問:「這樣呢?是不是更葷了?」

  唐影滿意了。

  從被窩裡掙扎著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頓了一會兒,又溫溫柔柔問:許子詮,你是不是不行呀?連開房都開得像純愛片。

  「……」

  他深情的表情僵住,揪她的臉警醒:「還會激將法呢?後果很嚴重,勸你不要輕易嘗試。」

  唐影吐了吐舌頭,這回認真了神色,又問:「喂許子詮,那你是不是特別行?」

  畢竟,曾經以渣男自居。

  問題一個比一個勁爆。

  他皺著眉頭伸手擼亂了她的頭髮,「你滿腦子都是什麼。」

  「我這是盡職調查啊。」唐影騰出手將被他弄亂的頭髮理順,開始捏他的臉玩,滿嘴跑火車:「總得知道我未來夜生活質量如何?你說說吧,是一夜七次,還是七夜一次,還是……一次七夜?」

  一邊暢想,某人臉上的笑容一邊因為這般越發脫離實際的暢想而蕩漾起來。

  許子詮懶得理她,掰下她的手,又將她不老實的爪子塞進被窩裡,重新將她裹成一長條:「你以後試試就知道了。」睨了她一眼,伸手颳了刮她鼻子:「要是不滿意,唐律師您再退貨也來得及。」

  唐影見他躺到一旁重新拿起手機,一副手機比女朋友更好玩的姿態。不敢相信,再次確認:「你真不打算今天試?!」

  「不試。都說了讓你好好睡覺的。你快睡。」他看著手機屏幕,伸出一隻手闔在她眼帘上,遮住她那雙不安分的眼睛。

  「那為什麼要來酒店睡?!」她眼睛被蓋住,仰著脖子控訴:「我一個人在家也能睡啊!」掙扎著躲開他覆在自己臉上的手,張嘴就要咬。

  咬是濕漉漉又兇狠的吻。她的舌尖唇齒從他的掌心濕濕勾過,惹人心底發麻。

  上次也是這樣被她咬到失控。許子詮在下一秒掀開自己被子,欺身上前,居高臨下貼近她,語氣危險:「又來?」

  可惜這女人卻一點不害怕他,只顧哀怨嘆氣:「唉,我實在意難平……怎麼說也是一個妙齡女子,洗乾淨了跟古代妃子侍寢一樣躺在你身邊,你竟然對我毫無欲……

  他哭笑不得:「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展示對你的慾念?」

  唐影點點頭:「小說里都這樣,一男一女共處一室,或者被下了什麼合歡香,男的明明慾火焚身,卻死死咬牙硬撐。這種橋段我最喜歡。」

  「……」許子詮匪夷所思看著唐影,無奈:「你還真是喜好別緻。」

  「那是,不然怎麼會喜歡你。」

  她接得順暢,像是不假思索。他一下愣在哪裡。

  下一秒心尖與嘴角不自覺勾起,許子詮擰了擰她的耳朵,鼻尖貼近她,「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

  他呼出的氣息是熱的,輕輕撩得鼻子發癢,唐影安靜了。

  她與他的鼻尖碰在一起,許子詮承認:「這一周都沒怎麼聯繫,我很想你。你呢?」

  四目相對,兩人不由自主都垂了眼,目光落在對方的唇上。彎彎嘴角,唐影沒有回答——她抬了抬下巴,湊上他的唇。

  這是帶著相同酒店牙膏的吻,薄荷味的,淺淺還沾染了彼此的味道。唇齒相交,她的手腳被周身被子死死縛住,壓制又溫柔。先是小心翼翼,而後呼吸變重,帶上了几絲粗暴,他熟練掠奪走她的空氣,輾轉廝磨間身體燃成火焰。而他是擅長玩火的人:知道如何點燃,又知道如何在一切失控之前熄滅。

  蔓延的不可收拾的糾纏,最後化作輕輕一點。

  他撫著她的臉看她,看她混混沌沌迷迷濛蒙沾了水汽的眼,手指梳進她的發。

  「唐影。」他輕輕叫。

  她抬了眸子,臉頰發紅髮燙。看她似乎還是一臉懵懂,被自己吻暈,油然而生了几絲成就感,許子詮笑起來,問:

  「這是什麼表情?傻乎乎的。」

  「大概……罷不能。」她老實回答,眼巴巴看著他。轉念一想,嘆了口氣:「算了,下一次吧。好久沒睡個好覺了,估計我狀態不佳。」

  「嗯。」許子詮點點頭,側過身將裹得嚴嚴實實的唐律師抱在懷裡,嘴角勾起,語調卻一本正經應和:「那種女主角明明慾火焚身,可卻咬牙死撐的橋段。我發現,我也挺喜歡的。」

第57章 他們分明對彼此猴急,卻礙於各類情愛規則,不得不裝腔作勢,以抑制這份猴急

  唐影一覺睡了足足十個小時。

  迷迷濛蒙中覺得腰上箍著一雙手,她下意識就不耐煩去踹。蹬了兩腿,才聽到有人吃痛,抱怨:「幹嘛啊?這麼凶?」

  語調還帶著睡意。像是不滿唐影,腰上的手又箍緊了一些。

  唐影這才反應過來,轉過身正對許子詮,伸出手指頭一點點玩他頭髮,嘻嘻笑起來:「抱歉哦,單身久了,還不太習慣。忘了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他哼了一聲,正要吻她,才想起兩個人似乎都沒刷牙。清醒了一些,皺著眉頭從枕頭摸手機看時間——上午8點。距離鬧鐘響還有一個小時。

  唐影也把腦袋湊過去,拍許子詮,「把我手機還我。」

  為了逼她好好睡覺,他昨晚一到酒店就沒收了她的手機。許子詮翻身下床的時候,唐影發現他穿T恤睡了一夜,衣服已經皺到不成樣子。但勝在身材肩寬腿長,仍是賞心悅目。唐影雙手托腮在床上甜蜜蜜看著他,可嘴上還是吐槽:「許子詮,你是不是身材不好?所以都不敢脫了衣服睡覺。」

  許子詮一愣,將她的手機從包里掏出來,扔到她面前的床上,揚了眉毛說:「我算是看透你了。昨晚先是擔心我不行,這會兒又說我身材不好。你是不是參加過什麼PUA培訓班,專對我精神打壓呢?」

  唐影笑起來,拿起手機解鎖,抬頭看他:「那我換個方式:許子詮,你是不是身材太好?所以特地穿著衣服睡覺,就怕我把持不住自己,半夜對你獸性大發?」

  「這還差不多。」他滿意了,走過來摸摸了她下巴。卻發現唐影低頭開著微信界面,一臉嚴肅——

  100多條未讀消息,來自所里的工作群。她迅速將全部信息看了下來。才知道是出事了。

  「怎麼了?」許子詮問。

  唐影嘆了一口氣,點開其中一個連接,將手機遞給了許子詮:

  界面上是一份常規的法律風險公開報告,印著C公司的logo,報告很長,足足有幾十頁。而在唐影遞上來的那一頁,仔細一看才發現,中間一行文字出現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一句刻薄嘲笑,混在嚴肅的公開法律風險研究報告里,觸目驚心。

  許子詮驚訝:「……不小心失誤摁上去的嗎?」

  唐影點頭:「應該是吧。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能檢查出來。報告是昨天晚上下班時候發出來的。結果有人第一時間研讀,發現了這處失誤,大清早當做笑話一樣截圖。一上午就在朋友圈傳遍了。」

  「這下C公司可丟人丟大發了。」許子詮嘆。

  沒想到唐影捂臉搖了搖頭,「不止,這份報告,是我們團隊做的。」

  享受報告上署名權利的人是韓涵。還有一個掛名的是老闆。

  這份法律報告算是韓涵近期手頭較大的項目之一,她拉著崔子堯前前後後折騰了將近兩個月才完成。據崔子堯昨天在樓梯間里吐槽,韓涵對於大方向把控不多,反而著重於文本細節,一旦發現錯別字、甚至格式問題,必定當面斥責,斥責完了,再拍著胸口熄火,不忘優雅抿一口紅酒。

  只沒想到這次竟然犯了這麼嚴重的低級錯誤。還是公開文本,給客戶鬧了笑話。

  「防不勝防。」兩人唏噓。

  他們此刻穿戴完畢,並肩坐在床邊,聊了一會兒韓涵,又玩了一會兒手機,不得不承認距離上班還有足足一個半小時。這樣的時長似乎能做很多事情,但在這樣一個時間段,對於一對剛在一起的男女,又似乎不適合做太多事情。

  總有一部分人的相愛充滿了擰巴的色彩:他們分明對彼此猴急,卻礙於各類情愛規則,不得不裝腔作勢,以抑制這份猴急。比如「女孩子的第一次應當神聖又寶貴」;又比如「想要長期發展的男女,不可以太早上床」;還比如「越是慎重,就越應該尊重,最好的愛情不是佔有,而是呵護」

  ………

  慾望在通行的規則里流於低俗,純潔到柏拉圖的愛情才是上流。

  好像壓抑,才能證明真心。

  兩人互相無奈看了彼此一眼,許子詮問:「要不我們下樓吃個早餐?」

  唐影趕緊說,行啊。

  許子詮起身的時候,唐影再次瞥到了他身上睡了一晚上皺巴巴的襯衣,實在忍不住,從酒店柜子里翻出熨斗,晃了晃示意他:「對了,你衣服脫了。」

  許子詮一愣,轉而笑起來:「那你可要把持得住。」

  唐影嗤之以鼻,「我日均在抖音點贊的腹肌猛男都能繞地球三圈。」她麻利支好了熨衣架對許子詮宣布:「普通小小場面可……」

  話沒說完,許子詮已經把衣服脫了。

  唐影的笑還僵在臉上,「震撼不了我」的宣告還未出口便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何為震撼。她愣了半秒,趕緊慌亂地垂了眸子,這才發現看豬跑與吃豬肉,永遠是兩回事。

  男朋友的身材——只能用「卧槽」兩個字來形容。唐影接過他遞上的衣服,迅速瞄了第二眼,埋頭,又在心裡說了三個卧槽,卧槽,真他媽的卧槽。

  「怎麼了?」

  許子詮看她。

  「嗯?沒什麼呀,我就是覺著……」 唐影低頭使勁盯著熨鬥上冒出來的煙,手上緩緩將他的T恤攤平,一臉鎮定:「覺得你這衣服,還挺好看的。」 她拿起熨斗,想到什麼又嫌棄:「不過你不是gay的素質么,這麼皺的衣服你也敢穿出門?」

  許子詮笑起來,手指刮刮眉毛,看了一眼窗外,又笑著回看她:「這不是等著你發現么?」

  「嘖,心機男!」唐影仰頭瞪他,才發現人就站在自己跟前,年輕的蓬勃的被早晨陽光照耀著的肉體散發熱氣。有力而堅硬,讓人想咬。她表情仍舊鎮定,幸虧自己會裝。低頭手下不停,鎮定熨完了襯衣正面,又熨反面。許子詮在旁邊看著,見她乖乖巧巧認真替自己熨衣服的模樣,忍不住揶揄:「唐律師好賢惠啊。」

  唐影瞟了他一眼,「感動嗎?」

  許子詮點頭:「感動。」

  她笑起來,歪頭看進他眼睛,「那要不要投桃報李?」

  「怎麼報?」他湊近她。

  下一秒,他聽見這個「賢惠乖巧」的女人興緻勃勃眼神放光對自己建議:「剛好你沒穿上衣,要不去前面空地表演20個單手俯卧撐給我助助興吧!」

  「……」

  唐影到律所的時候才發現氣氛詭異。所里網吧式的工位布局,所有人卻難得安靜。平時這時候大家打電話的打電話,敲鍵盤的敲鍵盤,討論問題也是大大方方。此刻卻各自沉默著的,盯著屏幕或者盯著手機,小聲交頭接耳。

  C公司作為互聯網巨頭,不僅是老闆的重要客戶,也是A所的重要客戶。鬧出這樣的岔子,倒是讓平日以頂級律所律師身份自豪的每份優越感,都多多少少蒙受了几絲陰霾。

  上午事情曝光之後,韓涵便在群里不斷道歉認錯:給C公司的最終完稿是她發的,項目是她主動負責的,最後成稿報告上的署名也是她,連累了掛名的老闆。一下子,她成為千夫所指。

  輿論愈演愈烈,等唐影從工位坐下的時候,甚至微博上都出現了相關話題。客戶已經爆炸,好幾封郵件「嗖嗖」湧入老闆的收件箱。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從C公司變成了A所,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在律協的官網上檢索韓涵和老闆的名字。壞事傳千里。

  韓涵接連在一周內犯下兩個錯誤,一下子難辭其咎,成了罪人。

  唐影打水路過秘書Amy的工位時,她突然叫住自己:「唐影寶貝,我們玉姐休假什麼時候回來呀?」

  唐影一愣,想了想:「應該下周三回來?」

  Amy點點頭說,好。又神秘莫測唐影暗示了一句,「那你這幾天要辛苦了。」

  什麼意思?

  Amy眼神往韓涵的工位上瞟了一眼,唐影剛想轉過頭,就被Amy小聲急促叫停:「別那麼明顯!」 她小聲補充,韓涵在老闆辦公室呢。一來就進去了,到現在都沒出來。」

  似乎擔心唐影沒理解,Amy比划了一個「噓」的手勢:「可能要走人。」

  唐影震驚,這麼嚴重的?!想了一會兒:也是。倘若是普通的客戶投訴老闆或許還能忍受,可這回是扎紮實實鬧了大笑話,連累律所與老闆名聲不說,自己也名譽掃地。

  越是低級的錯誤越難以容忍。而越是高級別的律師,越無法承受因為低級錯誤而帶來的代價。

  任何的服務行業做到最後,出路無非是能打造出有力的個人品牌。而這次韓涵的失誤,無異於讓自己親手在這個領域打造多年的個人品牌,以一出喜劇的方式毀於一旦。

  思及此,唐影看了Amy一眼, 哪怕再不喜歡她,兩個人都忍不住為她可惜。

  老闆的辦公室就在Amy工位隔壁,合伙人辦公室統一使用磨砂玻璃,又虛虛拉下一層百葉窗帘。從外看去,只能看到裡面亮著的白熾燈。以及彩色服裝的人影晃動。

  裡面的人本來是安靜說著話,接著似乎發生了爭執,爆發出幾句略微尖利的叫聲。Amy與唐影的注意力被吸引,兩人屏息靜聽。過了一會兒房間內又響起逼近的腳步聲:出來了。

  唐影趕緊站直準備回到自己工位——「咔噠」,老闆辦公室門擰開門把鎖的聲音。

  出來的人卻是崔子堯。

  崔子堯一臉平靜,對唐影點點頭。關門的時候,唐影眼尖撇見韓涵還在裡面:她坐在老闆面前的椅子上,腰倔強挺得筆直,頭髮有些毛糙,一隻手緊緊拽著紙巾,腿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唐影與崔子堯對視一眼,做了個口型:「沒事吧?」

  沒事。她搖搖頭。似乎知道唐影擔心自己,她偷偷用手指了指樓梯間的方向,示意她,「一起?」

  兩人十分鐘後在樓梯間碰頭。

  崔子堯早到幾分鐘,本坐在樓梯上,這回見了唐影,她立刻「噔噔噔」跑上樓梯,從上次唐影藏煙灰缸的地方熟練翻出煙灰缸來,又「噔噔噔」跑到唐影面前,在一旁的階梯上墊了兩張A4紙,熱情招呼:「唐影姐,坐這裡。」

  等唐影坐下了,她又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煙,整整齊齊擺在兩人中間。

  唐影一下沒反應過來。只顧看著崔子堯——她似乎,有點興奮。

  「C公司這事……」唐影試著開口。

  「這事真的嚇死我了。沒想到這麼嚴重。」她拍拍胸口,語氣快速:「昨晚韓涵姐讓我檢查了好幾遍,我都一個字一個字去核了。最後就按照你說的那樣,抄送老闆,然後把終稿發送給了韓涵姐。」

  「剛剛他們叫你去辦公室就是問你這個?」

  「對呀。查了郵……板訓斥我們的時候,韓涵姐非說是這個錯誤是我犯的。」崔子堯聳聳肩:「最後我們三個人開了郵件對峙……」

  『結果?』

  「我郵件里發給韓涵姐終稿沒有問題。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崔子堯有些高興,看著唐影,將煙遞給她,「姐,要不要?」

  唐影搖了搖頭,說:「我今天嗓子有點疼。」

  崔子堯關心:「嚴不嚴重,我給你買葯吃?」見唐影搖了搖頭,她接著八卦:「對了你沒看韓涵姐當時那個表情,愣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然後還非說是……都扯紅了。老闆本來煩躁,看到她那樣,更煩了。」

  「唔,不過我覺得挺神奇的,韓涵做事一向仔細,怎麼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崔子堯一愣,轉開眼神:「估計是太累了吧。忙過了頭。而且她桌上老是放一瓶紅酒,喝酒也可能會影響注意力。」

  「這次事情比想像中嚴重很多,不出意外,她應該要離職了。」唐影瞥了小姑娘一眼,忽然笑了一笑:「其實我還挺好奇的,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韓涵出這樣的岔子。如果真是因為喝了酒,那我可得多謝它,以後只買那個牌子的酒。」

  崔子堯乾乾賠笑了會兒,又小心看了唐影一眼:「其實大家是不是都不太喜歡韓涵姐?」

  「她那個性格……你覺得呢?」

  實習生沒回答了。見上司不抽煙,自己也不好意思接著抽煙,在沉默的時間裡,她拿了打火機在手上轉著玩,玩一會兒又噗嗤噗嗤一下下摁動火焰。

  火苗貪婪舔舐周遭空氣。沉默讓氧氣稀薄。

  過了很久,崔子堯才猶豫開口:「唐影姐,我偷偷和你說個事兒……」

  「是你。對吧?」 唐影打斷。

  側過頭,看著她。

第58章 許多人總以為名校群英閃耀,卻不知名校奇葩的佔比絕不比任何地方少

  崔子堯討厭死了韓涵。

  那種厭惡,像《甄嬛傳》里的安陵容痛恨皇后與華妃,畏縮又刻骨,隱忍又強烈。

  她討厭她的掌控,居高臨下。而這份居高臨下里又分明帶著自卑——頂級律所律師的第一鄙視鏈是學歷。而韓涵的短板,也在學歷。

  學歷的鄙視鏈,從來不是學位越高越好,關鍵在於接受頂級精英教育的時間越早越好:Top2的碩博學位難免會在Top2的本科學歷面前低下昂貴的頭顱,而Top2的本科生,則堅信最群英薈萃的地方,是自己全國知名的高中。他們喜歡淡淡開口:「哦,你知道我的高中嗎?就是那個某中。只要你在那裡被打擊錘鍊過,就會知道,清華北大,呵,根本不算什麼。」

  這句話,也是韓涵的口頭禪。

  韓涵從享譽全國的中學畢業,只可惜高考不盡人意,只上了普通政法院校,好在家裡給力,混到了國外學位,不知幾流的英國法學院替她鍍金。

  於是高中畢業二十年,每每回顧往昔,韓涵還是要依靠自己的高中母校在律所眾多尖子生中叱吒風雲,似乎人生巔峰僅此一刻。她將她的高中端端正正寫在領英、寫在求職簡歷、寫在微博豆瓣等全部公開網站的個人主頁,寫在每一次見到陌生人時自己的每一個潛台詞間。

  社會總試圖教育一個人:學歷不代表能力,充其量只能代表他考試的能力。然而囿於這個社會的篩選成本,公司、學校、第三方只能在大多數情況下,把一個人的學歷當成能力的最主要判斷標準。許多人總以為名校群英閃耀,卻不知,名校奇葩的佔比絕不比任何地方少。

  名校光環是很玄妙的東西,他讓一部分人渴望擺脫,也讓一部分人心安理得用它牟利。名校的校長總愛寄語一句:「今天我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我為榮。」只可惜現實里總有一部分畢業生,一輩子的巔峰就在於曾經。十年過去,仍舊只能以母校,作為唯一榮耀。

  喜歡裝學歷逼的人往往只有兩種,要麼是除了學歷一無所有,要麼是履歷多少存在瑕疵 :他們沉溺在每一個現實自卑的間隙里,奮力憶往昔崢嶸歲月。

  而崔子堯,不得不在一次次出現了錯別字、思路偏差、開電腦不及時的時刻,聽到來自上司的一句句:「唉,我說你們P大,越發不行。不過也對呢,哈哈我們高中時候,混地不行的才去清北。」

  她只能擠擠嘴角,對上司勉強地笑。

  崔子堯從來相信自己是天之驕子。她聰明,漂亮,落地的白天鵝,骨子裡卻有狼。她從千軍萬馬中考上P大,又打敗一批應屆生進入A所實習。競爭與淘汰是家常便飯,適者生存是她的宗旨。她懷揣著夢想從校園邁入CBD,渴望看見閃閃發光的一切。 只可惜加入團隊的第一天就帶了沮喪,她看不起她的導師:領英上最炫目的學歷是高中,朋友圈裡是減肥藥廣告,辦公桌上擺著一瓶紅酒佯裝格調。

  韓涵盡量在他們面前展示精明能幹的勢頭,用資歷與掌控欲調教新人。她害怕露怯,所以色厲內荏。崔子堯表面恭順,內心卻不屑:「再過三年,我在這個領域,一定幹得比你好。」小小的心聲似乎也被韓涵覺察到,她開始害怕來自後浪的威脅。而前浪的手段也足夠粗暴——她知道如何用大把的瑣碎的事情磨光他們的耐心:

  比如讓他們提早來辦公室替自己開電腦。比如讓他們一遍遍檢查文本與錯別字。貼發票。做雜事。撰寫團隊新聞稿……用日復一日低級而繁瑣的工作溺斃他們的野心。

  好在崔子堯擅長隱忍。她告訴自己,適者生存的社會裡每一個人都是對手。咬牙忍受韓涵的每一天里,她發誓:「如果你沒有辦法讓我滾蛋,那麼,總有一天,離開的那個人就會是你。」

  「跟了她半年,我熟悉她的工作習慣。她做事確實仔細,所有文本在發送前一定檢查兩遍。」崔子堯看了一眼唐影,「但她懶。你知道吧。喜歡在各種小事上犯懶,比如懶得自己開電腦,甚至懶得改文件名。C公司的報告終稿我郵件發送給她以後,她又仔仔細細檢查了兩遍,確認沒問題後,她讓我把文件名改了發給她。」

  律所內部文件和發給客戶的最終文件一般是兩個命名方式。唐影看了一眼崔子堯:「所以你就在改名之後,順帶在裡面加了點東西?」

  「對。因為做的改名這類瑣碎的事情,她從來不讓我抄送老闆,而是通過airdrop發送給她。而這份原稿她早就檢查了好幾遍,加上時間緊張,所以當時直接就發給了客戶。」

  「難怪。」唐影點點頭,「你們郵件往來的稿子全部是沒問題的。但你airdrop給她的文稿,她電腦上可以找到啊?」

  崔子堯呵了一聲:「她不是每天早上讓我替她開電腦么?我今天上午8點替她開電腦的時候,順帶把那份文檔替換了。」

  「嘖,死無對證。」唐影嘆。

  「這不是很好嘛?」崔子堯側身認真看著唐影:「韓涵現在必走無疑,她手頭的客戶短期內只能留給你和玉姐。我從入行之前就知道,律師這行業積累全靠經驗,越早接觸越多的活,才能越早實現業務自由。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走了,對於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唐影沒說話了。崔子堯說得沒錯,別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韓涵,哪怕喜歡,也不妨礙她覬覦韓涵手中客戶與案源。

  崔子堯繼續:「唐影姐,我真的很喜歡你和玉姐。既然和你說了這事,我也不瞞著你了,我天生好強,眼高於頂,韓涵不適合在我們團隊,也不應該佔據這些好資源,更不應該阻礙年輕人的發展。現在她走了,對誰都好,未來我想跟著你們一起幹活,一起成長。」

  年輕文靜的聲音回蕩在樓梯間里。

  唐影始終沉默,崔子堯在這份沉默里,忽然變得有些不安。

  「唐影姐……你、你會告訴老闆嗎?」

  「你放心。」唐影頓了頓,起身:「韓涵這件事就這樣吧。我們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完。估計這幾天需要和她交接。」

  崔子堯點了點頭,也跟著站起來,長吁一口氣。她麻利收拾好地上的A4紙,又「噔噔噔」跑上樓將煙灰缸藏在老地方,再「噔噔噔」跑下樓將煙和打火機放進口袋裡。高跟鞋的腳步聲踩踏樓梯,發出歡快的聲音。

  唐影靜靜站在原地,等她收拾完這一切,伸手拉開樓梯間的安全門,冷氣與光在剎那涌了進來。唐影小聲對崔子堯說了句:「以後加油呀,子堯。」

  「嗯!」小姑娘挺起了背,彎彎嘴角回應:「唐影姐,我們一起加油!」

  唐影沒應了。

  涉及到韓涵的工作交接是在下午。

  老闆將唐影叫到了辦公室,言簡意賅表示韓涵可能在短期內離職,通常情況下律所會有一到三個月的離職交接期,但這次韓涵情況特殊,不太方便讓她繼續對接客戶。加上王玉玊休假未歸,這幾日要辛苦唐影先儘快和韓涵做一下交接。

  唐影點頭答應,老闆囑咐了幾句。正當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又問:「對了,你覺得崔子堯怎麼樣?」

  她一愣,就聽老闆接著說:「她下個月就要畢業了。來我們這裡實習時間也不短,正好今年校招還有留用名額,本來她一直跟著韓涵干,留用評估按理也是韓涵來做。但現在她似乎對子堯有些情緒,我想了一下,這個評估之後可能需要你多費心。」

  下午的光透過老闆辦公室的落地窗照在面前的紅木桌上,空氣里依稀看到細細揚起的灰塵。隔著空調,連陽光也覺得有些冷。唐影坐在上午韓涵坐著的那張椅子上,拉了拉肩上搭著的米色空調衫,將膝蓋上的電腦屏幕扣下,起身說:

  「好,我知道了。」

  「這事確實有點為難哦?」

  許子詮給唐影遞了冰可樂,兩人坐在唐影家裡,聽她敘述昨日C公司事件的八卦後續。說好今天幫唐影搬家,周末大上午,唐影還沒醒,他便在門口敲門。唐影睡眼惺忪開了門,見他喜氣洋洋站在門口, 穿一件深緋色上衣,忍不住笑起來:「今天真紅。」 「那是。」他笑:「像不像迎親?」

  許子詮來得太早,搬家公司還沒出現。唐影只好一邊收拾剩下的行李,一邊和許子詮聊天。

  話題回到崔子堯的事件身上,唐影搖了搖許子詮胳膊:「喂,那換做你,你會怎麼辦?」

  許子詮從唐影手上拿過可樂,喝了一口,直截了當:「開除她。」

  唐影目瞪口呆看著許子詮。

  「幹嘛?她這個行為犯了職場大忌。拿律所名義公報私仇,這種人你敢用?誰知道下一個搞的會不會是你?」許子詮又喝了一口可樂。

  「不……唐影彆扭,「你幹嘛喝我的可樂!」

  他一愣,「這不……們……早接過吻了……

  「接吻是接吻,可樂是可樂!」唐影瞪他,伸手就要去奪,許子詮閃身一躲,起了玩心,又接著喝了一大口,乾脆站起身將可樂高舉,逗小狗一般逗她:「你來呀,來呀。」

  唐影跳躍了幾次,奈何被人身高壓制,她乾脆撲倒他身上咬他胳膊。他嗷叫一聲,罵:「你這傢伙還真是狗妖轉世!」

  狹小的房間臨近搬家時刻,本就是混亂一片,小情侶只顧著打鬧,不小心撞翻了一旁柜子,出租屋裡常用的塑料抽屜順勢開口一歪,「嘩啦啦」撒下一堆東西。動靜巨大,兩人一愣。齊刷刷看向地板上,再然後,齊刷刷安靜了——

  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岡本安全套。

  「這是……?」許子詮看著唐影,一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審視表情:一個聲稱沒談過戀愛的女生,家裡窩藏眾多安全套。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她忽然想要裝死。

  許子詮慢條斯理俯身撿了一個,一看,更想吐血:「喲,真行。還XXL號?」

  忍住罵人衝動,又瞥一眼唐影。這個女人一臉不自在站著,雙手雙腳似乎都在錯誤的位置,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尷尬與彆扭。

  「炮友?」他問。

  心裡不是不酸,扔了套,坐在一邊,重新開了一瓶可樂。

  「哈?」唐影一時沒跟上他的腦迴路。

  「還聯繫嗎?要是不聯繫了,我就當不知道這事。」苦哈哈喝了一口可樂。

  唐影這才明白許子詮的誤會,忍了笑,坐在他身邊逗他:「要不,我現在去斷了聯繫?」

  「還真有這個人啊?!」他瞪她。

  「沒沒沒沒。您放心。」她趕緊老實了,吐了吐舌頭,承認:「那一盒……是我昨晚剛買的……」

  「?」

  「我擔心嘛。擔心我們這次也乾柴烈火把持不住……就提前做好風險防範了。」

  心裡的鬱結被一下疏通,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子詮看了唐影一眼,想到什麼,又問:「那……」他幾分不自在:「那個型號是怎麼回事?」

  「噢。我找了好幾家便利店,特地買了最大碼的。」她笑盈盈看著他,一臉猥瑣少女憧憬:「寄託一下美好願望!結賬的時候都挺自豪!喂你知道嗎,收營員大姐看我的眼神都是——嘖,羨慕!」

  他閉了眼,又睜開,嘆氣,一臉無奈:「您可真行。」

  「怎麼了?買大了嗎?」她睜大眼,沒等到他回答。幾秒後,似乎琢磨出他的表情含義來,不禁露出失望但又體貼理解的神色,「沒事,下次我會記得,買小一些……,沒事。」

  「……」

  接連被她挑釁,許子詮目光也變得危險,他一點點接近她,「要不你試試?」

  「現在?」

  「嗯,今天是……」他伸手拉過她,「成套內衣么?」

  她一愣,點頭。伸手拉了拉領子,露出肩帶示意他:「黑色的,還是你喜歡的款式。」

  黑色肩帶襯托皮膚雪白,這個動作像是一場邀請,許子詮眸子黑了黑,攬過她就從肩膀吻了下去。

  唐影猝不及防,肩膀敏感,腿也發軟,腦中空白只關心一個問題:

  「……XL的你能……能用嗎?」

  他的唇滾燙,縱火犯將火從心裡燃到了每一寸被他吻過的肌膚。舌尖與舌尖的糾纏,難捨難分,這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從來是戀人的吻。

  「唔,一會兒就知道……他專註吻她。

  「…………不能用怎麼辦?」

  他的唇從她的鎖骨沿著脖頸一路往上,堵住她的嘴,懲罰似地咬了一口:「不怕。我也準備了。」

  狹小又混亂的房間里溫度飆升,彼此喘息,交換的空氣如果有顏色,那麼將是滿室晚霞,粉的、紅的、濃烈的春情。 她像在水裡浮沉,他乾脆打橫將她抱到床上。

  只不過一切的不可控制,又總要被控制——

  下一秒,門鈴響。

  小小的床榻上重疊著的兩人同時一僵。衣裳半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兩人的進展似乎比上次多了那麼一些—— 他的手已經成功穿透衣服,覆在她的胸上。只可惜吻還未來得及落下。

  心裡嘆氣。

  「……搬家公司。」她捂臉。

  門口的搬家公司有些急躁,見無人開門,又叫了兩聲。聲音洪亮又熱情。

  許子詮將臉埋在她的肩頭,呼吸噴洒,惹她發癢。她動了動,想到什麼,忽然問:「總這樣,你會不會得病?!」

  「……別有下次了。」他聲音悶悶,半天才開口。

  她抱了抱他,摸著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安慰:「不怕,病了我給你買葯。藍色小藥丸吧?我知道的。」

  「……」

  搬家公司終於在第三次喊門後得到了響應。開門的是一對錶情略微苦悶的青年情侶,衣著略微凌亂,以他的經驗推斷,似乎兩人剛剛吵完架。

  他對他們憨厚一笑,麻利地干起活來。

  在搬家公司大叔忙碌時間裡,唐影收到了秘書Amy發給唐影的《實習生崔子堯評估表》,她想了想,直接將評估表截圖發給了崔子堯。

  「哇!」崔子堯秒回:「由唐影姐來評估我啦?」

  「嗯。」

  「那我就放心啦!愛你。下周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唐影過了很久才回復她:「不用,我請你吧。我們談談。」

  之後她發過去的是另一張截圖:一份已經填寫完畢的崔子堯的評估結果,最後一行用宋體小四號字寫著:

  「評估意見:不建議留用。」

第59章 面對生活里避無可避的反派,與其纏鬥,不如學會共存

  崔子堯下一條回復的是,「方便我現在來找您么?」

  語氣已然客氣。

  唐影想了會兒,將附近星巴克的地址發了過去。那邊乾脆利落說:「我十分鐘以後就到」。搬家師傅上上下下,看這架勢預計還有兩小時才能結束。唐影看了許子詮一眼,討好:「我去星巴克給你買杯咖啡?」

  「嘖,無事獻殷情?」他斜了她一眼。見唐影已經跨上了一隻小背包,拿了遮陽傘準備出門。說話間人已經到了門口,回頭對他揮了揮手:「處理一下實習生那事哈。你幫我盯著點。一小時內回來!」

  「勉強答應。」許子詮揚了揚眉毛,大咧咧坐在了她的懶人沙發上,隨意從書架上抽了一本《獨裁者手冊》翻了翻。想到什麼,又對正在門口穿鞋的她說了一句:「 對了,一會兒你可記得千萬別點熱飲。喝點冰的就行。 」

  「為什麼?」唐影一愣,起身看他:「好男友不應該囑咐女朋友少吃冰的多喝熱水嗎?」

  許子詮慢條斯理翻了翻目錄,抬頭:「唔,我是怕她一時控制不住,潑你一身咖啡。」

  崔子堯看起來比想像中鎮定許多。

  周末咖啡廳的人不多。唐影特地選了靠窗靠門的位置,甚至規划了一下撤退線路。日光照著往來行人,飽和度過高,周邊景物與天空明晃晃的像是身在漫畫中。過一會兒崔子堯文文靜靜來了。她穿了一件淡黃色無袖,牛仔短褲,似乎剛洗完頭,半干紮成了辮子垂在肩上。與平時職業裝扮的樣子判若兩人,看起來更顯小。

  她落座在唐影面前,先解釋:「我也住在這附近。韓涵讓我每天8點到,學校太遠了,所以乾脆租房在這。」

  唐影說我給你點了咖啡,冰美式。

  她說好。 唐影篤定不先開口,兩人在狹小的木桌子前對視了一會兒,還是崔子堯忍不住先問:「所以,……覺得我這事做錯了是嗎?」

  「說實話?」唐影看了她一眼,認真:「大錯特錯。你拿老闆和律所的名聲公報私仇,讓客戶丟人。團隊上下級之間是彼此合作關係,哪怕存在競爭,大事上應該堅持一致對外。合作的基礎從來是互相信任,韓涵的確有缺點,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拿她的信任做文章。說白了,這是行軍打仗,你身為軍師卻在背後捅了將軍一刀,造成戰敗,罪魁禍首你認為是誰?」

  崔子堯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聽見星巴克的收營員念了一聲,「唐女士您的咖啡好了。」還沒等唐影動,崔子堯便趕緊站起來,熱情喊了一聲:「來了來了。」

  跑過去殷勤端著咖啡,落座的時候,她很誠懇看唐影:「姐,我知道錯了!您說得有道理,我可以改的。保證以後不這樣了。這是您教我的第一課,我以後保證跟著您和玉姐好好學。」

  唐影搖搖頭,糾正:「這是最後一課。」

  崔子堯愣在那裡:「什麼意思?」

  她在出發前仔細分析過唐影的動機,如果真要開除自己,她直接將表格發給老闆就行,沒必要再發來截圖多此一舉。既然唐影還願意和自己談,崔子堯篤信事情還有轉機。

  「就是,子……唐影看著她,嘆了口氣:「你恐怕不再適合繼續留在A所了。但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距離畢業還有兩個月,憑藉你的履歷,找同等律所沒有問題。」

  唐影的聲音在崔子堯的耳邊漸漸消下去,她坐在那裡,似乎什麼都沒有聽清,似乎不願意聽清,耳中轟鳴,噪音混雜,各類尖利叫聲從腦中由內而外傳開。她拿著咖啡的手像在發抖,她不得不用另一隻手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顫抖,將近正午的陽光將她的皮膚照耀得越發慘白。唐影能清楚看到這個女孩手背上泛起的青筋,與屈指時手背凸起的,一根根細小如傘爪的骨頭。脆弱又可憐。

  唐影於心不忍起來。

  「子……她想說些什麼安慰。

  「是,我確實錯了。」她忽然猛地抬起頭,眼眶泛紅,眼神卻銳利,「唐影姐,我錯就錯在不應該告訴你太多,你說我辜負了韓涵的信任,但你呢?你怎麼對待我對你的信任?一邊享受韓涵離職的紅利,另一邊將大義凜然替律所除害。這一招又當又立,您才是真的厲害。」

  唐影一愣。下意識看她的手與手上咖啡。

  「您要開除我,算我失策。但我真不覺得我有錯,她這樣的人,除了資歷與年齡一無是處。憑什麼就可以一直騎在我的頭上?憑我倒霉么?」她偏著頭看著唐影,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裡卻噙了水汽。

  她偏不服氣。

  「或許,還真就憑著她的年齡與資歷比你深?這個社會上能騎在你身上的人,就是有騎在你身上的理由。『憑什麼』三個字,只能暴露你無知。」唐影看了她一眼:「有時候你和韓涵其實挺像的。你們似乎都以為這個世界是一個『零和遊戲』,一方受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但事實是,她對你的壓迫,絕不會妨礙你的成長。阻擋在前面的石頭,小孩才會選擇一腳踢開,成年人的做法是學會隱忍、迂迴繞道。」

  「踢開才省力氣。」

  「不,踢開太傻。」唐影看著崔子堯的眼睛:「你應該慶幸自己對我誠實。這件事情你做地粗暴,別說我,韓涵、玉姐、老闆都能一眼看穿。」

  崔子堯一愣。

  「否則為什麼你的實習評估表那麼快就發給我?韓涵與老闆不提,是因為這事沒有證據。他們合作多年,老闆了解韓涵做事方式,出了這事你最可疑。現在你的私心讓團隊幾個月的努力最後變成一場笑話。誰敢留你?商業社會講的是規則與誠信,你有招可以,但路子太野,誰都害怕。」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崔子堯扯嘴角笑了笑,嘲諷意味,「直接辭退不就完了么?大周末的,只是為了給我上課?」

  「不叫上課,做個分享吧。」唐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話已至此,她起身準備離開,「和你說說我們對於這件事的真實觀感。未來你當然可以堅持自我。但也要做好吃虧準備。」

  崔子堯沒說話了。白白凈凈的臉,嘴角微微下垂,她在想事。

  就在唐影起身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喊住:「唐影姐,如果你是我。面對韓涵這樣的上司,你會怎麼辦?」

  「這話可能有點雞湯——但我會忍。」她垂頭看著坐著的崔子堯,「會想辦法磨合她、適應她的節奏,讓她無錯可挑。我會把征服她當成挑戰,把她當成我的客戶,千方百計哄她、調教她。讓她開心的同時讓自己也開心。」

  「嘶——」崔子堯嘖嘴,不屑:「這樣好喪。像是卑躬屈膝的妥協。」

  「成年人的世界本來就是妥協。怎麼可能是熱血漫畫,隨隨便便就能把邪惡勢力干翻?可能再過久一點你就會明白,面對生活里避無可避的反派,學會與他共存,遠遠聰明過試圖打敗他。現在你的反派是韓涵,你可以用手段逼她離職。但總有一天,你的反派可能是付你工資的老闆、是給你訂單的客戶,你能對他們怎麼辦?除了妥協和放棄,你沒有第三種選擇。成長本身就是學會妥協。而更聰明一點的人,學會利用妥協謀利。」

  那些一早吶喊著要操翻這個世界的人,總是很快就被這個世界操地服服帖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來對這個世界服服帖帖的人,或許就在正不動聲色間操翻這個世界。

  越是年長越是領會到老莊之道以柔克剛的道理,千年來鼓勵我們學會圓滑處事。

  「這樣做,會有成就感么?」她不理解。

  唐影想了想,回答:「錢算不算?」

  「哈?」

  「對,把你痛恨的人當成一個小目標,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提升自己,等自己哪一天超越她,升職加薪,在比她年輕的時候掙比她多的錢。當你的錢包鼓鼓,事業有成,變成比她更優秀的人,你再看她,只會覺得她可憐。」

  這是?崔子堯愣在原地。

  對。唐影很認真告訴她,這是我對待生活中一切反派的方法——

  不與惡龍纏鬥,也不與傻逼較勁。

  絕不要成為和她一樣的人,而是要堅決成為比她更有逼格更牛逼的人。那些只能靠所謂資歷與虛長的級別壓迫你的人,往後的人生每一天他們都在走著下坡路:精力消退、體力衰減,跟不上時代步伐。而你不是,此後的每一天里你都在成長,你年輕、茁壯、未來可期。

  你應該相信的,崔子堯,總有一天,你會爬到他們頭頂,居高臨下地憐憫她。

  落地窗外是盛夏。

  不遠處隔著一條馬路的朝陽公園為視線提供茫茫綠色邊界。唐影轉身離去的時候,崔子堯還坐在原地,一手握住咖啡杯,低頭小口抿著吸管。文文靜靜的,一如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樣。

  「你覺得,她會喝你的毒雞湯么?」

  事後許子詮問她。搬家工作已經完成地差不多,此刻兩人坐在沙發上等中介來收房。閑聊八卦。

  唐影不確定,轉過臉看他:「你呢?吃這一套嗎?」

  「我年輕10年可能可以?」許子詮想了想,「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哪怕虛長几歲,也未必有資格對後輩的人生指手畫腳。」

  唐影點點頭,「我的經驗未必適用。但願她走出自己的路。」

  中介小哥在半個小時候到達,轉悠著一圈收了房,約定退押金的時間。上交鑰匙的時候,唐影沒忍住給空蕩蕩的房子拍了一張圖。發在朋友圈,配文是一句,「再見,一小段曾經。」照片窗戶里依稀能看到不遠處的棕櫚河大樓。微信朋友圈自動提示定位:「棕櫚河小區。」唐影笑了笑,刪除了定位。

  曾經仰望著的、羨慕著的,已經成為過去。每一個在大城市單打獨鬥的女孩,都在不斷摸索著,在慾望與困難中,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

  朋友圈剛剛發出就收到了一個點贊。

  唐影一愣,是一個在她看來最不可能的人——林心姿。

  「點贊」,一向是大美人和男友吵架時候的和好暗號。當初與陳默在一起,但凡吵架,林心姿必定拉黑,關在黑名單里的陳默只能默默等待,再發送一條表達孤單寂寞思念冷的朋友圈——一般是兩天到三天之後,美人順了氣,就會到那條朋友圈下,高貴地,點下一個贊。

  這個贊的意思往往表示:我已經初步消氣了,允許你現在過來,進一步地取悅我。

  兩人冷戰幾周,唐影這次理虧,收到信號,趕緊知情識趣地給林心姿發送了一個討好表情。並諂媚表示:「什麼時候有空,寶貝我請你吃個飯?」

  沒想到美人秒回:「今晚吧!你馬上來找我!我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了!」

  唐影一驚,這是什麼爆炸戲聞?

