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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膠囊之謎 By 約翰‧狄克森‧卡爾

1 陵墓街上

  依某人的記憶,這故事是在龐貝的一間屋子裏開始的。他永遠忘不了那炎熱、安靜的下午,陵墓街的寂靜被英語對話所打破,紅色夾竹桃在廢園裏搖曳,穿著白衣的少女站在一群戴著太陽眼鏡的人中間,仿佛置身在一群蒙面俠之間。

  旁觀的這人在那不勒斯出了一星期差。他的差事與這故事無關,但差事占去他所有時間,直到九月十九日星期一下午他才有空。他那天傍晚要到羅馬去,然後經巴黎回倫敦。 那天下午他想悠閑的觀光,而過去總和現在一樣吸引他;這就是他在烈日高照的安靜午後出現在陵墓街的原因。

  陵墓街位於龐貝城墻外。它從赫庫拉紐姆門沿小丘而下,在兩旁人行道間像寬闊的石闆路山谷。絲柏豎立於街,使這條死者街顯得生意盎然。這裏是貴族的墓穴,矮胖的祭壇漂亮如新,當這人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時,他覺得自己進入一個被遺忘的郊區。熾熱的陽光照在被車輪輾出輪跡的石闆路上、照在裂縫中冒出的青草上,照在他面前疾走的小棕色蜥蜴上。在他前方是聳立在陵墓之上、在陽光中呈暗藍色的維蘇威火山。這山沒預期的高大——因為遠在六哩之外。

  他覺得熱、想睡。這些兩旁是商店的長街,以及彩繪的石柱院子的浮光掠影,對他的想像力起了幹擾作用。他已遊蕩逾一小時了;自他進龐貝城以來,不曾見過一人,除了一個由導遊帶領的神秘團體突然出現在幸運街的盡頭,然後神秘地消失在一堆小石頭間。

  陵墓街將他帶到城的盡頭。他正在想是該到此結束或是該回頭繼續探險?這時他看到陵墓中的房子。那是間大房子,顯然是貴族的別墅,在龐貝的全盛期豎立於龐貝城的郊區。於是他登梯、進宅。

  中庭幽暗並帶一股黴味,不像他看過的經過整修的城市住宅那樣保養得宜。但在中庭旁邊是陽光充足的繞柱式花園,花園繁茂,開滿紅色夾竹桃和環繞一廢棄噴水池的亞洲松 。他聽見長草裏的沙沙聲,他也聽見英語聲。

  噴水池旁,一穿著白衣的少女往他的方向看:他看到的不隻是美麗,更是聰明。她的深棕色頭發對分塞到耳後,在頸項處呈小卷狀。她有張鵝蛋臉,表情嚴肅的臉上有豐滿的櫻桃小嘴和流露幽默感的大眼睛,厚眼瞼的灰色大眼睛若有所恩。她的姿勢輕松,她輕輕撫平白上衣;但她又很緊張,你能在眉彎裏看見緊張。

  她對面站著一位穿著灰色法蘭絨西裝的黑發年輕人,他舉著一小型電影攝影機,眼睛緊靠取景器。攝影機發出卡搭聲。面頰貼著攝影機的年輕人從嘴角迸出聲來。

  “做點什麽!”他催促,“微笑、鞠躬、點支煙什麽的,總之做點事!要是你隻是站在那裏,我不如拍照片。”

  “但,喬治,我到底能做什麽?”

  “我已經告訴你了,微笑、鞠躬——”

  女孩顯然感受到自己的動作會被記錄下來的那種自我意識所苦。在看來異常地嚴肅後,她擠出一個歉疚的微笑;她舉起白色手提包、搖晃它;她四處張望尋找逃走的機會,然後在攝影機面前大笑。

  “底片快用完了!”年輕人像電影制片廠經理那樣大叫。

  十多尺外門廊裏的旁觀者突然了悟了什麽。他確信這女孩是在緊張的心境裏,她的健康臉色是騙人的;不停卡搭地響的小攝影機逐漸像夢魘那樣影響她。

  “嗯,我能做什麽?”

  “走路呀,走到右邊去,我想拍攝你後面的圓柱。”

  另一名蒙面俠發出哼聲,他一直反剪著手看著這一幕。這是個活潑的小男人,他的墨鏡遮掩了“他比他的休閑服所表示的要老得多”的事實。你看到他下巴邊的枯萎皮膚,以及巴拿馬帽邊沿下的白發。

  “觀光客!”他輕蔑地說,“你是觀光客。你想拍攝她後面的圓柱,對嗎?你不想拍攝瑪喬莉。你甚至不想拍攝龐貝房子。你想拍攝的是瑪喬莉在一棟龐貝房子裏,以顯示你來過龐貝。我覺得這樣很惡心。”

  “有什麽不對?”一個像打雷的聲音問。這來自一較高、較強壯,有著赤黃色短須的人 ,他站在那一對鬧別扭的情侶的另一邊。

  “觀光客!”戴著巴拿馬帽的人說。

  “我完全不贊同你,”強壯的人說,“我也不了解你的態度,馬庫斯。每次我們到有些景點可看的地方,你總不想看風景,隻因為它們是風景。我倒要問,”他的聲音響徹花園,“要是你不看風景,那麽到訪名勝做什麽?你反對去看風景的千千萬萬的人。你可曾想過,如果一處地方數千年來總是吸引絡繹不絕的人群,那可能是因為那地方有東西值得 一看?”

  “規炬點,”戴巴拿馬帽的人說,“別吼。你不了解,你永不會了解。你看見什麽? 我們現在在哪裏?”

  “要發現不難。”對方說,“怎麽樣,年輕人?”

  他轉向拿著攝影機的黑發年輕人。後者勉強地放下攝影機,被拍攝的女孩大聲笑著。 年輕人把攝影機放回側背的盒子裏,然後從口袋裏取出旅行指南,翻著書頁。他清清喉嚨:“三十四號,兩顆星。阿利烏斯·狄歐米德斯別墅,”他用力地讀道,“此名稱的來 由是——”

  “胡說,”強壯的人說,“那別墅我們十分鐘前才看見,他們發現有骸骨的那棟。”

  “什麽骸骨?”女孩抗議,“我們沒見到什麽骸骨,喬醫生。”

  在墨鏡後面,強壯的人臉色變得更加暴躁:“我沒說我們見到骸骨,”他將斜紋軟呢帽緊緊地拙在頭上,“我說那是他們發現骸骨的地方,就在路的盡頭,你不記得嗎?熱的火山灰把奴隸困在那裏,他們後來在那裏發現他們;全倒在地闆上,像一組九柱球。就是柱子漆成綠色的那棟。”

  戴著巴拿馬帽的矮小老男人交疊、搖晃兩臂。他臉上有怨恨的神色:“喬,你可能有興趣知道它們不是。”

  “不是什麽?”喬醫生問。

  “不是漆成綠色。我已再三證明我的信念,”小男人說道,“即一般人——你,或你 ,或是你——是絕對無法正確報告所看到或聽到的。你們不觀察,你們不能觀察。對嗎, 教授?”

  他轉頭向後看。這群人中還有另外兩人,這兩人站在繞柱式欄幹的影子裏。旁觀者差點沒看到他們,他沒法像看陽光下四人那樣看見他們,他隻注意到其中一人是中年人,另一人是年輕人。他們正用一面放大鏡檢查他們從繞柱式欄幹拾起的一片石頭或火山熔巖——兩人都戴著墨鏡。

  “別管阿利烏斯·狄歐米德斯別墅,”欄幹那邊的聲音說,“這是誰的房子?”

  “我現在知道了,”帶著攝影機和旅行指南的年輕人主動說,“我剛才翻錯頁數。這是三十九號,不是嗎?沒錯。我們在三十九號。三十九號,三顆星。毒殺者奧路斯·利皮德斯的家。”

  ——眾皆沉默。

  他們看來像平凡的一家人或朋友關系——年長成員的脾氣被高溫及旅途勞頓弄得有些煩躁。從長相相似及他們常互相謾罵看來,喬醫生和戴著巴拿馬帽的小男人(被稱做馬庫斯——棒槌學堂注)應是兄弟。名叫瑪喬莉的女孩是他們的親戚。

  隨著旅行指南的內容被念出來,庭院的氣氛起了一陣變化。隻有帶著旅行指南的年輕人未察覺到這變化,其他的人都半轉身,靜靜地站著。四副太陽眼鏡轉向女孩,仿佛她站在一群蒙面俠之中。陽光在鏡片上閃爍,使鏡片像面具那樣晦暗、邪惡。

  喬醫生不安地問:“什麽?”

  “毒殺者,”年輕人說,“藉著中庭入口處的劍和剝皮柳樹鑲嵌鋪面,莫姆森認為這別墅屬於……”

  “是的,但他做了什麽?”

  “據法洛指出,他用有毒的蕈汁殺害了五名家人。”年輕人說,他滿懷興趣地四處張望,仿佛希望看見屍體仍在那裏,“這地方真有意思!”他又說,“我想,在那時代,因毒殺而逃過處分很容易。”然後他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如鋼毛的頭發似乎在他頸項上豎起。他闔上書,“喂,”他脫口而出,“喂,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嗎?”

  “當然沒有。”瑪喬莉泰然自若地回答,“何況,馬庫斯舅父的興趣是研究犯罪。不是嗎?”

  “沒錯,”馬庫斯舅父同意。他轉向年輕人,“告訴我——你叫什麽來著,我總是忘記你的名字?”

  “你明明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麽!”瑪喬莉叫。但從年輕人對馬庫斯表示的敬意看來,顯然馬庫斯不隻是瑪喬莉的舅父;他有如她的父親。

  “哈丁,先生。喬治·哈丁。”他回答。

  “啊,是的。嗯,哈丁先生,告訴我,你有沒有聽過巴斯附近一個叫索德伯裏克羅斯的地方?”

  “沒有,先生。怎麽?”

  “我們就是來自那裏。”馬庫斯說。

  他精神奕奕向前走,往噴水池邊緣坐下,仿佛他準備向他們高談闊論。他取下帽子和太陽眼鏡,放在膝上。面具除下後,他那鐵絲般的灰發露了出來,梳了六十年的頭發依舊零亂糾結。他的藍眼明亮、聰明而惡毒。他不時撫摸下巴邊的乾涸皮膚。

  “現在,哈丁先生,”他繼續說,“讓我們面對事實。我假定你和瑪喬莉間的戀情不隻是調情而已,我假定你們兩人是認真的,或假定你是認真的。”

  另一變化彌漫在這群人中。它也影響了繞柱欄幹那邊的二人。其中一人是個模樣快活 、禿頭後面覆頂氈帽的中年人;他戴著墨鏡,但可以看出他有張富泰的圓臉。他清了清喉嚨。

  “我想,”他說,“如果你不介意,我要進去——”

  他的同伴,一個面容醜陋的高大年輕人,轉過身去並開始以漫不經心的態度研究房子內部——馬庫斯看著他們。

  “垃圾,”他簡短有力地說,“你們不是這家庭的成員,你們都不是。但你們知道我們知道的,所以別動。別探頭探腦的。”

  女孩平靜地說:“馬庫斯舅父,你認為這裏是談這事情的地方嗎?”

  “我這麽認為,親愛的。”

  “很好,”喬醫生粗聲同意。他的容面堅決、嚴肅,“就這樣辦吧,馬庫斯——很 好。”

  喬治·哈丁的面容亦是嚴肅、堅決,“我隻能向你保證,先生——”他以雄糾糾的語調說。

  “是的,是的,這我都知道,”馬庫斯說,“別那麽嚴肅,沒什麽不尋常的。大部分人都會結婚,並知道如何進行婚事,我相信你們也都知道。聽我說,婚事完全得要我的同意——”

  “還有我。”喬醫生堅決地說。

  “隨你便,”馬庫斯懊惱地說,“還有我弟弟的同意,當然。我們已認識你一個月 了,在旅行的情況下。你一開始與我的侄女約會,我就遣我的律師去調查你。嗯,你似乎沒問題。你的紀錄很好,我沒接到抱怨。你沒有家庭、沒有錢……”

  喬治·哈丁想解釋,但馬庫斯打斷他。

  “是的,是的。我了解你的化學事業,它可能賺錢。我不會投資一毛錢,如果你們兩人的生計要靠它的話。我對‘新事業’一點也沒有興趣:我厭惡新事業,尤其是化學事業;它們提升傻瓜的腦袋,不過也令我厭煩。你可能靠它賺點錢。隻要你不出差錯,你已有許多資源,你或許能從瑪喬莉處獲得一點資源。你明白嗎?”

  喬治又想解釋,這回是瑪喬莉插嘴。她的臉微微發紅,但她的眼睛很坦白,而且她顯得極鎮靜。

  “說‘是’就好,”她建議,“這是你唯一可以說的。”

  一直倚肘在欄幹上、皺眉看著他們、戴著氈帽的禿頭男人,現在揮手仿佛在課堂裏想引起注意一般。

  “等一等,馬庫斯,”他插嘴說,“你要威爾伯和我參與這件事,雖然我們不是這家庭的成員。因此讓我說一句話,你有必要盤詰這位男孩嗎?”

  馬庫斯看著他。

  “我希望,”他說,“某些人能放棄‘詢問就是盤詰’的想法。小說家似乎容易有這想法,連你這個教授也執迷這想法,我很受不了。我在詢問哈丁先生,明白嗎?”

  “明白。”喬治說。

  “噢,清醒一點吧!”教授親切地說。

  馬庫斯盡可能往後坐,但還不至於栽進噴水池裏。他的神情變得更平淡。

  “既然你明白了,”他以略不同的聲音繼續說,“你應了解一些我們的事。瑪喬莉告訴過你一些嗎?我想沒有。如果你認為我們是有錢有閑階級、習慣於在每年此時度三個月假,那你就錯了。沒錯,我很富有;但我不懶,且我很少旅行。我注意到其他富人也很少旅行。我工作;而且,雖然我視自己為學者而非商人,但我是很好的商人。我的弟弟喬是索德伯裏克羅斯的醫生,他工作,盡管他不是很勤快。他不是個好醫生,但人們喜歡他。 ”

  戴著墨鏡的喬醫生臉紅了。

  “別激動!”馬庫斯冷淡地說,“聽我說,威爾伯——那位威爾伯·埃米特是我事業的管理人。”他朝站在繞柱式欄幹內的高醜年輕人點頭。威爾伯·埃米特神情木然。他對馬庫斯表示敬意,但那是個僵硬、高貴的敬意,仿佛他隨時準備記下吩咐。

  “自我雇用他以來,”馬庫斯繼續說,“我能向你保證他也工作。另一位是英格拉姆教授,禿頭的胖家夥,他隻是個家庭友人。他不工作,但如果我要他工作,他也工作。現在,哈丁先生,我要你從頭了解,且我要你了解我。我是這家庭的家長;千萬要弄清楚這點。我不是暴君,我不是小氣,不是無理性;誰都會告訴你這點。”他伸出脖子,“但我是個想找出事情真相、愛管閑事、意志堅強的老忙人。我行我的道。明白嗎?”

  “明白。”喬治說。

  “很好,”馬庫斯微笑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可能想知道我們為何度此三個月的假。讓我來告訴你們。那是因為在索德伯裏克羅斯村裏,出現了一位喜歡大規模毒殺人的瘋子。”

  眾皆無言。馬庫斯戴上墨鏡,彌補了這圈蒙面俠的缺口。

  “你們怎麽都不說話?”馬庫斯問道,“我不是說村子裏有飲水機或矗立在市場的十字架。我說村子裏有個喜歡大規模毒殺人的瘋子。隻為了高興,他用番木鱉鹼毒害了三個孩子和一名十八歲少女,其中一個孩子死了。那是瑪喬莉特別喜歡的小孩。”

  喬治·哈丁張口想說什麽。他看著手中的旅行指南,匆忙將指南塞進口袋:“對不起——”他說。

  “不用。聽我說,瑪喬莉因此受驚而病了幾星期。基於此,以及某種氣氛,”馬庫斯調整眼鏡,“我們決定進行這趟旅行。”

  “真可怕!”喬醫生盯著地面咕噥。

  馬庫斯抑住他的發言:“哈丁先生,星期三我們將從那不勒斯取道回家,所以你最好了解一些六月十七日在索德伯裏克羅斯發生的事。有位特裏太太在大街上開了一家煙單糖果店。孩子被特裏太太賣的奶油夾心巧克力裏的番木鱉鹼毒殺。她是個正派的生意人。警察相信毒巧克力是被有心人放進去的。”——他躊躇——“關鍵是,能接近巧克力的,能掉包巧克力的,是個對索德伯 德克羅斯知之甚詳的人。我說得清楚嗎?”

  一群墨鏡嚴厲地看著馬庫斯的聆聽者。

  “清楚,先生。”

  “至於我自己,”馬庫斯繼續說,“我急著回家——”

  “是呀!”喬醫生大聲喊道,“好煙、好茶、好——”

  從繞柱式欄杆陰影處,面容嚴肅的醜陋年輕人第一次說話。他有低沉的聲音,這給他神秘的話預言般的效果。他的手伸進藍運動外套的口袋裏。

  “先生,”威爾伯·埃米特說,“我們不該在七、八月離家。把early silver(棒槌學堂注 :一種桃子)委托給麥克拉肯我不放心。”

  “請了解我,哈丁先生,”馬庫斯厲聲說,“我們不是一群賤民。我們做我們愛做的:我們在喜歡度假時度假,喜歡回家時回家;更少,我是如此。我十分急著回家,因為我認為我能解決折磨他們的問題。幾個月前我就知道部分答案,但有一些——”又一次躊躇,他高舉著手,搖手,然後把手放到膝蓋上,“如果你來到索德伯裏克羅斯,你會發現一些影射、一些氣氛、一些耳語。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喬治說。

  從中庭門廊注意他們的旁觀者,永遠記得那群人在花園中被框在古老柱子裏的畫面,這畫面將奇妙地象征著即將發生的事。但現在他的思維並非形而上的。他未走進毒殺者奧路斯·利皮德斯家。他轉身走進陵墓街,走向赫庫拉紐姆門。一縷山嵐盤繞維蘇威火山。 刑事調查局的巡宮安德魯·麥克安德魯·艾略特坐在人行道上,點燃香煙,若有所思地盯著沖進路面的棕色蜥蜴。

2 半苦半甜

  馬庫斯·切斯尼的鄉間住宅貝勒加宅第發生謀殺案的那晚,艾略特巡官駕著他的愛車離開倫敦,在十一點半抵達索德伯裏克羅斯。那是個晴朗的夜晚,就十月三日而言算是溫暖的。

  他憂郁地想,這事是命定的。當海德雷督察長要他接這案子時,他沒說出心裏事。回繞在他心裏的不隻是一幅龐貝場景,尚且包括藥房裏的醜事。

  “照例,”海德雷厲聲抱怨,“我們在案情陷入膠著時被叫進來辦案。近四個月前的案子了!之前有件案子你辦得不錯,所以你或許能做點事;但別太樂觀。你了解這案子嗎 ?”

  “我——當時讀過一些相關報導,長官。”

  “嗯,這案子又被炒起來了。自從切斯尼家族從海外旅行回來以後,似乎什麽事都不對勁,匿名信、墻上的塗鴉之類。毒殺小孩是齷齪事。”

  艾略特躊躇。在他心裏有模糊的憤怒:“他們認為是切斯尼家族的人幹的,是嗎?”

  “我不知道。警察局長克羅少校有他自己的想法。克羅不像表面上那樣冷靜,他容易執迷於某種想法,但他也給你事實。他是個好人,你在他底下工作一定愉快。哦,如果你需要幫忙,菲爾就在附近。他在巴斯泡溫泉浴,你不妨打電話給他,聽聽他的意見。”

  年輕、認真、富有蘇格蘭人氣質的安德魯·麥克安德魯·艾略特聽到博士在附近相當興奮。他想,他會告訴菲爾博士他的心裏事,菲爾博士是那種願意聆聽的人。

  他在十一點半抵達索德伯裏克羅斯,在警察局停車,索德伯裏克羅斯位於城與鄉之間 。它是個市集鎮,靠近倫敦公路,因此交通相當繁忙,到了夜晚它則有如死城,艾略特的車燈喚醒死寂的窗戶;唯一的燈是在維多利亞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紀念飲水噴泉上方的照明鐘。

  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長在警察局的督察長辦公室裏等他。

  “抱歉遲到了,先生,”艾略特告訴克羅少校,“我在卡爾尼街那邊車胎漏了氣,然後——”

  “哦,沒關系,”警察局長說,“我們是夜貓子。你在哪裏投宿?”

  “督察長建議‘藍獅’。”

  “再好不過了。你要現在過去?抑或先聽聽這案子?”

  “我想聽聽這案子,先生,如果對你不是太晚的話。”

  除了鐘的滴答聲外,辦公室裏一片寂靜;煤氣燈發出閃光。克羅少校取出香煙盒。他是個矮小、態度溫和,聲音溫婉的人,灰髭刮得很幹凈;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曾經是軍人,他的成功仿佛不可思議,但一旦你跟他接觸,你就知道他的成功是怎麽來的。警察局長點燃香煙、遲疑片刻,眼睛望著地闆。

  他說:“我才是該向你道歉的人,巡官。我們該早些向蘇格蘭警場求援,如果我們反正要打電話給你的話。但在過去幾天有陣騷動,因為切斯尼和他的親友回家了。人們認為案情將很快明朗,”他的微笑沒有惡意,“因為蘇格蘭警場要介入此案。現在,許多人要我們逮捕一個名叫瑪喬莉·威爾斯的女孩,但沒有足夠證據。”

  艾略特沉默不語。

  “要是你知道特裏太太店的樣子,”克羅少校繼續說,“你就會了解困難所在。你見過數百間這樣的店。那是個非常小的地方,窄而深。在左邊有個賣煙草和香煙的櫃台,在右邊有個賣糖果的櫃台,中間有條僅容轉身的通道往店鋪後面,那裏有個小圖書館。明白嗎?”

  艾略特點頭。

  “索德伯裏克羅斯隻有三家煙草糖果店;特裏太太的店是生意最好的一家,大家都到那裏。她是個快樂的人,相當會做生意。丈夫死後留給她五個孩子。明白嗎?”

  艾略特又點頭。

  “你也知道糖果在那種店裏是如何出售的。一些糖果是放在玻璃展示櫃裏,但也有許多糖果放在櫃台上玻璃瓶或開著的盒子裏。在特裏太太的店,在展示櫃上面有五個略傾斜的開放式盒子。三個盒子裝奶油夾心巧克力,一個盒子裝硬巧克力,一個盒子裝小塊的牛奶糖。現在,假設你想放進加毒藥的巧克力,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你在別處買些巧克力——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很普通,到處都能買得到;你取來皮下注射器、把泡在酒精溶液裏的番木鱉堿裝入注射器,然後注射一兩滴到幾塊巧克力裏。神不知鬼不覺。然後你帶著藏在手心裏的巧克力進入特裏太太的店。你要買香煙,於是特裏太太走到香煙櫃台後面。比如說,你要買五十支或百支玩家牌香煙,所以她不但得轉過身去,還得伸手到擱闆拿香煙盒。當她背轉過去,你伸手到身後,把準備好的巧克力放進盒子裏。 一天內有百人進出那店,誰知道是你幹的?”他站起來,臉微微發紅。

  “這案子就這樣嗎,先生?”艾略特問道。

  “等等!這人以殺人為樂,不在乎殺了誰,卻至今逍遙法外。我們拿他沒輒。首先,我要告訴你馬庫斯·切斯尼、他的家人和夥伴的事。切斯尼住在離這裏約四分之一哩的一棟大宅裏;你可能已見過那棟大宅。精緻、嶄新的地方,每樣東西部時髦而質佳。它名叫貝勒加宅第,以一種桃子的名字命名。”

  “一種什麽,先生?”

  “一種桃子,”警察局長回答,“曾聽說過切斯尼的著名溫室嗎?沒聽說過?他有半畝溫室。他的父親和他的祖父栽培世界上最昂貴的桃子。馬庫斯繼承家業。這種桃子就是你在倫敦西區旅館以極高價錢買得到的大桃子。他在非產季種植桃子;他說陽光或氣候與生長無關;他說秘訣是他的秘密,這秘密值許多錢。他種植Bellegarde、Early Silver和 Roval Rippener。這生意很有利可圖,我聽說他的年收入到達六位數。”

  這時,克羅少校停下來,銳利地注視他的客人。

  “至於切斯尼這個人,”他繼續說,“他在本地並不很受歡迎。他很刻薄,很冷酷。人們要麽非常不喜歡他,要麽向他緻上容忍的敬意。你知道小酒店裏有人說:‘啊,他是個人物,老切斯尼是個人物!’然後搖頭,低聲輕笑,再喝一大杯酒。許多人覺得這家庭很怪,但無人曉得怪在哪裏。

  “瑪喬莉·威爾斯是他的甥女、他死去妹妹的女兒。她似乎是個相當好的女孩,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是她脾氣很壞。盡管她面貌清純,我聽說她有時候使用會讓一個少校吃驚的語言。

  “然後是喬·切斯尼醫生。他救贖了這個家庭;大家都喜歡他。他像頭咆哮的牛那樣走來走去,但我不太信任他的醫術,雖然有許多人為他背書。他沒和馬庫斯住在一起—— 馬庫斯不要貝勒加宅第和診所混在一起,他住在附近。然後是安靜、優雅、名叫英格拉姆的退休教授——馬庫斯的好朋友。他在同條路上有棟小住宅,附近的人對他評價很高。此外,切斯尼溫室的管理人或領班是個名叫埃米特的家夥,無人在意這個人。

  “唉!六月十七日是星期四,當天也是市集日,有許多人在城裏。我認為我們能確定 在六月十七日之前,特裏太太的店裏並無加毒藥的巧克力。理由是這樣的:她有五個孩子 ,而其中一個在十六日過生日。特裏太太在那天晚上為他舉行了一個小型生日派對。為了那派對,她從櫃台上面每個盒子裏取出一把糖。無人因吃糖而感到不舒服。

  “我們得到一份六月十七日進出特裏太太店裏的名單。要得到這份名單並不困難,因為大部分人在小圖書館借書,而特裏太太作了一份紀錄。我們能確定當天店裏並無陌生人 。對了,馬庫斯·切斯尼去過店裏。喬·切斯尼醫生也去過店裏。但英格拉姆教授和埃米特並未進店裏。”

  艾略特取出筆記本,讀他作的筆記:“威爾斯小姐如何?”他問道——又一次意識到溫暖的夜、燃燒的煤氣燈和警察局長憂慮的眼睛。

  “我正要說,”克羅少校繼續說,“威爾斯小姐那天沒到店裏。下午四點鐘左右,差不多是學校放學之後,她開著她舅父的車到索德伯裏克羅斯。她到派克斯肉店作了個小申訴。當她走出肉店時,她遇見八歲的法蘭克·戴爾。據許多人指出,她非常喜歡法蘭克。 一名目擊者聽到她對法蘭克說,‘哦,法蘭克,到特裏太太的店幫我買三便士奶油夾心巧克力,好嗎?’她交給法蘭克一個六便士硬幣。

  “特裏太太的店距肉店約五十碼。法蘭克依威爾斯小姐的話做。如我剛才所說,在玻璃櫃上面有三盒奶油夾心巧克力。法蘭克像多數孩子一樣不會分辨。他堅定地指向中間盒 子,然後說:‘我要三便士那個。’”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插嘴說,“那天有其他人買奶油夾心巧克力嗎?”

  “沒有。甘草、巧克力棒和圓形硬糖的生意都不錯,但那天無人買奶油夾心巧克力。 ”

  “請往下說。”

  “特裏太太為他秤重。那種巧克力是四分之一磅六便士;他買兩盎司,剛好六塊巧克力。然後法蘭克帶著小紙袋裏的巧克力回威爾斯小姐那兒。那天是雨天,威爾斯小姐穿著有深口袋的雨衣。她把紙袋放進口袋。然後,仿佛改變心意,她取出紙袋。她取出一個紙袋,明白嗎?”

  “明白。”

  “她打開紙袋,往裏面看,然後說:‘法蘭克,你買的是白色夾心的小塊巧克力。我要的是粉紅夾心的大塊巧克力。回去跟特裏太太換,好嗎?’特裏太太當然隻有換。她把巧克力倒入中間盒子,把右邊盒子裏的巧克力裝入袋裏。法蘭克把巧克力帶回給威爾斯小姐,她說他能保留剩下的三便士。

  “接下的事,”克羅少校深吸一口氣,冷冷地望著聆聽者,“是這樣的。法蘭克當時並未花他的三便士;他回家喝茶,但喝完茶後他又回去。他是不是早就決定要買奶油夾心巧克力,我不知道,反正他花了兩便士買白色夾心小塊巧克力、一便士買甘草。六點十五分左右,一位為安德森夫婦工作、名叫洛伊絲·柯頓的女仆帶著安德森的兩個小孩進店, 從三個盒子裏共買了半磅奶油夾心巧克力。

  “吃了中間盒子巧克力的人都抱怨巧克力的苦味。小可憐鬼法蘭克並未幸免,因為他買了兩便士中間盒子裏的巧克力。他大口吞下巧克力,痛苦在約一小時後襲來,他那晚十一點在極大痛苦中過世。安德森的兩個孩子和洛伊絲·柯頓則較幸運。小桃樂絲·安德森 咬了一口巧克力,她大聲哭訴,說巧克力苦得不能吃。洛伊絲·柯頓出於好奇咬了一口。 湯米·安德森吵著說他也要咬一口。洛伊絲又咬了另一顆巧克力,也是苦的。她認為巧克力壞了,於是把巧克力放回她的手提袋,準備找時間向特裏太太申訴。三個人都沒死,不過那個晚上洛伊絲可說是九死一生。三人都中了番木鱉鹼的毒。”克羅少校停下來。他一直平靜地說話,但艾略特不喜歡他眼中的神色。點燃香煙後,他坐下來。

  他接著說:“我在此地待了十二年了,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騷動。最早的報導是特裏太太賣有毒的巧克力,因此所有的責難都落在她身上,一些人覺得好像隨時會吃到有毒的巧克力,特裏太太嚇傻了。你知道嗎?她尖叫、哭泣,用圍裙蒙住臉。他們打爛她的窗戶;法蘭克· 戴爾的父親有點失心瘋。

  “但在一兩天內他們理智多了,並開始問問題。喬·切斯尼在‘藍獅’的酒吧裏坦白地說那是蓄意毒殺。他曾照料法蘭克。法蘭克吃了三塊巧克力,等於吞了六又四分之一喱番木鱉鹼。十六分之一哩番木鱉鹼已是要命的服用量。其他三個受害者共吃了二喱番木鱉鹼。中間盒子剩下的巧克力送去檢驗分析,其中有兩塊都包含逾二喱的番木鱉鹼;洛伊絲 ·柯頓買的巧克力裏,除了她和孩子分享的兩塊外,還有兩塊含毒。易言之,共有十塊巧克力加了毒藥,而且每塊巧克力都含有遠超過緻命用量的毒素——有人毫不留情地殺人。

  “現在,很簡單,有三種可能情形:

  “第一種,特裏太太蓄意在巧克力裏下毒。在最初的騷動後,這點無人相信。

  “第二種,有人在白天走進店裏,趁特裏太太轉過身去時,加了含毒巧克力到中間盒子裏。正如我剛才對你說的。

  “第三種,瑪喬莉·威爾斯幹的。當法蘭克帶給她一袋無害的奶油夾心巧克力時,她的雨衣口袋裏有一袋一模一樣的有毒巧克力。她把無害的巧克力放入口袋,取出有毒的巧克力,要法蘭克拿回店裏換。因此毒巧克力就被倒進中間盒子。明白嗎?”

  艾略特皺眉:“明白,先生,我明白。但——”

  “就是這樣!”少校以催眠的眼神看著客人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有令人想不通的地方。她買了六塊巧克力,但在中間盒子裏共有十塊有毒的巧克力。如果她換的是六塊巧克力的袋子,那多出的四塊是怎麽來的?如果換的袋子包含十塊巧克力而非六塊,難道特裏太太在倒巧克力進盒子時不會發現嗎?”

  波斯崔克督察長迄今未說一字,這個壯健的人一直兩臂交疊坐著、望著日歷。現在他清清喉嚨:“一些人,”他說,“認為瑪喬莉·威爾斯不可能犯案,但是她脾氣很壞。”他又清了清喉嚨,繼續說,“無論蘇格蘭警場參不參與,我們都得逮到那該死的殺人魔。”

  這句話的力量在溫暖的房間內顫抖。克羅少校看著艾略特:“波斯崔克有公正之名。”他說,“如果連他都這樣想,你認為別人怎麽想?”

  “我明白了,”艾略特內心顫抖了一下,“大家都認為威爾斯小姐——”

  “你得自己找答案。人們通常不像我們去討論細節,那是問題所在。最初,這事的荒謬使大家目瞪口呆;然後,我們想起,這事的情形幾乎和六十多年前發生在布萊頓的著名毒殺案完全一樣,雖然藍獅的顧客大多不知道。你聽說過一八七一年的克麗絲汀娜·埃德 蒙茲案吧?她玩有毒巧克力的詭計,讓小孩帶有毒巧克力回店裏去換,完全一樣的手法。 我猜,在她的皮手筒裏藏了一隻相同的紙袋,然後用哄騙手法欺騙孩子。”

  艾略特沉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說,“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發瘋了,她死在布羅德穆爾。”

  “沒錯,”少校粗聲同意,“一些人認為這女孩也將發瘋。”停頓片刻後他以推理的口吻繼續說,“但要說她是兇手,又有些地方說不通。首先, 她跟毒似乎沾不上關系,無法證明她買、借、發現或偷過毒。地方上對這的答案很簡單: 切斯尼醫生很喜歡她,而喬·切斯尼據說是那種會到處亂放東西的人。沒錯,他的診所裏 有番木鱉鹼,但他已向我們計算過總量了。

  “其次,特裏太太發誓,在法蘭克·戴爾帶回的紙袋裏隻有六塊巧克力。

  “再者,如果瑪喬莉·威爾斯真的犯了這件案子,那她也太大膽了。她的情形和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的情形不同。終究,布萊頓是個大地方,找小孩子換巧克力的女人可能不會被指認。但這女孩,待在像索德伯裏克羅斯這樣的小地方,可能在目擊者面前跟認識她的男孩說話?這是自投羅網嘛!如果她要在巧克力裏下毒,她該以我跟你說過完全不受懷疑的方式去做。不,巡官,要說她是兇手,沒一個地方說得通:我們下能隨便逮捕她。此外,我希望她不是兇手。她是個漂亮的小人兒,除了‘切斯尼一家人是怪人’以外,沒什麽對她不利的說法。”

  “她是兇手的說法是否在切斯尼一家人出國度假前即已產生?”

  “嗯,有些跡象。等到他們出國後,這說法才浮出表面。如今他們回來,這說法更是甚囂塵上。我們的督察長擔心激進分子會出來搗毀馬庫斯的溫室。但我不這麽認為。地方上的小夥子談了很多,但他們很有耐性,盼望警局能盡力。除非警局沒盡力,否則他們是不會暴力相向的。天啊,我願意盡力!”少校憂郁地說,“我有孩子,我和別人一樣不喜歡這事。此外,馬庫斯·切斯尼的態度很奇怪。他從歐陸回來後大聲說要報復,說他要為我們解決問題。事實上,我知道他前天才來這裏,問了一些荒謬問題!”——艾略特豎起耳朵。

  “是嗎?”艾略特追問,“什麽問題,先生?”

  警察局長以詢問的眼神看了波斯崔克督察長一下。後者一副想說話的樣子。

  “馬庫斯想知道,”波斯崔克督察長諷刺地說,“特裏太太櫃台上巧克力盒的確切尺寸。我問他為何想知道,他發起脾氣,說不關我的事。我說他最好去問特裏太太。”督察長低聲輕笑,“他說他有另一問題要問我;但,由於我是個大傻瓜,他不想問,但後果我要自己承擔。他說他向來知道我缺乏觀察力,但現在他還知道我沒頭腦。”

  少校解釋:“‘多數人無法正確解釋他們看到或聽到的事物’,似乎是他執著的觀念 。”

  “我知道。”艾略特說。

  “你知道?”

  艾略特沒時間回答此問題,因為電話鈴響了。克羅少校不耐煩地看一下鐘,它的滴答聲響徹房間,指針指向十二點二十分。波斯崔克搖晃地走過去接電話,而艾略特和警察局長則沉浸在模糊而不舒服的夢裏。少校疲倦而沮喪,艾略特也沮喪。是波斯崔克尖銳的聲音喚醒他們。“長官?”克羅少校突然轉身,猛敲椅子一下。

  “是喬醫生,”督察長沉重地說,“你最好和他說話,先生。”他的額頭有一滴汗,雖然他的眼色鎮定。他遞過電話。

  克羅少校接過電話,並安靜地聽了約一分鐘。在寂靜中艾略特能聽見電話中的吱吱喳喳聲,但他聽不清在說什麽。然後警察局長小心地掛上電話。

  “是喬·切斯尼,”他有點多餘地又講了一遍,“馬庫斯死了,醫生認為他是死於氰化物中毒。”鐘的滴答聲又一次響徹房間,克羅少校清了清喉嚨,“似乎,”他繼續說,“馬庫斯用他最後一口氣證明了他得意的理論。醫生的意思是,每個人都親眼看見他中毒,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清楚說出發生了什麽事。”

3 苦扁桃

  貝勒加宅第是棟很棒的住宅,雖然非常大,但它不是祖先傳下的宅第,也不裝做是。它是用黃色荷蘭磚建的,有藍色的山形墻,看起來有點臟;有陡峭屋頂的山形墻就在建築物正面的末端,正面低矮卻寬長。

  此刻,艾略特巡官吃力地辨物。天空雲層很厚,很陰暗,屋子前面沒有一點光。當他們進到車道時,從他們左邊的側面射出強烈的光芒。艾略特停車在車道,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從後座爬出。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恭敬地說,“在我們進去前,有件事我們最好弄清楚。我在這裏的位階是什麽?我被派到這裏查糖果店事件,但現在——”在黑暗中,他感覺到克羅少校正冷笑地看著他。

  “你喜歡事情有條不紊,是嗎?”警察局長問道,“好吧,好吧,這倒也是好事,” 他急忙加了一句,“這是你的案子,我的夥伴。你在波斯崔克的監督下處理它。當我明白發生了什麽,我就會回家睡覺。現在行動。”

  艾略特沒敲大門,反倒走到房子側面、察看角落。他發現貝勒加宅第不深,側面由排成一直線的三房間組成。每一房間有兩扇落地窗,外面是窄窄一道草坪,草坪上有一列與落地窗平行的栗樹。靠近屋子正面的第一間房間是暗的。光是由另兩間房——尤其是第三間房——的落地窗流出。光線給予平滑草地一種誇張的綠;它照亮栗樹上每片黃葉,在樹下形成戲劇性的影子。

  艾略特把第二間房間粗看一遍。那裏沒有人。兩扇附有厚天鵝絨窗簾的落地窗都開著 。那是一間音樂室,有許多精緻物品,包括一台鋼琴和一座留聲機;椅子看來淩亂。關著的雙扇門通往最後一間房,很安靜,使人覺得不尋常。

  “喂!”艾略特大叫。

  無人回答,他向前走,探視另一間房的落地窗。然後他突然停住。

  在房子和栗樹間的草坪上,在第三間房的窗戶外,躺著一堆艾略特從沒見過的奇怪物品。他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頂大禮帽,一頂舊式的發亮大禮帽,毛已磨損得很厲害。大禮帽旁是件有深口袋的舊式長雨衣,也磨損得很厲害。雨衣旁躺著一條棕色羊毛圍巾和一副深色太陽眼鏡。最後,在這堆物品中立著一個比醫生藥箱大、比手提箱小的黑皮袋,黑袋上印有R.H.Nemo,M.D.字樣。

  “看來,”克羅少校冷然說道,“好像有人脫了衣服。”

  艾略特不作聲。他正向房間裏面看,而那不是個優雅的景象。

  此房間的兩扇窗也是開著的。這房間是用來當作書房或辦公室的。一張大桌於立在中央,桌上有吸墨紙和鋼筆盤,桌後面也就是艾略特左手邊有一辦公椅,椅子正好面對通往另一房間的雙扇門。桌上的銅燈盞裝著發射強光的電燈泡,艾略特知道那是照相用燈泡;燈影的傾斜角度讓燈光能落在辦公椅上的人的臉和身體上。而現在有人坐在辦公椅上。

  馬庫斯·切斯尼側坐著,肩膀弓起來,手緊抓椅子扶手仿佛試圖站起來;他的腿伸出去,重量落在椅背上;他的臉發暗,前額青筋暴露。與青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灰白頭發,充血的眼皮是闔著的,嘴唇上仍有一絲泡沫。

  照相用燈泡以無情的白光將這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在馬庫斯·切斯尼背後的墻上有一精緻木頭制成的壁爐架;壁爐架上立著一白面的鐘,它那忙碌小鐘擺高聲地來回擺蕩。指針指向十二點二十五分。

  “是的,他走了!”克羅少校試著以輕快的語調說,“但,你瞧——”他的聲音逐漸消失,鐘的滴答聲非常大聲,即使從窗邊他們也能聞到苦扁桃氣味。

  “是的,先生?”艾略特邊記憶細節邊說,“他看來好像走得很痛苦。”

  “他確實走得很痛苦。喬·切斯尼說是氰化物中毒。這裏有氰化物的氣味,我不能說我以前聞過這種味道 ,人人知道這氣味。但氰化物不是瞬間緻命的東西嗎,應該毫無痛苦吧?”

