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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友 By 馬桶上的小孩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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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友 By 馬桶上的小孩 part 3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266章 265.0265.#

  上陽宮並不在洛陽的正北方,要由西南城門進入,直著向北才能抵達。

  御駕親征半年左右,回朝的架勢實在是驚人了些。西南城門外的官道,竟然是長安寬度兩倍有余。宮中金吾衛騎白馬著金甲,在城外手持大旗列隊迎聖人還朝。

  那幾萬的兵是不可能帶進洛陽城近郊的,都已經安排在了洛陽四周各個駐兵地。各軍都只帶一小隊將士,持各軍軍旗,緊隨聖人和朝廷軍進城。崔季明差點拿出自己壓箱底兒得屎黃貂兒來穿,強讓殷胥給攔住了。

  崔季明沒有特別像樣的鎧甲,之前在鄆州殷胥也忘了賞。不說作為戀人,單作為一君,他對待她這個臣子總是疏忽很多,今兒不給賞,明兒忘了放假,後天再割了人家大半兵權,實在是過分。

  只是崔季明不太有所謂,她一是含著金湯匙長大不那麼在乎錢,二也是覺得殷胥所作所為都為了大鄴,與她理想一致,也沒什麼意見。

  他每次想來,都覺得有那麼點愧疚,也有那麼點高興。

  崔季明穿著一套他托人送來的銀甲,里頭依然是一套紅裳,頭上也是帶著銀色小冠,裹著披風騎在馬上,略慢于殷胥一步,緊隨其後。

  左側還有刮干淨了胡子,終于好好洗把臉卻也短短一兩年內兩鬢斑白的康迦衛;有換上了鎧甲,好好把那一頭小辮子結入冠內,明明勾起笑意能迷昏別人卻黑著臉得考風;還有位置再往後些,是一身將領打扮,卻不敢抬頭死死盯著馬鬃的兆。

  洛陽城雖不如長安那樣雄渾龐大,但當在兩列金吾衛的夾道之中進入城內,卻也感覺到了這座城池與長安的不同。

  長安的城南幾乎都沒有什麼人家,各坊內還在種菜、養羊。而洛陽幾乎從城門進去,便是連綿的從坊牆內長出來的亭台樓閣。一個個都是嶄新的漆色,直對皇城的這條大街上,隔著坊牆的的幾層小樓上幾乎站滿了人。

  當年長安的寒門高官府邸還沒有世家的馬棚大,如今這從南到北密密麻麻的樓閣,總不可能都是世家或達官貴人建造的吧。崔季明記得阿耶信中還抱怨,崔家二房在洛陽也有房產,只是太小了,想著再去買,卻發現洛陽地比金貴,無數的達官貴人、商賈豪強都擠進洛陽城來,想買,也竟沒有一塊兒空余的地方。

  前兩年瘋掉的元望的生母王氏,崔歲山死後鄭氏自殺留下的遺孤,都要無處可去。崔南邦只得自掏俸祿,租了宅子來安頓他們。

  薛太後知道此事,還笑話說崔南邦如今也算是太子詹事兼同平章事,居然還要租了房子住。她倒是想給崔家搞套府邸,卻發現看中的都是有主的,沒主的也不是能拿得出手的。如今契約在手,朝廷律例細則又把契約的合法放在前頭,只要人家不撒手,就是太後想討也討不過來。眼看著再這樣下去,事兒鬧大了她也要丟臉,只得賞了崔南邦錦緞珍寶之類,就慶幸自己沒說要送房子。

  洛陽就成了這樣一個擁擠、繁華的新都,有那麼點混亂和無奈,卻也好似有無盡的機會與前程。旅店、驛站林立,酒肆、衣鋪連綿,更何況連賣剪子的、賣玩具的、賣毛刷子的和鮮花的都能獨自開店,也大概知道洛陽城中百姓的生活水平了。

  崔季明腦袋不老實,四處觀望著街道。殷胥斜眼看見她鄉下人進城似的表情,心中有那麼點得意,又想呵責她注意軍威,切莫如此囂張。

  他還沒轉過頭去,就見著旁邊坊市一個三層小樓上,一個少女居然膽大到敢往御前扔果子——

  大鄴民風膽大潑辣,只是馬隊正在前行,那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扔給崔季明的,眼看就劃過崔季明面前,朝殷胥後背而去!

  金吾衛登時拔出刀來,崔季明猛地一抬手,半空中撈住了那果子,才剛收回手來,就听著旁邊的弓箭手拉弦聲吱嘎響起。

  倒是殷胥旁邊圍著幾個武將,就算是有暗箭,崔季明能能給一招撥開。可金吾衛也嚇出了一身冷汗,轉頭就把弓箭對準了那小樓上的少女。

  那少女也嚇了一跳,不過居然沒有走,就站在上頭,似乎壓根不信朝廷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射殺她。洛陽百姓的脾性和在朝廷面前的態度,有次也可見一斑。

  崔季明看著氣氛緊張,連忙吹了個哨兒,對少女眨了眨眼楮,親了一口那果子, 嚓咬了一口。

  她這一口咬下去,半條街得少女感覺是自己的心上被咬了一口,酥了半邊兒身子。

  康迦衛忍不住斜眼,這小子在御前這麼嚴肅得場合,居然就坐在馬上吃果子!

  幸好這些年沒人抓著屁大的事兒彈劾,否則有你受的!

  他剛收回眼來,就看著無數樓台之上的少女少婦們,居然開始瘋狂的朝這隊伍擲起了果子和帕巾。只是殷胥他們已經往前走了一段兒,這果子如雨一般,全砸在了後頭跟著的衛兵身上。隊伍里的朝廷軍身上的鎧甲,砸碎了不知道幾個桃啊果啊之類的,但為了臉面還巍然不動,而考風的涼州軍和魏軍都是活絡性子,居然到處撈著果子吹起哨子來。

  殷胥走在前頭,真想回頭擰著崔季明的耳朵把她拎到馬前來︰就知道撩!威嚴整齊的隊伍讓她這一撩,被擾成這個樣子!法不責眾,就算是只有那少女扔了果子,洛陽也講法講理,都不能直接把她抓出來關押,更何況如今整條街的人都喧鬧沸騰起來。

  本來還只有女子在扔,後來坊內只要是高閣上的,不論男女老少,都開始揮著巾子帕子,除了褲腰帶,能扔的全都往下甩,又唱號子又跳舞。大鄴百姓的人來瘋,簡直就像是草原上哪頭狼一興奮嚎了一嗓子——得了,這一夜都不用消停了。

  一個好好的御駕還朝,活生生搞成了一場狂歡。本來還老老實實呆在坊內得百姓,居然又跑下樓來,擠著金吾衛唱歌跳舞得。崔季明也沒料到打了勝仗,大家居然這麼高興,而一排金吾衛只能死死攔著,被人浪擠得差點站不住腳,大吉的日子也不敢動刀,只能心里默默把崔季明罵上十幾遍。

  這樣一路進宮去,宮道寬闊,幾條河水橫貫外宮。薛菱身穿朝服,牽著走路還有點搖搖擺擺的殷博,于台階之上,和百官一同恭迎聖人還朝。

  崔季明大老遠,就看見了兩側群臣隊伍中,相當靠前的南邦,和他阿耶。

  崔式著正三品紫色朝服,面上蓄了點須,顯得沒年輕時候那麼風流精明,倒是多了些穩重。他也一眼就看到了緊隨聖人的崔季明,似乎在人群中還踮了踮腳尖,雙眼瞪大,連她的一點細節都不肯放過。

  崔季明把背挺得更直了,捋了捋前頭兩縷碎發,馬隊一直到了白玉石階下,黃門過來扶殷胥下馬,崔季明的眼楮卻一直緊緊盯著崔式。

  她听得見百官發出了細微的驚嘆聲,似乎認出了她來,然而她只想在乎崔式的反應。

  崔式似乎眼眶都紅了,很小心的在人群之中微微抬了抬手。

  崔季明以為自己不想家,卻幾乎有種要管不住腳沖過去的感覺。

  她雖然知道自己年紀不小、身量已高,兩輩子加起來更是年長到可恥,卻仍然希望能夠撲過去,不顧後果不顧他心疼不心疼的訴苦,想要把自己的功績都顯擺給他,要他一句夸獎。

  然而此時她姓季,雖然朝堂上不少人都門兒清,但是她卻不能表露。崔式顯然也是知曉其中利害,只是放下了手,在人群中心無旁騖的望著她。

  前頭站著的崔南邦面上有些感慨,崔季明掃視過元望,他似乎也沒有料到,又驚愕又隱隱欣喜的朝崔季明微微頷首。

  殷胥登上台階去,先向包括崔南邦在內的諸位宰相道了一聲,而後向薛菱行禮,親自把殷博牽了過來。殷博兩頰圓圓的,小肉手艱難的牽著身量過高的殷胥,面上顯示出一點想要認真卻力不從心的樣子,連登台階都困難。殷胥忍不住把他抱了起來,揉了揉他胳膊,這才繼續往上而去。

  排場之下,有繁復且漫長的禮儀,崔季明畢竟是新入朝的高官,又隨聖駕入宮,不得不跟其他官員一起站在主殿之上,硬著頭皮陪著。

  殷胥肯定也要做匯報總結,順便把他們幾個人拉出來遛一遛。

  等到這樣一場朝會結束,即將而來的殿試、積壓半年的朝政,許多事情都要殷胥接手。而崔季明作為武官,與獨孤臧等人騎馬退出外宮去,明明路過了崔式身邊,卻沒敢回頭。他們幾人都安頓在洛陽招待外賓的坊市內,隔著院子都能听見旁邊波斯人在吵架。洛陽已無宵禁,坊市半夜也大門敞開,他們幾個漢子被隔壁半夜听曲兒的阿拉伯人氣的要拔刀子沖過去,崔季明沒管,自個兒先牽了馬,頭也不回的離開坊市,一邊沿街問道兒,一邊朝陌生的崔府而去。

  一路上春風吹著,到了坊內,她竟不敢走崔家正門,而是去敲了側面的角門。她這才敲了幾下子,就立刻有人拉開了門來。角門低矮,燈火昏暗,崔季明下馬躬身道︰“我是——”

  里頭拿著燈籠的,居然是建康老宅的管家!

  老管家不知道在這里等了多久,顫聲道︰“三郎!”

  她又驚又喜︰“您老人家居然來了!我以為您還在建康呢——听說建康宅子被燒了,什麼時候來的?是阿耶接您來的麼?”

  她一串連珠似的問,那老管家伸出手來,先把她拽進門里︰“老奴是南北割裂以前,讓崔家接過來的。你先別問我了,式公要我在這兒等半天了,他說你必定不敢瞧正門,只會從角門來。快!快進來。”

  老管家腿腳不太好使了,卻死死拽著崔季明的胳膊,怕是松了手她能跑了一樣,拉著她往內院跑,嘴上還在喊︰“叫下人都起來,快去通知,三郎過來了!三郎過來了——”

  一時間,內院無數燈火都陸陸續續亮起來,已經是深夜,不少下人本來就只是等著,不敢深眠,此刻都著急忙慌的起來,往後廚、庫房里泡著準備拿東西。遇見了崔季明,各個都亮著嗓子,一躬身叫了一聲“三郎”。

  崔季明心里頭脹起來,連著“哎哎”應了好幾聲,跟著老管家跑進院內。

  崔式正披著衣服,從屋里奔出來,空院內角落上種著幾棵桃花樹,里頭擺有兩三口鎏金的大崗用來養魚。月色之下,崔式看見崔季明,居然邁開步子,扯下外衣,攢在手里就要往她身上抽︰“你下了朝還敢裝作不認識你阿耶!你個混小子——!全家上下等了你幾個時辰!大半夜的你才回來!”

  那衣服打起來跟撓癢癢似的,崔季明還是抱著胳膊躲了幾下,哎呦叫喚,跟被打疼似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嘴上還笑著︰“阿耶——別打了!剛入洛陽,我那幾個狐朋友狗非拉著我要喝酒,我……”

  她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人影,簡直就像是夜里奔跑的肉豬、投石車上扔下來的炮彈,直沖沖朝她懷里撞來。矮了半個頭還多的小個子,人沒撲進懷里,先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崔季明一把將這小丫頭撈了起來,抱在懷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著另一個穿著淺色裙衫的少女,站在廊下,沒好氣的死死瞪著她。

  她居然是最晚回家的那個——

第267章 265.0265.#

  這院落遠不及長安的大,當初長安旱災嚴重,隨著朝廷一起搬到洛陽的時候,崔式就堅決要把三個姑娘自個兒的用物也都搬過來。他畢竟在朝廷為官,總不能讓三個丫頭回長安的家吧。

  他把長安的宅子給了宗親中的老人,裝了滿滿幾車的物件來的洛陽。

  這一年多以來,是崔式僅有的三個姑娘都不在身邊的日子。

  從小時候跟明珠看著一個個出生,到後來看著一個個長大。三個姑娘中有的會離開一段時間,但總有一個陪在身邊。

  他除了忙的連軸轉的吏部職務以外,其余並沒有什麼愛好,每天從六部回來,就讓人掌著燈,慢慢悠悠收拾三個姑娘的東西,給她們一個個擺回房間里。

  妙儀磨得發亮的舊棋盤,還有她五顏六色的舊發帶。舒窈從建康老宅時就開始用的瑪瑙算盤,還有滿櫃子的折扇團扇都落了灰。崔季明倒是七歲開始就不大在身邊,東西最少,可對他來說最多,從小時候就開始年年叫裁縫做的裙衫,一件不少也要搬過來。只可惜這一兩年沒見,崔式還記得別人口中“越長越像賀拔慶元”的話,衣服也越做越大,今年做的裙衫,崔式覺得自個兒都快能穿了。

  于是舒窈回家後,依然能看著自個兒的梅花小香爐擺在床頭,折扇都讓人給用軟布擦干淨了。妙儀的棋盤就擺在小桌上,黑白子躺在棋盒里,只等著有人來捻子落棋。

  崔式年紀大了,明日早朝天不亮就要起,沒跟崔季明說幾句話,就讓舒窈轟去睡了。妙儀簡直就是抱在崔季明身上不下來,她只好連著小丫頭一起扛進了屋里,舒窈身邊跟著兩個掌燈的下人,也進了屋里來︰“如今洛陽實在是不好換宅子,就不跟建康比,連長安二房的院子也比不了。不過我在汴州買了宅子,等阿耶有閑,可去汴州小住。”

  崔季明坐在榻上,把妙儀兜在懷里,拍著她後背道︰“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早?我以為你還要在蜀地待一陣子。”

  舒窈從不說自己內心的原因,只說客觀條件︰“洛陽附近的生意也多,如今我想在洛陽到長安的渭水上架水車,一是疏通河道,二也是在周邊設磨面的場子。架水車的技術,我敢說第二,大鄴沒人敢說第一,不過畢竟是從朝廷戶部接手的生意,我想親自跑一趟。”

  她說著,屋里的燈都點亮了起來,她靠著榻坐,扳過崔季明的臉仔細瞧,滿臉嫌棄︰“悄瞧瞧你都曬成什麼樣子了,早兩年還有得救,現在都要扳不回來了。”

  崔季明瞧她,笑了︰“真是大姑娘了。你說你長這麼好看,還給別人留活路麼?”

  舒窈笑︰“呸,少拿你在外頭忽悠別家娘子的本事來對付我。”

  妙儀還在那兒死死扣著崔季明的背,舒窈把她扒下來,拿帕子在她淒淒慘慘戚戚的臉上抹了一把︰“干什麼呢!好不容易團聚了,讓你哭的跟家道中落似的。你能不能快點兒去睡了,明兒不是有賽事麼?來了洛陽就是為了贏棋的,哭成這樣明天眼楮腫的連棋盤都看不見了!”

  妙儀簡直就是被抱起來的,拿著舒窈的帕子抹了一把鼻涕,兩只手還在朝崔季明伸著不想撒手。

  崔季明見著她的機會的確是少。從當初自己跟殷胥偷偷跑到西域去,回來直奔了建康,回來一次參與殷胥登基一事,她卻在棋院埋頭學棋,沒正兒八經在一起吃過幾頓飯。小時候她很黏崔季明的,以前在桐廬的老家,崔季明還背著她這個小豆丁下河摸魚。如今一轉眼,小豆丁都到了婚齡。

  她只得道︰“你先去睡。明兒要是比完了或者打掛休息,我晚上帶你去夜市。”

  又讓下人一頓生拉硬拽,總算把她拖回去睡了。

  舒窈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崔季明在床邊換衣服,她忽然說︰“我今天就睡這兒了。”

  崔季明︰“哈?”

  舒窈有點臉紅︰“你快把你那身男裝給脫了!要不然我就跟不知廉恥似的。我叫人熱了水,你也奔波好久了,快洗個澡麼?”

  崔季明正在解圓領袍旁邊得系帶,笑︰“怎麼著,你還真要跟我一起洗?”

  舒窈一拍扇子︰“連你自己妹妹你都這樣套路,還要不要臉了啊!”

  崔季明連忙抬手︰“抱歉,習慣習慣。”

  不過片刻之後,側屋的圓形青銅大浴盆里,旁邊燈燭點著,舒窈打了個水花,全澆在趴在浴缸沿兒的後背上︰“你干嘛啊,還遮遮掩掩的!躲什麼呀!”

  崔季明扒著浴缸邊沿,悶頭︰“我還沒跟姑娘一起洗過澡,還不許我激動一下啦。”

  舒窈笑她,伸手扒她的肩膀,崔季明無奈轉過身來,抱臂擋在胸前,臉都紅了︰“哎喲你洗就洗自己得了,別看我啊。”

  舒窈頭發挽起來,幾根碎發沾了水,手捧著奶白的浴湯在她身上淋了一下,笑道︰“我跟我阿姊一起洗澡怎麼了呀!你瞧瞧你身上這些疤!肩膀上這都疊了幾層了!”

  崔季明讓她逼的節節敗退,都快縮到浴盆的角落里了。

  舒窈還在扒她胳膊︰“哎呀,讓我瞧瞧——平時穿衣服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實際仔細瞧,還是有一點兒的嘛。”

  崔季明緊緊捂住胸口︰“舒窈!你再這樣急了啊,別掐我!這澡我沒法洗了,我要出去了——”

  舒窈卻好像發現了什麼︰“你脖子上是怎麼了?怎麼都紫了?這一連串是讓什麼給咬了啊?”

  崔季明捂住脖子︰“咳咳,沒什麼啊。”

  還不是某人在船上啃得,就他那整齊的牙口,一連串啃到胸前去,雖然過了幾日,痕跡卻還在。幸而她也以牙還牙了。

  舒窈雖然是個大姑娘了,卻還有點不知事兒,非要湊過來關心的看。崔季明捂著脖子,舒窈還抓她的手︰“你這要是毒蟲咬了就要抹藥啦,你整天不講究,心別這麼大——”

  崔季明覺得她還是當年的小姑娘,不敢說,只道︰“那大毒蟲已經讓我掐死了不要緊!”

  舒窈看她表情,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她本來就白里透紅,如今猛的面紅耳赤快找不出半分白來了。舒窈顫抖著手︰“你、你你……我我听外頭傳言說你跟、你跟聖人——難道是真的?你真——”

  崔季明捂著脖子,把自己往浴湯里蹲了蹲︰“我以為你早知道呢……當初南邊流民叛亂,我去和州找你的時候,就跟他同路的。那時候我帶他回老宅了。”

  舒窈一臉呆滯︰“他……那時候不還是王爺……都兩年多以前的事兒了……你是不是讓他不小心知道了身份,抓住了把柄!是不是他威脅你的啊!還逼你去給他打仗!”

  她居然越想越氣憤,猛的從水中站了起來︰“就他長的那個陰郁模樣,看起來就不是個好東西!他是不是逼你了,如果你不從,就要昭告你的身份!我們崔家才不受這種氣——!”

  崔季明心想,哎這樣的戲碼好像也很黃很暴力,又帶感又狗血啊!

  什麼女將軍忍辱負重被邪魅皇帝壓倒又這樣又那樣,心中愈恨,愛之愈切,沉淪啪啪啪又恨不得弄死他——

  只可惜他們倆的感情里,是她扮演了很多年的人渣。

  崔季明連忙拽著她坐回水里︰“你想太多,我又不是什麼村姑寡婦,他能脅迫得了我?我們認識好幾年了……他不可能往外說的。否則也不會給我現在的官職,否則不就自找沒趣?”

  舒窈還是不信︰“我就知道當皇帝的沒一個好東西。你看看這脖子上……不知道還以為誰跟你有仇呢!”

  崔季明心想,他被咬的更慘,崔季明有時候發起瘋來,天昏地暗的找樂子,也常常忘了控制力道,總喜歡又掐又摸。他身上容易留青,每次看起來都像是被七八個壯漢按在地上強了似的……

  舒窈似乎想了想,有點想象不到崔季明和那個板著臉的皇帝。她沒說話,攀著崔季明肩膀不知想到什麼,又臉紅起來︰“你怎麼這麼不知羞!要是讓阿耶知曉了,非要把你吊起來打。”

  崔季明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我可都二十多了,反正也阿娘這個年紀的時候,估計都懷上妙儀了吧。打我算什麼本事,有能耐打他去啊!”

  舒窈臉貼過來︰“那你跟他在一起高興不高興呀……?”

  崔季明放松下來,把腳搭在浴桶沿上︰“挺高興的。雖然有時候覺得他太粘人了,有點煩,但是看見他就覺得每天挺開心的吧。”

  舒窈居然蹙著眉,露出一點點小女兒的神色︰“光開心就可以了麼?不考慮以後真的行麼——雖然開心也很重要……”

  崔季明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怎麼著,你是看上誰家郎君了?”

  舒窈連忙擺頭︰“我就是替阿姊擔心。”

  崔季明斜眼︰“真的?放心,我跟他認識多少年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快出來吧,我都快泡皺了。”

  崔季明說著,忽然听見外頭一陣跌跌撞撞急忙忙的腳步聲,她還沒起來,就先看著浴室這隔間的窗戶被人從外頭推開,一雙細嫩的小手扒在了窗上,呼咻兩聲使勁兒攀上來。

  崔季明和舒窈一臉呆滯的坐在浴盆之中,就看著一個散了發的腦袋探出來,扒上窗框,身上穿著淺色的睡衣,背上用腰帶綁著個軟枕,似乎想著隔間肯定沒人能偷偷溜進來。

  妙儀爬的心無旁騖,根本沒看見被屏風遮住一半的浴桶,堅持的和窗框做對抗,總算騎在了窗框上,就是那軟枕跟龜殼似的有點礙事。但她考慮到來找阿兄玩,還自帶了枕頭這點,還真是沒長大似的。

  舒窈氣笑了,忽然開口︰“妙儀,你是皮癢癢了麼?還不去睡覺,干什麼!”

  妙儀驚得猛地抬起頭,腦袋狠狠磕在了窗框的上沿,吃痛捂住了腦袋︰“阿姊,你怎麼還沒睡,怎麼會在這兒——”

  她說話說到一半卡殼了。

  因為她還在浴桶里……看見了崔季明。

  大半夜想去偷偷找哥哥聊天,結果發現大哥和二姐坐在一個浴桶里,論誰也要懷疑人生。

  妙儀身子都抖起來了︰“你你你你們!你……這這這——!”

  在妙儀有記憶的時候,崔季明就已經一身男裝,玩得轉手里一把橫刀了。小時候就听阿兄各種一刀劈死狼的故事長大,再到後來親眼看著阿兄成為長安少女的心上人,她從小的崇拜簡直就是層層疊加,到哪兒說起話來動不動就是一句︰知道我阿兄麼?

  我阿兄北上腳踏突厥可汗讓人家叫阿耶,南下江南一帶稱雄做霸成第一劍客——

  然後眼前卻是……

  舒窈這才想起來,自家就瞞著這個嘴里沒把門的小妹。看她急急忙忙又要往外爬,嚇得小臉煞白都想叫爹過來,舒窈連忙踏出浴桶,披著件外衣就把她給拽回來。

  妙儀是差點摔進內屋來的,她一向怕舒窈,嚇得抱著腦袋就往牆角里鑽,舒窈一把拽住她身後背著的枕頭︰“快起來!”

  妙儀簡直就像是隔壁小胖偷窺到公公猥褻兒媳,話也不敢說,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崔季明從浴桶里爬出來,正在穿衣服,從屏風的縫隙里看著妙儀兩眼都紅了,跟個鵪鶉似的還在發抖,仰頭大笑︰“舒窈你快別嚇她了。”

  舒窈叉著腰︰“大半夜的穿著這麼薄爬來爬去,難道不該教訓麼!”

  妙儀伸出手指,之前擦干淨的臉,又滑過了被逼出的淚水,高聲道︰“是你們!是你們不對!我要告訴阿耶——嗚……我要告訴阿耶!”

  舒窈氣的臉都紅了︰“你少在這兒跟我胡說八道!”

  妙儀不听,兩腿發軟滑倒,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阿兄不是做出這種事兒的人!嗚嗚嗚!這個回來的不是我阿兄!是個、是個大混蛋!”

  她向來不會罵人,竟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嚇壞了。

  舒窈氣極反笑,伸手就把屏風後頭還在穿衣裳的崔季明拽出來︰“你自個兒瞧瞧!你阿兄——是個女子!全家就你這個大傻子不知道!整天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就沒想過麼!”

  崔季明被舒窈拎到妙儀前頭去,她才穿上中衣,舒窈就狠狠扯了她衣領一把,直接開叉到腰,領子拽下肩膀,一副展示的樣子︰“瞪大你那牛眼瞧一瞧!”

  被扒到半裸的崔季明,一臉冷漠︰……我想申請打個馬賽克。

  妙儀哭到一半,震驚的生生把哭聲噎下去,半天打了響嗝出來,傻眼看著崔季明︰“阿兄,你是受了什麼傷,怎麼被人打腫了胸——”

  崔季明暴怒︰“崔妙儀我看你就是欠削!”

  小半個時辰後,妙儀被驚嚇出的一連串打嗝總算是結束了,她還在舒窈的慫恿之下伸手摸了崔季明好幾把,瞪著眼楮總算是意識到——不是她做夢,不是她分不清男女,她阿兄確實是個跟她一樣的女子。

  她又高興起來了,一直就想粘著崔季明,卻因為是長兄而不得不避嫌。如今就可以賴個夠了。舒窈在一邊苦口婆心講要她絕對不可以說出去,絕對不可以叫錯了,以前怎麼樣,之後還是怎麼樣。

  妙儀頭點的跟啄米似的,就差一封血書立誓了。

  三姊妹這才都蜷在床內,只亮著外頭兩盞燈燭,湊在一團講悄悄話。

  舒窈穿著薄衫子,撐著胳膊側躺在一邊,衣袖滑下去露出帶著玉鐲的手腕,她悄聲道︰“妙儀又睡著了?”

  崔季明看著比往常人家女孩子還要嬌小一些的妙儀,兩只手團在崔季明腰上,面朝下趴在她懷里,睡的呼吸平穩,無奈道︰“還真睡著了。我腿都要麻了,這丫頭。”

  舒窈捂嘴偷笑︰“瞧她嚇得那樣,你別看她今兒點頭,往後還要腦袋混亂好幾天呢。”

  崔季明微微動了動腿,妙儀昏昏沉沉的咕噥一聲,緊緊抓著她的衣服抱得更緊了。舒窈笑著湊過來,貼在旁邊,一陣無言後忽然小聲道︰“話說……只要兩心相悅,就一定要親嘴麼?就一定會做那種事麼?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崔季明萬沒有想到,舒窈居然來找她科普生理知識。這年頭的女孩子似乎並不怕表露自己的好奇,雖然覺得羞,但仍然是想問。明珠早就不在,這兩個丫頭又常年只跟僕人在一起生活,自然不甚了解。

  崔季明在將士面前開怎樣的黃腔都無所謂,但舒窈這樣好奇又羞赧的問她,她居然半天答不上來,干巴巴得憋了一句︰“等你成婚再說吧。”

  舒窈氣的推了她一把︰“你自己也沒成婚,還不是什麼都干了!我也沒這個意思,我就是問問嘛!聊天!”

  崔季明笑︰“你別把妙儀吵醒了。”

  舒窈臉紅,又問︰“那是要親嘴麼?你跟那個——那個誰,是什麼時候……才親的呀?”

  崔季明心想︰哦我們倆啊,六七年前那次中秋宴上,算作是親嘴麼?

  崔季明只得道︰“挺早的。”

  舒窈一下子爬起來,好奇道︰“那、那怎麼親的呀?”

  崔季明實在拗不過她百般要求,只得隨便講了幾句。

  舒窈居然听這個都要羞紅了臉,捂著嘴道︰“呀你別說了別說了,還伸舌頭,好討厭啊!我我不听了——”

  崔季明笑︰“這就覺得討厭了,你不還要听別的麼,我都講給你呀。”

  舒窈又上來捂她的嘴︰“不許說了。不許說了!我發現你就是個流氓!你再說我就把你哄出去——”

  趴在崔季明身上,早讓自己兩個阿姊給鬧騰醒的妙儀,腦袋還迷迷糊糊,就听見了什麼挺早的就要親嘴了,什麼伸舌頭好討厭之類的話。她半晌也沒明白,難道隨隨便便可以親嘴麼?

  沒弄明白,兩個阿姊也鬧夠了要躺下睡了,她被崔季明從身上輕輕抱下來,放到兩個阿姊中間,被蓋上了軟被。她擦了擦嘴角轉過身去,就听見舒窈好像笑了一下,點了點她鼻尖,她想著不能再按了,越按越塌鼻子,沒來得及抱怨,就這麼睡著過去了。

第268章 265.0265.#

  崔季明是不敢再老往崔家跑了。畢竟如果要上朝,她總不好從崔家離開,跟著崔式一道。朝堂上還有不少都是這兩年新入朝的新臣,雖然傳言早晚都要傳開,崔季明卻不好坐實,畢竟身份是外男,崔家二房還有兩個沒出嫁的娘子,總是不合適。

  如果要上朝,天不亮就要趕緊從崔家所在的坊內離開,到了他們幾個暫住的鴻臚寺下的禮賓院去,換上朝服再去上朝,坊間買點早餐拿油紙包著吃,騎在馬上東倒西歪的往宮里走。

  崔季明的鎮國大將軍是散職,實際的官職已經在還朝後定下來,正三品的左武衛將軍,封河東郡公,又掌河東大營的領兵權,站的位置不算太靠前,卻也是右手邊前幾個,每次就在殷胥的眼皮子底下打瞌睡。

  她確實想多關心一點朝政,能替殷胥分擔解憂,可是本來就睡不好,再听官場上的扯皮吵架,更是犯困。偶爾各部因為用度吵了起來,不知道誰先怒極斥責吼出一嗓子去,她才一激靈嚇醒。

  大朝會上大家還收斂一點,小朝會上人少,事兒重,撕起來是血花四濺。參加小朝會,最主要的就是能進入政事堂的七八位宰相,六部的尚書,幾位掌權的武將,再來個主持場面其實實權並不在手的中書令,還有內宮的黃門侍郎等等。殷胥也不坐在皇位上了,而是搬了張長榻,倚在上頭,就當不存在似的听他們說。各人都帶著自家的卷宗文書,在小朝會上把該簽的文件都簽了,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該有的不合都在聖人面前撕開說。

  崔季明一般開口機會不多,只是因為最近的朝廷用款和調動,經常扯上大鄴兵力的事情,叫她來也是說幾句話,讓他們這些大多沒有帶兵打仗經驗的人,別跑偏了討論。

  那時她才見識了她爹說話氣的人家祖宗棺材板壓不住的水平。最近春闈,落到吏部頭上的事兒很多,如今朝廷有了些富余卻不可能說大手大腳,每一筆朝廷開支都是備受關注。今年春闈陣勢可謂是有科舉以來最大的一次,各地州學復甦,如今洛陽城內外所有的旅店驛站都擠滿,吏部要花的錢也多。

  俱泰這位新晉的戶部尚書,正在籌備撥給渭河水車工程的錢、還要修建長安通蜀地的棧道、重修中原飽受戰亂的無數城池,頭都要大了,看見吏部要那麼多錢,整個人也點炸了。

  崔式也是有道理,畢竟這次正式的春闈,不知道有多少學子翹首耳畔,想要開設朝廷下屬的書院,徹底啟動高祖曾經設立又被荒廢的州學、縣學,必須要通過春闈振奮天下學子之心。既不用世家,朝廷官員的斷層必須有人補上,寒門學子既有了知識能力,又沒有世家的財力和土地,要拉攏他們,培養他們,才是大鄴未來的重中之重。

  這撥給吏部的錢也是一份少不得。

  吏部和戶部當面吵起來。崔季明站在對面,戰戰兢兢的看著說話能吐人一臉黑水的俱泰和每句話都照人心窩子里捅的崔式吵架,殷胥還坐在榻上,司空見慣眼皮子抬都沒抬。畢竟她阿耶是少年時期就在殷邛身邊混,年輕時為了自保沒有擔過多重的職位,但還是沉得住氣的老油條。而俱泰說話有點急了,戳到了欽點春闈一事的殷胥的臉皮。

  俱泰剛說完,自己也意識到了。站在小凳上的俱泰穿著定制的朝服,露出一點後悔的神情,他畢竟入朝時間也不夠久,遇見崔式這種不熱衷官場、隱藏多年的真腹黑,有時候也要認栽。他倒是也在學,也在從身邊每個人身上學,神情短暫的露出一瞬就收住,轉過頭去面朝殷胥,為自己的言論請罪。

  殷胥這才清了清嗓子,抬眼道︰“話不用說到這種程度。如今滿朝壓力最重的就是你們戶部,如今大鄴哪兒都要用錢,各方等著你們喂飽。也不能總想著讓你往外掏錢,黃河河道上的幾處關口,山東的海岸,往年都是各地州府征收再交給朝廷,中間折損多少我也不想算,但既然你們缺錢,這事兒就直接交給持節打理,直接送入戶部吧。”

  殷胥的意思是,春闈的事兒是他的臉面,下過的旨意,籌備了幾年的事兒不可能一時用錢就改。戶部缺錢,可以再想別的法子。

  俱泰也算是知道這事兒沒余地了,就沒再多說。而且河運和港口這兩項,下頭能撈了八成的油水,殷胥怕是早看不下去了,找這個由頭才把權力收上來給了戶部。

  崔季明好像明白了一點,又好像雲里霧里,就站在那兒听。

  小朝會結束後,殷胥這才通知黃門,要她去書房會見。

  今日又有妙儀的棋賽,崔季明本來不想去,奈何殷胥已經好幾日沒跟她私底下說過話了,他朝會上倒是管住了自己,不再往她臉上瞥,只是剛剛小朝會臨走前,狠狠瞪了崔季明一眼——

  崔季明這就有點肝顫了,黃門帶著她往書房走的時候,她還催起來那跑得不快的小黃門︰“你能不能趕緊的!我還沒來過上陽宮,不認識路啊!我跟你講,要是我死的很慘,也不會讓你好過啊!”

  那小黃門明明步子邁大了也不會扯著蛋,居然也跑不快,急得腦門上汗都快出來了,一邊跑一邊指路,總算是把崔季明送到御前去了。

  她以為外頭肯定會站著不少臣子,結果只看見了耐冬一人,整個長廊下靜悄悄一片。崔季明連忙弓下腰蹲在牆根,裝作自己還沒到,對耐冬招了招手。耐冬無奈,也只得提起衣擺走過來,蹲到這角落。

  崔季明小聲道︰“怎麼沒別人?”

  耐冬︰“小朝會結束之後一般都是不見群臣的,這時候一般聖人手里會壓了很多事兒要忙的。”

  崔季明臉皺的跟八十年老王八一縮脖子似的滿是褶兒,半天才憋了一句︰“就我啊……那我走行麼……”

  她還沒說完,就看著不遠處的隔扇門直接被拉開,殷胥已經換了便服,猛地一甩門,怒氣沖沖站在廊下︰“你還不進來是等我請你?”

  崔季明騰地起身,恭敬的︰“不敢不敢。”

  耐冬心里默默為她默哀了一陣,崔季明小跑著進了屋里,把殷胥也推進去,這才合上門︰“我現在又不在六部當值,就是領個武將官職,你說我能進宮干嘛。”

  殷胥一把拽住她手腕︰“幾日前我就讓人給你拿了令牌過去,說可以隨時進宮。好歹對外也算是我小時候的熟人,進宮來玩還需要理由麼?我倒是頭一回見你這麼小心!”

  崔季明嘟囔︰“行了吧,你見我也沒什麼正事兒,在船上那幾天你還不過分?中途不許船只再靠岸停泊,我想走都走不了,這才隔了幾天,你能不能好好收心在政事上。”

  殷胥才拽她到長案邊,听到崔季明在教訓他不務正業,都快氣笑了︰“原來留你幾日你心里這麼不滿啊。說我不務正業,這幾天你難道不是玩瘋了麼?朝堂上打瞌睡,一下了朝整個人都快蹦著出宮,你就都沒想過留下來陪我!”

