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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風流 By 隨宇而安

陳小小の小註記:慕灼華×劉衍

 

內容簡介:

慕灼華初見劉衍,場面十分尷尬。男人衣衫半解,傷痕纍纍,渾身滾燙。慕灼華憤憤不平:年老色衰,還要被逼接、客,小秦宮的媽媽也太狠了!劉衍:……後來慕灼華被問及與定王劉衍的關係。慕灼華幽幽一嘆:許仙與白素貞、東郭先生與狼、慕灼華與定王……眾人好奇:什麼關係?慕灼華沉沉一嘆:醫患糾紛。

第1章

      昭明十四年冬,寒風凜冽,萬物蕭條,北雁南飛,卻有一匹小青驢馱著簡陋的馬車,逆著大雁的方向,從江南一路嘀嗒小跑著,不緊不慢地往定京方向而去。

    小驢車上,慕灼華揮著鞭子趕車,慢條斯理地對她的小侍女傳授人生經驗。

    「女人不好好讀書,是要嫁人的。」梳著書生髮冠的慕七小姐揉了揉被寒風吹紅的臉蛋,一臉正經嚴肅地說,「女人若是嫁了人,這輩子也就完了。巨力啊,這句話你得牢牢記著。」

    坐在她身旁的小侍女名喚郭巨力,比她還小上兩歲,年近十六,長得瘦瘦小小,卻偏偏有個虎背熊腰的名字。她本沒有名字,被叫了許多年的丫頭,只因她天生神力,便有了個巨力的外號,而外號被人叫得多的,也就成了名字。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聽話點頭,在她看來,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學問最善良的人,她說的話自然是對的,自己只要跟著小姐的步伐走就對了。因此慕小七告訴郭巨力她打算逃離慕家的時候,郭巨力沒有過一絲猶豫便收拾起了行李。

    兩人選了一個熱鬧的日子偷偷逃離了江南首富慕家。那天慕家鑼鼓喧天,正是慕家老爺慕榮抬第十八房小妾的好日子,熱鬧得就像頭婚。

    慕灼華有個遠近聞名的風流爹。慕家自慕榮的太爺爺輩起便是江南第一富豪,慕榮作為慕家這一代的獨子,生來便銜著金湯匙,有著十八輩子也揮霍不完的財富,這樣豪富至極的出身,加上天生風流俊朗的相貌,讓他的人生里不缺桃花,而他最大的樂趣,也是往那風流陣里去。他若喜歡一個人,金山銀山也扔海里博她一笑,又有哪個女人能抵擋風流公子轟轟烈烈的追求。

    慕灼華的娘也是名動江南的歌姬顧一笑,她才貌雙絕,據說原是罪臣之女,年幼時遭遇破家之禍才淪落風塵,與其它歌姬相比,她身上自然多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矜貴與清愁,便是這一點深深吸引了慕榮。熱戀之時,他揮灑千金為她燃放十里焰火,為她爭風吃醋怒打權貴公子,為她入獄受折磨,為她寒露立中宵,她那顆冷寂的心終於又感受到了滾燙的溫度,她以為自己遇到了此生摯愛,不顧旁人勸阻,一意孤行嫁入慕家,成為慕榮的第三房妾侍,為他紅袖添香,為他生兒育女。

    但腹中胎兒還未降生,慕榮已經又抬進了兩房妾侍。那日鑼鼓喧天,她倚門靜靜看著,漫天的焰火驟然消逝,在她眼裡落成了灰。她就這樣看他把曾經對自己的那份狂熱毫無保留地給了其他女人——一個又一個。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慕灼華搖了搖頭,「萬萬不能成為我阿娘那樣的人。」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樣的美人兒年紀輕輕就死了,不禁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卻又有了一絲疑惑:「像大娘子那樣,可好?」

    慕家的大娘子,慕榮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厲害的一號人物,雖然慕榮一個個往家裡抬小妾,一個個地生庶子庶女,但慕家在大娘子的收拾下,後院可以說是安安穩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儼然她才是慕家之主。

    慕灼華也搖了搖頭:「那也罷了,大娘子有那般心計手段,卻一輩子圍著個男人轉,凈對著女人小孩作孽,又有什麼意思?」

    大娘子心胸狹窄不能容人,但有的是手段整治不服她的人,她心知慕榮對庶子庶女毫不上心,便隨意打發了庶女們的婚事,本打算把慕灼華許配給一個年過四十的縣令當填房,只為了拉攏這個縣令共同謀利。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居然不聲不響鬧起了逃婚。

    郭巨力憂心忡忡道:「大娘子手段厲害得很,小姐咱們走得不快,萬一被追上了可怎麼辦?八小姐與你住在一屋,定然一早就發現咱們不見了。」

    慕灼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笑道:「追不上的。」

    在這個慕家,有人無視她,有人欺負她,有人利用她,卻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

    甲之□□,乙之蜜糖,她與小八,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便如慕灼華所料,慕家人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她們逃走的第三天。

    大娘子氣得絞碎了帕子,怒匆匆地來到碧落居告狀。慕榮正與他的新妾侍膩歪著,糊裡糊塗地聽了一耳朵,半晌才問道:「小七,是哪個?」

    大娘子深吸了口氣:「顧一笑的女兒,灼華。」

    顧一笑又是誰?

    慕榮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一張清麗絕倫的容顏,畢竟是死了多年,又有了許多的新歡,哪裡還記得舊人的長相與姓名。至於這個名為灼華的女兒……隱約記得是個低眉順目的乖巧模樣,至於什麼模樣,卻也是記不得了。他的兒女實在太多了。

    「是她啊……」他卻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大娘子氣惱地說:「我已答應了庄縣令將小七給他當填房,現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叫我怎麼給人家交代!」

    慕榮無所謂地擺擺手:「既然小七不見了,就讓小八添上吧。」

    大娘子皺著眉頭思索,小七和小八隻差了幾個月,相貌卻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本來這親事是小八母女求著要的,奈何庄縣令一眼就看中了小七的美貌,如今讓小八替婚,她們母女倒是樂意,就是縣令那裡……

    慕榮已經不耐煩了。

    「小七跑了就跑了吧,她也不小了,會照顧自己的。這麼點小事你處理就好,不要再來煩我了。」

    「可是庄縣令……」大娘子站了起來。

    「不過是個縣令罷了。」祈榮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挽著十八小妾的手臂便出了門,他答應今日陪她游湖,特地打造了一艘蓮花畫舫,只因她名字里有個蓮字。

    大娘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了顧一笑的模樣。當年見到顧一笑的面容,她真正感受到了何為一笑傾國,她以為這個女人會是自己最大的敵人,結果是她想岔了。顧一笑入門不到半年,慕榮便又有了新歡。大娘子終於知道,慕榮愛的不是花,他只是愛摘花。

    摘下來的花,自然是會死的。

    大丫鬟問她:「夫人,還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嗎?」

    過了這麼久,哪裡還能追到?一個生得那般好模樣的柔弱姑娘隻身在外,又能活得了幾日?

    大娘子擺擺手,淡淡道:「就對外說,七小姐突發暴病,送回鄉下養了。」

    主僕倆不緊不慢地趕路,在半路的客棧里過了個冷清卻又溫馨安逸的除夕,到達定京的時候,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東的一條陋巷裡,悄無聲息地多了兩個小小的身影。主僕倆租了一個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積蓄。這還是主人家見她們兩人年紀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們這條街名叫花巷,這邊是賣花的,那邊也是賣花的,賣的卻另一種花。」婦人挑挑眉,露出一個有些嫌棄的表情,「你們兩個姑娘晚上還是少出門,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婦人看著眼前兩個單薄瘦小的姑娘,不免心生幾分憐惜關照之意。主僕倆穿著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想是為了行路方便,兩人都做男裝打扮,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原本的性別。

    慕灼華的母親在青樓長大,梳妝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華自小耳濡目染,頗得真傳,只是將這化妝打扮的法子稍加改變,別人是想著怎麼打扮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簡簡單單在臉上塗畫幾筆,便掩去了眉眼間的艷色,旁人乍看上去,只覺得這是個有些嬌憨樸實的小姑娘,生不出綺念與敵意。便是房東這樣精明勢利的婦人,看著她濕潤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了幾分憐愛,多了幾句關懷。

    慕灼華將自己的路引給婦人看了,婦人不識字,擺擺手推了回去,慕灼華含著笑說:「多謝路大娘關照,我們兩人此番上京是為了參加會試,決計不會給大娘惹麻煩的。」

    路姓婦人一聽,頓時驚愕道:「看你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是個女舉人!」

    慕灼華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家母早逝,父親便讓我跟他讀了幾年書。」

    路大娘聽了,越發地憐惜喜愛慕灼華了。

    「原來如此,真是難為你如此上進了,雖說如今開放了女子科舉,但女舉人仍是稀罕得很。你們主僕倆在京城若是遇上什麼難事,便來找大娘,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

    慕灼華認真聽著,感激地點了點頭,笑著向婦人作揖道謝:「多謝大娘指點了。」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應是多夢難眠,我這裡有個香囊,放在枕下有助於睡眠,大娘不妨試試。」

    婦人見香囊繡得精巧,不禁心動地接了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便覺得一股葯香撲鼻而來,讓人心神安定了不少。

    「這怎麼好意思呢。」婦人笑容滿面地說著,緊緊攥著香囊愛不釋手,「想不到你們還有這手藝。」

    慕灼華微笑著說:「家裡有人是大夫,從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沒有人會為難一個大夫,更何況是個笑起來那麼乖巧可愛的姑娘。

    「這針線也是極好的,想必你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婦人不吝美言吹捧了幾句。

    慕灼華含笑點頭。

    婦人帶著香囊心滿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頗有些心疼那個香囊:「小姐,那個香囊你做了好久,裡面可用了名貴的香料呢。」

    慕灼華倒不以為然。「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送她了。巨力,咱們還要在定京呆一段時間呢,我之前沒想到定京的花費會這麼大,咱們不好好想個生錢的法子是不行的。」

    這些年在慕家她每月有二兩銀子的月錢,有時候遇上喜事,比如父親又納妾了,她還能多分得幾兩喜錢,在慕家也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兩銀子,雖然這也許比不過父親送給妾侍的一根發簪,但也是不小一筆錢了,本以為能支撐在定京一兩年的花費,眼下看來,付了房租,也只夠三五個月的開銷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著生財之道:「小姐是想賣香囊嗎?」

    慕灼華笑了笑:「這只是順帶的。這個大娘是個多話的,咱們得通過她的嘴,讓別人知道咱們有些醫術,四五十歲的女子身體多有隱疾,卻羞於問醫,我這些年讀了不少醫術,自認還是能治治婦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華懂醫術,而她對醫術的啟蒙,卻是來自於顧一笑。顧一笑童年時家逢巨變,淪落青樓,腦子便有些不清楚,忘了過去不少事,但卻會背不少醫書。慕灼華受了影響,識字起便也開始看醫書。似慕家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自己養著一二個醫術了得的大夫。慕灼華在慕家雖然不受寵,但好歹是個小姐,她想學點什麼,大夫也不會趕她。慕灼華一邊偷看慕榮書房裡的醫書,一邊跟著大夫辨認藥草,幾年下來,連大夫也驚異於她醫術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點頭,認真地說:「小姐最厲害了,不過小姐也不要擔心,實在不行,我去搬磚養小姐,不會讓小姐餓著的」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額頭:「我是怕餓著了你。」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時候被賣到慕家,就是因為粗手笨腳吃得多,才被人踢來踢去,最後落到了逆來順受的慕小七房裡。別人家的主子都苛待下人,這個七小姐倒好,剋扣了自己的伙食去喂小侍女。當時的郭巨力狼吞虎咽淚眼汪汪地看著笑眯眯的七小姐,哽咽著說:「小姐,你比廟裡的菩薩還好看,菩薩也沒給我吃的。」

    慕灼華卻笑了:「不可這麼說,興許……是菩薩安排你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與小姐,是上天註定的緣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寡人有疾發表的第十年,終於又寫了這個系列了。知道寡人有疾的HE把一些讀者虐得哇哇的,這本書我已經存稿寫完了,還在修文,不過可以保證這次的結局一定甜甜甜!!!我要做個好人不弄死主角了!!!

    曾風流的時間線是寡人有疾之後五十年,崇光帝傳位元徵帝(劉希),元徵帝傳位昭明帝(劉俱),算起來是裴錚和相思的孫子輩的故事了。這個故事裡唯一和寡人有疾里有聯繫的角色就是裴錚的女兒裴悅,所以沒看過寡人有疾也不影響看這本書,情節上沒有聯繫。設定上承接之前的,經過幾代女皇改革,女子也能參加科舉,但是男女地位的差異不是一兩個女人當了皇帝就能改變,好比武則天當皇帝也沒有徹底改變女人的地位,所以本書不是女尊!!也不是女扮男裝!!

    寡人有疾因為版權問題不能在上傳了,再版收錄了全系列的番外,還有新增的重生番外!沒看過的可以買一下收藏~

第2章

    正月里的定京熱鬧非凡,慕灼華和郭巨力換了身書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時間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裡,北貴南富,西貧東賤。北城是皇城,周遭住的都是達官貴人,富人們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陸上貿易的幹道,住戶多是普通百姓,而東城外挨著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於此,在貴人們眼裡,這些人比平民還差一些,屬於賤民。然而這東城,也是定京最繁華之所在。

    慕灼華這番上京,為的是參加三月舉行的會試。多虧了陳國前幾任女皇致力於科舉改革,讓女子也有了讀書科考的權利,去年她瞞著家裡人,打著上香的名義,偷偷參加了鄉試,得了個不錯的名次。從那時起她便偷偷準備著今年的會試,就算沒有庄縣令這樁婚事,她也是必然要逃離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們都暗地裡嘲笑慕小七傻,別的孩子都爭著錦衣玉食,金銀珠寶,慕小七這個沒娘的孩子爭不過,只會傻傻地在學堂里看書。慕灼華看書的速度快,記得也快,幾年下來,把學堂里的書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榮書房裡的藏書,那些書可不都是聖賢書,更多是些雜書,志怪遊記,堪輿醫術,甚至還有不少春宮圖,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慕榮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去一次書房,書房裡的書都是擺設,但即便擺設他也要買最好的,一些價值千金的孤本也叫他找到了,隨意地放在書架上,任由慕灼華取閱。大娘子不是沒有發現過慕灼華偷偷去書房看書,但看書又不是偷書去賣,她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慕小七這個書獃子可是所有庶子女里最讓她省心的了。

    慕灼華生得美貌,但她從小就知道,美貌不見得是一件好事,自從看到鏡子里自己的容貌越發嬌艷,她就偷偷用眉黛打扮掩飾自己,在外人看來,慕灼華只是個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來又一副憨厚乖巧的樣子,烏黑濕潤的眼睛看人時透著十二分的真誠信賴,叫人總是不忍心為難她。若不是那日出門踏青,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打濕了妝容,也不至於被庄縣令看中了去。

    於是到了定京,慕灼華更加小心翼翼掩飾自己的容貌,特地調製了一份難溶於水的易容膏,以免發生意外,待人接物之時更是表現得憨厚老實,與人為善,和氣生財。

    離會試還有三月,但定京里已漸漸開始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全國各地的學子大多會提前幾月來到定京,適應一下當地的水土,這幾個月里,各地學子一邊溫書一邊揚名,在各大酒樓談試論道,留下自己的墨寶,企圖讓自己的才名響徹定京,傳到主考官耳朵里。雖說科舉取士以考試為主,但有才名加成更是錦上添花。實在不行,能讓某個權貴看中,納為門客,也是美事一樁,若能成為大人們的東床快婿,那就更是嘿嘿嘿了……

    懷揣著各種小心思,文人士子們卯足了勁往各大詩會文會上去,一時之間百家爭鳴,唾沫橫飛。

    文錚樓便是幾大文樓中最有名的一個。主僕倆來到文錚樓的時候,一樓已經摩肩接踵難以下足了。郭巨力拉著慕灼華的手,憑著天生神力擠進了人群之中。只見一樓中庭有個三尺見方的檯子,檯子上立著一面屏風,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著狼毫揮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問:「他在幹嗎呢?」

    旁邊一個士子瞟了主僕倆一眼,低聲解釋道:「這是在出題呢,你看到那邊的罈子了嗎?」

    慕灼華看向台下的一個酒罈,那個酒罈有半人高,旁邊還靠著一根竹竿。

    「那是『文壇』,這文錚樓的掌柜請了定京最負盛名的文壇大家們匿名出題,題目都放在這罈子里,每日這個時辰就會從文壇里抽出一題,由在場學子辯論,勝出者,便可將名字寫在文榜之上。」

    慕灼華順著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牆上看到了文榜,上面寫著十幾個名字,但前三個的字體卻刷上了一層淡金色,以示殊榮。

    慕灼華的目光落在排頭第一個,只聽郭巨力認真地一字字念道:「沈、驚、鴻、正。」

    士子一笑:「那個正字,表示他勝出了五場。」

    郭巨力咕噥道:「五場,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場。」

    士子嘆了口氣:「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華驚愕道:「每場皆贏?」

    士子點點頭,一臉驚嘆:「詩詞歌賦、經義策論,無一敗績,今年的狀元,怕是非他莫屬了。」

    話說到此處,台上的試題也已寫完了,只聽眾人齊聲念道:

    「養——虎——為——患——」

    一時之間,滿座皆驚。

    慕灼華眉頭一皺,悄無聲息地拉著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樓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問道:「小姐,你不是說要來揚名的嗎,怎麼走了啊?」

    慕灼華輕輕搖頭:「今天這道題,來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樓下眾人,方才還人聲鼎沸,此刻竟滿堂俱靜,不少人都眉頭深鎖,忐忑不安。

    慕灼華找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來招呼。慕灼華問了幾道菜的價格,文錚樓也不愧是第一樓,店小二絲毫沒有看不起主僕倆窮酸,耐心帶笑著一一介紹了菜色。最終慕灼華點了最便宜的兩盤饅頭一疊醬肉。

    郭巨力撕開饅頭,往裡面塞了片醬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小姐,我剛才瞧樓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樣子,可是有的人卻很興奮,你知道為什麼嗎?」

    距離答題時間有一刻鐘,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奮筆疾書,埋頭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讀這道題。慕灼華啃著饅頭,食指豎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聲,又指了指旁邊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題。

    「出這道題的人,居心叵測啊!」

    「不錯,這題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當盛年,軍功彪炳,又權傾朝野……」

    「咳咳,小聲點!」

    「今年的會試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擔任的,你們說,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出這道題的人,到底是誰?」

    這幾個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場眾人所想的,而眾人心中最終浮現出的,都是兩個字——試探。

    有人在試探民心。

    而他們的回答,也代表了兩個字——站隊。

    慕灼華輕輕嘆了口氣:「這定京真不好獃啊,步步殺機,我只是想混口飯吃而已。」

    旁邊那桌人低聲又壓抑不住地興奮道:「你們說,今天沈驚鴻會作答嗎?他敢作答嗎?」

    這時樓下一聲鑼響,準備時間結束,等待第一個上台的士子。

    眾人面面相覷,等了片刻,人群中響起一聲:「我來!」

    就見一個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對著四座拱手,引來眾人雷鳴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驚鴻到定京之前,他獨霸榜首,之後卻五場連敗於沈驚鴻,今日還能上這個台,不說文才如何,單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聲道:「虎者,凶獸也,養之則為患,除之而務盡!」

    不少人低聲吸氣,驚嘆不已——文士宗這是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也是公然與定王為敵啊!

    底下悄聲議論:「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嗎?」

    「定王權勢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擔憂地說:「小姐,定王這麼可怕嗎?」

    慕灼華抿了口茶,笑笑道:「據說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殘忍如虎,在北涼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劉衍,是當今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坊間傳言,劉衍乃寵妃雲妃所出,但是雲妃命薄,難產而亡,因此劉衍一出生便沒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宮中養大。當時周皇后膝下僅有一子,便是今上劉俱。劉俱比劉衍大了十幾歲,對這個弟弟疼愛非常,幾乎可以說是他親自帶大了劉衍,劉衍也無比親信這位兄長,跟著劉俱學文習武,直到十五歲那年,劉衍從軍,脫離了劉俱的羽翼,一飛衝天,橫掃北涼,深入腹地,卻敵寇三千餘里,成為北涼人的噩夢,陳國人的戰神。

    而讓劉衍揚名的最初那場戰役,被稱為雁城之戰。

    那時劉衍不過十八歲,從軍三年,雖然立下不少戰功,但尚未被敵軍所看重。彼時北涼最強的大將名為忽爾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殘忍。忽爾塔的主力軍在主戰場與陳國大軍周旋,劉衍年紀尚輕,被指派帶輕兵駐守邊陲雁城。雁城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城鎮,不料忽爾塔明修棧道,故布疑陣,主力牽制住了陳國大軍,自己卻率精兵偷襲雁城,企圖以此為突破口反包陳國大軍。

    劉衍手下僅有一千士兵,敵我懸殊巨大,驟然遭遇忽爾塔率軍偷襲,而援軍卻遠在百里外。劉衍帶兵頑抗數個時辰不敵,便帶兵逃走。忽爾塔早知劉衍乃陳國皇帝最寵愛的弟弟,雖然打過一些勝仗,也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只當是陳國將領讓著他沾光,忽爾塔讓手下佔領雁城,自己卻帶了輕騎追擊劉衍,一心要抓住劉衍威脅昭明帝。

    忽爾塔雙目赤紅地盯著少年將軍狼狽的背影,眼中燃燒著野心與暴虐,眼看著就要追到劉衍,突然之間四面埋伏齊現,滾石與弓箭齊下,將忽爾塔的士兵重創殆盡,忽爾塔也身中數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頭顱猙獰兇惡地瞪著緩緩走來的少年將軍。

    那是一張俊秀溫文的年輕面孔,眉宇間卻不見少年人的青澀稚嫩,也沒有計謀得逞的驕傲快意,雙目幽深,眼波沉沉,無喜無悲,是讓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鐵甲破損,衣衫帶血,卻絲毫無損他的雍容與高貴。

    沒有勝利是偶然,忽爾塔此時才知,劉衍讓士兵頑抗兩個時辰,就是為了布置這個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為鉺。

    擒住了北涼大將,陳國士氣大振,所有士兵都喊著要殺忽爾塔祭旗,然而劉衍卻力排眾議,不但給忽爾塔鬆了綁,還以上賓之禮待他。

    「我陳國人重英雄,將軍亦是英雄,可殺不可辱。」

    劉衍待忽爾塔殷勤備至,甚至引起公憤。七日後,忽爾塔與劉衍幾乎兄弟相稱,卻在一個夜裡,趁著守衛鬆懈逃回了北涼。

    劉衍遭到了全軍的指責,被卸去了軍職。忽爾塔卻重新當上了大將軍,發誓要血洗陳國大軍,一雪前恥。

    然而此時北涼朝堂,卻對此事引起了爭議,有人說忽爾塔早已被劉衍策反,有眼線說忽爾塔在陳國軍中受到上賓禮遇,與劉衍有說有笑,幾乎歃血為盟。理由也是言之鑿鑿——堂堂北涼大將,領著八千兵馬,怎麼可能被一個十八歲的小王爺捉住,定然是雙方有不可告人的協議。

    忽爾塔在朝堂上遭受質詢,表明自己之前是虛與委蛇,假意示好。

    北涼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誰知你那時是假意,還是這時是假意。」

    忽爾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隻耳朵,被下了大獄。

    關於忽爾塔叛國的流言甚囂塵上,斬殺忽爾塔的呼聲越來越大,但忽爾塔領兵數十年,在軍中威信極高,忽爾塔的親兵甚至意圖劫營,幸虧被人發現,及時攔下。

    南院大王趁機向北涼王進言,道忽爾塔功高蓋主,軍中士兵只知忽爾塔,不從北涼王。北涼王疑心極重,眼見忽爾塔的威望超過了自己,哪怕之前還有幾分疑心忽爾塔叛國的罪行,此時為了自己地位的穩固,也不得不殺了忽爾塔了。

    最終,北涼王下令,將忽爾塔凌遲處死。

    這時,劉衍才被從獄中放了出來。

    「你要殺忽爾塔,早就可以殺了,何必廢那麼多曲折?」陳國將士們不解。

    劉衍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殺的,從來不是忽爾塔。」

    忽爾塔死後七日,兩軍交戰,劉衍大張旗鼓地擺出白幡與貢品,為忽爾塔鳴不平。

    北涼帶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爾塔若沒有叛國,你又怎麼會為他哀悼!」

    劉衍微笑說道:「忽爾塔受到威逼利誘,始終不肯歸降我朝,實乃真英雄,可惜為內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陳國黃金十箱,受命誣告忽爾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銀十萬兩,受命斬殺忽爾塔!二皇子耶律浩,為排除異己,勾結忽爾塔的副將,捏造偽證陷害忽爾塔!還有你,北院大王……」劉衍看著臉色慘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圖謀反嗎?」

    北涼大軍頓時亂做一團,忽爾塔的親信們都瘋了,多日來因為忽爾塔的罪名飽受打壓,直到此刻才知道忽爾塔才是北涼唯一可靠的人,滿朝文武各為私利通敵賣國,竟無一人值得賣命。

    陳國大軍趁此機會大舉進軍,北涼王朝人心離散,潰亂之中,北涼王不知被誰殺死,劉衍率軍蕩平北涼王庭,又繼續帶兵往草原深處追擊殘兵。這一戰,奠定了定王劉衍的戰名,從此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懼。劉俱的賞賜源源不斷,直到賞無可賞,坊間的說書人煞有介事地說——昭明帝曾經拍著定王的肩膀說,你的功勞如此之高,朕已沒有什麼可以賞給你了,不如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沒有這句話沒人知道,但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句話——功高蓋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故事,你有營養液嗎!

第3章

    郭巨力聽著慕灼華講完定王的故事,頓時肅然起敬:「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慕灼華點頭道:「是啊,陳國這幾年的太平與穩定,離不開定王殿下的功勞。」

    郭巨力疑惑道:「既然定王殿下這麼厲害,他們怎麼敢對定王不敬?」

    慕灼華嘆了口氣:「因為這頭老虎,受了傷了。三年前,定王與北涼軍決戰,陷入包圍,三千精兵死傷殆盡,就連定王也命懸一線,所幸是大皇子帶兵深入腹地,這才救回了定王。不過經此一役,定王受傷不輕,便交出了大半兵權給大皇子。否則……」慕灼華抬了抬眼皮,看了下一樓台上侃侃而談的文士宗,輕笑道,「怎輪得到這些人大放厥詞。」

    郭巨力撇撇嘴:「那個文士宗大罵老虎,就是在攻擊定王了,可他怎麼就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夥的呢?大皇子不是還救了定王嗎?」

    慕灼華笑著摸摸郭巨力的頭:「因為你啊,想得太少,而他們,想得太多了。」

    郭巨力歪了歪腦袋,一臉迷糊。

    慕灼華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滿腦子陰謀論,覺得定王戰敗,是大皇子從中作梗,為的就是從定王手中奪權。」

    郭巨力瞠目結舌,半晌道:「成年人的腦子,真複雜……」

    底下文士宗的演說,也到此結束,換得了滿堂掌聲。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據,鏗鏘有力啊!」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輩楷模啊。」

    「那沈驚鴻今日怕是不敢來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爽朗的笑聲:「諸位這般念著我,我怎敢辜負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時一靜。

    慕灼華眼睛一亮,伸長了脖子往樓下看。

    只見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開了一條道,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青年緩緩走來,他劍眉飛揚,雙目含星,俊朗的臉龐上帶著懶洋洋的笑意,好似全不將這人間放在眼裡。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抬起手朝眾人揮了揮,笑著說:「讓諸位久等了。」

    不知誰挑釁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麼來得這麼遲,可是怕了?」

    沈驚鴻笑道:「我剛才扶老奶奶過橋,所以遲了。」

    眾人發出輕笑聲。

    那人臉色難看道:「沈公子,你這是在開玩笑。」

    沈驚鴻臉色一板:「難道不是你先開的玩笑嗎?」

    方才他說的是——沈驚鴻怕了。

    眾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見沈驚鴻一來便奪去了自己所有的關注,頓時不悅地咳嗽兩聲,搖著扇子,居高臨下看著沈驚鴻:「沈公子,這裡是論道的地方,可不是說笑的地方。」

    沈驚鴻這才看向文士宗,驚詫地挑起眉,嚴肅地問道:「文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當,沈公子請說。」

    沈驚鴻認真問道:「今日天寒地凍,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覺得冷嗎?」

    慕灼華聽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

    沈驚鴻又一本正經地對臉色難看的文士宗補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雙全,在下不如。」

    眾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武雙全文士宗!」

    慕灼華捂著嘴笑,對郭巨力道:「巨力,你學學那人的嘴,比□□還毒啊,從今日起,文武雙全就變成罵人的話了。」

    文士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再也呆不下去了,匆匆走下台,落荒而逃。

    慕灼華這回真信了文榜的權威性了,這個沈驚鴻還沒上台了,兩句話就把人罵走了,罵人還不用髒字,全是夸人的詞,叫人想回嘴都無處回。

    文士宗一走,台上頓時空了,眾人起鬨著讓沈驚鴻上台,沈驚鴻拱拱手,噙著笑走上去。

    「真是盛情難卻啊,既然諸位如此捧場,不才就隨便說幾句吧。」

    沈驚鴻走上台,仔細看了看屏風上的字:「養虎為患?哪個慫人出的題?」

    底下有人說道:「這些題可都是文壇大家出的。」

    沈驚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文壇大家也不見得都是有勇有謀之人,這題不值一提,我給他改改。」

    沈驚鴻說罷,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筆,沾了沾墨,便往屏風上划去。大筆在患字上重重划下一筆,而後在旁邊另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只看他落筆,慕灼華便忍不住輕嘆一聲:「好字,鐵畫銀鉤,這人胸中有溝壑,果真是驚鴻絕艷之人。」

    沈驚鴻寫罷停筆,把狼毫往旁邊一彈。

    「用?」眾人看著屏風上的字,訥訥念道,「養虎為——用?」

    沈驚鴻拍拍手道:「凡人養虎,自然為患,聖人養虎,便可為用。虎者,猛獸也,猛有錯嗎,獸有錯嗎?」沈驚鴻搖搖頭,「慫,才有錯。所以我說出題之人慫,以自身之慫揣度聖人之勇,這破題,我都不屑多說。」

    沈驚鴻說完果真不說了,轉身就走下了文台,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半晌,人群中才響起一個聲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誰啊?」

    一人陰陽怪氣道:「我說是文武雙全文士宗,你們認嗎?」

    眾人大笑。

    掌柜走上文台,笑著說:「那今日榜首便還是——」

    眾人道:「沈驚鴻!」

    慕灼華和郭巨力回到位置上。

    「小姐,那個沈驚鴻好厲害的樣子。」郭巨力讚歎地咬著饅頭。

    慕灼華也點點頭:「確實是個氣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會拍馬屁了。這養虎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了。」

    郭巨力誠懇道:「小姐別這麼說,你也很會拍馬屁的。」

    慕灼華瞪了她一眼:「你好好學學,拍到我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別生氣,我會好好學的……」

    慕灼華看著樓下屏風上那幾個大字,支著下巴尋思:「這文錚樓,只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著。

    「文壇裡面有哪些題,掌柜的不可能不知道,養虎為患這個題太危險了,他敢放出來,背後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題的……不,這也不可能,放這個題,有什麼好處呢?就算要站隊,也還不到時候,這麼做,更像是挑撥離間……難道有人想挑撥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這麼複雜嗎?」

    慕灼華喝了口涼了的茶,嘆氣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我只想升官發財,可不想當炮灰。我看揚名這事還是算了,咱們還是低調做人吧。更何況京城如今有了沈驚鴻這號人物,其他人想要揚名可就難了,怕是揚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雙全』之輩了。」

    人群漸漸散去,主僕倆也打著飽嗝離開了文錚樓。

    這些人絲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皇叔,這個沈驚鴻,可堪大用。」

    隱蔽的廂房裡,幽幽燃著松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態優雅從容,背脊挺拔如松,茶香氤氳中,修長白皙的十指穩穩托住茶盞,清香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划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著眉眼看著手中茶盞,眉眼專註而溫柔,仰月唇微翹,似笑非笑,一舉一動皆如畫,似雨後新山,平湖秋月。

    很難想像,這樣溫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殺神,戰神,定王劉衍。

    站在他身側說話的,便是眾人口中的大皇子,劉琛。劉琛年紀尚輕,今年不過十九,比劉衍揚名之時還長了一歲,但卻沒有他當年的沉穩,英俊的眉眼難掩少年人的衝動與浮躁。

    「琛兒,先喝杯茶。」細長的手指捧著瓷白色的茶盞,便是一幅優美的畫。

    劉琛並沒有心思喝茶,但還是接過了茶杯,放在了桌上。

    「皇叔,我今日找你來,可不是為了喝茶的,你看沈驚鴻,該不該招攬?」話雖如此問,劉琛眼中的火熱卻已流露出了他的志在必得。

    劉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那杯茶終究是無人欣賞而涼掉了。

    「琛兒,你是主考官,他是考生,他自然便是你的門生了。」

    「這層關係不夠,我要他真真正正為我所用!」劉琛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劉瑜私下招攬了不少門客,他們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父皇雖然令我擔當此次會試的考官,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鬆懈。」

    劉衍溫聲道:「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你是嫡長子,又有功勞在身,不爭不搶,這位子也會是你的。奪嫡之事,會傷了皇兄的心,你們兄弟之間,誰先動,便輸了。」

    劉琛一怔,靜了下來,眼神轉動著,尋思著劉衍的話,半晌才不得不點頭承認。

    「皇叔你說得對,是我躁動了。但是,我不能不防……今日這題,你說,是不是劉瑜偷偷讓人掛出來,挑撥你我關係的?」

    劉衍眼神一動:「你是聽了那個女子的話,起了疑心?」

    方才他們坐在這房間里,能夠清楚聽到外面的聲音,聽不清的,也有人偷偷記下每個人的言辭遞進來。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華和郭巨力的對談。

    「雖然是個女子,但見識也是不俗,她說的確有道理。」

    兩人沒見到慕灼華主僕的面容,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只知道是今科的考生。

    「雖說如今女子可以參加科考,但參與者少,上榜者更是稀罕了。這人琛兒你也可關注一下,說不定,也是個可用之人。」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又能有什麼能耐。」劉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絲毫沒將劉衍的話放在心上,他心裡想的還是驚才絕艷的沈驚鴻。

    若說幾日之前,他心裡也屬意文士宗,這文士宗確也有才華,出身江左文家,雖然是後起的世家,卻有幾分底蘊,文士宗的伯父更是今上信重的樞密使,怎知在寒門士子沈驚鴻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又被污了文名,在劉琛眼中也就成了雞肋了。

    劉琛素來固執,劉衍見他有主意,便也不多言勸阻了。

    「琛兒,皇兄近日身體可好些了?」

    聽劉衍問起皇帝的身體,劉琛這才收回了心思,眉宇間染上一層鬱結之色。「我今日請安,聽母后說改了藥方,吃了幾日新葯,看著是精神了點,但病情並不見好轉。」

    「柔嘉公主請來的神醫……也沒有辦法嗎?」劉衍輕輕一嘆。。

    劉琛搖了搖頭:「皇姐三年來走遍天下,遍尋名醫,卻人人束手無策。」

    「皇兄萬金之軀,縱然是神醫,也不敢輕易用藥,而保守治療,卻難治本。」劉衍嘆息道。

    「三年前皇叔你身受重傷劇毒,迫不得已才刮骨療毒,當時也著實是兇險,這種極端的法子,又有誰敢在父皇身上使出來。皇姐在民間尋找神醫,也是徒勞無功,世間最好的大夫都在太醫院,太醫院都沒法子,民間的大夫又能有什麼手段?」劉琛皺眉道。

    「若是當年太醫院那些太醫還在……」

    劉衍話未說完,便被劉琛打斷:「那些太醫,連皇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足見也是些庸醫。」

    當年雲妃難產,子存母亡,多少太醫因此貶謫獲罪,救了百人,也抵不過一次失誤釀成的大罪。

    治病容易,救命難。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重要角色正面登場,一個說最拽的話,拍最響的馬屁,一個做最狠的事,當最溫柔的君子。

第4章

    定京最後一場雪落下不久,氣溫便緩緩開始回升了,然而雪融冰消之日,卻也是春寒料峭之時。

    慕灼華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異,每日縮在屋子裡燃著暖爐,看看書喝喝茶,說什麼也不願出門了。

    沈驚鴻的名聲還是傳遍了京城,短短半個月,說是名動京華也不為過,連菜市場賣菜的大娘都會滿面含春地念叨沈公子的事迹,而慕灼華對面的煙花之地,已經開始唱沈公子的詩詞了。

    即便門扉緊閉,她還是被迫地學會了各種淫詞艷曲。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慕灼華哼著歌搖著頭,啜了一口小酒暖身子。

    郭巨力掃著地,頭也不抬地說:「小姐,那你還唱得挺起勁的。」

    慕灼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想來是因為,你家小姐我,也不是什麼斯文人。」

    話正說著,外間便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放下掃把便跑了出去。

    慕灼華想了想,穿上外套也走了出來。

    只見郭巨力打開了門,路大娘一人站在門口,便嚴嚴實實把風都堵在了門外。路大娘滿面笑容,看起來精神奕奕,大步一邁進了屋子,也露出了她身後兩個人影。

    路大娘帶著兩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婦人找到了慕灼華。

    「慕姑娘,打擾了。」路大娘沖慕灼華和氣地笑了笑,扭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便是我和你們說過的女神醫,我就是用了這個香囊才睡得安穩。」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個綉工精緻的香囊,單這綉工,放錦繡坊就值五兩銀子了。她聽了慕灼華的話把香囊放在枕頭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鄰居見了都驚嘆她這兩日氣色大好,容光煥發。

    「慕姑娘,我這兩個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她們也想找你求個香囊。」

    兩個婦人連聲說是,又道:「該多少錢你儘管開口,咱們也不佔你這個便宜。」

    慕灼華含笑點頭,柔聲道:「兩位大娘不要心急,你們雖然都是失眠,但情況未必一樣,容我為你們仔細看看,免得出了什麼差錯。」

    三人連連點頭。

    慕灼華細細給兩人把脈,又問了問癥狀。

    「你們近來可是經常脫髮,焦躁不安,月事不調,天氣雖冷卻頻發虛汗?」

    兩人又喜又憂,忙道:「說得都對!這可是什麼病啊?」

    慕灼華安撫道:「不是什麼病,只是婦人必經之事。婦人身子不爽,大多羞於問醫,只因大夫多為男子,我僥倖學了幾年婦科之事,對這方面還算了解,你們若有問題,盡可以問我。我今日為你們開幾幅葯,回去服用半月,便可見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見慕灼華提筆寫藥方,字跡飄逸,筆鋒圓潤不失銳氣。婦人們不識字,卻也覺得這字好看得很。

    兩個婦人收了藥方,不好意思問道:「診金多少呢?」

    慕灼華道:「隨意便可。」

    婦人們見慕灼華生得討喜,說話讓人如慕春風,便也不佔她便宜,老老實實按著定京里的行情,一人給了二百錢,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郭巨力喜笑顏開地收起了錢。「還是小姐有辦法,我們這就賺到錢了!」

    慕灼華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幾百錢,瞧把你高興的。既然這麼高興,不如去東市切三兩肉,晚上做臊子面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著錢便跑出門去。

    慕灼華笑著看郭巨力跑遠,正準備關門,忽然一隻素白的手按在了門板上,慕灼華一怔,抬起眼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可見幾分姿色,但眼角細微的褶皺卻寫滿了滄桑。女子的手微微顫抖,雙眼哀求地看著慕灼華。「我方才在外面聽到……你……你會醫術?」

    慕灼華不著痕迹地掃了對方一眼,心裡便有了數,側過身子說:「進來說吧。」

    女子呼吸一窒,隨即極快地閃進了門裡,反身壓住了門板,顫抖著嘴唇說:「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華轉身走向屋裡:「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女子跟著慕灼華走進了內室,只見慕灼華從衣櫥里取出了一張乾淨的白色床單鋪在了床上,隨後說道:「躺上去吧,我檢查一下。」

    女子一愣,躊躇著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問我是誰嗎?」

    慕灼華往盆里倒了熱水,凈了凈手,說:「大約,是住對門的吧。」

    花巷的對面,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你讓我躺在這裡,不嫌臟嗎……」

    慕灼華在心裡嘆了口氣:「在我心裡,病人都一樣。」

    女子眼中閃過水霧,又極快抹掉了,按著慕灼華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檢查。

    「落胎葯下得太猛了,之後又沒有好好休息調養,以至於傷了身子。」慕灼華心生悲憫,「流血一月有餘,就沒有看過大夫嗎?」

    女子慘笑一聲:「大夫……怎會給我們看呢?我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霉,媽媽也不會給我錢看病的。」說到這,她頓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向慕灼華,「我……我自己還是有些錢的,只是不知道夠不夠。」

    慕灼華背過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這裡,診金隨意,沒有的話,賒欠也可以,只是葯得你自己去買。」

    女子咬著唇,熱淚落在床上,朝慕灼華深深鞠躬。「多謝大夫。」

    慕灼華擦乾淨了手轉過身,那女子已經離開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二兩銀子。

    郭巨力高興地拎著肉哼著曲兒回來,卻見慕灼華支著下巴,獃獃看著牆壁,書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發獃了?」

    慕灼華回過神來,哀哀嘆了口氣,「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題嗎?」

    「我在想,我阿娘當年要是沒有嫁給我阿爹,後來會怎麼樣……」

    郭巨力搖頭,表示不懂。

    「也會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華搖頭嘆息,「我娘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願意落入泥中呢,可無論生在哪棵樹上,也只有凋零這個下場。」

    郭巨力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慕灼華握了握拳頭:「所以,咱們不要當花,咱們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

    郭巨力點頭:「對!那小姐就是桃子樹,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沒有樹,我當西瓜藤可以嗎?」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腦袋,「就知道吃,走,咱們做晚飯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定京的上元節比春節還要熱鬧上幾分,蓋因這一日年輕的男女們都借著熱鬧與情人相會,看花燈,賞明月,共訴衷腸。皇帝陛下也會在這日登上皇城高牆,燃放煙花,與民同樂。上元夜裡也沒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熱鬧到天明。

    慕灼華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門,憑著郭巨力的力氣,兩個人硬是擠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華仰著頭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樓上的天子昭明帝,還有天子身邊的幾個人,想必就是定王,還有幾位皇子女了。

    慕灼華掐著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只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貴,長子劉琛,生母是徐皇后,徐皇后家世顯赫,父親乃三朝元老,母親也是世家豪門的閨秀,關係錯綜複雜。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劉瑜、劉瑾。劉瑜劉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卻是武將之後,據說性情活潑,更得昭明帝喜歡。但昭明帝最喜歡的,卻是長女,柔嘉公主劉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還是太子時得的第一個孩子,其生母據說身份卑下,只是太子的貼身侍婢。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沒幾年就病逝了,之後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為帝,生下皇長子劉俱,這公主的身份便顯得有些尷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運氣,昭明帝的姑姑,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裴悅,憐惜柔嘉公主年幼喪母,便將她帶在了身邊撫養,鎮國大長公主極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長年跟著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間聚少離多,非但沒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憐惜與虧欠,寵愛更甚幾位皇子。

    慕灼華遙遙看著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說。民間對柔嘉公主的評價若簡單用一詞以概括,大約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著大長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莊,更加親近百姓,也更懂民間疾苦,十歲起便憑藉著身為公主的影響力,組織修建濟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餘年,濟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計數。

    如柔嘉公主這般人美心善又高貴的女子,自然也是愛慕者眾多,但柔嘉公主卻遲遲不肯成婚,大有地獄不空誓不成婚的決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紀過了雙十之數,實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萬選,給她和驃騎將軍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傳來北涼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隨定王劉衍出征,卻遭遇大敗,定王被困,薛笑棠戰死沙場,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為柔嘉公主另擇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斷然拒絕。

    「我與將軍雖未成婚,但陛下賜婚,天下皆知,我與他便已是夫妻了。將軍對我情深義重,對陛下忠肝義膽,為國戰死,更為英烈,他屍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願為將軍守節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髮明志,那一刻,無人不動容。

    自此之後,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為楷模,軍中將士也對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後,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為他守節一年,一年之後,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面行善積德無數,另一方面,也是為沉痾難治的昭明帝尋找民間神醫。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經為濟善堂捐贈不少銀錢物資。慕灼華曾經有幸在人群中見過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美,她的眉毛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的柳葉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眉色淡淡,像紙上暈開的一筆水墨。瓷白的肌膚上不帶一絲妝容,乾乾淨淨的,沒有絲毫女子的脂粉氣,細細看去,臉頰上還有兩三點微小的斑點,卻絲毫不會污損她的顏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雙眼睛,漆黑而明亮的雙眸中氤氳著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雙目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而觀者卻能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慈悲與憐憫。

    慕灼華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樣溫暖溫柔,彷彿能撫平心上的一切褶皺與傷痕。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麼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來的嗎?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權勢滔天,皇子們蠢蠢欲動,定京城裡殺機四伏,只有她是不一樣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間的月亮,照耀著太陽無法觸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禮炮響起,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山呼萬歲。

第4章

    定京最後一場雪落下不久,氣溫便緩緩開始回升了,然而雪融冰消之日,卻也是春寒料峭之時。

    慕灼華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異,每日縮在屋子裡燃著暖爐,看看書喝喝茶,說什麼也不願出門了。

    沈驚鴻的名聲還是傳遍了京城,短短半個月,說是名動京華也不為過,連菜市場賣菜的大娘都會滿面含春地念叨沈公子的事迹,而慕灼華對面的煙花之地,已經開始唱沈公子的詩詞了。

    即便門扉緊閉,她還是被迫地學會了各種淫詞艷曲。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慕灼華哼著歌搖著頭,啜了一口小酒暖身子。

    郭巨力掃著地,頭也不抬地說:「小姐,那你還唱得挺起勁的。」

    慕灼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想來是因為,你家小姐我,也不是什麼斯文人。」

    話正說著,外間便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放下掃把便跑了出去。

    慕灼華想了想,穿上外套也走了出來。

    只見郭巨力打開了門,路大娘一人站在門口,便嚴嚴實實把風都堵在了門外。路大娘滿面笑容,看起來精神奕奕,大步一邁進了屋子,也露出了她身後兩個人影。

    路大娘帶著兩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婦人找到了慕灼華。

    「慕姑娘,打擾了。」路大娘沖慕灼華和氣地笑了笑,扭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便是我和你們說過的女神醫,我就是用了這個香囊才睡得安穩。」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個綉工精緻的香囊,單這綉工,放錦繡坊就值五兩銀子了。她聽了慕灼華的話把香囊放在枕頭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鄰居見了都驚嘆她這兩日氣色大好,容光煥發。

    「慕姑娘,我這兩個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她們也想找你求個香囊。」

    兩個婦人連聲說是,又道:「該多少錢你儘管開口,咱們也不佔你這個便宜。」

    慕灼華含笑點頭,柔聲道:「兩位大娘不要心急,你們雖然都是失眠,但情況未必一樣,容我為你們仔細看看,免得出了什麼差錯。」

    三人連連點頭。

    慕灼華細細給兩人把脈,又問了問癥狀。

    「你們近來可是經常脫髮,焦躁不安,月事不調,天氣雖冷卻頻發虛汗?」

    兩人又喜又憂,忙道:「說得都對!這可是什麼病啊?」

    慕灼華安撫道:「不是什麼病,只是婦人必經之事。婦人身子不爽,大多羞於問醫,只因大夫多為男子,我僥倖學了幾年婦科之事,對這方面還算了解,你們若有問題,盡可以問我。我今日為你們開幾幅葯,回去服用半月,便可見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見慕灼華提筆寫藥方,字跡飄逸,筆鋒圓潤不失銳氣。婦人們不識字,卻也覺得這字好看得很。

    兩個婦人收了藥方,不好意思問道:「診金多少呢?」

    慕灼華道:「隨意便可。」

    婦人們見慕灼華生得討喜,說話讓人如慕春風,便也不佔她便宜,老老實實按著定京里的行情,一人給了二百錢,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郭巨力喜笑顏開地收起了錢。「還是小姐有辦法,我們這就賺到錢了!」

    慕灼華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幾百錢,瞧把你高興的。既然這麼高興,不如去東市切三兩肉,晚上做臊子面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著錢便跑出門去。

    慕灼華笑著看郭巨力跑遠,正準備關門,忽然一隻素白的手按在了門板上,慕灼華一怔,抬起眼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可見幾分姿色,但眼角細微的褶皺卻寫滿了滄桑。女子的手微微顫抖,雙眼哀求地看著慕灼華。「我方才在外面聽到……你……你會醫術?」

    慕灼華不著痕迹地掃了對方一眼,心裡便有了數,側過身子說:「進來說吧。」

    女子呼吸一窒,隨即極快地閃進了門裡,反身壓住了門板,顫抖著嘴唇說:「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華轉身走向屋裡:「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女子跟著慕灼華走進了內室,只見慕灼華從衣櫥里取出了一張乾淨的白色床單鋪在了床上,隨後說道:「躺上去吧,我檢查一下。」

    女子一愣,躊躇著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問我是誰嗎?」

    慕灼華往盆里倒了熱水,凈了凈手,說:「大約,是住對門的吧。」

    花巷的對面,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你讓我躺在這裡,不嫌臟嗎……」

    慕灼華在心裡嘆了口氣:「在我心裡,病人都一樣。」

    女子眼中閃過水霧,又極快抹掉了,按著慕灼華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檢查。

    「落胎葯下得太猛了,之後又沒有好好休息調養,以至於傷了身子。」慕灼華心生悲憫,「流血一月有餘,就沒有看過大夫嗎?」

    女子慘笑一聲:「大夫……怎會給我們看呢?我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霉,媽媽也不會給我錢看病的。」說到這,她頓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向慕灼華,「我……我自己還是有些錢的,只是不知道夠不夠。」

    慕灼華背過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這裡,診金隨意,沒有的話,賒欠也可以,只是葯得你自己去買。」

    女子咬著唇,熱淚落在床上,朝慕灼華深深鞠躬。「多謝大夫。」

    慕灼華擦乾淨了手轉過身,那女子已經離開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二兩銀子。

    郭巨力高興地拎著肉哼著曲兒回來,卻見慕灼華支著下巴,獃獃看著牆壁,書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發獃了?」

    慕灼華回過神來,哀哀嘆了口氣,「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題嗎?」

    「我在想,我阿娘當年要是沒有嫁給我阿爹,後來會怎麼樣……」

    郭巨力搖頭,表示不懂。

    「也會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華搖頭嘆息,「我娘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願意落入泥中呢,可無論生在哪棵樹上,也只有凋零這個下場。」

    郭巨力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慕灼華握了握拳頭:「所以,咱們不要當花,咱們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

    郭巨力點頭:「對!那小姐就是桃子樹,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沒有樹,我當西瓜藤可以嗎?」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腦袋,「就知道吃,走,咱們做晚飯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定京的上元節比春節還要熱鬧上幾分,蓋因這一日年輕的男女們都借著熱鬧與情人相會,看花燈,賞明月,共訴衷腸。皇帝陛下也會在這日登上皇城高牆,燃放煙花,與民同樂。上元夜裡也沒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熱鬧到天明。

    慕灼華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門,憑著郭巨力的力氣,兩個人硬是擠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華仰著頭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樓上的天子昭明帝,還有天子身邊的幾個人,想必就是定王,還有幾位皇子女了。

    慕灼華掐著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只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貴,長子劉琛,生母是徐皇后,徐皇后家世顯赫,父親乃三朝元老,母親也是世家豪門的閨秀,關係錯綜複雜。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劉瑜、劉瑾。劉瑜劉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卻是武將之後,據說性情活潑,更得昭明帝喜歡。但昭明帝最喜歡的,卻是長女,柔嘉公主劉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還是太子時得的第一個孩子,其生母據說身份卑下,只是太子的貼身侍婢。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沒幾年就病逝了,之後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為帝,生下皇長子劉俱,這公主的身份便顯得有些尷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運氣,昭明帝的姑姑,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裴悅,憐惜柔嘉公主年幼喪母,便將她帶在了身邊撫養,鎮國大長公主極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長年跟著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間聚少離多,非但沒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憐惜與虧欠,寵愛更甚幾位皇子。

    慕灼華遙遙看著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說。民間對柔嘉公主的評價若簡單用一詞以概括,大約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著大長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莊,更加親近百姓,也更懂民間疾苦,十歲起便憑藉著身為公主的影響力,組織修建濟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餘年,濟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計數。

    如柔嘉公主這般人美心善又高貴的女子,自然也是愛慕者眾多,但柔嘉公主卻遲遲不肯成婚,大有地獄不空誓不成婚的決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紀過了雙十之數,實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萬選,給她和驃騎將軍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傳來北涼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隨定王劉衍出征,卻遭遇大敗,定王被困,薛笑棠戰死沙場,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為柔嘉公主另擇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斷然拒絕。

    「我與將軍雖未成婚,但陛下賜婚,天下皆知,我與他便已是夫妻了。將軍對我情深義重,對陛下忠肝義膽,為國戰死,更為英烈,他屍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願為將軍守節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髮明志,那一刻,無人不動容。

    自此之後,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為楷模,軍中將士也對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後,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為他守節一年,一年之後,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面行善積德無數,另一方面,也是為沉痾難治的昭明帝尋找民間神醫。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經為濟善堂捐贈不少銀錢物資。慕灼華曾經有幸在人群中見過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美,她的眉毛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的柳葉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眉色淡淡,像紙上暈開的一筆水墨。瓷白的肌膚上不帶一絲妝容,乾乾淨淨的,沒有絲毫女子的脂粉氣,細細看去,臉頰上還有兩三點微小的斑點,卻絲毫不會污損她的顏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雙眼睛,漆黑而明亮的雙眸中氤氳著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雙目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而觀者卻能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慈悲與憐憫。

    慕灼華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樣溫暖溫柔,彷彿能撫平心上的一切褶皺與傷痕。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麼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來的嗎?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權勢滔天,皇子們蠢蠢欲動,定京城裡殺機四伏,只有她是不一樣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間的月亮,照耀著太陽無法觸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禮炮響起,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山呼萬歲。

第6章

      慕灼華提著藥箱跟著宋韻一路飛奔。夜裡,一場綿密的春雨悄然而至,澆滅了定京的喧囂與繁華,絲絲涼意從領口鑽進了心裡,慕灼華以袖遮雨,跑了許久後,跟著宋韻的腳步停了下來,一抬頭,愕然發現兩人竟來到了小秦宮後門。

    這個時間小秦宮裡的熱鬧已經消停了許多,但房間里的熱鬧卻不停息,經過一扇扇門扉時從裡間傳出來讓人面紅耳赤的聲音。慕灼華聞著甜膩的香味,生平第一次踏足煙花之地,不禁有些惴惴。

    宋韻走得極快,不一會兒便把慕灼華引到了一個偏僻的房間。慕灼華一踏進房門,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快走了兩步繞過紗幔,不禁愣住了。

    雕花床上趴著一個妙齡女子,女子衣衫不整,顯然被暴力撕扯過,後背上鮮血淋漓,傷痕可怖。旁邊圍著個小丫頭焦急地轉來轉去,眼眶都紅了,見宋韻帶了人來,急忙衝上去。

    「宋姐姐,你可回來了,我們姑娘身子都快涼了!我們、我們也不敢拿被子蓋在她的傷口上。」

    慕灼華越過丫頭走到床邊,放下了藥箱,查看了一番便道:「立刻燒一盆熱水來,還要一把剪刀。」

    丫頭愣愣看著慕灼華,還是宋韻推了一把她才恍然醒悟過來,立刻沖了出去。

    慕灼華打開藥箱拿藥瓶,宋韻走到了床邊。

    「怎麼傷得這麼重?」慕灼華皺著眉頭問道。

    宋韻咬了咬唇,臉上露出一絲羞怒怨恨:「我們不過是些年老色衰的勾欄女子,又有什麼資格去挑選客人,遇上這種不拿我們當人的客人,也只能含恨受辱。」

    「媽媽不管的嗎?」

    宋韻搖了搖頭,面色凄楚:「媽媽那裡有些創傷葯,受了傷自己擦擦,是好是壞,都是自己的命了,若是治不好,草席一裹,往城外一扔,也就完事了。」

    說話間小丫頭端了熱水進來。

    慕灼華用剪刀剪開了病人後背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上藥,折騰了許久,才幫她包紮好傷口,又施針止血,寫下藥方。

    「她晚上會發高熱,一定要照看好,及時為她擦拭汗水,這些葯睡著了也要想辦法灌下去。」

    小丫頭捏著藥單用力點頭,轉身便跑出去抓藥。

    門剛推開,便看到幾個錦衣女子站在門外,踟躕地張望著。

    「素衣傷勢怎麼樣了?」一個女子關切問道。

    「大夫給姑娘治過了,現在已經不流血了,我要去給姑娘抓藥了。」丫頭說著便跑開了。

    幾個女子並肩進了房間,宋韻有些愕然,看向幾人。

    「綠苑、紅綃、藍笙,你們怎麼來了?」

    綠苑道:「客人走了,我們聽說素衣傷得很重,這便過來看看。」綠苑的目光掃過慕灼華和桌上的藥箱,便朝她屈膝行禮,「想必是這位女大夫救了素衣,我們姐妹謝過了。」

    慕灼華回了個禮:「這是醫者本份,姐姐們無須多禮。」

    「醫者本份嗎?」綠苑嘲諷一笑,「外面那些大夫,可不這麼想。」

    紅綃扯了下綠苑的袖子,打斷了她的話。

    「大夫,既然您來了,能不能也幫我們姐妹看看?」紅綃紅著臉問了一句。

    慕灼華頓了一下,點點頭:「好吧,只是能不能另外找個地方,免得打擾了病人。」

    三人頓時大喜,紅綃道:「到我那裡去吧,我那兒清凈一些。」

    宋韻留下來照顧素衣,慕灼華跟著紅綃三人來到了後院,找了一個房間後,便一一為三人看病。這些女子的年紀大多在二十三四歲,一個個體態裊娜風流,面上粉黛濃妝,每日里倚門賣笑,卻只能在無人之時洗凈鉛華,對著銅鏡里已現疲倦老態的面容暗自垂淚,皮囊之下傷痕纍纍,抱病自憐,又有誰會疼惜她們?

