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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戶家的小娘子 By 藍艾草 part 1

屠戶家的小娘子 By 藍艾草 part 2

第九十二章

  多年以後,許清嘉再見自己的舅父舅母,似乎心緒頗為平靜。他還記得當年苦求過舅父舅母,不願意去做學徒,最後被逼無奈,離開魯地的那一夜,幾乎是用一個十幾歲少年胸膛裡僅存的孤勇之氣賭了一把。

  ——滬州太遠,而胡傢到底如何,他一點都不了解。

  對胡傢僅有的了解便是小時候,父親與他談起過的,胡庭芝是個很豪爽很仁厚的人。

  那時候沒人能夠知道,許清嘉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來到胡傢的。他曾經設想過最糟糕的結局就是他求到嶽傢門上,因為身無分文而被嶽傢趕出來,跟在魯地的時候被人明嘲暗諷是一樣的,或者胡傢小孃子嫌棄他出身貧寒,處處刁難於他。

  後來,這些設想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他來胡傢最初的日子,的確是提著一顆心的。他跟著孃親初迴舅傢,舅父舅母的態度也很熱情,可是後來天生日久,便疏淡了下來。

  胡傢的小姑孃凶悍,可是卻不是個無理取鬧的刁蠻,若說她的凶悍,那也是一種小動物被踩到了自己的地盤,而維護傢園的凶悍。

  許清嘉後來想,興許,這就是胡傢兄妹相依為命在這市井間討生活長大的緣故吧,他們都對傢裡人極盡維護。他不在乎別人的冷眼,隻為了有一天能夠一步步走到高處,看到雲巔之上的風景。

  而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胡傢小孃子,那小丫頭對他的目光就是最尋常不過的,對待寄居在她傢的客人的目光,既不過份親熱,也並不厭惡,隻是一種安然的態度。

  很是奇異的,許清嘉在她這種安然的目光下,竟然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自己是個身無長物的窮書生,前來投奔嶽傢,寄人籬下。

  後來,天長日久,他的一顆心也漸漸的安然下來了。

  他忘了自己頭無片瓦,也忘了自己這個窮書生是靠著別人藉濟的,他漸漸拿胡傢兄嫂當自己的親兄嫂,拿胡傢小丫頭……總有一天他會走進她的心裡,讓她像維護魏氏一樣來維護他。

  這麼多年過去了,許清嘉看著老婆在鄭樂生面前凶悍如初,無端就想起了當初第一次去胡傢,那小丫頭拎著菜刀去追混混的小小身影,脣角邊就不由的要勾出笑意來。

  他從來不曾想過,要事事將她推出去替自己出頭,可是面對著將他的表兄給欺負擠兌的毫無立腳之處的胡嬌,許清嘉忽然之間就覺得暖意融融,心底裡說不出的動容。

  這麼多年的相依相伴,他終於一步步走到了這小丫頭的心裡去了,終於成了她拼命維護的傢人,而她也成了自己身上難以割捨的另一半,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二人命運緊密相連,再難分開。

  既然鄭樂生都能摸到此地來,不用說,舅父舅母也會隨後而至。讓他傢的小獸出來亮亮爪子,給平淡的生活添一點樂趣,也算是生活之中的一大趣事。

  同知大人表示:他最喜歡看的就是自己傢老婆為了維護自己而露出一臉凶悍的小模樣,別提多可愛了!

  隻不過眼下這種情況,就不適合小丫頭出面了。

  鄭大舅與鄭舅母被丫環帶著到了前廳坐下,丫環上了茶,等了一會兒纔見許清嘉獨自前來,進了門隻拱了拱手,「舅父舅母這一嚮可還安好?」人卻是直接越過他們,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去了。

  鄭大舅心裡已經在惦量這外甥與自己僅餘的那點血緣親情,聽說外甥迴來之後,他們足足有三天纔聽到下人說同知大人抽出空了,可以見他們了!

  之前的三天裡,鄭大舅已經在考慮外甥這冷淡的態度了。鄭舅母卻是個後宅婦人,而且一嚮對自己做過的虧心事不太記得,這會兒滿心滿眼都是笑:「都好都好!姑奶奶若是知道清哥兒如今這般出息,不知道得多高興。」她來之前本來也沒指望著朝廷的五品官員能嚮她下跪行大禮,後來卻聽說許清嘉又昇了一級,就更覺得不可能了。

  鄭傢行商,他們對公門中人嚮來非常巴結,尋常見個本地的縣太爺都難,也就是往衙門裡的小官吏面前湊一湊,表表孝心,給自己傢裡生意疏通疏通關繫。

  如今不用說了,傢裡出了這樣一尊大佛,還官至從四品,小小的縣令在這外甥面前,當真是不夠看了。

  鄭舅母越看如今坐在上座一言不發的外甥,就越覺得可惜,當初怎麼就沒搓合成了孃傢侄女與這外甥的姻緣呢?

  許清嘉聽到鄭舅母提起他親孃,便不肯接口,隻在那裡坐著。還是鄭樂生有眼色,左右看看,這纔小心開口:「表弟,你傢那潑婦……」在許清嘉忽然掃過來的目光裡,他及時的改了口:「表弟媳婦怎麼沒來?」

  許清嘉隨意道:「她不想來!」這會兒在後院裡架著爐子烤花生吃呢,說是有功夫見這些煩心的人,不如自己弄點好吃的。

  鄭舅母卻誤會了,立刻嚮許清嘉告狀:「清哥兒,你那媳婦兒是時候該管管了。我們來了這麼多日子,她愣是讓粗使婆子守著二門,不肯讓我們進去。她這是防誰呢?!」

  許清嘉奇道:「舅母不知道她防誰?她不是防著舅母嗎?」

  鄭舅母一下生氣了,聲音都撥高了:「清哥兒你這是怎麼說話呢?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啊?!我這做舅母的隻能盼著你過的好,不想你被媳婦拿捏欺負了去,這纔千裡迢迢跑到這裡來給你撐腰,哪知道你卻是這番態度,當真是活該被媳婦兒欺負,看人臉色!」

  許清嘉似乎一點也不惱,脣角的笑容一圈圈跟漣漪似的漸漸泛開,脾氣竟然出人意料的好,「是啊,我就是喜歡被我媳婦兒欺負,誰看不慣也沒用!除了我媳婦欺負我,誰欺負我都不行!」

  鄭大舅沒想到,自己的親外甥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好歹他也是男子漢,堂堂朝廷從四品命官,掌著一州之政,哪知道卻天生是個怕老婆的。而且在長輩面前也怕的十分理直氣壯,完全沒有想要擺脫這老婆的唸頭似的。

  「咳咳!你孃親若是見到你這般模樣,被媳婦拿捏的死死的,不知道心裡會多傷心呢!清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傢有悍婦,不盡早休了,怎麼沒一點男兒氣概呢?!」

  他這是做舅舅的對外甥的忠告。

  可惜做外甥的似乎一點也不領情,笑的十分怡然:「舅父舅母姓鄭,這府裡姓許,許府裡的主母願意在自己傢裡怎麼樣,不勞外人費心!舅父舅母管好自己與表兄即可,我娶的媳婦兒就不勞二位費心了!」

  ——這是擺明了要護著他那個潑辣老婆了?!

  多年前他也曾憋著一口氣,暗暗發誓,有一天自己出息了,要讓鄭舅父鄭舅母親眼瞧一瞧,那時候大牴還有著少年人的憤慨。可是走了這麼遠,他漸漸忘記了自己心裡這隱祕的想法,自從鄭樂生來了之後,他忽爾纔想起曾經有幾年,這算是支撐自己努力嚮前的其中一個原因。

  可是今天再見,他忽然對自己曾經的這個唸頭生出了好笑的感覺——不過是一幫子蠢人,他已經走的太遠站的太高,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他要面對的急風驟雨他們看不到,隻看到表面的風光錦繡,而他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激憤與炫耀之心。

  外面的世界何其大,他如今一腳踏進宦海,與他們早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了,大傢的三觀不合,想法不合,圈子不合,舊事如煙消雲散,他也基本忘的差不多了,大傢也沒必要再攪和在一起了。

  他忽然之間生出了幾分無趣來,輕輕擱下茶杯,目光森森掃過鄭傢三口,「難為舅父舅母還記得我,特意千裡迢迢來尋我,我也不能讓舅父舅母白白花費了,迴頭就讓府裡的管事將舅父舅母這一趟的花銷給補齊了。人既然見過了,舅父舅母就早早迴去照顧自傢的生意罷。想來鄭傢的生意也離不開人!至於我的傢事,就不勞舅父舅母操心了!另外,舅父舅母在外面最好不要打著我的旗號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外甥將這話擱在這兒,倘若有一天舅父舅母打著我的旗號真做出什麼事兒來,到時候不必旁人出手,外甥第一個出手收拾了!」

  同知大人擱下茶杯,在鄭大舅惱怒難堪,鄭舅母不可置信,鄭樂生傻了眼的目光之下,施施然去了,將這一傢三口留在了廳裡。

  ——他迴後院陪老婆孩子去了。

  出公差幾個月,再不陪老婆孩子,閨女都要不認識他了。

  鄭樂生心裡十分的失望。他還想著自己的親孃出馬,憑他親孃的本事,至少能夠給潑婦受點氣什麼的,結果從頭至尾,胡嬌壓根沒出現過。

  上次揍他,至少說明他們一傢在她眼裡還是事兒,這次……就算是聽得婆傢舅父舅母來了,將他們晾在這裡,直接無視了。

  鄭大舅與鄭舅母坐在許府偌大的廳裡,隻覺得如坐針氈,火燒屁股一般,外面有丫環小廝探頭探腦,一傢三口再也坐不住了,氣沖沖起身往住的院子裡去了。

  進了院子沒多久,永壽便端著一個漆盤進來了,上面蓋著紅佈,將那漆盤放在桌上,永壽纔道:「這是我傢大人嚮舅老爺舅太太送還的銀子,說是舅爺一傢此次從魯地前來的花銷,他自己出了。隻不過他俸祿有限,無力支持舅爺一傢一年三迴的探親,大傢都是親戚,隻要知道彼此在這世上安好就行了,倒不必非得千裡迢迢的跑來探親!舅爺的心意他領了!」

  鄭大舅與鄭舅母也不是傻子,鄭樂生氣呼呼道:「他的意思是,兩傢以後就不要再來往了?!」

  永壽笑笑,退了出去。

  該說的話他都說到了,大人與這位舅爺一傢想來是有積怨的,況且之前鄭樂生待臘月那一遭,永壽可是記在心裡,他心裡冷冷一笑,心道真是便宜了你!

  夫人揍的還是有些輕了,竟然還敢再跑一迴!

  直等永壽出去了,鄭大舅揮袖將桌上的漆盤揮到了地上,好幾錠銀子落在青磚地上,發出清危的聲音,然後骨碌碌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就停了下來,鄭大舅怒氣未消,又砸了一個茶壺,方覺得好過一些了,「這小子……他是翅膀長硬了,就看不起人了!這是想跟我們斷了關繫?讓我們以後都別登門了?」

  聽聽許清嘉與僕人說的那些話,當真是做了官了,面孔朝上了,不記得當初自己的寒酸樣子了!

  就算是發了脾氣,卻解決不了什麼事兒。

  鄭傢雖是許清嘉的外傢,可卻是兩傢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鄭大舅是許清嘉的叔伯,那也算是一傢人,一筆寫不出倆許字來,對許清嘉的事兒還能說上幾句話,對他娶的媳婦兒還能指手劃腳一番。

  鄭舅母目光閃爍,隻在自己帶來的那丫環身上打轉,臨來的時候她就想過了,此行必然是要與許清嘉關繫更緊密些的。

  能趕走那潑婦甥媳也行,不能趕走,那就在他們夫婦間紥下釘子,總歸有讓許清嘉對那潑婦忍無可忍的一天。

  後宅裡,永壽前去復命,許清嘉便吩咐他,去車馬行問一問,有往魯地去的商隊,正好將鄭傢送走。胡嬌笑的一臉調皮:「你舅父舅母既然來了,怎的不多留些日子住?」她大牴心裡是能猜得出許清嘉當初在鄭傢的遭遇的,「反正你如今都是官老爺了,正好也讓他們見識見識,抓心撓肝的後悔當初不識寶,放走了你呢。不然如今好好一棵大樹,該靠的多心安理得!」

  許清嘉在她額頭彈了一下:「我舅父舅母那短視的性子,如今還不知憋著什麼主意呢,留下他們來給你添堵?我可沒那閒功夫收拾爛攤子。還是讓他們早點走人的好!」

  他願意讓胡厚福許多便利,願意真心拿他當兄長待,隻要在他自己的地盤上,胡厚福做生意都是大開方便之門,那也是胡厚福宅心仁厚換來的。而他舅父舅母……

  許清嘉在心裡呵呵冷笑,他從來就沒有以德報怨的人!

  沒朝他們討要許傢積蓄,已算是便宜他們了,隻當是自己母子當初寄居在鄭傢屋簷下的謝禮,此後卻是別想了。

  鄭大舅一傢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在許清嘉這裡受閒氣。

  鄭大舅砸了客院裡的茶壺,第二日臘月再提來的茶壺便是粗瓷的了,她面無表情道:「我傢夫人說了,傢裡客院裡的瓷具都是有數的。本郡不產瓷器,都是從外地運來的,舅老爺以後用起來還是小心些,這次就先拿婆子們房裡的粗瓷茶壺來對付一陣子了,等老爺發了俸祿再買。」

  鄭樂生張口結舌,等臘月出去了,纔道:「表弟他舅兄……跟那潑婦聽說開著很大的鋪子,裡面全是從南邊兒運來的瓷器絲綢之類,哪裡就缺一個茶壺了?」

  這分明就是欺負人!

  鄭大舅一氣之下,提起那粗瓷茶壺就恨不得砸下去,可是想到許清嘉冷淡的態度,就覺心頭一陣冰涼,隻能含恨又放了迴去,因嫌棄那茶壺油膩,隻坐遠了一些,不願意再瞧。

  鄭傢人還沒走,胡厚福便來了。

  他這是聽著妹夫又昇官了,自己從江南直接押著貨到雲南郡來了。

  舅老爺進了府門,守門的永安立刻上前去問好,「舅老爺辛苦了,您老慢慢進,我先跑去後院告訴夫人一聲!」

  胡厚福隨手丟了個荷包給他,「你個猴兒這是跟我要賞錢呢吧?不然怎的這般腿勤?」

  永安按過了他的掌,陪笑道:「舅老爺您這說的,府裡近來不是來了人嘛,夫人連後院都不出了,都直接繞過正院的。」見胡厚福瞧過來了,他便小聲透露一二:「就是……大人傢裡的舅爺舅太太來了……」

  胡厚福一拍自己腦門,懊惱的不行,「都是我上迴弄出來的事兒!我這是給你傢夫人添堵了?」他自己的妹子什麼性子自己清楚,瞧著凶悍,也就是個會動拳頭的主兒,可是真讓她出去打長輩,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永安笑的鬼頭鬼腦:「舅爺多慮了,夫人……壓根沒見那幾位!大人出面見過一次,也就在客院裡晾著,按時把三餐送過去就行了。」

  永安也是在同知府裡當差日子多了,可沒聽說哪傢府裡來客人了是這般待遇的。擺明了大人與這位舅老爺一傢有隔閡,這纔冷著呢。

  不然,大人早該擺宴了。

  這一位府上的舅爺,哪一次來大人與夫人不是全程陪同的。哪怕大人擠不出空來,也要讓人一天三迴跑來問問舅爺,或者叮囑下僕多外面訂了酒菜迴來。

  足見重視了。

  胡厚福從前院進去的時候,不巧被鄭舅母身邊的丫環瞧見了,立刻報給她知曉。她遣了丫頭去打聽,正碰上永安送了胡厚福進了後院迴來,這小子捏著胡厚福的賞暗歎這位舅爺大方,被鄭傢的丫環攔住問了,便笑道:「這一位,卻是府上的舅爺,夫人的親兄長,每次來夫人與大人都是陪進陪出的。」他故意臊這丫頭:「聽說我傢大人能考上榜眼,全憑了這位舅爺的無私,拿錢將大人送到了書院裡。這不,大人做官之後對舅爺可是當親兄長一般的!」

  那丫頭迴去立刻報了給鄭大舅與鄭舅母知道。

  鄭大舅聽得自己一個嫡親舅父還比不上一個妻兄,待遇天上地下,心裡怒氣一股股往上湧,怎麼都按不下去。

  胡厚福他們倒是都見過,當初求上胡厚福,要他帶了鄭樂生前來。胡厚福面子上過不去,就引了鄭樂生來雲南郡。隻不過後來結果出人意料,那人瞧著和氣,沒想到妹子卻是個潑辣的,將鄭樂生好生收拾了一頓

  鄭舅母想想,便與鄭舅父商量:「雖然……這位舅爺討厭了一些,但是至少他如今在清哥兒跟那潑婦面前說得上話,不若……咱們與他多說說好話兒……」

  這種「想要跟外甥搞好親密關繫還得求助於他妻兄」的感覺太憋屈了。鄭大舅想一想,似乎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了。隻能如此。

  胡厚福進了後院,兄妹倆敘過別情,又將許胖妞子抱在懷裡掂了掂:「這小丫頭都快吃成個小圓球了,妹妹你這是養小豬呢?!」

  養豬小能手胡嬌隻管笑:「前兒我還跟夫君說,不如將這小丫頭的名字叫個珠兒算了,珠圓玉潤,就叫許珠兒,可惜他覺得不夠好,還沒同意呢。哥哥也跟他說說,許珠兒這名字多好聽啊!」

  胡厚福近些年頗讀了些書,自己也覺得頗為開竅,未免有些鄙視妹妹的品味:「這名字也就是個丫環名,是不夠好,咱們傢的小寶貝怎麼能叫這名兒呢?你還是別搗亂了,就讓妹夫起吧。」妹妹肚裡有幾兩墨水,他大約也知道。

  胡嬌也不反駁,開口笑道:「珠兒,到孃這裡來,別纏著你舅父了。」許胖妞正在胡厚福懷裡拿著倆金子打的小金魚玩兒呢,聽到這話立刻乖乖從舅父膝上爬下來,撲到了胡嬌懷裡。

  胡厚福:……

  「妹夫……他沒說過幾時給妞妞把名字起好?」

  胡嬌:「讓他慢慢起著吧。我傢大人啊,如今是外面公事忙,能抽出空來給閨女起名字的時間也不多,反正他起他的,我叫我的!」

  她這幅渾然不在意的態度直讓胡厚福歎為觀止:「是啊是啊,等他想好名字了,恐怕珠兒這名字在府裡都傳開了。

  這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活生生的例子。

  胡厚福幾乎可以想象自己妹夫在妹妹手裡的情形,他心緒頗有幾分復雜,總有種「嫁了個潑辣妹子坑了妹夫」的唸頭。無他,這妹夫待他是十分的好,直是拿他當親兄長待,有時候比親兄長還要好。

  早些年他還見過妹妹對妹夫行凶呢,他當時都暗自發愁,如今隻能委婉勸說:「妹夫如今官位也不低了,妹妹……沒再對妹夫動過手吧?阿嬌也學著稍微溫柔點,有事兒口頭解決,能不動手還是不要動手的好。」

  胡嬌應承的相當有水平:「隻要他不犯錯,我哪裡用得著動手啊。」這人真是下功夫,成親也沒多少年,想當年一門心思庇護著的哥哥心都朝著他那邊偏過去了,生怕他這當妹夫的在她手裡吃了虧。

  到底誰纔是親的啊?

第九十三章

  鄭大舅帶著兒子鄭樂生前去與胡厚福聯絡感情,卻反被胡厚福訓斥了一頓。

  「當年必然是你們待我傢妹夫不好了,他纔能隻身一人投奔嶽傢。如今卻跑來死纏活纏,這是什麼道理?種什麼樹結什麼果子,又何必想不通呢!我勸鄭舅父還是早點迴齊魯去吧。我這位妹夫瞧著是個溫軟的人,內裡卻是個執拗的性子,我也沒這麼大臉去勸他,他自己怎麼待自己舅父舅母,何用我來教?!我倒是想教教鄭舅父如何好生待外甥,可惜如今妹夫已經長大,恐怕沒這機會重來一次了!」

  鄭舅父差點被氣的腦沖血,平白被人教訓指責一頓,說起來還是個晚輩,他偏偏被訓的啞口無言,竟然無力反駁。

  他曾經與鄭樂生去過知州衙署,隻遠遠看著一堆官員將許清嘉簇擁在中間,一路走了進去,曾經青澀的惶惶不安的少年如今獨當一面,執掌一郡,他卻失去了站在這外甥身邊的機會。

  作為一個頗會投機的商人,他是真的後悔不已。

  再纏下去,必然會領許清嘉厭煩。沒過兩日,永壽便來通知鄭傢一傢人,商隊已經尋好,兩日後迴齊魯,大人吩咐了讓他幫鄭傢人收拾行李。

  其實就是:我傢大人看見你們太煩了,還請你們盡快滾蛋,滾蛋的日子都訂好了。

  鄭舅父與鄭舅母臨來之前,還曾在親朋好友之間誇耀過,自己是前來雲南郡瞧外甥的,如今外甥做了高官,他們當孃舅的自然是要來跟著好好沾沾光的。

  沒想到最後結果如此,當真是抹不下去臉面。

  鄭傢人離開的前一晚,許清嘉很晚纔迴府,在迴來的路上被鄭傢的丫環給攔住了,那丫環縮在一團陰影裡,許清嘉路過的時候她纔從陰影裡竄出來,直直撞進了許清嘉的懷裡。

  後面跟著的永壽:……

  他傢大人是個書生不假,可是……似乎沒有書生憐香惜玉的習慣。那眼睜睜看著那丫環撞到大人懷裡,可隨即就被大人推倒在地,大喝一聲:「哪裡來的賤婢,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兒來!」

  那丫環趴在地上,擡頭之時楚楚可憐,「大人,奴婢隻是不小心……」

  同知大人卻似乎沒有凖備放過這丫頭的打算,暴喝一聲:「來人哪,給我將這丫頭綁了!」他最近招的近身長隨立刻撲上去,將那丫環綁了。那丫環尚在抽抽噎噎,嘴裡說什麼「我是舅太太的丫環,隻是不小心」之語。

  許清嘉一言不發便往鄭傢人住的客院去了,永壽打著燈籠,後面長隨拖著那丫環,直闖進去之後,同知大人點點下巴,那長隨將已經被拖了一路,連鞋子都拖掉的丫環扔在了鄭舅母面前,冷笑一聲:「舅母明兒就要走了,還是管好自己的丫環,別做出什麼丟臉的事兒來,大傢面上都不好看!」

  鄭舅母看到許清嘉闖進來,身後長隨拖著被綁的丫環,心裡便變了色。外甥媳婦她是來了這麼久真沒見過,聽說後院再無妾室,可是這世上又有幾個柳下惠的?真有女人投懷送抱,有幾個能把持的住的?

  況且許清嘉身在官場,平日想來也有應酬,她就不信這外甥還真是不偷腥的貓?

  她這個做舅母的給外甥送個房裡人來侍候他,也沒什麼錯啊。

  鄭舅父暗瞪了鄭舅母一眼,早說了這一招有點蠢。想他這外甥就算以前沒見過什麼絕色,哪怕後院裡的母老虎是個無鹽女,可身在官場,不知道已經見過多少美人兒了,就鄭舅母帶來的這一位,也隻能算清秀,清粥小菜類的,恐怕不入不了外甥的眼。

  真要用這招,勢必也要好好謀劃謀劃,弄個絕色的來,難道還怕外甥不動心?

  鄭舅父面上的驚訝還真不是假裝的:「這是……怎麼一迴事?」心裡暗歎娶了個蠢婆孃,做什麼事兒都不跟他通個氣兒。

  鄭舅母卻上前去解綁著那丫頭的繩子,「惠兒這是怎麼了?清哥兒你不知道,這可不是我的丫環,說起來你也應該記得,就是你五堂舅舅傢的丫頭,這次是聽說咱們要來雲南郡,想著你當了大官,這丫頭也沒出來玩過,就跟著我們一起來玩了。好端端的你怎麼把表妹給綁起來了?」

  許清嘉想了想,魯地還真有這麼個堂舅舅,隻不過差不多都快出五服了,說起來也是個遠房堂舅舅,他傢有兒也有女,這種遠了去了的親戚,他可真沒註意過人傢傢裡的閨女長什麼模樣。

  那丫頭恰是之前勸過鄭舅母身著紫衫的丫頭,此刻被鄭舅母解了繩子,淚汪汪瞧了一眼許清嘉,嚮他矮身行禮:「惠兒見過表兄!」

  永壽默默轉頭,暗道戲文裡都這麼唱的,表兄表妹都是天生一對。

  不過這一位當真還沒這命。

  果然不出他所料,許清嘉厭惡的瞧她一眼,就跟瞧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般,「就這等姿色也學人投懷送抱?!」一句話那鄭惠兒臉色一白,差點兒暈過去!

  她從來覺得自己容貌不差,況且聽說這位表兄傢裡老婆出身屠傢,又是個母夜叉,能美到哪兒去?她的姿色跟個母夜叉相比綽綽有餘了吧?

  如今卻受了這般羞辱!「表哥如此說惠兒,惠兒不如去死!」她流著淚便要嚮許清嘉身後的柱子上撞去,實則是算凖了與他擦身而過,他定然是不可能瞧著她去尋死,到時候拉她一把……

  同知大人非常識趣的側身讓開,好讓她的腦袋更能與他身後的柱子親密接觸。

  鄭舅母見許清嘉居然不為所動,暗中也在思考自己的人選不對,也許有可能當真是因為惠兒丫頭姿色不夠。但扒拉她孃傢與鄭傢同族所有的丫頭,就尋不出個絕色的來。這惠兒丫頭已經最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個了。

  真要尋個絕色的,那勢必是要花一大筆銀子,而且……也不見得能跟他們貼心。

  她伸手死死摟住了鄭惠兒的腰:「惠兒惠兒,有話好好話!你這樣去尋死,讓我迴去怎麼跟你孃交待啊?!」當初她可是打了保票,要讓鄭惠兒過的風風光光,做個官傢孃子的。

  現在倒好,事兒沒辦成,還讓這丫頭受了辱。

  鄭惠兒倒是不尋死了,轉迴頭就摟著鄭舅母開始哭了起來。許清嘉皺眉,隻覺得煩悶,他甚少有機會與這等哭哭啼啼的女人打交道,尋死覓活之類的,都不曾經歷過。不過想想他傢阿嬌的爽利性子,大約隻有她將別人弄哭的份兒了,想一想阿嬌若是哭哭啼啼說要尋死覓活,許清嘉都會覺得可樂!

  怎麼可能?!

  他心裡這樣想著,就笑了出來。在鄭惠兒姑孃哭的憂傷無比的時候,居然樂出聲來。鄭惠兒一怔,擡起淚目瞧著眼前溫雅清雋的男子,當年他離開魯地的時候,大約是很窮的原因,鄭惠兒是曾經見過許清嘉的,就算生的好些,可是到底是窮鬼一個,又因為營養不良,又窮又瘦,她那時候不過七八歲,聽她孃與她姐姐暗中議論,他是要入贅到堂伯母孃傢去的,還暗自鄙視了許久。

  在魯地,入贅別人傢的男子總是教人看不起的。

  連祖宗名姓都丟了,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妻族的,還不夠丟人嗎?!

  沒想到多年以後她長大,卻聽說許清嘉有了大出息,如今做了大官,及止來到雲南郡,親自見過了許清嘉,鄭惠兒當晚睡下的時候,就覺得整個身子都在發燙。

  曾經記憶之中的窮酸少年如今不但生的溫雅俊挺,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俊朗男子,而且身上透出來的那種儒雅與威嚴,更是她從來沒見過的。隻一眼她就心動了,想著哪怕是做個妾室,隻要每日陪伴在他身邊,日子也是甜美的罷?!

  可是眼下,她聽從堂伯母的話,做出這事來,自己要尋死,那俊美的男子不但不攔,卻站在一邊笑了起來,鄭惠兒隻覺得又羞又氣,心中暗恨他鐵石心腸,竟然見她尋死也無動於衷,他怎麼能夠這樣?!

  鄭惠兒當真是氣的狠了,連哭都忘記了。

  許清嘉卻似乎累了,捂嘴打了個呵欠,「舅母明兒走的時候,記得把自己的東西跟人都帶走,若是落下個什麼人,我倒是認識個定邊軍裡的將軍,聽說他們那裡缺營妓呢。天色不早了,舅父舅母早點歇息吧,不然明兒還要走路,太也勞累!」

  鄭惠兒傻傻張著嘴,不敢相信這話竟然是從許清嘉嘴裡說出來的。在鄭舅母難堪惱怒的神色下,許清嘉帶著隨從走了。他要趕快迴去探探消息,看看他傢老婆有沒有知道這件事兒!

  別的事兒上,他還是可以偶爾犯犯小錯誤的,不管是教育孩子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可唯獨有一點他是分外明白的,就是在女色上頭,那是丁點差錯不能犯的!

  這是經過數年夫妻相處,許清嘉逐漸摸索出來的。

  等到了後院,看到老婆已經將閨女閧睡了,正督促著許小寶寫大字,一室溫馨之下,似乎完全不知道前院發生了什麼事兒,許清嘉的一顆心終於放迴了肚裡。

  鄭傢,是多一天都不能再留了!

  不然說不定哪天他就要沾一身腥,捱老婆揍了!

  第二天天剛亮,許清嘉身邊的永壽就帶著倆長隨前去客院給舅老爺一傢搬東西,「我傢大人說了,今日就是個黃道吉日,他已經聯繫好了商隊,今日舅老爺一傢就可以迴魯地了。大人說了,他今日公事忙,就不送舅老爺一傢了,祝舅老爺一傢一路順風!」

  鄭大舅氣哼哼率先走了,這次來雲南郡真是個失策,平白受了一肚子氣。

  鄭舅母牽著鄭惠兒的手緊跟在後面,也往外走。鄭惠兒迴頭去瞧許府,但見庭院深深,也不知道那後院裡的女人是何等姿色,隻是她的福氣,自己卻是比不了的!

  鄭樂生跟在爹孃後面走了,這許府他其實真的不太想來,想想在這裡捱揍丟臉,都快有心理陰影了!

  等到後院的胡嬌起床之後,臘月就嚮她來稟報:「舅老爺一傢迴魯地去了!」

  胡嬌百無聊賴:「他們怎麼捨得走了?好不容易有了個出息的外甥,靠了上來!」也不知道她傢同知大人做了什麼,竟然將他傢舅父一傢給弄走了。這幾日她旁敲側擊問過好幾迴,結果某人答她:「你別管了,反正這事不會讓你煩心!」

  某人都這麼體貼了,她又何必上趕著去處理?

第九十四章

  五月中,寧王妃診出有喜脈,她對這一胎寄予厚望,同時,對於撫育庶長子就不顯得那麼熱衷了。連宮裡病危的賢妃聽得寧王妃有喜,也特別的高興,還厚賞了寧王妃。

  寧王原來不在府裡的時候,寧王妃總覺得心頭不安,這半年他在府裡,似乎一切都有了主心骨。他不來後院,哪怕知道他在書房,寧王妃也覺得心裡安樂。有時候他來了,夫妻倆雖然話不多,也算得上相敬如賓。

  大週朝的皇室宗親,權爵之傢,大部分夫妻生活都是這樣,嫡妻得到丈夫應有的尊敬,打理後宅,撫育子女,也包括妾室生的庶子女。

  寧王妃雖然長年獨守空閨,可是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比起那些偶爾來正室院裡,其餘時間泡在妾室房裡的男人們,寧王算是非常好的丈夫了。

  他於女色上頭並不貪戀,就算是去妾室房裡,也隻是偶爾一次,大部分時間他似乎都很忙。

  今上似乎也沒有讓他閒下來的打算,這半年時間就算他在京裡沒有實權,也要參加大朝會,聽聽文臣武將在朝堂之上打打嘴皮子架,偶爾今上還要問一問寧王的意見,連他偷懶的機會都給剝奪了。

  有時候朝會完了,今上還要叫寧王去御書房,多是問一些政事上他的意見。這時候就顯出寧王身在局外的好處了。表面上,他與朝臣並無牽扯,但凡一件事,他沒有外力牽扯,看問題便極之犀利。

  太子又是病弱之軀,今上這樣看重皇長子,不止是朝臣們在私底下紛紛猜測,就連深宮裡的皇後都有些坐不住了,好幾次都宣了寧王妃入宮去敲打。

  寧王妃這些年在長安城沒少經過這種事,隻不過因為寧王的關繫,今年比之往年更加頻密一些罷了。她纔查出來懷有身孕,再被皇後宣進宮的時候,就連一口水都不敢喝。

  太子至今無所出,很難想象皇後心裡會怎麼想,或者做出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來。

  不過如今寧王還在長安,無論皇後說了什麼,寧王妃迴去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主心骨還在。

  有時候皇後會召孫兒孫女們進宮,寧王妃便隻好帶著武小貝與武敏進宮去拜見。

  五月底的一天,寧王妃帶著一兒一女進宮請安,正逢皇後申斥宮人,就在坤福宮裡,杖斃了兩名宮女。武小貝呆呆站在寧王妃身邊,目光裡滿是恐懼,卻隻是努力挺直了小身子,站在寧王妃身邊,不言不動。

  他悄悄擡頭去瞧寧王妃,見她似有所覺,亦低頭來瞧他,目光裡一片漠然,隻緊緊牽著她身側武敏的手。

  武小貝其實很想靠到她身上去,可是寧王妃身上的香味太過陌生,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香味,隻知道這香味讓他望而卻步。

  當晚武小貝就發燒了。

  寧王守了他一夜,到了半夜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的叫孃,寧王握著他的手,卻覺得這孩子從前被胡嬌餵的圓滾滾的跟個小肉團子似的,這纔多久,竟然瘦了下來。

  第二天武小貝燒退了,一整天都窩在床上。寧王就在房裡看書,見他一直拿著幾張紙在瞧,問他是什麼,他面上便有幾分憂傷之色:「是小寶哥哥的信。」寧王便不說話了。

  又過了很久,他將自己團在被子裡,小小聲道:「父王,為什麼……皇祖母要打死人那兩個宮女姐姐做壞事了嗎?」

  寧王張了張口,覺得很難將真相告訴這孩子。難道要告訴他,因為寧王妃有孕,而太子宮中無所出,引的皇後牽怒,這纔因為小事而當著寧王妃的面杖斃,隻不過是想敲打他們夫婦,敲打懷孕的寧王妃。

  假如寧王妃十分怯懦膽小,不定迴來就嚇的流產了。

  所幸這孩子寧王妃盼了十幾年,在坤福宮站了半日,迴來立即喝了保胎藥,臥床靜養。對外隻稱她胎像不穩,似有流產之兆。

  此事驚動了皇上,賞賜了許多東西下來,又叫了寧王進宮去安慰一番。對於這個兒子,今上如今的情緒大約也是很復雜的。太子倒是不錯,可是沒有皇嗣總歸是隱憂。大約就是因為東宮無所出,這幾年皇後一繫在朝政之事上多有咄咄逼人之意,今上亦趕覺到了在朝事之上被牽製,今年纔破例在年前下旨召武琛迴京,又留了他在就長達半年,在朝事之上表現出倚重之意。

  這事益發令皇後一族不安。

  這其中種種,都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寧王放下書,坐到床邊去,摸著小貝退燒之後猶紅的小臉蛋安慰他:「那兩名宮女不聽話,犯了錯,你皇祖母是在教訓她們!」

  他明顯看到孩子在被子裡瑟縮了一下,遲疑道:「父王,是不是我做錯了,皇祖母……也會這樣待我?」

  寧王被他這話問住了,隻能伸臂將他緊緊摟在懷裡,輕輕拍他的揹:「怎麼會呢?你是……皇祖母的孫子,她不會那樣對你的!」她如果使手段也是暗的,不會明著行凶。

  武小貝從他懷裡使勁掙紥出來,小臉氣鼓鼓的:「父王,你說謊!我不是皇祖母的孫子!賢妃孃孃纔是我的親祖母!」這其中的區別,他體會特別深刻。

  去坤福宮裡的時候,皇後隻是不冷不熱,武小貝隻能站著,但到了賢妃宮裡就不一樣了,不但被宮女拉過去坐著,還親熱的端茶遞點心,碰上賢妃精神好,還會摸著他的小手說幾句話,目光裡的慈軟總讓他想起胡嬌的眼神。

  寧王被兒子揭穿,剩下的話就嚥了迴去。

  有些事情,非自己親身不能體會。這孩子雖然小,卻是個靈醒的,被許傢夫婦教導的特別好。

  六月初,賢妃病逝。

  宮裡面辦完了喪事,寧王便凖備啟程迴邊疆。

  這半年裡,若非是為著賢,他也不會長期滯留長安。隻留京的這半年時間裡,就有不少官員悄悄上門拜訪。這長安城,他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不過撞上寧王妃的目光,寧王又覺得十分歉疚。

  他倒是想帶著妻女走,可惜局勢不允許。他前腳帶著妻女走了,相信皇後在宮裡恐怕就坐不住了。

  自從賢妃下葬,武小貝差不多時時刻刻盯著寧王,就連沐浴更衣都要守在屏風外面。

  這小子似乎意識到,寧王要迴雲南郡去了。他如今與寧王妃敏郡主表面上處的還好,見了面也能說兩句話,總歸是客氣有禮的,若是親親熱熱將寧王妃視作親孃,難度太大。

  而且自從公佈了寧王妃有孕,他似乎比武敏都高興。今上給他賜了名字:輝。

  見他樂的合不攏嘴,寧王妃有心試探,便笑著問他:「輝兒,你這是高興什麼呢?你喜歡母妃生個妹妹呢還是弟弟?」

  寧王當時恰也在側,與武敏的目光同時投註到了武小貝身上,這小子笑的還有幾分傻氣:「母妃要生弟弟了!」

  寧王妃笑意加深,有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樣子,「等母妃生了弟弟,你陪著弟弟玩好不好?」

  武小貝自然滿口答應,等到跟著寧王到了外書房,他雙眸亮晶晶,興緻十分高昂,寧王不明白他為何這般高興,按理說他與寧王妃感情並不深,勉強達到「母慈子孝」的局面。但寧王見過他依在胡嬌懷裡起膩,跟許小寶二人兄弟情深,掐來掐去都不見惱,自然也看得出來這小子在裝。

  隻不過他能裝到這一步,也不容易。

  胡嬌在教養孩子方面從來都是磊落坦蕩派的,不曾教過他些宵小技能。

  「你母妃生弟弟,小貝為什麼這麼高興啊?」他今日的高興似乎不是裝的。

  武小由雙目亮晶晶:「母妃有了小弟弟,我就可以不用給她做兒子,可以跟著父王迴雲南郡去了!」

  寧王:……

  等到寧王啟程的那一日,武小貝起的絕早,自己爬起來穿好了衣服,丫環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漱淨面,一傢人坐在一起吃完了早飯,寧王便要啟程了。他瞧著這小子從昨日嘴角就沒壓下去過,一直朝上翹著,眸光湛亮,似乎勉強壓抑著,直等離席,便繃著臉道:「小貝以後就乖乖在長安城呆著,聽你母妃跟姐姐的話,等著父王迴來啊!」

  他這句話說完,便見這小子似乎傻了眼,小臉兒瞬間變色,眼瞧著他朝前走了幾步,竟然撲上去抱住了他的雙腿,就跟猴兒攀樹一般哭喊:「父王你別丟下我!父王我一定乖乖聽話!父王你要是把小貝丟下,我就……我就……」他想一想也想不出拿出來跟寧王談條件的籌碼,頓時急的大哭,聲音刺耳,就跟生離死別一般,偏兩手抱著他的腿就是不肯撒手,寧王想要挪一步勢必得將他拉開。

  真是敗給這小子了!

  他不過逗他一逗!

  寧王妃如今有孕,恐怕未來很長時間裡都不未必能抽出空來照顧他,直接將他丟給府裡的丫環婆子,他也不放心。

  權衡利弊,也隻能將他送迴雲南郡去了。

第九十五章

  武小貝堅信自己是通過堅持不懈的鬥爭,纔取得了迴雲南生活的權利,因此一路之上,他都是氣勢滿滿,等到了雲南郡府,遠遠看見州府城門,就高興的大喊大叫,興奮不已。

  寧王也被這孩子興奮的神情感染,也是脣角帶笑。想到他能有個快快樂樂的童年,在許傢平安健康的長大,也算是自己能夠給他的唯一保障了。留在長安城,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馬車到了許府門前還未停穩,他已經從馬車上跳了下去,朝門裡竄去,一邊跑一邊喊:「孃,我迴來了!爹孃,我迴來了……」後面永祿麻溜跟上,追了過去。

  寧王與崔五郎比他晚了一步,永安上前來行禮,請了他們進去,他們進了院子便聽得武小貝那高亢的笑喊聲一路直沖著內宅而去了,寧王與崔五郎索性也跟了過去,遠遠瞧見了二門,便聽到母子二人的歡笑聲,「小貝你居然真的迴來了?!乖乖孃親真是想死你了!」狠狠在武小貝臉上響亮的親了一口,似乎覺得不過癮,又狠狠親了幾口。

  寧王與崔五郎遠遠走過去,便瞧見胡嬌懷裡緊緊抱著武小貝,而孩子的胳膊也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孃倆個的笑聲靜了下來,似乎都帶了幾分傷感之意,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胡嬌側頭去瞧,寧王與崔五郎還能瞧見她微紅的眼眶。

  ——這女人難道哭了?!

  崔五郎總覺得這唸頭頗為荒謬。他認識的胡嬌別說是沒事傷春悲秋了,就算是與人打架恐怕也不會哭。

  胡嬌將武小貝放下來,上前與寧王見禮,又喚了丫環婆子前去安排客院,讓寧王與崔五郎以及隨行侍衛住下。隻不過全程,武小貝都緊緊抓著她的衣襟,似乎生怕自己被丟下一般。

  胡嬌似乎也覺得這孩子受到了驚嚇,好好的熟悉的傢庭環境,忽然之間被帶到陌生的長安去,宮裡的人有多可怕她沒見識過,可孩子瘦了卻是事實,而且瞧他眼底的神色,似乎並不舒展。

  寧王與崔五郎被丫環帶著去客院休息,胡嬌則帶著小貝去後院。

  「小兔崽子,在長安就從來沒這麼高興過!」多少人貪戀長安權勢富貴,他原還想著將這孩子放在長安歷練一番,又有了外祖傢照看著,府裡有寧王妃操持著,也好讓他早早適應長安的生活,現在看來,長安就拴不住這孩子。

  崔五郎其實很想說:殿下,小兔崽子的爹又是什麼呢?大兔崽子嗎?

  不過鑒於這話再往上追溯就不太好看了,能夠直接追溯到今上身上,藉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隻有笑道:「小孩子最敏感了,誰真心疼他,他自己也感覺得到的。」說完了纔覺得自己失口了。

  他這是說寧王妃不是真心疼這孩子?

  寧王似乎並未察覺他這話裡的意思,也隻有苦笑:「算這小兔崽子走運,當初將他交給了許傢夫婦撫養,倒是他的福氣了!」如果送迴長安,如今他還有沒有命,就不知道了。

  長安城的水,如今正渾著呢。

  後院裡,武小貝與許胖妞都偎在胡嬌懷裡,講些別後之語。

  許胖妞對這個小貝哥哥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他走了這半年,都快忘了。還是永祿拿出從長安買來的小玩意兒逗她,這纔讓她認同了這個哥哥,肯將她孃的懷抱藉一半給他。

  「長安城好玩嗎?小貝玩的開心嗎?」

  胡嬌摸著他的頭發,小聲誘閧,總覺得這孩子哪裡不一樣了。

  武小貝低垂著腦袋,似乎情緒有幾分低落,良久纔擡起頭來朝她展顏一笑:「長安城裡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問的是玩的開心不開心,這孩子卻答非所問,那就是有事發生了。

  「難道有人欺負我傢小貝了?」

  武小貝搖搖頭,在胡嬌慈愛關切的目光下,鼻頭一紅,眼淚便下來了,整個人撲進了她懷裡,「孃我好害怕!孃……」在他抽抽噎噎的哭聲裡,胡嬌纔知道這孩子是被宮裡杖斃宮人給嚇壞了。她心道這都是什麼事兒啊,皇宮真是個不利於少年兒童成長的地方。寧王殿下沒有長的心理扭曲,當真是太不容易了!

  許胖妞子沒想到小貝哥哥說哭就哭,都有幾分被嚇傻了。她旁邊的乳孃便將她趁機從胡嬌懷裡抱了起來。房裡侍候的丫環們都一臉唏噓,這位小爺何曾見過那麼可怕的事情?況且纔幾歲,恐怕大多數孩子都會被嚇壞!

  丫環婆子以及乳孃都靜悄悄退了下去,房裡隻餘母子二人。武小貝在胡嬌的懷裡,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小小一顆心終於落到了腔子裡。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總是對未來充滿了恐懼。特別是此次寧王迴雲南,武小貝總有種要被父王給拋棄的錯覺。到現在他都認為是自己堅持努力纔得到的結果。

  下午許小寶迴來之後,聽到門口的永安說小貝迴來了,當時就樂瘋了,撒腿就往後院跑,人未至聲已至:「小貝,小貝你出來!」

  武小貝這會兒在胡嬌的開解之下,心結去了一大半兒,隻不過此次長安之行,到底在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恐怕一時半會不是那麼容易抹滅的。聽到外面許小寶的聲音,便往門外竄去,聲音裡也帶著狂喜:「哥哥……哥哥……」

  倆小兄弟在院子裡打了個照面,許小寶一路跑來臉都紅了,呼吸還有些急促,小胸脯起起伏伏,看到武小貝第一句話竟然是:「長安城的飯不好吃嗎?小貝你怎麼瘦了?」傳說中的長安城可是美食林立,天下第一繁華興盛之處啊,沒道理就餓著了他傢小貝。

  武小貝撲上前去就摟住了他的脖子,這孩子經過長安之行,情緒外露的厲害,摟著許小寶就在他額頭響亮的「啾」了一口,就跟胡嬌親他一般。他與許小寶漸漸長大,便不太習慣胡嬌的親暱,這次離開太久,思唸太甚,竟然覺得非「啾」一下不能表達他對哥哥的思唸之情,下意識的就在哥哥額頭「啾」了一下,啾完了纔倆小子都傻了。

  他倆打小沒少掐架,但親來親去這種事,也就小嬰兒的時候在對方臉上糊過口水,兩三歲之後就沒有過了。

  武小貝忍不住嘀咕:「完了我跟孃學壞了!」被許小寶在腦門上敲了一下:「自己在長安學壞了,還非要賴孃!」

  兄弟倆面面相窺,都笑了起來,武小貝已經猱身撲了上去:「好啊哥哥你竟然敢打我!」

  「我哪裡打你了?」

  「明明就動手了?」

  「你這是找機會打架是吧?」

  「咱們倆先打一架,等段傢哥哥們來了再打一架!」武小貝忽然又停了下來,頗有幾分遲疑:「我走了之後你們……還是照樣上課的吧?」他如今最怕生活之中有什麼變化了。最好是一成不變的令人安心。

  許小寶立刻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你慘了你慘了,半年的功課,得補好幾個月了!小貝你這下慘了,哈哈哈哈哈哈!」

  在他的笑聲裡,小貝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雖然補功課應該是一件愁眉苦臉的事情,可是似乎目前有功課可補,還坐在原來的學堂裡,還跟許小寶同進同出,還留在許清嘉夫婦身邊,於他而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讓他惶惶不安了幾個月的心都立刻安心了下來!

  許小寶哪裡有過武小貝這次的經歷,隻是太過想唸,如今小貝迴來了,一切又迴到了正常秩序,他們兄弟倆又可以一起愉快玩耍了,這就是完美的結果。

  二人在院子裡對打了一會,許小寶是跟著方師傅學的,這半年武小貝是跟著寧王或者他身邊的侍衛練的,二人倒是打了個半斤八兩,不分上下。又或者是分開太久,二人都捨不得朝對方下手,就隻是意思意思比劃了幾下了事。

  胡嬌喊了二人進去,給二人淨面洗手,正坐著吃點心,永安已經從前面跑了來,道是樓傢大郎與段傢兩位小郎君都來了,還有高烈,要去跟著方師傅練拳,催兩人快點。特別是段傢倆小子聽得武小貝迴來了,都恨不得直闖到內院來,將這小子揪出來,大傢一起組團掐一架。

  不過考慮到在方師傅的課上打架,似乎會被懲罰,便隻能忍了。

  許小寶與武小貝收拾乾淨,哥倆換了練武的卦子,手牽著手往前院去了,一路之上許小寶問起京中風物,武小貝隻略微講了幾句,其實那時候他根本沒有靜下心來吃玩,總覺得走到哪裡心都慌的厲害,大約是提著心的緣故,也沒覺得長安有多好玩,至多的賣的東西特別多而已。

  「長安還沒咱們州府好玩呢。」

  「真的假的?」許小寶表示不信。

  「真的!哥哥你怎麼能不信我呢?!」

  武小貝表示:離開傢半天,連兄弟間的信任都沒有了,不開心!

  不過很快這點不開心都被小夥伴們的熱情給弄沒了,方師傅去了客院見寧王還沒迴來,段傢倆小子已經擺開了架勢,嚮許小寶與武小貝挑戰,兄弟二人攜手,十來個迴合就將段傢倆小子給打趴下了。

  段大郎十分委屈:「小貝你不是走了半年嗎?半年沒練居然也沒手生!」真是太不公平了!

  武小貝靠著許小寶笑的十分囂張:「就算我離開一年兩年,跟哥哥揍起你們倆來也沒問題!」兄弟倆相視而笑,俱都十分得意開懷!

第九十六章

  果然不出許小寶所料,武小貝迴來的第二天去學堂上課,先生就佈置了一大堆課業下來。大約是夠他補一陣子的了。

  眾位師兄弟可憐他,決定發揮兄弟情誼,要幫他分擔一部分課業,樓大郎模仿他的字跡並不難,而且因為課業比較多,想來先生也不會細察。不過卻被武小貝拒絕了。

  晚上他挑燈夜戰的時候,許清嘉摸著他的小腦袋贊賞了他這種在學習上踏實勤懇的行為,又批評了許小寶這種投機取巧的錯誤的愛護弟弟的方式,實則是害他,並且罰許小寶多寫幾張大字。

  等許清嘉出去之後,許小寶就拿眼睛瞪他:壞小子!不讓他幫忙就算了,還嚮父親告狀!

  見他不為所動,隻覺得這弟弟身上似乎有了點變化,具體哪裡有變化,他也說不清楚。

  武小貝低頭偷笑,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字。

  許清嘉看完了倆孩子,就去前院陪寧王與崔五郎喝酒。喝的差不多了寧王就打趣他:「本王將小貝送了迴來,這次許大人不會再揪著本王的衣襟不讓走了吧?」

  「殿下這是記錯了吧?小臣哪有過這種事情!」同知大人堅決否認自己曾經耍過酒瘋,認為自己酒品很好,惹的崔五郎直笑。

  寧王問起小貝,許清嘉就笑了起來:「我出來的時候正在補功課呢,聽說落了半年的功課,先生給佈置的比較多,估計得補一陣子吧。隻不過小貝這次去長安走了一遭,人倒是長大不少,若是以前早哇哇叫了起來,這次卻乖乖坐在那裡寫字,還不讓小寶替他做。真是懂事許多!」

  胡嬌並未嚮他告之內情,他公事太忙,這些事情胡嬌能處理的便處理了。因此許清嘉並不知道小貝在京中遭遇。

  寧王卻是心知肚明的,暗歎一聲,又笑道:「好歹許大人是中過榜眼的,教個小毛孩子還不成問題,我就撒手不管了,全賴許大人教養了!」

  到底孩子的事情,於國傢大事相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之事。

  第二日寧王便早早起來,與武小貝見了一面之後,便帶著崔五郎與護衛迴定邊軍營去了。許清嘉衙署裡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也是吃過早飯就走了。胡嬌送走了父子三人,又將許胖妞子收拾好了,餵了她吃完了早飯,再理理傢事,這一天的事情就算是差不多了。

  許清嘉比起老婆來,那是真忙。

  今年雲南郡的天氣好,眼瞧著莊稼都長的不錯。而十八傢藥商派往九縣的藥材師傅們根據各縣的氣候地形都指導農人們種植了一批藥材,據說長勢也不錯。州府的醫藥博士過段時間就會來嚮許清嘉匯報進度,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嚮發展。唯獨不好的就是尉遲修似乎越來越陰沉了。

  他現在是什麼事兒也不乾,也許是貓起來專抓許清嘉的小辮子,有這麼個人整天在揹後盯著,許清嘉都覺得自己快要精神錯亂了。——他又不是犯人。

  以前還沒覺得,現在纔覺得尉遲修酒癮還挺大,剛開始來雲南郡是帶著酒熬夜辦公,現在他似乎不凖備插手雲南郡事務,事實上其實是根本插不上手來。

  許清嘉行事自有一套章程,下面的官員也漸漸習慣了,隻有在需要蓋印鑒的時候,來找一下尉遲修,藉他的大印一用而已。

  同知與通判共治州府,似乎成了空話,尉遲修被許清嘉給架空了。

  他清閒了下來,便每日酒不離身,漸漸的白日也有幾分醉眼朦朧了。

  不過這些事情,許清嘉倒不作理會。

  著急的不是他,而是劉遠道。

  錄事劉遠道原來不看好許清嘉,似乎覺得他年輕太輕閱歷不夠,辦事不夠牢靠,便漸漸抱上了尉遲修的大腿,起先二人還算是有個共同的目標,都希望許清嘉出事,可是越到後來,簡直越顯現出許清嘉的辦事能力,整個雲南郡在他的手底下都漸漸理順了,而尉遲修卻成了個昏聵的酒鬼,劉錄事坐不住了。

  他再來許清嘉面前湊的時候便越來越頻繁,而劉夫人也頻頻邀請胡嬌。

  許清嘉倒無所謂,反正州府裡各司其職,他隻消給劉錄事攤派點活兒就成了,不出大錯又很容易完成的。而胡嬌就被劉夫人給煩的受不了了。

  這一位夫人,與她完全是兩條道上的車,請了幾次胡嬌不肯去,便拉了樓夫人來許府坐客。

  樓夫人也是抹不開面子,隻能陪著她來。

  整個七月裡都在這種粘糊糊的日子裡過下去了,傢裡有時候是高孃子來,有時候就是樓夫人與劉夫人來,段夫人得空也會來。

  段夫人來了胡嬌就很高興,她性子與胡嬌相合,比高孃子那溫婉的性子還討喜,兩個人可以飲酒談天,討論如何懲治傢裡的淘氣小子們。

  「……你不知道,昨兒傢裡那倆淘小子去爬樹掏鳥窩,將褲子給扯破了,迴來就被我揍了!」

  胡嬌與她生出同樣的感慨來:「這倆小子以前小的時候吧,我還想著什麼時候等他們長大了,就教他們爬樹掏窩,哪知道前幾日我無意之中撞上他們倆在樹上玩,如果不是妞妞指著樹上面叫哥哥,我還不知道他們倆在樹上呢。」

  自然,許小寶與武小貝也獲得了一頓竹闆炒肉。

  最可憐的是,他們的孃親……力氣略大,雖然一再惜力,吃完了竹闆炒肉的兩天之內,這倆小子往學堂凳子上坐下去之時,都覺得是種痛苦的煎熬。後來武小貝嚮先生表示,由於在京城吃不到傢裡的飯,他最近在傢裡吃的有點撐,坐下去撐的慌,想要站著上課,望先生允凖。

  老先生還在課堂上表揚了武小貝一番,贊他小小年紀不懶怠,居然願意站著聽課,隻是以後在吃食上節製著些就更好了。

  許小寶與段大郎段二郎紛紛表示,他們也願效武小貝,在課堂上站著聽課。天氣悶熱,令人昏昏慾睡,還是站著聽課提神。

  老先先倒也比較開明,便允許他們站著聽課了。

  等下了課,老先生走了之後,高烈傻乎乎問樓大郎:「樓哥哥,站著聽課真的提神嗎?」他方纔倒是也想試一試,隻是他膽子略小,還是放棄了。

  樓大郎冷笑:「這幾個淘小子乾了壞事,恐怕都吃了闆子,這是坐下讀書屁股疼,糊弄先生呢,烈可兒可別學他們!」

  自從武小貝迴來以後,一掃學堂的低迷氣氛,整日糾紛不斷,樓大郎這位大師兄斷官司斷的頭疼,天氣又熱,猜到他們在傢吃了竹闆炒肉,真是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等到晚上沐浴完了,胡嬌挽起袖子來,將倆小子壓在床上給他們屁股上抹藥,隻揉的這倆小子鬼哭狼嚎,連連求饒。

  「孃……孃我們再也不敢了!」

  「還有什麼你們不敢的?」胡嬌冷笑:「前兩日我還聽車夫說你們去馬廄,想要試著騎馬。虧得馬夫過去了,不然萬一被馬踢了呢?你們這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

  許小寶與武小貝一對難兄難弟又羞又窘,他們都自覺是大男孩子了,還被孃親扒光了按著塗藥,真是疼痛大於難堪。

  「孃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

  胡嬌塗完了,在這倆小子的屁股蛋子上各輕拍了一下,引來這倆小子的小聲抗議,她還特意研究了一下武小貝的小屁股:「不錯不錯,最近倒是肉又長迴來了!」想她辛苦餵養了多少年,一被寧王領到長安就立刻瘦了一圈迴來,不知道的還當這孩子去遭罪了呢。

  武小貝立刻拉過被子蓋了起來,許小寶亦然,兄弟倆難堪的瞧著一臉壞笑的胡嬌,「孃……」

  胡嬌輕快的拍手,「我想好了,以後也不怕你們調皮,隻消將你們扒光了擦藥,你們若是不覺得丟臉,孃也不介意你們十八歲還給我闖禍!」

  兄弟倆眼神裡盡是驚駭……十八歲還被孃親扒光了褲子按在那上藥……真是太丟臉了!

  孃親您這招太狠了!

  倆孩子的小眼神瞬間就楚楚可憐了下來。

  胡嬌摸摸這倆小腦袋:「其實,我也不是不讓你們騎馬,」倆孩子在她這句話裡立刻雙目放光的擡起頭來,就差搖尾巴贊美她英明了。

  「隻是,以後但凡這類危險的事情,必須要做好防護措施!」胡嬌的聲音嚴肅了下來:「你們想一想,若是沒有大人看著,你們被馬踢傷了,是不是要讓我跟你們爹爹傷心?這是不是不孝?」

  倆孩子都乖乖低下了頭。看來這次是知道自己錯了。

  「等過段時間,我託人買匹滇馬迴來,讓方師傅教你們騎馬!」

  「真的?!」兄弟倆齊齊問道。

  胡嬌點頭:「我難道還會騙你們不成?」好歹騎馬也算是一項技能,學一學也沒壞處。

  倆孩子從被子裡跳起來,歡呼一聲,忽聽得胡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們同時瞧見了對方的小小鳥,之前被胡嬌塗藥的時候,還拿小手捂著羞處,似乎生怕被她瞧見了,現在卻興奮的忘記了自己裸奔的事情。

  「嗷……」

  「孃你快出去……」

  倆兄弟迅速臥倒,瞬間面紅過耳。

  胡嬌捂著肚子從他們房裡笑著出去了,到自己臥房裡還沒止住,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倆小子真是太逗了!

第九十七章

  許小寶與武小貝看著眼前的短腿矮腳馬,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的孃親答應給他們買迴來學騎射的馬。

  寧王每次前來,無論自己還是近身護衛,莫不是高駿健騎,這眼前的短腿矮腳馬與之相比,簡直是……都不知道讓人說什麼好了。

  胡嬌笑瞇瞇看著倆孩子傻眼了的小模樣,心裡笑到腸子都要打結了。她何嘗不知道每次寧王來,這倆小子都對著寧王的座騎垂涎三尺,他們大約想著,胡嬌吩咐下人買馬迴來,就算比不上寧王座騎神駿,那也差不太遠。

  方纔她說帶著孩子們來瞧自己的馬兒,這倆小子歡呼一聲,胡嬌都有幾分不忍心了,許珠兒也要跟著去,胡嬌隻得親自抱了閨女,帶著倆孩子來馬廄看馬。

  纔到近前,小胖妞就已經捏起了小鼻子,隻喊臭臭,要鬧著迴去,胡嬌隻得將她交給乳孃抱迴去,她自己拖著倆小子到了矮腳馬前,做也得意的樣子來讓他們瞧:「這就是孃親給你們凖備的坐騎!」

  落差太大,倆兄弟的表情都前所未有的失望,胡嬌摸摸這倆小子的腦袋:「矮腳馬性格溫馴,個頭又小,你倆初學騎術,必定是尋個個頭小的馬兒來學,待成年以後再買好馬也不遲。總要先學會馭馬吧?」

  許小寶期期艾艾:「孃……要是我跟小貝學好了,是不是就可以買好馬給我們了?」

  武小貝也一臉期待著瞧著她,胡嬌隻能向這倆小子許諾:「總要你倆好好吃飯,長的至少有我高了吧?不然再高的馬兒你們這小身子也爬不上去啊!」

  用滇馬來讓倆孩子學習騎術,這還是她與方師傅共商的結果。

  他們太小,現在也就至多是坐在馬上讓小廝拉著走幾圈,就算是自己真正馭馬跑起來,也還是矮腳馬速度慢一點,安全性高一點。

  為了與矮腳馬相配,胡嬌還勞動方師傅去買了兩把小弓,讓他們學習射箭。

  倆孩子看看胡嬌的身高,再看看自己的身高,那天晚上默默的各加了一碗飯,倒讓胡嬌生怕他們吃撐了,還讓小寒熬了消食茶給他倆送去。

  對於許小寶與武小貝來說,雖然不如期待之中的滿意,但到底如今除了狗狗之外,又各自添了一匹馬,也算是喜事了。至於兔子,那玩意兒繁殖太快,兩兄弟在外面讀書開始,就沒耐心去招呼這些小玩意兒了,胡嬌便做主給移到了廚房後面,慢慢就當做了傢裡的一道菜給解決了。

  話說兔肉與雞肉一起紅燒,那味道也是一絕。

  那倆小子吃的時候隻道很香,卻不知道是什麼肉。問起來胡嬌隻道是雞肉,省得這倆孩子心裡不舒服。

  想想她自從當了孃,當真是事無巨細都替孩子們考慮到了。

  男孩子長大了,留在後院的時間越來越短,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在,忙著讀書習武,忙著交朋友,忙著了解外面的世界,空閒了就跟幾個夥伴一起出門去逛街,或以挑筆墨紙硯為藉口,或以淘書為藉口,胡嬌也不拘著他們,隻讓出門帶足了人手。

  原來還有方師傅陪這倆小子出門,後來幾傢的孩子一起出門,他們身邊跟著的便隻有永喜永祿了。

  於是留在傢裡的花貓與大牛如今倒成了許珠兒的小夥伴,與她相處甚篤,小姑孃如今吃飯的時候就喜歡餵狗狗,趁著胡嬌不註意,悄悄兒從菜盤子裡抓一片熟肉丟下去,花貓與大牛總能在空中巧妙的接住,然後快速的嚼一嚼吞嚥下去。

  ——這個習慣不知道從哪學的,胡嬌為此都頭疼死了。

  原來她還說過,耐心的跟小丫頭談談餐桌禮儀,後來發現小丫頭聽她說話的時候倒是規規甜矩,大眼睛忽閃忽閃,瞧著十分的乖巧可愛,可是一旦她轉身,這小丫頭就立刻偷偷給花貓與大牛加餐,侍候的丫環們隻能看著這孃倆打遊擊,默默裝傻。

  如是者三,胡嬌的耐心全面告磬,再發現小丫頭做這種事情,立刻伸手在她小胖爪子上拍一下,略微用點力道,她嬌嫩的肌膚就紅了,小丫頭立刻紅腫了眼眶,要哭不哭,偷窺胡嬌的神色。

  若孃親是疼惜的神色,她就可以嚶嚶嚶了,若是孃親神色嚴厲絲毫不肯放鬆,她就……扁扁嘴,將眼淚收迴去,垂下小腦袋來。隻有一種情況可以放聲大哭,那就是……正趕上同知大人迴傢。

  許清嘉第一次遇上閨女傷心哭泣,立刻心疼不已,過來抱著閨女就哄,「珠兒這是怎麼啦?」這孩子的乳名最後還是依著胡嬌喚珠兒,反正還需要有正式的名字,同知大人也就接受了這名字。

  許珠兒見有人疼惜,哭的癒加傷心,還順勢將自己已經紅起來的小胖爪子遞到了許清嘉面前。

  許清嘉一瞧之下就心疼不已,「這是……這是誰打我傢珠兒了?」看到老婆的冷臉,就知道怎麼迴事了。

  「我打的,你讓她說說我做什麼要打她?」

  這丫頭馬上兩周歲了,也能聽得懂話了,偏偏還學會了向同知大人告狀,到底年紀小,瞧不清楚傢裡的情況,隻當同知大人是棵大樹,沒想到大樹聽到老婆揍了閨女,心疼歸心疼,立刻就叛變了,陪著笑臉勸說老婆:「阿嬌啊,珠兒還小,你看看她手背都紅了,就……稍微嚇唬嚇唬她得了!」這都有了紅印子了,瞧她又哭的這麼傷心,他這個當爹的也夠心疼的。

  胡嬌這兩年與各府女眷往來,也知道自己傢禮儀不嚴整,她出身市井,也覺得規矩這東西大面兒上能過得去就行了。她是見過別人傢的小孃子們的,劉遠道傢的五朵金花那真是笑不露齒,可算是淑女之中的典範,劉夫人對閨女又教養的十分嚴格,胡嬌暗底裡揣摩著,她估計連如嫁出夫這種信條都早給五個閨女塞了一腦子。

  洗腦洗腦,自然是從小就洗的。

  胡嬌也沒想著將閨女教成個沒有主見,凡事隻會依靠男人而活的小姑孃,可是該教的禮儀卻不敢差了。

  禮儀這種東西,自來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她這個當孃的可以失儀,可以隨便一點,那是因為她背後儀仗著許清嘉的疼愛與護恃,自然不怕被人詬病。可是她傢閨女要是被人質疑傢教不好,禮儀有誤,那真是會影響閨女此後的生活質量的。

  ——她長大一點還會與官傢小孃子們來往,結交幾個手帕交,此後婚嫁除了論門第,也要看教養的。

  胡嬌覺得,生了女兒之後,閨女還是個小豆丁,她瞬間都要老了。

  為她考慮的太多。

  「我……我……」許珠兒我了半天,也沒將事情說明白。

  這丫頭是個嘴巧的,隻是大約也心虛,就不肯好好說話。平常短句子還是沒問題的。

  「她老是抓桌上的菜來餵狗,咱們自己傢裡人在一桌吃飯還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傢裡老是來客,樓夫人段夫人劉夫人等,哪傢的夫人們會這麼不講究?萬一哪天一桌吃飯,她隨手拿了桌上的菜丟去餵狗,讓別人怎麼想?」

  還能怎麼樣,許府人與狗同食,不見得別傢也願意這樣。

  許清嘉將閨女從懷裡放下來,摸摸她的小腦袋:「珠兒告訴爹爹,孃親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許在吃飯的時候拿了桌上的菜來餵狗?」

  許珠兒羞赧的點頭,她現在覺得……爹爹也不好糊塗,居然是向著孃親的,連她也不肯護著,嚶嚶嚶,這個世界好傷心……

  小丫頭大眼睛裡佈滿了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滴,卻也隻能小聲道:「孃說過不讓餵……」

  「那珠兒為什麼不聽孃親的話?」同知大人隻覺得清官難斷傢務事,他現在就是個被老婆冷厲的目光給逼的不得不做出個嚴父模樣來。明明小丫頭哭的梨花帶雨,直讓他的心都在化了,恨不得將她摟在懷裡好好疼一疼,現在還要擺出官威來,真是情勢不由人啊!

  「花貓與大牛餓了……珠兒餓了也很難受……」

  許清嘉與胡嬌都敗給了這孩子的腦迴路,她這是有點傻氣,拿花貓與大牛不當動物了,若不是胡嬌看的緊,是不是就要把這倆隻狗狗請到桌上來與她共同用餐?

  胡嬌隻能再次耐下性子來與她講道理:「你瞧,花貓與大牛是狗狗,孃親與爹爹哥哥們都是人,所以不肯與狗狗一起吃飯。你如果下次再從桌上拿東西餵花貓與狗狗,不如下次就在下面擺個小炕桌,讓你跟花貓跟狗狗一桌吃飯,讓你餵個夠?」

  許珠兒想一想,似乎覺得這辦法不錯,立刻熱烈響應:「好啊好啊,下次我就跟花貓大牛一桌吃飯。」

  許清嘉心裡偷笑,暗道這小丫頭年紀太小,還不太了解她傢孃親是啥樣人,說不定等下就要哭著跑了。果然胡嬌接下來就道:「既然你要跟花貓大牛一桌吃飯,那以後就跟它們一起睡狗捨吧。你覺得呢?」

  「……」

  許珠兒擡頭去瞧自己親孃,想看看她是不是在開玩笑,見她神色十分嚴肅,這纔知道她真不是開玩笑的,立刻就要淚奔了:「我不要跟狗狗睡……孃我不要跟狗狗睡……」

  許清嘉扭頭不去瞧閨女傷心淚奔的小模樣,心裡已經笑到不行。自傢老婆別瞧著對讀書不上心,但刁鑽古怪的主意不少。不然傢裡倆淘小子為何在她面前服服貼貼的。

  「那珠兒是要做狗狗還是要做人?你要知道花貓與大牛就是狗狗,你吃飯的時候餵它們,它們當成習慣了,等傢裡來客人了也這樣,人傢還當珠兒也是小狗狗呢!」這話就有幾分嚇唬孩子的意思了。不過小丫頭這毛病確實不好,總歸要改一改。

  許珠兒立刻撲上去認錯:「珠兒不要做狗狗……」

  小丫頭吃了教訓,後來再做了什麼錯事,哪怕被胡嬌訓了,看到許清嘉來了也不肯去告狀了。

  ——爹爹根本做不了主。

  慘痛的教訓,隻要有一迴就足夠了。

  這個爹爹太靠不住了!

  胡嬌如今在後院裡閒極無聊,加之方師傅提起在府裡學騎馬跑不開,便動了買個莊子的唸頭。派了永壽四處去看看,最好的城郊買個大點的莊子,方便孩子們跑馬。

  永壽如今在州府也算得許府的大管事了,但凡外面需要管事出頭的事情差不多都交了給他去辦。他接了這差使就四下開始看了,有時候跟著許清嘉去州府衙門,有那官吏身邊的長隨小廝等問起來,他便開口探問州府城郊的莊子,又尋了專事房屋田地的賣辦來問,漸漸有不少人都知道了同知大人想要買個莊子。

  有那心眼靈活的,直接送了莊子的地契給許清嘉,卻被許清嘉退了迴去。尉遲修冷眼瞧著,心道看你能裝到幾時?這世上就沒有不貪不賄的官員。一年的冰敬炭敬也沒見許府少收,但到了莊子上就推了,不過是瞧著他在衙署,做做樣子罷了。

  其實許清嘉也很為難。

  身在官場,真要清廉的什麼都不收,與下面的屬官們不能同氣連枝,那這官他也趁早別做了。水至清則無魚,他收冰敬炭敬,隻不過是為了讓下面的官員安心,想一想,大約與他那位舅兄收嫂子送出來的通房丫頭一般,自己未必覺得缺這一項,但是不收了恐怕沒人會安心,索性收了皆大歡喜。

  胡嬌第一次接到下面官員送上來的孝敬,以及州府縉紳送來的東西,嚇了老大一跳。她自己對當朝整治貪-腐的力度如何並不知道,但也不願意自己傢丈夫因為受收賄賂而被獄卒請去監獄喝茶體驗生活,而她也沒覺得因為貪-腐而給丈夫往獄中送鹹菜窩頭是什麼光榮的事情,等許清嘉迴來立刻上報。

  後來……她傢丈夫告訴她將這些禮物收起來便好,她還小心翼翼問:「不會被尉遲通判給捅到上面去吧?」

  同知大人苦笑:「整個官場都這樣,尉遲大人也收,他又怎麼會傻到往上捅呢?」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就是最正常的官場現象,就算他不太認同也不能太過特立獨行,那樣沒凖還沒爬上去便因為不合群而被人踩了下來,到時候誰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呢。

  自從進入官場,一步步走到今天,許清嘉就已經有了變化,他自己也在調整心態適應這種變化,然後在力所能力的範圍之內,造福百姓。

  隻是這莊子他就不能收了。

  那些人見許大人這裡送不出去,遂改了主意,走胡嬌的路子。於是三天之內,胡嬌收到了五傢送來的莊子地契。

  其中有樓傢的,有段傢的,還有劉傢的……另外兩傢好像是本地縉紳傢裡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胡嬌給嚇了一跳,還不知道自己買個莊子,對於旁人來說,竟然是個巴結的好時機。樓段劉傢的莊子,她讓臘月親自去退了迴去。臘月穩重,又會說話,退迴去之後據說樓傢夫人隻是客氣的笑了笑,段夫人似乎覺得夫人有幾發看不起她,不過是送個莊子過來,卻不肯收。劉夫人……那一位說話比較委婉會拐彎,臘月捎迴來的話,胡嬌琢磨了好幾遍,每琢磨一遍就能開發出一種意思來,到了最後她都按字面上的意思來。

  就當她裝傻了,聽不懂劉夫人的言外之意好了。

  這一位她並不太喜歡。

  至於本地縉紳傢裡的,直接按原路退迴去就好,無功不受祿,她還是覺得收下這東西來心裡不踏實。

  直等半個月之後,永壽還真就在城東七八裡外尋到了個很闊大的莊子,主人傢住的屋捨院落也有,外面還有個跑馬場,很是寬敞。聽說這傢是雲南郡人,男主人如今做著京官,妻小都搬到了京裡去住,這莊子就想賣出去,沒找到合適的買傢,在手上留了很久了。

  胡嬌特意跟著永壽去瞧了一迴,見這莊子果真闊大,周圍除了跑馬場還有田地莊稼,主人傢的屋捨都很齊備,就連裡面的傢具都有個八成新,聽守著這莊子的老僕說,主傢很是愛惜這莊子。隻不過如今在京裡做著官,又正是年富力強之時,等到迴來也不知道在幾十年以後,莊子這種東西不住人時間久了就會敗落下來,這纔想著賣掉。

  她見那管傢說的頭頭是道,還特意多嘴問了句:「你傢老爺在京裡做什麼官?」

  那管傢倒也不懼怕提起他傢老爺的官職:「我傢老爺在御史臺。」

  原來還是位言官。

  她也沒多想,隻想著這次買莊子跳出來這麼多巴結的人,當真不習慣。這次買的莊子既然是個在京當官的,而且是個言官,想來跟那些彎彎繞的人並不同,她自己出銀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了罷。

  當晚迴去還與許清嘉談起此事,許清嘉也覺得這個賣傢好,至少與雲南郡想要巴結他的人沒什麼牽扯,便同意了此事。

  第二日胡嬌便與那傢莊子裡的管事簽了契書,交了五百兩銀子。原本還要去衙門裡辦手續,但因為沒有主人傢印信,還是要等一等的。

  那管傢也說的十分好聽,「待主傢今冬迴來掃墓,便可以辦手續了。」

  胡嬌不疑有他。

  那管傢出了許府,在大街上轉了好大一圈,纔拐進了通判府裡,見到尉遲修,纔將那契書交了給尉遲修。

  尉遲修讓人去帳房支了一百兩銀子來給那管傢道辛苦,那管傢摸著身上的五百兩銀子,外加通判府上的一百兩銀子,高興的幾乎要笑瞇了眼。

  他的賣身契前兩年主傢就給了他的,隻不過還受著主傢信重,將這莊子託付給了他。直等出了通判府,迴到莊子上收拾東西,他傢婆孃纔知道他將主人傢這莊子給賣了,還拿了六百兩銀子。

  「你這是……作死喲!」那婦人生了一張馬臉齙牙,模樣十分的醜陋,還是這管傢當年一窮二白的時候娶迴來的,這麼些年自覺發跡了,便對這婆孃十分的看不上眼。可惜這婆孃是個難纏的性子,有時候不管不顧要跟他拼命,這管傢纔沒休了她。

  那婆孃自小被賣,連孃傢在哪裡都記不得了,後來嫁了給這管傢,後來又消了奴籍,也算是良民了。

  「你懂什麼?!」那管傢瞪一眼老婆,催促她收拾東西:「有了這些年的積蓄,再加上這些銀子,咱們後半輩子都不用愁了,你還不收拾東西?」

  第二日中午,許府派了人來接收這莊子,那管傢便帶著婆孃僱了一輛馬車走了,隻對外宣稱他們是上京去尋主傢。

  有了這處莊子,方師傅帶著倆孩子們再學騎馬,就有地方去了。

  其餘幾傢小子聞聽許小寶與武小貝開始學騎馬拉弓了,親自跑來圍觀,待看到這兄弟倆拉的是小弓,騎的是矮腳馬,差點都笑破了肚子,簡直毫不給面子。

  許小寶與武小貝被師兄弟們臊的都快不想騎馬拉弓了,沒想到方師傅卻通知其餘幾人,改日備好了馬匹與弓箭前來莊子裡練功。並且……指明了必須是小弓與矮腳馬。

  眾小子:……

  許小寶與武小貝相視而笑,等方師傅迴去之後,便拿自己攢的銀子讓永祿去外面跑一趟,給方師傅打了壺好酒,又添了隻燒雞,美其名曰:師傅來迴跑,辛苦了!

  傢裡如今又添了個莊子,且那莊子周圍雖有佃農,但因田地並不算好,一年也收不了什麼。莊子裡原來就隻住著管事夫妻,如今胡嬌接手,隻能再添人手。便將傢裡灑掃的粗使婆子派去兩個,又買了一對夫妻也送到莊子上去,還有馬夫要照顧馬,也隻能送到莊子上去。

  傢裡隻能再招馬夫了。

  況孩子們要在莊子上學騎馬,有時候餓了,就連灶上的婆子也不得不撥去一個,好隨時侍候著。

  等收拾停當,就又是十來日好忙。

  其餘人傢聽得她在城郊買了莊子,之前被退了自己傢送來的莊子,原本心裡有些不太自在,不過胡嬌請了她們來吃飯,大傢見了面幾句玩笑,此事便揭過去了。

第九十八章

  臘月初,許小寶還沒過生日,那日正逢方師傅帶著一幫孩子們在莊子裡練騎馬,門口來了一隊車馬,打頭的小廝前來敲門,許傢的婆子來開門,看到門口這隊人馬,不禁愣住了:「你們找誰?」

  自許傢買了這莊子,一幫孩子五日來跑一趟,其餘時間都隻有僕從待著,倒也鮮少有人敲門。

  那小廝見是個眼生的婆子,便奇道:「楊管事呢?大人迴鄉探親了,他跑哪裡去了?」

  那婆子是許府院裡的粗使婆子,並未見過這傢管事,便道:「小哥,你們別是走錯門了吧?這莊子姓許,不姓楊,哪裡有楊管事?」他們府上管事如今是永壽,無姓。

  那小廝愣了一下,似乎未料到還有這事,立刻跑到馬車旁邊,與裡面的人說了幾句話,臉色都漲紅了,跑來問那粗使婆子:「這莊子以前姓蔣,什麼時候姓許的?」

  這事兒粗使婆子倒知道一些,便笑道:「你們是這莊子以前主傢的親戚吧?不知道這莊子賣給了許傢也不奇怪。這莊子幾個月前我們夫人賣下來了,瞧著周圍都是薄田,種莊稼都不好。嘖嘖,我們夫人就是為了讓小郎君學騎馬,纔買了這莊子的。」這婆子以前也種過田,隻覺得夫人買個周圍田地都不太好的莊子,當真不合算。

  不過主人傢做事,哪有她一個粗使婆子說話的道理,自然隻是當著外人抱怨兩句。

  那小廝臉色都變了,「那這莊子上的楊管事呢?他去了哪裡?」

  粗使婆子這會兒明白了,「你說的是賣這莊子給我傢夫人的那管事?聽說是代主人傢售賣。他主人傢在長安城當官,收了銀子就去了長安城尋主傢了。說是主傢年冬會迴來祭祖,到時候就可以去衙門裡辦手續了。」

  那小廝立刻跑過去跟馬車裡的人又說了幾句,這次馬車簾子掀開了,但見裡面的男子四十出頭,粗眉,國字臉,留著長須,面色沉沉瞧了那婆子一眼,那婆子隻覺得這人眼神說不出的犀利,倒有幾分心怯。又想,她是給主傢守莊子的,與個不相乾的人心怯什麼?

  後面的馬車裡,有個中年婦人摟著倆如花似玉的小閨女等著。那大點的閨女約莫有個十來歲,小的也就五六歲,另有乳孃懷裡還抱著個小兒郎,約莫在一歲以內,睡的香甜,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

  那婦人見馬車停下來,卻久久不肯進莊子,便遣丫頭去前面老爺車上問一問。那丫環下了馬車,到了最前面那輛車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禮,「大人,夫人讓奴婢來問問,說是幾時進莊子?倆小孃子在車馬坐的久了,在驛站的時候喝的茶多了些……」

  那人此刻面色驚怒,都呈鐵青色了,語聲卻十分平靜,吩咐那小廝:「去問問那婆子,讓夫人跟姐兒去莊上歇息一會可好。隻道我們長途跋涉,歇息一刻就走。」

  那小廝去問許傢婆子,婆子想著許清嘉與胡嬌夫婦素人待人寬厚,讓這主傢原來的親戚來這莊上歇息片刻大約是無礙,便請了他們進來。

  那婦人帶著一對女兒下了馬車,跟著那男子進了莊子,見門口守著的婆子眼生,纔覺奇怪,小聲問丈夫,「楊管事哪去了?」

  「這小人!若教我尋出他來,定然扒了他的皮!」那人咬牙,聲音卻極小,「他將這莊子賣給了一戶姓許的人傢。你且別出聲,咱們進去瞧瞧。」

  夫婦二人帶著女兒進去坐得片刻,灶上婆子見有客至,便讓粗使婆子去後面請了方師傅以及幾個少年郎來陪客,自己先燒了茶水端早去。

  那婦人帶著倆閨女先解決完了水火問題,然後看這莊子佈置,一點未改,仍是舊時模樣。進了廳裡見丈夫黑著一張臉,便勸他:「夫君先別生氣,待得打探清楚了再做打算。」

  一時方師傅帶著孩子們來見客,那人有意打聽許傢底細,便與方便攀談,又與幾個小孩子聊了幾句,心裡有了底,這纔帶著傢小坐上馬車,往城裡而去。

  此人名喚蔣文生,如今官至御史大夫,這莊子卻是他多年前置辦的,原就是為了練習弓馬。或者有時候被傢裡的父母唸叨的煩了,就會來這莊子上小住,消散消散。後來高中,離開了雲南郡,四處為官,前幾年纔調到京中。父母雙親都跟著去了任上,傢裡的老宅已及城郊的莊子便空置了下來,隻留幾個老傢人看著。

  當年蔣文生成親之時,因妻子性格靦腆,還時不時帶著妻子來郊外莊子上散心。這等於是夫妻二人曾經度過蜜月的地方,自然有著別樣的迴憶。今年有了探親假,便迴鄉掃墓,留弟弟蔣杭生在京照顧父母。

  夫妻二人先奔著郊外的莊子而來,凖備在莊子裡歇一晚上再進城,哪料得到管傢楊路成竟然背著主傢將莊子賣出去,帶著銀子跑了。也虧得蔣文生這幾年在御史臺天天與人打嘴皮子官司,性子磨好了許多。若是六七年前,早打上許傢門去了。

  自從眾師兄弟們一起開始騎矮腳馬,便彼此不再笑話。倒是方師傅自己的坐騎是高健的馬兒,卻是他在給許小寶與武小貝買完了馬,自己心癢難耐,考慮到教孩子們騎馬,難道他這位武師要拿腿走路追著徒弟們跑不成?索性自己也去馬市上跑了幾次,淘了一匹好馬迴來。

  這幫小子們一邊嫌棄著矮腳馬,一邊垂涎著方師傅的馬兒。另外幾個小子學完了就直接迴傢了,許小寶與武小貝學完了馭馬,等到了傢門口便殷勤的要給方師傅牽馬。

  方師傅自然知道這倆小子心裡存著什麼唸想,倒也不阻止這倆小子獻殷勤,隻朝著永祿永嘉使個眼色,這倆小廝心領神會,便一路陪著牽著方師傅馬的許小寶與武小貝前去馬廄,等馬師傅不在了,這倆小傢夥對他的馬匹各種諂媚。

  許小寶從荷包裡拿出塊餳糖來,小心翼翼遞到方師傅的馬兒面前,等那馬兒低下頭來吃他手裡的餳糖,感覺到這龐然大物熱熱的鼻息噴在他手上,他都嚇的差點將手拿開。不過在武小貝的眼神之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露怯的,便硬著頭皮舉高了手,等手裡的餳糖被馬兒的舌頭捲走,順便在他小小的手心裡舔了一下,許小寶又懼又喜,笑的聲音都變了。

  「哈哈哈哈它舔我了它舔我了!」

  「它明明是在舔餳糖!」

  武小貝表示鄙視,從自己的荷包裡拿出一塊小小的豆餅來討好馬兒。許小寶見到他居然拿出了豆餅,立刻不服氣了:「武小貝你居然偷拿豆餅!」

  「明明是我跟吳叔要的。」新來的馬夫姓吳,武小貝嘴甜,隻說是要餵自己的矮腳馬,那吳伯便給了他一小塊豆餅,隻當逗孩子玩,拿知道武小貝拿了卻捨不得給自己的矮腳馬吃,拿來討好方師傅的馬兒。

  旁邊就栓著他倆的矮腳馬,見到主人公然討好方師傅的馬,都伸長了脖子打著響鼻盯著這倆小子,倆小傢夥迴頭一瞧自己馬兒,總覺得自己的馬兒生氣了,兄弟倆對望一眼,將豆餅扔進食槽裡就跑了。

  進院子去的時候,許珠兒在院子裡與倆隻狗狗玩。許珠兒在前面跑,後面兩隻狗狗追,這倆隻狗狗見到許小寶與武小貝迴來,也隻是搖搖尾巴,又跟著許珠兒跑了。

  許珠兒手裡拿著幾個小小的蒸餅,跑一段路便朝上扔一個,兩隻狗狗爭先恐後去搶食,她自己在旁邊拍著手咯咯笑。由乳孃與丫環跟著,倒不怕狗狗搶食傷著了她。

  自從她那在桌上偷吃食餵狗的毛病被改了之後,胡嬌便隻能讓廚房特意凖備了雜糧蒸餅給她,都做成小小個的,讓她逗狗玩,她纔開心了起來。

  雲南郡來往的官眷裡,隻有劉夫人生了五朵金花,可惜年紀都比許珠兒大,胡嬌又不喜劉夫人為人,怕劉傢小孃子的想法會影響她傢珠兒,而高傢小孃子又是個體弱的,這孩子便有幾分可憐,隻能一個人玩。

  兩個哥哥都喜歡往外跑,胡嬌覺得自己到底少了童真,兩隻狗狗倒是能陪她玩,罰完了閨女,也隻能想法子讓她高興了。

  許小寶與武小貝陪著妹妹玩了會兒,被許珠兒嫌棄身上臭,他們都騎了一天馬,又在馬廄呆了好久,身上確實有味兒,先去沐浴了,這纔去見胡嬌。

  胡嬌正在理帳,問過倆孩子今日在外面的情況,纔知蔣傢有親戚尋上門來。她當初買這莊子,隻是寫了契書,付了銀子,卻沒去衙門裡辦正式的過戶手續。那楊管事曾說過,等他主傢迴鄉掃墓之時,再到衙門裡辦手續。如今聽得這蔣傢有親戚來了,便估摸著這蔣傢也快來了,隻等著哪日蔣傢上門來,兩傢再上衙門正式辦手續。

  反正這事兒不急,總歸交了銀子的,隻差手續了。

  孩子們迴來之後,胡嬌便喚了許珠兒來洗手擺飯,同知大人最近也忙,大傢都不指望他能迴為一起用晚餐,隻胡嬌帶著孩子們用飯,完了好督促孩子們習字讀書。

  雖然小小年紀,這倆小子的時間還是排的滿滿的。

第九十九章

  蔣傢祖宅裡,蔣文生來了之後,隻有蔣敬生的妻兒前來迎接,傢是老僕到處尋找蔣敬生,最後纔在賭坊裡將他拖出來,「二爺,大爺迴來了!」

  蔣敬生原本正賭的昏天黑地,一聽蔣文生迴來了,立刻變了神色,小心問那老僕:「可有告訴大哥我去了哪裡?」

  那老僕深知蔣敬生本性,蔣文生迴來一趟,過不多久就又要迴長安任上去了,他們卻是要在蔣敬生手裡討飯吃的,哪裡肯得罪他,立刻陪笑道:「二爺自然是出門與人會詩喝酒去了。」

  蔣文生深恨賭博,男人以詩會酒倒也是正常應酬。

  蔣敬生從懷裡摸出一小塊散碎銀子塞給那老僕,讓他從街邊酒館裡打了半壺酒,邊走邊喝,又往衣服上淋了些酒液,到得傢門前,果然是一副以詩文會酒的樣兒,臉色漲紅,高聲大氣一路叫了進來:「大哥……大哥你迴來了!」

  及止到了廳裡見到蔣敬生,滿麵含笑,說不出的高興:「一早盼著大哥來,我算著日子,大哥約莫還有三五日就到了,朋友邀我去喝酒,便去了。」

  蔣文生熟知蔣敬生不愛詩文,但喜歡沽名釣譽,但凡有人邀他以詩會友,他詩是做不出一首來,但酒卻定然喝的不少。與他相交的皆是一幫酒囊飯袋,隻不過他這二弟生的平庸,蔣傢老爺子就想著讓他做個富傢翁就成,倒也沒指望著他能夠做出多大成績來。

  兄弟二人也有數年未見,蔣敬生的妻子請了大嫂去後宅,到了晚上開了個傢宴,宴至一半,蔣文生纔似想起來一半,問道:「我今日路過城外的莊子,怎的聽說你將這莊子賣了給一戶姓許的人傢?」

  這莊子乃是蔣文生置辦,蔣敬生心裡有幾分發虛,但想到從尉遲大人那裡拿到的好處,立刻便心安了起來,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來:「哥哥你不知道,買這莊子的正是州府同知許傢,他傢夫人是個嬌橫的,看上了咱們傢的莊子,據說要給她傢小郎君跑馬,我原是不想的,想著這莊子是大哥置辦下來的,哪知道被許同知軟硬兼施,這纔不得已賣了出去!」

  他一副民不與官鬥的模樣,直聽得蔣文生氣沖鬥牛,一拍桌子,桌是碗盞全都跳了一跳:「許清嘉欺人太甚!虧得年頭聖上還嘉獎了他,沒想到在地方上卻是這樣兒!」

  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蔣敬生見哥哥發了火,便似尋到了靠山,大吐苦水:「大哥你不知道,這許同知最會做麵兒功夫,私底下不知道收了多少好東西。可惜這雲南郡他隻手遮天,就算是大哥在京城當官,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是惹不起他們,不得不將莊子出手,想著大哥年底就迴來了,到時候由大哥出麵,看他敢不敢還迴來?!」

  蔣文生乃是正四品的御史中丞,這些年沒少彈劾官員,就算是在京城,尋常官員也不會去與御史臺的人計較,萬一被揪住了小辮子,在朝堂上被噴了,被今上申斥了,那真是得不償失。沒想到迴傢鄉掃墓,竟然能遇上這種事。

  倒是晚上休息的時候,蔣大夫人道:「夫君,此事是不是再打聽打聽?二弟說的……」她這位丈夫以前是一心撲在書本上,後來出仕了離傢裡就更完了,對這位庶弟的印象其實還停留在小時候調皮搗蛋,既不喜讀書又不喜習武,人又有幾分懶惰。

  但蔣大夫人是婦道人傢,帶著的丫環婆子們來了一小午,已經打探到蔣敬生極喜賭博,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賭坊裡,便是方纔在後臺,二孃子也是愁眉不展,想來日子過的並不好。

  「難道二弟還能騙我不成?!」蔣文生聽到夫人半句話,心裡便升起淡淡不豫,「我帶著爹孃三弟上任,二弟這些年在傢裡任勞任怨,守著祖業田產,這原是他自己不喜歡讀書出仕,也算不得爹孃偏心。隻是怎能因此而淡了兄弟情份,懷疑到二弟身上去?」

  蔣文生對夫人這話頗有幾分不喜。

  蔣夫人見他這般固執,便小心道:「不如,我改日讓人遞個帖子,拜訪一下這位同知夫人,見見她有多驕橫?!」

  「也好!」

  強龍不壓地頭蛇,蔣文生想一想,他倒是可以大鬧一場走了,但他傢二弟卻是白身,以後還要在這雲南郡長長久久的住下去。

  胡嬌接了帖子,約好了日子,等蔣夫人上門,便凖備了茶果點心招待。

  蔣夫人此行,原本就隻是為了印證自己心中猜想。她自己心裡不喜蔣敬生,總覺得他那副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的樣子就透著不可信,又聽得傢下僕人背底裡議論,暗中覺得他賣了蔣文生置辦的莊子,說不定便是自己外麵賭債太多,這纔把手伸向了傢裡的產業。

  及止見了胡嬌,二人各敘年齒,胡嬌不知她所為何來,隻在花廳裡招待,談幾句長安風物,見這位蔣夫人似有心事,她想著買了蔣傢莊子,理應與蔣傢再無牽扯,怎的蔣傢夫人還能上門,索性開門見山:「夫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蔣夫人總不能直不愣登問她:我今兒來就是想見識見識威逼買走了我傢莊子的人有多驕橫的!

  唯有含糊道:「我與夫君在任上,這幾日纔迴來,傢裡還留著二弟夫婦一傢,想著二弟對夫人多有得罪,瞧在我傢夫君麵上,還望夫人能夠不予計較!」

  許清嘉是從四品,蔣文生是正四品,說起來還差了一階,且蔣夫人這話說的語焉不詳,胡嬌卻不喜拐彎抹腳,「夫人言重了!我與你傢二爺隻在買莊子的時候見過一麵,蔣二爺對我並無得罪,卻不知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見她一臉茫然,蔣夫人便有幾分了然。

  恐怕這事還真跟她猜測的差不多。

  隻不過……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讓她傢老爺與其去相信一個外人,他肯定還是傾向於相信自己兄弟。

  許夫人與胡嬌見麵的當日,尉遲修前來蔣府拜見蔣文生。

  他自蔣敬生處得知蔣文生迴來的消息,便立刻讓尉遲夫人凖備了禮品,凖備前來拜訪。

  按道理,有京官前來雲南郡,許清嘉這位主官與轄下屬官一起宴請蔣文生纔對,但尉遲修心中另有他意,便自己前來了。他與蔣文生在京裡原就是舊識,隻不過並不親近,隻算得上差不多知道這位的品性,但不在一個陣營的關係。

  御史臺雖然暗底裡也有幾個陣營裡的正常,但明麵上卻是獨立於官員之外的檢察機構,沒事兒御史臺的官員都不會與其餘官員套近乎。

  蔣敬生在傢裡見了尉遲修,便裝作初識,鄭重上前去拜見。

  尉遲修曾有言,蔣文生在長安城中什麼事情沒見過?若是蔣敬生露出與他特別熟悉的關係,這位御史中丞大人少不得要猜測這其中的緣故了。

  因此二人早就商議好了。

  蔣文生卻不知他二人這一層關係,與尉遲通判聊起雲南郡政務,又提起京中朝堂。尉遲修也是從長安而來,哪怕不觸碰任何陣營,就算是聊些安全話題,也有許多共同語言。又有蔣敬生在旁湊趣,索性擺了一桌酒菜上來,賓主盡歡。

  蔣夫人迴來的時候,蔣文生已經喝的有七八分醉意了,她原本還想與丈夫好好談談,哪知道他都醉成了這般情狀,還歎息著:「在地方上做官,到底不似京裡。」聽尉遲修的隻言片語,他便猜測這尉遲修被許清嘉完全壓製了,恐怕那位許同知倒是個強硬的人。

  「許大人……到底年輕氣盛,對權慾心還是重了些,一心想著為民造福,卻讓本地百姓不種糧食隻種藥材,拿著大好耕地去種藥材,能不能賺錢還兩說,萬一碰上災年……」

  尉遲修言談之間,是對雲南郡的未來深深的憂慮。

  「今年隻有九縣開始種藥材,聽說明年……卻是要全州郡推廣的……年輕人好大喜功,這真是讓人擔心……」

  哪怕蔣文生不在其職,也覺得雲南郡被許清嘉隻手遮天,不是什麼好事兒。

  況且讓農人將耕地作了藥田,就算是有了銀子,難道不吃飯了?

  蔣文生覺得,他身為雲南郡走出去的官員,必然不能坐視不理。

  許府裡,許清嘉泡在浴桶裡,閉目養神。胡嬌手底下輕柔,拿皁莢水浸了頭發,替他洗頭發。一下下輕輕抓著頭皮,許清嘉舒服的都快睡著了。在衙署裡坐了一天,大傢就明年要不要全麵推廣藥材種植而商議半日,最後還是沒定下來。

  這件事情已經商量了有一陣子了,就連通判尉遲修都懶的出席了,聽說最近他在傢品酒,去年尉遲夫人釀的酒已經開壇了,還說要給州府官員送一些,讓大傢都嘗一嘗。

  這位通判大人如今似乎對州郡事務完全撒手不管了,許清嘉有時候也猜不透他心裡如何作想,埋頭做自己的事情,隻盼望著這位通判大人不要來給他搗亂便好。

  御史中丞大人駕臨雲南郡,中丞夫人來親自來許府,許清嘉知道以後,與屬官商議一番,向蔣文生下了帖子,在會賓樓訂了宴席,要宴請這位御史中丞。

  去送帖子的差役道蔣府收了帖子,許清嘉便著人凖備。

  宴飲當日,眾官員下了衙,都迴傢換過了便服,全部趕往會賓樓,等待御史中丞露麵。

  今日尉遲修倒是難得出席,還帶了兩壇子酒,「我傢夫人新釀的酒,正好請御史中丞大人也嘗一嘗我傢的酒。」

  大傢如今對這位通判大人整日泡在酒壇子裡都已經習慣了,反正他與許大人互不乾涉,不影響整個雲南郡的政務,相處的還算和諧。

  結果,這一等就等到了很晚,酒樓將菜做好了端上來,都放涼了,還不見蔣文生的麵兒。派出去的差役去蔣傢請人,卻吃了閉門羹,雲南郡的官員心裡對這位御史中丞大人的印象瞬間糟糕了起來。

  唯獨尉遲修,坐在那裡一杯杯喝酒,很快便醺然慾醉了。他自己拿來的兩壇子酒,最後有一壇子半都下了自己的肚子。

  御史中丞不給同知大人麵子,這使得雲南郡的官員們都心有慼慼焉,想著同知大人自上任以來,十分勤勉,又無貪瀆橫行之事,怎的就得罪了這位大人呢?

  不過這種話,卻不好貿然出口。

  許清嘉當晚迴去,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自己生來不愛巴結上官,總覺得蔣文生不肯前來宴飲,總有他的原因。他在京裡得罪過的人位高權重,也許與蔣文生有什麼關係也說不定。反正自己問心無愧 ,第二日照樣去衙署辦公。

  窺著人少,高正便跑來探問消息,見許清嘉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想到這一位隻除了努力做事,似乎對勾心鬥角提不起什麼興緻,也隻能無奈敗退。

  過不得幾日,正趕著許小寶六週歲生日。

  生日的前兩日,他從矮腳馬上掉了下來,磕掉兩顆門牙,自覺不好見人,索性蒙在傢裡。

  樓大郎前三年就換過牙了,段傢的兒子也是前兩年換了四顆牙,那時候大傢還不在一起玩,許小寶完全沒有印象,現在自己忽然之間成了個沒牙的小孩子,說話走風漏氣,這對於他的自尊真是個不小的打擊。

  偏偏武小貝與許珠兒對這一現象十分好奇,這幾日隻要許小寶擡頭,必能瞧見武小貝的眼神瞟了過來,似乎滿含了同情。他還聽到這小子跟他孃小聲嘀咕:「哥哥連牙都掉了,要是以後娶不上媳婦兒可咋辦?」

  許小寶聽到他孃壓抑的笑聲:「要不哥哥娶不上媳婦兒,等小貝將來長大了,養著哥哥得了?」

  武小貝倒是沒有遲疑:「我賺錢養哥哥沒問題,就是哥哥太可憐了!」

  他孃笑的彎下腰去,還不忘誇獎武小貝:「小貝……小貝想的真遠!」擡起笑的滿是淚花的臉,看到許小寶一臉氣憤傷心難過的表情,胡嬌直接笑的坐倒在地上。

  許小寶覺得人生無望,前途黑暗,偏攤上了個幸災樂禍的孃,他覺得自己的命真苦,窩在房裡不肯出去,偏許珠兒卻要站在門口踹門:「哥哥開門!哥哥開門!沒牙哥哥開門!」

  許小寶氣的淚花都要湧出來了,縱然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但實是氣憤難過!

  這傢裡就沒一個人真心關心他的!

  他生日那日,胡嬌特意親自下廚做了壽麵,又有灶上婆子做了許多點心上來。許小寶這兩日心情灰暗,隻垂著頭吃飯,可惜沒了前麵兩顆門牙,連麵都咬不斷,他恨不得將碗扔到一邊去。胡嬌偷笑著拿筷子將壽麵夾成了一小段一小段,這纔推到了他麵前,「這樣就能吃了。」今日桌上的菜都切的非常碎,可以完全不用門牙。

  許小寶看著眼前爛爛的麵,慾哭無淚,難道從今以後他的人生就要在一堆羹與糊糊裡度過了?

  坐在那裡的小壽星忽然無故掉淚,哭的十分悲壯:「我以後……以後……」真是傷心慾絕。

  同知大人的心基本全撲在了公事上,在孩子們身上倒沒有胡嬌這麼細心,還詫異好好的兒子過個生日,居然也會哭起來,還當他要說的是「我以後一定要孝順孃親」這類的話,撫摸著他的腦袋再行加深教育:「你孃生你的時候十分辛苦,你以後自然是要孝順你孃的!」

  許小寶:「……」啥?

  淚眼朦朦擡頭瞧著同知大人:你還是不是我親爹了?!人傢都掉了兩顆牙,你沒瞧見嗎?

  他破罐子破摔的張開嘴來,露出缺了門牙的地方,展示給他傢父親大人瞧。許清嘉整日在外麵,許小寶這兩日又刻意避著人,都不出現在主臥。同知大人忙完了迴來還當兒子已經睡覺了。驟然見他掉牙了,還伸出手來在他掉牙的豁口上摸了摸:「喲,小寶都換牙了,小貝估計也快了!」

  武小貝:「……」啥?

  正傷心流淚的許小寶眼淚也不流了,立刻將目光投向了已經傻了眼的武小貝,弟弟也要掉牙?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被安慰到了。雖然以後還是這個醜模樣,不過兄弟倆一起醜……似乎也不那麼難受了!

  武小貝用小胖手速度捂住了自己的嘴,含含糊糊冒出一句話:「我不要掉牙!」爹爹你太可怕了,我果然不是親生的!

  許珠兒扭著小腦袋看看許小寶,再看看武小貝,沒心沒肺笑的可甜了。

  許清嘉見倆孩子的神情,似笑非笑瞧一眼他傢老婆:「你沒告訴過小寶與小貝小孩子到這個年紀要換牙?」

  胡嬌抿著嘴忍了又忍,還是笑了出來:「其實……我原來也想告訴他們的。可是看到小寶傷心慾絕的樣子,就……」覺得這小子還從來沒有這麼難過的模樣,還是讓他再多感受兩天。

  ——這不是挫摺教育嘛!

  臘月早就忍不住了,終於有人主持公道,立刻向同知大人告狀:「夫人自己不肯告訴小寶就算了,還吩咐我們也不許告訴小寶。」

  許小寶目光在大人們臉上巡梭了一圈,差點傷心淚奔。

  ——這是親孃嗎?

  同知大人難得抽出空來,向倆兒子科普小孩子掉牙的過程。許小寶在同知大人的安慰下,總算過了心裡那一關,又盯著武小貝的一嘴小白牙瞧。武小貝在哥哥的目光下似乎覺得自己說不定下一刻就立刻要掉牙,忙又用手捂住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許小寶無論是在樓傢上課,還是跟著方師傅一起練武,都變做了個穩重沉默的小孩子,既不喊打喊殺的跟段傢兄弟掐架,也不開口向老先生提問。就連老先生也誇他最近穩重了許多。

  許小寶有口難言。誰願意張口說話就露出沒牙的嘴巴,而且走風漏氣,簡直太丟臉了!

  過年的時候,尉遲修已經跟蔣文生稱兄道弟了,他「協助」蔣文生收集了許清嘉「強逼農人將耕田轉為藥田牟利的證據」,二人分別寫好了摺子往京裡投遞過去。

  蔣文生的摺子直接送到御史大夫牟中良手裡,等開年朝會的時候可以送上去。而尉遲修的摺子送到了中書令賈昌手裡,請他代為上傳。

  等摺子到了長安,也過完年了,正好趕上開年朝會。

  許清嘉對此一無所知,他數次見不到蔣文生,便將精力投入到了公事中去。今年九縣災民日子都過的不錯,不但莊稼收成不錯,而且在荒山野地裡種植的藥材有一部分被藥商收走,不但還清了積欠藥商的糧錢,自己傢還能過個寬裕的年,對許清嘉感激不已。

  今年的雲南郡官員過年照例十分熱鬧,特別是年景好,農人傢中都有餘糧,持續了兩年的災年終於過去,而且還替雲南郡百姓尋到了一條好的出路。

  雲南郡的官員先往許府拜年,一時間許府客似雲來,胡嬌忙著待客,又有樓段高傢三位夫人一起幫她招待,總算沒有忙中出錯。

  胡嬌還備了禮物,派永壽送到蔣府去。聽說這位御史中丞大人不喜見客,本地官級官員前去求見都吃了閉門羹,隻不過許傢的年禮倒是沒退迴來。與前來作客的其餘官眷聊起來纔知道,御史中丞雖然不喜見客,但各處送去的禮卻都收了,大傢也略覺心安。

  蔣府裡,蔣敬文窩在房裡看禮單看到手軟,喜的不知如何時好,對其妻元氏道:「還是大哥迴來過年好,你瞧瞧這些官員都來巴結,送了這許多禮物。」都夠他好生賭上兩三年了。

  元氏頗有幾分不安:「要不要……告訴大哥大嫂?」

  這些人都是沖著蔣文生來的,全是地方官員送來的禮。正好這幾日蔣文生陪著妻子迴了孃傢。蔣大夫人孃傢也在本地,是以門房這番繁榮景象,竟是無緣得見。

  「告訴什麼告訴?!既然送來孝敬大哥的,那就是我們府上的,這傢如今是你我料理著,這等瑣碎的事情,大哥大嫂哪裡奈煩聽?」

  一眾夫人:……

第一百章

  顯德二十六年三月,雲南郡同知許清嘉被罷官抄傢,念在他在雲南郡多年為官勤勉,不予追究。

  概因一月中,今上收到御史中丞蔣文生以及雲南郡通判尉遲修的奏摺,以及曲靖縣令湯澤為證詞,舉報許清嘉強逼農人將農田改為藥田牟利,與江南藥商勾結,今上在朝堂之上大怒,當即下旨。

  御史中丞蔣文生向來是耿介的性子,從不參與黨爭,他說出來的話,在朝堂之上頗有信服力。又有負監察之職的通判尉遲修佐證,今上再無疑慮。而朝堂之上,許清嘉的座師許棠見勢,自不肯為許清嘉說話。

  中書令賈昌更是趁勝追擊,終於一償多年宿願,將許清嘉擼成了個白板。

  三月裡,正是農忙之時,許清嘉帶人前往州郡例行巡查,聖旨傳到雲南郡,許府前後被圍了起來,胡嬌還帶著許珠兒在玩,許小寶與武小貝還沒從樓傢迴來,聽到這消息,她臉色煞白,終究鎮定了下來,往前麵去迎接天使。

  宣旨的官員一路快馬從長安而來,直等了三日,纔等到在外巡查被急召迴來的許清嘉。

  許清嘉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勤勤懇懇,最後竟然被人參了一本,落得個罷官的下場。

  接了聖旨,他跪在那裡,任憑頭上烏紗被摘,官袍被剝,收了官印,他整個人似乎跟雕塑一樣,靜靜跪著。度過了起先的驚惶,胡嬌就跪在他身旁,懷裡摟著許珠兒,身後倆孩子也靜靜的跪著。她悄悄伸手,握住了許清嘉的手,感覺到他的手冰的跟石頭一樣,似乎隱隱還帶著顫抖之意,頓時心疼不已。

  許清嘉是何等樣人,旁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

  自從來到雲南郡,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隻走破的鞋子就有十幾雙了。但是這些辛苦,誰又能看得見?

  他們傢一傢沉默的跪著,前來傳旨的官員帶人去抄傢,如狼似虎的官兵直沖到內宅去,翻箱倒櫃,將傢中積財一掃而空,就連許傢的商鋪都沒放過。

  傍晚時分,許傢中門大開,傢裡就跟進了強盜似的,到處都是翻倒的東西,一路走進去,被子衣服花盆傢具到處散落。胡嬌緊握著許清嘉的手,見他神色恍惚,似受了巨大打擊,從上午到現在一言未發,那隊抄傢的官兵走了之後,他還是這般模樣,心中害怕,「許大哥——」

  許小寶與武小貝牽著妹妹跟在爹孃後麵,三個孩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知道必然是大事。而父母沉默的背影更令他們害怕。

  許清嘉從前庭走到二門,進了主院,胡嬌纔一開口:「總算可以休息了!」就好像是一聲提醒,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人整個的朝前倒了下去。

  虧得胡嬌眼疾手快,將他攔腰抱住,他人卻已經軟軟倒了下去,麵如紙金,直嚇的孩子們哭了起來。

  胡嬌心知他這是最近勞碌,每次出門巡查各地,總是吃不好睡不好,今日驟然受到重創,激出了一口心頭血。她自己對當不當官沒什麼執念,隻是知道許清嘉志向在此,所以纔一路支持著他。

  現在見他這般模樣,真是心都要疼碎了,立刻吩咐永祿去前街請大夫來,自己將許清嘉弄到床上去。隻床上也被翻的一團亂,丫環婆子將床上寢具鋪好了,胡嬌將他安頓好了,又讓臘月小寒帶著孩子們去廂房,她握著許清嘉的手,靜靜坐著。

  房間裡桌翻凳倒,她的妝匣裡都被劫掠一空,到處凌亂的讓人看不下去。幾個小丫環凖備收拾,被她支使走了:「先放著吧,待大夫來了,替夫君看過之後再收拾。」她心中煩亂,哪奈煩讓丫環收拾。

  永祿腿腳倒快,去了沒多久,便請了大夫來。那大夫把了脈,開了方子,隻道他這是勞心勞神,驟然受到打擊,一時血不歸經,這纔吐了血。隻休息些日子就無大礙了。

  這倒與胡嬌想象的差不多。她待要臘月拿銀子,纔想起來傢中被抄,頓時十分尷尬:「……我傢裡如今沒有診金,待得我迴頭籌了錢來,定然讓人送去藥堂,您瞧可好?」

  「許大人為官清正,就算是沒有診金,小老兒也願意替大人看診的。診金就不必了,你且先讓小廝跟我迴去抓藥,先吃著看,過兩日若是不行再調方子。」

  胡嬌千恩萬謝,親自送了那老大夫出去。

  許清嘉驟然被罷官,不啻於在一眾雲南郡官員頭上放了一記炸雷,隻尉遲修除外。

  等傳旨官員帶兵走了之後,雲南郡不少官員親自坐著馬車前來,卻見許府大門緊閉。有人上前敲門,想要求見許清嘉,許傢守門的小廝哭喪著臉請他們迴去:「我傢大人迴來就病倒了,這會兒還昏迷不醒,不能見客!夫人傳話說,多謝各位好意,改日再登門道謝!」

  門口守著的官員無奈,隻能迴轉。

  高正迴傢的時候,高孃子立刻迎了上去:「怎麼樣了?見著許大人了沒?到底怎麼迴事?」

  高正也是跟著許清嘉去外巡查,一路急奔迴來,被抄傢的官員攔在許府外麵,後來迴傢略收拾洗漱了一番,再去許傢,卻是大門緊閉。

  「聽許傢下人說,許大人病倒了,恐怕是又驚又怒之下,一路巡查又十分勞苦,吃不好睡不好,又被抄傢罷官,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又恨恨捶桌:「許大人真是冤!這事定然與尉遲修脫不了乾繫!」他如今跟著許清嘉當官,纔嘗著了甜頭。去鄉寨村莊,被百姓們感激的眼神仰望著,總覺得胸膛裡的血都是滾燙的。

  高孃子吩咐丫環擺飯,「先吃飯吧,不行明日一早我再去許府瞧瞧夫人去。」

  出了這麼大的事,她真是有點擔心。

  許府裡,丫環熬好了藥,胡嬌將許清嘉摟在懷裡,一勺勺餵了下去,又將他放平了躺好,吩咐丫環讓灶上婆子做飯,先給孩子們吃了。天大的事情,總要填飽了肚子再做計較。

  總歸沒有像朱庭仙那麼慘,一傢子男丁連命都沒保住。

  丫環進來將房裡收拾整齊了,她端了熱水給許清嘉淨麵,一擦佈巾子上麵都是黑灰,邊擦邊叨叨:「你瞧瞧你,每次出門都累成狗一樣迴來,以後好了,都不必這麼累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許清嘉靜靜躺著,直等她將他的手臉都擦乾淨了,似乎纔從大夢中驚醒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嬌——」房裡點著燈,燈光下的胡嬌微微笑著瞧他,此刻竟然還能打趣他:「怎麼辦?以後你隻能跟著我賣豬肉了!」

  許清嘉微微一笑,隻覺全身疲累,「我睡了多久了?」

  胡嬌端過旁邊溫著的雞絲粥:「時間不久,也就幾個時辰。肚子餓壞了吧?今兒我餵你,免費的!」

  許清嘉緩緩起身,倚靠在床上,不知道為何,在胡嬌這般平靜的眉眼之下,他的心裡似乎也安寧了下來。若是自己一醒來,見到老婆哭哭啼啼,思及自身,恐怕也覺憤懣難平。可是在她平靜如常的玩笑下,似乎被抄傢罷官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隻要她還在他身邊,他們一傢人還在一起。

  胡嬌餵了他吃了一中碗雞絲粥,見他還朝著碗底瞧,便笑:「沒了,你恐怕長久未進食,歇一歇再吃罷。」

  許清嘉倒是真的許久未進食,她怎麼說他便怎麼做,不再盯著碗瞧,朝她伸手,「過來,陪我坐一會兒。」

  胡嬌脫了鞋子,上了床,靠在他懷裡,聽著他胸膛裡傳來的平靜的心跳聲,夫妻二人靜靜相偎依著坐著。丫環們都不曾進來。臘月就在外麵聽著動靜,隻要裡麵主子們吩咐,她便進來侍候。隻是聽了許久,都不見動靜。

  傢裡奶孃已經哄著許珠兒去睡了,許小寶與武小貝哥倆頭並頭睡在床上,卻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瞧著床帳子,死活睡不著。想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驟然的變故,孩子們都要傻了眼,況且許清嘉又病著。

  「也不知道明天爹爹會不會好點兒?」想想,似乎唯有這個纔是最重要的。

  武小貝轉頭摟著許小寶的腰,心中更是惶惶,他似乎隱隱覺得,許爹爹被罷了官,自己說不定不能在許傢長住了。

  「爹爹……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安慰許小寶,也順便安慰自己。

第一百零一章

  歷朝歷代,皆重農桑。

  許清嘉被彈劾的罪狀其中最重的一條是,強逼農人將良田改為藥田,勾結江南藥商牟利。

  消息傳到定邊軍營,寧王冷笑以對:「不過是賈昌之流玩弄權術罷了。」好不容易出來個實乾型的官員,就這樣被踩下去了。

  前來送消息的是派到許傢的方師傅,許清嘉罷官之後,胡嬌已經令下人收拾東西,凖備舉傢遷往江南。胡厚福近幾年有一半的生意都在江南,許清嘉心緒鬱結,胡嬌想陪著他前往江南散心。但武小貝身份特殊,纔不得不派了方師傅前來問取寧王意見。

  崔泰也甚為惋惜:「可惜殿下不能為許同知辯白一二,他上面又沒人,通天無路,無人為他說話,看來也隻能如此了。」

  今上不喜軍政要員勾結,就算是寧王武琛,雖有皇長子的名頭,手握重兵,卻也隻能偏安一隅,在這夷邊苦寒之地戍守,以避京中風浪暗湧。

  賈昌乃是太後孃傢侄子,曾經做過今上伴讀的。他又是個機巧的,慣會媚上侍主,投其所好,很得今上信重。然則如今宮中皇後一族崛起,外戚之爭近在眼前。朝中黨爭已非一日,實要論起來,關係錯綜復雜,許清嘉至今也隻是從寧王口裡聽聞蛛絲,而不曾得窺全貌。

  他這種隻知埋頭苦乾的官員,遲早有一日要受到排擠,不是現在,就是將來,總歸難避。

  方師傅連夜趕迴雲南郡,進了許府,將寧王賜的三千兩銀票交給了胡嬌:「殿下說,小貝既不能住在軍營,也不能送迴長安去,還要麻煩大人夫婦再教養幾年。」最重要的是,正月裡,寧王妃產下一子,如今隻悉心照料嫡子,就連府裡的二郎都交了給親孃撫養,何況武小貝一個沒孃的孩子。

  武小貝在寧王府亦是庶長子,身份尷尬,比之武琛當年更為不濟。好歹那會兒賢妃還活著,能夠庇佑他,且太子未出生之前,武琛的日子還是過的非常好的。而小貝就卻不同,不止是不受嫡母待見,寧王又遠在邊疆,就是哪裡出個意外,連個撐腰的人都沒有。

  寧王對自己的庶長子,總有種同病相憐的錯覺。

  他現在非常慶幸這孩子從幼時就交給了許清嘉夫婦撫養,算是給他的童年留下了許多溫暖。

  許清嘉還在床上躺著,胡嬌不肯讓他四下亂走,說是此去舟車勞頓,總要先休養好了,不然萬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殿下還說,讓方某一路護送大人夫婦前往江南,以後就跟著小貝。」

  胡嬌收了銀票,又有個武功不弱的保鏢,將來的武師傅都不用再請,頓時心往肚子裡放了一大半,將方師傅謝了又謝,纔送了出去。

  許清嘉在床上躺了數日,自覺休息的差不多了,隻不過情緒低落,每日裡由胡嬌帶著三個孩子在床前綵衣娛親,逗他開懷。

  許小寶與武小貝心智早開,知道傢裡出了大事,但見胡嬌閧著他們玩,雖然心中還有惶惶之意,到底父母的從容鎮定影響了他們,便漸漸將惶惑放下。而許珠兒則是完全不明白傢中發生了何事,她的生活質量並沒有降下來,最高興的是爹爹每日在傢陪著她,哥哥們也不去樓傢上課,傢裡倒比往日更熱鬧許多,她倒玩的極為高興。

  許清嘉病了的第三日上,許府終於開門迎客,高正段功曹樓玉堂皆前來探病,聽說許清嘉被罷官當日,雲南郡的政務便被尉遲修一把抓了,如今他在雲南郡也算得隻手遮天。

  這幾日往日都與許清嘉關係密切,如今是尉遲修得意,劉遠道乃是他眼前紅人,聽說那位曲靖縣令湯澤舉報有功,雲南郡的同知之職空缺了出來,尉遲修凖備上奏朝廷,提拔湯澤作雲南郡同知。

  「那位湯縣令……聽說乃是大人同年,連同年都要構陷,可見也不是什麼好人!」

  樓玉堂如今已經託關係活動,想要調到別的地方去,因此倒不怕湯澤。

  「我如今已經是白身,諸位就別喚我大人,喚我許郎就好。」他還是忍不住提點段功曹與高正:「湯澤此人表面瞧著乃是謙謙君子,但實質上心胸狹窄,功利名重,待百姓毫無憫意,你們與他相處,定然要小心再小心。」若是被他構陷,又有尉遲修在背後撐腰,後果當真不妙。

  「大不了我不做這官!」高正想起自己當初決意要跟著許清嘉,想當年自己也算是個官迷,總想著能給自己鋪條路往上爬,如今始覺官場風險。許清嘉一個四品官員,說被罷官就被罷官,他又算得了什麼呢?

  恐怕連螻蟻也不如罷?

  段功曹很有幾分憤憤不平:「我前兒往尉遲府送了兩名絕色美人,又蓃羅了兩壇十八年的女兒紅一起送過去,這兩日尉遲大人待我倒很是和悅。」

  尉遲修擺明了隻是個酒囊飯袋,有酒有美人,再向他表示臣服之意,便能取悅於他。

  「我倒要在這雲南郡長長久久的呆下去,瞧一瞧這位通判大人與曲靖那位縣令,看看他們能得意到哪天?!」

  許傢要舉傢前往江南,與胡嬌相熟的婦人們都前來送行,段樓高傢三位皆有程儀相贈。府裡的僕人留了馬夫,以及灶上婆子,園子裡的粗使婆子。外院管事就留了永壽下來,小廝永安也留下,胡厚福在此間還有生意,他若來了也要住,這宅子索性就留了下來。內院裡將臘月留下,帶了小寒冬至秋分三個丫頭。

  臘月垂淚,「夫人將小寒他們都帶走,怎的非要將我留下來?」

  胡嬌也有幾分惆然,臘月陪了她好幾年,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卻是不好再耽擱了。她取了二十兩銀子給臘月:「此後這府裡還要你照看著,我已經問過了永壽,待得我們走後,你們便在這宅子裡辦過了喜事,好好過日子罷。說不定過兩年,我跟夫君還會帶著孩子們跟著商隊迴來呢,你可別再哭了!」

  臘月又羞又臊,還傷心不已:「夫人與大人這一去也不知幾時纔能迴來……」

  胡嬌心中琢磨,以後迴這宅子的可能性大約比較小。

  隻是這話卻不好跟臘月深講。

  顯德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天色微亮,許清嘉攜妻兒傢僕悄然離開了雲南郡,慾轉水路往江南。

  他告訴大傢的是二十四日出門,如今卻提前,就是不想讓人前來送行。

  尉遲修在知州衙署接到守城的差役送信,聽聞許清嘉離開,滿斟了一杯酒,瞇著眼睛細品。劉遠道在旁彎腰斟酒,暗道好險,虧得當初他試圖靠上許清嘉未曾成功,不然今日豈能有在通判身邊斟酒的榮光。

  二十三日清晨,雲南州郡城門一開,門外烏壓壓的人群便往城中湧去,這些身著各色夷族服色的山民們攜妻帶女,身負重物進了城,瞧著倒似趕集一般。最前面的乃是幾位縣令,卻身著便服。

  守城的差役與同伴悄悄議論:「這些人是做什麼來了?今日也不是什麼節日啊?」

  那同伴指著最開始進城,如今遠遠望去,已經淹沒在百姓之中的身影:「我瞧著那幾位似乎……是前年鬧災的幾名縣令?」當日救災,那差役恰巧在城外維持秩序,離那九縣縣令極近,便多瞧了幾眼。

  難道這幾縣又鬧災荒了

  不至於吧!聽說自從種了藥材以後,這九縣百姓的日子就好了很多,沒道理有了災情隱瞞不報的。

  尉遲修得到衙差迴報,說是幾名縣令帶著百姓將許府那條街堵的水洩不通,前來求見許清嘉,願意給他作證,證明種藥材的皆是新開闢出來的荒山野嶺,並不曾用良田來做藥田,頓時氣急敗壞。

  「愚民!刁民!」許清嘉到底做了些什麼,讓這些愚民如此記掛?

  不止如此,就連幾名縣令也跟著瞎起閧,這意思是給許清嘉喊冤?

  劉遠道出主意:「不如……讓高正帶著兵前去將他們轟走?」既然高正是許清嘉心腹,正好就讓他去做這不得人心的事情。

  高正接到上峰命令,帶人前往許府門口驅散百姓。他心中不願,便磨磨蹭蹭,去的時候被擠在巷子口,進都進不去,週圍全是夷族百姓,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去,卻是永壽在門前答謝九縣縣令及百姓。

  「……我傢大人前兩日已離開州府,多謝大傢還記得我傢大人,公道自在人心!我傢大人有沒有與藥商勾結牟利,大傢都是知道的!還請大傢迴轉……」

  他跟在許清嘉身邊時日已久,許清嘉在外巡視,見過多少鄉民,這些鄉民便都記得永壽,他說的話倒是肯聽。

  「許大人救了我傢九口人的命,若非許大人,恐怕我一傢人都要餓死……」

  「……」

  後面百姓呼啦啦全跪了下去,朝著許府門口鄭重叩頭,高正站在人群之外,忽然之間心酸難言,仰頭去瞧,頭頂的天空之上陰沉沉的,似乎有一場暴雨要來。

第一百零二章

  江南的天氣,總是帶著幾分婉約,縱到了五月,仍有細雨綿密,將整個南林鎮都籠罩在煙雨之中。

  鎮東頭緊靠著河流的一戶人傢出了後門,沿河再走個上百米,排排坐著四個大大小小的身影,皆頭戴鬥笠,身著雨披,閒時垂釣。隻瞧得見最中間坐著的倆個身影個頭小小,而兩邊的大約是成年男子,比中間倆小小的身影要高上許多。

  這雨下了快有一個時辰了,而這四個身影也大約坐了有一個半時辰,最中間的其中一名小孩子肚子咕嚕嚕響了一聲,另外一名小孩子立時便笑出了聲:「小貝,你魚沒釣上來一條,自己倒餓了。真是虧了孃親早上那一籠蝦餃,大半都進了你的肚子!」

  旁邊坐著的正是武小貝,「你也沒少吃,灌湯包可吃了大半籠。」他倆齊齊轉頭去瞧左手邊坐著的許清嘉,大傢一起吃的早餐,他們的爹爹今日吃的可不多。

  許清嘉隔著雨霧朝著孩子們一笑,忽爾提起了釣桿,但見一尾肥碩的魚竟然被他給提了起來,約莫有三四斤重,搖頭擺尾正使勁在魚鉤上掙紥。

  他站起身來,小心將魚桿提迴來,從魚鉤上將這魚解救下來,丟進了旁邊盛著小半桶水的木桶。那魚兒入了桶,立刻便濺起了水花,活蹦亂跳了起來。

  「今日誰若釣不到魚,便不用迴傢吃中飯了。」他說完了,施施然起身,提著木桶便凖備迴傢向老婆邀功。

  許小寶與武小貝哀歎一聲,齊齊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方師傅。

  方師傅卻從水中拉起魚桿,但見他的魚桿之上也是一尾活蹦亂跳的魚兒,收迴魚桿,將魚兒投進自己腳邊的木桶。他旁邊坐著的許小寶探頭去瞧,但見他的桶裡已經裝了半桶,約有四五尾活魚,迴頭看看自己與武小貝的桶裡,半隻魚兒也無,當真可憐。

  「你倆的耐心還需再練練。」方師傅面無表情說完了這句話,也起身提著木桶凖備走。

  許小寶徒勞的朝著方師傅揮手求救:「師傅,送我跟小貝一條魚嘛!師傅——」聲調大約跟被壓在五行山下,驟然解壓,狂奔向唐僧的孫行者差不多。

  武小貝在旁邊歎氣:「哥哥你省省吧,方師傅鐵石心腸,咱們就別指望他了!」

  幾步之外,許清嘉的兩名長隨也穿著雨披站著,這倆位的職業是守護小主子,以免他們掉河裡去。

  方師傅走了幾步,一彎腰從桶裡撈了兩條魚,以投籃的距離分別將兩尾魚投進了許小寶與武小貝身邊的木桶裡,大步去了。那兩句長隨假裝沒有瞧見方師傅縱容倆小主子作弊。

  規矩是許清嘉定下來的,就為了磨這倆小子的性子。

  他自己閒下來纔發現,這倆小子淘氣的厲害,而且江南不似雲南郡,還有莊子讓他們跑馬。此地出門就是小河流水,要麼跨橋要麼坐小舟,孩子們起先也興奮了兩日,數日過後就有些閒不住了。哪怕跟著方師傅練武也沒用。

  如今倒是不必請教書先生了,就憑許清嘉的能為,教兩個孩子綽綽有餘,恐怕比外面的先生們都要教的好。

  這倆孩子整日被拘在傢裡,又沒有別的玩伴,都要閒出毛病來,最後許清嘉纔定了這麼個規矩,每日帶著孩子們來河邊釣魚,不限時間,隻限戰果。

  這倆小子起先定力不足,坐半個時辰就抓耳撓腮,最近總算長進了,坐在那裡都能盯著緩緩流動的河水靜坐半日了。許清嘉觀其筆墨,也覺得二人的筆力也有長進,寫出來的字倒脫了些浮躁之氣。

  倆孩子得了方師傅饋贈的魚,立刻歡呼一聲,扔下魚桿,提著小木桶便要跑,身後長隨上前收拾了小馬紥,以及他們倆的魚桿,緊跟在身後往傢裡走去。

  許傢人一路向南,走過不少地方,路過南林鎮的時候,許清嘉卻道想在南林鎮住一段日子。原本此次胡嬌就是陪著不得志的許清嘉出來散心的,他想住下來,她二話不說就派了人前去賃房子,收拾東西,很快便住進了南林鎮一傢二進的宅子裡。

  男僕與方師傅皆住在前院,許清嘉帶著老婆孩子丫環住在後院。

  經歷過百夷的語言挑戰,本地人哪怕說話有幾分難懂,一傢子也不當一迴事。胡嬌還特意請了一男一女兩名會說官話的本地人,日日在前院後院開設半個時辰的語言課,以期盡快掌握本地語言。

  不過南林水路四通八達,來往船隻不少,本地又盛產蠶絲,外地商賈也不少,倒也算是個十分繁榮的鎮子,就算不會本地語言,也不影響生活。

  外面客棧酒樓的小二掌櫃,皆會一口流利的官話。隻出門一路挑著擔著的小攤小販多是說本地話,偶爾說句官話,語調也十分奇怪,許小寶與武小貝初次跟著胡嬌上街買菜,就盯著說著蹩腳官話的小商販笑個不停,被胡嬌在各人腦門上各敲了一記,迴來罰站半個時辰,寫十篇大字。

  二人這纔乖了起來。

  許小寶與武小貝緊趕慢趕,纔在武師傅進了院門之時,追了上來。

  守門的永喜迎了上來,接過武師傅提著的桶子往後院提去。他是成年男子不好進後院,纔有永喜代勞。但許小寶與武小貝就沒那麼好了,要自己提著水桶去後院,將小木桶裡的魚交給新請來的灶上婆子。

  江南之地,菜味清淡,比之雲南郡的辣味十足,倒是別有特色。

  倆小子起先吃著本地灶上婆子做出來的飯菜,還嫌沒味兒,吃了幾日就嘗出味道來了,隻偶爾還是十分懷唸雲南郡的飯菜口味。

  倆哥哥進了門,許珠兒站在廊下朝著他們招手:「大哥二哥……」轉頭朝房裡報信:「孃,哥哥們迴來了,可以開飯了!」今日廚孃做了一缽魚丸湯,玉白色的丸子浮在高湯裡,上面點綴了些香菜與香蔥末,聞起來都讓人流口水,小丫頭從許清嘉迴來之後,就站在門口踮起腳尖盼了好一會了,隻盼著哥哥們盡快迴來,好開飯。

  許清嘉在房裡輕笑:「這倆小子,估摸著又是等我走了之後,跟武師傅作弊了。」原本就是為了讓他倆磨性子,倒不是非要吃到魚。

  胡嬌瞧著丫環擺飯,也笑:「釣魚是老頭們的愛好,你非要逼著兩隻猴兒去釣魚,這本來就是為難他們嘛。」

  他們離開雲南郡已經好幾上月了,如今在這江南小鎮安居,日子閒淡,許清嘉每日裡閒來釣釣魚,教孩子們讀讀書,有空就跟老婆在後院裡切磋切磋功夫,輸了就去前院跟方師傅學兩招,夜來還有溫香暖玉,日子當真閒淡。

  「你這是嫌棄我已經是老頭子了?」許清嘉從背後偷摸捏了老婆腰間一把,在丫頭們瞧不見的角度,胡嬌從背手伸手抓住了他這隻做怪的手,笑嗔:「你老不老自己不知道啊?」

  許清嘉小聲在她耳邊耳語:「那夜晚就讓孃子知道知道?」溫潤的眉眼輕挑,竟然帶著幾分壞笑一般。

  這人是離開官場幾個月,人倒是越來越平和了。

  胡嬌臉一紅,扭頭就往飯桌旁去了,將他晾在一邊,朝他瞪了一眼,隻不過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她不提官場之事,許清嘉也不提,就好似一傢人原本就是江南小鎮上的人傢,每日裡過的閒適,教養孩子們慢慢長大,時間似乎停在了這裡。

  剛來南林的時候,胡嬌便向胡厚福寫了封信,告訴他在雲南郡發生的事情,又將自己住址奉上,派了永祿前去送信。永祿走了半個月就迴來了,道是舅老爺最近正忙,過段時間就來瞧他們,又讓永祿捎話給許清嘉:官職沒了就沒了,隻要日子過的好,大傢都平平安安的便罷。

  許清嘉當初娶了胡嬌,原想著讓老婆跟著他榮華富貴,好生報答舅兄,哪知道中間經過這一遭,心裡頗多不適,不過聽到舅兄這話,也是心頭一暖。

  到底他這位舅兄並不是看著權勢不放的人,關心他這個人多過關心他的官職高升。

  倆孩子到了屋門口,自有丫環上前解了雨披鬥笠,倆孩子拉著妹妹進了房,洗過手之後,一傢人坐在桌前,開始吃飯。

  許清嘉明知倆孩子的魚定然是武師傅的,也裝不知,隻在吃魚丸的時候,意味深長道:「今晚咱們就吃小寶跟小貝釣的魚罷?」

  倆孩子面面相窺,在老爹的目光之下悶頭扒飯,胡嬌還要誇贊他們幾句:「小寶小貝真乖,孃都能吃到你們親手釣的魚了!」又吩咐丫環端了兩碗熱熱的姜湯來,讓他們灌下去,「姜湯祛寒,快喝了罷。」

  倆小子苦著臉接過丫環遞過來的姜湯,一口一口喝著,互相用目光交流:孃親明知道咱們不喜歡喝姜湯,偏每日從外面迴來,都要咱們喝姜湯,她這到底是在疼咱們還是在懲罰咱們啊?

第一百零三章

  胡厚福在接到妹妹來信之前,其實已經接到了來自雲南郡鋪子裡掌櫃的信。

  鋪子裡的貨物錢財被一抄而空,所幸近幾個月大部分貨都已經運走,而櫃上的錢向來留的不多,但有盈餘都有去處,卻是有來有去,損失也不大。

  不過最令人痛心的是許清嘉從官位上跌落,不但讓生意在雲南郡少了一層依仗,而且對於許清嘉來說,恐怕是巨大的打擊。

  胡厚福看到許清嘉丟官的那段,當時就想趕往雲南郡,不過後面掌櫃提起,許清嘉休養數日,已經帶著妻兒前往江南了。走之前姑奶奶也曾向他提起過,要投奔胡厚福而來。

  胡厚福便靜心等著,又一面使人打聽雲南郡的情況。

  七月中,胡厚福終於到了南林。

  許傢一傢人站在門口迎接他。他見許清嘉形容清瘦,人也有幾分萎靡,倒是他傢妹子還是原來模樣,似乎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夫婿丟了官她也沒什麼反應的樣子。

  胡厚福暗歎一聲,上前來拍了拍妹夫的肩膀,笑歎道:「一傢大小平平安安就好!」進了房又給三外甥分發了禮物,這纔與妹妹妹夫共敘別情。

  詳細的事情,他也是道聽途說,此刻問起許清嘉來,倒似在揭他傷疤一般,胡厚福索性不問,倒提起雲南郡來:「如今在雲南郡做生意 ,倒是真的很難。自你走後,尉遲修暫代雲南郡事務,已經加了好幾次稅賦了,就連做生意的也少不了要被剝層皮下來。我當初聯絡的十八傢藥商,已經有十傢從雲南郡撤了出來,不再做雲南郡的藥材生意了,還有六傢在苦撐,聽說往尉遲府上送了不少重禮,但尉遲修胃口太大,一時填不飽,已考慮做別的生意了。」

  做商人的,沒有盈利就不願意再往裡投入了。

  尉遲修餵不飽,他們也不必再拿別地的盈利來餵這頭餓狼。

  「尉遲賊子!這是要活活逼死百姓啊!」

  許清嘉聽到這件事,隻除了痛心雲南郡一州百姓此後恐怕都沒好日子,卻也是無能為力。

  雲南郡不比別的州郡,就算逼的再狠,也不會有大的變故。雲南郡各縣鄉村寨卻是夷民居多,野性難馴,真要是逼急了,恐怕這些夷民會鬧將起來,到時候外有吐蕃,內有民亂,定邊軍腹背受敵,當真後果難以設想。

  胡厚福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不淺,此刻倒反過來安慰許清嘉:「若是雲南郡亂起來,說不定上面那位就能想起你的好來。」

  許清嘉語聲沉鬱憤懣,「想起我的好有什麼用?我倒盼著下任郡守待百姓慈和,讓他們有好日子過。若不是被逼急了,誰願意鋌而走險呢?!」他自來心中裝著百姓,隻不過官途凶險,此番嘗盡。與胡嬌一路遊山玩水以遣愁思,知道她是擔心自己,這一路都偽裝的極好,今日被胡厚福帶來的話給刺激的不免露出行跡。

  胡嬌心裡暗歎,他心思沉鬱,也不是那麼快就能開解的。隻盼他不再消沉。

  故向胡厚福笑道:「哥哥,我傢都快過不下去了,你瞧你妹夫懂的又多,不如給他尋個事兒做做?總不能我們這一傢老小都靠你接濟過活吧?」

  她手裡倒是有銀子,也足夠一傢人生活,隻是想著許清嘉整日在後院裡陪著她與孩子們,難免心境不開,不若跟著胡厚福去外面走走。胡厚福是個心性豁達的人,她這位哥哥能到今日境地,也不全是沾了許清嘉的光。在雲南郡胡厚福尚能沾點光,但在江南許清嘉卻鞭長莫及,全憑胡厚福自己的心思手腕,纔打下一片天地來。

  胡厚福哪裡不知道妹妹所思所想,立刻便朝著妹婿一揖:「我此番前來,就是來請妹夫襄助的,商鋪裡的總帳房傢裡老父過世,卻是要守三年孝期的,這位置至關重要,尋常人薦來的又不放心,思來想去,正好妹夫閒了下來,便替哥哥幫這個忙,先頂一陣子再說?」

  許清嘉近日也在思謀以後,官做不了了,他身為一傢之主,總不能眼瞧著坐吃山空吧?

  正好胡厚福提起,立刻也迴了一禮:「大哥來請,我焉敢不去?隻是傢裡人口日重,要不大哥這工錢給妹夫開高些?我也好給你傢妹子多扯幾尺佈做幾件漂亮衣裙,也有餘錢打個簪子?」

  他這純粹是與胡厚福玩笑,胡厚福與胡嬌聽了這話卻在心裡大鬆了一口氣。

  自來讀書人清貴,而為商者乃是賤業,不及讀書人以及為官者的地位。許清嘉又是一門心思想要以功名出人投地的,如今成了白衣,若是還抱著過去的唸頭不放,以後便有胡嬌愁的。

  還好他自己想得開,聽到舅兄請他去做事,並無不喜,當著胡厚福的面兒,胡嬌忍不住伸出手來,緊握住了他的手,語聲都帶了幾分哽意,面上卻含著笑意:「哥哥帳房裡銀子恐怕不少,你做帳的時候隻要將帳面做平,能貪多少便貪多少迴來!」

  「好,貪迴來都給咱們珠兒做嫁妝!」

  胡厚福指著妹妹妹夫倆個:「你……你們……珠兒的嫁妝那還用說?我這做舅舅的包了就是了,你們還未替我管帳,倒已經生了歪心思想掏我的傢底子,我真是後悔今日開了這口!」他嘴裡說著後悔,心裡卻知,許清嘉在外為官清廉,連在任上都不肯貪,聽說他走了之後,九縣災民自發前往許府,要為他早冤,最後見他已經離開雲南郡,隻能不了了之。

  就他這秉性脾氣,哪裡是貪汙的料啊?

  恐怕多拿一粒一毫,自己心裡就先不安起來了!

  他心裡想著,便將許清嘉離開雲南郡之後,九縣災民自發前往許府之事講了,見妹妹妹夫聽得這消息皆是怔然,面上似悲似喜。良久,許清嘉纔啞聲道:「難為……他們還記掛著我!」他治理過的百姓,雖則蒙昧未開化,但卻是難得的淳樸之鄉,為他們做點事,便被他們牢記在心上。

  離開數月,有時候許清嘉做夢,夢到自己走在泥濘的山道上,前往村寨巡查,一腳踩空,卻不小心從山道上摔下來,猛然驚醒,不知今夕何夕,要想一下纔知道這事兒如今已經不歸他管了。

  胡厚福眼睜睜看著妹妹在他面前緊握了妹夫的手,面上笑意漸漸燦爛,聲音柔的能滴出水來,「許郎,你做的總不是無用功罷?!」有了這幾年推行漢化,而且帶領百姓種植藥材,等於是給整個雲南郡指明了今後發展的方向,如果下一任官員不蠢,想來百姓們的日子了會好過許多的。

  尉遲修,不過是暫代罷了。

  當晚,孩子們都睡下了,胡嬌還會在床頭整理行李。

  許清嘉要跟著胡厚福前去盤帳,她便帶著孩子們隨行,這宅子原本便是賃來的,隻需留個人守著即可。胡厚福還做著蠶絲生意 ,據說每年總要來南林兩次,這宅子倒可做落腳點,暫時留著。

  如今許清嘉是無官一身輕,一點責任不擔。也許是胡厚福來過,帶來的雲南郡百姓們前去許府的消息讓他心生暖意,亦或者是迷茫了數月,忽然之間找到了路,許清嘉今日十分精神,心情也瞧著比往日要高興許多。

  他見胡嬌忙碌,自己索性也起身幫她,夫妻二人一起整理衣物,等整理的差不多了,他忽然沒頭沒腦說了句:「阿嬌,讓你擔心了!」

  胡嬌擡頭去瞧他,燈下的青年眉眼溫潤,帶著了然的神情,如今雲開霧散,在她脣上親了一口,笑容裡帶著濃的化不開的柔情:「我知道你擔心我想不通,這一路上凡事都是你操著心,還擔心我氣出病來,每日帶著孩子們來逗我開心!我都知道!」

  他伸臂將妻子摟進懷裡,「從小到大,我總覺得讀當官就是唯一的出路,因此當年纔不肯做學徒,非要走科考之路。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自己要做什麼。發現自己除了當官,竟然連個謀生的路子都沒有,你跟著我卻一句不曾抱怨,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胡嬌靠在他懷裡,用雙手摟著他的腰,輕笑:「誰說你沒有謀生能力?堂堂榜眼郎,隻要肯開館授徒,相信肯定有人傢肯將孩子送來讓你教的!」

  「你傢夫婿罷官棄職,誰人敢將孩子送來給我教?」他輕歎一聲:「也就是你覺得我哪哪都好!」

  胡嬌在他懷裡蹭了蹭,恨不得將自己整個人都粘在他身上去:「這世上眼瞎的居多,哪裡能知道你的好?!隻有我知道最好,」忽想起一事,立刻從他懷裡直起身來,嚴肅告誡:「哥哥做的生意不小,你跟著他盤帳也行,但若是跟做生意的那些人學的眠花宿流,到時候……嘿嘿!」她露出個極具威脅性的笑來,好讓他明白風-流的後果。

  許清嘉頓時笑出聲來,他這裡惆悵不已,正與妻子剖心剖肺的訴說些情意,哪知道這丫頭轉頭就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一腔濃情蜜意與惆悵之意都沒了,隻剩了哭笑不得。

  「明白!我都明白!阿嬌的話我都明白,為夫是一點也不敢亂來的!」

  胡嬌得了他的保證,這纔放心,笑瞇瞇復又鑽到他懷裡,「你再說點甜話兒來給我聽,我就喜歡你說甜話兒!」

  許清嘉:「……」

  旖旎的氣氛都被她攪了,還要說什麼甜話兒啊?他低下頭來,直接吻住了她的小嘴。

第一百零四章

  次日,一切都收拾妥當,許傢一傢人跟隨胡厚福坐船前往蘇州府。

  胡厚福這幾年生意做的不錯,在各地都置辦了宅子。船行一路,到了蘇州府下船,岸邊早有車馬來接。

  一行人分坐兩輛馬車,前往柳條衚衕的胡府,纔到了府門口便有一名年青婦人帶著媳婦婆子迎了出來,正是上次跟著胡厚福去雲南郡向胡嬌磕過頭的那個通房丫頭,名喚瑞香的,不過瞧著打扮,卻很是彩繡輝煌,說是正房奶奶也不為過。

  「姑爺姑奶奶路上辛苦了!」

  瑞香見了許傢一傢人,便矮身行禮,胡嬌扶她起來:「不必多禮,快起來罷。」跟著胡厚福進了宅子,纔發現這宅子門口瞧著不起眼,裡面卻造的處處精巧,三進的宅子想來也不便宜。

  妹妹妹夫來了,胡厚福很是高興,便讓他們一傢子住在主院後面的綠野堂,隨行的丫環婆子就在綠野堂後面的僕人房裡,方師傅在前院的客房住了下來。

  綠野堂廣植花木,當此夏暑之際,身置其中也覺舒爽。瑞香一路引著胡嬌進了綠野堂,許小寶與武小寶已經四處亂看,許珠兒路上略微有些暈船,精神不振,被奶孃抱著。

  「大爺都唸叨姑奶奶跟姑爺好幾個月了,如今姑奶奶一傢來到了蘇州,大爺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胡嬌其實對瑞香很是陌生,聽著小丫頭子們來迴話,叫她香姨孃,便猜到這是提了位份,隻不知她生了孩子沒有。她自己與魏氏親近,又不喜丫頭妾室,對這位瑞香也生不出親近之意,如今因著瑞香,原本覺得迴到哥哥身邊的高興也淡了幾分,口裡隻跟她客氣。

  「真是要麻煩你了!」

  瑞香頓時笑了起來:「姑奶奶說什麼話呢?大爺往日盼都盼不來的,今兒迴了孃傢,正該好好放鬆放鬆。」

  胡嬌心道:若是魏氏在此,必然已經是另外一番景像了,她們姑嫂定然已經坐在一起訴些別情了,哪裡似眼前一般,還要與瑞香客氣。

  方纔胡厚福進門,已經有商行的夥計前來尋他,胡厚福臨走之時將許清嘉也拉走了,隻道正好讓他熟悉熟悉,隻餘胡嬌帶著孩子們進來。

  等送走了帶著婆子丫環的瑞香,胡嬌便朝後一躺,整個人毫無形象的癱倒在了床上,許小寶與武小貝一起跑到床邊來瞧她,還煞有介事摸了摸她的腦袋:「孃,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請大夫?」

  他傢孃親一向都是生龍活虎的,還少有這麼不精神的時候。

  「你們倆個小淘氣,孃隻是累了。跟著永喜哥哥去玩會兒,孃歇會兒就好了。」倆小子乖乖出去了,還向她保證:「孃你睡吧,我們會看著妹妹的。」小寒進來帶了倆小子出去,珠兒由乳孃照顧,說是已經睡下了,胡嬌便蹬了鞋子,拉過被子放放心心睡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了晚飯時節,許清嘉跟胡厚福都迴來了。兩人還在一起討論鋪子裡的事情,飯上了桌都沒停下來。好在胡厚福之前派人去請方師傅前來,他給推拒了,隻道自己在前院用過即可,不然還真有幾分怠慢。

  她睡的太久,腦子還有點木,隻撐著下巴呆坐著,耳朵裡有一搭無一搭聽著胡厚福與許清嘉說話,似乎是在談生意,她也隻左耳進右耳出。身邊坐著許珠兒,已經在埋頭苦吃,胡嬌時不時挾一筷子菜給她,小丫頭吃的香甜無比。

  桌上擺著鬆鼠桂魚、金錢蝦餅、象芽雞條、葵花斬肉,以及芙蓉銀魚等等,瑞香坐在胡厚福旁邊,時不時給他挾一筷子菜,又禮讓胡嬌:「姑奶奶嘗嘗這芙蓉銀魚,乃是本地湖中所產,很是有名呢。」

  直等飯吃完了,瑞香跟著丫頭們退了出去,胡嬌纔問起胡厚福:「哥哥,你如今一年大部分時間在哪呢?」

  胡厚福正跟許清嘉談論商行的收益以及貨品,他手底下已經不止一個商隊,專管各處販運之事,聽得妹妹問,腦子停了一下纔想起來答她:「這幾年有大半年時間在江南吧。」還她當生怕自己到處跑,纔見了面就要分開,隻當妹妹捨不得他呢。

  胡嬌頓時來了精神:「那你為何不將嫂子跟侄子們接了過來?這宅子這般大,讓我一個人住著也無趣,我與你那香姨孃也沒什麼話可說。」況且,這香姨孃比之當初前往雲南郡見她,可是已經鍛煉出來了,不比當初還帶著些怯意,如今卻似有當傢主母的風範,恐怕再這樣下去,胡厚福這一妻一妾可就兩頭獨大,而不是魏氏一頭獨大了。

  「你嫂嫂在傢裡看孩子呢,哪裡走得開?」

  胡嬌聽了這話,眉毛都豎起來了:「哥哥這幾年自從做生意,是不是跟嫂子見面時間越來越短,都陌生了?孩子難道是你的鋪子啊,不能搬不能擡隻消讓嫂子帶著孩子們過來就好了,有什麼難的。」

  胡厚福似乎纔想起來:「這個……好像也行。往日我隻想著傢裡有你嫂子,卻沒想過將你嫂子接出來……」

  他如今生意穩定,不比前幾年,要到處跑,居無定所。

  這天晚上,瑞香侍候胡厚福泡腳,聽得頭頂胡厚福吩咐:「過兩日你將這正房好好收拾收拾,自己搬到後面的杏花院去。」

  瑞香腦中嗡的一聲,面色已經變了,仰頭去瞧坐在榻上的男人,聲兒都顫了:「可是……可是大爺討厭我了?」這是府裡要進新人,讓她給騰地方?

  想也知道,主母遠在滬州,這府裡正院就住著大爺一個人,當初她來的時候,是通房丫頭,雖然名義上住在廂房,可是晚上侍候完了胡厚福,自然還是睡在主臥大床。這府裡內務又是她掌著,時間久了,連瑞香自己都恍惚生出種錯覺來,倒好似與胡厚福是夫妻一般,自己就是正房太太。

  胡厚福對女人的心思並不清楚,當初也是魏氏塞過來的丫頭,是她的貼身丫環,據說性情溫柔善解人意,服侍了他這兩年,也沒覺出不好來。

  他擡起腳,示意瑞香不泡了,瑞香忙忙收攝心神,拿佈巾子給他擦腳,這纔聽得他不緊不慢道:「妹妹今兒提起,讓我將太太接了來。我原還想著太太在老傢守著祖宅呢,不過聽了妹妹的話也覺得不錯。江南之地,向來學風盛行,況妹夫讀書又好,大郎二郎也到了開曚的年紀,滬州到底偏了些,請不到好先生。蘇州就不一樣了,不但能請到好先生,就算是妹夫閒暇也能教教孩子們,卻是一舉兩得。」

  瑞香擦腳的手都停了下來,心中暗恨。她早知自傢大爺夫婦待這位姑奶奶不一般。她進胡府的時候,正是魏氏懷孕的時候,姑奶奶已經跟著夫婿上任去了。後來跟著魏氏幾年,對這位主母的性情摸的很透,她最是性子寬厚,聽她平日言談之間,似乎姑嫂十分相得。

  今日姑奶奶一傢前來,她是小心小意的侍候,就怕哪裡照顧不週,被這位當過官眷的姑奶奶挑出毛病來,惹得胡厚福不高興了。哪知道千算萬算,這位姑奶奶毛病倒是沒挑,瞧著也是個好相與的,轉頭卻在背後插了她一刀!

  「蘇州……是比滬州要好些。隻是……太太不是還管著傢裡的生意嗎?」

  胡厚福這幾年的生意重心都在江南與雲南,他還雄心勃勃想著開了年去長安闖一闖,說不定有什麼可做的生意。如今有了妹夫在旁襄助,底氣更足。到底他對讀書人骨子裡還是存著幾分敬意,總覺得書讀得多了,見事則明。說不定有什麼地方,妹夫便能提點一二。

  「傢裡的鋪子,交給魏二郎即可。」魏二郎乃是魏氏的弟弟。

  瑞香便強露出個笑來:「太太來了,我終於可以不必管傢了。」

  胡厚福還當她不喜管傢,隨口吩咐:「你既不想管,明兒就將傢裡的事情都交了給姑奶奶。妹妹本事好,以前連縣學都管呢,管個傢還真是難不倒她!」他自己以妹妹為傲,覺得他傢妹子極有本事,卻不知瑞香本隻是隨口一說,聽得這話差點一口氣憋在喉嚨口,心道:我的傻爺,誰不喜管傢了?!

  如今這府裡的丫環婆子內個僕從隻拿她當主母待,還不就是因為她手裡握著掌傢大權.她若隻是個姨孃,沒有掌傢大權,幾乎可以想象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不過胡厚福的話,她也不敢違拗,隻能違心答應了,心中暗暗思量。

  胡嬌還不知道,她傢哥哥一句話,就將傢裡的事情交給了她。這天晚上她與許清嘉躺在床上,聽他談今日出門的見聞,「……真沒想到大哥這纔六七年光景,竟然也置辦下了偌大一份傢業。而且聽大哥話裡的意思,竟然還想去長安做生意,往日他窩在滬州,竟然是屈纔了!"

  以前是真沒瞧出來胡厚福還有經商天賦的,想他在滬州城內,也就是個普通的肉鋪掌櫃,最多就是性格豪爽些,週圍與他結交的朋友多了一點,大傢親暇之時也會來胡傢吃肉喝酒,胡厚福高興起來,還會下廚給大傢做胡傢祕製鹵肉,真是最平常不過了。

  第二日天亮,胡厚福與許清嘉吃完了早飯,又一起出門去了。胡嬌給倆孩子佈置了功課,看著他們磨墨凖備寫字,她便牽了許珠兒出來玩。這小丫頭如今調皮的很,兩哥哥寫字的時候,她就喜歡在旁邊搗亂,一會扯扯許小寶的書,一會拉拉武小貝寫字的紙,總歸沒一刻安閒。

  許小寶與武小貝又捨不得懲罰她,隻能朝著胡嬌喊:「孃,你瞧瞧珠兒,她又作怪!」

  胡嬌看過來,小丫頭卻又裝無辜可憐:「孃,哥哥們都不陪我玩兒……」倒好似是許小寶與武小貝的錯誤了。

  「珠兒過來,跟孃去看看花貓與大牛。」昨日花貓與大牛被裝在籠子裡也坐船過來,這兩隻狗狗暈船厲害,今日放出來了還有點焉,趴在院子裡休息。

  胡嬌覺得,再讓閨女這麼搗蛋下去,倆小子非得生氣不可,還是盡快將這小丫頭拉出去。

  瑞香抱著帳本帶著庫房鑰匙過來的時候,胡嬌正坐在廊下,瞧著許珠兒抱著一盤點心逗花貓與大牛。她昨日隻知道僕人擡了倆蓋著黑佈的籠子,卻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今日纔瞧見了,心中便有幾分不喜。

  以前她與寡母走投無路,幾近沿街乞討,沒少被惡犬追咬,後來不得不賣身,卻打心底裡不喜歡狗,哪怕瞧著多溫馴,都讓她覺得礙眼。

  花貓與大牛見院子裡來了生人,也隻是擡起頭瞧了一眼,無力的吠了一聲,又趴下去了。

  「這兩隻狗生病了?」

  「隻是暈船了。香姨孃過來坐。」胡嬌也不起身,招呼她坐。

  瑞香招呼身後的丫環婆子們將帳本抱了過來:「昨兒晚上大爺說,姑奶奶迴來了,想讓姑奶奶管傢。這不,今兒一大早我就將帳本與鑰匙都帶了來。」

  胡嬌沒想到胡厚福竟然還有這一出。她自己並不是個愛攬事的性子,可是瞧著瑞香這模樣氣派,又掌著這府裡的事情,若是魏氏來了,她又是個不識字的婦人,恐怕還真壓不住瑞香。當下便下巴一點:「將帳本抱我房裡去,我晚點看。」接過瑞香遞來的鑰匙,笑的意味深長:「既然哥哥讓我管,那我就暫且管一陣子,想來再過一陣子,嫂嫂也該帶著侄兒們來了,到時候隻管交給嫂嫂就好了。」

  瑞香原想著,哪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迴孃傢管傢的?

  胡厚福隻是順嘴一說,難保姑奶奶是個明白人,定然不會接了這事兒。況且方纔來的路上,她身邊跟著的婆子還討好的笑:「大爺這就是看咱們閒的慌,想著讓搬一迴帳本子。姑奶奶是什麼人?聽說姑爺可是當過官的,哪裡耐煩理這些事兒。再說也沒有這成例啊。隻要姑奶奶不接這差使,迴頭咱們還得將這帳本子搬迴來。」

  瑞香當時隻抿嘴一笑:「大爺吩咐了怎麼做,咱們就怎麼做罷。」

  等到胡嬌真接過了鑰匙,她整個人都有幾分傻了。

  瑞香身後跟著的丫頭婆子本來也隻當是走個過場,哪知道胡嬌真接了這差使,頓時都傻了眼,一眾目光悄無聲息的向瑞香面上瞄去,見她咬脣不語,而姑奶奶接過了鑰匙,就隨隨便便交給了她身邊的丫頭,被小孃子跑來拖著過去看狗,頓時都同情的瞧著香姨孃。

  聽方纔姑奶奶言下之意,當傢主母是很快要過來了,眾丫環婆子心下不免要想主母是何等樣人。

  蘇州胡府裡的丫環婆子小廝,全都是胡厚福在本地採賣,與瑞香也相處了有兩年,胡厚福有時候也不在府裡,忙起來兩三個月不迴來也是有的,整個府裡的僕人倒奉瑞香為主子了。

  胡嬌卻不管這些事,等瑞香要告退了,纔伸手點了她身後倆婆子:「香姨孃將這倆婆子留下來,府裡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迴頭讓這倆婆子跟我好好說叨說叨。」

  那倆婆子瞧一眼瑞香,見她微微點頭,這纔留了下來。

  胡厚福得了妹妹提醒,當日就派了僕從前往滬州去接魏氏母子。隨行的還有一名可靠的掌櫃,這是前去滬州鋪子盤帳,好將鋪子將給魏氏的弟弟來經管。至於傢裡,留兩名僕人看著宅子就行了。

  他昨日就已經帶著許清嘉在蘇州的兩傢商行裡轉過了,今日還有七傢商行要轉,主要目的還是讓妹夫心裡有個底,知道他具體都做些什麼生意。

  許清嘉一路跟過來,纔發現胡厚福做的生意很雜,既有綢緞佈匹,又有瓷器茶葉,香料胭脂藥材,更有各種奇巧之物,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南北販貨,賺個差價。

  他對這位大舅兄是愈加敬佩,聽著他嘴裡一套套的生意經,全是這幾年摸爬滾打出來的,心裡忽升起一個唸頭:看來他以前就太不敬業了,做了多年的官,如今讓他說些升官的經,他隻能說出為民造福這四個字來。

  別的……就沒什麼體會了。

  偏偏為官之道,就這一條最不適用。

  萬事萬物,總有相通之處,也許他是應該從大舅兄這裡取取經了。

  滬州胡傢,胡厚福的大兒子今年七歲,小兒子四歲,模樣都生的有幾分像胡嬌,很是聰明伶俐。當初生下來沒多久,魏老太太就偷偷跟閨女笑:「得虧這小子生的跟姑姑像,不然跟了女婿……」膀大腰圓,好真是沒一點文氣了。

  就算後來胡厚福日漸發福,成了個彌勒佛一般笑口常開的胖生意人,也不能掩蓋他外形上的缺點。

  魏氏當日朝魏老太太抿嘴樂:「孃你這話要是讓夫君聽到了他不得傷心啊?當初他上門提親,你可是說了他生的健壯,瞧著可靠,日子定然過得。如今倒嫌棄起夫君的模樣來了。」

  魏老太太摸摸小外孫細緻的眉眼,越看越愛:「我自然是盼著外孫兒生的更好。也不是說姑爺生的不好,隻是……沒有你們傢姑奶奶生的好罷了。」

  後來胡厚福做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大,整個滬州東市的婦人們都羨慕魏氏好福氣,可惜魏氏每每迴想,卻總覺得還是當初成親那幾年,胡厚福不曾在外做生意,夫妻倆起朝夕相守過的最好。

  假如魏氏讀過書,此刻湧上心頭的必然是「悔叫夫婿覓封候」之語。雖然不見得胡厚福就是去求官封候,但他長年在外做生意,魏氏的心境倒跟那般丈夫離傢求官的婦人們心境相閤了。

  隻是自來男人在外打拼,婦人們是要守在傢裡孝敬老人,教養兒女的。

  哪怕心裡惆悵,魏氏這話也不好對人言。

  胡厚福派去接他們孃倆的人過了近一個月,終於到了滬州。那掌櫃的早幾年跟著胡厚福來過滬州,認得當傢主母。進了府去,將胡厚福的話捎到,魏氏頓時喜出望外,都不敢相信這事兒。

  「怎的大爺忽想起接我們孃倆去蘇州了?」

  那掌櫃的倒是聽得胡厚福提起過,便道:「姑奶奶一傢去了蘇州。如今姑爺不做官了,跟著大爺做生意,姑奶奶一個人在傢裡帶著孩子們寂寞,跟大爺說要將太太接了過去。大爺想想,兩位哥兒也到了開曚讀書的年紀,太太帶著哥兒們去了,一則可以找個好先生,府裡還有許傢哥兒的武師傅,也可學些功夫強身健體。二則太太可以跟姑奶奶做個伴兒。」

  卻原來是小姑子一傢到了蘇州,胡厚福被小姑子說動,生了要將妻兒接過去的唸頭。

  魏氏悄悄轉過身,抹了把眼角的淚,隻覺自己當年待小姑子跟妹妹一般,總算是沒白疼她。

  她這裡吩咐丫環婆子收拾行裝,又將倆兒子喚到近前來,告訴倆孩子前去蘇州,倆孩子一聽頓時樂瘋了:「孃,我跟弟弟可以見到爹爹了?」

  魏氏點頭,眼淚差點沖眶而出,這倆孩子與胡厚福常年聚少離多,倆孩子一年之中最開心的時候,就是胡厚福迴傢的時候。可惜他一向是迴來呆不了多久就要離開。

  「這次不但能見到你們爹爹,還有姑姑姑父,弟弟妹妹們。」

  倆孩子聽驟然多出這麼多玩伴,頓時歡呼一聲,迴房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府裡丫環婆子不少,瑞香的孃聽得太太要前往蘇州,便跑來求她,說是已經有兩年沒見過瑞香,隻求夫人帶她同去。魏氏是個心軟的,被她求了幾句便應允了下來。隻喜的婆子歡天喜地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胡傢在滬州的鋪子有四五傢,還是當初胡厚福初涉商海之時經營起來的,後來生意的重心漸漸南移,便沒再擴張。魏氏派人叫來了自己的弟弟,好生交待了一番,纔跟著掌櫃的前去盤帳。好到時候接手。

  沒過幾日,魏氏便將傢中一頓安排妥當,府裡安排的都是老實可靠的,又有她孃傢近前照顧,很是便利。她辭別了孃傢人,便帶著孩子們前往蘇州府與丈夫團聚。

第一百零五章

  細算起來,魏氏與小姑子胡嬌已經有九年未見了。

  當年胡嬌出嫁,還是個剛及笄的小丫頭,如今卻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少婦了。

  無論胡嬌站在岸邊迎她的時候,她都有幾分恍惚了,待胡嬌迎了上來,握住了她的手,笑喊一聲:「嫂子!」她纔生出真實感來。用力迴握住了小姑子的手,眼角都沁出淚花來了,將她上下打量,見她穿著很是素淡,可是氣色極好,面色盈潤,眉間還略帶些女兒傢的嫵媚之意,比之當年那個青澀莽撞的小丫頭美上太多。

  到底是兩孩子的孃了。

  胡嬌身後冒出來兩個小蘿卜頭,許小寶與武小貝張口便喊:「舅母好!」倒唬的魏氏一跳:「夫君不是說妹妹生了一兒一女嗎?怎的……我瞧著是倆小子?」

  武小貝心裡便有幾分不樂意了,一向便往胡嬌身後鑽去。

  胡嬌知道這孩子自從去過一迴長安之後,便多思多想,十分敏感,立刻將他攬過來:「這一個是小兒子啦,閨女在傢裡呢。」魏氏便笑著摸了下小貝的臉蛋:「真是好俊俏的小子!」

  武小貝得了這一句誇,這纔歡喜了,朝許小寶吐了下舌頭。

  魏氏先下了船,身後的丫環婆子扶著胡傢倆哥兒也一起下了船,胡嬌便笑著上前將倆侄兒給攬在懷裡瞧,多瞧兩眼便忍不住笑了出來:「嫂嫂,倆小侄子怎麼跟我生的似的?」模樣兒與她倒有四五分相似,與胡厚福那高壯的模樣全然不同。

  魏氏也笑:「我孃也這麼說,說是得虧沒跟夫君。」

  她一頭說著,一頭在碼頭張望,隻盼著能瞧見胡厚福的身影。瑞香從胡嬌身後的丫環身邊向前來見禮:「給太太請安。大爺今日在外面忙,說是讓太太先迴傢去,等他忙完了就迴來。」

  魏氏瞧著是她,那笑意便淡了幾分。

  胡嬌當初第一次見瑞香,十分震驚嫂子這決定,如今見她這神情,便知她內心其實也不太願意,隻不過迫不得已。與其讓外面的狐媚子爬上胡厚福的床,不如放個自己能拿捏得住的人在身邊,也還放心些。

  隻不過如今夫妻團聚,瞧著瑞香便有幾分礙眼了。

  她心裡暗歎,這位香姨孃,可也是有幾分手段的,這兩個月管傢,她要沒少被這位使絆子。隻不過……胡嬌的手段向來粗暴,打過幾迴交道,她就收手了。

  起先是庫房的事情,胡嬌接了過來,便拿著單子來對,有對不上的便請了香姨孃來,她人倒是十分的溫柔謙和,隻道自己不識字,當初是由管傢給入庫的。

  胡嬌問過府裡的婆子,可是聽說胡厚福有時候聽先生講書,香姨孃都在旁邊侍候筆墨的。而且據說香姨孃還請過識字的婆子教過的,她自己又誓要將這份職業做的十分完美,竟然是個刻苦好學的性子。胡嬌估摸著,常用字她應該也認了個差不離。

  如今拿自己不識字來推脫,可見是心中存怨。

  不過胡嬌可不管這些,隻要庫房裡對不上的東西,便拿了管事跟守庫的來問責,一頓板子下去,再讓他們掏銀子來賠,管事的不得不吐露真言,庫房裡對不上的大約是香姨孃派人拿到主院裡擺起來了。

  胡嬌果真帶人去主院裡瞧過了,另派了丫環對主院的東西造冊。

  香姨孃總想著,她一個官傢孃子,定然是要臉面的,哪有妹妹往哥哥房裡闖了去查東西的。她自己如今搬出了主院,縱覺得自己沒那麼大臉面,但她總要給自傢哥哥留臉面的吧?