  他確實是急了。愈是有她在的時候的熱鬧歡欣,越對比出他獨自一人在宮里時的無聊無趣。殷胥也漸漸發現,他一直想壓抑自己的情緒,希望自己能不要去多想她,然而在朝堂上移開眼楮已經是極限。

  他盤腿在案後,崔季明嘴上說的不好听,卻依然也坐下來朝他倚過去,腦袋枕在他肩膀上,伸手去捏他鼻子。

  殷胥喜歡她一切的觸踫,沒有撥開她的手,低頭道︰“你回來之後吃胖了。”

  被捏著鼻子,說話活像是個老黃門,崔季明撲哧笑了。

  殷胥都難以形容自己的感覺,就好像是她的表情動作一在,周圍其他的景致都推遠,成了虛光。他就想看她表情,被她鬧著,听她一張嘴竟說廢話。

  崔季明忽然感覺他的手從她腿窩下抱住,將她整個人團了團,放在他懷里,崔季明伸出手掛住他脖子,道︰“你可別真在書房里親熱,我想這我阿耶以後還說不定要過來在這兒跟你議事,真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殷胥埋頭,在她頸窩里狠狠吸了一口氣︰“是誰說還要去弘文館來著。”

  崔季明︰“咳咳,玩笑玩笑。”

  殷胥︰“今兒讓內務府去辦了,大內出的錢,把跟崔家同坊的一套院子買下來了,有點小,但就在隔壁,你去住那里吧。至于你那幾個狐朋狗友,我會賞他們,讓他們自個兒出去租房子住,別再賴在禮賓院兒了,高句麗來的使臣到現在還沒地兒住呢。”

  崔季明︰“這算是什麼?為了達到目的,要開始賄賂了?”

  殷胥手按在她腰上,抬起臉來又道︰“長安的勛國公府一直被朝廷留著,就等著交到你手里呢,這一兩年渭水還沒有通,估計長安周邊狀況還是不好,暫時回不去。等回頭要是回了長安,你就搬去住吧。”

  崔季明瞪大眼楮︰“……你、你為了求歡,連這種底牌都使出來了麼?”

  殷胥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我壓根就沒這個意思!就是想見見你,我也沒混賬到敢在書房胡來!你倒是幾日前又抓又撓,比誰都能鬧騰,轉頭走了又說是我逼你的!你這人忒不要臉了!”

  崔季明兩只手,正在做賊一樣扯著殷胥的衣領,好似能從他衣領里偷出金銀似的悄悄伸著手指。

  殷胥正抱著她,沒空閑去撥開她的手,讓她一招得手,發燙的指腹正探在他鎖骨下,還有恃無恐的繼續撫摸。

  殷胥︰“……你就每次都這麼愛找事兒。”

  崔季明笑︰“既然你說在書房里胡來是混蛋事兒,那我這人偏就最愛干混蛋事兒了。”

  殷胥抱住她,將她朝自己貼來,崔季明卻伸直了胳膊擋住了︰“真要脫衣裳,多不體面啊。你腦袋後頭還掛著顯宗題的四個大字呢,也不覺得廉恥。不脫衣裳能讓你舒服的法子有的是呢,既然聖人這麼欲求不滿,我這個為人臣的自然要解憂啊。”

  殷胥剛想說後頭還有書架,就感受到崔季明的手指往不該游走的地方而去。

  他啞了火,半天道︰“……你真是個混蛋。”

  崔季明笑︰“我就愛看你一臉正兒八經,穿的衣冠楚楚,實際上卻……情難自已的樣兒。這幾日了,沒你在旁邊念折子,我都睡不著。”她隨手從身邊案幾上拿了一冊,遞給殷胥︰“你不是愛念嘛。你念,我听著。你要是停了,我自然也沒動力,停了手也罷——這樣弄疼你也罷,可別怪我。”

  殷胥讓她動作逼的身子一弓,咬牙切齒道︰“你瘋了吧!”

  崔季明攤開了折子,擺在自己胸口︰“念吧念吧,我就想看你這個表情,這種語氣,念出你那些什麼吏部撥款十幾萬兩,今年春闈如何召開——別停啊。”

  殷胥顯然讓這玩法刺激的神志不清,一手撐在桌案上,瞪了她一眼,斷斷續續念道︰“……截止五月十四,參加會試之人共七百八十……唔,崔季明!”

  崔季明笑︰“繼續念啊。”

第269章 265.0265.#

  殷胥一只手扣著她腦袋,逼著坐在他膝頭的崔季明低下頭來,崔季明被他吮的要沒氣兒了,急道︰“你不念我就不弄了。”

  殷胥的手鑽進她外衣里,恨大鄴的朝服實在是復雜,咬了她下巴半天,喘息道︰“我要親你,怎麼念。”

  崔季明讓他吻得心神不定,殷胥現在纏人的功夫,讓她有點招架不來。

  她啃回去︰“這可是在書房,往常多少人在這兒會見你,你也不知羞。”

  殷胥頭埋在她衣領里︰“我現在看不見,看不見就不覺得過分。呼……你怎麼這般敷衍人。”

  他倒是行事的時候再不害羞了,一門心思討歡愉,等到穿上了衣服再去臉紅害羞。

  崔季明只感覺他脖子間都有熱氣蒸出來,怪痴迷的像個貓兒似的舔來舔去。殷胥最受不了她這般,已經有些心神渙散,又痴又急的喚著她名字。

  她是每次要逗他玩,最後都會變成自己又所求,殷胥按住她的腦袋,唇齒間正在央她,崔季明臉上有些紅,她發狠道︰“你不是說自己病了麼!你病了還這樣,要是好了還想干什麼?上次是誰在船上差點頭風病都犯了!”

  她最受不了殷胥央求她,他額上有點薄汗,低聲喚道︰“……就是有點頭疼而已,之前也好幾次了,不是大事兒,跟這個沒關系——”

  崔季明啐道︰“省的了,要因為這個,我就是千古罪人。”

  殷胥身子一緊,張口咬住她,沒了言語。

  而此時,耐冬才是頭都要大了。

  小朝會之後聖人就不再書房叫人議事了,這是慣例。但若是各部有些事情要來找聖人,自然也是要往御前去傳話的。切就不論這個時間點……聖人和季將軍不知道怎麼在胡天胡地呢,就眼前這人,也不敢往御前領啊。

  崔式勾唇,縱然一把年紀,他笑起來也讓人覺得春風拂面,耐冬對于這位未來國丈的本事也是听過那麼點傳聞,他這樣笑,連在御前這麼久沒犯過錯的耐冬都覺得頭皮發緊。

  崔式自然是有備而來的。

  他是下了朝,走出去了才听到與他一起上朝卻晚走了幾步的黃門侍郎,說起聖人要季將軍去書房議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南周的新動作。

  崔式一听這個,心里頭一股無明業火就竄起來了。他上朝的時候,每天都抬著頭,死死盯著聖人和他家那個皮緊的丫頭,兩個人要是有點眼神交流,他都能在心里慪個半死。幸而崔季明站在不遠處一直垂著頭打哈欠,殷胥也不過是掃過兩眼,也沒點過他。

  可今兒明明不該有人去書房的時候,非把崔季明叫去了,崔式立刻就竄回禮部去,在一堆卷宗折子里發了瘋的找能匯報御前的事兒。還是真讓他撿著幾個,崔式夾著那卷宗,一路就往聖人書房去了。

  崔式面上那叫一個淡定,路上遇見了幾個下屬還跟他們打招呼,內心都已經抽出了兩把大砍刀。看著眼前這位御前近侍,站在書房的外院門口處,死死地攔住他,崔式更是坐實了某種想法,氣的笑眯了眼。

  耐冬硬著頭皮道︰“聖人昨日有些累了,這才剛歇下。”

  崔式笑︰“怎麼會呢。聖人一向勤勉,往日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歇下啊,春闈一事本來就是重中之重,剛剛小朝會的時候,我有一點忘了提了,今兒不解決,明日旬假,還要再往後拖啊。難道是聖體欠安——之前宮中就有傳言,說聖人一直在服藥,若真的是如此,可不能再瞞著朝野啊!”

  他一席話,把耐冬能說的理由全給堵回了嘴里。

  崔式又道︰“往常不是都在廊下等麼。聖人要是還有要事,就給我搬張胡椅就成。聖人也一直要務纏身,估計這時候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商量。我兩個時辰也等得。”

  他說著就要往里走,耐冬連忙死死攔住——

  廊下就跟屋里隔了層薄木門,能擋得見什麼聲音!自打崔季明進去了,他都怕旁人听見,把其他黃門都趕了出去,就留了個一個耳聰眼明會辦事兒的小黃門和他自己。

  要是這岳父大人往廊下一坐,這不就是听現場麼?!

  耐冬趕忙道︰“這樣,崔尚書您先一等,聖人或許是有機密要談。萬一您要是听見了只言片語,聖人對您起了忌憚,對您官途也是影響。奴這就去給聖人匯報一下,若是聖人說是今日有空能見您,您再廢心神等。”

  崔式往里頭一看,平日應該站在廊下垂手的黃門一個也不在,還說什麼听見了機密,他倒想知道姓殷的跟他大閨女有什麼機密好談!姓殷的就沒個好東西!

  當年中宗非把崔惠接近宮里去,弄出來個小皇子,一筆坡帳連累到今天!

  殷邛登基之後,後宮混亂不堪也就算了,還搞的朝堂上烏煙瘴氣,使得他也早早隨著崔翕回了南方——

  這個從犄角旮旯里長大沒人關照的病皇子,折騰了這麼久登基,好歹是個政務上勵精圖治,手段一流的。他覺得崔家歷經三代帝王波折,總算是能穩住腳步了,這個小皇帝居然看上他閨女!

  媽的!姓殷的是跟他們崔家是有什麼孽!

  崔式怒極反笑︰“好,那公公還請快些,臣在這里等。”

  耐冬故作淡定的點了點頭,轉身往里走去。

  他這才走到書房門前,就听見了崔季明似乎抱怨道︰“你弄我袍子上了!”

  殷胥正在忙不迭的道歉︰“我、我沒注意……擦、擦干淨了。你別走了,今兒留在這兒吧。你這幾日不也因為太累沒回崔家麼?今日你就說是去和那個什麼獨孤他們去喝酒了吧。”

  崔季明勉為其難︰“我考慮考慮。”

  殷胥急︰“你還考慮什麼!明日反正也是旬假,你就在宮里呆著好了。你真就一點兒都不想我……我是每天都想著能早上一睜眼就看到你。”

  崔季明︰“……那我要吃酒釀丸子,要吃金絲卷。”

  殷胥︰“好好。我一會兒去囑咐宮里。西邊有處高台,賞月最合適,我們去那里吧——”

  耐冬也是頭一次知道殷胥這樣多話,每句話還都在循循善誘。

  耐冬覺得這倆人能這麼聊廢話聊到天黑,只得硬著頭皮在外頭喊了一句︰“聖人,崔式崔尚書在外有要事求見。”

  他話音剛落,就听著里頭一陣雞飛狗跳,也不知道是誰踫掉了東西還是摔倒了,殷胥都結巴了︰“啊?他、他在哪里?!”

  耐冬︰“在書房外院。”

  崔季明吼︰“你能不能先把衣裳弄好!誰讓你穿這麼復雜——我不就夸了一次你穿交領好看,你也不要每次都穿交領啊!”

  殷胥也急了︰“你阿耶為什麼忽然要來!”

  崔季明︰“肯定是知道了你找我進宮!我能往哪兒去,要不我去書架後頭了!”

  而另一邊,崔式壓根就沒想等!遇見閨女的事情,還要什麼理智!殷胥是知道崔季明的女子身份的,他要是拿這點來拿捏崔季明,崔式就是什麼都不要了也要跟他玩命!

  他越想,越覺得這倆小年輕沒談婚論嫁呢,指不定干出什麼來,一時間眼都急紅了,直接撞開身邊攔著他的小黃門,就往內院走。

  那幾個黃門立刻慌了,連忙上來就攔。

  崔式不要臉起來,干脆就使勁擠開他們。

  那幾個小黃門總不敢隨便動手,一個個 里啪啦跪下去,死死抱住崔式的腿︰“崔尚書!聖人還沒召見呢,您這就往里頭走,聖人要是急了,會治你的罪啊!”

  他們攔的越狠,崔式心里越急。

  要是沒事兒,他們置于這樣命都不要了在攔麼!

  他直接蹬腿踹開幾個小黃門,卷宗夾在胳膊下頭,朝書房沖過去。

  幾個小黃門嚇得魂都要飛了,跟在後頭連滾帶爬的追,崔式讓他們追得越跑越快,一手拎著長衣的衣擺,使出中年老男人多年不鍛煉後僅存的體力,朝著書房就沖了過去!

  耐冬還躬身站在書房門前,屋內殷胥似乎好不容易穿戴好了,問道︰“先讓他等會兒。過半柱香時間再讓他——”

  殷胥話說到一半,耐冬只听著身後一陣混亂,轉頭就看著崔式抱著卷宗拎著衣擺正在往書房沖,身後還跟著一群魂飛魄散的小黃門。

  此時,崔季明還正在推開一點點窗縫,往外看去。

  他爹簡直就像是喪尸圍城中唯一活著的新鮮人類,就像是抱住了橄欖球朝球門沖去的運動明星——就這架勢,崔季明頭皮都麻了,就覺得這事兒不可能善終!

  耐冬也嚇到了,轉頭︰“來不及了——崔尚書人都來了!”

  殷胥︰“什麼?!”

  崔季明急︰“這書架擺的東西太少了,我根本藏不住啊!我上房梁行麼?”

  而此時此刻,崔式已經猛地沖到了廊下,站定在了門外,高聲道︰“禮部尚書崔式求見聖人!”

  殷胥沉默了一下︰“……崔卿,進來吧。”

  他話音還未落,崔式就撞了進來,殷胥往日里頭發都一絲不苟,如今卻顯然衣襟發絲都有那麼點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虛,居然有些臉紅。崔式既然跑過來,就是沒打算給自己留余地,看著殷胥一副忙活過的樣子,竟都覺得面目可憎起來,上來就及其直接的道︰“崔季明呢。”

  殷胥本來想說崔季明早不在了,現在是季子介。可是對著崔式,他還真不敢這麼說,連朕都不敢自稱,只道︰“崔尚書不是來找我議事的麼?”

  崔式管都不管,直接往兩側書架去看,又往屋內邁了一步,四處查看。

  要真是別人,殷胥還好發脾氣,這會兒卻只能站在屋子中間不敢多說,只想著崔式肯定發現不了蹲房梁的崔季明。

  誰料到下一秒,崔式就怒道︰“崔季明!犯了點事兒你就爬房梁,這麼多年了,你真以為我不會抬頭看麼!”

  崔季明都快跪在房梁上了。她還不如不躲,躲了反而說不清楚了。

  她哭喪著臉︰“聖人說房梁上有老鼠,我上來看看。”

  崔式手里的卷宗,卷起來,直接朝房梁上扔過去。也不知道練了多少年,逮著多少回蹲房梁的崔季明,一抬手,那卷宗正中崔季明門面,打的她哎呦一聲。

  殷胥都心疼起來,卻又不好說,只得道︰“崔尚書,這里好歹也是上書房,您該注意點體面。”

  崔式︰“別說的跟臣沒年輕過似的!要真是惦記著這是上書房,惦記著體面,您也不會請她來書房,她也不會蹲在這房梁上了!”

  崔季明哭喪著臉,垂著腿坐在房梁上︰“阿耶……你干什麼啊。咱回家不成麼,你在聖人面前這麼鬧,還怎麼收場。”

  崔式暴怒,指著她道︰“我就沒想著收場!我這禮部尚書不干了!把我房子也奪了吧!有本事砍了我腦袋啊!你給我滾下來!”

  崔季明不得不硬著頭皮,攀著房梁跳了下來,殷胥上來就拽住了崔季明的手,把她拖到身後去了,強行挺出幾分硬氣來︰“崔尚書,三郎與我相識也好歹六七年了,若不是三郎還想打仗,我自然願意以皇後之禮相待,迎她入宮——”

  崔式冷笑︰“她一個五姓女,真要是聖旨下來了,她也有法子不進宮去!這都不是理由!說白了,您縱然是聖人,卻不是三郎良配!她那腦子斗不過你,辛辛苦苦爭來的兵權,不夠你玩的!你們殷家人,就放我我們崔家吧!折騰了幾代了!我念著舊情,記著臣本,當年跟三郎助您登基。往後在朝中,您朝堂上最艱難的這兩年,崔家人不都是在盡臣子本分幫您!三郎出去打仗,差點就沒了命,想去賺這個軍功,想去站穩了位置,難道跟你沒關系?!行了吧,她就是不打仗了,回家吃喝玩樂去了,也不會跟了一個皇帝的!”

  崔季明被拎出來,崔式緊緊拽著她手腕,整個人簡直進入了隨時都能操刀子干架的狀態。崔式說話向來不會沖別人,每一句都是彎著戳人心,頭一次見他氣成這樣,崔季明也蔫了。也不怪崔式,他見過幾代宮廷紛爭,帝王無情,恨不得讓崔家三個女兒都離宮里遠遠的。

  殷胥也是在朝堂上霸道兩年了,平時一個眼神過去,下頭就鴉雀無聲,居然讓崔式這樣懟的無話而說。幸而這書房附近也沒別人,這事兒傳不到外頭去。

  崔式拽掉腰邊魚袋,扔在了桌案上,拽著崔季明就要往外走︰“春闈的事兒,您愛給誰給誰吧!下頭有的是人能接。朝堂上不缺我這個老東西。”

  往常見慣了崔季明自個兒胡亂做主,頭一回見她跟沒主見的小娘子似的讓她阿耶拎走。殷胥也好像認識到,崔季明再怎麼胡來,過了二十,她阿耶還是把她護的緊,捧在手心里不肯放。

  殷胥看著崔季明就要被拽走了,連忙道︰“崔尚書,我跟三郎也是相識多年——”逼得他就要說“我們是相愛”的這種話來。

  崔式回頭冷笑︰“比我認識她的時間還長?”

  他幾乎是擰著崔季明的耳朵把她拽走的,崔季明簡直就像是個偷了錢出去跟狐朋狗友揮霍讓爹撞見的渾小子,連辯解的余地都沒了,只得一路求饒,被拽了出去。

  只留殷胥一個人在原地,深深嘆了口氣,兩手在臉上薅了一把。耐冬縮在外頭半天了,這會兒才輕手輕腳的進來,看著殷胥一臉苦悶,道︰“聖人,這事兒……”

  殷胥前半刻還覺得想抱著她長在她身上,明日她若是留下,又是個堪稱完美的日子,他心里都暗自計劃好了。卻不料一直有意忽略的這個暗雷,冷不丁的就這麼炸出來,而且搞得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崔式身上又有世家老派的傲氣,又是個愛女成魔的性子,還有底氣有手段,簡直是一座他跨不過去的大山!

  他忽然竟有一種江湖高手要去深宅大院里救出被囚禁的嬌弱世家女的感覺。

  然而崔季明這個被大家長拉回宅內的世家女、被封建社會拆散的苦命女,卻是被崔式踹進了屋里,當時就讓下人落了板磚大的鎖頭。

  這是她自個兒房間,里頭東西都全的很,倒也不苦,崔季明扯著嗓子喊道︰“阿耶,你知道這是鎖不住我的呀——”

  崔式回頭冷笑道︰“崔季明,你盡管跑啊。你不就早不認我這個阿耶了麼?別以為改了名我就管不著你。”

  崔季明讓崔式威脅的一陣乖巧,坐回了榻邊隔著門道,嘴上老實起來︰“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等著阿耶。”

第270章 265.0265.#

  舒窈坐在屋里,听著喜玉急急忙忙來報︰“當真是進不去。式公大發脾氣,院子都給鎖上了。那麼矮的圍牆,三郎也不是出不來,只是式公在氣頭上,三郎也不敢亂跑。您就別急了,等上兩天。式公說是不要官職了,可春闈的事兒嘔心瀝血多久,他怎能說撒手就撒手,聖人也不會同意啊。”

  舒窈坐立不安︰“不單是因為這個。阿耶真的是把崔季明從宮里揪出來的?”

  喜玉隱晦道︰“您也能看出來式公的這態度,有些事兒……還不是提的時候。”

  舒窈拈著犀角的茶盅,矢口否認︰“誰說我要提了。他配得上麼?還沒怎麼著呢,我又——我又不喜歡他,離得這麼遠,正好得了的閑,否則他每天來,煩死我了!”

  喜玉挑挑眉毛,就在原地笑著不說話。

  舒窈讓她笑的羞惱起來,把茶盅一放,坐到遠遠的榻上去︰“我又沒跟他認識多久,可跟三郎和聖人之間不一樣。我可犯不著為他多費心!”

  喜玉笑著上來收茶盅︰“好,好。不費心才好,省的跟別家娘子似的,一點雞毛整天在心尖尖上轉來轉去,沒三天兩頭,人先顯老了。”

  話雖是這麼說,但當舒窈三番五次讓下人給崔季明送吃的都送不進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聯想到自個兒沒出路的日子,愁的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難得旬假,卻下起了雨,春夏之交,雨都是泛綠的,洛陽比不得程度那般濕潤,雨已經下的院內激起一汪一汪的薄水,卻仍給人感覺干爽的、涼涼的。

  舒窈本來是要出城去辦事的,只是她討厭下雨,薄底的鞋沒兩步就濕透,穿木屐又走起路來像鴨子,再怎麼能干,骨子還是愛美又好偷懶的性子。

  她長大這麼多年,不論到哪個宅子里都是她管事兒。大到置辦鋪市、莊子的金銀流通,小到從莊子送來的當季蔬果還有多少存量,每天都連軸轉,腳不停,甚少有少女閑愁的時候,如今卻托腮坐在床邊寫起了詩。

  天色晦暗也讓人分不清時辰,喜玉出去忙來忙去屋里也漸漸沒了旁人。舒窈垂頭著,卻忽然看著幾枚花瓣,落在了自己的窄箋上。今日下雨,哪能飄花入窗?

  更何況這是桃花,她院中根本沒有。

  舒窈猛地抬起頭來,就看著一只抓滿了花瓣的手,從窗子底下探出來,在窗口晃著手往里撒,手動制造落花之景。

  她嚇了一跳,猛地起身,撐著案幾探出頭去︰“誰?!”

  床外有一道窄窄的無雨的空隙,一個人影就蹲在那里,粗布衣裳袖子挽了起來,露出一截手臂,頭上帶的斗笠卻大了些,半邊淋在雨里。斗笠上頭有幾根纏繞的新柳,水含在新柳嫩芽里,綠的仿佛要滴油。

  斗笠抬起,露出一張臉來,舒窈傻了,以為自個兒趴在桌案上睡著了才夢見這個。

  直到修站起身來,把張著嘴呆呆的撐著桌案的舒窈給摁回了原位,咧著嘴對舒窈一陣傻笑,她才喃喃道︰“這是在洛陽。”

  修︰“對呀!我當然知道這里是洛陽啊。”

  他見慣了舒窈的聰明模樣,見她這樣呆,道︰“你怎麼了啊?”

  舒窈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沒……你、你怎麼來了?”

  修還在掏身上那個麻布小包,把里頭粉的白的桃花瓣全都掏出來,攢在她桌案上,被她剛寫完連墨都沒干的兩行詩都給蓋上。十幾個字兒里,還寫著少女輕愁思念,下一秒就見到了人,舒窈竟心虛的先把短箋給倒扣在了桌子上。

  修又把那小包倒過來撒,弄的她干淨的桌案上一片狼藉,舒窈無奈︰“夠了夠了——你還想干什麼呀。”

  卻不料從小包里,掉出了個穿紅繩的漂亮石頭,舒窈好奇,還沒伸出手去看,修就使出了熱鍋里夾肉的本事,一把就撈走了︰“這個還不能給你。”

  舒窈︰“……你也沒幾個值錢玩意兒,先給後給,我都要裝作一臉驚喜,何必呢。”

  修彎著身子站在窗外,舒窈跪坐在屋內,他兩只手在干淨不了多少的衣服上蹭了蹭,伸出手去︰“嗯,你不覺得今天有點冷?”

  舒窈紅了臉,拽住他兩條胳膊,將他上身往屋里拽了幾分,這才松開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等著。哪里有女兒家主動抱別人的呀。

  修知道這算是同意,撲過來,幾乎是要把嬌小的舒窈從屋里推出!

  舒窈掐了他一把︰“不許亂來不許亂來!”

  修連忙松開手,舒窈差點摔在了案上。

  她氣這個粗神經的人,心想著要是他能去跟她那個浪的沒邊的阿姊,學出來半分滴水不漏的撩,她也要乖乖投降——只可惜是個傻子!

  舒窈拿起桌案上的扇子,又坐了回去,道︰“四川到洛陽這麼遠的距離,為何來了?”

  她等著對方說出讓她心里甜滋滋的回答來。

  修撓了撓頭︰“四川出了大事兒,軍機十分重要,他們左右思來想去,還是派我來的。我剛剛先進了宮一趟,把消息遞到御前才來的。”

  她一驚︰“出了大事兒?!”

  修面色微微一正︰“南周出兵進黔中了,準備進川。蜀地雖難打,但南周可不是募兵,而是征兵,手底下民兵數量難以計算。南周新皇帝登基以後,幾次行事都充滿了野心。本以為南周會偏安一隅,然而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和大鄴之間的差距,正在想努力拉平。”

  舒窈震驚︰“蜀地這幾年好不容易繁華起來,朝廷又是撥了不知道多少錢來幫著修橋修道的,這樣一打……什麼都要完了。”

  修︰“幸好你提前回來了,否則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舒窈感慨了一番,卻也忽然發現,自己沒找到想听的理由。她扁了扁嘴,不過這理由倒是很合理。一偏頭,才看見他身後背了個大包裹,道︰“這是要送到洛陽來的東西?”

  修應了一聲︰“嗯,給你的。”

  他把那行囊擺在了她桌上,開始往外掏東西︰“這是那姓沈的掌櫃給你帶的賬簿,說是怕真打進蜀地被人毀了。他不走說是南周有一大部分人要沖著你的船廠和家業來,他想守著。雖然我討厭他,但是這說法倒真算是個漢子。”

  舒窈正在翻開,忽然抬頭︰“你討厭他?為什麼呀?”

  修本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看見她這樣茫然地問,又不好說了,偃旗息鼓找了個別的由頭,小聲道︰“就是覺得他面相不好。不說他不說他,我又去了趟你在成都府的宅子,那些下人說這些都是你常用的,也讓我帶過來。這是你喝茶的杯子,這是你梳頭的篦子,這是——”

  他就跟撿寶去似的,林林總總帶了一大堆,舒窈有些臉紅,連忙拿袖子掩起來︰“帶著個干嘛呀!真是的……不過你背了一路,也怪辛苦的,是該獎勵你。”

  修高興的就差伸舌頭了︰“獎勵什麼呀!”

  舒窈拿團扇掩唇,本來思索著,忽然不知道怎麼的,想起來崔季明說過的話,竟臉紅起來。阿姊說她可早早……跟那誰親過了,那她是不是也到了那個時候呢?會不會太早了,會不會太過了?

  如果他也這麼想,也並不是不可以。

  舒窈猶猶豫豫,跟小孩兒似的,不自主把扇子的薄薄上沿搭進唇間,那牙齒咬了咬,想出了矜持又不太隱晦的說法︰“那你想讓我獎勵什麼呀?”

  修本來沒有多想,滿腦子都是見到她的高興。卻只見著那扇沿讓她咬著,竹子勒出的扇骨,她輕輕一咬好似都能碎了掉渣,轟的一下子紅了臉。她又問,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第一次去擁抱她,也是因為自己不受控制的腦袋,引來她好一陣亂掐。

  他那時還以為自己太唐突了,修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分不清她是生氣還是歡喜,總是做錯了事情。滿身的膽子,隨著秦師走南闖北練出來的氣魄,此刻都煙消雲散,滿心膽怯。

  舒窈道︰“說呀,你想要什麼呀。”

  她松了口,扇子邊沿留了一點點唇脂的顏色。

  修站直了身子,噎了噎︰“過幾日不下雨,我們出去玩吧。”

  舒窈撥開花瓣,坐在桌案上,隱隱有點失望︰“嗯,那也算獎勵呀?”

  修憋紅了臉︰“唔。我這都是、都是我該做的事。”

  她是個善于感受到別人情緒的人,看他臉紅,自己也臉紅起來︰“……你、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修撐著窗框靠過來,不敢看她︰“你說呀,我听著。你想說什麼?“舒窈鼓起勇氣,她覺得自己說的話,估計能讓她自己後悔難受失眠幾天︰“我在想……你到底……有沒有想要親我?”

  修瞪大眼楮,舒窈仰著臉看她,兩雙眼楮錯開,忽然修轉身就往院內跑去。

  舒窈大驚︰“你跑什麼呀!至于麼?!”

  修沖向了院子里鎏金的水缸,四個水缸蠲滿了天水,上頭蒙著極其輕薄細密的絹,雨水就這樣落入缸中,被細絹過濾,留下的慢慢沉澱,舒窈常拿來煮湯煮茶用。他沖過去,掀開上頭固定的絹布,拿兩只手捧著喝了一把漱漱口,居然又這樣遠路沖了回來。

  外頭雨已經大了,來回一趟,他急的像是要撞上沿路每一顆水滴,整個人像落水狗似的沖回了窗前,結結巴巴道︰“我、我有想來著!”

  舒窈讓他一番傻里傻氣的動作驚的笑出來︰“你這是干嘛呀!”

  修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舒窈緊張的抓著扇柄,跪在桌案上,抬臉微微垂下眼去。修抓住窗框,躬身低下頭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向誰靠攏,大概因為兩個人都不敢睜眼,唇稍微錯開的撞在了一起。

  舒窈一哆嗦。這跟她想象中不一樣,好像是什麼大不了事。

  然而感覺不單單來自于唇,更重要的風和雨的味道,他極其用力的雙臂,還有這背後的意義。她嘗到了一點舊年雨水的甜味,渾身好像雨水兜頭打來,冷熱難知。

  修微微抬起臉來,不敢說話。

  舒窈不敢睜眼,本來想掐他一把,手擰上去卻又送開來,沒了力氣似的從他脊背上滑過去。

第271章 265.0265.#

  崔季明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滿腦子就是一個字——餓。

  崔式也不算是太苛待她,不過是給崔季明送去了旁人兩三倍的飯食過去,而崔季明這個無底洞的巨胃,吃了這麼點兒就是只能墊個半飽。

  也怪她跟崔式頂了兩句嘴,他氣上頭了才要餓一餓她。崔式年紀大了,可能開始了中年老男人閑著沒事兒就傷感的狀態,沒喝酒就開始胡咧咧,又傷心又生氣,居然又把崔季明不怎麼給他寫信的事兒翻出來,滿嘴都是︰“你心里根本就沒我這個爹!走——你們三個丫頭都嫁走了,就讓我孤獨終老算了!”

  當時崔季明有點氣,如今想來,卻覺得這話有點讓人心疼。

  這日是休沐,雨漸漸小了,看天色讓人分不清是個什麼時間,她只得從書卷上拿了冊殷胥常看,她卻幾乎看不進去的《戰國策》硬著頭皮啃書。翻了沒兩頁,她都快睡著了,忽然听見有人叩了叩窗戶,她隔著窗子都聞見了肉味兒,還以為是到了開飯的點兒,興奮的推開窗戶去,卻看見舒窈站在院內,帶著個不知從哪兒來的斗笠,一個身影從她身後竄到房梁上隱匿著。

  崔季明驚︰“誰帶你到這兒院里來的!”

  舒窈前額的劉海兒都被斗笠壓的軟塌塌的,把懷里抱著的紙包遞給了崔季明。崔季明一看里頭裝滿了肉干,想問的話也給堵住了。

  她急道︰“你怎麼養,阿耶沒有揍你吧!”

  崔季明一噎︰“從我十歲,他就打不過我了好吧。以前揍我都是賀拔公代為動手,他就負責在旁邊出黑心點子。放心我也一把年紀了,他總不能跟小時候似的,偷偷給我水里下黃連吧!”

  舒窈就差從窗戶爬進來了︰“我怎麼覺得你兩頓沒吃好,人都要餓瘦了。其實我覺得這事兒也不難說,阿耶就是在氣頭上,說也是能說得動的。聖人既然態度堅決,你這又總不可能隨便再跟別人成婚,娶進來一個堵外頭的嘴,又禍害人也沒什麼用。倒是……我也能幫著在阿耶面前說道說道,只是阿耶在氣頭上,可別往我身上發脾氣。我這幫了你,你回頭不也要幫我個事兒麼。”

  崔季明知道她心眼深,家里就她是大拿,她從小就跟著崔式長大,崔式再怎麼氣也不可能跟她發脾氣,這話瞪眼戒備︰“什麼事兒?”

  舒窈含混道︰“今兒用不著,往後再說。你是我長兄,難道萬一我真落難了,你還真的不幫我?”

  崔季明越想越心疑,她狠狠咬了一口肉干,猛地在窗框上一撐,整個人滑出窗去,二話不說攀上了房頂。她倒是要看看是誰送舒窈來的這院內!

  舒窈驚叫一聲,崔季明踏上屋檐去,就看著一個挽著袖子的灰衣人影就站在瓦片上淋雨。那人似乎抱臂在等著舒窈,看見了崔季明,心頭一驚,轉身就跑。崔季明腳下猛的一踏,卯足了勁兒就要沖過去,卻看著那小子的步法怎麼都有點眼熟——

  她跟秦師學的,不也是這一套。是北機的人?

  卻不料那人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轉過身來,站定不動了,手伸進衣襟里掏了半天,道︰“差點忘了,聖人有消息讓我給你。”

  崔季明︰“什麼?”

  崔季明忽然剎住腳步,差點在落雨的屋瓦上滑倒,而讓她吃驚的不是眼前人說過的話,而是那張臉。縱然面上還有些淡淡的疤痕,但她也一眼就認了出來——“修!”

  修站定,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三郎,許久不見。我听胥說那個如今大名鼎鼎的季將軍就是你,當真要吃了一驚。你真的該告訴阿穿一聲,她沒少為你哭。”

  崔季明站直身子,洛陽城遠處的天空開始明亮,雨慢慢有停歇的意思。崔季明並沒有參與太多那場宮變,她是遠遠坐在屋頂上看大火燃起的那個。明明是修的伴讀,修也在澤出事之前,曾將她當作知心兄弟,卻不料如今卻如此天差地別。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修應該算是幾個兄弟之中最漂泊過的也最不好的那個。畢竟兆沒有毀容,還可以建功立業;澤已經成家,如今積極為朝廷而游說四方。

  可當她看著修一捋自個兒濕答答頭發,看見她,大步走上來又高興又感懷的咧嘴笑了,使勁兒拍了拍她胳膊。她忽然又有一種感覺——他過的似乎也很幸福。

  修興奮異常,好似是以前在宮里的時候,趕上了個熱鬧節日一般,笑道︰“我可知道不少你的消息!你的事兒都傳到南方去了,不少人都知道叛軍中有個綠林出身的將軍,獻八州給聖人,和朝廷聯手幾個月收復了山東!我跟著秦師還去了你們當時的前線,秦師听聞你出事了,幾天就跟說不出話來似的,過了好一段時間就說要收我為徒。可每次練武,三句話不離你,一直說我悟性不如你,努力不如你——‘要是崔家那郎君,這招早就品出訣竅來了!’之類的話,他每天都掛在嘴邊。”

  崔季明沒有想到,自己出事兒之後,連秦師都能得到消息,為此……傷心。

  修拽住她胳膊,崔季明引他下了屋頂,抽了他的刀,一刀劈開了鎖頭,把他拽進屋里來聊天,卻看著舒窈在外頭氣鼓鼓的,她狠狠剮了修一眼,這才提裙,每一腳都要踏碎磚似的進來,一個人坐到榻上去沒說話。

  崔季明沒太注意,遞了一杯半溫的茶給修︰“我只知道你被燒傷了,那時候外人也探望不得。後來我出征了,你是又隨著秦師走南闖北了麼?秦師如今在哪里?”

  修看了舒窈一眼,似乎不太想說那時候的事情,道︰“嗯,後來才能下地。秦師如今在蜀地,他本來是想去尋徒弟、尋蜀中高手的。只是他那天下第一劍客的徒弟,如今也不大練劍了,在蜀地租地給佃農來生活,早就胖的發虛了。他看秦師年紀大了,眼楮也看不見,便留他在蜀地養老了。”

  崔季明卻想著——舒窈不就在蜀中呆了幾年麼,難道修也去了?

  她這會兒品出來了︰修估計是先去見了殷胥,殷胥讓他送消息過來,他卻先跑去見了舒窈,還把舒窈背了過來!

  舒窈已經以扇掩面,氣的直抓裙子,修還殊不知自己漏了餡,跟崔季明一陣亂侃,說起來自己學的武功,非要跟崔季明比試比試。

  崔季明抱臂道︰“你這是在蜀地呆了有一段時間?”

  修點頭︰“對啊!在北機其實要做的事情並不算太多,如今阿穿都是蜀地的一方主事了,我閑暇的時候,就出去跟蜀地的高手比武。”

  崔季明挑眉︰“那倒是巧了,舒窈也在蜀地,你們沒見過?”

  修結巴起來︰“沒見、沒見過啊!”

  崔季明︰“我倒是信了。”

  修忽然語塞,回頭怪惶恐的看了舒窈一眼,搓了搓手︰“她、她不讓我說。”

  崔季明倚在窗邊,看著舒窈勾唇笑了︰“哎喲,在這兒等著我呢。我說你怎麼這麼關心我啊,原來是怕阿耶再知道有個姓殷的拱自家白菜,活活氣死啊。”

  舒窈羞惱的臉都漲紅了,往常那副不親近的感覺也蕩然無存,將扇子拍在桌上︰“我可沒那麼深的心思!”

  修卻倒吸了一口氣︰“原來你跟胥的事兒是真的!怪、怪不得,那時候你整天都不跟我們玩,天天就鬧騰他。他平時在那兒讀書寫字,你非擾的他發脾氣不可,還把他拉過來跟我們一起玩。他那時候看見你就生氣,好幾次都動手打人了,我還以為你們要成仇了。不過,怪不得你當時一直在支持他,原來也是因為情意。這我倒是想明白了,畢竟你跟我是兄弟朋友,跟他卻是——情根深種,那確實比不了。”

  崔季明扶額︰“……我那時候才沒有對他情根深種!”

  舒窈在一邊越想越氣,站起身來︰“你知道嘛,阿耶讓人去禮賓院,把你放在那兒的妾給帶回來了。我幫你說道了,你別忘恩負義!我要求你的事情根本就不是這個——他、他想都別想!”