    慕灼華心情複雜地為她們書寫藥方。因為母親顧一笑的出身,她對這些風塵女子更多的是憐惜,沒什麼嫌惡之情,今日見了她們的可憐之處,更是心生不忍。

    三人聽了慕灼華的診斷,拿了藥方,心中滿是感激。綠苑的衣著比旁人的精緻幾分,顯然是地位更高些,出手也闊綽,隨手便取了兩錠銀子給慕灼華,足足有四十兩。

    「這……太多了。」慕灼華愣了一下,想推回去,卻被綠苑攔住。

    「慕大夫,你別推了,你救了宋韻和素衣,半夜為我們看病,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這銀子是你應得的。」綠苑說著頓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懇求,「我……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後面的院子里,住著不少年老的姐妹,她們大多頑疾纏身,都是些女人家的病,外面的大夫不願意為她們診治,您……能不能也為她們看看?」

    慕灼華迎上三人哀求的目光,哪裡能說出拒絕的話。

    「好,你們帶路吧。」

    小秦宮佔地遼闊,幾個院子相連,綠苑和藍笙被媽媽叫了去,便由紅綃領著慕灼華給幾個女子看了病。這些不得志的□□多住在荒僻的院子里,一個院子幾個房間,有的是一人一間,有的是幾人一間,房間簡陋得形同柴房,只能勉強擋風遮雨,若不是紅綃領路,慕灼華又怎知道紙醉金迷的小秦宮背後還有這樣陰濕荒蕪的角落。

    慕灼華看了幾個女子後,一個小丫頭面色焦急地跑來傳紅綃,紅綃點了點頭,便對慕灼華說:「今晚給慕大夫添麻煩了,我那裡還有急事,便不送你了,你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看到一個銅鎖小門出去就是花巷了。」

    慕灼華點頭道:「你有急事便去處理吧,我自己離去。」

    紅綃跟著小丫頭焦急地跑了幾步,又頓住了腳步,回過頭看慕灼華,鄭重地說:「慕大夫,我們都是青樓女子,沒什麼本事,但……但您以後若遇到什麼難題,儘管開口,我們一定會幫您的。」

    慕灼華微微失神,隨即回以一笑。

    「好啊。」她說。

    慕灼華依著紅綃指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個荒僻的院子,果然看到一個裝了銅鎖的小門。慕灼華正想走過去開門,忽然聽到旁邊的房間里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同時傳來的還有一聲壓抑著的悶哼與□□。

    慕灼華動作一頓,看向黑燈瞎火的房間,猶豫著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

    「有人在裡面嗎?」

    門竟沒鎖,被慕灼華一敲,就開了一道縫隙。雨已經停了,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屋裡一角,慕灼華隱約看到了地上顫抖的人影,頓時一驚,推開門進去。

    「你受傷了嗎?」慕灼華快步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去查探對方的傷勢。

    慕灼華的手剛伸出去,就被對方用力地攥住。

    對方的手掌寬大有力,慕灼華愣了一下,驚道:「你是男人?」

    那人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慕灼華的手腕被對方緊緊抓住,明顯地感覺到對方身上高於常人的體溫。

    「你發燒了,我是大夫,我給你看病。」慕灼華柔聲安撫對方。

    男人的呼吸粗重而紊亂,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楚,他無力地鬆開抓住慕灼華的手。慕灼華抱住男人的手臂,艱難地把他扶到床上。

    「你房間里有蠟燭嗎?」慕灼華問道。

    男人雙目緊閉,顫抖著沒有回答。

    慕灼華只得自己回到桌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一盞油燈點亮。借著昏黃的燈光,慕灼華環視四周,發現這個房間比之前的幾間還要更簡陋一些,簡直不像是用來住人的,說是懲罰人的還差不多。

    慕灼華舉著油燈回到床前,借著燈光查看傷者的臉色。

    小秦宮有男人其實不稀奇,來小秦宮買笑的,不僅男人,也有女人,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只光顧妓、女,也有好男風的。只是床上這個男人,生得實在有些普通,往人群里一放就找不出來了,年紀看起來有二十六七歲了,在青樓里,算得上是老人吧。此刻他緊閉著雙眼,濃密纖長的睫毛顫抖著,鬢角汗濕,氣息紊亂。

    慕灼華心裡嘆了口氣——這也是個年老色衰的男、妓啊,看樣子,過得比宋韻她們還要更慘。

    也是,小秦宮雖然做皮肉生意,但不管男女,愛的多是十來歲青蔥嬌嫩的少年少女,過了二十歲,便是過了花期了。

    慕灼華沁涼的手指按住了男人的脈搏,男人的身子頓時僵住。

    「你這……」慕灼華的眉頭輕輕一皺,頓了片刻才憐憫地看向男子,「你氣血翻湧,是中了催、情葯的樣子。經絡之中多有淤滯,是陳年舊傷留下的病根……小秦宮的媽媽也太不是人,年老色衰,傷得這麼重,還用藥逼你接、客?」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怕敏感詞太多,審核太慢的話,就圍脖上看吧

第7章

      男人聽了這話,頓時睜開了眼睛,幽深的目光鎖住了慕灼華,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慕灼華看著男人的眼睛,忽然有了片刻的失神,只因那雙眼睛,生得太亮了些,連這平庸的五官也增添了幾分姿色,難怪能做這行了。

    「你……你……」慕灼華結結巴巴,不小心咬到了舌尖,這才痛醒過來,尷尬地咳嗽兩聲,「你別擔心,只是催、情葯而已,我能解。」

    慕灼華說著取出金針,眼明手快地在男人的手上扎了幾針,又從藥箱里取出一個香包,放在男人口鼻間。「你聞聞這個,能減輕身上的燥熱。」

    男人一手抓住了香包,深深吸了口氣,清冽的葯香頓時驅散了幾分燥熱,而身上的痛楚也在金針的作用下消減了許多。他抬眼看向慕灼華,眼中的戒備也降低了幾分。

    慕灼華找到藥瓶,取了顆丹藥讓男人服下。

    「這顆葯是活血壯骨的,你脊背處血氣不通,應該是幾年前受過重傷吧,遇到陰雨天會酸痛難當,這種病不好斷根,只能減輕。」

    男人凝視了慕灼華半晌,才慢慢將丹藥送入口中服下。

    「你翻過身,脫去外衣,趴在床上,我幫你施針。」

    男人有些遲疑地打量著慕灼華,也許是慕灼華的眉眼太過憨厚真誠了,他最終選擇了相信,緩緩地脫去了外衣。

    男人因為疼痛而手指微微顫抖,脫衣服的動作有些慢,月光從門口蔓延進來,悄悄爬上他的鎖骨,胸口,腰腹。男人的身體無一絲贅肉,腰腹和胸口的肌肉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性感的曲線,只是膚色較常人蒼白一些,而此時在藥性的作用下,泛出一層曖昧的粉色。

    慕灼華的心跳不自覺地快了幾分,難為情地移開了眼——這可是她第一次見到男人的身體。雖然說醫者父母心應該心無雜念,可這個男人的身體也太好看了,特別是這樣慢吞吞脫衣服的樣子,好像……好像是自己在逼他做什麼壞事似的。

    好在男人一會兒便脫下了衣服,趴在床上,也看不到慕灼華臉上的尷尬了。

    慕灼華深吸了口氣,認真執針,找准了穴位落針。落針處酸脹的感覺讓男人悶哼了一聲。

    「弄疼你了嗎?」慕灼華頓了一下,「我會輕點的。」

    男人:「……」

    慕灼華扎完針,又取來艾草為他熏炙,一股股熱意漫進經絡骨骼之中,男人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了下來。

    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滴滴答答下起雨了,慕灼華走過去關上了門窗,在壁櫥里找到一件棉被,搬到床上為男人蓋上。

    「還有一炷香便可起針。」慕灼華擦了擦額角的汗。

    男人伏在床上,側過臉來,靜靜地看著慕灼華。

    慕灼華從藥箱里取出了一張紙,跪坐在地上,借著油燈的光認真地寫著藥方。她梳了男子的髮式,但是一點都遮掩不住性別,倒是臉上的妝容掩去了女子的艷色,看起來只是普通清秀的少女,小小的臉,小小的手,膽子,卻大得很。

    慕灼華寫好了藥方,朝墨跡吹了吹氣。

    「你按這個藥方吃半個月,應該會有些效果的。」慕灼華把藥方放在了床頭,估摸著時間,便為男人起針。

    最後一根針拔起,男人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

    「針眼會有些酸疼,正常的,明天便好了,注意保暖,多穿些衣服。」慕灼華收拾著藥箱說。

    男人穿上了衣服,拿起床頭的藥方,輕輕摩挲著紙張,神色複雜地看向慕灼華的背影。

    慕灼華提起藥箱走到了門口,又頓住了腳步,回過頭,正對上了男人探究的視線。

    「你要是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可以到花巷來找我,宋韻知道我的住處。」

    「我叫慕灼華,灼灼其華的灼華。」

    慕灼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房間的陰影里多了一個人。

    「王爺!屬下來遲,請王爺責罰!」

    床上的男人和衣起身,心情複雜看著手上的藥方和銀子,忽地勾唇一笑。

    「我原不知道,自己生得像個男……伎……」

    黑衣人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王爺!」

    男人抬起手,揭下□□,露出清雋雅緻的面容,赫然便是定王劉衍。

    「是這個面具有問題嗎?」

    黑衣人果斷回答:「不,是那個女人腦子有問題。王爺,要不要屬下殺了她,以防萬一……」

    劉衍淡淡一笑:「有什麼萬一,執劍,她剛剛救了我,我總不能恩將仇報。」

    被稱作執劍的黑衣人眼中殺意森森:「這個時機,這麼巧合,萬一這個人也是對方派來的呢?」

    「讓執墨盯著她,查查她的來歷,若無可疑,便不要傷害她。」

    執劍心中似還有些不服,但還是點頭稱是。「王爺,雲想月已經死了,是中毒而亡。」

    劉衍聞言,神色頓時凝重起來。「背後之人,還真是機關算盡。執墨查到是誰把雲想月的下落透露給我們的了嗎?」

    執劍道:「無跡可尋,查不到。」

    「查過雲想月的屍體和房間了嗎,她是在何時何地下毒的?」

    執劍更加難堪:「查、查不到毒藥的痕迹。」

    劉衍凝眉回想與雲想月見面的細節。雲想月原名袁惜月,是劉衍的副將之女。三年前,劉衍與袁副將定下誘敵深入之際,給袁副將留下了救援標記,讓袁副將領兵支援,但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標記被人全部抹去,劉衍部隊深陷包圍,無處求援。此事袁副將通敵賣國的嫌疑自然最大,然而劉衍此戰重傷昏迷半年,這半年間,昭明帝大怒問責,誅殺了不少人,袁副將一家卻始終不見人影。三年來,他沒有放棄過尋找袁副將的下落,但今天晚上,突然得到了這個消息,卻也著實詭異。

    劉衍暗中讓人拍下雲想月,支開眾人與雲想月見面。見面之前,劉衍的手下自然會檢查過雲想月,確定她沒有攜帶毒藥暗器。雲想月見了劉衍之後,露出的驚懼之色不似作偽,顯然她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與引劉衍前來的神秘人不是一夥。在劉衍的追問之下,雲想月透露出一個訊息,那就是袁副將確實是受人要挾。三年前,雲想月和她的母親被人綁架,囚在一個山村,後來袁副將不知如何追查到了她們的藏身之地,帶著她們母女殺出了重圍,為了掩護她們母女逃走,自己卻被追兵殺死。

    「我不知道綁架我們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要父親做什麼。父親帶了人找到我們,為了掩護我們逃走,父親帶人引開了追兵。我和母親逃走之後,才知道外面都在傳說父親通敵賣國,背叛了王爺,害得王爺險些喪命。母親擔心暴露了身份會遭到追殺,這幾年一直東躲西藏,後來母親病逝,我淪落青樓……我知道父親對不起王爺,但他一定是被逼的!」

    雲想月說到此處,臉色越來越紅,身子搖搖欲墜,劉衍驚覺不對勁,上前查看,卻見雲想月嘴角溢出鮮血,渾身劇烈顫抖。劉衍剛想開口喊人,忽然氣血翻湧,渾身如墜烈火煎熬,一種細密尖銳的疼痛浸入骨髓深處,讓他頓時失去了力氣。

    便在這時,外間響起了打鬥聲,劉衍知道自己落入陷阱之中,對方不知如何下了毒,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情急之下破窗而出,強忍著劇痛逃離,倉皇間躲入了小秦宮的柴房。三年前他中了北涼三皇子耶律璟的毒箭,那種毒藥名為淵羅花,霸道無比,他刮骨療毒,也只能減輕一半毒性。所幸劉琛身上帶著一枚雪塵丹,雪塵丹乃神醫燕離研製,能壓制世間一切毒藥,珍貴無比,整個陳國也僅剩一顆。雪塵丹能夠壓制毒性,卻無法真正解毒,兩種藥性在劉衍體內達到一種平衡,而一旦平衡被打破,他便會受到毒性的侵蝕囁噬,痛不欲生。

    今晚雲想月身上,定然有一種毒藥,打破了他身上藥性的平衡。劉衍的手下有精通毒理的謀士,但那人卻未從雲想月身上找到毒藥。

    背後之人,究竟是誰……

    劉衍冷然道:「那人以雲想月的下落引我前來,設局殺我,著實謀慮深遠,不過,卻也暴露了他的存在——三年前的主謀,果然還沒死。」

    執劍飛上屋頂,與執墨會和。

    「雲想月這邊,我負責追查。執墨,你去查一查那個叫慕灼華,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也太過蹊蹺。」

    執墨點點頭。

    執劍頓了一下,補充了一句:「若有異常,殺無赦。」

    執墨眉頭一皺:「是王爺的意思?」

    執劍冷哼一聲:「王爺心善,咱們需為他思慮周全。你方才讓人查過大皇子的行蹤了嗎?」

    執墨道:「一直在宮裡,沒有異常。執劍,你懷疑大皇子?」

    「他知道王爺的毒,知道王爺的行蹤,難道不是最可疑的人嗎?」

    執墨深深看了執劍一眼,嘆了口氣:「執劍,你的恨太深了。」

    執劍冷冷看著皇城的方向:「支撐我們活下來的,不就是恨嗎?我不知道背後主謀究竟是誰,但我相信,他一定姓劉。」

    執墨道:「我只希望怨恨不要吞噬了你的理智。」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懶得想章節名了,就醬吧……

    文案上的初見,雙雙易容,誰家男女主臉是先看了對方的身體再看臉的?

第8章

    慕灼華回到家裡已經是寅時了,天還暗著,她推開門進去,看到焦急的郭巨力正準備出門。郭巨力一看到慕灼華頓時哭了出來。

    「小姐,你跑哪裡去了,我醒來看不到你,都快嚇死了!」

    慕灼華疲倦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我去給人看病,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

    「哪有人半夜看病的啊。」郭巨力擦著眼淚,忽然眼神一頓,被慕灼華袖子里掏出的兩錠銀子晃花了眼。「這、這麼多錢!」

    慕灼華笑著說:「人家給的錢多啊,巨力,我身上都濕了,你幫我打桶熱水洗澡。」

    郭巨力立刻高高興興地去燒水了。

    不多時,一桶熱水便燒好了。郭巨力幫著慕灼華擦洗頭髮,見慕灼華神色凝重,她雖然頭腦簡單,卻也感受到了慕灼華情緒的複雜——賺到錢應該很開心,小姐不開心,那一定有問題。

    「小姐,你怎麼不開心的樣子啊?」郭巨力擔憂地問道。

    慕灼華朝臉上潑了潑水,洗乾淨的小臉白裡透紅,清麗無雙,烏黑濕潤的杏眼眨了眨,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沉默了半晌,她才開口:「我今天去給小秦宮的姑娘看病了。」慕灼華避重就輕地說,「原來,她們過得很苦呢。」

    是別人過得很苦,不是小姐很苦,郭巨力一聽也就放下心了。

    「小姐是想到四姨娘了嗎?」郭巨力問道,「小姐不要難過,四姨娘那麼美,一定在天上當仙女呢。」

    慕灼華淡淡一笑,「是啊,在天上當仙女,多好啊。」

    慕灼華換洗完,喝了一碗薑湯,覺得身上和肚子里都暖暖的,這才裹緊了被子睡覺。只是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亂糟糟地做了不少夢,夢裡刀光劍影,她倉皇逃著,一不小心摔落懸崖,整個人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砰砰砰——」

    外間門板被人用力敲打著。

    郭巨力急急忙忙出去應門。

    慕灼華眉頭一皺,聽著聲音又急又凶,心覺事情不對,急忙穿上了衣服。

    郭巨力看著涌了進來的捕快,頓時有些慌了。「你們、你們幹什麼!」

    為首的捕快板著臉問:「慕灼華住在這裡吧。」

    慕灼華穿好了青衫衣服出來,正聽到這句,便答道:「我就是。」

    「跟我們走一趟京兆尹!」兩個捕快說著就上前拿人。

    郭巨力急了,攔在慕灼華身前:「你們無緣無故的,憑什麼抓人,我們小姐又沒有犯事!」

    「沒說你犯事,只是配合官府調查。」捕快冷著臉說,「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了小秦宮,現在小秦宮發生命案,所有可疑人物都要接受調查!」

    慕灼華呼吸一窒,按下了郭巨力的肩膀,對著她輕輕搖頭。

    「巨力別擔心,我只是去配合調查的,問完話就回來了。」

    捕快見慕灼華態度配合,便也不使用強硬手段了。

    「跟我們走吧。」

    京兆尹的牢房裡,此時已經塞滿了人了。

    慕灼華跟在捕快身後一路走著,進了最後一間牢房,一開門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慕姑娘!」宋韻急切地跑上前來,「怎麼你也來了……是我們連累了你。」

    慕灼華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沒事,也許問了話就讓我們回去了。你先和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宋韻臉色蒼白,呼吸有些急促,她壓低了聲音說:「雲想月死了。」

    慕灼華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答案,頓時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她不是昨晚的花魁嗎?」

    「是啊,雲想月昨晚一支歌舞,竟讓那麼多人為她痴狂,今天早上雲想月暴斃的消息不知道怎麼泄露出去了,很多人堵在小秦宮門口,要媽媽給說法。」宋韻苦笑了一下,「媽媽也是嚇懵了,她栽培了雲想月一年,本指望這棵搖錢樹,誰知道第一夜就發生這樣的事。」

    「昨天晚上雲想月是和誰在一起?」慕灼華問道。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媽媽知道吧,一些達官貴人做這種事都不會自己出面。」宋韻說著,壓低了聲音,在慕灼華耳邊輕聲說。

    慕灼華想起素衣姑娘背上猙獰的傷勢,不禁心有戚戚然。

    慕灼華環視監獄,問道:「小秦宮的人,都在這裡嗎?」

    宋韻道:「自然不是,小秦宮人很多的,這裡也未必裝得下。一些沒有嫌疑的,就沒帶過來了。你昨天晚上去過小秦宮,他們便帶你過來問話,有咱們姐妹給你作證,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監獄裡的人一個個被傳喚過去問話,過了大半天,才輪到了慕灼華。

    問話的人有兩個,一個文生打扮,另一個是捕頭。

    兩人看了慕灼華的路引後,愣了一下:「你是舉人?進京趕考?」

    慕灼華微笑道:「回兩位大人,正是。」

    文生輕咳了一下,對慕灼華的態度也稍微緩和了一些。「你昨天什麼時候去了小秦宮,把事情前後交代清楚。」

    慕灼華作了個揖,緩緩道:「昨夜大約子時,我已在床上休息,忽然小秦宮的宋韻敲門,讓我趕緊去小秦宮救人,我立刻便收拾了藥箱同她前往。從我的住處到小秦宮走路大約是一刻鐘。」

    「到小秦宮後,我給素衣姑娘清理了傷口,花了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紅綃、綠苑、藍笙三位姑娘過來,讓我給她們診治……」

    「之後我又給五位姑娘把脈治病……」

    「給她們看完病,前院有人來叫紅綃姑娘,我便自己從後門離開了。」

    慕灼華詳細說明了見到的每個人,醫治的時間,離開的時間,捕頭對比了慕灼華和紅綃的口供,確認沒有問題。雲想月的死亡時間前後,她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人證可靠。

    文生寫著慕灼華的口供,捕頭又問道:「你昨晚可有見到什麼可疑人物,聽到什麼可疑聲音?」

    慕灼華臉色微紅道:「我第一次踏足那種地方,也不敢多看,不敢多聽。」

    捕快善意地笑了笑,只當她是個臉皮薄的老實姑娘。

    慕灼華舉人的身份到底給她掙了不少好感,加上她憨厚老實的模樣讓人覺得可信,問完話,捕頭便讓人帶她離開了。

    慕灼華一走出衙門便嚇了一跳,不知何時衙門外竟圍了不少人,氣勢洶洶地要為雲想月討回公道。

    郭巨力站在人群前排,一見慕灼華出來,頓時大叫一聲,沖了上來撲進她懷裡。

    「小姐,嚇死我了!」郭巨力抓著慕灼華的手臂哭喊,「我怕他們嚴刑拷打,小姐你受苦了!」

    「你是不是戲本聽多了,哪有什麼嚴刑拷打。」慕灼華哭笑不得,「你家小姐我可是個舉人,見官都可以不跪呢,他們沒有為難我,只是問問話。」

    郭巨力拉著慕灼華從人群中擠出,慕灼華回頭看著激憤的人群,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京兆尹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只這一圈人口中就說了七八個版本的小秦宮花魁被殺案的「真相」,香艷兇殺,素來是百姓津津樂道之事。雲想月昨夜剛剛嶄露頭角,今日便成了一縷芳魂,眾人議論紛紛,逼迫著京兆尹給出一個答覆。

    郭巨力給慕灼華煮了豬腳麵線說去祛除霉氣,慕灼華飽飽吃了一碗,郭巨力又燒了熱水給她搓澡。

    「聽說監獄裡可髒了,耗子蟑螂遍地走,小姐你可得洗乾淨了。」

    「輕輕輕點!」慕灼華疼得齜牙咧嘴,「你可是郭巨力啊,你這搓澡比嚴刑拷打還疼啊!」

    郭巨力吹了吹慕灼華被搓紅了皮膚。

    「知道啦,小姐細皮嫩肉的。」

    郭巨力輕輕給慕灼華沐浴,揉捏肩膀。慕灼華舒了口氣,背著郭巨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憂愁。

    「小姐,你說雲想月事誰殺的啊?唉,雲姑娘那麼美那麼美,怎麼就死了呢?」

    慕灼華勾了勾嘴角:「我怎麼知道啊。」

    郭巨力篤定地說:「我覺得小姐你一定知道,你那麼聰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慕灼華哧笑一聲,得意洋洋地說:「這你還真說對了,我知道。」

    「小姐你快告訴我,是誰殺的雲想月?」郭巨力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問。

    慕灼華附到郭巨力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郭巨力瞳孔一縮,雙手捂住了嘴。

    「不要說出去。」慕灼華鄭重地說。

    郭巨力用力點頭。

    深夜,萬籟俱寂。

    只有郭巨力的打呼聲。

    慕灼華心想,雲想月的死,對花街的生意影響還是挺大的。

    打更的聲音敲過子時,外間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慕灼華起身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男子,對方神情有些僵硬。

    「慕姑娘,麻煩你走一趟,有個病人想見你。」

    慕灼華微笑著點點頭:「我準備好了,走吧。」

    對方怔了一下,看了一眼慕灼華的打扮,發現她深更半夜,竟然衣著打扮齊全,甚至藥箱也早就準備好了,似乎早就料到半夜會有急診。

    男子領著慕灼華上路,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的小巷裡。

    終於是男子先忍不住開口。

    「慕姑娘,你就不問是去哪裡嗎?」

    慕灼華笑著說:「不管是哪裡,只要是病人,我都會去的。」

    男子噎了一下,又問:「你就不怕,是陷阱?」

    慕灼華又笑了:「我手無寸鐵,身無分文,你要是圖謀不軌,早就下手了,我還怕什麼陷阱呢。」

    男子沉默了片刻,問:「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慕灼華道:「我想問的,你不會回答,也就沒必要問了。」

    終於把話說死了。

    兩人來到小秦宮後門,門沒有鎖,一推就開,男子領著慕灼華來到小院里,慕灼華看了看閉著的房門,是昨晚那個男子住的地方。

    「進去吧。」

    慕灼華笑了笑,上前兩步,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第9章

    今日這房間顯然與昨日了一些不同,雖然還是一樣的陳設,但分明是仔仔細細打掃過了,乾淨得一塵不染。

    房間中間的桌子上點燃了一盞油燈,一燈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而其他地方影影綽綽的,看得並不清晰,只隱約能見一個輪廓。

    慕灼華低著頭走進去,關上門,二話不說,砰的一下,跪倒在地。

    「王爺饒命!」

    陰影中傳出一聲低低的悶笑。

    腳步聲由遠及近,慕灼華頭壓得低低的,雖然看不到,但她知道那個人站在了自己身後。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男人的聲音溫潤而醇厚,本就十分的好聽,因微微壓低了聲調,更平添了一絲曖昧。

    慕灼華整個人蜷在地上,像只蝸牛一般。

    「回王爺的話,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本王哪裡露出了破綻?」

    慕灼華心裡翻了個白眼——全身都是破綻……

    「首先,是手上的繭子。王爺的繭子在虎口和掌心,還有中指和食指指腹之間,這是用槍、刀和弓箭才會留下的痕迹。王爺指節有力,繭子雖在,但明顯變薄,顯然曾經武藝高超,但已生疏不練了。」

    「第二,是王爺背上的傷,王爺背上的傷疤猙獰,可見曾經深可見骨,卻又癒合良好,只剩下極淺的疤痕,這種傷,非聖葯難以醫治,能用這麼好的葯,必然身份尊貴。」

    「第三,王爺體溫極高,全身泛紅,臉色卻始終不變,顯然是□□的緣故。」

    「第四,王爺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卻不合身,顯然不是您自己的衣服,而真正屬於您的衣服,是……是褻褲……」慕灼華說著頓了頓,臉上有些發紅,「褻褲的面料是貢品,江南綢緞莊所出,能用這種布料的人,屈指可數。」

    「第五,您雖然穿了別人的衣服,熏香卻留在了身上,這種香味是千金難買的伽羅香,南朝奇珍,這種香味可安神、陣痛。」

    「綜合以上五點,這世上只有一人滿足條件,就是定王殿下。」

    慕灼華說完,房中便陷入了久久的、尷尬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劉衍才輕輕開口:「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了,卻在本王面前演了齣戲?」

    慕灼華頭皮發麻,嗓子發緊:「草民貪生怕死,當時只想著裝傻矇混過去,想來定王殿下心存仁厚,不會對一個心地善良的大夫斬盡殺絕。」

    劉衍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好一個貪生怕死,心地善良的大夫,你為何不加上一句——狡猾透頂、膽大包天呢?你看穿了本王,本王卻險些叫你矇混了過去。你既然昨天裝作沒認出本王,為何京兆尹問話的時候,卻故意隱瞞見過本王的事。」

    慕灼華老實答道:「草民斗膽猜測,王爺為人謹慎,必然會讓人追查草民,草民表現稍有異常,恐怕就會被滅口。京兆尹問話,草民若說出遇見王爺之事,一則,小秦宮找不出這號人,草民百口莫辯,二則,王爺為了滅口,必然會殺了草民。所以,草民不能說。但是草民若不說,王爺的手下必然會明白,草民識破了王爺的秘密,同樣會惹來殺身之禍。」

    劉衍點頭:「不錯,執墨本來想殺了你。」

    慕灼華道:「草民怕死,所以又想了一個法子,草民謊稱知道殺死雲想月的兇手是誰。王爺的出現,雲想月的死,必然有所關聯,王爺應該也想知道兇手是誰吧。」

    劉衍道:「所以為了知道兇手是誰,執墨就不會當場殺了你,而是會回報本王,如此一來,你就有了一線生機。」劉衍眼神一動,「你料定見到本王,就有機會逃脫一死?」

    慕灼華訕笑道:「總歸要試試嘛。」

    「你如此聰明,何不猜猜,能不能活過今晚?」劉衍笑吟吟問道。

    慕灼華厚著臉皮梗著脖子說:「王爺昨日不殺我,便是看我善良老實,今日見我,不但善良老實,還有幾分小聰明,為人又十分乖巧懂事,就更捨不得殺我了。」

    劉衍忍著笑意道:「只這些,還不足以讓本王放了你。」

    慕灼華在心裡嘆了口氣,誠懇說道:「王爺若不嫌棄,草民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好。」劉衍道,「既然你說了,你知道殺死雲想月的兇手,那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追查,若查出來,可見你確有幾分本事,本王惜才,饒你性命,否則……」

    「全憑王爺處置。」慕灼華叩首道。

    「好了,起來吧。」劉衍抬了抬手。

    慕灼華鬆了口氣,捏了兩下跪得有些酸麻的膝蓋,踉蹌著站了起來,卻還是一副低眉順目的乖巧模樣。

    「上前兩步,抬起頭來。」劉衍道。

    慕灼華立刻聽話地走上前,微微抬下巴,眼睛卻看著地板,不敢往劉衍臉上看去。

    「你不敢看本王?」劉衍好奇問道。

    慕灼華老實道:「王爺沒讓草民看,草民不敢看。」

    劉衍輕笑一聲:「不必一口一個草民,本王也非毒蛇猛獸,你既要為本王辦事,總該知道本王長什麼樣。」劉衍說著頓了一下,帶著揶揄的語氣說道,「是否如你所說,年老色衰。」

    慕灼華聞言,乾笑兩聲,睫毛輕輕顫了顫,抬眼看向劉衍。

    燈光昏黃曖昧,讓男人的輪廓也柔和了起來,他的容顏清雋溫雅,漆黑幽深的雙眸審視著慕灼華,仰月唇微微翹起,含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灼華本以為,傳說中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殘忍如虎的定王,會是一個凶神惡煞,人高馬大的男人,沒料到是個有些瘦削,眉眼又如此溫柔俊美的男人。

    不過脫了衣服,身材還是挺好的——慕灼華失神地想到他肌理漂亮的裸背,還有細窄的腰身,以及隱沒在褻褲下挺翹的臀部。

    劉衍留意到慕灼華微微走神的雙眼,好奇問道:「你在想什麼?」

    慕灼華臉上一紅,忙垂下眼說:「在想王爺生得真好看。」

    劉衍輕笑道:「本王現在可不大敢相信你的話了,看你生了一副老實模樣,心眼卻是不少。」

    慕灼華誠懇說道:「那是王爺不了解我,王爺以後了解我了,自然會知道,我是個表裡如一的老實人,心眼雖多,心地卻是挺好的。」

    劉衍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朝著門口走去,慕灼華急忙跟了上去。

    「王爺,咱們現在是不是要去雲想月的房間?」

    劉衍看了一眼身後的慕灼華,點點頭道:「她的屍體我讓人放在遠處沒有動,你隨我上去看看。」

    雲想月作為小秦宮的花魁,住的自然是小秦宮最好的房間,獨門獨院,雕樑畫棟,還帶湯泉。

    出事的地點,在二樓房間,而雲想月的屍體,被擺放在床上。

    慕灼華仔細查探了屍體,因為氣溫低的緣故,屍身沒有腐爛,只是出現了些許瘢痕。慕灼華皺著眉頭檢查了屍體,又檢查了整個房間的器具。

    劉衍端坐在椅子上,看著慕灼華來來回回找線索。

    最終,慕灼華來到劉衍身前,俯首道:「王爺,能不能讓我探探您的脈象?」

    劉衍沒有說話,放下茶杯,伸出了手腕。

    慕灼華手指搭在劉衍脈搏上,皺眉凝思,片刻後收回手,說道:「王爺的脈象非常奇怪,體內有兩股氣膠著,若要知道王爺中了什麼毒,還須先了解王爺的既往病史。」

    劉衍道:「告訴你也無妨,本王曾經中了一種毒,是來自西域的淵羅花。」

    慕灼華大驚:「淵羅花!」

    劉衍挑了下眉梢:「你知道?」

    「書上讀到過,以為是假的,原來世間真有其物。」慕灼華回憶道,「淵羅花生在深淵之下,蛇蟲聚集之地,表面似花,有巴掌大,根莖卻能蔓延三十米。淵羅花名為花,其實是一種動物,它的根莖其實就如章魚的八爪,能在土中穿梭,吸食動物的精血,吸收毒獸的腐屍與毒性。它的毒性都聚集到了花蕊上,成年之後殺死,搗碎,以秘法調製,可得奇毒淵羅花。這種毒藥不是來殺人的,是來折磨人的,它就像淵羅花的根莖一樣在人體內生出觸角,扎遍全身血脈,吸□□血骨髓,讓人痛不欲生,中淵羅花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劉衍細細端詳慕灼華,點頭道:「你說的,絲毫不差。」

    慕灼華不可思議地看著劉衍:「王爺中了毒,卻活了下來?淵羅花是沒有解藥的啊!」

    劉衍輕描淡寫道:「本王中的是毒箭,中箭之後,立刻察覺到了毒性,便拔下箭頭,刮開骨頭表面的毒素,減輕了一半毒性。」

    慕灼華倒抽一口涼氣:「王爺真漢子……這不比淵羅花之毒好受。」

    「之後,本王服用了另一種丹藥,名為雪塵丹。」

    慕灼華茫然道:「這個……我都沒聽說過。」

    劉衍道:「你自然不知道,雪塵丹世上僅有兩顆。大約五十年前吧,本王的皇祖母崇光女皇在位時,鳳君裴錚亦是身中奇毒,神醫燕離窮盡畢生心血,才制出了兩顆雪塵丹,雪塵丹可以壓制世間一切毒性,裴鳳君便是靠著這顆丹藥壓制了毒性,多活了二十年。那之後,雪塵丹就只剩下一顆,是陳國皇室的珍寶。當年本王帶大皇子出征,太后擔心出什麼意外,讓大皇子帶上了雪塵丹,本王中毒昏迷之時,大皇子將雪塵丹給我服下,這才壓制住毒性。」

    慕灼華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王爺體內兩股膠著的氣,就是淵羅花和雪塵丹。如此想來,昨夜王爺體內氣血沸騰,經脈混亂,便是兩股勢力失衡導致了。」

    劉衍點點頭:「不錯,但云想月身上查不出毒藥,她雖然是中毒而死,但已查明不過是普通的□□,而且這種毒無法傳遞到本王身上。」

    慕灼華笑道:「我原來還有些疑惑,此刻便是真正明白了。王爺請隨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不簽不v,曾風流超話開通了,更新快一章,快來打卡吧!

第10章

    慕灼華轉身走到雲想月屍身前,劉衍站在旁邊,看著慕灼華拉開雲想月的衣襟和袖子,用力撕下來一截,放在鼻間嗅了嗅。

    「這味道已經淡去很多了,但還是依稀可辨。」慕灼華說道。

    劉衍目光落在那塊薄薄的布料上。

    「你的意思是,毒藥在衣服上?」

    慕灼華搖搖頭:「不是毒藥,是補藥。王爺陷入了誤區,以為只有毒藥才能打破毒性與藥性的平衡,其實不然,毒和葯本是一家,用對了毒就是葯,用錯了葯就是毒,打破王爺體內平衡的,很可能是一種至補之葯,名為還陽散。」

    慕灼華徐徐解釋道:「這個味道非常淡了,但我仍然能夠辨別出其中幾味主葯的氣味,包括鹿茸、雪陽參、靈芝,最重要的一味,是至仙果。至仙果三十年成熟,果實可入葯,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奇效,最奇特的地方,在於它不用口服。有些瀕死之人是無法吞服藥物的,還陽散是以鼻進食,呼吸與塗抹,皆可起藥效。而這藥性也兇猛無匹,能一瞬間強化人體內的精氣血,尤其是習武之人用了這葯,立刻便會感到血液沸騰。王爺本是習武之人,氣血本就旺盛,吸食了還陽散,瞬間便會感覺到血液沸騰,有經脈灼燒之感。雪塵丹與淵羅花的平衡,也會因為這股藥性的加入而瞬間破壞。我昨日為王爺施針,就是卸除這股多餘的精氣,讓雪塵丹和淵羅花重歸平衡。」

    劉衍聽完慕灼華的敘述,眉頭深鎖,道:「你認為,這還陽散又是從何而來?」

    慕灼華道:「配置還陽散所需的藥材都十分珍貴,而且難度極高,十次也未必能成功一次,能耗得起這種折損的,恐怕只有……」

    慕灼華話不敢說完,但劉衍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說太醫院。」

    慕灼華道:「恕小人直言,下毒之人,還是非常了解王爺身體病情的人。」

    劉衍沉默不語,緩緩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慕灼華靜靜跟在身後,偷偷打量劉衍的側面。

    越有錢的家庭越複雜,這一點,身為江南首富的庶女,她可是深有體會的。

    那天晚上,劉衍什麼話也沒有再多說,就放慕灼華離開了。

    帶慕灼華去的人,又將慕灼華護送回了家。

    慕灼華看著年輕沉默的劍客,問道:「你就是執墨吧。」

    執墨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慕灼華又道:「定王既然見我,想必你們已經把我的底細查清楚了。」

    「你是江南首富慕榮的庶女,排行第七,生母早逝,平平無奇,十八年來從未出過淮州,今年初五第一次入京。」執墨不帶感情地複述自己查到的信息。

    慕灼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所以你們就覺得我不可能和幕後主使有什麼聯繫,只是倒霉又意外地卷進了這次的事件中。」

    執墨彷彿一個沒有感情的點頭工具。

    「那你還會殺我嗎?」

    執墨不答。

    慕灼華自言自語道:「應該是不會吧,我只是幫定王找到了下藥的方法,在沒有印證和找到真兇前,應該還會留著我的命吧。」

    慕灼華說的,正是執墨心中所想。

    慕灼華又道:「我這人膽小怕事,是絕對不會泄露今日之事的。如此說來,我也算是定王麾下的編外人士了,執墨兄弟,咱們可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吧,我有個事想拜託你。」

    執墨綳著臉沒有回答。

    慕灼華說:「能留個聯繫方式嗎?」

    終於走到了家門口,執墨停駐了腳步,轉身面對慕灼華,認真說道:「姑娘臉皮著實厚。」

    說罷身影拔地而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慕灼華與劉衍的會面並沒有讓郭巨力知道,她回到家時郭巨力仍在呼呼大睡,嘴裡念叨著不知道是雞爪還是雞胗,想來夢得很甜美。

    慕灼華躡手躡腳地換上了寢衣,躺在床上閉目復盤,回想自己在劉衍面前的表現可有疏漏之處。在識破劉衍身份的那一刻,她腦海中就極快地轉過了無數種應對方式,最終選擇了裝傻。沒辦法,那種時候她只能賭了,賭定王劉衍還有點人性,她竭力表現自己的善良與老實,怎麼說也救了劉衍一命,他不至於卸磨殺驢吧。回家之後她裝作疲倦睡著,其實一直清醒著,就怕被人暗殺在睡夢之中,好在是平安過了一夜。沒想到第二天便遇上了雲想月被殺之事,她不能暴露劉衍的存在,迫不得已就只能暴露了自己。為了不被滅口,她從裝傻轉向了賣弄。一個人總得有點價值,才不會被像蟲子那樣隨意捏死。她想盡方法,轉危為機,然而這中間的每一步都是在拿命去賭。

    呼——

    慕灼華舒了口氣,眼下總算是沒有了生命危險,而且還抱上了定王的大腿,從此平步青雲,不料定王這人也是摳,用完就丟,怎麼說她不但救了他一命,還幫了他一個大忙呢,好歹算他麾下的編外人士吧,竟然也不給點好處。

    慕灼華支著下巴嘆氣。

    劉衍看著桌上的一紙資料——江南慕家,庶女灼華。

    劉衍想起慕灼華那雙烏黑濕潤的杏眼,平日里看人時是十二分的天真老實,純良無害,讓人對她毫不設防,心存憐惜,直到今夜,她才展露出自己真實的一面。

    不,這也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

    江南慕家,劉衍自然是知道的。劉衍被封為定王,封地乃是陳國最富庶的所在——江南府。而淮州,便是江南府的首城,也是江南定王府的所在。

    慕榮子女無數,妻妾成群,家庭關係錯綜複雜,庶子女明爭暗鬥,不難想像年幼喪母的慕灼華生存之艱辛,而在這般環境下,仍叫她考上了舉人,而慕家竟無一人知曉。

    資料上寫,慕灼華鄉試考中二十幾名。這個名次,不顯山不露水,以那小姑娘的本事,未必不能更優,恐怕是為了不張揚吧。

    慕灼華此番進京,還帶了一個侍女,名為郭巨力。這個名字,劉衍乍看之下有些熟悉,叫巨力的姑娘實在不多見,他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那日文錚樓上看到的一紙對話。當時他並不知道主僕二人的全名,卻看到紙上寫其中一人稱呼對方為「巨力」。

    想來那巨力口中的小姐,便是這慕七小姐,慕灼華了。

    劉衍摩挲著紙上的灼華二字,不期然地想起那夜犯病,慕灼華為他醫治的情形。小姑娘費了不少勁才把他扶上床,他半個身子壓在她肩上,聞到了淡淡的桃花香。他知道這是一種酒的氣味,叫桃花醉,是定京女子喜愛的甜酒,定王府里的丫鬟們年節時也會偷偷喝上一壺,他卻不知道,這廉價的甜酒混合了少女的馨香,竟成了如此清甜的味道。

    劉衍笑著鬆開了手——不過是個有趣的小姑娘罷了。

    書房外響起了執墨的聲音。

    「王爺,執墨求見。」

    劉衍收起了紙道:「進來。」

    執墨進了書房,關上房門,半跪下來:「王爺,屬下追查了還陽散的來源,問遍了所有民間神醫和宮廷御醫,沒有一人聽過此葯來歷。」

    劉衍眉頭一皺:「有沒有查過太醫院歷年來的藥方?」

    執墨道:「查過了,確實沒有。」

    執墨見劉衍沉默不語,忍不住開口道:「王爺,會不會是慕灼華胡謅的。」

    「藥方之事,難以胡謅。」劉衍搖搖頭。

    「難不成這藥方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執墨不解道。

    劉衍一笑:「想不到,最大的線索,竟然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春色悄悄染上了枝頭,推開窗不經意便看到几絲新鮮的青蔥嫩綠,讓人心情大好。

    郭巨力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展露笑容,這才回過身去拉扯賴床的慕灼華。

    「小姐,你昨晚做賊了嗎,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不起床,再遲就趕不上浮雲詩會了。」

    慕灼華懶懶地站起身來,仿若無骨地趴在郭巨力肩上,愁眉苦臉地說:「我又不擅長寫詩,浮雲詩會定然少不了詩魔沈驚鴻的身影,其他人去了都是自取其辱,還不如讓我在家裡多睡一會兒。」

    浮雲詩會據說是城外浮雲山每年佛誕日都會舉行的詩會,趕考的學子們風度翩翩,流觴曲水,寄情山水與詩詞,盡顯文人雅興,但今年有了沈驚鴻這個異類,只怕會有不一樣的風景。就為了一睹沈驚鴻的風采,今年出門踏青的人比往年又多了不少。連郭巨力這個不信鬼神,不懂詩詞的小丫頭都興緻盎然地要去湊熱鬧。

    近來沈驚鴻的名聲越發響亮了,他的詩詞文章傳遍定京,一時之間定京紙貴,人人追捧。文人圈裡大罵沈驚鴻有才無德,恃才放曠,毫無文人的風度,與他辯論的人無一不是受盡奚落,他的詩詞又有蠱惑人心的魔力,一時悲痛欲絕,一時又狂放不羈,一時纏綿悱惻,一時又豁達洒脫,讓人又愛又恨,傳唱不止,因此便有了詩魔這個稱號。

    會試尚未開始,這狀元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到時候誰若奪了他狀元的位子,只怕定京一半人都要鬧起來了。

    郭巨力雖是小丫鬟,卻叫慕灼華寵得性子不小,才不理會慕灼華的撒嬌,打定了主意是要去浮雲詩會。

    「小姐就是詩文不好,所以才要去學學嘛!再說了,今日可是佛誕日,據說浮雲寺很靈的,所有學子這日都會去上香祈求會試高中。」

    慕灼華哈哈一笑:「人人都去求,可榜上的人數卻是有限的,叫菩薩保佑哪個,這是為難菩薩啊。」

    郭巨力煞有介事地說:「自然是保佑最誠心的那個,小姐,我下半輩子可就靠你了,你精神點,別叫菩薩看了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馬屁精兼戲精從此開始營業……

第11章

    這天的天氣著實很好,太陽溫暖而不刺眼,清風徐來,伴隨著早春的芬芳,那清甜中裹挾著幾縷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滿滿的都是蓬勃的生機。慕灼華和郭巨力走在野花盛開的小路上,這些天來籠罩著自己的陰霾不知不覺被春風和花香都吹散了,兩個人追逐打鬧著,一路歡聲笑語。

    兩人趕到浮雲山的時候,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香火鼎盛,燒香的人擠擠挨挨的,也不知道菩薩能不能聽清楚每個人的需求。

    慕灼華抬手遮陽,嘆為觀止:「都說功名利祿為浮雲,但這浮雲啊,誰都想多多益善,跑來浮雲寺求浮雲,還真是有想法。」

    郭巨力買了香,憑著一身蠻力在人群中來去自如,為慕灼華開疆拓土。

    「小姐,跟我來!」郭巨力憑實力搶到了最佳上香點,「你跪在這,菩薩一眼就看到你了!」

    慕灼華被郭巨力推著跪在了蒲團上,仰頭看著面容慈悲的菩薩,拈著香在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拜倒。

    旁邊的郭巨力閉著眼碎碎念著:「菩薩啊菩薩,你一定要保佑小姐高中狀元,不行的話榜眼也可以。你還要保佑小姐身體康泰,無病無災。讓小姐每天開開心心的,不要難過煩惱。」

    慕灼華調笑道:「你就花了十個錢,就向菩薩求了這麼多,未免太貪心了。」

    郭巨力想了想:「菩薩,我沒什麼錢給你,不過我可以做牛做馬報答你。」

    慕灼華心頭一熱,揉了揉郭巨力的腦袋,笑道:「那可不行,我前天給你做了鹵豬蹄,你還說要給我做牛做馬,怎麼就見異思遷了。」

    郭巨力撅著嘴:「小姐,你這是為難我巨力啊,罷了,有個先來後到的,我下輩子再給菩薩做牛做馬吧。」

    慕灼華笑著起了身,走向香爐。

    郭巨力追了上去:「小姐,你跟菩薩許了什麼心愿啊。」

    慕灼華頭也不回道:「今天佛誕嘛,自然是願菩薩生辰快樂了。」

    慕灼華話音剛落,便聽到了一聲似曾相識的輕笑聲,她轉頭看去,只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背對著自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慕灼華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無,不等她想追上去,便被人群給推著走散了。

    浮雲山上兩大景,除了浮雲寺,便是流雲亭。流雲亭正是浮雲詩會舉辦之處。

    流雲亭在山巔,亭子不大,只能容十來人坐下,而流雲亭外便是一大片空地,每年到了浮雲詩會舉辦之日,便會有人在空地上放置滿蒲團,供學子們落座。定京城中有名的文豪大家會受邀來到亭中,作為點評人點評與會學子的詩文。

    慕灼華和郭巨力來得比較遲,今年的詩會人又特別多,因此到了流雲亭外,早已經無插足之地了。場內的蒲團坐滿了穿著文士服的今科考生,亭內坐了不少人,遠遠地卻看不清是誰。

    慕灼華掃了一眼,發現流雲亭外站著不少士兵,頓時怔住,拉住了旁邊一人問道:「今日流雲亭來了哪位貴人?」

    那人頭也不回地答道:「大皇子殿下來了!」

    慕灼華恍然。

    這位大皇子,據說是非常喜歡詩文的,尤其喜歡邊塞詩和軍旅詩。當今昭明帝據說是個溫文之人,性子極好,皇后也是端莊文靜,而大皇子劉琛卻是個尚武好戰之人,民間傳說,是因為劉琛自小與定王劉衍親近,自劉琛記事起,劉衍便一直在軍中打仗立功,聽聞的都是定王戰神般的事迹,自然對劉衍滿心崇拜,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劉琛對劉衍的感情異常親近,當初劉衍身陷埋伏,軍中將士不出,就是劉琛帶著親兵馳援,救出了劉衍,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

    今日大皇子毫無預兆地突然駕臨,打亂了詩會的步調,知道大皇子喜好邊塞詩和軍旅詩,那些準備了滿肚子的風花雪月好詩好詞都用不上了,士子們只能臨時咬筆想新詩文。

    流雲亭中不時有佳作傳出,便有人站在亭外高聲朗誦詩文,以供眾人賞析。郭巨力雖然不懂,卻覺得很厲害,轉頭一看,卻見慕灼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不滿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小姐,聽他們說這位大皇子是很看重詩文的,你若詩文不好,到時候豈不是吃了大虧了,你多聽聽別人的詩文學學呀。」

    慕灼華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詩詞歌賦講究天賦與靈感,我是沒有這才氣了,不過我有別的門路。」慕灼華說著拍拍郭巨力的肩膀,「你在這聽著詩文,熏陶熏陶,說不定你天賦比我強呢。」

    慕灼華說著就要腳底開溜,郭巨力喊道:「小姐,你去哪裡啊?」

    慕灼華頭也不回地說:「我再跟菩薩拜拜。」

    郭巨力欣慰地點點頭:「小姐也算是長進了。」

    第十章

    慕灼華走出了人群,卻沒往浮雲寺去,而是往人少的後山方向跑去,一直走了一里地,才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

    果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從林中走出。

    慕灼華迎了上去,一臉謙卑討好:「拜見王爺。」

    今日劉衍依舊戴著那張五官平庸模糊的□□,但這身段背影,在人群中依然是鶴立雞群般的存在,慕灼華一看便知。

    劉衍興味盎然地看著慕灼華:「你為何來後山?」

    慕灼華道:「我尋思著,王爺給我露個後腦勺,莫不是暗示我後山見的意思?」

    劉衍唇角微揚:「未免太牽強附會了。」

    慕灼華道:「好吧,我其實是覺得除了後山,其他地方都太過擁擠,王爺應該不會想在擁擠的人潮中與我談事吧,便來後山碰碰運氣,看來我的運氣真是不錯。」

    「你也信運氣這等虛無之事?」劉衍卻是不信,「本王方才見你對菩薩可一絲虔誠也無。」

    慕灼華辯解道:「王爺這是冤枉我了,人人都香菩薩求富貴,只有我祝菩薩生辰快樂,這般算來,我才是真正對菩薩好的人呢。」

    「那為何人人都向菩薩求富貴,你卻不求?」

    慕灼華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眼巴巴看著劉衍:「向菩薩求不如向王爺求,主考官就在眼前,小人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劉衍失笑搖頭,轉身便走。

    慕灼華急忙追了上去。

    「王爺,你找我可是有要事?」

    劉衍邊走邊說道:「今日本王本不是專程來找你,不過既然湊巧遇到了,便想問問你。那個還陽散的藥方,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慕灼華道:「這藥方是我小時候聽我母親說過的,不過她知道的藥方也不全。」

    劉衍驚訝地看向慕灼華:「那你可知道……本王讓人問遍所有名醫,無一人聽說過還陽散。」

    慕灼華也有些詫異。

    「太醫院也沒有嗎?」

    劉衍反問道:「你為何認為太醫院會有藥方?」

    慕灼華道:「還陽散的完整藥方我雖然不知道,但是就僅知的幾味葯便十分名貴。一種新藥方要配置成功,絕對不是一次兩次能成的,而是經過許多次的失敗才能試出最合適的比例。還陽散配置一副,不包括至仙果,便需要幾百金,要從無到有研製出來,便需要投入數千金的損耗,除了太醫院,還有哪個神醫能這麼財大氣粗?而且這藥方,我也確實從未在民間見過,便猜測太醫院才有這藥方。」

    劉衍道:「然而太醫院所有藥方都查過了,確實沒有你說的還陽散,或許你母親說的有誤。」

    「不可能。」慕灼華斷然搖頭,「雖然我母親也忘了自己從何處聽來,但她對童年之事記憶不多,因此能夠記住的少數幾件事,反而加倍清楚。她能把還陽散的藥性說得這麼清楚,可見是確有其事的。尤其是至仙果……對了,至仙果!」慕灼華眼睛一亮,「王爺找不到還陽散的藥方,不如找找至仙果的來源和消耗。至仙果也是十分稀有,只在天山之巔生有三株,三年才能結果一次,至仙果生食便有奇異藥效,基本只在各國皇室中才有。」

    劉衍懷疑地看著慕灼華:「那你如何能一聞便知雲想月身上有至仙果的味道。」

    慕灼華臉上一紅,乾咳兩聲:「這個嘛……王爺知道的,小人出身江南慕家,家父有錢又風流,聽人說至仙果入葯可以壯陽,便重金求得一顆,我這才有幸能見識到……」

    劉衍失笑道:「你倒是沾了慕家的光,什麼奇珍異寶都見識過。」

    「這個不重要。」慕灼華轉移話題,「王爺可以查查宮中至仙果的出入,便能有些眉目。」

    劉衍道:「這是一條線索,另外……」劉衍目光落在慕灼華臉上,「你也很可疑。」

    慕灼華眨巴著杏眼,一臉無辜。

    「為什麼這張藥方世上只有你們母女知道,你的母親究竟是什麼人?」

    慕灼華老實交代:「不瞞王爺,我母親人稱顧一笑,但這並不是她的本名。她年幼之時家裡遭逢了巨變,大受打擊,便忘了許多事情,因為長得貌美,被人賣進了煙花之地,取了花名顧一笑。」

    這信息實在有限,劉衍眉頭微皺,說道:「我會另外派人去查這條線索。」

    「嗯嗯!」慕灼華連連點頭,眼睛又大又亮,討好地望著劉衍,「王爺,我可是你的人啊!」

    劉衍噎了一下,皺著眉頭看慕灼華。

    慕灼華緊接著道:「既是如此,王爺也多提攜提攜小人嘛。」

    劉衍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看著慕灼華:「你想要什麼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跟著王爺,有肉吃!