  “不,先生,沒有毒物是這樣的。氰化物是很快緻命的毒,但在某種意義上,它迅速緻人於死也要數分鐘——”

  艾略特站在窗邊,他的想像力攫住那房間裏的醜陋物品,將它們拚湊成一幅清晰畫面 。死者坐在桌子後面,面對另一邊的雙扇門,強光照在他身上。這裏像個舞台——有照明的舞台。如果雙扇門是開著的,坐在門後面的人向這裏面看,這房間會像個舞台;雙扇門會象布幕,馬庫斯·切斯尼會象演員。窗外地上躺著哪些奇怪的舞台道具——一頂大禮帽 、一件雨衣、一條棕色圍巾、一副太陽眼鏡,以及一印有醫生姓名的黑色提袋。

  嗯,等一會兒再鑒定。艾略特看表(表上的時間和壁爐架上的鐘完全一緻),並在筆記簿上填寫時間。然後他走進房間。

  馬庫斯嘴邊的苦扁桃氣味非常濃烈。他才死了一段非常短的時間;他的手仍緊握著椅子扶手。他穿著晚禮服,襯衫的前胸從背心處鼓出來,而在他的胸部口袋裏的手帕後面突出一張折疊的紙。

  如果他服了毒,艾略特找不到裝毒的容器。桌子清掃得很幹凈,桌上除了幹凈的吸墨紙和鋼筆盤以外,還有兩件物品:一件是深藍色的鉛筆,它並非圓形或六邊形,而是扁平形;另一件物品是兩磅便宜巧克力盒,盒子是蓋上的,光滑硬紙闆上繪有像藍壁紙的花形 圖案,蓋上有“亨利的薄荷奶油夾心巧克力”金箔字樣。

  “喂!”從另一間房室傳來吼叫聲。

  地毯很厚,他們沒聽見腳步聲。此外,燈心之外就是一片黑暗,即使有人推開雙扇門 ,他們也看不見。喬·切斯尼醫生沖進房間,又猛然停住。

  “噢,”喬喘著氣,“是你啊,少校。還有波斯崔克。謝謝上帝。”

  ——少校簡略地歡迎他。

  “我們正在想你到哪裏去了,”他說,“這是艾略特巡官,他從蘇格蘭警場來幫我們的忙。你可告訴他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喬醫生以好奇的眼光看著艾略特。空氣隨著他的眼光而起了騷動,仿佛風吹過一般:他帶來一股白蘭地的氣息與苦扁桃混合。他的赤黃色胡須由於嘴唇縮攏及吸進的氣息而鼓脹起來。在家鄉的他穿著深色斜紋西裝,顯得較不那麽精力充沛、不那麽強壯。在他溫和的眼睛之上有難看的赤黃色頭發和難看的紅眉毛,眼睛之下有皺紋,仿佛臉的下半部是靠 鉸鏈轉動。但這張胖臉現在並不溫和。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發牢騷地回嘴,“我人不在這裏。當時我在樓上照顧另一病人,無法分身。”

  “另一病人?誰?”

  “威爾伯·埃米特。”

  “威爾伯·埃米特!”少校說,“莫非他——”

  “哦,不,他沒死。但頭後面被重敲了一記,腦震蕩。”喬醫生握緊、摩擦雙手,“ 聽我說,到另一房間如何?不是我介意與那在一起,”他指向他的哥哥,“而是照相用燈泡燒不久,一直讓它亮著它很快會燒完的,然後你們就要在黑暗裏查線索了,不是嗎?” 他又搓手。

  警察局長點頭,艾略特用手帕包住手指、關掉燈。喬·切斯尼快步走到另一房間,在音樂室,艾略特察覺他緊張地望著他們。

  克羅少校半掩上雙扇門。

  “現在,”他輕快地說,“督察長,如果他們不介意你用電話,你可以打電話給醫生 ,問他——”

  “你要醫生幹什麽?我是醫生。我能告訴你他死了。”

  “形式上必須這樣做,切斯尼。你知道的。”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專業——”

  “胡說。這位是巡官。”

  喬醫生轉向艾略特:“所以你是蘇格蘭警場來的,是嗎?”他問道,然後似乎陷入沉思,“不可能!你怎麽可能這麽快來到這裏?”他又沉思,“不可能。”

  “我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醫生。毒殺小孩的事。”

  “哦,”喬醫生說,態度緩和了下來,“嗯,你有工作在身。”

  “是的,”艾略特承認,“現在,醫生,如果你能告訴我今晚發生在這裏的事——”

  “做出愚蠢的舉動是發生在這裏的事,”喬醫生立刻怒吼,“做出愚蠢的舉動。馬庫斯想給他們一出戲。而他真的做到了!”

  “一出戲?”

  “我沒有看見他們做了什麽,”喬醫生指出,“因為我不在這裏。但我能告訴你他們做了什麽,因為他們整頓晚餐都在爭論它。那是老早就有的爭論了,隻是它從未如此具體。馬庫斯說百分之九十九的證人根本無能力做證人。他說他們無法告訴你他們眼下發生的事情;當火災、車禍、暴動等發生時,警察得到各式各樣不足為證的證言。”他好奇地注視著艾略特,“這樣說是對的嗎?”

  “常常是這樣,沒錯。但又怎麽樣?”

  “嗯,他們都不贊同馬庫斯的說法;各有各的理由,但他們都說他無法愚弄他們。我自己也這麽說,”喬醫生自衛地告訴他,“我仍認為是這樣。但最後馬庫斯說他要做個小試驗。他要在他們身上做一心理實驗,有些大學也做過。他說他要為他們演一出戲。在戲末尾,他們將要回答一連串有關他們見到什麽的問題。他打賭百分之六十的答案是錯的。 ”

  喬醫生求助於克羅少校。

  “你知道馬庫斯。我向來說他像——那個叫什麽名字來著?就是那個我們在學校讀過的作家,那個會走二十哩路去獲得正確描述一朵花的人;而且馬庫斯一有想法就立刻去實踐,所以他們玩了這小遊戲。就在玩到一半的時候——唉,有人進來殺了馬庫斯。要是我沒理解錯,每個人都看到兇手、看到他的每個動作,然而他們對發生的事卻各執一詞。”

  喬醫生停止說話。他的聲音粗啞如打雷,他的臉發紅,從他的眼神看來,艾略特擔心他會哭出來。若非他顯得那樣真誠,這景象會很怪異。

  克羅少校插嘴:“他們不能描述兇手?”

  “不能。那家夥全身包得緊緊像隱形人一樣。你知道的。長外套,領子掀起,圍巾包著他的頭和臉,戴墨鏡,帽子拉下。很醜的樣子,他們說,但他們以為那是表演的一部分。天哪,真可怕!這醜小鬼走進——”

  “但——”

  “對不起,先生,”艾略特巡官插嘴。他想弄清楚事實,因他感覺到這案子將是個燙手山芋。他轉向醫生,“你說‘他們’看到。他們是誰?”

  “英格拉姆教授、瑪喬莉和喬治。”

  “有其他人嗎?”

  “就我所知沒有。馬庫斯要我加入,但如我告訴你的,我得出去看病人。馬庫斯說他要到很晚才開始表演,如果我答應在晚上十二點鐘前回來,他會等我。當然我沒答應。我說我會盡量趕回來,但如果我在十一點四十五分前沒回來,就別等我。”

  深呼吸一兩口氣後,喬醫生平靜下來。他坐下,舉起如熊爪般的手臂,讓它們落在膝 蓋上。

  “這表演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艾略特繼續問。

  “十二點正,他們告訴我。那是他們唯一意見相合處。”

  “醫生,你能不能從個人立場告訴我們,你對這謀殺案的想法?”

  “不能!十二點時我剛看完城裏另一邊的一個病人。她分娩。我想我能開車來這裏,看是否能趕上派對。但我沒趕上。我在十二點十分左右來到這裏,發現可憐的老人已經死了 。”此時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他拾起疲倦的眼,“我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他以甜蜜的聲音說,“今晚的事有個好處。我該說嗎?我該嗎?

  “注意,巡官。你說你來這裏調查特裏太太店裏的毒殺案,所以你可能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麽,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三、四個月來,人們一直說我甥女是兇手,他們說她毒害人以取樂。他們沒對我這麽說,他們不敢!但他們這麽說。我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嗎? 因為有件事已經證明了:無論誰殺了我哥哥,那人不是瑪喬莉。無論毒殺者是誰,那人不可能是瑪喬莉。即使馬庫斯必須以死來證明此點,這也值得。聽見我的話嗎?這也值得。 ”

  他愧咎的跳起來,放下拳頭。房間另一邊的門這時打開,門外是一道走廊,瑪喬莉· 威爾斯走進來。

  音樂室有座水晶枝狀吊燈,所有電蠟燭都是亮著的。當瑪喬莉開門時,她的眼睛眨了 一下。她快步走進來(小黑拖鞋在地毯上未發出聲音),把手放在喬醫生的肩膀上。

  “請上樓,”她催促,“威爾伯的呼吸不太對勁。”然後她擡眼,看到其他人而吃了一驚。灰色的眼眸是茫然的,然而,當它們看見艾略特,似乎抓住了什麽,眼眸眯了起來。那像是極深的專注,這眼神在她開口說話時消失。

  她說:“你是否——我是說,我們是否以前見過?”

4 墨鏡

  艾略特撒了個謊,為了某種理由,他以尖銳的語氣說話,以緻警察局長瞪了他一眼。

  “沒見過,威爾斯小姐,”他說,“請坐下好嗎?”

  她以困惑的眼神看著他。他其實記得,記憶裏的影像活生生的呈現。他從未見過令他如此印象深刻的人。他似乎知道她會做什麽、她的頭會如何轉、她會如何舉手到額頭上。

  “你太緊張了,瑪喬莉,”喬醫生拍拍她的手,“這位先生是來自蘇格蘭警場的巡官。他——”

  “蘇格蘭警場,”女孩說,“不是好地方,不是嗎?”她笑,又立刻停止笑,她的眼神並無笑意。

  艾略特什麽也沒忘記:中分塞至耳後、在頸項處呈小卷狀的光滑深棕色頭發,寬闊的前額,彎眉,沉思的灰眼睛,似乎總在休息的嘴。他發現她不美,但他不在意。

  “對不起,”她從困惑眼神中醒來,“我恐怕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坐下好嗎,威爾斯小姐?如果你可以的話,我們想聽聽你對你舅父死亡的看法。”

  她迅速瞥了雙扇門後面的黑暗房間一眼。在注視地闆片刻、握緊拳頭一兩次後,她平靜地把頭往後甩。但這種他認為的幽默和聰明可能無法幫她抵抗四個月的口舌攻擊。

  “那電燈泡不可能燒完,對嗎?”她用手背用力搓前額,“你是來逮捕我的嗎?”

  “不是。”

  “那麽——好吧,你要問我什麽?”

  “就你所知把事情說出來,威爾斯小姐。切斯尼醫生,你是否要去照料病人?”

  艾略特沉著,冷靜的蘇格蘭禮儀有其效果。她深思地看著他,她的呼吸變得沒那麽快 。接受他準備的椅子,她坐下來、交叉腿。她穿著普通黑色晚禮服,沒戴首飾。

  “巡官,我們必須待在這裏嗎?我是說在這房間?”

  “是的。”

  “我舅父有個理論,”她說,“每當他有理論,他就會測試它。而這是結果。”她把理論告訴他。

  “威爾斯小姐,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從晚飯桌邊的一場辯論開始?”

  “沒錯。”

  “誰開啟辯論?我的意思是誰引進話題?”

  “馬庫斯舅父。”少女驚訝地回答。

  “你不贊同他?”

  “不贊同。”

  “為什麽,威爾斯小姐?什麽理由?”

  “唉呀,這要緊嗎?”瑪喬莉睜大眼睛,不耐煩的喊問。但她看見艾略特下顎的執拗 ;然後,困惑而興奮地,她往下說,“為什麽?我猜隻是為有事做。自我們回家以來,氣氛一直很惡劣,即使喬洽在這裏。喬治是我的未婚夫,我——我在一次國外旅行時遇見他 。馬庫斯舅父很有自信。此外,我總相信我告訴他的。”

  “關於什麽?”

  “所有男人都沒有觀察力,”瑪喬莉平靜地說,“那就是你們男人做不好證人的原因 。你們不注意。你們太專注在自己的事情裏,向內看,總專注在自己的事或問題。你們根本不觀察。要我證明嗎?你們總是譏笑女人隻注意別的女人穿什麽,連一條皮帶或一個手鐲也不放過。嗯,你們以為女人不注意男人的穿著?不會描述男人的穿著?這不是觀察別的女人的問題,這是觀察力的問題。但你們可曾注意別人穿什麽?例如另一男人?不曾!隻要他的西裝或他的領帶不難看,你們就不再注意。你們可曾注意細節?他的鞋,或者他的手?”

  她停止不語,回頭看雙扇門一下。

  “我告訴你這個,因為我向馬庫斯舅父發誓,沒有一個聰明的女人會弄錯她所看到的 。除非他能證明我做不到。我不會弄錯。”瑪喬莉一本正經地向前傾,“你明白的,”她繼續說,“有人進來——”

  “等一等,威爾斯小姐。還有誰不贊同你舅父的主張?”

  “喬舅舅不贊同,英格拉姆教授也強烈地不贊同,你知道,他是心理學教授。他說這主張一般而言是對的,但他不可能犯錯。他說他是個受過訓練的觀察者,知道所有的陷阱 。他為此跟馬庫斯舅父打賭五十鎊。”

  她回頭向喬醫生的椅子一瞥,但喬醫生已經走了。波斯崔克督察長已折回房裏,克羅少校兩臂交疊地向前靠在大鋼琴上面。

  “你的——未婚夫如何?”

  “喬治?哦,他也不贊同。但他堅持以小電影攝影機拍攝整件事,好讓事情一清二楚 。”

  艾略特站起來——

  “你是說你們拍攝了發生在這裏的事情?”

  “是的,當然。那就是使用照相用燈泡的原因。”

  “原來如此,”艾略特說,松了一口氣,“那麽,誰是這表演的觀眾?”

  “英格拉姆教授、喬治,以及我。喬舅舅有一些外診病人要照顧。”

  “那這位腦袋受重擊的人又是怎麽回事?這位埃米特先生?他不也是觀眾?”

  “不,不。他是馬庫斯舅父的助手,你不明白嗎?他是表演裏的另一演員。以下是事件發生的經過,雖然我們是事後才恍然大悟。”她解釋,“晚餐後,馬庫斯舅父與威爾伯·埃米特在在一起,決定他們將上演的表演,很像是玩,比手畫腳:遊戲 。舞台將是那邊馬庫斯舅父的書房,我們將坐在這裏看。威爾伯將穿著奇怪的衣服進來, 越奇怪越好,我們事後必須描述衣服的樣子。他和馬庫斯舅父將有對白,我們也必須正確地描述此談話。馬庫斯舅父為我們準備了一系列問題。哦,將近晚上十二點鐘時,馬庫斯舅父將我們喚來這裏,給我們指示——”

  艾略特插嘴:“請等一等。你說‘將近晚上十二點鐘時’。這表演是不是開始得相當晚?”

  一種他覺得是懊惱的情緒爬上她的臉——

  “是的,是相當晚。英格拉姆教授對此相當懊惱,因為他想回家。你瞧,晚飯在九點十五分結束。喬治和我坐在圖書室裏玩紙牌,想知道將發生什麽事。但馬庫斯舅父堅持。 ”

  “他有解釋嗎?”

  “他說他想看看喬舅舅能否回家參與這場表演。但,當喬舅舅十一點四十五分還沒回來時,他決定開始表演。”

  “還有一件事,威爾斯小姐。你此時不知道埃米特先生將出現在這——我是說,他將在這表演中擔任演員?”

  “噢,不知道!我們晚飯後完全沒看到威爾伯。我們隻知道馬庫斯舅父關在這兩間房門裏頭準備。”

  “請繼續說。”

  “嗯,馬庫斯舅父把我們叫來這裏,”她繼續說,“並把指示給我們。落地窗的簾子都拉上,”她指向落地窗,“雙扇門關上,好讓我們無法向書房裏面看。他站在這裏, 我們發表一篇演說。”

  “你能確切記得他說什麽?”

  她點頭——

  “記得。他說,‘首先,你們在表演中將坐在一片黑暗裏。’喬治反對,並問如何能在黑暗中拍攝影片。馬庫斯舅父解釋說他已借用我的照相用燈泡,那是我在那天早上為他買的燈泡,並把它裝設在書房,好讓它的光能直接照射在劇場。”

  此時,艾略特感覺到一股遲疑的氣息,明顯得像女孩塗抹的香水。

  “然而我認為其中有蹊蹺。”她接著說。

  “為什麽?”

  “馬庫斯舅父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對,”她高聲說,“我和馬庫斯舅父同住很久——還有他說的話也讓我覺得不對。他說,‘其次,無論你們看見什麽,都不要說話打插。明白嗎?’最後,就在他走進書房前,他說,‘小心,可能有陷阱。’說完他就走進書房,關上雙扇門。我關了燈,幾秒鐘內表演開始。

  “當馬庫斯舅父打開雙扇門,表演開始了。我感覺興奮、緊張;我不知道為什麽。

  “他獨自一個人。我幾乎能看到整間書房。在他開門後,他慢慢走回去,在中間那張桌子後面坐下,面對我們。桌子前方略靠右的銅燈盞的照相用燈泡照亮一切事物。在他後面的墻上有眩目的白光和他的大影子。你能看到他後面壁爐架上鐘的白面,和來回擺蕩的光亮鐘擺---時間是晚上十二點鐘。

  “馬庫斯舅父坐在那裏面對我們。桌上有個巧克力盒,還有一支鉛筆和一支鋼筆。他先拿起鉛筆,然後拿起鋼筆,並假裝以筆書寫。然後他環顧。書房裏一扇落地窗打開,從草地上跳進那戴著大禮帽和太陽眼鏡、裝扮奇特的人。”

  瑪喬莉暫停,清了清喉嚨,然後她繼續說:

  “鑲毛邊的大禮帽不計算在內,那人大約六尺高。他穿著領子掀起、肮臟的長雨衣。 他的臉上纏繞著棕色東西,並戴著墨鏡。他戴著發亮的手套,並攜帶黑色提袋。我們當然不知道他是誰,但我不喜歡他的樣子。他看起來像蟲而不像人。高而瘦,還戴著大墨鏡。 正在拍攝影片的喬治大聲喊,‘啊,隱形人!’——他轉身,看著我們。

  “那人把醫療提袋放在桌上,背對著我們,然後走到桌子的另一邊。馬庫斯舅父對他說了句話。但他從未說話,都是馬庫斯舅父在說。除了壁爐架上鐘的滴答聲及電影攝影機的嘎嘎聲外,沒有任何其他聲音。我認為馬庫斯舅父說的是,‘你現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還要做什麽?’此時那人是在桌子的右邊。他迅速地從雨衣口袋取出一小硬紙闆盒 ,並從盒中抖落一顆像我們小時候常吃的蓖麻油膠囊那種肥胖綠膠囊。他迅速地俯身,把馬庫斯舅父的頭向後扳,強迫他吞下膠囊。”

  瑪喬莉·威爾斯停止講話。她的聲音顫抖;她把手放在喉嚨上,清了清喉嚨。她無法不看雙扇門,終於把椅子轉過去面對著門。艾略特跟從她。

  “是的?”他催促。

  “我禁不住,”她說,“我可能跳了起來或叫了一聲。我不該這樣做的,因為馬庫斯舅父曾警告我們不可對我們看到的事感到驚異。此外,似乎沒什麽不對的事;馬庫斯舅父吞下膠囊,雖然他似乎不喜歡——他怒目注視那張裹著的臉。

  “馬庫斯舅父一吞下膠囊,戴著大禮帽的人就收拾手提包,作了個閃身的姿勢從落地窗出去。馬庫斯舅父在桌邊多坐了幾秒鐘、吞咽了一下子,把巧克力盒推到別的位置。然後沒有任何警告,他撲通地向前倒下。

  “不,不!”瑪喬莉叫,此時人群間起了一陣騷動,“那隻是假裝,那隻是表演的一部分,那表示表演結束。因為馬庫斯舅父倒下後不久,他微笑地起立、過來、關上雙扇門 ——那是落幕。

  “我們打開這房間的燈。英格拉姆教授敲敲雙扇門,要求馬庫斯舅父出來謝幕。馬庫斯舅父拉開門。他看來——容光煥發,你知道,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但也相當懊惱。他把一張折起的紙塞進外套胸前口袋裏,然後輕拍它。他說,‘現在,我的朋友,取鉛筆和紙來,準備回答一些問題。’英格拉姆教授說,‘順便問,你那模樣可怕的同伴是誰?’馬 庫斯舅父說,‘哦,那是威爾伯;他幫助我計劃整件事。’然後他大叫,‘好了,威爾伯 。現在你可以進來了。”

  ——但沒有任何回答。

  “馬庫斯舅父又大叫,依舊沒有任何回答。終於他生氣了,走到窗邊。你瞧,這房間的一扇落地窗是打開的,因為那是很溫暖的晚上。兩個房間的燈都亮著,我們能看見房子和樹間的草坪。醜小鬼的所有配件都躺在地上,大禮帽、太陽眼鏡和有醫生姓名的提袋;但我們看不到威爾伯。

  “我們在樹另一邊的暗處發現他。他臉朝下躺著,失去意識。血從他口、鼻流到草地 ,他的後腦勺也濕濕的。打他的火鉗躺在他旁邊。他已昏迷了一段時間。”

  她的臉不自主地扭曲。她解釋:“你知道了吧,戴著大禮帽、太陽眼鏡的人根本不是威爾伯。”

5 代理人

  “根本不是威爾伯?”艾略特問。

  他相當明白她的意思。戴著大禮帽的那古怪人物開始在他的想像裏移動、翻攪。

  “我還沒講完,”瑪喬莉平靜但難過地告訴他,“我還沒告訴你發生在馬庫斯舅父身上的事。

  “那是發生在我們發現威爾伯躺在那裏之後,症狀已產生多久我不知道。他們扶起威爾伯,然後我擡頭看,發現馬庫斯舅父不太對勁。

  “老實說,我覺得想吐。我知道這都是我的直覺,但我實在沒辦法。我在那一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靠在樹幹上,身體彎成一團,喘著氣。房裏的光穿過他身後的樹葉。 我無法很清楚地看見他,但光照在他的側臉,皮膚看來粗糙而帶鉛色。我說,‘馬庫斯舅父,怎麽了?有什麽事不對?’我必定是尖叫喊出聲。他隻是用力地搖搖頭,做了個仿佛要把我推開的姿勢,然後他開始以一腳跺地,你能聽見他混合哀鳴和呻吟的呼吸。我跑向他,英格拉姆教授也跑向他。但他甩開英格拉姆教授的手,然後——”她說不下去。她雙手往自己臉上打,接著捂住眼睛,又打了一巴掌。

  克羅少校從鋼琴旁走向她:“鎮定一點。”他粗聲地說。

  波斯崔克督察長沉默不語;他交疊兩臂,好奇地看著她。

  “他開始跑,”瑪喬莉狂亂地說,“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他開始跑。來回、上下,但每個方向隻能跑幾步,因為他無法忍受痛苦。喬治和教授試圖抓住他、壓制他,但他逃走,跑過落地窗進書房。他在書桌旁倒下。我們扶他坐到椅子上去,但沒說一句話。我出去打電話給喬舅舅,我知道他在哪裏;埃斯沃斯太太正臨盆。當我在打電話時,喬舅舅進來了,但太遲了。此時你能聞到彌漫房間的苦扁桃味。我仍認為還有希望。但喬治說,‘死 了,老先生死了,我知道他已經死了。’而他確實已經死了。”

  “真倒黴!”克羅少校咆哮。話雖不恰當,但很真誠。波斯崔克督察長沉默不語。

  “威爾斯小姐,”艾略特說,“此時我不想給你太大壓力。”

  “我沒問題。我真的沒問題。”

  “你認為你舅父是中了那綠膠囊裏的毒?”

  “當然。他無法說話,因為毒影響到他的呼吸系統神經;但他指著自己的喉嚨。”

  “他當時沒吞別的東西?”

  “沒有。”

  “你能描述此膠囊嗎?”

  “嗯,如我所說,它看來像我們小時候吃的篦麻油膠囊。像葡萄那樣大,由原凝膠制成。你以為它們下不了喉嚨,但它們輕易滑下喉嚨。這附近許多人仍會服用這種膠囊。” 她停止講話,瞥他一眼,臉紅。

  艾略特當作沒看到她臉紅:“我們來談談當時的情況。你認為就在表演開始前,有人擊昏埃米特先生。”

  “我是這麽認為。”

  “某人披上奇怪的衣服,連馬庫斯·切斯尼先生也認不出他,然後這人在表演中扮 埃米特先生的角色。切斯尼先生吞下膠囊是表演的一部分,但這人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 囊?”

  “噢,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如此。”

  “謝謝你,威爾斯小姐。我暫時不再打擾你。”艾略特站起來,“你知道英格拉姆教授和哈丁先生在哪裏?”

  “他們在樓上和威爾伯在一起。”

  “要他們來這裏,好嗎?哦,還有一件事!”

  她已站起身,看來煩躁不安,卻不急著走。她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過些時候,我會要你就你在表演中看到的每件事詳細說明,”艾略特繼續說,“但有件事我們不妨現在說。你描述此人的一部分衣著、雨衣等等。但他的褲子和鞋子呢?”

  她怔住:“他的……”

  “是的。你剛才說,”艾略特邊忍著耳鳴邊說,“你總是注意鞋子,這人的鞋子和褲子如何?”

  “那光是直直照在桌面上,”瑪喬莉在略微躊躇後回答,“因此接近的地面相當暗。 但我想我能告訴你。是的,我確定。”她眼中的光輝變得更加凝定,“他穿著普通禮服褲子——黑色,側面有深色條紋,以及漆皮晚宴鞋。”

  “今晚在這裏的所有人都穿著晚禮服嗎,威爾斯小姐?”

  “是的。應該說,除了喬舅舅外的所有人。他有外診病人要照顧;他說如果醫生穿 晚禮服去看病人,會對病人有不好的心理影響。他說病人會認為醫生心不在焉。但你不認為——”

  艾略特微笑,雖然他認為那是虛偽。

  “附近有多少人習慣於用晚餐時穿禮服?”

  “就我所知,沒有人,”瑪喬莉說。她顯然變得更加慌張,“我們自己通常也不會。 但今晚馬庫斯舅父要求我們盛裝用餐。”

  “第一次?”

  “嗯,自我們有許多客人以來,這是第一次。但英格拉姆教授很難算是客人,喬治也很難算是客人。”

  “謝謝你,威爾斯小姐。克羅少校或督察長有問題要問嗎?”

  兩人都搖頭,但是波斯崔克看來相當兇惡。瑪喬莉若有所思地看著艾略特片刻,然後 她走出去,輕輕關上門;但他認為他看到她發抖,明亮房間裏靜悄悄。

  “哼!”克羅少校出聲,“你知道,”他接著說,銳利小眼盯著艾略特,“我不喜歡那女孩的證言。”

  “我也不喜歡。”波斯崔克說,然後慎重地解開交疊的手臂。

  “表面上這是個過程清楚的案子,”克羅少校咆哮,“有人偷聽並看到切斯尼和威爾伯·埃米特在準備,於是知道表演的內容。他擊昏埃米特,扮演他的角色,並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膠囊。凝膠溶解需一兩分鐘。所以切斯尼在吃膠囊時不會察覺到不對。也就是說 ,他不會立即喊出他被毒害,或試圖阻止兇手。兇手能從容逃走,留下偽裝服飾在屋外。 當凝膠溶化,毒會在幾分鐘內殺人。一切都非常清楚。是的,顯然。但——”

  “啊!”當警察局長講出“但”字,波斯崔克咕噥著說,“為什麽擊昏埃米特?嗯, 先生?”

  艾略特突然意識到站在角落的波斯崔克很精明。波斯崔克是他的上司,但他從未想到他是個精明的人。督察長來回走動,有時往墻上靠。現在他以露骨、懷疑的眼神看著艾略特,仿佛來回搜尋的探照燈。

  “正是,巡官,”克羅少校同意,“正如波斯崔克所說,為什麽擊昏埃米特先生? 什麽不讓埃米特在表演過程中給切斯尼毒膠囊?如果謀害者知道表演的內容,他隻消把膠囊掉包就行了。為什麽要冒險擊昏埃米特,穿著惹眼的衣服在眾目睽睽下進入這裏?他隻消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膠囊就行了,幹嘛讓自己冒這些可怕的險?”

  “我想,”艾略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此案的關鍵。”

  “此案的關鍵?”

  “是的,先生。在排演準備時,切斯尼先生從未打算吞下任何膠囊。”

  “嗯哼!”克羅少校在略為躊躇後說。

  “他隻是要假裝吞下它。你知道了吧,這場表演是一連串的陷阱。你們可能也曾在大學的心理學課程裏受過類似詭計的玩弄。”

  “我沒有。”克羅少校說。

  “我沒有。”波斯崔克督察長咕噥。

  艾略特的火氣升起,不隻為他們的話生氣,也為房間裏升起的敵對氣氛生氣。他想知道他們是否認為他在虛張聲勢。然後他決定不罵人,盡管耳鳴不止。

  他繼續說:“老師取來一瓶液體、品嘗、扮鬼臉,說裏面的東西很苦。然後他把瓶子給你。瓶子裏面裝的是有色的水。但,如果你不小心,你會因老師的話而發誓東西很苦。 或者東西真的很苦,而他隻是假裝品嘗。他要你也品嘗,除非你仔細觀察他的行為,否則你會把水喝下去。

  “那很可能是發生在這裏的事。切斯尼先生警告他們留意陷阱。記得嗎?威爾斯小姐說當膠囊塞入切斯尼先生的嘴巴時,切斯尼先生看來驚訝而懊惱。很可能他給埃米特的指示是假裝給他膠囊,而他會假裝吞下膠囊,但兇手強迫他吞下膠囊,就是這樣。為避免破壞表演,切斯尼未作抗議。”艾略特搖頭,“如果在他準備的那張問題表上,我們沒發現 ‘我吞下膠囊花了多少時問?’之類的問題,我會很驚訝。”

  克羅少校仔細聆聽:“神明在上,這很合理!”他松口氣地承認,但盛怒與為難之情則溢於言表,“喂, 巡官,如果事情是這樣,我的天,我們在面對瘋子嗎?”

  “看來像是,先生。”

  “讓我們面對事實,”克羅少校說,“這屋子裏有個喪心病狂的人。”

  “啊,”波斯崔克喃喃低語,“往下說!”

  警察局長溫和地說:“首先,一個外人怎會知道他們今晚在這裏安排了一場觀察力試驗?他們自己都是到晚餐時才知道;若說一個外人剛巧在窗外聽到切斯尼和埃米特的談話 ,似乎也不太可能。一個穿著禮服黑褲和晚宴鞋的外人在他們盛裝用餐的晚上在附近閑蕩 ,則似乎更不可能。我承認上述看法並非最後的結論,隻是揣測性的。但——你了解困難了吧?”

  “我了解。”艾略特繃著臉回答。

  “如果是這屋子裏的人幹的,會是誰呢?喬·切斯尼在外看病人;如果他直到晚上十二點鐘才離開病人,他顯然不是兇手。威爾伯·埃米特幾乎被兇手殺死。此外,隻有兩個女仆和一個廚子,而她們不太可能是兇手。唯一的可能!是的,我知道這聽來有點瘋狂——但隻有一個可能,即兇手是在這房間裏看表演的三人之一。這意味著兇手在黑暗中從這裏出去,拿棍子打埃米特,穿上衣服,給切斯尼一顆毒膠囊,趁燈亮前爬回這裏。”

  “不,先生,這聽來是有可能的。”艾略特就事論事地回應。

  “但我們還知道什麽其他的呢?”

  艾略特沒回答。他知道他們不可現在下結論。在驗屍之前,他們甚至無法確定馬庫斯·切斯尼是如何 死的,隻知道大概是死於氫氰酸中的氰化物。但警察局長所說的可能性他已想到。

  他環顧音樂室。它大約十五平方尺大,嵌灰色挑金鑲闆。落地窗覆有深灰色厚重鵝絨窗簾。至於家具,房間裏隻有大鋼琴、留聲機、通往走廊的門旁邊的高櫃櫥、裝上錦鍛的四座小型安樂椅,以及兩個腳凳。中央相當空,隻要小心回避窗邊的大鋼琴,一個人能不撞到東西地通過黑暗的房間。地毯相當厚,走在上面是聽不見腳步聲的。

  “對了,我們來實驗看看。”警察局長說。

  電燈開關在通往走廊的門旁的櫃櫥後面;艾略特按下開關,黑暗降臨。燈很亮,以緻枝狀吊燈電蠟燭的幻影在黑暗中仍在艾略特眼前搖晃。即使窗簾打開,在陰暗天空的背景下,仍然看不清物件。窗簾拉緊時會發出嘎嘎聲。

  “我在揮手,”警察局長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你能看見我嗎?”

  “看不見,”艾略特說,“別動,我要開雙扇門。”

  他摸索道路、回避椅子,然後找到門。門很輕易就能打開且幾乎不發出聲響。向前走八九尺,他發現桌子,他用手摸索銅燈。他旋轉開關,白色炫目的光映在對墻上。艾略特往後退,從音樂室端詳它。

  “嗯哼!”克羅少校說。

  書房裏唯一的生物是鐘。他們看到在死者頭部後面,用精緻木頭制成的壁爐架上的鐘無情而忙碌。那是座黃銅大鐘,有直徑六寸的標度盤和來回擺動的小銅鐘擺。鐘下方坐著安靜的死者。時間是午夜十二點五十五分。

  桌子是桃花心木制成,上面有棕色吸墨紙;銅燈立在桌子前面,略偏他們的右邊。他們看見飾有藍花圖案的巧克力盒。墊起腳尖,艾略特能看見躺在吸墨紙上的鉛筆,但沒看見瑪喬莉·威爾斯描述的鋼筆。

  在他們左方的墻上,他們能辨認出一扇落地窗。在他們右方的墻邊立著一張有頂蓋可卷縮的書桌,有盞綠罩子的燈在桌上;還有一座非常長的鋼材檔案櫃,繪飾得像是木材。 此外,尚有一把椅子和灑在地闆上的一堆雜志或型錄。他們看見書房被框在門裏。從音樂室裏椅子的位置看來,三名目擊證人坐在離馬庫斯·切斯尼約十五尺處。

  “我沒看出什麽,”克羅少校懷疑地說,“你們呢?”

  艾略特的眼睛又一次被他之前見過、塞在死者外套口袋的手帕後面的折紙所吸引。

  “就是那件,先生,”他指出,“根據威爾斯小姐的說法,那必定是切斯尼先生準備的問題表。”

  “是的,但那又怎樣?”警察局長大叫,“假設他準備了一份問題表,那又——”

  “聽我說,先生,”艾略特看來很想大叫,“你看不出這表演是為目擊者而設計成一連串陷阱嗎?在他們看見的事物裏可能一半有了詭計,而兇手利用詭計。詭計幫助了他、掩護了他,到現在可能仍掩護著他。如果我們能知道他們看見了什麽,或想想他們看見了什麽,我們可能就有了線索。除非切斯尼先生的計劃提供了兇手保護,否則連瘋子也不會犯下如此胡鬧的公開謀殺!把錯誤丟給警察,自己躲在不在場證明後,天曉得是什麽!明白嗎?”

  克羅少校看著他。

  “你要原諒我,巡官,”他突然禮貌地說,“如果我認為你的態度整晚都很奇怪的話 。我也想知道你如何知道威爾斯小姐未婚夫的姓。我沒提起過。”

  ——(唉呀,該死!)

  “對不起,先生。”

  “別這麽說,”克羅禮貌地回答,“我一點也不介意。此外,關於問題表,我同意你的說法。讓我們看看能從問題表裏學到什麽。你說得很對,如果有任何陷阱問題,或關於陷阱的問題,它們會在表單上。”

  他從死者口袋裏取出紙,打開它,攤平在吸墨紙上。以下是以幹凈、美麗筆跡寫成的內容。

  正確回答以下問題:

1.桌上有盒子嗎?如果有,描述它。

2.我從桌上拿起什麽物品?以怎樣次序?

3.當時是幾點鐘?

4.從落地窗進入者的身高是多少?

5.描述此人的衣著。

6.他的右手拿著什麽?描述此物品。

7.描述他的動作,他從桌上移去什麽?

8.他讓我吞下什麽?我花了多少時間吞下它?

9.他在房間裏待了多久?

10.什麽人說話?說了什麽?

  注意:必須回答以上每個問題的正確答案,否則答案不算數。

  “看來直截了當,”克羅少校喃喃低語,“但有陷阱。見‘注意’。你似乎說對了假吞膠囊這件事。見問題8。還有——”

  他折疊紙並把紙交給艾略特,後者小心地把紙放在筆記本裏。然後克羅少校後退到雙扇門,他的眼睛盯著鐘:“還有,如我所說——”

  這時通往走廊的門打開,一道光穿過音樂室。人的輪廓出現,他們看見一顆光頭背著光發亮。

  “喂!”一尖銳而有些高的聲音說,“誰在那裏?你們在那裏做什麽?”