  舒窈拎著裙子,蹬蹬跑出屋去。

  修站在屋里,听了這話,一怔,面上露出點受傷的神色,看著外頭還有小雨沒停,本來戴在舒窈頭上的斗笠放在了一邊桌案上,他連忙拿起來沖了出去。

  崔季明聳了聳肩膀,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吃肉群眾,卻看著修走出幾步又沖了回來︰“三郎,你要是能幫我說說好話,我每天都給你送肉干來!還幫你送信進宮!”

  修說完了又有點後悔,崔季明是舒窈的親哥,指不定崔季明也覺得他配不上——

  而崔季明毫不猶豫拜倒在肉干的誘惑之下︰“好好好!我還想吃蜜三刀和果子,你明天也送來點。”

  修抱著斗笠,小心翼翼的瞧她︰“我以為你會不希望我和舒窈——畢竟她身世相貌都……”

  崔季明嚼肉干嚼的腮幫子都酸了,含混道︰“就算我同意,舒窈自己就要給你攔路幾道,你路還長著呢,我這兒才是高速收費站,你拿了卡能上路,往後還要跑千里路呢。”

  修也沒听懂她的扯淡,胡亂點了點頭,又沖了出去。

  他追出去沒多遠,院子鎖著的大門那里,舒窈也出不去,站在廊下抱著手臂生悶氣。修跑過去,把斗笠扣在了她頭上,舒窈一抬手打掉,修又撿起來,要幫她帶上︰“我帶你出院子,外面雨還沒完全停。”

  舒窈氣的將斗笠扔給他︰“你就是故意的!你可沒跟我說過是要遞消息來給我阿兄的。都跟你說了讓你不要露面,你卻非要這時候把消息給她!現在露面了,她也知道了,你就高興了吧。”

  修急道︰“我是真忘了。我光想著要見你——就忘了這事兒了!”

  更何況他得了親吻,又抱她一路飛檐走壁過來,他心都飛了,正事兒早就拋之腦後。

  舒窈脾氣可不怎麼好︰“哼,我倒是信了!我早就跟你說了,現在還不想讓家里人知道!”

  修辯解︰“你說的是不想讓你爹知道。三郎跟你親近,不可能去跟你阿耶說的。再說他也支持我們啊,他一點都不生氣。”

  舒窈翻了個白眼︰“她誰都支持!當年妙儀拿了個外男的玉佩回來,她比誰都興奮!”

  修真讓她幾句話傷了心,也是舒窈對著外人一副親近圓滑,對著家里人、熟悉的人,反而說話專挑讓人吃癟的,語氣還沖。修低聲道︰“你真的這麼生氣麼?你就這麼不想讓別人知道啊……”

  舒窈看他低下頭去,一時語塞,竟有點慌神︰“也、也不是這樣。只是我……我都十七啦,你沒有想想,萬一阿耶知道了這件事,他要是不高興,把我隨便嫁出去怎麼辦!”

  修這才抬起頭來,信誓旦旦︰“那我就把你搶走!”

  舒窈掐了他一把︰“呸呸呸!我要比人家都風光的成婚,我才不要落魄的讓人沒名沒分的搶走呢!你少在心里美了!”

  修笑了笑,將斗笠又扣了回去,舒窈將斗笠下壓住的碎發別到耳後去,道︰“好啦,你先把我送回去吧。不要抱了!你居心叵測,背著背著——你轉過去!”

  她說著,一把跳上了修的後背。修學著宮內公公的模樣,說了一聲“起轎!”,背著她挑出院子去。

  而崔家的另一邊,考蘭規規矩矩的跪坐在案幾後頭,垂著頭,一身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眼前正是三郎的阿耶。崔式原先是都不願正眼瞧這個一臉狐媚樣的小東西,崔季明撿回來養著玩也就算了,卻沒料到兩年前出事,崔季明跑南闖北,考蘭居然還一路跟著她。

  這樣想來,這考蘭忠心護主,崔季明怕是也對他頗有感情。

  崔季明一直跟男子稱兄道弟,喜歡的異性扒拉半天,也就只能數出來倆,為了對付其中一個位高權重的,崔式不得不拉下面子把另外一個給請來了。

  崔式讓下人給考蘭端了被茶,考蘭慌得手都在打顫,抬手遞到唇邊抿了一口,燙的直吐氣,手一歪整杯茶都灑在了桌案上,他嚇得連忙站起來拿袖子擦,又燙到了胳膊。崔式無奈的搖了搖頭,听說過這考蘭不懂規矩也就罷了,連大字都不識幾個,就崔季明半瓶晃蕩的水平,居然還教他習字來著。

  崔式擺手讓下人收拾去了,道︰“這幾年,你一直都陪著三郎?听聞他之前去健康的時候,也帶上了你。能讓他這麼掛心的人也不多啊。”

  考蘭不敢說是自己死皮賴臉非要去,忠誠的扮演著自個兒的套路角色,怪不好意思的笑了︰“三郎說離不開奴。”

  崔式心里吐了一口老血,心里卻默默道︰只要這不男不女的小東西能擠掉殷胥,可以之後再來拿捏他,好好糾正一下自己大閨女的畸形取向。

  崔式︰“你知道她與聖人一事麼?聖人御駕親征,叛軍之中的內應就是她吧。倆人在山東河朔一帶,應該也沒少踫面。你跟在她身邊,肯定也知道。”

  考蘭事前可沒跟崔季明通過信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艱難的點了點頭︰“是見過幾次。”

  崔式擺手︰“你覺得崔季明對你感情深,還是與聖人感情深。”

  考蘭心道這不是廢話麼,嘴上卻道︰“奴不知道,但奴畢竟是妾,聖人可是——聖人啊!”

  崔式老狐狸似的笑起來,鼓動道︰“但情這一事誰又能說得準呢。你也知道,三郎親近的外人也不算多,既然將你帶在身邊,自然是有所不同。”

  考蘭心虛起來。這是崔式讓他去迷倒崔季明麼?

  崔式喝了一口茶,又笑道︰“你也知道,若不是因為崔季明,我根本不可能讓你這種人進府。想來也是我剛剛的話說的不對,你都跟在她身邊幾年,早過了那個新鮮勁,指望你,還不如讓老朋友去買幾個相貌不錯的面首進院來,最好再有些學識,有男子氣概一些,也算是當她門客了。至于你,你知道了她真實身份,放你出府倒是不太可能,可你在崔家的這花銷,我真是讓管家一算嚇一跳——”

  崔式看著考蘭惶恐的樣子,溫柔笑道︰“府內每個月給三郎不知道多少兩金,她倒是不在乎吃喝,全堆你身上了。我要個沒用的又知曉秘密的人在這兒院內大手大腳花錢,不是給自己找不快麼。三郎與聖人的事兒我都能按住,你的命想掐也容易得很啊。”

  考蘭倒是不覺得崔式真的會殺他,大不了他就跑路唄——

  然而如果不干活,就是要沒錢啊!這才是最讓考蘭惶恐的!

  崔式笑了,這才緩緩道︰“我的要求其實也並不高。”

  夜里,就在崔季明吃了下人送來的東西,躺在床上翻看著殷胥讓人送來的信件時,忽然听著外頭鎖開了,似乎院子外頭的下人放了誰進來。崔季明還以為是他阿耶拎著鞭子要來拷問她了,連忙把信紙塞到枕頭下頭,裝作發呆的躺直了身子。

  還沒抬眼,就看著門被推開,腳步沒踏進屋里,先飄來了一陣香風。

  崔季明撐起身子,就看著一身紅衣的考蘭,臉上畫著醉酒妝的兩大坨猴屁股的嫣紅,描著二指寬的眉毛,裙子下頭沒有穿長褲,側面開叉都快開到肋骨了,就這麼朝她撲過來!

  崔季明嚇得縮進床里︰“你是跟你哥學的,又要開始走暴露路線了麼!給我把衣服穿好!有病麼!大半夜嚇唬誰呢!”

  考蘭嘟嘴著嘴,拽著她胳膊不肯撒手︰“你也體諒體諒我,我有什麼辦法啊!你阿耶給我下了死令,讓我來勾引你!讓你墜入我的情網啊!”

  崔季明推了他一把︰“什麼?!”

  考蘭站直身子,自個兒手動把側面開叉的裙擺撥開兩分,露出他白的讓崔季明羨慕的腿來︰“你阿耶的原話是‘能不能把三郎迷到神魂顛倒,讓她非你不可’。”

  崔季明︰“……他這是為了對付殷胥,什麼招都使出來了啊!”

第272章 265.0265.#

  崔季明推了他一把︰“下去下去。別再露你的腿了行麼!丫的看你腿毛比我都少我就來氣!”

  考蘭死死扒住她的胳膊︰“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是走了,在你家我就立不了足了,你阿耶就把我趕出去了!要不你裝個樣子?”

  崔季明︰“我裝什麼裝啊!我阿耶可是知道我的真實性別,我一大老娘們,你一小娘炮,咱倆這怎麼玩,我要是脫了衣服躺下,一回頭你還撅著 等我呢!這演都沒法演!”

  考蘭急︰“屁!老子不就長得美一點麼!我又不是太監!誰說我就只有跟男人好的份!”

  眼見著他就要學他哥,崔季明連忙把他按住了︰“求你了,我特麼整天在軍營里看著他們比賽迎風撒尿,見得鳥還少麼?你就別給我長見識了,屋里倒是有涼水,你把臉洗了,這身衣服……也算了別穿了。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我都快憋死了,正好回頭也好跟我阿耶說……說你把我迷得七葷八素。”

  考蘭這才起身,叉著腰道︰“說來,你倒是被那個姓殷的迷得神魂顛倒的。老子比他什麼了,不就是矮了一點麼,我比他還白,長得還比他好!他要是渾身結實的習武人我還能理解,可他也不挺瘦的麼?”

  崔季明正色︰“我哪里讓他迷倒了!我很堅定的愛著自己好吧!”

  她是不肯承認自己見色起義許多年。

  考蘭其實估計也就是相見崔季明,搞了一出就跟逗她開心似的,跪坐到水盆旁邊開始洗臉,道︰“真應該從宮里找個畫師來,把你看見那姓殷的時候滿臉齷齪的表情給畫下來!”

  崔季明不屑的哼哼兩聲,又把枕頭下頭那封信掏出來繼續看。

  殷胥估計在她被阿耶拽走之後,在宮內又是一陣憂愁寂寞冷,密密麻麻的寫了不少,詳細的分析了她阿耶的心理,還附上一句“我要是有個閨女這樣不听話,我比你阿耶還急”。大多內容,還是寫的要崔季明要態度堅決,不可以向封建勢力投降,一定要挺住,勝利的曙光就在遠方!

  殷胥到底是有多怕她倒戈,怕她因為阿耶再不跟他來往。

  “今日南邊消息來報,說是南周攻打了川蜀一帶,這是大事兒,過兩日需要詔你進宮。可你是大鄴官員,我要召見你,崔式最多派人進宮說你病了,到時候我這個皇帝去探病,誰還能攔著不成?再說明日你阿耶若是不來禮部,不論是真想致仕還是暫休,他軟硬不吃,我都要看著招來對付啊。”

  “唉,不知多少天沒見著你,好不容易抓著你下朝後沒跑,進宮了一回,就鬧成了這樣。要不是打仗實在是苦差事,真想一輩子御駕親征別回來了!要我不是皇帝,是個什麼宰相也罷,就把房子搬到你家旁邊去,上朝跟你站到一塊兒,你阿耶也未必會像今天這樣惱火了。”

  崔季明看的實在是想笑。她其實知道殷胥一直不喜歡宮內,當皇帝實在是因為他想扛這個擔子才做的。若真是幾年前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他絕不會想去做皇帝,去一個人生活在宮內的。

  考蘭洗了大花臉,披了件崔季明的外衣走過來,盤腿坐在床上跟崔季明聊天。崔季明跟個大爺似的指了指自個兒小腿︰“錢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自個兒打了這麼多年仗,養了幾萬兵力,難道還沒點養兒子的錢麼?伺候好了我,我就是讓舒窈撥點零花錢給你,也夠你大手大腳十幾年的了。”

  考蘭一听,連忙伸手又捏又揉。

  崔季明哼哼兩聲,總算是找到了點自尊,眯著眼楮道︰“外頭要是傳言起來了,說季將軍被走哪兒帶到哪兒的寵妾迷得神魂顛倒,獨孤會不會瘋。”

  考蘭手一停︰“干他屁事兒!前兩天——獨孤臧傷好了,我沒瞞住,哥知道這事兒,還跟他打起來了呢。獨孤臧也不知道腦子是不是有病,居然還沖我發脾氣,要不是看著他被考風打那麼慘,我當時就提刀砍了他!”

  崔季明挑眉。喲,夠暴力的啊。

  獨孤臧發脾氣,估計也是內心太痛苦了,一個堅稱自己旗桿一樣直的老爺們,不自覺被掰彎了,看上的是領導的妾,對方還不給他好臉色,抱著領導來氣他——然後有因為自己犯蠢先受傷,又挨打。

  這心里苦的可以寫一本血淚史了。

  崔季明倒真有點兒可憐他了,道︰“我听說他也沒少借酒消愁的,上戰場沒收多少傷,讓你們兄弟倆給折騰的差點沒了命。你之前不也是在禮賓院,就看在我面子上,去看看他好點沒有。”

  考蘭偏過頭去︰“你少撮合了。他要是有錢有本事,我也願意跟啊。我這人不看什麼情不情的,就看有沒有錢!”

  他說出這種氣話來了,不太像他平時的態度,崔季明反倒覺得吃驚,笑了笑,只能替獨孤臧自求多福了。

  第二日清晨,崔家下人進院的時候,崔季明在院中練刀,考蘭倒是會演,在屋內正一絲不掛的從床上驚慌的跳下來,著急的穿上衣服就跟著幾個管事見禮。崔季明當真又迷上考蘭的消息傳到崔式那邊,崔式想了想考蘭那模樣,倒是……五味陳雜。

  晌午宮內往送來了消息,說是請崔季明進宮議事,也問式公是否是出了什麼事,為何沒有進宮。

  崔式這時候倒派下人說了︰“你去皇上新分下來的季府去找季將軍啊,我這兒是崔家,可沒這麼號人。”但對于自己為何沒有去六部辦公一事,語氣卻軟了一些,只說自己身體抱恙,實在是也去不了。

  態度這樣有余地,崔季明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是舒窈的功勞。

  舒窈打小就是幾句動情的話能讓崔式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類型。此刻居然拿起崔式和賀拔明珠成婚的事兒,在跟阿耶喝酒的時候感懷起來。

  一面說著,自己小時候年紀太小,總是听崔季明說起阿娘和阿耶十分相愛的事情,可惜自己卻早已記不清了。一直听著阿耶與阿娘年輕時候一起游山玩水的趣事,只想著自己心中最理想的婚事也不過如此了。

  又說起當時崔式和賀拔明珠成婚,鮮卑與五姓通婚,當時胡姓貴族和關中大姓關系一度相當惡劣,這婚事是幾乎不敢考慮的,卻還真就這麼成了,兩人生活也很幸福。外頭看起來是崔翕居心叵測,賀拔慶元利欲燻心的聯姻,但能促成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崔式與賀拔明珠早早看對了眼,兩家家長攔不住了,才想著干脆聯手。

  要不然,崔歲山被殺後自殺的鄭霏霏,或許就是崔式現任的妻子了。沒有情感的十幾年婚姻,和深愛卻因為變故沒能一直相守的婚姻,到底應該選哪個,崔式心里應該比誰都明白。

  崔式其實也知道舒窈是來替崔季明說話的。

  只是這丫頭說話太會戳人心窩,竟讓他反駁不得。

  舒窈給阿耶添滿了酒盅,又道︰“當時外頭惡意揣測阿耶與阿娘的人少麼,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也就只能兩個人理解,只有兩個人知道真相。我常想,阿姊過的真的挺苦的,除了咱們自己家人,難得看她對誰這麼上心。面上看起來,總像是聖人在利用她,可我記得六七年前,她就跟聖人一起玩鬧,一起讀書了。怎麼著,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

  她托腮感慨︰“真要是利用,聖人會不停的往叛軍之地砸錢麼?會帶著中軍御駕親征麼?要是真的想讓阿姊慘,盡管捧殺就是了,把阿姊抬到某個讓人眼紅的位置就是了!捧得越高摔的越慘。可聖人卻小心翼翼按著規矩來,多的也不敢賞,我倒是覺得他就怕別人針對阿姊,這樣若也算利用,那天底下的臣子不都是被君王利用了?”

  崔式斜眼看她︰“你就非要摻和進這事兒來,崔季明給了你多少好處。”

  舒窈這才一笑︰“阿耶是她家人,難道我就不是了麼?阿耶希望她過得好,我自然也是希望。我就是怕阿姊傷心。她難道真的不打仗了,不去上朝了?只要是見面,還真的能擋得住麼?”

  崔式對著崔季明那種脾氣硬的,只能是越想越火大。而舒窈這種甜笑著說話讓人找不到錯的,他還真沒轍。

  本來還真想罷官的崔式,知道五品以上罷官都需要聖人首肯。殷胥要是不同意,他罷官也是白罷,就給自個兒留了條後路,只說是得了病不能入朝。

  結果到了太陽剛落山的夜里,殷胥居然讓黃門帶著禮部的卷宗,來探望請病假的崔式。崔式沒想到他居然還肯來,有點後悔自己是稱病了,只得連忙躺回了主屋,請來幾個崔府的郎中,愁眉苦臉的站在床邊。

  而後讓家中的下人先攔著門,不讓殷胥進來。

  卻沒料到舒窈動作比他還快一步,這丫頭回來沒幾日,就先把內府攥在了手里,當上了內院的主子,她說開門迎聖人進來,建康那來的老管家權衡利弊,還是覺得這丫頭在內府說話更好使,就讓下人將聖人迎了進來。

  殷胥也沒料到來的這麼容易,他只听說崔季明還讓人鎖著,就怕崔式還真抽了她,思來想去有那麼點心疼,只得先進屋想去見崔式。

  他一身深藍色的圓領燕服,只帶著幾個黃門,倒是平易近人的堅持要見愛卿崔式。

  崔式牙癢癢,在屋內還咳嗽幾聲,自稱得了風寒,不適合面聖。

  舒窈又讓老管家拿帷幔把房間隔開,說聖人都來了,哪有趕走的理,把聖人迎了進主屋內,說是聖人可以隔著簾子和式公說話。

  以前中宗肅宗,還有在臣子家中喝的酩酊大醉,直接過夜的事兒,殷胥的行動倒是也不算過分。只有崔式在屋內氣的牙癢癢,罵自己兩個吃里扒外的閨女,果然還是妙儀最單純最可愛。

  他倒是知道也沒必要裝了,看著殷胥坐在簾外,道︰“聖人來了,臣不能下床行禮本來就是失禮,怎還能這樣擋著。臣的風寒也不是很嚴重,聖人遠遠坐著不打緊,讓人把帷幔撤了吧。”

  老管家連忙叫人收起來帷幔,殷胥心虛,卻一副正派的端坐在原地,對崔式點了點頭,關懷了幾句。崔式也冷漠的點頭行禮,殷胥定楮一瞧,只見著式公怕是起色不夠病弱,不知道管誰要來的鉛粉,抹在嘴唇上,一開口說話,撲朔撲朔全掉在了胡子上。

  殷胥︰……式公,您也真夠拼的啊。

第273章 265.0265.#

  殷胥沒好意思說,只得清了清嗓子,看下人都合上門退下之後,才道︰“式公是跟我有一肚子火,卻因為君臣之別說不得,只拿崔季明拽回去出氣。其實此事本來就是怪我,我年紀小的時候就招惹的她,兩人關系漸漸好了才有的今天。是我一直想與她好,崔季明倒是幾番拒絕過我。式公不論是覺得我當年靠近她,為了拉攏權勢也罷,想要登基上位也罷……倒是責任該算在我頭上。”

  崔式倒是沒有想過殷胥會說這樣的話。

  因為在他看來,殷胥是那個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山巔之石,手賤嘴賤的崔季明就是山底下抓耳撓腮想爬上去的猴子。

  殷胥瞧著他那鉛粉也快掉完了,哪里是有病的樣子,就朝前頭坐了幾分︰“認識的實在是早,式公也該記得,那時候十三四歲吧,她進了長安沒兩天,到御前打馬球,驚馬踩斷了我的腿。由此結實,那時候也說不上幾句話。她裝的像個正人君子,我也痴痴傻傻不太開口。”

  崔式垂眼︰“這會兒是要跟我耀武揚威了?”

  殷胥讓他說的話一噎,耐性道︰“只是式公大概覺得突然,好似崔季明一直跟我沒什麼交集似的。其實不然,只是她不在家中的另一面,都讓我瞧見了。您說說她小時候的事兒,我說說她在宮內在我眼前做過的事兒。彼此一湊,才算是完完整整的她。”

  崔式疼愛崔季明,呆在身邊的時間,卻並不太久,七歲之後,崔式與她呆在一起的日子遠不如賀拔公。讓殷胥說來,他竟覺得自己對于崔季明的了解,特別是這幾年的了解,實在是比不得殷胥,竟嘆了口氣︰“聖人要說,我這個臥病的老臣不想听,還能堵著耳朵瘋跑出去麼?”

  殷胥倒先把卷宗推到一邊,他本就少話,真說起什麼事兒來,也是邏輯清晰不� 碌睦嘈汀R患燈鵠矗 奘街瘓醯眯乜讜嚼叢矯啤br />

  她第一次跟隨賀拔慶元跑到西域,受了那麼多風險。崔式這個當爹的,想調用崔家的能力也鞭長莫及,她雖雙目暫時失明,卻平安歸來,居然背後也有當時還是個不受寵皇子的殷胥。

  他只記得自己得知崔季明看不見以後,心頭大慟,不敢表露。卻看她乘著馬車,耳後別了枝紅梅,大笑著歸來。

  再有太子遇襲的變故,肅宗派兵入山,崔家也在附近找人,發現崔季明身上有傷,渾身濕透,卻肚子躺在離崔家馬車不遠的地方,顯然是有人將她送來的。

  山中遇險,她眼楮都看不見,來的匪首又是賀拔公的舊部,她能活著逃出來,顯然也與當時同樣在山中,背負“謀殺太子”嫌疑的殷胥有關系。

  這些事情,平時穿著它們的線被隱去了,如今一提,一串兒的事兒都拎了出來。

  還有整天跑去練武的堂院,帶過去比以前分量更多的飯食和成套的茶具。

  為誰準備的,顯然已經很明顯了。

  有這些淵源,再想弘文館讀書的事情——崔季明之前因為雙目失明和賀拔公遭陷害一事,萎靡不已。去弘文館做伴讀的時候,這些傷痛卻好似一掃而空,休沐回來都是高興的就差唱歌了,也不惦記家里頭,一休沐結束就奔著想往宮里跑。

  是因為宮里有人讓她覺得有趣。

  後來眼楮沒好全,就偷偷瞞著,跟賀拔公出征的隊伍跑到西北去。她自己一個人走路騎馬都困難,若不是當時有端王的車隊同行,又怎麼做得到。再回憶起來,當初先賀拔公一步,去東風鎮救人的,不也是端王。

  她在崔式不知道的地方,悄悄的改變著,因為一些人的影響漸漸摸清了自己的想法,找到了自己的路子,他感慨著崔季明長大了改變了,卻沒發現跟她一起長大,與她互相影響的人。

  再想來,這之後的事情漸漸明朗……

  老管家後來說崔季明帶端王去崔府了,端王通過崔季明知道了行歸于周。

  當崔季明拿著行歸于周的消息,去呈給薛菱和病弱的殷邛時,周圍幾人討論起來,崔季明卻一直和殷胥並排站著,肩靠在一起,悄聲細語的對著地圖說些什麼。

  還有她對宮內行事坐立不安的關心。

  還有她頻頻的留在宮中和聖人議事。

  還有聖人在朝堂上咬牙喊著“朕不信”,幾日後跑來確認她的死活,卻連掀開棺材的膽子都沒有,飛也似的打著哆嗦逃了。

  一切一切都很明顯,是他也沒有想過,狐朋狗友一大堆,對誰都是熱鬧熱情的崔季明,會陷入男女情長。

  崔式忽然覺得,或許是這個姑娘打小就太獨立,太愛避重就輕,自己當時又揣著行歸于周的事兒,和她深談的次數並不多,疼她愛她,卻不是最懂她的人。再加上變故在這幾年來的措手不及,他自己當時官位不高往往有鞭長莫及,只靠著賀拔慶元來護著她。

  如今想來,那些化險為夷,那些歡聲笑語,都是早早有人接過了他不合格的工作,來在背後護著她了。

  崔季明強大麼?堅韌麼?這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她就不需要保護了麼?

  她若是有七八分的強,卻每每要對上十二分的險境,到了那地步的險境,就不是一個崔姓的父親能幫得了她的了。

  崔季明經的幾次化險為夷,與殷胥的地位和權勢有很大的關系。

  崔式雖然有想過,崔季明或許更適合個與世無爭的人,最好是地位家世遠不如她,就算是爆發了矛盾也不能傷她分毫才行。

  每一個父親,都希望女兒能有個更強大的身邊人來保護她,又怕那個人的強大傷害到她,希望自己才是女兒最堅強的靠山。這種矛盾不停的交錯,再配上自己的日漸衰老,女兒漸漸的改變,其復雜和難受堪稱上是含了酸甜苦辣咸的一口中藥渣,吐不得咽不下。

  然而,天底下能比崔季明更強大的人,也是屈指可數了。

  朝廷常說殷胥是勤勉公正,公私分明的皇帝,實際想來,這個年輕的皇帝並沒有什麼“私”,宮中沒有家,太後非生母,儲君非親生,他看起來更像是百分百的撲在國事上,以至于這種態度下,大家都不能相信這尊皇位上的佛會有什麼七情六欲,早起關于崔季明和他的傳言,都沒有傳的太過瘋狂。

  如今想來,殷胥是有“私”的——就是崔季明。

  而且也絕做不到公私分明,否則就不會御駕親征,就不會拼命吸引民間商賈進入戰亂的叛軍之地,就不會今兒跑到這來,用一個月說話的量來跟他講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殷胥正說起了崔季明在叛軍之中的事情,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動了動嘴角,崔式看著,忽然想——崔季明之前提過,說聖人也笑啊。

  大概他內心不自主的笑,就是這個樣子?

  崔式其實明白,自個兒老油條似的幾十年沉浮經驗,崔家與皇帝前兩代交好的經歷,用好多人落魄淒慘後總結出來的厚黑法則、不可信原則,听起來那麼沉甸甸——卻竟然抵不過兩個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抵不過兩張臉上曾不由自主露出的笑容。

  其實他也心知攔不住,因為崔季明根本不惶恐。

  她就是覺得阿耶再攔,天底下再怎麼變,有些事兒已經改不了了。今兒妥協一下,不去見面;明兒隱藏一會兒,見了面不說話。可她也壓根不認為會改變什麼。世俗或者家人同意,那麼他們就正大光明熱熱鬧鬧的愛;若世事不允前路難測,那就偷偷摸摸千回百轉的愛。

  崔季明坦蕩和直率的,簡直就像是外界不過是在給他們制造各種游戲罷了,各時候有各時候的深情和快樂,本質依然不改。

  更何況……殷胥要真想利用她。

  那手段可真夠迂回的。

  就算是以後可能會改變,但天底下有哪對夫妻是一路從年輕好到老了的。崔季明選誰,都免不了這種可能存在。

  殷胥道︰“式公怕是也沒少听外頭的傳言,說我與季將軍如何如何。我寧願讓旁人認為我是斷袖,也不希望她的身份被暴露。我真要是想拿女子身份這件事來脅迫她,日後不就是自己丟臉麼?天底下百姓會怎麼嘲笑我這個和女將軍斷袖好幾年的皇帝?”

  崔式苦笑,搖了搖頭︰“其實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們倆人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結局的。”

  殷胥認真道︰“到底什麼才算有個結局?非要是成婚了,倆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刻在譜籍上,就算有個結局麼?我雖然一盼著大鄴復興、二盼著能與她生活在一處,但如今這樣,我也覺得很好。”

  崔式︰“現在就很好?我只是希望她只要顧著打仗,不要被那些有的沒的絆住腳步。而你卻會把她引到一個毫無退路的地方。紙包不住火,到時候萬一她的身份暴露,傷了你的顏面,傷了大鄴的顏面,又會如何!”

  殷胥︰“她不會毫無退路的。我就是她的退路,她不用忙著給自己找別的出路,只要往前走就好了,身後別人給她挖的陷阱,我來填。都會有法子的!我不是別人,是大鄴的皇帝!只要我想,就一定能夠成事!”

  崔式轉過頭去,看著殷胥堅定的樣子,心里頭想說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他想一個中年人的身份去嘲笑他的鋒芒畢露、天真決絕,但畢竟眼前的人用他的無所畏懼,做出了很多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功績。

  崔式偏過頭去,緩緩嘆了一口氣︰“到了這樣,我又有什麼可說。我是不可能給你好臉色看的,我也不覺得你適合她。我是不可能把她交給你的,她永遠是崔家的半個頂梁柱,絕不可能成為殷家的人。”

  殷胥心頭一松︰“我知曉。”

  崔式︰“她是大鄴的朝廷官員,我不可能一直攔著她不去上朝。如今的功績是她自己爭來的,我沒有權力指手畫腳。只是我絕不願再听到任何對她的中傷,更不可能容忍你對她有任何一分的不公。崔季明或許心大,或許會忘,但我會每一點都記得,也絕不可能原諒你。”

  殷胥微微勾起唇角,點頭︰“我明白了。那您是不會攔著我與她相見了?”

  崔式冷笑︰“想得美。她新宅子就在隔壁,我會一天三次跑過去查崗的!”

  殷胥︰“式公,我知道她就在崔府,不知道能不能讓我——”

  崔式掀開被子爬起來︰“不能!想都別想!”

  殷胥臉上是掩不住的失望︰“……好吧,那我明日請她進宮再說。”

  崔式暴起︰“你是誠心氣我麼!走!走啊——我不想見到你!”

  殷胥連忙起身︰“卷宗已經放在這里了,看來式公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請式公明日一定要進宮。”

  崔式想到自己真的從內心妥協了,更有一種不甘,真想把桌子掀了,卷宗扔了,撒潑打滾,大喊一句︰“老子不干!”

  然而他只是無力的又躺回了床上,翻身面對床里︰“……老臣累了。”

  殷胥得了便宜立刻賣乖,興奮的就差要蹦著跑起來了,卻強壓一臉沉穩,邊往外走邊道︰“那朕也回宮了,崔卿還是要好好休息,大鄴少不了你這樣的肱骨之臣。”

  崔式就跟死了似的癱在床上不說話,殷胥走出主屋,捏緊了拳頭高興的都想小跑出門,滿心都是一句話︰她阿耶居然同意了!他們這算是名正言順了啊!

  身邊的黃門就看著聖人出來的時候,整張臉就跟發光似的。好似恨不得隨便抓住一個人,扣住他肩膀使勁兒搖,把自己的高興全都一股腦說出來!

  殷胥被崔家一群下人迎到門外,崔式不能出門迎接,崔季明還被鎖著,能出來送人的只有舒窈。舒窈如今漂亮的簡直讓人難以直視,行事又優雅有度,站在屋里就跟神仙妃子似的,滿屋子里的燈火光全映在她身上。殷胥看著她跟崔季明的天差地別,居然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親姐妹了。

  舒窈笑道︰“不論如何,也該恭喜聖人,賀喜聖人。”

  殷胥听著這就跟他抱了個大胖兒子似的賀喜說法,居然也覺得靦腆起來,怪矜持的點了點頭,道︰“也要謝謝你。朕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硬闖別人家里。不是你想法子,我還見不到式公。”

  他走出去,耐冬沒有進府,立在馬車邊等著殷胥。他笑著掀開簾,殷胥扶著黃門登入車內,還想問耐冬也不至于笑的這麼促狹,忽然從馬車里伸出一雙手,攀住他脖子,將他拖入了車內。

  殷胥大驚,整個人朝車內倒進去,卻摔進某個人懷里,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崔季明像一只將獵物拖回去的老狼,將他還露在車簾外的腿也跟著拽進來,殷胥心里頭激動,兩只手臂緊緊捆著她,任憑崔季明拖著他到馬車最深處。車內沒有點燈,崔季明心跳聲就在他耳邊,殷胥抱著她,就跟孩子得了父母首肯終于可以去跟狐朋狗友春游去似的激動︰“你阿耶同意了!你明日估計就可以進宮了!南邊的事兒,很多我也拿不定主意,有時候怕別人有私心,還是想找你商量。”

  听著他這樣激動的聲音,黑暗中傳來崔季明的笑聲,這久違的聲音,就像是回蕩在車壁之間,共振著他的雙耳,竟令他智昏神迷。她好像貼著他的臉頰在說話,卻又好像聲音隔得很遠,道︰“我听說你來了,早就從院子里跑出來了,趴在屋頂上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居然也會說那麼多情話,居然也會細數那些事兒。”

  她以前還總嘲笑某些情侶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記錄在冊,動不動掏出來懷念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如今卻覺得自己也有這樣做的沖動,而殷胥則率先把這些都磕在了心里。

  說著,他就感覺到崔季明灼熱的手指摸索著他的臉頰,踫到他的嘴唇,動作笨拙卻熱烈的朝他咬來。殷胥不知道這一刻為何如此動情,讓她咬的渾身激靈,在黑暗中摸索著用力的去擁抱她肩膀。

  也不知道是車內狹窄聲音太容易回蕩,還是崔季明吮的太大聲,殷胥只覺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殷胥只覺得,跟外頭無數列隊的金吾衛只隔一層木板,實在是太膽大,他拽住了崔季明,她就像是尋蜜的黑熊,嘗到的甜頭還覺得不夠。

  殷胥壓制自己的喘息︰“你該回去。明日再來,我也不該不規矩,否則太不給你阿耶留面子。別再胡鬧了,再胡鬧下去,我就要丟人現眼了。”

  崔季明輕輕笑了兩聲,笑的他心頭發緊。她顯然知道殷胥說的丟人現眼是什麼,她輕聲道︰“好,我不做過分的事情,可我會一直親你的。早知道有今日,我都恨自己向你妥協低頭的太晚。你應該早早說,十三四歲見到我的時候就說,我那時候就同意。然後我就在中秋宴的時候,親的你喘不上氣來——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你要是跟我發脾氣,我就親你。”

  殷胥讓她說的心中發脹,想象起來,有種掛不住的惱羞成怒︰“話不要亂說!”

  崔季明︰“既然沒機會重來了,那我要把以前少親你的,都補回來的。”

  她說罷,低下頭去,逮住了他的下巴,一次次固執又繾綣的親下來。

  而另一邊,崔式洗了臉,又坐了起來,在燈邊翻看著殷胥留下的卷宗。雖然頭疼,但春闈的事兒他還是放不下。只是看了幾卷,走神想起這兩個小年輕發生的種種,心中感慨起來。

  又是春夏之交,是他與明珠成婚第二十三年,該去看她了。

第274章 265.0265.#

  棋之一行,等級森嚴。

  妙儀參與定段賽,以同等棋手對戰,連勝兩局升一段,但一年一度的定段賽,至多不可升超過三段。

  下棋又是慢事,連續比了好幾日,妙儀也不過是將離開棋院之前的等級,升到了六段。她本來不太在乎這個,畢竟她的目標、李信業給她的要求是升九段。

  九段可不是隨隨便便靠升段賽能上去的。

  包括六弈在內大鄴大大小小的賽事拔得頭籌,約戰知名棋手將其打敗,亦或是對圍棋界有過什麼出色貢獻,才有可能掛上九段。

  崔妙儀沒有多想,她回來就是為了趕著參加六弈。春闈和六弈都在一個時候,只是六弈間隔時間更長。畢竟可以打掛,近兩年的風氣更是棋手以慢為優雅,不屑于下快棋,甚至六弈中登基最高的棋聖戰、國士戰,終戰能下到第二年春天。

  于是,六弈最少兩年一屆,平常三年一屆,若是棋院生員太少或恰逢戰亂,更是五年一屆也有。

  十幾歲二十出頭雖然是最適合下棋的時候,但經不起這樣的時間磋磨,但跟當年的五十少進士一樣,進入六弈頂尖水平的大多都年紀不輕了。

  面上兒解釋,是這麼個原因。

  但很多人都知道,圍棋這一行,勝負沒有含糊,天賦與年輕是兩大法寶,過了三十歲就開始走下坡路,越老越適應不了對弈,技藝的進步跑不過衰減的頭腦——老人是很難贏過新人的。也就是說年輕人應該是最容易在六弈上出頭的。

  十幾歲第一次參加六弈的年輕天賦棋手,應該是很容易就能戰勝自己的師父。

  可圍棋這樣一個重面子、重名聲也重傳承的行當,經不起這樣的新舊交替、不留情面。

  漸漸的行當內就有了自個兒的規矩。

  以棋聖戰和國士戰為例,並不是眾人想象的,預選賽、半決賽這樣一層層對決,而是有一個相當封閉的循環圈。十二人的循環圈,分甲乙兩組,由上一屆循環圈累計成績的前八名,和今年各地棋院預選上來的四人組成。每一界淘汰四個,也就是三分之一,但有些人總在那三分之二里,甚至有些長者已經在循環圈中呆了幾十年沒有被替換。這個循環圈中的勝利者,才有可能與前一屆的棋聖或國士進行七番棋對戰。

  那些同時呆在好幾類棋戰的循環圈里沒有被替換下來的人,是真的遠強于預選賽上來的年輕人?