第12章

      慕灼華道:「王爺可知今日大皇子來了浮雲詩會。」

    劉衍道:「他向來喜好詩文,這並不稀奇。」

    慕灼華不以為然:「按說他身為主考官,是該避嫌的,可他卻來了,這其中定然有所圖謀。」

    「你接著說。」

    慕灼華笑嘻嘻道:「近日來,沈驚鴻的名聲可不太好。」

    劉衍眼中閃過一絲銳意,笑意斂起:「怎麼扯到他身上了?」

    「像驚鴻公子這樣有才華的人,卻著實肆意妄為了一些,靠著打臉在定京把名聲混大了,卻在文人圈裡把名聲混臭了,以後畢竟是要為大皇子效力的,大皇子自然是要提攜他,讓他的名聲又響又好才是。今日這浮雲詩會的盛況遠勝從前,大皇子又親自駕臨,想必是要助沈驚鴻揚名雪恥。沈驚鴻已經證明了他的文才與口才,卻還沒有證明他的文人氣節,試問還有什麼比邊塞軍旅詩更加讓人熱血沸騰,肅然起敬的呢?」

    劉衍凝視著慕灼華,不由得又看重了她幾分。

    「王爺啊,大皇子對他的人可上心了,您也對我好些唄。」慕灼華眨巴眼。

    劉衍又收回對她的看重。

    慕灼華對著手指道:「近來定京什麼東西都漲價了,尤其是筆墨紙硯,小人雖然是慕家的人,卻是不得寵的庶女,來定京也沒帶多少錢。這幾日好說也幫了王爺一點點小忙,別的不說吧,那晚上的診金小秦宮的姑娘們都給了兩錠銀子……」

    慕灼華話沒說完,一張銀票便飄了下來,慕灼華急忙接住了,定睛一看——五百兩!

    「多謝王爺!王爺出手就是闊綽!」慕灼華喜不自勝笑容滿面地把銀票收進懷裡,「下次犯了病儘管找我!」

    劉衍嘴角抽了抽,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他甩甩袖,扭頭就走,一步不停。

    慕灼華哼著歌回到流雲亭,已經錯過了高潮部分了。場外觀眾興奮而熱切地討論著剛才發生的一幕,慕灼華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道來來去去都是「沈驚鴻」三個字。

    郭巨力見慕灼華來了,埋怨道:「小姐,你怎麼才來啊,剛才驚鴻公子溫酒斗詩戰群儒,可精彩了!」

    慕灼華笑眯眯道:「我去拜菩薩了嘛,這才一會兒沒見,你就改口叫驚鴻公子了?」

    郭巨力兩眼放光,滿是崇拜:「他好厲害啊,方才十幾個人與他斗詩,他不緊不慢地倒了杯酒,雙手執筆,左手寫詩右手寫詞,酒還沒涼,他就寫了十首詩詞,篇篇都是驚世之作,豪氣干雲!」

    慕灼華側目道:「你也學了不少詞嘛,都四個字四個字的。」

    郭巨力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看來這詩魔的名聲得改口了啊。」慕灼華若有所思道。

    「這你也知道了啊,現在大家都叫他詩聖了。」郭巨力滿臉憧憬,忽地臉色一變,「小姐,大事不好!」

    慕灼華一驚:「我怎麼不好了?」

    郭巨力嚴肅道:「定京的紙又要漲價了,咱們多囤點吧。」

    慕灼華哈哈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你看看這個。」

    慕灼華說著將五百兩的銀票塞到郭巨力手中,郭巨力低頭一看,嘴巴張得老大,不敢置信。

    「這……這……」郭巨力嚇得趕緊把銀票塞到懷裡,臉色發白地看著慕灼華,「小姐,偽造銀票,是要殺頭啊……」

    慕灼華翻了個白眼,彈了下郭巨力的額頭:「你想什麼呢,這可是真的。」

    郭巨力不信:「你哪來這麼多錢!」

    慕灼華道:「我剛才不是拜菩薩嘛,許是菩薩見我誠心,竟叫我撿到了錢。」

    郭巨力仍是一臉狐疑:「這可不是一兩二兩,五百兩啊。」

    慕灼華點頭道:「是啊,你看今日山上那麼多名門貴族,他們身上也沒零錢,你看我父親,難道出門會帶碎銀子嗎?隨便掉一張都是幾百兩。」

    郭巨力聽了,深以為然:「那是,老爺身上就不帶低於五百兩的銀票。」

    「所以啊,我就是運氣這麼好,撿到了一張五百兩的。」慕灼華洋洋得意。

    郭巨力仍有疑慮:「那……咱要不要找到失主啊。」

    慕灼華擺擺手:「能有這麼多銀子丟的人,也不會在乎這五百兩,我父親什麼時候會因為丟了五百兩心疼。」

    郭巨力又被說服了。

    慕灼華雙手合十道:「丟了錢的人,一定是對菩薩不敬,所以菩薩就讓我撿到了錢,這一切都是菩薩的安排。」

    郭巨力簡直心服口服,小姐果然是最接近神仙的人,就是能明白菩薩的心意。

    主僕倆心滿意足地下山。

    郭巨力說:「小姐,明年我也要祝菩薩生辰快樂。」

    慕灼華:「哈哈哈哈哈……」

    為著慕灼華撿了五百兩,郭巨力置辦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筆墨紙硯也買了兩大筐,比平時買的檔次都高了不少,五百兩一眨眼就去了幾十,剩下的叫郭巨力分成了幾份,藏在了家裡每個讓人想像不到的角落。

    慕灼華邊啃著蹄子邊說:「巨力啊,別到頭來你自己給忘了。」

    郭巨力認真道:「別的能忘,這個可忘不了的,我每天查看一次。」

    慕灼華噗的一聲笑出來:「別廢這個心了,等著小姐帶你飛黃騰達,以後咱出門都不帶五百兩以下的票子。」

    郭巨力翻翻白眼:「小姐你就吹吧,菩薩還能讓你天天撿錢呢。」

    慕灼華笑而不語。

    她和定王如今關係說不上牢靠,一開始她還是有些懼怕這個傳說中的大魔神,不過這幾次三番試探下來,她大概可以確定一件事——定王不但不嗜殺,還有點好說話。

    她今日既給定王展現了她的長,也給他賣了自己的短——一個有點本事又貪財的下屬,用起來會更順手。

    慕灼華從她父親那裡明白一個道理,對大人物來說,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

    兩人相識不久,關係微妙,若是得寸進尺想讓定王如大皇子那般捧她,定王必然會心生不滿,而只是要些銀錢,他定然給得爽快,同時也會產生「這人好打發」的錯覺。定王得到安心,她得到錢財,各得所需。

    接下來,定王應該會同時追查三條線索。第一,是至仙果的記錄,第二,是顧一笑的身世,第三,是袁副將的屍骸。

    慕灼華並不清楚自己生母的身世,甚至顧字都未必是她的真姓,但母親失憶後竟然還記得許多醫理,可見這是家庭自幼熏陶,慕灼華猜測她的外祖父極有可能與太醫院有關。但這一點,她沒有告訴定王,畢竟這事她自己都不清楚,萬一定王查出來發現她外祖父就是謀害他的人,一回頭把她殺了怎麼辦?

    慕灼華尋思著,自己得趕快去查母親的身世了,起碼得趕在定王之前。

    春闈之期漸近,定京里的人明顯多了起來,一種緊張的氣氛在讀書人之間蔓延。

    慕灼華是唯一一個例外,別人都在閉門讀書的時候,她卻在四處晃蕩。

    慕灼華記得小時候顧一笑給她講過的一些事,那都是一些碎片般的回憶,卻深深印在顧一笑的腦海里。

    顧一笑記得,她小時候很怕她的父親,父親很嚴厲,背錯了醫書會打她的手。母親卻很溫柔,她會一邊給她的手擦藥,一邊陪著她背書。她記得家裡很大,她喜歡和丫鬟們躲貓貓,有一次她躲在假山的縫隙里,躲到睡著了,也沒人找到她,半夜醒來看到了一隻貓綠油油的眼睛,把她嚇壞了,直到長大了也還是怕貓。顧一笑還記得家裡有一個溫泉,泉邊有一棵杏樹,有一回她爬到樹上摘杏子,卻掉進了水裡,險些送了命,她自此怕水……

    慕灼華分析過了,可知她的外祖父很可能是個太醫,而且地位不低,否則不可能在定京能住得起帶院子、有假山、有溫泉的大宅子。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顧一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深夜她醒來,看到父親在杏樹下挖坑,似乎在藏什麼東西。

    會被藏起來的,大多是了不得的秘密。慕灼華原想著等自己當了官,再去挖掘這個秘密,但定王這件事讓她隱隱有種不安,只怕這個秘密會惹來殺身之禍。

    慕灼華只知道顧一笑大約是二十年前淪落青樓的,那麼外祖出事的時間至少是在二十年前,時間距離太遠,她作為一個普通百姓打聽消息便有了難度。慕灼華花了不少時間往老城區鑽,和一些大娘們打聽,她長得臉嫩老實,說話又嘴甜,買菜都能多送兩把蔥,更何況只是閑話八卦,倒是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傳聞。

    原來太醫真不是個好活計,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醫們醫術不精,宮裡每年都要死些貴人,妃子皇子公主都有,皇帝悲憤之下就要遷怒,這些庸醫就只能以死謝罪了,這麼算來也是每隔幾年就有太醫給貴人陪葬了,而最慘烈的有兩次。一次是二十六年前,先帝的雲妃難產血崩,太醫院多人引咎辭職。另一次是二十年前,如今的昭明帝,當時的太子劉俱重病,太醫院照顧不利,也是多人被摘了烏紗帽。

    這些太醫大多住在皇城根上,以便有個急診可以迅速到位,也就是東城區最靠近皇宮的一排屋子。太醫們來來去去,流水的太醫鐵打的屋子,大致就在那個範圍。

    慕灼華又打聽哪個院子里有溫泉。

    大娘們都笑了:「太醫又不是公爵侯爺,哪配用得起湯池子喲。」

    慕灼華愣了——難道自己推測錯誤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加更一章,想要更多鮮花!~

第13章

      這天晚上,慕灼華正在書桌前繪製東城區的地圖,忽然聽到房頂上傳來異響,她急忙蓋住了畫紙。

    不等她有反應,外面門就開了,站著個面無表情的少年劍客,就是叫執墨的那個。

    執墨說:「王爺要見你。」

    慕灼華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道:「我換身衣服。」

    執墨說:「不必了,王爺在等。」

    說著抓住慕灼華的袖子就往外走,慕灼華被拉扯著不由自主地往外踉蹌。

    門口停著兩匹馬,執墨翻身上了其中一匹,居高臨下看著慕灼華。

    慕灼華抽了口涼氣:「小兄弟,我文弱書生,哪裡像會騎馬的樣子?」

    執墨皺了下眉頭,說道:「這馬很溫順,你抓緊了韁繩,雙腿夾緊馬腹,它自然會跑。」

    「說得容易……」

    慕灼華話未說完,執墨便不耐煩地從馬上躍下,拎起慕灼華的後領,把她拋到了馬上。

    「抓緊!」執墨說了一聲,便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馬兒立刻撒開了腿跑。

    慕灼華驚恐地瞪大眼睛,立刻趴在馬背上,整個人緊緊貼著馬,四肢用力扒住。

    執墨也翻身上馬,即刻追了上去,兩匹馬迅速地消失在長街盡頭。

    劉衍和執劍在城門口等了不到片刻,便看到兩匹馬疾速地跑來,他凝神一看,頓時愕然。

    執墨勒馬停下,向劉衍行禮:「王爺,人帶到了。」

    另一匹馬上,慕灼華一臉鼻涕眼淚,小臉煞白,雙股戰戰。

    「我、我……我不行了……」慕灼華聲音都在抖。

    劉衍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讓你把她帶來,也不是用這種方式……」

    執墨無奈:「我原先不知道她不會騎馬,大半夜,馬車也太過顯眼。」

    劉衍道:「你可以帶著她。」

    執墨一臉抗拒:「王爺,她是女人。」

    劉衍看了下執劍殺氣騰騰的臉,在心裡嘆了口氣,向慕灼華伸出手:「你過來我馬上。」

    慕灼華聲音都在抖:「我動不了……」

    劉衍一夾馬腹,來到慕灼華身旁,長臂一撈,將慕灼華從馬背上提起,落在自己身前。

    慕灼華側著坐上馬背,便雙手用力抱住劉衍。

    「去、去哪裡……我能不能不去……我胃都快顛出來了……」慕灼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劉衍道:「找到袁副將的屍骸了,快馬加鞭,一日可到。」

    「一日……」慕灼華險些暈過去。

    劉衍將慕灼華抱緊了一些,低頭看了看她的臉色,又道:「撐著點。」

    四匹馬在夜風中狂奔起來,慕灼華雙目緊閉,把頭埋在劉衍懷中,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本打算穿厚些出來,偏偏執墨等不及,她只穿了兩件單衣,絲毫不能抵禦寒風侵襲。

    劉衍感受到慕灼華單薄的身子在顫抖,便將披風攏了攏,將她整個人罩住。過了許久,披風裡才漸漸暖和了起來,帶著劉衍體溫的伽羅香緩解了慕灼華的不適感,她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好貴的味道……

    天亮的時候,四人才抵達一個驛站。劉衍發現慕灼華不知何時睡著,便抱著她翻身下馬。

    這番動靜吵醒了慕灼華,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只見執劍在喂馬,執墨敲開了驛站的門,吩咐他們準備熱食。

    慕灼華跟著劉衍進了驛站,找了桌椅坐下,執墨很快泡了壺茶來。

    慕灼華打了個噴嚏,鼻子和眼睛都有些發紅。

    「忍忍,晚上便到了。」劉衍說著,將剛倒好的茶推到慕灼華跟前。

    慕灼華捧起茶杯吹了吹,一口氣喝光。

    不多時,四碗熱湯麵和烙餅也端上來了。

    慕灼華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湯麵和兩個烙餅,這才輕輕打了個飽嗝。劉衍坐在她對面,吃飯的速度倒也不慢,卻顯得不疾不徐,姿態優雅。

    「王爺……」慕灼華說話間帶著輕輕的鼻音,顯然是有些著涼了,「你們就非得帶著我去嘛,我過幾天可就要參加會試了,這幾天可要閉門讀書。」

    劉衍道:「此時不宜太多人知曉,你精通醫理和毒理,膽子也大,可以順便充當仵作。至於會試……」劉衍輕笑一聲,「你這幾日天天在城裡打轉,也沒見你閉門讀書過。」

    慕灼華噎了一下,遲鈍了片刻才咕噥道:「我這不是怕一來一回,耽誤了功夫,趕不上會試嘛。」

    劉衍放下了筷子:「既然如此,咱們就立刻上路吧。」

    劉衍說罷起身向外走去,慕灼華瞠目結舌:「誒,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旁邊的執劍忽然刷地一下抽出一把利劍,一臉冷漠地看著慕灼華。

    慕灼華看了看劍鋒,又看了看執劍的眼睛,乾笑兩聲:「我的意思是……我們還能再快點……」

    再次上路,劉衍和沐灼華換了另一匹馬,讓先前那匹休息,如此輪換下來,四匹馬始終保持著高速賓士,終於在日落時到達了目的地。

    十來個身穿紫衣的男人圍著一具枯骨,神情肅穆地望著定京的方向,終於,視野中出現了四匹馬,三個人。

    眼見馬匹來到眼前,十幾個紫衣人齊齊單膝跪下,沉聲道:「參見王爺!」

    劉衍身前的斗篷鼓囊囊的,忽然斗篷拉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一張白凈而疲倦的小臉。

    「終於到了嗎?」慕灼華舒了口氣,「真要命啊……」

    紫衣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表情。

    劉衍將慕灼華帶下馬,看向為首的紫衣人:「何新,你們是在哪裡發現袁副將的屍骸。」

    慕灼華早就看到了地上的骸骨,一邊留意著他們的談話,一邊走向骸骨。

    何新回道:「回稟王爺,我們是在那邊的懸崖下發現的這具屍骨。」

    何新說著指向了不遠處的懸崖。

    「這些天我們搜遍了方圓二十里,最後才在那個懸崖下發現了這具屍體,屍體已經腐爛,衣服也大多侵蝕了,但是旁邊有塊腰牌,確認是袁副將所有,這盔甲也是軍中制式,身份應該沒有問題。」

    何新一邊說著,一邊餘光偷瞄慕灼華。

    他有些懷疑這個小姑娘和王爺的關係,王爺不近女色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跟一個姑娘這麼親近。

    慕灼華在屍骸前蹲了下來,打了個噴嚏,揉揉通紅的鼻子,隨手拿起旁邊一根樹枝挑起屍骸仔細端詳。

    劉衍發現了何新懷疑的目光,解釋道:「她是來驗屍的。」

    慕灼華從頭蓋骨仔仔細細地看到了腳趾骨,拿著樹枝指著骨頭說道:「他身上一共是十三處傷痕,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慕灼華在屍體的肩膀和胸腹之間比划了一下,「這五處,有癒合過的痕迹,是生前所傷。」

    劉衍點頭道:「不錯,這些是他在戰場受過的傷。」

    聽慕灼華準確指出了幾處舊傷,眾人眼中的懷疑也淡了幾分。

    慕灼華又指了指肩膀:「剩下八處傷,應該有三種成因,先說這種傷痕,初初入骨極深,之後向內收縮,形成抓痕,這種兵器很特別,像是鷹爪,而且鷹爪的頂端塗有毒藥,這種毒藥毒性不強,所以你看只形成了淡淡的青黑色。這種傷不致命,應該只會抓捕之用。」

    慕灼華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的沙地上畫出自己想像中武器的樣子,是一種金屬鷹爪的外形。

    慕灼華又指了指另外擠出傷痕:「這種傷痕,也比較明顯,是摔折導致,我猜測他在逃亡過程中掉下山崖,所以造成這幾處傷痕。還有這種,就很隱秘了。」

    慕灼華說著抓起頭蓋骨,旁邊響起一陣「嘶」的聲音,不少人抽了口涼氣,慕灼華卻似乎毫不在意:「看到這個針眼沒有?」

    眾人凝神看去,如果慕灼華不說,其他人根本不會發現,在頭蓋骨上,有一個幾乎只能穿過一根頭髮絲的細小孔洞。

    「這個洞非常小,但卻最為致命。」慕灼華嚴肅道,「他的身上,一共有三個陣眼,其中這個,最為致命。人的頭蓋骨是相當堅硬的,而這個洞不比一個針眼大,卻能刺穿頭蓋骨,這種針,我也沒見過,只在書上看過,卻不知道真假。聽說蜀中暗器之王的唐門有暴雨梨花針,針如牛毛,出如暴雨,每根針都細不可見,卻能洞穿人身上的每根骨頭。」

    執劍咬著牙,雙目赤紅:「我見過。」

    慕灼華愣了一下,轉頭看向劉衍,卻見劉衍垂下了眼,面沉如水,呼吸竟是亂了。

    劉衍聲音微啞,緩緩道:「你還有什麼發現?」

    慕灼華遲疑了片刻,才說道:「這三種傷痕形成的時間,是有一定距離的。最先形成的,是這種抓傷,其次是這種針眼,而摔傷不好判斷,應該是陸陸續續形成的。因此我推斷,袁副將趕來救人,之後便讓妻兒逃走,自己引開追兵,這過程中,他身上形成這種抓傷,這些人和抓他的妻兒的,應該是同一批。之後不知道他可能是成功躲起來了,但是受了傷逃不遠,這些傷開始癒合。可就在這時,又有人來了,這些人的武器不是鷹爪,而是針,袁副將是死在這些針下。中這種針的人,若數量不多,也不會立刻死去,他又繼續逃,最後摔下山崖。」

    慕灼華靠著屍骸上的傷痕,推斷復原了袁副將生前的經歷。

    執劍顫抖著冷笑,執墨閉目不語,慕灼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個……我說完了……」

    執劍眼中含著熊熊怒火與恨意。「王爺,我說過的,我說過的,是姓劉的,是……」

    「住口!」劉衍啞著聲喝止了執劍,「沒有確鑿證據,不可妄言!」

    執劍雙目通紅,指著地上的屍骸吼道:「這還不是證據嗎!遊走針!他是被遊走針殺死的!遊走針可是皇室暗衛的殺人利器!」

    慕灼華嚇了一跳,覺得自己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執劍一字一句道:「只有皇帝,能驅使暗衛!」

    劉衍閉上眼,長長的睫毛顫抖著,胸膛劇烈的起伏,腦海中一片混亂。

    皇兄……皇兄……

    自從三年前兵敗,民間一直流傳,是皇帝擔心他功高蓋主,所以要卸磨殺驢。他一直嗤之以鼻,他們怎麼可能理解他與皇兄的情誼?

    他一出生便沒有了母親,是周太后將他撫養長大,是皇兄教他學文習武,手把手教他寫字,教他射箭,六歲那年,他失足落水,皇兄為了救他,奮不顧身跳進冷水之中,他身體本就不好,那次險些送了命,傷了根本,至今頑病纏身……

    怎麼會是他?

    怎麼能是他!

    劉衍睜開眼,緩緩說道:「繼續追查。」

    執劍氣急:「王爺!」

    ——啵!

    旁邊忽然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接著便是淅瀝瀝的水聲。

    眾人扭頭看去——只見慕灼華正站在馬邊,取了一個酒囊正在往手上倒酒。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慕灼華訕笑道:「我……洗下手,不妨礙你們吧。」

    媽呀,皇帝要殺定王——她只是上京趕考的,為什麼要讓她聽到這種秘密!

    被這一打岔,眾人的情緒也霎時間壓了下去。

    「收好屍骸,回京。」劉衍淡淡下了命令,便不理會執劍的目光,走向慕灼華。

    這時,異變忽生!

    只見橫里射出一支冷箭,奪的一聲扎進土裡,那冷箭幾乎是貼著慕灼華的鼻尖過去的,她登時嚇傻,渾身僵在原地。

    眾人反應極快,將劉衍和慕灼華圍了起來。

    「保護王爺!」

    劉衍一把抓起嚇傻的慕灼華,飛身上馬。四下里無數冷箭飛來,被紫衣人攔下,緊接著便見數十個蒙面黑衣人圍了上來。

    「執劍執墨,你們保護王爺離開!」何新吼了一聲,便帶著紫衣人迎了上去。

    慕灼華生平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鼻尖還隱隱作痛呢,此刻也只能緊緊抱著劉衍,埋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劉衍策馬疾馳,執劍與執墨殿後,四人迅速離開了包圍圈。

    四人跑出十幾里,便又看到一波黑衣人殺來,執劍執墨只得拔劍迎上,劉衍帶著慕灼華繼續逃離。

    此時已經天黑,最近的城池城門也已經關閉,兩人只能往林中躲。

    慕灼華聽到喊殺聲遠了,剛想探出頭來觀察外面情形,便覺腰上一緊,劉衍勾住了她纖細的腰肢,提氣一躍,飛向了最近的一棵大樹。慕灼華只覺身上一輕,下意識地抱住了劉衍,斗篷散開,她一抬眼便看到遠去的駿馬,而自己身側便是一片密林。

    劉衍抱緊了慕灼華向著密林深處而去。

    今晚烏雲蔽月,又有馬蹄印擾亂視線,兩人的行蹤一時半會應該不會被發現。

    劉衍抱著慕灼華飛了一陣,便將她放在地上,自己坐下來調息。

    慕灼華看劉衍臉色蒼白,便道:「王爺,你氣息阻滯,強行運功會很吃力。」

    劉衍輕輕點頭,表示知曉。

    慕灼華挨著劉衍坐下,皺著眉頭望天,不期然打了個噴嚏,眼淚花花地吸吸鼻子。

    「王爺,你說咱們能平安回京嗎?」

    劉衍調息完畢,側目看著慕灼華的側臉。

    「天一亮,咱們回到最近的城鎮,就可以找人護送我們回去。」

    慕灼華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想簡簡單單考個功名而已,沒想卷進這麼多是非……」

    劉衍戲謔道:「許是你不敬鬼神,所以運氣不好。」

    慕灼華又打了個噴嚏,唉聲嘆氣:「還有三天就是會試,我居然受了風寒。」

    劉衍無語,脫下了披風給慕灼華穿上,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

    慕灼華用濃濃的鼻音說了聲:「多謝王爺……王爺,我若是因為這事耽誤了會試,可怎麼辦啊?」

    劉衍:「……」

    慕灼華道:「我這算是工傷吧?」

    劉衍;「……」

    慕灼華:「王爺,您好說是主考官,我也是你的人,又為你的事遭了殃,給我開個後門,安排個名次,不過分吧。我也不要三甲,十來名就好……」

    劉衍乾巴巴地說:「不行。」

    慕灼華哭喪著臉:「看看人家大皇子是怎麼對自己人的。」

    劉衍側目看慕灼華皺巴巴的小臉,見她杏眼含淚,鼻頭微紅,滿臉的委屈和哀怨,不知怎地,自己心頭的鬱結彷彿也散去了許多,唇角不自覺翹了起來,還是說了一句:「不行。」

    慕灼華偷眼瞧劉衍,見他眉宇間的陰鬱之色已然減輕了不少,心裡也跟著鬆了口氣。

    被自己視為手足的兄長謀害,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不過這事,慕灼華也覺得有些蹊蹺。

    「王爺,剛才追殺我們的那些,是什麼人啊?」慕灼華問道。

    「不知道。」劉衍答道。

    慕灼華又問:「是暗衛嗎?」

    劉衍肯定地搖頭:「不可能,自崇光帝起,暗衛便有一條鐵令,不可對劉姓皇族動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讓他們違背這條鐵令。再說,若是暗衛,手上必有遊走針,遊走針之下無活口,你我此時已經是死人了。」

    慕灼華若有所思:「所以暗衛可以殺袁副將,卻不能殺你。」

    劉衍聞言,眼神黯了下來。「不錯。」

    慕灼華突然覺得這個權傾天下的定王有些可憐,不,她有什麼資格可憐別人呢,最多說同病相憐吧。

    「執劍執墨的恨意那麼強烈,是因為他們的親人也被害死了嗎?」

    「三年前,本王帶三千精兵,被北涼三皇子耶律璟圍困,三千精兵,無一生還。」劉衍嗓子發緊,眼前又浮現當年那一幕,一個個親信在自己眼前倒下,他們被圍困,斷絕生機,等待救援,活下來的人割破了手腕,將血喂進他口中,「執劍執墨的父親和兄長,都在其中。」

    慕灼華嘆了口氣,難怪執劍眼裡的血都要滴出來了。

    「如果主謀是……那位……您……有什麼打算?」慕灼華輕輕問道。

    如果定王要報仇,那她可得趕緊劃清界限啊……

    劉衍卻沉默了許久,無法回答。

    慕灼華抿抿嘴,道:「其實,就算證實了袁副將是暗衛所殺,也不能證明兵敗之事的主謀就是那位。」

    劉衍微微詫異。

    慕灼華又解釋道:「袁副將身上的傷很可疑,如果此事是那位所為,那為什麼一開始的傷和之後的傷不一樣,囚禁袁副將家人的,和殺袁副將的,很有可能是兩批人,真正脅迫袁副將背叛王爺的,應該是那些拿鷹爪鉤的人。」

    劉衍聞言,眼睛一亮。

    慕灼華偷偷觀察劉衍的神色,心中暗嘆——王爺果然還是不願意接受陛下是主謀的事實,給他點盼頭也好。

    「我有個不成熟的小建議,王爺先別急著下結論,先找出鷹爪鉤的來歷,再說元兇不遲。」慕灼華說著,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也有可能前後是同一批人,暗衛也不一定只用一種武器……」

    然而劉衍卻忽略了後面這句話。

    「不,鷹爪鉤殺傷力不足,若是暗衛在,不可能把遊走針放著不用,而讓袁副將逃脫了。」

    慕灼華心說,王爺你高興就好……

    「而且,遊走針也未必只有暗衛才有……」劉衍說到一半忽然噤聲,扭頭看向來處。

    黑暗中響起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來得極快。

    劉衍抓住慕灼華,運起輕功逃走。

    然而來人早已聽到了動靜,加快了腳步追來。

    慕灼華緊緊抓著劉衍,心如擂鼓,腦子裡瘋狂想著脫身之計。

    ——現在出賣定王還來得及嗎?

    不行,不是每個人都像劉衍這麼好說話,對方說不定不讓她開口就滅口了。

    劉衍原本的武功應該相當不錯,但當年受傷太重,已經使不出一成功力了,此刻呼吸已經微微紊亂。劉衍四下一看,見前方樹木茂密,咬牙一躍,帶著慕灼華藏身樹叢之中。

    劉衍身形瘦削卻高大,慕灼華嬌小一隻,被劉衍整個人圈進懷裡,兩個人靠在樹榦上,大氣不敢出。

    慕灼華腦袋貼在劉衍的胸膛上,感受著劉衍胸膛的起伏,這心跳聲在被人追殺的黑夜裡顯得震耳欲聾。慕灼華渾身僵硬地縮在劉衍懷中,只恨不得自己再小一點,變成一隻蟲子,讓人看不見。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慕灼華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又輕又緩,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忽然,慕灼華渾身一僵,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頂著自己大腿,長長的,硬硬的……

    作者有話要說:  審核太慢了,我兩章放一起更新吧,如此肥美的一章~~

第14章

      慕灼華忽然想起一個傳聞。

    定王年二十六,未婚,不近女色,據說,他在戰場上傷了命根子。

    她以為傳言是真的,畢竟父親說過,沒有男人不風流好色,除非他不是男人。

    那現在頂著自己的是什麼?

    啊啊啊啊,它還動了……

    慕灼華現在的注意力已經徹底從黑衣人身上轉移到身下這根棍子上了,她太陽穴突突跳著,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

    一陣腳步聲從樹下跑過去,劉衍鬆了口氣,卻突然意識到了懷中慕灼華的緊繃和滾燙。

    劉衍俯下身,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道:「放鬆,他們走了。」

    慕灼華心想,怎麼可能放鬆,你比較危險啊!

    劉衍察覺到慕灼華雙頰滾燙,摸了摸她的臉蛋,還以為她是傷風發燒了。

    慕灼華感受到劉衍微涼的手拂過自己的臉頰,頓時瞳孔一縮——禽獸!

    她下意識地別過臉,抗拒地推開劉衍,然而這輕輕一個動作,卻讓不堪重負的樹枝發出清晰的一聲——咔嚓!

    走出不遠的黑衣人頓時停住腳步,疾速地往回跑來。

    劉衍一驚,伸手拉住下墜的慕灼華,兩人從樹梢跌落,所幸劉衍抱住了慕灼華的腰肢,兩人才沒有受傷。

    兩個黑衣人卻已來到了眼前,舉著長劍便向兩人劈來。

    劉衍將慕灼華推到身後,舉出一把暗器對準了兩人。

    「不許動!」

    慕灼華站在劉衍身後,看到了劉衍手上拿著的東西,那是一根金色的管狀物,看起來長長的,硬硬的……

    慕灼華頓時意識到了之前頂著自己的是什麼東西,腦袋一下子懵了,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頭流轉,不禁生出一股對劉衍的愧疚。

    唉,是自己思想齷齪了。

    兩個黑衣人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覷看著劉衍手中陌生的兵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衍冷聲道:「這是暴雨梨花針。」

    慕灼華瞪大了眼睛,想要把這傳說中的暗器之王看仔細。

    兩個黑衣人聞言更加不敢動了,傳說暴雨梨花針,一發千針,能殺一片人。

    劉衍右手拿著針筒,左手攔在慕灼華身前,黑衣人緊緊盯著劉衍的右手,卻也不見劉衍有何動作,便看到兩個黑衣人連聲音也來不及發出,便紛紛倒地,絕了氣息。

    慕灼華倒抽一口涼氣,壓低聲音道:「暴雨梨花針,無形無聲?」

    劉衍鬆了口氣,笑道:「哪有什麼暴雨梨花針,騙他們的。」

    慕灼華狐疑地看了看針筒,又看向地上的屍體:「那他們怎麼死的?」

    劉衍將左手伸到慕灼華眼前,慕灼華仔細端詳,只見他手掌白皙,五指修長有力,無名指上戴了一個扳指,非金非玉,卻不知道是什麼製成。

    「這個扳指,是個機括?」慕灼華看到了扳指上的孔洞,恍然大悟。

    「本王自傷後功力只餘一成,無力自保,皇兄便委託了唐門為我研製暗器,這便是其中之一,取名流星千變,裡面裝的,就是遊走針。」劉衍收回了左手,又舉起右手的兵器,「這是另外一種兵器,名為□□。」

    慕灼華不解道:「王爺為什麼不用□□殺他們。」

    劉衍道:「□□殺傷力雖大,一次卻只能發出一發,重新上膛,需要十息,夠另一個人殺了我們了。而且□□聲音太大,會引來其他人。」

    慕灼華恍然:「所以王爺先用看起來威懾力大的□□嚇住他們,再趁他們注意力被右手引走之時,用左手的流星千變殺了他們。」

    劉衍微笑點頭。

    慕灼華神色古怪地看了那□□一眼,咕噥了一句:「不早說,害我以為……」

    劉衍沒聽清楚,問道:「你說什麼?」

    慕灼華嚴肅道:「我是說,這兩人遲遲沒有回去,一定會引起其他人的懷疑,我們必須立刻轉移。」

    劉衍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你還能走嗎?」

    慕灼華苦笑道:「要麼走要麼死,不能也得能啊。」

    劉衍帶著慕灼華在林中穿梭前行,朝著定京的方向走到了天亮,才到了一個相對安全之處。

    「我們離最近的城鎮還有半日腳程。」劉衍說道。

    慕灼華萎靡地坐在地上,小臉煞白。劉衍俯下身試了試她的額頭——真的是發燒了。

    劉衍皺了下眉頭,見她模樣可憐,想到她是無辜被牽扯進來,不禁心頭一軟,摘了片葉子,打了些清澈的山泉水喂她。

    慕灼華喝了水,啞著嗓子說:「水要燒開了喝,不然對身體不好。」

    劉衍噎了一下,哭笑不得:「逃亡途中,只能將就了。」

    慕灼華眼淚汪汪地看著劉衍:「我趕不上會試了,怎麼辦?」

    劉衍安撫道:「來得及的。」

    慕灼華抽抽噎噎地說:「我走不動了……」

    劉衍嘆了口氣,屈膝跪了下來,說道:「我背你吧。」

    慕灼華眨眨眼,狐疑地看著劉衍:「您可是王爺。」

    劉衍說道:「快上來吧,本王既然答應了讓你趕上會試,便不會食言。」

    慕灼華猶豫了不到一息,便爬到劉衍背上去。

    劉衍托住了慕灼華的膝彎,感覺背上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劉衍這才想起來,慕灼華年紀不大,個子也不高,小小的一隻,跟個半大孩子似的。

    劉衍問道:「你當真十八了?」

    慕灼華細細鼻子,瓮聲道:「是啊。」

    劉衍道:「本王還以為資料有誤,你看起來不過十五六的模樣。」

    慕灼華賣慘道:「我生母過世早,沒人疼,他們都欺負我是庶女,不給我吃飽,所以我便長得又瘦又小。」

    劉衍失笑,以慕家之財勢,還不至於在飯食上苛待一個女兒,慕灼華嘴裡的話總是半真半假。

    慕灼華雙手環著劉衍的後背,見他的頭髮烏黑順長,忍不住摸了幾下,手感如緞子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捋起他的長髮,撥到一側。

    「王爺,您頭髮長得真好。」慕灼華真心地奉承了一句,悄悄把鼻涕擦在了另一側。

    劉衍感覺到她在自己肩上蹭了蹭,病中說話帶著鼻音,糯軟又可憐,讓他不禁也心軟了下來。

    「你睡一會兒吧,到了城鎮,我再叫醒你。」劉衍溫聲道。

    慕灼華也是非常疲倦了,鼻音濃濃地道了聲嗯,便枕著劉衍的肩膀睡著了。

    背上的重量略略一沉,耳畔傳來不太順暢的呼吸聲,劉衍便知道慕灼華是睡著了。

    他側頭看了一下,只看到因發燒而微微紅燙的肌膚,睫毛長而濃密,如鴉翅一般掩著眼帘,鼻頭紅紅的,一副可憐的模樣。

    其實睡著了,也是挺招人疼的模樣,清醒時卻是小嘴叭叭的,叫人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挺無辜老實的一張臉,怎麼是這麼一副狡猾的性子。

    待劉衍找到了最近的客棧安頓下來,天色已經晚了。慕灼華的病情又加重了,額頭滾燙,也說起了胡話。劉衍趕緊讓人找了最好的大夫,銀子撒了下去,店小二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把大夫帶來了。

    大夫看了看,說是邪風入體,驚嚇過度,體力透支,開了些外敷內服的葯,又囑託了幾句,便讓小二跟著去抓藥。

    劉衍讓客棧的老闆娘買了身衣服,托她給慕灼華換洗,上了葯,這才知道慕灼華雙腿內側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想是騎馬導致的。

    劉衍放出了信號,估摸著手下很快便能找來,自己便回到房間照看慕灼華。

    老闆娘喂慕灼華吃了葯,蓋著被子發汗,不一會兒慕灼華便大汗淋漓地踢起被子來,劉衍只得坐在床邊給她蓋被子,又讓人打了熱水來給她擦汗。

    慕灼華的睡相便如她這個人一般不老實,加上病中難受著,她迷迷糊糊地發出哼唧聲,在狹窄的床榻上翻來覆去,不時抬腿踢開被子,露出一截又細又白的小腿。劉衍將被子重新覆在她腿上,她皺著眉頭扭了扭,又抬起手拉扯自己的領口,露出纖細優美的頸項。細軟的烏髮因為出汗而貼著她的臉頰脖子,黏膩瘙癢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抬手去抓,她皮膚本就嬌嫩,輕輕一抓便在乳白色的肌膚上留下紅色的印子。劉衍擰了一把棉巾,給她擦了擦額面上的汗,目光掃過她領口處汗濕的肌膚,心中覺得有些不妥,但權宜之計,還是幫她擦了擦,然後極快地扣上了領口的盤扣。

    劉衍貴為王爺,這輩子還從未這麼照顧過人,只是想著慕灼華也是受自己牽連才會生病,便多了些耐心給她。更何況慕灼華年紀小,生了病更顯得虛弱可憐,他見了也不免多心疼心軟了幾分。

    如此反覆到了半夜,慕灼華才算睡得安穩了,燒也退了大半。

    劉衍也是兩日一夜未曾合眼,終於撐不住,在慕灼華身旁合上眼。

    慕灼華半夜醒來,看到的便是劉衍近在眼前的俊臉。

    她第一反應自然是往後一縮,瞪大了眼,抓緊了被子,確認自己的貞操沒事。

    不行不行,自己思想不能這麼齷齪,就目前看來,劉衍還很可能如傳言所說的那方面受創呢……

    慕灼華很快地鎮定了下來,打量四周,確認自己已經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床邊放著盆水,水裡有條毛巾,慕灼華想了想,有點不敢置信,難道王爺紆尊降貴照顧她?

    臉太大了……

    慕灼華心情複雜地看著劉衍的睡顏。皇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娶最美的人,自然一代代下來沒有長得丑的,劉衍更是風姿不凡,如玉山巍峨,青松拔萃,舉止優雅,地位尊貴,更難得的是沒什麼架子,跟傳言中的孤傲殘忍,根本不一樣。

    雖然自己一直口口聲聲自稱是他的人,但慕灼華心知那只是自己糊弄他的話。之前巴結定王,不過是因為認定大皇子劉琛是下任皇帝的不二人選,而定王是鐵打的大皇子一系,自己跟著定王,也算站對了隊伍。如今不小心聽到了皇室秘辛,昭明帝十有八九就是殺劉衍的幕後黑手,偏偏這個定王心慈手軟,還對手足之情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自己跟著這種人,怕不是要被連累死哦……

    昭明帝若是擔心養虎為患,那臨死之前,一定會不擇手段為大皇子剷除這個隱患,自己到底要不要改弦易轍,另擇良木呢?