  及至與胡厚福獨處,瑞香便忍不住垂淚,隻道:「大爺,奴傢替大爺管了兩年的帳,如今纔交了給姑奶奶,她便大張旗鼓的查帳,但有錯處便抓著院子裡侍候的管事一頓板子。府裡的人不敢動手,她便支使自己帶來的人動手,如今……傢裡提起姑奶奶來……」哪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迴孃傢喊打喊殺逞威風的?

  胡厚福還不覺瑞香的苦,當即便笑出聲來:「這些人倒是應該慶幸沒落在以前的妹妹手裡。若是□□年前,妹妹可是打遍東市無敵手的,連尋常的潑皮見了她都要繞道走,何況這些不聽話的奴纔?!這傢我既交了給妹妹管,自然是她想怎麼折騰都隨她了。你且告訴下面的人,都緊著些皮,犯在姑奶奶手裡,都別想著跑我這裡來求情!」

  他這些日子帶著妹夫在各商行轉,已經抓了幾處帳上的錯漏貪瀆之事,裁撤了三個掌櫃,再另外尋訪可靠的人了。

  如今傢裡傢外,被妹妹妹夫聯手肅清,胡厚福頓覺肩頭的擔子都輕了一半,每日的飯量都多了半碗。

  瑞香一狀不成,發現自傢大爺對這位姑奶奶十分寵溺,但凡姑奶奶做出來的事兒,他就沒有不同意的。就算在瑞香瞧來,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傢中下人議論紛紛,連廚房的採辦都捱了板子,帳房先生直接被攆了出去,還是不能動搖胡厚福對妹妹的信任。

  她都要絕望了。

  與姑奶奶過了幾迴招,府裡就已經有幾波人先後捱了打,十幾板子下去,再刁的僕人都乖覺了,如今在胡嬌面前,當真是恭敬無比。

  以前瑞香是不希望魏氏來,如今卻是恨不得魏氏早點來。

  到底她傢這位當傢主母性子溫厚,又不會懲治人,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可比在姑奶奶手底下討生活要容易的多。

  美中不足的是,當傢主母來了之後,她便隻能當個低眉下眼的妾侍了。

  胡嬌與魏氏哪裡知道瑞香心裡這些唸頭。縱知道了胡嬌也是一笑置之。

  她們姑嫂經年未見,如今見了面尚有許多話說。迴到傢來,胡傢倆小子已經與許小寶、武小貝一起去找許珠兒玩了。胡嬌倒陪著魏氏,瞧著瑞香在旁服侍她洗漱更衣,又喝了幾口熱湯,瑞香眼巴巴瞧著胡嬌,隻盼這位姑奶奶立刻提起要將掌傢之權交還給魏氏。

  柴房裡還關著倆婆子,昨日纔抓起來的,偷拿了客房裡的瓷器去倒賣,捱了十板子。那倆婆子託人前去求瑞香,她雖厭惡這倆婆子做出來的事,卻想趁著魏氏前來,求個情將這倆婆子放了,也好在其餘僕人面前賣個好。

  可惜胡嬌隻一味與魏氏敘舊,半點不肯提起交還掌傢之權。

  晚上,胡厚福與許清嘉迴來了,見到老婆兒子迴來,極為高興,將兩兒子都抱起來掂了掂,「可比過年的時候我迴去瞧著,竟然又重了許多!」

  再與老婆打個照面,還問一句:「孃子,路上可還習慣?有沒有暈船?」

  魏氏見到丈夫,笑意滿滿,哪裡還說得出話來,隻點點頭,胡厚福還當她暈船了,立刻拉著她的手要她迴房去休息:「既然不舒服,就迴房躺著,妹妹妹夫都不是外人,傢宴改日再吃也一樣。不如……請個大夫來?」

  胡嬌頓時笑出聲來:「哥哥,嫂嫂沒暈船,她隻是看到你高興的說不出話來!」

  魏氏被她揭破,頓時大窘,面上都紅了,嗔她一眼:「妹妹你……」

  胡嬌立刻反口:「哦,哥哥你在外面沒做什麼壞事吧?惹的嫂嫂這麼傷心,看到你話都說不出來了!」

  夫妻倆被她給逗的齊齊笑了,胡厚福立刻向妹夫求助:「還不快管管你媳婦?!這丫頭越來越厲害了!」

  許清嘉摸摸鼻子:「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懼內!」他竟然懼內懼的理直氣壯,胡厚福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魏氏卻不曾見過許清嘉與胡嬌相處的模樣,隻聽胡厚福說,許清嘉很是疼胡嬌。她理解的男人疼女人,卻不包括懼內這一條,頓時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胡厚福瞧見老婆這蠢模樣,隻覺心頭發軟,牽著她的手入座,「孃子又不是不知道阿嬌什麼性子,妹夫什麼性子。這丫頭是誰也惹不起,且由著她吧。咱們先吃飯,餓她一陣子就好了。」

  瑞香在旁瞧直了眼。

  初次見許清嘉,隻覺他生的清雋文雅,說不出的俊朗。如今縱丟了官,那也是個俊俏郎君,最難得的卻是溫柔體貼。如今再瞧他在胡厚福與魏氏面前自承怕老婆,心裡頓時百般不是滋味。

  總有些人的命,好的讓人嫉妒。

  譬如她傢姑奶奶胡嬌。

  胡嬌卻不知有人羨慕自己,笑著轉頭吩咐小寒:「孩子們在玩什麼?將他們帶了來吃飯。」

  小寒十分發愁:「小郎們跟珠兒一起在玩狗,已經讓人叫過了,都不肯迴來呢。」

  胡嬌:「……」

  她幾乎可以預見,此後這院子裡的熱鬧程度。

第一百零六章

  十月中,雲南州府發下告示,九縣農人不得私自與藥商交易,所種藥材必須由官府統一收購,再行與藥商交易。

  官府對外隻道商人奸詐,必定坑害農人,由官府出面,商人必不敢壓搾百姓。

  告示一出,無論是藥商還是藥農都傻了。

  許清嘉在時,官府從不曾乾涉交易自由,隻若有欺詐之事,必定不容。沒想到換了個官員,如今雲南郡新任府君還未上任,一切決議由尉遲修拍闆,不止是江南前來的藥商以及雲南郡的藥農,就算是州郡的藥經博士,市令,以及郡府各級官員都在靜等事情發展。

  尉遲修此舉看似在保護藥農,可是等官府將藥價收購價格公佈之後,藥商倒是還未有動作,藥農卻炸了鍋。

  無他,官府製定的收購價格比藥商給出的價格要低了四成,賤價收購,簡直等於明搶。

  九縣藥農怒而不憤,有那私自與藥商接洽交易的,被尉遲修派去駐守九縣的官兵抓住,押往州府,當眾施杖,戴枷示眾,沒幾日就喪了命。

  有藥商前往州府,與本次指定與藥商交易的官員錄事劉遠道問起藥材收購價格,竟然比往年的收購價高了五成。劉遠道如今算是尉遲修身邊的紅人,笑的十分溫和:「通判大人說了,商人往往擡高物價擾亂市場,如今這價格可是正好。」

  那藥商心道:確實正好,他們不但不用賺了,而且連車馬運費也要自己貼補,而且藥材進了藥行,尋常百姓是吃不起了,就算是富人傢也要考慮考慮這藥價。

  數傢藥商憤然而迴,有消息靈通的聽說許同知罷官之後,如今已經投奔舅兄胡厚福去了江南,便傳信迴去與胡厚福,請他代為向許清嘉問個主意。

  消息傳迴江南,許清嘉拿著信也不由苦笑。

  他自己是個清廉的,可尉遲修未必不想撈銀子。

  這主意當初還是胡嬌的主意,與胡厚福兄妹二人聯手,纔給九縣農人給了條活路,哪知道當初的活路如今卻成了勒在九縣藥農脖子上的索命繩。

  胡厚福急的團團轉,這些人當初還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了去的。其中不乏與之交情深厚的。有些如今雖然不做了,可剩下的幾傢藥商,他也不能不顧。

  「妹妹妹夫,此事……我卻不能袖手旁觀的。」

  胡厚福考慮到自己的身傢,想著一口吃下去這麼多藥材,也不切實際。而且高價收購藥材,到時候藥價上漲的太過離譜,難保不被官府追責。雲南郡的藥材拉到江南或者別的州府去售賣,光是運費就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許清嘉心憫百姓,胡嬌卻簡單粗暴的多:「先讓藥商提出今年收的藥材數量,一定大於今年九縣產出的藥材。這樣尉遲老賊豈不高興?到時候肯定動員藥農多多來賣。然後讓藥農將所有藥材都賣了,無論是成熟的還是未到時節的。等藥材收進官衙,再讓藥商全都撤迴來。不止藥商,就是那些藥材師傅,藥商派去的掌櫃夥計,全部撤離雲南郡。雲南郡總共也就兩三個醫藥博士,不可能守著九縣。聽說藥材是無論是收獲還是保存都有要求的,不是隨便撥棵草都能用的吧?況且官府裡那群裡,讓他們分門別類的去管理藥材……」她陰陰一笑:「尉遲修不是想壓著價格好大賺一筆嗎?那就讓他好好賠一筆!」

  九縣的藥材產出就算價格壓的再低,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許清嘉不是沒想過這招釜底抽薪之計,隻不過他對百姓總有幾分不忍。

  「今年的藥農日子恐怕不會好過了。」

  胡嬌冷笑:「再不好過,也比災年餓著肚子吃不飽,連冬天也過不去的強。況且就算是他們壓著藥材不賣,恐怕尉遲修也不會讓他們如願的。萬一帶著官兵一戶戶闖進去強收,到時候恐怕就是破傢滅門的事了,而不是賤價收購!」

  她算是看出來了,尉遲修就是那黑了心肝的官員,內裡漆黑一片,恐怕早謀算著拿這藥田來撈銀子的。

  許清嘉慨歎:「也唯有如此了!」藥農損失再大,也比送了命強。

  胡厚福提筆,將這主意寫成,也不說是誰出的,隻道讓幾傢藥商看著辦,如果覺得此事妥當,就行辦理。又痛陳厲害,隻道就算是不賺,也比賠了藥費,到時候擡高藥價,再被官府追責的強。

  到時候追根究底,官官相護,尉遲修不會有事兒,倒黴的卻是他們這些商人,還要背個奸商的罵名。

  反正大週地大物博,不能從雲南郡販賣藥材,那就去其餘各州府搜羅,總歸他們不能擡高藥價。

  拿了信的僕從星夜趕路,用了近二十多天就將信送到了雲南郡藥商手裡去。

  蘇州胡府裡,胡嬌陪著嫂子抽查四個孩子的功課。四個小子一溜兒站在她面前,挨個兒等著她評品自己今日的大字。胡嬌瞬間生出一種小學老師的錯覺。還是那種十分有威嚴的老師。

  許清嘉近日隻有空佈置功課,檢查功課的事情就落到了胡嬌頭上。她雖然當初不上心,可是聽著許清嘉給孩子們講課,接受能力也是不錯的,再批批大字,照著書盯著背一背功課,再掰些歪理給孩子,還是可以的。

  魏氏見小姑子拿著筆有模有樣的在孩子們寫的大字上勾圈,忍不住笑道:「到底是當了榜眼孃子了,想當年妹妹隻會舞刀弄棒,如今都會寫文品文了。」胡嬌湊到她身上去蹭了一下,親暱的笑:「嫂子若是想學,我教嫂子來識字?」目光還有意無意往魏氏身後立著的瑞香面上瞟了一眼。

  胡厚福這些年很喜歡讀書寫字,如今他的一筆字寫的比胡嬌的都好。聽說這位香姨孃也喜歡讀書習字,想來便是投其所好。

  魏氏笑著搖頭:「我卻是不成的了。我都這把年紀了,比不得妹妹伶俐,還是不用學了吧?」

  胡嬌提筆勾了振哥兒寫的一個字,見他小臉都快放出光來,面上笑意頓時更濃了:「嫂子,哥哥這幾年很喜歡讀書向學,嫂子雖然不識字,我教嫂子一點,等晚上哥哥迴來了,再央哥哥教你寫會字,識一識數,豈不是更妙?」

  魏氏來了這些日子,心裡正有點不安。

  自她來了,胡厚福倒是沒再去瑞香屋裡去歇著,每晚都是迴正房去睡的。隻是胡厚福這麼些年在外奔波,也請了先生教書,如今文化水平突飛猛進,每晚迴去不是拿著帳本子打算盤,就是抱著本書看,有時候夫妻倆想談談心,魏氏除了張口談談孩子們,竟然與胡厚福再無可說。

  胡厚福外面的事情她不知道,縱他有心說給魏氏聽,魏氏也不懂。二人相處起來全然不似當年在滬州之時,每日總有說不完的話。

  這使得魏氏隱隱生出一種恐慌來,忍不住會揣測瑞香與胡厚福在一起之時,是不是與他讀書習字,談天說地?

  夫妻間原本親密無間,如今她有時候看著瑞香來正院侍候胡厚福吃飯穿衣,竟然生出一種自己纔是外人的錯覺來。

  小姑子的提議無疑是讓她心動了。

  假如每晚能夠讓胡厚福教她識字……也不愁二人沒什麼共同話題可說了。

  隻要破開一道口子,往後的事情隻有越來越順的。

  胡嬌也不再多說,隻埋頭批孩子們的大字。她固然可以強力插手哥嫂房裡的事,胡厚福與魏氏秉性寬厚,定然也不會嫌她多事,可是她卻不覺得自己能夠一輩子代勞這件事。

  魏氏總要自己立起來的。

  與其她自己快刀斬亂麻的將瑞香趕出去,還不如放在這裡讓魏氏練練手,有了瑞香這個情敵的存在,魏氏說不定會變得更好。

  胡厚福的生意如今做的極大,而這個哥哥也早不是滬州東市上的那個年輕屠戶了,他的目光甚至已經看的很遠,而魏氏還停留在滬州,停留在原地。

  四個小子裡,許小寶的字寫的最好,就算是大侄子振哥兒都不及。振哥兒隻跟著滬州東市的老秀纔讀了幾日,如今一筆字寫的還很是差,就連武小貝也不如。武小貝是個急躁性子,以前沒少被胡嬌與許清嘉敲打,最近也算有了點耐性了,初看到比他大一歲的振哥兒的字,特別得意的跑來跟胡嬌炫耀:「孃,我的字比振哥兒的好多了!」

  被胡嬌在腦門中拍了一巴掌:「混小子!你不朝前看偏要朝後看,有什麼出息?!有本事跟你哥哥去比啊!」

  武小貝頓時蔫了,「孃你也知道哥哥寫的好,作甚要拿我跟他比?!」

  「你哥哥寫的好,那是你哥哥認真,你寫的不好是你不認真,並非是你不及哥哥聰明!懶鬼,別拿這事當藉口,以後寫字認真點!」

  雖然被孃親訓了,武小貝面上愁苦,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歡喜。

  這種情緒自從去過一次長安迴來,就一直不曾消散過。他多怕胡嬌與許清嘉將他捧在手心裡,客客氣氣的,看到他隻溫和的笑,一點不敢懲罰。

  ——寧王妃待他便是如此。

  似乎,隻有這種毫無間隙的與待許小寶如出一轍的態度,纔能讓他惶惑不安的心安靜下來。

  胡嬌自不知這小子腦子裡的彎彎繞,在他的大字本上指出好幾個寫的不認真的,罰他迴頭再寫。待四歲的小侄子軒哥兒格外優待,將他滿篇的墨團團都圈了起來,誇他寫的真棒。

  軒哥兒一張小臉都漲紅了,喜的去瞅魏氏,魏氏雖然不識字,可在四個孩子的大字本上略掃兩眼,也知道軒哥兒寫的最差,嘴角都帶著笑意:「你就偏著軒哥兒吧!」

  許小寶與武小貝以及振哥兒三個孩子面上頓時都露出「舅母/孃親你真是說出了我的心聲」的表情來。

  胡嬌一擡頭就看到三個小蘿卜頭的神情,連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們都當我偏著軒哥兒,問問你們自己,四歲的時候是不是寫的也是墨團團?這時候能握筆就不錯了,難道還指望著你個幾個中間出來個神童不成?」

  三個孩子聽了,纔算是平了心氣兒,看軒哥兒也不覺得他有多蠢了。

  胡嬌批完了,吩咐永喜帶著幾個孩子去前院找方師傅練武。自從永壽留在雲南郡,永祿便頂了他的缺,如今跟著許清嘉身邊跑腿,倆小子就隻能由永喜帶著了。

  永喜雖然也算機靈,可是到底嘴頭子功夫不比永祿,孩子們立刻發現晚睡故事沒有了,已經好幾次跟胡嬌抗議,要讓永喜將永祿哥哥換迴來。

  可是永祿外面做的事,永喜也不能勝任,就算聽到倆小爺對自己「情深意重,唸唸不忘」,也分-身乏術,隻能偶爾迴來,抽空給幾個孩子講個小故事來博小爺們一笑了。

  他如今在外跑面,接觸的人多了,又是生意場上,各色人都有,故事也越來越精彩,胡嬌有倖聽過一小段,都恨不得將這小孩子留在後院。暗暗歎息他不是個說書的可惜了。

  魏氏終於想通了,開始跟著胡嬌識字。

  許清嘉迴來聽到老婆忝為先生,居然教嫂嫂識字,頓時笑的打跌:「也就是阿嬌這水平,嫂子也不嫌棄。大哥如今的學識都比你強,那一筆字寫的筋骨圓滑,你真應該跟大哥學學。」

  作生意的人,學的是處世之道。

  胡厚福字如其人,倒也不奇怪。

  胡嬌將他撲倒在床上一頓好撓,「讓你笑我讓你笑我!我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師傅肯定是哥哥……」她笑的奇怪,許清嘉也是過來人,一想便明白她的用心了,頓時笑的更厲害了:「你倒操心的多!跟個妾室置什麼氣啊?瞧她不順眼攆出去不就完了嘛?」再說胡厚福也未見得寵瑞香。

  他的思維完全是這時代男人的思維,主母不喜妾室,那就攆出去。

  不想胡嬌卻不撓他癢癢了,爬要他胸膛之上,一下下在他胸膛之上隨意劃著,語氣卻十分認真:「你懂什麼?夫妻相處,自來是要共同進步的。哥哥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拼,不止學識增長,就連眼界也早已開闊許多。早與嫂子說不到一起了。我瞧著嫂子來了這些日子,似乎頗有些苦惱,不知如何與哥哥相處。她在滬州多年,這幾年也就逢年過節哥哥迴去,來去匆匆,也沒個交心的時候,大約隻知道男人在外賺了很多錢,卻連個跟哥哥如何溝通都不會了。我自是要助她一把。瑞香嘛……哪裡就值得我出手了呢?就留在那裡,給嫂子練練手。萬一哥哥將來更為發達,外面貼上來的女人恐怕不少,嫂子又性格寬厚,事到臨頭恐怕就隻有哭了。及早練練有好處!」

  這些話,她對著魏氏不肯說,對著許清嘉卻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孃子高瞻遠矚,為夫自愧不如!」許清嘉被她壓著,躺在床上朝她作揖,又冒出一句話來:「趕明兒不如老爺我也納個妾迴來,說不定孃子就更加用心向學了!」這主意真是不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許清嘉得意的笑還未全落,胡嬌已經笑著起身,將他輕鬆翻過,反剪了他的雙手,俯身在他耳邊陰惻惻道:「哥哥與嫂嫂讀書習字,共同進步,為妻與夫君的進步之道就是捉對廝殺,強身健體!」

  她手上稍微用點力,許清嘉已經嗷嗷叫了。曾經也是堂上威風的同知老爺,此刻被老婆反剪雙手,連連求饒:「孃子孃子我錯了!阿妹妹妹我錯了!為夫是斷然不敢納妾的!疼——疼——」

  胡嬌在他耳珠上輕咬了一下,拿舌尖往他耳洞中輕探了一下,在許清嘉的抽氣聲中,溫柔問道:「夫君是不敢納妾啊還是不想納妾?」

  這次許清嘉態度十分堅決,「為夫從來沒想過要納妾!從來不想的!阿嬌阿嬌……好妹妹快鬆手……」

  胡嬌「噗」的一聲笑了,鬆開手往旁邊走去,倒了盃茶去吃,「誰是你的好妹妹?!別瞎亂叫!這幾日是不是跟著哥哥在外面應酬,我瞧著你嘴甜了不少啊?」

  許清嘉揉揉自己的雙肩,腆著臉過去湊到她面前:「哥哥那麼疼你,就算有特別的應酬,你覺得他會叫我嗎?!好妹妹,給許哥哥親一口……」

  胡嬌嘴裡的茶險些噴出來,人都快要笑軟了,伸手將他往旁邊推,偏生這人自從不當官,連點官威也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市井之中混久了,越來越沒臉沒皮了,上來就往她身上蹭……

  房門外面候著的小寒與冬至一臉尷尬的聽著房裡的動靜,悄悄往遠處挪了過去,直到了聽不到房裡動靜,但又能確保房裡叫人聽到得,這纔立住了腳。

  主院裡,丫環們掌了燈就下去了。

  胡厚福跑了一天,習慣性的要泡腳。

  最近這項工作由魏氏接手了,到了晚上房裡的丫環都被她揮退,她親自挽袖子與胡厚福泡腳。瑞香也曾經表示過,這項工作可以由她這個奴婢來做,奶奶隻需要等著被侍候就好。不過魏氏在旁觀了瑞香侍候胡厚福泡腳之後,終於還是開口接過了此項工作,表示內務還是由她來接手的好。

  瑞香隻能含恨退下了。

  不過今晚的泡腳又增添了別的節目。胡厚福雙腳放進水裡,魏氏拿了一本大字本來遞給他,自己坐到小杌子上,低頭洗腳。

  胡厚福打開來看,還當是軒哥兒的功課,忍不住贊道:「軒哥兒這兩日有進步啊,到底是要跟著妹夫多學學的。纔來的那幾日我瞧著他寫的可全是墨團團啊。」這字雖然還是墨團團,但不再是一團黑糊糊的,好歹能分得橫豎撇捺了。

  低著頭的魏氏隻覺得面上發燒,「那不是軒哥兒的字。」

  胡厚福勃然大怒,連腳也要不泡了,就要尋了振哥兒來:「這小子比小寶都要大著一歲,怎麼字越寫越迴去了?前幾日我瞧著他還有點長進了,怎的練了這些日子又倒退了?是不是最近天天玩不肯好生讀書?」

  他自己苦於青年開曚,讀書太晚,就恨不得兒子們早早讀書成材。

  魏氏死按著他的腳不讓他頓,面上都要滴出血來,「這是……這是我寫的,不是振哥兒寫的……」

  胡厚福怒氣一下消散了,再仔細從頭翻了一遍,果見這筆劃綿軟,頓時笑了起來:「這是幾時的事?我竟不知道孃子喜歡寫字了?」

  魏氏聽得他的聲音也覺得喜意,暗道小姑子這招真妙,仰頭看著他,滿目依賴:「這些年夫君一直在外奔波,我不過閒坐傢中享福,既不知夫君在外日子過的有多辛苦,自己也不能替夫君分擔一二。妹妹提起教我識字,我想著總歸識字是沒壞處的,到時候我傢裡的事情都管起來,夫君在外也好放心!」

  胡厚福喜的拉著她的手就要讓她站起來,魏氏滿手水漬,淋淋漓漓隻不肯起來:「腳還沒洗完呢。」

  還洗什麼腳呢?

  胡厚福將人扯起來,直接扯進自己懷裡坐著,腦袋在她馨香的懷裡埋首好一會兒,這纔擡起發光的眼睛來,喜笑顏開:「我原想著……讓妹妹一直幫你掌著傢,又怕你想多了。你自己想學就好,想學就好!」

  夫妻二人靜坐了好一會子,雖然一句話不曾多說,可此時無聲勝有聲,竟然都覺得,似乎這麼些年聚少離多的日子都是過眼煙雲,兩個人還是新婚夫妻,同心協力,隻為了將小日子經營好,再沒有什麼事兒能難倒他們夫妻倆的!

  第二日胡嬌再見魏氏,見她頰邊紅暈淺淺,整個人帶笑,精氣神都不一樣。一掃之前初來之時的不安與沉鬱。

  她扯著魏氏悄聲問:「昨晚嫂嫂跟哥哥習字了?」

  魏氏臉都紅透了,目光裡帶著感激,拉著她的手,在她額頭輕點了一指,就跟她還是小姑孃時候一般,「小丫頭又淘氣了!」

  胡嬌嘿嘿笑:「那就是真的習字了?」

  魏氏紅著臉點點頭,到底還是沒忍住:「他……他握著我的手親自教我的……」

  魏氏身後立著的瑞香一大早跑來侍候男女主子,見他們倆一把年紀居然互相凝望對方,眼裡壓根沒瞧見她,心裡暗暗吃驚,隻不過一晚上功夫,這魏氏是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大爺的眼神這麼情意纏綿?

  若說大爺對魏氏之前那種溫柔體貼她也尋常見慣,當丫環那幾年不是沒瞧見過,後來也覺得大爺就是個天性體貼的男人,待婦人都是如此。她自己做了妾,也覺胡厚福隨和好相處,可是這種眼神卻是從來不曾瞧見過的。

  再聽到魏氏的話,指甲都忍不住要掐到肉裡去了……真是悔不當初!

  她當初怎麼就沒學到這招?纏著大爺教她習字以增進感情?

第一百零七章

  雲南郡府衙,尉遲修看著劉遠道遞上來的本子,抿一口酒,一頁頁翻過去,越往後翻越歡喜:「你說這許清嘉是有多笨啊?放著這麼一條生財大道不走,非要走羊腸小道。他是跟銀子有仇吧?」

  當官不撈銀子,這人傻不傻?

  劉遠道小心跟隨了這麼久,算是將尉遲修的性子摸熟了,這人最愛的有四樣,酒、色、財、權,缺一不可。

  初來雲南郡的時候,掩飾的多好。姜還是老的辣,許清嘉到底是栽在他手上了。

  劉遠道慶倖自己跟對了人。

  這帳本子乃是九縣預購藥財的數目,就是派人前往村寨,將九縣藥農的藥材登記在冊,省得到時候這些藥農高價賣給藥商。細帳都在各縣,到時候收藥財都按著細帳來,總帳隻是各村寨的總量,拿到尉遲修這裡匯報。

  「大人,九縣縣令向大人提起,縣裡太窮,庫中沒有存銀,而那些藥農是不見銀子不賣藥材,便想著藉調些州府庫銀過去應急……」

  「這幫刁民!不見兔子不撒鷹!」尉遲修合上本子,想到有一大筆收入馬上要落入自己的腰包,心情似乎也沒那麼壞了。寫了道手札,按下自己大印,讓劉遠道去官庫裡提銀子。

  郡守府衙門口,藥商帶著藥材師傅與掌櫃的就守在門口,看到劉遠道押著銀子出來了,都急吼吼迎了上去,「劉大人,我們什麼時候能買到藥材啊?再耽擱下去可就過年了!」

  劉遠道想到尉遲修吃肉,他這次定然也能喝口湯,就心情莫名變好。看著眼前這些藥商,無端覺得這就是一隻隻肥羊,隻等著他們磨刀霍霍去宰,面上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和暖的笑意來:「大傢別著急別著急!你瞧瞧我這不是纔押著銀子去收藥材嘛,等收到了迴來就給你們!大傢別著急啊!」

  尉遲修讓高正此次同他一起押送銀子去九縣,劉遠道還想著尉遲修待高正的態度。

  高正算是許清嘉的心腹,樓玉堂已經外調去了別地,段功曹那就是個混人,怕老婆的要死,聽說最近在傢裡又納了個妾,被老婆打傷了腦袋,這次傷的比較重,說是起不了身正臥床靜養,一應公事都推了出去。

  尉遲修讓高正押銀子,難道是看上了他的纔乾 ?

  要說這姓高的也確有幾分纔乾,隻不過命不好跟錯了人而已。

  劉遠道派人去請高正,沒想到派去的人迴來說,高正前兩日去曲靖辦案,結果不小心摔下馬來,摔斷了腿,如今還在傢裡休養呢。案子已經交給了旁人去辦理。

  劉遠道暗道一聲晦氣,隻能自己帶著人押送銀子去九縣了。

  段功曹傢,段夫人聽著躺在床上的人哼哼,沒好氣的白他一眼:「行了行了!這會兒沒人,你叫給誰聽啊?」

  段功曹頭上蓋著帕子,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帕子從頭上掉了下來,皮光肉滑,一點問題也沒有。段功曹腆著臉笑:「總要讓外人相信我真的被你砸破了頭嘛,不然我哪裡偷得了懶?」

  至於傢裡新進的那位美人兒,還真不是他的枕邊人,乃是他那位原上司,遠在江南的同知大人好心送來的,據說是為他著想,讓他委婉的向尉遲大人表達臣服之心。

  就為傢裡新添的這位美人兒,段夫人當著傢小僕人大鬧一場,後來將他堵在房裡,外面的丫環隻聽到房裡一頓亂響,再沖進去便瞧見段功曹拿帕子捂著帶血的額頭,房裡桌子也倒了,凳子也翻了,就連多寶格上放著的兩隻瓷瓶也被打破了……戰況慘烈!

  段夫人全然不吃他這一套,冷哼一聲:「改日我就前去尉遲府上送禮,總要向尉遲夫人賣個好去。」她傢常為了美人而鬧的雞飛狗跳,整個雲南郡的舊官都知道,可是那位通判大人的府裡可是和諧的很。

  通判夫人倒是不介意將美人兒奉到通判大人的床上,當真賢惠至極!

  段功曹拿起旁邊一隻團扇巴結老婆,邊扇邊勸她:「夫人消消火!」卻被毫不領情的段夫人在手背上敲了一記:「大冬月的你給我扇扇子,還嫌我不夠冷是吧?!」

  段功曹立刻扔下扇子,拉開衣襟無恥的將她整個都裹了進去:「為夫給你暖暖,暖暖!」

  老婆在他懷裡使勁掙紥,被他一圈臂抱在懷裡往床上走去……

  十二月初,劉遠道跑的腿都細了,纔帶人將九縣的藥材都收了上來,倒將郡府官庫裡的銀子都散了個乾淨。不過想到緊跟著有江南藥商這幫冤大頭掏銀子,就一點也不擔心了。

  他帶著官兵收藥材,因今年是官府賤價強徵,不似往年都有江南藥商派出的藥材師傅盯著,哪些藥材可以收哪些還待長成,藥農們心裡都有底。今年既然上面也沒製定標凖,瞧這架勢,未來幾年大傢都不必種藥材了,反正也是荒山野地裡懇出來的,索性一氣亂撥,不管幼熟好壞,盡皆收了。

  前來收藥材的差役們哪懂這些,隻要藥農交上來的,就按著類別分開,不將各類藥材混放在一處就算不錯了。

  而九縣縣令眼瞧著今年這種收法,暗自心裡嘀咕,都怕擔責任,便讓人在劉遠道耳邊吹小風:「……這些藥材可都是銀子吶,放在縣衙……哼哼……」

  誰都不是傻子,收上來之後再被各縣縣令偷偷弄出去幾車賣了,那都是大大的油水。

  況且這些藥材拉到州府,轉手就要交給藥商,沒道理放在九縣給別人偷。

  長長的藥材車隊從前街過去了,高烈跟著高孃子逛街,看到這一幕迴傢向高正吹噓:「爹爹,今天我看到跟龍一樣老長老長的車隊了……」

  高正斜倚在榻上,閒得無聊。他又不喜歡讀書,對外宣佈摔斷了腿需要休養個半年,自然不能練武,每日窩在房裡都要長毛了,在兒子腦門上敲了一記:「你見過龍?」

  高烈眼珠子轉轉,不說話了。

  高孃子一笑,讓兒子下去玩,「聽說是從九縣收上來的藥材,從城門到一直排到了州府衙門。」

  「居然沒暴動?那些藥農這次怎的這麼聽話?」

  高正跟著朱庭仙處理過不少夷民□□,自從州府衙門賤價收購藥農的公告貼出來之後,他就在想轍,不想摻和到這裡面去。後來找了個機會,倒真是從馬上摔下來了,不過他自己早有防備,因此隻是崴了腳,休息了半個月就沒事了。對外卻說是斷了腿,總之就是不想摻和這事兒。

  藥農們得了藥商與藥材師傅的暗示,心裡也有成算。況這兩年年景不錯,他們傢裡的田還種著,日子尚且過得,何必跟官府過不去?

  但凡有一口吃的,他們也不願意提著腦袋去拼命。

  藥材押到了州府,劉遠道喜孜孜向尉遲修去報喜,迎頭遇上段功曹,兩個人不陰不陽客氣了幾句。

  他雖然最近一直忙,也聽說段功曹原來得了個美人兒,還未消受,就被老婆打成了重傷。趁著他養傷,段夫人竟然轉頭就將人送進了尉遲府。

  聽說段功曹為此捶胸頓足。

  可是送進尉遲府的人哪是那麼容易要迴來的?那不是打尉遲府上的臉嗎?

  不過就因為這美人兒溫柔解意,頗合尉遲心意,最近尉遲修待段功曹十分不錯,上司與下司因美人而關係破冰,握手言和。

  劉遠道十分不屑於段功曹此舉,認為他不過是個靠著女色往上爬的小人!

  不過當著段功曹的面兒,這話卻不好扯開了說。

  低頭不見擡頭見,總還要給彼此留一分顏面的。

  劉遠道立了大功,迴頭便帶著尉遲修蓋過大印的公告親自督促著差役們貼到了府衙外面,公告上面有府衙定的藥價,以及從明日開始州府便開始售賣收來的藥材,慾購從速。

  當晚,劉遠道陪著尉遲修喝了半夜的酒,第二日也不敢懈怠,爬起來便往府衙跑。想象之中那些來自江南的肥羊們應該已經攜著大包的銀票前來收購藥材,就覺腳步輕快,宿醉也沒那麼難受了。

  哪知道到得府衙門口,隻昨日拉來的藥材車還停在那裡,半點動靜也無。

  問問守夜的差役,可有人來詢問藥材,那差役糊著一臉的眼屎打了個呵欠搖頭,「大人,還沒人來過。大約還早呢,藥商們銀子多,說不定這會兒正在客棧裡點銀子呢!」

  劉遠道樂了,在那差役肩膀上拍了一記:「言之有理!」

  自己進了府衙,凖備再歇會腳。

  雲南郡州府門口,接連三天藥材車堵的眾官員連馬車都過不去,大傢不得已改了上班坐馬車的習慣,都邁著兩條腿上班。

  尉遲修覺得奇怪:「難道他們沒看到佈告?」

  藥材還沒收上來的時候,他進出衙署,這些江南藥商可是日日堵在門口的,都是一副恨不得當場掏銀子的架勢,怎的藥材運迴來了,藥材商人卻沒動靜了?

  等到過了半個月,眼瞧著要過年了,而江南藥材商人還是沒動靜,尉遲修就坐不住了,立刻派劉遠道去查一查。

第一百零八章

  顯德二十七年,蘇州胡府張燈結彩,舉傢團圓。

  這是一傢人別後多年的第一個團圓年,胡厚福派了鋪子裡的夥計將蘇州市面上能買迴來的吃食差不多凖備了,又另有別處搜羅來的奇巧之物供孩子們玩耍。

  傢裡五個孩子現在見到胡厚福就纏了上去。振哥兒軒哥兒先時在他們爹爹面前尚有些拘謹,但許小寶與武小貝卻是膽大淘氣的,一直對這位素來疼他們的舅舅充滿了好感,更有許珠兒這小丫頭人小嘴甜,胡厚福到了年底天天往傢搬東西,光小丫頭吃的用的玩的就搬來了兩箱子,這令她見到舅舅就抱著他的腿不讓走路,「舅舅,舅舅」叫個不停。

  胡厚福最喜小姑孃,大約是覺得在許珠兒身上能瞧見胡嬌小時候淘氣的影子,所以待這位外甥女兒尤其疼愛。被小丫頭抱著腿走不了路,便伸手將她撈起來抱在懷裡,身後四個男孩子見胡厚福居然吃許珠兒這等撒嬌手段,暗自唾棄小丫頭臉皮厚。許小寶與武小貝便跑上去牽著胡厚福的袍角獻媚:「舅舅,昨兒你給我們的那個報時的小銅人沙漏可有趣了……」

  軒哥兒與振哥兒也緊跟著上前,「爹爹,聽說蘇州元宵節有花燈,街面上還有買的漂亮花燈。咱們傢要做花燈嗎?」

  胡厚福懷裡的許珠兒立刻便接口:「舅舅我也要漂亮的花燈……」

  「舅舅……」

  「爹爹……」

  許清嘉跟他一同進來,見他抱一牽四,對自傢閨女這種「有奶便是孃」的行為深表無奈,向許珠兒伸手:「珠兒過來,爹爹抱!」

  小丫頭立刻縮進胖胖的舅舅懷裡,小下巴擱在胡厚福肩頭,不留情面的拒絕了她爹爹:「不要!舅舅要給我買花燈!」

  胡厚福頓是朗朗大笑,將懷裡小丫頭香軟的小身子又抱緊了一些,「乖乖,你要什麼舅舅都給你買!」

  胡嬌與魏氏迎了出來,見胡厚福這般受歡迎,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們這幾個小壞蛋,過個年都快讓你舅舅把鋪子搬空了!珠兒還不快下來?舅舅累一天了,也讓舅舅好生歇一歇。」

  胡嬌開口,許珠兒纔不情不願的從胡厚福懷裡掙紥爬下來,不忘仰著小腦袋給胡厚福灌一記迷湯:「舅舅最好了!珠兒最喜歡舅舅!」

  這小嘴甜的!還沒過年就跟抹了蜜似的!

  胡厚福捏了下小丫頭的小臉蛋,對落後一步的許清嘉笑道:「妹夫不知道,阿嬌打小就這毛病,想跟我要什麼,嘴巴比珠兒還甜!」

  有這迴事嗎?胡嬌一點也不相信。

  除夕年夜飯擺在了正廳裡,雞鴨魚肉,水陸海珍,擺滿了一桌子。

  胡厚福坐了首位,右手邊是許傢一傢子,從許清嘉開始往下排,妹妹外甥。左手邊是魏氏,以及自己倆兒子。瑞香姨孃早被胡嬌遣走,「大節下的,香姨孃還是跟親孃去守歲吧,也省得你孃親冷清。」

  實則是不想大過年的給魏氏添堵。

  一傢人在一起吃飯,若是胡厚福身後站個香姨孃添水挾菜,未免大煞風景。

  魏氏對小姑子此舉感激不已,待香姨孃從廳裡出去之後,要感謝她,卻被小姑子瞪了一眼:「嫂子來了也有好幾個月了,看著誰不順眼,早點弄出去大傢都輕鬆。省得自己不痛快別人也不痛快。」

  魏氏溫厚一笑,又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當初……是我作主給她開了臉做通房的,這會兒再將人弄出去……」

  胡嬌便不再勉強她,總要她自己想通纔好。

  胡府裡歡天喜地,吃飯了團圓飯,胡厚福又帶著孩子們去院裡放煙火玩。蘇州城內有位姓徐的先生煙花做的極好,每年節下便供不應求。胡厚福也是覺得今年孩子們都在,買些迴來讓他們瞧熱鬧。

  他自己親自挽了袖子去點火,身後排排站著孩子們,許珠兒被胡嬌抱在懷裡,許清嘉又臂攔著妻女,倒怕這煙花驚著了她們。

  前院裡,五色煙花在天上炸開,燦爛的星火在瞬間將胡傢院子都照亮了,四個小子又笑又跳,都快要樂瘋了,胡厚福便接連點火,身後僕從不斷從庫房裡抱了煙花過來,好多丫環僕婦們都跑來前院瞧熱鬧。前院裡,人是越聚越多。

  杏花院裡,侍候瑞香的小丫頭擡眼瞧瞧外面不斷升起的煙花,聽著前院隱隱傳來的笑鬧之聲,有幾分心神不寧,也很想跑到前院去瞧熱鬧。可惜瑞香正與她親孃在吃飯,她沒發話,小丫頭就不敢擅自跑到前院去。

  正房裡擺著雞鴨魚肉,菜品比正院裡少了三分之二,瑞香聽著外面的熱鬧,筷子將盤裡一尾魚給搗的稀爛模糊,她孃親田婆子瞧著閨女這模樣,暗自歎氣,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勸她:「大爺一向著緊太太,太太既然來了,你就自己多點眼色,別惹的太太心煩!」

  當著自己親孃,瑞香倒沒有什麼不敢說的,「大爺著緊太太我是一向知道的。可是……姑奶奶倒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了。她一個外嫁的女兒,哪有迴頭管哥嫂房裡事的?」不然,胡厚福與魏氏都是寬厚的性子,就憑她的本事,在胡傢後院裡有一蓆之地也沒什麼難度。

  田婆子在胡傢也有幾年了,與滬州東市胡傢鄰人多有接觸,聽了這話更要勸勸女兒:「姑奶奶我雖然是初次見,可是瞧著大爺與太太待她的情份,便知以前那些鄰人的話不假。都說姑奶奶是大爺一手拉扯大的,後來太太進了門,也當小姑子當親妹妹來疼的。況我聽說姑奶奶性子厲害,你往她手上去犯,還能落著好的?聽孃的話,咱安安生生在這府裡過著,不會少你一口吃穿。」

  瑞香心中忽起一陣膩煩,將面前碗盤推開,「吃飽了,你自己個兒慢慢吃!」自己去床上歪著去了。

  田婆子暗歎一口氣,心道:到底蘇州府繁華,這丫頭跟著大爺幾年,在外面被富貴迷了眼,這纔不安份起來。

  可是閨女大了,當孃的又能管她到幾時?

  前院裡,胡厚福放了一會,胡嬌也心裡發癢,將閨女塞進許清嘉懷裡,自己下場去玩。她膽大心細,與胡厚福兄妹倆比著放煙花,旁邊瞧熱鬧的僕人們心道今晚大爺可是燒了好大一堆銀子,這徐師傅做的煙花可不便宜。

  胡嬌哪裡懂行情,隻管玩的開心。四個小子分作兩派,為他們兄妹助陣加油。最後以兄妹倆各燒了一件新衣服為結侷,纔結束了這場煙花比賽。

  抱著閨女迴房去的時候,許清嘉還笑她:「離了哥哥你就是最有主見的,跟著哥哥過一陣子,你就成了個小丫頭,竟然比小寶小貝還要淘氣!」

  許珠兒在她爹懷裡幫腔:「孃淘氣,打屁股!」

  倆哥哥常被她孃這麼威脅,她都聽熟了。

  胡嬌在她的小屁股上輕拍了兩下:「小壞丫頭!」又朝著許清嘉燦然一笑:「去年一年太倒黴了,我下場多放點煙花,給你去去黴氣!今年必定順順利利的!」

  許清嘉沒想到老婆原來存了這份心思,頓時瞧著她的目光都要柔的化成水一般,隻悄悄騰出一隻手去握了下她的手,便縮迴來繼續抱著小丫頭。

  跟著夫妻倆身後的武小貝壞笑著戳了下許小寶,小聲道:「哥哥你瞧見了沒?剛爹爹摸了下孃親的手……」

  許小寶老神在在,顯然有當哥哥的風範:「將來你長大了,就懂了!」

  直讓武小貝鬱悶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遙遠的雲南郡,已經下了十來日的雨了。

  那日劉遠道接了尉遲修的令,帶著人前去尋江南藥商,可是四處打問之下,竟然發現,似乎幾日之間,江南藥商就在城裡失去了蹤影。

  他額頭冒汗,直覺不好,揪著客棧掌櫃的領子不肯罷休:「說,那些江南藥商哪裡去了?」

  客棧掌櫃的也知道官府賤價收藥材,卻又凖備高價賣給江南藥商之事。心裡不齒尉遲修的為人,面上卻惶恐的厲害:「早幾日那些人就退房走了,說是……說是迴鄉過年去。過完了年再迴來……」

  迴鄉過年?!

  劉遠道大怒,手上用勁差點將客棧掌櫃的給捏的閉過氣去:「他們早不迴鄉過年晚不迴鄉過年,偏要等到藥材收迴來了纔迴鄉過年?!」

  旁邊夥計見勢不妙,有倆膽大的齊齊撲上去扯劉遠道的手:「錄事大人,給我傢掌櫃留口氣兒!您要將我傢掌櫃給掐死了!」

  劉遠道這纔驚覺自己用了多大的勁。

  他頹然鬆開了手,掌櫃的咳嗽了幾聲纔緩過氣來,心道:就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勁兒,自許同知離開之後,不但那些種藥材的藥農倒黴,便是我們做生意的哪個不倒黴?這纔大半年功夫,各種捐稅就收了好幾迴,被江南藥商耍了,真是該!

  劉遠道見再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況且開客棧的隻有迎來送往的,卻沒有必須要看著客人不讓走的道理。週圍樓上樓下乃至過往百姓見著他這樣子俱冷冷以對,雖然並不曾口出惡言,但這眼神卻讓劉遠道如芒刺在背,帶著兵勇灰溜溜而去,向尉遲修稟報去了。

  「你說什麼?全迴鄉過年去了!」

  正喝著小酒摟著美人做著發財大夢的尉遲修一把推開膝上美人,不可置信的站了起來。

  年前賈昌便傳信於他,雲南郡守一職經過朝廷之上的幾番扯皮,大約開年之後,便會定下來。隻要新的郡守任職,他這個負責監察之職的通判是必定要將公務移交的。到時候查帳是再所難免。

  如今官庫空空如也,他還指望著大發一筆橫財,順便將庫銀還迴,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就過去了,哪知道出了這個紕漏。

  「就……一個也沒留下?」

  沒道理啊!這幫人前段時日天天守在府衙門口,就等著收藥材,他當時還想,既然這些藥商這麼急迫,要不要再提提價。哪知道纔過了多少日子,就不見了這幫奸商的人影。

  劉遠道臉色灰敗,搖搖頭不敢再說什麼。

  尉遲修怒極跳腳,砸了手裡的酒壺,那美人嚇的一溜煙退了下去。他面色漲紅,似所有的酒意都湧上了頭,「這幫奸商!這是要坑死本官啊?!」

  當夜,雲南郡便下起雨來。

  這些日子,從九縣收來的藥材都堆積在了州府衙門前面的空曠處,將整個州府衙門前面都堆滿了,尉遲修派了一隊衙差每日巡守,防著百姓偷藥材。這些差役見下起雨來,便就近尋個廊簷去避雨,卻將藥材都置之不理。

  事實上,這成山的藥材,就算是一時半會尋個避雨之處來放,也沒那麼大地方。更何況人力所限,根本來不及。

  這一夜尉遲修與劉遠道惶惶不安,段功曹與高正在傢裡聽到這消息卻是喜不自勝,各自飲了一壺酒,睡的分外香甜。

  第二日起來,那雨也沒住,仍在下著。尉遲修去衙署之時,看到漫天雨地裡的藥材,頓時都傻了眼。

  他對藥材這行雖不懂,卻也知道若是淋了雨,一時半會曬不乾,又沒有藥商上門來收,恐怕這麼多藥材都要砸在自己手裡了。

  正在他站在衙署門前看著雨地裡的藥材發懵,劉遠道也撐著油紙傘過來了。劉傢馬車將他送到街口,但藥材擋著,便隻能下車步行。纔到了近前,已見得尉遲修鐵青色的臉,他心裡暗道要糟,昨晚一夜沒睡,腦子裡昏昏沉沉,還沒想明白,便聽得炸雷般的一聲質問:「劉錄事,這……這就是你給我妥善照料的藥材?」

  劉遠道靈竅頓開,嚇的手中油紙傘都扔了出去,整個人跪在了泥地裡,「大大……大人……」

  就為了這批藥材,他跑前跑後腿都要跑細了,最後賣不出去了卻要算到他頭上來。除了暗呼倒黴,他真想不出別的詞來。想想前段時間,他還在暗笑高正跟錯了人,可是眼前怒氣勃發的通判大人臉色鐵青,看起來似乎恨不得殺了他,他又哪裡跟對了人呢?

  「這批藥材若是出了被雨淋壞了,由你負責!」

  尉遲修黑沉著臉,一撩官袍下擺,踩著雨水進去了。

  劉遠道口裡發苦,從泥地裡爬起來,吆喝衙差來將藥材往州府衙門裡搬。好在如今府衙後院便空的,那麼多房子,隻能暫時藉用了。

  那些衙差昨晚看了一夜的藥材,隻想著天亮之後又同伴來換班,哪知道天亮也不消停,各個苦著臉去搬藥材。劉遠道還不敢放鬆心神,另派了人去尋州府的藥經博士來。

  藥經博士來了,見得這被雨水泡濕的藥材,餘話沒說,隻道等天晴了,晾曬乾了,纔能知道失沒失藥效。

  劉遠道自覺這是個好消息,立刻將此消息上稟尉遲修。

  然後……就等來了雲南郡的半個月陰雨連綿,期間連個太陽的影子都沒瞧見。

  尉遲修:「……」

  劉遠道:「……」

  雲南郡陰雨綿綿,有人高興有人憂傷。

  尉遲修是整夜整夜睡不著,劉遠道也差不離。那些藥材倒是花了三日功夫,都搬進了府衙後院空著的房子裡。每日二人見面,皆是眼底黑青。如今尉遲修是連怒氣都發不出來了。

  劉遠道卻是每日戰戰兢兢,就連新近提拔上來的湯澤也在尉遲修面前不敢高聲大氣,夾起尾巴小心做人,生怕哪日通判大人不順心,將火撒到他身上。

  到了年底,落了衙,所有人等都放了假,凖備迴傢過年。尉遲修坐在衙署公事房裡,聽著整個衙署安安靜靜,隻覺得心煩意亂。他迴傢盤點傢中存銀,發現存銀並不多。自許清嘉走了之後,他接連加了幾次雜稅,雖然收上來不少,但是此次賤價收購藥材,他都一股腦兒投了進去,想著一本萬利的生意,哪知道卻賠了本。

  真是一腔怒火都不知道往哪發。

  尉遲夫人是商傢出身,心眼靈活,倒是給他出了個主意:「老爺,整個大週國又不是隻有江南藥商。不如老爺派人往各處去尋,隻要能尋來了別處的藥商,哪怕價格不必太高,隻要賣了出去能保本也不錯了。」

  這倒似在迷途之中給尉遲修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大過年的他立刻派人前往各處尋找藥商。先後派了幾撥人出去,總算是在元宵節時,從最近的蜀中尋了幾名藥商過來。

  那幾名藥商也是聽得前去的官差提起藥材價格便宜,便跟著前來。

  劉遠道親自出面招待,帶著這幾名藥商前去衙署後院看藥材。

  那時候,雲南郡還下著雨,又聽說因著連綿不絕的雨勢,已經有村寨出現山體滑坡,人畜被掩埋之事。

  蜀中藥商跟著劉遠道穿過層層院落,最後進了後院,劉遠道拿出身上鑰匙,打開一間堆放著藥材的房子,纔開了門便聞到一股黴味與藥味沖鼻,他暗呼不好,當先一人沖了進去,但見層層碼疊的藥材已經發起了綠黴,也有的藥材已經腐爛,上面還生出了菌菇……

  緊跟在他身後的蜀中藥商見到這副情景,都露出苦笑來:「錄事大人玩笑了,這不是讓我們來看藥材的吧?」

  劉遠道就跟瘋了一樣沖出來,嘴裡唸叨:「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將相連著的一間間房子打開,隻希望能有奇跡出現,但是很顯然,這批藥材本來就是濕濕的從地裡收起來,並未經過晾曬處理就一直堆積在一起暴曬發熱,後來又經過連日雨下,淋了個濕透,搬進房裡卻也是堆積起來,並未晾曬。再說最近連陰,連空氣裡都透著潮濕,衣服都晾曬不乾,何況藥雨澆透堆積在一起的藥材?

  他就跟瘋了一樣,不死心的將後院的藥材看了個遍,最後慘嚎一聲,「不——」頹然撲倒在了泥地裡。

  前衙時,尉遲修正在等著他的好消息。

  自從尉遲夫人出了這個主意,尉遲修心裡的希望便死灰復燃,及止聽得從蜀中尋了幾個藥材商人過來,更是一掃連是陰霾,喜笑顏開。

  他抿著小酒,唱著小曲兒,想著等今天藥材出庫,有一大筆銀子進帳,也算是沒往這偏遠之地跑來上任一趟。正高興著,便聽到了這聲慘叫,而且聽這聲音倒似劉遠道的,立刻便派人前往府衙後院:「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何人不長眼,竟然敢跑到州府衙門來鬧事。

  那差役去了一會,便匆匆跑了迴來,吞吞吐吐:「大人,錄事大人……瘋了……在泥地裡打滾呢!」

  尉遲修一聽這話,心中一哂。這劉遠道真是擔不得大任,這是要賺大錢了,大起大落之下受不了瘋了?!想來這些日子他也沒消停過,怎麼就到了這坎節上瘋了?

  少不得這點銀子的事還得落到自己身上去。

  雖則湯澤是跟了他,可從手裡過銀子之事他還是不太放心。

  尉遲修放下酒壺,起身往府衙後院而去,身後差役小步跟著,離他足有十來步遠,想著一會若是通判大人看到藥材全都發了黴,也不知道會不會跟錄事大人一起瘋了?

  萬一通判大人不瘋,拿身邊的人撒氣,他就是第一個挨踹的,自然要離的遠遠的。

  尉遲修到了後院裡,便瞧見劉遠道在泥地裡又哭又笑的打滾,頭上冠子都掉了,官袍簡直不能入眼。看到他來,這貨居然爬起來笑著朝他跑了過來:「大人……大人要發財了大人……」

  尉遲修厭惡的側身避開了,心裡雖則歡喜,也不能表現的那麼不近情理,喝道:「還不將錄事大人扶下去,喚了大夫來治?!」自己上前去與站在一旁的幾名商人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讓諸位見笑了!」他一介四品官員,原本是不必親自與這些商人打交道的,可是如今屈尊,那幾名商人竟然面露尷尬:「通判大人——」

  不過想到他訂的藥價,想來這些商人覺得藥價偏高了。這也沒什麼關係,那都是老黃歷了,如今不比之前,還是要將價格放低一點的好。

  他殷勤招呼幾位藥商:「幾位請……」

  那幾名蜀中藥商露出十分為難的表情來:「大人,這生意……我們瞧著還是不能做了。」

  尉遲修心情很好,「此事可以再行商談嘛。」

  其中一位商人朝房內指了指,「大人請看,這樣如何談得?!」

  尉遲修隨意轉頭,不遠處房門大敞,入目之內是發黴的藥材,層層堆疊,其中有的甚至還長了菌菇,他就跟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在了當地。

  忽然,他似想起什麼,風一般在各裝藥材的房門口都探頭瞧了一眼,到得最後一間堆積藥材的房門口,見得內裡情景依舊,頓時絕望之至,身後蜀中藥商向他告辭,「這生意我們瞧著就算了!草民告辭!」

  他身後,腳步聲漸漸遠去,而他扶著門框的手幾乎要摳進門框裡去了,遠遠立著的差役連話也不敢說,忽聽得「噗」的一聲,尉遲修噴出一口老血,仰面跌倒在泥地裡。他身後恰好鋪著青石小徑,後腦著地,發出一聲沉重的響聲,遠遠立著的差役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隻覺好疼。

第一百零九章

  蘇州府的元宵燈會,自來熱鬧。

  不止是各街道巷陌,到處堆金攢玉,錦繡燦爛,金碧輝煌,奇巧花燈爭奇鬥艷,相互映照。往來人潮擁擠,呼兒喚女,攜妻帶母,歡聲笑語,聲聞十裡。還有河上漂著的畫舫之上,也是燈影水波,曲曼聲歌,熱鬧不已。

  街道之旁歌舞百戲,有表演擊丸,蹴鞠,踏索上竿之異人能者,引得百姓在驚險之中歡呼聲高,還有口吐鐵劍,藥法傀儡,吹的蕭管奏的嵇琴,戲術魔法,說書鼓笛,不盡的熱鬧。

  又有靈猴百戲,賣藥、賣卦、燈謎雜戲不一而足,當真是走到哪裡孩子們都要挪不動步。

  不止是幾個孩子看的目不暇接,便是胡嬌魏氏都看住了。許清嘉道:「嘗聞蘇州府繁盛,沒想到這般熱鬧。」也不知那長安城內,皇城之下,又是何等風景。

  他雖被罷官,如今白身,可是胡厚福提起年後想要去長安瞧瞧,見此情景,許清嘉也不禁對長安城生出一絲向往。

  當初高中,他身份不同,隻是個窮痠進士,可是如今傢資富饒,當初傢裡投了銀子給胡厚福做生意,年前胡厚福單獨將他傢贏利拿出來,倒讓許清嘉大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傢如今也不差。他將銀子退了一半給胡厚福,可是胡厚福是當大哥的,自不肯收,隻笑他:「你別瞧著這些銀子多,跟我的傢底子比起來也差的遠。我可沒傻到將所有傢資都補貼了妹子,這是你們當初投的一份兒,帳目都有,不信你瞧瞧?!」說著推過了厚厚一摞帳本。

  許清嘉哪裡會去查那帳本?隻有將銀票揣了起來,迴頭交給了胡嬌收起來。

  胡厚福與許清嘉帶著妻兒傢小一路邊行邊看,最小的許珠兒與軒哥兒都被父親抱在懷裡,其餘哥哥們就跟著大人一路走。到得手來人頭攢動,幾個小子被大人擋著看到燈,便由三個健壯長隨扛在肩頭,這下三個孩子可樂呵了。

  「哥哥你瞧那個走馬燈……」

  「荷花燈荷花燈……」許珠兒對這種鮮花一般綻放的燈倒比較喜歡。

  沒走幾步孩子們便被猴戲給吸引,站在那攤前瞧了許久,又瞧著鄰攤吞劍的人驚呼不已。許珠兒還細聲細氣與許清嘉商量:「爹爹,待方師傅迴來,讓他也吞劍給珠兒看?」

  許小寶與武小貝對這傻妹妹當真是無話可說。也虧得她小腦袋瓜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拿他們的師傅當雜耍藝人來比。大概在許珠兒的心裡,會練武的就會吞劍。

  振哥兒坐在健僕肩上,傾聲閧她:「珠兒,方師傅肯定沒練過,萬一拿劍割傷了嗓子怎麼辦?」

  許珠兒想想,似乎是有點危險,隻能失望的「哦」一聲,轉頭去瞧場中藝人。

  許清嘉不忍閨女失望,抱著閨女紥進近旁綵棚,圍著謎燈轉了一圈,猜中了好幾道燈謎,在燈鋪老闆恨不得趕他走的目光之下,滿載而歸。不止每個孩子都有一盞燈,就是胡嬌與魏氏都各得了一盞燈。

  一大傢子人直玩到了夜半,人潮漸散,纔興盡而歸。

  雲南郡尉遲府裡,這個元宵節過的十分沉悶。

  請來的大夫給尉遲修紥了幾針,放了些血出來,又開了安神的藥,尉遲夫人跟侍妾們將藥灌了下去,尉遲修纔緩緩醒了過來。

  他雙目無神,一夕之間竟然似老去了十多歲,隻瞪著帳頂發呆。尉遲夫人不敢吵他,隻將侍妾們都趕走,自己坐在床邊腳踏上陪著他,一直到快天亮,她纔打了個盹兒,再睜開眼睛去瞧,心都涼了。

  隻不過一夜之間,尉遲修鬢邊發絲已染了霜色。

  「夫人……」

  尉遲夫人淚珠滾滾而下:「老爺,你可得挺過去,不然……不然我可怎麼活?」

  尉遲修慘然一笑,閉上了眼:「假如是別的事倒也好說,可是……挪用庫銀,卻是要殺頭的啊!」雲南郡自來產銀,這些庫銀都是要上交國庫的,他不過是想著上交之前暫時挪用發一筆橫財,哪知道卻落得如今侷面。

  他當初敢興起這個唸頭,就是想著一定能夠收迴來。

  「老爺,不行就將我的首飾珠寶當了,傢裡能當的都當了,看能補上多少?不是還有那個劉錄事嗎?」

  尉遲夫人慌亂之間,總想著能夠補救一二。

  尉遲修這纔睜開了眼睛,似尋迴了些力氣,總歸還有劉遠道這個替死鬼,「派人去瞧瞧劉錄事如何了?」

  尉遲夫人這纔拭乾淨了淚水,打起精神來喚人去問。

  尉遲府派去的人到了劉府,門房愁眉苦臉來開門,見是尉遲府的人,便開門將人迎了進去,「……我傢老爺這會還瘋著,鬧騰了一夜,張大夫也來紥了針,又灌了安神湯下去,纔睡著。」

  那僕人面有憂色:「我傢大人也病著,派了我來瞧劉大人,不如老爹傳了劉夫人,讓我進去瞧一眼劉大人?」

  門房早得了囑咐,但有尉遲府的人來,便請到內院去,便喚了個腿腳快的小廝去傳話,自己親自引了那僕人往後院而去。

  小廝腿腳快,跑到了二門,跟守門的婆子傳話:「通判大人府上來人了,來瞧咱傢大人。」婆子即刻便往內院傳話。如今府裡的幾位孃子都守在正房,尉遲府的人來了,自然要避一避嫌的。

  尉遲府的人一路進了二門,被婆子引到了正房,見迎出來的劉夫人眼睛腫的跟桃兒一般,便跪下磕了個頭,道是奉了尉遲大人之命前來探望劉大人,又將手裡拎著的藥材給盒子遞了過去。

  劉夫人如今見到藥材盒子就眼暈,都是這藥材惹的禍。但是尉遲府上送來的,她自然不敢扔掉,隻能吩咐婆子收了下去。親自帶了人進去。

  臥房裡,劉遠道正沉睡著,面上青紫交錯,尉遲府的僕人愕然:「劉大人這臉上……」隻是聽說瘋了,這是被誰當面打了一頓?

  劉夫人垂淚,「夫君迷了心竅之後,自己撞出來的。」又輕輕揭開被子,尉遲府上僕人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被子下面,劉遠道被佈帛捆成了糉子一般從肩膀一路纏了下去,到小腿纔止。

  「這是……」

  「夫君隻要醒著,就會打砸摔撞,身上已經傷了好多處,這是怕傷著他自己,隻能這麼綁了。張大夫來紥了針,隻說迷了心竅,也不知道幾時能醒過來……」

  尉遲府的僕人見這樣子,也知道多瞧無益,隻能告辭。

  隻等這僕人走了之後,劉遠道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充血,神情蕭索,但神色卻有幾分清明,並不似劉夫人說的那般嚴重。

  尉遲府的僕人迴去之後,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尉遲修夫婦,尉遲修更覺萬唸俱灰。

  他倒是想推個替罪羊出去,可是如果推個傻子出去……就算他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劉遠道身上,也得旁人相信纔行吶!

  如今真是……走投無路了!

第一百一十章

  二月初,雲南郡新上任的郡守傅開朗接了聖旨,從長安出發,前往雲南郡上任。

  這個結果讓賈昌很不高興,但卻是幾方勢力相爭的結果。

  當初韓南盛迴傢守孝,幾方爭執不下,最後也沒委派新的郡守下來,最後隻讓許清嘉這個同知代理。今年秋天韓南盛守孝期滿,朝中自然也有人不太想看到韓南盛官復原職,大傢都有了決斷之心,自然是很快就有了結果。

  賈昌是帝派,但卻不算直臣,他媚上功夫厲害,自己的小算盤也打的呱呱響,在朝中算是自成派繫,手下不少學生親信。但是傅開朗乃是太子一繫。

  當今皇後姓傅,傅開朗便是皇後孃傢長兄傅溫的嫡次子,原來做著揚州同知,此次想要高升,便要執掌一方州郡。扒拉來扒拉去,也就雲南郡如今缺個郡首,最後幾方較量,雲南郡守之職花落傅傢。

  傅開朗前腳出了長安城,後腳賈昌便傳信給尉遲修,讓他小心應對,早做凖備。

  接到賈昌書信的尉遲修頭發都要愁白了。他還真聽過這位傅開朗的大名,因為是國舅傢出來的,底氣比較足,官聲也還不錯,為人很是熱忱,交遊廣闊,頗有幾分俠義之風。

  到底他身後有大樹可靠,就算是捅出什麼簍子來,也有人兜底,審起案來也有幾分不管不顧,就算是當今聖上對這位皇後孃傢的侄子也頗多欣賞,此次提拔他提拔的很是利索。

  賈昌倒是想讓自己一繫的官員出任,可是爭來爭去最後被許棠給攪和了。

  許棠雖然沒有同這位學生聯絡到感情,況且許清嘉也是無關緊要之人,可他被尉遲修給拉下馬來,偏偏賈昌有事沒事兒還要在他面前提一提,言下之意就是許棠教導門人不力,這纔出了這樁醜事。這就相當打臉了。

  因此賈昌想要提拔自己的門人出任雲南郡守一職,每次上朝都被許棠給攪和了。許棠這次十分聰明,他也不提讓自己門人上任,隻要表現出十分的憂慮,對賈昌提議的人選各方評估,從那官員的人品修養學識官聲再到傢事……總之就沒有他不質疑的。

  這讓賈昌十分惱火,懷疑許棠手裡是不是有一本小冊子,暗中記錄下了他手底下門人的各種私事,關鍵時刻拿出來在朝堂上點評一番。再這樣下去,讓聖上聽的多了,對這些門人的印象都不好了,無益仕途。

  最後賈昌不得不放棄自己保薦的人選。

  許棠生怕賈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索性三緘其口,不提任何人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由皇後一繫提出人選,大傢都沒意見,傅開朗就撿了個郡守來做,順便從正五品一躍升至從三品,可謂高升。

  傅開朗還在路上,尉遲修就抓了瞎。

  他動員雲南郡各級官員發揮無私精神,向官庫繳納一定數量的銀子,好補自己捅下的這個大漏洞。但是……大傢都得了消息,知道新上任的府君已經在路上,都捂緊了自己的腰包,表示傢中存銀少,還要養傢餬口,實在不能聽從通判大人的調遣,您見諒見諒!

  特別是段功曹這等懼內的官員,理由更是充分:「下官若是動了傢裡的銀子,迴去非得被老婆開了瓢不可!萬萬不可啊大人!」他說的情真意切,似乎提起老婆來都怕的要打哆嗦,尉遲修想到段傢那母老虎,也隻能作罷。

  雲南郡這些官吏裡面,高正的傢底子也算厚的了,不亞於段功曹傢。不過聽說高正現在還在傢裡養傷,腿斷了據說長好了之後,成了長短腳,正考慮要打了大夫來重新打斷再接一次,不然以後就隻能辭官了。

  高正做不做官都不一定呢,想讓他出銀子那是門都沒有。尉遲修派去上門討銀子的人最後被客客氣氣送了出來,連高正的面兒都沒見到。

  倒是尉遲修在雲南郡的兩名投入門下親信的親信,劉遠道與湯澤,一瘋一窮,頗有點指望不上。

  大約是被逼至絕境,尉遲修最後還是將主意打到了劉遠道身上去。

  劉遠道是瘋了,不過傢裡還有存銀,通判大人帶著人直闖進傢裡來要「藉銀」,劉夫人那懦弱性子,連攔都不敢攔,隻能眼睜睜看著通判大人帶人砸了庫房搬銀子,迴房裡抱著被捆綁著的劉遠道大哭,「夫君,這可怎麼辦啊?」

  劉遠道睜開眼睛,眼睛裡都充著血,閃著被逼至絕境的瘋狂的光芒:「尉遲修這是不給我活路啊!將我解開!」他真後悔當初跟著尉遲修!

  劉夫人隻能含淚將他解開,卻見劉遠道兩把抓散了頭發,身著中衣就往外沖了出去,瘋瘋癲癲大笑而去。她在後面緊跟著追出去,急的聲氣都變了:「夫君——」

  尉遲修正帶人砸開了劉傢庫房,令人進去擡銀箱子,遠遠便聽得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發財了……發財了……大人發財了……」待得人走近了,一股沖天臭味,倒似個移動茅坑,差點沒將人薰吐。

  劉遠道身上也不知道哪裡弄來的黃湯,倒似跌進了茅坑,一路走過還在往下滴,身後遠遠跟著劉傢的僕人,皆捂著鼻子叫老爺,卻不敢近前來拉他。偏偏劉遠道歪歪斜斜走了過來,看到尉遲修那笑容癒加癲狂,便要往他身上撲:「發財了……發財了……」

  人還未逼近,尉遲修就差點被薰吐,揮著手讓他走遠點。可惜劉遠道如今可是個瘋子,哪裡是他說了就肯聽的。就算尉遲修一直喊著走遠點走遠點,劉遠道卻笑著支稜著兩手凖備往他身上撲。尉遲修瞧的明白,劉遠道手上那顏色分明很是眼熟。

  他往旁邊竄,劉遠道跟著追,隻不過他如今瘋了,腳下步子不穩,纔追了幾步,後面有差役擡著銀箱子出來了,「大人,銀子擡出來了。」

  劉遠道似乎聽到「銀子」二字十分興奮,怪笑著扭頭去瞧:「銀子……銀子……」舉著雙往便往擡銀子的差役身上撲過去,倆擡銀箱的四名差役立刻扔下了箱子,朝後避開。劉遠道撲過去東摸摸西摸摸,居然將銀箱子打開,扒拉著箱子裡的銀子大笑:「發財了……發財了……」

  那些差役捏著鼻子都往後避,尉遲修怒從心頭起,立聲喝斥:「還不快將這瘋子拉開?」

  有差役往前兩步,但見劉遠道扒拉了銀子往懷裡摟,見人要過來,目露凶光,就要往那差役身上撲。

  ——誰敢給他撲到?

  再大膽的差役也忍不住捏著鼻子往後退。

  從劉傢擡銀子之事不了了之。

  尉遲修翻著帳本子,隻覺得腦子裡蓄了雷,不定幾時頭就要炸開了。

  劉遠道傢銀子沒擡出來,還被薰的差點吐了。至於湯澤,那就是個窮鬼,雖然當了幾年縣令,可惜曲靖縣一向收成不好,他這個縣令也沒個撈銀子的地方。相反,每年存款到了年底都被他拿出來東西來給上峰送禮了,這種情況下,就算想響應通判大人的號召,也是無能為力。

  三月份,傅開朗到了雲南郡上任的時候,許清嘉正跟著大舅兄胡厚福,帶著妻兒從蘇州城出發一月有餘,到達了長安城。

  傢裡就留下了魏氏跟倆個兒子,以及瑞香。

  此次胡厚福出行,魏氏倒是再沒提讓瑞香跟著侍候。瑞香也想跟著前去侍候,不過有胡嬌在,這一位將她的話曲解的十分巧妙:「香姨孃跟著去,不外乎就是照顧哥哥衣食住行,我身邊還跟著丫環婆子呢,給哥哥洗洗涮涮足夠了。就不用勞煩香姨孃了。況且嫂嫂一個人在蘇州,我也放心不下,不如香姨孃就在蘇州照顧嫂嫂跟倆小侄子吧?!」

  胡嬌都開了口,胡厚福與魏氏自然聽從了她的建議,將瑞香留了下來。

  倒是許小寶與武小貝跟振哥兒軒哥兒一起處出了感情,又自覺表兄弟跟此前相處過的段樓高傢的小子們都不同,這兩位有血緣關係,感覺上應該更為親暱,都捨不得分開了。

  振哥兒與軒哥兒也想去,不過想想在傢裡留守的魏氏,還是乖乖留下來陪伴孃親了。

  胡厚福將他自己的先生也給留了下來,給這倆小子補課:「等我迴來,是必要檢查你們的功課的。若是書讀的認真,凡可好說,若是不認真……」他嚴厲的目光在振哥兒與軒哥兒面上掃過,這倆小子頭立刻點的跟小雞啄米似的,「我們一定在傢好好讀書,照顧好孃,爹爹放心!

  胡厚福纔滿意了。

  許小寶與武小貝跟哥倆許了好多諾言,都是向他們表示,會帶好吃的好玩的給表兄表弟們的。

  至於方師傅,他是得了寧王殿下密令的,小貝去哪裡他都跟著。振哥兒與軒哥兒的武術課起了個頭,正練的有意思,就被迫中斷了。不過想到再過幾個月,等他們一行人從長安迴來,還能接著練,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他們是一路向北,而傅開朗是從北往西南而去,各自懷著不同的想法奔赴前方。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長安城裡,胡厚福在城東賃了個二進的宅子,與許清嘉安頓好了妹妹與外甥,便與妹夫直奔江蘇會館。

  他們在長安人生地不熟,來了自然先要走走門路,探探情況。

  臨來之前,胡厚福得了蘇州商會的會長邢樂康手書一封,指引他前往江蘇會館。

  他們舅兄妹婿去奔前程,胡嬌帶著丫環婆子將賃來的房子收拾了一遍,三個孩子已經滿院子亂竄。許小寶想起武小貝曾經來過長安,便問起武小貝長安風光,武小貝難得有比哥哥懂得多的地方,直恨不得將自己當初吃過玩過的各樣給哥哥妹妹來一份。忽想起他那時候吃的玩的都是宮裡出來的,精巧非常,如今恐怕還在寧王府的箱子裡鎖著,不由垂頭喪氣。

  胡嬌收拾完了,出來纔發現三個孩子許是玩鬧的累了,居然團團而坐,似乎在聊天。她走得近了,纔聽到武小貝講起他當初吃過玩過的,她忽想起一事來,小貝在京中尚有親人,此次將這孩子帶到長安,這些人他要不要去拜見?

  不過臨走之時,他們夫婦與方師傅商議,聽方師傅的意思,大意便是寧王殿下放心將孩子交給他們,自然是他們說了算的。

  依著胡嬌的意思,她自然是不願意與這些權貴官宦傢裡扯上關係。如今許清嘉被罷了官,難道還要湊上去被這些人打臉?

  胡嬌自然是不願意的。

  武小貝對寧王府倒沒什麼掛唸的,最疼他的寧王殿下在邊關。況且他聽說嫡母已生了弟弟,小孩子想頭,更覺與寧王府裡的女眷沒什麼牽扯。隻是不免想起過世的賢妃與他那位喜歡哭的外祖母王夫人來。

  那兩位倒都是打心眼裡疼他的。

  當晚武小貝便做了惡夢,在夢裡尖聲呼叫,不但將與他同床而眠的許小寶給吵醒了,就連房裡榻上睡著的永喜,隔壁臥房裡睡著的許清嘉夫婦都吵醒了。

  永喜掌燈來瞧,但見這孩子一臉的淚痕,雙手死死攥著被子,小身子踡成了一團,渾似在夢中也被嚇的狠了。許小寶一臉茫然的看著身邊還沉浸在夢魘之中的武小貝,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時,許清嘉夫婦沖了進來。胡嬌身上隻著中衣,匆忙之間隻披了外袍,永喜嚇的將腦袋都恨不得垂到地上,忙將燈放到了床頭小幾之上,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退出來之時纔覺得冷,他身上也隻著中衣,又不敢進去拿外袍,隻能苦捱著,還是聽到動靜趕過來侍候的小寒看他這樣子可憐,進去拿了他的棉袍來。

  永喜感激的接了過去:「多謝小寒姐姐!」

  小寒也好奇大半夜的小郎君住的房裡鬧出動靜,「這是怎麼了?」如今她已經是胡嬌身邊的貼身大丫環,就算是後來到蘇州,胡厚福又給妹妹添了四個小丫頭,她也是頭一份兒。

  永喜搖搖頭,「不知道小貝怎麼了,睡到半夜魘著了。」

  小寒長出了一口氣,不是大事就好。

  房裡面,胡嬌已經將小貝搖醒,將他攬在懷裡輕拍。她與許清嘉是知道小貝在長安曾經受過驚嚇的,當時迴到雲南郡,這孩子還有段時間沒緩過神來。後來是慢慢忘記了,恐怕今日迴長安城,觸景生情,倒讓他想起舊事來。

  小貝醒來了倒不哭了,看著身邊爹孃跟哥哥關切的臉,夢裡那種被人追著杖責的恐怕已經漸漸消退。他縮在胡嬌懷裡,聞著熟悉的馨香,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將腦袋埋進孃親懷裡,就是不肯出來。

  許小寶還不知道他怎麼了,拉他的胳膊去問:「小貝你怎麼了?夢到什麼了這麼害怕?」許清嘉卻是明白的,拉了拉兒子,示意他別再問了。

  胡嬌讓許清嘉帶著小寶去主臥睡,她自己摟著武小貝慢慢的開解。

  這孩子在她懷裡起先安靜了下來,後來許是又想起夢中景象,與曾經在長安城中經歷過的一般模樣,隻不過這次被杖責的換成了他自己,而不是曾經在坤福宮裡被杖斃的宮女。

  對皇權的恐懼讓他直恨不得一直窩在胡嬌懷裡。

  一直到了二更天,胡嬌纔問出來他夢到了什麼,又努力開解:「那會兒小貝太小了,以後小貝長大了,有了自保的能力,就不會再害怕了!再說你父王也不可能看著你受欺負吧?!」

  武小貝似乎覺得孃親這話說有道理。對於寧王殿下的崇敬以及信賴壓倒了他對夢中情景的恐懼。胡嬌見他緊皺著的小眉頭終於鬆開了,又開解他,好好吃飯好好習武長大,將來就算是有人來揍他,也能將別人揍趴下之語。

  小孩子在這種預設的前瞻性的未來裡終於放下了恐懼,胡嬌將他塞進被窩裡,「小貝乖乖睡。」

  房裡燈亮著,小傢夥黑黑的瞳影裡映著胡嬌溫柔的臉龐,他扯著胡嬌的袖子不放手:「孃你別走!」這個孃不似寧王府上那位嫡母,就算偶爾被牽了手他也覺得各種不自然。

  胡嬌坐在床邊上,握著他的小胖手輕拍,「你乖乖睡,孃不走,孃就在你身邊陪著你。」

  漆黑的夜裡,一燈如豆,床上的小兒在胡嬌有節奏的輕拍裡漸漸鬆開了踡著的手指,熟睡了過去。

  從那天開始,胡嬌就盡量註意武小貝的情緒,帶著孩子們出去玩的時候,也早早告訴過他,若是見到熟人,便支會她一聲,好及時做出應對。好在她們每次出行方師傅都跟著,而長安城太大,而且他們出沒的地方多在市井,與權貴官宦們出沒的圈子有異,一時半會竟然也沒碰上小貝在長安城認識的熟人。

  傅開朗到達雲南郡當日,表面上獲得了下級官員一緻熱烈的歡迎,至於內裡如何,還有待觀察。

  通判尉遲修早知道這位是皇後內侄,官階又比他高,自己還做了虧心事,如今庫銀還是空的,自然不敢拿大,早早上前來奉承:「早得著了府君要來上任的消息,下官已經吩咐下面的人將府衙給重新粉刷收拾了一遍,隻等著府君來呢。」

  ——事實上府衙後院因為堆積過多的藥材發黴,聞起來也有一股濃烈的黴味兒,不收拾根本不能住人。尉遲修不得不在州府徵集了一幫匠人前來乾活,將整個府衙後院給重新粉刷收拾了,聽起來倒似他為了向上峰示好而這般殷勤。

  段功曹早知個中原委,肚裡悶笑,面上卻一派恭敬。

  而之前還對外傳說長成了長短腿又重新打摺接骨的高正這纔沒過多少日子,已經衣冠整齊的出現在傅開朗上任的接風宴上,尉遲修偷偷觀察了一番,發現他走路平穩,完全沒有長短腿的問題,心下暗恨,這又是個奸滑的,就為了不出銀子。

  忽想起高正是自從收藥材開始,便裝摔斷了腿,難道……他知道個中情由?

  又或者,這根本就是那許清嘉的手筆?

  想到那些江南藥商都是許清嘉的舅兄找來的,他若是真煽動藥商坑他,卻也不奇怪。恨隻恨他當時為了銀子迷了眼,就算是陷阱也一頭紥下去了,如今後悔的腸子都青了,卻也無濟於事。

  新官上任,前三天都是走馬燈般的接風宴,尉遲修想的名頭一個接一個,總歸就是前三天拖著不給傅開朗交帳,並且……第四日上似乎也沒有交帳的打算。

  傅開朗攜眷住進了府衙後的第一晚,就覺得房裡有股奇怪的味道,說是黴味,卻也不純粹,似乎隱隱還有點藥味,這些味道也並非特別明顯,到了正院房裡,傅二夫人喜燃薰香,倒也聞不太出。可是進了書房就明顯了許多。

  大半夜的,傅開朗帶著人將整個府衙的房子都轉了一圈,面上笑意越來越濃,這位尉遲通判倒是位妙人,他這麼著急忙慌的收拾府衙,是想掩蓋什麼?

  就算是之前的許同知不曾住過,這府衙的房子空了兩年,恐怕也不至於潮到發黴。

  難道是這房裡堆積過別的東西?

  因此接下來尉遲修不肯交接,他也不著急,每日裡在府衙喝茶聽曲,逍遙自在的過了半個月。

  尉遲修倒是想交這帳本啊,可惜帳本交上去沒問題,萬一府君想不開去查庫銀……那是一查一個凖兒。

  他最近愁的頭發都白了一半了,酒都不敢喝了,生怕自己喝醉了在府君面前說胡話。

  以往許清嘉在的時候,他可是連在衙署坐班都喝的。

  拖延了十八天,傅開朗終於笑瞇瞇來找他:「尉遲大人,本官瞧著,這個月末就可以向皇上遞摺子了。」

  尉遲修頗有幾分心驚膽戰:「遞什麼摺子?」

  傅開朗擡頭看看天,似乎心情很好:「這雲南郡的事務被通判大人包攬了,本官留在這雲南郡豈不是白拿了聖上的俸祿不做事不如早點遞摺子請辭,迴京去另謀高就!」

  尉遲修一時嚇的面色如土,整個人都跪在了傅開朗腳下,「大人誤會了!大人誤會了!下官隻是想著先將帳目理一理,再交還大人!」

  傅開朗身長七尺有餘,比尉遲修小了三四歲,此刻蹲□來,與尉遲修平視:「本官都給了你半個月功夫,讓你把帳目抹平了。都過去這麼久了,你竟然還沒將帳目抹平,尉遲大人,你到底捅了多大的窟窿啊?!」

  此言一出,還待請罪的尉遲修整個人朝後軟了下去,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連連道:「大……大人,下官沒有捅什麼窟窿……」他這裡尚在想轍,沒想到傅開朗不用他交帳都猜了出來。

  自傅開朗來了之後,這些日子他一直派人悄悄盯著傅開朗,發現這一位也不知是託大還是怎的,私下與整個雲南郡的官員都並無接觸。平日大傢吃酒看戲倒在一處,隻是那種喧鬧的場合似乎也不是告密的好地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傅開明此次前來雲南郡任職,光是幕僚就跟了十幾個,還有隨行的帳房,武師傢丁小廝僕從,身邊供他使喚的人手充足。他給了尉遲修半個月時間整理帳目,見此人還在裝傻,最後將雲南郡事務強接過來,由手下幕僚查帳,自己帶人前去查官庫糧倉,這一查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尉遲修果然沒讓他失望,整個雲南州郡庫銀一文不剩,打開封條貼著的箱子,原本應該是春天就往國庫上繳的雪花白銀不翼而飛!

  雲南郡歷來產銀,因此國庫的一部分庫銀都是從雲南郡的銀場提供。奉命鑄造庫銀的雖然是軍方,不許地方縣衙插手,但是州府卻是養有一定數量的兵勇,且這些鑄造出的庫銀暫時是寄存在州府庫房的,積存到一定數量就要往長安押運。

  許清嘉在時,他隻是代理,手邊並無郡守印,無權動用庫銀。況且他深知庫銀若是失盜,必是大案,隻除了派人嚴加看守之外,從不曾去動過庫銀的主意。

  哪知道尉遲修膽大包天,仗著自己在雲南郡隻手遮天,竟然將主意打到了庫銀上。

  傅開明當即震怒,即刻派人將尉遲修以及整個雲南郡大小官員收押,就連已經瘋了的劉遠道也未曾放過,從床上拖了下來直接打進了牢裡,審問庫銀失竊案的來龍去脈。

  他為官數十載,貪瀆的官員見過,但從未見過這般貪婪成性,雁過拔毛的。若非前任代理許同知已經被罷官抄傢,恐怕此刻傅開明連許清嘉都要捉來審上一審。

  傅開明連夜審案,一案之下頓纔發現,此次涉案人員隻有通判尉遲修與錄事劉遠道,以及曲靖縣令湯澤跑了跑腿。這三人倒是咬死了不招,奈何其餘官員並不凖備替他們背黑鍋。

  特別是段功曹與高正,招起來那叫一個痛快,從頭到尾將藥材案一事都抖摟了出來,還順便替許清嘉喊了迴冤:「府君,許同知一心為民,最後卻落得個罷官抄傢。府君若是不信,大可親自前往九縣瞧一瞧,看看那些種植藥材的可是新墾出來的荒山野地還是良田?縣上良田皆有記載,隻是當時通判要構陷許同知,自然要將黑的說成白的。」他們這些低級官吏說到底連個上摺子的資格都沒有,就算一心想要給許清嘉洗冤,也毫無辦法。

  尤其是高正,與許清嘉同僚情誼最深,喊起冤來格外煽情:「府君大人,當初許同知在南華縣任縣令之時,下官就跟著他。許大人一心為民,為官這麼多年,光是每年往各村寨跑,都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鞋!您若不信,不妨下鄉去走走,聽聽百姓們怎麼說!」

  傅開明沒想到自己審庫銀案,竟然審出來一樁冤假錯案。

  這位許榜眼他倒是聽說過,尚書令許棠的門人,聽說生的十分的俊美,後來出了與江南藥商勾結牟利一事,作為皇親國戚,他倒也知道今上震怒的不是與藥商勾結叫利,而是強逼農人將良田改為藥田,這是挖國傢牆角肥自己傢腰包啊。

  本朝歷來重視農耕,糧食就是一個國傢能不能興旺的根本所在。就算民丁千萬,可是沒有飽食之物,那也隻有滿山遍野的餓殍而已,談不上國富民強。

  出了一個許清嘉,可以強迫百姓將良田改為藥田,若是今上縱容,此後多出幾個許清嘉這類的官員,那官倉的糧食恐怕都不夠餵老鼠了,何況是用於備戰賑災!

  傅開明當真是對這位許同知充滿了好奇。

  尉遲修咬死了不認帳,自有人引著傅開明前往城外荒郊,查看被扔出去的從九縣藥農處賤價收購迴來後又發了黴的藥材。

  「府君您瞧,這些就是州府的庫銀。」

  段功曹指著那連綿堆疊的發了黴的山樣東西,指給傅開明看,笑的有幾分倖災樂禍,「當時下雨,這東西又潮又濕,壓根燒不著。不然說不定通判大人早讓人一把火燒了。」

  高正在旁狀似好心關懷府君大人的住房情況:「府君住進衙署後院,可有聞得房間裡發了黴的藥味兒?聽說當時那些藥材都生出蘑菇了,也不知那蘑菇能不能吃,嘖嘖,真是可惜了雪花白銀就這樣一文不值……」

  他雖然當時裝病不在,可是錢章那個大嘴巴原本就是他的下屬,通風報信做的十分利索,親自跑去他傢,唱作俱佳將劉遠道發瘋,尉遲修吐血之事現場表演了一番,直看得高正仰頭大笑,心下暢快不已,隻覺憋了半年的鬱氣都消散了不少。他倒是很想親自跑去將此事當著許清嘉的面兒講一遍,可惜其人遠在江南,而他又分-身乏數,裝著病也不能跑的沒影兒了,隻能按捺下心情,連夜寫了封信,投到驛站,寄往蘇州府胡傢。

  傅開明心下好笑,又對自己住進州府衙署聞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有了合理的解釋。他聽得高正與段功曹數說許清嘉愛民事跡,便生出想要親自探訪的唸頭。

  州府裡,自有他手下幕僚在查帳,傅開明輕車簡從,帶著高正段功曹,以及數名護衛前往九縣,親訪藥農。

  雲南郡的夷民百姓這幾年被大力普及官話,傅開明來之前就想著,百夷之地語言龐雜,據記載相連的村寨也有不同語言的,因此來的時候就考慮從州府帶幾名翻譯。不過見隨行功曹與司法似乎都不將語言障礙考慮在內,想著也許這兩位在語言天賦,久在雲南,對百夷語言精通,便不再多說。

  及止一路走下去,纔發現他之前思慮純屬多餘,九縣百姓十個裡有六七個都會說漢話,雖然有些語調略微怪異,但不妨礙溝通。

  「本官久聞百夷之地語言龐雜,十裡不同風,沒想到來了這裡纔發現夷人百姓心慕漢儀,竟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

  高正聽得府君此話,不失時機的為許清嘉表功:「府君不知,其實□□年前,許大人做了南華縣令之後,便大力推行漢話。後來又向韓府君建議在州府各縣推行漢話,這麼些年下來,泰半夷人都會說漢話了。」想起此事他也有了幾分惆悵:「這許多年過去了,當年許大人還是個毛頭小夥子,下官是看著他一路走到今天的。若說造福一方,許大人當之無愧!他當年離開南華縣的時候,百姓夾道相送,依依不捨。後來被冤罷官,九縣百姓也是趕來要替他伸冤,可惜難達天聽……」

  傅開明倒不知道這百夷漢化居然也是許清嘉的功勞。他邊行邊看,到得田間地頭,正逢農人春耕,便與農人隨意聊幾句,提起許清嘉來,大傢都識得。

  「……就是那個生的十分俊美的許大人罷?那可是好官啊!我傢二妮就想嫁給他,可惜許大人不納妾!」這一位是傢中有待嫁閨秀的,將許清嘉當做了夢中情人,當父親的也十分贊同,可惜被許清嘉婉拒了。見這位當官的十分和氣,便大著膽子道:「我傢二妮還沒嫁呢,大人能不能跟許大人保個媒?」閨女不肯嫁,心心唸唸想著許同知,聽說同知大人被罷了官,已經離開了雲南郡,哭了好幾場。

  傅開明忍不住笑出聲來,逗那位夷人老者:「可是許大人被罷官了,如今可是普通百姓了。你傢二妮還嫁嗎?」

  那夷人老者十分堅定:「嫁!怎麼不嫁?!二妮隻中意許大人呢!再說許大人那麼好的人,上次走到我們寨子裡的時候,鞋子都磨破了,也不吃什麼大肉,啃了點鹹菜窩頭就往地裡跑。後來遭了災,還是許大人替我們想辦法解決了過冬的糧食,是我們傢我們村的救命恩人哩!」

  傅開明笑不出來了。

  百姓的話往往是樸素的,可是透著樸素的溫暖。

  他想象不出當初許清嘉被罷官之後,是如何離開雲南郡的。但無疑他留給雲南郡百姓的背影是高大的難忘的。

  九縣之地,他用了一個月功夫大略走過,收獲了許多對許清嘉的殷殷盼望。

  「大人,許大人還迴來嗎?」

  這是九縣農人問的最多的一句話。

  「……我們傢藥田都是去荒山野地裡開僻出來的,當初許大人就說過了,可不興因為藥材賺了銀子就將農田改做藥田的,不然碰上災年大傢都得餓肚子!後來藥材賺了銀子,日子好過一點了,我們也動過將農田改藥田的唸頭,不過想想許大人的囑咐,就沒做。許大人的話我們不能不聽的!」

  「……大人不信上山去瞧瞧,那可都是荒山野地裡開的,真不是藥田!」

  「……」

  當初九縣農人與縣令心心唸唸要替許清嘉伸冤,後來被高正勸了迴去。如今傅開明下鄉,聽說是新任的郡守大人,見他又和氣,高正與段功曹跟著,這些人往年也見過高段二人的,都知道他們是跟著許大人的,立刻便蜂湧而上向傅開明做證:許大人是好官!

  他走過的地方越多,就感觸越深,由不得傅開明不信!

  假如是十幾個或者上百人前來向他作證,許清嘉是好官,他或者可以懷疑這其中有詐,但是當九縣上至縣令下至百姓皆對許清嘉交口稱贊,他就不得不相信許清嘉的清白無辜。

  民心所向,試問誰能用銀錢買通這麼多的百姓來替一個人作證?

  這其中又有何利可圖呢?

  傅開明不傻,高正與段功曹也不傻。

  傅開明新官上任,就算是高正與段功曹想要投誠,自己在傅開明面前說的天花亂墜,也不一定傅開明能夠相信他們,唯有讓傅開明親自到鄉下來,到田間地頭走一走,聽一聽百姓們怎麼說的,就能知道真相如何了。

  到時候要不要為許清嘉洗刷冤情,就看這位新上任的府君的品性了。

  段功曹與高正賭的就是傅開明的人品與良知。

  說起來,良知這種東西,大約在當官的身上並不多,譬如尉遲修身上,就一分沒有。但是段功曹與高正卻覺得,從傅開明將尉遲修押進大牢那次開始,就可以賭一賭了。

  傅開明給尉遲修機會的那半個月,他們也在小心觀察著新來的府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四月底,傅開明往京中寫了奏摺,狀告雲南郡通判尉遲修構陷前同知許清嘉,又欺壓百姓,用強權賤價收購九縣藥農藥材,私盜庫銀,數條罪狀。

  五月底,摺子遞到了御前,今上看過之後雷霆震怒。

  傅開明深知尉遲修乃是賈昌心腹,便將摺子直接送達國舅府,讓其父傅溫在朝堂之上代為轉達。

  那一日大朝會,眾臣正昏昏慾睡,見得國舅遞了個奏摺上去,還當是太子妃纔生了小皇孫三日,國舅大約是賀喜的摺子,皆不當一迴事,打瞌睡的打瞌睡,發呆的發呆,忽見得今上合了摺子一掌拍在龍案上,開口便怒喝:「蔣文生何在?!」

  「臣在!」御史中丞蔣文生出列,心下帶了幾分惶恐,還不知道今上為何發怒,迅速在腦子裡將自己最近做的事情過了一遍,隻覺他最近就連彈劾臣僚都少了,不明白因何被國舅給告了一狀。

  今上將傅開明的摺子遞給身邊侍立的小黃門,沉沉道:「拿下去給將中丞好好看看!」

  那小黃門躬著身子從今上手裡接過奏摺,從上面走了下來,遞到了蔣文生手裡。

  蔣文生告了罪,接過奏摺翻看起來,結果越看越心驚,額頭上都要滴下汗來。

  告狀的人從頭至尾壓根沒提他,隻歷數了雲南郡通判尉遲修種種罪行。但是這其中一項構陷同僚之罪,卻是與他有莫大的關係!

  當初彈劾那位雲南郡的同知,還是他起的頭。

  雖然收集證據之事乃是尉遲通判做的,但觀此信種種,竟然是他在盛怒之下,被尉遲修當做刀來使了。

  蔣文生面色蒼惶,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陛下,當初……」當初許清嘉強奪了他傢的莊子?

  如今想來,莊子是過了蔣敬生的手,他是寧可信自己的二弟也不會信外人,但是他傢夫人卻對他傢二弟有幾分質疑。隻不過當時夫人的質疑在他瞧來,都是對他弟弟的汙衊。

  蔣敬生再混帳,那也是他的弟弟,怎麼可能做出私賣兄長莊子,卻將此事嫁禍給朝廷官員之事?

  細細想來,當初與尉遲修見面,那也是蔣敬生牽的線。

  蔣文生心下忽然不確定起來。

  傅開明的奏摺,就是從自己上任雲南郡守,夜半發現府衙房屋帶著藥黴味兒開始,後來遲遲等不到尉遲修交權,便自行動手,結果一查之下竟然發現府庫空空如也,頓時驚怒不已。

  此後收審雲南郡大小官員,這纔得知來龍去脈,親往城外探看發黴的藥材,無意之中卻得知許清嘉被構陷。此後親自前往各村寨,歷數所見所聞,以及如今雲南郡夷人漢化,許清嘉功不可沒之事。

  那些尉遲修上表,蔣文生彈劾的子虛烏有的罪名,被傅開明一一揭破。

  正在打瞌睡的賈昌聽得今上在御座上發怒,又見得蔣文生告罪,磕睡立刻醒了,豎起耳朵來聽,最後纔知道是尉遲修捅了簍子,盜用庫銀。

  他閉了閉眼,隻能暗恨這狗東西不長眼睛,狗膽包天,居然連庫銀也敢盜用,如今被抓了個現形,他也救這了他了!

  隻是可惜,此後再無尉遲傢傢釀美酒可喝了。

  若是別的事情,賈昌自信有辦法將尉遲修撈出來,可是盜用庫銀之事,事關重大,發現就是掉腦袋的罪行,嚴重的還可能誅九族,他一個座師,犯不著為了這事兒搭上自己。

  此刻,許清嘉正在長安城中的宅子裡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老婆,輕輕將她挪開,凖備下床洗漱,跟著孩子們與方師傅打幾趟拳法,渾然不知此刻朝堂之上,正因為他當初的罪名而鬧的翻天覆地,風起雲湧。

  政治事件從來不會是偶然,懂得玩弄政治的大佬們總會趁著一切的良機來踩上政敵一腳。

  不說尉遲修逃不了死罪,便是他的座師賈昌,此刻也被許棠與皇後一繫給窮追猛打,歷數他縱容尉遲修做出這等事來。

  ——尉遲修當初能從從五品升至四品通判,他這位座師可是功不可沒。

  許棠身上有著窮人天生對於財富的敏感,哪怕他傢中如今已經富可敵國,可是提起別人口袋裡的銀子來,也是暗含著垂涎的:「……聽說尉遲修對中書令十分孝敬,比兒子孝順爹還要孝順,也不知道這庫銀有沒有中書令大人的一份啊?」

  賈昌心中恨極!

  許棠此言其心可誅!

  他分明是往今上心口紥釘子,表明他這位伴讀也不是那麼忠心耿耿,而是懷有不可告人的私心,但逢機會必定要提起小鋤頭挖國傢的牆角。就算賈昌不是自己親自挖,那也是縱容門下弟子來挖,最後肥了自己的口袋,還包庇隱瞞罪責,又構陷同僚,真是罪無可赦!

  但賈昌卻無可辯駁。既不能讓今上派人去搜他傢,又無法自辯。

  官當到這個地步,就算是他不開口也蜂湧而上前來巴結的人,傢中財富連他都說不清楚,哪裡敢讓今上來查

  更何況那句「比兒子孝順爹還要孝順」可是當初他與人談笑之時誇贊過尉遲修的,而且話傳到今上耳裡,他舉薦尉遲修做通判之時,今上還道:「你傢的孩子,想來是聽你的話的,那必是對朕忠心的。」言猶在耳,就被尉遲修給狠狠扇了一巴掌在臉上。

  賈昌唯有與蔣文生排排跪倒在御前請罪!

  大明宮裡的變故,就好像天陰了要下雨一般尋常。賈昌敵對派繫的,趁機踩他幾句,平日被蔣文生彈劾的官員,藉機還迴去幾拳,好一番鬧閧閧,最後大傢都將目光放到了雲南通判的位子上。

  尉遲修是死的不能再死了,雲南郡通判的位子卻是空了下來。

  就跟狗群裡扔了塊骨頭,眾臣立刻將將註意力都放到了這空缺出來的官職之上,都在心裡盤算著為自己親屬子侄同繫官員謀福利。

  這一任的雲南郡守乃是國舅府嫡次子,傅開明此人十分聰明,官聲也不錯,幾次外放政績卓然,那麼與之搭檔的雲南郡通判便十分好做了,隻要多說好話,到時候傅開明高升了,還愁通判升不了?

  簡直是個雙贏的好機會!

  與皇後一繫保持著表面平和的官員們都在心裡打著小九九,凖備迴去與心腹之人或座師或親長兄輩商量商量,好向今上保薦雲南通判一職的官員。

  天色大亮,大朝會還未完,許清嘉卻已經跟方師傅以及倆小子練完了拳,迴房洗漱凖備吃早飯了。

  胡嬌已經起來了,昨晚雲-雨,鬧騰了半夜,許清嘉起來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有了醒意,卻不願意起來,又迷糊了一會兒纔爬了起來。

  許珠兒如今跟著奶孃睡,又有小寒冬至秋分在旁守著,她倒也放心。

  孩子大了就不太方便跟父母睡了,為了祖國幼苗的小心靈,她還是忍痛讓珠兒自己睡了。

  這會兒許珠兒也被奶孃收拾乾淨帶了過來。她今日身著一身桃粉色的小紗裙,頭上紥著同色紗巾包包頭,眉間還點了桃花鈿,漂亮的好像觀音座下的小仙童,胡嬌見閨女走過來,笑瞇瞇伸開雙臂便要抱她:「這是誰傢漂亮的小妞妞?快來給我抱抱!」

  許珠兒最喜人傢誇她美貌,小小年紀倒是最喜歡聽好話,蹬蹬蹬就直沖了胡嬌跑了過來。

  胡嬌隻能暗暗歎氣,小閨女長的漂亮,唯獨有一樣不太好,打扮的再是個小淑女,站在那裡瞧不出,但隻要行動起來……就是個女漢子。

  ——還真是她的親閨女啊!

  她將這沉甸甸的小身子接在懷裡,在小閨女臉上香了一個,倆兒子便跟著許清嘉進房來了。

  五月份,長安已經熱了起來,父子三人都是一頭大汗。許小寶與武小貝進門便直撲桌案,一人拿手捏了個白胖的小籠包往嘴裡餵,胡嬌被兒子們這副吃相給驚住了,直等倆小子將包子都嚥下去又灌了半盃羊乳,這纔怒喝:「竟然沒洗手就吃東西,你們這是皮子癢癢了嗎?」

  胡厚福踏著妹妹的怒吼聲進了廳,「一大早的阿嬌這是做什麼?沒得嚇壞了孩子們!」

  倆小子聽到舅舅的聲音,直撲了過去,胡厚福一手攔著一個,摸到倆小子一頭的汗,順手撈過過丫環拿著的佈巾子在倆小子臉上各禿嚕了一把。

  胡嬌氣結:「哥哥你就慣著他們吧!現如今我的話他們可是一句都不聽了!」

  胡厚福立刻笑道:「怎麼會呢?這倆孩子可是最乖了。」低頭朝許小寶與武小貝使眼色:臭小子還不去向你孃認錯!

  許小寶與武小貝察顏觀色,隻能蹭到胡嬌面前去賣好:「孃,我們再也不敢了!」

  許珠兒在旁笑的十分天真可愛:「孃,昨兒哥哥們也沒洗手抓著吃,也……認錯來著!」

  胡嬌想起這倆小子的調皮樣兒,又被許珠兒逗笑,面上都快繃不住了,最後還是破了功:「……怎麼說了多少次你們都不肯聽呢?髒手抓東西吃萬一生病了怎麼辦?都喜歡喝藥不是?!」

  又催促他們去洗手洗臉,好上桌吃飯。

  倆小子互相交換個眼色,又低頭用口型對許珠兒表示:小壞丫頭,以後再也不帶你玩兒了!

  他們倆算看出來了,許珠兒看著天真可愛,年紀也小,可就是……時不時的在孃親教訓他們的時候插刀,而且插的天真可愛,讓人瞧不出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月初,胡厚福帶著妹妹一傢迴蘇州府。

  他此次前來長安城,純粹考察,至於做什麼,還要迴去盤點一下自己傢底子再進行下一步的打算。

  許小寶與武小貝以及許珠兒這些日子與胡嬌轉遍了長安城,吃的玩的買了不少,有胡嬌給魏氏以及倆侄子的,還有倆小子特別給表兄弟們捎帶的。裝了兩大車。

  武小貝一面覺得自己來到長安城,沒有前去拜見外祖母有幾分不安,一面又怕自己去拜見了,萬一外祖母不放心,那就不好辦了。他想了想,最後派人買了一份糕點,連同當初去玩,外祖母送他的一塊玉佩一起放進了糕點盒子裡,送到了王傢去,指明給老太太的。

  王老夫人收到外孫這盒糕點,再看到玉佩,問起送糕點的人,門房卻道人已經走了。

  老夫人含著兩泡淚,讓人去寧王府打聽打聽,看看是不是她的小乖乖迴來了,結果去打聽的人迴報說沒聽說武小貝迴來,老夫人隻能將疑惑壓在心裡,暗暗思慮這點心的來源。

  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傢裡的小乖乖其實已經在長安城裡溜達了好幾個月,這是用一盒子糕點向她辭行。

  他們啟程的那日,正慾出城,便有數騎快馬左出,街道之上的行上立刻迅速讓開。長安城裡的百姓們眼神都好的很,看到那十騎服色便知,這是從宮裡出來的,暗自議論也不知是皇帝老爺又往哪裡傳的旨。

  許清嘉自然不知道,方纔那些官員軍士們急行而去,身上帶著的,除了有處置尉遲修以及從犯的聖旨,還有替他平冤的旨意。

  雲南郡州府監獄,尉遲修與劉遠道關押在相鄰的監獄裡。

  尉遲修幾乎已經絕望,而劉遠道還是那副失心瘋的樣子。被關押的這幾個月裡,尉遲修好幾次都與他搭話,無奈劉遠道聽到他的聲音便隔著木柵欄向他伸手,張口就喊:「大人,發財了……」語聲高亢,笑不能已,引的獄卒暗笑:都死到臨頭了,哪裡的財可發?!

  不過想來這一位瘋了也好,瘋了就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行,省得到時候被砍頭還知道害怕。

  新來的這位傅府君似乎是個不錯的官,纔來了幾個月,便繼續大力推行漢學,又鼓勵九縣農人重新栽種藥材,並向藥農保證,到時候定然能帶著藥商前來收購藥材,而且價格由藥商來定,官府不會出面乾預。

  藥農們半信半疑,但到底前年的利潤在那裡放著,最後都在種完了糧食之後開始種植藥材。況且也有些藥材是年份越久越好,野地反正荒著也是荒著,若是今年的郡守再如尉遲修一般賤價收購,大不了他們就一直在地裡種著。

  傅開明接過許清嘉留下的攤子,做的越久,聽從僚屬的匯報越多,心下對這位許榜眼就越佩服,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直恨不得捉著這位許同知促膝長談一番,也好就整個雲南郡未來的發展做個全面的深層次談話。

  雲南郡歷來是夷邊,本朝滅了南詔之後,接過雲南郡這副擔子,卻對此地並不重視。首先此地百姓語言不能,不得教化,此外本地又窮,糧食產出不多,銀礦倒是不少,隻算間接彌補了一下產糧不足的窘境。最不好的一點便是,因為不好教化,而且百夷諸部又比較彪悍,本朝對待雲南郡的態度歷來是安撫為主,打壓為副,就從來沒想過第三條出路。

  沒想到,這一難題卻被許清嘉給解決了。

  試想一下,如果將雲南郡建成大週國藥材大型基地,到時候本地夷民通了漢話,日子又過得富裕了,誰還喜歡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去拼命?

  老百姓活著從來目標簡直,隻求吃飽穿暖,有安穩日子過,假如手裡再有餘錢,那就更美妙了。誰還喜歡刀兵之災?

  就算是夷人,也脫離不了這種基本生活需求。

  傅開明看得明白,就更覺得許清嘉對雲南郡的定位沒有錯,甫一上任就將雲南郡又扳迴了原來的軌道,一切都按著許清嘉在時的構想進行下去了。

  傳旨官員急行一月,終於在月底來到了雲南郡府。

  傅開明吩咐下去擺香案接旨,待聽得尉遲修全傢男丁處斬,女眷發往軍中服苦役,傢產抄沒充公,從犯劉遠道處斬,傢產充公,傢眷亦發往軍中服役,湯澤全傢流放,他自己尚且沒怎麼樣,隻在心中感慨自己也做了迴青天替人伸冤,他身後的高正已經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誠意十足!

  等到傳旨官員問起許清嘉來,傅開明也表示不知道。

  他恰巧與那傳旨官員相熟,便笑著問那官員:「許大人平了冤,原本應該官復原職的,隻是……」今上也沒道理頻繁調動一州之首的道理。

  那傳旨官員笑道:「聖上說了,許大人就算不能做郡守,同知卻也委屈了他,就將他升做了通判,還來雲南任職。許大人在雲南做出了政績,他又對這裡熟,憐恤夷民百姓,正好監督傅大人好好為官!」

  傅開明頓時苦著臉笑了起來:「聖上……聖上怎麼能不信我呢?」又如釋重負:「反正如今許通判也不在雲南郡,不知所蹤。他一日不上任,我就可以先胡鬧一日!」

  那傳旨官員不禁笑出聲來。

  當今皇後乃是傅傢幼女,便是傅開明的小姑姑,他小時候還在宮裡玩耍,跟這位小姑父熟的很。那時候人小膽大,發過豪言壯語,說是將來要當大官,當好官,此話成年以後常被今上拿來打趣傅開明。

  縱如今傅開明已在外為官十幾年,不肯迴長安攪和進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可是該知道的他還是知道。倒是今上對這位皇後的外甥也是極為看重,絲毫不因他是傅傢人而對他有所防備,迴京述職之時,還常開他的玩笑。

  傅開明是被皇上打趣慣了的。

  話雖如此,轉頭傅開明還是從自己身後叫過一人來,指著他道:「孟大人,這位倒是知道許大人蹤跡,要傳旨少不得你們還要往江南跑一趟了。」他拉出來的正是高正。

  高正一聽還能跟許清嘉共事,早就喜笑顏開,不知如何是好,聽得上峰讓他帶人前去江南,便恨不得立時三刻就出發:「孟大人,下官幾時陪您出發?要不下官迴傢拿些銀子就走?」

  傅開明見他說這蠢話,都忍不住撫額而笑,恨不得告訴孟大人,這蠢貨不是他手底下的官吏。見孟大人笑而不語,傅開明忍著踹他一腳的唸頭,咬牙道:「孟兄見笑了!我這下屬……呃,有點失心瘋!」

  孟安潛笑的更厲害了:「嗯,傅賢弟不必解釋,我知道你們雲南郡專產失心瘋的!」監獄裡不還關著一位嘛!

  這旨意他在這裡讀完了,還要去監獄裡傳旨呢,好歹尉遲修死也能死個明白。

  傅開明瞪他一眼:「孟兄再瞎說,迴頭抄了尉遲傢,他傢裡可是有好酒的,小心我一壇子都不給你喝!」

  高正撓頭,看著上峰與孟安潛攜手而入,言笑晏晏,似乎方纔……他被人罵失心瘋了!

  孟安潛在衙署喝了口茶,就帶人前去獄中宣旨,這次就不必擺香案了,隻是走個過場。

  尉遲修聽得傢小發配,自己秋後問斬,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之前他還一直寄希望於座師賈昌,希望他能夠救自己一命,哪知道賈昌在此事上獨善其身,任由自己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反倒是旁邊相鄰的兩間囚室裡,湯澤雙手捂臉低低哭出聲來,想他十年寒窗,落得這般下場,自己也覺不甘心!

  而之前一直癡癡呆呆的劉遠道此刻終於不再瘋了,隻靜靜坐在那裡,好像突然之間就開了竅一般。

  等到傳旨官員都從牢裡出去之後,劉遠道忽然撲過來,目光凶狠朝著尉遲修咆哮:「尉遲狗賊!都是你害我傢破人亡!都是你!」

  尉遲修萬唸俱灰,擡頭涼涼瞧他:「劉遠道,你這會倒是不瘋了?!就算是你瘋了,下場還是一樣,又何必裝瘋賣傻,徒惹人惡心?!」

  從他前去劉傢搬銀子被薰吐了迴來之後,左思右想,直覺這是劉遠道在裝傻,可是就算是他拆穿了劉遠道裝瘋賣傻,也與事無補。

  不過是垂死掙紥罷了。

  劉遠道還在咆哮:「尉遲狗賊,你過來老子非得掐死你!!」他努力將胳膊從柵欄裡伸了過去,試圖掐住尉遲修的脖子。尉遲修起先看著他咒罵咆哮,還在傷心自己即將到來的下場,可是忽然之間心中那份不甘便轉為怒氣,沖到柵欄旁邊,雙手握住了劉遠道左臂,朝外狠狠一撇,隻聽得一聲慘叫,劉遠道的胳膊生生被他摺斷。

  慘痛中的劉遠道就跟負傷的野獸一般,竟然在鉅痛中揮動右手,直抓向尉遲修的眼珠子,頓時將他左眼給抓傷,尉遲修也是一聲慘叫,雙雙朝後退去……

  正在為自己而傷心哭泣的湯澤對隔壁囚室發生的事件漠不關心,獄卒過來瞧見這般情形,不由搖頭歎息:「都沒幾天好活頭了,竟然還不肯消停。」也隻是歎息,竟然不曾叫大夫來替二人醫治。

  幽暗沉悶散發著黴味的監獄裡,隻傳來一聲賽一聲的慘叫,聽著讓人毛骨悚立,還當哪名重犯被用了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許清嘉到達蘇州府的時候,看到高正來信,得知雲南新任郡守替他洗冤,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隻出去陪著孩子們練了一趟拳法,迴房去抱著小閨女玩了一會兒。反倒是胡嬌看他狀態不對,不由問道:「夫君這是怎麼了?我怎麼瞧著你精神比較亢奮呢?」

  「我哪裡亢奮了?」他笑瞇瞇去逼問老婆,胡嬌莫名覺得他這笑容奸佞,待要推他,他懷裡又抱著許珠兒,不好出手,隻能試圖用目光將他逼退:「你再過來?你再過來我可使狠招了啊!」

  許清嘉將許珠兒交給旁邊的小寒,小寒抱了許珠兒就往外竄,按照以往的經驗,接下來就是老爺跟夫人的親密獨處時光了,她們這些丫頭在旁邊等著確實礙眼。

  許珠兒伸著小胖爪子努力去夠她爹:「爹爹抱!爹爹——」喊的就跟生離死別似的。

  小寒的臉兒更紅了。

  房裡人都撤了,許珠兒的呼喚聲還在院子裡,漸漸遠了,聽得小寒在閧她:「……奴婢帶著姐兒去瞧瞧軒哥哥在做什麼好不好?」許珠兒似乎被她給閧住了。

  許清嘉逼上來,將老婆擠到牆角,故意拿手去蹭她胸前柔軟:「夫人不是要來狠的嗎?來吧!」

  胡嬌提起膝蓋,歎了口氣又放下了,這關係到她以後的倖福,還是不要瞎胡鬧的好。至於給許清嘉一點教訓,也有旁的法子不是?

  她正慾行動,許清嘉笑瞇瞇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給她,「夫人瞧瞧!」

  胡嬌接過信來,一目十行看完了,許清嘉正慾向老婆表示他沉冤得雪,卻見這從來凶悍的丫頭忽然之間淚滿眼眶,就那麼毫不防備的哭了起來,淚珠兒撲簌簌而下,就好似開了閘的水,忽然間激流而下,當真可憐。

  他倒是被嚇了一大跳,戲弄老婆的心思也沒了,立刻將她拉到懷裡來,輕拍著她的背:「阿嬌這是怎麼了?告訴為夫,誰欺負你了我給我出氣去!」

  沒想到胡嬌哭的更凶了!

  許清嘉:「……」

  她邊哭邊哽嚥:「都是……都是你欺負我!」

  許清嘉還沒聽明白,又側耳聽了一遍,纔明白她這是在說自己呢。他心道冤枉吶!明明就是小小的戲弄了一下她,原想著自己沉冤得雪,好讓她高興下,哪知道弄巧成拙,反把這丫頭弄哭了。

  「好!好!都是為夫不好,惹了阿嬌生氣!迴頭我就去揍他,阿嬌不哭了,乖哈!」

  胡嬌還哭!

  從許清嘉被扒了官袍,夫妻倆跪在許府門口的那一日開始,她的心其實一直吊著,而且她比之許清嘉更為不甘!

  許清嘉吐血昏迷,她心裡跟油煎一般,後來還要想盡了辦法的逗他開心,開解他。自己心裡的疙瘩就一直繫著。

  她到是從來沒想過許清嘉一定要高官厚祿,可是旁人不知道,她卻曉得許清嘉所有的努力。從他隻身前往滬州投奔嶽傢,到後來的高中,到南華上任之後受到的冷落,後來做了縣令的重重努力舉措,一直到出任同知,代理一郡事務,扳著指頭數一數,已經是匆匆十數載而過,她親眼看著當年稚氣的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人,最後卻落得如斯下場!

  不甘,怨憤,心疼……等等諸般情緒在心內揉雜,直似將她的一腔五髒給揉的倒了個個兒,卻又生怕面上露出端倪,還要裝做若無其事,與他舉眉歡顏的過下去。

  ——他們往後還有幾十年好活,她不忍見他丟官,失意消沉,鬱鬱半生。

  可是沒辦法,從來庶民百姓難做,想要上達天聽就更難了。

  他們自然可以去求寧王殿下,總歸撫養了小貝一場,可是假如拿這事去要挾寧王出手相助,她與許清嘉都會覺得在小貝面前擡不起頭來。

  大人的名利場上,緣何要捎帶上孩子的一片癡誠之心?!

  胡嬌不甘心!卻也不得不甘心!

  直到此刻,看到高正的這封信,她纔禁不住潸然淚下,為了自己心疼的這個男人,流下了淚水。

  從來她自己不覺得疼痛的,可是落在許清嘉身上,就讓她覺得心如刀攪,心疼他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一空,心疼他一腔熱血偏偏遭人構陷。

  她隻是不善於表達甜言蜜語,卻並不表示她心思不敏感。

  許清嘉也是閧了她半晌,纔忽然間想明白為何向來堅強的老婆,哪怕他丟官抄傢也不曾流淚,堅強以對,此刻卻哭的跟個孩子似的。

  她原來是在心疼他!

  這一刻許清嘉心中痠甜苦辣,就跟被各種味道泡過一般,連自己也說不上是更甜些還是更痠些。

  他將老婆緊緊抱在懷裡,眼眶都紅了,聲音微啞:「是為夫讓阿嬌受委屈了!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從此以後我就守著阿嬌跟孩子們,跟著哥哥好生做生意。我知道你心疼我,知道我從來就喜歡造福一方百姓。這段時間我也想明白了,不獨是當官能造福百姓,就算是做個商賈,賺了銀子也可以修橋鋪路,接濟窮苦百姓。」

  胡嬌聽得他這話,又加之哭過宣洩過了,纔覺心緒漸開,隻鼻子堵了個嚴嚴實實,說出來的話都不順,「我……你想開了就好!以後咱們好好的過,再不想什麼當官了……」身在官場,真是太坑了!

  許清嘉見閧乖了老婆,終於眉開眼笑了,在她耳邊倒了一籮筐的甜言蜜語,最後還總結陳詞:「以後我就跟著哥哥好好賺銀子,你就在傢裡好好生孩子,咱們總要生他十來八個孩兒。想想我隻有一個,我爹也是獨苗,阿嬌就是我們許傢的大功臣!」

  胡嬌被他描述的這番景像給嚇著了,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想的美!你當我是下崽子啊?」淚水卻也在他這番勸慰之中乾了。

  他們夫妻哪裡知道,沒過多久,高正就帶著孟安潛上門傳旨來了。

  在此之前,胡厚福歸傢之後,胡嬌便將這好消息宣佈,並且吩咐廚房擺酒蓆慶祝。

  胡厚福與魏氏也為許清嘉高興不已。他們倒是也沒想著許清嘉能夠官復原職,聽說如今雲南郡已經有郡守上任了,還派了人前來與江南藥商接洽,說是雲南郡百姓繼續種藥材,希望江南藥商屆時再迴雲南收購藥材。

  這消息還是從揚州府那邊的藥材商人處傳過來的。據說這位新任的郡守大人以前在揚州府任同知,與揚州商賈也有幾分交情。

  胡厚福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除了感歎妹夫點兒背之外,沒別的好說了。

  當時許清嘉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神色裡帶著些輕鬆,似乎將自己榮辱並不放在心上,隻笑道:「這下雲南郡百姓總算有條好路走了。」他一直覺得萬事開頭難,隻要開起頭來,做出政績來,就算以後再換幾屆郡守,也不會再更改了。因為整個雲南郡要靠著藥材收稅,除非那新上任的郡守是傻子,不想拿政績,否則定然是要對這項前任做出來的政績大加扶持的。

  全傢人團團圍坐慶賀許清嘉沉冤得雪,又有孩子們吵吵嚷嚷,胡厚福索性將過節時倉庫裡剩下的煙花拿了出來,吃完了晚飯等天都黑下來之後,給孩子放。

  這次除了魏氏不曾下場,就連許清嘉下場放煙花,他們夫妻倆連同胡厚福一起連著放,孩子們在旁邊笑鬧不停,隻府裡的僕人們還不知今日主傢為何這般高興,居然不年不節放起了煙花。

  大傢都擠在外面瞧熱鬧,瑞香姨孃也在心裡猜測這番舉動。不過她久在後院,胡嬌來了之後也不曾讓她在前面侍候,隻教唆嫂子讓瑞香在後面呆著,尋常不用侍候,消息閉塞,倒猜測不透。

  胡傢放煙花慶賀完了二十多天,門口便迎來了客人。

  守門的小廝見來人穿著官府,都傻了眼。

  他傢老爺就是個做生意的,何時能夠勞動官員親自上門?

  小廝顫抖著打開了中門,讓官爺進來,自己恨不得肋生雙翼往後院飛去,迎面見許清嘉身邊侍候的永祿過來了,忙撲上去求救:「永祿哥哥,後面……後面來官傢了,快往裡傳!我腿軟!走不動道兒了!」不會是府裡大禍臨頭了吧?!

  孟安潛與高正倒走的十分悠閒,等到永祿去了裡面傳話,許清嘉與胡厚福迎了出來,見到高正的笑模樣,許清嘉心頭激跳,面上卻不顯,隻上前與二人見禮。

  「草民見過兩位大人!」

  孟安潛立刻去扶他:「許大人不必多禮!」

  塵埃落定!

  許清嘉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這是真的自己可能要重迴官場了。

  孟安潛十分客氣,等著胡府裡擺香案接旨。而高正則站在孟安潛身後朝許清嘉擠眉弄眼的示意,被孟安潛窺到了,咳嗽一聲,高正便假做什麼也沒發生,目光轉來轉去瞧胡府廳裡的擺設。

  胡厚福是做夢也沒想到,傳旨的官員還能跑到他們府上。吩咐了下手擺了香案,喚了傢小出來聽旨,孟安潛這纔站在當廳,宣佈了旨意。

  胡嬌帶著孩子們跪在許清嘉與胡厚福的身後,眼看著那跪的筆直又彎身下去的身影,雖然經歷過這場鉅變,也深知官場不易,可是明知道許清嘉的心願,也唯有水裡火裡同他一起闖了。

  她自己需要做的,便是努力跟在他的身後,緊緊跟從著他的腳步,兩個人並肩同行,哪怕風雨!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顯德二十七年七月,許清嘉攜眷從蘇州出發,前往雲南郡,出任四品通判一職。

  許清嘉能重迴雲南做官,胡厚福十分遺憾自己左膀右臂被斬,胡家人丁寥落,縱是想要再多個幫手也不是能。況且振哥兒軒哥兒年紀還小,指望著他們能幫自己大約還得十來年。

  不過胡厚福卻是瞧明白了,他這位妹夫做官或能造福一方百姓,但做生意還要關注民生問題,心腸過於慈軟,未必能在商海闖出大名堂來。

  真正的生意人,就跟蘇州商會的會長邢樂康一般,真論起做生意的手腕來,端的是不擇手段,小民死活與他無涉,眼裡隻有利益銀錢。

  他們舅兄妹婿話別離,後院裡,瑞香得著信兒卻高興的差點瘋了。

  姑爺迴雲南當官,姑奶奶定然也要隨同上任,隻要胡嬌不在胡府,魏氏耳根子又軟,還是不全憑她哄瞞?!

  哪知道胡嬌早料到自己走後,胡家後院有瑞香,恐怕不寧,收拾好了行李,對著淚眼婆娑的魏氏,拉著她語重心長的開口:「嫂子心存厚道,我不日便走,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將瑞香放出去嫁人為好!」本朝開國乃是女帝掌權,因此女子和離重嫁,或者守寡再嫁者不少,女子失-身,並非隻有獨身孤老一途。

  她原想著有自己在身邊看著,瑞香也做不出什麼大事來,就隻當讓魏氏多學點心眼。可惜自己要跟著許清嘉遠走雲南,

  魏氏這些日子,其實看著瑞香也覺是心頭一根刺,隻能默默嚥下去。當初這人是她給塞到丈夫身邊的,雖然瑞香也是同意了的,不過要她自己動手,總覺得瑞香並無錯處,心頭又有幾分不落忍。

  況自胡厚福與小姑子一家去長安,瑞香便極是恭敬,早晚請安,服侍在她身邊,若是拋開二人共有一個丈夫,別的地方瑞香卻是個妥貼人。

  胡嬌早知道她這嫂子的性子,拉著她的手苦口婆心的勸:「當初嫂子想著給哥哥房裡塞人,總歸是自己體貼丈夫,可是何嘗不是讓自己傷心,亦讓哥哥傷心?哥哥倒覺得嫂子心裡自己也沒那麼重,不然為何能這麼容易將就自己推到別的女人懷裡?」

  魏氏心亂如麻,隻拉著小姑子的手不放。

  縱她這些日子已經漸漸瞧出了些門道,察覺出胡厚福如今與從前大有不同,不可再以從前之道相處,自己總要重新看待,可一時半會卻還沒完全適應。

  胡嬌深知她這位嫂嫂的性子,索性建議:「哥哥在外認識的人多,不如讓他尋幾個有德又精於後宅之事的嬤嬤來助嫂子打理家事?若是覺得對瑞香不忍,不妨多多給些銀子放了她的身契,她有了銀子還可再尋好人家嫁了!我冷眼眼著,她如今心被養大了,若是真讓她再留下來卻是萬萬不能了!」

  消息傳到瑞香耳裡,她心中當是恨極了胡嬌。這位姑奶奶沒事兒跑來插手兄嫂家務事,卻是哪裡的毛病?

  她當初年紀小,跟著寡母很是過過幾年辛苦日子,後來賣身胡家,主家仁厚,吃飽穿暖,原已經覺得過上好日子了。哪知道後來跟著胡厚福來到蘇州,代替魏氏打理後宅,形同當家奶奶,穿玉戴銀,一院子奴僕都來奉承,男人又是個溫柔的,從不恣意謾罵或者動手,倒教她生出與胡厚福長相廝守的唸頭來。

  及止魏氏前來,這纔覺出妾室與當家主母的不同來。

  隻可惜她心已經被養大了,隻覺胡府這呼奴喚婢穿金戴銀的日子就極好,哪願意挪窩。

  因此聽到胡嬌鼓動了魏氏要放她出去的消息,即刻便跑到主院來跪求:「瑞香跟在爺與太太身邊侍候了好幾年,生是胡家人,死是胡家鬼,斷然沒有離開的道理!太太若是要瑞香出府,不若此刻就死在太太面前!」

  她是篤定了魏氏是個心軟的,隻要自己拿死要挾,魏氏定然心存不忍,隻要此刻留下來,此後胡嬌天南海北,相見之期未知,胡府盡可由自己施為。

  魏氏還從來未曾被人如此挾迫,當下都有了幾分慌亂,生怕瑞香撞死在自己面前,待要鬆口,胡嬌已經起身立在瑞香面前,冷冷道:「嫂子厚道,不願將人往惡處揣測,我卻是無此顧慮。恐怕香姨孃是盼著我早走,到時候隻要哄得嫂子高興了,何愁沒有好日子吧?」

  瑞香心事不妨被她說中,卻即刻為自己辯駁:「姑奶奶這話從何說起?奴婢自跟了大爺,自來經心服侍,一刻不敢懈怠奶奶囑託,卻不知何故姑奶奶來了就百般看奴婢不順眼,非要在太太面前說話要將奴婢攆走?」她這話就隻差說胡嬌多管兄嫂後院之事。

  胡嬌懶的跟她兜圈子,若非要魏氏瞧清楚妾室與正室自來兩立,不能和諧相處,所有和諧融洽不過是表面功夫,何必費神?

  她坐了迴去,開門見山:「因為姑奶奶厭惡小妾之流,見不得哥哥後院有妾室,讓嫂子受委屈,就想讓香姨孃另謀高就,我胡府奉上紋銀百兩,另有你母女二人身契,就當是給香姨孃的嫁資。」轉頭吩咐旁邊傻愣著的丫環:「去帳房支百兩紋銀,」又問魏氏:「香姨孃與她孃的身契在哪?」

  魏氏親自去取。未幾,果將薄薄兩頁紙拿了來,遞到了胡嬌手裡。

  前去帳房的丫環不過會兒也用漆盤端了百兩紋銀來,沿途見到丫環婆子問起,便道:「姑奶奶打發香姨孃走人呢,這是給香姨孃的嫁資。」

  胡府裡那些下人有的艷羨胡府大方,有的卻道:「我若是香姨孃必定不走,大爺與太太性子都好,將來再生個哥兒,在府裡穿金戴銀,豈不比去外面再嫁個小戶人家的好?!」各種議論,不一而足。

  丫環將銀子端到了正房,香姨孃還跪在那裡,胡嬌接過她母女身契,將之放在紋銀上面,下巴點了點:「端到香姨孃面前放下!」那丫環依言。

  胡嬌指著瑞香面前百兩紋銀與銀子上面放著的身契,輕道:「眼前有兩條路給你選,一條是你帶著這百兩紋銀與身契,還有這些年自己積攢的體己,帶著老孃出府去外面過活,找個好人家嫁了做正房奶奶。第二條路就是你方纔跟我嫂子講的,死在這院裡。要撞柱子要上吊,還是要喝藥,你自己選一樣,到時候府裡定然風風光光將你大葬,而且還會給你老孃養老!你是聰明人,走哪一條路,自己選擇!若是在我離開之時,你還未做出選擇,我也不妨代你做個決斷!」

  她這話語聲雖然輕淡,但聽在瑞香耳裡,卻是後背發涼!

  胡嬌也不給瑞香迴復的機會,隻拉了魏氏的手道:「我還有幾樣行李未收好,嫂子跟我去瞧一瞧。」竟然拖著魏氏揚長而去,將個堅貞不屈誓要尋死的瑞香給晾在了正房裡。

  許清嘉與胡嬌出發的前一夜,瑞香與她老孃離開了胡府,不知所蹤。

  離開那日,魏氏拉著小姑子的手傷感不已,胡嬌安慰她:「等哥哥下次去雲南郡,嫂嫂不妨也帶著孩子們來玩一玩。如今家裡寬裕,嫂子年輕,合該到處走走看看。」開闊開闊眼界,於魏氏極為有利。

  魏氏一徑點頭:「一定!」

  胡嬌又咬著她的耳朵叮囑:「嫂子一定要抓緊了哥哥,定然不能再往他房裡塞人了,這次的瑞香還好打發,若是下次換個狐媚的,直接纏住了哥哥……男人家,看著看著都怕生出外心來,嫂子還縱容,別將來哭都沒地兒哭去!」

  魏氏想起要在她面前一意尋死的瑞香,仍是心有餘悸。這次虧得胡嬌在側,若是她不在自己恐早被瑞香要挾。

  她以後還是不要挑戰與妾室和平共存這種高難度的生活了。

  不獨大人們傷感,便是幾個孩子也捨不得分開,表哥表弟的依依不捨,許珠兒還拉著軒哥兒的手說是要帶著軒哥哥一起走,惹的幾人唏噓不已,卻又不得不趕赴前程。

  高正是跟著孟安潛來的,孟安潛走了之後,他便留了下來,一直等著許清嘉夫婦收拾停當,與他們同行前往雲南郡。

  一路之上,他早將雲南郡變化,以及新任郡守傅開朗通通介紹一遍,言談之間對這位傅府君十分推崇。

  不止是高正以及雲南郡其餘官員,便是許清嘉亦對傅開朗充滿感激。若無此人,他哪得沉冤得雪,重新起復?!見到傅府君,少不得要好生感謝他一番。

  八月初六,許清嘉一家與高正到達雲南郡,傅開朗帶著僚屬官員前到城門口前去迎接他,熱情歡迎他重迴雲南郡。

第一百一十七章

  傅開朗對許清嘉久有相交之間,如今二人成為同僚,在雲南郡共事,特意為他舉行了接風宴。

  「聖上已將前次府上所抄家資發還,本官對許通判仰慕已久,此次能夠與許通判共事,真是本官之幸!來來來,大家共飲一杯,歡迎許通判重迴雲南郡!」

  府君大人發了話,下面的官員立刻熱烈響應,舉杯共飲從尉遲修家裡抄來的美酒佳釀。

  自許清嘉走後,樓玉堂也託關係調走,及止後來尉遲修等人下獄,雲南郡同知司馬以及錄事之位皆空懸。傅開明便從帶來的幕僚裡選了兩人來做錄事司馬,唯同知之位卻是要聽憑吏部調令。

  雲南郡同知原本是正六品之職,比之縣令之職高了一級。許清嘉在任之時,也是做出了政績纔漸漸昇了品級。後來昇任四品,卻是破格提拔,隻為了能夠與尉遲修品級相當。

  若是吏部再有同知調任此間,那也是從正六品做起。

  許清嘉到了城門口就被傅開朗接走,惟胡嬌坐著車馬帶著孩子們迴府。臘月與永壽留守府內一年,在他們夫婦走之後便成了親。等到她來拜見胡嬌,已是身懷六甲,瞧著約莫有七八個月了。

  胡嬌哪裡還敢讓她跪下,立刻親去扶她起來:「快坐下,這麼大的肚子哪裡跪得下去。」

  臘月抹著淚十分欣喜:「奴婢還以為好幾年都見不著夫人呢,總算大人又迴來了!」

  胡嬌支使小寒:「快去拿個荷包給你臘月姐姐吧,她這是哭著要賞來了!」

  臘月本來是高興之極,她們這些做人奴婢的,一身榮辱都繫在主子身上,自然隻有盼著主人家好的道理。偏偏留守府裡,主人家南下,若是十多年不迴來,那她們也隻能苦守宅子了。

  沒想到這麼快許清嘉就起復了,心中不知有多高興。聽到許清嘉要迴來的消息,永壽高興的半夜沒睡。他是許清嘉身邊老人,通判大人迴來,他自然還是府上大管家。

  小寒去取了荷包來,將一個裝的圓鼓鼓的荷包塞去了臘月手裡,又作勢拿帕子要給她拭淚:「夫人疼你,怕你懷著身子流淚,這纔賞你個大大的荷包,姐姐快別哭了!其餘的媽媽們的荷包肯定沒你的鼓!」

  臘月頓時哭也不是笑也是,那點子傷感之意也早散了。

  家裡留守的丫環婆子小廝管事盡皆有賞,一時闔家稱頌,歡喜不已。

  許小寶與武小貝帶著許珠兒帶著倆隻狗狗早玩瘋了,在院子裡各處跑。不光是孩子們高興,就是花貓與大牛大約也覺得迴到故土,搖著尾巴跑個不停。

  胡嬌撥了身邊的一個小丫環立春前去侍候臘月。她身邊如今丫環不少,小寒乃是掌事大丫頭,下面有冬至與秋分,去蘇州府胡厚福又給了她四個丫環,被她分別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命名。

  當時魏氏聽得她身邊丫頭這起名的法子,還覺新鮮,隻道以後丫環多了,恐要將二十四節氣都給起完了。

  還真別說,胡嬌就打的這個懶主意。

  她收拾從蘇州府帶來的東西半日,又派了小廝丫環前往各府送禮,從蘇州迴來,總要帶些特產給相熟的人家,以及如今的府君傅家。

  州郡府衙後院裡,傅夫人聽到外院遞來的禮物,說是新任通判許大人府上夫人今日迴來,先派了丫環來送禮,待家裡收拾好了再來拜見。她便派婆子去帶送禮的人。

  「夫君一直在我耳邊唸叨,說是這位許通判倒是位能臣乾吏,又一心為民,極是難得,想來他家夫人也是不差的,去將那送禮的丫環帶了來我瞧瞧。」

  派往州郡府衙的是小寒,她這幾年也練出來了,跟著胡嬌出入各種場合,一點也不怵,到得內宅之後,與傅夫人見過禮,便將禮單奉上,又道:「我家夫人說隻是些蘇州府的特產,有點簡薄了,夫人別見笑,家裡收拾好了她就來拜見傅夫人!」

  傅夫人接過禮單一瞧,果然都是蘇州府特產,杭州雅扇兩匣子,另有蘇繡四幅,蘇州蜜餞四盒,另有一些奇巧玩意,她跟著傅開朗在揚州任上幾年,自然也有不少商人巴結,這些東西都作尋常,隻不過如今到了雲南郡,也算得稀罕物件了。

  當下便笑道:「我來了雲南郡也有段時間了,很是想唸江南的物件呢,你家夫人這些東西真是送到我心坎裡去了。」她旁邊婆子湊趣:「夫人前兒還說想吃江南的蜜餞了呢,可巧通判夫人就送了來,真是再好沒有了!」

  小寒便知這位府君夫人乃是客氣話,不過從前她見過韓夫人待胡嬌的凌人之勢,便覺這位新的府君夫人極會作人,便著意奉承了一番傅夫人,又得了傅夫人重賞,這纔離開了衙署後院。

  迴去之後,自然是將傅夫人誇了又誇,道傅夫人極為和氣,還將傅夫人賞她的東西拿出來給胡嬌瞧。

  胡嬌派了小寒前去傅家,正是投石問路之意。

  當初韓夫人自恃身份,瞧她不起。相處起來便不甚愉快,也虧得中間有個韓孃子轉圜。如今許清嘉與傅開朗共事,若是能早點知道傅夫人品性,她也好早做應對。萬一傅夫人也是那等隻瞧著出身待人的,她早作避讓,隻在府裡帶孩子管家,少出門交際便好。

  總之不能教許清嘉難做了。

  傅夫人這裡,待得小寒走了之後,下面的人將禮物奉上,那兩匣子雅扇一匣子乃是白玉為骨,一匣子乃是紫檀為骨,扇面皆是江南淡墨煙雨山水,十分雅緻。四幅蘇繡乃是四幅蘇州雙面繡,比之尋常繡品貴了足足數倍。

  方纔湊趣的嬤嬤歎道:「夫人,這份禮物可不算簡薄,通判夫人倒是用足了心的!」就算是拿到蘇州市面上去賣,那也不便宜了。更何況這些東西運到雲南郡來,卻是十分昂貴的。那嬤嬤忽想起一事,便有幾分遲疑:「夫人,外面都傳這位許大人是個清廉的官兒,這……」他家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傅夫人笑道:「你卻不知,這位許大人是個清官沒錯兒。二爺親自查過的人豈能有假?不過巧的是這位許大人的舅兄卻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想來許夫人這份禮物也許是出自孃家罷。不然光憑許大人的俸祿,也送不起這樣的禮。」

  她身在後院,上次隨傅開朗迴京述職,從家是婆婆妯娌那裡聽說中書令之女賈繼芳也曾經瞧上過這位榜眼郎,隻是榜眼郎不肯娶她,倒讓這位中書令之女大掃顏面。

  不獨傅開朗對許清嘉相見恨晚之時,便是傅夫人也對胡嬌好奇不已,很想瞧一瞧能夠讓許榜眼放棄高官之女而選擇的商戶女子又是何等樣人?

  會賓樓的三樓雅間裡,傅開朗喝的半醉,攀著許清嘉肩膀笑的十分熱絡:「許大人,本官長你幾歲,便妄稱一聲愚兄,說實話,愚兄對你這治理雲南一郡的手段是十分的敬佩,最難得的是你憫恤夷民百姓,以後你我共同治理雲南郡,想來再過幾年,雲南郡定然大變樣了!」

  許清嘉也喝的有幾分微醺,此言極合他意,立刻舉杯響應:「許某不勝之至!」見傅開朗仰脖乾了,他親自斟了杯酒給傅開朗:「下官此次能夠起復,多賴府君仗義直言,替下官申冤,下官敬府君三杯,以後但有差遣,下官敢不效力!」自己連灌了三杯,見傅開朗也是乾脆飲了杯中酒,又自行斟滿,向他舉杯:「愚兄也敬你!」

  下面官員見本郡一把手與二把手把酒言歡,稱兄道弟,心中亦是十分高興,隻要本郡兩把手不存在傾軋現象,他們下面做屬官的不必為難站隊,此後大家同聲共氣,各司其職,何愁官運不暢?因此俱都推杯換盞,喝的十分盡興。

  飲完了三杯,傅開朗笑向許清嘉道:「賢弟迴家去瞧瞧,傅某還往你家中送了一份禮,賢弟千萬別嫌棄啊!」

  許清嘉立刻便想到了那些送美人給下屬的官員們,頓時一陣心虛,他家老婆屬性比較暴烈,萬一真有美人送過去……想想就一陣心顫。

  「府君送了下官什麼?下官……下官家裡有些可是千萬不能收的!」

  傅開朗也是特意打聽過許清嘉的,聽說他家中養著一隻胭脂虎,乃是整個雲南郡唯一一名家中無妾的官員,見他這表情便知他想到哪裡去了,頓時笑的十分促狹:「賢弟迴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嘛!來喝酒喝酒!」

  接下來的接風宴,許清嘉便有幾分坐立難安,盼著酒宴盡快結束,好迴家瞧瞧傅開朗送了什麼大禮給他,隻內心祈禱千萬別是美人。

  傅開朗見他這模樣,心中愈加好笑,偏拖著他不放,又鼓動下面官員向他敬酒,有了府君縱容,其餘官員皆輪著向許清嘉敬酒。特別是高正與段功曹敬酒,簡直是推也推不掉,沒過多久,許清嘉就被灌的爛醉。

  許府裡,胡嬌派去往高家與段家的婆子皆帶了迴禮過來,高夫人與段夫人皆道改日有空定然前來拜訪,收到禮物很是歡喜雲雲。

  隻等她收拾完帶來的東西,臘月將府裡帳本交了上來,隻道傅府君已將當日所抄家資發還,都鎖在了庫裡,讓她清點一番。

  胡嬌拿著冊子前去庫房,一見之下頓時有幾分傻了,「這……這好像不是咱們家裡的東西?」

  臘月是當過她身邊大丫環的,對許家的家底還是十分清楚的。當初見到被發還的家資,也是嚇了一跳。存銀倒是都按著抄走之數做了補償,但是其餘家資,譬如胡嬌的首飾匣子裡的東西,以及鋪子裡抄走的貨物,卻都換作了另外的東西。

  「這幾十壇子酒是怎麼迴事?」胡嬌指著庫房裡擺的整齊的酒壇子,「咱們家當初可沒有酒啊。」

  臘月神色十分奇怪,特意打開旁邊的箱子,「夫人,傅府君派來的人說……這是當初抄走的夫人的首飾。」

  胡嬌探頭朝箱子裡瞧了一眼,但見滿箱璀璨澄黃,差點輝花了眼,還瞧見好幾樣眼熟的首飾,「這……這個鳳尾金步搖,還有那個金鑲鑽垂紅寶石的耳環,赤金嵌紅寶石手鐲,瞧著沉甸甸的,不都是尉遲夫人的首飾嗎?」

  尉遲夫人好金璨濃烈的顏色,因此她的首飾皆是富貴之極,胡嬌一瞧之下就覺眼暈。

  「別是送錯了吧?」

  臘月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胡嬌「啪」的一聲合上了箱蓋,又問起尉遲修等人,臘月這次倒知情:「尉遲修與劉遠道定了九月處斬,他們的家人都已經發往營中做苦役,早一個月前就已經上路了,還有原來的湯縣令一家。倒是劉錄事那位小郎君十分嬌慣,聽說走到半道上就生了病,還沒到軍營就死了。」

  押送人犯的乃是本郡差役,錢章這個大嘴巴對這些事情十分熱衷,高孃子知道了,高正前去蘇州府迎許清嘉,高孃子還跑來許府,說是瞧一瞧可有哪裡需要收拾的,她正好閒著也是閒著。臘月便知道了。

  胡嬌想起劉夫人寵劉家大郎的溺愛勁頭,這孩子最終還是被她的溺愛給害死了,不由歎息一聲。

  及止晚上,許清嘉醉的一塌糊塗,被永祿與永壽架著迴來,難得他在醉後還惦記著傅開朗提起的重視一事,見到胡嬌就保證:「阿嬌……我是決不會碰旁的女人的!」跟著主母出來的丫環們聽到這話立刻紅著臉低下了頭。

  胡嬌用目光詢問永祿:難道你家大人出門喝花酒去了?

  任是永祿巧舌如簧,此刻也快要滴下冷汗來了,連忙搖頭,為了增加說服力,還拉了永壽來做證:「夫人,今日喝酒的都隻是各位大人,席間不曾叫過伎子!不信您問問永壽哥哥!」

  那……許大人這又是來的哪一出?

  胡嬌不解,還是將他扶住了,哪知道這貨醉後完全不記得避忌旁人,被老婆扶住,立刻自動自發摟住了她的脖子,十分狗腿的巴結她:「不管誰送來的美人……都……都比不上阿嬌妹妹美……」

  這下胡嬌就更不解了,直接問永壽:「難道今日誰送美人給夫君了?」

  永壽比她還糊塗:「小的在外間候著,沒聽說誰送美人給大人啊!」雲南郡的官員,除了新來的府君大約不知他家大人懼內,其餘的無有不知的。

  那他這信誓旦旦的又是鬧的哪一出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許清嘉第二日醉後醒來,被老婆刑訊逼供,不打自招,直逗的胡嬌在床上差點笑的喘不過氣來。

  知道真相的通判大人……眼淚流下來!

  真是後悔的無以復加!

  進來侍候他們夫妻倆梳洗的丫環們瞧見通判大人,皆是低頭偷笑,連通判大人的官威都不放在眼裡,令得通判大人在家中威嚴一降再降,直落谷底。

  還好家裡還有三個小家夥對他頗為信服,大清早前來問安,十分之孝順,通判大人自欺欺人的想:昨天丟臉的樣子幸虧沒被孩子們瞧見!

  哪料得許小寶纔出了房門轉頭就與弟弟妹妹竊竊私語:「昨晚晚上我起床尿尿,看到爹爹喝醉了拉著孃親認錯呢……好丟臉好丟臉……」

  武小寶:「真的嗎哥哥你沒騙我?」

  許珠兒聲音略微大了些,一臉我不信的小模樣:「明明是爹爹最厲害,難道家裡孃親更厲害?」

  這小丫頭已經四歲了,已經明白了站隊的重要性。平日對許清嘉極為巴結諂媚,但凡被胡嬌訓導,就向許清嘉求助。況且許清嘉自丟官之後氣焰低迷,胡嬌為了照顧他的心情,這一年裡對他簡直千依百順,一連也不敢抖悍婦的威嚴,直向溫柔的典範靠近,倒讓小丫頭誤以為自己家裡爹爹一言九鼎,早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了。

  通判大人在房內豎起耳朵用心偷聽兒女們的談話,透過丫環送早飯打起的簾子,赫然發現,許小寶與武小貝正用鄙視的眼神瞧著許珠兒,分明在說「大家快來瞧這個傻丫頭」。武小貝還好心教她一個乖:「你別瞧著爹爹在外面威風,咱家啥事兒都是孃說了算!」

  許珠兒的小嘴巴大的能塞下一隻雞蛋:糟了,最近好幾次不聽孃親的話,她不會給我攢著吧?!

  小丫頭心虛的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在家裡站錯了隊!

  通判大人內心狂吼:這幫熊孩子!是我生的嗎?!

  他覺得心塞又傷感!還想起來,內裡果真有個熊孩子不是他生的!

  及止他親自瞧過了庫房裡還迴來的家資,纔對新來的府君有了全新的認識:府君大人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就算他當時有了幾分醉意,可是迴想傅開朗的話,分明有誘導之嫌。

  難道他懼內的事實已經聲名遠播了?

  通判大人當日迴衙署坐班,瞧見每一位同僚,都忍不住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他們背地裡是不是都在心裡取笑他這位懼內的通判大人?!悄悄將高正揪到角落裡,問及昨日宴席,他喝醉了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高正忍笑忍的十分辛苦,直接逃竄了。

  許清嘉努力迴想,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在宴席上大醉之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就連迴家的一番表現也還是胡嬌向他提起的。好在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身為一名長期被老婆壓迫的男人,段功曹深知懼內的男人內心的苦悶,對通判大人萬分同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昨日通判大人的行為描述一番。

  「……酒喝到最後,大人揪著府君大人的領子表示自己堅決不收美人,不然迴去被老婆揍了,府君大人可得負責!」當場笑趴了一群官員,還有人將同情的目光往段功曹臉上悄悄掃去,對通判大人與段功曹皆表示了同情。

  許清嘉懊惱捂臉:「那……府君大人沒生氣罷?」這也太丟臉了!

  段功曹拍拍他的肩:「府君大人倒是沒生氣,就是……」當場笑的一口酒嗆住,咳了半天!

  許清嘉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昨日能夠醉成那副熊樣,其實完全是自己這次沉冤得雪,又被起負,重迴雲南郡任職,心頭高興。就好像一個人原本覺得自己全無希望,忽然之間喜從天降,再見了舊日同僚,以及替他申冤的傅開朗,頓時卸下所有防備,就……喝過頭了!

  再見到府君大人,通判大人難道的紅了下臉,倒是傅開朗一副全無芥蒂的樣子,等衙差上完了茶,二人落坐之後,他還特別體貼特別關心的問候了一下許清嘉:「昨晚許大人沒被夫人揍吧?!」

  許清嘉:「……」

  誰說新任府君大人是個端方君子?分明是個促狹鬼!

  「讓大人見笑了!我家夫人……她還是很講道理的!」

  傅開朗了然一笑,「許大人好福氣!」

  有了這件事情開頭,二人共事起來出乎意料的和諧,傅開朗思維敏捷,許清嘉想法靈活,二人俱都想在這雲南郡大乾一場,提起共治雲南郡,以及在整個雲南郡推廣藥材種植,將此事當作雲南郡稅收以及富民的根本來做,竟然對對方的想法都十分贊同。

  剩下的就是細節問題了。

  原本通判就是中央派往地方以監督州府官員不可一方獨大的,因此與州郡官員共治地方,又負有監察之職。傅開朗倒是不怕通判打小報告,可是若是碰上個性格討厭的通判與之共事,那也是很令人頭疼的一件事。

  沒想到最後委派的卻是許清嘉,與之相處之後對其人更為欣賞敬佩,迴後衙之後與傅夫人談起那神奇的通判夫人,竟然能將許通判嚇的連個美人也不敢收,聽到他送了重禮就直接想到了美人身上去了,喝醉了揪著他的衣領拒絕。倒引的傅夫人對通判夫人更為好奇了。

  待到過得幾日,胡嬌將府裡理順了,傅夫人擺酒設宴為她接風,二人在接風宴上廝見,傅夫人見她生的很是秀美,眼角眉梢卻又另帶了幾分英氣,與尋常閨閣女子的柔媚婉約大是不同,心下早生出幾分好感來,倒是很想與她探討一二御夫之道。

  傅開朗雖然算不得貪花好色,但身為揚州同知,他府裡自然少不了別人送來的揚州瘦馬,她這位正妻該得的尊重一樣沒少,但是也不能阻止別人往府裡塞美人。

  這件事情上,段夫人走的是暴力路線:「總要捶的他害怕了,然後他從心裡知道你就恨他這點,自然不敢胡來了!」她以前三不五時要給段功曹開一迴瓢。

  胡嬌飲一口杯中酒,覺得這滋味莫名熟悉,似乎是尉遲修家釀美酒,忽想到自己庫房裡那些酒壇子,雖然沒打開嘗過,但想來也是尉遲家的美酒,就沖傅開朗送給她家的這份大禮,她也要好心迴報這位大人一二,因此極是認真的想一想,頗不認同段夫人的路數:「我從來沒揍過我家夫君!」

  這句實話得到了在座夫人們的一緻鄙視。

  明明通判大人在宴席上哭著喊著說不能送美人,不然迴去要被老婆揍,偏偏胡嬌還要矢口否認。

  段夫人頗為善解人意,立刻追問:「夫人用的什麼刑法?恐怕不是硯臺這類的大家夥吧?難道是針?」隻有這類微小的武器纔能造成隱祕的傷口,不易被人發現。

  她覺得自己應該改變策略了,不能再用粗暴路線對待段功曹了,以前有時候打破了他的頭,好幾日他都得將腦袋捂嚴實了。還是通判夫人高明,就算將丈夫的屁股扎成了篩子,旁人也瞧不見啊!

  胡嬌還未否認,她已經自行腦補完畢,並順便奉上自己的敬意:「還是夫人辦法多!」

  就連傅夫人也露出瞧見女中豪傑的目光來,對她大加贊揚:「許夫人去了蘇州一趟,竟然不曾讓許大人帶幾名江南美人迴府,真是了不起!」對於她來說,這暴力路線委實不太適合。

  胡嬌:……

  恐怕過不了兩日,外面都要傳她是蛇蠍婦人了!

  不過傅夫人還有個疑問,「……妹妹這般暴力對待通判大人,難道通判大人都不反抗的嗎?」

  還是段夫人替府君夫人解了惑:「夫人不知道,許夫人的力氣奇大,尋常男子根本抵不過她!」

  傅夫人恍然大悟,接下來的會面便待胡嬌更加熱情了,大約是覺得「女壯士」也是一種值得人敬重的生物,還要問一問她是力氣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練成的之類……

  場面倒是比當初的韓夫人在時融洽多了,但是胡嬌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她待要分辨,好替自己洗涮一番,但是大家擺明了不信,都用目光表示:「你不用掩飾了,我們都知道通判大人私下常捱揍,隻是你揍的比較聰明,通判大人臉面上不帶傷而已!」

  胡嬌覺得:她好心塞!

  慌言重復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她很相告訴別人,雖然通判大人確實懼內,但是……她真的沒對通判大人用刑啊!

  等到迴家之後,她將許珠兒抱到腿上,摟著閨女香香軟軟的小身子,十分之傷感:「珠兒怎麼辦,你可能要嫁不出去了……」有這麼個彪悍的老孃,大約……會影響閨女的婚姻吧?

  誰家兒郎敢上門提親啊?!

  許珠兒對此還是懵懂無知的,完全不明白她家孃親在傷感什麼,摟著她家孃親的脖子撒嬌:「珠兒纔不要嫁呢,珠兒要陪著爹孃!」

  數日以後,通判大人再迴衙署辦公,就發現每當自己落座之時,旁邊的人總用一種不忍卒睹的扭曲表情看著他,而且對他的臀部突然之間十分關切,隱晦的問候他:通判大人,您的臀部還好嗎?

  通判大人對此十分不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這一年的秋天,尉遲修與劉遠道被斬首。因著他們家人早已被發配營中做苦役,無人殮屍,許清嘉花錢僱人收殮下葬,入土為安。

  很多人不能理解,總覺得這二人罪有應得,特別是曾經陷害過許清嘉,唯獨傅開朗贊他有君子之風。

  胡嬌如今「悍名遠播」,聽到丈夫忽然之間作出這麼善良的舉動,她不免一怔,對此卻也不是不能理解。

  譬如恩怨、愛恨、情仇,譬如權慾、財富、爭鬥……很多東西隻是在肉身這個載體之上纔會發生,等到肉身消亡,不再存活於世間,這些東西也隨之消散,不復存在。

  許清嘉與尉遲修以及劉遠道的恩恩怨怨,都隨著這二人被斬首而煙消雲散,他所做的,隻是對人的肉身暴曬而無人收殮,基於人道主義的憐憫而做出的一種善意的舉措。

  無關恩怨。

  重要的不是這個死去的人是誰,或者他生前與許清嘉有過多少惡意,而是這僅僅隻是無人收殮身首異處的人的一具屍體,許清嘉看到了,就這麼很自然的做了。

  胡嬌相信,就算不是這兩個人,隻是路邊兩名倒伏的乞丐,他也會這麼做。

  有時候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她認識這個男人十幾年,與之成親十年,兩個人共同生活了十年,就算他裝了一腦袋的博學多識,民生百計,官場生存錄……等等各種生存必備技能,可是她仍然能夠透過表象看到本質。

  本質上,他仍然是個悲天憫人一腔熱血的書生。

  讓她說他什麼好呢?

  是笑他傻還是敬佩他胸懷寬廣?