  像妙儀這樣山里呆了兩年,悶頭下棋的呆瓜自然是不會知道。

  就連熊裕這種長安棋院的黑馬,在長安呆了好幾年,除了六弈以外的賽事全都參加過的棋手,也是這次要去參加六弈,才知曉此事。

  由于圍棋在大鄴的盛行僅次于詩,各地州府幾乎都有棋院,長安洛陽建康本來是大鄴三座最大的皇家棋院,如今僅存兩所皇家棋院,但學棋之人也是數不盡數。學棋不太需要家境,只要是有天賦棋院就包吃喝,于是窮人孩子就特別多。這些寒門棋手,就會瘋狂的爭奪參加六弈的名額,畢竟只要是進入循環圈,不但能直接升七段,更有不菲的賞金。

  看起來六弈進入循環圈是二十四個名額,但大鄴的規矩是,一個棋手最多可以參加六弈中的三場。許多寒門棋手,一個人就會佔了三個循環圈的名額,導致實際名額更少。

  只是進入循環圈的預選賽是純粹看勝負廝殺的,于是年輕的時候進入不了循環圈,老了之後基本就別想了。與預選賽上,年輕人的一片壓倒優勢截然相反,循環圈內卻不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如果你是個棋院預選賽事上來的年輕人,自打進入循環圈,棋聖戰前的十二人對戰開始之前,你的名次就基本已經定下了。

  棋界的老者、棋聖、國士們會看你的家世、師從和水平,稍微測試一番,給你定下了前途。是下一屆就被淘汰?還是有幸排到甲乙兩組各自的第三第四名?而真的天降英才,亦或是家中長輩是棋聖、出身顯赫棋院對此有所求,就很可能將他捧到向前一屆棋聖挑戰的位置上。

  但是不可能讓他贏了的。

  真正能替換掉前一屆棋聖的,都是棋界內熬了夠久、生徒滿門,或是四處受到愛戴、人脈密布的老者。熬夠了,大家評定評定,前一屆就會選擇一局體面的下法退賽,而這位老人就成了新棋聖。

  這些彼此都很熟悉的棋界老者們,下起來都很規矩。不是棋面有規矩,那多無趣,六弈要是沒人看了,他們也就沒了名聲和財力。說的是,一步步照著早早規劃好的“驚險棋譜”來,規規矩矩的下棋,規規矩矩的演得意或艱難。

  年輕人進了循環圈也是這個道理。

  定好了跟每一個人的輸贏和下法,定好了自己的排名,進了循環圈,要做的只有演和等了。

  這樣的規則下,有件小事兒,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又惡心進了肝里。就是諸位老棋手已經想不出來特別精妙、驚險的棋局來了,于是他們會自己和年輕棋手對弈,讓年輕棋手贏了他之後,在真正比賽的時候,將棋譜對調。

  老者下的是活力滿滿,驚險刺激的棋,年輕棋手則將老者之前平庸的表現套在自己身上。

  到後來行道內老者,雖然教棋的水平不錯,對弈已經是相當的庸手了。

  他們已經下不出來和年輕棋手驚險刺激你來我往的棋了,就從棋院內再找人來與年輕棋手對弈,然後對調譜面,讓循環圈中的新人下輸的棋面,贏得棋面則交給老人來下。

  美名曰︰雖然你不能奪取勝利的頭餃,但至少你下出的這手棋有機會讓世人感嘆,你可以從他們口中知道自己的評價啊。

  然而每個棋手都看著自己的套路被別人使用,贏了自己,內心自然憋屈萬分。

  這樣的規則之下,難道就沒有反抗的人麼?

  幾十年前有一個,他叫崔翕。

  一是他棋藝確實優秀,二是他贏了棋就拍拍屁股離開棋界,不怕後果。

  別的寒門棋手敢走這個路子,輕則找由頭被棋院開除,重則……家破人亡。棋院除名,棋聖之名留著,卻沒了下一屆被別人挑戰的資格,也沒了開設棋院的資格。沒人會再與他對弈,再讓他創造戰績,他的歷史就到了這一天——而且他一旦收徒,他的徒弟徒孫也不能在棋院掛名參加六弈。

  一個寒門棋手不能再考下棋養活自己,也就到此為止了,他作為棋聖會記錄在冊,卻不會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正因如此,越是想在棋界能呼風喚雨,靠圍棋吃飯的人,越不敢冒頭。

  而且,後頭也不會再有崔翕了。

  棋院為了防止世家子弟再送進來棋院,要求進入棋院的生徒必須要居住在這里,每日刻苦練習到十七歲以後。然而世家子弟多早入官場、早早成婚,還需要大量的時間來在五姓之內活絡,有這個條件吃得起這個苦的人少之又少。

  曾經痴迷棋藝的元望就肯吃這個苦,棋院也沒有想到,只能硬著頭皮接進來,甚至想過要教廢他才行。而早期基礎還是不用花這個心思,就在元望稍微在棋院內嶄露頭角的時候,朝廷傳來消息,說他成了太子伴讀。

  棋院松了一口氣。

  至于當時的宰相崔夜用又送來了妙儀,棋院是為了跟崔家的面子才收下。他們看著妙儀棋藝漸長,一步步鋒芒難擋,倒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不論是熊茂還是棋院其他的先生,都有一句話一直沒有與妙儀說過。

  六弈,從來沒有女子參加的先例,也不打算開這樣的先例。

  妙儀是拿了六段,準備在洛陽的棋院內保命,才得知了這個消息。

  一時間可謂是晴天霹靂。

  如今洛陽是天子腳下,天下各大小棋院選出來的生徒都要到洛陽的老棋院來參加預選,她站在門內,剛剛被拒絕,站在廊下有些艷羨有些不甘的瞧著年輕生徒們涌入正門,跟隨著各個棋院帶隊的先生,有說有笑。

  他們也都把目光投向了院內唯一的女子。

  大鄴雖女弈流行,但參加定段賽的女子也是千分之一。更何況這樣站在洛陽棋院中的。她面目清秀發式還是未嫁女子,穿著也是非富即貴,身邊兩個丫鬟的氣度打扮看起來都跟世家女子似的,這少女身份必定不低。

  其實妙儀前幾日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回家傷心的說給兩個阿姊听,崔季明還沒拍桌子,舒窈先蹭的站起來了,怒道︰“憑什麼!如今國子監女院生徒都有幾十人了,蕭煙清都做了國子監祭酒了!從三品的國子監祭酒!比他們掛名的棋聖不知道高了多少!他們憑什麼不讓你去參加!到了報名那日,你先把自個兒名字報上,若是他們真的不讓你來參與,我就去棋院找他們說理!定段賽可以,棋院生徒可以,為什麼六弈不成!”

  舒窈的意思就是如果他們當面拒絕,她就要親手來撕。

  妙儀被拒絕了,此刻卻不敢讓下人回家說此事。

  她感受得到周圍的目光,整個場內就獨有她一個女子,她本來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此刻卻仍然覺得好像自己站在這里就是不應該的。、更何況她听到了更多的竊竊私語。

  從笑話女弈本來就不成樣子,女子的頭腦做哪一行都做不到頂尖,更何況是對天賦要求如此之高的圍棋。女子連個賬本都算不清楚,還來下棋?

  聲音低微,卻一詞兒一詞兒扎進妙儀心里頭。

  妙儀都想走了,身邊的丫鬟卻道︰“娘子別走。五娘都說了要來,您還是在這兒等著吧。”

  妙儀卻覺得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要、要不還是算了吧。我不能參加六弈,還有別的賽事。”

  就因為舒窈知道妙儀的脾氣,所以給她找的丫鬟也一個比一個潑辣膽大。

  一個丫鬟攬著她肩膀道︰“小娘子既然是要來下棋的,都為此苦學這麼久,出山歸來,怎麼可能就這麼妥協。唯有六弈,配得上您的水準。”

  另一個容貌艷麗的則拈著帕子,站在了妙儀前頭,望著那些頻頻投來目光,甚至私下議論嘲笑的男子,冷笑道︰“一個個快趕緊低頭,把掉到地上的眼珠子都撿起來吧!要不小娘一個個過去踩爛你們的眼珠子!我要是你們,都不會來,畢竟一片庸才過來也是給人當陪襯的,一百個里頭未必有一個能進六弈的。往後幾年你們也沒什麼機會,一輩子都夠不到別兒。在這兒磋磨什麼人生,還不如回家種地還能養活爹娘!至少還不算個廢物!”

  那丫鬟剛說完話,院內擠著的不少生徒被說到痛處,正要發起火來,棋院寬闊的正門口,卻忽然傳來一陣嬌笑,拊掌道︰“說的倒好。”

  妙儀就看著舒窈帶著一幫子丫鬟下人從門外進來了。

  她就立在門口,滿身明明沒有幾處珠光寶氣的裝飾,衣裙也算得上素麗,卻給人一種不敢直視的錯覺。她拿著扇子勾唇笑了笑,目光流轉,拿團扇指了指丫鬟笑道︰“你這張嘴,倒是一說一個準。真沒本事、沒自知也就罷了,沒人指責你在哪兒做夢,可自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就在那兒先笑話起了別人。不用再等幾年,就今兒,你們一群人就要被比自己小幾歲的棋手殺得哭著回家。妙儀,過來,我今兒倒還真不信了!”

  妙儀看著她阿姊簡直就像是騰雲駕霧的洛神一般登場,啥也不管了,悶頭朝她跑去,一把摟住了舒窈的胳膊。

  舒窈面上笑著,私下嫌棄的掐了她一把,要妙儀趕緊站直了,這才牽著她,就跟眼前是平坦大道直視著人群款款往前走。

  她太自信,好似就不可能有什麼擋在她道上似的。容姿璀璨,唇角勾笑,眼前還是都在棋院內擠著排隊的男子生徒,竟不自主的往兩側擠開,給她讓了條直直的道兒出來。

  十分的容貌,配上十分的氣度,十分的自信。千百年被強調的女子的謙遜與懷柔,要求的內斂與靦腆,在她身上找不到半分痕跡。她知道自己是最耀眼的那個。

  持著香爐的丫鬟隨行,幾十年前還有女子帶帷帽——如今這些丫鬟都一個個傲的像是在自家院內漫步。

  學棋者並不是都修身養性、心態平和,反觀年輕人大多口出狂言,鋒芒畢露——且蔑視權貴。這點兒沒什麼不好,只是你也要真有本事去蔑視。

  人群中不知哪個年輕棋生喊道︰“這是棋院,不是你家!大鄴女子自打蕭煙清之後,一個個都反了天了!”

  舒窈懶得理,為這種人抬眼皮子,都覺得浪費時間,自顧牽著妙儀往前頭走。

  登記核實名冊的主屋前頭,她就快到了,忽然听見後頭又有人喊道︰“狂什麼狂!要是讓女子參加預選,我們就不參加了!這不就是侮辱人麼!”

  舒窈听了這話,猛地轉過頭來,兩眼就像是攝出光來般,怒極的朝著聲音來的方向望去。

  一片黑壓壓的腦袋和巾冠,眾男子竟怕被她直視,每個人臉上掛滿了“不是我說的”的無辜表情。

  舒窈施施然站著,給從兩邊男人中走過來被沾了一身汗味兒的妙儀搖了幾下扇子,冷笑︰“我憑我的本事在這兒狂!你連狂的資格都沒有,算是個什麼東西!若是覺得女子參加六弈就是侮辱,那你一定是牛反芻吐出來的種,裹著一身沒吃完的草渣子蹬著腿哭出了第一聲。否則你阿娘生了你,被一個女人養大,多侮辱你啊!”

  人群中一陣寂靜中,隱隱多了幾聲悶笑。

  那人被這話激的面上紅白交錯,脖子都急粗了︰“一個女人,說話這麼難听!就算是她參加了,我也一定會讓她在棋盤上血濺五步!到時候她哭著回去,就不要怪技不如人!”

  舒窈笑了,她站在主屋門口的台階上,面上展顏,五官愈發耀眼,晃得下頭一群清修棋藝多年的男子睜不開眼。她以扇掩唇,嬌聲道︰“我說話難听,卻敢站在人前,讓眾人知道這話是我說的。而你卻躲在人群之中不敢露頭。有本事你站在我面前,把前幾句原話再說一遍,我現在就讓你血濺五步,哭著拖著廢腿爬回家去!”

  人群中一時間居然沒人敢站出來,剛剛說這話的男子就像是啞巴似的站在人群中不動了。

  他們或許不認識眼前的舒窈,卻相信天子腳下中的權貴,確實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敲斷他的腿,讓他爬回家去。

  舒窈說罷,轉過身去。熊茂正帶著長安棋院的生徒登記姓名,讓這個幾年前見過的厲害小丫頭的氣勢,震得懵了。妙儀還在旁邊高興的想蹦噠︰“熊先生!熊先生!是我呀!你怎麼胡子又長了!”

  舒窈嫌棄的拿扇子在她腦袋上磕了一下,對熊茂道︰“李先生的信件一定在你這里吧。”

  熊茂一驚︰“你怎麼知道。”李信業確實是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推薦信,讓他交給洛陽棋院,目的就是為了給妙儀爭取進入六弈的名額。

  他還在忐忑,畢竟李信業雖然在圍棋界影響更甚于崔翕,卻已經退隱多年,他的信也未必好使。他還想著,自己就算是不要了臉面,也要為妙儀求得一個名額。

  而妙儀卻絲毫不知道這些,站在原地傻傻的看著她阿姊從袖中拿出了一沓信件。

  舒窈沒說自己早有數,笑而不語,接過了李信業親筆的書信,和她帶來的文書,一張一張攤開在核對名冊的案台上。

  她笑︰“這是李先生的親筆書信,這是禮部對于棋院六弈規則修改的公文樣本,這是禮部呈給政事堂後,崔宰與中書舍人通過條例的畫押。希望你們棋院再怎麼不問世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也別忘了,天下棋院都是禮部管的。”

  而她們兩姊妹的爹,就是禮部的尚書。

第275章 265.0265.#

  舒窈沒有走的意思,幾個丫鬟帶著折疊的胡椅,就給她支在了主屋內。登錄名冊的幾位棋院先生不敢做主意,連那幾張公文都不敢細看,連忙小跑著叫棋院司業來。

  棋院司業是從四品下的位置,主管洛陽棋院的大小事務,能進宮的時候也不過是每歲隨著和該棋院內的棋聖一同入禮部登記。

  他听聞前院崔式的二女拿來了禮部公文的樣本,連忙趕來。

  主屋的幾位棋院先生也叫來生徒把門合上,把排隊的棋生趕到另一個院子去排隊核對名冊了。舒窈看著熊茂要走,笑道︰“熊先生,我不懂棋,也不知道規矩,您在這兒留著,到時候見了面,萬一我說錯了話,您也提醒我這個小輩一番。”

  熊茂確實關心這個,點了點頭留在了屋內。

  他見到妙儀兩年不到,竟就轉眼成了個大姑娘,只是面上的神情和當年一樣。雖然她年歲大了,這樣不應該,熊茂卻沒忍住,抬手揉了揉妙儀的腦袋。妙儀眯了眯眼楮,拽著熊茂的衣角問東問西,忽然道︰“對!熊裕也來了麼?!他是不是也要參加六弈!”

  熊茂其實本來還想問,妙儀記不記得自家那個混小子,卻沒想到她先提起來了。他打心眼里為自家小子松了口氣,面上卻道︰“長安棋院來的人挺多的,我這個帶隊的先生給他們登記名冊,他們都在側間內休息呢。你要不要去找他們玩——”

  妙儀高興,還沒忘了征求阿姊的意見,小心翼翼指了指門口︰“我去了?”

  舒窈翻了個白眼,想著她在也不知事,只听得一知半解指不定還會覺得阿姊做了什麼惡事,不如讓她玩去。舒窈抬手要三四個丫鬟跟著,就放她出門去了。

  棋院的司業從側間的門里趕過來,舒窈見了他倒是客氣,起身先行了個禮。

  棋院司業也是七八年前掛過兩三屆棋聖之名的人,輩分高見識多,自然也不想那些口出狂言不知深淺的棋生一般,而是先拿起來仔細看了看,恭敬道︰“崔五娘,老夫的確是有所疏忽,剛剛妙儀前來,想用長安棋生的身份來參與六弈,前頭也沒說明白,就是說有個女子。後頭按著規矩便拒絕了。”

  舒窈挑了挑眉毛沒說話︰“那麼現在呢。”

  棋院司業笑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有律令條例讓六弈放寬規則,棋院自然要配合禮部。只是——我們棋院還沒有收到禮部的正式公文,這事兒有點難辦……”

  意思就是說,沒按到頭上讓我們不得不做,我們就不想給這個面子。

  今天就是六弈預選報名的最後一天,等到禮部下來公文,棋院就可以輕飄飄來一句︰“下一屆再來吧。”

  其實棋院司業未必要這樣硬氣,畢竟棋院的地位也要靠士子、世家抬舉,他們自身盈利不多,除卻靠朝廷撥款,還要靠痴迷棋藝的高官自掏腰包給他們補貼些。否則哪有六弈大賽時的熱鬧繁華場面。

  按理來說,他同意,也不影響自己的利益,雙方得了好處,崔式大概也會賣棋院的面子,考慮來年朝廷對于棋院是否要有些什麼扶持之類的。

  然而反女子出世的浪潮,如今也在大鄴成了規模,顯然影響到了棋院。

  雖算不上社會風氣,但呼聲頗高。

  風口浪尖上的就是蕭煙清和國子監的女子生徒。

  國子監的先生和生徒,倒是因為經常和她們接觸,心服口服,態度算得上和藹包容。而真正反她們卻基本都是沒和她們接觸過的人,包括朝堂上一小撮官員,包括從全國各地趕考而來什麼功名還沒拿到,拼命往國子監投行卷卻被拒絕的書生。

  這種風氣也影響到了棋院,眼前的棋院司業就是不想讓妙儀成為下一個蕭煙清。

  舒窈心知這種狀況,她想為妙儀爭取,也支持蕭煙清,不單單是因為她們親近的人,更也觸及她自身的利益,為了每個天下女子的利益。

  比如按當今大鄴律法,舒窈就算不嫁人,她在崔家繼承財產的份額,也只有嫡子的一半,若家中只有女兒沒有兒子,財產還要有相當一部分充國庫。

  這看似不公的律法,都還是袁太皇太後再還朝之後修改的,因為往前歷數幾百年,未嫁嫡女在家中的繼承權,是嫡子的十六分之一,甚至有時候連這個十六分之一也是做不到的!而那時候家中無女,家產過半都是要上繳國庫的,這也是逼的家家都要生兒子啊。

  然而舒窈更明白,蕭煙清看起來是這些文人士子眼中的離經叛道,他們以為過幾年就可以被打壓下去,實際上這股浪潮已經掀起來了。反而不是從世家女子、從貴族女子這里改變起來的,而是從下層百姓之中開始改變的。

  以川蜀為例,本來川蜀女子就是最膽大活潑的,而近兩年女子在家門之外自己賺錢的比例,在城鎮百姓中已經過半。

  自打舊奴僕制度廢除、商賈發達以後,城鎮中下民戶與的收入基本大半都靠女兒了。各城鎮中最賺錢的事情,便是進各達官貴人府內做契約的丫鬟僕從,農家男子進了府宅只能做底層的活,但女子大多都能坐針線人、拆洗人、棋童琴娘、廚娘等等,就算是廚娘這種偏下等的營生,也都是富貴之家才會請得起。

  家里要是能出個廚娘,收入對于中下之戶來說,不知比以前多了多少倍。

  再加上商賈盛行後,中下層做的最多、也最賺錢的就是飲食鋪子或者是進染織坊,前者多靠女子廚藝發家,後者只要心靈手巧女子入坊。

  大鄴的中下層女子,基本上在家中能做所有能想象到的手工活,從織布裁衣到編墊席籮筐、做飯拆洗。在急速發展的情況下,男子沒有天然的優勢進入這些行當,他們的行業則多留在了礦場、米面磨坊和船道碼頭。除卻少部分有手藝的男子工匠以外,這些底層出力氣的活計,能做的男子頗多,競爭也激烈,他們的得到的收入遠低于同年齡段的女子。

  甚至這兩年,成都府有人開設藝業坊,選年紀合適的女子進去學習這些技藝,幫助她們獲得各個高門大院的營生,而要抽取她們三年內得到收入的一部分為學習的費用。

  單在川蜀一地,就有民謠唱起來,說︰“都府民戶不重生男,生女愛如捧璧擎珠,授其六藝,養為金餑餑”。說的就是因為讀書考功名對于普通民戶離著太遙遠了,然而女子只要是學了藝業,能找到好營生能賺錢,才是眼前能得到的好處。

  這種改變雖然有可憐可嘆的利欲燻心,卻是能改變那些根深蒂固舊觀念的根本原因。

  舒窈也總想,若是妙儀進了棋院,要遭到蕭煙清那樣的待遇,她怕是也不肯,也心疼她想讓她回家去。可從眼前看來,女子的勢起若是從底層開始,就不可能有人擋得住,妙儀往後必定不會是一個人。

  她今兒還就必須爭到底。

  舒窈笑︰“司業其實該知道,聖人其實對棋院早就有過些不滿了。前幾日,洛陽棋院的一位‘棋聖’進宮陪聖人下棋。聖人下棋不過是玩玩,也不求勝,不許讓子,就輸給了進宮的‘棋聖’。恰好崔元望崔舍人常年在御前替聖人整理文書,謄撰公文,聖人就讓崔舍人與棋聖下兩局試試。”

  舒窈說到了這里,笑了。

  對面棋院司業顯然也是知道此事,臉色變了。

  舒窈︰“後頭是怎麼樣您也知道。崔舍人一百六十四手勝了棋聖,聖人大驚,崔舍人卻知曉自己雖有練棋,卻並不算作是頂尖高手,按理來說絕不該贏了棋聖。這件事兒,洛陽棋院沒少丟面子,聖人一直對棋院關注頗多,從那之後便似乎起了疑慮。畢竟棋院說選擇棋待詔都要推薦與嚴格考選的,怎麼會出了這種事兒,而聖人難道一直在跟庸手下棋?聖人私下對弈也就罷了,可東瀛出圍棋好手,難道下次對決的時候,棋待詔還要這樣輸棋麼?于是,聖人就想讓崔舍人去徹查棋院真實的境況。”

  她輕輕拈著扇子,看著面如土色的司業,笑道︰“您也知道崔舍人為什麼沒辦此事兒。那位棋聖,是崔舍人早年在長安的師父,來了洛陽並沒有幾年。他想留了個面子,您怕也是提心吊膽了好幾天,覺得崔舍人沒有向聖人提及,還真就把心放下了。只是,妙儀七八歲時開始,就與崔舍人一起私下對弈,在圍棋一道上關系極佳,崔舍人一直說妙儀是鬼才,說自己無幸走的路,就讓妙儀走了,只盼妙儀能為崔家再爭一把臉。若是……”

  棋院司業徹底在舒窈輕描淡寫的一番話下,跌坐在了矮凳上。

  他並不知道情況是這樣。

  他只知道聖人吃驚于崔元望贏了棋聖,卻不知道棋聖前腳剛走,聖人就要崔元望調查棋院。聖人做事一貫無聲無息,他和那幫頭暈眼花的棋待詔並不知曉棋院竟在這種存亡境地。

  而崔元望此刻怕是也在考慮師父的情面和對于圍棋的關心上,該如何抉擇。听聞聖人這幾日也是朝中繁忙,可聖人的心細縝密是天下人心里都有數的,今日不問,明日總要問的。崔元望要是知道幼時贏過自己、最受矚目的堂妹,連進入六弈的資格都沒有,會不會開始要徹查棋院的六弈。

  聖人剛登基的時候,就封了好幾個棋待詔的官職,專門叫棋院的人進宮陪他偶爾玩幾把。

  他身邊就有元望,顯然不是真的為了下棋,而是想捧棋院。棋待詔不單是陪聖人下棋,甚至也和可接待東瀛等等的番邦之賓;更有資格通過禮部出書立著,宣揚棋譜。用棋待詔之名,讓棋院更添光彩,這本來是好事。

  可一旦沒有真才實學,在聖人的眼皮子下也是藏不住的。

  如今就到了快要暴露的時候,若不把這事兒掩過去,讓眼里容不得沙子、捧棋院卻反被欺騙的聖人知曉——那就是連著天下棋院都要完蛋!

  棋院司業真的是快要跪下了,舒窈連忙一副親切的樣子上去扶。她不知道六弈的規矩,心中卻覺得有些懷疑了。果然一試探就探出了不對勁兒。至于嚇成這樣麼?若是那棋聖一個人做了假,年紀大了想要榮光,雖是欺君,但可大可小,也不至于一副棋院都要毀了的樣子啊。

  舒窈可不知道如今還在六弈中一往無前的老棋手們,大多都只是這種水平。

  棋院司業︰“還請崔家五娘——”

  舒窈心想︰請我有屁用,看你的表情就覺得有大事兒。

  她嘴上卻笑道︰“好說好說。長房人少,如今崔家合廳用飯,我見元望哥的機會多。”

  棋院司業連忙道︰“既然禮部下了律令,我們不能不配合!”

  舒窈笑︰“你們懂就是了。”

  她心中生疑,就坐在那兒,看著棋院司業拿冊簿來,將妙儀的名字添入其中,遞交給了舒窈。

  舒窈接過來,看著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您不必擔心成這個樣子,我相信舍人對棋院有感情,自然也願意給棋院這個面子。”

  棋院司業卻笑的也不輕松,迎著把舒窈送出門去,舒窈卻笑道︰“我進去找妙儀出來,您不必送了。”

  那司業卻仍堅持把她送到廊下。舒窈走進熙熙攘攘排滿了棋生的側院,她一進來,周圍的棋生望見她,是一片死寂,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往旁邊側著讓了幾分。

  舒窈卻沒注意到這些,一邊走一邊蹙著眉頭思索。

  總覺得棋院里似乎也沾染了不少官場的腌,必定是有大事兒怕被揭露出來。她不想貿貿然讓元望去查,畢竟若是六弈被破壞了,妙儀也傷心。可她又不能安心,畢竟棋院的事兒也會跟妙儀密切相關,若真是有什麼骯髒還可能傷害到她。

  她倒是想親自查一查這些事兒。

  而妙儀正穿過長廊,和兩兩三三的長安棋院舊友打招呼,他們兩年沒見到妙儀,再見到她卻發現她出落的亭亭玉立,一個個又高興又不太適應,別扭且熱情的圍著她問東問西。

  熊裕也在另一端穿過長廊,著急忙慌的在找妙儀。

  他早從祖父那里得知崔妙儀決定出山,她一切平安還打算參與今年的六弈,肯定也要到洛陽棋院來。在側院听到了說女子前來報名的事情,連忙就往往前頭擠過去。

  這才擠了沒多遠,就听見了一群男子中傳來了少女毫不收斂的笑聲。

  他只覺得自己都要隨著那笑聲笑了起來,連忙朝那方向大步而去。他如今身量比往常男子還要高一截,大老遠就看見了人群中興奮的又蹦又跳的少女,鼻尖一點點汗,兩頰蒸的微微發紅,簡直就像是當年把他從櫃子里拽出來那般——

  像是人群中閃耀的小太陽。

  而妙儀只覺得眼前一暗,抬頭看向了眼前的人,本來呆呆的表情在仔細看清眼前人的眉目的時候,撲哧大笑出聲,拍著膝蓋笑的幾乎要東倒西歪。

  熊裕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笑,他想說的第一句話可不是這個︰“你、你笑什麼?我難道有什麼不對勁麼?”

  妙儀哈哈大笑︰“你要不要長得——長得這麼凶啊!說你姓熊,你還真的要變成一只大熊了!你要是道上攔著我,我還以為是要劫財的匪首呢!”

  喜歡小兔子的熊裕,年紀漸長,卻長成了人高馬大,表情凶惡的匪徒模樣。跪在棋盤對面,好似下一秒都要拔刀砍人一樣,氣勢上就狠狠壓倒了對方,那場面想起來,怎麼能讓妙儀覺得不想笑。

第276章 0276.#

  崔季明抱臂跪坐在殿內。這里是書房旁邊得一處大殿,偶爾中等的宮宴或者是慶典的時候才會用。殷胥請了朝中不少臣子來,一群人沉默的跪坐在雕龍的木柱下,之前崔季明在涼州大營見過的整塊巨石雕刻制成的“沙盤”,也出現在了這座宮殿之中。

  看著周圍幾乎涵蓋了所有大鄴有實權的朝中官員的陣仗,殷胥扶著巨石,神情也堪稱是沉重。而那座沙盤比崔季明之前見過的更完善,版圖也大到驚人,就連殷胥的身量,都被長度寬度驚人的巨石襯得渺小了些。

  殷胥招手,叫前排包括崔季明在內的幾個大臣站起身來,走到這巨石旁邊看。

  崔季明靠近過去,才發現這是淮河往南大半個中國的版圖,其中連蜀地的山脈、河流的走向和寬度全都精確的表現了出來。

  群臣和崔季明心里都是一個想法。

  這雕刻的巨石沙盤,就算是趕工,加上測繪的時間,沒幾年不可能完成。聖人早早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打下長江以南。

  崔季明卻想著,或許他是在當年看賀拔慶元用過這種巨石沙盤後就有這種想法,殷胥對于行歸于周踞長江天險以南早有預感,只是彼時他的權力還不足以阻止行歸于周。

  她抬頭看了殷胥一眼,恰好殷胥也在看她,他眉梢動了動,崔季明一貫將他的那種表情叫做得意。崔季明忍不住笑意,搖了搖頭走到一邊去看蜀地的地形。

  幾位大臣已經說起了如今南周的攻打方位︰“白帝城是天塹,咱們多少年一直打不下來。他們的船隊數量極多,今年江水充沛,他們沿著江水,最終目的地應該是蜀地河流的咽喉,渝州!”

  “不但是水路,普通士兵也從黔中向西攻打。他們打的目的不是別的,就是搶錢。蜀地富得流油,就是失一座鎮也夠養活一支雜軍,失一座州城就能養活兩萬的主力軍了!”

  “重要的是蜀地的大營,已經跟吐蕃你來我往兩年有余了。聖人應該也是知道吐蕃人的德行,他們不想是突厥那樣鍥而不舍,而是更喜歡耍滑頭。大鄴最興盛的幾年,吐蕃連年向宮中進宮,中宗顯宗的時候,吐蕃的單于甚至都常年居住在長安。但當咱們一旦開始勢弱,他就化身了野狼,咬住蜀地這塊兒肥肉死不撒手。幸而咱們的大營也兵力充足,將士英勇,這幾年又成了朝廷直屬,幾乎都沒有讓吐蕃進犯到腹地過。但是跟他們糾纏已經讓川蜀士疲于應對了。”

  殷胥︰“咱們派兵支援,也是個問題。我不打算小打小鬧,對方這樣蠶食,吐蕃還不穩定,若是我們只是想打退他們而已,反而給他們了休養生息的機會。戰爭可以支撐長久一些,但不能停。就算是拿個小孩兒拳頭大的小錘,只要是連接不斷如影隨形的敲,也能逼瘋對方。大鄴拖得起,他們拖不起。”

  周圍的群臣卻憂心忡忡,崔季明掃視了一圈,基本也明白大家的心態。

  南北朝時期,北方多少年沒能打過長江對岸,甚至南朝還有相當一段時間,版圖擴展到了淮河一代。不但是朝臣,怕是大鄴的將士都對于長江有一種恐懼之情。

  有人提出︰“打蛇打七寸,為何我們不直接攻打建康,以如今大鄴的兵力,只要全力攻打建康,就一定能打的下來!”

  崔季明听著整個場面上居然沒有一個人反駁那位武將,因為大鄴定都北方,武將大多北方出生,對于南方的格局沒了解也就沒自信開口。而這個說法看起來也是相當靠得住,連殷胥都持著短杖思索起了可行性,崔季明連忙開口︰“他們定都在建康,在臣看來是相當高明的做法。建康的難打,不說平坦地勢上河流交錯的洛陽,甚至遠超過了長安!”

  殷胥就是想听她的意見,抬起頭來。崔季明的戰績擺在眼前,讓殷胥覺得她或許可能做一些不算太高明的決定,但也絕不會犯錯。

  康迦衛也在場,對于她說話不客氣慣了︰“怎可能!長安南北都有山脈,東有天下第一險關虢州,西邊雖然靠近吐蕃和突厥,三州一線的關口卻死死扣在我們手中。”

  崔季明指著地圖道︰“建康位于海口處,距離長江兩百多里,北方西方其中約有二十多個重鎮成帶狀隔在長江與建康之間。南有黃一直不離手的台州水軍,東則是一片汪洋大海,北還有可屯幾萬水兵的太湖,運河穿過太湖又是從北到南的方向,兩岸是好幾座南周的州城,想從運河進入基本南周腹地不可能。”

  她往前走了兩步,篤定道︰“若是他們定都在長江沿岸,還覺得有勝算,但建康想要強攻,可能血流成河費盡兵力攻入了,結果發現對方遷都逃入內陸了,那就完了。”

  殷胥思忖了片刻,崔季明說的的確有道理。而且建康如此靠北,行歸于周還用他們做都城,不可能只是富饒的原因。他知道,永遠不要小瞧自己的對手。

  莫天平道︰“那打荊州如何?只要是能打下荊州,長江上基本能捏住大半,他們逆流而上的船只一定會有去無回,再和川蜀合圍,打下白帝城,又能往下游控制河道,下一步就好走的多了。”

  是的,打荊州是想攻下長江以南的重中之重。

  若說當年魏蜀吳紛爭,荊州是三軍之地,是最燙手的山芋。那麼現在大鄴的境況,就像是已經魏蜀聯手,打一個加強版的東吳。雖然蜀只拿到了一半,但打荊州絕對能扭轉局勢。

  崔季明道︰“荊州是兵家必爭之地,古往今來北下打荊州幾乎沒有成功過的……我雖然也考慮過打下荊州局勢就會全然逆轉,但就跟諸位如此慎重一樣,大鄴的將士就算是沒有讀過兵書,也听過些三國時候打仗的故事,對于荊州也會心生畏懼。再加上對方必定會在荊州設重兵,這一定是一場苦戰。”

  莫天平手撐在巨石上︰“大鄴如今兵強馬壯,這一場苦戰還能打不下來麼?”

  崔季明笑︰“自然不是打不下來,但我覺得大鄴需要一場響亮的先頭戰,而後還能對于打荊州有幫助才行。硬仗不代表一定就要硬磕。我的建議則是打鄂州。”

  也就是武漢。

  鄂州其實很窮,漢水幾次改道,導致鄂州的百姓也跟著被折騰的夠嗆。後期武漢常被稱作九省通衢,這基本上也就涵蓋了它的特點。听起來巨牛逼,和平年代要是沒啥大事兒或者天災一般都能發展的起來,但實際打起仗來,周邊各地都能派兵輪了它。

  這地方對誰來說都好打。大鄴派兵好打,南周想收復也好打,這種好打也會讓南周在有別的壓力的時候,不會著急想要收服它。

  而且鄂州的特殊性也有兩點,一、它是漢水和長江的交匯處,漢水全在大鄴境內,為士兵提供糧草簡直方便的就像是自己家。二、它的江對岸,就是大鄴的州城沔州,北岸的沔州烤一頭羊,南岸的鄂州百姓都能聞到羊肉味兒。沔州和鄂州也是大鄴和南周距離最近的兩座州城,關系也比較友好,百姓商賈也有很多私下的通商。

  崔季明一一說來︰“它好打,打了也好駐兵,甚至我們可以考慮以船連成一座橋,作為我們往南的據點。對方真的要派大軍來了,退可入漢水,進可下江南。既然全面開戰,我們可以選三點來打,西可騷擾試探著荊州,東可以重兵攻打江寧,以鄂州為中心,用來相互配合。”

  她這樣一說,在場的諸位也都思忖起來。

  確實,如果上來第一戰就能佔據長江對岸的一座城,對于大鄴的軍心絕對是推進作用。而且鄂州距離荊州也不遠,如果同時攻打荊州,對方肯定不會救鄂州,而是把所有的力量堆在荊州。但只要鄂州拿下了,甚至可以沿江突襲荊州後方,對于攻打荊州百利無一害。

  群臣大多數都沒有說話,畢竟比起崔季明在遠方打仗,跟不費勁兒似的傳來一封封捷報,她眼前高下立判的論述給他們的感受更直接。只有穿朝服都穿不整齊的考風拊掌大笑,康迦衛上來使勁兒拍了拍她肩膀,差點把崔季明的摁進地里去,笑道︰“真不愧是——”

  他似乎想提賀拔公的名字,忽然想起來了場合,悻悻道︰“真不虧是兩年能從叛軍手中打下十幾座城池的年輕小將。”

  崔季明笑了笑。

  她提了根線,往後眾人也就有了大致的方向,你一言我一語,工部的過來說以船搭橋在長江上的可能性,戶部談起了糧草運輸起始點的事情,構架也漸漸豐盈了起來。難事總算是有了個開頭的法子,雖然諸位也都知道,開頭難,過程更難,結果最難,但此刻能著手就有了斗志。

  殷胥不大發話,群臣也不瞧他不去觀察他臉色。一是殷胥不插嘴讓大家先討論、先吵先罵都是約定俗稱的事兒了,二是你就算瞧也從他那張臉上瞧不出幾分顏色。

  崔季明倒是很喜歡這個氛圍,她也漸漸能感覺出討論內政和討論對外戰爭時候的區別了。內政的時候畢竟觸及到每個人的利益,爾虞我詐你爭我奪,是為了在朝堂上立身,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當一致對外的時候,在場諸位都沒有再多考慮各部各家各人的利益,這樣擰成一股繩對外使力。

  這種狀態十分難得,百年歷史中能有兩三年為了大業拋卻個人利益的朝廷,也真就足夠立足到下一個百年了。

  因為在場的人,基本都是或早或晚,看見過支離破碎的大鄴好不容易組裝了大半的。國若殘破,朝廷就是枯水,誰還能撈到利益,誰還能安身立命。幾年的彎路,已經讓大鄴近半的朝臣,踏上了他們從未想象過的命運。這彎路不能再走下去了。

  今日還只是大概商議,後頭根據軍報還需要再修改計劃,調兵調船,運送屯糧,路都要先鋪好了將士才能出發,這事兒還要再議論一段時間,而殷胥也開了口。

  他絕對會御駕親征,主持其中幾場重大的戰役。

  如今的朝廷對此已經沒有了異議,從對聖人御駕親征的不信任,到如今反覺得他能南下,勝率就能提高一截。

  叫來的人多,比如很多工部戶部的都是,說完了自己能說的話,跟遛彎過來似的,心情也比來的時候輕松了一些,對聖人躬身行禮就從側門退下了。滿殿烏泱泱的人,本來還圍著巨石走來走去,三言兩語的說,甚至想出了什麼點子,直接隔著比三張龍床還大的巨石,對著聖人喊話。

  這樣來來往往,人也一波波退下,漸漸的外頭天都黑了,宮禁是有時間的,絕大部分朝臣都要趕在宮禁之前回家。崔季明卻看痴了,也不知曉是誰給這沙盤提供的藍圖,對于山脊,山坡的刻畫都是相當精準,甚至標出了幾條大河河道變化的寬度和深度,以及官道大致的走向和交匯地點。

  黃門給崔季明拎著提燈,累的來回換手,崔季明干脆自己接過,細細的看。

  她有些好奇,開口道︰“這樣精準,究竟是誰給測繪的?北機的勢力這麼廣,那還怕什麼打仗啊?”