  「你和徐家柏怎麼了?」

  「吵架。特別大地吵了一架。他觸犯到我的底線了。」

  「啥?」

  林心姿冷笑,「我沒有想到,每一個半夜,這廝都在偷偷看我手機。」

第60章 這個男人就像油炸食品,女孩們嘴上嫌膩,吃起來卻歡喜

  唐影敏銳注意到林心姿對徐家柏的稱呼已經變成了「這廝」。她問了林心姿地址,說好先回家收拾行李,再找她相見。

  搬家公司的車就停在樓下,唐影先上了車,有些不放心,特地又撥了語音:「你現在一個人不要緊吧?我儘快過來。」

  許子詮見她心不在焉,又轉身看了看房子有沒有什麼落下的東西。最終關門的時候,見樓道站著一個有幾分面熟的男人,氣質不錯,戴金絲框眼鏡,他見出來的是許子詮,愣了愣:「您好,請問一下,您是住這屋嗎?」

  打量的神色。

  許子詮一下子反應過來他是誰,搖了搖頭:「這屋之前是個姑娘,今天搬走了。」

  「她一個人?」徐家柏又問。

  「不。」許子詮笑了笑:「還有我,我們兩個人。」

  徐家柏沒問了,露出黯然神色。

  許子詮上車的時候,唐影還在接著和林心姿打電話,大美人聲音帶了虛弱, 得知唐影還在搬家路上,盡量貼心表示:「唔。我現在有人一起呢。等你忙完了來就行。」

  「當事人情緒如何?」掛了電話,許子詮問了一嘴。

  「算……緒穩定。」唐影嘆氣。

  車子發動,許子詮回頭看了看,問:「你猜我剛剛在你家門口看見誰了?」

  唐影一愣,不好預感的上心:「徐家柏?!」

  許子詮點了點頭,伸手掐她臉:「還好你搬家了,否則天天上門找你。懷疑你窩藏。」

  唐影和許子詮坐在搬家的小金杯里,一路上討論林心姿和徐家柏的八卦。金杯行駛在東三環路上,拐過一個路口,正好路過林心姿與徐家柏住的小區,唐影指給許子詮看,唏噓:「唉,他們之前就住在這裡,共築愛巢。」

  又拐過一個路口,是萬豪酒店,唐影又嘆,拉了拉許子詮袖子,接著唏噓:「唉,他們第一次就在這裡開的房。林心姿還說他們家的床墊特舒服,軟軟地像睡在棉花上一樣。後來在家也買了同款。」

  第三個路口的時候,唐影指著兩側綠化帶後隱藏著一家小小黃色門面,再次唏噓:「唉,這有一家網紅情趣用品店,我之前還和心姿說,我們30歲之前一定要一起鼓起勇氣逛一次。據說裡面的世界豐富多彩,我也很想一探究……

  正巧車子拐彎,小金杯擁擠的座椅上,唐影自然又不經意順著向心力往許子詮身上靠了靠,發香自覺地往他身上飄。她的話題走向越來越偏,許子詮側過臉,拿出十二分認真神色盯她。唐影被盯得心虛,問:「你幹嘛?」

  「我第一次認真理解了一個……他瞥了她一眼:「叫——慾壑難填。」

  「哪裡有!」唐影一下子坐直,試圖狡辯。

  他懶得答,直接一把捉起唐影的手就往自己小腹下走。唐影大驚,來不及反抗,手就被摁在了他的腹肌上——噢,沒有再往下。她虛驚。

  「硬嗎?」他問。老調重彈。

  「……硬。」她從牙縫裡吐字。想了想,不甘示弱,纖縴手指像盤絲洞里妖精的腿,一格一格從他的腹肌上爬過,順帶悠閑補充一句:「不僅硬,還挺大的。」

  他沒想到她這麼不知死活,抬了眉毛,貼近她,繼續語出驚人:「這不算什麼,我身上還有一個地方,更大、更硬,你想不想看?」

  小金杯一拐,毫無防備上了高架橋,「呼呼」向前,霎時車速驚人。風將唐影的頭髮撩起,腦中轟鳴:現在看?!在這裡看?!不對還有司機呢……

  髮絲凌亂刮在她的臉上,她目瞪口呆看著許子詮,愣愣問:

  「玩這麼野?」

  「怎麼了?」許子詮放開唐影的手,正襟危坐,表情一臉純真:「我說的,是我的腦袋。」

  「……」

  唐影老實了。

  等搬家師傅將唐影的行李滿滿堆疊進次卧的時候,已經將近下午五點。兩人坐在書房地板上,雙手撐在身後,並肩看著窗外北京黃昏。哪怕擺著一地行李,屋子仍然空曠,這時,這對孤男寡女才假裝想起一件重要事實——

  「嚯!忘記買床了!」

  唐影看了許子詮一眼。

  他拍了拍頭,演技生硬,「哎,我好像也忘記這事……

  唐影趕緊說我現在下……著掏出手機佯裝急迫摁了一陣,略微遺憾地抬起頭:「完了,這床最早——也要明天送達。」

  「那今晚……只…… 睡我的床了。

  「好像……唔……是的,只能……」 睡你的床了。

  兩人心照不宣的喜悅。幾秒後——

  「其實,我也可以睡沙發。」許子詮做最後禮讓。

  「不不,你是主……睡沙發,床會不高興的。」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一本正經點頭,「我應該考慮床的感受。」

  「是……竟是雙人床……」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許子詮的兩手本撐著地面,彎了彎嘴角,靠近唐影的那隻手伸向她的肩。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攬了攬。他們彼此的側臉與胸腔都被夕陽搽上了溏心色、蜂蜜色、流油的鴨蛋黃色、剛剛烘烤出爐的麵包色——世間一切融融的,最溫暖的顏色。愛情的顏色。

  唐影將腦袋側靠在許子詮的肩膀上。戀人不語,直到林心姿的電話打破了此刻安靜。

  大美人在電話那頭嬌嬌:「寶貝!都五點了!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林心姿住的地方就在不遠處的酒店式公寓。唐影騎著共享單車蹬到,樓下保安森嚴核查了身份證、拜訪事宜才被許可入內。

  唐影見到林心姿的時候才想起,她先前口中的那個 「有人一起」,指代是誰。

  美人的狀態比自己想像中要好上許多,她本抱著膝蓋坐在窗邊飄窗上發獃,見了唐影,嘴巴一扁,眼淚汪汪就要唐影抱。

  胡哥在不遠沙發看電視,見了閨蜜相擁的場面,嘖嘖,「為什麼我來的時候就沒有這個待遇?」

  林心姿在人前表現得堅強又冷靜。

  只是昨天突然委託讓胡哥幫忙在愛彼迎上替自己定了一套短租公寓,說身份證不在身邊,而她因故需要搬出。胡哥當然殷勤應允,抓緊機會鞍前馬後起來。公寓不大,是類似酒店套房格局,地處鬧市,距離林心姿上班的地方也近,算是安全。

  他一路上試圖從林心姿嘴裡撬開她和24孝男友吵架的緣由,不料大美人只是面色鐵青,說兩個需要彼此靜靜。他將美人護送到公寓,又不捨得走,在一旁待命。

  唐影哄完了林心姿,才注意到一邊的胡哥,氣質奇妙——的確油膩,但是一種不討人厭的油膩,非要類比,唐影想,胡哥就像油炸食品,一開口就將含油指數展示地明明白白,但姑娘們嘴上嫌棄,可吃起來卻也開心。

  胡哥殷勤與唐影打招呼,一臉誠懇:「你叫我胡哥就行。心姿好像和她男友吵架了,剛好我正在追求她,所以我打算在這兒多呆一會兒。你們倆有什麼事,隨時叫我就行。」

  「你這……」

  「對,抓緊機會,趁虛而入。」胡哥掛上狐狸微笑,順帶給了唐影一個wink。

  唐影震驚,「這麼坦白的?」

  胡哥認真點點頭:「對的,既然喜歡,誠實不是必須的嗎?」

  說完,意有所指看了林心姿一眼,果然見美人皺了皺眉頭。唐影搖頭感嘆,也是個厲害角色。

  林心姿是從家裡半逃出來的。

  她永遠會記得,前天晚上,忽然醒來,看見身邊的人以一個匍匐又詭異的姿態窩在床邊,身子高高拱起,用手肘支撐大部分重量,他的臉直直面對前方,被藍光照得鐵青,而藍光的發源——

  是自己的手機。

  他的目光貪婪,像是小時候課本里刻苦的學子,正鑿壁偷光:鑿破她的密碼,偷看她的秘密。情緒翻江倒海湧上來,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聲音發寒,打破寧靜——「家柏,你在做什麼?」

  她看到身邊人明顯地一驚,像是一尊被冷不丁晃動的雕塑,他轉向自己,露出慌張神色。林心姿的心被緊隨而來的一腔憤怒佔據。她一把搶過手機,界面正是和胡哥的聊天頁面。

  一股噁心的感覺涌了上來:

  「你怎麼知道我手機密碼?」

  「你每天這樣偷看我手機的?」

  他嘴上說著「不是不是」、「沒有」、「寶寶你誤會了」,目光卻慌亂四看,積極努力尋找一個理由。可是來不及了,林心姿翻身下床就開始收拾行李。

  他衝上去一把抱住, 手都在顫抖,就差跪下,死死抱著她就像溺水的人抱緊浮木,他聲音發虛,卻是執著:「寶寶,你別走,你去哪兒,這麼晚了……」

  林心姿感覺到他的恐慌,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掉下,問自己也問他:「徐家柏,你怎麼是這種人呢?」

  他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也僵在那裡。

  最終的結果是徐家柏被趕出卧室。林心姿做出了妥協,說你睡沙發吧今晚,如果你不想讓我走。他當然趕緊說好。拿著一件外套就往客廳去,不忘輕輕扣上卧室門,低頭小聲說了句:「寶貝,對不起,晚安。」

  林心姿當然安不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是氣,又是委屈。直到將近天蒙蒙亮的時候,終於起身,踩著拖鞋拉開卧室門。晨光透過窗帘與門照在屋內,她差點嚇了一跳:徐家柏順著門倒在了自己腳邊,身上還披著那件外套——

  他沒在沙發上睡,他就坐在房間門口守了一夜。

  他有些迷糊地醒來,目光先觸到林心姿的腳,然後慌亂站起,伸手拉住她又是新一輪:「寶寶,你別走!你要走了嗎?」

  林心姿盯著他,沒說話,他眼圈烏青,下巴冒起青色鬍渣。在一起之後,他永遠早起,穿戴整齊一臉清爽地等她醒來,而如今,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狼狽模樣。她嘆了一口氣,忍住心疼,讓語氣冷硬:「我餓了,要吃飯。」

  習慣性付出的人總是把付出的機會視為賞賜,就像此刻的徐家柏,他承蒙需要,趕緊又殷勤忙碌,做好了早餐問林心姿:「寶寶,你一會兒要去上班嗎?」

  林心姿抬頭看了一眼徐家柏,點頭說嗯。

  徐家柏有些擔心,「寶寶,你昨晚沒睡好,要不今天請假?」給她倒了牛奶,主動提出:「我也請假一天,我們今天都在家呆著成不成?」

  「家柏,你是怕我離家出走嗎?」她認真看她。林心姿的眸子水汪汪的,看人時習慣性專註,她一向重視儀態,坐下時永遠肩背筆直,露出分明一字鎖骨,白色皮膚在清晨泛著光。這樣的美人往常總是溫柔看他,這回卻帶了防備。他心更痛。

  「是,我搞砸了。心姿。」他承認:「我們,今天在家聊一聊好不好?」

  林心姿低頭想了想,「我們先靜靜吧。晚上回來再聊?」

  徐家柏又要說話,林心姿安撫他:「你放心,我不會離家出走的。真要走,昨晚就走了。今天單位比較忙,實在不方便請假。」

  兩人盡量真誠對視,最後徐家柏妥協,說那我送你上班。

  徐家柏進卧室換衣服的時候,林心姿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抹了唇膏——她平時向來懶得化妝,只是今天實在憔悴。

  幾分鐘後,收拾完的徐家柏站在門口,遞上林心姿的包,說:「寶寶,我們走吧。」

  「所以……他就在那時候拿走你身份證的?!」唐影吃驚。

  兩人此刻坐在胡哥替林心姿新租的小公寓里,胡哥說女生心情不好就要多吃甜食,給她們定了滿滿一小茶几的甜品與奶茶,而後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自覺退到一旁,美名曰讓閨蜜談心,他服侍就行,當然——豎起了狐狸耳朵。

  林心姿點頭,「之後我去上班,發現包里身份證不見了。他應該是出門前在房間的時候,偷偷拿走了我的身份證,因為怕我離家出走去住酒店。」

  「結果沒想到你發現身份證不見,當機立斷就找了我。」胡哥湊過來,笑得開心:「心姿,他是不是沒想到你心裡這麼依賴我?」

  林心姿沒理,只對唐影說:「我本來真的想要晚上回去和他好好談的。但發現他又偷偷扣了我的身份證?!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既然這樣,好好冷靜就更有必要了。而且我現在還在氣頭上,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唐影點點頭,「半夜看手機已經夠瘮人了。他現在能扣你身份證,之後就能扣你手機再限制你自由。你搬出來沒問題。讓他好好反思。」

  胡哥趕緊補充:「我同意。」

  美人的反應迅速,昨天第一時間向胡哥請了假,偷偷潛回家收拾了必要行李,她被人寵壞,對愛人叛逆,想著你怕我走,我就偏偏要走。連衣服都是專門挑暴露的帶走,一邊收拾一邊賭氣:不讓我穿暴露衣服不是?那我氣死你!

  又怕他來找,美人出門前果斷拉黑徐家柏微信、手機,只在桌上留下一句手寫便條:「家柏,我覺得我們還是都冷靜一下吧。以後再聯繫。」

  胡哥聽到這裡,抬起眉毛一臉興奮:「你把他拉黑了?確定分手?!」

  唐影瞥他一眼:「別高興太早,心姿微信黑名單的日均吞吐量可以媲美一個5A景區……」 見林心姿瞪她,唐影吐舌頭接著說:「嘿,我也剛從裡面七日游出來。」

  胡哥睜大眼驚訝:「還有拿黑名單打情罵俏的?!那徐家柏知道么?」

  「不知道吧?」林心姿一愣:「……和我在一起這麼久,他一直表現很好,我從來沒拉黑過他。」

  胡哥與唐影頓了頓,彼此對視一眼:「那個……我估計,他看了你的字條得……不好做出極端的事情。」

  以胡哥與唐影的分析來看,徐家柏偷看戀人手機、扣押身份證,以及愛吃醋等幾大「罪行」都是極富有佔有慾的表現。如今林心姿從他的愛巢中私逃,就是在挑戰他的佔有慾。

  而佔有慾被挑戰的男人會做出什麼?大家不約而同想到的形象只有《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男主角安嘉和,萬千90後的童年陰影。

  連胡哥都沉默。

  「而且,他本身就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唐影皺眉,「一回家看到你不見了,一定會豁出命來找你。等到發現被你拉黑,你覺得他會怎樣?」

  此刻距離林心姿搬出家已經將近一天一夜。從知道真相時的急怒攻心到搬出來後的擔驚受怕,美人接連沒睡好,臉上黑眼圈濃重。

  她聽了兩人分析更怕,一臉驚恐:「怎麼辦,他會不會找到這裡?」

  「唔,憑藉他的能耐與毅力,應該是遲早的事情。」胡哥實話實說。

  唐影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我今天搬家的時…………家柏已經找上門了……」

  林心姿瞪大了眼,彷彿徐家柏已經成了安嘉和的化身,她垂頭坐在沙發中央,漂亮的手因為緊張而胡亂絞著,她儘可能放緩呼吸,消化恐懼情緒,掙扎半晌,看了一眼胡哥,終究還是拉住閨蜜,哀求:

  「寶貝,這幾天——或者,或者就今晚!」提出不情之請:「你能不能暫時住在這裡,陪陪我?」

第61章 她早已在越發偏離「腔調」的道路上,熱忱又興意盎然地一往無前

  唐影一愣:「哈?」

  想起出門前許子詮略微沮喪的神色,她還安慰:「陪她吃個飯就回來的。」許子詮不應。她繼續安慰:「乖,激情總在後半夜。」

  這話總算把許子詮逗笑,推了推她腦袋叮囑:「我在家等你,早去早回。」

  此刻見唐影一臉猶豫,林心姿這才反應過來:「對了寶貝,之前的房子不續租了,你現在住在哪裡?」

  唐影猶猶豫豫:…………子詮家。」

  『……居了?」

  她趕緊強調:「沒有!只是租了一間側卧給我!我們簽合同的!」

  林心姿笑了笑,沒說話了。不用問也知道,是聽起來比她美滿得多的愛情故事。胡哥在幾分鐘前知趣離開,明天的下午,他還會來。她心裡清楚,之所以求助胡哥是基於習慣——習慣濫用愛情的力量,這世上非血緣關係產生感情都需要等價交換,唯一廉價的只有追求者對你愛——他們不講究回報,只渴望付出。因為他們愛你,卻還得不到你。

  「得不到」三個字,就像牢牢懸掛在磨驢跟前的那顆蘋果,是驅使他們辛勤的一切動力。

  過了很久,林心姿才說:「其實……你和許子詮這樣挺好的。至…… 比我和徐家柏好得多。

  夜晚的天幕垂了下來,唐影和林心姿抱著膝蓋坐在窗前,有人給天空掛上了月亮,又難得在黃昏後的寶藍天邊灑了幾顆凌亂的星星。星星是城市的稀有風景,等到北京的燈火升起,星光又將躲回夜幕之後。

  她想起下午與許子詮一起看的夕陽。幾分鐘後,唐影忽然開口:「這幾天陪你可以的,但我現在要回家一趟。」

  「做什麼?」

  「回家拿洗面奶護膚品換洗衣服還有真絲睡衣。」她一頓,然後繞口令般說了一串。

  「非要回去?你可以用我的啊。」

  「……唔,我還是回去一趟吧。」唐影看了林心姿一眼:「徐家柏這件事情我不太放心,這幾天我打算多陪陪你。其實別的都沒什麼,主要我還是想——」

  「想要見許子詮一面?」林心姿戳破她的心思,笑起來。

  「是啊。光想想之後幾天見不到…………唐影點頭,承認:「很想他。」

  唐影騎著單車往許子詮家的時候,路燈像星光灑在她的頭頂,一同盤旋在她頭頂的,還有預支的思念。

  這是她做過的最沒有腔調的事情:在一天之內騎著自行車來來回回奔波,為了友誼,為了愛情。有腔調的女人應該高傲又孤獨,時刻乾乾淨淨,沒有人能夠驅使。夜色淺淺,道路上少行人,她再一次在夏夜的晚風中想起林心姿的曾給自己計劃的未來——

  嫁一個充滿腔調的有錢老人,在他死後,她在城市的頂端公寓里,抱一隻比自己還驕傲的名貴品種貓,俯視萬家燈火。

  而此刻,她踩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共享單車,北京泥灰的馬路空氣竄入鼻子、眼睛、頭髮里。因為搬家,今天就穿著一件松垮舊T-恤和破洞牛仔褲,腳上踩著同樣舊的涼鞋,出門甚至忘記要多塗一層防嗮。她的頭髮隨意紮成馬尾掛在腦後,風的手撫過她的領口,觸摸到冰涼、浸了汗濕氣的皮膚——

  沒有高貴、沒有孤獨,沒有格調。

  有的只是俗事纏身的愛情友情與雞毛蒜皮。唐影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里,她早已在越發偏離過去自以為「腔調」的道路上,熱忱又興意盎然地一往無前。

  可惜許子詮卻不在家。

  還算陌生的房子空空蕩蕩,客廳開著燈,她叫了幾聲,卻沒有人。她發了微信,等不到回復。只好先收拾了行李。在等他的時間裡,她聞到自己身上的汗味,皺了皺眉。

  許子詮家算是平層,兩室兩廳兩衛,唐影霸佔的書房隔壁就有衛生間,另一間在主卧里。房子買得早,哪怕換了軟裝,整體細節依然可見是已經有些過時了的酒店式裝潢——比如衛生間。明黃色的大理石背板與洗手台,紅木櫃門,四面與天花板都布著乳白色瓷磚,一排暖氣片正對馬桶,上面掛了幾條早已乾巴巴的毛巾。

  或許太累,鏡子前的唐影看起來略微有些疲憊,她關了衛生間的們,打開蓬頭的水,小小的世界裡霎時大雨傾盆,屏蔽一切聲音。溫水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她閉著眼在水幕里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光滑像是瀑布下的鵝卵石。她關了水,磨砂膏、沐浴露,然後是洗髮水、護髮素——洗乾淨了之後,又是嶄新的自己。

  洗澡洗的從來不只是身體,它是一場最低成本的心靈spa,暫時與疲憊與沮喪割席。

  所以,終於神清氣爽的唐律師沒有想到,洗完澡推開洗手間碩大厚重的實木門的時候,堪堪在胸前裹著一條浴巾的她,會撞見只在腰上裹了浴巾,正大咧咧開著腿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的許子詮。

  「……卧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人異口同聲。

  接著才下意識護住重要部位。而捂住自己的同時,也忍不住看向對方的重要部位。

  兩人距離不到三米,各走一步再伸長手臂就能夠到彼此,最初的慌亂之後,兩人勉強整理好儀容面對面站著,許子詮撓了撓頭,往前一步,看著她:「我前面去健身了……我,我以為你要遲一些才回來。」

  唐影抓了抓半乾的頭髮,低著頭說:「那個,……今天晚上得陪著心姿。」

  語氣遺憾。

  他一愣:「你又要拋棄我?」 幾分委屈,想了一會兒,忍不住質問:「那你還回來做什麼?!」

  做什麼。

  這個問題林心姿也問過。她在一個小時前的答案如此純情——回來見你。然而對於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純情早已不是本性。

  愛情的骨子裡涌動著叫囂著的始終是慾望自由與性。十六歲的春日午後的櫻花雨變成二十六歲夏夜咸濕的海風。她仰著頭,光下漆黑瞳孔看著一米開外的戀人,靠近一些,回答他:

  「或許是想要……做,愛做的事……

  真正的天時地利人和 ,不需要成套內衣,甚至不需要內衣。

  於是忘記是誰先把吻印在對方的唇上。忘記是誰的浴巾先滑落,然後糾纏滿地。濕淋淋披在肩上的先是頭髮,然後是他的吻,再是從肌膚每一寸毛孔中滲出的汗水。

  帶了荷爾蒙的潮濕氣息。

  一切都發生太快,或許是因為失去意識。大腦空白,只記得強調每一處皮膚神經,彼此的撫摸過電,令人發顫的敏感。

  他的吻從上而下,沿著身體的曲線,到達峰頂,舌尖糾纏,再寸寸往下。她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條路,被探索出幽暗潮濕又蜿蜒的路徑。路的盡頭是海,夏日洶湧的浪潮。他的手追隨他的吻,沿著那條濕潤的路徑,骨節分明的手掌一寸寸撫摸揉捏。

  許子詮的卧室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與夜裡睜開的眼睛,是窗外的月亮。夜色里,她像他身下的一尾銀魚。他的吻是她的水與空氣,而他本身,是一條流淌的白色河,河水卷過的地方,是散落的慾望與星光。

  直到許子詮翻身去床頭柜子里找什麼東西的時候,唐影才有了些微的意識。她迷迷濛蒙地看著他撕掉包裝,然後往身下套,轉過身來接著吻她。

  「唐…………他在唇齒相接的間隙里念她的名字。

  她的腦子裡卻殘存著上一禎畫面:他熟練地翻出安全套,又熟練地戴上,再熟練地回到床上,熟練地掌控她。他的熟練意味著一個稍顯陌生的過去。

  下一秒,陌生的觸感讓她有些驚惶。她不由往後退了退。

  「害怕?」他敏銳感覺到,又低頭吻她。她點了點頭。

  「沒事,慢慢來。」許子詮也不勉強,乾脆側身躺倒她身邊,兩人的慾望在此刻忽然變得不再猴急,只是擁抱,目光追隨指腹一點點划過對方身體。唐影乾脆伸手戳了戳,只可惜就著月光,看不太清它。

  「標準的打招呼姿勢不是戳。」他糾正。

  「我知道……她訕訕:……就是先探探敵情。再和它——『握手』。」

  許子詮正在吻她的耳朵,被這句話逗笑,悶悶笑聲將呼出的氣息傳入她的耳朵,帶了水汽,腳尖都發麻。

  「許子……唐影抱怨,「你是不是老司機?」

  「我技術很好?」他輕輕咬她肩膀。她的此刻的聲音發軟,讓人發硬。

  「我說得不……沒有對照組。」唐影忽然想到什麼,語氣幾分彆扭問他:「……別的女生誇過你技術好嗎?」

  他頓了頓,又在她肩上咬了一口:「這是送命題,你以為我不知道?」

  唐影笑起來,也學著在他胸前咬了一口:「送命題也有標準答案,你快想想怎麼回答。」

  許子詮不說話了,將吻從她的肩上轉移到了她的胸前,過了會兒,才含含糊糊憋出一個答案:

  ………我應該答:別人說好不重要,我只希望你覺得我技術好?」

  剛說完,腰上就被掐了一下。唐影生氣:「你這個就是默認了!肯定有一堆姑娘說你技術好!大渣男!」

  許子詮吻得正投入,一下不滿起來:「你怎麼都這時候了還邏輯滿分呢?這麼清醒的?!看來我技術還是不行。」伸手在她臀上狠狠拍了兩下,乾脆將腦袋埋入她胸前不客氣咬吻。

  激烈的狂野的情慾的撩撥,骨子裡卻是溫柔珍惜。唐影又一次在他的攻勢里喪失了自己的邏輯,愛與性在大腦里攻城略地,當人類的雙腳不再落地而是高高舉起,道德與衣裳無法束縛,又能安心享有屬於所有動物膚淺又強烈的樂趣。

  段位懸殊,她像他手中的玩偶被一點點引領,她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後來又念了一句:「是不是……會特別疼?」

  他的吻落在她的耳邊,身體卻在兩人之間尋找一個適合的角度,低低聲音帶了濕氣,舌頭炙熱與她的耳朵調情:「傻瓜,都濕成這樣了,能有多疼?」

  下一個瞬間,金風玉露的相遇像是合併的榫卯。又像是武陵人初入桃花源,夾岸而行,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他的身體是一把火,將早已融成液體的她,從上與下,瞬間點燃。 在紛紛飄落滿床的情慾里,她的手攀著他汗涔涔的肩,她的腿勾住他的腰,如同枝蔓纏繞,在規律與不規律的晃動中從他的身上吸取養分。

  忘了過了多久,結束時候的唐影像是跑完了一場馬拉松,渾身虛脫。許子詮清理完,回過身抱住她。她轉過身,聞了聞他身上的汗味。

  她說,「我們一會兒要再洗一次澡。」

  他說好。

  她問,「下次能不能多幾個姿勢?」 光她看過的肉文里,一回就能有七八種姿勢。可惜今天,只見識了一種。

  他伸手玩她耳朵:「你先把新手村解鎖了再說。」

  她接著問:「我在新手村,你在哪裡?光明頂嗎?」

  他笑起來,「不管我之前在哪裡,以後你在哪裡,我就陪你在哪裡。」

  月亮被烏雲遮住,屋子裡唯一發亮的,是他們交疊在一起指間的對戒。慾望消退,人類文明、邏輯與羅曼蒂克情懷又佔據上風,他們在床上擁抱,聞著彼此的味道聽對方有力的心跳。此刻唐影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比如「許子詮你愛我嗎?」、比如「為什麼是我呢?」、再比如「你會愛我多久?」、「如果哪一天不愛了怎麼辦?」

  ……

  但這些問題最終一個也沒有問出口,帶了索取承諾成分的問題,只能暴露自己缺乏安全感。又何況設身處地,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相知相愛與相戀始終是太複雜的事情。他們能做的,唯有在這個過程中一點點加深與彼此的羈絆。

  最後唐影問的是:「喂,許子詮,你怎麼看待愛情?」

  「怎麼這時候問我這個?」他側過臉看她。

  唐影將腦袋在他的胳膊上換了一個舒服姿勢,理直氣壯:「這不是賢者時間嗎?適合思考哲學問題。」

  許子詮彎著嘴角,手指頭摸著她頭髮認真想了一會兒:「我覺得,愛情有點像打遊戲。哈,你別誤會。我是說愛情本身的機制,就是在兩個人之間做積分累計。每一次愉快相處,好感度或者心動指數提升,就累積一次積分。而不愉快的相處或者對方逾越了底線,就扣除一次積分。如果兩個人很久很久沒有聯繫,那麼也會扣除一次積分。直到最後,這世界上和你積分最高的那個人,就是你此生最愛或者最應該愛的那個人。」

  唐影想了一會兒,搖頭:「你這套理論有缺陷,許多人相處了一輩子,攢了那麼久的積分,最後不是還被人趁虛而入?」

  許子詮另一手梳著她的頭髮,解釋:「但每兩個人的初始積分不一樣啊。有些人偏偏就能讓你第一眼心動,而有些人哪怕相處了一輩子,也不能累積哪怕一次的積分。」

  這話忽然讓唐影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在飛機上的搭訕。低頭抿著嘴角忍住笑,又抬頭問他:

  「那我們呢?許子詮,我們現在是世界上彼此積分最高的人嗎?」

  「不然呢?」他低頭吻她的唇。

  唐影有些高興,又問,「那,我們今天這樣,是給彼此累積積分,還是扣分啊?」

  許子詮皺了眉毛,拍了她一下,「你前面都那樣了,這要再扣我分,也太不厚道了吧?」

  唐影一愣,「真的?我這麼爽的?」

  許子詮眼裡全是笑,低頭又要用吻回答她。唐影在亂七八糟的吻里,興奮開始總結:「我還以為會特疼你知道嗎?結果好像還行。你當時在我耳朵邊說騷話,是不是就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

  「唔。」他光顧著吻她。

  「這個原理我知道。」她竭力在他的吻里保持清醒:「我之前看一視頻,一個醫生給小孩打針也是這樣,先拿玩具逗他,然後趁他不注意,『啪』,就一針下去!小孩都忘記哭了。」想到這裡,她忍不住伸手推他:「許子詮許子詮,你剛才這樣,是不是也像打針呢!」

  話剛落音,就被結結實實咬了一口。

  「?」 怎麼了。

  許子詮一臉惱怒:「你才他媽是針呢!有他媽這麼大的針嗎!」

第62章 淡黃的長裙,蓬鬆的頭髮

  許子詮送唐影到林心姿家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11點。

  剛進小區,夜色幽幽,唐影還忍不住左顧右盼,躡著步子也輕,拉著許子詮問:「徐家柏有沒有可能跟蹤我們?」

  許子詮一手拖著她的小箱子,一手失笑推她頭:「這方圓十里最鬼祟的人現在應該是你。」

  兩人出了電梯,冷冷清清的樓道里,唐影先輕輕扣了兩聲門,裡面傳來林心姿的聲音問:「誰呀?」

  唐影的嘴貼著門回答:「淡黃的長裙,蓬鬆的頭髮。」

  許子詮一愣,還沒來得及問什麼莫名其妙的呢,門就從裡面打開了。

  林心姿冒出一張貼著白色面膜的臉,聲音被面膜紙壓癟:「答對暗號。歡迎回家。」

  唐影扭過頭對他解釋:「非常時期,我們約定了進門暗號。機智吧?」

  許子詮差點笑出聲來,「這種形式主義的暗號也就你們能想得出來。」

  林心姿側身拉開門讓唐影進屋,瞥了許子詮一眼,兩人距離大半年前就再沒見過,此刻也不覺得尷尬,隨意打了個招呼,林心姿邀請:「要進來喝杯茶吻別了再走嗎?」

  許子詮笑著搖搖頭,眼睛看向唐影:「不用了。出門前就吻過了。」

  唐影帶著小小行李箱進屋,換了拖鞋,回看門口許子詮:「我也不介意再多吻幾次。」

  兩人隔著半米不到站著,嘴角勾起,眼眸閃亮只有彼此,一來一回給美人塞了一嘴狗糧,林心姿翻了個白眼邁步就往洗手間走,「得,我去洗臉了,您倆自便吧。」

  許子詮一手扶著門框說,我周一要出差,過兩天回來再來找你。

  唐影點點頭好。只顧抬頭看著他。

  許子詮想到什麼,欲言又止,最終說:「唔,你會有哪裡不舒服的嗎?」

  唐影愣了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答:「還……走能跳行動自如。不過和小說里寫得不太一樣……」她睨了許子詮一眼:「如果是厲害的男主角,大婚之後第二天,女主角一般是下不來床的……」

  他笑了聲,忍不住輕輕拍了一下她臉警告:「你啊,不作死就不會死。」

  屋子裡的燈是冷白色的,樓道里的燈是暖黃色的,他們隔著一道門框,在冷暖光的交界里話別,許子詮的手指從她的下頜角一點點划到下巴,他叮囑,又像命令:「我不在的時……要想我。」

  樓道里的穿堂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吹起他的袖子和她的劉海。他們從一棟高樓轉移到另一棟高樓,但窗子外,仍然是同一輪月亮。是那個從一開始,就看著他們微笑的月亮。

  胡哥在第二天上午十點準時到達林心姿家。聽見了敲門聲的林心姿照例問:「誰呀?」

  門外低沉而又不失油膩的聲音響起:「淡黃的長裙,蓬鬆的頭髮。」

  唐影本在沙發上加班,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失笑。開了門胡哥入內換鞋,手上還拎著替兩個姑娘買的桃園眷村早餐。

  唐影嘖嘖拆開包裝,對胡哥說:「你這也走起殷勤路線了?」

  「不不。」胡哥搖搖頭,「我的體貼,一向只使在刀刃上。這個叫做,高效溫柔。」說著又對唐影做了一個wink.

  三人正圍著沙發茶几吃早餐,擺出豆漿、油條和肉鬆飯糰,唐影被胡哥的眨眼殺到,心驚膽戰與林心姿對視一眼,忍不住問他:「喂,你知道你做這個表情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嗎?」 她學著胡哥的樣子試著拋回去一枚wink,「就是,這……個表情。」

  胡哥一愣,「怎麼了?不夠有魅力?」

  「太油膩。」唐影循循善誘:「高質量的wink考驗的是整張臉的肌肉控制力,除了眨眼的那隻眼睛,剩下的部位應該保持靜止。而你知道你為什麼會油膩嗎?」

  胡哥獃獃問:「為什麼?」

  「知識點來了。」唐影掏出一根油條看著他:「你一旦眨眼,半張臉的肌肉都在動,眉毛眼睛擠成一團不說,嘴角也在那個瞬間歪了一歪。這麼多肌肉同時動起來,不叫wink.叫——」 她忍不住搖了搖頭,面露嫌棄。

  「叫什麼?」胡哥大驚。

  「面部抽搐。」林心姿補充,低頭喝了一口豆漿。

  「……」

  「對的。」唐影無情指出:「你想想,哪個姑娘會想見到一個男人忽然對著自己抽搐?」

  胡哥沮喪起來。兩個姑娘心血來潮,乾脆拿來一面鏡子,讓胡哥對著鏡子進行表情管理。被逼無奈對著鏡子連做了十幾個wink,直到胡哥身心俱疲放棄:「靠,看不下去了,太他媽油膩了!」

  美人與唐影大笑起來。

  小小屋子的笑聲掩蓋了敲門聲,「噠噠噠」的規律扣門聲音混雜在兩人清脆的笑里,直到笑聲減弱,胡哥才問:「是不是有人敲門?」

  「誰呀?」林心姿面帶笑意大聲問了一句。

  女生們周末在一起總愛點外賣零食下午茶,唐影甚至還定了兩束花。往來扣門的快遞外賣小哥們往往自報家門。可這時,門外靜了靜,一個陌生的聲音乾癟回答:

  「淡——黃——的長裙,蓬——松——的頭髮。」

  他念得慢,拖著的聲音一點點從門縫裡傳來。 像是一條蛇,沿著三個人的脊背冰涼網上趴著,本是夏日,空調吹出的是冷風,後背發涼,三人霎時怔在原地。愣怔半秒後,胡哥快速跑到門口試圖透過貓眼一探究竟。沒想到貓眼早被人擋住。

  接著是「噗通」箱子的落地聲。

  然後是皮鞋踩著地面啪塔啪塔離去的腳步聲。一分鐘左右後,「叮咚」,那個人摁著電梯離開了。

  三人面面相覷。

  「我……我開個門?他好像留下了什麼東西。」胡哥也被這番操作瘮到。過了會兒,徵求林心姿意見。

  林心姿沒答。一隻手緊緊拽著唐影。像是落難的白鷺。

  「沒事,我們三個人。即使他還在,也不敢做什麼的。」唐影安慰。

  深深吸一口氣,美人總算點頭。

  陌生人留下的,是一個粉色的禮盒紙箱。被精心包裝過。胡哥將箱子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後,將它放客廳地上。

  唐影拿了剪刀將包裝劃開,揭開蓋子,三個人都一愣——

  是滿滿一整箱的女士夏裝。桃紅柳白的裙子、上衣、褲子,還有睡衣。被整整齊齊堆疊在一起。它們似乎被認真地清理乾淨,很認真地梳洗裝扮,再被溫柔摺疊,裝進粉色箱子運送到這裡。

  唐影翻了翻,眼尖認出幾件衣服,一臉驚訝:「心姿,這些……

  「我的衣服。 是我放在家裡的衣服。 」林心姿閉了閉眼。癱坐在地上,絕望得出結論:「他早就找到了我了。」

  屋子裡空調的溫度有點低,嗖嗖涼風,唐影忍不住伸手拿遙控器摁了關機,「嘀」地一聲,屋子裡霎時安靜,空氣彷彿靜止。氣氛窒息,連唐影和胡哥也後怕起來——

  這個暗號是他們昨天才約定的,昨天晚上與今天上午唐影與胡哥才第一次使用。本來是三個人叫著玩鬧的遊戲,沒想到自始至終,徐家柏都在暗處。

  「要不要報警?」唐影下意識問。

  胡哥搖了搖頭:「和男朋友吵架離家出走,結果男朋友只是給自己送了一箱衣服。沒吵架沒威脅沒暴力的,這事擱警察那兒,也沒法給你處理啊。況……他瞄了林心姿一眼:「你忍心報警嗎?」

  林心姿當然還是沉默,她把五指抓入頭髮里,低著頭,盡量平靜思緒。

  過了許久,她終於抬起頭,深呼一口氣,一臉平靜將箱子里的衣服、裙子一件件拿出,抖了抖,再扔到床上。彷彿這些衣服就是她讓徐家柏送過來的一樣。等到拿出第八件的時候,白底檸檬花樣的弔帶裙子里輕飄飄滑出一封信。和包裝紙同色系的粉色。

  裡面夾著的紙,是林心姿離家出走前寫的那張便條:「家柏,我覺得我們還是都冷靜一下吧。以後再聯繫。」

  而如今,那句話下面被鋼筆加上了一行娟秀字體:「心姿,我等你回家。」

  林心姿拿著信看了幾秒,抽了抽鼻子,又將紙隨意塞回了信封里。

  唐影與胡哥坐在一邊,默默看著林心姿收拾這箱在他們看起來有點瘮人的衣服。對視一眼,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等到林心姿將所有的衣服收拾完,她轉身看著唐影與胡哥,還是剛才的平靜神色:「收拾完了,咱出門吃飯去吧。」

  唐影與胡哥還沒反應過來,美人接著說:「反正他都知道我住這兒,也沒什麼好躲,不如出去下館子好了。」

  唐影點點頭,「也是,人多的地方更好。」

  午後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屋子裡,巨大落地窗外是世界,他們彷彿是被人觀看的櫥窗玩偶。渾身不自在起來。

  這棟公寓是一梯兩戶,樓道雖然長,但一眼望到底,也極少有容納隱蔽之處。胡哥率先出門,在樓道里尋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安全出口的樓梯門在距離林心姿所住公寓靠近的一處,哪怕躲在樓梯間里,隔著厚厚安全門,也絕對無法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三人出門等電梯的時候,唐影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徐家柏怎麼會知道我們的暗號?」

  林心姿搖了搖頭。

  樓道的穿堂風吹過,唐影忍不住抱了抱胳膊,接著說:「現在感覺站在這個樓道里,就像被監視一……

  「監視」一詞似乎提醒了胡哥。他一拍腦袋說我知道了。

  大步走到林心姿門前,開了手機手電筒,沿著門框以及天花板、門對面的牆、消火栓認認真真照了一通。

  唐影與林心姿對視一眼,立刻也明白了怎麼回事——移動攝像頭。徐家柏不需要躲在暗處,只需要在這裡悄悄粘貼一枚迷你攝像頭。

  十幾分鐘後,胡哥從對門消火栓上取下了這枚粘著的黑色的小圓片。烏溜溜的,像是一隻跳蚤。他將那枚迷你攝像頭遞給林心姿的時候,連唐影都不敢看心姿的表情。

  美人的五指將它緊緊拽在手心。長指甲嵌入肉里。 「叮咚」電梯到達。

  林心姿昂首率先走了進去。

  「心姿,你打算怎麼辦?」

  三人選了一家打邊爐。熱熱鬧鬧港式餐廳。此刻越是世俗喧囂的地方,越能給自己安全感。

  林心姿頓了頓,拿起碗給自己盛了一份燙,動作生澀:她好久沒給自己盛過湯。過往在家,她要任何東西,都只需要張嘴即可,美人聲音虛弱:「我……再考慮一下。」

  胡哥看不下去林心姿的笨拙動作,搶過碗和湯勺,替她盛了一碗:「還捨不得分手呢?」

  林心姿沒說話了。

  唐影震驚看了閨蜜一眼:「徐家柏這樣有點恐怖,你和他在一起不怕嗎?」

  「可是,可是他對我真的很好……」林心姿搖了搖頭,「雖然有一些出格的行為,雖然他掌控欲太強。但他真的很愛……

  「你想要這樣的感情嗎?偷看你手機、跟蹤你、監視你?」唐影難以理解。

  「任何感情都有缺點。家柏也有好的地方,不能一下子就全盤否認一個人。看手機這件事雖然嚴重,但沒有到非要分手的地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考慮了很多,所以現在哪怕真的要分手,我也需要考慮。」

  唐影沒說話了。想起當時林心姿做的PPT與各路分析,將約會候選人從海選到淘汰賽,一路篩選,唯有徐家柏一人一路過關斬將,成功出道抱得美人歸。如今自己親手選出並量化而成的愛情,被越發證明是一個錯誤。任何人,都需要時間平復心情。

  胡哥也沒說話了。畢竟自己狼子野心昭昭,這時候說再多情敵的壞話,都只能得到相反的效果——林心姿會在下意識認為他的觀點別有用心。人一旦處於防備狀態,就會擁有逆反心理。所以他想了想,決定反其道而行,開始對著林心姿曆數徐家柏的優點。

  他清了清嗓子,「其實,我覺得心姿的想法很有道理。畢竟你是最了解他的人。有時候做的事情儘管我們看起來不理解,但初衷,可能都是為你好的。而且,他看起來斯斯文文,還戴一副眼鏡,怎麼看怎麼都是有教養、有文化、有內涵的那種男人,絕對不會心術不正。哪怕在你家門口安裝攝像頭,應該也是為了關注你的安全……」

  唐影越聽越離譜,正準備打斷。沒想到胡哥認真了神色,又說最後一句:「不過,你對於徐家柏的任何決定,我都支持。儘管做出了這些事情,我也相信他確實不會太……

  「你又不了解他。」唐影打斷。

  「對,我確實不了解他。」他將頭轉向林心姿,看著她:「但我相信你。」

  三個人圍著圓圓的木桌子環繞而坐,桌子中央是熱氣騰騰的火鍋。林心姿的眸子穿越過繚繞蒸汽與胡哥注視。

  難得的,他這一次知趣不做wink,他只是很認真地看著林心姿。泛著淺淺的笑。

  他們的對視沒有太久,就被胡哥的手機打斷。

  他接起電話「喂」了幾聲,語氣熟稔,聽話語內容,似乎是久別的朋友突然來北京要見面。胡哥說了自己位置,沒想到那人也在附近。電話里傳出笑聲,問那不如一起吃頓飯。胡哥想了想,拿下電話:「我有個朋友來找我,一會兒我可能要先走?」

  林心姿和唐影對視一眼說,找你吃飯嗎?方便的話可以叫他一起啊。

  「你們不介意?」胡哥高興。

  唐影和林心姿搖搖頭,「反正我們才剛開始。多點人還能多加菜。」

  胡哥立刻對電話那頭說了地址,那邊是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說十分鐘後到。掛了電話,胡哥拿盤子下了一份活蝦,笑起來:「是我大學舍友,之前一直在南方。最近來北京出差吧。好幾年沒見了。」

  唐影也是南方人,隨口問了一句,哪個城市呀?