  靜靜伏在他胸前,聽著他胸膛裡有節奏的心跳聲,胡嬌唯覺慶幸,這個男人與她的生命緊緊相連,並且有一顆堅毅溫暖的心。

  同年十月初,吐蕃軍繞過定邊軍駐地,直擊雲南郡數縣,消息傳來的時候,聽說已經有三縣淪陷,吐蕃軍在數縣燒殺搶掠,無數百姓深受其害。

  十月中,吐蕃贊普赤德祖贊帶軍包圍了雲南郡府。

  城內兵勇差役兩千,剩下的就是未曾受過訓練的百姓與官員,而城下兩萬鐵騎,乃是城內百倍。

  而這兩千兵勇差役也並不曾受過對戰的繫統訓練,也許甚至連定邊軍中戰士也不及萬一,還要分往四個城樓去守,每個城樓隻有五百人。

  城內百姓盡皆惶惶。

  傅開朗帶著眾官員前往城樓之上觀戰,見得下面軍帳連綿,而赤德祖贊的金帳被許多小帳篷眾星拱月圍在當間,而城下烈馬嘶鳴,吐蕃人談笑指點,似雲南郡盡在囊中,令得城樓之上的官員頓時心驚不已。

  整個雲南郡的官員,大部分走的都是文官的路子,真要與人上陣殺敵,自己還沒動手先被吐蕃人砍了。這些人當中,唯有高正算是以武身進階,花錢活動了個縣尉,此後昇職也走的不是文吏的路子。

  但獨木難支,指望著高正帶這城內兩千兵勇衙差為一城百姓謀求生路,無異於癡人說夢。

  傅開朗的眉頭皺的死緊,許清嘉站在他身側,也是皺眉深思。

  目下隻盼定邊軍能夠得到消息盡快趕來馳援。

  現在城內的人能做的,唯有守城。

  各府官眷們此前還在進行著美好的賞花,交流育兒,御夫,八卦的聚會,因為傅夫人為人很是謙和,而其餘的人性子都算好相片,雲南郡官眷竟然出人意料的相處十分愉快。

  就在大家以為生活就會這樣平穩的繼續下去,頂多關心關心丈夫的仕途,孩子的學業,以及苦惱家中新添的美人太過嬌媚(許通判家無此煩惱,通判夫人的粗暴足以嚇退任何一個試圖覬覦許通判的女子),吐蕃人今年跑了特別遠的路來打秋草。於是大家的平靜生活立刻被打破了。

  胡嬌最先做的是清點家中存糧。

  戰爭甫起,城池被圍,糧價定然飛漲,假如在糧價沒漲起來之前,城破了,那大家都不需要糧食了。但是如果很慶幸的城池沒破,大家需要死守城門,那麼糧價飛漲勢不可擋。

  點完了存糧,她立刻拿出五百兩銀子,讓永壽帶人去城內糧店賣糧。

  城內糧價已經有了要漲的趨勢,隻是傅開朗已經貼了公告出來,上面加蓋著通判大人的官印,不許糧食在大難臨頭之際漲價,那糧食的價格也隻是小幅度上漲。

  永壽拉了兩大車糧食迴來,胡嬌令他存到地窖裡去。她自己又去清點財務,以及……給三個孩子們各自整理出了三個小包袱,裡面裝了一套衣服之外,還裝了胡餅,以及碎銀子。

  許清嘉來了也急匆匆的,吃不了兩口飯,看著她與孩子們慾言又上。胡嬌似乎極為平靜,還要問問當前情況。許清嘉在老婆平靜到近乎微瀾不起的眼神之下,竟然十分流利的將目前最糟糕的情況慾估了一遍。

  然後發現……他原來覺得阿嬌在他的保護之下,隻需要帶著孩子們歡歡喜喜的過下去就好,可是現在瞧來,這想法似乎不太能夠實現了。

  他握著胡嬌的手,十分抱歉:「早知道……我八月份迴來的時候,就不帶著你跟孩子們迴雲南郡了。」至少也能躲過眼前災劫。

  胡嬌笑的十分溫柔:「你說什麼傻話呢?我自然是帶著孩子們跟你在一塊兒!再說難道你覺得這次城池守不住?萬一守得住呢?萬一定邊軍來的很及時呢?」

  許清嘉苦笑:「連你也說是萬一了。」他隻講了敵我雙方懸殊力量巨大,卻在阿嬌這兩個萬一面前也覺希望渺茫。

  當初幾縣發現吐蕃人之後,就已經有人派人前去聯絡定邊軍,但雲南郡被圍,卻無人能出城去通風報信。

  也許定邊軍連州府被吐蕃軍包圍的消息都不知道。

  傍晚時分,城樓之上鼓聲鎮天,聽著遠遠傳來的嘶喊聲,胡嬌將三個孩子全都攏到了她身邊。

  許清嘉早已上城樓去督戰了,就算是他不會親自殺敵,卻也要站在城樓之下,鼓舞士氣。

  傅開朗與他,以及段功曹,乃至高正,各守一個方向,其餘官吏隨機分散到各城樓,誓與此城共存亡。

  這是被圍之後,傅開朗與許清嘉共同簽署的公告,就張貼在衙署門前的告示牌上。人來人往,都瞧得清楚。用以振奮城中百姓士氣。

  再往前走數百米,在州府最熱鬧的街口,尉遲修與劉遠道曾經噴出的血將腳下的青磚石地染成了鮮紅色,過得幾日之後,那鮮紅色變作了赤褐色,至今走過去,仍然能夠瞧見那一塊不同於別處的顏色,已被無數的行人踩踏,漸漸便將那舊日時光拋在身後,隻匆匆到了今朝。

  城樓之上的喊殺聲清晰可聞,已經是被圍的第十天了,隨風隱隱傳來的似乎是血腥味以及含糊味,還有奇怪的味道,說不上是什麼味道,也許是燃燒的雜物,也許是屍體在戰亡之後燃燒的味道……隨風飄散,一陣一陣往人鼻子裡鑽。

  花貓與大牛十分躁動不安,不住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低低吠叫,也不知在躁動什麼。

  也許動物天生有很敏銳的嗅覺,對於危險總是無於人類而有所覺察。這緊張的空氣讓它們不安了。

  許珠兒今日十分的乖巧,偎依在胡嬌懷裡,叫了聲「花貓……大牛」見這兩隻狗隻是聽到名字的時候擡起頭朝她的方向瞧了一眼,又躁動不安的走來走去,她自己也覺得不安了,緊抓著胡嬌的腰帶,「孃,花貓與大牛怎麼了?」

  胡嬌對上四歲女兒純真的眸子,隻能微笑著哄她:「大約是聞到了什麼奇怪的味道吧!」

  方師傅已經毫不避忌的進入了後院,守在小貝身邊。

  他的職責就是保護武小貝的安全,這種非常情況下,小貝又不願意離開胡嬌,他也隻能到後院來了。

  臘月這幾日正趕上生產的日子,侍候著她的小丫頭立春小臉兒煞白,沖進來向胡嬌稟報:「臘月姐姐……肚子疼,好像是要生了!去請穩婆的人迴來說……說穩婆不肯來,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城破,要跟家人死在一塊兒!」

  「這孩子……真會挑時候出來!」

  城裡的大夫全都徵召去了城樓,聽說是隨時為受傷的兵勇衙差包紥治療,這會功夫,就算是想要尋個大夫來瞧也不能夠了。

  到底軍情緊急,與婦人生孩子,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胡嬌急的跺腳,隻能將三個孩子都託付給了方師傅:「這會兒還沒有動靜,方師傅暫且幫我看著倆孩子,等臘月生下來我就立刻過來!」

  許小寶與武小貝也出奇的乖,還一再向胡嬌保證:「孃,你快去快迴,我們一定乖乖的,看著珠兒!」

  這種時候,他們竟然還記著要管小的,可見是長大了。

  胡嬌在府裡膽子大些又生產過的婆子裡挑了兩人跟著她去。她身邊全都是丫環,那種血淋淋的場面這些丫環們都沒見過,恐怕到時候也幫不上忙。

  產房裡,臘月渾身就跟水裡撈出來了似的,兩隻眼睛掙的血紅,見到她來,緊掐著她的手,都快哭出來了:「夫人……夫人,奴婢若是去了,求夫人一定看顧奴婢的孩子!」

  原來她已經發動有兩個時辰了,而且來勢凶猛,原本是不想打攪胡嬌的,隻想著請了穩婆安靜生下來,哪知道穩婆不肯來,永壽又跟著許清嘉去了城樓,小丫環立春哪裡見過這陣仗,眼見著她疼的厲害了,心都要嚇的跳停了,這纔跑去找胡嬌。

  胡嬌安撫一笑:「你這是頭胎,生的是慢了些,哪裡就需要我來看顧你的孩子了?快歇一歇,再加把勁就生下來了!」

  臘月緊握著她的手還慾再交待「遺言」,被胡嬌喝住:「都什麼時候了你盡想著死啊活啊的,你若是不好好加把勁把這孩子生下來,等迴頭我就將他賣到別處去!」臘月生下來的孩子,乃是許府第一代家生子,當主子的有權處理這孩子的將來。

  「夫人——」臘月聲音都直了,似不能信胡嬌居然還能做出這種事,急怒之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猛然使力,頓時感覺到一直沉沉墜在下腹的東西似乎被擠出了生門……

  房間裡瞬間響起孩子嘹亮的啼哭。

  胡嬌忙去接孩子,又將早就吩咐好用烈酒泡過的剪刀拿過來,剪掉了臍帶,處理好了臍帶處的傷口,然後孩子抱好,抱到了臘月面前,「瞧瞧,這不是生下來了嘛?!」

  臘月那會兒頭腦不甚清晰,隻聽了胡嬌的話意就激起了生存的勇氣,這會兒孩子平安降生,她之前已經停止轉動的大腦這會兒終於復工,頓時想明白了胡嬌之前的話,眼圈都紅了:「奴婢……」

  胡嬌立刻舉手投降:「別別!你可千萬別剛生完了就哭,這樣對眼睛不好!萬一以後眼睛不好就是我的罪過了!乖啊別哭!」

  臘月到底破涕為笑了。

  婆子將她收拾好了,一屋子的人正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永安忽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一臉淚痕:「夫人,城門破了,吐蕃人殺進來了!」

  滿屋皆驚,胡嬌搖晃了□子,還是穩住了。

  城門告破,而許清嘉就在城樓上督戰。

  自從許清嘉上了城樓的那天起,她心中就已經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可是她不能攔住他,不讓他去城樓之上督戰。

  沒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他的使命,她惟有無聲支持,哪怕知道這是一場用盡生命的拼殺。

  術業有專攻,讓他拿筆容易,拿起刀來砍人,大約是這世界上最難的事了罷。

  可是事到臨頭,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整個雲南郡所有的官眷們大約都有過想要讓丈夫留在家裡的唸頭,然而卻沒有一個婦人提出來讓自己的丈夫迴家來守著妻兒。

  大約,就算是妻子開口也無濟於事。

  從傅開朗至許清嘉,乃至州府衙署最小的刀筆吏,都上了城樓,城中壯年男子已經有一半義務前去助戰,沒想到城門還是失守了。

第一百二十章

  顯德二十七年十月,是個多事之秋。

  先是定邊軍發現有吐蕃軍襲擊雲南郡轄下縣鎮,公然燒殺劫掠,寧王武琛派兵追擊。最開始吐蕃軍前來侵擾的人數是五千人,等到追擊這五千人之後,纔發現似乎是五千的一倍有餘。

  此後各處接到急報,吐蕃軍前來侵襲的人群直線上升,寧王派出去的兵也越來多。

  他與吐蕃軍對敵多年,竟然不知道此次他們這種深入敵軍後方,遍地開花的戰術到底是承襲何處。總之為了追襲吐蕃軍,定邊軍也不得不分而擊之,軍中十萬將士,最後隻留了一萬守營,後來人數漸漸明確,寧王武琛纔知,吐蕃軍此次前來,竟然有十五萬人,大約也算得傾巢而出了。

  事已至此,定邊軍九萬人對敵十五萬,且這種遍地開花的戰術又不得不迫使寧王將定邊軍分作五路,前往各處平敵。

  等到寧王殿下抽出身來派兵前去打探雲南郡府,已是十月初七。

  相對於雲南郡城池高險,糧食充足,許多縣城村寨卻是吐蕃軍劫掠的首要目標。

  假如對方不是與自己在戰場之上的生死仇敵,寧王武琛此次定然要稱贊一句:好戰術!

  他身為五路指揮,身邊帶著兩萬人馬,數日激戰,卻也有數千人眾受傷乃以及還未清查過的戰亡損失。等到他帶軍直逼雲南郡之時,兩萬人馬能奮勇殺敵的也就一萬二三之數。

  雲南郡城樓之下,吐蕃軍破城之後,卻直撲城內。

  城樓之上兵勇並不多,而相對於還有戰鬥力的兵勇衙差,城內百姓無疑纔是砧上羔羊。

  提著砍刀的吐蕃軍嗷嗷叫著沖進最近的一戶民房,見到瑟瑟發抖的百姓,一刀捅過去,瞧也不瞧僕倒的屍體,便直奔內室而去。

  這一路燒殺劫掠,吐蕃軍對大周朝的房屋格侷竟然的熟悉起來,進門總能凖確的摸到糧食,金銀的存儲之地。

  許府裡,府門緊閉,府裡老弱婦孺全都藏往各處,年輕男子跟著胡嬌守著正門,大家手裡都是能夠拿來做武器的。有棍棒有菜刀,唯獨方師傅是用的一把長劍。

  許府的女主人……則提著一把菜刀。

  三個孩子被小寒帶著藏進了地窖,連同幾個丫環,剛生產完的臘月以及她的幼子。地窖口雖然比較隱祕,但也難保會被發現。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遠處的腳步聲終於近了,聽得到粗魯的砸門聲,從這條街上開始。

  胡嬌握緊了手裡的菜刀,聽得到自己心髒裡咚咚咚的跳動聲,她深吸了一口氣,很多年都不曾直面過這種危險了。

  方師傅極想勸她迴去守著孩子們,不過在觸及她堅毅沉靜的目光而最終閉了口。府裡的男僕們原來也有退卻的想法,當看到主母一介嬌弱女子都提著菜刀凖備迎敵,到底還是被振奮精神,各自提了家夥站在了她面前。

  吐蕃軍近的已經聽到了左鄰被砸開的門,女子的哭聲,吐蕃軍的說話聲,以及噠噠的馬蹄聲,終於有人蜂湧停在了許府門前,有人開始撞門,叫罵。

  隔著一扇門,有僕從腿已經有些發軟,漸有退怯之態。他們到底隻是尋常人,隻在府裡行走跑腿,與人搏命之事卻是從來也沒作過的。

  方師傅握緊了手裡的劍,心裡在糾結一會兒萬一抵擋不住,是不是要跑迴去帶著小貝殺出重圍。然而圍城的吐蕃軍有兩萬,他對帶著孩子殺出重圍不抱希望。

  許府的大門已經有了幾分搖晃,似乎是被人從外面用重物給撞擊,外面的吐蕃軍似乎十分興奮。他們一路劫掠,已經摸出了規律,大周朝但凡高門大戶,裡面的金銀財寶絲綢女人以及糧食都是最多的。

  門閂搖搖欲墜,終於掉在了地上,大門猛然被撞開,兩扇門板重重砸迴了牆上,發出沉重的聲音,提著大刀正欲往裡沖的吐蕃軍似乎沒想到門裡竟然還有一隊人在等著他們上門來。他們還當這家也與之前的那些人家一樣,所有人都已經找地方藏了起來,等他們一一翻找。

  最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大門內站著的一男一女,男人提著長劍,顯然是個練家字,可婦人卻可笑的提著把菜刀當庭站立,這是……要跟他們拼命?

  領軍的那個小頭目年紀不大,約莫三十來歲,摸一把下巴上的小鬍子,笑著揮手:「將這個娘們給我留下,其餘的你們自便!」這婦人敢提著菜刀跑來,且又年輕貌美,想來十分夠味兒。

  他就喜歡嗆人的烈性女子!

  四名兵丁試探的往裡沖,見提著棍棒的僕人們都一步步後退,起先將那婦人護在身後,直等他們逼過來了,那些僕人終於退到了婦人身後。其中有一名兵勇伸出手來,去摸胡嬌的臉蛋,淫笑著扭頭朝那小頭目邀功:「頭兒,我替你將這婦人綁了,今晚帶到氈帳裡,你好好盡興!」這婦人此刻瞳仁微瞇,大約是在內心害怕的發抖吧?!

  這麼漂亮的婦人,恐怕連雞都不敢殺吧?

  他們可是知道的,大周朝的婦人可比不得他們吐蕃那些身板健壯能頂漢子的婦人,乾起活來倒是孔武有力,就隻是……皮膚不夠細膩,床上的滋味不夠銷魂。

  他的左手還未捱到胡嬌臉上,已覺刀風,還未來得及縮手,撲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左臂頓時傳來鑽心鉅痛。

  那兵丁震驚低頭,見到地上血泊裡泡著的十分熟悉的手,那似乎是……他目光上調,一聲慘嚎從嘴裡叫了出來:「我的……我的手啊——」還欲再說,喉間一涼,身子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手裡的長刀也嗆啷一聲落到了青石地磚上。

  這一變故太快,方師傅幾乎是被這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給震驚了,眼睜睜看著許夫人以一種戒備的姿勢彎腰,拿起了方纔被她砍死的吐蕃兵丁的長刀,那戒備的姿勢幾近專業,決非是膽怯,而是防著吐蕃軍蜂湧而上。

  他握了握手中長劍,忽然湧起了軍中與同袍並肩酣戰的豪情。

  ——從來也不知道這笑容溫軟,每日被三個孩子圍在身邊,既是賢淑妻子又是慈母的許夫人竟然有這麼驚人的一面!

  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

  院門口的吐蕃軍似乎也被這變故給驚呆了。這一路之上他們也不知道調戲糟蹋了多少大周姑娘媳婦,還從來沒遇上過打個照面就砍人的,當真稀奇的很。

  剩下的數人提了長刀就撲了進來,三名直撲那婦人,另外四名撲向提刀站著的男子,然後很快,他們就與死神打了個照面。

  婦人瞧著眉目精緻,腰肢鬆軟,然後砍起人來卻一點也不遲疑,特別是當先兩名吐蕃男子很快就嘗到了她的攻勢,那是毫無花巧的殺人姿勢,但卻是……非常緻命。

  一個被她捅進了腹部,另外一個……被她瞧著秀秀巧巧的腳踹在了胸膛上,哪知道捱到身上纔覺力道極大,似乎連胸前骨胳也被踹碎了一般,隻是習慣性的捂臉曲身,腦袋就沒了……

  方師傅那邊的四名普通兵丁也被他利落解決了,他既意外於同伴的身手,又頗覺費解——怎的許夫人竟然練得一手殺人的狠招?不過至少在這種危難時刻,一個能與他並肩殺人的許夫人強如一個哭哭啼啼抱著孩子六神無主的許夫人。

  門口那吐蕃軍頭目慌了,立刻督促手下兵丁往前沖。他現在覺得,這婦人美則美矣,但殺起人來太狠,若是帶到氈房裡去玩樂,也不知道天明還有沒有命。

  倒是可惜了她這番身手,與這副身子,隻能喪於此地了!

  在他的招呼之下,門口的吐蕃軍相繼要往裡面沖,而胡嬌與方師傅並肩而立,恰好守住了要入府的路。身後家僕被主母這一手給鎮住,此刻都醒過神來,各自撿了方師傅與胡嬌砍倒的吐蕃軍手裡的長刀,待得他倆面前的屍體礙事了,便大著膽子去拖,很快胡嬌與方師傅身後便堆了小山一樣高的吐蕃軍屍體。

  也有想要越過這二人往院子裡闖的,被守在旁邊的家僕幾個人一湧而上敲破了頭,一刀捅過去扔在了一邊。

  起先這些僕人是真心的怕,可是越來後來,心裡便越不害怕,反而被這血腥的場面給激起了男兒氣概,都恨不得站在主母面前去拼殺一番,好在他們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是斷然比不上主母的身手的。

  女子殺人,弱點便是力不持久,那頭目眼見得這婦人砍了幾十個兵丁,自己一身衣裙之上全是血跡,想著瞧她那小胳膊小腿,總有力竭的時候,哪知道等來等去,竟然絲毫不見疲意,不由焦躁,派人前去喚人來助陣。

  這府裡的這一男一女倒是紥手的很。

  胡嬌心中油煎一般,既不知許清嘉如何,又怕自己堅持不到援軍前來,自己沒命了不要緊,可是三個孩子年幼,總不能教他們也失了性命!

  她心性堅毅,力氣又大,打定了主意拼死一戰也不能讓吐蕃軍進府去劫掠燒殺,免得害了孩子們,與方師傅並肩則戰,倒也居於上風。

  城樓之上,大周兵勇與吐蕃軍戰在一處,拜胡嬌所賜,這幾年許清嘉也算被老婆給逼著捉對廝殺給練了出來,這幾年又跟著方師傅習武,提著刀總算是能與吐蕃兵丁有一戰之力。

  他自己尚有幾分自保能力,而身邊又有數名衙差護著,城破之時戰到現在,隻除了腦袋上被砸破了,流下來的血將半邊臉都染紅了,左臂也受了傷,此刻竟然還能好好活著,已是萬幸。

  跟著他來守城的衙署裡的兩名刀筆吏都是文弱書生,城破之時就已經被吐蕃軍砍殺。打到最後,都是在拼耐力與體力,以及殺人保命的技巧。

  天空懸掛著的日光亮的人眼暈,假如不是鼻端的血腥味極重,他都要懷疑這是陷入了一場冗長的噩夢裡去了。

  遠處忽有驚雷滾滾,對戰雙方都有一刻怔忪,激戰也緩了一緩,許清嘉趁此去瞧,竟然瞧見吐蕃軍後方殺進一隊人馬,旌旗招展,鬥大的一個武字在滾滾塵沙之中露了出來,他心中一鬆,旁邊還活著的差衙歡呼一聲:「定邊軍來了!寧王殿下來了!」

  能殺進敵營又有武字大旗的,不是寧王殿下是哪個?

  許清嘉心頭鬆了一口氣,這一城百姓總算得救了。

  他心中記掛妻兒,眼瞧著定邊軍跟一把尖刀一樣直□□了敵軍,將守營的吐蕃軍給砍的四散逃離,當先那人一桿長槍如入無人之境,身上盔甲深黑,卻似泛著寒光一般,身後跟著的護衛們緊隨其手,馬踏連營,直朝著城門沖了過來,他身後似帶著鉅浪一般,將吐蕃軍很快淹沒,偶爾掙紥一下的身影,很快便被收割了頭顱,再無動靜。

  寧王殿下沖進城內,許清嘉在城樓之上提著砍刀欲往下沖,此刻他終於不定堅守城樓,急急忙忙便要迴家。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吐蕃軍,一刀砍在了他背上,大約是那把刀砍人砍的太久,竟然捲了刃,他隻覺得背後鉅痛,轉頭一刀便砍倒了那名吐蕃軍。

  城下已經有定邊軍將士一路砍將上來,凖備接管城樓,見到他這服色,便知是守城官員,略微交接,已經耽擱了迴家的路。

  城內城外,此刻殺聲震天,吐蕃軍與定邊軍正面交鋒終於開始,不再是大周百姓一面倒的被砍殺劫掠。

  許清嘉在城樓之下搶了個無主戰馬,爬上去便縱馬急馳,路上遇到擋道的兩軍拼殺,他便提著砍刀一路揮過去,從沒有這一刻覺得這麼心焦過。

  之前是不得不堅守城樓,不能迴家,此刻卻是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到家裡。

  他沖到家門口的時候,看到了寧王殿下的護衛有五六騎在府門口守著,都是戒備的狀態,他跳下馬來,心跳的厲害,好似要從腔子裡沖出來,額頭隱隱疼痛,似乎有血要將眼前視線遮住。

  院子裡,許府家僕東倒西歪,被砍傷的死了都有,方師傅提刀立在一邊,許清嘉沖進門的時候,恰瞧見寧王殿下正彎著身子,懷裡摟著自家老婆……從他的方向去瞧,恰能瞧見寧王殿面的側面,他目光裡的溫柔顯而易見。

  許清嘉的心在這一刻似乎都跳停了,他呆呆站在門口,似乎想要確認一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後瞧見躺在寧王殿下臂彎裡的胡嬌似乎滿身血跡,吃力的要從寧王懷裡起身,卻被寧王牢牢抱住,「你身上有傷,先別急著掙紥,等包好了再起來!」那語聲大異於往常。

  許清嘉是過來人,且又對胡嬌愛到了骨子裡,一個男人眼裡鍾情一個女人,無論是聲音還是動作乃至眼神都容易透露了出來,他呆呆的想,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方師傅擡頭瞧見滿身血跡形容狼狽的許清嘉,咳嗽了一聲:「許大人你迴來了?!」

  正被寧王強抱在懷裡的胡嬌立刻朝著他伸手:「夫君——」

  許清嘉立刻收拾好面上表情,直沖了進來,從寧王懷裡將胡嬌接了過去,笑的十分感激:「多謝殿下援手!」似乎方纔他心裡的鉅浪濤天都不過是幻景,眼前纔是最真實的事實。

  他家老婆受了傷,而寧王殿下不過是出於道義而出手抱住了她。

  寧王伸開的手裡頓時空空如也,看著他們夫妻倆互相凝視,似乎都沒辦法從對方的眼裡□□了,心下微黯,直起身來交待:「本王還有要事,既然這裡無事,迴頭再敘!」現在也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許清嘉立刻歡送寧王:「殿下慢走!等城中之事料理完了,下官再請殿下來喝酒!」

  寧王高大的身影背身而立,許清嘉瞧不見他的表情,但方師傅卻瞧得清楚,寧王殿下眉頭擰在了一處,似乎遇到了十分糾解的事情,然後……大步昂首而去。

  院門口,寧王的護衛還留在那裡,他們如今要守著這宅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雲南郡因為定邊軍的到來而得以倖存,州府官員小吏摺了好幾位,傅開朗也負了傷,臥床養傷。段功曹以平日被老婆揍練出來的奔逃而得以保命,高正倒隻是些輕傷,不過此次他在與吐蕃人的大戰之中倒激起了一身血性,非要跟著寧王殿下去參軍,傢裡人死活勸不住。

  高孃子哭哭啼啼跑來求胡嬌,想讓許清嘉勸一勸高正,見到她正躺在床上靜養,倒嚇了老大一跳。

  她傢看傢護院不少,且都是陪著高正練過手的,雖然鬥的比較慘烈,可總算府中女眷沒受到什麼損傷。

  胡嬌那日與吐蕃人力戰,後來幾十名吐蕃人一起湧了進來,她與方師傅雖竭盡全力,但人數太多總有直接往院裡闖的,在混戰之中傢中僕從亦與吐蕃人廝殺,正戰到要緊處,忽覺小腹一陣鉅痛襲來,她隻愣神的功夫,就被吐蕃人打倒在地。

  所倖危機時刻,寧王殿下從天而降,救了她。

  寧王帶來的人將院裡的吐蕃人收拾乾淨,而胡嬌當時身上腿上都帶著傷,小腹鉅痛,躺在地上根本起不來,隻能用手捂著小腹,她心中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

  寧王彎腰蹲下來,將她抱住,胡嬌已經動彈不得,總感激寧王的好意,還是想著讓他的護衛去後院尋個丫環婆子來扶她。偏寧王當日格外執拗,將她抱在懷裡不放,隻道:「是本王來晚了!」胡嬌仰頭去瞧,能看到他青黑的眼底,以及眼裡的紅血絲,還有多日未曾整理過的濃須,身上盔甲冰冷,散發著血腥味與馬匹的味道。

  「王爺這是在馬背上多少日子了?小貝在後院地窖裡好好的,王爺不必擔心!」

  胡嬌隻當他是因著武小貝在府裡,這纔進了城就直沖自傢。況且現代戰友之間互助,有時候無關性別,她倒也不是特別在意,就隻寧王的眼神奇怪了些,她自己想一想,大約是寧王見她這般拼死血戰保護了小貝,對她心懷感激倒是有的。也就不再覺得奇怪了。

  等到寧王走了之後,許清嘉請方師傅去後院喚了丫環婆子來,這纔將胡嬌弄迴房裡去了。他背上甚痛,而左臂又受了傷,根本抱不了人。更何況自己疼不要緊,萬一將老婆給摔了可怎麼辦。

  胡嬌一身衣裙都染了血,而且臉色蒼白,肚子一抽一抽的痛著,當晚請了個大夫過來,纔知她這是一個多月的身子,自己也不知道,流產了。

  夫妻二人除了歎息與這個孩子沒有緣份之外,隻能慶倖在大亂之時保住了其餘三個孩子。

  許清嘉另有一樁心事,隻是不好對她訴說。問及寧王,她面上殊無異色,談笑自如,想來是真心不知道。他也深深了解胡嬌秉性,知道她這人有種簡單的天真,凡事還是不會往最不堪的一面去揣測,便壓下此事不提。

  城裡的戰場被打掃完了之後,寧王留下三千定邊軍守城,又帶著其餘部眾走了。

  高孃子尋上門來沒過兩天,許清嘉還未來得及跟高正提起,城裡正千頭萬緒,開始重建,高正卻跟著寧王殿下走了,聽到消息的時候胡嬌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她在此次大戰之時,也算是充分領略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都是一刀一槍的拼殺,這當中體力耐力以及殺人的技巧稍微弱一點都很容易被別人給殺了,而高正……似乎並非這方面的佼佼者。隻憑一腔熱血,她也替高孃子的未來擔心。

  許清嘉反倒過來安慰她:「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好生在傢裡養著。高大哥自來豪勇,據說年少是頗為淘氣,整日在街上晃蕩,自比俠義,如今跟著寧王殿下保傢衛國,也算是心願得償,總比渾渾噩噩不知自己想要什麼而活下去的好。」

  這麼說來,倒真是一樁好事。可惜對於他個人來說是好事,但對於傢庭來說卻是件殘酷的事情。

  高孃子再來她這裡哭,胡嬌隻能揀好聽的話來安慰。

  事已至此,倒也於事無補。

  許清嘉雖受了傷,卻也不得歇息。

  傅開朗傷重臥床,整個雲南郡經此大亂,不知道有幾千件事情等著官府去做。而衙署裡又缺人手,所有大事都壓在了他頭上,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衙署裡忙著。

  十一月底,終於傳來消息,吐蕃軍被定邊軍絞殺了大股,小股部眾護著贊普赤德祖贊逃迴了拉雜崗。

  定邊軍此次也摺損了一部分軍力,寧王上奏朝廷,凖備明年春夏之交徵討吐蕃,一舉平定外患。

  朝廷的邸報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年底。

  雲南郡的所有官員上至傅開朗下至刀筆吏雖然都得了旨諭嘉獎,另有賞賜下來,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心裡一沉。定邊軍明年春夏之交徵討吐蕃,恐怕雲南郡還是要負擔大部分糧草的,這又是一筆大大的負擔。

  許清嘉想到若是到時候強行徵稅,若是百姓不堪負重,就是往如今境況淒慘的百姓們身上雪上加霜了。

  凡此種種煩惱,他迴傢之後都拋至腦後,隻拿出十分精神來陪著胡嬌。

  胡嬌如今已經出了小月子,身上的傷都已經好了,隻是留下了疤痕。許清嘉特意請張大夫調配了去疤痕的藥膏,每日裡塗抹,似乎也起了點效果,身上腿上兩處刀傷看著平復了不少。

  顯德二十七年似乎比往年過的都更為艱難兩倍,先是許清嘉在罷官之後遊歷江南,無所事事,後來跟著舅兄數月,又解開了雲南郡藥商與官府之間的對峙之侷,不動聲色將尉遲修與劉遠道送進了牢裡,纔剛迴來任職,隻當此後順風順水,緊跟著卻又是吐蕃軍前來燒殺劫掠,驚魂大戰。

  等到過年的時候,就連纔將將起身的傅開朗都忍不住慨歎今年這日子過的艱險。

  「差點將我這把老骨頭扔在這兒。」他年紀是不大,可是躺在床上養傷的日子裡,總是很容易將人的心境養老。

  在座官員如今稀疏不已,與當初他前來任職之時熱鬧的接風宴全然不同。

  能夠活著坐在這裡的官員內心無不感慨唏噓。

  由傅開朗帶頭,州府新年酒宴的第一杯酒,祭了去歲為了守城而戰亡的同僚以及兵勇衙差。

  許清嘉帶著永壽迴去時候,路途之上百姓寥寥,今年連鞭炮聲也不曾響起。城裡不少人傢新近辦過了喪事,今年過年便不似往年般鬧騰,隻一傢人靜靜坐著守歲。

  三個孩子當日被藏在酒窖裡,定邊軍來了之後他們就被放了出來,看到了爹孃都是滿身是血,特別是胡嬌一身被血染透的衣裙,整個人疼的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面色蒼白,冷汗從額頭滴下,許小寶與武小貝尚算不錯,隻守在旁邊默默掉眼淚,哥倆對視一眼,再瞧瞧床上的胡嬌,就要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

  他們年紀也不小了,知道胡嬌這是為了保護他們而成了這般模樣。

  倒是許珠兒年紀還小,看到孃親這模樣便哭了起來:「孃親是不是要死了?」

  她這話問出來,許清嘉亦是心頭激跳,旁邊丫環忙去閧她:「夫人隻是受了傷,待養好了傷就好了。珠兒別怕!」

  許珠兒卻死活不肯信。孩子的眼睛裡隻瞧見一身是血的孃親,瞪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去推攔著她的丫環:「騙人!明明孃親快要死了!都流了這麼多血……」她眼裡充滿了恐懼,也不管床邊還有大夫跟許清嘉,以及侍候的丫環,就要往床上床。

  小丫頭哭的太厲害,縱然胡嬌全無力氣,還是伸出手去拉著她的小胖手安慰她:「孃親沒事兒!」最後見她哭的太厲害了,隻能讓許清嘉將她放在床裡側,不妨礙眾人,但也能讓小丫頭呆在她身邊。

  從那以後,這孩子就落下了毛病,隻要眼開了眼睛就要守在胡嬌身邊,似乎那半日短短的分離,給她心頭種下了陰影。倒好似再分開半日,胡嬌就又一身是血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孩子總有自己奇怪的執念,大人所能夠做的就是盡力消彌他們的恐懼。

  許小寶與武小貝的反應雖然沒有珠兒的厲害,但多少也有影響。從那之後這兩孩子在院子裡玩過一個時辰,玩的好好的都必然要尋個藉口跑迴來,就連上方師傅的武術課也是。

  馬步紥的好好的,時間一久就要找藉口往後院跑:「師傅我尿急……」

  「師傅我去喝口水……」

  「師傅……」

  永祿:「前院有馬桶……有熱茶……」

  這哥倆對如今還吊著胳膊的永祿的話充耳不聞,一氣跑到後院裡,瞧見胡嬌好好在房裡休養,就笑嘻嘻跑迴來了,似乎莫名心安。

  方師傅是戰場之上殺過來的,早知道此事給孩子們心裡定然留下了印跡,倒也不嚴厲,隻由著他們絞盡了腦汁想藉口往後院跑,後來實在覺得他們皺起小臉來想藉口難度太高,便每過一個時辰就讓他們休息一刻鍾。

  許小寶與武小貝對課間休息一事表示了極大的歡迎,認為方師傅英明之極。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顯德二十八年春夏之交,定邊軍出徵吐蕃。

  與此同時,整個雲南郡的戰後重建工作已經進行的如火如荼,連州府缺失的官員都已經補齊,又因著今年開年似乎氣候就不錯,已經可以預示到又是一個豐收年,各地的百姓們似乎都漸漸將傷痛掩埋,生活迴到到正常軌道。

  胡厚福從江南給外甥請來的先生已經入職,他帶著先生來的時候還感慨:「傢裡有個考過榜眼的爹,還得從外面請大儒來教,真是白瞎了一份束脩。」

  雲南郡那場變故他早就知道了,後來胡嬌為怕他憂心,也已經寫信報過平安了,過完了年他安頓好了生意,就親自跑來雲南郡探望妹妹。

  胡嬌將養了數月,早已經活蹦亂跳,隻是偶爾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便有幾分黯然,隻是她不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以一保三也算是最糟糕的境況之下最好的結果了,再想想也就釋然了。

  「嫂子可好?」相比起胡厚福來,胡嬌最記掛的還是她傢嫂子可有長進。

  提起魏氏,胡厚福倒很高興:「怎麼不好?你嫂子現在活泛的嚇人。早在去年你走的時候,我就從外面給她尋了兩個可靠的嬤嬤來助她管傢。那倆嬤嬤不止對管傢在行,對婦人穿衣打扮都十分再行,結果你嫂子與那兩名嬤嬤相處日久,如今是日日換著新鮮花樣的打扮,真是花錢如流水!」

  胡嬌瞧著哥哥這高興勁兒,恐怕魏氏如今很是有長進,忍不住取笑胡厚福:「知道的瞧出來哥哥這是炫耀跟嫂子感情好,捨得給嫂子花錢,不知道的還當哥哥摳門,連點首飾脂粉衣物的錢都捨不得給嫂子花呢!」

  兄妹倆個雙雙大笑。

  胡厚福問及吐蕃人進城之後那場大戰,被胡嬌輕描淡寫揭過去了,迴頭問起永祿來,這小子一臉驚魂未定,外加口纔了得,將當日胡嬌殺人現場重點描述,竟然教胡厚福生出一種「這個妹子是從別人傢裡跑來的吧……我傢哪裡這麼凶悍的妹妹」這種念頭來。

  他是知道自己傢妹妹膽子大的,但沒想到大到這種地步。

  莫說她一個女子,就是他這個拿過殺豬刀的大男人,若真是對上吐蕃軍,還不知生出怎樣的怯意來呢。

  不過都說為母則強,大約是身後三個孩子需要她保護吧,這纔將她逼至了絕境,絕地反擊。

  後來他旁敲側擊問及胡嬌殺人的感受,胡嬌卻不凖備與哥哥談論戰後創作的治療過程,隻擺出一副嚇著的表情,胡厚福便不再多問了,隻將小外甥女兒摟在懷裡逗她。

  許珠兒對舅舅還有記憶,況且胡厚福在四個小子裡面還是最偏疼這個小丫頭,這次來又帶了許多吃的玩的給她,許珠兒高興壞了,暫時離開了孃親的身邊,跟舅舅玩了半日。

  過完了年,她那個緊跟著胡嬌的毛病還沒完全好,胡嬌也隻能帶著她了,沒想到反是胡厚福帶來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註意力,似乎這身寬體胖的舅舅也格外給她安全感。

  倒讓胡嬌大鬆了一口氣。

  小丫頭再這般小心小意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粘在她身上,她都要崩潰了。

  傅開朗重掌雲南郡治理之權,又有許清嘉從旁協助,他自己亦從揚州請了江南藥商前來,在雲南郡全面推廣藥材種植。如今整個雲南郡,已經不止九縣在種植藥材,幾乎所有的村寨都在學習種植藥材,幾乎可以想象將來整個藥材全面收獲的日子是何等盛況。

  許清嘉忙的早晚都不著傢門,就連胡厚福來了也沒功夫陪他。好在胡厚福也沒指望著他陪,倒是與自傢妹妹在州府街頭逛了幾圈,又瞧了瞧自傢鋪子,就打道迴蘇州府去了。

  據說是秋天還要來一趟,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收的藥材。

  九月裡,大明宮裡似乎還有幾分酷暑,今上打開寧王從戰地送來的摺子,十分高興,對前來請安的皇三子笑道:「你大哥殺了吐蕃贊普,扶持了他的侄子做贊普,厲害不厲害?」

  皇三子生的鍾靈毓秀,今年十三歲了,時間忽忽而過,當年還是襁褓小兒,如今已經成了小小少年。今上自己卻覺得垂垂老矣。

  「可惜皇兄不能長在長安,不然兒臣也可向皇兄學習一二。」

  小少年提起遠在邊陲的長兄似乎滿是孺慕,今上看摺子看的頭昏,這兩年發現自己有些視物昏花,想來是上了年紀,眼睛不好使了。他揉了揉太陽穴,似乎纔覺得好受了些,「你皇兄去夷邊十幾年了,如今算來,是時候該讓他迴來了。等平定了吐蕃吧……」

  平定吐蕃,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寧王隻所以沒有迴來,那是因為他在協助新的吐蕃贊普排除異已,將原贊普手下一幫舊臣給清理乾淨了,確保新的贊普對大週朝產生了畏懼之心,打消他此後想要擾邊的念頭,這纔帶著大軍迴雲南休養。

  定邊軍大勝迴師,整個雲南郡百姓郡情激奮,各縣派了代表前來與郡守傅開朗表態,想要前往軍營勞軍。

  朝廷的嘉獎是一迴事,但是邊民百姓與吐蕃軍有了深仇大恨,寧王殿下是等於幫大傢報了血仇,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想要仰望這位皇子的風採。

  傅開朗與許清嘉最後商定,索性從各縣擇二年高德勳之人,州府再派官吏一起前往軍中,賀寧王大勝迴歸。

  結果等各縣報了人數上來,出發的時候纔發現,每縣派出的代表倒是隻有兩位,可是押著車隊的那些青壯又是什麼人?!

  隨行的縣令上前來解釋:「這是百姓們自發為定邊軍凖備的東西,有米酒,有肉,還有各種吃食……」總不能讓代表們趕車去勞軍吧?隻能另行選派押車人員了。

  於是原定預想隻是一隊百姓加外官員的混合隊伍最後卻成了拖著一條長長車隊的輜重隊伍。

  傅開朗坐在州府馬車裡與許清嘉對弈,對至一半掀起車簾往外瞧去,看到後面赤紅臉膛笑的十分淳樸的鄉民,忍不住笑道:「愚兄怎麼有種自己是個商人,押著貨車前去做生意的錯覺?」這車隊跟南來北往的商隊真是像極了。

  許清嘉不慌不忙按下一枚棋子:「那下官是什麼?」

  傅開朗輕笑:「帳房先生?」順道按下一枚棋子。

  惹的許清嘉也笑了,又快速下了一子,好過過癮。

  這種智力遊戲在他們傢裡不流行。他傢老婆自從戰後更是熱衷於鍛煉身體,認為好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就連許清嘉迴府也每每被捉著鍛煉。不過許清嘉對老婆的這種鍛煉方式如今總算表示了贊賞,更在戰後向她特意緻過謝,認為正是因為老婆的英明,纔讓他當時保住了一命!

  胡嬌對他的感謝不太滿意,認為沒有發自內心,不夠感人肺腑,勒令通判大人從內心反省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常常以學霸的智商輾壓她,從而炫耀自己在智商上的優勢。而低調謙遜的她雖然從不與他在智商上一較長短,相反,還寬宏大量不計較他的小人行徑,督促他在體力上趕超自己,其高瞻遠矚以及寬宏不計較的優秀品質足夠通判大人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都佩服,並且全身心的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許清嘉:「……」

  為了表示他的臣服之意,當夜他就徹底讓自己在床上臣服了一迴,胡嬌總算滿意了。

  那是他們自孩子小產之後的第一次親熱,二人心中似乎都憋著一股勁兒,想要再生個孩子出來。可惜這都過去快一年了,還是沒什麼動靜。

  最近胡嬌已經不再熱衷於造人了,夫妻倆都覺得此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該來的總會來。

  不過在前去軍營勞軍一事上,許清嘉其實並不太情願。這個人記憶力奇佳,還記得當初寧王瞧著自傢老婆的眼神,總歸讓他心裡不舒服了。不過寧王不曾說過什麼,而當事人胡嬌對此更是一無所知,他也就姑且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跟著傅開朗往定邊軍跑一趟了。

  吐蕃的氣候似乎比雲南郡的要糟糕,隻不過一年多沒見寧王,許清嘉再見到他,隻覺得他面色黑紅,眼眶深陷,目光深邃專註,帶著一種噬人的氣勢,似乎人還沒從戰爭狀態中緩過來。

  傅開朗原是皇後親侄,與寧王殿下雖然算是舊識,但因分屬不同陣營,實在是難以親近的得起來。略微寒喧幾句,便表示自己要看著民丁卸貨,就由許清嘉陪著寧王聊一聊好了。

  傅開朗一走,寧王就鬆懈了下來,與許清嘉問及小貝,面上便微微帶了些笑意。

  談到孩子,許清嘉的情緒也鬆緩了下來,還特意將自己帶過來的小貝近期學的畫,與抄寫的課文給遞了過去:「知道下官要來勞軍,小貝高興了好幾日,說是要讓父王瞧一瞧他寫的字跟畫的畫。精挑細選了幾幅讓帶過來,囑咐下官一定要親手交到殿下手裡!」

  那孩子對寧王純然一片孺慕之情,端的讓人感慨。

  許清嘉與寧王聊著孩子,心中不由想到,寧王雖然貴為皇子,因為皇權卻不得避走邊陲十幾年,妻妾都留在京裡,妻不妻夫不夫,父不父子不子,說句不好聽的,就連個正常點的天倫之樂都享受不了。

  而他傢老婆身上,似乎有一種讓人覺得溫暖的力量。也許這正是吸引寧王殿下的原因。

  想任何一個沒辦法正常享受天倫之樂的男子,在見識到了別樣的溫暖,不動心纔怪。

  許清嘉此次前來,還見到了高正。

  高正顯然也沒想到能夠見到雲南郡的官員前來軍中勞軍,先是與外面的傅開朗打過了招呼,略微聊了幾句,聽得許清嘉在寧王帳中,便笑著沖了進去,「許老弟——」見寧王坐在上首,忙向寧王行了個禮,這纔與許清嘉廝見。

  許清嘉見他兩頰脫皮,面色跟寧王殿下一樣了,人卻十分精神,而且說不上他哪裡有變化了,但瞧著就是跟過去不一樣了。

  「高大哥這是……立了功迴來了?怎的瞧著滿面春風?」他不過瞎猜,見高正在寧王面前手腳都帶了幾分侷促之意,「哪裡哪裡!我就……就砍了個吐蕃高官……」

  這就是立功了!

  許清嘉都替他高興:「等我迴去了,定然讓內子將此事告之嫂夫人。自你走後,嫂夫人好多次都上門向內子哭訴,不怕大哥笑話,內子有次都說,恨不得派個人將你從軍中拉迴去安慰嫂夫人,再讓嫂夫人哭下去,她都要瘋了!」

  寧王聽到此話,目光之中頓時帶了笑意。

  想來,以那個婦人的性情,忍痛都比看別的婦人哭哭啼啼來的容易吧?!

  許清嘉眼風裡掃到寧王的微笑,便住了口,不再提胡嬌。

  高正沒想到自他走後,自傢孃子竟然傷心至此,他從前在女人堆裡打滾胡混,無數次惹的高孃子傷心,自己倒不覺得什麼,如今在軍中搏命,好幾次險象環生,隻以為要葬身在吐蕃了,哪知道後來還是活著迴來了。聽到傢中妻房如此記掛著他,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人要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必定也有許多不尋常的感悟。他感動之下頓時喃喃:「我以後……再也不納妾惹她傷心了,以後都好好待她!」

  原本隻是情有所感而出的一句話,沒想到許清嘉立刻撫掌而笑:「這句話我記下了,迴頭就讓內子去告訴嫂夫人!」

  把個高正臊的幾乎臉都要沒地兒藏了。他自詡風流倜儻,卻在別人面前講出這等蠢話來,講完了雖然惹的許清嘉與寧王都大笑了起來,可是大約是這大半年來掏心窩子的話,難堪完了卻又覺得心裡舒服不少,臉皮倒厚了起來,還向許清嘉拱手:「那就有勞許賢弟了,請務必一定帶到啊!」

  許清嘉:「……」

  寧王:「……」

  迴去之後,許清嘉果然將此許轉述胡嬌,請她捎話給高孃子。

  高孃子聽到高正這話,頓時又哭了起來,惹的胡嬌後悔不及:「早知道姐姐聽了這話還要哭,我還不如悄悄兒瞞了下來,何苦講了來招你哭?」

  高孃子邊擦淚邊橫了她一眼:「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通判大人多疼老婆,那是大傢有目共睹的。

  她心裡明鏡兒似的,自己在高傢守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顯德二十九年春,寧王接到今上聖旨,召他迴京伴駕,將兵權交予軍中將領。

  寧王一別長安多年,這些年刻意避嫌,其實真論起人脈來也有,隻是多年不經營,其實相對來說,他在定邊軍中反倒如魚得水,而若是長住京師,反倒舉步維艱。

  接到聖旨的時候,他與崔泰商議了許久,仍是沒有定論。

  「會不會……是陛下年紀大了,思念殿下,這纔下了這道旨意?」

  寧王輕嘲:「本王若是年輕個二十歲,想來父皇定然會牽掛思念本王,可惜一個壯年的兒子……」與一個逐年衰老的父親,是極難並存的。

  「難道是太子那邊……」

  皇長孫也已經有了,太子地位穩固,京中又無人與太子爭權,皇三子如今十三歲,皇四子十二歲,都是未成年的皇子,就算太子與世無爭,他身邊的人也會自動自發的替他爭。

  崔泰的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寧王,他面上浮上一個悲涼的笑意:「恐怕是皇後一族日漸勢大,父皇逐漸年老,怕自己牽製不住,這纔要召我迴京牽製一二。」也唯有這般解釋,纔能明白為何會召他迴京長住。

  皇傢的兒子,說到底都是棋子,端看那高高在上的執棋之人有的是將他們放在哪裡了。

  早幾年寧王迴京,就能察覺出帝後之間的緊張關係,表面上看皇後對皇帝十分恭順,但事實上傅傢在朝中舉重若輕,等閒朝堂之上都沒人能夠輕易撼動。

  而前朝有國舅,後朝有皇後,就算太子有賢名,但他身子素來不太好,沒生下皇長孫之時,今上焦慮太子無後。可是生了皇長孫之後,他就更焦慮了。

  若是一朝太子有個三長兩短,那麼皇長孫就成了傅氏一族的棋子,一個逐漸衰邁的皇帝,一個年幼的皇孫,到時候還不是想怎麼摺騰都行。

  召了寧王進京伴駕,何嘗不是在向後族示威。可是同時,今上恐怕還要防著這位成年的兒子,以防他起了什麼心思。

  崔泰也想到了這一節,頓時沉默了。

  大傢族裡,爭權逐利者有之,哪怕踩了兄弟往上爬的也有,可是比之皇傢血脈之間的防備與算計,似乎還是差了一點。

  他跟著寧王多年,對他的用兵乃至其人都十分敬佩,想到他迴京之後過的日子恐怕是走在刀尖上,卻還是心驚不已。送別之時,唯有一句話相送:「殿下千萬保重!」

  寧王此次迴京伴駕,恐怕一時半會就不會迴到雲南了。

  未來會如何,就連寧王自己心裡也沒譜。情況好點,等到太子登基,他就可以請命鎮邊。情況不好,太子登基他也不能離開長安,萬一後族嫌他礙眼,想了法子要除他,恐怕生死決裂是再所難免。

  縱如此,他迴長安還是要帶著武小貝迴去的。

  武小貝已經九週歲了,也算是個大孩子了,聽到寧王進了府,他還十分高興,一溜煙的就從後院竄到了前廳去,見到許清嘉正陪著寧王喝茶,立刻上前去見禮,「父王這次來能住幾日?」這孩子還當寧王跟以前一樣,前來許府探望他,看完了就迴軍營去了。

  許清嘉已經轉頭,不太敢瞧小貝的表情。

  寧王時常覺得,將武小貝從許清嘉夫婦身邊帶走,似乎就跟生生拔斷了他的根似的殘酷。他還記得前幾年帶小貝迴長安,他哭著喊著要迴雲南的事情。

  「父王要迴長安了,以後可能好多年都不迴來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小心觀察小貝的神情。

  果然這孩子的表情立刻變了,小眼神裡帶著擔心與委決不下,「那……父王是來看小貝的嗎?」

  寧王摸摸他的頭,心中暗歎一聲,這孩子也終於要攪進長安這灘渾水裡面去了。

  「父王要帶小貝迴長安。你若是還不想走,那咱們就留幾日,父王帶你玩夠了咱們再啟程。」玩夠是不可能,不過閧孩子的幾日功夫還是有的。

  小貝一下淚眼婆娑了,又記著自己是小小男子漢,立刻擡袖擦了下眼睛,垂下腦袋,連聲音也低了下去:「父王,我以後……還能見到爹孃跟哥哥妹妹嗎?」

  自從上一次去過長安迴來之後,他就常常在考慮自己會不會迴到長安,萬一哪天要跟許傢人分開該如何?

  這個擔憂一直埋在他小小的心裡,隻不過今日寧王講了出來,將擔憂變為現實。他雖然知道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有多殘酷,他一點也不想跟著寧王迴到長安,可是心裡還是十分明白,就算是自己哭鬧也無濟於事。

  極小的時候,無論是想要什麼,哭一哭鬧一鬧大人們或許會遷就,但是越長大就越知道哭鬧是多麼幼稚的手段,而且在某些時候全然行不通。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許清嘉覺得心裡難受,又想到胡嬌若是知道了保凖比他更難受。他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府衙辦差,而胡嬌與孩子們相處的時間最長,吃喝拉撒每一樣都要操心到,忽然之間就帶走一個孩子,還不知怎麼傷心呢。

  寧王將小貝攬在懷裡安慰他:「你許爹爹三年任期一滿,也要迴京敘職的,要是留在京裡做官,小貝就可以常去跟小寶哥哥玩了。」

  說起來,許清嘉外放為官也已經十一年了,調迴京裡做官似乎指日可待。

  小貝這纔開心了一點,又扳著小胖手算了一下許清嘉迴京述職的時間,隻覺要等好久好久,扁著嘴抱怨了一句:「到時候我都長大了……」將腦袋埋進寧王懷裡,默默傷感。

  寧王感覺著懷裡的小腦袋抵在自己懷裡的熱意,粗礪的大掌撫摸著他的小腦袋,與許清嘉相視苦笑。

  這一刻,兩個人疼小貝的心思倒是難得一緻。

  既然小貝要跟著寧王迴長安,胡嬌少不得要為他凖備凖備。

  衣服倒可以少帶兩件,小貝迴京之後就是小郡王了,恐怕到時候衣服都有定例,而寧王府倒不會缺了他的衣服。唯吃的玩的倒可以帶一些,總歸是稍解他的思鄉之情。

  她一面凖備著一面悄悄傷感。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離別,總是人成長之中必須要學會的一堂課。

  最近幾日,寧王整日帶著武小貝以及許小寶還有許珠兒一起在城裡玩耍。隨行人員有永祿以及小寒。

  寧王殿下不太習慣出門帶丫環,不過許珠兒還是要有個丫環跟著照顧,他也就勉強帶著護衛以及許家的小廝丫環出門玩了。

  三個孩子起先不太能接受分開,情緒特別不好。不過後來在寧王殿下的許諾下,三個孩子展望了一番未來在長安重聚的可能性,有了這份期待,那分別也就變的不那麼讓人難以接受了。

  武小貝自覺要與兄妹分開,在城裡玩的時候特意買了很多東西給許小寶以及許珠兒,難得他還想著要與養父母分離,特意給許清嘉挑了一套文房四寶,給胡嬌挑的是一套首飾。

  買這套首飾的時候,他還頗為遲疑:「父王……會不會太貴了?」最近寧王跟著兒子逛街,除了帶著孩子進行親子活動之外,還充當了一個錢袋子的功用,但凡小貝瞧中的東西,他都毫不猶豫的讓侍衛掏銀子。

  寧王殿下自然知道他買這套首飾是給誰的,「小貝是覺得父王連這點銀子都沒有?」他摸摸兒子的腦袋,笑著示意侍衛掏銀子。

  武小貝的目光立刻成了星星眼。

  送小貝走的那日,胡嬌在房裡摟著他輕拍著他的背許久,她是覺得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就算她不用特意交待什麼,他自己也能努力生活的很好,但還是覺得難以割捨。也許從第一天撫養他開始,這個結果就是註定的。可是人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傾註了太多的感情,多到寧王殿下不來,她都快忘了這是替別人撫養的孩子。

  小貝圈著她的脖子,最後一次在她懷裡蹭了蹭,聞著熟悉的馨香味,心中難過的都快要哭出來了,可是牢記著寧王的叮囑:「小貝已經是男子漢了,你若是大哭,你孃親定然很難過!」他努力仰頭將眼眶裡的淚水逼迴去,在胡嬌耳邊唸叨:「孃,你們一定要盡快到長安來!父王說爹爹將來可調迴長安為官,到時候我就可以天天見到你們了!」

  胡嬌連連點頭,又生怕自己哭出來,引得孩子難受,隻能抱著他肉呼呼的小身子,最後一次叮囑:「以後吃的喝的都自己要小心,你已經長大了,多留個心眼。永祿已經大了,不好跟著你去,孃把永喜給你帶著,他也機靈,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就跟你父王說,待王府裡的嫡母多恭敬些總沒錯……」

  他一個小孩子在後院裡,若是嫡母不待見,日子也不知會如何過下去。

  小貝賴在她懷裡許久,還是捨不得走出去。院子裡,寧王與許清嘉正在等著他自己走出去。

  上次已經歷經過一次分別,通判大人已經能夠面對這次的離別了。雖然心裡依舊難過,不過面上卻還帶著幾分笑意,隻道:「小貝……他讀書很好,也很喜歡練武……」剩下的那些瑣碎的生活問題,本來應該是胡嬌與寧王身邊的人叮囑,不過他現在心中有了防備之意,昨日便讓永喜去聽胡嬌叮囑。

  小貝從房裡走出來的時候,眼眶微紅,隻是小步子邁的很堅定。他已經過了拿哭鬧做武器的年紀,知道這條路避不過去,便隻能跟著寧王走了。

  迴頭再看一眼,門簾子垂了下來,將裡面的人影深深隔絕。方纔出來的時候,孃親還笑著囑咐他,不過眼裡有著深深的淚意。他猛然迴頭,蹬蹬蹬跑過去掀起門簾,發現原來坐著的孃親就站在當地,面上全是淚水,似乎沒想到他能跑迴來,驚慌去拭面上的淚水,又試圖擠出個笑容來安慰他,「小貝啊,你……你好好的……」

  武小貝小小的心裡難過死了。但他不能讓孃親看出來,也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孃親,小貝走了!」

  胡嬌點點頭,就跟被人剜走了一塊心肝一樣,難過的說不出話來了!

  母子倆隔著幾步的距離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門簾子放了下來,房間裡又恢復了之前的幽暗,那個小小的身影不見了。

  很久以後,胡嬌纔漸漸適應了家裡少了一個孩子的生活。

  那時候小貝已經在京城生活了有一段時間,並且已經往家裡寄過好多次信了。

  寧王帶著小貝迴京之後,就直接讓他住到了前院。

  寧王妃如今一門心思隻在嫡親的兒子身上,況且孩子還小,以她多年後宅生活經驗,還是將庶長子放在外院好一點。自己的兒子還是個毫無防備能力的小肉團子,雖然小貝也表示了自己很喜歡弟弟,但每次小貝靠近自己的孩子,她還是很緊張。生怕武小貝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

  其實是她多年謹小慎微的生活習慣了,不啻以最險惡的用心來揣測別人。

  小貝如今已經是郡王了,而此後也隻能是郡王。

  她生的兒子,將來是要請封世子,襲親王爵的。

  孩子天生有一種直覺上的敏感,那就是別人對他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總能在直覺上判斷出來。

  原本,她也能與小貝和諧共處,與這個庶長子的相處多幾分從容,少幾分緊張與戒備的。但是這種惡意的揣測與防備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很難再以善意的揣測來對待庶長子。

  小貝多瞧一眼小弟弟,她會揣測庶長子是不是心裡暗暗想著要怎麼掐一下弟弟或者怎麼算計。

  看到庶長子看著弟弟,眉毛忽然擰了一下,她就會在心裡揣測這個庶長子是不是恨不得自己的兒子去死……以後這偌大的王府都是他的了!

  上次小貝迴來,寧王妃還沒這麼緊張,沒這麼戒備,至少母子二人還能相處和諧,但是這一次小貝迴來,卻明顯的感覺出了寧王妃的客氣疏離,最主要的是防備。

  寧王妃隻是本著一個母親極度緊張想要保護孩子的一片慈心出發,卻不知正是因為這種防備而讓小貝生也了怯意,對向王妃請安這件事上也十分緊張了。

  其實她完全是想多了。小小的孩子壓根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況且教養武小貝的許清嘉與胡嬌都是心思豁達而又坦蕩磊落的人,又怎麼會教給孩子這些小伎倆呢?

  可惜寧王妃自己先鑽進了死衚衕。因為她自嫁進寧王府,目光就隻盯著寧王府這片天地,寧王既然沒有爭儲之心,那麼以後她所要保住的就是自己兒子對於寧王府的繼承權,以及寧王的整個家業,都要確保兒子能夠將大部分都握在手裡,至於兩位庶兄,自然是分一點點就好。

  雖然如今她的兒子還什麼都不懂,隻知道餓了吃,困了睡,完全是個白胖的小肉團子,笑起來讓寧王妃覺得這就是天下間最美麗的笑容,是她的一切,就連寧王在兒子面前也要靠邊站,但是這家裡的一切,最終都是她的兒子的。

  她這個做母親的就是要替兒子守好這一切,維護好這一切。

  武小貝不太明白這其中的原因,他隻是覺得頗為委屈:「母妃不讓我靠近弟弟,我有做錯什麼嗎?」

  作為寧王府裡唯一一個可以讓小貝放心傾訴的人,永喜隻能背地裡勸小貝:「小郡王沒有做錯什麼,大約是王妃怕弟弟太小,不能陪你玩……」

  方師傅太木訥,不適合談心,

  武小貝不是個能被人輕易哄騙的小孩子了,他有一定的辨識能力:「你騙人!明明在家裡的時候,孃親從來不阻攔我跟珠兒玩。珠兒剛生下來……這麼一點點都可以摸她的。」他拿手比劃一下許珠兒剛生下來的身高,難為他還記得。

  永喜心道:珠兒能一樣嗎?身份上就比不上寧王府裡未來的世子身份高。

  再說許珠兒與他也沒有什麼利益糾葛啊,這世上但凡沾上利益的關係,能夠單純得起來嗎?

  不過現實這麼殘酷,他也不忍心讓小貝傷心,便勸他:「既然王妃不想讓你跟小弟弟玩,那你多多讀書練武,埋頭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好不好?等到王爺休沐了,就可以將你寫的字給王爺瞧了。說不定王爺還會陪你練練拳什麼的。」

  武小貝心事重重的去練劍了。

  寧王殿下自從迴京之後,將長子安排在前院,迴後院與王妃又及嫡子見過一面,便開始了忙碌的生活。大約是這些年他在邊陲呆的太久,今上可能是怕他不太熟悉京中事務,還特意安排了兩名官員在他身邊,講解朝中局勢。

  忙過了幾日之後,宮中設宴迎接寧王凱旋歸來,太子與寧王在宴席之上見面,依舊是言笑晏晏,兄友弟恭的樣子。

  太子這些年身子時好時壞,但這不妨礙他是個溫文的人,見到兄長也似十分高興,與他敘了些別後之情,又問及他前往吐蕃殺敵之事,聽聞那些戰場之上的凶險,還忍不住連喝了三杯酒:「可恨為弟身子不爭氣,不然也想跟著哥哥前往邊陲殺敵!」

  寧王除了恭喜他喜獲麟兒之外,還關心了一下他的身體。

  旁人看著這兄弟倆還真沒什麼問題,話裡都是家常問候,或者邊關人情風俗以及戰爭,兄弟倆都刻意忘記了長安城中這一攤子渾水,又似乎身在其中,便沒必要再談。總之壓根不提。

  坐在兄弟二人身邊的官員伸長了耳朵聽寧王殿下跟太子殿下聊天,從戰爭聽到風俗,最後竟然談到了美酒佳餚。

  「……上次被斬的雲南通判尉遲修家不是佳釀好嗎?雲南郡官員抄完了家以後,都分了些尉遲修家的酒,大哥這裡也有幾壇子,還是臨來之時新任的許通判送的,迴頭給二弟送兩壇子過去?」

  太子雖然不能多喝,便極喜品酒,聽到這話目光都亮了,「大哥不知道,我那表兄傅開朗雖然替那位許通判洗了冤,聽說二人交情也頗為不錯,可惜二表兄就是個摳門的,有了美酒獨自留著,竟然都不往長安送一些迴來。不然弟弟也能嘗到讓中書令多年的特供。」

  他下巴一擡,示意寧王去瞧對面坐著的中書令賈昌。

  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意門生被斬,還是因為得意門生被斬之後,喝不到門生家的必釀了,很長一段時間裡士氣都很低落。

  不過知情者卻說這是中書令漸失聖寵,這纔精神不振。

  總歸朝中什麼傳聞都有。

  旁邊伸長了耳朵聽著的官員在太子跟寧王殿下的這段話裡總結出來一點信息:雲南郡有位通判,與寧王交情不錯,但是跟太子一繫的傅開朗也是交情不錯,而且傅開朗對他有起復之恩。

  該官員迷惑了:這位許通判到底是太子的人還是寧王的人?

  朝中官員分屬陣營不同,也有腳踩兩條船或者三條船的,不過最後的下場都還會太好,不是掉下船淹死就是兩腿分的太開劈了叉,從來還沒有哪個官員有左右逢員長袖善舞到在不同的陣營裡亂竄的。

  當最也有哪隊都不站的純臣,不過隻有極個別的兩三位,但也是帝派的,就是陛下的心腹之臣。

  其餘的……進朝堂第一天要學的,就是站隊。

  一會聖上來了,於是歡迎宴正式開始。

  武小貝最近很寂寞。

  他既見不到父王,而前去王妃正院請安,又被告之功課緊張,不必日日前來。

  寧王妃如果不攔著他,說不定他就老老實實聽從身邊侍候的嬤嬤的話,日日前去請安了。不過寧王妃不讓他日日前去,他就要揣測是不是寧王妃討厭他?想一想他也沒做什麼讓寧王妃討厭的事情。

  他還不太明白原罪的道理。

  後來還是從他那位愛哭的外祖母王老夫人那裡學來的。

  寧王並非不關心兒子,百忙之中還知道找兩位先生給武小貝上課,他一大早起來要跟著方師傅練武,吃完早飯就開始上課,下午還要學習弓馬,也算是忙碌。隻是乾什麼事兒都是一個人,習慣了身邊有許小寶同進同出,又有許珠兒那個狡詐的小丫頭鬧騰,日子突然安靜成這樣,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他便凖備出門去拜訪親友。

  長安城中,他唯有的親眷就是外祖王家。

  寧王還在宮裡忙著,寧王妃不喜見他,他也沒強行前去寧王妃院裡請安。來了這兩三個月,足夠武小貝想明白一件事了,寧王妃不喜歡他,想要他離正院遠遠的,偶爾的請安都是行完禮問兩句話就趕他離開了,就連他偶爾遠遠瞧見小弟弟,都讓寧王妃難以忍受。

  經過數月摸索,他已經找到了與寧王妃的相處之道。

  眼下,因為要出門,必須要請示家裡的大人,於是他就派房裡的嬤嬤前去寧王妃面前請示。

  寧王妃是隻要你不來正院,想出門去哪裡都隨意。反正王府有侍衛,小貝又有貼身的人跟著完全不用擔心會出什麼事兒。

  獲得了寧王妃的首肯,小貝又自作主張讓嬤嬤去廚房裡拿了幾盒王府的點心給他外祖母帶上,便坐著馬車去了王家。

  王老夫人早就聽說寧王迴來了,而且帶著她的外孫迴了長安,隻是一直不得空見。

  王家老爺子在朝裡任職,都知道寧王最近是聖上面前的紅人,整日在宮裡伴駕,眼瞧著得寵的勢頭要壓過太子,為著避閒,也不曾跑去寧王面前要求見小貝,沒想到這小寶貝居然自己坐著馬車前來了。

  王老夫人拉著武小貝心肝肉的哭了好大一會兒,這纔問起他在王府裡的生活。

第一百二十四章

  聽到外孫在王府的日常,王老夫人纔算是將一顆揪著的心放了下來。

  她最怕是寧王妃對小貝不利,而眼前這種處理的方式,就連她也要對寧王妃生出感激之情來。

  寧王妃隻是將小貝推的遠遠的, 而不是圈在後院養廢(這也要看寧王答不答應),但是事實上一個嫡母對側妃所出的孩子想要做些什麼,而恰好這個側妃就早早仙逝,那就基本沒有不可能的事兒。

  如今這樣,卻是最好了。

  小貝被王老夫人攬在懷裡,讓他忍不住想起遠在雲南的另外一個婦人的懷抱,都是一樣的溫暖,雖然味道不同,但他能感覺得到都是真心真意的疼愛她。

  在愛他的人面前,他決定說實話。

  「外祖母,母妃為何不喜歡我?不讓我跟弟弟玩?」

  王老夫人沉默了。

  她做好了孩子在寧王府受委屈並且也有可能會被捧殺養廢的凖備,而且也決定拼著自己一身老骨頭,必定要想辦法提點這孩子,但她還沒做好凖備讓孩子認清楚這世界的殘酷性。

  要告訴他寧王妃不讓他跟嫡出的弟弟玩是因為怕他出手害了自己的弟弟嗎

  如果說曾經在女兒去了的那些日子裡她最為牽腸掛肚的是這個被寄養在遙遠夷邊的外孫,那麼在第一次見到他之後,她對撫養小貝的那家人是充滿了真心的感激,不比如今對待寧王妃的感激之情差上多少。

  看得出來,小貝被教養的很好,一點也沒沾染上什麼不好的毛病。就連王老爺子考校過小貝的功課之後也對養他的這家人贊賞不已:「這孩子讀書識字樣樣極好,性子又清正溫厚,撫養他的那家人必定也是極為妥當的人家。」

  王老夫人曾經旁敲側擊的問過小貝,關於他的養父母事情,名姓人家之類。

  但朝中關係復雜,各成一派,寧王在邊陲十幾年,深知朝中的渾水不好趟,而他雖然手握重兵,但說到底身份敏感,隻是個不得勢的親王,因此早早就告誡過小貝,不要在別人面前講養父母的事情。

  小貝牢記此事,哪怕王老夫人問過好幾次,都沒從這孩子嘴裡聽到一星半點許家的事情。

  王老夫人思慮再三,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要告訴這孩子事實的真相。

  不過,武小貝的反應還是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哆嗦著嘴脣,整個人都有點被嚇傻的要懵了的感覺:「母妃……母妃是怕我害小弟弟嗎?」

  那種含冤莫白的巨大的憤懣瞬間就佔據了這孩子的內心,他有一瞬間極想哭著去求寧王殿下將他送迴雲南郡去。隻有離的遠遠的纔能表示他從無此心!

  「外祖母,你也覺得我會害小弟弟嗎?」他哆嗦著,朝後大大退了一步,被王老夫人說出來的真相給嚇著了。

  王老夫人目光裡都是隱痛,已經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淚來:「外祖母怎麼會覺得你是那樣的孩子?」即使將來在權力的漩渦這孩子不知道會變成那種樣子,亦或是將來真有一天對寧王妃生的嫡子動了殺機,那也是將來的事情。可是眼下,他確確實實是個清白無辜的好孩子!

  似乎是王老夫人的話終於給了武小貝一點安慰,他終於哭著撲進了王老夫人的懷抱:「外祖母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了小弟弟!外祖母你要相信我!!」孩子哭的很傷心,那種被人誤解卻不可言明,哪怕就算言明了,他向寧王妃保證了,可是還是隱隱覺得寧王妃一定不會相信他的絕望!

  武小貝從來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有這種感受。

  他所以為的一家人,就是許家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溫暖。哪怕迴到了寧王府,已經漸漸明白,在許家度過的許多年的幸福歲月,對他來說就跟撿來的一樣,是一種意外之喜。

  但縱然如此,他小小的心靈裡還不懂人心的險惡之處,不懂得如何處理別人對他惡意的揣測,自己更不曾有這種惡意揣測的能力。

  這是他再次進入長安城,學到的第一課。

  不要輕易的將別人的意圖用善意來解析。

  那天晚上他迴到王府,坐在燈下給許清嘉與胡嬌寫信,以一個半是成人還是孩子的語氣與養父母探討這種人心的險惡之處,他如今既已察覺出了高處的孤寒,但卻還是需要從一直信任的人身上來汲取溫暖,還不曾學會自己取暖。

  這些後院裡的小事情,他連寧王都不願意告訴。

  在他的心裡,自己的父王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武小貝認為他的父王最快意的人生是在縱馬疆場,勇斬敵酋之時,是在定邊軍營裡那些永祿口裡的傳奇故事裡面,而不是用來處理這些後院瑣事。

  經過一個下午的痛苦打擊,他在深夜裡獨自思索,又細細的寫完了給養父母的信,再給許小寶寫信的時候,忽然之間就生出一種「我已經長大而你還在童年」的感覺,他那經過痛楚歷練的小小心靈裡陡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自豪感:看吧這麼復雜的局面我都能夠處理,哥哥我已經比你厲害了許多!

  這種成長的陣痛,總是伴隨著孩子對現實一步步失望,認清了掩蓋在虛幻面紗下的現實的猙獰面目。

  小貝再去正院請安,已經是數日之後了。

  他目光平靜,再不往幼弟那邊多瞧一眼,隻平視著寧王妃,心裡還將她端莊的面容,以及頭上精緻的首飾打量了一番,與心中的孃親暗暗對比了一下,然後莫名覺得,還是他孃親最美麗最親和。

  而他也再一次清醒的認識到了,面前這高高在上的女人雖然是他名義上的嫡母,但是事實上他們是真的沒有一點母子情份。雖然他曾經在離開雲南的時候,被胡嬌再三叮囑要對嫡母恭敬孝順。

  他心裡也不是不曾升起過一點對寧王妃的孺慕之思的,還記得那一年他迴來,寧王妃帶他進宮,在福坤宮裡親眼目睹了宮女被打死的場面,那時候寧王妃緊握著他的小手,他曾經天真的以為那就是寧王妃給予他的溫暖。

  現在,他那一點點感激與孺慕之情被寧王妃在悄無聲息間就給抹殺了。

  等到武小貝出去之後,寧王妃問身邊的嬤嬤:「今日他怎麼這種眼神?」一個小孩子直眉愣眼的瞧著她,目光也不太討喜,總之讓她很不舒服。

  嬤嬤知道寧王妃的心事,便笑著安慰她:「王妃沒瞧見今兒小郡王都不曾瞧一眼哥兒?奴婢倒瞧著他似乎不太註意小弟弟了。」

  寧王妃這纔大鬆了一口氣,「隻要他不盯著我兒,哪怕心裡再轉什麼主意呢,我都不怕!」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意之中將這個曾經天真並且對她以及她的孩子保有最大善意的孩子遠遠的推開了。

  不過即使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所在意的唯有自己的兒子,以及一切危及到自己兒子地位的人與事。

  武小貝一步步從寧王妃的院子裡走了出去,腳步輕快,似乎將一件壓在心頭的大石頭輕鬆的拋在了身後,他甚至有心情去瞧路上種著的牡丹,還招呼永喜:「永喜你來瞧,這朵花真漂亮!」他低下頭來,嗅到了花兒散發出來的芬芳,到底還是孩子,對一個院子裡生活但形同陌路且也許會是隱形敵人的這種處境,心理上還有點調適不過來。

  他眸中湧上一陣淚意,但還是將之壓了迴去,然後輕輕從那正在盛開的牡丹花面前走了過去,徑直朝著前院而去。

  永喜一直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小步子邁的穩穩的,身上穿著郡王服色,背著小手走路的樣子跟寧王有幾分相似,倒讓他產生一種小貝長了一大截的感覺。但他其實日日服侍在小貝身邊,知道他事實上並沒有長高,反而因為最近似乎憂思過甚,衣服都寬了許多,倒將在雲南郡給養出來的一身圓滾滾的肉給無意之中減了下來,臉上的稚氣便一下子就沒了,顯出一種少年老成的表情來。

  明明他纔十歲而已。

  這一年的秋天,雲南郡又一次迎來了豐收。

  而許家也迎來了第三個孩子,胡嬌懷孕了。

  自從小貝走後,胡嬌有一陣子招呼許小寶,都要「小寶小貝」的連著喊,這個習慣過了兩三個月纔開始漸漸改變。

  府裡隻有兩個孩子,許小寶也心情不好,胡嬌為了讓兒子打起精神來,索性將許珠兒也放去前院讀書,有這個小丫頭在許小寶面前鬧騰著,將他的註意力往旁邊移一移,說不定他就能度過這段時間了。

  許小寶似乎也默認了母親的這種做法,每日裡帶著妹妹上課,除了要負責自己的功課還要負責妹妹的功課。

  不過許珠兒毫不領情,拿著毛筆塗出來滿篇的墨團團,對軟綿綿的毛筆似乎恨上了,又因為自己不能掌握,與哥哥寫出來的字有著天壤之別,好幾次都恨不得撕了紙不學習了。

  許小寶迴頭就跟孃親講起此事,話裡頗有種長兄風範,認為當孃親的太過嬌慣許珠兒了,纔讓她有了驕縱之氣,居然不愛惜筆墨。

  胡嬌隻差喊一聲冤枉了:明明慣壞這丫頭的是你爹好不好?!

  她對小丫頭還是頗為嚴厲的,但架不住嚴母慈父,許清嘉對閨女當真是寵的不行。小丫頭在她面前還好,但隻要在許清嘉懷裡,就連語調都不一樣了,軟綿綿嬌滴滴,無師自通學會了撒嬌這個技能。

  有時候胡嬌都覺得自己是後媽。

  後媽在得知閨女竟然有罷學的唸頭,索性帶著她出門做客,去了高家。

  在見識過了高小孃子五個手指頭上的針眼之後,小丫頭瞬間就放棄了罷學的唸頭,凖備迴去就做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學生。

  高小孃子已經九歲了,去年就開始學針線了。

  高孃子提起這事來還替閨女有點惋惜:「已經有點晚了呢,學的早的四五歲就開始學針線了,到了九歲已經要學繡花了。」

  這話不僅嚇壞了已經六歲的許珠兒,還嚇壞了帶著閨女前來觀摩的胡嬌。

  她的針線活如今還停留在做衣服的水平上,孩子們的中衣以及許清嘉的中衣都是自己做的,真要繡花那可就是難為她了。

  許珠兒從高家迴去之後,看著自己白白胖胖的小手指,悄悄跟胡嬌抱怨:「孃,我覺得高家嬸嬸定然不是高家二姐姐的親孃,不然怎麼讓她紥的滿手是洞?」

  胡嬌眼神復雜的瞧著自家這無法無天的小丫頭,很想告訴她:孩子你真相了!

  不過考慮到將來她學針線的時候,在這小胖手上紥幾十個針洞是在所難免的事情,到時候說不定自己也要被冠上個後孃的帽子,索性不告訴她真相了,隻摸摸她的頭,讓她自己選擇。

  「珠兒是凖備學寫字讀書呢還是凖備去學女紅呢?」反正總是要學一樣的。

  童年固然美好,但隻留下純玩,連點痛苦的學業都沒有,那也過的太沒有什麼印象了,將來迴憶起來童年裡就剩下傻吃傻玩,胡嬌都要嫉妒自己的閨女了。

  許珠兒再迴到課堂之上,就端正了學習態度,不僅是寫墨團團十分用心,就連先生給小寶講的她聽不懂的課,自己也努力支稜著小腦袋去聽,哪怕聽的滿腦子漿糊,東倒西歪的打磕睡,也不敢迴後院去傻吃傻玩,就怕被親孃捉著學女紅。

  許清嘉有幸在百忙之中目睹了閨女在課堂上的表現,迴來還問起胡嬌:「珠兒是不是睡不夠啊?怎的坐在課堂上還在打瞌睡?以後還是讓她多睡睡吧,孩子還小呢。」

  直恨的胡嬌恨不得在他腦袋上拍兩下:「再睡下去,你閨女就成個小懶蟲了。」她那完全是聽不懂好吧?!

  本地人民沒有什麼夜間娛樂活動,不似蘇州府還有夜市可逛,大家都是天黑了就洗洗睡了,隻有胡嬌有時候要守著燈等等在外辦公的通判大人,孩子們寫完大字都是早早被送上床的,完全沒有睡不醒這一說。

  等到城裡最有名的張大夫確診了胡嬌再次有孕,通判大人破天荒的請了眾同僚前去酒樓喝酒,名義上是慶賀今年豐收,但瞧著通判大人春風得意的模樣,好多人都在私下猜測他請客的動機不純,還悄悄打賭。

  「難道是通判大人納妾了?」男人之樂,最美莫過於左擁右抱三妻四妾了。

  想來通判夫人看的緊,通判大人好不容易納個妾,說不定是怕在家裡擺酒礙了通判夫人的眼,就索性在外擺酒慶賀了。

  也有人還記著通判夫人的凶悍,特別是段功曹對這事兒最有發言權:「你們瞧瞧通判大人最近走路姿勢正常,坐下去也毫無痛楚,就應該不是納妾了。」不然通判大人的尊臀肯定早就保不住,被錐子戳成篩子了!

  還有人大膽猜測:「難道通判大人置外室了?」

  這是當下許多家有悍妻的男人們的普遍作法,妻妾不能共存,索性在外面買了宅子另置外室,令得妻妾不得相見,就相安無事了。

  段功曹再次打碎了眾人的猜測:「聽說通判家裡的銀子都握在夫人手裡,許大人哪裡來的銀子置外室?」況且他膽子那麼小,怕老婆怕的要死,哪有置外室的膽啊?

  還是府君大人傅開朗開竅,最近家裡有一小妾懷孕,他倒是一語中的。

  「別不是許夫人有喜了吧?」

  眾人面面相窺,忍不住對府君大人敬佩不已。要說還是府君大人心思敏捷,也就這個答案最為合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久之後,各府女眷都從胡嬌那裡聽說了喜訊,眾人不無盛贊府君大人料事如神,還起閧著要迴請許清嘉。

  經過了去年艱難的一年,今年過的都還不錯,就連上報到吏部的考評也是非常的好,眾官吏也有了心情擺宴,藉著還席的由頭,各府竟然都輪流著擺起席來,又請了整個州府最紅的戲班子來搭臺子唱戲,從內眷到外間的男人們,都熱鬧了起來。

  胡嬌纔有了喜,許清嘉是不太想讓她出門,不過考慮到自她流產了一個孩子,後來小貝又離開了她的身邊,接二連三的事情趕在了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家裡有樁喜事能讓她開懷,她如今跟外面的官眷們都相處愉快,便不再拘著她出門。隻叮囑跟著的丫環們,務必要盯緊了她不能飲酒,不能久坐,寒涼之物也不得入口……

  「我還沒出門,你就囉嗦成個老太婆了,州府同僚忍得了你這般囉嗦?」胡嬌被他唸的頭疼,忍不住抱怨。

  許清嘉也是被她上一胎給嚇住了,沒了一個孩子可是大事,這一胎定然要穩穩保住了。他纔請了張大夫前來給胡嬌把完了脈,聽得張大夫說一切都好,隻因母體康健,隻要平日註意休息就好。送走了張大夫迴來便開始唸叨胡嬌。

  「官衙裡,隻除了府君大人是我不能吩咐的之外,其餘的隻要我吩咐了誰敢像你一樣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如今有上奏的權利,若真論起來,就連傅開朗也被他盯著,還真沒人會不把通判大人的話放在心上。

  胡嬌實在對他無可奈何,總有種孩子懷在她肚子裡,男人瞧著就覺得不安全的感覺。

  等她到了傅家宴席,男人們在外面聽戲,女人們在後院坐席,跟段夫人抱怨起此事,被對方笑的不行。

  「沒想到通判大人還有這種時候。」說不艷羨是假的。

  如今高正入了定邊軍,高孃子便不再是地方官眷圈子裡的人了,大家原來還會相請,時間一久便逐漸淡開了,就算是自家宴請也不再往高家發貼子。

  這個圈子說到底就是州府官員們聯絡感情,或者私下通氣的。

  況且軍政分家,高正既入了軍營,那就跟文官不是一個團體裡的了。高孃子也不願意再來。

  傅開朗家裡的小閨女今年八歲了,跟許珠兒年紀相差不大,人又生的嬌美,乃是傅夫人親生,倒與許珠兒頗能相合,兩個小丫頭帶著丫環婆子去傅小孃子閨房裡去玩了。

  傅開朗家中兒女五位,其中有三位都是傅夫人生的,長子次子以及這名小閨女。唯有幼子與長女乃是妾室所生。

  不過各府孩子們平日不大來往,都圈在家裡讀書,碰上今日這種宴席,便帶了各家姑孃小子前來。

  傅開朗家長子年方十四,已經是個半大少年,都可以議親了,哪裡願意陪著毛頭小孩子們玩。次子與許小寶同歲,而且也頗尚武,與許小寶一拍即合。

  今日還有段家的倆小子也跟著段夫人前來,許小寶頓時新朋舊友一起,跟傅開朗家的次子去玩了。

  自方師傅走後,許小寶隻能自己天天起來練一練,或者許清嘉旬假的時候跟著他去騎騎馬,平日隻能關在前院讀書了。如今聽說傅家有武師,立刻便雙目放光,要傅二郎帶著他去跟傅家武師過幾招。

  小孩子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不過是許久沒有武師指點,就心癢的厲害。

  段家倆小子在旁起閧,大家便亂鬧鬧分成了兩撥人。

  傅大郎與前來家裡宴飲的小子們應酬幾句,便撿喜歡讀書的帶到書齋去了,他是個文雅的性子,就喜靜坐讀書,不似傅二郎一般喜歡熱鬧。

  而傅二郎則帶著一幫年紀相仿的小子們去尋武師指點。

  從那日開始,這些小子們三五日便要抽出空來小聚一場,有時候傅開朗中午迴去吃飯,要迴衙的時候路過前院,聽到鬧閧閧的聲音,似乎有好幾名小子在鬧騰,問起身邊的長隨,便有人告訴他:「都是各府裡的小郎君們,跟二郎一樣喜歡練武,如今隔三岔五要來家裡比試,很是熱鬧。」

  揚州文人風氣盛,喜歡習武的小子們倒少,就算是喜歡也被各家家長拘著在家苦讀,期待將來金榜題名,而傅二郎明顯極喜歡練武,當初在揚州也苦於找不到小夥伴,沒想到來了雲南郡倒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了。

  傅開朗不由一笑,便往前衙去了。

  許小寶迴家來,正巧接到小貝的信,拆開來看,講的都是他最近的功課,或者自己帶著永喜去了哪裡玩。結尾又叮囑他一定好好讀書,將來二人再見,必定是要較量一番的。故作老成的口吻,倒好像他比自己大了許多歲一般,非要裝作兄長的範兒。

  不知道為什麼,許小寶還是從他的字裡行間讀出了寂寞。

  他一個人讀書,一個人習字練武,一個人逛街。

  永喜是他身邊的人,可是那是僕從,完全不同於夥伴或者兄弟。

  而小貝的信裡從來不曾提及嫡母寧王以及他那出嫁的姐姐,還有家中倆兄弟。

  難道這些人都待他們不好?或者看不起他?

  許小寶雖然心裡焦急,可是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問,萬一這信不慎落入別人手中,也許會給小貝惹禍。從與小貝分開之後,他似乎也在漸漸的消沉之中長大了許多,如今再被許珠兒鬧騰,都非常淡定的閧她,完全將這小丫頭當不懂事的孩子,而他是大人了。

  自胡嬌有了喜之後,他更覺自己長大了,此後便是長兄,下面還有弟妹,自然要盡好長兄的責任,每日待許珠兒更是周全了,但凡有她鬧脾氣的時候,他便先將小丫頭訓一頓,然後再曉之以理,什麼母親如今有孕,珠兒也是要做姐姐的人了,怎麼還能這般任性呢?

  還真別說,最近許珠兒就乖巧了許多,還時時盯著胡嬌的肚子十分敬畏,不明白明明孃親瞧著與平日無異,怎的肚子裡就揣了個寶寶?

  無論多少擔心,許小寶都不曾問過武小貝,他問不出口,也覺得不好問。唯有將雲南郡的事情寫在信上給小貝瞧。比如今日,他在傅家與傅二郎比試,將傅二郎打趴下之後,獲得了傅家武師的稱贊,旁觀者段家兩兄弟也躍躍慾試要上場,結果轉頭就被傅二郎揍趴下了。

  大家約好了改日再聚。

  又或者,孃親肚子裡揣了個小包子,他跟珠兒都在私下猜測是弟弟還是妹妹,末了還要問問小貝:你覺得這次是要添個弟弟還是妹妹?還要迴憶想當年,珠兒生下來有多醜雲雲。

  武小貝接到信之後,邊看邊笑,他如今生活規律,平日在家讀書習武,逢上休息就去外面玩。整個長安城就是個大的遊樂場,隻是沒有玩伴而已,就好像他走到哪裡都隻是一個人在玩。因此接到許小寶的信就是他平日少有的樂事。

  舅家的表兄表弟們倒是肯跟他玩,可是大約是慮著他的身份,都不太放得開,到底不似一同長大的許小寶。玩過兩次小貝就不願意再跟他們玩了。

  還好哥哥沒在信裡憐憫他,覺得他孤單一個人,又肯寫了雲南郡的趣事給他聽,足慰他寂寞的生活。

  他讀完了信,託腮想了一會兒,想象不出胡嬌這次是要添個弟弟還是妹妹,不過想到許珠兒一個哭包已經夠讓人招架不住的了,若是再添一個,一起哭起來不是要人命嗎?想了想,慎重落筆:……孃親這次定然要添個弟弟。我覺得……還是弟弟好!

  弟弟好在哪,卻不好寫出來,隻能小寶自己領會了。萬一被許珠兒瞧見,小丫頭還不得大哭一場?

  聽說她如今也在讀書練字,看到這封信的機率極大。

  將寫好的信小心晾乾,封在信封裡,又粘好了,他正慾打發永喜送出去,卻見門口探進來個小腦袋,大大的眼睛裡閃著好奇的光芒,見他瞧過來,立刻奶聲奶氣的向他打招呼:「大哥——」武小貝頭疼的看著來人。

  這小蘿卜頭不是別人,正是寧王的二子。正是他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小名宏哥兒的。

  小家夥今年五歲,他剛來的時候也許是寧王妃的緊張情緒影響了他的親孃周側妃,便也將他拘在院子裡不讓出來。不過武小貝都迴來大半年了,眼瞧著府裡沒什麼事兒,他平日輕易不去後院,隻過節時候去王妃正院請安,說不了三句話便告辭出來,隻在前院讀書練武,沒事就往府外跑,極為安生。

  周側妃也漸漸放下了心思。

  她自己算不得得寵,隻是寧王從邊疆迴來之後數月,因著她生了一子,便也為她請封了側妃之位,實則一個月裡能見著寧王兩面就算不錯了。

  不過這個府裡的女人也漸漸發現,寧王並非是喜歡沉緬後院溫柔鄉的男子,他整日在外,大部分時候都被聖上留在宮裡伴駕,小部分時候在前院書房忙公事,還要接待前來拜訪的官員。就算抽出空來,也更喜歡帶著武小貝去郊外跑馬,而不是跑到後院與婦人們談情說愛。

  原本寧王迴京就有些事出突然,又得聖上這般看重,京裡朝廷內外不知道傳了多少流言蜚語,都傳聖上不喜太子,慾立寧王為儲君。或者也有道太子身體不好,不堪國事勞累,而聖上年事已高,又不放心將這副沉重的擔子交給太子,這纔召了寧王迴來。

  總之,外面什麼的都有。

  更有一些官員前來寧王府探路,寧王也是來者不拒,通通開門迎客。

  如今的寧王府早不復從前清冷,倒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某天武小貝在請安迴來的路上遇到了自家二弟,當時他正趴在假山上玩,躲開了身邊的丫環奶孃,武小貝隻覺得他小孩子家家一個人爬那麼高危險,便爬上去將他給拎了下來,候著他身邊的丫環奶孃尋了來,將人交到她們手上,又叮囑了幾句,以後要小心看著二弟,別讓他自己爬那麼高雲雲。

  奶孃丫環迴去之後便將此事告之了周側妃,從那以後,周側妃便不再將他拘在後院,隨便放開他去前院找武小貝玩了。

  周側妃還跟自己身邊的婆子私下慨歎:「王妃也是小心太過了。大郎纔幾歲?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身邊又沒個親孃替他謀劃,隻有王爺得閒帶著他出去跑馬,難道王爺還會教自己的長子害自己的嫡子不成?」有些事情,同樣身在後院的女人們反倒瞧的比寧王清楚多了。

  她這是想明白了,又冷眼瞧著武小貝似乎品行不錯,纔有此一歎。

  婆子擡眼一笑:「我的主子,你當誰都像你這麼膽大的,放開了二郎去跟大郎玩?嫡子可金貴著呢,將來是要繼承這府裡的,一點差錯出不得。」

  雖然同樣是寧王的兒子,但身份不同,就連周側妃也不得不承認這婆子說的對。

  她如今去正院請安,都不敢多跟三郎說話,生怕寧王妃懷疑她居心叵測。更何況二郎宏哥兒當初還養在寧王妃身邊一陣子的,隻不過後來寧王妃自己生了兒子,就將宏哥兒給送迴來了。

  寧王妃卻不知,她懷孕之後,周側妃倒是喜的半夜跪在佛像前磕了好幾個頭,就盼著她生個兒子,好將自己的孩子還迴來。

  不是誰都貪圖那個嫡子之位的,她隻盼著自己能夠親手撫育兒子。

  宏哥兒來了之後,武小貝就不得空了。

  這小子好奇心強,又還沒開曚,提起毛筆來就敢亂畫,不但弄的紙上鬼畫符一般,而且還沾的自己臉上身上都是墨,每次等他玩完了送走之後,武小貝這裡就狼藉一片。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直接將這小子拎進了書房,讓先生給這小子開曚。

  周側妃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喜笑顏開:「這猴兒這下有人管著了。」

  寧王這般看重長子,而長子又是在他身邊長大的,感情非同一般,周側妃自然瞧在眼裡。而次子今年五歲了,恐怕寧王還覺得他年紀小,見面的次數又不太多,現在宏哥兒對他這位父王都十分陌生,不敢親近,有了武小貝搭橋,還怕兒子跟寧王親近不起來?

  等到寧王想起自己的次子需要開曚的時候,他都已經坐進學堂讀了三個月書了。

  來年七月,許小寶果然來信一封,向武小貝報喜:母親給家裡新添了一個弟弟。

  通判大人家中添丁,自然是要擺酒慶賀的。等到了滿月,便邀了同僚前來飲宴。

  胡嬌剛剛坐完了月子,人還有幾分豐腴,在房裡窩了一個月不見太陽,膚色更見白晰。她如今二十八歲,正值盛年,又因為丈夫體貼,家中凡事不用她操心,手有餘錢,孩子們聽話孝順,瞧著倒似二十出頭,極是年輕。

  一眾前來道喜的婦人們素知她家後院清靜,都羨慕她的好福氣,況且通判大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這名聲如今早就家喻戶曉了,就算那起子不長眼的想要巴結州府官員,想要在女色上頭討好,目標都瞄凖了其餘人,堅決不會考慮通判大人。

  似今年藥材長勢極好,從揚州前來的藥商就帶了數名揚州瘦馬,從傅開朗往下官員幾乎都有份兒,唯獨許通判沒有。

  搞得通判大人十分鬱悶,還將那藥商堵在州府衙門口問起:「怎的王掌櫃給大家都送美人,獨獨本官沒有?」

  王掌櫃的與傅開朗乃是揚州舊識,以前就攀附著傅開朗做生意,去年就來過雲南郡收藥材,也宴請過官員幾迴,是個風趣的性子,被通判大人堵在衙門口問起,便笑的十分開懷:「小人送了,大人敢收嗎?」

  許清嘉更鬱悶了:「你不送讓我怎麼有機會拒絕呢?」不拒絕一下,怎顯得自己對阿嬌忠心不二呢?

  頂好是拒絕了,然後自己拒絕的消息再通過旁的官眷傳到阿嬌耳朵裡,那就最好了!

  王掌櫃竟然無言以對,恨不得當場給這位通判大人跪下。

  這位大人的思想真是……他這等送禮向來講究投其所好的商人理解不了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這件事情因為發生在衙署門口,王掌櫃又是個趣人,迴頭就將此事講給傅開朗聽,沒想到以訛傳訛,倒傳成了許通判在衙門口攔著揚州商人討要揚州瘦馬。

  等到事情傳到胡嬌耳裡,就成了這個版本。

  沒想到孩子纔三個月,老公就在外面跟商人討要美人,聽到這個消息,胡嬌當晚就凖備請家法來好好治一治通判大人。

  那天晚上通判大人辦事晚了點,在衙門裡餓的前胸貼著後背了纔趕了迴來。進門就要吃的,沒想到丫環端上來的卻是鹹菜窩頭。

  通判大人:「府裡沒糧了?」

  冬至不敢吭聲,隻悄悄掃了一眼板著臉的夫人,就退下了。

  許清嘉對著這樣的晚餐略感淒涼,他幾口啃了個乾窩頭,灌了半杯茶下去,等餓的勁兒過去一點了,便凖備跟老婆探討一下市井小民流傳的「越富越摳」的說法,順便讓老婆能夠在飲食上不要剋扣大家。

  想當年家裡還窮的時候,老婆在吃食上倒是很大方,沒想到如今日子過好了,她倒開始摳了。就算是家裡的憶苦思甜飯都沒這麼寒痠的。

  如今老婆經過月子裡調養,很是豐腴,摟在懷裡的手感,當真妙不可言,若真是餓瘦了,反而不美。而家裡孩子還小,都需要飲食豐富。他就更不用說了,忙到天黑就指著這頓晚飯了。

  通判大人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先從餓著了老婆他會心疼,到兩個孩子年紀還小,正在長身子,隻吃鹹菜窩頭恐怕不行,繞了一大圈,唯獨沒講自己吃窩頭說出去有多心痠。他自己都要為自己捨己為人的美好品德而感動了,又想著這是為了老婆孩子,自然甘之如飴,就不在老婆面前表功了。直等著老婆誇獎他細心體貼,哪知道迎來的卻是老婆陰沉沉的目光,就好像在瞧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他不禁反省自己這番話哪裡錯了,迴想一下就連自己也找不到錯處來,那瞧著胡嬌的目光就不禁含了幾分無辜。

  胡嬌肚裡氣不打一處來,他居然還無辜了?!

  雖然對於通判大人的人品,胡嬌還是很信得過的,不過社會大環境如此,但凡男人大多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被這種大環境薰陶之下的通判大人就算有例外,那也是自己多年經營的結果。而且傳出了這種事情,未必沒有前因。

  ——難道是她生完孩子老了醜了讓他起了外心了?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

  居安思危,胡嬌牢記男人是要防備的,不然誰知道什麼時候他就起了外心。因此聽到這消息就覺得自己時間久了沒給通判大人緊過皮子,是時候該給他上上發條了。

  「我怎麼聽說……夫君將揚州來的商人堵在官衙門口討要美人?」

  許清嘉啃了窩頭正覺得乾,正抱著茶杯猛灌,聞言立刻咳了出來:「咳咳咳……這是誰告訴你的?」哪個家夥見不得他過好日子?純粹抹黑啊!不是!他是想讓這事傳到老婆耳朵裡,但傳迴來的效果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難道老婆聽到了不應該是歡歡喜喜抱著他猛親的嗎?怎麼是如今這副陰沉模樣?!

  通判大人在心裡立刻將同僚們都排查了一遍,想搞清楚究竟是哪個家夥在顛倒黑白抹黑他。

  「你就說有沒有這迴事吧?!」

  就為了審問通判大人,胡嬌都將房裡的丫環婆子都遣了出去,就連正睡的甜甜的小兒子也抱到了隔壁房裡去了。

  府裡的丫環們也極有眼色,下午聽到夫人給大人凖備了鹹菜窩頭當晚飯,就知道今晚主子之間有事,端了鹹菜窩頭上來之後,就早早退下了。

  許小寶與許珠兒還不知道爹孃這筆官司,被永祿閧在房裡講故事。

  永祿早得了小寒的指點,今兒晚上最主要的任務就是閧住了兩位小主子不往主子房裡去添亂。

  許清嘉見老婆咄咄逼人,就明白了今晚這頓鹹菜窩頭的緣由了。

  他立刻就鬆了一口氣,隻要不是老婆凖備摳到底,就不足為慮了。不過見到她那橫眉立目的樣子,怎麼瞧怎麼覺得可愛,好久都沒見過她這副樣子了,還當她早不會張牙舞爪了呢。

  通判大人放鬆的往椅背上一靠,還真膽大包天的應了一句:「是啊,是有這迴事!那王掌櫃還是府君大人的舊識呢,去年都一起喝過幾迴酒,今年你生二郎的時候,他都宴請過大家好幾迴了。」一邊思慮著,尋常別人家的婦人聽到丈夫說這話,應該是什麼態度呢?

  哭哭啼啼罵丈夫負心薄倖?

  又或者賢惠的幫丈夫納幾名小妾?

  大約他家老婆都不在這兩種之例吧?!

  果然許清嘉沒有料錯,聽了這話胡嬌立刻從床上起身,蹭蹭蹭幾步就竄到了他面前,目光沉沉盯著他:「你當真……跟揚州商人要美人了?」

  這是事實啊,雖然結果大出意料,完全沒達到他預期的效果,通判大人還是供認不諱:「是啊!」然後,他就看到自家老婆臉色都變了,冷笑一聲:「許清嘉,你好哇!」

  不知為何,通判大人忽然覺得自己方纔想要調戲下老婆的唸頭似乎比較愚蠢,還未及改口,就被老婆掐腰從椅子上舉了起來,舉著他在地下轉了兩轉,嘴裡唸叨:「我得考慮下怎麼處置你!你自己說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呢?!」

  胡嬌也是氣瘋了,完全沒想到許清嘉竟然承認了,連後面的緣故都未曾想,隻想著怎麼先把自己心頭裡旺旺燒著的這團火滅了再說。

  「來人,拿把菜刀過來!」

  房門口侍候著的小寒一聽這話腿都軟了,怎麼還要動到刀呢?

  不止是她腿軟,被老婆舉在頭頂的通判大人腿也軟了,立刻求饒:「阿嬌你聽我說,我就是要了一下,可不是真心要啊!我就想讓那商人送我一迴,然後我再拒絕,這不是顯得我對你忠心不二嘛,阿嬌阿嬌……咱別玩了好嘛?阿嬌——」

  胡嬌聽了這話,肚裡那團火都消了下去,差點沒笑出來!他這是什麼毛病啊?難道最近府衙閒的慌,沒事做了?居然都有功夫玩這些小心思了!

  但當場笑出來又太丟臉,她將他又原樣放迴了椅子上,並且伸手將他的領口給整理好了,瞧著還有幾分咬牙切齒,但似乎氣兒順了,還摸摸他的臉,「你早說嘛!以後別這麼調皮了啊,乖!我就是嚇唬嚇唬你,別害怕啊!」

  通判大人擦著虛汗向老婆保證:「一定不會了!」

  他差點忘了,他家老婆以前是屠戶家的,乾的是見血的營生,又是那麼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暴脾氣丫頭,惹急了她沒凖真能拿把刀將自己給卸了!

  她將他堵在椅子裡,目光緊盯著他,笑的很是燦爛,彷彿之前的怒氣都是通判大人的錯覺,她拿手指細細描摹著通判大人的眉眼,柔聲感歎:「多英俊多好的男人啊——」通判大人卻不覺得這是老婆在贊美他,挺直了腰子聽訓,果然後半句是:「這麼英俊體貼的男人,我可不會拱手相讓給別的女人!」

  通判大人被老婆嚇出一身冷汗,這會兒十分知趣,立刻狗腿拍馬:「怎麼會呢?阿嬌多慮了!你肯定是最近生完了孩子,閒下來了就開始胡思亂想!」就算他有納美的心思這會也該被嚇迴去了,更何況他從頭至尾就沒那個唸頭,就為著博老婆一樂。

  這是在拿生命取悅老婆啊!

  通判大人內心默默流淚!

  胡嬌想想,難道自己得了產後憂鬱症?不能夠啊!最近憨吃憨睡太多了,完全沒動過腦子,肯定是腦子長久不用開始生銹了。

  她想一想也覺得,似乎……堵著商人要美人,就為了拒絕這種事,是通判大人能做出來的。別瞧著他平日端方,那是在外面,但其實以前他就能做出裝膽小往她床上鑽的事兒,現在做出這種事情也不奇怪。

  隻是近年隨著他公事漸忙,她都快要忘了他還有這麼……這麼「活潑」的一面。

  不過她可不會承認自己反應過度的,那是堅決不承認的,不然也太丟臉了。唯有色厲內荏的再威脅下他:「若是想讓我將你拱手讓給別的女人,或者要與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那我還是毀了這個男人的好!」

  威脅完了,朝外面吩咐:「小寒,擺飯!」

  之前被吩咐去拿菜刀的小寒這會兒還在門口戰戰兢兢站著,生怕夫人再提出什麼嚇人的要求,聽到是擺飯,立刻大鬆了一口氣,招呼院子裡候著的丫環們擺飯。

  永祿聽得警報解除,草草將故事講完了。

  很快,丫環們將飯菜擺上桌來,胡嬌已經陪著孩子們吃過了,這桌是專門為許清嘉凖備的,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營養搭配剛剛好。

  方纔已經啃了乾窩頭,又被老婆提起來轉了兩圈,受了驚嚇的許清嘉看著老婆溫柔挾菜盛湯,暗下決心:看來老婆對他的信任度還不夠,還需要再加強加強。不然怎麼聽到他討要美人,問都不問用途,就開始凖備行凶了呢?!

  當夜通判大人極盡溫柔,並在床上盛贊了老婆的身材皮膚以及……床技。

  第二日去了衙署,通判大人就開始追蹤謠言的來源,一路追查下去,被問到的人都擔憂的瞧著通判大人的臀部,暗中猜測昨晚通判夫人是不是又對通判大人用了刑,導緻今日一天通判大人都不曾坐到椅子上去處理公事,來了就揪著人問話。

  通判大人一天審問無果,迴去之後對著白白的小胖團子十分憂鬱的歎氣,他家二小子還不懂他老爹惆悵的心態,咧開沒牙的嘴朝他咯咯笑了一下。他如今剛剛學會微笑,是個非常活潑的小白胖子,見人就喜歡笑。讓人瞧見了他的笑容,任是多大的氣惱也要消散了。

  許小寶與許珠兒還不知道昨晚父母在房裡上演了驚魂記,隻是見爹爹今日很早進門,擺開了凖備陪老婆孩子的架勢,都湊趣的將自己的功課拿過去給他瞧。

  通判大人接過兒子的功課點撥幾句,又拿著閨女那總算有幾分工整模樣的字跡誇了誇,盯著閨女好一會兒,忽然發現這小丫頭也長大了,惆悵的想到,再過幾年這小丫頭就可以議親了,好好的閨女還沒養幾年就要嫁出去了,忍不住關心下閨女的女紅:「珠兒可學了針線了?」

  許珠兒聽到老爹這話就立刻縮到了許小寶身後,探個小腦袋出來反駁他的話:「珠兒不要學針線,學針線會紥破手的。」

  自從看過高家小孃子的手指頭之後,她就覺得學針線真不是一般的可怕。

  而且她私下問過傅小孃子,那一位表示自己也還沒開始學。而且傅夫人教養女兒,全不在針線女紅之上,而是教的琴棋書畫,外加管家,女紅廚事都是凖備過兩年大一點再學一點點,表示會就行了。真要讓她家閨女做衣服繡花,那要府裡繡孃做什麼?

  有了這一位同盟軍,許珠兒就更理直氣壯了,也認為自己還是一時半刻不用學了。

  胡嬌聽到通判大人居然關心起閨女的女紅問題來,就知道他這是真閒下來了。這在最近兩年裡還真是件奇事。戰後的雲南郡重建,整個衙門的官員都忙到瘋了,去年到今年也稍稍閒了下來,那也僅僅維持在大家抽空宴飲鬆散一下,過後還是一頭就紥進了公事之中了

  傅開朗也是個實乾型的官員,而且有決心要將雲南郡治理的安定和諧,恰巧遇上了許清嘉也是個實乾型的,二人忙起來整個衙署的其餘官員想偷個懶都不能夠,恨不得背地裡叫他倆做工作狂,幾時又有早退現象了?

  「珠兒還小呢,將來又不指著她做衣裳繡花賺銀子,會一點就夠用了。」胡嬌見過了高家小孃子學針線的慘狀,也不忍心自家閨女的小胖爪子上全是針眼洞洞,最終還是決定這小丫頭學女紅還是晚兩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經過此次夫妻間的「友好協商」,胡嬌又重新掌握了一門拿捏老公的新技能。她最開始走的是暴力路線,後來大家都那麼熟了,就有點抹不開面子,這都溫柔了好多年了,猛然間聽到揚州瘦馬之事,又迴歸本來面目,偶爾暴力一次發現許清嘉還很吃這一套。她就覺得……以後自己大概可以溫柔暴力二重奏了。

  段夫人最近見到她,總有幾分憂心忡忡,特意好幾次都委婉的提醒她,不要釀成家庭血案,雖然通判大人未必會報案,但萬一真釀成慘案,由傅府君出面,那就不太好看了。

  她以已之心度人,覺得旁人送到家裡來的美人兒,男人沒有拒絕,收下就算了。但男人親自跟人討要美人……這就有點太丟臉了。

  不止是段夫人,就連傅夫人最近看到她也是一副「你還好嗎」的表情,胡嬌對此心知肚明,不過她自己對此倒頗為淡定,還安慰傅夫人:「這不是人還沒進門嘛,等進了門再發作也不遲!」依著她家夫君的性情,這人恐怕永遠都進不了門了。

  傅夫人好心提醒她:「沒進門之前還好說,進了門侍候過就不好說了。」傅開朗也收到了兩名美人兒,最近似乎大家都在鬧家庭矛盾,總歸是對揚州瘦馬沒什麼好感。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是明媒正娶進來的,平日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掌家理財,哪一樁事情能夠不操心?好了,家裡突然進來兩名擅長溫柔解意閧男人開懷,拉出來艷光照人,放床上技能滿點,總之就是一門心思圍著自家丈夫轉,特意被培養出來的瘦馬,擱誰心裡也覺得不是滋味。

  與瘦馬去比吧,有八九份。可是不比吧,又不甘心。

  最糟糕的是,比完了纔發現,自己就一黃臉婆,在討男人歡心上面與這等女子全然不是對手。

  傅家後院以前就有瘦馬,現如今也隻是在數量上有所提升,傅夫人還有幾分本事應對,但似段夫人這類一直在西南長駐的官眷們就慌了神。無他,家裡的其餘小妾姿色拉出來皆比不上瘦馬,而各種技能就更不用說了。王掌櫃送來的這幾名瘦馬那都是琴棋書畫詩酒茶,樣樣皆懂,最難得容貌一等一,性格溫柔媚上,極易博男人歡心。

  段功曹見慣了段夫人這等強悍的老婆,以前家裡的小妾也都是熟面孔,而且姿色上比之瘦馬要差了整一籌,現在從天而降兩名瘦馬,當時就被迷暈了眼,捱了幾日還沒吃進嘴裡,就有點抵受不住,很想叫了瘦馬來侍候,不過在段夫人威脅的眼神之下,畢竟不敢造次。

  總之,王掌櫃其人在整個雲南郡官眷們眼裡都已經成了姦商的代表,隻恨不能想個法子好生整治一番。隻在外間男人的嘴裡倒博了個仗義疏財。

  各府裡再開宴,後院的女人們連女先兒都不必請了,隻將揚州瘦馬請出來表演即可。迴頭許府裡請客,就得花一筆銀去外面請人來說書或者唱曲子。胡嬌免不了跟許清嘉抱怨:「若是家裡也有兩名瘦馬,宴客之時請出來唱唱曲子,倒是相以省一筆花銷。」

  通判大人已經學聰明了,知道這筆銀子是萬萬不能省的。不然迴頭家裡添了兩名美人兒,若與他來個偶遇之類,那他真是跳進河裡也洗不清了。

  他如今也瞧清楚了,自家這老婆就是個小醋壇子,這小醋壇子喝起醋來也極為激烈,他倒覺得,能讓她為自己吃醋,半點不肯將自己分與他人,總歸想起來心裡都是甜蜜蜜的,不過這等心曲就別讓她知道了。

  許家的長子因叫許東鴻,次子便喚許東寧,不似長子一般生下來還有個乳名,索性直接喚寧哥兒。

  他如今已經有十一個月了,可以扶著欄桿在嬰兒床裡走路了,走一陣就伸長了脖子朝胡嬌的方向瞧幾眼,還大著嗓門喊:「孃——」等胡嬌迴頭,就奉上個十分甜美的笑容。

  這孩子極愛笑,模樣兒隨了胡嬌,性子卻極為活潑,整日要走一走,或抱著他出去轉一轉,或者抱他在懷裡跳,總歸不能閒下來,唯獨睡著的時候纔安靜些。

  許珠兒每次下了學迴來,都要向他伸胳膊:「寧哥兒給姐姐抱抱。」

  許小寧朝她吐了個口水泡泡,咯咯笑著朝後退去,一屁股坐在鋪的厚實的小床上。

  許小寶若是伸出手去,「寧哥兒給哥哥抱抱。」他則扶著旁邊的欄桿站起來朝著許小寶挪過去,笑的口水都要下來了。

  許珠兒對弟弟的表現十分不滿,扭頭向胡嬌告狀:「孃,你瞧瞧弟弟!」

  胡嬌隻能睜著眼睛編瞎話:「那是弟弟看你個頭不及哥哥高,怕你抱著他摔了他。」

  對此許珠兒十分懷疑:「真的嗎?」

  明明許小寧看到大牛跟花貓跑過來,都樂的拍著床欄桿咯咯笑,還伸出小胖爪子意慾去摸一把狗狗。不過鑒於他如今還沒有防護能力,而這兩隻狗狗都體型不小,而且在許家年紀久了,待孩子們十分親熱,最喜歡往孩子們身上撲,就將這兩隻狗給隔絕在小床外,隻讓一人二狗隔欄相望。

  而這兩隻狗狗似乎也很想跟許小寧親熱,好多次都圍著嬰兒小床轉圈,還伸出舌頭去舔許小寧從床欄的縫隙裡伸出來的小胖手指,被乳孃跟丫環拉開了。

  ——許小寧還保持著嘬手指的習慣,被狗狗舔完了他迴頭再自己去嘬手指,這習慣可不太衛生。

  許小寶跟武小貝的信件保持著一個月一次的頻繁,這一次他在信裡寫到,今兒抱著寧哥兒玩,結果他不但抓亂了我的頭發,還在我衣袍上撒了一泡尿,熱呼呼的我當時差點將他摔下去,這小子還傻呼呼朝著我笑……

  已經長成個小少年的許小寶正經受著弟弟帶來的煩惱。

  「……其實我有時候真覺得,比起帶孩子來我更喜歡跟著段家哥倆,以及傅家二郎一起去玩,跑馬,比武,或者就是去城外踏青也使得。但是孃親卻說,許小寧喜歡我,看到我就樂呵,要我留在家裡陪陪他,還說許小寧在家裡肯定也很寂寞。這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叫寂寞嗎?我纔是真正寂寞好嗎?!」

  許小寶發出惆悵的歎息,然後將信封了口,交給永祿送到驛站去。

  武小貝也正經歷著名為弟弟帶來的煩惱。

  武宏最近也粘他粘的緊。原本周側妃是不拘著他在府裡跟緊了武小貝,除了睡覺,這倆人平日簡直跟粘在一塊兒似的。也不是武小貝願意帶著他,而是武宏自動粘了上來甩都甩不掉。

  上課的時候跟他在一起,後來發展到了練武也在一起,小家夥伸著胳膊細腿也要練武,方師傅給武小貝單開小灶時間久了,再說這一位也是寧王殿下的兒子,自然也是小主子,跟著小貝來了,還張口就叫師傅,他也不能推出去。

  於是方師傅等於又新收了個小徒弟。

  武小貝還想著,沒凖這小子過幾天受不了這苦,就該哭著跑迴去了。

  哪知道一天天過去了,他竟然堅持了下來,就連身子骨也瞧著壯實了許多,周側妃眼瞧著兒子過了一個冬天連個傷風都沒有,暗底裡就覺得自己這個打算真是沒做錯,讓兒子跟著大郎一天天長進了,字寫的不再是墨團團了,還透著股挺拔之意,就連小身板也頗有了幾分氣勢,不再是過去那畏畏縮縮的孩子。

  上次她帶了宏哥兒去正院請安,就連寧王妃也奇怪的盯著宏哥兒瞧了好幾眼,「宏哥兒最近瞧著倒是精神許多。」

  三郎就靠在寧王妃腿邊,睜著大眼睛看著宏哥兒,隻小小叫了聲:「二哥——」目光裡充滿了熱切,大約是想過來拉宏哥兒的手,不過被寧王妃身邊的嬤嬤抱走了。

  周側妃便覺得,三郎被養的這麼經心,不過孩子瞧著可沒宏哥兒快活。

  宏哥兒跟著大哥每日讀書習武,閒了哥兒還要在院子裡玩一玩鬧一鬧,比之以前圈在後院裡倒是更有幾分孩子模樣了。

  跟著大人長大的孩子到底不比跟著孩子一起玩大的有活力。

  三郎過了四歲就要開曚了,寧王妃特意與寧王提起此事,寧王的意思是跟著大郎二郎一起讀書,但寧王妃似乎另有顧慮,非要寧王單請一位大儒來給三郎開曚。

  寧王大約是想著,這麼多年在邊關,也苦了寧王妃了,這些小事之上便不與她過份計較,就依從了她的心意,特意又從外面請了一位大儒來教導三郎,而且並不與小貝宏哥兒在一處上課。

  武小貝在信裡寫道:「……天知道我有多高興母妃在這件事情上的決定。生怕課堂上再添一個小豆丁,一個宏哥兒就已經讓我快崩潰了!」其實他的未盡之語是,母妃這麼擔心我會對三弟起壞心,那還不如遠遠的隔開了,大家都少些來往,保持安全距離為好。

  不過這話若是寫在信裡,未免許小寶替他擔心,索性就隻藏在自己肚子裡了。

  「……前幾日去街上玩,原本是要給你好好淘幾本書的,結果武宏這個小笨蛋非要跟著去,拉都拉上下來,最後請示了周側妃,沒想到周側妃竟然答應了讓這小子跟著我去玩。 你是知道我的,我一貫的喜歡自己去街上玩,隨意的逛。哪知道這小子就跟出了籠子的猴子一樣,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沒吃過,八成他長這麼大就在寧王府後院裡呆著的吧?還真是有幾分可憐!……最後書沒淘成,帶著他吃了一路迴去,聽說那小子吃撐了,晚飯都沒吃……我還當周側妃以後定然不讓我帶著他出去玩了,自己終於解脫了,哪知道昨日出門,他又跟著去了……現在是甩都甩不脫了……」

  他們寧王府上,嫡母妃將三弟看的緊,側母妃將二郎放的鬆,一個是保守的厲害,另外一個是寬泛的嚇人。

  武小貝想不明白,怎麼同一個府上,就出了兩個極端呢?!

  他這些成長的煩惱,既不能告訴寧王,也不好跟永喜說,唯有寫信給許小寶。

  況且如今二人都是家中長兄,下面都有弟弟,倒是瞬間就生出了知己之感,總覺得對方能夠理解自己的心裡話。

  胡嬌有空了,也會瞧一瞧武小貝給許小寶寫來的信,看著看著,脣角邊漫上笑意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這孩子也長大了。

  許小寧一歲的時候,舉行了抓周儀式。不止是宴請了許清嘉的同僚,就連胡厚福也帶著妻兒前來捧場。

  許小寶與許珠兒與表兄們分明已久,此次再見面,說不出的高興。

  魏氏還從未來過雲南郡,胡嬌便特意騰出空來帶著她去街上逛,此間氣候濕潤,街上還有穿著各色本族服裝的夷民,看到新奇的東西,魏氏也會問問胡嬌那是什麼,胡嬌便用夷語跟夷民講價順便買下來,倒讓魏氏大開眼界:「妹妹這是學了多少種夷語?怎麼我一種也聽不懂!」

  她如今打扮的很是時興,在蘇州府養了幾年,人都帶著江南的水媚之色,倒比之前在滬州年輕了十歲似的。

  胡嬌有意揶揄她:「隻要嫂嫂說話哥哥聽得懂就行了,旁人說話嫂嫂聽不懂又有什麼打緊?」

  魏氏被她打趣的都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就你貧嘴!」

  許府宅子還不及蘇州胡府精緻,但那條街上住著好幾位同僚,時不時能瞧見公人來往,魏氏忍不住咋舌:「你們這附近大約不會有什麼案子吧?」小偷看見這些進出的公門中人大約都要繞道。

  胡嬌想一想,自己住在這裡前前後後好幾年,似乎是沒有發生過什麼案子。

  等到了抓周的正日子,各府官眷們都來了,外加本地縉紳外加各地在州府掛過了號的大商人及其家眷。這幾年雲南郡大面積種植藥材,各地商人風聞而動,不止蘇州揚州,便是鄰近的蜀中也有商人專程前來採購藥材。雲南郡的百姓們日子好過了,這些大藥材商以及本地縉紳們與官府都有來往,也算是謝了官家給大家一口飯吃,有個穩定的營生。

  因此許小寧這場抓周宴,竟然是意外的隆重。

  胡嬌身為女主人,差點忙斷了腿,不止魏氏,就連高孃子以及段夫人都被拉來幫忙,從待客的餐具到前廳後院擺客的座次,以及飲食茶水點心,要為來的孩子們凖備的吃食玩意兒。

  來的男孩子們都交給許小寶招待,女兒家都由許珠兒招待。

  令胡嬌沒想到的是,這倆小家夥都各帶了一隊夥伴去玩,竟然把自己身邊帶著的人都招呼的很是不錯。

  許小寶這邊有一起玩的傅段兩家的郎君,還有高烈,兩位表兄弟,其餘官員家裡的兒子,外加那些前來送禮的本地縉紳以及各處商人的郎君們,竟然是濟濟一堂。

  而許珠兒這邊的人員也是一般復雜,有手帕交傅家的小孃子,關切還算不錯的高家的小孃子,還有其餘官商家小孃子。

  最讓胡嬌覺得無語的是,傅夫人以及段夫人竟然特意喚了小孃子們來瞧,迴頭與胡嬌嘀咕:「咱們家裡有小子的,是該早早為孩子們打算起來了。」

  段夫人更是央她:「等你得空了,悄悄兒問問珠兒,看看這些小孃子哪個性情和順易相處。」她家兩個小子,都差不多可以凖備起來了。

  傅夫人掩脣而笑:「我瞧著她家的珠兒就不錯。你說呢?」

  段夫人頓時拊掌而笑:「說來說去,還真是珠兒不錯!」

  閨女纔八歲就遭人惦記,胡嬌表示真憂傷。

第一百二十八章

  許小寧一場抓周宴,讓許珠兒與許小寶充分見識了已婚婦女們的戰鬥力。

  許珠兒是接了孃親的任務,迴頭便絞盡了腦汁將各府小孃子們的性格都寫在了紙上,連閨名年紀都有。索性這丫頭記性不錯,竟然記的分毫不差。

  過後胡嬌拿著小丫頭工整的記錄欣賞了半日,都有幾分捨不得交給段夫人了,還特意問了問許小寶:「小寶覺得哪種女孩子好?溫柔的還是活潑的?」

  話說這時候沒有男女同班同校,從根子上扼殺了小男孩小女孩子們跟同齡異性相交的機會,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們婚後的婚姻質量。

  胡嬌自己以前懵懂,可是當了孃就想的多,這時候想起來曾經的大天朝男女同校,隻覺這種與異性從幼兒園小班一起長大,一路從小學初中爬上去,就算十幾歲心有憧憬,好歹不影響異性間的正常交往,簡直是得天獨厚的為以後的倖福婚姻鋪路啊。

  至少讓大家在這種集體學習的氛圍裡學會了與異性正常相處交往啊。

  萬一她家兒子以後見了姑孃就臉紅呢?

  許小寶大約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被他孃問的當時就哽住了,本來之前還笑著的小少年立刻坐直了身子,面部表情都嚴肅了起來,十分鄭重向他孃表示:「孃,我真的沒有跟著別人去街上偷看小孃子!」

  這是同伴們最近出門玩新近發現的樂趣。其中尤以段家二子以及傅二郎最為熱衷,隻是他們每次看完了迴來評論,都覺得街上的美人還及不上府裡的揚州瘦馬美,都生出了自古江南多美人的感慨來。就連段家兩名沒去過江南的小郎也搖頭晃腦的感歎,被東鴻小朋友各自在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再瞎說我迴頭就告訴段家伯母去!」

  卻不知段夫人若是聽聞兒子們開了竅,不知道得多高興。

  她那裡拿著許珠兒寫好的各家閨秀的名錄瞧了一宿又一宿,苦於府裡沒有女兒,不能明正言順的邀請小孃子們來家玩而暗暗著急。

  胡嬌聽了兒子的話,暗暗憂傷。說不得這兒子是讀書讀呆了!這麼正常的一個問題,他都迴答的這麼板正。

  想她前世的小外甥自從上了幼兒園就混的風聲水起,仗著自己模樣長的討喜,不知道閧騙了多少小女娃跟他玩,後來上了小學也還往家裡領小姑孃來玩,他媽扳著指頭數了數,發現兒子最開始喜歡刁蠻嬌氣胖呼呼的女孩子,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審美固定了,帶迴家的都是溫柔愛笑的小姑孃。

  胡嬌她大姐每次都變著法子的做好吃的招待兒子帶迴來的這些小女朋友們,暗暗琢磨未來的兒媳婦是哪種類型的。至少也能瞧出個端倪不是?!

  怎麼輪到她身上就這麼難了呢?

  胡嬌覺得,其實她倒是很樂於做吃的招待兒子帶迴來的小孃子們的,可惜……此間風俗大是不同,這種唸頭隻能深埋心底,成為憾事了!

  想想他親爹通判大人,似乎十幾歲到胡家,就……不大懂得與她正常相處,大家至多算是個點頭之交。

  那種戲文裡唱的以詩傳情呢?她連個情詩都沒收過就嫁了這書呆,胡嬌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虧大了。

  扳著指頭算一算,自己連戀愛都沒談過就成了已婚婦女,一眨眼就成了三個孩子的孃,而且……還是奔三的人了。時光真是過的飛快。

  已婚婦女心氣兒不順,放過了被她問話問的越來越嚴肅臉的兒子,當晚就揪著通判大人算舊帳,索要情詩。

  許清嘉沒想到老婆想起一出是一出,昨兒還盤算著兒女過幾年都要到婚嫁之齡了,沒想到改天就跟丈夫索要情詩。讓他說什麼好呢?

  不過通判大人纔高八鬥,當場做了十首情詩給她,句句情意纏綿,直讀的已婚婦女春-心-蕩-漾,眼含秋波瞅了男人一晚上,等孩子們都被下人帶去睡覺,通判大人哪裡還忍得住?上去摟著老婆就深吻了一記,都老夫老妻了,竟然好像昨天纔一見鍾情,看著對方的眼神都要燃燒起來。

  通判大人一瞬間就迴到了十八歲,還想起當年在書院裡的時候,大家都給自己的未婚妻寫個情詩什麼的,唯獨他未來的老婆是個提著屠刀的小丫頭,性子暴烈就不說了,偏偏……還是個文盲。

  真是想起來就很心塞。

  任是許清嘉滿腹情思,也覺得自己送封情詩出去,對方都未必看得懂。

  他又未功成名就,想想也覺得不能胡亂發-春。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竟然有機會教他給心上人寫情詩,別管這是老婆還是未婚妻,總歸這個人就在他身邊,歲月安好。

  通判大人被勾起了多年憾事,索性將老婆摟在懷裡,坐在書桌前一首接一首的寫了起來。

  胡嬌坐在他懷裡,隨著他下筆輕輕唸了起來,每唸出一句話,夫妻倆便目光交匯,相視一笑。

  誰能想象得到,兩個人加起來都一個甲子了,竟然寫了一晚上情詩。外面丫環們起先還候著,後來都各自悄悄兒歇下了。第二日來房裡侍候,看到滿書案的詩文,丫環們不識字,隻當通判大人詩興大發,都小心給收了起來。

  等到許小寶與許珠兒起床洗漱之後來正房吃飯,看到那一摞字紙,便立刻興奮的想要前去觀閱他們親爹的墨寶,被胡嬌一個箭步上前,張開雙臂壓在了書案上,「都過去都過去,不許看!這是我的都是我的!」

  通判大人一迴頭就瞧見老婆這模樣,頓時笑出聲來。不過想到那一首首香艷的情詩,還是咳嗽一聲,「你們都過來吧,別過去了,小心偷看了你孃揍你們!」

  胡嬌朝他翻了個白眼,這男人面皮賊厚,明明是他寫的香艷的情詩怕孩子們看到,還要混賴在她身上。她是不願意孩子們看到,可是為著這個也不會揍孩子們。要揍……自然隻揍他!

  通判大人朝老婆投過去一個纏綿的眼神,胡嬌立刻溫柔了起來。

  許小寶與許珠兒莫名覺得爹孃很是奇怪。

  等到二人吃完了早飯,又與許小寧玩了一會兒,去前院上課的時候,許小寶便忍不住與妹妹嘀咕:「孃護著桌上的字,到底是什麼啊?」

  許珠兒賊頭賊腦瞧瞧身後跟著的丫環小廝,見他們都在十步開外,便小心與許小寶通消息:「哥哥你還不知道吧?孃不讓咱們看,不定是替你相看的小孃子呢?」

  許小寶立刻露出震驚的表情,「不……不會吧?」他纔多大啊?他家孃親未免也太著急了一點!

  許珠兒更得意了:「你不知道呢,小寧抓周的時候,聽說傅夫人以及段夫人,還有幾家夫人都在暗底裡議論,要給孩子議親。當晚孃親就盯著我默寫了好幾張此次前來的小孃子們,從年紀到相貌到性情。哥哥我覺得有兩家的小孃子真不錯哦……」

  小小少年許東鴻再次提筆給武小貝寫信,帶著些自己也說不清的矛盾心理。

  「……小貝你知道嗎?孃親她竟然已經開始給我相親了……據珠兒這丫頭說,是要及早觀察……我怎麼覺得孃親這麼不靠譜呢?先不說小孃子們現在怎麼樣,也有小時候漂亮長大了變醜的啊!都是這次小寧的抓周宴鬧的,前來吃酒的夫人們都懷著各種目的,我都懷疑傅夫人說不定已經有了目標。畢竟傅大哥的歲數也到了可以訂親的年紀了……」

  原本還在為著弟弟太粘人而煩惱的武小貝接到許小寶這封信,頓時嚇了一大跳。

  本來大家都在起跑線上,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忽然進入這麼成熟的話題,他都不知道怎麼迴信纔好。

  是要安慰大哥,孃親的眼光一向很靠譜呢,還是要教唆他極力反抗這種盲目的婚姻呢?

  武小貝心裡頓時升起了淡淡的惆悵,被類似於「你怎麼能比我還要及早進入人生大事呢說好了什麼事情都一起呢?」這種古怪的情緒所左右,總覺得不能一起好好玩耍了。

  他決定先停一個月的迴復,靜觀其變。

  萬一他這裡寫了信教唆哥哥反抗婚姻,孃親那邊已經瞧中了人家,給小寶訂了親事,他豈不是拆了孃親的臺?

  這裡胡嬌還不知道兒女背後的小動作,她與通判大人最近玩情趣玩上了癮,動轍二人晚上關起房門來過二人世界,或凖備了酒菜把酒同歡,或凖備了筆墨互寫情詩,不過……胡嬌寫詩的水平僅到打油詩的地步,隻寫了兩首就被通判大人叫停了。

  ——就算是情詩,通判大人也是有品味的!

  不過收情詩的胡嬌就十分倖福圓滿了。

  她總覺得,最近似乎找迴了點戀愛的感覺,而且是熱度一直在上漲,也許很快就到了熱戀時期也說不定了呢。

  隻是每次寫完了詩,第二天兒子閨女起床來正房,看到書案上堆著的字紙,在被孃親緊急叫停之後,都互相交換個詭異的眼神。

  許珠兒:哥哥我幫不了你了!

  許小寶:……

  孃親的眼光應該不會太詭異吧?!

  不過想到他那彪悍的孃親,萬一給他相個潑婦迴來,許小寶就覺得憂心忡忡。

  他心事重重的出門會友,卻聽說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傅大郎訂親了!

  原本這不關他的事,可惜傅大郎訂親,乃是他們這個小圈子裡第一個訂親的少年,給這幫小郎君們內心的震憾無與倫比。大家都當自己還小,隻管讀書憨玩就行,結果現在忽然之間發現,有人已經訂了親,馬上就要承擔一個大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了,再扳著指頭算算自己的年齡,頓時生出了倉促之感。

  果然沒幾年好玩了!

  他迴來見許清嘉今日正好在書房看書,便蹭過去請安,還順便將傅大郎的親事跟許清嘉講了一遍。此事許清嘉恰巧知道,傅大郎訂的小孃子不是雲南郡人氏,而是京城人氏,乃是上次前來傳旨的孟安潛家的長女。

  傅夫人在雲南郡看了一圈,除了年紀小的,便是家世不登對的,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雖然長兒媳不是族中宗婦,但也要拿得出手,最後還是與傅開朗商議,在京中訂了一門親。

  許清嘉見兒子忽然之間對傅大郎訂親之事感興趣,還當他小孩子好奇,也沒當一迴事,隻隨口講了一句:「傅大郎這親已經訂的不早了。想當年——」忽想起這是兒子,自然不好閒話當年,隻能將後半句嚥下去了。

  許小寶原本就等著他爹講後半句,沒想到後半句被他吃下去了,立刻做出懵懂之態,緊追不捨:「想當年怎麼啦?」

  許清嘉想想,似乎告訴兒子也沒什麼,便道:「想當年你孃纔生下來,就被我訂走了!」他莫名覺得得意。

  自己的老婆模樣好人品好,還給他生了倆兒子一閨女,敵人殺上門來還能保護家人……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尋!擱一般的後宅婦人,早哭哭啼啼嚇暈過去了。

  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每想至此,通判大人都要在心裡盛贊他那過世的親爹一句:父親大人英明!

  許小寶一時間心有慼戚焉,原來爹孃的婚事竟然這麼早。他這些日子盡琢磨此事了,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爹你以前沒見過孃的時候,也不怕她長成個醜八怪?」這種從來沒見過面就訂親的,怎麼聽怎麼讓人幻滅!

  被許清嘉在腦門上拍了一記:「臭小子你說什麼呢?」左右看看,纔想起來胡嬌不在身邊,這纔告誡:「小心讓你孃聽見揍你!」然後想一想,他當年……還真沒有過這些風花雪月的綺思,隻顧著填飽肚子,照顧弱母,外加想要讀書了,至於老婆生的什麼模樣……屠戶家的膀大腰圓也有可能吧?

  對於一個身無分文,上無片瓦的窮小子來說,能娶上老婆就已經不容易了,還要挑三撿四嗎?!通判大人一向覺得他是個務實的人。大概不管老婆生成什麼樣子,他似乎……都能接受的樣子!

  不過後來發現,事實遠超出他的想象,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從那之後,許清嘉奇怪的發現,兒子讀書似乎更刻苦了。以前也不是不刻苦,隻是先生佈置多少功課,他做完就算了,可是自從那日問過他訂親之後,這小子就忽然之間手不釋捲了。就連先生也在他面前誇許小寶最近在學習上化被動為主動了。

  他與胡嬌還暗底裡議論:「這小子是不是聽得傅大郎訂了親,自己也動了心思了?」

  胡嬌這些日子正愁兒子,生怕兒子長成人書呆。有期待就好,雖然這期待早了點兒,她是不可能這麼早給兒子訂親的,但是……懂得憧憬總比一把年紀還傻乎乎的強吧?

  話說哪個女孩子小時候沒夢想過自己穿婚紗?

  她家小子這纔算是正常的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顯德三十一年的秋天,武小貝接到許小寶的信就喜的合不攏嘴,永喜在旁看的奇怪,追問他原因,身形已經拔高了一個頭的十二歲小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小寶要來長安了!」

  永喜不信,「小寶也纔十二歲,大人跟夫人放心他一個人走這麼長的路?」

  武小貝實在看不下去他的不開竅,隻能跟他說明白:「爹爹任期已滿,迴京述職了。可不是要帶著全家來長安嗎?」

  永喜聽了自然也是喜不自勝。

  這寧王府是建的氣派恢宏,內裡也是畫中仙境一般,沒進來之前他簡直沒辦法想象,可是真正住進王府過日子,他覺得……還是不如在許家自在舒心。

  王府規矩大,而他又身份卑微,這兩年在王府裡不知道遭了多少體面丫環婆子的白眼。那些得臉的奴纔慣會看人下菜碟,就算是寧王妃不會剋扣小郡王的份例,但是眼瞧著王妃不喜小郡王,而寧王在後院之事上向不留心,見小貝每次都精精神神的,還當寧王妃待他不錯。

  寧王妃是不錯,不會打不會罵,隻遠著就夠了。但她掌著府中中饋,而她面前得臉的奴纔卻有無數種可以讓他們主僕堵心的事情發生,隻不過小貝從來一笑置之,懶的計較。

  現在聽到許家一家人要迴京,武小貝早早就開始凖備禮物,還一邊唸叨著:珠兒也有八歲了吧?八歲的小姑孃喜歡什麼?寧哥兒應該已經在學走路了,買個什麼給他做見面禮呢?

  至於小寶,那就是個書蟲,隻要王府的藏書找人謄抄一遍給他,保管他高高興興的。

  武小貝這裡歡歡喜喜凖備迎接許家人進京,信是六月份收到的,許家人七月份纔與傅家一路同行進京。

  傅開朗與許清嘉任期都滿,其實已經延期了,隻是朝中遲遲派不下來繼任官員,二人隻好繼續留在雲南。

  五月份忽有旨意,繼任官員已經從京裡出發,待交接完畢,他們就可以迴京述職了。雲南郡這幾年因為傅開朗與許清嘉的聯手治理,又無人轄製,再加上天公作美,百姓們除了種植糧食以及蓄牧,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藥材種植。

  每年總有一大批商人風聞而來收購藥材,而當年胡嬌與胡厚福的權益之計,外加許清嘉的想法,最終演變成了現實,「將雲南郡建成了個大型藥材供應基地。

  因為有官府監督,商人與藥農之間的關係倒也融洽,市場價格也不至於離譜。

  離任之前,傅開朗與許清嘉相攜前往各縣巡視,看到已經過上了溫飽富裕日子的夷民百姓,見到他們都用官話打招呼,除了他們身上的衣衫還是夷民服色之外,這豐饒富裕的雲南郡似乎與大周朝任何一個尋常郡縣並不無同,誰能想象得到這曾經是朝廷一直防備的南詔亡國子民?

  「說起來,雲南郡百姓能過上如今富裕的日子,還是要感謝許賢弟的!若不是你當初打破成見,積極推廣漢話,又讓夷民百姓過上好日子,哪得如今這般安穩情形?!」

  許清嘉一笑:「若無府君的提攜之恩,哪得下官今日?!」當初傅開朗替他洗冤,這卻是大恩了。

  傅開朗似嫌他囉嗦:「這本是份內之事,你就是不爽快!」又好奇道:「愚兄好奇的是,當初賢弟是如何想到在州府推廣種植藥材的?這主意當真妙極!"

  許清嘉背著手站在山野田埂邊,看著遠處農人彎腰在田裡忙碌,面上浮起溫柔笑意:「說起來這事還是內子的主意。當初乃是為了替下官解困,最後卻造福了百姓!」將當初九縣災民之事略講了一遍。

  在傅開朗的印象之中,許清嘉娶的老婆是個十分凶悍的妒婦,在整個州府官眷裡都出了名的。沒想到這麼凶悍的妒婦竟然能有這麼絕妙的主意,當真是意料之外。

  「這……」

  許清嘉見他神色復雜,眼裡還有對自己的同情,頓時笑出聲來:「府君不必同情下官,下官其實也沒那麼可憐了,家中內子若不是對我全心全意,又何來的同甘共苦,跟著下官這麼些年風風雨雨,毫無怨言呢?!」

  傅開朗似乎隱隱有些明白,許通判原來並非外面所傳的懼內,而是……心甘情願的懼內!

  這兩者的區別大了去了。

  他與許清嘉並肩則行,身後隻跟著兩三名長隨,二人都作商人打扮,這兩年外地藥商極多,倒也不引人註目,但壞就壞在許清嘉這張臉上,太讓夷民百姓印象深刻,好幾次都被夷民百姓認出來,熱情邀請他們去家裡作客。

  傅開朗到底是高門出身,上任雲南郡守之後,唯一的一次還是在高正與段功曹的陪同下前往九縣為許清嘉洗冤那次,換個沒去過的縣鄉,夷民百姓就不認識他了。

  因此,半道上好多次被百姓攔住了,都是請許清嘉帶著朋友前去作客,倒將這位郡守給忽略了。

  不過傅開朗心胸寬闊,惟有感歎:「愚兄現在纔知道當初賢弟在雲南郡下了多大功夫。」哪怕暫代郡守治理州府,但一個同知能夠深入田間地頭百姓之地,卻是極為不易的。

  其實傅開朗從心裡講更願意留在雲南郡,天高皇帝遠,離京裡那些事兒遠遠的。他算是看得明白的,傅家已經在太子這條船上,原本也算是穩妥的,隻要安安穩穩等著到時候繼位就好。但是太子病弱,皇後卻強勢,似有母代子職之嫌,更籠絡後族與一幫大臣,在朝中替隻在東宮閉門讀書的太子拉大旗作勢。

  朋黨之爭,歷來就有。隻要拿捏好度,不要引起今上的反感就好。但是壞就壞在讓今上感覺到了後族對於皇權的威脅,這就不好辦了。

  而傅家至所以要想辦法將他調往京中,就是因為寧王迴京至今,多在宮中伴駕,而太子後在東宮養病,令得皇後十分不安,恨不得將傅家的人一股腦兒都扔進朝堂裡去與各方勢力博弈。

  因為預感到了自己此後在長安城中的水深火熱,傅開朗一路之上心事重重,反羨慕許清嘉無黨無派,落得輕鬆。

  兩家同期進京,傅開朗自有傅家可迴,但許家一家卻是要住客棧的。

  傅開朗但是提起自己在京中有個別院,請了許清嘉住進去,但被許清嘉婉拒了。

  二人心中都清楚,恐怕此次迴京,若是二人都留京,恐怕此後都是身不由已。將來如何,誰也料不凖。於傅開朗來說,他就算不站隊那也是太子一繫的人馬。而許清嘉名義上卻是中書令許棠的門生,在外為官多年,迴京勢必要去座師門上拜謁。表面上已經分出了陣營。

  至於私人交情……那都得容後再議。

  許清嘉先去吏部報道,胡嬌便讓店小二喚了長安城中專做房屋賣買租賃的牙人前來,凖備看情況在京中或租或賣一個宅子來住。

  雲南郡的宅子隻留了兩個婆子看著,另留了一個灶上的婆子,前院一個長隨。原本雲南郡的宅子也可以賣掉,不過胡厚福一年總要往雲南郡跑個一兩趟,索性就將宅子留下給他,每次去雲南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

  等到許清嘉從吏部回來,客棧裡就隻留下臘月帶著兒子與丫環乳母看著許小寶了,而許小寶與許珠兒都跟著胡嬌去看房子了。

  「夫人說了,一大家子都住在客棧裡,每日所費不菲,索性先看個宅子盡早搬進去為好。」

  臘月的兒子是二十七年十月中生的。永壽原本姓紀,隻是後來賣身為奴,改了名字而已。胡嬌允了他們的兒子復迴舊姓,單名一個海字。海哥兒如今已經四歲了,他孃依舊迴胡嬌房裡當差,成了胡嬌跟前的管事媳婦子,而海哥兒就陪著一歲的許小寧玩,算是從小的玩伴。

  這會兒海哥兒正拉著許小寧的小胖手在他們住的院子裡玩,許小寧看到許清嘉回來,立刻鬆開海哥兒的手,跑著向他撲了過去。

  「慢點慢點,小心別摔了!」這孩子瞧著就是個急躁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

  許清嘉將許小寧抱在懷裡,還要唸叨一句:「她也不等著我回來再去瞧,怎麼這麼心急?」

  誰知道他們能在長安待多久。很多外官迴京述職,一等就是幾個月或者一年半載,也有等好幾年的。說到底還是要上面有人,搭了通天的梯子,官運纔能亨通。

  不過自從上次罷官一事,許清嘉倒沒從前那麼執著了,似乎灑脫了幾分,並不再強求結果。他從內心裡也覺得自己這種心境乃是胡嬌的功勞,對老婆十分的感激。

  「大人略等一等,想是午飯時候,夫人就理應回來了!」

  臘月牽了兒子跟著許清嘉父子身後進了房,又吩咐丫環們打水侍候許清嘉洗漱,等到許清嘉喝過三杯茶,又陪著許小寧玩了好大一會兒,胡嬌纔帶著倆孩子回來。

  他們母子三人各人手上都拎著東西,吃的玩的都買了一些,原來連午飯也在外面解決了,各個吃的肚圓,隻餘了許清嘉與許小寧餓著肚子。

  許小寧看到他孃親提的糕點,蹭蹭蹭從床上爬了下來,立刻撲到了糕點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他也不上手去打開,隻盯著胡嬌看。濕漉漉的大眼睛直讓胡嬌的心都化了,淨完了手換完衣服,將他抱在懷裡,親自打開糕點,一樣一點讓他嘗一嘗。又喚了海哥兒到身邊來,也一樣一樣分給他吃。

  紀海是三歲以後纔被臘月帶到後院的,之前臘月的月錢照舊,出了月子侍候她的小丫頭仍舊迴正房侍候以後,孩子卻是她自己帶的。

  這小子也是個機靈鬼兒,自從跟著他孃出入後院之後,也瞧出來了,胡嬌與許清嘉都不嫌棄孩子,老覺得孩子一定要多多的熱熱鬧鬧一起玩纔好,紀海正好給許小寧做了個伴兒,因此平日紀海的衣食倒與許小寧的份例相等,直讓臘月與永壽好幾次都要推辭,過意不去。

  見胡嬌遞給他點心,他也吃的香甜。

  小寒進來說要擺飯,許清嘉還道:「你就慣著他吧,這會填一肚子點心,哪裡吃得下飯?」

  胡嬌隻是瞧著孩子吃點心就跟小老鼠似的,往他嘴裡填一點,他就吃的一臉享受,吃相非常討喜,便接連餵了好幾塊不停手。不過點心吃再多也有點乾,便讓小寒將點心分出一份來給海哥兒拿迴房裡去吃,剩下的都收起來給孩子們晚點吃。

  臘月不肯拿,被小寒塞進了手裡:「好姐姐,我倒是想拿,可惜夫人不肯賞。」

  惹的胡嬌大笑:「嗯,以後有你拿的日子,等我安頓好了就給你挑個好日子!」

  結果許小寶與許珠兒的目光立刻便投到了她臉上,胡嬌纔省起孩子們面前她這打趣的話說錯了。不過這幾個月,她也覺得許小寶與許珠兒有時候瞧著她的神情似乎頗為奇怪,有幾分欲言又止,隻當這倆孩子也許有了什麼小小少年男女的心事,總歸有他們願意開口的那一天,她倒也沒註意。

  過了幾日,傅開朗使人傳消息給許清嘉,隻道他們泰半都要留京。

  許清嘉再去了一趟吏部,自己的官職沒下來,不過卻得著了個熟人的消息。

  「阿嬌你不知道,韓府君守教期滿之後,如今也在京中任職呢。他如今是京兆尹,真是沒想到!」

  胡嬌這幾日都在看房子,她想著盡早把家裡安定下來,不再住客棧了,就可以想辦法見見小貝了,萬一能得通,說不定小貝還可以來陪她住兩天呢。

  許清嘉迴京述職,還沒開始拜訪。他自己這些日子跑了好幾次吏部,因知道京中人事繁雜,不肯輕易走錯了路,倒也十分謹慎,沒敢去寧王府拜訪寧王。隻滿耳朵灌了些寧王如今勢盛,今上極為看重這個長子,常召至宮中伴駕,以及聖寵遠遠凌駕於東宮之上雲雲。

  這些事情他也就是想一想,天家父子之間的關係哪裡就跟普通人家的父子關係一樣了呢

  因為常聽到寧王之事,便對小貝格外掛心,總想著等職缺下來了,纔好向寧王府投貼子見見小貝,若是現在投帖子上去,倒好似要巴著寧王求官一般。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傲骨。

  因此武小貝在寧王府裡扳著指頭數日子,卻不知許家一家人已經進了京,也數著日子盼見面。

  許小寶好幾次都想帶著人直闖寧王府,隻是如今身份有別,到底寧王府也不是小貝說了算的。別的不說,此事報到後院寧王妃處,誰知道又是什麼態度。

  他思考再三,悄悄兒往寧王府投了一封信給小貝,隻道全家業已進京,不久之後自有相見之期。

  武小貝拿到信,總算鬆了一口氣。

  從雲南往長安他已經走過兩迴了,算來算去路上所用的時間都是有限,怎麼著按著許家人的腳程,也應該到京了。卻左右等不來消息,由不得他著急。

  他特意跟寧王稟過了,隻道自己要去見許家人。

  寧王整日在宮裡,回來也是忙的團團轉,壓根不知道許清嘉已經迴京述職,聽得此話便留了心,改日進宮,見到吏部尚書,便似無意般問了一句:「聽說雲南郡的官員迴京述職了?」

  那吏部尚書原就是個騎牆派,如今也還沒明確要站在那一邊。似他一般在各派繫的夾縫之中生存,每次官員委派,除了品級太低的,品級略高一點的必定要幾方人馬爭執,因此他做官做的十分油滑謹慎,迴去便問下面的侍郎,「雲南郡可有官員迴京述職?」

第一百三十章

  寧王殿下既然問起雲南郡的官員迴京述職,那這官員多半就與他有些交情了。

  哪知道待得下面侍郎將雲南郡守及通判皆迴京述職報上來,吏部尚書拿著官員名錄研究了半日,最後卻猶豫了。

  很顯然,雲南郡守與通判這兩人其中必然有一位能夠引起寧王殿下的關註。

  傅開朗乃是國舅嫡次子,而皇後一繫歷來與寧王殿下不和,傅開朗迴京,他在聖上面前向來是個受器重的,這卻是於寧王不利了。

  而通判許清嘉說來說去就是個寒門官員,而且並沒什麼背景,唯一的靠山乃是座師許棠,可惜這一位從許清嘉高中之後發現他沒背景之後就不太待見這一位。外界傳聞,許棠待這位門生十分冷淡,當年許清嘉被冤枉罷官,他都不曾伸出援手。

  這樣一位毫無背景的官員,想也同寧王殿下扯不上關係吧?!

  吏部尚書房衍之被自己的猜測給弄的心裡不安穩,隻覺七上八下,一夜未曾好睡。

  他記得自己在寧王殿下面前十分恭敬,但未曾投誠啊。如今可不願意做個先鋒,在傅開朗的職位上做什麼手腳。說句不好聽的話,傅開朗的職位還真輪不到他這位吏部尚書來操心,自有傅國舅在上面壓著。

  寧王殿下話裡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呢?

  改日他再次在宮裡碰上寧王,頗有幾分心虛,「殿下早!」

  寧王依舊是昨日那副模樣,似乎壓根沒瞧見房衍之眼底的黑青之色,又問了一句:「雲南郡述職的官員都迴京了吧?」

  直問的房尚書除了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話。

  同樣的話題,寧王殿下問一句,那還可以裝傻蒙混過去,再問一句……那就是意有所指了。

  他要再裝傻就說不過去了。

  等到下朝之後,房尚書急忙趕往吏部,在自己公事房裡靜坐半晌,終於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寧王殿下既然暗示他要在雲南郡官員的身上動手腳,那多半是沖著傅開朗去的,而傅開朗頭上有國舅傅溫這尊大佛保著,他不好動,那索性就朝雲南通判許清嘉身上動一動主意。

  到時候就當他領會錯了寧王的意思,卻不是沒有行動。就算寧王怪也不好怪到他身上,隻能怨自己的指示太過含蓄委婉了。

  改日他就將許清嘉述職之事上奏,隻道自御史中丞蔣文生從正四品被貶為正八品的監察御史,後來的御史中丞一年裡倒是有八個月都告病,最近正好緻仕,倒可以讓雲南通判前來出任。

  此道摺子上去,經過三省,最後直抵天子案前,竟然順利的批了下來。

  房衍之的意思就是在寧王殿下的暗示下有所行動,表明自己是個有眼色的官員 ,但是具體批下來批不下來,他這個吏部尚書就不在意了。說到底許清嘉沒有背景,一切全看氣運。

  哪知道竟然真的批下來了,比之傅開朗的官職都早了一步。

  許清嘉得到吏部通知,半月之後上任御史中丞,都有幾分傻了。

  他還真沒想到自己能留任京官。況且京官與外官如果是同級的,那麼京官定然是要比外官高半級的。他此次出任御史中丞,說雖然聽著跟通判同級,但其實是升官了。

  當日房衍之的摺子遞到天子案前,今上看到這摺子頓時一笑:「房衍之倒是個促狹的,當初蔣文生因為構陷許清嘉而被貶,沒想到今日卻讓許清嘉去坐當初蔣文生坐過的位子。」

  寧王見今上似乎心情不錯,也笑道:「父皇可記得,許清嘉在雲南最後一任的前任又是哪一位?」

  今上一想,更是笑了出來:「這位許清嘉倒是……」倒是什麼,今上未再說,隻是提起朱筆批復。

  御史中丞說起來隻是個言官,並無實權,這在幾方權利較量下,倒沒那麼引人註目了。不少官員如今都將註意力放到了傅開朗身上,都想瞧一瞧溫國舅要將這個嫡次子放在哪個位子上。

  就連今上,也對此極有興趣。

  因太過隆重註目,反是許清嘉比之早了一步先走馬上任了。

  許家這裡,一聽到許清嘉留任京官,胡嬌立刻就買下了一座二進的宅子,舉家搬了進去。

  京中房價比之邊陲自然要高上許多,她們家如今能買得起二進的宅子,也還多是因著胡厚福在外做生意,對妹夫一家多有關照,每年都拿些分紅,而胡嬌這些年手裡又積攢了一筆銀子,也算過的寬裕。真有那兩袖清風品品級不高的官員在京中日子過的還是十分拮據的。

  許家新買了宅子,住進去之後就開始收拾,胡嬌的審美向來都比較務實,若是不礙著旁人笑話,說不定她都要將後院裡種滿了蔬菜了。隻不過想著萬一許清嘉有同僚前來拜訪,看到許家過的這寒酸日子,令他面上無關,這纔作罷。

  換了新家,孩子們都各分得了一間房子。

  許小寶與許珠兒年紀都不小了,胡嬌索性讓他們住在了主院兩旁的小跨院裡,而許小寧則搬進了主院的廂房,由乳孃丫環照看。

  她這裡風風火火收拾房子,隻想著收拾好了便將小貝請了家裡來玩,而武小貝卻從寧王那裡第一時間得知了許清嘉留京。

  「這麼說,我以後可以常去看小寶跟珠兒他們了?」

  寧王想起這小子五歲來長安之後哭的驚天動地的架勢,後來到底是大了許多,這兩年頗為省心,在家裡讀書習武,閒了去逛街,如今還帶著宏哥兒,兄弟倆十分友愛。有時候也去王家玩,這些都不禁的。

  說到底武小貝比他當初在宮裡可要自由多了,王府也不拘著他出門玩。想當初寧王這麼大的時候,哪裡能隨便跑到外面玩,出宮的次數都是有數的。

  如今更好,許家一家回來了,而武小貝就又多了一處玩的去處。

  寧王殿下迴想一下,他離開雲南郡也有兩年了,聽說許清嘉又添了一子,迴頭便吩咐長隨去備了一份禮,讓武小貝去許府的時候帶上。

  武小貝既得了寧王許諾,又將宏哥兒丟在府裡,改日就坐了馬車去許家。

  許清嘉還沒上任,官服還在趕製中,而他今日不巧,去了尚書令府上去拜謁座師,該走的禮節還是要走一遍的。雖然他萬分不情願再見到自己這位座師。沒想到武小貝就在這日來了。

  門上來報的時候,胡嬌還在房裡,立刻讓丫環們前去喚許小寶與許珠兒,自己迎了出去,還沒到二門便瞧見武小貝大步而來,兩年未見,昔日的小傢伙已經長成了個小少年,身量撥高不少,氣色也不錯,身上穿著的衣服雖然不是郡王服色,但那面料瞧著也不菲。

  胡厚福也做綢緞生意,每年總要往雲南郡運幾批瓷器綢緞,胡嬌在這方面還算有點見識,知道他過的不錯,她就放心了。

  小少年到得近前便要行禮,被胡嬌一把拉了起來,似乎要往懷裡攬,但考慮到他如今的年紀,還是忍下來了,隻拉著他的手不放。

  久別重逢,母子二人都瞧著對方,武小貝甚至方纔還在想,孃親這個動作十分的熟悉,莫名讓他覺得似外祖母的動作,接下來是不是孃親就要摟著他大哭,心肝啊肉的,不過這隻是小少年在喜悅之時多出來的唸頭。事實上他們這位孃親十分剛強,也隻是拉著他的手使勁拍了兩下,又在他的肩上拍了兩記:「身子骨兒結實,氣色也好,真好!真好!」

  當孃的沒哭,武小貝卻瞬間淚崩了。

  這兩年,他在寧王府是過的不錯,不曾缺衣少穿,也不曾被人虐待,但真正過的好不好,隻有自己知道。他習慣了在許家被人時常關註,管著他的衣食住行,管著他偶爾調皮搗蛋,哪怕有時候被責罵,那也是出於真正的關心。

  現在一聽到胡嬌張口便是他的身子骨兒,閉口便是他的氣色如何,也不曾問寧王府有沒有人待他不好,隻是反復摸著他的手,反復在他肩上拍了又拍,似乎想將他當做小孩兒一般摟在懷裡,這種剋製而又隱忍的關切,瞬間就觸動了他的淚點。

  許小寶與許珠兒從小跨院跑過來的時候,正瞧見武小貝站在胡嬌面前流淚,而他們那彪悍的孃親正一臉溫柔的給武小貝擦淚,畫面溫馨的讓這倆小傢伙瞬間都覺得自己平日的待遇還是及不上武小貝這久不相見的,倆小孩子瞬間在心裡思考了一番離家出走的可行性。

  ——說不定離家出走一段日子,再回來就能得到孃親溫柔以待了呢!

  「小貝,你多大個人了看到孃親還要哭鼻子!」

  許小寶大咧咧跑過去,站在武小貝面前,一面瞧著他慌忙擦眼淚,一面細細打量他的身高氣色,最後氣餒的發現……似乎是繼承了寧王的高大,武小貝竟然比他高出了半寸,站在他面前立刻就能看出個人的身高差。

  到底誰纔是哥哥啊?!

  許小珠這小丫頭從來不曾給倆哥哥留面子,立刻就來了一刀:「大哥你比小貝哥哥矮好多啊!你是怎麼長的?!」

  許小寶:「……」

  你是我親妹嗎?!

  武小貝這會兒已經將眼淚拭乾,轉頭去瞧說話的小丫頭,發現兩年沒見,這小丫頭也竄的飛快,況且又在身高上壓製了許小寶,心中很是有了幾分得意,轉頭喚了永喜將外面的禮物送到這裡來。

  永喜帶著武小貝在寧王府的兩名護衛押送禮物進了府,自有永祿接了過去,哥倆還親熱了幾句,再趕到後院來給胡嬌磕頭,接了這個令就立刻又顛顛的跑到前院去帶禮物了。

  胡嬌牽了武小貝的手進屋,身邊左右跟著許小寶與許珠兒,再次重逢,孩子們喜悅非常,許珠兒跟前跟後去瞧武小貝,她還沒到害羞的年紀,隻記得小貝哥哥離開家裡的時候,孃親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她與許小寶的情緒都不高,後來還是有了許小寧大家都漸漸淡忘了離別的傷感。

  武小貝進去之後,還未落座,便有一個胖娃娃朝著他沖了過來,似乎十分生氣:「放開我孃!」然後那個胖娃娃就沖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小胖胳膊用力抱著他,似乎凖備將他拖拽開來,用了十分的力氣,小臉兒憋的通紅,見武小貝還沒反應,與自家孃親牽著手兒,頓時更不忿了,埋頭就在他的腿上一口咬了下去。

  武小貝:「……」

  這真是個別緻的歡迎儀式!

  他被這小娃娃的凶悍程度給驚的笑了起來,鬆開了胡嬌的手,彎腰將小胖子抱了起來,在懷裡掂了掂,「真不是輕嘛!」小胖子方纔隔著袍服咬他的大腿,這會兒大腿上便有個濕濕的口水印子。而小胖子似乎沒想到他自己的敵視情緒卻換來了武小貝的友好微笑,一瞬間臉都紅了,扭頭去向胡嬌求助。

  許珠兒立刻落井下石:「該!讓你平日覺得孃親是你一個人的!」這小子自從會走路之後,便十分霸佔,家裡爹爹是他的,孃親是他的,哥哥姐姐一概不許靠到爹孃懷裡來。

  許小寶倒罷了,他是男孩子,原本這個年紀就不再貪戀爹孃的懷抱,早就去外面的廣闊天地與自己的小夥伴了門玩去了。而許珠兒卻不同,她是女孩子,大部分時間除了讀書在前院,或者偶爾跟小姐妹相聚,其餘時間都在後院。偏偏她也喜歡撒嬌,有時候就想賴在胡嬌懷裡。

  對於唯一的閨女,胡嬌表面上比較嚴厲,但當閨女香香軟軟的身子往自己懷裡使勁拱,猴兒一般往她懷裡鑽,她也自然隻有投降的份兒,抱著閨女安撫一番。

  自從許小寧懂得了霸佔之後,看到姐姐在孃親懷裡,就開始了姐弟大戰,令得胡嬌也十分頭疼。

  讓閨女讓一讓,閨女扁著小嘴:「孃親隻有一個,又不是兩三個,怎麼可以讓?」

  跟許小寧說,那就更講不通了,小胖子堅決認為爹孃都是他的,哥哥姐姐叫可以,但往懷裡蹭就是堅決不允許的!

  沒想到今日倒是遇上了剋星。

  武小貝將小胖子摟在懷裡,去捏他的胖臉,就是死活不肯放他下來,小胖子試圖從他的懷抱裡脫身出來,未果。

  許小寧這小子在熟人面前十分霸道無賴,但在生人面前還是有幾分怯意的,特別是武小貝面前,剛纔……還咬了這個哥哥一口呢!

  胡嬌索性也不管小胖子,隻問武小貝:「小寧可咬疼你了?」

  武小貝笑著搖頭,將小胖子舉高一點,闆著臉審問:「孃親是誰的?」

  許小寧慌了,凖備哭卻發現自己隻肋下被這個哥哥舉著,四肢都空懸,聲音裡頓時帶了哭腔:「孃……」可惜胡嬌在旁看戲看的正熱鬧,壓根沒想解救這個小胖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許清嘉對自己這位座師許棠其實並無多少好感。不過他如今也不是天真少年,官場又是個名利場,就算他心懷天下,也沒傻到與座師做出決裂之事,招來不好的罵名。

  時人遵師重道,待座師皆十分敬重,就算心裡如何,面上也要過得去。許清嘉身在官場,就不能夠例外。

  好歹許棠就算不喜歡他不願意提拔他,隻要在關鍵時刻不要落井下石就已經很不錯了。

  尚書令府上的僕人聽到是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許清嘉又隨手給了他們賞銀,跑起來速度飛快,還請了他在門房裡坐著等候。

  許清嘉尚記得自己當年高中榜眼,前來尚書府拜謁座師,因為不曾打賞僕人而遭人白眼,後來在許棠面前始終不得重視,沒想到今日前來隻出點銀子,就換來這效果,他也覺得還是銀子的面子大,而非是他如今的身份面子大。

  許棠今日恰在府裡休沐,自聖上批了房衍之的奏摺,欽定了許清嘉任御史中丞一職之後,他在就盤算著自己這門生幾時會上尚書令府來。

  他連對策都想好了,若是他不肯前來,自然要給許清嘉弄頂不敬恩師恃纔傲物的帽子戴戴。若是真來拜謁,又該如何施恩。等了好幾日,今日終教他等到了。

  許棠可不會承認當年是自己小瞧了這小子。等到小廝引著許清嘉到了書房,打了簾子許清嘉從外面進來,將禮單奉上,又向他行禮,許棠便換了個欣慰的神色,「出去歷練了這些年,到底是出息了!」這話說的,聽著就透著一股師尊長者望徒成龍的味道。

  許清嘉還要客氣一句:「託座主的福!」

  有僕人上了茶,許棠便以過來人的身份略微提點一二,不過是些新近入了官場需要註意的,多是不要恃纔傲物,要謙遜低調之語。許清嘉亦一副點頭受教的模樣。

  如果當年他將將高中授官,許棠但有此語,他心中定當不勝感激,可惜時移世易,如今他已經在宦海裡沉浮數十年,期間起起落落已視做尋常,再得到這等官員入門指導,非但不會感激,隻會加倍覺得厭惡。

  許棠之尊,也不會將一名門生的喜怒放在心上,處於他的位置,但有多少人搶著巴結,更何況這還是他自己的門生。但凡他給三分顏色,恐怕門生都要感激涕零。

  最後他還要道:「老夫估摸著,以你的秉性,當是剛正不阿的,去了御史臺之後定然能夠大展鴻圖,因此當日聽說你迴京述職,就已經替你謀劃好了!"

  許清嘉雖然內心並不會覺得以許棠的為人就會為自己奔走謀劃,但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他自然還是得做出個感激涕零的模樣兒來,重新起身對著許棠緻謝。

  「多謝座主為弟子籌謀!」

  許棠倒十分寬宏:「你我師生,倒不必如此生分。」

  許清嘉心裡禁不住嘀咕,他去吏部的時候,吏部尚書也曾親自接見過了他,還旁敲側擊的問起他在朝中的人脈背景,再加上他授官之事端的迅速,比之朝中有人的傅開朗還要快上許多,就連許清嘉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想:此事會不會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如今許棠出說點明,這是他為自己奔走謀劃的,許清嘉就不能不領受他這一份情。不管事情真假。

  從尚書令府裡出來,許清嘉一路都在想這迴事。他身後跟著永壽,見主子一臉沉思,也不敢打攪,隻小心跟著。

  等到了家裡,許清嘉就決定暫時將這件事丟到腦後。總歸許棠有沒有提拔他都不重要,他目前也沒有與許棠撕破臉的打算。隻要面上承了他這份情就好。至於怎麼做官,自然還是按著自己的原則來。

  他一路進了內院,纔到了正房門口,就聽到房裡的歡笑聲不同尋常,似乎夾雜著一個分外熟悉的聲音,立刻掀簾進去,房裡笑鬧著的大人小孩都轉頭朝他瞧來,然後便瞧著已經長了一個頭的武小貝朝著他笑著迎了過來:「爹爹——」

  許小寧一瞧,這還了得。平日哥哥姐姐叫爹孃,也沒有撲上去的道理,怎麼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倒好似要撲到爹爹懷裡去,他立刻邁開小短腿沖了過去,直撞到許清嘉身上去了,兩隻小胖胳膊緊摟著許清嘉的雙腿,轉頭朝著已經靠過來的武小貝警告:「這是我的爹爹!」

  方纔跟他搶孃都已經夠不要臉了,這會竟然還想跟他搶爹?!

  小貝以及胡嬌並許小寶許珠兒都轟然大笑,就連許清嘉方纔滿腹心事也被這小鬼給鬧騰的煙消雲散,隔著這小鬼的阻礙伸長了手臂摸了摸武小貝的腦袋,十分欣慰:「小貝倒是長高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到手掌下面少年的骨胳並不纖弱,那笑容就更親切了,轉頭便向著許小寶插了一刀:「我怎麼瞧著小寶比小貝要矮一點呢?!」

  許小寶哀嚎一聲,以掌掩面,恨不得撲地!

  自從小貝進了門,他的身高已經被提及了不止一次,這簡直是往他心口上插刀,真的是親人嗎?!

  胡嬌被他這模樣逗的樂不可吱,又召手喚武小貝:「小貝到孃這裡來!」已經像隻小猴子似的正努力吭哧吭哧往許清嘉身上攀的許小寧聽到胡嬌這話,嗖的扭頭,都快哭出來了:「孃——」這會兒是霸佔爹好呢還是霸佔孃好呢?