  一時沒人回答,她提著燈籠抬起頭來,才發現空蕩蕩的殿堂之內已經沒了別人,高聳的木柱支撐著一片漆黑的穹頂,各個木柱下立著的銅燈都被點起,周圍一片晦暗顏色。

  就只剩下殷胥一人,撐著巨石台,正在看著她發呆。

  他本來就是白的泛冷的那種,半邊人隱在黑暗里,就跟罩了一層藍紗似的。

  崔季明好笑︰“哎!看什麼呢!”

  殷胥猛然回過神來,收回目光,伸手撫了撫冰涼的石台上好似有的水汽,半天憋出一句話︰“我還能看誰。”

  崔季明笑︰行啊,如今倒是坦率了。

  崔季明︰“我問你話呢。測繪的人是誰,可信麼?”

  殷胥道︰“你一定想不到。是嘉尚和他的門生。戰爭之後,他的禪法佛門在嶺南一帶相當流行,他既不收金銀,也沒有寺廟的地產和佃戶,到處游講。如今佛法傳的頗廣,他又以測繪大鄴江山為己任,連帶著他數不盡數的門生和隨信的百姓,也認為他是在做功德,助他完成。所以說這算是各地百姓向他習得測繪法子,門生又走遍南地各山各江,一起編繪而成。”

  他朝著崔季明走過來,手指蹭過打磨後的石台邊緣。

  殷胥︰“這事兒他很早就做了,基本上朝廷這邊是選定了大塊的石材後,他通過北機送來一部分地圖,朝廷就刻一部分。這其中每一道山谷,不知道有多少人走了上萬步才測出的。測量山的高度本來就是難中之難,嘉尚還是從天竺學來的技藝。其實我也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如今大鄴佛門不興,舊的宗門大多都讓我禁了,他想做下一個國教。”

  崔季明︰“你肯同意?”

  殷胥道︰“看情況。若是他真的如當年所說那般,創造了能與帝王將相、與中原百姓相合的佛門,我沒有不用的道理。畢竟道門的信眾還是少。”

  崔季明點頭,感慨︰“我還記得當時在嘉興寺外跟我說過的話,有些路還真就是他這種不知道低頭的呆瓜走出來的。”

  她伸手還要指著一處谷底和殷胥說話,才剛把手探出去,殷胥就把她手腕抓住拽了回來。簡直就像是熊孩子搶糖似的動作,崔季明呆了一下,抬頭︰“怎麼了?”

  殷胥面上表情有點不善︰“你看了夠久了。”

  崔季明沒回過味兒來。

  殷胥︰“我都站了快有一個時辰,就看著你圍繞著這個玩意兒,叨叨念念興奮的摸了半天!”

  崔季明︰“……所以你是希望我也圍繞著你,念念叨叨興奮的摸摸你?”

  殷胥面上薄怒,卻心知這話雖然恥了點,倒是真心話。他道︰“這又不會跑,你明日再來瞧不也一樣麼。估計幾年換不了,以後你說不定看到想吐呢!”

  崔季明大笑,朝他懷里倒去︰“說的跟你會跑似的。我要感謝高祖,修了這麼好個金絲籠,把你圈在里頭了,我倒是進來見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可卻跑不了。再說你幾十年都換不了呢,我以後肯定看你看到想吐,今兒還是不見了吧。”

  殷胥擰眉︰“你吐久了就習慣了。到時候指不定就麻木了。”

  他說著,兩只手卻在她後腰緊握,似乎把她死死捆住了,低頭就去尋她的耳垂,想要咬她掛耳飾的小勾子。

  崔季明︰“小心,你別舔那個勾兒,會扎破嘴的!”

  殷胥覺得自己實在是黏糊,甚至這樣的動作有點過度親昵,過度不講究,不像他自己。而他卻跟廢除掉自己一身規矩似的,在輕輕舔咬她耳廓。”

  崔季明︰“你就別撩了……我今兒還是要回家的。你上次剛跟我阿耶表了態,我要是不回去,他肯定覺得你是個死騙子。”

  殷胥聲音直接灌進她耳低︰“是你禁不住,與我何干。不要緊,明日會試,你阿耶今天在六部熬夜當值,回不了家的。你也別回去了,我也算是把你放在離他近的地方,是一片赤誠之心。”

  崔季明被舔的半張臉都滾燙,好似一邊失聰,听不見說話聲,只听得見他唇舌的聲音,她也舔了舔嘴唇︰“你要是這麼喜歡,下回我讓人醬兩個豬耳朵,還大,還厚,你抱到床上舔去。”

  殷胥讓她說的直接下手掐人。崔季明吃痛,忽然不知道想起什麼,嘿嘿壞笑兩聲,從他雙臂的包圍中微微蹲下身子,居然一把去抱比她高了半個頭的殷胥!然後就一把將殷胥抱坐在了石台邊緣,她一只手簡直不講道理的往他衣領里鑽。

  殷胥懵了。他被崔季明抱起來到石台上坐著,怎麼都像是有點不對……

  殷胥還沒來得及惱羞成怒,要從石台上下來的時候,崔季明整個人已經撲過來了,興奮的兩眼都在冒賊光︰“天吶!我這樣要是把你上了,豈不就是在大鄴江山之上⺪皇帝哈哈哈!簡直就是——人生圓滿也不過如此了啊!”

  殷胥臉都黑了︰“崔季明你再胡說一遍!”

  崔季明整個人都撲到了石台上,一只手還在撫摸石台上有些不平的丘陵地帶,道︰“你看我!左手摸你腰,右手摸江南西道哈哈哈!老子是人生贏家了!我就是要听皇帝在自家疆土之上呻吟啊!你你你快脫——”

  殷胥被雲貴高原硌的難受了,忍不住往長江下游的平原靠了靠,想了想,對她招手︰“你也上來。”

  崔季明一時間腦子也不要了,簡直就像是一只奮力想擠上主子暖炕的土狗,蹦上來,就要往他身上趴。幾次你來我往,殷胥已經鍛煉出了在興奮勁兒上來後胡作非為的崔季明面前的一派淡定,他抓住了崔季明的胳膊,細密纏綿的吻她。

  崔季明變傻,基本就靠這幾下親到缺氧的功夫,果不其然,一會兒就是崔季明自己躺在長江中下游平原上了,殷胥本來根本沒想過干這麼不要臉的事兒,純粹是讓她鬧騰起了意,隔著衣服揉她腰腹,伸手就要到她的朝服里去解衣帶,崔季明呆了半天,反應過來了︰“臥槽——不是,我讓你躺下。這大片兒地兒都是你的,該你躺下!”

  她是想在江山上⺪皇帝,而不是江山上被皇帝上啊!這感覺就變味兒了!

  殷胥有點情急,不算那次中途被沖進來的岳父嚇到瘋狂穿衣服的事件,他都覺得自己大概就跟三十年沒見過崔季明躺在自己身下似的。崔季明要開口反抗,他就一陣又親又啃,她要是想動武,殷胥就使出了歹毒萬分的招式來撓她癢癢。

  崔季明擺著小腿,急了︰“我跟你開玩笑的,這多丟人啊!一會兒、一會兒下人要進來收拾,這特麼就尷尬了!”

  殷胥都啃到她鎖骨下頭橫著兩掌的位置了,喘息著抬起頭來道︰“這都是你要打下來的江山,我是想讓你提前感受一下。”

  ……把將軍摁在要出征打下來的半壁江山上胡來麼?

  殷胥你真長本事了。

  輪到她自個兒了,終于知道廉恥了,崔季明誓死不從︰“你你你別摁我!武夷山硌著我屁股了!疼疼疼,我特麼背上都要硌出來個嶺南全景圖了!我不干了,你別親了,你舔耳朵也沒用,花言巧語也沒用,不干了不干了!”

  到後來,她一連串的又喊又叫,殷胥也沒分清她說的是不干了,還是不敢了。

第277章 276.0276.#

  崔式留了個心眼。他知道自己閨女今日進宮,參與討論應對南周的大事。

  在打仗上,有經驗的老將一般都在各個大營,她閨女年紀不大,從南到北間接直接參與過的戰役卻不少,又有情分在,殷胥在戰略上估計會比較倚靠她。

  而他怕的是……這一倚靠,就倚的回不來了。

  耐冬掌控下的內宮是消息都飛不出去的,他根本也打探不到,就派人回崔家去問。老管家信誓旦旦的說三郎回來了,跟舒窈在屋里玩鬧呢。說的越真,崔式越不信。只是全家上下都在替崔三瞞著,搞的好像獨有他一人看殷胥不順眼似的。

  只是再氣,他還要熬夜給殷胥忙活干活,越想心里越憋火。

  不過崔式也不用太氣,畢竟此刻的崔季明,正挽著褲腿袖口癱在床上對他的領導頤指氣使。

  崔季明︰“我要吃桃兒!讓人家切了片送冰的來。”

  殷胥立在床邊,頭發披在肩上,無奈道︰“這都大半夜的,你何必再折騰。我一般過了點都不用飯了,御膳知道這點也就不備人,你要是吃東西,還要把宮人半夜都轟起來。”

  崔季明手一攤︰“天吶你這個皇上當的,半夜想吃個東西都吃不上。你就是做事太有規律了,別人也都按著你的規律偷了懶。崔家的廚子也沒有半夜叫不起來的時候。算了不吃不吃了。”

  殷胥叫宮人端了青瓷小壇來,拈了兩顆酒漬糖心的梅子,塞到她嘴里︰“吃這個解解饞吧。”

  崔季明洗罷了澡,背上還被他強逼著涂了去疤痕的藥膏,此刻兩腮各邊喊著一顆梅子,嘬的臉都皺起來,側躺著翻看著扔在床上的折子。

  二人也真是一時上了腦,真就在大殿胡亂起來。這要是傳出去當真是要丟人現眼,他頭一回見到崔季明不敢叫出來的樣子,居然覺得腦子充血,說的話做的事兒都不受自己控制了,結果就是崔季明真的惱了。

  她發起脾氣來,又不好大聲罵,直接兩巴掌拍在殷胥後腦勺上,力道拍的殷胥都覺得自己要傻上三年。

  等周圍的空氣冷下來,燈燭閃爍,他才覺出來自己荒唐的過分,連直視她的勇氣都沒了,總覺得外頭黃門也听見了,羞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卻強挺著一張薄面皮,給崔季明揉著被硌疼的後背。

  兩個小年輕甚至都沒臉從正門叫著黃門一起回內宮,而是偷偷從側門拽著手跑回去的。

  隔壁院門外忙著給宮內更替蠟燭的黃門,看見了聖人跟季將軍攜著手,偷雞摸狗似的扶著牆跑出來,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讓人叫了轎子在後頭追趕。

  崔季明一路上還在跟殷胥發脾氣,後頭一群邁大了步子也扯不到蛋的黃門扛著轎子在追。

  路上過了幾道門關,也沒人敢攔。春夏之交,上陽宮內沒有太多高聳的宮牆,更像是個靈巧精致的園林,四處都是樓台亭閣,園中的桃花正到了落英繽紛的時候,被春風吹的在廊下飄來轉去。

  桃花被燈燭盡染上發亮的紅光,跟下紅雨似的紛紛而來。

  雖然跟著個一直作勢想踹他 的崔季明,但她的手還捏在他手掌心里,兩人滿身都是被吹冷的薄汗,後頭跟了一群驚慌失措的宮人,殷胥忽然只覺得想要開懷大笑,卻听著崔季明在旁邊呸了幾聲︰“媽的!飄了我一嘴!全糊臉上了!”

  殷胥大笑︰“你何必這樣煞風景!”

  崔季明使出了個倒踢毽子的高難度姿勢,咬牙切齒的終于踢在了他 上︰“你還有臉笑話我了!我還沒原諒你!”

  後頭的宮人一拐角,就看見季將軍的腳後跟踹在了龍 上,驚得都想扇自己一巴掌。卻看著殷胥松開抓住她的手,居然笑起來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季將軍。

  崔季明也是一驚,殷胥笑︰“我好高興——真的!”

  她其實心里隱約能明白殷胥的感受,卻掙扎道︰“我可一點都不高興,我身上的凹痕估計能留到明年,以後打仗都不用看地圖,看後背就行了!”

  殷胥從後頭抱住她,臉湊過來,跑的有點喘息,聲音中卻含著笑聲︰“我覺得真好,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就在這時候了,重要的是,我覺得往後還只會比今天更好!以後每一天都會是最好的一天。”

  崔季明轉過頭去。他這話說的看起來毫無水平,仔細想來卻只覺得讓她心頭發顫。

  家國的困境都有解決的辦法,都有應對的心力;他不但得到了她,也能像前世一樣跟她在宮里瘋跑,也不用擔心他護不了她,不用擔心她的前線困苦,甚至也不需要畏懼分離。她阿耶也艱難的點頭了,她姊妹們也都好好的生活著,他自己的兄弟雖大多走過彎路卻也都生活在同一片天下——

  很多很多事情帶著幸福感共鳴著,殷胥往前面對國事是一種誓要抵抗的決絕,或許是心態和生活的狀態也開始改變,他忽然感覺自己終于體會到一把身為帝王的豪氣。

  沒有什麼會做不成,沒有什麼路會走不過,未來只會更好的豪氣。

  他緊緊抱住她,倆人走不成了,宮人很快追了上來,殷胥問她︰“你覺得這是不是特別好的日子?”

  崔季明想發的脾氣抑制不住自想上揚的嘴角︰“還成吧。”

  殷胥瞪眼︰什麼叫還成。

  崔季明笑︰“可能是咱倆性子不一樣,我沒覺得特別苦過。就算是之前出事,還可以給你寫信,知道你在長安好著呢,倒也沒覺得那日子特別不好。”

  她覺得自己遇見殷胥之後,沒有過特別焦慮苦楚的日子。就算是有,如今回憶起來,大多只記得當時想要給他送信的滿心期待,記得自己困得東倒西歪騎在馬上行軍的時候,也在想他會回什麼內容。

  有一個人放在心里,大概最壞的缺點,就是跟他的一點小事一點小心情,成了回憶的前景與中心,明明同時也發生著讓自己苦痛或疲憊的大事,回憶中卻統統都虛化的不再重要。她想想,有時候也恐慌,往前幾年回憶,記得的大部分都是跟殷胥相關的事情。

  這還年輕,老了還得了。一輩子不記著自己做過的大事兒,只記得了他。

  宮人追上來︰“還請聖人上轎!”

  殷胥指了指幾步外的高門,道︰“都已經到了內宮,還坐什麼轎子,苦了你們追一路,回去吧。”

  說著,他就這樣不肯撒手,跟她一起往高門內走。

  兩個人抱著走的磕磕絆絆,簡直就像是一只剛學會四腳走路互相打絆的鹿,搖搖擺擺的走進門內去。

  只是殷胥這時候還滿心喜悅甜蜜,好似漫天飛舞的桃花瓣全都蒙在了他心頭,回了宮內只面對著崔季明,這就變成了漫天鵝毛大雪了。

  殷胥正要坐到床上來,崔季明沒抬頭,鼻子里哼了一聲︰“怎麼著,這會兒就覺得糊弄過去了?”

  殷胥立刻又站了起來,有點小心翼翼的︰“明日還有要事,總要睡覺的啊。”

  崔季明挑眉︰“兩個人叫睡覺,一個人叫休息。”

  殷胥︰“……我的意思就是要休息了。”

  崔季明不置可否,也沒說讓他坐過來。

  殷胥又補充道︰“這殿內寬闊,確實是冷,我腿腳都發涼了。”

  殷胥賣可憐的招,不像她這麼明顯,也暗搓搓使了不知道幾年了,往常只要是說冷的厲害,身子不適甚至是頭疼,崔季明態度基本就改了。嘴上大抵還罵罵咧咧,動作上估計就抱著他攏著他,舊賬不再去翻了。

  殷胥作勢就要伸手去摸自己太陽穴,裝作頭疼。

  今日這招依舊好使,崔季明暗罵了一句,往里滾了滾︰“你特麼就是黛玉再世,受了點風也就罷了,你要在這兒咳嗽兩聲,外頭宮人非進來捅死我。”

  殷胥從善如流的上來,側躺在她旁邊︰“你肚子給我暖暖,我手冷。”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他手探過來放在她腹上,崔季明被冰的打了個哆嗦,卻也把他冰涼的手摁住了,裝作不想說話的閉上眼楮。

  殷胥整個人朝她湊過來,摒棄掉自己睡如躺尸的原則,將自己整個身體的形狀都貼近她,將臉湊到她鬢邊去。

  崔季明躺了一會兒,估計放棄了發火。轉過臉來,把自己的四肢也調整成和他攏在一起的形狀,兩個人就跟契合的榫卯似的躺在一起。殷胥醒著,勾了勾嘴唇沒說話沒動,只是感覺到崔季明兩只有點粗糙的手,也探到了他腰上。

  殷胥感慨,自己還算是有點吸引力,就感覺到崔季明的熊爪往後探,往下探,穿過某人褲腰的防線,一把抓住了他的……臀。

  殷胥身子一顫,沒抬眼,從牙縫里逼出兩個字︰“松手。”

  崔季明拱過來︰“我估計踹疼你了,給你揉揉。你睡就是了,不要管我。”

  殷胥︰“……”

  而第二日,崔式還沒來得及再讓人去宮門口看看,今天崔季明到底是進宮了還是出宮了,而在舉行會試的貢院之中,卻發生了一件大案。

  貢院是朝廷撥重金修建在國子監東北側的一處科考考場,其中提供給考生的號舍就有一萬多間,這個規模也能體現出了大鄴對這次春闈的重視。而且號舍的制度、對于考生身份的嚴格核對,和對于考場的管理,都是史無前例的。

  其中一項政策,也是這次會試新出現的,就是搜身。

  往年考試人數少,都是在空曠的會場里,而不是這樣的隔間,有監考之人來回走動,幾乎沒法作弊。而這次也為了貫徹新糊名制的公平,加入了一視同仁的搜身。

  這一搜不要緊,就在凌晨開始進考場的貢院之中,竟搜出了幾十名女扮男裝前來考試的生徒!

  因為投行卷後,若是國子監通過,只需要今日國子監面考一次,就擁有了參與會試的資格,比從州縣層層考上來的審核要少很多。大鄴又因為中原山東剛被收復,很多人謊稱是從河朔山東附近而來的,戶籍早就因戰亂遺失。國子監為了吸納人才,會幫助這些生徒重新在登記戶籍,只要報上年齡、生地、父母姓名之類的粗略信息即可。

  這些女扮男裝的生徒,甚至並不是有預謀有組織的,她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也有像她們一樣的女子。有的是頂替兄弟的名字向國子監投了行卷,也有些只是憑著一身膽大和戶籍的漏洞,喬裝打扮後通過了面考,以為進入會試也能蒙混過關……

  卻不料這次會試增加了搜身。很多女子都是因為被男子搜身,神情姿態暴露了,要不然就是喬裝打扮細瞧實在是有破綻,更有的是看見要搜身就被嚇跑了。

  崔式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搜出來的才幾十人,不算上被嚇跑了的那些生徒,還有可能個別的就跟崔季明似的——長得也雌雄莫辨,可能不要臉也挺過了搜身這關,如今正坐在號考的屋內答題呢!

  這些人甚至還可能進入殿試,獲得官爵,這如何得了!

  更何況這些女子之中,只有兩三人是國子監的女生徒。因為國子監女生徒成了社會上的風口浪尖話題,選拔也愈發困難,人數也控制的很少,卻不料隱于市中又不知道多少女子有這種野心。

  崔式立刻叫停了會試,將這消息遞進了宮內,一時間朝野震驚!

第278章 276.0276.#

  在朝堂上很少對于什麼事情,是風向一致的口誅筆伐,這算是殷胥登基之後頭一回。

  然而討伐的理由卻不是殷胥想象的那樣,連站在朝堂上崔季明都感到了一絲詫異。她以為諸位大臣會討論的是不合規矩,成何體統之類的話,然而大鄴的風氣卻並不是真的關注這些。

  大鄴還保留著相當的胡族之氣,然而傳統的倫理卻也在社會中層蔓延開來。

  如果說那部分胡族風氣帶給大鄴最主要的影響——那就是心中無“罪”無“倫理”。

  有一種我比你牛逼我就應該得到更好的不講道理,有一種骨子里爭奇與崇美的肆意。

  他們不在乎俱泰侏儒身材,踩著凳子上朝還敢在別人面前指著鼻子罵同僚。因為“物競天擇”,俱泰就是有本事了,要是不服你就把他踩下去。反倒因為他的貌丑,成了傳奇故事,如今各個考生聚集的客棧茶館之中,說書演戲必備的段落就是《獨眼榜眼》,偏幾倍的渲染他的丑,來襯托後頭的扶搖直上。

  他們也不是真的在乎肅宗當時殺兄弟父親上位,父子君臣的綱常在殷邛這麼干的時候,就已經證明他們從內心中被打破了。從肅宗死後這幾年,從來沒見過有人在文章中口誅筆伐這一點就能知道,群臣厭的是他的無能,而不是他當年上位的血淋淋。

  他們或許曾經真的不能接受女子的暨越,但時代也要他們適應了。畢竟大鄴百年他們見多了因妒殺夫的女子,見過兩位把持朝政的太後,見過私下暗自招面首的貴族女子,見過了不少隨意游走在士子之間的反嫖他們的貌美女冠道姑——

  他們的那種直接和無罪理念,有時候崔季明都覺得接受不了。沒考出來的考生,一個個就敢放出名聲去吹噓自己,就敢把自己的詩隨意提在牆壁上供人點評,崔季明常想,他們不在乎萬一自己做不到,話都吹出去不怕打臉麼?後來她發現,大鄴一大批人,是真的不怕丟人和打臉的。

  女人也不怕美,不怕顯擺奢華,不怕風流。這一項以寡居的女子最為突出。畢竟崔季明雖然覺得自己夠大膽了,卻仍然記得小時候院內哪個女人抹了粉涂了口紅,都要被人議論,要是那個漂亮的寡居女子跟別人來往,連孩子們都能從爹媽的口中知道。可怕的不是指責,而是鄙薄的議論。就像裴六那樣,眾人並不恥于說起她的面首一事,董熙之也不恥于自己曾經算是她的面首門生。

  不過社會也是復雜的,也有一大批社會中層人士,重新注重倫理,注重綱常,對于這種行為口誅筆伐,憤惱不堪。

  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朝堂上的官員的不肯同意卻是因為這事兒沒法辦。

  大多數女子戶籍都是假的或者是頂替兄弟名字,這要是真考出了功名,還能一直頂替著別人的名字和家世麼?而且考場根本沒分男女,男女大防雖然沒到了那種地步,但是考生的房間都是連排的小房間,正門大開,監考之人從正門經過旬考,而考試時間很久,便桶都是放在屋內的,大小解也不能關上門——這要是女子,且不說能不能憋住,隔壁就有男子在……豈不是太亂套了。

  沒考出功名也就算了,考出了功名又該如何?

  蕭煙清是特例,國子監祭酒不必上朝,她偶爾進宮面聖都沒有合適的朝服可穿——穿男子朝服她不願意也不合適,而女子朝服多是與誥命夫人的身份匹配,她穿也不像樣——蕭煙清幾次進宮都是穿的道袍。

  內宮女官已經在宮內存在了百年,曾經袁太皇太後還任命內宮女官為右台御史,前往山東監察官員。薛菱也任用過不少宮中的女官,但她們實際獲得的權職都是暨越的,而且都是宮女中擢升,必須居于宮內,名義上是帝王的女婢而已。

  若女子在科舉中考出了功名,肯定不是內宮女官,難道還讓她們真來當外官?

  那難道要與男子做在屋內一同工作,難道什麼官職她們都可以擔任?如何升遷?如何下放?

  她們如果十日一次旬假的上朝,家中如何辦,丈夫孩子就撒手不管了?

  如果未婚女子又如何?每日跟外男朝夕相處?

  那朝堂上的男子和女官如果成婚了,難道不就是某種形式上的結黨?

  問題太多了,這不是女子能不能參加科考的問題,科考是為官的途徑,這是能不能女子為官的問題!

  對于女子為官,朝堂上才是覺得不能接受。

  不接受的理由,卻沒有人像前頭幾條一樣明明白白說出來了。

  殷胥想了想,或許是因為說出來顯得自私。

  他們一是不肯讓有限的權勢資源,再增加一批競爭者。而且很多女子已經證明了,她們有足夠的競爭力。若是有一部分女子獲得了比較不錯的官職,那些官品不如她們的男子面子上怕也很難掛得住。

  二是怕家庭不穩定。如果女子出來為官,家中就沒有了主內的人員,對于家內繁雜事務的責任,就必須要轉移,但轉移到誰頭上就是很需要思考的事情。

  他們怕是每個人也想象了一下,若自己的妻子出來參與科考,甚至獲得了功名,對他們來說的巨大影響。

  而大鄴又不時興對女子禮教的官制,更不時興對他人能力的攻擊,所以這些人竟說不出理由來。

  而且考生之中男子也對此反響強烈,很多人不能接受女子和他們一起考取功名,甚至罷考退考,陣仗要是大起來,這上萬的考生若是聯合抵制,這對于殷胥想要大開科考也不是件好事。

  絕大多數朝廷官員為了求穩,覺得如果一定要犧牲一部分人來完成這次春闈,還是應該要犧牲掉那數量幾十人的女子。而且畢竟她們大多都是未嫁女子,對于朝堂或者是權勢的影響力很低,將她們除名本來就是因為不合考試規矩,也不用擔心後果,情理上卻過得去。

  他們不是真的完全不能接受,只是覺得沒必要為了這事兒付出太多。

  以前千百年沒有女子為外官,不也是各個朝代的興衰,何必要為了這事兒,鬧出社會上的不合來。

  殷胥坐在皇位上,當真感受到了忽視和無所謂帶來的冷意。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因為崔季明,他或許也會選擇這麼做。如果不是認識崔季明,總切身考慮到她以後難走的路,就單憑他手中的捏著那麼多讓人頭疼的國事,要是遇上了這件事情,必定想的也是息事寧人,求穩解決了就好。

  今年的科考,其實有了諸多創新。殷胥還開設了專門性更強的六部考,不考詩詞文章,經文大義,只考一項試策國策,重中之重則是六部之中更專業的知識。各部有十幾個名額,考得六部考功名後,在翰林院磋磨的時間也短,幾乎幾個月以內就可以進入六部任職。當然升遷也會受到影響,基本很難像進士那般扶搖直上,但是也能得到穩定的朝中官職。

  而由于殷胥整改了部分地方上的官員設置,也會有一批三甲官員要去出身地為官一段時間後,再憑借功績調回中央,六部考于此相比,也就更穩定一些。

  前頭有這樣的革新,殷胥便在朝堂上提出想要設立女科。

  為這些女子單獨安排考試,將她們的卷宗與男子混在一起,以同一標準來要求,但放榜的時候則是單獨設立女科榜,也有狀元榜眼探花的設立,但具體授予官職,還需要另行考慮,可能以國子監內的文職和御史台為主,或有可能也只是給個空名頭。

  全場嘩然,也不說是絕對不能接受,但眾人心里總是不舒服。

  崔式站了出來,他的意思是不願單獨設立女狀元女榜眼之類的。分開考場統一考題,女子或許可以不授官職,但既然一起考,就該放榜的時候寫在一起。若是女科的水平,在這次春闈上只能算個二甲甚至三甲,難道就要因為她們是女子中的第一位,就給她們掛上個“狀元”名號麼?這不就是對無數天下門生拼命想要博得的狀元名號最大的輕視麼!

  而且同樣的題目,女子若是連進入三甲的都沒有,也只能怪她們自己無能了。

  這使得又是殷胥常用的手段,前者引起群臣抵制,後頭崔式說的,看起來就可以接受了。

  殷胥內心笑了,崔式這才是真的心眼。

  他知道如果女子單獨放榜,設出女狀元女榜眼,只能讓女科愈發遭人鄙薄看不起,甚至女狀元的名聲被人戲謔可有可能。

  而若是貫徹會試糊名制,一起放榜,或許大批女子連二甲三甲都進不了,這個成績確實可以和男子對比的——更何況要真是有誰爭氣,賺了個什麼榜眼探花的位置下來,雖然不能授予官職,必定也會引起一番討論。

  到時候甚至會可能有天下女子群情激憤,為何獲得了一甲卻不可以獲得官職……

  崔式承認自己是心機,他恨不得天底下女子都在崔季明暴露之前鬧起來,讓苦了這麼久的崔季明不必再跟突厥人跟叛軍抗爭之後,還要跟朝堂和社會抗爭。雖然這樣不公平,但他就是想讓崔季明能夠輕松的享受到女子抗爭後的成果。

  朝堂上還有不少人在反對,俱泰倒是不知道崔季明真實身份,但是上朝前耐冬給他遞過殷胥親手寫的條子,他也只得站出來說話︰“一萬多名考生,難道真的還要一個個脫了褲子讓人盤查麼?設立女科,也會讓那些喬裝打扮的女子主動站出來,也節省了咱們的時間,更給了大鄴一個公正清明、廣納人才的名聲!連昆侖奴、南海僧、新羅僕都有不少人參與科考,這些女子不少都是世家出身,不過是讓她們留個名,諸位至于如此小家子氣麼?不防外族,倒是怕女人怕的厲害,難道怕自家悍妻也出來科考,比你們還有才,怕自己連在家里跪的地兒都沒了麼?”

  他本來就在朝堂上有結黨,馬藺道看他開口,對此事本來持相反的意見,但女科的事兒,他也不是覺得十分抵觸,考慮了一下,順從了俱泰的說法,也在朝堂上發表了意見。

  他們倒是想要爭論,但春闈的時間不等人,會試暫停,上萬名考生正在等個結果,殷胥在等朝堂上的風向改變,就算只有一半的人贊同女科的設立,他就不算是逆朝堂上的意見而行事。

  終于也是因為如今社會上女子插手行業太多了,殷胥承諾的給女科分配的官職又是無傷大雅的,諸位心中不願又說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只得首肯了。

  就在幾個時辰後,朝廷臨時開設了女科,會試拖到第二日,但所有考生中只要有女子喬裝的,都需要立刻報名身份,如果不報身份,參與科考後被人揭發則算作欺君之罪。又臨時從國子監調派的女生徒為監考和女科辦考官員,會要求她們登記真實的姓名和出生地。

  有些家世並不那麼好的女子都沒有正式的名字,只有家中叫的閨名小名,她們不認為自己的閨名該出現在往後的科考皇榜之上,一些女子甚至當場給自己取名取字。

  然而貢院之外卻又出現了騷亂,不少家中的車馬轎子,竟是各家听聞自家女兒來參與科考的,前來抓人!

  國子監和禮部聯手管控科考一事,蕭煙清和明珠年輕時候也是摯友,這兩個年輕時候算是認識的中年人也在此事上達成共識,拒絕任何場外人士進入貢院,也禁止任何考生再離開貢院。蕭煙清的女生徒甚至用車馬從各家拿來了女子服飾和被褥,讓這些參與女科的考生換上女子服飾,躺在被褥上湊合著在號考的小屋內睡一夜。

  從早上鬧起女子強裝打扮參加科考的事情,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整個洛陽都鬧騰起來。貢院內有考生不服,竟然集隊到女科的院子來,拎著燈籠拿著火把,想要把女子考生驅逐出去!而蕭煙清在國子監擔任高官已經兩年之久,她手下信賴敬仰她的不止有女子生徒,更有不少男子。他們也成了今年的生徒,看見一群男人居然聚眾想要沖擊女院,立刻站在了蕭煙清這一方,一群國子監的男生徒們手挽著手站在女科的院外,和他們對罵,死死阻擋著他們不許進入。

  崔式亦大怒,以這些人大鬧貢院,不服朝廷規定,有辱天顏,不配為天子門生的理由,反將幾個帶頭的考生驅逐出了貢院!

  而貢院外還有女科考生的父母,隔著牆院大罵出口,一整夜站在牆外不肯回去。

  這個春夏之交的溫暖夜晚,幾十個女子抱在一起,沒有一個人敢睡覺,她們耳邊似乎有遙遠的家人父母的罵聲,剛剛還差點被沖進來的男子考生而圍攻。有個別是離婚後寡居的女子,見多識廣淡定些還在靠著燈讀書,有些年紀小的女孩子一開始是為了出頭或者好玩,此刻已經嚇哭了,開始懼怕回家之後被父母責罵,甚至想回去了。

  蕭煙清倒是沒責怪她們的一時沖動和反悔,畢竟誰都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而她們的一時沖動也是值得肯定的,只是既然報了名,隨意想回去就回去,也是不合規矩不給朝廷面子,她沒有放行。

  當夜洛陽的夜市中,這件事兒的風波也在,說書的唱曲的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最風頭上的談資,幾乎全洛陽都知道了這幾十個女考生的事情,以至于第二日正式的會考開始時,貢院外的樹上爬滿了圍觀的百姓,他們拼命尋找著考試的女生徒,甚至在場外大喊︰“女狀元、女進士”之類的說辭,好奇與嘲諷的心思各佔了一半,全讓崔式派人拿尖頭的大桿子,從樹上打了下來。

  就連崔季明也沒有想到,這件事居然如同漣漪一般越鬧越大。

  終于可進入殿試的名單也被拆了出來,殷胥也好奇過問了一句,一萬人左右的考生中,共有三百六十人獲得了殿試資格,升為進士,其中女子有五人。五人看似在三百多人之中比例相當之低,但女科參與人數不過三十多人,其中能有五人,這個比例已經高的離譜了。

  主要原因還是這些女子有膽子來考,都也是女子之中的龍鳳,是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了。

  而蕭煙清也知道,往後進入殿試,也要一步步迎來了真正的考驗。

第279章 276.0276.#

  在春闈一片動蕩之下,大鄴的各方誰也都不閑著。

  南周的部隊戰力比殷胥想象中更強,他們或許也是窮久了,那種對于掠奪蜀地的瘋狂作為本源,每個士兵都憋出了渾身解數。

  言玉又復興了前朝的軍戶制,將整個南周調整為一個戰時國家,士兵平均水準跟大鄴比相當之低,但當整個國家都為了戰爭而運轉時,其力量也相當可怕。

  蜀地的動蕩已然掀起,朝廷想派兵都艱難,成都府臨時在蜀地招兵,或許是百姓都知道南周打上來,天府之國被毀他們沒人有好日子過,響應招兵之人也是千千萬萬。舒窈又派人送信回去,聯系蜀地幾大商賈和家族,把蜀地幾處兵器工場所有壓箱底的刀劍全拿出來,臨時派人加工藤甲,以舒窈收地下幾處船廠為首,所有待售、庫存的船只,不論是商船貨船還是給朝廷造的戰船,全都傾江而下。

  蜀地封閉,殷胥想派兵也派不過去,便許諾未來三年蜀地所有的農耕賦稅減半,商賈交易稅減三成,且所有蜀地的大商賈,都有資格在戰後來朝廷,和戶部共坐一桌,為來年的《商律》一法提出自己的想法與意見。律法雖然不可能為他們的利益而設立,但至少朝廷肯了解如今巨變的形勢,也願意為了形勢而改動律法了。

  且不論按照各家商賈每年的成交額來算,免三分之一的稅是多少利益。

  這還是朝廷頭一回已正式的願意讓商賈到台面上,親自為針對他們情況的國家律法而發聲。

  川蜀百姓也知道,就算朝廷沒有放話降低賦稅,他們在上游也知道南周經歷了多少戰火,也知道自己的富饒和平和,對于那些陷入戰亂許久的南周士兵是難以容忍的,南周士兵最想做的就是把他們的一切都搶到手!而且如果南周打上來,就算他們能活,能老老實是種地,賦稅怕是也要漲幾倍不止吧。

  拿起武器,往往不過是兩個理由,一個是保護近在眼前的家人,一個是追求遙不可及的利益,前者往往能拼到死前最後一秒。

  蜀地南部,陷入了一場血戰。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蜀地富饒那麼多年,地形又復雜,南周傷蜀地很深,卻一直未能擊倒它。

  于此同時,黔中道南部洱海,一直歸順于大鄴的六個南蠻小國,也分裂叛亂,一部分早就是吐蕃的附庸,一部分被南周打下,只有一小部分還想恢復和蜀地的通商,站在大鄴這一邊。但洱海本來是大鄴的領土,如今卻倒戈混亂,對于蜀地則是幾面圍攻,雪上加霜。

  而殷胥還不願意現在這樣沖動讓大軍出手,就是因為他手下的中軍和北方士兵,在水戰上表現得太失利了。

  崔季明提出過想要在汴州一代的黃河河面上開展演習,而她將帶兵扮演南周的士兵。

  所有要上戰場的高級將領必須參加,帶的兵力要求都是各軍的精英,用的也是大鄴即將上戰場的戰船。而崔季明則帶著自己的士兵,提前半個月離開了洛陽,隱入山林中,商議對策。

  這次打仗裝備的刀雖然未開刃,但也能造成創傷,所有的箭矢頭上都有一個小炮仗,撞擊到人身體上會小小的爆開,留下黑色的痕跡。而戰船對撞,則是來真的,落入水中後只能自救,幾乎除了箭矢沒有尖兒,刀沒有開刃以外,其他都是按照真正打仗的模式來。

  這還是崔季明照著她所了解的現代軍演想的法子,提前說明了規則。所有的將士關鍵部位中刀後,涂漆的鎧甲留下痕跡,就不能再立在原地,只能躺下。

  而殷胥說北機對于南周的實際戰力和船只了解的並不太多,如果去打仗,大半還是要摸瞎的。崔季明要模擬的就是這種形勢,她的士兵可以在岸上隱作民眾打扮,軍營隱匿在對方根本不知道的位置,船只是大鄴將士完全沒見過的賀拔羅試驗中的新戰船,她的打法也是自編自創的,甚至派了陸雙在戰場周圍所有的村落安插人手。

  為了這次大鄴頭一回的真刀真船的軍演,連汴州沿岸的商運都停了大半,朝廷劃出一片流域來觀戰,救援的船只甚至都只停留在支流,甚至留存了一部分百姓在流域內,設立一個個假村莊。

  她的將士穿青衣為青軍,大鄴聯合的士兵為赤軍,雙方人數都不到千人,是微縮比例的一次戰役。

  然而大鄴分出的三支兵力,以朝廷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形勢,就生生在眼皮子底下慘敗了。

  康迦衛知道自己的士兵不善于水戰,以河面航行的船只為誘餌,在地面上想要突襲崔季明的軍營。而崔季明實行了無軍營戰制,全部換藤甲,把鐵甲與藤甲的負重差全部換成糧草,分散入林,改裝掩護,先隨行觀察,找出了康迦衛的軍探,誘其深入。

  就在康迦衛和兆急行軍幾十里地,在一處城鎮中向青軍偽裝的村民問路時,直接就被崔季明沖入城內的三小隊騎兵從中間破開,而後在又驚又懼的情況下吃了兩撥箭羽,被三盾五人,三把刀兩把槍的組合打碎,分散在巷道之間,屠殺殆盡!