  「S市。」

  林心姿看了唐影一眼,「那不是你老鄉?」

  胡哥驚訝:「喲,這麼巧,那一會兒可要好好認識,加個微信哈哈哈。」

  林心姿撇撇嘴,「唐影都有男朋友了。」

  「誒誒,有男友就有男友嘛,人家也有家室了。單純就是老鄉和老鄉。」胡哥晃了晃漏勺,給林心姿和唐影分了一份煮完的蝦。

  那是一份九節蝦,紅黑的條紋,又叫斑節對蝦,是家鄉特產。她來北京之後,就越發少吃海鮮。一切關於家鄉的記憶都源於十八歲以前。包括那時候的蝦,螃蟹、荔枝、枇杷、媽媽做的飯與奶奶包的粽子,熱帶的海邊的家鄉一切,與無疾而終年少時候的愛情。

  她麻利擰下蝦頭,指尖剝開蝦殼,與蝦殼一起被剝落的還有記憶的外殼——

  她似乎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程恪。

  不是2010年,而是2020年的程恪,老了,不對,是成熟了,但仍穿簡單的亞麻T恤和卡其色褲子,她偏偏能在人群里將他一眼認出。剎那間彷彿時光飛速,彷彿斗轉星移,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下一秒,胡哥的聲音將她震醒。他開心揮了揮手,對程恪招呼:「程恪程恪,來,在這兒!」

第63章 「不甘心」三個字,是誘惑男女在情愛戰爭里犯賤的陷阱

  程恪比年輕時候更加好看。

  畢竟越是評價三十歲以後男人的外貌,五官優劣所佔的比重越低:成熟男人的魅力不應在於歐式深邃的眼睛、筆挺的鼻子或者雕塑一般的下頜線條,更多體現在他的氣質、氣場與精神狀態。如果說女人三十歲之後的容貌是自己給的,那麼男人三十歲之後的容貌就是社會給的。日常生活里的好看男人未必擁有漫畫里出逃的五官,但至少都擁有一張春風得意的臉。

  好在,唐影想,她也比十年前的自己好看得多。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而他顯然沒有。程恪和胡哥打了招呼,看了林心姿與唐影一眼,禮貌點頭笑笑,然後隨意拉了一張椅子,就坐在唐影與胡哥之間。

  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氣,熟悉又陌生。胡哥笑盈盈對程恪介紹兩位女士。社會人士的常見寒暄,介紹職業、單位,再加一句溢美之詞。

  「唐律師好。」聽胡哥介紹他們是老鄉,他側頭看她,眼裡分明就有笑。

  「程總好。」她也叫他,記得十年前他本要考省里公務員,沒想到後來卻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印象中那家公司去年剛剛在美國上市,他作為老員工,想必手中期權早已轉化成股票。應是風生水起。

  胡哥對著姑娘調笑程恪,說我這個哥們脾氣隨和,但就是愛講究。上學時候就一套套的。程恪低頭笑了笑,說我那都是瞎講究。兩人久別重逢,順帶說起大學宿舍時候的趣事來。

  聽了「講究」二字,林心姿忍不住瞄了一眼程恪身上的衣服,看不出牌子,但勝在料子精良。男人的講究要麼是鞋,要麼是表。互聯網的真大佬戴的往往是電子錶,簡單高效。程恪戴的是機械錶,雖然是簡約的入門款,但logo下的「1735」卻醒目,果然悶騷。

  她看了唐影一眼,沒想到唐影只顧垂頭剝蝦,若有所思。

  程恪與胡哥聊了會兒,拿菜單讓服務員加菜。問到需要什麼飲料的時候,他合上酒水單,指了指一旁唐影喝的咸檸七,突然問:「喜歡喝這個?」

  唐影一愣,「還行吧。」

  他點點頭,聲音淡淡轉向服務員:「和她一樣就行。」

  這話幾分曖昧,一下子三人都看向程恪。

  「怎麼了?」程恪笑起來。

  胡哥還沒開口說您這撩妹子的技倆太粗糙,也不問問人家有沒有男友。就見程恪伸手拍拍唐影的頭,半是抱怨半是玩笑:「你是真的還是假的沒認出我?」

  他順帶轉頭對林心姿與胡哥介紹:「這個小丫頭不僅是我老鄉,還是我鄰居。十年前我還替她補習過物理呢。」

  「這麼巧?!」胡哥吃驚。

  林心姿聽了這介紹,瞬間反應過來是誰。看著唐影——不會吧?!

  唐影笑了笑,也看向程恪:「我也以為你沒認得出我來。」

  「確實差點沒認出,女大十八變。」他側過頭看她,聲音溫溫和和的,像是只希望她聽見,「可坐你旁邊就知道了。你認真剝蝦的樣子和以前寫物理題時候一模一樣。」

  回憶殺是最致命的武器。它佔據過往,逼你留戀,能讓一個人的心瞬間柔軟。唐影忽然很難形容自己闊別十年見到程恪的心情,幾分親切、幾分感概,還有幾分莫名其妙想要在他面前爭一口氣的衝動。

  於是,她剝蝦的手頓了頓,下一秒將剝完的蝦扔進了程恪碗里,歪頭對他一笑:「但我現在剝蝦的水平,比做物理題的水平高多了呀。」

  程恪一愣,最終樂呵呵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對唐影點了點頭:「唔,確實好吃。」

  唐影沒說話了。斂了笑容又彆扭起來。

  她和林心姿去洗手間的時候,美人問她:「你還好嗎?突如其來邂逅白月光啊。」

  唐影先認認真真在鏡子前補了口紅,又手拿包里的氣墊霜薄薄在臉上撲了一小層,過了會兒才回答她:「還好。」

  林心姿說:「他結婚了?」

  唐影點頭,「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吧。」

  林心姿說:「那你還撩他?」

  「有嗎?」

  「沒有嗎?」

  唐影單手」啪嗒「扣上氣墊,想了想,承認:「我就是……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三個字是誘惑男女在情愛戰爭里犯賤的陷阱。哪怕認清,也忍不住踏入。任何一個曾經因「愛搭不理」而破碎的心靈都發過終有一日讓他「高攀不起」的賭咒誓言。過去他對自己的忽視與無情,努力那麼多年,再次遇到,當她變成了更好的自己——更美更聰明更強大,不再是是一個小女孩面對補習老師,而是一個成年的女人面對一個成年的男人,她忍不住希望從當初那個毫不猶豫拒絕自己的人眼裡看到後悔神情。

  他的後悔將成為對她的認可。這種渴望得到認可的幼稚心態類似於一場報復,一場過往委屈的宣洩,她更想親口問問程恪,「再次看到我,你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她更怕他的答案是沒有。

  衛生間鏡子的頂光打在兩人頭頂,照在唐影年輕面龐與精緻妝容上,一旁林心姿不太理解這份不甘心,想了會兒說:「那你應該讓他看看你過得有多好多幸福。」

  唐影點頭,很堅定告訴她:「我會的。」

  如果不讓他後悔,那麼這場相遇還有什麼意義?沒有結果的較勁,爭來爭去,無非就是一口氣。

  唐影和林心姿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程恪正巧在聽胡哥聊到徐家柏的事情。兩個女孩來了興趣,問程恪看法。

  他想了想,「你這樣躲著也不是辦法,一來他已經知道了你住哪裡,躲已經失去意義;二來,一些問題越拖反而越能激化情緒。」

  唐影點頭說:「有道理。其實現在他怎麼想我們完全不了解。如果一直躲著,有點被動。」

  林心姿默默低頭喝了一會兒飲料,抬頭:「其實,我打算明天就去他單位找他。」

  三個人齊刷刷看著她。

  「我想和他當面聊聊。這幾件事情加在一起讓我覺得很恐怖。我想正式和他提分手,好聚好散。」

  「但……不擔心自己人身安全?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胡哥問。

  「見面地點在他單位。家柏不太敢對我怎麼樣。」林心姿抬頭對胡哥笑了笑,「反而你陪我去的話,可能需要擔心一下你的人身安全。」

  胡哥一噎。程恪笑起來,瞟了一眼室友:「你可別看現在的小姑娘們,一個個伶伶俐俐的,都比我們有主意多了。」

  這句話前半段是看著胡哥,後半段又瞥向唐影。眼裡含笑看她,頗有幾分「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意思。依然是十年前的溫柔。

  四人吃完飯走在路上的時候,見胡哥緊跟林心姿,程恪特地落在了後面。他雙手插兜,看了會兒身旁半米遠的唐影,才嘆了口氣寒暄:「好久不見。」

  空氣里飄著夏天的味道,北京比南方乾爽太多,連空氣都想被烘烤過一樣,在夜晚中蓬鬆舒展。他們走在這樣的夜色里,唐影深深吸一口氣,回答:

  「挺久了,距離你拉黑我,將近十年。」

  她也學著他把手揣進連衣裙口袋裡。她穿一件復古綠白格紋弔帶魚尾裙,胯上兩個方方正正小口袋,只能塞進去三根手指頭,小指頭與拇指調皮翹在口袋之外。

  程恪聽出怨氣,反倒鬆了口氣,笑著說:「這事可不怪我。你那時候才多大,總給我發些奇怪信息。如果不拉黑你,能考上P大嗎?」

  「喲,那還要謝謝你了?」唐影側過臉瞧他。路燈下,他的上半張臉帶著眼鏡,鏡片鏡片的夜光,只能看見下半張臉。他最好看的地方是他的嘴。唐影記得自己曾這麼和閨蜜形容過——「肉嘟嘟的,一看就特別好親。」

  「不客氣。」那張看起來特別好親的嘴彎了彎,正對她笑。

  唐影轉過臉,不看他了。兩人繼續安靜前行,有一下沒一下踩著胡哥與林心姿的影子。

  害怕沉默尷尬,她又問了一嘴:「那……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想了想,又補充:「是不是久別重逢的劇情,都該問這麼一句。」

  「不太好。」老套的問題,他卻沒有給出老套的答案。

  唐影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過了會兒,乾乾問:「誒,你怎麼不問我過得好不好?」

  「你……用問也知道。」程恪的語調偏低,說話緩緩,總讓人覺得有一點憂鬱,活在文藝片里。他接著說:「我不在的這幾年裡,你應該,過得很好。」

  晚風將他的聲音吹到耳邊,唐影又不說話了。他總有本事讓她覺得自己擰巴。她希望他在意她,又不需要他在意她。她拋出的招式,無論他接與不接,都無法令她滿意。

  他始終是她的意難平,牢牢提醒著她曾經失敗的過去。她不知如何處理。

  四個人沿著路燈前後走在路上,吃得太飽而晚風又恰好,他們乾脆漫無邊際走著當做遛彎。林心姿與唐影就住在附近,拐過一棟樓在過紅綠燈就是所住公寓。胡哥打算護送她們上樓再轉身離開,想到什麼,問程恪住哪裡。

  他指了指不遠處標誌性大樓說,就在國貿飯店裡。最近在北京逗留的時間長,大家離得近,有事可以隨時找自己。

  說這話的時候,他又看唐影。然後拿出手機,走到她身邊,笑了笑:「喂,有沒有機會,再加個微信?」

  唐影也從包里拿出手機,嘴上說的卻是:「如果還會被拉黑就先不加了。」

  「你啊。」程恪嘆:「真記仇。」

  林心姿第二天上午就去了徐家柏的單位。工作日,她特地請了假,選了接近午休的時間。

  徐家柏的單位她曾經去過一次。國企寫字樓管理森嚴,她現在樓下登記了身份信息,拿了臨時門卡作為未預約的訪客拜訪。

  午休時分,寫字樓大廳行人如織,來來往往西裝革履的白領抽空放鬆,四周喧囂,給自己安全感。林心姿一邊等電梯,一邊四處觀望,想看見,又不敢看見人群中是否混著徐家柏。

  徐家柏所在的樓層在34層。

  前台小妹剛吃完飯在刷淘寶,見林心姿拿著訪客卡,問她找誰。

  「徐家柏。」

  「哪個部門?我找找。」

  「金融事業部的。」

  前台低頭在電腦里找了一圈,又抬頭問她:「他名字怎麼寫呀?」

  林心姿一個字一個字說了,有些緊張,又叮囑:「你電話轉接他,就說有個女士在前台等他就行。」

  沒想到小妹一臉困惑抬起頭:「你確定是X銀行北京分行嗎?」

  不好的預感上心,林心姿愣了愣:「怎麼?」

  查無此人。

  前台小妹是上周新來的,按照林心姿說的名字在系統里搜索了好幾遍,都顯示無此人。儘管才上班沒幾天,但往來同事也見了不少,印象里確實沒有這個人。

  她見林心姿的表情越發冰冷,心下不忍,問:「要不我幫你問問?」

  「那……辛苦你了。」

  林心姿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還是雙手雙腳發冷。夏天的正午,她甚至忘記打傘,忘記打車,只是抱著手臂走著。大概是寫字樓的暖氣太低,直到被太陽曬了許久,她的手臂仍然冰冷一片。觸覺陌生,像是一塊從冰箱拿出來的肉。

  前台小姑娘的話語回蕩在耳邊:

  「我替您打聽了一下,徐家柏在兩周前就被勸退了。」

  「他確實工作不上心,和同事相處也一直有問題。被客戶投訴過幾次。上個月犯了一次大錯,所以最後還是被勸退了……」

  「對,他確實已經兩周沒來上班了。」

  ……

  午後的街道少行人,她能聽見自己深深的呼吸聲,鞋子踩在水泥地磚上的腳步聲。注意力恍惚,林心姿心亂,她走得極慢,甚至不看自己腳下的路。

  大概是拐入一條小衚衕的時候,身後傳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熟悉的氣息忽然湧上,有人從身後突然抱住了她——

  徐家柏?!

第64章 情話對於一個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這些情話,也正是他的實話

  徐家柏的手上帶了力,林心姿尖叫起來。

  正直中午的衚衕小道,兩旁紅木居民門緊緊關著。 叫破喉嚨或許會有人應。

  徐家柏的雙手緊緊箍在她的腰上,下巴抵著她的肩,是最纏綿悱惻的擁抱法。他見林心姿尖叫,只是低低說:「是我。你別怕。」

  他身上發燙,聲音壓抑又急切。

  林心姿掙脫了幾下,命令:「你給我鬆手!」

  他不應。手更緊,下巴固執扣在她的肩上。

  林心姿沉了臉,不耐煩語氣:「徐家柏你把我弄疼了!」

  他向來怕她生氣,怔了怔,鬆了些。林心姿當即劈開他環住自己的手,從他懷裡掙脫,後退一步再對他說:「我就是來找你的。你放心,我不會走。」

  徐家柏垂了頭:「你終於來找我了。家裡我每天收拾很乾凈,每次出門都買你喜歡吃的零食點心水果放在家裡,你不在的時候,家裡空蕩蕩的,夏天也覺得冷。」他嘆一口氣,「寶寶,回家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林心姿只顧低頭整理衣服,太陽明晃晃照下來,將他們的影子打得很短。她沒理會徐家柏的溫言軟語,只冷聲問:「我剛剛去你單位找你,他們說你離職了?」

  徐家柏臉色變白,又靠近了一步,「我們回家說?」

  「你這樣我怎麼敢跟你回家?!」林心姿皺了眉頭,「你偷看我手機,跟蹤我,在我公寓門口裝攝像頭,離職那麼久卻一直瞞著…………」越說越發慌,剛剛在徐家柏面前建立起的威信又被恐懼瓦解,她不自覺看了一下四周,又後退了一步。

  「你在怕我?」

  「是你太可怕。」

  「那你來找我做什麼?」他逼近,「你不在的這幾天里,我一直都在想你。心姿,你沒有想我嗎?」

  「我需要找你談談。」

  徐家柏深深吸一口氣,向前,聲音發顫:「談?談什麼?」

  林心姿拽緊了手上包包說:「我們先去人多的地方再說吧。」

  幾天沒見的徐家柏穿一件寬鬆T恤,過膝的短褲和運動鞋。居家裝扮。劉海不像上班時認真梳在腦後,在額前垂了幾縷。金絲框眼鏡改成了黑色玳瑁全框鏡,依然是頹喪斯文氣質。林心姿打量他的神情,像一隻充滿防禦的貓。

  她本該是他捧在手裡的溫順寵物,而此刻卻不再信任他。

  徐家柏的停頓里都是悲傷與不好預感。他問:「哪裡人多?你在哪裡會覺得安全?」

  林心姿不說話……了半天:「……安門廣場吧。要不我們去那兒?」

  他一臉無奈,想摸摸她的臉,可剛伸出手,她又是警惕一躲。徐家柏的手僵在空中,嘆氣,「你真傻……你相不相信,哪怕傷害自己,我都不捨得傷害你。」

  戀人之間總會有最熟悉的感覺,這是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形成的默契。這份默契能在兩人相遇的瞬間,將他們之間的空氣調整到最適宜的溫度與濃度,不至於太稀薄,也不至於太冷清。與彼此體溫與喜好相兼容並適應,像是為彼此量身定做的衣衫一樣服帖。

  在徐家柏說這句話的瞬間,他認真看著林心姿,他的眼神將兩人之間的空氣調整成熟悉形態,他對她伸出手:「走吧。」

  「去哪裡?」 林心姿不敢握。

  他抽回手,插進口袋裡。轉身, 「地鐵站。不是要去天安門談嗎?」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西城區的輔路上,偏偏這一段樹少,距離地鐵站還有幾百米。盛夏太陽將一切晒成蒼茫的白,林心姿不習慣打傘。向來出門是徐家柏多帶一把陽傘,殷勤護在她的頭頂,他總說:「我家媳婦皮膚那麼白,被晒黑了多可惜。」他將她視為珍寶珍惜,可惜今天他也忘帶了傘。

  徐家柏在前面走了一陣,忍不住扭頭,問她:「曬不曬?」

  林心姿不答。默默舉著包擋住大半張臉。

  徐家柏嘆了口氣,乾脆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說搶過她包,攬著她的肩,另一手在支在她額前。他的手掌本大,直直照下的陽光就此被擋住大半,她小小的臉,安靜躲在他的掌心下方寸的陰涼世界裡。抿了抿唇。

  他們緊緊靠在一起走著,最熟悉的氣息,畢竟還是情侶。林心姿沒有說話,直到徐家柏開口:「你突然來找我,無非兩種可能,要麼是回家,要麼……他一哽,聲音低了八度:「是分手。」

  林心姿還是沉默。用冷硬掩蓋一瞬間的心軟。

  在進入地鐵站過安檢的時候,她先復盤了自己主動提分手的每一次經歷。有微信上彼此辱罵不歡而散的,有電話里一句冷淡「那就這樣吧」然後從未聯繫的,也有拜託閨蜜直接轉達「告訴他我不想繼續了」的……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她好像沒有當面說過分手。

  主動給一段感情畫上句號,永遠比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還需要勇氣。而她又是習慣心軟的女人,總忍不住想要醫治男人的傷心。

  她也順便復盤了徐家柏和自己說過的每一段分手。戀愛史就像一個人的網頁瀏覽記錄,暴露偏好與習慣:比如他從來不是主動提分手的那一個,比如他對每一任女友都殷勤貼心,比如他總說自己在一段感情中習慣性付出一切但卻永遠吃力不討好……「……手後,你能放下嗎?」林心姿記得自己曾經問他,那時的徐家柏黯然低頭:「能不能是一回事。但我必須放下。」

  此刻的地鐵站台有些空空蕩蕩的。

  老舊的一號線,八十年代的地磚與呼嘯而過的風。站台兩旁零零散散站著人,低頭玩手機。兩側牆上廣告牌閃耀,喜氣洋洋播放「618購物節」消息。

  徐家柏忽然指著中間站台的兩張不鏽鋼長凳開口,「要不我們在這裡說吧?」

  美人愣了愣,徐家柏接著說:「天安門廣場的太陽烈,我怕你晒傷。反正地鐵站有監控,有安保,不用擔心我對你怎麼樣。這兩旁每隔三分鐘就有一班地鐵,你若害怕了,可以隨時上車走人。心姿,我們就在這裡談,好不好?」

  林心姿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側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走到長凳上坐下。

  徐家柏坐在她的身側。直到一班地鐵停下、拾起站台兩邊的乘客,再轟隆隆開走後,他才說:「我好像應該先對你道歉。對不起,心姿,我不應該偷看你的手機。」

  「嗯。」

  徐家柏接著說:「這是錯事,被你抓了現行,我無法辯解。我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尤其對著你的時候。」他側頭,苦笑起來:「我忍不住自卑。你總有辦法讓我覺得卑微——不是說你不好,而是相反,心姿,你太好了。而人總想把最好的,牢牢拽在手裡。」

  「你的手機里每天都有無數的追求者。撩你、纏你,試圖從我們當中尋找縫隙。我已經對你足夠好了,我也沒有辦法再對你更好了——面對他們的時候,我只覺得無力。每一天,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你會怎麼看待他們呢?你又是怎麼看待我的呢?你會在心裡將我和他們逐一對比嗎?你會……」

  林心姿打斷他的排比句,有些不耐煩:「你這是在自找苦吃。我既然選擇了你,就有我的理由,你質疑自己的同時也是在質疑我的選擇。我希望我的另一半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很認真看他:「徐家柏,自卑兩個字在愛情里,從來不是一個優點。」

  他點了點頭,說對。

  他們的位置正對著上下行樓梯,幾個看起來是大學生模樣的男孩背著書包往下,見了他們,隨意打量,目光落在林心姿的臉上,轉開,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可目光還沒黏上美人,就注意到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正冷冷瞪著自己。青年人趕緊走遠了。

  徐家柏收回目光,迅速瞥了她一眼。

  林心姿垂著眸子,沒注意到這一切,嘆了口氣又問:「那麼你在我公寓門口裝監控。也是因為沒有信心嗎?」

  「因為害怕。」他低頭看自己的鞋,語調有些著急:「我……我知道你去找那個姓胡的之後,我都快瘋了。我不知道他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來。你24小時一刻都不在我身……會亂想,我不喜歡失控的感覺。我害……

  「可這個行為很嚇人。」林心姿提醒。

  「是吧?」徐家柏惆悵看向她:「可你要知道,心姿,我所經歷的恐懼,一點都不比你少。」

  林心姿沒說話了。

  兩旁的地鐵依次往來,轟隆隆進洞又轟隆開走,他們目送了一批又一批乘客:情侶、朋友、單身男女,學生、老人、小孩……似乎從沒有在地鐵站里坐這麼久過,徐家柏不斷開啟新的話題,他害怕沉默,害怕林心姿先開口。她的開口將是對他的宣判。

  她想了很久,才問:「你這……累嗎?」

  感情本應該是一場輕鬆又勢均力敵的角力。他卻不斷讓恐懼與佔有慾綁架自己,畫地為牢。

  他一愣,苦澀笑了,「累吧。但我不由自主,並且心甘情願。我總忍不住做許許多多在你、或者在事後的自己看來都認為費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的目的,無一不只是為了能擁有你,或者擁有你久一……

  「比如?」林心姿看他:「還有別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徐家柏扯了嘴角勉強笑了笑:「你都要知道嗎?」

  當然。

  「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訴你。」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胳膊肘分別支在兩邊大腿上,兩隻手將手中的手機翻來覆去把玩,他低聲一件件數:「追你的時候,你轉眼就把我送你的潘多拉項鏈放鹹魚上賣了,還架了個舔狗標籤。」

  這件事情林心姿理虧,她抿了抿嘴,「你不是讓你妹妹去買回來了嗎?」

  「……意的。」徐家柏苦笑,側回過頭看她:「苦肉計。就為了讓你心疼。」

  林心姿一噎:「你……還真坦誠。」

  「對啊。你想知道嘛。我就都告訴你了。」他很認真,「我或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一旦產生了執念,就會想方設法得到。心姿,你就是我的執念,說我玩弄手段、心計也好,甚至說我表裡不一也好,我做的所有你喜歡的,不喜歡的事情,都只有一個目的——」

  「為了得到你,把你守在身邊,寵你、愛你,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我除了用我的生命、靈魂、金錢、未來來愛你,也用我陰暗的、沒有邊界的、齷齪的手段愛你,這些都是我。我做的所有事情,無論你是否認可,你都應該相信,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哪怕這些天給你帶來恐懼與不安,但你相信,我承受的不安與害怕,絕對不少於你。 」

  「所以,寶寶,你不能接受我偷看手機,我以後就不看,你不能接受我隱瞞你,我以後就不隱瞞,我可以為了你改變一切。我知道我做事沒有邊界、我佔有慾強,甚至你可以說我人格殘缺,但我對你的愛,不比這世界任何一個人少。」

  ……

  轟隆隆的聲音里,又是一班地鐵進站。徐家柏前所未有認真地看著她。耳邊是他的情話,也是他的實話。情話對於一個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這些情話,也正是他的實話。

  林心姿信了。

  她愣在那裡,腦子迷亂像是被熨斗熨過,炙熱蒸汽與煳了的思緒。她看見徐家柏拉住了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裡,問她:

  「所以,寶寶,你原諒我,和我回家好不好? 」

  他輕輕吻著她的發,唇微微顫抖,每一根頭髮絲,都是他的久別重逢。

  在他的擁吻里,林心姿想起自己的愛情理想——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對自己百分百服從的人,無條件地愛她、寵她、呵護她,免她驚、免她苦、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細心安放、妥帖收藏。哪怕他不完美,但他對自己的愛卻是完美。

  而徐家柏,就是這樣的人。「你找到了。」——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對自己說。

  地鐵捲走了新的一撥的乘客。乘客們低著頭上車,再各自轉向一個方向,繼續低著頭看手中的一方屏幕。如果這時候面向站台的乘客們稍微抬一抬頭。會看到站台中央的不鏽鋼椅子上,一對擁抱的男女,他們般配又情深——那個男人的臉低垂著,看著那個女人,站台的乘客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角似乎彎彎勾起,又似乎沒有。他的神情狡黠,又似乎深情。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對著那個女人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他說的是——

  「心姿,我承認我的陰暗、善妒與骯髒。我本來就是活在陰暗角落的人,但心……他緊了緊手臂,「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陽光。」

  所以,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救贖我,好不好?

  於是下一秒,她推開了他的手臂。

  「救贖你?」林心姿側頭看他,「做你生命里唯一的陽光?因為你愛我,所以我要接受你的陰暗、善妒與骯髒?」

  「不,徐家柏。」林心姿站起身,看著他:「我做不到。『愛我』不代表著一切——曾經我以為它是。但你讓我發現了自己過去錯得多麼離譜。一份健康的感情不會是單方面一味的服從與付出。想不承受愛情的義務必然要隨之承受可能的麻煩與痛苦。」

  「家柏,你說得沒錯,百分之百服從的愛情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給我。但抱歉,這樣的你,我沒有辦法接受。我做不了救世主,不想去做另一個陰暗靈魂的唯一救贖。我生命里的光不多,照亮自己都不夠,沒有力氣去照亮別人。」

  「歸根結底,人應該學著自救。」

  他的愛如此誘人,但她知道,那分明是飲鴆止渴的毒藥。

  又是一輛地鐵進站。

  林心姿說完這番話已經拎包站在了徐家柏的面前。徐家柏半仰著頭看她,她眼神堅定,不再有緩轉餘地。

  他心一涼,於是下一句話,從她好看的嘴裡吐出。是最後,屬於他的判決——

  「所以,徐家柏,我們分手吧。」

  不要把愛人當成救贖,也許你會多一點快樂。

  兩旁乘客陸續上車,林心姿對徐家柏點了點頭,也轉身走向車門。他還是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扎著低馬尾,皮膚雪白,肩旁平直。她真美。

  他想站起來,可是腳上無力。心裡也無力。唯一的力氣在他的眼神,他鼻子泛酸,努力盯著她的背影。視線開始模糊。

  就在他以為她永遠失去他的下一刻,那個背影轉過身。

  又直直向他走來。

  他以為是幻覺——

  「對了。」林心姿再一次又出現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家柏。」她叫他。

  他心跳驟停:她有話要對自己說?!

  她確實有話,說的卻是——

  「家柏,我的身份證還在你那裡。麻煩你,還給我。」

  「……」他似乎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應該要做什麼。「……

  徐家柏木訥掏了掏口袋,似乎十分費力才能拿出卡包。卡包里,她的身份證和他的,緊緊貼在一起。他盯著它們,接著手也開始顫抖。隱藏的累積的情緒與絕望充斥著他的腦海與四肢,像江河亂涌,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與身體,他害怕失控。

  「給——給你。」

  他遞上,她拿,才發現他死死拽著身份證不給。林心姿一愣,更用力往回拽了拽。兩個人用力搶奪之間,「啪嗒」,一滴淚掉在身份證上。

  林心姿僵在那裡,她慌亂間想抬頭看他,徐家柏卻瞬間鬆了手,轉身:

  「再見。」

  聲音低低,說得極快。林心姿差點沒有聽清。

  對面的地鐵門開著,響著警示鈴。她看見徐家柏的背影幾步小跑,鑽入了車廂里。

  下一刻,這邊的地鐵也到了,隨著人流上車的林心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只記得剛剛一瞥,他紅著的眼。

  轟隆隆聲響,兩班地鐵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行駛。巨大的噪音,掩蓋了怒吼、悲傷,他的顫抖與絕望。

  列車一站一站行駛,身邊人更替,沒有人留意到這個絕望又頹喪的男人。不知過了多久,模糊的光影里,他看著窗戶反射上自己的臉:垂下的劉海混亂,面容因為悲傷而扭曲,眼珠子赤紅。不住顫抖的手捂著嘴。

  太過熟悉的滋味與表情。

  這是第幾次了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絕,被放棄。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這是第幾次了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絕,被放棄。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哦,是那個她與他分手,一模一樣絕望的心情。他在房間里關了整整三天,夜晚他去酒吧,遇見了唐影與心姿。那個晚上,林心姿甜甜對自己笑。他曾一次次相信,下一個她,就是他的光。

  而如今,又一個循環。他想,他終究又回到了陰影里。

  但沒有關係的。很快,他又迅速地緩了過來:第一次傷心他難過了一年,第二次的時候只用半年,然後是三個月、再變成一周,三天……他在悲傷里變得強大,也許接下來的恢復不到一天?

  他環顧四周,地鐵里的女孩那麼多,北京的女孩那麼多:她們單純、聽話、善良——他徐家柏,他扯了扯嘴角,淚痕未乾,卻涼涼笑了:

  他總會找到的,那縷救贖自己的光。

第65章 愛情不過是對彼此的一場圖謀,各取所需才能攜手

  「恭喜。」

  在穿堂而過的地鐵里,林心姿給唐影發了語音。窗戶外是閃爍的廣告牌,語音只有3秒,是一段伴隨著嘈雜背景的沉默宣告。她的聲音細細,帶一點悲傷。好像所有的分別,都讓人感傷。

  但關於分離的悲傷,從來不應該屬於年輕人:年輕時候的告別意味著更多選擇與可能,也意味著那個曾經錯誤的自己,還有機會從頭來過。

  林心姿笑起來,問:「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找時間慶祝一下?」

  「應該的。這是好事。」

  慶祝分手的儀式在兩天之後,林心姿叫上了胡哥,胡哥又叫上了程恪。

  四個人端正坐在工體路上的上海菜館時,對這個搭配莫名覺得有些彆扭。林心姿忍不住問了一嘴唐影:你男人呢?要不要叫他一起?

  程恪一愣,也轉過頭看她。唐影笑了笑,「他去上海出差。周五才能回來。」

  「有男朋友了?」他果然問。

  唐影說嗯。程恪真嘆了一口氣說,女大不中留。唐影夾了一塊醉雞,瞥他一眼,又補了一句:「不僅有男朋友,還很帥。您放心吧。」

  程恪撲哧笑起來,搖搖頭,「帥我就不放心了,你這丫頭鎮得住嗎?什麼時候帶我見見,我審核一下?」

  「他又不是妖怪。鎮什麼鎮。」

  「如果傷害你了,那就是妖怪。」程恪認真。

  她煩躁起來,「啪嗒」利索擰下一塊醉蟹的腳,回嗆:「哈!那這麼說來,你才是最大的妖怪。」

  程恪不回答了,一臉認慫表情點頭,低頭專心剝蟹,忽然又轉頭找胡哥說話。但顯然挺高興的樣子。

  胡哥沒注意程恪與自己說了什麼,此刻他的眼裡只有林心姿。

  他們圍坐一張方桌,老上海飯店的裝潢,四人各自佔據一邊,胡哥的邊挨著林心姿的邊,正和她從桌上的「響油鱔糊」講到淮揚菜里的「軟兜長魚」、「紅燒馬鞍鞽」,再講到杭州的蝦爆鱔面與四川的鱔魚火鍋,滔滔不絕,眼裡有光。

  林心姿依然一手支頜看著他發揮,眼裡是老練的星星眼與彎彎嘴角的微笑。美人將認真傾聽神色看成禮貌,光是「她崇拜我」的幻覺就能讓夸夸其談的男人高潮。而她深諳此道。

  話題的間隙里,四人舉杯,他們祝林心姿分手快樂。

  聽到分手兩個字的美人,神色還是掠過一抹黯然。

  胡哥直白勸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應該高興。」

  林心姿平平瞟了他一眼,安慰不到效果,程恪打趣好友:「可能正是想到那個『新的』可能是你。所以人家才高興不起來。」

  唐影與林心姿同時笑出聲。眾人嬉鬧中的胡哥應然嚴肅又深情,他承諾:「我可以等。」

  「可你需要他等嗎?」

  許子詮出差,唐影這幾日乾脆繼續住在林心姿那裡。入睡前,閨蜜兩人在床上敷面膜,床前電視放著無腦偶像劇。看著看著,於是聊到愛情。

  林心姿習慣搜羅備胎,往常對待候選人,她直接引入打分機制,條條框框下量化標準——數據漂亮的男人擁有優先被愛的權利。標準的第一條曾經是:你是否會無條件對我好?

  而與徐家柏相戀的經歷,讓她不得不改動標準。無條件愛他的男人或許有,但顯然不會太過正常。她開始明白,擇偶的本質不過是找丘比特做等價交換,男女逐一擺出手上籌碼:容貌、背景、智商、性情、品性、感情……倘若運氣足夠好,或許才能換得一個勢均力敵、恰當契合的戀人。

  任何一段感情都是雙方博弈的結果,愛情不過是對彼此的一場圖謀,各取所需才能攜手。相戀的故事裡,哪怕是女神與舔狗,也不會有絕對的贏家。

  「他想等就等吧。」林心姿伸了一個懶腰宣布:「只是,我現在對追求者都有點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了,但凡對我好的,我都擔心他是不是又把我當成治癒他陰暗內心的唯一的光。」

  「胡哥還好。他那不是高效溫柔么?」唐影認真分析,「而且他主打油膩,油膩的人至少證明他內心陽光——畢竟潮濕陰暗的角落,它發不出油來。」

  兩人哈哈哈哈哈,扶著臉上面膜,大笑成一團。

  過了會兒林心姿想到什麼,拍了拍懷裡抱著的枕頭,轉過身對唐影說,「其實……我還挺好奇的,付出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想著下一段戀愛,是不是也可以試一下付出?」

  唐影點點頭,「當然。」過了會兒探出八卦臉,「打算找胡哥嗎?」

  「怎麼可能?!」美人一下坐直了瞪她,反應太大面膜都差點掉:「愛情里的大忌,就是從一個備胎無縫鏈接到另一個備胎。」

  她轉身對著床頭柜上的鏡子小心將面膜貼好,對唐影說:「和徐家柏在一起太累了。他限制我太多,我要好好喘口氣。不能太快就給自己找新的管家。」

  暖黃色檯燈照著室內,打在她們淡紫鵝黃的睡衣與臟粉色被罩上,深夜的女生宿舍,是永遠的糖果色。

  唐影與林心姿找了舒服的姿勢陷在床里,背景屏幕播放著的無腦綜藝節目里的嘉賓永遠開心,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這一刻,她們忽然想起之前一起住在棕櫚河對面老舊小區的時光——

  剛剛工作又懷揣夢想的少女,期待愛情、期待未來,與命運的驚喜。

  她們在每一日的期待中依次拆開命運之神砸下的「禮物」,五彩的包裝,紅的、黃的、粉的、藍的,它們可能是驚喜、快樂與奇遇,當然也可能是煩惱、麻煩與困境。但沒關係的,她們有大把的時間,而年輕,本來就是犯錯的底氣——她們會在一次次拆開包裝的過程里積攢經驗,變得聰明、勇敢又敏銳。 迎接屬於她們的驚喜。

  林心姿將手肘彎曲,枕在腦後,她說:「我決定了,下一段戀愛,我試試找一個讓我學會付出的男人。大不了不行再分!乾脆遲一些結婚好了。」

  唐影笑起來,隔著面膜只能看到彎彎眼睛,她說好呀好呀。

  「我總會找到適合我的那個人吧?會吧?」

  「當然會。古龍金句——笑得漂亮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

  林心姿滿意了。她點點頭,想了會兒又宣布:「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好好享受單身時間!我也想做做自由洒脫沒人管的壞女人。」 美人一邊下定決心,一邊揭開了面膜,蹦蹦跳跳跑到衛生間洗臉。

  水花打在她的臉上,她抬頭看鏡子里的自己,皮膚瑩白,水潤光澤。忽然煩惱起來——

  「但,我又好怕我的空窗期太短哦!一旦我單身,追我的人太多,我把持不住怎麼辦?! 」

  十二分擔心的語氣,美人扭頭,不禁對正四仰八叉歪在床上的閨蜜小小小小小小裝了一個逼:

  「畢竟,唉,我長了這樣一張……

  夜風敲著她們的窗。

  城市高樓的夜半依然能聽到車輛行駛的聲音,窗戶對面是別人的燈火。可以看見淺的、白的、黃的光,裝點各自的悲喜。熄燈後的房間,兩片窗帘的縫隙里能看見窗外影影綽綽的大樓與深紅棕色的天空,高樓的影子錯落,她忽然固執地覺得其中一棟,就是許子詮的家。不對,是她和許子詮的家。

  唐影抱了抱被子,忽然有一些想念他。

  此刻的林心姿已經睡著。她突發奇想,拿了手機悄悄走到門外——十二點零一分。往常這時候的許子詮應該沒睡。

  她踩著拖鞋站在空空的樓道里,像是大學生在戀愛。甜甜蜜蜜撥出語音邀請,思念纏綿愛侶。

  微信語音特有的旋律跳動在夜晚,單一旋律,聽久了就會寂寞。樓道里的風呼嘯吹過。耳邊伴奏聲里,她嘴角的幸福逐漸凝滯——

  無人接聽。

  他們這幾天微信發得不多,大概因為彼此在忙。她想了想,直接撥打電話,果然,運營商告知的信息更加直接:

  「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不要掛機。」

  她迅速掛斷了。

  深深吸氣,扼制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半夜打電話,不一定是聊天啊,也可能是工作——她對自己說,即使聊天,也未必是和女人;也可能和男人,即使和女人,也未必是和曖昧的女人,也許只是朋友……

  不過,她又反應過來,心裡發酸想到:許子詮曾經只有一個女性別朋友,那就是自己。

  而剩下的女人們呢?她記得他說過——是情人呀。

  也偶爾,會恨一個男人的坦蕩。

  樓道里的風突然變得慘淡。唐影卻固執守著窗子站在那裡。她堅定在等,他給她的回應。

  許子詮在十分鐘後才回了電話過來。

  「剛剛客戶找我。臨時出了事情。」 他聲音很輕。背景安靜。

  唐影說哦。

  「生氣了?」

  她趕緊說:「沒有沒有,我也經常半夜被客戶找。你以後要是打我電話打不通,千萬別以為我出軌了!」

  許子詮笑起來。

  「我明天晚上回來。」他說,頓了頓又問,「你有沒有乖乖想我?」

  唐影說:「沒有很乖吧。很乖的話,也不會大半夜給你打電話。」 她站在窗前,夜半的月亮高高懸在空中,從這個角度上,她需要將脖子伸出窗外,奮力抬頭才能看到。但她還是拿著電話,很努力將脖子伸了出去——她想著,只要我們看著同一輪月亮。

  可惜許子詮此刻卻看不見月亮。

  他躲在酒吧的洗手間里。外面音量嘈雜,他在十幾分鐘前躲進洗手間,接客戶電話。

  與唐影打完電話後,他推開洗手間門時,已經有人在等他。

  「去那麼久?我以為你偷偷溜號了呢。」 說話的人聲音滑滑,背對著鏡子,是一頭黑色波浪。波浪下的身子包裹薄薄一層布料,比她聲音還滑。

  「說了是客戶電話。有點事情,比較棘手。」

  「忙完了?」她過來拉他,「他們都在等我們呢。」

  許子詮沒動,「嗯,忙完又接了女朋友電話。」

  漂亮的眼睛睜大:「你戀愛了?!」她噘嘴命令,「啊,我要看照片!」

  許子詮想了想,點開唐影頭像,將手機遞了過去。

  「……女人將圖片放大,仔仔細細看了看,從唐影的裙子、看到她的下巴、眼睛、鼻子,還有眉梢。用她的打分標準一點一點評判。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起來,露出尖尖兩顆虎牙,眉梢里的風情在她微笑的時刻一股腦兒從她的身上傾瀉而下,她快快樂樂走了兩步,再回頭,將手機利索扔進許子詮的懷裡同時,丟下輕輕鬆鬆的一句:

  「沒我漂亮還沒我有錢,嘖,許子詮,你瞎不瞎呀?」

第66章 哦,這位,就是我和你提過一百遍的初戀暗戀白月光意難平

  許子詮眉毛動了動。不可否認於川川的話讓他心情有一點不好。

  她走了兩步,盡量在步履之間搖曳出腰臀曲線,高跟鞋尖尖叩擊地面,然後轉身,見許子詮還在原地,笑起來:「生氣啦?」

  許子詮沒說話,她又上前拉他,仰著頭撒嬌:「好啦好啦。下次去北京,我給她買禮物賠罪?剛好她身上那件裙子過季了,我下次給她買件新款好不好?我就是酸了嘛,原諒我,原諒我,行不行?」

  於川川生得美,他一向知道。此刻她的臉龐像月亮一樣望著他,許子詮不由往後略仰了仰,好笑起來,「你酸什麼?」

  她忽然不鬧了。鬆開手,臉上飛紅,又拿指尖戳他的胸口,「你可別裝作不知道!」

  腰間擰動,一溜煙鑽進人堆里。

  他來上海出差,順便在走之前見見上海的朋友。今晚一群男男女女見面,於川川也在其中。他們倆認識時間不短,過去算是曖昧。他單身的時間裡,她間歇性戀愛。但凡空窗的時候,但凡他在上海,她會找他約飯,習慣少一點布料,長長脖子上系一根緞帶,吊著裙子露出鎖骨與香肩,坐在他面前拿一根玫瑰金色甜品小勺攪動咖啡,喜滋滋調侃他:「許子詮你就像是我的千斤頂哦——換備胎的時候用一下。」說話的時候眼睛眨眨,男人只識得嬌憨。

  於是他總笑笑,不與她計較,回應以:是么?那我也很榮幸。

  但若說到喜歡,他從來也不覺得於川川會有多喜歡他。

  許子詮沒再多待太久就和眾人告退先回酒店。於川川見狀也提了包追出來,說我送你嘛。許子詮想了想說好——知道她的脾氣,倘若拒絕,她非得八爪魚一般纏上。於川川開了車來的,喝了酒只好打電話叫司機來接。兩人等車的時間裡,外灘的涼風迎面吹來,她歪著頭一個勁問他愛情故事——

  「你們怎麼在一起的?」

  他回答:「順其自然。」

  「你喜歡她什麼呀?」

  他說:「什麼都好。」

  「這次你認真還是玩玩?要不要帶回家見媽媽?」

  他頓了頓,「暫時還沒有想到這個。」

  「那她見過你朋友嗎?」

  他應:「才在一起不久。之後當然會見。」

  「……們在一起開心嗎?」

  「當然。」

  她不問了,噘著嘴開始評估敵情。司機驅車滑到他們面前,兩人一路無言,等到許子詮下車的時候,於川川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將腦袋探出窗戶,握拳「鐺鐺」扣了扣車門,叫住他:「喂!許子詮!」

  他轉身。

  只見她小半個身子都掛在車窗外,風吹亂她的頭髮,像是電影情節。她的眼睛因為突如其來的興奮心情而閃閃發亮,於川川將兩隻手在嘴邊擴成一個喇叭形狀,乾乾脆脆喊了出來:

  「許子詮,我是不是忘記和你說了?我喜歡你。特別喜歡!你和你女朋友分手,我們在一起吧!」

  他一下愣在那裡。

  下一刻,於川川又將腦袋縮了回去,對司機說了句什麼,然後車子緩緩開動,她繼續探出頭來,對許子詮揮了揮手,小喇叭接著喊話:「不用這麼快給我回應!我會等你的!拜——」

  車子漸遠,最後反倒是許子詮目送她離開。

  夜色霓虹燈油漆一樣潑在地上,南方空氣濕糯,許子詮一手插兜站在原地,半晌另一手抓了抓頭髮:

  「……妖怪吧?」

  「妖怪!」

  程恪出現在唐影辦公室樓下的時候,她脫口而出。他反倒笑起來,問你是悟空嗎?唐影沒應。程恪又問,妖怪來找你吃飯,走不走?