  武小貝作勢往胡嬌身邊挪幾步,這小子立刻從許清嘉身上躥了下來,要往胡嬌身上纏,許清嘉算是瞧出來了,一大家子這會兒都在逗這隻小猴兒。

  原本許家人就易於相處,又有多少年少時的情份在,就算是分開了兩年,到底一直有書信聯絡,也不見生疏,這一日武小貝在許家用過了飯,眼瞧著太陽都快要下山也還是不想回去,最後索性打發了府裡的侍衛回去稟報寧王,說是要住在外面。

  那侍衛回去之後,恰巧寧王已被召往宮中伴駕,寧王已經跟著傳旨太監走了。而護衛前去尋寧王沒等到,卻撞上了來前院瞧兒子的寧王妃。

  她本來是凖備路過書房,順便瞧一眼寧王的。

  見武小貝的侍衛跟沒頭蒼蠅似的在寧王外書房門前轉圈圈,那侍衛奉命保護小貝,怕萬一他在外住宿出了差池,自己恐要擔責任,隻求著寧王能早點回來請示,也好將小貝帶回來。

  寧王妃見武小貝的侍衛在寧王外書房門前轉悠,既然已經走了過來,便詢問那侍衛。

  那侍衛原本不願意說,但是寧王妃是府裡的女主人,而武小貝說到底也是王妃的兒子,便將武小貝在外宿不凖備回來之事稟報了寧王妃。

  寧王妃是知道武小貝寄養在雲南府的一位官員家裡,隻不過具體的寧王不曾仔細說過,她又不大上心,便不曾過問。如今聽得侍衛提起許府,便留了心,仔細問過了,聽說是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還是從雲南郡迴京述職,她便心裡有數了。

  而且又是寧王同意去的,她就更懶的管了,隻囑咐那侍衛回去好生照料著。

  等到迴到後院,她想了想,還是派了個丫環迴自己孃前去遞了個信兒,想要讓孃家人仔細打聽一番這位許中丞。武小貝到底年紀不大,若是教養他的這位許大人一家是功名利祿心極重的人家,那她還是要遲早防範了。

  寧王卻不知寧王妃私底下這番舉動,此刻正在宮裡,陪在今上身邊。

  今上眼睛這一年裡越發的花了,看起奏摺來速度慢了許多,偏國事如今又不能丟給太子分擔,不說太子的身子受不受得了,就算是虎視眈眈的後族也讓他不放心。因此這一年間他常召了寧王在宮裡給他讀奏摺。

  旁人瞧著這是天大的榮寵。甚至東宮許多宮人都在暗底裡考量今上對寧王的偏愛,就連後宮之內的皇後也好幾次召了寧王去共述母子深情,弟兄情誼。

  可唯有寧王自己知道,他這是被今上架在火上烤,如刀尖疾走,稍不註意便是粉身碎骨。

  但就算如此,他也後退無路。

  如今邊疆平定,吐蕃來朝,表達了臣服大周,原以大周為尊的意願,他也沒道理常年再駐守夷邊。

  這一場風波,竟然是避無可避。

  朝堂之上的暗湧,新出爐的御史中丞大人還沒感受到,還沒到他第一次上朝的日子。他如今也隻是在吏部備了檔,去了御史臺報道了一下,與上峰御史大夫以及下面的同僚們要了個招呼,然後等著官袍趕製好了之後,纔有機會見識大周朝政權的中心。

  他的上峰御史大夫仲嘉祥是個年約五十出頭的老先生,說話不緊不慢,瞧著十分的好說話,絲毫也沒有因為自己原來的副手蔣文生因為許清嘉被擼,如今許清嘉坐了蔣文生曾經坐過的位子而對他有絲毫的芥蒂。

  許清嘉也對這位老先生擺出應有的敬重之意,初次見面倒也融洽。

  反倒是令他十分沒想到的是,許清嘉在御史臺竟然還見到了另外一位:蔣文生。

  這位見到他臊的臉都沒地兒放似的,行完了禮以後,隻乾巴巴的稱呼了一聲「中丞大人——」就再無他話。

  御史臺人員不少,有關蔣文生被擼官的事情大家都約略知道一二,如今聖上還把許清嘉送到了御史臺來當御史中丞,都大感有趣,有那以前在蔣文生手底下的官員對這位上峰也略有點意見,如今品級又比蔣文生高,自然在言語上少不得擠兌一二。

  蔣文生從來沒想到自己當初聽信一面之詞而造成了今天的侷面。如今更是悔之晚矣!

  卻說武小貝在許府裡住了兩日,還沒玩夠終於還是被胡嬌催著回去了。

  她是成年人,知道武小貝在寧王府裡隻是側妃所出的庶子,就算得寧王歡心,可寧王府後院還有王妃呢,他一個庶子數日不歸家恐怕不好,便隻能哄勸他回去。

  「小貝先回去住幾日,等休息了再來跟哥哥妹妹玩,家裡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可你若是數日不歸家,恐怕……也不好……」

  武小貝其實滿心的不願意回去,他在寧王府的日日夜夜裡無數次的想過,假如他是許家的孩子該有多好。寧王雖然是大英雄,但大英雄實則大多都是讓大家仰慕的,而不是跟他有父子情份。

  寧王固然待他不差,可是他太忙了,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好不容易迴府裡來,也還有絡繹不絕想要前來拜訪他的人排著隊等著他,能分給武小貝的時間少之又少。

  寧王妃就更不必說了,那是三郎的母親,與他沒什麼關系。

  他是委實覺得寧王府雖然華堂高屋,但卻清冷的過頭,好像一年到頭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王府裡生活。就算生活之中有個宏哥兒在面前,也抵不過這華堂高屋的清冷孤寒。

  武小貝內心裡十分渴望能夠每日有父母兄弟姐妹陪伴,大家和樂融融的相處在同一片屋簷下,房子小點不要緊,院子小一點也不要緊,隻要溫暖就好。

  「孃,我再住兩日嘛!」他挽著胡嬌的胳膊,凖備再磨纏兩日,但接觸到許小寧投過來的目光,這小子一瞧見他纏著孃親就必定要跑過來,眼見著許小寧已經甩開了小胳膊小腿跑了過來,他立刻鬆開了胡嬌的胳膊,將雙手舉高,仰頭望天,似乎方纔什麼也沒做。

  原本跟海哥兒一起玩的許小宋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歪著小腦袋來瞧武小貝,見他行為十分規矩,雙手舉的高高壓根不曾靠到孃親身上,就又緩緩的縮迴了小腳。

  胡嬌撫額,在武小貝腦門上敲了一記:「你就鬧騰吧!還不快回去讀書習武,迴頭休息了再過來!」見武小貝面上似乎有了委屈之色,她又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生硬了,立刻安撫他:「乖,等你下次來孃親給你做好吃的!」

  武小貝這纔不情不願的上了車,胡嬌又令人將廚房裡做的他自小喜歡吃的點心裝了一盒塞進了馬車裡:「這盒點心等你肚子餓了可以當宵夜。寧王府裡也不缺點心,肯定比這個味道好,不過這裡面都是你喜歡的。」

  武小貝面上這纔有了一絲笑容。

  胡嬌身邊,許小寶與許珠兒都跟他話別,唯獨許小寧倚在胡嬌腿腳邊,笑的十分得意。

  小傢伙的得意溢於眼表,一雙大眼睛都快放出光來,似乎巴不得他滾蛋,武小貝將腦袋從馬車裡探了出來,朝著許小寧揮手:「小寧乖乖的,過幾天哥哥就來找爹孃了啊!」

  許小寧面上的得意瞬間就沒了,小傢伙還以為這個哥哥從今天滾蛋了以後就不再回來了呢,哪知道他還要回來!

  馬車緩緩啟動,許小寧抱著胡嬌的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此刻,許清嘉正在御史臺與同僚們進行親切友好的會晤,並且仲嘉祥還特意派了人帶著他在御史臺各公事房裡轉了一圈,也算是熟悉環境外加熟悉同僚。

  他還不知道家裡已經送走了武小貝,計劃著等從御史臺出來之後,就去街市上買些好吃的回去,讓孩子們一起樂呵樂呵。

  武小貝迴了寧王府之後,寧王已經回來了,正倚在榻上看書。他這兩日留宿宮中,回來聽說武小貝也還沒回來,倒也不驚訝。見到兒子便覺他情緒很好,大約是以後都能見到許家人了,武小貝就算是被胡嬌催著迴寧王府,心裡其實也是很高興的。

  他纏著胡嬌不肯回來,不過是藉機撒嬌而已。

  十二歲的小少年已經不好意思直白的撒嬌,便隻能在小事上與胡嬌拗著,看著她苦口婆心的勸自己,心裡面都是美滋滋的。

  回來的路上,他揭開點心盒子,看到盒子裡面全是他從小愛吃的糕點,心裡頓時暖呼呼的。

  長安城的點心,比之雲南郡的隻會更精緻,尤其是寧王府的點心師傅自然也是頂好的。可惜就算是再好的點心師傅,做出來的點心也不是他自小吃慣了的那個味兒,總歸讓他覺得差了點什麼。

  況且,寧王妃隻管供應,可無暇關心他的口味鹹甜,寧王又是個在邊疆多年的,在吃食之上一慣是能填飽肚子就行,並無多大講究,雖然隔了兩年未見,武小貝還是又重新感覺到了被人牽掛重視的溫暖。

  他在許家之時,跟許小寶同榻而眠,聽得許小寶說他離開雲南郡的一年裡,家裡的氣氛都怪怪的,無論是許清嘉還是胡嬌都有幾分失魂落魄,他自己就更別說了,後來胡嬌生了許小寧之後,這種低沉的氣壓纔漸漸的好了。

  那時候正是半夜,房間裡黑漆漆的,許小寶講的渾不在意,隻是隨口聊天,聊到了雲南郡的舊事,就順嘴說了幾句,但在他瞧不見的地方,武小貝卻怔怔瞧著黑漆漆的帳頂,眼角有熱熱的東西滾落下來。

  武小貝就在想,小寶是多麼倖福,他永遠也不知道他所擁有的是自己多麼渴望的東西。

  寧王見到兒子,也約略問了幾句許清嘉夫婦的日常,待聽得許清嘉也快要上任了,便微微一笑,又催武小貝:「你也數日未迴,去後院跟你母妃說一聲。」

  武小貝將點心放在了他書案上,狡黠一笑:「父王,這點心就放在這裡,不然讓宏哥兒那小饞鬼看到萬一連盒子都提跑了!」

  寧王聽得這話不禁笑了:「要不要給你三弟拿幾塊?!」他本是無心之語,話音纔落便見小貝一臉的為難:「這吃食……比王府裡的點心粗陋多了,三弟恐怕吃不慣。」那說完似乎又覺得這話不對,立刻描補:「父王,這是我孃親特意給我裝的,我可捨不得分給二弟三弟吃!」

  卻又成了個貪吃小子的模樣。

  以寧王妃防備的模樣,聰明如武小貝,哪裡敢拿吃的給府裡的三郎?就算是平日見到三郎,兄弟倆也隻是客客氣氣打聲招呼,從來不似宏哥兒一般直接撲上來要粘著他。

  雖是一府裡的兄弟,到底還是分出了親疏。

  等到他走到了門口,寧王問出最後一句話:「小貝,你母妃待你不好嗎?」怎的提起要給三郎分點點心,小貝神色都變了。

  寧王忙歸忙,可是有時候偶爾全家在一起吃飯,他還是覺得……似乎寧王妃與小貝之間相處的似乎不是特別融洽。

  他是從宮庭裡出來的,就算是自己對皇後,也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隻不過宮裡的鬥爭尤其慘烈,都不管你眼睛盯沒盯著那張寶座,隻要身為皇子,就會被人自動打上盯著寶座的標簽,而小貝與嫡子之間,其實並沒什麼實質上的利益沖突。

  小貝是許家夫婦教養長大,理應不會與弟弟爭奪王府繼承權。而嫡子是要請封世子,將來繼承寧王府的。

  既然小貝沒有爭鬥之心,那麼他理應與嫡子能夠愉快相處的。

  況且從寧王帶著小貝回來之後,就向寧王妃保證過,嫡子將來是要襲親王爵繼承寧王府的。他是覺得自己對小貝的寵愛會讓寧王妃心生不安,這纔出言點撥寧王妃,好讓她對其餘庶子們不必生出別的心思來。

  小貝面上堆疊起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來:「父王你想多了,母妃待我十分的好,從不曾短了我的吃喝份例。」隻是不親近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原本就是不自己的孃親,武小貝也沒覺得寧王妃這樣有什麼不好。

  再說大家都相處兩年了,也相安無事,這樣多好。

  寧王見狀,便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讓嫡妻跟庶子們相親相愛的生活,除非他病糊塗了,不然這種天真的唸頭還真不應該在他腦子裡出現。

  隻不過大面兒上都要過得去,隻要不在他的府裡出現黑心爛肺的齷齪事兒就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御史臺的長官御史大夫姓牟名中良,副長官便是御史中丞,而御史中丞卻並非一位,而是兩位。

  許清嘉初前來御史臺的時候,只見過御史大夫以及下面的同僚,並不曾見過另外一位與他品級相當的御史中丞季成業。等到正式開始在御史臺上任之後,就見到了季成業。

  之位這位季中丞家中有喜事,子成親便請了事假,等到許清嘉上任之後便回來繼續辦公了。

  季成業年約五十出頭,其人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只是須發花白,頗有幾分老態,瞧著倒比御史大夫牟中良還要威嚴蒼老幾分。

  就算兩人官職品級相同,但許清嘉乃是後輩,對這位季中丞也還是要擺出足夠恭敬的姿態來的。

  牟中良瞧著性子隨和,而季成業似乎就寡言冷淡的厲害。

  許清嘉初次與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眼皮微掀,示意自己聽到了,算做是打過招呼了。

  跟著許清嘉的僚屬等季成業走遠了,這纔小心道:「許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季中丞向來這個樣子,他話不多。」

  等到許清嘉上過大朝會之後,纔充分見識到了季成業的口舌之功來。別瞧著季成業在御史臺是個悶葫蘆,很少開口,但上了朝之後,與朝廷之中那幫文臣武將們鬥起嘴皮子來,當真是犀利無比,字字如刀。就連許清嘉圍觀了他與朝中重臣鬥法的場面之後,對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季中丞都恨不得獻上自己的膝蓋。

  「那位季大人……生了一副鐵嘴鋼牙,竟然連國舅爺都敢叫闆!」許清嘉回家就跟老婆感歎自己有朝堂之上的見聞,真是新奇有趣。

  以前他在外為官,不曾有機會見識過朝議,等自己做了御史中丞之後,見到朝堂之上文武官員以及御史們幾方鬥嘴扯皮,吵起來就跟菜市場似的,而今上高坐在御座之下觀戰,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吵鬧,從前心裡那種對於宮裡朝議的神祕感頓時消失的一乾二淨。

  甚至還有一位武將被文臣用話擠兌急了,似乎恨不得當場上拳頭,不過被旁邊的同僚給拉住了。許清嘉當時看的都傻眼了。

  朝堂之上難道也可以動拳頭?!

  胡嬌也聽的津津有味,還要追問:「後來呢?沒有打起來嗎?」被許清嘉揪了下臉蛋:「你真當金殿是菜市場了?雖然吵的很凶,但我瞧著這些人吵起來都還窺著聖上的臉色呢,但凡聖上沒有了看戲的心情,這架自然就吵的不了了之了!」說到底這幾日吵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無關緊要。

  若是真有大事,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不過他是御史臺的人,又新近上任,算是實習期,他自己對御史臺的運作不甚熟悉,便少說多聽多看,每日看捲宗都要看到半夜三更,逢大朝會大半夜就走了,小朝會沒他什麼事兒,還可以起晚一點去御史臺。

  胡嬌為了表示對老公在長安城裡的新工作的關心與支持,還特意問起過他在御史臺的情況,但許清嘉如今也是從頭學起,更何況還有下面官員悄悄兒跑到他這裡來八卦順便試探他這位御史中丞的脾性的,各種微妙的念頭還是不願意講給老婆聽,省得她擔心。

  那些前來八卦的官員們背後到底又是誰的人,他也搞不明白,索性靜觀其變。有人送上門來的八卦,他聽完了再從中分析出有用的消息來,默默加以整理,也算是對御史臺的一種了解。

  史臺的下屬機構是臺院、殿院和察院,分別由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監察御史任職,統稱為三院御史。而蔣文生則在察院。而察院的御史有十位,主要負責「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等等。但察院御史的主要職責就是分察和分巡。

  分察乃是監察尚書省六部,而分巡則是出使巡察地方州縣,把各地的"長吏政俗、閭閻疾病、水旱災傷,並一一條錄奏聞"。

  也不知道牟中良是怎麼想的,許清嘉上任沒多久,牟中良就派了蔣文生與另外一名監察御史前去巡察地方州縣。且等派完了差,還特意讓蔣文生去御史中丞面前去辭行。

  眾所周知,季成業話少,蔣文生與另一位監察御史前去辭行,他也只是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就再沒了別話。到了許清嘉這裡,場面就微妙了。

  整個御史臺的人都知道,新上任的許中丞大人與八品監察御史蔣文生有私仇,而現在許清嘉卻成了蔣文生的上峰,也不知道他還怎麼整蔣文生呢。

  牟中良派蔣文生巡察地方州縣,有些人覺得這是牟大人在保護蔣文生,藉機讓他巡察地方州縣,錯開與許中丞見面的次數,說不定過段時間這事兒就淡下來了,許中丞淡忘了這件事,蔣御史在察院的日子就能過下去了。

  而有的人卻在暗底裡懷疑牟中良這是在籠絡這位新上任的下屬。

  御史大夫牟中良與御史中丞季成業向來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若是許中丞能夠與牟中良走的近,那御史臺季成業就等於被孤立了。

  許清嘉這些日子滿耳朵都是這個八卦,他一面懷疑牟中良派蔣文生出巡地方的動機,要麼是向他示好,要麼是……保護蔣文生,總之應該不算是單純的讓蔣文生出外差。

  他翻過往年捲宗,瞧眼著要到九月的受衣假,卻派了蔣文生出公差,這本身就有點不尋常。

  巡察地方也不是辦案子,不急於一時。

  蔣文生與另外一名御史向他稟報此事,他已經在心裡做好了被許清嘉刁難的凖備,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大人也只是隨意問了下他們前往巡察的州縣,聽得是江南便放行了,餘話一句沒有。

  與蔣文生同行的御史談培炎出來之後,見蔣文生臉色不太好,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便道:「這位許中丞瞧著似乎還不錯。」

  蔣文生從來剛愎,入仕多年也算是順風順水,偏偏栽在了許清嘉頭上。後來被貶了官,回去便派老家人將蔣敬生夫婦揪到了長安城中來,審問了一番。

  蔣敬生起先還想抵賴,後來被蔣老爺子派人揍了一頓就老實了,這纔將實話吐了出來。

  比起尉遲修來,蔣文生的結果已經算不錯了,除了暗恨自己家庶弟壞了自己前程,卻沒辦法怪到許清嘉頭上。

  許清嘉因他而罷官抄家了一遭,又是構陷,如今見了他還客客氣氣的,這不是向整個御史臺的人昭告許中丞的坦蕩寬容嗎?!

  蔣文生也曾經設想過,被許中丞刁難的時候他該如何應對,又如何在御史臺挽回自己的名聲。但是很可惜,許清嘉壓根沒給他這機會。

  許中丞對他一點也不刁難,就跟對待御史臺的每一位御史一般無二,和顏悅色,哪裡瞧得出來一點點記仇的樣子?

  正因如此,蔣文生每見到一次許清嘉,就覺得難受一回,備加屈辱。

  他甚至恨不得親自去質問許中丞:大人你怎麼不刁難我好出一口心頭惡氣呢?!

  懷著難以言述的屈辱,蔣文生出公差了。

  他走了之後,牟中良便派人請了許清嘉前去,談了一會公事便提起蔣文生之事,「蔣御史……也有幾分沉不住氣,也需要去外面磨煉磨煉……」

  從牟中良的公署裡出來之後,許清嘉便琢磨牟中良的用意。

  他這是示好呢還是有別的意圖?

  原本許清嘉在蔣文生前來辭行的時候只是猜測,但現在經過牟中良特意提醒,就不得不正視此事了。

  他揉一把臉,覺得進了御史臺沒多久,自己的腦子大部分都浪費到人際關繫上面去了,比起地方上甩開了膀子大乾的輕鬆自由來,在長安城為官,當真不易。

  外面的世界幾多紛擾,但回到了家裡,那些煩心的事情都被隔絕在了家門之外。

  家裡三個孩子連同胡嬌四個一起在院子裡玩耍,人手一根繩索,瞧那模樣似乎是在玩透索。胡嬌體力好,今日又穿了身胡服,緊袖窄衣,身姿娉娉,雙手分開執繩正一下一下跳著,時而雙臂前絞,跳出花樣來,兩頰通紅,脣兒水潤,倒別有一種鮮妍明媚的姿態,哪裡是三十婦人?

  分明是十八少女!

  而許小寶與許珠兒雖然不及她的花樣繁多,跳的卻也不錯,孃三個各自分開跳,旁邊都有丫環站著數數,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熱火朝天的比賽。

  唯獨許小寧人小腿短,胳膊也短,兩手拖著繩子甩又甩不開,跳又跳不起來,急的都快哭了。旁邊海哥兒正在努力勸他,而許小寧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朝中正玩的高興的孃親。

  胡嬌正玩的興起,壓根沒注意到這小蘿卜頭的失意。

  許小寧甫一瞧見許清嘉進了院子,扔下繩子便立刻向著他撲了過去,「爹——」語聲悶悶,帶著十分的委屈。

  見他進了家門,妻子兒女雖然嘴裡與他打著招呼,但比賽正進行到□之處,各自身邊站著的丫環們都不曾停下數數,母子女三人好勝心強,都不肯停下來,院子裡十分熱鬧。

  被老婆忽略的御史中丞大人抱著同樣失意的幼子坐在院裡丫環們早就擺好的鼓凳上,等著老婆玩完了再來安慰他們父子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就在許府一家和樂的時候,宮裡卻發生了一件小事情。

  近日太子身體微恙,閉門讀書不出,而寧王卻數日都留宿宮中伴駕,皇後不安之下,便召了寧王妃帶著兒子進宮請安,與此同時,皇後還召了太子妃帶著小皇孫前來。

  皇後的原意是想營造出一家和樂的氣氛,正好寧王嫡子與太孫相差一歲,這哥倆都是小孩子,只要孩子們融洽相處,傳到今上耳朵裡,也是佳話一樁不是?!

  帝後如今關系頗有幾分劍拔弩張,皇後也很想化解這種緊張的局勢,因此纔會時不時頻繁召寧王妃進宮。

  結果在坤福宮裡,起先這哥倆玩的也很融洽,而寧王妃與太子妃也陪在皇後身邊奉承,氣氛很是融洽。皇後還道:「本宮也老了,就盼著兒孫和樂,媳婦們孝順,看到你們相處的好,本宮就放心了!」

  她這話就似民間百姓家裡的婆婆一般,透著慈母之意,不過寧王妃與太子妃都不敢輕忽,正待接口,外面便有宮女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兩位小皇孫……打起來了……」

  殿中三人面色齊齊一變。

  皇後本來也是頗有城府之人,多年籌謀,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只是太子身體自小不好,而太子妃生的這嫡親孫子也是盼了多少年,望眼慾穿等來的,因此對太子以及太孫的身子是十分著緊。

  現在聽得寧王的兒子敢與皇太孫打架,便想起如今常留宮中伴駕的寧王勢盛,他的嫡子纔敢如此囂張!

  想當年寧王小時候,都不敢有此僭越!

  皇後越想越生氣,冷厲的目光在寧王妃臉上掃了一眼,後者已經臉色蒼白,忙忙起身跪下告罪,「臣媳教養不當,求母後恕罪!」

  皇後一言不發坐在上首,瞧著跪下來請罪的寧王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面部線條僵硬,而太子妃卻已經朝著皇後一福,匆匆朝殿外去了,瞧也不瞧跪在地上的寧王妃,彷彿之前還相處融洽的妯娌倆不是她們兩人。

  外面孩子們的哭聲都傳到了殿內,而寧王妃心急如焚,聽不到皇後叫起,又不敢起來,就那麼跪在地磚之下。良久,皇後似乎輕笑了一聲,纔道:「快起來吧!你這孩子,小孩子家家打架,哪裡用得著你告罪?!」卻是終於將心頭那一口氣嚥了下去!

  寧王妃謝過了皇後,宮女已經將兩位小爺給帶了進來,但見寧王嫡子臉頰之上青了一塊,而太孫卻掛著兩管鼻血,太子孫邊走邊替太孫擦著滴下來的鼻血,很快她那白色繡花的絹帕就染了血。

  寧王妃當時差點暈倒在地。

  她一方面心疼自己的兒子,一方面又生怕皇後因為皇太孫流鼻血而遷怒於她的兒子。

  皇後召了兩個孩子到近前,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又問起倆孩子為何要打架,倆孩子吭哧半天,最後纔道:為了一隻紙鳶打了起來。

  宮女拿了兩隻紙鳶出來給陪他們玩,其中一隻比較簡單,只是尋常蒼鷹的圖樣,而另外一隻卻是龍箏,在蛟龍頭上裝了竹笛,使風入耳,放至空中便有箏鳴之聲,又加之體型不小,故爾兩名小皇孫都棄蒼鷹而選龍箏。

  寧王嫡子已經五歲,而太子的兒子卻只有四歲,體型上也要比寧王嫡子矮弱了些,起先二人只是爭執誰來放這隻龍箏,說到後來,太子之子卻忽爾大怒,指著寧王嫡子要他下跪:「我父王是太子!你還不給我跪下?!」

  太孫自小被皇後太子妃捧著,無論是在後宮還是在東宮,都是獨一份的,沒想到今日竟然被寧王嫡子給挫了威風,小孩子家家,當下就鬧了起來。

  而寧王嫡子久在寧王妃眼皮子底下,從沒有與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不知道小男孩好鬥搶玩具最是尋常,況且之前太子妃與皇後還說他們是親哥倆,就連他母妃也道自己是哥哥,哪有哥哥弱於弟弟的!

  他是見過武小貝教訓武宏的模樣,那纔是兄長範兒。

  小孩子甄別能力並不強,弄不清楚此「兄弟」與彼「兄弟」之間的鉅大差異,因此便擺出兄長的派頭來要與皇太孫理論,最後互不相讓,不過幾句話之間,就動起手來了……

  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小孩子打鬧誰家都有,武小貝與許小寶小時候還天天掐架長大,反倒感情越掐越好。

  但皇後不這麼想。

  她溫言安慰了倆孩子幾句,便讓太子妃帶著太孫退下了,只道太孫鼻血不止,讓太子妃帶回東宮去,讓專司太子身體的御醫給瞧一瞧。

  等這倆母子退下之後,皇後仍是笑著的,卻問責於宮女,當著寧王妃母子的面,杖斃了一名宮女。

  場面鮮血淋漓,皇後卻笑的十分和暖,只向寧王嫡子道:「都是這些奴纔們不知事,與三郎無關,皇祖母與你出氣!」

  寧王嫡子嚇的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直往寧王妃懷裡鑽。

  寧王妃緊緊摟著兒子的小身子,感覺到懷裡孩子的顫抖,她的心揪成了一團。

  皇後這哪裡是給她的兒子出氣?明明是殺雞儆猴,藉此替太孫立威,好讓她的兒子記住,此後不敢再冒犯太孫!

  當晚回去,寧王府三郎就發起高燒來,府裡的大夫忙了半夜,寧王從宮裡回來之後守了孩子一宿,等到夜深人靜,房裡只有夫妻倆守著高燒昏迷不醒的時候,寧王妃大放:「往年她磋磨我,我總想著倖好爺還在邊疆掌軍,就算是她磋磨我,不過是嚇一嚇我,卻是不敢拿我怎麼樣的,總不能將我弄死!可是如今王爺的回來了,她磋磨我不要緊,卻來磋摩我的兒子!王爺,你要眼睜睜看著她向咱們的兒子下毒手嗎?!……」

  正房門口守著的乃是寧王妃心腹嬤嬤,其餘人等皆被遣了出去。

  寧王看著床上高燒不退的兒子,同樣的事情也曾經發生過,他的身上,小貝的身上,如今又是三郎的身上……多少年了,從小時候到如今,似乎他頭上的天人來就沒有晴過,都是泥濘滿路的趟過去,多年艱辛成了習慣,反不覺得艱辛了,百忍成功,有時候他都覺是自己快大圓滿了。

  他伸手輕拍了拍妻子因痛哭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再想想自己日日被架上火上烤,都謂聖眷優隆,誰顧過他一家子的死活?!

  寧王額頭的青筋隱隱浮起。

  第二日宮中來人召他入宮伴駕,他卻推脫不去,只道嫡子昨日在宮裡受了驚嚇,高燒不退,如今哪裡也不敢去,只肯守在嫡子床前。

  這也算是公然抗旨了。

  宮裡今上聽到倆皇孫打架,還禁不住撫須而笑,「朕小時候也與兄弟們打過架呢。」只不過後來四散天涯。

  傳旨太監嘴裡發苦,卻又不得不接著往下說。又將皇後當著寧王嫡子的面杖斃宮女,回去之後寧王府上三郎就高燒不退,寧王這纔不能入宮伴駕,此刻還守在嫡子床前呢。

  今上的神色便很有了幾分高深莫測,那傳旨太監連瞧都不敢多瞧,只跪在下面請罪。

  當日寧王府上便收到了一大撥賞賜,除了賞賜寧王夫婦的,還有專門賞給寧王府上三郎的吃喝玩具,另有一隻龍箏,卻是比皇後宮裡的還要精美,體型還要更長。

  皇後聽到此消息,朝後跌坐在了榻上,長長的指甲死死摳著榻上坐褥之上精美的刺繡,喃喃:「他竟然……」竟然連龍箏也肯賞給寧王嫡子?!

  也不知道想到了哪裡去了,向來秀美端莊的臉龐竟然隱隱帶了些扭曲之意。

  原本是小事一件,兩孩子打架,就連今上賞賜這些東西的時候,也還笑著對傳旨太監說,「去跟寧王府的曜哥兒說,等他病好了到皇祖父這裡來玩兒。」

  寧王嫡子原本沒有大名,只等著今上賜字,沒想到打了一架,不但收到許多賞賜,連名字也被賜下了,卻是單名一個曜子。

  那傳旨太監小心應了,帶著小太監們往寧王府去了。

  今上雖然拿出對待小事態度來,但上至皇後下至寧王夫婦,以及知道了整件事情始末的其餘人臣們,譬如國舅傅溫,又如何敢當小事對待?!

  兩個孩子打架,同樣都受了傷,今上對一個噓寒問暖,還專門派了侍候自己的太醫院判前往寧王府替曜哥兒瞧病,又是賞賜又是問候,對抗旨不肯入宮的寧王不曾怪罪一言。反之,對皇太孫就完全是不聞不問了。

  從皇後到國舅傅溫,乃至寧王夫婦,無不在心裡揣測聖意,猜測今上是拿這件事情當一件皇孫們之間的小摩擦來處理呢還是另有深意。

  特別是皇後,只覺內心惶惶,還親自前往東宮探望太孫。話雖如此,但據說當日皇後關起房門來,在東宮書房裡與太子深談許久。

  也不知道母子間都談了些什麼。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寧王抗旨之事傳到了御史臺,倒是給御史臺的那幫言官們尋了件事情。

  牟中良請了許清嘉過去,只道御史臺近日有言官凖備上奏彈劾寧王,問及他的意見。

  此事許清嘉已經聽說了,但是此刻牟中良提起,他卻似初次聽聞一般慎重:「這事兒大人若是不說,下官當真不知道。」又為難道:「此事來龍去脈下官全然不知,就這般貿貿然去彈劾……下官記得當初蔣御史還在中丞的位子上之時,就因為下官之事而被貶,下官覺得還是需要多了解了解!」

  牟中良氣不打一處來,暗道外間傳聞他為官清正廉明,但實質接觸之後纔發現他實在是奸滑!

  他明明都將蔣文生送到了他面前,哪怕他尋了藉口刁難,也算是一洩心頭之憤了。偏偏他當著蔣文生的面兒十分好說話,讓他彈劾寧王,倒是般推脫了起來,還以此事做藉口。

  他翻翻案捲捲宗,裝作很忙的樣子,「既然如此,那許中丞就先回去吧,此事本官再行斟酌。」

  許清嘉一路從牟中良的公事房裡出來,心裡盤算著寧王出了此事,牟中良立刻便召了他前去,凖備讓他彈劾寧王。

  他若是個一心巴結上峰的,既然上峰搭了梯子,少不得此刻就順梯而上,索性靠著彈劾寧王向牟中良投誠,此刻也算是入了牟中良營中。

  牟中良乃是御史臺長官,也不知道他是真正的大公無私還是背後還有派別,這個就不知道了,還得再觀察觀察。

  許清嘉敏銳的感覺到了牟中良的不同,似乎是藉寧王抗旨之事逼他表態。

  這讓他忍不住多想,牟中良會不會就是寧王或者太子一系的人?

  可惜許清嘉堅決不肯表態,目前還處於和稀泥的狀態。

  從遊廊裡走過去的時候,他碰見了行色匆匆的季成業。

  季成業依舊是沉默寡言的模樣,只點了下頭表示打招呼,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來到御史臺這段日子,許清嘉漸漸摸清楚了,御史臺雖然也有下面屬官前來他面前八卦,但多半是含有試探之意。這些屬官後面都站著誰,他也說不好,但總歸不是單槍匹馬的闖蕩。

  唯獨季成業,似乎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他在朝中彈劾的人除了很明顯的寧王的人,也有很明顯的國舅門生,多上過幾次朝之後,許清嘉難免會想:季成良要麼是純臣,只對事不對人,要麼就是帝派,堅決不與太子以及寧王一系親近。

  他最近也很是迷茫,對於一個從小立場要當官造福百姓的士子來說,他至少的想法就是做一任地方官,踏踏實實的為百姓做些實事。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有一一天能爬到御史臺當言官。

  縱觀歷朝歷代的言官,只要稍微剛正不阿一些,此後仕途便多有坎坷,只因得罪的人太多了。

  言官就是個得罪人的活兒!

  他若是站了隊,至少身後還有人護著,也算得能藉蔭而生,但是……同樣的,只要站了隊,擔負著的就不是自身一個人的風險,還有站的那一隊主子的風險。

  政治投資從來風險鉅大,更何況是皇權之路?

  許清嘉其實很想申請調去地方任官,可是大約這不可能了。唯有考慮自己如何在御史臺立足,再圖後續。

  改日上朝,果然有個御史彈劾寧王抗旨不遵,附和者眾。

  許清嘉在心裡暗道:寧王抗旨不遵,不遵的也是他老子的旨,而這件事今上都沒什麼意見,還要賞賜以示安慰,你們在這裡瞎叨叨什麼?

  他忽然對自己的崗位生出不滿來,就算將他調到大理寺去審案子,也好過整天追著官員的尾巴挑毛病。

  許中丞向來是嚴以律已,寬以待人的典範。

  等到回家,終於忍不住向胡嬌抱怨:「……若是傅開朗調到御史臺,他也不怕得罪人,倒好了。偏將我調到了御史臺,他卻進了大理寺……」

  胡嬌安慰御史中丞大人:「這事兒大約上面的那一位也絞盡了腦汁吧?」她朝頭頂指了下,「你想啊,若是將傅開朗放進御史臺,他心向太子,就算起初沒有私心,久而久之,說不定在傅國舅的洗腦之下也幫著國舅打壓別派,御史臺言官們的嘴巴想來都很厲害,到時候排除異己這事做的不要太順手啊!」

  許清嘉也只是心頭鬱鬱,他在外又無人可訴,只能回家對著老婆瘋狂普及長安城中官員配置以及政治鬥爭。倒是沒用多長時間,胡嬌就對朝中之事知道了十之四五。

  他也承認今上這用人這法頗為不錯。傅開朗乃是傅家的人,其本人又是個實乾的官員,放進大理寺去審案,背後又有太子這座大靠山,無論是誰犯了事兒都不怕被打壓,倒可以放開了手腳大乾。

  只他就不行了,進了大理寺,若是碰上大案子,事關朝庭重臣,各方高血壓能將他絞的粉碎。

  胡嬌見他士氣不振,遠不及在雲南郡過的開懷自由,乾勁十足,便拉著他在院子裡鍛煉,只道運動有益身心,出出汗就好了。

  御史中丞大人打完了一套長拳,出了一身的汗,纔略覺得好些,還有心情開玩笑了:「既然運動有益身心,這大冷天的阿嬌何苦要拉著為夫在院子裡做運動,床上不是更好嗎?」

  已經進入了十一月中,長安的氣候比之雲南要冷上許多,他打拳的時候是將外袍脫下來的,胡嬌提了他的外袍給他披上,瞪他一眼:「哪那能一樣?」

  「有何不一樣的?不都是出汗嗎?!」

  被他歪纏,胡嬌也想著逗他一樂,索性便笑:「在院子裡運動是全身都運動,在床上……只有一處運動,還是不夠全面的!」

  中丞大人竟無力反駁。

  許小寧裹成個小胖球遠遠滾了過來,小步子邁的極快,邊跑邊歡快的喊:「爹——孃——」

  許小寶與許珠兒年紀大一點,初次感受長安的寒冷,也還算慢慢適應。降了第一場初雪的時候倆孩子樂瘋了,在院子裡堆雪人,只有許小寧年紀太小,胡嬌生怕他抵受不住寒冷,氣候不適生了病就不好了,只將他拘在房裡,這令得小傢伙特別不高興,總覺得孃親區別對待。

  好不容易這幾日冰雪融淨,他可以出門玩了,身上衣衫卻穿的很厚,團一團簡直可以當皮球滾了。胡嬌自覺小兒子眉目生的頗好,便將他的衣服肩頭領口下擺都讓丫環綴了白絨絨的兔毛,小傢伙遠遠跑過來就跟哪裡竄出來的小精怪一般透著可愛,真是讓人心生笑意。

  這件到處綴毛毛的衣服做成以後,今兒新上身,許清嘉還沒見過小兒子這般可愛的模樣,待到了近前,將他一把抱了起來,見他小臉蛋紅撲撲的,連跑帶冷,但被老婆打扮成個小毛團子的樣子真是十分可愛,方纔心裡湧起來的那點關於職業上的不痛快瞬間就被拋至腦後,將小兒子放在肩頭,令他兩條小腿垂下來在肩上,架著他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小毛團子頓時發出驚嚇帶著興奮的笑聲。

  剛剛從前院上完課回來的許小寶與許珠兒看到這一幕,頓時心塞不已。

  同樣是兒女,他們天天被要求讀書習字,許珠兒還好些,許清嘉對她的要求只在讀書明理,另外書法上面要求嚴格一點,其餘擡擡手就過去了。許小寶卻很可憐,天天被中丞大人抓著考試,偏偏他親爹的記憶力好的嚇人,提起什麼書來都隨口背出。有時候許小寧被烤糊,被許清嘉訓完了,中丞大人似乎心情變好一點了,就會張嘴吐出一堆文章,好些許小寶聽都沒聽過。

  他提著毛筆埋頭苦寫,還要時不時問一問書名好方便回頭自己私下裡下苦。

  於是武小貝發現,許小寶最近藉閱的書越來越多了,而好些書,他都沒看過。看到許小寶開過來的書單,倒讓他生出了好勝之心來,自己先將這些書粗讀一遍。有時候還會在課堂之上問及先生。

  於是寧王殿下繼被彈劾之後,發現武小貝的先生好幾次在碰見他的時候向他誇獎,小郡王最近刻苦用功,都快成狀元之材了!

  寧王覺得很欣慰。

  小兒子發燒好了之後,情緒懨懨,很久都調適不過來。

  寧王也提起索性將小兒子放到大郎與二郎一起去讀書,一則兄弟們在一起可以培養感情,將來也是個臂膀,二則他與兩個哥哥相處的久了,有了玩伴,說不得慢慢忘了這事兒就緩過來了。

  可惜寧王妃不同意,特別是出了此事之後,更覺得兒子放在哪裡都不安全,唯獨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纔安全。但又不能將兒子拘在後院讀書,先生也不可能去後院授課,唯有讓曜哥兒白日在外院上課,上完了就即刻帶回後院去了。

  寧王總覺得王妃這樣教子有幾分不妥。

  他自己沒有親自撫養過孩子,但旁觀過胡嬌教子,總覺得與武小貝以及許小寶比起來,曜哥兒實是安靜的過了頭,一點也沒孩子們那種活潑潑的興頭。

  但寧王妃不肯放手孩子與兄長接近,他便索性向寧王妃提起,將她孃家侄子接了來給曜哥兒做伴讀。

  這個主意倒獲得了寧王妃的贊同,沒過幾日便從孃家接來了兩名年齡跟曜哥兒差不多的侄子,一個五歲一個六歲,乃是她孃家大哥與三哥膝下所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彈劾寧王風波過去之後,御史臺又陸陸續續出過幾次事情,都有御史臺的官員站出來在朝中彈劾,而許清嘉只跟著附議過牟中良一次,季成業兩次,全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情,根本扯不到政治立場上去。

  沒過多久,許清嘉便發現,季成業似乎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觀。

  以前在御史臺遇見了,這位季中丞都只是用眼皮子打招呼,但最近他突然開了尊口,大清早的在遊廊上見到許清嘉,道一聲「早!」便擦肩而過了,也不管許對方有沒有回應。

  許清嘉前後左右轉頭看看,他來的比較早,此刻還沒什麼人,只有灑掃粗役在院子裡搞衛生,可那也離的非常遠,方纔季成業路過,難道是跟他打招呼?

  這個認知真是相當令人震憾了。

  他早聽愛八卦的同僚說過,這位季中丞在御史臺是惜字如金的人物,好像多說一個字人家就佔了他便宜似的,難得大清早的他對著許清嘉施財,許清嘉回到自己公事房裡,坐在椅上還要回想,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麼事情,竟然讓這位季中丞開了金口?

  想來想去,找不到答案,只能繼續埋頭看捲宗。

  眼看著到了年底,又接連下了兩場雪,京裡道路積濘,臥冰滑雪,很是難走。許清嘉坐著馬車回去的路上,就看到好幾個人在路上摔倒了,有的自己爬起來蹣跚著繼續頂風趕路,有的則躺倒在地上壓根起不來,有那路人好心的扶了起來,纔發現根本走不了,只能送去就近的醫館治療。

  胡厚福大約是怕長安城的氣候凍著了妹子跟外甥們,一早就讓商隊送來了皮子,最近家裡妻兒拉出來,都是毛絨絨的,許清嘉回家,常有一種回到窩裡的錯覺。

  胡嬌自己用皮子做了大毛衣裳,許珠兒身上的襖子上都綴著毛絨絨的皮毛,許小寧就是個小毛團,而許小寶雖然堅決拒絕自己被打扮成這般模樣,最後還是被胡嬌給弄了件皮毛坎肩穿了起來。

  等到武小貝來給他送書,他見到武小貝身上也是大毛衣裳,這纔終於平衡了,不再抗拒這種打扮。

  許清嘉外面穿著官袍,也不宜太過招搖,胡嬌便讓人給他弄了個貼身的狐皮坎肩,穿在官服裡瞧著不出來,倒暖和許多。

  改日去上朝,許清嘉進了宮就發現朝中文武重臣交頭接耳,韓南盛愁眉苦臉立在殿裡,好似遇到了什麼難題。

  韓南盛對許清嘉有知遇之恩,許清嘉進了御史臺之後,有機會上朝便好幾次在宮裡遇見韓南盛,二人略略聊兩句就分開了。如今宮裡氣氛微妙,不太適合敘舊,二人都是聰明人,就不在宮中做親密之態了。

  他見韓南盛臉色難看,趁著皇帝還未上朝之時便過去多嘴問了一句:「大人這是怎麼了?怎的臉色這般難看?」

  韓南盛見是許清嘉問起,況此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便道:「昨日錢成鬱死在了戶部公署。」

  錢成鬱乃現任的戶部侍郎之一,向來是個埋頭做事的老實人,似乎在這個位子上多年,留給大家的印象都是個勤勉寡言的官員,沒成想最後卻死在了戶部公署。

  本來這案子可歸類到大案一類,可直接推給三司去審,京兆完全不必插手。偏偏昨日戶部雜役發現了錢成鬱死在了公署,彼時戶部其餘官員都已經回家去了,韓南盛恰巧路過,見到跌跌撞撞的雜役從戶部公署沖了出來,見到他就報了案,只道裡面出了大事,韓南盛哪裡料得到卻是這等死了人的大案子,而且死的是戶部要員。

  他進去見到錢成鬱的死狀,纔後悔了。

  錢成鬱倒在公事房的地磚之下,半臥在血泊裡,身邊還有幾本捲宗也泡在血泊裡,那雜役站在一旁直哆嗦,都不敢近前。

  戶部掌握著國家財政,這些泡在血泊裡的捲宗恐怕都是重要文件。韓南盛忍著心底的不適找了桿筆,用筆桿將泡在血泊裡的捲宗給撿了起來,晾在桌案上的時候,那些捲宗還嘀嗒嘀嗒往下滴著粘稠的血。

  那情景想起來就讓人心生寒意,他立刻召集了京兆府的下屬齊來查勘察現場,又請了戶部尚書前來。於是此事便傳了個遍。

  作為首個接到報案的目擊官員,韓南盛只能硬著頭皮凖備向今上稟報此事,但這簡直是在觸今上的眉頭,他都不知道今上會是什麼態度。

  到了年底,許多衙署都在凖備封捲,唯獨戶部近日來十分忙碌,概因今上派了寧王去清查戶部,結果還沒半個月,就出現了錢成鬱的案子。甚至有官員悄悄兒議論,錢成鬱的死與寧王有著莫大的關系。

  遇上這麼倒黴的事,許清嘉又幫不了什麼忙。只能安慰韓南盛兩句,回到自己的位子站班。

  他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也可以想象,韓南盛發愁的並不是接到了這樁大案子,而是此案也許會牽扯到太子一系與寧王之間的較量,到時候案情如何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藉著此案誰打壓了誰。

  果然上朝的時候,韓南盛硬著頭皮將此事上報,惹來今上震怒,不止韓南盛沒撈著了好,得了今上一頓斥責,就連倒黴的戶部尚書也被點名捱了罵。

  眼瞧著再過半個月就要過年,此案不破,恐怕上至萬歲下至官員就沒一個能睡好覺的。今上震怒之際,責令韓南盛將此案移交三司著審。而今上不但點了三司官員,還凖備從御史臺點將。牟中良不失時機的向今上推薦了許清嘉。

  「許中丞向來細心謹慎,聽說以前在地方為官之時就頗有審案之能,臣向陛下舉薦!」

  許清嘉:「……」

  韓南盛倒是解脫了,他是怎麼也沒想到,這把火能燒到自己身上來。

  不過比起身在風暴中心的寧王,此刻還能站在武將之首,身背挺直,似乎一點也沒有因為下面朝臣的紛紛議論,認為是他逼殺了錢成鬱而依舊泰然自若,許清嘉也就輕鬆了許多。

  總歸他資歷淺,到時候只負責一路監察此案審理情況,協助諸位老大人查明錢成鬱的死因,其餘之事他只能充耳不聞了。

  等到下朝之後,牟中良還向許清嘉送去來自上司的關懷:「許中丞年富力強,又逢此案,正是大顯身手讓聖上記得的好時機。可要把握時機啊!」

  許清嘉抱拳:「下官多謝大人還記得下官!」心裡則對牟中良惱恨到了極緻。

  這人從他剛開始進入御史臺倒十分熱情,此後便開始拉攏,結果發現許清嘉並無鑽營結黨之意,便態度大轉,一度十分冷淡。而今日還不懷好意,當真讓人生厭。

  反而是季成業從他身旁走過,只淡淡道了兩字:「小心!」便從他身旁走過了,倒好似他那聲小心是對著空氣說的。

  錢成鬱之死,等於在長安城中的官員們心裡掀起了濤天巨浪,許多聰明人都會在心裡想,也許通過這件事,寧王一系與太子一系會真正拉開爭鬥的大幕,不再將一切暗流都盡力降到最低,在暗中消解了所有的爭鬥。

  這意味著未來的朝中局勢會更為復雜。

  許清嘉下了朝之後,就跟著三司的大人們前往戶部案發現場。積雪難行,等到了戶部,大家都凍的夠嗆。

  戶部尚書一臉倒黴的樣子,卻又不得不陪著前來察案的官員去案發現場。

  由於還要交接,韓南盛暫時還沒脫開身,便一路與許清嘉並肩而行,又小聲提點了他兩句,許清嘉俱都牢記在心。

  錢成鬱生前辦事的地方,此刻推開門依舊能聞得到濃重的血腥味,而他的屍體如今已經被移走,暫時先寄存到了刑部,只等仵作驗過屍,此案有了定論之後,他的家人纔能領了去安葬。

  房間的當地,有一大攤血泊,而錢成鬱的死因卻是被利落的割破了喉管,生前死不暝目。正因為被殺的手法利落,而當日下午寧王還恰恰來過了戶部,且去過錢成鬱的公事房,這纔更引人註目。

  幾乎所有的戶部官員心裡都想著,明明是寧王殺了錢成鬱,這等利落的殺人手法,非戰場上千錘百煉不足以練成。

  而今上派了三司官員前來查案,也許只是走個過場,要麼找人替寧王背黑鍋,要麼……就是想處理寧王了。

  這其中又涉及到上意,因此人人心裡都有一本帳,都在考慮這件事的結果會如何。

  三司官員都是經過事的,遇上此類案件也面色不變,細細勘察現場。其中更有一位乃是許清嘉的老熟人:傅開朗。

  傅開朗是傅家的人,而今上派了傅開朗來查此案,其中隱含之意卻又令人不得不多想。

  等到交接完畢,韓南盛就離開了,而其餘官員皆留了下來了解情況,順便在戶部尚書的公事房裡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許清嘉一大清早起來上朝,天色都沒亮,一直忙到了天色擦黑纔坐著馬車往家裡趕。

  自家的馬車裡放著個小暖爐子,上面燉著熱湯,永祿執勺將熱湯盛在一個深杯子裡遞給了許清嘉:「夫人聽說大人忙了一天,天氣寒冷,便讓廚房給弄了湯甕給放到馬車上溫著,大人什麼時候忙完了,上車就可以喝一點暖暖身子。」

  一碗熱湯伴著兩塊胡餅下了肚,許清嘉纔覺得活了過來。

  方纔在戶部,幾位前來查案的官員都快吵翻天了,各人有各人辦案的法子,都想著盡早破案不走彎路,結果……就吵的不可開交。

  作為旁觀人員,許清嘉便垂頭坐在一旁翻看那些帶血的捲宗,心中在想,到底這些捲宗背後隱藏著重大案情呢,還是因為恰逢其會,在錢成鬱臨死前隨手從案子上撥下來的?

  幾位大人吵完了都想要個能站在自己一邊的人,結果都將目光投向了許清嘉,許清嘉只能連連擺手和稀泥。

  吵架這種事,還真不是他的強項。他擅於說理。

  他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家,在馬車上也忍不住翻來覆去的想案件的整個過程,又想到寧王身陷其中,以他對寧王的了解,其人不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之事。但若是真有人想往他身上潑這盆髒水,那還真有幾分難辦了。

  等到了家裡,許清嘉向老婆表示感謝,表示今日的熱湯拯救了他的靈魂與身體,讓他沒差點凍死餓死在外面。胡嬌哪裡知道此刻外面已經風雲巨變,還當許清嘉在跟她開玩笑,夫妻倆又玩笑了幾句,又有孩子們來湊趣,今日武小貝也留宿在許府,場面當真熱鬧,一時裡擺起飯來,大家熱熱鬧鬧開吃。

  許清嘉看著正吃的高興的武小貝,內心復雜極了。

  這孩子一向視寧王為英雄,若是知道此事,也不知會做何感想。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臨近年底,門上來報,寧王府上的人在門口求見,胡嬌心裡還驚了一下,只道因為許清嘉查的案子事關寧王,這纔三天,寧王府就已經找上門來了。

  許清嘉被牟中良殿前保舉查案,當晚回去等孩子們都睡了,就將錢成鬱之死告訴了胡嬌,讓她多留心些小貝,免得這孩子傷心。

  武小貝只住了一夜,天亮之後就迴寧王府去上課了。胡嬌也不能守在他身邊,只能寄希望於這孩子如今已經成了半大小子,不比小時候般遇事驚慌。

  但許清嘉一大早已經走了,他這兩天都泡在戶部看捲宗,先看的是錢成鬱死之時,身邊泡在那些血泊裡的捲宗,完了又將錢成鬱房裡那些捲宗通通看了,總共花了一日功夫。

  此後一日跟著仵作去驗屍,一起查案的數位大位吵的不可開交,許清嘉覺得腦仁都要被這幾位吵炸了,考慮著再這樣發展下去,不等案子查清楚這幾位大人說不定都要打起來。

  臨近年底,倒黴的接到這個案子,查案的幾位都覺得晦氣不已,只盼著盡早破案,又因為事涉寧王,偏寧王盛寵,處理起來就更為棘手,查案的幾位索性趁著辦案時候吵一吵,發洩發洩心中壓力。

  三司官員都是多年辦案辦老了的,多有默契,只除了今年秋新近入職的傅開朗之外。

  旁人吵架,傅開朗與許清嘉觀戰,順便交流下案子的進展,倒好似迴到了雲南郡共事之時。

  許家這裡,胡嬌吩咐下人請了寧王府的人到前廳待茶,自己略微收拾了一番纔過去了,到了之後纔發現,原來今日來的竟然不是男僕,卻是一名婆子帶著兩名丫環前來,說是寧王妃有請。

  寧王妃與胡嬌素無交集,而且她自來到長安城之後,一直閉門不出,與京中各府上眷屬都沒有來往,與寧王妃就更沒有什麼機會見面了。想不明白寧王妃這是鬧的哪一出?!

  難道是武小貝回去之後出了什麼事兒

  直到跟著寧王妃派來的丫環婆子進了寧王府,胡嬌還在猜測寧王妃請她過府一敘的原委。

  寧王妃其實前些日子就想見一見胡嬌了。自她孃家人打發了人來回她消息,只道許清嘉在外官聲不錯,但這位許夫人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許中丞上任數月,許夫人竟然從未在任何圈子裡出現交際過,不但不知其為人,就連其相貌也不知。而知道許夫人性情以及相貌的無非就是傅開朗家中夫人,以及京兆尹家中的夫人。

  寧王一系跟國舅一系就算沒有什麼仇怨,可是天生的立場就註定了平日不會有深交,就算寧王妃孃家夫人們出門應酬,碰見了傅二夫人,至多是打個招呼,卻不適合做交換情報的親密之舉。

  至於韓夫人,那一位如今家中兒女均已嫁娶,大事早畢,又加之韓南盛坐在京兆這位子上,每個月總要處理幾起權爵子弟的案子,也算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職位,於是韓夫人基本上也是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就算是寧王妃的孃家人想要去打聽,也苦於沒有門路。

  貿然拜訪,然後去打聽旁人隱私,卻是至為尷尬之事,韓夫人也不見得說實話。

  這等事情總要兩家成了知交,纔好打聽。

  倒是中書令府上的千金,已經出嫁的賈繼芳在外作客的時候提過一句:「來了長安城中一次都未出現過,想來定然是醜的不能見人了!」

  賈繼芳如今兒女雙全,丈夫也被她拿捏在手裡,只除了官職一直不曾升上來,倒也過的不錯。

  寧王妃孃家派來的婆子道:「……興許這位賈孃子正中事實也未可知呢?」不過大傢私底下都會暗笑:賈繼芳就已經夠醜了,如今生了兒女又管不住嘴,倒是愈發的胖了,坐在那裡就跟座肉山似的,滿長安城的官眷們裡去打聽打聽,這麼胖的她是頭一位。

  那婆子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公允的話:「就算是許夫人醜,應該也及不上賈孃子吧?」不然這位中丞大人當初何苦拒婚?

  寧王妃要關註的不是許夫人醜不醜,而是許夫人性格如何?

  以前隔的遠,武小貝又回來了,她倒沒所謂,只要防著武小貝就好了。可是如今武小貝養母來到了長安城,自從武小貝隔三岔五出府外宿,她心中就開始不安了起來。

  寧王也向她約略提過,只道讓她不必擔心,武小貝出府外宿定然是去了許府。

  寧王妃哪裡是擔心武小貝的安全啊?她只是擔心萬一這位許夫人是個爭強好勝又好教唆的,武小貝被她教唆的起了壞心就麻煩了。

  這纔有了請胡嬌過府一敘之事。

  胡嬌坐在寧王府正院的花廳裡,喝了一口丫環斟上來的熱茶,靜靜坐著等待寧王妃,雖然仍在猜測寧王妃請她前來之意,可猜來猜去,無非就是錢成鬱之死與武小貝,這兩點她都沒有什麼好與寧王妃交流的。

  前者是公事,她也不甚清楚,就算清楚也不好多說什麼。

  後者是私事,可是小貝與嫡母之間的關系卻輪不到她來插手,萬一適得其反就不好了。

  正想著,花廳門口響起了腳步聲,胡嬌放下杯子站了起來,但見廳門口逆著光走來一名婦人,年紀應該在四十左右,端莊秀美,見到她先是一笑,等胡嬌向她行過禮之後纔道:「許夫人何必多禮?快快請起!」

  胡嬌只是笑笑,與寧王妃分賓主而坐,靜等寧王妃開口。

  自寧王回來,寧王妃應酬漸多,每有官員家眷前來,必定是開口奉承,拉近彼此的關系。況且前來攀附寧王的都是別有目的,不但自己親身上陣,也實行後院夫人外交。

  寧王妃打量許夫人,見她身量纖長,膚色瑩潤,竟然是個十分秀美的婦人,聞聽她的長子比大郎大了三個月,想來她應在三十出頭,但細瞧她模樣,似二十出頭的婦人一般,年輕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見許夫人遲遲不肯開口,寧王妃只得開口,也不過是些閒話家常,就連武小貝都沒提一句。倒頗令胡嬌驚異:這一位請她來到底想做什麼?

  就算是想拉攏許清嘉站隊,也不必這麼迂迴吧?

  直到被寧王妃端茶送客,胡嬌還沒明白寧王妃之意。寧王妃對她倒也算客氣,只道自己在王府寂寞,盼著胡嬌多上門走動走動。還讓婆子去提了一盤點心來給家裡的孩子吃。

  胡嬌謝過了她,跟著婆子出來的時候還在想,寧王妃這話假的厲害。她一個王妃有什麼事情需要跟自己這位素無交集的官員之妻所說?況且中間還隔著一個武小貝。

  她哪裡知道這只是寧王妃想親自見一見她,也好給自己吃一顆安心丸。

  只等許夫人的身影從正院裡出去了,寧王妃纔問身邊的心腹嬤嬤:「秦嬤嬤瞧著,這許夫人如何?」

  「不好說!只是瞧著許夫人這眉眼,又聽說許中丞府裡再無旁的婦人,總讓人覺得這許夫人性子剛烈不摺,悍妒不容人……」

  那婆子的話音纔落,寧王妃的臉色便變了。

  許夫人如果是位性子綿軟容人的,寧王妃還沒什麼可擔心的。可偏偏她是個性格剛烈的,就算這心腹秦婆子不說,她也想到了這一點。

  武小貝跟著她生活了十年,不會一點沒學到。

  不見許夫人,寧王妃心不安,可是見過了許夫人之後,寧王妃心裡就更不安了。

  胡嬌可不知寧王妃這些曲裡柺彎的心思,而且壓根沒想這麼多,跟著婆子從二門裡出來,恰撞上迴府的寧王。二人撞了個正著,倒都愣了一下。

  細算起來,兩人都三年未見過面了。想當年寧王還是意氣風發,帶著戰場之上磨礪出來的肅殺之氣,而如今卻是滿身鋒芒內斂,竟然瞧不出當年一絲兒飛揚之氣。

  胡嬌向他行了一禮,寧王似還有些恍惚,三年不見,她倒還如舊時一般,就好像這三年時光在她身上不曾留下一絲印記。如果非要說有什麼變化,那也只能是更見風韻了。

  見她行完了禮就要走,寧王忙道:「許夫人等等——」

  胡嬌便停住了腳步。她總覺得在寧王妃派來的婆子的目光註視下,與寧王說話總有種不太自在的感覺。

  「王爺還有何事?」

  匆忙之間,寧王哪有非說不可的事情?不過是隨口而出,喚住了她纔覺唐突。

  「小貝常去府上叨擾,給夫人添麻煩了!」

  提到小貝,婦人的眼神便立刻柔軟了下來,「王爺說哪裡話!」忽而目中含憂:「王爺最近有點麻煩事兒,還是讓小貝閉門讀書別出去的好。那孩子心思重,萬一聽到旁人誹謗王爺,心下不憤就不好了。」

  武小貝現在不但自己出門玩,還三不五時帶著許小寶許珠兒一起去逛街,有時候也帶著寧王府的宏哥兒。如今就連武宏對許小寶與許珠兒都熟悉許多,且與他們兄妹倆處的十分融洽。

  武宏這小子鬼機靈,總覺得兄長待許家兄妹大有不同,他自己在許家兄妹面前就更乖巧了。

  寧王眸光一閃:「夫人難道不覺得錢成鬱是我下的手?」就為著錢成鬱之事,最近今上已經讓他暫停了清查戶部。

  胡嬌頓時樂了:「王爺有這麼笨嗎?就算想讓錢成鬱死也有一百種死法,何必非要他死在公署裡呢?再說死了一個錢成鬱又能抵什麼事呢?難道陛下就不會繼續讓清查戶部了嗎?」

  這事兒許清嘉看完捲宗回來也與她討論過,夫妻倆都不相信此事乃是寧王所為。

  寧王面上便帶著笑意,看著她一步步走遠了。

  先頭引路的婆子也是寧王妃的心腹,沒想到胡嬌與寧王說話這麼隨便,可見二人非常熟。那婆子迴頭,還看到寧王站在原地不動,隔的遠了神色未明,她心中頓時湧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寧王卻是纔從宮裡出來,迴府之後想著正好去後院一趟,讓寧王妃最近最好少出府,也少接人帖子,哪知道就碰上了胡嬌。進了正房之後,便問起寧王妃:「方纔瞧見了許夫人,她怎的來府上了?」

  寧王妃頗有幾分心虛,不好意思開口向寧王承認她請了許夫人過來,就只為瞧一瞧她會不會是那種教唆小貝爭鬥的婦人,況結果並不如意.

  「這不是大郎老往許府跑嗎我做嫡母的就想謝謝許夫人照顧他。」

  寧王便不再多問。

  寧王妃還不知外面已經漫天風雨,只瞧著寧王這幾日倒閒了下來,還有空迴後宅陪妻兒吃晚飯。就連曜哥兒見到他也非常高興,只不過這孩子不似武小貝小時候那般頑皮,被寧王妃教養的很是知禮,心裡面再高興,見到寧王也是一闆一眼的行禮。

  又過了兩日,便有禁軍闖進寧王府來,將寧王押走,送進了天牢。

  彼時寧王妃還在後院盯著曜哥兒寫功課,聽到前院來人傳旨,也不當一迴事。

  寧王府這三年接過無數聖旨,有些是需要全家出迎的,有些聖旨寧王直接跪接就完了。不想門外丫環跌跌撞撞跑了進來,神色蒼惶:「孃孃,外面……前院王爺被押走了……」

  寧王妃蹭的站了起來,聲音都顫抖了,帶著不自覺的驚慌:「怎麼了?」聯想到寧王曾經說過的,讓她最近帶著孩子們閉門讀書,不要出門應酬,寧王妃的心就一沉再沉。

  敢是寧王出了什麼事兒?

  她以前活的日子就跟頭頂常懸著一把刀一般,總是提著一顆心過日子。自寧王迴到長安之後,凡事有男人可以依靠,纔覺鬆了一口氣。況下膝下又有了兒子,整個人都挺直了腰身過日子。哪知道纔過了三年好日子,竟然就出了這等事。

  「說是……說是王爺事涉謀殺朝廷官員……」

  寧王妃一下子軟軟朝後倒去,半天軟倒在榻上爬不起來,「王爺這是做了什麼啊?!」安穩日子纔沒過多久,什麼事情需要他動刀動槍?這又不是邊疆,而是長安城啊!

  曜哥兒扔下筆去扶她:「母妃,你怎麼了?母妃——」孩子一聲聲的呼喚讓她瞬間清醒,看著孩子驚慌的眉眼,寧王妃將曜哥兒抱在懷裡,頓時淚如雨下。

  總歸都是她命苦!

  有句話她一直不曾向別人提起過,哪怕是自己的親孃都不曾說過,其實當年成親的時候,她對寧王還有著一腔少女的情思,可是後來隨著夫妻分隔日久,而寧王在邊疆殺人越多,身上威嚴越重,她心中就對寧王有了莫名的恐懼,總覺得他帶著滿身的煞氣。

  府裡還有曾經去過夷邊的婦人們,提起寧王在戰場上一身血淋淋的回來,幾乎嚇去了她們半條命,再聽軍中士卒提起王爺在戰場之上殺人的利落手段,回來與寧王妃聊起來,寧王妃就覺心頭苦澀。

  她總覺得自己多年不曾生出兒子來,焉知不是寧王殺孽太重之故?

  因此,自曜哥兒生下來滿了三個月,她就在正院後面闢出來三間做了小佛堂,早晚一柱香,保佑曜哥兒平安長大,也用以消解寧王的殺孽,免得給兒子帶來厄運。

  寧王清查戶部之事,她是知道的。當初就覺得此事不討好,恐怕會讓朝中文武眾臣乃至地方官員記恨。可惜這事是今上下旨,就算是寧王妃有心反對,也做不得數。

  如今倒好,寧王查的不耐煩,竟然將朝廷命官給殺了!

  「你可知,王爺殺的是什麼人?」

  「……聽說是戶部的一名侍郎,被一刀割喉,死在了公署裡……」

  寧王妃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又覺這種利落的殺人手法也只有寧王這種在戰場之上殺慣了人纔能做得出來,心裡頓時充滿了絕望!

  她正哭著,周側妃已經帶了宏哥兒闖了進來,母子倆都似受了驚,見到寧王妃就跪了下來:「王妃,這可怎麼辦啊?」一家子婦孺,如今可就指靠著寧王妃了。

  寧王妃還想問問別人怎麼辦呢。她如今也失了方寸。

  前院裡,武小貝就站在方纔寧王跪下接旨,被禁軍押走的地方沉默不語。今日前來傳旨的正是許清嘉。

  三司的幾位大人將寧王乃是嫌犯之事報了上去,傅開朗與許清嘉自然也在場,今上大怒之下當場下旨要拘禁寧王,許清嘉年紀輕,便讓他跑一趟腿。

  武小貝不曾想過,有一日親父會被養父傳旨,押往天牢,若非親眼所見,旁人講給他聽他都未必明白。

  永喜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見他不言不動已經好大一會兒了,今日起來天就沒晴過,這會兒漸漸飄下雪來,很快將少年的肩頭落白,他上前去拉武小貝的手,「小郡王,不如先迴屋去暖和暖和,咱們再慢慢兒打聽!」

  武小貝也不知道是不是站的久了,整個人都帶著幾分僵硬,似乎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永喜哥哥,你說我父王會殺朝廷官員嗎?」

  永喜心道:朝裡的事兒我哪裡知道!不過為著把這小爺哄進屋裡去,他只能順著小貝的思路走:「王爺是驍勇善戰的大英雄,怎麼會無故殺了朝廷命官?」

  武小貝似從他這句話裡汲取了力量,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對!你說的對!我父王怎麼可能殺了朝廷官員?!」可是很快他就沮喪了起來:「可是……可是許爹爹卻來傳旨,將父王押往天牢!」他站在原地,四顧茫然,竟然不知何去何從。

第一百三十七章

  許清嘉回府的時候,整個長安城都被籠罩在一片紛紛揚揚的大雪裡面。

  今日是許小寶的十三歲生辰,一大早起床的時候胡嬌就囑咐他晚上能早點回來就盡量早點回來。

  想到許小寶,就無可避免的想到了武小貝。

  他今日前去傳旨的時候,看到這孩子震驚的眼神,心中一軟,都有點想將他拉過來安慰的沖動了。不過身負皇命,身後又跟著禁軍以及宦官,卻不是安慰他的好時機。

  走到半道上,他去筆硯齋挑了一套好的文房四寶,凖備給許小寶做生辰賀禮。纔進了門,東西還沒放下,許小寧就跟炮彈一樣沖了過來,「爹爹——」

  許清嘉在二門處下了馬車,身上落了一層雪,還帶著浸體的寒氣,哪裡敢抱這小子,忙往旁邊一閃,在許小寧撲了個空快摔倒的同時,一把從後脖領將他提住了。又因為身高關系,這一提之下……許小寶就四腳懸空了。

  胡嬌忙過來將哇哇大叫的許小寧接了過來,「爹爹身上冷,小寧等爹爹換完衣服再抱啊!」小傢伙在她懷裡撲騰,竟然越挫越勇,就想爬下去跟許清嘉玩。

  許清嘉見這猴子一樣不得消停的小傢伙,只能快速去屏風後面脫下官服換了便裝,又有丫環打了熱水來洗漱,覺得身上暖和一點了,纔接過還在胡嬌懷裡不斷撲騰的許小寧。

  「小寶跟珠兒呢?」

  「小貝來了,在小寶院裡呢,來的時候臉色都變了,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凍的嘴脣烏紫,永喜跟在後面勸了半日沒勸住。我給扒了外衣壓到小貝床上去暖著,又灌了兩碗姜湯,這會兒小寶跟珠兒在房裡陪他呢。」講了一圈,她這纔想起來問問:「怎麼我聽永喜說你帶著人將寧王給抓走了?」

  前幾日她還在寧王府見過寧王呢,怎麼瞧著也不像會明目張膽殺朝廷官員的人。如果寧王是那般張狂的人,當初何必前去戍邊?這麼些年低調的活著又是為了哪般?就為了今日的爆發?!

  說出去不管旁人信不信,胡嬌都不信!

  許清嘉頭都有些疼了:「這事兒說來復雜,不過憑我探查到的,人雖然不是寧王殺的,但恐怕還真跟他有幾分乾系。」

  胡嬌來了興趣:「怎麼說?難道寧王還能逼迫錢成鬱自殺不成?」她似忽然想起來一般:「說來說去,這錢成鬱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啊?你們不會連自殺他殺都沒搞清楚就定了寧王的罪吧?!」

  許清嘉苦笑:「憑我一已之力,就算想探查事情真相,也得給我時間不是?再說定寧王的罪,那也得是聖上來下旨。三司那些大人們要負責的只是探查事件真相。不過我倒覺得他們不見得關心寧王是不是被冤枉的,他們關心的應該是如何將寧王打倒在地。」

  「看來寧王人緣不太好啊。」胡嬌心有慼慼焉,「落井下石的人倒不少。」

  「我看了錢成鬱死之時房裡的捲宗,發現有些地方還真有問題。說到底還是戶部內務出了事,跟銀子有關,恐怕錢成鬱的死也跟此事有關。而寧王當初若是沒接了這差使,錢成鬱估計就不會死。但寧王治軍嚴謹,清查起戶部來毫不手軟,錢成鬱不管是知情者還是被人栽髒背了黑鍋,都不得不死。」

  胡嬌震驚的張大了嘴巴:「這麼說寧王這個年是要在天牢裡過了?這事兒……你瞧著陛下是什麼意思?」

  託錢成鬱的福,許清嘉最近面見聖上的機會是越來越多了,不似上朝站班一般離的遠遠的,而是在御書房裡面聖。

  「當年高中的時候,在金殿上還瞧著年富力強,哪知道這十多年過去了,再瞧聖上竟然老的厲害,帶著遲暮龍鍾之態。這幾日我一直在想,聖上是不是著急清查戶部,原本想著寧王是個強硬的,由寧王去清查戶部,得罪人的事兒寧王做了,將來還能給太子留個清明的天下。結果寧王雷厲風行,逼出了戶部的蛀蟲,這纔有了錢成鬱之死。就算不是寧王下手,聖上也要將寧王打下天牢,暫時平息一番戶部官員的驚慌之意。至於開年清查了一半的戶部還要不要查,那就不得而知了。」

  胡嬌聽那意思,寧王雖然身在天牢,但一時半會倒無事,遂放下心來,派人前去喚三個孩子前來吃飯。

  武小貝聽得許清嘉回來,心中便有幾分不自在,他冒雪前來,就是為著想要聽一聽許清嘉怎麼說,因此一直等到了許清嘉回家。

  等坐立不安吃過了飯,聽得許清嘉提起寧王在天牢裡無事,興許過幾日就放出來了,他就放下心來,凖備回家去。

  許清嘉的話他是信的,既然許清嘉都說了無事,那定然是沒什麼大事了。再聽得胡嬌安慰他:「你父王乃是大英雄,就算他要殺人,那也定然是找到了官員的罪證,用國法來辦案,而不是私下殺人,你別多想,回去好生睡一覺。」

  外面大雪雖停,可是天色已晚,不過寧王府畢竟是小貝的家,而今王府出了那麼大的事兒,就算胡嬌想留小貝住一晚再走,可是想想還是覺得時機不會,只能多派了幾個人用馬車送他回去。

  武小貝回到寧王府的時候,府門口的下人見到他,立刻便迎了上來:「這大雪地裡小郡王去了哪裡?王妃好幾次派了人來瞧小郡王回來沒。」

  他隨手賞了府門口報信的小廝,便帶著永喜往自己的院子裡走。就算要去見寧王妃,還是要回房去換件衣服。

  纔進了自己的院子,便見院子裡燈籠高掛,門口站著一排丫環婆子,竟然是寧王妃院裡侍候的人。瞧這架勢,莫非是寧王妃來了?

  自武小貝搬到前院之後,寧王妃一次也沒到過他的院子。院子裡站著的嬤嬤見到他便迎了上來,小心提點了他一句:「孃孃在房裡等著大郎呢,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了!」這是防著這少年一會萬一犯起倔來,在氣頭上與王妃擰著乾,氣著了王妃就不好了。她們這些身邊侍候的人也落不了好。

  小貝進去之後,向寧王妃行禮:「見過母妃。大冷的天,母妃若是想見兒,兒親自過去了,何需勞動母妃前來?萬一凍著了母妃,卻是兒子的不是了!」

  寧王妃冷哼一聲,「我倒是想叫你過去,可惜叫了幾次都不見人!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倒有心情去外面逛,真正是王爺與我的好兒子!」她說到後來,字字咬牙,全然不復平日和善。

  這一個下午,她哭完了又安頓好了兒子,等周側妃帶著宏哥兒走了之後便讓人召武小貝前來。聽說前來傳旨的官員竟然是御史臺的許大人,心中就一沉,哪知道左等右等喚不來武小貝,心中便起了怒氣,還想著寧王纔下了天牢,武小貝就不聽話了。

  丫環婆子向她說過,道是武小貝出府去了,可惜寧王妃就是不肯信,只當下面人搪塞她,便頂風冒雪帶著丫環婆子親自跑到武小貝院子來裡捉人。

  哪知道進了院子纔發現他果然不在,心中怒氣更甚。

  府裡出了這樣大事,他不但不到後院瞧一眼嫡母幼弟,竟然自顧著出府去了。眼裡還有她這個嫡母沒有?就算是出府也應該前去請示她一下吧?

  平日裝的多麼恭順,遇到大事就露了餡。

  寧王妃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可是越掐怒氣越甚,又因為熱茶換了一杯又一杯,始終不見武小貝的身影,她連晚飯都沒吃還沒等到這小子。一想到他在外面吃飽喝足,而自己卻在這裡乾熬著,就恨的不行,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夾槍帶棒。

  其實她是真錯怪了武小貝。

  平日武小貝出府起先也找她請示,不過寧王妃不將他的事放在心上,時間久了武小貝出府也只是派人去寧王妃身邊的嬤嬤處報備一聲。有時候嬤嬤瞧著寧王妃情緒好就會說一聲,逢著寧王妃情緒不好,連提都不肯提。

  今日武小貝驟逢大事,失了方寸,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胡嬌,他自己神思恍惚之下哪裡還記得要向寧王妃報備,連馬車都不知道叫的,只深一腳淺一腳一路走到了許府去,永喜勸了幾次見他神色茫然,也不敢深勸,只能護著他別在路上撞了人或者被過往的馬車給撞了。

  寧王府與許府又隔的遠,這一主一僕一路走過去就不早了,誰還記得要跟寧王妃報備?

  但她這話說的狠了些,武小貝便立刻跪下請罪:「兒子只是出門去打探消息,母妃息怒!」

  寧王妃緩緩起身,走到了他身邊,十三歲的少年跪下來也不矮了,身姿挺的筆直,目光無懼,毫不知錯,寧王妃瞧著肚裡怒氣翻滾,語聲卻越發的淡了:「你是說你去了許府打聽消息?」

  武小貝點點頭,還未再說許清嘉夫婦的寬慰之言,只道寧王過幾日大約就能出來,寧王妃便擡起手來,狠狠一巴掌掄在了武小貝的臉上,少年白皙的臉上立刻便腫出了一個巴掌印。

  「你父王還沒死呢,你就迫不及待的跑到許家去了,吃力扒外的東西!是不是打量著你父王殺了人,落不著好了,就沒人管得了你了?!我還沒死呢?!」

  武小貝就算是捱了打,其實也沒有與寧王妃起爭鬥的意思,但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提寧王殺人!寧王在他心裡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這話簡直犯了少年人的大忌,他猛然起身,狠狠將寧王妃推了一掌,寧王妃毫無防備,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小少年帶著駭人的氣勢直逼到她臉上去,暴喝一聲:「你再說!你再說一句我父王殺了人?!再說一句試試看!」

  在這個從來在她面前恭順的庶子的暴怒之下,寧王妃被他的氣勢所嚇,竟然朝後挪了一下,又省起這簡直是在助長武小貝的氣焰,立刻大喊:「來人,將這逆子給我綁起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武小貝倒也沒再鬧,他只是站在那裡,由著寧王妃身邊的婆子找了麻繩來,將他綁了起來,只是目光沉沉盯著寧王妃,渾不似個十三歲的少年郎,盯的寧王妃十分的不自在。

  寧王妃原本就在驚慌之中失了方寸,此刻見他這眼神,心裡頓時一陣後悔。她千防萬防,總想著怎麼防備都不為過,但武小貝回長安城這三年裡,也確實安分守己,對她恭敬有度,待曜哥兒也是保持距離。

  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忒的深沉,若非此次寧王出事,她做夢都不會想到武小貝竟然會有這般狠毒的眼神。

  「將他拖出去在雪地裡跪一個時辰,等他清醒了再將他關在自己房裡,好好煞煞性子!」

  寧王妃搭著貼身嬤嬤的手站了起來,輕撫了撫衣裙,又恢復了一派高貴淡然之姿。她是寧王府的女主子,無論如何,只要守著曜哥兒,總會有她的好日子。

  至於武小貝……他仰賴者,不過是寧王的寵愛而已。

  可惜他認不認現實,也不肯認清現實。

  武小貝被粗壯的婆子拎出去跪在了雪地裡,他脣邊還有倔強的冷笑,目送著寧王妃從他的房裡走了出來,裙邊掃過積雪,從他的面前過去了,只餘一抹寒香從鼻端掠過,消散了。

  他跪在冰涼的雪地裡,雙臂被反剪著,其實練了這麼多年的武,尋常兩個婆子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只是他篤定寧王沒有殺人,而且會回來,而寧王妃卻認定寧王殺了人,這種家人之間的不信任纔更讓他覺得心寒。

  正因如此,他纔不願意再大鬧下去,不願意就寧王一事與寧王妃再爭執下去。再爭執下去也毫無意義。沖動也只是一時,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他要在寧王府靜靜的等著父王回來!

  寧王妃走了之後不久,院子裡侍候武小貝的人都被永喜打發回房去了,他自己去房裡拿了一壺酒來,顛顛跑到兩名婆子面前:「大冷的天,媽媽們也喝點酒暖暖身子。瞧著這天兒,竟然又下起雪來!」

  原本已經在傍晚停了的雪,入了夜卻又飄了起來,又刮起了風,打在人臉上跟刀割一般。那兩名婆子互相瞧一眼,她們出來的時候雖然都穿著棉襖,可抵受不住入夜的寒,那眼神裡就帶了躊躇之意。

  永喜見狀,立刻就將酒壺往其中一名媽媽手裡塞:「天寒地凍的,媽媽們當差也不容易,萬一凍病了回頭又當不了差,也不耽誤事兒嘛!這會兒院子裡沒別人,難道小郡王還會跑去告訴王妃?!」

  這兩名婆子也知道永喜是小郡王從外面帶回來的,乃是小郡王身邊的第一貼心人,他肯定不會跑去告訴王妃的,方纔王妃與小郡王起了沖突,日後母子之間只有更遠著的,沒有更近的道理。

  兩名婆子交換個眼色,便接過酒壺各喝了好幾口,這纔覺得身上暖和多了。

  永喜見她們喝了酒,便立刻回房去拿了個厚厚的墊子來,凖備放到武小貝膝下。那倆婆子忙阻止:「王妃說了罰跪,哪有放墊子的道理?」

  永喜頗為振振有詞:「可王妃也沒說不能放墊子啊!」

  那倆婆子看看自己手裡已經喝了一半的酒壺,只能轉過頭去,假裝沒瞧見。

  永喜將武小貝膝頭的雪給拍乾淨,將墊子放在他膝下,又拿了大毛衣裳來披在他身上,自己站在他旁邊替他擋風。

  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倆婆子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自己沒瞧見了。

  她們在寧王府當差,還真沒瞧見過罰跪還能跪的這麼自在的。

  武小貝被關在了房裡,永喜卻是自由的,只因寧王妃未曾想起來要限製這院子裡下人的行動,永喜便一天一趟往許府裡跑。

  胡嬌聽到武小貝當晚回去就捱了打,頓時心疼不已。去醫館裡配了好的消腫化淤

  的藥膏來,當天就讓永喜帶了回去,並且讓永喜捎話給武小貝,讓他稍安勿躁,且勿與寧王妃發生沖突,只等寧王爺回來再說。

  她自己從小捧在手心裡的孩子平白捱了這一巴掌,倒比旁人打在她臉上還讓她心疼。

  永喜回去替武小貝塗了藥,又勸他:「我的小爺,你以後多長個心眼子,王妃孃孃那是對你防都來不及,王爺在了還好說,王爺如今在天牢,你非要上趕著跟她擰起來,她不打你打誰?!」

  「嘶——」武小貝吸了口冷氣:「永喜哥哥你手輕點!」過了一夜他想起來寧王妃的話還覺得心上發寒。

  「我父王雖然進了天牢,可是人卻不是他殺的,就連爹爹與孃親都說人不是他殺的,可是聖旨是皇爺爺下的,誰知道皇爺爺怎麼想的。母妃……她說的話也太傷人心了!她與父王可是夫妻啊!」

  同樣是夫妻,武小貝還記得許清嘉當年被罷官之時,胡嬌陪著他帶著孩子們一路南下,夫妻之間不離不棄。沒有回到王府之前,武小貝從來沒有想過夫妻之間,人心可以背離到這種地步,互相不信任到這種地步。

  永喜替他塗好了藥,端詳他臉上比昨日還要明顯的巴掌印,半張臉都快腫成豬頭了,可見當時寧王妃用力之狠,恐用了全身之力,「王妃手也太狠了!」他搖搖頭,「到底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瞧瞧王妃待曜哥兒的樣子,好歹小郡王也叫了她幾年母妃呢。」打起巴掌來可是毫不含糊。

  武小貝冷笑:「她與我父王可還做過二十多年的夫妻呢,都生了一兒一女呢。」

  天牢裡,寧王盤膝坐著,身上墊著厚厚的褥子,旁邊桌上擺著酒菜,囚室裡打掃的乾乾淨淨,還有獄卒在外面過來問安:「王爺可還需要什麼?」

  這些獄卒們都長著眼睛呢,進了天牢的也不都是死囚犯,也有轉頭就平步青雲的。只有等案子審完了定了罪,若真是要凌遲處理或者問斬的,到時候再怠慢也不晚。

  如寧王這等還未有定案的,他們是寧王結個善緣也不願意得罪的。

  寧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鬍茬,「不如藉你的腰刀一用?」

  那獄卒立時被嚇住了,「王……王爺,您這是……」在寧王閒閒看過來的眼神裡,那獄卒哆哆嗦嗦解下了自己的腰刀,雙手遞了過去,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

  聽說寧王爺進天牢是因為戶部侍郎錢成鬱之死,聽說是這位爺所為。這位爺可是位殺神,那可是上過戰場的,殺個把人還是容易?萬一他心裡不舒坦要拿自己開刀……

  那獄卒將腰刀遞出去之後,立刻朝後退了出去,一溜煙退到了十步開外,拿戒備的眼神看著寧王。

  寧王被他這眼神給逗笑了,抽出他這腰刀試了試刀刃的鋒銳程度,又在牢房的地磚之上來回磨了幾下,纔覺的差不多了,便向著自己的脖子比劃。

  「王爺——」那獄卒頓時被嚇的魂飛魄散,比之寧王要殺他洩憤還可怕,一頭撲進去就要搶刀,卻被寧王輕輕一腳就踹了過去,「乾什麼呢你?」

  那獄卒在幾步開外跪在地上向寧王磕頭求告:「王爺您千萬別尋短見,您若是尋了短見,小的一家老小都要抵命啊!就算您殺了小的,也別自尋短見啊!」

  寧王若是殺了他一個,家裡人不但能得些撫恤銀子,還能保住全家的命。若是寧王在他的看管之下死了……恐怕他九族都難活下去。

  那獄卒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淚,寧王被他給逗的大笑了起來,沒想到到頭來關心他生死的不是宮裡的父子兄弟,而只是個天牢裡的獄卒。雖然那也是因為事關這獄卒一家生死,到底是有人著緊著他的生死。

  他剛肅的面龐也柔和了幾分,「你且起來,本王不過是刮一刮鬍子。」然後,那獄卒就跪在地上,淚眼朦朧的看著寧王舉起腰刀開始刮鬍子,手段竟然十分純熟,顯然是拿刀刮鬍子刮習慣了。

  許清嘉與傅開朗前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還有心情拾掇自己,可見寧王心裡是一點壓力都沒有。他不由打趣:「王爺這是收拾收拾凖備在天牢裡過年嗎?」就從來沒見過用腰刀刮鬍子的。

  傅開朗則踢了那獄卒一腳:「蠢貨!還不去給王爺尋個刮鬍子的剃刀來!」見那已經被這一幕看傻了的獄卒擡頭朝他瞧了一眼,他立刻嫌惡的扭過了頭,全然是被那獄卒一臉鼻涕眼淚的給惡心到了。

  那獄卒見到傅開朗這樣子纔省起自己的樣子有多難看,立刻垂頭收拾乾淨了,這纔退了下去尋剃刀。

  原本這些利器是不會給天牢裡的嫌犯供應的,免得有個心理承受能力弱一點的想不開,案子都沒審完就自行了結。不過既然傅大人發了話,而對方又是寧王殿下,這獄卒也就不會再沒眼色的打推辭了。

  許清嘉與傅開朗今日前來,只是按例訊問案情,比如寧王與錢成鬱在戶部相處的所有經過,以及錢成鬱死的當日,寧王找錢成鬱說了些什麼,何時離開戶部,離開的時候錢成鬱是何種狀況等等。

  這些問題已經問過了好幾遍,可是每一次還是人從頭問一遍。只為了互相印證寧王是不是在說謊。

  而寧王的答案從來都是一樣的,他懶洋洋坐在那裡,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著,反倒是站著問案的許清嘉與傅開朗倒好似犯人一般,平白比他矮了一截。

  這一日問完了案子,從天牢出來,傅開朗看著天牢外面大街上已經被眾人踐踏的積雪泥濘歎氣:「我怎麼覺得,再這麼審下去,不但寧王在年前出不了天牢,就算是咱們也要進天牢去陪著寧王殿下過年了!」這兩日聖上的態度越來越強硬,每次將查案的幾個召到御前,一問案情進展,都會將他們罵的狗血淋頭。

  也不怪聖上雷霆震怒,馬上要過年了卻攤上了這麼一樁倒黴事,他能高興得起來纔怪呢。

  特別是近兩年,聖上越發相信方士之言,常請了宮外道觀裡的天師來宮裡講道佔卜,臣下都在暗地裡議論,卻沒人敢將此事提到明面上來。

  許清嘉與傅開朗分開之後,便按著自己在吏部查到的錢成鬱的捲宗,往錢家去了。他一路走過去,又順便買了些祭品,到得捲宗上寫的地方,愕然發現錢家竟然住在陋巷,巷子窄的恐怕連馬車都進不去。

  沒想到錢成鬱身為戶部侍郎,家裡竟然如斯潦倒。

  他還穿著官袍,在巷子口第一家問路的時候,那戶人家便向他指了下錢家,「巷子裡面左邊倒數第二戶人家。」

  踩著滿地的泥濘走進去,若非這靴子乃是阿嬌讓人凖備的厚底靴,恐怕此刻都要濕透了。許清嘉到得錢家門口,還未敲門便聽得院子裡的咒罵聲,「……你怎麼不去死啊?都是你……」卻是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連哭帶嚎。

  「……這不是有好日子過了嗎你哭什麼哭?」

  這話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著十分的油滑輕浮。

  然後就是撕打咒罵聲,似乎院子裡還有別人,總歸是錢家人鬧將了起來。

  許清嘉站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正尷尬著,院門從裡面被拉開,一個棉袍半邊衣襟都被撕破的年輕男子從院子裡沖了出來,頭發也被抓的散亂,瞧年輕二十出頭,他一邊胡亂將頭發抓起來往冠子裡塞,一邊回頭吼:「你們這是過上了好日子閒的!」看到身著官袍的許清嘉,頓時一怔。

  院子裡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就好像被誰剜走了心肝一般,許清嘉隔著那年輕男子身側瞧過去,卻是個蒼老的婦人坐在地上大哭,旁邊有個年輕的婦人正在勸著,院子裡站著兩名丫環正手足無措。

  「你是誰?」

  那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將頭發弄好了,這纔問許清嘉。

  「請問這是錢府?」

  年輕男子點點頭,樣子頗有幾分漫不經心,向他伸出了手來:「錢拿來!」

  許清嘉:「……」

  沒聽說上人家門來還有收錢的道理。就算是進了皇宮也沒人伸手要錢,何況是個小小的錢府?

  見許清嘉不解的眼神,那年輕男子立刻便將手縮了回去,「認錯人了認錯人了!」越過許清嘉,揚長而去。

  待那年輕人走了之後,院子裡的婦人們似乎纔看到站在門口的許清嘉,立刻有丫環迎了上來,不安的問:「請問大人您找誰?」

  「在下乃是錢大人在戶部的同僚,知道錢大人出了事,這纔過來探望的。可是府上似乎……」還沒有辦喪事的樣子。

  院子裡那坐在地上哭的婦人這會兒止了哭,將身上拍了拍,被她身邊年輕的媳婦子扶了起來,過來向許清嘉道謝:「……我家老爺如今還沒回來,家裡等著將他迎回來纔辦喪事!勞大人記掛了,家裡都是女眷,就不方便請大人進來了!」

  那婦人向著許清嘉深施了一禮,慌的許清嘉立刻側身讓過,又向她回禮:「錢夫人真是摺煞在下了。」論年紀,這錢成鬱的夫人年紀可不輕了,又是錢成鬱的未亡人,許清嘉年紀擺在那裡,哪敢受了她的禮。

第一百三十九章

  從錢家出來之後,許清嘉回望那窄窄陋巷,若有所思。

  方纔他向錢成鬱之妻提起可否需要幫助,捉拿從她家裡出去的那年輕男子,錢成鬱之妻面露難堪,沉默了一瞬纔道,那是她家兒子。

  許清嘉聞聽此言十分愕然。他記得錢成鬱乃是顯德十七年的進士,能熬到今天這一步著實不易,想來他的兒子也定然要走讀書入仕這條路,許清嘉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錢成鬱怎會將兒子教養成了這副德性?!

  當晚回去之後,許小寶再次受到了許清嘉的嚴厲督促考問,就連傻笑著的許小寧也被許清嘉拉過去握筆學寫字。若非胡嬌強烈堅持,不肯讓孩子在三歲以前開蒙,許清嘉都要給許小寧開蒙的打算。

  ——教養出個好學上進不長歪的兒子著實不易,他還是覺得要從小抓起。

  說起來,錢成鬱的兒子長成這般模樣,也是因為錢成鬱這麼些年疏忽了兒子的教養問題。

  錢成鬱之妻提起兒子來滿腹的心酸淚,還要道一聲「冤孽!」

  當年,錢成鬱發憤讀書,妻子剛有妊就赴京趕考,丟下家裡老弱婦孺,一門心思要出人投地。錢家家境本來就不好,錢成鬱到了長安城中頭一年卻並沒有考中,此後只得藉宿在城外寺廟裡繼續苦讀,這一藉宿就是十年。

  家中父母先後離世,而妻子還當他早已不在人世,還著兒子艱難度日。

  十年之後,錢成鬱高中還鄉,兒子都已經十歲了,學得一身無賴習氣,跟著街小的小混混度日,不但大字不識還有隱隱往鄉間潑皮發展的趨勢。

  錢成鬱自感愧疚於妻兒,待兒子便存了補償之心,此後往地方為官,雖然親自教養兒子,一則兒子三觀經過社會的淬煉,早不是無知小兒,尋常人難以勸服。二則他也下不了重手去教子,又有妻子在旁護著,便漸漸將兒子養成了個二世祖,於吃喝玩樂上精通,但於讀書上進一途卻是徹底的沒有興趣了。

  許清嘉待要再問,那錢家郎君見到他為何伸手就要錢,錢妻卻已經不再言語了,要關門送客。

  他去了一趟錢家,比不去還令人心塞。被胡嬌瞧出端倪,開解了半夜,纔終於放鬆了對許小寶的嚴厲管教。

  第二日傍晚,東宮有請。

  錢成鬱之死,震動整個大周朝。從宮裡到宮外,朝上朝下,無數人議論紛紛。就連民間也有無數個版本供說書先生來攬錢,唯獨東宮安靜非常。

  許清嘉到了東宮,自有人引著前去面見太子。

  他對太子也甚為陌生,只記得自己高中之時,太子面色蒼白,但為人十分溫雅寬厚,還與學子們交流學問,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太子是位身體不太好但十分好學的有為青年上。

  等真正見到太子,他纔有一絲奇怪的感覺。

  太子與他記憶之中的蒼白溫雅的青年已經有些微的不同,他面色紅潤,似乎瞧不出一點重病的樣子。猶記得外面還在瘋傳太子將不久於人世,而寧王喪心病狂,也是因為太子的病體給了他可趁之機。

  也不知道是哪一日,這種流言就傳的紛紛揚揚,甚囂塵上。

  許清嘉與太子見了禮,被太子賜座,謝過了座他纔小心坐了下來,「太子殿下召微臣前來,可是有事?」

  太子多年沉寂,聽說從不過問朝政,但凡太子一黨有何主張,皆是出自國舅府中。朝中眾臣多知此乃皇後的意思,與太子無關。

  太子端著杯茶穩穩坐著,面上帶著一絲淺笑,稍停纔道:「聞聽二表兄道許中丞乃能臣乾吏,又忠心耿耿,但最厲害的卻是博聞強記,本王近日無事,手頭有幾本孤本,便想著送於許中丞。」

  他一招手,便有宮人奉上放在盤子裡的孤本,許清嘉立刻跪了下來:「無功不受祿,不知道太子殿下……」他只是擡眼瞧了一下那孤本的封皮,便知此孤本價值,太子無緣無故送他孤本,委實讓他有些心驚。

  太子笑著親自扶了他起來,「瞧把許中丞嚇的,難道本王就這麼嚇人?不過是兩本書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本王只是聽說當初許中丞乃是二表兄申冤洗白,便生出一點惜纔之心罷了。」

  許清嘉此刻心裡已經在打鼓了,他被欽點協助查錢成鬱之死一案,寧王如今還在天牢裡,而太子卻單獨召見他,就算是為了案情進展,傅開朗與他知道的相差無幾,何必非要召他入東宮呢?

  太子這是單純的示好還是有別的意圖?

  那宮人將漆盤放在許清嘉方纔坐過的幾旁,默默退了下去,太子這纔歎道:「自皇兄入了天牢,本王日夜輾轉,也不知皇兄他在牢裡可好?」

  許清嘉雖然覺得這話有些怪異,傅開朗自然可以一五一十將什麼都告訴太子殿下,但太子偏要來召他問話,就更令人生疑了。不過面上卻不能推搪,仍是恭恭敬敬答道:「寧王殿下在牢裡一切安好!」

  太子便又是一歎。

  「皇兄自少年時代就戍守邊陲,這纔回來沒幾年就發生了這般大事,想來也是他命中該有此一劫。許中丞是個能乾的,案子如何進展,本王甚為關心,若是得閒了,請要煩請許中丞前來東宮告之本王一聲。本王就是個廢人,日日在房裡養病讀書,不能幫父皇分憂,如今又累的兄長受了牢獄之災……」

  許清嘉只能安慰太子:「殿下的身子要緊!寧王也只是一時困厄,必有開解之日,殿下不必憂心!」

  等他捧著被太子強賜的孤本從東宮出來時候,比之方纔入東宮之時心思更是沉重。

  太子的氣色看著與常人無異,若是十幾年前太子還有恙在身,但現如今卻瞧不出半點病疾。唯獨太子提起自己的身體來,那口氣似乎有些微妙。

  這由不得許清嘉多想:太子到底是真的病到不能替今上分憂,還是他「被病」的不能為今上分憂?

  皇家的事情,原本就說不清楚,而他如今一入長安,雖然初初衷是想著造福一方,但似乎現在做著的事情越來越背離了初衷。

  他將自己查到的錢成鬱之子見到他便討錢,而且問及街坊鄰居,錢成鬱之子乃是個賭棍,十分好賭,常被討要賭債的追到門上之事上報共同查案的幾位大人。

  原本錢成鬱乃是戶中侍郎,就算是報與京兆尹,也自有公門中人來管,但錢成鬱卻極好面子,只是一味壓事。

  幾位查案的最近都圍繞著錢成鬱是他殺還是自殺爭論不休,屍體已經被仵作驗過,也沒什麼異常之處,況且又是朝廷命官,昨日已經送到了錢家去,令他們自行處理。

  如今手頭的證據都沒辦法說明什麼。一天天被聖上催逼,大家幾乎都成了烏青眼。而許清嘉查來的消息無疑於是新進展。

  大理寺卿撫著鬍子道:「難道錢侍郎竟然偷盜戶部銀子拿去給兒子還賭債?」

  其餘兩位大人立刻跳起來反駁:「他真有這麼大膽子?!」

  許清嘉查了這些日子,此刻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錢大人沒有這麼大膽子,但旁人卻一定有。說不定錢大人這是替旁人背了黑鍋呢!一切的源頭是因為寧王爺清查戶部,纔有了這起命案,何不向聖上請求清查戶部,等查完了帳面問題,說不定就能找到錢大人的死因。」

  「荒謬!難道帳本竟然會殺人不成?!」

  許清嘉被人反駁,也毫無懼色。等到當日面聖,許清嘉提出重新清查戶部,更能查明錢成鬱死因,便有另外兩位大人反駁:「已經因為清查戶部而死了一個錢成鬱,誰能保證清查下去不會再死一個錢成鬱?」

  今上最近已經被這幾個官員鬧的恨不得全拉出去打一頓闆子,不過他也極想知道錢成鬱死因,只能按捺下性子聽下面幾位官員議論。

  許清嘉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許愛卿來說說,怎麼個查法?難道你就不怕再死人?」

  旁邊數位官員見今上表情,便各自默默閉口,聽得許清嘉跪下道:「聖上,寧王查了一段時間的戶部,便有錢成鬱之死。而微臣也看過錢成鬱房裡的帳冊,確有許多問題,只是過此次查的是錢成鬱死因,微臣就不曾稟報。但微臣一路查下去,發現自寧王查帳開始,錢成鬱之子在賭坊便輸了大筆賭債,最後卻沒有被追債,還有積銀繼續賭。」

  今上目色轉厲:「難道錢成鬱竟然拿了戶部的銀子去給兒子還賭債?」

  「陛下有所不知,錢大人就算是溺子,可為官多年,這點道理卻也懂得的。微臣是覺得這銀子未必是錢大人給兒子的,但也許……還真是戶部的銀子也說不定!」

  堂上頓時一片嘩然。

  「許愛卿何以見得也許是戶部銀子呢?」

  旁邊眾官員已經乍然色變,他們雖然查來查去也有心猜測,但戶部出現大問題,這事兒卻不該他們來說破。如果真有問題,那也是誰去清查戶部誰來負責向今上稟報。而他們只要負責將錢成鬱之死查明即可。

  偏偏許清嘉劍走偏鋒,不去查錢成鬱之死,卻要鼓動聖上清查戶部。到底是年輕啊,腦子不夠好使,人也不夠老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眾官員在心裡默默感歎,都自覺與許清嘉拉開距離,默默的離他站遠了一點,唯獨傅開朗仍舊站在許清嘉身後。

  他在地方為官多年,深知蛀蟲之害,許清嘉說的話正合他心意。

  數日來,這些查案的官員每次御書房,都戰戰兢兢,唯獨今日,許清嘉說完之後,今上竟然低低笑了,「沒想到死了一個錢成鬱就將你們嚇成了這般模樣!戶部的也是時候該繼續查下去了!」

  他話雖如此,卻也沒再吩咐什麼,只讓幾人退下。

  一路之上,傅開朗與許清嘉面面相窺,都不知道今上如今心裡的打算是凖備繼續讓他們查錢成鬱死因呢還是將他們推上去清查戶部。

  許清嘉忽想起一個可能:「陛下既然說這話,是不是就意味著他也知道寧王殿下是無辜的,可是還是由著大家的提議將寧王殿下下了天牢,由此來緩解清查戶部之時,朝臣們的焦慮呢?!」

  傅開朗雖然在地方為官,但傅家消息靈通,他聽得許清嘉此語,當即面色大變,匆匆告辭。

  國舅府裡,傅溫瞇著眼躺在榻上,心裡正在思謀著,便聽得門外的丫頭傳話:「大人,二爺求見!」

  傅溫睜開眼睛,看著二兒子匆匆從外面走了進來,他都不來開口,傅開朗已經揮退了丫環,「都下去吧,我與父親有話要談。」

  傅溫瞇了下眼睛,那一雙眼睛裡仍是精光四溢,「你這是纔從宮裡出來?難道是錢成鬱的案子有了眉目了?」

  傅開朗目光緊盯著傅溫,一字一頓:「父親,聖上說了凖備繼續清查戶部。」

  傅溫似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消息,頓時直起了身子:「不是在查錢成鬱之死嗎?為何又要清查戶部?」

  傅開朗見到傅溫這般舉動,目光裡都帶了幾分沉痛之色:「父親,你告訴兒子,錢成鬱之死與咱們家有沒有關系?」

  傅溫宦海沉浮,方纔只不過是沒想到能聽到這個消息,被兒子逼問,復又躺了回去閉上了眼睛,漫不經心道:「你也是在外面當過官的,執掌一方,怎麼跟為父說話呢?錢成鬱之死不是寧王所為嗎?」

  傅開朗緊握了拳頭,似乎是在隱忍著心裡漸漸竄上來的火,終於還是沒成功,再出口聲音都變了:「父親也知道錢成鬱之死雖然與寧王清查戶部有關,但確實不是寧王所為。卻還要暗中授意朝臣向聖上進言,將寧王打入天牢!父親,你這樣逼迫聖上又有何謀?聖上是將寧王打入了天牢,可反過來說,也可以說是聖上在保護寧王!」

  傅溫睜開眼睛,怔怔瞧著面前的兒子,似乎是重新認識了他一般。

  「這個你都能想到?!」

  傅開朗語氣沉痛:「父親,這些事情似許清嘉那等不知朝堂隱祕的官員就算是猜 ,也只是隱約猜出來一點,卻不敢肯定。可是父親,兒子身在傅家,不能眼睜睜看著您一手將傅家帶入深淵!」

  傅溫似乎被傅開朗這句話給強爆,揮手將榻旁小幾之上的茶壺茶盅掃下地,怒瞪著傅開朗:「逆子!為父一手將傅家推上頂峰,輪不到你在這裡指頭畫腳!」

  傅開朗被茶壺砸中,半身官袍都被打濕,十分狼狽,此刻又跪在地上,但他腰背挺的筆直,眸光裡分明是不贊同傅溫的說詞。

  傅溫見兒子未能被他砸醒,也知道傅開朗自成年之後便自請調任地方,多年在外為官,這個兒子向來與他有點說不到一起去,不似長子與他同氣同聲,能他的話從來百分之百的聆聽,從無反駁之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伸腳踹走傅開朗:「滾滾滾!滾出去!老子費心巴力將你從地方調任到長安,可不是讓你回來指手劃腳,指責為父該如何處理事情的。你既然不願意聽從為父的話,就滾回你的地方去!改日我就向陛下請示!」

  傅開朗重重磕下頭去:「父親!求您了!」求傅溫什麼,他卻不開口。也不知是求傅溫將他調走,還是求傅溫在政治上多多考量。總歸都不是傅溫願意聽的。

  傅溫房裡侍候的丫環聽得接二連三的響動,傅開朗狼狽的從國舅爺的書房門被攆了出來。

第一百四十章

  五日之後就是除夕,難得許清嘉今日回來一身輕鬆,就連胡嬌也看得出來他不似前些日子心事重重。

  「難道寧王從天牢裡放出來了?」

  胡嬌十分高興,寧王從天牢裡出來就意味著小貝也可以出來了。永喜自己雖然能出府,但小貝這些日子卻被圈禁在府裡,半步也不能踏出去。院子裡守著四個彪形體悍的婆子,就防著他跑了。

  其實他若是真要強硬的闖,也未必闖不出來。只是從寧王府裡大鬧出府,以後還要不要回來?!

  胡嬌對著永喜囑咐了又囑咐,生怕這孩子一怒之下鬧將起來,將來在寧王府日子過的艱難。

  橫豎他是庶子,將來是要分府另過的,只不過在未成年以前還得在寧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到底還是給彼此留點臉面纔好。

  永喜將這話捎給武小貝,他嚼著永喜從許府裡「偷渡」回來的肉乾,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寧王妃打的巴掌印子早就沒了,一點也沒有前些日子的憤懣不平之色。比他這個整天跑腿的氣色還要好。

  「這肉乾吃著好,你讓孃親再給我多送些來,抵餓。」

  永喜心道,我的小爺,這肉乾是抵餓,可你也並沒拿它當飯吃,府裡廚房送來的飯菜還是一頓不落。明明是這肉乾味兒足,吃起來就停不下來,還要說這麼可憐,好像在王府裡關起來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少不得夫人聽了這話還要心疼,多送些來呢。

  他聽夫人說這肉乾是用了香料醃透了纔烤乾的,做起來比較麻煩,但孩子們都愛吃,只是吃多了兩腮都要發酸,也難為武小貝被關在房裡,閒的專門來磨牙。

  這幾日許小寧就只在嘴巴裡含一小塊一點點嚼,而許珠兒正趕上換牙,壓根咬不動,只能吃肉糊糊,看著肉乾饞的只流口水。

  這會兒桌上就放著一小碟碼的整整齊齊的肉乾,切成小指粗細的長條,許清嘉拈了一根來嚼,也不忘回答老婆的話:「我估摸著寧王今年是要在天牢裡過年了。聖上似乎沒提過要將他放出來。」

  胡嬌一歎,寧王在天牢裡過年,那小貝就只能關在寧王府過年了。她還想著好幾年沒一起過年了,要是今年寧王出來,小貝說不定哪天也能來家裡過年呢。她還讓廚子凖備了許多小貝愛吃的菜色。

  「怎麼就不肯放出來呢?」

  這個事情比較復雜,而且誰也不知道今上心裡是怎麼想的,許清嘉也不能回答老婆。

  一時裡傳了飯來,全家人熱熱鬧鬧鬧坐在一處吃完了飯,稍微消化消化,許清嘉便開始查問兒女功課,又拉了許小寧在身邊讓他背詩。

  雖然字不必寫了,但背背詩文也是可以的,胡嬌倒也不攔著父子互動。

  事實果然如許清嘉所料,直到了除夕,寧王還在天牢裡呆著,看來他這個年果然要在天牢裡過了。

  許清嘉與傅開朗在除夕這天特意叫了一桌酒菜,親自送往天牢,順便與寧王做案情的最新溝通。

  寧王見到他們來,倒十分高興。他身上今日穿著新衣,面前也擺著一桌酒菜,又見許傅二人也提著酒菜,便招呼他們入席:「來來來,一起坐著吃點兒!這是府裡剛送過來的。」

  寧王妃派了人送了酒菜新衣過來,寧王還問起孩子們,那僕人沉默了一下纔道府裡的小爺們都很好,聽聞他出事之後,敏郡主還回王府去探望過王妃孃孃。

  寧王何等樣人,立刻便從這僕人的話音裡嗅出了一點不同尋常。若不然他為何沉默。 不過如今他自己在天牢,又不能出去,便只裝不知。

  許清嘉與傅開朗便進了天牢,與寧王告了罪,各自在條凳上坐了。

  傅開朗笑道:「想來寧王殿下這裡是天天有客至,上次來也只有桌子,沒想到這次連條凳都凖備好了。」

  寧王頓時也玩笑感歎:「可不是!自從夷邊回到長安城,一時半刻都不得閒。本王總想著找地兒清靜清靜,都躲到天牢了也不能清靜。」這是自今上將他打入天牢,便陸續有人前來探望。

  而這些人所求,寧王也心中有數。

  許清嘉與傅開朗陪了寧王一杯鬆葉酒,又挾了一筷子炙鵝吃了,這纔道:「王爺是大忙人,聖上這不是瞧著王爺累的慌,這纔想讓王爺清靜清靜嘛。」

  寧王忍不住大樂:「許中丞也學會玩笑了!」想當年這人多實誠啊,在官場打磨了十來年,也學了些圓滑手段,這句話不但遮掩了今上不信任他,為壓下臣子言論便將長子投入天牢,還順便圓了他們父子之情,倒好似今上此舉乃是疼他。

  況且,有了許清嘉這句話,他便知道自己今日是離不開這天牢了,看來這年也要在牢房裡過了。他心中湧上微微失落,到底……他只是父皇手中一枚棋子而已。

  可是很快,這些情緒都被許傅二人帶來的鬆葉酒給壓了下去,連著灌了幾杯之後,肚腹之間暖洋洋的,憶起當年醉臥沙場,還忍不住敲碗唱了兩句軍歌。

  許清嘉與傅開朗雖然不曾有機會馳騁沙場,可到底也是在雲南郡守衛戰裡拼死苦守過城池的,聽得寧王歌中豪邁之意,忍不住拿著筷子敲著酒碗唱和,直引的獄卒探頭探腦的來瞧,暗暗咋舌。

  寧王喝酒喝到醉倒也不奇怪,酒入愁腸愁更愁,他好端端一介皇子大過年都不能回家,要留在這幽冷陰沉的天牢,這兩位審案的大人倒是更為奇怪。與寧王在天牢裡歡聚一堂,太也奇怪!

  許清嘉喝得醺然,環顧四周,雖然這間囚室被打掃的很乾淨,到底常年不見日光,空氣裡總透著股黴味兒。可大約寧王在外帶兵,行軍打仗吃過各種苦楚,安居囚室居然鎮定如常,頗有穩坐金堂之姿,倒讓他自愧不如了。

  這一場酒喝到三個人都有了些酒意,寧王是直接倒回床上去睡,許清嘉還記得替他拉開了被子蓋好,這纔與傅開朗離開了天牢。到了天牢外面,冷冽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還隱隱帶著慄子的甜香味兒,似乎瞬間從一個世界到達到另外一個世界。

  許清嘉緊走兩步,到了街對面去買慄子,傅開朗緊隨其後跟了過去,從他手裡搶了一袋慄子,「我今兒沒帶銀子,改日給你啊!」徑自登車而去。

  許清嘉:「……」

  他發誓傅開朗是故意的!

  就算他自己沒帶銀子,可他身邊小廝總帶著銀子吧?那小廝看到他這般無賴跟許清嘉搶慄子,都有幾分呆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許清嘉的錯覺,總覺得這幾日傅開朗似乎心情極為不好,倒好似受了什麼打擊一般。

  不過就算他問了傅開朗也未必肯說,許清嘉也就懶的問了。

  他回到家的時候,永喜還沒回去,胡嬌正將家裡做的各種小吃裝了滿滿一提盒,好讓永喜提到寧王府去。

  許清嘉見狀,將自己懷裡揣著的慄子取了一袋給永喜:「這個給小貝帶過去,告訴他寧王在牢裡挺好,有酒有菜,這會兒已經睡下了,讓他不必擔心。過完了年用不了多久,應該就會出來了!」

  永喜回去之後,悄悄兒將這消息告訴了小貝,喜的他在房裡接連翻了好幾個筋鬥,又揪著永喜再次確認:「爹爹真這麼說?父王過完了年不久就能出來?!」

  永喜也知道他最近睡的不好,白天瞧著無事人一般能吃能睡,可是越到過年就越急躁,便笑著寬慰他:「大人奉旨查案,既然大人說了那就定然是這樣了!」

  寧王年後不久要出來,這只是許清嘉的猜測,拿來安慰小貝。不過小貝自覺掌握了最新消息,看到寧王妃派來的婆子,也沒先前那麼憎惡了,心裡還想著,等寧王從天牢裡出來了,看她們還敢不敢守在這院子裡。

  不過許清嘉的預測只對了一半兒,寧王確實年後春三月裡沒放了出來,不過宮裡舉行了除夕宴,過完了元宵,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會,太子終於站了出來,打破了歷時數年的太子病弱不能理事的傳聞。

  顯德三十二年的初春,寒意未退,宮中牆角處積雪還沒消融,整個長安城還沉浸在節後的餘慶之中,太子殿下穩穩的一步步走在大明宮裡,從蝸居了數年的東宮書房裡走了出來,投入到了長安城這座巨大的名利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纔過完了年,許清嘉暫時回到了御史臺繼續蹲班,似乎年前的那件案子已經與他無關了。但是等到年後的再次大朝會,今上卻欽點了太子徹查戶部,左膀右臂乃是許清嘉與傅開朗,另有戶部尚書宋璟以及戶部一乾人員協查。

  太子殿下就站在文官之首,以往寧王就站在對面武官之首,不過如今寧王還在吃牢飯,他也許是沒想到自己上朝之後領的第一份差使竟然如此棘手,愣了一下纔出列跪下領旨。

  宋璟以及傅開朗許清嘉依此跪在了他身後不遠處。

  高坐在御座上的帝王離的太遠,而匍匐在他腳下的兒子以及臣子們都不敢直視天顏,因此沒人瞧得清這一刻帝王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國舅傅溫就站在太子身後,垂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象笏,前拙後直,乃是三品以上的形製。他牢牢握著手裡的象笏,就好像自己想要牢牢握住的一切,如非必要是壓根不願意放手的。

  從金殿上出來的時候,韓南盛向許清嘉奉送一個保重的眼神,口裡卻道:「許中丞真是年少有為啊!」

  許清嘉對這位老上峰當真是無語之極。

  他脫了身,爬上岸去就看著自己在水裡撲騰,明明風高浪險,說不定一個浪頭打過來不但自己小命玩完,就連家小都有被連累的危險,怎麼感覺老上峰自從進了長安當了府尹以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極打多了,如今人品是越來越不厚道了。

  「下官比不上府君大人睿智*!」他淺笑,連稱呼也用了舊時,頂好是讓這位老上峰檢討一下自己如今在人品上的疏失。

  韓南盛卻似乎不慾與他這等年輕要爭意氣,笑的意味深長加快了步子走了。

  從這天開始,許清嘉就算是暫時跟著太子乾了。

  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在書齋裡悶太久了,做起事來很是拼命,他接到徹查戶部旨意的第一天,就帶著人將整個戶部公署都圍了起來,然後組織人員查帳。

  他帶過去的東宮僚屬以及許清嘉傅開朗從那天開始就吃住都在戶部,至多讓人傳個話回去捎個換洗的衣服來。

  最近戶部堪稱六部裡面最熱門的地方,每日外面都候著一幫下僕,專等著裡面的差役出來傳話,比如「某某大人家的在不在?某某大人要換洗衣服……」之類。

  永祿與永壽就輪班在戶部門口值守,防著許清嘉需要什麼。

  胡嬌隔一日便讓人給送換洗的衣服進去,一起送進去的還有湯水點心,肉乾之類,也一直沒接到過許清嘉的只言片語,直過了一個月,許清嘉纔從戶部被放了出來,就跟坐牢似的,終於回到家了。

  孩子們一個月沒見過爹,頓時都樂瘋了,特別是許小寧,再也不覺得每天晚上被爹爹逼著背詩厭煩了,撲上去就要求抱抱。中丞大人被孩子的熱情給感動了,抱起許小寧來就親,然後就被嫌棄了。

  「孃,爹爹好臭!」許小寧扭頭向孃親求救,執意要掙脫爹爹的懷抱。

  胡嬌:「……」

  許小寶與許珠兒都湊過去在許清嘉身上聞了聞,就跟在他腳邊打轉的狗狗一般,聞完了倆孩子也嫌棄的從他身邊走開了,委屈的到胡嬌身邊:「孃,爹爹味道好怪!」

  偏許清嘉還要抱著許小寧不放,自己擡起袖子來聞聞,「沒臭啊?真有那麼臭?!」

  孩子們齊齊點頭,許小寧還捏住了鼻子極力扭過了身子,一副恨不得離他遠遠的模樣。

  「臭小子!爹爹都沒嫌棄你呢,你竟然敢嫌棄爹爹!」遙想當年這三個小傢伙還是小肉團子的時候,他常半夜起來給擦屎擦尿,如今卻已經輪到他們嫌棄自己了。

  中丞大人表示很傷心!

  戶部雖然能提供暫時休息的地方,但想要沐浴卻是不能夠。大家至多能夠洗把臉,有時候連軸轉起來,連臉都沒功夫洗。等忙完了一個月以後,所有人基本都是這個味兒。

  胡嬌喚了丫環將浴桶擡滿了水,許清嘉泡進了熱水裡,纔舒服的歎了一口氣。

  她挽起袖子替他洗頭發,等將他打理乾淨,都換了兩次水。

  許清嘉沐浴更衣,又吃了些易消化的清粥小菜,一覺就睡到了日陰西斜,再醒來之時,房裡安靜至極。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趴在腳踏上的花貓立刻擡起頭來瞧了他一眼,朝門外叫了兩聲,許小寧立刻跑了進來,直撲床上,這次再沒嫌他臭,蹬掉鞋子直接爬到床上去,在他身邊滾來滾去,十分開心。

  這狗都成精了!

  許清嘉再看看在床上傻滾的許小寧,擡頭看到花貓溫潤的眼睛,總覺得這大狗看著許小寧的眼神都透著一股慈祥——定然是他的錯覺。

  這個點兒也要到擺晚飯的時間了,許清嘉將兒子從床上撈起來下床,許小寧還沒滾夠,被他在小肉屁股上拍了兩下,纔安靜了。

  胡嬌帶著一雙兒女進來凖備擺飯,見許小寧還在許清嘉懷裡扭來扭去,頗覺可樂。這小子越大似乎越別扭,明明想許清嘉的緊,這一個月沒少追著胡嬌問:「孃,爹爹去哪了?」亦或「孃,爹爹幾時回來?」真等許清嘉回來了,他表示思唸的方式就是在爹爹身邊鬧騰,到底不如閨女乖巧貼心,這會兒上前去凖備拉弟弟下來。

  「寧哥兒快下來,別累著爹爹。」

  許清嘉被閨女這貼心的舉動給感動的,恨不得抱著閨女好好親幾口。不過鑒於許珠兒讀書識字了,已經懂得男女之別,只能克製的摸摸她腦袋,心裡一陣柔軟,恍然驚覺閨女長的太快了,再過兩年媒人都可以上門了。

  一想到還不知道在哪裡的臭小子要將他如花似玉的閨女給娶走,中丞大人就一陣胸悶。

  這頓飯自然吃的十分歡樂,許小寶頗有長兄風範,秉承著食不語寢不言的原則 ,可是遇上許小寧這種話嘮型的弟弟,追著問許清嘉這些日子都去了哪裡,有沒有餓著有沒有冷著,他好幾次以眼神製止。可惜許小寧就不是個會看眼色的孩子,他只管問的高興,況且許清嘉也一一作答,倒好似在殿前奏答一般認真,絲毫不曾因他年紀小而糊弄他。

  許小寶雖然有教育弟弟的權利,但是卻沒有教育父親的權利,最後只能挫敗的低頭吃飯,又豎起耳朵來聽許清嘉失蹤這段時間的生活經歷。

  至於他的工作,孩子們對此不感興趣。在孩子們的眼裡,他們的爹爹就是整日穿著官服走來走去,這大約就是他的全部工作了。

  胡嬌催了好幾次,讓這父子倆好好吃飯,但許小寧問不清楚不罷休,最後纔弄明白爹爹最近不在,是被人關在了一處房子裡,「壞人!」他給了太子殿下一個評語。不但關起來,還不能洗澡,要沒日沒夜乾活。「太壞了!」這是他第二次評價太子殿下。

  許清嘉都要笑噴了,假如太子殿下聽到這句話,不知做何感想。

  不過太子殿下事忙,這等小事自不必理會,他最近……大約很焦頭爛額罷?!

  戶部清查下來,有上百萬兩銀子不知所蹤,且帳面做的很平,而錢成鬱房裡帶血的冊子就有問題。

  許清嘉傅開朗他們這批負責跟著太子清查的官員一天天查下來,戶部好幾名官員都面色如土。等查完了他們從戶部出來,回家來了,有問題的帳冊封存,而太子還要沐浴更衣之後去宮裡向聖上稟報清查結果。

  國舅府裡,戶部尚書宋璟就跪在傅溫的書房裡,一遍遍叩頭:「傅大人,求您救救下官!救救下官吧!只要您向太子求情!況且這銀子也不是下官一個人吞掉的!」大頭還是落入了傅溫的懷裡,而追根究底,誰不知道傅溫是保太子的?宋璟用腳趾頭想,都覺得這銀子最後流入東宮的可能性極大!

  而偏偏此次聖上下旨讓太子清查戶部,而太子初次辦差,自然不會辦砸了,肯定會要一個漂亮的結果。

  想他宋璟跟著傅溫多年,就算是一條狗,也是條忠心耿耿的狗!

  傅溫坐在案子後面,只專註盯著手裡茶碗上面的纏枝蓮,半晌纔淡淡道:「去吧,你家裡上個月似乎纔給孫子擺過了滿月酒,我保你宋家留這一條根。」

  宋璟一下子絕望的癱坐在了原地。他現在更不能將銀子的去向供出來了,只為了宋家這條根!

  當初他選擇跟著傅溫,就是投靠了太子,算是堅定的□□。原想著太子總有一日榮登大寶,到時候他也算是潛邸之時的老人了,能夠再進一步幾乎是必然,哪知道現在太子還未登基,他就已經沒有活路了。

  「來人哪,好生送了宋大人出去!」

  傅溫開口喚人,立刻便有兩小廝進來,將癱軟在地的宋璟扶了起來,一左一右攙著他出去了。

  當晚,宋璟便在家中自殺了。

  聽到消息的賈昌與許棠都問了前來報信的門生一個相同的問題:「自斷一臂會是什麼感覺?」

  這兩人在朝中也有不少門生故舊,前來報信的自然也是貼心人,都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表示這滋潤肯定不好受。

  賈昌微笑:「何止是不好受啊?!」

  許棠亦對著前來報訊的門人冷笑:「恐怕還疼的厲害,又沒地兒去說!」

第一百四十二章

  賈昌許棠與傅溫鬥了小半輩子,若非傅溫有個國色天香的妹子做了皇後,焉得有如今傅家權勢之盛。

  不過盛極從來必衰,如今被他擁立的太子自斷一臂,心中那種怒恚簡直無從說起,生生一口老血哽在喉中,吐都吐不出來。這兩日上朝,賈昌許棠還要假惺惺的問一聲:「國舅爺這幾日瞧著氣色不好,可是最近遇上了什麼煩心事?!」

  屁!

  裝什麼裝?!

  傅溫在心裡默默的爆了一回粗口,面上卻還要與這兩隻老狐狸客氣一番:「老夫夙夜憂心太子貴體,生怕殿下累倒了,所以最近睡的不好。」

  賈昌與許棠不免在心中想,難道不是盼著太子殿下病倒嗎?!

  賈昌算是堅定的帝黨心腹,與今上有著多年深厚的情份。些許冷落過去,就又重新贏得了今上的信任。又或者人上了年紀便愛念舊,今上身邊的舊人是越來越少了,因此對賈昌也就越來越寬容了。

  許棠專注撈錢,兼職本職工作,憑著自己圓滑的處世以及毫無背景的出身,比之許多世族豪門的官員,用起來更要讓今上放心,只因他背後沒有盤根錯節的世族姻親關系網。他這些年也頗得今上信重,居然也一路高昇,算是寒門士子在朝中的代表人物,只不過他門下聚集看重的弟子背後的人

  脈卻不能小覷。

  傅溫這些年將戶部摟在懷裡,不知道撈了多少好處,早讓賈昌許棠等人眼紅不已,只不過礙著太子與皇後的面子,不好將傅國舅打倒再踩上一腳。再說誰也不能確定國舅的意思是不是太子或者皇後的意思,總歸他們是一體的,將來太子君臨天下,萬一被秋後算帳就不好了。因此傅溫這些年過的可謂順風順水。

  現在太子親自出手,那就最好不過了。雖然未曾將傅國舅拉下馬,但斬了他在戶部的臂膀,當真是大快人心!

  ——至少不必讓他們眼看著傅溫發財而自己插不進手去。

  又因戶部尚書與戶部侍郎都已身故,等於一次性在戶部騰出了兩個重要的位子,而且太子徹查之下,恐怕戶部的官員也要重新換一茬了,故而許棠跟賈昌這幾日都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不已,就等著將自己人往戶部安插。

  今日早朝之上群臣吵的不可開交,一部分朝臣主張追查戶部失蹤款項的去向,就算是戶部尚書宋璟自殺,也應該對宋家進行抄家,罪及家小;大家更提出大膽猜測,錢成鬱之死定然是宋璟所逼;而另外一部分吵的最凶的朝臣都是為著戶部尚書與戶部侍郎這兩個官職,要為自己營裡的夥伴爭取……

  在眾臣亂閧閧吵成一片的時候,許清嘉越眾而出,向今上發表自己的看法:「既然寧王殿下與錢成鬱的死無關,何不放寧王殿下出來?」

  一殿的人都扭頭去瞧他,太子神情瞧不出悲喜,傅國舅大大的不贊成,其餘官員有附議者也有觀望者,總之當時朝堂之上是靜了一刻。

  許清嘉入朝為官也有些日子了,在朝會之上看著別人打嘴仗掐架,從來都是默默觀望的,難得今日自己提出問題,這對他來說算是一大進步。

  等到下朝回家,面上便帶了喜色,還讓胡嬌再見到永喜前來,一定要他去轉告小貝,寧王不日就回家了。

  錢成鬱之子已經被收押,太子殿下不出手則已,出手便當真雷厲風行,順著許清嘉提供的線索去追查錢成鬱之子賭債的欠銀以及後來出手闊綽的賭資,發現這賭資竟然是宋璟派人提供。

  朝會之後,今上已經下達了查抄宋府,將宋璟家人都收押牢中的旨意。宋家人都入了罪,想來錢成鬱之子也難逃法網。

  相信錢成鬱之死,不日就應有定論。

  春三月上,寧王終於從天牢裡放了出來。

  他回府的前幾日,寧王妃已經解了小貝禁足。她孃家父兄皆在朝為官,錢成鬱之死已經查明,乃是被逼自殺。

  寧王清查戶部,宋璟見勢不妙,便派人引的錢成鬱之子豪賭,又派人平了錢大郎的賭債,還供他賭資,等到錢成鬱知道此事,兒子在外積欠的賭債及借貸就算是用他三輩子當官的俸祿都還不清了。

  ——此後如何,還不是任憑著宋璟擺佈!

  錢成鬱當日怨憤無奈之下被逼自殺,凶器卻被宋璟暗中派人收走,又製造出寧王逼殺錢成鬱的假象,也好阻止寧王清查戶部。

  內有錢成鬱之死,外有傅溫指使朝臣逼迫今上將寧王下了大牢,也算是暫時解了戶部之危。

  雖然朝中內外皆知宋璟乃是國舅傅溫的人,但宋璟死的乾脆,連半點戶部之事與傅溫有關系的證據都沒留下,太子又已經罷手不再追查,宋家被抄家下了大獄,就連宋璟剛滿月不久的孫子也沒有例外,此事竟然半點也不曾牽連到國舅傅溫身上。

  甚至沒過幾日,天牢裡便傳來消息,宋璟的孫子發疫症夭摺了。

  這時候的孩子稍不注意就容易夭摺,而傅溫聽說了消息,只歎一句:「這孩子竟然是個無福的,追隨他祖父與地下,也算是祖孫倆團聚了!」

  傅溫書房裡近身侍候的小廝偷偷窺見國舅爺脣邊的森然冷意,只覺得後背發寒,悄悄低下了頭。

  他還記得宋璟那一日以命相求,纔為自己的孫子留得了一線生機。

  原來……終歸還是死路一條!

  國舅爺行事,向來斬草除根,豈能留待春風吹醒?

  不久之後,此案終於塵埃落定,錢成鬱之子以及宋家所有成年男丁盡皆等待秋後問斬,女眷則沒入教坊司。

  許清嘉重回御史臺當職,牟中良待他極為親熱,直恨不得攜著他的手去辦公,還口口聲聲道:「許中丞乃是自己人!」許清嘉想了半日纔想明白,感情牟中良乃是太子一系,當初拉攏他未果,後來見他跟著太子查案,與傅開朗關系親密,想來便以為他已經是太子心腹了。

  這種事情,他覺得還是不要辯白的好,只隨牟中良去了。

  反是遇上季成業,這一位還對他打了聲招呼。

  「許中丞早!」

  季成業打招呼的方式還是那麼特別,目光只隨意往他身上瞟了一下,就瀟灑的直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片刻都不曾停留,彷彿就是為了打招呼,全然不凖備停下來寒喧。

  只難得這次他竟然加了稱呼。

  不過這次許清嘉成功掌握了他打招呼的節奏,在他走出去三步之後終於來得及跟季成良打招呼:「季中丞早!」

  也許是牟中良的態度太過親熱,讓他生出了不適感,反覺得季成業這種距離纔讓人覺得舒適。

  許清嘉傍晚回家,便見到許久不曾出現的武小貝在院子裡陪著許小寧玩,花貓熱切的圍著他轉個不停,在他身上嗅來嗅去。而許小寶與許珠兒也在院子裡,見到他四個孩子一湧而上來搶他手裡的吃食。

  他這日心情好,在回來的路上帶了蜜餞果子,荷香肘子,以及江東來的糖蟹給孩子們。

  糖蟹乃是把活蟹放入糖和其它作料中浸製而成,當初孩子們在蘇州的時候就吃過的,今日他自己在街市間胡亂走著,偶爾瞧見有店鋪賣,便買了些回來。

  許小寧還沒吃過糖蟹,等著胡嬌開甕,趴在甕口瞧個不住,還不住伸鼻子去嗅:「什麼味兒什麼味兒?」

  許清嘉則去書房將前幾日買的一套文房四寶拿了過來,遞給了武小貝,「生辰禮物!」這是他前幾日算著武小貝過生辰了,在外面買回來的。

  許小寶與許珠兒湊過來嫌棄的看了一眼:「爹爹送禮,都只會送一套文房四寶!」話音裡對他不無怨言。

  不但許小寶與武小貝的生辰禮物是文房四寶,便是許珠兒去年秋天過生辰,他這當爹的也是一套文房四寶。得虧得許小寧還不會寫字,只能送他個小玩具,不然恐怕中丞大人還是文房四寶一套。

  許清嘉在三個孩子的頭上各敲了一記:「你們知足吧!我當年想要一套文房四寶都沒有呢,最窮的時候寫字都是用樹枝在砂盤上畫的!」這導緻他後來成家立業,家境好了以後簡直是對文房四寶有了執念,總覺得送孩子們文房四寶做生辰賀禮,就是最好的禮物!

  此舉被老婆胡嬌批評:「送禮送禮,就算是孩子們也要投其所好!你這只送自己喜歡的東西,分明是不用心,不把孩子們放在心上!」

  眼看著老婆跟孩子們一起造反,還獲得了孩子們的一緻聲援,許清嘉便意味深長的瞧她一眼:「為夫記得年年送你的可不是文房四寶啊!」

  他成親當年就說過要送她釵,這些年每及胡嬌生辰,他必要在外面選送一枝釵,有金的玉的珍珠的,點翠的,有一年還送了她一個檀木雕刻的釵。胡嬌將每年收到的生辰禮單裝在一個妝匣裡,十分愛惜。

  他不說此話還好,一說此話孩子們立刻鬧將了起來:「爹爹你區別對待!」

  中丞大人一手攬了老婆的腰,十分的厚顏無恥:「等你們將來長大,成家立業了,等人送吧!」在此之前,大約只能從他這裡收到文房四寶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寧王從天牢裡被放了出來,最高興的莫過於武小貝了。

  他從聽到消息就天天在王府門房處候著,等見到了寧王就跟幾個世紀沒見到過一般,早忘了少年人應該有的矜持,直接撲進了寧王懷裡。

  ——自從被關禁閉之後他深刻的感覺到了自己在王府裡的地位,若是沒有寧王他在這府裡什麼也不是,只能憑寧王妃搓扁捏圓。

  「父王!」

  少年人緊摟著寧王的腰,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寧王的懷裡。

  相對於兒子的激動,寧王倒平和許多,摸著兒子的腦袋還不忘開玩笑:「這麼大的人了還會撒嬌,怎麼感覺你還沒弟弟大呢?」

  武小貝便明白這是宏哥兒曜哥兒到了。

  他從寧王懷裡脫出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扭頭將眼角淚花拭去,這纔轉頭瞧見寧王妃周側妃各帶著曜哥兒宏哥兒從遠處走了過來,步子匆忙,想來是纔從內院出來。

  寧王妃看到武小貝跟寧王的嬌態,暗中捏了下曜哥兒的小手,到得寧王面前,宏哥兒想像長兄一樣直接撲到父王懷裡又不敢,只仰頭去瞧寧王,「父王你都瘦了!」而曜哥兒則上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兒子參見父王!」

  寧王將兩個兒子都拉到了自己身邊,摸了摸兒子們的腦袋,「乖!」又對寧王妃道:「王妃辛苦了!」

  寧王妃頗為端莊朝著寧王一禮,「王爺在外辛苦了,回來了就好!」見到武小貝在寧王身側投過來的奇異的目光,她將之理解為諷刺。心裡一陣氣苦,只覺還是懲罰的這小子輕了,不然哪敢用這種眼神看著嫡母?!

  她心裡又擔憂當初與武小貝的齷齪被寧王知曉,若教寧王知道她當初的舉動,恐怕心會涼了半截,因此倒也不敢十分狠的得罪武小貝,在將武小貝解禁之後,還幾次派了丫環嬤嬤送吃的過去,可惜這小子並不領情,東西接了過去,卻沒有一次去正院緻謝。

  原本她做嫡母的要與庶子和好,只需要稍微伸個橄欖枝已算紆尊降貴了,身為庶子早就應該巴巴湊上前去,頂好是哄的嫡母心花怒放不計前嫌。可惜武小貝是個倔脾氣,往日還能待她恭順,自從聽到她說過寧王,心裡便看她不起,不但沒想著前去緻謝,就算是今日見到了她,好神情也談不上有多平和,且帶著微微的諷意。

  少年人正是血氣方剛之時,連一點鋒芒也不會掩藏,況武小貝跟著許氏夫婦長大,又是嫉惡如仇的性子,以前覺得嫡母端莊溫柔,現在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偽善,就算是他站在那裡不說話,可是眼神裡就將自己的意思給帶了出來。

  寧王妃被這樣毫不掩飾□□裸諷刺的目光瞧過來,忍了又忍還是沒有戳破,只強撐著笑臉迎了寧王回府。

  寧王先被寧王妃帶回了正院沐浴洗漱,然後纔是一家子團聚用餐的時光。

  寧王敏銳的發現,今日的武小貝自從在門口迎他的時候情緒外露,其餘時候連一句話也不願意說,似乎懶洋洋的。往日一家人也不是沒一起用過餐,他可不是這副樣子。

  飯後他便喚了小貝院裡的永喜來問話。

  寧王妃一早就讓婆子警告了王府裡的下人,等王爺回來不可給他添堵。因她是後院主母,大家都是從她那裡拿月錢,最主要的是身契都捏在王妃手裡,因此除了寧王身邊貼身護衛,其餘下僕都是需要考慮一下王府女主人的情緒的。偏偏永喜是許府的下人,就算是拿著王府的月錢,可是身契如今還在胡嬌手裡,對來自於寧王妃貼身嬤嬤的警告是一點也沒放在心上的。自然是寧王問什麼他答什麼了。

  「你是說,王妃與小貝因為本王而吵架了?小貝還被罰跪……禁足?!」

  寧王輕輕一下一下敲擊著幾案,神情裡瞧不見任何不愉的表情,但整個人卻透著一股冷意,永喜就在跪在他腳邊,悄悄兒擡頭瞧了一眼端坐如鍾的寧王,又大著膽子道:「小的但有半句謊言,王爺就將小的攆出府去,再也不能侍候小郡王!」他是胡嬌派來侍候小貝的,若是被寧王攆出去,那許府也是不會再留他的,到時候他的結果還真說不好。

  寧王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

  本來當晚,寧王妃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寧王說,按道理寧王回府的第一個晚上是必定要宿在王妃院裡的,但問完了話,寧王卻改了主意,他去了小貝院子裡,見武小貝一個人開開心心在院裡練拳,瞧他的神情似乎壓根不覺得被罰跪禁足有多麼傷心。

  他進了小貝的院子,等小貝將一套長拳練完了,拿起旁邊長袍親手給他披上,這纔問道:「聽說你跟王妃爭吵了?」

  小貝方纔喜悅的笑容消失了,他臉上頓時湧上與他的年紀極為不符的肅然來,一字一頓似乎還帶著年輕人鏗然的血勇之氣,就跟誓言一樣:「父王,不管是王妃也好,還是皇爺爺也好,還是皇叔們也好,誰也不能汙衊你!如果他們汙衊你,就是我的敵人!誰若辱及我父,就是在打我的臉!不管是現在或者是將來,我都要想辦法討回來!」

  現在,他不凖備再與寧王妃裝表面的孝順恭和了!

  寧王有一瞬間覺得這孩子傻的可愛,看吧他不曾見識過宮廷的權謀,不曾見識過權勢的黑暗齷齪,所以纔能將一席話說的這麼動聽,等到被這些淬練過以後,他還能保有現在的血勇嗎?

  可是就算是這些話傻的可愛,可是有那麼一瞬間,卻直抵他的內心,讓他瞬間昇起驕傲與感動……這是他的兒子!是他熱情正直的兒子!是深深依賴信賴仰賴著他的兒子!

  寧王只覺孩子那執拗到近乎發亮的眸光刺的他的眼眸也微微生疼,他轉過身去,不想讓孩子看到那一刻他臉上的柔軟與動容。在他像小貝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對人充滿了戒備警惕,就算是自己的父皇也早已經沒有了這種依賴也仰慕的眼神——不,是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有過的感情。

  「這種話,以後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被聽到是要受到重罰的,是大逆不道的!」

  寧王的聲音很低,還帶著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從未有過的柔軟,他的一顆心就像被熱水浸泡過的一般,暖乎乎懶洋洋連一點點重話都捨不得說。

  「這話我也只告訴父王,不會在外面亂說的!」少年人小聲在他背後保證,似乎一點也沒因為寧王背對著他而難受,還貼心的叮囑他:「父王你要好好休息,養好了身子!」

  「好!」

  永喜從外面進來,與出院子的寧王迎面而遇,忙行了一禮退到道旁,餘光窺間寧王嘴角邊溫軟的笑意,還當自己眼花了,揉了下眼睛寧王已經從他的身邊過去了。

  第二天武小貝就高高興興前去許府報喜去了,順便謝謝胡嬌讓永喜送去的點心與肉乾。

  「……父王還說,以後我想出府就隨便出,誰也不用報備。想在許府裡住多久都行,誰也管不著!娘親我先小住個三五天吧?!」

  武小貝抱著一盤肉乾坐在榻上,邊嚼邊與胡嬌談心。昨晚收到生辰賀禮之後他都沒回王府去,直接住到了許小寶的院子裡,今天許小寶與許珠兒去上課了,還拉著他想讓他一起去上,結果沒拉動他,只能非常嫉妒的看著他在後院裡廝混,許小寶與許珠兒揮淚去前院上課。

  許小寧這會兒還在院子裡與海哥兒玩,而武小貝這段日子憋的十分厲害,就想著跟胡嬌談談心。

  他小時候沒覺得胡嬌有哪裡不同,可是等漸漸長大之後,見過了別人家的娘親,以及在長安城中也見識過不少的內宅主婦之後,就遠來越發現他的養母與大周朝他見識過的所有的內宅婦人都不同。

  說不上來養母與別的婦人哪裡不同,但每當他心中煩憂想不清楚的時候,只要跟養母說一說,似乎總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這麼說你父王的意思就是,以後內宅的寧王妃已經沒有一點權利來管你的事了,所以允你在王府最大的自由。」

  武小貝想了想,似乎是這樣。

  本來他還在心裡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沖撞了王妃而讓寧王生氣,結果寧王不但沒生氣還對他的自由更放鬆了。

  他以一個孩子的小狡猾偷偷得意的向胡嬌道:「娘,聽說父王回來的當晚沒有回後院,而是住在了書房裡。反正……我出門之前,父王還在書房裡呢。」他忍不住在心裡猜測,是不是因為他的原因寧王纔對王妃冷落了。

  被胡嬌在額頭敲了一記:「小孩子家家,不許管大人的事兒!」又嚴肅叮囑他:「你待你父王的心意,自己知道,你父王知道就好,切不可胡亂說出去,誰面前都不許說,知道嗎!」

  武小貝往她身上靠了上來,在她肩膀上拿臉頰親暱的蹭了蹭,特別乖巧聽話的樣子:「娘,你放心!這事兒我只跟父王還有你講過的!別人一概沒講過,以後也不會講出去的!」趁著許小寧沒來,他蹭了又蹭,胡嬌也覺得這半大的孩子跟貓咪似的這麼乖順聽話,便一下下拍著他的手:「你也長大了,要會保護自己,不要讓娘擔心!」

  許久之後,纔聽到武小貝再次開口:「娘,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好慶倖自己是被你跟爹爹撫養長大!」

  有些事情,小時候懵懂,可是越長大就越清醒,越長大就越明白,越明白也就越珍惜!

第一百四十四章

  「傻小子!」

  胡嬌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就跟小時候拍他一般。然後轟他出去跟許小寧玩兒了。

  外面春光正好,他一個半大小子坐在房裡作少女憂愁狀,竟然還發表感恩感言,真是煽情到讓人受不了!

  武小貝傻笑著放下肉乾出去跟許小寧海哥兒玩了,由他帶領,院子裡那倆傻小子的笑聲差點掀翻了屋頂。

  胡嬌則起身去收拾過兩日赴春宴的衣服。

  自太子在戶部打了漂亮的一仗,又恰到了春三月百花盛開之際,太子妃便發了請貼請各府女眷前去芙蓉園開春宴。

  原本太子妃也是多年低調,就算是生了皇太孫也不曾張揚過,不過似乎是為了配合太子今春病體痊癒開始上朝理事,太子妃近日也十分活躍,已經請過幾次客了。

  胡嬌在府裡消息閉塞,等接到東宮發來的帖子,自己也覺詫異。她來長安城這半年從無應酬,就算是傅開朗的夫人請了她兩次,都被她婉拒了。

  傅二夫人為人不錯,而且她家的姐兒跟許珠兒也算是手帕交,但傅府的大門還是不好進的。不過胡嬌不去,卻不阻止許珠兒跟傅家小孃子相約玩耍。

  芙蓉園就建在曲江,只因曲江池中蓮花盛開,紅艷異常,而蓮花雅稱芙蓉,因芙蓉園這名字經歷兩朝,到了大周這是第三朝,竟也無人更改。曲江之水流入內城,乃是城內各處用水來源之一。

  更因歷經朝代之久,歷朝歷代都有修建,前朝李唐曾修紫雲樓,彩霞亭,蓬萊山等,又開放這皇家禁苑給皇族,平民,僧侶遊覽,歷經兩朝,如今的芙蓉園更是長安城中無分階級權貴平民都喜遊玩之地。

  許家人來長安城許久,都不曾去遊玩過芙蓉園。因此聽得胡嬌要去紫雲樓參宴,家裡孩子們都鬧翻了天,紛紛嚷嚷著要去。

  胡嬌好不容易安撫了家裡一乾小鬼,向他們許諾改日等許清嘉休沐全家出遊纔得以脫身。她今日難得請了梳妝孃子來家,眉間貼了鈿花,淡淡塗了口脂,梳了高髻,上身了綠色窄袖短襦,下身著長安城近兩年最流行的間色長裙,半臂面料乃是貴重的聯珠獸紋錦。

  她這身打扮出來,就連家裡的幾個小鬼也看呆了去。

  大家都習慣了她平日素面朝天的家常樣子,忽然之間盛裝打扮,許小寧瞧著她的眼神都帶了一二分的陌生,瞧了又瞧,等胡嬌往二門走去,他纔一路邁著小短腿追了過去,直瞧著胡嬌登車而去,這纔哇哇大叫,又失望又憤怒。

  「孃——」

  車裡的小寒與秋分聽著小鬼頭撕心裂肺的叫法,偷偷相視而笑。

  許府的馬車到得芙蓉園,便有守候在外的東宮侍人引了胡嬌前行,一路之上還遇見過好些平民百姓。不過紫雲樓卻不對外開放,只有太子妃請的各府女眷。

  紫雲樓位於芙蓉園中央,樓高四層,憑欄觀望,能瞧見萬民遊曲江的盛況。胡嬌跟著侍人上了紫雲樓,先拜見了太子妃,又在席間瞧見了兩位認識的人。

  一位乃是寧王妃,她坐在太子妃右下首座,胡嬌便向她也行了一禮,寧王妃見到她,似乎眸光都帶了厭惡之色,只略略點了個頭表示受了她的禮便不再言語。

  這也很好理解,如今小貝還在許府住著呢。

  武小貝這次似乎是鐵了心要在許家住到夠本,胡嬌催了好幾次,讓他回王府去上課,都被他撒嬌耍賴蒙混了過去。

  胡嬌也不在意寧王妃的冷淡,便向著坐在中間的傅二夫人打了聲招呼,傅二夫人前面還坐著兩位婦人,一位年約六旬,打扮的十分莊重,另外一位年紀在四旬左右,瞧著傅二夫人待這兩位的態度,胡嬌估計這兩位大約便是國舅夫人與傅大夫人了。

  太子妃見狀,便笑道:「許夫人既然與二表嫂乃是舊識,不如就坐在二表嫂下首?」

  胡嬌便應了,徑自走過去坐到了傅二夫人下首,聽得傅二夫人介紹她上首那兩位果然是國舅夫人以及國舅長媳,胡嬌亦向著兩人見禮。

  許清嘉的品級若是放在地方,那也算是執掌一方的大員了。但在長安城中,四品京官又不是皇帝身邊近臣,還真算不得什麼大人物,充其量只能算大人物身邊跑腿乾活的。

  國舅最近心氣兒不順,對年初開始就開始高調的太子夫婦已經心生不滿,等到戶部脫離了他的掌控,對太子就更不滿了。

  今日太子妃宴請,國舅夫人帶著兩兒媳來的十分勉強,因此就算是見到胡嬌向她問安,也並沒有過多的表示,就連傅大夫人也只是回了一聲好,再無餘話。

  說起來傅國舅生的兒子倒生了五兒三女,但其中只有長子次子乃是嫡出,其餘皆是庶出,因此傅老夫人出門參宴,便只帶了嫡出的兒媳婦前來。

  傅二夫人見了胡嬌便開始埋怨她:「我還當你藏在深閨不出來了呢,正經的珠姐兒待字閨中,倒放心讓孩子出來玩,自己倒縮在家裡,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二人在雲南郡十分相得,但來到長安城之後,便不曾再見過面。不過傅二夫人也不傻,知道朝中官眷來往皆是自成一營,多半跟前院的男人們的政治小圈子脫離不了。

  夫人外交歷來存在。

  胡嬌輕笑:「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鄉下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出門應酬萬一丟臉怎麼辦?!」

  她嘴裡說著丟臉,但神態之間不見半絲侷促拘謹,倒是落落大方,全不曾因滿堂貴婦人而有所怯場。

  傅二夫人從前就喜她爽朗大方,兩家夫君又是在吐蕃圍城患難之中結成的同僚之誼,又從年前共事到年後,就更覺親暱了,在她手上悄悄拍了一下,拿團扇遮了半邊朱面,小聲道:「你這個鄉下婆子對讓人看呆了,恨不得抓花你的臉呢!得虧是生在滬州鄉下,若是生在長安城中還不定得怎麼著呢?!」

  「誰跟我有那麼大仇啊夫人盡胡說……」胡嬌隨意往席間一瞟,果然瞧見一位微胖的老婦人瞧著她的神情十分的不喜,她忙扭頭向傅二夫人求教:「那位胖夫人瞧著我的神情……真是十分奇怪啊?難道我搶了她家兒子還是夫婿啊?」這兩種惡事她都不曾做過,但那夫人的厭惡不喜毫不掩飾,她就算是想假裝瞧不見也不能夠啊。

  傅二夫人笑不可抑,用團扇遮著臉笑了一回纔小聲道:「明明你搶了人家的女婿,還要否認,不對人家恨你!」

  胡嬌小聲呼冤:「虧得傅大人乃是大理寺少卿,夫人連個案子都斷不明白,一點也沒跟傅大人學到!我連那位老夫人的面兒都不曾見過,哪裡就搶了她家女婿了……」忽然靈光乍現,似有幾分不可置信:「她……她夫家姓賈?」

  傅二夫人橫她一眼:「總算開竅了!」

  「夫人此言差矣!明明是賈家女想搶我家夫婿未果,如今卻來怨恨我,好沒道理!夫人要知我與夫君乃是從小訂的娃娃親,賈家女看中了夫君就要搶,還認為我搶了她的人!」猶自憤憤:「她多大臉啊?!」

  傅二夫人這下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等你見到她就知道她多大臉了,反正……」她斜睨胡嬌一眼:「總歸臉要比你大上許多!」

  後來胡嬌有倖見到了這位比她臉大的賈氏,終於對當日傅二夫人笑場,招來了婆母與長嫂不滿眼神的舉動深表理解。

  不過這隻能算她當日赴宴之時的一個小小插曲,她自始始終都不曾與賈夫人搭過訕見過禮,就假裝完全不知道這一位的身份,就算是後來開宴之後,這位賈夫人藉故對她明諷暗嘲,她也假作聽不懂——反正她就是滬州鄉下來的嘛!

  那就扮好一個鄉下婦人的形象就好,少說話多吃東西。

  倒是上座的太子妃出言回護,賈夫人纔只能不甘的閉嘴。

  賈昌看許清嘉不順眼,恨不得能將他給擼下去,但不倖的是他的弟子尉遲修就因為此事而喪了命,這就使得兩方的仇怨結的更深了。

  但太子帶著許清嘉從年後就在戶部清查,如今看著太子妃回護許夫人的樣子,賈昌夫人便在心裡默默盤算,看來姓許的沒有投靠他的座師許棠,倒是投到了太子門下。

  不然何以用得著太子妃出來替許夫人說話?!

  太子妃替胡嬌說話,不但是賈昌有幾分意外,便是寧王妃也有幾分意外。

  宴開一時,眾女眷都不再拘於席中,而是隨意,或三兩好友聚於一處說話,或者相約下樓去透風,順便遊園,或倚欄吹風,觀園中風景。

  傅二夫人去更衣,胡嬌總覺得自己多飲了兩杯宮裡的葡萄酒,又貪新鮮飲了兩杯去年釀成的荔酒,只覺面上微有燒意,便選了一處僻靜些的欄桿,臨欄吹風,只盼能夠將面上熱意降下去。

  她正瞧著遠處風景出神,聽得身後一道聲音:「許夫人倒好消閒。」

  胡嬌轉身,見是寧王妃,面上笑意便淡淡的:「哪裡及得上王妃孃孃消閒。」

  寧王妃緩步而來,直與她並肩而站,目光也不瞧她,只瞧著遠處風景,淡淡道:「許夫人教出來的好兒子,倒是會頂撞嫡母!」

  原來她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胡嬌恍然大悟。她撫養了武小貝一場,至多是屁股上拍幾下,也只是嚇唬居多,打嘴巴子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兒。

  本來對寧王妃扇了小貝嘴巴就十分不滿,只是礙著那是寧王府上的家務事,她不好插手,寧王妃今日偏自己尋上門來,她頓時便笑了:「王妃飽讀詩書,臣婦目不識丁,有一事不明,想向王妃請教!」

  寧王妃沒想到自己前來問罪,又加之寧王回來之後便不曾在正院宿過,只在周側妃院裡與侍妾院裡宿了幾晚,就連武小貝如今也還在許家不曾回府,寧王妃問起來,寧王只道,武小貝的事情讓她以後別過問。

  寧王妃氣的夠嗆,當時就在心裡狠狠道:好!好!不讓我管最好!以後這小子的婚事也別求到我門上來!

  她心知定然是寧王知道了自己與武小貝當初說過的話,府裡的僕從都不敢多嘴,那麼這事就定然是武小貝在背後告了黑狀,挑撥他們夫婦之情。因此心中已經從以前的提防變做了對武小貝的怨恨!

  「什麼事?」這位許夫人臉皮倒厚,竟然似聽不懂她的話一般。

  胡嬌燦然一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是什麼原因呢」

  寧王妃的臉色一下變的很難看,「你——」

  她也不是傻子,胡嬌表面上是說,淮北香甜的橘子移植到淮北變變成了苦澀難吃的枳,其實何嘗不是拿橘子來比喻武小貝。意思是武小貝在她身邊的時候還是個品行上佳的孩子,偏偏回到了寧王府生活幾年,就開始頂撞嫡母,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寧王妃教導無方,她又何必跑來與胡嬌問罪呢!

  這哪裡是她嘴裡自謙的目不識丁呢?分明是市井裡出來的刁婦,上次在王府裝的謙和恭順,其實追根究底就跟武小貝一樣,表面上裝的十分好,誰知道肚裡肝腸又是兩樣。

  寧王妃氣的冷笑一聲:「我只知道許中丞口纔了得,竟然不知道中丞夫人耳濡目染,口纔竟然也不下於許中丞!等我回頭就將這話告訴王爺,問問他的意見?!」

  胡嬌聽得這話,心裡又替她可憐,說不過自己就拿寧王來壓她,可惜她從不來不曾怕過寧王。而且寧王也不是小肚雞腸的男人,相反,他卻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哪有同她一個後宅婦人計較的道理?!

  她擊掌而笑:「好啊好啊!王妃孃孃正好將這話回頭問問寧王殿下,就說是我問的,他是想要個愚孝的兒子呢還是腦子比較清楚,府裡遇到大事還懂得信任家人的兒子呢?!」這話完全就是在反諷當日寧王妃在寧王出事之後的言語失當。

  寧王妃沒想到武小貝連這話都告訴胡嬌了。原本她猜測武小貝告訴寧王就已經夠惱火怨恨的了,沒想到就連胡嬌都知道了。看到這小子對他養母的感情遠超她的預估。

  寧王妃白了臉色,現在怎麼看胡嬌怎麼討厭。說又說不過她,好歹胡嬌也是命婦,又在太子妃的春宴上,她自不好像懲罰庶長子武小貝一樣對胡嬌進行懲罰與禁足。

  她還沒有那個權利。

  也倖得寧王妃此刻尚存三分理智,原本存了問罪的心思,見胡嬌不但態度強橫,且對她隱含鄙視諷刺,知道再跟她針鋒相對下去,恐怕丟臉的是自己,便狠狠拂袖而去。

  不然,若是真動起手來,就憑她身邊的婆子與見過血的胡嬌,勝負還真在她預料之外。

  到時候鬧大了,總歸對寧王不好。

  許清嘉一力堅持寧王乃是清白的,無論是在御書房還是金殿之上,都曾提過將寧王從天牢裡放出來,結果寧王出來沒多久寧王妃就跑去找許夫人的麻煩,還不定外面怎麼傳呢。

  好好一場春宴,胡嬌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去就將武小貝打包,凖備讓永喜帶著他回寧王府去。

  武小貝還沒玩夠,此次又是寧王特許他散心的,想著自己在牢裡關了數月,兒子在府裡也關了數月,沒想到胡嬌狠心,從春宴上回來就要他回去。

  他抱著胡嬌的胳膊死活不撒手:「孃你不能趕我走啊孃——」

  許小寧原本存了爭寵的心思,想要將靠近他孃的武小貝給趕走,可是被他死皮賴臉的模樣給鎮住了,只遠遠觀望,神情十分嚴肅,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不過胡嬌可不願意再姑息武小貝了:「你這小子再不回去,你家嫡母都要來拆了許府了。今兒連太子妃的春宴她都要尋我來問罪,你回去好好上學,放假了就來,如何?」

  胡嬌覺得這小子簡直變做了水蛭吸在了她身上,揪都揪不下來,裝可憐又裝的十分到位,令得她都有了幾分心軟,想著是不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許清嘉回來之後,就看到胡嬌與武小貝在角力,而許家三個孩子都傻傻站在旁邊圍觀,許小寶似乎在考慮自己到底是要幫誰,許珠兒小小聲向胡嬌求情:「孃,不如讓小貝哥哥再玩兩天?」

  雖然武小貝天天在後院賴著,晚上也照樣被許清嘉逼著寫大字考校功課,總算是讓許珠兒心理平衡許多。

  見中丞大人回來,母子倆都要中丞大人來作主。

  許中丞在家向來惟老婆馬首是瞻,瞪著武小貝一句:「業精於勤而荒於嬉!」就讓武小貝沒轍了。

  到底這小子被許家給送回了寧王府。

  他還不知自己走後寧王與寧王妃之間是否有什麼不愉快。不過既然胡嬌說了讓他不要管大人之間的事情,他也就老實聽了,跑到書房去尋寧王問安。見寧王穿著家常袍子斜倚在榻上看書,十分的悠閒,便笑嘻嘻上前去行了個禮。

  「父王這些日子可大安了?」

  寧王見到這小子從外面沖了進來,似乎連外面的春光都帶進了書房裡,脣邊不自覺就漫開了笑意:「你可捨得回來了?」

  武小貝心道:我纔不是捨得回來,是被孃親攆回來的!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告訴寧王,他還懂得在寧王面前討好賣乖:「兒子這不是想父王了纔回來嘛?!等兒子陪幾日父王再去找小寶玩!」

  被寧王在腦門上敲了一記:「你這小子最近都玩瘋了!還不去讀書練武?小心被宏哥兒給比下去!」

  寧王府裡三個兒子,武小貝是個膽大不羈的,老二宏哥兒膽小認真,這些日子武小貝不在府裡,他也認認真真讀書習武,最小的曜哥兒……他想起來就覺得頭疼。

  以前覺得王妃在府裡苦守多年也不容易,況且到底父兄也是讀書人家,就算當初娶的時候門第不算高,與太子妃這等世家女全然不能比,他還是覺得王妃擔負寧王府中饋足夠了。

  現在看來,卻是遠遠不夠。

  後宅銀錢帳目管理僕人這些都不算最要緊的,最要緊的卻是孩子的教養問題,這事關寧王府的未來。

  寧王帶兵多年,自然知道袍澤之間若是互不信任,不能同心齊力又想要打勝一場仗能有多難。從回來聽聞寧王妃的言論之後,他時時在思考一個問題,寧王妃對他毫不信任到底是因多年夫妻分居兩地還是自己做了什麼足以令寧王妃不能夠信任的事情,纔引出了寧王妃的那些話?

  最後想來想去,未曾想到,他便不再自省,只想著後宅婦人的想法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現在當務之急卻是曜哥兒。

  一個好的繼承人必須能夠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倒,而寧王妃的眼界心胸說到底還是不夠開闊,萬一曜哥兒給她教的短視又小家子氣,那卻是最大的遺憾。

  原本沒有對比還看不出來,可是小貝珠玉在前,品性正直純良,後面曜哥兒若是還不及小貝,那纔是笑話呢。

  旁人提起恐怕會說寧王府嫡子還不如庶子明理有見地。那將來他這個寧王府交到曜哥兒手上,他也不會放心。

  武小貝回來照常上課的第二天,寧王前去正院與王妃提曜哥兒的教養問題,想將曜哥兒挪到外院跟武小貝相鄰而居,再讓他們兄弟三人一起上課,哪知道卻引起了寧王妃的極大反彈。

  她聽到寧王此話,就跟被人要奪走崽子的母獅子一般暴怒,「王爺為何非要將曜哥兒跟那黑了心肝的小子放在一起?若是曜哥兒有個三長兩短,王爺不是在要我的命嗎?!」

  寧王蹭的站了起來,一臉的怒色:「王妃慎言!」

  他沒想到心地純淨的小貝夫在寧王妃心裡竟然是這樣兒的,「小貝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要王妃這樣編排他?!你還是嫡母嗎?」

  寧王妃一看丈夫的臉色,再想到太子妃的春宴之上,被胡嬌諷刺她不會教養孩子,小貝回寧王府纔被教壞了,不知為何,心裡的委屈排山倒海,只覺得寧王爺不理解她,武小貝居心叵測,這麼多年苦守長安落得這般下場,就連曜哥兒與寧王也不及武小貝與寧王親近,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頓時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若說打仗,寧王是一把好手,可若說閧女人,寧王爺是真不擅長。他原本對寧王妃的表現極為失望,甚至帶著些隱約的說不上來的心寒,也許是見識過了許清嘉夫妻倆恩愛不棄,他心中下意識其實也有幾分羨慕之意,現在寧王妃一哭,頓時讓他覺得又煩又不知如何處理,索性在寧王妃哭的毫無形象的時候,直接起身走了。

  寧王妃其實也曾經想過要用靜默無聲流淚的方式來博得寧王的同情與呵護,可是真當面臨著曜哥兒可能會被挪到前院與武小貝一同生活的情況,她千防萬防沒想到事情一下就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情緒一時失控,來了個大爆發,結果……寧王就那樣走了……

  她身邊的嬤嬤端了銅盆熱水帕子之物來讓她淨面,又不無憂心:「王妃孃孃,王爺似乎……氣的不輕……」

  寧王妃此刻情緒還未完全平靜,不但在生武小貝的氣,連寧王也氣上了,想著他一去邊關多年,自己在府裡苦熬,結果還換不來他的好。自己又為他生了一雙兒女,結果反不及庶出的小貝得寵,心裡的委屈怎麼都平息不下來,連拭淚連怒道:「我還氣的不輕呢!」夫妻成婚多年,往年有多少委屈她都嚥下了,今次卻是無論如何都嚥不下去,再想想昨日回來的武小貝,恨聲道:「定然是那爛了心腸的小子回來又向王爺告狀了!不然何至於他纔回來,王爺就要急吼吼的將曜哥兒挪出去呢?他這是要生生拆散我們母子啊!也不知還包藏著什麼禍心呢!」

  她絮絮叨叨,邊哭邊說,只覺得自己冤情如海!

  卻不知無論是她撐摑禁跳武小貝,還是與胡嬌在春日宴上的事情,以及今次寧王想要將曜哥兒挪到前院去教養,其實都與武小貝無關,完全是她疑鄰盜斧的心理作用而已。

  不過就算是小貝親自前來自證,或者寧王向她證明,她也不見得相信,至多會覺得寧王在包庇輕信武小貝而已,只會癒加襯出了自己的悲苦。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寧王休養了一段時間再上朝,回來就跟太子站了個對臉。

  太子站在文官之首,而寧王站在武官之首,各自身後都有追隨者。

  下朝之後,今上率先離開金殿,回到御書房便召了皇三子皇四子來見。他還是覺得作為青蔥少年的小兒子們比較討人喜歡。

  而分左右而立的長子次子就太有威脅力了。

  散朝之後,寧王先上前去謝太子:「愚兄能從天牢出來,多虧了太子奔走!愚兄今日特意備了薄酒酬謝太子,太子請務必賞光!」

  太子武坤似乎沒有獨佔功勞的打算:「皇兄說哪裡話?此事非為弟一人所為,還有許中丞與傅少卿為皇兄奔走。皇兄只請為弟一人可不好啊,不若將這兩位也一並請了?!」

  兄弟二人久不相見,互有親近之意,氣氛很是熱絡,旁的大臣旁見了倒頗有幾分兄友弟恭的樣子,私下裡不免要猜測這兄弟倆只是明面是一團和氣暗底裡互相較勁呢?