  “警察,”克羅少校說,“沒事,進來,英格拉姆。可否請你開燈?”

  在摸索片刻後,新來者在櫃櫥後面摸索、開電燈。艾略特了解到他在龐貝的那處中庭對吉爾伯特·英格拉姆教授的初步印象必須修正。

  英格拉姆教授有著親切煥彩的圓臉,有點肥胖,動作活潑,給人身材粗短的印象。看來誠實的藍眼睛、鈕扣鼻,以及禿頭上豎立在耳朵上的兩簇黑發,加強了身材粗短的印象 。他那喜歡低頭開玩笑、仰望嘲弄的表情現在緩和了;不但緩和,而且帶些恐懼。他的臉顏色斑駁;襯衫的前胸有條深摺痕,並在背心處鼓起像生面團在爐中膨脹;他的右手指互相摩擦仿佛要除去手指上的粉筆。事實上,艾略特認為他是中等身高,也不很胖。

  “重建現場,是嗎?”他說,“晚安,少校。晚安,督察長。”

  他的態度輕松中不失禮貌,這種態度將每個人包含在微笑裏,像鞭子輕打在一隊馬匹上。艾略特對英格拉姆教授的主要印象是:在那誠實的臉上,有洞悉事物的聰明。

  “這位,我猜,”他猶豫地接著說,“是喬·切斯尼向我提及的蘇格蘭警場巡官?晚安,巡官。”

  “是的。”克羅少校回答。他突然又說,“你知道!我們得仰賴你。”

  “仰賴我?”

  “嗯,你是心理學教授,你不會被詭計愚弄。你說你不會。你能告訴我們在這該死的表演裏發生了什麽事,對嗎?”

  英格拉姆教授向雙扇門那邊看一下。他的表情變化莫測。

  “我想是吧!”他冷淡地說。

  “你來了真好!”克羅少校仿佛遇見知音似地說,“威爾斯小姐已告訴我們在這場表演裏有欺詐。”

  “哦。你已見過她?”

  “是的。從我們獲得的線索研判,這場表演被設計為一連串陷阱——”

  “不隻如此,”英格拉姆教授直視克羅少校,“我碰巧知道,這表演是設計來顯示特裏太太店內的巧克力是在無人看到謀害者下毒的情形下被下毒的。”

6 準備陷阱

  為了掩藏幾個新想法,艾略特迳自走入書房。他打開可卷縮頂蓋的書桌上的綠罩燈、撚熄書桌上的照相用燈泡。光線霎時暗了許多,但仍可看見馬庫斯·切斯尼的遺體蜷縮在辦公椅上。

  “據波斯崔克督察長指出,在馬庫斯·切斯尼遭謀殺前兩天,他曾向警方詢問特裏太太店裏巧克力盒的尺寸。現在一廉價巧克力盒在書桌上,並出現在‘表演’裏。但這一切有什麽意義?”

  艾略特返回音樂室,克羅少校正在問相同的問題——

  “但他如何藉著讓魔鬼強塞一顆綠膠囊到他嘴裏,來說明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

  英格拉姆教授微微聳肩,他不安地看向書房:“這一點我無法說明,”他指出,“但,如果你是問我的想法,我覺得切斯尼隻是想讓綠膠囊事件成為一條副線,表演的一部分,但非絕對必要。他要讓我們看的事件是與桌子上的巧克力盒有關。”

  警察局長略微躊躇後說:“我想我得置身世外。你來問話,巡官。”

  艾略特示意英格拉姆教授在一張錦鍛安樂椅上坐下,後者恭敬地從命。

  “先生,切斯尼先生可有告訴你這表演的目的在說明巧克力如何能在沒有人注意的情形下被下毒?”

  “沒有明講,但他有這樣的暗示。”

  “何時?”

  “在表演開始前不久。我為此責難他。‘為此責難他!’記住這句話,這話聽來有鬧劇的味道。”英格拉姆教授打了個冷顫,然後他的誠實面容變得機靈,“巡官,我在晚餐時就知道切斯尼鹵莽的給我們看一場表演的欲望相當古怪。他不講明主題,而以暗示的方式,希望激起我們的討論、迎向他的挑戰。但他一直不忘記那挑戰。他在我們坐下來吃晚飯前就把那挑戰想好了,我看得出來;而年輕的埃米特像狼那樣咧嘴笑,以為沒人看見。 ”

  “是嗎,先生?”

  “是的!那就是我反對他這麽晚開始表演的原因,而在他表演之前卻有近三小時的無聊時間。我幹預,但似乎沒有用。我坦白地問,‘搞什麽把戲?’他偷偷告訴我,‘仔細看,你或許能看出特裏太太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但我打賭你不能。’”

  “他有個理論?”

  “顯然。”

  “他要在你們面前證明那理論?”

  “顯然。”

  “還有,”艾略特隨意地問,“他有懷疑下毒者是誰嗎?”

  英格拉姆教授擡眼一瞥。在他眼裏有憂慮的神色,你甚至可以說他看來憂慮萬分:“我有這樣的印象。”他承認。

  “但他沒有告訴你——給你暗示——?”

  “沒有。要是他說了,表演會被破壞的。”

  “你認為下毒者是因知情而殺了他?”

  “有可能。”英格拉姆教授在椅子上蠕動,“告訴我,巡官,你是個聰明人嗎?一個有理解力的人?”他微笑,“請等一等,讓我解釋我為何如此問。盡管我很尊敬我們的好朋友波斯崔克,但我不認為他處理此事的方式正確。”

  克羅少校的表情變得空茫、僵硬,他緩緩地說:“督察長一直在盡力!”

  “噢,少胡言亂語了,”英格拉姆教授無惡意地說,“當然他一直在盡力。老天,我們大家都在盡力!但盡力並不意味抓到方向,有時愈用力愈糟。我不是說警方懷疑瑪喬莉 ·威爾斯是兇手。我知道警方沒這樣懷疑,但我朋友的甥女無法在不擔心被孩子丟泥塊的情況下走過大街,實在是憾事。警方做了什麽努力來解決毒巧克力難題?做了什麽調查? 那是何種犯罪?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為何被下毒?”

  他擊打椅子扶手,繼續說:“波斯崔克督察長支持‘瘋人就是瘋人’的理論。為支持他們對瑪喬莉的 控訴,他們舉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的例子。一個類似的例子?天哪!”

  克羅少校沉默不語。

  “類似?這兩個案子根本不相似,唯一重要的理由是動機。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或許是瘋子,但她像大多數兇手一樣有動機。這位年輕小姐在一八七一年於布萊頓瘋狂地愛上一位已婚醫生,一位不曾給予任何回應的醫生。她企圖以番木鱉鹼毒害醫生的妻子,但未成功;事發之後她被禁止到醫生處,這激怒了她。為顯示她是自己宣稱的無辜——為證明城裏有個毒殺者,而那人不可能是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小姐——她萌生‘在糖果店的奶油夾心巧克力裏下毒、大規模殺人’的念頭。所以,哪裏相同?瑪喬莉有類似的情形嗎 ?她的動機在哪裏?相反地,她的未婚夫來到索德伯裏克羅斯聽到別人對瑪喬莉的說法後 ,還膽怯起來,差點溜走哩。”

  此時英格拉姆教授的表情可稱為無邪而兇惡,他襯衫前胸的霹啪聲更加強這種感覺。 他笑了笑,變得更加安靜。

  “別管我說什麽,”他說,“你們問問題吧。”

  艾略特突然問:“威爾斯小姐曾跟別人訂婚嗎?”

  “為什麽這樣問?”

  “她有過嗎?先生?”

  英格拉姆又一次模棱兩可的看他一眼:“不曾,就我所知,不曾。我認為威爾伯·埃米特相當喜歡她。但威爾伯的紅鼻子和他的——對不起——毫無魄力使他不討人喜歡,縱使馬庫斯喜歡。我希望我沒說錯。”

  此時克羅少校介入。他以平淡的聲音說:“我聽說切斯尼過去常阻止追求者來看她。 ”

  英格拉姆教授猶豫半晌:“在某種意義上而言,那是真的。他認為追求者擾亂了他平靜的生活。他沒阻止他們 ,但——”

  克羅少校說:“我想知道,瑪喬莉在國外遇見的這男孩,為何如此輕易地獲得切斯尼的首肯。”

  “你指的是,”教授率直地問,“你指的是他變得急於擺脫她?”

  “我沒這麽說。”

  “我的朋友,別說你沒有。你這樣說就錯了。馬庫斯喜歡哈丁,這男孩有前途,他對馬庫斯的敬意可能也有幫助。但我能否問我們為何爭論這個?無論對錯如何,”此時英格拉姆教授的襯衫前胸發出尖銳的霹啪聲——“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瑪喬莉不可能殺她的舅父。”

  房間裏的溫度仿佛又一次改變。艾略特接話:“你知道威爾斯小姐怎麽看這事嗎,先生?”

  “怎麽看?”

  “有人擊昏埃米特先生、扮演埃米特先生的角色,在表演裏使用毒膠囊?”

  英格拉姆好奇地看著他:“是的。那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不是嗎?”

  “所以,某人偷聽到切斯尼先生和埃米特先生晚飯後在這房間內準備的計劃。門外或窗外某人?”

  “原來如此!”教授喃喃低語。他的臉上現出微弱、僵硬的微笑。他向前傾,肥胖的拳頭落在膝上,手肘像翅膀那樣伸展。他臉上是聰明人在沉思時常有的那種愚笨表情。然後他又微笑。

  “我明白了,”他說,“現在讓我來幫你問問題,巡官!”他催眠似地揮手,“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你在九點十五分和午夜十二點鐘之間在何處?’還有,‘瑪喬莉和喬治 ·哈丁在九點十五分和午夜十二點鐘之間在何處?’你還會問:‘你們大家在表演時人在何處?’這個問題很重要。‘有沒有可能:一位觀眾在黑暗中溜走、扮演戴著大禮帽的魔鬼角色?’那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嗎?”

  克羅少校眯著眼睛:“是的。”他說。

  “那是個好問題,”英格拉姆教授回答,“該有好答案來配,這答案是這樣的。我願在世界上任何法庭前發誓,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在表演時離開這房間。”

  “嗯,相當強硬的陳述,不是嗎?”

  “一點也不。”

  “你知道這裏有多黑嗎?”

  “我完全知道這房間有多黑。首先,因著書房裏的照相用燈泡,這房間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黑。其次,我有別的理由,我希望我的同伴可以證明這些理由。事實上,我們可以問問他們。”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像主持人那樣向通往走廊的門打手勢,這時瑪喬莉和喬治·哈丁走進來。

  艾略特上下打量這位未婚夫。

  在龐貝他隻看到哈丁的後腦,現在他隱隱約約有些被眼前所見所激怒。喬治·哈丁不可能超過二十五、六歲。他有溫厚、率直、親切的態度;他沒有自我意識,在人群間走動像貓在置物架上裝飾物品間走動那樣自然。他有南歐人的俊帥:看來生硬的黑色卷縮頭發 、寬臉、表情豐富的黑眼睛。艾略特覺得這樣的外表很難與他的隨和態度連接。他可能到處受歡迎,且知道自己受歡迎。

  哈丁看到雙扇門那邊的馬庫斯·切斯尼的身體,他的神情變得充滿憂慮:“我們能把雙扇門關上嗎?”他挽起瑪喬莉的手,“我的意思是,你介意嗎?”

  瑪喬莉放開手,這使他驚訝。

  “不介意!”她直視著艾略特說。

  ——艾略特關上門。

  “瑪喬莉告訴我你想見我,”哈丁友善的環顧,臉上倒是烏雲密布,“盡管吩咐我。我隻能說這事實在糟透了,唉,實在不知該怎麽說!”

  (現在我們是透過艾略特的眼睛看哈丁,未必是哈丁真正的樣子;因此,若強調艾略特對哈丁的壞印象——由率直的言詞和率直的姿勢造成——對哈丁是不公平的。對喜歡哈丁的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長而言,哈丁的語調相當真誠。)

  艾略特要哈丁坐下:“你是哈丁先生?”

  “沒錯,”哈丁友善得像隻急於取悅人的小狗,“瑪喬莉說你要我們說出當——嗯, 當可憐的老先生死亡時,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他要聽的不隻這個,”英格拉姆教授低聲輕笑,“他懷疑你或瑪喬莉或我——”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厲聲說。他轉向其他人,“請坐下。”一股不安的氣氛通過房間,“是的,我們想要一個說法。但我想問你們一些問題,而答案可能比任何說法都珍貴。你們知道切斯尼先生為你們準備了一份關於表演的問題表?”

  瑪喬莉在躊躇後回答:“是的,當然。我這麽告訴過你。”

  “如果現在問你們那些問題,你們能正確回答嗎?”

  “是的,但注意,”哈丁說,“我能做比那更好的事,如果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話,我正好為發生的事拍攝了一部影片。”

  “一部彩色影片?”

  哈丁眨眼:“彩色?老天,喔,不!隻是黑白影片。室內攝影,尤其在那種光線下,拍攝彩色影片是——”

  “那麽我擔心它無法幫助我們,”艾略特說,“現在這影片在哪裏?”

  “當這場喧鬧開始時,我把它收在留聲機裏。”

  艾略特的態度令他失望,仿佛有反高潮在某處徘徊似的。艾略特走到留聲機處、掀開蓋子。裝著攝影機的皮革攝影機盒蓋子是打開的,躺在留聲機的綠氈圓盤上。他後面的三位證人笨拙的坐在椅子上,注視著他;他能看見他們的影像反映在留聲機上方墻上一幅畫的玻璃裏。他也看到(從玻璃裏),克羅少校看著波斯崔克督察長的困惑、懷疑眼神。

  “問題表在這裏,”艾略特從筆記裏取出表來,“上面所列的問題比我想提問的好得多,它們是經過設計來涵蓋重點——”

  “什麽重點?”瑪喬莉馬上問。

  “那是我們要找的答案。我要問你們每個人相同的問題,也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盡力回答。”

  英格拉姆教授擡起他那幾乎看不見的眉毛:“巡官,你不擔心我們可能編造故事?”

  “我勸你們不要,先生。我不認為你們會編造故事,因為切斯尼醫生告訴我你們的說法彼此不同。如果你們編造故事,我會感覺得出來。現在的問題是:你們真的認為你們能正確回答這些問題嗎?”

  “是的!”英格拉姆教授露出古怪的微笑。

  “是的!”瑪喬莉堅定地說。

  “我不確定,”哈丁說,“我專注於拍攝影片,而非把表演的細節列表。但我認為我能正確回答問題。在我這一行裏,我們必須保持眼睛——”

  “你的職業是什麽,哈丁先生?”

  “我是個化學家,”哈丁回答,粗率地像在表達反抗,“但這不重要。問吧。”

  艾略特關上留聲機的蓋子,把筆記本攤平在蓋上。仿佛指揮家舉起指揮棒,燈光亮起 ,簾幕拉開。骨子裏艾略特知道此一問題表包含所有線索——隻要他有智慧抓住答案的意義和問題的意義。

  “第一個問題!”他說。椅子在他的聆聽者打起精神時發出尖銳吱吱聲。

7 說法不同

  “第一個問題。桌上有盒子嗎?如果有,描述它。威爾斯小姐?”

  瑪喬莉的柔嘴變得嚴肅。她緊盯著艾略特,眼光現出憤怒:“如果你認為這很重要,我就回答。”她告訴他,“但這問題很糟,不是嗎?坐在這裏,問愚蠢的問題,而他——”她朝關著的門看,然後移開眼光。

  “這問題很重要,威爾斯小姐。桌子上有盒子嗎?如果有,描述它。”

  “當然桌子上有盒子。它是在馬庫斯舅父的右邊,近桌子前面。兩磅亨利巧克力牛奶糖的盒子。我看不見標簽,因為我坐著,但我知道那是亨利巧克力牛奶糖,因為盒子有亮綠色花朵在上面。”

  喬治·哈丁轉頭看她:“胡說!”他說。

  “什麽胡說?”

  “花的顏色,”哈丁說,“我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我同意它是個兩磅盒子,且有花在上面。但花不是亮綠色,它們是深藍色,絕對是藍色。”

  瑪喬莉的表情沒變,她以高傲、優雅的姿態轉頭:“親愛的,”她喃喃低語,“今晚已經夠恐怖了,別再使我不愉快,使我想尖叫,請不要。那些花是綠色的!男人總是把綠色誤認成藍色。不要,不要,不要——今晚不要。”

  “哦,好吧,如果你這樣認為,”哈丁悻然悔罪地說,“不,要是那花是綠色,我會下地獄!”他跳腳,“我們該說實話。那些花是藍色,是深藍色,而且——”

  “親愛的——”

  “等一等,”艾略特厲聲插嘴,“英格拉姆教授應能作出仲裁。是不是,先生?哪個答案是對的?”

  “都對,”英格拉姆閑適地交叉胖腿,“同時,兩個答案也都錯。”

  “但我們不可能都錯!”哈丁抗議。

  “我認為你們可能。”英格拉姆教授禮貌地說,他轉向艾略特,“巡官,我告訴你的是事實。我能現在解釋,但我寧可等一等。後面會有一個問題能解釋我的意思。”

  艾略特擡起頭:“你怎麽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問題,先生?”他問。

  ——寂靜充滿整個房間,你幾乎以為你能聽見書房裏鐘的滴答聲——

  “當然我不知道,”英格拉姆教授溫和地回答,“我隻是預料問題表上會出現這樣一個問題。”

  “你沒看過這表吧,先生?”

  “沒有。巡官,看在上帝的份上,此時不要以瑣事來煩擾我。我是匹老戰馬了。這些詭計是老把戲,我自己在課堂上都已用過千次。我知道它們的作用是什麽。但,正因為我不會被它們欺騙,所以別落入我所設的陷阱。如果你繼續問那表上的問題,你會明白我的意思是什麽。”

  “是綠色,”瑪喬莉說,半閉的眼睛盯著天花闆的角落,“是綠色、綠色、綠色。請往下問。”

  艾略特拾起鉛筆:“然後是第二個問題。我從桌上拿起什麽物品?以怎樣次序?”他解釋,“切斯尼 先生在第一次坐下時從桌上拿起什麽?他以怎樣次序拿起?威爾斯小姐?”

  瑪喬莉立刻說話:“我已告訴過你。當他坐下,他拿起鉛筆,並假裝在吸墨紙上書寫,然後放下鉛筆。 然後他拿起鋼筆,並假裝用鋼筆書寫。他在戴著大禮帽的人進來前放下鋼筆。”

  “你認為如何,哈丁先生?”

  “是的,沒錯,”哈丁承認,“至少前半部沒錯。他拿起一支鉛筆!藍鉛筆或黑鉛筆 ——然後放下鉛筆。但第二件物品不是鋼筆。它是另一支鉛筆,大約同樣顏色,但較短。 ”

  瑪喬莉又一次轉頭:“喬治,”她依舊輕聲地說,“你故意這樣做來折磨我嗎?請告訴我答案。我說的每件事你都要反對嗎?”然後她大叫,“我知道那是支鋼筆。我看見小筆尖和筆的頂端,它是藍色或黑色;一支小鋼筆。請不要再——”

  “好吧,如果你要這樣說。”哈丁以自尊受損的語調說,他那表情豐富的眼睛看著她 ;令艾略特懊惱的是,她的表情變得憂慮。在艾略特心裏是一副情侶圖,在這幅畫中,哈丁孩子氣的魅力撒播其暴政於一聰明而令人崇拜的女人身上,引發了混亂。

  “對不起,”瑪喬莉說,“但我仍堅持那是支鋼筆。”

  “鉛筆。”

  “你認為如何,英格拉姆教授。鋼筆或鉛筆?”

  “事實上,”教授回答,“都不是。”

  “天哪!”克羅少校輕聲地說。

  英格拉姆教授舉起手:“你們不明白嗎?”他問,“你們不明白這一切都是詭計與陷阱?你們還期望什麽? ”他顯得有些憤怒,“馬庫斯隻是為你們設了一個普通陷阱,而你們一頭栽入。首先!如你們說的——他拿起一支普通鉛筆,假裝用鉛筆書寫。這一幕印在你們心中。然後他拿起既不是鋼筆也不是鉛筆的東西(無論大小形狀一點兒也不像鉛筆),假裝用該物書寫。你們立刻產生‘看到一支鋼筆或鉛筆’的心理幻覺。但它既不是鋼筆也不是鉛筆。”

  “那麽它是什麽?”艾略特追問。

  “我不知道。但——”英格拉姆的誠實眼睛閃爍,“別急,巡官。等等!”他以有些非專業的語調建議,“ 我保證告訴你詭計在哪裏。我保證指出破綻。但我不保證告訴你他拿起什麽,而且我承認我不知道。”

  “但你不能描述它嗎?”

  “多少可以描述一下。”教授顯得相當不高興,“它有些像鋼筆,但較窄、小得多;顏色是深藍色,我想。我記得馬庫斯好不容易才拿起它。”

  “是的,先生,但那物品看來像什麽?”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它——等等!”英格拉姆的手緊抓椅子扶手,他激動得像要跳起來,喜悅的浪潮淹沒他的臉,他大呼一聲“呼哈”,瞪著大家,“我有答案了,”他接著說,“我現在知道那是什麽。”

  “什麽,先生?”

  “那是個吹箭筒。”

  “什麽?”

  “我想沒錯,”教授告訴他們,仿佛他克服了某大障礙,“大學的自然歷史博物館裏有一些吹箭筒。它們不到三寸長、木制、鍍銀、黑色、尖端銳利。南美人或馬來人或婆羅洲人使用;我的地理概念向來混亂。”

  艾略特看著瑪喬莉:“你的舅父有吹箭筒在家裏嗎,威爾斯小姐?”

  “沒有,當然沒有。至少,就我所知沒有。”

  克羅少校饒富興味地介入:“你指的是,”他對英格拉姆教授說,“一支毒箭?”

  “不,不,不,不一定。我隻是要指出,猜想經過想像力渲染後,往往離事實十萬八千哩遠。馬上我們會有某人記起他看見箭上的毒,然後我們會被弄糊塗了。鎮定一點!” 英格拉姆說。他深呼吸,作了個伸展姿勢,“我隻是說我看見看來像吹箭筒的物品。明白嗎?繼續問問題吧。”

  喬治·哈丁點頭:“是的,”他同意——當哈丁看教授一下時,艾略特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種古怪的神情 。那神情瞬間消失,艾略特無法解釋它,“我們似乎進展有限。問問題吧。”

  艾略特躊躇。新說法使他不安,他想反擊。但他不想躁進,他瞥了問題表一眼,“下一個問題想必是關於全身包住的那人從落地窗進入。當時是幾點鐘?”

  “午夜十二點鐘。”瑪喬莉馬上說。

  “大約午夜十二點鐘,”喬治·哈丁承認。

  “說得精確一點,”英格拉姆教授合掌說,“應該是午夜十一點五十九分。”

  此時他略微躊躇,而艾略特也問了一個似乎是他預期的問題。

  “是的,先生。但我有個問題。你是從你的表知道時間是午夜十一點五十九分,還是從書房壁爐架上的鐘知道時間是午夜十一點五十九分?我知道鐘現在準確,但它那時必定準確嗎?”

  英格拉姆教授冷淡地說:“我曾想過這問題。我不知道馬庫斯是否可能動過鐘,當我們的面給一個假時間。但我相信這是公平遊戲。”他看來懊惱,“那種詭計不合規則。這是觀察力測驗。馬庫斯命令關燈,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表。因此,如果他給了一座鐘,我們判斷時間的唯一依據就是那鐘。我視此為約定。我能告訴你事情發生時鐘上顯示的時間。 但我無法告訴你鐘上的時間是否準確。”

  瑪喬莉說:“嗯,我能。當然這鐘是準確的。”她激烈、驚異、困惑地說,仿佛她未料到此發展,或仿佛別人的無知使她不耐。

  “我有理由知道,”她告訴他們,“噢,那不是觀察力的問題!我能輕易地證明。當然這鐘是準確的。但準不準確究竟有什麽差別?”

  “有差別,”克羅少校說,“對不在這裏的人來說不在場證明有差別。”

  “喬·切斯尼。”英格拉姆教授喃喃低語,然後吹口哨。“請原諒!”他禮貌地加了 一句。

  他曾以輕快的微笑打動每個人,現在他以一句說溜嘴的話打動每個人。艾略特想知道字典如何定義“暗示”這字。無論是怎麽界定,這句話吹亂一池春水。

  “喬舅舅?”瑪喬莉大叫,“他怎麽了?”

  “繼續問問題吧!”教授提議,並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

  艾略特很快地記錄一下,決定加快速度。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稍後再探討這些問題。請盡可能簡短地回答問題。接下來:從落地窗進入者的身高是多少?”

  “六尺,”瑪喬莉立刻回答,“他和威爾伯一樣高,而我們都知道威爾伯的身高。威爾伯又和喬舅舅一樣高——”——她停住了。

  “六尺大概是對的,”哈丁在沉思後決定,“可能比六尺多一點,但那可能是那頂模樣瘋狂的帽子的效果。”

  英格拉姆教授清著喉嚨說:“沒有比不斷爭論這些事更瘋狂的事了。”顯然英格拉姆教授的脾氣就要發作了,“暗示”竟能激起這麽大的波濤——瑪喬莉的眼睛異常明亮。

  “噢,我受不了了!你不是要告訴我們他又矮又胖吧?”

  “不是,親愛的,鎮定一點。”英格拉姆教授看著艾略特,“巡官,我有答案。從落地窗進來的人大約五尺九寸高——大概是哈丁先生或我自己的高度。或者他是個六尺高的人,但他曲膝行走,因此看起來較矮。無論如何,他的身高大概是五尺九寸。”

  ——一陣沉默。

  戴著一副玳瑁邊眼鏡的克羅少校用手拭前額,那副眼鏡破壞了他的軍人本色。他一直在信封背面作筆記。

  “喂!”他說。

  “是的?”

  “現在我問你,”警察局長怒氣沖沖地說,“我問你,你給的是什麽答案?他可能是五尺九寸高,也可能是六尺高。注意,英格拉姆,我覺得你在為大家洗腦,你為反對而反對,你想聽聽到目前為止的得分嗎?”

  “願聞其詳。”

  “嗯,你們都同意桌上有個兩磅巧克力盒,切斯尼拿起的第一件物品是支鉛筆。但其他答案差異可就大了。我已記下我自己列的問題。”他把信封交給英格拉姆教授,後者檢閱它,然後傳遞閱讀其內容如下:

  巧克力盒的顏色是什麽?

  威爾斯小姐:綠色。

  哈丁先生:藍色。

  英格拉姆教授:兩者皆是。

  切斯尼拿起的第二件物品是什麽?

  威爾斯小姐:-支鋼筆。

  哈丁先生:一支鉛筆。

  英格拉姆教授:一個吹箭筒。

  當時是幾點鐘?

  威爾斯小姐:午夜十二點。

  哈丁先生:約午夜十二點。

  英格拉姆教授:午夜十一點五十九分。

  戴著帽子的家夥有多高?

  威爾斯小姐:六尺。

  哈丁先生:六尺。

  英格拉姆教授:五尺九寸。

  “大家唯一意見大緻相同的是關於時間,”克羅少校繼續說,“而那時間可能根本是不對的。”

  英格拉姆教授站起來:“我不了解你,少校,”他說,“你要我以專家的角度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事。你料到我的答案會和別人不同。你想找出不同點何在。但當我告訴你我的意見,你又不高興。”

  “我知道,說出自己意見是好事,”克羅少校指著信封辯解,“但那巧克力盒是怎麽回事?盒子可能是綠色也可能是藍色,但它不可能是綠色也是藍色,而你說它是綠色也是藍色。現在你可能有興趣知道,”盡管艾略特和波斯崔克拚命阻止,克羅少校仍執意說下去,“你可能有興趣知道書房裏的盒子是藍色的,上面是藍花。桌子上唯一另件物品是支扁平鉛筆。沒有第二件物品的跡象:既沒有鋼筆、鉛筆,也沒有吹箭筒。一藍色巧克力盒 、一支鉛筆,沒有其他東西。你還要說什麽?”

  英格拉姆教授帶著諷刺的微笑坐下說:“如果你們給我機會,我馬上解釋。”

  “好吧,好吧,”克羅少校咆哮著,舉手仿佛是要做額首禮,“隨便你,你想什麽時候解釋就解釋吧。我會退下。你問下去,巡官。抱歉我插嘴,該你表演了。”

  在其後幾分鐘裏,艾略特逐漸意識到爭論近尾聲。接下來兩個問題和其後問題的一半答案幾乎相同。關於從落地窗進入的醜小鬼的問題是:描述此人的衣著;他的右手拿著什麽?描述此物品;描述他的動作。

  從答案可看出醜怪人物令他們印象深刻。從大禮帽到棕色羊毛圍巾、太陽眼鏡、雨衣 、黑褲、晚宴鞋,無一細節被遺漏。每人都正確描述了訪客右手所攜、印有R.H.Nemo,M .D.白色字母的黑袋,唯一新細節是訪客戴了橡皮手套。

  此一無異議的回答使艾略特困惑,直到他想起每名見證人有不隻一次機會研究服裝。大部份Nemo的所有物,包括黑假發,都被丟在書房落地窗外。見證人不隻在表演時看見它們,他們在出去尋找威爾伯·埃米特時也看見它們。

  他們也把訪客在舞台上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戴著墨鏡的Nemo置身白光中,在自身巨影中俯身點頭,這形體似乎像夢魘那樣充滿他們的心幕。他們描述此人進入,他們描述Nemo如何在聽到喬治·哈丁不經意的嘲笑時轉身看他們。他們描述他如何背對著他們把提袋放在桌上。他們描述他如何走到桌子右邊,從口袋裏取出一個藥丸盒、抽出一粒膠囊,然後——

  但是線索在哪裏?

  那是艾略特想要知道的。他即將問完問題,卻仍理不出頭緒。證人意見不一緻,該怎麽辦呢?

  “事情逐漸有眉目了,”他告訴他們,“讓我們繼續完成問題。他從桌上移去什麽? ”

  三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沒有。”瑪喬莉說。

  “沒有。”喬治·哈丁說。

  “有。”英格拉姆教授說。

  在隨後的騷動裏,哈丁堅定地說,“先生,我發誓他沒有。他從未碰桌子。他——”

  “當然他沒有,”瑪喬莉說,“此外,他能取走什麽?唯一似乎不見的東西是一支鋼 筆,或鉛筆,或吹箭筒什麽的,看你們兩人叫它什麽——但我知道他並未拿走它。馬庫斯舅父把它放在他面前的吸墨紙上,而戴著大禮帽的人從未走近馬庫斯舅父面前的吸墨紙,所以他能取走什麽?”

  英格拉姆教授要大家安靜。他看來有點不高興地說:“那是我一直想告訴你們的。說得精確一點:他取走綠花的亨利牛奶糖巧克力盒,代之以藍花的亨利薄荷奶油夾心巧克力盒。你們要事實,我就給事實。別問我他如何辦到的!當他把黑袋放在桌上時,他把它放在綠盒前面。當他取走那提袋、走出房間時,桌上的盒子是藍色的。我重述一次:別問我他如何換盒。我不是魔術師。但我認為幾件醜陋毒殺的答案就包含在那小動作裏。我建議你們動動腦筋。我相信這也能排除克羅少校對我的一些懷疑;還有,在我再次發脾氣之前,有人能給我一支煙嗎?”

8 魔術盒

  艾略特不知道英格拉姆教授有否得到他的香煙,因為他突然想到魔術的解釋。

  “對不起,馬上回來。”他說。然後,他繞過鋼琴,從落地窗出去。

  他闔上身後的厚天鵝絨窗簾。房子和黃栗子樹間的草坪更冷了,而且更暗,因為一些電燈被弄暗,隻有普通電燈泡在書房裏亮著。在這三更半夜,他感受到生命是多麽的短暫脆弱。他仿佛聽到微弱鈴響聲從某處傳來,但他不理會,把注意力集中在Neno醫生那堆躺在書房落地窗外的東西上。

  那黑袋——

  現在他知道他為何對那黑袋有似曾相識之感。黑袋外觀類似醫生藥箱而較大,比手提箱小,這樣的提袋是蘇格蘭警場黑色博物館的展覽品之一。

  他在帽子和雨衣旁的提袋旁跪下。那提袋是用磨光的皮革做成,看來很新。Nemo醫生的名字粗糙地印在側面的模版上。艾略特用手帕打開提袋。裏面是個上有亮綠花朵的兩磅亨利牛奶糖巧克力盒。

  “我知道了。”他大聲說。

  此袋堪稱是“竊賊之友”。艾略特拿起提袋,端詳底部。這種袋子最初是用來變魔術的,但它的原理已被竊奪百貨公司、珠寶店等開放陳列貴重物品的紳士所采用。

  你帶著此相貌平凡的提袋進店,隨便地把它放在櫃台上,然後瀏覽貨品;但你把提袋放在你想偷的東西之上,提袋底部裝有魔術師的“彈簧夾”裝置,此裝置把底下的東西抓入袋內。然後你拿起提袋,離開店面。

  Nemo醫生的路線變清楚了。他進入書房,把提袋放在桌子上,他這麽做時是背對著觀眾。他不是把彈簧夾袋放在綠盒的前面,而是放在綠盒的上面。提袋能處理比巧克力盒重得多的東西。他在雨衣深口袋裏放了個藍色薄荷巧克力盒。在彎身放下提袋或彎身拿起提袋時,他用身體阻擋觀眾視線,迅速把另一盒子放入提袋後面。在頭暈目眩的觀眾前,要做到此點並不難。這一切是在馬庫斯·切斯尼的幫忙與指導下完成的,是馬庫斯·切斯尼愚弄見證人的計劃的一部分……

  但此一事實如何幫助破解此案,或糖果店的謀殺案?這是否意味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盒被掉包?

  “嘿!”一低聲響起。

  艾略特跳起來。那是個嘶啞、刺耳的聲音,從他頭上方傳來。他仰望,看見喬·切斯尼醫生的臉從二樓窗戶俯瞰他。喬醫生的身子整個探出窗外,艾略特想知道這大漢是否會像洗衣袋那樣掉下來。

  “你們全都聾了嗎?”喬醫生輕聲地說,“沒人聽到門鈴響?為什麽沒人應鈴?響了五分鐘。該死,我無法分身。我這裏有病人要照顧。”

  艾略特清醒過來。那必定是警佐,從十二哩外被召喚來的照相與指紋人員。

  “還有——嘿!”喬醫生咆哮。

  “什麽事?”

  “要瑪喬莉上來這裏,好嗎?他在找她。”

  艾略特立刻向上看:“他有意識了嗎?我能見他嗎?”

  一個粗糙、毛茸茸的拳頭從窗口對他搖晃,寬松的袖子也跟著晃蕩。喬醫生的赤黃色胡須在下面燈光的照射下有如惡魔。

  “不,我的兄弟,他沒有意識。你今晚無法見他,明天無法見他,甚至可能幾星期、 幾個月、幾年無法見他。懂嗎?要瑪喬莉過來這裏。這些女傭不好,其中一人拿不穩東西 ,另一人躲在床上。哦,看在上帝的份上!”——頭縮了回去。

  艾略特慢慢拾起Nemo醫生的所有物。遠處的鈴響已停止。冷風吹起,它在樹葉間穿動,它從地上卷起秋天的豐熟氣味;然後,在微風的堅持吹拂或一扇門打開,它帶來更甜熟的風味。微香彌漫在屋裏。然後,艾略特想起附近有半畝溫室。那是扁桃樹的氣味,它的果實在七到十一月間成熟。

  他帶著Nemo醫生的所有物進書房時,通往走廊的門正好打開,波斯崔克督察長帶來兩位新來者,這兩人是威斯特醫生和馬休警佐。克羅少校跟著他們。馬休聆聽關於指紋和照片的指示,威斯特醫生俯身看著馬庫斯·切斯尼的屍體。

  克羅少校看著艾略特:“嗯,巡官?”他問,“為什麽你突然離開?你發現了什麽?”

  “我發現巧克力盒如何被掉包了,先生。”艾略特解釋。

  克羅少校仔細聆聽——“幹凈俐落,”他承認,“幹凈俐落極了。但即使如此——聽我說,切斯尼從哪裏得來那樣的魔術袋?”

  “你能在倫敦的魔術用品店買到它。”

  “你說他特別去倫敦買的?”

  “看來像是,先生。”

  克羅少校走過去檢查提袋:“這是指,”他沉思,“他籌畫此表演已有一段時間了。你知道,巡官,”他似乎想踢提袋一腳,“我們愈調查,這表演變得愈復雜、愈難理解, 我們在哪裏?我們得到什麽?等一等!在切斯尼的表上還有別的問題嗎?”

  “有的,先生。還有三個。”

  “那麽去那裏把問題問下去,”警察局長朝關著的雙扇門望一眼,“但在你過去之前 ,我要問你,你是否注意到某物有點不對?”

  “哦,真的嗎?”

  克羅少校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和食指,仿佛是在發表聲明:“那鐘有點不對。”

  他們看著鐘。威斯特醫生已打開攝影用溢光燈察看屍體。鐘的白面、銅飾及大理石白框又從壁爐架瞪視他們——時間是一點四十分。

  “唉呀,我得回家了。”克羅少校突然說,“但——看那鐘,切斯尼可能改變過那鐘 ,他可能在表演前動了一番手腳。你記得嗎?當表演結束,他關上雙扇門,直到英格拉姆敲門要他出來謝幕,他才進入音樂室。在那段時間他能把鐘撥回正確時間,對嗎?”

  艾略特懷疑:“我猜他能,先生。如果他想的話。”

  “當然他能,沒有更容易的事了。”克羅少校走向壁爐架,擠進死者的椅子後面。他把鐘轉過來,鐘背對著他們,“看見那兩項裝置嗎?一是上發條鑰匙,另一是改變指針位置的栓頭——喂!”他注視、湊近看,艾略特也湊上去。沒錯,在鐘背面有小銅鑰匙。但在該是栓軸的地方卻隻剩下一個小圓洞。

  “鐘被破壞了。”艾略特說。他湊近看。他能看見洞裏一明亮的殘栓,冷峻的金屬背面在洞周圍有新鮮的抓痕。

  “它是最近才被破壞的,”他解釋,“怪不得威爾斯小姐說她確定這鐘是準確的。你知道了吧,先生?除非修理鐘表者抵達,否則無人能改變指針位置。”

  克羅少校瞪著鐘:“胡說,”他說,“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像這樣!”他把鐘轉回鐘面向外,打開保護鐘面的圓玻璃門,然後握住指針。

  “你所要做的事,”他繼續說,“隻是推——”

  “別急,先生!”艾略特說。

  克羅少校松手,知道自己失敗了。金屬指針太細緻,試圖推移隻會把它們折斷;很顯然,指針位置無法藉手推改變。艾略特後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指針繼續走,束縛指針的金屬螺旋對他眨眼,鐘的滴答聲在他心裏激起美妙的旋律,他幾乎對著警察局長笑出來 。這鐘是個象征。他正看著小說家的夢魘!一座不能被玩弄的鐘。

  “原來如此。”他說。

  “未必如此。”克羅少校說。

  “但,先生——”

  “這鐘有點不對,”克羅少校鄭重地宣布,“我承認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很快會知道。”

  此時,照相用燈泡在發出強烈光芒後,突然熄滅。這使大家吃了一驚,角落裏的綠罩子燈相形之下顯得昏暗。但威斯特醫生已立起身來;他是個戴著夾鼻眼鏡的老人,看來相當疲倦。

  “你要我告訴你什麽?”他問克羅少校。

  “嗯,是什麽毒物殺了他?”