  周五晚上,天將黑未黑,淡淡晚霞被撕碎粘在天邊。程恪穿一件銀鼠色襯衫與三宅一生經典褶皺黑下裝。手裡拿著咖啡,像是等了許久。

  他說可能下周就得回廣東。這幾天閑了,剛好來看看你。

  唐影點點頭說:「好。」

  他在互聯網公司做用戶數據分析,她做的是互聯網法律相關,最近項目離不開大數據與用戶隱私,吃飯時候兩個人順勢聊起工作。從法律談到行業政策與方向,政策法規總是落後於行業發展,從業者難免對新政詬病,而律師在處理實際業務當中也未必理解客戶需求,剛好此刻甲乙方相遇,意外投機。聊著聊著,程恪目光忽然聚焦向她,面帶微笑聽她滔滔不絕新做的幾個項目。

  「怎麼了?」她忽然發現說話的只是自己,一愣。

  他喝了一口水才說:「有時候看你還像十年前的小女孩,而有的時候,又有些陌生。果然啊,我們唐影長大了。」

  她迴避他語氣中的曖昧,聳聳肩,只答:「畢竟十年不見,陌生是應該的。」

  「陌生也好,算是我們新的開始。」

  話題走向又變得幽幽,唐影不響,她不習慣他帶了旖旎的一次又一次試探。過了會兒乾脆轉移話題八卦胡哥。程恪也順著溫溫和和說起他們上學時候的故事來,他說別看胡哥弔兒郎當的,其實上學的時候就眼高於頂,他讀的是中文系,是系裡公認的才子。唐影插了一句:「自古才子都愛美人,難怪。」

  程恪笑出聲來,「可不是?他追的姑娘向來是校花級別以上。」

  「有成功的嗎?」

  程恪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道,「那倒沒有。」轉而嫌棄起來:「那傢伙始終是那幾個套路,除非運氣好,撞上姑娘偏偏就肯吃他那一套。」

  兩人面對面坐在大望路附近的台灣火鍋,夏天的天色晚地慢,過了八點才將近全黑。期間程恪接過一個電話,聲音霎時溫柔起來。他看了唐影一眼,又低頭緩慢地和那頭的聲音說話。唐影聽出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軟軟糯糯在電話那頭喊他爸比。

  小朋友問:「爸比,你吃飯了嗎?」

  程恪用一樣的幼稚聲音答她,「爸比在和一個漂亮阿姨吃飯呢。」 笑著瞥了唐影一眼 ,卻沒想到唐影怒目瞪他。他一下反應過來,改口對電話那頭說:「不是阿姨,是姐姐,是漂亮姐姐。」

  唐影滿意了,低頭拿手機翻郵件。不去管面前父慈女孝。

  等到吃完飯出門的時候,程恪似乎才想起來什麼,多問了一嘴:「對了,那你覺得,胡哥有戲嗎?」

  成人之間的約會總是微妙。男女見面原則是「無事不來」,畢竟大家都忙。可意圖也從來不會直白寫在腦門上。懷揣著目的的人總是習慣先淡定開始扯閑天,不厭其煩從詩詞歌賦漫談到人生哲理。但總會尋一個時機,默契將話題一點點扯到題眼上——大家這才將正事裝作漫不經心提起,談攏、或談不攏,有了眉目,再接著扯閑天。

  「企圖」這兩個字生來尖銳,因而在成人的世界裡總習慣被厚厚包裝。

  比如程恪這次找她吃飯,兩人東拉西扯了一個小時——唐影猜,就是為了替胡哥打探消息?

  她很認真想了想,回答:「我估計可能性不大。心姿向來不太喜歡這種類型。」

  程恪默了默,她正準備展開分析時,他卻轉了話題,像是早已猜到這個答案,側頭問她:「那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兩人正並肩走在景華街的人行道上,中間隔著小半個人的距離。唐影聽了這問題,只覺得可笑,她看了程恪一眼,說,「我以為你知道。」

  他將雙手插在兜里,頓了頓,又問:「現在還是嗎?」

  唐影搖頭,「反正不是已婚的。」

  身側急急駛過一輛電動摩托,險些碰到唐影,程恪伸手替她擋了擋,嘴上平平靜靜卻迸出驚人句子,他說的是:

  「我離婚了。就在三個月前。」

  唐影一愣,猛地轉過腦袋看他。

  「這麼驚訝?」他反倒笑了。

  「……有點。」

  兩人不再說話。程恪本以為唐影會有一大堆問題問自己。她卻只顧沉默:她這才發現程恪來找自己吃飯的真實目的——告訴自己,他離婚了。是暗示?是誘惑?邀約?或者只是一個通知?曾經無疾而終的少女戀情,現在化成一根疑似做後媽的橄欖枝……她為自己的猜測煩躁起來。

  沿著景華街穿過公園,快到興城國際時,唐影指了指面前高樓,說我到了。

  言下之意是你可以走了。

  程恪抬頭看了看,結合地段,大概猜到房價不菲。他挑了眉毛笑起來:「嘖,看來北京律師是高收入人士。」

  唐影沒應,只是說,「你出了前面那個路口左拐,再直走,就能到你住的地方。」

  程恪點頭,卻還不想走。他雙手插兜,鞋在地面上踢了踢,斟酌開口:「其實,我想要離婚已經很久……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和她當初是相親認識的。當時太年輕,著急成婚……結果很快發現彼此不合……根本不懂……一陣我每天特別苦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孤枕難眠,反而常常想到的是你。唐影——」

  這句話深情,他迅速抬頭看了唐影一眼,卻沒想到唐影沒看他,也似乎完全沒在聽他說著什麼:她在看不遠處一對看似在鬧彆扭的情侶。

  程恪怔了怔,接著注意力也被吸引。

  那是一對長相出眾的男女,距離不遠,燈光又恰好打在他們頭頂,像一出正在上演的話劇。隱隱約約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唐影與程恪的位置正好藏在陰影里,最黃金位置的觀眾席。

  舞台上,那個女生不斷在嘴裡重複著:「別走,別走。」 語氣卑微,而男人,卻一臉無奈。

  程恪嘆了一聲氣,明白過來,問唐影:「你是不是從這對情侶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唐影沒應,仍是緊緊盯著那對男女。

  程恪正要安慰,又聽唐影問了一句:「情侶?你為什麼覺得他們是情侶?」

  程恪一臉理所當然:「郎才女貌。正常人都會覺得般配啊。而且……」

  他還沒說完,舞台上的女主角忽然緊緊抱住了男主角的腰,嘴裡哭著說的是:「我愛你。」

  程恪一臉「我就說吧!」的表情看向唐影,卻見身旁的這個女人,隱隱約約笑了笑。涼颼颼的。

  好在下一秒,舞台上的那個男人皺著眉頭,將身上的女主角奮力扯下,後退一步,「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你沒必要這樣。」

  唐影深深吸了一口氣,轉向程恪:「你看吧?明明是那個女的纏著他。」

  下一刻,女主角垂了頭,抽抽噎噎哭起來。

  她咕咕噥噥小聲說了一大串,唐影與程恪一個字沒聽清。舞台上男主角的臉色也逐步變得不耐煩,就在最後,那個女孩總算哽咽提出需求:「……你……你可不可以最後抱抱我?給我最後一個擁抱,然後我就徹底,徹底忘記你。」

  「你說,他會抱嗎?」程恪問唐影。

  「渣男才抱吧!」唐影咬牙。

  沒想到話剛落音,舞台上的男主角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抱住了女主角。

  男主角似乎有些風塵僕僕,他穿一件在路燈下被加了溏心濾鏡的襯衣,西裝褲子。身旁還立著一方20寸的小型行李箱。女主角的衣服布料偏少,於是男主角在擁抱她的時候,不免觸碰到她雙肩涼涼的肌膚。

  這真是,她2020全年度看過的,最難看的一齣戲。

  下一刻,從男主角懷裡鑽出的女主角,擦乾了眼淚,在他們都以為這出話劇即將接近尾聲的時候,女主角忽然從懷裡掏出了一枚硬幣。

  她將硬幣塞在男主角的手上。

  聲音已然恢復嬌俏:「不行,我改變主意了!我還是眷戀你的懷抱。讓老天來決定我們的感情吧——你拋一拋這枚硬幣,如果是正面我就放棄你,如果是反面,我還要繼續堅持。」

  「這不是耍賴么?!」程恪驚訝,讚歎:「這招可以。」

  唐影嘖了一聲,表面淡定,已經在心裡大罵一百遍婊子。

  舞台上的男主角推開女主角的手,一臉疲憊:「你走吧。我不會拋的。別玩這一套了。」

  「最後一次,就拋一次!」

  女主角不依,拽過男主角的手就要將硬幣往他手裡塞。

  推搡之間,硬幣掉落地面,又好死不死,它竟順著水泥路哧溜溜一路滾到不遠處正看戲的唐影與程恪腳下。

  「啪嗒」躺在二人面前。

  像是一場光明正大的碰瓷。

  四個人都驚在原地。

  男女主角這才注意到黑暗中站著的另一對男女。唐影和程恪一會兒看著他們,一會兒看向地面硬幣,女主角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跑了過來,嘴上在喊:「別動!別動!麻煩幫我看看正面還是反面!」

  唐影白了目瞪口呆的男主角一眼,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利落往地上一照,宣布:「正面。」

  「真的?」女主角漂亮的臉蛋上露出失望神情。

  程恪也低頭看了看,「確實是正面。」

  男主角鬆一口氣,「結果出來了,你看,老天都讓你放棄。」

  說完話,又趕緊瞥了唐影一眼。

  有了觀眾,似乎不便耍賴,女主角決定暫時放棄。

  她想到什麼,擰身看了男主角一眼,俏麗宣告:「我剛剛忘記說了,這個硬幣只能代表今天我是否放棄你!明天,唔,我會再來!」

  「比你以前還會耍賴。」程恪想到什麼,笑了笑,悄悄湊近唐影耳邊調侃一句。溫溫熱熱的陌生氣息忽然撲在唐影的耳朵上,卻在此刻將她驚到炸毛,她猛地後退一步,下意識回頭看了男主角一眼——

  他的目光就從來沒離開過自己,本來驚訝的神情此刻已經玩味。臉上似笑非笑,還對唐影挑了挑眉。

  「淦!這下師出無名了。」她在心裡罵。

  舞台劇落幕。

  女主角的背影妖嬈消失在三個人的視線里。下一刻,男主角推著行李箱,一手插兜走向二人。

  彎彎嘴角勾起,笑了笑,問唐影:「不介紹一下?」

  「你們認識?」程恪驚訝。

  唐影的火氣未散,乾脆靠近程恪,對著面前的男人介紹:「哦,這位,就是我和你提過一百遍的初戀暗戀白月光意難平,程恪。」

  又指了指那個男生對程恪說:「而這位,剛剛和不知名美女在大街上摟摟抱抱藕斷絲連……她乾乾笑了笑——

  「是我的同居室友——許子詮。」

第67章 女人的直覺是最精妙也最準確的測謊儀

  「久仰。」

  許子詮沒看唐影,只笑著對程恪伸出手。

  程恪也禮貌握手,說幸會。

  二人目光匯合,用笑容掩飾審視。商業交換完各自職業,又接著商業互吹,沉默的間隙里他們在腦海中匯總、評估關於對方的新信息,繼續彼此審視。兩個男人心裡都有事,草草醞釀告別。

  程恪轉頭看了唐影一眼,忽然開口:「那我過兩天再找你。」伸手摸了摸她頭。轉身就走了。

  「白月光?意難平?初戀兼暗戀對象?嘖。可以啊。」

  等程恪的背影消失成一個小點,許子詮一手搭上行李箱扶手,傾過身看唐影。先發制人。他的目光落在唐影被程恪抓亂的頭髮上,怎麼看怎麼礙眼。

  唐影瞥了他一眼,沒應。只彎腰拾起那枚無人問津的硬幣,一手拇指與食指捏起,另一手對著硬幣往空中一彈,「叮」一聲,落回唐影的掌心,她捧過硬幣對著許子詮,學於川川的語氣嬌嬌對他:

  「正面我就放棄,反面我就繼續堅持。唉,誰讓我眷戀你的懷抱?」

  許子詮愣在那裡,臉上青白變幻。

  唐影瞥了一眼掌心硬幣,幽幽唏噓:「哎呀,正面。」 抬了眸子看他。

  許子詮一把抓過她手上那枚硬幣,扔在地上。拽著唐影就往家裡走。唐影嘴上還學著於川川滑膩膩的聲音叫喚:「哎呀哎呀壞哥哥你亂扔垃圾。」

  許子詮聲音淡淡反駁:「……錢不是垃圾。誰愛撿誰撿。」

  唐影抿著嘴不說話了。

  許子詮也不說話。

  一個趁著男友出差私會白月光,另一個和表白的女生藕斷絲連當街擁抱。兩個人心裡想的皆是老子問心無愧,可卻難免摻了幾分心虛。他們一邊在心裡衡量自己的心虛,一邊無聲憤怒痛斥對方的過錯,上行的電梯數字變幻,四四方方的空間里,兩個人一人靠一邊扶手。眼睛盯著鼻子,裝陌生人,彼此賭氣。

  許子詮的家住高層,出了電梯他率先邁步。唐影昂然跟在他身後,維持冷漠表情。

  男生很少主動收拾家裡,許子詮往常習慣每兩周叫一次保潔。每次等保潔一走,家裡又會迅速恢複雜亂。他記得這次出差前出門遲了,收拾行李時雞飛狗跳,家中應該混亂一片。

  萬萬沒想到推開家門卻是這幅景象——

  房子顯然被用心打掃過了。四處乾淨,他記得出門前情急扔在沙發上的幾件需要換洗的衣服已經消失。茶几乾淨,放了兩本畫冊和一瓶鮮花。花瓶也是陌生的。遠一點的柜子上新添了一台小小香薰機,噗噗噗往外吐著蒸汽,香薰機身後是新添的一盆琴葉榕和日本吊鐘。窗戶開著,晚風將白色紗簾鼓起。

  他怔了片刻。

  轉頭看身側已然一臉高貴的唐影,愕然:「……你,你不是昨晚還住林心姿家么?」

  「嗯。」她涼涼應了一聲,先昂首屈身踢了鞋,再昂首拽緊了身側的包包,驕傲步入了自己房間。借著許子詮的愧疚,「砰」一聲關上了門。

  原來是書房的地方如今也被收拾成了卧室,一張木床靠窗擺著。許子詮出差這幾日,唐影沒事就往這裡寄快遞,要麼是家居飾品,要麼是性感內衣。再趁著午休時間溜過來布置,昨晚得知他要回來,今天中午還特地叫了保潔打掃,新買的紅酒與伊比利亞火腿還藏在冰箱,是歡迎他回家的小小儀式。她本滿心歡喜開啟同居生活,而此刻久別重逢的柔情蜜意化作一句髒話。

  她重重將自己埋進被子里,腦子反覆上演半小時前的舞台劇。簡直想哭。

  十分鐘後許子詮過來敲了敲門,唐影沒應。他只好聲音低低補了一句:「我們談談?」

  唐影接著沉默。許子詮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在門外安安靜靜待了幾分鐘,過會兒才想起漸遠的腳步聲。

  等唐影起身出房門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了。

  她換了一身家居服,寬寬鬆鬆的卡通紋樣棉質連衣裙,看起來休閑無害,卻藏了心機——裙子的領口是寬鬆且歪的,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就能露出半塊香肩,再搭配無辜表情,誰都能做半藏森林。

  她出房門的時候,許子詮正在客廳裝模作樣地看電視。好死不死放的還是《創造營》,幾十個少女在屏幕前蹦跳,青春洋溢。唐影嘖了一聲,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了事先準備的紅酒。

  許子詮趕緊跟上來。

  探了腦袋問,「新買的?」

  唐影點點頭。

  許子詮殷勤遞上開瓶器,又問:「打算和我一起喝的?」

  唐影面無表情接過,利落開了酒,塞子拔開,許子詮正開了柜子找杯子,就見唐影直接拿起紅酒瓶對嘴「噸噸」喝了兩口。

  渣男目瞪口呆:「這麼野?!」

  唐影瞥他一眼:「這是喝悶酒。就這麼野。」

  許子詮一噎,乾脆伸手搶過紅酒瓶,也對瓶猛喝一口,擦擦嘴對她說:「哦,那我也要喝悶酒。」

  唐影又轉身開了冰箱,從裡面拿出火腿,扯開包裝,拍在廚房旁的小小吧台桌上。掌心托著下巴,上半身重心往一邊傾斜,領口溫順下滑,看似無心露出雪白肩膀,肢體是勾引,臉上卻冷漠,像招呼小狗一樣拍了拍桌面,對許子詮說:「來,我們談談吧。」

  他呆了兩秒,然後說:「好。」

  「你先談談你的桃花?」

  吧台桌寬不到半米,兩人各據一邊,加上身體各自微微向前傾著,臉與臉幾乎湊在一起。頂上燈光從頭打下,目光也絞得悱惻纏綿。

  一周未見,許子詮認認真真看了她一會兒,才想到要回答:「……噢。是,是認識很早的一個姑娘,以前一起吃過幾頓飯,也偶爾會聊天。大部分時候在上海,這次在上海見幾個朋友,剛好她也……

  唐影拿過酒瓶喝了一口。

  許子詮見了,湧上求生欲:「但我們之前真的就是普通曖昧,手也沒拉過!我也不知道怎麼莫名其妙昨天對我表白了!」說到這裡自己也覺苦惱,語氣變成抱怨:「她還追到北京來。我的天,我今天在飛機上看見她都要嚇死了。」

  「你們還一起坐飛機了?!」

  許子詮趕緊搖頭:「還好我坐經濟艙!這大小姐要給我升艙來著,我說公司報銷麻煩,寧死不從。」

  唐影點點頭,心裡發澀,想了一會兒問:「她很有錢嗎?從上海追到北京不要工作嗎?」

  許子詮聳聳肩:「就是個大小姐。不知道每天做什麼,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哪有什麼正經工作。」

  他想起於川川莫名其妙的舉動,也覺得煩躁,伸手要拿酒,唐影卻不給,拽著瓶子又喝了一口。她眉頭皺著,一臉不高興,像個小動物。許子詮看了她一會兒,知道這是醋了,伸手屈指颳去她唇角紅酒。手指與唇的相遇也是久別重逢,心底變軟。

  唐影沒有抗拒,低頭撕了一份火腿,裝作漫不經心問:「……她,她好看又有錢,你之前,為什麼不和她在一起啊?」

  許子詮好笑起來:「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啊。那之前,肯定是沒想過在一起嘛。」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人滿意,唐影仰頭問他:「你沒喜歡過她么?」

  「沒有。」許子詮搖頭。答得流暢。

  女人的直覺是最精妙也最準確的測謊儀,唐影認真看了許子詮一眼,判定結果為真。但嘴上還是嘟噥:「又好看又有錢,穿得還少,換我是男人,肯定會心動。」

  許子詮伸手推她頭,嫌棄語氣:「是了。你最膚淺。」

  唐影抬頭反駁:「膚淺才會喜歡你。」

  明晃晃的燈光照在唐影近在咫尺的臉上,喝了酒,彼此的呼吸交錯都帶了醉意。他低頭看她,目光從她的臉轉到露出的半個肩膀,眸色變深,低了頭更近她的臉,聲音變輕:「不是說談談么?怎麼突然表白?」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她也低了語調,曖昧看他: 「我以為,你喜歡聽姑娘對你表白。」

  他搖頭,用目光描摹她沾了紅酒的唇:「你錯了,我只喜歡聽你對我表白。」

  距離更近。

  就在許子詮忍不住低頭吻下去的時候,唐影忽然後退一步,拿起紅酒喝了一口,罵他:「哼,何書桓!」

  「誰、誰?」他一愣。

  「瓊瑤男主角,21世紀的公認渣男。對待不喜歡的女人也溫柔要死。女二號對他表白,他拒絕了,女二號號啕大哭,結果你猜他做了什麼?」

  許子詮還沒反應過來,獃獃想了幾秒,問:「做了什麼?」

  「緊緊擁抱她。」

  他又被噎住。

  「你既然不喜歡那個姑娘,也拒絕了她,為什麼要抱她?」唐影嚴肅瞪他。

  渣男想了一會兒,才皺眉想出答案:「她、她說給她一個擁抱就能放手。我想著這個成本也不高,省的她再來煩我。抱就抱了……」

  「成本?」唐影被這個用詞一愣。

  許子詮點點頭,手指扣扣桌面,招呼唐影過來,認真講解知識點:「對啊。就抱一下,花三秒,她就能放我走了。省的她在樓下要死要活纏著我十幾分鐘。三秒鐘換取自由清凈。這樣一比對,是不是理性人都會考慮同意她的要求?只是我沒想到她太會耍賴。早知道不抱了。」

  話畢還嘆了一口氣,一臉小本生意被坑的惋惜。用經濟學的角度解釋類似何書桓的行為,角度清奇,唐影一下沒能轉過彎來。

  她想了一會兒又問:「那……那如果人家提出的要求不是擁抱呢?是吻她,你也吻?」

  許子詮果斷搖頭,「這個付出與回報明顯不成正比。抱一抱不喜歡的人我還能忍受,吻可不行。」他撕過一塊火腿塞唐影嘴裡,想了想:「當然,如果她哪天獸性大發把你綁架了,藉此向我索吻,我可能會考慮為了你的性命獻身……」

  話還沒說完就被唐影捏住了嘴,扁扁成鴨嘴形狀——

  「許子詮,你真的好自戀哦。」

  一瓶紅酒過半,後勁湧上,兩人隔著吧台站著,似乎此刻才意識到小別重逢。許子詮將她的手從自己的嘴上拿下,握在掌心,過了一會兒,又改為五指交扣。

  他忽然低頭對她笑起來,「其實還有一個更自戀的問題沒有問你。」

  「什麼?」

  許大渣男今夜第一百次將目光從唐影的半顆肩膀上滑過,滑到她的臉上,他想問她:「你這件裙子,唔……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可話到嘴邊才想起什麼來。皺了皺眉頭,下一秒,許子詮另一隻手揪了揪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問出口的卻是:

  「來,到你了——說一說,你是更喜歡我,還是你的白月光?」

第68章 你想得倒美

  酒還剩下小半瓶。

  她被許子詮掐著臉,這個表情實在不方便勾引。唐影想了想,回答他:「這個問題,似乎不夠嚴……是要縱向對比,還是橫向對比?」

  她也想用知識點糊弄過去。

  卻沒想到許子詮不吃這一套,指下更用力掐了掐她,挑了眉毛:「哦?看來兩個答案還不一樣的?」

  她趕緊搖頭,「如果你問的是『縱觀我的人生,我最喜歡的是他還是你?』,這就涉及到縱向對比。相對複雜,需要選取不同時段對你們的喜歡程度的最高點,再換算成數值,然後比較誰的數值高。但如果你問的是『我現在是更喜歡他,還是喜歡你?』,這就是橫向對比了。」

  她嘰里呱啦一大串,趕緊一臉狗腿得出結論:「橫向對比的結論很簡單,現在當然是你!」

  許子詮哼了兩聲,鬆開手,算是勉強滿意。揉了揉她臉上被自己捏紅的地方。想到什麼,又問:「那你這縱向對比的結果,什麼時候能出?」

  「……向對比有一個難點,我需要找到人生中最喜歡你的那一刻才…… 她撕下一片火腿,又分給他一半,語氣為難。

  「現在還沒有找到?!」他眼神又變危險。

  「當然沒有!」唐影拍了拍吃過火腿的手,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貼近了他一點點,眼睛在燈下閃閃發亮,她對他說:

  「顯而易見啊,我在之後的每一天里,都只會越來越喜歡你。」

  這番表白用足了鋪墊,許大渣男顯然滿意,勾著嘴角沒說話,手攬上她的腰。

  就在唐影以為成功矇混過關的同時,忽然被人從懷裡扯了出來——

  咂摸出不對勁的許子詮皺眉:「等等,你別扯這些有的沒的。縱向對比的結果現在還不能告訴我……」 他手指扣了扣她的腦門, 「是因為此時此刻對我的喜歡,還不及曾經對他的喜歡吧?」

  唐影被噎住。

  許子詮涼涼看她一眼,拿著酒轉身坐回沙發。他一手拿酒瓶,另一手扶著沙發靠墊,仰頭「噸噸」喝著,喉結上下滾動,頗有幾分喝悶酒的豪情萬丈。

  唐影趕緊捧著火腿跟了過去。

  「許子……她窩在與他一側的沙發上,試圖解釋:「那是初戀。初戀嘛,最年少無知,而且愛而不……論上來說,肯定投入最多感情。我剛剛試了一下,百度搜索『初戀為什麼刻骨銘心』」有足足889萬個結果,足以證明這件事情就是常態,你不要掛心。」

  「哦。」渣男又喝了一口酒,得出結論:「所以你對他刻骨銘心。」

  ……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許子詮只盯著屏幕,電視里放完了創造營正片,開始播放各種花絮。他面無表情看著,吝嗇留給唐影半張冷硬側面。

  唐影忽然忘記自己有沒有對他說過——她一直覺得許子詮的側臉也生得好看。從額頭到鼻樑到唇到下巴,連著喉結,是一條曲折分明的線,他臉本小,更顯立體。他的五官不算完美,可就連缺點都撩撥人心弦。此刻因為不悅,唇抿地緊緊,唇角形狀是一彎精密的小勾子,讓人想把指尖觸及勾尖。他的嘴沾了紅酒,染上車厘子色,模糊暈開了邊界。

  她沒忍住直勾勾看著,目光灼灼燎到許子詮,他也不自在起來。想問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麼,但苦於包袱太重,按捺著不肯開口。

  於是他繼續嚴肅冷漠盯著屏幕,而她繼續看他。半晌,唐影才怔怔說了一句:

  「許子詮……你不說話的樣子,好像爛俗言情小說里的霸道總裁哦!」

  「哈?!」

  「真的。」她點頭,又湊近了一點點,「尤其手上還拿著一瓶紅酒。像是那種因為情場失意,所以不得不深夜買……盡手段傷害自己的悲情總裁……」

  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想到什麼,問:「那麼這種戲,一般接下來會怎麼發展?」他側過頭,傾過身子在她耳邊猜測:「是不是霸道總裁氣急攻心,然後把女主角在城牆上掛個三天三夜?問她認錯了沒?」

  「不不不不。這是最低端的總裁!」唐影連忙搖頭,眼珠子轉轉,誘導:「高端一些的霸道總裁不喜歡折磨女主角……小說里,他們,一般,都喜歡——強吻。」

  「唷?這個劇情?」他笑起來,挑了眉毛看她。

  「嗯嗯。」唐影又往他身旁湊了湊,看了一眼他手上抓著的紅酒瓶,擺弄領口,確保多露出一些色誘的資本,滔滔不絕:「男主角正在喝悶酒,女主角破門而入,於是男主角就會緊緊抱住女主角,霸道用自己的嘴撬開她的嘴,接著就是小說里寫的,帶了酒精的慾望的憤怒以及血腥味的吻……」

  「……許子詮也貼近了她,鼻尖距離她的鼻尖不過幾厘米,他低聲重複:「帶了酒精的慾望的憤怒的以及血腥味的吻?」

  不能更近,他乾脆伸手撈過她的腰,將她直接橫抱起,「想試試?」

  唐影雀躍,摟住他脖子,忍住欣喜:「那再好不過。」

  許子詮笑了笑,抱著她大步走進了唐影房間。孤男寡女的夜半私語時,加上溫香軟玉在懷,他即將做一件所有直男都會做的事情——

  他將這個女人重重的扔到了床上,然後拍了拍手,關了卧室燈,在一片黑暗裡,一臉矜貴開口:

  「你想得倒美。」

  轉身,關了房門。

  唐影在第二天上午將近10點才看到程恪的微信。

  這幾日確實太累,她又喝了酒,昨晚憤怒抱著手機刷了兩集韓劇才迷迷糊糊睡著。周六上午的陽光從窗帘縫隙見透出,曬到枕頭上。她揉了揉眼睛,打開兩人的對話框。

  程恪轉發了一則他們公司總部的招聘啟事,目標崗位是法務總監,要求從業5年以上,待遇算是優厚。他配了一句話:「如果你周圍有小夥伴想要換工作,我可以幫忙內推。」

  似乎見她沒回,10分鐘後又加了一句:「畢竟混了這麼多年,我在公司里多多少少還說得上話的。讓你們占點便宜哈哈哈。」外加憨笑表情。

  程恪的公司總部在廣東,哪怕條件再好,也不太能吸引北京的律師。更何況,唐影才畢業2年不到,周圍的小夥伴大多是相同級別,基本難以符合其中從業5年的要求。

  這是一條對於唐影而言毫無參考價值的招聘啟事。

  唐影乾乾回了一句:「厲害了。但我周圍都是小朋友,從業5年以上這條要求太高了。實在遺憾。」

  沒想到程恪秒回:「你畢業多久了?」

  「兩年。」

  程恪接著說:「差不多!你如果想來,我可以安排你來的。你們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但對我來說,就是幾句話的事兒 [機智] 。」

  腦內久別重逢的裝腔警鈴總算響起。唐影搖了搖腦袋,確定結論——沒有人會在周六的早上無緣無故替公司的招聘操心。他不過想借一條招聘啟事,簡簡單單對自己展示他的人脈與資歷而已。

  形式主義的話題沒有意義。唐影沒回了,她扔了手機推開房門去洗手間。客廳安安靜靜沐浴在陽光下。除了她,只有植物在呼吸。陽光將房間充滿,許子詮並不在家。她正疑惑人哪兒去了,程恪的電話又追來。

  「怎麼不回信息了?」

  唐影說我剛洗臉刷牙呢。

  程恪笑了聲:「這麼遲才起來呀,小懶蟲。」唐影沒應。他又問,「要不要一起吃個brunch?我剛好請教你幾個法律問題。」

  唐影頓了幾秒,正找借口拒絕,程恪又說:「我已經在你小區樓下了。」

  她沒想到。

  電話那頭接著傳來程恪輕笑:「是不是有點熟悉?十年前,你也曾經這麼在樓下堵過我。」

  回憶是程恪手中緊握著的武器,刀刀割向自己。她忽然意識到不是所有的久別重逢都有必要。深埋的不見天日的記憶一旦重新被挖掘,就像剛剛出圖的文物,無論多麼美好,都會在陽光下迅速氧化枯萎。時間是濾鏡,總有一些人經不起第二次審視。白玫瑰,終究不免凝成了剩飯粒。

  最後伴隨著「嗑噠」一聲開門聲的,是唐影對著電話那頭不甘不願的一句:「行……我現在下來。你等我十分……」

  門被從外拉開,許子詮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把,一手拎著一袋早餐。他只穿著黑色運動背心,寬鬆運動短褲,脖子上掛一條白色毛巾。整個人熱氣騰騰站在面前。

  唐影睜大眼睛看著他。差點丟了手機:「你回來了?!」

  「你又要去哪兒?」他屈身脫了鞋,將早餐袋子遞給她。順帶掃過她一身裝扮,嘖了一聲,補一句:「 紅杏出牆? 」

  唐影撥浪鼓一般搖頭,「沒沒沒,程恪說要找我吃brunch順便諮詢我幾個法律問題,還說人已經到樓下了!」認真看許子詮一眼,鄭重聲明:「我真的特特特特特特特煩!」

  「噢。」許子詮點點頭,「反正我給你買了早餐。是吃完了再走,還是直接下去找他,你自己看著辦?」

  唐影怔在那裡。

  「又或者……」許子詮忽然脫了上衣,看向唐影:「你把他叫上來,我會會他?」

第69章 裝腔二字,對於愛裝之人,永遠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尊嚴之戰

  「……不、不穿衣服會他?玩這麼大?!」唐影目瞪口呆,光顧著看他。

  他睨了她一眼,將運動完一身汗味的衣服扔到她懷裡:「我先沖個澡。」

  唐影想著他是要在見程恪之前迅速梳妝打扮,發揮gay的素質描眉撲粉抓頭髮,心裡好笑,脫口而出:「要幫忙嗎?」

  「洗澡?」許子詮一愣,人已走到卧室門口,轉過身笑了笑,「等我們再熟一點?」

  「……」

  程恪是在半個小時後敲門的。

  手上還拎了兩瓶紅酒,應該是收到唐影微信後,到附近進口超市買了伴手禮。他進屋前先環顧四周,唐影給他擺了一雙男士拖鞋。許子詮正盤腿坐在客廳屏幕前拿PS4打遊戲。剛洗完的頭髮只隨意抓了抓,一身米色家居服,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幾歲。他像是心不在焉來了客人,側頭看了一眼程恪,點了頭,算是打招呼。

  程恪對唐影笑了笑,「室友也在家呢?」

  唐影說嗯。請程恪到沙發旁坐下。

  客廳的沙發呈「L」形,正對著屏幕的是三人沙發椅,側面一個貴妃榻。許子詮精準霸佔三人沙發靠近貴妃榻的位置,穩穩坐在「L」字的拐點上。剩下的兩個人,除非鐵了心並排與他一起坐在沙發上,否則,只要有一人坐上了貴妃榻,就得隔著自己說話。

  程恪愣了幾秒,客氣坐上了貴妃榻。唐影乾脆坐在了許子詮旁邊。白月光本醞釀著一堆話,此刻與唐影遙遙隔一尊大佛,難以施展。三人無言,只盯著許子詮玩遊戲的屏幕,見他控制的人物從容不迫在城市的角落殺怪。

  這麼殺了五分鐘,唐影略微有一點點失望——本以為自己能親眼見證電視劇里才能看到的「二男爭一女」名場面,在等待程恪上樓的時間裡,她連背景音樂都腦補好。腦補的劍拔弩張修羅場,結果生生演成了一出啞劇。

  唐影瞟了程恪一眼,見他仍舊沉默,乾脆掏出手機決定刷一刷淘寶。

  許子詮似乎才發現沒人說話,笑了笑,「喂,你們隨意聊哈。別管我。」 舉手見一個跳躍,又殺了兩個怪。

  唐影抬了眉毛,心裡罵:雞賊。

  程恪在安靜的時間裡也沒有閑著——他在打量這個家。房子不小,兩個人住綽綽有餘,從裝修風格來看,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房子。哪怕唐影介紹的是室友,程恪也能大致猜到許子詮大概率就是唐影口中的小男友——愛打遊戲、年輕白凈,一副剛剛出社會的模樣。他對毛頭小夥子的幼稚招數不以為意,笑笑,環顧四周,開口:

  「這房子可以啊,採光好。我看電梯里寫著物業是Savills,還挺巧,我去年剛買的那套也是他們。北京這塊物業費一年多少? 」

  唐影一愣,下意識看向許子詮。

  許子詮正拿著手柄對屏幕大殺四方,頓了頓才回答:「不太清楚。」

  程恪點頭淡笑——果然是租戶。又對唐影說:「挺好的,北上廣年輕人哪個不是租房?但這幾年房價有緩和,其實早買早好,久一點做打算。我在廣州買的那套,比這大一點,南北通透,天晴的時候就能看到小蠻腰,你下次什麼時候來,我帶你轉轉。」

  唐影瞄了許子詮一眼,點頭說:「好,有機會就去。」

  程恪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接著說:「北京房價確實貴,你們這兒租金不便宜吧?從這個角度看,確實廣東好一些。廣東房價也低,不過這幾年漲了,十年前買了兩套,現在單價都要5萬左右。也算是——哈哈,投資小有所成。」

  許子詮仍舊打著遊戲,耳邊是程恪侃侃講解的發家故事與投資之道。他只比程恪約莫小上兩三歲,骨子裡愛玩的少年感加上皮膚白凈,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稚氣未脫的男孩總能激發老男人倚老賣老的衝動,程恪說了一會兒,終於口乾,停下來喝了口水。

  許子詮乾脆關了遊戲。

  「不玩了?」程恪露出微笑。

  「遊戲不如你講話有意思。」許子詮撓了撓頭,「你說得有道理,看我,就沒什麼商業頭腦……」

  程恪打斷:「哈!年輕人,很正常的,可以慢慢學。有些人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玩,可能我就有點特殊,我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就喜歡研究一些投資的書,還差點考了CFA。這幾年,還想考司法考試來……他看了唐影一眼。

  唐影啞然,「搞互聯網的考什麼司法考試?」

  程恪聳聳肩:「可能你們不太懂,我比較喜歡提升自己。考證對我來說,也是自我充實的一部分。我喜歡閱讀、喜歡電影還有藝術,這些都能夠帶給我別樣的人生體驗。人活在世其實很簡單,就是八個字: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見唐影沒說話了,他又看向許子詮,語重心長:「比如小許你,其實這個年紀,就可以學一些投資了。玩遊戲太浪費時間。男人嘛,肩上的重擔在那裡。」

  「哦。」許子詮彎彎嘴角,沒忍住笑起來。

  「怎麼了?!這不是開玩笑。」程恪看了一眼唐影,又看許子詮,也掛上微笑:「比如小許,你目前有什麼投資計劃嗎?哥幫你參謀參謀。」

  許子詮搖搖頭,「早年前確實有一些,但都不算成功,不提了。」

  「比如呢?」程恪追問,一臉願聞其詳。

  「比如……幾年前買的這套房子。」許子詮環顧四周,一臉遺憾,補充:「那時候單價只要5萬,現在漲到了15。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後悔沒有多買兩套。你說我那時候如果聰明點,像你一樣多買幾套,現在就不需要累死累活上班了。是不是?」

  程恪一愣。

  幾秒後,耳根發紅看向唐影:「我、我以為,你們是合租?」

  「對。」唐影乾乾扯了嘴角:「是……我租他的房子。」

  「原來如此。」程恪苦笑著搖搖頭,為自己挽尊,「怪我,誤會了。」過了幾秒,又想到什麼,看向許子詮:「不過這房子物業費……」

  他的物業費一整年交一次,數目不低,他不信身為業主真的不知道價格。

  許子詮掏出手機:「哦,去年開始,貌似有個針對老業主的活動,我綁定了支付寶,每個月定期從信用卡扣就行。所以確實沒在意多少錢,你這麼問的話,我還得查查明……

  「哈。哈。這樣。」程恪乾乾笑了笑,點點頭,感嘆,「嘖,富二代。」瞥了唐影一眼,話鋒一轉,勾唇繼續:「小許這種,一看就是現在最討女生喜歡的那種類型。又愛玩,又有錢,難怪桃花不斷。」

  他輕描淡寫喚起昨夜裡與唐影觀看的舞台劇記憶:女主角漂亮又跋扈,程恪繼續暗示:「昨天晚上那個女生,就很漂亮可愛。」

  唐影本作壁上觀,聽程恪提起於川川,皺了皺鼻子,瞪許子詮一眼。

  許子詮一噎,趕緊撇清:「漂亮可愛嗎?我不覺得。哈,原來你喜歡這個類型。」

  程恪淺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不喜歡。而且我對於不喜歡的女生從來乾脆拒絕。不會拖泥帶水,也更不可能當街擁抱。」 他看了唐影一眼,輕聲問:「是不是?你知道的。」

  許子詮往沙發上靠了靠,挨近唐影,側頭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頭髮,說:「也是,我記得這傢伙告訴我過,你當時直接拉黑她,害她哭了十年。實在心狠。」

  哪有哭十年?!唐影剛要反駁。

  程恪就笑起來,眼神亮亮看著唐影:「哭十年?是不是騙我?」

  許子詮側了身子擋住程恪目光,抬了抬眉毛:「好在後來遇到我。眼淚被我治好。」

  程恪搖搖頭:「可惜,昨晚見了男朋友和別的漂亮姑娘在大街上摟抱,估計又得哭了。」

  許子詮也搖搖頭:「傷心程度應該不及當年的白月光結婚又生子。」

  唐影扎紮實實翻了個白眼,想說老子沒有那麼容易流淚。

  這兩人彷彿上了《奇葩說》的辯論台,一人一句,先拿捏對方軟肋:一個暗示對方桃花太多,另一個唏噓對方離異有娃;一個佯裝羨慕富二代不用奮鬥只需拼爹,另一個表示對方遠在廣東鞭長莫……

  於是兩人聊了洋洋洒洒一上午,唐影這才發現,男人裝腔的素材絕不比女人少,談表、談鞋、談車、談房。較勁完了事業,又能battle理想,比完了錢包,還能較量一番品味:

  他的目光落到他手上的寶璣,他笑了笑,說自己新看上了一款百達翡麗。

  他瞟到他放在門口的那雙John Lobb,點點頭說品味不錯,但話鋒一轉,唇齒輕啟:上了年紀的男人,需要穿Dr.Comfort才多一分內斂穩重。

  提到男裝,他搖頭嘆息,說大陸裁縫的技藝不如香港的熟練,他點點頭,提出建議:「不如讓我給你推薦Savile Row上的小店。」

  言談間,他無意間託了托鼻樑上華為與GENTLE MONSTER聯名的骨傳導智能眼鏡,而他佯裝謙虛,表示:我的眼鏡,都選購自溥儀。

  ……

  裝逼比拼是一條不歸路,一旦拉開序幕,只有血戰到底,奉陪上自己的尊嚴與腔調。而比拼的結果也虛擬:屬於勝者的獎勵是稍縱即逝卻刻骨銘心的榮耀,以及暫時因為虛榮而膨脹的內心與對對手順理成章的几絲輕蔑。

  「逼王」的稱呼從來是自己留給自己的桂冠,每一次成功的裝腔,勝者都會情不自禁在深夜親吻自己的勳章。

  但失敗的代價也殘酷,夜深人靜閉上眼,羞恥一幕幕在眼前自動播放。裝腔二字,對於愛裝之人,永遠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尊嚴之戰。

  程恪似乎早已忘記他是來找唐影「諮詢」法律問題。裝腔的賽場上沒有裁判喊停,只要選手永不認輸,就永遠不會失敗。而在一個話題上失利,他可以在另一個話題上撿起繼續。田忌賽馬的理論千年不變,在裝腔的領域裡,一樣盛行:比如遇到有錢的,你可以和他聊聊品味;遇到有品位的,你可以和他談談情懷;遇到有情懷的,你可以與他比拼閱歷;遇到有閱歷的,你可以和他說說夢想;遇到有夢想的,你可以勸他腳踏實地。

  但程恪都輸了。

  許子詮比自己有錢也有品味,有情懷也不差閱歷,工資不低還該死地擁有夢想——

  兩個小時,唐影從最初的興緻勃勃到了無生趣,開著pad回卧室追劇。男人的戰場只屬於男人,程恪與許子詮已經從咖啡聊到了紅酒與雪茄,許子詮想起自己去古巴時,當地的朋友送過自己一盒,乾脆翻箱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雪松保濕盒。將近中午的陽光從CBD的方向柔柔照射過來,他們沐浴在光里,抽著雪茄,俯視北京。客廳的按照軸線內測法擺放的HiFi音箱播放大提琴音。他們並肩坐在「皇帝位」上,伴隨音樂,時不時聊一聊事業。

  許子詮就職於頂級外資投行,拿高薪服務客戶。但薪水不能代表自己的價值。他看了一眼程恪,言辭平靜中蘊含洶湧:「我也有夢想,我一直想要創業,等哪一天為中國的製造業,做一點點貢獻。」

  而當程恪聽到年輕人嘴上的「夢想」二字,輕輕一笑,準備開口。

  卻沒想到許子詮接著說:「當然。誰都有夢想。但不是誰都有資格追求夢想。夢想是一件奢侈品——沒有條件的人,才需要在追夢的路上腳踏實地。」

  程恪敲開唐影卧室房間門的時候,面容難得有一點頹喪。

  唐影忽然想到小時候看的武俠小說,西門吹雪與葉孤城的巔峰對決——高手之間的戰鬥從來無聲無息,僅僅一個走位與起手,就決定勝負。

  程恪懶得多環顧屋子一眼,悶悶開口:「我要走了。」

  唐影放下Ipad,「我送送你?」

  程恪點頭。

  客廳的許子詮已經關了音箱,熄滅了雪茄,窩在沙發上繼續打遊戲,頭髮總算幹了,但仍然毛糙豎著,像一隻金毛犬。這幅樣子,放別的男人身上是頹廢,他無非仗著自己臉好看。他瞥了要出門地唐影一眼,不在意笑了笑,「等你回來點餐哈。」

  屏幕上的遊戲主角手起刀落,利落掰下怪物腦袋。

  嘖,狠人一個。

  樓道寬敞又長,遠處一扇窗戶映襯窗外藍天,明晃晃像一幅畫。兩人沉默。

  進電梯的時候,程恪才斟酌開口說話:「今天……都沒怎麼和你聊天。」

  唐影搖搖頭,沒關係的。

  程恪又說,其實我今天來,是有話要對你說的。

  她側過臉看他:「我記得你要和我請教幾個行業問題?」

  程恪笑了笑,坦白:「這是幌子。」

  電梯數字跳躍變為「1」,唐影和程恪出了小區,正午陽光直曬,她將遮陽傘撐在頭頂,等他繼續。程恪又說:「我過兩天就要回廣東了。公司打算擴展華北的業務,之後我來北京的次數會變多。也就是,未來,我們見面的次數會變多。」

  他看她,眼神傳遞出熟悉的曖昧滋味。

  唐影聽出他的暗示,幾分不可理喻,站在程恪面前,似乎終於到了把話說清楚的時候:「程恪,我之前確實喜歡你,但那是十年前了。十年前你拉黑我……」

  程恪打斷,「我拉黑你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後你變了,可我也變了。」

  變得喜歡你了。

  唐影愣在那裡,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表白?」

  他沒有否認。

  事情變得匪夷所思起來,她抬頭看著他,試著確認:「你見過我的男朋友了,你知道他什麼樣,然後,下一秒,你確認你要對我表白?」

  程恪反而笑了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陽傘下陰影里目瞪口呆的女孩,陰暗擋住了大部分的彩妝的偽裝,她似乎又回到的十年前,熟悉的樣子。程恪忍不住露出寵溺笑容:「你呀。怎麼還這麼固執。這個男人……」

  唐影打斷:「他很好,不是?聰明長得好看有腔調,每一樣都是我喜歡的。」

  「我知道。」程恪贊同她,「所以,他才不適合你。」

  她一愣。

  就聽程恪接著問:「小影,我是把你當成看著長大的孩子,才會和你說實話。別的人喜歡看破不說破。我不一樣。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你配得上他嗎?」

第70章 誰還不是個渣女了?我光追韓劇,一年就能換仨老公

  唐影愣了幾秒。

  程恪耐心而安靜地注視著她,看她臉上的微笑一點點僵在遮陽傘下,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說點什麼。

  如果說再次見到唐影是一場驚喜——曾經不放在眼裡的小姑娘忽然亭亭出現在眼前,聰明好看而知性。綻開的花,誰都想採摘。那麼,之後見她有了男友,驚喜演變成不甘。直到此刻,先前遭受的打擊與挫敗讓那份不甘加劇:

  他曾經看不上的女人,憑什麼擁有他比不上的男人?