    如果當時樹林里劉衍拋下她,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轉頭背叛劉衍,但是劉衍對她不離不棄,還背著她走了那麼遠的路,還親自照顧她……

    慕灼華拍了拍自己的臉,無聲吶喊: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心軟……

    劉衍終是被這動靜吵醒了,緩緩睜開眼看向慕灼華,含著霧氣的雙眸凝視著慕灼華,看得慕灼華心跳漏了一拍——他應該不會察覺到她想背叛他吧。

    劉衍輕咳了一聲,問道:「好些了嗎,肚子餓了嗎,我讓人送些粥來。」

    慕灼華點了點頭。

    劉衍起身,推開門喊了兩聲,便有店小二上前殷勤問候。劉衍吩咐了幾句,店小二又跑著下了樓。

    慕灼華問道:「什麼時候了?」

    劉衍道:「三更天了。」

    慕灼華皺眉道:「明天便是會試了。」

    劉衍道:「我已經讓人準備了馬車,天一亮就出發,會試需要的東西,我也讓人準備好了。」

    慕灼華縮在被子里,委屈巴巴地看著劉衍:「王爺,我要是考不上怎麼辦啊?」

    劉衍一本正經道:「你還年輕,考不上也是正常事,三年後再來便是。」

    慕灼華冷哼一聲,拉下了臉。

    「王爺可聽過一個民間傳說,許仙與白娘子。」

    劉衍道:「聽過。」

    慕灼華道:「王爺可聽說過一個傳說,東郭先生與狼?」

    劉衍道:「聽過。」

    慕灼華哼哼道:「王爺可明白一個道理,救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劉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若考不上,本王便養你三年。」

    慕灼華生著悶氣:「若是一輩子考不上呢?」

    劉衍道:「便養一輩子也是無妨的。」

    慕灼華愣了一下,直勾勾看著劉衍。

    劉衍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委實有些曖昧,不禁也是怔住。

    氣氛頓時有些怪異。

    好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劉衍急忙打開了門,店小二把熱粥送了進來,帶著笑道:「大夫說吃完飯還要吃藥,小的正在熬藥,一會兒便送來。」

    劉衍微笑點頭,關上了門。

    慕灼華走到了桌邊,若無其事道:「店小二這麼殷勤,王爺花了不少錢吧。」

    劉衍道:「五百兩而已。」

    慕灼華瞪大了眼,憤憤不平地看著劉衍:「他就端茶送水煮飯跑腿,你給了五百兩,我給你賣命,也就值五百兩嗎!」

    劉衍往懷裡抽出一疊銀票,放在了桌上。

    「五千兩。」

    慕灼華立刻收起了銀票,堆上了滿臉笑容:「我的命王爺只管拿去!」

    劉衍忍俊不禁:「本王要你的命做什麼?你吃了粥記得吃藥,吃過葯再睡。」

    慕灼華看著關上的門,又摸了摸懷裡熱乎的銀票,心想,看在他出手闊綽的份上,暫時就不換大腿抱了。

    第十三章會試開始

    第二天一早,劉衍準備好的馬車就停在了客棧門口候著,慕灼華看著趕車的轎夫一臉肅殺,便知道這是劉衍的手下了,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馬車裡準備好了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換洗的衣物,慕灼華查看了一下,準備得非常充分妥帖。

    「算著時間,我們回到定京便直奔考場,是來得及的。」劉衍說道。

    慕灼華拍了下手,猛地想起一件事:「我家小丫頭還不知道我的下落呢,怕不是要急死了!」

    劉衍道:「本王昨夜讓執墨給她帶去了消息,告訴她你去給人治病。」

    慕灼華鬆了口氣,笑道:「王爺想得周到,執墨昨日攔住那些人,沒有受傷吧?」

    劉衍含笑道:「執墨執劍都是高手,沒什麼事,你放心吧。路上還有段時間,你身體尚未大好,還是趁著這世間多休息吧。」

    慕灼華看著馬車裡鋪著厚厚的被褥,想是劉衍為自己準備的,心中便有些暖意。

    「多謝王爺了。」

    慕灼華身子確實疲憊,但精神卻亢奮得難以平靜,更何況還有個大男人在旁邊坐著,哪怕他正在看書,她也很難當著別人的面入睡。

    慕灼華抓起被子蓋在身上,只露出一雙眼珠子卻滴溜溜轉著,忍不住就轉到劉衍身上去。這馬車應該是特別準備的,裡面挺寬敞,劉衍背靠坐著,長腿一伸,便顯得空間有些逼仄了。慕灼華的目光從大長腿一路往上看到劉衍的側面。劉衍的鼻樑甚是高挺,側面便顯得更有男子的魅力,此刻也不知看著什麼書,薄唇微翹,含著三分笑意。

    慕灼華忍不住開口道:「王爺,你好像二十有六了呢。」

    劉衍目光一頓,卻仍看著書頁,只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慕灼華又道:「這年紀也不小了呢,我父親在您這個年紀,可是孩子一打了。」

    劉衍又嗯了一聲,只是這聲音卻似從胸腔中發出,含糊而低沉。

    慕灼華杏圓眼兒滴溜溜的轉著,烏黑髮亮,閃閃爍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王爺,我是個大夫,醫術還不錯的那種。」

    劉衍覺得這話題跳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眉頭微皺,疑惑地偏轉了頭看向慕灼華。

    慕灼華用氣音說:「我們慕家,咳咳,就是我父親,有不少壯陽的秘方。」

    劉衍天生帶笑的仰月唇嘴角驀地一僵。

    慕灼華掩著嘴一臉意味深長地說:「您要有需要,我可以便宜給您治。」

    劉衍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二話不說就將手上的書扔了過去,砰的一聲砸在了慕灼華腦袋旁。

    慕灼華嚇了一跳,整個縮進了被子里。半晌,她又探出腦袋來,露出兩隻眼睛,怯怯看著劉衍,嘴巴蒙在被子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免費也不是不可以……」

    劉衍沉著臉,掀開車簾出去,看樣子是坐在了前面。

    慕灼華心裡嘆息,看這樣子,分明是被說中了心事,長得挺好看的,可惜不中用了。她聽父親說,男歡女愛是這世上最美好之事,男人要是沒了那份樂趣,當皇帝也不快樂。

    她卻不這麼想,世上烏鴉一般黑,男人沒有不風流好色的,只有不能人道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定王便是個好男人了。

    慕灼華在馬車上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到了貢院外面,而劉衍早已不知去向。慕灼華想起來劉衍是主考官,想必是去忙了,卻還細心地給她留了一個使喚的人,甚至幫她把郭巨力給叫來了。

    郭巨力見了慕灼華,驚得大叫了一聲:「小姐,你這是去給人看病還是自己看病了,怎麼憔悴了這麼多?」

    慕灼華訕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確實是瘦了。「給人看病也是一件極累的事啊。」

    郭巨力也顧不上多問其他事了,趕緊地幫慕灼華準備好了行囊,慕灼華臨走前卻又將一個包裹塞給了郭巨力,郭巨力茫然道:「這是什麼?」

    慕灼華說:「收好,這是診金。」

    郭巨力打開一看,頓時懵了。

    陳國的科舉考試自五十年前便允許女子參與科考,但能讀書的女子本就不多,能一路過關斬將來到會試考場的更少,有也都是名門子女,家學淵源。貢院有專門為女考生開闢了一個獨立考場,由宮中女官負責搜身,並擔任同考官,但評卷之時,試卷全部打亂,評卷不分男女,最後能中進士者,最多的一屆也不超過三個,多年未見女進士,這才是常態。

    慕灼華依著指引進了女考生專屬的考棚。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似乎多一些,望去有二十來個,每個人身邊都有婢女簇擁著,觀其言行舉止,無一不是名門閨秀,只有慕灼華顯得寒酸一些。

    慕灼華抱著自己的東西,找到了自己的考棚就地安置了。會試分為三場,一場三日,第一場是經義,第二場詩文,第三場策問。慕灼華對經義可以說是胸有成竹,諸子百家不敢說倒背如流吧,但順著背應該能一字不錯。詩文就麻煩了一些,勉強能寫篇平仄不錯的詩賦,可惜就是沒什麼靈氣,無功無過。策問就是大麻煩了,只因她總是放飛自我,天馬行空,常有驚世之語,若遇上古板保守的考官,可能就是下下,若遇上能欣賞的考官,便是上上,所以這結果便很懸了。

    慕灼華托著腮想,第一場求己,第二場求穩,第三場求神吧。

    作者有話要說:  想要書評~~

第15章

      開考之前,兩位主考官必須主持儀式,劉琛看著姍姍來遲的劉衍,心中生出疑惑。

    「皇叔,你怎麼……」

    劉琛未問完,劉衍便道:「一會兒再說,別耽誤了儀式。」

    被劉衍一打岔,劉琛便也不問了。

    隨著貢院大門一關,整個定京都安靜了下來,尤其是貢院附近,連飛鳥都被打得不見一隻。

    安靜的貢院內,劉琛品著茶,對劉衍說道:「這一場經義最是無趣,無非就是錯與對,只看考生記性如何。」

    劉衍目光不知看向何處,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隨意地點了點頭。

    劉琛道:「經義得甲等,也未必是經世之才,倒是老學究居多。」

    劉衍心想,慕灼華有過目不忘之能,這一科定然是能得甲等了,卻不知道她身體是否能撐得住三日。

    「皇叔,你似乎有心事?」劉琛狐疑地打量劉衍。

    劉衍這才回過神來,笑了笑:「無事,不過是在想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多了許多。」

    劉琛道:「確實,不過以世家的底蘊,栽培出幾個女舉人並不難,若要考中進士,確實難如登天。自開放女子科舉至今五十年,考中進士的女子加起來,也不足二十人吧。」劉琛說到此處卻是覺得可笑,嗤之以鼻,「便是考中了進士,最後也不過回去相夫教子,苦心讀書,又有什麼意義?若不經世治國,還不如多花些時間學學德言容功。」

    劉衍淡淡一笑:「人各有志,然而多讀書總是有益處的,讀過的書不同,一樣的風景便看出不一樣的滋味。」

    劉衍指著庭中含苞待放的桃樹,微笑道:「同一棵桃樹,有人視而不見,有人拈花悟道,有人憐其羸弱,有人戀其灼灼。無論讀書之後是從政為官,還是相夫教子,若有所得,便有所得。」

    劉琛聞言,不禁啞然。

    半晌後,劉琛不禁問道:「那皇叔你看這桃花,又想到了什麼?」

    劉衍淡淡笑著,卻不言語。

    數牆之隔,有個人卻打了個噴嚏,抬起頭吸了吸鼻子,仰頭看到了正欲開放的桃花。

    ——這桃花長得真好。

    慕灼華揉了揉鼻子,心想。

    ——今年的桃子一定很好吃。

    會試第一場終於在無數人的翹首以盼中結束了,隨著貢院的門打開,一個個渾身發愁形容憔悴的考生涌了出來。

    狂喜者有之,懊悔者有之,淡然者有之。

    慕灼華抱著行囊,遠遠便看到了郭巨力,正要走過去,便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喧鬧。

    「驚鴻公子出來了!」

    慕灼華偏頭看了一眼,心中嘖嘖道:不愧是驚鴻公子,別人都蓬頭垢面,他倒依舊是衣冠楚楚。

    無數沈驚鴻的追隨者圍在沈驚鴻身邊問他考試情況,沈驚鴻面帶微笑,說儘力而為,但瞧那神情,卻是志在必得。

    郭巨力接到了慕灼華,忙問道:「小姐,怎麼那麼多錢!」

    慕灼華腦子裡還想著考試的事,被這猛地一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錢?」

    郭巨力心想,小姐真是膨脹了,五千兩都說忘就忘。

    瞧見郭巨力神秘兮兮地比了個巴掌,慕灼華才想起她從定王那兒坑到的五千兩。

    「救命錢。」慕灼華挑挑眉,賊兮兮地笑。

    郭巨力這幾天守著那一大筆錢,睡都睡不好,半夜都要起來看三遍。

    「不過巨力啊,人家都關心考生的考試情況,你一開口就問我錢的事,這不太對吧。」

    郭巨力幫慕灼華提著行囊,振振有詞道:「有了這些錢,小姐你考沒考中又有什麼關係呢。」

    慕灼華搖頭:「虧你還是慕家的丫鬟,這麼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點錢還不夠我父親扔水裡聽個響。」

    郭巨力一聽也是,沉浸在發財的美夢裡三天,被慕灼華這麼一戳,夢醒了,又有了憂患意識了。

    「看來還是得有個正經的生財之道。」郭巨力小臉嚴肅地說,「小姐,你這場考得如何了?」

    慕灼華擺擺手,哈哈一笑:「不是我自誇,不可能有人比我強。」

    慕灼華回家狠狠休息了幾天,有了一筆巨款,郭巨力上街買菜底氣也足了,凈挑著好肉給慕灼華補身子,每天一隻雞燉湯,讓慕灼華吃雞腿雞翅,兩三天便補回了元氣。

    「小姐,你可別只吃不練。」郭巨力把沈驚鴻的詩集拍在慕灼華面前,「驚鴻公子的詩你也多讀讀。」

    慕灼華無賴地說:「人人都看,我就不看,我與旁人就不同。」

    郭巨力皺著眉頭:「小姐……」

    慕灼華凝視郭巨力,認真道:「你聰明還是我聰明。」

    郭巨力毫不遲疑:「小姐聰明。」

    慕灼華:「那你要不要聽我的?」

    郭巨力點點頭。

    慕灼華擺擺手:「行了,今天不吃雞了,去買只鴿子。」

    郭巨力:「為什麼吃鴿子啊?」

    慕灼華道:「正所謂詩詞鴿賦,吃啥補啥。」

    郭巨力一聽,太有道理了。

    於是慕灼華這日的晚餐,便是紅燒詩子頭,紅糖詞粑,油炸乳歌,麻婆豆賦。

    可惜吃啥補啥大約沒什麼用,考場上,慕灼華看著題目,咬了半天筆頭,寫寫劃劃,也就寫了些中規中矩的詩詞,實在說不上什麼才氣,勉強只能說順口。

    考完第二場的慕灼華顯然沒有第一場時的意氣風發,出了貢院大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蒙上被子飽飽睡了一覺,便又開始看書補身子。

    這些天應該是因為會試的緣故,劉衍和他的手下都沒有再出現過,讓慕灼華過了些安生日子。花巷也著實安靜了好一陣,畢竟到處都住著考生,吵吵鬧鬧總歸是不好的。小秦宮的姑娘傷好了,還托宋韻給慕灼華送了一回滋補品表示感謝,碰巧遇上考完第二場垂頭喪氣的慕灼華,只當她是考差了心情不好,還安慰了好一陣子。

    到了第三場會試,慕灼華便又收拾了心情,重整河山。

    第三場考的是策問,這也是近年來三科比重中最高的一科。策問有驚世文章者,前兩科便是平平也能奪三甲,策問若是下等,前兩科奪魁也只能居於中等。因此這第三門重頭戲,無一人不是謹慎以待。

    慕灼華拿到題目後,咬了半天的筆頭。

    問策:平蠻安夷之策。

    這題目可以說是很具體務實了,但是卻不好答。對陳國來說,蠻夷之地,一般指的是北涼南越西域。北涼逐水草而居,馬上得天下,民風剽悍,局勢不利就議和,兵強馬肥就犯邊,可以說是陳國的大患。南越窮山惡水,遍地瘴氣,多有民智未開之地,與陳國邊境時有侵擾。西域以教立國,長久以來倒是與陳國和多戰少,但雙方之爭卻不是在土地之爭,而是宗教之爭,西域意圖在陳國傳教,看似無害,然而信教者極為虔誠,可以為教生為教死,宗教失控,便是民心失控。

    朝中對於這些異族,素來分為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那麼這道題入手,便是考驗對主考官心思的把握。如今的主考官大皇子和定王,都是與北涼征戰多年的大將,無疑很多人都押主考官主戰,如此一來,答題便要從戰入手。

    可是戰能平,戰能安嗎?

    慕灼華思慮許久。陳國對三國的戰爭已經持續百年了,卻從未得到過長久之安。為何不安?第一,三國荒瘠,對陳國的富庶垂涎已久。第二,三國民心思異,便以異己者為敵寇。第三,三國亦無生財之策,便只有掠奪為己有。

    既知道了原因,便可由此入手,想一想平蠻安夷之策了。

    慕灼華閉目片刻,便在紙上寫下腹稿。

    第三場會試終於結束,所有試卷皆封了姓名收上來,劉衍與劉琛領著十六位同考官閉門批閱試卷。

    第一場經義題批閱最快,因今年的經義題出得偏了些,許多考生都錯了不少,便是考得好的,也有兩三處錯漏。

    「這裡有一份卷子,一字不錯!」一位同考官驚嘆不已,捧著卷子送到主考官跟前。

    眾人輕聲交談:「想必是沈驚鴻的卷子了。」

    這卷子沒有謄寫,為的是看考生的書法如何,書法上佳,評價便會更高。

    劉琛見同考官捧著卷子跑來,尚未看便也對劉衍說道:「我與皇叔賭一賭,這份卷子必然是沈驚鴻的。」

    劉衍品了品茶,微笑道:「賭什麼?」

    劉琛道:「就賭皇叔府上的那一壺美酒,十段香。」

    劉衍失笑:「你倒是覬覦已久,就是給你又有何妨。」

    劉琛搖頭道:「贏來的酒才香。」

    話音未落,便聽到又一個主考官驚喜道:「這裡也有份無錯答卷!」

    劉琛聞言詫異地看過去:「今年的經義題不是說有幾道題極難嗎?」

    劉衍道:「文風日盛,這是好事。」

    第一份答卷已送到了案上,劉琛低頭一看,頓時失望了。他對沈驚鴻的墨寶極其熟悉,這份卷子的書法確實不錯,但並非沈驚鴻的字跡。

    劉衍卻將這份卷子看得仔細,這自己柔中帶剛……穩中帶皮……劉衍借著茶杯掩飾唇畔的笑意。他是見過慕灼華的字的,便是她寫的那一紙藥方,和這卷子上的字便像足了十成。

    那個鬼丫頭,確實有幾分能耐。

    劉衍本來還為她的身體狀況有幾分擔憂,如今見了這卷子,心便落了下來了。

    劉琛這時接過了第二份卷子一看,確認了是沈驚鴻的字跡,這才鬆了口氣,展開了笑臉:「皇叔,這份是沈驚鴻的不會錯了。」

    劉衍微微點頭:「可惜,你卻是輸了。」劉衍笑著伸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第一份卷子,「咱們方才賭的,可是這份卷子。」

    劉琛頓時泄了氣。

    「想不到,今年竟有能與沈驚鴻比肩的考生。」

    劉衍笑道:「奇人又何止一個?」

    劉琛卻又振作道:「不過是記性好罷了,還得看接下來兩場,那才能看出是否有真才實學。」

    第二場考的詩賦,卻叫考官們大發雷霆。

    「搞什麼鬼!居然七成以上的人偏題!」同考官們對著一張張卷子畫叉,但凡寫錯了題目的,一律不取。

    劉琛遺憾搖頭:「今年的題目是『黃花如散金』,此題如此平常,想不到竟會涮落如此多人。」

    劉衍道:「大多考生都將黃花當成了菊花,殊不知,此詩出自『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這寫的是清明穀雨前後的景象,此詩中黃花指的便是油菜花。考生若寫了秋季、菊花,便只能出局了。」

    劉琛皺眉:「此詩較偏,考的第一是考生的閱讀範圍,第二才是才氣,可惜,有些人是只讀經典,輸於博學。」

    這第二場沒偏題的總的不過七十多篇,可以說,只要另外兩科不太差,這七十多人便能上榜了。

    劉衍心想,慕灼華可是讀了不少書,這題應該不會不知道吧。心裡是這麼篤定的,劉衍卻還是忍不住把那些詩篇一張張看過去,直到找到了熟悉的字體,這才安心。

    旁邊傳來劉琛的笑聲:「皇叔可是在找沈驚鴻的詩作,卻叫我先找到了,果然又是一篇佳作,來,咱們賞析賞析。」

    兩人正看著沈驚鴻的詩作,忽然聽到同考官處傳來爭執聲,不由得齊齊放下卷子看了過去。

    只見幾個同考官爭得面紅耳赤,險些便要大打出手了,劉琛皺起眉頭,厲喝一聲:「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幾名同考官急忙向劉琛行禮。

    「回殿下,我等看到一篇策問,見解不同,是以發生爭執。」

    劉琛好奇道:「什麼樣的策問能讓幾位先生大動干戈?」

    一個同考官冷笑拂袖:「若說離經叛道也不為過,此題考的是平蠻之策,這人倒好,滿篇都是如何養蠻。」

    另一個考官卻皺眉反對:「細細看來,此人說的,卻不無道理。」

    劉琛越發好奇了,趕緊讓人將卷子送來。卷子放在了案上,劉衍一眼掃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果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劉琛皺著眉頭看這策問,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眼中更是風暴驟起,看到最後怒不可遏,拍案大罵:「這考生是北涼人還是南越了,怎麼竟幫著蠻夷說話!」

    反對派的同考官頓時引為知音:「殿下所言甚是,你們看,這卷子開篇先闡述了蠻夷不寧的原因,這說得倒也不錯,蠻夷窮山惡水,教化未開,民心思異,有不臣之心,掠奪之意,那我們該怎麼辦?自然是戰!打到他們怕了,服了,便能平蠻!」

    「你們再看這後半篇,簡直是一派胡言!」

    「未見得吧……」這時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打斷了同考官怒氣磅礴的控訴,眾人不敢置信地看向發聲者,竟然是主戰的定王?

    劉衍專註地看著策問,眼中毫不掩飾驚訝與欣賞。

    「無常有之敵,有常有之利,蠻夷之敵我,蓋因無共利。」劉衍微微點頭,「如何生共利?策問中也說得極為明白,開通商路,互通有無,人心思安,蠻夷若能從貿易中得到超過戰爭能帶來的利益,便不會想著殺戮與掠奪了。」

    「南越看似貧瘠,卻蘊有寶庫,若助其發展,則可引為臂助。」

    「其下詳細列了不少方針細則,確有可行之處。」

    一個同考官不以為然:「然則教化未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劉衍接道:「於是其下又說了最重要的一點,以我陳國之儒道,教化蠻夷之民,以儒為教,就如西域以教立國。如今北涼、南越皆教化不足,而兩國之民多對陳國的教化心生仰慕,百姓若學會了禮義廉恥,心向聖賢,便是同宗同族,心不思異了。」

    眾人皺眉沉思,卻還是心存疑慮。

    劉衍輕輕說道:「我們陳國當年,不也是數個小國合而為一的嗎?」

    劉琛道:「是戰爭讓陳國大一統。」

    劉衍笑道:「陳國的大一統,是經過了許多年的內亂,直到以儒立國,才民心歸一。」

    說到此處,不少考官便點頭附和了。這策問的內容多為推測,但劉衍所說,確實有史可循。

    「西域荒蕪,卻以教立國,民心歸一,這便是信仰之力,而只有教化的力量,能讓人『信』。」

    劉衍這一番娓娓道來,終是說服了幾個同考官,但作為堅定的主戰派,還是極為排斥這種說法。

    「嘩眾取寵,異想天開,不過是一個書生的紙上談兵而已。」劉琛滿臉厭惡,「若他說的這些有用,皇叔,我們這些年來的征戰又是為了什麼!」

    劉衍沉默良久,方道:「為了贏得一個讓他們聽話的機會。」

    劉琛的目光掃向重考官,道:「既然大家都各執己見,不如投票來決定這篇策問的成績,眾人寫下自己對這篇策問的評價,我們去掉首尾,取均值。」

    此法眾人皆無異議,各自取了一張紙寫下成績,而後交由劉琛計數。

    這時不知是哪位考官眼尖地發現了一件事:「咦,這卷子的字跡看著甚是眼熟,似乎和第一場的無錯卷極為相似。」

    聽他這麼一說,立刻有人拿了那份卷子出來比對,這麼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樣。

    有些認同這篇策問的考官立刻笑道:「此人記性不俗,見解不凡,其才可與沈驚鴻一較高下。」

    劉琛聞言,心生不喜。

    「卻還不知道這人詩文如何呢。」

    便又有人去尋找卷子,七十幾篇略微一翻也就找到了,眾人交頭一看。

    反對派立刻大笑:「這也叫詩,不過是打油詩罷了,我看這人才華不過爾爾。」

    劉琛聽了又舒心了不少。

    無論如何這人還是叫他上心了,異想天開,胡說八道,還妄圖奪沈驚鴻的文名,他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才子」!

    定京里過了幾天縱情酒色又忐忐忑忑的詭異日子,終於等到了放榜日。

    放榜這天,郭巨力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焚香禮拜,然後催著慕灼華起床。

    「小姐,放榜了!」郭巨力緊張極了,偏偏慕灼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要睡!」慕灼華死死抱著被子,「我不去!」

    郭巨力氣急道:「小姐,你怎麼就不上心呢,他們都趕著去看放榜呢!」

    慕灼華閉著眼睛說:「掉價,太掉價了!哪有狀元在榜下等的,狀元都是好整以暇坐在家裡等的!」

    郭巨力也覺得慕灼華說的有幾分道理,又有些遲疑了。

    「那……小姐,我去看放榜,你洗漱好了,別到時候報喜的人來了,你還在床上睡覺。」

    等郭巨力出了門,慕灼華才從被窩裡探出頭來,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哪裡有點犯困的樣子。

    「媽呀,緊張死了。」慕灼華瑟瑟發抖,「萬一沒中怎麼辦,才不要去榜下讓人看笑話!」

    慕灼華知道自己那篇策問太危險了,劉琛和劉衍是主戰的,而陳國多年對外戰爭都是勝多輸少,自然主戰派也多一些,她落榜的可能性極高……可是讓她違背意願寫迎合旁人的文章,她也寫不好。

    「不如趁著這段時間,收拾一下行李吧……」慕灼華嘆了口氣,「好在賺了五千兩,換個地方讀三年再來吧。」

    慕灼華也是睡不著了,起身梳洗,換了身青衫,便動手整理行囊了。

    慕灼華整理到一半,忽然聽到了敲門聲,她一個激靈,回頭看去,卻是宋韻。

    宋韻見慕灼華在收拾東西,頓時明白了她的意圖。

    「慕姑娘,你這是要回家了嗎?」

    慕灼華乾笑兩聲:「宋姑娘,你來是……」

    宋韻嘆了口氣,有些惋惜道:「前些日子你給姐妹們的那些香囊,她們都很喜歡,想找你訂一批呢,你竟然要走了……其實以你的醫術,就是不考科舉,也是能在定京安身立足的。」

    慕灼華見宋韻確實不捨得她,心裡也有些感動。「定京繁華,不是讀書的地方,我還是找個安靜便宜的地兒好好讀書吧。科舉致仕才是我生平所願,行醫不過是混口飯吃。」

    宋韻掩口一笑:「慕姑娘,你謙虛了,你這一走,我們可都會想你的。」

    慕灼華道:「我會把香囊的配方留給你們的。」

    「這不合適吧。」宋韻驚疑不定,不敢接受,「大夫們的藥方可都是不傳之秘……」

    慕灼華笑道:「這些於我並無多大用。」

    她本想著靠醫術賺錢,沒想到還真的賺了幾千兩,可比賣香囊來錢快了。

    慕灼華說著便從箱子里找出筆墨紙硯,坐下為宋韻寫起配方。

    正寫著,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郭巨力掀開屋頂的尖叫:「小姐——小姐——」

    慕灼華停筆,扭頭看去,卻見郭巨力小臉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跑了進來,笑容都快溢出臉龐了。

    「小姐——你中啦——」

    作者有話要說:  又卡在讓人恨的地方啦哈哈哈哈

    無獎競猜慕灼華中了第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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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慕灼華一愣:「你這麼高興……難道我真的中狀元了?」

    郭巨力翻了個白眼:「小姐你還真敢想,狀元自然是驚鴻公子了。」

    慕灼華:「哦……」

    郭巨力咧著嘴笑:「小姐你中了十七名!」

    慕灼華撓了撓頭:「十七名啊……」

    不等她有個反應,旁邊的宋韻已經捂住嘴尖叫起來了。

    「啊——慕姑娘,你中了!」

    宋韻說著竟然轉身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著:「慕姑娘中啦!慕姑娘中啦!」

    這是白天,花巷裡大多人還在夢中,這些日子不少人都認識了慕灼華,對這個會醫術的女舉人,其實沒什麼人相信她能金榜題名,但這時候忽然聽到這麼一聲吼,頓時都清醒起來了。

    只見隨著宋韻的身影跑過,花巷兩側的門窗次第打開,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慕姑娘中啦,第幾名啊?」

    「十七名——」

    一時之間,真誠的恭賀聲此起彼伏,慕灼華只得站到街上,對著兩旁的人拱手道謝。

    「中了個十七名,這陣仗弄得像狀元似的,叫人好難為情……」慕灼華低聲咕噥了一句。

    郭巨力在旁邊正美著呢,聽到這麼一句,不禁氣道:「小姐,陳國的第十七名啊!你以為很容易的嗎!而且今科只有你一個女子上榜呢!對了,還不止!我聽他們說,你可是自有女子科舉以來會試名次最高的一人了!」

    慕灼華也是個俗人,這下也被郭巨力捧得有些飄飄然了。

    「你準備點銀子,等下打點報喜的人。」

    郭巨力大聲道:「得嘞!」

    劉琛面色古怪地看著榜單。

    「女的?」

    劉衍低頭含笑。

    劉琛還是不敢相信:「寫出那篇養蠻策的,是個女人?和沈驚鴻經義並列第一的,是個女人?」

    劉衍點頭道:「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若不是劉琛壓著那篇策問,其實慕灼華的名次恐怕能到三甲之列,但若不是劉衍力捧,以慕灼華那篇離經叛道的養蠻策,根本無法上榜。

    到底有沒有私心?

    劉衍仔細問了問自己——沒有。

    那篇養蠻策,確實讓他開了眼界,想到了從前未想過的方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養蠻策未必全然無誤,但這卻是一個全新的方向。慕灼華啊……那個看起來小小一隻的鬼丫頭,總是能給他不一樣的驚喜。

    劉琛一面覺得自己和一個女人為難有些掉價,另一面又覺得自己被一個女人為難了更加難堪。他到底只是個未滿二十的少年郎,脾氣都擺在了臉上。

    「皇叔,我想去微服看看這個人,你陪我去?」

    劉衍楞了一下,心裡苦笑——只怕那鬼丫頭一眼就能認出他們倆。

    「殿試之前有個簪花詩會,到時候咱們微服去吧。」劉衍說道。

    花巷裡結結實實地熱鬧了幾天,路大娘帶了那些給慕灼華診治過的姐妹們來祝賀,笑得合不攏嘴:「進士老爺給咱們看過病,這可夠吹一輩子的了。」

    路大娘把慕灼華交的房租全數退給了她,還封了十兩銀子的賀儀。

    「您可別推辭,我這破房子讓您住了,那簡直是什麼生輝,以後租出去可不是這個價了!」

    慕灼華陪著笑了幾天,笑得腮幫子都疼了。

    過了五六日,這熱鬧才算休止了。

    這天夜裡,郭巨力又含著笑睡了。從放榜那日到現在,郭巨力始終沉浸在夢一般的喜悅之中,反而是慕灼華覺得疲憊不堪,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了,才有一絲鬆快。

    慕灼華又在書桌前咬筆頭,明日是簪花詩會,按慣例,每個貢士要寫一篇詩文,雖然沒有分高下,但寫得差了,定然會叫人笑話,尤其她作為詩會上唯一的女子,別人總要多留意她幾分,那些被她壓過了名次的男子定然會叫她難堪。

    慕灼華正煩惱著,便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她楞了一下,邊問著誰啊邊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定王劉衍。

    慕灼華看著清朗月光下長身玉立的定王,一時失神——她險些忘了這號人了。

    「王爺!」慕灼華壓低了聲音,「您這麼晚找我有事?」

    劉衍道:「陪我走走吧。」

    慕灼華神情古怪:「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劉衍失笑,敲了下慕灼華的腦門:「你一個小丫頭,算什麼寡女,走吧。」

    劉衍總是仗著長她幾歲,不將她當女人看,也怪她長得臉嫩又嬌小。

    慕灼華合上門,跟著劉衍走在無人的街上。

    「還未恭喜你金榜題名。」劉衍含笑道。

    慕灼華露出一絲得意而含蓄的笑容:「這幾日很多人向我道喜還送了賀儀。」

    賀儀二字特別說重了一些,劉衍哪裡還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立時便從袖中抽出一塊玉佩送給她。

    慕灼華好奇地接過玉佩打量起來,對著月光照了照,只見通體瑩透,觸手溫潤,著實是一件寶貝。

    「這得值兩千兩吧……」慕灼華咂舌,「王爺,您一年俸祿有多少啊,我都不好意思敲詐您了。」

    劉衍低笑一聲:「還不至於叫你敲詐窮了。君子不可無玉,我見你身上沒什麼配飾,這玉佩便贈予你吧。」說著一頓,補充了一句,「不可當了。」

    「我才沒那麼傻,當鋪才賣不出好價錢。」慕灼華哼哼兩聲,喜滋滋地收起玉佩。

    「明日便是簪花詩會,你準備得如何了?」劉衍問道。

    這話立時便戳破了慕灼華膨脹的心,整個人泄氣垮了下來:「不如何……」

    劉衍坦言道:「你的詩作我看了,確實也太……乏善可陳。」

    慕灼華訕笑道:「王爺此來,可是要贈我一首好詩,助我揚名?」

    劉衍含笑敲了敲她的腦袋:「你竟想些旁門左道,還有沒有點文人的風骨?」

    慕灼華揉了揉被敲打的額頭,無賴道:「王爺也不是第一次被我敲竹杠了,難道還不知小人本色嗎?風骨若是值兩個錢,恐怕早就被我當了,若是不值錢,我又要它作甚。」

    劉衍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你啊……巧舌如簧,臉厚心黑。」

    慕灼華笑眯眯道:「王爺謬讚,小人受之有愧。」

    「我來便是提醒你一句,明天大皇子會微服私訪,他是堅定的主戰派,你那篇養蠻策,徹底激怒他了。」

    慕灼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早做了心理準備了。不過……」慕灼華側目斜睨劉衍,「王爺,你不也是主戰派嗎,難道你就覺得我說得對?」

    「未經驗證,不敢說對錯。」劉衍說話十分有餘地,「若是曾經的我,大概,也會如劉琛一般主戰到底吧。只是……」劉衍垂下眼,嘆了口氣,笑容有些苦澀,「經歷了一些事,想法自然會有改變。你的策問,於我而言是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向,也許可以試一試。」

    慕灼華低著頭若有所思,片刻後恍然大悟,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劉衍,小手攥住了劉衍的衣袖:「所以說,是王爺你力保我的,對不對?」

    劉衍一時錯愕。

    慕灼華的眼睛裡像藏進了漫天的星輝,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王爺就是嘴硬心軟嘛,說不幫我,結果還是幫我了。我就說嘛,本來我都要打道回府了,沒想到還能有個不錯的名次,王爺大恩大德,灼華無以為報,只能做牛做馬……」

    劉衍哭笑不得,甩開了慕灼華的手,辯解道:「本王就事論事,絕無私心!」

    慕灼華一臉「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說:「王爺,你不用說,我懂,我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死人,士為知己者死,當然如果能不死就更好了……」

    劉衍實在是受不了這張叭叭的小嘴,忍不住伸手將她捂住。慕灼華臉小,被劉衍大手一遮,便只露出了一雙烏黑濕潤的杏眼,溫軟的唇瓣卻貼著劉衍的掌心,摩擦出一陣酥癢的濕意。

    劉衍立時覺得不妥,趕緊放下手,不自在地捏住了拳。

    「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劉衍皺著眉頭說,「總之……明日你記得小心行事。」

    慕灼華嬉笑道:「多謝王爺通風報信,王爺這幾日查那鷹爪可有消息,還有至仙果,以及我娘親的身世……」

    「你這些日子趕著會試,不久還有殿試,這些事便暫時不用掛記了。」

    慕灼華心中有些詫異,揣度著劉衍是對她隱瞞,還是真的關心她的前途……

    眼見著劉衍身影走遠,慕灼華才恍然想起一事,沖著劉衍的背影喊了一句:「王爺,明日記得多關照我呀!」

    劉衍背影一滯,走得更快了。

    簪花詩會的舉辦之地,便在皇家別苑。

    皇家別苑昔時乃鎮國公主的住所,鎮國公主出嫁後,此地便空置了起來,每年春暖花開之時,便會開放百姓遊覽,簪花詩會便借著這個機會舉辦。

    別苑之中有百種鮮花香草,簪花詩會便是隨機抽取一種花草,以此為題作詩,可自選也可他選,同一種花卉中詩詞公認最佳者,便能得到這一株花王。

    簪花詩會這日天氣極好,暖風陣陣,花香幽幽,花園中擺著十張桌子,今科貢士們都穿著學士服,相互拱手行禮。人群之中,唯有一人最是矚目,便是沈驚鴻了。沈驚鴻以三場第一問鼎,乃當之無愧的狀元。如此才華,又有如此俊美的外貌,不知叫多少女子亂了芳心。

    一個考生此時便在打趣:「諸位可知那日放榜的盛況,咱們驚鴻公子可真叫狼狽啊!」

    另一人笑道:「榜下捉婿由來已久,但榜下爭婿咱們卻是頭一回見,卻說當日定京里數十名門貴族想與驚鴻公子結親家,聽說驚鴻公子在文錚樓,竟一個賽一個跑得飛快,把文錚樓圍得水泄不通,好在驚鴻公子識得些武藝,從後門跳窗逃走了,報喜的差爺也跟著後面追了一路,叫整條街的人都給笑壞了。」

    眾人說著大笑起來,某些人心裡雖是酸溜溜的,但此刻面上都是真心實意地祝賀。

    沈驚鴻手執酒壺,淡淡笑道:「諸位莫要開我玩笑了,未成功業,何以家為?」

    一書生道:「沈公子言重了,您可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這怎麼能叫未成功業?按我說,大登科後小登科,便是雙喜臨門了。」

    沈驚鴻卻不接著話茬,頗為認真道:「未成一品,不談婚嫁。」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驚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本文的主要角色都是不婚主義……

第17章

      自沈驚鴻進京,便幹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語不驚人死不休,打的卻都是別人的臉,但今日這話一出來,怕是要打他自己的臉了。他雖然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但出身寒門,毫無根基,少不得要在朝中熬資歷,即便官運亨通,想官拜一品,少說也要十年之後,那時他都三十有餘了,而陳國男子普遍二十便已成婚,三十未婚,在世人口中便要落個身有隱疾的惡意揣測,就如同當今定王,只因不近女色,也落了個這般壞名聲。

    與沈驚鴻關係好的幾人急忙打著哈哈轉移話題,但這句話不免是要傳揚開了。

    「也別說沈公子了,你們可曾見過今科榜上的另一個奇人?」

    「你難道是說那個排在十七位的慕灼華?」

    「不錯,那可是個女子啊,這可是自有女子參加科舉以來最高的名次了,更別說這個女子才十八歲,還有……」說者瞥了沈驚鴻一眼,「這人的經義一科可是與沈公子齊名的。」

    「呵。」一人冷笑了一聲,不屑道,「經義一科,死記硬背便可,真正看一個人的才華,還得是詩賦與策問,這人的詩賦一般,策問也不過中上而已。」

    「諸位昨日可買到今科題名卷的集子了?」

    每一屆會試揭榜後,貢院都會刊發當年上榜的會試卷子,以供所有讀書人學習與評判,以免出現考場舞弊,判卷不公的現象。這會試題卷一共有八冊,幾乎是供不應求,因此許多學子都還沒買到,而買到的,也還來不及看完。

    此時聽有人這麼問,便也只有十幾人說自己買到了。

    先前發問的那個書生又說道:「在下第一日便買到了這八冊題卷,幾日不眠不休才算是看完了,便容在下厚顏說一說吧。今年的會試題卷,經義科,只印發了兩份卷子,便是沈公子和這位慕姑娘的無錯卷,那幾道題題目委實是偏而巧,能答對,可見不但記性好,心思也巧,在下佩服。」

    眾人都對沈驚鴻拱手致意,沈驚鴻微笑回禮。

    「而這第二科詩賦,我等上榜貢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確實無虛名。那位慕姑娘的詩作,在下也看了,確實是平平無奇,但不寫偏了題目,也是不易。」

    這話說得中肯,眾人也連連點頭。

    「再說第三科策問,在下詳細了今年的所有文章,發現了一件事。」這人賣了個關子,見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著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說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問卷,有九十九份策問,皆言對蠻必戰,答了平蠻策,卻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場主和,答的卻是養蠻策。」

    眾人聞言大驚,不敢置信地議論起來:「主和?對北涼主和?北涼侵掠我陳國邊境,賊心不死,怎麼屈辱談和!這樣的卷子憑什麼拿到乙中!」

    沈驚鴻垂下眼瞼,舉杯掩住了微翹的唇畔。

    他自然是聽劉琛大罵慕灼華,也從劉琛那裡知道了這篇策問卷的內容,只是他的看法卻和劉琛不一樣。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數人不這麼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個女子後,他們的憤怒變成了輕蔑。

    「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難怪會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這官場戰場,本就不是她們該來的地方。」

    眾人說說笑笑,有了一個共同的攻擊目標,頓時氣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華今日怕是不敢來了吧。」

    「她若敢現身,之前的詩會便該現身了。」

    「以她的詩才,來了也是顏面掃地。」

    眾人說得正歡,忽然聽到一陣悅耳的笑聲傳來:「今早出門便聞喜鵲啼叫,我就知道會有好事發生,果然遠遠便聽到有人不斷提我的名字。」

    說話間那人已繞過假山來到園中,一張稍顯稚嫩的小臉,兩彎笑意盈盈的杏眼,並不十分張揚的五官,看起來卻讓人不由自主心生親切,雖然穿著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聞其聲觀其人,一眼便知是個少女。

    少女向著眾人拱手笑道:「慕灼華見過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個十七名,不敢叫諸位如此惦記。」

    背後說人被人逮了個正著,在場之人皆自詡君子,聽慕灼華這麼一說,臉上都有些訕訕。

    慕灼華朝人群中最是顯眼的沈驚鴻走近了兩步,拱手笑道:「還未來得及恭喜沈兄榮登榜首。」

    沈驚鴻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華面上一掃而過,微笑著點了點頭:「僥倖而已。」

    慕灼華嘆道:「沈兄才名早已傳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卻還不是沈兄的才華。」

    不只是沈驚鴻,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轉過頭來看來,沈驚鴻眉梢微挑,笑著看慕灼華:「慕……姑娘有何高見?」

    慕灼華一臉誠懇道:「高見不敢當,沈兄才華蓋世,更難得的是胸懷與氣度。記得沈兄初入定京,嶄露頭角,不知引來多少嫉妒與非議,沈兄自巋然不動,笑傲群雄,絲毫不為小人言行動搖心志,著實叫人敬佩。」

    慕灼華這一番指桑罵槐在場還有誰聽不懂,眾人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實學,眾所周知。」

    慕灼華欽佩道:「不錯不錯,在下正該向沈兄學習,不該閉門治學,這點微末道學,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曉,不怪其他人無知。」

    「無知」二字說得眾人面紅耳赤,怒火中燒,明知道對方是在罵自己,卻又找不出反駁之詞。

    慕灼華悠悠道:「昔日我曾聞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拾得答曰:只須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為如何?」

    沈驚鴻笑而不答:「慕姑娘以為呢?」

    慕灼華搖頭晃腦道:「這拾得不是好人。」

    沈驚鴻興味盎然,問道:「何出此言?」

    慕灼華認真問道:「世人欺辱我,輕賤我,是世人的錯,還是我的錯?」

    沈驚鴻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無知,自然是他們的錯。」

    「沈兄高見。」慕灼華一臉贊同地拱拱手,「你我讀聖賢書,當行聖賢事,若見旁人犯了錯,難道能視而不見嗎?忍耐,是退縮,避讓,是縱容,鄭伯克段於鄢,知其不義不暱,卻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義而自斃,這心性簡直歹毒,非我輩讀書人所為啊。」

    慕灼華這一番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眾人也被她的思路帶得情不自禁輕輕點頭。

    沈驚鴻勾著唇淺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說該當如何?」

    慕灼華肅然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血濺三尺,我們雖然只是文弱書生,但也該學習沈兄這般有血性,有氣性,不能血濺三尺,也要當頭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輕我,你便打他、罵他、賤他、惡他、身體力行教育他,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文武雙全!」

    「哧!」有幾人登時笑出聲來,又立刻面紅耳赤地捂住了嘴。

    場中最為難堪的一人,便是當初文錚樓上沈驚鴻送了「文武雙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對這四個字可謂是極度敏感,一聽到這四個字就覺得是在罵他,但今日慕灼華比沈驚鴻還毒,直接把園中一半以上的人給罵了。先前背後說人是非者,此刻臉皮都漲成了豬肝色,其他人問心無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話。

    沈驚鴻敷衍眾人許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聲來,輕輕點頭,拱手道:「閣下真知灼見,令我醍醐灌頂啊,難怪能被點為十七名,確實見解獨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華客氣擺擺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過是死記硬背罷了,策論劍走偏鋒,能得考官垂青也是僥倖,若說詩詞,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詩會,在下是抱著學習的心態來的,方才聽誰說在下害怕顏面掃地不敢來,這話就錯了。聖人都能不恥下問,何況我只是末學後進,聞道有先後,我本就該多向諸位兄台多學習,又有何可恥之處?」

    慕灼華說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極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別人刁難她的嘴。更何況她本來就是榜上年紀最小的貢士,場上之人年紀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輪,也是不好意思為難她了。

    眾人被慕灼華一番話說得正發怔,便聽到不遠處響起了清脆的掌聲。

    一個身著素色宮裝的美貌女子在兩名宮婢的簇擁下緩緩走來,她面上含笑,看著慕灼華輕輕鼓掌,道:「簪花詩會還沒開始,本宮倒先聽了一出好戲,想不到你年紀小小,膽子卻大。」

    宮婢脆聲道:「柔嘉公主到,還不行禮?」

    眾人這才恍然回神,俯身作揖,齊聲道:「參見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不是屬烏龜的,誰還沒有點脾氣啊!

    懟他懟他懟他!

第18章

      「你們都是天子門生,不必多禮了。」柔嘉公主的聲音輕柔卻莫名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這聲音聽得人身心都暖和了起來,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抬頭,用餘光打量傳說中神女一般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為薛笑棠將軍守節,三年之期為過,因此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色的長裙,外面罩著一層淡青色紗衣,烏黑柔順的長髮垂在身後,梳著簡單的髮髻,只以一根素銀的簪子別住。偏偏是這麼樸實無華的裝扮,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重,不敢褻瀆。

    「今日這簪花詩會在皇家別苑舉辦,本宮不才,卻要當這主辦人,心中實在慚愧。」柔嘉公主環視了一圈,面帶微笑道。

    眾人忙說:「公主德行兼備,實乃天下女子的楷模。」

    柔嘉公主淡淡一笑,聲音微冷:「你們與本宮很熟嗎?」

    眾人心中驚詫,不知何處惹惱了柔嘉公主,突然就變了臉色。

    「你們不過是聽說了本宮一些事,便斷定本宮德行兼備。」柔嘉公主來回踱步,淡漠地看著方才還談笑風生,此刻卻冷汗涔涔的貢士,「對於慕姑娘,你們也僅僅是因為聽說了她是個女人,又無背景,便斷定她無才無德。」

    「公主恕罪!」貢士本可以不拜,但此刻有幾人竟是禁不住公主的威儀,跪倒在地。

    「爾等學識,比之諸位考官,如何?」柔嘉公主視而不見,繼續問道。

    「吾等不如。」

    「既然自知不如,為何又要質疑考官的評判?」

    柔嘉公主緩緩走到場中坐下,將這些貢士晾了片刻,方道:「本宮之所以能當這簪花詩會的舉辦人,不過是因為沾了皇姑祖的光,成為了這皇家別苑的半個主人。論才,本宮不及諸位,為免遭人當面腹誹背後議論,今日這舉辦人,不做也罷,你們只當本宮是來賞花的,其餘請自便吧。」

    柔嘉公主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冷汗流了下來。

    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因為輕視了一個女子,而惹惱了尊貴的公主。這可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長女,也是天下百姓最敬重的神女,今日之事若是傳了出去,他們也算是完了。

    本該春光明媚的花園中,此刻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忽然傳出一聲不合時宜的低笑。

    「公主殿下息怒。」出聲的卻是沈驚鴻,他拱手朝柔嘉公主行了個禮,不卑不亢道,「今日之事,錯在在下。」

    柔嘉公主只淡淡掃了一眼這傳說中驚才絕艷的沈驚鴻,便將視線移開。

    「不錯,你身為會元,眾人以你為首,你若持身公正,以身作則,他們便不會言行失當,肆意詆毀一個姑娘。」

    眾人沒想到沈驚鴻居然會為他們說話,不禁生出一絲感激,卻還有三分的害怕,只怕沈驚鴻性子起來了,把公主得罪得更狠。

    「公主教訓得是,我等讀萬卷書,終究不如公主行萬里路,只讀聖賢書,卻不解聖賢意,所幸得公主教訓,也算當頭棒喝,醍醐灌頂。」

    沈驚鴻聲音清朗,進退合宜,柔嘉公主的面色也緩和了一些。

    「方才慕灼華所言不錯,爾等輕慢她,不僅是質疑她的才學,更是在質疑考官的清白,朝廷的公正,此事若傳出去,爾等功名前程還要不要?她提醒你們,是在幫你們,若避讓縱容,才是害你們。」

    有柔嘉公主這句話,許多人更是將頭壓得更低,連聲道:「我等慚愧。」

    眼見氣氛壓抑,慕灼華正要開口解圍,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聲道:「皇姐此言差矣!」

    一聽這稱呼,眾人心中都是一抖——能稱呼柔嘉公主為姐的,除了皇子還能有誰?

    出來的正是大皇子劉琛。

    劉琛今日微服出行,穿著一身湖藍錦袍,白玉發冠,眉眼俊挺,難掩貴氣,只是此刻眉宇微攏,語氣中也有些不滿。他快步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朗聲道:「朝廷並不是容不下質疑之聲,更何況慕灼華的名次本就有待商榷。」

    柔嘉公主看著劉琛,有些頭疼地笑道:「既是已經公布了名次,又怎能說有待商榷?」

    劉琛瞥了一眼低眉順目的慕灼華,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她的策問,立意太差,滿紙荒唐。」

    慕灼華被主考官之一的大皇子當著眾人的面這麼說,前途幾乎是斷了一半了。

    柔嘉公主道:「既然如此,為何又給她不低的評價?」

    劉琛眉頭皺得更緊了,支吾道:「不過是幾位考官各執己見……」

    柔嘉公主看向劉琛身後,站了起來屈膝行禮,微笑道:「見過皇叔。」

    眾人這才發現又一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園子。

    劉衍一襲白色長袍,分花拂柳而來,面容俊雅,氣質溫潤,只是唇角的笑意頗有幾分無奈。

    「參見王爺!」

    眾人汗涔涔地想:今日簪花詩會也太熱鬧了吧!

    「本王今日微服出巡,不必多禮了。」劉衍溫聲笑道,又看向劉琛道,「殿下,今日簪花詩會乃是貢士們交流學問的地方,你我在此恐怕會打擾了他們的興緻。」

    劉琛道:「若不是見皇姐偏頗,我也不會出來。」

    今日他和劉衍本是打算旁聽的,只是眼見柔嘉公主偏袒慕灼華,甚至連沈驚鴻也責備上了,他才坐不住出來說幾句。

    既然出來了,他也就沒打算回去了。

    柔嘉公主望著劉琛笑道:「究竟是誰有失偏頗?這裡有些人,沒見過文章,便沖著一個人的性別年紀品頭論足,難道殿下覺得這便是公正了嗎?」

    劉琛對柔嘉公主素來敬重中帶著敬畏,甚少和她頂嘴,更何況她此時說的也有道理,他只能換個角度辯駁道:「這些人偏頗,沈驚鴻卻未曾出言妄斷,皇姐為何特別苛責他,只因他狀元的身份嗎?」

    柔嘉公主理所當然道:「既然是榜首,便當為表率,不能為表率,便不配為榜首。他既然身居高位,我自然要對他要求多一點。」

    劉琛氣惱道:「皇姐真是強詞奪理。」劉琛求助地看向劉衍,「皇叔,你以為如何?」

    劉衍失笑搖頭,道:「偏見,本就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免俗,拋開身份外表去看待一個人,又談何容易,人心本就是偏的。」

    劉琛眼睛一亮,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以往簪花詩會都是以花為題,各自作詩,公開品評,如此一來便會有人趨炎附勢,讓評判失了公正。今日詩會,不如也效仿會試,各自匿名寫下詩作,由一人念詩,眾人品評,如何?」

    柔嘉公主挑挑眉,揶揄道:「今日這主辦人是你還是我?」

    劉琛拱手道:「自然是皇姐。」

    柔嘉公主拂袖,佯作生氣:「那你在此處是看熱鬧嗎?」

    劉琛忽然心生一計,眸光一轉,笑道:「既然我與皇叔來了,不如也參加這詩會。」

    眾人聞言,頓時呼吸一滯。

    劉琛卻覺得這個主意極妙。他自幼被人說文武雙全,也喜好詩詞,但旁人總是誇他詩才,卻不知幾句實話,今日匿名作詩,倒是可以藉此機會看看自己的水平。他素來自傲,並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他人,更何況作為皇子乃至儲君,詩詞不過小道,真的輸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難的是在場的貢士,他們一個個心中忐忑,不知道此番該如何表現,若是不小心贏了劉琛和劉衍,是會被看重,還是會被記恨?

    劉琛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劉衍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劉琛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根本無法打消他的念頭了。

    劉衍掃了慕灼華一眼,後者始終一副寵辱不驚,低眉順目的入定模樣,絲毫不見方才巧舌如簧的囂張樣了。他心下一哂,無奈地點頭道:「就隨你吧。」

    園中擺放著許多矮桌,桌上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眾人席地而坐,限時在一炷香內寫出一首以花為題的詩。

    柔嘉公主令侍女取來一個木箱子,箱子里放著許多摺紙,蔓兒走到每個人面前,讓每個人伸手摸出一張摺紙,打開摺紙,上面寫著一種花名,那人便以此為題。眾人都不知道彼此的題目,便也不知道一會兒誰會做什麼詩。

    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詩題,柔嘉公主點燃了香,眾人盡皆苦思起來。

    劉琛和劉衍坐在亭子里,兩人也各自得了題目,劉琛掐著筆皺眉深思,劉衍瞥了一眼題目,便好整以暇地品茗起來,目光掃過亭外做題的眾人,彷彿自己又加試了一場會試。

    劉衍的目光落在慕灼華身上,後者微張著粉色的雙唇,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正無意識地咬著筆頭,眉心微微皺著,顯然十分苦惱。劉衍想起方才在後面偷聽到慕灼華那一番歪理邪說,不禁又生出幾分笑意,仰月唇微微翹起。

    慕灼華正苦思冥想,眼睛不經意地抬起,便撞進了劉衍笑意盎然的雙眸之中。慕灼華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個無奈又委屈的表情,可憐兮兮地,卻讓人生不出憐意,反而更想逗弄她。

    劉衍忍著笑移開眼,放下茶盞,提筆寫詩。

    慕灼華暗自撇了撇嘴,腹誹劉衍和劉琛叔侄吃飽了撐著,若是他們不來搗亂,那柔嘉公主肯定會護著自己,現在這樣子……

    慕灼華心裡嘆了口氣,勉勉強強湊了四句詩,雖說不算差吧,但別說與沈驚鴻比了,只怕場中一半人都比不上。

    「時間到了。」柔嘉公主說了一聲,沖侍女們點了點頭,侍女們便走到眾人面前收走了卷子。

    卷子被特地打亂過後放在了柔嘉公主手邊,柔嘉公主看了一眼卷子,笑道:「今日應該會出不少佳作,好詩當找個合適的人來讀,才能讀出那份味道。」柔嘉公主目光逡巡一番,最後道,「便讓慕灼華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說說劉琛,其實他也才十九歲,比慕灼華大不了多少,從小金尊玉貴養著,皇帝、皇后、太后還有皇叔護著,身邊多少人吹捧著,他又長得英俊,文武雙全,自然是驕傲得像頭孔雀,性格並不討人喜歡,比較自我。

    女主就過得慘一點,娘早死,爹不愛,嫡母不慈,姐妹勾心鬥角,夾縫中求生存,所以造就了她這副滑不留手的性格。

    更何況女孩子本來就比男孩子早熟一點。

    大皇子這不討人喜歡的性格,會被現實教做人的。

第19章

      慕灼華領了命,上前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拿起一疊詩卷,緩緩開口誦讀。

    慕灼華雖是女子,聲音卻清脆悅耳,聽起來確實是一番享受。慕灼華每念完一首,便會有人點評一番,因為不知這些試卷里哪份是劉琛劉衍所作,因此眾人的點評都小心得很,不敢說差的,只敢挑優點說,一時氣氛無比祥和。

    劉琛聽了一會兒,眉頭皺了起來,嘀咕道:「方才那首詩平平無奇,他們都能誇出花來?」

    劉衍聞言一笑,掃了劉琛一眼:「琛兒,你我實在不該來。」

    劉琛想了片刻,才明白其中關節,不禁有些懊惱。

    慕灼華念了十幾首後,翻到了下一頁,她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忽然頓了一下,目光直勾勾看向了劉衍。劉衍正喝著茶,被她的目光晃了一下,杯子忽然落地。

    劉琛道:「皇叔,你衣服濕了。」

    劉衍笑道:「無妨。」

    這一打岔,把眾人的吸引力都轉移了過來,心中也不禁嘀咕起來。

    待慕灼華念完這首詩,場上局面忽然有些失控起來。這是首詠牡丹詩,牡丹本是傾城色,更兼人間富貴花,古來詠嘆牡丹的多以其富麗華美入題,而這首詩,竟是以牡丹為題,生生寫成了一首邊塞詩!第一句還在讚歎牡丹國色無雙,第二句就回憶當年征戰沙場,這彎轉得太快差點剎不住腳,再聽第三句凄風厲雪,萬里無人蹤,讓人眼前彷彿看到了戰爭的殘酷,第四句回到眼前,盛世太平,獨留一人賞花……

    眾人回想定王方才的舉動,又想到定王征戰沙場多年,這首詩十有八九就是定王所做啊!當下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將這首詩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這絕對是古往今來第一首牡丹邊塞詩!」

    「可謂是開創了一個新流派啊!」

    「居安思危,立意高遠,令人佩服!」

    「凄風厲雪過寒冬,獨留牡丹一支紅,讓人彷彿看到戰爭的殘酷,同袍戰死的悲愴。」

    「以樂景寫哀情,讓人越回味越心傷啊。」

    劉衍垂著眼,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劉琛素來喜歡邊塞詩,這首詩若仔細品評用詞也就一般,立意確實是不錯,但似乎也沒有其他人捧的這麼高,但看眾人爭先恐後地誇,他都懷疑自己的文學造詣是不是低了些,沒看出那麼好來。

    眾人誇了許久,才把這頁揭過。慕灼華足足念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把所有詩詞都念完了,眾人也匿名選出了自己心目中認為最佳的一首詩,寫在紙上。

    侍女們再次收齊了各人手中的票紙,兩名侍女一名唱票一名計數,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詠牡丹。」

    「詠牡丹。」

    「詠牡丹。」

    ……

    「詠牡丹第一名,得八十六票。」

    場中算上劉琛劉衍,一共一百零二人,詠牡丹獨得八十六票。

    眾人微笑鼓掌,衷心感嘆道:「實至名歸,實至名歸!」

    柔嘉公主含笑起身,拿起那份詠牡丹的詩卷,仔細看了看後,抬眼看向眾人。

    「結果已然揭曉了,那麼,就請這首詩的作者出來吧。」

    眾人將熾熱的目光投向了亭中端坐的劉衍。

    劉衍依然端坐,唇角噙著笑,卻沒有起身。

    一個有些嬌小的身影走了出來,走到了柔嘉公主面前,臉上有些泛紅,她抬起手攤開掌心,上面有一張小紙條,正是先前的試題。

    慕灼華有些羞怯道:「那首詩……是我作的。」

    所有的笑容剎那間凝滯,狐疑的目光從慕灼華身上移到了劉衍身上,劉衍微笑看著慕灼華,他覺得今日忘了帶把扇子真是失策,否則此刻便能擋住自己臉上的笑容了。

    柔嘉公主笑著將詩卷還給了慕灼華,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簪花詩會會首便是你了,這園中開得最好的那朵牡丹,便是你的彩頭。蔓兒。」柔嘉公主側頭對身旁的侍女道,「你去將那朵花移植入盆,送給慕姑娘。」

    蔓兒笑著應下。

    劉琛臉色十分難看,惡狠狠地瞪著慕灼華,嘀咕道:「怎麼會是這首第一,那些人都瞎了還是傻了?」

    劉衍笑道:「只怕……是太聰明了,反被聰明誤。」

    劉琛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結果,胸腹之間憋了一股氣。別說是劉琛了,其他人何嘗不是非常氣悶。其實若論詩,沈驚鴻的詩作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只不過眾人被誤導了,以為那首詩是劉衍所作,曲意逢迎,這才導致了這個結果。然而跟這些跟錯風的人比起來,失了頭名的沈驚鴻反而心態平和得很,笑容滿面地向慕灼華道喜。

    慕灼華有些飄飄然,從蔓兒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花盆都壓不下她的飄。一張小臉被牡丹映得紅撲撲的,雙眸水亮,無比膨脹地說了一句:「沈兄,我是不是第一個在詩作上贏過你的人?」

    沈驚鴻:「……」

    沈驚鴻都驚了,這第一名怎麼得來的,你心裡沒有點……數?