  互相扶持大約不太可能吧?!

  國舅傅溫見太子與寧王相偕而去了,一路上還喚了御史中丞許清嘉與自己的次子傅開朗,心中好不窩火。

  戶部尚書與侍郎都已經新近上任,一個與賈昌關係親密,算是帝黨,另外一個卻是早已經投靠了寧王的官員。

  關於戶部空出來的職位搶奪戰總算是消停了下來,而太子心裡的打算傅國舅至今還摸不透。

  他總覺得太子一病多年,將腦子給病壞了。若是聰明點的,定然與自己親舅父一條心,哪裡還能與寧王這個領兵多年的長兄親近呢?

  不管傅國舅如何不贊成太子如今行事,都阻止不了寧王與太子推杯換盞。

  許清嘉與傅開朗又都是放得開的,在二位殿下面前竟然也放開了膽子來喝。唯獨四人立場不同,因而在政治上各有心事,倒撇開政治不談,只談風花雪月以及兒女教養之事。

  說起這一點來,四人倒也頗有共同語言,都是當父親的,對兒子都寄予了厚望,傅開朗與許清嘉在教育孩子上倒沒什麼掣肘,但寧王與太子就……境況非常的相似了。

  寧王妃多年苦盼纔生了嫡子,疼曜哥兒疼到了骨子時裡。而皇太孫又得之極為不易,皇後與太子妃疼皇太孫只比寧王妃多不比寧王妃少。於是這哥倆想要好生教育嫡子,總會受到來自後院的左右。

  哥倆碰了一杯,都有了幾分醉意,就連話裡的苦惱都帶了出來。

  「……愚兄有時候想著,還不如將曜哥兒寄養在別人家,說不定十來年就成材了呢!」他這純粹是因為武小貝寄養在許家出來的成果有感而發。

  太子伏桌而笑:「皇兄捨得……皇嫂也捨不得啊!皇弟倒是想著,何時母後不再乾涉皇弟教育兒子,太子妃也別一臉皇弟虐待了兒子的表情,大約皇弟的孩兒就能成材了吧?!」

  等到第二日清醒,這哥倆在各自的府邸回憶起自己在家庭生活裡的苦惱,都不禁笑出聲來。原來都當對方在府裡一言九鼎,全無煩惱,其實對方的煩惱也不下於自己。

  而許清嘉大清早起來,就被胡嬌給灌了半碗痠味沖天的醒酒湯,「這下總算清醒了吧?」胡嬌將湯碗遞到小寒手裡,纔鬆開了緊捏著許清嘉鼻子的手。

  許清嘉只覺嘴巴裡又痠又苦,暗道老婆發起怒來果然不能小瞧。一大清早就拿出給不喝藥的許小寧灌藥的辦法來給他灌醒酒湯,大約她也覺得今日的醒酒湯熬的太難喝了吧?!

  「這不是……這不是昨日高興嘛!」

  胡嬌在他額頭戳了一指:「中丞大人,你年紀也不輕了,高興就要往醉了喝,我且勸你悠著點吧!」

  換來中丞大人起床聽訓,連點應和:「以後我一定悠著點,一定不再讓阿嬌擔心!」

  許小寧從桌子後面冒出頭來,似乎十分認真:「原來爹爹也怕孃親啊!」

  他這成長的困惑完全是許珠兒當年的困惑,許清嘉一下被小兒子給逗樂了,朝他招招手,許小寧邁著小短腿跑了過來,蹭蹭蹬掉鞋子就爬上床來,跟小狗一般乖巧可愛,眨巴著大眼睛坐在他面前。

  許清嘉將兒子摟在懷裡,開始給兒子洗腦:「咱們家裡你孃親說了算。若是惹她不高興了,她萬一將咱們都趕出去,大家都要餓著肚子露宿街頭的!」

  許小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神情還帶上了幾分不忍,「小貝哥哥好可憐,被孃親給攆走了!他做什麼事惹孃親生氣了嗎?」

  胡嬌:「……」有這麼教孩子的嗎?

  雖然……經濟權利確實能代表一個人在家裡的地位,但是將夫兒趕出家門露宿街頭這麼凶殘的事情她幾時做過?

  許清嘉扭過頭偷笑,就是不肯糾正許小寧的錯誤觀念。哪知道這孩子立刻伸臂便抱住了胡嬌的胳膊,拿出那日武小貝耍賴的姿勢,「孃親你別趕小寧走——」就連哀求的聲調也一模一樣。

  胡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小傢伙被許清嘉與武小貝帶溝裡了!

  本來按著許小寧的身高,想要抱著她的胳膊耍賴身高不夠,但是她將碗遞過去之後就順勢坐在了床沿之上,這小子站在床上海拔剛剛好。

  這個身高差簡直太方便他耍賴了。

  胡嬌試了好幾下想要將這小子給揪下來,都發現徒勞。本來以她的力氣全無問題,但是許小寧小盆友鼓著腮幫子整個小臉都漲的通紅,顯然在使了全身的力氣認真……耍賴。

  只怕她要是直接將小傢伙從身上揪下來,他定然立時會哭出聲來。

  「你瞧瞧,現在好了,拿你的話當真了!」

  胡嬌橫一眼許清嘉:「你教的好孩子!」

  許清嘉也是哭笑不得,這孩子太不禁逗了!

  中丞大人在床上笑的前仰後合,看著老婆站起身來,胳膊上還掛著個兩腳懸空亂蹬的小娃,又怕小娃掉下來,沒奈何另外一隻手託著他的小屁股,這纔讓小傢伙有了依託,不至於雙腳亂蹬嘴裡哇哇亂叫了。

  胡嬌費了牛勁纔向許小寧解釋清楚了,武小貝被她攆出去之後,另外還有家,家裡比這個家還要大,吃的喝的都有,而武小貝是回家讀書去了,並不是流浪街頭。而許小寧另外再沒有家了,就算是不聽話將他趕出去,恐怕也要餓死在外面,因此她這當孃的就勉勉強強養著他了。

  當晚,許小寧竟然破天荒的向許清嘉要求學寫大字,大約是胡嬌的話讓他生出了危機感來,所以力求表現。

  許清嘉無奈,只得握著他的手寫了一張橫豎撇的筆劃,小傢伙還拿著自己的成果特意向胡嬌表功:「孃親,我很乖吧?!」這下子就不用勉強養著我了吧?!

  胡嬌摸摸小兒子的小腦袋勉勵他:「如果趕明兒玩的時候不跟海哥兒搶玩具,那就更乖了!」

  許小寧覺得……這個似乎有點難度。不過想到要被攆出去的後果,只能垂頭喪氣答應了!

  ——孃親一點也不覺得玩具只有搶來的纔好玩嗎?

  他雖然搶海哥兒的玩具,可是海哥兒也搶他的玩具啊!

  只不過每次海哥兒要搶,臘月都急急忙忙阻止,阻止的次數多了,海哥兒就放棄搶他的玩具了。

  許小寶與許珠兒難得看到許小寧興緻這麼高的背詩,還練習握毛筆,只覺他肉呼呼的小爪子握著一桿孃親食指一般粗的毛筆,多提多可愛了,都暗暗稱罕。

  往日這小子對讀書寫字其實並不太認真,常常背詩背到一半就走神去玩了。

  許清嘉在家裡休息了一天,又去御史臺上班了,沒過幾日的大朝會上,他再一次有了一個官職。

  太子向今上請求,東宮詹事府裡還缺一位少詹事,而他瞧著許中丞細心謹慎,辦事妥貼,所以向今上開口,想讓許清嘉出任東宮少詹事。

  大約是這兒子久不開口求今上什麼,何況許清嘉人品方正,又處事公允不偏頗,今上便允了太子所求。

  許清嘉沒想到,他還能與太子走這麼近的。

  朝臣盡皆側目,許棠對這位門生如今歸入東宮而頗為心疼,若是及早收為心腹,如今正好可為他所用。

  惱恨許清嘉的如今除了賈昌,又添了一位國舅傅溫,看到他竟然入了東宮做少詹事,一時之間都恨不得能想個法子將他除去。

  賈昌想除許清嘉的心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倒沒有傅溫迫切。

  國舅大人最怕的是萬一太子殿下輕信了許清嘉,若是許清嘉暗含了挑撥之意,離間他們甥舅情份,太子若是與他漸行漸遠,那纔是要命的。

  一時之間,因為許清嘉兼任東宮詹事,倒引的不少人心思浮動。

  就連寧王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許清嘉出任太子府少詹事,胡嬌接到的帖子忽然間多了起來。有東宮僚屬家眷發的,也有太子妃發的,就連許棠府上請客,也向胡嬌發了帖子。

  許棠身為許清嘉座師,自然可以等著門生許清嘉上門拜訪。不過他的兒媳卻可以平輩的身份向胡嬌發帖子聯絡感情。

  胡嬌翻著自己妝奩,再翻翻衣櫃,再次感歎自己沒衣服可穿。

  ——參加宴會太過頻繁的結果就是總不能天天穿著同一件衣服出門宴飲吧?

  「……上次傅二夫人說自己天天很忙,我還覺得她都不用管家,只管每天睡醒了去婆婆面前請個安,回來就吃飯,大把空閒。現在我知道了,她是忙著出門應酬忙著打扮了。」

  她趴在自己梳發臺上,拿一隻銀簪子叩叩叩敲擊梳妝臺,對自己最近的生活嚴重不滿,可好多應酬卻連推都不能推出去。

  許清嘉從她手裡取了銀簪替她插入發中,戲曰:「難道家中無銀,阿嬌連件新衫子都置辦不起了?這纔在此惆歎?!」

  「哪有?!」胡嬌直起身來反駁他:「四季的面料哥哥早都讓人送了來。他近些年在揚州蘇州做生意做的風聲水起,咱們家裡人身上穿的哪件不是哥哥讓人送來的?我不過就是覺得……覺得整日出門應酬,就談談衣裳首飾,孩子丈夫,太過無聊罷了。」

  而且,她自己雖然生在滬州城,但跟生活在長安城的這些貴婦們相比,簡直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人。

  前幾日國舅府宴請,許是瞧在許清嘉如今乃是東宮僚屬的身份上,竟然也讓傅二夫人向她發了帖子。其中光一道渾羊歿忽就讓她長了見識。

  「……那道菜就為了吃一隻鵝,就扔了整隻羊,真是怪可惜的。說是把鵝收拾乾淨,腹中釀以肉及糯米飯,五味調和,然後裝進收拾乾淨去五髒的羊腹中縫合炙烤。羊肉熟了之後就將羊棄之不食,只食羊腹中的鵝肉。嘖嘖……」她這種過慣了小民百姓節儉日子的見到這等吃法,就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吃茄子的感覺相差無幾。

  許清嘉索性將她拉起來,自己坐在她妝凳上,將老婆攬在懷裡,講他最近在牟中良家裡吃過的一道菜。

  「……那道菜據說還是□□面首張易之發明的,將鵝鴨置於大鐵籠之內,當中取起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燒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即回,表裡皆熟,毛落盡,肉赤烘烘。」

  胡嬌頓時皺眉:「這位張公子對自己狠些就算了,青絲對白發,願意攀附著女帝而活,就連吃東西也這麼殘忍。這鵝鴨簡直是活活燙死的。你吃過了?味道如何?」

  許清嘉含笑不語,被老婆問急了纔道:「菜是端上來了,不過我都沒下箸,如何知道這菜好不好吃?!」

  胡嬌突發奇想:「旁邊人的表情?」

  「我旁邊坐著季中丞,他吃什麼東西都好像有深仇大恨,鎖著眉頭,完全做不得凖。」

  「那另一邊呢?」

  許清嘉似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眉毛都擰了起來,被胡嬌逼急了纔道:「我下首坐著御史臺的一位郭御史,從頭至尾他就盯著我的茶杯酒碗,時不時要上來替我添酒斟茶,且口纔十分了得,話一直說個不停。不巧的是……那鵝肉以及好幾樣菜都擺在他那個方向,時時沐浴著他的口水……我倒是空著肚子回來了。」

  他想起臨走的時候,那位郭御史還向他表示,今日聊天不夠盡興,改日一定要請中丞大人賞臉吃頓便飯之類,許清嘉只笑一笑,不成想季成業從他們身旁走過,忽的扭頭向郭御史道:「其實我瞧著許大人日後定然不敢再與你同席了。」

  郭御史還不明白:「為什麼啊?」

  許大人如今是太子府少詹事,算是太子身邊紅人,現在不巴結將來太子登了基,他就是潛邸之時的老人,哪有不受重用之理?因此這纔緊著巴結。

  況今日許中丞態度十分好,從頭至尾都笑瞇瞇聽他說話,一點也沒有不耐煩,分明是欣賞他的口纔。他們做御史的,口纔不好怎麼上朝去彈劾大臣?!

  季成業難得好心一回,真是不負他的毒舌之名:「因為許中丞他日若是與你共餐,少不得要吃你的幾斤口水!」

  郭御史頓時被季成業的一句話給堵的無言以對,他忙扭頭去瞧許中丞,發現許中丞面上竟然露出贊許的微笑,還叫已經在幾步開外的季中丞:「季大人等等我。」

  郭御史:「……」

  胡嬌伏在他肩上笑個不住,幾乎笑岔了氣:「這位……這位季中丞一向都這麼不留情面嗎?」

  許清嘉也低低笑了:「能得他這句話已經算是榮倖了,季中丞平日在御史臺極少說話的。也就那天多喝了幾杯酒罷,纔有了這兩句話。」

  隨著他自己的身份地位水漲船高,現在來巴結的人也不少,官場便是如此,一朝青雲起,便有無數人想來攀附,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胡嬌現在也有些恍然大悟了:「我正說奇怪呢,最近出門赴宴,常有不認識的夫人上前來與我打招呼攀談,還有隱約問起家中兒女似有結親之意的。」碰上這種自來熟的,胡嬌一律以微笑應對。

  況且許小寶現在十三歲,還能以年紀小為由而拒絕,再過個幾年恐怕就真的要為他的終身考慮了。

  過了幾日胡嬌帶著許珠兒許小寶前去許府應酬,許棠長子在十來歲的時候就夭摺了,後來纔生下的次子,因此他的次子年紀只比許清嘉大著四五歲,家中孫兒孫女已到了訂親的年紀。

  不過許棠次子似乎沒什麼讀書的天份,當年屢考不中,最後出仕也是因著父蔭而得了個七品官,在官場掙紥這麼多年,如今也還只是個五品官,這還是瞧在許棠面兒上。

  許家二郎據說人有幾分憨傻實誠的,但娶的夫人卻十分的能乾,如今許府後宅就是許家二夫人打理。見到胡嬌帶著兒女前來,許二夫人似乎十分高興,「……我見著妹妹就覺面善,竟然好似見著了我親妹子似的。我那妹子嫁到了京外十幾年,都不曾回來過。」說著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許珠兒偷偷瞧了眼許二夫人,目露疑惑。

  胡嬌安慰了許二夫人幾句,她又展顏,將胡嬌介紹了給其餘幾位夫人,卻是許清嘉同年家眷,乃是許棠心腹門生的,如今見得許清嘉步步高昇,便想起了同門之誼。

  這些人既不能走的太近,卻也不能絕情不認,不然許清嘉往後在仕途上使絆子的人恐怕不少。

  直等她們孃倆坐定,旁邊同坐的兩位夫人去更衣,許珠兒纔悄悄問胡嬌:「孃,許二夫人細眉細眼,白胖圓潤,她妹子怎會像你不像她?」

  胡嬌正喝了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悄悄瞪了自家傻閨女一眼,「許二夫人這麼說說,你孃我就湊耳朵一聽,大家賓主盡歡豈不更好?難道還要追究許二夫人與她妹妹像不像的問題?傻不傻啊?」

  許珠兒訥訥:「我瞧著……她好像很傷心的樣子。恐怕她十幾年沒見妹妹,連她妹妹長什麼模樣兒都不記得了,這纔見個人就拉著當妹妹。」方纔她還聽到許二夫人拉著旁人說起她妹妹呢,大意跟胡嬌所說的話差不離。

  於是胡嬌發現了一個問題:她家閨女太實誠了,不但自己不怎麼說謊,對外面婦人間應酬的謊言也看不大出來。

  她覺得都是她把孩子整日圈家裡讀書讀傻了。

  胡嬌於是開始調整教育方式,但有應酬也開始帶著許珠兒與許小寶出門。孩子們的交往與大人不同,只除了極少數的家長會強調孩子們的擇友,大部分能坐在同一家吃酒的大人基本上不會乾涉自家孩子與一起來的孩子們玩耍。

  真有世仇的,那也是一早耳提面命,不至於玩到一處的。

  一段時間過去以後,許小寶與許珠兒都認識了一幫新的小夥伴,許小寶上次回來還講起工部王大人家裡的小孫兒與他玩的不錯,胡嬌便問起哪個王大人,問來問去卻原來是武小貝的外祖家。

  說起來那孩子還是武小貝的小表兄。

  至於許珠兒,從新的小夥伴那裡學到了不少京城小少女們之間流行的衣衫發飾,孃倆逛街置辦行頭的次數明顯增加,府中開銷不斷增加,胡嬌算起帳來都覺得好敗家。

  好在中丞大人對老婆的敗家表示百分之兩百的支持,還常誇她:「為夫怎麼覺得阿嬌最近越來越漂亮了?」

  胡嬌在他臉上印一個紅色的口脂印,然後拿手指抹開,就好似許清嘉打了腮紅一般:「是啊,中丞大人臉色紅潤,我瞧著也年輕不少!」

  許清嘉被她這調皮樣兒給逗笑了,拉著她好一通撓,胡嬌隱約記得還是很久以前她專攻中丞大人的殺招,沒想到經年不用,被這人給用到了自己身上,不禁感歎自己如今上了年紀,心慈手軟,竟然對他客氣太久了。

  她興緻上來,拉著許清嘉在庭院裡捉對廝殺比試了一番,結果纔發現這男人自己懈怠已久,而許清嘉多年堅持鍛煉,她竟然打他不過。

  胡嬌捂臉長歎,如今她文不成武不就,最終在中丞大人面前一敗塗地,簡直太也傷心!

  他們夫妻倆在院子裡捉對廝殺,三個孩子外帶一個海哥兒圍觀,就跟在街上看把戲一般。完了孩子們還要安慰胡嬌:「孃,你肯定比不過爹,又何必想不開要跟他比呢?」

  胡嬌:「……」

  說好的安慰呢?這是補刀黨吧?!

  她迎風傷感,孩子們將他們「文武雙全」的爹圍在當間捧臭腳,胡嬌怏怏回屋,路過孩子們的時候,幽幽一句:「最近營養過剩下,你們的零食零用全部取消!」

  許小寧還好些,如今還不曾親自出門花過一文錢,遠遠不曾領略過金錢的魅力,但許小寶與許珠兒最近因為交際而開支鉅增,都是從孃親這裡拿銀子的。

  「不要啊孃——」許小寶哀嚎一聲就追了上來。

  許珠兒緊跟在許小寶身後,聲音甜的能擠出蜜來:「我孃最年輕最漂亮最厲害了。爹爹那是讓著你呢,若論真功夫,爹爹肯定打不過你!」

  胡嬌內心感慨:這段時間的出門應酬這丫頭總算學機靈了!

  許小寧茫然的看著哥哥姐姐,不太明白眼前發生的事兒。

  許清嘉整衣進屋,身後跟著小尾巴許小寧與海哥兒,見到一兒一女在房裡向其母大獻殷勤,一個端茶一個捶背,好話說了籮筐,偏老婆闆著臉毫無軟化的跡象。

  他以拳抵脣咳嗽了一聲,許小寧扯著他的衣襟:「爹爹生病了,爹爹要喝苦藥藥了!」另外那倆個小沒良心的只擡頭瞧了一眼,又立刻去巴結老婆了。

  許清嘉覺得:今晚他應該給兒女加一加功課,講一講論語裡面的孝悌了。

  ——他這當爹的連銀子也比不上。

  為此晚間歇了之後,他還向老婆抱怨,沒想到胡嬌來了一句完美的註解:「爹親孃親都比不上銀子親!」

  中丞大人覺得,現在該傷心的是他了!

  他咬著老婆的耳珠逼問:「那阿嬌心裡,是銀子親啊還是為夫親?」

  「當然銀子親了!」胡嬌輕笑:「你哪有銀子討人喜歡?」

  暗夜裡,似乎都能聽到中丞大人的磨牙聲:「……那我就讓你瞧瞧到底誰討人喜歡!」

  胡天胡地鬧了半夜,倒好似回到了少年夫妻。

  第二日朝會,許清嘉進了宮纔得到一個消息:皇三子的生母徐氏從昭儀直接晉昇為貴妃了。

  不僅皇三子生母晉位,就連皇四子生母也從纔人晉為妃了,因其姓周,上賜字:惠。如今的封號便是周惠妃。

  這消息不止讓許清嘉多想,考慮今上早不替皇三子皇四子生母晉位,偏要在這當口晉位。

  開了年皇三子已經是十六歲的少年了,皇四子也十五歲了,倆皇子都到了議親的年紀,等成了親就要出宮建府了。

  出宮建府也就意味著皇三子皇四子可以參政了。

  本來朝中如今已經立著兩名成年皇子了,外加帝黨清流以及一直被打壓的世家,再來兩名皇子,這朝堂上的水就更渾了。

  對於許清嘉這樣的臣子來說,他只要忠心辦差即可,但對於太子來說,就真不算是好消息了。

  當日許清嘉從御史臺出來之後前往東宮,就感覺到了詹事府裡太子僚屬的不安之意。據說早朝散了之後,太子是被皇後召進宮裡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詹事府裡的人見到許清嘉,都拉著他議論此事。他見得這些人都有幾分浮躁,不免要向詹事馬清揚道:「大人,若是太子殿下回來,見到大家慌亂浮躁,心裡做何感想?」

  馬清揚經他提醒,將那些扯著同僚議論的詹事府同僚都訓斥了幾句,眾人這纔定了心神去做事。

  太子回來之後,倒瞧不出他有什麼憂心之事,只將皇後賞賜的點心給詹事府僚屬賜下,「母後最近身有小恙,本王多日不曾進宮請安,母後擔心本王,便召了本王前去。」

  作為太子,他原本倒是不必向僚屬解釋的,不過詹事府這幫人,除了新近從今上手裡討來的許清嘉之外,其餘卻是他多年心腹,比之朝中眾臣,以及名為投靠太子實際上一直依附著國舅的一班臣子們,反是詹事府這幫人與太子關係最親近了。

  於是話題就順利轉到了皇後的身體上去了,大家都隔空向皇後孃孃的殿閣方向行禮,一面向她表示感恩,一面又問候她的身體。

  事實上大家都心裡明白,皇後最近小恙大約是真的,但卻不是身體的,恐怕是心裡的。

  今上忽然為皇三子皇四子生母晉位,不止讓朝中眾臣私底下議論不休,就算是就中貴眷都紛紛議論。

  胡嬌出門宴飲,就不止一次聽到眾人議論即將出府的皇三子與皇四子的生母,不過後院的婦人討論政治也只是偶爾幾句,還都特別委婉含蓄,大家更多的還是將目光放到了皇三子與皇四子的婚配上,議論哪家的貴女能配皇子,進門就做正妃。

  近兩三年,皇三子與皇四子都頗得皇帝歡心,雖然及不上寧王在政事上的倚重,但平日卻十分討今上的歡心。就連秋獵,今上都喜歡將皇三子皇四子帶在身邊。

  往年太子身體不好,寧王獨擋一面,今上還手把手教導皇三子與皇四子打獵,盡顯慈父風範。

  傅開朗的夫人就悄悄告訴胡嬌,聽傅國舅的意思想讓傅家的女兒能夠嫁到皇子府,做個皇子正妃。

  胡嬌就跟聽天方夜譚似的:「你們……太子跟其餘皇子……」不是競爭關係嗎?怎的傅家的女兒還想著爭皇子妃呢?

  傅二夫人早知她不是肚裡彎彎繞的人物,在政治上的敏銳遠遠不及自己,對政客的無情壓根沒有領略過。

  她對自己那位公公倒是能了解幾分:「……反正若是能捨一個女兒,給太子拉個盟友來,是非常劃算的了。就算不能拉成盟友,將來……那也只是捨了一個兒女而已。」她很慶倖自己的女兒如今年紀還小,而大房的女兒今年及笈且未訂親,年齡正當。

  一時之間,胡嬌發現,皇三子與皇四子的王妃之位竟然引的不少人家心動,還有相熟的人家跟她惋惜:「可惜你家珠姐兒年紀尚小,不然生的也這般好……」

  胡嬌回家將自己閨女緊緊摟在懷裡,不斷摩挲著她纖細的腰肢,暗自慶倖大周朝還算是人性化,不必像辮子朝一樣必須先皇族選過了淘汰了纔能自行婚配。至少小丫頭可以由他們夫婦把關,好好給選個良人。

  小丫頭不明白她孃為何這般緊摟著自己,不過許久不曾被孃親摟在懷裡,她也伸出胳膊來摟著孃親的腰肢,還拿腦袋在她懷裡蹭了又蹭,只覺得孃親身上香香的,永遠也聞不夠。

  孃親的親暱落在許小寶眼裡,回頭便拉著許珠兒問話:「孃怎麼啦?我瞧著她好像有點不對頭?」

  許珠兒還沒心沒肺,「孃親那是喜歡我纔抱我的,哥哥你是嫉妒了嗎?」

  「不對!」

  許小寶總覺得不安。

  他家孃親從來天不怕地不怕,都敢拎著大刀跟敵人砍了,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呢?再說家裡有什麼為難的事情爹爹都一手辦了,孃親現在沒事兒就只在家算算帳,琢磨點吃的,再盯著他們三個,怎麼還會露出那種表情?

  等許清嘉有暇,許小寶便將此事悄悄告訴了他。

  許清嘉也覺得奇怪,不過他們夫妻相知甚深,因此他也不曾繞彎子,直接問起胡嬌那日緊抱著女兒不放,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胡嬌起先只淡淡道:「沒什麼,就是許久沒抱過她了。」

  許清嘉原本都已經轉過身去讀書了,可讀了兩頁,想起許小寶的鄭重之色,便又轉頭來問:「不對啊,你肯定有事兒!」

  胡嬌都被他問急了,「你當日又不在,連這個都知道了?也沒什麼,就是……三皇子跟四皇子不是要選妃了嘛。」

  許清嘉頓時笑了:「就算是皇子選妃,咱們珠兒纔幾歲?你著什麼急呢?!」再說老婆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她壓根就不是貪慕富貴的人。

  胡嬌這次神色變了,十分的鄭重:「傅二夫人說傅家有意與皇子結親,慾捨了一個女兒為太子拉一盟友。我只盼著自己的閨女將來一定嫁的可心可意,她的婚姻不是為了政治聯姻而存在。」

  都說玩政治的冷心冷情,什麼都可以捨得。傅國舅捨孫女而為了得一盟友,大約是不會顧忌後院長媳的感受了。

  而她卻做不到無視這一點。

  所倖許清嘉一向重情,家裡的事情也與她商量,從來不會自行決斷,她要比傅大夫人倖運太多。

  許清嘉沒想到她擔心的是這個。

  京中聯姻的風俗向來如此,要麼為權要麼為財,她自己過的倖福,便思慮女兒的姻緣,想來被京中聯姻給嚇住了,這纔胡思亂想起來。

  他拿著書徑直過來在她腦門上輕敲了一下:「你在想什麼呢?我自己尚且不肯委屈,難道會委屈了我的女兒?!」

  胡嬌討好一笑:「我就……我就不安了一下下嘛。」也不知道怎麼就讓他給知道了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久之後,宮中傳出消息,皇後從今上那領旨要為三皇子四皇子在京中選妃,於是好多人家伸長了脖子等消息。

  纔過了幾日,皇後便下了懿旨,要在宮中舉行賞春宴,京中但凡五品官員的家眷,皆可攜女入宮領宴。

  「得虧我家姐兒還未滿十二,到得那日我再將姐兒打扮的小那麼一兩歲,三殿下四殿下都是要很快成親的,定然是往年齡差不多的人家裡尋,哪裡能等得住呢。」傅二夫人笑的頗為得意。

  胡嬌就更不用發愁了,她家珠兒今年九歲,離能成親的年紀還遠著呢。就算是收拾收拾帶進宮,充其量就算是帶著小豆丁春日進宮一遊,順便賞賞景吃點皇家點心回來,餘事與她家珠兒都沒關係。

  傅二夫人與胡嬌商量好了,便開始著手凖備。

  不過因此次皇三子皇四子選妃,皇後似乎有意往隆重裡辦,因此比起皇帝選妃陣勢還大,就算是當年太子選妃也不曾這般隆重過,消息傳開,已經有御史臺御史往上遞摺子彈劾此事了。

  當然那遞摺子的御史立時被朝中文武眾臣一頓亂噴。都道他居心不良,竟然想阻了三殿下四殿下的姻緣路。也有朝臣諷刺那御史,因其只有三個兒子,連個閨女都沒有,這纔生出這等小人心思。

  本來最近春耕已播,去年國庫稅收充足,朝中又無大事,難得出個皇子選妃之事,大家都當熱鬧來瞧,出來個唱反調的,差點被朝臣們拍扁在金殿下。倒是從未文武重臣這般齊心協力意見一緻了。

  今上也不阻止,只樂呵呵看著下面臣子掐架,似乎對這類的掐架樂見其成。

  事不關己自可當熱鬧來看,也有深恨自己家女兒要麼太大要麼太小,要麼已經婚配要麼趕不上皇子選妃這場盛會,白白錯失了與皇家結親的機會而捶胸頓足。

  那些女兒正在適齡的官員家裡未免高興,早早為女兒張羅首飾衣衫,只等著正日子到了入宮赴宴。

  到了正日子,命婦們便帶著自己花枝招展的女兒坐車前往宮裡,也有身著胡服騎著駿馬前往宮裡的閨秀。本朝女子騎馬穿胡服乃是一大景色,哪怕也有老學究大歎世風日下,也阻止不了女子胡窄袖牽紫騮。

  胡嬌給許珠兒穿了一身粉紅襦裙,紥了兩包包頭,拿同色的紗巾紥了起來,發苞周圍用了兩串珍珠做裝飾,因為這打扮,原本已經九歲的許珠兒瞧著生生小了一兩歲,說她是七歲都有人相信。

  許珠兒六歲之後已經不梳包包頭了,哪知道事隔三年她孃親竟然將她打扮成了個稚齡的小丫丫,數次試圖扯著自己頭發的小包包,都被胡嬌阻止。只能頂著這麼幼稚的發型在許小寶的嘲笑下坐著馬車進宮去了。

  她一路之上抱怨了好幾次,胡嬌都充耳不聞。

  她倒是想讓閨女打扮成十來歲的小姑孃漂漂亮亮的進宮去玩,可是一想到本朝還有十一歲就出嫁的女子,她就不淡定了。

  這種事情還是防著些好,萬一三皇子或者四皇子比較喜歡嫩口的呢?

  許珠兒悶悶不樂的跟著胡嬌進宮,待得進宮之後見到傅二夫人領著她家姐兒,也是打扮的毫不起眼,甚至比平日要黯淡許多,許珠兒總算心理平衡了些。

  不過傅家小孃子見到許珠兒竟然是這副打扮,捂著帕子在背人處差點笑斷了腸子,「……哎喲……許伯母這是做什麼啊?竟然又給你梳包包頭!不行了我現在看你竟然跟三年前沒什麼變化啊……珠兒你這是越長越回去了……」

  許珠兒被小夥伴嘲笑也很無奈,只能在傅小孃子胳膊上擰了一把:「再笑?!再笑我就……」做什麼她還沒想好。

  傅小孃子笑的停不下來,見她神色怏怏,這纔忍了笑摸摸她的臉蛋:「放心啦!許伯母這是怕你萬一被皇後孃孃相中。不說你年紀小,就憑你現在的打扮,也沒人會往你身上打主意啦!」

  倆小姐妹偷偷在一處說了會兒悄悄話,大意便是此次相親之事。比如傅大夫人生的女兒今日就打扮的格外出彩:「……我堂姐早幾日前就開始做衣服打首飾,凖備了好些日子呢。待會兒你瞧見了定然要贊一聲漂亮!」

  傅小孃子跟這位堂姐也就是個面兒情,自出生她就一直跟著父母在任上,大家經年不住一起,回來還沒一年,想要熟悉交心也難。

  她牽著許珠兒的手去見自己家堂姐,許珠兒跟著過去瞧了一眼,頓時暗暗咋舌。

  傅家能出傅皇後這樣絕色的傾城人物,哪怕如今年紀漸老,也仍是風韻猶存,就說明傅家基因是真的不錯。

  傅大郎的女兒生的花容月貌,已經有官眷在那裡誇:「……到底是皇後孃孃家的內侄女,竟然有幾分孃孃年輕時候的品格。將我們家的孩子都比成了野丫頭了!」

  就連新晉位的徐貴妃與周側妃也拉著傅家大孃子誇贊不已。

  不過等到皇後隱約提起傅家大孃子未曾婚配,年紀倒也皇三子皇四子年紀相仿,徐貴妃與周側妃便不再吱聲了。

  場面一時裡陷入了尷尬。

  此事雖然是皇後總領,但卻是徐週二位協理,到底是徐貴妃與周惠妃生的兒子,親事總還要這二位情願纔行。不然一狀告到聖上那裡去,皇後既辦了事還要落得個埋怨。

  不過今日的盛大場景倒令得二妃甚為滿意。她們前半生居位卑位,在宮中小心謹慎,好不容易將膝下皇兒養大,終於一朝揚眉吐氣,得今上看重。雖然這個年紀早已經不指望著聖寵來過日子,可該有的體面與尊榮也有了。

  太子妃與寧王妃在旁陪著皇後。

  寧王妃今日只身前來,倒不曾帶著曜哥兒。

  坐得一時,皇後似想起來一般提起:「今日許中丞夫人不知來了沒有?」

  她在後宮早聞太子向今上討了許清嘉去做少詹事,因此對許清嘉好奇不已。就算是傅溫在她耳邊抱怨好幾次,想將許清嘉從太子身邊趕走,生怕太子受許清嘉教唆,再做出什麼自斷臂膀的事情來,她還是在猶豫。

  胡嬌之前跟著眾命妃向皇後請安,那都是跪在人群後面,此刻只能整衣往前面去了,跪在了皇後腳下:「臣婦參見皇後孃孃!」

  皇後伸手示意她起來,旁邊便有宮女上前來扶她,「早聞許大人年輕有為,想來家中定然是有個賢內助之故。因此今日本宮倒藉著皇兒之事見一見許夫人!」

  「臣婦惶恐!」

  胡嬌嘴裡說著惶恐,實則心裡倒並不惶恐。她方纔遠遠瞧著,皇後生的極好,哪怕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竟然也是玉顏烏發,離的近了只覺容光懾人,還帶著久居高位的威嚴。

  這個女人,絕不是因為生的容貌傾城而讓人感到有股威壓,而是她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就好像千難萬難,只在她雍容一笑之間就解決了。

  皇後也不過與她略略說兩句,「……不知許夫人膝下可有女兒?今日可帶了來?」

  「臣婦膝下止得一女,今日已隨了臣婦進宮。」

  胡嬌暗中思慮,皇後不會以為許清嘉如今乃是太子一黨,傅家女兒徐貴妃周側妃不同意,就想著拿自己家珠兒來充數吧?

  到時候許清嘉的前途身家與太子綁在了一條船上,他的女兒豈能不為太子一繫郊力?

  不過想到珠兒的年紀以及今日的打扮,胡嬌暗暗在心裡偷笑:還好早有凖備!

  皇後看胡嬌的年紀,估摸著她的女兒應該也到了婚配的年紀。聽說許中丞生的一表人纔,而許夫人也生的端莊明麗,想來這位許家孃子應該生的也不錯吧?!

  哪曾料想得到,一會宮女將許珠兒領了來,到得皇後近前,皇後恨不得揉揉眼睛:這是……誰家的小娃娃?!

  許珠兒還似模似樣跪下給皇後請安:「臣女許珠兒向皇後孃孃請安!」

  「起……起來吧!」

  皇後瞬間失了興緻,不過叫了人家孩子近前,如今又是太子東宮僚屬,皇後為表親近,還賞了許珠兒一對蝴蝶釵。

  許珠兒憑白得了賞,被胡嬌拉著退下的時候還一臉夢幻,小小聲告訴胡嬌:「孃,皇後孃孃好親切好美麗……」

  胡嬌:呵呵。

  宮裡的春宴舉行的如火如荼,但這些與前朝外臣並沒什麼相乾。

  老婆閨女在後宮吃酒,許清嘉似往常一般處理完了御史臺的事情,便前往詹事府,想看看東宮有什麼需要他處理的事情沒有。那知道纔進了詹事府,便有小宦官前來尋他:「許中丞,太子殿下有事請大人過去呢。」

  一上午已經派了四五撥人前來問詢許中丞到了沒有。

  許清嘉想想最近朝中似乎並無什麼動向,議論最多的便是皇三子皇四子的選妃建府之事了。這兩件事想想似乎與太子有關,但深究起來卻都與太子無關。

  今上打著什麼主意,如今大家都在觀望。

  許清嘉跟著小宦官一路到了太子書房,太子見了他便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不妥不妥!」又吩咐小宦官:「去給許大人尋一身瞧得過眼的袍子來。」

  許清嘉還未回家,身上還穿著官服,被太子道聲不妥,自己也傻眼了。

  「殿下這是?」

  「今兒本王帶你去相親!」

  許清嘉立時被太子這話嚇到了,揪著官袍都露出了驚恐之色:「殿下,下官已經成親了。下官家中已經二子一女,還相什麼親啊?」

  太子這玩的是哪一出啊?!

  太子撫須,但因下頷光光,還是今早起來淨的面剃的須,就連個鬍子茬都沒有,只得作罷,「本王都可以去相親,你為何不能去」

  眼瞧著小宦官捧了一身寶藍色的袍子從內殿而來,許清嘉都慌了,真怕太子殿下揪著他去相親,萬一傳回老婆耳朵裡,就算是他沒做什麼,但本身參加這種聚會就有嘴也說不清楚。

  「殿下還是尋詹事府裡別的同僚去吧,微臣真的不能陪同太子殿下去相親,還請殿下見諒!」

  太子沒想到許中丞平日瞧著極為爽利能乾的一個人,一提相親整個人都變了。瞧著他似乎真有拔腳就跑的打算,忙朝殿中侍候的一乾宦官們使個眼色,那些人立時非常有眼色的堵住了殿門。

  「許大人還是來換袍子吧,省得奴婢們為難!」

  那捧著袍子的小宦官模樣像極了外面秦樓楚館的老鴇,帶著一股逼良為娼的味道。

  「詹事府裡最年輕的就是許大人了,其餘都是四五十歲,剩下的太傅都六七十歲了,許大人讓本王帶著這些人前去相親,不是讓人看笑話嘛!」好歹得是臉面上能瞧得過去的吧?

  數來數去,就許清嘉年輕,這張臉能看。別人拉出去都快當祖父了,說是去相親,誰信?!

  在太子殿下逼視的目光之下,一幫宦官湧上來扒衣的扒衣,凖備穿衣的穿衣,看戲的看戲,不敢反抗的中丞大人抱著太子東宮殿裡的柱子死不放手,連連慘叫,殿外候著的護衛與宦官們還當殿裡發生了慘案,都忍不住偷偷從外面瞧,待瞧見裡面景象,都忍不住偷偷樂了起來。

  少頃,太子殿下帶著已經打扮一新的許清嘉出了殿門,有一名小宦官追了出來十分的殷勤:「許大人,回頭奴婢就親自將您的官服給送到府上去啊。您相完了親可以直接回府了。」

  許清嘉都快被這位宦官的體貼周到給感動的哭出來了:「真是……有勞公公了!」

  太子殿下搖了兩下描金玉骨的扇子,忽的開口:「本王怎麼聽著許大人似乎恨不得咬了本王身邊的人呢?!」

  許清嘉哭喪著臉道:「微臣不敢!不敢!」

  太子恍然:「哦,本王明白了!那是今日許夫人去宮裡母後處領宴了,所以許大人不敢去?!」

  許清嘉立時感激涕零:「殿下明察秋毫!那臣這就……」可以回家了吧?

  他立時考慮去哪裡脫去這身袍子好換了官服回家。

  從太子提起相親,許清嘉就立刻想到了今日宮裡皇後孃孃舉行的春宴。他跟著太子辦事有段時間了,心裡總有點疑惑,總覺得外界傳說傅國舅一心為了太子,甥舅一條心。但是他自己卻覺得這甥舅似乎……也並不是外界傳說的那麼和諧。

  不過這等私事太子不提,他樂的不知道。

  在長安城為官,可不比在雲南郡,天高皇帝遠,哪怕專斷獨行一點也沒關係。

  前兩日聽到阿嬌提起皇後春宴,許清嘉又在朝中,也知最近這幾日朝臣們為了三皇子四皇子王府的選址已經吵了好幾次,而這次頗為奇怪的是,似乎太子——也就是國舅一繫似乎鐵了心的要助三皇子與四皇子,提出的建府都是往奢華開闊裡建,甚至聽工部王老大人說起,要比有戰功的寧王府邸要大了三四倍。

  兩名只有皇寵從未為朝廷立過寸功的皇子竟然要比有戰功的皇子府邸大了三四倍,說出去只會讓人往歪處想。

  會說話的只會說皇帝疼小兒子,而寧王建府之時也是寸功未立,與如今全然不同。

  還有些人卻會直接將此事聯繫到三皇子四皇子身上,只恐提起這兩位皇子來都會大搖其頭,會說這兩位皇子恃寵而嬌,府邸比有軍功的寧王大,而選妃也鬧出這麼大動靜,竟然比太子選妃還要隆重……

  更有甚者,還會扯到君主立身問題上去。

  身為御史臺中丞,許清嘉又可預見朝中新一輪的掐架。

  而太子行事,許清嘉也看出來了,比之傅國舅與皇後更要穩妥許多。

  這兩件事因有了傅國舅與皇後的參與,便鬧的紛紛揚揚,太子卻要去宮裡相親,這是擺明了要去踢皇後的場子。皇家母子鬥法,他一個成過親的外臣跟著攙和什麼啊?

  「有本太子擋著,許大人有什麼可怕的?!哪怕是許夫人悍妒,恐怕也要給本王幾分薄面吧?!」

  太子是一點也沒凖備放許清嘉開溜的打算。

  好在到得宮門口,見到宮門口候著十七八位錦衣少年,各個打扮的風流倜儻,就連皇三子皇四子也在其中,見到太子都紛紛上前見禮,許清嘉總算鬆了一口氣。

  ——有這一幫子少年郎襯著,他純粹就一看客,就算讓老婆當場抓住,也可以說自己只是圍觀群眾了。

  宮裡,春宴正進行到熱鬧處,有各家貴女開始獻藝,有彈琴的有跳舞的,也有吟詩作畫的,作為圍觀群眾,胡嬌親自見識了一回大周朝貴女們的不凡技藝,想來想去也覺得她家珠兒夠不上大家閨秀的邊,看來回去還要加強教育。

  傅開朗夫人就坐在她旁邊,小聲向她介紹京中閨秀。有些她在別家應酬的時候就認識,有些是完全不認識。

  不過這不妨礙她將今日的春宴當成了綜藝節目來看,各家閨秀爭奇鬥艷,她如今還要感謝家裡的中丞大人,若非他官運通達,哪得今日她坐在御花園裡觀賞節目?!

  正想著感謝某人,沒過一刻鍾某人就出現在了她面前。

  那會兒正逢季成業家的長女作畫,便有小宦官匆匆跑來向皇後身邊的掌事宮女說了句話,然後那宮女的臉色便有點奇怪,悄悄過去在皇後耳邊說了句什麼,旁邊眾人沒聽不見,但卻清楚瞧見了皇後的臉色一變。

  「這——」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差點失言,皇後立刻住了嘴,左右看看,左邊寧王妃似乎沒瞧見這動靜,目光正放在前面站著的季成業長女身上。

  右邊則坐著太子妃,皇後瞧了一眼太子妃,見她轉頭來瞧,目光裡問詢之間,顯然對太子的所做所為一無所知。

  也是,太子妃怎麼會願意東宮再添新人?!

  還未做出決定,便聽得前面已經有了喧嘩之聲。在場的官眷閨秀們都嚇的不敢出聲,左右相窺。想來禁中規矩森嚴,誰人有膽子在禁中喧嘩?

  獨季成業的長女作畫正到一半,似乎深浸其中,竟然全神貫註的繼續畫了下去,下筆如行雲流水,眼瞧著就是一副佳作了。

  「兒臣給母後請安!」太子人還未至,聲已先至。

  隨著他走近,在座眾人皆起身下跪,只除了皇後以及正在作畫的季大孃子,其餘人皆向他請安。

  待太子免了禮,眾人起身之時,纔瞧見太子身後跟著一大幫少年郎,正將目光投入場中女眷。

  而當間正是季成業的長女季大孃子,她此刻還提著筆站在那裡,似乎被方纔大家見禮的聲音給嚇醒了,匆忙之間一禮,卻比眾人都慢了半拍。她立在那裡,一副畫已經作了過半,到底是畫還是不畫,自己都有了幾分猶豫。

  皇三子也皇四子也上前來見過了徐貴妃周側妃,其餘人等皆與二妃見禮。

  胡嬌只是目光隨意往這幫少年郎中間一掃,然後……就怔住了。

  ——她瞧見了什麼?

  她眨了下眼睛,低頭問身邊坐著的許珠兒:「珠兒……那邊的似乎……是你爹爹?」

  傅二夫人已經低頭偷笑,「妹妹連你家夫君都不認識了?莫非是因為他換了新袍子?」

  太子已經在那裡向皇後介紹著這些少年郎的身份,在座貴眷裡見到自家兒子也赫然在其中,而太子又說今日既然是春宴,索性再熱鬧些,就請了這些未婚的少年郎們前來。

  許珠兒小心瞧瞧她孃的臉色,與旁邊的傅小孃子咬耳朵抱怨:「爹爹這下要倒黴了!明明他都成了親,還在這裡裝什麼未婚啊!」口氣裡頗有幾分倖災樂禍。

  傅開朗在家頗為威嚴,傅小孃子還從來不敢這麼說自己親爹,見許伯母似乎還一臉恍惚沒聽到,目光只往那邊一群少年郎裡瞟,她便小心捅了下許珠兒:「珠兒,你再亂說小心許伯母回家罰你!」

  ——不過許伯父充未婚跑到宮裡來相親,這不是胡鬧麼?

  傅小孃子深深的歎了口氣,莫名替許清嘉擔心。

  那邊皇後的面色已然不好了,但太子伸了笑臉過來,她也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回去。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只能等今日春宴完了再說。便暫且按捺下惱火,擺出慈母面孔來接待皇三子與皇四子以及這幫少年郎。

第一百四十八

  太子帶著三皇子與四皇子瞧了一眼季大孃子的畫,還朝恨不得縮進人群裡的許清嘉招手:「許大人快來瞧一瞧這副畫!」

  「微臣……微臣對畫沒什麼研究!」許清嘉額頭的冷汗都要下來了。

  都到了相親的場合,特別是看到老婆刀鋒般拋過來的目光,內心深深覺得太子殿下在坑他。不但將他拉了來,還要強迫他去觀賞小孃子做的畫。

  哪知道不遠處的胡嬌聽得這話,頓時笑了起來:「哪裡的話!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許大人的書畫也很不錯呢,還是快請他到前面去鑒賞鑒賞!」

  太子殿下不曾有機會見過許夫人,自然也不認識說這話的正是許中丞的夫人,還當這位夫人聽過許清嘉大名,也許與許家有舊呢。立時就召許清嘉近前:「這位夫人都說過了,許大人在書畫方面頗有造詣,何不前來評品一番?」

  許清嘉隔著座中婦人向老婆求饒,見到他家打扮的粉粉嫩嫩的閨女跟傅家的閨女一起交頭接耳,一點也沒有為老父解圍的行為,頓時覺得前途黯淡,今晚回去可能不會有好日子過。可是不知情的太子殿下還再三召他,就連皇後也朝他瞧了過來,許清嘉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去了。

  座中皇後以及諸女眷皆知胡嬌乃是許夫人,目中皆含了笑意,特別是寧王妃,更想瞧瞧這位許大人與許夫人會如何應對眼前局勢,也存了看戲的心思。

  唯獨太子不知內情。

  太子妃一直朝著太子使眼色,但無奈這會兒太子的心思都不在太子妃身上,而是全放在了桌上那已快完成的畫上面去了。而且還拉著皇三子與皇四子來品評一番,倒讓還提著筆的季大孃子無所適從,不知是該行禮退下還是繼續等著他們品評完了之後再接著畫。

  還是周貴妃見季家大孃子侷促,便起身拉了她過去說話,纔化解了季大孃子的尷尬。

  許清嘉磨磨蹭蹭過去,見得紙上是一副睡蓮圖,觀此畫便能對方纔作畫的小孃子心性了解一二。太子一徑問他的意見,許清嘉便慎重答道:「畫意高潔。」見太子似乎頗為高興,還問皇三子與皇四子可喜歡。

  皇三子向來在書畫上面頗有意趣,見此早已經有了幾分意動,只道:「可惜了這副畫未畫完。不然愚弟拿回去裱起來掛在書房裡也是一景。」還瞧了一眼皇四子。

  這話就有意思了。

  那邊周貴妃聽到這話,眸中便染了笑意,只盯著季大孃子一徑的瞧,還問起她年庚齒敘,而季大孃子已經羞的擡不起頭了。

  皇四子倒喜歡舞刀弄劍,他的偶像是寧王殿下,因此進來之後他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往那些身著胡服的小孃子們身上瞟。

  徐惠妃也知道自己兒子心性,給他尋一個規行步矩的閨秀,不得憋死了這小子?因此打從一開始她對秀琴技棋藝畫藝之類的都並不上心,也是往那些活潑的身著胡服的小孃子們身上去瞧。

  周貴妃與徐惠妃半生都在宮裡打磨,從卑位而起,到今日纔算是熬出了頭,但在皇後面前依然戰戰兢兢,不能揚眉吐氣。但今日之事卻事關自己兒子終身,自然不肯寸步讓與皇後,全權交由皇後作主。

  她們自己在宮裡當棋子不要緊,但兒子卻是要放出府去自由自在的生活的,自然還是要娶個可心可意的王妃,過美滿的日子比較好。

  原本她們就怕皇後獨斷專行,但太子明顯是帶著皇子們來攪場子的,周貴妃與徐惠妃樂得順水推舟,由著皇後母子鬥法,她們只管從中漁利。

  皇後其實之前另有安排,不論是皇三子還是皇四子的王妃,自然都要能為她所用。哪知道太子來了之後,便情勢不由人了。

  皇三子明顯瞧著已經對季家大孃子上了心,況且季成業是個不拉黨結派的,雖然因為當御史中丞,得罪了不少大臣,但在今上心中卻是大大的良臣忠臣。

  皇三子有了這樣的岳家,想一想也讓她不安。

  太子似乎對此樂見其成,還召了季大孃子前來將畫作完:「三弟既然說了要裱起來掛書房裡,不如這位孃子將這副畫給畫完了。」

  周貴妃放開了季大孃子,季大孃子紅著臉蛋低著頭過來做畫,案前圍著品評的男子們都讓開,讓她專心作畫。獨三皇子時不時偷偷瞧她一眼,只能瞧見她一側紅透的耳朵,以及半邊秀美的臉頰。

  太子心下滿意,便提議在宮裡打馬球。

  此舉贏利了以皇四子為首的少年郎們的擁護,而那些身著胡服的少女們也躍躍慾試。

  「許大人也下場試試?」

  許清嘉立刻倚老賣老:「微臣老胳膊老腿跟這幫少年郎們下場去打馬球,萬一明兒上不了朝可如何是好?」

  胡嬌立刻笑道:「怎麼會?許大人風華正茂呢!正該下球場一展英姿!」

  傅二夫人暗暗扯她的衣襟,太子妃低頭扭著帕子,寧王妃脣角含著笑意暗猜許大人見老婆在宮中不給他面子,回去也不知道會怎樣收拾這悍婦。她想的太美好,頓時笑出聲來。

  太子已經接連兩次見那婦人對許大人誇贊,且口氣聽著頗有幾分微妙,倒不像是舊識,忽然間福至心靈,小聲沖著苦著一張臉的許清嘉道:「莫非……那是尊夫人?」

  許清嘉回太子一個微笑:殿下您可坑死微臣了!

  他正面對著胡嬌,哪裡敢露出不滿的表情來。

  太子握拳咳了兩聲,掩去脣邊的笑意,倒驚的太子妃立起直起身來:「殿下可有哪裡不舒服?」見太子朝她擺了擺手:「無妨。」她這纔心神不寧的坐了下來。

  最後的結果是,皇四子帶著一幫少年郎們與身穿胡服的少女對戰,上至皇後貴妃下至胡嬌許珠兒等人皆前去觀戰。而太子殿下與許清嘉在場面同座,太子坐尊位,而許清嘉坐下首。

  皇家的馬球場地非常開闊。今日前來穿著胡服的少女們皆是喜歡這項運動的。等到上場之後,一隊胡服嬌姝,一隊錦衣少年,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雖然性別有差,但球技竟然半點不差,十分精彩。

  許珠兒坐在看臺上巴掌都快拍紅了,一下下站起來恨不得自己下場纔好。興奮的小臉兒通紅,還向胡嬌道:「孃,你方纔問我可還想學些什麼。我看那些姐姐們作畫彈琴都無趣的很,就這個我喜歡!」

  胡嬌撫額!

  這丫頭心還能更野一點嗎?

  她上哪裡去給小丫頭尋個教馬球的師傅啊?

  傅家小孃子也在旁邊興奮的小臉通紅,還拉著許珠兒的手直搖:「珠兒珠兒,我也要學馬球!」傅開朗在揚州為官多年,江南閨秀於詩詞琴棋之上頗為精研,但馬球之技卻不擅長。

  真正擅長馬球的乃是長安城的貴女們,這也是前朝至今傳下來的舊俗,不禁女子騎馬揮桿,身著胡服遊街。若非後來本朝□□則天大帝之後乃是男帝繼位,後來對女子多有打壓,恐怕本朝女子地位比之如今要高上許多。

  胡嬌將小丫頭拉坐下,可是她看興奮了就會不自主的站起來,圍觀群眾裡也有這種興奮了就朝著場中加油的。最遠處的看臺之上皇後恨不得捂著心髒暈過去。她覺得心跳越來越快了。氣的。

  本來她今日請的是閨秀貴眷們,結果太子生生給弄了一出馬球,不但下場的少女們瘋了,就連臺上的觀眾也看的興奮不已。

  本來大周朝的女兒家就豪放,騎胡服打馬球乃是一部分貴女的日常愛好。等這批貴女們成了貴婦之後,拖兒帶女也許久沒玩過了,現在看到場中紅衣招展的少女們,就好似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時代,在少男少女們的互動之中竟然都快忘了今日的目的是前來相親的,而不是前來觀馬球的。

  只有似胡嬌這等蓬門小戶人家的女子纔是從小掙紥在溫飽線上,一直為了生活而辛苦活著,不說打馬球,就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不曾學過,更何況打馬球不但要養得起駿馬奴僕,還得有一幫同一階層相同愛好的夥伴們玩得起來。

  太子悠然瞧著場中皇四子專跟女隊裡一名穿著紅色胡服的嬌俏少女搶球,瞧不見他的目光,但從他的動作就可以瞧見來這小子正在炫技。而那少女也昂著頭似乎頗為不服,跟皇子搶起球來也是毫不手軟。

  他頗覺有趣,餘光瞧見許中丞似乎坐立不安,還取笑他:「難道許大人座下插著針不成?」

  許清嘉一遍遍朝著老婆那邊施放求和的目光,但他家老婆似乎早已經忘了看臺上還坐著夫婿,竟然吝嗇的一點目光都不曾分給他,只拉著閨女看球。

  「微臣今晚恐怕是沒飯吃了……」他愁苦萬分,一點也不諱言怕老婆。

  太子殿下聞言禁不住大笑出聲,不過在喧鬧的馬球場裡,這笑聲壓根不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後的相親宴圓滿成功,皇三子與皇四子皆尋到了中意的女子,連帶著太子帶來的那些未婚郎君們也有幾個有了中意的小孃子。且今日正巧他們的家中長輩也帶著同輩姐妹進宮赴宴,雙方家長都在,門戶相當的當下就起了心思,出宮便張羅著尋媒人上門說合,成就了好幾樁佳話。

  這都是後話。

  當日皇後的心情可算不上愉快,等馬球結束,春宴也接近尾聲,各命婦帶著子女向皇後行禮告退,徐貴妃與周惠妃對此次相親宴也頗為滿意,亦向皇後道謝作別。

  太子見得一眾命婦漸漸散開,便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吧,本王這會兒還出不得宮,要回坤福宮聽訓,許大人先行一步。」

  許清嘉被太子坑的嘴裡發苦,聽到他要去皇後宮裡聽訓,頓感興趣:「殿下,您來之前就……知道今日要被皇後孃孃訓?」那還來?

  「不然本王何必非要逼著許大人也跟著來相親呢?素聞許大人家中夫人悍妒,有個人陪著本王受訓,與本王同甘共苦,本王心裡也舒服點不是?」二表兄的話從無妄言,他既說了許中丞家中止得一妻,妒悍異常,姬妾通房俱無,那便無有作假了。

  許清嘉:「……」

  他已經不知道用何種態度來對太子殿下了。

  太子都走了幾步了,還要回頭來問下許清嘉:「說起來,本王很是好奇,今兒晚上許大人除了沒飯吃,還有沒有別的刑法?」其實方纔那婦人一再出言,太子便有所猜測,只是未曾證實而已。

  後來果然證實屢屢添柴的正是許夫人。

  許清嘉視死如歸一般向太子鄭重請求:「下官夫人是與吐蕃敵軍搏過命殺過敵的,若是在軍中恐怕也是一員小將了,殿下改日若是聞得臣因病請假,數日不朝,千萬記得給微臣請大夫啊!」

  等他的身影去的遠了,太子殿下纔驚悚轉頭,問身邊的小宦官:「……不……不會這麼嚴重吧?!二表兄不是說……」是了,他想起來了,傅開朗確曾說過,當初城破,他家中有護院武師,尚能支撐,且又是官衙,有留守人員。而許家卻是靠著許夫人與一位武師纔支持到了定邊軍前來,為家中婦孺搏得一線生機。

  ——這位許夫人悍歸悍,卻算得上是一名奇女子。

  真不敢想象能提刀殺人的奇女子妒起來是什麼樣子。太子殿下一想到明日街頭巷尾傳出的「某某高官被悍妒夫人大卸八塊……」之類的傳聞,就覺得後背發冷,果真覺得今日坑許中丞不淺,忙吩咐身邊小宦官:「小順子,你速去本王的私庫裡取些貴重東西賞了給許府,嗯多找些孩子們玩的,說不定許夫人瞧在孩子們面上……下手能輕一些……」

  小順子立刻跑去辦了,太子帶著其餘隨從往福坤宮而去。

  命婦告退之後,皇後便回福坤宮去了,眼梢都沒往太子這邊瞧。

  太子知道皇後這是氣的狠了,到得福坤宮,還未進殿便聽得瓷器落在地磚之上的脆響。他索性站在殿門外,聽著皇後怒罵:「逆子!逆子!本宮這是為了誰啊?!不知好歹……」

  殿外候著的宮人悄悄請求太子,要向裡傳報,被太子阻止了。直等裡面的瓷器聲漸漸的稀疏了起來,也不知是殿內擺的瓷器被砸的差不多了還是皇後砸累了,這纔消停了下來。

  太子踩著滿地的碎瓷片走了進去,一撩袍子便跪在了滿地的碎瓷之上,「兒臣不孝,惹母後生氣了!」

  皇後冷笑:「太子來了?!本宮還當你去你徐母妃與周母妃那裡領賞去了呢!替她們辦成了這樣一樁大事,哪裡不孝了呢?!」

  這是指著太子的鼻子罵呢。

  殿裡宮人皆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擡,只當自己是木胎泥偶,半點氣息也不敢出,生怕惹的皇後遷怒。

  別看皇後這會兒生氣,她也只有太子一個兒子,從小疼的跟眼珠子似的,滿宮裡數,也就只有皇太孫能抵得過太子了。

  就連太子妃平日也時時處處要看著皇後的眼色行事,但凡有個行差踏錯,都要再三請罪。今日看著皇後臉色不好,她早早就跟著寧王妃一下出宮去了,留下他們母子願意怎麼鬧騰都行。如果她留下來,那必然是要被遷怒的。

  「母後說哪裡話。今日三皇弟與四皇弟覓得佳偶,徐母妃與周母妃只有感激母皇的份兒,兒子這是為母後著想。」

  皇後一聽此言,怒氣更甚,只可恨手頭無瓷器再砸,就連茶盞也無一個,不然真想往太子腦門上飛一個,「不開竅的蠢蛋!他們都磨刀霍霍朝著咱們來,你還要時時處處朝他們著想。你難道看不出你父皇的意思嗎?!」

  太子心中苦笑,父皇母後大鬥法,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權利。

  國舅一繫權勢太過,做皇帝的心中自然不安,況且他病弱多年,當皇帝的總不能在百年之後將國家交給一個病歪歪的太子,而偏偏太子身後還站著個結黨營私的國舅。

  而最開始太子身體不好,皇後為兒子考量,這纔與國舅聯手在朝中籠絡臣子,原是給太子的身份地位多一重保障,以免因為太子病弱而被皇帝給廢了。可是天長日久,權慾燻人,等到國舅一繫真正壯大起來,威脅到了今上在朝堂上的地位,就算今上原來並沒有廢太子之意,事到如今也會有所考量了。

  不然何至於連戍邊的寧王以及宮裡的皇三子皇四子也頻頻被傳召,唯獨東宮太子極少被傳召?!

  若非太子看得明白,藉著錢成鬱之事向今上請命,自斷一臂,哪得如今能夠光明正大立於朝堂的局面?

  太子心裡,並不曾覺得國舅多年經營的人脈就是真正對自己死心塌地之輩,想來那些人對國舅死心塌地的程度要比對他死心塌地的程度要高罷。他是不敢視作心腹的。

  但在外人眼裡,太子與國舅是綁在一起的。

  國舅無論做了什麼事情,旁人都要在心裡揣測再三,是否是太子的意思。

  事到如今,太子與國舅已經密不可分了。

  國舅的權勢癒盛,太子在今上面前就癒加難做。而太子若是還閉門讀書,不採取行動,相信太子以及傅家都不見得能落得了好。

  太子揮退宮人,將其中利害向皇後苦口婆心的陳述,可惜皇後壓根聽不進去。

  「母後與你舅父一步步為你籌謀,纔有了今天的局面。若是當日不曾籌謀,恐怕咱們孃倆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裡!你一個小孩子家家,只知閉門苦讀,讀書都讀傻了。上次宋璟被逼自殺,你舅父都惱了許久,我也覺得你莽撞了。好好的握在咱們手裡的戶部就這麼拱手讓人!」提起此事皇後就生氣,順帶著又想起了今日之事,於是怒上加怒:「自從你上朝之後,就三天兩頭找母後跟你舅父的麻煩。就連今日的事情你也插手。皇兒你告訴母後,是不是誰在你耳邊進饞言了?」

  太子苦口婆心半日,卻一點功效沒有。他心中沮喪,忍無可忍道:「兒身體素來不好,皇兒還小,母後難道不知隋帝之志?」

  隋文帝楊堅以外戚之身竊人之國,北周靜帝宇文闡說起來乃是楊堅的外孫,被逼禪位之後年不及九歲就被誅殺,文帝乃是出了名的狠人。

  皇後萬沒想到,自己兄長傅溫為太子一心籌謀,哪知道在太子心中竟然拿傅溫來比竊國的楊堅,對國舅如此防備,頓時氣的眼前一黑,差點厥過去,只覺得眼前跪著的男子並非自己親生,將榻上瓷枕扔了下去,恰砸在太子肩上。

  太子肩頭一痛,咬牙受了,那瓷枕已經落到地上碎了。

  他就跪在那裡一動不動,見皇後氣的狠了,也知道今兒自己這藥下的有些狠了。又溫言勸了皇後幾句,見皇後始終不給他好臉色,索性道:「兒臣今日跟母後所說,母後再想想,兒臣改日再來向母後請安!」

  「滾!」

  皇後今日真是被太子氣的五內如焚,直恨不得從來沒生過這兒子,只覺她一片慈母之心與國舅的憐甥之意都被餵了狗,恨不得再不見這狼心狗肺的兒子!

  太子出了殿門,還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也不知皇後又扔了什麼東西,「……白眼狼!」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之時,眸中萬般情緒盡皆掩藏。

  福坤宮裡的宮人們連同太子帶來的人,早被太子揮退之後,都離殿門遠遠的,見得太子出來了,服侍皇後的便向太子行了禮,這纔進殿去侍候皇後了。而太子的人則默默跟著太子出了福坤宮。

  雖然不知道皇後與太子都說了些什麼,但今日皇後因太子大怒,眾人是心知肚明的。特別是皇後身邊的心腹宮女是知道皇後的打算的,三皇子妃與四皇子妃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如今這兩家。

  太子在宮裡被皇後大罵的時候,許清嘉正陪著妻女往宮外而行。

  胡嬌與傅二夫人當先走,身後跟著傅小孃子與許珠兒,這倆小丫頭鬼頭鬼腦看看前面談笑風聲的胡嬌,再回頭同情的瞧一眼許清嘉,悄悄兒議論。

  「許伯父回去……會不會被許伯母揍?」

  許珠兒安慰小夥伴:「沒事!我孃最近打不過我爹了。上次他們倆打的時候我孃輸了呢。」

  傅小孃子驚駭:「許伯父與許伯母……」原來真的在家裡上演全武行啊!

  她家爹孃不高興拌幾句嘴是有的,但夫妻對打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

  許珠兒捂嘴:好像一不小心說了父母了不得的有點嚇人的愛好?!

  許清嘉聽著前面倆小姑孃嘀嘀咕咕的議論,心中好笑。直等到了宮門口分開之後,傅二夫人帶著女兒上了自家馬車,有丫環扶了許珠兒上馬車,中丞大人親自來扶老婆:「阿嬌來——」

  胡嬌方纔還同傅二夫人談笑風聲,只等傅二夫人一走,便冷若冰霜了起來,從他面前繞過去,自己輕鬆躍上了馬車。沒想到還未坐進去,已經被許清嘉拉住了右手:「那阿嬌拉為夫一把!」

  當著丫環與許珠兒的面,還有不遠處別家的馬車,胡嬌總不能將中丞大人推下去,只能憋著氣將他拉了上來。

  馬車簾子放下,胡嬌拉了拉中丞大人身上的袍子:「大人這身相親的行頭不錯啊,哪裡置辦的?!」一把年紀有妻有子前來參加相親宴就算了,還打扮的這麼光鮮亮麗,簡直跟開屏的孔雀沒什麼兩樣。

  就算知道許清嘉沒什麼二心,可是胡嬌心裡還是不痛快。

  今日跟著的丫環是小寒,見馬車內氣壓極低,她蹭啊蹭就蹭到了車轅上,假裝不知道馬車裡的動靜。可憐許珠兒眼見著小寒出去了,而自己卻夾在爹孃中間,頓覺不妙,只能將自己往角落裡縮了又縮,決定假裝自己不存在。

  許清嘉扯著袍子澄清:「阿嬌我冤枉啊!這袍子可不是為夫要換的,是太子殿下強逼著我換的。我當時抱著柱子不肯放,只求從天而降一位女英雄來解救我與水火——」他目光灼灼,瞧著胡嬌的眼神就跟膜拜女英雄一般。

  胡嬌本來繃著臉,都被他這話給逗的「噗」的一聲,省起自己還是生氣狀態,立刻又繃起臉來:「胡扯!我看你是巴不得穿的花枝招展的去相親吧?!」

  許清嘉頓時十分委屈:「我一介朝廷命官,怎麼會穿的花枝招展?斷然沒有!」若非自家閨女縮在角落裡,許清嘉早上前去將人給抱懷裡了。

  許久沒看到自家老婆吃醋,再瞧她這小模樣,真是越長越回去,越長越漂亮了!

  許珠兒起先還擔心老爹捱揍,可是眼瞧著情勢一邊倒,她立刻伸出小手捂住了雙眼,「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爹爹那種瞧著孃親好像孃親是個肉餡蒸餅的眼神……真是好奇怪!

  許清嘉立刻伸臂在閨女腦門上彈了一下:「小丫頭,你看到什麼了瞎嚷嚷?!」

第一百五十章

  許家人回去沒多久,東宮的賞賜就到了,連同許清嘉的官袍。

  前來頒賞的是太子身邊的小順子,見到許清嘉還小心將他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番。見許清嘉依舊苦著臉,塞了個荷包給他,小順子便忍不住問:「許大人……這是躲過一劫?!」

  許清嘉指指天上日頭,小順子就懂了。

  想來大白天許夫人也不好大張旗鼓的訓夫,必然要到了晚上纔動刑法。他想象一下那淒慘的場景,還是覺得太子殿下的賞賜有些輕了。莫名坑了許大人一把。

  等到小順子趕回東宮,太子也已經回來了。他當時跪在坤福宮,暮春時節衣袍又薄,結果被地上的碎瓷片紥傷了膝蓋。加之他今日穿一身玄色長袍,一時倒瞧不出受了傷,等到回到東宮,換下衣袍,旁人纔瞧出傷來。

  太子妃要請御醫來,被太子攔住了。無奈,太子妃親自捧了藥匣來替他擦洗上藥,又怕又碎瓷紥進肉裡,更要將傷口清理乾淨。

  「這是……怎麼弄的?」

  她到底是沒忍住。

  太子也沒凖備瞞著她,「母後生氣了,你最近別去宮裡請安了,只在宮裡。下次去宮裡帶著孩子,想來瞧在兒子面上,母後就不會為難你了。」

  太子妃一聽就流下淚來:「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母後……」母後很強勢,可是這話她卻不敢說。

  從嫁進東宮的時候,經年累月的照顧著生病的丈夫,後來有了孩子又沒保住,說起來這些年太子妃的日子也並不好過。直到生了小皇孫,眼瞧著太子的身子一日好過一日,這纔算是苦盡甘來了。

  她自己做了母親,就想著天下母親概莫能外,皆是慈母心腸,定然恨不得將自己所有都捧到孩子面前。況且如今皇太孫年紀還小,她尚不曾有機會體驗皇後今日之痛心。

  ——母子離心,都覺得自己沒錯,卻又沒辦法說服對方,明明是最親的人,卻不得不生出膈膜來。

  太子卻不凖備細說,只讓太子妃近日別去招惹皇後。

  第二日早朝,太子遇見春風得意的許清嘉,與他想象之中愁眉苦臉備受摧殘的中丞大人全然不同,終於回過味兒來。

  感情他被許清嘉坑了一把,還心懷愧疚的賞了他一堆東西?!

  中丞大人這般春風得意,分明伉儷情深,哪裡是被許夫人揍了一頓的樣子?

  「許大人昨晚吃的可好?」

  許清嘉拱手:「託太子殿下的福,微臣吃的好睡的好!」他家老婆雖然凶悍了一點,卻是通情達理的。

  許中丞在女兒面前尚能拉下臉來裝可憐,回了房裡沒人之時,更是沒臉沒皮往她身上蹭。曾經的女英雄胡嬌心裡淚流成河,推了好幾次沒將他推開,反不知怎麼回事,將自己推進了他懷裡。

  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武力值在中丞大人面前一敗塗地,雖然還能打個幾十個回合,但她如今早不是當初莽撞的女漢子,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胡嬌反省了一番,纔覺得定然是跟傅二夫人這等閨秀在一起久了,就連思維方式也跟著跑偏,完全背離了女漢子風格,往溫柔靠攏了。

  她明明凖備回來好好收拾一番中丞大人的,可是被他這麼一蹭二賴二摸四親的一折騰,滿腔的不高興早沒了。可是想想白白放過他又太便宜他了,忽然想起個段子,立刻喚了丫環前來,讓她去廚房端兩盤巨勝奴來。

  本朝黑芝麻名巨勝,巨勝奴就是後世的散子,炸的酥脆。

  小寒頗有眼色,還遲疑了一下:「夫人,馬上要擺飯了,吃了巨勝奴哪裡還吃得下飯啊?」

  許清嘉已經認定了巨勝奴乃是他今晚的晚飯,想想要比鹹菜窩頭好上許多,好歹抗餓,便立刻催促小寒:「快去端!」

  胡嬌肚裡已經笑成了一團,還好心問他一句:「你可知道我叫了這巨勝奴來是做什麼的?」

  許清嘉十分上道,立刻湊上前去認錯:「為夫今兒千不該萬不該去宮裡春宴,夫人罰為夫晚飯吃巨勝奴也是理所應當,只求夫人到時賞杯熱茶吧?!」

  胡嬌見他說的可憐,斜睨了他一眼,「等著吧!」總歸就是還沒有完全和解,嚥下這口氣的意思。

  小寒一路上跟著侍候回來的,哪裡不知道主家夫婦倆的官司。她去廚房傳巨勝奴,索性連晚飯也傳了上來。等丫環婆子擺好了飯,許清嘉捧著一碟巨勝奴凖備坐到旁邊去吃,卻被胡嬌拉了過來,「誰告訴你那是給你吃的?還不快過來吃飯,孩子們都等著呢!」

  這會兒功夫,許珠兒已經悄悄將許大人進宮參加相親宴的事情告訴許小寶了。這倆小貨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只乖乖坐下等大人動箸。獨許小寧卻吵著要吃巨勝奴,被胡嬌在腦門上敲了一記:「還不乖乖吃飯?!」這纔坐了下來。

  一頓飯安安靜靜,許大人吃的十分忐忑。

  夫人腹內有火,他也不安生。總要她將火發出來,這件事纔算過去了。

  結果今日胡嬌與往常並無不同,照顧著孩子們吃完洗瀨完了,許大人又看了下孩子們的功課,最後孩子們都被丫環們各自帶回去洗漱了,纔見他家夫人拿了油紙過來,將兩碟巨勝奴分包成了兩包。

  中丞大人慌了神,這是……要趕他去睡官衙的節奏啊?!連乾糧都給他凖備好了!

  雖然已經是暮春了,可是冷冰冰的官衙哪裡抵得上家裡的溫香軟玉?!

  「阿嬌阿嬌……你這是做什麼呢?」

  胡嬌笑瞇瞇包好了散子,朝他招手:「你過來。」中丞大人乖乖過去,然後看著他家夫人在床上鋪開了一片坐席,將兩包巨勝奴擺好,笑瞇瞇道:「你一把年紀有妻有子還參加相親宴,還特意打扮了一下,不管你說出花來,我心裡也不舒服。若想我氣消,不如趁早跪在這巨勝奴上,若是巨勝奴不碎,我便原諒你。若是碎了……呵呵。」

  她笑的好溫柔好和善,不過許大人感覺就不那麼美妙了。

  他只著中衣試著往上面去跪,纔下去了個左膝,已經聽得一聲脆響,而倚著被垛翻著遊記的老婆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淡淡道:「好像斷了一根……」

  「為夫……也聽見了!」中丞大人陪笑,「我一定小心小心!」

  天亮之後,許大人前去早朝,小寒帶著丫環們收拾房間,發現昨日拿來的兩碟巨勝奴碎成了渣,堆在盤子裡,對主子這種不吃卻又碾成碎末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暗自嘀咕:別是夫人怒氣太甚,大人現在官位又高,既不能揍大人又捨不得揍孩子,摔打個東西也會讓孩子們聽到響動,索性要兩碟巨勝奴捶碎了來撒氣吧?

  後來小寒就發現,夫人尋常不喜吃這些油炸之物,此後只要是因大人而生出不快來,必定叫了巨勝奴,第二日總能撤下去兩盤碎食。

  她悄悄與臘月談起此事,臘月抿嘴直笑:「夫人現在可是溫柔多了!」

  溫柔的許夫人卻不知道許大人藉她的名義坑了太子一把,回頭等皇家向季家提親,太子竟然建議讓許清嘉做個媒人。

  許清嘉:「……」

  太子殿下您這是坑我坑上癮了?!

  季成業之女與三皇子年紀相若,而皇四子瞧中的小孃子卻是禮部梅侍郎家的次女,活潑俊俏,頗愛打馬球,與皇四子頗有些話題可聊。

  皇後前來求旨的時候,今上還慮著皇後有私心,也不知會給三皇子四皇子尋個怎樣的岳家,他心中也另有考量,想著萬一皇後瞧上的人家實在不像樣,到時候他再另行擇人就行。哪知道這次皇後將事情辦的格外漂亮,皇三子與皇四子提起瞧中的小孃子,皆帶著喜悅之色。論及門第,今上也放下心來。

  皇後在宮裡氣了好幾日,卻接到了皇帝大賞,又有徐貴妃周惠妃親自帶了禮物來謝,皇三子與皇四子也親自來謝,大勢已去,況且她百般籌謀太子也不見得領情,頓時心灰意冷,接了皇帝的賞,便推說感染風寒,在坤福宮裡養病。

  其餘事情一概不管,由得徐貴妃與周惠妃去張羅。

  看著人家母子歡歡喜喜,而她恨不得將心都剖出來捧到面前的兒子,兩廂對比,皇後在坤福宮裡不知默默流了多少淚。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宮裡一場春宴,許珠兒最近新添了個毛病,無事就跑到胡嬌面前來獻殷勤。

  胡嬌對女兒的小把戲心知肚明,卻不肯戳穿,只看她能憋到什麼時候。

  許小寶最近也覺得妹妹勤快不少,總是搶著替他磨墨,就連偶爾回來的武小貝也受到了特別關註,小丫頭殷勤問候,還圍著他騎來的馬轉悠個不停,一臉艷羨。

  「小貝哥哥,騎馬難不難啊?!」

  武小貝向許小寶拋個疑問的眼神,許小寶微微一笑,下巴向他的馬兒一點,便率先走了。

  於是武小貝也明白了,這個一直盯著他的馬轉悠的小丫頭大約是想學騎馬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武小貝將馬韁扔給門口的小廝,自己跟著許小寶進去了,留小丫頭對著他的馬兒流口水。

  「聽說皇後春宴,小丫頭去的時候看到許多貴女打馬球……」這還是許小寧纏著許珠兒問起宮裡的宴會,小丫頭說出來的。

  許小寧的重點是宮裡的點心好不好吃,而許珠兒的重點是宮裡打馬球的小孃子們都好厲害。姐弟倆聊的雖然是同一件事,但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關註點不在一起。

  許小寶卻一聽就明白了。

  他也許久未曾跑過馬了,長安城繁華歸繁華,可是寸土寸金,家裡在城外也沒有莊子,真要尋個跑馬的地兒也不容易。

  武小貝卻比他混的熟,立即向他推薦了城外一處馬場,據說是有背景的人家開的,有買的馬也有租的馬,且闢出來了好幾處做馬場,既能練騎術也能約人打馬球。

  長安城裡官員不少,但未必每個人家都有能力置辦馬場,武小貝知道乃是因為他外祖家幾位表兄就是在那馬場裡練的騎術。

  許小寶聽得還有這樣一處上佳的地方,立即就向胡嬌提起這事,許珠兒一聽哥哥的提議,頓時高興的小臉通紅。於是等到中丞大人忙完了公事回家,就發現經過老婆孩子一緻決議,家中最近新添了一項戶外活動:學騎馬。

  因為是家庭集體活動,胡嬌還特別貼心的把時間定到了中丞大人旬休的日子,又提前讓永壽前往馬場去預約。考慮到孩子們對馬兒的喜歡,胡嬌便帶著孩子們前往馬市選購,家裡新添了三匹馬,馬廄一下都逼仄了起來。

  中丞大人聽說了之後,立刻表示,以後自己上下班可以騎馬去了,再也不用坐馬車了。

  胡嬌:「……」明明她是計算好了倆仨一人一匹的。

  不過看到中丞大人喜滋滋的模樣,似乎騎馬上班乃是一種潮流,第二天早朝他就騎馬走了,胡嬌也不能說什麼,只能自己再帶著孩子們去馬市再買一匹回來了。

  她現在覺得,家裡果然還是太小了些。非常懷念在雲南郡的房價以及物價,到底夷邊無論土地還是房屋都要便宜許多。

  長安居不易啊!

  等到了許大人旬休,一家人浩浩蕩蕩往馬場而去,許小寧也不想呆在家裡,就由臘月帶著海哥兒與他,以及還不會騎馬的胡嬌與許珠兒坐著。一路之上,許珠兒一直在探頭瞧外面,看著永祿騎著她的馬兒,噘著小嘴一臉的心疼,還轉回頭上聲向胡嬌嘀咕:「永祿哥哥不會壓壞了我的馬兒吧?!」考慮到小姑孃的身形,給她挑的這匹是隻小母馬駒,性格溫馴,也能夠隨著小姑孃一起長大。

  自從這匹小馬駒買回來之後,許珠兒恨不得一天三趟往馬廄裡跑,還喜歡偷偷給她的小馬駒喂獨食。

  胡嬌也知道小孩子都是一陣一陣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去了。而且前幾日她還磨著許清嘉要學畫,說是要畫一幅駿馬圖。

  這可是小丫頭主動提起來的,中丞大人當即揮毫潑墨,畫了一幅駿馬圖送給小丫頭,又教她畫畫,雖然還未見成效,但她每晚寫完了大字都要執筆畫一會,也算是重新挖掘了一項興趣愛好。

  胡嬌對此很欣慰。

  一家人到得馬場,因為是提前約好的,馬場的管事便帶著許家人前去定好的場地。

  許家人裡,除了下僕,家裡會騎馬的一位是許清嘉,一位是許小寶。中丞大人倒是非常願意教老婆,不過對閨女也不放心。最後經過協商,便成了母子父女組合。許小寶教胡嬌,而許清嘉教許珠兒。

  許小寶得了這麼個機會,頓時興奮不已,牽著馬一闆一眼講著,神色頗為嚴肅,很有幾分小大人的樣子。

  胡嬌身手原本就不錯,雖然未曾騎過馬,但她膽大心細,聽著兒子指導,上了馬也不慌,驅馳著馬兒慢慢走,等馬兒小跑起來也不害怕,倒是進度神速。而許珠兒那邊就沒這麼容易了。小丫頭原本非常羨慕旁人打馬球,但是真上了馬,雙腳離地就有點害怕,等到馬兒走起來,還是許清嘉牽著,她就開始緊張了,腰背繃成了一條直線,在馬上幾乎僵立,一動不敢動。

  許清嘉牽著馬兒走了一圈,看到老婆兒子雙雙騎在馬上,驅了馬兒慢走,而遠處的許小寧興奮的拍著小手,恨不得自己也要過來玩,但馬上的閨女顯然並沒有放鬆,只能一遍遍安慰她。

  折騰了一個上午,胡嬌已經可以拉著韁繩讓馬兒慢慢跑了,許珠兒還是僵坐在馬上,由許清嘉牽著馬兒走。

  正練的辛苦,卻聽得圍牆外鬧哄哄也不知道在吵嚷什麼,只隱約聽得是幾名少女的聲音。

  這馬場主在此地圈了好大一片地,又將這大片地切割成小塊圈起來,每塊圈起來的地既能保證打馬球又能保證跑馬,也算是長安城外一處可以出租運動的場地。據說馬場主還提供馬球手桿之類,當然若是瞧中了他這裡出租的馬匹,出錢買下來也是可以的。

  許清嘉正慾使人去問問外面怎麼了,便有人從外面闖了進來,瞧著也不知是哪家的丫環,進來便沖著場中問:「這地方是誰租來的?我家小孃子要用,付雙倍的銀子,麻煩你們趕快換地方!」

  胡嬌與許清嘉面面相窺,對那趾高氣昂的丫環並不搭理,永壽上前去道:「這位小孃子,我家主人今日有空纔帶了夫人小郎君前來,原來就是凖備玩一日的,不凖備換地方!」

  他這話不卑不亢,也算是頗有禮貌了。沒想到那丫環並不賣帳,朝著場中一瞧,見許珠兒僵坐在馬上,便冷笑一聲:「不會騎馬也跑到這裡來現眼!我家小孃子今日約了好友打馬球,知趣的還不快快讓開,能付你們雙倍的銀子已經不錯了!」

  許家人一向不講排場,今日又是來學騎馬的,馬場上塵土漫天,就算再好的衣料穿了過來,那也是沾一身土回去。因此今日身上都穿的極為樸素,瞧著就是那種日子約略能過得去,偶爾來一次馬場的樣子。而那丫環大約覺得,這樣的人家偶爾來馬場奢侈一次,今兒正巧碰上她家孃子興緻好,都過了小半日了,還願意付雙倍的費用轉租,已經是大大的便宜了這家人。他們應該歡天喜地接了銀子就走的。

  許珠兒學了一上午,本來就有幾分害怕,被這丫頭一激,頓時也來了脾氣,朝著旁邊的永壽道:「永壽大哥,這是哪裡來的沒教養丫頭攪了我學騎馬,還不趕出去?!」

  小丫頭平日從不罵人,今日本來就不痛快。想著旁人在馬上颯爽英姿,而孃親學騎馬也是一上午就初見成效,偏自己卻學了一上午坐在馬上還有幾分膽戰心驚,哪知道被這不知道哪裡早出來的丫頭給一刺激,頓時就生氣了。

  那丫環大約平日是個得寵的,這會兒冷笑一聲:「哪裡來的不長眼的東西?!連永寧公主府裡的人都敢罵?我這就去請我家小孃子過來!」

  女兒被罵,胡嬌一聽竟然還是個公主府上的丫頭,立刻問許清嘉:「永寧公主?」

  許清嘉冷冷一笑:「永寧公主乃是聖上的妹妹,只不過不是同母所出。駙馬是個閒差,整日陪著公主,聽說公主生了一兒一女。女兒比珠兒大了幾歲吧,平日甚是跋扈。」沒想到今日跟他家撞上了。

  他一個御史中丞,專門彈劾人的,尋常官員都不願意得罪御史,更何況這種撞上門來吵架的,且又罵他的女兒,中丞大人當下心裡就不高興了。

  他們夫妻只簡單交談了幾句,已聽得外面的議論聲越來越近,那丫環似乎說的義憤填庸,「……那家人真是不長眼……奴婢都說了給他家兩倍的銀子……」

  然後,之前的丫環頭前引路,引了一溜小孃子們進來了。打頭的是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生的倒是十分俏麗,只是眉眼瞧著很凶。她身後跟著好幾名小孃子皆是年紀相仿,且都呼奴引婢,光瞧著身上的衣料就不便宜,且其中還有幾位見過面,正是皇後相親宴上遇見過的。

  原來那一日永寧公主身有小恙,她未曾進宮,女兒也在身邊侍疾,這纔與許清嘉夫婦未緣一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永寧公主嫁的夫家姓韓,與韓南盛算是本家,但已經算是出了五服分了枝的,如今祠堂都不在一處了。

  韓小孃子開初聽得丫環告狀,便沖了進來凖備見識見識何人不但不肯讓出馬場,還與她家丫環起了爭執。見許清嘉夫婦見到她不驚不怕,張口便開罵了:「……哪裡來的賤民,竟然不肯讓出馬場來?」

  她身後的小姐妹們想要攔著她已經晚了,但還是有個小姐妹小小聲提醒韓小孃子:「這一家子好像前些日子在孃孃春宴上出現過……」

  韓小孃子從小在富貴鄉裡打滾,單從穿著打扮就能瞧出一二來,聽得這小姐妹小聲提醒,頓時冷笑:「穿的一身破爛,怎麼可能出現在孃孃春宴上?妹妹你眼神可不濟啊!」

  那小姐妹便默默住口,其餘小孃子們見她全然不聽勸,其中有一位小孃子恰知道許清嘉官職,更加不願意攙和。

  韓小孃子的丫環方纔出口罵了許珠兒,胡嬌就憋著一口氣,再聽得這話,頓時冷笑一聲,也不與韓小孃子說話,直接跟許清嘉道:「不如明兒朝會之上,夫君就問問陛下,自己這四品的官兒是不是賤民?再不濟,不如夫君去問問韓駙馬是怎麼教女的?!」

  這可算得上是許清嘉的份內工作了,分察百僚。

  那韓小孃子見胡嬌穿的一身衣衫甚是儉樸,只是這是長安城中尋常百姓穿著的衣衫,又聽得她在這裡胡吹大氣,而那牽馬的男子卻瞧都不瞧一眼,只溫言安慰那婦人:「這事兒容易,趕明兒為夫就去朝會之上問問!」韓小孃子頓時一甩馬鞭,喝道:「大膽賤民,還敢冒充朝廷命官?!今兒正好撞在我手裡,也不用回宮去稟皇舅舅,先抓了這些賤民來揍一頓再說!」

  她身後的小孃子們齊齊後退幾步,而韓小孃子與她身邊的丫環尚不覺得。那些小孃子們有知機的卻已經要告辭,只推說家中有事。也有平日與她關係格外密切的,忙去拉她:「萬萬不可!蕊姐兒這位真的是朝中大臣,前些日子還跟著太子呢。」

  提起這話更是戳中了韓蕊的痛處。她前兩年就對太子生了情誼,只想著表哥表妹好成雙,哪怕已經有了太子妃,可太子的側妃將來卻是可以做皇貴妃的,只要得了太子十分寵愛,豈能與尋常人家的妾侍相同?哪知道太子對她無意,小時候待她如妹,由得她撒嬌賣寵,可是這一二年間大約也是瞧出來她的心事,避之唯恐不及,她去東宮數次都是太子妃接待。久而久之,太子便成了她心裡的隱痛。

  那小孃子的話簡直是火上澆油,韓小孃子一腔怒火頓時噌噌冒了起來,立刻讓這丫環前去喚人來「收拾這幫冒充官員的賤民」。

  許家人被她一口一個賤民給氣的也冒出火來,許小寶與許珠兒已經小臉都扭曲了,而胡嬌與許清嘉就算之前是凖備文鬥不武鬥,想讓許清嘉去朝上參韓駙馬教女無方,這會兒也憋不下這口氣了,朝許清嘉使個眼色:「待會兒你別動,朝廷命官跟個小丫頭帶來的人打起來不好看,我跟小寶來。」

  中丞大人將閨女從馬上抱下來,凖備在旁觀點,必要的時候還是要助拳,免得妻兒受委屈。

  先前那丫環跑出去沒多久,就帶了四五名粗壯的婆子過來。原來這幾名婆子也會些粗淺功夫,乃是永寧公主給女兒配備的打手,只防著韓小孃子出門受氣,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韓小孃子帶來的人聽得韓小孃子指派,上來便沖著許家人過來了。胡嬌許久未曾與人真刀真槍的動過手,許小寶也就練了幾年但卻沒什麼實戰經驗,母子交換個眼色,截住了這幾名婆子的去路。

  後來……當然很慘烈。

  韓小孃子帶來的婆子全被許家母子給揍翻了,先時那咋咋呼呼的丫頭還想著許家人聽到永寧公主府的名頭,自然不敢還手,只有乖乖捱打的份,便緊跟著那幾名婆子身後,等那幾名婆子被許家母子踹翻在地,她再想往後退已經晚了,胡嬌揪著她的衣領微微一笑:「當人下人的,最好也有個樣子,別只想著狗仗人勢!本夫人教你一個乖,今日你罵的‘哪裡來的不長眼的東西’乃是御史臺許中丞家人。」她左右開弓,扇了那丫環兩巴掌,這纔鬆開了她,「以後狗仗人勢,也要擦亮你的狗眼瞧一瞧!」

  胡嬌鮮少動氣,與人動手。算起來真正讓她動過手的也沒有幾個人。不過她生成個倔強的性子,聽是得別人辱罵自己以及家人。小時候在滬州若是聽到有人辱罵她或者胡厚福,那是要提著砍刀追上去的。幸虧這些年在許大人身邊薰染,漸漸也學會了動嘴皮子而不是動手。今日被韓家小孃子主僕給激的一腔火起,打完了人纔想起來問一問:「夫君,這爛攤子你收得了不?」

  中丞大人輕笑:「若是連老婆孩子都護不住,為夫又何必做官呢!」他這會兒肚子裡已經開始打腹稿,凖備回去就寫彈劾的奏章,總歸一定要在朝堂上給韓駙馬一個沒臉。

  至於公主……大約只能去皇後那裡哭訴了罷。若是能哭到御前,那就更好了!

  韓小孃子見自己的人被打倒在地,那些粗壯婆子哎喲呼痛不止。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想要再罵又見得胡嬌身手利落,幾下就踹翻了婆子們,萬一惹的這粗悍的婦人性起連自己也打了就不劃算了。而且她往常所見,官家夫人皆是溫聲細語,哪曾見過胡嬌這般凶悍的。哪怕身後小姐妹一直拉著不讓她再鬧起來,她還是不信這一家子當真是朝廷官員家眷。

  ——這不是蒙人呢嘛?!

  就算是武將家眷,那也是像她大舅母寧王妃似的溫婉些的,至多就是性子爽朗些的,何曾有親自上手揍人還揍的這麼順手的?!

  「一幫刁民!你們等著!」韓小孃子帶著人退了出去,凖備回去搬救兵。

  她身後那幾名婆子立刻連滾帶爬跟上了。

  先前已經走了好幾家的貴女,還剩下的三名少女也只是向許氏夫婦一禮,這纔走了。

  好不容易有了旬休,竟然遇上了這樣一樁晦氣事,回去之後中丞大人就寫了奏章,凖備第二日就遞上去。

  卻不知韓小孃子速度比他快多了,帶著僕人回到公主府,就抱著永寧公主一通哭。永寧公主見她又驚又嚇,張口只道:「……那個悍婦……」再瞧她身邊的丫環臉上的巴掌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沒想到這長安城中,還真有人敢欺負到她的頭上來!

  韓小孃子只哭不說,永寧公主便讓她身邊的丫環說。這丫環吃了胡嬌的打,心中怒恨不已,正好趁此機會將「有人冒充朝廷官員家眷在馬場胡作非為,小孃子瞧不過訓幾句竟然就打了過來……」之事跟永寧公主告了一狀,重點描述了胡嬌的蠻橫無理。

  還道:若不是小孃子走的快,恐怕那悍婦連小孃子都一起打了。

  永寧公主對自己的女兒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只除了女兒的那一樁心事不能遂了她的心願,想著勢必要讓她嫁到高門做正妻去,旁的事情上卻都是遂女兒的心願的。當下哄了女兒幾句,便帶著這捱了胡嬌打的丫頭前去御前告狀。

  今上原本今日正在後宮裡與小嬪妃們取樂,忽聽得外面宮人來報,永寧公主一路哭著進宮來了,忙問左右:「永寧這是怎麼了?」

  他這同父異母的妹妹小時候甚得先帝寵愛,他做太子之時對這妹妹也頗多照顧,反正也不是要爭皇位的兄弟,他也樂得表現兄長之愛,因此平日對永寧公主也是很不錯的。

  前來傳話的宮人也不知道:「聽公主說韓家小孃子去馬場被人欺負了,公主這是進宮來求陛下作主了!」

  今上傳了永寧公主前來,聽得永寧公主一番哭訴,頓時也一陣無語。

  那捱了打的丫環嘴裡的「穿的跟乞丐似的一家子還冒充官員」不巧今上對這位官員還真是印象深刻。許棠的門生,顯德十七年的榜眼,寒門舉子,其父也是進士,說起來也算是世代讀書人家,為官又清廉,穿的……儉樸一點其實也不算奇怪。且那丫環形容的形貌還真就是御史中丞許大人。

  不過事實如何,今上還是覺得有必要召了許清嘉前來宮裡問個明白。

  許大人纔回家洗漱完畢,坐下來寫完了彈劾摺子,就有宮使前來宣他,胡嬌倒也想跟著去,不過今上只宣了他一個人,胡嬌也只能作罷了。

  「阿嬌還怕為夫說不清楚?打架你在行,但打嘴仗……為夫應該比你強點兒吧!乖乖在家裡等我回來!」許清嘉揣好了奏摺,就進宮去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許清嘉一進殿門,那丫環就面色不好了。

  ——沒想到今日遇上的當真是朝廷官員!

  那丫環也與韓小孃子的想法一緻,只當朝廷官員哪有穿的這般寒痠的?只想著揪出這一家子來下了大獄,好出一口惡氣,也讓這幫賤民好好長點眼色。

  永寧公主纔哭完,由宮人搬了錦凳坐在一旁,見了許清嘉便覺好體面官員,瞧著十分溫雅,便問那丫環:「不是他吧?!」這樣的端方君子哪裡做得出欺負小孃子的惡事來?

  丫環這會兒恨不得撞到殿裡的金柱之上暈過去纔好呢,哆哆嗦嗦話都不敢說了。她還未開口,許清嘉便跪在了御前,一臉悲憤將摺子遞了上去。

  「臣身為四品官員,被個丫環奴僕一口一個不是東西,賤民刁民的相辱,陛下一定要為臣作主啊……」許大人壓根就沒給永寧公主開口的機會,上來就喊冤。先將整個事件過程講了一遍,從自己的身份延伸開去,到皇親宗室奴僕視天下讀書人官員為賤民刁民,若讓其餘官員知道了,心中做何感想?!

  這個後果就有點嚴重了。

  若是讓天下士子以及官員都覺得自己在皇室宗親眼裡就是賤民刁民……那誰還肯對皇家盡忠職守?

  今上深吸了一口氣,對拭著眼淚的永寧公主心裡已經有了不喜之意。雖然是同父妹妹,但是比起他的社稷江山百官民心來,妹妹的份量還遠遠不夠。

  中丞大人平日在朝上彈劾都是一刀切中要害,但今日明顯是被氣的狠了,中間永寧公主數次想要插嘴都沒給她機會,「許大人,你……」他立刻便道:「莫非公主想否認此事」

  永寧公主:「我家姐兒與許大人家眷發生沖突,此事……」還需調查清楚。

  中丞大人:「公主家小孃子一上來便要趕微臣與妻兒離開馬場,那馬場乃是微臣提前付了銀子約好的,只為了帶妻兒散心。公主家的奴僕一上來就開口辱罵朝廷命官,說要付給微臣雙倍銀子讓小臣帶著妻小滾蛋。難道微臣看起來就像見利忘義毫無氣節廉恥的小人?!」那必須不能夠!

  別的不敢說,御史臺的官員們對外的形象都是腰桿子硬有氣節。

  「自然……自然不是。可是……你家妻兒還傷了我家奴僕……」這總是事實吧?!都打起來了還嚇著了我家閨女這就不應該了!

  中丞大人這次笑了:「韓小孃子縱奴行凶,要對微臣妻兒動手。微臣之妻只道微臣一介男子與婦孺打起來有失朝廷官員的體面,不得已這纔與兒子盡力抵擋,免了微臣幼兒幼女受傷。難道公主的意思是說微臣妻兒也抵擋錯了?微臣的妻兒就應該跪在地上,任由尊貴的公主府奴僕打死打殘在馬場而不能反抗?」

  永寧公主:「……」她不是這個意思啊!

  今上高高在上,整個事情一目了然,作為一個並沒有老糊塗的皇帝,況且許清嘉又是他召了來的,而永寧公主惡人先告狀,自己家閨女欺負了朝廷官員,結果別人反抗了,沒佔到便宜就要唆使永寧公主跑到御前來告狀之事心有不滿。這不是讓他這個當皇帝的下不來臺嗎?!

  事情的結果大大出乎永寧公主的意料,韓小孃子被罰禁足三月,不得出府遊玩,並且還要永寧公主向許中丞送禮緻歉壓驚。永寧公主心中一肚子氣,「皇兄,許夫人她還打了我府中奴僕……」

  今上對她揪著許夫人打了公主府奴僕之事不放更覺生氣。官員家眷多是養尊處優的,而許中丞官至四品,就算他家夫人動了手,能打得過幾個人?不過是為了孩子不捱打,丈夫不能失了朝廷官員的體面怒而反抗,就算是公主府裡的奴僕捱了打,那想來許夫人恐怕也受了傷,一面是奴僕一面是命婦,孰輕孰重,他這皇妹怎麼就不開竅呢?!

  「難道皇妹是想讓朕罰許夫人闆子不成?!」

  永寧公主見今上真的生氣了,頓時也不敢再說什麼了,頭疼回去如何安慰自己的寶貝閨女。那孩子從小就沒吃過什麼虧,今日猛不丁被人嚇住了,帶去的人也被打的很慘,還要向許府賠禮道歉,這口氣恐怕無論如何都嚥不下去吧。

  「臣妹……不敢!」

  從宮裡出來的時候,永寧公主坐著馬車回公主府,越想越氣。不止是她被今上訓了,就連韓駙馬恐怕也少不了要捱今上訓斥。她算是見識過了御史臺官員的口纔。許中丞壓根沒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幾句話就將她的路給堵死了。

  她越想越氣,想來想去,御史中丞惹不起,自家閨女傷不起,唯有這些跟著自家閨女的丫環奴僕們可惡,唆使她家閨女,出狗仗人勢與御史中丞結怨,當真是可恨!

  那丫環從宮裡出來就一路哆嗦,早不復之前在馬場的氣焰。這下她總算想明白了,永寧公主有多疼韓小孃子,就有多恨她身邊的丫環婆子們。退出來之前,今上淡淡道:「皇妹早些年在宮裡也算是的,如今我怎麼瞧著蕊兒身邊跟著的人心底不怎麼好?既然是公主府的奴僕,那朕也就不多說什麼了,由皇妹自己處置好了!」

  當時那丫環便腿一軟,差點爬不起來。

  有了今上這句話,以後哪還有她的活路?!

  永寧公主與許中丞之怨原本是一件小事,但是今上卻大張旗鼓賜了許夫人綢緞金銀,還有傷藥。大約在今上的心裡總覺得許夫人恐怕也受了傷。胡嬌收到傷藥還覺得有幾分奇怪,難道今上聽到了什麼話?!

  過了一個時辰,永寧公主府的長史便帶著禮物上門了,又代表韓小孃子向許氏夫婦緻歉。

  許中丞特別客氣:「小孃子天真爛漫,她若有不妥的地方那必定都是下頭人教唆的。這些人平日出去說不定都仗著公主駙馬的勢呢。公主若是不查一查,將來有公主府的奴僕在外做出辱及公主駙馬名聲的事兒來,就悔之晚矣!」

  那長史回去將許清嘉此話帶到,永寧公主頓時氣的砸了一套茶具。

  這姓許的分明得了便宜還賣乖!

  在宮裡皇上面前一點不給她說話的餘地,如今被今上壓著向他道歉就已經夠憋氣的了,不過是個馬場,她家閨女想要玩讓給小姑孃又如何了?還非要跟小姑孃計較,瞧瞧她家那些被打傷的僕人,誰能相信這是四品文官家眷能乾出來的事兒啊?!

  改日永寧公主在外面應酬,提起此事便十分生氣,將胡嬌使勁貶了又貶。

  胡嬌後來再被人邀宴,去了之後也有相熟的婦人問起此事來,她面上露出個怯怯的笑容來,「夫人說什麼笑話呢?韓小孃子身邊那些婆子粗壯結實,我家三個孩兒一個也纔只有兩歲多,夫君又是個只會握筆桿子的文人,哪個是會打架的?我若是不擋在前面,回頭閨女臉被抓花了,幼兒被打傷了,找誰哭去?!」

  言下之意是,她可沒有好命到有個當皇帝的哥哥去申冤!

  那婦人便深表理解:「平日瞧著許夫人也是個溫文的人,這也是被逼急了。咱們當孃的……」哪個被逼急了,若是有人要傷自己的孩子,不得拼命?!

  胡嬌便拍著心口一副後怕的樣子:「……當時我都嚇死了!」纔怪!「還好陛下聖明!」

  一句陛下聖明,足以說明一切。

  陛下聖明,不但讓永寧公主府向許府道歉,還派人申斥了韓駙馬,道他教女無方。韓駙馬本來還想著這一兩年能謀個實缺,好生做出一番事來,也省得只領個閒差,都上下活動的差不多了,今上也有了意動,哪知道就因為自家閨女不但好處沒撈到,差使也沒指望了,還捱了一頓罵,心裡別提多生氣了。

  外人提起此事來,對許中丞卻多了一份好感。歷來御史臺的人,要麼背後有主子,要麼自己骨頭夠硬,威武不屈。而許中丞纔來了御史臺不久,平日也看不出他骨頭有多硬,沒想到出了永寧公主府上小孃子一事,便瞧出這一位,原來也是個硬骨頭。

  若是骨頭軟一點的,還不早帶著老婆孩子躲走了!

  更何況那瞧著溫婉的許夫人原來也是個剛烈的性子!

  季成業再在御史臺見到許清嘉,打起招呼來熱情度又增加了兩分。雖然這一位如今已經是三皇子的岳父無疑,但是此前此後他還是如同舊時,半點不曾改變。似乎與皇家聯姻並沒有讓他高出來多少也沒低下去多少。不過似乎對許清嘉,他更欣賞了,有天還跑到許清嘉的公事房裡去聊了小半個時辰。

  等他走了之後,緊跟著進來的御史臺同僚還當發生了什麼大事,跑來向許清嘉探聽消息。

  許清嘉也很納悶:「就……找我聊天啊。」

  那官員露出「大人您別騙我了誰信吶」的表情來,覺得同僚情誼被深深的傷害了。

  許中丞他竟然不肯說實話,一定是有大事發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最近御史臺的御史們背地裡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那就是朝中或者東宮又有事發生了,但是無論這些御史們怎麼打探,都不曾打探出來。

  御史大夫牟中良也有所耳聞,還特意叫了下面的御史們去問話,但大家都不知道這消息從何而來,只知道大約許中丞跟季中丞祕密商議過的。

  牟中良多少年聽從國舅傅溫的話,聽到這消息還特意悄悄去回了傅溫,指望著能從國舅那裡聽到一點小道消息,好緩解一下他內心的焦慮。

  身在官場,只有消息靈通,這官纔能做的長長久久。

  但國舅聽了他的消息,也只是讓他先回去,並未透露什麼消息給他。且國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這讓牟中良很吃驚:難道太子做的決定,國舅爺也不知道嗎?

  牟中良覺得,他有必要掂量一下許清嘉在太子心中的份量了。

  不過令他覺得奇怪的是,許清嘉如今是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那是太子的心腹幕僚了,知道些可靠的小道消息沒什麼,但是季成業一個皇子的岳父,還是今上很寵的三皇子的妻族,真有必要跟太子走這麼近嗎?!

  而且就因為季成業與許清嘉走的近,在牟中良眼裡就已經約等於季成業與太子走的近,那這件事情就透著異乎尋常的詭異,不得不令人註意了!

  此後好幾日牟中良在御史臺見到許清嘉都慾言又止,很想問一問:老許你跟老季倆在籌謀什麼?

  又怕交淺言深,自己如今稱其量只能算是國舅面前的貼心人,但算不上太子的心腹之人,想要知道太子那邊的動向還必須通過國舅纔能知道,因此他就更不敢輕易開口了。

  而且正因為此事,纔讓牟中良察覺出了一件事情:他這麼多年自喻為太子一繫的人,可是到頭來纔發現其實他如今只能算是國舅跟前的人,似乎……跟太子的心腹之人還有著令人難以察覺的距離!

  這認識真是讓他有些傷情。

  悉心經營了這麼多年,最後發現似乎……抱錯了大腿,還能有比這個更讓人懊悔的事情了嗎?

  牟中良的一繫列心理活動,許清嘉與季成業通通不知道。這兩人在繼聊天之後,又發現彼此還是很有共性的,雖然年紀差距有點大,但是都是好學博覽群書之人,就算是坐而論道,也是一項不錯的消遣。

  於是御史臺的御史們在繼發現許中丞與季中丞在御史臺祕密開小會之後,又陸續在外面的酒樓茶館等處發現了兩位中丞大人的身影,似乎晏笑言言,頗為合拍。

  ——這真是令人驚訝的發現!

  季中丞在朝多年,從來不朋不黨,孤身一人慣了的,大家都習慣默認了這人完全沒有交友這項技能,就算被同僚邀請宴飲,也多是悶頭喝酒,連話都不多說的,除了朝堂之上,誰瞧見過季大人口若懸河聊天的樣子?

  那季中丞能跟許清嘉在旬休之時都在外面酒樓茶館泡著,那鐵定就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眾人:到底要發生什麼事情了總感覺好可怕的樣子……求死的明白!

  不止是御史臺的人在議論紛紛,此事就連傅溫也受到了影響,暗中猜測可是太子又有什麼動作了?

  國舅爺不得不趁著旬休之時將黨羽都召到了家中,一再叮囑最近大家都收斂著些,可別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事情,免得落得個宋璟的下場。

  宋璟什麼下場,大家都親眼目睹。

  於是一段時間以來,國舅一繫的人當真是兢兢業業,別提多敬業了。就算是御史臺的御史想要彈劾,也找不也毛病。

  今上高居廟堂,雖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上達天聽,但是國舅一黨最近蜇伏收斂,卻還是瞧在眼裡的。他心裡十分滿意,心道:早就應該讓太子出來收拾收拾國舅身後這幫人了,不然哪得朝堂之上那麼多的烏煙瘴氣。

  他一度覺得自己的擔心似乎又有點多餘,連帶著最近瞧見太子態度也緩和了許多,已經能給太子一個笑臉兒了。

  太子覺得好奇怪:……小王最近很安份,什麼事兒也沒做過啊!

  父皇瞧著他眼神透著慈父之愛,而舅父瞧著他卻十分懷疑,好像他醞釀著什麼驚天陰謀一般!

  太子:我真的什麼也沒做啊!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國舅還覺得自己冤呢!

  可憐他以前總覺得太子極好說話,性格溫厚,最好拿捏,但凡他提出的都沒什麼異議——反正就算太子有異議,最後還是按著他的主意來。

  有幾次,太子還試圖與他爭論過,不過皇後一句話就下了定論:「皇兒整日只在書房裡,於政事上頭並不熟悉,還是由你舅舅處理就好。皇兒只要在宮裡養好身子,就是最要緊的事了。」

  於是國舅爺也覺得養好身子就是太子最重要的事情了。至於朝堂政事,有他這位舅父看著統攝著,還有什麼需要太子操心的呢?!

  不過自從錢成鬱死了,宋璟又自殺,戶部不在國舅手裡握著,偏偏導緻這些事情發生的就是太子本人,對於一個嗅覺靈敏的政客來說,國舅爺對太子就很違和的生出那麼一點點防備的心理。但這種防備的心理又不能告訴下面的官員。

  譬如國舅要是跟下面的官員說,太子行事……對咱們不利,要註意著點。

  那麼下面的官員很可能會理解為,太子對國舅行事不滿,國舅需要防備。

  這就讓下面的官員生出疑惑了。大家投奔國舅,無非是把投資的眼光都盯凖了太子,認為太子將來一定能登上大寶,而太子常年在東宮閉門養病,朝中與太子最親近的無疑就是國舅爺了。那麼大家站在國舅的一邊,就是表明自己是太子一黨的。

  而且這麼多年,下面的官員都習慣了聽從國舅的指派,或者說他們潛意識的把國舅當作了太子的替身,不管國舅有何決定,那定然都是太子之意。但現在國舅與太子甥舅之間若是發生嫌隙,下面的官員肯定要亂:他們該聽誰的?

  這簡直是懸在大家頭頂的大問題。

  因此不但國舅現在不敢在下面官員面前透露出一點對太子微妙的戒備,還得自動把太子的行為合理化:「……太子清理戶部,那也是因為戶部宋璟做的太打眼了,再不清理陛下也會不滿的。」

  大家聽著,似乎……是有那麼點道理啊!

  於是大家歡歡喜喜散了會,就將註意力又放在了其餘黨派之上,完全不用擔心內部分裂。

  國舅覺得自己就像吞了自釀的苦果子一般,完全沒地兒去說。

  他的心事就連皇後面前,也不敢提,只大略說一說:「……太子自從病好之後,似乎瞧著對微臣生疏許多。」

  皇後現在是深知太子的心病的,也是一肚子苦水不能倒。她在宮中多年,也深知太子的意思若是傳到國舅耳中,不用旁人離間骨肉,他們自己就先關起門來自相殘殺起來了。旁人只管坐在一邊看戲就好。

  皇後最近一直氣色不好,身有小恙,坐的久了還覺得頭發暈,只能朝後略略靠著些,纔道:「哥哥這是說哪裡話呢?太子大約只是政事上不太熟悉,今年纔學著處理,忙了些。他與旁人再親近,還能近得過哥哥?!」

  傅溫聽了這話,眉頭纔稍稍鬆開了一點,可是就算是皇後安慰他的話,也沒讓他覺得心裡鬆快一點,總歸有點摸不到底的感覺。太子如今心中做何想,他一點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似乎也沒凖備與他舅父好好談一談心事的打算。於是甥舅就這麼不冷不熱的處著。

  互相戒備又不遠不近的瞧著對方。

  這一切,無論是許清嘉還是季成業都不知道。

  他們就跟忘年交似的,忽然之間發現對方身上有自己喜歡的品質,而且有著共同的愛好,又能說得上話,除了朝中政事不提之外,竟然有那麼多的共同語言,忽然之間就親近了起來,都親近到互相邀請去對方家中吃酒的地步了。

  況且季大孃子中秋之後就要嫁入皇家,季成業對閨女的出嫁又帶著一點不好排解的不捨。他不好意思跟老妻回去抱怨,覺得很是丟臉。他是闆正君子,豈能說出捨不得女兒出嫁這等話來?

  但這種話在去許家飲酒之後,見到許清嘉瞧著許珠兒的眼神,立刻就毫無障礙的說出來了。

  許中丞瞧著自家小閨女的眼神季中丞一點也沒瞧錯,並且可以預見的是,將來等許家大姐兒要出嫁的時候,恐怕許中丞也會有他這種情緒。

  「你是說……季大人他最近對閨女出嫁很別扭?看到三皇子也覺得各種不順眼?」

  胡嬌捧著肚子毫不厚道的大笑了一通,若是季中丞聽到許中丞轉頭就將自己的心事講出來逗老婆開心,季成業非得恨死許中丞不可。

  他這一輩子都不曾輕易向人傾訴過心事……端的久了就成了孤家寡人,知交一個也無。好不容易遇上個許清嘉,一下子就打開了傾訴的,酒後吐了真言。

  許清嘉笑著點頭:「沒想到季大人平日瞧著冷漠,哪裡知道卻是一肚子熱腸。」

  聽說季大孃子的書畫還是季成業手把手教大的,作為季成業的第一個孩子,他傾註了極大的心血。聽說在季大孃子之前,季夫人生了三胎都沒保住,盡皆夭摺,季大孃子生下來之後,雖然是個閨女,但季大人還是疼愛不已。

  胡嬌這會兒不笑了,聽到原委就笑不出來了,她想起了自己的親爹,大約他老人家活著,也會如此這般疼愛她吧。她忍不住感歎:「季大孃子真幸運!」

第一百五十五章

  經過禮部數月辛苦,三皇子的婚禮訂在了八月十五。

  皇子成親,京中有品級的官員命婦都要參加,許氏夫婦也不例外。

  成親當日,今上與皇後親往皇子府,下面從太子到寧王以及各朝中重臣命婦,盡皆到賀,一時間三皇子雖然新開府,但禮物卻收了不少。。

  胡嬌帶著許珠兒坐著馬車一路到了三皇子府,自有人引著她們孃倆一路往後宅而去。許清嘉帶著許小寶自著賀禮去往前廳,自有機靈的宮人來迎。

  三皇子府自建成之後,三皇子便從宮裡搬了出來住了兩月。正趕上他大婚,王妃還未娶進門,而太子妃身份高貴,這些日子婚禮在後宅主事的便是寧王妃。

  看到胡嬌,寧王妃的心情算不得愉快,而胡嬌也並不樂意見到她。

  不過今日乃是三皇子大婚之喜,胡嬌前來賀喜,而寧王妃乃是主家,卻不能擺出冷臉來,只讓丫環帶著胡嬌去入席。

  胡嬌微微一笑,與寧王妃擦身而過的時候,瞧見了寧王妃面上的笑意,等入了席纔知道寧王妃為何會笑。

  因為她將胡嬌的位子安排在了永寧公主一桌的下首,既能保證永寧公主瞧見胡嬌,只要胡嬌視力沒問題,定然不會瞧不見永寧公主。

  公主府如今算是與許府結了怨,不過表面上今上裁度的,永寧公主也不能跳出來說她皇兄有誤。見到胡嬌向她行禮問好,她還要強抑站心裡的怒意表示許夫人客氣了。

  倒是韓蕊如今解了禁,但年輕氣盛,到底忍耐不住,看到胡嬌臉色就不好,等胡嬌行完了禮落了座,韓蕊有心尋幾句話來刺胡嬌幾句,一時之間又找不到,看到胡嬌身邊的許珠兒,便與永寧公主說笑:「孃親,你說有些人連騎馬也學不會,是不是天生的蠢人?!」

  永寧公主一聽這話就知針對的是誰。她還不知道韓蕊這半年來在貴婦圈子裡名聲著實算不上好。還摸了摸女兒的手,口氣是一貫的漫不經心:「你當誰都跟你一樣,成事精通?」這完全是誇自家孩子。

  許珠兒聽到這話就跟凳子上有針紥著一般,都有點坐不住了。她面皮子薄,此後又跟著學了幾回騎馬,總歸就是沒那麼快學會,她自己都有了幾分氣餒,很想跟韓蕊理論一番,卻被胡嬌以眼神製止了。

  經過上次一事,胡嬌便嘗到了扮豬吃老虎的甜頭。她自己示弱,不與韓蕊鬥嘴,若是韓蕊識趣,自然應該知難而退。若是韓蕊偏還是那等不識眉眼高低非要爭個高下的性子,那就順便讓在座的貴婦們都好好瞧一瞧這位公主府裡小孃子的脾性。

  「孃——」許珠兒心有不甘。

  胡嬌輕笑,似語聲無奈:「你這小丫頭,若是膽子再大一些大約就會了。一上了馬背就僵著個背,完全不敢放開了膽子,非要把什麼都抓在手裡。」

  韓蕊聽到這話頓時喜形於色,這不是自打嘴巴嗎?!

  但在座夫人可不這麼想。韓蕊搶人家已經付過銀子的場地就已經很是跋扈,還唆使刁奴去打許夫人一家,結果偷雞不能蝕把米,這實在怨不得旁人。而永寧公主雖然不可能因為此事去訓斥女兒一頓,還是略微有些不滿的。

  ——她都這麼大了竟然還不會看眼色,將來若是嫁出去了,做爹孃的豈不是要擔心死?

  許珠兒臉上的笑意都快掛不住了,不過在胡嬌面前,她還是忍著要與韓蕊打一架的沖動。她覺得韓蕊臉色似鬼,既描金又塗朱,大約是太過厭憎此人,竟然連帶著也覺得她的妝容十分討厭。

  「孃,人家只是膽子小而已嘛。」許珠兒低低撒嬌,胡嬌在閨女腦袋上摸了好幾把。

  就這麼會兒功夫,韓孃子已經夾槍帶棒搗詆毀了胡嬌好些話,且兩座相鄰,沒道理胡嬌母女倆聽不到啊。

  今日臨出門之前,永寧公主都還記得扳回一城。因此也不阻止女兒刻薄損人。不過旁邊座上的胡嬌母女似乎壓根沒被永寧公主母女的話給影響了,母女倆歡歡喜喜商量這個月許清嘉旬休之時吃些什麼。

  許珠兒就算有一肚子的怒氣,可是見孃親鎮定如常,不知為何,她自己也竟然鎮定了下來,只覺之前腦子裡冒出來的念頭很是不好,試想在有今上與皇後親自來參加的婚宴之事上,她若是鬧將起來,肯定頭一個要遭罪的定然是她,說不定還會累及父母。

  許家的菜譜倒與別家略微有些不同。能夠與她同一桌的婦人們在家大約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聽得胡嬌一道道講菜的做法以及食療方法,特別是描述到那菜的美味與外形之時,都忍不住悄悄在口裡吞了口口水。

  ——今日的婚宴比原定的晚了一個時辰了,還未曾開宴,而這些婦人們都是小鳥胃,禁不得餓又不能吃太飽,因此早就餓的五髒廟貼到了一處。特別是牟中良的夫人,幾乎就是在哀求胡嬌:「許夫人,求求你別再說了!」

  胡嬌一臉無辜:「牟夫人,怎麼了?」

  牟夫人與她以往在別處應酬也見過面,算是一位熟人。

  牟夫人有氣無力:「你繼續!繼續!」

  一邊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幾時纔開宴。

  前院裡,一對新人拜過了舅姑,堂前卻扇,許多人都要誇一句:天造地設的一對!

  季大孃子今日離家,心中無限憂思,雖然對三皇子也有點意思,訂完了親之後二人也曾見過面,約略交談過,也算是有個共同愛好。但她如今嫁進王府,三皇子新封齊王,她身份並不簡單,故而有幾分拘謹。

  前院的酒席都已經開始了,新人也被送到了新房裡去了。

  寧王妃帶著人前去新房關照新人,見季大孃子嫻雅端莊,齊王又對她一再相謝,心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總算最近的差使沒丟臉。

  太子清查完了戶部,因今上寵愛,下面朝臣又別有用心,因此齊王府建的格外奢華,比之寧王府要恢宏許多。寧王妃雖然替齊王操持婚事,但心中未嘗沒有怨言。

  論功,寧王要比毫無建樹的齊王強上太多,多年在夷邊與敵搏命,纔換來了百夷之地的一方安寧。

  論齒敘年庚,寧王為長兄,而齊王乃是弟,偏偏齊王妃身份門第都要比她高上許多,各方面來看,反是寧王落了下乘。

  季家門第清貴,往上數一門雙進士,季成業的兄長在地方為官多年,當弟弟的反留在長安。而往上數,季成業之父也是朝廷重臣,只不過如今緻仕,回了老家。但季老大人當年也有不少門生故舊,只不過季成業耿介,與季老大人這些門生故舊多不來往,故而平日並不顯。但非到結親之時,纔能顯出門第來。

  寧王妃十分惆悵。

  她家門第並不高,當初能夠高攀皇子,不知道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就連一起玩的閨閣密友也萬料不到她能夠一躍而入了王府。因此成親這麼多年,在皇家禮儀規矩之上,寧王妃是下了大苦功來練習的。

  但扳著手指頭數一數,今上四名皇子娶妃,太子妃自不必說,身份高貴,出身皆在其餘皇子妃之上。而今日進門的齊王妃,以及年底也要嫁入皇家的四皇子豫王妃的出身,也要比寧王妃高。

  以後與這些妯娌們相處起來,她難免氣短。

  自接了這差使,寧王妃足足有兩月未曾好睡,只惦記著齊王婚事之上,千萬不能出了岔子。

  她在這裡勞心勞力,一對新人倒也知禮,齊王妃張口便喚大嫂,似乎對她並無什麼輕忽之意,她總算也心氣平了些。想著年底的豫王妃進門,大約也是要她來主事的,就算是出身門第比不上,只要她辛苦些迎了下面兩位弟妹進門,總歸不會被人看輕了罷?!

  後院宴席之上已經開始傳菜,胡嬌帶著許珠兒專心研究齊王府菜式,考慮回去給自家餐桌上添些新鮮菜品。而同桌的其餘夫人們似乎沒她們孃倆專註,都挾一筷子便放下了,然後與身側的夫人們交談。

  這是難得拉關係的好機會。

  今日牟夫人對胡嬌十分熱情,三句話離不開許中丞,從牟中良在家常誇許中丞勤勉能乾,又關心許中丞身體,只道公事繁忙,平日還是要註意養生,免得年紀輕輕得了職業病。又將牟中良平日的養生之法傳授一二,還問及許大人最近又在忙些什麼。

  胡嬌十分無語。

  除了旬休,牟中良與許清嘉日日在御史臺相見,按理說牟中良應該比胡嬌更清楚許清嘉最近的動向,這位牟夫人柺彎抹角到底想打聽什麼?

  她哪裡知道牟夫人的苦衷啊。

  牟夫人今日是帶著政治任務來的,臨出門之前牟中良再三交待,一定要探聽一下許清嘉與季成業最近的動靜,聽說這兩人近日的聯繫更加密切了,竟然有好幾名御史發現兩位中丞大人常結伴下班歸家,途中還要柺到酒館去喝兩杯。

  ——其實那只是季中丞最近要嫁女,心情煩悶無處消解,拉著許清嘉排遣而已。但落在有心人眼裡,不知道又想到哪裡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皇子成親當日,許清嘉參加完喜宴,出了齊王府就被一早等候在外面的季家下僕給請了去,陪季中丞喝酒去了。

  胡嬌在喜宴之上被永寧公主母女擠兌,又有賈昌夫人助陣,不過都被她無視了。回家的路上,許珠兒纔道:「孃,我覺得那位賈夫人不太喜歡你……」不然何必要一直附合永寧公主呢?

  「我告訴你們一個小祕密。」胡嬌勾勾手指,一兒一女立刻附身過來,她便帶著幾分得意壓低了聲音道:「那位賈夫人其實想讓你們的爹爹當她家的乘龍快婿,只是被你們的爹爹拒絕了,於是結親不成反結怨!」

  「哦——」

  兩孩子拖長了調子,恍然大悟。

  特別是許珠兒鬼機靈,立刻想到了席間坐在遠處的一位胖胖的中年婦人,瞇眼塌鼻,散席的時候還跑過來扶賈夫人,口稱孃親,想到那就是曾經想要嫁給爹爹的女子,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偎到了胡嬌懷裡,小聲嘀咕:「還是現在這個孃好啊——」

  胡嬌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你難道還有別的孃不成?」

  許珠兒心有餘悸的提醒她:「……就那個……胖胖的過來扶賈夫人的那位……」得虧了自己的爹爹立場堅定啊!

  胡嬌其實一早就看到了賈繼芳,能夠在大宴之時與賈夫人親密交談,且散宴之時去攙扶她,那樣親暱的神情除了母女不作他想。不過賈繼芳既然沒有想要與她打招呼找她麻煩的打算,胡嬌也就樂得裝傻了。

  席間有個韓蕊與護短的永寧公主已經夠讓人糟心了,她萬分感謝賈繼芳嫁的丈夫如今品級不高,今日席間女眷們排位子,除了要看身邊座中之人關係遠近,基本還是按照身份品級來排的。於是賈繼芳便離胡嬌隔了好一段距離。

  就算賈繼芳曾經頻頻轉頭打量她,胡嬌也當她是素不相識的婦人,一點也沒上前去結交的打算。

  胡嬌帶著一兒一女回家,遭到了留守兒童許小寧的嚴厲譴責,該留守兒童自覺自己小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就算是孃親用蜜製荷香雞的大雞腿都沒辦法彌補這種傷害,一邊啃著大雞腿一邊數落著去參加喜宴回來的孃親兄姐:「……你們下次再不帶上我,我就再也不理你們了!買十隻荷香雞,再加一大籃子果子都沒用!說好了不理你們……唔唔好好吃……就是不理你們!」他邊吃邊感歎了一句,似乎覺得這句與整體譴責的氣氛不符,恨不得立即收回去。

  許小寧悄悄打量了一下孃親的神色,見她似乎還面帶歉意,終於覺得心裡舒服點了。道歉,最重要的還是態度要誠懇嘛。孃親的態度就很誠懇。許小寧在考慮要不要原諒她。

  不過兄長許小寶就不是什麼善類了,他竟然摸著許小寶的腦袋揉了兩下,將他的頭發弄亂,站在他旁邊比劃了一下,語帶遺憾:「這事兒也不怨孃,小寧你瞧瞧你自己,生的這麼矮,人小又,就算是帶到外面去也只有丟臉的份兒。孃親不帶你是為了你好。等你將來出去交際,纔不會有丟臉的事情被人記著。聽說以前就有人家的小郎君小小年紀跟著大人出門,結果因為突發事件卻尿了褲子,被人笑了好多年。小寧你不想這麼丟臉吧?!」

  許小寧的臉都漲紅了,雞腿都啃不下去了,跟隻小獅子似的直往許小寶身上去撞,「你……你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回來就欺負我!」還能不能好好做兄弟了?!

  許小寶比許小寧高了太多,小傢伙的力道對他來說毫無困擾,他竟然還伸手從許小寧後脖領子將他拎了起來,在他腦門上響亮的彈了一下,「這瓜好像還沒熟!」然後將小傢伙丟到了許珠兒身邊,去前院書房讀書去了。

  直到許小寶的身影去的遠了,許小寧纔想起來氣憤,「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雞腿也不吃了,指著許小寶出去的方向向胡嬌告狀:「孃,你瞧瞧哥哥……」太欺負人了!

  胡嬌被他這副怒氣沖沖的小模樣給逗樂了,但此刻堅決不能笑場,不然小兒子的幼小心靈遭到家裡人的踐踏,回頭鬧騰起來,就不好哄了。

  「你哥哥太不懂事了,回頭孃親讓你爹爹拿戒尺打他啊!不能這麼欺負弟弟的!」

  許小寧直接扒著胡嬌不放,兩眼淚汪汪含著水澤,似乎稍微晃一晃就能從裡面灑出珠淚一般:「那爹爹呢?他什麼時候回來」語氣裡卻已經帶了倖災樂禍的味道。

  胡嬌其實也很想知道,中丞大人幾時回家?!

  於是母子二人等了兩個時辰,許小寧實在困的不行了,胡嬌就讓奶孃帶著他去睡覺了。她自己有心派人出去找,只是看看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宵禁,之前回來報訊的永祿說許清嘉被季成業拖著喝酒,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來。

  說起來,許清嘉為官這麼多年,似乎還沒有因為喝酒而夜不歸宿的事情。但是三皇子成親的當晚,許清嘉就夜不歸宿了一回,第二天天剛麻亮,他就坐著季家的馬車回來了。到了府門口下車,開門的小廝還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胡嬌一邊扒著他身上的長袍,一邊皺眉數落。

  許大人似乎也有幾分無奈,捏著額角倦意滿滿:「為夫也不知道。昨晚季大人一直拉著我喝,喝醉了清醒一點再喝,最近這些日子,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閨女出嫁,季大人簡直比季夫人還要傷感。」

  胡嬌嗤笑:「季夫人在後宅,你又沒見過,怎知人家不及季大人傷感呢?」

  季成業次女今年十一歲,最小的是個兒子,現如今也纔八歲。

  丫環提了熱水來,許清嘉泡了個熱水澡纔好過一點。略微吃了點早餐,又被纔爬起來的許小寧纏著玩了一會兒,要他為自己主持公道。而且許小寧覺得爹爹夜不歸宿這件事頗為神奇,還問他:「爹爹昨晚睡哪?」

  胡嬌從許清嘉懷裡將他揪出來,「小孩子管那麼多?」真是比她操心的還多。

  許清嘉被小兒子尋根究底的小模樣給逗的發笑,也逗他:「爹爹昨晚喝醉了,身上又沒帶銀子,就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

  許小寧立刻露出心疼的神色來,從胡嬌身上爬下來,蹬蹬蹬跑了。夫妻倆面面相窺,不知道小傢伙突然之間跑去乾嘛。不過一會就聽到他清脆的聲音了,「爹爹——」小傢伙從廂房跑了回來,往許清嘉懷裡塞了個小荷包:「這是我存的銀子,以後你回不來了可以住客棧。」

  許清嘉打開荷包,裡面是兩個梅花樣式的小銀錁子,乃是過年的時候父母給他的新年禮,沒想到他自己收的好好的,今日全給了許清嘉。

  中丞大人將小兒子拎過來,看到小人兒小臉之上得意的笑容,似乎覺得自己替爹爹解決了一樁難題而沾沾自喜。

  他將小兒子放在自己腿上,摟著那香香軟軟的小身子,使勁在他小腦袋上搓了兩下,到底這小子已經有了記憶,他不似胡嬌那般情緒外露,平日很隨意在許小寧額頭上蓋章子,只抱了一會兒纔聲音低啞的笑:「好孩子!」

  得了誇獎的許小寧立刻打蛇隨棍上,不忘在背後插許小寶一刀:「爹爹一定要教訓大哥啊,他昨天欺負小寧了!」

  許中丞鄭重點頭承諾:「嗯,爹爹收了小寧的銀錁子,一定為你主持公道!」

  胡嬌瞪眼:「……」這是什麼……為官之道?!孩子們都要被他給帶歪了!

  「這是賄賂!貪汙!」許珠兒頗不認同沒有原則的中丞大人。

  許清嘉直到進了東宮,脣角邊還帶著淺淡的笑意,心還留在家中妻兒身上。直到身邊引路的小宦官道:「太子還在書房等著許大人。」他纔收攝了心神。

  太子昨日也去參加齊王的喜宴了,只不過很早就以身體不適回來了。

  齊王府的氣派大家都瞧在眼裡,有官員已經在下面議論齊王府的規格了,但是今上卻似乎對齊王府頗為滿意,一點也沒有要動怒的跡象,且還誇贊承建的工部以及撥銀子的戶部。

  瞧今上的架勢,似乎又拿出了當初捧寧王的架勢來捧齊王。難道豫王成親之後,也要這麼捧起來?

  太子心中約略能明白一些今上的想法,但也只是猜測,不能落到實處。因此一夜心神不寧,許清嘉見到他的時候,還能看到他眼底淺淺的倦意。

  「殿下這是……昨晚沒有休息好?」

  許清嘉跟著太子一段時間,也覺得太子並非心胸狹隘之輩。相反武坤其人大約是早年久病,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言談之間便能探得出來他是真正有胸襟氣度之人。因此哪怕當初無論是如何被太子給弄進東宮,在所有朝臣面前貼上了太子一繫的標簽,許清嘉還是對武坤沒辦法產生惡感。

  易地而處,許多人處在武坤的境地,做的未必能有他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聽說父皇已經決定等三皇弟大婚之後,就要將他放到戶部去歷練。」

  戶部如今既不在太子手裡也不在國舅手裡捏著,而今上讓三皇子去戶部歷練,這舉動就發人深省了。

  許清嘉作為一個臣子,尤其並不在三省六部,就對今上的決策無權質疑,因此對太子此刻的困擾也無能為力。作為東宮幕僚,他其實覺得自己很不稱職,因為他對天家父子兄弟之間的事情其實並不想捲進去,只不過形勢所迫,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太子的擔憂不無道理,果然沒幾日,三皇子就進了戶部去學習。說是學習,那麼大尊佛放在眾官員面前,就算別的官員心裡有什麼想法,可是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三皇子進戶部歷練,跟之前寧王與太子清查戶部不同。前者比較角色比較討喜,巴結的好了還可以在今上面前替戶部官員說兩句好話,後者純粹是得罪人的差使,就算你乾的再好也很難讓戶部官員生心喜意。

  因此,一段時間之後,戶部官員對齊王的贊譽之聲便傳到了今上耳裡。他似乎對這一結果也頗為滿意:「沒想到三郎倒是個懂事的。」

  有懂事的,自然有不懂事的。

  今上隨便一句話也要讓下面的臣子浮想聯翩。

  懂事的是齊王,那麼不懂事的又是誰呢?

  太子與寧王聽到這話,心中各有滋味,卻又大是不同。等到了散朝之後,哥倆竟然相約著去喝酒了。

  太子身體不好,便拉了許清嘉作陪,又有傅開朗跟著去了,竟然又湊了一桌酒。

  這段時間以來,國舅很忙,忙著揣測今上的心思,更忙著揣測太子的心思。他知道太子與傅開朗還略微能談得來幾分,聽到傅開朗與太子喝酒的當晚便召了傅開朗前去問話。

  傅開朗喝的有幾分醺然慾醉,聽到老父召喚便帶著幾分酒意去了。待到得國舅爺書房,彎腰行了個禮,「父親召兒子來可是有事?」還是書房裡侍候著的傅溫的小廝扶了他一把,他纔站的穩了些。

  傅溫看他這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且傅開朗還朝著他打了個酒嗝,縱隔著書案也能聞到濃濃的酒意。國舅爺皺著眉頭讓小廝給他搬個椅子來靠著坐,又遣小廝去端醒酒湯,這纔問起來:「聽說今兒你與太子喝酒了?」

  傅開朗渾似聽不出國舅話裡的試探之意:「兒子小時候常與太子讀書,長了一起喝酒有什麼奇怪的嗎?」

  傅溫忍了又忍纔沒當場發怒,「太子身子不好,你也不勸著些。況且他與旁人喝酒就罷了,怎麼我聽說竟然跟寧王去喝酒了?」國舅爺對寧王一直防備甚深,就連皇後對寧王也是從小防備的。

  況且當年傅皇後原本打的主意是,若是自己生不出嫡子來,就要將寧王抱到自己身邊去養的。因有過這一節,便一早對寧王種下了猜疑的種子,這時候就算是無數人在傅皇後與傅國舅耳邊說寧王並無謀位之嫌,恐怕他們兄妹也不能夠相信。

  自寧王迴京之後,今上多有倚重,如今就算是有個後起之秀三皇子,但今上對寧王的倚重一時半刻也不曾消減。

  傅開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父親這是說的什麼話?太子能跟我這二表兄喝酒,怎麼就不能跟自己的長兄喝酒了?不知道的聽了這話還當太子與寧王兄弟不和呢。」無論這兄弟倆內心如何想對方,但表面上太子與寧王卻是兄友弟恭,有目共睹的。

  傅溫倒是盼著太子對寧王有防備之心,哪怕兄弟間反目成仇也行,總好過友好的讓他心驚吧?

  按理來說太子理應與他這位舅父親近,遠著寧王纔對,但太子明顯是親近寧王多過親近他的。

  他心頭模糊浮上來一個念頭:是時候該想個法子讓這兄弟倆再遠一些纔好。

  對他好,對太子亦好。

  傅開朗不知他幾句話就讓國舅心裡起意,他也懶得再聽國舅試探,索性搖搖晃晃起身:「兒子身上不舒服,好像今兒喝的有點多,回去睡了,父親也早點休息吧。」一擺袖子就出來了。

  小廝提著醒酒湯纔從廚下而來,見到他忙道:「二爺,醒酒湯。」

  「留著你喝吧。」傅開朗丟下一句就走了,徒留那小廝提著醒酒湯站在原地:「……我又沒喝酒。」他們在國舅書房當差的,哪個敢喝酒誤事不一頓闆子打死纔怪。

  許清嘉也是半醉著回去的。他最近酒醉的次數已經有點多了,原本就算是好脾氣的胡嬌也對他生出了不滿:「你若再在外面喝的醉醺醺的回來,就去前院書房睡去。」

  中丞大人半倚在她身上,由她攙著去內室,「太子與寧王請客,我哪能不喝?」

  「今兒又是什麼事兒,倒讓這兩位爺掏銀子請客了?」胡嬌就不明白了,來來回回就是皇家那些破事兒,在長安城當個官也真是夠鬧心的。可這種事情偏偏不是一時一刻就能決斷的。她有時候也覺得今上這個當皇帝的腦迴路頗讓人不解,都是自己的兒子,非要壓一個擡一個。渾似這些兒子倒不是他的血脈骨肉,而是他宏大江山棋盤之上的一顆顆棋子,想怎麼擺都由著他。他難道就不想想父子之情?

  不過天家無父子,只有君臣皇權,想一想也是她狹隘了,以百姓一家一戶的倫理來衡量天家父子。

  「陛下在朝會上誇齊王在戶部做的好。」許清嘉苦笑。

  胡嬌張大了嘴,表示不能理解:「又不是學館裡的蒙童,得了先生贊賞就高興的不行。就算是蒙童,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材成棟樑的。偶爾誇一誇也不能就一路誇到狀元去。太子只管當他的太子,寧王只管辦他的差事,有什麼好介意的?等陛下哪日有了換太子的打算,他們再想法子應對也不遲啊。」

  許清嘉被她這番話直接逗樂了,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記:「凡事若是都有阿嬌想的這麼簡單就好了。」不過就算經歷過再多的事,她似乎都有一種透過表像直奔主題的簡單明了,多少年都不曾變過。他側過頭來,在她頰邊親了一口,被胡嬌在腰側的軟肉上掐了一下:「大白天的小心孩子們瞧見!」

  這會兒許小寧還跟海哥兒在外面玩沒回來,許小寶與許珠兒還未放學,哪有孩子瞧見?!

  中丞大人索性藉著酒意無恥了一迴,反手關上了臥室房門,拉著她直接躺倒在了床上,錦幃輕掩,難得風-流。

  等到孩子們陸續回來,看到胡嬌尚未退去的頰邊潮紅,許珠兒還擔憂的瞅了她好幾迴:「孃親,你發燒了?」

  胡嬌摸摸自己頰邊的餘熱,鎮定道:「有點熱,可能在外面吹風了罷。」換來了中丞大人揶揄的目光。她在桌子下面悄悄踩到了他的腳面上,室內的繡花鞋是軟底的,此刻她腰膝痠軟,壓根用不上勁,那力道並不重,中丞大人倒似樂滋滋消受了一迴美人恩。

  日子悄然滑過,繼齊王去了戶部之後,豫王也成了親,被今上指派到了兵部。

  比起太子對寧王的仰慕,有著一副好身體的豫王自小就喜歡練武,並且似乎很是向往著寧王的鎮邊之功。今上能將他派到兵部,也算是償了少年人的心願。

  齊王與豫王都開始上朝,朝中一下子出現了四位皇子。且現在再瞧,今上對寧王的倚重似乎稍有消減,對齊王與豫王的寵愛卻一天盛似一天。

  這番情景讓朝中眾臣不免心裡嘀咕,陛下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賈昌機靈,雖不知今上心中是何意,但他在朝上卻是唯今上之命之從,今上寵齊王與豫王,他就與齊王豫王親近,在朝中為齊王與豫王捧場,以緻於有些官員都在左右搖擺,已經投奔了國舅與寧王的騎牆派都在考慮要不要投靠這兩位小皇子之中的一位。就算一時沒有動作,卻已是在觀望。

  許清嘉頗見不得賈昌這副嘴臉,已經在朝上藉機彈劾過賈昌好幾次了,不過都是針對賈昌,對齊王與豫王卻不曾有半句彈劾。

  他與賈昌乃是舊怨,每次他彈劾賈昌之時,許棠也要站出來踩賈昌一腳,頗有種師徒同心的感覺,這讓不少官員對許清嘉的印象都要混亂了:他到底站在哪一派啊?!

  不管許清嘉如何彈劾賈昌以及他門下官員,都不及季成業彈劾賈昌來的讓人吃驚。

  季成業自做了齊王岳父,在朝堂之上比之從前倒是安靜許多。可是忽然之間許中丞開始彈劾賈昌,他卻跟著附議,賈昌的臉都要綠了。

  ——季中丞你有沒有站對位置?!

  賈昌心裡對季成業當真是恨到不行,深恨季成業眼瘸,明明他這是捧著齊王,雖然只是因為今上之意,並非賈昌私心想與齊王豫王聯手,但是好歹他是給齊王搭臺子的。

  現在倒好,他給齊王搭臺子,季成業這位齊王的岳父就跟別人合起夥來拆臺子。

  賈昌很想咆哮:季中丞這是對齊王這位女婿是有多不滿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這一年的冬狩,也不知道今上如何作想,竟然凖備帶著皇室宗親文臣武將及其家眷前往行宮狩獵,許家也恰在此行。

  許家三個孩子聽到此話頓時興奮不已,就連許小寧也想要跟著去,被許小寶一句話堵了回去:「你又不會騎馬,跟著去添亂?還不如在家跟海哥兒玩呢!」

  許小寧聽了許小寶這話,拿腦袋使勁去頂長兄的肚皮……他個頭矮,只能攻擊許小寶的腰腹間。

  許小寶被許小寧給頂的直樂,直接揪著他的後脖領子將這小傢伙給提了起來:「嘿我說你——」讓他說什麼好呢?

  不過胡嬌卻覺得許小寶的話有幾分道理,跟著皇帝去冬獵,等同於陪同上司出公差,就許清嘉的品級,到時候滿獵場比他品級高的官員大把,更別提皇室宗親,帶著個年紀小小的許小寧,確實不便。

  許小寧見孃親居然同意了哥哥的話,頓時號啕大哭,悲不能止。

  最後一家子人在許小寧的大哭聲裡竟然坐上馬車跟著大部隊去皇家獵場了。

  許小寧淒涼的心境簡直不能用語言來形容,抱著臘月的胳膊差點將她半邊袖子給浸濕了。

  臘月心裡暗笑,面上卻做出同仇敵愾的樣子來哄他,纔漸漸將他哄乖了。

  事實證明,胡嬌的決定沒錯。許清嘉是一路跟著太子的,他要隨時跟著太子去應付突發事件。此次冬狩的防護工作都交給了太子與寧王,許清嘉乃是詹事府的事,自然也走不開,只派了東宮守衛前來引著胡嬌以及幾名孩子們往他們要住的地方去了。

  等安頓好了,武小貝便跑了來找許小寶與許珠兒。

  他是跟著寧王車駕來的,身後還綴著宏哥兒。幾人都是玩的慣熟的,由武小貝領著,又有寧王府的護衛,胡嬌便讓他帶著孩子們去玩了,叮囑不要在外面惹事。

  武小貝個頭越發的高了,就算同齡人之中,許小寶的個頭已經算高的,如今也只在他的眉毛處。許珠兒站在他面前比劃了一下,「小貝哥哥你吃什麼了長這麼快?」每過一兩個月不見他,總覺得他又竄了一截。

  武小貝在她的腦袋上揉了一把,「小丫頭!」換來許珠兒的反抗,將他的爪子從自己腦袋上打了下來:「你弄亂我的頭發了。」

  「小丫頭愛美了?!」武小貝逗她,然後另外一隻手在她面前伸開,裡面躺著個玉色的小豬,憨態可掬。

  許珠兒瞅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溫潤的玉小豬,但是又懷疑武小貝是在拿這玉小豬嘲笑她,「你的意思是我跟這只玉豬一樣?」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的靠譜。她一面糾結著想要這小豬,一面又糾結武小貝買這小豬的居心,總覺得他不懷好意。

  武宏一看武小貝拿出了這玉豬,立刻驚呼一聲:「大哥,那天我跟你要你還不肯給,原來是給許珠兒的啊。」頓時充滿了艷羨的看著許珠兒,「珠兒你不要我要了啊?!」

  許珠兒原本就在糾結拿還是不拿,聽得後面還有一個武宏想要,立刻伸手從武小貝手裡搶了過去:「誰說我不要的?」

  武小貝使勁壓了壓脣角,將笑意壓了下去,咳嗽一聲,似乎很是隨意的送了個小玩意兒給妹妹,完全不是因為跟武宏逛街的時候看到這白白胖胖的玉豬,立刻就想到了許珠兒小時候肥肥圓圓的小模樣。

  當時他看著那玉豬還下了一句評語:「這玉豬跟許珠兒小時候倒有幾分相似。」

  武宏還在旁湊趣,「要不哥哥買來給許珠兒?」那丫頭他見過幾次,牙尖嘴利,況且宏哥兒對許珠兒總有一種微妙的說不上來的敵意,好像這個小丫頭搶了他的哥哥一樣。現在送她個小胖玉豬,簡直是暗中插了許珠兒一刀,宏哥兒心裡說不出的快意。

  原本曜哥兒就不怎麼跟他們兄弟相處,於是武小貝等同於他一個人的哥哥,偏偏後來許家人回京,武宏纔發現,這大哥哪裡是他一個人的哥哥。他只敢跟著大哥身後乖乖巧巧,但許家姐弟倆都敢對著武小貝撒嬌耍賴,口無遮攔。

  許小寧還好,並未與武小貝一起生活過,感情不算深。但許珠兒就不同了,幾乎是武小貝看著長大的,武宏總覺得在武小貝心裡,他遠遠比不上許珠兒的重量。

  武宏見許珠兒果然因為自己的激將法而收了玉珠,心中頗為得意,直等武小貝帶著他們一行出了帳篷,前面許小寶與武小貝一起走,他便落在後面,見許珠兒對那小玉豬愛不釋手的小模樣,這纔狀似無辜道:「大哥買這玉珠的時候還說,這白白胖胖的玉豬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說完他就背著手去追武小貝了。

  許珠兒站在原地,一張小臉都漲紅了,恨恨瞪了武宏一眼,看看小胖玉豬,更糾結了。扔吧,捨不得,不扔吧……總歸心裡不是滋味。

  她根本不記得自己小時候什麼模樣,不過小姑孃都愛美,況且一聽說自己小時候白白胖胖她就自動將之歸為小時候的黑歷史了。

  第一日眾人到行宮都是稍做休整,第二日纔是正式狩獵的日子。

  武小貝帶著許家兄妹以及武宏在行宮能轉的地方都轉了一圈。他是寧王府的小郡王,禁軍都認識他,雖然不是嫡出,但頗得寧王看重,因此他纔能暢通無阻的出入行宮。

  路上遇見幾家貴女,其中還有永寧公主家的韓蕊,那韓蕊本來就與許家人結了怨,見武小貝與武宏竟然與許家兄妹在一起玩,心裡頗不是滋味,朝著武小貝喊:「輝哥兒你怎的跟什麼人都一處玩?」她不知武小貝是自小養在許家的,只是單純覺得武輝乃是皇家子弟,卻跟許家孩子玩在一處而看不慣。

  武小貝要比韓蕊小了一輩,向她草草行了個禮,便帶著許家兄妹凖備離開:「表姑姑自便,輝告辭了。」

  韓蕊一看他這副不聽話不受教的樣子,對她這個長輩竟然是這副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立聲喝止:「站住!輝哥兒你那是什麼行為?要我去告訴大表嫂嗎?讓她好好收拾收拾你,免得你目無尊長!」

  武小貝對這位張牙舞爪的表姑姑從來沒有好感,回到長安見過幾次之後,遠遠看到都繞道。不過今日在行宮的山道上,避無可避這纔迎頭撞上。他停下腳步,笑著轉頭:「表姑姑這是說什麼話?晚輩見到表姑姑也行過禮問過安的啊?表姑姑若覺的侄子不受教,不那就去告訴母妃吧,看看母妃怎麼說?!」

  外人只當寧王府母慈子孝,他與寧王妃在外面看著親如母子,實則如今他住在前院,輕易後院都不去的。況且寧王也早有話說,讓寧王妃只專心教養曜哥兒,小貝的教養問題不勞寧王妃操心。

  寧王妃如今在武小貝的教養問題上還真插不上話。

  韓蕊氣的臉色都漲紅了,轉頭就去了寧王妃處告狀,意思便是她寧王府裡的庶子對自己無禮,寧王妃這個當嫡母的管是不管?

  寧王妃倒是想管武小貝,至少在武小貝面前要有嫡母的尊嚴,可是如今在寧王府她與武小貝實則形同陌路,互不乾涉。只能好言好語勸導了韓蕊一場,等將韓蕊勸走之後,頓時心中氣惱,暗恨武小貝不懂事,竟然因為許家人而得罪韓蕊。

  韓蕊不知道武小貝與許家人的關係,但寧王妃知道武小貝與許家人的關係。特別是武小貝儼然將胡嬌尊為親母,就連她這個嫡母也靠邊站,寧王妃心中因此對胡嬌癒加的厭惡。

  直等寧王回來,寧王妃婉轉的提起武小貝對韓蕊的不敬,「蕊表妹說到底是輝哥兒的表姑,怎麼說也是長輩,輝哥兒也太目無尊長了。這還是蕊表妹告狀告到我這裡來了,若是直接告到皇後孃孃那裡去,可如何是好?」

  寧王眉頭都皺了起來,韓蕊與許家結怨之事他也聽說了,後來聽說永寧公主府吃了虧,他對自己這位小姑姑沒什麼意見,但對她教養女兒的方式卻不太喜歡。不過因為與已無關,倒也只是持旁觀態度。後來聽說韓蕊帶去的婆子丫環被胡嬌揍了,想象下那些平日橫行無忌的丫環婆子有韓蕊撐腰,這次卻吃了癟的樣子,就忍不住會心一笑。

  他還當胡嬌在長安城被權貴給嚇住了,不復之前的勇氣,沒想到她脾性不改,遇強則強,內心不禁感歎連連。

  「韓家表妹什麼性子,難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難道皇後也不知道?況且現在許大人在詹事府,母後安撫許家人還來不及,怎會去為難許家?」

  後宮之主行事,總會顧慮前朝。皇後也不是蠢的。

  太子如此看重許清嘉,聽說太子妃擺宴也會請許家人,皇後又怎會為了跋扈的韓蕊而去為難胡嬌呢?!

  寧王妃瞠目結舌:寧王這是凖備包庇武小貝了?!分明是武小貝目無尊長,他竟然視而不見!

  寧王見寧王妃露出這種表情,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事到如今,朝廷之中的事情本來就復雜,他也不指望著寧王妃能了解了,只要她不在外面犯蠢就行。因此只是提醒她:「韓家表妹再來你就讓她來找我,只說如今兒子們的教養都是我在管著。別的事情可別攙和啊!」

  寧王妃還能說什麼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武小貝還不知自己被韓蕊在嫡母面前告了一狀,管自與一幫少男少女們一起去玩。

  他起先只帶著許家兄妹倆外加武宏,半道上又遇見了自己外祖家的四位表兄妹,便一起結伴去玩。結果途中又遇上了傅家二郎與傅小孃子,傅家二郎是個好武的,當年在雲南郡與許小寶很合得來,見到許小寶就湊了上來。而傅小孃子與許珠兒則是閨中姐妹,比之從未相識的武小貝的表姐妹們更熟,這倆人就更願意玩在一處了。

  「傅大哥呢?」出於禮貌,許小寶問了一聲。

  傅二郎常日沒少因為不喜讀書而被兄長訓,提起兄長就沒什麼好心情:「休得管他!大哥最近在修身養性,凖備成親呢。」況且他家長兄自來就是個書呆子,寧可靜坐讀書也不肯出門去玩,天生的宅男。

  傅大郎與孟安潛之女是在雲南郡就訂下的親事。孟家女兒今年纔及笄,凖備年後開春就辦喜事,為此傅二夫人已經開始著手凖備做婆婆了。

  一幫少男少女玩了小半日,相約了明日冬狩之後再玩耍。這些人都習過馬術,騎術最差的許珠兒也在這小半年時間裡練的至少能騎著馬兒小跑起來,雖不至於急馳,但也能領略奔馳的樂趣了。

  第二日冬狩正式開始,今上身著護甲,騎著汗血寶馬,帶著四名皇子以及文臣武將前往林場。隨後便有後宮嬪妃與命婦們騎術佳又願意跑馬的帶著僕從出營跑馬。因女眷們並非為著獵物,只是騎馬散誕幾日,因此便不往林地深處鑽,只在空曠處跑一跑罷了。

  一時之間,但凡身在行宮營房之地的人都能聽得到號角連天。引的少男少女們都興奮了起來,摩拳擦掌凖備一試身手。

  昨晚許清嘉因公事而徹夜未歸,許小寶與許珠兒一早就吃了早飯,聽到外面的號角聲,心裡都跟貓抓一樣坐不住了。他們兄妹倆身著窄袖胡服騎馬裝,許珠兒將所有頭發都只用小冠子束起來,一概釵環皆無,瞧著別有一種英武嬌俏之姿。

  而許小寶卻拿出一張早就凖備好的弓來,倒讓胡嬌驚奇不已:「這是哪裡弄來的?」但看這弓身箭絃就知價值不菲,遠遠大於他的零花錢。

  「當然是小貝送的。」許小寶聽武小貝講起過寧王殿下的私庫,據說裡面單弓箭匕首都是成箱論的。寧王殿下別的愛好沒有,平生專愛收藏弓箭匕首,大部分還是從敵軍處繳獲而來,大約也算是一種成就。

  武小貝常年練武,如今也算得弓馬嫻熟,三個兒子裡武小貝可算得了寧王真傳,因此寧王便特許他在自己的私庫裡挑揀,但凡他挑中的自可拿走。

  想當初寧王妃得知武小貝有此特例,還曾在寧王面前抱怨過,「曜哥兒可也是王爺的兒子,何得厚此薄彼?!」

  寧王也不辯駁,索性將曜哥兒與宏哥兒都帶了到自己私庫去轉了一圈,宏哥兒倒頗為驚喜,挑了一把匕首,他力氣小,寧王收繳的這些弓都拉不開。而曜哥兒卻空手而歸。

  無他,曜哥兒在武學一途上壓根沒什麼天賦,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這項短處,因此哪怕給他請來的是最好的武師,也只能教他些尋常拳腳,僅限於強身健體,他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寧可躲在書齋裡讀書。

  寧王妃為此沒少數落過他,可惜曜哥兒不是三四歲年紀的稚童,母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他如今似乎也有點自己的主意,被寧王妃數落的厲害了就躲在前院書房裡不肯出來。如今兄弟三個平日在一處讀書,寧王妃也不能跑到武小貝與武宏面前去數落親生兒子,總要給他留一點面子的。

  寧王自將曜哥兒移到前面與武小貝武宏一處讀書,而寧王妃的孃家侄子則被送回了家。他私心裡總盼頭兄弟三個能夠親密起來,不過也不知道是寧王妃洗腦成功,還是因為一開始的隔離成長,錯過了親密的契機,這兄弟三個雖然在一處讀書,但也僅限於課堂之上見面的禮貌招呼,等下了課,武宏自然是跟著武小貝四處去玩的,而曜哥兒也要回後院去。

  寧王妃不放心他一個人帶著人去玩耍,更不放心武小貝帶著曜哥兒出去玩,這使得曜哥兒小小年紀,瞧著倒比同齡的孩子要憂鬱許多,似乎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如同今日,武小貝一大早就帶著武宏離了住處去玩,寧王自然要伴駕,而曜哥兒只能吃完了早飯前去寧王妃處請安。

  他也沒什麼合得來的玩伴,騎術又不佳,前來參加冬狩,委實無聊的緊,還不如在王府裡閉門讀書,至少還有先生們講學,不至寂寞。

  武小貝帶著武宏一路呼朋引伴,與許家兄妹匯合,連同傅家兄妹,王家兄弟姐妹,足足有十來名少年男女,俱騎了馬出行。

  這些孩子們家中都養著馬,此次冬狩,隨行都帶著坐騎。譬如許珠兒就只能騎自己的馬,倖得這匹馬與她相處了半年,脾氣溫順,她纔敢騎著馬兒跟著眾人一齊玩。

  哪知道今日出門不吉,一幫少年少女們纔離開營地沒多久,又遇上了韓蕊。

  韓蕊昨日向寧王妃告狀,只當寧王妃定然拿出嫡母的氣魄來好好管教武輝,就算是不曾責罵,至少也應該禁禁足表示對她告狀的重視。也省得這小子帶著許家兄妹出來礙她的眼。

  哪知道過了一夜什麼事兒也沒發生,武小貝照樣帶著許家兄妹出來玩。

  在韓蕊的心裡,跟武小貝一起出來玩的其餘少年男女們因與她都沒什麼仇怨,因此便可視作無物。唯獨許家兄妹與她有舊怨,看武輝帶著許家兄妹,就連武輝也憎惡上了。

  好歹她算是武輝的表姑,而許家兄妹與武輝有什麼情誼?

  孰輕孰重,怎的武輝這糊塗蛋就是掂量不清呢?

  因此今日一見這幫人,韓蕊就氣不打一處來,她不等武輝下馬行禮,便開口責他:「輝哥兒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是帶著許家兄妹來給我示威來了?」

  「輝不敢!」武小貝心裡對這位表姑也頗為厭煩。他自己玩自己的,乾韓蕊什麼事兒?!

  可惜韓蕊就是要揪著他不放,冷笑一聲,搖著手裡的馬鞭冷笑:「說是不敢,誰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明知許家兄妹礙我的眼,還非要帶出來。昨兒帶出來還可說你無心,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帶出來在我眼前晃,這是專與我做對?」

  韓蕊身邊還跟著四名女子,乃是新近結交的朋友。其實往常韓蕊身邊的貴女不少,只是出了許家那樁事之後,有些有見地的家長們就讓自己家女兒漸漸疏遠了她。

  她跋扈的名聲太響,能與之玩在一處的女子很難不被人非議,在婚嫁一途上也許會受影響。這導緻很長一段時間她出門宴飲,往日的閨蜜都淡淡的,偶爾有一兩個以前交心的,也苦口婆心勸她收斂點,韓蕊哪裡是肯聽的主?時間久了竟然再無玩伴了。

  最近身邊跟著的這幾名女子,都是五品官員家裡的女子,被家中父母推出來與永寧公主府交好的,到底公主府的名頭還是夠響亮,而永寧公主又能直入宮掖,但得皇後孃孃面前美言一二句,這些女子若是能入了哪個皇子府裡做側妃,都是天大的福氣。

  而韓蕊又頗為享受被人追捧的生活,這些人攀附上來,她自然來者不拒。

  武小貝被韓蕊這無理取鬧的樣子給鬧的煩不勝煩,冷冷接口:「表姑意待如何?」

  韓蕊還沒瞧出武小貝已經不耐煩了,還當自己以長輩之勢壓住了他,在馬上洋洋得意晃了下手中馬鞭:「你將許家兄妹趕走,讓他們少在這圈子裡混。」令人惱怒的是,許家兄妹不但攀附上了寧王府的小郡王,瞧著情形竟然與傅家孩子也廝混熟了,倒是好奸詐的婦人教養出來的丫頭小子,果然有手腕!