  在唐影沒緩過來的時間裡,程恪繼續開口:「可能這句話有點狠了。但我是掏心掏肺和你說的,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最怕的是誘惑,他現在和你在一起只是因為新鮮,等新鮮感過去了呢?生活不是瑪麗蘇小說,憑什麼高富帥放著白富美不要,只要善良溫暖的灰姑娘?」

  「小傻瓜,男人在愛情里最現實不過。從古至今,會和窮小子私奔當壚賣酒的,都是富家千金,只有女人會被愛情綁架。富二代從來講究的是門當戶對,這社會上的男人看女人,先看臉,再看錢包與家底。而你呢,你站在他面前,能有什麼底氣? 」

  他的聲音緩慢,源源不斷,像是唐僧念經,而金箍卻套在唐影的心口,隨著他的每一句話而縮緊一下,唐影終於露出不耐煩神色,難得粗聲粗氣:「我知道,我又不是沒腦子。行了,請你講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現在說再多我也不付學費。」

  程恪抿了抿嘴。低下頭,細緻觀察她惱火的神情。

  一連串操作終於激起了唐影的怒火,她深深吸一口氣,將原本將傘柄斜支在肩上,露出臉,仰視程恪:「配得上怎麼樣?配不上又怎麼樣?現在他就是和我在一起,只喜歡我,只想我,腦子裡全都是我,愛我愛瘋了呢!你覺得配不上?哈,好笑,可我偏偏就有這個本事。」

  程恪沒見過伶牙俐齒的唐律師,頓了頓,乾笑起來:「是是是,你……長大……

  「是。長大了,和十年前不一樣,我曾經喜歡過你,並不代表著我還會喜歡十年後的你。同樣,你十年前拒絕過我,也不代表著十年後我一定看得上你的橄欖枝。你說男人最怕誘惑,沒錯,但你別忘了,女人也怕誘惑。而現在,許子詮對我的誘惑遠遠大於你,我每天見到他年輕美好的肉體我就開心,吃飯走路加班爬20層都有勁。對於當代女性,泡嫩仔的快樂遠遠大於給人做後媽。這一點,你了解嗎?」

  「不是……肉………………」 程恪被她的用詞驚到。

  「對,還有新鮮感。你說他和我在一起是為了新鮮感,是就是唄?難道我不是?2020年的男人女人戀愛難道是為了結婚嗎?不!是為了快樂。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也許我的新鮮感比他散地更快,也許到時候我先甩了他——誰還不是個渣男渣女了,我光追韓劇,一年就能換三個老公!」

  她語速極快,被程恪打壓後的憤怒轉為高昂情緒,說完了這番話,語調也不自覺變大。話音剛落,她忽然想起什麼來,風險意識極強地往四處看了看,午後周圍寂靜無人——還好,許子詮不在。

  程恪沒注意唐影的小心思,搖了搖頭,流露出黯然:「這話說得……我有點不懂你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我眼裡的那個小傻瓜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是堅定不移一條心的喜歡。我還記得你當時寫給我的信,你問『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可知?』,還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還是覺得那時候的你比較可愛,痴心絕對,愛得傻裡傻氣。」

  「唐影,你變了。」他嘆一口氣,「你知道嗎?現在的你,讓我有一點點失望。」

  「失望?」唐影怔了怔。

  「對。」程恪深深看她一眼:「如果非要選擇,我更喜歡的,還是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

  一成不變的陽光,照著此刻久別重逢的白月光。

  她承認,她曾經是想從他的眼中看到一份認可的。他是自己放在心裡挂念了十年的人,是那個會伴隨KTV每一首傷情歌曲從腦海中浮現的人,是少女心思的觸不可及,是遊子的鄉愁……她曾多麼想在重逢的一天親耳聽他對自己說:唐影,你變得好看了。唐影,現在的你讓我驚訝。唐影,你讓我刮目相看。唐影,你相信嗎?我好像有一點後悔了……

  可現在她發現,這些都不必要了。他是活在比開了十級的抖音濾鏡還虛假的記憶里,本就是袖口的剩飯粒,因為年少無知,而美化成了床前明月光。

  受到認可的的確確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可她現在必須認識到——這個世界上,不是誰的認可都具有價值,也不是誰都有資格認可自己。

  與其想要較勁聽他承認自己當年瞎了眼才沒看上她,不如乾脆承認那個曾經愛上他的她,才是真正瞎了眼的那一個。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可以清楚看見她臉上淡淡的雀斑,也可以看清楚她仔細描摹的眉毛、睫毛和唇膏,這是一張在十年時光里奮力生長並不斷豐富的臉。女人的面龐是一幅畫,曾經只是潦草輪廓,而如今光彩瀲灧。

  她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如果這樣的話,程恪,這麼多年不見,你也讓我有點失望。」

  「噢?」他一愣,乾笑,「失望?哈哈。你也覺得對我失望?」

  「對呀。」她抬頭看,「而且,你知道你最讓我失望的是什麼嗎?」

  程恪看著她,搖搖頭。

  「是你竟然沒變。」唐影告訴他。

  當然,他不是一點沒變。他的臉比十年前稍微圓潤了些,骨感不再。被妻子照料妥帖,溫柔鄉中安心發福,是已婚男人的共性。他的目光也變了,被社會打磨地渾濁而不再銳利,當他試圖用溫柔的神色看你時,不經意,卻流露出了慈祥。

  但有一樣,卻始終未變,唐影接著說——

  「十年前你和我說話,總喜歡有意無意摸我的頭髮,我做錯了題,你叫我小傻瓜;我任性生氣的時候,你總是嘆氣說一聲無可奈何的『你呀』;我偷懶了,你叫我小懶……些十年前讓小姑娘臉紅心跳的方法沒想到你十年後還在不厭其煩地用。」

  「程恪,時代不一樣了。移動網路都馬上5G,你的撩小姑娘的招數卻還停留在2G。如果你對我還有哪怕那一點點真誠的想法,拜託,起碼讓我看到一點新鮮玩意兒,行不行?」

  夏日太陽熱熱鬧鬧地曝下,小區門口幾棵參參梧桐樹葉擋住了大部分陽光,樹蔭被陽光晒成了亮黃色、白色,風一吹,簌簌振動,銀光乍現。

  幾分鐘後,程恪的背影消失在唐影的視野里。最後,化成陽光里的一顆小點。一顆普普通通的點。

  她依然撐著傘站在陽光下,想起十年前,他回給她的最後一條簡訊,只有兩個字:「呵呵。」那時候的她忍著傷心,拚命安慰自己,「呵呵」不是罵人話。

  而十年後,程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

  「呵呵。」

  他涼了神色,又乾乾快速補一句:「我走了。」大步轉身。程恪再次用一個「呵呵」,完成了歷時十年的循環。她想,也許下一個相遇又要再等十年?但無所謂了——

  畢竟,她終於對他,毫不期待。

  「這個呵呵,得是罵人話了吧?」

  本該是工作日下午抽煙時間,王玉玊卻破天荒拿出了電子煙,拉著唐影去買咖啡。兩人閑聊周末時光,不知怎麼扯到程恪身上。

  唐影搖搖頭,「不,我現在才發現,未必所有的呵呵都是罵人話。」

  「怎麼說?」王玉玊喝了一口冰美式,好奇。

  「除了表示你傻叉,還有很大一部分的呵呵與哈哈哈哈,只代表著成年人世界裡無奈的挽尊。是尊嚴掃地時候,表示『I’m fine』的面具。用冷笑來佯裝蔑視,尷尬的時候,好像能給自己抬一抬身價。」

  這段話精準又帶了刻薄,王玉玊噗嗤一聲笑出來。抽了一口電子煙。

  「對了,你怎麼忽然打算戒煙了?」唐影好奇。

  「……呃。」她難得有一點不自在,聳聳肩解釋:「我男朋友……他最近好像對煙味過敏,剛好今天下班要見他,我就抽電子煙了。」

  「你在為了男人戒煙?!你也有今天?!」唐影震驚。眼睛睜大,以至於忘記確認一個更重要的事實——她的上司,什麼時候偷偷有了男朋友?

  王玉玊愣了三秒,然後扯了扯嘴角,乾乾笑出一串:「哈哈哈哈。我們換個話題吧。」

  兩人拿了咖啡走在寫字樓與地下商場的通道里,冷氣從腳脖子里往上躥。唐影忽然開口:「其實,我雖然懟了程恪。但我知道,他一些話確實說得有道理。」

  「比如?」

  唐影轉過頭看著王玉玊,幾分認真:「比如,他說男人是現實的生物。再比如,他說,許子詮比我有錢、長得也比我好看。和一個樣樣比我強的男人站在一起,我確實需要底氣。」

  王玉玊迴避了後一個話題,只回答前一個,「男人是不是現實的生物我不做評論。但理性人一定是。不過,你如果想了解男人是什麼樣的生物,不妨做一個簡單調研?」

  「怎麼做?」

  王玉玊一笑:「看小說。」

  唐影忍不住笑起來:「哈?!你不知道多少女人被小說哄騙。言情小說簡直是我的精神罌粟,對現實絕望的時候狠狠吸一口就能精神滿滿起來打怪。」

  「不。」王玉玊搖搖頭,「想要了解男人,你應該看看男人所寫小說里的男人。寫小說本來就是造夢,而男人寫給男人看的小說就是給自己造夢。」

  唐影一愣。

  幾十年前男人筆下的男人是楚留香、是韋小寶,是負心薄倖、沾花惹草,不拒絕風流。現在男人筆下的男人是《慶余年》里的范閑、是《斗破蒼穹》里的蕭炎,是一心家國情懷,事業為重,不避諱三妻四妾。

  「男人的爽文里一定是金錢、權力與一群女人。這是所有男人的終極夢想。」王玉玊抽了一口電子煙,笑笑:「而我們女人的終極夢想,就相對可笑一些了:所有的瑪麗蘇文,不管多少個男二男三男十八,不管女主角是皇親國戚還是市井小民,屬於女性的幸福最終一定是一身一世一雙人。」

  「這個,就是社會告訴我們的男女差異。」

  唐影沒說話了。她忽然覺得喪氣:「所以從這個角度上看。愛情這件事情,女人先天處於弱勢。因為女人要的是唯一與安定,而男人要的則是侵略與佔領。」

  王玉玊笑著摸摸了她的頭,「可你也沒什麼好灰心的呀。反正男人就這樣了。只有先了解這個物種,了解他們的慾望與缺點,才可能馴化它。愛情的本質依賴於人性,你只有理解人性,才可能理解愛情。」

  她轉了轉手上的寶格麗戒指:「同時,我還是堅信,生活里的任何難題都和做項目一樣。我們先研究,再啟動。」

  「至於你說的,在愛情里的底氣……」王玉玊開了個頭,就被唐影截斷,類似的課上過一遍,唐律師已經學會舉一反三,搶答:「我知道了,這個道理就和律師拿下客戶一樣,律師的底氣是實力——一方面是硬實力,而另一方面是軟實力。而愛情里,也講究實力。硬實力是相貌、身家,那……實力呢?」

  電梯早已到達辦公室樓層,她們倆又躲在樓梯間里將咖啡喝完。

  「愛情里的軟實力是一個玄學。」王玉玊搖了搖頭,比如她,也想不清為什麼也會偏偏愛上嚴呂寧。

  可或許就因為脫離了邏輯,愛情的本質才顯得迷人而神秘。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說——」王玉玊看著唐影,拍了拍手,推開樓梯間的門,留下總結性的一句:

  「許子詮絕對不是傻瓜,既然在所有硬實力都比你高一截的前提下,他還能愛上你:親愛的,你應該想想,你是不是有什麼了不得的軟實力?」

第71章 「前女友」三個字,是最言簡意賅的微小說

  唐影下班回家的時候,許子詮還在加班。

  她特地沒有問他下班的時間,而是點了外賣,回房間一邊吃外賣看綜藝。新情侶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感覺有一些奇怪。一方面,他們刻意想要保持距離,防止過於親密的接觸損耗新鮮感;而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拒絕彼此對彼此的吸引。

  她想起今天上午,許子詮的手機扔在客廳,8點整的鬧鐘響個不停,生生將她從夢中震起。她一臉憤懣從床上爬起來,抓著他手機四處尋人,才發現這廝從主卧衛生間里出來——穿戴整齊,難得一身西裝筆挺。

  唐影愣了愣,遞上手機,沒好氣:「管好你的鬧鐘!」

  他卻笑了,沒理手機,伸手撓了撓她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看小狗一樣的眼神,幾分好奇:「原來你剛剛睡醒時候是這個模樣呀?」

  沒等她說話,他直接將她抱起,像扛著沙袋將唐影運到她的卧室床上,又給她蓋上被子:「今天突然有會要開,起的比往常早了,你再睡會兒。晚上見。」

  唇上被輕輕一點,唐影還維持著被他抱著時候的懵圈表情,迷迷濛蒙沒睡醒。直到客廳開門與扣門聲傳來。才知道他已經出去。

  上班摸魚時候,她與林心姿回憶這段經歷,林心姿大驚:「許子詮厲害了 !我可見識過你的床氣有多可怕,普通人不死也得去半條命。」隨即嘖嘖嘆息:「輕輕鬆鬆美男計,讓你醉倒在他的溫柔鄉里。」

  唐影放下手機在工位上雙手托腮,回憶上午,臉上掛著笑容也痴痴嘆息:「確實。當場就沒脾氣了。」

  花痴完了,她不忘問林心姿一句:「誒,你覺得許子詮喜歡我什麼呀?」

  林心姿秒回:「這你要問他啊。男人愛上一個的理由千奇百怪。」

  唐影好奇:「那你呢,你會好奇一個男人愛上你什麼嗎?」

  「不好奇。」林心姿直白:「99%只有一個理由——臉。」

  等許子詮下班回來已經將近九點。

  開門見她穿著睡裙,坐在客廳地毯上對著電風扇吹半乾的頭髮,一半是月光,一半是昏暗燈光。風扇一浪一浪,將她頭髮吹起,也將洗髮水、護髮素、護髮精油的植物混合香氣吹到許子詮的鼻子前。

  香橙小姐。一開始的記憶。演化成一場曖昧邀約。

  她換了一件睡裙。這次是簡簡單單的真絲弔帶,被風吹動鼓出一塊,風扇停止的時候,頭髮順勢垂了下來,弔帶裙子也垂下。她似乎才回頭看許子詮,笑:「你回來啦?」

  許子詮一直站在門口玄關看著室內風景,見她轉過頭,這才動了動眉毛,走到她身後坐下,手臂環繞她腰,指控:「你這是蓄意勾引。」

  她抬手解他領口扣子,搖頭:「是你先的。」

  「我哪有?」他冤枉,唇印上她的脖頸,一手攬上她的腰,卻恨她的手太慢,另一手乾脆自己動手。

  唐影在他耳邊嘟嘟囔囔抱怨:「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就是勾引。特別是你穿著西裝……」

  他心頭一動,順從開口:「得,那我脫了。」

  衣衫褪盡的時候,他想抱她上床,她卻搖頭,眼睛亮亮問就在客廳行不行?目光掠過身下地毯和沙發,遙遙飄到落地窗前。

  他的手順著她薄薄的後背,到她的腰,再往下滑,是渾圓的水蜜桃,他忍不住一掐,咬她耳朵,說:「王姑娘,你花樣倒是不少。」

  這稱呼讓唐影瞬間清醒了一半,旖旎消散,差點抬腿就是一腳,問他:「王姑娘是誰?!你到底有幾個姑娘!」

  他卻笑了,惡作趣般咬一口她翹翹鼻頭:「成人動作界的王語嫣,不是你嗎?不讓我喊王姑娘,難道喊你神仙姐姐?」

  心這才落回原處,她重新投入進來,「神仙姐姐好。聽起來還有點禁忌感。」接著統籌大局:「這次,我們要不要多一點姿勢?」

  「有哪一款特別喜歡的嗎?」

  唐影搖頭,像逛奢侈品專櫃,一手勾著他的肩,另一手指指尖沿著喉結、鎖骨,一路往下,她告訴櫃員:「我都要試試才知道。你呢,有沒有推薦?」

  在另一個領域裡,許子詮的確是最稱職的櫃員,她的手沿著他的身體莽撞探索,他咬牙,掰過她的身子,說我可懶得推薦,不如帶你一個個試試。

  第二次不像第一次那麼溫柔,最終演變成縱情的不再理智的衝撞,彷彿有淋漓的暴雨砸下,將他們澆透再淋濕;而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溫柔,她本是聰明的學生,他有意引導,身體本身就是一種語言。戀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流,默契的時候,他們像在完成一場探戈。一前一後,前進又退出,跟隨韻律起伏節奏,纏綿交頸,在切磋中廝磨。

  最後還是抱著她回到了床上,冷氣開得低,對著兩人直吹。許子詮拉被子給唐影蓋好。他看她奄奄一息的樣子好笑,嫌棄她體力太差。

  過了一會兒唐影緩過來,趴在他身上接著嘴硬:「女頻男主標配都是一夜七次。我看你,徒有其表。」

  他捏了捏她軟塌塌的胳膊,調侃她:「如果就你這體力,非要我一夜七次,估計只能夜御數女。」

  唐影撇撇嘴,不安分拿指尖在他喉結上刮來刮去,他說話時候的喉結上下移動,她的指甲蓋追著它跑,狀似心不在焉,想開口,又歸於無聲。

  「怎麼了?」他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許子……

  越是沒有底的答案,她越傾向於選擇一個越可能得到想要結果的時機詢問。比如此刻,他摟著她,而她趴在他的懷裡。眼中的彼此都是唯一。

  她斟酌,終於在三秒後開口:「那個,你……喜歡我什麼呀?」

  他沒想到是這個問題。

  想了想,最後是模糊的答案:「因……覺吧?」

  「感覺」是所有答案里最不能讓女生滿意的字眼。它不講邏輯,也毫無預兆。而毫無預兆降臨的一切,都可能擁有哪一天毫無預兆消失的風險。

  唐影只肯表露出一點點警惕,她繼續問:「那、那你哪一天對我沒感覺了怎麼辦?」

  他熟練又深情地給出官方答案:「不會有這一天的。傻瓜。」

  唐影不滿,捏他嘴:「說實話。」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許子詮皺了眉頭,兩隻手牽了她一縷垂在肩上的頭髮玩,「就好像問如果有一天我出意外了怎麼辦?如果我喜歡你的理由是因為感覺,那麼當有一天這個理由消失。我當然不能繼續喜歡你了。」

  實話與邏輯,從來不浪漫。

  唐影被這個答案震地目瞪口呆,忍不住亂拳打他:「許子詮!這是在床上誒!你竟然和我說那麼冷酷的話。」

  「推己及人一樣啊。」他抓著她的手,問:「比如你呢,你為什麼喜歡我?」

  唐影乾脆回答:「美好的肉體!」

  他被噎,忍住罵人衝動:「行。那有一天我變成了300斤胖子,生活不能自理。你還喜歡我嗎?會一生一世守在我身邊照顧我嗎?」

  「……」唐影愣住。幾秒後,試探性提出:「要不——我們換個話題?」

  她在很久之後,都有些後悔自己問出了這個問題。程恪的話激起了她一直以來隱隱的不安全感,好在她善於偽裝。所謂底氣,是守護並且維持一段感情的保險絲。可惜自己的戀愛經歷為零,而許子詮又將王玉玊口中的「軟實力」,歸咎於更加玄妙的「感覺」。愛情的本質是數千年來經久不衰的話題。她想不透在這段愛情里,他愛她的理由。最後只好求助於另一段感情,比如好奇,他曾經愛上過怎樣的女人——

  換一個話題,她猶猶豫豫,開口問許子詮的是,「要不,你和我說說,你的前女友吧?」

  前女友三個字本身就代表了一段故事。或者即將搞出一個故事。再沒有什麼比它帶了天然的哀怨與曖昧,它是世界上最言簡意賅的微小說——「人不如舊」四字成語,將前女友三個字牢牢鎖定為另外兩個人新一段感情的天敵。

  「說什麼?」他睜大眼,又確認:「這可是送命題。」

  唐影有點認真,「我就想聽聽你們怎麼在一起,又為什麼分開。」頓了頓,她補充:「我就想多了解一點點你的過去。」

  她一臉內心強大看著許子詮,充滿著說服力。

  「她啊……」許子詮想了想,「她是中央音樂學院學音樂劇的。那時候我剛工作不久。幾個朋友介紹認識。」

  「那你為什麼喜歡她?」內心不如自己想像的強大,才是開始已經發酸。

  他撇撇嘴,「那時候年輕嘛。就因為——她長得好看。」

  「多好看?」她簡直自尋死路。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候在北京,我記得是初夏,剛剛下過雨。我們幾個人從咖啡廳里出來,雨過天晴,門口的天邊正好有一道彩虹,特別大,又有剛好那些朋友都是玩音樂的。大家起鬨,一下子來了興趣,正好帶著吉他什麼的,起了個和弦說要聽她她唱歌。」

  許子詮神色變溫柔,回憶起來:「她也不怯場,直接就在咖啡廳前的草坪上,一邊唱一邊跳。唱到一半,天上又開始下毛毛雨,彩虹還掛著。雨落在她身上,她反而更開心,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那一剎那,我好像掉進了一部電影,她就像雨中的精靈一樣。」

  聽這樣的故事,簡直要心梗。

  「所以你,你就對她一見鍾情,愛上她,追她。結果還真的追到了?」

  「唔。」許子詮沒有否認。

  ………後來呢?」她聲音乾澀,頓了幾秒,又補一句,「你,你們為什麼分手?」

  想到什麼,許子詮收了笑,摸了摸唐影頭髮:「在一起才知道不太適合。……沒有安全感。」

  「有多沒?」她迫不及待想聽一些缺點。

  「就……我記得那一陣,但凡我出門,必須報備。只要不是見她,就要微信視頻,將桌上所有人拍一圈。簡訊遲半個小時沒回,電話就追來,她定期要看我手機,下班回家,遲一分鐘她都疑神疑……。受不了。」

  女版徐家柏。

  她總以為安全感來源於漂亮臉蛋賦予的底氣,但此刻,又似乎與底氣無關。

  唐影往被窩裡縮了縮,酸溜溜冒出一句:「但人家是雨中精靈嘛。你犧牲一些自由度也是應該。又不是哪個男人都能做董永娶七仙女。」

  許子詮沒回答了。

  「所以,最後你受不了她的疑神疑鬼,提出了分手?」

  「分手確實是我提的。」許子詮頓了一會兒才說:「但卻不是因為受不了她。」

  雨中精靈在愛情里折騰,為了消滅不安,想到向許子詮提出結婚。許子詮沒有答應,卻在幾個月後,發現她在手機里藏了好幾個藍顏知己,日日親密交談,交換「晚安」與「愛你」。她與他們的聊天記錄編織成帽,扣在他的頭頂。

  「哈?!」唐影驚訝,這是什麼反轉?

  許子詮點頭,撇嘴,「她說她沒有安全感。日日患得患失快要瘋掉。所以與其等我哪一天出軌,不如先下手為強。」

  「雖然奇葩,但是不是你的不對?比如,身為男友,你為什麼不能給她足夠安全感呢?」

  許子詮換了個抱她的姿勢,反問她:「我已經按照她的要求報備、回信息、拍視頻。想讓我做的我都做,她卻還是沒有安全感。我還能怎麼樣?我後來才明白,感情里的安全感只能來源於自己。另一半無論做多少,都沒辦法彌補。」

  「所以那時候……你真的沒有曖昧的對象?沒有藕斷絲連的其它朋友?」她替前女友審他。

  許子詮乾脆搖搖頭,「沒有。單身的時候我確實不迴避曖昧。但既然進入一段感情,就應該足夠認真。畢竟精力有限,如果想要多線發展,就沒必要讓一段穩定的關係束縛自己。」

  這話擲地有聲,唐影吐了吐舌頭。想到什麼,又從被窩裡鑽出來一些:「那分手以後呢?你們沒聯繫了?」

  「還有聯繫方式,但幾乎沒有聯繫了。她後來結婚了就。去年她小孩滿月,我還給她包了紅包。送了一堆嬰兒用品。」

  她搖搖頭,「你這做派太像備胎了。」

  「 哪有? 」許子詮笑起來:「我只是覺得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當初她希望我原諒她,一開始確實有點生氣,久了也就釋然。」他揪了揪唐影的耳朵:「可能她只是犯了大多數沒有安全感的女人都會犯的錯誤?她雖然不適合我,但也值得幸福。」

  「那我們呢?」想了一會兒,唐影忽然仰著頭看他,問出一個特別不浪漫的問題:「我們分手以後,也能做朋友嗎?或者,以後我嫁人生小孩了,你會給我包紅包嗎?」

  許子詮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他一點一點變得嚴肅起來,習慣上揚的嘴角被往下摁了摁,似乎有幾分委屈。最終,他將她仰著的腦袋摁進自己的懷裡,耳邊是他咚咚作響的心跳,他很認真告訴她:

  「現在的你,不可以問我這樣的問題——光是想想和你分手這件事情,就會讓我很不高興。」

  屋子裡沒有開燈,月光像薄紗,被溫柔鋪在床上。

  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輕輕敲進她的心裡,她安撫他:「我只是假設。」

  「我不喜歡沒有意義的假設。」許子詮的手環住她的腰,緊了緊:「三十歲的我比二十多歲的我聰明。不太容易在感情上做錯誤的選擇。」

  此刻他的目光與話語,似乎終於給了她底氣。 她過了很久才說,像是對自己,也是對許子詮說,「小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看。其實,現在的我也依然覺得自己不夠好看。美是最顯而易見的天賦,也是實力。可惜我沒有。我有沒有說過?我一直挺羨慕林心姿她們的——有漂亮臉蛋就夠了,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愛她、寵她。我曾經以為,漂亮,是女人在愛情里最大的底氣。可是現在才發現,光是漂亮的女生未必就能擁有完美愛情——林心姿是、你的雨中精靈也是:只擁有皮囊,從來不是被理所當然偏愛的理由。」

  在她說話的時候,許子詮用手指慢慢梳她的發。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實話,長得好看這件事情,年輕的時候確實重要。哪個男人不喜歡美女?但再好看的臉,看久了也覺得平淡。一開始你願意為那個人犧牲一切,但到後來,把臉看膩,你願意付出的只會變少。」

  「我知道的,邊際效益遞減嘛。」

  「是這樣。 」許子詮捏了捏她的臉:「無論是漂亮還是別的什麼,那些顯而易見的理由太外在了。它們可能可以提高一個人被愛上的可能性,但不可能成為一個人真正愛上另一個人的原因,就像你願意為了一件漂亮衣服豪擲千金,但不可能為了它赴湯蹈火。美麗的確讓人想要佔有,可愛情的本質是付出——必須觸及靈魂與內心深處才能得到。」

  「所以,你說這是一種感覺?」唐影問。

  「當然了。如果我能說出一二三四條喜歡你的理由。說明一定沒有對你走心。」

  唐影滿意了。

  她看了他一眼,將腦袋窩進他的懷裡,想了一會兒,皺眉:「唉,完了,可是我對你喜歡的理由,卻能說出一二三四條。比如你長得好看、有腔調、聰明、身材還好,哦還有,腦袋又大又硬……」

  她掰著指頭列舉。

  許子詮聽著受用,卻仍然沒好氣瞥她一眼:「我早就知道你這種小丫頭膚淺。」 想到什麼,半開玩笑 ,「剛才你說你只喜歡我的美好肉體,也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唐影眨眼問:「沒安全感?那你要不要也查一查我手機?」

  許子詮笑起來,逗她:「真的讓我查?不怕我知道你最近有點贊了幾個猛男?」

  唐影果真翻身從床頭摸手機,兩人用的是同一款,只有顏色差異。先前的聲色犬馬,他們忘記把各自的手機丟到哪裡。黑暗中,她從床邊隨手翻出來了一部,摁開了屏幕,才能知道是許子詮的。

  微信提示:你有兩條未讀信息。

  她將手機遞上去,許子詮接過手機,又順勢吻了吻她的手掌心,再不以為意當著女友的面解鎖打開——

  微信通話界面上,兩條信息都來自於川川:

  「你今天的西裝好好看。明天再穿西裝給我看好不好?」

  「才分開幾分鐘就想你想你。笨蛋許子詮。」

第72章 這個「喂」字也有講究,比如要足夠文雅,但也要足夠嫵媚

  許子詮的表情在下一秒變得難看。而他不用看也知道,唐影的表情只可能會更加難看。

  洶湧的情緒總是來地緩慢。大腦需要一鍵暫停,然後迎接風險。等唐影意識到這兩條信息意味著什麼的時候,她已經摔開被子以及被子上許子詮的手,利索從地上撿起睡裙套上然後昂然離開了房間。

  許子詮迅速堵在門口——「你聽我解釋!」

  唐影低頭瞄了他一眼:「你先把衣服穿上。這樣解釋不太嚴肅。」

  許子詮趕緊說好,可才轉身找衣服的瞬間,唐影就敏捷從他的身體與門縫之間的空隙穿過,嗖地溜進自己房間,再砰一聲重重扣上門。

  許子詮好不容易穿戴整齊,在門口敲門:「唐影,你聽我解釋。」

  男人遇到誤會的台詞只有這一句,實在太蠢,幾十年電視劇的耳濡目染,讓任何女人都會在聽到這句話的下一瞬間,脫口而出三連: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許子詮嘆一口氣,隔著門喊:「你不聽我也會解釋。」

  唐影沒說話了。她當然想聽。

  「是那女的今天來我辦公室樓下堵我。我防不勝防!」

  房間沒有動靜,許子詮頓了幾秒,又趕緊補充兩句:「沒擁抱!沒牽手!沒任何親密接觸,我今天遲回來真是加班。我見了她撒腿就跑,真的,我發誓。」

  過了會兒,門打開,唐影鑽出半個腦袋:

  「她怎麼知道你辦公室在哪裡?」

  「她閑的啊。」許子詮痛斥。

  「你剛剛還對我裝逼來著,說你對待感情真心,一旦進入戀情,絕對不搞曖昧。」

  「這不是裝逼,這是說實話。我才不想和她搞曖昧。」許子詮賭咒發誓。

  「那你還留著她微信?」

  許子詮一愣,沒什麼深仇大恨,他貌似從不刪人微信。這會兒求生欲湧起,拿起手機,詢問:「那我現在拉黑她?」

  唐影「嘖」地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機提示:「你再猶豫會兒?反正我已經在app store上下載交友軟體了,並打算用上周末你給我拍的香艷私房照做頭像。」

  照片是她扎著哪吒頭,穿著家居短袖短褲,勾著腿趴在沙發上加班時候,許子詮偶然路過順手拍的。拍照時悄無聲息,等到唐影上班時候,他才將照片發給她,配文四個字:「可鹽可甜。」

  「你敢?!」渣男聽了這句話,劈手就奪她手機,火速舉到她夠不著的地方,瞪她:「喂喂唐影,你找死呢?」

  「大哥,這是外交上的對等原則。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你還留著糾纏你小姑娘的微信,那我也要找個小哥哥不清不楚。」

  許子詮冷笑一聲,手起刀落翻出於川川的名字拉黑,又抓過唐影的臉解鎖她的手機,將正在下載的社交小軟體秒速刪除。最終將手機扔回唐影懷裡,許渣男恢復理直氣壯:「行,我把她拉黑了。你給我老實點。別想找借口和別的小哥哥不清不楚!」

  唐影沒說話了,問:「拉黑是一回事,那她又來找你怎麼辦?」

  「人來找我,我跑啊,都拉黑了還怎麼可能找……」

  話音未落就被一聲電話鈴打斷——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顯示號碼所屬地:上海。

  可想而知是誰,許子詮和唐影對視,震動又尖叫的手機握在手中,燙如山芋。

  「我……應該接嗎?」

  「你也可以掛了。」唐影眯眼。

  接電話的結果是送命,掛電話則代表了心虛。鈴鈴朗朗的重複旋律如同催命,好在許子詮臨危不亂,風暴思考三秒之後,腦中燈泡「噌」地亮起——幾分慌亂的神色變得鄭重,許子詮看向唐影,鄭重其事將手機遞了上去:

  「親愛的,你接。」

  「哈?」唐影一愣。

  在大作的鈴聲中,許子詮點點頭,一臉同仇敵愾:「對啊,你來親自處理這個試圖挖你牆角勾引你男朋友的狐狸精!」

  「你接了?!」

  林心姿一臉不可思議,漂亮的眼睛瞪圓。大美人最近剛搬了新家,胡哥替她租的短租公寓到期,她最後千挑萬選租在了百子灣附近的自如公寓里。上班不遠不近,不算最佳選擇。可在林心姿看來,這裡租金便宜,生活與文化氣息濃厚,更重要的是——北京的腳部藝人與網紅聚居此處,平均顏值頗高:日常混雜在漂亮的人中間,有利於身心健康。

  唐影周末帶了甜品來給閨蜜暖房,兩個姑娘守著北京將暗未暗的天邊,接著八卦——

  「對啊。我接了。」唐影盤著腿在軟墊里,咬一顆櫻桃,「我原來以為修羅場應該刀光劍影,但其實不是,真正的修羅場看起來一片平靜。」

  畢竟年紀輕輕閱歷有限,誰也沒送上門做過幾次小三,而也不是誰都有機會直面一次所謂「小三」。

  但好在這些年狗血小說與電視劇的頗多涉獵,接電話前,唐影深深吸氣,特地清了清喉嚨端出正室專用嗓音,柔柔說了一聲:「喂?」

  這個「喂」字也有講究,比如要足夠文雅,但也要足夠嫵媚。文雅為了顯示端莊,而嫵媚能讓第三者自覺撤退。在一旁的許子詮聞言也驚:呵,這女人和我打電話從來不是這個嗓音。

  電話那頭頓了三秒,被一個「喂」字生生噎住。像是本準備好了一腔騷話,卻沒想到接電話的也是一位騷人。

  唐影出其不意拔得頭籌,拿出耐心,接著說了聲:「喂?」 尾音依然嫵媚。

  對面總算是緩了過來,意識到大敵來臨,音調突變:「啊——是你啊。」於川川恢復了滑膩聲音,短短三個字,也有講究:「是你」兩個字體現瞭然,而一個「啊」,尾音拉長,流露出三分不屑。

  「哦,你知道我?」唐影笑了笑,瞥了許子詮一眼,低頭接著說:「許子詮就在我身邊,可他好像,不太想接你的電話。」

  女性情敵之間的對話,彷彿在用聲波比美。但既然是對峙,比美的同時,內心都有幾分犯怵。

  那頭涼了涼聲音,冷冷說:我不信。

  唐影耐心:人總要接受現實。

  她安靜了。過了一會兒用一貫誘惑嗓音問:「對了,許子詮沒和你說過我是誰嗎?你知道我和他認識了多久,之前經歷過什麼?而且今天我們還……」

  唐影搖了搖頭,打斷她的滔滔不絕,對著電話:「你不重要。」

  於川川愣住。

  「你想想,哪怕他有一點點心疼你的想法,都不可能把電話給我,任你跳樑小丑般蹦躂。」

  唐影說這話間,許子詮已經懶得圍觀,轉身開了PS4,連接屏幕興緻勃勃開始殺怪——果然是冷血無情大渣男。她內心吐槽,對著已經發懵的於川川,又加了一句:

  「所以,還要繼續嗎?」

  大小姐利落掛了電話。

  「一記絕殺!」

  林心姿聽了敘述,高舉雙手鼓掌,讚許閨蜜: 「這些年的小說沒白看!」

  唐影抬了抬眉毛,「以婊之道還之婊身,誰不會?」

  「然後呢?」林心姿又問。

  掛了電話將手機扔給許子詮的時候,他正在遊戲里激戰正酣,人沒搭理自己手機,卻伸手一把拉住她圈在懷裡。唐影皺眉問:「幹嘛?!」

  「消氣了嗎?」他的胳膊環著她,微微低頭湊過來嗅她的發,眼睛仍盯著屏幕殺怪,沒等唐影回答,又問一句:「這是什麼洗髮水?這麼好聞。」

  唐影窩在他懷裡換了個舒服姿勢,只回答第二個問題:「小眾冷門斬男香。專殺各類大渣男。」

  側過頭又問他:「殺你嗎?」

  「殺。你的一切都殺我。」聲音很低。

  唐影滿意了。沉浸在剛剛交手勝利的喜悅里,幸福的女人難免聖母心爆棚,過了會兒,突然問:

  「誒……這樣會不會有點殘忍?怎麼……是唐突佳人。」幾分於心不忍。

  他詫異:「這麼容易心軟?之前還嫌我拒絕不幹……過,這不……許子詮抬手又滅掉了一個撲上來的怪,「她自找的嗎?」

  禮貌的拒絕人家不放在心上,沉浸在恃靚行兇的戲碼里糾纏不已,他今天下班就撞到撲面而來的於川川,當著一群同事的面親親昵昵與他打招呼,她是溫室里被人捧著長大的大小姐,將同事的驚訝默認是驚艷。漂亮的姑娘滿街都是,不注意分寸才失體面。許子詮也不能真的揍她一頓。乾脆讓唐影出面,上演一出殺人誅心。

  唐影抿抿嘴沒說話了,耐下心來看著他玩了一會兒遊戲,遊戲里的世界是一個衰敗城市,許子詮控制人物在城市穿梭,畫面陰暗,背景音樂森森,唐影一邊看他利落殺怪,一邊嘴上嘖嘖點評:「狠心。絕情。大渣男。」

  許子詮只是哼了哼,殺怪不停。揮刀跳躍,玩轉男性荷爾蒙爆棚的刺激遊戲。過了會兒唐影嫌無聊了,挪了挪身體打算離開。許子詮不許,拉住問:「去哪兒?」

  「回房間看綜藝。」

  「看綜藝多無聊。」他箍著她,命令:「看我打遊戲。」

  「喂!我不是要聽這個!」林心姿本來想問八卦後續,卻不想被塞了一嘴狗糧,緩過憤怒,好奇又問:「她會這麼容易放棄嗎?那個女的有沒有可能再次找上門來?」

  唐影想了想,搖頭:「大概率不會。」

  按照許子詮的說法,於川川是個驕縱白富美。這樣的女生突然對他感興趣,無非是喜歡刺激,未必圖這個人,而是貪圖掠奪的快樂。而解決的方法也很簡單——讓她體會不到快樂就行。

  愛情里的外來者是經久不衰的話題,針對不同的入侵對症下藥才是明智之舉。世界上的男人那麼多,為何他們偏偏就盯上你的男人?不同類型的女人有不同的目的,找准目的,才能釜底抽薪。

  唐影掰著指頭算,「在我看來,入侵者的類型可以大致分為三種:一是為了愛情——代表類型是悲春傷秋的文藝女青年,仰慕才華,吃露水生存,相信至純至真的愛。一旦愛上恨不得同生共死,禮義廉恥與道德更不在話下,通通不是阻礙。代表人物是瓊瑤早期女主角,名言是:我不是來拆散你們,而是來加入你們的。」

  林心姿大笑。

  「還有第二種,為了錢與生存。這類型的入侵者大多出現在中年危機八點檔里,多半是夫妻奮鬥半生財富,男人總算事業有成,表面上幸福美滿實際內心騷動不安,好死不死碰上了出生貧寒又有些姿色的小秘書小助理或者女大學生,她們懷揣著逆天改命的願景,想走捷徑,攀上男人就像緊握救命稻草,死都不會放棄。」

  林心姿嘖了一聲:「這類型是不是最可怕?」

  「確實如此。第一種女人雖然激進,但敢和她們混在一起的男人也數量有限。大多數男人務實,為了愛情烏托邦而要死要活拋妻棄子的戲碼不符合他們的核心價值觀,一旦遇上了,很可能敬而遠之。而第二種女人,求的是生存。她們一無所有,所以才敢抓緊機會孤注一擲——失敗了大不了從頭再來,成功了就能一步登天。既然是生存,當然手段百花齊放,精神又百折不撓,這的的確確是最可怕的一種人。」

  林心姿為這番理論嘆為觀止。

  唐影笑笑,這幾天著實做了一些研究。她接著說:

  「剩下第三種入侵者,其實是最無聊的:她們勾搭非單身男人無非是為了證明自己——在現實生活的打怪升級中了卻自己做狐狸精的夙願。這類型的女生往往條件尚可,或者極其自戀,將裙下之臣看做人生KPI來認真完成,把俘獲男人或者從別人手中搶奪男人當做榮耀。她們骨子裡不把男人當人,而是視為戰利品,如果可以,恨不得將他們做成勳章掛在胸前。」

  林心姿得出結論:「那個於川川,明顯就是第三種?」

  「嗯哼。」唐影宛若給客戶講解最新行業規範,理論紮實加上成功實踐, 賦予她一臉揮斥方遒, 喝了口水,接著分析:「她屬於第三種,並且還是第三種下細分的白富美型。這類型的入侵者看起來來勢洶洶,其實最好打發——擁有太多,所以她們在意名聲;自尊心太強,因而不能接受侮辱。同時,條件太好,周圍追求者也不乏,她們憑什麼要在一棵樹上弔死? 」

  「這樣的入侵往往基於一時心血來潮。就像暴雨傾盆,轉眼就消失。打壓她,再拖一拖,把她追求刺激的耐心耗盡,基本就能解決。」唐律師自信一笑。

  「分析透徹!」林心姿恨不得起立鼓掌,對於川川嗤之以鼻:「那個女的也是奇怪,看著正經,卻偏偏有奪人之好的惡趣味。」

  唐影聳聳肩,誰知道?——畢竟奇葩兩個字,從來不會自己寫在臉上。

  時間從女人的交心與八卦中飛速滑過,從窗戶看過去,天邊最後的一縷光被夜色吞併,城市緩緩沉入黑暗裡。

  林心姿新租的家依然是老舊二居室,地段更偏,她只租其中一間,三千以內的房租,她說徐家柏的陰影讓她暫時決定要開始攢錢,洗心革面拋棄ayawawa的理論做獨立女性。現代人的社交方式就是哭窮,林心姿就職國企,平均下來每個月到手不過8000,但所謂寒酸只是表面:除了北京戶口,背地裡是逢年過節各項福利與補貼優厚的員工食堂與超市。更重要的,指標確定,明年此刻就能分一套好房。

  剛搬家不久,林心姿的大部分行李還四處雜亂堆在房間。另一間空著,據說已租但租客尚未入住。

  此刻兩個人看著樓下與周遭升起的點點星火,是這個城市在暗中睜開的眼睛。照亮屋子的是她新買的落地燈,依然是宜家的性價比產品。

  時間不早。

  唐影從坐著許久的軟墊上拍了拍手起身準備回家,替林心姿收拾了小桌上零食。 想到什麼,忽然問:「對啦,你最近怎麼樣?」

  問的當然是愛情。

  林心姿低頭收拾桌面殘骸的手頓了頓,悶悶說,「就那樣唄。」

  「胡哥呢?你之前搬家,他有沒有來幫忙?分明說好了高效溫柔。」唐影調侃。

  大美人沒回答,一手抓著垃圾桶,一手套著一次性手套,粗暴將桌面上的殘屑嘩啦啦刨進桶里,過了會兒才答:「哦,他在忙呢。」

  「忙什麼啊?還有什麼比追妹子更重要。」

  林心姿哼了一聲,將裝滿了垃圾袋從桶里拿出,狠狠在上面打了死結,抬眸子看了唐影一眼,語氣嘲諷:

  「他啊,在忙著談戀愛。」

第73章 告別的時候,他對我說了一個諧音梗

  「這鯛魚,應該不是日本進口的。」

  「哇?這你都能吃出來。」

  「日本北海道附近的鯛魚入口後味甘甜,而這家的卻是平淡,少了一份鮮美。我估計,應該是天津附近養殖的鯛魚。」

  「你……你也太厲害了吧!?」

  小美人的大眼睛裡閃著光,純真又驚喜,彩瞳片在燈下泛著湛藍色,將所有的傾慕泡在這片海里。

  胡哥笑了笑,侃侃而談幾句就能被這樣的星星眼追逐,任何男人心中都妥帖,他瞥了遠處的林心姿一眼,笑盈盈看著眼前的小美人:「哪有。我就是對吃的比較感興趣。」

  「可我好喜歡吃呀!」小美人拽著胡哥袖子,聲音甜甜:「胡哥你以後多帶我吃好不好?」

  小美人叫謝可欣,是應屆新入職的員工。筆試第一的成績考入,面試那天就引起部門轟動,大家紛紛來找林心姿,閑扯幾句,遞上謝可欣照片,接著讚歎——以後咱部門終於有人可以媲美你的顏值了。

  林心姿看到謝可欣的第一眼就不喜歡。那種不喜歡,類似女人撞衫時的煩躁心情,源自追求獨一無二的人類對「同款」憎惡:謝可欣太像自己了。

  一樣是皮膚白皙,面容清淡,脖子細長,腰背筆挺。謝可欣更善於示弱,她習慣半抬著頭看人,像是盛夏剝了皮的芒果,汁液甘鮮,絲絲縷縷都是甜。

  更令人討厭的是,謝可欣比自己年輕,25歲未到的年紀,連護膚品用的是另一套生產線,抗衰與抗老的分水嶺,是剛剛需要介意的「初老肌」。

  更重要的是,她還單身——

  曾經熱衷於給林心姿介紹對象的領導們紛紛倒戈,畢竟任審美如何變化,對於相親市場上的女性,「年紀輕」才是唯一的硬通貨。

  謝可欣卻一一拒絕所有相親對象。部門領導胡哥問起原因,她漂亮的眸子哀怨看他一眼,再哀嘆一聲:「心有所屬唄。」

  那時候的胡哥也心有所屬:

  他依然殷勤對待重新恢復單身不久的林心姿。

  吃膩了食堂,偶爾部門幾個結伴出去吃飯,他總會落在林心姿身側,將步調調整和她一致。隨口扯幾句時事政治與花邊新聞當做談資,或者新看到的網路段子逗她開心。

  胡哥善於珍惜自己的溫柔,油膩中流露的驕傲忌諱「備胎」二字。他對未在一起的女人付出有限,畢竟在他認為:相戀之前的「付出」只是為了示好,過度的付出只會換來感動。自信的男人相信,吸引力才是開啟一段感情的唯一動力。

  但林心姿反饋淡淡:對於吸引力不足的男人,她還是希望對方再表露多一點點的誠意。

  兩人僵持。

  直到謝可欣的出現打破他們的僵持。

  如果將人類也按照動物分類學予以劃分,界、門、綱、目、科、屬,謝可欣與林心姿完全屬於同一「科「的女人:她們美麗且自知美麗,並善於運用自己的美麗。唯一不同的是,林心姿只想仰仗自己的美麗,而謝可欣除了美麗,還擁有魄力——

  她自我規定的嫁人年齡與林心姿一致:27歲。時間不短也不長,距離現在2年的時間剛好談一段穩當戀愛。於是她想好了,這段感情不允許錯付,唯一合適的人選,她要迅速敲定,並主動出擊。

  比較身家、比較品性、比較靠譜程度、 最後比較結婚可能性……她也差點列了和林心姿一樣的PPT。可她的眼光更實際,家境優渥與細心體貼,在她心裡遠勝過貌比潘安及八塊腹肌。

  入職的第一個月, 她就迅速偵查並為自己篩出了最佳人選——

  部門領導胡哥年輕有為,還有一手才華,玩轉膠片與光影,攝影水平精湛。當然,有才華的男人她見識過不少,但他的才華卻暗藏不為人知的底蘊:她拼湊他社交賬號中關於家庭與童年的蛛絲馬跡,留意到他的父親早年留洋,之後回國任職於著名外企。母親是大學教授,與父親留洋時相知相守,又是96城堡。 他曾在上海工作幾年,也只有她才會去仔仔細細翻他早年照片中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其中一張露台的視角,幾經確認,那分明就是湯臣一品。

  越是有資本的人,越有低調的資格。謝可欣為自己的發現而驚訝,流連於他朋友圈曬出的風景照片,在心裡默默嘆息:

  噢!那絕不是油膩,而是獨屬於藝術家的才氣。

  女人的直覺準確,胡哥對待林心姿不同尋常,而林心姿卻對他嗤之以鼻。愛情世界是一個循環的鄙視鏈,你不屑一顧的人,或許正被另一個人視若珍寶。

  小女生表達愛意的方式簡單又直接:聚餐時胡哥提到的餐廳,她第二天就在大眾點評上標記;胡哥說自己最近在看《平原上的摩西》,她當晚的朋友圈配文就是那本書的經典段落;月底發了工資,她開開心心說要請大家喝奶茶,拿著外賣APP一個個問大家喝什麼,唯獨漏了胡哥。胡哥調侃,「喲,沒我的份?」 謝可欣眨眼:「你不用問也知道,楊枝甘露再加糖。」

  「哎喲。我們和他工作了小半年都不知道他愛吃什麼!」一群同事忽然起鬨,「這誰受得住啊!」

  胡哥也笑著搖頭,往日油膩不在:「受不住,當然受不住了。」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林心姿正在手寫一份文件,指尖突然用力,不小心劃透了紙面。

  「不是難過,當然不是,我就是——有點不爽。當然,只有一點點。」林心姿事後解釋自己的心情。

  恢復單身後的工作日下班,以及周末,胡哥會約林心姿吃飯,她偶爾赴約。他也漸漸倦怠,於是邀約的頻率從一周四次,降低到一周兩次。等到謝可欣入職,就連微信上閃動著的胡哥的頭像頻率都變得屈指可數:「喜歡」從來不是一個虛詞——胡哥對林心姿的喜歡,肉眼可見地在減少。

  直到有一天,直到林心姿想起胡哥好久沒有私信自己的時候:

  那天是部門聚餐,十多個人圍著同一張桌吃飯,韓國料理,炸雞啤酒還有部隊火鍋。大家熙熙攘攘擠在一起,難免磕碰,席間林心姿的手機不小心被隔壁同事的胳膊肘從桌面上撞落。

  「哎,心姿,抱歉抱歉!」

  「沒事的。」林心姿說著俯下身去,在撿起手機的那刻,無意間,看見了桌子對面,並肩坐在一起的胡哥與謝可欣,在桌下緊緊交握的雙手。

  她怔了大概三秒,然後若無其事起身。桌子上的胡哥依然對著部隊火鍋侃侃而談,謝可欣坐在一旁,小鳥依人,面色酡紅,年輕的眸子盛著滿滿愛意。

  沒事的。意料之內。林心姿這樣對自己說。

  「就……就這樣被小姑娘虜走了啊?!媽呀!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唐影拍案而起,想了會兒,依然憤憤不平,「 那後……哥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

  「有啊。後來我們在茶水間里碰見過一次。」林心姿早已平靜,一邊八卦,一邊將垃圾袋提到門口,想起什麼,翻了個白眼:「他對我說了一個諧音梗。」

  「哈?什麼玩意?」唐影睜大眼睛。

  那天的茶水間里沒有其他人。似乎是見到了林心姿進去,胡哥才跟進來。他的手上還拎著一隻新買來的星巴克貓爪杯。

  「咳,心……他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最終還是決定坦誠:「……個,戀愛了。」

  「我知道啊。你們也沒有在隱瞞。應該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她手上沒停,眸子低垂,落在眼前的咖啡機上。

  胡哥噎了幾秒,不自在將手插回兜里,又拿出來,「我覺得,似乎還是要和你說一聲。算是,算是一個完整的告別。有始有終嘛。」

  他的語氣隨著坦白而一點點變得輕鬆,到最後一句話,已然恢復往日油膩。

  咖啡從機器里淙淙流入杯子里。林心姿總算側過臉看著胡哥,狀似一臉輕鬆:「沒事的,可欣很好,祝你們幸福。」

  胡哥撓了撓頭,總算將手中的星巴克杯子遞了上去:「那個……這個給你。」

  「啊?」美人沒反應過來:宣布戀愛,還有伴手禮?

  「給你一杯……胡哥拉過她的手,強行將袋子塞到她手上:「給你一杯子,諧音:給你一輩子。我曾經真的想給你一輩子的。但現在,我已經決定把我的一輩子許給另一個女孩,所以,心姿,我,我給你一個杯子吧……」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麼鬼!」

  唐影又好笑又好氣。目光落在林心姿放在客廳門口的星巴克袋子上,確認:「就是這個杯子?」

  林心姿走過去,拿起,一臉無奈:「你要不要,送你?」

  唐影搖搖頭,笑容像水一樣漫在她每一個表情里,似乎一個不小心,就會傾瀉而出,奮力憋笑讓她的表情與聲音變得古怪,唐影含含糊糊說了聲:「唔,還是你留著吧,這,可是人家的一輩子呢。」

  美人等她一眼,然後聳聳肩,「我當時打算扔了來著。後來想到這杯子還行,下次哪個朋友過生日,還能當禮物。」

  唐影笑起來,讚美她:「大格局。」

  「主要是窮啊。」她自嘲。

  唐影臨出門的時候,提出替林心姿將垃圾帶下去。雖然是老舊二居室,但這間房比她們之前租的那套還算新了不少,雖然樓道還是陰暗,牆壁上貼滿了烏糟糟的各類小廣告,但至少有一部轟隆隆直上直下的電梯,為這裡的破敗平添幾分工業氣息。

  「自如」總能將破敗房子翻修出小清晰氣息。客廳明亮,另一間門緊緊鎖著。

  想到什麼,唐影忽然好奇:「對了,這個屋子的租客是?」

  「嘿嘿,男的。我見過一次。貌似是明天搬進來。」林心姿抬了抬眉毛,用手指勾了勾,示意閨蜜湊近:「很帥。」

  「卧槽?!」

  「帥」這個字,難得從林心姿的嘴裡說出。用大美人的話來說,周圍的男人最多長得湊合。娛樂行業與網紅經濟火速發展的今天,但凡顏值過硬的,都捲入了娛樂圈與網紅圈,與素人有壁。

  比如林心姿眼裡的徐家柏是「白凈清雋,重點斯文」;她眼裡的許子詮是「五官一般,身材不錯,勝在品味好營造出氛圍感,丑中帶帥」。 而胡哥,僅得到「油膩」二字評語。

  林心姿點點頭,「一米八幾吧,臉是真的精緻,感覺只有巴掌那麼大。但人冷冰冰的。見了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唐影的眼神變得曖昧起來:「哎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林心姿聳了聳肩:「沒有別的想法。」

  「為什麼?」

  「太小了。」林心姿嫌棄。

  「個子一米八能有多小?」唐影脫口而出。

  見林心姿一臉震驚,她才反應過來,「哦你說的是年齡!」

  美人白了她一眼,嫌棄:「你和許子詮在一起到底每天都想些什麼東西!」 想了想,接著說:「長這樣,不是網紅就是藝人。總之混娛樂圈的。和我們距離太遠,不是一個世界。」

  唐影點點頭,開了門,拎了垃圾準備出門:「這倒也是,你欣賞欣賞就完了。等他搬過來來了,我也要欣賞欣賞。」

  林心姿笑起來:「許子詮不吃醋啊?」

  「沒事,我和他一起欣賞。」她笑盈盈的。

  唐影下樓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9點。八月的晚風灌在脖子里,大概是白天下過雨,莫名有些冷。林心姿抱著胳膊搓了搓手,她想:時間好快,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而那時候她沒有想到,即將入住的那個男孩,他的名字,也叫做夏天。

第74章 夏天走了,但屬於她的夏天來了-林心姿番外(上)

  如果非要讓夏天形容見到林心姿的第一印象。那可能只有一個字——

  美。

  哈!怎麼可能?他吐了吐舌頭,是——土。

  黑長直頭髮平直垂著,素麵朝天,臟粉色T恤上衣搭配牛仔褲。咋一看,還以為是中國90年代紀錄片里走出來的人物。

  他這幾年做練習生,周圍的漂亮臉蛋像是貨架上的可樂,一批又一批。這個圈子最不缺的就是時髦美人與年輕臉蛋,久了以後審美也麻木,看人第一眼先看服裝,第二眼再看髮型。咋一看到林心姿這樣的清水芙蓉,穿衣打扮在他眼裡接近上個世紀——說好聽一點,算是親切,有點像上次和自己見面的野雞經紀公司大姐。

  當然,他沒發現,這位室友小姐姐的品味竟然也這麼老土——

  不是,他想不通,她為什麼要在吃飯的時候看去年的選秀綜藝?!

  夏天進屋的時候,客廳的電視上正放著《偶像練習生》第一期,練習生蔡徐坤穿著一身漁網服,濃濃眼妝,表情魅惑又有張力,從初舞台就是場上焦點。林心姿穿著一件皮卡丘卡通寬鬆短袖,大紅白底牡丹花棉質居家長褲,坐在茶几前的小馬紮上,客廳沒有空調,她只開著電扇,腦袋上頂著一個雜亂無章的花苞頭,對著天然去雕飾的美人臉呼呼吹著。身旁還放著半個被舀了兩勺的西瓜與一瓶可樂。

  她聽到開門動靜,才猛地一驚回頭——

  幾分尷尬招手:「嗨、嗨,你回來啦?」

  這位室友自從兩周前搬來後便開始出差,大忙人一個,他不在的日子裡,林心姿索性當做自己沒有室友,單身女人快樂霸佔了所有公共區域。從前與徐家柏同居時,多多少少有美人包袱,一天到晚十指不沾陽春水,只負責撒嬌與美麗。如今的獨立生活讓人沉重也讓人輕盈——沉重使自己腳踏實地,而輕盈令她放飛自我。只沒想到這一次放飛,撞見了外人。

  好在,夏天絲毫沒有意識到林心姿的舉止是否優雅或美麗,畢竟在他看來,願意穿著大紅白底牡丹花長褲吃外賣的女人,做出任何事情都不令人驚異。他的目光只盯著電視上的《青春有你》,過了會兒才轉到林心姿身上,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仍舊一臉冷漠。

  林心姿不再理小孩,轉過頭接著看蔡徐坤。

  夏天拽了行李箱往卧室方向走,卻難得走得很慢,眼睛仍時不時瞄一瞄電視,又瞄一瞄林心姿,就在他伸手擰開門把手的瞬間,還是忍不住轉過腦袋,破天荒問了林心姿一句:

  「呃……你怎麼,怎麼突然想要看這個?」

  這是他們合租以來,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林心姿這才發現他聲音很低,是與臉不太符合的嗓音。

  林心姿捋了捋頭髮,點了暫停,才回答他:「哦,我最近迷上蔡徐坤了,所以回來補一補節目,看看他是怎麼出道的。」

  「是因為他?」

  「對啊。」

  夏天沒說話了,點點頭補了一句:「嗯,他很好的,唱跳都很好,真人也帥,對大家也有問必答。」

  這麼說著,他又看了屏幕一眼,像是有一點點黯然。開房門,「砰」一聲,將自己鎖起。

  「年輕人,嘖嘖。」林心姿拿遙控器點了節目繼續。二十分鐘後,美人臉上露出了一臉吃瓜的震驚——

  卧槽,屏幕上出現的個人練習生,這、這,這他媽不是,我的室友?!

  她這才知道,他名叫夏天。22歲。個人練習生,擅長唱歌。

  節目上的他一點也不冷酷,無論是接受採訪還是初舞台表演,都盡量掛著微笑,一臉憨態可掬的奶狗神情。後期配合在他臉上打上粉色紅暈與小狗耳朵特效,他為了上鏡也特地描了眉毛與眼線,掃了鼻影,林心姿不太看得出來美妝門道,只覺得電視上的他還隱約有几絲嫵媚?

  「現在的小孩,怎麼都有兩幅面孔?!」 她唏噓。反手一個截圖,發給閨蜜炫耀:「快給我看!這就是我的室友!不過還是真人比較帥!」

  一臉掌握第一手八卦的榮耀神情。

  唐影順著截圖裡的信息搜到他的微博——2萬粉絲。最新的一條微博是夏天對著屏幕拿著吉他彈唱的小視頻。底下寥寥幾個回復:「哥哥的聲音好好聽!」、「老同學,看好你哦!」,還有零星幾條色情廣告。

  兩人接著八卦,才知道夏天參賽第一輪就被淘汰。就連《偶像練習生》初舞台表演也被幾乎一剪沒,導師問他:「除了原創,還沒有沒準備其它曲目?」,他在屏幕前愣神好久,才搖頭說,「沒有。我,我聯繫不上版權。」

  這是鏡頭在他臉上停留最久的一個片段。

  「個人練習生嘛,沒有資本,想出道很難的。」唐影總結,「而且版權費動輒十几上萬,小年輕買不起正常。這是名利場,追夢確實需要條件。」

  林心姿沒回復了,順手先給色情廣告點了舉報,又切換了好幾個小號,給他的微博點贊評論加關注。

  夏天沒想到推開門的時候,客廳的背景音樂過分熟悉:林心姿早已關了電視,正點開他的視頻聽歌。手機放在茶几上,她雙手托腮,安靜坐在小馬紮上,胳膊肘支著膝蓋, 認認真真盯著屏幕, 桌面上依然是未收拾的西瓜、可樂和狼藉外賣。

  可見到她在認真聽自己的歌,面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礙眼起來,就連她身上那條大紅牡丹花褲子,都平添了幾分格調。

  他怔了幾秒。林心姿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眉眼彎彎對他笑:「原來你這麼厲害啊!你唱歌好好聽!」

  「好聽嗎………還可以吧。」他撓頭,幾分不好意思的。但到底是年輕人,被誇獎,使勁壓住嘴角笑意。

  林心姿揮了揮手機說:「我關注你微博了哈,你有沒有抖音、B站?我剛搜了,沒搜到。」

  他想接著耍酷說不用。但礙於「粉絲」二字在眼裡實在是珍稀動物,夏天頓了幾秒,終於走到她身邊,清了清嗓子,聲音低又嚴肅:「那個……抖音和B站也有,叫另個名……

  夏天一晚上增了30個粉絲。

  除了林心姿的三個小號,還有她號召下的一群同學、同事閨蜜以及閨蜜的男朋友們。白領們對娛樂圈永遠充滿好奇,得知林心姿的合租室友是個上過熱門綜藝的練習生,紛紛熱情洋溢點了關注表示要開始追星——畢竟真實的明星太遙遠,近在咫尺的,追起來,才格外有感覺。

  「再說了嘛……」友人們紛紛表示:「現在都流行養成系!不火的才好,要入就入潛力股。」

  「他們都說你唱歌好聽!長得也好!將來肯定能大火!」林心姿一臉真摯。

  他點點頭,很酷地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晚上睡前,他閑著無聊點開幾個新粉絲的主頁,畢業院校一溜水的清華北大人大牛津劍橋常青藤——

  「卧槽,牛逼。」

  所以大概是從那以後,同住屋檐下卻處於兩個世界的人才開始一點點熟悉的。一個對另一個產生了莫名的「護犢」之情,另一個也覺得自己對小姐姐多了三分「寵粉」的義務。

  娛樂圈作息與上班族作息是美國時間與中國時間的差別。有幾次林心姿起床時,夏天才回來,背著一把吉他,說他一三五在酒吧駐唱;也有時候林心姿下班時,正好在門口遇見他,他說自己剛拍了一天的淘寶廣告。

  「哇!哪家店?我去給你刷點銷量。」

  「呃。不用。你用不著的。」他一噎。

  「用不著的話也可以送人呀,哪有粉絲不沖銷量!」林心姿笑。

  他似乎在天人鬥爭,掙扎幾秒,低聲彆扭說了幾個字。

  「什麼?」她沒聽清。

  「……男士內褲。」

  「……」 林心姿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緩了會兒,伸手拍拍他肩膀嘆息:「小小年紀,確實不太容易。」

  「沒辦法。」他看林心姿一眼,也唏噓:「等哪天不想努力,還要麻煩姐姐你替我介紹個漂亮阿姨。」

  「沒問題。」她拍拍自己肩,大義凜然,「包在姐姐身上。」

  他有時候很忙,酒吧駐唱、淘寶廣告、通宵直播……什麼活都接,也有的時候很閑,咬著筆頭在房間悶一整天,時不時拿著吉他撥動幾個和弦。

  他新寫了歌,會唱給林心姿聽,偶爾也會做做市場調研——比如問問白領女青年的聽歌喜好。

  「周杰倫啊!小學的時候聽《七里香》,現在沒事聽的還是《范特西》。華語樂壇停滯這麼多年,聽來聽去,還是那幾個人。」她皺皺鼻子。

  「哈哈,你們90後的男神。」他抬眉毛,「不過我只會一首。」

  這麼說著,手指撥動琴弦,彈唱了一段《告白氣球》,他手指細長,掃過琴弦,聲音卻比琴弦好聽。林心姿眼睛亮亮,當即拿了手機錄下,發在朋友圈裡,文案里滿滿自豪。

  朋友圈點贊數量激增,她越發快樂,拿著手機湊過來給夏天看各色誇獎評論,完了嘆氣:「沒想到啊,我竟然是親媽型事業粉!」

  「親媽?事、事業粉?」他一愣,似乎還不太懂飯圈規則。

  「就是像你媽一樣,希望你事業紅紅火火,大紅大紫的那種!」林心姿諄諄教誨。

  他愣了愣,低頭瞥見她身上那件藍底淡黃色碎花長褲,笑著點點頭:「是挺像我媽的。」

  他也希望自己大火。

  懷才的人總希望被世人看到。搞創作是很私人也很大眾的事情:「私人」之處在於這件事只與你有關,而「大眾」之處在於,作品的所謂價值,大多數取決於大眾對它的認可度。

  他想要做音樂,想要舞台。將虛幻的理想打碎,碎片上逐一寫著的無非就是:錢與機遇。

  「其實,我參加節目也不是真的想做偶像。我就是想火。」

  「我懂,刷個臉嘛。攢一波人氣不虧的。也不是希望真能出道,而是希望夠通過這個平台讓別人看到你、聽見你的聲音。」

  他點點頭,「對。是這樣。而且,我不太習慣做偶像……」

  畫很濃的妝,賣萌搖頭迎合女觀眾的幻想,音樂停止時在在舞台上使勁對著鏡頭拋媚眼比心,社會普遍將二十多歲的男人當狗,或奶或狼。可他想,憑什麼啊,老子要當人。

  「我懂。」他只開了頭,林心姿就接著說:「現在的愛豆兩個字已經有些污名化了,似乎就代表則有人氣沒實力。偶像樹立人設滿足粉絲喜好,而藝術家聽從內心做自己就好。你肯定想做藝術家。」

  他笑起來,「你怎麼什麼都懂——對了,你是學霸。」

  「還是小姐姐啊。閱歷在那裡咯!」林心姿抬了眸子看他,眼神閃閃是得色。

  他連連點點頭,順從地豎大拇指:「小姐姐牛逼。」

  到底是共處一室,兩人之間的了解越來越多。年齡差距在那裡,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否決戀愛的可能性,相處反而更加默契、

  同一個屋檐下的人,無論來自哪一個世界,總有差不多的煩惱與惆悵。 但正因為來自不同世界,他們的攀談少了顧忌,更容易交心。

  於是,閑聊的時間裡,他們一起喝酒,買一堆花生瓜子薯片浪味仙,他說完他的夢想,她開始講述她的愛情:

  先是陳默,然後是徐家柏與胡哥,錯誤的人從身邊一個個被試錯。她眼看著就要27,都說北上廣盛產「剩女」——她們漂亮、聰明有學歷,可卻不知為何總是被動或主動地剩下。不甘願單著卻不得不單著的女性,大家各有自己的堅持或問題。

  如果不是謝可欣的出現,讓她焦慮:只靠臉吃飯的女人,隨著時間流逝與新一批美人湧入,很快能發現自己在愛情市場上優勢銳減。

  林心姿將失敗的故事一 一對夏天講述,喝一口啤酒嘆氣:「你說,我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反思的?」

  他拆了一包旺旺雪餅,分給林心姿一片:

  「從男人角度上來說吧……還真有。聽起來,姐姐你是不是,有點作啊?你說那些女生長相和你差不多,但是臉吧,除非是驚天動地。更多時候,我們男人還是看性格。哄女朋友很累的,誰願意天天受罪啊。」

  林心姿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她又問:「那,你覺得,我適合找什麼樣的?」

  「自己喜歡的唄。」夏天又拆一包,見林心姿手上那塊還沒吃完,乾脆一口咬下兩片:「不過你之前挺奇怪的,非說27歲之前要結婚,現在眼看著結不了了。你要不破罐破摔吧!隨緣好了。」

  他無心說出口的「破罐」,莫名喚起林心姿心底一點擔憂,抬頭看夏天:「那個……你覺得我看起來幾歲?」

  他吃零食的手停下來,仔仔細細看她。

  他們坐在林心姿卧室的地毯上,背靠沙發靠墊,實在是這間卧室的景觀太好,有將近半面牆的大窗,這裡適合吹牛適合八卦,更適合交心。宜家的落地燈立在一旁,從夏天身後,斜向下打在林心姿的臉上——他記得拍廣告的時候,攝影師告訴他,這個位置叫做「蝴蝶光」,能在人鼻子下顯出一個蝴蝶形狀的陰影,照人最美。

  有關男女的心動,坊間傳聞有15秒定律,大概是說:15秒的對視,足以誕生一份愛情。

  夏天不知道到底看了她幾秒。久到林心姿有了幾分不自在。

  「十八!」夏天終於回答,說出一句商業不能更商業的假話,又補一句:「對,姐,你看起來只有十八,如果不是妙語連珠,舉手投足優雅,我真想叫你一聲大妹子。」

  林心姿翻白眼,從塑料袋裡翻出瓜子拆開。

  似乎小孩不善於撒謊,默了默,夏天終究還是補了一句:「但你確實應該學著護膚了,熱瑪吉什麼的做起來。說實話——」他更湊近了一點:「你遠看還好,近看毛孔已經有點粗大。」

  林心姿瞪他,舉手要打。

  夏天趕緊隨手抓了地面上一隻娃娃遮擋,大喊姐姐饒命。兩人打鬧一會兒,夏天忽然停了手中動作看著她,笑容收斂了下去,幾分認真,決定告訴她一句大實話:

  「不過,心姿姐,我剛剛仔細看你,有一個重大發現……」

  「嗯?什麼?」她住了手。

  「我發現啊——」他幾分得意:「你其實,長得還行。」

  「哈?」 林心姿的臉僵在那裡。

  夏天一慌,趕緊補救:「誒,我是說認真的,你有時候看,長得真挺好看的,就五官真的可以!你要是能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別穿這些大花褲子,應該勉強算個美女,還真不至於找不到男朋友!」

第75章 「媽的,最煩裝逼的人。」——林心姿番外(中)

  林心姿當然旁敲側擊過這小孩——

  「喂,那個,那你見過最漂亮的女生長什麼樣呀?」 問這話的時候,她特意攏了攏頭髮,眼睛眨巴眨巴看他。美而自知的人都有那麼幾個招牌表情,她至少想聽聽他的答案,看他是不是真的瞎。

  「楊冪!」

  夏天不假思索,甚至沒看她一眼,神色嚮往起來:「當初我還參加明日之子,去過她的戰隊你知道嗎。楊冪太漂亮了我的天,太漂亮了。」

  「呵。」林心姿往肚子里哼了一聲,眼眸也懶得動了,她面無表情剝開橘子,又面無表情吃了一口。聽夏天在耳邊接著說:「我當時看到她的第一眼,整個人都傻了,你知道么?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拿冠軍。然後站到她面前,對她說:楊冪,記住我,我叫做夏天!」

  「嘖。中二少年。」

  林心姿將剩下一半橘子塞到他手裡,問:「然後呢?」

  夏天剛剛燃起的熱血漫畫臉瞬間垮了下來,他掰下一片橘子,往空中隨意一拋,再用嘴接住,將橘子吃完了才說:「哦,然後老子他媽又一輪遊了。」

  「這樣啊……」她忍住幸災樂禍表情,想了想又問:「那楊冪的微信加到了嗎?」一邊問,一邊左顧右盼找紙巾擦手,夏天見狀,從口袋裡摸出一團揉成了亂七八糟的衛生紙,遞上去:「給……凈的。」

  美人愣了半秒接過,一臉好笑。見林心姿將手擦乾淨了,他才回答:「沒有。」

  撓了撓後腦勺,又補一句:「我那時候成績不太好,貿然加她微信,總有點褻瀆女神的意思。」

  「可以啊。還挺純情。」林心姿眯眼看他,八卦:「喂,那你談過戀愛嗎?」

  「我?笑話!」 他指頭指向自己,一臉震驚:「大姐,你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啊,我這臉、這身材!如果不戀愛,那不是天大的浪費?!」

  除了自戀、中二、愛耍酷,偶爾眼瞎。夏天還是有優點的,比如:他不睡覺。

  林心姿貫常睡得早,是最健康的朝九晚五上班族作息時間。當然周末時候是例外,周末的她習慣晚睡,熬夜黨的心路歷程很簡單,大概就是除了睡覺,做什麼事情都有興趣。凌晨十二點的時候,她刷手機莫名刷到一篇名為《民間靈異奇聞考錄》的帖子,越看越入迷,房間只有一盞昏昏檯燈,像是一隻幽暗的眼,與手機屏幕閃爍的藍光相應。

  她忘了她什麼時候睡著的,心思還徘徊在故事裡,而腦中故事裡的靈異與懸疑入夢,恐懼感像暗夜陰濕處生長的苔蘚,從心底任性蔓延到全身,像一條蛇,吐著信子觀望她許久,最終冷不防「嗖」地向她襲來——

  她猛地從床上驚醒。尚且握著手機的手正好摁在胸口,胸腔發悶。此刻房間里依然幽暗,傢具與燈光靜靜注視著她,殘餘著夢中的恐懼。林心姿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乾脆起身去一趟洗手間。

  沒想到推開房間門就是燈火通明的客廳,晃到了她的眼,剛邁出門,就遇到了一身潮服,戴著耳釘與戒指,正活力滿滿從廚房剛端出一碗熱氣騰騰泡麵的夏天。她瞄了一眼,泡麵上還給自己加了倆雞蛋。

  「你還沒睡?」她詫異。

  「直播呢今天。剛中場休息。」

  直播業務興起迅速,門檻幾乎為零,大熒幕遠不如小屏幕親切,初入演藝圈的男女多少將之視為副業。晚上8點到10點的黃金檔只屬於平台頭部主播,腰部以下的大多集中在午夜。當然午夜的時段也分三六九等,狠一點的,比如夏天,偶爾睡不著了,就乾脆通宵直播。總會有人體恤你的辛苦,送來幾隻穿雲火箭。

  夏天脖子上掛著耳機,本搖頭晃腦哼歌,端著夜宵就要上桌 。見了林心姿,扯下耳機,又問:「你也沒睡?」

  房間的空調吹著她脖子冰涼,林心姿摸了摸後頸,搖頭:「做噩夢醒了的。睡前看一堆民間陰宅的故事,瘮得慌。」想了想又問:「你直播都幹嘛呀?」

  「一般是唱歌咯,或者陪粉絲聊天 ,隨便說點什麼。」他聳聳肩。

  「人多嗎?」

  「還行吧。我煮麵之前還有500多人在線。」

  林心姿踩著拖鞋跑進房間拿出手機,「你直播間號多少?」

  「幹嘛?你要關注?」

  「這不是廢話嗎。」

  「嗤——多此一舉。」他笑起來,下巴往自己卧室門口擺了擺,示意:「看什麼直播?想看不如直接看現場。」

  見林心姿沒動,他嘴上還催:「姐我端著面呢,你先幫我開個門。」

  夏天的房間只有桌上手機屏幕鏡頭輻射到的地方是整齊清爽的。他的卧室布置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柜子和一張靠牆的桌子,擺滿了直播設備的桌子正對面是另一面牆,牆與桌子中間是一把椅子與一隻斜靠在牆上的吉他。剩下的雜物、衣服,被隨意放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床尾擺著的巨大臟衣籃,胡亂鯨吞他隨手塞進的臟衣服。

  林心姿注意到,四面牆上,都仔仔細細貼了隔音牆貼——大概是擔心半夜直播的時候吵到隔壁的自己。

  「姐你坐床上就行,別的地方都亂七八糟的。」他瞥了林心姿一眼,又補充一句:「我接著直播了哈。你自己玩。」

  夏天說完這句話就將泡麵端到桌上,重新坐回椅子,戴了耳麥,邊吃邊熟練和手機前的粉絲們說話,大概是說自己剛剛煮了一碗面、加了倆雞蛋,又說自己最喜歡的速食麵牌子其實早就停產,似乎有粉絲列舉了幾個經典泡麵的牌子,他也就順著聊了下來……低低的年輕的聲音在和網線另一端的人們閑話家常。心知肚明是比速食麵沒有營養的話題。但總有人寂寞。

  林心姿最後坐在他的床尾,抱著膝蓋,一邊刷手機淘寶,一邊用他直播的聲音做背景音——她確實想來他房間磨蹭掉這個夜晚。大概是因為他異世界的作息,覺得熱鬧,人聲鼎沸陽氣盛,適合消化掉自己陰森森的噩夢。但這裡也像一場夢,是前所未見的另一個世界的夜生活:她從一場夢,掉入到另一場夢裡。

  林心姿忘了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或許是他的低音炮適合催眠,彈得曲子也溫柔。生物鐘哄騙她入睡,她玩手機的姿勢從坐著、改成趴著,最後她聽見心裡一個聲音問:「要不要閉上眼?」終於斜斜歪到一邊。意識最後殘留的記憶里,耳邊還是夏天的聲音。

  他是活在夜裡的人,越夜越精神,餘光秒到林心姿睡著的身影,沒太在意。將近3點的時候,手機直播鏡頭調整,將他的卧室虛虛掃過,鏡頭無意間拍到凌亂床上睡著的女人背影,再明顯不過的白底紅牡丹花褲子。

  立刻有眼尖的粉絲指出:「哎!小哥哥,床上怎麼有女人哦!」

  夏天眼睛都沒動一下,手指尖靈活掃過一個和弦,回答:「哦,那是我媽。」

  她第二天醒來時候,夏天剛結束直播。他似乎剛刷完牙準備睡覺,站床邊許久,猶猶豫豫看著霸佔了自己床的林心姿,腦中天人掙扎——

  她睡相很乖。半側著躺在床上,手上還拿著手機,呼吸清淺。她的樣子莫名讓他想起一種花,在夜色中靜謐開放,花芳香,但以夜間尤盛:睡著的林心姿,比醒著時候更美。

  但最終,他只是抬起腳,踢了踢床沿,面無表情:「喂。喂。喂。」

  床板的震動傳到她耳朵,林心姿被喚醒,目光先懵懵落在不遠處一條長毛的小腿上,再順著小腿往上,是穿著籃球背心與短褲的夏天。

  她還不太清醒,聲音軟軟問:「你,你要去打籃球么?」

  「靠。」他乾脆坐上床:「老子要睡覺。」 揮了揮手機示意她:「天亮了。」

  「喔。」林心姿揉著眼睛爬起來,與坐在床上夏天的面對面,他比她高上一截,目光完完全全將她籠罩。

  她穿著寬鬆黑色短袖T恤,出鏡評率過高的白底牡花褲子,像是從他七大姑八大姨的柜子偷了衣服來穿。林心姿的眼睛眉毛因為沒睡醒而皺成一團,唇也是泛著白的。他突然發現,單看臉,忽略掉她身上奇奇怪怪的鄉土風格衣服,她確實比自己見過的大多數女生都好看——當然,比楊冪,那還是差了一點。

  而此刻,孤男寡女,不是沒有疑惑,夏天湊近了一些,居高臨下觀察她,他似乎剛剛洗過臉,近距離可以聞見他身上的牙膏和須後水的清新味道,薄荷的,林心姿漫無邊際地想:長這樣的男生才適合擁有薄荷的氣味。他們坐在床邊對視,意識朦朧中摻雜若有似無的荷爾蒙,半晌,夏天冒出一句:

  「姐,你是不是從不把我當男人看啊?」

  在我床上,怎麼就能他媽睡地這麼踏實?!

  這話曖昧,林心姿一愣,敏捷跳下了床,帶了幾分防禦姿態,質問:「你這是對姐姐有什麼想法?!」

  夏天懶懶看她一眼,四仰八叉倒在了床上,揮了揮手:「別想多了。姐。」

  見林心姿還是一臉警惕,他撇撇嘴,將腦袋埋到被子里,像是終於困極,最後一句話悶悶隔著被子傳出:

  「有你這條牡丹花褲子鎮守,正常男人真的很難對你產生什麼別的想法。好了我睡了,姐你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哈!」

  ……奇恥大辱。

  這是林心姿的第一反應。

  「女人這種東西你知道吧!」她事後對唐影激烈抱怨:「他該不該對我產生想法和我有沒有讓他產生想法是兩碼事!怎麼會有這種男人?發自內心把我當做大媽!」

  「你冷靜一點……我覺得啊,女人的防範意識是個變數,主要與她對這個男人身體的興趣程度成反比:當你潛意識越不介意和一個男人發生點什麼,你對他的防範意識,就會越低。」這是唐影事後的評價,「你一個成年女性,在另一個成年男性的床上睡著,確實有點曖昧。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他?」

  林心姿再次怒吼:「我只是把他當做弟弟!」

  但她確實開始在意這位弟弟的看法——誰叫他發自內心地對自己沒有任何想法。

  唐影試圖勸說:「他是年輕小男孩。你懂吧,那種練習生小男孩,只可能喜歡小女孩,根本不懂熟女的美。」

  「呸!」美人難得狂躁:「他喜歡楊冪好不好!楊冪!比我們大了好幾歲!」

  唐影不敢回復了。

  美人狂躁的第一個祭品,就是那條牡丹花褲子。被狠狠壓在了箱底。

  她關注的B站抖音小紅書也開始順應用戶要求,推薦各色時髦穿搭——大數據比你更懂你的心,但凡目光在某一次推送當中多停留了幾秒,每一次點擊,都成為對類似內容的無聲告白。連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發現:美好皮囊從來不是肆無忌憚的理由。天生麗質只是一項基礎分,而她應該做的,是繼續為它加分,而不是減分。

  連夏天也發現了室友姐姐的變化——比如有一天睡醒,推開房門竟然發現她穿了一身白T恤,下半身是時下小女生最愛的JK制服短……

  「卧槽?」他瞬間清醒了,目光落在她腿上,糾葛了幾秒,又看她的臉:「你cosplay嗎?」

  「這個,叫做流行好嗎?!」林心姿回眸一眼,拿了包準備出門。

  「你去哪兒啊?」他又問。

  「逛街、買衣服!」

  名校畢業的姐姐,有時候他竟然覺得她有點傻——從牡丹大花褲子瞬間飛躍到JK制服短裙,腦子讀書讀壞了吧。

  他停頓幾秒,「你等我十分鐘。我陪你一起。」

  夏天出門的時候還背著吉他,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他10點去酒吧駐唱。駐唱的地點在後海的衚衕里。他們先去附近商場的H&M與ZARA,進門直奔女裝區,他拽著她手腕將她拉到更衣室門口,命令:「你就在這等著。我給你挑衣服。」

  「你?」她狐疑,實在不敢相信二十多歲直男的眼光。

  他瞜了她這身JK制服一眼,丟下一句:「至少比你強些。」

  大概是這身衣服太過幼稚,他甚至懶得叫她一聲姐姐。年輕男人端出大男子主義架勢,背著吉他遊走在一排排女裝前,手上提著個籃子,看著像大老爺們買菜,神情卻十二分認真。他本身就扎眼,何況還是在女裝區。路過的小姑娘偷偷瞄了好幾眼,甚至有幾個偷拿了手機拍照,夏天發現了,也只對她們笑笑。

  他最後精挑細選了一筐子,遞到林心姿面前:「喏,你從這裡面隨便挑兩件試試。」

  「真的?」她用手指尖從筐子隨意捻了兩件,徵詢他意見:「可以嗎?」

  「試試唄。」夏天眨眼,「相信我眼光。」

  他眼光確實還行——牛仔高腰闊腿褲,淺紫色針織短款弔帶,將人勒地有鎖骨有肩有腰有腿,是時下流行的女團穿搭風。女生買衣服本來麻煩,挑選要看身材風格與膚色,他只按照直男的眼光選。卻沒想到這位姐姐,還真是,穿什麼都好看。

  林心姿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夏天愣在那裡。目光也變傻。

  「怎麼樣?」林心姿不太確信。

  他沒說話,仍只顧著看她。

  「不好看嗎?」林心姿走到鏡子前,轉了轉,又問他。

  夏天很難形容自己的感覺,內心忽然著火了一般燒著,莫名想起第一見到楊冪時的情形。他最後看了林心姿幾眼,轉開臉,說了聲:「還、還行吧。不算太丑。」停了會兒,又補一句:「你……你還挺適合穿這些的。還、還真沒看出來。」

  「是吧?」林心姿挺高興,三步兩步跳到他身前,笑嘻嘻仰著頭看他,小聲問:「那就這兩件了?」

  他下垂的目光落在她毫無修飾的臉、白到發亮的肌膚、脖子和鎖骨以下,距離太近,他耳根躥紅,猛地後退,「那……服好像有點短了,我、我給你找條項鏈。」

  落荒而逃。

  他心裡的親媽粉學霸室友姐姐,忽然變得像個精緻娃娃。他心裡一動——更何況,還是由自己親手打扮的娃娃。

  漸漸的,他落在娃娃身上的目光次數變多,眸光也不自覺變得糾纏。牡丹花褲子她再也沒穿過,後來她興高采烈提到,說第二天穿他選的那套衣服逛街,被好多人搭訕——「當然,之前也有人搭訕啦。但這次搭訕的明顯更多。贊誒!」

  她笑語盈盈,滿臉都是成就感,伸手拍拍夏天肩膀。他卻高興不太起來——搭訕個鬼嘞,都是他媽的油膩男!