    皇家別苑裡,劉琛臉色極為難看,一臉不滿地看著柔嘉公主。

    「今天這場詩會,著實不公!」

    柔嘉公主掃了他一眼,冷哼道:「不也是照著你的意思改了規則嗎?」

    「可是……」劉琛皺眉,「慕灼華何德何能得了頭名!」

    柔嘉公主微笑道:「眾望所歸,不得不服。」

    「你……」劉琛竟是說不過柔嘉公主,心中更是氣悶了,轉頭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劉衍,求助道,「皇叔,你評評理。」

    劉衍揉了揉額角:「莫要拖我下水,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管不了了。」

    柔嘉公主看著他的模樣,失笑搖頭:「你一心維護沈驚鴻,這是怕別人不知道沈驚鴻是你的人嗎?」

    劉琛哼了一聲:「知道又如何。」

    「我懂你愛才之心,不過沈驚鴻桀驁難馴,你可得小心些。」

    柔嘉公主越是這麼說,劉琛就越欣賞沈驚鴻。他與沈驚鴻坐而論道,越是了解這個人,就越喜歡他。這人出身寒門,卻滿腹經綸,志存高遠,與他的許多想法都不謀而合,他已將沈驚鴻引為知音,他日他若登基,必然重用沈驚鴻,開創一個盛世王朝。

    柔嘉公主道:「那慕灼華,也是有才之人,她奇思妙想,妙語連珠,殿試之上,或許能得父皇青眼,位列三鼎甲。」

    劉衍有些詫異:「公主竟如此看好她?」

    柔嘉公主微笑點頭:「這姑娘有些不討人厭的小心思,確實會討人喜歡,連沈驚鴻都對她不同旁人,依我看,她入翰林院,是十拿九穩之事。」

    入了翰林院,便能在御前行走,官運亨通,遠在他人之上。

    劉琛厭惡地皺起眉頭:「不是我看不起女子,不過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能如皇姐這般,慕灼華不過是投機取巧,又貪生怕死而已。」

    柔嘉公主幽幽一嘆:「罷了,你看重你的沈驚鴻,也不要針對慕灼華才是。你生來高貴,卻不知道,一個女子走到她今天這步,得有多難……」

    慕灼華很難,只是這些事她從來不說。

    你若失敗,那些難處說來不過是讓人笑話徒勞無功,你若成功了,那些苦盡甘來便也不值一提了。

    懂得你的人自然會憐惜,不懂的人,說多了也是自討沒趣,

    有了柔嘉公主的回護,慕灼華感覺到對自己的惡言惡語明顯是少了許多,她心裡對柔嘉公主的敬愛也不禁愈加濃厚。

    慕灼華在家中庶女排行第七,上面有六個姐姐,卻從未體驗過什麼叫做姐妹之情。那日見了柔嘉公主,見她對自己溫柔有加,便想著自己若有一個親生的姐姐,是否也會如柔嘉公主那般熨帖暖心。然而那是萬人敬仰的公主,她也只敢偷偷想想而已。

    在這世上,也只有郭巨力算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郭巨力照舊早早睡下了,慕灼華卻還在院子里倒騰她的寶貝,她忙得專註,竟沒注意到牆頭上坐了許久的人。

    劉衍今夜本有事,只是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慕灼華,等回過神來,人已經走到了門外。他本想敲門,卻又臨時改了主意,施展輕功飛上牆頭,便看到慕灼華捲起了袖子蹲在院子里忙活著,細嫩的藕臂上沾了些許泥土,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慕灼華把頭髮都扎了起來,幾縷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顯得有些狼狽。

    劉衍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輕咳兩聲道:「你在做什麼?」

    慕灼華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便看到了月光下屈膝坐在牆頭的劉衍。她因驚訝微張著嘴,隨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彷彿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讓人見著她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覺好起來。

    「王爺,你來啦!」慕灼華抬起手臂擦了擦額角的汗。

    劉衍自牆頭躍下,白色的衣袂翻飛,面容俊雅,皎然若謫仙一般,看得慕灼華微微失神。

    劉衍站到了慕灼華身旁,才看到方才被她身影擋住的東西,他驚詫地挑了下眉頭:「你在挖花?」

    慕灼華忙擺手解釋道:「才不是呢!我這是在移栽。」

    慕灼華說著又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那朵挖開的牡丹放入另一個土陶花盆裡,輕手輕腳地將泥土放進盆中。

    劉衍有些不解:「為什麼?」

    慕灼華專註地盯著那朵牡丹,頭也不回道:「公主賞的這個花盆太貴重了,我要好好收起來。」

    聽慕灼華這麼說,劉衍才看向先前的花盆。那個花盆乃是宮中之物,看著就不是凡品,不過這種東西劉衍家中遍地都是,自然也不會放在眼裡。

    「這個花盆能賣上百兩呢,不過意義特殊,我也不敢賣,更不敢隨便放在院子里,萬一被人偷了呢,所以啊,我就把牡丹移栽到這個土陶花盆裡,再把這個貢品花盆好好藏起來。」

    劉衍聞言失笑,只覺得慕灼華每次說話都是胡說八道,但偏偏還很有道理,他又被說服了。

    慕灼華好不容易才重新把牡丹栽好,這才扭頭看劉衍,問道:「王爺這麼晚來,是有要緊事嗎?」

    劉衍被慕灼華問得一窒,他……沒什麼事……但此刻卻還是硬掰出了一件事。他手中握著把摺扇,輕輕敲了敲慕灼華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你難道不該給本王一個交代嗎?」

    慕灼華露出一個真摯而討好的笑容:「我正想多謝王爺相助呢!」

    劉衍彎了彎嘴角,一副「你繼續扯」的表情。

    慕灼華道:「我承認今日我是故意誤導他們,讓他們以為那首詩是王爺做的,不過我也實在沒想到,王爺那麼配合,還潑了杯茶引起他們的注意,我也因此僥倖得了頭名。」

    劉衍輕笑一聲:「怪本王過分配合了?」

    慕灼華陪笑道:「王爺總是說不幫我,但最是嘴硬心軟,人美心善,小人感激得不得了呢,果然是沒跟錯主子!」

第20章

      劉衍被她的馬屁拍得哭笑不得,只覺得自己越發有昏聵的趨勢了,竟然喜歡聽人逢迎討好。

    「本王的幫助卻非無償的。」劉衍斂起了笑容,認真道,「今日潑了那杯茶,髒了一身衣服,那衣服也值一百多兩,你這個花盆便賠給本王吧。」

    慕灼華大驚失色:「怎麼這麼貴,王爺你為什麼不往地上潑!」

    劉衍皺眉道:「你還敢挑剔?」

    慕灼華賠著笑道:「不敢不敢!可是王爺……」慕灼華抽了抽鼻子,露出一個十足委屈可憐的表情,「王爺這麼富有,小人這麼貧窮,你捨得損不足以奉有餘嗎?」

    劉衍噙著笑道:「捨得。」

    「王爺啊……」慕灼華嗚咽一聲,「這個花盆對小人來說意義非凡,是公主賞賜的,若是給了你,那以後公主追究起來可怎麼辦啊!」

    劉衍忍著笑道:「你便直說賠給了本王,旁人不過說什麼。」

    慕灼華唉聲嘆氣道:「王爺,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其實這朵花也很貴的,不然,這朵花賠給你吧!」

    劉衍一怔,慕灼華已經把花盆捧到了他眼前,一朵柔媚綺麗的牡丹在月下招展著,花瓣後露出一張笑吟吟的小臉。

    「王爺,這品種的牡丹花,可也要上百兩一朵呢,這樣富麗堂皇的人間富貴花最適合王爺這樣的身份地位了,你就收下吧!」

    劉衍怔怔看著那朵花,只聽著慕灼華軟軟地喊了幾聲,他便下意識地接過了花盆。

    慕灼華暗自鬆了口氣,笑著道:「今日這頭名本也有一半功勞是王爺的,說到底是在下沾了王爺的光,所以這彩頭咱們一人一半正好。」

    劉衍這才回過神來,無奈又好笑地看著慕灼華的小花臉:「你啊……」

    劉衍最終還是將這朵花帶了回去。

    執墨知道劉衍半夜出了趟門,沒讓他們跟著,回來的時候竟帶了一朵牡丹花,臉上還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劉衍將那朵牡丹放在書房的窗台上,親自給花澆了澆水。

    執劍經過,看到這一幕覺得有些好奇,問道:「王爺方才去買了盆花?」

    劉衍微笑道:「不是,別人送的。」

    執劍驚了——居然有人給王爺送花!

    王爺還笑著收下了!

    還有幾日便是殿試,這幾日慕灼華在家裡溫書,郭巨力便出去四處找新房子。如今她們身邊有了不少錢,過了殿試,應該能封個一官半職,便不適合再住在東城這種魚龍混雜之地了。郭巨力在北城和南城打聽了幾天,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大多是因為太貴。

    「北城兩進的房子,一個月租金便要二十兩,怎麼不去搶啊!」郭巨力氣呼呼地如是說,「還要一次付半年,加上押金,一次便要交一百四十兩。」

    「咱們現在不是有很多錢嘛。」慕灼華財大氣粗地說,「月租金五十兩也是住得起的。」

    「小姐,咱們還得添置很多東西呢,筆墨紙硯還得買更好的,你近來又長高了,也得重新做幾套衣服鞋襪了。往後你當了官,還要人情往來呢。我都打聽了,新科的進士一年俸祿米糧加起來也不超過三十兩,都還住不起北城呢。」

    郭巨力碎碎念算計著日後的開支,本以為一夜暴富了,誰知道竟多了這麼多燒錢的地方。

    慕灼華聽得發笑,忍不住掐了一下郭巨力的臉蛋。

    「巨力可真是持家有道,我都捨不得把你嫁了。」

    郭巨力道:「小姐你都不嫁人,為什麼要把我推進火坑。」

    慕灼華啞然,吃吃笑道:「你聰明了,對,咱們都不嫁人,升官發財就好。」

    慕灼華的個子彷彿春天的柳條似的,一夜之間抽高了個子,袖子驟然短了一截,卸妝之後的容貌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慕灼華仔細看了看,發現自己原先有些肉肉的臉頰瘦了一些,脫去了稚氣,多了幾分少女的柔美與嫵媚。

    郭巨力給慕灼華調製易容的粉膏,讚歎道:「小姐越來越好看了,比姨娘還好看呢。」

    慕灼華沾了沾黛色的粉膏,猶豫著該怎麼改變妝容。她調製的這些粉末極難卸掉,得自己另外調配藥水才能擦洗掉,兩者都沒那麼容易調配,因此每次補妝都得經過深思熟慮。以前她個小臉嫩,便裝著天真稚氣騙人好感,如今要入朝為官,再這麼打扮恐怕會被人看輕,需得成熟穩重一些。

    慕灼華想了想,便有了方案,在眉眼之處輕輕畫了畫,又在臉上添了些陰影加深五官輪廓,乍一看還是那個人,可整個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了。之前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彷彿十五六歲的女娃娃,卸了妝的她便是十八歲的美貌少女,而重新上妝,她便是穩重清秀的書生了。

    換上了新作的衣衫,慕灼華對鏡自照,滿意點頭。

    郭巨力發自內心地說:「小姐真俊,我若嫁人便嫁小姐這樣的。」

    慕灼華哈哈一笑:「千萬別,興許我和我那父親一樣風流呢。」

    殿試定在四月初八,慕灼華同其他人學了面聖的禮儀,這才進宮接受昭明帝的考核。

    一百個貢士魚貫進門,大殿上擺好了一百張桌子,也準備好了筆墨紙硯,筆墨充足,紙張每個人卻只有十張,如此則要每個人都打好腹稿,速速完成。在沒得到准許之前,考生是不允許抬頭窺探龍顏的,每個人低頭行禮之後,坐在指定的位置上,之後由總管太監宣讀殿試題目,便可以開始作答了。作答時間為一個時辰,期間自然也可以如廁飲水,但極少有人會這麼做,這會給皇帝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每年的殿試考題方向都不一樣,只取決於皇帝的個人喜好。有的皇帝喜歡詩文,有的皇帝喜歡策問,甚至還有考過算學風水的皇帝,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好在昭明帝是個中規中矩的皇帝,沒出什麼太偏門的考題為難眾考生。

    今年的殿試題目是道策問題,題目是「無為而治」。

    這題目很大,切入點很多,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這樣一來就要仔細回想一下昭明帝歷來的政策傾向,是有為還是無為,若是猜錯了帝王的心思,這前途可就堪憂了。

    慕灼華心中嘆氣,這考試考的只有一半是才華,另一半卻是揣摩上意的本事。昭明帝登基第十五年,多施行仁政,休養生息,如此看來,很多人會押在無為之上。

    無為,無為……其實無為本身,也是一種有為,只是順時應勢而為,有所為有所不為……

    慕灼華腦中一行行字自然浮現其中,文思泉湧,閉目片刻後,便提筆答卷。

    大殿之上,昭明帝正仔細觀察這些考生,有的人胸有成竹,有的人愁容滿面,有的人戰戰兢兢,有的人落落大方,才華如何尚不知道,但心性卻可見一斑。

    大殿兩旁則坐著不少文武大臣,還有一些幾位皇親貴族,便如定王與三位皇子,這些人也在觀察著考生們臨場的表現。

    這些考生中最為矚目的,無疑便是沈驚鴻與慕灼華了,一個是連中三元的詩聖,一個是極為罕見的女進士。慕灼華那篇策問在朝中流傳,引起了不少爭執,便是昭明帝也對她印象深刻,今日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考試時間過半後,昭明帝便走了下來,在考生之中來回巡視,這就極大考驗了考生們的心性,有的人一見皇帝來了,登時心神大亂,寫不出字,這些人多半是難成氣候的。昭明帝自然而然地先走到了沈驚鴻身旁,沈驚鴻已經寫好了六張紙,昭明帝饒有興味地站在旁邊從頭看了起來,邊看還邊微笑點頭,顯然十分欣賞沈驚鴻的策問。

    劉琛見了這一幕,心中也是安定了不少。對沈驚鴻的才華他是十分信任的,就擔心他御前無狀,或者心神失寧亂了分寸,如今看來是多慮了。

    昭明帝看完了沈驚鴻的卷子,便走下去看其他人的,其餘之人有好有壞,卻沒有一人能讓昭明帝如對沈驚鴻那樣看重了。眼看著昭明帝就要走到慕灼華身旁,忽然殿上響起一聲清脆的巨響——啪!

    兩旁的大臣愕然,抬頭四望尋找聲音的來源,片刻後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只見慕灼華桌上的硯台不知何故,竟翻倒了過來,卷子本疊放在一起,墨水一倒,自上而下地濕透所有的試卷,那些已經寫好的卷子有一半的篇幅都被墨水染黑了,完全看不清字跡。慕灼華本已經寫完七張紙,此刻看著染黑的卷面,整個人表情都懵了。

    時間只剩下兩刻鐘,而白紙……認真算起來,只有半張。

    大殿兩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慕灼華身上,慕灼華茫然抬起頭,正好接觸到昭明帝探究的目光,整個人都是抖了一下,立刻又低下頭去。

    半張紙,兩刻鐘,又能寫什麼呢……

    慕灼華抓著筆的手緊了緊,掌心已經微微汗濕了。

    遠遠的傳來不真切的談論聲:「時運不濟啊,看來是最後一名了。」

    「估計是看到陛下走近,心裡慌了,這才打翻了硯台。」

    「年紀太小了,又是姑娘,會有驚慌也是難免的。」

    「陛下仁慈,應該不會追究她的過失。」

    慢慢地,慕灼華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完了……完了……

    是她慌了嗎?

    不是啊,那個硯台是莫名其妙自己翻倒的,她分明沒有碰到!

    是誰要害她?

    她又得罪了誰?

    殿試最後一名不過是同進士,同進士就不是進士,前途便大大不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劉衍活到二十六歲,第一次收到女人送的花,然而他本來想要的是花盆。

    心情十分複雜,但總歸是開心多一點。

    唉……我好喜歡慕灼華這個小可愛,彎了彎了~~~~

第21章

      慕灼華獃獃看著眼前半張白紙,彷彿看到了自己一片慘白的過去。

    她看到阿娘倚門流淚,日日盼著父親回頭,她告訴自己,不要將一生放在別人手中。

    她聽說女人只要當了官,便能作自己的主,自立門戶,不再依附男人。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父親的書房裡,姐妹們都去搶那些珠寶首飾,搶脂粉綢緞,她都不要,她只要數不清的書,想要片刻的安靜,如果可以的話,再給她一盞不會熄滅的燈,讓她可以在夜裡看書寫字。

    慕家的人都笑話七小姐是書獃子,腦子有問題,姑娘家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還不如打扮漂亮一點,以後嫁個好人家。

    然後呢……

    嫁了人,像她阿娘,像大娘子,像家裡的每個姨娘們,每天在內宅里勾心鬥角,爭奪不屬於自己的財富和男人嗎……

    她不過想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罷了。

    慕灼華揉了揉鼻子,眼睛有些發酸,卻沒叫人看出她的窘態。

    以前那麼難,她都沒想過放棄,更何況是走到了這裡了。

    慕灼華長長舒了口氣,晃了晃腦袋,重新振作了起來——她還有半張紙呢!

    慕灼華重新提起筆,沾了沾墨,思忖片刻,重新下筆。

    「她還要寫什麼?」

    「半張紙,又能寫幾句話?」

    「困獸之鬥罷了。」

    「但是能有這心性,便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不知是誰說了這句,引來了眾人的交相點頭。

    是啊,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殿試上出了這麼大的岔子,卻還能鎮定自若地重新下筆,無論她寫了什麼,在陛下看來,已經是高看她一眼了。

    昭明帝含笑點頭,卻沒有再走下來巡視了,而是走回御座之上。

    總管太監高聲喊道:「時辰到,停筆——」

    卷子被一張張收了上去,考生們得到了休息時間,在太監的引領下離開大殿,來到偏殿喝水進食。

    慕灼華坐下之後便大口灌了一壺茶,放下茶壺,便看到許多人都一臉同情地看著自己。

    「你今日也太不走運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那些人紛紛搖頭,看似惋惜,心裡卻在算計著這十七名掉了下來,自己大約能上升多少。

    沈驚鴻倒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了一下:「你之後有再作答嗎?雖然發生了意外,但若能用心作答,陛下定然不會怪責。」

    慕灼華沖沈驚鴻笑了笑:「我覺得自己答得挺好的。」

    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連沈驚鴻也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交了半張紙,口氣還這麼囂張。

    「那……祝你好運了。」沈驚鴻也無話可說了。

    昭明帝看過卷子,心裡便對各人的表現有了底。待昭明帝看完所有答卷,所有考生也在偏殿等候了一個時辰了,又再度被召回了大殿之上,等待殿前奏對。

    這可是在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的機會,每個人都是既忐忑又期待地等著,倒是慕灼華看起來神情自若,這在旁人看來,是破罐子破摔的表現了。

    第一個被召上前問話的,自然是沈驚鴻了。沈驚鴻年輕俊美,儀錶不凡,更兼寫了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讓人初見便生出了十分的好感。沈驚鴻這卷子是昭明帝站在旁邊看著寫完的,他對這個才華驚人的青年顯然十分欣賞,面含微笑問了幾個問題,沈驚鴻不卑不亢,對答流暢,讓昭明帝連連點頭。劉琛站在一旁看著,似乎覺得與有榮焉,也露出了笑臉。

    劉琛附耳對劉衍低聲道:「今科狀元,非他莫屬。」

    劉衍笑而不語。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被傳召,幾人面色不一,有人興奮有人驚恐有人沮喪,眾人的對答都被一旁的宦官一一記錄下來,也被昭明帝在心裡留了底。

    太監又一次扯著嗓子喊道:「慕灼華上前覲見——」

    眾人驚愕地挑了下眉梢,偷偷看向慕灼華,慕灼華神態自若地走出隊列,清秀的小臉上帶著從容不迫的微笑,她走到隊伍最前列,行禮叩首道:「學生慕灼華,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方傳來昭明帝的聲音,溫和而威嚴:「平身吧,讓朕仔細看看你。」

    慕灼華立刻站起身來,恭敬垂手站著,揚起下巴,眼睛卻看著地下。

    「不錯,年紀輕輕,心性卻極穩,朕還以為,你要當場哭出來了。」昭明帝笑呵呵道。

    慕灼華答道:「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不可輕言放棄,便到走投無路之際,也應笑對生死。」

    「好!」昭明帝讚賞地點點頭,拿起手中半張卷子,「你能在最後的時間寫下這份答卷,也很好。」

    那半張紙空間有限,也只寫得下兩句話。

    居無為而思有功,盡人事以聽天命。

    物競天擇適者生,不優則劣弱者亡。

    昭明帝道:「寥寥數字,卻說盡了人道,也說破了天道,你年紀不大,卻有這等境界,著實不易。」

    在最後的空間與時間裡,慕灼華只能提煉自己的想法,最後寫下這兩句。她也是在賭,現在看,她是賭贏了。

    慕灼華俯首道:「謝陛下誇讚。」

    「你會試的那篇策問,朕反覆看過幾遍,原以為作此篇策問者,定然是個老成謀國之士,卻沒想到你這般年輕,還是個女子。朕想知道,策問所言,是你心中所想嗎?」

    昭明帝這麼問,似乎是懷疑這篇文章有人代筆。雖然被問的是慕灼華,但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壓,心生懼意。

    慕灼華心中一凜,俯首道:「回陛下,學生出身商賈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便覺經濟乃民生之基。」

    「何謂經濟?經邦經國,濟世濟民,上惠朝廷,下澤百姓。陛下治國多年,以民為本,四海之內無不感念陛下仁政,便是外邦蠻夷也垂涎我陳國富足,不遠萬里與我陳國貿易,海波平靜,四海來朝,江南之地每年因此可受益數千萬兩白銀,百姓豐衣足食。」

    「北涼卻屢屢犯境,為何?學生位卑,卻未敢忘憂國,思慮多時,偶有心得。北涼不產金銀、糧食,逐水草而居,百姓生而多艱,垂涎中原富足,便只有南下侵掠。但北涼便沒有能與陳國貿易之物嗎?有的,北涼馬壯,遠勝中原,有富足鐵礦,可為利器,北涼牛羊肥碩,可補陳國之缺,北涼人高大雄壯,以一當十,然則兩國互為戒備,邊貿難通,北涼人無法以貿易的形式交換所需,便只能想方設法侵掠,這是他們為生存計。」

    「陛下,一將功成萬骨枯,學生以為,若能活下去,百姓是不願意打仗的,而誰能讓他們活得好,誰便是他們的天。士大夫讀聖賢書,不屑商賈小道,學生以為,能利國利民之事,無分大小。」

    慕灼華一番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說得旁邊的仕宦也不禁輕輕點頭,深以為然。站在慕灼華身後的考生,有許多人都曾在簪花詩會之時諷刺過她,但如今聽她這麼一說,也覺得她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暗自為之前的態度感到羞愧。

    慕灼華態度不卑不亢,卻一開頭便將昭明帝捧了捧,讓皇帝聽高興了,往下話便也好說多了。這話里話外透露著一個意思,就是陛下聖明有為,番邦百姓都等著您去解救他們呢。

    這種臣子說話的藝術昭明帝倒不少見,卻見慕灼華一個小姑娘板著張清秀稚氣的小臉,說起來也一套一套的,不禁有些好笑,偏偏她說的有理有據,讓人生不出玩笑的心思。

    「看你胸有成竹之態,這策問想來是作的無錯了。只是今日殿試你犯了大錯,污了試卷,雖然臨危不亂還交了四句,但也難以服眾。不過朕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把無為而治用來註解養蠻策解釋給朕聽,朕給你三十息的思考時間。」

    慕灼華心中大喜,俯首道:「聖明無過陛下!」

    用無為而治註解養蠻策,這又有什麼難?但是昭明帝給了她三十息,卻是存了為難她的心思,慕灼華也不好露出太得意的模樣,便故作為難,皺眉思索了一番,待聽到一聲磬響,她舒展了眉眼,認真答道:「無為,而無不為,順治,則天下大治。聖人治國,順時應勢……」

    「……因勢利導,民心所向,則事無有不成……」

    「……藏利於民,澤被萬姓,則民無有不忠……」

    「……廣開教化,人心思一,則國無有不興……」

    慕灼華註解了無為,又談了何為治,自上而下,從裡到外,把經濟民生、德育教化方方面面的養蠻策說了個通透。

    昭明帝一開始還帶著笑,後來越聽越嚴肅了起來,不時陷入沉思。一旁的太監運筆如飛,將慕灼華的話一字字寫下,揮汗如雨,待慕灼華說完,他的手依然抖成了篩子。

    昭明帝沉默了許久,才勾唇一笑,道:「善!」

    三十息成文,如此思謀,如此文采,如此年紀……

    昭明帝仔細端詳慕灼華,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身為男兒身,那就更好了。他心中本是屬意沈驚鴻為狀元,沈驚鴻確實是無可挑剔,但慕灼華也是不遑多讓。

    昭明帝一時陷入了沉思,殿上之人跟著面面相覷,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慕灼華自覺答得還算不錯,更何況有了昭明帝那個「善」字,她心中著實踏實了許多,只是這會兒昭明帝又沉默了太久,她難免也有些忐忑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慕灼華便聽到昭明帝又帶著笑意問了一句:「你既講了教化,又講了經濟,卻不講軍事,難道不打仗,便能得四海歸一?」

    慕灼華一怔,隨即道:「打還是要打的,教化大興,國富民強,這才好打勝仗。教化他們,是為了不打仗,打仗,是為了讓他們坐下來好好聽話。」

    昭明帝失笑,指著慕灼華道:「你啊你啊,話都叫你說完了……」

    左右侍從驚訝地看了昭明帝一眼,又看向慕灼華,心中暗道了不得,可甚少見到昭明帝笑得這麼開心,這個慕灼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啊!

    昭明帝信重的總管太監輕聲提醒道:「陛下,是否召見下一個考生殿前對答?」

    昭明帝這才回過神來,擺擺手笑道:「不必了,朕心裡有數了。」

    慕灼華這才得了令退下,跟著所有的考生回到偏殿等候名次的公布。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但她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應該不會太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寫得文章撩得俊郎~~~

第22章

      劉琛又驚又怒地跑到劉衍身邊,不敢置信地說:「父皇居然想點慕灼華為狀元!」

    劉衍也是錯愕:「皇兄真這麼想?」

    劉琛咬牙道:「父皇這是被蒙蔽了吧,那慕灼華雖……確有些本事,但論真才實學又哪裡比得上沈驚鴻?」

    劉衍愣神了片刻,方道:「只怕……難以服眾。」

    劉琛立刻道:「皇叔你說得對,不如你去勸勸父皇!」

    劉衍失笑:「我如何勸得?殿試結果,皆看陛下心意。」

    劉琛急道:「如今沈驚鴻譽滿定京,父皇卻叫一個女子作了狀元,你讓百姓作何感想,怕不是要在背後議論,說父皇是看中了慕灼華的美色!」

    劉衍臉色一變,呵斥道:「慎言!」

    劉琛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閉上嘴。

    「你說的不無道理……」劉衍嘆了口氣,搖搖頭,「但此事絕非他人可以開口,你我更需避嫌,要相信皇兄的聖明。」

    劉琛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承認劉衍說得對,只能沉默點頭。

    殿試的結果當日便出來了,考生們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個時辰,終於等到了結果。

    這次宣讀名次的,卻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試……」

    「一甲第一名,沈驚鴻,賜進士及第!」

    這個結果都在眾人意料之中,沈驚鴻俯首,含笑謝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錫,賜進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華,賜進士及第!」

    慕灼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著慕灼華,低聲提醒道:「還不趕快謝恩。」

    慕灼華急忙磕頭謝恩,心中卻還迷糊著。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來想著,能保住原來的名次就不錯了,居然還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見識過慕灼華御前奏對的本事,對她是有幾分信服,但想著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個女子給壓過一頭,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

    殿試結果陸續公布完畢之後,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賜宴御花園,恭喜諸位新科進士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論結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讀,到了這一日終算是開花結果,進士也好,同進士也罷,對自己對宗族也有了個交代。到了瓊林宴上,本有些鬱悶的進士也一掃鬱結之情,展露了輕鬆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監宮女的服侍下換上了特製的禮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眾人的道喜。沈驚鴻錦衣加身,談笑晏晏,一時風頭無兩。榜眼宋濂錫和談話慕灼華分坐沈驚鴻兩側,宋濂錫年過三旬,已是第二次參加會試了,容貌並不出眾,勝在為人莊重自持,讓人心生敬意。而慕灼華三人之中年紀最輕,又是女兒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關注,旁人也不敢再為難她,今日宴上便只有觥籌交錯,一片喜樂了。

    開席不久,沈驚鴻領著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謝恩,昭明帝心情極好的樣子,正要拿起酒杯,卻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咳。

    坐在昭明帝身側的是幾位皇子,大皇子劉琛見昭明帝咳嗽,關切道:「父皇,太醫說過您不能飲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興,無妨的。」昭明帝說著拿起了酒杯。

    劉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劉衍,劉衍立時站了起來,勸道:「皇兄,太醫的勸誡還是要聽的,沈狀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這杯酒而傷了身體,便會讓他們後悔莫及,自責不已了。」

    昭明帝聞言,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還是以茶代酒吧。」

    劉琛笑道:「父皇,這杯酒就讓兒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間,子替父酒,也是尋常之事,但在皇家,這種舉動便不免讓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劉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對雙生子,二皇子劉瑜,三皇子劉瑾。兩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氣質截然不同,劉瑜皮膚白皙,溫文爾雅,禮賢下士,頗有美名,三皇子劉瑾卻是生性活潑爽朗,喜好舞刀弄槍,皮膚晒成了小麥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卻是耐不住寂寞到處打量。

    劉瑜見劉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閃,卻不動聲色。劉瑾直勾勾盯了劉琛片刻,才不屑地移開眼。

    昭明帝因身體多病,為人也不重□□,有了三位皇子之後,後宮便沒再添過女人。太后擔憂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邊塞人了,因此陳國的後宮算是極為清靜。皇后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卻顯得沉悶,淑妃出身武將世家,性情活潑解語,據說淑妃比皇后更得昭明帝喜愛,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讓旁人有了許多揣測。

    慕灼華隨著沈驚鴻回到席上,目光卻偷偷留意著皇室成員的動靜。她活了這麼些年,明白一個道理,想要過得順,一定得學會察言觀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錯了隊得罪了人,怕是死得無聲無息了。

    最讓慕灼華擔憂的,便是今日無故翻倒的那個硯台。硯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無風自動,她仔細觀察過硯台,在右下角發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撞擊痕迹,應該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擊推翻形成的。慕灼華回憶當時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側,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著的,除了幾位姓劉的皇室成員,便是幾個二品以上的高官。她著實是想不出來,她何時得罪了誰,那人竟又如此大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無交集,非要說得罪了誰,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說過,她那篇養蠻策把大皇子給激怒了。慕灼華今日觀察過劉琛,大致了解了他的個性。劉琛是皇帝的嫡長子,相貌英俊,氣度不凡,自幼跟著劉衍學文習武,可算是文武雙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戰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選。這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性格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驕傲,他驕傲得理直氣壯,根本不屑去掩飾自己的情緒,可謂愛憎分明了。

    反倒是劉瑜叫人難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溫和有禮,卻讓人猜不透是真情還是假意。劉瑾與他相貌相似,性情相異,倒是與劉琛更相近,只是少了劉琛與生俱來的驕傲,眼中壓抑著不服。

    還有一人便是劉衍了,想到會試之時他幫過自己,按說更沒理由害她。

    慕灼華喝了杯酒,暗道一聲頭痛。

    宋濂錫見慕灼華眉頭微皺,以為她是喝醉了酒,便讓宮女倒了杯熱茶來。「慕探花,喝點熱茶解酒吧。」

    慕灼華感激地笑了笑,接過茶:「濂錫兄有心了,灼華不勝酒力,讓你見笑了。」

    今晚她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這酒不烈,但她平時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氣,過幾日咱們便要到翰林院報道,咱們是同榜進士,理應互相關照,我虛長几歲,便厚顏承你一聲兄長了。」宋濂錫微笑著說道。他年紀較大,看起來仁厚莊重,慕灼華也不禁生出幾分敬意。

    「聽兄長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錫點頭道:「不錯,我自祖輩起便居於定京。」

    「小妹卻是來定京不久,日後還要兄長多多關照。」慕灼華說笑著,狀似無意地問道,「都說定京城裡遍地是官,小妹只怕莽撞無知,到時候衝撞了貴人。」

    宋濂錫笑道:「倒也不必過分擔憂,陛下為人雖然仁厚,卻最恨官員橫行霸道,欺凌弱小,因此定京可還比那些天高皇帝遠的邊城安定。」

    慕灼華點頭稱是:「今日見朝上的大人們,確實極為親切,幾位殿下禮賢下士,也叫人心悅誠服。」

    宋濂錫聽了這話,面色卻有些古怪,遲疑了片刻,說道:「咱們為臣者,最重要的莫過一個字。」

    慕灼華問道:「忠?」

    宋濂錫淡淡一笑,搖頭:「是純,但行己事,莫問前程。」

    慕灼華聞言,不禁肅然起敬,宋濂錫的覺悟,確在她之上。

    若論忠,便是一心向著皇帝。

    若論純,便是一心為政,居其位,謀其政,莫問前程,不計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於皇帝,也是忠於百姓。

    而宋濂錫這話的深意不只在此,更是旁敲側擊地提醒慕灼華——不要攪和進皇室的爭端之中。

    二人畢竟交往不深,能說到這裡,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慕灼華感激地舉杯敬茶,宋濂錫見慕灼華的神色,便知道她是聽明白了自己的話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遠處,沈驚鴻被人群簇擁著,眾人玩起飛花令,若論詩詞,又有誰能在沈驚鴻面前露臉,沈驚鴻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雙眼睛卻黑得發亮,俊美英挺的面容上泛著醉意,卻叫不少宮女羞紅了臉,心潮澎湃。

    這才是狀元之才該有的模樣啊……

    昭明帝早已離席,眾人少了許多拘束,喝得更加盡興。席近尾聲,忽然有個宮女輕聲叫走了慕灼華。

    「大人,陛下傳您覲見。」

    慕灼華登時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個人?」

    宮女笑而不語,轉身便走。

    慕灼華十分忐忑地跟著宮女一路疾走著,這一路卻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華也不知是宮裡的什麼位置,只看著依舊是一片花園,卻已聽不到瓊林宴上的喧囂了。

    慕灼華趕到的時候,昭明帝已換了常服,正在喝葯,站在他身邊伺候用藥的,一個是皇后,另一個是柔嘉公主。皇后看上去三十多歲,面容不算美貌,卻端莊嫻靜,與昭明帝極為般配。

    慕灼華跪下朝帝後行禮。

    「咳咳……」昭明帝皺著眉頭放下藥盞,碗底還殘留著黑色的藥渣,「這葯是越來越苦了。」

    皇后溫聲道:「陛下近日勞累,太后囑咐了太醫要多照看陛下,怕是這個原因,太醫才加重了藥量。陛下若覺得苦,便吃顆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開了蜜餞盒子,昭明帝擺了擺手,道:「罷了,喝多了,倒也習慣了。」

    慕灼華嗅覺靈敏,聞一聞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這病在肺里,沉痾難治,恐怕是……

    「皎兒,朕讓你今日去瓊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輕俊傑,你竟看中了一個小姑娘嗎?」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華,「朕聽說簪花詩會的時候,你也替她出了頭。」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華:「同為女子,憐她不易罷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嘆息道:「你啊,總是為他人想得多,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一下。那個沈驚鴻,朕看著很是不錯……」

    「父皇。」柔嘉公主皺著眉頭打斷他,「且不說沈驚鴻小我幾歲,那日簪花詩會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斷不娶妻,他說這話便是想絕了朝中大臣的籠絡之心,此人志存高遠,不會甘心當一個無權的駙馬。」

    昭明帝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在他心裡,總覺得只有最優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愛的長女,但這樣的男子,又有誰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只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你和皇后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說,便和皇后說。朕心裡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聽昭明帝這麼說,柔嘉公主也只能無奈一笑,與皇后一起帶著人離開。

    昭明帝這才回過頭來打量慕灼華。

    「不必拘禮了,抬起頭來吧。」

    慕灼華這才放鬆了一些,稍稍抬起頭,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長相。

    昭明帝今年將近四十吧,其實這年紀並不大,只是因為久病纏身,人看起來憔悴蒼老了不少,兩鬢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來相貌溫文,雖不似劉衍俊美,卻與劉衍也有幾分相似之處,到底是一個父親生的。

    「慕灼華,朕點你為探花,你可高興?」

    慕灼華低頭道:「微臣喜不自勝,卻又惶恐不安,怕有負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當得,朕本來還想點你狀元。」

    慕灼華大驚,脫口而出道:「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為何使不得?讀書人又有誰不渴望中狀元,光宗耀祖。」

    慕灼華老實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懸樑刺股,多年苦讀,自認為能有今日,乃是不負所學,陛下所給予的,已遠超微臣所想。但若論學識淵博,論名望才氣,微臣確實遠不及沈驚鴻,若得了狀元,必然遭人非議,微臣受辱不要緊,若連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輕笑,又忍不住掩著嘴咳嗽:「你很聰明,也有分寸,一個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頭,才會懂得這些的道理。」

    慕灼華聽了這話中的憐憫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來:「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腦塗地,無以為報。」

    「起來吧。」昭明帝溫聲說道,「你如此年紀,便有這等才學和胸懷,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戰而勝,天下歸一的那天。」

    慕灼華嗓子一緊:「陛下洪福齊天,自然能看到的。」

    這話慕灼華自己都不信,她聽著昭明帝的聲音,看他的氣色,心裡明白他壽數不多,而這一點,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現在看中的年輕官員,都是在為將來的皇帝做儲備。

    「沈驚鴻銳意進取,而你進退有度,朝中有你們這樣的年輕官員,大陳未來可期。」昭明帝笑著說,「過兩日,你們便要去翰林院報道,朕已有旨意,著你們一甲三人輪番為三位皇子講學。」

    慕灼華苦笑,剛想著遠離是非,結果現在是非自己湊上來了。

    「微臣才疏學淺,怕不足以為皇子講學。」

    昭明帝卻充耳不聞:「往年都是老翰林為新進士講學,今年是朕改了規矩。三位皇子心思駁雜,於學業上是不如你們的,你也不要謙虛了,若是皇子們不敬師長,叫你們受了委屈,朕自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慕灼華還能說什麼,只能跪下來謝恩了。

    待慕灼華走遠了,總管太監才走上前來,手中捧著一方硯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過硯台看了看,笑著放下了。

    「看來,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總管太監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說得上話的,因此此時也大膽開口道:「女子探花,確實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總管太監哽咽道:「陛下洪福齊天!」

    昭明帝淡淡笑著擺了擺手:「何須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罷了。沈驚鴻……他是一把利劍,但作為一個皇帝,不能只有劍,慕灼華,是最好的鞘,只看他日後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面前,希望皇兒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慕灼華心煩意亂地回到了御花園,瓊林宴不知何時結束了,御花園中只剩下一些太監宮女在洒掃,慕灼華只能找一個人帶自己出宮。

    「慕探花。」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慕灼華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到了分花拂柳而來的熟人。今日穿著朝服的劉衍顯得尊貴而威嚴,讓慕灼華不自覺低下頭來。

    「見過定王殿下。」

    劉衍點了點頭說道:「瓊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帶你出宮?」

    「正是,夜裡漆黑,怕迷了路走錯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宮回府。」劉衍走到了慕灼華身側,輕聲說:「跟我走。」

    慕灼華微一怔忪,遲疑了一瞬,便抬起腳步跟著劉衍朝宮門口的方向走去。劉衍手上提著一盞宮燈,燈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華恍惚間,卻聽劉衍壓低了聲音說:「還未恭喜你呢。」

    慕灼華唇角微翹,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爺。」

    劉衍問道:「喜從何來?」

    慕灼華道:「有了我這麼一個得力下屬,難道不是大喜事嗎?」

    劉衍低笑了一聲。

    「今日驚險萬分,你居然能轉危為機,硯台翻倒,你若心態崩塌,哭鬧無狀,必然會被斥落,恐怕連同進士之位也會被剝奪。」

    慕灼華忽地頓住了腳步,抬起頭直勾勾望著劉衍:「王爺相信我嗎?」

    劉衍疑惑地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慕灼華,卻撞進了她清亮濕潤的雙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飛雙頰,未施脂粉卻染上了胭脂色,杏圓的雙眼烏黑濕潤,帶著一絲稚氣與好奇,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回答。

    劉衍說不出她哪裡不一樣了,彷彿是半夜裡一陣春風,悄悄吹開了滿園的鮮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讓那個小女孩一夜之間有了少女的風情。

    劉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關頭都能面不改色做戲,本王相信你能穩住心態,從容應對。」

    慕灼華眼神一動,若有所思:「只是這硯台不知誰是打翻的。」

    劉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華道:「怎麼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想不出來為什麼,誰跟我這麼深仇大恨呢……」慕灼華偷偷打量劉衍,「聽說大皇子不喜歡我?」

    劉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還不至於因此陷害你。」

    慕灼華又道:「陛下有旨,讓我們一甲三人為皇子講學。」

    「那你日後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華拱拱手,苦笑道:「多謝殿下提醒,可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

    說話間便到了宮門口,劉衍的馬車便在門口等著,他看向慕灼華,見她臉上帶著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華笑道:「多謝王爺美意,不順路,還是免了。」

    劉衍也不堅持,徑自上了馬車,一眨眼馬車便消失在了拐角處。

    「執墨。」馬車裡傳出劉衍的聲音,「你護送她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在劉衍心中,慕灼華已經從孩子變成一個大人了吧……

第23章

      慕灼華回到家,已是半夜了,郭巨力早就等急了,見慕灼華回來,著急忙慌地跑上去檢查她的身體:「小姐,你怎麼這會兒才回來,聽說皇上召見你,都說了什麼,有沒有對你不利啊?」

    「傻丫頭,你想什麼呢?」慕灼華哭笑不得,「陛下剛點了我為探花,怎麼可能為難我。唉,別的不說了,趕快煮飯,我都餓扁了,瓊林宴根本不是吃飯的地方。」

    郭巨力聽了連連點頭,立刻燒火做飯去了。郭巨力做事麻利,很快便端上來一大碗熱騰騰的肉燥面。

    「小姐,今天咱們家險些被踩扁了門檻,聽他們說今天殿試可精彩了,他們都說你是……逆風翻盤,絕地求生!」郭巨力費勁地想出了今日聽到的八個字,「人人都在猜你半張答卷寫了什麼,竟然能封探花。」

    慕灼華呵呵一笑:「別跟他們瞎湊熱鬧,那半張卷子只是敲門磚,讓陛下能多看我一眼罷了。你家小姐只要得了機會叭叭嘴,死人也能說活。」

    郭巨力深以為然點點頭,又有些憂心道:「小姐,你以後可別當了奸臣啊。」

    慕灼華氣得笑著敲了她一下:「有你這麼編排小姐的嗎!」

    這一下對郭巨力來說不疼不癢,她皺著眉頭道:「小姐你這麼貪財,又整日胡說八道騙人,我也是擔心你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害了性命。」

    慕灼華捏了捏她的臉頰道:「別瞎操心,小姐我可是有底線的,知道什麼錢才拿什麼錢不該拿,你操心著你自己的事吧!抓緊著去北城找個好點的房子,別吝惜錢,不過也別當冤大頭,你就說新科探花要租的,准能給你便宜點。」

    郭巨力用力點頭:「剛說你呢,你就仗勢欺人……不過我前兒個看了套著實不錯,便在朱雀街後面的巷子里,有個漂亮的小院子,陽光很好,小姐看了一準喜歡,就是貴了些,一個月租金二十五兩,我明日去跟他殺殺價。」

    慕灼華聽了心裡一動,朱雀街後面的巷子,好像就是曾經太醫住的那片地。

    「就那套了,價格能談就談,不能低的話也一定要租下來,儘快搬過去。」

    郭巨力別看年紀小,辦事確實是麻利,聽了慕灼華的話,第二天便租下了房子,還把價格談到了二十兩。主僕倆行李不多,一天時間便搬過去安了家,總算有了清凈的感覺。

    郭巨力把行李都安置好,也到了入睡的時間了。

    慕灼華換上了寢衣,躺上雕花的大床,不禁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郭巨力的房間還沒收拾好,便和慕灼華擠一張床。

    「小姐,這是我們的新家了。」郭巨力眼裡都是滿足,「雖然比慕家小了很多,但是睡著安心。」

    慕灼華淡淡笑了:「笨蛋,這是租的,等我當上大官了,給你買大房子住,那才是我們的家。」

    郭巨力有些憂慮:「也不要太大了,我也不想離小姐太遠。」

    慕灼華道:「等我有權有錢了,你也要當小姐的,不要總拿自己當丫鬟。」

    郭巨力道:「當小姐太難了,我還是當丫鬟吧。」

    慕灼華道:「真是個沒出息的丫頭……」

    郭巨力打了個呵欠:「跟著小姐走,不會錯。」

    慕灼華勾了勾嘴角,揉揉她的腦袋:「那你可得聽我的話。」

    「聽著呢……」

    「明天把家用物事都添置齊整,別省錢,買些好的。」

    「聽到了……」

    「你也給自己做些好看的衣服,小姐我帶你出去才有面子。」

    「聽到了……」

    「對了,打聽下咱們左鄰右舍這條街上都住了誰,得備些禮物走動……」

    「呼呼呼……」

    「這麼快睡啦……真是豬丫頭……」

    第二日,慕灼華便領著郭巨力出門採買,買了不少定京城裡最有名的糕點,挨家挨戶地送禮。那些高官府上自然是不求得到接見了,慕灼華只在門房留下禮品和拜帖便離開,而慕灼華真正的目標也不是這些大人物,她想見的,是住在原太醫署的那些人。

    如今住在朱雀後巷的大多不過七品左右,與慕灼華也只在伯仲之間,卻還不及新科探花的前程似錦,見慕灼華上門拜訪,自然是熱情迎接。慕灼華被主人家領進了屋,就著一品閣的糕點飲茶聊天,不過兩日便把朝堂里的情況幾乎摸了個清。幾位皇子的喜惡,朝中大人們的關係,在朝為官的要訣,兩日下來慕灼華著實學到了不少。當然,她最關心的一點也沒有忘記,就是打量府里的擺設,與自己對外祖家的猜測一一印證,卻是找不到一點相似之處。

    湯池沒看到,就是杏花也不見一朵。

    一一排除之後,就只剩下關著門的鄰居了。這房子就在慕灼華住所的左側,兩家共用一堵牆,慕灼華在外面看過一圈,隔壁的院子比自己住的這個大了兩倍,聽說換過不少主人,要問二十年前是誰住的,卻是都不清楚了。慕灼華尋思著只能找個晚上去夜訪一下了。

    過了兩天,慕灼華的官服和任命便都下來了,被授予正七品編修。翰林院編修並無實質職務,對他們這些新科進士來說,還有一段觀政學習期。不過一甲的待遇特別一些,他們三個人還能去給皇子講課。

    這對很多人來說自然是美差,三位皇子他日必有一位能登基,現在打好了關係,有了師徒名義,以後新帝登基便不會虧待。但是慕灼華尷尬得很,一來她年紀比三位皇子小,二來她是個女人,不管怎麼說,這個年頭還沒有女人給男人當老師的,昭明帝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慕灼華硬著頭皮到翰林院點卯,與其他人打了招呼認識過了,便去領了自己的東西。慕灼華一走,眾人頓時議論起來了。

    「咱們翰林院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啊。」

    「你別說,長得還是挺清秀的。」

    「去去去,這是長相的問題嗎,我是說,按慣例,咱們該去小秦宮擺宴歡迎新進士,小秦宮煙花之地,你說咱們請不請她?」

    「這……請了不太好,不請也不太好……」

    「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個探花,如今得了機緣要給皇子講課,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成了皇妃……」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當女人了。」

    慕灼華自然知道一個女人在男人堆里做事不容易,有些事便只能想開一些,放開一些了。

    沈驚鴻與宋濂錫對慕灼華的態度好比旁人好許多,可能是同榜的情誼。三人便在同一間辦公,三人各輪一日給皇子講課,講課的地方是在御書房,從翰林院過去倒是不遠。

    第一日沈驚鴻便開了個會,商議了每人主講的內容,三人各選了自己最擅長的一科,慕灼華以為沈驚鴻會選擇詩詞,不料他竟選了歷史,宋濂錫主講儒家經典,慕灼華想了想,選擇講地理。

    「地理?」沈驚鴻詫異地挑了挑眉,「慕編修真是博學。」

    慕灼華訕笑:「說笑了,通古博今,比不上二位,不過我讀的書雜,便講講這天下的風土人情,希望皇子們能喜歡吧。」

    「那就拭目以待了。」沈驚鴻微笑說道。

    頭一日的講課自然是沈驚鴻上了,慕灼華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一天書,宋濂錫則是備了一天課,不時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顯然有些緊張,對慕灼華悠然自得的好心態十分佩服。

    倒了傍晚,沈驚鴻一回來,宋濂錫立刻便迎上去問道:「沈編纂,今日講學如何?」

    沈驚鴻放下書本笑道:「三位皇子聰穎好學,溫文有禮,宋編修無需過分擔憂。」

    聽沈驚鴻這麼一句寬慰,宋濂錫才放鬆了少許。

    「對了,翰林院同僚說,過幾日旬休,要在小秦宮宴請我們這些新科進士,讓我們三人一定要去。」宋濂錫說道。

    沈驚鴻聞言有些詫異,看向慕灼華:「慕編修也會去嗎?」

    小秦宮,畢竟是風流之地。陳國並不禁官員狎妓,自古文人多風流,花巷的生意紅火得很,對她們來說,金銀固然重要,若能得到大人才子們的詩詞墨寶,那才更是抬身價的寶貝。

    慕灼華想起今日來傳達請客之事的同僚,那人雖然面上帶笑,心裡卻是打著看好戲的念頭,再三強調要慕灼華同去,慕灼華又何曾怕過這些,當即便微笑點頭答應了。

    「既然是慣例,在下自然不敢壞了規矩。」慕灼華笑容自若,「到時候必然會準時赴宴。」

    宋濂錫深深看了慕灼華一眼,未在她臉上看到絲毫尷尬,心裡也暗暗佩服她。

    「好,到時候我們三人同去。」沈驚鴻笑著說道。

    又過兩日,宋濂錫也講學完了,終於輪到慕灼華去挨火烤了。

    皇子們上課的地方在御書房的偏殿,聽說有時候昭明帝得空了也會過來聽一聽,看一看上課的情形。慕灼華講學這日,幸虧昭明帝不得空,不然她難免要緊張了。

    慕灼華走進課堂的時候,三位皇子都已經坐好了,課堂上六張桌子,前面三張是皇子們的坐席,後面三張坐著各自的侍讀。

    慕灼華進屋後,走到了講台上,與三位皇子相互行禮。

    「下官慕灼華,翰林院編修,今日與諸位皇子講講這地理之學。」

    慕灼華剛說完,便聽到劉琛用挑釁的語氣說:「慕編修講學為何不帶書本?」

    慕灼華微微笑道:「下官要講的東西都在腦子裡,不在書上。」

    劉琛嗤笑道:「慕編修好大本事,講學不帶書,竟是比沈編纂還要厲害了。」

    劉瑜溫聲為慕灼華說話:「大哥不妨聽聽慕編修講學,慕編修年紀雖比我們小,但這般年紀能中探花,必然是有真才實學的。」

    劉琛冷哼一聲:「那就請慕編修讓我們看看你的真才實學吧。」

    慕灼華不以為意,始終保持微笑,她來時背著個竹筒,這時打開了竹筒,從裡面抽出一幅捲軸來,抖了抖打開,掛在了身後的牆上。

    台下幾人仔細端詳,疑惑道:「這是堪輿圖?」

    慕灼華執起教鞭,轉身面對眾人:「這是下官自己繪製的地圖,這地圖北至塞北草原,南至南越濱海,西至大漠,圖上綠色的是山川,蜿蜒的黑線是河流,硃砂標註了每個地方豐產的資源。」