  傅二郎已經不高興了,傅家與韓家瞧在傅皇後面上,也能勉強算做姻親,不過韓蕊的樣子就不討人喜歡了。他與許小寶武小貝三人三騎並肩,這會兒偏要去摸下許小寶的腦袋:「小寶你這是招惹了什麼瘋女人啊?」

  韓蕊氣的當場色變,武小貝還要火上澆油:「表姑若是覺得許家兄妹礙眼,又或者許大人礙眼,不若去向皇爺爺請旨,讓他老人家下旨將許家人趕離獵場,或者再下道旨意,以後但凡表姑出現的地方,十丈之內許家人走避,否則恕輝做不到表姑姑的要求!」

  「你……」韓蕊被武小貝堵的張口結舌,竟無言以對。她是今上外甥,但武小貝卻是今上的皇長孫,雖然是庶出,到底是孫子輩裡的第一個,數次進宮被今上考校讀書弓馬,都得了贊譽。

  除了拿長輩來壓他,韓蕊還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壓製武小貝。

  武小貝帶著的一幫少年男女們都瞧著韓蕊忍笑忍的很辛苦。這班少年男女其實跟韓蕊年紀相仿,他們這種慾笑不笑的表情簡直比開懷大笑更令韓蕊氣恨,又因許珠兒的馬就在武小貝身後,她氣恨之下怒火上頭,手先一步快過腦子朝著許珠兒的馬臀上狠狠甩了一鞭子。

  只聽得一聲驚叫,許珠兒的馬已經離絃的箭一般從武小貝身側竄了出去,馬上的小丫頭驚叫連連,馬兒劇痛受驚之下沒命的撒開四蹄向前跑去,耳邊風聲呼呼而過,眼前景物飛速閃退,小丫頭的尖叫聲傳了過來:「哥哥救我——」

  韓蕊見此情景,竟然還倖災樂禍的笑了一聲:「沒想到這小丫頭的馬術還是如此不濟!」

  許小寶與武小貝自然見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再顧不得與韓蕊糾纏,雙雙一夾馬腹而去,傅二郎緊隨其後也跟著縱馬去追,其餘一幫少年男女們都呼啦啦去了,場中只途了韓蕊與她帶來的那幫少女們。

  「不會……出什麼事兒吧?」當間有女子小聲問韓蕊。

  韓蕊上次被今上禁足,又被韓駙馬好生教育了一番,聽得這少女問,心中煩躁,嘴上道:「能出什麼事兒?摔下馬來斷胳膊斷腿什麼的,死不了人。」不過一想到這後果,萬一那位御史中丞再跑到皇舅舅面前去告狀。

  她當機立斷,辭別眾人往行宮而去,凖備找永寧公主先通個氣,省得永寧公主措手不及。

  胡嬌今日送了孩子們出去之後,總覺得心神不寧,在房裡坐不住,便帶了小寒冬至在外面走動。她也不胡亂走,只往傅二夫人那裡去坐坐。

  傅二夫人年後要當婆婆,整個人都帶著些焦慮亢奮,見到胡嬌便拉著她閒話家長,從娶媳婦的凖備工作說起,光聘禮就內容豐富,需要好生講解講解。

  胡嬌算算自家許小寶的年紀,過不了幾年也要成親了,一面感慨時光飛逝,一面留心聽著傅二夫人的凖備。她在這方面經驗略等於零,提前學習也沒什麼不好。

  哪知道二人還沒說上一個時辰,就聽得外面亂哄哄的,有丫環在門口攔著,便聽得有人在問:「許夫人可在此事?」卻是男子的聲音。

  胡嬌與傅二夫人都驚的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出什麼事兒了?!」

  院子裡,站著個穿著禁軍服色的少年郎君,見得胡嬌與傅二夫人出來,忙躬身抱拳:「稟夫人,你家小孃子落馬了……」

  胡嬌腦子裡轟的一聲,朝後退了一步纔穩住,聲音都有點不穩,「珠兒?珠兒落馬了?」她半生經歷的艱險不止這一次,哪怕許清嘉初到南華入獄,後來被罷官抄家,此後吐蕃城破,所有的事情總還在自己眼前,還能撐得住,唯獨這一次不在現場,不知當下情形,只覺得胸腔之內的心髒狂跳了起來,人都有點發軟,臉色瞬間就至慘白。

  傅二夫人暗道一聲不好,又掛心兒女,扶了她的手,見她慢慢鎮定了下來,抿了抿脣,纔問那少年郎君:「現下她在何處?」

  那少年郎君立刻便道:「方纔有兄弟送了許小孃子與小郡王到了夫人居處,還請夫人速速過去!」

  胡嬌此刻連跟傅二夫人道別的禮節都忘了,從傅二夫人手裡脫開自己的手,提起裙子就跑了起來。身後丫環忙跟上,但哪及得她的速度快。

  傅二夫人也是心慌意亂,卻整個人都有點發軟,根本提不起力氣似胡嬌一般跑過去。只能被丫環攙著往許家人居處而去。

  等她到的時候,院子裡立著好些少年男女,都面色惶惶,還有一名太醫正在替武小貝正骨,少年人疼的在大冬天裡額頭冷汗直往下滴,但神色之中卻滿是狠厲之色,咬牙不吭聲,傅二夫人都替他疼。

  正房裡,兩名太醫正在忙著替許珠兒腿上上夾闆,小姑孃此刻已經昏迷,額頭上的血跡觸目驚心,胡嬌握著她的手,就站在床邊,整個人冷凝成了石刻,傅二夫人小聲道:「珠兒如何了?」

  胡嬌似乎被她這句話給驚醒,轉頭與傅二夫人對視一眼,傅二夫人在她眼中瞧清楚了明明白白的殺意,令她下意識心中寒意陡升,她記起了曾經傅開朗說過的,許夫人當年為了保護孩子,手刃吐蕃人,屍體在許府門內摞了一摞。

  她也是做母親的,旁人若是傷了自己的女兒,恐怕也要升出跟人拼命的念頭來。但提刀殺人之事到底做不出來。她怕胡嬌沖動,立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妹妹別急!」

  就是傅二夫人這句話讓胡嬌醒神,她脣邊浮上一個奇異的冷笑:「是啊,別急,慢慢來!」然後她眼中的殺意就緩緩斂去了。

  今上冬狩,幾乎整個太醫院隨行,除了一部分騎著馬兒跟著進林場的,還有留守在行宮的數名太醫,以防宮中嬪妃或者重臣內眷以及跟來的少年郎們有個差錯,也好及時應對。

  武小貝今日騎的乃是今上所賜的良駒寶馬,比之許小寶以及後面跟著的少年男女們的坐騎速度要快上許多。他追過去的時候許珠兒的馬已經一頭紥進了林子裡,小丫頭緊抱著馬脖子整個身子搖搖慾墜,此刻連馬蹬子也被甩開,尖聲直叫。

  他在後面喊:「珠兒別怕!珠兒別怕試著拉韁繩……二哥來救你!」

  許珠兒毫無凖備驚慌之下,連馬韁也不由鬆開了,此刻她只知緊抱著馬脖子不鬆手。可是馬兒受驚劇痛之下又被勒著脖子,自然更是慌亂,恨不得甩開了身上的小主人,眼看著武小貝趕上了許珠兒,那馬卻直起身子來嘶叫,許珠兒直從馬上滾了下來。

  事出突然,武小貝棄蹬滾下馬來,拿身體去墊許珠兒,小丫頭自然被馬兒從背上顛下來,半空中落到了地上,所處之地又有山石嶙峋,磕著了頭,人當時就昏了過去。

  而武小貝大半個身子墊住了她的身子,左胳膊被小丫頭落下的身子重重一壓,聽得卡吧一聲,想來骨頭是斷了。

  他顧不上去看自己的胳膊,將許珠兒小心用完好的那隻胳膊去摟,心都揪成了一團,「珠兒……珠兒你別嚇二哥……」見她發間已經有血往下流,也不敢瞧她傷勢如何,只掏出帕子按住了她的腦袋,心裡一陣愧疚,早知道遇上韓蕊沒好事,他今日就不帶珠兒出來玩了!

  武小貝胳膊受傷,又不敢挪許珠兒,直等許小寶傅二郎等人趕了過來,纔將這兄妹二人給送回了營地,這纔派人去尋太醫以及胡嬌。

  韓蕊回行宮見了永寧公主,只道見到武輝帶著許家兄妹出來玩,她見許家兄妹討厭,同許家小孃子開了個玩笑,在許家小孃子的馬臀上抽了一鞭子,馬受驚了跑了,也不知這會兒如何了。

  永寧公主倒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上次去宮裡告狀卻吃了許清嘉的虧,她還是覺得防備些為好。因此便派了自己的心腹丫環出門去打聽,看看許家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沒過多久,丫環便來報,許家小孃子與寧王府的小郡王都回來了,也不知情況如何,她不好進去打聽,只是聽說太醫都過去了三名,此刻正在許家居處忙活。

  永寧公主伸手在韓蕊額頭戳了一記:「你做的好事!就算是要教訓許家閨女,何不在無人處抽鞭子?偏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等事來。許家丫頭好便罷了,若是真有個什麼事兒,那許中丞也不是好招惹的!」她起身收拾收拾,「少不得趁著許中丞這會兒伴駕沒回來,為孃還是去瞧一瞧的好。」

  韓蕊這會兒也覺心虛:「孃,不會……有什麼事兒吧?」上次就禁了她三個月足,這一次似乎……比上次的事情還要嚴重些,難道還要禁六個月足?!

  她自為我中心慣了,倒不會換位想一想,許家小孃子此刻傷勢如何了,只會想到自己因此事而受到什麼懲罰就不開心了。

  「我哪知道?要去瞧了纔知道!」永寧公主吩咐宮人凖備藥材,收拾妥當,這纔慢悠悠往許家人居處趕。

  公主的車駕到了許家人居處,太醫纔走了沒一會兒,小寒正帶著冬至煎藥。院子裡守著的少男少女們都已經散去了,武小貝還陰沉著臉站在院子裡,身邊站著惴惴不安的武宏。

  「大哥,你別自責了,這事兒並不是你的責任,許珠兒會好起來的,方纔太醫也說過了,晚些時候就會醒過來的。你先回房把身上衣服換了吧?!」帶著一身血又綁著胳膊,怎麼瞧怎麼瘮人。

  「你閉嘴!」武小貝粗暴的打斷他的話,一點也不覺得武宏這話能寬慰他。他自覺這場禍事都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愧疚便一直不曾走開,肩上身上都是許珠兒的血。

  房間裡,胡嬌就守在許珠兒床頭,許小寶守在床尾,傅二夫人也一直未曾走開,她的一雙兒女就靜靜站在她身後,也一起守著。

  永寧公主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這副情景。

  「輝哥兒也受傷了?你小姑姑不是說她只是跟你們逗著玩嗎?怎麼弄的你這副模樣?」

  事到如今,唯有大事化小。

  武小貝擡頭瞧見永寧公主,又聽到她說這話,脣邊帶了個譏誚的笑意,但也知道這一位乃是皇爺爺的親妹妹,雖然這位姑太太向來待他並不親近,但永寧公主的身份擺在那裡,他也不好說什麼,只潦草行了一禮,「表姑是不是鬧著玩的,她自己心裡清楚!」

  他話音裡帶著氣惱,雖然並非頂撞永寧公主,還是讓永寧公主心中不豫。

  ——這小子傻了不成?胳膊肘往外拐!

  「你自己騎馬弄成這副樣子,難道是你小姑姑把你從馬上摔下來了?」

  輝哥兒的馬術有目共睹,那是得了寧王真傳的,就連今上也曾誇贊過的,他從馬上摔下來吊著胳膊一身是血,怎麼樣也不可能是韓蕊弄出來的。因此永寧公主在武輝面前倒是理直氣壯。

  武小貝擡頭瞧一眼永寧公主的臉,見她仍然端著以往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氣恨,只一字一句道:「皇姑奶奶說的沒錯,我身上的傷是自己摔的,可是皇姑奶奶敢說裡面躺著的珠兒的傷跟表姑姑無關?!」

  永寧公主還真不敢說許珠兒的傷跟韓蕊無關。

  她眼神一轉,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在長身玉立已經是個挺拔少年郎的武小貝身上一打量,微微一笑:「我說無親無故的,輝哥兒倒與許家兄妹走的這麼近,還珠兒珠兒的叫,原來……」

  武小貝還不知這世上有這等人,明明自己的女兒做了錯事,差點害了一條人命,如今還不知許珠兒會怎麼樣,她還能雲淡風輕的站在這裡說這些有得沒的。他到底是少年人,忍不住問了一句:「原來什麼?」大約是抱著這世上不可能有這等無恥之人的想法,還是想印證一下永寧公主後面的未盡之言。

  永寧公主卻只搖搖頭,似發現了什麼新奇的事情一般感歎:「說起來輝哥兒也到了可以訂親的年紀了,許家閨女生的玉雪可愛,原也不奇怪!」

  她這是說武小貝看上了許珠兒,這纔與許家兄妹親近的。

  武小貝胸膛起伏不定,胸腔裡似有一團火燒著,直恨不得打到永寧公主臉上去,不過到底他這幾年在長安不是白呆的,將自己腔子裡的怒火壓了下去,「皇姑太太想多了,許珠兒只是我妹妹!」不管永寧公主如何惡意曲解他與許珠兒,都不要緊!與永寧公主府的這筆帳,他算是記下了!

  少年人緊握著自己的拳頭,腰背繃成了一張絃,感覺到骨子裡深深的恨意,他默默的垂下了頭。

  有些事情,記在心裡就好。

  永寧公主到訪,在院子裡與武小貝說話,小寒見到了將手中的蒲扇交給了冬至,自己悄悄進去稟了胡嬌,只道永寧公主來了,好讓自家主子有個心理凖備。

  胡嬌坐在床前沒動,只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太醫說她腿骨斷了,以後能不能長好影響行走的姿勢,還不一定。

  也就是說,許珠兒有可能會瘸。

  而且,她腦袋磕傷了,人此刻還是昏迷的,到底幾時醒過來,就連太醫也不敢肯定,只能說個大緻的時間,「大約傍晚應該會醒過來,若是醒不過來,等跟著聖上去的院正回來,讓許大人試著去求一求聖上。院正大人金針施的出神入化,我等不及,說不定會有辦法!」

  永寧公主只覺得輝哥兒小小年紀陰陽怪氣,又覺他這話荒謬,他與許珠兒無親無故,還說是自己妹妹,許珠兒是他哪門子的妹妹?!、

  她擺明了不信,冷哼一聲便帶著宮人往房裡去了。

  傅二夫人沒想到永寧公主這麼快就來了,且見她一進來身後跟著六七個宮人,各個手裡捧著東西,若非事關許珠兒的性命,就連她都要贊一聲永寧公主這招漂亮了!

  果然永寧公主開口就沒讓傅二夫人失望,「許夫人,本宮聽得我那不聽話的丫頭跟你家姐兒玩鬧,抽了你家姐兒的座騎一鞭子,沒想到卻釀成了這樁禍事!都是我管教不力之故,讓這丫頭玩鬧起來不分輕重!我回去一定重重的責罰她!你家姐兒這傷怎麼樣了?不要緊吧?!」

  胡嬌原本就不想見她,縱然對方身份比之自己要高上許多,可是母女行事一般的跋扈,女兒惡毒,當孃的也差不到哪裡去,開口就想將一條人命歸咎到玩笑上去。

  她心中從來不曾覺得權利是好東西,可是從來沒有此刻讓她深深的覺得,權利是個好東西!就因為永寧公主是皇家公主,她生的女兒就比自己家的珠兒高貴?做出惡毒的事情來就企圖大事化小?

  若是此事易地而處,她家的珠兒是金枝玉葉,皇家血脈,而韓蕊是四品官員家眷,恐怕出了這等大事,韓蕊要跪在珠兒床頭來緻歉吧?!

  這麼多年,她以為自己腔子裡的血還是滾燙的,卻原來連自己也改變了。不再是那個魯莽而只會揮著砍刀不計一切的女子,只憑著一腔氣血孤勇而拿命來保護自己的孩子。

  她微微一笑,眼底是冰冷的寒意,卻起身向著永寧公主一禮:「公主多禮了,孩子們玩鬧的厲害了些,想來韓孃子也沒想過要取我家珠兒的性命吧?!怪只能怪我家珠兒騎術不佳。」

  傅二夫人看不到胡嬌垂在袖上緊握的拳頭,卻在她淺淡的笑意裡察覺到了不同於尋常的冷漠疏離,以及她眼底的冰寒。

  她心裡隱約覺得,以許夫人愛女如命的性子,是無論如何不會輕易饒過韓孃子的。可是永寧公主這姿態做的夠低夠漂亮,她以公主之尊親自上門道歉,最要緊的是她說這是孩子們玩鬧,就算是許家人將此事告之御前,前次今上判了韓孃子向許府道歉,同樣的事情就算是顧及公主府的顏面,也不會有第二次。

  何況永寧公主已經親自上門來送禮探病緻歉了,還要她怎麼樣!

  今上不會讓許家人將永寧公主的臉面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在地上踩的!

  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今日纔覺得,許夫人原來並非有勇無謀之輩。若是許夫人不夠聰明,此刻在永寧公主面前撒潑,回頭恐怕明明是有理的一方,也變做了無理的一方。

  傅二夫人默默立在一旁,只看著許夫人與永寧公主略微談了兩句許珠兒的病情,只道許珠兒若是傍晚醒不過來,還要麻煩永寧公主去今上面前藉太醫院正來施金針救人。

  從面上看,她只是個憂心忡忡病急亂投醫的母親,但有一線希望救女兒,也要去求。但只有傅夫人覺得她眼底似有鋒刃破土而出,卻被她用焦急掩藏的很好。概因傅二夫人與她相識經年,見慣了她爽朗笑容,纔知這樣淺淡的笑意之下掩埋著多麼深重的陰霾。而不了解她的永寧公主卻是瞧不出來的。

  永寧公主見胡嬌未曾同她哭鬧大罵,心中頗為失望。果如傅二夫人所料,今日胡嬌但有控製不住,與永寧公主大鬧起來,恐怕回頭鬧到御前,都討不了好,到時候正好將韓蕊的過錯掩蓋。

  來之前她就估測過,最糟糕的情況就是許家人鬧將起來,她要保證在許家人鬧起來的時候護著韓蕊不吃虧,並且能將韓蕊的責任推到許家人身上。

  不過對方不肯鬧,選擇息事寧人,永寧公主也巴不得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全力配合。她拍著胸口保證自己定然辦到,回頭不管許珠兒醒沒醒來,她都會請太醫院正前來替許珠兒檢查一番。

  試想,事情已經出了,永寧公主這番作派幾乎無可挑剔,就算她將韓蕊的惡毒歸咎於孩子式的胡鬧,就算許珠兒有個一差二錯,責罰也不會太重。況且永寧公主如今還凖備回頭請太醫院正來救治,若是救治好了,韓蕊恐怕一點責罰都不會有。

  直等胡嬌送了永寧公主出去了,傅二夫人纔悄悄的喘了口氣,暗暗替胡嬌捏了把冷汗,她心中尚覺憤懣,何況身為親母的胡嬌。

  胡嬌從傅二夫人居處一路跑回來之時,武小貝正站在院中,身邊還站著幾名少年男女,胡嬌心繫女兒,壓根沒註意院裡都有哪些孩子,直接沖進了房裡去。送了永寧公主出來,纔瞧見院子裡站著的武小貝。見他身上都是血跡,胳膊也吊著,這纔有機會問:「小貝這是怎麼了?」

  武小貝見到胡嬌就覺得心裡愧疚的慌,又怕胡嬌責罵他,也不知怎的,眼中就湧上了熱意,「孃,都怨我!我若是不帶珠兒出去玩,珠兒怎能遇到這事兒!孃你打我吧!」

  武宏倒是知道武小貝乃是許家養大的,不過從來沒跑到許家,也未曾見過胡嬌與武小貝相處,生怕胡嬌揍武小貝,況且武小貝身上還帶著傷,立刻替自己兄長辯解:「夫人,我大哥的馬快,追著珠兒過去,自己拿身子墊著她,胳膊被壓折了,身上也有傷,您別打他行嗎?!他也不是故意要帶珠兒出去的……」又想到這次帶許珠兒出去,還真是武小貝起意,就訥訥不成言。

  胡嬌摸摸他的臉,問他:「胳膊可要緊?太醫怎麼說?日後可有妨礙?」

  武小貝還沉浸在自責的情緒裡,武宏見許夫人似乎沒有責罵的意思,立刻道:「太醫說要好生將養三個月到半年,不能練武拉弓,一年以後看恢復情況方可做這些事情。」

  胡嬌摸著他的腦袋歎息:「傻小貝!你跟珠兒受了傷,我是一樣的心疼。豈能為了珠兒來責罰你。況且這樑子早已結下,今日還有你捨命護著珠兒。他日若是珠兒獨自與韓小孃子狹路相逢,到時候誰能護得了她」

  武小貝感受著胡嬌掌心的暖意,聽得她那句「傻小貝」,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見胡嬌果然未曾怪他,又心疼他胳膊受傷,雖然心裡依舊擔心許珠兒,卻似卸下了好大一塊石頭,擡袖抹了一把臉,這纔堅定道:「日後我也會護著珠兒!我會護著珠兒一輩子!」

  「傻小子!你也受了傷,跟弟弟回去換身衣裳,喝口熱湯,休息一會兒。若是睡不著就在床上躺會兒。等傍晚了再過來看珠兒,可好」天寒地凍,他站在這裡足有一個時辰,身上又帶著傷,這會兒整個人都要凍僵了。

  胡嬌好說歹說,纔將他勸走。

第一百六十章

  傍晚,許珠兒還未醒過來,皇帝帶著諸臣狩獵回來,此事經由留守禁軍上報到太子處,太子知道之後,許清嘉自然也知道了。

  太子見許清嘉神色瞬間大變,便知他心中記掛女兒,立時便派了自己身邊常日跟著的太醫與許清嘉盡快回去。

  「若是令愛有事,只管來回本王,等賴宗泉替父皇請完了平安脈,本王就請他過去瞧瞧令愛。」賴宗泉正是如今的太醫院正,一手金針出神入化,比之湯藥見效更快。

  許清嘉謝過了太子,匆匆帶著侍候東宮的太醫前往自家居處,纔進了院門就能聞見一股藥味兒,院子裡的丫環小廝見到他就跟見到了主心骨一樣,都恨不得跪在他面前:「大人可算回來了。姐兒她……」說話的是小寒,纔提了半句眼淚就下來了。

  「珠兒她醒過來沒有?」

  小寒搖搖頭,許清嘉殺人的心都有了。

  隨行的太醫只看這位平日溫文爾雅的少詹事大步進去了,他們緊跟了進去,想象之中的許夫人抱著女兒哭的六神無主的樣子倒未曾出現。床前靜靜坐著的婦人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到許清嘉帶著人進來了,竟然不驚不躁,起身過來向著兩名太醫一禮:「勞煩兩位了!」

  許清嘉品級要比這兩位太醫高,相應的許夫的誥命品級也要高於他們。他二人忙避了開來,「夫人多禮了!太子令我等前來瞧一瞧令愛,回頭院正大人也會來!」擡頭之時,恰瞧見許夫人眼底的猩紅之色,令人心驚。

  這是急火攻心之兆,可這位許夫人自許大人進來之時半滴眼淚未掉,語聲平靜無一絲失態之舉,若非他二人精於醫道,單從面部表情來瞧,是完全瞧不出許夫人驚怒氣惱至此的。

  兩名太醫前去檢查許珠兒傷勢,許清嘉握住了胡嬌的手,入手冰涼,似乎還帶著微微的顫抖之意。事發至今,她其實已經在極力克製自己暴躁的恨不得殺人的情緒,只是許清嘉回來了,心神略有鬆懈,到底露出了端倪。

  今日皇帝狩獵,禁衛軍為了討他的歡喜,將獵物都驅趕到了一處,好讓皇帝玩的盡興。下面的人有心,眾臣以及諸皇子有意讓今上高興,今上今日倒是所獲不菲,自覺馬上行獵,精力旺盛,似年輕了二十歲,頓時心情大好。

  皇帝高興,下面的皇子臣子們都覺得如釋重負,各個臉上都帶著笑容,就連前來請平安脈的賴宗泉也知道湊趣:「陛下今兒比平日精神更健旺,平日倒好出來跑一跑馬,保管微臣都要閒出病來。」

  今年纔入了冬,今上倒是病過一場,賴宗泉差不多足有一個月都在宮裡值守,等今上完全病癒纔回家去休息。

  「就不怕你閒下來,朕割了你的傣祿?」

  賴宗泉愕然:「陛下康健,不應該重賞微臣嗎?怎的還要割微臣的傣祿」

  今上笑的不行:「這是跑到朕這裡來討賞來了?說吧想要什麼?!」

  賴宗泉侍候了今上二十年,對這位天子的秉性了解不少,當下便笑道:「聽說今兒陛下獵了頭鹿,微臣就腆著臉向陛下討塊鹿肉來吃!」

  君臣二人正在說笑,外面小官宦來報:「寧王府的小郡王求見!」

  今上疑惑:「這孩子來做什麼?」他身處高位,對成年的兒子們防備甚重,但對小皇孫們卻都很和氣,大約是這些孩子們正值天真無邪的年紀,還不到對皇權升出覬覦野心的年紀。

  那小宦官似有幾分猶豫:「小郡王吊著胳膊,似乎是受了傷。」

  賴宗泉本來要退下,今上聽了這話便留他:「賴卿且留下瞧一瞧輝哥兒。」這纔宣了他進來。

  武小貝一身血跡吊著胳膊回去,也不曾通知寧王妃。寧王妃那裡聽到婆子來報,武小貝那裡卻不曾有人來稟,便賭氣道:「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惹了禍回來,這會兒不敢報到我這裡,我只管裝不知道。反正王爺早說過輝哥兒的事情讓我別插手。」

  寧王還未回去,武小貝一個人在自己房裡翻天覆地,腦子裡亂哄哄一片,一時裡是永寧公主指責的臉孔,一時裡是許珠兒滿頭滿身的血跡,聽到外面行獵回來的動靜,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回去的時候自有永喜侍候著換了衣服,擦乾淨了手上臉上的血跡,因此這會兒出現在今上面前,只除了受傷的胳膊還吊著,身上倒是整整齊齊的。他見了今上便跪下行禮。

  「你這是怎麼弄的?」

  今上記得今日皇孫們都是各自玩耍,並未帶到林場裡面去的。他們年紀還不到能夠打獵的年紀,萬一碰上大型野獸,避之不及受了傷就不好了。

  武小貝仰著一張愁苦的臉跪在今上腳邊,巴巴道:「孫兒聽說皇爺爺身邊的賴大人醫術高超,特意來向皇爺爺藉人,好去救一個人。」

  今上頓時奇了,據他所知,這孫兒的性子倒與寧王有幾分相似,平日除了在王府讀書,沒聽說與哪家重臣的孩子私交甚篤的。

  「你且說來讓朕聽一聽,可值不值得朕出藉賴院正。」

  武小貝聞聽此語,便覺有門,立時朝著今上又磕了一個頭:「皇爺爺明鑒,孫兒自生下來的時候,孃親就難產而亡,而定邊軍中營裡又不適合小孩子生長,父王便將孫兒寄養到了一戶人家。孫兒自小寄養在別人家裡,可是養父母待孫兒不比親生孩兒差,孫兒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他家的孩子,與他家裡的孩子親如手足,後來父王將孫兒帶到了長安城,孫兒纔知自己身世。」

  「這與你今日藉賴院正有什麼關係?」今上今日頗有耐心,只覺這孩子繞了個大彎子,也不知道想說什麼。皇長孫寄養在別人家裡,他是知道的。皇家的孩子庶出的比之嫡出的在身份上總歸差了一大截。不然寧王與太子相比,無論是從年紀還是身體健康狀況來說,都更適合儲君之位,卻不得不自請離京,這就是無奈之處。

  「皇爺爺不知道,孫兒寄養的人家姓許,也是朝中官員。當年孫兒在許家時,許大人只是個縣令,後來一路升了上來,如今在御史臺任職。今日孫兒帶著許家兄妹還有傅家王家的哥兒姐兒去玩,半道上遇上了韓家表姑姑,她……她毫無預警朝著許家妹妹騎的馬臀上甩了一鞭子,馬兒受驚就跑了,許家妹妹騎術不好,纔敢坐在馬上小跑,被受驚的馬兒馱著進了林子,摔下馬來斷了腿,腦袋也磕破了,這會兒還沒醒……孫兒的胳膊就是去救許家妹妹摔斷的……皇爺爺,孫兒求求您一定要藉了賴院正去救一救許家妹妹……」

  武小貝用另一隻完好的胳膊揪著今上的袍角,大滴大滴的淚從眼中滑落,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了,就賭一次自己與安寧公主在今上心裡的份量,「皇爺爺,許家妹妹生下來的時候小小一團,孫兒是看著她長大的,待她如親妹,她現在纔九歲,孫兒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她醒不過來……皇姑太太說韓表姑是跟許家妹妹鬧著玩兒的,可是若是許家妹妹醒不過來,就要鬧出人命了!孫兒好怕!」

  今上見這孩子在他面前哭的泣不成聲,純然一片孺慕之情,只似尋常人家裡六神無主的孫兒前來向祖父求救,那向來堅硬的心便軟了一軟。況許清嘉在朝中官聲不錯,從高中之後起起落落,就算撫養了皇長孫,似乎也從不曾向外宣揚此事,更不曾以此邀功,委實難得!

  聽武小貝的話音,想來永寧也去過了,許家的閨女都快沒命了,永寧竟然也能說這是鬧著玩。對於韓家的外甥女兒,今上都覺得有幾分厭煩了,永寧真是生的好女兒!

  「你且起來,皇爺爺這就讓賴院正隨你走一趟!」

  武小貝頓時破涕為笑:「有了院正大人,許妹妹就有救了!孫兒就知道來求皇爺爺,許家妹妹就一定不會有事!」

  今上難得露出慈祥柔軟的笑容來:「以後你有事只管來找皇爺爺,只要不出格,皇爺爺都凖了!」他自己的兒子們對於他是敬大於愛,在他面前規矩是一絲不錯,守著規矩太久,久到他都完全不曾體會過被孩子依戀信賴的眼神求助的滋味。

  等武小貝帶著賴宗泉前去許家人居處替許珠兒看傷勢,今上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召了行宮裡留守著的宦官來問:「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冬狩,纔第一天便出了事。若不是武小貝闖了來求他,他還被瞞在鼓裡。

  那小宦官便將自己所知回稟了今上,又道:「許家小孃子騎的馬兒受了驚竄進了林中,後來又被禁軍追了回來,奴婢還瞧了一眼,那馬臀上深深一道傷口,皮開肉綻,韓小孃子這玩笑開的有些大了,不知道的人還當她與許家小孃子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韓蕊平日仗著其母是公主,不但在外跋扈,就連在宮裡也有幾分趾高氣昂,自覺皇帝是她舅舅,對小宦官宮人們也自覺身份高人一等,從不放在眼裡,自覺自己親舅舅是皇帝。

  宮裡這些宦官宮人們都是人精,往日見今上看重永寧公主,便不與韓蕊計較,如今韓蕊做出的這事似乎引的今上有幾分不滿,便在言語之間不肯包庇她。反正這宦官說的是事實,就算是今上遣人去查,也只能印證了自己的證言。反證明他是個忠心的奴纔。

  今上一聽這馬兒傷勢如此嚴重,便知韓蕊這是惡毒了,並非只是小孃子們的玩笑。況且之前她與許家人去爭馬場,永寧公主鬧到御前,還被罰禁足三月。沒想到出來纔半年,竟然就又鬧出了這事兒,雖然不能立刻派人前去申斥,至少要給永寧公主留幾分面子,但心中卻癒發的不喜韓蕊了。

  太子派來的太醫診完了纔走,武小貝就引著賴宗泉到了。

  賴宗泉果然不負盛名,施完了針一盞茶的功夫,許珠兒就醒了。他還查看了許珠兒腿上的傷勢,只道要好生養著,若是養的好,或許不會影響走路,這個還不好說。

  許氏夫婦簡直恨不得向賴宗泉叩頭謝恩,夫妻倆將賴宗泉謝了又謝。他拈須而笑:「許大人宅心仁厚,今日老夫能來替令愛看診,也全賴許大人結的善緣。若非小郡王前去求陛下,老夫也不知道令愛傷勢如此嚴重。」

  若非當著賴宗泉的面,許清嘉與胡嬌都恨不得抱著武小貝好好謝一謝他。

  夫妻二人千恩萬謝去送賴宗泉,武小貝握著許珠兒的手自責:「都怪哥哥沒的接住珠兒,珠兒別怕,你很快就會好的!」

  許珠兒小時候真是個愛哭包,很長一段時間裡許小寶與武小貝都怕她長大了還是個愛哭的丫頭,哪知道這會兒小丫頭蒼白著臉倒是格外堅強,似乎一點淚意都無:「還是我馬術不好的緣故。等我傷好了一定要好好學騎馬,就算姓韓的撒潑,我也能保護好自己,不讓人擔心!」

  她纔醒,腦子裡還在突突的跳著疼,但人卻清醒無比,明知道永寧公主府裡的小孃子身份高貴,縱心中恨的咬牙切齒,卻一時半會不能將韓蕊怎麼樣。她若是哭聲連天求父母為自己報仇,這是在為難父母。許珠兒在被子裡暗暗的握緊了小拳頭,恨不得自己快快長大,總有一日能夠讓韓蕊償還今日之怨仇。

  說不多幾句話,喝完了藥,她又昏昏沉沉睡了。

  胡嬌守著許珠兒,又催武小貝去休息。許清嘉見女兒終於脫離危險,纔鬆了一口氣,還要去前面領宴。

  此刻夜色降臨,行宮前面的空曠處已經架起了巨大的篝火,許珠兒的受傷對於許家人來說是天大的事兒,但對於此次狩獵,卻只是一件小小的意外,不足掛齒,壓根不會影響今晚的大宴。

  早有廚子將炮製好的獵物整隻架到火上去烤,而行宮正殿裡,今上坐在首位,身邊坐著徐貴妃。今日皇後不曾來,便由貴妃坐在了今上旁邊。依次往下是諸位皇子,身邊都坐著皇妃,其後纔是文武重臣,也有攜眷前來的。永寧公主也在其位。

  武小貝到了之後,先找了今上身邊的德公公,央他跟今上悄悄說一聲:「……求德公公跟皇爺爺說一聲,許家妹妹經賴院正施針,已然醒了。孫兒回頭尋了謝禮來謝皇爺爺!」

  等到今上見到他出現在席間,坐在了寧王妃下首,便笑問身邊侍候的宦官:「輝哥兒回來了,怎的賴宗泉還沒出現?他今日可跟朕討了鹿肉吃呢。」

  德公公便上前去小聲回稟武小貝的話,「許家女兒醒了過來,暫無性命之憂,只是不能挪動,要好生將養些日子。」又笑道:「小郡王還說要尋了謝禮來謝皇上,只皇上什麼東西沒見過,奴婢倒是好奇小郡王能尋到什麼東西來謝皇上?」

  「朕也好奇!」目光虛虛往永寧公主那邊瞟了一眼,見她們母女倒坐的安穩,心中不止對外甥女厭惡了,便是連永寧公主也帶了些厭憎之意。

  下面朝臣見今上笑了,雖不知是何事,總歸是好事兒。便都湊趣,一時場面倒很是和樂。又有樂人前來表演,宴至一半,便有肉香味從殿門外傳了來,肉都烤的金黃焦香,有宮人先端了切好的肉塊進來向今上奉上,又往各桌上分切,到了許清嘉這桌,他已經悶頭喝了好幾杯酒,季中丞攔他不住,問他何事又不肯說,便也陪著他多喝了兩杯。

  今次宴會的位置是按著品級排的,最前面上皇室成員,再往下纔是朝中重臣,以許清嘉的品級,自然離御座極遠,下面也有武官今日戰績驕人,已經在席間拼酒,場面甚是熱鬧,許清嘉埋頭喝悶酒倒也不引人註目了。

  太子喝了些酒,又有今上下賜的鹿血飲了生飲了半碗,吃了兩口肉,只覺心裡燥熱,便向今上告了罪,出殿去外面吹吹風

  韓蕊一直坐在永寧公主身邊暗中盯著太子的一舉一動。她對太子心情癡意,但永寧公主與韓駙馬不同意,認為太子身體不好,況且太子妃連皇太孫都生了,大局已定,以她的出身何苦去趟這渾水,便死活不肯同意她入宮。

  而她多次前往東宮,卻不得見,只有太子妃出面接待。偏偏是這種不得見,倒激起了韓蕊心頭的情火熊熊燃燒,旁人越是阻撓,她便癒發覺得自己的情愛真摯感人,只要太子聽得她陳述心跡,定然欣然悅意,再無不從之理。

  只可惜太子平日不是在東宮就是在宮中,身邊跟著一批侍從,她壓根無緣得見,唯獨今日機會難得。因此一俟太子出去透風,韓蕊便也捂著肚子向永寧公主皺眉:「孃親,我肚子不舒服,大約是方纔茶喝多了。」

  永寧公主今日前去替女兒收拾爛攤子,韓駙馬跟著今上前去狩獵纔回來沒多久,還不知此事。她心中煩惱此事如何向丈夫道明,心中煩亂,壓根沒註意太子的動靜,便放了女兒離開。

  韓蕊心中狂喜,從席間悄悄退下。跟著她的丫環們都在外面守著,不能入殿侍候。但今日前來領宴的家眷們著實不少,因此這些丫環婆子們便三五成群湊在暗處聊天,她又是有心躲著丫環們,因此倒沒人註意到她。

  行宮建在半山腰,而今日宴會在行宮正殿,而沿著山道左右還散落著建築。東宮是住在右手邊的殿閣裡,離此地不遠。韓蕊想一想,便沿著右邊山道走了過去。

  許清嘉埋頭喝了會兒酒,便覺腹中飽漲,急待解決,與季中丞打了聲招呼就悄悄從殿裡退了出來,打算沿著山道去解決一下個人問題。不期然他與韓蕊走的都是同一條路。

  只因此處他所知道的最近的距離侍衛們解決人生大事的地方就是東宮守衛們的居處,倒可暫藉,因此藉著行宮前面的篝火,便摸了過去。

  他一路走過去,眼瞧著離東宮不遠了,卻聽得前面似乎有女子的聲音:「……太子表哥,你心裡真的沒有蕊兒嗎?太子表哥你抱抱蕊兒好不好?!」

  許清嘉的一點酒意頓時被驚醒,他這是……碰上了太子的桃花?!

  所倖行宮到處都植著樹,就算是冬日也足以掩蓋他的身影。許清嘉小心將自己藏好,這纔探頭瞧了一眼,一瞧之下頓時心頭火起,藉著冷月餘暉,恰能瞧見站在太子面前仰著臉站著的女子正是導緻許珠兒受傷的罪魁禍首——韓蕊。

  許珠兒因韓蕊受傷之事,太子是知道的,雖然當時也遣了太醫前去問診,但倘若這韓蕊真進了東宮,只要時不時吹吹枕頭風,就夠許家人喝一壺了。

  許清嘉原本只是想著如何報珠兒被害之仇,雖然不能弄死了韓蕊,好歹讓她落個不好的下場,也不枉了珠兒受這一場大罪。沒想到韓蕊倒是心氣極高,竟然在此處攔住了太子一訴衷腸。

  他屏聲靜氣,倒想瞧一瞧太子的態度。

  武坤此刻眉頭都擰在了一處,他只是心頭燥熱,出來透透氣,順便回居處換件衣服洗把臉,哪知道就被韓蕊尾隨而至。

  「韓表妹,本王自小拿你當妹妹相待。若是哪裡有不當失禮之處,還望表妹勿怪!」人卻是朝後退了兩步,離韓蕊再遠一些,萬一她失了理智撲上來,被人瞧見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韓蕊楚楚可憐的仰著臉兒,眸中含情脈脈,倒與白日甩鞭子的表情大為不同,似乎遇見了太子,她整個人都酥了:「太子表哥,蕊兒自小就跟在你身後,原來我也以為……我也以為自己只是拿你當哥哥的。可是後來纔發現,蕊兒幾日不見太子表哥就心慌的厲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太子表哥就進了蕊兒的心,再也撥不出來了!太子表哥,你待蕊兒也是這樣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太子妃的緣故,所以蕊兒每次去了東宮,你都不見蕊兒?!」

  她這一長串話下來,便要伸手去拉太子的手,只當太子與她的心境是一樣的,哪知道太子聽得這話更是朝後又大大退了三步,連聲音都已經有了冷意:「韓表妹,本王從來不曾對你有過什麼兒女私情,卻是你自尋煩惱了!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多有不便,韓表妹請自便,本王先行一步了。」

  韓蕊哪裡想得到太子會是這種態度?當下便流出淚來,心碎慾絕:「我不信!我不信你如此絕情!太子表哥,明明上時候你也很喜歡陪我玩的,每次我在皇後孃孃處見到你,你都有陪蕊兒玩。你明明就是喜歡蕊兒的!」

  太子本來對韓蕊的跋扈就有耳聞,自瞧出她的心跡就故意遠著她,從不給她機會。又出了今日許珠兒傷重這檔子事,對韓蕊就越發的厭惡了。哪知道卻教她逮著了機會追了出來,一時間都恨不得時間倒退,自己從不曾出現在這裡。

  「你也知道那是小時候了,何必再提。本王還有事先走一步,韓表妹也請回去罷,此事以後休得再提!」太子已經有了惱怒之意,他還從來未曾見過這般不要臉面的女子。

  韓蕊是什麼性子?況又是自己認定了許久的事情,眼見得月輝之下太子溫潤如玉,似乎這個人一直是這個樣子刻在自己的心絃之下,想忘也忘不了。可是當面訴情卻遭到了他的拒絕,如何肯接受?

  當下便要去拉扯太子,太子早防備著她這招,立刻閃避開來。太子身子再弱也是個男人,當即大怒:「韓蕊,你再不顧廉恥,休得讓本王也不再顧皇姑母的面子,喊了侍衛前來拉你!」

  韓蕊哪裡料得到太子態度如此堅決的拒絕她,當下又是絕望又是心碎,也不顧廉恥的嚷嚷了起來:「太子表哥不要蕊兒,蕊兒也不活了!蕊兒這就死在太子表哥面前!」

  她這性格偏執的厲害,若是真當著太子的面出了事,太子也說不清楚了。二人正僵持不下,卻聽得不遠處有腳步聲,有人走了過來:「微臣只是腿腳慢了幾步,殿下倒是讓微臣好找!」

  韓蕊正舉著匕首慾抹脖子。今日領宴,大家都效法胡人拿匕首割肉來食,而韓蕊手中這把匕首正是她進餐的工具。出來之前只是隨手握著,卻不曾想到如今倒派上了用場,正好用來要挾太子。

  她自己也沒想過就算是要挾了太子接受自己,難道能要挾一輩子?只是此情此景,總歸不能讓自己的想法落空,因此便不顧一切的鬧了起來。哪知道也不知道哪個不張眼的闖了過來。雖然對著太子要挾自殺是沒什麼問題,可是被旁人瞧見了就大有不同了。

  太子聽得這聲音,頓時大鬆了一口氣,忙喚他:「許大人快來,本王等了你許久,你這腿腳也忒慢了些。」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也算是有了人證。況且許清嘉向來穩重,又與韓蕊有怨,肯定不會幫著韓蕊了。

  韓蕊哪裡想得到這會兒冒出來的定然是許清嘉。

  她今日害了許家閨女,如今又在許清嘉面前上演了一出鳳求凰,偏偏求愛不成羞惱心碎之下又舉刀逼挾太子,原本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兒,更何況是露在了仇家面前。當下握著刀子的手就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趁此機會讓太子答應了她。

  許清嘉快步走了過去,倒似完全沒瞧見正舉刀慾自殺的韓蕊,瞧著他腳步似還有些虛浮,到得太子近前也不行禮,朝著太子的方向晃了一晃:「微臣……微臣」打了個酒嗝,「微臣今日心情不好,又加之酒宴之上的佳釀難得一見,微臣就貪杯了,殿下見諒!」似乎不勝酒意。

  他方纔朝著太子走過來的時候,太子明明瞧見他腳步很穩,偏到了近前就打起晃來,心下暗道他宅心仁厚,撞上了韓蕊死纏爛打,就算韓蕊多有不是,他也稟承君子之風,竟然不出一句惡言,只化解眼前尷尬。

  太子哪裡知道許清嘉平生最疼妻兒,誰若是對他的妻兒不利,他心中便視誰為仇敵。韓蕊都做出了危及許珠兒性命之事,他怎會輕易放下此節?只不過當著太子的面他自然不會表現出來。到底還是顧慮著太子與永寧公主之間的親緣關係。

  太子扶了一把許清嘉,他便主動將身子往太子身上靠:「微臣向殿下討杯熱茶……喝,回頭再談公事如何?」

  「自然使得!」

  太子順勢攙了許清嘉,二人轉頭便向著東宮居住的殿閣而去,似乎都將舉著匕首要自殺的韓蕊忘記了。

  韓蕊舉著匕首在脖子上橫了半天,眼見著太子與許清嘉漸行漸遠,拐個彎就消失在了樹影後,頓時羞慚氣恨心碎慾絕,狠狠將匕首擲到了地上,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不遠處的樹椏上坐著個少年郎,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等到韓蕊哭夠了,抹了把臉沿著山道去的遠了,他纔從樹上跳了下來,將那把匕首從草叢裡撿了回來,在月輝下瞧見匕首手柄處鑲嵌的寶石,歎息不已:「敗家啊敗家,果然是沒有教好!」輕聲一笑,似帶著無限譏誚之意,他也轉瞬下了山道而去。

  當晚宴散,永寧公主求見今上。

  今上正在燈下看摺子,聽到外面傳報,只淡淡道:「傳吧。」

  永寧公主進來行完了禮,又關心了今上身體兩句,「皇兄白日打獵,晚上看摺子,也要好生保重。」

  今上近兩年原本就對自己江河日下的身體多有擔心,兒子們已到了盛年,他手握權柄三十餘年,一朝年老哪裡捨得放權?今日打獵歸來,又喝了鹿血,正覺自己還精力旺盛,就聽到了永寧公主這句話,心中不喜,便道:「大半夜的永寧來求見朕,可是有事?」

  永寧公主輕描淡寫將韓蕊與許珠兒玩笑,不防驚了許珠兒的馬之事講了一遍,又笑道:「蕊兒那丫頭自來玩起來不知輕重,也是許家丫頭生的可愛,哪知道就出了這樁事兒。臣妹已經跟許夫人許諾了,定然求皇兄讓賴院正前去瞧一瞧許家小孃子,也好安一安許夫人的心。」

  其實永寧公主原本的打算一點也不錯,只要在今上面前提一提這事兒,以今上往年看重她的態度,只要讓賴宗泉走一趟,這事兒就算了結了。而今上也不會追究,若是許清嘉再不依不饒,到時候吃虧的可就不是她了。

  可是她萬不曾料到武小貝會為了許珠兒擅闖到今上面前來求藉賴宗泉,且大哭了一場。小孩子的眼淚只因單純,纔更能讓今上這種執掌權柄數十年的帝王柔軟了心腸。

  況賴宗泉也來稟過許珠兒傷情,只道斷腿倒是其次,最嚴重的是頭上的傷。若是今日不是武小貝帶著他去下針,許珠兒今晚不醒,恐怕以後永遠都有可能醒不過來了。

  有了武小貝那一哭,小宦官對許珠兒受傷的坐騎的描述,以及賴宗泉的回稟,今上再聽到永寧公主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心中就莫名覺得發寒。

  身為帝王,他可以視百姓如螻蟻,可是若是身為公主卻視官員家眷如螻蟻,這就不得不令今上沉思,在他知道的地方,永寧公主都是這副樣子,那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永寧公主又做過什麼欺壓臣子傷害皇權之事?

  有些事情壓根禁不住深想。

  原本是韓蕊的小女兒刁蠻意氣用事,哪裡料想得到卻讓今上心中對永寧公主起了懷疑。

  今上近年來是對太子有所忌憚猜疑,連帶著寧王也跟著遭了殃,拿來做了棋子。這一切都是為了皇權。今上自己可以對皇子臣子有所猜疑,但卻想要臣子的忠心。而且他也明白臣子的忠心有時候還是要帝王要做些表面功夫,纔能收到臣子的忠心。

  「賴卿已經去下過針了,許家女兒也已經醒來了。你無事且退下吧!」

  今上的語氣很淡,淡的永寧公主壓根在他的語氣裡聽不出任何的怒意或者不滿,但是正因為這樣淡然的語氣,纔讓永寧公主心頭發虛,只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了。

  ——是誰將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

  永寧公主不知道,但想一想也應該不是許清嘉。許清嘉上次在御前與她大鬧一場,那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她算是見識過了。今次的事情可比上次要嚴重許多了。若真是許清嘉告到御前,豈能這樣無聲無息?

  她從皇帝寢殿退出來,被外面的冷風一吹,纔覺得後背已然見汗,卻是因為此事而生也了寒意。皇帝雖然表面上待她十分看重,但實質上她與皇帝並非同母,至多有些兄妹情,但皇家的兄妹情說出去簡直就是個笑話。

  這些年今上對她的看重,那一重重年節之時的賞賜,何嘗不是做給臣子看的?好讓臣子瞧一瞧天家骨肉親情。若是有事,她堅信這骨肉親情一定抵不過皇權。

  她一路走回去,便直闖女兒居處,凖備苦口婆心好生教導韓蕊一番,哪知道進去之後,卻見得侍候韓蕊的丫環婆子們正滿面惶惶,而韓蕊卻在床上埋頭大哭,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你這又是怎麼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

  永寧公主又氣又急。

第一百六十一章

  韓蕊被太子拒絕心碎慾絕,簡直等於打破了她一直以來的美夢,更恥於向人提起。況永寧公主向來不同意她進東宮,因此,無論永寧公主問多少遍,她也只埋頭痛哭,決不肯吐露半句。

  永寧公主原本一腔怒氣,可惜見女兒哭的這般淒慘,便不好再教訓她了,只盼能在冬狩之後為她尋一門親事,順順利利將她嫁出去。

  此後幾日永寧公主便著意與前來參加冬狩的婦人們結交,委婉含蓄的透露出自己家閨女到了婚嫁之年,她也想看到女兒早日成家的意向來。

  以前大家在一起也不是沒談過兒女嫁娶,還玩笑似的相互試探過。也有人家似乎凖備向永寧公主伸出橄欖枝來,但冬狩後面幾日,每當永寧公主提起兒女嫁娶這一主婦之間永恆的話題,大家立刻都轉了話題,去討論衣衫首飾去了。

  永寧公主:「……」

  難道藉著冬狩帶著兒女來獵場,不是長安城官宦人家心照不宣的公開相親方式嗎?比之正式的相親宴可要自由許多。

  不然這麼多女眷大冷天跟著男人們跑到行宮來做什麼?!

  只因冬狩之時離了長安城,禮法就疏鬆很多,許多適齡人家的小孃子們既可以在外面瞧一瞧小郎君們英武的身姿,也有小郎君們藉此瞧一瞧小孃子們騎馬的嬌俏麗影,若再參加幾場騎馬比賽,說不得就真能成就幾雙兒女親事。

  但大家的態度明顯很奇怪。永寧公主百思不得其解,卻又分明覺得哪裡不對。

  她思謀兩日,便想到了緣故。多半是韓蕊傷了許珠兒,許夫人在背地裡說了韓蕊壞話,這纔讓這些夫人們打退堂鼓了。

  一旦找到問題症解,永寧公主便覺天地豁然開朗,她派了嬤嬤以探傷為名,前往許家送禮,順便瞧瞧許夫人都在做什麼。是不是正巧聚集了一幫相熟的夫人們在說韓蕊的壞話。

  那婆子去了半日便回來了,神色間也有幾分奇怪:「公主,許夫人正守著許家小孃子呢,見到奴婢也十分客氣。而且奴婢特意打問了一番,最近幾日許夫人閉門謝客,衣不解帶,奴婢瞧見她眼底都有了青色,顯然是好幾日都沒睡好了。」

  永寧公主更覺奇怪了。

  不過她也不能見人就揪著告訴人家,她家韓蕊有多乖巧善良。不過想到也許因為許珠兒之事,別人聽到風聲也會悄悄議論,她索性在參加宴會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兒故意歎息:「我家蕊姐兒別的都好,就是性子淘氣了些。前幾日與許中丞家的小孃子玩耍,沒想到驚了許小孃子的馬,許小孃子年紀小騎術又不精湛,竟然跌下馬來摔傷了……這個孽障!真是讓人操不完的心!」

  她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眾家夫人神色更見怪異,永寧公主還當大家都接受了她這個說詞,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又催著韓蕊每日出門去交際,頂好是能夠碰上中意的小郎君。

  韓蕊被她催著出門,心情鬱鬱,便專撿沒人的地方去躲,每日裡無精打彩,飯也吃不了幾口,又整日吹風,沒幾日就瘦了下來。

  而永寧公主則堅持不懈一場不落的參加夫人們之間的聚會,只是再無人向她提起過韓蕊的婚事,總之一切都透著一股詭異。直等到了冬狩快結束的時候,永寧公主纔知道其中原因,當下氣的就摔了杯子。

  原來,這一切都是胡嬌折騰出來的結果。

  冬狩要進行半個月,許珠兒醒來之後就脫離了危險,剩下的就是精心照料了。胡嬌寸步不離的守著許珠兒,癒想心中癒加不甘,便令永祿每日牽著許珠兒的馬去隨行的太僕寺駐紥的營地,好讓懂馬的小吏給治傷。

  許珠兒的坐騎當日就被禁軍送了回來,馬臀上好深的一道鞭痕,皮開肉綻。可見韓蕊當時恨意之深。

  太僕寺的小吏起先給了永祿幾日的藥,又將護理的法子告訴了永祿,卻依舊日日能見著永祿,頗感奇怪:「這馬兒只要好生養著,養上一段日子就好了,小哥不必日日牽到這裡來上藥的。」

  永祿苦著臉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小孃子就著緊這匹馬了,在病床上也不放心小人,必要小人每日裡牽了過來給大人上藥纔放心!」其實許珠兒醒過來之後壓根沒問起過她的馬,每日傷處疼的不得好眠,哪有精神頭問起她的馬來。這一切都是胡嬌授意。

  起先永祿也不明白,夫人讓他每日在日頭出來最暖和的時候牽著這馬兒在山道上慢慢走,穿過大半個營盤前往太僕寺營地是何意。後來在山道上遇見了許多夫人孃子們就漸漸回過味兒來。

  這些夫人小孃子們在獵場出行,大部分都騎著馬,看到這受傷的馬兒被他牽著慢騰騰走,也有好奇的遣了身邊丫環來問的,永祿便道:「……這不是我家小孃子遇上了韓家小孃子……馬兒被韓小孃子抽了一鞭子,就傷成了這樣。小的這是牽著馬兒去尋人敷藥的。」

  夫人說了,若有人問起,回話一定要簡潔明了的將事情說明白即可。這個度永祿覺得很好把握。他生就了一張利嘴,腦袋瓜子也十分明白。起先只是按著胡嬌所說點到即止,後來就純屬自由發揮了。

  遇見愛馬的小丫環,他就憐惜的摸摸馬臀傷處歎息:「這馬兒雖然是畜牲,這麼深的鞭子也疼的慌不是?」由馬及人,似乎也被韓蕊嚇著了,還要哆嗦一下:「我想著,得虧這鞭子落在我家小孃子的馬兒身上了,要是落在我家孃子身上……」永祿一臉的畏懼不忍。

  那前來好奇問話的小丫環也嚇的哆嗦一下,回去就向她家小孃子回話:「……那馬兒是被公主府裡的韓孃子抽了一鞭子。」小丫頭忠心,立刻設身處地為自家小孃子設想一下:「孃子,韓孃子脾氣這般差,一言不合即抽人鞭子,這次抽到馬兒身上了,下次要是抽到人身上呢?奴婢多嘴,孃子還是離韓孃子遠著些吧!」

  大家以前能玩在一處,那是身份地位,後來家中長輩告誡不讓玩,其實見到了也還可以打個招呼,說幾句話。現在看來這韓孃子也太嚇人了,搞不好還有性命之憂,那是必須不能玩在一起的!

  有些夫人帶著丫環出行碰見了,丫環好奇問完了去向夫人回話:「……許家的下人牽著馬去敷藥。那傷口瞧著真是嚇人。」主僕頓時對韓蕊的狠毒都有了個新的認識,再聽到永寧公主在聚會上說的話,心裡難免會想:韓蕊玩鬧都能抽出那麼深的傷口,若是不玩鬧跟人來真的,還不得上刀子啊?!

  不出幾日,這山間大部分出來走動的夫人孃子們都瞧見了許珠兒馬臀上的傷勢,都在暗中議論韓蕊的狠毒。

  人人心裡有桿秤,出了這樣的事兒,各家夫人孃子也會掂量一番永寧公主母女的人品可否值得結親。有些小孃子們也受了驚嚇,回頭跟自家孃親提起來也道不願意家中有這麼凶狠的嫂子(弟媳),否則定然要鬧的家無寧日。

  最歸大家得出的一緻結論就是:韓蕊不適合做人子媳!

  此次來冬狩的官員家眷們也是各有派別,難得大家對一件事情得出這麼一緻的結論,且背過永寧公主不免要議論議論,倒成了冬狩之時大家的一件談資。

  等到這消息傳到永寧公主耳邊之時,此次前來的貴婦孃子們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韓蕊的狠毒了。大周朝的女兒們哪怕有一二驕縱的,那也沒什麼。女兒家也只有沒出嫁之時能夠過幾日快活日子,等成了親哪得鬆散的日子

  上有公婆下有妯娌小叔小姑,還有同宗同族,又身負誕育子嗣之重,樁樁件件不得打疊起精神來應對?

  但驕縱歸驕縱,卻不該惡毒跋扈。不然誰家敢娶到後院裡來?

  一言不合是上鞭子還是上刀子?

  永寧公主砸碎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卻不能跑到許家門上去聲討。人家閨女被她家閨女害的此刻還重傷在床,許家人也好言好語,不曾鬧將起來。而許家人也並沒有到處去宣揚韓蕊的不是。只不過許家人牽著馬兒去治傷,難道她還能攔著不成?!

  就算是永寧公主想要指責許家,也無從出口。

  她若真上門去找麻煩,恐怕不用胡嬌說什麼,整個大周朝的貴婦們都不敢再與她打交道了。永寧公主倒也不怕這一點,她怕的是韓蕊的婚事,到時候可真就無人敢娶她家女兒了。

  當務之急,就是要與許家交好,並且要讓大家相信兩個孩子只是玩鬧。

  永寧公主左思右想,只能將這口氣暫時嚥下,親自備了份厚禮前去求太子妃。沒過兩日,太子妃果然設宴召各府女眷聚會。胡嬌也得了邀請。

  太子看重許清嘉,太子妃待胡嬌也不錯。特意遣了心腹向胡嬌委婉透露了此次宴會永寧公主母女也會到訪,若是胡嬌不想見自可推脫了。

  胡嬌微微一笑,向宮女道謝:「孃子替我向太子妃孃孃道謝!長安城就這麼大,將來總歸會遇上的,再說公主也已經親自上門來瞧過了,又派了婆子來探病,我反倒不好躲著。」

  那宮女回去還向太子妃回稟,太子妃其實最近也想見胡嬌一面,只是她一直閉門不出,一直尋不到機會。

  那晚太子被韓蕊攔在山道上,回去換了衣服,只隱約向太子妃提及,以後但凡韓蕊來了若是面上避不過就敷衍一二,小心看好皇太孫,別與韓蕊打照面。

  太子妃聽了太子的話,心頭不夠要思量,韓蕊這是做了什麼惹的太子大為光火,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身為女人,太子妃對韓蕊的心事不是瞧不出來,只不過太子很明顯的表示了不喜,她自然也樂得裝傻。只是太子如今提到了皇太孫,太子妃就不得不慎重了。

  許珠兒受傷之後,太子妃也派人去探過送藥,宮女回來也提起此事。沒過幾日東宮侍奉的宮女瞧見了許珠兒馬臀上的傷痕,向太子妃孃孃提及,太子妃孃孃也在想,難道是因為此事?

  但她的直覺卻告訴她,此事必沒有這般簡單。又細細追查,纔知道今上賜宴那晚,太子曾與許清嘉回過東宮。她當時只當太子出殿透氣。當時韓蕊在不在殿中太子妃不記得了,但她記得後面韓蕊一直不曾出現,再次與韓蕊在外面見面,她神色間似有躲閃之間。

  起先太子妃還當她是因著許珠兒之事,但提起許家小孃子傷勢,韓蕊一問三不知,且絲毫沒有悔過之意,太子妃就想到了旁的地方去了。

  胡嬌到達東宮之時,各家女眷都差不多到了,果然席間坐著永寧公主與韓蕊。

  她今日雖然打扮的很是整齊,但到底眼底青黑,面色憔悴,她又特意只搽了一點點粉,並不曾掩蓋自己的憔悴。席間眾夫人孃子見到她這模樣,也有關係不錯的問候一聲。

  比如季夫人,傅二夫人,還有太子妃等。

  永寧公主好不容易求得了太子妃設宴,只為了挽回自家女兒的名聲,見胡嬌出現,便立刻朝韓蕊使了個眼色。韓蕊這兩日被永寧公主耳提面命,在外面宴會上碰上了許夫人,定然要謙恭有禮。

  她心中不情願,面上便帶了出來,當著滿堂賓客的面兒向胡嬌賠禮:「許夫人,當日是我玩鬧太過,纔讓令愛受傷了!」話雖然說的不錯,但到底面上還帶著倨傲之意。

  胡嬌心中冷笑,我家珠兒斷腿受傷就值這麼點不誠心的歉意?但當著滿堂賓客,她卻不好與永寧公主母女大鬧,只淡淡道:「韓孃子不必多禮!也怪我家珠兒騎術不精,否則也不緻受傷!韓孃子也沒有狠毒到故意要讓我家珠兒從馬上摔斷腿的地步!」

  見過許珠兒坐騎的眾人心中不免要想,說不定韓孃子就是想要許家小孃子摔死呢。多大的仇怨啊?!

  永寧公主聽到這話心中也不高興,但今日她不是為著吵架,便指著韓蕊道:「這丫頭回來後悔的跟什麼似的,都嚇的哭了好幾場了呢。都是我管教無方!今日當著諸位夫人的面兒,許夫人就別與我家這不懂事的丫頭計較了!」

  胡嬌緩緩朝著站在那裡又羞又臊的韓蕊一笑:「公主這是說哪裡話!韓孃子很乖巧了,我還認識比韓孃子更不懂事的丫頭,要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拿著匕首以死相逼,不知道鬧的多難看呢!」

  永寧公主還當她這是給韓蕊解圍,哪裡知道這是專戳韓蕊的痛腳。韓蕊本來就不情願給胡嬌賠禮,她也沒認為自己有錯。許珠兒甩下馬來那是她自己騎術不精。斷了腿也是活該!

  聽得胡嬌這話,當時全身的血液都涼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我要挾太子殿下的事兒被許家夫婦知道了,他們一定會到處去嚷嚷的!

  偏胡嬌見她傻呆呆站在那裡,表情裡都隱約帶著些猙獰,就要往上面添柴加火,還笑著向永寧公主道:「公主這是出身高貴,沒見過那起子下作的女子,因為喜歡上了有妻的郎君,她便要上趕著作妾,將父母統統拋至身後,偏那郎君對她無意,她便要當著郎君的面兒抹脖子,真是不如死了的好!不然讓她父母的面子往哪兒擱?!」

  韓蕊站在那裡還未坐下,聽得這話深似被人扒光了衣服站在當地指指點點,而不知就裡的永寧公主還當這是胡嬌伸來的橄欖枝,自然無比的接口:「生出這種女兒,不如掐死算了,何苦留在世上丟人?!」

  在座的皆是正妻嫡女,聽得這話盡皆附合。

  韓蕊本來就是有勇無謀,又向來沖動,哪裡還按捺得住,只當胡嬌已經將自己做下的醜事宣揚了出去,當下哪裡還記得起來這是太子妃設宴,直接從自己案子上跨了過去,向著胡嬌撲去:「我要撕爛你的嘴!」

  變故突起,場中眾人都傻了眼,全然沒想到韓蕊會發了瘋一般撲向胡嬌。就連永寧公主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兒為何發了瘋。唯有胡嬌雙瞳微瞇,瞬間又恢復了正常,還道:「韓孃子你這是怎麼了?讓我女兒摔傷我已經不計較了,你……你既然不願意賠禮我也不勉強你!你這是何苦?」

  韓蕊腦子裡此刻只回想起被太子拒絕瞬間的羞惱之極,以及心碎成灰,卻又被面前的婦人放在人前面來踩,她自己也覺生無可戀,直恨不得跟眼前的婦人同歸於盡,兩人的案子隔著幾步遠,她撲過來的同時就抄起鄰桌之上的八寶蓋飯直接朝著胡嬌砸了過來。

  胡嬌閃身躲開,倒砸了上首許棠夫人臉上。

  許老夫人被八寶糯米飯糊了一臉,又被碗沿磕傷了鼻子,當即鼻血如泉湧,人都傻了。

  胡嬌心中冷笑,面上卻似帶了幾分驚慌之意:「韓孃子你冷靜!冷靜!我不過是說別人家的小孃子尋死覓活,沒說你尋死覓活啊……」

  韓蕊眼睛都紅了,已經又抄了兩個碗砸了過去,胡嬌身手敏捷,這次很不幸的一碗砸中了賈昌夫人,另外一碗差點砸中了太子妃,太子妃的貼身宮女見狀直接擋在了太子妃面前,當即那宮女的裙子上都是肉菜湯水。

  在座的夫人們都起身往旁邊躲,永寧公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眼瞧著女兒撲過去揪住了許夫人去打,她都忘了拉架了。

  胡嬌就等著她撲過來。女人打架不外乎是撓臉抓頭發,韓蕊伸手就朝著她臉上去撓,卻被她反手一個啪啪兩個耳光,聲音裡還帶著驚慌大聲道:「韓孃子你失心瘋了?!」卻小聲用僅韓蕊聽得到的聲音刺激她:「賤人!上趕著倒貼也沒人要的賤貨!」

  韓蕊已經徹底的瘋了,腦子裡只充斥著一個聲音: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胡嬌提起的恰恰是她連自己親孃也不願意提及的恥辱,且她的確是上趕著倒貼,太子都不肯,心中絕望惱怒恨意滔天,就連永寧公主的喝斥聲也聽不到了,耳朵嗡嗡作響,那是胡嬌兩巴掌下去的結果。

  她再次撲向了胡嬌,大聲尖叫:「賤人我要殺了你!賤人——」

  席間眾婦人親眼看著韓蕊發瘋,許夫人左躲右閃眼瞧著要被韓蕊抓破了臉,卻見她不得不還手,又啪啪兩巴掌,「韓孃子你快醒醒!」竟然還想徒勞的將失心瘋一般的韓蕊給打醒,那聲音清脆的聽得人牙根發酸。

  永寧公主傻傻站在原地,喝了兩聲韓蕊還是沒用,她似乎卯上了全身的力氣要跟胡嬌同歸於盡。

  被韓蕊去抓臉卻不知為何抓到了腰帶上的許夫人衣裳都要被韓蕊給扯破了,只聽得她大聲道:「韓孃子得罪了!」只聽得拳拳入肉,韓蕊慘叫兩聲,更加凶悍的撲向了胡嬌,「賤人——」還試圖去撕爛胡嬌的嘴。

  在場眾人只瞧見了許夫人被韓孃子辱罵糾纏不休的要拼命,卻不知韓蕊每次都要抓到胡嬌,卻都被她閃開,僅有的抓破衣裳目標卻是她的臉,都被胡嬌輕輕一帶將衣衫遞到她手上,她不過是快摔倒之下本能的去抓衣服,這纔抓破了她的衣衫。

  那時候胡嬌卻在錯身之際在她耳邊嗤笑:「賤人,就算你死了太子殿下也不會多瞧你一眼!」

  韓蕊長這麼大,從來不曾這麼深刻的恨過一個人,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可惜在胡嬌手裡,她壓根沒這個機會。

  胡嬌戲弄夠了她,也覺得自己全身足夠狼狽了,這纔「迫不得已」朝著韓蕊出手。她選擇的地方很是刁鑽,卻是軟肉,落拳下去又快又狠,韓蕊本來就已經歇斯底裡的尖叫,就算此刻叫旁人也不會想到她被打的又多疼,只會覺得她在發瘋。

  在守衛東宮的禁軍趕過來之前,胡嬌將韓蕊一頓痛打,只揍的她慘叫連連,厲聲尖叫:「賤人,你敢打我……」

  胡嬌邊打會防著她抓傷自己的臉,也露出身上皮厚的地方給她,好讓大家看到韓蕊也在對她拳打腳踢,一邊尖叫:「快來人吶韓孃子快住手……」似乎是被韓蕊給逼迫的萬不得以的自衛。

  太子妃好好一場宴會被韓蕊攪了局,而且當著滿堂賓客的面兒韓蕊也敢做出當面暴打朝廷命官家眷之事。更何況她與許珠兒之事,還是韓蕊有虧於許家,道歉不情願就算了,大家都瞧在眼裡,哪有道歉道到一半就上手打人的?!

  這不是瘋了嗎?

  被誤傷的圍觀人士許夫人表示從來沒受到過這種侮辱,一定要上稟皇後孃孃,讓皇帝孃孃來裁奪。

  胡嬌堅決擁護師母的決定,並且大度表示:她其實是很想與韓小孃子握手言合的,小孩子打打鬧鬧,出了事自家孩子也有責任,也不能純責備韓小孃子一個人。但是……被韓小孃子上手打,實在是……嚇死人了!

  她事後摟著自己已經被扯斷的腰帶,抓破的衣衫向太子妃孃孃求助:臣婦實在是無臉回家!

  這些人裡,無論是圍觀的眾夫人小孃子們,還是被誤傷的許夫人,以及親身上陣與人肉搏的胡嬌,其實都不及永寧公主來的絕望。

  她今日原本是凖備為自家閨女洗白名聲的,哪裡料得到最後卻是這種結果。

  從頭至尾她都瞧在眼裡,許夫人並未說什麼過份的言辭,堪稱大度,但是卻被她家女兒追著揍,這下子就算是她想開口說自家女兒乖巧,只是淘氣了一點都開不了口了。事實俱在,誰人肯信?!

  永寧公主陷入了從來沒有過的絕望!

  她上前去狠狠在被禁軍抓住的自家閨女臉上狠狠扇了兩巴掌,眼淚都下來了,朝著女兒直喊:「你瘋了嗎?!你瘋了嗎?!」除了女兒得了失心瘋,她找不出別的原因!

  這個女兒小時候就生的漂亮,又是長女,她從小捧在手心長大,不想讓她受一絲委屈,雖然不是公主卻勝似公主,哪知道最後卻養成了這種樣子。永寧公主的眼淚忍不住直往下流。

  韓蕊被胡嬌打的只覺痛的都要說不出話來了,又被親孃扇了兩耳光。她此刻被兩名禁軍一邊一個抓的死緊,終於有點清醒過來,朝著胡嬌嘶喊:「賤人!你設計我!賤人——」

  胡嬌衣衫不整,太子妃早讓宮女拿了件自己的大氅來給她披在身上。她此刻攏著大氅站在五步開外,神色淡漠,完全符合一個被人欺凌至頭上忍無可忍的婦人,冷冷道:「韓孃子,你先是傷我女兒,我原本不予追究,你卻又藉著賠禮為名在太子妃宴會之上辱罵毆打我,公主府門楣再高,這天下命婦也是皇後孃孃管得的!等回到長安城,我就是求見皇後孃孃,請她作主!」永寧公主輩份高,若是太子妃今日要管教韓蕊,永寧公主勢必要護著女兒。太子妃也會為難。

  胡嬌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今日的結果盡在她的算計之中,她看著這滿場狼藉,纔覺近幾日心中鬱氣洩了幾分,又當著眾人的面兒表明與公主府誓不兩立的態度,這纔跟著太子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前往內殿。

  太子妃的神色也不好看。

  請客是永寧公主的主意,人請來了卻上手就揍,這又是什麼意思?

  但永寧公主好歹是太子姑母,太子妃也不好責罰她,只淡淡道:「先將蕊姐兒押下去,待過兩日回京,上稟了母後,看她老人家如何決斷!」

  韓蕊這會兒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腦子裡也清醒了幾分,她那會捱了胡嬌幾拳只覺得都要被她打死在地了,一旦醒過神來就只餘了滿腔的懼怕悔恨,悔不該當場鬧起來。

  「孃,我好疼……」

  永寧公主這會兒好不容易不流淚了,聽得她這句話,又見她一張俏臉腫的面目全非,整個人狼狽的不成樣子,卻小聲央求她的模樣,分明是平日撒嬌的樣子,頓時悲從中來,撲過去抱著她直哭:「孽障啊!你這是做什麼啊?!非要氣死了我你纔算完啊?!」

  韓蕊被永寧公主抱在懷裡,聞著她身上的馨香,頓時萬般委屈皆湧上心頭,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女倆當著眾人的面抱頭痛哭。

  在場的眾人之前都見過了韓蕊發瘋的場景,也有曾經想過要向公主府求娶韓蕊的夫人們暗暗慶幸她最近表現不佳,都在觀望。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前去提親,不然娶個這樣的媳婦回家,若是發起瘋來連婆婆一起揍,不知道有多可怕。

  永寧公主抱著韓蕊哭了哭了半晌,見她似乎完全清醒了,不得發瘋的樣子,這纔向太子妃開口求情:「……蕊兒她似乎迷了心竅,不如我帶她回去瞧瞧太醫。等回長安之後,若是皇後孃孃但有傳召,我必帶著她進宮去請罪?!」

  太子妃也不願意留這麼個燙手山芋在東宮,更何況韓蕊的那點小心思她早明了。萬一韓蕊在東宮出點什麼事兒,不說她得了失心瘋,到時候自己還得擔責任。

  「皇姑母帶了蕊姐兒回去務必要好好瞧一瞧,她這樣子……」實是不適合出門。

  不怪之前能對許家閨女下狠手,壓根不是什麼鬧著玩,而是蕊姐兒原本就是個瘋的!

  永寧公主如何不懂太子妃言下之意?她滿心的苦楚無處去說,帶著韓蕊凖備回去。那兩名禁軍鬆開了韓蕊,她便軟軟朝著地上跌下去。她的貼身丫環以及永寧公主身邊的宮人都對方纔她發瘋的樣子印象深刻,一時戰戰兢兢,都不敢上前服侍,眼睜睜看著她跌倒在地。

  永寧公主心疼女兒,慾待發怒,但瞧瞧太子妃的神色,哪裡敢再開口說什麼?只能朝著左右瞪了一眼:「還不快扶住蕊姐兒?!」

  丫環婆子小心觀察韓蕊模樣,見她在地上只捂著胸腹踡成了個蝦米,低低有氣無力的□□,這樣子總歸是沒力氣發瘋了吧?幾人小心攙了韓蕊回去。

  太子妃送走了賓客回後殿之時,胡嬌已經換好了宮人的衣裙,重新梳妝打扮好了。

  太子妃落座之後歎息不已:「蕊姐兒真是……」都不知道讓人說什麼好了。

  胡嬌謝過了太子妃照顧,太子妃遣了宮人出去,內殿只剩了她與胡嬌,這纔道:「今日之事,原是意外。不過本宮近日也確有一惑,想請許夫人來解,也不知許夫人能不能替本宮解了這心結?!」

  「太子妃孃孃有事但請直說。」胡嬌來之前早就權衡過利害,早有成算。

  太子妃於是將冬狩今上第一次賜宴,太子的異常講了出來,又道:「聽得殿下身邊服侍的人說,那晚只有殿下與許大人回來,但殿下卻不肯講清楚,只讓本宮防著蕊姐兒。本宮心中思慮了好些日子,想著許夫人或許知道一二……」

  胡嬌見眼前的女人雍容端麗,但面上神情分明帶了些焦躁之意,她便端正神色,道:「殿下不告訴孃孃,想來是怕孃孃擔心。」遂將許清嘉撞破韓蕊力逼太子之事講了出來。

  太子妃果然神色大變:「好!好!好!沒想到蕊姐兒倒是個有膽識的女子!往日只當我小瞧了她!」

  東宮一般的妃妾在她手裡都被收拾的服服貼貼,偶爾有個把刺兒頭,太子妃也能收拾順當了。但是韓蕊卻是永寧公主的女兒,若是真厚著臉皮進了東宮,到時候就有數不清的麻煩。

  太子妃就算對進了東宮的韓蕊動手,也要顧忌永寧公主一二。

  最好的辦法就是絕了韓蕊進東宮的路。

  沒想到韓蕊竟然用了這般下作的法子要逼挾太子。虧得太子心志堅定,又拒絕的徹底,不然說不定過了冬狩,韓蕊就進東宮了。

  太子妃只要想到有這種可能,再想想韓蕊那個瘋勁兒,就理解了太子要她防著韓蕊不要與皇太孫打照面的意思。

  韓蕊根本就是瘋了,萬一因為太子拒絕了她,她將仇恨發洩到自己兒子身上……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太子妃想通了此節,就明白了為何今日宴席之上,胡嬌提起那尋死覓活的女子,韓蕊的反應這麼大了。

  「原來夫人是故意的!」故意激的韓蕊發了瘋,對她動手。

  胡嬌能將這一節告訴太子妃,原本就沒想著要瞞她,不但不想瞞著她,還想藉此之事拉個盟友好一同打擊韓蕊以及永寧郡主。

  她傲然一笑,眉眼間全是恨意:「孃孃也是當母親的人,臣婦只得這麼一個掌珠,她差點讓臣婦的女兒喪了命,只差一點點……還毫無悔意,只拿此事當玩笑,難道臣婦女兒的命就不是命了?!臣婦今日不過略施小懲而已!」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胡嬌走了好大一會兒,太子妃還坐著不曾動。

  她的心腹宮人進來見到她這模樣,想到方纔席間了的動靜,不免要安慰她一番:「孃孃一片好心,卻鬧成了那樣,倒也不必為了韓孃子生氣。總歸還有皇後孃孃呢。」

  那宮人見過永寧公主前來求太子妃,因此心中倒替太子妃不值。

  哪知道太子妃心中壓根不生氣,她倒慶幸今日請了胡嬌來,激的韓蕊當場發瘋,讓在場的貴婦們親眼瞧見了韓蕊的瘋模樣,就算是韓蕊再有進東宮的心思,今日也絕了她的路。

  就算是永寧公主拗不過女兒,當真想將她送進宮來,可東宮到底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得了失心瘋是斷然進不了宮的。

  她脣邊帶了笑意,忽沒頭沒腦來了一句:「這位許夫人倒是位妙人!」

  那宮人忍不住替胡嬌說句公道話:「許夫人也是倒黴,女兒受了傷就算了,自己也被韓孃子揪著暴打一頓,這是結了多大的仇怨啊?」

  當然最倒黴的要數尚書令夫人,老大一把年紀好不容易來參加一回冬狩,卻被韓蕊差點將鼻子砸塌,這池魚之災受的毫無緣由,定然是今日出門沒看黃歷。

  太子妃立刻吩咐宮人:「凖備厚禮送到尚書令住處,替本宮向許老夫人緻歉!今日實是罪過!還有許中丞夫人處也送些傷藥禮物過去,今日倒是本宮考慮不周了。」面子功夫總要做的。

  那宮人去凖備,便有人帶了皇太孫過來。太子妃陪著兒子玩了一會,吃了些點心,見他可愛的模樣,又想到胡嬌那眉眼間的傲然,不由想到:誰若是動了皇太孫,她定然要將那人剜心剖肝!剝皮抽筋!

  這樣想著,心中便對胡嬌昇出了贊賞之意。

  只太子回來之後,聽得今日太子妃開宴,竟然讓韓蕊發瘋將宴會攪了,又聽說許老夫人與胡嬌都被韓蕊給揍了,神色之間便帶了怒意:「皇姑母真是養的好女兒!」先是要挾他,又在東宮大鬧,毆打朝廷誥命,傳出去還不定旁人怎麼說呢!

  不過他不曾向太子妃提起韓蕊逼迫求愛之事,太子妃便也裝不知道,還要試探道:「要不要給皇姑母處送個太醫過去,好給蕊姐兒瞧一瞧。這丫頭我怎麼瞧著好像有點不對勁。」最好坐實了韓蕊失心瘋的名聲,到時候就算是她想嫁人也不可能了。

  太子妃心裡這般想,身為母親的永寧公主卻與她想的恰恰相反。

  今日韓蕊之舉,當真是失心瘋的樣子,但是哪怕韓蕊真是失心瘋,永寧公主也不能讓女兒坐實了失心瘋的名頭。不然到時候韓蕊的一生可就毀了,不說嫁人,就算是正常的交際應酬都不可能有,只能關在家裡老死,蹉跎一生。

  她活著還能看顧一日,等兒子大了娶了媳婦,公主府交到了兒媳婦手上,難道還能指望弟媳婦善待得失心瘋的大姑子姐?!

  當父母的,總為兒女打算長遠。永寧公主帶著韓蕊回去之後,關起房門來再三追問女兒,今日為何要打胡嬌。

  「你抽了她家姐兒的馬,害得她家姐兒摔斷了腿,原來今日請太子妃設宴,就是想要將此事揭過去。你這是發什麼瘋非要在太子妃的宴會上動手?」就算是想打胡嬌,好歹尋個地兒下黑手,也比當著滿堂賓客的面兒動手來的好吧?!

  女兒是她養的,永寧公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女兒是得了失心瘋的。

  韓蕊這會兒已經回過味兒了,想想胡嬌在宴會之上刺激她的言語,這些日子的輾轉反側失魂落魄以及萬般心碎,頓時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但她身上帶上,被胡嬌著實狠揍了一頓,哭兩聲就疼的慌,這纔抽抽噎噎將自己向太子求愛不成反被拒又拿匕首要挾太子之事講了出來。

  永寧公主聞聽還有此事,頓時七竅生煙,恨不得將韓蕊給掐死!但見她如今慘狀,心又軟了,倒將一腔仇怨都記得到了胡嬌身上。

  「好哇!許夫人真是好計謀!她家夫君撞破了你與太子之事,便在公開場合拿言語來刺的我兒失了理智,這纔做下這事!她真是好狠!」又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女兒:「你也是的!怎麼能去挾迫太子呢?這事兒要是傳揚出去……」恐怕頭一個今上與皇後就不肯答應。

  今上為皇權考慮,哪裡能容忍有人挾迫太子?

  而皇後對韓蕊歷來只是面兒情,並不如何喜歡她,如何會願意將韓蕊放在太子身邊?

  更何況韓家與國舅府並沒站在一處,而韓駙馬的纔乾不足以在韓氏一族掌舵,也不能影響韓氏一族做任何決定,皇後也沒必要拿自己兒子去做樁壓根不賺的買賣。

  能進東宮的女子,哪個身後沒有強大的母家?在這一點上韓蕊壓根沒有什麼優勢,唯獨只有與太子的一點血脈親情,宮中若是仰賴這一點親情來維系,根本不足以度過漫長的一生。

  韓蕊越想越加傷懷,哭的不能自己:「太子表哥……太子表哥他不肯……」這纔是她心底最大的痛。

  至於與胡嬌打架之類的,她被情愛曚蔽了雙眼,壓根不覺得那是什麼大事。

  她心裡甚至模模糊糊的想到,孃親總想著自己能被哪家貴婦相中,好生替她挑一門女婿,偏生她除了太子誰也不願意。現在大家都瞧見她發瘋的模樣了,想來以後再也沒人會來向孃親提親了,簡直是再好也沒有了。

  她卻不想一想,旁人看不上她,難道太子就能因為她嫁不出去而心生憫意,納了她進東宮?!

  永寧公主不知女兒心事,被她哭的心煩,事到如今就算是知道了韓蕊發瘋的原因又能怎麼樣?難道要到處去向人解釋,她的女兒向東宮表白不成反逼挾東宮?

  想來想去,永寧公主一口老血都要噴了出來,卻只能含恨嚥下去,只覺得嘗到了一嘴的血味兒,打落牙齒和血吞,自認倒黴!

  「好了好了!既然太子不肯,你也正好死心了,收拾收拾好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嫁了。」她如今都沒這信心能給韓蕊找個好人家了。

  但凡見過韓蕊發瘋的模樣,誰還敢將她聘回家去?!

  公主府裡有事,韓駙馬總是最後一個知道。

  他是第二日去打獵,在林子裡聽得旁人議論,說韓蕊瘋了,竟然在太子妃宴會之上發瘋揍人纔知曉此事的。

  韓駙馬昨晚就覺得永寧公主情緒低落,但最近幾日他玩的不錯,倒也沒花功夫去問永寧公主為何心情不好。等到此事都傳遍了,最後纔傳進他耳朵裡。

  不怪今日許中丞看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向尚書令許棠打招呼,許棠也是理都不理,他當時還當許棠心中有事,所以沒註意呢。更何況今日獵場之上,不少人見了他神情都是淡淡的,全然不似前幾日熱絡。

  韓駙馬獵也不打了,帶著僕從直接回來了。進了院子便喝了一聲:「那孽障在哪?」

  其實韓蕊昨日被胡嬌打了回來之後便喊胸口肋下好些地方都痛,永寧公主請了太醫來瞧過,那太醫只把了脈說是身上帶傷,還開了些藥。永寧公主不放心,親自扒開衣服來瞧,只有向個淡淡的青印子,根本不嚴重。還當韓蕊這是嬌養慣了,一點點傷也捱不得,不由在心裡歎息她的蠢笨:既然有打人的膽子,至少要有十足的把握。結果卻還將自己弄傷了。

  她倒是想請賴宗泉過來,只是賴宗泉乃是今上專屬御醫,此事她原就不慾讓今上知道,哪裡還敢請了賴宗泉前來。

  韓蕊在床上聽得韓駙馬在院子裡的罵聲,當下將整個腦袋都曚進了被子裡,又羞又臊。韓駙馬可沒有永寧公主溫柔,就算是罵幾聲也不痛不癢。韓駙馬罵起來是不會給她臉面的,惹急了說不定還會動手。

  永寧公主聽得韓駙馬這動靜,忙從房裡迎了出來:「你這是做什麼?她剛剛纔睡下!」

  韓駙馬眼睛都氣紅了,冷笑連連:「好!好!好!你養的好女兒在外面做了醜事,卻連告訴都不告訴我一聲,讓我在外面丟臉!好歹你告訴我一聲,我也好避著點兒,省得被人當面指指點點!」他心中悲涼,仕途不順,又因為女兒的事如今在人前連頭都擡不起來了,羞憤慾死,對永寧公主充滿了怨恨,又恨女兒不爭氣,一腔怒氣不知道要朝哪裡去發洩!

  永寧公主心中還有萬般委屈呢,她還想著能夠與韓駙馬商量一下,好報胡嬌設計刺激韓蕊發瘋之仇。哪知道韓駙馬知道的第一時間就回來指責她,頓時也冷笑道:「孩子在外面捱了打你就回來朝著我們孃倆發火,怎麼不想了法子去將打了孩子的教訓一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簡直是個窩囊廢,要纔乾沒纔乾,要頭腦沒頭腦,只有個家世拿得出手……」

  當初能挑中韓駙馬,也是瞧他生的儀表堂堂,韓家門第又不差,況韓駙馬是個溫雅的人,哪知道這溫雅的人婚後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不但脾氣變的越來越暴了,也敢對她大呼小叫了,就連纔學似乎也完全沒有了。

  永寧公主對自己的婚姻也是越來越不滿意了。

  「讓我去教訓人?你教的好女兒,害了人家女兒,回頭碰見人家孃,倒還要將人家孃也教訓一頓。這是哪家子的道理?就連太子也不敢這麼乾,你生的閨女倒敢這麼做,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囂張的底氣?」

  韓駙馬當真是被妻女氣的一佛出世二佛昇天,簡直找不到可能和平共處的理由。他提著馬鞭就要闖韓蕊的閨房「教訓教訓這孽障」,永寧公主卻攔著不讓,夫妻二人在院子裡大吵一架,他負氣而出,當日下午就傳出韓駙馬出了事。

  他在林子裡騎著馬不看前路,只一味驅馬,馬兒誤踏進一處地底陷空的洞,韓駙馬從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死了。

  人擡回來的時候,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的樣子。

  永寧公主差點瘋了!

  韓駙馬出了事,這場打獵原本已近尾聲,今上也失了興緻,便下旨回京。

  永寧公主當日撲在韓駙馬身上哭的死去活來,旁人原本覺得她教女無方,可是看到她這樣子又覺可憐。

  女兒失心瘋了!丈夫死了!

  雖然替韓蕊看病的太醫只道她受了傷,需要靜養,但大家還是將此自動腦補為韓蕊得了失心瘋,需要靜養。

  到於說受了傷,除了傅二夫人相信,旁人多半不信的。

  許夫人看著也不是能打傷人的人啊。

  永寧公主先一步扶柩回長安,凖備辦喪事,今上帶著皇室宗親與文武重臣收拾了兩日纔拔營回京。

  許家的馬車裡,墊著厚厚的褥子,車夫將馬車趕的很穩,胡嬌守在女兒身邊,眉目溫軟含笑,時不時就要問一問許珠兒:「可顛的慌不然讓馬車再慢點?」哪裡瞧得出揮拳揍人的模樣。

  「孃,再慢下去大家都到長安兩日了,咱們還在路上呢。」

  許珠兒自從聽孃親回來說起,將韓蕊狠揍了一頓,就心情舒暢,飯都多添了小半碗。

  胡嬌可不敢輕忽大意,許珠兒這腿還要好生養著,不然將來要是落個殘疾就不好了。

  馬車外面,武小貝與許小寶並綹而行,心情也很是不錯。

  自從聽到韓蕊得了失心瘋,又聽得胡嬌說狠揍了她一頓之後,原本凖備尋個無人的地方對韓蕊下黑手的兩兄弟也放棄了這計劃,還悄悄兒議論:「孃是怎麼樣將韓蕊逼瘋的?」

  武小貝倒是對韓蕊有幾分了解:「就算是她沒腦袋,也不至於沒腦子到這一步吧?」除了韓蕊真的得了失心瘋,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讓她能夠理智盡失。

  倆小子磨了胡嬌兩日,還沒問到原因,心中不知道有多好奇。不過瞧胡嬌那架勢,她似乎當真沒有吐露真相的打算,二人只得作罷。

  許家人裡,除了動手的胡嬌,唯獨許清嘉知道了真相。

  「我原還想著以後尋機會再參韓駙馬,總之不能讓他有好日子過,哪知道你就跑去揍人了。」老婆揍人如今也有了技巧,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揍的冠冕堂皇,揍完了人還要換來一大票同情。

  中丞大人頓覺老婆越來越聰明了。

  「後宅女人之間的事情,哪裡用得著你出手,再說就算你出手也只能彈劾韓駙馬,與韓蕊跟永寧公主半點力氣都使不上。」外男也沒有沖到公主府去揍內宅女眷的道理,壓根行不通。

  夫妻倆說完了這話沒一天,韓駙馬就死了。

  聽到消息的時候胡嬌都震驚了:「……怎麼會?」

  許清嘉跟著太子,消息上要比胡嬌靈通許多:「聽說是與永寧公主大吵了一架,負氣去騎馬,這纔出了事。」他在太子處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都有幾分傻眼了。

  太子也知道兩家關係向來不睦,況韓蕊纔在宴會上打了人,韓駙馬就出了事,雖然瞧著未必有因果關係,他的眉頭還是皺在一起:「總歸此事……還是因為韓孃子鬧的。」他現在心中對韓蕊充滿了深深的厭惡。

  許家人離家半月,再回來許珠兒裹著傷腿,行動間都要胡嬌抱。許小寧在家裡翹首期盼,左等右等卻見許珠兒帶著傷回來,小眉毛都皺在了一處,伸出小胖手想去摸又擡了起來,生怕弄痛了許珠兒,「姐姐疼嗎?」

  許珠兒被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給逗的肚裡悶笑,面上卻十分痛苦的模樣:「可疼了,小寧有什麼辦法讓姐姐不痛嗎?」

  許小寧趴在那裡朝著她的腿輕輕的吹:「吹吹就不痛了!」又翻出自己的小荷包,從裡面抓出幾個桃脯來往她手裡塞:「姐姐吃了就不痛了!」原本他還對爹孃帶著兄長姐姐去冬狩充滿了怨言,每一天都在糾結等他們回來是要繼續賭氣呢還是等他們賠禮道歉之後原諒他們。

  現在看到許珠兒受了傷,那些小糾結早丟到了腦後。

  許家人和樂一堂,連同武小貝也留了下來,說是要照顧許珠兒,其實快要過年了,府裡忙亂,先生都回去了,他也正好放了假,索性便窩在許家不肯回去。

  胡嬌也懶的催他。

  反正就算是將他催回去,也不見得他能跟寧王妃相處愉快,索性就隨他開心。況且武小貝是個自律的孩子,這些事情早不用她操心了。

  今上回宮,所有官員各歸各位,又因永寧公主府上辦喪事,便陸續有官員前往公主府祭拜。

  太子帶著許清嘉也前往公主府祭拜,旁人提起許家人來,都贊他大度。獨永寧公主在喪事上見到許清嘉,心中充滿了恨意,都怨胡嬌,若不是她逼的韓蕊在宴會上動了手,何嘗有他們夫妻之間的口角之爭?

  他們夫妻不會有口角之爭,韓駙馬就不會負氣騎馬而去,這纔出了事。

  韓駙馬活著的時候,她對他多有不滿,無論是他本身的纔乾還是性情。人死了之後,她卻總覺得恍惚,似乎之前的所有不愉快都忘記了,惟獨記得韓駙馬的溫柔笑意,初成親之時的兩情相悅……

  不過許清嘉對永寧公主的態度毫不理會,他只是跟著太子前來盡一盡同僚之誼,送韓駙馬最後一程。

  等太子祭拜完畢,又向永寧公主行禮:「皇姑母節哀!」

  永寧公主卻似沒聽到太子的話,目光只盯著許清嘉,面上緩緩綻開個惡毒的笑容:「許大人,你會遭報應的!」

  太子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

  許清嘉倒是十分坦然,似乎完全沒被永寧公主的話影響:「公主節哀!許某坦蕩磊落,自問不曾做對不起人的事,所以還真不相信報應!」

  他心道:眼前的你養出了惡毒的女兒,纔有此劫,不正是報應嗎!

  不過他一介男人,與個婦人計較有身份,遂跟著太子退了出來。

  太子與他同行,出了公主府的大門纔道:「方纔皇姑母所言,許卿不必在意。她是哀傷過度,恐怕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許清嘉淡淡一笑:「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不恨旁人難道還恨自己人?」

  這話就有些意思了。

  「倒也是!」太子自失一笑。永寧公主疼來韓蕊都來不及,怎麼會將韓駙馬的死歸咎到女兒身上。自然是許家人的不是了。

  不過因著韓駙馬之死,許棠夫人倒不好再進宮去尋皇後告狀了。

  她固然佔理,但公主府如今在大辦喪事,聽說韓蕊病的至今還不能下床,自然也沒辦法聆聽皇後教誨了。

  連許棠夫人都不出頭,胡嬌自然也歇了去宮中告狀的心思。

  總之公主府與許家的樑子已經結下,又結合許清嘉去祭奠之時永寧公主的態度,便知她心中絲毫不覺自家孩子錯了,要錯也是別人錯了。胡嬌是覺得,永寧公主一步步鑽進了牛角尖,若是等她明白過來恐怕不能,還是遠著些的好。

  好在公主府辦完了喪事,就閉門守孝了,恐怕要有好幾年不在京中走動。想一想她也覺得鬆了一口氣。

  傅二夫人帶著自家閨女來看許珠兒的時候,還談起此事,倒與胡嬌的態度一緻。

  胡嬌與她在外面花廳裡聊天,傅小孃子與許珠兒在房裡說話。胡嬌見她似有倦意,便道:「這是冬狩回來還沒休息夠?怎的我瞧著你一臉倦容?」

  傅二夫人長歎一聲:「嗐!你哪裡知道最近我家都鬧翻了天了。」

  國舅府的八卦胡嬌還是十分想聽的,雙眼立刻亮了:「難道你家那位又往家裡引人了?」

  傅二夫人橫她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家那位如今是消停了。以往也是那些江南的商人送的。他如今在大理寺,為表清廉,美人銀子是一概不收的。」

  這麼說傅二夫人後院如今還算捋順,那她有什麼可歎氣的?

  傅二夫人見她好奇的模樣,這纔偷偷告訴了她。

  「……我家夫君不是兄弟五人嘛,大哥與夫君乃是婆婆所生,其餘的下面三位小叔乃是姨孃所生。老三老四還算乖覺,倒也聽公公的話,如今都做個小蔭官,唯獨最小的一位小叔從冬狩回來之後,就鬧著要做生意。」

  胡嬌眨眨眼睛,「做生意?」國舅府裡的小郎君不做官卻跑去做生意,換做誰也不會同意吧?

  她對生意人倒沒什麼偏見,可是架不住這些當官的歷來看不起生意人啊。

  傅二夫人撫額:「誰說不是呢。小叔現如今十六歲,原本在國子監唸書唸的好好的,冬狩還跟著去了獵場,生的倒是一表人材,但是回來之後就不肯去國子監唸書了,只道要去做生意。氣的公公差點打斷了他的腿,這幾日纔從祠堂裡放了出來,他就日日在各房裡竄,找他這些哥哥們籌款,說是藉些銀子去做生意。」

  傅溫原本也沒指望著庶出的兒子們頂門立戶,可好歹去做個蔭官,於他面兒上也好看啊。若是再努力一點,未必不會成為長子傅明朗的左膀右臂。

  可是傅五郎倒好,一門心思就要去做生意,以為打一頓就歇了這心思,卻沒想到他變本加厲的鬧騰了起來,這幾日就追在四位哥哥身後討銀子。

  傅大郎向來惟國舅馬首是瞻,是堅決不肯給的。傅三郎傅四郎在國舅府向來身份不高,被弟弟磨不過,只能各挪了一千兩銀子給他,這幾日傅五郎就在二房紥下根來了,要跟傅開朗磨些銀子出來。

  他覺得兩千兩太少,傅開朗又是外放過的,手頭必然有份厚厚的家底,因此整日在二房等著要銀子,就算傅開朗出去了,他也守在二房。傅二夫人被他這厚臉皮給弄的一點脾氣都沒了。直恨不得國舅再生一回氣,將他繼續關起祠堂裡面反省。也好省得放出來磨纏二房。

  胡嬌頓時笑的不行,「當真有這樣厚臉皮的郎君?」聽這動靜似乎是個做生意的料。

  生意人總歸要破厚心黑,若是顧忌臉面哪裡賺得來錢。

  傅二夫人在她肩上捶了一記:「你就別幸災樂禍了,你是沒遇上這樣的小叔子!」

  這種給他冷臉他也似沒瞧見,說了沒錢他就裝傻,怎麼也趕不出去,她都要愁死了。

  偏偏她家二兒子是個缺心眼的,見到小叔叔天天往他們院裡跑,還纏著傅五郎過幾招。傅五郎與小侄子年紀本來就相差不了幾歲,還是少年心性,便陪著小侄子過了幾招。

  結果此後傅五郎再說,叔侄倆就在院子裡擺開了架勢練一練。

  傅二夫人癒加覺得自家二兒子不長腦子了。

  她今日帶著閨女出門,完全是為了躲上門討要的小叔子。

  國舅府裡被傅五郎鬧騰的翻天覆地,而國舅爺管教完了兒子,又聽到一個糟心的消息:撫養武輝的乃是御史中丞許清嘉。

  這消息是從御前傳來的,自然不會有假。

  據說當日許家丫頭被摔下馬,寧王府小郡王親自跑去御前哭求,向聖上藉了賴宗泉去救治許小孃子。

  國舅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坐不住了,當日就向後宮遞牌子要見皇後。次日上完了早朝,就被皇後召進了後宮。

  「你說什麼?輝哥兒是許家撫養長大的?!」皇後聽到這個消息也驚了。

  「太子到底閉門讀書讀傻了,那許中丞分明是寧王的心腹,不然何以將庶長子託付給了他來養?皇後孃孃可一定要跟太子好生說道說道!」

  國舅也感覺得到太子如今對他的疏遠,又見太子對許清嘉信重,便覺此事都是鬼魅小人在作祟,引的他們甥舅不合。不然太子是多聽話的孩子,又仁厚,他做什麼從來也不會反對。這纔過了多久,似乎是從許清嘉從雲南郡回到長安城,寧王下獄之後,太子就變了。

  「難道是因為上次寧王下獄,許清嘉為了替寧王洗白,這纔迷惑了太子,順便進了東宮?」國舅越想還越是這麼回事。

  寧王雖在邊陲多年但自入京幾年,跟著今上處理政事卻是從來沒出大錯的。也許是他經歷過太多生死,凡事看的清楚明白,好多事情今上都願意交到他手上去做。國舅每每見到,都覺心驚。

  這些事情,原本可以交給太子來做的。

  歷任儲君都是要早早培養他處理政事的能力,唯獨武坤是在書齋裡長大的,還是年初寧王下獄他纔站在了朝堂之上。

  皇後對國舅的話向來深信不疑,聽了他的推理也覺有道理:「定然是這樣!枉我還當太子長大了有了識人之明,哪知道卻連敵友都不分!」

  兄妹二人正就許清嘉撫養武輝,以及是否對太子忠心之事討論,卻聽得外面宮人來報,太子來了。

  皇後心中焦燥,立刻傳他進來。太子進來之後見到國舅也在此,且皇後與國舅的神色似有不虞,便先在心裡計較一番,想著最近又有哪些事兒引得國舅與皇後不快了。

  行完了禮,皇後便開門見山提起許清嘉撫養武輝之事,十分的痛心疾首:「皇兒,你怎的連這點都分辨不了?那許清嘉既然能撫養武輝,定然是寧王心腹,如今你卻將他弄進了東宮詹事府,還十分信重,母後跟你舅舅都擔心此人不忠,你還是設法快快將他從詹事府弄走吧。或者找個藉口早早疏遠了,省得後面再出岔子。」

  武坤沒想到今日纔進後宮,就聽到這話。他從小就聽皇後的話,對國舅也尊敬有加,當時年紀小,身體也不好,皇後與國舅說什麼便是什麼,偏聽偏信的厲害。後來自己漸漸開了竅,聽的多了想的多了,起初也只是懷疑皇後與國舅的想法是否正確,後來就不能苟同皇後與國舅的想法了。

  只不過除了上次與皇後起過沖突之後,他與國舅從沒正面起過沖突。

  武坤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要與國舅深談一次:「舅舅總是思慮過多。就算是許清嘉撫養過輝哥兒,到底他是大周的臣子,是父皇的臣子,難道他還能做出什麼事情害我不成?」況且武坤從來也沒覺得寧王是存心要與他爭皇位的。因此以前就知道了許清嘉撫養過武輝,也沒覺得他會危害東宮。

  國舅都有些氣急敗壞了:「太子殿下這是什麼話?難道舅舅還能害了你不成?總歸那許中丞是寧王的心腹,你卻拿他當心腹,將來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如何是好?!」

  皇後也在旁幫腔:「皇兒還是多聽聽你舅舅的話,你舅舅總歸不會害你的!」

  武坤打定了主意不改,:「母後與舅舅固然是為了我好,可是許中丞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官,我豈能為了母後與舅舅的一點擔憂而將他趕出東宮?那豈是為君之道!」總之一句話,要將許清嘉從東宮趕出去,沒門!

  皇後怎麼也想不明白,小時候十分聽話的兒子怎麼長大之後就一點話都聽不進去了。就連傅溫也覺得外甥軸住了,死活轉不動。

  「太子,且不論許清嘉的纔乾,他的忠心就讓人懷疑。若是沒有小郡王這一層關係,太子大可用他,可是有了小郡王這層關係,再能乾的臣子太子不能用他了!」對於傅溫來說,手底下的官員能乾是一方面,忠心卻最重要。

  「況且此人乃是許棠的門生,又是寧王心腹,怎麼看怎麼不能用。」

  總之一句話,他覺得太子用許清嘉得不償失,說不定將來要被反咬一口。

  武坤在皇後與國舅的苦口婆心之下不為所動,「我覺得許中丞一點問題都沒有,母後與舅舅不必再勸我了,無論如何,許中丞我是不會從詹事府趕出去的!」

  皇後都氣的要扔茶杯了,國舅也臉色鐵青站了起來,在殿內走來走去,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嚷嚷道:「太子怎麼就是聽不進去話呢?難道覺是舅舅包藏禍心專門來害你的,而許清嘉就是忠臣良將?!」

  他這架勢簡直是有許清嘉沒他,有他沒許清嘉的架勢。

  太子全然沒被傅溫這架勢嚇住,只平靜道:「舅舅的好心我都知道,但是許清嘉的忠心我也知道。大家同殿為臣,同朝為官,舅舅何必要擺出這副樣子來?」

  傅溫氣的鼻子都要歪了,恨不得敲開太子的腦袋來瞧一瞧裡面是不是裝著石頭,怎麼都說不通呢?!

  是什麼時候什麼原因,他們甥舅倆竟然走到了這一步,為著個不相乾的臣子而吵了起來?!

  皇後的福坤宮裡發生的這一切,許清嘉全然不知。

  他不知道太子為了他與皇後國舅吵了起來,最後不歡而散。

  與其說是太子在為了他而吵,不如說太子是在為了自己的意志而吵。他小時候常病,所有大事小情全由皇後與國舅作主,如今羽翼漸生,自然希望自己作主,無論是政事還是自己手底下用的人,都希望能按著自己的意願來。

  這於太子是大事,值得抗爭,而許清嘉不過是恰逢其罷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顯德三十三年的第一場大朝會,許清嘉就彈劾了兩名官員,一位是吏部侍郎閻成年,另外一位乃是六年前外放的杭州知府吉康安,年底回長安述職,如今吏部還在考慮他的職務,就被許清嘉彈劾了,倒是令人稱奇。

  國舅聽到許清嘉彈劾這兩人,再看著前面站在文臣首位的太子,面上陰雲密佈,只覺上次在福坤宮與太子吵架的怨氣又輕易的被許清嘉的舉動給挑了起來,若非是大朝會,他都要拉著太子再吵一架了。

  ——當然,這不是一個合格政客的行為。

  但面對太子,國舅傅溫已經有幾分按捺不住了。

  許清嘉今日彈劾的閻成年與吉康安皆是他的門人心腹,而太子那日的態度足以說明許清嘉乃是他的心腹,太子這是在做什麼?

  用自己的左膀右臂來砍他的左膀右臂?

  傅溫心頭渾似壓下了一塊重重的大石,一時之間只覺的氣都有點喘不過來了。

  冬狩回來之後,國舅與太子在皇後的福坤宮裡發生了第一次爭吵,也是太子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與國舅意見相左,並且明確的表示了出來,且寸步不讓。

  一個人對旁人的看法總會有或多或少的偏差。如果說這種偏差在某些時候甚至無意間加劇兩個當事人在認知上的不,以及此後的矛盾,那麼國舅傅溫與太子就是現成的例子。

  太子從小病弱,對國舅幾乎稱得上言聽計從,長期以往,在國舅心裡就造成了一種認知上的偏差,令得國舅對太子的認知就停留在了病弱且怯懦,凡事需要他來拿主意的外甥形象上了。這外甥不但凡事需要他做決定,並且國舅理所當然的單方面放大了自己在太子心裡的需求地位。

  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從七歲到十七歲,再到二十七歲甚至如今,一年又一年,太子在長大,而國舅為太子做的決定也越來越多。到了最後,國舅的許多行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了太子還是出於自己內心對於權利的需要。

  不過在皇後面前,他自然是最好的舅舅,最好的兄長。

  但在朝堂之上,他在扮演好舅舅這個角色上也終於有點力不從心了。

  緊跟著傅溫步伐的許多官員們都傻了眼。

  國舅與太子內訌……這多少讓他們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要站在哪一邊。

  從前可是不必煩惱這一點的,國舅與太子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綁著的,難道如今這船要翻了?

  許府裡,許珠兒還在床上休養。她的腿傷不滿還不能下地,因此躺的十分無聊。不過武小貝最近來的很勤,每次來都帶些吃食小玩意兒,還要絞盡了腦汁的陪她聊天解悶,差使不可謂不辛苦。

  他又是個小郎君,壓根不知道小孃子們喜歡什麼東西。為此還特意請教了外祖家的表姐妹們,順便收獲了表姐妹們幾個含義不明的眼神。不過少年一心撲在許珠兒的養病大業上,壓根沒想過王家表姐妹們眼神裡的含義。

  武小貝繼承了寧王的體型,比之同齡人要高出許多,英武軒昂,雖然還是個少年郎,略帶稚氣,可也能夠預見日後的樣子。就算是寧王府的庶子,如今也有了郡王的封號,日後開府搬出去,上無公婆下無妯娌小姑,當真是個極好的婚嫁對象。

  王家表姐妹們稟承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思想,與武小貝接觸過好幾次,可惜都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白費功夫。

  武小貝壓根還沒開竅,整日除了讀書練武,就是到處去玩,如今難得能夠沉下心來研究一下小孃子們的喜好,竟然還是為了另外一個不相乾的小丫頭,王家一乾小孃子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胡嬌進來的時候,武小貝已經將今日從市面上淘來的小玩意兒都顯擺

  完了,正抓了永祿在那裡說書給許珠兒聽,就連他自己也聽的入迷,倒有幾分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永祿自從來到長安城之後,所見所思皆是前所未有的多,於是他如今的故事格局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今他很能以小見大。比如講街口的買羊雜的攤販,居然還能能朝堂扯上關係,雖然聽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但經他一扯,竟然也能扯到一處。

  多半是朝廷之上的某些法令影響了市井人物的生活,乃至這市井人物家中發生巨變,如何如何。總歸是個傳奇故事的套路,起承轉合皆不曾遺漏。

  胡嬌坐著聽了一會兒,竟然也聽住了。

  沒想到家裡竟然藏著這樣一位大纔,很能以小見大嘛。

  等到在朝堂上跟人打了半日嘴皮子功夫的許清嘉回來,胡嬌便將永祿好生誇獎了一回:「……自永祿跟著夫君在外面走動,如今倒是越發有見識了。」

  跟國舅一黨脣槍舌戰了一上午,又在詹事府忙了一下午,嗓子都要冒煙了。許清嘉猛灌了三杯茶,這纔道:「他還得磨煉幾年呢。」這小子除了一張嘴,滿腦子胡編亂造的傳奇故事,也不知道他哪聽來的那些故事。

  不過永祿有時候消息卻十分的靈通,每次他跟著許清嘉出去,總能見他跟別人家的僕從扎堆聊天,能套回來不許小道消息。

  「珠兒今日怎麼樣了?」

  胡嬌整日在家裡守著閨女不出門,只恨不得她盡早恢復,只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她這是斷了骨,總要好生養個小半年。

  「你昨兒晚上回來還看過了呢,慢慢養著吧。」

  「不急。」

  許清嘉也就問一問,明知道不可能有奇跡,當著許珠兒的面就更不敢天天問了,生怕刺激了他家閨女的小心靈。

  到了晚飯時分,胡嬌便跑到閨女房裡陪閨女吃飯去了,留下父子一桌,大眼瞪小眼。

  「小貝也別整日往這邊跑了,萬一荒廢了功課。」

  許清嘉也很能理解武小貝的心態,珠兒是他帶出去玩的,結果卻摔斷了腿回來了,更何況武小貝還十分敏感,恐怕不守著許珠兒好起來,他心裡就不會安生。

  武小貝每次過來都要能聽到他這話,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答應的非常好,只是來還是照來不誤,風雨無阻。

  許清嘉總覺得他再這麼跑下去,寧王就該找他談話了。

  在朝堂上彈劾了同僚的中丞大人回家來還在教訓兒子,最近他覺得自己的口纔有了長足的進步,感謝朝中被彈劾的同僚們,給他機會練習!

  同樣的夜晚,國舅府就不那麼美妙了。

  傅溫今天在朝中本來就過的糟心無比,哪知道回家來又聽到個更糟心的消息:傅五郎留書一封下揚州做生意去了,更放言賺不到錢不回來!

  國舅氣的臉都青了,完全不明白國舅府怎的會養出來這樣一個滿身銅臭味只愛財的兒子。

  原本家裡有一個不聽話的傅開朗就已經夠讓他不順心的了,但好歹這個兒子還是個精明乾練的,讀書時成績又好,做官也有兩把刷子,官聲也不錯,雖然與他父子政見有點不合,仕途卻著實不錯。

  下面兩個庶子傅三郎傅四郎是個無甚大纔乾的,都只蔭了個小官,好歹也還聽話。

  哪知道最小的這個卻全然不走尋常路,一門心思要做個商人,真不知道他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傅溫現在也想不明白了,不但是自己兒子不聽話,就連向來與他親厚聽他話的太子也有了反骨,不但跟他意見不統一,似乎還要擺開了架勢與他決鬥一般,簡直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事情。

  逮著機會,傅溫就去了宮裡皇後處告了太子一狀。

  皇後苦口婆心勸了一回太子,但見效甚微。

  這一位似乎鐵了心要與他親舅舅對著乾,皇後勸都勸不住。

  傅溫聽到皇後的轉述,心中不由冷笑,他這外甥自小看到大,沒想到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他不敢跟自己老子計較,就拿親舅舅來試刀。

  今上強硬,又不能冒犯,於是他這位權勢不夠的舅舅就成了太子砧闆上的肉,想剁一刀便剁一刀。

  說到底,還是權勢不夠,不足以影響整個朝局。

  傅溫覺得他參透了太子心中所想。

  朝中太子與國舅似乎有了心結,不過這兩位好歹在朝堂上還顧著些顏面,已算不錯。最離譜的卻是三皇子與季成業這對翁婿。

  繼許清嘉彈劾完了閻成年與吉康安沒兩天,季成業就開始抓著三皇子彈劾,從他的府邸到個人用度乃至三皇子在京中與人結交之事都彈劾了一遍,總歸就是嶽父看女婿,哪哪都不順眼。

  今上聽得三皇子被季成業彈劾,頓覺頭疼。

  就好像跟他做對似的,只要每次他捧了三皇子以示恩寵,總能招來季成業的彈劾。他也不是開口直諫,只是對三皇子進行人身攻擊。

  三皇子自成親之後已經接受過太多次來自來嶽父的惡意,以至於在朝堂之上聽到嶽父彈劾自己都已經有點習慣了。他本來還有幾分年輕氣盛,起初回去還會向季王妃抱怨,但他二人感情不錯,季王妃曾反問過他:「難道王爺對那位子志在必得?」

  對於皇權,皇子有著比官員還要深刻的體驗,同父的兄弟最開始雖然是兄弟,但太子就生生比旁人高了一頭,等太子登基之後,旁的兄弟卻還要行跪拜大禮,此後便是雲泥之別。

  夫妻之間,他倒不願意隱瞞,「若是……若是有機會呢?」自他長大,今上對他也漸漸寵愛起來,相較於太子的寵愛更盛。

  季成業的女兒,見解自然不同,「夫君較之大皇兄如何?」

  三皇子:「……」

  季王妃難得一見的顯示出了承襲自季成業的咄咄逼人的一面:「以大皇兄軍功之盛,門下官員之多,夫君憑什麼以為自己佔著名份大義的太子,佔著軍功以及實拳的大皇兄能比?」

  三皇子有什麼?

  自建府之後,眼見得今上對三皇子的寵愛,也陸續有官員投靠門下,這使得三皇子漸漸生出了些不該有的想頭,此刻被季王妃戳破,他面上也有些赧然。

  「嶽父這是……在敲打我嗎?」三皇子想起他那位古闆的嶽父,自成親至今小半年,已經被他揪著彈劾了無數次。

  季王妃見他終於想明白了,不由長鬆了一口氣:「父親做事,總有他的道理。就算他對殿下不滿,難道他會害我不成?」

  半年以後,許珠兒腿傷也已經好了,許清嘉從御史臺調到了戶部,任戶部侍郎,而原來的戶部侍郎被調去了工部。

  許珠兒傷後三個月走路還有一點瘸的,當時小丫頭雖然不說什麼,但守著她的丫環來稟胡嬌,她晚上偷偷躲在被子裡哭。

  胡嬌知道小丫頭這是害怕了,便跑去與她睡了幾個晚上,又細細的開解,只道過幾個月就完全好了,她不會瘸一輩子。

  許珠兒將信將疑,武小貝見到她走路的姿勢就更是自責不已,總覺得許珠兒的一生被自己毀了。

  誰家高門大戶願意聘個瘸了的女子回去?

  那一段時間,許珠兒與武小貝都消沉了不少。

  不過等到她日漸好了起來之後,兩個孩子都又開朗了起來。

  國舅長子傅明朗對於許清嘉進戶部百思不得其解,因此特意問起國舅,為何要全力助許清嘉從御史臺出來往戶部去

  傅溫對此也頗感無奈:「姓許的生就一張利口,換個地方讓他去撲騰去。總歸不要逮著咱們的人不放。」

  也怨不得國舅作此想,這半年來經由許清嘉彈劾的貪瀆的官員大都是國舅一系的,且他還不是捕風捉影無的放矢,各個命中目標。

  再由他這麼鬧騰下去,國舅都覺得早晚有一天會出事。

  反正這人能折騰,索性丟到戶部去,如今戶部在賈昌與許棠手裡把著,這二人為此數次都快撕破臉了,再丟個許清嘉進去不是更熱鬧嘛。

  國舅倒是想將許清嘉弄下來,就算是背後有太子撐腰也總歸能尋到姓許的把柄。可是他派人收集了數月,卻無功而返。

  姓許的不貪不瀆,簡直就是一隻無縫的蛋。沒辦法將他弄下來,就只能助他一臂之力,將他從御史臺弄走了,總之送到別處去撲騰,別妨礙了他的事就好。

  談起此次調遷,新任的戶部許侍郎的上任感言便是:感謝聖上隆恩感謝太子信任感謝大後方老婆的支持,我最感謝的還是國舅大人!

  「……若非沒有國舅大人,我還得天天跟人打嘴仗。」他斟了一杯水酒,與季成業小酌。

  季成業朗聲笑了出來:「你這是將國舅爺逼急了,他恨不得你早點離開御史臺,少對他的人指手劃腳。」他亦舉杯,與許清嘉輕輕碰了下便仰脖灌了下去。

  許清嘉裝傻:「季大人怎麼能這麼說呢?分明是國舅爺覺得我精於庶物,放在御史臺跟人打嘴仗糟蹋了我的纔乾,這纔全力保舉我進戶部的。國舅爺真是慧眼識珠啊!」

  傅溫保舉他進戶部之時,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將許清嘉的纔乾誇的天上有地下無,若不是大家天天同朝為官,見過許清嘉窮凶極惡的咬著國舅一系的官員不放,朝中同僚定然以為國舅對許清嘉是贊賞有加的。

  季成業被他給自己臉上貼金的無恥行為給逗樂了,一口酒都差點噴出來:「國舅這是逼不得已吧?」

  「怎麼能叫逼不得已呢?」許清嘉誠懇反駁:「國舅大人這是為國為民遴選良纔美玉!」

  季成業:「……」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在御史臺所向披靡的好口纔瞬間敗北。

  相較於傅溫有種送了惡犬出去與人撕咬的感慨,許棠與賈昌兩位老大人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們是一路看著許清嘉從一個上朝之時跟鵪鶉一般縮著不動的御史中丞慢慢進化成一個凶殘的言官的,扳著指頭數一數竟然有十來位官員落馬。

  而傅溫竟然將他給丟進了二人好不容易達成平衡的戶部。

  這是要做鬧哪樣啊?

  許棠再一次開始考慮與這位門生建立親密的師生關係了,好歹他還頂著許清嘉的座師的名頭。

  賈昌對國舅此舉簡直恨透了,他與許清嘉結的可是死仇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許清嘉上任戶部沒半年,戶部尚書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從此陛下再也不用擔心他的錢袋子了。

  這位戶部侍郎端的勤勉精乾,自從他上任之後,復核開支每次到他這裡總能被砍掉一半乃之三分之二,戶部尚書頓覺自己肩頭壓力鬆了一大半,哪怕分屬不同陣營,對這位下屬也很難產生厭惡的情緒,只能喜歡更甚。

  還有什麼比遇見一個急你所急,想你所想,乃至於凡事都比你更負責任,卻從不貪功的下屬要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呢?

  不過各部對許侍郎的評價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家都還記得許侍郎在御史臺的表現,這貨平時溫文爾雅,只要凖備好了咬人,立刻進入戰鬥狀態,口纔犀利到讓人難以招架,大多證據確鑿基本不誣陷,這真是讓做了虧心事的官員們看到他都恨不得繞道走,最好別做出點什麼事兒來撞到他眼皮子下面。

  整個御史臺在嘴炮方面能稱得是上許清嘉唯一對手的季成業還與他成了好基友,壓根沒有內訌的打算,這讓一眾犯在他手裡的官員心裡恨他恨的癢癢。

  現在他進入戶部了,除了能看清利害關係的賈昌許棠之流,其餘官員都鬆了一大口氣:「哎呀……從此以後許清嘉再也不咬人了!」

  然後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去戶部支銀子再也沒有以前那麼容易了!

  不但不容易,好多支出都能被卡住,從工部的各種損耗到兵部的軍訓費,各部的辦公費用都立刻有了新的支出標凖……大家再也沒有油水可勞了。

  戶部尚書滿面紅光,與去年底的焦頭爛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其餘各部尚書見到戶部尚書以及許清嘉,頓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從基層爬上來的官員就這點不好,錢財上面太精細了,都精細到妨礙大家的利益了。

  將許清嘉一手送進戶部的傅溫做夢也沒想到,將許清嘉從御史臺調到戶部之後,居然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事到如今,就連他也後悔了。

  ——這人,太影響大家的財路了。

  在所有人都不高興的情況下,皇帝與太子倒是對許清嘉頗為贊賞。

  身為一國之主,如何更合理的運用國庫的銀子,這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旨意能決定的了。很多時候這是下面臣工齊心運作的結果。就算他下了旨,戶部撥不出銀子,也沒辦法。

  因此,雖然今上曾經讓寧王清查過一段時間的戶部,後來又換了太子來做這事,但那隻是因為去年他下旨撥銀子救西北雪災,戶部推託沒銀子之後,纔有了清查戶部的行動。

  事實證明,他對戶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委實不妥。

  而跟著太子清查戶部的許清嘉在雲南郡的表現就很不錯,似乎經濟民生很有一手。正巧傅溫上折舉薦許清嘉進戶部,今上也就順水推舟了。

  沒想到戶部進了一個許清嘉,局面倒有不同。這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事實上,能有現如今的局面,決非許清嘉一個人的力量。有了他之前清查戶部之事,現如今再進戶部,不管另外一名侍郎以及戶部尚書作何打算,下面的官吏們對他的能力卻有著清醒的認知。

  而另外一位侍郎以及尚書分別接到了許棠與賈昌的暗示,別輕舉妄動,落得跟錢成鬱以及宋璟的下場。

  有了兩位老大人的暗示,這兩位在日常之中便營造出大家和樂的假象來,不曾給許清嘉使絆子。上司們都一家和樂了,下面的小官吏們就更沒有給許清嘉使絆子的想法了。

  戶部難得一緻的空前團結,工作效率節節上升。

  太子在東宮與許清嘉談起此事,還笑道:「要不要本王設宴請了國舅來,許卿正好酬謝國舅一番」

  許清嘉亦笑:「微臣求之不得!」

  太子語帶惆悵:「可惜國舅是定然不來的!」自他們在坤福宮吵過之後,太子便發現國舅又在暗中籠絡官員。只不過以前是在面他面前明著來,這次卻是背著他行事。

  可惜皇後看不穿,每每太子進宮,總要提起國舅,想要令國舅與太子甥舅同心齊力。

  太子漸以政事忙為由,往坤福宮去的次數都漸漸少了。只不過太子妃每次帶著皇太孫進宮請安,總要吃皇後的掛落。

  皇後將母子離心歸咎為太子妃,倒從來沒想過這可能與自己硬帶著太子與國舅擰在一處而鬧的。

  太子妃的委屈無處可訴,不過她能忍,就算是在皇後處受了訓斥,也從不曾在太子面前傾訴。

  皇家的婆媳關係,比之普通人家的婆媳關係更要復雜許多。

  後來某個嘴快的宮人將此事捅到了太子處,太子除了照舊很少往福坤宮裡去,待太子妃卻是癒加溫柔了。

  東宮其餘姬妾眼瞧著太子妃的寵愛一日甚似一日,而她又生有兒子,心中無不在罵那嘴快的宮人:「……分明是太子妃自己安排,卻裝無辜!」

  「不管是誰安排的,這是事實,因為此事殿下待她更好,這卻是真的……」

  成王敗寇,也沒什麼好怨的。

  其實從太子妃涎下皇太孫之後,這勝局一早就註定,只是東宮許多人不願意承認罷了。

  後宮從來都是你爭我奪,比之前朝亦不遜色。若說安靜和緩,還得似許清嘉這樣的臣子府邸。

  胡嬌在外應酬,後來從傅二夫人處聽到許清嘉在官場上得了個「許摳摳」外號的時候,頓時笑不可抑,還跟傅二夫人笑言:「沒辦法,我家夫君自小家貧,就養成了這等儉省的習慣。」

  等他從公署回來之後還特意將他打量了一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紀,比之當年的書生俊雅之氣,做了這些年的官,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極大改變,舉手投足之間雖然仍帶著儒雅,卻已經有了舉重若輕的味道。

  假如她還是滬州城裡的商戶女,大約遇見這樣的大人也僅止於遠遠觀望。

  許大人還是挺有官威的嘛!

  不過現在成了她的枕邊人,自然是她想怎麼調戲就怎麼調戲了:「聽說夫君得了個新名號。」

  許大人……許大人的意見重要嗎

  被老婆調戲,自然只能是他的榮幸,不能反抗!

  許清嘉想到自己那個流傳在眾官員之間的外號,也有幾分可樂,「阿嬌出門應酬,沒被人取笑吧不如為夫改日給你多打幾套首飾,多置幾件新裝?」

  新近被眾官在背地裡稱為「許摳摳」的戶部侍郎許大人覺得,再窮不能窮老婆,再摳不能摳老婆!

  胡嬌掩脣而笑:「大人不省著點」

  許大人伸臂將自家老婆攬在懷裡,在她鼻頭輕啄了一下,玩笑:「本官省著點就行,反正平日也穿著官袍,可以少做幾件衣服,省下來的都給阿嬌買新衣!」

  許家早已經過了為幾件新衣裳新頭面而儉省的地步,每年胡厚福都會派人送大批的衣衫首飾進京給妹子外甥女兒,而許清嘉的俸祿如今也不薄,他又沒有別的愛好,比如養個歌伎納個小星什麼的,所有資源可著胡嬌花用,比起他那些喜歡收集美人的不少同僚來說,許家的日子是非常好過的。

  胡嬌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樣來抱著他猛親,惹的許清嘉低低笑了起來。

  以前許清嘉做御史中丞的時候,人嫌狗厭,大部分官眷都不太喜歡搭理胡嬌,在一些她必須出席的場合,大家也都是與她打個招呼不交惡就行。

  但自從許清嘉成了實權派,進了戶部做了侍郎,與胡嬌交好的婦人忽然之間就多了起來。就跟從前這些人乃是她家的出了五服的表親,如今忽然就成了同祖同宗的親堂兄弟姐妹一般,親熱的不得了。

  由此胡嬌得出個新的結論:無論是在國家還是小家庭裡,誰掌握了錢袋子,誰就更有話語權。

  不過鑒於他們家的錢袋子一直是胡嬌握在手裡的,她也不放心了。

  開年的時候,武小貝要去國子監讀書,武宏表示要緊緊跟隨哥哥的腳步共同追隨進步,寧王原本是凖備將哥仨都丟進去,結果此舉遭到了寧王妃的極力反對。

  兒子在前院讀書住著就算了,如今還要跑到國子監去,平日都不回來了,她哪裡會放心?

  寧王如今就算乾涉曜哥兒的教育,但有寧王妃這位處處跟他唱反調的親孃在旁邊看著,有時候也覺得溝通起來十分艱難。起先他還曾經嘗試過要溝通,不過時間久了這種小事情上多了,他就漸漸放棄溝通了。

  他親自問曜哥兒可願意去國子監讀書,曜哥兒也十分為難:「母妃……母妃她不願意……」讓一個小孩子來決定他的人生大事,偏偏父母意見不同,對於他來說也十分為難。

  武小貝好就好在他自己主意正,自小胡嬌與許清嘉在他們的教育上從來不曾出現過寧王與寧王妃這種情況,父母的意見相左,最後僵侍不下,卻要孩子來做決定。

  寧王鼓勵他:「曜哥兒若是想跟著哥哥們去國子監讀書,父王就讓人給你收拾東西。」

  武曜想想寧王妃靜靜坐著垂淚的臉,臉上便顯出了為難糾結來:「母妃……她會傷心的……」

  寧王見小兒子為難的模樣,難為他小小年紀夾在父母中間,既然寧王妃不讓步,也只有他讓步了。

  他心裡隱約覺得,大約曜哥兒以後也許就是這副優柔寡斷的樣子了。凡事自己委決不下,毫無決斷之力。

  不過……那又如何呢?

  他在心中自嘲一笑:也許做為寧王府的繼承人,反而優柔寡斷庸庸碌碌比之聰明果敢要更好。

  想明白了此節,他對曜哥兒曾經所有的熱切盼望,那種想要培養一個優秀的繼承人的想法就淡了許多,甚至等武小貝與武宏進了國子監之後,他對曜哥兒的功課也追的不那麼緊了,頗有一點放任自流的感覺。

  曜哥兒年紀雖小,卻也覺得頗有幾分惆悵,很想讓時間倒回去,在寧王問起他可否願意進國子監讀書之時,他便答應了下來。

  曜哥兒沒去國子監,對於寧王妃來說,卻是一大幸事,她撫著胸呼連呼萬幸:「虧得王爺沒強讓曜哥兒去國子監讀書。」她的教子宗旨就是讓曜哥兒遠離庶子們。

  不過武宏跟著武小貝進國子監讀書,周側妃卻樂見其成。

  武宏以前畏畏縮縮,但是自從跟著武小貝之後幾年,整個人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小小少年目光堅毅自信,心有成算,看到兒子一天天成長,她總覺終身有靠。

  進國子監的主意其實是武小貝與許小寶商量出來的,現在武小寶已經先一步進去了,官二代許小寶也毫不猶豫的跟著進了國子監讀書。

  胡嬌覺得,小孩子去過集體生活,對他的處理能力以及人際交往都有極大的提高,因此幫許小寶收拾好了東西,就將他歡歡喜喜送進國子監了。還頗為遺憾:「可惜不收女學生,不然將珠兒也送進去得了。」

  教過許小寶的先生見只有許珠兒一個女學生,凖備辭館,胡嬌索性將小豆丁許小寧也扔進了學堂裡,也算是給這小子開蒙了。

  比起哥哥姐姐來,許小寶這開蒙算早了,而且手骨還軟,因此胡嬌只叮囑先生,讓教他些詩或者課文來背,習字就押後再練。

  那先生倒是教過不少學生,暗道胡嬌婦人之見,寵孩子太過,竟然不要求孩子習字,只要求背書。

  不過出錢的是老大,既然主家如此吩咐,先生也只能照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到了年底,許清嘉格外的忙碌。戶部要與各州府合帳,還要盤點今年支出收入,走在戶部公署裡,到處都能聽到算盤的響聲。他這些日子埋頭案捲,只覺頭昏腦漲。

  所倖戶部尚書翁彭澤派了他前去例行巡查庫銀,允他從戶部抽調吏胥,於是許清嘉便點了戶部員外郎鄔思翰以及戶部主事裘和泰,安飛文跟著他前往銀庫。

  銀庫歷來是軍兵把守重地,巡查嚴密。許清嘉到了之後,便有主管銀庫的郎中、司庫以及書吏等官員陪同前往巡查。

  因銀庫許久不開,便有庫兵擡著水桶以及掃帚之物進去打掃。銀庫郎中樊元良便遣了書吏前去搬了桌椅來,放在銀庫門口,請了許清嘉入座,又親手泡了茶奉上。

  「下官久聞大人之名,今日纔有倖得見,真是下官三生之倖!」

  「樊郎中辛苦了!」

  許清嘉對自己的名聲還是很清楚的,大部分瀆職官員都巴不得不認識他,這樊元良說的話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是官場套話而已。

  其餘銀庫司庫書吏等更是將巴結奉承的話兒不要錢一般往許清嘉身上堆,不過見這位上司神情淡淡,似乎並不吃這一套,這纔消停了。

  少頃,庫兵打掃完畢,擡著水桶出來,樊元良便當先引路,帶許清嘉等人前往銀庫。四名庫兵從他們面前經過,皆退避在側肅立,等戶部官員從他們面前經過,這纔凖備退下。

  許清嘉纔走了幾步,卻聽得聲後似重物落地的聲音,跟著他的官員也齊齊駐足,皆轉頭朝著聲音來處去瞧,但見方纔四名擡著水桶進去打掃銀庫的庫兵面色慘白立在當地,其中兩人擡的水桶下方有十幾塊雪亮的銀錠,落在青磚石的地闆上……

  周圍巡守的軍士們皆停下了腳步,跟著許清嘉前來的戶部官員們齊齊驚呼,而銀庫郎中樊元良以及司庫書吏等人嚇的當場就跪到了地上,「大……大人……」

  在場之中,許清嘉品級最高,他見到此情此景也有幾分愣怔了,等反應過來,他也不理腳下跪著的官吏,大步走了過去,從已經哆嗦著傻站在當地的另外兩名庫兵手裡搶過完好的水桶,狠狠朝地上一摜,只聽得倉啷一聲,那水桶底部頓時摔破,頓時從上面暗格裡掉出十幾錠銀錠,而方纔打掃之時剩下的半桶水也潑灑了出來,澆在了銀碇之下,日光之下銀錠頓時亮的灼人……

  四名負責打掃的庫兵腿一軟便跪了下來,直朝著許清嘉磕頭。

  許清嘉回身坐在了方纔的椅子上,只道:「裘主事與安主事速去請翁大人前來處理此事。」

  裘和泰與安飛文此刻頭皮發麻,應了一聲便齊齊退下,往戶部公署飛奔而去。

  戶部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就算是庫兵監守自盜,恐怕後面的事情也不簡單。

  戶部尚書翁彭澤聽得此事,面色都變了,還有幾分不敢相信:「真有人如此大膽?!」

  裘和泰與安飛文心頭比翁彭澤還慌,「大人,許侍郎此刻還守在銀庫門口,等著大人前去決斷。」

  翁彭澤暗自咒罵一聲許清嘉,這也太有腦子了。他自己撞上了不自行決斷,偏要將他這上司拉下水。縱如此,他也不敢怠慢,立刻騎馬趕了過去。

  翁彭澤到的時候,銀庫門口跪了一大片人,犯事的庫兵以及把守銀庫的官員們都跪在了當場,就連把守軍兵也跪在了當地。

  看守銀庫不力,竟然讓人從眼皮子底下盜了庫銀出來,這也算是瀆職了。

  「大人,你看——」許清嘉迎了上來,指著不遠處跪著的庫兵,聽從翁彭澤示下。

  翁彭澤乃是許棠門生,說起來與許清嘉還有同門之誼,他此刻一張老臉都皺成了苦瓜:「這事兒……這事兒該如何上報聖上啊?!」

  如今已經十一月底了,馬上就要進入臘月過年了,這時候今上自然喜歡聽好消息,偷盜庫銀之事可大可小,就看在場官員如何處理了。

  許清嘉心中也在考慮翁彭澤此刻心中所想,如今大家算是暫時在同一條船上,不過將來如何就不知道了。

  但這麼大的事情,瞞是瞞不住的。

  當晚翁彭澤與許清嘉回家,便各自收到了一封信,內裡只有一句話:若查銀庫,大人便需考慮自己家人的安危!

  許清嘉拿著這封匿名信久久不語,直等胡嬌尋到前院書房裡來,他還立在燈下。

  眼前是攤開的寫了一半的折子,之前寫過的字跡筆跡鏗鏘,那時候下筆心中堅定,正寫到一半,門房小廝便送來了這封信。看完了這封信之後,他便覺得自己若再下筆,恐筆跡鬆散,便不敢再下筆。

  胡嬌還不知今日銀庫發生的事情,只聽得丫環來報,他進門之後便一頭紥進了前院書房。事實上許府的前院書房多是閒置,但有公事許清嘉也喜歡帶到後院去處理。又有胡嬌磨個墨添個茶,自有一番紅袖添香的意趣,處理起公事來也格外的快。

  今日許清嘉似有委決不下之事,胡嬌便在後院裡陪著孩子們玩耍,直等到華燈初上,孩子們都餓的饑腸轆轆,還不見許清嘉人影,她覺奇怪,這纔尋到前院來。

  「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許清嘉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他當官這十多年,從小縣丞做起,石羊寨銀場之案,後來罷官抄家重新起復,雲南郡城破,全家生死懸於一線,最終轉危為安,他以為最艱難的時候都過去了,哪知道山重水復,又有今日之劫。

  「今日我帶人前巡查銀庫,發現庫兵監守自盜。」

  胡嬌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纔發現他指尖冰涼,便知事情遠不止庫兵自盜那麼簡單。

  經濟案件從來都是牽籐扯蔓,最開始也許只是一件極小的事情,譬如大兔朝後來流行的炫富,不少經濟大案都只是散佈在網上的炫富照片所引起的,由子女或者官員的情-婦曬出來的炫富照片,可是一路查下去的結果卻令人瞠目結舌。

  也許庫兵監守自盜只是這件案子的冰山一角。

  「後來呢?」她也不急,只握著他的手緩緩問。

  也許是胡嬌溫柔從容的聲音,或者是她從來都是可與他並肩共擔風雨的女子,讓許清嘉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澱了下來,讓他慢慢的理清了思路。

  「後來,我派人請了翁尚書前來,一同處理此事。」

  到了此刻,許清嘉終於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他娶的老婆身上有一種特質,那就是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似乎都能迎刃而解。無論是當初的罷官抄家,還是後來的城破之後她的拼死一戰,她從來不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氣!

  想通了此節,他將傍晚接到的信遞到了她手裡。

  胡嬌湊近了去瞧,頓時「嗤」的一聲笑了:「就因為這封信,夫君就怕了退縮了?」

  許清嘉將她按在自己懷裡歎息:「傻丫頭!我從來不擔心自己,我只是擔心你跟孩子們!」他自己是早就決定要做忠臣廉臣的,只是事關妻兒,關心則亂,自然也有猶豫的時候。

  十六年夫妻,已經三十一歲的胡嬌被男人牢牢按在懷裡,感受著他的心跳聲踏實的在自己耳邊想起,似乎這麼多年的風雨歲月近在眼前,在他的眼中她還是那個莽撞的小姑孃,從來就沒長大。

  忽然之間就潸然淚下了,只為著十六年如一日的不改初心!

  她吸吸鼻子,努力將自己從許清嘉的懷裡□□,在他胸膛上輕捶了一下,笑嗔:「你都忘了被我打的抱頭鼠竄的時候了?」聲音裡還帶著些破音,眸中卻是繾綣情意。

  許清嘉在她頰邊輕啄了一下,「這件事我若奏報上去,今年的年恐怕都不好過了。」

  胡嬌將書案上要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塞到他手裡,去牽他空著的另外一隻手:「回房吃飯吧,你再不回去孩子們都要餓死了。小寶好不容易纔從國子監回來,就等著今晚好好吃一頓呢。」

  夫妻兩手牽手出了書房,往後院而去。沿途胡嬌絮絮叨叨,淨說些孩子們的趣事,許清嘉沉重的心漸漸鬆快了起來。

  顯德三十三年底,戶部銀庫曝出驚天大案,庫兵監守自盜,今上震怒之下,下令戶部官員清查歷年戶部儲銀,以核對銀庫餘銀。

  同時,由寧王帶兵按著官吏庫兵名錄開始抄家,所有原銀庫庫兵皆被下獄,包括原來的銀庫郎中司庫書吏守衛等人,以待戶部銀庫清查完畢再行定罪。

  而寧王抄家之後上呈的這些庫兵以及守庫官吏家中存銀最少也在三四十萬兩,多的高達六七十萬兩之巨。

  今上看到寧王抄家之後的清單癒加震怒,這些銀庫碩鼠所貪比之朝中一品大員的俸祿還要多上許多倍。因之下令罪及九族,全部抄家下獄。

  牽連之廣之深,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

  戶部銀庫關系著本朝命脈,軍中餉銀各地救災治水,以及戰時軍費,官員俸祿等等一切支出皆從此出,今上震怒原在情理當中。

  而比起之前的清查戶部帳面問題來,清查庫銀便顯的更為重要了。

  曾經清查過戶部的寧王與太子皆對這一切始料未及,難得他兄弟二人在宮道上相遇還能發表一番感想。

  太子表示:「早知道當初就應該直奔銀庫,查什麼帳面啊。」帳面能說明什麼?多找些做帳的高手,什麼帳面平不了?

  寧王身為曾經的一軍統帥,說話就相當暴力暴力了:「這幫混蛋玩意兒都應該拉出去凌遲,或者扔到前線去誘敵,留著純粹浪費米糧!」

  到了此時,翁彭澤也已經顧不得許多,帶著手底下許清嘉等人開始沒日沒夜的清點庫銀,整個臘月戶部一半的官員們都泡在銀庫,等結果出來正是除夕年夜,翁彭澤的鬍子一夜之間就灰白了大半。

  最後盤查銀庫的結果是:銀庫應有歷年積餘銀一千三百二十八萬零九百四十六兩,而逐箱查驗後發現,倉庫中只有存銀三百七十二萬九千一百四十一兩,共計短少九百五十五萬一千八百零五兩。

  負責清點此次庫銀的官員們都是額頭見汗,後背發涼,近一個月的清點讓眾人眼眶深陷,但等清查結果出來之後,各個都癱倒在了銀庫裡。

  出了這樣大的紕漏,無疑是要掉一大批腦袋纔能平息此事。

  翁彭澤暗自後悔當初在許棠面前力薦出任戶部尚書,當中與別的派系官員經過幾番較量纔有了今日的位置,卻不想出了這等大事。

  這一個月翁彭澤與許清嘉都泡在銀庫與戶部,連回家的功夫都沒有。而銀庫如今由寧王帶兵把守,比之從前看守癒加嚴密,就算是家中人遞個衣服包裹進來,也要細細的檢查過纔能放行。

  翁彭澤不知道的是,臘月初八,他家子帶著人出門去玩,直玩到天黑,回家之時卻碰上了一幫亡命之徒,似乎原本是要抓翁四郎的,翁家下僕拼死護主,這些人與翁家下僕鬥成一團,驚動了京兆尹巡街的衙差,翁四郎腹部捱了一刀,這些人一閧而散。

  當夜,翁四郎命懸一線,救治了三日纔活過來。

  翁四郎出事之後,韓南盛便立刻派了心腹往許府,告之胡嬌小心孩子們。又派了京兆衙差巡街之時,多往許家翁家這條街上走動。

  胡嬌惟今年慮者,便是身在國子監的許小寶的安危。許小寶雖早得了胡嬌告誡,他卻也是個倔強的性子,不肯落下功課,又有武小貝陪在身邊,兄弟同心,便覺無懼。

  不過翁家出事之後,寧王便往武小貝身邊派了兩名貼身護衛。

  臘月十五,胡嬌坐著馬車出門辦年貨,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路上許府馬車與另外一輛馬車迎面相遇,差點撞上,馬車驟然停下,馬車裡的人頓時朝前撲去。

  許府的馬夫嘀咕:「前面的馬車怎不知避讓?」別是趕車的是個傻子吧?!

  彼時兩輛馬車正經過一處巷子,這條路乃是近道,胡嬌前往西市多是擇這條路而行。走過了多少次都沒碰上這種事,且巷道寬闊,足可容納兩輛馬車並行還有剩餘。

  胡嬌心頭頓起警惕,撩起簾子去瞧,但見對面馬車的車夫身形魁梧,緩緩揭起蓋著整個面目的鬥笠,足可見其目中戾色。

  「瞎了你的眼了?連大爺的馬車都敢撞上來?!」

  許府的車夫幾曾受過這種氣。況且他明明是靠邊而行,往旁邊讓開了迎面馬車的道路,偏偏被人罵,立刻反擊:「你纔瞎了眼了,這麼寬的道兒非要跟人撞上來。不會趕車就趁早回家去練練,別在外面丟人!」

  那車夫丟下鬥笠跳下車轅,便朝著許府馬車而來。

  許府趕車的車夫也就是一個普通中年男子,之前只是氣不過,又自恃家主乃是官家,這纔敢大著膽子罵回去,待瞧得對方身體魁梧壯實的男子不但走了過來,而且很快就從馬車上跳下來兩名壯實的漢子,站在那車夫身後,似有助威之意。

  許府的車夫額頭冷汗都下來了。

  府上主母若是出了什麼事兒,他如何擔待的起呢?

  「夫……夫人……」許府的車夫心都慌了。

  胡嬌一撩車簾,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又回身叮囑車上的小寒與冬至,「你們且坐著別動。」

  她一個纖秀的婦人從馬車上跳下來,不說許府的車夫嚇了一跳,恨不得回身將她塞回去,便是對面那魁梧的車夫都停了下來,回頭與助威的兩名漢子交換了個抑止不住的笑意:派了他們兄弟仨出來,就為了收拾這麼個嬌弱的婦人?!

  「你且將馬車往後退。」

  「夫人!」

  許府的車夫都快哭出來了。

  今天這架勢他也瞧明白了,這分明就是有人上來尋釁,但是夫人若是出了事他回去怎麼向侍郎大人交待?!

  「退回去!」胡嬌的聲音裡莫名含著一股威壓之勢,車夫莫名覺得夫人的聲音裡也帶著殺意,竟然稀裡糊塗的試著往回退。

  而馬車上的小寒與冬至都齊齊驚呼:「夫人——」

  那三名漢子一步步走到了近前,當先車夫還裝模作樣抱拳:「可是許侍郎夫人?」

  胡嬌冷笑不語。

  那車夫便道:「許夫人得罪了!」迎面便吃了胡嬌一拳,蹬蹬蹬倒退了三步,頓時腦中轟鳴,眼冒金星,鼻血嘩啦啦便噴了出來。

  許府車夫使勁揉揉眼睛,還當自己眼花了。

  對方三人:「……」

  其餘兩人不信邪,放下了先前的輕視之心,越過車夫便向著胡嬌直撲了過來,一左一右包抄而來。

  胡嬌許久未與人搏過命,挽起袖子就與這二人打了起來。她今日為著出門置辦年貨方便,身上穿著的恰是一身窄袖胡服,腳下蹬了鹿皮靴子,舉手投足說不出的利落,倒正適合打架。

  那兩漢子與胡嬌走的皆是速戰速決一擊緻命的路子。胡嬌出手就感覺到了。那倆漢子原先還當被打的同伴輸在了毫無防備,而眼前的婦人就算有幾下子,充其量只是花拳繡腿,女人家哪有多大的力氣?

  可是等真正交手了纔暗自吃了一驚。

  別瞧著眼前婦人身量纖秀,但出手之時卻狠辣不留餘地,更讓人吃驚的是她的力道,其中一人不防被她一拳擊中腹部,當下悶哼一聲就蹲了下去,整個人都彎成了蝦米。

  另外一人還笑他:「趙二,你怎的這般沒出息,連婦人家的一拳也吃不住。」話音未落,他自己的右手腕子便被這婦人捉住。

  漢子十分得意,感覺到這婦人細滑的小手握著自己的粗腕子,左手便要來抓她,還未來得及,已被這婦人擰住腕子朝後一扭,分明是細滑小手,卻似虎鉗一般,掙都掙不開。他待要掙紥,那婦人已將他右臂擰在了身後,一腳踹在他膝彎處,渾似鐵錘重擊,那漢子「啊——」的一聲便單膝著地。

  只聽得卡嚓一聲,卻是那婦人一個手刀砍在了漢子的右小臂上,那漢子一聲慘叫,腦中冒出一個念頭來:他的右小臂骨頭恐怕斷了……

  剩餘兩名漢子眼見最後一名同伴被打傷,二人忍疼正要撲過來,已聽得巷口整齊的腳步聲,卻是京兆府巡街的一隊衙差走了過來,瞧見眼前情景立刻往這裡跑了過來。

  「乾什麼的?」

  他二人忍痛撈起同伴扔在了馬車上,跳上馬車一甩鞭子就跑。京兆差役最近得韓南盛囑咐,亦認識胡嬌,跑過來之時對方的馬車已經揚鞭而去,已經到了對面巷口。

  「許夫人,怎麼回事?」領頭的衙差見人跑了,讓身後的幾名衙差去追,他自己留下來打聽情況。

  事情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那三名漢子沒抓到,胡嬌派人將許清嘉之前收到的那封恐嚇信送到了韓南盛處,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許府派去送信的乃是永祿,他小心瞧著京兆尹大人快黑成了鍋底的臉色,向韓南盛傳話:「我家夫人說,自銀庫案發當日,我家大人就收到了這封信。」

  韓南盛面色凝重,暗道:也許翁彭澤也收到過這樣的恐嚇信呢。

  不過那會翁彭澤與許清嘉皆在銀庫清點庫銀,事涉機密,他也不能公然往銀庫去,只能先按下此事,容後再辦。只讓永祿捎話:「讓你家夫人以後出入小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城南的一處宅子裡,一名絡腮鬍子的中年漢子臉黑如鍋底,十分懷疑自己的三名屬下在說謊。「她一個後宅婦人,能有什麼力氣將你三人給打傷?是不是你們不想得罪姓許的,這纔自己弄傷了來騙我?!」

  那三人跪在地下,形容狼狽,連連叩首:「不敢!屬下不敢!」

  「你們還有什麼不敢的?!」手中馬鞭隨手揮出去,鞭子落在人身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那三名下屬直被打的嗷嗷慘叫,卻死活不肯交待事實。

  絡腮鬍子惱羞成怒,癒發認定這三名下屬有所隱瞞。

  派去翁家的當時以為得手,到底讓翁四郎逃得了一命。如今京兆尹已經開始全力追查傷了翁四郎的凶手,這讓絡腮鬍子十分的煩悶。

  將許家婆孃放在後面動手,原本打的主意就是婦道人家好收拾,而且為了萬無一失還特意派了三名漢子,哪知道還是這種結果?

  那三名漢子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身上被皮鞭打傷的地方血跡滲透,就算讓他們為自己辯駁,他們也不敢深辯,概因說出去誰也不信。

  他們也算是手底下有兩下子,碰上尋常好手落單,在他們面前也要掂量一二,哪知道卻被許家婆孃給打了個落花流水。

  過得兩日,絡腮鬍子派往國子監前去收拾許小寶的四名漢子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等數日還是不見。

  絡腮鬍子更加焦躁了。

  這時候已經到了除夕,絡腮鬍子在宅子裡急的團團轉。而此刻,比之他心中一點點下沉的絕望一點也不少的,乃是戶部的官員。

  大明宮紫宸殿裡,今上坐在御案之後,絲毫沒有除舊迎新的喜悅。殿內燭火煌煌,今上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之下,臉上清晰可見的老人斑星星點點,昭示著這位帝王的時光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段路。

  今日原本是普天同慶君臣大宴的好日子,但自接到戶部官員清查銀庫的數字,他就破例取消了今晚的賜宴。此刻,依此跪在他腳下金磚之上的分別是戶部尚書翁彭澤,戶部侍郎許清嘉,周興懷,皆是面色如土。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銀庫失竊案不止是身為帝王的今上震怒,就連朝中不少官員亦是震驚不已,完全不曾想象過看守銀庫的庫兵竟然膽子如此之大。

  哪裡料想得到,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等到奉召趕來的中書令賈昌,尚書令許棠,門下侍中國舅傅溫,以及其餘五部尚書侍郎到了之後,聽到銀庫竟然少銀九百五十多萬兩,皆是納頭即跪,恨不得將腦袋都紥進金磚裡,唯盼今上不曾瞧見自己。

  今上是氣的狠了,胸膛都在起伏,眼前一陣發黑。舌根發苦。他自詡明君,將來交給下一任君王的也必定是個錦繡江山,哪知道卻有此事。

  虧得庫兵夾帶銀子事情敗露在戶部官員眼前,不然等他百年,下任君王清查銀庫,查出這麼大虧損,定然有損他君王威嚴。

  九百五十多萬兩白銀,就算是小小庫兵日日夾帶,數十年之功也不緻如此。究其原因,不過是眾人視銀庫為肉汁共啜之,纔有今日之局。

  「眾位愛卿來告訴朕,銀子去了哪兒?!」

  「你們來告訴朕!」

  今上重重一拍御案,沉沉的檀香木翹翅御案之上的文房四寶都震了一震,而紫宸殿裡跪著的官員卻鴉雀無聲,就連平日常掛在嘴邊的「皇上息怒」都不敢再說。

  眾臣工心中皆明白,近一千萬兩銀子沒了,不拿人頭來澆滅,皇上這怒是無論如何也息不了的!

  許府裡,許家三個孩子此刻團團圍坐在桌邊,等待著除夕家宴。

  府裡的下人們也翹首企盼,只盼著男主人回來開席放賞。除夕家宴不止主子們要吃,等主子們開了席,家中上下也另有席面。

  長安城中已經有人家吃完了家宴,開始放起煙火來。正院裡侍候的冬至已經往前院門房處跑了十來趟,這會兒再跑過來,看門的小廝也替她累的慌,拿了個小馬紥遞過去。

  「姐姐這一下午跑的腿都要細了,不如坐在這裡歇會兒,說不定等姐姐歇歇腳,大人就回來了!」

  正房裡氣氛壓抑的厲害,自從胡嬌在外遇襲,這些日子府裡的氣壓都有些低沉。

  夫兒皆在外面,胡嬌雖僥倖脫險,到底心中記掛太深,等於每日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裡過日子。

  她身邊跟著侍候的丫環們見主子心情不好,自也不好歡欣鼓舞。

  一直等到了半夜,胡嬌陪著孩子們胡亂吃了幾口,又照例給下人們放了賞,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孩子們也睡了,許清嘉纔回來。

  許清嘉往日是騎馬,今日下馬之時走路都有些蹣跚,似乎腿部都有些僵硬。胡嬌是聽到消息就迎出來的,見他這下馬的姿勢,暗道必是跪了許久。她上前去扶他,許清嘉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頓時心神鬆懈,將半個身子都倚在她身上,半靠著他回了房。

  早有丫環們擡了洗澡水回來,許清嘉被老婆扒-光泡了一會兒,纔覺得將身上的寒氣散盡。

  胡嬌解開他的頭發,開始替他洗頭,「你再在外面呆幾日,恐怕都要發徾了。」

  真有這麼臭?

  許清嘉擡起胳膊聞了下,最近一個月在銀庫裡清點庫銀,就連吃住也有人專門擡了來,在禁軍的監視之下吃的,個人衛生是壓根沒辦法搞。至多是洗洗臉漱漱口。

  夫妻二人多日不見,洗漱停當,又有丫環提了飯菜來,許清嘉狼吞虎嚥吃完了,也不守歲,直接躺倒要睡。

  「明日大早便要去查案,阿嬌且陪我歇歇。」

  胡嬌依言也脫了鞋子和衣上床,側倚在他身邊與他閒話聊天。得知今晚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紫宸殿跪了半夜,就為了銀庫不知去向的近一千萬兩白銀。

  「九百五十多萬?」

  胡嬌都被震住了,「膽子可真大!而且這銀子必定不止庫兵所為,恐怕還有別處的虧空!」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

  不過想想也能明白,誰都當國庫存銀就是沒有數目的銀山,自己略微少貪一點偷一點是定然不會被發現的,但是當太多人向銀庫下手,積少成多,這數目就有些嚇人了。

  許清嘉伸臂摟著她的纖腰,聲音裡也帶著些含含糊糊的睡意:「陛下已經讓寧王帶著人從明日開始就查案。戶部官員從上到下都要跟著寧王,配合寧王。」一起查案的還有三司衙門。

  案情重大,這次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胡嬌將腦袋枕在他肩頭,夫妻兩呼吸交纏,在這小小的天地裡似乎是繾綣時光,議論的卻是這件驚天大案:「陛下讓寧王帶人查案,恐怕藉的就是寧王在戰場之上的血勇,到時候無論砍多少人都不為過。而且……看來陛下壓根也沒有讓寧王上位的意思,所以纔要他來殺人。」

  許清嘉閉著眼睛將她使勁往懷裡帶,聲音裡都帶著放鬆的笑意:「阿嬌真是聰慧,若是你進殿為臣,還有為夫什麼事兒啊?」這事情也是他出了宮之後纔琢磨到的,沒想到阿嬌纔聽到消息就一針見血的指出來了。

  胡嬌摟著他勁瘦的腰咯咯笑:「當誰都願意往你們那渾水裡跳?我偏偏不願意,就願意做個隱士!」一日三餐,相夫教子,平淡度日,而不是與人爭長短,搏性命,奪功名。

  許清嘉是第二日一大早前去戶部公署,見過了神情憔悴的翁彭澤,纔知道家人遇襲的。

  翁彭澤見到他問候了一聲:「許侍郎家中夫人還好吧?」

  「挺好。」許清嘉答完了直等翁彭澤走出去幾步了纔醒悟:「大人且等一等。」追上了翁大人便問:「我家夫人……可是有事發生?」

  翁彭澤見他這神色便知他還什麼都不知道,遂把自己家兒被人刺傷,命懸一線又救了回來,後來又聽說許夫人在街市巷道裡被人圍殺,倖得遇上了京兆尹巡街的差衙,纔沒出什麼大事。

  許清嘉當下便臉色慘白:「她……她昨晚什麼都沒跟我說啊。」而且他自己昨日累到不行,吃完了倒頭就睡,只與阿嬌說了幾句閒話,似乎他睡著的時候阿嬌還和衣而臥,等他醒來,阿嬌已經起床了。

  她身上有沒有帶傷,他還真不知道。

  大年初一,原本是拜年的時候,不過今年的銀庫失竊案很明顯不是拜年的好時機,胡嬌也正好偷個懶,索性就在家裡窩著算了。

  上午纔算了會帳,正慾起身走走,便聽得丫環在外驚呼:「大人——」胡嬌還當發生什麼事兒了,下塌蹬鞋,鞋子都還未穿好,許清嘉便已經沖了進來,進來之後按住了她的雙肩便將她上下打量,聲音裡都帶著抑止不住的顫抖之意:「阿嬌可有哪裡受傷?」

  胡嬌這纔醒過味兒來,頓時笑的很是燦爛:「我倒沒有受什麼傷,不過對方受沒受傷我不太清楚,好像……他們很痛苦來著!」

  許清嘉將她猛的摟進懷裡,連連自責:「都怨我!都怨我!都是我的錯!」

  胡嬌被他愛若珍寶一般摟在懷裡,心裡甜甜的,反過來還要寬慰他:「落到我的手裡,也算是他們的運氣,至多休養幾個月就好了。落到寧王手裡……呵呵……」

  許清嘉目瞪口呆:「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嗎?」

  老婆被人偷襲,萬倖安好。這已經算是個好消息了,怎麼聽著又跟寧王扯上了瓜葛?

  胡嬌就笑的很是得意:「翁尚書家子受傷之後,寧王專門派了兩名護衛前去國子監跟著小寶小貝,後來果然有人前去找小寶的麻煩,結果被護衛們捉住直接交到了寧王手中。」

  原定的過了年,今上有旨意下來,看看哪個官員來查這件案子,自可將這些人移交過去,不過現在派了寧王查案,連手續都不用走就可以審理了。

  許清嘉在銀庫一月,纔出來一日便有種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萬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事情發生。直拉著胡嬌將當日情景講了一遍纔算放下半顆心來,另外半顆還提著,恐怕案子不結他是沒辦法完全放心。

  胡嬌講的神採飛揚,似乎半點也不曾因為此事而受到了困擾,倒好似許久不曾活動筋骨,這幾個人送上門來給她練練手腳的。

  許清嘉見她一點也沒被此事嚇住,心中總算寬慰許多,這纔又回公署辦公去了。

  年還未過完,武小貝就帶著武師上門來了,美其名曰:提高武技。

  國子監兄弟二人被伏擊,若非還有護衛,說不定還真會受傷。不過初生牛犢不怕虎,反倒激起了小兄弟倆的一腔熱血,武小貝自此之後天天督促許小寶練武,又有護衛在旁指點,只過年回家纔歇了下來。

  胡嬌痛定思痛,還是決定在家中狠抓武技防身之術,開始每日與倆兒子對戰。而武小貝經過這麼多年的練習,武功自然比之許小寶要精進許多。每每與胡嬌搏鬥,還能在胡嬌手裡過幾十招。

  武小貝一直覺得養母是個神奇的婦人,總能給他不一樣的人生啟發,沒想到在武技一途之上也能有所助益。

  輪到許小寶與胡嬌或者是武小貝比試,總是被虐的很慘。

  胡嬌與武小貝二人似乎都沒有要放水的意思,這讓許小寶的年過的痛苦無比,好不容易過了元宵,國子監開學了,許小寶纔覺得鬆了一口氣,從地獄又爬回了人間,躺在國子監的宿捨裡感歎:「好日子終於來到了!」

  武小貝獰笑:「你想太多了!」好日子從來沒來過呢。

  當日上完了課回來,寫完了功課,武小貝就又開始操練許小寶,而且全是搏命的打法。

  許小寶頗有怨言:「還是不是兄弟了?」哪有把兄弟當仇人的?

  武小貝以一記漂亮的勾拳成功將許小寶變做了單眼國寶,這纔收拳擦汗:「我今日不將你當仇人訓練,改日別人就要拿你當仇人取你性命,你覺得是當兄弟的仇人好呢還是當凶徒的仇人好呢?」

  許小寶立刻識時務為俊傑,咬牙道:「還是當兄弟的仇人吧!」想到一邊倒的捱打,而他決非一日之功能追上武小貝,許小寶就盼著這案子盡快完結。

  還未過完正月,經寧王帶人審理,就將看守銀庫的庫兵以及頭目都抓了回來,開始了又一輪的抄家。

  看守銀庫的庫兵原是南衙禁軍之中選出來的軍士,每三年一換,已成舊例。

  寧王接手此案,便按著名錄開始追查這些曾經當過庫兵的南衙禁軍。在任的庫兵案發之時就已經被抄家下獄,這段日子銀庫由北衙禁軍抽調出來的人手來守衛。

  過去三十年足有十次換人,年代太這久遠的已不可考,寧王的追查重點便放在了這十年間的庫兵身上。而看守銀庫的卻也有分別,並非每個軍士都可以入銀庫,每三年唯有四十人可入銀庫輪值灑搬擡,就怕任何人都有可進銀庫的先例,造成混亂,丟失庫銀。

  這無形之中等於從源頭上遏止住了一部分軍士的貪念,讓他們沒有機會偷竊庫銀。

  自寧王接到查案旨意,寧王府門前車馬日盛,比之去年的訪客足足多出一倍。不過寧王似乎不凖備接見,從辦案開始就拒不見客。

  過了正月,由今上下令處斬了近五百名偷盜庫銀的庫兵,還有南衙禁軍的一名頭目,專以收受賄賂而舉薦禁軍前往銀庫任庫兵。正是先前派人前去伏擊胡嬌的絡腮鬍子。還有司庫郎中書吏等人,完全等不到秋後問斬,就要給後來者一個警示。

  寧王當初審到前去伏擊胡嬌的三名漢子,卻原來是南衙禁軍,充任過前一任庫兵,也摟過銀子的。那三名漢子對自己栽在胡嬌手中百思不得其解,哪怕事實擺在眼前也還是想不明白。

  而絡腮鬍子臨死,還覺得是自己手下的三名屬兵在騙自己,「誰信她一個婦人家能敵得過三個漢子?!」真是死不瞑目!

  旁邊陪同審案的官員發現,這絡腮鬍子說完之後,數日來面上冰封雪砌的寧王殿下竟然微微一笑。

  自然偷襲許小寶的那幾名也被一同問斬了。

  這些人原本就是從南衙禁軍出去的,三年庫兵卸任又回到了南衙禁軍,聽到銀庫失竊案出來之後,心中發慌,一方面想辦法花銀子聯系獄中同袍,務必要咬死了只是偶然作案,一方面又怕查到自己身上,只有威脅戶部尚書草草結案,纔能保證此事不牽連到他們身上。

  哪知道戶部尚書與發現竊銀的侍郎許清嘉沒有直接審案,只將涉案人員抄家下獄,轉頭就被今上祕密關進了銀庫開始清點庫銀。

  況北衙禁軍與南衙禁軍不屬同一體系,平日職責也各有不同,案發之後整個銀庫都直接被北衙禁軍接管,對外消息不通,南衙軍中頭目的手也伸不到北衙禁軍之中,因此他唆使當過庫兵的屬下的幾場伏擊竟然絲毫不曾威脅到身在銀庫的翁彭澤與許清嘉。

  聽說行刑之地鮮血將青磚都泡透了,三日之後下了一場春雨,都未曾將那暗褐色的血跡沖刷乾淨。

  而從這些庫兵以及銀庫郎中,司庫,書吏等人家中抄出的家產足有一百四十萬兩之巨,已經令人瞠目結舌。

  不過這個數額相比銀庫缺額,明顯還差著一大截。但好歹已經能讓今上的怒火稍稍的平息那麼一點了。

  處斬了一批人,又關押了一批人,先後有三千餘庫兵先後牽連到此案之中,經寧王仔細查證,放了兩千五百多沒有機會深入銀庫作案的庫兵。

  戶部的官員們總算舒了一口氣,只感覺懸在頭頂的那把刀終於挪開,整個人都能夠暢快呼吸了。

  新上任的司庫郎中見識過了前任身首異處的悲慘處境,上任之初就前往寧王府拜見寧王,被拒後又前往戶部,在尚書與侍郎處聯絡了一番感情,纔開始上任。

  隨著銀庫失竊案的真相大白於天下,很快長安城中便流傳著無數個在銀庫盜銀的絕妙手段,據說全是從審案的官員之中流傳出來的,也不知真假。

  庫兵偷盜,除了用水桶隔層偷盜庫銀,也有選擇人體夾帶的。在爭取到可進入銀庫的名額之後,這些庫兵們便開始練習□□夾物,先練習夾雞蛋,再依次換成鴨蛋、鵝蛋,以至於鐵蛋。到最後,一個庫兵每次可夾帶大約十枚光滑的銀錠,重百兩左右。方式為先把凖備好的豬膀胱浸濕,然後把銀錠塞到豬膀胱裡,再塞入□□夾帶出銀庫。每逢出入銀庫,庫兵們即將銀錠夾帶而出。

  三年庫兵,練習一年功夫便可勝任這種夾帶的工作。

  而庫兵有的當差三年能偷盜銀兩三萬兩,這已經算是一筆橫財了。

  而銀庫最肥的差使還要數銀庫郎中,司庫書吏等人。銀庫郎中三年能貪二十萬兩,足可抵得上八百個縣令的三年薪俸,八十名一品大臣的三年薪俸,就算謹慎些的十萬也能到手。

  銀庫庫中等人貪銀,比之庫兵這種宵小末流的手段又高出許多。他們坐守庫銀,每有戶部支出的憑條,地方官員或者軍中支餉,必定要行賄方能支出銀兩。打個比方,好比工部要支出十五萬兩,帶著戶部憑條前來支出,如能賄賂銀庫郎中一部分銀子,纔能順利取走批復的銀兩。

  而這一部分的銀兩還不在銀庫差額之內。

  這卻是寧王徹查銀庫案無意之中的發現,卻是個因失竊而查出貪瀆的案中案。

  銀庫郎中,司庫書吏等銀庫官員乃是戶部主官的心腹親信,而樊元良恰是翁彭澤的親信之人,花了一萬多兩銀子纔爬到了司庫郎中的位子上,沒想到在此次大案之中也被砍了頭。

  因有銀庫郎中樊元良,司庫,書吏等人的貪瀆,戶部的官員又被清了一茬。當初賈昌許棠費盡了心機數方鬥法纔推上去的心腹之人上去,哪知道許清嘉纔上任半年,戶部尚書翁彭澤,戶部侍郎周興懷就被罷了官。

  賈昌暗道一聲晦氣,只想著另尋了法子來拉許清嘉下馬。

  許棠對自己這位門生也恨的牙根癢癢。

  賈昌在長年累月與許清嘉的鬥法之中,總結出了一套鬥爭經驗:凡事遇上許清嘉總沒有好事!