  而沒過多久,還真的被他逮著一個膽敢當著他面搭訕她的。

  那次是在他駐唱的酒吧。

  周五晚上她下了班,他忽然說要帶她去酒吧聽自己唱歌。「我在家都聽好幾遍了呀!」林心姿有點懶。

  「酒吧不一樣的。」他拽著她出門,「我朋友都說,我駐唱的時候特帥。」

  「真的?」親媽粉來了一點興趣:「那我去拿個相機。」

  「不用不用。」他拉住她,推著她肩往外走:「你用眼睛記住就行。」

  酒吧幽暗的燈下,夏天抱著吉他唱《Fly me to the moon》,低沉嗓音發出邀約:「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baby, kiss me.」這是他慣常斬獲芳心的情歌,一邊唱,一邊側了腦袋,用一個三分情深、三分溫柔還有四分邪魅的眼神看向遠處的那個她——對視,眨眼,再對視,挑眉。最後歌聲結束,芳心拿下。從高中到現在,這招屢試不爽。

  而此刻,他提起刀,才發現找不見芳心——

  坐在角落的林心姿正在和一個男人說話。男人穿得甚是風騷,襯衫馬甲格紋褲,個子瘦高。他兩手插兜站著,對著她說了句什麼,林心姿點點頭,而後這個男人坐在她的身旁,狀似侃侃而談。

  ……么情況?!」年輕人心下一急,指下沒注意,彈錯了兩個音。

  又是一個搭訕的男人——

  開場熟悉,直白裝逼。

  他打了個響指,示意老闆:「來一杯Yamazaki,straight,謝謝。」又問林心姿:「坐這裡,是否可以?」

  林心姿瞥了他一眼,禮貌笑笑:「」這裡沒人。」

  「Oh, thank you.我叫Steven.」他抬了一隻眉毛,落座,含情脈脈看向身旁美人,頓了頓,又用磁性嗓音嘰里呱啦說出一大串話,伴隨著幾個快速振動的小舌音。

  「什、什麼?」美人一呆。

  男人搖頭嘆笑:「西班牙語。我說給自己聽的。」 這麼說著,又看向林心姿,聲帶振動發送中文低音炮:「想喝什麼?我請你。」

  林心姿搖搖頭,眸光轉向台上的夏天,這一看才發現,他早已停下彈唱,手還摁著琴弦,卻定定只看著自己。

  在嘈雜又昏暗的酒吧里,他們四目相對。

  「怎麼了?」身邊男人見她不搭,湊過來,又補一句:「想喝什麼?」

  「啊。」她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注意力還在夏天那裡——隨著那個男人湊近林心姿,夏天直接放下琴,從台上大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酒吧狹窄,地面到處散布著小圓桌子,夏天本來高大,哪怕一臉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仍需要需要彎彎繞繞配合嘴上說無數句「借過」、「抱歉」。

  林心姿有些懂他這麼走過來的原因,又有些不懂。心裡霎時亂糟糟的。在她混亂的時間裡,隔壁男人又催:「嗯?」

  林心姿這才看向他,對一旁的服務員說了一句:「草莓奶昔吧。」

  嘖,男人順勢露出慈愛微笑,想教她點雞尾酒小知識。可才清了清嗓音,決定推薦這位美人不妨來一杯mojito的時候,就聽林心姿轉頭看向自己,問:「對了,你知道有個歌手叫做那英嗎?」

  「哈?」男人一愣。

  林心姿抿了抿嘴,對他說:「那英說過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什麼你知道嗎?」

  「……這,這我不關注娛樂新聞。」 他訕訕。

  「你可以關注一下,那英說的那句——」美人笑起來,曇花一樣的笑容又在下一秒斂去,她一字一頓告訴那個男人:

  「那英有個名言叫做:媽的,最煩裝逼的人!」

第76章 試圖在愛情里逃避,不僅代表著怯懦,也意味著動心-林心姿番外(下)

  「媽的,最煩裝逼的人!」

  這是夏天走到林心姿桌邊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他想,這應該也是他這個月聽過的,最動聽的一句話。

  男人有些灰溜溜走了,幾分氣急敗壞。起身離開座位時肩膀又被人刻意撞了一下,他吃痛,抬頭瞥了來人一眼,是一個過分好看的年輕男孩,一臉挑釁瞪著自己。他撇了撇嘴認慫,低頭快步走了。

  夏天清清嗓子,忽然很難形容自己此刻心情:本來想演一出英雄救美替她驅趕蒼蠅,氣勢洶洶前來,腦補的是古惑仔掀桌肉搏的劇情,他怎麼看那個男人怎麼覺得惱火,更煩他覬覦自己傻瓜姐姐時的眼神。還好林心姿不算太傻,書沒白讀,還知道那英,嘴皮子也挺利索,三兩下打發了「猥瑣男」。

  只是他,憋了個大招卻無用武之地難免有點尷尬。此刻台上還孤零零放著一把吉他。甚至有幾個觀眾回頭,好奇看了他一眼。

  於是他沉下臉,決定用酷一點的表情掩飾尷尬,轉身又惡狠狠瞪著那個男人,直到將他瞪出酒吧,才一臉大功告成的表情在林心姿身邊坐下。

  「咳,……那什麼人啊?這麼猥瑣?」

  「不知道。段位太差了,不夠看的。」林心姿也有點得意,忽然多少理解了唐影當初在酒吧一通操作趕走徐家柏的心情。無論是裝逼、還是打臉他人裝逼,其吸引人的本質都在於表現欲的滿足,歸根結底,就在於一個「爽」字。

  「唔。是的,太差勁了。」夏天隨便應了一句,偷偷瞟了林心姿一眼,又不自覺往她身邊挪了挪。

  「…………怎麼過來了?」林心姿這才發現,扭頭看他:「不唱了嗎?」

  兩人在幽暗光影里對視,他的鼻息情不自禁親吻她的發香,一瞬間的閃神。夏天猛地扭過頭,不自然拿了桌上水猛灌一口:「哦,那個,我剛休息呢。中場休息。一回兒就去。」

  想到什麼又叮囑:「對了你這個座位太偏了,你一會兒坐前面去,就坐我跟前,聽我好好唱。省得再有亂七八糟的人來煩你。」

  林心姿點點頭,說好。

  夏天粗聲粗氣說完一串,拿起杯子又要喝水,卻被林心姿伸手攔住了:「喂,你很渴嗎?」

  「怎麼了?」他詫異。

  「你喝的,是我的水。」

  他僵了半秒,結結巴巴又語氣不屑說出一句:「那、那又怎麼樣?搞笑!什麼年代了……學生才講什麼間接接……

  他重重放下水杯,頭也不回上了台。

  夏天喜歡她這件事情,她沒過多久就意識到了——年輕人的愛意直白,嘴上不說,也會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來。愛她的男人太多,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念想如同黑夜綻放的煙火,她能敏銳感知到它。

  更可況,他試圖吸引她注意力的方式,實在是有點傻氣:

  比如他在客廳逗留的時間變長,有事沒事就抱著一把吉他彈她喜歡的周杰倫,他似乎翻遍了她的網易雲音樂,將她喜歡的歌曲一 一學會;這還算好,他還喜歡突然就當著她的面脫了上衣,撩妹的技巧像是從拙劣偶像劇里學來的,要麼原地二十個俯卧撐,要麼一臉冷酷冒出一句:「咳,我去洗個澡。」

  見林心姿轉走了眸子,他還特地叫住她:「姐,你快看看,我這肌肉,適合上鏡嗎?要不要再練練。」

  美人懶懶瞄了一眼,再一眼,最終一臉見慣了大世面的表情無精打採回答:「還……可以吧。腹肌的格子,還算是齊整?」

  下一秒的手機里:

  林心姿對著唐影尖叫:「別點贊啥抖音猛男了!快來我家看夏天!」

  「這麼棒?!」唐影一臉憧憬,「身材這麼可以的嗎?」

  美人不容許他人質疑,反駁:「能拍男士內褲廣告的身材你說呢?」

  「嘖嘖,年少有為啊。」

  她在廚房裡榨果汁,他忽然就開始在廚房外舉鐵,繞著客廳來回走,生怕她注意不到自己,一邊舉一邊發出低沉嗓音,鼓著壯實的肱三頭肌故意詢問:「誒,林心姿,你幫我看看,我胳膊是不是有點太細了?」

  林心姿不理他,埋頭將西瓜切成一條條塞進榨汁機里,嘴上答:「不會啊。剛剛好的。」

  他不滿意,一邊哼哼一邊舉著啞鈴湊到她身邊,熱乎乎的氣息籠罩著林心姿,她側了側頭,聽他帶了撒嬌的命令:「喂,林心姿,我也要喝!」

  她轉過身,遞上一杯西瓜汁,板著臉糾正:「叫姐姐。」

  夏天忽然不高興了,一聲不吭,連西瓜汁也不要,轉身舉著啞鈴回了房間。

  「好感」也是一項需要費心管理的項目:對於那些喜歡你,但你又不太喜歡的人,裝作不知道就好;而對於那些喜歡你,你也喜歡的人,體驗足夠了曖昧,尋找一個恰當的時機牽手就行。最難以管理的是那些喜歡你,但你又不捨得拒絕的人,簡直是所有愛情煩惱的根源——你想與他在一起,卻偏偏知道,不應該與他在一起。

  唐影評論:「你對這個小鬼還是不太一樣的——曾經追求你的男人,你只會弔著他們;而現在,你卻躲著他。」

  試圖在愛情里逃避,不僅代表著怯懦,也意味著動心。

  而夏天的堅持,似乎也沒有太長——

  她一天下班回家,就見到一個小姑娘從夏天的房間里出來。二十齣頭的樣子,腿又長又細,一身黑衣弔帶搭配超短褲過膝靴,露出絕對領域。小姑娘的兩臂都是紋身。頭髮剃到板寸,窄而尖的下頜,挺翹鼻頭,化煙熏的眼妝與暗色調口紅,哥特風,就像是從蒂姆·伯頓電影里出走的角色。

  她與小姑娘對視,愣了三秒,然後才看到接著出房門的夏天。緊接著,夏天躲開了林心姿的眼神。

  她淡淡笑了一下,回到屋子裡的時候,聽到虛攏著的門外,夏天在對那個姑娘說:「你先回去吧。」

  姑娘點點頭,聲音與打扮不符,是甜潤潤的少女嗓:「嗯,夏天,那我明天再來找你。」

  夏天停了半秒,才回答,聲音很輕,但卻剛好能讓屋內的林心姿聽到。

  他說:「好,我等你。」

  又來了。

  林心姿煩躁起來:先是陳默,然後是胡哥,最後是夏天。各行各業各個地域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是一番德行。林心姿閉了眼,仰躺在窗前的地毯上,一個一個將他們罵過去。表面說一套,背地是一套。他們說愛你,是遵循最私人的慾望,而之後愛上別人,也是源於另一個慾望。他們分明從頭到尾,只是在與自己的慾望進行一場遊戲,而卻還要偏偏哄騙自己也哄騙你——說他們愛你。

  她拿起手機,點開微博、B站、抖音,將夏天全部取關。又負氣打開鏈家看了一圈,打算換房。

  她將她的憤怒告訴唐影。唐影卻一臉驚訝:「你瘋球啦?反應這麼大!他房間里有沒有女人關你屁事,又不是捉姦在床?」

  「他亂搞男女關係!」林心姿怒吼:「我不要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骯髒!」

  唐影沒回了。

  剛剛吃過晚飯,她正和許子詮牽著手在樓下散步。

  許子詮不滿她的分心,順勢瞄了一眼手機屏幕對話,好奇:「林心姿這是又怎麼啦?」

  唐影將手機揣進兜里,好笑起來,將腦袋枕在許子詮的肩膀上:「哈,就是打翻醋缸了。」

  林心姿的怒火從進屋開始一直烈烈焚燒到半夜,直到被屋子突如其來的黑暗澆熄——夜半十二點的時候老房子任性停電。

  手機與電腦的界面還停留在鏈家和韓劇TV,屋子瞬間變暗,原本呼哧呼哧作響的老空調也突然安靜。她第一反應是抱了手機就往被窩裡鑽,像動物一樣,以為窩裡安全。過一會人,果然聽夏天在門口叫她,指關節扣門:「林心姿,林心姿。」

  他越來越大逆不道,從一開始的「姐姐」,到「心姿」與「姐姐」混著叫,再到現在,扯著嗓子連名帶姓喊她。小崽子一個。

  她只露出小半個腦袋,拿手機開了手電筒,照著門把手,喊了聲:「門沒鎖,你進來。」

  夏天推門的時候沒想到她會這樣縮在被窩,笑起來,「膽小鬼嗎?」

  「十二點停電,好嚇人哦。鬼片里都是這麼演的。」

  「只是欠費而已,笨。我剛剛交了,明天上午讓物業過來拉一下電閘就行。」

  林心姿放心了。剛鬆一口氣,就見夏天直接扶著她的床沿坐在地上,一副進來了就不願意走的架勢。

  「喂,你幹嘛?」她問。

  「陪你啊。」他拿出手機刷了刷,眼睛不看她,「你不是害怕嗎?」

  他背對著她。靠在床頭邊上,露出半個後背與腦袋。林心姿只在被窩裡待一會兒就鑽出來了,她踢開被子,側著躺在床上,她想玩手機,可視線卻不聽話,眸光一次一次從手機發亮的屏幕上,慢慢移動到他的後腦勺、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

  視線是擁有溫度的。當你目不轉睛地看一個人,他一定能夠感受的到。

  夏天也變得不自在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的意義。下午來找他的那個姑娘是許多年朋友,最近打算組建樂隊上一檔綜藝,問他是否感興趣。兩人單純像是哥們,若非要論別的,那個姑娘交過的女朋友,應該比自己還多。

  可他偏偏沒有解釋,他既希望她誤會,又害怕她真的誤會……他坐在床邊,身體像是靜止的雕塑,而腦中卻在不斷運轉掙扎。

  忽然有東西輕輕地在他的頸上颳了一下。有些癢,又有些麻,像被蚊子咬過。

  他拿手往後頸拍了拍,轉過頭看了一眼林心姿,卻見這個女人側著身子目不轉睛盯著手機,理都不理自己一下。

  他只好悻悻轉過頭去。

  過了會兒,那個東西又來,似有似乎在他的後頸上颳了一下。他學乖,猛地轉頭,卻看見林心姿仍舊一本正經拿著手機,見他又扭頭,冷冷瞥了他一眼:「幹嘛?」

  夏天一愣,撓頭說:「那個,有蚊子。」

  「哦——」林心姿懶懶應了一聲:「夏天嘛。就是招各種各樣的小蟲子。」

  「嘖,意有所指?」他側著頭問她。

  「沒有。」林心姿乾乾應了一聲,垂下眸子接著看手機了。

  等到第三次,那個若有似無的東西,繼續在他的後頸上刮過時,他終於意識到,那是不是飛蟲,而是人的指甲。

  是她。

  他佯裝不動,綳著臉接著刷手機。

  第四次,她的指甲才輕輕刮上他的脖子,夏天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像是終於終結了一場無聊遊戲,他扣住她的手,轉過身來,一臉煩躁與無奈:「林心姿,你真的好無……」

  他沒想到,下一秒對上的,卻是她的唇。

  林心姿另一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貼了上來。他的大腦在瞬間空白,原本扣住她的手鬆開,心霎時比她的唇還要柔軟。

  過了好久好久,夏天的意識才反應過來,而身體在這方面永遠運轉地迅速——他的手早於大腦夠上了她的腰,身邊就是她的床,他傾了身子抱著她滾了上去。腦海像是沸騰,「咕嚕咕嚕」煮著的是他對她的愛,這份名為愛的蒸汽流到了四肢百骸,本該從口而出,可它卻令唇與指尖都滾燙,他的將她的身體當做琴弦,手指掃過,他迷戀指尖每一次撥動而發出的呢喃呻吟。他的唇吻著她,沿著她的邊境與輪廓,他將用另一種語言告訴她,什麼叫做「愛」。

  黑暗當中依然有聲色,交疊的、錯綜的、重複的、震動的,是以愛之名的歡樂,而她想的,也不過是遵循自己的慾望。人生本是一條一往無前的道路,而前行的本質無非是一場追逐,而她有權利,也有義務去追逐自己的星光,去追逐自己的太陽,河流、山海,還有愛。

  總有一些東西,你想要,就必須伸手去拿。愛情所起,從來不應該問一句應不應該。

  「喂。林心姿。」

  很晚很晚的時候,他捏她的臉叫她。

  「嗯?」她似乎困極也累極。

  「你先說說,這是什麼情況?」 夏末的天亮的早,只是四點不到,窗外天空隱隱泛起了淺白。

  「什麼什麼情況?」 她皺眉,她又不是夜貓子,玩一晚上還能生龍活虎。

  他手下用力,一臉凶神惡煞,點出:「喂,你他媽睡了老子。」

  「所以?」她從被窩裡伸出手,捏住他的嘴,將他的嘴捏扁,然後迷迷濛蒙吻了上去,夏天一愣,兇狠的面具掉落,又聽林心姿接著軟軟問自己,「所以呢?」

  「……沒有了。」他心頭一動,掰過她的手又吻了下去,吻順著被子不斷下滑,他的腦袋又埋入被窩與她的身體之間。

  已經快要累死林心姿驚訝:「你還來?!」

  被窩裡含含糊糊夏天傳來一聲:「唔……要不你先睡?」

  「嘖嘖。後浪!」

  這是唐影八卦後的感慨,想了想,又問:「然後呢?」

  「然後……就在一起了啊。」周五晚上,唐影與林心姿去夏天駐唱的酒吧。兩人一邊看著台上的夏天彈吉他,一邊坐在角落說悄悄話。

  夏天吵著要一個名分的行為,非常不像在娛樂圈混的年輕人。林心姿也曾詫異:「我以為你們都玩什麼開放式關……

  夏天瞪她:「所以你打著這個主意,才敢染指老子?」

  他不願讓人說他是狼狗,可骨子裡分明就是犬系——得不到名分是暴躁要死,開口閉口不離「老子」,可一旦等林心姿小心翼翼說完:「你要是沒有女朋友,我也沒有男朋友。我們……在一起試試?」

  他就瞬間溫順下來。抱著她一個勁點頭撒嬌親親昵昵叫姐姐。

  「……還……挺可愛的。」唐影評價。喝了一口酒看台上那個冷冰冰專註彈琴的男人,試圖想像了一番他親昵叫姐姐的樣子,搖搖頭:「……真看不出來。」

  「許子詮會對你撒嬌嗎?」 林心姿冷不防一問。

  「這個嘛?」唐影屈指颳了刮臉,羞赧承認,「好像……也會。」

  夜很長,夏天的聲音也好聽。她們聊得越多,林心姿眼眸閃亮,恨不得告訴唐影他心中關於夏天的一百個優點。說他聰明、說他聽話、說他擁有才華以及夢想……美人漂亮的眸子里閃爍的全是愛的光芒。

  她似乎又變得更美一些了。唐影亂猜,也許是夏天穿搭有功?但本來,愛情兩個字,就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

  「那缺點呢?說了一晚上優點,這個毛頭小夥子總有缺點嘛?」唐影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問了一句。

  「有啊。」美人托腮,言笑晏晏,「就是——體力太好了。」

  愛讓人變成傻瓜。唐影感嘆,連林心姿都不太像過去那個會用數據與指標將約會對象層層選拔,最終又一一淘汰的冷酷美人。

  過去的她看男人,看條件、看家境、看他多麼愛自己。

  而如今「完美」的夏天,放在曾經林心姿眼裡,渾身都是缺點。她會在評估夏天的工作與收入後不假思索說出:「首先,他年紀太小了,還不定性。其次,他混演藝圈的,圈子魚龍混雜就算了,未來也並不可知,如果真火,未來你們也是聚少離多,他才會是全家的主心骨,你嫁給他,無非就是做老媽子。再者,這個男人現在沒房沒車沒錢,或許哪天就有了吧?可一旦有了,人也變壞了。最後,他看起來對你也不是千依百順,而且他比你小誒,等你老了,他可正值壯年……」

  最後,這個曾經的林心姿會得出結論:「他除了帥一點,簡直一無是處,怎麼看都不會是一個好的歸宿。」

  而現在的林心姿呢?

  現在的林心姿,默了默,回答過去的自己:「我當然知道他不是一個好的歸宿。」

  但那又怎麼樣呢?

  憑什麼女人的歸宿一定就是男人?又憑什麼愛一個人只是為了結婚?

  我不想要27歲前就必須結婚的人生、不想擁有用表格與統計圖一項項打分的配偶、我不想再因為感動而與另一個人在一起。

  我的確已經不算年輕,但我應該慶幸,我不再按部就班,而是找到了自己節奏與想要的生活,我已經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樣的感情。

  酒吧燈光依然昏暗,酒精令人微醺,林心姿彷彿看到了過往的自己,在夏天的歌聲里,她的目光浪漫而堅定,她決定告訴她——

  我與他在一起,無關世俗,無關婚姻,也無關年齡帶來的一切焦慮。

  我只是因為愛情。

第77章 哪怕是豬頭,你也是世界上最美最聰明的那一顆

  唐影沒想到會再次見到於川川。

  更沒想到,見到於川川時候的自己,會是那副鬼樣子。

  按照她的理論,大小姐雖然驕縱又熱愛刺激,可一旦吃癟,就能立刻抽身。越是條件好的人,越習慣被人捧著,她們自尊心太強,受不得傷害。

  她也知道,理論從來與實踐有差距——人的心思變化,理論只能是它們的草草框架。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位大姐能如此乘風破浪:電話攻訐失敗後,振作幾周,又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看來有時候挫折無法打敗奇葩,只能讓奇葩更加強大。

  於川川站在他們門口的時候,昂首挺胸,紅底尖頭鞋要將人的腦袋頂到天上去。夏末了的北京,人人都知道多罩一件外衣,她卻還是南方的裝扮,夜店風格的抹胸亮片裙,隨著腰肢擰動閃耀在樓道里,像一尾閃閃發亮的錦鯉。於川川一手拿包,另一手拿一隻女士香煙,吞雲吐霧時候不忘凹出兩塊直角肩。她好有本事,幾周不見,打聽到了許子詮的門牌住戶號。

  這期間可能談散了幾個曖昧對象,想來想去沒有意思,順理成章的愛情遠不如搶來的有勁,她想起許子詮,又想起與唐影的那通挫敗卻又激發隱隱鬥志的電話,早晨靈光一現,直接開了車,風馳電掣來了北京。

  她似乎摁了門鈴,見不到人開門。於是亭亭玉立守在電梯口,也是囂張,等待的時間裡,扔了一地細碎煙頭。

  唐影和許子詮是吃過晚飯才回來的。

  夏末時節,下午剛剛下過一場雨,雨後溫度驟降,讓濕漉漉的北京變得像南方,許子詮帶唐影去藏在附近一棟商住兩用的樓里的私房菜館,吃新上的香糟六月黃、老鹵醬鴨和豬蹄,她問怎麼全是肉啊。許子詮說,帶你提前貼一貼秋膘。

  唐影又問我最近是不是被你喂胖了?

  許子詮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眼,臉是比之前略微圓了一些,他有些滿意:「這是幸福的標誌嘛。」

  許子詮熱愛美味,舌尖刁鑽,吃飯不計時間與價格,無論貴的、便宜的,只要好吃就行。他喜歡走街串巷翻找犄角旮旯里的食物,再帶上唐影,一邊吃一邊點評其中滋味。

  唐影忍不住說:「其實,你認真評價食物的樣子,特別裝。」

  「哦,有多裝?」 許子詮笑起來。

  唐影很有興緻,說:「來,我給你模仿一下!」桌上的菜剛剛上齊,她學著許子詮的樣子,正襟危坐拿筷子,夾了一塊醬鴨,咬了一口,細品一陣,又咬一口,才一本正經開腔:

  「嗯,鴨子鮮嫩,肥而不膩,盲猜是選用了60日齡的摩拉得肉鴨的前胸肉。更重要的是,這家的滷味後調絲滑,有香味濃郁,應該是用了獨家祖傳秘籍,而香味熟悉又陌生,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唐影正在咂嘴點評,卻沒想到許子詮的表情變得奇怪,他直愣愣瞪著自己。

  「怎麼了?」被這樣的目光盯著,唐影的臉也燒紅,甚至有點癢,她伸指頭撓了撓,不太好意思起來。

  「你……」許子詮更湊近了一點看她,表情卻嚴肅起來:「你要不要,照照鏡子?」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不正常的灼熱感,不碰還好,越碰越癢,她愣了三秒,心中升起不好預感,捂著臉沖入了洗手間。

  下一刻,洗手間的鏡子前,緩緩站著一位早已凝固的人身豬臉。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她嘴上喃喃,內心已然崩潰,無論是嘴唇還是臉頰全部泛著惡劣的緋紅,每一個毛孔都像在辣椒湯里泡了一夜,狠狠地張著嘴呼吸,連五官都變得模糊,她的臉像是被刷上了一層紅色油漆,灼熱、發癢,腦子也煩躁。現在的臉,比幾分鐘前更加嚴重,皮膚像對外來物種的踏入發出激烈的抗擊,以至於她徹底丟失了顏面。

  熟悉的畫面。上一次這樣過敏,還真他媽是十二歲那年的夏天。

  等唐影再次捂著臉從洗手間衝出來的時候,許子詮的驚訝已經轉變成了擔憂,他的身邊站著慌亂絞手的老闆。唐影連頭都不願意抬起,她折了手臂形成一個框,將臉藏在框下,含含糊糊帶著哭腔質問:「你這……料……不是加了花生醬?」

  嘴唇也腫,連說話都不暢快。

  老闆愣了好幾秒才承認:「……對、……是,我的獨門秘方。」

  語氣中慌張卻帶著一點點驕傲。

  唐影恨不得伸手狠狠掐滅他的驕傲——她自小對花生醬過敏,類似食物避之唯恐不及,哪裡能想到,這位老闆會突發奇想將花生醬融入鹵料醬汁。

  許子詮嘆了口氣,對老闆說:「結賬吧。」

  又過來拉著唐影問要不要去醫院。她仍舊將腦袋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段脖子,而許子詮也發現,連這段脖子甚至都開始發腫發紅。

  紅腫的脖子在他眼前左右晃了晃,然後是唐影沮喪的聲音:「回家就行。自己會褪的。我不要去醫院被那麼多人看到!」

  許子詮說好好好,那我們趕快回家。

  他叫了車,唐影甚至不讓許子詮和自己並肩坐在後排,勒令他只能規矩坐在副駕上看著前方。好在下車後就是小區,唐影仍舊低著頭,只看路,腳步慌亂又鬼祟,生怕被熟人捉到。

  「我要醜死了!醜死了!醜死了!」她一路碎碎念。

  許子詮只好安慰她:「馬上就到家了乖。」

  幸而夜色很黑,且這一路上都沒什麼行人,夏末晚風輕輕拂過唐影臉上燒紅,也像是安撫。她漸漸安寧下來,總算放下了一直擋在臉上的手臂。低著頭被許子詮牽進了電梯。

  過敏來得快,消退也算快,漸漸嘴唇不再紅腫,說話變得清晰,可臉依然灼熱又癢。此刻電梯里沒有其他人,許子詮小心掰過唐影的臉,溫聲說:「你讓我看看。」

  唐影緊緊閉上眼睛,不忍直視他這張好看的面龐,只問:「我現在是不是像個豬頭一樣?」

  電梯在失重的空間里上行,面前女人的鼻子與臉都生生脹了一圈,她皺著眉頭,表情委屈,許子詮莫名覺得可愛,於是他捧著她的臉,深情告白:

  「哪怕是豬頭,你也是世界上最美最聰明的那一顆。」

  話剛落音,隨著「叮——」一聲,電梯門打開。

  他們側過臉,看到門口堵著的,一身閃亮又耀眼的於川川。

  「淦!」

  哪怕從來沒有見過,但女人的直覺已經告訴自己她到底是誰。

  唐影這才明白什麼叫做「禍不單行」,也才明白,向來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才可能最危險。

  她想像過一萬次情敵見面時候的情景:至少她該穿一套揚長避短的裙子,全套妝容搭配新種植的假睫毛忽閃忽閃,再提前三個月敷好面膜,確保皮膚泛光又水滑。然後她們可以約一個下午茶,彼此端著,面帶微笑互相譏諷說惡毒話,踩著高跟鞋臨走時,打一個響指對服務員說,「你好,麻煩給這位姐姐來一杯綠茶。」

  而不是現在:她順應律所每周五casual smart的dress code,只穿著普通白T恤和藏藍半身裙,一雙平平無奇平底鞋,上班可以,可撕逼遠遠不夠。

  更重要的是,她,唐影,頂著一顆毫無腔調的豬頭臉,直直佇立在電梯蒼白的頂光下,佇立在情敵挑釁的目光前。

  於川川也愣了半晌,然後笑容從她嘴角無聲地蔓延開來。

  她在電梯口等了半天,電梯門開的剎那,她想的是終於來了。重新擺正漂亮姿勢,香煙拿好,湊在嘴邊,確保門開的剎那,她性感漂亮的紅唇能吐出縷縷青煙。

  可電梯門開的瞬間,她差點被嗆到, 她也萬萬沒想到,站在在許子詮身旁,與她深情對視的,是……這麼,這麼一張臉。

  好像才剛剛見面,就決定了自己的勝利。

  她的精緻與跋扈,更凸顯了她的狼狽。

  好久,三人一動不動。許子詮的手還捧著唐影的臉,這對情侶的目光從於川川的拿著煙的指尖,落到她腳下的一地煙頭,再回到於川川的臉。

  唐影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心裡是一連串的罵街。

  「你怎麼又來了?」

  沉默之間,先是許子詮開口。他放下手,將唐影往身後拉了拉。牽著唐影出了電梯,途經於川川時,他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走的時候記得把這些煙蒂掃了。」

  於川川見許子詮要走,直接扔了手上煙頭追上來,指著唐影,詫異:「喂喂喂喂?許子詮你換女友了嗎?怎麼一個比一個丑?!」

  這話說得直白又惡意,她身上的亮片晃得唐影眼睛疼,剛剛驚鴻一瞥見了於川川的臉——有些絕望想要承認:哪怕她沒有過敏,即便盛裝出席,也確實不如人家嬌媚。「美」是一股由歲月凝聚而成的氣場,「努力」二字永遠會在基因面前黯然失色。

  她不自覺讓腦袋更低。

  於川川見許子詮不答,更加來勁,跟在兩人身後追問:「不是吧?你喜歡這種類型?」

  許子詮還是沒應,只是緊了緊牽著唐影的手,密碼鎖開了門,低頭說:「你先回房?我把她打發走?」

  唐影只是低著頭,耳邊又是於川川接著挑釁的聲音:「喂!不會吧?還是你女朋友就這?!看來微信頭像還是高P圖,沒想到生圖這樣啊?」

  許子詮忍無可忍,轉過身來,瞪著於川川,想說我不打女人。

  可他還未開口,就被拉住了手腕——

  有人比他更不能忍。

  唐律師總算抬起了頭,深深吸一口氣,看著於川川,一字一頓:「你,找我們有事?」

  她的臉確實還腫成豬頭模樣,眼睛比平時小了一倍,是一副能讓情敵快樂的面龐,但聲音沉靜,顯然就是那天電話里的女人。於川川怔了一會兒,才說:「還真是你?」

  唐影乾脆撒了許子詮的手,大大方方迎戰:「你在門口站了那麼久,累不累?進屋坐坐?」

  她開口的時候,連許子詮也驚。唐影側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她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但人生總有一些事情,令她不得退縮。

  依然是三人長沙發與貴妃榻的布局,於川川坐在貴妃榻上,許子詮站在一邊,唐影端端正正坐在三人沙發中間,哪怕頂著豬頭,也拿出氣勢,率先開腔:「於川川是吧?有事找我們?」

  於川川不答只問:「你臉怎麼了?天生的?」

  無論是撕逼還是裝逼,獲勝的關鍵都是掌握主動權。而「提問」,才是掌握主動權的最佳方式。兩個女人各不相讓,似乎誰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誰就落了下風。許子詮坐在一邊,頓了幾秒,決定開口——

  他先轉向於川川:「你怎麼又來?我話都說很清楚了。」

  於川川嗔了許子詮一眼,聲音嬌嬌:「我想清楚啦,和你做朋友就行的。之前是我誤會,現在我們接著做朋友好不好?「她瞥了唐影一眼,笑盈盈又問:」這位姐姐,可以嘛?不會非要逼子詮和所有異性朋友絕交吧?之前的他的前女友也是這樣,我偷偷提醒你,太沒有安全感還是容易分手的。」

  唐影笑了笑:「子詮和我說過你,你叫川川吧?我應該比你小。應該我叫你姐姐。 不過說實話,之前知道你總打電話、發消息給子詮,我還是有些擔心,但現在見到姐姐,還是放心多了 。難怪你們認識那麼久,我卻有機會趁虛而入,果然,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男人還是喜歡萬里挑一的有趣靈魂。」

  這話聽著刺耳,可於川川實在滿意唐影現在的顏值,撩了撩頭髮,又說:「這還真是,我以前一直以為許子詮喜歡漂亮女生,現在才知道,原來他重視的只有內涵。」

  話里話外擠兌唐影貌不驚人,可既然已經腫成豬頭,唐影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索性大大方方笑了笑:

  「漂亮女生滿街都是,和貨架上的可樂一樣不值錢。不過今天見到你,還是驚訝——真的好看!只是沒想到,這麼漂亮的姑娘明知別人有女朋友還喜歡強求,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他掛掉。怎麼聽,怎麼有一點點掉價?」

  於川川僵了半秒,聲音滑滑接著說:「我就是傻,對感情比較執著。我和子詮是許多年的好朋友。加上異性緣比較好,大家都喜歡我。一時知道他有了女友,確實不太習慣。」

  唐影的豬頭臉退了一半,言笑晏晏:「好羨慕你啊。我一個異性朋友都沒有。」她扭頭,看許子詮一眼,半是害羞:「在一起這麼久,我只有他一個朋友。可惜他卻假裝當我是朋友,最後卻騙成了女朋友。很狡猾有沒有?」

  許子詮愣了愣,本來幾分擔心,現在似乎不愁,牽起嘴角笑笑,乾脆摸出手機刷起了微博——都說男人喜歡綠茶婊,他想,可不是?他的女朋友,可是婊中之婊。

  於川川換了一隻二郎腿翹著,怔了會兒,接著說,「哦,他就是這樣的呢。總是喜歡和各個女生裝作朋友,我與他認識這幾年,他的女友哪一個不是從朋友做起?」她湊近唐影,眉眼彎彎:「要不要聽我說說他的過去?」

  似乎擔心唐影拒絕,於川川趕緊接著說起來:「我們那時候幾個朋友在上海,大半夜喝了酒,結果大家醉成一團,舉著酒瓶醉醺醺走到許子詮家在的小區,結果——」

  「結果發現小區保安睡著了,大半夜大門緊鎖對不對?」唐影笑盈盈替她繼續。

  於川川一愣,唐影接著:「於是你們索性爬牆,互相疊著羅漢翻了進去。」她看了許子詮一眼,笑起來:「子詮早就對我說過了,不過他倒是沒有和我提過你也在場。他只提到當時和你們在一起的另一個女生,還一個勁兒誇她漂亮。」

  於川川臉色變涼。

  她冷冷看著唐影,想不明白,一個臉腫成豬頭的女人,卻依然有本事讓自己難堪。

  「不過姐姐,子詮說你們年紀差不多大,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沒有男朋友?這次還大老遠跑到北京來。如果川川姐姐願意,我可以給你介紹男朋友的!」

  於川川笑,「真的嗎?我還真有喜歡的類型。」她掰著指頭數起來:「首先要個子夠高,單眼皮,肩寬頭小身材好,對了,一定要聰明,最好是金融男,表面看起來花心,實際上卻挺專情。對朋友熱心,想法又很成熟。有時候看起來酷酷的,可卻不知道為什麼總能讓你著迷。當然了,如果姓許,名叫子詮更好。妹妹,你周圍有合適的嗎?」

  赤裸裸的挖牆腳。

  唐豬頭擠了微笑接著說:「我周圍還真有,不過只有一點不太一樣。我認識的那個許子詮,外人以為他又酷又成熟,其實背地裡,天天只對我撒嬌。你不知道!他平時到底有多幼稚!簡直像個小朋友。」 她的紅腫退了一半,眼皮靈活,眨了眨眼對於川川笑:「看來,川川姐,你還是不夠了解他啊。」

  於川川依然用滑膩聲音回答:「或許是吧,我就是太笨。遠不如你通識人心,喜歡一個人我只知道用心,傻傻就去愛。不像你,將他了解透了,才和他在一起。實在是愛地聰明。」

  唐影一笑:「感情這個事情確實說不清的,當時我也是猶猶豫豫,這麼多年沒有談過戀愛。可是說來也神奇,一旦想要和他在一起,我們就一眼萬年,甚至開始嚮往婚姻這座圍城了。就這樣一股腦兒傻傻栽入愛情的陷阱里。姐姐,你說我聰明,其實我是不是很傻?」

  於川川不說話了。

  在一旁的許子詮摸了摸脖子上的雞皮疙瘩,卻笑得開心。

  唐影繼續:「但論聰明,其實我還是不及川川姐一半。知道搶來的東西更刺激。我把許子詮當成唯一,而不是玩具。只知道一心一意和他在一起,不讓他煩心。川川姐打著愛情的名義卻不斷讓他揪心,實在不知道愛的到底是他,還是自己?」

  於川川翻了白眼,拿著手拿包,「噌」地一下站起。

  穿著一身名牌,明艷來襲,卻在最後輸給豬頭的一樣的唐影。她以為唐影會怯懦,會害怕,會惱羞成怒。卻沒想到,這個女人,比自己還婊出天際。

  裝腔比拼,看的不過是底氣。而於川川,則錯誤估計了自己在愛情當中的信心。她總以為顏值與金錢就是自己拿下愛情的作用力——被富養的女孩總是張狂,認為世界上的一切理所應當屬於自己。

  錢與臉蛋,至多只是作為一個女人的底氣,卻從來不是足以在愛情里裝腔的底氣。

  而怒懟鶯鶯燕燕的底氣是什麼?

  許子詮在於川川惱羞成怒出門後問她。

  唐影臉上的紅腫總算去了大半,露出清清淡淡的臉,她摟住許子詮的脖子,告訴他:「只有一個啊——」

  是因為你愛我。你的愛,才是我勇敢的底氣。

第78章 展示賺錢的能力,遠遠比展示花錢的能力更有說服力

  於川川的摔門聲伴隨著她的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快速節奏,像劇烈鼓點,細碎又煩躁地敲擊地面。

  接著鼓點停了幾秒,又伴隨電梯到來時「叮」的一聲,電梯門合併聲——於川川徹底消失在他們的世界裡。

  唐影卻忽然嘆了口氣:「她還是有點手段的。」

  「怎麼了?」許子詮好奇,眸子亮亮看她:「我剛剛可記得是你在毒打人家。」他瞄了她尚未完全恢復的臉一眼,又戲謔補一句:「還挺,身殘志堅。」

  「再說一遍?」唐影瞪他。

  許子詮彎了彎嘴角,伸手把她圈進懷裡,是慣常摟著她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時的姿勢。他將下巴貼在唐影的頭頂,語氣驕傲:「我就是覺得……我女朋友特別牛逼!」

  唐影輕輕哼了一聲,沒應了,耳邊又聽許子詮開口,摟著她的手緊了緊,聲音變輕,又多了幾分撒嬌的意思:「不過,你剛剛說,什麼『一眼萬年』,『已經開始嚮往婚姻這座圍城』,是什麼情況呀?」

  她一僵,似乎剛剛褪去過敏的臉,又漫上新一輪的酡紅,唐影慌亂拍開許子詮的胳膊,試圖掙脫出來,聲音也忽然變大:「套話!那些是懟綠茶婊的套話!宣誓主動權的,你不要多做聯想。」

  「噢—」 許子詮拖著長音應了一聲,鬆了手。狀似失望。

  「怎麼了?」唐影從他懷裡跳出,拍了拍臉,不顧自己害羞,仍要逗他:「聽著還挺失落?是不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有點恨嫁?」

  坐在沙發上的許子詮對她笑了笑,「還真是。」 半抬頭看著站在身旁的唐影,又要去牽她的手,而他的嘴角牽著笑:「很難得才找到一個特別喜歡的人。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接盤?」

  他聲音比他掌心的溫度還暖,因為這句話,唐影的嘴角不自覺勾起,又使勁壓下。

  可惜浪漫沒有太長,忽然想起什麼,唐影撇撇嘴,「對了,我們先了結一下於川川吧?」

  「她?不是走了嗎?」許子詮一愣。估計她也沒有臉再回來。

  唐影卻瞟了他一眼,甩開他手,起身走到雜物間拿了掃把和簸箕,開了門,轉身皺著眉頭對許子詮說:「人家還是不簡單的——哪怕被逼走,她也在我們門口留了一地煙頭,最後還得我們打掃。」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人難以打敗,那就是道德底線低於你的人。

  許子詮摸了摸鼻子走過來,果然看到門口一片狼藉,下一刻,唐影就將掃把與簸箕遞到了他的手上:「來,掃地吧。」

  渣男一愣:「我掃?」

  「不然呢?」唐影歪著頭看他:「這滿地的,是誰招來的爛桃花?」

  「所以,這朵爛桃花就這麼搞定了?」

  周日中午,勵駿酒店二樓自助餐廳,唐影與王玉玊參加律協舉辦的知識產權新興法律問題專題大會。參會人員眾多,會議專題複雜,時長又長達一整天,主辦方統一安排參會人員中午在二樓自助用餐。

  勵駿規格不低,奈何本次會議主辦方經費有限,場地租金各項已經開銷不少,只好暗戳戳降低餐標,不大的自助餐廳黑壓壓擠滿了參會的律師、法務以及記者。唐影與王玉玊身處其中,一邊八卦閑扯,一邊抱怨食物不佳。

  「不過,這個許子詮也是壞。你都腫成豬腦袋,他卻一臉放心任你和大小姐互飆茶藝?」王玉玊夾起一塊烤肉,只咬一口,又皺眉放下,咕噥了一聲「難吃」,接著說:「這一點要扣分!」

  唐影只拿小叉子翻了翻盤子里的水果:「我後來也問他了啊。結果你猜他振振有詞說什麼?」

  「什麼?」

  「他說:既然都是欺負別人,讓你親自欺負,是不是成就感更高一些?」

  「可以可以。」王玉玊嘖嘖兩聲,「你這個男朋友聽起來很不好搞。」

  唐影似乎早就習慣這樣的評價,聳了聳肩,冒出一句:「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嘛。」她挑挑揀揀,最終選擇盤子里的蛋撻,可剛湊近鼻子,又搖了搖頭,「算了。高熱量的食物如果不好吃,那不是白瞎了我為消耗它而流的汗?」

  想到什麼,她又對王玉玊說:「姐,其實我發現搞男人,也和選食物一樣——越是好吃的,越不容易吃到;受歡迎的男人就像高熱量食物,表面看著誘人,其實要麼熱量爆表、要麼糖分超標、要麼吃了傷胃傷腸,他們潛在的缺點以及和他在一起時可能面臨的麻煩與壓力也會越多。就像許子詮,看起來他哪裡都好,可骨子裡自我又驕傲、數不完的桃花債,有時候還沒有那麼體貼,內心不強大的女生和他在一起,分分鐘就崩……

  王玉玊好奇,問:「那你有崩潰過嗎?」

  唐影點點頭:「當然啊。可幸好我還挺能裝的,哪怕再不安,都不會在他面前表現出來,永遠一副萬事hold住的平和表情——男人嘛,也是矛盾體:他們表面大男子主義,希望你常常依賴他,可骨子裡卻害怕累贅與麻煩。女人在他們面前既要知道什麼時候示弱,又得知道什麼時候堅強。簡直累死!」

  說到這裡,她與王玉玊對視一眼,卻見王玉玊一臉若有所思,想了會兒,反問她:「真這樣?」

  「當然啦。」唐影敏銳嗅到八卦氣息,問上司:「怎麼?你有故事要和我說說嗎?」

  「就……」王玉玊難得撫了撫眼角,「就,有人總嫌棄我,太獨立,不夠依賴他。前幾天還吵架了。」

  唐影只在上次聊天時知道王玉玊有男友,可這位男友神秘,她從來沒見過。她好奇什麼樣的男人會讓王玉玊動心,湊近腦袋建議:「那你就試著多依賴一下他嘛?」

  「但男人還真挺矛盾的。」王玉玊往椅子背上靠了靠,瞥唐影一眼:「這個人,之前又說喜歡我獨立自信的樣子。這不特么的矛盾嗎?我如果依賴他了,那還怎麼獨立!?」

  唐影好笑起來,一手托腮想了想對她說:「我覺得是這樣。他喜歡的獨立,應該是指你經濟獨立、思想獨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節奏,不需要依賴任何人也都能過得精彩。可他希望你的依賴,不是指讓你放棄你的獨立,而是……」

  「是什麼?」王玉玊關心。

  唐影難得能給上司講解知識點,幾分得意,食指指尖撓了撓自己下巴,試著說:「他說的依賴,應該是一種戀人之間的情趣吧?比如,忽然擰不開瓶蓋啊、忽然嘴上沾了什麼東西讓他幫忙擦一擦啊?你懂吧,就是那種讓他做起來沒有壓力,可卻能讓男人充滿成就感且滿足他們虛榮心的事情。」

  「這樣啊——」上司點了點頭,像是還在消化。

  見她似乎也沒了食慾,唐影索性放下叉子建議,「得,距離下午的會開始還有一小時,我們還是去吃悠航吧?」

  王玉玊仍舊一副思索表情,身體順從跟著唐影站起,過了會兒,似乎想到什麼,罵了一句:

  「靠,太難了!——我估計這世界上還沒有發明出我擰不開的瓶蓋!」

  悠航就在燈市口附近,從勵駿出發,步行一千多米就能走到,它號稱是北京最好吃的漢堡。經典款漢堡中夾了酥脆薯條,每一口都是酥脆摻和肥美牛肉。門面擁擠,高峰期往往需要排隊半小時以上。許子詮曾帶著唐影吃過一次。

  這會兒,唐影與王玉玊站在勵駿門口,唐影掏出手機就叫了一輛車。

  王玉玊一愣:「一千米,你不走路嗎?」

  唐影看了看腳下新買的SW高跟,又瞄到王玉玊蹬著的那雙:一看就是Roger Vivier的經典方扣,還是真絲緞面,嬌貴地彷彿一次性單品。

  她目瞪口呆看著王玉玊:「這鞋,你走一千米?一路上碎石子,你忍心下腳嗎?」

  王玉玊這才低頭看了看兩人的鞋,好奇:「你穿鞋不走路,那還穿它幹嘛?」

  唐影搖頭:「我是算準了今天只在酒店、來回打車,絕不多步行一步,才敢穿這雙新鞋出門的。這鞋上周剛買,還沒貼鞋底呢,比我命都貴,死也不走水泥路!」

  「那我們騎車也行啊。」

  唐影更堅決:「不,共享單車的腳蹬子還是太粗糙。」

  上司無奈笑起來,「行,那就打車唄。」

  唐影這才點頭叫了一輛滴滴,唏噓:「還是有錢好。我也想哪天穿著大幾千的鞋遛彎走路騎自行車。」

  王玉玊哼了一身,湊過來,「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這是大幾千的鞋?」

  「RV嘛不是?」 唐影抬了眉毛看她。

  就見王玉玊勾了勾手指,抬了抬腳,一臉得意示意唐影:「我這雙只要200。」

  「哈?!」

  「高仿。」王玉玊嘻嘻一笑,「淘寶買的,這家店是我這幾年的御用店鋪,啥牌子高仿都有,又真又像,要不要推薦給你?」

  「不是……」 驚訝來得太猛,唐影的嘴還是半張著,看了看王玉玊身上的衣服和包包,用手顫抖指了指:「那……那它們呢?」

  「哦。這些是真的。」王玉玊有點沮喪,晃了晃手上的包:「目前我還沒有找到高仿到和正品一樣包,只能買真的了。不過我倒是有一家愛馬仕A貨貨源,看起來和真的一模一樣!是之前客戶老婆推薦給我的——那個富太太,最近痴迷買A貨,一箱箱往家裡搬,一個Kelly也就一萬出頭,你要不要?」