  這還是康迦衛交手的第一場戰役,一部分士兵甚至接受不了這樣就輸了,明明“受了重傷”或“已死亡”居然又從地上爬起來,加入戰斗!

  崔季明的青軍看不慣他們這樣不守規則,直接拿刀背打肋骨和後頸,要人把這些“尸體”拖了下去。而康迦衛在城中熬了一整夜,不停的想要重新收編隊伍,卻被鬼魅一般的青軍打的四處躲藏,僅剩十幾人的情況下,負隅頑抗到第二天凌晨,兆作為副將還在他身邊,逃竄過程中真的被一個士兵沒開刃的刀打斷了肋骨,氣兒都不敢用力喘,還在堅持想找出一條生路。

  他嗓子都喊啞了,靠著拼近戰死抵抗,甚至逼急了打傷了十幾個青軍士兵的之後,決定沖擊突圍。兆和康迦衛活活被帶炮仗的箭矢打的渾身亂響,黑煙直冒,頭都抬不起來,還要往前沖。後來還是帶著草帽包圍他的崔季明親自站出來,說︰“老康,你的人犯規也就算了,你自個兒殺紅了眼也不懂規矩了麼!瞧你一身的炮仗黑點兒,這要是真箭,你早就成個倒都倒不下去的刺蝟了!輸了就是輸了!你別再橫了!”

  康迦衛眼都赤紅了︰“我不信!憑什麼我輸了!為什麼我輸了!你這根本就不是兩軍對陣的打法!”

  崔季明一身涂了綠的藤甲,是躲在草叢中都看不出來的,她擰著射箭的扳指,道︰“你要是打的南周,就是站在別人家地盤上,每一個百姓都可能通風報信,每一雙眼楮都可能在窺視著你。是你太松懈了!若是有這種法子,能讓你全殲突厥人,我就問你干不干!南周一猜也都會知道你會避免水軍作戰。打仗沒有固定的法子,我們與南周隔絕兩年,期間甚至連打仗的經驗也沒有,你的士兵跟南方一輩子都沒接觸過,你怎麼敢就想當然的突襲,想當然的打!”

  康迦衛臉上都是黑煙,頓頓坐在地上,整個人都萎頓下來,啞著嗓子道︰“這才二十個時辰,這才二十個時辰!”三百多個兵,都是他自己挑選的親信!若是戰場上多幾十倍的人數,降幾十倍的將士水平,還怎麼玩!

  崔季明道︰“嗯,剩下到結束還有近十天呢。我覺得你還是把三百多個人都湊到一起,每個人都說說自己是怎麼死的,分析出我們的打法,也算沒白跑了幾十里地。”

  康迦衛站起來,他居然惱的鼻子一酸,眼眶紅了。崔季明看他這老頭這副模樣也一慌,康迦衛似乎想到這如果是真的打仗,就是他之前敗仗的重復,就是他這些陪他走過一次次艱難的親信的葬身之地,一邊踹東西罵娘,一邊吸著鼻子拎著自己的刀往回收編隊伍了。

  崔季明連忙在後頭安慰他︰“老康,別這樣,你也不是最差的。聖人的中軍,死的比你更快,昨兒夜里就在管城全滅了,你至少還弄死了我們七八十個人,他們就弄死了三個……我估計聖人要大發脾氣了。”

  康迦衛這才哼哼笑了︰“我早就說那群中軍不靠譜,一個個就跟佛似的供在洛陽附近,上次打叛軍的時候就暴露不少問題,卻層層掩護不肯上報,這會兒可瞞不過聖人了。”

  而此時殘留的僅剩莫天平的聯合軍。這是莫天平親自挑的,也是人數最多的,他要了考風和他的一部分騎兵,一部分大鄴原來在運河上參戰過的水軍,和他手底下挑出來的一些老兵混合,共分成水陸兩隊。一隊是重步兵和輕步兵混合,上馬車從河岸走,一部分則是重騎兵與步兵上馬船,隨著船只移動。

  而他們對面的人是張富十和獨孤臧的水陸組合。

  首先他河岸上的車馬遭受到了五六撥的突襲,每次間隔長則兩三個時辰,短甚至就是一盞茶的功夫,打的半隊車馬精神崩潰,決定下車主動反擊。結果獨孤臧先前一天在他們路過的水井中“投毒”,而後純粹以騎馬射箭的邊走邊打,打的這半邊隊伍損失過半。僅剩的一半卸甲後持盾拿刀,集合成“死士”一樣的隊伍,強追獨孤臧。

  最終淒慘且極其悲壯的全軍覆沒,獨孤臧也被打的損失三成。

  而張富十則運用了曾經跟崔季明吃裴軍用的“群狼戰術”,從戰船上下小舟,戰船沖撞,小舟登船。莫天平不愧是讓殷胥按在身邊主持場面、當年幾乎可以和賀拔慶元齊名的老將,早考慮到這種狀況,派人用特質的長鉤戟,桿上貼著兩側船體橫掃,打下了一大半的張富十水兵。而後兩方戰船對撞,幾乎都全軍覆沒。

  張富十的水軍被掃傷而退場多,莫天平的水軍不會水下來之後差點溺水而退場的多,人數幾乎持平,各自隱入河岸的山林之中。

  而後張富十運用了對地形的熟悉多次掃蕩他們,莫天平手下損失慘重,老頭子由于沖在最前頭而受傷。其後考風接替,他直接決定所有將士被突襲後,不顧休整,強行合並隊伍,追擊張富十,連後頭的火兵和文書都扛上了沒開刃的刀劍,生生用腳跑了十幾里地追逐,合圍張富十手下的兵進入山谷,然後短兵相接發生了肉搏。

  只是這場肉搏由于兩方的壓力,衍化成真的群架!

  早早完成了自個兒任務在旁邊觀看的崔季明,也發現了不對,連忙讓幾百個人進入山谷拉架。考風因為覺得刀沒開刃還不如不用,甚至開始拿著石塊拿著拳頭,打的他自己一條腿都被別人踹骨折了還不自知,瘋狂圍毆所有的青衣士兵。張富十更惱怒,他差點被人摁在山谷的水潭子里被掐死,一個個都把演習當了真!

  然而只有這一場,崔季明認為該算作莫天平的赤軍和他們這一支青軍是同歸于盡,其他的都是赤軍慘敗為結果。這個結果,其實崔季明自己也沒想到,殷胥、朝廷百官和這些武將也都沒有想到,一群人坐在一起長吁短嘆,總結經驗。連寫字兒跟狗爬一樣的康迦衛都開始拿張紙兒記下自己失敗的原因。

  每個人心里都是一個想法,如果就這樣冒冒然去打,他們真的就會把幾萬大軍的性命留在江南了!連主將親自上都打不贏,下頭的中層將領又怎麼可能有法子!

  殷胥心里對此震驚又惱火,他又慶幸這是崔季明提前測出來了各自的水準。因為到時候如果三線開戰,誰都幫不了誰太多,這樣打下去,大鄴就算是十分之一的幾率能贏,也是血淋淋的慘勝。必須要有足夠多水平的將士前來才行!

  他下了一個頗為殘忍的命令。

  康迦衛將失去此次南下打仗的資格,將其調回涼州大營,擔任肅州帳下的主將,而兆則調去朔方大營,官職按例升一等。

  康迦衛得知此消息,差點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崔季明卻覺得,這是殷胥合理的判斷。畢竟他年紀已經大了,重新適應南線戰役有一定的難度,之前又吃盡了苦功,在北線戰事上他還是有經驗有才能的,回到涼州既能讓他平穩的繼續升遷,也讓他回到熟悉的士兵身邊,繼續立功,往後的戰場生涯中別因為南下而留下污點。

  而兆,崔季明卻覺得殷胥想給他封侯,挽回當年的顏面,然而兆的軍功還不夠,南地戰事又危險,殷胥或許是不想讓他死了,又想讓他立功,所以才去了實力強也有仗可打的朔方。

  而中軍也內部大換血,殷胥怒而撤職幾位中軍將領,削了好幾支中軍的人數。

  他決意一個多月以後,開戰新一輪的演習,且下了幾個令群臣大驚的決策。

  將涼州大營的最高統帥夏辰調回洛陽,任命他參與南下戰役,且夏辰頂替康迦衛參與下一次的演習。莫天平的原位保持不變,希望他下一次不要再讓隊伍全軍覆滅了,而中軍的位置則由崔季明頂替。

  崔季明也驚了︰“那誰來當反方的青軍?”

  殷胥看了她一眼道︰“我發現你打仗的時候,還依然習慣依靠戰馬,這是你常年北地打仗的習慣,這不夠真的像南周。我已經派人將劉原陽請過來了,一個多月以後汴州再一次演習,你們的敵人,是劉原陽。”

  在場有幾位似乎不了解劉原陽,他們一直覺得崔季明更可怕些,竟松了一口氣。崔季明臉色卻艱難了,她知道劉原陽的統帥力有多可怕,下次要丟人的——怕是有她!

  而另一邊,兆即將被調走去朔方大營的消息也傳了下來,兆心思比較深重,大概能理解了殷胥的意思,他有一種挫敗感,卻也有一種他仍看重兄弟情的感慨,縱橫交錯起來,竟有些復雜。他請了個假,想臨去朔方之前,能去長安看一次萬貴妃的墓。

  殷胥允了,只是要他去長安了之後,直接從長安去往朔方。

  而另一邊康迦衛受不了這個打擊。自己回去也就算了,跟著他一年多的兆居然還要分離。他看著兆從叛軍中逃來的落魄王爺一路走成他手邊的得力干將,兩人卻又要因此分開——

  康迦衛都想趴到上陽宮內大哭一場算了。

  他連夜寫了好幾封信,全都是給朔方的幾位舊友的,信里翻來覆去就一句話︰這人是我半個兒子!是我半個兒子!你們不許低看他、歧視他!要真的信任他啊!

  兆自然不知道平時對他態度凶惡的康迦衛,居然在屋里紅著眼楮寫信給朔方套關系,他馬上就要走了,只想著……去看一場六弈的預選賽。

  听說妙儀參加後,一路贏得干淨利落,風光無限。

  他也想去坐在棋院觀棋台的後頭,看一眼棋盤上自信無比、叱詫風雲的她。畢竟當年他往山東一走,錯過了她的棋賽……

第280章 276.0276.#

  妙儀棋風高調,但本身卻並不是那樣高調的人。

  在如今自信又敢放出豪言壯語的棋界中,她老實的有點過分了,舒窈卻要求她每次下棋前,一定要順應著現代的風氣,也向對手放出狠話。

  妙儀拿著她阿姊寫的紙條,磕磕巴巴念著上頭的話︰“不論你在以前多少榮光,今天也就到這里為止了,在我面前,你的勝率不過一成……這、這樣說不太好吧……”

  舒窈心里有數︰“你就這樣說,如今你早就沒退路了,不如讓落在你身上的目光更多一點,這樣誰也不敢下黑手了。你越低調,受到的冷箭越多。更何況如今的風氣就是這樣,你謙遜了,反而會有更多人說你是虛偽是瞧不起他們。而且如今圍棋也不是以前的……按資排輩了,愛棋之人那麼多,總會有人想插手來運作,遲早要換血。”

  妙儀歪頭︰“我倒是听說棋院現在都支撐不住,有好幾家商賈都想買棋院,或者跟棋院合作。阿姊也要買棋院?”

  舒窈︰“這事兒我才不出頭,否則到時候連你都被掛上污名。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下棋,讓一切配得上你的豪言壯語就可以了。”

  妙儀提前一天在屋里把紙條捂在胸口上背過,第二天才磕磕巴巴在對手面前照著阿姊教的說出來。她每次的豪言壯語,外圍台子上上百的觀棋者都是一片嘩然,對方的臉色也往往變得難看起來了。

  然而妙儀棋風之辛辣,和她那副天真傻模樣相去甚遠,每次贏得都是不留情面,酣暢淋灕。再加上她本身就是參加六弈預選的唯一一個女弈者,每次的棋面也要人心驚肉跳而後拊掌驚嘆,棋院為了阻撓她進入循環圈,每每排賽時給她安排的全都是各棋院的年輕一代高手,可看性更是其他對弈所不能比的。

  于是妙儀的每一場棋戰,幾乎成了觀者人數最多最熱鬧的賽事。

  六弈的預選賽事是累加制,雙方段位和輸贏來判斷增加或減少的分數,輸一場並不會直接失去資格。然而不少年輕一代的棋手,被棋院先生指派著第一場就對戰妙儀,在眾目睽睽之下慘敗,好幾人都拒絕參加之後的賽事,甚至有人幾欲自殺。

  這些消息熊裕都知道,妙儀三天兩頭過來找他玩,他卻沒說過。

  他知道這丫頭如果知道了,絕對會因此愧疚不安,而他卻覺得這純粹是那些棋手經不起挫折,想要通過沸沸揚揚鬧自殺來讓外頭譴責妙儀。幾乎只要是自己沒有棋賽的時候,他就站到她身邊寸步不離,阻擋著任何這類消息送到她耳朵里,直到把她送出棋院送上崔家的馬車。

  當然他也沒說——外祖父透露給他的六弈的真相。此事已經令他痛苦許久,妙儀單憑著實力,遲早要知道,他提前告訴她……也只是讓她心中徒增挫敗。

  熊裕這才漸漸明白了外祖父當初對他學棋的態度,家中听說外祖父參加了棋聖戰,听說外祖父在長安揚名,然而那時候外祖父已經一把年紀了,他是熬了多久才得到那些勝利,得到了如今二把手的位置,熊裕已經難以想象了。

  他要是真喜歡圍棋,外祖父怕是心里要難受。

  他要是不喜歡圍棋,只想要成就想要名聲,外祖父心中怕是更有很多的話想說,卻對他說不出。

  不像是妙儀的純粹,他對于圍棋的態度一直是復雜的,而天賦這種東西卻不管你是否喜歡到痴狂,而隨意灑在各人身上,熊裕沒有妙儀的赤誠,卻有著可以和妙儀比擬的天賦。

  只是一輪賽事過去,在新一輪的排賽的白紙榜上,熊裕看見了自個兒的名字和妙儀的名字連在一起。下一場棋賽,就是他跟妙儀的對弈了!

  在妙儀走之前,熊裕當年和妙儀一同進步,一同幾乎成為了長安棋院的兩大頂尖小棋手,只要是他們能參加的棋賽,基本都是妙儀和熊裕爭鋒,你勝一局我贏一把。後來妙儀走了之後,熊裕就稱霸了長安除六弈以外的大小棋賽,外頭不少人都覺得妙儀該止步在熊裕手下了,熊裕心里可是連半分勝算也沒有。

  馬上棋賽就要開始,熊裕還和妙儀蕩著腳並排坐在回廊下。妙儀比他小了一整圈兒,兩人垂著腿,他的腳踩在地上,妙儀的雙腳還離地三寸蕩在空中。熊裕低下頭,看著她脖頸細細的,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就能用手指攏住她整個後頸。

  他看著看著就看呆了,幾乎想去伸手比一比,妙儀忽然抬頭起來,他明明沒有做過分的事情,卻仍然嚇得一個激靈。妙儀抱起懷里的粉色小豬︰“我阿姊跟我說,這是假的!沒有養不大的豬!我才不信,它這麼可愛,怎麼可能變成大肉豬呢!”

  熊裕畢竟是村內出身,一看就明白,低頭道︰“大肉豬小時候都長這樣的。就跟小雞仔也很可愛,小鴨子也很可愛,大了就……比較適合吃了。”

  妙儀在玩它耳朵︰“說的也對。你以前也挺好玩的,現在怎麼長成這樣子了!”

  熊裕︰……你拿我跟肉豬比?!

  妙儀又比劃︰“你以前也沒太高的。他們老欺負你,你以前還能被塞進櫃子里呢。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誰敢欺負你呀!你一只手就把他們全拎起來扔出去了。”

  熊裕……也沒想到自個兒過了十三四歲,個頭開始猛躥起來,越長越像他祖父,人高馬大到不低頭都能撞到門框。他下棋也是殺伐決斷起來,棋面上的風格有那麼點體現在臉上,幼時對他頤指氣使的棋院生徒們,如今看見他恨不得繞著走。

  他想想也覺得很可笑,除了被塞到櫃子里以外,幾次被人絆倒,被人圍攻,站出來的居然都是一把笤帚走天下的妙儀,滿口喊著自己是大將軍大英雄沖過來。

  熊裕學會打架,也是因為妙儀幾次的不自量力、一時沖動。自己挨打或許也就能忍著了,看著過來當“英雄”的妙儀,差點讓一群半大小子打了,他才覺得不能容忍,揮拳就上。

  小時候沒少干農活的骨架,打起人來,對面那些小子根本不是對手,最後就變成了妙儀掛在他後背上,喊著︰“沖沖沖!上啊!把他們都打倒!”

  他自個兒反倒成了妙儀的戰車,指哪兒打哪兒了。

  妙儀搓著小豬的屁股,揉的那小肉豬直哼哼,熊裕突然道︰“回了長安之後,你的幾場棋賽我都去看過了。你棋藝高超,卻並非全無漏洞,我能找到你的弱項,並且攻擊你的弱項的。我知道對你來說,如今受人矚目,贏棋很重要。但我也不會輸給你。”

  妙儀抬起頭來,望向熊裕。

  他平日看起來就像是要發脾氣的眉毛微微放平,道︰“你不要怪我。”

  妙儀笑︰“別說的好像你能贏我一樣!我昨天也背了棋賽之前要說的話——啊、不不對,不是背的,那個不是我背的!”她說漏了嘴,一下子慌了。

  熊裕大笑。原來她那些看起來豪氣萬丈的話,都是提前背過的?

  他似乎都能想象出妙儀揣著小紙條,來回踱步念念叨叨背詞的樣子。

  熊裕輕笑,鼓起勇氣伸出手去搭在了她腦門上︰“你說過你都會贏的,你是天下無敵的。我相信,就算我怎樣攻擊你的弱項你也不會輸。英雄是不會輸的。”

  妙儀一愣,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說過的蠢話,有點怪不好意思的撥了撥沾在臉頰上的碎頭發︰“這話說的……我可沒……”

  熊裕躬下身來,虛握著她肩膀,隔著她薄薄的劉海,親了一下她額頭。

  說是親,更像是觸踫了一下。

  熊裕知道這個動作不守禮也不太好,但他在這一刻當真沒有絲毫的遐想,只是真的想祝福一樣親她一下。

  妙儀不知道怎麼的,看著他整個人弓下來小心翼翼的踫了她一下,就像是當年他把小兔子捧在掌心里,高興的湊到臉邊親了一下一樣。她就是那個軟趴趴,鼻子亂動,和他掌心契合在一起的……兔子。

  妙儀只覺得就像是有一股力道,從額頭上撞進了她的思緒里。

  她、她才不是什麼兔子!

  熊裕笑著拎起來,讓她站起來︰“走吧!可別輸了啊!”我的小將軍,小英雄。

  說罷,他先走了一步,繞過長廊朝外頭觀棋台圍繞的棋盤走去,後頭傳來妙儀拎著裙擺跑著追過來的聲音,她在他背後,一股腦的把應該坐定之後才說的狠話,全都說了出來︰“你等著!我要讓你輸的心服口服,讓你知道這些年我比你更努力,走的比你更遠!”

  熊裕笑了笑,沒回頭,坐定在了棋盤邊。

  兆以為看個棋賽是很悠哉的事情,結果差點連佩劍都擠掉了,才從棋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擠進來,觀棋台上擠滿了人,他站在後頭一排,偷偷拖了個凳子踩在腳底下,才從人山人海之中看見了復棋的棋盤和對弈的兩個人。

  一個身材嬌小,面色平靜,拈著膚色一般的白子落棋。另一個則人高馬大,跪得筆直,皺眉思索著緩緩黑子落下。

  前頭是熊裕早早按照自己預算的那般,對于妙儀的弱項開始了猛攻。妙儀也一時慌了手腳,低下頭去咬著指甲,拖慢了落子的速度,八十多手內一直處在下風。觀棋台上也寂靜一片,眾人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在以往棋局內連半分輸意都沒有展示過的妙儀,就要這樣被一路摁著打,面臨輸棋了麼?”

  而棋面上的戰事仍在繼續,熊裕坐在棋盤對面,忽然身子往後微微一仰,驚愕的啊了一聲。

  妙儀又恢復了她下快棋的手速,啪啪幾顆白子隨著回合再落,棋面陡然逆轉——熊裕窮追猛打的勝利局面瞬間就被拉平,甚至可以說是陷入了頹勢!

  觀棋台上一片嘩然。

  崔妙儀往常對陣的棋手中,還沒有過這樣千鈞一發的交鋒。或許妙儀前一刻也是真心認為自己要輸了!

  大鄴尚棋,觀棋台上眾人心中感慨愕然,卻並沒有交頭接耳影響這二人。

  只見得熊裕也似乎沒有想到妙儀的忽然翻盤,狀況從他的預想和計劃中脫離開,漸漸的也開始走向敗落。只是這狀況有沒有可能再度逆轉,觀者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兆並不算太懂圍棋,說是看棋,他更多的是在看妙儀。

  與周圍投入的觀者截然不同,他並沒有沉浸在棋局之中。而或許是之前精神緊張打了一年多的仗,他以為自己是幻听,好似耳邊傳來了極其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弓弦聲——!

  兆猛地朝周圍看去,只見著另一側同樣在人群最後一排,隔著十幾個看客,有一個年輕男子正手指一把小弩,對準了棋盤之上!

  那弩機或許力道比不了打仗時的強攻,但這種距離下,妙儀穿著單薄的衣裙,如果中箭絕對有可能被穿透!

  兆想也沒有多想,猛地推開眼前的看客,直朝觀棋台最中心正在對弈的二人沖過去!妙儀如今正滿心沉浸在棋盤之上,周圍的觀者發出了一陣陣驚呼,她似乎也根本就沒有入耳!只是兆身前的觀客太多了!人擠人全站在一起,就在他猛力推搡開其他人,快沖到二人對弈的高台邊之時,只听著耳邊破空之聲——

  這一聲比他這輩子听到的所有弓箭之聲都令人膽寒!

  兆滿腦子都是一個想法!

  他犯了錯,他不應該沖過來找妙儀,他應該去撲倒那個射箭的人!

  他更不應該站在後排,以為遠遠看她就夠了!如果站在前面,他早就能救下她了!

  他幾乎都能看見一枚短短的箭矢從人群之中竄來,箭頭上劃過發冷的流星,直朝妙儀而來!

  就在他距離妙儀不過兩三步時,離她最近的一個人,好似本能一樣朝前推去,棋盤側翻,黑白子灑滿空中。熊裕似乎自己面上都沒明白自己干了什麼,就一把摁住了妙儀的腦袋,讓她低頭!而後只听見一聲鈍響,那枚箭矢扎進了熊裕的外衣之中。

第281章 276.0276.#

  崔季明從家里趕過去的時候,當真嚇得手都發涼,來人只說棋院中有人放暗箭襲擊,沒說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舒窈比她慢了一步,坐著家中的馬車才趕到,提著裙子沖進棋院,就看著崔季明站在廊下,妙儀撲在她懷里嚇得直哆嗦。

  舒窈急急忙忙跑過去,把妙儀拽過來,捧著臉一陣摸索︰“誰傷了你?你沒受傷?”

  妙儀搖了搖頭︰“熊裕哥哥幫我擋了。”

  說著屋內正有人走出來,是坊內的郎中和幾位先生,熊裕已經穿上了外衣跟在了後頭。崔季明道︰“傷勢如何?箭取出來了?你就是熊裕——季某替小妹謝過你。”

  熊裕也是一愣,他顯然沒少听過崔季明的事情,也知道當時崔季明出事後妙儀哭著回家,就沒再回棋院,被人送出長安避險。他也听說過這位小將如今更名改姓,在朝堂上站在寒門官員那一邊……

  只是他沒想到妙儀口中那個身負神力無所不能的將軍,居然也並不健碩,個頭不過中等偏上,相貌一股子風流,看起來更像是個胡漢混血的紈褲。

  他猛地回神,苦笑道︰“箭甚至沒有取下來,一脫衣服就扯掉了。是留了些血,但也只是皮肉傷,扎進去不過半個指節深。”

  崔季明皺眉︰“箭矢能給我看一眼麼?”

  她從郎中手中接過短箭,仔細看了一番。若說弩機本來力道就不強,長距離下能傷到的也只有妙儀這樣的小女孩兒了。但箭頭好像有意打磨過,尖鉤被磕掉,銳利的地方全部都給磨鈍,就算是真的打在了妙儀身上,怕是也傷不了筋骨,只能流點血——

  崔季明沒說什麼,把箭矢拿給了舒窈,低聲道︰“我本來以為是誰因為輸了妙儀而下毒手,還想著誰膽大包天敢招惹崔家了,不就是找死麼?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這麼回事兒。我覺得像是有人特意想把事情鬧大。”

  舒窈兩只手拈著沾血的短箭,緊皺眉頭,沉默半晌道︰“我知道是為了什麼了。是有人看著聖人忙于春闈、軍演,元望又連宿幾日在宮內,若是再不提,唯一能讓棋院的事兒暴露的機會就沒了。”

  當初她到棋院來,關上門威脅棋院司業,在場知道這件事兒的人不多。明明真傷了她事能鬧的更大,卻特意將箭頭磨平——

  她甚至覺得,特意選擇了妙儀和熊裕對弈的這一天,就是確實想認罪的。

  其實他完全可以到崔家來,將個中緣由告知舒窈,他或許是因為自身也在體制之中受到限制,或是認為通過舒窈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有徹底的改變。

  舒窈拿起了箭矢,望了妙儀一眼,對崔季明說道︰“這事兒你覺得會驚動聖人麼?我知道聖人一直很關注六弈和棋賽。”

  崔季明跟別人討論起來身為聖人的殷胥,心里總覺得有點別扭,道︰“沒什麼他不知道的事兒。而且我覺得殷胥會管這件事兒的。”

  舒窈嘆氣︰“我覺得這是有人求死也要把事情往上捅。你能先往宮里傳一句麼,就說知道了凶手是誰,但此事兒先別叫大理寺來,沒必要鬧這麼大。”

  崔季明就覺得這事兒有蹊蹺,舒窈提著裙擺,拿著箭矢朝內院而去。

  妙儀︰“阿姊,你要去哪里!”

  舒窈笑了笑︰“你今日回家吧,我去見個人。啊對,你是叫熊裕麼?傷勢如果不要緊的話,你跟著一同過來吧。”

  妙儀畢竟到了待嫁年紀,崔季明畢竟在不知真相的群眾眼里還是外男,她不好抱她,只好讓妙儀拽著她衣袖,一路領她走出去,送她回家︰“你不要怕,往後棋賽不可能再出現這種事兒了。如今也是我的疏忽,若那人是在前排近距離射箭,若是箭頭是磨尖的,後果都沒法想象了。都沒受傷,就是好事。”

  妙儀被她抱上馬車,她抓著崔季明的衣袖︰“我見到了兆哥哥,他忽然從後面沖出來,看見熊裕幫我擋了箭,松了口氣,頭都沒回就去追那個拿弓箭的人了!”

  崔季明想起當年,兆還小心的問過她妙儀的事情,在山東再見面先提的也是見到了妙儀。他心思深沉,沒長大的時候還能隱隱表露些,現在都全壓在了心底不說。

  她道︰“以後也別到處叫哥哥了,你哥哥就只有我一個!”

  妙儀撅嘴︰“你明明是長得像阿兄還沒有胸的阿姐。”

  崔季明被她這童言無忌氣的捏了一把她臉頰︰“好好在家中呆著吧,我要進宮一趟。”

  妙儀總算是恢復了一點生氣︰“你又要跟聖人睡在宮里不回來了麼?”

  崔季明一噎︰“……誰跟你講的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妙儀歪頭︰“我上次問阿姊說你進宮為什麼不回來了。阿姊說的,說聖人一個人在宮里太無趣了,讓你進宮去陪他睡覺啦。你什麼時候也回來陪陪我啊。”

  崔季明︰“……等我回來不撕了舒窈這小蹄子的嘴。她自己干過什麼事兒,別以為我是瞎的,我只是替她瞞著而已。快回家吧,你個沒開竅的小丫頭。”

  妙儀扁了扁嘴縮回了馬車之中,崔季明翻身上馬,心道︰今兒是去談正事兒的,不論他怎麼磨,今天也絕對不會留在宮內!

  而另一邊,舒窈和丫鬟走在前頭,熊裕腳步頓頓的跟在後頭,竟看著崔舒窈走進他熟悉的地方。她直直走向了主屋,主屋的門被推開,四周光線毫無阻擋的映入屋內,熊裕就看著祖父跪坐在其中,舒窈微微斂了裙擺,站在門外道︰“熊先生,你這做法太冒險,外頭會因為這件事兒掀起的波瀾太多了。妙儀要是知道您肯傷了她,該有多傷心?”

  熊茂跪坐在原地,回頭總覺得須發白了幾分,笑的卻輕松︰“我知道她會傷心。可我每次看到我手下無數年輕的棋手,看著他們的努力和天賦,我也……傷心。我套在棋院的這套子內幾十年了,這些年難道就沒有想要改變的人麼?只是上頭人的一眼,比我們下頭鬧的翻江倒海還有用。抱歉,自你那天說過之後,我一直在等,卻看著司業一臉輕松,聖人忘記了這件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否則最少就要再等到下一次六弈。”

  熊裕站在原地,震驚的望向祖父。

  舒窈嘆氣︰“上達聖听有許多辦法,我們崔家或許會為了妙儀來助您,您選了個最直接的法子。”

  熊茂笑了︰“您都說或許。如你說的,我不懂因為此事而掀起的波瀾。前有你為了妙儀的資格可以拿這個來脅迫棋院,壓下不提,往後也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發展。我走不了彎路,也等不了一層層的上達,我甚至不能多說棋院內的一件事情。我也不想從我口中透露半點,只想讓聖人別忘了曾經的懷疑,徹查棋院吧。”

  **

  殷胥是沒忘了棋院的事情,只是在此之前會試放榜後,朝中還需要進行殿試。他忙的恨不得長出三個腦袋來想事兒。

  殿試當日,七名女子穿著國子監生徒的交領深衣,帶小冠素妝入朝,引得不少人側目,但其座次都是和男子混雜的。他們按照早在五日前發布的座次位號進入殿門,禮部尚書與侍郎都需要在殿外進行再三的審核。

  殷胥坐在皇位之上,親自監看考生答卷。

  由于這樣大規模的殿試還是第一次,總有些紕漏。比如每個人的座位之間都有欄桿隔開,若對于分發到手中的題目有所不明白的,就可以隨時敲欄桿而起身請問,場面總有點混亂。再加上桌案上沒有專門存放御試題的位置,不少考生在考試途中不小心將御試題弄髒等等。但是殷胥也算是有遠見,謄抄試題的時候要求鎖院封閉試題,殿試的試卷不但糊名甚至還要求重新由專人謄抄一遍,避免字體被認出,最大程度上的避免考生舞弊。

  不論真的能做到多少,他至少想要像天下士子做出公平的姿態。

  而後由詳定官帶著一批確定名次的官員仔細審閱試卷後,擬出一個大概的名次給聖人。這次的詳定官,地位最高的便是崔南邦,而後還有包括宋晏、蕭煙清在內的一批頗受聖人重視的文官。

  事情就出在蕭煙清審閱試卷的過程中。

  她發現了其中一段論策,十分眼熟。她幾乎過目不忘,似乎早在半年之前就在國子監任教女生徒時讀過這段話,她還以為是兩位進入殿試的國子監女生徒所寫下的,便沒有太在意,為了避嫌將這份論策又給了其余幾位詳定官看。諸位都夸贊這段策論寫的實在是優秀,而且言語犀利直接,是聖人絕對會欣賞的那種。諸位就給這份試卷定了個頗高的名次,而後在拆糊名,正式記錄名次準備呈到御前的時候,蕭煙清一看才發現——殿試上寫出這段策論的,根本就不是她的女生徒,而是她從來沒有听過的一位馮姓考生。

  她一時甚至以為自己記錯了,特意連夜趕回國子監中尋找,在半年前的卷宗中找到了這段策論的原話。幾乎不差幾個字,這只是當時班上女生徒的隨筆,她覺得不錯就留在院內,後頭還標注了時間和名姓——女冠緋玉。

  蕭煙清記起了這是誰。半年多以前從叛軍之地來的女子,她先入了道觀,後來再來考得國子監。相貌甜美,言語卻潑辣,穿著道袍素面朝天,卻好似有一種骨子里壓不住的明艷。不過女冠之中風流之人相當多,很多女冠被人稱作女仙、仙子,都與士子和高官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這緋玉,正是裴六。

  裴六不住在國子監,而是住在一處小道觀內。蕭煙清連忙讓人去問她,是否認識這個姓馮的男子。她說是認識,曾經在道觀內留過一段時間,不過印象不太深了,只記得長相一般,瘦的沒二兩肉,一開始還覺得性子有趣,後來沒幾日就煩了,讓人把他趕出道觀了。

  而此時這名次已經呈到了御前,聖人要了幾人的試卷看看,對這個姓馮的卷宗沒什麼意見,還夸贊了幾句。若無這事兒,這姓馮的顯然就要成了新一甲探花——!

  蕭煙清本來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更何況裴六也不是安生性子,萬一這姓馮的真成了探花,所做的策論流傳出去,裴六難道不會鬧個翻江倒海麼!這是第一場殿試,到時候收回名額,就是聖人臉上蒙羞!

  蕭煙清連忙帶著緋玉寫過的卷宗,和姓馮的考卷一起,呈到御前。

  殷胥打眼一看,臉色就變了。

  國子監的卷宗都是按日期封了,不會亂動,而眼前的考卷和那份卷宗,在最中心的幾百字論策上,幾乎只有用詞略有差別!

第282章 276.0276.#

  蕭煙清第一時間派人去請裴六了,卻沒料到裴六的道觀里這時候也有男子在。

  來人也是國子監的女生徒之一。

  大鄴的社會風氣之開放,最多就體現在女冠之中,她們有大批脫離家門自願修道的貴族女子,也有宮女、被遺棄的姬妾、早就不紅的妓女。這些無主的女子受朝廷的道門贍養,也不用擔心生計。雖然很多有男性家主未婚或已婚女子也私下關系開放,但實際上並不合法。而女冠中最開放的最受歡迎的反而都是那些詩書優異、出身教養極高的貴族女子,跟這樣的女人保持關系是合法且自由的。

  大鄴女子有一類仍然以保守為榮,有一類則是希望擁有大批追求者,但由于姓氏或者家門束縛,她們不能和幾個追求者保持關系,或者偷偷摸摸進行。而與知名女冠能結交認識,在大鄴常被高官或貴族當作炫耀或者佳話,甚至很多女冠可以與幾位文士相伴著出去游山玩水。先帝時期有女冠犯罪,有十幾位仰慕她的朝中高官為其求情。

  就算是年紀漸長,就憑她們的才情和年輕時候的人脈關系,還有道觀本身就優渥的享受朝廷撥款,她們很少會落到艱難的地步。

  甚至不少五姓女子,為了追求這種無婚姻的愛情自由,自主決意成為女冠。

  所以不論是保守女子還是想自由而不得的女子,都因為厭惡或者羨慕,很難和裴六這樣的女冠密切起來。

  再加上國子監女生徒中只有裴六是女冠,她不和那些女子一起住在國子監,所以關系就更疏遠了。來的這位女生徒和裴六只是在國子監內見過幾面,卻沒料到進了道觀,看著一個武將打扮,二十來歲的男子撐著門想要進內院。

  此刻裴玉緋正站在院內,有點難得的氣急敗壞,怒道︰“張富十,你是瘋了麼!難道真想就這麼闖進來!這是洛陽,不是你可以肆意胡來的山東!”