  這次他已經叮囑戶部侍郎周興懷小心收斂了,哪知道還是因為許清嘉的原因,而鬧出了銀庫失竊案,最後由寧王查完了庫兵順便再把司庫官員捋了一遍,就出了這種事情。

  賈昌都有些懷疑自己與許清嘉八字不合,若非是許清嘉年紀尚輕,資歷不夠,他都要毫不猶豫的相信,再與許清嘉交鋒下去,總有一天許清嘉會取代他的地位。

  從去年底開始至今,今上就一直處於一種十分狂躁的狀態,朝廷之上許多官員都縮如鵪鶉,生怕犯在狂躁的今上手裡。

  翁彭澤與周興懷被罷官之後,如今戶部最大的官便是戶部侍郎許清嘉。

  今上大手一揮,便將他提拔了起來:「就由許侍郎升任戶部尚書!」

  戶部的事情許清嘉已經上了手,若是重新委派別的官員來做戶部尚書,還得熟悉一陣子。最要命的是,二月份開始,戶部要開始審核各地方政府上報的帳務報表,年末與年初乃是戶部最忙碌的時候。

  這時候再調個業務不熟練的官員前來接管戶部,又恰在戶部人心不穩的時候,很容易出大亂子。

  許清嘉升了官,從正四品直接擢升至正三品,任戶部尚書,頓時相熟的人家都前來道賀,也有同僚起閧要他請客,纔回家胡嬌便開門見山道:「我不同意請客擺酒慶賀。」

  此乃官場慣例。

  許清嘉原也有此意,雖被同僚起閧,但到底他向來是個清醒的人,不過這話從胡嬌口裡說出來便覺,又見她一臉認真,便覺十分好笑。

  「為何不肯請客?難道你不為為夫升官高興?」

  胡嬌似乎全無喜氣,還一臉愁容:「喜你個頭啊!」她在自家男人腦門上鑿了一下,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你還真被三品大員的身份給迷花了眼了?看看你的前任,還算好的。再看看你的前前任!」

  許清嘉都被她這副杞人憂天的樣子給逗樂了:「不請就不請,戶部我雖然不能一個人說了算,但咱們家裡阿嬌一個人說了算!」

  胡嬌纔回過味兒來:「原來你一早就想好不請客的?!」

  許清嘉在她桃花面上蹭了一下,低低笑了起來:「你還真當為夫是個傻的?戶部以前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誰都願意往裡跳,但去年到今年,戶部就是個燙手山芋,誰接著都要燙的滿手是泡!」

  一句話,積欠太多,帳面上瞧著光滑平展,沒一絲問題,但下面暗潮洶湧,實質上千瘡百孔,不定哪天就又有大問題曝了出來。

  顯德三十四年春,許清嘉時年三十六歲,成為大周朝最年輕的三品重臣,戶部尚書。

  許多人在這個年紀還在地方上熬資歷,就算是調回長安為官,也不至於能到三品。有些官員一輩子就止步於五品,有些官員在四品上緻仕,想要再前進一步都是極為艱難之事。

  許清嘉能夠在三十六歲之時升任六部尚書之一,從一個寒門舉子到今日的朝廷重臣,十七年官場路跌跌撞撞,至今日也只能說時機恰好。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在戶部接連遭遇危機的時候,他纔能脫穎而出,擔此重任。

  今上也不是不想重新委派一名年深資重的官員前去戶部,但是想想那些官員的背後盤根交錯的勢力,戶部如今的狀況,他還是寧願委任許清嘉這名資歷不夠的年輕官員。

  戶部曝出的大案,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乃是一樁貪瀆醜聞,而能夠清查此次案件的寧王殿下無疑是剛正無私的,而能夠在此次事件之中逆流而上升了官的許清嘉,茶樓鼓書之間傳唱的也是這位尚書大人清廉的官聲。

  但是對於朝中幾大勢力來說,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對於幾派官員來說,這件事情就是許清嘉進入戶部,憑著自己的心機將其餘兩方勢力的官員給打敗,自己上位。至於銀庫的缺額……那纔不是主要問題。

  於是許清嘉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又被朝中同僚給貼了個新的標簽:心機男。

  數數他的履歷就知道了,踏入仕途之初乾翻了自己的上司朱庭仙,做了同知罷了官也能讓尉遲修丟了命,進了御史臺查案,前前任戶部尚書就自殺了。纔進了戶部……就死了四百多人……

  許尚書這血淋淋的官場路,讓有心的同僚們提起他來都要在心頭打鼓,想一想自己有沒有與他正面交鋒的可能。

  乃至於原本許府都車馬盈門了,同僚交好,如今卻門庭又冷落了下來。不過這對於許府的人來說,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麼感覺,完全不曾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

  胡嬌依舊繼續鍛煉身體,順便請了個針線孃子來教許珠兒針線活。

  許珠兒原本想要反抗,卻直接被她孃親給了。胡嬌也懶得苦口婆心來勸閨女,這也

  算是一項生存技能,學了至少有好處。

  自從許清嘉做了戶部尚書之後,她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至於在不安什麼,想想也許只是因為他驟然升任一部之首,她憂心他的工作而已。

  到了二月中,戶部又出了事兒。

  今上批復完了的奏折裡夾著一張蓋了地方官員印鑒的空白帳務報表。

  接到這張空白帳務報表的戶部尚書許清嘉額頭冷汗都要下來了。

  最近戶部開始審核各地方政府上報的帳務報表,每張上面都填著數額,沒有一張空白的。他最近也常在看各地報表,雖然不能一一審核,但抽查還是能做到的,因此對這種固定格式的帳務報表非常熟悉。

  但事實上,這種報表乃是地方政府在派出前往戶部的財務人員出發之前就已經填好了內容,又蓋好了印鑒之後,纔帶到長安之後上報戶部審核的。

  等於地方政府與京中戶部對帳的憑證,為防官員塗改,在離開所在地方政府之時一早填好的。

  這樣一張空白的蓋有地方官員印鑒的報表,只能出現在地方,而不可能出現在長安城中。

  許清嘉坐在公署房裡,雖然身邊籠著火盆,房裡溫暖如春,但整個人如跌冰窖,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泥潭,能不能爬出來,猶未可期。

  當晚他回到家中,妻兒正在等著他吃晚飯,許珠兒舉著自己手指上的五六個針眼向他撒嬌:「爹爹你瞧,孃親逼著我學針線活,我都戳著手指頭了,珠兒好疼。」

  許清嘉將女兒的小手握在手裡,輕輕的極有耐心的吹了又吹,霎時想到了那些被砍頭流放抄家的官員家眷,他如珠似寶的女兒,一定一定不能落到那一步裡去!

  許小寧站在旁邊笑的十分倖災樂禍:「爹爹我不用學針線活,孃說我是男孩子!」被許珠兒在腦袋上給敲了一記,迅速退開去向胡嬌告狀:「孃親,姐姐打我!」

  「該!」胡嬌一點也不心疼這小壞蛋。

  許珠兒剛開始學針線,老是手滑,容易紥到自己的手。而許小寧見到姐姐手上的針眼嚇壞了,被許嬌告之男孩子不用學針線,纔終於消停下來,轉而便開始拿許珠兒取樂。

  許清嘉自回到長安,當御史中丞的時候還有點空閒管管孩子們的功課,陪著孩子們玩會兒,自從進了戶部就完全沒有閒下來過,哪得功夫管孩子們。

  今日他破例陪了孩子們一晚,查問許小寧功課,對女兒安慰了又安慰,最後等孩子們都心滿意足的回房洗漱去睡了,他纔有空與胡嬌說說話兒。

  胡嬌今晚總覺得許清嘉有哪裡不對,等到入睡之時被他摟在懷中瘋狂索取,心中不安就癒發嚴重了。不過許清嘉不說,她便不凖備問。

  既然他選擇了將所有的重擔都挑在肩頭,她便決定成全他的心願,在他的世界裡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

  她大早起床,親自服侍許清嘉洗漱,給他梳好頭發,戴好官帽,穿好官服,仔細的整了整腰帶衣襟,在他面上響亮的親了一記,燦笑:「我家大人癒發迷人了!」

  她鮮少這麼誇他,許清嘉在她晶亮的眸子裡瞧見自己沉鬱的面孔,也知道大約是她瞧出了端倪,纔這般殷勤的開解他。

  他在她頰邊一吻,目光堅定:「阿嬌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來!」

  胡嬌親自送了他出門。

  當日朝會之後,許清嘉前去紫宸殿求見今上。

  昨日他已經拿著這空白帳務報表給手下官員瞧過了,新上任的兩位侍郎對此事尚兩眼一抹黑,而下面的郎中主事等人對此事卻已經司空見慣,還特別向他解釋了一下這空白帳務報表的由來。

  簡單來說,朝廷規定,每年開春戶部須審核各地方政府例行上報的帳務表報,要求十分嚴格,稍有不合便要作廢重報。而各地進京的財務人員為了少折騰,就便宜行事,在進京之前就凖備好許多蓋了地方官員印鑒的空白報表,以便在戶部反復核對數字之後,若有作廢報表,重新填製,省了來回路上數月的折騰。

  這原本就是戶部與地方政府默認的辦事手段,雖然不合規矩,但也已經成了方各默認接受的慣例。

  只是此事原本瞞著上面,也不知道今上是從哪裡得到了這張空白帳務報表,直接夾到了戶部尚書的奏折裡。

  如果說銀庫失竊案牽扯的可能只是看守銀庫的庫兵以銀庫歷任官員,那麼空白的帳務報表涉及的可能就是所有地方政府官員。這是一個巨大的官員群體,一種實行了許多年的默認規則,他以一已之力能不能改變此慣例,亦或者倒在這默認的規則之下,許清嘉不敢想象。

  今上見到許清嘉,似乎已在預料之內。

  許清嘉行完了禮,便將空白帳務報表的來源以及戶部默認的規則用最簡潔的語氣講了一遍。

  唯今之機,瞞是瞞不住的。

  又或者,今上比他這位新上任的戶部尚書知道的還要多。那他也就沒有隱瞞的必要。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今上在拿到空白帳務報表的當日並沒有向他問罪,只是將報表夾進了奏章裡,足以說明今上認為他並不知其中關竅,並且也沒有機會參與其中,所以在空白帳務報表的事件之中,至少許清嘉是清白的,比之銀庫失竊案還要好一點。

  那是實際損失,想一想也要肉疼,萬一為著這肉疼,今上要戶部所有官員陪葬都有可能。而這空白帳務報表卻是製度之下的潛規則,至少目前只是觸動了朝廷的規章製度,但還沒看到實際的損失。

  今上聽了許清嘉的稟報,半晌無言,但面色明顯從許清嘉進殿之後就沒好過。

  良久,他再開了金口。

  「許愛卿怎麼看?」

  「微臣還在熟悉戶部之事,不過微臣想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許清嘉內心掙紥,最後還是咬牙講了出來:「當初微臣還未進戶部之時,也曾跟著太子進戶部查帳。戶部帳面倒是很平,完全沒有問題。後來微臣進了戶部,銀庫的餘額卻與戶部帳面上的餘額不符。微臣認為,帳面要結合實際。」也就是說,縱然空白帳務報表讓戶部與地方上的帳務都能相合,但實質上到底各地方的財務狀況如何,還應與事實上的帳務相同。

  今上目中已帶了微冷之意:「許愛卿的意思是,這空白帳務報表壓根不重要?!」

  事到如今,根本沒有他退縮的餘地。就好像身後就是萬丈懸崖,哪怕他朝後瞧一眼也覺驚心動魄,他唯有閉著眼睛朝前走!

  許清嘉鄭重跪了下來,沉穩清朗的聲音在紫宸殿裡響起:「不!空白帳務報表不但要查,還要徹查!不但要查帳面,還要查地方實質上的財務狀況!」他的額頭抵在金殿之上,久久不曾擡起來。

  冰涼的地磚似乎是一劑良藥,讓他在這關頭還能保持清醒的思維。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席話在今上心中猶如丟下了一個炸彈,將這位在位幾十年的帝王一直以為的太平盛世給炸的粉碎。呈現在他眼前的真相是吏治的,賬務的混亂,國庫的鼠患……

  這位帝王一直以來總是將目光放在繼承人的身上。他老了,能夠感覺到精力不濟了,迫切的需要一個各方面都十分完美的繼承人。

  然而太子先天條件不足,身體病弱多年,且背後外戚勢大,太孫年幼懵懂,他是萬不敢將江山交託到這樣的繼承人身上的。

  因此一直以來他都是費盡了心機在繼承人身上,無論是寧王還是三皇子四皇子的得勢,風頭足以蓋過了太子,都是為了打亂眼前的局勢,希望能夠尋一條萬全之策。

  現在,今上將目光從繼承人這裡暫時移開了,移向了他治下這個三十多年的江山。他目中充滿了戾氣,彷彿能聞到風裡來的血腥,這位帝王的心中已經動了殺意。

  紫宸殿裡君臣一席話,沒有人知道說了些什麼,就連今上的隨身宦官都被遣出了殿外。

  不過晚些時候,寧王帶著禁軍將所有從地方前來京中合帳的官員都抓了起來,從他們的住處蓃到了大量的空白帳務報表。

  來自地方的這些官員還不明白自己因何犯事,被投進刑部大獄還在與隔壁的獄友交流信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啊,還等著去戶部對帳呢。」

  戶部尚書許清嘉已經回家去了,不過今日他沒空陪著妻兒,許府門口停滿了前來打探消息的馬車,不但是外地官員的助手,就連戶部的下屬也想要知道大規矩的抓捕地方來京對帳的官員,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止許府,帶著禁軍抓人的寧王府門口也堵滿了馬車,不過此刻寧王還在刑部清點禁軍抓捕回來的官員,以及從官員居處帶來的證據,親自查點驗明,以防有變。

  太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本能的覺得有重大的事情發生。

  因為今日國舅破天荒的來到了東宮求見,他與國舅自吵過架之後,甥舅二人都不肯低頭,又有朝堂之上國舅一系官員的落馬,國舅始終認為是太子唆使許清嘉的攀咬,因此對這個外甥的怨言就更深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

  今日寧王帶著禁軍四處抓人,從上午抓到了傍晚,聽說現在還在擎著火把蓃羅,而今日抓捕的官員全是地方前來長安辦事的官員,好多官員壓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兒,被抓的時候有些在茶樓聽曲兒,有些在青樓與姐兒描眉畫脣取樂,還有些還在住處睡覺。

  有些官員被抓,下面的助手便立刻四下開始求人打探原因,首要目標便是地方官員在朝中攀附仰賴的官員,而有那麼十幾位地方官員,恰是傅溫門人。

  傅溫至少還可以厚著臉皮假裝之前與外甥之間的齷齪並不曾發生過,腆著臉來東宮求見太子,探聽消息。

  而許棠與賈昌就完全糊塗了。

  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兩人親自前往宮中求見今上,只道寧王帶領禁軍四下抓人,已經將上百名地方來京的官員投進了刑部大牢,眼看著刑部大牢都要被塞滿了,而禁軍還在四下抓人。

  「陛下,再這樣下去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老對頭賈昌與許棠鬥了大半輩子,過了無數的風浪,還從來沒有一次攜手過。沒想到今日被寧王將長安城差點掀翻了的氣魄給嚇著了,竟然不約而同的前來求見今上。

  賈昌開了口,許棠也難得附議:「陛下,寧王本就帶軍,又身份敏感,這般大肆抓人,又無罪名,恐怕不妥吧?」

  二人一口咬定,對於地方官員來說,長安城就是大家心中的太陽,向往的地方,可是寧王生生讓地方官員們在對長安城充滿了恐懼,且這種毫無緣由的抓人簡直包藏禍心,如不盡快製止,誰知道寧王還會做出什麼事兒來?!

  「二位愛卿的意思是,大郎有逼宮篡位之意?」

  賈昌:「微臣不敢!」

  許棠:「微臣不敢作此想!」

  「不敢?!恐怕你們心中就是這麼想的吧?!」今上語聲忽起,似乎已經到了惱怒的極緻:「兩位愛卿與朕君臣一場,朕向來視兩位愛卿為肱骨之臣,沒想到這麼多年朕真是看走了眼!」

  這話說的就很重了。

  做官做到賈昌與許棠這個位子,多多少少會揣摩今上的心思,而且很得今上信重寵愛。旁人上諫十句話未必抵得上他們在今上面前的一句詆毀。

  兩人誠惶誠恐的跪倒在了紫宸殿的地磚上,正是不久之前許清嘉跪的地方。

  同一時間,國舅傅溫坐在太子的書房裡,宮人奉了茶上來,太子今日似乎極為悠閒,至少此刻手中還握著一捲書。也不管他是表面悠閒還是心中真正的悠閒,總歸這副置身事外的態度還是引得國舅心中不快。

  「京中都快翻了天了,寧王帶著禁軍將長安城翻了個個兒抓人,沒想到太子殿下還能坐得住。」

  太子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皇兄敢帶著禁軍抓人,就一定是父皇的旨意。皇兄定然不敢私自抓人,舅舅有什麼可著急的?!」

  國舅都被他這話給噎的快要說不出話來了。他很想搖著太子的肩膀跟他說:你醒醒吧再等下去寧王就該逼宮篡位了!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說了太子也未必肯信!

  從甥舅二人有了裂痕之後,他就知道了,太子已經不再信任他了。太子的翅膀已經硬了,他開始信任自己認識的官員,而不是國舅一股腦兒指給他的忠心臣子。

  國舅嚥下了這口氣,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來了一句話:「太子至少得知道寧王這般大規模抓人,到底是了什麼事兒吧?!凡事但有應對,也不緻於事出突然而無對策!」

  太子捂著胸口咳嗽了兩下,眉頭一皺,似乎過去那個病體支離的樣子:「最近春寒,本王受了點風寒,身上不舒服,一直在東宮養病呢。至於發生了什麼事,本王真不知道。不過舅舅可以去問一問父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國舅一口老血差點噴到他面上:老子要是敢去陛下面前問,何至於跑到你面前來受辱?!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事隔不過一月,寧王先砍了數百人的腦袋,又抓了數百人投進了大牢,朝中震蕩,皆不知其意。

  許棠賈昌費盡了心思都不知原因,又被今上訓斥,傅溫從太子處也沒有打聽到有用的消息,頓時彈劾寧王的奏章就跟雪片一般飛向了皇帝案頭。

  不過寧王的行為卻不曾因為彈劾而有所收斂,相反,按照國舅的說法是越來越囂張了。他派兵前往城門口守著,但凡有各地派往長安合帳的官員一進城就被帶到了一邊去蓃身,只要蓃出蓋著印鑒的空白帳務報表,立刻就被抓了下獄。

  整個御史臺的御史們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各自背後都有背景,從御史大夫牟中良到下面的御史們,大部分都彈劾寧王濫用軍權,私調禁軍胡亂抓人,諫言今上一定要從嚴從重處罰寧王,只有數名寧王一系的言官替他辯護,但人微言輕,很快就淹沒到在了一大群言官討伐的口水之中,消彌於無聲。

  無論是打嘴仗還是打群架,到底還要人多力量大。

  偶爾出現個把橫掃一大片的官員,那也得殺傷力極為巨大纔行。

  季成業就是其中翹楚,殺傷力遠遠高於御史臺的其他言官,但他從不輕信妄言,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是不肯輕易去彈劾某人的。他是個有原則的言官,只除了對待女婿三皇子比較無理取鬧一點之外,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理智。

  不過事情發展的過於離奇,季成業心中就跟貓抓一般急慾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後按捺不住,將許清嘉堵在回家的路上,就要揪了他去喝酒,「許尚書升了官,下官還沒向大人道賀呢,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官作東,為大人升遷慶賀。」

  許清嘉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子,隔著官服都能感覺到他慾知真相的堅定決心。

  「我又逃不掉,你就不能將我鬆開一點?!」許清嘉苦笑,這個固執的傢伙,恐怕憋了好些日子了吧?!

  自從寧王開始帶著禁軍抓人,許府門口日日都被堵的嚴實,這些人極想橇開許清嘉的嘴,奈何這一位的保密功夫做的極好,至今還沒透露出任何口風。

  許多人見從許清嘉這裡打探不出什麼,轉爾又將目光投向了許府家眷。這一陣子胡嬌在外面的應酬也多了起來。

  相熟的人家皆來請她,推又推不掉,胡嬌去了也只是裝傻,一問三不知。

  「……真有這事兒?我家夫君回來從不曾提起,我也深居簡出,若非大夫人今日提起,我還不知道呢。寧王這是要做什麼呀?」一臉天真無辜外加好奇。

  眾婦人默:是啊寧王到底要做什麼呢我們也想知道啊?!

  今日乃是國舅授意,傅老夫人特意喚了傅二夫人前去交待,由她出面請了胡嬌前來赴宴,又邀請了一幫親近的傅系同輩官眷前來作陪。

  以前各處有宴,胡嬌至多坐在中席,但自許清嘉升官之後,她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今日宴請的官眷們年紀皆同她差不多,但夫婿的品級沒有一位與她地位相當,一不小心胡嬌就成了首座之上的賓客。

  乍然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胡嬌頗不習慣。

  作陪的傅大夫人與她關系並不親近,傅二夫人又坐的離她比較遠,聽到她這話頓時低頭抿嘴笑了一下。

  胡嬌別瞧著年輕,卻不是那起子沒禁過事兒的,有點事兒就張揚的到處都是。從婆婆交待這件事情開始,她就心中微哂,這件事情多半不能達成。

  國舅對傅開朗多有不滿,認為這個兒子跟自己不夠貼心貼肺。事實上父子二人政見不合已非一日,自傅開朗回京之後父子二人吵了也不知道有幾回,回回氣的傅國舅恨不得揍二兒子一頓。

  因此傅老夫人對這位二兒媳婦也多有諸多不滿,總認為二兒媳婦有教唆之嫌。傅老夫人一片慈母心腸,總認為錯不在自己兒子。

  傅大夫人陪笑,「許夫人說笑了呢。外面都知道許尚書與夫人伉儷情深,我們也是整日在後院裡忙碌,偶爾聽來一耳朵,只當是解解悶。」

  胡嬌掩口輕笑:「我年輕膽子又小,上月外面砍了幾百人,嚇的好些日子沒睡好。我家夫君大概是怕我胡思亂想,嚇壞了我,這纔什麼都不肯告訴我的。大夫人不知道,我自到長安城後就睡眠不好,大夫也說要我少操些閒心呢。家裡三個孩子都鬧騰的我頭疼,夫人若是知道內情,不妨講來聽聽?」

  傅大夫人:「……」

  傅二夫人肚裡笑的腸子都要打結了,使勁低下頭掩飾嘴邊的笑意。

  她沒聽錯吧?敢提刀砍人的尚書夫人跟她家大嫂說自己膽小,聽到殺了人都好些日子沒睡好,誰信?!

  偏偏在場的婦人們不管信不信都不能反駁指出胡嬌說謊。

  ——不知底細就是有這點好處,隨便撒謊都沒關系。

  反正傅二夫人是不凖備戳破胡嬌的謊言。

  這種宴會參加的多了,胡嬌煩不勝煩。

  她本性裡更喜歡真刀實槍的較量,而不喜歡這種旁敲側擊的打探。

  許清嘉最近的處境絲毫不比胡嬌的好多少。假如說胡嬌只算是受到了此次事件的波及,那麼許清嘉就處在風口浪尖,真是一刻都不能消停。纔擺脫了打探的同僚就被季成業給堵住了。

  許清嘉被季成業揪著進了一間酒樓,挑了個雅座進去,點了酒菜,季成業就按捺不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寧王再抓下去,我都要忍不住彈劾他了!」

  哪有這種毫無罪名就開始蓃身抓人的。

  許清嘉滿飲了一杯酒,頗有幾分漫不經心:「沒事兒,你想彈劾就彈劾吧,反正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季成業:「……」這是什麼話?

  「許賢弟,許大人,許尚書,你就……給我透個底吧,好歹也讓我知道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我這心裡總覺得慌的厲害,沒底!」

  許清嘉把玩著杯中酒,喟歎:「這件事情與御史臺無關,不過你最好不要攙和。」

  他說的越神祕,季成業就越發好奇,極想知道這件事情嚴重到了什麼程度。偏偏寧王抓人都是大面積的抓,只抓從地方前往京中核帳的官員,卻是不分州府統統全抓。而被抓的這些前來長安核帳的官員要麼已經開始在戶部核帳了,要麼纔凖備核帳,甚至還有跋涉千裡纔進了長安城門的。

  季成業想不明白,許清嘉似乎也沒打算讓他鬧明白,喝了幾杯就辭別他回家去了。

  胡嬌聞著他一身酒味兒,眉頭都要擰在一處了:「這關卡你居然也要喝酒,不怕酒後失言嗎?」

  許清嘉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要不今晚阿嬌陪著為夫小酌幾杯試試?看看為夫酒後會不會說真話?」

  「傻樣兒!」

  胡嬌在他額頭戳了一指,被他伸臂攬在懷裡直往她頸子處深嗅的無賴模樣給逗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誰能想象得到戶部尚書在家居然是這般浮浪模樣。

  傅溫在太子處吃了癟,心中對太子的怨氣簡直要達到了頂點。兒媳婦設宴款待許夫人,又什麼消息都沒打探到。傅溫一怒之下就狀告到了皇後處,皇後這些日子也聽了不少流言,當下有一種多年擔憂快成現實的感覺。

  「聽說北衙南衙的軍權如今都握在寧王手中,陛下他這是要做什麼?好好的非要往寧王手裡遞刀。」這不是給寧王逼宮篡位的機會嗎?!

  原本寧王是不掌權只上朝參議的,但自從清查銀庫開始,起先今上讓他帶著一部分抽調出來的北衙禁軍前去把守銀庫,後來清理南衙曾經擔任過庫兵盜竊庫銀的軍士,將南衙軍權又交到了他手上。

  如今等於大部分禁軍的提調之權都握在了寧王手中。

  今上這是老糊塗了?

  國舅對此也十分憂心,他如今被蒙在鼓裡,又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哪一步,萬一引火燒身,那纔要命。

  「皇後也該勸勸陛下,莫行險招!」

  傅溫比許棠賈昌更聰明些,纔不會湊上前去自討沒趣。

  皇後開始認真思考向皇帝進言的可能。她與皇帝夫妻久已成陌路,只餘相敬如賓。要與皇帝說些掏心掏肺的話,不但皇帝不信,自己也覺得膈應的慌。

  要說對丈夫,她是早就有了防備之心,也知道這個丈夫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丈夫,還是後宮中許多女子的丈夫,也不會單單只疼她生的兒子一個。但對於兒子,就讓她傷心了。

  皇後從來也不曾想過有一天太子能與她母子離心到這一步,如今有什麼事情太子也不肯講給她聽,自然也不肯聽從她的意見,若非人還是那個模樣,她都要懷疑自己仁厚孝順聽話的兒子被人換了。

  「太子他年輕不懂事,糊塗啊!哥哥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等傅溫出宮之後,皇後選了個機會便去求見皇帝,向今上痛陳寧王手握兵權的厲害,以及最近京中風聲鶴唳,為官者人人自危。卻只換來了今上一句話:「為官者若是沒做虧心事,何至於心中惶惶?」

  皇後討了個沒趣。

  朝中上下鬧的沸沸揚揚之際,時間進入了三月頭上月初的大朝會。

  文臣武將位列兩旁,許清嘉已經站在了很靠前的位置,隨著大家一起參拜起身,立刻便有言官御史開始炮轟寧王大面積抓捕前來長安合帳的地方官員。

  這已經成了最近朝會之上的日常寫照了,不過今上從來不搭茬,只由眾臣隨意發揮,卻從不會開口下旨降罪。

  今上的態度等於鼓勵了眾臣彈劾寧王的熱情,大家總有種「只要再加把勁就能把寧王鬥倒」或者「只要再加把勁就能知道真相」,因此群情激憤,難得朝中各派臣工能夠達成一緻,將槍口對凖了寧王。

  只有極少數臣子如許清嘉以及太子傅開朗等人保持著清醒,不曾參於彈劾寧王之事。

  今日也是等大家七嘴八舌炮轟完寧王,按照正常順序,就該退朝了。討伐了寧王這麼久,他照舊抓人,也沒見停止此等行為。大家都隱約產生了一種疲態,但討伐已經成了習慣,在沒有結果之前一時半會是不會停下來的。

  不過今日到了退朝的時候,今上卻陰沉著臉起身,從御案之上撈起厚厚一沓紙章,嘩的朝下面官員扔了下來,「朕送眾位愛卿一位份大禮!」漫天的紙章從上面飄散了下來,今上卻拂袖而去。

  眾臣互相交換個眼神,立刻跪下恭送今上,等今上的身影消失,跪在前面的許棠賈昌傅溫等人立刻去瞧那散落下來的紙張。待瞧清楚今上扔下來的這漫天花雨一般的紙張上面映著鮮紅的印鑒,再瞧上面空白的頁面,頓時面色大變。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今上扔出一把空白印鑒的帳務表,驚呆了朝中文武重臣,同時也解答了寧王最近瘋狂抓捕地方派來合帳的官員。

  原本是散朝的時候,今上已經帶著貼身宦官走了,而含元殿內,眾臣還在殿內拿著空白印鑒帳務表傳閱,從這些帳務表上可以看到出處,皆是分屬不同地方政府。想當然爾,乃是出自寧王之手。

  戶部尚書許清嘉被不少官員圍堵在當間,詢問今上之意。

  他們倒是想堵寧王殿下,不過在寧王殿下的冷臉面前又退縮了。

  ——最近每日朝上大家集體炮轟寧王,彈劾他胡亂抓人,現在真相大白,轉頭就湊上去示好,實在是恥度過高。

  好歹要等彈劾寧王的熱度退下來一點,纔可與寧王修好。

  寧王出殿的時候,太子與他並肩而行,言談之間還帶著倖災樂禍的笑意:「這下輪到這幫人抓瞎了。」起閧彈劾也是他們,唯恐天下不亂。

  兄弟二人的身後,追隨者寥寥,大部分官員還在殿內傳閱著空白帳務表議論不休。

  寧王目中神情淡然,似對這一切都毫無所覺,「……不想著如何辦好差使,只想著投機取巧……」殺了抓了一點也不可惜。

  兄弟二人邊走邊談,似乎相談甚歡。此刻還在殿內的國舅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知不覺間便咬緊了下頷骨。

  他向太子低聲下氣的探問原因,太子卻倨傲敷衍,而太子偏偏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的寧王信任有加,這是怎麼樣的蠢貨?!

  國舅很有一種敲開太子的腦子瞧瞧裡面到底裝著什麼的沖動。

  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

  許清嘉好不容易從同僚之中脫困,終於從殿裡出來,沒想到半道上又遇到了劫道的。

  季成業就好像專門盯著他一般,他在宮門口還未上馬,就被季成業從後領口扯住了:「許尚書,一起喝一杯?」

  哪裡是邀請?分明是劫人!

  許清嘉被他拖著尋了家酒館坐下,這次季成業開門見山:「這事兒你早知道吧?!」

  見許清嘉沒開口,季成業便當他默認了。

  朝中起了這麼大風浪,寧王都已經出手,可笑那幫人還指望從許清嘉口裡問一問今上的打算。難道還打著法不責重的念頭?

  執掌地方的官員與朝中重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或同門或師門或者同宗兄弟子侄或姻親,因此就算是這些空白帳務報表乃是地方官員鑽製度的空子,朝中官員也不會坐視不管。

  「許賢弟下一步凖備怎麼做?」

  季成業想明白了,便直接問許清嘉凖備怎麼做。

  他是凖備站在絕大多數官面的陣營裡還是凖備站在對立面呢?

  事到如今,倒不必再瞞。許清嘉溫聲而笑:「季兄不知,當初就是我向陛下進言,不但要查空白帳務報表,還要清查地方財務。」

  季成業敬佩的看著他,良久,纔冒出一句:「為兄家中嫡此女,雖比不得長女慧妍秀美,但為兄腆著臉向賢弟提親,將嫡次女配與賢弟長子,如何?」

  許清嘉:「……」不是在談政事嗎?

  怎麼忽然就歪到了兒女親事上?

  「此事容我回去與內子商量,孩子們的事情向來是她在管,若是不經內子同意就為孩子們訂下親事,恐怕她會與我鬧起來。」許清嘉十分感激季成業此時向他提親。但直覺告訴他,在孩子們的親事上面,阿嬌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季成業也聽說過許清嘉內院僅一名妻室,想來許夫人十分悍妒,這在本朝雖然罕見,卻也不是沒有,更何況還有李唐前朝那位喝醋的夫人。

  「這是自然。」

  他回去便向自家夫人提起此事,季夫人在外應酬也見過胡嬌幾回,喜她爽利,且許府後院清淨,婆婆都容不下自己丈夫身邊有人,想來也不會做出給兒媳婦房裡塞人的事情來。

  季夫人對這門親事倒十分歡喜,只盼著此事能成。

  「只不知許夫人做何想法?」她的心思簡單,完全是從一個慈母的角度為女兒考慮,與政治無關。

  因此全然不知此是季成業在聽聞許清嘉決定逆流而上,站在大多數官員的對立面而做出的決定。

  胡嬌此刻正在家中認真傾聽少年武小貝的煩惱。

  武小貝從國子監放假回家,房裡多了兩名秀美的丫環,其中一名還給他送了個繡著鴛鴦戲水的荷包,這令少年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聽他院裡的婆子說起,這兩名丫環乃是寧王妃送出來侍候他的。當時武小貝還傻傻道:「我平日又不在府裡,況且房裡侍候的人夠了,不需要再添人,替我謝謝王妃。」也不知寧王妃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婆子一臉「我的小爺你傻了吧」的表情瞪了他足足有一會,見他無辜的看回來,完全不知道這兩名丫環的份內工作乃是暖床,只能含含糊糊點醒這位小爺。

  「她們是王妃派來給小爺鋪床的……」鋪完了自然順便一同歇了。

  武小貝並非真傻,只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年紀小,同窗裡倒是已經有通房丫環嘗過葷的,只是就連大他數月的許小寶也沒有,他自然就更不會有了。

  他還未將丫環送回去,就收到了鴛鴦戲水的荷包。

  武小貝覺得,他需要跟孃親談談人生了。

  ——這種慌亂到無以復加的心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鴛鴦戲水的荷包就放在胡嬌手裡,她正翻來復去看上面的花樣繡功,還連連感歎:「這繡活可比珠兒強太多了!」許珠兒纔學女紅,如今也就將將練到走針能夠走直,不緻歪歪扭扭。要練到這種水平的繡功,估計還得好些年。

  十四歲的少年面紅耳赤,心思全然不在繡功上。

  「孃,你說這事應該怎麼處理啊?」

  胡嬌十分好奇:「送你荷包的小孃子漂亮嗎?」

  武小貝十分尷尬:「我壓根沒看,好像打扮的還行吧。」王府裡出來的丫環們穿著自然不會寒痠。

  他對這方面真心沒有研究。指望著一個十歲就一個人獨居在前院,對小孃子們的穿戴打扮毫無研究的少年對自己只掃了一眼的丫環有個明確的評價,確實有點為難人。

  他唯一對小孃子們的喜好有過研究的還是許珠兒摔傷之後,為了讓她消磨時間而打聽過這個年紀的小孃子們都喜歡些什麼。而顯然許珠兒與這名丫環身份年紀皆不相同,全無可藉鑒之處。

  「那你自己怎麼想的?想收了這兩個丫環嗎?」

  皇室子弟與平民子弟不同,不管他們自身如何,都註定了有大把的女子在身周圍繞。而武小貝已經十四歲了,又有爵位,就算他心思單純,沒想過左擁右抱,但時間久了難免被周圍環境所影響。胡嬌如今雖然不必再負責他的教養問題,到底是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也想看著他將來生活的倖福美滿。

  「沒想過。」武小貝十分乾脆。

  「那現在想,到底要不要那兩個丫環侍候你?」

  武小貝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孃親,為何我爹爹身邊只有你一個,而我父王身邊卻有好多個」

  提起這個,胡嬌就覺得好玩了,至少這孩子有觀察過父輩的婚姻。很多時候,父母輩的婚姻很容易影響下面小輩的婚姻觀。

  究其原因,與身份地位以及經濟是密不可分的,還有天時地利人和,各方皆有關系。許清嘉能夠從一而終,胡嬌不無得意的想到,這純粹與自己的□□密不可分。不過這種話還是不能在小貝面前講出來的。

  她索性只按結果來論:「那你是想要一個可心可意的陪著你,還是想要三妻四妾,如你父王一般後院一群女人陪著你?」

  武小貝想想寧王後院那些鶯鶯燕燕就覺頭疼,還是覺得自小在許家的生活比較倖福。沒有什麼妻妾嫡庶之爭,只有單純的父母兄弟之情,又簡單又倖福。

  少年的眼瞳晶亮,隱約含著期待之意:「我還是覺得孃親與爹爹這樣子的更好。」

  「孺子可教也!」胡嬌面上笑意驟濃,到底這個孩子不傻,總算未曾辜負她多年教導。

  「你既然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自然也知道這兩名丫環應該怎麼樣處理吧?」

  武小貝接過胡嬌遞過來的鴛鴦戲水的荷包,越發覺得燙手,「我這就回去處理了。」

  他從正房裡出來的時候,正撞上許珠兒從自己跨院裡出來,手裡還拿著個繡的瞧不出是什麼玩意兒的荷包正興沖沖的過來,見到他大喊一聲:「小貝哥哥,瞧瞧我繡的鴛鴦。」

  武小貝忙將自己手裡的荷包塞進了袖子,接過許珠兒熱切的遞過來的鴛鴦荷包,看到那月白色的錦鍛荷包之上歪七扭八瞧不出模樣的東西,問的十分艱難:「這是……鴛鴦?」

  許珠兒小臉巴巴的望著他,一副獻寶的小模樣:「小貝哥哥你瞧瞧我繡的像不像?」請來的針線師傅誇她已經繡的不錯了,加以時日必定能夠繡的活靈活現。

  武小貝違心的誇贊:「很像很像。」至於是像鴨子還是像鴛鴦,還是這兩者統統不像,到底這是個什麼東西,武小貝還沒瞧明白。他翻來復去的瞧,試圖在這個歪七扭八摞在一起的針線上面瞧出個鴛鴦的影子,但實在比較艱難,最終還是失敗了。

  許珠兒似乎被他這副愛不釋手的樣子給弄的很不好意思,小臉都紅了,還帶著幾分激動:「小貝哥哥若是喜歡,等我再繡一個送給你便好。這一個……我是想送給孃親的!」

  武小貝頓時啼笑皆非,想象了一下孃親收到許珠兒這個禮物時候的表情,嘴角微不可見的抽了抽,終於「捨得」將荷包還給許珠兒了——事實上是放棄研究珠兒到底是繡了個什麼玩意兒這種高難度的課題——還誇她:「等珠兒再學一段日子,定然做的比這個荷包更要精緻,哥哥等你啊!」摸摸她的小腦袋,在小丫頭嗔怨的目光裡纔放開了手。

  「小貝哥哥你弄亂我的頭發了!」

  小丫頭進了正房,他纔笑出聲來。

  本來是一肚子惶惶,但離開許家卻是一身的輕鬆。

  他回望這座府邸,發現不管是什麼時候,也不管是經過了多少年時光,許家的宅院都遷了好幾回了,但這個家似乎總是讓他充滿了依戀。

  武小貝回府去處理荷包連同王妃後院送來的通房丫環,許清嘉從戶部公署忙完了凖備回家。

  王府後院裡,寧王妃的貼身丫環帶著兩名丫環前來回話,其中一名丫環袖子裡還揣著方纔小郡王扔還給她的大紅色的鴛鴦荷包:「這荷包本郡王不能收,想來以後自有人願意收這荷包!」少年沉下臉來,自有股威嚴氣勢。

  那送荷包的丫環羞臊的臉都紅了,被同伴鄙夷的眼神掃過來,直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小郡王生的骨秀神豐,俊逸非凡,當初聽得王府長史暗示王妃小郡王已年屆十四,是時候有房裡人了,這兩名丫環被從一眾侍候的丫環裡選出來之後,著實高興了一陣子。

  她們這時候來侍候小郡王,將來自有一番錦繡前程,比之丫環自然是人上人。

  哪知道小郡王從國子監回來,纔打了個照面半日,就美夢破碎,被送了回來。

  「你說大郎將這兩名通房丫環退了回來?可有說什麼原因,可是嫌棄這兩名丫環不夠美貌?」這個年紀正是該經人事的時候,一旦沾染□□必定是食髓知味,難道是輝哥兒還沒開竅?

  寧王妃出自嫡母的地位,給每個寧王的兒子安排房裡人原是份內之事。這倒無關喜惡厭憎。況且她還有個說不出口的念頭,只盼著輝哥兒是個風流情種,只要曜哥兒潔身自好,將來還有得笑話可看呢。

  哪知道武輝將送出去的人給退了回來。

  那丫環也有幾分想不明白:「小郡王倒沒說什麼原因,只把人退了回來。」

  寧王妃索性派人又選了四名極為美貌的丫環給送到了王府長史處,讓他代為轉送,以表示自己這個嫡母在很用心的給庶子挑選房裡人,至於領不領情,那就是武輝的事了。

  王府長史平日在寧王府存在感極為薄弱,多是協理寧王處理外面的事務,以及打理王府產業,後院之事卻極少插手。

  此次也只是循例提醒王妃而已。

  沒想到這嫡母庶子之間鬥法,倒將他給攪和了進來。此刻四名美貌的丫環齊刷刷站在他面前,王府長史頓覺壓力巨大。

  旁的府裡嫡母給庶子送房裡人,庶子欣然接受,他們這府邸裡,庶子拒絕,嫡母再送,且委派了他去送,小郡王收了還好說,不收呢?

  王府長史腦子柺了個彎,就將人帶到了纔回來的王爺面前,只道這是王妃給小郡王選的房裡人。反正寧王一向待小郡王不同,凡有關小郡王之事通報一聲王爺最好。

  寧王最近忙的整個人繃緊了弦,一刻也不曾鬆懈過,且飽受爭議彈劾,好不容易今日能夠輕鬆脫身,纔回王府就遇上了這等事情。

  他看著下面齊刷刷跪著的丫頭,對王妃以及長史的辦事能力產生了深深的質疑。

  從來沒想過給兒子房裡塞人,還要用他來開口。

  不過給兒子房裡塞人,倒是皇家的優良傳統,寧王有個在這方面「極為體貼兒子」的父親,過個三年五載就要賜下幾個美人開解兒子,寧王也不覺得給武小貝房裡塞人是有多難的事情。

  武小貝很快被召了來,看到這陣仗就有些發愣。

  待聽得這是寧王妃特意重新給他挑過的房裡人,而寧王似乎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他立刻就急了,「父王,我不要!」

  寧王還當他不好意思。

  武小貝將這些人遣走,這纔推心置腹與寧王道:「父王,上午我與孃親談過了,她說讓我自己選擇,是要一屋子鶯鶯燕燕還是只要一個可心可意的陪著我。兒子回來想了很久,還是很羨慕許爹爹的生活。」

  他從小耳濡目染,只覺生在這樣家庭的孩子都十分倖福,更何況身為男主人的許清嘉,對武小貝來說,那就是好丈夫與好父親的典範。

  縱然寧王十分疼愛他,武小貝長大以後,也漸漸發現寧王夫婦貌合神離,有不少時候甚至夫妻離心,讓人心中寒意徹骨,他對未來的期待不包括寧王的婚姻模式。

  武小貝還生怕寧王真的將那四名丫環強塞給他,鄭重強調:「孃親說了,如果我想要一個一心一意對我的人,我就要一心一意對別人,以心換心。我不能想著自己左擁右抱,卻指望對方對我死心塌地,毫不藏私!」這是臨出門之時,胡嬌向他再三告誡的。

  「這是……她說的?」

  寧王十分艱難的開口,似乎瞬間洞悉了什麼真相一般,武小貝總覺得他這表情有點奇怪,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似乎被什麼事情打擊到了。

  他想一想纔明白寧王口中的這個「她」指的是胡嬌,立刻笑著接口:「是啊是啊。孃親還說,若是明知男人三心二意風流成性還會對男子死心塌地的,那是蠢婦!我若是要選,必定要選個能懂得我,待我一心一意的女子。將來……」少年倏的住口,似乎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眨巴著眼睛盯著寧王:「父王會成全兒子的吧?會的吧?!」

  寧王似乎很累,瞬間疲意湧上心頭,他半輩子殺伐果決,如今回想就像做了場夢一樣,醒來之後說不出的惆悵與空虛。眼前的少年風華正茂,皮膚還那麼光滑,眸瞳中閃爍著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盼,他在兒子尚嫌稚嫩的肩膀上拍了拍,「傻小子,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想要什麼,都有機會堅持,都有機會等待。他願意給兒子這個能夠倖福的機會。

  不像他,從一開始就無權選擇,身不由己,從來也沒有選擇的機會。

  從來沒有。

  無論是要走的路,還是陪伴在身邊的人,都不是他想要的,而是別人強塞給他的,逼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王府長史苦著臉帶著寧王妃挑出來的四名美貌丫環送回了後院,又捎回了寧王一句話:「以後輝哥兒房裡的事情,還請王妃不要插手。」

  「這是什麼意思?」寧王妃的心都涼了。

  長史頭都不敢擡,「王爺將小郡王召過去問了幾句話,就讓下官傳話給王妃孃孃。」

  「王爺的意思是,輝哥兒的婚事也不用我這做嫡母的張羅?還是只是房裡的人?」

  「下官不知。」長史心中垂淚:王爺你們夫妻鬥法關下官何事啊?何苦讓下官在中間傳話?!

  他深深覺得是自己當初不積德,纔會被委派到了寧王府做長史。

  長史凖備回頭就追隨老婆的信仰,往相國寺裡添五百斤香油。

  寧王夫妻為了武小貝的房裡人兼婚事而無聲的交手之時,許府裡胡嬌正在大發雷霆。

  「……你跟季大人關系好,你怎麼不把季大人娶回家來?或者你直接嫁給季大人得了?還要拿兒子的終身來延續你們的友情?」

  許清嘉被老婆這胡攪蠻纏的話給激的哭笑不得,還要安慰炸了毛的老婆:「我這不是還沒答應嗎?再說季兄也沒什麼不好,家風清正,女兒教養的也好。」

  「季大人那麼好,你嫁給你的季兄去啊?!你嫁過去啊!或者把你的季兄娶過來啊!」

  許清嘉額頭見汗,都有幾分招架不住了:「我這還不是為了兒子好!有個靠譜的嶽父,老婆也肯定很靠譜了!」

  胡嬌冷笑:「我爹爹是個屠戶,你娶的老婆自然就很不靠譜了!」

  「哪裡哪裡?為夫萬萬不敢做此想!」

  「不敢做此想就好!」胡嬌刁蠻叉腰,「孩子們的婚事不止你做不了主,我也只能作一半的主。」

  許清嘉大奇:「那剩下的一半主誰做?」

  「剩下的一半主自然是孩子們自己來做了。」

  尚書大人傻了眼:「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的……怎的我反而沒有發言權了?」

  胡嬌冷哼一聲:「我將話放在這裡,省得你將來官做的越來越大,拿孩子們的婚事來與同僚們打好關系。」

  「我是這樣的人嗎?」尚書大人連呼冤枉:「再說季兄人真的很不錯!」

  胡嬌見他對季成業念念不忘,到底還是給他留了一點面子:「小寶還小,過了十六歲,若是他自己也覺得季家次女好,我自然不會阻止。不過若是小寶不中意季家次女,你要強迫孩子與季家小孃子成親,小心我揍你!」她在尚書大人面前揮了揮拳頭,十分的蠻橫無理。

  不過顯然尚書大人就吃她這一套,低低一笑拉過她的拳頭放在脣邊親了一口:「好好!一切都聽你的!」

  正房門口兩個小腦袋探頭探腦,忽然被人在腦袋上各敲了一記:「看什麼呢?」許小寶將一弟一妹從房門口揪過去,壓低了聲音問。

  許珠兒笑的鬼頭鬼腦,許小寧傻乎乎道:「大哥,你要娶大嫂了。」

  許小寶就跟被雷劈了一樣,看著面前這個小豆丁:「真……真的?」

  許小寧連連點頭:「爹跟孃說的……」不過孃沒答應。

  許小寶扔下弟妹直往房裡闖進去,拖長了調子嚎:「不要啊孃我不要成親啊……」

  許珠兒傻傻看著眼前這一幕,喃喃:「不是爹的提議被孃否決了嗎?大哥幾時要娶大嫂了?」

  「反正早晚要娶!」四歲的許小寧一臉小大人樣。

  許珠兒:「……」早娶跟晚娶還有娶誰……結果不太一樣吧?!

  她本能覺得許小寧說的話不對,但……似乎又沒想明白哪裡不對。

  可是馬上,直闖進去的許小寶捂著眼睛從正房裡退了出來,還伴隨著慘叫聲:「我什麼也沒看見!孃我什麼也沒看見啊……」似乎是被他們的親孃給從正房裡轟了出來。

  許小寧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第一百六十九章

  空白帳務表一案,雖然眾臣懷著法不責眾的想法指望著今上能夠將這件事情高高提起,輕輕放下,但今上似乎並沒有這種打算。

  三月中,今上下旨,由寧王與戶部尚書許清嘉調查處理此事,另外從三司衙門抽調了部分官員前來,其中就有大理寺卿傅開朗。

  很快許清嘉就忙碌的連自己姓什麼都快不知道了,哪有空再考慮許小寶的婚事。

  空白帳務表是整個大周朝地方官員都在違規操作纔弄出來的東西,而關押在刑部大牢裡的那些前來長安城合帳的地方官員倒是很快被從牢裡放了出來,但是卻並非給他們全部的自由,而是將這些官員都圈禁到了戶部公署,開始與戶部核帳。

  ——就算要發落也得把手頭的活兒乾完!

  整個戶部頓時人滿為患,那些地方官員帶著帳冊前來,如今身上又無空白帳務表,就算地方帳務與中央帳務不能相合,也一籌莫展,不能再似舊時那般隨意塗改填寫。

  今上看著戶部呈報上來的地方與中央的合帳,發現竟然有六成是合不上的,氣的差點掀了御案。

  大周朝實行的是收支兩條線,即地方政府每年向戶部繳納錢糧稅款,戶部再根據地方政府的實際需要下撥錢糧。

  有了這條默認的規則,便是地方與戶部的帳面能夠隨意抹平,但實際上到底收入支出如何,想來恐怕與帳面不符。

  不怪銀庫存銀與帳面記錄完全不符,就連地方與戶部的帳務與實際收入支出恐怕也有差額,只不過這個差額的範圍有多少,今上與戶部尚書許清嘉皆不甚清楚。

  「查!給我查個底掉!絕不姑息!」

  今上怒氣盛極,跪在殿裡的許清嘉連頭都不曾擡,就已經感受到了他的怒氣,還要小心措詞:「陛下,查是一定要查明白的。只是……如今戶部算是從內到外清查了一遍,無論是銀庫還是帳面都應該沒有差錯了。現在如果要查,也只能從地方上開始查,從一省或者一縣開始查。」這個工程量就比較大的嚇人了。

  「難道許愛卿退縮了?害怕與這麼多地方官員為敵了?」

  今上不止會玩弄帝王權術,就算是對人心也有幾分把握。

  他如今暴怒起來,喊著要砍掉這比掌印官員,好讓後來者多長長記性,不要隨便處理印鑒。但事實上操作起來,遠遠不是那麼簡單的。

  不是今上喊一句砍頭就可以隨便砍掉的。

  那不是一個兩個官員的腦袋,就算是內有冤情,也不影響大局,砍了就砍了,江山代有人纔出,完全不必擔心會影響整個大局。

  但是,這次的空白帳務報表卻是事關所有地方掌印官員,不是一個或者十個,而是成百上千名官員的無視規則,踐踏規則,甚至是欺君罔上,欺上瞞下,長此以往,上行下效,不知要造成多可怕的後果。

  今上每想一想,都要被嚇出一身冷汗。

  這種事情倖虧發現的早。

  戶部裡合完帳的地方官員又被押回了大牢,地方政府與戶部總帳能合上的,這些地方官員便被直接打了闆子流放了。而戶部與地方帳務不合的官員,也就是潛在的篡改帳務的官員則被直接砍了腦袋。

  這是今年的第二起大規模的斬首,前一起是庫兵以及小部分官吏,後面這一起則全是地方官員,皆由寧王經手辦案監斬。

  今上的旨意下來的時候,一幫朝臣都為這些地方官員求情,懇求今上收回成命。也不知道今上心中作何想,當庭杖責了兩名二品大員,金甲武士得了聖上號令入得殿來,頓時堂上眾臣噤若寒蟬,再不復言。

  沒有誰願意做傻子,單純為別人求情而置自己與險境。

  「眾卿是不是以為法不責重,朕就拿你們不敢怎麼樣了?!今日眾卿懷著法不責眾的僥倖念頭踐踏朝廷規矩,他日是不是就可以夥同他人逼宮篡位?」

  「臣等不敢!」

  堂下眾臣跪成了一片。

  那兩名被打了的二品大員還要趴在地上謝恩。

  兩次血案,寧王在朝中凶名大盛,尋常官員看到他都有些膽怯。

  他當初在邊陲也算是戰功赫赫,但那都是將事實用文字戰報呈上,大家的印象還停留在文字層面,如今寧王用血淋淋的上千顆大好頭顱向朝中官員展示了他曾經令得吐蕃軍民膽寒的風採,對眾官員的沖擊是緻命的。

  背地裡有議論他刻薄寡恩,凶殘冷酷,不念舊恩的,也有如季成業之類少數官員認為他一切只是聽從今上旨意,稟公辦案毫不恂私,總之各種聲音都有。

  與之一同辦案的戶部尚書許清嘉的風評也不大好,概因戶部如今整個握在他手中,但凡各部跟戶部支銀子比打一場官司還累,簡直就是從他身上剜肉剔骨,都要選派出口纔最好的官員前去交涉,還不一定能夠順利達成目標。

  並且他與寧王一起辦案,最後凶名罵名讓寧王擔了,他卻一副白蓮花模樣,手上一點血不沾,也不知是有心人散播,想讓這對搭檔盡早拆夥,還是眾人真如此想,於是心機男許摳摳聲名遠揚。

  許清嘉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朝會之上被人攻訐之時自嘲:「……微臣倖得陛下信任,將戶部交到微臣手上,蒙眾同僚看得起,送微臣一個外號‘許摳摳’,微臣能得此外號,乃是眾同僚對微臣在戶部的肯定,說明微臣替陛下守著國庫,不曾濫用職權隨意支出庫銀,微臣在此多謝眾同僚的贊譽!」

  眾官員:無恥!好無恥!

  明明大家都是在罵你好吧?!

  今上盛贊:「許愛卿忠心為國,眾愛卿看在眼裡記在心中,這纔對許愛卿交口稱贊,朕甚心慰!賞——」

  眾臣:……

  許清嘉跪地謝恩:「臣若在戶部一日,必定摳一日,半點不敢懈怠!」

  最前面站著的寧王與太子默默低下了頭,以掩飾抑止不住的笑意。季成業跟見了鬼似的瞪著前面那個大言不慚謝恩的許清嘉,就好像今天纔認識這個人一般。

  太無恥了這貨!

  他以前完全沒有發現。

  季中丞立刻開始考慮一件事,將閨女嫁到許家,不知道閨女發現公公不要臉到這一步,會不會哭著跑回來?

  大周朝其餘官員的三觀頓時都被許尚書洗劫了一番,開始重新審視「摳摳」這個字眼,什麼時候這等飽含著貶意的詞語到了今上與許清嘉嘴裡,竟然成了褒獎贊美的詞語?

  無恥的心機男!

  文臣:半輩子書都白念了!

  許多官員共同的心聲是,下朝立刻回家去翻書,老祖宗留下的罵人詞匯豐富,總有一款適合許摳摳。

  跟許清嘉這等厚顏無恥的心機男哪有什麼道理好講,你罵他他當你誇他,還不忘無恥的在金殿之上向陛下炫耀。經過陛下金口玉言的誇獎,誰還敢說許摳摳這外號是罵人的話?

  就連今上都贊他摳的好摳的妙,掌管戶部有方,理應重賞。

  以後誰若敢說這是在罵他,就是在藐視君權。

  六部官員現在看到許清嘉都恨不得繞道,偏偏無論做什麼都離不開錢,這個人還繞不過去!

  你跟他要錢,他當你剜他肉;你跟他講道理討點銀子置辦辦公用品,他跟你哭窮,還套用老百姓穿棉襖的一句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一句話:大家是為了皇上為了這個國家,都不容易。

  要銀子,倆字:沒有!

  什麼?我摳?

  是啊本人許摳摳,奉旨摳摳,你能奈我何?

  銀庫欠額巨大,就那麼點家底子還要留著萬一哪裡不太平賑個災打個仗什麼的,到時候國庫沒錢難道上你家去拿?!

  哪個臣子敢有這個膽量應承?

  自從見證了許清嘉的無恥,眾官員已經不敢輕易向這位戶部尚書許諾什麼了。他是會當真的呀!

  許清嘉上任戶部尚書之後,小到針頭線腦大到兵部新武器的研製,包括六部每年必支的辦公用品,都被打了折扣,很多都壓根支領不到。

  這貨賊精,不按帳面上的往年的常例走,各部支銀用途都要註明,他還要派戶部官員前去核實,如有冒領立刻上報今上,為此已經有好幾部的官員遭到了今上申斥。

  至於各部的辦公用品,全部登記在冊,但有損壞必須賠償。只有年久失修之物纔能支銀重新置辦。

  各部官員議論起來,都覺得這是姓許的出身貧寒,小門戶裡出來的,沒見過銀子,這纔摳摳索索捨不得花。

  從前每年各部從戶部支來的銀子,除了實際用於日常部裡開支的,最少有三分之一進了各部的頭頭腦腦的腰包裡。這等於是一項隱形收入。但自從許清嘉上任之後,全沒了。

  來自於戶部的隱形收入全都沒有了!

第一百七十章

  許清嘉擋要財路,被朝中官員恨的牙根癢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夢裡盼著他落馬,但卻均不能如願。

  戶部如今牢牢握在他手裡,比之當初的傅溫,還有賈昌許棠把持之時要牢固許多。至少各項不必要的支出都被緊急叫停,今年的財政撥款都少了許多。

  眾臣不高興,但今上高興了。

  他覺得應該早幾年啟用許清嘉來管理戶部,說不定那損失的庫銀就能少一半兒。

  如今大家當面不叫許清嘉許摳摳了,這人會在你叫完許摳摳之後輕飄飄道:「多謝誇獎!」背地裡都叫他守財奴。

  還有惱恨他擋了財路的,不埋在私底下埋怨:「這國庫的銀子又不是他家的,何苦看的那麼嚴實?」

  整個三月以及四月,戶部都在與地方官員合帳,現在進入了五月,地方前來長安合帳的官員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而翰林院裡考核通過的庶吉士又放出去了數百人,派往各地填補空缺。

  合帳事畢,接下來就應該清查地方政府的財務狀況了,而清查的重點也多在江南蘇浙地區。

  這也是依據此次合帳,地方與中央帳務能夠對得上的多在西南西北等偏遠邊陲,而江南蘇浙富庶之地反倒問題多多。

  今上的意思是讓寧王帶人去查,不過許清嘉自請從戶部以及三司抽調人員跟隨寧王一同前往江南蘇浙清查地方政府的財務,但有發現當場處理,比之再押解回京少折騰一番。

  朝會之上,傅溫許棠賈昌,另有朝中數名重臣都表現出了極為難得的熱情,通通挽留許尚書坐鎮戶部,只道查帳這等事年年御史臺都有派人前往地方,應該問題不大。

  許清嘉覺得,不應該啊!

  他在京中擋人財路,這些人更應該盼著他離開長安城,去外面轉悠個一年半載,最好三年無載不用回來,這樣大家都正好可以過過富裕日子。

  怎麼如今大家合起夥來的挽留他,熱情的都快讓他誤以為他平日就有這麼好的人緣。

  除非是他即將前去的江南還有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大的問題在等著他,而憑著寧王與他辦案的手段,恐怕一定能夠發現,並且不會輕饒,這纔會挽留他一定留在長安城繼續克扣大家。

  經過朝中的兩輪血洗,雖然前者是庫兵以及管庫官員,後者是地方派往中央合帳的官員,品階都很低,就算砍個幾千人都不能動搖大周朝的根本,但從本質上說這種大規模的砍人還是很能夠震懾人心的,至少表明了今上的一個強硬的態度:他不會姑息無視法紀的官員來踐踏朝廷法度!

  堂前的太子與寧王見到了朝中眾官員挽留許清嘉的熱情,心中也作如是想。

  寧王是個握刀的,只負責審案量刑砍人。而事實上很多詳細的證據還是許清嘉查出來的。

  他通曉帳目庶物,又是從最基層爬上來的,官場裡帳面上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他都熟知,真清查起帳目以及地方庫存來,還得他帶著人前去清查。

  寧王帶兵打仗,這一方面並不擅長,但律法嚴明,二人搭檔必定事半功倍,但若是拆開來這次的差使都只能匆匆走個過場,恐怕查不出什麼來。

  在帳面庫存方面糊弄寧王,比糊弄許清嘉容易多了!

  「許愛卿可想好了,戶部由何人坐鎮?」

  事實上,今上也不反對許清嘉與寧王一起前往地方核查帳務,但是前提是戶部不能再亂了。

  經過好幾輪的折騰,戶部好不容易纔氣象清明,走上正軌,若是許清嘉出去個一年半載,搞不好回來戶部就又亂了。

  當初還嫌許清嘉年紀輕,放在戶部也還是有幾分不放心,只不過情勢所迫,但事實證明許清嘉能力卓絕,極富纔乾,硬生生將個爛攤子給收攏了起來,清查明白。

  許清嘉既然敢自請前往地方核查帳務,那必然心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

  「臣想請太子殿下坐鎮戶部!」

  許清嘉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眾臣都議論了起來。

  說這姓許的是心機男,真是一點也沒說錯他。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太子的人,後來卻發現他跟寧王勾勾搭搭,還替寧王撫養了庶長子,可見寧王對他信任之深。那時候大家對他多有懷疑,總覺得他是寧王派往太子一系的暗棋,不過後來由暗轉明,也是偶爾不得已。

  等到他跟寧王配合無間的查案,果斷向大家展示了二人的默契與□□,大家都在恍惚大悟:瞧瞧這人果然是寧王的人。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太子竟然也不厭棄他!

  國舅傅溫最是忿恨不過:分明是個腳踩兩船的油滑小人,偏偏太子堪不破!

  還被此人蒙蔽,甥舅決裂,這纔是最可恨之處!

  現在倒好,他明明跟寧王好的「蜜裡調油」,就連寧王前往地方查案都「難捨難分」,臨走卻還要將戶部雙手奉到太子面前,真是玩的一手好把戲。

  今上最終允凖了許清嘉的奏請,由太子暫時坐鎮戶部。

  至於下面官員心中做何想法,今上已經顧不得了。

  許府裡,一大早就有客入門。

  胡嬌看著眼前的嫂子跟倆個頭老高的侄子,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數年未見,侄子們都長高了,振哥兒比許小寶個頭略高一點,他是十九年初生的,許小寶是年尾生的,承襲自親爹胡厚福的身形,小時候還不大顯,如今卻壯壯實實,方頭大臉,頗為壯實。

  軒哥兒還記得許珠兒呢,見到就笑:「珠兒妹妹。」

  「軒哥哥好。」許珠兒與軒哥兒打招呼,又與魏氏見禮。

  魏氏拉了許珠兒的手,又去摸許小寧的臉,神色雖然歡喜,但似隱帶愁意。胡嬌見她慾言又止,便讓臘月小寒帶了孩子們下去吃東西,她這裡陪了魏氏吃飯,纔問起:「嫂子來長安幾日了?」瞧著她與孩子們的模樣,決非長途跋涉的樣子, 定然是在長安城休養了數日。

  魏氏勉強一笑:「來了好幾日了,早就想過來瞧瞧妹妹,只是……」

  胡嬌還從未在魏氏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心中頓時起了個念頭:「可是哥哥……做了什麼事兒氣著嫂子了?嫂子告訴我,我找哥哥理論去。」

  「別!你哥哥他沒氣我,只是……」魏氏似極為難堪,終於還是開口:「這一年你哥哥與邢樂康在生意上鬥法,姓邢的心眼多人又兒辣,你哥哥連著吃了好幾次虧,眼下家裡銀子周轉不開,眼瞧著要被邢樂康逼入絕境,我想著上長安城來求求妹妹給想想法子,或者藉點銀子給我們周轉周轉,待家裡境況好些了,再還妹妹可好?」

  「怎的就到這一步了?」

  胡厚福做生意向來很穩,人緣又不錯,這些年家底子極為厚實,若非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魏氏必不會求上門。

  況且胡嬌家中存銀除了來自許清嘉的俸祿,有很大一部分還是胡厚福做生意分的銀子,其實等於哥哥貼補她的。

  魏氏聽她沒提銀子,只問過程,心下已經涼了一半了。這近一年時間裡,自胡厚福生意逐漸開始敗落,先前與之交好的不少人都開始漸漸疏遠了胡家。魏氏見過太多的炎涼世態,前來求小姑子原本就沒想過一定能如願的。

  小姑子成親已經快二十年了,妹夫官越做越大,人總是會變的,她來之前就想過了,萬一藉不到銀子,也只能厚著臉皮將倆兒子託付給小姑子,她自己回去陪著胡厚福了。

  「那邢樂康詭計多端,似乎在官府裡也有靠山。妹妹,這事兒……這事兒我著實是沒辦法了,也不能看著你哥哥愁死……」

  胡嬌見魏氏神色不對,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立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安慰她:「嫂子別胡思亂想,哥哥的事情我與夫君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生意沒了可以再賺,但眼下先不急,咱們好好合計合計,我把家裡存銀盤一盤,如果事情太麻煩,嫂子就帶著孩子們且在長安住著,我去一趟江南看看情況。讓嫂子帶著銀子去,路上我不放心。」

  魏氏的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妹妹……都是我厚著臉纔來求你的!你哥哥原是不想讓你知道的!」小姑子這些話入情入理,真要讓她帶著銀子跟孩子上路,她自己就有點怯場。

  而小姑子小時候就彪悍,又有這些年的歷練,自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既然她開了口,魏氏的心便放到了肚裡去了。

  「嫂子說哪裡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事兒我肯定不會不管的。」

  孩子們吃完了,在院子裡玩了起來,許珠兒的聲音似銀鈴一般,還夾雜著許小寧的笑聲,以及軒哥兒的笑聲。

  魏氏心頭大石已去,又問起許小寶,聽得他在國子監讀書,不由艷羨:「振哥兒前兩年就不肯讀書了,跟著你哥哥做生意呢。他主意大,為此你哥哥氣的著急上火,揍了他好幾回,都沒能將他的念頭給扳過來,一氣之下丟到鋪子裡去做學徒,他倒喜歡的很。我想著這次帶他到長安城來,指望著妹夫能夠勸一勸他,也好讓他回去繼續讀書。」

  胡嬌在孩子們的教育上向來信奉自主,雖然文化教育是必須普及的,但孩子的興趣也不會強烈反對。此刻纔見,她不好武斷的說些什麼,便問起二侄子:「軒哥兒呢?可喜歡讀書。」

  提起軒哥兒,魏氏神色裡也帶著難掩的歡喜之色:「軒哥兒倒喜歡讀書,這次是自己嚷嚷著要跟我來呢,他覺得妹夫學問好,還想著跟妹夫請教學問呢。」

  許清嘉與人在朝堂之上脣槍舌劍的交鋒,回頭又去了戶部,等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

  魏氏帶著孩子們與許清嘉廝見完畢,胡嬌便提起胡厚福生意困頓,陷入絕境,自己想前往江南一趟。

  許清嘉有半月時間要將戶部交接給太子,便要與寧王前往江南查地方財務。原本想著回來之後要與老婆細細分說,也好在自己離開長安之時,她好心中有計較。

  不過回家來聽得她不放心胡厚福,要往江南而去。

  胡嬌心性,許清嘉十分了解,老婆既然開口,那定然是阻攔不住的。索性跟著自己一同前往更好。

  只是,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孩子們呢?」

  胡嬌胸有成竹:「這不是嫂子來了嘛,正好在家裡看著孩子們,再跟寧王藉幾個侍衛住在前院,跟韓大人請託,讓京兆衙差巡街的時候多看顧著一點就好了。」

  尚書大人幽怨的看著老婆:你都安排好了,還有我什麼事兒啊?

  他在朝堂之上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大戰群儒,向無敗跡,偏偏回到家裡以後,在老婆面前常常詞窮。

  次日大早,許清嘉就去戶部跟太子進行交接,回頭就找機會去求寧王派幾個侍衛給他,「下官離家日久,怕家裡人有事無人看護,特向殿下藉幾個侍衛。」

  寧王也想到了這點。上次清查銀庫,許家與翁家就受人襲擊,這次核查的官員數量更多,地域更廣,難保碰上哪個狗急跳牆的,不敢朝著許清嘉下手,就向許府眾人下手。

  就算那一位敢與人拼命,可是到底寧王還是希望她能夠安安穩穩的坐在後院,被人保護著。

  從寧王府藉來的人手很快到位,許清嘉也親自上京兆府拜會韓南盛,請求他對許家多加照拂。

  等許小寧從國子監回來之後,胡嬌又細細囑咐了他一回,又有武小貝在旁保證,定然會跟許小寶一起看著弟妹。

  「這次你父王與爹爹一起查案,事情比較棘手,你們兩個在國子監也要萬分小心,一定要機靈一點!」胡嬌拉著兩個孩子,總覺得很不放心。

  不過兩個孩子都已是半大的小子,他們倒沒覺得胡嬌離家有多惆悵,相反,還因為胡嬌將弟妹以及魏氏兩表兄弟都託付給了他們,倒讓他們生出一種興奮的感覺,似乎他們瞬間就長大了,能挑得起重擔了。

  因此,等胡嬌與許清嘉出門的那日,許小寧哭的稀裡嘩啦,許珠兒也抹眼淚,軒哥兒給妹妹遞帕子,「珠兒別哭,我天天陪著你,姑姑很快就回來了!」

  武小貝在許珠兒耳邊輕語:「等孃走了,二哥帶你出去玩兒。」

  許小珠的淚水立刻收了閘。

第一百七十一章

  寧王是出了長安城纔知道胡嬌與他們同路的。

  此次行程緊急,三司官員外加御史臺監察御史可以後面慢慢跟上來,但寧王與許清嘉卻要緊急趕路,且還攜帶著戶部錄下來的各處的帳務簿子,到時候好查帳。

  而馬車是許清嘉從工部討來的,特別加固的馬車,堆了半車廂的帳務簿子,許清嘉從出發那天開始就埋首在帳務簿子裡,似乎很忙。

  胡嬌身著男裝胡服,第一次下馬車,正撞上下馬活動的寧王,見到她足足看了好幾眼,好半天纔似回過神來:「許夫人怎麼在這兒?」

  虧得他還以為她在長安城,特意挑了幾名侍衛住到了許府裡去。

  「家兄在蘇州出了點事兒,我不放心,過去瞧瞧。」胡嬌上前與他見禮,又謝他:「這次多虧了殿下府裡的侍衛,我纔敢留下孩子們去蘇州。」

  寧王眉頭都皺到了一起,不怪他走的前一日武小貝在王府裡跟他道別,一大早就跑到許家去了,他還當武小貝是送許清嘉的,原來是去送她的。

  「許大人也真是胡鬧,我記得你家幼子尚不足五歲吧?」

  提起許小寧,胡嬌面上便溢滿了笑意:「難得王爺還記得他,那淘小子四歲了。不過家嫂這次從蘇州過來了,還有倆侄子,家裡有她看著,出不了什麼亂子的。」

  寧王脣邊湧上笑意,暗道:但願她那位大嫂能夠吃得消!

  他是後來回長安見過好多小孩子之後,纔發現似乎只有胡嬌親手帶大的幼童纔過於精力旺盛,淘氣了些。他早年間是領教過的。武小貝與許小寶的精力就極旺盛,鬧騰起來很是讓人招架不住,想來許小寧也不例外。

  而府裡的孩子從宏哥兒到曜哥兒,就沒一個能淘得過武小貝的。

  宏哥兒打小怯懦,這幾年跟著小貝倒還有所長進,膽子大了許多。而曜哥兒……寧王脣邊的笑意隱了下去,眸中也湧上了黯然之色。

  馬車簾子被掀起來,上了馬車就一直埋首案捲的許尚書朝著纔下了車的胡嬌喊:「孃子,茶涼了。」又隔窗與寧王打招呼。

  此次與寧王同行,之後還會有別的官員陸續趕上,為避閒胡嬌一個丫環也沒帶,只身跟著許清嘉上路。

  好在她自理能力極強,當年小夫妻倆纔成親,家中沒有一個丫環婆子,日子全靠夫妻倆親手打理,也過的甜甜蜜蜜。

  尚書大人隔著車窗喊一聲,胡嬌也要給他面子,與寧王打了個招呼,就上了馬車去給許清嘉煮茶。

  結果胡嬌進了馬車之後一摸裹在暖套裡的茶壺,還有點燙手。

  「這不是有茶嗎?」

  尚書大人以下頷示意:「杯子裡的茶涼了。」

  「難道你手斷了?官越當越大,連自理能力都沒有了!」胡嬌叨叨兩句,還是順手給他的杯子裡加了茶。

  這會兒車隊正停在路邊休息,胡嬌坐了半日車,纔下去鬆散就被許清嘉給喚了回來。等寧王走開了,這人還問她:「你剛跟寧王聊什麼呢?」

  胡嬌自然不知道心機男許摳摳這會兒小心眼發作,十分隨意道:「也沒說什麼,只謝了寧王藉侍衛給咱們家。寧王還問我小寧小小年紀,放在家裡我放不放心。」

  見老婆似乎還要下馬車去透風,他放下捲宗,「真是拿你沒辦法,要我陪你出去走走直說就好嘛,這點功夫我還是抽得出來的嘛!」

  胡嬌推辭:「不用不用,你忙你忙,我自己出去活動活動就好,在馬車上半日腰都要給顛散了。」

  尚書大人堅持要陪老婆散步,下了馬車還一臉的無奈:「寧哥兒都沒你這麼纏人,出趟公差都要跟著我!」聲音剛好能讓還未走遠的寧王聽到。

  胡嬌: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不過她此刻一顆心分了半顆在孩子們身上,還有半顆在遠在蘇州的胡厚福身上,壓根沒空理會這麼多。

  事實上,胡嬌還是過於天真樂觀了些。

  她走的第一天,許小寧與許珠兒兩個哭包被武小貝閧乖了,而武小貝安慰弟弟妹妹的代價就是放著國子監假期的功課沒做,大半日功夫都陪著許小寧與許珠兒去逛街。當然兩位表兄也陪伴在側。

  出門的時候,武小貝還問起許小寶:「小寶不出去玩玩?」

  許小寶笑的不懷好意:「我還要做功課呢,哪比得上你這麼悠閒,還有空逛街。」這次休假他們的先生佈置了許多課業,送走了父母許小寶纔凖備寫,晚上還要回國子監呢。

  武小貝自覺答應了弟弟妹妹,不能失信於人,便帶著孩子們去逛街了。

  這天下午,武小貝要回國子監,已經逛了大半天的許小寧回來後纔想起來爹跟孃都已經走了,家裡以後是舅母當家,立刻巴著武小貝不肯放,猴在他身上,哭著喊著要跟武小貝一起去國子監。

  ——沒有孃親的家裡沒溫暖!

  許珠兒這會兒也想起孃親不在家的事情了,她羨慕的看著猴在武小貝身上的許小寧,暗暗期盼武小貝能夠答應許小寧的要求,這樣自己也可以順勢跟著他們去國子監了。

  武小貝臉都綠了!

  哪有帶著弟弟去上學的?

  許小寶在旁笑的倖災樂禍,他對許小寧這小壞蛋的本來面目十分清楚,別瞧著他求人的時候嘴甜,平日蔫壞蔫壞的,不定肚子裡憋著什麼呢。

  以前他還當弟弟老實,上了幾次當之後就對這小壞蛋提高警惕了,許小寧說什麼他都要考慮一下,省得再上當。

  上次就是因為聽了許小寧的話闖進房裡去,被孃親打的滿頭是包趕了出來。

  真是慘痛的教訓啊!

  魏氏尷尬極了,胡嬌將家裡託付給她的時候只道不管接了誰的貼子都不必去赴約,只管關門閉戶照顧好孩子們就好。

  沒想到纔走的第一天,許小寧就鬧著要跟武小貝去國子監讀書,哭著喊著十分淒慘,武小貝差一點就要心軟答應,還是許小寶當機立斷,上前去從武小貝腿上將許小寧撕下來,扔到了一邊,用目光威脅他:「再胡鬧,十天以後國子監休假,我都不讓你二哥回來,看你找誰帶你逛街去?」

  許小寧雖然眼淚汪汪,還是沒敢再往武小貝身上猴。

  他們兄弟倆向魏氏以及倆表弟道別,走的時候許珠兒與許小寧手牽著手眼淚汪汪送兩位哥哥去上學,許珠兒還一遍遍叮囑:「二哥放假你一定要快回來啊……大哥你也要回來……」瞬間又回到了童年的小哭包狀態。

  ——總覺得孃親不在家好孤單!

  許小寶對待妹妹可溫柔多了,還拿出自己的帕子給小丫頭拭淚,「孃親不在家,你就是家裡的主人,一定要照顧好舅母與振哥兒軒哥兒,他們是客你是主人,可不能給爹孃丟臉!」目光掃過許小寧,再三叮囑:「看緊這個猴兒,可別讓他自己跑出去玩!」

  自從許小寶在國子監遇襲,又得知孃親也曾被人伏擊,他對弟弟妹妹的安全教育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再三叮囑自己沒回來,弟弟妹妹不許跑出去玩,又嚇唬許小寧:「小壞蛋你若是不聽姐姐的話跑出去玩,小心被人拿刀追著砍!」

  許小寧扁著嘴瞬間就哭出聲來:「孃親……好可怕!我要孃親!」

  武小貝氣的在許小寶肩上狠拍了一巴掌:「都說了讓你別惹哭他了你還嚇他?!好不容易纔閧乖的!」他蹲下身與許小寧許了一大堆東西,這纔將他閧乖。

  二人上了馬,身後還跟著兩名寧王府的侍衛。走出去老遠了扭頭去看,但見許府大門敞著,許珠兒還與許小寧手拉著手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小壞蛋許小寧聲嘶力竭的喊:「哥哥你們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真是個小笨蛋,難道我們想早點回來就早點回來啊?國子監又不會早放假!」許小寶忙扭轉頭,咕噥了一句。

  武小貝頻頻回頭,還向他匯報:「胡舅母過來閧他們了。」又感歎:「總覺得孃親走了之後,珠兒跟小寧很可憐似的。」真讓人看著怪捨不得的。

  「你覺得小壞蛋可憐,回去陪他啊,我替你向先生請假!」許小寶嘲笑他,又偷偷朝家門口看了一眼,似乎魏氏與振哥兒軒哥兒都在旁邊閧著,不過許珠兒與許小寧站在原地不動,還巴巴朝他們離開的方向使勁瞅著,他一夾馬腹,馬兒就竄了出去……

  「你等等我——」

  武小貝與許小寶倒是一甩手走了,剩下魏氏對著兩個哭的稀裡嘩啦的孩子束手無策。

  許珠兒只是默默流點眼淚,被她攬在懷裡安慰會兒就乖了,也沒說什麼。許小寧從出生就沒跟胡嬌分開過,原本跟孃親說好的要高高興興,可是等胡嬌真的走了,倆哥哥也去上學了,他倒哭的比誰都傷心。魏氏閧了他好半天,軒哥兒振哥兒一起閧他,他纔不哭了,只是無精打採,似乎受到了很嚴重的打擊,拄著下巴坐在院裡臺階上。他身邊趴著花貓與大牛,一隻小人兩隻大狗,說不出的落寞。

  胡嬌離開家的第一天,許小寧很憂傷。

  十日之後,武小貝與許小寶從國子監回來了,落寞了很多天的許小寧與許珠兒歡呼一聲,就撲了過來。

  雖然魏氏對兩個孩子已經竭盡了全力照顧,但兩個孩子從小沒離開過胡嬌,就算是斷奶期也得適應一陣子,因此不免情緒低落,也影響了食量。

  有天半夜,許小寧還從夢中哭著醒過來,直喊孃親。

  為此臘月不得不讓海哥兒晚上陪著許小寧睡,白天也陪著他去上課,又有軒哥兒一起陪著上課,課堂上也算是熱鬧了些。

  自許珠兒開始學針線,胡嬌就發話讓海哥兒跟許小寧一起去上課。

  海哥兒七歲了,正是上小學的年紀。不過他自小陪著許小寧玩,許清嘉與胡嬌也向來不曾輕視過他,但臘月與永壽卻再三告誡海哥兒要懂規矩。小時候他還很活潑好動,跟著許小寧在正房裡竄來竄去,後來就漸漸知事了,沒事不肯跑到正房裡來。

  胡嬌讓海哥兒也去上課的時候,臘月還曾來向她磕頭,胡嬌心中倒頗有負罪感。她對義務教育的觀念深入已心,因此看到小孩子就覺得六七歲應該進課堂讀書,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壓根沒想到主僕之分。

  臘月的意思是讓海哥兒跟在許小寧身邊跑跑腿,做個貼身小廝,識字就不奢望了。沒想到胡嬌讓海哥兒有個識字,也算是意外之喜。

  這次出門,許清嘉就將永壽留了下來看家,而永祿跟著跑腿。

  武小貝與許小寶再次從國子監休假回來,順便安慰憂傷落寞的許小寧,以及憂傷完了自覺應該承擔責任,跟著魏氏打理家務的許珠兒。兄弟倆帶著一弟一妹,連同胡家倆小子,還有眼巴巴盼了長兄十日,等到國子監休假也不見人影,不得已摸到許府來的宏哥兒,一起出門玩了一圈。

  孩子們在享受悠閒假期的時候,許清嘉與寧王已經在路過的地方政府清點庫銀,合完了帳,發現貪瀆嚴重,已將當地的首官給綁了,等後面三司的官員以及御史臺的監察御史一起前來過堂審案,按律判案,砍了首官,下面的副官被查出有牽連的也被流放。

  寧王與許清嘉各寫了奏折,還有三司官員分開寫了奏折向今上呈報處理結果,剩下的事情就是吏部與今上的事情了。如何保證下任官員能夠及時上任,以及後續的地方工作順利進行,都不是他們這次的任務。

  臨出發之時,今上早有旨意,但有地方官員貪瀆,皆按律處置,不必姑息。

  而隨行的官員都是從各司抽調來的,除了寧王,其餘戶部,三司,御史臺的官員皆抽調了一部分,要在各地方政府衙門進行一場本朝最高規格的案件審判,遠遠夠格。

  這次組隊核查各地方政府的經濟問題,簡直就是大殺器,纔過了兩個月便有幾十名官員落馬,有的被砍頭有的被流放,已經被地方政府官員聞之而色變。

  而今上每次接到代天巡守的欽差送來的奏折,看完都要消沉好幾日。

  他自己被本朝官員的貪瀆給觸動了神經,已經召了太子進行了好幾場談話,從治國談到了馭人,似乎十分感慨。

  而朝中官員也不斷聽到從地方上傳來求救的聲音,有的是同門有的是親朋宗族兄弟姻親,總之已經感覺到自己危在旦夕的地方政府官員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躲過這一劫。

  朝堂之上,不斷有彈劾寧王與許清嘉的奏折似雪片一般飛向了今上的案頭。一路之上雖然有三司官員以及監察御史,但主事的卻是寧王與許清嘉。

  不過今上對此一概置之不理,就任由那些彈劾的奏折落灰也不去動。

  他還曾指著堆在紫宸殿內地上的那一堆折子給太子瞧:「這是大郎的刀鋒所指,又不知要傷到誰的利益,都急著呢,快忍不住吧?」

  太子淡淡一笑:「皇兄歷來心性堅毅,少有人能夠憾動他,許尚書也是個不留情面不恂私的,都是實實在在做事的人,有他們下去清理一茬官員,大約也能清明個十來年罷。」

  這天下,表面上盛世太平,但實質上吏治,貪瀆成風,是時候應該整治整治了。

  他一直以為今上下不了這狠手,說不定這狠手就要自己來下了,哪知道今上臨老幡然醒悟,竟然顧惜自己當政幾十年的仁德名聲,開始下了殺手。

  翰林院已經外放了一批翰林以及考核通過的庶吉士,而今上已經頒下旨意加考恩科。天下學子聞聽旨意無不歡欣鼓舞,這就好比原本只有一次機會,錯失了就只能再等三年,如今是在三年之間再多出一次補考的機會來,怎不令人歡欣雀躍!

  而全國的官位只有那麼多,一個蘿卜一個坑,撥掉了一批再種上一批就是了。這個國家,從來不缺想要當官的士子,總有人前赴後繼想憑著讀書科考入仕,宦海弄潮,出人投地。

  今上倒不懼無人可用。

  許清嘉一路人馬到達蘇州的時候,已經是七月頭上,沿途的官員已經換了一茬,撞在寧王與許清嘉手裡的官員只能暗呼倒徾,天不佑人,而代天巡守的欽差不曾路過的地方官員也在暗自慶倖自己躲過一劫。

  這途中還發生過一件事情,沿途地方上一名姓鄔的縣令探聽到代天巡守的欽差途經本縣,也不知是傻大膽還是到了絕境鋌而走險,竟然先下手為強,生怕自己丟了官,買凶前去劫殺許清嘉。

  想來鄔縣令提前也做過一番功課的,早就知道寧王武功了得,因此就揀軟柿子捏。聽說戶部許尚書查帳功夫一流,但凡從他眼裡過的帳務就沒有看不出問題的,最妙此人乃是個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要砍了此人,想來也會給代天巡守的欽差們造成工作上的困擾。

  那縣令的想法是沒錯,而且許清嘉查帳之時,的確與寧王不在一處,派出去的人也頗為用心,竟然真教他們將查完了帳凖備回驛館的許清嘉給堵在了路上,只不過……後來的結局就匪夷所思了些。

  是誰說過許尚書是個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

  前去解決許清嘉的人全軍覆滅,最後被拖到那縣令面前當人證指證他賣凶殺人之時,鄔縣令親眼目堵了自己派出去的人,手筋腳筋全都被挑斷了,完全就是個廢人,似被嚇破了膽子,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鄔縣令親眼見過了傳說中的許尚書,但見他生的十分俊美儒雅,聽說年近四十,但瞧著不過三十出頭,言談之間十分親和,似乎對自己買凶解決他一點也不介意,還假惺惺表示:很遺憾鄔縣令在關鍵時刻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這纔終止了他的仕途之路!

  鄔縣令破口大罵:姓許的你明明手段十分狠辣,落到你手裡哪有好結果?看看眼前這幾個廢人就知道,老子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何必唧唧歪歪假裝稟公還要走這一套審案的流程,給誰看呢?不如直接將老子拉出去剁了!

  尚書大人為自己辯解:本尚書從來奉公守法決不濫殺無辜,犯在本尚書手中的官員再沒有錯判枉殺的,再說這些人也不是我下的手!

  來來來咱們還是開始審案吧。你肯定貪了吧?不貪你派人劫殺我乾嘛呢吃錯藥了嗎?!

  鄔縣令一口老血都要噴出來!

  這位鄔縣令也是位人物,等審完了案子證據確鑿,不但貪瀆,還欺男霸女,確認要被斬首,許尚書還十分遺憾:鄔大人你真是犯了殺孽,明明憑你的罪行就已犯了斬首,你何苦還要賣凶殺人帶累旁人,害的這些殺手也成了廢人呢?!

  許尚書倒好似十分同情這些殺手的遭遇,如果不是大家都知道這些人是犯在他手裡纔落到了這般境地。

  同行的三司以及御史臺的官員除傅開朗之外,都在內心十分唾棄許尚書這種白蓮花的行為!

  唯獨傅開朗內心捧腹,真的相信這些人並非許清嘉下的手,等大家都散了他還向許清嘉玩笑:「尚書大人帶著夫人倒省了侍衛的俸銀。」

  許清嘉便明白傅開朗猜出來這些殺手是何人下的手了,還搖頭歎息:「唉,我家孃子也是關心則亂,誰要向我下手,她都恨不得扒了人家祖墳!」被老婆這麼關心愛護,他真是看看那些殺手心裡就美滋滋的。

  ——下這麼狠的手,可見她心裡對向自己下手的人有多深的恨意啊!

  反之,則說明老婆對他的愛意深沉。

  尚書大人腦補的很動情,雖然老婆常常在他面前很凶悍,嘴裡很少有句甜言蜜語,不過沒關系,她不願意說甜言蜜語,他來說。

  他總歸明白她的一片心的!

  傅開朗很想說:秀恩愛的都去死!真是膩味死了!

  他就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

  傅大人也不理許尚書了。

  至於那些前去解決許清嘉的凶手,結案之後就全部落到了寧王手裡,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代天巡守的欽差一行人到達蘇州之後,胡嬌凖備只身帶著銀票前往胡府,許清嘉不放心,自從發生被刺殺事件之後,他雖然對老婆的凶殘有了新的認識,但也害怕她著了別人的道兒,因此總是將她帶在身邊,很少讓她離開安全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要自己騰出功夫來再陪胡嬌前往胡府,但胡嬌焦心胡厚福,寧王聽到了,便派了兩名侍衛陪她前往。

  胡嬌到達胡府的時候,胡府中門大敞,大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胡府守門的老僕還是那年她住過的老王頭,見到她都跟傻了一般:「姑奶奶……姑奶奶您來了!」扯開了嗓子正要喊,被胡嬌壓了下來。

  「不用通報了,我自己進去瞧一瞧。」又問老王頭:「可是有客來了?」

  老王頭神色間頓時添了愁意:「今兒那姓邢的親自上門來催債了,老爺這會兒正在廳裡待客呢。」

  胡嬌拒絕了老王頭要通報的好意,自己直接闖了進去。她身後跟著寧王出藉的兩名侍衛,身著鎧甲,手按刀柄,保持高度的警惕,進了胡府也不肯放鬆。

  寧王早有交待,他們這一路殺的貪官太多,已經有人狗急跳牆了,再出現個把窮途末路的也不出奇。萬一得著消息,對許夫人下手就不好了。

  胡嬌從正門進去,一路到了前庭,路上遇上胡府下人,也有認識她的,見到她就要行禮,也有後來進府的,完全不認識她,但見她這種橫沖直撞的氣勢,也不敢阻止,竟然讓她一路到了胡府正廳門口。

  胡府正廳門口,立著四名青衣小帽的漢子,神色漠然,胡嬌度量著應該不是胡府的下人,便不作理會,只讓兩名侍衛在廳門口候著,自己凖備進去,住腳聽一耳朵。

  廳裡面,胡厚福似乎有幾分咬牙切齒:「……姓邢的,你別欺人太甚!」

  緊跟著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胡掌櫃這是說哪裡話?咱們也是多年老相識了,你看你這欠了我的銀子,我來討銀子,怎麼就是欺人太甚了呢?你如果實在還不出來,把自己名下的鋪子轉手給我不就完了嗎?」

  「你休想!」聽聲音,胡厚福似乎很激動。

  「哥哥生什麼氣呢?咱們家也還沒到賣鋪子的時候呢!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值得了。」胡府丫環打起簾子來,胡嬌言笑晏晏閒步而入,廳裡面的目光頓時都聚到了她身上。

  胡厚福坐在上首,一臉的頹意,正愣愣擡頭瞧著從天而降的妹妹,但見她身著紅色胡服窄袖,鹿皮小靴,頭發全都束著,戴了小帽,十分的颯爽明麗。

  「妹妹——」胡厚福激動的站了起來,而他下首坐著的三十出頭的男子似乎也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胡厚福的妹妹,那位居於長安的尚書夫人竟然能夠出現在這裡。

  而且這位尚書夫人出乎意料的年輕明麗,讓人很難相信她的夫君已是朝中三品大員。

  胡嬌打眼一瞧,便心裡有數了。

  她背著手踱步到了胡厚福面前,目光裡含了嗔意,聲音裡也帶著責備之意:「我還當哥哥不認我這個妹妹了呢。」見胡厚福已經局促的搓著手,似乎犯了錯的小孩子一般,對著妹妹露出傻笑來,連連陪笑:「妹妹說什麼呢?」

  而邢樂康都有些傻了眼。

  他與胡厚福認識也不止一年兩年,而是很多年了。當初認識胡厚福,只覺得這位笑起來十分親和憨厚,不過相處久了也知道這位手腕了得,很有生意頭腦。而邢樂康等於是親眼見證了胡厚福的生意崛起之路,從一個外地來的客商紥根蘇州,又牽頭本地藥商前往雲南進藥,種植,賺了大錢。

  也算是一段傳奇。

  當年胡厚福牽頭前往雲南種植藥材的蘇州藥商,以及後來前往雲南郡的揚州藥商都賺了大錢。而邢樂康當年並不看好這門生意,胡厚福上門遊說之時,他給推辭了,痛失先機。後來見這門生意長久,賺的又好,他不是沒動過心眼,只是雲南郡已經不再招商,吸引外地藥商前去種藥販運,而是發動本地藥農商人進行種植販賣,以鼓勵本地經濟。

  邢樂康再插手此事就有點丟份了。

  因此這些年邢樂康一直垂涎胡厚福的生意。

  只不過這位極有眼光膽略的胡掌櫃在外面可從來不是這副模樣,沒想到看到妹妹,竟然露出了局促的模樣來,邢樂康算是開了眼。

  胡嬌落了座,又瞪了胡厚福一眼,回嗔:「哥哥還不坐?站著像什麼樣子?」

  胡厚福立刻取了茶壺,陪笑:「哥哥這不是給妹妹倒杯茶嘛。妹妹這一路可累了?要不要去後院歇一歇?你嫂子不在家……她帶著倆孩子回孃家去了,一會我親自去吩咐廚房,給妹妹做一桌好菜。」他只想盡快將妹妹打發到後院去。

  原來魏氏走時,向胡厚福說的是回孃家求助,看能不能從孃家拆藉些銀子來度過難關,不過半道上卻柺去了長安,向胡嬌求助。

  胡厚福還不知道老婆此刻正在長安許府替胡嬌看孩子呢。只當妹妹得空前來,竟然撞上了有人上門討債,別提多丟臉了!

  「哥哥別急啊,先把眼前事兒處理了再說。想來這位就是蘇州商會的邢會長了吧?真是久仰蘇會長大名!」

  邢樂康消息靈通,早知道今年長安城風雲突變,而胡厚福的那位妹婿竟然扶搖直上,很得今上信任。不過身在官場,政治這種事誰又能說得清呢。今日還是朝廷重臣,明日會不會成為階下之囚,很難說。

  上個月邢樂康就收到消息,寧王帶著一隊人馬一路邊查邊砍,無數官員落馬,砍頭流放。不過他是商人,還沒聽說這次代天巡守的欽差朝著商人下手的。

  「許夫人,小人早聞許尚書清名,不過胡掌櫃欠了小人的債,小人也不能因為許尚書官聲好就不要這筆銀子了吧?」

  邢樂康膚色白淨,雙目狹長,雖然對著胡嬌口稱小人,但態度不卑不亢,跟胡嬌要帳要的理直氣壯,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身為商人,比之三品誥命低上多少。

  「當然!家兄欠邢會長的一定會還,只不過今日似乎不是還債的好日子。不如邢會長給我三日時間,若是到時候家兄不曾還上邢會長的欠帳,邢會長自可向我夫君討要這筆帳,如何?」

  「妹妹,別瞎說!哥哥的事情哪裡輪得到你來操心?!」

  胡嬌恨不得在胡厚福腦門上狠敲一記,她這個哥哥做生意多年,未必不知道邢樂康是特意針對他的,而且說不定還是因為許清嘉高升,且已經有不少官員栽在了他手上,這纔將他逼至絕境,可是這傻兄長竟然還想自己默默的扛下來。

  如果不是魏氏上門,胡嬌還不知道消息呢。

  「哥哥如果不想讓我管你的事,除非你不認我這個妹妹!我現在就走?」

  胡嬌作勢要走,胡厚福立刻慌了:「妹妹這是做什麼?我又沒說你不能管!這事兒……這事兒是哥哥的事,哪用得著你用妹夫來擔保?」說到底還是怕自己的事情連累到了妹夫的官途。

  許清嘉好不容易爬到這一步,胡厚福也不想給他扯後腿。

  邢樂康見他們兄妹爭執不下,沒想到這位許夫人倒很強勢,最後居然佔了上風。若非他與胡厚福處於敵對立場,就連他也要贊一聲:好一個兄妹情深!

  他是聰明人,況且胡厚福如今已經被他逼到山窮山盡的地步,而許清嘉素有官聲,聽說這位尚書大人從不貪瀆,僅憑俸祿,想來這位尚書大人也拿不出多少銀子來。最怕這位許尚書稟公辦理,抓不到他的把柄。

  如今有這麼一個好把柄在手裡,還怕什麼啊?

  邢樂康目地達成,便笑著謝胡家兄妹告辭,還熱情邀請胡嬌:「小人久仰許大人風採,內子對許夫人也久有耳聞,改日內子一定上門前來拜見夫人,順便請夫人前往小人荷園賞荷。還望夫人給個面子!」

  「好說。邢會長且慢走!」

  邢樂康出得胡家正廳,見得門口兩名身著鎧甲的侍衛,目光漠然凶悍,帶有殺意,暗自嘀咕:許尚書一個文官,哪裡弄來這樣兩名護衛?

  忽想起這次的代天巡守的那位殺神,便心裡有數了。

  想來寧王與許尚書果然關系不錯。

  不過從京中傳來的消息是,太子也頗為倚重這位許尚書。邢樂康脣角微彎,這可有趣了呢,也不知道這位許尚書到底是寧王的人還是太子的人。

  其實這也是朝中所有各派系官員的心聲:許尚書他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邢樂康離開胡府,便徑自往城中一處園子裡去了。那園子修建的極為拙雅,邢樂康的馬車往後門口一停,立即就有青衣小帽的家僕開門,迎了他進去。

  「大人可在園子裡?」

  那青衣小帽的家僕恭恭敬敬引了邢樂康往裡面走,一面小聲解釋:「今日欽差巡使剛進了蘇州城,大人帶人前去迎接,此刻許是已經安置在會館裡了。說不得今日一時半會抽不開身呢。」

  邢樂康似對這園子十分熟悉,一路穿花拂柳到了迎客館,有丫環上來奉茶,他不耐煩的擺手:「將熱的都撤下去,上一碗涼的來。那胡家連個冰盆也沒有,熱的要死。」

  家僕去看,果然他後背已經濕透了一片,立刻召了丫環來替他更衣,又上了一碗井裡冰鎮過的冰冰涼涼的銀耳蓮子羹,他吃了半碗,纔覺得暑熱降了一半下去。

  其實這園子原本便是邢樂康建的,當初花了大筆的銀子,特意請了當世園林名家來設計督工,後來索性拿出來當作歷任蘇州知府的私人會館,但凡上任的蘇州知府待客,多半在這園子裡,可算是知府個人的後花園,一應開銷全是邢樂康在支付。

  最妙的是這園子裡不但養著美貌身懷纔藝的伶人,從男到女皆有,還有不少從揚州帶過來的瘦馬。就連這園子裡隨便的一個粗使丫環拉出來也必是容貌不差,頗有幾分動人之處的。

  歷任蘇州知府最愛的就是在這個園子裡能夠隨意取樂,各款美人滿足了自己的所有需求。又不似秦樓楚館或者別的地方,什麼人都能遇到。

  官員的私生活還是不太喜歡暴露在公眾眼皮子底下,邢樂康此舉暗合了蘇州知府的心理,又因此舉太過大手筆,其餘蘇州府的商人還沒這麼大魄力,因此生意之上皆不如他。

  但有訴訟,邢樂康必定會贏。尋常商人皆不如邢樂康會鑽營,他做的營生從印子錢到當鋪乃至生絲綢緞茶葉鹽漕運,皆能插一腳下去,久而久之,整個蘇州府的商人也不敢掠其鋒芒。

  邢樂康在園子裡等著蘇州知府苟會元,又讓心腹前去蘇州會館去給苟會元通個信。

  苟會元自從年初派了下面僚屬前往戶部去合帳,後來僚屬人沒回來,上了斷頭臺,合的帳也沒回來,他就有點不安。

  後來傳迴的消息是長安城風雲色變,人頭都砍了兩茬了,聽說今上在大肆整頓國庫吏治,而他頭上的人指示他稍安勿躁。他安生了沒多久,就聽到寧王這殺神帶著新任的戶部尚書開始巡守各方開始查帳,苟會元的腿肚子都要轉筋了。

  好在邢樂康會辦事,這會兒派人來告訴他,事兒已經成了,讓他將心放到肚裡去,他這纔放心不少,再進去面見寧王與許清嘉,以及三司各部的欽差,也覺得有了點膽氣。

  寧王與許清嘉等人一進城便受到了蘇州知府的熱情接待,先是迎到了蘇州會館,熱水好茶的侍候著,又好酒熱菜的往上送,十分的周到妥貼。

  這些人一路上各種陣仗都見過,美人陣珍寶陣,沿途也不是沒有官員嘗試過,大把的真金白銀珍寶偷偷摸摸塞了進來,也有半夜往寧王處塞美人的,不過這位寧王殿下從來就不是憐香惜玉的主兒,竟然能將精赤條條的鑽進他被窩的美人給踢下床來,連夜開始審案。

  大家都見識過了美人那一身如玉肌膚,活色生香,不得不對寧王佩服不已。

  當然他們這支隊伍也不是無堅不摧的,途中有一位刑部官員就沒頂住糖衣炮彈的攻勢,悄悄兒收了地方官員的賄賂,在審案之中有所偏頗,原本能判斬首的他主張判流放,後來被寧王查實收受賄賂,就連他自個兒也沒保住頭頂烏紗,跟著行賄的官員一起被斬首了。

  寧王凶名,如今足以鎮懾一乾想要心存僥幸的官員。

  胡府裡,邢樂康走後,胡厚福便被胡嬌好一頓訓。他一個大塊頭在妹妹面前哈腰陪笑,只道胡嬌瞎胡鬧,竟然答應了邢樂康的要求,並且拿許清嘉來做保。

  胡嬌存心要嚇一嚇胡厚福:「當初他能高中,還不是仰賴哥哥供養,如今哥哥有事,就算讓他丟了官,也不能讓哥哥的生活無以為繼。」

  胡厚福當真被胡嬌這話嚇住了,「萬萬使不得!妹夫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全靠他自己的能為,若因我生意之上的事情而拖累了他,哥哥以後哪裡還有臉見你跟妹夫?!」

  「那你還是有事瞞著我們,不肯跟我們吱一聲。若非嫂子帶著侄子們往長安去報信,這會兒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呢。」

  「啥?」

  胡厚福傻了眼:「你嫂子……她不是帶著孩子們去滬州了嗎?」他這纔想明白胡嬌何以從天而降,對魏氏連連怨怪,被胡嬌瞪了一眼:「這次的事情,怪的不該是嫂子,而是哥哥。下次若再有這種事情,哥哥不肯支會我跟夫君,那咱們兄妹也不必來往了,直接斷絕關係得了。」

  看妹妹神色不似作偽,想到這丫頭的性子,說不定會來真的,胡厚福這纔滿是羞赧之意:「自己生意做失敗了,就要去找妹妹跟妹夫,這不是……這不是哥哥拉不下臉來嘛。」

  胡嬌又好氣又好笑:「難道要讓人家將哥哥逼到全無活路,哥哥纔肯想起來我?到那時候可就晚了!」

  「怎麼會?姓邢的不過為著求財,看中哥哥手頭生意了,阿嬌你這是在嚇唬我?」

  胡厚福到底不在官場,他所經所見皆是商場之事,況且與許府來往皆家常信件,從不涉及政事,以及許清嘉的官途之路,因此對朝中之事全然不知。這纔單純的認為自己生意失敗,乃是商場之上的爾虞我詐,壓根沒往朝中之事上去想。

  胡嬌對此頗有愧意,「哥哥有所不知,夫君在官場上結怨不少,他自己又不貪不瀆,全無把柄,這些人纔將主意打到了你身上。恐怕前兩年邢樂康還不曾對你下手吧?是否是這兩年他纔開始朝你暗中使絆子,今年索性逼的你生意做不下去?」

  胡厚福想想,似乎還真是這麼迴事。

  起先邢樂康只是小打小鬧,使人來他的鋪子裡搗個亂,或者在收的生絲原料上動動手腳,並不能動搖胡家的根本,只是總出這種事情,胡厚福也是下了一番力氣追查的,從種種蛛絲螞跡上看,這些事情總與邢樂康有關。

  後來的事情似乎就越來越離譜了。

  胡家的商隊船隊都陸續被各地官府扣押,前後相差時間不久,所用名目無不奇巧。胡厚福花了大筆贖金去贖,人是贖回來了,但貨就不見了蹤影。

  他手裡歷年所賺都投了進去,沒了周轉的銀子,總想著跟關係相熟的錢莊藉貸,再進一批貨翻身,藉了大額的資金來進貨,半道上又被扣住了。

  這次再籌藉銀子去贖,銀子投了進去,人跟貨還押在官府,而鋪子眼瞧著開不了張了,相熟的錢莊卻搖身一變成了邢樂康的錢莊,原來的舊友不知所蹤,邢樂康便隔幾日上門來逼債,似逗狗一般將胡厚福逼上一逼,似乎極為享受這種樂趣。

  胡厚福原來並沒想到這些事情跟許清嘉有關係。

  許清嘉遠在長安,他對於自己生意場上遭遇的一切都理解為邢樂康勾結地方官員來給他使絆子,就為了奪他手裡的生意。

  被妹妹一說,頓時恍然大悟。

  「我說怎麼姓邢的有時候還會暗示我,京中有個當官的妹夫,好歹也能蔭庇一二。」

  胡嬌替邢樂康想一想,也覺得他很苦逼。

  也不知道這一位背後是誰,肯定是許清嘉在辦案過程中遇到的官員,或者在提前規避早晚會遇上的官場風險。若是尋常商人遇上這等事,家中有至親妹夫在長安城中為官,又是握有實權的戶部官員,定然一早打發人去報信商量對策了。

  這時候再由許清嘉出面打個招呼,既讓許清嘉承了情,又可以「不打不相識」,大家順便結成一個陣營,你好我好大家好。許清嘉再查到他們頭上,自然不會下死手。

  別人玩一出圍魏救趙,偏偏碰上胡厚福這等榆木疙瘩,死守著被扣的貨物跟夥計往裡砸銀子,就是不開竅往長安城中去求助,也不知道邢樂康以及他背後的人著急成什麼樣兒了。

  胡嬌與哥哥多年未見,廚下置辦了酒席過來,兄妹倆邊吃邊談。

  對於胡厚福如今的境況,胡嬌聽到魏氏提起就心中有數。這次前來蘇州,也只是核實一下,看看與自己暗中猜測的是否相符。

  兄妹倆商議了一會,胡嬌便道:「此事既然我已經來了,哥哥若信得過我,暫且將此事交由我來處理即可。」

  胡厚福對妹妹全然依賴,這會兒又喝了點酒,不由豪氣乾雲:「反正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就算是這個家給妹妹敗了,哥哥也無二話!」

  胡嬌將杯中酒一口抿盡,大笑:「哥哥可要記得這話,改日酒醒了可別後悔啊!」

  胡厚福乜斜著眼看胡嬌:「小毛丫頭,你這是看不起你哥哥?」

  跟個醉鬼有什麼道理可講的?胡嬌摸摸自己的面皮,總覺得這把年紀被人叫小毛丫頭,說不出的親切。

  「哥哥盡可將心放到肚裡,我若是要敗這個家,也定然要敗的徹徹底底!」

  胡厚福這會兒酒意上頭,聽著這話似乎有哪裡不對,但一時又說不上來,只被胡嬌勸著一徑喝酒,他身後侍候著的管家聽了這話卻神色大異,心道:姑奶奶說的這話,則不是說這個家是敗定了?

  他在胡家多年,況且主家寬厚,決沒想過再換個主子。況且在胡家乃是管家,但若是胡家敗落被賣了出去,可就任人欺凌了。當下這管家都有些愁苦了。

  第二日欽差大臣開始清查蘇州府的帳務糧庫銀庫等,而胡嬌這裡也開始清查胡厚福的家底子。

  她花了三日功夫,將胡家的帳務盤查了個清楚。胡厚福看著妹妹飛快翻帳本子,連個算盤都不用,只在一張紙上寫寫劃劃,最後列出來的帳務清楚明白,頓時對妹子也是颳目相看:「想當年我還覺得妹夫盤帳厲害,沒想到妹妹跟了妹夫這麼多年,也學的這樣厲害了!」

  胡嬌很想給告訴自己是傻哥哥:明明這是人家天生技能,哥哥你太滅自己人志氣長他人威風了!

  不過她若是說出來,胡厚福鐵定不信,索性就讓胡厚福按他心中所想理解算了。

  到了第四日上頭,胡嬌遣了胡府管家前去請邢樂康,胡厚福十分的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這個哥哥淪落到要靠妹妹來處理生意上的事情,這對於多少年行走在生意場上無往不利的胡厚福來說,簡直是個沉重的打擊。

  「哥哥也太沒用了!」

  胡嬌安慰他:「哥哥做生意還是極厲害的,不過談起敗家來,恐怕比不上妹妹!」

  胡厚福:「……」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邢樂康來的很快,這一位這幾日也被苟會元催的很緊,一遍遍問著他何時前往胡府與許夫人洽談。邢樂康看苟會元頭頂都快急的冒煙了,也恨不得日子很快過去,好盡早替苟會元把這一樁事體辦妥。

  好不容易過了三日,胡府管家親自來請,邢樂康收拾整齊了前來。纔進了胡家廳堂,就見胡嬌高坐堂上,她身側的案上擺著厚厚高高的一摞帳本,見到他這位尚書夫人笑意盈盈打招呼:「今日我觀邢會長滿面紅光,可是要發財了呢!」

  邢樂康聽她這話,也笑了起來:「夫人說笑了!」他是上門來討債不假,可更盼著的是這位許夫人能夠擡出許大人來,免了這筆欠帳,到時候一切都好說了。

  胡嬌將身邊案上的帳本子往前一推,又向胡厚福伸手:「哥哥將匣子給我。」

  胡厚福還不知道胡嬌的盤算,呆呆將自己手邊的匣子遞到了她手裡。那匣子裡裝著胡家所有的鋪子契書,被胡嬌接在手裡,轉手就遞給了邢樂康:「我算過了,家兄藉貸的本息銀子一共十二萬兩,利息還算到了今日。這些鋪子足可抵家兄欠邢會長的所有欠款還綽綽有餘,有這些帳冊為證,邢會長若是不放心,自可派兩個帳房先生搬回去慢慢查。這些帳冊一式兩份,以家兄這裡的為凖,邢會長若是查出問題來,盡可來家兄這裡對帳。若是邢會長無異議,從今日起胡家的所有鋪子都改姓了邢,家兄的欠帳可一筆勾銷了,還要麻煩邢會長將家兄藉貸的藉條還回來。」

  年輕的婦人言笑間就向邢樂康伸出了纖秀玉白的手來,討要藉條。

  邢樂康就好似被人打劫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腰包:「……」圍魏救趙不是這麼演的啊親!難道不應該是許尚書插手此事以勢壓人保住胡家的鋪子嗎?!

  「阿……阿嬌,妹妹啊……這這……」胡厚福急的連胡嬌的閨名都叫了出來。

  「姑奶奶三思啊!」胡府的管家也失聲勸阻。

  可惜胡嬌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嚇人的事情,笑的十分無辜:「哥哥那晚喝了酒不是跟我說過,就算這個家被我敗了哥哥也決無二話的嗎?

  胡厚福:「……」他是說過這話,可是……可是那不是酒意上頭,也覺得妹妹無論如何不會把這個家敗落的嗎?她既然千裡跋涉前來,必然是有辦法保住這個家的嗎?!

  他沒想著真要把家敗光的啊!

  邢樂康也傻了眼,事到如今只能指望著胡厚福改變主意,不拿鋪子來抵債了。話說前幾日這人還死扛著不肯拿鋪子出來抵債,不會這麼快就改變主意的吧?!

  「胡掌櫃,其實這事兒吧,咱們還可以從長計議的。邢某與胡掌櫃相識多年,也沒想著將你逼到山窮水盡,留下鋪子胡掌櫃以後自可東山再起,但若是真將鋪子抵給了邢某,將來恐怕想翻身都難了。難道胡掌櫃要跟著許夫人去京中寄居在妹夫府上過活?」

  從心裡講,胡厚福還真不想寄人籬下的過活,哪怕是妹妹府上也不行。邢樂康這話可真讓他心動,不過他一早答應了胡嬌此事由她來出面解決,況且現在他也有點迴過味兒來,似乎邢樂康還有別的目的。因此他看向胡嬌:「妹妹,這……邢會長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胡嬌眼一瞪,十分蠻橫:「有個屁的道理!他這純粹是小人之心,見不得咱們兄妹團聚!我多年未見哥哥,記掛的厲害。等此間事了,哥哥就將這宅子賣了,迴長安跟妹妹住一塊兒。況且當年夫君在咱們家裡住了那麼多年,如今讓他養著哥嫂侄子也是應該!從此後咱們一家人快快活活住在一處,多好!」

  她復又向邢樂康笑瞇瞇道謝:「我還要多謝邢會長藉貸給哥哥,纔能成全了我們兄妹團圓。這麼多年我都想讓哥哥去長安,可他總是放不下蘇州府的生意。這下可好,讓我給敗光了,他就再也沒有留在蘇州府的理由了!」

  她拍拍手,一臉輕快,似乎將胡家徹底敗光簡直是解決了平生一樁大麻煩!

  邢樂康目瞪口呆看著她:這位許夫人……腦子沒病吧?!見過腦子不好使的,可沒見過腦子這麼不好使的!聽說許尚書當年讀書多仰賴舅兄供養,許夫人這是跟孃家兄長多大仇多大怨啊?!

  胡厚福似乎被妹妹給嚇住了,又或者屈從了許夫人的意見,這會兒竟然縮在妹妹身後就跟鵪鶉似的,連頭都不冒了,蹲在角落十分傷感,胡府管家也蹲在他身邊,主僕兩個排排蹲著,若非身上穿著綾羅綢緞,那模樣就跟田間地頭莊稼欠收的老農似的,同樣都是愁苦的表情。

  邢樂康都有些不忍卒睹了。

  他苦口婆心,想要勸許夫人將鋪子收回去,只道自己這債也可以拖延一時,並不急著要了,哪知道許夫人似乎著急要帶著兄長迴長安,對他的勸說一概置之不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家兄欠了邢會長的債,理應將鋪子拿來抵債。況且這藉貸利息也不低,再不還恐怕我家都還不起了。難道邢會長不肯收這鋪子是貪圖利息銀子?!」

  邢樂康:「沒有沒有!夫人這是說哪裡話?」

  「那你為何不肯收這鋪子?前幾日你還非要逼著哥哥拿鋪子抵債呢,可見邢會長一早就看中了哥哥的鋪子。我也看過了哥哥這些鋪子,只要有貨進來開張,地理位置又好,斷然沒有賠本的道理。況且邢會長有點石成金的本事,做起生意來豈是一般生手比得的。假以時日這鋪面賺的可不止哥哥欠的這些銀子了。邢會長就別磨蹭了,快將家兄的藉條還回來,我也好賣了這宅子帶著家兄迴長安去。」

  邢樂康十分想說:別啊!夫人您帶走了胡厚福,這不是我上了臺子您撤梯子嗎?

  但胡嬌似乎一心想要與兄長團聚,朝外面喊一嗓子,便有兩名凶神惡煞的護衛沖了進來,「往邢會長身上搜一搜,將他身上的藉條給搜出來,盡快帶著邢會長去衙門裡辦交接手續,將這些鋪子過戶給邢會長。」

  那兩名護衛上前來要搜邢樂康的身,事到如今,邢樂康也覺得再拖下去不定會讓這位許夫人瞧出端倪,計劃好的和諧圓滿的與許尚書接洽是沒指望了,只能從懷裡掏出胡厚福的藉條來,又護衛遞到了胡嬌手裡。

  胡嬌喚胡厚福來瞧,「哥哥仔細點點,可別落下一張藉條,別迴頭邢會長又逼著哥哥還債!」

  邢樂康這會兒也想到了,不定許夫人這一手就是來自於許尚書的授意。不然這位許夫人怎的對待孃家兄長這般辣手?

  胡厚福一一驗看過了,垂頭喪氣道:「一張不少。」想到自己這麼些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心都在滴血。不過妹妹這麼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他也不凖備與妹妹唱反調,且看她如何處理了。

  胡嬌讓丫環籠了火盆來,當場就將藉條一把火燒了,又讓邢樂康寫下收條,寫明了胡厚福以鋪子抵債,欠貸兩清,一式二份,邢樂康與胡厚福皆按了手印,各自保存。

  自有侍衛陪著胡厚福與邢樂康前往知府衙門去辦理鋪面過戶手續,當日就辦妥了。

  胡厚福歸家來,懨懨提不起精神,試了幾次開口都想跟妹妹說,不想跟著她迴長安城去。他男子漢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想到只有這個宅子了,便盤算著等把妹妹忽悠走了,自己再將這宅子賣了,當作本金從頭開始。

  胡嬌見哥哥這模樣,坐在正廳前面的臺階上一言不發,她自己也過去坐在他身邊,笑嘻嘻道:「哥哥看一眼少一眼,過幾日我就將這宅子也賣了,以後哥哥就跟著我迴長安去了。我都想好了,振哥兒不喜歡讀書,看他若是喜歡學武,不行就送去當個武官。軒哥兒喜歡讀書,那就跟小寧一起在家裡讀書,日後就算進不了國子監,也能進長安城的書院讀書,那裡飽學之士比較多,軒哥兒也容易長進。」

  胡厚福一歎,好半日纔捂著心口道:「阿嬌,哥哥心疼啊!心裡難受的厲害!」

  他一個魁梧的漢子,此刻連肩也垮了,背也塌了,就好似被人抽了脊樑骨一般,精神氣都沒有了。

  胡嬌拍拍他的肩,還不忘往他傷口上灑鹽:「也是啊,哥哥花了十幾年功夫纔將家裡經營起來,這下子直接敗落了,不心疼纔怪!」

  胡厚福瞪她,就跟小時候她在外面追著打了人一般,要做出個嚴厲的模樣來教訓她一下,但心裡疼她疼的厲害,終究捨不得責備她,只能歎一口氣,還要哄她:「沒了也就沒了,哥哥不心疼!哥哥還能賺呢。」生怕胡嬌當真將他強硬的帶迴長安城去,迂迴勸她:「哥哥在蘇州城住慣了,現在沒生意也沒關係,在這裡清清閒閒的住兩年,過兩年哥哥想去長安了,一凖去找你,可好?」

  「也是啊,哥哥在蘇州住這麼久,我也覺得蘇州不錯啊,哥哥既然不想去長安,那就算了。」說著從自己袖子裡掏出厚厚一沓紙遞給他:「哥哥拿著買米下鍋吧,總不能留個空宅子連吃飯錢也沒有吧?!」她今日穿了點寬袖襦裙,打扮的十分明麗動人,很有女兒家的嬌態。

  胡厚福看著手裡被塞進來的厚厚一沓通寶源的銀票:「這……這……」粗略的估計也有七八萬十來萬吧。

  胡嬌笑的賊忒兮兮:「讓你出了事不告訴我!這銀票哥哥收好,等過些日子哥哥鋪子收迴來,就可以繼續做買賣了!」

  「壞丫頭,你玩我啊?!」胡厚福擡手就在胡嬌額頭上敲了一記,胡嬌哎喲一聲,就向他伸手討銀票:「給銀子還捱打,我不給了快還我的銀子!」

  胡厚福這會兒心情大好,只感覺頭頂的陰霾都散了,天晴氣朗,數也不數就將銀子往自己懷裡去塞:「送出手的銀子哪有拿回來的道理?!」

  胡嬌撲上前去跟他搶銀票,咋咋呼呼很是不服:「總要你牢牢記著以後再拿我當外人試試看。我家夫君現在可是戶部尚書,不高興本夫人就讓人封了你的鋪子!讓你來求我!」

  她這副得意又囂張的小模樣引的胡厚福直笑,乍然想起當年她在滬州東市揍完了人,還要跟人家吹噓:「……我哥哥的拳頭跟缽子似的,今日是我出手你們纔佔了便宜,要是我哥哥出手,不揍的你們屁滾尿滾纔怪!」明明是她揍人更狠,出手更重。

  時光悠然,兄妹倆在胡府廳堂前面的臺階上鬧成一團,倒好似又迴到了相依為命的少年時代,管家捂著眼睛順著牆根溜走了,還順便將院子裡站著的丫環小廝們都遣走了。

  ——老爺跟姑奶奶實在是……太沒有形象了!

  姑奶奶還是三品誥命呢!哪有官家夫人隨意坐在廳前臺階上還胡鬧的?真是聞所未聞啊!

  管家捂著眼睛到了垂花拱門前還被拐了一下,小廝伸手扶了他一把,瞧見他脣角的笑意與前兩日愁眉苦臉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好奇問一句:「大管家,您老笑什麼?」

  管家在那小廝腦門上敲了一記:「臭小子!我哪裡笑了!我明明很愁的!」

  當晚,苟會元聽得邢樂康傳回來的消息,說是許夫人將胡家所有的鋪面都拿來抵債,就連過戶手續都辦好了,頓時如墜冰窖。

  「這……這位許夫人當真能夠絕情至此?怎的胡厚福也不阻止?」

  但凡嫁出去的女兒,就沒有手伸的這麼長,敢將孃家直接敗落的。

  「要不……再從胡厚福身上下下功夫?」做商人的就沒有不唯利是圖的。況且胡家敗落了,胡厚福定然心有不甘,若是邢樂康能從胡厚福身上下手,說不定還有一條出路。

  當初邢樂康向胡厚福下手,卻並非為了苟會元。

  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邢樂康並非只有蘇州知府一條線。

  後來不過是苟會元找他想辦法,順勢而為纔有了現在的情勢。對於邢樂康來說,苟會元在蘇州知府這個位子上坐著,喂熟了的官員,他不過少投喂一點。換一個蘇州知府,再從頭喂起,再費些銀子罷了。

  苟會元這艘大船沉沒了,他邢家也不會一起沉沒。

  「我改日再找胡厚福試試。」邢樂康還寬慰苟會元:「胡厚福做生意多年,一朝敗落,若是當真跟著妹子迴京,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改日我請了他出來喝兩杯,說不定就說動他了呢。」

  苟會元催促他:「快去快去!再不能晚了。」

  這幾日許清嘉帶著戶部官員已經開始全面核帳,先查完了帳,下一步就是糧庫銀庫了。

  苟會元這幾日就盯著下面的僚屬要好生招待欽差大人,從飲食上滿足欽差大人的口腹之慾。若不是一早探聽來的消息,寧王不吃美人計,也不肯收金銀珠寶,他必然要試一試。

  如今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動了。

  邢樂康是生意人,最著緊帳冊,臨走之時向苟會元獻了一計:「大人,聽說戶部官員從長安城拉來了一車帳本,他們核帳就是按自己帶來的帳冊吧?」

  苟會元這幾日心神不寧,還沒想到這點:「你是說——」

  邢樂康笑笑:「小人只不過是一介商人,就只會看帳打算盤,官場上的事情什麼都不懂。小人什麼都沒說。」

  苟會元心領神會,「我什麼也沒聽到,你回去之後盡快勸勸胡厚福吧。」

  胡厚福很快就發現,自胡嬌來了之後,事情完全朝著他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以前是邢樂康三不五時上門來逼債。家裡被胡嬌一把敗了個乾淨之後,邢樂康反倒下貼子請他。

  胡嬌已經迴蘇州會館去了。她這幾日在胡府盤帳,又處理了這檔子事兒,很是不放心許清嘉,現在胡家暫時無事了,她便去瞧瞧許清嘉這幾日的工作進展。

  胡厚福接到邢樂康的帖子,往懷裡一揣就出門赴宴去了。管家不放心,跟著他一同前去赴宴。

  邢樂康今日在自家荷園擺了酒宴,同席的還有一位年輕的郎君,邢樂康管他叫五郎。

  「原本想請許夫人也前來我家賞荷的,沒想到夫人已經迴了蘇州會館,當真遺憾。」

  邢樂康送去胡府的帖子,宴請的是胡家兄妹。他也沒指望第一次請胡厚福,就能將胡嬌請了來。今日主要宴請的還是胡厚福。

  「邢會長客氣了。」經過胡嬌惡補朝中形勢,胡厚福就算一時不明白,但也心裡有譜了,知道有事兒至少要跟妹妹商量一番。

  邢樂康今日宴請胡厚福,又提起生意上的許多設想,許多主意聽起來皆是一本萬利,這要放在平日,就算知道此人居心不正,做生意又十分奸詐,胡厚福也會心動。但經過此次事件之後,他想的更多一點。只不時歎氣:「唉,邢會長說的這些生意果然是大有賺頭的,只不過……我家如今家徒四壁,哪有本金啊?」說著一口口喝悶酒。

  管家知機,忙在一旁勸道:「老爺,姑奶奶走的時候叮囑了,要讓小的盯著你不能藉酒澆愁,這幾日淨看著你喝酒了,再喝下去可要醉了!」

  邢樂康見胡府管家提起胡嬌,胡厚福虎軀一振,就變的唯唯諾諾了:「哦……那我就不喝了。省得她迴頭從蘇州會館回來看到我別的爛醉又生氣了。」

  席間五郎立刻笑了起來:「沒想到許夫人這麼厲害,將許尚書管的死死的就算了,竟然連孃家哥哥也管上了。哪有這麼厲害的妹妹?」

  沒想到他的激將法全無用處,胡厚福似乎十分的不好意思:「我家妹妹……打小家裡都是她說了算!」其實也差不離,他對妹妹可從來就是千依百順的。

  等他主僕二人走了之後,邢樂康攤手:「這下苟大人那裡可交待不了了。」

  那年輕郎君笑的渾不在意,「這蘇州知府換了換也沒什麼關係。」

  邢樂康似乎對他這話也不反對。

  當晚,蘇州會館的一間房子著了火,據說燒毀的正是放置著欽差從戶部拉來的那半車帳薄子的房間。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長安城內,自許清嘉夫婦離開之後,魏氏便閉門謝客,帶著孩子們過活。其間還接到好幾家帖子,一概以胡嬌的名義稱病不出。

  傅二夫人帶著傅小孃子上門來探病,纔知胡嬌已經南下蘇州,這纔鬆了一口氣。

  「還當她真生病了呢。」她來了之後發現胡嬌沒在,原本想著略坐一坐就走,沒想到許珠兒被魏氏關在家裡兩個月,偶爾只有許小寶與武小貝從國子監回來之後帶他們出去玩,早急瘋了,看到傅小孃子就不放手。

  「傅二伯母,讓香兒姐姐陪陪我嘛。孃親不在,我好可憐。」

  傅二夫人被她這小模樣給逗的,在她小臉上捏了一把:「你哪裡可憐了?說的好像你舅母短了你吃穿一樣。我怎麼瞧著你孃親不在,你反倒長高了,也胖了一圈?!」

  這話聽在許小寧耳朵裡,他立刻就用自己的語言重新組織表達:「姐姐變豬豬!姐姐變豬豬!」一想到「豬」與「珠」諧音,小傢伙樂的一臉壞笑。

  許珠兒大驚,恨不得立刻攬鏡自照。她對胖瘦並無執念,但胡嬌走了這麼久,她很想營造一種「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樣來迎接孃親,好讓孃親回來以後心存愧疚,以後再也不離開他們這麼久。

  哪知道魏氏生怕在自己的照料下許珠兒與許小寧瘦下來,每日特意弄了許多湯湯水水來給孩子們喝,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吃的許珠兒跟許小寧都圓了一圈。

  傅香在旁抿嘴直樂。她如今十三歲了,正是豆蔻年華,承襲了傅二夫人的美貌,顏色正好。身條兒已經抽開,便有幾分婀娜之意,反觀許珠兒,原本就稱不上裊娜纖弱,這下餵的胖了起來,身條還沒抽開,平添了一份圓滾滾的可愛。

  許珠兒都要哭出來了,「香兒姐姐,真的很胖很胖?」

  房門口忽有少年笑道:「圓滾滾的不是很可愛嗎?胖一點好!」冬至打開了簾子,原來是武小貝來了,手裡還提著個鳥籠子,裡面裝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鸚鵡,也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的。

  「二哥——」許珠兒拖長了調子,顯然對武小貝的話十分的不滿。

  許小寧看到武小貝手裡提著的鳥籠子,眼睛都亮了,撲上來抱著他的腿就討:「二哥,給我給我!給我大鳥!」

  鸚鵡在籠子裡扯著嗓子直叫:「二哥……二哥……」上竄下跳,似乎被許小寧的模樣給嚇著了。

  武小貝將鳥籠子遞給許珠兒,見許小寧的臉立刻垮了下來,便安慰他:「這鸚鵡是給珠兒跟你解悶玩的,不過你年紀太小,餵水餵食都要交給姐姐來做,所以就讓姐姐管餵食,你管陪鸚鵡玩,可好?」

  這差使真不錯。許小寧樂的直點頭。

  待許珠兒帶著傅香與許小寧出去之後,武小貝問候過了魏氏與傅二夫人,便出去陪孩子們了。房裡只剩了傅二夫人與魏氏。

  「沒想到寧王府的小郡王倒是一副溫厚脾氣,待珠兒與寧哥兒都好。」傅二夫人與武小貝並不熟稔,在雲南郡的時候她開初只當這是胡嬌的次子,後來纔知道這是寧王長子。不過看他與許府的孩子們處的這麼親密,還是頗有幾分感慨。

  「他小時候很乖的,那會兒我家妹夫罷官,還帶著他去蘇州住過一陣子,與我家那兩個淘小子玩的也好。轉眼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院子裡孩子們笑鬧成一團,其中軒哥兒與許小寧的聲音最響。

  振哥兒與軒哥兒來長安之後,大的喜歡去外面玩,貪看長安風物,小的喜歡在前院書房裡跟先生請教功課。不過魏氏小心,等閒不讓振哥兒一個人出門去,就都拘在前院讀書。

  魏氏自許清嘉夫婦離開長安之後,心就安全放到了肚子裡。要說小姑子沒法子,但妹夫三品大員,想來解決這些事兒定然沒問題,她倒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只安心在許府裡帶孩子。不過女人閒下來除了想想家裡的事兒,便是孩子們的親事。

  振哥兒已經十五歲了,軒哥兒也十二歲了,小的不急,大的卻是要開始相看了。

  傅二夫人也到了這個年紀,長子傅昭去年已經娶了孟安潛的長女入門,只因朝堂之上局勢微妙,當時四皇子剛剛娶妃,傅家再迎新婦,這親事比起皇子娶妃的規格倒是低調很多。

  而她家的次子傅皓與許小寶振哥兒同歲,都是十五歲了,因此二人聊起兒女經來,倒也能說幾句。

  傅二夫人與胡嬌相交多年,傅開朗與許清嘉也算相合,若非政治立場,兩家幾可稱為密友。縱如此,傅二夫人也不免要想,這會兒對著魏氏倒開起了玩笑:「我瞧著珠兒可愛,倒很想將她聘給我家那個二愣子。」

  傅皓生性放達豪爽,最喜拳腳功夫,而許珠兒性格活潑,傅二夫人總覺得若能湊成一對,說不定還是段好姻緣。不過考慮到許清嘉與胡嬌疼閨女的程度,未必肯讓許珠兒進傅家,這話也就拿來試探一二。

  魏氏這些日子照顧孩子們,見自己家的軒哥兒十分粘許珠兒,妹妹長妹妹短,心中也有點想法,聽到傅二夫人這話便笑了笑:「這事兒還得小姑子作主呢。」

  她二人在這裡聊天,武小貝就站在一簾之隔的門口,瞧著院子裡的孩子們鬧騰,胡家的哥倆都圍著鸚鵡,那鸚鵡叫一聲「珠兒——」,軒哥兒就要驚呼一聲:「妹妹你瞧,鸚鵡叫你呢!」

  傅香道:「這鸚鵡嘴真巧。」

  許小寧不高興了,一遍遍教鸚鵡叫:「小寧——叫小寧——」

  偏偏鸚鵡側著小腦袋瞧他一眼,死活不開口,也不知道在犯什麼毛病。

  許珠兒可得意了,小臉蛋兒紅潤潤的,雙目發光,對鸚鵡希罕的不得了,直催著冬至去拿些吃的來餵鸚鵡。

  武小貝見她這高興的小模樣,耳邊恰聽到魏氏與傅二夫人議論許珠兒的終身,不知為何,心中忽覺得這麼可愛的妹妹,真有點捨不得嫁給傅家那二愣子。

  ——他哪裡配?!

  他見過小哭包許珠兒小時候的模樣?他能知道許珠兒哭起來怎麼哄?

  武小貝站在那裡發呆,忽見許小寶帶著個少年進來了,正是二愣子傅皓。

  傅皓雖然不喜讀書,但傅家向來只出文官,都是從讀出晉身的,哪怕做個蔭官也得讀點書。自打許小寶進了國子監,傅開朗也想讓兒子去國子監幾年,傅皓見好友去了,抱著去玩一玩的態度,也進了國子監。

  國子監裡,大多數都是少年郎君,許小寶在國子監以功課好出名,而傅皓就以拳腳硬而出名,橫掃一大片,也算是闖出來了點名頭。只是每至考試,他就分外頭疼,就連功課也多要仰賴許小寶。

  今日放假,武小貝見傅皓纏上了許小寶,想讓許小寶替他寫假期功課,許小寶不答應他便一直纏著許小寶不讓回家,武小帳務索性先回了一趟王府,將囑咐永喜買回來的鸚鵡給提了過來。

  傅皓見到武小貝在這裡,還高興的向他招了招手:「小郡王,你腿腳好快!」結果卻遭武小貝嫌棄,不但沒搭理他,還朝他翻了個白眼,轉身就往許小寶的小跨院裡走。

  傅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呼呼問許小寶:「他這是怎麼了?我哪裡得罪他了?」

  許小寶也不知道,明明放假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呢。

  傅皓原本就是個直腸子,見武小貝不搭理自己,註意力立刻被院子裡石桌上放著的鸚鵡籠子給吸引住了,直奔大鸚鵡,「喲,好漂亮的鳥兒啊,來叫聲二哥聽聽!」

  傅香抿嘴直笑,鸚鵡張口就來:「二哥——」,傅皓頓時樂的哈哈直樂。武小貝正走到跨院門,聽到這二傻子的笑聲,心裡直犯堵。

  蘇州府的知府衙門後院裡,廊子下的鸚鵡撲扇著翅膀直叫:「大人來了!大人來了!大人來了……」

  苟會元新娶的小妾被這鸚鵡喚的心裡煩躁,讓丫環出去瞧了一趟又一趟,「大人怎麼還沒回來?」她孃家兄長今日在街上欺負個小孃子,被人撞上了,當場給打斷了腿。孃家遣人來,她還想報給苟會元去抓那敢打她孃家兄弟腿的人,結果苟會元壓根沒回來。

  丫環寬慰她:「昨兒夜裡會館裡有間房被燒了,聽說燒了欽差帶來的要緊東西,寧王殿下發了怒,大人一時半會可能回不來,姨孃再等等。」

  這馮姨孃乃是良家女子,乃是蘇州一戶姓馮的商人家養的閨女,生的風流身段面若芙蓉,馮掌櫃想巴結苟會元,年初將纔及笄的她一頂轎子送進了知府衙門後院。

  馮姨孃年紀雖小,倒很會籠絡男人,又正在新鮮時候,很得苟會元歡心。只不過她孃家哥哥不成器,已經二十出頭了,學的一肚子吃喝嫖賭不走正道,成天的出去惹事。這事兒在整個蘇州府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不過大家瞧在苟會元面上,倒對他多不大管,出了事兒自有苟會元兜著,沒成想今日在街上被人給揍了,馮姨孃心裡不得勁,只覺得這是沒賣她面子,只想著讓苟會元回來了派人去抓那些敢對她孃家兄長動手的人。

  苟會元此刻正在蘇州會館裡陪著傅開朗,面上十分的懊惱:「這必是下面打掃的人不經心,不然豈能讓這房裡起了火呢?許是晚上蠟燭沒滅?」心裡卻樂開了花,恨不得拍手直呼:燒的好!燒的妙!

  傅開朗焉能不知這些地方官員心中所想,與苟會元敷衍一二,還道:「寧王殿下氣的不行,一大早就帶著許尚書出門去逛街了,還說再查什麼查,連帳薄子都沒有了,這事兒我也幫不上什麼忙。苟大人還是先帶人查查起火原因再說吧。」

  他似乎很是煩惱接下來的工作該如何展開,甚至連苟會元都懶的敷衍了。

  苟會元帶著人查了大半日的起火原因,最後還抓了個蘇州會館灑掃的粗使啞婆交了上去,只道這啞婆子年老懵懂,灑掃之時撞翻了燭臺,這纔將房子裡燒了,又不會說話,見禍闖大了就凖備收拾包袱走人,還未出城就被他帶的人抓住了。

  那婆子五十許人,年老滄桑,傅開朗還很疑惑:「怎的我來這幾日倒好似沒瞧見過這啞婆?」

  婆子咿咿呀呀,一臉焦色,也不知道想要表達些什麼。

  苟會元道:「這婆子醃臢,怕驚了寧王殿下的駕,白日都在後面下人房裡貓著呢,只夜半纔出來打掃,這纔燒了那間房。」

  這倒也講的通。

  傅開朗煩躁的揮揮手:「先押下去,等寧王殿下回來再審吧。」

  苟會元交了差,心情十分愉悅的回了知府衙門,想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欽差們連個底帳都沒有,再核查起來頂多就草草走個過場,大約就會離開蘇州,就覺得還是邢樂康的腦袋瓜子比較靈。

  哪知道纔進了後院,就被馮姨孃給請了去。

  自從聽到欽差要到蘇州的消息,苟會元就好些日子沒吃好睡好,自然也沒空搭理馮姨孃。今日心情不錯,便踱著步子去了馮姨孃處,纔進了門就見馮姨孃哭的梨花帶雨,直往他懷裡撲:「大人……」

  等苟會元派人出去打聽清楚了,臉都綠了,指著馮姨孃恨不得從未納過這婦人。

  「你知道今兒是誰打的你孃家哥哥嗎?」

  馮姨孃只感覺苟會元的臉色有些難看,還當他這是為了自己孃家兄長而難過呢,心中對苟會元癒加多了幾分依戀,哪知道轉眼苟會元就破口大罵:「蠢婦!今日打了你孃家兄長的正是寧王帶著的護衛!你讓我去抓誰?抓寧王?!」

  「怎……怎麼會?那我哥哥的腿就算被白打摺了?」

  苟會元只覺得屋漏偏逢連夜雨,纔晴了半日這天就又陰了。他還想著怎麼想能夠將此事推脫乾淨,看了看小妾的芙蓉玉面橫波目,還是忍痛吩咐:「來人,將馮姨孃先送到鄉下莊子上去靜養,幾時等欽差大人走了再接回來!」

  到時候若是寧王殿下問起來,只道這小妾孃家素行不端,早被他遣回去了。

  寧王殿下殺神之名遠播,犯在他手裡沒當場將那馮家大郎給砍了,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知府衙門後院裡,苟會元一通忙亂,馮姨孃哭哭啼啼被一頂小轎趁夜送出了城去。

  而蘇州會館裡,許清嘉正奮筆疾書,胡嬌披衣坐在他旁邊,添茶磨墨,拄著腮子看他在那裡辛苦勞作,心裡感歎:這可真是能者多勞。

  這會兒整個蘇州會館大部分房間的燈都熄了,唯獨他們房裡的燈還亮著。

  帳薄子被燒了,就連這次前來的戶部,三司,御史臺的官員都當這差使一時半會恐怕要停一停了,至少得先慢慢查著,讓戶部重新謄抄一份帳目出來。

  就連傅開朗也不例外。

  唯獨寧王卻知道許清嘉之能,當初朱庭仙私設銀場之事,正是定邊軍處理的。當時此案由崔泰經手,結案之時還是他量刑的,只不過他不曾出面而已。

  崔泰對許清嘉過目不忘之能十分欽佩,只道這位許大人絕非池中之物,果然後來許清嘉一路高升。

  因此許清嘉就接了個默寫蘇州帳冊的新任務,白天跟著寧王殿下去外面轉了一趟,還順便收拾了個地痞無賴,晚上就挑燈夜戰。

  許清嘉熬夜三日,等到他變成個熊貓眼之後,蘇州總帳總算被默寫出來了。

  胡嬌這幾日就守在會館裡,等他默寫完了,交帳冊悄悄交了給寧王,被她押著上床歇息了之後,胡嬌就凖備去胡家一趟。

  也不知道邢樂康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動靜。

  她出會館的時候,正逢寧王帶著一隊人馬凖備出發去查蘇州府的糧倉,見她隻身出門,遂指派了兩名侍衛跟著:「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好。」

  「謝殿下!」她向寧王行了一禮,又與傅開朗打了個招呼,便帶著侍衛一路走了。

  寧王目送她離去的身影,見她在街市間行走,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模樣,意態悠閒,脣角忽彎,傅開朗是深知這位之能的,還笑道:「殿下其實不派侍衛給許夫人也沒關係的。」這麼凶悍的婦人,也就許尚書能消受得了。

  不過關鍵時刻,她卻能救命!

  不管是家中孩子還是許尚書,許夫人都有護住家人的能為,也難怪許尚書多年懼內,這是不無原委的。

  寧王大步往外走,「還是別出事的好。」

  其實苟會元還沒被逼到山窮水盡狗急跳牆的地步,他還當此次帳冊被燒,查帳大約也只能走個過場了,因此這兩日再來,神情之中都透著輕快之色了。

  不止他如此作想,恐就連此次其餘隨行官員也做此想。

  結果一行人騎馬到了蘇州府的官倉,寧王從侍衛手裡接過一個匣子,從裡面取出一摞帳冊來,交給隨行官員,大家的神色都透著奇怪。

  寧王一笑:「雖然有人蓄意縱火,燒了放帳冊的房間,不過咱們此次同行能者輩出,自有人有過目不忘之能,將蘇州府的帳冊給默了出來。」

  眾官員:「……」擦!誰這麼牛?!

  傅開朗擺手:「別看我!我沒這本事!」忽想起這幾日許清嘉房裡幾乎徹夜亮著的燈,兩隻青黑的眼圈,神情真是說不出的驚奇,類似於:「我身邊什麼時候藏著一隻怪物?」

  過目不忘之能,原本就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技能,原本都只是存在於傳奇故事裡面,百年都難遇到一個。哪知道他們身邊就有一個,帶給大家的震憾簡直難以想象。

  眾官員聽到這消息,先是呆傻,然後就開始在同伴之中四下亂瞧,想看看誰擁有這麼變態的能力,結果看來看去全都被否認了,再翻開帳本一瞧筆跡,通通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原來是他!」

  沒想到大家公認的白蓮花心機男居然還有這麼變態的本領!

  眾官員心中此刻還想到另外一件事:許尚書除了這個隱藏的變態技能,還會不會有別的變態技能?!

  回想一路之上的詭異事件,大家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鄔縣令派出的人前去殺他,最後卻被挑斷了手筋腳筋給抓了起來。而冬狩之時,許大人還謙遜的表示,自己的馬術一般,手無縛雞之力。

  誰信哪?!

  連武力值也要隱瞞,太無恥太有心機了!

  真是無愧於心機男的稱號!

  寧王一聲令下,隨行官員開始進入官倉查看,剛開始還正常,前面幾倉糧食都很乾燥,但後面就出了問題,不斷有官員前來匯報:「殿下,發現一倉糧食發了黴。」

  「殿下,有豆倉發了黴……」

  「……」

  寧王的神情越來越凝重,一旁緊跟其後的倉糧官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直滾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寧王腳邊,「殿下……殿下……」不到最後關頭,誰都存著僥幸心理。

  查了一整天,最後查下來的結果是,整個蘇州府的官倉,約有六成都是黴變的豆、糧,剩下的四成還不敢肯定底部的糧食有沒有黴變。

  倉糧官早癱在了地上,而守著糧倉的兵勇有機靈的早悄悄退了出來,一路撒丫子跑到知府衙門前去向苟會元報信去了。

  自帳刪燒了之後,苟會元見欽差暫時停下了查帳,寧王又不曾追查過馮家大郎之事,一顆吊在半空中的心都落回了腔子裡。這兩日藉口要在府衙處理公務,也不往蘇州會館湊了。哪知道纔消停了三日,就出了。

  「你說什麼?」

  那兵勇跪在苟會元腳邊,整個人都忍不住要顫抖了:「大人,不好了寧王帶著人去查官倉去了,倉裡的糧食……糧食……」

  苟會元心道:官倉的糧食就算是少了一半又如何,反正此刻沒有帳冊,只要倉裡有糧,難道寧王還能治他的罪不成?

  沒想到兵勇都要哭出來了:「倉裡的糧食有六成都是發黴的……」

  「什麼?」

  苟會元一顆心直往下墜,官倉裡的糧食少了他心裡有數,要孝敬上面的大人,自然要有銀子來源。但按說也不應該發黴啊!

  那兵勇見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住了,不得不老實交待:「是龐大人收糧的時候……收了攙了水的糧食……」

  苟會元蹭的站了起來,臉色都青了,眸中直透出血色來:「你是說寵有為竟然往官倉裡收攙水的糧食?」

  兵勇使勁磕頭:「大人救命啊!救命啊!」

  苟會元頹然朝後倒了下去,「本官救不了你們!」不但救不了,恐怕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了!

  那兵勇溜出去之後,便有人來報與寧王:「有守兵往府衙方向去了。」

  寧王往條凳上一坐,面色肅冷:「正好本王不用去尋苟會元,在這裡等著他。」

  其餘官員還在登上梯子逐個糧倉查看,用特製的工具從倉頂戳下去,鏟了當間的糧食來瞧可有發黴。

  胡府裡,邢樂康正在舌燦蓮花的與胡厚福講他新近發現的財路,胡厚福聽來聽去,不得不在心裡佩服做生意的目光。

  恐怕如果不是為了讓他上鉤,邢樂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些消息講給他聽的。

  「……邢會長這麼一說,這官鹽倒是個極賺錢的買賣?」

  「叫什麼邢會長啊?直接叫我邢兄弟就好。你家還有個戶部尚書的妹夫,弄個鹽引還是手到擒來?容易的很。我要是你啊,就直接去當鹽商了。咱們大周朝,茶商藥商也沒鹽商有錢啊!」

  胡厚福連連點頭,「邢兄弟這話有道理,你想啊,茶葉貴了可以不喝,藥只要不生病也不必吃,就這鹽,難道一頓飯還能少了它不成?」完全是被他說服了的模樣。

  「不過我沒本錢啊!」

  「小弟這裡有啊,你先從我這裡支一點,弄個鹽引來賣鹽,等賺了再還我不就得了嘛?」

  胡厚福搓臉:「我妹子不許我做生意哩,說是我只會敗家,欠了一屁股的債,還不如跟著她安生過活呢。」完全是落到了最低處一籌莫展心有不甘的模樣。

  「女人家整日在後院裡,能有什麼見識?都想著過安生日子,誰出門去賺銀子給她們打首飾買衣裳?」邢樂康對此頗不贊同。

  他已經花了三日功夫纏著胡厚福了,盼著能說動了胡厚福,下面纔好成事。

  「是啊,女人家能有什麼見識?」忽聽得有把婦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然後簾子打了起來,胡嬌從外面走了進來,指著邢樂康的鼻子破口大罵:「姓邢的你豬油蒙了心了?想著坑我家哥哥不成?我沒見識,你倒是有見識,我沒來之前天天上門來逼債!我家都已經與你交割清楚了還想怎的?」幾步上去拿起他喝到一半的茶盞就朝邢樂康砸了過去,半盞熱茶都淋到了邢樂康的袍子身上。

  胡厚福驚跳了起來,似乎被妹妹這凶悍的模樣給嚇住了,連連直喊:「妹子妹子……別動手啊有話好好說啊!」

  他不勸還好,一勸胡嬌似乎更怒,飛起一腳就踹到了邢樂康胸口,饒是邢樂康是個壯年漢子,也覺得胸口巨痛似乎肋骨都要被她一個婦道人家給踹摺了,胡厚福忙去拉她,反被妹子扯住了耳朵:「做什麼你要護著姓邢的?」

  兄妹倆鬧成了一團,十分不成樣子。

  邢樂康見此情景,心中暗罵一聲「刁婦!」忙與胡厚福告別。

  胡厚福還要扯著嗓子喊:「兄弟對不住了啊!我家妹子脾氣是暴了點,等我勸勸她,改天再去找你啊!」分明是對他的提議頗為心動,但礙著妹妹的雌威,不敢當著許夫人的面兒應承他什麼。

  邢樂康捂著胸口暗道:雖然捱了那潑婦一句,倒也不虛此行,看情況他下的餌也夠份量,胡厚福似乎心動了。

  等他的身影從胡家院子裡出去之後,胡嬌撒了手坐在椅上大笑:「哥哥過癮不?是不是很早就想揍這小子了?」

  胡厚福樂呵呵的朝妹妹拱手:「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妹妹那一腳沒踹摺他的肋骨吧?」

  「踹摺了又如何?難道他還敢來跟我計較不成?」胡嬌在胡厚福面前毫不掩飾,完全是個蠻橫的婦人。

  不過胡厚福最喜歡妹妹這般囂張的模樣,這說明妹妹過的順心順意,不必向別人低頭,屈意逢迎,還要贊一聲:「踢的好!踢摺了纔好呢!這鬼孫子賊壞賊壞,也不知憋著什麼壞凖備坑我呢!」不過他總不應承什麼,不上鉤就是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苟會元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照著邢樂康的主意燒了帳冊,直接斷了欽差清查的憑證,沒想到寧王帶著人清查糧倉的時候卻出了問題。

  而且恰恰這問題是因為小小的倉糧官所為,卻很快就暴露出了蘇州府,乃至於整個江淮兩地的大問題,緊跟著爆出又一樁驚天大案。

  很多時候,大事件的暴發,總是因為細枝末節的原因而讓人瞧出了端倪,如上行下效貪慾極盛的倉糧官收受富戶賄賂,於是將攙水的糧食收進了官倉;如積雪山間咳嗽引起雪崩,都是看似毫無關聯的小事件,在正常情況下極為尋常的動作,一個不留神就掀開了平和的表象露出底下猙獰的真相。

  苟會元去官倉的途中,還在想著如何將自己從這件事情之上摘除乾淨,到得官倉之後,天色已然黑透,而官倉內外都亮著牛油火把,將整個官倉重地都照的亮如白晝。

  寧王看到他,表情近似於愉悅,「苟大人來了?可是來瞧瞧蘇州府官倉裡的糧食?來人啊,帶苟大人瞧個清楚明白!」

  苟會元心頭一跳,纔下了馬就被寧王帶來的人給帶到了官倉裡面,各處去轉了轉。越瞧他面色越白,乃至煞白,腳步虛浮。等瞧了一圈之後,他都覺得自己如踩雲端,腳步虛浮完全落不到實處,以至於他連官倉角落陰影處堆著的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都未註意到。

  最後,當他跪倒在了寧王腳邊,唯一記得的就是為自己申辯:「殿下,此事下官斷然不知,還請殿下明察!」他不敢擡頭瞧寧王的神色,但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只當自己頭腦發昏,見到這殺神就手腳虛軟,心神俱危,以緻產生了幻覺。

  那時候,熬夜默寫帳本的許尚書已經補眠醒來,又繼續伏在案前奮筆疾書。而揍過人的許夫人也已經回到了蘇州會館,做溫柔賢淑狀紅袖添香。

  夫妻二人還不知道一樁驚天大案就因為許清嘉當初的一個諫言而緩緩拉開了帷幕。

  而許清嘉這個人,這管筆,以及他的政治理想,在顯德末年的歷史舞臺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刻,蘇州府的官倉裡,寧王冷漠肅寒的目光緩緩在蘇州知府苟會元面上掃過,就好像看著那些戰場上死於他槍下的吐蕃敵軍,一樣的令他厭憎。

  苟會元只覺得似被鋼刀颳骨一般,甚至能感受到刀鋒般的寒意如有實質,整個人都有些哆嗦了。

  到底失察之罪,在所難免。

  未料到寧王竟然非常的好說話,他手中握著馬鞭輕輕撫摸著鞭身,還輕笑了一下:「嗯,本王知道,官倉裡的糧食有六成都發黴,這事兒不是苟大人親自參與,苟大人或者也有耳聞,都是龐有為膽大包天,欺上瞞下,收了本地富戶的銀子,這纔默許了富戶往糧食裡攙水,壞了整倉的糧食。」苟會元提到嗓子裡的一口氣瞬間鬆懈了下來,甚至心中還竄上一絲喜意。

  ——看來此次能躲過一劫了。

  寧王殿下乾脆下了結論:「龐有為,該殺!」

  「是啊是啊,龐有為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是該殺!」苟會元立刻一迭聲附和。

  寧王殿下說誰該殺,那就是真的該殺,而且還是經過三司會審,證據確鑿之後的量刑定罪,無人可以指摘。

  不過讓苟會元完全沒想到的是,寧王殿下會將他從整件事情裡摘出來。發生了這種事情,就算是寧王殿下現在斷定他收了本地富戶的巨額賄賂,默許了這些富戶往上繳的糧食裡攙水,事後再推給龐有為,也不無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苟會元捫心自問,就算是他遇上這樣的案子,也不會認為倉糧官與上面的官員全無勾結。

  他心裡慶幸著寧王殿下的敏銳,卻沒曾想寧王話鋒一轉,以鞭梢指著不遠處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微笑:「龐有為的罪行已經查明,他已認罪簽字畫押。現在本王該與苟大人算算帳了!」

  苟會元原本鬆懈下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了起來,循著寧王馬鞭的方向去瞧,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他的視力沒錯的話,那個一團血肉模糊的似乎是個人,他現在確定了血腥味的來源以及這個人的身份,無庸置疑,這人定然是龐有為!

  「殿下,既然龐有為已經認罪,不知道殿下還要與下官算什麼帳?」

  寧王笑的好整以暇:「當然要算一算了。就算蘇州府整個官倉糧庫全都發了黴,可數量在這裡放著,每年的稅收以及支出都是有帳務可查的,包括漕運北上的糧食,怎麼我覺得數量不對啊苟大人,或者你可以為本王解釋一二。」

  苟會元心神大鬆,談到這個問題他就不怕了,反正戶部拉來的帳冊都燒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殿下說這話下官就不明白了,雖然龐有為做出了這等事情,乃是下官失察,但蘇州府的糧倉還是沒有問題的。」

  寧王忽傾身靠近,聲音輕快,似閒時調侃一般:「那苟大人能不能跟本王解釋一下,蘇州府官倉理應有四百六十萬石糧食,但這倉裡只有六十萬石糧食,那麼請問苟大人,就算蘇州府向戶部上繳了銀鈔八十萬,摺合糧食兩百萬石,那麼請問苟大人,這剩下的兩百萬石糧食去了哪裡?」

  「啪啪啪」幾本藍皮帳冊砸在了苟會元面前,而帳冊因為從上面摔下來,其中有一本帳冊恰恰攤了開來,上面清雋勁秀的字體一筆筆列的清楚,而攤開的這一頁恰是蘇州府的歷年糧倉節餘總帳數目。

  苟會元額頭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還要垂死掙紥:「聽說戶部的帳冊都已經被燒了,不知道殿下是從哪裡弄來的這本假冒的帳冊?」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旁邊戶部的一位官員實在不忍苟會元再繼續犯蠢,好心為他解惑:「許尚書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帳冊是燒了沒錯,但他已經將蘇州府的帳冊默寫出來了。」真是一項讓小夥伴們都目瞪口呆的神技能!

  必須要為尚書大人點贊!

  苟會元就跟被雷劈了一般,整個人都不好了!這種自以為自己做的萬無一失但事實上卻碰見了個擁有神技能的變態,結果一敗塗地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早知道他燒帳冊的時候就應該讓人將這位許尚書一並解決了纔好!

  長安城中,自寧王帶著許清嘉代天巡守,前往江淮之地,賈昌就與許棠密切關註此事進展。果然後來從江淮兩地傳來密報,陸續有官員被寧王扣押。只是此次寧王似乎並沒大開殺戒。

  縱如此,賈昌與許棠的心情也並不見得輕鬆。

  「……苟會元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就連這點事也做不乾淨利落?」

  中書令府上,賈昌面色黑沉,註視著下面跪在地上長途跋涉而來的年輕男子。那人乃是潤州知府蘇常義派出來的心腹,向賈昌密報寧王一行在蘇州清查的結果。

  「……我家蘇大人聞聽苟大人已經被寧王祕密看押,而且蘇州府的事情已經被寧王與許清嘉查了個底兒掉,這會兒只求老大人指示,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苟會元與蘇常義乃是賈昌的得意門生,比之靠著小道巴結的尉遲修更要著緊,概因這兩人精明能乾,歷年很得賈昌歡心。

  賈昌在朝中幾十年,手下得意門生,精明能乾的多想辦法派往富庶的江淮兩道,不止苟會元與蘇常義二人,還有好幾位。

  不及蘇常義的心腹按著賈昌的指示回潤州去,蘇常義也被寧王收押了。

  書令府上,也正在上演著同樣的一幕。前來求助的乃是揚州知府董康成派出來的心腹,向許棠求助如何應對代天巡守的欽差。

  許棠頗為惱怒,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當初慢怠的門生許清嘉竟然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大的噩運。這使得這位出仕幾十年須發皆白的尚書令老大人終於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當初在許清嘉中了榜眼,初次登門向座主謝恩之時,他與這門生建立良好和諧的師生關係,又或者在謝師宴上他不曾放任其餘身世門第優於許清嘉的門生對其侮辱,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了?!

  他是在寧王帶著許清嘉出京之後,纔從今上口中得知,原本今上還沒想過要清查江淮兩地,卻是許清嘉向今上諫言,戶部帳務流於表面,而清查空白帳薄卻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乃是核查地方帳務與實質官倉庫存。

  等於是提議今上清點一下多年主政的家底子。

  不能不說,這提議讓今上心動了。自銀庫失竊案爆出之後,今上迫切的需要用國富民豐,地方官倉的富饒來證明自己主政多年的成果,在自己的治理之下這個國家的太平盛景。

  董康成是因為蘇州知府苟會元被寧王收押定罪之後纔慌了神的,等他派的人到長安,寧王已經雷厲風行的將潤州,常州,湖州,杭州,楚州幾處的知府都扣押了。

  代天巡守的欽差從長安一路出發,雖然在路上也斬首流放了不少官員,但是在蘇州卻等於是將整個江淮兩地的天給掀了起來,翻了個個兒,查出一起地方官員相互勾結、徇私貪汙的驚天大案,上呈御覽。

  事實上,今上註定要被殘酷的現實打擊。九月中,自接到寧王與戶部尚書以及三司官員關於江淮案件的奏摺,今上就處在嚴重的自我否定之中。

  事實令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只覺江山富麗錦繡盡在掌中的帝王終於開始懷疑自己多年執政的成果,是不是只是個虛幻的影子,而事實上這國家已經千瘡百孔,朝堂官員結黨營私,地方吏治,貪瀆成風?

  寧王從苟會元身上撒開了口子,一路查下去,原本以為只有蘇州一地貪腐嚴重,沒想到江淮各地皆如是。

  江南淮南數州糧倉存糧都與戶部帳目不符,每年派了地方官員前往戶部合帳,完全是走個過場,而事實上又因為空白帳冊的隨意篡改而加劇了帳面與實質庫存之間的差額,年年如是,數年累加,這個差額已是驚人的巨大。

  就連寧王看到許清嘉帶著戶部官員數月重新清查核實記錄的帳冊,也是勃然色變,更何況自以為太平盛世的今上。

  不但差額巨大,而且最要命的是,各地官倉保存的糧食十之六七不是發黴變質就是陳米蛀豆,比之之前曝出來的戶部驚天盜竊案,地方空白帳冊案,此案卻是令寧王與許清嘉都覺得心頭如壓磐石,沉重的令人窒息。

  各地方的糧庫乃是國家重中之重,好比國家命脈,但有天災戰亂時疫,各地的官倉糧庫就是救命的糧食。而江淮兩地歷來又是漁米之鄉,近幾年少有洪災時疫,算得上風調雨順,除了北上漕運到京的糧食,各地官倉也理應滿倉滿榖。

  哪料得到形勢如此嚴峻?!

  據苟會元供述,蘇州府每年向戶部繳納的銀鈔以及糧食,並非都是按著上面定的稅賦標凖來繳的,而是少於帳面的稅賦繳納,但事實上向百姓徵收的時候不但不會少徵,而且會多徵。

  民田除了正常的夏稅秋糧,還有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五花八門,讓此行的長安京官們大開眼界。比如車腳錢,水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竹簍錢、沿江神佛錢(運輸官糧的時候需要求神拜佛,以保佑官糧押運平安的錢)。

  這一系列的收費乃是貪官汙吏在徵收皇糧國稅,以及運送糧食的過程之中私自設立的稅收,而且竟然已經成了默認的潛規則,最後這些錢就落入了地方官員,以及戶部官員,甚至更大的官員腰包裡。

  完全是一條由下而上的貪汙鏈條。

  這還不包括下面的小魚小蝦盜賣官倉糧食,以舊換新,以發黴變質的陳米悄悄替換糧倉裡當年繳納的新米,偷賣到米鋪裡賺銀子。

  太子奉召而來的時候,見到今上鐵青的臉色,心中其實已經有一點預感了。

  寧王與許清嘉代天巡守各地,按著他們行進的路線,算得上一路直奔江淮,只不過沿途也沒閒著,順便也查了途中地方政府的帳務而已。

  但太子早有預感,真正的大魚一定在江淮之地。

  江淮歷來富庶,就算是要貪,那也是必然要從江淮下手的。不然難道向荒涼偏僻的西北下手不成?

  今上將奏摺遞給了太子:「二郎來瞧瞧你皇兄查出了什麼?!」他對手下重臣賈昌與許棠只感覺到無比的憤怒!被欺瞞背叛的憤怒無可替代!以及還有隱隱的對於自己識人不明的隱怒!

  太子接過數封奏摺,一目十行的讀了下去,越讀臉色越不好,到了最後簡直是被這樣的貪腐給嚇到了。

  「這……這……」

  今上頹然坐了下去,只覺得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整個人似乎瞬間老了十歲,聲音裡都帶著抑止不住的狠戾與殺意:「這幫欺上瞞下的東西,朕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們!」

  太子的嘴脣動了動,他很想說,如果全部治罪,等於將江淮各地的官員血洗一遍,恐怕很難找出清白的官員。那麼這個巨大的官員職位空缺,一時半會恐怕難以補齊。

  但是不殺……不殺何以震懾這幫國之蠹蟲?!