    慕灼華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三位殿下日後或者執掌天下,或者駐守一方,定然還是要對天下有個了解,常言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地理之學關乎民生政治,不可不學。」

    慕灼華這一番話著實吊起了眾人的興趣,劉瑾雙眼發亮道:「你連北涼南越的地理都知道?」

    慕灼華自然知道,他們慕家乃江南首富,生意做那麼大,可不是只在陳國境內打轉,別說南越北涼了,就是海外也有他們的船。這些東西皇子們若想知道,也不是無從得知的,但陳國的教育,更注重學習先賢經典,對這些東西便不怎麼看重。

    「世人都以為南越民智未開,瘴氣遍地,無可取之處,實則是不了解南越的好處,殿下若感興趣,便容下官一一道來。」

    慕灼華聲音清脆悅耳,講課之時引經據典,不時還能說上一兩個民俗笑話,逗得眾人大樂,精神一振,連本打算刁難慕灼華的劉琛也聽得入了迷,忘了打斷她。半日的講學便在歡笑聲中度過,直到慕灼華說了結束,眾人才意猶未盡地收回心神。

    劉瑾聽得入迷,忍不住道:「慕編修,你再多講一會兒,你剛才說南越這走婚族的風俗,到底是真是假,我怎麼從未聽過?」

    劉琛道:「怕不是你自己編的。」

    慕灼華道:「有本書叫《南越誌異》,是一位陳國舉人方岩所著,其中寫了他在南越的所見所聞,殿下可以找來看看。」

    劉琛又冷著臉說:「我們可沒工夫看這種雜書。」

    劉瑾斜睨劉琛,他早看出來了劉琛不喜慕灼華,而劉瑾與劉琛又素來不睦,最喜歡與劉琛作對,劉琛要針對慕灼華,那他自然是要維護了。

    「大哥,慕編修真是博聞強識,她說得不錯啊,若是志在天下,自然應該多了解天下之事,若有取南越之心,就該多了解南越之事,大哥大約是滿足於現狀了,不思大一統。」

    劉琛聽到劉瑾這番陰陽怪氣,當下拍桌而起:「放肆!我帶兵打北涼的時候,你又在幹什麼?天下難道是看幾本書就能打下來的嗎!」劉琛冷睨慕灼華,「只有貪生怕死之人才會紙上談兵,天下是真刀真槍殺出來的!」

    慕灼華額角一抽一抽的,她真沒想到自己那篇養蠻策會把劉琛氣到這個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了。

    「殿下對北涼了解最多,那我們三日後便講北涼吧,今日就到此為止了,下官告退!」

    慕灼華說完就走,一刻也不敢停留了。

    慕灼華回到翰林院,猛灌了一大碗水,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宋濂錫笑道:「你跑得這麼快,莫不是身後有猛虎追著?」

    慕灼華嘆了口氣:「不可說,猛於虎。」

    宋濂錫道:「有件事要恭喜你了。」

    慕灼華好奇道:「什麼事?」

    宋濂錫道:「方才來了旨意,調你到理蕃寺上任。」

    慕灼華高興道:「那我不用給三位皇子講學了?」

    「給皇子講學可是大機緣,看把你怕的。」宋濂錫失笑,「陛下沒有旨意說不用,那你就還是得兩頭跑了。」

    慕灼華頓時垮下臉來。

    理蕃寺主管對北涼的事務,三年前北涼與大陳議和,開通了邊疆貿易,慕灼華尋思估計是她那篇養蠻策讓理蕃寺的長官看到了,這才起了心思讓她去理蕃寺做事。

    理蕃寺原隸屬禮部,三年前開始獨立出來,隨著與北涼的往來增多,地位也日益重要,如今已與六部並駕齊驅了。

    慕灼華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起頭來:「理蕃寺尚書,好像是定王殿下?」

    宋濂錫理所當然道:「這是自然,還有誰比他更了解北涼?」

    劉衍面前擺著三份調查報告。

    第一份,是關於至仙果的,上面寫明了宮中近十年來的進出記錄。宮中藥材極多,每一次取用都要簽名登記,因此記錄的賬簿也非常多,不可能始終保存,一般只會保存十年內的記錄。而這份報告上寫明,至仙果每三年宮中會收到上貢十枚,每三個月取用一枚,入葯為昭明帝治療咳疾。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人再取用過至仙果。

    第二份,寫的是顧一笑的身世調查情況。顧一笑二十年前出現在淮州,是一個中年男子高價將她賣入淮州最大的青樓,煙波樓。顧一笑無親無故,記憶殘缺,說不清自己的來歷,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因她相貌絕美,便取名顧一笑,一顧傾城,一笑千金。顧一笑一登台便受盡追捧,半年後被江南首富慕榮贖身為妾。據煙波樓的老鴇說,顧一笑說話有定京口音,舉止嫻雅,賣她的男人說顧一笑是官宦之後,父親犯了重罪,家破人亡,其餘之事便沒有多說。時隔多年,那個賣她的男人也是難以找尋。

    第三份,是關於鷹爪鉤的調查。與袁副將身上相似的鷹爪鉤江湖上一共有兩種,最早的是荊州七鷹,這七人銷聲匿跡多年,最後一次出現也是八年前了,有傳言七人被仇家殺死了。另外一種遠在西域,從未進入陳國境內,可能性也不大。

    三條線索,細查下來,竟又是毫無線索。

    劉衍捏了捏眉心,一陣倦意涌了上來。

    執墨敲開了門進來:「王爺,萬神醫來了。」

    劉衍收起了幾張紙,說道:「請他進來吧。」

    執墨轉身出去,不多時便帶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進來。

    劉衍微笑道:「萬神醫,許久不見了。」

    「王爺這些年來,身體可還好?」萬神醫將背著的藥箱放下,在藥箱頂上輕輕一拍,那藥箱便如蓮花一樣緩緩展開,露出九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放置著不同的問診所需之物。

    「前些日子不慎叫人暗算,體內兩股氣失衡,近來經絡隱隱作痛,這才讓人將您請來。」劉衍說著伸出了右手,由著萬神醫把脈。

    萬神醫聽了劉衍這麼一說,眉頭不禁蹙起:「王爺體內兩種葯毒都是極其霸道,三年前形成平衡之態後便尋常無法打破,到底是什麼樣的暗算竟能引動藥性衝突?」

    劉衍問道:「神醫行走天下,可曾聽說過還陽散?」

    萬神醫一怔:「未曾聽過,這是什麼葯?」

    這答案雖在意料之中,但劉衍心中還是難免失落。「我從一個姑娘口中聽說,但她也不知道完整藥方,只知道主葯是至仙果。」劉衍憑著記憶說出了其他幾位葯,又道,「據說這種葯藥性極其霸道,可通過呼吸進入血液之中,剛剛斷氣之人也能吊命還陽。」

    萬神醫聽了劉衍的描述,大為震驚,眉頭緊皺著念念有詞,片刻後用力一拍手,贊道:「妙啊!這世上竟有人能想出這等藥方!不過這葯確實兇險至極,還陽散這名字也恰如其分,死人可以還陽,但活人用了這葯,卻容易氣血失衡,七竅流血而亡。王爺若是誤食這葯,確實容易引起體內二氣失衡,當場暴斃。」

    「所幸誤食不多,又遇到了一個大夫,以銀針為我卸去大半藥性,但仍有殘留,所以才請神醫看看。」

    萬神醫含笑道:「這個大夫敢為你施針,確有水平,不過可能是經驗不足,表火易卸,內毒難清。我為你施針三日,列個方子,連服七日,便可把還陽散的藥性清除乾淨。葯池現在可還有堅持泡著?」

    劉衍道:「不敢中斷。」

    「以往都是七日一次,如今你舊疾重犯,便連泡一月,直到經絡之中的隱痛除凈方可停歇。」萬神醫細心叮囑道。

    「有勞神醫了。」

    「唉,王爺口口聲聲喊我神醫,我卻受之有愧,我這幾年四處奔走,也想不出根治你這病的法子,陛下的咳疾,也是無可奈何……」

    劉衍無奈道:「神醫不必自責,或許……人各有命吧。」

    萬神醫行走天下,為人義診,醫術超絕,從堅決不入宮為官。當年陳國與北涼連年大戰,傷者甚多,萬神醫自請為軍醫,救死扶傷無數。後來劉衍中了劇毒,也是萬神醫費盡心力為他去毒續命。後來陳國與北涼和談,戰事消停,萬神醫便也離開了軍隊,雲遊四海,想要為劉衍找尋一個根治毒素的辦法。

    「淵羅花與生機相伴相生,不死不絕,老夫有生之年,恐怕難以為王爺分憂了。」萬神醫嘆了口氣。

    劉衍微笑道:「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三年前這條性命便是撿來的,能多活一日便珍惜一日,又何須去想以後呢。」

    萬神醫道:「王爺經歷過生死,仍有這般胸懷,實在叫人佩服。」

    行醫者,最厭惡的便是不惜命之人,萬神醫想起當年見到劉衍的模樣,他本以為,經歷過那樣慘烈的戰事,他會一蹶不振,性情大變,卻沒想到,他還是重新振作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身上承擔了太多的人命,他不是一個人活著,才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吧。

    作者有話要說:  伴君如伴虎,慕灼華該慫也只能慫了,放心,她很快會想辦法搞定大皇子的!

第24章

      慕灼華看著眼前的梯子,心中有些不安。

    「巨力,你可打聽清楚了,隔壁確實沒有住人?」

    郭巨力在牆的這邊架好了梯子,又拿起另一把梯子在牆對面放下去。

    「我可打聽得真切,而且我也看過了,對面的門確實沒有開過的樣子。」

    慕灼華一聽,便也放心了一些。

    劉衍不知道為何把她調去理蕃寺,讓她在他眼皮底下做事。這些日子,劉衍都沒怎麼再找過她,也不知道那幾條線索查得如何了。顧一笑的身世還有還陽散的來曆始終是懸在慕灼華心頭的一塊大石,她的直覺告訴她,一旦劉衍查到了真相,很可能會對她不利,那麼她就必須趕在劉衍之前查到真相,再選擇是說出真相,還是銷毀。

    郭巨力力氣大,很快便架好了梯子。

    「小姐,我給你扶著梯子,你爬過去看看。」

    慕灼華爬上梯子,幾下便爬上了牆頭,往對面一看,確實黑漆漆的,不像有人住。

    「我過去看看便回來,巨力,你在下面守著梯子。」

    慕灼華交代完了,便從另一邊的梯子爬下去。

    隔壁這戶人家確實挺大,慕灼華下梯的地方是廚房,她探頭看了一眼,沒有開火的痕迹,這下便確定無人居住了,心中大定。

    慕灼華躡手躡腳地走過一間間廂房,繞過迴廊,經過大堂,在後花園看到了一座假山。

    「阿娘說,她家裡也有假山……」慕灼華望著假山,喃喃自語,又失笑搖頭,「大戶人家都有假山,也不稀奇。」

    慕灼華繞過假山,又往深處走去,走過一道半月形的拱門,慕灼華忽然察覺到了一絲異常。

    她隱約聞到了一股藥味……

    慕灼華吸了吸鼻子,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了。

    藥味……這裡確實曾經是太醫住的地方,而這麼多年沒住人的地方,得是放了多少藥材,才會發出這麼濃郁的藥味?

    慕灼華心跳加速,加快了腳步,朝著藥味傳來的方向疾走。慕灼華急切地跑進了一個小院子,藥味在此處最為濃烈!

    然而慕灼華倏地頓住了腳步,屏住呼吸瞪著眼前一幕。

    院中有棵樹,樹下有個圓形的池子,那池子不大,最多只容兩人浸沒,而此時這池子里,正坐著一人。那人背對著慕灼華,長發挽起,束於發冠,露出修長瑩白的脖頸,還有結實寬闊的後背。

    怎麼會有人?怎麼可能會有人!

    慕灼華僵在原地,不知該進該退。

    這時那人卻開口了:「執墨,把桌上的酒壺拿來。」

    慕灼華瞳孔一縮——定王!

    怎麼會是他!

    慕灼華僵硬著身子——她要是扭頭就跑,一定會被抓回來!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石桌,桌上有一把銀酒壺,她可以假裝執墨,把酒壺交給劉衍,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下,反正執墨本來就不怎麼說話,她賭一把,賭劉衍沒發現是她……

    慕灼華想定之後,便故作鎮定地走向石桌,拿起酒壺之後,又走向了劉衍。

    劉衍浸沒在池中,旁邊的樹上掛著一盞燈,他手上拿著一本書正看著,似乎也沒有回頭的打算。慕灼華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

    劉衍左手拿書,右手伸過來要接酒壺,慕灼華將酒壺遞了過去,卻冷不防被劉衍一把抓住了手腕,劉衍用力一拉,慕灼華整個人向前傾去,慘叫一聲跌進池中,劉衍早已扔掉了書,右手將慕灼華的手扭在背後,左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修長的十指此刻如鷹爪一般緊緊將她擒住。

    「好大膽子,是誰派你來的!」劉衍冷著聲音逼問。

    慕灼華腹部抵著池子邊沿,劉衍整個人的體重壓在她背上,脖子上的手毫不留情地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了紅痕。

    「王、王爺……」慕灼華艱難開口求饒,「是我……」

    劉衍愣了一下,稍稍鬆開了手:「慕灼華,怎麼是你?」

    三更半夜,在這種地方悄無聲息地靠近,即便對方是慕灼華,劉衍也沒有放鬆了心神,放開對她的鉗制。

    「王爺,誤會……下官只是聽說隔壁沒人住,好奇過來看看,沒想到看到王爺在此沐浴,下官怕引起王爺誤會,所以想冒充執墨把酒壺遞給您就走,沒想到……咳咳……」

    慕灼華喉嚨痛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劉衍冷聲道:「有這麼巧的事?」

    慕灼華眼淚嘩嘩道:「王爺,這興許是緣分啊!下官又不會武功,怎麼可能對你不利……」

    劉衍這才緩緩鬆開了右手,方才劉衍以為是刺客,下手不留餘地,此刻慕灼華右手手腕上已經被箍出了一道紅紫。

    慕灼華抬起右手揉捏疼痛不已的手腕,哭喪著臉說:「多謝王爺賞賜的手鐲……」

    劉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又冷下臉來:「你以為瞞得過本王嗎?執墨輕功卓絕,走路從來沒有聲音,你的腳步聲破綻也太大了。」

    慕灼華有些委屈:「下官也不是有意隱瞞……王爺仁慈心善,能不能饒了下官?」

    劉衍居高臨下打量慕灼華,她被劉衍拽進了池中,此刻身上幾乎都濕透了,青衫緊緊貼著嬌小的身軀,喉嚨上有兩抹刺眼的紅色,手腕又一圈紅紫色的印子,眼淚嘩嘩的看著十分委屈可憐。

    然而劉衍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慕灼華了,這丫頭裝可憐賣慘的本事委實厲害,他現在仍未完全打消疑慮,自然不能放了她。

    這時執墨恰好回來,看著池子里一個赤|裸一個濕透的男女,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他只是去端碗葯,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執墨,取本王的衣服來,給慕灼華換上。」

    執墨得令,放下藥碗,便走進了房中取衣服。

    劉衍打算在這裡住一個月,因此準備了不少衣物,執墨找了兩套出來,放在池子旁邊的木桌上。

    劉衍對慕灼華道:「轉過去。」

    慕灼華聽話,乖乖背過身去,隨即便聽到了劉衍從水中起來的聲音。

    也不是沒看過啊——慕灼華腹誹道。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過了片刻,劉衍又道:「你換上乾淨的衣服,本王在屋裡等你回話。」

    劉衍說罷便進了屋,而執墨則守在院子外面。

    慕灼華從池中起來,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趕緊擦乾了身子,換上劉衍的衣服。

    劉衍的衣服都帶著伽羅香的味道,好聞得很,慕灼華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可惜這衣服不合身,她在拿著腰帶纏了兩圈,袖子長過了膝蓋,看起來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慕灼華穿好了衣服,這才打量四周。

    這個葯池不是天然形成的,裡面鋪滿了暖石。暖石是產自西域的特殊礦石,這種石頭能夠吸收熱量與藥性,西域之人把暖石放在藥水中熬煮,之後放在腰背胸腹之上推拿,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加強藥性的吸收。暖石也是珍貴之物,和玉石翡翠一般,而這個池子裡面鋪滿了暖石,可以說極盡奢侈了。

    慕灼華從葯池裡的氣味大致可以分辨出是那些藥草,劉衍浸泡葯浴,想必是為了調節之前毒性失衡的後遺症。慕灼華低頭想看下劉衍扔掉的書上寫著什麼,忽然察覺到一件事,猛地抬起頭看向掛在樹梢的那盞燈。

    那盞燈的旁邊,正幽幽開著一朵杏花。

    這是一株杏樹。

    這是一個湯泉。

    慕灼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之前她以為外祖家有個湯泉,這是從她母親的回憶中得到的猜想。母親記得小時候從樹上掉了下來,掉進了一個湯池裡,水又深又熱,險些淹死,她便想當然以為,那是一個很大的湯泉,卻忘了一件事,那時候的顧一笑,年紀很小,一個小小的湯泉,便足以淹死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了!

    慕灼華看向那個葯池,如果是這樣一個葯池,完全是有可能的……

    如果這真的是她的外祖家,那外祖的秘密,就藏在——

    慕灼華心跳加速,看著杏樹的根部。

    不行,現在不能挖,會被發現的!

    慕灼華強迫自己收回視線,一步一步走向房門——當前最要緊的,是想一個借口脫身。

    劉衍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房門打開,慕灼華穿著寬大的衣服走了進來。

    一進門,慕灼華就猛虎落地式跪了下來,帶著哭腔大喊一聲:「王爺——」

    劉衍動作一僵,皺著眉頭打量慕灼華——這又是哪齣戲?

    慕灼華雙眼淚光晶瑩,委屈地抽抽鼻子:「王爺,下官知道錯了!」

    劉衍勾了勾唇角,奇道:「哦?錯在何處?」

    慕灼華跪在地上,雙手置於膝前,一副乖巧的模樣:「下官不該欺騙王爺。」

    劉衍點點頭:「怎麼欺騙了,從實招來。」

    慕灼華道:「下官對王爺說今夜之事是巧合,是下官騙王爺的,其實下官是跟蹤王爺來的。」

    劉衍呵地笑了一聲道:「你又為何跟蹤本王?」

    慕灼華羞怯看了劉衍一眼,又慌張地低下頭去,纖纖十指不安局促地絞著衣角,支支吾吾道:「下官……嗯……下官喜歡王爺!」

    這個答案著實出乎了劉衍的意料,額角猛地抽了一下,他狐疑地低下頭去盯著慕灼華,後者卻作一副小媳婦樣,扭扭捏捏地說:「那日出城,王爺救下官一命,又悉心照料,從未有人對下官如此之好,下官便對王爺動了情,但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便搬到了定王府後,只盼能多看王爺一眼。」

    這段話,劉衍是一個字都不信的,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慕灼華的小腦袋,屈著食指一下一下地叩著桌面。

    慕灼華等不到劉衍的回應,被那有節奏的叩擊聲敲打得心中忐忑,便又咽了咽口水,接著說道:「今夜下官便如往常一樣在二樓的閣樓窗前坐著,看著定王府思念王爺,忽然看到一個像極了王爺的身影進入隔壁,下官便壯起膽子過來窺探究竟,不想竟真的是您……」

    劉衍輕聲一笑,道:「你戀慕本王?」

    慕灼華紅著臉道:「是……是的……」

    劉衍戲謔笑道:「難道不只是圖本王的錢?」

    她從他那裡敲走了五千五百兩,著實不是個小數目,夠尋常人家過上幾輩子了。

    慕灼華卻理直氣壯道:「王爺,下官可是江南首富之女,也不是沒見過錢的人,定京里的有錢人那麼多,下官為何不圖別人的錢,偏偏圖王爺的錢呀?自然是因為王爺在下官心裡與旁人是不一樣的。」

    劉衍倒是被這歪理邪說唬得愣了一下——偏偏邏輯上還很有道理?

    慕灼華煞有介事地說:「而且下官之所以如此大膽,也是王爺縱容的,也是王爺先勾引的!」

    劉衍被她的話堵得半晌回不過神來,好奇道:「本王何時縱容你,又何時勾引你?」

    慕灼華雙目灼灼地盯著著劉衍:「王爺若不喜歡下官,為何要給下官那麼多銀子,又特意在簪花詩會前去提醒下官小心大皇子,還在詩會上為下官作掩護,後來又在瓊林宴後等著下官,莫不是怕下官被陛下為難嗎?」

    劉衍緩緩皺起眉頭,深刻反省自己。

    慕灼華繼續振振有詞地說:「再說初見之時,是王爺衣不蔽體,出城之後,王爺捨身相互,下官病了,王爺悉心照顧,一個男子對另一個女子如此體貼周到,自然是心存喜愛,王爺卻不主動開口,便是勾引下官開口!」

    慕灼華說到此處微微一頓,目光流轉,有些詫異地掃過窗台上的花,得意一笑道:「王爺還收了下官送的花!」

    那窗台上開得正好的牡丹,可不是她送的嗎!

    劉衍啞然,他承認,自己確實是有幾分看重慕灼華的才華,也起了愛才之心,卻與男女之情毫無關係,在他看來,慕灼華年紀小他許多,看著嬌嬌小小的,稚氣未脫,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他又非禽獸,怎麼會對她心存邪念。

    至於那朵花……

    劉衍覺得自己只是順手留下的。

    慕灼華說了這些還不止,她垂下眼瞼,掩飾眸中的亮色,羞澀道:「若不是喜歡,王爺又為何故意在殿試時,打翻下官的硯台?」

    劉衍動作一滯,掩住心中驚愕,直直盯著慕灼華:「你為何認定是本王所為?」

    慕灼華含笑道:「本來下官懷疑是大皇子,大皇子確實憎惡下官良多,但下官近日觀察後,了解了大皇子的為人,便知道這事不可能是他做的。一則,他看不上下官的本事,絲毫不將下官視為威脅,便不會多此一舉斷我仕途之路。二則,他性子爽直,這種事他不屑做。」

    劉衍道:「那本王呢?本王與你無仇,又何必害你?會試之時,本王還幫過你。本王若是害你,你又為何認定是喜歡你?」

    慕灼華緩緩說道:「下官本也以為王爺是想害我,後來一想,並不是。那日瓊林宴後,下官曾問王爺,是否相信我,王爺回答甚是篤定,王爺是信下官縱然遇到了這等難事,也能坦然面對,不至於御前失態被黜落。王爺會試時仗義執言,是不想下官落榜,王爺殿試時害下官,卻仍是為了護著下官。」慕灼華狡黠一笑,「王爺不想下官殿試太露風頭,名次太高,入了翰林院,卷進皇子奪嫡的爭端之中,所以故意打翻硯台,而陛下仁厚,見一個小姑娘可憐,也不會太過計較,更不會將下官放在眼裡了,如此一來,王爺便能不動聲色地將下官納入麾下,帶到理蕃寺中。王爺,下官說對了嗎?」

    劉衍定定地看著慕灼華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方才低笑一聲。

    「太聰明了,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慕灼華眨巴著杏眼,又認真又羞澀地捏著衣角道:「王爺,下官聽姨娘們說,女人若是愛上一個男人,就會變笨了。下官自覺見了王爺便笨了,否則也不會被王爺逮住了。」

    劉衍失笑地看著她做作的模樣,偏有這樣一個小女子,能做作得如此不做作,竟讓他覺得好氣好笑,還有一些可愛。

    慕灼華心中卻有幾分得意,自己果然猜中了。其實瓊林宴那時她便有些疑心劉衍,卻始終找不到他如此行事的動機,直到今日接到了理蕃寺的調動,她才隱隱摸到了劉衍的心思,卻也不是十分肯定,但有一點她還是有些把握的,那就是劉衍確實看重她。

    自然,她也不覺得這就是兒女之情了,但她眼下想著要怎麼才能親近劉衍,找到機會去杏樹下挖秘密,倉促之下便只想到了這個笨辦法——討好他,接近他。

    男人不會對痴戀自己的女人太兇惡,這是她從父親身上學到的。

    女人勾搭男人有一百種方法,這是她從姨娘們身上學到的。

    十八年來她學到最有用的生存技能不是書上教的,而是姨娘姐妹們教她的,察言觀色,投其所好。

    劉衍也是個男人,雖然可能身體有點問題,但心理上應該都差不多,只要順毛捋,總能叫她鑽到空子。

    更何況她也是覺著劉衍不能人道,才敢放心接近他的。

    劉衍含笑凝視慕灼華,忽地眼神一動,沉聲道:「你上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書評,斷在讓你們生氣的地方,哼╭(╯^╰)╮

第25章

      慕灼華心中詫異,又有些忐忑,卻不敢不聽話行事,她此刻跪著,便膝行幾步,來到劉衍身前。只是她忘了此時穿著劉衍的衣服,寬大的衣袍被她膝蓋壓著,挪動之時便往下扯了扯,露出胸口一大片白膩的肌膚。

    慕灼華急忙抬手扯了扯領口,卻忽地被劉衍捏住了下巴,被迫抬起了頭。慕灼華看著劉衍忽然壓下的臉龐,心中猛地一跳,雙眸中閃過一絲慌亂:「王爺……」

    劉衍俊美的臉龐近在咫尺,卻沒有再進一步逼近,他右手輕輕捏著她的下巴,左手在她臉龐上輕輕摩挲著,溫熱的指腹在她臉頰上游移。慕灼華渾身僵硬,這樣的姿勢太過曖昧,劉衍熾熱的呼吸掠過她敏感的耳垂,讓她忍不住輕輕戰慄,心中漸漸生出一絲恐懼……

    難道她賭錯了,劉衍不是正人君子……

    「這是什麼?」劉衍驟然開口,慕灼華嚇得一抖。

    「什、什麼?」慕灼華結結巴巴地說著,目光落到劉衍左手指腹上,卻見劉衍白皙的指上沾染了淡淡的黑色。

    慕灼華一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臉——她的易容怎麼掉了!

    原來劉衍方才摸著她的臉並不是想幹什麼,而是發現她臉上妝掉了,把易容膏擦掉了。

    劉衍這才鬆開了慕灼華的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被擦乾淨的臉。

    難怪他總覺得慕灼華有些異樣,會試之後便彷彿變了一個人,原來天真稚氣是裝的,成熟穩重也是裝的,她的面具和她的衣服一樣多,如今洗去了易容的臉蛋,才是她真正的面貌。

    少女的面龐清麗絕倫,然而眉眼之間卻有著桃李的艷色,一雙杏眼狡黠而靈動,然而此時被揭穿了真面目,便驟然有些慌亂,穿著男人不合身的寬大衣袍跪在地上,顯得她越發嬌小無助,瑟瑟之下,卻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楚楚姿態。

    「王爺……下官不是有意騙您……」慕灼華不安地低頭絞著袖子,「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不容易,總要遮掩一下……王爺若是不喜歡,以後在王爺面前,下官就不易容了。」慕灼華說著抬起頭,白皙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粉色,如桃花一般嬌嫩,雙眼閃爍著勾人的神采,輕聲說,「下官的容貌,只讓王爺一人看到。」

    便是劉衍心如止水,也不由得被軟軟的聲音撥動了一絲心弦。原以為這是個鬼丫頭,卻原來層層畫皮之下,是個小妖精。

    劉衍揉了揉額角,輕咳一聲:「罷了,你這副容貌在朝中做事多有不便,還是裝扮上吧。」

    慕灼華乖順說道:「好,下官都聽王爺的。」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樣一個妖嬈又乖巧的小妖精,著實讓人打也伸不出手,罵也開不了口,劉衍不懷疑,他要是伸手想打,她也會裝出一副甘之如飴,又委委屈屈的可憐模樣。她實實是把握住了他的軟肋,知道他不是暴虐冷酷的人,吃軟不吃硬。

    這種奇女子,實乃他生平僅見。

    慕灼華見劉衍沉默不語,便輕聲細語地問道:「王爺,您不生氣了吧。」

    劉衍閉著眼睛,淡淡道:「本王若是生氣,你又待如何?」

    慕灼華癟了癟嘴道:「那下官便再哄哄王爺……」

    劉衍忍不住唇角微翹,他難道真要讓一個小姑娘哄他嗎?

    劉衍睜開眼看向慕灼華,她表情有些委屈又帶著些希冀看著劉衍,劉衍心中輕輕一嘆道:「本王不怪罪你了。」

    慕灼華又小心翼翼道:「那……下官以後還能跟在您身邊嗎?」

    劉衍好奇道:「本王若不許,你又會如何?」

    慕灼華咬了咬唇,沮喪道:「下官會聽王爺的話,自己一個人默默傷心,每日遠遠偷偷思慕王爺。」

    劉衍險些憋不住笑出來。「咳咳……」他輕咳兩聲掩飾笑意,「你的心意本王無法回應,你要如何本王也不能替你決定,旬休之後,你就到理蕃寺觀政,不要因私廢公就好。」

    慕灼華聞言大喜,這就是默許了她的接近嘛,當下便行了大禮,歡歡喜喜道:「多謝王爺恩典!」

    劉衍道:「夜深了,地上涼,起來吧。」

    慕灼華從地上站了起來,揉了揉有些酸冷的膝蓋,說道:「那下官便回去了,不打擾王爺休息了。這衣服下官明日洗過便還給王爺。」

    劉衍擺擺手:「不必了。」

    慕灼華聞言,臉蛋紅紅地說:「那……多謝王爺賞賜。」

    劉衍一噎,這衣服她穿過了,他便不會再穿,本意是說燒掉或者扔掉,誰知道慕灼華竟然這般理解。男人送女人衣服本就曖昧,更何況還是送男人自己穿過的衣服……

    慕灼華一臉鄭重和感恩地道:「下官一定好好供著!」

    劉衍在心裡嘆了口氣,有些無力地擺手:「大可不必……罷了,隨你,本王讓執墨送你回去。」

    執墨奉命將慕灼華送回了家,又回來向劉衍回報。

    「王爺,她在牆兩面放置了梯子。」

    劉衍失笑搖頭:「真是……」他竟想不出言語來形容了。

    執墨猶豫了一瞬,說道:「王爺,她剛才說看到您的身影進了這院子,絕對是胡謅的,她那個閣樓的窗子,不可能看到我們進來的地方。」

    劉衍不以為意笑道:「本王何嘗不知道她在胡謅,不過順著她的話說罷了。」

    「此人十分可疑。」執墨皺著眉頭,「她半夜爬牆,不知是何意圖。」

    劉衍道:「本王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她的意圖必然還未得逞。」

    執墨恭恭敬敬問道:「請王爺指點。」

    「她搬到隔壁的第二日,便到定王府上送了禮,非但如此,整條朱雀街和朱雀后街都送了禮,尤其是朱雀后街,她幾乎每家都上門拜訪,這人無利不起早,若沒有圖謀,不會這麼殷勤。」

    執墨恍然大悟:「她挨家挨戶上門,是在找什麼?」

    劉衍:「不錯,而且她毫無所獲,否則不會半夜爬牆,來這裡查找。方才本王抓住她時,她還說是巧合,想要擺脫我,一轉眼,又故意討好示弱,想要接近我,可見她找的東西,十有八九與這戶人家有關,甚至可以推斷,與這個院子有關。」

    執墨敬畏地望向劉衍:「所以王爺您故意給她接近您的機會,想要找到她追查的東西?」

    劉衍道:「那三條線索已經斷了,慕灼華知道還陽散,而且還隱瞞著某些重要線索不肯說,我們只能等她自己露出馬腳了。執墨,你細細追查這戶人家的過往住戶,不可有任何遺漏。」

    執墨恍然大悟:「王爺深謀遠慮,屬下心服口服。」

    劉衍看向窗外,想到慕灼華那雙狡黠的慧眼,不禁無奈笑道:「然而本王想的這一切,她未必就沒有察覺……」

    郭巨力看著慕灼華換了一身衣服回來,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使勁揉了揉,怎麼也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慕灼華回到房裡,在郭巨力的服侍下洗去了身上的藥味,換上自己的衣服。

    「小姐,你說定王住在隔壁?」郭巨力摸了摸這上好的料子,相信了慕灼華的話,「那你夜闖定王宅邸,他能放過你啊?」

    慕灼華對著鏡子給自己補妝,頭也不回說道:「自然是因為定王瞧見了我的美貌,捨不得殺我了。」

    郭巨力深以為然,點頭道:「原來如此。」

    慕灼華輕笑一聲:「傻丫頭,這麼好騙,要是定王也這麼好騙就好了……」

    郭巨力不解問道:「小姐,我越發糊塗了……」

    慕灼華畫好了妝,走到床邊,在郭巨力耳畔輕聲說:「我要找的東西,在隔壁。」

    郭巨力瞳孔一縮,捂住了嘴。

    「所以我要想辦法接近定王,找到機會挖出我外祖埋下的東西……」慕灼華躺上床,看著床上的雕花,腦中飛快打著小算盤,「劉衍這人不好女色,我說的話他未必信,不過男人嘛,謊言聽多了也就當了真,只要他給我接近的機會,我自然有辦法叫他放鬆警惕……」

    郭巨力取來藥膏,坐在床畔給慕灼華上藥,心疼地看著她頸上的紅紫印記,還有手腕上的淤青:「定王下手可太狠了,好在咱們配的化瘀散還剩下一半,我給你擦擦,過兩日應該就能消退了。這兩日旬休,小姐就在家裡養傷吧。」

    慕灼華嗯了一聲,又猛地想起一件事:「不成,明日下午翰林院的同僚約了去小秦宮,你給我找件領子高的擋擋脖子上的痕迹。」

    郭巨力道:「好。小姐,那定王的衣服怎麼辦?」

    慕灼華瞟了一眼,說:「先收起來吧,以後也許能派得上用場。」

    郭巨力翻遍了衣櫃,總算是找到了一件領子高的衣服,然而這衣服卻厚了一些,而第二天偏偏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

    慕灼華穿著這身厚衣服,到了小秦宮時已經出了一身汗。

    沈驚鴻和宋濂錫驚詫地看著汗流浹背的慕灼華,問道:「慕編修,你今日怎麼穿得這般厚實?」

    慕灼華訕笑道:「身子不爽利。」

    沈驚鴻還有些不解,宋濂錫作為有妻有子的過來人,頓時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猜測,面露恍然:「既是如此,確實得注意保暖。」

    慕灼華根本不知道宋濂錫想到哪裡去了,她被熱得有氣無力,腦子發懵了。

    宋濂錫附在沈驚鴻耳邊低語了一句,沈驚鴻也恍然大悟。

    沈驚鴻對慕灼華道:「你今日要是不舒服,便告訴我們,我們自會幫著你。」

    慕灼華感激地笑了笑:「多謝兩位仁兄了,我不礙事,咱們上去吧,他們估計等急了。」

    三人說笑著上了小秦宮的二樓,春日明媚,小秦宮也是人滿為患。雲想月的死亡陰影早已被揮散,只要願意花錢,又有什麼過不去的檻?

    這小秦宮佔地面積大,卻也不是專做皮肉生意的下賤地方。前院與普通客棧並無太大不同,也是吃飯喝酒聽歌看戲的地方,後院才是風流之地。慕灼華三人進了包廂,酒席已經開了,人都已到齊,只缺了他們三個。

    「沈編纂,你們可來晚了,來來來,必須先罰三杯!」

    眾人說笑著,便倒滿了三杯酒。這酒是小秦宮最有名的葡萄酒,甜而不辣,入口香醇,後勁卻不小。慕灼華正要認罰,卻見沈驚鴻接過了她的杯子,含笑說道:「慕編修染了風寒,這杯在下就替她喝了吧。」

    慕灼華有些詫異,自己什麼時候染了風寒了。

    沈驚鴻說完便一飲而盡,眾人面面相覷,又起鬨笑道:「還是沈編纂會憐香惜玉,快入座吧,方才老闆聽說驚鴻公子要來,可是翹首以盼等了好久了。」

    沈驚鴻剛坐下,旁邊一個翰林便壓低了聲音,賊兮兮地說:「雲芝姑娘也是盼著您呢。」

    雲芝是小秦宮頗有名氣的才女,素來有些傲骨,但對沈驚鴻這種驚才絕艷的男子是一點抵抗之力也沒有。那人剛說完,就聽見了敲門聲,進來不是雲芝又是哪個。

    雲芝相貌清麗,有煙花女子少有的高冷矜持,更叫才子們心癢難耐了,但此時冷艷矜持的雲芝卻對著沈驚鴻含羞帶怯,欲語還休,挪動著三寸金蓮,便走到了沈驚鴻身旁。

    「沈大人。」雲芝柔聲喚了一句。

    眾人起鬨道:「今天多虧了沈大人的面子,否則我們是難得見上雲芝姑娘一面了。」

    慕灼華看了看,識趣地往旁邊讓了個位置,讓雲芝挨著沈驚鴻身旁坐下。

    一個老翰林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按照慣例,咱們翰林院都要舉辦一次宴席,一來呢,是歡迎新科進士,日後咱們同朝為官,還要守望相助才是。」

    「二來嘛……」老翰林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就是給你們這些新翰林一個下馬威,磨磨銳氣,好叫你們知道尊重老人。所以今天,你們沒喝到吐,是別想回去了!」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像這種酒宴,眾人最大的靶子自然就是狀元沈驚鴻了。沈驚鴻瓊林宴上不但展示了自己的才華,就是酒量也讓人側目,因此他們都是有備而來,此刻已經把甜酒換上了烈酒,準備把沈驚鴻灌倒了。

    慕灼華暗自叫苦,自己估計也要被連累了。

    雲芝姑娘輕笑道:「你們人多,卻合起伙來欺負沈大人。」

    「聽聽,有人心疼了呢。」老翰林起鬨道,「還是年輕好啊,像我們這老骨頭,就沒人疼了。為了撫慰我們的心,先給沈大人滿上三杯!」

    沈驚鴻淡然笑笑,似是不把這些酒放在眼裡,面不改色一飲而盡,眾人連聲叫好。

    一人提議道:「我等讀書人,有酒無詩豈不是掃興,今日行酒令,咱們看看誰能出題難道狀元爺!」

    慕灼華聽了心說完了,沈驚鴻是不會被難倒,自己可就難說了。

    果然,那些人都是想好了難題來了,慕灼華的座次不巧在沈驚鴻之前,還沒難到沈驚鴻了,到她這就先卡住了。慕灼華苦著臉拿起酒杯:「是在下輸了,認罰,認罰……」

    慕灼華喝下杯中烈酒,一股灼燒的感覺自胃裡燃到了喉間,嗆得她忍不住咳嗽起來,臉上立刻泛起紅暈,滿眼含淚。

    又過了兩輪,還是到了慕灼華就卡住,慕灼華只能硬著頭皮再喝兩杯。

    眼看又到了慕灼華,她方拿起酒杯,眾人便揶揄道:「我們是來為難狀元爺的,不想讓慕探花給擋住了啊。」

    沈驚鴻忽地一笑,按住了慕灼華的手,拿起自己的酒杯仰頭喝下,又添上一杯,舉杯道:「這杯在下就替慕大人喝了,我看也不必行酒令了,你們便車輪陣上,我沈某又有何懼!」

    沈驚鴻談笑風生,意氣風發,讓雲芝看得眼睛發亮,心底發顫,眾人大聲叫好,集中火力對準了沈驚鴻。沈驚鴻暗自推了慕灼華一把,慕灼華登時意會過來,悄悄地離開坐席,往樓下走去。

    三杯烈酒下肚,慕灼華更是汗如雨下了,被衣服悶得喘不過氣,只想找個清靜地方透透氣。慕灼華來過小秦宮,不過之前是在後院給人看病,此時是白天,後院正是安靜的時候,她憑著記憶摸到了後院,找了個無人的小院,便坐下來解開領口,扇風乘涼。

    慕灼華昨夜睡得遲,剛才又被灌了烈酒,酒意上頭,便有些昏昏欲睡,她尋思著這地方白天也不會有人來,便推開了房間,走進去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片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慕灼華昏昏沉沉間依稀聽到了聲響,她迷迷濛蒙地睜開眼,凝神一聽,頓時整個人僵住了。

    屏風外傳來極低的說話聲,雖然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分明是一男一女。

    大白天的,就營業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秦宮——前方為事故多發路段,請小心謹慎行駛。

    女主的特性就是特別容易觸發劇情,跟柯南一樣走到哪讓人死到哪……

第26章

      慕灼華懵了片刻,又立馬想起來,一會兒兩個人定然是要走到這床上來的,那時豈不是更加尷尬了?

    聽到這裡,慕灼華知道自己不能再裝死了,立刻用力伸了個懶腰,發出巨大的響聲,提醒外面這裡有人。

    外面兩人聽到裡面的動靜,頓時沉默了一瞬,下一刻,便聽到門被打開,有人跑出去的聲音。

    慕灼華從床上翻了下來,正想跑出去,卻見沈驚鴻沉著臉堵在門口,看到是慕灼華,沈驚鴻也是露出一絲詫異。

    「你怎麼在這裡?」沈驚鴻目光冷冽地鎖住慕灼華,聲音微微低啞,俊臉微紅,泛著三分醉意。

    慕灼華震驚於號稱不婚的端方君子沈驚鴻也有這樣色氣滿滿的一面,不過男人終歸是男人,不婚和不嫖是兩回事,這麼一想,慕灼華對沈驚鴻的敬畏就少了幾分了。她訕笑著,往門口挪去:「我……我不勝酒力,所以想著找個地方休息片刻,無意打擾沈大人的雅興。」

    沈驚鴻打量著慕灼華:「你剛才聽到了多少?」

    慕灼華捂著耳朵用力搖頭:「非禮勿聽,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

    沈驚鴻似乎是在忖度慕灼華話里的真假,卻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同僚的呼喊聲。

    「沈大人,你在這裡嗎?」

    沈驚鴻和慕灼華扭頭朝外看去,只見一個老翰林走到了門口,笑道:「雲芝姑娘說你往這裡來了,你……」

    老翰林說到這裡,才留意到房間里還站著慕灼華。

    「慕大人也在啊……」

    老翰林說著又是一頓,目光掃過床上凌亂的被褥,掃過慕灼華凌亂的衣衫,不期然地看到慕灼華散開的領口處還有兩處曖昧的紅痕,頓時呼吸一滯,目光一亮,再看沈驚鴻——雙唇殷紅濕潤,眼角潮紅……

    他可是過來人,哪裡還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難怪……難怪沈驚鴻給慕灼華擋酒,難怪兩人齊齊消失,竟是躲到這裡來了……

    老翰林自以為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隱晦地笑了笑,說:「兩位儘快,我先回去給你們打掩護了。」

    直到老翰林離開,慕灼華才後知後覺明白對方話里的意思。

    「他……他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慕灼華焦急地看著沈驚鴻,「你給我解釋一下啊,剛才明明是你和雲芝姑娘!」

    沈驚鴻聽慕灼華這麼說,竟是笑了笑:「清者自清,再說了,這種事越描越黑。」

    沈驚鴻說著抬腳走了出去,慕灼華急忙追了上去:「那怎麼辦,這下整個翰林院都要誤會了!」

    她昨晚才對劉衍說心生愛慕,今日就跟沈驚鴻有了桃花緋聞,這叫劉衍怎麼想!

    沈驚鴻唇角噙著笑:「我又何曾在意他人的眼光,你不妨也看開一些。」

    「你說得輕巧!」慕灼華不悅道,「愛慕你驚鴻公子的人那麼多,還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

    沈驚鴻微笑道:「放心,我會護著你。」

    「不,那會讓我更招人恨!沈大人!」慕灼華決絕地說,「咱們割袍斷義吧。」

    慕灼華咬碎了銀牙,覺得這個小秦宮實在與自己相剋,以後再也不能來了!

    那日回到席上,所有人看他們的眼光都透露著意味深長的揶揄,慕灼華便知道,那個老翰林一定是加油添醋描繪了一遍所見,她百口莫辯,有意找雲芝姑娘解釋一下,雲芝姑娘卻不見蹤影。沈驚鴻倒好,不但處之泰然,還唯恐天下不亂,幫她喝酒,給她添菜,氣得慕灼華太陽穴一抽一抽的。

    你當你的風流才子,為何拖我下水!

    萬幸的是,慕灼華得了調遷令,當日便搬了行李去理蕃寺點卯,然而她一走進理蕃寺,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了,所有人看著她的眼神都在告訴她一件事——你和沈驚鴻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翰林院那群大嘴巴啊!

    慕灼華氣得無語凝噎,垂著腦袋默默收拾桌面,如今她與沈驚鴻分開了,只盼過幾日大家便能忘了這件事。

    理蕃寺的職責是處理對北涼、南越、西域三國的關係,下屬四部,分管刑、戶、禮、兵,刑部負責立法,管理外來人口的治安,戶部負責對外貿易與邊貿稅收,禮部負責接待高層,兵部則是負責對外用兵之事。

    近幾年來,三國邊境相對安定,當然,這種安定是建立在打了十幾年的前提下。南越國力最弱,然而地形多丘陵,陳國大軍難以推進。西域荒蕪高寒,陳國人也不易適應當地的氣候。北涼騎兵強悍,對陳國的富庶虎視眈眈,有條件就打,沒條件就議和,是陳國最大的外患。然而北涼被定王打了近十年,三年前,劉衍雖然打了一場敗仗,但北涼也沒有翻身的機會,短期內已經退無可退,沒有反抗之力了,這才能平心靜氣與陳國簽訂議和條款。

    如今理蕃寺的最高長官是尚書劉衍,他一人坐鎮中央,四部分列兩側,處理種種事務,維持陳國與三國的平衡。慕灼華安置好了自己的東西,便接到指令,讓自己去劉衍處聽候調遣。

    慕灼華整了整衣冠,這才打開門進去。劉衍坐在桌前,正低頭看著下面送上來的春季邊貿報告。

    「下官參見王爺。」慕灼華恭恭敬敬地垂手道。

    劉衍仍看著報告,頭也不抬,回也不回。

    房中一片安靜,只聽到劉衍翻頁的聲音。

    過了約莫兩刻鐘,劉衍才看完報告,又取過茶碗,悠悠喝了一盞茶。

    慕灼華也是耐得住性子,依舊面帶微笑,垂手站立。

    劉衍放下茶碗,淡淡說道:「今日起,你便在四部輪番觀政,每日寫一篇心得,上朝之前放在本王桌上。」

    慕灼華點頭道:「下官遵命!」

    「平日里待人接物,自己把握分寸,本王不喜歡理蕃寺有不三不四的流言。」

    慕灼華聽得眉頭一跳,知道劉衍也是聽到了她與沈驚鴻的流言了,這才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慕灼華心裡不由得有些委屈,含著淚看向劉衍:「王爺,下官是被冤枉的。」

    劉衍淡淡瞥了她一眼:「哦?」

    慕灼華又道:「這事王爺也有責任。」

    劉衍挑挑眉梢,往椅背上一靠,雙手交叉置於膝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慕灼華:「你接著編。」

    慕灼華嘆了口氣:「前日翰林院的同僚約下官去小秦宮,下官一個新人,豈敢推辭啊,便就跟他們一起去了。可是下官喉嚨上還帶著傷,便穿了高領的衣衫去赴宴,想要遮住傷口,可那日實在太熱,下官渾身都汗濕了,就找了個無人的地方解開領口納涼,不巧沈驚鴻也下來躲酒,我們兩人便碰見了。翰林院的同僚來找我們,見我與沈驚鴻獨處,又看到我脖子上的紅痕,以為是……是……那個……」慕灼華給了劉衍一個「你懂」的眼神,又扭扭捏捏道,「他們便……便誤會了……」

    慕灼華說著解開了領子上的盤口,露出白皙纖細的頸子,上面還有兩處淡淡的櫻色紅痕,如今已經消退了許多,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但劉衍自然是能看到自己的指痕。

    慕灼華委屈控訴道:「可這痕迹,分明是王爺留下的。」

    劉衍竟無言以對……

    而且這指痕是他掐著她的脖子留下的,卻被她說得如此曖昧。

    慕灼華哀哀切切地嘆了口氣:「下官不敢辯駁,也是為了維護王爺的名聲,王爺卻反過來怪人,下官這心裡,實在是委屈得很……」

    這人強詞奪理的本事著實無人能敵了,劉衍發現自己實在是說不過這個女人。

    「罷了,以後注意點。」劉衍捏了捏眉心,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慕灼華臉色一變,換上了一副真誠的笑容:「王爺千萬不要生氣,更不要誤會下官,下官對王爺赤誠一片,天地可鑒,沈驚鴻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劉衍位高權重,平時沒少遇到阿諛奉承之輩,但這麼□□裸不要臉的奉承,他還是頭一回聽到。

    「下去吧……」

    劉衍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把她調到眼皮底下,是不是一個錯誤?