  “是氰酸或氰化物的一種。早上我會驗屍,並通知你結果。”

  “氰化物的一種?喬·切斯尼說那是氰化物。”

  威斯特醫生解釋:“你們可能想成氰化鉀。那是得自氰酸的氫鹽群的一種。但我同意那是最常見的。”

  “讓我承認我的無知,”克羅少校說,“我在別的案子研究過番木鱉鹼,但我不是專家。嗯,假設有人用氰酸或氰化物殺了切斯尼,這東西從哪裏來?要如何取得它?”

  “我記了一些筆記,”醫生不疾不徐地在口袋裏摸索著,他滿意地說,“氫氰酸中毒不多見,知道嗎,這很少見。我在處理比利·歐文斯案時作了一些筆記,我不妨把它說出 來。”

  他繼續以優雅的態度說:“外行人很難得到氰酸。另一方面,優良的化學家都能輕易地從無毒物質調制氰酸。 我指的是不列入毒物目錄的。它的鹽類、氰化鉀用途廣泛,你們可能知道,它可用於攝影 ,有時也用作果樹的殺蟲劑。”

  “果樹!”克羅少校喃喃低語。

  “它還用於電鍍,用於killing-bottles——”

  “什麽是killing-bottles?”

  “昆蟲學,”醫生說,“捕蝴蝶。無痛的killing-bottles含有百分之五氰化鉀,可以向動物標本剝制師購買。但購買者必須在毒物購置簿上簽名。”

  艾略特插嘴說:“我能問個問題嗎,醫生?在桃核裏有氰酸,對嗎?”

  “是的,沒錯。”威斯特醫生抹著前額。

  “經由壓榨、煮熟桃核可以獲得氰酸嗎?”

  “有人曾問過我這問題,”威斯特醫生依然用力抹著前額說,“答案是可以。但我估計,要從桃核制造緻命服用量,需要大約五千六百顆桃的果仁。這似乎不可行。”

  波斯崔克督察長在躊躇後沉重地說:“那毒來自某處!”

  “確實是。這次你得要找出它的來源,”警察局長說,“我們沒找出番木鱉鹼的由來 ,但我們就算翻遍全英國的毒物書籍也一定要找出氰化物的由來。那是你的工作,督察長 。順便問一下,醫生,你曉得大顆綠膠囊嗎?那種篦麻油膠囊?”

  “怎麽樣?”

  “假定要放氰化物到那膠囊裏,要如何放?用皮下注射器嗎?”

  威斯特醫生沉思:“是的,那是可行的。除非放入太多,否則凝膠和油會緊緊包含氰化物。膠囊也能隱藏氣味。十分之九喱的無水氰酸能緻命。氰化鉀藥物較弱,但兩三哩氰化鉀藥物能緻命。”

  “發作緻命需多久時間?”

  “我不知道服用量,”威斯特醫生抱歉地說,“我認為症候通常在十秒內產生。不過 ,在這案子裏,凝膠必須融化,而篦麻油會阻礙毒的吸收。我認為,明顯的症候產生大概需兩分鐘時間;至於其馀的事情,就要視服用量而定。衰竭很快就來,但死亡可能在三分鐘內發生,也可能在半小時後發生。”

  “嗯,這和我們知道的相符。”克羅少校作了個激昂的手勢,“無論如何,巡官,我建議你回音樂室和那夥人再談一談。”他惡毒地朝關著的雙扇門點頭,“了解他們是否確定他們看到的真的是篦麻油膠囊,可能又是玩弄戲法也說不定。查清楚,把這一切戲法都查清,我們才知道我們進展到哪裏。”

  高興有機會獨自工作的艾略特走進音樂室,拉緊背後的門。一二雙眼睛盯著他。

  “我今晚不會耽誤你們太久,”他愉快地告訴他們,“但如果你們不介意回答其馀的問題——”

  英格拉姆教授凝視他:“等一等,”他說,“你能先回答一個問題嗎,巡官?你發現巧克力盒真的以我說的方式被掉包了嗎?”

  艾略特猶豫:“是的,先生,我不介意告訴你它是被掉包。”

  “啊!”英格拉姆教授滿意地說。他靠背地坐著,瑪喬莉和喬治·哈丁則困惑地望著他,“我希望你發現巧克力盒被掉包。這樣我們就離破案不遠了。”

  瑪喬莉想說話,但艾略特不給她機會。

  “以下是切斯尼先生的第八個問題,關於戴著大禮帽的人。他讓我吞下什麽?我花了多少時間吞下它?你們都同意它是顆蓖麻油膠囊嗎?”

  “我決不會錯,”瑪喬莉回答,“他吞下膠囊花了兩三秒鐘。”

  “它看來確實像篦麻油膠囊,”英格拉姆教授謹慎地說,“他好不容易才吞下它。”

  “我對膠囊一無所知。”哈丁臉色蒼白,不安而懷疑,這使艾略特覺得奇怪,“我會說那是顆葡萄,一顆綠葡萄,我還奇怪他為何沒噎著。但如果你們兩位都認為那是篦麻油膠囊,好吧,我同意。”

  艾略特轉移話題:“這問題我們待會兒再談。現在問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在房間裏待了多久?”他說話的表情實在嚴肅,而英格拉姆臉上的挖苦神情則愈來愈明顯,這讓瑪喬莉猶豫不決。

  “這裏面有陷阱嗎?”她問道,“你指的是在他從落地窗進入到他走出去之間有多長時問?不很久。兩分鐘吧,我想。”

  “兩分三十秒。”哈丁說。

  英格拉姆教授說:“他在房間待了三十秒。人們總是一再地高估時間,這讓人覺得厭煩。事實上,Nemo沒冒什麽險。你們幾乎沒機會端詳他,盡管你們認為你們已端詳。巡官 ,如果你願意,我將給你表演的整個時間表,包括切斯尼的一舉一動。好嗎?”

  在艾略特的首肯下,英格拉姆教授閉上眼睛。

  “讓我從切斯尼穿過雙扇門,我關掉這裏的燈開始說起。在我關燈後,大約二十秒時間切斯尼打開雙扇門開始表演。在切斯尼打開門和Nemo進入之間是四十秒。也就是在Nemo 進入之前,時間正好一分鐘。Nemo的角色在三十秒內結束。他離開後,切斯尼坐了三十秒 ,然後他向前倒下裝死。他起立、再度關門。我好不容易才開了燈,因為我總在門的錯誤一邊摸索開關。這大約花了二十秒。但整個表演,從關燈到開燈,歷時兩分二十秒。”

  瑪喬莉一臉懷疑,哈丁聳肩。他們不反駁,但心裏不高興。兩人看來都蒼白而疲倦。瑪喬莉微微顫抖,眼睛看來緊張。艾略特知道彈簧不能一次壓太緊。

  “現在是最後一個問題,”他說,“仔細聽。什麽人說話?說了什麽?”

  “我很高興這是最後一個問題,”瑪喬莉吞了吞口水,“這次我決不會錯。戴著大禮帽的人從未講話。”她嚴厲地看著英格拉姆教授,“你不會否認,對吧?”

  “不,親愛的,我不會否認。”

  “馬庫斯舅父隻說了一次。那是在戴著大禮帽的人放下黑袋在桌上,走到桌子的右邊時。馬庫斯舅父說:‘你現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還要做什麽?’”

  哈丁點頭。“沒錯。‘你現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還要做什麽?’之類的話,我不確定正確的話語。”

  “表演中隻有這句話?”艾略特追問。

  “是的。”

  “我不同意。”英格拉姆教授說。

  “哦,該死的東西!”瑪喬莉幾乎尖叫,她站起來。艾略特大吃一驚,驚訝於她溫柔的臉龐也會改變,“你下地獄去吧!”

  “瑪喬莉!”哈丁大叫。然後他咳嗽,朝艾略特的方向作個困窘的姿勢,像個希望藉 扮鬼臉逗小孩高興的成人。

  “沒必要這樣,親愛的,”英格拉姆教授溫和地告訴瑪喬莉,“我隻是試著幫助你。 你知道。”

  瑪喬莉猶豫不決。然後她的眼眶盈淚,她的臉色賦予她一種實在的美麗,這美麗並未被嘴的抽動所破壞:“對不起!”她說。

  “例如,”英格拉姆教授繼續說,仿佛無事發生,“表演中還有別人說話,”他看著哈丁,“你有說話。”

  “我說話?”哈丁問。

  “是的。當Nemo醫生進入時,你走向前好取得比較好的攝影角度,然後你說,‘啊, 隱形人!’對吧?還有你,”英格拉姆教授對著瑪喬莉說,“你也說話了,或說是低語。當Nemo給你舅父那篦麻油膠囊,並扳他的頭強迫他吞下膠囊時,你發出叫聲。你說,‘不要!不要! ’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記得我曾說過話,”瑪喬莉眨眨眼睛,“但又怎麽樣?”

  教授的語調變得較為輕松。

  “我在幫助你對付艾略特巡官的下一回攻擊。我老早就試著告訴你:他一直想知道我們當中是否有人離開這裏,在燈熄滅的兩分鐘內謀殺你的舅父。現在,我發誓當Nemo在舞台上時,我看到也聽到你們二位說話。我能發誓你們從未離開這房間。如果你們也能為我做同樣的事情,我們就能提出三份蘇格蘭警場無法不認可的不在場證明。你們能發誓嗎? ”

  艾略特打起精神。他知道接下來的數分鐘將帶他來到破案關鍵。

9 三份不在場證明

  此時哈丁站起來。他的大眼——“牛眼似的”,艾略特在經過一連串的動物比喻後如此稱呼——看來驚慌。他保持他的溫厚表情,他對權威的敬意也絲毫不減;但他毛茸茸的手微微發抖。

  “我在拍片!”他抗議,“看,這是攝影機。你沒聽見它在動嗎?你沒——”然後他大笑,笑得很迷人。他似乎希望有人跟他一起笑,又因無人跟他一起笑而覺得懊惱,“我明白了,”他看著遠方,“我曾讀過一個故事。”

  “是嗎,你現在要說?”英格拉姆教授問道。

  “是的,”哈丁嚴肅地說,“某人有不在場證明,因為他們發誓他們聽見他一直敲打字機。真相是,他有個發出打字聲的機械裝置,而他人並不在場。大混蛋!你認為有能幫你操作電影攝影機的東西嗎?”

  “太荒謬了,”瑪喬莉叫,仿佛活見鬼似的,“我看見你。我知道你在那裏。你是這麽想的嗎,巡官?”

  艾略特咧嘴笑:“威爾斯小姐,我什麽也沒說,都是教授在說。同樣的,我們可能會考慮這點的,即使隻是理清疑點。”他語帶同情,“但是這裏非常暗,不是嗎?”

  英格拉姆教授搶在眾人之前回答:“暗了大約二十秒,直到切斯尼打開雙扇門。之後照相用燈泡投射足夠光亮在書房墻壁上,所以這裏不能說是漆黑一片。物體輪廓十分清楚,我想我的同伴會這麽告訴你。”

  “等一等,先生,你們怎麽坐的?”

  英格拉姆教授起立,然後小心地把三張安樂椅排列成各相距約三尺的行列。椅子從八 、九尺外面對雙扇門,因此椅子距馬庫斯·切斯尼的距離大約是十五尺。

  “切斯尼在我們抵達前安排椅子,”英格拉姆教授解釋,“我們沒移動它們。我坐在這裏,在最靠近燈的右端。”他把手放在椅背上,“瑪喬莉在中間,哈丁坐在另一端。”

  艾略特研究位置,然後他轉向哈丁:“你坐在左端做什麽?”他問,“從中間你不是能取得更好的畫面嗎?從左端你拍攝不到Nemo從落地窗進入的鏡頭。”

  哈丁用力搓額頭:“我問你,我怎麽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說,“切斯尼先生沒解釋我們將看見什麽 。他隻說,‘坐在那裏’;我希望你不認為我會和他爭論。我不敢。我坐——不如說我站在這裏,我覺得看得很清楚。”

  “嘿,爭論這個做什麽?”瑪喬莉說,“當然他在這裏,我看見他來回走動拍攝。而我在這裏,不是嗎?”

  “沒錯,”英格拉姆教授溫和地說,“我感覺得到你。”

  “是嗎?”哈丁說。

  英格拉姆教授的臉變得兇惡:“年輕人,我感覺到她的存在。我聽見她呼吸。我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沒錯,她穿著黑衣裳;但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她的皮膚雪白,而她的手和臉在黑暗中就像你襯衫前胸一樣白。”清完喉嚨後,他轉向艾略特,“巡官,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能發誓他們二人都沒離開房間。哈丁一直在我的眼角 。瑪喬莉在我伸手可及的範圍內。現在,他們是否能對我同樣……”

  他禮貌且強烈地傾身向瑪喬莉。艾略特覺得他的態度像醫生測量病人脈搏的樣子,他的臉龐安靜而專注。

  “當然你是在這裏啊。”瑪喬莉叫。

  “你確定?”艾略特追問。

  “我完全確定。我看見他的襯衫和他的禿頭,”她鄭重地說,“還有——哦,我看見一切!我也聽見他呼吸。你不曾參加過降靈會嗎?要是有人離開你會不知道?”

  “你怎麽說,哈丁先生?”

  哈丁猶豫片刻:“坦白說,我的眼睛多數時候盯著攝影機。所以我沒什麽機會環顧。等等,”他右拳頭擊著左手掌,臉上現出松一口氣的表情,“啊!讓我慢慢說。就在這戴著大禮帽的家夥走出鏡頭後,我向上看、後退、關掉攝影機。當我後退時我撞到一張椅子,我四面觀望, ”他轉動手腕,“我能看見瑪喬莉,我能看見她的眼睛閃爍。我無法精確描述,但你知道我的意思。當然我知道她一直在那裏,因為我聽見她說‘不要’,而且我也看見她。”他咧嘴一笑使房間內氣氛輕松不少,“你能確定她既不是五尺九寸高,也不是六尺高。我們還能招惹什麽嫌疑?”

  “你看見我了嗎?”英格拉姆教授問。

  “嗯?”哈丁說,眼光落在瑪喬莉身上。

  “我說,你看見我了嗎?”

  “哦,當然。我想你正在俯身看表。你在那裏沒錯。”哈丁重獲活力,仿佛他將得意地高視闊步,拇指扣在背心上。但艾略特覺得自己仍在濃霧裏摸索,此案是個心理迷宮,然而他願意相信這些人說的是實話。

  英格拉姆教授解釋:“你看見三份相當可信的不在場證明。我們當中無人可能犯下此 案。你必須根據這點來辦案。當然,你可以選擇懷疑我們的說法;那我們就證明給你看——重建現場!我們像之前一樣成行坐在這裏,然後關燈,再打開書房裏的攝影用溢光燈。你就會明白,沒有人可能在不被看到的情況下離開這房間。”

  “恐怕辦不到,先生,除非你有另一個照相用燈泡,”艾略特說,“燈泡已經燒完了 。此外!”

  “但是……”瑪喬莉大聲叫。她閉上嘴巴,以困惑的眼神瞪著關著的門。

  “此外,”艾略特繼續說,“你們可能不是唯一有不在場證明的人。我想問你一件事 ,威爾斯小姐。你剛才說你確定書房裏的鐘時間是正確的,你怎麽能那麽確定?”

  “能不能再說一次?”艾略特重述問題。

  “因為那鐘壞了,”瑪喬莉回過神來回答,“喔,我的意思是,調指針栓壞了,所以沒辦法動它;而且自從我們有了它,它就是個準確的鐘,從未有誤差。”

  英格拉姆教授低聲輕笑。

  “原來如此。它何時壞的,威爾斯小姐?”

  “昨天早上,女仆帕梅拉在整理馬庫斯舅父書房時弄壞了它。她在上發條的時候,另一手拿著一副鐵燭台,不小心讓燭台撞上調指針栓,把調指針栓撞掉了。我以為馬庫斯舅父會生氣。我們隻獲準每周整理他的書房一次。他的所有文件都在那裏,尤其他正在寫的一份手稿是我們不可碰的。但他沒。”

  “沒什麽?”

  “沒生氣。甚至相反。他走到鐘面前。我說我們把鐘送到城裏的西蒙茲鐘表修理店去修。他注視鐘一分鐘,突然大聲笑出來。他說,不,不,別管這鐘,它現在的時間準確, 無法改變,而且看來挺有趣。(它是個八日鐘,那時已上緊發條——棒槌學堂注)他也說帕梅拉是個好女孩,在她父母年老時一定會對父母盡孝。我記得很清楚。”

  艾略特想,切斯尼為何站在鐘面前,突然放聲大笑?但他沒有時間思考。好巧不巧,克羅少校出現在通向走廊的門邊。

  “我能和你談一談嗎,巡官?”他的聲音古怪。

  艾略特走出去,順手關上門。那是個寬闊的走廊,嵌淡色橡木鑲闆,有寬低的樓梯,地毯邊露出的地闆晶亮。一盞地闆燈正亮著,在樓梯邊照出一光圈,也照亮小桌上的電話 。

  克羅少校保持溫和面容,但他的眼神看來邪惡。他朝電話點頭:“我剛和比利·埃斯沃斯談過話。”他說。

  “比利·埃斯沃斯?他是誰?”

  “就是他太太今晚生產。喬·切斯尼出門應診的病人。我知道現在很晚了,但我想埃斯沃斯可能還在和朋友一起慶祝。他確實是,因此我和他說話。我沒多說什麽,我隻說恭喜,希望他沒想到我為何在清晨兩點打電話跟他說恭喜。”克羅少校深吸一口氣,“嗯, 如果書房裏的鐘是準確的,喬·切斯尼有顛撲不破的不在場證明。”

  艾略特不發一語。他已料到——

  “小家夥在十一點十五分出生。之後,切斯尼坐下和埃斯沃斯及他的朋友聊到近十二點。當他離開時,他們都看了表。當埃斯沃斯送他到門口,教堂鐘剛好敲十二下;埃斯沃斯站在台階上,發表了關於美好一日來臨的演說。所以醫生的離開時間可以確定無誤。埃斯沃斯住在索德伯裏克羅斯的另一邊。喬·切斯尼不可能在謀殺案發生時趕回這裏。你認為如何?”

  “先生,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艾略特告訴少校。

  “哦?”

  “沒錯,先生。”艾略特說,“這很奇怪。”

10 龐貝的少女

  翌日上午十一點,艾略特巡官開車進巴斯,在波那許旅館附近停車,波那許在羅馬澡堂入口對面的院子裏。

  說巴斯總在下雨的人侮蔑了這座高貴的城鎮。在這座高貴城鎮高聳的十八世紀房子看來像十八世紀寡婦,對火車或汽車假裝沒看見。但這天早上確實是大雨傾盆。艾略特在進入旅館時心情很壞,他想找人訴苦,或丟下案子告訴督察長他不幹了。

  他昨晚睡得很少,早上八點開始就一直進行例行查問。他無法從心中除去陷入狂言囈語狀態的威爾伯·埃米特的圖像——他那貼膏藥的頭發、他的紅鼻和有斑點的面容——那是昨晚的最後夢魘。

  艾略特走到旅館櫃台,要求見基甸·菲爾博士。

  菲爾博士在樓上房間。盡管時候不早,菲爾博士尚未展開活動。艾略特發現他穿著大如帳篷的法蘭絨睡袍坐在早餐桌旁,喝咖啡、抽雪茄煙、讀偵探小說。

  菲爾博士系在寬黑絲帶上的眼鏡緊緊地夾住鼻子。他的短髭豎起,兩頰鼓進鼓出,深呼吸的溫柔起伏使大紫花睡袍活潑起來,好像他正企圖指出兇手是誰。當艾略特進入,他驀地起身,幾乎打翻桌子,像海中巨獸在潛水艇下升起。燦爛的歡迎映上他的臉,使臉發出粉紅、透明的光彩,艾略特覺得好多了。

  “哇!”菲爾博士搓著手說,“太棒了!坐下,坐下。必定是有事情吧,嗯?”

  “海德雷督察長要我來找你,先生。”

  “沒錯,”菲爾博士低聲輕笑,並往後貼在椅背端詳客人,仿佛艾略特是他從沒見過的人。他的高興使整個房間活潑起來,“我在喝水。這水的名字有種精緻、寬闊、冒險的聲音——Crasingensiterabimusaequor。但實際的表現不如名字,我在喝完第十或第十五品脫後很少想唱飲水歌。”

  “但你該喝那麽多嗎,先生?”

  “所有飲料都該喝那麽多,”菲爾博士堅定地說,“如果我不可能漂亮地做事,我就根本不做那件事。你好嗎,巡官?”

  艾略特試著鼓起勇氣:“我好一些了。”他承認。

  “哦,”菲爾博士臉上不再容光煥發,他眨眼,“我猜你是為切斯尼案而來?”

  “你聽說了?”

  “哼,是的,”菲爾博士嗤之以鼻,“我的侍者,一個聽不見鈴聲卻將讀唇術練至出神入化的好人,今早告訴我此事。他從賣牛奶的人那兒得知此事,賣牛奶的人不知從誰那裏獲知此事。此外,我!嗯,多少認識切斯尼。”菲爾博士看來不安。他搔搔油亮的小鼻翼,“我在六個月前的一場接待會裏遇見切斯尼和他的家人,然後他寫了一封信給我。”——博士略顯猶豫。

  “如果你認識他的家人,事情就好辦了。”艾略特慢慢地說,“我不是隻為了案子來找你,我還有個人問題。我不知道我怎麽了,也不知該怎麽辦,但問題就在那裏。你知道切斯尼的甥女瑪喬莉·威爾斯?”

  “是的。”菲爾博士銳利的小眼注視著他。

  艾略特站起來:“我愛上她了。”他大喊。他知道他讓博士嚇了一跳;他的耳朵發熱。如果菲爾博士在那一刻低聲輕笑,如果菲爾博士要他降低聲音,他可能護衛他的蘇格蘭人尊嚴,走出房間。他實在沒辦法,他的感受是這樣。但菲爾博士隻是點頭。

  “相當可理解,”他低沉而響亮的聲音表達出相當出人意料的同意,“怎麽?”

  “我之前隻見過她兩次,”艾略特豁出去地大喊,“一次是在龐貝,一次是在——暫時別管了。如我所說,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沒把她理想化。當我昨晚再看見她,我幾乎想不起她前兩次的相貌。我知道她可能是毒殺者,或伶牙俐齒的背叛者。當我走近龐貝的那群人——你不知道那件事,但我在那裏——而她站在花園裏,帽子脫下、陽光照在手臂上;我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她,然後我轉身、走開。她移動、說話、轉頭的樣子吸引我。 我不知道怎麽了。

  “我不敢跟隨他們、跟他們交朋友,雖然那是哈丁先生所做的事。我不知道我為何無法強迫自己這麽做,那不會隻是因為我聽說他們在安排她嫁給哈丁的事。幫幫我,我甚至沒想到那。如果我想到哈丁,我想那是因為我運氣背的緣故,一切就讓它去吧!我隻知道 ,第一,我愛上她了;第二,我必須把愛上她的念頭驅逐出腦海,因為那是胡思亂想。我不認為你了解。”

  除了菲爾博士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外,房間裏一片寧靜。

  “如果你認為我不了解,”博士嚴肅地說,“你就太瞧不起我了。繼續說。”

  “就這麽多了,先生,我想著她。”

  “一直,對吧?”

  “對!你想知道我第二次看見她的事吧。那是命定的。我知道我會再遇見她。曾遇見一個人,試著忘記她或逃避她,然而你每次轉身都遇見她。我第二次看見她是五天前,在皇家艾伯特碼頭附近的小藥房。

  “我在龐貝看見他們時,無意中聽到切斯尼先生提及他們回程將要搭乘的船名以及船期。翌日我離開意大利,比他們早一星期回到家。上星期四,二十九日,我剛好到皇家艾伯特碼頭附近查一案子。”——艾略特停止講話——“我甚至不敢告訴你事實,不是嗎?”他痛苦地問。“是的,我那天找藉口到那裏去,但其馀必定就是巧合了——或者由你來判斷。

  “這位藥劑師的毒物登記簿遭到懷疑。他似乎賣出比正常量多的毒物,那就是我去那裏的原因。我進去要求看他的毒物登記簿,他立刻把毒物登記簿給我看,並安排我坐在藥房後面的小診療室裏。我正在檢視登記簿時,有顧客進來,我看不見顧客,她也看不見我 ;她以為藥房裏沒有別人,但我曉得她的聲音。那是瑪喬莉·威爾斯,要買‘攝影用的’ 氰化鉀。”

  艾略特又一次停止講話。他眼中的不是波那許旅館的房間。他仿佛看見午後微光裏的肮臟藥房,聞到化學藥品的氣味。地闆上有雜酚油,矮胖玻璃瓶的頂端透著微光;在藥房另一邊的暗處,有面肮臟的鏡子。他看見那鏡子裏瑪喬莉·威爾斯的影像,她的眼睛朝上翻,一邊緊挨著櫃台詢問 :“攝影用的”氰化鉀。

  “可能因為我在那裏,”艾略特繼續說,“藥劑師問她為何要買氰化鉀及氰化鉀的用途等問題。她的回答顯示她對攝影的了解就如同我對梵文的認識。藥房的另一邊有面鏡子 。就在她十分困惑時,她剛好向鏡子一瞥。她必定看見了我,雖然我不認為她看清楚了我 。突然地,她罵藥劑師——唉,我就不說了——然後跑出藥房。

  “幹得很漂亮,對吧?”他無禮地加了一句。

  ——菲爾博士沉默不語。

  “我認為那位藥劑師有問題,”艾略特徐徐說道,“雖然我沒發現什麽。但最重要的是,海德雷督察長交給我——我——索德伯裏克羅斯毒殺案,我已在報紙上讀過這案子的每個細節。”

  “你沒拒絕這案子?”

  “沒,先生。我能拒絕嗎?我總得告訴督察長我知道的吧?”

  “哼。”

  “是的,你認為我不該參與辦案。你這樣想沒錯。”

  “老天,我沒這樣想,”菲爾博士張開眼睛說,“你的良心不允許你這樣做。別說廢話,繼續查案吧。”

  “昨晚開車來這裏時,我想到各種可能的出路。有些想法太瘋狂了,今早想到時,我覺得不安。我想到湮滅不利於她的證據。我甚至想到帶她到南太平洋。”他停下來;但菲爾博士隻是同情地點頭,仿佛他了解他的想法;艾略特覺得放心,於是往下說,“我希望警察局長——也就是克羅少校——什麽也沒注意到。但我必定從一開始就行為怪異,且不時露出馬腳,最糟的是當這女孩幾乎認出我時。她沒完全認出我,也就是她沒把我與藥房裏的鏡子聯想在一起。但她知道她以前見過我,她一直試著要記起來。至於其馀的,我試著不帶偏見地進入這案子——又一次妥協,不是嗎——並像處理平常案子那樣處理它。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功,但你看到我今天在這裏。”

  菲爾博士沉吟:“告訴我,撇開巧克力店謀殺案不談,你昨晚可有發現任何使你認為她可能殺害馬庫斯·切斯尼的證據?”

  “沒有,正好相反。她有顛撲不破的不在場證明。”

  “那麽我們在爭論什麽?你為何不把案子愉快地辦下去?”

  “我不知道,先生,那就是問題所在。這案子太古怪、有趣、難以捉摸。它從一開始就是個魔術盒。”

  菲爾博士向後靠,噴幾口雪茄煙,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情。他搖搖肩膀,又噴了幾口雪茄煙,仿佛有很多話要說。連眼鏡上的絲帶也在鼓噪。

  他說:“讓我們檢查你的情緒問題。別逃避,這可能是迷惑也可能是愛情,但無論如何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假定這女孩是兇手,等一等!我說,假定這女孩是兇手。聽著,這些案子不是你能輕易找到線索的案子,我認為有必要積極查案。它們不是過失殺人;它們是經過算計的變態行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假定這女孩是兇手——你願意知道嗎?”

  “我不知道。”

  “不過,你同意有必要找到答案?”

  “我想是的。”

  “很好,”菲爾博士又噴了幾口雪茄煙,“現在讓我們以另一角度看事情。假定這女孩完全無辜。不,別讓我窒息;讓你的浪漫主義腳踏實地。假定這女孩完全無辜,你要怎麽做?”

  “我不了解,先生。”

  “你說你已愛上她?”

  艾略特恍然大悟:“喔,別說了,”他說,“我不認為自己有機會。你該看她看著哈丁時臉上的表情。 我看見那表情。先生,我告訴你,昨晚我做的最困難的事是對哈丁公平。我對哈丁無成見 ,他看來相當端正。我隻能說每當我和哈丁說話,我就感到不自在。”

  ——他又感覺耳鳴。

  “昨晚我有各式各樣的幻想。我想像自己逮捕哈丁——是的,給他戴上手銬——而她看著我,所有討好的行為自然而然來到腦中。但情緒糾結不那樣容易打開,起碼我做不到 。哈丁是個擾亂注意力的事物。當你與兩個看著你的人在同一房間內,你不可能殺人;而謀殺案就在視線所及的另一房間發生。哈丁可能是個獵財者(我想他是),但世界上有很多這種人。哈丁在意大利遇見切斯尼一家人之前從未聽說索德伯裏克羅斯。所以忘掉哈丁,也忘掉我。”

  “除了你的良心之外,”菲爾博士批評性地說,“你也必須除去你的謙遜。謙遜是個很好的美德,但沒有女人能忍受這美德。不過,我們會熬過去的。不是嗎?”

  “什麽?”

  “你現在感覺怎樣?”菲爾博士問。

  艾略特突然覺得自己好多了;他想喝杯咖啡、抽根煙,仿佛智慧重生。他不了解是怎麽回事,然而甚至連房間的顏色也都不一樣了。

  “哼,”菲爾博士搔著鼻翼,“我們現在該怎麽辦?你忘記了我隻知道案件的概要,你沒讓我知道案子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要怎麽做?你要像個傻子一樣回去跟海德雷說不幹了?還是我們理一理事實、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我聽從你的吩咐。”

  “是的!”艾略特怒吼,“是的,我們一起辦案子。”

  “很好。那就坐下吧,”菲爾博士嚴厲地說,“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艾略特花了半小時解釋事情始末。他以浴室藥箱裏的氰酸作為結束——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直到三點才離開那房子。每個人都否認與氰酸有關系,發誓不知道浴室裏有氫酸,說在那晚盛裝晚宴時並未看到它。我也探望了埃米特先生,但他健康情況不佳。”

  他清楚記得那臥室,整齊卻不見吸引力,就如同埃米特。他記得扭曲在床單裏的瘦長身體、強烈的電燈光、梳妝台上整齊排列的發油和領帶,工作桌上則有一堆信和帳單。工作桌旁立著小手提箱,裏面有注射器、小剪刀和艾略特看來像是外科手術工具的東西。壁紙上則有類似桃子的黃紅色圖案。

  “埃米特說了很多,但你聽不清他說的話,除了他有時喊‘瑪喬莉’,他們則試著安撫他。就是這樣,先生。我已告訴你我知道的每件事,而我想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想知道你能否解釋這案子的玄妙之處。”

  菲爾博士緩緩、用力地點頭。他說:“我想我能。”

11 不必要的問題

  “但在我解釋之前,”菲爾博士用雪茄煙比劃說,“我想弄清楚一點,這一點要不是我沒聽清楚,就是有人犯了大錯。它與切斯尼表演的末尾有關。切斯尼打開雙扇門,宣布表演結束。對嗎?”

  “對,先生。”

  “然後英格拉姆教授對他說,‘順便問,你那模樣可怕的同伴是誰?’切斯尼回答,‘哦,那是威爾伯,他幫助我計劃整件事。’對嗎?”

  “是的,沒錯。”

  “你在這點上除了威爾斯小姐的證言外,還有別人的證言嗎?”博士追問。

  “有的,先生,”艾略特困惑地回答,“在我離開房子前,我向他們求證過。”

  菲爾博士臉色微變。他張著嘴,睜大眼睛瞪著同伴,雪茄煙停在半空中。颯颯的聲音仿佛飄蕩在地底隧道:“噢,酒神!噢,上帝!噢,我神聖的帽子!這是不可能的。”

  “有什麽不對嗎?”

  “取出切斯尼的十道問題表,”菲爾博士興奮地催促,“看看它,研究它。你沒看出什麽不對嗎?”

  艾略特的眼光從菲爾博士的臉上移到問題表:“不,先生,我看不出來。或許我的腦袋沒在正常運作——”

  “是沒有,”博士嚴肅地說,“看表,先生!專心看!你沒看出切斯尼問了一個完全不必要、甚至荒謬的問題?”

  “哪一個?”

  “問題四:‘從落地窗進入者的身高是多少?’見鬼!那是他準備問他們的一系列問題之一:機靈的問題、有陷阱的問題、令人大感詫異的問題;然而,在他問那些問題前,他平靜地對他們宣布這人是誰。你懂了嗎?就如你引述威爾斯小姐所說,他們都知道威爾伯 ·埃米特的身高。他們和他住在一起,他們每天見面。所以,當他們事先聽見訪客是誰, 他們不可能答錯問題。因此,切斯尼為何在問問題前就說出答案?”

  艾略特不安地咒罵,然後他開始沉思:“讓我想想。這裏面有陷阱,先生?”他想起,“英格拉姆教授認為,可能埃米特獲得‘在雨衣裏曲身,好讓身高顯得比實際少三寸’的指示?所以切斯尼先生為他們設了一個這樣的陷阱。當他告訴他們他是埃米特,他期望他們落入陷阱,給‘六尺’的答案。然而在雨衣裏曲身的人身高隻有五尺九寸。”

  “有可能,”菲爾博士皺眉頭,“我相信,在那表演裏有比你所了解更多的陷阱。但要說讓埃米特曲身——巡官,我不太相信。你描述那雨衣長而緊身,而要減去三寸身高的唯一方式是彎膝、以小步伐走過舞台。要做到這地步,必定姿勢怪異,觀眾也看得出來;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不對這人的舉動感到奇怪。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承認;但——”

  “你的意思是這人根本就是五尺九寸?”

  “哦,”菲爾博士冷淡地說,“有可能他真的是六尺。兩位證人這麽說,不是嗎?在英格拉姆教授與他們意見分歧的每一點,你都相信教授。可能你這樣做是對的;但我們不可——嗯,我們不可落入視英格拉姆教授為占蔔師或聖經代言人的錯誤。”

  艾略特又沉思半晌:“或者,”他提議,“切斯尼可能緊張或慌張,不經意地喊出埃米特的名字?”

  “不太可能,”菲爾博士說,“因為他立刻叫埃米特進來,在埃米特未出現時顯得懊惱。不可能,我不太相信,巡官。魔術師不會如此輕易露出馬腳。切斯尼不是那種人。”

  “我自己也不相信,”艾略特承認,“但我們該怎麽想?這隻會使我們更困惑罷了。你看見任何線索嗎?”

  “很多。切斯尼認為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的,現在很清楚了,不是嗎? ”

  “不,先生,我看不出來!是怎樣被下毒的?”

  菲爾博士在椅子裏移動。苦惱的表情橫過他的臉上,他發出神秘的聲音:“注意,”他以抗議語調說,“我不想像個先知似地坐在這裏,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厭惡那種勢利;我不喜歡勢利。但我堅持情緒不安對你的智慧無益。

  “現在讓我們考慮特裏太太店裏的巧克力被下毒的事。這案子的事實是什麽?首先,巧克力是在六月十七日某時刻被下毒。其次,巧克力若非被六月十七日到店裏的訪客下毒 ,就是被威爾斯小姐借由法蘭克·戴爾的手下毒。因為大家都認定,巧克力在十六日晚上還很正常,以特裏太太抓了一把給小孩的派對。以上是正確的陳述?”

  “是的。”

  “完全不是,”菲爾博士說,“垃圾!”他認真地往下說,“我不認為巧克力一定是在六月十七日被下毒。我也不認為巧克力一定是被六月十七日到店裏的人下毒。

  “克羅少校想出謀害者能輕易把毒巧克力放在櫃台上的方法。謀害者手裏拿著或口袋裏藏著毒巧克力進店,他引開特裏太太的注意,把毒巧克力丟入櫃台的盒子。很好,很好 ,很好!太容易了!是有可能這樣做。但對一個聰明的謀害者而言,這方法是不是太愚笨了?這方法有什麽用呢?它立即顯示下毒是在特定的日子進行,並將嫌疑犯範圍縮小到那日到過店裏的人。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能提議一個好得多的方法。

  “準備一個櫃台上那種開著的巧克力盒的復制品。別把毒藥加在復制盒的上層巧克力 ,而是加在盒子下方的六或十顆巧克力。進入特裏太太的店,以復制盒取代真盒。除非奶油夾心巧克力銷路好,沒人會在那天買到毒巧克力。恰恰相反!孩子通常不很喜歡奶油夾心巧克力,他們偏愛甘草或圓形硬糖,同樣的錢買到的甘草或圓形硬糖的量比較多。所以 ,可能毒奶油夾心巧克力會在店裏待上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甚至一星期;因此謀害者在事發那天很可能沒到過店裏。無論巧克力在哪一日被下毒,我敢跟你打賭,那日子在六月十七日前好幾天。”

  艾略特大聲咀咒。他走向窗邊,看著雨,然後轉身:“是的,但是——你不可能藏著開口的巧克力盒走過鄉間吧?將巧克力盒掉包,又怎能不被發現呢?”

  “能,”菲爾博士說,“如果你有個彈簧夾袋。對不起,我的夥伴,但我擔憂彈簧夾袋可能撕裂了它。彈簧夾袋(假如我錯了請糾正)是由皮把手上的按鈕控制。按按鈕,袋子就能攫起底下的東西。反過來使用也可以。把某樣東西放在袋子裏,按按鈕打開彈簧夾 ,它就能把袋子裏的東西放到你想放的地方去。”菲爾博士打了個令人迷惑的手勢。他抽鼻涕,一副憂悶的模樣;終於一本正經地說,“是的,我的夥伴。我擔心這就是發生的事。如你所說,除非謀害者有東西幫忙,否則他無法將盒子掉包。

  “他帶著袋子裏一盒毒奶油夾心巧克力走進特裏太太的店,在引開特裏太太注意的同時,他彈出假盒到櫃台上,然後把袋子放到真盒之上,夾盒入袋,再把假盒推到正確的位置。這一切都在特裏太太去取煙的時間內完成。然後馬庫斯·切斯尼明白了這項技巧。為說明盒子如何被掉包,他從倫敦進口了一類似的彈簧夾袋。切斯尼昨晚表演了同樣的技巧 ,而且沒有人發現。”

  艾略特在沉默裏深吸一口氣:“謝謝你。”他嚴肅地說。

  “嗯?”