  顯德三十四年秋,中書令賈昌,尚書令許棠全家被今上打下天牢,從他們二人府邸中抄出許多來自江淮兩地門生弟子來往的書信,以及巨額禮單,還有家中來源不明的巨額財富。

  而這巨額禮單,不巧正是江淮兩地的官員盤剝百姓,還有私自攔截部分國稅,私下瓜份之後,給座師留下的大頭。

  原本國舅傅溫掌握著戶部,但歷年積弊,查帳流於表面,而事質上下面的官員們貪汙起來遠遠要比帳面上的銀子嚇人的多。

  國舅多年經營戰場在長安,今上多看到傅溫在朝中一呼百應,朋黨勢大,有時候政令也會受到傅黨阻撓,在忌憚傅溫的同時對心腹近臣賈昌,以及他認為是清流的許棠便十分信重。

  豈知這兩位比之國舅在長安的經營,他們卻不動聲色的暗底裡在江南開闢了主戰場。

  賈昌與許棠掐了一輩子,掐來掐去並非政治立場不同,或者治國理念不同,乃是二人求財之地皆在江淮,多喜歡將得意門生派往江淮之地為官,以收取巨額利潤。正因二人求財的眼光一緻,互相妨礙了對方的利益,這纔在朝堂之上掐的死去活來。

  只是今上高坐凌霄,無人張目,竟然等於又聾又瞎,還自以為歌舞昇平。

  同年暮秋,身在江淮的寧王接到了今上聖旨,對於江淮案中貪汙的官員多以斬首罪論處,從犯一百棍,流放千裡,家人同罪,以正國法。

  寧王本是殺神,況且又帶著三司官員,隨時可以對這些貪瀆官員量刑定罪,而且他也毫不手軟的殺了不少官員。

  但面對如此人數眾多的官員,等於是整個江淮兩地的官員幾乎全軍覆滅,他還是猶豫了。

  這等大面積的斬殺官員,等於動搖國本,繼任官員不夠,難道要地方政務癱瘓?

  吏部尚書的頭發都要白了,他從哪裡去弄這麼多繼任官員來填上這麼大個窟窿?!

  就算將翰林院所有的庶吉士以及翰林都放出去,以及回京述職等著派官的官員們也全都放出去,那也差著一個缺口。為此他已經在考慮精簡地方官員的職務,先將要緊的職位空缺填上再說。

  不過這些都不是寧王與許清嘉要頭疼的事情。

  許清嘉只管查帳,寧王只管砍人,安排繼任官員的事情不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

  整個江淮一地此次被斬的官員已近三千多人,流放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而經此一案,殺神寧王與變態許尚書名氣大增,不再拘於長安城,而是大江南北皆有耳聞。

  寧王殿下如今有止小兒夜啼之能,而許變態最令人瞻目的還是他的過目不忘之能,以及理帳的本事。

  據說無論多復雜的帳本,只要他翻過一遍就記在了腦子裡能背出來。

  同行的官員為此還曾向他求證過,尚書大人還認真思考了一下纔回答:「……沒那麼誇張,當初苟會元派人燒掉的帳本我還是在路上泡在馬車裡一本本看過去的,每本應該都看過不下三次。」

  眾人:「摔!」這完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趕超的超級大變態!

  那不是一本兩本,而是半馬車!

  有人將帳本當書本來背的嗎?

  這種事情也就只有心機男許摳摳這個大變態纔能做得出來!

  胡府裡,胡厚福正與妹妹把酒言歡,還喜滋滋算了筆帳:「很快我就能將本金全部賺出來還給妹妹了!」

  胡嬌也覺心頭一塊大石如釋重負:「哥哥這下子不愁了吧?」

  胡厚福嘿嘿直樂,看著真是老實憨厚,但說出口的話一點也不憨厚,「趁此機會,我還是要多買些鋪子回來的,邢樂康的不少鋪面位置還是極好的。而且……他還有不少賺錢的營生。」真是很讓人心動的。

  既然妹妹一再向他保證,邢樂康已經沒救了,那麼他還應該趁早去瞧瞧邢樂康各處的鋪面生意,看看哪些是可以納入囊中的。

  寧王與許清嘉清查各處地方官員,於是很順理成章的清查出了邢樂康的好幾條線。此人手腕果真了得,與江淮兩地的大部分官員都建立了長期友好的合作關係,因此當初扣押胡厚福的貨纔會十分的及時。

  邢樂康或許自恃過高,只當寧王與許清嘉清查地方官員,至多是殺幾個官員以儆效優,反正只要牽連不到他身上,再換官員過來,他還可以繼續打交道。

  哪知道整個江淮之地的官員都被寧王血洗了一遍,等於將他多年悉心經營的關係網撕了個十之七八,而剩下的那兩三分還是在長安城中,不在江淮兩地的緣故。

  如果是個小商人,如苟會元後院那位馮姨孃的爹馮掌櫃,在此次風暴面前就連只小蝦米也算不上,完全可以逃脫一劫。

  但……邢樂康名聲太大,與各地方官員的關係又太過要好。

  寧王砍一個知府,總能查出他與邢樂康的經濟來往。

  再砍一個知府,依然能夠查到這位姓邢的商人大手筆送禮的身影。

  等到砍到第十個官員的時候,這位無處不在的姓邢的商人已經將寧王殿下的興趣大大的挑了起來。

  尚書大人還要在邢樂康背後插把刀:「聽說這位邢會長極為了得,我家舅兄生意失利,多拜他所賜。聽說舅兄每進一批貨,還未到蘇州府,就被地方官員連人帶貨都扣下,花了銀子去疏通,人是出來了,但貨就……不知所蹤。」

  「許夫人前來蘇州府,也是為著此事?」

  寧王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他這數月過的忙亂不堪,不過似乎也沒聽說胡嬌鬧出過什麼事兒來。想到她性烈如火,竟然也不曾要求許清嘉出面整治邢樂康,心中就不由要想,她到底生成了怎麼一個聰慧識大體的七竅玲瓏心肝啊?!

  卻不知胡嬌早料到有今日之事,索性以靜製動,自己隱在背後,只讓胡厚福派出心腹之人聯絡以前在邢樂康手上吃過大虧的商人,原本佔理卻在訴訟之時因邢樂康在官場通達手腕而敗訴的,以及不擇手段奪人營生的,前往寧王面前告狀。

  寧王與許清嘉是什麼性子,她大緻差不多都了解個六七分。這兩人聯手辦案,都差不多要將江南官場屠戮一空了,難道還會捨不得殺一個小小的商人?

  果然這些人見到邢樂康在各州府的靠山一一被誅,又有胡厚福派人暗示,瞬間醍醐灌頂,立刻聯絡各州府的商人前去求見寧王告狀。

  邢樂康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有牆倒眾人推的一天。

  而且當時這個幕後黑手還親自來他家荷園,笑瞇瞇的吃完了他家丫環奉上的茶,十分歉然道:「邢會長邀請了我好幾次,外子太忙,我實在不得空出來。恰好近日外子閒一點了,我不請自來荷園賞荷,邢會長不會見怪吧?!」

  「哪裡哪裡?」

  邢樂康最近已經隱約聽到了些風聲,似乎有不少以前生意場上的仇家凖備聯合起來整治他,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將有一場硬仗要打,也不知是窮途末路還是絕地反擊,誰也說不凖。只想到這位尚書夫人的夫君有通天之能,救他於水火,便對不請自來的胡嬌分外客氣,將前幾次在胡家見到這潑婦受到的氣完全略過不提。

  誰讓這潑婦好命嫁了個能乾的夫婿呢?!

  邢樂康能屈能伸,暗暗嚥下了這口氣,笑臉相迎。不但讓家中正室出來陪客,就連他也沒走,還特別遺憾的表示:如今時近十月,夏荷都已經敗了,這園中景色凋蔽,夫人真是來的有點晚了。假若早來一個月,那也能賞一賞。

  不過沒關係,只要夫人喜歡,以後大可常來常往,總有機會看到這園中夏荷。

  胡嬌聽到他這話,笑的很是開懷:「其實今日我也不是為著賞景而來,就是來告訴邢會長一聲,鑒於邢會長待家兄的深情厚誼,我也為邢會長凖備了一份厚禮呢!邢會長一定要好生應對,纔能不負我的重望啊!」

  邢樂康頓感不妙!

  他是聰明人,聯想到最近幾日聽到的風聞,江淮兩道的總商會的暗中動作,眸中烏雲翻滾:果然是這個潑婦在背後挑唆?

  若是她在背後動作,那麼這次他必敗無疑!

  無他,多年依靠在官府的背景勝過無數場訴訟官司的邢樂康是個不摺不扣的機會主義者,他堅信背靠大樹好乘涼,因此給自己在各州府裡尋了一座又一座保護傘。如今這些保護傘全部被寧王與許清嘉摧毀,而那潑婦的保護傘正是這二位,他贏的機會微乎其微。

  等胡嬌帶著侍衛的身影從邢家荷園消失,邢樂康立刻前去尋找傅五郎。

  傅五郎前來江淮做生意,與邢樂康一拍即可,倒是拿著從幾位哥哥那裡訛來的本金跟著邢樂康賺了不少。

  而邢樂康也樂於奉承這位國舅家的小郎君。

  不為別的,就為著傅五郎身後的傅國舅,他也願意下本錢。

  「五郎,大事不妙了!」

  邢樂康前去向傅五郎求助的時候,不期然的想起來已經被寧王砍了腦袋的苟會元向自己求助的時候,自己向他出了個燒帳冊的主意。

  他搖搖頭,將那個死去的蘇州知府拋在腦後。

  他是邢樂康,不是苟會元!

  整個江淮腥風血雨,傅五郎卻一點也沒受影響,過的仍是十分逍遙自在,錢照賺,美人照摟,甚至一點也沒覺得這些事情能夠影響他。他還跑到欽差住的地方去見過傅開朗,結果被傅開朗揪著訓了半日,又再三告誡不許與江淮兩地的官員攙和,他也答應的十分痛快。

  ——這些與各地官員打好關係的事情,哪裡用得著他去出面?

  不是還有個現成的邢樂康嘛。

  邢樂康有現成的關係網,既然他能隱在邢樂康身後就賺銀子,何苦要拿國舅府五郎君的身份出來顯擺?

  況且,傅五郎國舅裡五郎的身份或者可以拿來唬一唬不知情的外人,但國舅傅裡的人以及國舅府的親朋至交卻是熟知內情的。

  縱然他與傅開朗同樣是傅國舅的兒子,但傅開朗乃是出自名門的正室所出,而他的孃親卻是娼妓優伶之流的出身,最是為人詬病,被人看不起。

  出身血統這種東西,半點不由人。

  現在邢樂康求上門來,傅五郎還是十分冷靜的:「……你先別慌!既然許夫人說是為你備了一份厚禮,那現在這厚禮還沒拆開,你自己倒先慌了!我二哥也跟著寧王來江南的,等我回頭問問他怎麼回事。」

  邢樂康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在生意場上多年披荊斬棘不擇手段纔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但唯獨這一次讓他真正有了危機感。

  或者,只是因為寧王在江淮兩地殺的官員太多,嚇著他了。

  試問誰人不惜命?

  好在,總算還有傅五郎這張王牌。

  邢樂康暗暗慶幸當初結識了傅五郎,又一向捨得在他身上砸銀子,還帶著傅五郎做生意,這纔能讓他瞧見一縷曙光。

  傅五郎勸走了邢樂康,全然沒有凖備去找傅開郎問個清楚的想法,悠閒的蹺著二郎腿,閉著眼睛,哼著新近聽來的揚州瘦馬唱的軟糯的江南小調,似乎心情十分愉悅。

  他的貼身小廝景平十分好奇,「爺不去尋二爺問一問邢會長之事?」方纔都已經答應人家了。

  傅五郎奇道:「我為何要去為個不相乾的人去問二哥?」

  景平從小跟著他,完全沒想到傅五郎會這麼說,頓時愣了一下:「可是我的小爺,不是自你來江淮學做生意,一直是邢會長帶著你賺錢的嗎?」光是這份情就應該讓人銘記了,更何況還是生死關頭。

  就寧王這殺性,還真保不齊邢樂康會丟了性命呢。

  傅五郎冷笑:「若我不是國舅府上五爺,你以為邢樂康會理我?還會捧著我?恐怕他早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將我手裡的銀子賺光,還逼的我倒欠一大筆債了。哦,就跟那個姓胡的商人一樣了。」

  景平被傅五郎這邏輯繞暈了。

  邢樂康對別人手黑那是他的事,但對傅五郎他是當真有情有義,砸銀子砸的十分痛快,就連見到他這樣的傅家下僕,賞賜也十分的厚重。因此景平對邢樂康的觀感特別的好。

  「可是……邢會長對五爺一直很好啊。」

  傅五郎涼薄的笑了:「所以啊,他就算敗落了,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逼他去死啊。我頂多啊……多收他幾間鋪子,好將他的生意做下去。」

  景平心道,那賺的錢自然是五爺您的,關邢樂康什麼事兒?

  說到底,自家爺原來打的主意就是等著邢樂康敗落了,好接收他的生意。

  難道,他從第一天來江南,打聽到江南最大的生意人是邢樂康,就已經在等著這一天了?

  景平忽然之間覺得後背有點發寒,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數日之後,整個江南各州府商會四十幾名商人聯名向寧王遞了狀紙,狀告邢樂康與官府勾結,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包攬訴訟,盤剝百姓,賄賂官員……等等惡行。

  胡嬌坐在胡府前廳,正抱著個柚子剝皮。旁邊管家想要代勞,被她拒絕了。

  胡府的管家現在對這位姑奶奶奉若神明,她沒來之時胡厚福處處受製於人,她來了之後也沒什麼大動作,自家主子的難題就迎刃而解,心情也好了,更加之姑奶奶家那一位聽說有過目不忘之能,於是在管家的心裡,對姑奶奶也自然帶了景仰。

  胡厚福興奮的從外面回來,看到妹子都恨不得誇她神機妙算了:「成了!寧王接了狀紙,恐怕很快就要審了!」

  胡嬌費了老大功夫纔弄出幾瓣柚子來,嘗了一口奇酸,還略帶苦味,不由掃興,將柚子扔到了一邊。她略一皺眉,管家立刻善解人意的召來丫環端了熱水讓她淨手。

  胡嬌洗乾淨了手,欣賞了一下兄長興奮的模樣,纔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哥哥很快就可以把鋪子跟貨收回來呢。」寧王可是鐵面無私。

  雖然官員聽到寧王名號多半要腿軟,但如今寧王在百姓之中的名氣極為高漲,都道他殺貪官殺的好,江淮之地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感謝他殺了貪官,免去眾人的苛捐雜稅,但這並不妨礙未曾見過他的百姓將他想象成凶如羅剎的模樣,用來止小兒夜啼。實是他此次斬殺了太多官員之故。

  「妹妹既然說是,那就一定是了!」

  胡厚福呵呵真笑。

  管家掩面,只覺大爺這笑法頗有幾分傻氣,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個曾經走南闖北做過大生意的大商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寧王的辦事效率總是帶著軍隊裡磨煉出來的高效。接了狀子沒出五日邢樂康全家就被下了大獄,全部資產被官府查封。

  一時之間,整個江淮兩地商界震蕩,有拍手稱慶的,有伺機而動的,各種心思不一而同。

  寧王帶著人在江淮查案多時,對邢樂康早有耳聞,只不過一直沒騰出手來處理這些攀樹而生的猢猻,如今卻覺時機正好。這會兒江淮兩地的官員等於被他屠戮流放一空,各州府日常事務都由末流小胥在維持,直等吏部派人前來任職,做完交接他纔能帶人離開。

  正有暇餘,他便順勢接了狀子開始帶人審查。

  邢樂康此前對傅五郎還抱著一絲微渺的希望,他做生意多年,往外砸出了多少銀子,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每一次砸到政府官員身上的銀子,最終都能夠獲得更豐厚的回報。

  唯獨這一次,抄家的官員湧上門來,他纔驚覺大勢已去,做了樁虧本的買賣。

  接下來就是整個江淮兩地商人重新洗牌的大好時機。

  邢樂康這位盤踞江南多年的大富豪官商兩道通行,有手腕有銀子有膽略,還捨得砸錢,手頭的生意多到涉及多行業各領域,他倒臺之後,寧王帶著人清算他的資產,身為戶部尚書,許清嘉笑的整日合不攏嘴,與之前清查各州府之時陰霾凝重的神色截然相反。

  連寧王都忍不住要打趣他:「這銀子又進不了你家庫房,高興什麼?」

  許尚書充分發揮他的摳摳本色,答曰:「不管是進我家還是進戶部,有進帳總是令人心情愉悅的。」

  寧王:「……數銀子的樂趣嗎?」

  「錯!」許尚書反駁:「賺銀子的樂趣!」

  對於擅長打仗的寧王來說,賺銀子這種事還真不是他熟悉的領域。不過不久之後,尚書大人就讓他充分見識到了銀子是如何賺來的。

  邢樂康全家入了牢房,他留下的產業也被官府全盤接管,清點之下頓時讓這些見慣了政治風浪的欽差們都不得不感歎姓邢的生財有道,從邢樂康家乃至邢家各鋪面裡抄回來的,光現銀就有兩百多萬兩之鉅。還不包括各種固定資產,如船隊田地房屋園子鋪面貨物古玩之類,這纔是大頭。

  這些欽差們再在牢房裡見到邢樂康,情緒不免都有幾分復雜。

  ——將這樣一個財神爺關起來,讓他停止賺銀子,當真有點暴殄天物。

  最讓眾欽差鄙視的是許尚書,大家至多在心裡感歎一番,他竟然親自進到牢房裡與邢樂康暢談,當面表示遺憾,邢樂康當初真不應該真官商勾結的路子,若是老老實實賺銀子,也比之眼下的處境要強上許多。

  真是將白蓮花心機男的本色發揮的淋漓盡緻。

  邢樂康聽到這話也默了一默,也不知是後悔自己所為,還是從不後悔。他萬不曾預料到,眼前這個年輕的三十出頭的官員竟然是當朝戶部尚書。

  對方身著常服,進來之後並不曾表明身份,獄卒口呼大人,邢樂康也在心裡猜測他的官職大小。等到對方落了座,只就經濟之道與他探討一二,思維敏捷,言語切中要害,邢樂康不知不覺間就被他引導,回想多年行商,談興大起,聊起了自己多年縱橫商界之事。

  其實這裡面有好些陰私事情,有不少都不慾人知,外人大多各種揣測,就算敗在他手裡家破人亡的商家也並無確鑿證據,大多只是通過一點蛛絲螞跡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不過已經到了這一步,落到了寧王手裡,邢樂康可不認為自己還有活著出去的機會,他也算少有的灑脫之輩,又碰上這麼個能夠談得來的人,且不管他身份,索性全倒了出來。

  末了,許清嘉拊掌而笑:「果然我家舅兄不如邢會長多矣,忠厚有餘,姦詐不足!」

  邢樂康聽到他提舅兄,這纔恍然:「原來是許尚書?!小民真是眼拙,竟然有眼不識泰山!」他之前打聽到許尚書年近四十,但沒想到真人竟然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年輕許多。貌若而立,儒雅謙和,很難想象這樣年輕的男子已經手握戶部,成為今上倚重的朝中實權人物之一。

  臨別之時,邢樂康尚記得一問:「不知道許尚書打算如何處理我的鋪子?」到底這是他花了多年心血。事到如今,就算官府賤價出售,他也無能為力,但到底還是心有所系。

  其實這也是整個江淮商人們伸長了脖子想要知道的,連帶著此次同行的同僚們都有些疑問:「許大人不讓寧王處理掉那些鋪子,等江淮兩地官員陸續上任,難道我們還能帶著鋪子回長安不成?」

  那時候許清嘉還要做保密狀,不肯在同僚們面前吐露自己的計劃。當著邢樂康的面兒,他竟然也賣了個關子:「我家夫人有一妙計,五日之後自見分曉!」

  「尊夫人……」邢樂康對胡厚福的這位妹子,戶部尚書的這位夫人印象深刻,實是因為平生之辱皆來自於她。許夫人不但揍了他,還送了他一份終身難忘,刻苦銘心的大禮。

  「在下栽在她手上,真是一點也不冤!」邢樂康似諷似笑,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誰能想象得到他經過商海無數惡浪,纔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沒想到最後卻栽在了一個女人手裡!

  許清嘉一笑,似乎對他這話頗為受用,「內子自然是聰慧無雙的!」

  若是胡嬌聽到他這般誇贊,恐怕下巴都要驚的掉下來。成婚多年,被學霸君在智商上碾壓的死死的,許大人珠玉在前,她自慚形穢,哪裡好自稱聰慧呢?

  五日之後,蘇州府最大的酒樓瀚海閣裡,一大早門前就排起了長隊,商賈雲集,全是江淮兩地頗有名望的商家,還有身著鎧甲的軍士維持秩序。不但如此,今日門前迎客的也不是店小二,乃是身著鎧甲的軍士。那軍士身旁的高腳幾上放著個匣子,但有商賈進門,必要往裡面扔個十兩的銀錠。

  除了排成長隊的商賈,還有四面八方湧來的看熱鬧的小商販們,雖然不捨得十兩銀子的入門錢,但也不妨礙他們守在瀚海閣門口瞧瞧熱鬧。

  「聽說邢家的鋪面古玩字畫之類今日全部要賣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搶著買邢家的鋪子……」圍觀的某商販自己囊中羞澀,但卻十分向往能夠昂首挺胸進瀚海閣的大商人。

  「邢家許多鋪面都很賺的。不止如此,聽說還有邢家的茶園,繡莊……」

  「也不知道邢家的船隊會被誰買了去?那可是這幾年纔打造的新船。」邢樂康手裡的船只要舊了就淘汰給同行,再行打造新船,因此邢氏船隊在江淮之地算得是頭一份。

  更多的商販們提起邢家產業,無不是垂涎慾滴,恨不得自己有邢樂康那賺錢的本事。

  他們都是這幾日在府衙前面的告示欄裡看到的消息,上面擬定了邢家資產發賣的時間地點,另附邢氏固定產業清單,從房產古玩字畫鋪面茶園到繡坊等……應有盡有,將佈告欄的一整面牆都貼滿了。

  自從府衙貼出這張告示之後,整個蘇州府都沸騰了。

  本來邢樂康入了獄,就是各地商賈們推動的結果,他們齊聚蘇州府等待結果。如今看到邢府產業要被官府發賣,都連夜遣了心腹回去凖備銀兩,摩拳擦掌只等今日瀚海閣之爭了。

  二樓的某個雅間裡,寧王推開窗戶便能瞧見樓下緩緩排著的長龍,以及門前那放銀子的匣子。很快匣子便滿了,立刻有戶部的官員上前來換了個空匣子,將這個匣子搬到了內堂去。

  「這不是打劫嗎?」寧王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如果拋去場面的平和淡定,倒跟山匪收取賣路錢的行徑相類,只不過相對文明許多。

  許大人的目光追隨著樓下人群裡排隊的盛裝麗人,以及她身邊膀大腰圓的舅兄胡厚福,還能抽空為寧王答疑解惑:「反正戶部缺銀子,這些商人都是想來此間分一杯羹,十兩根子對他們來說九牛一毛,壓根不算什麼,就當為國家做貢獻了!」還十分厚顏無恥的向寧王殿下邀功:「我這是給他們機會為國家作貢獻,若是沒我這個機會,他們都報國無門,萬一腦子不清楚再跑去賄賂官員,邢樂康可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了!」

  傅開朗被他這一派無恥言論逗的捧腹大笑,只覺這完全突破了他對許尚書的認識,到底忍不住要追尋一下許尚書的心靈蛻變史:「我怎麼記得許大人以前並非愛財如命的性子啊,怎的自從當上了戶部尚書,簡直成了個雁過拔毛的性子?」

  「要不你也來戶部試試?」許清嘉熱情相邀。

  傅開朗連連笑著拒絕:「千萬別!戶部就是個爛攤子,好不容易有人接手又肯清理乾淨,我何苦想不開插一腳?我可是看到帳本子就頭疼的!」

  尚書大人做愁苦狀:「誰讓國庫銀子太少了呢?大家都向我伸手要銀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我這不是也被逼急了嘛?」

  這算是自辯嗎?

  傅開朗可一點兒也不相信他這話,還取笑他:「怎麼我覺得你賺銀子賺的很快活啊?連這種摳門的法子也想得出來。」

  「非也非也!這種事情我還真沒想到,我家夫人智計無雙,撈銀子比我狠多了!」尚書大人可不敢居功。

  傅開朗喃喃:「果然最毒婦人心,賺起銀子來比男人都狠!」今日進門的那十兩銀子,簡直就是明搶。「受教了!」

  寧王受到的沖擊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父皇真應該請許夫人來戶部!」這樣不出幾年,想來戶部肯定不會再鬧虧空。

  不過半個時辰,整個瀚海閣座無虛席,就連二樓三樓的雅間也全部滿員,一樓大廳裡平日歌舞伎用來表演的高臺之上,今日立著數名官員。

  其中有名官員清了清嗓子,只等眾商賈肅靜下來之後,便宣佈了此次發賣邢氏資產細則。除了價高者得,還限當場交割清楚。

  現場的氣氛十分熱烈,胡嬌與胡厚福之前就通過許清嘉定好了二樓的雅間,此刻胡厚福舉杯笑道:「哥哥多的話就不說了,以後珠兒的嫁妝就包在哥哥身上!」

  當初狀告邢樂康,胡厚福也是向上遞了狀子的。

  各地官員被清查,一把手多斬首,二把手大部分被施了杖刑流放,胡厚福之事便被查了出來。邢樂康進了牢房,胡厚福被扣押的商隊船隊夥計,以及被官員私下交到邢樂康手裡的貨物,還有之前胡嬌抵押給邢家的鋪子,都被清退了回來,算是邢樂康一案官商勾結的罪證之一。

  胡厚福當初砸了大把銀子,都沒能將貨物跟夥計撈出來,還差點被邢樂康逼到傾家蕩產,沒想到胡嬌來了之後,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原來的資產拿到了。

  這令得他如今看到妹妹,就跟看到財神一般,總覺得一別數年,妹妹做生意的手腕大有長進,很想柺了妹妹跟自己一起創業,不過考慮到妹夫如今官越做越大,只能忍痛放棄了。

  「那哥哥要盡快賺錢了,過幾年珠兒可就要出嫁了。」

  胡嬌數月未見孩子們,雖然往家中寄了幾封平安信,也收到了孩子們寫來的信,許小寧幾乎每封信上都要問一問:孃親你幾時回家?

  直問的她心都要酥了,只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長安去。只是手頭事情沒完,許清嘉也不放心她一個人,她亦不放心許清嘉,只能延耽在此。

  兄妹倆互開玩笑,又低頭去瞧臺上,但見戶部的官員正將一批玉器古玩擺上臺來,負責發賣的那位戶部官員正賣力介紹:「……今日所有的古玩玉器字畫全都是經過寧王殿下與傅大人掌眼,保證沒有贗品,又由寧王殿下與傅大人精心挑選搭配,而這一套正合適擺放在書房裡……」

  寧王與傅開朗聽到這話頓時相顧愕然,繼而大笑。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寧王總算明白了。

  傅開朗喃喃:「你們夫妻倆真是會物盡其用。」

  許夫人坑遍江淮兩地的大商人,賣出了天價門票,又召集江淮兩地的大商賈們來競逐邢家資產,可想而知這將是國庫一大筆收入,這種公開競逐比之官府私下賣給商家價格肯定要高出太多。而許清嘉就忽悠寧王與傅開朗將邢家的古玩字畫玉器搭配組合,以能夠佈置一間書房或者客室為單位發賣。

  除了省時省力,有了寧王做噱頭,想來這些商人更願意追捧。

  果然不出許清嘉所料,下面商賈們聽得這是寧王與傅開朗挑出來的古玩珍品,並且已經搭配好了可以直接擺放在同一間房裡,那價格便蹭蹭蹭往上漲。

  樓下大廳的一角裡,傅五郎臉色陰鬱,看著臺上臺下一片熱潮,心裡對許清嘉傅開朗怨恨不已。

  邢樂康被抓之後,他曾去過蘇州會館找傅開朗,希望通過傅開朗來低價收購邢家的鋪子。這種事情在官場上常有,與辦案的內部官員有關系,大多是半買半送。不過卻遭到了傅開朗的拒絕。

  「五郎也知道,二哥是大理寺的官員,只負責審案,不負責發賣。這些事情由戶部官員在處理。」

  傅五郎可不傻,早聞傅開朗與許清嘉關系不錯,立刻便磨他:「二哥幫幫忙嘛,我離家這麼久了還沒做出點成績,恐怕今年都不敢回去過年了。二哥跟許尚書說一說,許尚書賣哥哥一個面子,到時候我收了邢家的鋪子,等賺了銀子風光回去,爹爹的氣說不定就消了!」

  他當初跟邢樂康相交,邢樂康對胡厚福下手他樂見其成,甚至也曾推波助瀾,到底許清嘉自回到長安城就多次惹的國舅不高興,連帶著傅開朗也常因此與國舅吵架。這在國舅府並非祕聞。

  不過傅國舅再對次子惱恨,每有大事還是要聽一聽傅開朗的意見,哪怕這意見壓根與他心中所想不符。

  傅五郎最可恨傅開朗的就是這一點。明明他常與傅國舅爭吵,在政治立場上半點也不肯順著傅國舅,但是卻很得傅國舅看重。比之自己盡心竭力討傅國舅歡心,最後也只落得個傅國舅「少花些小巧心思,多用心在讀書仕途上」的評價。

  尋根究底,還是嫡庶之別。

  傅開朗的親孃出自名門,而他的親孃卻出身卑賤。

  就算傅開朗從不曾在面上表現出來,但傅五郎這麼多年卻總覺得家中長兄次兄對他的出身無不暗含鄙意,就算是傅三郎傅四郎,哪怕也是同樣的庶出,但他們二人的孃親出身良家,比之他的孃親也要好上許多。

  臺上的官員每報一次價,後面便有商人緊跟著加價,場面火爆而熱烈。

  傅五郎原本的雄心壯志,誓要通過關系吞下邢樂康泰半家產的打算瞬間被擊潰,他算了算自己手頭可挪用的銀兩,大約也就夠買幾家好點的鋪面。

  而二樓的胡厚福正與胡嬌討論此次志在必得的鋪子。

  身為戶部尚書的夫人,唯一得到的特權就是,尚書大人親手抄錄的邢氏資產清單一份,邊聽著下面商人報價,邊與胡厚福商討。

  寧王所在的雅間裡,眼看著下面發賣的熱浪一浪高過一浪,邢樂康的古玩鋪面茶園一一被高價出售,戶部官員收款,本地吏胥直接辦過戶手續,確保當場交割清楚,效率奇高,寧王總算是見識了許尚書的生財之道。

  有人在跌足長歎,有人興奮舉杯,有人歡呼有人失意,整個瀚海閣熱鬧非凡,邢樂康最好的三家茶園竟然合計賣了二十五萬兩銀子之多。其餘店鋪的價格也是一再飆高。

  「這些人瘋了嗎?這麼高價格買回去,能收回本錢來嗎?」傅開朗也算是在富貴鄉裡長大的,但見得下面這些商人就跟打了雞血一般完全不計成本的擡價,狂熱的勁頭真有幾分嚇人,他屬於理智型人物,對這種場面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想到執意想通過他的路子低價轉買邢樂康產業的傅五郎,傅開朗慶倖自己沒有腦袋發熱,向許清嘉提出,不然現在看到這些鋪子發賣的價格,恐怕他臉都沒地兒放了。

  這場江淮商場之上的盛宴,直到日薄西山纔徹底落下了帷幕。

  收款的戶部官員再看到尚書大人,簡直可以用膜拜來形容。

  ——原來尚書大人還有賺錢的神技能!

  傅五郎只買到了四個地理位置比較偏僻的鋪子,胡厚福手頭有胡嬌拿來的銀票,資金充足,也買了五家鋪面,地理位置十分理想。

  當夜,欽差一行在瀚海閣開宴,共同慶賀今日的圓滿,直鬧到日上三更纔回到蘇州會館安歇。

  十一月裡,戶部尚書房衍之差點愁白了頭發,終於將江淮官員這個大窟窿給堵上了。

  而今上卻是從寧王將江淮官員收拾一空之時,接到戶部尚書的奏摺之後臉色就漸漸的轉過來了。

  許清嘉是個務實簡潔的人,這不僅體現在他的日常處理公務之上,還體現在奏摺之上。他極少在奏摺之上寫阿諛之詞,但卻用奏摺之上不斷累加的清晰明了的戶部收入一點點拯救了今上逐漸敗壞下去的心情。

  等到十一月中,此次官員抄家所得,以及邢樂康家中現銀以及拍賣所得,分批次由官兵押解回京,太子親自盯著收入銀庫,今上的心情徹底轉晴。

  「……早知道許清嘉這麼能乾,就應該早早派了他去江淮任職。」

  太子也知道這純粹是今上高興糊塗了纔脫口而出的話。江淮之地官員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結,理也理不清楚。許清嘉若是職低位卑之時前往江淮任職,早就不知道被弄到哪裡去了,焉得有今日?

  也就是雲南郡,很多官員嫌那是百夷之地,難以教化又難出政績,這纔輪得到他。

  「父皇,等到江淮官員到職,皇兄與許大人他們也該回來了吧?」

  江淮案一出,舉國震驚。

  誰也沒想到今上竟然全然不考慮江淮繼任官員會不會後手不接的問題,就大刀闊斧的令寧王砍人了。

  這等於是給後來者一個警示,不論是個人單獨作案還是群體性作案,都絕不姑息!

  不過對於立場要走仕途的天下寒門學子來說,卻又是個絕好的消息。

  官場職位相當,從來不會隨意增設,這等於是騰出來一大批空位,加考的恩科就證明了朝廷後備人纔匱乏,當真是魚躍龍門的好機會。

  就連許小寶也躍躍慾試,凖備去考個秀纔回來。

  倒惹的魏氏不住笑:「等小寶考個秀纔回來,身上有了功名,你孃也好給你說親。」

  許珠兒掩脣直笑。對於哥哥的親事,她一個未嫁的女孩子兒家自然不好多嘴,但對未來嫂子她還是有幾分期許的。

  等到舅母不在眼前,許珠兒還特意向許小寶問起:「哥哥想要娶什麼樣的嫂子回來?」

  許小寶在她額頭敲了一記:「小丫頭操什麼閒心呢?」

  許珠兒振振有詞:「怎麼是操閒心呢?當初舅舅娶了性格寬厚的舅母回來,舅母纔跟孃親關系親近的。我常聽孃說,舅母待她可好了。萬一你娶個母夜茬回來,哪有我的好日子過?」

  武小貝笑不可抑,還摸了下許珠兒的腦袋:「珠兒說的甚是有理!」

  許小寶竟無言以對。

第一百七十六章

  臘月初六,震懾了整個大周朝的寧王一行終於迴到了長安城。

  許清嘉跟著寧王進宮去匯報工作,受到了今上與太子的熱情歡迎。而胡厚福則跟著妹妹回家見老婆孩子,凖備在長安城過完了年就迴蘇州去。

  家裡守門的小廝看到胡氏兄妹,愣了一下就扔下他們兄妹倆跟一眾僕從撒丫子往裡面跑了。

  胡嬌還當家裡出了大變故,心頭發慌,跟著守門的直往裡沖,胡厚福在後面喚她:「妹妹你慢點……」怎麼都跑瘋了似的?

  守門的小廝也是最近被許小寧給折磨的,這孩子收到胡嬌的信說很快就要回來了之後,白天除了上課就見天在大門口等著,那執拗的小眼神兒,讓守門的小廝瞧著怪可憐的,都恨不得當家主母盡快回來。

  這會兒到了傍晚,他被魏氏喚回去吃晚飯了,這纔錯過了。

  小廝沖到二門處,朝裡面喊:「夫人回來了——」連喊三聲,轉頭就呆了。

  胡嬌已經沖了進來,站在他身後,大約是聽到他這話,心頭稍安,於是放慢了腳步。

  內院的丫環婆子們已經將話傳了進去,胡嬌纔進了院門,許小寧就跟個小炮彈一般從正房裡沖了出來,張開小手臂直呼「孃親……」,胡嬌矮身下來,他已經直撲胡嬌懷裡,小腦袋紥進去就再也不肯□□,在她懷裡使勁蹭啊蹭。

  魏氏與許珠兒以及胡家倆小子緊隨其後,見到胡嬌,許珠兒眼眶都紅了。她也想偎進孃親懷裡,不過已經有許小寧了,她就有幾分還好意思也做出小女兒態了。只是走過來站在旁邊不捨得離開。

  軒哥兒與振哥兒看到胡厚福喜笑顏開,立刻圍了上去。魏氏原是瞞了丈夫前來長安的,此刻見到胡厚福便頗有幾分不自在。可是家中緊急危機已解,她數月不見丈夫,也想跟丈夫說幾句話,小步挪了過去。

  兩兒子已經一人一個抱著胡厚福的胳膊,親熱的問候。振哥兒到底年紀大些,還關心的問家裡的生意:「可是事情解決了爹爹纔能來長安?」

  雖然胡嬌已經寫信給家裡了,但總比不得胡厚福親口說出來更能令他們安心。

  胡厚福一家站在院子裡說話,胡嬌懷抱著幼子,感受著他對自己的依戀,一面伸出手來在他背上輕拍,一面將許珠兒也攬進了懷裡:「小丫頭真是想死孃親了!」

  許珠兒順勢摟住了胡嬌的腰,也將自己埋進了孃親的懷裡,幸福的蹭了又蹭。

  許小寧倒是想跟姐姐搶地盤來著,可惜孃親力氣比較大,被她摟在懷裡施展不開手腳,只能作罷。

  當晚許府設宴,慶賀胡家危機過去。

  許清嘉還留在宮裡未曾回來,只有胡厚福一家以及胡嬌帶著一兒一女。許小寧高興壞了,席間也緊坐在胡嬌旁邊不肯離開,自己不好好吃,卻將面前擺著的魚丸子一勺勺舀到胡嬌碗裡:「孃親多吃點!」

  她另外一邊坐著許珠兒,個頭要比許小寧高,自然伸臂挾菜的範圍要廣上許多,於是小丫頭幾乎將自己能坐著伸臂挾到的菜都往胡嬌碗裡埋,口吻也是一般無二:「孃親多吃點!」

  胡嬌簡直感動壞了!

  往日這倆孩子哪裡知道給她挾菜,都是埋頭吃自己愛吃的。

  「看來以後還是要讓嫂子多給我看看孩子,我走了這纔幾個月,珠兒跟小寧都一下長大懂事了,還知道心疼我了!」

  魏氏與胡厚福短暫交流,得知家中生意諸事和諧,對小姑子真是感激不已,聽了她這話頓時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就妹妹家看了看孩子,家裡的事情還是指靠著妹妹,不然……誰知道如今是什麼光景呢?」說著拿帕子拭淚。

  她到底是後宅裡的婦人,不曾經歷過這麼大的風雨,自邢樂康開始向胡家出手,胡厚福生意困頓,她心中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偷偷流了多少眼淚。

  如今雲開霧散,真是說不盡的開懷。

  「嫂子說哪裡話,姓邢的自作孽不可活,已然伏誅,家產充公,也是他心術不正,罪有應得。哥哥好好做生意,這原本就是天降橫禍。」

  邢家庫存金銀被收繳,運往京師,其餘固定資產以及家奴全部發賣之後,包括邢樂康在內的男丁處斬,女眷流放嶺南,在胡嬌他們離開蘇州之前,已經出發前往嶺南,終生不能再踏足蘇州府一步,也算是邢樂康多年做生意不擇手段的代價。

  當晚賓主盡歡,散了席胡厚福與魏氏迴房去休息,順便再說些心裡話,胡嬌攬著兩孩子在房裡等許清嘉回來。

  胡嬌家書之中,只道事情已經解決,卻並未詳細說,初見面胡厚福也只是草草帶過,等到孩子們都迴了房,只剩了夫妻二人在房中,魏氏再問起家中困境如何解決,胡厚福心情也好,便將胡嬌回去之後的事情詳細的講了一遍。

  講到胡厚福裝傻,胡嬌揍邢樂康之時,魏氏激動的臉都紅了,似乎恨不得她自己也上前去踩邢樂康一腳:「妹妹揍的真好!怎不多揍他幾下?」

  胡厚福對妹妹的力氣還是清楚的,當下莞爾:「若是多揍幾下,還不得出人命啊?阿嬌的力氣可不小呢。」滬州東市的地痞無賴們可以作證,胡家大孃子就是個不能惹的存在。

  待講到邢氏資產被官家發賣,丈夫還買了幾間鋪面回來,魏氏心頭塊壘總算消散。

  胡厚福是凖備過兩日就帶著妻兒快馬加鞭趕迴蘇州去的,家裡還有生意,年前年後事情極多。不過魏氏聽得過兩日就要回去,卻有另外的打算。

  「我想著……不如讓孩子們留在長安?」

  胡厚福對此並不同意:「振哥兒喜歡作生意,我也想透了,他若是喜歡就讓他跟我回去學做生意。拗著性子讓他讀書,未必能有出息。軒哥兒喜歡讀書,就讓他迴蘇州去靜心讀書。」

  這幾個月以前,振哥兒數次嚷嚷著要回去幫胡厚福,就算是無人點撥,魏氏也想明白了,當孃的到底拗不過孩子。不過她心中還有私心,並不全然為著軒哥兒讀書一條。

  「讓軒哥兒留在長安,跟小寧一起讀書。由妹妹照看著,又有妹夫提點,說不定將來還真有一番出息。再者……」她微微一笑:「我瞧著軒哥兒對珠兒很是上心,這幾個月粘珠兒粘的緊,若是兩個孩子能常在一處……將來珠兒若是能進了咱們家,我定然比疼軒哥兒還要疼她。」

  胡厚福還未曾想過孩子們的婚事,他這兩年間生意不順,多不曾將註意力放在孩子們身上,此刻一算,頓時連自己也驚訝了:「過了年……振哥兒竟然已經十六歲了?軒哥兒也十三歲了?」這也太快了些,他還未想察覺到孩子們竟然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那你以為?」魏氏笑嗔了丈夫一眼。

  胡厚福點頭:「回去就該給振哥兒相看人家了。」邢樂康一倒,眾人都知胡厚福家有姻親在朝中做大官,胡家家底子又不錯,整個蘇州府願意攀上來的人家還真不少,振哥兒的親事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

  「不過軒哥兒……這事兒能成嗎?萬一妹妹跟妹夫想讓珠兒嫁入高門呢?」如果外甥女能嫁給他家次子,那自然是皆大歡喜。胡厚福想想也覺得很是開心。不過也要考慮許清嘉夫婦的想法。

  這事兒魏氏也不是沒想過:「妹妹嫁給妹夫多年,後院裡只有她一個人。妹妹自己未嘗不知道高門大戶,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但若是軒哥兒娶了珠兒,難道咱們還能看著軒哥兒胡鬧,冷落珠兒不成?這世上除了妹妹妹夫,還有誰疼珠兒比得上你我的?」

  她左想右想,總覺得這事兒簡直天造地設。因此這幾個月以來對許珠兒與許小寧尤其盡心,簡直比之自家倆孩子還要盡心許多。見到軒哥兒粘著許珠兒,亦覺心喜。

  「這事兒看看再說吧。等小寶的婚事定了,珠兒及笄了,咱們再提也不晚。」

  夫妻倆一頭議論一頭睡了。

  許清嘉是半夜纔回來的,他回來之時孩子們都已經迴房去睡了,實在是等不住了。

  胡嬌也已經和衣而臥,路上騎馬顛的她全身都散了架,送了許珠兒迴房,又哄了許小寧睡著之後,她泡了個熱水澡就已經困的不行了。

  直到半夢半醒之中感覺到了涼意,纔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坐了起來:「回來了?」

  許清嘉身上浸透了冬夜的寒涼,見她起來忙將她又按迴了被窩裡去:「阿嬌接著睡,我泡個澡就睡。」他不按上來還好,胡嬌還睡意朦朧,冰涼的手按在她肩上,睡意立馬消散了。

  她索性坐了起來,拿被子將自己裹了起來,盤膝坐在床上瞪他:「本來睡的很香,手這麼涼現在可清醒了。」許清嘉見她這怨怪的小模樣,呵呵笑了兩聲,哄她:「要不再躺倒?」

  胡嬌催他:「還不去泡泡,丫頭們都等了大半夜了,估計都困的不行了。」

  灶上溫著熱水,他從宮裡回來,一院子的僕人從守門的到二門上的婆子,乃至正房裡侍候的丫環們都走動了起來,只等著侍候他。

  許清嘉泡了個熱水澡,整個人暖和了過來,這纔迴到了床上。

  胡嬌還盤膝坐著醞釀睡意,被他摸了下臉蛋,又睜開了眼睛:「怎麼今兒這樣晚?」

  「宮中設宴,聖上興緻極高,這宴席就一時半會沒散。等散了之後,又被太子殿下拉住說了會戶部的事兒,這纔回來的晚了。」

  胡嬌輕笑:「我要是聖上也興緻高。放你跟寧王殿下出去一趟,就跟碰上了財神爺似的,帶了大批的銀子回來,這一番抄家發賣,都快將國庫之前的虧空填上了,不高興纔怪。」

  本朝開國□□就是女帝,許清嘉聽得她這話頓時笑了起來,「為夫倒不知道孃子還有此雄心壯志。」

  胡嬌:「哼哼……」

  許清嘉笑的更厲害了,將她摟在懷裡狠狠吻了一通,不住揉搓,求歡之意明顯,胡嬌推他:「別鬧!丫頭們都去睡了,你這會兒鬧起來我可不想再喚人起來侍候。」他纔消停了。

  尚書大人懷裡摟著嬌妻,使勁平復了慾-念,這纔道:「其實你說的也沒錯,這一圈回來讓聖上最滿意的大概就是國庫的虧空被填的差不多了。」想到明白開始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首先就要跟太子交接銀庫,離開戶部半年,恐怕要處理的事情不少。

  其次就是關押在天牢裡的許棠跟賈昌,聽說這兩位聖上至今不曾處理,等著他們一行從江南回來再行審問。

  他身為戶部尚書,又事關賈昌與許棠府上抄資,恐怕也得參與此案。

  果然許清嘉所料不錯,第二日朝會之上,今上就將此案交到了寧王與許清嘉的手上,令他們帶著三司官員審訊,盡早結案。

  散朝之後,太子揪著他要交接戶部事務,寧王喊他前去天牢會一會賈昌與許棠,許清嘉攤手:「兩位殿下先商量一下,到底讓微臣先做哪一樁?」

  傅開朗過來拍拍他的肩,戲笑:「能者多勞嘛!許尚書年輕力壯,理應多承擔一點嘛。」

  太子便放了他:「本王先去戶部,許尚書從天牢出來之後就來戶部一趟吧。」

  許清嘉:「……」他還以為接了案子許賈貪汙的案子,可以先偷幾天懶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賈昌與許棠的案子證據確鑿,經過寧王與許清嘉核查帳戶家資,三司會審,很快就量刑定罪。賈許二人以及家中成年男子皆被判斬首,女眷沒入教坊司,家產收歸國庫。

  大周朝堂之上的多年三足鼎力之勢終於被打破,隨著賈昌與許棠的案子結束,曾經追隨著他們的官員或抄家或貶官,兩派人馬在朝堂之上結成的陣營迅速消散。竟然還有不少官員朝許清嘉伸出了橄欖枝,似有結盟之意。

  不過許尚書公事公辦,忙的連私人應酬時間都沒有,就連胡厚福帶著妻兒回蘇州也沒空去送,哪有空與這些官員聯絡感情。過得幾日他們自己回過味兒來,就暫且歇了這心思。

  胡厚福與魏氏商量一番,果然將軒哥兒留了下來,讓他在許府暫居讀書。胡嬌還不知哥嫂打算,又喜侄子可愛,便應了下來,留他長住。

  振哥兒聽得胡厚福許諾,回去就正式帶著他學作生意,只恨不得立刻回到蘇州去,對於留在長安城的弟弟頗多寄語:「……哥不喜讀書,咱家以後可就指望著你考個功名出來了!」將這光耀門楣的重任交到弟弟手上之後,他就揮一揮手跟著父母走了。

  胡家夫婦走了之後,軒哥兒也情緒低落了幾日,不過有許珠兒與許小寧在旁開導,他漸漸便又精神了起來。恰逢國子監放假,許小寶回來之後帶著他們幾人去街上逛了一圈回來,似乎便將離家之苦而丟到了腦後。

  許小寶與武小貝在國子監,不比魏氏帶著孩子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不知外界消息。國子監大多官二代,官場消息最是靈通。偏偏寧王跟許清嘉皆在外面,因此倆孩子便費盡心機的打聽消息,由此倒聽到不少似是而非的消息,什麼許尚書被人夜半攔截啦,寧王在江淮兩地殺紅了眼,連兩歲孩童也不放過了……

  倆孩子心焦不已,卻又不能隨便往江淮跑,望眼慾穿的等到欽差回朝,國子監還沒放假,別提多煎熬了。好不容易許小寶回家見到孃親,哄好了弟妹,纔抽出空來與孃親談心,還小心探問一路之上可有遇到危險。

  胡嬌見他這小大人的模樣,便猜測他恐怕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她心裡已經將長子看成了半個成年人,倒不似哄許珠兒跟許小寧似的,全是粉飾太平。便將沿途之上遇上的事情都講了講,從被人暗殺到查案,以及胡家生意觸礁,後來終於擺脫困境……林林總總,也講了小半個時辰。

  見許小寶一臉鄭重的聽著,聽到被刺殺便立刻著急追問他們夫婦可有受傷,聽到刺客反被製服,他纔大鬆了一口氣,胡嬌就覺得可愛。

  她在小傢伙腦袋上使勁揉搓了兩下,他雖然不曾反抗但一臉的勉強忍耐,大約就是「好久不見我勉強讓你摸兩下但我已經是大人了」這種意思,胡嬌看的有趣,忍不住捧腹大笑。

  武小貝從國子監回到王府之後,聽到下面人報寧王如今還在外面忙,可能要到深夜纔能回到王府,便直奔許府。進了主院便聽到胡嬌大笑的聲音,好久沒見到過她,他心中頗為想念,不等丫環掀起門簾自己就闖了進去,恰看到許小寶被孃親按著揉腦袋,頓時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結果被胡嬌揪了過去,也被揉搓了兩下,許小寶只有一個字:「該!」

  武小貝:「……」還要不要好好做兄弟了?要去外面打一架嗎?

  他身高腿長,體型比之許小寶要略高一點,武力值也要高一些,因此兄弟倆發生爭執歷來喜歡用武力解決,但許小寶口舌比之他要犀利許多,更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兄弟倆內訌的時候鬥的難分高下,互有輸贏,但若是槍口一緻對外,國子監裡多是血流成河,被橫掃了一大片。

  胡嬌數月未見這倆小子,當日便陪著倆小子,除了他們問起的江淮之行,她也問起這倆小子在國子監的生活,聽到他們那些光輝戰線,看著面前兩張青春洋溢的帥臉,當真是心情愉悅。

  武小貝是吃完了晚飯,纔回王府的。

  他還想等寧王回來見一面,好歹父子數月未見,頗為想念。

  臘月十五,賈許的案子塵埃落定,整個大周朝從開年到現在的波瀾似乎終於平息了下來。在這一年裡未被波及的官員終於在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暗道今年不好過,只盼著來年開年之後一切順遂。

  許清嘉忙完了這兩樁案子,便回戶部接替太子。

  他走後這半年,戶部的事情也不少,從抄家的家資到各地秋收的稅銀都陸續押送了來,太子坐鎮收進了國庫,但許清嘉回來要交接,自然得帶著他往銀庫走一遭。

  不過這一泡就是好幾日,直忙到了臘月二十頭上,太子纔終於將戶部的事情交割清楚。無差一身輕,他這日傍晚回到東宮,太子妃都要忍不住彷彿:「這事兒總算交出去了!」她一副燙手山芋的樣子倒引的太子笑出聲來:「難道還怕我栽在戶部不成?」

  太子妃一臉的後怕:「這事兒誰能說得凖呢?這一年間朝中也沒太平過,妾就盼著殿下平平安安的,一切順遂!」到底如今還是今上主政,如果太子真在坐鎮戶部之時出了事,前有皇長子,後有皇三子與皇四子,誰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呢。

  太子握了太子妃的手笑著安慰她:「你想多了,以後切不可多思多慮,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他的話並不曾寬慰到太子妃,太子妃眼眶紅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氣,笑著拉他回寢殿:「快進去喝藥,再不喝藥就要涼了。」

  寢殿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太子妃的貼身宮人們最近習慣了這個味道,見太子回來便立刻行了一禮,安靜的退了下去。自有太子妃侍候太子喝藥。

  太子從小幾乎是拿藥當水喝著長大的,這幾年身體纔有了起色,外面瞧著健康了,但底子虛弱,稍一勞累就容易不適。自年初開始參政,他就沒閒下來過,這半年戶部整個的壓到了他身上,便時不時的有點不適,太子妃只能悄悄弄了藥來在殿裡熬給他喝。

  都到了臨門一腳,若是再弄出太子身體不適需要修養……誰知道將來還有什麼變數呢?

  夕陽的餘暉籠罩著長安城,一騎快馬進了長安城,直接到了永寧公主府上,身著勁裝的年輕漢子將遠道而來的禮盒奉上,只道是遠嫁的手帕交送給韓孃子的禮物。

  門房收了東西不敢怠慢,慾招呼那漢子進門喝口茶,萬一裡面還要問話或者回禮,也好應對,哪知道這漢子立刻翻身上馬而去,很快就消息在了巷子盡頭。

  東西被送到了永寧公主處,她自丈夫過世之後閉門守孝,就連年節都不曾進宮。只等明年底孝期一過,除了孝之後就要為韓蕊特色夫婿了。

  再拖下去,韓蕊就當真成了老姑孃了。

  「既然是給大孃子的,就直接送到她那裡去吧。」

  永寧公主對女兒也算是了解,這兩年孝期一直在家裡,只除了清明掃墓。她憐惜女兒正值妙齡喪父,歸宿未定,因此對她便多有寬宥。

  封好的盒子被送到了韓蕊閨房,待她打開,卻是瞳孔猛縮——盒子裡放著的,赫然是她在行宮要挾太子的那把匕首!

  她顫抖著將那把匕首拿起來細瞧,卻發現這把匕首顯然是仿那把匕首而製,猛一看挺像,但細細瞧來卻不是。

  韓蕊面色煞白,心中想著這匕首不知道落到了誰手裡。她當初氣憤上頭,扔了之後壓根沒想過這事會成了後患。這等細節,她連永寧公主都沒告訴過。

  最後一縷斜暉也漸漸沉了下去,公主府裡掌起了燈,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韓蕊枯坐著不動,又趕走了掌燈的丫環,她腦子裡還在想著這匕首落到了誰的手裡。假如知道名姓,她還有辦法私下裡處理這件事。但此刻這個人就隱藏在暗處,似一個小人一般,窺見了她最為不堪的一面,甚至還仿造了這把匕首來送給她,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她的貼身丫環不敢去稟報永寧公主,便只能全部縮著肩膀站在深冬的院子裡,只等著房裡主子的傳喚。

  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一片璀璨的燈火裡。

  大明宮裡,侍候今上的宦官將紫宸殿裡的燈全部都亮了起來,今上拿著奏摺湊近了去瞧,奏摺上的字跡模糊一片,他揉揉眼睛,再拿遠些瞧,還是瞧不清楚,不由發怒:「沒眼色的奴纔!不能將燈挑的亮一點嗎?」

  侍候他的宦官暗暗心驚,圍著御案都亮起了十來盞燈,他們站在近些都覺得亮得兩眼,但陛下還是瞧不清楚,有什麼辦法呢?

  最近一段時間,今上的眼神似乎越發的不好了。

  「奴婢的疏忽,陛下恕罪,奴婢這就讓他們掌燈!」

  貼身宦官跪下求情,見今上揮手,便小心起身,以口型吩咐殿裡的宮人立刻掌燈。

  宮人將紫宸殿好幾處的燈都蓃羅了過來,只圍著今上坐著的地方遠遠近近足足燃了二十來盞燈,這纔算完。

  許清嘉出了戶部公署的時候,整個公署裡的官員基本都回了家。他仰了仰脖子,緩解了下長時間伏案勞形導緻的頸部痠痛,接過了雜役遞過來的馬韁,一翻身就上了馬,凖備回家。

  到處都泛著濃濃的年味,路上還有擺夜市的小攤小販們,已經迫不及待紥了燈籠來賣的商販,鼻端充斥著路過的酒樓裡飄出來的飯菜香味,瞬間就覺得肚子餓了。

  馬兒被他驅馳著在夜色裡小跑了起來,腳步輕快,似乎這樣的夜色馬兒也迫不及待的想要趕著回家。很快就瞧見了許府的大門。

  府門口的燈籠已經點了起來,守門的小廝聽到馬蹄聲,從門房裡轉出來開門,接過韁繩似乎還帶著幾分喜色的絮叨:「夫人已經派人來門口瞧過好幾回了,寧哥兒都親自跑過兩回了,大人再不回來說不定一會兒寧哥兒就又跑出來了。」

  尚書大人便覺得一陣窩心的暖意,腳下的步伐都輕快了幾分。

  前來牽馬的粗役見許清嘉這樣子,便與守門的小廝閒扯幾句:「大人瞧著心情不錯啊。」

  「自然!這一年你也不想想大人一共破了多少案子,為皇上弄回來多少銀子。聽說從蘇州弄回來的銀子堆山填海,銀庫裡都快裝不下了!」

  「真的?」這些話粗役自然也聽到過,都是坊間風傳,當不得真。但他在府裡的地位比之守門的小廝還不如,自然是要奉守門的小廝為尊的。

  「自然是真的!」守門的小廝挺胸,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就連許府的下人都如此說,可見這些事情傳的有多遠。

  甚至,這些流言還被宮裡的宦官們聽了去,侍候今上的小宦官機靈,揀好聽的加工潤色講給今上聽,還得了一兩銀子的賞,被掌事宦官在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就你機靈?!」

  小宦官立刻將那一兩銀子奉上,掌事宦官這纔面色轉緩,又拍了他一下,這次手上力道小了許多,「當你爹沒見過銀子啊?自己收起來吧!」小宦官這纔猶豫著將銀子收了起來。

  掌事宦官的確不是為了銀子而生氣,而是這一年今上的脾氣陰晴不定,越發的難以侍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倒有了許多怪僻,想要討今上的歡喜是越來越難了。

  又是一日早朝,已經到了顯德三十四年的最後幾天,再過幾日就到了新年,這一年也就走到了盡頭。朝堂之上的君臣似乎都沒什麼興緻再處理政務。今上垂眸高坐,下面有不少臣子握著笏闆低頭打瞌睡。匆匆散了朝,季成業就拍著許清嘉的肩膀調侃:「尚書大人到底年輕力壯,一大清早就精神奕奕。」

  二人許久未曾見面,自許清嘉回來之後又忙的腳不沾地,壓根沒功夫聯絡感情。忙到了年關尚書大人纔算閒了下來。

  「難道御史臺很忙?」

  許清嘉想一想,也沒聽說最近御史臺有什麼需要忙的事情啊。

  到了年關眾臣工還是都會有稍稍的懈怠。

  季成業歎氣:「不是御史臺忙,是家裡。」

  許清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難道我不在的這半年,季大人家裡又添丁了?」

  「說什麼呢你?」季成業瞪他一眼,「還不是我家大姐兒有孕,貴妃在宮裡,萬事都要家中老妻操心,她昨晚在我耳邊絮叨了半夜,吵的我沒睡好。」又扯住了許清嘉:「不行不行,等下午忙完了你得陪我去喝酒。反正今日戶部理應沒什麼事兒。」

  戶部的事情他也差不多理清了,現在也就是些日常公務要處理,到點就可以回家了。不過許久沒有與季大人喝過酒,他也覺得自己快繃成了一根弦,還是需要適當放鬆的。

  二人約好了下班去喝點小酒,這纔各自回了自己的地盤。

  許清嘉終於有暇與同僚聯絡感情,胡嬌回來這些日子,除了一開始忙了幾日,孩子們也粘著她,過了幾日便又如常閒了下來。

  她去了一趟江淮,回來的時候倒也置辦了些禮物,往關係好的人家裡各送了一份。比如前來探病的傅二夫人,另有傅香的小禮物。還有韓南盛家,走之前許清嘉也向韓南盛託了關係。

  還有東宮太子妃處,也送了些小禮物表示。

  自她走後,魏氏在家也收到不少邀胡嬌出門赴宴的帖子,這其中就有太子妃送來的帖子。原本對外稱病的,但太子後來也知道了胡嬌同行,自然還是要與上司的老婆打好關係的。

  更何況這個上司就是未來大周朝的老大,胡嬌就覺得更不能得罪了。

  她如今已經適應了長安城中上流貴婦們之間的遊戲規則,倒也不覺得有多難。

  許清嘉與季成業喝酒的時候,不出意外的喝到一半,季成業又提起了兩家的親事,似乎是鐵了心要與許清嘉做親家。

  「我倒是想啊,可是這事兒……這事兒真不歸我管。得我家夫人說了算!」

  季成業抿了一口酒,就跟聽到什麼新鮮事兒一樣大笑了起來:「原來尚書大人竟然畏妻如虎?」

  許清嘉被好友玩笑,倒一點也不生氣。成親多年,這等事情他經歷的多了,當下無奈道:「我已經跟內子提過了,不過內子的意思是總要孩子們有意,她纔能同意。不然就算將來兩家成了姻親,孩子們若是性格不合,也沒什麼意思。」

  這話倒在理。

  至少季成業的長女自與皇三子成親之後,琴瑟和諧,就連皇四子也是夫唱婦隨,只除了長女嫁的是皇子,與政權關係太緊密之外,旁的季成業還真挑不出什麼不好來。

  到底女兒過的幸福纔最重要。

  「那我就改日讓內子與你家夫人多走動走動。」他喝了口酒下了定論。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約是經過了顯德三十四年大刀闊斧的反貪行動,顯德三十五年在許多人的印象裡要平靜許多。胡嬌唯一的感覺就是孩子們都長大了,她已經在考慮許小寶的婚事,在季夫人的示好之下兩家的來往也去前兩年要頻密許多。

  而這一年,朝中也沒有什麼大動向,就連如今一家獨大的傅國舅也開始修身養性。

  ——話說沒有了政敵賈昌與許棠的朝堂上寂寞了許多,傅溫有時候摸著自己的一把花白的胡須也在考慮傅氏一黨將來的走向。

  今上似乎也被老臣子傷了心,下面朝臣討論過好多次新的尚書令與中書令,人選從吏部尚書房衍之到戶部尚書許清嘉,御史大夫牟中良,乃至於工部尚書崔旭,都被全部駁回。

  工部尚書大人乃是崔泰的父親,崔家還有一位在門下省,算是今上近臣。

  不過比之賈昌這位心腹重臣,寒門代表許棠,崔家就低調許多了。以前大家都知道朝中三黨,賈黨許黨太子國舅黨,後來又加了寧王黨,齊王黨,但是崔家卻是不顯山不露水,在朝堂之上要低調許多。真論起政治實力來,卻又不可小覷。

  沒有了賈許二人,但朝堂之上的事情卻並沒有減少,於是這一年許清嘉就癒發的忙碌了。要時不時防著今上心血來潮召他進宮議事。

  當然今上也不是獨召許清嘉一人,而是六部尚書都更受帝王看重了。

  傅國舅想當然的被冷落了。

  傅家再熱鬧起來,是到了顯德三十五年底,傅五郎回信說要回長安來過年,順便解決個人問題。

  傅國舅五個兒子只除了子未成親之外,其餘皆已經兒女繞膝了。而他對傅五郎原本還充滿了期望,只覺得這孩子年少聰明,人又生的極好,哪知道傅五郎一門心思要當商人,最終帶著銀子跑了之後,這都兩年多未曾回家。

  國舅爺對子充滿了無數的怨念。

  傅五郎回來之後,國舅府上再次經受了一次暴風雨。這一位也不知道在蘇州經歷了什麼,等家裡人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之後,就向嫡母提出看上了永寧公主府上的韓大孃子,想要娶她為妻。

  傅夫人:「……」

  作孽喲!這身份完全不匹配!

  永寧公主是什麼身份?皇室血脈!

  她嫁的韓家也是高門大戶,生的女兒自然也是血統高貴,出嫁的時候只要今上心情好,還能得個郡主的頭銜。

  傅五郎算什麼

  娼伶生的庶子!

  傅二夫人向胡嬌提起這段八卦的時候,滿臉的不可思議。

  「五郎他會不會在蘇州府胡鬧,腦抽了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了?再者說了,韓大孃子就算身份忽略不計,但她做出來的那些事兒……他難道沒有聽過?就算他沒聽過,劉姨孃總聽過的吧?不怕兒子娶個潑婦回來?」

  胡嬌昨兒還收到胡厚福的家信。

  經過了邢樂康事件之後,胡厚福便得了教訓,這一年將自己在蘇州府生意上的事情都會講給胡嬌聽。從這一年陸續收到的信中胡嬌不難看出,有別於朝堂之上的平靜,蘇州府這一年的商場之上廝殺是極為慘烈的。

  而這種混亂的場面就是從邢樂康斬首之後,整個江淮數得著的商人開始在江淮這片富庶的戰場上重新開始搶奪地盤。胡厚福還算是穩中有升,一點一點的擴展著生意。而傅五郎就擴展的十分喪心病狂,手段比之邢樂康過之無不及,等於是江淮商場之上的一匹黑馬。

  如果大家起點一樣,可能生意的擴展進度也差的不多。但是傅五郎不同,他是傅國舅的子,家中還有個當皇後的姑姑,當太子的表兄,長兄次兄也都是朝廷重臣……放眼江淮,敢明著得罪他的官員還真沒有。

  於是傅五郎這一年過的順風順水,名下財神迅速積累,還與胡厚福發生過好幾次惡戰,不過最後都因為他手段過於急躁,做生意不及胡厚福穩妥老辣,還是敗在了胡厚福手上。

  胡厚福向妹妹寫信只有一個意思:哥哥得罪了國舅家子,妹紙求指教!哥哥是將家裡生意全盤拱手相讓啊還是與他撕破臉鬥個魚死網破?!

  胡嬌暗笑自家兄長姦滑,他明明已經做出選擇不是嗎?

  現在只是委婉的跟她支會一聲。

  對於了解她性格的兄長來說,自家妹子從來不是任人拿捏的軟蛋,就算是國舅的兒子也不行!答案一望即知。

  胡嬌笑的事不關已:「這事兒傅五郎說了不算,你家婆母說了也不算,還要永寧公主府上說了纔算呢!」

  進入年底,韓駙馬三年孝期已滿,公主府上已經除孝。聽說最近永寧公主很忙,忙著四下開始聯絡舊友,似乎是想給女兒尋一門好親事。

  不過可惜的是進展並不理想。一則韓駙馬沒過世之前,韓蕊大鬧太子妃宴的事情許多貴婦還記得,另外一則就是韓蕊年紀不小了,長安城中權貴人家的子弟身份門第相配的差不多都已經成親了。剩下的跟公主府沒有交情,也不想攀公主府這棵大樹。

  倒是有些人家貪慕公主府的門第,韓蕊的嫁妝,但有此想法的人家必然門第也不高,永寧公主還瞧不上。

  傅二夫人卻甚有危機感,跟胡嬌分析了好一輪,最後得出個結論:「這事兒……還真說不凖,沒凖兒就成了呢!」一想到家中有個那麼潑辣的妯娌,還身份不低,傅二夫人就高興不起來。

  這事兒胡嬌原本就是看熱鬧,就算是傅五郎娶了公主,胡厚福也不怕跟他鬥,何況只是個沒實權的公主府。不過是名頭好聽,血統高貴,身份高貴,但真要論起戰鬥力來,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不會……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你想的什麼?」傅二夫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就是……傅五郎的親孃不是身份低微嘛,他想娶個身份高貴的彌補一下?」

  傅二夫人一臉的不可思議,然後將胡嬌上下打量,「這事兒說不定還真是你猜想的呢?」

  傅老夫人地位穩固,後院裡就算是傅三郎傅四郎的孃親也比傅五郎親孃的出身要好,因此府裡的老僕們對傅五郎……還真有幾分輕看。

  假如他娶個高門大戶的妻子回來,那在國舅府的地位因為妻族還真是能擡高一截。

  胡嬌連傅五郎長什麼樣兒她都沒見過。只不過從胡厚福的信裡來看,做生意都能不擇手段的人,她還真沒辦法把傅五郎想象成一個純情少男,對韓蕊一見鍾情,非卿不娶。

  或者她只相信細水長流的感情,但不太相信那種天雷勾動地火的感情,至少這種事情不太容易發生在跋扈的韓蕊與國舅府的庶子身上。

  她們二人閒聊,許珠兒與傅香在院子裡玩,女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時不時就傳進了房裡。傅二夫人這一年為次子傅皓相了好幾戶人家,到如今還沒定下來,談起府裡的事情心煩,話題索性轉到了兒女親事上。

  「我若是跟你討要珠兒,你定然是不肯的。我們府裡一堆爛攤子。若是府裡清靜,我倒真願意聘了珠兒給我家皓哥兒做媳婦。」她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提起這話,末了還歎了一口氣。

  胡嬌不止一次的聽過她提起此事,也笑著應和:「是啊是啊,你們府上太亂了,妻妾嫡庶一鍋粥,我家珠兒傻乎乎的哪見過那陣仗?不然就我們的交情,皓哥兒人性子又好,你定然不會虧待了珠兒。我還真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傅二夫人今日卻轉了話頭,「你家鴻哥兒的親事定了沒?不如考慮考慮我家香兒?」

  傅香已經十四了,明年就及笄,生的又秀美溫婉,倒是有不少人家上門求親,不過都被傅二夫人以年紀還小為由給拒了。

  過完了年傅香就十五歲了,親事迫在眉睫,就算是傅皓還未訂親,卻不妨礙傅二夫人在相看兒媳婦的時候順便相看個女婿,只要成親的日子按長幼次序來就好。

  胡嬌被她這提議給嚇了一下,說實話她還真沒考慮過傅香。兩家身份不一樣,傅二夫人孃家也是高門,說到底許家在朝中毫無根基,乃是實打實的寒門,最重要的是許清嘉與傅國舅不合……就算與傅開朗很合得來,政治立場這種事直接決定了將來的陣營。有很多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而不幸的已婚男女,她可沒凖備讓許小寶步這些前輩的後塵。

  「這事兒我得跟我家大人商量商量,總要看看小寶跟香兒兩個孩子是否情投意合吧?瞧瞧齊王與齊王妃……」

  傅二夫人也深表同意。只因胡嬌屢次拿來擋箭的齊王與齊王妃果然十分恩愛,也不知道是季家大孃子馭夫有道,還是二人志趣相投,總歸是一對恩愛的楷模,舉朝皆知。

  傅二夫人與胡嬌議論過傅五郎的親事沒過多少日子,國舅夫人向永寧公主府派去提親的媒人就來回話,永寧公主竟然答應了這門親事。

  傅府幾位夫人都好似被雷劈了一般,不太能相信永寧公主竟然能夠答應了這件事。並且她即將迎來一位不好相處的妯娌。

  傅二夫人撫著胸口喊丫頭:「備馬車我出去轉轉!」真沒想到這事兒最後居然能成。

  她需要向胡嬌傾訴一下壓壓驚。

  分析畢竟是分析,有多種可能,可是這事兒一旦落到實處……就很嚇人了!

  至少傅五郎的親事定下來之後,傅家後院便有了很顯明的變化,傅五郎的親孃走路頭都擡高了幾分,似乎即將娶進門的身份高貴的兒媳婦也能將她的身份擡高不少。

  其實永寧公主也是有苦衷的。

  自除孝之後,她走親訪友為女兒的親事操碎了心,憋著一口氣要為韓蕊尋一門好夫家,哪知道回頭傅家上門提親,韓蕊聽到消息就鬧著要答應。

  ——她不是癡愛著太子嗎?!

  永寧公主完全不能理解了。她最近甚至在想,假如在長安城真尋不到合意的人家,就將範圍向著京師以外的地方。

  韓蕊能說什麼?

  她除孝之後的第一次社交,出門之後回來的路上馬車就被人攔住了。攔馬車的年輕郎君生的一表人纔,俊雅風流,親手向她奉上了一份禮物,只道是她的失物,如今物歸原主。

  她認得此人,乃是國舅府的五郎,只不過向無交集。

  韓蕊打開之後便瞧見了靜靜躺在匣子裡的匕首,打造精巧,與她丟失的那把極為相似,幾能以假亂真,卻不是自己丟的那把。

  那一瞬間韓蕊的瞳孔緊縮,全身僵硬,「啪」的一聲將匣子合上,良久纔將頭探出馬車,問騎在馬上的那年輕俊俏的郎君:「這是什麼意思?」傅五郎曾經目睹過她最不堪的一面!

  當年她大鬧太子妃宴會,那也是氣急之下口不擇言,行為潑辣粗暴蠻橫而已,可若是這事兒傳出去,恐怕她瞬間就會淪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恐怕想嫁都嫁不出去。

  三年守孝,一千多個日夜,韓蕊到底長大了許多,也比過去冷靜許多。

  傅五郎笑的十分輕狂,「在下對孃子思慕多時,目下已凖備請人上門提親,盼著孃子答應,你我新婚之日,必將原物奉還!」他說完不等韓蕊回復,便驅馬離開。

  韓蕊的貼身丫環自韓駙馬身故之後,就被永寧公主打發到了府裡的莊子上去了。新換的丫環對韓蕊的貼身物件並不熟,因此這兩人的對話對丫環來說就跟在打啞謎似的,聽不太懂。

  回到公主府之後,韓蕊連飯也沒心思吃,只推說在外面點心吃多了還飽,就回房去了。

  大約是守孝期比較安靜,永寧公主也覺得女兒變乖了,只盼著早日為她覓得如意郎君,完全沒想過她如今正面臨著被人揭穿的恐懼,連飯也愁的吃不下去了。

  傅五郎何人,但凡長安權貴皆知他的出身。

  韓蕊覺得恥辱,難道她要嫁一個庶子?

  「卑鄙小人!無恥!……」任憑她將這個人在心裡辱罵了一千遍一萬遍,可是仍舊不能改變自己的醜事被傅五郎這個外人親眼目睹的難堪,而且還被上門要挾,簡直是奇恥大辱!

  韓蕊趕走了丫環,一個人枯坐房中,只感覺無邊的寒冷一點點浸透了進來,後來她睡著了,在夢裡也不安穩,似乎是接到了手帕交的帖子參加宴會,也不知到了誰家園子,還未進門下僕就拿奇怪的眼神瞧著她,等她進去之後,所有看到的人都對著她指指點點。

  「……瞧就是她向太子求愛不成反要挾……」

  「……還要不要臉了?」

  「她也配得上太子?呸!」

  「……」

  韓蕊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都被扒光了被人指點,在夢裡也覺得身體寒透了,僵硬的一步路都走不了了,遠遠看到傅五郎得意的臉,她下意識拿手捂住了臉,卻被人猛的搖醒:「孃子醒醒……孃子……」

  她從夢中醒來,只覺全身又僵又冷,這纔發現貼身丫環正站在她面前一臉的不明所以,室內的燈都燃了起來,關切在問她:「孃子怎的趴在妝臺上就睡了?小心凍病了!」

  丫環們被她趕出去太久,房間裡又一直黑著,最後壯著膽子推門進來,卻聽到她低低磨牙,嚇的忙忙掌燈,這纔發現她竟然趴坐在妝臺上睡著了,面上表情十分痛苦,似乎做了噩夢。

  過了幾日傅家果然上門提親,永寧公主不同意,但韓蕊態度堅決,這事兒最終定了下來。

  傅五郎年後還要回蘇州照管生意,而韓蕊年紀也不小了,於是成親的日子就定在了年後。

  永寧公主府與國舅府都開始忙忙碌碌的凖備了起來,國舅對於小兒子索性眼不見為淨。他不想出仕也是自己的主意,想娶公主府的嫡女也是他的主意,他這個當爹的完全阻止不了,索性由他去了。

  這件事情上,最後悔的莫過於傅老夫人,她原本聽到庶子的請求,是當笑話來看的,想著如果提親不成,也教這狂放的庶子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收斂一下。哪知道公主府居然答應了,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

  不過永寧公主都答應了,捨得將自己的掌上之珠許給庶子,她這個做嫡母的還能有什麼話說呢?

  再看到傅五郎親孃那擡頭挺臉的模樣,傅老夫人暗底裡冷笑:娶個跋扈的媳婦,況且兒子對她的出身一直多有鄙薄,更願意親近嫡母,她這麼得意,恐怕等兒媳婦進門只會更打臉吧?!

  且讓她得意幾天!

  比之國舅傅裡的忙亂與暗潮洶湧,許府裡就清靜多了。胡嬌聽到傅五郎與韓蕊定親的消息,就立刻給胡厚福寫了封信,將傅五郎新上任的媳婦兒秉性身份一一講明,特別囑咐魏氏在社交場合離這位神經病遠一些,免得惹麻煩上身。

  她家嫂子別的都好,溫柔賢淑,唯獨一點是短闆,遇上神經病沒有膽量硬碰硬,只有被欺負的份兒。

  寫完了這封信,她就召來了軒哥兒,問他可有給家中爹孃寫信,也好一並捎去。

  軒哥兒在許府一年甚乖,多次被先生誇獎是塊讀書的料子。胡嬌每每想到胡家數代想要改換門庭,如今總算出來個愛讀書的好苗子,自然是不遺餘力的關心,噓寒問暖,弄的許小寧好幾次嚷嚷孃親偏心,疼軒哥哥不疼他。

  胡嬌與小豆丁講道理。

  「孃去蘇州的時候,舅母待你跟姐姐好還是待兩位表哥好?」

  許小寧對沒有孃的日子尤其記憶深刻,若非有個溫柔的舅母噓寒問暖,那段日子簡直不堪回首。

  「好像……好像是舅母對我比對表哥好。」

  魏氏在許小寧與許珠兒面前十分溫柔,但對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偶爾還是會有激烈些的言辭。

  「現在軒哥哥離家千裡,不在爹孃身邊,可不可憐?」

  許小寧被「不在爹孃身邊」這句話給傷到了,小臉上瞬間湧上滿滿的同情,還鬼頭鬼腦的問胡嬌:「軒哥哥會不會晚上在被窩裡偷偷哭想爹孃想的睡不著?」蹭到胡嬌身邊來滿是依戀的仰著小臉兒小聲講:「那時候孃不在我身邊,我晚上想孃想的睡不著,都偷偷哭過的呀!」

  胡嬌被他的童言童話給講的心都化了,將小兒子摟在懷裡使勁抱了抱。回頭就發現,似乎這次的講道理效果十分的好,許小寧再也不嚷嚷著她偏心了,平日生活之中也學著對軒哥兒相讓,見到軒哥兒發呆還會扯著他去玩。

  搞的軒哥兒十分納悶,終於忍不住悄悄向胡嬌告狀:「姑姑,軒哥兒最近好像鬧騰許多,老要拉著我出去玩。我安靜坐會兒想著先生講過的功課,他都要跑來鬧我。」

  胡嬌問起他為何不安心讀書,老想拉軒哥兒出去玩時,小傢伙還頗為委屈:「我這不是怕軒哥哥想爹孃嘛,所以想拉他出去玩散散心。」

  「你是想自己出去玩吧?」胡嬌對小兒子還是十分了解的,「拉著軒哥兒散心只是你的藉口吧?」

  沒想到這次卻冤枉他了,許小寧臉都漲紅了,小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十分氣憤:「孃親你一點也不講理!明明我就是想拉著軒哥哥去散心!我現在長大了外面都是小孩子玩意,有什麼好玩的?」

  再跟他爭論,說不定小傢伙會哭起來。

  胡嬌收起了玩笑之心,向他道歉:「是孃錯了,孃不該冤枉小寧!」還一徑誇他:「咱們家的小寧長大了,都知道帶著軒哥兒去散心了,還知道體諒人了,孃親真高興!」

  得到了孃親的認可,許小寧總算高興了。

  當晚尚書大人回來,胡嬌將這事當笑話講給尚書大人,末了還感歎:「時間真是過的好快,小寧都長這麼大了,居然都知道替人著想了!」再摸摸自己的臉:「看來我已經老了!」

  尚書大人忙於公務,常常冷落嬌妻,自然是抓住機會就要大獻殷勤:「你哪裡老了,明明就跟當年成親時一樣!」

  「騙人吧你就!」胡嬌輕輕捶了他一下:「小寶都比我當年成親大了一歲,我怎麼可能還跟當年一樣?」話雖如此,心裡卻是甜滋滋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顯德三十六年春,傅五郎與韓蕊成親,國舅府廣撒請帖,許家也在被邀之列。

  成親之前,永寧公主進宮一趟,韓蕊如願得了個郡主的封號,這使得傅五郎心花怒放,連帶著他的親孃溫氏也在國舅府後院女眷裡擡高了頭。

  成親當日,胡嬌與許清嘉夫妻二人赴宴,將孩子們都留在了家裡。

  許清嘉與傅溫同殿為臣,就算是二人私底下不對盤,國舅看不上眼從寒門裡一路爬上來的許清嘉,但是公共場合卻已經開始忌憚許清嘉。

  只因今上如今用許清嘉十分順手,就算他只掛著吏部尚書的職,但平日卻在政事堂行走,權責卻要高於吏部尚書,連同寧王以及太子共同填補了中書令以及尚書令的空缺。

  傅溫每在政事堂見到這張年輕的波瀾不驚的面孔,心裡便格外的復雜。

  因此傅五郎成親當日,國舅傅到底將他排在了首席。

  後院裡,胡嬌的身份也跟著許清嘉水漲船高,如今竟然不是同傅二夫人們一桌,而是被排在了傅老夫人一桌,同席的竟然是太子妃寧王妃,以及傅老夫人崔老夫人。

  胡嬌推辭再三,被太子妃拉著,只得坐在了下首。

  她與在座的諸人問好,默默將目前轉到了傅二夫人臉上,用眼神控訴傅二夫人的不厚道,將她排在了首席,這就是讓她空著肚子的節奏啊!

  今日傅家幾位妯娌忙著迎娶新妯娌,幾人只要一想到韓蕊是郡主的封號,又是個跋扈的性子,恐怕不好相處,就覺得心中發堵,那笑容也實在勉強。

  傅二夫人看到胡嬌這眼神,回送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又忙著去招呼賓客了。

  實際上胡嬌在席間的座次並不是她說了算,而是她婆婆傅老夫人說了算。

  而傅老夫人又緊跟國舅爺的步伐,自然是國舅說什麼她聽什麼了。

  國舅府喜宴過去沒幾日,軒哥兒就被胡嬌迅速打包送進了應天府書院讀書。對此軒哥兒原是有些異議的,「姑母,家裡的先生教的也很好啊。」

  胡嬌總不能說她從侄子看著自家閨女的眼神裡察覺出了危機,不想充當一出青梅竹馬表兄妹戀裡那個棒打小鴛鴦的大棒子吧?

  「應天書院都是大儒,且有許多同齡的人可以交流學習心得,總比你在家對著許小寧這傻蛋雞同鴨講來的強吧?」乖侄子,學習環境也很重要的,你若是在家跟珠兒早戀而耽誤了學業,那就白費了你爹孃將你送到長安來學習的一番苦心了!

  被拉來躺槍的許小寧十分不滿:「孃,我哪裡傻了?」

  胡嬌正緊張等著軒哥兒的回答,生怕軒哥兒不肯答應,哪裡會顧忌小兒子幼小的心靈,在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你哪裡都傻,字都寫的不夠端正,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再插嘴讓你爹回來揍你!」

  許小寧怏怏閉嘴,小聲嘀咕:「明明……明明軒哥哥也是小孩子!」為什麼就能得到孃親的鄭重對待?是親孃嗎?!

  軒哥兒的目光在許珠兒臉上溜了一圈,見這傻姑孃大睜著一雙眼睛好奇的看著他,全無一點即將分開的留戀,還十分憧憬:「軒哥哥去書院讀書,是不是很快就能考個秀纔回來?」心中頓時一熱,立刻應了下來:「姑母,我去書院一定好好讀書!」

  想想姑父年少成名,高中榜眼,纔與姑母成的親,軒哥兒就越發堅定了要走仕途這條路。

  胡嬌總算鬆了一口氣,等軒哥兒進了書院之後,她跟尚書大人提起此事還一再稱贊自己機智:「虧得我早先一步看出了苗頭,不然萬一挑明了就不好處理了。」

  尚書大人很是詫異:「你不是說孩子們的婚事總要他們願意嗎?難得軒哥兒有意,我瞧著珠兒跟軒哥兒相處的也不錯,是可以打算起來了。」又飽含笑意歎道:「只是可惜要便宜舅兄了,他還說珠兒的嫁妝自己包了呢。」

  魏氏憨厚,胡厚福不用說,對外甥女兒視如已出,假如兩家親事能成,許清嘉倒是樂見其成,也省得許珠兒嫁到別家裡去受委屈。

  「你懂什麼?!血緣關係太近,萬一下一代生出傻孩子來,如何是好」

  學霸君博覽群書,還未曾聽過這種說法,頓時一呆,「這又是從何說起?」

  已經很多年沒有犯過渾的尚書夫人急中生智,來了一句:「就算是生小豬,也得從旁人家圈裡選頭公豬來吧?」這話太過粗暴直接,讓朝堂上應對過無數次脣槍舌劍穩居上風的尚書大人都無言以對了。

  沒文化,真可怕!

  反正已經徹底的丟臉了,胡嬌索性蠻橫到底,歪著頭壞笑:「對啊你就是豬!」

  原本因為近日今上身體欠安而心事重重的許清嘉都被她這蠻橫模樣逗笑了,他向來識時務,立刻自承:「是啊我是豬,那阿嬌是什麼?豬婆」

  胡嬌看看自己的身形,長期鍛煉的結果就是腰是腰臀是臀,好歹也算是風韻猶存,被尚書大人一句話就激的進入戰鬥模式,「這是許久不揍,反了天了啊?」

  尚書大人立刻應戰,夫妻倆在房裡你來我往,猶嫌不過癮,索性將戰場直接移到了院子裡,各自出了一身汗,這纔罷休。

  去年冬天,今上就龍體欠安,時常病倒,又加之精力不濟,政務多交付寧王太子以及傅溫崔旭許清嘉等人一同協理。好不容易過了年,天氣漸漸轉暖,也不見他精神起來。

  許清嘉如今行走政事堂,私底下聽到過一個消息,說是開年之時,今上與太子深談半日,也不知道談了些什麼。作為太子近臣,還兼任著東宮少詹事,許清嘉好幾次試圖從太子的眉眼間瞧出端倪都以失敗而告終。

  以他的揣度,今上與太子密談,多半與外戚有關。

  若是賈昌與許棠猶在,尚可與傅溫抗衡。但是如今傅溫一家獨大,在朝中權勢極盛,許清嘉資歷尚淺,唯有寧王可與之抗衡。但如今之局,竟然形成了虎踞狼盤之勢,一時難解。

  不同於朝堂之上的春風得意,國舅府裡如今卻是水深火熱,令國舅爺十分頭疼。

  二月裡,傅五郎意慾回到蘇州府去,聽說韓蕊不同意,夫妻倆大鬧了一場,傅五郎孃親溫氏前去勸架,竟然被韓蕊推倒傷了腰,臥床不起。

  傅二夫人提起此事就覺幸災樂禍。原本她們妯娌之間都捏著一把汗,恐怕韓蕊進府之後不好相處,哪知道傅家五夫人從成親之日就一直忙著夫妻內戰,壓根沒功夫槍口對外。

  韓蕊以郡主的身份嫁進了國舅府,新婚之夜夫妻倆就爭執了起來,後來聽五房裡的小丫頭們傳出來的話,似乎事關一把匕首,夫妻倆差點舉刀相向。而燕喜嬤嬤則隱約透露,郡主似乎不願意讓五郎近身。

  傅五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只道她願意守著就守著。

  此後國舅府裡竟然是無一日安穩的,但凡五郎與五夫人見面,總少不了一頓好吵。時間久了,旁觀的四位妯娌齊齊鬆了一口氣,不再怕戰火波及到自己身上,便都將這當做國舅府裡的日常娛樂。每日起床都要聽一聽丫環們傳來五房的小道消息來解悶。

  以前傅二夫人不得婆母歡心,但如今傅老夫人對韓蕊簡直可以稱得上厭惡。

  進入三月裡,溫姨孃的身體好些了,傅五郎便帶著家僕前往蘇州府,將韓蕊留在了國舅府。此舉正合韓蕊之意,她原本就不情願嫁給傅五郎,他不在身邊更好。

  不過永寧公主聽到此事十分不滿,原本是想著將傅五郎叫回公主府痛罵一頓,傅五郎早已經離開長安。而溫氏身份低微,便只能在皇後的春宴上對傅老夫人發難。

  「年輕的夫妻還未生嫡子怎的就分開了呢?」

  傅老夫人對於將國舅府後院鬧的雞犬不寧的韓蕊壓根沒有一絲好感,當著所有人的面兒回道:「公主殿下只當是我這做婆婆的從中做梗,不讓他們年輕夫妻團聚。為這事兒我頭發都愁白了,五郎是幼子,被我慣壞了,成親當夜也不知哪裡得罪了郡主,郡主死活不肯讓五郎近身,後來更是夫妻分房而居。五郎也想帶著郡主去蘇州府,只是郡主氣性也大了些,不去蘇州府就算了,竟然將溫姨孃推倒在地。溫姨孃休養了一個月,前兒纔下床呢。」

  永寧公主熟知女兒性格,只當她看中了傅五郎纔鬧著要成親,哪知道成親之後竟然還不消停,如今當眾被傅老夫人打臉,又見隔壁桌上胡嬌脣邊的笑意一閃而過,認定了她是在看笑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有心要鬧傅老夫人一個沒臉,不過想到女兒還在國舅府,鬧的太難堪韓蕊在婆家不好做,竟然生生嚥下了這口氣。

  也真是難為她這當孃的一片慈心了。

  皇後高坐首座,聽到嫂子跟小姑子鬥法,也只能裝沒聽到,為了轉移註意力,直接招呼胡嬌:「許夫人許久不曾進宮,本宮記得你家長子似乎到年紀了。」

  胡嬌與永寧公主乃是死對頭,別處基本不太容易遇見,但皇後的春宴上卻狹路相逢。永寧公主守孝三年,出來就發現胡嬌地位水漲船高,竟然已經與傅老夫人以及崔老夫人並肩了,若非是她自承晚輩,皇後的春宴上非要坐到傅二夫人那一座去,恐怕連首席都坐得。

  她的註意力便暫時被胡嬌給引了過去,只見胡嬌盈盈起身,道:「年紀是到了,只是尚未覓到合適的小孃子。這事兒也只能看緣份了,不過有皓哥兒一起,臣婦家的兒子倒還可以拖上一陣子。」

  提起崔皓,皇後臉上的笑意便濃了許多:「皓哥兒無法無天,誰家小孃子敢嫁給他啊?!」卻是一副疼愛的口氣。「也只有本宮得閒了,豁出這張老臉來給皓哥兒尋個媳婦兒了!」

  傅二夫人立刻順桿爬,向皇後表示謝意,順便輕而易舉的化解了場中的緊張尷尬的氣氛。

  皇後上次春宴,替齊王蜀王做媒,收到的效果良好。此刻重起話頭,但場中官眷已經換了一茬子,倒也有留下來的,便提起這話頭:「皇後孃孃上次做媒成就了好幾段美滿姻緣,我們家的小子還盼著孃孃哪天開春宴,也好沾孃孃的光,得一門美滿姻緣呢。」

  有不少貴婦人起閧,皇後便道:「待御花園裡的蓮花開了,再開宴也不遲。」

  哪知道這也成了閒時暢想,竟未能成。

  皇後的春宴過了沒幾日,許清嘉便收到一紙密信,竟然是多年未曾聯繫過的高正親筆所書,派來的也是高家的家僕高義,乃是當年高家的老人,一直跟在高正身邊的心腹人。

  許清嘉拆開信一看,臉色頓時凝重了。彼時胡嬌因聽到雲南郡高家來人,心中高興,也到了前院書房,進門就被許清嘉的神色給嚇住了。

  她已經許久不曾瞧見過許清嘉這副神色了。

  「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高義已經被人帶下去洗漱用飯了,此刻書房裡只有夫妻二人,許清嘉也不避諱胡嬌,將手裡的信遞了給她瞧。

  胡嬌讀完了信,神色亦是大變:「……這事兒難道是真的?」

  高正信中寫道,因近年吐蕃已向大周俯首交好,邊疆再無戰事,營中武將在秋冬多有狩獵活動,順便巡視邊疆。去歲年冬他與崔泰崔五郎六郎等人在邊境線上巡守,打獵之時誤入一處村寨,竟然發現一處私自開採的銀場。

  當年朱庭仙獲罪便是因此而起,高正還被牽連入獄,正是崔泰審理此案。不過朱庭仙嘴死緊,將所有罪責死扛,臨死都未曾將背後之人吐出來。

  崔泰帶著他們將銀場主事之人活捉,多番審理,那主事之人竟然道他們乃是太子的人,就連本地縣令也是默認此事,並且從中給予方便的。

  這結果令崔泰也心驚,他與寧王交好,自然會暗中傳遞消息。高正考慮到許清嘉如今所處的位置,聽說又極得太子信重,所以纔暗中寫信給他,及早提個醒。

  銀場的那些人如今還被崔泰暗中扣押在定邊軍大營,未曾與地方官員通氣,這件事從上到下都透著詭異,就連崔泰也不得不防。

  此事胡嬌當年有份參與,沒想到多年之後竟然又爆出了這種事情,她握著許清嘉的手,深感自己智商不夠,這等政治遊戲完全玩不來,只能叮囑他一句:「一切小心!」

  夫妻二人緊握著手在書房裡沉默,最後還是嚷嚷著肚子餓的許小寧闖進來打破了一室靜謐。

  改日許清嘉上朝,遇到崔旭老大人,便暗中觀察他神色,見崔旭似乎精神不振,等散朝之後特意與他並肩而行,旁敲側擊:「崔大人近日可收到令郎家信?」

  崔旭長子崔群乃是許清嘉同年,還喜獲狀元,如今亦在地方任職,聽說官聲很是不錯。次子崔泰在軍中多年。崔老大人神色微動,卻打著哈哈道:「老夫忘了,許大人與犬子竟是同年呢。待他回京述職,一定讓他去府上拜訪。」

  「我說的是府上二郎,老大人想岔了。」

  「二郎……二郎在邊疆啊。」崔老大人其實最近都快將頭發愁白了。他接到崔泰家信,就悄悄將此事按了下來,但這種事情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時。

  說句不好聽的,太子乃將來的天下之主,就算是他在整個雲南郡私設幾十個銀礦也沒關係,但前提是他已登大寶。

  但在今上掌權之時,這行為就非常嚴重了。

  如果今上正值盛年,崔旭完全可以將此事上報,由今上處理。但他們這些幾乎天天與今上相對的臣子卻不難發現,今上這兩年間身體江河日下,年後有好幾次在紫宸殿議政,幾名重臣正各抒已見,今上卻小聲的打起了呼嚕,嚇的眾臣屏聲靜氣,只等他醒來。

  許清嘉見崔老大人裝傻,便意味深長道:「老大人也知我當年在雲南任職十多年,雲南郡但有什麼事兒,我大略也有耳聞。」這事兒急的不應該是他,其實他大可以裝不知道,著急的理應是手中握著人質的崔泰。

  如今這人他殺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跟捧了塊燙手的山芋一般。

第一百八十章

  崔老大人見許清嘉要走,忙招呼他:「許大人留步……」

  許清嘉卻快走幾步,恰趕上了太子寧王一行,還朝崔旭道:「老大人慢點。」

  崔旭見他已經跟著太子走了,只錯了半步,便只能放慢了腳步,與後面的傅溫同行。

  沒過兩日,寧王帶著武小貝登門,眼看著許家門房與武小貝打招呼,這小子熟練的吩咐僕人請寧王去前廳,自己卻往後院而去,便覺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父王稍等,我這就去後院去瞧瞧。」

  許清嘉纔迴府不久,剛剛洗漱完畢,吃了兩口點心,喝了杯熱茶墊墊肚子,凖備去前院書房處理公事,就見武小貝徑自闖了進來,拉他去前廳,只道寧王來了,慾與他一敘。

  許清嘉與胡嬌交換一個眼神,都想到了寧王登門的原因。

  寧王與許清嘉一碰頭,話也不多說,便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許清嘉:「許大人且看。」

  許清嘉打開一看,正是雲南郡私設銀礦之事,崔泰給寧王的手書,如今卻是向老上司請教此事該如何處理。

  「許大人覺得此事可與太子有關?」寧王思來想去,他若是將此事捅到今上面前,保不齊今上會以為他按捺不住要奪大位。他若是前去問太子,太子也說不凖會這樣想。而此事太過隱祕,若是交給攀附在他門下的那些官員,誰知道事情會不會朝著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

  唯獨許清嘉出面比較合適。

  許清嘉倒是不想當這出頭的椽子。他官做到這個份上,就算有一腔熱血,也學會了審時度勢謹慎行事。

  「殿下的意思是讓微臣前去質問太子殿下?」這是拿他當槍嗎?

  寧王苦笑:「本王倒是自己想去,可是我去合適嗎?」他生性豁達,如果說少年時代曾經自請離開長安戍邊,還只是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那麼後來的無數個鐵馬金戈的日日夜夜裡,那些不敗的戰績成就了一個男人終身無可替代的榮耀,即使是多年以後迴憶起來,他仍舊不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後悔,甚至隱隱生出一種慶幸來。

  慶幸他這大半生沒有一直糾纏在長安城這趟混水裡,營營苟苟,而是見識過了最美的比寶石還要藍的天空,比美酒還要清冽的空氣,比花兒還要純樸的百夷少女的笑臉,毫無機心。

  甚至,體會到了柔腸百結輾轉反側。

  「……或者,此事與太子無關,而是國舅的意思?」

  寧王的話讓許清嘉眼前一亮,「這幾日微臣也這樣想過。以前太子體弱多病,除非太子是裝病,否則哪有精力將手伸到雲南郡去?」

  「太子打小身子就弱,一直拿湯藥當水喝長大的,裝病不可能。況且前些年他被排除在朝政之外,就算有心伸手,也只能通過國舅。本王只是想弄明白,此事是太子示意還是國舅以太子的名義私下行事。」若是太子如此有機心,那麼他與國舅的甥舅陌路就值得寧王深思了。

  他如今位高權重,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當夜,許清嘉在書房坐了一夜,並未迴房去。胡嬌自聽得寧王前來,便知沒什麼好事,只半夜讓冬至往書房送了一碗雞湯面,以及兩碟小菜。

  小寒與永祿在去年冬天已經成親,開年就有了,吐的死去活來,如今還在養胎,她房裡便留了兩個大丫頭冬至與秋分侍候著。

  第二日沒有早朝,許清嘉連戶部也不去了,一大早就去東宮求見太子。

  太子在書房裡見了他,見他這匆忙模樣,便打趣到:「大清早的許尚書這是遇見什麼急事了跟火燒眉毛似的。」

  許清嘉見他面色有幾分蒼白,似有勞累之象,癒加堅定了之前的想法,直挺挺就跪了下去,倒將太子嚇了一大跳:「許尚書這是做什麼?可有為難之事?說出來本王或者能幫你。」

  「微臣聽聞有人在外面破壞殿下聲名,一夜沒睡,一大清早就來求見殿下。」

  「有這等事?」太子虛扶了他一把,但許清嘉卻不肯起來,只覺得此舉形同賭博,賭的全是他這幾年與太子君臣相處之時了解到的太子的品性,賭太子不是那等詭詐之人。

  許清嘉緩緩起身,擡頭直視太子,一字一頓道:「有人在雲南郡私設銀場,打的是太子殿下的旗號,被人發現了,扣押了起來。」他也不說被誰扣押了,只將重點講出來,緊盯著太子神色。

  太子臉色瞬間煞白,「是誰?是誰?」從來溫雅之極的人竟然連聲音都高了,十分激動,「是誰這麼大膽?」瞧著神色,竟然不似做偽。

  許清嘉一顆吊在半空中的心晃晃悠悠落到了實處。

  過得兩日,散朝之後,寧王與太子也不知為何吵了起來,引的散朝的官員皆遠遠觀望,不敢上前。寧王似乎氣的狠了,丟下一句:「本王在長安城待夠了,既然皇弟看為兄不順眼,那為兄迴百夷好了!」說罷拂袖而去。

  太子似乎沒想到寧王竟然能說出這句話來,朝著寧王的背景也冷笑一聲:「我就等著你去雲百夷!」

  兄弟倆似乎都氣的夠嗆。

  齊王與蜀王來勸,太子還餘怒未息:「一根腸子通到底,他懂什麼?竟然就想對本王指手劃腳!」

  這話落到傅溫耳中,正中下懷,湊到太子面前去勸:「太子跟寧王一個粗人計較什麼啊?!」

  太子似乎也頗為同意國舅這話,竟然還同國舅閒聊了幾句纔迴東宮去。

  當日傅溫迴到家中,心情甚美,還令房裡的小廝燙了壺酒來喝。

  正想到高興處,卻聽得後面喧嘩之聲,有個聲音一疊聲的叫道:「既然婆婆不公,我便請公公做主!」卻是韓蕊的聲音。

  傅溫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自韓蕊嫁進來之後,國舅府後宅就沒一刻安寧的,偏生這一位身份比較高,傅老夫人也不想打壓的太狠了,讓永寧公主臉上不好看,因此只有盡量安撫。

  但韓蕊從來就不是消停的性子,你安撫她,她還當你怕了她。又因為傅五郎與她至今不曾合房,傅五郎自迴到蘇州之後,就連家信也不曾往迴寫過,府中僕人暗底裡都嘲笑她空有虛名兒,也不知道傅五郎在蘇州府如何的左擁右抱,逍遙快活呢。

  說不定五夫人沒跟著去,倒正中五爺下懷。

  這話傳到韓蕊耳裡,她一想果然如此,就又鬧將了起來。在府裡看到僕人都覺得僕人是在笑話她,好幾次向下僕動手,鬧的十分難看。

  原本她與傅五郎就一點夫妻情份都沒有,她也不計較傅五郎在外面左擁右抱,反正與已無涉,但被國舅府家僕在背地裡笑話就讓她不痛快了。

  傅老夫人叫過去纔說了她兩句,她就鬧起來直奔前院書房,要尋公公評理。

  傅國舅的好時光到底讓這個兒媳婦破壞殆盡。

  寧王迴府之後果然吩咐僕從收拾行李,要去百夷。

  寧王妃如今與寧王感情十分淡漠,她將所有的精力都撲到了曜哥兒身上,只盼著曜哥兒出息。但似乎寧王對曜哥兒並無什麼期待。她也曾暗暗傷心,只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捍衛曜哥兒的世子之位,聽得寧王要去百夷,當下五雷轟頂,帶著曜哥兒忙忙來勸。

  「如今邊陲無戰事,夫君去百夷做什麼?」

  「長安氣悶,去百夷走走。」

  聽到他只是去百夷走走,而不是長居不迴,似乎也沒拖家帶口的打算,寧王妃總算鬆了一口氣。方纔她還當寧王要帶著全家同行呢。

  寧王答完了纔迴過味來,立刻去瞧妻子,見她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似乎躲過一劫,心中微黯,卻也不無嘲諷的想到,他原本就能期望妻子與他生死相隨。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生死相隨?!

  從上次因戶部之事他被父皇下了天牢,寧王妃的反應就足夠讓他認清楚現實了。而曜哥兒聽到父母的話,也只是沉默著往寧王妃身後縮了縮,似乎想將自己藏起來。

  這孩子越長大越沒了主見。小時候還有幾分聰明,這幾年被寧王妃圈在府裡讀書,又甚少與外面接觸,似乎比小時候更畏縮了,凡事只聽從寧王妃的。

  寧王暗歎一聲,想他英雄一世,卻生了這麼個懦弱的兒子。不過懦弱無主見好,守成足矣。假若有天他真想要離開長安,大約也可再無掛礙了。

  倒是今日恰逢武小貝國子監放假,纔迴了家就聽到寧王要迴百夷,立刻便闖了進來,人還未進來聲音就傳了進來:「父王,你要迴雲南孩兒陪著你去!」上來就要將寧王抱住,待瞧清楚房裡還有寧王妃與曜哥兒,這纔收斂了些,與寧王妃曜哥兒打了聲招呼,站在了旁邊。

  「你不在國子監讀書,跟著我去做什麼?」寧王總算心中有了幾分暖意。

  武小貝今年已經十五歲了,身高已經到了他鼻子那裡,竟然是個十分英挺俊逸的小郎君,模樣也與他有五六分相似,其餘四分卻是承襲了他親孃的精緻,已經有人柺彎抹腳向寧王打聽過武小貝可否婚配,意慾攀親。

  寧王總覺得他小,如今站在他面前,卻驟然間覺得這小子長大了,不過說出來的話卻跟小時候一般無賴。

  「孩兒跟著父王去,給父王端茶倒水,捶腿捏肩,緩解父王旅途勞頓啊!」

  寧王在他額頭敲了一記,只引的武小貝「哎喲」一聲,捧著額頭後退了兩步,纔道:「難道是國子監最近的功課太多,你懶的做纔想跟著我去偷懶?」

  「哪裡哪裡,兒子這是孝順父王呢!」武小貝死活不承認。

  他是從小讀書練武,進了國子監也是認真刻苦的鑽研學問的,哪知道等到傅皓許小寶等人去參加鄉試,獨留他一個人。等許小寶從童生到秀纔都考過了,摩拳擦掌也凖備年少揚名,恨不得打破許大人十九歲高中榜眼的記錄,武小貝卻茫然了。

  他身上有爵位,完全不必跟國子監的這幫官二代官三代一起拼命苦讀,科考入仕。

  似乎旁人面前的路都是清楚的,只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好,他呢?

  他要做什麼?

  寧王到底拗不過武小貝,當日父子倆就收拾包袱款款離開了長安城。

  今上在宮裡聽得寧王與太子兄弟吵架,竟然賭氣離開了長安城,氣的將御案上的硯臺摔了,又召太子入宮。

  「到底什麼事情引的你們兄弟在眾臣面前吵架?」

  太子深知此事隱瞞不得,遲早要讓今上知道,便揮退眾人,雙膝一彎就跪了下來。

  今上聽完了太子所敘,終於平靜了下來:「也就是說,你懷疑此事與國舅有關?」

  太子從小體弱,又被圈養在東宮,對於他會不會做出私設銀礦之事,今上還是很篤定的。

  「皇兄與許大人以及兒臣都猜想,此事大約……與國舅有關。」他低下頭來,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想些什麼。似乎想起極小的時候,因為整天喝藥,只能待在皇後的福坤宮裡,國舅每次從宮外面來,總會給他帶些小玩意給他玩。

  他身子不好,尋常外面的東西皇後也不敢讓他入口,怕不乾淨。

  那時候,他覺得舅父比父皇還要好。

  至少父皇關心他的時間,遠遠不比舅父多。而且舅父總將他當孩子看,閧著他極有耐心,而父皇只是讓他讀書,養好身子,別的似乎都不關心。

  是什麼時候,他與國舅竟然走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若是查明此事與國舅有關,你待如何?」

  今上的聲音從御案後傳了來,沉沉的帶著難以察覺的壓迫。但太子這些年用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揣摩今上的心思。很多時候從今上的眼神乃至於聲音動作裡都能瞧出他高興或者不高興,自己應該如何應對。

  他這個太子也當的戰戰兢兢,半點不得自由。

  而此刻,今上的這句話卻是在逼他表態,是要皇權還是要外戚,而他只能保一頭。如果要保國舅,大約就與皇位無緣了。

  太子將頭叩到冰涼的金磚之上,聲音裡帶著不可控製的顫抖之意:「兒臣身為儲君,豈能恂私枉法?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國舅乎?!」

  「你身子不好,還跪在地上,還不快起來?」

  這殿裡如今再無宮人宦官,今上起身,親自過去將太子扶了起來。

  他的手一伸出去,太子就握住了,緩緩起身,聲音裡尚帶著哽嚥之意:「謝父皇!」擡頭與今上直視,目光裡似乎還含著點淚意。

  父子兩個的目光交匯,幾十年父子,只除了太子小時候不知畏懼之時還曾直視過今上之後,自懂事起,父子倆的目光還從未如今日這般坦然對視過。

  今上拍拍太子的肩,似乎還帶著欣慰之意:「朕老了,以後就要看你的了!」

  太子胸口多年雍塞轟然倒塌,似乎是多年謹慎克製,纔走到了今天這一步,纔終於讓今上相信了他。

  好辛苦!

  六月裡,皇後孃孃正凖備著開荷花宴,寧王從雲南回來了,與之回來的還有一長串的囚車以及押車的崔泰,高正,崔五郎等人。

  彼時國舅還在府裡,尚不知發生了何事。

  寧王回來之後,立刻梳洗進宮,面見今上。

  一個時辰之後,京中各處都接到了消息,許清嘉還在戶部忙碌,聽到侍郎來報,心中終於鬆快了。想著今晚回去也可以向阿嬌報告這個好消息,忽想起傅開朗,脣角的笑意頓時又淡了下去。

  傅溫也接到消息,似乎寧王從雲南押回來了什麼了不得的囚犯,他還未想明白,寧王便帶著禁軍闖進了國舅府。

  國舅府門上小廝原本想要通報,卻被跟著寧王的崔泰一腳給踹進了大門,高正跟在崔泰身後仰頭去瞧,但見國舅府門第高華,層層疊疊的屋宇,門前石獅子武威雄壯,就跟鄉下人進城似的,還不曾見識過這等氣象恢宏的宅子。

  他喜滋滋的想,沒想到老子第一次進國舅府,就是來抄家的!

  院子裡的小廝見到寧王這等氣勢,不覺心虛氣短,腿腳快的飛一般往國舅書府去報,「不好了老爺,寧王帶著禁軍將府門堵住了!」

  傅溫氣的面色鐵青,須發皆張:「黃口小兒,這是想要欺到老夫頭上來了?!」

  誠然,寧王的年紀早已經脫離了黃口小兒之齡,但傅溫可算是看著他出生長大,到了如今盛權之時,所以這句話倒也說得。

  寧王帶禁軍至中庭,國舅傅溫正從書房裡大步出來,迎頭撞上帶兵的寧王,傅溫氣極而笑:「寧王殿下好大的架勢,竟然敢帶兵將老夫的宅子圍起來,未知老夫犯了什麼罪,倒令寧王殿下做出這等架勢來?「

  「國舅爺休得動怒!」寧王將手中聖旨舉了起來,「本王是奉父皇之令,前來請國舅爺去天牢的,等三司官員齊聚,到時候國舅爺就知道本王為何動這麼大陣勢了!」

  傅溫心中忽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是從雲南而來,難道……

  就在傅溫愣神的功夫,崔泰等人已經在寧王的示意下帶著禁軍已經闖進了後宅去了。

  傅溫目眥慾裂:「武琛,你敢?!」竟然敢帶著人往後宅闖進去,連他的顏面都不顧了!

  「本王也是奉旨行事,國舅爺千萬別怪!」寧王難得好脾氣,竟然還勸了傅溫一句。

  想想他在長安城待的久了,這耐心也好了,若是從前在定邊軍中,何嘗有這麼好的氣性?不聽號令者不是被拖下去打了軍棍,就是綁到轅門上去示眾,哪裡還肯溫言勸說?

第一百八十一章(大結局)

  「什麼?」

  福坤宮裡,皇後聽到宮人來報,寧王帶著人將國舅府給抄了,府中一乾主子都被關進了天牢,寧王還派人前去蘇州府抓傅五郎,她幾乎不可置信,「陛下怎麼由著武琛胡鬧?」

  宮人也只是得到國舅府被抄的消息,至於因何被抄,至今外面還未傳開。

  皇後心急如焚,立刻令人前去召太子前來。

  東宮裡,太子妃正服侍著太子喝藥,聽得宮人來報,皇後召見太子,便十分憂心:「殿下纔喝了藥,要不……晚一點再去見母後?」

  「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母後既然相召,我還是去一趟的好。只恐怕她是為了舅舅。」

  太子接過太子妃端來的漱口水,將嘴裡的藥味去一去,整整衣衫便往內宮而去。

  從東宮往福坤宮的這條路他走了很多年,不過從來沒有這一次走的這麼步履安然,堅定。

  皇後已經在福坤宮裡急的團團轉,聽得外面宮人傳報太子到了,立刻就從殿裡迎了出來,面上已帶了焦惶之色:「皇兒,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聽著你舅舅府上被武琛帶人抄了?」她咬牙氣恨:「本宮可真沒想到這小子有這麼大野心!他怎麼沒死在邊陲?!」

  太子早已經習慣了皇後凡事將傅溫只往好處想,似乎她記憶之中的兄長永遠是那個未曾出嫁前十分疼愛她的少年郎,心底純善心有報負,而非如今朝堂之上八面玲瓏的政客。

  「皇兄是奉了父皇之命,前去查抄國舅府的。舅父打著我的旗號在雲南私設銀礦。」

  太子半點也不曾隱藏,講出來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私設銀礦?」

  皇後並非不懂國法,私設銀礦是誅滅九族的重罪,只是事涉兄長,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這種結果的。事到如今歷來強悍的她也有些手足無措了,緊握著太子的手不肯鬆開:「皇兒,這可如何是好?你一定要保住你舅父一家!」

  太子挑眉:「母後是讓兒臣不守國法?」

  皇後立刻就從他的話裡聽出了拒絕的意味,眉毛都豎了起來,完全是平日從未展現過的凶悍與焦慮:「不行,這事兒你必須管!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保住你舅舅一家!說不定這事兒還是武琛那小子弄鬼,他想扳倒了你舅舅好奪你的太子之位!皇兒啊你一定要想清楚誰親誰疏,你舅舅這麼多年可都是為了你好!」

  太子不言不動,任憑皇後淚如雨下。

  母子倆正僵持著,忽聽得外面宮人喧嘩,已經闖進了福坤宮來,見到皇後與太子立刻撲倒在地:「孃孃,殿下,萬歲爺剛剛暈過去了,太醫來了說……說萬一醒不過來……」

  太子頓時身子僵冷,猛然就咳嗽了起來,似乎一直極力壓製著的肺管裡癢癢的感覺立刻沖喉而出,咳的驚天動地。而皇後卻是心中狂喜,只覺得國舅一家有救了。

  母子倆收拾了一番,立刻前往紫宸殿,去的時候殿內殿外已經跪著許多宮人太醫,太醫院正賴宗泉正在為今上施針,額頭已然見汗。

  太子立刻遣宮人前去傳召朝廷重臣以及其餘幾位皇子,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傳召的宮人前腳走,後腳賴宗泉就拔了針,跪倒在龍床前。

  顯德三十六年夏,憲宗武昌駕崩,謚號至德大聖大安孝皇帝。

  百日之後,太子武坤即位,是為孝宗。

  憲宗去的急,傅國舅在天牢裡接到前皇後,如今的太後傳遞來的消息,只讓他稍安勿躁,傅國舅便安安心心的在天牢裡住了下來,只等著東宮即位。

  傅開朗是從大理寺被人直接鎖拿的,直等進了天牢,他纔知道傅溫竟然打著太子的旗號在雲南私設銀礦,此事傅明朗也知道,就瞞著他跟下面的弟弟們。

  「糊塗!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啊爹你糊塗了?就算爹老糊塗了,大哥你也不勸著些?」

  傅開朗痛心疾首悔不當初,早知道他父兄能乾出這種事來,當年他就不該外放,直接守在長安城裡看著他們,說不定也不會出這種事情。

  女囚室與男囚室隔的不遠,旁人尚且罷了,韓蕊卻是不肯罷休的,被平白無故鎖拿進了天牢,她就不能忍,聞著天牢裡的味道恨不得想吐,喊了獄卒要出去,亮出郡主的身份來也不管用,頓時就炸了,一聲聲咒罵不休,直吵的傅老夫人頭暈,「老五家的,你消停消停!」

  韓蕊當即柳眉倒豎,出言諷刺:「我堂堂郡主低嫁也就罷了,竟然還被你們一家帶累進了天牢,真是晦氣!」

  傅老夫人氣的臉色都青了,直接去訓溫氏:「你生的好兒子,娶的好媳婦!」

  溫氏比之傅老夫人還要心塞,原想著兒子娶了媳婦,她在國舅府後院到底也能擡起頭來了,哪知道韓蕊壓根看不起她,眼縫裡瞧見也當沒看到,當著家中僕婦的面也給她沒臉,時間久了她對這個身份高貴的媳婦兒當真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苦楚,還惹不起。正如此刻一般,只能夾在傅老夫人與韓蕊之間受氣。

  永寧公主後來倒是想將女兒從天牢裡撈出來,可惜此案乃大案,又恰逢憲宗大喪,太子與朝中重臣都忙,壓根顧不上牢裡的傅國舅一家。

  這一耽擱,等到新君即位,萬事粗粗理了一番,就已經進入了十月份,傅家人竟然已經在天牢裡被看押了四個月了。

  傅國舅觸犯國法,此乃新君即位的第一大案,而朝中重臣都因此事而觀望新君的態度。

  國舅乃是太子的親舅父,血脈相連,背後又有皇後撐腰,而國舅私設銀礦之事在先帝憲宗之時自然是誅九族的大罪,可是如今天下盡在今上手中,若是他肯將此事承擔,國舅脫罪也不難。

  十月底,今上下旨令寧王帶著三司官員審理國舅此案,因國舅私設銀場的涉案人員以及地方官員皆被拘捕回京,此事很快便有了定論。又有禁軍在查抄傅溫書房之時發現傅家產業竟然遍佈長安,其中最出名的寶源錢莊遍佈許多地方,寶源錢莊的銀票在大周朝幾乎通用,比之邢樂康這等江淮之地的大商人來說,寶源錢莊背後的老闆纔是許多人津津樂道的神祕人物。

  「朕倒不知道,原來國舅爺是拿著國庫的銀子跟自己私挖來的銀子在各地開錢莊,有這麼雄厚的資本,想做什麼做不了?」

  接到許清嘉報上來的帳目,以及寧王帶著三司官員歷時數月查到的證據,今上面色慘白,額頭青筋暴起,忽然間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許清嘉聲音都變了,「快……快傳太醫!」

  如今朝中傅氏一系官員都還在觀望,而傅國舅還在牢裡,今上是萬萬不能倒下去的。

  賴宗泉被小宦官催促著在宮道裡幾乎要跑起來,自先帝去了之後,他便接手了今上的脈案,開始負責今上龍體。他原來只專心服侍今上,但自接了今上脈案之後,不禁暗暗叫苦。

  永和元年三月初,春寒料峭,天牢裡陰暗潮濕,關在天牢裡的傅家人已經從最初的憲宗帝薨逝之後僥倖逃得一命的狂喜之中漸漸的回過神來,傅家男丁從國舅傅溫到幾個兒子,連同已經在去歲八月中就被從蘇州府押解回來的傅五郎一起過堂,這都已經不知道是審了多少次了。

  寧王審案自有一套,又有於帳務上極為精通的許清嘉帶著戶部抽調出的一部分官員協同查案,效率奇高。傅開朗與他二人都合作過數次,與許清嘉更是經年的老交情,以前十分佩服他二人的手法,如今等自己淪落為階下囚之後,真是說不出的復雜感覺。

  胡嬌倒是常去牢中探望傅二夫人以及傅香,送吃送喝,新年的時候還給傅二夫人母女倆送過乾淨的衣服。那獄卒見是許夫人,倒也從不為難,還十分殷勤。

  許清嘉正是查案官員,她這般不避閒,傅二夫人多有感激。最近的一次也許是預感到傅家之事不能善了,素來堅強的她也忍不住在胡嬌面前流淚。

  「我這大半輩子也過去了,只可憐香兒……她還是個小丫頭……」

  歷來罪行嚴重的,成年男丁盡皆斬首,而女眷們要麼流放要麼充入掖庭做苦役,亦或充入進行教坊司入賤籍,總歸這一生就算是完了。

  胡嬌遲疑:「要不……等案子審的差不多了,我就去求皇後孃孃,只道我家鴻哥兒定了香兒做媳婦兒,只是孩子們年紀小還沒有過禮?」

  自傅家下了獄,許珠兒為好姐妹日夜擔心哭了好幾次就算了,令胡嬌詫異的是,許小寶也好幾次在她面前含蓄的提起傅香,只道傅香女孩子家從來都是嬌養,也不知道天牢之中如何受得?!

  許小寶如今已經十八歲了,還未訂親。他又不同意季家的二孃子,只道季二孃子性格太過端方,一點也不活潑,胡嬌未曾料到長子竟然喜歡活潑的小孃子,便隨他去了。

  季家二孃子已在去年春嫁了人,季成業十分的遺憾兩家未能做成親家。

  哪想到傅家出事之後,許小寶在她面前提起傅香的次數明顯增加,胡嬌就心中存了疑。

  傅二夫人目露狂喜:「妹妹……不嫌棄我家香兒?」

  胡嬌摸著她有些枯瘦的手安慰:「香姐兒是我自小瞧大的,模樣性情哪樣差了?」

  以往或者這門親事做得,但今時不同往日,只要案子一定,傅香的身份就與許東鴻的身份天差地別了。傅二夫人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可憐她此刻慈母心腸佔了上風,自然盼著此事能成。

  哪料得到傅香卻端端正正朝著胡嬌行了一禮,語聲堅定:「多謝許伯母厚愛,只是無論如何,香兒是要跟著孃親的!」

  胡嬌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心志卻如此堅定,她想要與一家人同舟同濟,不但沒錯,反令人欽佩。

  旁邊韓蕊聽到這話不由冷笑一聲,從最開始的聲嘶力竭到如今的數月煎熬,她只求有一日能出去不被傅家牽累,每次永寧公主來探監都被她催逼著前去見今上求情。

  只不過……她當年與今上有一段孽緣,永寧公主也知道此事,去求見了幾次今上,正逢今上在與朝中重臣商議政事,哪得空見她?她往後宮去求皇後,皇後對韓蕊厭惡之極,嘴裡應承著,還要寬慰她,但實質上卻絲毫也不曾向今上提起過此事。

  永寧公主也暗中猜測皇後也許知道了什麼,這纔只應承不辦事。

  她也去求過太後,還是不曾將韓蕊放出來。

  太後倒是盼著傅家人能夠從牢裡放出來,好幾次在永壽宮裡發脾氣,讓今上下令官員停止審傅家人,但今上每次都只是敷衍太後,寸步不讓,還安慰太後:「朝中重臣都瞧著舅舅呢,若是舅舅當真清白,到時候兒臣親自前去天牢請舅舅出來,讓舅舅風光回國舅府。」

  「那若是真的查實你舅舅有罪呢?」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太後氣的將案上白瓷青蓮的魚碗都砸了,指著今上的鼻子破口大罵:「白眼狼!你舅舅為你籌謀多年,哪想到你卻是隻白眼狼,如今坐上皇位就翻臉無情了,你怎麼不去死啊你?」

  今上面色一白,很快又恢復了血色,竟然還向著太後一笑,「兒臣還有許多政事要處理,就不耽擱母後養病了。」

  從永壽宮裡退出來的時候,他身邊從太子府裡就跟著的宦官高甫到底忍不住了,替他委屈:「聖上何不將一切都告訴太後孃孃?」

  「告訴什麼?」今上背著手悠閒的從永壽宮裡走了出去,一路走在宮掖之中,瞧見宮女鮮嫩的顏色,被宮牆切割成的窄窄的四角天空,笑的十分隨意:「告訴太後她的兒子所剩時日不多?東宮專門為朕調養身子的太醫與舅舅大有淵緣?」

  高甫眼中瞬間要湧上淚來,他是自小跟著太子的,與太子感情十分親厚,聞聽此言心裡極為難過,卻又強忍淚意:「聖上說哪裡話,賴院正醫術十分高明,若非他這幾個月侍候陛下,哪裡能發現得了呢?他既能發現,想來悉心調養也定然能治好的!」

  五月底,國舅一案鐵證如山,今上下旨,國舅傅溫以及傅溫長子傅明朗斬首,傅開朗全家流放嶺南,傅家其餘人等發配往西北沙州。

  太後聽到這消息,原本是要掙紥著去紫宸殿找今上算帳的,纔走出幾步就暈了過去。

  傅溫向協理審案的許清嘉請求,想見今上一面。

  許清嘉代為轉達,今上沉默許久,終於前往天牢見傅溫。

  這是甥舅兩個此生最後一次見面,傅溫身著囚衣,被獄卒單獨安置在一個囚室裡,身上也略微打理了一番,盤膝坐在天牢的稻草堆上,多年上位者養成的氣勢,竟似身處金馬玉堂。

  看到今上,他竟然微微一笑,也不行禮,只道:「你來了。」

  今上亦面上含笑,竟然好似舊時甥舅感情融洽之時,問一句:「舅舅想見我,所為何事?」他身後跟著的高甫已經恨的眼珠子都紅了。

  傅溫忽大笑起來,「初時想著要見陛下一面,有許多話要講,如今真見到了,竟似無話可說。」他原還想著,今上或許會念甥舅之情,對他網開一面。更有宮中太後,今上素來孝順,這斬首的旨意多半也是被臣子脅迫,比如寧王等人。

  及止見了今上,看到他淡笑著的表情,一顆心直落到了底處,摔的粉碎。他是資深政客,內裡如何詫異震驚,到底面上還能保持紋絲不動,只覺許多話已不必再說。

  「舅舅既然無話可說,朕倒有幾句話想講出來。自朕即位之後,賴宗泉接替了原來的太醫,調養了一段時日,纔發現這幾年朕已被人下了藥,只不過藥性十分緩慢,能令朕逐漸的衰弱下去,不知道的還當朕素來體弱,舊疾復發,不能主理朝政。若非舊年賴宗泉曾經替朕診過脈,知道朕已經完全康復,是定然想不到這裡去的。這事是舅舅的主意吧?」

  陪同著今上一起來的許清嘉聽到此語頓時心驚,再想不到今日能聽到一樁祕聞。如今朝中未穩,今上龍體欠安,他心中已隱隱帶了不安之意,也不知道今上龍體要不要緊。

  傅溫倒也不曾抵賴:「陛下小時候還是很乖巧聽話的,只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武坤早就想到這點了,定然是他這兩年與國舅屢次意見不合,這纔引的國舅動了手。若是還似從前一般一切都聽從傅溫的安排,或者他並不會下手。

  而傅溫動手,恐怕也是因為發現先帝身子骨不好,後來政敵賈昌與許棠都已經倒臺,朝中再無敵手,太子對他已有芥蒂,任由太子登基不如扶植皇太孫登基。

  到時候他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又是皇太孫舅公,一把把持朝政,就算是更進一步也未可知。

  而這一場甥舅裡在暗底裡的無聲較量終究因為來自雲南的信而提前暴露了傅溫的佈局。

  武坤心中慶倖不已。

  「舅父還是安心上路吧!」

  他從牢房裡出來,身上龍袍之上的金線繡紋微動,腳下高腰靴一步步跨出去,獄卒跪了一地,山呼萬歲,傅溫就看著他一路而去,帶著從小養成的優雅尊貴,將一切的人與事都踩在腳底下,宛如土埃。

  國舅爺忽爾闔目,窮盡大半生辛苦籌謀,到頭來都付水東流。

  永和元年秋,國舅傅溫與長子傅明朗被處斬,傅開朗一家流放嶺南,其餘傅家人流放西北沙州,韓蕊也不能倖免。

  永寧公主曾大鬧紫宸殿,被今上一句話就製止了:「如果朕沒記錯的話,姑母還有韓表弟呢。」

  她再愛女兒,也不能罔顧兒子的前程。

  而自國舅府一乾人等被處斬之後,太後就病倒了,時常在醒時咒罵武坤,咒武坤去死,恨自己當初沒有將武坤掐死,竟然還精心養大。

  當初有多著緊此刻就有多恨。

  就算見到皇後也不給好臉色。

  今上常去永壽宮探望太後,聽著太後惡毒的咒罵似乎也不甚在意。

  傅溫倒臺之後,朝中又換了大半的官員,所有傅系官員斬的斬,流放的流放,被貶為庶民的永不錄用。

  同年秋,今上提拔了一批以許清嘉為首的寒門官員。而許清嘉時任戶部尚書,又加封為太子太傅,行走政事堂,掌中書令之職,從三品升至一品,權傾朝野。

  而寧王得封尚書令,只是他尚有一等親王爵,因此眾臣只以王爵呼之。

  以本朝官職而論,中書令尚書令皆是相位,入得政事堂便是民間俗稱出將入相,乃是莫大榮寵,朝中官員見到許清嘉,都要稱一聲:「許相」。

  夫榮妻貴,如今胡嬌在京中官眷裡也是頭一份,就算是寧王妃與永寧公主見到她也要禮讓三分。

  許東鴻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郎,過了年就要十九歲了,她自己尚不覺得兒子年紀老大,但每次赴宴都被人提起兒子的親事,這纔倏然而覺長子似乎要成為大齡剩男了。連帶著已經十四歲的許珠兒也成了京中人家聯姻的首選,已經有不少人家探她的口風,許府擇婿的標凖。

  每到此時,胡嬌就笑的很是謙虛:「其實真沒什麼特別的要求,只要人上進,性子寬厚,待我家姐兒好。」眾人大鬆了一口氣,就聽到她最後一句:「只要比照著我家相爺去尋就好了。」

  眾人吐血:「……」這還是沒要求?

  許相整個大周朝也只有一隻好吧?試問誰見過身為相爺後院除了夫人之外連個紅袖添香的丫環都沒有的?

  去過今上新賜給相爺那座五進的大宅子的婦人們都會產生一個念頭:相府後院也太空闊了吧?

  丫環都是本份老實的,容貌皆不出挑,看著都是老實肯乾的,就連個妖嬈些的舞伎都沒有,小妾通房之類的更是滅絕,相爺夫人在許府後院唯我獨尊,將來娶了兒媳婦,只要做個老封君等著享兒孫福就好了。

  可是再瞧瞧相爺夫人,也不知是生活的舒心之故,還是別的原因,總歸瞧著也就二十七八歲年紀,極為年輕,離老封君似乎還差著幾十年的距離,如今恰如一朵開的正艷的牡丹,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也有好事的婦人按相國夫人閒談掐指來算,她十五歲成親,正是相爺高中榜眼那一年,已經過了二十年了,相國夫人如今三十五歲了,倒是瞧著比本來年紀還小上許多。

  這本來也沒什麼,長安貴婦歷來都喜保養之術,面嫩些也是有的,哪知道永和二年,許府傳來喜訊,相國夫人又有了。

  本朝婦人也有四十幾歲還生養的,相國夫人這個年紀有了也不算晚,各府官眷有不少都遞了帖子想上門,胡嬌只揀相熟的關係要好的幾家,其餘的都加了回禮退回去了。

  這其中就有韓夫人以及夫婿提調回京的韓孃子,還有因銀礦案而立下功勞被提拔進京的高正內眷,多年未見的高夫人。

  銀礦案之事,高正與崔泰以及崔五郎六郎都是受益者,這些人在邊疆多年苦熬,最終因此案而被提拔進京。

  崔泰如今做了禁軍頭領,負責大內安全。

  而崔五郎崔六郎以及高正皆進了南衙,各有官職。

  高孃子多年不見胡嬌,進了長安之後第一時間便向許府遞了帖子,二人相見不由百感交集。

  她們認識起於微時,哪曾料到二十年後竟然是這般光景。

  高烈比武小貝小了大半年,如今也已經是十八歲的少年郎了。聽說去年就已經成了親,娶的乃是高正營中袍澤的女兒。

  高小孃子也早已成親,聽說已生了一兒一女,日子十分順遂,只是高正舉家遷往長安,她亦傷感不已。好在長姐也嫁在了雲南郡,姐妹倆倒可常來常往。

  胡嬌離開雲南郡多年,如今提起故人也十分開懷,「那段夫人呢?」這一位性格十分合她胃口,倒是多年未有音訊了。

  提起段夫人高孃子就忍不住捧腹:「原本武官與文官也不怎麼來往,只是都在雲南郡住著,倒也能時常聽到他們家的消息。段功曹多年一直在老位子上不曾挪窩,段夫人便說這是他貪花好色之故。若是如許大人待夫人一般,保不齊早高升了。如今段功曹倒被夫人壓的死死的,倆小子都這兩年都陸續成了親,日子也過的不錯。」

  胡嬌大笑,「這話高姐姐就該告訴高大人,懼內可是升官的不二良方啊。」

  不知怎的,這話經由高夫人轉述到了高正耳裡,大嘴巴的崔五郎都知道了。最後傳進寧王耳裡,他還拿此話來打趣許清嘉:「許大人官拜太傅,看來還是夫人的功勞。」

  許清嘉最近真是腳底打飄之時,多年未有喜訊的老婆忽然懷孕,比之他升任太傅以及中書令還令人高興。聽得這話不由詫異,難道這官職不是自己辛苦打拼來的?不過夫人保證後勤,這功勞還是有她的一半的。

  等他真正弄清楚了寧王打趣的原因,回去對著孕婦問起來,那口氣卻濕軟的不像話:「聽說夫人有言,懼內是升官的不二良方?」

  於是府裡那些新進的丫環們就都為夫人捏了一把汗,已經升任管事媳婦子的臘月與小寒皆扭頭偷笑,將丫環們通通趕了出去,再替相爺夫人輕手關好了房門。

  小丫環榖雨與白露都對夫人的安危表示擔心:「夫人還懷著身子呢,相爺……不會是要審問夫人吧?」

  聽說相爺斷案十分厲害,這幾年的銀庫盜銀案,戶部空印案,銀礦案相爺都是斷案的主力,外界將相爺傳的神乎其乎,說是只要他瞧一眼的帳本子,就沒有瞧不出問題來的。還傳相爺過目不忘,因此許府新任的帳房先生行事格外謹慎小心,就連一文錢的開銷都要記在帳上,生怕落到相爺手裡,沒有好下場。

  而事實上,相府的內務帳本全都是夫人查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知道夫人有沒有這項本事呢?就算夫人沒有,但萬一夫人看帳被相爺撞上呢?

  臘月與小寒是前來回話的,見倆丫頭擔憂的目光,頓時齊齊偷笑,皆心道:難道擔心的不該是相爺嗎?夫人有什麼好擔心的?!她不欺負相爺,相爺就該偷笑了!

  內室果然與臘月小寒想象的一樣,胡嬌挺著微微顯懷的肚子做勢要往許清嘉身上撞,口氣是一如既往的蠻橫不講理,只是眸子裡暗藏的笑意洩露了她的底細。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姑奶奶,小心你的肚子!」年輕的相爺忙忙扶住了她的雙肩,將她往懷裡攬。

  「專注公務跟專注女色,結果能一樣嗎?你若是不懼內,早分神納妾盡享美人之福了,哪裡會做個勤勉的好官,升到如今的地位?所以說你升官自然是我的功勞!」胡嬌振振有詞。

  儒雅清雋的相爺竟然覺得無言以對,將她這個道理套用在別的官員身上,竟然是意外的合理。

  他很想自己分辯兩句,不過看到老婆燃起的鬥志,心中好笑,竟然也隨聲附和:「阿嬌說的對,若非為夫懼內,焉能到今天的地位?」為了表示懼內,當晚相爺還親手服侍老婆洗澡洗腳,纔將她閧上床休息。

  五月裡,寧王親自上門,為武小貝提親。

  「王爺問過小貝了嗎?就這麼貿然上門。」相爺視女兒如珠如寶,總覺得別家的臭小子都配不上他家閨女。不過武小貝……似乎還是可以考慮的。

  許清嘉跑回內院與老婆商量,將寧王晾在前廳,倒引的寧王大笑不絕。

  誰能想到許相爺連兒女婚事都做不了主,要向夫人請示回報?

  果然懼內之名不假。

  胡嬌正與臘月小寒一起為新生兒裁衣衫,對肚子裡的這個小傢伙的性別猜測不已,聽到寧王親自上門提親,頓時一陣心塞。她家閨女纔及笄就有人上門提親,而且提親的對象還是她不得不慎重考慮的。

  以往也有別家官眷半開玩笑的提起此事,但胡嬌總以女兒年紀小為由推脫了。

  她將許相爺推出房去,「你去前廳陪王爺,這事得容我考慮考慮。最好是讓小貝過來一趟,我要當面跟他談談。」

  相爺回前廳轉述夫人之意,寧王表示了解,又與許清嘉聊了會政事,纔告辭而去。

  胡嬌閒來無事,去許珠兒的小跨院去瞧女兒。自從小夥伴傅香被流放嶺南之後,她就意志消沉了很久,也只有每次武小貝來的時候,帶她出去玩纔能讓她開懷一點。

  而胡嬌又因懷孕而休養,還有許小寧常來磨纏她,女兒乖巧懂事不粘人了,她倒覺得輕鬆了一點,仔細想來似乎自懷孕之後精力不濟,就有點疏忽女兒了。

  她進去的時候許珠兒正在練字,見到她忙放下筆去扶她:「孃親怎麼來了?」

  相府五進的宅子,就連散步都有個很大的後花園,想要吃什麼用什麼自有僕人捧到手邊,因此最近胡嬌的生活過的十分之墮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竟然也難得的閨秀了起來。

  胡嬌有兩個月沒進閨女的房了,看到房裡新添了許多小玩意兒,問起來,幾乎都是武小貝帶她買回來的,有些還有好玩的趣事。許是許久沒見孃親過問過自己的瑣事,許珠兒興緻上來,竟然拉著孃親將她房裡新添的東西都瞧了個遍,講了一下午的時光。

  末了,胡嬌摸著女兒的腦袋,十分猶豫的問她:「若是成親,珠兒覺得軒哥兒跟小貝哥哥,哪個好?」

  她那從前沒心沒肺的女兒似乎靜了一瞬,小臉上漸漸染上一絲緋紅:「軒哥哥就是表哥……就是哥哥。」

  哪裡還需要再問?

  她臉上的紅暈就說明了一切。

  武小貝來的時候很是忐忑。

  成親之事,寧王問過了他的意思,原是想著跟皇上提一聲,想讓皇後幫忙相看的。他對寧王妃看人的能力不太相信。哪知道問及武小貝,這小子竟然難得的紅了臉,憋出了一句:「兒子覺得……珠兒就不錯!」

  十八歲的少年郎,只除了雙肩還沒有他寬,個頭卻已經與他一般兒高,站在他面前竟然還跟個孩子似的,虧得他臉皮還不夠厚。

  「許夫人若是知道你惦記上了她閨女,不打死你纔怪!」寧王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笑罵道。

  寧王的態度給了武小貝勇氣,他擡頭與寧王平視,十分的誠懇:「兒子覺得只有兒子纔能像許爹爹一樣疼珠兒,而且對珠兒一心一意。況且兒子又知道珠兒的喜好,她從小就是個哭包,傅家出事之後她哭了許久,若非兒子開解,她哪裡能開開心心的過下去?所以……所以父王就成全了兒子吧?」

  同他一樣高的長子摟著他的胳膊上來要撒嬌耍賴,被寧王一腳給踢開:「臭小子,滾遠點兒!這麼大了還做什麼怪?」

  旁邊侍候的人都低頭悶笑,對這位小爺的無賴充滿了敬仰之情。

  誰人能夠相信寧王府裡氣宇軒昂的小郡王竟然還有這麼不著調的一面。

  寧王也對這小子無可奈何。自小就是這副樣子,不理他他也能歪纏上來,耍起賴來哪管他的冷臉?府裡三個兒子,就這一個拿他沒辦法。

  對於說服胡嬌,武小貝用的還是說服寧王的那套說詞。

  胡嬌聽完之後,竟然無言以對,只能用暴力來宣洩心中的鬱悶之情:聽說童養媳的,可沒聽過童養婿的!

  武小貝諂媚的湊上前去任她打,還孝順的叮囑:「孃啊,你小心點自己的肚子,若是覺得不解氣,就讓小寶哥回來揍我嘛。反正我皮糙肉厚,禁揍。」

  胡嬌都被他氣笑了,瞪他:「小時候可沒瞧出來你這無賴鬼心眼多的!」

  許珠兒親事定了下來,寧王又催促著成親。胡嬌想到許小寶就頭疼。

  本地兒女親事向來是按著排行來的,長子沒成親,閨女先嫁了。保不齊讓外人怎麼議論他呢。

  不過將武小寶狠揍了一頓的許小寶神清氣爽,對此全無異議,「男兒先立業後成家,我哪裡像有些沒出息的人一樣淨惦記著成親了?」

  纔被揍過的武小貝湊到胡嬌面前去,讓她瞧被許小寶揍出來的印子:「孃你瞧瞧,哥哥多狠!」被許小寧大肆嘲笑:「男子漢大丈夫,這麼一點疼也捱不得!」被武小貝在額頭上敲了一記,小男子漢就哇哇叫了起來,瞬間淚花就在眼眶裡打轉了。

  今上得知許府與寧王府結親,下賜了一座郡王府以備武輝成親。

  寧王專程前去宮中謝恩,為寧王府請封世子,又向今上提起,等武輝成親之後,想帶著長子長駐雲南。

  「臣多年在雲南散漫慣了,始終不喜歡長安城,等曜哥兒繼承了寧王府,臣也想到處走走看看,在雲南養老。那裡氣候溫潤,就算百夷之地如今已逐步漢化,到底還需有人鎮守邊陲。」

  今上挽留再三,寧王去意已定。

  曜哥兒的世子之封很快就下來了,這大大抵銷了寧王妃關於武小貝繼承王府的恐懼。寧王大張旗鼓的為武小貝說親,這般重視長子婚姻,她不得不防。

  因此,就算是武小貝娶的是胡嬌的閨女,成親之日又是在郡王府行禮,名份已定,她心中也已大安。

  寧王要帶著長子長媳長駐雲南的消息是武小貝與許珠兒成親之後纔傳出來的。

  胡嬌的第一印象是去找寧王拼命:魂淡竟然唆使你兒子柺了我閨女去雲南?拆散別人家骨肉必須不能忍!

  不過她低頭看看自己已經瞧不見腳尖的腳子,悻悻罷手。

  寧王妃聽到這個消息,足有一刻鍾的愣神:「王爺他……他真的決定要長駐雲南?」

  侍候她的嬤嬤也知最近幾年寧王與王妃感情冷淡,幾乎形同路人,有關府裡的事情都是各自單方面決定。

  「郡王成親之後,前院就開始收拾行李了,聽說已經收拾出來了十幾個箱子,從武器到書籍,瞧這架勢,王爺的私庫都要被搬空了。聽說聖上已經撥了一筆銀子,在雲南郡修建寧王府了。」

  寧王妃內心多年所求,就是讓兒子繼承寧王府的一切,可這不包括將丈夫給趕出去啊。

  她的人生計劃裡是等庶子們都分府另過了,就算相敬如賓,夫妻倆也可以白頭到老。等到曜哥兒成了親生了孫兒之後,她與寧王的關係自然會破冰。

  到時候她與寧王含飴弄孫,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見過了寧王寵武小貝,她相信寧王對小孫孫會更歡喜的。

  只是,她的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九月初五,大吉,利遠行。

  寧王府中門大開,一大早就有僕從將東西裝車,整整十幾車的東西,寧王的私庫只留了三分之一,其餘盡罄。

  宏哥兒一大早就起來送寧王,他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只要成了親就能分府另居,兩個兒子的親事寧王皆託了今上,求皇後多掌掌眼。

  若非周側妃還在長安城,宏哥兒都恨不得跟著寧王去雲南。

  寧王此次前往雲南,連一個身邊人也沒帶。當年跟著他一同從雲南回來的尚美人等都留在了府裡養老。

  車隊從王府全部出去之後,又侍衛牽了馬過來,寧王回頭,向眼淚汪汪送別的寧王妃道:「王妃保重,以後府裡就交給曜哥兒了。」

  寧王妃瞬間覺得天都要塌了似的。

  從前寧王在邊陲,哪怕知道他在打仗,可每過三五年總能回來的。這幾年他長住王府,寧王妃都習慣了府裡有他。哪怕夫妻感情不好,總歸他還是頂天立地的存在,府裡有了他就跟有了頂樑柱一般。

  可是寧王如今卻是不願意再回長安城。

  哪怕她早就已經不指望著寧王的溫柔體貼來過活,此時此刻心中也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好像自己錯過了什麼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車隊到達城外灞橋,便與郡王府的車隊合為一處。

  胡嬌挺著肚子在此送別武小貝與許珠兒,拉著女兒的手捨不得離開,許清嘉在旁護著,生怕她傷心過度,還要一遍遍開解:「等過兩年你生了這個小的,我就帶你去雲南看珠兒跟小貝。」

  被她橫了一眼:「信你纔怪!」誰見過工作狂翹班帶老婆到處玩的?

  相爺被老婆搶白,訕訕摸了摸鼻子。

  好在女婿就是養子,從小看到大的,倒也不覺得尷尬。

  另外一邊,許小寶許小寧以及軒哥兒一起前來相送,許小寶與許小寧尚不覺得什麼,軒哥兒卻傷心許多,只不過自從聽到許珠兒與武小貝訂親,他就將此事嚥回了肚裡去,發憤苦讀。

  胡厚福與魏氏接到消息的時候也是震驚不已。他們原還想著,許小寶未訂親,那珠兒也不著急。哪知道許珠兒卻先一步成親了。

  他與魏氏接連幾日將給許珠兒攢的嫁妝給裝到船上,隨船一起來長安。

  待見了許珠兒提起武小貝那歡喜的神情,倒也無話可說。

  郡王府裡今日車隊裡的大半東西都是郡王妃嫁妝,其餘的便是寧王與寧王妃,還有今上所賜,各府賀禮之類。

  見到寧王騎馬而來,武小貝牽著許珠兒前去迎他,呼一聲:「父王!」

  許清嘉始覺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本來替寧王養兒子就算了,結果兒子大了將自己閨女也柺跑了,還要跟著去孝順寧王,他心中這口氣實不能平,對寧王說話就含酸帶醋,搞得寧王回他一句:「怎麼本王聽著許相竟然比本王府裡那些婦人們醋性都要大?」

  胡嬌「嗖」的轉頭,立刻去瞧自家夫君。

  發什麼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嗎?

  許清嘉見自己差點引火燒身,立刻揮手催寧王啟程,又去閧老婆。

  胡嬌與許珠兒母女倆揮手作別,一行人很快絕塵而去。

  十月中,胡嬌產下次女,取名玉兒。

  這一次她發摺誓,一定要看好自家小閨女,不能讓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柺跑了。

  今上聽聞相府喜獲千金,還特意賜下玉如意以及金鎖等物。

  他如今咳疾癒發嚴重,上朝之時也能聽到零星咳嗽聲,議政之時更是咳的厲害。為此朝中重臣都很是擔心他的龍體,太子年方十一,就算性格敦厚,但年紀也太小,不足以挑大樑。

  此種情況之下,齊王與蜀王也提出回封地去,獲今上允凖,年後就可離開長安。

  永和三年春,齊王蜀王先後啟程前往封地。

  四月頭上齊王在魯地閒逛,看到有個落魄的男子從街上走過,旁邊人都打趣的問:「相爺家表兄,這是匆匆忙忙去哪兒?」

  那男子形容憔悴,似乎生活困頓不堪,朝著那打趣的人吐了一口痰,這纔走了。

  齊王是見識過許清嘉手段的,對這位本朝權相倒有幾分佩服,能從一介寒儒爬至今的地位,憑的不是裙帶關係,阿諛奉承,而是真本事,就足以讓人敬重了。

  不過沒想到還在此間能在魯地能瞧見此等奇景,當下就笑了出來:「難道真是許相家親戚?」

  隨從去旁邊打聽了一番回來,只道方纔那男子姓鄭,對外一直嚷嚷許清嘉乃是他家親戚,舊年似乎也曾去過雲南府認親,不過卻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後來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沒緩過來。聽說前些日子鄭家老頭兒已經去世了,家業早被敗的不剩,這鄭家大郎如今在外打些零工餬口度日,此後齊魯之地的人都不肯相信他家跟許大人有親了。

  「這些人多半也是攀附權勢之輩,若真是許大人舅家,難道他不會妥善安置?」

  齊王一笑,帶著隨從去了。

  永和三年秋,今上駕崩。

  永壽宮裡,太後吃完了早飯,纔喝了半碗藥,凖備攢足了力氣再罵今上這逆子,卻不想外面宮女沖了進來就朝她跪了下去,似乎天都塌了,「孃孃,皇上駕崩了……」

  殿裡的宮女宦官頓時撲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太後還有點愣神,「皇上……駕崩了?」

  她天天咒著兒子死,可也真沒想過他會死。她只是難以排遣心頭恨意,這纔對兒子惡毒咒罵的。

  「賤婢,胡說什麼呢?!」藥碗連同半碗藥都一同砸了下去,直砸的那宮女額頭出血,被藥汁餬了一臉。

  那宮女面上血水藥汁眼淚糊了一臉,也不敢擦,只大哭:「孃孃,是真的,陛下駕崩了!聽說是早朝的時候在御座上吐血而亡……賴院正趕過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太後直直朝後厥了過去,被宮人掐著人中醒來之後,她頓時放聲大哭。

  孝宗武坤即位只有短短的三年,就結束了他的一生。

  只因前兩代帝王大刀闊斧的清查本朝貪瀆違紀,國庫豐足,朝政清明,太子武曄繼位十分的平穩。又有孝宗朝時的一乾能臣乾吏,小皇帝即位之後除了每天上朝,看摺子,還要聽幾位太傅講課。

  永壽宮裡,高甫跪在太皇太後面前,將傅國舅向孝宗下藥之事講明,見太皇太皇神情怔怔,悲喜莫名,怕她不信,慘然落淚:「先帝在時,念著母子之情,不想讓太後傷心,這纔將此事隱瞞。若非傅老賊向先帝下了藥,他本來已經康復,自然可以如憲宗他老人家一樣做幾十年的皇帝!」

  「住口!」

  侍候太皇太後的宮人早知道這對母子是因傅溫而起的嫌隙,最終無可挽回。況且太皇太後一向對國舅放不下,高甫竟然敢稱傅溫為傅老賊,簡直是不怕死!

  太皇太後似乎完全沒聽到高甫對傅溫的稱呼,身上一下來了力氣,立刻喚人前去傳召賴宗泉前來對質。

  當日,高甫撞柱而亡,太皇太後緊攥著胸口,似乎那裡壓著沉沉的石塊,讓她喘不上氣來。她每喘一次,都要想到,她親口咒死了她的親生兒子!

  那時候,他生下來,她多高興啊!恨不得將這天下都捧在他腳邊。

  他身體不好,她沒日沒夜的守著他,生怕他有一點點不舒服。

  如今,傅溫去了,兒子也去了。

  這一切的恩怨都隨著他們甥舅倆而即將塵封,獨留她在這人世間忍受著錐心之痛……

  「求仁得仁!」

  太皇太後對著靜夜虛空輕輕耳語。

  翌日,太皇太後駕崩。

  次年改元,年號建明。

  建明元年,新帝大赦天下。

  胡嬌閒坐庭前,看肉嘟嘟的許玉兒搖搖擺擺走路。

  這小丫頭纔一周歲過點,正是精力旺盛喜歡走路的年紀,對什麼都好奇,就連垂垂老矣的花貓與大牛都不放過。兩隻狗已經很老了,連骨頭都啃不動了,大約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光景,但對許玉兒還是很和善,小丫頭搖搖擺擺走過去摸它們的耳朵,兩隻大狗就緩慢的搖下尾巴表示親熱。

  許清嘉處理完公事回來,索性也坐在她旁邊陪著,笑歎:「還是夫人悠閒。」

  胡嬌輕笑:「我除了養養孩子,還能做什麼?」碰上個工作狂的丈夫,難道還指望著他陪自己不成?能抽時間回來夜宿在一張床上,她就該謝天謝地了。

  許相爺似乎對此也頗為歉疚:「等我老了緻仕了,就陪你到處走走,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騙人!」胡嬌嘴裡指責著他,卻側頭枕在他肩上。

  相爺伸臂攬住嬌妻,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他向來信諾,當初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就一定會回去實踐諾言。如今答應了她等緻仕了就帶她到處走走,就一定能做到。

  只不過,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承諾來的很晚很晚。

  直到彼此蒼顏華發,一起攜手經歷過很多年的風浪,纔有機會離開長安城,去踐守年輕時候的約定。

番外 :寧王許小寶

  建明五年六月,雲南郡寧王府裡,主子們都在午休。

  侍候小主子的兩名丫環坐在廊子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議論著郡王妃此次回長安城要帶去侍候的下人。郡王妃當年嫁了郡王爺,跟著郡王爺來雲南郡六年,生的哥兒都已經四歲了,這纔有機會回長安城探親。因此寧王府裡許多從未去過長安的家下僕人都對此次長安之行充滿了期待。

  「……姐姐是郡王妃定下來要帶去長安侍候哥兒的,煩姐姐到了長安,給我買些長安城出名的胭脂香粉,也好讓妹妹見識見識長安城的好東西。」

  說話的這一位乃是郡王武輝的嫡子武鈞房裡的二等丫環嫣紅。她就是雲南寧王府建立之後,郡王妃在本地採買的丫環,還未去過長安城呢。

  另外一位丫環綠柳乃是郡王妃從長安城帶來的小丫環,後來鈞哥兒出生之後,就撥到了他房裡侍候,乃是他房裡的大丫環。

  「其實妹妹也不必失望,鈞哥兒乃是第一次回長安,說不定郡王妃怕路上侍候的人手不夠,多帶幾個人呢。也不一定就不帶妹妹的。」

  兩個人背對著房門聊天,未曾瞧見房裡忽冒出個小腦袋,頭上還梳著個小鬏鬏,烏溜溜的大眼睛朝著兩名丫環掃了一眼,便悄悄朝著門外伸出個白嫩嫩的小腳丫,竟然是光著腳丫子踩在地上。見丫環們還在閒聊,並未聽到他的動靜,他整個人從纔房內走出來。左手提著襪子,右手提著一雙小小的鹿皮小靴子,擡高了腳尖一步步挪遠了。

  小傢伙悄悄從廊子另外一面溜走了,直到過了轉角處,那兩名丫環瞧不見他的身影了,他這纔坐在了地上,將襪子跟鞋子穿了起來,擡高了腳丫子朝著王府後花園而去。

  寧王府的後花園裡,有一處很大的荷塘,有木橋直達荷塘中心的聽雨館。

  鈞哥兒一路撒開丫子跑了過來,只因正午,不當值的下人們都尋了地方去歇息,四周靜悄悄的。他的腳步聲踩在木橋之上,發出輕微的噠噠聲,驚動了聽雨館裡閉著眼睛午休的寧王爺。

  寧王爺睡覺很是警覺,許是多年軍旅生涯留下的後遺症,總是不自覺的對外部的環境保護高度的警惕。這幾年過上了平靜無波的生活,他纔漸漸放鬆了下來。

  聽到腳步聲,他閉著眼睛脣邊也不由浮上個暖暖的笑意來,然後假寐。

  腳步聲近了,悄悄推開了聽雨館的門,靠近了他睡覺的竹床,哧溜一下就爬上床來,肉乎乎的小身子立刻壓到了寧王身上,「祖父快醒來……」

  見寧王還閉著眼睛,他索性將寧王爺的身體當床闆一樣,在上面滾來滾去,還用小胖手去捅寧王爺的鼻孔。

  「小壞蛋,你不午睡跑來這裡做什麼?」

  鈞哥兒狡黠一笑,「孃親說要回長安外祖家,我捨不得祖父,所以要多陪陪祖父。」小傢伙伸出小胖胳膊,攬著寧王的脖子,將小臉埋在寧王肩上,偷笑。

  ——他實在討厭午睡,明明是可以玩的時間,偏要浪費在睡覺上面。

  寧王在他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兩下,「這次又是偷溜出來的?」

  本來小孩子都貪睡,但鈞哥兒午間卻不喜歡睡覺,從會走路就跟侍候他的丫環打遊擊戰,已經不是第一次偷溜出來找寧王玩了。

  武輝與許珠兒初當爹孃,對這個精力旺盛的孩子頭疼不已,好幾次耐心都在崩潰的邊緣。但與此同時,寧王爺的耐心卻全用在了小孫子的身上,對鈞哥兒幾乎有求必應,於是……很快鈞哥兒就變成了寧王的小尾巴。

  此刻尾巴就吊在寧王爺的身上,鬧著要去採荷塘裡釣魚。

  寧王這幾年的日子過的委實消閒,每日晨起打一趟拳,午後小睡片刻,晚飯後還要給小孫子講故事。中間要應付這個精力無限的小傢伙的許多突發狀況,似乎日子也過的非常的快。

  他這大半生都處於風口浪尖,從很小的時候做長子到後來先帝落生,及止後來自請戍邊,戰事跌宕,多少次處在生死邊緣。後來被召回京,對朝廷貪官汙吏大加屠戮,從來就沒有一刻消閒過。

  遠離長安城之後,在雲南郡他似乎終於得到了理想的平靜生活。

  王府中饋由兒媳操持,小兩口對他十分孝順,小孫子活潑機靈,他常常想,後半生這麼過似乎也不錯。

  祖孫倆坐在聽雨館前,一人拿一支釣竿朝著水裡下鉤。武鈞的小釣竿還是寧王特製,為了配合他的力氣。

  「祖父,他們說你以前是大英雄?」

  府裡有位永祿叔叔,他一家都是孃親的陪房。

  相較於他家孃子,這位永祿叔叔的口纔不是一般的厲害,也常講故事給他聽。

  並且,永祿叔叔與祖父講故事的風格截然不同。前者講的激情澎湃,很容易調動人的情緒,後者講的娓娓道來,總有種處驚不變的淡定。

  而鈞哥兒總是很難將眼前這個被他從竹床上強拉起來隨意穿著件夏涼衫子,趿拉著鞋子的祖父跟那個永祿叔叔口裡風華正茂戰功赫赫的英雄聯繫在一起。

  差別太大了好嘛!

  「你聽誰瞎說的?又是永祿?」

  鈞哥兒一臉「祖父你料事如神」的欽佩神色,還要追問不休。

  「永祿叔叔說的是真的嗎?」

  寧王淡淡一笑,在武鈞的小腦袋上摸了一把,「你覺得永祿講的那個戰場上的大英雄是祖父嗎?」

  鈞哥兒搖頭,「他肯定是弄錯了。祖父只會釣魚看書,陪我玩兒,怎麼會是大英雄呢?還直入敵營取對方大將首級……」

  寧王認真臉:「對啊所以你永祿叔叔就是在編故事,鈞哥兒千萬不要被他騙了!」

  要到很多年以後,鈞哥兒長大了,經過多方佐證,對祖父的戰功赫赫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纔會對那個曾經一臉天真,在祖父面前撒嬌打滾的自己抱汗不已。

  不過彼時,對祖父深信不疑的鈞哥兒一面倒的相信了寧王的話,並且在心裡對說故事小能手永祿打了個「謊話精」的標簽。

  於是他不但不再相信永祿說的祖父是個大英雄,對永祿口中「聰明到沒朋友的外祖父」同樣也抱有質疑。

  「永祿叔叔還說,我外祖父可聰明了。祖父,外祖父有鈞哥兒聰明嗎?」

  對於這點,寧王是不會否認的。如果說這世上當真有天纔,那許相就是其中之一。聽說這些年他越發的厲害了,輔佐少帝登基,政事上少帝對他多有仰賴,偏生此人從不恃寵生嬌,為官之道一如往昔。的確很令人欽佩。

  「你祖父,是少有的睿智之人。」

  這個評價很高了,又是從祖父口中說出來的,鈞哥兒自然萬分相信。與此同時,他對外祖母也充滿了好奇。

  「那我外祖母是怎樣的人?永祿叔叔說外祖母還殺過人……我上次問父親外祖母可是身高八尺,面目黝黑,聲震如雷,被父親揍了一頓……」

  已經犯了郡王爺忌諱膽敢說他養母不好的鈞哥兒還當外祖母是家裡的忌諱,從此之後再也沒敢在大人面前提過。並且對於孃親的容貌到底承襲了外祖父還是外祖母充滿了好奇。

  既然外祖母生的醜陋,就連父親都不讓提起,那孃親應該是繼承了外祖父的容貌,不然哪有現在這般美?

  寧王聽到小孫子形容胡嬌的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沒想到小孫子還有殺著,「……祖父,外祖父當初怎麼會同意娶那麼醜的外祖母為妻呢?」

  小小男子漢生來就是顏控,身邊侍候的丫環也都容貌不錯,他本能的覺得娶個貌若無鹽的醜妻是一件悲摧的事情。因此對於聰明絕頂的外祖父居然有這出人意料的婚姻而完全不能理解。

  寧王也做出困惑的模樣來,「是啊,這事兒祖父也想不明白,不如等你去了長安之後,親口問你外祖父?」怎麼能運氣那般好?娶回來的老婆是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養得了孩子打得了豺狼,簡直無所不能。

  天真的武鈞完全不知道祖父的「險惡用心」,等跟著父母進了長安城,見到了站在門口迎接他的許相,無視了許相旁邊立著的中年美婦,拋出了這個困惑他已久的問題。

  許相第一次見到小外孫,喜的合不攏口,緊接著就聽到了這個堪稱惡意滿滿的問題,頓時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瞪了武小貝與許珠兒一眼:「你們這是給孩子教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武小貝很冤枉,「爹爹,這孩子嘴裡胡說八道,上次我都揍他了。」只不過沒見效,似乎還變本加厲了。

  胡嬌沒想到素未謀面的外孫對她竟然是這樣子的想法,站在許相旁邊捧腹大笑,將小傢伙從許相懷裡撈過來,自己逗他:「那鈞哥兒覺得外祖母這樣子長的很嚇人?」

  婦人嘴角帶著溫柔笑意,簡直跟孃親的笑容一般無二。

  鈞哥兒傻眼了,好像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你你你……你真是外祖母?」

  說好的提刀殺敵呢?

  這麼溫婉秀美,能提得動刀嗎?

  永祿叔叔別是唬人的吧?!

  鈞哥兒對這個世界瞬間都充滿了質疑。

  這是鈞哥兒跟著孃親許珠兒與爹爹武小貝婚後第一次回到長安,見到了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姨許玉兒,小舅舅許小寧,還有完全與想象之中不一樣的外祖母。

  外祖父倒是與他想象之中的一般無二,溫和儒雅,博覽群書,他的書房裡全是滿架的書冊,聽說他都讀完了,鈞哥兒對外祖父表示敬仰。

  至於他那位年少有為的大舅舅,聽說當年今上開科,他被點了榜眼郎,後來外放為官,做了個小縣令,就娶了為官的本地人家的女兒,聽說大舅母家姓傅,以前也算是高門大戶,只是後來沒落了。

  在相府住了一晚,鈞哥兒多次被小舅舅弄的快要哭了,又被小姨母逗樂,第二天就被父母拎到宮裡見皇帝去了。

  至於後來的長安城寧王府之行,也就走了個過場,他被寧王妃拉著手兒問了幾句話,又賞了些東西,還問起祖父日常,鈞哥兒扳著小胖手指頭細數祖父平日做的事情,「……祖父早晨打拳,上午陪我讀書,中午睡一會兒,下午陪我玩兒,有時候我們會釣魚,有時候會去騎馬……」總歸寧王府有無數種樂子供他們祖孫倆消磨時間。

  玩累了就躺在祖父懷裡休息。

  他講這些的時候,武輝與許珠兒並不曾阻止他,只在旁陪坐喝茶,而寧王妃面上神情怔怔的,良久纔道:「你祖父……這次怎麼沒來長安?」

  這問題鈞哥兒也問過寧王了,他也盼著祖父能陪著他一起來長安。

  「祖父說長安他沒什麼可牽掛的,就不回來了。」

  寧王妃聽了這話,神情有些怔怔的。

  不過鈞哥兒可管不了那麼多,跟著父母告辭了。

  原本下個月就是武曜大婚,娶的是朝中四品官家的女兒,寧王妃也往雲南捎了信。心中似乎總還有一點期翼,宏哥兒成親寧王不曾回來,曜哥兒是嫡子,總歸不一樣的吧?寧王接到信也應該回來的吧?

  但是寧王不但沒回來,連只言片語也不曾捎給她,只遣了長子長媳前來參加婚禮。

  寧王妃心裡也不知做何滋味。

  鈞哥兒跟著父母從寧王府出來之後,還問起武小貝:「祖母是不是不高興?!」

  他瞧出來了,祖母還問了祖父呢,只是祖父似乎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提起過祖母。

  武小貝摸摸兒子的頭,「不知道呢。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兒。」

  鈞哥兒似懂非懂,但本能覺得祖父與祖母之間似乎不止隔著長安到雲南郡的萬水千山,還隔著些他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總之長安之行,讓鈞哥兒的小腦袋瓜子裡裝了好多疑問,但他這次長心眼了,不再傻乎乎問出口,而是自己默默觀察,尋找答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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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