  張富十鐵著臉撐著門︰“你願意見其他人,就是不願意見我麼!說什麼拜了詩作就可以,誠心求見也可以,我在這兒想見你一面,求的早顏面盡失。就算是認識的舊友,你都能見別人,與我說句話又有什麼難的!你要是真的覺得我煩,怎樣打發我,不有的是法子麼!你一概不理,當我不存在又算是什麼!”

  裴玉緋怒道︰“你那寫的算是什麼東西,什麼‘愛你最可愛,冬天大白菜’,洛陽不是你們山東,冬天不愛吃大白菜!”

  張富十听她念出來,臉都漲紅了,他識字本來也就不多,就這個詩還是獨孤臧指導下寫出來的︰“你要是覺得不好,你好歹罵我一句。就當是沒收到算是什麼!”

  裴玉緋自然沒說,自己收到的時候又驚愕又笑的差點蹲下,笑完了卻不知道怎麼回他。她沒想到過張富十的這股子韌勁兒,當初話都說完了,他居然還就是不罷休。

  張富十死死抵著門︰“讓你丫鬟躲開,我一使勁兒門就開了,傷著你們別怪我!”

  丫鬟倉皇而逃,裴玉緋氣的怒罵︰“張富十,你就是個無腦莽夫!”

  外頭的女生徒正從張富十推開的門縫里看見了裴玉緋,拿著手里的信件,正要高喊︰“緋玉,先生說有急事要找你,是大事,要你即刻先去國子監等著——哎!”

  她還沒說完話,張富十進了內院順手就把門合死了。

  女生徒也嚇了一跳,雖然平日和裴玉緋不睦,卻也怕真是惡匪進去,鬧出人命來。跑過去讓僕從跟著一道砸門︰“哎!剛剛進去的那是誰!你居然敢闖女冠道門!我要報官了!如今高官打死女婢都是要賠命的,更何況你這樣膽大包天的!”

  張富十進了內院,氣勢洶洶的站在裴玉緋面前。

  裴玉緋竟然有點心虛,掐著腰怒道︰“你明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難道還抱著那種幻想。我都已經入了道觀,不可能嫁人的!”

  張富十怒︰“那憑什麼我就不能成入幕之賓!那些一個個跟弱雞似的文人就行!”

  裴玉緋瞪大眼楮,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腦子轉了半天才找到理由︰“你詩書太差!”

  張富十︰“我會騎馬射箭!我是讀書不多,可你也可以教我啊!”

  裴玉緋︰“我才沒這閑心教你!”

  張富十︰“你現在不都在國子監了麼,我可以付你錢,你教我詩書就是了!以後你再說我差,就當是你教的不成!”

  裴玉緋都要跺腳了︰“滾,我不要教你!你底子太差了!”

  張富十︰“我肯學!你應該一視同仁——”

  外頭的女生徒就听著聲音漸漸往屋里去了,難道這還要鬧成用強?這還不趕緊去報官?女生徒急著就要往回走,忽然听著內院丫鬟把門打開了,對女生徒招手︰“娘子快進來吧,您是國子監來的麼?不要緊,那個莽漢已經讓我家仙姑制服了,你快進來吧。”

  女生徒年紀也輕,有點緊張的拎著裙擺走進院內,就看著剛剛氣勢洶洶的武將,鞋整整齊齊擺在外頭,人正跪坐在里頭,低眉順眼的握著筆抄東西,只是那握筆姿勢就跟握鐮刀似的別扭。

  裴玉緋掐著腰站在里屋,好似跟他說了兩句什麼,這才走了出來︰“發生什麼了麼?蕭先生倒是昨日也來找過我。”

  “那你應該知道那個姓馮的抄了你的策論的事兒吧。這件事似乎鬧得很大,蕭先生已經進宮去了,想讓您去國子監等著。”

  裴玉緋冷笑一聲︰“我倒是如今連那個姓馮的字是什麼也記不清了,之前我喝醉了,跟他討論起來,不知怎麼的就想起這段話,順道在他外衣上也洋洋灑灑寫了幾行,就全讓他抄去了。走,我倒是不怕進宮,就想看看他的臉色!”

  卻讓張富十在屋里听見了︰“誰?姓馮的怎麼你了?他以前也認識你?”

  裴玉緋怪別扭的︰“不是!隨便一個不太熟的人而已。”

  張富十卻不信,騰地站起來了︰“我跟你一起去。”

  裴玉緋︰“去什麼去!呸,好好抄你的字吧!練不好就別來見人!”

  她說著就進屋拿了件素色外衣,和女生徒一同出門去了。

  而這事兒攤在殷胥登基後第一次正式春闈上,馮姓考生又在名次表上預定為探花,怎麼都小不了。

  蕭煙清來報的時候,還不知道崔季明坐在書房後頭的小隔間里,等她領命,準備出去叫人將馮姓考生和裴六都帶進宮里來,順帶叫大理寺的刁宿白一並來時,崔季明這才從內屋走出來。手里還端著裝點心的盤子,側翻領的領口里塞了兩本關于軍備的折子,她道︰“造戰船哪用的了這麼多錢,不過朝廷手底下的事兒,給成本翻幾番的價格也正常,不給各層留夠了油水,哪能造出像模像樣的東西來。工部也算是踏實肯干,我覺得倒也無所謂。”

  殷胥跪坐在案後,連個往後仰著歇息下的靠背都沒有,他伸手接過來折子︰“我以為你這腦袋不知道給下頭留油水的事兒呢。”他招手,讓崔季明坐到旁邊了,放下筆往她身上一靠︰“快別吃了,回來之後你胖了多少。說是也去軍營,但都沒怎麼操練過了吧。”

  崔季明伸出沾了油的手在他衣袖上蹭了蹭,氣的殷胥直想打她腦袋。崔季明道︰“話說什麼女冠緋玉,莫不是裴玉緋?剛剛听蕭煙清讀那文章,確實是像是她寫出來的東西。說話雖然沒有薛菱那麼有屁快放的直接,不過也挺桀驁的。”

  殷胥倚著她,從桌案上拿了塊帕子給她仔細擦了手,這才跟撒嬌似的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側。崔季明還不知道他想干什麼嗎,伸手給他揉了揉太陽穴︰“你等著吧,我給你揉一臉豆沙味兒。”

  殷胥一只手抓著她腰帶,似有似無的用手指摩挲她皮腰帶上的金扣︰“裴玉緋不就是你前妻麼?”

  崔季明手頓了頓︰“怎麼著你這個現任要去找前任打架了?”

  殷胥現在有一種隱隱的高枕無憂,仿佛覺得崔季明哪兒都跑不了,眯著眼道︰“我是這種人麼?”

  崔季明拿手在使勁兒揉他平日里緊皺的眉頭,笑︰“是不是這種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自個兒喝干淨的醋桶都快能堆成山了。棋院的事兒你也接到消息了,我覺得棋院畢竟禮部下頭的事兒,你太過插手不太合適,只是我听說棋待詔曾經輸給了元望,你把這事兒再跟元望提一句,我覺得他也應該知道怎麼做。”

  殷胥笑︰“你倒是都給我想好了路。”

  崔季明伸手揉他臉頰︰“就你這樣有主見,我跟你一提,還能怎麼著。”

  殷胥抓住她的雙手,順著手腕攀到她臂彎去要她低下頭︰“你今兒還回去麼?”

  崔季明堅定︰“嗯,今兒還是要回去的。”

  殷胥有點急了,面上神色不變,抬起頭就作勢要去吻她。崔季明偏過頭︰“別,這招沒用。”

  殷胥︰“一旬你在宮里留的能超過兩天麼?!上次還開玩笑說自己是以色事主,有你這樣心不在焉的麼?”

  崔季明斜眼看他︰“我真求你快什麼時候玩膩了,這都幾個月了,你要不要老是跟打了雞血一樣。我倒是沒怎麼樣,你每次都干的激動到自己要先哭了,我都怕你馬上風,有點出息行不行。”

  他懶得反駁這人崔季明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永遠都是“我沒怎樣”“剛剛的我最淡定最冷漠”的賤樣,翻臉不認剛剛的自己,自己先把自己干過的丟人事情都忘了。

  殷胥氣了,跪直身子拽住她兩邊耳朵,皺眉︰“所以說是你膩味了麼?你永遠都是這麼喜新厭舊麼!”

  崔季明聳了聳肩膀。她總不能說也不是嫌棄殷胥瞎特麼不懂就知道埋頭苦干自己還超激動的樣子……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越來越娘了。好像真的就被他慣出了一身的不像樣。

  她沒說話,殷胥更火大了︰“果然你還是喜歡追逐一時?這才幾個月你就對我冷下來了麼?”

  崔季明擰了擰身子︰“我可沒這麼說。”

  她想說自己看起來可能沒以前爺們了,以後再這樣下去,萬一她某天在戰友面前暴露了怎麼辦。

  可崔季明怎麼也問不出口“我有沒有變得稍微女人味一點”這種話。

  殷胥更郁悶了,他兩只手捧著崔季明的臉頰,要她抬起頭來︰“那你說,你現在是不是還愛我。”

  崔季明一拍桌子︰“屁話,當然!”

  殷胥︰“那你就留下來。”

  崔季明︰“……你又這樣!”

  殷胥︰“你就換位思考一下,我要是出去打仗,幾個月不回來一次。就算回來了,就住的不遠,隔著幾天還不願意來找你一趟,你會怎麼想!”

  崔季明︰我就樂瘋了,天天在家叫著狐朋狗友狂歡。終于沒人管我吃東西,沒人嫌我不愛干淨,沒人要我給他念折子了。

  崔季明︰“雖然我也會很想你……這個假設不成立啊。”

  殷胥覺得自己簡直認識她之後就不知道顏面兩個字怎麼寫,苦口婆心又道︰“每次都要我這樣攔那樣勸你才肯留下來,我難道不傷心麼?你就——”

  你就不能什麼時候再跟以前一樣,主動把我給摁了麼?

  崔季明︰“現在我小妹都快知道我啥正事兒不干,閑著沒事兒進宮陪聖人睡覺了。”

  殷胥︰“你小妹也沒說錯。”

  崔季明︰“……”

  她嘴硬不肯同意,殷胥坐在一邊兒也生起氣來了。

  他算是明白什麼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一旦沒了情指不定轉眼就變成無關緊要的路人了。崔季明以前坐在旁邊,望著他一會兒就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似的上來要啃他,極其喜歡他胳膊,他脖頸,抱著就各種開始撒嬌。那時候殷胥雖然是一臉嫌棄,或者裝作沒有在意她逡巡的目光,但心里受用到極點了。他對于自己魅力的肯定幾乎只來源于崔季明。

  而這會兒倆人置氣起來了,崔季明面上寫滿了想道歉想安慰不知從何說起的不安,而他都把袖子快擼到膀子了,使出了十幾年前剛習字時候的認真勁兒,捏著筆的手從指尖到掌心寫滿了做作,趁著她沒在意,把領口往下扯了一寸半,她卻半天沒有反應。

  他一偏頭,崔季明托著腮坐在旁邊看他,對上他的眼神,挑了挑眉毛。

  他這才知道自己如此明顯的行動早被發現了,又氣鼓鼓的把袖子放下,憋著一臉嚴肅,怒道︰“看什麼看!你就沒點事情可做了麼!”

  崔季明湊過來,抱住他脖子︰“勾引我算是什麼本事。你明知道我總是扛不住你的軟磨硬泡,你就再磨一會兒讓我高興高興不成?”

  殷胥真恨不得啐她一口︰“誰勾引你了!”

  崔季明一口咬上他耳垂︰“肯定不是那個偷偷扯自己衣領的人哈哈!”

第283章 276.0276.#

  崔季明翻過了一個身,卻覺得身邊那個涼的要把她全部溫度都吸走的人並不在,她嚇了一跳,猛的睜開眼來,一只手伸到枕頭上亂摸。

  幾層帷幔外頭有點點燈燭點亮,還沒來得及開口叫他,就感覺自個兒身後被子被掀開,他帶著體重有點不講理,有點要故意吵醒她似的壓過來。只是想也不用想,涼涼的肌膚貼著她後背,就算是要不講理起來,也記得要將她頭發撥開別壓住了的人,也只有殷胥了。

  崔季明迷迷糊糊︰“難道到了早朝的點兒?……不對,今兒應該還沒有早朝……”

  殷胥有點抱怨︰“這才半夜,是你把我踹醒了。老往我這邊擠,我都讓你擠的沒辦法,只能跑到你空出來這邊睡。”

  崔季明毫無悔意的哼哼兩聲當作道歉,轉身過去想抱住他脖子︰“好啦……是我不對,是我不該影響你。要不我去榻上?”

  嘴上說的好听,實則毫無挪動的意思,一歪頭就要睡過去。殷胥連忙抱住她腦袋,嫌棄到要一次抱怨完︰“你還流口水!還啃我頭發!”

  崔季明眯著眼,頭發亂蓬蓬全糊在自個兒臉上︰“啊……?我這麼過分,那我們分居離婚好了。”

  殷胥掐住她兩邊的臉︰“你毫無悔意。就不知道改麼!”

  崔季明拿腿抱住他,用行動表明就這個德行改不了了,她迷迷糊糊覺得還能睡好一會兒,天開始熱起來了抱著他比冬天舒服多了……

  還沒完全睡過去,忽然感覺一雙冰涼的手朝她身下探來,不懷好意全掩蓋在慢吞吞的動作下頭,崔季明一個激靈就醒了,跟抓賊似的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回頭瞪眼︰“你干嘛!既然沒睡好,那你就好好睡覺!”

  殷胥不說話,反正就是用自己的老招式來吻她,攬住她後頸抱著啃下去,崔季明覺得自個兒脖子都快被擰斷了,如今只要是殷胥不說話只動嘴,她就毛骨悚然,使出了起床氣似的力氣,把他摁住了︰“你干什麼!”

  殷胥頭發散在床上,就被她摁著胸口躺下,也不忘身手去觸踫她,專挑初期試驗階段摸索出的戰略重地,試探敵方反應。崔季明連忙撥開他的手︰“你干什麼!以後再這樣,老子啪完提上褲子就走。”

  殷胥這才道︰“你下次進宮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一旬見不了幾面,你是要逼瘋我麼?我管不了你來不來,可你來了,難道就這樣就完了?一會兒早上起來跑的比誰都快,就惦記著西市早上的湯店晚去就吃不上了,宮里還什麼沒有麼?”

  要不是殷胥不太愛干涉民間,也不希望外頭人覺得自己有什麼偏好,否則早把那家湯店的廚子請進宮里幾趟了。

  崔季明聳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套路,你丫哪次早上安生過,回回都是說什麼'我這個樣子怎麼出去見人''都是因為抱著你睡所以早上才會變成這樣的'之類的話,我讓你騙了多少回了。我特麼都願意用手了,你非要做,媽的我又要洗澡麼!再洗下去,我沒倆月就又白了兩層了!”

  殷胥︰“這回沒早上了,你下來。再說你自己明明也很喜歡,大不了你繼續睡著……”

  崔季明︰“這睡得著就怪了!”

  他每每都跟騙小孩兒似的︰“睡得著睡得著,你躺著吧,我又沒要你動。”

  崔季明也不知道是真扛不過他,還是自己心里也瞎想了,總之還是倒下去向封建社會頭子表示了投降。她也是幼稚,殷胥經常搞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她有時候常說的胡亂話,他知道意思了記住了,也有時候會在崔季明面前用這樣的詞。

  他說起來,崔季明居然很高興,道︰“感覺不是我一個人是神經病了!我老毛病改不了,經常在軍中說話一個不注意用出來,他們滿臉都是'你說啥'的表情。你還記得什麼,說幾句給我听听!”

  殷胥只說了幾個簡單的他記得的什麼“啪啪啪”之類的,崔季明听的以手撫膺坐長嘆,感慨著自己徹底把他帶壞了。

  只是她實在幼稚的很,動不動忽然犯起病來,做到一半殷胥正激動,她抓著自己衣領就喊︰“皇上!不可以——您不可以這麼對奴婢!要是娘娘知道了,一定會打死奴婢的。”

  殷胥︰“……哪個娘娘?”

  崔季明︰“耐冬娘娘!”

  殷胥覺得他還是不夠賣力,干的輕了。

  否則就是崔季明對于換姿勢這種事情有無限的熱情,殷胥卻是比較老實的類型,常常一旦變了,殷胥看不到她的臉或者是吻不到她的唇,有那麼點心存不滿。崔季明換姿勢的時候,動作卻一頓一頓的,嘴上還在配上聲音,滿嘴的“ 嚓 嚓”,還問他像不像什麼可以變形的什麼金剛……

  更別提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總想要亂玩,殷胥都懷疑這是哪個天仙掉下來的書,讓她撿著,學了一肚子的沒用壞本事。殷胥總覺得這是靈與肉的結合,就要兩個人都專心才好,為什麼要玩心這麼重。

  或許正因如此,崔季明似乎覺得沒那麼有意思了。殷胥也覺得反省自己,不順著她就是不給自己好日子過,她覺得不好玩,自然不惦記著往宮里來。然而如今,崔季明似乎覺得他是死腦筋的老古董,怎麼跟他說也改不了,漸漸的也不提了。他……後悔起來,卻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招兒,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得她喜歡,更不好意思去跟她說其實也可以試試,倆人在很關鍵的事情上就這麼陷入了僵局。

  崔季明倒是沒表現的很明顯,只是他心思很細,總能感覺出來。不過他確實也能感覺出來,崔季明這樣隨意性子的人,肯順著他,也沒有多說,她還是很愛他的。只是崔季明更喜歡抱著他溫存,跟他依偎在一起閑聊說胡話。

  殷胥都想尋求宮里老宮人相助了,這才幾個月……她就這樣失去熱情,是不是不太對。他倒是很早之前也很拐彎抹角問過薛菱,到底該怎麼樣才能長相守,別生了什麼矛盾。畢竟跟崔季明性格比較相似的,他認識的女子也只有薛菱了。

  薛菱听了這問題,簡直一臉驚奇︰“我跟你阿耶都搞的他死我活的,你居然問我怎麼長相守?!”

  殷胥也覺得自己問錯人了。

  不過薛菱又道︰“不過也是你情況……特殊。要問跟男人相處的經驗,那你確實能問的人不多啊。”

  殷胥︰“……”

  薛菱︰“你也該知道,我一直對你們沒什麼意見。畢竟你確實性子跟你阿耶差的相當遠,倒是有點像高祖。崔、季子介看起來也不像是個野心多大的人,他對你忠心,又手握軍權頗有能力,還不驕縱,我倒不像崔式那種到處跳腳的,沒什麼不滿意的。”她說罷又是自嘲一笑︰“不過原因也是,我不是親娘。真要是把你當心頭肉的親娘,還指不定是什麼反應。”

  殷胥點頭︰“那只會讓我難辦,我倒是一直感謝你的態度。”最後薛菱還是盡她所能,跟殷胥說了一堆她自己都不太信的“感情需要維系”“婚姻需要退讓”,說的她自己都有點想起不太好的往事,又跟殷胥說了一堆大實話,才放稀里糊涂的殷胥走。

  薛菱似乎是因為覺得殷胥是個眷戀親情對家人心軟的人,也在殷邛死後幾乎就沒提過什麼,也沒有罵過什麼。她因為能偶爾理政監國也自信了些,宮內平靜下來,她也性子更開朗了些。

  殷胥倒是知道她一直教導博的詩書,而林太妃則照料著博的起居。

  殷胥從薛菱那里學了一肚子如何維護家庭和諧,如何與男子相處的亂七八糟“人生智慧”,讓他愈發懷疑人生。也就這時候崔季明掛在他脖子上,身子發顫眼角都紅了,有些脫力的依靠著他誠實的告諸自己的投降時,他才能意識到自個兒的性別沒錯位。

  崔季明卻也漸漸發現,說來殷胥並不是真的是多痴迷情事,更多的是……痴迷她的反應。她自己也腆著老臉明白自己是很誠實很主動的那種人,殷胥極其樂意于看到平日里各種浪各種要日天的崔季明臉上露出有點受不了的表情。他……又比較老實不知道什麼技巧,為了能讓崔季明真的沉淪一些可憐一點,為了求她一個朝他倚過來的動作,除了埋頭蠻力倒也沒別的花招了。

  崔季明又不太抱怨,不比他一上床就話癆,他不太能得到反饋,于是……更是每邊兒沒譜起來了。

  簡單來說就是兩人還是有待磨合。

  崔季明還是很配合他的……只是她沒想到她說著早上不折騰了,是……一直折騰到早上。好幾次她覺得自己都睡過去了,活活讓他給故意弄醒,睜眼要掐他,殷胥還滿臉無辜的說什麼“你睡吧怎麼起來了?”

  崔季明道︰“你特麼也就遇見我了,要來個身嬌體軟的,過兩天讓你弄死了!”

  殷胥居然還同意︰“你是吃得多,身體好。”他沒好意思說崔季明大概是長期運動,所以只要是他動手掐一掐她,讓她吃痛一點,身下就變化的相當明顯了。

  崔季明︰“每次出去了就開始裝嬌弱啊,一會兒批折子累了要倚一會兒,一會兒就是背不動我!你這時候怎麼不嬌弱啊!我一點都不介意強了你!”

  殷胥沒多說話,使勁兒咬了她脖子一下,果然崔季明罵了起來身子一縮,他骨子里都是一個激靈。

  崔季明還是開口了︰“你有沒有覺得我最近變得——比較女人?我都怕下一回在軍營里跟他們說話會捂著嘴笑了。別動了,你听我說話!”

  殷胥︰“什麼?你再說一遍?”

  崔季明︰“我說——我是不是有女人味了一點。”

  殷胥一懵,忽然撐著的手臂倒下來,倚在她身上,埋頭笑出聲來︰“……你再說一遍?”

  崔季明惱羞成怒︰“滾吧你!”

  殷胥笑的都要軟了︰“可能吧,難道我下次要見到你穿裙裝了?”

  崔季明推他︰“鬼才穿裙裝,你走開!”

  殷胥︰“讓我瞧瞧,可能是你變了我沒發現。”

  崔季明抓狂︰“我早知道就不該真的問出來啊啊!反了天了,還有你恥笑我的時候了!走開吧!”

  **

  殷胥倒是吃飽喝足了,就是崔季明永遠不會侍兒扶起嬌無力,她就跟沒事兒似的起來,只是氣自個兒衣服皺了,湯店關門了,頭也沒回就出宮了。

  殷胥沒來得及分心想著怎麼跟她……好好維系感情,蕭煙清就帶著人已經進宮了。殷胥覺得這事兒上朝堂不太好,但也要當中處理,當即派人把各部尚書與侍郎、能進入政事堂的諸位大臣全都叫到了上書房來。

  裴玉緋是留在了國子監一夜之後才來的。

  她一身素袍,頂著那張看起來無辜又明艷的臉,和蕭煙清一同進來了。似乎是女冠緋玉在洛陽相當有名,一時間屋內不少男子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她臉上,裴玉緋畢竟是五姓出身,氣度上就壓了那馮姓考生一頭。

  那考生听聞朝中傳他進書房,親自面聖,整個人激動又緊張,還以為是自己策論太過優秀,聖人決定親自面見,他大概就是往後的狀元郎。諸位重臣也到場,一個個心里有數等著看戲,對于他反倒有了點憐憫,見了面居然還主動跟他點頭致意。

  馮姓考生看著那些他相見都見不著的諸位高管,主動問他是哪里人士,如今多少歲,還以為是人家要攀親捉婿,滿臉春風得意,與幾位高官竟然侃了起來。

  知道他看著蕭煙清一身道袍邁步進入屋內,後頭跟著他熟悉無比的女冠緋玉,他這才變了臉色——

  裴玉緋抬頭朝他微微一笑,她屬于那種看起來五官不過是可愛秀麗,動作起來卻讓人覺得神秘又帶刺兒的類型,這一笑,諸位高官隱隱側目,馮姓考生臉色卻白了。

  不一會兒,殷胥就走進了上書房,他倒是也沒有坐下,隨便踱步看著諸位官員向他躬身行禮,這才道︰“你就是馮豈?朕看了你的文章,很是喜歡,正好你的考卷就在這里,耐冬,拿下去讓他念念罷。”

  那馮豈這才是一道驚雷劈在了頭頂,若說剛剛裴玉緋進來,他還心存一絲僥幸,如今卻……如今卻幾乎兩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是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個女冠寫出來的東西,居然還會有別人知道,居然還會鬧成今天這個樣子!

  殷胥沒想到他有膽子抄,卻敗露之後連辯解的膽量也沒有了。

  他這就跪倒在地,殷胥反倒覺得沒意思了,隨手將考卷一扔︰“這麼多人在這兒,你寫的這麼好,不打算念一念麼?今年朕殿試,朕選出了一甲前三,可給你定了個探花,你要是寫得不好,不就是朕的顏面蒙羞麼!念!”

  馮豈年紀也不大,蕭煙清仔細一瞧,果然是裴玉緋說的沒二兩肉的瘦猴模樣,他抖抖索索半天,還是崔南邦在旁邊笑眯眯做好人似的開了口︰“馮進士,聖人要你讀,你就讀吧。”

  馮豈這才顫顫巍巍的撿起來,似乎語氣里都已經帶上了哭腔,斷續往下念過去。

  這才剛念到裴玉緋寫的那段,念的沒幾行,忽然殷胥開口打斷︰“念的不錯。緋玉,你應該還記得,你繼續念吧。”

  裴玉緋微微一笑,站在原地,接著馮豈的話,往下背了。

  念一句馮豈就臉色就難看一分,只是他此時似乎已經想好了說辭,居然又漸漸地鎮定了下來,待到裴玉緋讀完,殷胥這才微微拊掌︰“說的不錯。馮豈,看來你心里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馮豈居然跪在地上,信口雌黃道︰“是。此間本來是小事,會試之前臣確實去過女冠緋玉的仙居,一日酒後忽然想起這段話來,思如泉涌手邊卻覺得鋪紙實在麻煩,便要那緋玉一邊听著我說,一邊幫我寫在了謄撰在了白衣之上!臣家中還有那件衣裳,確實是緋玉的筆跡。或許是她過目不忘,听臣一說,居然記住了!”

第284章 276.0276.#

  蕭煙清竟有點沒想到他的不要臉。看來馮生壓根不知道裴玉緋之前在國子監曾經寫過這篇策論,若不是之前在國子監留的有卷宗,又有她本人作證,這事兒大抵是說不清了。

  馮豈看著蕭煙清與裴玉緋眼神交匯,就覺得是這對師徒相互包庇。肯定是裴玉緋告知了蕭煙清,蕭煙清一直也算是聖人身邊的半個紅人,又和太後相識,憑借著關系把這件事捅到了御前。他越想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挨一刀的抵賴︰“臣也好歹會試萬人之中,得了進士之身,為何要抄一女流的策論!就憑她難道也寫得出這種文章?”

  殷胥也有些意外,都這樣的場面下了,還能想著法子狡辯?

  裴玉緋笑了起來︰“若是如此,那我道再念幾句,馮郎來听听。”

  馮豈跪在地上,裴玉緋開了口,念了幾段話,又念了幾句詩詞。念到前頭,微微變了臉色的是崔式,各位大臣身前都有長案,他們平日會把拿來要用的卷宗公文放在桌案上,以備隨時查閱稟告聖人。此時崔式連忙翻了起來,馮豈臉色慘白,她念的正是第一場會試時馮豈的考卷——

  只是與殿試中幾乎完全抄襲的卷宗不同,裴玉緋說的內容與他在會試考卷上正式寫的有那麼些偏差,大意內容和語序幾乎一致,用詞上有些微妙。

  到了後頭,念的卻是幾句詩詞。當時倒是在場好幾人都挑了挑眉毛。

  說實在的,諸位詳定官願意給馮豈探花的名聲,是從多方面來考慮的。做頭一屆正式春闈的一甲,家世不一定要顯貴但祖上有好名聲是最好的,很多考生提前半年多就來到了洛陽,此期間有了些人脈名望自然是更好。馮豈祖父是位州官,當年也因為兩袖清風而聞名過,他樣貌雖然普普通通,可在會考前就因為幾首寫在各大客棧影壁上的詩詞而名聲大振,不少考生與他結交,那些詩詞甚至傳到過在座不少高官的耳朵里。

  此刻卻全讓裴玉緋給背出了大半。

  只是兩人的說辭有些不同,一部分似乎是他將裴玉緋的詩進行化用,一部分則是裴玉緋說的四句中,有多半讓他自行改了。

  場面上這才有點預感︰怕是這女冠緋玉早知對方在拿她寫的詩詞策論被馮豈引用。

  現實也的確如此。

  裴玉緋最早知道這件事,是在會試之前的兩個多月,馮豈還住在道觀之內。裴玉緋去國子監讀書時,听聞太學生徒傳頌馮豈的詩詞,裴玉緋一看,居然跟自己前幾日在道觀內喝醉了與他說的,有七八分相似。

  裴玉緋也是個脾氣狠的,只是如今裴家倒了她算是落難了,到洛陽來成了個女冠,詩詞又是隨口說的連證據也找不著,跟馮豈鬧起來,自個兒還真討不到好處。

  最重要的是馮豈其實並不是無才,他也是能寫出幾首好詩的,為人又有趣,朋友頗多,要不然裴玉緋也看不上他。

  真要鬧起來,外頭說的最多的可能就是“他又不是寫不出來,為什麼要抄你的”,或許有人會覺得是她想借著馮豈出點名氣。

  那時候剛發現此事的裴玉緋還在想,上一個不讓她好過的,早隨著御駕還朝的隊伍押回了洛陽,過幾日她就要去看他在西市被眾人圍觀斬首了。

  這個讓她不好過的,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裴玉緋開始有意無意又和他比詩,詠誦的卻是曾經在蕭煙清編篡《女學詩集》曾收錄的她的幾首詩。由于裴玉緋的性格和她從小到大經歷的幾番波折,她詩詞中甚至有很多讀起來豪氣頓生的好句,甚至描繪過叛軍境內打仗的戰爭場面,看起來並不像女子所做。馮豈以為她不知,又覺得她的詩詞再改動反而流俗,于是干脆直接整篇用上。

  從曲水江濱的春宴到夜會上的斗詩,馮豈摻雜著自己的詩歌,照搬了裴玉緋的不少詩。

  馮豈每每覺得自己寫的詩詞比裴玉緋的那幾首要好,可讓人流傳稱贊的卻往往都是她那幾篇,他也有點咬牙恨起來。畢竟是高門大姓出身,裴玉緋與人對詩的時候,馮豈連拿筷子未必都學得會,自然有種里子的差距。

  裴玉緋本來不太愛詩詞,她手頭沒甚麼太大的本金可用來在洛陽買鋪市地產,舊人脈活絡不開,只能無聊寫寫詩歌文章。然而她與朝中不少高官有詩友筆友的關系,年輕一輩中宋晏常與她以詩相和,年長些的甚至包括崔南邦……這就大半是裴玉緋知道他是崔季明長輩的惡趣味了。她私下曾經多次向這些人透露過自己的詩篇,怕是那幾位偶然听過馮豈的詩也是心中有數,只是他們並不會太主動插手這些事情,裴玉緋知道事兒不夠大就不會有人管。她幾次拿出十分的精力來作詩,使得馮豈抄她的之後,發現自己都沒有作品可以配上混在一起。馮豈拿了幾首她自己都滿意的詩去,一時在洛陽的考生之中揚名,他自己也又恨又享受起了這種名聲。裴玉緋正要再加上一把火的時候,會試開始了,進士名單在往後不到一旬的時間就出來了,三百多名進士名榜張貼在皇城外城,三百多份考卷則貼在了國子監供人觀看。

  這是殷胥為了表明公正的手段。七位女子的上榜,導致國子監內外士子一窩蜂去看這七位女子寫出來的策論文章,烏泱泱的人群站在牆邊議論不休。裴玉緋也想看,卻擠不過去只得隨便在旁邊掃了幾眼,看了看曾經受過她救濟的過的幾位貧寒書生的文章,也順便想看看馮豈寫出了什麼東西。

  那一看才是驚的半天挪不動步。

  馮豈居然膽大到連她書架上隨便寫的策論文章也敢抄!那都是她沒有修整過的草稿,馮豈給美化了些,又加上不少華麗的修飾辭藻,可骨子里的卻是她的內容啊!

  怪不得她對他早早冷淡,馮豈還三天兩頭往道觀中跑,時常偷偷摸摸去翻她的書架,隨便抽幾張便宜的雜紙上寫的段落來看——

  他是抄詩詞抄的沒自信,連會試的策論也想借點別人的內容!

  這可就不是抄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事兒了!裴玉緋一時間心情可謂是又驚又喜,自己有活路不找,敢在會試之中耍手段!

  而看到馮豈能夠成為百里挑一的進士,裴玉緋也挑了挑眉︰看來她自己還是能混個進士當當的水平啊。

  裴玉緋立刻找出自己曾經被國子監收錄的幾篇文章,隨手在雜紙上抄錄下來,夾在道觀內的書架里,裝作是沒寫完的草稿。馮豈前來道觀耀武揚威,裴玉緋只作不知,興趣寥寥應付他,而馮豈果然是又來找稿子的。

  殿試會試看起來是不泄題目,但考題其實有跡可循,殷胥屬于重分析重實情的帝王,他的考題大概都會偏向如今大鄴面臨的難題,亦或是刁鑽的有意讓考生來挑戰權威。但不論哪個題目,做這類文章是很容易把自己曾經做過的文章或者是策論不著痕跡的引入而不跑偏。馮豈挑中了一篇,只是裴玉緋寫的潦草,前後看起來很碎片,他覺得是很厲害,自己卻有些不太能夠理解,于是竟裝作隨意的和裴玉緋討論起這篇文章來。

  裴玉緋也算是在洛陽小有名氣,人美字也清俊,若是能成了她入幕之賓,她一大愛好就是在男子脊背上或者是中衣之上題詩作畫。她追求者眾多,流傳出來的衣上之詩卻極少,于是各人都當其為對外夸耀的資本。

  當裴玉緋咬著筆桿說︰“你這麼感興趣這麼想問,我就賞你幾個字”時,馮豈喜出望外,立馬脫下外衣要裴玉緋給她題文章。裴玉緋便將早就爛熟于心的文字,一字不差的寫在了他後背的中衣之上。

  馮豈歸家後脫掉中衣一看,上頭的文章果然和草稿大不相同,實在是算得上驚才絕艷。他在家中反復想著如何改,卻發現她用詞用字只精煉,居然改一字都讓他覺得是明珠蒙塵。馮豈心中也有些不安,卻仍然抵不過之前名聲帶給他的誘惑,抄篆幾遍牢記在了心中。

  考場之上很巧的又是聖人所出題目與裴玉緋的那段話還當真對的巧妙,他便想也沒想就給用上了。

  卻不料裴玉緋早早就等著這一天。

  崔式立刻將馮豈在會試時候的考卷呈到御前。幾位高官在裴玉緋念完詩詞之後,也開口道︰“這幾首詩確實也是馮豈曾經在洛陽流傳過的詩作,不過臣也有幸在馮豈寫這些詩詞之前就看過女冠緋玉所誦的版本。”也是大鄴的風氣,高官並不以和風流女冠通信為恥,崔南邦這種天下都知道他風流的人,更是直言︰“臣曾經與女冠通信過幾次,上頭卻是有幾行詩和馮生所作的一致,但那幾封信顯然要比馮生作詩要早,上頭仍有日期,還留存在臣家中,倒是可以拿來。就是要好好找找,與臣通信的女冠有點多……”

  殷胥听了這話真是瞪大眼楮︰崔相,那是你堂佷兒的前妻啊!比你小了二十歲都不止啊!

  馮豈面無血色,萎頓在地。

  殷胥掃了幾眼他的會試試卷,松手擲在了地上︰“還是個慣犯。馮豈,你做了進士就是天子門生,這是要天下人知道朕的門生都是抄出來的麼?!”

  馮豈身子發抖,卻堅信著這種事兒沒有證據︰“不、不是!臣的會試試卷都是貼榜的,誰也能看,怎麼就不是這緋玉看了之後,到這里信口雌黃的!她可有任何證據,證明在臣會試之前就做出過這些文章!臣當初向國子監投過行卷,那時這緋玉還沒來洛陽,難道那也是臣借她的文章麼!”

  崔式笑︰“敢在聖人面前反駁,你也算是有點膽子。真以為我們各部尚書侍郎,侍中和諸位宰相站在這里是來逼供的?來看你辯解的?刁宿白,你來說。”

  刁宿白依然是大理寺卿,在刁琢嫁給澤後,殷胥開始命刑部與國子監律學生徒一同,陸陸續續編纂事無巨細每年也在修整補充的律法,大理寺卿也漸漸不再是皇帝手下的狗,而成了公正審理的獨自機構。

  刁宿白本來就是個硬骨頭,此刻不卑不亢答道︰“若以如今證據而言,崔相的書信能證明馮豈曾經抄襲過女冠緋玉的詩歌;馮豈家中若是搜出那件緋玉親手寫下的策論,也只能證明馮豈有很重的嫌疑,卻沒法真正定罪。”

  馮豈面上有一種回光返照似的驚喜。

  刁宿白卻是個說話大喘氣︰“然而臣手中拿到了國子監的一份卷宗。各學選擇生徒的優秀詩詞文章可以青袋封存,放于書閣之上,標注好題作日期,用于給以後的生徒賞讀學習所用。這些卷宗日期絕不能修改,且不能外借外帶,確確實實也證明了早在馮生會試之前,緋玉的這篇文章就留存在國子監。女院編篡的《女學詩集》中也有馮豈對外傳誦的幾首詩歌。另有蕭煙清及女院多為生徒的人證,說是會試時候的文章,確實見裴玉緋曾經寫出過內容類似的文章,只是國子監沒有留存。這樣人證物證皆在,便是可以定刑了。”

  殷胥道︰“該定何罪?”