    朝堂上關於沈驚鴻和慕灼華的流言蜚語是一刻也不曾停息,慕灼華因此事受到的最大影響就是宮女們都暗中排擠她了……

    這從每日的午膳就能看出來。

    理蕃寺事務繁忙,因此午膳都是統一做好了分到各人手上,慕灼華的食盒一打開,明顯就比旁人少了一半的分量。

    慕灼華笑著問送飯的宮女:「這位姐姐,為何我的飯菜比別人少了這麼多啊?」

    宮女翻了個白眼,冷冷道:「就是這麼多了,你一個女子,難道跟男人吃一樣多嗎?」

    說著扭著腰離開。

    慕灼華摸了摸鼻子,暗罵了沈驚鴻幾句,這才吃起飯菜來。她桌上擺滿了厚厚的賬簿,今日她的工作就是把這三年的邊貿記錄看完,然後寫一份感悟心得。而桌上擺著的三十幾本賬簿,僅僅是一年的記錄。劉衍平日里看的都是戶部總結過的數據,而慕灼華則要自己把一條條明細看完,然後自己寫總結。

    戶部的同僚見慕灼華便吃飯便看賬簿,忍不住勸了一句:「活是做不完的,飯還是要好好吃的。」

    慕灼華沖對方笑了笑:「多謝關心,我很快就吃完了。」

    說完又低下頭去看賬簿。

    慕灼華看東西一目十行,又能過目不忘,因此看這些東西比旁人要快上許多。她一邊看著,一邊在紙上做著筆記,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連茶都未曾喝過一口。

    理蕃寺其他人見了慕灼華這拚命的模樣,本來對她有些懷疑和看輕,此刻倒也有些扭轉了看法。

    到了傍晚,快到了宮門落閘的時候,慕灼華才最後一個跑出了宮門。

    慕灼華滿腦子都是各種數字,心無旁騖地走著,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慕灼華回頭一看,卻是執墨。

    「執墨小哥,這麼巧啊?」慕灼華展顏一笑。

    執墨木著臉道:「王爺叫你。」

    他叫了好多聲,慕灼華都充耳不聞,他懷疑她是故意的。

    慕灼華還真不是故意的,要早看到劉衍的馬車,她爬也爬上去了。此刻在執墨的帶領下,她高高興興地上了劉衍的馬車。

    「王爺,您是特意等我的嗎?」慕灼華笑容燦爛,含情脈脈地望著劉衍。

    劉衍輕咳一聲:「本王陪陛下下棋,剛剛才出宮。」

    「既然不是特意等的,那便是緣分了!」慕灼華自說自話,讓別人無話可說。

    劉衍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問道:「今日觀政如何?」

    慕灼華道:「三年的邊貿明細都看完了,晚上便寫一份報告給王爺。」

    劉衍詫異地挑眉:「都看完了?」

    慕灼華點點頭,又撒嬌道:「可辛苦了,我連口茶都沒喝呢。」

    劉衍問道:「昭明十二年九月十三日的記錄。」

    慕灼華自信滿滿道:「買入馬匹三十,牛五十,鋼刀二百,賣出米糧五百石,棉布三百匹,茶一百斤,鹽三十斤……」

    劉衍早知慕灼華記憶力卓絕,卻不想她竟然能把三年來的所有記錄都記得一清二楚。

    慕灼華盯著劉衍的神色,忽地撲哧一笑:「王爺,你當人人都能過目不忘呢……」

    「難道你胡謅的?」

    慕灼華嬉笑道:「下官自然是過目不忘,可是王爺您記得嗎,下官就是騙了您,您也不知道啊。」

    劉衍見慕灼華抱膝坐著,兩眼亮晶晶的,一臉壞笑,不禁心生無力,無奈搖頭,卻又不自覺含了幾分寵溺,戳了戳她的腦門:「你怎麼這麼皮……」

    慕灼華噫了一聲,抬手捂住腦門,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劉衍,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一聲咕嚕。

    慕灼華慘兮兮道:「王爺,下官餓了……」

    劉衍自然是知道她為何肚子餓,因為與沈驚鴻的那點流言蜚語得罪了派食的宮女,被剋扣了口糧,如今肚子餓也是活該。

    劉衍充耳不聞,慕灼華暗自哀嘆一聲,忽然鼻尖抽了抽,轉身趴在門邊,打開了一道縫隙,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便飄了進來。

    「是千酥包的味道。」慕灼華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前面轉角處就是一品閣了,他們家這個點剛好有千酥包出爐,每次都大排長龍,不過若是王爺您的馬車駕臨,必然是不用排隊的……」

    劉衍閉目養神,全然不理會她的念叨。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捏著劉衍的袖子一腳,輕輕晃了晃:「王爺……千酥包可好吃了,他們挑選上等精肉,剁碎之後,用獨門醬料腌制,包起來油炸,因表皮經過特殊的工序油炸,咬一口便會展開一層一層的酥皮,肉汁從酥皮中溢出來,鮮香微辣,肉香撲鼻……」

    劉衍腹中忽地響起一聲咕嚕……

    慕灼華憋不住笑,轉頭沖外面的執墨喊道:「王爺肚子餓了,執墨小哥,去買千酥包。」

    執墨疑惑地喚了一聲:「王爺?」

    劉衍緩緩睜開眼,無奈道:「去吧。」

    王爺的車馬一品閣的人自然是認得的,立刻就包好了十個包子送到馬車上。

    包子被封在梨花木食盒裡,慕灼華欣喜地抱在懷裡,劉衍見她抱著食盒卻不打開,好奇問道:「你不是餓了么,怎麼又不吃了?」

    慕灼華陪著笑道:「這馬車上熏的是千金難買的伽羅香,怎麼好讓這凡俗之物玷污了王爺的仙氣呢。」

    劉衍失笑搖頭:「這千酥包還堵不上你的嘴嗎,既然買了,便打開來吃吧。本王豈會在意這些小事。」

    既然車主都這麼發話了,慕灼華便也不推辭了,笑嘻嘻地打開食盒,先拿出了一個送到劉衍手中,乖巧說道:「請王爺先嘗。」

    千酥包用油紙包著,還微微有些燙手,劉衍倒是不怕這點溫度,慕灼華手嫩,只能換著手拿,劉衍笑著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倒也頗有意思。在理蕃寺她端的是一本正經,莊重自持的模樣,在他面前卻又慣會撒嬌賣乖,古靈精怪,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張面具,哪個才是真的她。

    慕灼華此刻心思都在包子上,也沒去留意劉衍打量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在酥皮上咬了一口,頓時肉汁溢出,齒頰留香,又燙又鮮美。她滿足地眯起眼,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了腥的貓兒,吃得十分滿足。

    劉衍也被她的吃相勾起了食慾,舉起手中的包子,慢條斯理地吃著,姿態優雅,不時抬起眼,掃過慕灼華油亮的粉色唇瓣。

    慕灼華卻是狼吞虎咽吃了三個,才緩下來看劉衍。

    「王爺,下官能帶走兩個嗎……」慕灼華討好地問道,「巨力最喜歡這個包子了,下官想給她帶兩個。」

    劉衍記得那個丫鬟,也是瘦瘦小小的,卻有個名字叫巨力。

    「都帶走吧。」劉衍說道。

    「王爺真是大好人!」慕灼華也不客氣,笑嘻嘻地打包起來,「真不愧是下官傾慕之人!」

    劉衍險些被噎住,他還不能適應慕灼華隨時隨地的拍馬屁獻殷勤,偏偏這人還張口就來,不打草稿。

    馬車在定王府門口停下,慕灼華跳下馬車,沖執墨說道:「多謝相送!」

    定王府的馬車若是停在了朱雀后街,便顯得太過顯眼了,這個道理慕灼華懂得,便帶上包子自己走了回去。

    劉衍下了馬車,看了一眼慕灼華輕快愉悅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轉身朝大門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更V文都沒有這麼勤快過……

第27章

    郭巨力吃下了六個包子,心滿意足地發出一聲喟嘆。

    「定王殿下真是個大好人……」郭巨力摸著肚皮說,「小姐,下回吃牡丹卷吧。」

    慕灼華正埋首案前寫著報告,聽郭巨力這麼一說,忍不住笑道:「你當王爺是廚子,由著你點菜呢!」

    郭巨力有些遺憾,又馬上豁達了起來:「不行就算了……小姐,那麼晚了,你還不就寢嗎?」

    「快了,我這裡寫完就睡,你先睡吧。」

    郭巨力打了個哈欠:「當官真辛苦。」

    「做什麼事,做什麼人都辛苦,辛苦若有了回報,便不覺得辛苦了。」慕灼華說道。

    郭巨力道:「今日我洒掃中庭,員外郎家的奶娘來串門,同我聊了許久,我瞧她那樣子,好像是要給小姐你做媒。」

    慕灼華頭也不抬道:「你知道怎麼推的。」

    郭巨力點點頭:「我當然明白小姐的心意了,那個奶娘卻不死心呢,一個勁地說,姑娘家最要緊的是找個好男人嫁了。」

    慕灼華嗤笑道:「找個好男人,可比考狀元難多了。」

    郭巨力深以為然,又覺得不太對勁,扭頭道:「小姐,對你來說,考狀元也不見得多難啊,只差一點點……」

    「去去去,睡覺去,別打擾我升官發財!」

    第二天一早,劉衍果然在自己桌上看到了慕灼華提交的報告,他拿起來五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看了看,又向外面看了一眼。

    慕灼華今日在刑部觀政,要把這些年對的番邦管理律例都看完,也是不得空閑的一天。

    理蕃寺的人很快就發現了,慕灼華這個小姑娘做起事來十分拚命,為人也和氣好說話,漸漸地也就接納了她,耐心地給她答疑解惑。劉衍交給慕灼華任務卻沒有減輕,既然知道了她能耐大,便加倍地壓榨她了,換了旁人恐怕要叫苦不迭暗自腹誹,慕灼華卻還是每天笑嘻嘻的,準時高效地完成劉衍交代的任務。

    除了理蕃寺的工作,她依舊要每三日去給皇子講學一次,有了在理蕃寺觀政的經驗,她講起北涼諸國的事務來就更加信手拈來了。劉瑾對她顯得越加佩服,劉琛卻看她更不順眼,原因便是她與沈驚鴻的流言污了他的視聽,對慕灼華的挑釁也更加過火,導致了課堂上經常出現劉瑾與劉琛爭執。劉瑜脾氣好,夾在中間卻是左右為難,拉不住兩個暴脾氣的。

    這日慕灼華講到了北涼的兵事,說起北涼豐產鐵礦,有鋼刀之利,悍馬之勇,又惹了劉琛不快,冷笑道:「北涼不過陳國的手下敗將,談何利勇?」

    慕灼華道:「歷史上,陳國對北涼用兵不下千次,卻從未真正打服北涼,北涼人看似粗莽,卻十分狡詐,他們拚死也要打一場勝仗,來換得議和的條件。」

    劉瑾插嘴道:「慕先生所言極是,大哥,當年你們便是打了一場敗仗,北涼才以此為借口,在和談條件上討價還價。」

    這事正中劉琛的痛點,劉琛當即大怒:「你說什麼!你在宮中養尊處優,又懂什麼行軍打仗之事?當年若不是軍中出了賣國賊,我與皇叔早就蕩平北涼了。」

    劉瑾道:「這倒是和慕先生說的一致,北涼人狡詐,竟在大哥你眼皮底下塞姦細,蒙蔽了你和皇叔。」

    劉瑾表面上說北涼狡詐,言外之意卻是說劉琛與劉衍無能,遭人蒙蔽,劉琛怒不可遏,衝到劉瑾跟前攥住了他的衣領。「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和皇叔,你們不過是躲在皇城裡,我們卻是在前線浴血奮戰!」

    劉瑾絲毫不懼:「我也可以上前線,只不過沒有機會罷了,大哥,論武功我可未必比不過你!」

    劉琛被劉瑾一激,冷笑道:「好啊,那咱們就較量較量,誰認輸就是懦夫!」

    說罷用力推開劉瑾,自己轉身大步朝外走去。劉瑾不屑一笑,立刻跟了上去。

    慕灼華瞠目結舌,沒想到事態會發展成這樣,急忙對劉瑜說道:「二殿下,您趕緊勸勸他們啊!」

    劉瑜苦笑道:「我不懂武功,如何勸得住他們?」

    「陛下呢?」慕灼華邊往外追邊問道。

    「此事不能讓父皇知道,否則父皇動怒,會傷了身子。」

    慕灼華咬牙道:「那隻能把定王殿下叫來了,他的話,大殿下該是會聽的。」

    劉瑜點點頭,立刻叫自己的侍讀去理蕃寺找定王求救。

    而這邊的劉琛劉瑾二人,已經各自挑好了武器,一觸即發了。

    御書房前的空地極大,兩人各據一方,各執一劍。

    劉瑜喊道:「大家都是兄弟,點到為止,千萬不要傷了對方!」

    劉瑾道:「二哥放心,我不會傷了大哥的。」

    劉琛冷笑:「你還是小心自己吧!」

    說罷提劍而上,殺氣騰騰,竟絲毫沒有回撤之力。

    慕灼華不懂武功,但也看得懂情形,如今雙方都在氣頭上,根本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在場之人都不懂武功,只能幹瞪眼看著,而侍衛更是不敢插手皇子之間的決鬥,以劉琛的脾氣,誰敢插手,必然會被杖責一百。

    慕灼華焦急地看著,大喊道:「兩位殿下快住手,今日上的是文課,不是武課!一會兒陛下過來看到了會大發雷霆的!」

    庭中劍影如織,兩個人都是充耳不聞,慕灼華無可奈何,只能盼著劉衍來得快一點。

    劉瑜的侍讀很快就跑了回來,氣喘吁吁道:「定王殿下不在理蕃寺!我給他們留了信,若定王殿下回來了他們會轉達。」

    慕灼華心想,那時就來不及了!

    果然,庭中場面更加難看,劉瑾一劍刺向劉琛右肩,劉琛雖然避過,卻被破了衣服,劉琛大怒,出招更加凌厲,劉瑾也被逼得步步後退。

    劉瑜急道:「夠了!三弟,你快停手認輸!」

    劉瑾咬著牙不肯認輸,劉琛冷笑道:「不要認輸,我要打得你心服口服!」

    這時劉瑾眼睛一亮,在劉琛說話之時發現了一個破綻,一個閃身避過來劍,便刺向劉琛的破綻之處。劉琛倉皇回劍,劍身擋住了劉瑾的來劍,被逼得後退了幾步,劉瑾趁機欺身上前,打得劉琛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落敗,

    劉琛豈能接受這樣的失敗,忽地眼中閃過一抹厲色,竟是捨棄了防禦,使出了兩敗俱傷,一劍刺向劉瑾腹部。劉瑾也被劉琛玩命的打法嚇了一跳,躲閃不及,劍身在腰側擦過,頓時鮮血涌了出來,而劉瑾的劍也回收不及,刺穿了劉琛的右腿。

    慕灼華腦中嗡的一聲,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喪鐘……

    兩個皇子在她的課上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眾人尖叫著圍了上去,劉瑜扶起倒在地上的劉瑾,急切查看他的傷勢。

    「我沒事。」劉瑾臉色微白,搖了搖頭,「皮外傷。」

    劉瑜又趕緊跑過去看劉琛,劉琛的傷勢比劉瑾嚴重許多,鮮血如泉水一樣湧出,顯然是傷到了要害。

    「快傳太醫啊!」劉瑜大吼一聲,驚呆的眾人這才回過神來。

    「來不及了!」慕灼華蹲在劉琛身前,伸手查探大腿上的傷勢,「刺破了血管,必須立刻止血!」

    劉瑜怔怔看著慕灼華,慕灼華方才還慌亂著,此時卻十分鎮定,她拿起地上的劍,抬手揮下,割下外衫,在劉琛的傷口部位之上纏了一圈,用力地勒緊了。「二殿下,你把這邊勒緊了。」

    劉瑜聞言,按照慕灼華的吩咐勒緊了傷口,果然出血小了許多。慕灼華又從腰間取出一個羊皮捲軸,打開放在了地上,裡面擺放的是一根根銀針。

    「我給殿下施針止血,殿下不要動。」慕灼華說著拈起一根長針。

    劉琛渾身無力地瞪著慕灼華,慕灼華出手迅疾,很快便落下幾針,果然片刻後血便止住了。

    「你們把殿下抬回房間,放在榻上,取熱水來。」慕灼華說著,補充道,「小心別碰到銀針。」

    眾人見慕灼華果真止住了血,都聽她的命令行事。

    慕灼華又對劉瑾道:「三殿下,讓我看看您的傷勢。」

    劉瑾回過神來,擺手道:「不用,我只是皮外傷,血已經止住了。」

    慕灼華看了劉瑾一眼,也不再堅持,轉身跑進了劉琛所在的房間。

    御書房裡就有熱水,太監們很快送了過來,劉瑜用剪子剪開了傷口處的布料,小心擦拭血污。這時外間傳來倉皇的腳步聲,有人喊著:「太醫來了!」

    慕灼華回頭,便看到三個太醫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她便站起身來,讓開了位置。

    「老臣來遲……」

    太醫還要請罪,就聽到劉琛不耐煩地說:「少說廢話,過來!」

    太醫急忙爬到床前,細細查看劉琛的傷勢之後,鬆了口氣道:「殿下傷到此處,出血如泉,若不是及時止血,只怕危險了,不知道是哪個太醫出的手?」

    眾人齊齊看向了慕灼華。

    此時慕灼華袖子上,衣服上一大片鮮紅,她沖太醫笑了笑道:「事急從權,本官略懂醫術,便斗膽給殿下止血了,餘下之事,就交給諸位了。」

    太醫和善地笑了笑,轉過身去為劉琛處理傷口。

    慕灼華見劉琛有了太醫照料,而自己滿身血污,便想著回理蕃寺換身衣服,不想剛走出門,就與一人迎面撞上,慕灼華倒退了兩步,抬頭一看,驚喜道:「王爺。」

    劉衍看到慕灼華身上的血污,也是一驚,下意識地上前抓住她的手:「你哪裡受傷了,怎麼這麼多血?」

    慕灼華看到劉衍眼底的急切,不禁有些恍惚,笑道:「不是下官,是大皇子,這是為殿下醫治時不慎被染上的。」

    劉衍不自覺地鬆了口氣,便放下慕灼華,往裡面走去。

    慕灼華回理蕃寺換了身乾淨衣服,她一身的血污把眾人都嚇壞了,打聽之下才知道兩位皇子比劍之事,都是心驚膽戰。

    慕灼華換了衣服回到御書房,劉琛和劉瑾的傷口都已經處理好了,太醫正往外走。

    慕灼華走到門口就聽到劉衍在教訓劉琛,下意識地收回了腳,停在門外。

    「你今日行事太過魯莽了!」劉衍坐在床邊,沉著臉訓斥劉琛,「你是兄長,今日之事責任便在於你。」

    劉琛嘴硬道:「是他出言不遜,說皇叔用人不明,遭人蒙蔽,我氣不過才……」

    劉衍按了按額角,按捺著怒氣道:「別人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才故意激怒你,今日陛下不在宮中,我也不在理蕃寺,難道你以為是巧合嗎?」

    劉琛一驚,隨即怒道:「他們故意的。」

    劉衍道:「你與劉瑾兩敗俱傷,必然要遭到陛下訓斥。」

    劉琛冷笑道:「我懂了,劉瑜故意讓劉瑾拉我下水,我倆鷸蚌相爭,他倒捨得讓親弟弟涉險。」

    「琛兒,你們三人都叫我一聲皇叔,我原不該有偏頗。」劉衍輕嘆一聲,「你們如此相爭,傷的是陛下的心。」

    劉琛道:「那他們便不要想著與我爭!」

    劉衍知道劉琛脾氣如此,聽不進自己的勸,只能道:「你乃嫡長子,不必爭,這一切都會是你的,你越是爭,就離你越遠。你只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便不會輕易被人利用了。」

    劉琛還要反駁,卻聽到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殿下,慕灼華求見。」

    劉琛收回了滿肚子的話,冷冷道:「進來。」

    慕灼華推開了門,走到床前關切問道:「殿下的傷勢如何了?」

    劉琛道:「無礙。」

    劉衍看了慕灼華一眼:「聽說是你及時為大皇子止血。」

    慕灼華微笑道:「這是臣子的本分。」

    劉琛冷眼看著慕灼華:「你應該知道,我很不喜歡你。」

    慕灼華訕笑:「下官但行己事,管不住他人的喜惡。」

    劉琛又道:「沒有人知道你會醫術,你不救我,沒人會怪你。」

    慕灼華輕嘆了口氣:「殿下若要這麼問,那就容下官說句實話了。下官自然知道殿下不喜歡,但兩位殿下在我的課上出事,我難辭其咎,所以必須竭盡全力去救。這是其一。其二,醫者仁心,見死不救,下官問心有愧。」

    劉琛冷冷說道:「其三,你想著救了我,我便欠了你人情,不再為難你。」

    慕灼華苦笑:「這其三,不敢奢求。」

    劉琛道:「我從不欠人,你救我一命,我現在便還你,說出你的條件。」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看了劉琛一眼,又用餘光偷瞄劉衍,這才低下頭說道:「那殿下給些診金就好了。」

    「什麼?」劉琛狐疑道,「診金?你要什麼診金。」

    慕灼華道:「下官給人看病,收多少診金就看對方什麼身份,若是普通百姓,便只收一點銅錢,若是達官貴人,便要多收一些。殿下尊貴,下官斗膽,要五百兩診金。」

    劉衍聞言,揚眉看向慕灼華。

    劉琛嗤笑一聲,大喊了一聲:「來人,拿一千兩來!」

    劉琛話落,外面就有個小太監拿了一千兩的銀票進來。

    「給她。」劉琛不屑地說道,「我的命,還是要更貴一些的。」

    慕灼華畢恭畢敬地收下了一千兩,拱手道:「多謝殿下。」

    劉琛嫌惡地揮揮手,道:「你走吧。」

    慕灼華弓著身子退下了。

    待慕灼華走遠,劉琛才對劉衍說道:「這個女人,貪生怕死,貪財怕事,她救了我的命,功名利祿唾手可得,卻只要了五百兩,你說她是不是又貪又傻?」

    劉衍微笑不語,他知道的慕灼華,可不是這樣的人。

    「就這樣的人,也配和沈驚鴻齊名?」

    劉衍無奈道:「你這幾日就好好休息,不要再大動肝火了,稍晚陛下來看你,記得認錯,不要找借口。」

    「知道了,皇叔越來越啰嗦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劉琛不滿地咕噥了一句。

    劉衍瞬間有些恍惚,他以前是怎麼樣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樣子……曾經的他,又比劉琛好多少呢……

    可有些教訓,著實太沉重了……

    太監端著葯碗進來,劉衍扶著劉琛坐起喝葯,這時又跑進來一個太監,跪下說道:「殿下,奴才方才跟蹤慕灼華,她確實說了一些關於殿下的話。」

    劉琛臉色一冷:「她在背後說我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有個問題明確一下,慕灼華的醫術只能說不錯,不是神醫,最開始她也只是想治治婦科病,賣賣香囊賺點小錢。後來遇到劉衍中毒,她幫他緩解了毒性相衝的痛苦,但沒有治療徹底,所以後來劉衍重新找了萬神醫治療過,才有了葯池相遇。萬神醫也說了,慕灼華經驗不足,她在閨中看書多,接觸的疑難雜症少,治療小病還是可以的,重疾就不好說了。

    救劉琛,只是止血,不涉及疑難重症。

第28章

      慕灼華懷揣著銀子剛走沒幾步,便看到宋濂錫跑了過來。

    「我都聽說了。」宋濂錫一臉驚恐,「竟然發生這樣可怕的事,好在你會醫術,給大殿下止血了,不然殿下們有個萬一,你也是危險了。」

    慕灼華微笑道:「我也是後怕得很呢。」

    宋濂錫又問道:「不過你救了殿下這麼大的功勞,殿下應該會給你不少賞賜吧,苟富貴,莫相忘啊!」

    慕灼華從懷裡抽出銀票,說道:「我本只要五百兩的診金,殿下給了我一千兩。」

    宋濂錫瞠目結舌:「你!你!你!唉,我說你什麼好啊!這麼好的機會,居然找殿下要了五百兩!」宋濂錫氣得拍大腿,「我的慕大人啊,你多聰明一個人,怎麼就幹了糊塗事,你這是吃力不討好,殿下恐怕要更討厭你了!」

    慕灼華悠悠道:「殿下本就不喜歡我,我若是要了高官厚祿,殿下就是給了,心裡也不會痛快,回頭找個理由,還不是把我貶下來了。」

    宋濂錫啞然:「這……」

    慕灼華又道:「殿下若不給我點什麼,他心裡也不舒服,總記掛著欠我的人情,既然如此,我不如要些實惠的,這樣一來,殿下心裡也能舒坦一些。」

    宋濂錫失笑:「殿下心裡舒坦了,你又舒坦了嗎?殿下還不是一如既往地討厭你。」

    慕灼華淡淡一笑:「殿下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殿下只是口頭上針對幾句,並不怎麼為難我的。宋兄你曾經教我,為人臣子,莫過於一個純字,我今日便是但行己事,莫問前程了。不能討殿下喜歡,是我的不足,能為殿下排憂解難,也算為臣的一點本分了。」

    劉琛聽完這話,沉默良久。

    「她真這麼說?」

    小太監點點頭:「奴才聽得真切,雖然記不住每句話,但大致便是這個意思了。」

    劉琛擺擺手道:「下去吧。」

    當著劉衍的面,劉琛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本以為慕灼華會心存怨懟,沒想到……反而是自己顯得心胸狹窄了一些……

    自己先前對劉衍說的那番話,如今便被慕灼華打臉了,他臉上火辣辣的,心裡卻不覺得惱恨。

    劉衍唇角含笑,催促道:「殿下,喝葯了。」

    劉琛不是滋味地喝下藥,問道:「皇叔,這慕灼華,好像也沒那麼不堪……」

    劉衍眼中笑意濃濃,輕輕點頭道:「她的心思,確實玲瓏。」

    御書房的風波很快就傳遍了皇宮,慕灼華回到理蕃寺,便看到同僚們都聚在了一起,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兇險的畫面。眾人見慕灼華進來,立刻都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起狀況。

    慕灼華笑著道:「兩位殿下都無大礙,更何況有定王殿下在呢,大家還是回去做事吧,一會兒定王殿下回來,看到我們議論殿下的是非,怕是要動怒的。」

    眾人一聽,便也沒趣地散了。

    慕灼華今日的工作便是給三位皇子講學,出了這檔子事,講學也只能停下了,她便又回到理蕃寺籌備下回在禮部觀政需要的材料,正忙到一半,又來了個宮女傳話。

    「慕大人,公主殿下有請。」宮女畢恭畢敬地行禮。

    慕灼華自發生了與沈驚鴻的流言,便很少在宮女面上得到恭敬了,但到底是柔嘉公主的人,就是懂禮數。

    慕灼華放下東西,便跟著宮女一路進了後宮。通常外臣是不得入後宮的,但慕灼華是個女官,在這點上便有了其他人沒有的便利。

    兩人走了一路才停下,宮女轉身對慕灼華叮囑道:「柔嘉公主正與太后、皇后說話,進去之後說話行事自己小心。」

    慕灼華感激道:「多謝姐姐提醒。」

    慕灼華跟著宮女進去,抬眼一掃,便看到太后高居其上,皇后和柔嘉公主分坐兩側,立刻跪倒行禮。

    「理蕃寺觀政慕灼華,參見太后、皇后、柔嘉公主。」

    太后的聲音略顯嚴肅威儀,淡淡道:「起來吧。」

    慕灼華恭敬地起身,垂著手站在旁邊。

    「方才哀家看過兩個皇孫了,琛兒傷得不輕,聽說是在你講學的時候起了爭執,你為何不攔著?」太后話里便有了責問的意思。

    慕灼華心裡哀嘆,面上卻恭恭敬敬道:「是微臣無能,攔不住兩位殿下。」

    柔嘉公主輕聲道:「皇祖母,兩個弟弟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們鬥起氣來,別說是慕大人了,就是我這個姐姐也攔不住啊。」

    太后看向皇后道:「琛兒的脾氣那麼沖,多少是你寵出來的。」

    皇后似乎有些畏懼太后,立刻便離座跪下,向太后請罪:「是兒媳的錯。」

    柔嘉公主微笑轉圜道:「所幸現在弟弟們都無大礙了,聽太醫說,慕大人及時為琛弟止血,多少算是有功的,皇祖母就不要過分苛責了。」

    慕灼華低著腦袋,卻感覺到太后的目光如有實質一般壓在自己的脖子上,讓她後頸涼颼颼的,心頭沉甸甸的,壓迫感十足。

    「哀家也沒有要罰她,只是常聽人說起今科探花是個年輕的姑娘,就好奇叫來看看。皇子們都是適婚的年齡,身邊有個才貌雙全的年輕女子,哀家總要上心一下。」

    太后不咸不淡地一句敲打,讓慕灼華頓時醒過神來,哭笑不得——想必太后是誤會了,還以為是兩個皇子為她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呢!

    她真是冤死了,還不能為自己辯解!

    太后如今見了慕灼華,倒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妖嬈模樣,為人看著端莊守禮,她便也稍稍放下心來,轉頭對柔嘉公主說道:「你的婚事,也該抓緊著些了,今年之內無論如何得好好相個駙馬。」

    柔嘉公主婉聲道:「皇祖母,這事也看緣分的。」

    太后道:「事在人為,緣分可不是坐等著的,當初薛笑棠便是再三跪求,這才感動了陛下,給你們二人指婚,誰想他福薄……罷了,不說他的事了。」太后轉頭看到皇后還跪著,便道,「皇后起來吧,你是柔嘉的母后,此事便是你的責任。」

    慕灼華尷尬地站在旁邊,又聽了幾句,才得了太后的令退下。

    太后的目光盯著慕灼華的背影,見她離開了,才對皇后說道:「待柔嘉的婚事定了,再給琛兒娶皇妃,皇帝雖然尚未立太子,但他心中還是偏向琛兒,琛兒的皇妃就是未來的皇后,不可馬虎,出身與教養,都需要仔細調查。」

    太后言外之意便是看不上慕灼華的出身。昭明帝如今的皇后,便是當年太后從自己的娘家侄女中精挑細選的,為昭明帝登基後穩定朝局出了不少力,如今昭明帝沉痾難治,眾人心裡多少有數,劉琛若要登基,沒有可靠的班底,怕是會生動蕩。

    皇后自然也懂得太后的用心良苦,便低頭稱是。

    慕灼華回到理蕃寺,時間已經不早了,理蕃寺的人都已經回去了,慕灼華便也收拾好東西,關門離開。

    慕灼華把帶著血污的衣服包起來,揣在懷裡出了宮門,剛走不遠,便見到了在路口處等著的執墨。

    執墨道:「跟我來。」

    慕灼華眼睛一亮,跟著執墨走近巷子里,看到劉衍的馬車正停在巷子里等她。

    「王爺,今日便是特意等下官了吧。」慕灼華爬進了馬車,笑眯眯問道。

    劉衍正閉目養神,聽了這動靜,便緩緩睜開眼看向慕灼華。

    「聽說太后傳召你,說了些什麼?」

    「王爺是擔心太后為難下官嗎?」慕灼華雙手托腮,眼中閃著一絲期盼。

    「有柔嘉公主在,想必你也不會遭到為難。」劉衍道,「太后無非是想知道二位皇子為何起爭端。」

    慕灼華嘆了口氣道:「王爺大可說得準確一些,太后是擔心下官紅顏禍水,引得兄弟鬩牆,後來看了下官貌丑之後,又覺得自己多慮了,下官這般純良老實,莊重自持之人,怎麼可能讓殿下為下官大打出手。」

    劉衍不禁被她逗樂:「純良老實,莊重自持,本王看你是欺上瞞下,膽大妄為。」

    慕灼華委屈道:「王爺冤枉下官,下官也只是對王爺不莊重一點……」

    劉衍冷笑一聲:「是嗎,你今日不就把大皇子玩得團團轉嗎?」

    慕灼華抿著嘴,輕哼道:「王爺又冤枉下官,下官明明救了大皇子呢!」

    劉衍饒有興味地看著慕灼華做戲,不緊不慢說道:「今日兩位皇子相爭受傷,你本難辭其咎,然而你當機立斷,為大皇子治傷,也算是功過相抵了。不過如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又怎會放過,自然是要做一場戲來騙取大皇子的信任了。」

    慕灼華一臉純良地笑道:「王爺說什麼做戲,下官怎麼聽不懂呢?」

    劉衍道:「你救了大皇子,若趁此機會邀功,大皇子自然能答應你,但也會對你更加生惡,你若不邀功,大皇子欠了你人情,認定你故作清高,也不會記掛你的好。於是你故意提出要五百兩的診金,這診金確實不便宜,但對皇子來說卻不值一提,你有意讓大皇子以為你是個短見貪財的粗鄙之人,等到後來大皇子聽到你的良苦用心,自知誤會了你,心中便會生出愧疚,到此時,他才真正領了你的情。」

    慕灼華被劉衍戳穿了心思,卻也不驚懼,反而笑得更開心了:「王爺真聰明,不愧是下官傾慕之人!」

    劉衍對她這套隨時隨地信手拈來的奉承和告白早已適應了,不以為意道:「你說你這連環計,難道不是將大皇子的心思玩弄於鼓掌之中嗎?」

    慕灼華幽幽嘆了口氣:「王爺,為官不易啊,若不是想點法子,下官怎麼過得下去呢,下官也不過是想讓大皇子別那麼討厭我,否則來日大皇子登基,下官便要辭官歸田園了,王爺便見不到如此貼心可意的人了。」

    劉衍無所謂地笑了笑:「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本王便也能得清靜了。」

    慕灼華卻眉眼彎彎地笑開來:「可是王爺並沒有那麼想要清靜吧,否則……為何不把這些話說給大皇子聽,當著大皇子的面戳穿下官?」

    劉衍啞然。

    慕灼華扯著劉衍的袖子,甜甜笑道:「王爺是殿下的叔叔,卻幫著下官騙殿下,這是不是說明,王爺也有一點點心疼下官,捨不得下官被殿下欺負,捨不得看下官辭官回鄉呢?」

    劉衍看著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心頭輕輕一顫。他忽地想起下午看見慕灼華一身是血,那時候,他的心確實有片刻的慌亂……

    劉衍抓住慕灼華的手腕,將她的手扯離了自己的衣袖:「本王不過是見你為求自保,才不戳穿你,若是害到了皇子,本王便不會姑息了。」

    慕灼華露出純良無害的表情,笑著道:「下官怎麼會害人呢,王爺你要相信下官呀。」

    作者有話要說:  慕灼華:大皇子實在不是一個容易討好的人~

    劉衍:你若有心討好,又有誰能不喜歡你?

    慕灼華:(杏眼亮晶晶)王爺是承認喜歡我了嗎?

    劉衍:……

第29章

    慕灼華帶著一身血污的衣服回家,著實把郭巨力嚇了一跳。

    「小姐,當官真是又辛苦,又危險,不然,咱們還是收拾包袱找個鄉下地方種田吧。」郭巨力心有餘悸地抓著血衣,愁得眉頭緊皺,「我還是有力氣幹活養小姐的。」

    慕灼華笑著拿出一千兩銀票:「富貴險中求啊,小姐養你,巨力,把錢收好!」

    郭巨力瞪大了眼睛,狂喜地接過了錢:「這這這……一千兩!小姐真厲害!」

    慕灼華笑著躺在庭中搖椅上,眯起眼感受晚風的溫柔。

    「小姐……」郭巨力抓著銀票的手忽地抖了一下,虛著眼看慕灼華,「你這是貪污受賄了嗎……」

    慕灼華被噎了一下,瞪了她一眼:「我這芝麻小官,誰能拿這麼大票子賄賂我?自然是因為我立了功,救了人,殿下賞賜的。」

    郭巨力一聽,這才放下心來,拍著心口道:「那我便放心了。小姐,看來當官也不比當大夫來錢快啊。」

    慕灼華擺擺手道:「你懂什麼,我若不是站到了這個位置,又哪裡能接觸到這些貴人,何況論醫術論經驗,我比不上太醫院的大夫,賺到幾次診金都是僥倖遇上。但是給貴人治病不是件容易事,一個不慎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有外祖的前車之鑒,我從未想過以此營生。」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將銀票小心翼翼地藏好。

    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趕緊出去應門,過了片刻跑回來,手上還拿著一張燙金的帖子。

    郭巨力道:「小姐,那人留下一張帖子給您,說是公主府下的帖子。」

    慕灼華趕緊起身,接過了帖子打開看。

    「柔嘉公主邀我明日下午去她府上品茶賞花。」

    慕灼華有些受寵若驚,郭巨力更是不敢置信。

    「小姐,連公主都邀請你了啊!」郭巨力緊張地踱著步,「那咱們上門,要不要帶點什麼?」

    「自然是不能空手去了。」慕灼華想了想,道,「你趁著外麵店還沒關,我寫個單子給你,去採買齊了,明日我親自做些點心。」

    郭巨力道:「這樣好,顯得小姐有心。」

    第二天一早,慕灼華忙了許久才做好精緻的四錦盤,花了不少心思,用花卉麵粉蜂蜜做出樣式精緻的茶點,可謂色香味俱全了。

    「小姐,你要穿什麼衣服去?」郭巨力問道。

    慕灼華如今也算有些家底了,為了日常應酬,添置了不少衣服,不過大多是中性的文士服,因為平日里與理蕃寺或者翰林院的同僚應酬文會,在場的基本都是男子,只她一個姑娘,穿得太嬌嫩了便顯得突兀,她也就把自己打扮得中性俊秀,其他人也不會拿異樣眼光看她。

    不過去公主府,又是另一回事了。

    「找件素色的裙子,給我梳個簡單的髮髻便好。」慕灼華尋思道,「公主說是只約了我一人賞花,便當是閨中密友的交往,我若穿了文士服,便顯得有些怪異了。公主為薛將軍守節,平日穿得十分樸素,我也不宜張揚。」

    郭巨力一邊聽著,一邊在衣櫥里翻找,終於找到了一件符合要求的。

    「小姐,這身夏裝是剛做的,你還沒穿過,看看合適嗎?」

    慕灼華看了一眼,是件煙粉色的襦裙,裙擺綉著幾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顏色雅緻而不張揚,正適合這夏日穿著。

    「就這件吧。」

    慕灼華換上襦裙,便坐在鏡前讓郭巨力為她梳妝。郭巨力輕輕梳著慕灼華的長髮,笑道:「好久沒看小姐穿姑娘家的衣服了,小姐這樣穿才好看呢。」

    慕灼華拿著眉筆對鏡描眉,仔細端詳著鏡中自己的容顏,輕輕嘆道:「我也快忘了自己是個姑娘了。」

    除了在劉衍面前,如今她每次看到劉衍,幾乎都會下意識地去勾搭他,差點忘了自己的初衷,杏花樹下的東西還在等著她呢……

    可惜劉衍那個院子看得太嚴了,她時刻留意著,那裡總有人暗中把守。

    郭巨力為慕灼華梳好了髮髻,挑了一根白玉簪斜斜插入雲鬢。

    「小姐,你的飾品太少了。」郭巨力挑挑揀揀也找不出可以搭配的首飾。

    「平日里也用不上,好一點的首飾那麼貴。」

    她也不是閨中女子,用不上金銀頭面,而一件成色好些的玉石耳墜便要幾百兩。

    「可是去公主府上,太寒酸了也不好。」

    聽郭巨力這麼說,慕灼華忽然想起一樣東西,她轉身跑到床頭,一陣摸索,找到了一塊玉佩。

    郭巨力湊上來一看,頓時眼睛發亮:「這玉佩水色真好,翠色明艷,一看就價值不菲,小姐你什麼時候買的?」

    「一位大人送的。」慕灼華摩挲著溫潤的玉佩,對郭巨力道,「打個絡子穿上,搭這件裙子正好。」

    郭巨力手巧,不一會兒便打好了絡子,幫慕灼華戴在胸口。玉佩溫潤如水,翠意盈盈,更加襯得慕灼華肌膚白嫩細膩。

    慕灼華隨手拿起一把團扇,原地轉了圈,煙粉色的下擺划過一道漂亮的弧線,纖細的腰肢如柳條一般柔軟裊娜,團扇遮面,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勾魂杏眼,對著郭巨力俏皮地眨了眨。

    郭巨力眼睛發亮地望著慕灼華,連連點頭:「小姐真好看,可惜世人沒有福氣看到小姐的真面容。」

    慕灼華揚起下巴,得意洋洋道:「本小姐有的是才華,要美貌作甚。」

    郭巨力雇了輛馬車,把慕灼華送到了公主府。

    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是十年前昭明帝讓人修建的,佔地廣闊,極盡風雅,處處昭示了皇帝對公主的寵愛,然而柔嘉公主並不常住在這裡,她三歲喪母之後,便跟著皇姑祖,也就是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公主裴悅雲遊天下。皇子們的倚仗是生母,柔嘉公主的生母身份卑微,卻意外得到了鎮國公主的寵愛,尊貴更在幾位皇子之上了。

    慕灼華在宮女的引領下穿過百花爭艷的花園,腦海中回憶著關於柔嘉公主的點點滴滴,提醒自己一會兒不要說錯話。帶路的宮女見慕灼華神情有一絲緊張,便微笑道:「慕大人無須緊張,公主最是溫柔,又是那麼欣賞喜歡您,您不必擔心說錯話惹惱公主。」

    慕灼華沖宮女笑道:「這位是蔓兒姐姐吧。」

    蔓兒奇道:「大人還記得奴婢?」

    慕灼華笑道:「那日姐姐送了我一盆花泥,我還供著呢。」

    蔓兒掩口笑道:「莫怪公主喜歡你,那花是大人贏來的,花盆貴重,是公主賞的,奴婢算得了什麼,還叫大人掛記。」

    慕灼華殷勤道:「蔓兒姐姐卻是出了力氣的,我自然是記得了。」

    蔓兒微笑道:「大人這樣嘴甜,奴婢便也說句實話,您穿著這樣,與當日判若兩人,真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那日的慕灼華看起來是個俊秀可愛的小書生,今日一見,卻是個清秀靈動的淑女,五官雖不十分艷麗,卻讓人糯糯軟軟的,讓人看著就心生喜歡。

    兩人說話間便到了湖心亭,柔嘉公主正在餵魚,聽到了腳步聲才回頭看來,見到了慕灼華與之前不同的裝扮,也是眼前一亮,笑著說道:「頭一回見慕大人著女裝,竟是這樣的秀麗佳人。」

    慕灼華行了禮,笑道:「公主儀態萬方,誰不相形見絀,只不過公主帖子上說是私人小聚,下官怕穿了男裝引起他人誤會,就穿女裝前來赴宴了。」

    「所幸太后未曾見你女裝的模樣,否則你便惹上麻煩了。」柔嘉公主說笑著坐下,又朝慕灼華招了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道:「你也坐吧,我們私下裡聚會,不必拘束。你知道的,我長年在民間行走,並不怎麼守宮中那些虛禮,在我面前,你便忘了那些尊卑之稱吧。」

    柔嘉公主說話語調輕柔,讓人如沐春風,慕灼華也不自覺放鬆了下來,將精緻的食盒交給了蔓兒,說道:「今日上門,也不知道送些什麼,想著公主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便也沒準備什麼貴重之物,只是自己下廚做了幾樣點心,希望公主不要嫌棄。」

    柔嘉公主微笑點頭,給了蔓兒一個眼色,蔓兒便打開了食盒,把精緻的四小碟擺放上桌。

    慕灼華介紹道:「這四錦盤是下官閑來無事鼓搗出來的,碾碎了花瓣,用花汁著色,看著嬌艷又不失花朵的芬芳,裡面的餡有豆沙、蓮蓉、漿果、酒心四種味道,酸甜解膩,既可以佐酒,也可以佐茶。」

    柔嘉公主驚喜地看著精緻的小點,對慕灼華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手藝,你既然帶來了這麼好的點心,我也不能藏著好酒好茶了。」說著對蔓兒道,「把陛下賞我的兩壺珍藏拿來。」

    蔓兒笑著屈了屈膝,轉身去拿。

    另有兩名婢女端著茶水上來,讓兩人凈手漱口。慕灼華洗手時,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了柔嘉公主手臂上有一個小小的牙印。

    柔嘉公主留意到慕灼華眼中的詫異,輕笑道:「你是不是看到這個,覺得奇怪?」

    慕灼華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冒犯了。」

    「沒事。」柔嘉公主撩起袖子,大方地露出了皓白的手臂,「這個牙印是我三歲的時候,被一個小孩咬傷的。」

    慕灼華看著深深的牙印,皺眉道:「看著傷口,當時一定咬得極深,公主身份尊貴,什麼人敢這樣咬你?」

    柔嘉公主笑了一下,道:「灼華,我這樣叫你,可還合適?」

    慕灼華受寵若驚,道:「公主這是抬舉下官了。」

    「灼華,我當你是朋友,便和你實話實說。我幼時,可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父皇得我時尚未登基,我的生母只是王府的侍女,便談不上尊貴了。這牙印留的時間太早了,我也忘了是何時何人留下的,想必是那時我頑皮,與外面的小孩一塊玩,才叫人欺負了。」

    「公主受了傷,沒找到肇事之人嗎?」慕灼華奇道。

    柔嘉公主搖頭道:「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又去哪裡找呢?」

    慕灼華提議道:「可以請附近的孩子們吃糕餅,看看誰的齒痕與公主手臂上的相似,一個個嚴刑逼問。」

    柔嘉公主輕笑道:「這主意我卻沒想到……我許久沒見過你這樣有趣的人了,你可知道那日簪花詩會,我為什麼維護你?」

    慕灼華道:「還請公主為我解惑。」

    「一則是憐惜你,二則是欣賞你。」柔嘉公主緩緩說道,「我聽說過你的身世,你是江南慕家的庶女,生母不顯赫,又年幼喪母,我看著你,便彷彿看到了自己。」

    柔嘉公主同樣是出身在最顯赫的家族,卻有著最尷尬的處境。

    「公主深得陛下寵愛,何出此言。」慕灼華+安慰道。

    柔嘉公主笑了笑,卻似乎並不認同慕灼華這話。「你生在那樣的家庭,卻能有今日的榮光,屬實不易。」

    慕灼華真心實意說道:「怎比得上公主為國為民。不瞞您說,早在淮州,下官便見過公主。」

    柔嘉公主好奇道:「哦?是什麼時候?」

    慕灼華笑道:「五年前,江南大旱,各家糧商坐地起價,公主您一家家去勸說糧商以平價售賣存糧,也曾到過我們慕家。」

    柔嘉公主想起此事,點點頭道:「你們慕家存糧最多,這事我記得。」

    慕灼華道:「家父被公主的一番話打動,便開倉放糧,淮州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恩德。」

    柔嘉公主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跑跑腿,動動嘴,真正做善事的,還是那些糧商,這事我不敢居功,若說實話,有些人恨我仗勢欺人還來不及。」

    「然而若不是公主『仗勢欺人』,那一年便要餓死很多人了。」慕灼華仰慕地看著柔嘉公主,「更何況公主興建濟善堂,收留了那麼多孤寡老幼,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德。」

    「我年幼起便跟著皇姑祖在江南生活,見多了民間疾苦,再回到宮中,看到了貴人們的奢靡浪費,心中便覺得難受。我身為公主,享受著民脂民膏供養,若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自己便覺得難受。做這些事,我求的不是功德,只是求自己心安而已。」柔嘉公主淡淡說道,「世人贊我也好,毀我也罷,我倒是不在乎了。」

    說話間,蔓兒已經取了兩壺酒來,為兩人斟上酒。

    柔嘉公主岔開了話題說道:「你嘗嘗這西域的美酒,我今日本想著請你品茶,不過看你這小點,似乎與這酒更為般配。今日炎熱,這酒是從冰窖里取出來的,甚是解暑。」

    慕灼華笑著舉起酒杯:「那就多謝公主賞賜了。」

    夏日的風掠過湖面,拂在面上便多了一絲涼意。喝過幾杯佳釀,柔嘉公主才道:「今日我找你來,所為何事,想必你心裡是知道的。」

    慕灼華苦笑了一下:「多半是因為兩位殿下受傷之事。」

    柔嘉公主嘆息了一聲,頗為無奈道:「太后最看重幾位皇子,如今皇子議親在即,她心裡早有了人選,聽說大皇子與三皇子為一個姑娘起了爭執,擔心是因情所致,這才遷怒於你。」

    慕灼華只有嘆道:「下官冤枉,公主明鑒。」

    「我留意你許久,自然知道你人品端方,不是煙行媚視之人,只是太后不知,也不在乎冤枉了人,她老人家怕出什麼意外,如此便只能委屈你了。」柔嘉公主歉然望著慕灼華,「恐怕你這講學之位,是難保住了。」

    這對慕灼華來說倒不是什麼壞消息,她淡淡笑道:「太后既然有顧慮,下官聽從安排便是。」

    柔嘉公主見她這般懂事,心裡也更加憐惜,親自給慕灼華斟了杯酒,溫聲道:「咱們女子處世艱難,便是男人犯了錯,也只能讓女人來承擔罪過。我雖然心疼你,卻沒有辦法為你辯解,只能看你受這委屈了。」

    慕灼華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酒杯,感激地望著柔嘉公主:「能得公主這幾句話,下官便不覺得委屈了。」

    陳國百姓將柔嘉公主捧得如神女一般,慕灼華也在心裡偷偷敬仰著柔嘉公主,今日喝了酒說了許多體己話,才知道公主也有凡夫俗子的喜怒與憂愁,兩人一見如故,說到許多話題都有一樣的見解,更是彼此引為知音。

    柔嘉公主嘆道:「可惜我沒有姐妹,若有個妹妹像你這樣就好了。」

    慕灼華喝得微醺,臉紅紅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公主若不嫌棄,把、把我當做妹妹,我也將公主視如親姐……不,比我親姐還親……我的姐姐們,待我並不怎麼好……」

    她們只會搶她的東西,嘲笑她沒有娘,嘲笑她笨,整日抱著本破書……

    柔嘉公主憐惜地揉揉慕灼華的雲鬢:「那你叫我一聲姐姐。」

    慕灼華紅著臉擺擺手:「不、不敢……怕太后誤會了,還以為我……我攀附皇子殿下呢……」

    柔嘉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太后確實是誤會你,也誤會我的弟弟們了……她眼光高著,非累世公卿之家是看不上的。」

    柔嘉公主顯然也是喝多了,這話里便透露出幾分不敬。蔓兒皺了皺眉頭,扶起了柔嘉公主,道:「公主喝醉了,此時天色也不早了,讓奴婢派馬車送慕大人回府吧。」

    慕灼華揉了揉臉,笑著起身道:「不敢麻煩了,我雇了輛馬車,就在門外等著呢。」

    蔓兒微笑道:「那奴婢讓人送大人出去。」

    門外的車夫領了一日的工錢,等了半日,也睡了半日,見慕灼華出來,才打起精神來趕車。

    慕灼華頭有些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清甜,卻是後勁不小,她與公主閑聊著,不知不覺竟然把兩壺酒都喝完了。

    馬車輕輕晃著,慕灼華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過了許久,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敲了敲門,才把慕灼華叫醒。

    慕灼華睡得正酣,揉著眼睛下了車,被晚風一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郭巨力早在門口等了許久了,見慕灼華腳步晃蕩,急忙上前扶她。

    「小姐,不是說去喝茶嗎,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啊?」

    慕灼華噓了一聲,小臉紅撲撲的,醉態可掬,神秘兮兮道:「你懂什麼,喝茶,越喝越清醒,喝酒,越喝越真實,喝酒,才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

    郭巨力嫌棄地說:「酒量不好還喝酒,別叫公主看笑話了。」

    慕灼華哼了一聲,得意地說:「才沒有呢,公主可喜歡我了,還和我姐妹相稱。」

    「小姐……」剛進了門,郭巨力便壓低了聲音悄悄道,「有個男人來找你,等了好一會兒了。」

    慕灼華一怔,迷惑道:「誰啊?」

    「說是你理蕃寺的同僚,我覺得那人應該地位不低,不敢怠慢,請他在大廳喝茶呢。」

    慕灼華家裡不大,兩句話便走到了大廳邊上,慕灼華凝眸一看,面上立刻下意識地堆出笑容來:「王爺,您怎麼來了,寒舍真、真是蓬蓽生輝啊……嗝——」

    慕灼華說著打了個酒嗝,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無辜地看著劉衍。

    作者有話要說:  喝酒,才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

第30章

      郭巨力聽到慕灼華叫出王爺二字,頓時嚇了一跳。

    慕灼華乾咳兩聲,推了推郭巨力的肩膀,道:「你怎麼拿些劣茶招待王爺,去換壺好茶,做好的點心也拿些過來。」

    郭巨力愣了下才回過神來,急忙往廚房跑去。

    劉衍的目光自慕灼華面上掃過,又不自在地移開。今日慕灼華竟罕見地換上襦裙,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女子的柔媚,光潔白皙的臉上不施脂粉,卻因為醉意而自帶桃花,兩頰與眼角都泛著嬌艷的粉色,雲鬢微微散亂,玉簪傾斜,她卻渾然未覺,醉眼迷離地展露出慵懶的姿態。

    慕灼華酒意上了頭,早已忘了自己什麼模樣了,習慣性地便上前去卑躬屈膝,逢迎討好。

    「聽巨力說您坐了好一會兒,王爺渴了嗎,餓了嗎,要不要留下來用飯,下官給您做飯,下官廚藝可好啦!」

    很難從慕灼華口中聽到一句惡言,她說的話有一半是在誇別人,另一半就是在誇她自己。

    劉衍舉起茶杯,喝了口涼掉的劣茶,輕咳兩聲道:「今日旬休,本王本來不該打擾你,不過方才得了急報,北涼使臣還有十日便要來定京朝賀,本王給你派了新任務,這十日內盡量掌握北涼的文字和語言,到時候隨本王一同接待北涼使臣。」

    慕灼華登時瞪圓了眼睛,結巴道:「王爺,你當下官是神嗎?才、才幾天就讓下官學會北涼話!」

    劉衍點點頭,正經道:「本王還是很看好你,這幾日你也不用管其他事了,專心學習北涼語言和禮儀即可。」

    慕灼華深吸了口氣,小臉苦哈哈,抓住了劉衍的衣角泫然欲泣:「王爺,講講道理呀,下官就算能過目不忘,學會北涼文字,也學不會發音啊。」

    劉衍道:「本王教你。」

    慕灼華:「咦?」

    劉衍道:「明日夏至休沐,你不用去理蕃寺,就到隔壁來,本王親自教你。這個任務若能圓滿完成,便提拔你為理蕃寺正六品主事。」

    慕灼華滿臉酡紅,端起一個嚴肅的表情,正經道:「下官一定盡心儘力,不負王爺所託!」

    劉衍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掃過,忽然發現了慕灼華胸口的玉佩,正是自己所送的那一塊,不禁眼神一動。

    綠瑩瑩的翡翠墜在細膩白皙的胸口處,越發襯得膚色如凝脂細雪,讓人移不開眼。

    便在這時,郭巨力端了熱茶和糕點來,擋住了劉衍的目光。

    慕灼華見劉衍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對郭巨力招了招手,緩緩說道:「你……你再做幾個熱菜來,王爺在這裡用晚飯。」

    郭巨力得令退下,又是跑得飛快。她想起一件事,這個王爺先前可是給她們送過千酥包的,是個好人呀。

    劉衍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糕點之上,微微詫異道:「你還會做糕點?」

    慕灼華雙眼迷濛,慢條斯理說道:「生活不易,自然要多備些才藝。下官養的那個小丫頭貪嘴,在慕家總是吃不飽,我們便偷偷買了些食材,在房間里開小灶,不才有點小聰明,做什麼事都想著比別人好,自然廚藝也是不錯的。王爺嘗嘗。」

    往事辛酸,此時慕灼華卻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來,彷彿早已不值一提。她說著殷勤地幫劉衍夾了一塊芙蓉酥,只是手有些抖,怎麼都夾不住,她擰起眉頭,非要跟那塊芙蓉酥死磕。芙蓉酥本是酥軟之物,哪裡經得起她這樣下了狠勁硬戳,沒幾下便成了芙蓉碎了。

    慕灼華氣惱地丟了筷子,嘴裡咕噥了一句:「還敢跑……」

    難得見精明狡猾的慕灼華露出這樣的憨態,劉衍笑吟吟地看著,也不喚醒她。慕灼華擼起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直接上手捏住了一小塊被戳得稀碎的芙蓉酥,討好地送到劉衍唇邊,露出一個十足殷勤狗腿的笑容:「王爺,你嘗嘗!」

    劉衍愣了一下,慕灼華纖細的手指捏著一小塊糕點碰到了他的下唇,偏偏喝醉了的人沒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多冒犯。她見劉衍沒有張口,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收回了手道:「王爺是不是擔心有毒?」說著將碰過了他嘴唇的糕點放入自己口中,肅然道,「下官為王爺試毒!」

    劉衍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垂下眼瞼,微微笑道:「本王自己來吧。」

    他執起筷子,夾住芙蓉酥輕輕咬了一口,抬頭便看到慕灼華一臉等著誇獎的表情。

    「王爺怎麼樣,不輸給一品閣吧。」慕灼華帶著一絲小雀躍,笑眯眯道,「巨力說了,咱們要是不當官了,就回鄉下開個糕點鋪子,想必也是能養活自己的。」

    「你讀了這麼多書,難道就是為了當個廚子嗎?」劉衍放下了筷子,喝了口熱茶,芙蓉酥的甜味與茶香中和之後,又是另一種美妙的滋味,只是口中再美妙的滋味,似乎都不如方才一觸即逝的柔軟觸感讓人回味。「方才看你提著個食盒回來,今日去公主府上,也是帶了這些糕點?」

    「嗯嗯,公主也誇好呢,下官與公主,可謂是相見恨晚,相談甚歡!」慕灼華捧起茶杯吹了吹熱氣,長長的睫毛扇了扇,掩著醉意迷濛的雙眸。

    劉衍問道:「你在公主面前,也這麼沒大沒小嗎?」

    「公主雖然親切,下官卻十分敬重她,怎麼敢失禮。」慕灼華捧著茶杯,抬起眼來望著劉衍,抬起兩根又細又白玉蔥般的手指,捏出一絲縫隙,一本正經道,「下官只對王爺失禮一點點,只有一點點……」

    只是一點點嗎?