  唐影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像是傻了,半晌才問出一句:「都這麼有錢了,這、這為什麼還要買假貨?!」

  王玉玊的工資她大概知道範圍,應該是自己兩倍左右,加上年終獎,數量可觀,她在房價還未飛漲的時候就在北京偏一些的地段買了小一居,這些年一直做包租婆收租金。工資足夠她每個月無憂無慮刷一雙新鞋。

  「有人可能是因為惡趣味?」王玉玊聳聳肩,「但對我來說,好一點的鞋子嘛,四五千一雙,上下班地鐵走路一折騰,很容易就穿壞的,奢侈品向來嬌滴滴,但我們做這一行的,為了體面,又得穿。高仿貨便宜不說,而且質量真的好,通勤穿壞了也不心疼。」

  這麼說著,唐影叫的車來,王玉玊拉開車門,一手扶著車門沿讓唐影上車,眨了眨眼撂下最後一句:「再說了,反正我這個位置,又拿這個工資,哪怕穿假的——別人也只以為是真的。」

  奢侈品是最看人下菜碟的主。社會對你身份以及背景的認可,遠遠高於對你服裝的認可——有底氣隨意消費奢侈品的人,才敢大大方方買假貨。將收集高仿視為樂趣。

  唐影這才發現,試圖用logo作為武器包裝自己是最吃力不討好的選項。奢侈品的昂貴之處從來不在於它的單價,而在於它所需要的與之相符閑散優渥生活與社會地位:當你的收入支撐不起你的慾望,無論花多少錢,都只能買到他人眼裡的「假貨」。

  24小時手機待命、背著電腦擠地鐵的社畜少女更應該投資的是自己閱歷、技能與專業,沒有人會因為你的鞋子而高看你一眼。

  「精緻窮」彰顯的只能是用力過猛與野心。分期付款與花唄從來不能增加你的社會地位。超前消費累積的不是腔調而是虛榮——真正的腔調,是有足夠的硬資本將「假貨」,穿成別人眼裡的「行貨」。

  王玉玊摸了摸唐影的頭,笑了笑,「展示賺錢的能力,遠遠比展示花錢的能力更有說服力。」

  當你本身足夠昂貴,無需品牌加持,你也可為任何一件單品賦魅。

  王玉玊與唐影從悠航回到勵駿酒店會場的時候,已經將近下午兩點。兩人溜出去吃了漢堡,又點啤酒,在周末下午微醺。

  這類會議大多是學術交流,未必涉及到每一個領域,絕大多數的參會人員抱著提升專業技能、收悉行業資訊的美好願望前來,可不一會兒就被過於理論、枯燥的分享勸退,加班、玩手機、打哈欠,更過分一點的,坐在後排靜音開一局遊戲。

  唐影本來想唆使王玉玊一起直接偷溜回家,奈何王玉玊非要回到會場。只說有事,又不說原因。唐影掏出手機看了看下午的會議安排,改變主意——

  「行吧,回去就回去。這會兒回去剛好輪到嚴呂寧講。好久沒見這位大神了,不知道又帥沒有。」

  王玉玊本來都掏出了電子煙,聽到這三個字,似乎有些煩躁,又塞回了口袋——一周前,她和嚴呂寧吵了一架,他抱怨她總將工作擺在他的前面,而她也直接,回應以一句「我就這樣,你不接受那就分手。」 將他氣到差點嘔血。吵完架第二天嚴呂寧便去德國開會,兩個人都忙,冷戰的日子裡,微信聊天記錄幾乎空白。昨天半夜,他下飛機,只發給她一句:「已落地。」

  她早晨醒來,依然沒有回——她不善於對男人低頭,骨子裡好強,相比一個生氣的男人,她更願意哄一位梨花帶雨的女人。

  「但相愛嘛,本就是互相服軟、互相遷就與磨合。才能將彼此打磨成最獨一無二的樣子。」

  會議室里,唐影這麼告訴她。

  王玉玊沒說話。

  台上的嚴呂寧的目光若有似無掠過王玉玊的臉,王玉玊斜斜靠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台電腦,她一手輕輕扣著桌面,另一手托腮,目光從面前的屏幕,遙遙飄到講台上人的臉上,再不緊不慢落回屏幕。

  身邊的唐影,也沒有太專心,一邊看著嚴呂寧,一邊嘖嘖感嘆:「嚴教授最近好像有點憔悴?」

  王玉玊的心因為這句話緊了緊,迅速又看他一眼。

  唐影側過頭來,忽然好奇:「誒,你說嚴教授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王玉玊睨了她一眼:「怎麼?他看起來很gay嗎?」

  「太斯文太白凈……身一股禁慾氣息。」唐影歪頭又認真打量了一番嚴呂寧,扭過頭換了肯定語氣:「我打賭20塊錢——他喜歡男人!」

  王玉玊沒搭理她了。低頭認真回一封郵件。

  嚴呂寧的分享不長,他下台後,緊接著上來的是另一位上了年紀的北大教授,唐影在讀書時選過他的課,一下子來了精神,換了個坐姿,抱著電腦仔仔細細坐直了聽老師講課。過於入神,以至於過了許久,她才發現,身邊位置空了,王玉玊的電腦與包包還在桌上放著 。

  「人呢?」唐影一愣。

  王玉玊與嚴呂寧面對面站著。半下午的陽光從酒店大堂的窗外照進來。嚴呂寧剛出洗手間就看到了她。她總是一臉凌厲又神采飛揚的樣子,抱著胸站在廁所必經會議室的走廊上,另一手提溜著一瓶礦泉水。卻像握著武器。

  他當然知道她的意圖。儘管,她站在那裡的姿勢一點不像女友來和談,反而更像情敵在叫板。

  嚴呂寧只在見到她的剎那動了動眉毛,又面無表情點了點頭,叫了一聲:「王律師。」

  王玉玊想這個男人真是彆扭又討厭,忍住掄起礦泉水瓶的衝動,只好也點點頭,回一聲:「嚴教授。」

  兩人這麼站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卻誰也不想走。過了一會兒,遠處喧嘩——另一個會議室散會的人涌了上來。

  大家見到了嚴呂寧與王玉玊,幾分驚喜,倒也沒多想,幾個相熟的法律工作者上來攀談,商務客套此起彼伏,兩人調整出應對的笑容,被不知情的群眾圍成一個小圈。

  嚴呂寧瞥了王玉玊一眼,她也看他。等周圍人的注意力從他們倆身上散去,大家散開各自寒暄的時候,王玉玊總算開口。

  她清了清嗓子,盡量帥氣自然地捋了捋頭髮,遞上手中早已準備好的道具,本應該柔情似水的語調因為過於彆扭而顯得有些粗聲粗氣,她說:

  「咳,嚴教……,那個,幫我擰一下瓶蓋吧。」

  唐影大概就是這時候,從二樓會議室出來的走廊上往下望,才從人堆里找到王玉玊的。

  她看見她的上司手上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嚴教授,張口說了一句什麼,表情彆扭。

  嚴教授似乎有些驚訝看了王玉玊一眼,而後接過水,利落擰開瓶蓋,又放回王玉玊手裡。眼裡溶溶,全是笑意。

  王玉玊喝了一口水,正要蓋上,又見嚴呂寧搶過她的水,也喝了一口。

  「卧槽?什麼情況?!」

  唐影一臉震驚。她睜大了眼,換了個隱蔽姿勢,好奇看著這兩人。

  而更加令唐影震驚的是——

  幾分鐘後,她看到,她眼中禁慾且十有八九喜歡男人的嚴教授忽然攬過王玉玊的腰,趁周圍人不注意,在她的唇上,輕輕印了一個吻。

第79章 屬於她的成功,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時間中,向前每邁一步的微小幸福

  「所以,你的王玉玊姐的男朋友是學界大佬?」許子詮笑。

  「對啊。」唐影點頭,「沒想到吧?」

  她又想起那天看見的王玉玊與嚴呂寧,他們本來樣貌出眾,從她的角度看去,這對男女在一眾人流中格外顯眼。唐影沒見過那樣的王玉玊,當然距離太遠,她看不清她的臉。

  但遠處那個高挑的人影,因為距離而模糊的五官與表情,慣常凌厲的氣場也溢出溫柔。

  「我那天一臉姨母笑看了他們好久。」唐影轉過臉對許子詮說,「想起來玉姐曾經為了抗拒獨居生活而養了三隻……現在,加上嚴教授,算不算是第四隻?」

  許子詮笑起來,摸了摸唐影的頭:「也未必。也許她也會變成嚴教授的一隻貓。」

  戀人相遇,就像小王子與玫瑰,彼此馴養,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

  今天難得不忙。唐影剛剛完結了手頭項目,許子詮出差回來,恰逢舊項目完結且新項目尚未開啟的間隙,是日常忙碌生活中的偶爾喘息。下班後,他來她寫字樓下接她一起回家,兩個人都索性不背電腦。白領難得能在下班時刻捉到夏日黃昏快要散去的晚霞,但凡有哪一個工作日發現心無掛礙,手機可以放在口袋不怕客戶來襲——偷閑就像是過節。

  他們牽手走在馬路邊,下午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濕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燈,踩著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車輛紅黃色夜燈收尾連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紅珠子,路邊走著的大部分是背著雙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他們牽手走在馬路邊,下午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濕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燈,踩著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車輛紅黃色夜燈收尾連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紅珠子,路邊走著的大部分是背著雙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唐影忽然感嘆:「標準的社畜其實更像烏龜,電腦就是背上的殼,二十四小時都得馱著,哪天卸下了,才覺得自己是自己。」

  和許子詮住在一起以後,家離律所更近,步行能到達的距離。她開始上班只穿運動鞋或者「踢不爛」,這會兒肆無忌憚踩踏路邊一汪汪水窪只覺得開心。

  前兩天她將買的昂貴鞋子珍惜護理然後全部整整齊齊塞進鞋盒裡,珍惜供起,她也沒有問王玉玊要那家高仿淘寶店——畢竟現在的她,年紀輕輕,閱歷資歷在那裡,無論穿真的還是假的,路人都會投來幾分質疑。

  所以還是穿耐克好了。看起來踏實精幹,搭配時刻不離身的thinkpad筆記本電腦,任勞任怨的女律師形象也能躍然紙上。

  許子詮順著她的邏輯提問:「那背著電腦的時候你是什麼?」

  「唐律師。乙方。客戶與老闆忠誠的狗腿子。」她答地流暢。

  「狗腿子?」許子詮輕聲重複了一句,抬手摸摸她的頭安慰:「不過你說得也對。你以為是給每個員工配一台電腦,其實是給每台電腦配一名員工,人是機器的工具,這是2020年的賽博朋克。」

  「是啊。」唐影一手牽著他,另一手指著國貿高樓的小小玻璃窗說:「我剛來A所實習的時候,每天下班,都會仰著頭看這幾棟大樓里的玻璃窗,你知道的,律所的窗戶是身份的象徵。那時候我總在問自己,要奮鬥多少年,才可以在這裡擁有屬於我的一扇窗戶?」

  摩天大樓的窗戶是佔據這個城市的一雙雙眼睛,擁有的眼睛越多,從這個城市能看到的風景就越多。可更多時候,這些眼睛們或睜著或閉著,安靜注視的不過是穿梭在鋼精水泥都市森林之間的車輛,與一無所有又步履匆匆的螻蟻。

  「後來呢?」

  「後來啊,我工作了兩年,發現這個目標好難。」

  電視與小說看得太多,觀眾講究變化而編劇們喜歡人物弧光——故事開始懷揣夢想進入大城市闖蕩的少女會在二十集的時長里飛躍成部門主管人上人,她們有奇遇有艷遇,遇上的男人也是貴人。好像一杯酒、一雙大腿,再畫個濃妝,都可以變成名利場上的敲門磚。保持天真,堅持底線,還能好運收穫愛情。

  可惜電視里的「成功」只是開了金手指的個例,電視之外,二十集的時長過去,曾經懷揣夢想的廢柴少女,大多是丟了夢想,不再少女,只剩下廢柴。

  所謂奮鬥的歲月里,大多數人在一兩年內值得稱道的成功,不過是擁有一份愛情、變瘦、再變美一點點,銀行卡里五位數的存款往上走走,負責的項目變多一些,給客戶處理完文件能夠不經過上級律師審閱而直接發送,炫耀每年年底工資增加15%。就連端午節收到客戶指明寄來的一箱粽子或獎勵的額外紅包,都是值得銘記的事業線上的高光時刻……她不得不承認,屬於她的成功,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時間中,向前每邁一步的微小幸福。

  「我以前總害怕自己成不了大氣候,自命不凡,但後來想通——這個世界也就這麼大嘛,哪裡容得下那麼多的『大氣候』?」

  他們此刻站在建國門外大街最高的那幾座樓下,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潮。唐影擺了擺下巴示意許子詮,接著說,「每年有那麼多的畢業生,新入職的員工無數,但你看,這些樓在這裡立了幾十年,可窗子,卻一直只有那麼多。許子詮,你有沒有想過,剩下那些擠不進窗子里的人,都去了哪裡?」

  許子詮怔了怔,倒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回老家?辭職?換一個城市?」

  也許早就放棄,被生活打倒。也許仍在努力,堅持排望不到盡頭的隊伍。

  唐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工作了兩年,我才明白,成功與英雄夢想只屬於少數的人,大多數人擁有的只不過是疲憊生活。比起獲得成功,普通人遇到的最大挑戰,應該是接受平凡。」

  「那你接受平凡了嗎?」許子詮低頭看她。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這倒是還沒有。」唐影側過腦袋看他:「但我想通了:平凡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失敗也沒有那麼可怕。沒有腔調當然也沒有那麼可怕。很多我曾經迫切想要的東西忽然就能看開,許多我害怕失去的東西,也忽然不再擔憂失去。以前我擰巴又昂然,但現在,我好像佛系了許多——喂,許子詮,我是不是老了啊?」

  「唔,可能吧……」他笑了笑,「但更可能的是,因為你擁有的越來越多了。」

  頓了頓,又得意補充一句:「變得像我。」

  她和許子詮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時間被慢慢拉長。天剛入秋,北京雨變多,一場秋雨一場寒,唐影記得有一天夜晚她在家加班,眼前裝著黑色的玻璃窗被雨一點點打濕,夜色低沉,從窗戶望出去,一半是熒光屏幕前倒影的自己,而另一半是濕溶溶的夜,浮著一團團緩緩移動紅燈,低空中一排排晶黃小燈,筆直劃割黑暗。混沌雨珠的籠罩下,如果你有一盞燈,北京也會偶爾溫柔。

  但生活從不處處溫柔。住在一起才知道,許子詮的工作比她想像中忙上許多。唐影說他像鴨子,看起來悠閑,背地裡是奮力撲騰。

  他瞪她:「哪有男人喜歡被形容成鴨子?」

  他又說,我只是看起來忙,其實完全遊刃有餘。

  唐影笑笑,將腦袋拱進他懷裡:「你怎麼有時候比我還愛裝?」

  但他也有不裝的時候——比如醉了。

  投行前台多應酬,他除了出差,應酬不斷,大多數時候陪吃飯陪喝酒。遲回家的夜晚,整個人變愣,卻喜氣洋洋散發著酒氣。

  每個人的故事裡都有老闆不公、同事甩鍋以及客戶傻逼,酒精剝去人的偽裝,許子詮喝醉的時候話會變多。大著舌頭拉著她嘰里呱啦一通說。

  唐影輕輕拍他頭說:「不容易啊。」

  他點點頭說:「是啊。」他伸手將唐影攬在懷裡,又說:「但確實,人生嘛,本來就是負重前行。要是一帆風順,也真沒有意思了。」

  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伴隨著他的呼吸與說話聲,她聞到淡淡酒氣。想到什麼,忽然側過頭來:「許子詮,你喝醉的時候是不是不太會撒謊?」

  他一愣。反應慢半拍。

  唐影換了個姿勢逼近他,忽然問:「許子詮,你談過幾段戀愛啊?」

  「啊?」

  她盡量用無害的眼神望著他,誘導:「說說唄。」

  他摸了摸她頭,想了想,試著念出來:「……段?一段是我愛的人不愛我,一段是愛我的人我不愛。幸好還有最後一段,是正好愛我的人,我也愛。」換了熟練深情眼眸注視她。

  唐影一愣。

  許子詮又問:「你是不是還想知道,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誰?」

  她被噎住。

  他深情款款繼續回答:「當然是,陪我共度餘生的那個女人。」

  唐影白眼翻上天:「你喝的到底的是酒還是油?」

  他像是惡作劇成功,哈哈哈大笑起來,掐她臉,「我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醉。」

  她有些失望,撇撇嘴:「我以為能遇到一個酒後吐真言的你。」

  許子詮彎彎嘴角,「才沒有酒後吐真言,但倒是有酒壯慫人膽。男人狡猾,就喜歡借著酒演戲。酒也不過是人的偽裝與面具。想聽實話,清醒時候的我就能告訴你,當然,現在也行。」

  「比如呢?」

  許子詮認真看著她說:「比如,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唯一、有天造地設。兩個人之所以能在一起,不過是局限於自己視野、經歷、能力範圍的偶然相遇。這個世界有七十億人,可能同時存在著幾萬個在靈魂、性格都與你百分百匹配的人。當然,他們其中一部分在歐洲、在美國、在日本,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也許我們一輩子也無法遇到他們。但至少也有幾百個這樣的人在北京,我們還沒遇到他們,或者已經遇到,但還沒有機會了解他們。比如,你於我,只是其中一個,而我於你,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停了幾秒,看向唐影,見唐影嘴角沉了下去。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要聽實話嗎?」

  以為會是浪漫告白,唐影沒想到他真能說出這一串大實話,否認唯一就像是否認愛情,想到他暗示自己在北京還有幾百個潛在天作之合的小姑娘就來氣。拍開他手,乾乾扯了扯嘴角說:「你接著說。」

  許子詮卻忽然不說了,側了頭看她:「你生氣了?」

  「沒有。好著呢!」

  他彎彎嘴角,「你要是生氣了、不高興了,你應該告訴我。」

  唐影不吭聲。

  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大,左手拉著她的右手,十指交錯,疊放在一起的是一對卡地亞戒指,曾經的友誼之戒。

  「除了那些實話,還有別的實話。比如,其實我第一次給姑娘買戒指。」頓了頓,又看周圍,「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讓一個姑娘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 很奇怪是不是? 」

  唐影看了他一眼,許子詮的酒勁來得快去的也快,他的腦袋變清醒,臉上依然有兩坨紅暈,眼眸亮閃閃的。他當初就是這幅神情,拉自己去卡地亞店裡,要死要活買了戒指。戒指是約束,而指尖連心,從此將他們栓在一起。

  她皺了皺鼻子嫌棄:「我看你刷卡熟練,以為家裡已經早就收藏了幾百個友誼之戒了。」

  「第一次。」他微微牽起嘴角看著她,「和你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第一次。」

  他接著說:「儘管現實是,這個世界同時存在著幾千上萬個人都是上天給我們的天造地設,他們都有可能與我們廝守終生。但浪漫卻是,我只遇到了你,而你也只遇見了我。」

  唐影卻搖了搖頭,「可還有一個現實:雖然我們現在相遇,但以後的時光還有很長,我們要走很遠的路,去很多地方,這個城市的人那麼多,如果哪一天,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天造地設,那麼辦?」

  他說這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儘管我們的相遇是巧合、儘管在相遇的剎那我們只是彼此的萬分之一,但我們一起經歷過的那麼多事情,彼此的了解,彼此改變,在一點一滴中,才將我們變成了彼此的唯一。」 他扣住她的雙手告訴她:

  唐影,相遇從來不是浪漫的,浪漫的是我們。

  而愛上你,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雨夜漫過星光,窗外的雨珠被稀稀疏疏拍打在玻璃窗上。他們一起窩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周圍只點著一盞落地燈,許子詮的眼睛裡裝著她,心裡也是她。

  他看了唐影許久,忽然問:「你現在是不是不生氣了?」

  唐影擺出撲克臉否認:「不,我一直沒有生氣。」

  他點點頭,說:「我有沒有說過?特別喜歡你的一點就是,你……特愛裝。」他笑起來。

  因為能裝,所以表面上永遠鎮定,因為好強,所以咬死絕不認輸。 她像一株勁草,總有辦法讓看起來弱小的自己屹立不倒。

  「裝」這個字眼,在世俗的語境里從來不代表褒義。字典里解釋地清楚:「裝腔」,是指以獲取虛榮心的自我滿足甚至欺騙性質的行為,向別人表現出自己所不具備的氣質。

  唐影瞥了瞥嘴問,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榮?

  他哼了一聲,伸手不輕不重拍了她的臉一下,像是懲罰:「我知道你試圖傍過大款。」

  唐影斂住笑,有些緊張地解釋:「那個不是傍,我就是追他你知道嗎?提供情緒價值,跟個捧哏似地哄著他。比當乙方還累。而且我一點都不是喜歡他。我當初就是被財迷了心竅!所以你也不要吃醋……」

  許子詮不想聽她再提起別人,伸出兩隻手分別掐住她的左右臉,不讓她說話。

  一本正經打斷她:「我沒有吃醋,我當時只是覺得你特別笨。」

  「為、為什麼?」嘴被掐住,唐影的聲音也被他拉地扁扁。

  許子詮白了她一眼,似乎回想起來更來氣:「錢多了不起嗎?年紀大了不起嗎?我就是想不通那個老男人特么有什麼好啊——這種大款你都傍?!我去,也就你,我和你說,周圍有我這種好貨你竟然還會喜歡他?!」

  他嗤了一聲,聲音變小:「……明明,老子也是個大款。」

  臉被他拉扯,她想笑,只好使勁將笑容憋在心裡,可笑容卻從唐影的眼睛裡汪了出來,她的眼睛笑成彎彎月牙形狀,漫出來的快樂像流星划過,也划進了許子詮的心裡。

  許子詮愣了愣,鬆開手,揉了揉她的臉。

  唐影探過腦袋:

  「喂,所以你很早就喜歡我了?」

  「還行吧。」

  渣男轉過臉,不看她。酒勁不知不覺早已散去,讓腦海混沌發熱的,從來不僅僅是酒精。似乎擔心被她發現心思,又趕緊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我對周圍的女生都挺好的。」

  她皺著鼻子看了他一眼,小聲抱怨,「許子詮,你也超愛裝。」

  他斷然否認:「唔,不如你愛。」

  儘管是否定詞。但在唐影看來,「裝」依然有它的肯定意義。

  不是所有的偽裝都是為了標榜自我,也可能是為了給自己勇氣。

  也不是所有的偽裝都與真誠無關,「設防」本來是陌生人之間的安全線。

  更不是所有的偽裝都煩人又可恨,還是有許多偽裝,可愛地想讓人掐一下它的臉。

  這個世界,我們終歸需要帶著面具過活:不要去期待世間無理由的坦白、誠實與純真。而是事先做好人性本來就是複雜的預設。偽裝、虛榮、隱瞞,從來是人性的一部分,學會接納並包容人性當中的缺點,恰恰體現了人性的閃光點。

  雨還在一直下,夏天就要過去。雨聲似乎更大了一些,噼里啪啦敲打著窗外。唐影與許子詮牽著走到窗邊,一起望著窗外——其實也望不到窗外風景,黑濃如檀香木的夜色作背景,屋子裡有光,他們看到的只有窗玻璃當中反射出來的客廳,以及客廳里的自己。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目光從窗外的紅黃閃爍的城市燈火,轉移到室內,再轉移到反射光影中的自己,看了會兒,他們又看看對方,最後的目光又都回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身上:唐影忽然覺得自己的頭髮有點亂了,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許子詮也覺得自己的頭髮似乎有些長了,拿手攏了攏。

  這麼一番動作,他們不由地都將目光從自己身上落回到了鏡子里的對方,再然後,與對方在鏡子里對視。

  「其實,我們倆都挺愛裝的。」唐影忽然說。

  大概靜了幾秒,許子詮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俯身將她箍進懷裡:

  「所以,我們才般配。」

  (正文完)

第80章 彩蛋:bigger than bigger(比逼格更有逼格)

  暗舞台。只有一盞頂光從頂上打下。攝影師不在,四周是黑的。

  舞台中央站著一個人,衣著盡量正式中透露隨意,她也懂得一點點裝腔的調調——比如,越是緊張,就越發要看起來漫不經心。

  但顯然,台下的圍坐著的人都不簡單,他們看出台上那個人有一點緊張,笑了笑,私下與鄰座的朋友對視,眼神的含義遠遠比語言豐富。

  台上站著的是今晚的主持人,姑且叫她L好了,畢竟不太重要。這是一個很隨意的活動,請來一群看起來隨意卻不簡單的人——他們才是這次活動的主角,他們就坐在場下,一張張椅子隨意擺放,這十來個人各自結伴坐著,有一些熟識的人緊緊挨在一起,有一些則坐著遠了一些。大部分的光源都打在了主持人的身上,場下漆黑,除了周圍的人,他們只能看到隱隱綽綽的身影。但顯然,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是彼此認識的,交好,當然也有交惡。涌動親昵的氣氛間也偶爾混雜了尷尬。

  舞台不大,燈光師吃了盒飯便偷偷溜走,不顧現在的這個光源顯得人丑,面部全是陰影,也沒有攝影師,更沒有茶點小吃服務員,連椅子,都是最普通的塑料椅……總之,這是一場簡陋的會面,稍微對格調有一點點要求的人都會好奇:我怎麼忽然就來了這裡?

  時間差不多了,主持人L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害怕露怯,於是在拿起話筒的瞬間就努力擠出三分譏笑神情——強行在心裡重複一萬句:「呵,我看在座的都是垃圾」,為自己壯膽。

  當然,她的譏誚神情在瞥見面前坐著的第一個男人的瞬間,就不由自主地收斂了下去,害羞慢慢地浮了上來,L知道,那個男人叫許子詮。

  許子詮沒注意到L的神色,而是側頭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哪怕已經是並肩坐著了,他還是牽著身邊姑娘的手,他拉著她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勾了勾手指,摩挲她的手心。

  唐影抬了眸子看許子詮一眼,小聲提醒:「馬上開始了。快看主持人。」

  許子詮搖搖頭,「不看,她又不好看。」索性另一隻手也捉了她手來完,嘴上還不滿意:「如果不是你要來,我才不會坐在這裡。」

  唐影旁邊坐著的是林心姿。美人剛入場時就嫌棄座位太硬硌得慌,夏天直接將外套脫了,整整齊齊鋪在椅子上做她的坐墊。

  林心姿滿足,挪了挪椅子靠近夏天,笑盈盈抱著男朋友的的胳膊,問:「這樣冷不冷嘛?」畢竟入秋的天氣。

  「不冷。」年輕男人伸另一隻手,很認真理了理美人的額發。林心姿很開心,聲音小小接著撒嬌:

  「確實不怕冷,誰叫你是我的夏天?」

  「靠——」另一邊坐著的唐影聽到這句話,雞皮疙瘩四起。與許子詮對視了一眼。

  還有別人注意到了他們。那是座位坐得稍微遠一些的一對情侶,也可能是夫妻。過早步入婚姻的圍城,但似乎婚姻並沒有給他們太多驚喜。那個男人的眼睛緊緊盯著林心姿。出眾的她,以及身旁顏值逆天的夏天。

  男人叫陳默。身旁妻子的臉在這對艷光四射情侶的襯托下變得暗淡。而事實也是如此——哪怕沒有這對情侶,妻子的臉,在他眼裡也暗淡了許久。

  唐影第一個注意到了陳默,手臂捅了捅林心姿,揚了下巴示意:「你看。」

  「誰?」大美人側過臉望了過去,露出好看的下頜線,目光落在陳默身上,第一反應是有點詫異的:大概是看慣了自家男朋友的臉,再看普通的男人,多少覺得彆扭。陳默在與林心姿對視的那一瞬間,下意識轉開了目光,可心仍眷戀,才離開,又黏了上來。

  「怎麼了?」身旁的Molly注意到陳默的異常,女人直覺敏銳,下一秒,也發現了不遠處的林心姿。僵了僵。於是兩個人都朝林心姿望了過來。

  大概等的就是這一刻——大美人抬了抬眉毛算是打了招呼,再揚起嘴角,對他們明艷張揚一笑,然後,將腦袋枕到了身旁夏天的肩上。不再看兩人一眼。

  先展示不屑,再展示幸福。這是與舊情人邂逅不落下風的秘訣。

  「嘖,她輸了。」一邊圍觀的唐影嘆。果然,Molly與陳默表情各異,沒過多久就離了場——好像他們暗淡而來,就為了看一看林心姿如今過得多麼幸福一樣。

  「這活動還可以離場的?」

  另一個清冷聲音問了一嘴。她一身凌厲裝扮,梳低低馬尾,剛剛入秋,她穿一件黑色開司米小立領無袖羊毛衫,工裝褲子,颯爽幹練,腿上還架著電腦,一臉不耐煩:「我也想走。」

  身邊的嚴呂寧搖了搖頭,低聲解釋,「我問過主辦方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特定的才行。」

  「無語了。」王玉玊嘆了一口氣,蹙眉頭看了台上的主持人一眼,催促:「勞駕,快點開始吧。」

  另一個坐在後排一些的中年男人也附和了一句:「辛苦了,我們時間確實有點寶貴。」

  主持人L已經有些慌了,她認出了這個說話的中年人——馬其遠。大佬啊。他長得比想像中嚴肅一些,也年輕一些,皮膚黝黑,但有身價賦予洋氣。

  「好、好。」主持人點點頭,緊了緊話筒,號召大家安靜:「各位各位,麻煩看我一下——」

  這話說地慌張,一開口就露怯,大家暫時投來了嫌棄目光。

  主持人L接著開口:「好,大家都很忙我理解,時間確實寶貴。但因為今天是《裝腔啟示錄》的完結日,所以想請大家來聚一聚,聊一聊。聊完了,我們這本書,就可以正式殺青。我保證,在這裡的聚會,不會影響大家日常的工作、生活,也絕對不會耽誤大家的時間!」

  L說完,環顧四周,沒有人說話,但大家隱隱有些不耐煩。就在主持人有些尷尬的時候,角落傳來另一個聲音:

  「好啦。聊什麼好嘛?」

  是婊姐。旁邊坐著章以文。她變胖了許多。肚子滾圓起來,婚後生活甜蜜,足以令她安心醞釀一個新的生命。

  「都行都行。畢竟這本書叫做《裝腔啟示錄》,其實首先就想聽聽大家對於腔調的理解。」難得有人接話,主持人L有點開心,對婊姐說,「比如,我們可以先彼此聊聊近況?大家隨意一點。」

  「嗨,我有什麼好聊的?我啦現在就懷孕生孩子做太太,平安喜樂咯。因為我們家以文在北航嘛,剛分了房子,只能說以後寶寶上學不用愁了,孩子如果笨一點,從北航附屬幼兒園讀到大學,這一點還是可以保障的。」

  已婚人士喜歡以婚姻為傲,這段話明貶暗褒,一方面含蓄展示家庭幸福,即將邁入人生新階段;另一方面則體現優勢教育資源,暗示贏在未來;最含蓄的一層,是宣布自己新擁有了一套有價無市的海淀學區房,還是免費。

  這是經典的裝腔法門,符合婊姐一貫水準,可在此刻,卻只能拋磚引玉。

  「嘖。」角落的Michelle嘆了一句:「又玩凡爾賽文學?現在有點老土了好不好。」

  一旁的大王也點了點頭,「凡爾賽文學確實過氣了,我們做網紅的,看起來輕鬆,但其實每天都在吸收知識,與時俱進。尤其是KOL,最大忌諱就是說過氣的段子。」她看了看身邊的Michelle,十分禮貌:「我目前主要做的是美食視頻,既然有緣都坐一起,又是一個圈子的,要不要互關一下?」

  Michelle隨意瞟了瞟大王,她從來不喜歡脖子又短又胖的女人——該死地提醒她想起減肥前的自己。她神態懶懶,嘴上甜甜回應:好哇好哇,認識一下。卻死活沒掏出手機。

  大王咳了一聲,說:「我賬號叫做大王喊你來吃飯。」

  下一秒,是Michelle睜大了的眼:「卧槽?!是這位大大?!」

  這個賬號特色鮮明,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就從一應美食視頻中破空而出,全網狂納千萬粉絲,如今簽了著名MCN,背後專業團隊打理,風頭正盛。

  Michelle的表情變幻地迅速,反倒讓大王臉上升起幾縷玩味笑意。等這個女人殷勤遞上手機希望互關並且加個微信的時候,大王只是淡淡搖了搖頭,揚了揚短短脖子,告訴她:「抱歉,我不想加了。」

  「這特么才叫做裝逼!」主持人L點頭讚歎。

  「呵。我不太喜歡裝逼,也不太喜歡腔調。」程恪坐在後排,對眼前的鬧劇有些不滿,他看向主持人L,侃侃而談:「我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我希望大家務實一些,裝逼是很虛榮的事情。奢侈品也是。錢,更是什麼身外之物。我想,人生應該追求更精緻一些、更持久一些的東西,比如藝術,比如音樂。」

  這話說得大義凜然。但細想卻有幾分雞賊: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方式,無非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將所有看起來對的話,堂而皇之都說一遍。

  唐影抬了抬眉毛,轉過臉問許子詮:「你怎麼看?」

  「嗤——」許大渣男對曾經的手下敗將不屑一顧,聲音涼涼:「這話不配他說。只有賺夠了錢的人,才有資格說什麼錢是身外之物——你都沒嘗夠錢帶來的好處,哪來資格看不上錢?」

  「我同意!」非要擠在許子詮身邊的於川川點了點頭,她聲音滑滑,撩了頭髮,又說:「而且,程恪不知道吧?藝術和音樂才是最燒錢最奢侈的東西。比如我……」她抿了抿唇,挑釁地隔著許子詮看唐影一眼:「我小時候學鋼琴,是上門的頂級音樂老師,一節課800刀,光是學琴,就學了一套房子錢。別的就更別說了。」

  「哇哦。學了一套房子錢。」唐影刻意誇張感嘆,語調一轉,「喂,不過,是不是因為你太笨了?稍微聰明一點的,可能一輛車錢就就行?」

  許子詮噗嗤一聲笑出來。

  於川川瞪了唐影一眼,知道從她身上討不了好處,昂著頭挪著椅子坐遠了。

  「不是我說……」圍觀了半天,王玉玊已然不耐煩到了極限:「會去認真談論什麼叫做腔調的,這種行為首先就很沒有腔調。」她嫌棄看了一眼台上主持人,順手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電子煙 ,搖頭:「這主持人水平不行。」

  嚴呂寧沒應,只伸手奪了她的煙,提醒:「室內不允許抽煙。」

  王大律師一愣,反抗:「喂,嚴老師,這是電子煙。」

  「反正我不允許。」

  隨著自由討論,現場十多張嘴已經沸騰一片,不耐煩的、打瞌睡的、互相低頭說悄悄話的……夏天已經掏出手機來了一局王者榮耀,狀態難得好,超神加MVP,數據喜人。少年人幾分得意,晃了晃手機,側頭問林心姿,「來不來一局?哥帶你。」

  「不……大美人嬌嬌,低頭拿手機翻大眾點評:「我在看晚上吃什麼。」

  「亂了、亂……主持人心下大慌,心中思想鬥爭半天,總算鼓足勇氣,氣沉丹田,狠狠咳嗽了兩聲:

  「大家!大家!麻煩再看我一眼!馬上結束了,不會耽誤大家太久的!」

  場館陸陸續續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總算又回到了台上平平無奇的主持人身上。

  L鬆了一口氣,努力將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活動流程:「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就是:作者柳翠虎構思這部作品的時候,曾經想過作出一個「逼王」排行榜,也就是,把各位按照逼格與腔調進行排序,然後選出這本書最有格調的角色。當然,這個想法後來未果……」

  話才落音,場下的各位都露出不耐煩神色:「我的天,不是吧?逼王這稱號一聽就很low啊。」

  王玉玊乾脆扯了扯嘴角,看嚴呂寧一眼:「都什麼玩意?我真的想去加班了。」 嚴呂寧的長長睫毛在鏡片後眨了眨,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耐心一點。」

  角落的婊姐則閉眼笑了笑, 一副看破紅塵姿態,轉頭對章以文說:「你信不信,這種東西都是有黑幕的,選來選去,「逼王」稱號最後不是給男一號,就是給女一號。笑死個人了。像我們這種小配角,呵!再有腔調也沒有用啊。」

  章以文摟了摟妻子,小聲安慰:「你不是小配角,你明明是女三號。而且,你還是我心裡的女一號。」

  這話妥帖,婊姐臉上的刻薄散了些,半抬頭偷偷瞥了王玉玊一眼,對章以文說:「是吧?我也覺得我是女三號,我的那個戲份和出彩程度,確實比那個王玉玊高一點的對吧?」

  「當然。」老公永遠是自己的捧哏。

  等大家談論的聲音漸漸變小,主持人L接著說,「選擇『逼王』只是一個娛樂啦,畢竟我們這是一本關於裝腔的小說,而大家也都確實非常非常的優秀。所以,最後的環節,我們就希望大家互相推選出心中的『逼王』,然後我們一起愉快地結束,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好。

  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有逼格的人,絕對不會回答一個拉長音調帶了煽動意味的「好不好」。配合與順從,從來無法體現自己的態度。

  不知什麼時候入場的胡哥,突然開腔了,他施施然站起,摸了摸頭髮:「那個,既然是娛樂,那我自薦一下吧。我推選我自己。理由在於:我…………他忽然聳了聳肩,勾唇皺眉一笑,接著說:「別的不說了,委婉點吧,四個字——湯城一品。」

  話畢,如願聽到場上抽氣聲。身邊坐著的謝可欣害羞低頭一笑,眉眼間藏著幾縷巴菲特的春風得意,問誰能如此利落投資,穩賺不虧呢?

  唐影瞪大了眼看了林心姿一眼,嘴裡嘖嘖讚歎:「喲,富家子弟,富家子弟。」

  卻沒想到身邊男人笑了笑,「三十多歲的男人還在炫耀自己父母買的房子,這件事聽起來有沒有逼格不知道,但其實有點尷尬吧?」

  正中靶心。

  胡哥一愣。臉上霎時青白不定。

  大家的驚訝的神情轉成意味深長的眼神,空氣里飄出了幾縷快活的氣息。

  「你好毒舌哦。」唐影仰頭看。嗔怪話語,卻是撒嬌說出。

  許子詮抬了眉毛,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撇撇嘴:「我就……不了別的男人在你面前裝逼。」

  又有一個聲音響起,「如果選逼王的標準是家底,並且還是自己掙出來的家底,那現場的人選只有一個咯。」聲音膩膩,是Michelle。

  隨著她的話語,大家都不約而同看向了角落低調坐著的馬其遠,他始終在低頭打電話,似乎事業繁忙。心不在焉,也完全不關注場下其它。

  所謂逼格,要有足夠的見識、閱歷、眼界以及金錢來支撐,而奮鬥半生取得成功事業的企業家,似乎是當仁不讓最好的人選。

  大家靜了靜,沒有反對。就在主持人決定宣布本部小說的逼王就此誕生的時候,忽然角落一陣冷笑:

  「這個年頭,最後什麼都歸於錢。果然,有錢就是爹。那別選什麼逼王了,你們大家直接叫爸爸得了。」

  說這話的是程恪,他冷冷撂下一句,當著眾人的面起身立場。跟著他一起出門的,還有一個男人,唐影隱約認出是徐家柏——他一眼不吭,始終躲在暗處。

  「他怎麼也可以走了啊?」王玉玊已經被這個無聊的活動攪得不耐煩,好奇看向男友,幾次想離場,卻找不到門在哪裡。嚴呂寧推了推眼鏡,安撫:「應該是因為,他戲份比較少吧。」

  王玉玊撇撇嘴:「你戲份也不多啊,怎麼還不走?」

  他當然早就可以走了。嚴呂寧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為了陪你。」

  眾口難調,逼王還是沒辦法選出——提名有錢的,大家痛斥「帶資進書」;提名戲份多的,大家冷笑說有黑幕;提名微不足道的正能量小角色,大家拋出疑問:「就這?誰啊?不認識?」

  ………

  嘴上對「逼王」不屑一顧,可骨子裡卻認為誰也無法擔當此榮耀。

  最後連主持人L也疲憊,搖了搖頭,「累了,隨便吧。要不這樣——今天最後在場的所有人共同分享這個稱號可以嗎?每個人,咱,都是逼王!」

  主持人煽動的語氣又不出意外遭到大家的鄙視——回答她的,是一連串:

  「嗤——」、「行吧」、「終於結束了。」

  可大家起身準備立場的時候,分明嘴角又勾起滿意。內心咀嚼逼王稱號,沾沾自喜。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椅子挪動滑到地面聲、腳步聲、大家相約吃完飯聊天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陸陸續續立場。

  唯獨唐影與許子詮落在了最後。

  「喂。兩位留步。」主持人L叫住他們。

  「怎麼了?」先轉過頭的是許子詮,主持人愣了愣,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有點害羞,遞上鋼筆與本子,「那個,你給我簽個名吧?」

  許子詮沒想到是這個要求,徵詢看了唐影一眼,唐律師笑笑,「簽唄。」

  「你叫什麼?」許子詮拔出筆。

  「你寫,柳翠虎就行。」主持人捋了捋頭髮。

  「唔。」他笑了笑,寫下,「名字還挺有意思。」

  「你喜歡這個名字嗎?」柳翠虎欣喜。拍了拍臉,小鹿亂撞。

  下一秒,許子詮遞上本子,回答她:

  「不喜歡。」

  「……」

  「誒不對,柳翠虎這個名字——」唐影忽然想起什麼,睜大眼睛,指著主持人:「你是柳翠虎?!所以……你是作者吧?!」

  場館裡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作者與男女主角。頂上一輪燈光直直往下照著,因為人少,忽然變有些蕭條。

  「啊,對——」柳翠虎撓了撓發紅的耳朵,「對,我是作者。」 還是個對男主角有點非分之想的作者。

  唐影點了點頭,鼓勵:「你寫挺好的,辛苦了。」

  「你們滿意嗎?」

  「還行吧。」男女主角對視一眼,笑了笑。

  作者點了點頭,流暢地繼續:「那,如果都滿意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個擁抱什麼,如果唐影不方便,抱抱許子詮就行!」頓了幾秒,又補一句: 「親也行……」

  「嘖。」作者的險噁心思被戳穿,兩人對視一眼,唐影嗔他:「你確實招桃花,連作者都沒放過。」

  他聳聳肩,「怪我咯。這不她自己搞的人設嗎?」

  一邊說著,他們倆一邊牽著手往門口走去,沒有再搭理企圖以權謀私的作者。等他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柳翠虎忽然喊了一句:

  「喂!有讀者想看你們婚後來著!」

  兩人止步,回過頭來看她。

  柳翠虎接著問:「那個,什麼時候結婚呀你們?」

  許子詮看了唐影一眼,而正巧,唐影也在看他,兩人對視,笑了笑,嘴角彎彎勾起,過了會兒才想起要回答些什麼。

  「聽她的吧。」許子詮笑,露出一排白牙。

  「我啊——」唐影歪了歪頭,幾分羞赧,最後笑了起來,她揮了揮手回答:「還先把戀愛談夠吧!都市女子,不輕易步入圍城!」

  而後,拉著許子詮笑嘻嘻跑出了那道門。

  但柳翠虎記得,這對沒良心的情侶消失在視野之前,還是丟下了一句話,他們說的是:「再見啦,柳翠虎。再見啦,大家。」

  隨著他們離開,那道門緩緩扣上。

  一切又重新歸於安靜。

  柳翠虎忘了在這片空曠的舞台呆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沒有多久。

  最後,她撓了撓頭,走到舞台邊上,那裡有一個開關,還藏著一扇門,她就是從那道門上過來的,在出門前,她伸手摁了開關。

  「啪嗒」一聲,頂燈熄滅,整個舞台暗了下來。

  她揮了揮手,也說了一句:

  「再見啦,《裝腔啟示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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