  “我說謝謝你,”艾略特再說一次,然後咧嘴笑,“你把我的智慧拉回正常,先生;或者說推了我的智慧一把,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謝謝你,巡官。”菲爾博士滿足地說。

  “但你明白此解釋使我們比以前更絕望嗎?我相信你的解釋。我想它是很好的解釋,但它擾亂了已建立的事實。我們甚至不知道巧克力何時被下毒,除了它可能不是警方專注於四個月前的那天。”

  “抱歉壞了你們的計劃。”菲爾博士用力而抱歉地搓著前額,“但——見鬼!如果你有跟我一樣的扭曲心靈,這樣的過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不同意你‘此解釋使我們比以前更絕望’的說法。相反地,此解釋使我們更接近事實。”

  “怎麽會?”

  “巡官,告訴我,你是在村莊裏或一小社區長大的嗎?”

  “不,先生。我在格拉斯哥長大。”

  “啊,但我在村莊長大。”菲爾博士滿足地說,“現在讓我們假設狀況。謀害者帶個小提包走進店裏,我們假定謀害者是特裏太太認識的人;我們必須如此假定。你不曾經歷過小社區裏店主的好奇心,尤其像特裏太太那種活躍人物的好奇心。假定你攜帶一提包進 店,她會說:‘去外地嗎,艾略特先生?’‘到威斯頓去嗎,艾略特先生?’或她什麽也不說,因為你帶著提包是個不尋常的景況,提包不是你的尋常配備。這記憶會深入她的心裏。如果有人在巧克力謀殺案前那個星期帶著小提包進入她的店裏,她可能會有些印象。 ”

  艾略特點頭。他知道自己必須動動腦筋,因為菲爾博士專注地看著他。

  “或者——?”醫生催促。

  “我明白了,”艾略特注視被雨沖洗的窗戶,“或者謀害者是經常攜帶那種提袋的人 ,這景象實在平常,以緻特裏太太不會去注意。”

  “那是個有條理的假定!”菲爾博士發出短促的哼聲來。

  “你指的是喬·切斯尼醫生?”

  “或許。有其他人經常帶著提袋走來走去嗎?”

  “隻有威爾伯·埃米特,他們告訴我的。他有小手提箱,我在他房間裏見到了小手提箱,如我告訴你的。”

  菲爾博士搖頭:“隻有威爾伯·埃米特,”他說,“‘隻有’威爾伯·埃米特,這人說。天哪!如果 皮袋能經由魔術用品店的發明而改裝成一彈簧夾袋,那麽,同樣的事為何不能發生在小手提箱上?顯然,當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長脫離目前的成見後,他們一定會盯住埃米特 ?從你告訴我的片斷,英格拉姆教授已盯住埃米特了;我們一入貝勒加宅第查案,英格拉姆教授就會跟我們談這個想法。我們必須小心陷阱。因此,在現有證據的基礎上,我向你保證唯一可能有罪的人是威爾伯·埃米特。你願意聽我的理由嗎?”

12 又一次在藥房

  艾略特有時想,當你前一晚喝了太多威士忌,你就不宜在早上和菲爾博士談話。他的心思動得很快,在你能追上它之前,它已飛向窗外。你聽到呼呼聲;然後,在你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之前,理論已經建立了,這理論當時聽來完全合理,事後卻讓人想不起來。

  “請繼續,先生!”艾略特慫恿,“我以前聽過你做這種事,但——”

  “不,聽我說,”博士一本正經地說,“你必須記得我是當小學校長起家的。每天的每一分鐘小孩都企圖告訴我奇怪的故事;或者在倫敦中央法庭,我也沒聽到足以匹敵的花言巧語。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比警察占了優勢,我有更多與說謊者相處的經驗。我覺得你太輕易接受埃米特是無辜的。這當然是威爾斯小姐對你產生的影響。別生氣;這影響可能是不知不覺問產生的。但那裏的事態是什麽?你說,‘那屋子裏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這不是真的。如果你願意,請解釋埃米特如何有不在場證明。”

  “哼。”艾略特哼了一聲。

  “事實上,沒人看見埃米特。你們發現他無意識地躺在樹下,火鉗就在附近。某人立刻說,‘他顯然已躺在這裏一段時間了。’但你有什麽醫學證據能證明他在那裏躺了多久 ?這不像驗屍報告推測死亡時間,他可能躺了十秒,也可能躺了兩三分鐘。檢察官可能會稱這情況為雙重陷阱、故弄玄虛。”

  艾略特沉思:“嗯,先生,這問題我想過。就該理論來看,戴著大禮帽的人就是埃米特。他扮演自己的角色,除了他給了切斯尼先生一顆有毒的膠囊之外。以後他安排讓自己的頭部受重擊——自殘以證明清白不是新鮮事,以此表明他不可能是Nemo醫生。”

  “沒錯。然後呢?”

  “他做起來比其他人容易,”艾略特承認,“不必變戲法。不必戴或脫道具。他隻消扮演自己的角色就行了。他隻消以氰酸膠囊取代無害膠囊。他知道所有細節,他是唯一知道所有細節的人。他——”艾略特想得愈多,愈認為埃米特是兇手,“先生,問題是至今我不認識埃米特。我從未和他說過話。埃米特是誰?他的職業是什麽?迄今為止無人懷疑埃米特。他又能從殺害切斯尼先生得到什麽好處?”

  菲爾博士問:“他能從在一群孩子間散播番木鱉鹼得到什麽好處?”

  “那麽是純粹的瘋狂羅?”

  “我不知道。但你可能得多考慮一點動機。至於埃米特——”菲爾博士皺眉頭,撚熄雪茄煙,“我記得我是在遇見切斯尼的那場宴會裏遇見他。高大、黑發、紅鼻的家夥,聲音和態度很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他邊吟唱邊躡步而行,還把冰水濺在膝上。主題簡直是‘可憐的老威爾伯’。至於他的外表——那些大禮帽、雨衣等道具如何?它們的尺寸是隻能由埃米特穿著嗎?”

  艾略特取出筆記本:“大禮帽是七號,它是馬庫斯·切斯尼的。埃米特的雨衣是男人的大尺寸;雨衣的尺寸分級不像西裝那樣詳細。我在雨衣右邊口袋裏發現折疊整齊的橡皮手套,廉價百貨店的六便士手套——”

  “還有?”菲爾博士問。

  “還有每個人的身高體重,是波斯崔克為我取得的。埃米特是六尺高、一百六十二磅重、戴七號帽子。喬·切斯尼醫生是五尺十一又二分之一寸高、一百八十二磅重、戴七號帽子。喬治·哈丁是五尺九寸高、一百五十四磅重、戴六又八分之七號帽子。英格拉姆教授是五尺八寸高、一百七十磅重、戴七又四分之一號帽子。瑪喬莉·威爾斯是五尺二寸高 、一百零六磅重。她顯然不是嫌犯,”艾略特滿意地說,“其他的人則都能戴這帽子而不顯得怪異,除埃米特外每人都有顛撲不破的不在場證明。此刻我們無法說太多;但就目前而言,兇手仿佛是埃米特。我不明白他有什麽動機?”

  菲爾博士好奇地看著他——他後來一直難忘那眼神。

  博士宣布:“我們的心理學家朋友會說他是苦於權力欲望而不得志的人。我承認許多下毒者都苦於權力欲望,比如珍嘉朵、齊瓦吉哥、萊登、克裏姆,這份名單可長了。我也聽說埃米特苦於對威爾斯小姐無望的愛。哦,在黑暗的角落裏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跟你保證,但也有可能——”此時他嚴厲地瞪著他的同伴,“埃米特扮演代罪羔羊的角色。”

  “代罪羔羊?”

  “是的。還有另一解釋可以說明彈簧夾袋和巧克力店裏的謀害者。”菲爾博士沉吟, “巡官,許多人提起一八七一年的克麗絲汀娜·垓德蒙茲案,這使我覺得在那故事裏有個寓意在。”

  ——懷疑迅速襲上艾略特心頭:“先生,你的意思是……”

  “嗯?”菲爾博士從沉思裏醒過來,“不,不,不!老天,不!或許我沒說清楚。” 他作個慌張的手勢;他似乎急於換話題,“嗯,讓我們采用你的理論。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我們的下一個行動是什麽?”

  “我們要去看那影片,”艾略特告訴他,“如果你願意來的話。克羅少校告訴我,索德伯裏克羅斯有位藥劑師擅於沖洗影片。克羅少校今早三點十五分敲門喚醒他,要他答應今天中午前準備好影片。藥劑師在他藥房裏有部私人放映機;克羅少校說此人值得信賴。我們一點鐘在那裏見面看影片。老天!”艾略特晃動拳頭厲聲說,“這可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不可能說謊、黑白分明的真實故事。我們想知道的每件事!我告訴你,有卷影片真是太好了。要是影片出了毛病呢?要是影片沒沖洗出來?要是——”

  ——他不知道在下一個小時裏,他將遭遇他此生最大的震驚。

  當菲爾博士穿好衣服,當他們在放晴的天空下開車到索德伯裏克羅斯,當他們停車在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藥房外的灰色大街上,艾略特想像著各種可能,隻除了那正確的一種。穿著復褶鬥篷、戴著寬邊帽的菲爾博士從後座發出轟隆轟隆響的安慰。艾略特的主要恐懼是藥劑師搞壞了沖洗;他們抵達時他幾乎相信事情就是這樣。

  在陰森大街中段的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的藥房很有照相館的風味。它的櫥窗展示堆積成金字塔般的黃色底片盒;一台攝影機從雜物中向外看,攝影機後面是展示許多張放大照的海報。從這裏你能看到特裏太太店面的櫥窗、車庫、加油站、一長列食品店、幾家小酒館,及路中央的維多利亞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紀念飲水噴泉。氣氛很荒涼,盡管有車經過 ,盡管有人透過商店櫥窗往外看。艾略特知道自己正被窺視著,從這裏直到“藍獅”。

  當他們走進藥房,店門上方的鈴發出一聲尖銳的“砰”。霍巴特·史蒂文生的店很幽暗,充滿使艾略特想起另一地方的化學藥品氣味。但這是個小藥房,像是被瓶瓶罐罐圍住的空間,包括墻上的文憑和櫃台旁秤量機的法碼。霍巴特·史蒂文生,一個穿著幹凈白色夾克、肥胖、嘴唇縮攏的年輕人,從櫃台後緩緩走出來迎接他們。

  “艾略特巡官?”他顯然感受到這見面的重要性,他的眼光飄向門口,思量著是否要關上門以免有客人進來。他的每綹頭發似乎都在顫抖;艾略特端詳他、決定他可以信任。

  “這位是基甸·菲爾博士,”艾略特說,“抱歉昨晚吵醒你。”

  “不客氣,不客氣,我不介意。”史蒂文生說,他顯然是不介意。

  “好,那影片沖洗好了嗎?”

  “都為你們準備好了。”

  “它——沒問題吧?我的意思是,它沖洗得如何?”

  “還不錯,還不錯。”史蒂文生考慮過後高興地回答。業馀攝影師能有這樣的答案已經不錯了。他搓搓手,像安慰人似的,“有些曝光不足,一點點而已。”他把頭歪向一邊 ,又一次考慮。“但不壞,不壞,不壞。”他無法控制興奮的心情,“我希望你不介意, 巡官。我讓影片在放映機上跑過一次,為了確定影片沒問題。少校一抵達這裏,我就放給你們看。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會說你們會有一些收獲。線索,我猜你們叫它線索。”

  毛發在艾略特的頸項騷動,但他平靜地說話:“哦,有什麽特別的?”

  “線索,”史蒂文生充滿敬意地重說一次。他環顧四周,“例如,切斯尼先生從桌上拿起的第二件物品——”

  “怎麽樣?”

  “如我所說,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必須仔細檢查,拿放大鏡到銀幕上,這樣我才能放心。其實答案很簡單,令我忍不住想笑,我到現在還想笑。”

  “是嗎?那是什麽?”

  “你絕對猜不到,”史蒂文生正經地告訴他。“那是——”

  “噓!”菲爾博士吼了一聲。

  此一打雷似的噓聲與門鈴聲混合在一起,這時門打開,進來的是吉爾伯特·英格拉姆教授。

  英格拉姆教授未顯驚訝,相反地,他露出滿意的表情。他戴著方帽,穿著深色斜紋軟呢西裝,看來有點臃腫。但艾略特較少注意他筆直的眼神,或他禮貌的問候姿勢,而比較注意他帶來的氣氛。當他站在門邊,仿佛索德伯裏克羅斯所有人的目光都湧進門廊。外面 ,天色因為即將來臨的雨而變暗。

  英格拉姆教授關上門。

  “早安,巡官。這位是菲爾博士?”——菲爾博士以誠摯的怒吼回敬。

  英格拉姆教授則微笑:“久仰,先生;但是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在六個月前的一場晚宴裏見過面。總之,我聽過切斯尼談論你。我想他幾天前寫過一封信給你?”

  “是的。”

  “很好。”英格拉姆教授變得像辦公事似的。他轉向艾略特,“巡官,如果我今早睡過頭,我不認為任何人能責備我。我從我的小平房趕過來。”他幽默地喘氣,“我昨晚無意中聽到你們計劃今天在史蒂文生這裏看一部片子。我和你們一起看,你們不反對吧?”

  氣氛又一次微妙地改變。艾略特怔住了:“抱歉,先生。我想這是不可能的。”

  教授誠摯的臉上現出困惑:“有什麽不可以,巡官——”

  “抱歉,先生。我們自己都尚未看過。你可能未來有機會看。”

  ——一陣沉默。

  “巡官,你不認為這有些不公平?”英格拉姆教授聲音有些變化,“畢竟,你視我為專業證人,我盡力幫助你,你得承認我盡力協助;我自然急於知道我是否見解正確。”

  “抱歉,先生。”艾略特移向櫃台。他碰撞到秤量機,法碼嘎嘎作響。向左邊一瞥,他看見墻上肮臟鏡子裏的自身映影;他突然了解到這一巧合,多數藥房必定都有這種鏡子,當藥劑師在後面診療室時,就可了解是否有顧客進店。但多數時候他端詳英格拉姆教授——他從斜紋軟呢帽底下觀視著,然後低聲輕笑。

  “嗯,不要緊,”教授恢復快樂的神氣說,“我會抑制我的好奇心,雖然你刺傷了我的虛榮心。”他停下來思考,“是的,是虛榮心。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買幾樣東西 ,買完我就走。史蒂文生先生!一小包普通的刮胡刀片,一盒Strymo喉糖,小盒,是的,在那裏。哦,還有!”

  他沿著櫃台移動,更嚴肅地說:“我必須到貝勒加宅第去。驗屍後將有葬禮安排,而且我知道維克斯今天下午或晚上將從巴斯過來宣讀遺囑。此外,我想知道威爾伯·埃米特是否恢復了意識。”

  “我說……”菲爾博士以相當隨意的語氣說話,以緻他們都嚇了一跳。仿佛他伸出手去和街上的人說話似的,“你有想法了嗎?”他很感興趣地問。

  “啊!”英格拉姆教授彎下身來指著展示櫃下層的一樣東西,然後他起身,“先生,即使我有,現在也不是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不是嗎?”

  “但——”

  “是有個‘但’字!先生,你是個聰明人,我想我能仰仗你。”——艾略特突然完全被忽視,仿佛他是仕女香皂廣告牌上的人物——“我昨晚幾次告訴巡官,他們對這事的處理方法不對,他們沒把重要因素列入考慮。我指的是動機。”他的臉變紅,仿佛因為專注的緣故 ,“我現在不討論它。我隻略略提一句。你聽過犯罪心理學上所述最有力的殺人動機,所謂的權力欲望?”

  “哦,我的天!”菲爾博士說。

  “對不起?”

  “不,我才對不起,”菲爾博士認真、歉疚地說,“我隻是沒想到這個詞這麽快又跳進我耳膜。”

  “你否定它?告訴我:你認為特裏太太店裏的毒殺和昨晚的毒殺是不同的人所為?”

  菲爾博士皺眉頭:“不。相反地,我幾乎確定它是由同一人所為。”

  “很好。那麽另一可能聯系在哪裏?兩案動機可相同?”

  收銀機尖銳地響。英格拉姆教授接過貨包,略微轉身看著它,仿佛它啟發了新想法:“我隻能說:兩案動機相同。謀害者殺害可憐的法蘭克·戴爾得不到什麽,他殺害馬庫斯 ·切斯尼也得不到什麽。我指的是物質方面。我們知道,瑪喬莉和喬·切斯尼將繼承高額遺產。但謀害者——”此時他張開眼睛,“一無所獲。嗯,我不該站在這裏說話,妨礙你工作。早安,菲爾博士。早安,史蒂文生先生。早安。”

  他離去時未關緊大門。貨車從大街上轟隆隆經過,有輕微玻璃響聲,濕冷的空氣和濕冷樹的氣味飄進,激起化學藥品氣味。菲爾博士輕輕地哼著〈我的金發女郎在附近〉。艾略特知道這是一種信號,他躊躇——

  博士舉起拐杖,指向大門:“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多疑,”他說,“但那位紳士有不在場證明嗎?”

  “鐵一般的不在場證明。那就是問題所在。這不在場證明不包含‘某人藉著玩弄火車 或汽車,可能從一地跳到另一地’的可能性;這不在場證明包含有他人看見、有他人確認身份。這不在場證明有無法擅改時間的鐘證明。至於——”艾略特停止講話,突然明白他是在霍巴特·史蒂文生這局外人面前說話。他能發誓, 在他說話時,他在史蒂文生臉上看見欣喜的閃光。藥劑師正試圖恢復莊嚴態度,好壓抑一大秘密。

  艾略特厲聲說話:“史蒂文生先生,一分鐘前你告訴我們——”

  “巡官,老實說,我寧可你們自己看。如果你們相信!”

  “唉!”菲爾博士說。

  博士已閑晃到櫃台後面的診療室,顯然被此龐大訪客吸引的史蒂文生跟隨他。菲爾博士感興趣地四面觀望。

  “你們的毒物情況怎樣?”博士仿佛剛動了外科排膿手術之後般地詢問。

  “一般情形,先生。”

  “有氰酸或氰化鉀嗎?”

  史蒂文生頭一次顯得有點緊張。他用兩手把頭發往後梳,清清喉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沒有氰酸,沒有。有一兩份氰化鉀,但正如我今早告訴波斯崔克先生的——”

  “銷路好嗎?”

  “我已十八個月未售出氰化鉀了。呃——告訴你沒有關系吧?”他懷疑地看著艾略特,後者也已進到這陰暗、狹窄的走廊,“如我所說,我今早回答督察長的問題。如果你們認為貝勒加宅第的人曾向任何人買氰化鉀用在果樹上——唉呀,這不太可能。溫室裏的溫度全年保持在華氏五十到八十度之問,在室內噴灑氰化鉀無異自殺。”

  艾略特不曾想過這問題。

  “如果你們想看,我可以給你們看我的毒物登記簿。”史蒂文生加了一句。

  “不,不。告訴你實話,”菲爾博士說,“我對攝影更有興趣,這很像個照相館。” 他四面觀望,“告訴我,你賣照相用燈泡,對吧?”

  “照相用燈泡?當然。”

  “那麽,告訴我,”菲爾博士說,“假定我把照相用燈泡插上電,並使它持續點燃, 它能使用多久?”

  史蒂文生對他眨眼:“但你不該那樣做,”他精明地指出,“你隻要讓它保持——”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假定我是個怪人。假定照相用燈泡插上電並一直點燃,它能持續多久?”

  史蒂文生思考著:“一個多小時。”

  “你確定嗎?”

  “是的,先生,相當確定。照相用燈泡很耐用。”

  “嗯,那麽,昨天上午可有貝勒加宅第的人向你買照相用燈泡?”

  史蒂文生看來煩躁:“昨天上午?讓我想想。”——他並不真的需要想,艾略特認為——“ 是的,威爾斯小姐來買過。她在上午十點左右來,買了一個。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不要引用我說的話。我不想談論貝勒加宅第的人。”

  “威爾斯小姐經常買照相用燈泡嗎?”

  “不常,隻是偶而。”

  “為她自己?”

  “不,不,不,為切斯尼先生。他們有時在溫室拍攝室內照片。你知道的,拍攝桃子 、樣本、廣告之類。他昨天要她來買照相用燈泡。”

  菲爾博士對艾略特眨眼:“巡官,你引述她說的,昨晚的照相用燈泡是她為自己買的新照相用燈泡。”他轉向史蒂文生,“威爾斯小姐不涉獵攝影?”

  “不,不,不。她從未為攝影目的來這兒買東西。”

  艾略特想起什麽似地擡起頭。這一刻,他看見瑪喬莉·威爾斯在鏡子裏看著自己。

  他們沒聽見門鈴響聲。門依舊半開,搖動並發出吱吱聲。他們沒聽見腳步聲。當艾略特發現自己瞪著不到五尺遠的鏡子裏的女孩臉蛋時,他們聽見的,是史蒂文生清爽、柔軟的聲音。

  仿佛影像從鏡子裏跑出。她的嘴唇半張,她戴著相同的軟灰帽子。戴著手套的一隻手半舉著,仿佛要指什麽。艾略特在她的眼睛裏看見明白。

  ——她明白。

  瑪喬莉·威爾斯像個孩子般把一根手指放進嘴裏。

  就在此時,前門傳來玻璃破裂聲,落下的碎片嘎嘎作響——有人從街上對她扔石頭。

13 讀心術

  艾略特跳過櫃台,沖向前門這是警察所受的訓練使然。但這也是因為他不想看瑪喬莉·威爾斯的眼睛。

  他踢開門,他的腳踩在碎玻璃裏。他對那石頭的惡意感到相當憤怒,以緻他幾乎沖出門外。然後他上上下下打量街道。

  街上無人。唯一的人是個騎腳踏車的遞送男孩,他用力踩踏闆、望著天空;他離得太遠,不可能是他。大街一片寧靜、毫無異狀。

  鎮定一點。雖然怒發沖冠,他感受到風的涼意,控制了自己。他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意氣用事 ,否則隻怕成為笑柄。他該叫住男孩嗎?還是該到對街的菜販處打聽。不,暫時最好什麽都不要做。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不妨等一等,讓別人弄不清楚你想做什麽。他初次明白瑪喬莉·威爾斯那張因驚嚇而說不出話的神秘臉龐所激發的力量。

  他在街上張望了二十秒。然後他走回藥房。

  瑪喬莉·威爾斯靠在櫃台上,手捂著眼睛。

  “為什麽?”她認真地問,“我——我什麽都沒做。”

  “他們不能這樣破壞我的窗戶,”史蒂文生臉色蒼白,“我也什麽都沒做。他們不能這樣破壞我的窗戶。這樣是不對的。你會采取行動吧,巡官?”

  “是的,”艾略特說,“但現在——”

  史蒂文生躊躇,困惑於幾種意念之間:“呃——你要坐下嗎,威爾斯小姐?坐下?在後面房間?或樓上?說實在的,”他的謹慎不見了,“我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糟。我不認為你現在出去是適當的——”

  艾略特受不了:“哦,是嗎?”他說,“我們到底在哪裏?在英國,或德國?我們是誰?一群非亞利 安人困在城堡裏?告訴我你要去哪裏就行了;如果有人斜眼看你,我會把他擱進冰箱。”

  她迅速轉頭看他,有些事變得很清楚,仿佛印在店裏無數的硬紙闆盒上。不是他說的話,而是情感所流露的氣氛。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臉的每一細節,從眼的線條到向後梳的頭發——這就是所謂的溝通。

  “別急!”菲爾博士說。博士低沉而響亮的語調恢復穩健,他的聲音聽來輕快,“畢竟,”他繼續說,“我不認為事情有那麽糟。威爾斯小姐要坐下嗎?絕對!她要出去嗎?絕對!為什麽不?你來這兒是要買東西嗎,女士?”

  “我!”她仍凝視艾略特,然後振作精神。

  “肥皂、牙膏、浴鹽——”

  “哦。我——我來找巡官。”她現在不看他,“少校!克羅少校要他到貝勒加宅第去 。立刻!他們——從十一點起就找不到他,而且沒人知道他在哪裏。我們試著打電話給史蒂文生,因為克羅少校說你——他——將於一點鐘抵達這裏,但沒有人接電話,我隻好自己開車來這裏。我的車子在外面,如果他們沒有割破輪胎的話。”

  “克羅少校?他為什麽在貝勒加宅第?他該在一點鐘抵達這裏才對。”

  “你是指你沒聽說?沒有人告訴你們?”

  “告訴我們什麽?”

  “威爾伯死了!”瑪喬莉說。

  菲爾博士伸手到寬邊帽緣,把帽子向前拉一些。他的大手停在那裏,眼鏡蒙上陰影:“真遺憾,”他從眼鏡後面咆哮,“是腦震蕩要了他的命?”

  “不,”瑪喬莉說,“喬舅舅說有人在半夜帶著裝有氰酸的皮下注射器進入房間,並將氰酸注入他手臂,他在睡夢中過世。”

  ——一陣沉默。

  菲爾博士從診療室出來。他步子沉重地走向大門,低下頭站在門邊;然後他掏出一條紅色絲質大手帕,用力地擤鼻子:“你們必須原諒我,”他說,“我曾遇見魔鬼的力量,但魔鬼從未行動如此之快。這事是怎麽發生的?”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瑪喬莉努力保持鎮定,“我們很晚才就寢,今早近十一點鐘才起床。舅舅——喬舅舅說威爾伯不需要人陪。今早帕梅拉進入他的房間,發現——發現他死了。”她輕輕地將手從裙邊舉起,然後放下。

  “原來如此。史蒂文生先生!”

  “是的?”

  “你的電話壞了嗎?”

  “就我所知,沒壞,”史蒂文生憂慮地回答,“我整個早上都在這裏,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很好。”菲爾博士轉向艾略特,“現在我要提供一個建議,你必須打電話到貝勒加宅第。你必須告訴克羅少校,不是你去貝勒加宅第,而是他必須立刻來這裏——”

  “等一等!我不能那樣做,先生,”艾略特抗議,“克羅少校是警察局長,你知道。波斯崔克——”

  “那麽讓我來打,”菲爾博士溫和地說,“我碰巧與克羅十分熟識,自從‘寶劍八’ 案子以來。事實上,告訴你一個事實,”此時他的紅臉變得更加顯著,“克羅從一開始就請求我調查特裏太太事件,我拒絕了。我拒絕,因為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聽來實在不切實際,我甚至不敢提出。但現在,我逐漸覺得它一點也不會不切實際,它是照然若揭的事實。我怕這就是我今早如此急於向你提出解釋的原因。”他野蠻地搖晃拳頭,“而且,因為我崇尚謙遜,嗯,又死了兩個人。我要你待在這裏。我要克羅到這裏。我要看那影片,這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我要向你指出我認為發生了什麽事。我要去打電話,像海盜那樣下命令。但在我打電話時,”此時他堅定地看著艾略特,發出如下的怒吼 ,“我建議你問問威爾斯小姐在另一間藥房裏發生了什麽事。”

  瑪喬莉怔住,艾略特假裝沒看到,他跟史蒂文生說話:“你住在藥房上面對嗎?你能借個房間給我幾分鐘嗎?”

  “沒問題。就是我要放影片給你們看的房間。”

  “謝謝。請帶路,好嗎?威爾斯小姐,你願上樓嗎?”

  她沉默不語。史蒂文生帶領他們上樓到一舒適、舊式、俯瞰街道的房間。雙扇門(又來了——棒槌學堂注)通向的應該是臥室,門是開著的,但一布幔已釘在雙扇門上形成銀幕。厚窗簾半拉上,火爐裏有明亮的火焰。一部大放映機立在桌子上,播放的軟片軸已就位。

  瑪喬莉仍然沉默不語地走到沙發坐下。艾略特現在心裏很痛苦,他的良心又在活動。瑪喬莉環顧亮著火光的房間,仿佛要確定他們二人獨處。然後她點頭、冷靜地說道:“我告訴你我們曾見過面。”

  “是的,”艾略特同意。他在桌邊坐下,取出筆記本,小心地攤平,“明確地說,上星期四,梅森父子藥房,皇冠路十六號,你在那裏想買氰化鉀。”

  “然而你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你憑什麽認為我不曾,威爾斯小姐?你以為我被派到這裏來幹什麽?”這是個諷刺。他故意這樣說,以使自己良心好過些。他想知道他在樓下背叛了自己多少,她注意到多少,她是否想利用它,他無法忍受遭她利用。

  要是他期望獲得效應——他得到了。血色從她臉上退去,盯住他的眼睛現在眨了,她無法理解他;她覺得憤怒。

  “哦,所以你是來逮捕我的?”

  “那要視情形而定。”

  “想買氰化物,但沒買到,也算犯罪?”

  艾略特拿起筆記本又放下:“威爾斯小姐,老實說,你這樣講話有什麽好處?別人會給什麽詮釋?”

  她相當敏銳。艾略特欣賞她的智慧。她仍在觀察等待,想知道怎麽理解他;她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他最後一個問題所流露出的示好訊息。她胸部的急速起伏緩慢下來。

  “巡官,如果我告訴你事實——如果我告訴你我為何要買那毒物,你會相信我嗎?”

  “如果你告訴我事實,我會相信你。”

  “不,那不是重點。如果我告訴你事實,你能答應不告訴別人嗎?”——他認為她是真誠的。

  “對不起,小姐。我怕我不能這樣承諾。要是它關系到調查——”

  “但它與調查沒有關系。”

  “好吧,你要氰化物做什麽?”

  “我要用它來自殺!”瑪喬莉平靜地說——爐火在寂靜中霹霹啪啪地響。

  “你為何想自殺?”

  她深吸一口氣:“好吧,告訴你:因為我完全不想回家。現在我已告訴你。我已告訴你。”她好奇地看著他,仿佛她想知道她為何告訴他。

  不知不覺地,艾略特已從警官質詢的態度轉變為另一種態度,但倆人都未察覺到——

  “知道了,但聽我說,你想自殺有任何原因嗎?”

  “想想我在這裏的處境。毒殺人,那樣的毒殺人;每分鐘都可能被逮捕,隻因為沒有足夠證據才未被逮捕。然後去了一趟豪華地中海郵輪之旅,盡管我的舅父是個百萬富翁, 我從未參加過郵輪之旅。然後回家——回到原來的處境。試想一下!然後看看你的感受是怎樣。”她握緊拳頭。

  “哦,我現在已不難過了。隻是我下船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無法忍受這種狀況。我沒停下來思考。如果我能思考,我就能編織可信的故事,這樣我就不會在藥劑師問我問題時結結巴巴了。但我當時隻想到我聽說氰化鉀藥見效快又不會痛苦,你隻消吃下它就行了 ;而且我認為倫敦東區的人不認識我、也不會記得我。我當是坐船溯河而上,沿途看看房子之類的。”

  艾略特放下鉛筆問:“你的未婚夫呢?”

  “我的未婚夫?”

  “你是要告訴我你在準備結婚時想買毒自殺?”

  她作出絕望的姿勢:“我告訴你那是種心情!我告訴你了。此外,結婚是另一回事。在這一切發生前,萬事都那樣美好,我希望我能轉危為安。當我在倫敦遇見喬治——”

  艾略特說:“你何時在倫敦遇見他?”

  “哦,該死,”瑪喬莉悄聲說,然後舉手掩嘴。她一直盯著他,然後疲倦、譏刺的表情襲上她的臉,“無所謂。你為何不該知道?說出來也好——也好。

  “我認識喬治很多年了。當馬庫斯舅舅讓我單身進城時,我在倫敦一個派對裏遇見他 ,我立刻瘋狂愛上他。我常溜進城去與他見面。哦,我們見面時什麽也沒做。我想我沒那膽子。”她瞪著地闆。

  “但我們決定暫時不要把喬治介紹給馬庫斯舅父。首先,馬庫斯舅父從未——從未— —鼓勵人來看我。我是個優秀女管家,把我留在家有好處——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臉紅 ,“其次,喬治了解馬庫斯舅父的脾氣。要是馬庫斯舅父知道我們偷偷約會,他會大聲責罵。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

  “要是我們似乎在無意中見面,情況會好一些。最好在國外;此外,喬治說他需要休假。喬治當然沒有很多錢,付不起國外旅行費用。但我有幾百鎊積蓄,我母親留給我的,於是我把錢取出來,讓喬治完成這趟旅行。”

  “——豬——”安德魯·艾略特內心卻說——該死的豬,聰明的豬。

  她睜大眼睛:“他不是!”瑪喬莉喊,“我的意思是,他是聰明的,但他不是豬。他是我遇見過最出色的人,且有自信,我喜歡有自信的人。”

  “對不起!”艾略特開口,但他因為茫然失措的感覺而立即閉口——“豬,該死的豬, 聰明的豬。”他沒有大聲說那些字。他是在心裏看見它們,但他沒有說出口。這個女孩可能是聰明的,除了與喬治·哈丁先生有關的部分之外;但她不是個心思閱讀者。

  瑪喬莉似乎不知道艾略特心中的想法。

  “我多麽希望,”她疾聲說,“喬治能給馬庫斯舅父留下好印象!哦,我希望他能給馬庫斯舅父好印象。自然地。但這——這低聲下氣的搖尾巴太過分了。有一天在龐貝,馬庫斯舅父決定攤開這件事,在威爾伯和英格拉姆教授面前談我和喬治的事,就在人人都可進入的公共場所談。他對喬治下命令,說未來的事得由他做主,而喬治乖乖地接受。你問我下船時為何情緒低落高聲尖叫?我下船時當然心情低落,我知道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知道我的生活將和過去完全一樣。不管我到哪裏,我都逃不開馬庫斯舅父、馬庫斯舅父、馬 庫斯舅父。”

  艾略特振作起來:“你不喜歡你舅父?”

  “我當然喜歡他。我愛他。但那不是重點,你了解嗎?”

  “是!是的,我想我了解。”

  “他令人驚嘆,以他自己的方式。他為我做了一切,當我需要假期,他就出面為我安排一個美好的假期。但我受不了聽他說話!我受不了聽他和英格拉姆教授辯論犯罪——甚至現在就有真實的案例在身邊,也受不了他那些犯罪學手稿……”

  艾略特突然拿起鉛筆:“犯罪學手稿?”

  “是的,我告訴你,他一直在努力從事學術,多數與心理學有關。那就是他與英格拉姆教授交好的原因。他過去常說,‘嗯,你總說一個執業的心理學家讓最偉大的罪犯栩栩如生,為什麽不為科學界做點事?犯個罪,然後證明你的理論。’天哪!”

  “原來如此。英格拉姆教授怎麽回應?”

  “他說不,謝謝。他說在他能設計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之前,他不會犯罪。”

  ——艾略特以前曾在某處聽過這說法。

  “到目前為止執業的心理學家了解,人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地。”瑪喬莉交叉雙腿、 靠在沙發上,“令我震驚的是,精於犯罪的人總是那樣沉著、冷靜。因為,你看,這樣的事發生了。發生了這些可怕的事,而我們不知道怎麽回事、誰幹的、什麽原因。現在威爾伯死了。威爾伯從不傷害人,法蘭克·戴爾、安德森家的孩子、馬庫斯舅父也從不傷害人 。我幾乎亂了方寸,尤其當他們開始對我擲石頭,天知道還有什麽事會發生在我身上。譬如私刑、火燒什麽的。幫助我,請幫助我!”

  她停下來。她的聲音裏有溫柔、坦率的力量,如此充滿吸引力,以緻艾略特幾乎失去平靜。她前傾,她的手伸展,仿佛她在請求沙發幫忙;她的眼神從未離開他的眼睛。他們聽見關著的門外有大象踩過地面的聲音,之後有重重的敲門聲;菲爾博士側身進門,對他們眨眼。

  “我不想打擾,”他說,“但我認為你最好稍後再問話。克羅和波斯崔克就要來了。我認為你最好現在離開,威爾斯小姐。史蒂文生先生正在關店,但他的助手會開車送你回家。然後——”他注視放映機。

14 無懈可擊的鐘

  當瑪喬莉出去時,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長在門廊遇見她。但克羅少校直到門關上才說話:“早安,巡官,”他禮貌地說,“該說午安。我們今早找不到你。”

  “對不起,先生。”

  “沒關系,”克羅少校仍然禮貌地說,“我隻是要告訴你發生了另一件死亡事件。”

  “我說了對不起,先生。”

  “既然你是去我朋友菲爾那裏,我沒有意見。你比我幸運。六月時我希望他參與辦案,但他沒興趣,大概他認為不夠刺激吧。沒有熔接密封的房間,沒有超自然因素,沒有皇家旅館的有趣事情,隻有番木鱉鹼造成的殘酷謀殺,和幾樁近似的謀殺。但現在我們已有許多證據,並多了兩位受害者。巡官,你該調查其中一位——”

  艾略特拿起筆記本:“我說了兩次對不起,先生,”他緩緩回答,“我不認為我必須再說一次。此外,如果你要事實,我不承認我忽略了事實。順便問一下,索德伯裏克羅斯可有警察?”

  已取出煙鬥和煙袋的波斯崔克停止旋出煙鬥柄的動作:“有,我的夥伴,”他說,“你為何想知道?”

  “因為我沒看到警察。有人用石頭打碎樓下的玻璃門,聲響大到遠至巴斯都聽得見,但我沒看到警察。”

  “敲死我算了,”波斯崔克吹著煙鬥柄,然後擡頭看,他的臉腫脹到驚人的程度,那似乎是光學幻覺,“你這樣講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聽我說,”波斯崔克說,“我認為——注意,我說我認為——我們很快就能逮捕一名年輕女士——是的,我真的這麽認為。”

  “嘿!”菲爾博士咆哮。這聲咆哮震撼窗框,使所有人轉身。

  “千萬不可這麽做,”菲爾博士嚴肅地說,“你在無事生非,你明明知道的。如果有人要被責怪,責怪我好了。這一切爭議的根源在於你們每人對誰是兇手有不同、明確、頑固的主見。別執著,否則不會有收獲。”

  克羅少校低聲輕笑,那是親切的聲音。艾略特和波斯崔克咧嘴而笑。

  “老家夥說得對,”克羅少校同意,“對不起,巡官。事實是我們太緊張了,以緻我們看不明白。但我們必須看明白,我們必須。”

  波斯崔克遞煙袋給艾略特:“抽一鬥。”他邀請道。

  “謝謝。我不介意的。”

  “現在,”菲爾博士嚴厲地說,“既然和氣未傷!”

  “我不承認我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克羅少校不認輸地說,“我沒有。我隻知道我是對的。當我看見可憐的埃米特躺在那裏——”

  “哈!”波斯崔克督察長低語,語調兇惡,讓艾略特嚇了一跳,“但沒線索,巡官。沒有線索。埃米特死了。有人在夜裏進入他房間,在他手臂進行皮下注射。無人聽到或承認聽到可疑的聲音,誰都可能犯下此案,連外人也有可能,因為貝勒加宅第從不鎖門。附近很少人在夜晚鎖門。哦,我已向威斯特取得檢驗報告。切斯尼是被約一喱的氰酸所毒殺,也就是說沒有氰化鉀或氰化汞的跡象。就知道這麽多。”

  “不,不止,”菲爾博士滿意地說,“史蒂文生先生在這裏。我的夥伴,我們準備好了。放影片吧。”

  ——不安的寂靜降臨在這群人身上。

  意識到自己重要性的史蒂文生躡手躡足地行走,顯得細心而挑剔。在擦拭前額後,他檢查爐火,看一下窗子。他檢查掛在雙扇門的布幔。在仔細檢查桌子後,他使勁把桌子往後拉,直到桌子幾乎靠著布幔對面的墻壁。然後他把桌子往前推數寸。他從書架上取下幾冊大英百科全書,然後把書堆在桌上作放映機台。四位調查者現在都在吸煙鬥,因此在昏暗的房間裏升起一朵煙雲。

  “這沒有用,”克羅少校突然說,“會出問題。”

  “會出什麽問題?”艾略特追問。

  “我不知道。會出大問題,哪有這麽簡單的事。不信你瞧。”

  “我向你保證一切沒問題,先生,”史蒂文生興奮地說,“馬上開始。”

  寂靜拉長,隻偶爾傳來史蒂文生的動作聲,或大街上的車聲。史蒂文生把沙發拉到一邊,好讓視線暢通。他安排椅子。銀幕上有條皺紋,所以他改變圖釘位置,把皺紋撫平。 終於,當觀眾中傳來呼一口氣的聲音,他躡足走向窗邊。

  “現在,紳士們,”他摸索著窗簾,“準備好。如果你們要在我拉上窗簾之前移動椅子——”

  菲爾博士搖晃地走到沙發。波斯崔克小心翼翼地在他旁邊的沙發邊緣上坐下。艾略特拉一把椅子到靠近銀幕的位置。窗簾在拉緊時發出嘎嘎聲。

  “現在,紳士們!”