    劉衍聽了她的醉話,忍不住想笑,卻故作嚴肅道:「哦,那你是不敬重本王了?」

    慕灼華皺了下鼻子,輕哼一聲:「不是不敬重,只是……」她歪著腦袋,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檢索一個恰當的詞,想了半晌,才眼睛一亮,恍然說道,「恃寵而驕!」

    她粉面桃腮,杏眼如水,含著三分得逞的竊喜,卻又難掩那醉後七分不清醒的嬌憨,洋洋得意說道:「下官若失了禮,也是王爺慣壞的……」

    劉衍啞然,目光沉沉看著她柔媚而不自知的醉態,心口忽地莫名一陣悸動,彷彿有根弦被輕輕撥動。

    慕灼華神思不大清明,一雙眼霧蒙懞直勾勾地盯著劉衍看,臉上得意的神色漸漸斂去,唇角往下一扁,露出一個有些委屈難過的表情:「王爺護著我、慣著我,還給我錢花,你、你真好……」眼眶裡淚珠打著轉兒,看得劉衍心跳也亂了,只聽她帶著隱忍的哭腔說,「比我爹對我還好……」

    劉衍:「……」

    心跳忽然又平靜了。

    慕灼華抓起劉衍擱在桌上的手,揪著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淚,袖子便留下了一塊深色的印記。劉衍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幽深的目光凝視著她濡濕的雙眼,大約是真的醉了,才會露出這樣不設防的一面。她平日在自己面前,十句話有十句是假的,現在喝醉了,又有幾句話是真心的?

    劉衍手指微動,指腹掃過她柔嫩的臉頰,捏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含著笑說道:「本王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女兒來。」

    慕灼華眼眶泛淚,迷迷糊糊地想,你不能人道,什麼樣的女兒也生不出來啊。

    這樣想著,看向劉衍的目光便有了幾分憐憫,還有幾分高興?

    劉衍狐疑地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麼,會露出這麼矛盾的神情來。

    慕灼華雙手合攏握住了劉衍的大手,一臉真摯地說道:「王爺你放心,下官一定竭盡所能幫你的!」

    劉衍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話題是如何跳到這裡來的,但和一個醉鬼講條理,實在是太奢侈了。

    他眼中笑意深沉,忽地有些手癢,屈起食指,逗貓似的撓了撓她的下巴,低聲問道:「你要如何幫我?」

    慕灼華眼睛都發直了,用不怎麼真心的語氣地說:「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劉衍笑了,看來喝醉了,也不全是實話,他多少是看出慕灼華的本性了,嘴上最會哄人開心,但只有真金白銀能哄她開心,想要讓她效命,只有威逼利誘,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對一個人真心效忠。

    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哄他開心而已。偏偏他明知道是假話,卻也忍不住嘴角上揚。

    劉衍心下唏噓著,自己能得她巴結討好,不過是因為他有錢有勢而已。他如果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她會如何待他?會棄如敝履?

    不……或許會多幾分真心,少幾分偽裝。

    初識之時,她進屋救人,本也只是將他當成一個被囚禁處罰的男伎而已,她心中並未瞧不起低賤之人,對小秦宮那些色衰而潦倒的女子倒是一片仁心,如果他並非能隨意斷她生死的定王,而只是一個普通百姓,她也不會這樣防備他,在他面前做戲巴結。

    若能得她真心相待,又是怎樣一番滋味?

    只是這樣一想,心頭便有些癢意了。

    劉衍目光沉沉看在趴在桌上睡著的慕灼華,她側著頭枕在劉衍的掌心,發出輕淺的呼吸聲,雲鬢上的銀簪早已歪了,下一刻便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細軟烏黑的長髮散落了下來,如雲瀑一般垂落在肩背上。一股清甜的花果香被晚風吹散了,縈繞在身周,讓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想要咬上一口。

    劉衍深吸了一口,想要平復心口莫名的悸動,但那股幽香卻趁機侵入他的肺腑之中,讓那股悸動更加猛烈。

    劉衍暗自失笑,輕輕抬起慕灼華的腦袋,將她打橫抱起,走向床邊。

    小姑娘嘴上會哄人,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卻到底還是年紀小了些,不知道無心撩人,才最為致命。

    劉衍將她放在柔軟的榻上,為她脫去鞋襪,露出瑩潤的小腳,不由得呼吸一窒。

    那日在城外遇襲,他也曾這樣照顧過她,只是此時的心境,和那時似乎已然大不相同了。他此刻是難以純粹將她當成一個孩子了,畢竟他對一個孩子,是不會有朝思暮想、心神失守的感覺的。

    劉衍嘆了口氣,為她掖好了被角,看著她沉睡的側臉,輕輕說了一句:「以後……可別在旁人面前喝醉了。」

    第二日慕灼華醒來,回想了半晌昨天發生的事,她和柔嘉公主說過的話倒是都記得,可是回來之後呢?她腦海中閃過劉衍的臉,從郭巨力口中得知劉衍來找了她,本來說要留下吃晚飯的,後來不知怎麼回事人走了,郭巨力回來的時候,只看到慕灼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隻腳丫子掄出了床沿。

    慕灼華揉著腦袋想了半天,腦海中畫面拼拼湊湊,雖然想不起來自己說了哪些話,但她大概可以肯定自己沒得罪了劉衍,因為有件很重要的事她記得清楚。

    劉衍說要給她陞官!

    這種事是不可能輕易忘掉的,連帶著就把接待北涼使團的事也給想起來了。

    事關前程,慕灼華不敢怠慢,洗漱完畢便跑到了劉衍跟前。

    慕灼華來得比劉衍預想的早,看著衣冠端正一本正經跪在下方的慕灼華,劉衍忍不住板起臉來逗她。

    「你跪下做什麼?」

    慕灼華恭恭敬敬道:「下官酒後失態,冒犯了王爺,特來向王爺賠罪!」

    劉衍淡淡點頭:「難為你還記得。」

    慕灼華揚起臉來,一臉真誠:「下官對王爺可謂是一片坦誠,赤膽忠心,死心塌地,王爺念在這點上,想必是不會怪我的。」

    劉衍:「……」

    慕灼華又笑嘻嘻道:「接待使臣這樣的大事,王爺不帶理蕃寺的老人,卻提拔下官,難道不是偏心愛護嘛。下官體會到王爺的良苦用心,定然全力以赴,不叫王爺失望。」

    劉衍:「……」

    他還是想錯了慕灼華,誰能想到這人清醒的時候竟然比喝醉了酒還厚臉皮,還能胡說八道,諂媚之詞信手拈來,竟一點也不會臉紅。他若是不看著管著,這來日必是一個大讒臣。

    劉衍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故作淡漠說道:「你今日先學習北涼的常用文字,一應物事本王已給你準備好了,就在隔壁房間,上午記熟三百字,下午本王來考考你。」

    劉衍說罷便起身出了門,慕灼華趕緊站起身來跟了幾步:「下官謹記,王爺慢走!」

    今日是夏至,劉衍還要去宮中請安,然後參加宮宴,想必要午後才能回來。慕灼華本想著這是個挖樹的機會,但站在門口一看,便看到了守在院子門口的執墨,也只能打消了這份心思。

    慕灼華陪著笑打招呼道:「執墨小哥,今日不用跟王爺進宮嗎?」

    執墨道:「今日執劍保護王爺。」

    執墨沉默寡言,執劍卻是凶神惡煞,這麼一比較,還是執墨可愛一些。

    如今劉衍住的這座宅子佔地不小,但顯然並不常住,房子里連下人也不見一個,劉衍也只是在有葯池的這個院子里歇腳,慕灼華猜測劉衍就是為了這個葯池才買下這座宅子。那個葯池她觀察過了,是整個鑿在地里的,沒辦法移走,劉衍想要藉助葯池催發藥力,就只能紆尊降貴來這院子里住了。

    為了方便慕灼華學習北涼文,劉衍讓執墨在院子里另外收拾了一個房間,慕灼華一走進去,就看到裡面堆滿了書。她隨意地翻了幾本,發現裡面還擺放了不少北涼的歷史風物資料。

    劉衍與北涼打了近十年,對北涼的了解確實少有人能及。

    慕灼華逛了一圈,收斂了心神回到位子上,當務之急,還是先學好北涼文,應付十日後的北涼使團了。

    前往皇宮的馬車上,劉衍靜靜聽著執劍的彙報。

    「那座宅子的主人三十年內來一共換過七任,王爺吩咐仔細查二十年前的記錄,屬下查過,前十年換過三個主人,嫌疑最大的,便是第二任,戶主名為傅聖儒。」

    執劍遞上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寫滿了傅聖儒的信息。

    「傅聖儒是二十八年前搬進去的,他是當時民間既具聲望的神醫,也有人說他是怪醫,他最喜研製新葯,傾家蕩產地購買名貴藥材做實驗,因此雖然是個名醫,卻負債纍纍,最後受太醫院聘用,進太醫院做事,因醫術出眾,被封為當時的太醫院院首。」

    劉衍皺著眉頭看紙上的字:「他是自盡的?」

    執劍道:「查到的資料是這樣,二十六年前……」執劍頓了一下,偷偷看了劉衍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傅聖儒身為太醫院院首,負責照看身懷六甲的雲妃,卻醉心新葯的研製,而疏於照看雲妃,導致了雲妃難產而死,太醫院多人被革職查辦,傅聖儒首當其衝,難辭其咎,革職不久,就被人發現自縊於家中。」

    「看來,傅聖儒十有八九就是慕灼華的外祖父了。」劉衍將紙張交給執劍,「此物燒掉吧。」

    執劍接過了紙,猶豫了片刻,問道:「王爺,還陽散這種奇葯確實很可能是傅聖儒研製的,但是傅聖儒卻從未上報。按理說,太醫院所有新藥方都要上報,經過反覆試驗,驗證是否可行。屬下查過太醫院的所有藥方,傅聖儒研發的藥方有八個,還陽散不在其中。」

    「看來傅聖儒身上還有不少秘密,他為何研製還陽散,為何隱瞞,為何而死……」劉衍閉著眼思索著,然而二十六年前……

    那時候,他才剛剛出生,傅聖儒,就是因他而死。這一點,慕灼華到底知不知道?寵妃難產去世,帝王遷怒太醫,這種是常有之事,若慕灼華知道了,會不會對他心存恨意?

    二十六年實在是太久了,許多資料都已查不到,當事人也大多不在人世,追查的難度就更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劉衍:我殺過的人,比你見過的男人還多。慕灼華,你對男人一無所知。

第31章

    劉衍進宮後,先去御書房見了昭明帝,兄弟二人下盤棋,說了會話,見到了午膳時間,才去太后宮中入席家宴。

    昭明帝看著席上坐著的幾位皇子皇女,笑著說道:「今日家宴,孩子們就不要拘謹了。」

    劉琛腿傷較為嚴重,是坐著轎子讓人抬過來的,這時便坐在劉衍下首。本來昭明帝責罵了兩人,要他們閉門思過,太后卻是把兩人都叫來了,劉琛看著昭明帝的眼神便也有些緊張。

    劉瑾先站了起來,說道:「父皇,兒臣要向大哥請罪,那日是兒臣當弟弟的有錯在先,措辭不當,才讓大哥生氣了,大哥教育我,本就是應該的,還請大哥原諒小弟魯莽,誤傷了您。」

    劉琛心裡冷哼一聲,面上卻擠出一個笑容:「你既然知道錯了下回……」

    劉琛說到一半,就感覺到劉衍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登時不甘不願地改口道:「下回咱們兄弟二人就該和和氣氣,不要讓父皇生氣。」

    太后淡淡點頭,對宮女說道:「兩位皇子的葷腥都撤了,傷好之前,要注意飲食清淡。」

    皇后起身答道:「回太后,皇子們的膳食都交由太醫院準備,以葯膳為主,清淡溫補。」

    太后這才滿意,轉頭對昭明帝說道:「哀家那日見過慕灼華了,看著雖然是個莊重模樣,但到底是年輕女子,與皇子們年紀相當,都是議婚的年紀,孤男寡女在一處多有不便,陛下還是撤掉慕灼華的講學之職吧。哀家知道後宮不該干政,但此事事關皇孫們的親事,哀家不得不說。」

    劉琛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太后,急道:「皇祖母,慕編修並無出錯,甚至有功,這樣免職只怕會招人議論。」

    太后面色冷峻,不悅道:「皇子在她的課上鬥毆受傷,難道不是過嗎?功過不能相抵,哀家聽聞救命之恩你已經賞過她了,這過錯也該罰了,陛下你說是嗎?」

    太后威嚴甚重,昭明帝素來孝順,心裡雖然覺得慕灼華冤枉,但也不願忤逆太后。更何況他也知道了,劉琛與慕灼華實在不合,若再發生這種流血意外,也非他所願。

    昭明帝此刻便點頭道:「就如太后所言吧。」

    劉琛見昭明帝發了話,忍了忍,還是沒有再反駁了。

    太后滿意地微微點頭,又道:「再有半月,柔嘉為薛笑棠守節也三年期滿了,陛下可有了新駙馬的人選?」

    昭明帝道:「朕心裡是有幾個人選……」

    柔嘉公主見話題說到了自己身上,便抬起頭來,輕聲道:「父皇關心兒臣,兒臣心中感激,只是父皇這樣有些偏心了,皇叔也還未成家呢。」柔嘉公主說著掃了劉衍一眼,「父皇先替我們找個嬸嬸才是。」

    昭明帝搖頭失笑道:「你們的婚事都不讓人省心,剛才在御書房,朕也和你們皇叔說起他的婚事,他也是再三推脫,說是沒有心儀之人,怕是一個個眼高於頂。」

    太后嘆了口氣,說道:「定王的婚事,確實是遲不得了,哀家有個人選,樣樣都是極好的,如果她都不能入定王的眼,哀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選了。」

    昭明帝奇道:「母后看中了哪家的貴女?」

    太后微笑道:「是江左名門孫氏的貴女,小名紜紜,她的祖父是元徵朝的丞相,父親便是工部尚書孫汝。這孫紜紜也是在定京長大的,相貌文采都有美名,與定王也算青梅竹馬,她今年也二十歲了,卻還未婚,都說是眼高於頂,直到不久前我接到孫家老太君的信,才知道那個丫頭心裡偷偷喜歡著定王,卻不敢說出來。」

    柔嘉公主沉吟道:「孫家姑娘兒臣見過,確實是品貌無雙,配得皇叔,更難為她與皇叔青梅竹馬,痴心一片……」

    劉衍卻皺了下眉頭,一臉迷惑地問了句:「孫……什麼……是誰?」

    劉琛嗤笑一聲:「皇叔一心報國,多年來征戰沙場,哪裡會記得定京里那些個懷春的小姑娘,又哪來的青梅竹馬?」

    柔嘉公主瞪了劉琛一眼:「就你不解風情!」

    劉琛哼道:「溫柔鄉是英雄冢,皇叔英雄豪傑,怎麼會耽於兒女情長。」

    柔嘉公主笑著搖搖頭:「年輕人呀……」

    太后看著孫子們鬥嘴,無奈道:「都少說兩句!」又看向劉衍道,「你既喊哀家一聲母后,你的終身大事,哀家還是要操心的。這孫家姑娘你若看不上了,可以不娶,但看,還是要看一看的,就當給哀家一個面子。」

    太后話說到這份上了,劉衍也只有從命了。

    家宴之後,昭明帝和劉衍在花園中散步消食,笑著說起席上的話題。

    「衍弟,你就真的沒有成親的念頭嗎?」

    劉衍淡淡笑道:「以前是一心都在戰場上,沒有這個念頭,如今……皇兄,我的身體你是知道的,不知道能活幾年,又何必拖累人家姑娘呢。」

    昭明帝聞言,神色黯淡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劉衍的肩膀:「你是不願意拖累旁人,可太后是想著,讓你娶妻生子,也好留個後。」

    劉衍道:「臣弟明白,太后也是關心我。」

    劉衍自記事起便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雲妃,臨盆時難產血崩,舍大保小留住了他。他的父親,元徵帝劉熙,為了雲妃的死悲痛成疾,卧床不起。他自出生第一日起,便被抱到了如今的太后,也就是當時的皇后宮中撫養。聽說是皇后抱著襁褓中的他跪在了元徵帝面前,跪求元徵帝振作起來。皇后出身名門世家周氏,自幼飽讀詩書,端莊溫柔,然而那一次,她卻表現出了剛烈的一面。

    周皇后跪在龍床前,哀哀切切地求著元徵帝喝葯,元徵帝面色灰白,了無生志。周皇后忽然站了起來,一臉決絕地看著皇帝。

    「雲妃走了,陛下也不想活了嗎!那這個孩子呢!他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難道陛下也要讓他沒了父親嗎?」

    元徵帝的睫毛輕輕顫動,卻不願睜開眼睛。

    周皇后苦笑搖頭:「陛下是覺得臣妾仁厚,必然會盡心撫養這個孩子,不,臣妾不會!臣妾不是他的生母,沒有那麼多的愛心,臣妾不會盡心愛他,只會冷落他、虐待他、拋棄他!他無父無母,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陛下,他可是您和雲妃的孩子啊,您忍心嗎!您看看,他還那麼小,他是雲妃不惜生命也要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眼和雲妃那麼像,你看看他,抱抱他啊……」

    周皇后淚流滿面跪在床前:「您怎麼忍心拋棄他啊……」

    元徵帝終於睜開了眼,顫抖著接過周皇后手中的孩子。

    世人皆道周皇后賢惠,她說的那些狠話,不過是為了逼迫元徵帝振作起來,在往後的歲月里,她盡心儘力地撫育劉衍,有人揣測她會縱容溺愛劉衍,把他慣成一個酒囊飯袋,如此便不會對劉俱的地位產生威脅,然而周皇后對待劉衍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劉俱並無二致。

    劉衍依然記得幼年時自己貪玩,皇兄劉俱疼愛他,便幫著他撒謊裝病,不去上課,結果周皇后帶了太醫來探病,他當場就被揭穿了。兄弟倆被罰抄了三天的書,他捧著罰抄的作業送到了周皇后面前,她冷著臉接過了,放在桌上不看一眼,卻叫宮女拿來了藥酒,親自為他揉擦酸疼的手腕。

    周皇后嚴厲的眉眼在燭光下柔和了許多,她輕聲說:「衍兒,母后對你嚴厲,都是為了你好。你的母妃放棄了自己的生命生下你,你的父皇對你寄予厚望,你怎麼能叫他們失望呢……」

    小小的劉衍低下了頭,紅了眼眶:「母后,兒臣知錯了。」

    劉衍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甚至畫像也未有一張,但他覺得,為人嫡母,再難有勝過周皇后的了。而為人兄長,也難有一人如昭明帝這般慈愛仁和。劉衍六歲之時頑皮,落入冬日的冷水之中,劉俱奮不顧身跳進了湖中,把他救了上來,自己卻寒疾入體,傷了肺,大病了一場,險些熬不過去。沒有人責怪劉衍,他傻傻地站在門口,看著太醫焦慮地團團轉,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兄,無邊的恐慌就像那冬日的湖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淹沒。他悄悄地走到他身邊,握住他冰冷的手,輕聲叫著皇兄。那手輕輕動了動,他微微睜開了眼,看著床邊的劉衍,氣若遊絲地張開了口,無聲地說——別怕。

    許久之後,劉俱的身體才稍稍好轉,卻還是落下了病根,他咳嗽著,卻反過來微笑安慰劉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衍弟,等我身體好了,還有很多的福氣呢……」

    劉衍偷偷聽到太醫說,以後劉俱的身體要靜養,不能練武,不能動怒,不能憂傷……

    他緩緩地攥緊了拳頭,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命是皇兄的,他要為皇兄守住皇位,守住江山,他不能做的事,都交給他。

    是以這三年來,查了那麼多的線索,無數線索指向了劉俱,執劍咬定了是姓劉的人出賣了他們,他也不肯信。

    那是他血濃於水的至親,肝膽相照的手足,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可能是假的?

    劉衍回家的時間比預想的遲了一些,走進書房時,慕灼華卻還埋首桌前,專註地辨認北涼文字,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劉衍的出現。

    今日天熱,她穿著一身糯黃的襦裙,衣衫薄薄地貼著肌膚,頭髮梳成了百花分肖髻,一縷碎發垂落在耳畔,顯得俏皮又可愛。燭光映著清麗的小臉,輪廓邊緣模糊在陰影之中,長長的睫毛掩住了靈動的雙眸,秀眉微蹙,她伸出一根細嫩的手指,在書頁上一遍遍地描摹北涼文蜿蜒的比劃。

    真是一副乖巧的樣子……

    劉衍忽地想起方才遠遠看到院中燈火亮著的心情,那昏黃的燈光在夜色中分外的清晰,指引著自己回家的方向,浮躁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來,腳步也變得堅定而急切。

    燈下少女的臉龐清晰地印在瞳孔之中,印在了心上,昭明帝的殷殷叮囑掠過腦海,他該有個自己的家啊……

    自三年前撿回了一條命,他便從未想過這件事,也不知道擁有屬於自己的家是什麼感覺,但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如果有一個這樣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日日等著他回來,似乎是一件不壞的事……

    懷揣著莫名的悸動,他悄悄走到了慕灼華身側,她左手壓著書頁,右手提起了筆,紙上寫下了北涼文字,她一個個比對著,在寫錯的字上圈了起來。

    一張紙寫了十個字,竟是錯了一半。她記性好,但北涼文字在她眼中和畫一樣,又有誰能把一幅畫一絲不錯地記下來。

    慕灼華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

    「北涼文字的寫法,與我們陳國的字是不一樣的。」

    劉衍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慕灼華嚇了一跳,筆尖一顫,在紙上划了一痕。

    「王爺?」慕灼華揚起臉,驚詫地看著劉衍,心有餘悸道,「嚇死我了,您何時來的?」

    劉衍忽地俯下身去,展開的雙臂從背後將她圈在懷中,右掌覆在她小小的手上,握住了筆,也握住了她綿軟的小手:「陳國的字,講究四平八穩,北涼的字,卻如游龍蜿蜒。」

    劉衍突然的靠近讓慕灼華渾身一僵,男人偏高的體溫與沉鬱的伽羅香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灼熱的氣息伴隨著低沉的嗓音拂過她耳畔,讓她不禁有些心慌。劉衍卻專註地看著紙上的字,認真地教她寫字,似乎沒有察覺到兩人姿勢的曖昧。

第32章

      「聽的時候,認真點。」劉衍抓著她的手緊了緊,提醒她收回心神。

    慕灼華忙低下頭,輕聲道:「知、知道了……」

    心跳卻還是亂七八糟地蹦躂……

    劉衍握著慕灼華的手寫下一個字:「這個字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了嗎?」

    慕灼華答道:「是北涼文中的『我』。」

    劉衍點頭,又寫下了幾個簡單的字,慕灼華都一一答對了。

    「那我教你這幾個字的發音,這個字發音的時候,舌尖微翹……」劉衍說著發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音,慕灼華瞪大了眼睛看著劉衍的口型,努力地模仿,卻似乎有些不同。

    劉衍道:「北涼的發音多有捲舌,與我們陳國大不相同,你發音之時輕輕吐氣,感受到喉腔與氣流的震動,感受舌頭的顫動。」

    慕灼華皺著眉頭,努力地按照劉衍的指示去做,卻不得其道。

    「發音的位置要低一些,在這裡。」劉衍牽起慕灼華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喉結處,又徐徐往下低了寸許,落在鎖骨之間的凹陷處,「在這兒。」

    劉衍掌心的溫度是燙的,慕灼華的指尖撫過他喉間的起伏,感受到溫熱的肌膚下傳遞而來的震動,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臉上緩緩泛出一層薄紅來,整個人都僵住了。

    偏偏劉衍彷彿未察覺到兩人此時姿勢的曖昧,他見慕灼華僵住不動,便俯身湊到她眼前,帶著淡淡酒氣的呼吸拂在她面上,低啞的聲音輕輕問道:「沒聽清嗎?」

    慕灼華彷彿觸電似的彈了一下,往後一縮,臉上紅暈深得藏不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說:「聽、聽清了……」

    劉衍這才滿意了,鬆開了抓著她的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你聰明,什麼都難不住你的。不過……說不標準也無妨。北涼使臣來我陳國朝賀,自然會說陳國話,你能學會聽些北涼話,也就可以了。」

    慕灼華的髮髻軟軟的,讓劉衍給揉得鬆散了。她心如擂鼓地看著劉衍微醉的神色,低聲認真道:「下官得加倍努力學好了,不給王爺丟人!」

    劉衍低聲一笑:「好,本王教你。」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抓著書說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不打擾王爺休息了。」

    劉衍輕輕點了點頭,道:「不要累著自己了。」

    慕灼華這才屈了屈膝,小跑到了門口,又頓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劉衍。

    劉衍似乎有些倦意,已經坐在了椅子上,閉上了雙眼揉著眉心。

    這個位置上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清甜的香氣,有點像是夏日裡果子的氣息,縈繞在鼻腔之中,讓他心口有種酸酸甜甜的感覺。

    劉衍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陽穴有些酸脹,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有些提不起勁。自中毒後,他武功失了九成,酒量也是大不如前了,只是兩壺酒,就讓他鬆懈了自己的心神,放任了自己的情緒外泄。

    「王爺,王爺……」

    有聲音軟軟地喚著他,將他的意識從浮沉中撈起,劉衍緩緩睜開了眼,卻見慕灼華去而復返,手中捧著一碗淺褐色的茶湯,一雙濡濕的杏眼炯炯有神地望著他。

    「這是解酒茶,您喝了之後就不難受了。」纖細的小手捧著茶碗,遞到了他跟前。

    劉衍恍惚了片刻,才從她手中接過茶碗,碗中茶湯散發出淡淡的葯香味,入口微苦,卻又回甘無窮,一碗入腹,讓他整個人鬆快了許多。

    劉衍勾起一抹淺笑,凝神看向慕灼華:「你有心了。」

    慕灼華接過空碗,露出一個乖巧討好的笑容:「應該的,王爺,要不要讓執墨過來伺候?」

    劉衍輕輕搖頭:「本王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慕灼華立刻心領神會道:「那下官這就走!」

    慕灼華剛轉過身呢,便被劉衍抬手拉住了廣袖。

    「你留下。」

    慕灼華愕然回頭,看向劉衍。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望著她,將她釘在了原地。慕灼華腦子忽然有些不夠用了,為什麼想一個人待著,卻又叫她留下?

    但既是劉衍的吩咐,她也不能質疑反對,便乖巧地站在了原地,問道:「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劉衍定定看了她半晌,看得慕灼華渾身不自在,他才緩緩開口問道:「你離家許久,可曾想家了?」

    慕灼華沒料到劉衍竟是問她這個問題,脫口而出便道:「不想。」

    劉衍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探究的目光凝視她。

    慕灼華抿了抿唇角,老實道:「不怕王爺笑話,下官雖姓慕,卻也算不上慕家人,那個家裡……沒有人會想下官,下官亦不想他們,巨力才是下官唯一的家人。」

    劉衍想起執墨查到的關於慕灼華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便是她的十八年。生母早逝,嫡母不慈,父親風流成性,想必家中兄弟姐妹,也無多少手足之情可言了。

    心口處湧起了一股憐惜之情,他輕輕嘆了口氣:「你慣會察言觀色,若是有心討好,想必你的父親和嫡母,也不會苛待無視你。」

    慕灼華苦笑道:「王爺生於天家,難道不明白么,被上位者喜歡,也未必全然是一件好事。」見劉衍眼中仍有不解,她又解釋道,「下官若是讓父親喜歡了,便會遭到姨娘姐妹們的妒忌排擠,若是讓姐妹姨娘們喜歡了,又會被她們糾纏,如此一來,下官便沒有片刻清靜,不能好好看書學習。無關人等的喜歡,於下官毫無意義。」

    劉衍露出恍然的神色,她這一番話壓得他心頭沉重了幾分,看著她單薄纖瘦的肩膀,殘餘幾分稚氣的小臉,才明白她並非生來聰慧,不過是形勢所迫而已。若她如琛兒那般,生來高貴,受盡寵愛,又會是怎樣一番風采?她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傾城色,謹小慎微地討好他人,汲汲營營地算計人心,她可以活得肆意張揚,真正人如其名,灼灼其華……

    慕灼華看著劉衍晦暗難測的眼神,心頭突地一跳,忐忑開口問道:「王爺……可是有什麼心事?」

    慕灼華也只是隨口一問,並不認為心機深沉的劉衍會真的把心事告訴她,但劉衍卻是淡淡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慕灼華猶疑著,向他走近了幾步,在他的示意下朝他彎下了腰,附耳過去。

    糯黃的襦裙下擺擦過他絳紫色的衣袍,甜香融進了伽羅香,劉衍低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含著三分戲謔三分真誠的笑意:「本王於你而言,是無關人等的喜歡嗎?」

    慕灼華心尖一顫,咽了咽口水,看著近在咫尺的幽深雙眸,乾笑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喜歡。」

    劉衍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將她整個人都看透了,可她此刻卻看不透劉衍的心思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喝醉了胡言亂語,還是意有所指?

    慕灼華腦海中算計著劉衍的心思,渾然未覺傾身間露出了胸前白膩的風光,隱沒在胸口處的溝壑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線條,濃郁的甜香撩撥著男人的理智。劉衍的眼神暗了幾分,他垂下長睫掩蓋住眼底潛藏的慾望,緩緩勾起唇角,一字字笑著道:「小、騙、子。」

    慕灼華心跳漏了一拍,當即跪了下來,無比真誠道:「下官對王爺赤膽忠心,不敢欺瞞!」

    劉衍右手支著下顎,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含笑看著她發誓。

    「只是忠心嗎?」劉衍挑了下眉梢,「本王記得,你先前說的是,傾慕?」

    慕灼華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沒錯,那便是忠貞不二!」

    劉衍笑出了聲,又道:「那本王若是娶了王妃,你豈不是該傷心難過了?」

    慕灼華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他病好啦?

    但話到嘴邊不假思索,卻是:「王爺開心最重要,下官的心情不重要。」

    劉衍深深凝視著她。這丫頭就像茶館酒樓里的說書先生,也像是寺廟道觀里的神棍半仙,給她幾兩銀子,她能說得你心花怒放,哪怕你知道她滿嘴都是鬼話,也被哄騙得滿心歡喜。

    慕灼華小心翼翼地瞟了劉衍一眼,猶豫著問道:「王爺心事重重……難道是要娶王妃了?」

    劉衍一笑,隨意地找了借口搪塞:「萬神醫叮囑本王需清心寡欲,心平氣和,方能避免毒發,因此本王無意娶妃。」

    慕灼華恍然大悟——果然還是不能人道。

    劉衍並不知道慕灼華心中所想,只是見她露出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他心中微喜——她也不想他娶妃。

    也許……並非只有自己一人入了戲。

    慕灼華回到自己房中,勞累了一天,身上有些酸軟,郭巨力讓她趴在床上,自己用心地幫她揉捏腰背。

    慕灼華雙手交疊在身前,下巴擱在手背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郭巨力問道:「小姐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慕灼華皺眉道:「今天王爺感覺怪怪的……」

    「怎麼了?」

    慕灼華也說不清楚:「往常他都離我遠遠的,今天居然主動親近我?還問了我家裡的事,他是不是在查我阿娘的事?」

    郭巨力思忖道:「姨娘的事,小姐你都不清楚,他又能問出什麼來?」

    慕灼華覺得郭巨力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又道:「他還說他要清心寡欲,不娶妃。」

    「小姐不是說過嘛,定王殿下他不能人道……」

    慕灼華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是暗示我給他治病?」

    郭巨力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許是這樣呢,男人對這種事,都是羞於啟齒。」

    「嗯……」慕灼華一臉深沉凝重,「那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好好琢磨琢磨這病怎麼治……」

    理蕃寺的人為了籌備這次的接待,忙得不可開交。禮部開了兩天的會才把接待流程敲定下來,兵部和刑部聯手,負責全程的守衛安全,戶部做了預算安排,把銀子分發到位。劉衍指定了四人作為接待團,除了慕灼華,另外三個都是從北涼邊境調來的老人,精通北涼語言與習俗。慕灼華這樣一個新人也能參與其中,著實讓其他人背後議論了一陣,但慕灼華也顧不上別人的閑言閑語,她要學的比其他人多,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了。

    經過了七日的苦熬,她勉強能聽懂簡單的北涼話,北涼文字能認得,就是說得很不標準,而且經常顛倒了語序。慕灼華每次都是白天學字句,晚上跟著劉衍練習發音,以至於理蕃寺的人都不知道她學習進度如何,不過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七日就學會北涼話。

    到了休沐之日,理蕃寺的人要籌備接待工作,慕灼華則被劉衍帶了出去,直奔郊外。

    「第一日在宮中宴請北涼使團,第二日則是安排在西郊狩獵,你作為接待團的成員,必然也要參加。你可以不會打獵,但是必須要學會騎馬,至少不能在馬上失了儀態。」

    慕灼華看著眼前的駿馬,咽了咽口水,後退一步,卻被身後的劉衍抓住了肩膀,往前一推。

    「王爺,這馬太威猛了,咱們換匹溫順的吧。」慕灼華咽了咽口水,看著眼前的高頭大馬。

    「北涼使團要在我們面前展現威風,騎的多是汗血寶馬,我們怎麼能騎溫順小馬,讓他們嘲笑陳國人沒有血性?」劉衍皺起眉頭,抓緊了慕灼華的肩膀,「本王親自教你,你不必害怕墜馬。」

    慕灼華含著淚道:「知道了……」

    「先抓著馬鞍,踩在馬鐙上,腳和腰同時用力!」劉衍手扶著慕灼華的腰,只覺得掌心的腰肢又細又軟,不盈一握,他用力一托,慕灼華便翻身上了馬。

    「好、好高!」慕灼華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上一回在馬背上的不良體驗讓她下意識地胃部翻湧,噁心想吐。

    「君子六藝,騎射在列,不會騎馬可不行,本王在下面看著,你按著指示做。」劉衍牽著馬,拍了拍馬匹的側頸,「這匹馬名喚風雷,跟隨本王多年,最通人性,不會摔了你。」

    「下官……信王爺的……」慕灼華艱難地扯出一個笑臉。

    「夾緊馬腹,腰背挺直,目視前方,現在只是徐行,如果是疾馳,則要壓低了身子。」

    劉衍說話間鬆開了手,寶馬便揚起蹄子走了起來,慕灼華強作鎮定目視前方,忽然發現不見了劉衍的身影,不禁慌道:「王爺,你在哪裡?」

    身後傳來劉衍的聲音:「不要回頭,往前看。」

    「你別走太遠……萬一下官掉下來,你來不及接住怎麼辦……」慕灼華聲音微微發抖。

    「本王就在你身後,不用怕。」

    劉衍的聲音溫和中有一股力量,慕灼華彷彿真的沒那麼害怕了,風雷馱著慕灼華腳步輕快地跑了兩圈,慕灼華見果然沒事,整個人也放鬆了許多,不再渾身緊繃。

    劉衍含笑看著這一幕,朗聲道:「接下來,本王會讓風雷提速,你抓緊一些。」

    劉衍說罷吹了聲口哨,果然風雷聽完立刻提速奔跑起來,速度一快,馬上的顛簸感自然也增強了,慕灼華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整個人趴在了馬背上,緊緊抱住馬鞍。

    劉衍見狀眉頭一皺,施展輕功追了上去,落在慕灼華身後,將她圈在懷裡。

    「起來,別怕!」劉衍抓住了慕灼華的手臂,將她從馬鞍上帶了起來。

    「到時候你不必參與狩獵,只要能學會在這個速度下保持儀態就可以了。」劉衍握著慕灼華的肩膀,感覺到掌心下微微的顫抖,便放緩了語氣柔聲安慰道,「你聰明膽大,騎馬之事是難不住你的。」

    慕灼華紅著眼眶說:「當、當然……」

    「來,深呼吸,挺直後背,目視前方,別忘了,你代表的可是我陳國的形象。」

    可能是劉衍就坐在身後,慕灼華心裡有了底氣,漸漸地也就沒那麼緊張了,在奔跑的馬背上也能維持住儀態了。待跑了幾圈,慕灼華適應了馬背上的速度,劉衍才悄悄從馬背上下來。

    慕灼華感覺到劉衍飛離馬背,心中一驚,但立即又收斂了心神,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前。她好像不那麼害怕了,她總是相信,就算墜下來,劉衍一定也能接住她……

    劉衍看著慕灼華獨自一人坐在馬上,神情從緊張到放鬆,從放鬆到興奮,自己臉上也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執劍走上前去,遞給劉衍一壺水。

    「王爺其實不必親自教她,讓執墨教就好了。」

    劉衍接過了水,淡淡笑道:「有個聰明的學生,本王教她並不覺得累。」

    執劍皺了皺眉頭:「可是……王爺,她是傅聖儒的外孫女,難道王爺不擔心她接近您的意圖嗎?」

    劉衍動作一滯,抬起眼看向不遠處的慕灼華,她似乎已經體會到了騎馬的快樂,微微汗濕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清澈的雙眸里閃爍著簡單的快樂。

    簡單……便是快樂……

    劉衍垂下眼瞼,輕聲嘆息:「她……不止於此……」

    「可是王爺,人心大多是卑劣的,骯髒的,自私的!」執劍冷酷地說道,「我們殺北涼人,是因為他們是敵人,是為了保護我們在乎的人,而我們在乎的人,卻在背後捅刀子,他們又是為什麼?有些人,不值得信任,我寧可把人想得壞一點,起碼不至於被人害,被人騙!」

    「執劍!」執墨走上前,打斷了執劍的話,「不可對王爺無理!」

    劉衍對執墨搖頭笑了笑:「執劍說的,也沒有錯,他心中有恨,你讓他說出來。」

    執墨拉了拉執劍的袖子,執劍低下頭,眼中卻是不服。

    「王爺,王爺……」遠處傳來慕灼華的呼喊,「怎麼讓它停下來啊?」

    劉衍翻身騎上另一匹馬,朝著慕灼華的方向奔去。

    執劍看著劉衍的背影說道:「王爺明知道她別有用心,卻還是讓她接近。」

    執墨道:「她知道一些秘密,王爺也是為了查清楚。」

    執劍道:「只怕王爺有時候會忘了自己的初衷了。」

    執墨看著劉衍與慕灼華在一起的身影,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了。

    許久之後,執墨才說:「可是……王爺和她在一起,是真的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劉衍勾了勾手指,慕灼華堆著笑上前。

    劉衍:本王今日教你,何為勾引……

第33章

      慕灼華躺在床上,郭巨力幫著她上藥。慕灼華的大腿內側紅了一片,劉衍似乎早有預料,回來時給了她一瓶活血化瘀的葯。慕灼華精通醫理,打開一聞便知道是宮裡的好東西,當下笑嘻嘻地謝恩接過。

    「小姐,照你這麼說,定王對你可是真好啊。」郭巨力一邊擦藥一邊說,「會試的時候,他幫你說話,又把你調去理蕃寺,讓你避免捲入皇子們的紛爭,還提拔你接待北涼使臣,親自教你北涼文字還有騎馬……這也太盡心儘力了吧。」

    郭巨力扭頭看著慕灼華,認真說道:「這世上,除了我,大約也就是定王對你最好了。」

    慕灼華愣了一下,竟無言以對。

    「小姐,他要是真的喜歡上你了,那可怎麼辦啊?」

    郭巨力這話,讓慕灼華驀然有些心慌,偏偏郭巨力還渾然未覺,仍在那叨叨著:「小姐,定王都不能人道了,你還騙財騙色騙心,是不是比老爺還壞啊。」

    「胡說什麼呢!」慕灼華敲了一下郭巨力的腦袋,「我、我和我父親才不一樣……他給我錢,那不叫騙財,叫劫富濟貧,叫各取所需。至於騙色,他年老色衰,我風華正茂,誰吃了虧啊。還有騙心……」慕灼華沉下聲嚴肅說道,「郭巨力你記清楚了,男人都沒有心的。」

    郭巨力嘟囔了一句:「小姐,說得好像你有似的……」

    北涼使臣的到來讓整個定京嚴陣以待。

    定京百姓還記得上一次北涼使臣來京,是三年前的事了。北涼軍被定王壓著打了近十年,直到三年前,定王被困重傷,他們才有了喘息之機。彼時北涼大軍受到重創,而陳國因為定王重傷而軍心渙散,北涼趁此機會提出議和,朝野上下經過一番爭論之後,決定同意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然而這份條約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是雙方都在求一個喘息的機會,一旦緩過勁來,又會是曠日持久的戰爭。

    經過了三年的休養生息,北涼使臣打著朝賀的名義進京,不少人心裡都嘀咕著一件事——他們恐怕是來打探敵情的。

    定王是北涼的夢魘,哪怕三年前兵敗,他們依然對定王心生畏懼。定王大難不死,三年來未曾領兵,北涼人想知道,曾經的戰神,如今是否還能戰得動。

    如今來訪的北涼使團帶隊者,便是三年前打敗了定王的北涼三皇子,耶律璟。為了表示對北涼皇室的看重,定王親自帶領接待團來到城門口迎接。

    慕灼華跟在劉衍身後,遠遠看著北涼使團接近,只見一隊駿馬拉著一頂豪華氣派的帳篷緩緩駛來,帳篷前後分列著一百騎兵,個個身披戎裝,威風凜凜。

    「那就是北涼的王帳。」劉衍的聲音傳來,對眾人說道,「說是朝賀,卻全副武裝,北涼來者不善。」

    理蕃寺侍郎道:「王爺,下官讓兵部增加一倍兵力,加強守衛!」

    劉衍點了點頭:「一定要派人盯緊了耶律璟。」

    說話間,北涼使團來到了城下,劉衍策馬上前,朗聲道:「本王劉衍,率理蕃寺上下,在此恭候北涼使團。」

    北涼王帳掀開一角,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弓身出來,揚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劉衍,皮笑肉不笑,道:「定王殿下,別來無恙啊!」

    說話之人,正是耶律璟。

    慕灼華打量耶律璟,她本以為北涼人都是人高馬大的模樣,這個耶律璟卻並非如此,相反,他相貌俊美之中有三分陰柔,皮膚比其他北涼人看起來白皙,五官輪廓卻十分深邃,最特別的是他的雙眸,竟然是銀灰色。據說耶律璟的生母是一個女奴,不知道是哪國人,耶律璟有雄才大略,但生母卑賤的出身讓他與王位無緣,他倒無意王座,只是一味喜歡征戰殺戮,哪怕立下赫赫戰功,在北涼的口碑也不好。

    耶律璟眼中的挑釁一覽無遺,定王卻不以為意,淡淡笑道:「勞三皇子掛心了,本王好得很。吾皇已在宮中備下盛宴,為諸位接風洗塵,還請隨我進城。」

    耶律璟眯起眼看了看城門,笑道:「我倒也想進去,只是你們這城門太小了,我的王帳進不去啊。」

    理蕃寺眾人神色一凜,皺著眉頭面面相覷,這耶律璟分明故意刁難。

    天下諸國沒有比定京更大的城門了,然而耶律璟的王帳極大,比一間房子還要大上三分,用了十匹駿馬拉著。陳國天子才能坐六乘馬車,耶律璟卻故意用了十匹馬,這便是要在這裡就壓上一頭。

    眾人的臉都冷了下來。

    慕灼華陳國的臉面被對方給掃了,咬咬牙,露出一張笑臉朗聲道:「下官理蕃寺觀政慕灼華,也是此次接待團的成員,見過北涼三皇子。」

    耶律璟冷笑著看向慕灼華:「是個女人?陳國男人沒本事了嗎,竟然叫女人當官了?」

    慕灼華策馬上前兩步,笑容滿面道:「三皇子遠道而來,想是不了解我陳國國情。吾皇文治武功,澤被天下,無論男女,同沐恩澤,斷然是做不出看輕女性,把女人當奴隸之事,因此我朝女子為官,也不鮮見。」

    耶律璟的生母正是女奴,慕灼華此言一出,耶律璟的眼神幾乎可以殺人了。

    慕灼華卻渾然未覺,絲毫不懼,依舊帶笑道:「不過三皇子不了解我們陳國也是正常的,正如我們也不了解貴國,我國國泰民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還是頭回見到有人出門把房子帶上的,又不是蝸牛……咳咳……」慕灼華輕咳兩聲,「在下失言,還請皇子大人有大量。聽說三皇子威名在外,大可把這房子放在城外,我陳國百姓見多了繁華,皇子不必擔心他們會覬覦您的財物。」

    慕灼華態度恭敬,說的話卻字字句句明褒暗貶,聽得北涼使者個個怒火衝天,陳國這邊卻人人面上含笑。

    劉衍輕笑一聲,在耶律璟發作之前對著慕灼華斥責道:「休得對皇子無禮,還不退下!」

    話雖這麼說,眼神語氣里卻擺明了是袒護。

    慕灼華笑著拱拱手,退到劉衍身後。

    劉衍這才對耶律璟道:「三皇子莫怪,本王的下屬心直口快,並無不敬之意,而且,說的也是事實。我陳國的皇都極盡天下之繁華,理蕃寺也為眾位準備了住處,相信不會輸給您的王帳。」

    耶律璟冷笑一聲,走下了王帳。

    「好,那就讓我見識一下你們陳國的皇都,是否和三年前一樣繁華。」

    耶律璟騎上一匹馬,徐行與劉衍並駕。

    「定王殿下的氣色可不如從前了啊……」耶律璟打量著劉衍,不懷好意笑道。

    劉衍淡淡笑道:「托殿下的福。」

    耶律璟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能活下來,我也很驚訝,不過,也好……咱們的賬,還沒算完。」

    耶律璟的馬徐行著經過慕灼華身前,目光在慕灼華面上停留了片刻,緩緩翹起唇角。

    「慕、灼、華……我可記住你了。」

    慕灼華笑容可掬行了個禮,道:「那可是下官的榮幸,要下官教您字怎麼寫嗎?」

    耶律璟:「……」

    好氣啊!想殺個人!

    北涼使團在劉衍的帶領下直接進了宮門,耶律璟的隨從在宮門口被卸去了兵刃,經過搜身才被允許入宮。

    慕灼華和理蕃寺諸人跟在劉衍一側,魚貫進入大殿。耶律璟雖然狂傲,在昭明帝面前還是把禮數做足了,這才在指引下落座。

    慕灼華的位置就在劉衍旁邊,剛一落座,就聽到劉衍壓低了聲音問:「你好大膽子,剛才城門之下,是你這個小觀政說話的場合嗎?」

    慕灼華自然聽出劉衍話中並無責備之意,便笑著回道:「主辱臣死,他那樣羞辱我們陳國,下官義憤發聲,忠君愛國,王爺該獎我才是!」

    劉衍低笑道:「耶律璟殘忍嗜殺,你就不怕得罪了他?」

    「怕什麼,在我陳國地盤上,他能拿我怎麼樣?」慕灼華哼哼一笑,又露出討好的表情看著劉衍,杏眼亮晶晶的,「更何況,下官知道王爺會護著我。」

    劉衍含笑凝視她一眼:「那人行事乖張,你以後可得跟緊本王,免得落了單,遭到報復。」

    慕灼華被劉衍的眼神看得心頭一跳,郭巨力的那番話忽然浮上心頭,叫她莫名心慌了一下,含糊著應了一聲,便低下頭去。

    慕灼華這反應讓劉衍有些不解,但他很快把心思轉到了眼前宴席之上,忘了這件事。

    耶律璟讓人送上來慶祝兩國建交三年的賀禮,昭明帝笑著收下,又讓理蕃寺的人唱對北涼回禮的禮單。陳國素來以大國自居,因此北涼得到的回禮比他們的賀禮要多兩倍不止。

    酒席過半,耶律璟又說道:「我北涼為表示兩國永結友好之心,還為陳國陛下獻上一件禮物。」說著拍了拍手,就見一個盛裝打扮的女子緩緩走上前來。

    耶律璟道:「這是我的皇妹耶律真,今年十八歲,也是我北涼第一美人。」

    耶律真在耶律璟的示意下,緩緩揭開了面紗,眾人凝神一看,不禁微微失神——果然無愧第一美人之稱。

    耶律真膚白如雪,五官的輪廓比陳國女子更加深邃,鼻子翹挺,雙目微微凹陷,一雙眼睛波光盈盈,未語含情。她穿著北涼的裙子,上半身寬鬆,露出了大半個肩膀和鎖骨,到了腰際猛地收緊,顯得腰身纖細不盈一握,這樣的絕色讓不少男人都看得一呆。

    耶律璟微微得意道:「這是我北涼的誠意,還請陳國陛下笑納,善待我的妹妹。」

    昭明帝眉頭卻皺了起來,北涼竟想和親,這一點眾人都沒有想到。

    昭明帝猶豫了一瞬,便溫和一笑:「北涼的好意,朕心領了,只是耶律公主年輕,讓她離家萬里來陳國,實在委屈了。」

    耶律璟目光一閃,笑道:「我們北涼送出的禮物不會收回,否則便是看不起我們了。陛下若是擔心委屈了我的妹妹,便給她指一個適婚的皇室成員也行。聽說陛下的三個皇子都未婚……」耶律璟的目光掃過三個皇子,又輕輕一笑,看向了劉衍,「定王殿下,也未婚啊。」

    慕灼華冷冷看著耶律璟——這北涼銀狐,著實會噁心人。

    耶律真確實美得令人窒息,那樣細的腰,卻有那樣飽滿的□□,絕美的容貌宛如冰雕玉著,聖潔中又透出幾分妖嬈,讓人看著便想到兩個字——尤物。

    殿上不少男人都看直了眼,慕灼華悄悄打量劉衍,這個耶律真擺明是沖著他來的……

    劉衍的目光含著冰冷的笑意凝視場中之人,只是這目光並未落在耶律真臉上,而在耶律璟身上。

    慕灼華暗自鬆了口氣——果然是個不能人道的。

    劉衍看著耶律璟,良久笑道:「北涼的風俗,果然與我陳國不同,能隨意將女人當作禮物相送。」

    耶律璟笑意頓時冷了下來。

    劉衍又道:「不過,既然這是北涼的一片心意,我們自然也不會推辭,定然會善待她。」

    朝上百官聞言,不禁大皺眉頭。

    劉衍向昭明帝行了個禮,微笑道:「陛下,不如將耶律公主收為義女。」

    「你!」耶律璟愕然。

    眾人面露微笑,低聲稱好。

    昭明帝滿意地點頭:「這倒是不錯。」

    劉衍向耶律璟拱了拱手道:「耶律公主在北涼是公主,到了陳國也是公主,三皇子不必擔心陳國虧待了她。我們陛下和皇后定然會找最好的老師,教她陳國的文化與禮儀,內外兼修,方不愧第一美人之稱。」

    劉衍這番話暗指耶律真徒有其表,不通禮數,配不上陳國的皇子,耶律璟心中惱火,卻無法發作,只能冷冷道:「如此便多謝貴國了。」

    陳國人真是太噁心了,罵人不帶髒字。

    不過沒關係,只要讓耶律真留下,公主還是皇妃,效果都一樣。

    劉衍回到位置上,便聽慕灼華在嘀咕:「王爺,她分明是沖你來的。」

    劉衍輕輕道:「知道。」

    慕灼華道:「這樣的絕色,真的世所罕見啊,王爺不覺得可惜嗎?」

    劉衍瞥了她一眼:「你替本王覺得可惜嗎?」

    慕灼華愣愣地點了點頭。

    劉衍笑了笑:「你不是口口聲聲喜歡本王,難道是騙人的?」

    慕灼華這才醒過神來,忙道:「下官自然是相信王爺絕非膚淺之人,不會被美色所誘惑。」

    劉衍:「呵呵……」

    劉衍舉杯掩住唇角的笑意,腦海中不經意閃過一幕美人醉酒的畫面。

    不。

    他膚淺得很,也挑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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