  “停!”克羅少校把煙鬥從嘴中取出。

  “哦,我的天,”菲爾博士怒吼,“你又有什麽事?”

  “沒必要激動,”另一人反擊,他用煙鬥柄比劃,“希望——嗯,希望沒問題。”

  “那正是我們等著要看的。”

  “假如影片如我們所希望的那樣,我們將從影片中得到一些線索,例如Nemo醫生的實際身高。大家說說看,我們將看到什麽?Nemo醫生是誰?你認為如何,波斯崔克?”

  波斯崔克督察長從沙發後露出一張月亮臉。他把煙鬥握得好像煙鬥是靜止在他頭後方似的:“嗯,先生,如果你問我——我相信我們會發現他是威爾伯·埃米特先生。”

  “埃米特!埃米特?但埃米特已經死了!”

  “他那時還沒死。”督察長指出。

  “但——算了。你認為如何,菲爾?”

  “先生,”菲爾博士禮貌地說,“我的觀點是這樣的。一方面,我確定我們將看到什麽。另一方面,我又不確定我們將看到什麽。更可以說,我不在意我們看到什麽,隻要我們能看。”

  “現在!”史蒂文生說。

  窗簾完全拉上,隻有爐火的微光和煙鬥的閃光為黑暗帶來光亮。艾略特意識到黏附舊磚房的潮濕,意識到悶熱和煙霧。他輕易辨認出同伴的外形或臉孔,甚至看得見房間後面的史蒂文生。史蒂文生移動,小心翼翼地步行以避免碰上放映機的電線。他操作放映機,叮鈴聲和光束自盒中冒出,照得他像個接受考驗的煉金術士;放映機的光線出現在四平方尺的空白銀幕上。

  房間後面傳來一連串嘎嘎聲,和像某物開或關的卡搭聲。放映機發出哼哼聲,再變成穩定的呼呼聲。銀幕發出閃光,然後歸於黑暗。

  沒什麽不對,因呼呼聲仍充滿房間。黑暗繼續,射出一些灰黑,然後輕輕搖動。這樣的情況仿佛要無限繼續下去。然後一抹微光出現,變成眩目的光,仿佛一垂直霹啪聲劃開銀幕中心,一微光又撕開此霹啪聲。艾略特知道那是什麽。他們回到面對書房的音樂室;馬庫斯·切斯尼正推開雙扇門。

  有人咳嗽。畫面跳了一下;然後他們看見貝勒加宅第書房的後面。一個移動的影子沿著書房邊緣搖動,顯然那是走回書桌的人影。哈丁從最左邊拍攝影片,因此看不見落地窗。雖然影子很清楚,但光線很暗。能清楚看見閃爍的壁爐架、鐘擺搖動發亮的鐘面、辦公椅的椅背、寬闊的桌面、灰圖案的巧克力盒,和吸墨紙上兩件像鉛筆的物品。然後在光的邊緣起了騷動——馬庫斯·切斯尼的臉出現在銀幕上。

  馬庫斯·切斯尼的樣子不好看,由於光線的位置、缺乏化妝、不穩定的攝影機所造成的跳躍閃光,他看來死氣沉沉。他的臉無血色,他的眉毛突出、眼窩凹陷,隻要轉動頭, 面頰上就出現黑色斑紋。但他的神情高傲、平靜。他跳進影片,悠閑地移動……

  “看鐘,”有人從艾略特肩後以顫抖的高聲說,聲音淹沒了放映機的呼呼聲,“看鐘 !幾點鐘?”

  “嗯!”波斯崔克說。

  ——房間裏起了騷動,好像是家具動而不是人動。

  “幾點鐘?你說呢?”

  “他們都錯了,”波斯崔克說,“都錯了。他們其中一人說晚上十二點鐘;一人說約晚上十二點鐘;英格拉姆教授說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他們都錯了——是晚上十二點一分。 ”

  “啊!”

  銀幕上的世界未受影響。馬庫斯·切斯尼小心翼翼地拉出辦公椅、坐下。他伸出手把巧克力盒往右方推一些,動作細膩,與影片的閃動形成對照。接下來他拿起鉛筆,假裝用它書寫。然後——指甲深陷入吸墨紙,顯示拿東西有些困難——他拿另一小物品。他們很清楚地看見它。

  英格拉姆教授對它的描述掠過艾略特心頭。教授將它描寫為像鋼筆的東西,但細窄、小得多。他將它描寫為鍍銀、不到三寸長、黑色、頂端尖銳——這是正確的描述。

  “我知道那是什麽了!”克羅少校說。

  有椅子擦刮聲。克羅少校快速走出,側身移進,把頭塞入光束以取得較好視線。他的影子半遮蓋銀幕;一連串馬庫斯·切斯尼扭動的古怪圖像跳在他背部。

  “停格!”克羅少校轉身說,整個人遮住光束,他的聲音很高。

  “我知道那是什麽了,”他又說一次,“是鐘的分針。”

  “什麽?”波斯崔克追問。

  “壁爐架上鐘的分針,”克羅少校舉起手指比劃大喊,“我們注意到這鐘有個直徑六寸的標度盤。你沒看見嗎?上面有長分針和短時針。切斯尼在表演前隻消旋出握住時針和分針的軸前端,移去軸上的分針,把螺絲放回原位就行了。這使得鐘面隻有時針;時針始終指向十二。天哪,聽我的——你們沒看到嗎?鐘上隻有時針。證人都以為看見時針和分針,他們實際上看見的是時針,以及時針投在旁邊的黑影。由於下方的亮光,時針上方和旁邊產生濃黑的影子。”

  ——他手舞足蹈,他似乎很興奮——

  “它甚至解釋了證言的差異,你們不明白嗎?證言之所以不同,是因為見證人看到影子落下的方向不同。坐在最右邊的英格拉姆教授看見影子落在十一點五十九分。坐在中間的威爾斯小姐看見影子落在十二點。從最左邊拍攝的影片顯示影子落在十二點一分。切斯尼隻消在表演後把分針放回原位即可——他小心地拉上雙扇門;這大約花費五秒。然後鐘又顯示正確時間。整個表演中,切斯尼握著分針坐在那裏,卻沒有人看出那是分針。”

  ——沉默降臨這群人。

  從沉默中傳來波斯崔克拍大腿的聲音、菲爾博士贊同的咕嚕聲,以及史蒂文生奮力操作影片的咕噥。克羅少校驕傲地說:“我不是告訴你們那鐘有些不對?”

  “你確實說了,先生。”波斯崔克說。

  “很棒的心理學,”菲爾博士用力點頭,“知道嘛,我倒認為即使沒有影子,這詭計一樣得逞。當鐘的針指向十二點時,我們隻看見一針,我們不再仔細看——習慣欺騙我們。但切斯尼進一步使計劃萬無一失,那就是他堅持在晚上十二點鐘左右舉行表演的原因。影子幻覺能和標度盤上任何位置的針合作。但藉著讓時針在晚上十二點鐘時垂直,他確定三個不同位置的三名不同證人看見鐘上三個不同時間,而且他能在兩個問題裏把答案引出來 。但問題是!問題是,實際上是幾點鐘?”

  “啊?”波斯崔克說。

  “時針是垂直的,不是嗎?”

  “是的。”克羅少校肯定。

  “意思是,”博士皺眉頭,“意思思是,分針的位置可能在十一點五十五分與十二點五分之間。根據鐘面的大小和機械運作,時針在此時間內保持垂直。晚上十二點鐘前的時間與我們無關。晚上十二點鐘後的時間與我們有關。意思是——”

  克羅少校把煙鬥放進口袋:“意思是,”他說,“喬·切斯尼的不在場證明被擊得粉碎。迄今為止,我們認定他在晚上十二點鐘離開埃斯沃斯家,即Nemo醫生進入貝勒加宅第書房的時間。喬·切斯尼確實在晚上十二點離開埃斯沃斯家,但Nemo醫生並非在晚上十二點鐘進入書房,殺害切斯尼 。不,真正的時間是晚上十二點鐘之後,可能是十二點五分或六分。喬·切斯尼能在三分鐘內開車從埃斯沃斯家到貝勒加宅第。這有待證明。把窗簾拉開。我尚未有喬·切斯尼犯案的具體證據,但我認為他是我們要找的嫌犯。”

15 影片顯示什麽

  艾略特拉開窗簾。灰白色的日光進入,使放映機射出的光束變淡,克羅少校站在影片前,影片扭曲地淡映在掛在門上的布幕上。

  克羅少校愈來愈興奮:“巡官,”他說,“我不擅於分析,但這事平淡簡單得沒法兒忽略。你知道嗎?可憐的老切斯尼作法自斃。”

  “是嗎?”菲爾博士深思地說。

  “喬·切斯尼可能對鐘和影子幻覺知之甚詳。你明白嗎?他可能晚飯後徘徊貝勒加宅第附近,而馬庫斯和埃米特在開著窗的書房待了近三小時。或者,更可能的是,馬庫斯和埃米特數天前就計劃此一表演,而喬完全了解計劃。他知道馬庫斯要到那鐘的時針垂直才開始表演。通常,那鐘不可能被擅改;馬庫斯不可能重新安排指針。如果喬能得到在埃斯沃斯家的不在場證明——如果他能回到貝勒加宅第——如果馬庫斯選擇在晚上十二點鐘後開始表演,那喬·切斯尼就能繼承大筆遺產,等一等!有一件事他事後必須做。”

  “什麽事?”艾略特問。

  “他必須殺害威爾伯·埃米特,”少校說,“埃米特知道鐘被動了手腳。你們認為附近有多少人知道如何使用皮下注射器?”他緩緩說道,“先生們,這事很簡單。他制敵於先,誰會懷疑他?”

  “你會。”菲爾博士說。

  “什麽?”

  “事實上,你已經懷疑他了,”博士指出,“你一開始就懷疑了。我懷疑你對喬·切斯尼叫嚷的態度存著深深的不信任,但請繼續。”

  “天啊,我尚未得到此人犯案的具體證據!”克羅少校不滿地抗議。他收抑怒氣,求助於艾略特,“巡官,這是你的案子。今早之後,我與此案再也沒有關聯。但我覺得你已在這裏得到很好的理由。眾所周知,喬·切斯尼痛恨工作,而馬庫斯常常強迫他工作。至於逮捕的理由——”

  “什麽理由?”菲爾博士插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什麽理由?”菲爾博士又說一次,“你雖聰明,但你似乎忘記一項重要事實。不是喬·切斯尼擅改那口鐘,是他的哥哥馬庫斯。你沒弄清楚證據,你在挖東墻補西墻。 ”

  “是的,但是……”

  “因此,”菲爾博士鄭重強調,“你說服自己你該逮捕一個人,因為你已打破他的不在場證明。隻因為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你就想逮捕他。我不評論你假設裏的弱點,我隻是要說你不能在此時此刻逮捕人。”

  克羅少校勃然動怒:“我沒說要逮捕他。我知道我們必須有證據。那你認為該怎麽辦?”

  “何不繼續看影片,先生,”波斯崔克提議,“並找出答案?”

  “嗯?”

  “我們尚未看到戴著大禮帽的家夥。”

  “大家可了解,”菲爾博士無禮地說,這時次序已恢復,窗簾又一次拉上,“這回要到影片結束才可說話?大家同意嗎?好!請約束自己,讓我們看看發生了什麽事。開始,史蒂文生先生。”

  放映機的卡搭聲和哼呼聲又充滿房間。觀眾發出咳嗽聲和沙沙聲。現在,當艾略特看著銀幕,事情看來十分明顯,他很想知道心靈與視力結合如何能發揮這樣大的力量。鐘上的分針顯然是個影子。拿著分針、假裝用分針書寫的馬庫斯·切斯尼臉上神情平靜。

  馬庫斯·切斯尼把分針丟在吸墨紙上。他似乎聽見什麽。他略微向右轉身。他多骨、影子斑駁的臉轉動,為的是看清楚來人。

  ——兇手走入畫面。

  事實上,Nemo醫生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他們。他是個肮臟的人,大禮帽的毛磨損得很厲害,像被蟲咬過。淺灰色的雨衣領子掀高到耳朵處。毛絨絨的灰色斑點充滿影片空間,仿佛是昆蟲的臉或纏繞的披肩;墨鏡曖昧地盯著他們。

  他們對他的最初印象是個相當完整的景象,雖然拍攝角度是在左邊。他站在光線影片內,但此刻他站得離前方太遠,而光的位置太高,以緻他的褲管和鞋子模糊到無法辨認出來。他戴著手套的右手拿著印有姓名的黑袋子,手套光滑無接縫仿佛是人形玩偶的,然後他快速地移動。

  艾略特注意看他做的事。當他回頭看馬庫斯·切斯尼,他的背半向著他們,因此不難看見他的行動。他走近桌邊,放下提袋。他把提袋放在巧克力盒後面。立刻,仿佛改變意向,他拿起提袋,把它放在巧克力盒上。藉著第一個動作,他把復制巧克力盒從彈簧夾袋移到桌上;藉著第二個動作,他攫取原盒子入袋。

  “他是這樣換盒子的!”克羅少校的聲音沖破黑暗。

  “噓!”菲爾博士咆哮。但沒有時間思考,因事件太快結束了。當Nemo環繞光線外的桌子,他變成爆炸般的汙斑,仿佛他消失了、不存在——然後他們看見一個人遭謀殺。

  Nemo重現在桌子另一邊。馬庫斯·切斯尼無聲地對他說話。Nemo的右手——他們能看見他的右手,因為他現在半面對他們——在口袋裏。手伸出的動作有些顫抖,他從看來像硬紙闆小盒的東西裏取出某物。

  迄今他的動作都快速而確實。現在他的動作變得充滿惡意。他左手的手指緊緊抓著馬庫斯·切斯尼的脖子;手指移動,伸至下巴。盡管眼窩空洞,你還是能看見馬庫斯·切斯尼眼中的驚悸閃光。Nemo的右手漸漸進入俘虜的嘴;它塞進一顆膠囊,然後伸出……

  波斯崔克督察長的聲音劃破幽暗:“啊,”他說,“此時威爾斯小姐大叫,‘不要,不要!’”

  Nemo再度消失——

  他在陰影中走回桌邊,拿起黑袋。他要出去時走到房間的最後方。朦朧卻清晰,光線照出他整個人,照出禮服用黑褲管和晚宴鞋,也照出雨衣底部與地闆間的距離。他們能看出他的身高。

  “停格!”克羅少校說,“就停在那裏!你們能看到——”

  ——沒必要停格,影片已結束。放映機發出一連串撲拍聲,銀幕閃爍、變暗,轉為空白。

  “就是這樣。”史蒂文生啞聲說。

  史蒂文生關掉機器,慢慢地從機器後面走出來,去拉開窗簾。克羅少校現出滿意的表情。波斯崔克督察長對煙鬥神秘地微笑。菲爾博士臉上是萬分驚愕的表情,令少校忍不住大笑。

  “有人嚇壞了,我注意到。”他說,“巡官,我倒要考考你。Nemo醫生的身高是多少 ?”

  “至少六尺,我認為,”艾略特指出,“當然,我們必須拿個放大鏡到影片上測量。他始終與那壁爐架成一行,所以不難測量,可用相機對測量法。但它看來象六尺。”

  “啊,”波斯崔克同意,“是六尺。你們注意到這家夥的步行嗎?”

  “你注意到沒有,菲爾?”

  “沒有。”菲爾博士咆哮。

  “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嗎?”

  “不相信,”菲爾博士說,“當然不相信,絕對不相信。看看我們由於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跌入怎樣的泥沼。我們行走在幻覺之屋、詭計之盒裏。當我思維及那鐘被動了手腳,我充滿敬畏。如果切斯尼能想到這樣美妙的特技,他當然能想到更妙的美好特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我不相信。”

  “可有理由假定這也是個詭計?”

  “有,”菲爾博士肯定,“我稱它為‘不必要的問題’。但此刻我們又面對新問題……”

  “例如?”

  “嗯,看看我們的專業證人如何被耍弄,”菲爾博士取出絲質大手帕揮動說,“三位見證人都回答了Nemo醫生的身高問題。瑪喬莉·威爾斯不是個很好的見證人。哈丁是個很糟的見證人。英格拉姆教授則是個非常好的見證人。然而,在身高問題上,瑪喬莉·威爾 斯和哈丁都答對了,英格拉姆教授卻答錯了。”

  “那麽,為何你還要堅持他不是六尺?”

  “我並未堅持。我隻是說事有蹊蹺。自我聽說這案子以來,有個問題一直煩擾我。它現在仍然困擾我。這問題是這樣的:那影片為何未被破壞?

  “我重說一次,”菲爾博士揮動手帕說,“那影片為何未被兇手破壞?切斯尼死後,當他們擡埃米特上樓,房子的一樓空無一人,有充分的機會破壞影片。當你們抵達時,你們發現音樂室無人。攝影機不經意地放在留聲機的蓋子下,兇手隻消打開攝影機,把底片曝光,這影片就完了。你們不會告訴我兇手希望一部自己主演的影片讓警察放在顯微鏡下檢查吧?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但喬·切斯尼……”克羅少校說。

  “好吧,假定兇手是喬·切斯尼。假定他靠著鐘的把戲殺了馬庫斯,正如你所說的。但這人不可能是個完全的瘋子。如果他扮演Nemo醫生的角色,他知道哈丁在拍攝整件事, 他必定知道檢查影片會立刻揭露不見了的分針、被動手腳的鐘,整個計劃將因此失敗。現在我要問的是,他何時打電話到警局給你?”

  “十二點二十分。”

  “是的。你何時抵達貝勒加宅第?”

  “大約十二點二十五分。”

  “是的。沒錯。所以,如果他打電話給你,他在樓下音樂室的外面,其他人在樓上,他為何不花兩秒鐘,走進音樂室,破壞證據?”——克羅少校臉紅了。

  “這可難倒你了,先生。”波斯崔克冷淡地說。

  “你這樣講是什麽意思,難倒我了?”克羅少校呆呆地說,“我不知道。或許他找不到攝影機。”

  “嘖嘖!”菲爾博士發出聲音。

  “督察長,”克羅少校繼續說,“既然你對破案很有信心,或許你能解答。你能解釋兇手為何未破壞影片嗎?”

  “是的,先生,我想我能。情況是這樣的。一兇手不方便破壞影片,另一兇手不希望影片被破壞。”

  “什麽?兩名兇手?”

  “是的,先生。埃米特先生和威爾斯小姐。”波斯崔克端詳著煙鬥。他的臉上帶著沉重、幽郁、深思的表情,他好不容易才說話,“至今我未對此案發表太多意見,但我思考了很多。如果你想知道我想什麽,我不介意告訴你;而且我能給你很多證據。影片裏的那家夥,”他指向銀幕,“是埃米特先生,毫無疑問。看他的身高。看他走路的樣子,你問附近的人,你給他們看影片,你問他們那樣走路的人是誰,他們會告訴 你是埃米特先生。

  “我從未真正相信有人擊昏埃米特先生,扮演他的角色。我不相信。是威爾斯小姐灌輸我們這樣的想法。這說法很離奇。天哪,”他坐直身體,“任何人想殺馬庫斯·切斯尼 ,隻消滴一滴氰化物到老紳士的茶裏即可,何必費此周章?要是他的偽裝脫落?要是帽子掉落,或圍巾松開?要是老紳士抓住他?這不是好方法,先生。殺害老紳士的人不會希望我們看到影片,那麽他為何不破壞它?我昨晚想了一夜。突然我對自己說,‘天哪,。”他拍膝蓋,“‘天哪,’我說,‘另一個膠囊在哪裏?’”

  艾略特看著他。

  “另一個膠囊?”他問,這時波斯崔克回盯著他。

  “是的,另一個膠囊。我們認為——威爾斯小姐使我們認為——有人擊昏埃米特先生, 以一個有毒的膠囊取代平常的膠囊。好吧,就算是這樣。如果是這樣,另一膠囊在哪裏?我們到處尋找,找遍雨衣、提袋等物,我們有找到另一膠囊嗎?不,我們沒有。這意味著隻有一顆膠囊,即埃米特先生有的那顆,他強迫老紳士吞下的那顆。”

  克羅少校吹口哨:“往下說。”他說。

  “還有一件物品我們沒找到,”波斯崔克看著艾略特說,“那小盒,他取出膠囊的硬紙闆小盒。我們有在雨衣裏找到嗎?不,我們沒有。但我想到,‘這裏!’我說,‘那是 哪裏?’所以我今早檢查我認為它可能在的地方,而我找到了。”

  “哪裏?”

  “在埃米特先生夾克的右邊口袋裏。掛在他臥房的一張椅子上,他們在為他脫去衣服時放的。”

  克羅少校說:“真糟。”

  “不妨由我來作結論,先生。”波斯崔克語調快速而沉重,“有人昨晚殺了埃米特先生,而那人與埃米特先生共謀殺害老紳士。眾所周知,埃米特先生願為她奉獻一切。有可能她給了他一顆有毒的膠囊,未讓他知道膠囊裏有毒,然後要他強迫老紳士吞下該顆膠囊 。但我不確定此點,因為埃米特先生擊昏自己以取得不在場證明,因此看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們之間安排好的。無論如何,她為何在老紳士被謀殺時大喊‘不要,不要’,事後卻否認說過?

  “那不太對勁,除非她知道正在進行什麽,而她確實知道。在最後一分鐘她情難自抑 。這事以前也發生過。艾略特先生,你可能不曉得,但我讀過許多倫敦謀殺案。我告訴你那裏發生過什麽事。女人往往無法自制,即使她們受到驚嚇。那名叫埃迪絲·湯普遜的女人在拜華特斯刺死她丈夫時不也高喊‘不要,不要’?”他停下來喘口氣。

  克羅少校不安地動了一下。

  “如果你們能找到人來指認埃米特就是影片中那人,”艾略特承認,“那不利威爾伯 ·埃米特的證據倒也充分。”他覺得不安、想吐,但他面對事實,“埃米特的部分是如此 。但不利於威爾斯小姐的證據在哪裏?我們不能因為她說‘不要,不要’就逮捕她吧。”

  “確實有證據!”波斯崔克反駁。他的臉又一次脹紅。他躊躇著,然後他回頭叫道,‘霍巴特·史蒂文生,如果你敢說出你在這房間裏聽到的事,我會回來扭斷你的脖子。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督察長,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史蒂文生張大眼睛,“我發誓。”

  “注意,要是你說了,我會知道的。”波斯崔克瞪著史蒂文生警告他。他轉回頭,“ 我一看到影片就想提出這點。我尚未提及,即使是對克羅也不例外,因為我想確定。但現在有證據了。你一分鐘前說,除醫生外不太有人知道如何使用皮下注射器,但她知道,她在六、七年前流行性感冒時學會使用皮下注射器;她幫助切斯尼醫生為人預防接種。

  “你說,”他看著艾略特,“他被石頭砸了,我們卻袖手旁觀。你冤枉我們,我不喜歡你這樣說。一點也不喜歡。如果有人擾亂治安,我會盡我的責任;治安官會逮捕嫌犯。 我告訴你有證據。你看這是什麽?”

  他從外套內袋裏取出一信封。他把信封打開,走到每個人面前,好讓他們看見裏面。 裏面是一小型皮下注射器。它的活塞是鎳制的,小玻璃管內有無色斑點,苦扁桃氣味相當明顯。

  “是的,是的。”艾略特的喉嚨幹澀,眼睛熱辣,“你在哪裏發現的?”

  “我有窺探的習慣,”波斯崔克說,“那是我請求少校要威爾斯小姐來這裏接你的原因。我在威爾斯小姐臥房梳妝台上珠寶盒的底部發現它。”他把信封交給艾略特,然後抱臂而立。

  “這樣看來,”克羅少校說,“這樣看來,事實是這樣了。你認為如何,巡官?你要逮捕令嗎?”

  “等我有機會跟她談談再說,”艾略特溫和地說,他深吸一口氣,“但,如你所說, 我擔心你說的是事實。你認為如何,博士?”

  菲爾博士雙手插到亂蓬蓬的灰發裏。他呻吟,臉上的表情是猶豫不決。

  “但願我能確定!”他說,“但願我能爬出迷霧!我不知該說什麽,這事把我搞糊塗了。很可能他們是對的——”

  艾略特的希望嘩啦啦地在耳邊落下。

  “但與這女孩談談——”

  “跟她談談!”波斯崔克督察長怒吼,“跟她談談!啊!我們已跟她談得夠多了。那女孩是嫌犯,大家都知道。上帝知道她犯了罪。要是她沒犯罪,我們不會找她麻煩。這事告訴我們什麽?她是埃迪絲·湯普遜的翻版,甚至更惡劣。至於那個姓湯普遜的女人,我聽說她——”他看一下艾略特,“甚至試圖誘惑審問他的刑警。我要說的是,歷史總是不斷重演。”

16 硬紙闆線索

  下午四點半,菲爾博士和艾略特巡官隨著波斯崔克督察長一起進入瑪喬莉·威爾斯的臥房。

  菲爾博士和艾略特巡官在“藍獅”吃了一頓非常安靜的午餐;安靜——因為克羅少校和他們在一起。雖然少校宣布這案件重要的部分調查過後,他與此案不再有關聯,但是艾略特不相信他會撒手。事實上,自瑪喬莉·威爾斯和案子相關聯以來,他一直感到反胃、一臉愁容。他不斷告訴自己事情就是這樣,算了吧。他和瑪喬莉的晤面、她對他的吸引力在回憶中顯得那樣虛假、令他反胃。他們可能要絞死她,就這樣吧。但她為何能讀他的心思呢?

  他曾參觀過兩次絞刑,他不在乎想起那些細節。

  當他們抵達貝勒加宅第,他發現瑪喬莉不在,心中那股放松的感覺差點讓他窒息。美麗的女仆帕梅拉說她和哈丁開車出去了;紅發女仆莉娜說她不是去巴斯就是去布裏斯托。兩人都很不安,和廚子格林利太太在一起,因為她們在房子裏很孤單。埃米特的溫室助手麥克拉肯先生時常到房裏來,給她們打氣,確定一切無恙。切斯尼醫生雖然昨晚睡在貝勒加宅第,但現在已經走了。女仆和廚子對昨晚的兩個死亡案例並沒有任何證詞。

  貝勒加宅第在秋陽裏顯得嬌美。它的黃、藍色磚,它那整齊山形墻的陡峭屋頂,似乎未隱藏秘密。威爾斯·埃米特死得很平靜。他臥室的窗面向西方,蒼白的陽光從拉開的窗簾間湧入。他的頭包紮著繃帶,臉有些發藍,但臉色在死亡中顯得平靜、迷人。他直直地躺著,被單拉至胸前和右臂。睡衣的袖子反褶,露在被單外面。威斯特醫生獲準移動屍體進行驗屍;此刻他隻能說埃米特似乎是死於氰酸,可能是皮下注射。沒有比這更平靜的死法了。然而菲爾博士在環視貼著桃子圖案壁紙的明亮的房間時,卻感到不寒而栗。

  “是的,”波斯崔克凝視著菲爾博士同意地說,“請走這邊。”

  瑪喬莉的臥房在房子前面。它也是個寬敞、怡人的地方,有格子圖案奶油色壁紙。家具是淡色胡桃木制成,窗戶在褶綴窗簾外尚有金棕色簾幕。床旁是陳列二十多本書的開架式矮書架,艾略特瀏覽書名。一連串有關法國、意大利、希臘、埃及的旅行指南。一本法文字典,一本題為《如何暢遊意大利》的平裝書。《海洋和叢林》、《海洋芳蹤》、《奇妙的鄉村舞蹈》、《格雷的畫像》、《J·M·巴利劇作集》、《安德生童話》、《邪惡 愛人年鑒》,以及幾本化學教科書,不知道波斯崔克是否已注意到。

  波斯崔克已注意到:“哦,啊,下層有幾本化學教科書。”

  “嗯,她的書真雜,不是嗎?”菲爾博士從波斯崔克身後看著,“這位小姐的性格似乎比我以為的更有趣。”

  “是很有趣,先生,”波斯崔克嚴峻地說,“瞧!”

  梳妝台在兩窗之間。在梳妝台中問的圓鏡前立著一約五平方寸的華麗金盒。它的邊是圓形的,有著四隻短腿,意大利式手工,蓋上有聖母與聖嬰彩色圖案。約四分之一寸高的底部被巧妙地隱藏,它藉一腿上薔薇花飾的彈簧裝置而起作用。波斯崔克說明著。

  “我猜,”艾略特慢慢地說,“她是在國外旅行時獲得此盒?”

  “應該是。”波斯崔克冷淡地說,“問題是——”

  “因此,這群人中有人可能知道這底部?”

  “是嗎?”菲爾博士四面觀望,以低沉而響亮的聲音說,“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這裏?”

  艾略特很誠實:“我不知道。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但即使有人放皮下注射器在這裏 ,我也承認我看不出其中的理由。讓我們面對這問題。”他沉思著來回踱步,“我們已接受‘兇手不是此家庭的成員,就是與切斯尼家族關系密切’的事實。但如果此非事實,兇手就很可能是完全的外人!例如藥劑師史蒂文生。”

  波斯崔克張開眼睛:“唉呀!你不會是說——”

  “不,沒什麽意義,我們都知道。但有什麽人有理由——”他突然停止講話,和波斯崔克回頭一看——因菲爾博士發出輕呼。

  菲爾博士對珠寶盒不感興趣。他心不在焉地拉開梳妝台右邊抽屜,從抽屜裏取出裝照相用燈泡的硬紙闆盒,他用手掂一掂:空的。他嗅一嗅,推一推眼鏡後,他把盒子舉向亮光,仿佛在研究一瓶酒。

  “哦,我明白了!”菲爾博士低語。

  “怎麽了,先生?”

  “這線索真寶貴呀,”菲爾博士說,“注意,如果無人反對,我想和整理這房間的女仆說話。”

  ——艾略特去找女仆。

  有人用力敲門準備進來。菲爾博士發現是紅發女仆莉娜負責這房間,但漂亮女仆帕梅拉堅持陪伴她,她們兩人都以嚴肅、緊張的神情看著菲爾博士。

  “哈羅!”菲爾博士親切地問候。

  “哈羅!”紅發女仆冷淡地回應,但帕梅拉親切地微笑。

  “嘿——嘿!嘿,”菲爾博士說,“哪一位負責早上整理這房間?”

  莉娜在向四周一瞥後,倨傲地回答是她。

  “曾看過這嗎?”菲爾博士舉起硬紙闆盒。

  “是的,我看過,”莉娜回答,“她昨天早上買的。”

  “她?”

  “瑪喬莉小姐買的,”莉娜在被同伴忽然輕推一下後說,“她昨天早上上街買的,她回來時我正在整理房間,所以我知道。”

  “這是個線索嗎,先生?”帕梅拉熱心地問。

  “是。你知道她買來做什麽用嗎?”

  莉娜瞪眼:“她把它放在梳妝台抽屜裏,就是你打開的那個,你最好把它放回去,如果你是在那兒拿的。”

  “你後來有再看見它嗎?”

  “沒有。”

  莉娜十分害怕,帕梅拉則很鎮定:“我後來有看見它。”她主動說。

  “你有?什麽時候?””

  “昨晚十一點四十五分。”帕梅拉立刻回答。

  “哇!”菲爾博士直接地松了一口氣,聲音大得讓帕梅拉後退、莉娜的臉色蒼白,“ 對不起,我很抱歉。”他邊搖手邊說。波斯崔克瞪著他。

  “帕梅拉,你最好小心,”莉娜惱怒地說,“你會被關在牢裏,那是將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不會被關在牢裏,”帕梅拉說,“我會嗎?”

  “當然不會,”菲爾博士安慰她說,“你願談談這事嗎?試著談談吧。”

  帕梅拉沉默一陣,對同伴作個勝利鬼臉:“我幫切斯尼先生拿那個照相用燈泡,”她解釋,“我昨晚熬夜不眠、聽無線電——”

  “無線電在哪裏?”

  “在廚房。當我聽完無線電後,我走出廚房,準備上樓,但就在那時,切斯尼先生走出書房。”

  “然後呢?”

  “他說,‘喂,你在做什麽?你該在床上。’我說我一直在聽無線電,我正要就寢。 他正要說話,但英格拉姆教授就在那時走出圖書室。切斯尼先生對我說,‘你知道瑪喬莉小姐今天買的照相用燈泡嗎?它在哪裏?’我確實知道,因為莉娜告訴我——”

  “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莉娜叫。

  “噢,別笨了!”帕梅拉不耐煩地說,“談談有何關系?我說它在樓上。切斯尼先生說,‘嗯,上樓替我拿,可以嗎?’於是我上樓拿,把燈泡帶給他時他正與教授談話,然後我就去睡了。”

  菲爾博士正想問問題,但被莉娜打斷:“我不在意談談有什麽關系,”莉娜忽然叫起來,“我隻知道我不想說這說那、說她閑話。”

  “莉娜!閉嘴!”

  “不,我不閉嘴,”莉娜抱臂說,“我一點也不相信她做了他們說她做的事,否則我爸不會讓我待在這裏;我爸這樣告訴過我,我不怕她。我不怕她。她行事的方式與別人不同,那是別人說她閑話的原因。她為何昨天單獨去英格拉姆教授家,在那裏待了半個早上和半個下午;而他的男友,那俊美的男孩,卻坐在這裏?當她該去莫裏森太太的讀書會時 ,她卻到倫敦去,這又怎麽說?她是去見男人,就是這麽回事。”

  波斯崔克督察長感到興趣:“去倫敦?去倫敦做什麽?”他追問。

  “哦,我知道!”莉娜神秘地說。

  “我在問你,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別管是什麽時候,”莉娜激動地說,“是去見男人,就是這麽回事。這很好呀。”

  “注意,”波斯崔克生氣地說,“別再對我們耍花槍,你該知道什麽對你有利。你為何之前不告訴我?”

  “我爸告訴我如果我敢對別人提起,他會宰了我。何況這是五六個月前的事,跟現在無關。波斯崔克先生,你不會感興趣的。我要說的是,如果我們都像她那樣行事!”

  “她去倫敦見誰?”

  “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帕梅拉以手肘戳著同伴的肋骨。

  “不,你們現在不能走!她去倫敦見誰?”

  “我不知道,我又沒有跟著她。”

  “她到倫敦見的男人是誰?”

  “哦,你們不能有點禮貌嗎?”莉娜張大眼睛說,“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算你們給我英國銀行裏所有的錢,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男孩在實驗室之類工作,因為他寫信。信封上這樣寫的”——

  “實驗室,嗯?”波斯崔克緩慢而沉重地說。他的語調改變,“你們現在出去,在外面等著。”

  她們立刻出去,因為此刻莉娜終於哭出來。昨晚的事情太可怕了。冷靜的帕梅拉焦慮地帶莉娜出去。

  波斯崔克搓搓額頭:“實驗室,嗯?”他又說。

  “你認為那很有趣?”艾略特問道。

  “讓我告訴你。我認為我們終於有了運氣,對不解的事有了了解,也就是她從哪裏獲得毒物,”督察長宣布,“我的經驗是這樣的。運氣是突然來的,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運氣是這樣的。實驗室!嗯,天哪!我——這位少女對化學家很有興趣,不是嗎?先是這家夥,然後是哈丁先生……”

  艾略特下定決心:“哈丁就是這家夥。”他說,然後解釋個中原委。

  在解釋時,波斯崔克的眼睛睜大,菲爾博士始終憂郁地望著窗外,艾略特心想博士恐怕早已猜到。艾略特想起早上與菲爾博士見面的情況。但波斯崔克以悠長細緻的口哨聲喚醒他。

  “多久——你何時得知此事的?”他追問。

  “如你所說,當她試圖誘惑一警官時。”——他察覺到菲爾博士在盯著他。

  “哦,啊,”波斯崔克恍然大悟地說,“是這麽回事啊!好吧。”督察長松了一口氣 ,“關鍵是,我們現在已弄清楚了。我們知道她從哪裏得到毒物:她從哈丁先生那裏拿到 。她可能拜訪他的實驗室,她能接近一切事物,她能偷她想要的,而誰比較聰明?嗯?或者——”他躊躇,憂傷而沉重的表情浮上他的臉,“現在,我懷疑,我懷疑,哈丁先生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這事比我們以為的要復雜得多。要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欺騙我們怎麽辦? 要是她和哈丁先生一道策劃整件事呢?你認為如何?”

  “你不能兩面亂猜,先生?”

  “怎麽?”

  “你是在談論一個案子,”艾略特在怒吼邊緣,“你在說什麽?先是她單獨殺人,然後她與埃米特共謀殺人,現在她殺害埃米特並與哈丁共謀殺人。看在上帝份上,別亂猜。 她不可能與她遇見的每個人共謀殺人。”

  波斯崔克悠閑地把手插入口袋:“哦?你這樣講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的夥伴?”

  “還不夠明白嗎?”

  “不,我的夥伴,還不夠明白。你講清楚一些事情,卻沒講清楚另一些事情。你似乎仍不相信這少女有罪。”

  “事實上,”艾略特說,“你說得很對。我仍不相信。”

  傳來碰撞聲。菲爾博士打翻瑪喬莉梳妝台上的香水瓶,他彎下腰檢視香水瓶,確定它未破,就讓它留在地上,然後快樂地起身,輕松得有如火爐上的一縷青煙。

  菲爾博士說:“讓我來解說這故事。這故事裏有可憐的屠夫,而領土掌控在王座上的國王手中。”

  “怎麽說?”

  “哈!”菲爾博士捶胸,有如泰山一般。然後他放下身段,喘了一兩口氣,指向窗外 ,“我們最好決定出活動計劃。我們最好決定我們要攻擊誰,我們要攻擊哪裏,我們為何要攻擊。威爾斯小姐、哈丁先生和切斯尼醫生此刻正開車進來。我們隻是在閑談。但我現在要說一件事。艾略特,我的夥伴,我很高興你說了剛才的話。”

  “高興?為什麽?”

  “因為你說得很對,”菲爾博士簡單回答,“那女孩與命案沒有關聯。”

  ——一陣沉默。

  為了掩飾思想空白,艾略特拉開最近窗戶的窗簾,向外看。下面是貝勒加宅第整齊的前院草坪,有整齊的細石車道和面對馬路的低石墻,一輛由哈丁駕駛的敞篷車抵達家門。瑪喬莉坐在他旁邊,切斯尼醫生坐在後座。即便有段距離,艾略特注意到切斯尼醫生的黑西裝的鈕孔裏有朵白花。

  艾略特未注意波斯崔克臉上的表情。

  “現在,你的計劃是這樣,”菲爾博士接著說,“你集中火力、一鼓作氣攻擊她。你要在她面前揮舞皮下注射器。你要攻擊她到她承認。你要抄捷徑、逼她發瘋、做傻事。嗯 ,我的忠告是這樣的:別誣陷她,她無罪!”

  波斯崔克看著他:“所以你也在幫她講話。”他的聲音沉重。

  “我是,”菲爾博士說,“天哪,我是!我要確定善良的人不受傷害,否則我便不值一文。把你的故事收起來吧。我告訴你,如果你玩得過火,是會鬧出人命的。這會是個遺憾,因為那女孩無罪,我能證明我們都被誤導了!你們現在最好聽清楚,忘掉你們該死的實驗室吧。瑪喬莉·威爾斯與命案無關。她未自哈丁的實驗室偷、借或取得毒物,哈丁也不曾給她,明白嗎?”

  在興奮或困擾之中,他望向窗外。他們都目擊了樓下發生的事情:

  車子緩緩駛向離前門約二十尺的車道。哈丁低頭看著靦腆、遲疑的瑪喬莉,對她說了句話。哈丁未向後視鏡裏看後面的情形。事實上,沒啥理由他得如此做。喬·切斯尼醫生前傾地坐在後座,他的拳頭放在膝上,微笑掛在他的臉上。旁觀者能清楚地看到每個細節 :沾滿雨露的草地、路旁的黃葉栗樹、切斯尼醫生有些微醺的笑容。

  看一下房子後,切斯尼醫生把鈕孔的白花丟到車外,搖搖晃晃地伸手入外套口袋。他從口袋裏取出零點三八口徑左輪手槍。微笑仍在他生斑點的臉上。前傾,他以肘抵住椅背,槍口抵住哈丁的頸項,扣扳機。鳥在槍聲響時飛出葡萄樹。當汽車引擎熄火停止時,有咳嗽和尖叫聲。

17 白色康乃馨

  波斯崔克督察長比艾略特足足大了二十歲,但他隻落後艾略特一兩步下樓。艾略特想知道他所見的是否是幻覺、安靜前院草坪裏的海市蜃樓。但哈丁從駕駛座上倒下,尖叫不是幻覺。

  當瑪喬莉拉手煞車時,汽車幾乎碰到前門台階。當艾略特抵達車旁,切斯尼醫生站在後座上,顯然被撞醒了。艾略特以為會看到哈丁躺在車旁,腦袋中槍,但他看到哈丁奮力打開車門,翻滾過碎石車道,在草地上昏倒。他的肩聳起到耳部,血從頸項流出,他嚇得發狂。他說的話聽來怪異。若在別的場合,這一幕看來會很荒唐。

  “我中彈了,”他以略高於呢喃的聲音說,“我中彈了。哦,我的天,我中彈了。”然後他踢出腳跟,在草地上扭動,因此艾略特知道哈丁沒死。

  “別動!”他說,“別——”

  哈丁的悲嘆變成譫妄。切斯尼醫生亦語無倫次:“它走火了,”他邊交出左輪手槍邊說 ,“它走火了。”他似乎希望讓聽者腦袋印上槍枝走火的可怕消息。

  “我們注意到,先生,”艾略特說,“是的,你中槍了,”他告訴哈丁,“但你沒死 ,對吧?你沒死,對吧?”

  “我——”

  “讓我看看。聽著!”艾略特抓著他的肩膀,哈丁則給他呆滯、不解的一瞥。“你沒 受傷,聽見了嗎?你的手臂必定脫臼了。子彈斜地穿過、擦破你的頸項皮膚。是槍聲擦傷 ,但你的傷口不及十分之一寸深。你沒受傷,聽見了嗎?”

  “不要緊,”哈丁喃喃低語,“抱怨沒有用,不如面對現實,對吧?哈,哈,哈。” 雖然他似乎沒聽見,以茫然、近乎滑稽的平靜說話,但他給艾略特一個新印象。艾略特認為一個非常敏銳的頭腦已聽見診斷,並立刻翻譯,即使是在恐懼中。

  艾略特放下他的肩膀:“你要診斷嗎?”他問切斯尼醫生。

  “手提包,”喬醫師說,然後吞一兩口口水,搖晃著手腕指向前門,“黑色手提包。 我的手提包,在走廊樓梯下。”

  “什麽呀?”哈丁親切地說。

  艾略特不得不欣賞他,因哈丁現在坐在草地上笑。傷口很痛,要是傷口再深半寸,就意味著死亡;他現在流很多血。然而哈丁雖仍蒼白 ,卻看來莊嚴。他看來仿佛很享受受傷。

  “你是個很爛的槍手,喬醫生,”他指出,“如果你連這樣的距離都打不中,那你永遠是個爛槍手。瑪喬莉,是不是?”

  瑪喬莉爬出車子,跑向他。由於疾走而撞到瑪喬莉的喬醫生搖晃地停住腳步,睜大眼睛看:“我的天,你不會認為我是故意開槍的吧?”

  “為什麽不?”哈丁咧嘴笑,“鎮定一點,瑪喬莉。流一點血而已。”他的眼睛大而專注、帶著微黑的亮光,他在拍她的肩膀時幾乎高興起來,“不,不,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槍朝你的頸項開可不是好玩的事。”

  艾略特聽到的就這麽多,因為他進房去找醫生的手提包。當他回來,嚇呆的切斯尼醫生在問波斯崔克相同的事。

  “你不認為是我故意幹的,對吧,督察長?”

  臉色沉重的波斯崔克繃著臉說話:“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我知道我看見了什麽。”他指出,“我站在那扇窗邊。 我看見你從口袋裏掏出左輪手槍,用槍指著哈丁先生的脖子,然後——”

  “但那是個玩笑。槍未裝子彈!”

  “是嗎,先生?”

  波斯崔克轉過身來。在前門兩側各有一裝飾性的暗黃色小柱,支撐門廊上方的三角形煙囪帽蓋。子彈進入左邊柱子。由於手偏了一下,子彈通過哈丁和瑪喬莉之間,錯過汽車的擋風玻璃,不可思議的錯過瑪喬莉。

  “但槍未裝子彈,”切斯尼醫生堅持,“我能發誓,我知道,之前我扣過幾次扳機。 一切無恙,那時我們在——”他停止不語。

  “在哪裏?”

  “別管在哪裏,先生。你不會認為我故意開槍吧?那樣我不是成了……”他口氣猶豫 ,“謀害者。”

  切斯尼醫生自我辯護的口吻,使人相信他的話。他述說的方式天真無邪。他是個被控告者包圍的好人。他呈上故事,但他們不相信。他的赤黃色短胡髭受傷般地豎起。

  “我扣過幾次扳機,”他重說,“槍未裝子彈。”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波斯崔克說,“那裏有一活動彈匣,你隻消裝上子彈即可。 但你說的不是實話。你為何攜帶裝上子彈的手槍?”

  “它未裝子彈!”

  “不管它有無裝子彈,你為何攜帶手槍?”

  切斯尼醫生張嘴,然後閉嘴:“開玩笑嘛!”他說。

  “開玩笑?”

  “可說是開玩笑。”

  “你有攜帶左輪手槍的執照嗎?”

  “嗯,沒有。但我很容易就能得到。”切斯尼醫生嗤之以鼻。他突然變得粗野,他戳戳胡子,“你在瞎說什麽?如果我要槍殺某人,你認為我會等到回來在屋外才掏槍嗎?哦 ,蠢話。胡說。此外,你要我的病人因我而死嗎?瞧他,像豬一樣流血!別煩我。給我那手提包。喬治,我跟你一起進屋,如果你認為你仍能信任我的話。”

  “來吧,”哈丁說,“我試試看。”

  雖然波斯崔克很憤怒,但他無法幹涉。艾略特注意到菲爾博士已搖晃地走出房子;哈丁和切斯尼醫生在進屋時給他驚訝的一瞥。

  波斯崔克轉向瑪喬莉:“小姐。”

  “什麽事?”瑪喬莉冷淡地問。

  “你知道你的舅舅為何攜帶左輪手槍?”

  “他告訴你那是個玩笑。你了解喬舅舅。”艾略特不明白她的態度。她靠在車旁,似乎專注於設法除去鞋底幾個小白點。她瞥了他一眼。

  艾略特走到生氣的督察長面前:“你整個下午和你的舅舅在一起嗎,威爾斯小姐?”

  “是的。”

  “你們去哪裏?”

  “兜風。”

  “去哪裏兜風?”

  “就是——兜風。”

  “有在哪裏停下來嗎?”

  “在一兩家小酒館。還有在英格拉姆教授的小平房。”

  “在他掏出槍來射擊前,你曾見過那把手槍嗎?”

  “有關槍的事,你必須問喬舅舅,”瑪喬莉冷淡地回答,“我對那槍一無所知。”

  波斯崔克督察長說:“現在喬治出了事,你還能不知道嗎?”波斯崔克打起精神,“ 無論你知不知道,小姐,”他大聲說,“你可能有興趣知道我們有一兩個關於你的問題,是你能回答的。”

  “哦?”

  波斯崔克身後的菲爾博士表情變得可怕。他的面頰鼓出,像要說話,但這時女仆帕梅拉打開前門、伸出頭,用手指了指所有的調查者,快速地動唇卻不發聲,然後關門。除了瑪喬莉之外,隻有艾略特看見,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你們翻動了我的房間?”瑪喬莉問。

  “我明白你怎麽辦到的!”艾略特說。

  這話令瑪喬莉聽了十分吃驚,她扭過頭來;他注意到她眼睛的奇特閃光。她立刻問:“我什麽?”

  “你似乎能讀心思。事實上,你是讀唇。”

  瑪喬莉嚇了一跳:“哦,你指的是——”她不高興地說,“當你叫可憐的喬治聰明的豬時。是的,是的,是的。我是個熟練的讀唇者,那可能是我擅長的唯一技術。一個過去為我們工作的老人教我的,他住在巴斯,他——”

  “他的名字是托勒倫斯嗎?”菲爾博士問。

  波斯崔克後來承認,這時他推斷菲爾博士瘋了。半小時前博士還很正常;波斯崔克向來尊敬博士在“寶劍八案”和“華特佛爾莊園案”的表現。但在瑪喬莉小姐臥房的那場談話,菲爾博士變得不對勁。他現在非常高興地宣布托勒倫斯這個名字。

  “他的名字是亨利·托勒倫斯?他住在亞溫街?他是波那許旅館的侍者?”

  “是的,但——”

  “這世界真小,”菲爾博士從齒縫中迸出聲音,“這名字聽來真舒服呀。我今早才向好友艾略特提起我善良、重聽的侍者。我從他那裏得知你舅父被殺的事。謝謝托勒倫斯, 感激托勒倫斯。聖誕節時我送托勒倫斯五先令,他該得的。”

  “你究竟在說什麽?”

  “因為他將為誰殺了你舅父作證,”菲爾博士改以嚴肅的語調說,“或者,至少他有義務作證。”

  “你不會認為是我做的吧?”

  “我知道你沒做。”

  “但你知道是誰做的?”

  “我知道是誰做的。”菲爾博士低頭說。

  她眼色神秘地凝視他一會兒。然後,她伸手到汽車前座抓取手提包,仿佛她準備沖進屋似的。

  “他們相信嗎?”她朝波斯崔克和艾略特點頭問道。

  “小姐,”波斯崔克厲聲說,“我們還不相信什麽。巡官,”他看著艾略特,“特意來這裏問你一些問題——”

  “關於皮下注射器?”瑪喬莉問。她手指的顫抖現在似乎擴展到全身。她盯著手提包把手,不停地打開又關上;她低下頭,好讓軟灰帽的邊遮住臉。

  “我猜你發現它了,”她清清喉嚨,“我今早發現它,在珠寶盒的底部。我想藏起它 ,但我想不出地方,又怕把它帶出屋外。我能怎麽處置它呢?我哪有辦法把它帶出去,又確定沒人看見呢?上面沒有我的指紋,因為我把它抹掉了。但不是我把它放在珠寶盒裏的 。我沒有。”

  艾略特從口袋裏取出信封,讓她看裏面——她不看他。他們之間不再有溝通,有的是束縛,一道新的墻。

  “是這皮下注射器嗎,威爾斯小姐?”

  “是的,我想是。”

  “是你的嗎?”

  “不,是喬舅舅的。至少像他用的皮下注射器,那上面有‘卡特萊特公司’字樣及商號。”

  菲爾博士疲倦地問:“能不能暫時忘記皮下注射器?甚至永遠不再談皮下注射器?該死的皮下注射器!如果你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那裏,那何必管它上面有什麽、它是誰的、它如何進入珠寶盒?我認為不必管。但如果威爾斯小姐真的相信我一分鐘前告訴她的話,” 他盯著她,“她能談談左輪手槍的事。”

  “左輪手槍?”

  “我指的是,”菲爾博士說,“你不妨告訴我們,你、哈丁先生和切斯尼醫生下午去了哪裏?”

  “你不知道?”

  “喔,老天,我不知道!”菲爾博士邊作鬼臉邊咆哮,“或許我不該問,那是心情問題。切斯尼醫生有心情,哈丁有心情。你也有自己的心情。看看你。如果我是隻笨驢,請告訴我,可是卻有外在跡象。”

  他把手杖指向躺在車道上的白色康乃馨,切斯尼醫生從鈕孔裏取出、在車駛近房子時丟出車外的康乃馨。然後菲爾博士把手杖指向瑪喬莉的鞋。她本能地跳開,但黏附鞋底的小白點現在黏附在手杖的金屬箍上。

  “他們沒對你丟五彩碎紙,”博士說,“但我記得卡索街婚姻注冊所外的人行道上通常布滿碎紙。而今天是個潮濕的日子——我今天該結婚嗎?”他猛然地加上一句。

  瑪喬莉點頭——

  “是的,”她平靜地說,“喬治和我今天下午在布裏斯托的婚姻注冊所結婚了。”

  無人說話,靜得可以聽見屋裏的聲音。於是她開口:“我們前天得到結婚執照,”她的聲音提高一些,“我們——我們打算將婚事守秘一年。”她的聲音變得更高,“但既然你們是如此聰明的偵探,而我們是嫌疑犯,那我們就照實說了——你說對了。”

  波斯崔克督察長盯著她。然後他直話直說:“我的天,”他以懷疑的語氣說,“天哪!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即使在我認為你有些不對勁的時候,我也沒想到你打算結婚,也沒想到醫生會讓你結婚。真不敢相信。”

  “你不贊成婚姻,波斯崔克先生?”

  “贊成婚姻?”波斯崔克說,仿佛這些字眼對他不具意義,“你們何時決定結婚?”

  “我們計劃今天結婚。我們決定在婚姻注冊所安靜地結婚,因為喬治厭惡教堂婚禮。然後馬庫斯舅父死了;我覺得十分——十分——嗯,總之,我們決定今早結婚。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我告訴你。”她幾乎對他尖叫。

  “天哪,”波斯崔克說,“真不敢相信。我已經認識你家人十六年了,醫生竟讓你結婚,切斯尼先生甚至尚未下葬——”——她後退。

  “嗯,”瑪喬莉眼裏含著淚說,“沒有人恭喜我,或至少告訴我他希望我快樂嗎?”

  “我希望你快樂,”艾略特說,“你明白的。”

  “哈丁夫人,”菲爾博士嚴肅地說,她聽到這稱呼嚇了一跳,“對不起。我嚴重缺乏機敏,要是我不被稱為笨驢,那才是奇怪哩。恭喜你。我不隻希望你快樂,我相信你一定會快樂。”

  瑪喬莉的心情瞬間改變:“我們是不是太傷感了?”她邊扮鬼臉邊喊,“這裏有位好警察,”她看著波斯崔克,“突然記起他如何熟悉我的家人,至少是切斯尼家,以及他如何想吊死我!我結婚了,就是這樣。我結婚了,我有我的理由。你們可以不了解,但我有我的理由。”

  “我隻是認為——”艾略特說。

  “別說了,”瑪喬莉冷淡地打斷,“你們都已發表意見,所以現在你們可以像貓頭鷹那樣沉著臉站著,像英格拉姆教授那樣。當我們開車經過他家,請求他當第二證婚人時,他的臉真可怕,真可怕。對不起。你們是想知道左輪手槍的事,是吧?告訴你們,那隻是個玩笑而已。或許喬舅舅的幽默感不夠精緻,但至少他想為我們制造歡樂。喬舅舅認為把這婚禮弄成‘獵槍 ’婚禮會是很好玩的事;他會把左輪手槍藏在結婚登記員看不到、但我們看得到的地方,他能假裝他在那裏,看見喬治娶發生關系的女子為妻。”

  波斯崔克嘖嘖作響:“哦,啊!”他作出松一口氣的表情,“你為何以前不說?你的意思是——”

  “不,我什麽意思也沒有,”瑪喬莉溫柔地說,“你真會猜!我結婚是為了避免因謀殺罪而被絞死,你若認為我結婚是為了嫁發生關系的男子為妻,那你就太有幻想力了。這真有趣。”

  她顯得高興:“不,波斯崔克先生。在你認為我犯案後,我要講的話可能嚇壞你;但我的純潔未受染指。天哪,不談這了。你要知道左輪手槍的事,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知道子彈如何進到槍裏,可能是喬舅舅不小心,但它是意外,沒有人打算殺人。”

  菲爾博士禮貌地問:“你認為如此?”

  她起初不了解:“你的意思是喬治被槍擊不是——”她說,然後突然停止講話,“你的意思是這又是一樁謀殺?”

  菲爾博士低下頭來——

  黃昏挨近貝勒加宅第。東邊的小丘正轉成灰色,但西邊的天空仍然火紅。天空對著音樂室與書房的窗口,以及樓上威爾伯·埃米特臥房的窗戶。艾略特想起,切斯尼醫生昨 曾從當中一扇窗戶探出頭。

  “還有事嗎?”瑪喬莉低聲說,“如果沒有,請讓我走。”

  “你走吧,”菲爾博士說,“但我們今晚需要你。”

  她離去,另三人站在黃柱的彈孔旁。

  艾略特沒看瑪喬莉。他後來想起,是面對暮色的窗戶景象在他心裏開了一扇窗;也可能是瑪喬莉·威爾斯所說、所想、所做使他從心靈麻痹狀態中蘇醒過來。他的判斷力被釋放了,好像百葉窗啪地一聲被打開。在獲得啟示的清明中,他咀咒自己及工作。A加B加C加D的模式,再清楚不過了。他不是警官,他是被詛咒的笨蛋。就算是走錯路,他已經走了。就算是讀錯意義,他已經讀了。就算是他利用了上帝給每人一生愚蠢一次的機會吧 !但現在——

  菲爾博士轉過身來。艾略特覺得博士銳利的小眼盯著他。

  “哦喔?”博士突然說,“你明白了嗎?”

  “是的,先生。我想我明白了。”他作出打拳的姿勢。

  “既然這樣,”菲爾博士溫和地說,“我們不妨回到旅館再談。準備好了嗎,督察長 ?”

  艾略特又詛咒自己,重新整理證據,沉浸得實在深,以緻當他們走向車子時,他隻模糊聽見菲爾博士吹口哨——那是進行曲。事實上,那是孟德爾頌的婚禮進行曲但,它聽來很邪惡。

18 不利的證據

  那晚八點,當四人坐在艾略特投宿的“藍獅”房間的爐火前,菲爾博士開口說話。

  “我們現在知道,”他邊以手指比劃邊說,“謀害者是誰、他如何殺人、他為何殺人 。我們知道一連串犯罪是此人的傑作。我們知道對他不利的證據極多,已到接近水落石出的時候。”

  波斯崔克督察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克羅少校滿意地點頭。

  “即使在最愉悅的時候,”他說,“此人也在我們中間打轉!”

  “並擾亂氣氛,”菲爾博士補充說,“不錯。督察長正是為此煩惱。此人擾亂我們碰觸的一切事物。你無法在無此人擾亂的情形下拿起茶杯、去兜風,或買底片。世界的安靜角落由於他而被翻轉。花園發生槍擊,目瞪口呆的人們甚至沒見過槍。有人在街上擲石頭,蜜蜂在警察局長和督察長的帽下嗡嗡叫。一切都因為此人。”

  菲爾博士掏出表看,把表放在旁邊桌上。他謹慎地填滿煙鬥、點燃,嗅一嗅,然後繼續說:“因此,”他說,“你們想的是證據,我想的卻是毒殺之道,讓我給你們幾個例子。

  “首先,我們不妨把目標對準一群謀害者。很奇怪,我從未見過他們被歸類成一群, 雖然他們的性格通常驚人地相似。他們是永恒的偽君子,對為人妻者是一項永恒的警告,我指的是男性毒害者。

  “女性毒害者很危險。但男性毒害者對社會危害尤烈,因為他們有可怕的統禦能力,善於應用事務原理,有藉砷或番木鱉鹼毒殺達到目的的意志。他們雖是一小群,但他們惡名昭彰,且他們面目相仿。是有一些例外,例如塞登(Seddon)。我認為如果我們從真實生活中取十來個著名例子,我們會發現這些例子有相同的面具,也有許多錯誤的想法。索德伯裏克羅斯的謀害者就像這群人。

  “首先,他們通常是有些想像力、受過教育、有教養的人。他們的職業顯示這點。帕爾默、普裏查德、藍森、布凱南、克裏姆是醫生。李奇森是牧師,韋恩萊特是藝術家, 阿姆斯壯是律師,霍奇是化學家,韋特是牙醫,瓦奎爾是發明家,卡萊爾·哈裏斯是醫學院學生。這些人挑起我們的興趣。我們不關心在酒吧裏揍人的蠢貨,我們在意的是知識程度高的罪犯。當然,我不否認大部分罪犯都是蠢貨。但知識程度高的罪犯是態度迷人的蠢貨 ,他們的想像力很活躍,他們的行動力是一流的,其中一些人的作案手法很高明。

  “喬治·哈維·藍森醫生、羅伯·布凱南醫生和亞瑟·華倫·韋特分別在一八八一一 八八二、一九一五年殺人。此時,偵探小說尚在繈褓期。但看看他們犯案的方式。

  “藍森醫生用有毒葡萄在茶幾旁乾烤成的蛋糕殺害他的十八歲殘障侄子。他在男孩和男孩的校長面前切蛋糕,三人一同吃蛋糕,所以藍森在男孩中毒時可宣稱自身無辜。你知道,我在小說裏曾讀過這種毒殺方法。

  “布凱南醫生用嗎啡毒殺妻子。由於被害者眼球收縮,嗎啡中毒很容易被醫生認出。 所以布凱南醫生在嗎啡裏加了一些能防止眼球收縮的莨菪,使受害者外表正常,並從醫生處取得自然死亡證明。此案作案手法高明,要不是布凱南醫生在與朋友談話時說溜了嘴,死者冤情永無昭雪之日。

  “孩子氣的快樂罪犯亞瑟·華倫,韋特企圖用肺炎、白喉、流行性感冒病菌殺害富有的嶽父母。這方法太慢了,後來他采用較不復雜的毒物;他起初是想用鼻噴霧器裏的肺結核杆狀菌殺死嶽父。”

  菲爾博士停下來——

  他談得津津有味。要是海德雷督察長在場,他會大叫、中止談話。但艾略特、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長隻能點頭,他們正看見索德伯裏克羅斯的毒殺方式。

  “那麽,”菲爾博士繼續說,“謀殺者最顯著的特征是什麽?是這樣的。在朋友中他通常有好人之名。他是個快活的人,一個親切的同伴,一個爽朗的人。有時他可能表現清教徒精神、拘泥於宗教儀式,但他的朋友不介意,因為他是這樣的好人。

  “拘泥於社會規範、毒殺人以取得保險金的湯瑪斯·葛禮菲斯·韋恩萊特,是百年前最待客殷勤的人。威廉·帕爾默本身是戒酒的人,但他喜歡請朋友喝酒。波士頓的克萊倫斯·李奇森牧師甚受信眾歡迎。禿頭、棕胡的愛德華·威廉·普裏查德醫生是格拉斯哥兄弟會敬愛的對象。你看這些人和我們要抓的人是不是很像?”

  克羅少校點頭——

  “是,”艾略特滿意地說,仿佛在這“藍獅”的房間裏有幅畫面出現。

  “但在他們的性格裏,隱藏著對他人痛苦的冷漠。令我們震驚的不隻是他們對死亡的冷漠,而是對死亡痛苦的冷漠。大家都曾聽過韋恩萊特的著名回答,‘你為何毒害阿貝克羅比小姐?’‘我發誓,我不知道,除非是因為她有厚足踝。’

  “那當然是虛張聲勢,但它確實表達出毒害者對人命的態度。韋恩萊特渴望錢,因此有人必須死。威廉·帕爾默需要錢賭馬,因此他的妻子、他的兄弟、他的朋友必須中毒。這是自我中心式的敘述。許多毒害者都有‘我必須去做’的想法。眼睛迷人的克萊倫斯· 李奇森牧師流著淚否認他為錢或地位而娶埃德蒙茲小姐;但他以氰化鉀毒殺前情婦,以防她幹預婚事。多愁善感的愛德華·普裏查德醫生以吐酒石花了四個月時間毒害妻子,卻一無收獲;他毒殺嶽母隻獲得幾千英鎊。但他希望獲得自由。他為自由‘必須去做’。由此談到毒殺者的下一個特征:他無節制的虛榮心。

  “所有謀害者都有虛榮心,但毒殺者的虛榮心漫無節制。他為他的聰明、他的容貌、他的態度、他的欺騙感到虛榮。他有演員的資質,且通常他是非常好的演員。普裏查德打開棺材與死去的妻子吻別;卡萊爾·哈裏斯在赴死刑坐電椅途中與教誨師辯論科學與神學 ;帕爾默在調查者面前顯得震驚而憤怒。這類場面多不勝數,而其根源是虛榮心。

  “此虛榮心未必浮於表面。毒害者可能是溫和、藍眼、專業的人物,如赫伯特·阿姆 斯壯律師,他在毒殺妻子後企圖用圓餅上的砷除掉事業對手。當幻想成空或坐上受審席時 ,一切都遭了。男性毒殺者的虛榮心在他宰制女性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幾乎所有男性毒殺者都宰制女性。阿姆斯壯宰制女性。韋恩萊特、帕爾默、普裏查德利用宰制女性的權力來殺人。哈裏斯、布凱南和李奇森認為自己有宰制女性的權力。連斜視的尼爾·克裏姆也認為自己有宰制女性的權力。在男性毒殺者所做的事後面有耀武揚威的動機。藍胡子霍奇以藏在自來水筆裏的砷,毒殺十幾任太太。很少景象比毒殺者尚· 皮耶·瓦奎爾在碼頭撫須而笑的景象更荒唐。瓦奎爾摻雜番木鱉鹼在酒館主人的溴鹽中, 而獲得被害者的妻子和酒館,他在被拖去斬首時高喊:‘我要正義。’可能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得到吧!

  “我們能看出這些人是為經濟需要而殺人。我認為克裏姆是例外,因克裏姆是瘋子,他那些狂熱的勒索不能當真。但其他人犯罪主要是基於對金錢、地位的渴望。毒殺者毒殺妻子或情婦是為了獲得一更有錢的女人,她擋住他的前途;沒有她,他能活得更好。他不能忍受女人擋住他的前途。因此無用的妻子或情婦隻是一個象征,她可能是姑媽或隔壁鄰居或水手巴納可·比爾。我們必須考慮腦 筋的腐敗組織;索德伯裏克羅斯的謀害者腦筋壞了。”

  一直盯著爐火沉思的克羅少校猛烈地動了一下:“我知道菲爾博士說的沒錯,”他看著艾略特,“你已證明了。”

  “是的,先生。我想我已證明了。”

  “他做的每件事都使人想宰了他,”克羅少校厲聲說,“連他為何未能全身而退的原因也令人氣結。表演失敗,因為——”

  “表演失敗,因為他試圖改變犯罪史,”菲爾博士回答。“那沒有用,相信我。”

  “停一下,先生!”波斯崔克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企圖用毒殺人,”菲爾博士嚴肅地說,“記得這句話,在所有殺人形式中,毒殺是最難逃過處分的。”

  克羅少校盯著他:“等一等,”他抗議,“也有可能是最容易的,不是嗎?我不是你所謂有想像力的人 。但我有時想知道——嗯,你聽我說!每天都有人死,大多是自然死亡;醫生發給證明書 ,但誰知道其中有多少可能是謀殺?我們不知道。”

  “啊!”菲爾博士深吸一口氣。

  “你說‘啊’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曾聽過這說法,”菲爾博士回答,“你可能是對的。我不知道。我想強調的是我們不知道。你的意思很特別,讓我眼花撩亂。比如說,每年在維崗死一百個人 ,你懷疑其中一些人可能被毒殺,為此你求助於我,指出毒殺很容易。你說的可能是對的 ;就我所知,墓園裏可能充滿嚷著要復仇的冤魂。先就此打住,在我們假定一事為真之前 ,必須有證據。”

  “嗯,那麽你的立場是什麽?”

  菲爾博士更溫和地說:“就我們能看到的毒殺案例來辯論,顯然毒殺是最難逍遙法外的罪行,因為很少人不受處分。

  “我的意思是,毒害者由於其性格之故,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他無法全身而退。他若第一次僥幸脫逃,就不斷毒殺,直到被逮捕為止。前面提到的幾個人都是這樣。他被自己的性格所背叛。你或我可能槍殺、刺殺、用棍子打或勒死人,但我們不會瘋狂愛上明亮的左輪手槍、閃亮新匕首、護身棒或絲手帕。毒殺者就會如此。

  “他冒很多險。一般謀殺者冒一個險,毒殺者冒三個險。不像槍殺或刺殺,他的工作在他完成行動時並未結束。他必須確定被害者活不久,沒機會揭發他,第一個冒險;他必 須證明他沒有機會或理由使用毒,第二個冒險;他必須順利取得毒藥,最糟糕的第三個冒險。

  “可怕的故事不斷上演。X死在可疑情況下,據知*有理由希望X死,且有機會在X 的食物或飲料裏下毒。屍體被解剖,毒物被發現。接下來的規則就是追蹤*如何買到毒藥 ;然後是逮捕、審判、宣判、執行死刑。

  “現在,索德伯裏克羅斯的毒殺者知道這些。他不必是犯罪學學生才能知道,他隻消讀報紙。知道後,他建造能以不在場證明克服上述一項危機的殺人計劃。他試圖犯下沒有罪犯曾順利完成的事。他失敗了,因為聰明人可能看穿陰謀的每個細節。現在讓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菲爾博士從外套內側口袋取出一便條盒,從盒裏取出一封信。他總是收藏所有的便條在盒裏,放在口袋中,寸步不離。

  “我告訴你們,”他繼續說,“馬庫斯·切斯尼幾天前寫了一封信給我。我一直未給你們看這封信,因為我不希望你們被誤導。有太多實證。這封信可能誤導你們。但現在我們既已發現真相,是讀這封信的時候了,看看你們怎樣解釋它。”

  他把信攤平在桌上,就放在表的旁邊。信的上部寫著:“貝勒加宅第,十月一日”, 接著敘述他們才剛聽完的理論。菲爾博士的手指指向末尾的段落:

  隱喻地,所有見證人都戴著墨鏡。他們既看不清楚,也無法解釋事物的顏色。他們不知道舞台上正進行什麽,更遑論觀眾席裏。事後給他們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們會相信你 ;但即使那時,他們也無從解釋他們看見什麽。

  我即將在一群朋友面前進行我短短的表演。如果進行順利,我想知道你是否願意稍後來看它?我知道你現在在巴斯,我能派一部車去接你。我會把你唬得團團轉。但是,由於你對此區不熟,由於你隻略識我的親友,我願給你一個暗示:嚴密注意我的甥女瑪喬莉。

  克羅少校吹口哨。

  “就是這樣,”菲爾博士邊折疊信邊咕噥,“加上我們今晚將看到、聽到的事,證據就完全了。”

  門上有謹慎的敲門聲。菲爾博士深吸一口氣後看表。他環顧其他人,他們都點頭表示準備好了。門開時,菲爾博士把表放在一邊;因穿著一般衣服而非通常的白外套而看來有點陌生的熟人,探頭入房間。

  “進來,史蒂文生先生。”菲爾博士說。

19 答案都在影片裏

  艾略特的車駛近貝勒加宅第,車上很擁擠,即使波斯崔克和克羅少校坐另一部車。菲爾博士占據大部分後座,其馀部分被史蒂文生吩咐攜帶的大箱子所占據。看來迷人但不安的史蒂文生坐在艾略特旁邊。

  嗯,事情就快結束了。艾略特猛拉手煞車杆,並擡頭看房子光亮的正面。他等到其他人都到齊才按鈴——那是個寒冷、有點霧的黃昏。

  瑪喬莉親自開門。當她看見他們的嚴肅模樣,她很快地環視一圈。

  “是的,我收到你們的口信,”瑪喬莉說,“我們今晚都在。我們今晚不出門。有什麽事?”

  波斯崔克告訴她:“非常抱歉打擾你的新婚之夜,但我們不會打擾你太久。”他好像沒法兒拋開這話題,像著魔似的。波斯崔克一看見克羅少校的嚴峻目光,就停止講話。

  “督察長。”

  “先生?”

  “這位女士的私事不必被討論。明白嗎?謝謝你。”雖然克羅少校不自在,他試著愉快地對瑪喬莉說話,“不過,波斯崔克有件事說得很對。我們會盡快弄明白。哈,哈,哈 ,是的,一定。我說到哪裏了?啊,是了,你能帶我們見其他人嗎?”

  少校表現拙劣。瑪喬莉看一下他、看一下史蒂文生攜帶的大箱子,一語不發。她的臉色緋紅,顯然在晚餐時喝了白蘭地。

  她帶他們到圖書室。圖書室在房子後頭,是帶有開架式書架和大粗石火爐的舒適傳統房間。火快活地在火爐裏燃燒。一牌桌豎立在爐前地毯上,切斯尼醫生和英格拉姆教授坐 在桌旁玩西洋雙陸棋戲。哈丁懶洋洋地躺臥在椅子裏看報,他的頭因頸項上的繃帶而顯得僵硬。

  切斯尼醫生和哈丁都有些醉,英格拉姆教授則很清醒。隻有橋牌燈照亮房間,房間裏 非常熱,充滿咖啡、雪茄煙和大杯白蘭地的氣味。棋戲結束,但是英格拉姆教授繼續在闆子上擲骰子。

  切斯尼醫生把手平放在桌上,泛紅、生斑點的臉四面觀望:“夠了,”他咆哮。“什麽事?說出來吧。”

  艾略特一看見克羅少校點頭,就說起話來了:“晚安,先生。還有你,還有你,我想你們都見過菲爾博士。你們當然也認識史蒂文生先生。”

  “我們認識他,”切斯尼醫生四面觀望,用喝了白蘭地而沙啞的聲音說,“霍巴特,你來做什麽?”

  “他帶放映機來。”艾略特回答。

  “今天下午,先生,”艾略特對英格拉姆教授說,“你很有興趣看這部記錄切斯尼先生表演的影片。我想建議,如果你們方便,你們該看。史蒂文生先生非常慷慨地帶來他的放映機等器材;我相信如果我把放映機安置在這裏,你們不會反對。”他以海德雷督察長嚴格訓練的態度說話,“我擔心這影片使人看了難過,我為此道歉。但我能向你們保證,如果你們看了它,它會幫助我們,也幫助你們。”

  英格拉姆教授擲骰子發出格格輕響。他看一下骰子上的點數,拾起骰子,然後注視艾略特。

  “唉,唉,唉。”他低語。

  “先生?”

  “聽我說,”英格拉姆教授說,“公平一點。”他又擲骰子,“這是法國警察的犯罪現場重建嗎?那犯罪的卑鄙小人會尖叫認罪嗎?別胡扯了,巡官。你不會有收獲的,這是很壞的心理學,至少在本案裏是如此。”他的語調輕淡,但他話中的意思嚴肅。艾略特微笑,英格拉姆教授也微笑。他趕忙安 慰他們。

  “不,先生,我發誓事情絕對不是這樣。我們不想嚇人。我們隻希望你們看這影片。 這樣你們能看出——”

  “看出什麽?”

  “看出Nemo醫生究竟是誰。我們已經非常仔細的研究那影片。如果你們仔細看,你們能講出誰殺了切斯尼先生。”

  英格拉姆教授丟骰子進杯、搖動杯子、擲骰子:“從這影片能看出兇手,是嗎?”

  “是的,我們認為如此。那就是我們希望你們看這影片的原因,看你們是否和我們意見一緻。答案都在影片裏。我們在第一次放影片時就看到了,雖然我們沒意識到,但我們認為你們會看得更清楚。要是這樣,事情就簡單了。我們準備今晚逮捕此人。”

  “天哪,”喬·切斯尼說,“你不是說你準備今晚絞死人吧?”他不勝驚異地說,仿佛他聽見令人吃驚的事實。他的臉變得更紅。

  “那要讓陪審團決定,切斯尼醫生。但你反對嗎?反對看影片?”

  “嗯?不,不,一點也不。跟你說實話,我想看看它。”

  “你反對嗎,哈丁先生?”哈丁不安地用指頭摸弄衣領內的繃帶,他清清喉嚨,伸手取白蘭地,一口飲盡:“不反對,”他說,“嗯!它是部好影片嗎?”

  “好影片?”

  “我指的是清晰嗎?”

  “很清楚。你反對嗎,威爾斯小姐?”

  “不,當然不反對。”

  “她必須看嗎?”切斯尼醫生追問。

  “威爾斯小姐,”艾略特慢慢地說,“必須看。”

  英格拉姆教授又擲骰子,看骰子上的點數:“我自己呢,我很想看這影片。我非常想看這影片。我今天很痛苦。”他的禿前額在房間的熱氣裏發亮,“我因此很想要你滾蛋。 但我不能。那該死的吹箭筒整晚糾纏我。Nemo醫生的身高整晚糾纏我。”他砰地把骰子杯敲在桌面,“告訴我。這影片能顯示Nemo醫生的身高嗎?你能從影片中看出他的身高嗎? ”

  “是的,先生。大約六尺。”

  英格拉姆教授放下骰子杯,擡眼向上看。切斯尼醫生起初看來困惑,然後好奇,然後高興:“已經有答案了?”教授厲聲問。

  “你自己看。那不是我們要你看的主要部分,但你能視為已有答案,是的。現在,你們介意我們用音樂室放影片嗎?”

  “不介意,不介意,用哪裏都可以。”喬·切斯尼怒吼。他像瓶子裏的藥那樣顫抖; 而且像某些藥起泡沫、變顏色。他萬分殷勤,“要我為你領路嗎?讓我為你領路。在那裏喝點飲料。一口氣把影片看完,我們該喝杯飲料。”

  “我知道地方,謝謝。”艾略特對英格拉姆教授咧嘴笑,“不,先生,你不必如此緊 張。在音樂室放影片並無特殊用意,隻是你們在那裏能把事看得更清楚。史蒂文生先生和我先過去,克羅少校五分鐘內會帶你們進去。”

  直到他走出房間,他才明白自己的額頭有多燙。但他也明白他根本沒在想兇手,他認識兇手,兇手現在像剝開的洋蔥一樣脆弱。他在想別的事,讓他覺得生病的事。

  走廊很冷,音樂室亦然。艾略特找到櫃櫥後面的電燈開關。他拉上灰色窗簾;霧在窗 外升起。他打開暖氣機。

  他說;“你的布幕可放在雙扇門間的空間。把放映機放近一點,影片愈大愈好。我們可拉出那留聲機,用它當放映機的桌子。”

  史蒂文生點頭,他們在靜默中工作。布幔被釘在門框上;放映機與留聲機的插座連接 。似乎等了很久,一大方塊光才在銀幕上閃出。音樂室那頭是黑暗的書房,馬庫斯,切斯 尼曾坐過的書房,裏面的鐘仍在滴答滴答響。艾略特把織錦安樂椅安排成銀幕兩邊各二座 。

  “準備好了。”他說。

  他才剛說完,一隊古怪的隊伍就走了進來。他看見菲爾博士主持儀式。瑪喬莉和哈丁被帶到銀幕一邊的兩張椅子。英格拉姆教授和切斯尼醫生被帶到另一邊的兩張椅子,克羅少校(如昨晚一樣---棒槌學堂注)靠在大鋼琴上,波斯崔克坐在門邊的位置上,艾略特坐在門的另一邊 。菲爾博士站在放映機旁的史蒂文生後面。

  “我承認,”菲爾博士喘著氣說,“這對你們——尤其是威爾斯小姐很不容易。但威爾斯小姐,你願意把椅子拉得離銀幕更近一些嗎?”

  瑪喬莉瞪著他,但她默默遵從。她的手抖得實在厲害,艾略特走過去幫她移動椅子。雖然靠旁邊,她距離銀幕在一尺之內。

  “謝謝你,”菲爾博士低咕,他的臉不像平常那樣紅。他大吼,“阿們!放影片吧。 ”

  波斯崔克關燈。艾略特又一次看到強烈的黑暗,待史蒂文生開放映機的燈才把這黑暗打破。它微微照亮周圍人的臉。由於放映機距離銀幕五尺內,銀幕上的形象雖不如真人大 小,但影像依然很大。

  嗡嗡聲響起,銀幕轉成黑暗。不難聽見人的呼吸聲。艾略特察覺到菲爾博士的龐大體形高聳在坐下的觀眾之上,但知道那隻是個背景,他全神貫注在他們將再次觀看的影片。

  垂直光點在銀幕周邊蠕動。幻象的門又一次被推開,從光點中逐漸浮現雙扇門後面房 問的清楚畫面。當他們看著發微光的壁爐架、桌上的白燈、白色的鐘面,艾略特有“他們在看著真正房間而非影片房間畫面”的神秘感覺,仿佛他們透過透明帷幕、而帷幕將所有 顏色洗成灰和黑,幻覺被真鐘的滴答聲加強,真鐘的滴答聲符合銀幕上鐘擺的擺動。在他 們面前的是空房間,鏡子房間,有真鐘記錄昨晚的時間,窗戶打開通向昨晚的空氣。

  然後馬庫斯·切斯尼從書房看著他們。

  難怪瑪喬莉大叫,因銀幕上的人物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這並非光線照射下切斯尼死人般的外表之故,而是他們的錯覺。切斯尼在鏡子裏嚴肅地做事。他坐下來面對他們,把灰圖案的巧克力盒推到一邊,然後開始他與書桌上兩小件物品的啞劇……

  “哦,完全看不清楚,”英格拉姆教授前傾,頭顱碰到了放映機的光束,“我明白了 。吹箭筒,嗯?我現在明白了!我知道——”

  “別管它!”菲爾博士怒氣沖沖地打斷,“別管它,別想它。看銀幕的左邊。Nemo醫生要進來了。”

  仿佛被召喚般,戴著大禮帽的高瘦人物出現,他一出現,就轉身面對他們,而他們則 看向他的墨鏡裏面。細節被銳利放大。你看到大禮帽的磨損的毛、鼻子處破個洞的毛絨絨 圍巾和Nemo的奇怪步伐。他半背對著他們走向書桌,他進行巧克力盒掉包……

  “他是誰?”當影片中的人物走動時,菲爾博士追問,“好好看一看。他是誰?”

  “是威爾伯。”瑪喬莉說。

  “是威爾伯,”她又說了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們沒看到嗎?那步態還不夠清楚嗎?看!那是威爾伯。”

  切斯尼醫生的聲音有力但迷亂:“瑪喬莉說得不錯,”他堅持,“我的天,絕對錯不 了。但他不可能是威爾伯,這小子已經死了。”

  “他確實看來像威爾伯,”英格拉姆教授承認,在黑暗中他的人格似乎變得鮮明,他變得專心,他們感覺得到,“等一等!這裏有點不對,這是個詭計。我願發誓!”

  菲爾博士打斷他。放映機的嗡嗡聲在他們耳邊喧囂。

  “現在注意,”菲爾博士在Nemo醫生走到桌子另一邊時說,“威爾斯小姐,兩秒後你舅父將說話。他正看著Nemo,他將對Nemo說話,讀他的唇。為我們讀他的唇,並告訴我們他說了什麽。鎮定一點。”

  女孩站在銀幕旁,前傾至影子幾乎碰到銀幕。他們甚至聽不見放映機的嗡嗡聲。一片寂靜,不自然的寂靜。當馬庫斯·切斯尼的灰唇在鏡子房間裏蠕動,瑪喬莉和它一起說話 。她的聲音透著不自然的拍子,仿佛她神遊到他方。那是輕柔、幽靈似的聲音,帶著自有的頻率。

  他說:“我不喜歡你,菲爾博士;原因我不能講,但——”

  人群裏起了一陣騷動——

  “這究竟是什麽?”英格拉姆教授怒氣沖沖地,“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他說的話,”瑪喬莉叫,“我不喜歡你,菲爾博士——”

  “我告訴你這是個詭計,”英格拉姆教授說,“我不會瘋到相信它。當時我人在這裏 ,看著聽他說話,我知道他沒有說這種話。”

  菲爾博士回答:“當然他沒有,”菲爾博士以沉重、疲倦的尖酸聲調說,“因此你看的不是昨晚的影片。這部假影片是拿來騙我們的,兇手是給我們假影片的人,他保證影片是真正的母片。 因此兇手是——”

  菲爾醫生並不需要揭曉答案。

  這時,喬治·哈丁站起來,艾略特橫過放映機的光束。哈丁看見他來,迎面給他一拳 。艾略特希望打一架——他一直希望打一架。所有的不喜歡沸騰成仇恨,所有他被迫壓抑之事,所有他對喬治·哈丁已做之事和他做事的原因,都來到艾略特心裏,他恨不得痛揍他的對手一頓。但這情緒並未持續,那一拳已耗盡哈丁最後的精力。他的眼睛搖動。他的臉因自憐而扭曲,他跌倒在瑪喬莉身上,昏亂地抓她的裙子。他們必須用白蘭地弄醒他,才能進行逮捕。

20 心理學家的謀殺案

  一小時後,菲爾博士與他們一起坐在圖書室的爐火前,但瑪喬莉不在;而很明顯地,波斯崔克和哈丁當然也不在那裏。其他人安靜地坐在爐火旁。艾略特顯然累了,但心思依舊靈動。

  切斯尼醫生首先說話。他的手肘架在橋牌桌上、頭埋在手裏地坐著;現在他擡眼看:“所以是外人幹的,”他喃喃低語,“天哪!我以為我知道。”

  英格拉姆教授禮貌地說:“你還一直向我們保證哈丁是個好年輕人。至少,當你安排今天下午的婚禮——”

  切斯尼醫生臉紅:“你不認為我必須為他們安排?我認為我必須為他們安排。哈丁說服了我。他說—— ”

  “他說了許多事!”克羅少校冷酷地說。

  “但當我想到今晚對她的意義——”

  “你想到了嗎?”英格拉姆教授拾起骰子、把骰子丟進杯裏,“你一直是個壞心理學家,我的朋友。你認為她愛他?你認為她曾愛過他?你認為我為什麽強烈反對今天下午的婚禮?”他拿起骰子杯,搖晃著。他看著菲爾博士、艾略特、克羅少校,“但是,先生們 ,我們認為你們欠我們一個解釋。我們想知道你們如何認定哈丁為兇手、你們如何證明他有罪,這對你們可能很清楚,但我們不了解。”

  艾略特看著菲爾博士。他的煙鬥點燃著,肘邊有一大杯啤酒。

  “你來解釋,先生。”他怏怏不樂地提議,而克羅少校點頭:“我的能力不夠。”菲爾博士沉思地盯著爐火。

  “我在這事上有許多遺憾,”他以平靜的聲音說,“我有許多遺憾,因為近四個月前 ,我視為胡思亂想的東西其實是解決的開端。我現在按事情發生的順序向你們解釋。

  “六月十七日,孩子中了特裏太太店裏巧克力的毒。我今天向艾略特巡官解釋,我認為毒害者並不是丟一把毒奶油夾心巧克力到開放式盒裏的笨方法,我認為很可能是藉彈簧夾袋來改變,彈簧夾袋使盒子的掉包變得容易。我認為我們該尋找攜帶提袋入店的人。像切斯尼醫生或埃米特先生這樣的人攜帶提袋入店,通常是不會被注意或記住的。

  “但,”菲爾博士用煙鬥比劃說,“如我對巡官指出的,還有另一可能。即使切斯尼醫生或埃米特先生攜帶提袋會被注意,但有另一種人,這種人攜帶提袋入店,特裏太太是不會留意的。”

  “另一種人?”英格拉姆教授問道。

  “觀光客。”菲爾博士說。

  “如我們所知,”他繼續說,“索德伯裏克羅斯有許多觀光客經過,它的交通量通常很大,有時到達稠密的程度。開車經過的觀光客能在店主不注意的情況下攜袋入店,買包香煙,走人之後,店主不會記得他的袋子,也不會記得他的人。店主會注意切斯尼或埃米特等本地人,但他不會注意觀光客。

  “但這似乎隻是臆想。一個外地人為何要做那樣的事?一個瘋子可能那樣做;但我不能對克羅少校說:‘在索德伯裏克羅斯找一名外地人,我無法描述這駕車旅行、攜帶一魔術袋的外地人。’我想我太有想像力了,我將這想法擱置,而我現在感到後侮。”

  “因今早發生的事?”

  “艾略特來找我,而他的故事激起壞的記憶。我已有馬庫斯·切斯尼的信,我從那聾侍者處獲得事情的梗概;而艾略特的敘述使我大吃一驚。我從他那裏得知,在意大利,威爾斯小姐遇見眼睛又大又黑的情人喬治·哈丁,並與他訂婚。不能因為哈丁是外人,就懷疑他。但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某人,馬庫斯·切斯尼周圍小團體中的人,將殺人計劃變成精心設計的魔術表演。所以我們從檢驗此表演開始。

  “我們知道此一表演是事先計劃。我們知道這是個你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魔術。我們懷疑趣味和遊戲可能不隻在舞台上,而是延伸到觀眾席。聽聽切斯尼的信,他這樣談論見證人:

  “他們不知道舞台上進行什麽,更遑論觀眾席裏進行什麽。事後給他們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們會相信你;但即使那時他們也無法正確解釋他們看見了什麽。

  “現在,為解讀表演的謎,我們有三點需要解釋。它們是:

  “A、切斯尼為何在問題表上設了一道完全不必要的問題?如果事後他將問你們戴著大禮帽的人的身高,那他為何告訴你們Nemo醫生是威爾伯·埃米特?”

  “B、他為何堅持每人那晚都穿著晚禮服?穿著晚禮服不是你們的習慣;但在此特殊夜晚他要求穿著晚禮服。

  “C、他為何在問題表裏包含第十個問題?第十個問題有點被忽略,但它煩擾我。記得嗎,他問,‘什麽人說話?說了什麽?’他又加了一則,說他要上述問題的正確答案。這裏有什麽陷阱?見證人都同意,隻有切斯尼在舞台上講話,雖然觀眾席裏有聲音傳出。切斯尼先生這麽問的用意究竟是什麽?

  “先生們,A和B的答案似乎很清楚。他告訴你們Nemo醫生是威爾伯·埃米特,因為 Nemo醫生不是威爾伯·埃米特。Nemo醫生不是埃米特,而是某個穿著與埃米特相同禮服黑褲和晚宴鞋的人。但此人不可能是與埃米特相同身高,否則問題‘從落地窗進入者的身高是多少’便失去意義。如果這人是與埃米特相同身高,即六尺,而你們回答六尺,你們無論如何仍是答對了。所以他必須用比埃米特矮幾寸,但仍穿著禮服黑褲和晚宴鞋的人欺騙你們。

  “嗯,到哪裏去找這樣的人?可以找局外人,可以找索德伯裏克羅斯的友人,但這樣一來詭計便完全失去意義。那不會是個好詭計,那隻是個謊言,而且不與‘他們不知道舞台上進行什麽,更遑論觀眾席裏進行什麽’相符合。如果這說法有意義,它意指戴著大禮帽的人是觀眾的一員。

  “詭計很快地露了底。我們看見馬庫斯·切斯尼除了埃米特之外另有一共犯——面貌清純的共犯。如在變魔術中常見的,一坐在觀眾席裏的共犯。在燈熄滅後的二十秒完全黑暗裏,埃米特和另一共犯交換位置。

  “觀眾席裏的共犯在那二十秒完全黑暗裏從開著的落地窗出去,埃米特則進來,坐進觀眾席。是另一共犯而非埃米特扮演Nemo醫生的角色,整個表演裏坐或站在觀眾席裏的是埃米特。先生們,那是馬庫斯·切斯尼設計的詭計。

  “但是觀眾裏的哪一位——埃米特扮演哪一位——?”

  “這很好猜。威爾斯小姐不可能,理由很明顯。英格拉姆教授不可能,有三個理由:他坐在離音樂室落地窗最遠的位置,那是切斯尼安排的;他有個閃亮的禿頭;切斯尼不太可能選他最想欺騙的人當共犯。至於哈丁呢?

  “哈丁是五尺九寸高。他和埃米特都很瘦、體重差不多:哈丁是一百五十四磅,埃米特是一百六十二磅,兩人都有梳理得很平滑的黑發。哈丁被安排於最左——對想拍攝舞台的人是最壞的位置,事實上是很荒謬的位置,但是切斯尼分派了,且距窗隻有兩步遠。此外,哈丁操作攝影機時,他的右手能自然地擋住他的右臉,不是嗎?”

  “是的。”英格拉姆教授憂郁地說。

  “從心理學上來說,沒有比這樣的交換更容易的事。身高的差異不會被注意,因為他站著,另兩名見證人坐著。此外,哈丁說他是低頭彎腰的,意思是埃米特是低頭彎腰的。如果你被欺騙,那是因為他們外表上的差異十分容易被黑暗隱藏。哈丁貌美、埃米特很醜 ,但這在黑暗中、用手遮臉時是看不到的。你不會注意那人,否則你看不到舞台上進行什麽。說你看到哈丁和舞台是矛盾。你說在眼角馀光看到哈丁,那是真的,因為你看到的是個模糊的形體。你看到哈丁,因為你認為哈丁在那裏。

  “黑暗也隱藏了心理學的另一詭計。你說拿著攝影機的人大聲說話。我認為不是這樣 。黑暗的心理效果是使人輕聲地說話,這些低語聽來像一般聲音,有時它們甚至聽來像怒吼聲。事實上那是低語。不過人們不會相信,除非在正常的情況下聽到低語。我因此認為,當這人說‘啊,隱形人’時,他是在低語。你被欺騙,因為所有聲音在低語時聽來都一樣。你認為聽見哈丁的聲音,因為你從未想過那可能是別人的聲音。

  “事實上,哈丁是另一共犯角色的唯一適當人選。切斯尼不會選擇你,英格拉姆教授 ,他與你爭論了許多年。他也不會選擇你,切斯尼醫生,他與你爭論了一輩子。他選擇謙恭、阿諛的哈丁,哈丁聽他的話、奉承他的虛榮、相信他的理論,而且哈丁有攝影機。

  “於是我們回到哈丁的另一特征。如果我們在此案中不斷聽到一句話,那就是哈丁對馬庫斯·切斯尼相當恭敬。這份恭敬從未動搖、從未減少。隻在一處動搖。此一表演是切斯尼的驕傲,他以嚴肅態度看待此表演,並希望每個人都能嚴肅看待;但在表演的高潮——Nemo醫生從落地窗進入——哈丁,在被警告保持安靜後,竟說出‘啊,隱形人’這種輕浮的話似乎很奇怪。它可能引起笑聲。它可能破壞表演。但大家所認為的哈丁說了它。

  “現在,我馬上要向你們指出為何那句話本身就能證明哈丁犯罪。我想到的:‘那不是哈丁。那是假裝哈丁的威爾伯·埃米特。而且,既然埃米特和哈丁同樣不想冒犯切斯尼 !我發誓,那句話也是事先安排的。’連那句話也是表演的一部分;於是我們回到老問題 :‘什麽人說話?說了什麽?’

  “我不是亂猜,先生們。我是告訴你們事實。當艾略特初次告訴我故事,我就這樣想 。我一開始就不敢給艾略特有關哈丁有罪的希望——”

  切斯尼醫生瞪著他們:“希望?”他帶著懷疑眼光追問,“什麽希望?他幹嘛希望哈丁有罪?”

  菲爾博士大聲地清喉嚨:“啊咳,”他說,“我說溜嘴了。我該繼續說嗎?”

  “先讓我們就事論事。暫且不管動機、想法,純就技術層面而言,顯然地,哈丁扮演 Nemo醫生的角色。看我們的時間表。在燈熄滅和切斯尼開雙扇門間的二十秒完全黑暗中,埃米特能從落地窗進入音樂室。他接手哈丁的攝影機,哈丁則從落地窗出去、偽裝Nemo醫生。交換位置僅僅花費二、三秒。即使如此,在Nemo醫生進入書房前,四十秒流逝。那給哈丁將近一分鐘時間穿上道具;英格拉姆教授將告訴你一分鐘能做多少事。

  “在書房停留三十秒後,Nemo出去。然後哈丁回來。這能符合我們的時間表嗎?

  “這時我尚未看影片,但艾略特向我引述哈丁的證言。哈丁說:‘就在戴著大禮帽的家夥步出畫面後,我向上看、後退,並關掉攝影機。’這其實是威爾伯·埃米特的動作。 Nemo醫生一離開書房,他就停止拍攝。為什麽?表演尚未結束,不是嗎。馬庫斯·切斯尼必須向前倒下,在戲中假裝死亡,然後站起來,關上雙扇門。切斯尼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交換回來。

  “顯然,埃米特在Nemo離開後,立刻‘後退’、溜出音樂室去見哈丁。那是他們的計劃——馬庫斯·切斯尼的計劃。但哈丁另有所圖。他要給切斯尼一顆有毒的膠囊作為結束。 當然沒有第二顆膠囊,有關第二顆膠囊的辯論是不必要的。如果事先安排哈丁扮演Nemo醫生的角色,為何要有第二顆膠囊?隻有一顆膠囊:哈丁事先被交托的,而他拚命塞進氰酸的膠囊。在給切斯尼吃下有毒膠囊後,哈丁進行他的下一項計劃。

  “Nemo離去後,威爾伯·埃米特停止拍攝,從音樂室落地窗出去。哈丁在等著,他卸下化裝道具隻需幾秒鐘。在樹後面的陰影裏,是把已等待數小時的火鉗。哈丁——他的Nemo偽裝丟在書房落地窗旁——現在樹旁等著。他向埃米特招手,接手攝影機。他指向房子,當埃米特轉身,哈丁用火鉗重擊。然後他在燈亮前回到音樂室,如同英格拉姆教授所計算的,一共五十秒。”

  英格拉姆教授在玩骰子。他皺眉、搖頭:“似乎合理,他會有足夠時間,但這樣不冒險嗎?”

  “不,”菲爾博士說,“他完全不冒險。”

  “但要是有人,比如我或是誰太快開燈?要是燈在他回到音樂室前就亮了?”

  “你忘了切斯尼,”菲爾博士悲傷地說,“你忘了作法自斃的那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哈丁在燈亮前安全回來。要是哈丁被逮,那會破壞他的計劃,那會使他成為笑柄。這必須防止。如我剛才所說,切斯尼讓你們多看一些表演——安靜地坐在桌前一會兒,然後向前倒下——那顯然是即席表演,因為沒有問題詢及這段。那是給哈丁時間。顯然,哈丁事先安排了信號,如一聲咳嗽,讓切斯尼知道他回到音樂室了。然後切斯尼關上雙扇門結束表演。總之,切斯尼要等到哈丁回來才結束表演。”

  “該死的東西!”喬·切斯尼突然怒吼,他一拳打在牌桌上,棋盤跳了起來。“因此 他是自導自演?”

  “沒錯。”

  “繼續說。”英格拉姆教授平靜地說。

  菲爾博士抽鼻涕:“那是今早的立場。然後,如你們所了解的,我很想看那影片、埃米特所拍攝的影片。哈丁逐漸顯得可疑,他是個化學家,他懂得制造氰酸,他是案子裏唯一懂得戴、脫橡皮手套技巧的人。我不知道你們是否試過戴、脫橡皮手套。戴橡皮手套很容易,隻要手套裏面抹粉;但急忙脫橡皮手套幾乎不可能,除非你知道技巧。拉手指,你是脫不下手套的,你必須從手腕處轉動手套;我表演給艾略特巡官看,令他大感詫異。

  “在我們看影片之前,哈丁的兇手形象已相當鮮明。從艾略特和威爾斯小姐在史蒂文生藥房裏進行的談話就知道哈丁是兇手。先生們,我偷聽到那場談話;暨不感到神氣,也不覺得羞恥。在起居室和臥房間的雙扇門有塊布幔,我埋伏在布幔後面的臥房裏。

  “當時,除了艾略特告訴我的內容之外,我對哈丁一無所知。但現在,突然間,我開始了解哈丁——艾略特告訴我,哈丁在地中海之旅遇見威爾斯小姐之前,從未聽說過索德伯裏克羅斯;相反地,我發現他早在地中海之旅前就認識她,在特裏太太店裏發生毒殺案之前就認識她,她常去倫敦和他見面。先生們,請別這樣驚駭,”菲爾博士暴躁地說,“並請抑制打我的沖動。這事連女仆也知道。去問問她們。

  “但真正寶貴的,是我觀察到喬治·哈丁先生的兩面性格。你不能責備他想隱瞞瑪喬莉的家人他早就認識瑪喬莉。我不能責備他這點,畢竟那需要細密、華麗的禮儀。但我得責備他、而艾略特想謀殺他的是,他溫柔地提議他需要一趟國外旅行,她最好為他付旅費 。但那不是全部。先生們,我站在史蒂文生的臥房,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看見景象,我聽見聲音。我認為我聞到韋恩萊特有氣味的毛發;我認為華倫·韋特的鬼魂坐在搖椅裏 。我認為我看見李奇森迷人的眼睛和普裏查德的大禿頭,像妖精般地在窗外。

  “還有一點要說。喬治·哈丁是位極佳的演員。我聽說了在龐貝古城的場面。等一等 ,別管我是如何聽到的。但,如果我在史蒂文生處偷聽到的是真的話,那麽不妨想想龐貝場面意味著什麽!想想壯健、雄糾糾的哈丁站在你們中問,讓你們告訴他索德伯裏克羅斯的事。想想他引進毒殺者主題,刺激你們的智慧,直到你們告訴他:‘我想在那時代,毒殺而逃過處分是很容易的。’想想他的驚嘆,他急忙收起旅行指南,明白他挑起一令人不快的題目。想想!

  “嗯,不需要強調。但讓這場面停留在你們心中,作為接著每件事的象征。它形成哈丁的心靈寫照。他一方面言行虛偽,一方面又大受歡迎。

  “我們接下來看影片,這影片讓哈丁露出了馬腳。失誤實在嚴重,以緻我認為哈丁完蛋了。

  “你們都已看過了影片。當我們初次看時,有些人忽略了一件事。這件事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接受哈丁的說法,如果我們同意影片是他拍攝的,如果我們接受他的不在場證明 ,那即等於接受了那影片由哈丁的視界所構成。

  “懂我的意思嗎?”菲爾博士熱心地問,“那影片是他所看見的事物,那是他視野中發生在書房裏的事。仿佛我們擁有他心靈內的圖像。我們看的隻能是哈丁看到的東西。

  “現在,依其他見證人的證言和哈丁本人的證言來看,發生了什麽事?回到切斯尼表演的開端。戴著大禮帽的古怪人物從落地窗進來。當他走向前,哈丁悄悄地說,‘啊,隱形人!’然後這人轉身看著觀眾。

  “但我們在影片裏看到什麽?我們看見,古怪人物出現在影片的那一刹那,他是在轉身看我們。它出現,他轉身,這是我們首次看見Nemo醫生;轉身的動作無疑發生在哈丁說‘啊,隱形人’之後,因那是唯一的一次Nemo醫生看著觀眾。但哈丁怎會說這句話?他說這句時我們尚未看見隱形人,他也尚未看見。

  “他根本看不見落地窗,他站得太偏左,因此影片中我們看不見隱形人。我們看不見隱形人進來,直到他轉身看我們,我們才看見他。那麽哈丁何以知道Nemo醫生的長相?他何以能在Nemo醫生進入視線前,就適當描述Nemo醫生?

  “答案並不復雜,執攝影機的人是共犯。他已經知道Nemo醫生的長相,他負責‘啊, 隱形人’的台詞;他看到切斯尼轉頭,知道時間到了,於是快了幾秒鐘說出來。其他人有看到,他卻在未看見Nemo醫生的情形下說出台詞。由於哈丁後來強調他說了這句話,因此他是共犯,無論是他拍攝影片或埃米特拍攝影片。它肯定了我之前‘埃米特拍攝影片、哈丁扮演Nemo醫生角色’的想法。

  “今天下午第一次看影片時,我就想宣布此事。克羅少校說馬庫斯·切斯尼作法自斃 ,我表示贊成。他說得沒錯,雖然他說的是別的事。但我的看法在那時受到打擊。

  “我們可以清楚看見影片中的醫生。他是六尺高。他不隻是六尺高,而且因步態而被確認為威爾伯·埃米特。我受到打擊,幾小時後才恢復。

  “這件事教會我謙遜。謙遜是個歷久彌新的美德。我一直確信我是對的,直到我們後來在威爾斯小姐的抽屜裏發現照相用燈泡盒子,我才明白,又一次我們被切斯尼的另一詭計欺騙了。這是最後一個詭計,但它使哈丁的計謀更加妥當。

  “我們一直困惑於一點,那就是:無論兇手是誰,他為何不破壞影片?他有許多機會破壞影片,它躺在無人的房間裏,誰都能在五秒內破壞它,沒有兇手——即使是個瘋子— —希望警察檢視他殺人的影片,但影片原封未動。假如一開始我就明察秋毫,那我應該能看出,這影片之所以落入我們手中,是因為它不是正式表演時拍攝的影片。

  “它事實上是切斯尼、埃米特和哈丁那天下午彩排的影片,由埃米特扮演Nemo醫生的角色。

  “照相用燈泡洩露此點。我一直對照相用燈泡感到好奇。引起我好奇心的是,當威爾斯小姐得知燈泡燒完時,她嚇了一跳。她為何感到驚異?這問題也許不重要,不過它倒開啟了一道卡住的門。她那天早上買了燈泡,直到晚上才使用。那晚燈泡用了多久?

  “那很容易決定。切斯尼的表演開始在十二點五分左右。這時開燈。燈泡一直照著, 直到警察在十二點二十五分抵達為止。大約是二十分鐘。當警察檢查房間時,燈又開了四 、五分鐘。燈第三次開是在警佐和拍攝人員抵達時,開的時間很短暫。在艾略特向克羅少 校解釋彈簧夾袋、檢查壁爐架的時鐘後,燈泡便燒完了。大約是五分鐘。

  “有很大落差。那燈泡在燃燒半小時後燒完,但藥劑師史蒂文生向我保證燈泡能燃燒一個多小時。

  “它在燃燒半小時後燒完,因為同一天稍早有人使用了它。當我發現抽屜裏的硬紙闆盒,簡單的事實就呈現在我眼前。威爾斯小姐那天早上買了燈泡,把它放入抽屜。她沒有用它,因為女仆告訴我們,她在上午到英格拉姆教授家, 在那裏停留到傍晚;而且,我們再三聽說她從未涉獵攝影。

  “在帕梅拉於那晚十一點四十五分被遣上樓取燈泡之前,曾有人用那燈泡。我這麽想有理由。我們發現硬紙闆盒。現在,如果帕梅拉被告知上樓取燈泡,而燈泡仍密封在盒內 ,她會帶燈泡和盒子下樓;但她沒有,她隻帶燈泡。這意味著盒子已被打開,這意味著燈泡不是躺在抽屜裏就是塞回開著的盒內。

  “明顯地,切斯尼、埃米特和哈丁必有進行彩排。問題是,他們何時進行彩排?顯然是那天下午。切斯尼那天上午已取得燈泡。威爾斯小姐下午不在,切斯尼醫生不住在這裏 。但哈丁在這裏,我們從女仆處聽說了。

  “你們現在明白切斯尼最後詭計的性質。他在所有欺騙結束後還要欺騙你們。他讓哈丁事先拍攝一部影片——這影片有數處與正式表演時拍攝的影片不同——他暗自準備王牌應急。他仿佛說:‘嗯,你們已給了答案,現在看真正發生了什麽,攝影機不可能說謊。 ’但攝影機可能說謊,在這部影片中,是埃米特扮演Nemo醫生的角色,且切斯尼說的話與正式表演時完全不同,隻是音節數完全相同。我暗自相信此欺詐是為我而設計。你們知道 ,幾天後他會邀我來看他的表演。然後他會對我說:‘現在讓我們看看那晚拍攝的影片。 ’然後我也會被騙,而他會從銀幕上說:‘我不喜歡你,菲爾博士。’他在信中洩露此點 :“事後給他們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們會相信你;但即使那時他們也無法正確解釋他們 看見什麽。”

  “調換影片是喬治·哈丁的一大錯誤。有兩部攝影機。他讓埃米特用一架攝影機拍攝影片;他交給我們內有影片的另一攝影機。我要告訴你們,波斯崔克已發現藏在他房間內的另一攝影機,影片奇跡地未被破壞;這下可真相大白了。

  “這兩部影片提供最後答案,使真相大白。有一段長時間,我一直在想:喬治·哈丁從最左邊拍攝影片,隻因為他想靠近窗戶嗎?我發現理由不隻這樣。他未站在能拍攝書房落地窗的位置,因為他不敢拍攝書房落地窗,否則會顯示在窗上閃耀的午後陽光。書房的落地窗向西,昨天是艷陽高照的日子,因此他必須站在一邊。當艾略特巡官突然明白我有關照相用燈泡問題的意義,他也突然想起我們所謂左邊拍攝位置的意義;答案就這麽產生了。”

  艾略特低咕。菲爾博士喝幹了啤酒,煙也抽完了:“現在讓我解釋喬治·哈丁和瑪喬莉·威爾斯之間的事。

  “哈丁數月前計劃一連串冷血謀殺,隻為一個動機:經濟需要。他一開始就想顯示,無論索德伯裏克羅斯的毒殺者是誰,那人不可能是喬治·哈丁。他的攻擊方法不新鮮,以前有人試過。你們不斷提起一八七一年的克麗絲汀娜·埃德蒙茲案。我告訴艾略特在那故事裏有一教訓,但你們有些人一直看不見那教訓。那教訓不是:小心追求醫生的女人。那教訓是:小心隨意毒殺無辜者以顯示自己不可能是毒殺者的人。隨意毒殺無辜者是克麗絲 汀娜·埃德蒙茲所做的事;隨意地毒殺無辜者是喬治·哈丁所做的事。

  “哈丁的虛榮心比得上帕爾默或普裏查德,他認為他能對瑪喬莉·威爾斯為所欲為。 他有理由這樣想。為你付數月旅費的女人可被描述縱容或溺愛;如果他有企圖,那就是成為富有女人的合法丈夫。

  “馬庫斯·切斯尼是個非常有錢的人,而威爾斯小姐是她的繼承人。但要到切斯尼死亡,哈丁才能獲得錢。他知道此事實,而我了解切斯尼也明白表示過。哈丁真的想發展他的電鍍事業,據我所知,那會是個非常好的事業。他認為自己是擁有大事業的偉人,因此馬庫斯·切斯尼必須被消滅。

  “我懷疑,他自遇見瑪喬莉以來一直圖謀不軌,因此在索德伯裏克羅斯‘移植’一毒殺者。他偽裝到特裏太太店裏走一趟,了解布置和巧克力盒的位置,幾天後再走一趟去換盒子。他之所以使用番木鱉鹼,是因為番木鱉鹼是化學家不處理的少數毒物之一。我們不知道他在哪裏買到,但警察調查不出它的由來不是奇怪的事,他們從未聽說過喬治·哈丁 。”

  “謝謝。”克羅少校說。

  “我們不知道消滅切斯尼的原始計劃是什麽樣,但他獲得機會,在切斯尼的鼓勵和合作下毒殺切斯尼。此外,切斯尼了解巧克力盒的詭計,因此哈丁必須趕緊下手。相反地, 切斯尼從未懷疑哈丁是嫌犯。但他不可調查太多,否則他會發現太多。現在,有件事使哈丁相當憂慮。如果他要毒殺切斯尼,他必須用能立刻緻人於死地的毒,那意味著氰化物; 而他正研究氰化鉀,他會立即遭到懷疑。

  “他想到一個聰明的辦法。哈丁未從實驗室取毒。他在這裏制造。這屋裏,尤其是一 樓,充滿苦扁桃味。氰酸無論在何處都會發出氣味,但此氣味在貝勒加宅第不會被注意到 ,除非有人從開著的瓶子裏嗅聞。因此他制造氰酸,又故意留下一些氰酸在浴室櫃櫥裏。 他這樣做,是為了告訴你擁有基本化學知識的人都能制造氰酸,而有人正試著讓他落入嫌疑中。他很會編故事。”

  “他確實很會。”克羅少校說。

  “我不認為他一開始試圖構陷瑪喬莉,那會是愚蠢而危險的。他要瑪喬莉的錢,但他不要瑪喬莉被逮捕。他隻試圖藉放置藥盒在埃米特的口袋來構陷埃米特。結果是瑪喬莉遭到懷疑,而哈丁知道如何利用此點,因為他察覺到瑪喬莉日漸冷淡。

  “這幾個星期來,她的熱情明顯減少。她不再以眩惑的眼神望著她的情人,她可能已了解他的為人;她經常大聲叱罵他,她甚至考慮自殺。哈丁不禁懷疑瑪喬莉熱情不再。他現在不能失去她,否則他白白冒險。他愈快將她誘入婚姻,對他愈好。

  “他以恩威並施的方式進行。他用偷自切斯尼醫生的皮下注射器殺害威爾伯·埃米特 ,翌日他將皮下注射器放在珠寶盒的底部。瑪喬莉嚇壞了;哈丁見機不可失地讓她依附他 ,以免別人找她麻煩。此計奏效。她親自告訴我們她結婚是為了避免被逮捕。我相信哈丁對她指出許多事,譬如警察可能發現她造訪過倫敦的實驗室,取得毒物;如果她被逮捕, 而他們是夫婦,他不必在證人席作不利於瑪喬莉的證言。先生們,當你們停下思考這樣精 妙的手法——”

  菲爾博士帶著罪惡感不忍說下去,克羅少校對他發噓聲,然後他們一起憤怒、尷尬地盯著爐火——因為瑪喬莉進來了。

  艾略特想像不到她能看來如此蒼白、她的眼睛能散發如此光彩。但她的手很穩定。

  “沒事,”瑪喬莉說,“請繼續說。你瞧,我在門口聽了五分鐘了。我要聽。”

  “喔!”克羅少校從椅子上跳起來,急得團團轉,“你要開窗嗎?或來支香煙?或喝杯白蘭地什麽的?”

  “拿個枕頭來。”切斯尼醫生催促。

  “親愛的,我想如果你躺下來!”英格拉姆教授說。

  她對他們微笑:“我很好,”她說,“我不像你們想的那樣脆弱。菲爾博士說得很對,他確實那樣做 ,他甚至取走我房間裏的化學書,用它們來攻擊我。知道嗎,我之所以購買化學書,是為了了解他的工作;但他說警察發現這些書時會怎麽想?此外,他——他知道艾略特巡官知道的,我試圖在倫敦買氰化鉀——”

  “什麽?”克羅少校咆哮。

  “你不知道嗎?”她瞪著他,“但巡官說——至少,他暗示——”——此時巡官的臉火熱,大家都看得見。

  “我明白了,”克羅少校禮貌地說,“就讓它過去吧。”

  “他甚至說他們可能懷疑我和馬庫斯舅父被殺有關。他說他知道馬庫斯舅父寫了一封信給菲爾博士,信上說注意我的行為……”

  “確實是,”菲爾博士說,“‘我給你一個暗示:嚴密注意我的甥女瑪喬莉。’那是我在知道誰有罪之前,不把信給波斯崔克督察長看的原因。你的舅父試圖欺騙我,就像他試圖說Nemo醫生是威爾伯·埃米特來欺騙你一樣。但對波斯崔克而言——”

  “請等一等,”瑪喬莉握緊拳頭,“你不必認為你告訴我事實會使我昏倒。當我今天下午看見喬治,我指的是當他認為他被射殺時,我感到相當惡心。但我想知道:他被射殺是意外嗎?”

  “我希望它不是,”切斯尼醫生從喉嚨深處迸出聲音,“上帝,我希望它不是!我希望我那時已殺死他。但那是個意外,我向你發誓我不知道槍裏有子彈。”

  “但菲爾博士說——”

  “對不起,”菲爾博士不自在地說,“我要說,在這案子裏,我不曾以言語、行為或暗示誤導你們,但我那時必須誤導你們。有太多耳朵在附近。我指的是尖銳的帕梅拉和更 尖銳的莉娜。莉娜喜愛哈丁可能引導她說出我說的話;而且,如果哈丁聽見我說那不是意 外,他會認為他是安全的。”

  “謝謝上帝,”瑪喬莉說,“我以為可能是你。”

  “我?”切斯尼醫生追問。

  “我指的是兇手。自然,起先我以為可能是英格拉姆教授——”

  英格拉姆教授溫和的眼睛睜大:“這有點令人吃驚,你誇獎了,但——”

  “啊,那是因為你從心理學角度談論完美謀殺。然後,當我到你家,在那裏停留整個下午,問你我是否該嫁給喬治,你為我作心理分析,說我不愛他,他不適合我——啊,我不知該怎麽想,但你是對的,你是對的,你是對的。”

  菲爾博士眨眼:“替她作心理分析?”他追問,“那她應嫁哪種人?”

  瑪喬莉臉紅:“我不想,”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想再見到男人。”

  “我們這群人除外,我希望,”英格拉姆教授好整以暇地說,“我們不能讓你得神經病,不是嗎。我認為在一秩序井然的社會裏,神經病能藉用在歷劫歸來飛行員身上的原則來治療。為了治療受創的神經,飛行員被立刻送往另一架飛機。你該嫁哪種人?我在考慮後認為,那個人的抑制相當於——”

  “啊,你說的是廢話。”克羅少校說,“她喜歡的人是警察。現在,我告訴你們,等這件事弄妥當,我跟這案子再也沒有關聯。那是一定的,但我現在要說的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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