  刁宿白︰“科考之中只有勾連考官、考場舞弊等罪名,對于這種盜用他人文章的罪名,還沒有特別詳細的律例。”

  殷胥︰“今日請政事堂的諸位來、還有各部尚書、中書舍人,就是為了討論這樣在會試和殿試中盜用他人文章,甚至獲得功名該如何處置!”

  世上再沒有國家的一群最高領導人,當著你的面,專門為你的罪行定一條律例刑法更“榮光”的事兒了。馮豈這輩子的頂峰就在今天了,就算是成了狀元,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受到聖人和重臣的注目。

  很快的,諸位都達成了一項共識。

  鄉試、會試、殿試之中凡摘錄他人文章詩句代名己用,一旦有確鑿證據可定罪,剝奪此生參與科考、為官與進入包括國子監、州學在內所有朝廷官學的資格,張榜十日昭告天下,會試杖刑五次,殿試杖刑十次。

  馮豈成了這條律令第一個也是最高規格的受刑者。

  他享此殊榮,跪在原地瑟瑟發抖。

  他一生就是毀了!

  不能為官不能科舉,甚至連再進入官學讀書的資格都沒有,此事張榜天下,天下誰人不知他馮豈至今的名聲,幾乎全是靠抄一女冠而得來的!不必說舊友決裂,同門避讓,他連上街都要不敢了!

  家中祖父兩袖清風,過不了幾日就能知道這消息,指不定一口氣上不來活活讓他氣昏過去!都是因為——都是因為這個女人!

  他也是能寫出來詩詞的!他以前也是在州學名列前茅,不知多少士子贊頌過他的文章!都是因為這緋玉!她早早知道卻一直在放鉤!她早就可以告訴他的!是她毀了他!

  馮豈一時間腦子里驚惶與妒嫉瘋狂燃燒,卻沒燒到最後一點理智。他看著裴玉緋頂著一張明艷的臉就站在聖人和重臣面前,看著不少驚奇或曖昧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真的想撲上去掐住她!

  可是他不敢,這是在御前,他要是敢突然站起來襲擊他人,絕對會被金吾衛沖進來直接刺死!

  殷胥擺了擺手︰“此事也有詳定官的責任,若不是蕭祭酒發現,這種人真的成了一甲,朕的顏面往哪里放。叫人把他拖下去吧,元望,你親自來寫告示,說明白事情和新的律法。將他押到外宮門外執刑,那里人多,同時別忘了張榜。”

  耐冬連忙擺手,叫兩個健碩黃門把嚇得差點尿在比金子還貴的地毯上的馮豈拖走了。王祿架著他走出去的時候,耐冬也跟著一同,拽了拽王祿道︰“聖人都說了顏面何存的話,還沒明白是什麼意思麼?”

  王祿這會兒腦子倒是轉過來了︰“這是讓人往死里打?”

  耐冬無奈︰“真要打死了豈不就是跟殺人封口似的麼!再說十下打死,那你還要使出武功來是吧。半死就成,你別動手,找兩個壯的打,整條褲子扒了打。”

  王祿︰“這麼不留臉?!褲子全扒了?那起身的時候不是全讓人看見了麼?”

  耐冬︰“要真要臉干得出一而再再而三抄別人的事兒來。你沒瞧著聖人讓他幾句頂嘴真氣著了,他要真不小心成了一路抄上來的探花,可就不是打死他一個的事兒了。還不快去。”

  馮豈被拉出去的時候,還在怒瞪向裴玉緋,裴玉緋卻沒有看他一眼。

  裴玉緋就站在一邊,有點好奇的听著朝堂上的討論,看著殷胥不太發話,諸位大臣就各抒己見,竟覺得這朝堂的方式與她想象的確實有那麼點不一樣。

  一個走神,馮豈就已經被拖出去了,他走的時候,先被死死捂住了嘴。聖人喜靜,他連叫出來的機會可都沒有。

  裴玉緋想著聖人是不是該趕她也出去了,她還想去看馮豈挨揍呢!

  卻不料殷胥開口問道︰“女冠緋玉,你是國子監的生徒?”

  裴玉緋可是知道聖人跟她前夫好幾條腿的關系,她遇見聖人,腦子里總忍不住想著聖人被崔季明上了的事兒,怎麼都有點……忍不住浮想聯翩。偏生殷胥還高高在上,如此正經嚴肅,裴玉緋更是滿腦子幻想停不住,听他問話,立刻躬身行禮︰“正是。”

  殷胥看她確確實實是個喜歡男子的風流女人,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真的對崔季明上心的樣子,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氣,道︰“你既然作的出這樣的文章,為何沒有參與春闈?”

  裴玉緋︰“回聖人的話。貧道想參與時,天下春闈並不許女子參加。”

  全場朝臣噎了噎。當時確實沒有,中途開了女科,也是就只讓那些女扮男裝的女子考生參加了。

  裴玉緋︰“更何況,參與春闈為何?功利者不過想求高官厚祿,心有大志者求為百姓謀福為天下效力。這是天下士子之心。貧道雖入道門,卻也是國子監生徒,便也是士子,也有士子之心。”

  她輕輕一笑,知道此時此刻的場合下,殷胥和在場所有人也不可能再給她治罪,大膽道︰“貧道就算是參加女科,卻既不能有高官厚祿,也不能為天下效力,那這女科便不是科舉!更別提是什麼進士是什麼天子門生了!不過是個虛名。貧道是女子,想當才女便寫幾行詩去便是,何必要來考什麼女科,賺個空無一物的“才女”之名。”

  殷胥沉默半晌︰“你說的確實沒有錯。若像你這樣寫出了堪得探花之位的文章,卻不能實現抱負,女科確實算是虛名。”

  裴玉緋卻沒想到殷胥會這樣說,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而兩邊的朝臣更是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殷胥抬手︰“既然你沒有參與春闈,如今女科也如你所說,就算你寫出的文章,諸位大臣與朕都很欣賞,卻也不能做些什麼。今日便散了吧。”

  裴玉緋從宮里出來,蕭煙清雖然性子雖然和裴玉緋不同,卻也是出宮路上拉著她說了不少話。裴玉緋滿腦子想著去看馮豈被打的吱哇亂叫,卻因蕭煙清而錯過了好戲。

  而外宮門外就是洛陽最寬闊的街道,朝廷管控也不是很嚴,外宮正門因為經常有大量官員出入,也成了不少商販車馬和民眾聚集看告示的地方,只有聖人需要打開宮門時候才會肅清兩側。

  這是頭一回在外宮正門外行刑,那張榜告示一處,立刻成為了洛陽最新最轟動的消息,一開始還只是一幫百姓圍觀,等到各士子聞風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行刑的黃門有意打的足夠慢,馮豈光腿從凳子上被人拖起來的時候,他的熟人也全都趕到了。

  這時候的馮豈才因為疼痛和羞辱而幾乎要瘋了,黃門既是怕他死在宮門外頭,還頗為體貼避免他血肉模糊的臀部跟布料粘連,連褲子都不敢給穿,一路拎著到拖到了他書僮叫來的馬車上。

  回去的路上,居然還有一群士子百姓跟著他的馬車,一路議論大笑著跟他往回走。

  馮豈滿腦子就是只有弄死裴玉緋,就死死撐著這個念頭,才沒讓自己昏死過去!漸漸地,人們感覺怎麼嘲笑車里也沒動靜怪無聊的,听說國子監張貼了聲明,又一窩蜂的跑去國子監看戲了。

  馮豈已經快到了坊門口,僅靠一股恨撐著,嘴里無意識的開始念念有詞,滿嘴都是淫言穢語要怎麼玩死裴玉緋,說她如何如何面上清純實則淫軼,卻感覺馬車好似停了下來。外頭似乎有不少人圍了過來。

  難道還有人要看他的笑話?!

  他罵罵咧咧,眼楮都要有點睜不開似的強撐起身子,卻看著眼前簾子忽然被掀開,自己的馬夫和書僮早就不知道被嚇跑到哪里去了,馬車外站了三四圈的軍馬,也少不了軍馬上一個個壯過他三倍的軍漢。

  張富十跳上車來︰“你就是那個姓馮的?我可听見你剛剛說她什麼了,別停啊,繼續罵啊——”

  馮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軍漢拖下了馬車,幾個人還嫌惡心似的給他罩了塊布,然後一卷就把他往馬背上一扔!

  “張將軍,咱們下一步干啥!”幾個士兵滿臉不干好事的興奮表情問道。

  張富十笑︰“還能干什麼,都這樣了,咱們還不趕緊給他‘治傷’去!”

  幾十個軍士騎著駿馬,打著呼哨唱著歌,調轉馬頭帶著在馬背上滿臉驚恐的馮豈,朝巷內而去!

第285章 276.0276.#

  此事一出,雖不能說是朝野震動,卻也幾乎成了洛陽最大的談資。

  這條被加入科舉的律法之中,關于科舉律法的公告已經被再次張貼在國子監內,這一條幾乎和與考官勾連一樣成了最重的罪名之一。弘文館本來就是存儲典籍之地,如今皇子們過了讀書的年紀,五姓的子嗣數量銳減,兩個學班都已經關閉,部分空出來的人手為天下士子的文章提供標注日期入庫的政策。只是有國子監先生推薦以及本身作品十分優異者,可以即刻入庫,但若是文章或作品水平得不到推薦和認可,還想要入庫留存檔案,就需要一筆頗高的費用了。

  半年以前,以薛太後為主導,開始了對國子監和周邊弘文館、棋院等官學機構的大幅度擴建。本來在洛陽擴建,就是要推平周邊的民宅民居,花錢不說,還需安頓周邊百姓,而薛菱想了個法子。洛陽以前相當重佛,這跟前朝鮮卑人定都洛陽還痴迷佛教有關系,洛陽的佛剎曾有一千多座,佔地面積最大的幾處建築全都是佛寺。如今既重道抑佛,推平佛教倒是朝廷該做的事情。

  推倒佛寺本來是很容易引起民憤的事情,但佛寺受到百姓維護的主要原因還不是信教,而是大部分的收容地、慈悲病所、講經戲院和百姓的交易市場都是佛寺主持,和佛教共生在一起,它基本能成為周邊幾個坊的百姓聚集地。後來東西市擴大幾倍,取消宵禁與開市限制,說書與唱戲的職業開始出現,而且聚集在東西市,朝廷有特意建了幼慈院和藥局,進一步從根本上削弱了百姓對于佛寺的需求。

  薛菱下令推倒國子監附近的兩大佛寺後,在原有的土地上擴建,並設立了無償的十歲以下的官塾,建設了低價的藥湯局和病所,還開了幾十家可對外出售的鋪市,買賣後允許商賈在國子監附近開設紙筆與飯食的鋪子。

  這樣幾乎要讓國子監成為替代佛寺的新去處,洛陽百姓都比較富庶,也都盼著子嗣能夠讀書參與科舉,反而使得國子監周邊的租、買房價格漲了幾倍不止。

  而當初在長安國子監張貼制講的告示板的習慣,在洛陽國子監內由于考生士子的匯聚,開始了幾十倍的發展。國子監外院的路上兩側,立滿了告示牌,上頭有斗詩寫文章供他人評判的,有制講的公告,國子監生徒整理的近期發生的大事,有十科的賽事章程——甚至因為國子監外院是百姓也可以隨意進入的,這里漸漸成了百姓或文人的聚集地之一,甚至有些外頭的商賈到這兒來貼白紙黑字的廣告。

  到了第二日,國子監最轟動的卻是正門那塊巨大的告示牌。

  前一夜女院生徒幫著張羅的巨幅宣紙,裴玉緋在上頭洋洋灑灑將她那篇文章的完整寫在上頭,幾個年紀各異的女子踩著梯子,將她的文章貼在了這塊告示牌之上。

  她的字縴瘦又帶點狷狂,文章卻辛辣直接。馮豈抄的不過是其中一段,但怕是他自己寫的其他內容卻未必能和那段抄來的完好餃接,而看了原版的,才能覺出每個字每句話都有前頭的論述餃接,連貫瀟灑,氣勢浩蕩,如今士子反駢之風盛行,卻仍然要夸贊這篇通俗化新格律的駢文之精彩。

  若說之前女院多因新奇而被關注,這確實頭一回讓天下士子意識到,這些女子是確實有堪入國子監堪為進士的才能,才進入女院與他們一同走在書閣之中。

  這是蕭煙清難得爭名之心在後頭鼓勵,女院的學生也開始將她們之前編篡後刻成雕版開始印出的《女學詩集》拿出來,和其他太學、國子學的生徒交換。

  一群女生徒為此激動不已,裴玉緋卻不太摻和這種事,她抄完了文章,累的胳膊發酸甩手便回了道觀之內。裴玉緋預料著,這事兒鬧出來,單門口來送拜帖的都不知道要有多少,估計全洛陽的文人雅士都快想擠進這道觀里和兩盞茶,沾點時興,回頭跟人作談資。

  卻不料第二天懶散起身,問了身邊伺候的女僮,卻答說︰“道觀外確有喧鬧,但是拜帖卻沒有一個送到門前的。煉師說馮生家中算是有點勢力怕是前來報復,所以不讓奴開門,外頭發生了些什麼也不知道。”

  裴玉緋披了件淺色的道袍,隨意挽了發出來,道︰“夜里還有可能,白日他沒這個膽子。你推開門瞧瞧去。”

  另外那個讓她從山東帶來的小丫鬟,早調教的耳聰目明頗有眼神,就是說話一嘴山東味兒︰“我听見他們外頭好多人,都說煉師是姓裴的裴家人哩!說您是行六,從叛軍那里逃過來了!原來還是永王妃!”她一臉嗤笑的口氣,裴玉緋倒是挑了挑眉毛。

  年輕時候長安沒幾個人知道她,但在洛陽她可報復過自己少女時期的未婚夫,也算是聲名大振,不少人都認得她這張臉。遲早事情敗露,她倒是不意外。

  養面首的裴六娘子沒幾個月當了永王妃,永王尸骨未寒,又改嫁了當初的叛軍頭目如今的當朝大將軍季子介,說是病死了,卻搖身一變來了洛陽做女冠,和各路文士糾纏不清,甚至和崔相還有筆友詩友的關系。這傳奇人生感情糾葛,說書的找著這麼好的題材都能半夜笑醒。

  她倒是無所謂,叫手邊的女僮小廝推開了道觀的門,卻看著十幾個穿著布衣的軍中男子,齊刷刷一排站在了正門口,把外頭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堵在了三步之外,被撕碎的拜帖扔的滿地都是。听到開門聲,首先回頭的就是站在門口一臉嚴肅的張富十。

  裴玉緋一拍腦門真想回觀內。

  張富十卻大步上來了,在自個兒那都磨得沒法看的舊衣衣襟里掏了半天,掏出來了張紙兒︰“給你。”

  裴玉緋︰“這字兒跟狗爬似的,是昨兒你又練字了?”

  張富十︰“這是馮豈寫下的致歉,以及保證絕對不會再靠近你三丈之內,絕不再騷擾報復你。”

  裴玉緋仔細一看,這拿筆都哆嗦的狗爬字兒還真是馮豈寫下來的,後頭還有他簽名呢。她急了︰“你真弄死他了?!”

  張富十搖頭︰“沒。你還怕他死了?”

  裴玉緋松口氣,嬌笑︰“我還真怕,他想死不要緊,晚幾個月再死。今兒要是死了,死者為大,指不定外頭編排,是我使毒招弄死她的。臨死了還要給我弄點洗不淨的泥點子,就怪惡心人了。”

  張富十︰“我本來想把他綁你道觀門口來掛著,一是他昨兒讓我幾個兄弟罵的氣兒都快上不來了,再折騰真要是死你門口,你說不定還要被他們馮家告了;二是估計你也不愛見著他,我也不想讓你見著,就放了他一馬。”

  裴玉緋好奇︰“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張富十面色如常︰“這你就別問了。”

  裴玉緋看著他們一排軍漢攔在外頭的士子,道︰“你倒是把人都給攔了。”

  張富十︰“今日我要來習字,不能讓外人叨擾。”

  裴玉緋挑眉,就听著外頭在喊︰“媽的這季子介算個什麼東西!自個兒不都跟聖人好了,不都說是個斷袖,妻子都早就拋下了,今日還叫手底下的兵來堵著門口是什麼意思!這事兒要是捅到聖人面前,說他對舊妻念念不忘,我看他還靠什麼在朝堂上當紅人!”

  還有的在叫︰“緋玉!你可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要是真在乎你,就不會升官發財讓你‘死’了!這時候冒出來派人站在你們道觀門口,這都是陰謀!陰謀!那種媚上的男人,算什麼好東西!”

  裴玉緋斜眼︰“你讓季子介來背這個名聲?”

  張富十微微聳肩︰“我只是什麼都沒說而已。”

  裴玉緋笑了,轉身進了門,提著衣擺道︰“進來習字吧,寫錯一個,十下手板。”

  張富十面上難得露了笑意,對著身後軍中弟兄打了個呼哨,一群大老爺們幫著合上門,四散離開了。張富十走進了內院,道︰“實際也有別的,在這兒攔著,我是防董熙之來。你與他……比我熟。”

  裴玉緋微微偏頭,看著張富十緊張又堅定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居然一次次給這樣認真的人機會,才真是惡到了極點。她道︰“那你防不住的,到我這兒來的,跟我好過的,你說不定數也數不清楚。你是說我不給你做入幕之賓的資格,如今我給了,你也別想著得寸進尺——是誰當真,誰就被玩的慘,你最好做好了準備。”

  張富十︰“……飛蛾撲火,不到死不會知道做錯了。更何況我以前多慘的日子都有過,也不會覺得你會讓我有多慘。”

  裴玉緋想笑話他什麼,卻笑不出來︰“我就說過,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認真的人——這種不知道回頭的一根筋!地里埋著一個呢,你成了第二個也別怪我!”

  她說罷提裙,大步轉身進入屋內。

  而另一邊,不過兩日之後,皇榜終于放出,這次春闈的名單正式下來。三百多名貢士卻不是所有人都在三甲之內,三甲之內可以正式等殿拜見聖人的考生共一百七十九人。雖然考出來貢士卻仍然可能在殿試落榜這一點,刺激的不少落榜考生幾欲跳湖自殺,但這個人數,也是前幾十年歷屆春闈人數的好幾倍了。

  及第的女子共有三人,一人二甲末尾,二人三甲之位,雖然人數很少,卻也是一時振奮天下女子之心。

  社會上女子著男裝流行了很多年,殷胥卻命內務府設計了女子的朝服給這三人,是女子裙裝與國子監生徒文士袍的結合,顏色素淨,刺繡在胸口,露出的肌膚很少卻仍然是有女子服裝的特點。若真是讓她們穿了男裝也就罷了,特意做了女子的朝服,就是說聖人一直支持著女科成為常科,朝臣不少反對者心中也都不得不承認——聖人是不會死了的這條心的。只能看他們這群反對的人誰先死了。

  大鄴雖有不少女子帶冠上街,但她們卻不戴冠,束發髻後佩戴統一的頭巾,頭巾上有燕雀的簡單裝飾,看起來也並不算男性化。

  就這樣,這三個女子也跟隨著大隊進士,走入了朝堂按名次依次拜見聖人。

  朝堂上大臣位列兩側,崔季明也站在旁邊,看著諸位進士一個個上去向聖人躬身行禮。實際上比這些進士更激動的,還是殷胥。

  他自是知道大鄴不可能是皇帝一人管得過來的,往前歷數幾百年,協助皇帝共治的多是豪強世家,如今地方豪強已無勢力,世家優勢步步弱化,沒了舊的階層協皇帝治國,他總要扶持出新的階層來。

  眼前這些人便是。他們或許祖上還都有幾個做官的,和真正的貧民百姓比起來已經是豪族,但往前歷數,若不是機緣巧合,若不是天才出世,百年輪不到他們這些人出頭。

  他需要一批有才能的人來協助他治理大鄴,世家門內天然的土壤既然不能用,他就只能給自己養一批人出來。從利益角度上來講,這些寒門士子大多數水平是比不過優秀的世家子弟,但他們的官職不能世襲,又沒有根基沒有勢力能撼動朝廷,讓這樣的人對于大鄴是安全的,想要讓他們擁有前幾十年五姓子弟的風範和學識,就要看朝廷如何一步步培養。

  殷胥心里知道,養一批士子出來,不是養一群听話的人,而是要讓他們能說出不一樣的話來。

  他們要有眼光、有責任、有知識更要以天下為己任。

  這樣的土壤或許如今還顯得貧瘠,但他也需要不停的施肥、改變。從各地層級的縣試、縣學的開展,到春闈名額的大範圍增加、六部這類非進士卻仍然可入朝中做官的科考,都是為了鼓勵他們。

  而這一年的春闈,殷胥自知,他作為帝王應該要許諾這個階層一個未來。

  當今年的及第狀元作為最後一人拜見過聖人後,殷胥這才從皇位上起身。

  “今日諸位進士立于這大殿之上,朕便也提前稱你們一句眾卿。朕也常想,你們許多人寒窗苦讀多少年,先帝時期幾十年未能得進士之名,或許如今終于站在這里,朕該給你們什麼呢?高官之位?厚祿之身?這些都不難得。”

  “在場之中有多少人是叛軍之地出身,有多少人受到戰亂影響,有多少人顛沛流離擔驚受怕過,甚至和家人天人永隔。天下有多少人會對蒼天發出嗟嘆——洪流裹挾,自身難安!史書上短短幾行戰亂、政亂,毀了多少人一生。自己是江中之水,是水中浮萍,怎麼可能把握得住江河走向。若說來,朕也把握不住,但朕至少能努力做些什麼,或許一點細微的努力,百年後江河改道。”

  “今日你們站在這里,就是也有了改江河走向的能力!就是你們的努力、你們的所作所為,也可讓江河改道!讓曾經像你們一樣無數次發出嗟嘆的人,可以受到庇護!天下莫非王土,這天下確是是朕的,但朕一人之能如何治天下——朕是請你們來與朕共治著天下!高官厚祿與共治天下哪個重要?你們不是飛黃騰達了,而是從無數普通人之中站出來,來和朕一起頂這個天的!”

  殷胥頓了頓道︰“早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那是士子犯罪以禮待之留存顏面。然今日,朕便要說,士子若犯罪按律例而理,一切皆由法定,士子當與庶民同罪;如有官身,避免杖刑黥刑,這是朕僅能給的顏面。”

  “只是朕今日便立下另一律法,天下士子皆不以言論定死罪!不論是向朕進言、向朝廷進言,只要是大儒,是士大夫之身,朕便無權殺你們。既然與朕共治天下,當說的話也理應說得,否則便不是共治,是朝廷的奴婢了!”

  他知道,想扶持這個階層,想讓他們在社會上站住腳,他最重要的就是給他們地位,激勵他們上前。

  只是朝堂之上一片嘩然寂靜,個別老臣還算是習慣了這位聖人,他說出怎樣的話干出怎樣的事兒也嚇不到他們了。只是剛剛踏在這殿中的一百多位進士,听得這話,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殷胥看著他們的滿臉不可置信,道︰“朕說過的話還甚少有做不到的時候,只盼著真哪日糊涂了,朕因誰進言而怒極想殺人,希望你們那時候能搬出這段話來,逼退了朕,給朕留下殺士的罵名。”

  “朕等著,已經與朕共治天下有一段時間的諸位大臣也等著。下一步,就該看你們一個個如何起身,與我們站在一處頂這天下了!”

第286章 276.0276.#

  在場之人再激動怕是也沒有崔季明激動。

  她大概體會到但憑對方幾句話骨頭都酥了的感覺。崔季明以為自己喜歡的是他性格敏感又小心的千回百轉,但每次她體會到心跳、體會到他帶來的吸引力,永遠都是在殷胥目光朝前施展宏圖抱負的時候。

  從好多年前她坐在火堆邊,被還瘦弱還年少的他一番話吸引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會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物,她也知道他對她而言也是光,是他們之間互相照亮。

  殷胥下了朝,第一次听說崔季明有事兒來找他匯報。他這個領導當的跟擺設沒差別,從來都是他以公務徇私主動把崔季明拽過來,崔季明真要來找他,他都懷疑她能不能找出由頭來。她閑的就跟個遛鳥養狗的大爺似的,除了出去練兵基本已經閑的要數頭發玩兒了,居然還真讓她從犄角旮旯里扒拉出個折子來,面上寫滿了“老子是來干正事兒”的神情,跟捧著免死金牌似的兩手端在胸口,折子錦緞面的金光映著新肥出來的第二層下巴,一路趾高氣昂走過來了。

  今日要安排各位進士還有通過六部考的貢生,各部都在忙,殷胥書房門口倒是沒有了往常的蜿蜒隊伍,只有零星幾個人站在門內,和殷胥匯報著事情。

  殷胥日程排得緊,每天見得人多,于是基本上到他面前匯報的都要求說的全面、精準還簡練,各部那些動不動說話跟老大爺喝酒侃千年般一個字一口酒的大臣,已經讓殷胥幾封折子扔下來打回去給搞怕了,一個個說話跟讓人踩著尾巴的八哥似的,能說的詞兒 里啪啦就往外吐。殷胥也算抓得住重點,他倒是怕自己武斷的打斷下頭臣子的話,會讓他們說不完全,該說的事兒沒說就被趕走了,等著對方喘著把事兒說明白了,而後再切重點問話。

  崔季明在門外等的有點焦躁不安,耐冬看她就跟產房門外還沒弱冠的新婚郎君似的,連忙讓人給她塞了好幾盤果子,好歹把她按在凳子上讓她坐定了。

  耐冬道︰“你不如多來幾趟。而且大朝會不比小朝會,之後聖人是要辦公的,你挑著晚些時候來,聖人絕對放下一切的事兒見你。”

  崔季明拍了拍身上掉的點心渣︰“我老覺得我耽誤他的事兒。只要我一在,他就不再跟平日那樣了。”

  耐冬一愣。他知道崔季明進宮少,以為是她對殷胥淡了感情,畢竟他總站在殷胥這邊,漸漸知道是殷胥追逐著她,總是覺得殷胥對她付出的多。

  崔季明隨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每一刻做什麼都排得滿滿的,我要是一來,他耽誤幾個時辰都不止,該做的事情也會一改性子居然開始往後拖,基本只要我到了宮里,他就沒有做正事的時候了。要真是這幾個時辰過去了也就算了,他自己回頭卻會後悔的。他一直不知道放過自己,那幾個時辰沒有忙的事情,他回頭會加班加點的都做了。”

  她身子往後一仰,偏過頭去︰“反正兩個人在一起,不都要割掉自己的一半生活要跟對方合在一起。我的一半不要緊,他的一半承載著太多別人的東西,我就想著……佔十分之一就夠了。”

  耐冬剛要給她倒上半杯茶,听她這樣說來,手上一停。他沒想到崔季明會這麼說,半晌道︰“若沒有你,他永遠不知道歇一歇。他該有另一個自己,你對此而言必不可少。”

  崔季明笑︰“你說這話,真是個正宮娘娘。”

  耐冬真明白了殷胥幾次踹她時候的心情,強忍著別被她滿臉嬉皮笑臉帶跑了,道︰“天下別人對他的期盼就夠多了,你就不要再給他多加上幾分了。你若是總總想著要他做個明君,他反而會給自己施壓更多。他七情六欲大多要依賴你來體味,我覺得你失職了。”

  崔季明愣︰“什麼……?”

  耐冬端著茶壺,旁邊得黃門听見這話都垂頭退到一邊不敢多言,只有耐冬繼續道︰“他算是沒有家,他沒有像你這樣眾星拱月似的長大,如今的位置已經使得無人能接近他。三郎,莫覺得奴這話唐突,奴認為你應該承擔更多的角色,應該帶給他更多的生活。他就算是帝王,也是人,有一半的人生也是與你連在一起的,帝王的這一半站的人的夠多了,作為人的另一半,應該為他添彩的你……奴總覺得你做的太少。”

  崔季明一時竟語塞︰“……我以為他會覺得朝政之類的更重要。”

  耐冬知道他一向多嘴,這兩個年輕人不是在傳統宗親家庭中長大,他們兩個都無法照著葫蘆畫瓢的去學習父母的婚姻或者是別人的相處,身邊也不敢有人跟他們說些什麼。只是他作為外人,看著殷胥對于這段感情迅速感到恐慌,以至于四處找人問門道,忍不住對崔季明有點惱火——他覺得自己都快成了聖人半個娘家人,忍不住想提醒她。

  崔季明若是這樣的緣由,他也跟著心里松了口氣。

  耐冬︰“孰輕孰重,不是你以為的,也不是他覺得你更重,私下的生活更重就是罪過。他活著走一遭,不單是要為大鄴嘔心瀝血的。”

  自然是,崔季明知道他是個挺孤單的人,然而幾次見他比她早醒許久,一張眼他就已經在床邊倚著看折子了,一邊看一只手還在跟哄著她似的拍著她,崔季明當然心里也會覺得是自己的錯。

  崔季明兩掌心在膝頭蹭了蹭,有點局促道︰“……好吧,我知道了。我還怕有人說是我禍害的他不務正業,我倒是讓人說不靠譜不正經好多年了,就是他這麼努力不該背上一些名聲。”

  耐冬笑︰“你大可以去問他,名聲與你哪個重要。”

  他剛說完,就看著里頭議政的朝臣正在討論著往外走出來,看著門口坐著的茶足飯飽的崔季明,一下子全噤了聲,連忙拱手道︰“季將軍。”

  他們一個個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的狗腿子模樣,崔季明都不可能真的蹬鼻子上臉傲起來,連忙起身把禮數做全,她也叫的上諸位的名字,寒暄了幾句才說要去面聖了。

  崔季明進了門,隨手合上了門,殷胥似乎跪麻了腿,看著她進屋也隨意的挪了挪姿勢,散座在桌案後,把筆一放︰“季將軍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啊。”

  崔季明小跑過來,隨手把那折子一扔︰“一會兒再談正事。”

  殷胥兩只手本來還在翻眼前的折子,崔季明從側面整個人撲過來,殷胥讓她一撞心就亂了,眼還放在折子上,卻哪里還看得進去,他兩只手背過去抓著她,崔季明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這張嘴,怎麼就在朝堂上這麼會說話。在我面前,你仨月能說出一句好話就不錯了!倒是挺會蠱惑人心的,還一起共擔天下呢,听得我真想著——”

  殷胥拽她,想讓她到身前來。

  最近崔季明不太來主動找他,殷胥心里怪高興的,隨口問道︰“你想干嘛。”

  崔季明倒過來,掛在他懷里︰“想上你唄,想讓天下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唄!想讓你這張昭告天下的嘴就知道喘著喊我的名字唄!”

  殷胥低頭看她︰“你難得說這話。”

  崔季明揪著他耳朵,要他像她手里的木偶一樣撥弄著來回轉頭︰“你都不紅耳朵了。”

  殷胥沒法說自己很想她,也沒法說自己心里有恐慌。他知道這種恐慌是時有時無的來,總覺得說出口似乎是自己在矯情,只道︰“因為我想听啊。”

  崔季明︰“……你現在太不矜持了,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矜持的樣子。”

  殷胥鬼迷心竅,居然想配合︰“那你想讓我怎樣,推開你就好了麼?躲開就好了麼?”

  崔季明︰“也不是啦。”

  她想著耐冬剛剛的話,道︰“這幾日也沒事兒,我大概會過來住兩天。”

  殷胥瞪大了眼︰“——是你阿耶不讓你回家了麼?還是你自己的府邸鬧了老鼠!”

  崔季明︰“我特麼就不能是因為想來麼!你再這樣我把你上次嘲笑我的帳一起算!”

  殷胥大喜過望,卻有點不可置信︰“能能能。”

  崔季明腦袋拱過去︰“其實我倒是有點想讓你到我們家來住。不是崔家啦,崔家就雞飛狗跳啦,我是說季府。院子不太大,不過也挺好的啊。你是聖人不也有休沐麼,要不要來?不過宿到宮外是不是不行?會不會鬧大了。”

  殷胥沒有想到她會主動這麼說,因為他一直覺得他離她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近,此刻心里有些激動,想也沒想就道︰“自然可以!宮里能有誰敢管——不是休沐也可以!”

  崔季明道︰“我找了個馬場練馬,可以先帶你去,你幫著我挑挑馬。然後我們晚點可以去西市吃東西。宮里不會管你吃東西吧?回頭住到我自己那套宅子里,第二天醒來是休沐你也不用著急回到宮內。朝中休沐日,外頭玩的也多,你想玩什麼咱們到時候再說。”

  她這樣一說,殷胥滿腦子想的都是那一天。每次都是他把崔季明拽到宮內來,然而要是這樣一天什麼都不用想,跟著她跑出去吃吃玩玩的日子——對他來說簡直太奢侈!

  殷胥︰“我、我現在讓耐冬去準備。到時候要穿的衣服,帶的東西,還有安排侍衛——”

  崔季明把他摁住了︰“急什麼啊,離下一個休沐還有七八天呢。要是覺得不麻煩,回頭咱們就休沐都出去玩吧。你休沐就不要做事了。”

  殷胥簡直以為自己听錯了︰“每個休沐?”

  崔季明︰“對啊!”

  殷胥︰“我以為你休沐會要跟家里人在一起——”

  崔季明︰“噯,不要緊,隔個牆就是崔家,我經常夜里過去蹭飯,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要是覺得不要緊,我就打算打算,咱們回頭上哪兒玩去。”

  殷胥呆︰“我以為你……不太想跟我整日在一起的。”

  崔季明偏過頭去,腦門頂在他臉頰邊︰“我是不想整天和你日在一起。真要是整天跟你見面膩歪在一起,你估計就要半夜爬起來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看折子了。我老覺得我跟佔用你時間似的。”

  殷胥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我以為……是因為……”

  崔季明看他聲音越來越小,滿臉好奇的湊過去听︰“你說什麼?”

  殷胥湊在她耳邊小聲說︰“……覺得我不懂。”

  崔季明︰“不懂什麼?”

  殷胥憋出幾個字︰“不懂花樣。”

  崔季明看著他漲紅的臉,拍桌狂笑︰“原來你有自知之明!原來你知道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殷胥挺直了脊背,把笑的亂蹬手腳的崔季明用手臂捆起來︰“別笑了!別笑了——我、我有找了本最、最正經的書,說、說以前那樣是最符合天地陰陽的!乾在上坤在下有什麼不對!不過就是說還有很多種就是了!你又沒跟我說過!讓你拿了以前那本混賬的書來,你又不肯!”

  崔季明當然不肯,年少時候那本書拿來刺激他,她一點負擔都沒有。如今那本書的混蛋程度,就是給她自己找罪受,她才恨不得給撕了燒了,卻不知道殷胥給塞到書架的哪個角落珍藏去了。

  崔季明笑的捂不上嘴,殷胥惱羞成怒,把她緊緊勒在臂彎里,崔季明笑的只抖,他懷里都跟著震動。殷胥急了︰“別笑了!”

  崔季明︰“哈哈哈你特麼就是忘不了那一套是吧!上次九淺一深被罵了,還沒忘了采陰補陽?就我這比你還陽,咱倆誰采誰都不知道!那你說說還有多少種!”

  殷胥想學出書上那如同講經一般的口氣來︰“說是萬變不離其宗,九九歸一,一也可以延伸出來九種,比如說鶴式、虎踞式、還有什麼盤蛇式——”

  崔季明已經笑道要背過去了︰“你確定你不是拿了個武功寶典?!是不是起手先讓你打套拳強身健體!”

  殷胥羞惱起來︰“你要是不想听就算了!”

  崔季明︰“哈哈哈哈你這個形容太沒法想象,你跟我比劃一下麼——”

  殷胥急了,拎起笑的手腳都縮著的崔季明,把她摁在桌案上,沒兩下,崔季明笑聲就尷尬了︰“你這是什麼——”

  殷胥薄面皮,已經讓她嘲笑的有點生氣了︰“就是書上說的虎踞!”

  崔季明臉貼在他的折子上,兩只手一劃拉,差點將他桌案上的玉璽推到了地上,殷胥很喜歡她的腰,手扣在了她腰上。崔季明立刻笑不出來了︰“……在我老家,一般管這個叫老漢推車。”

第287章 276.0276.#

  殷胥一直在盼著休沐那天早點到來,他早早把這件事兒透露給耐冬,好讓他早做準備,順便掩人耳目別讓外頭朝臣知道他外宿到季府。耐冬平日也不多嘴,听說此事居然一反常態的高興︰“要幾個黃門跟著去?用物用宮里的還是她府上的?她做事隨意也經常不回府上住,估計缺的用物都很多,不如以賞賜的名義讓內務都弄齊了一並送到季府去,您要是真常去用的也方便。”

  殷胥也有種跟要成婚似的激動和坐立不安,連著幾日每天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算到休沐日還有幾天,他自己都要罵自己浮躁起來。

  好不容易熬了幾日,休沐馬上就在眼前,他也跟著激動起來,私底下讓內務府往季府塞了不知道多少花草、家具和擺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開始和崔季明同居了,一條劉原陽寄來朝廷的信件將殷胥的夢給擊垮了。

  劉原陽之前說的是帶兵路過準備軍演的汴州北郊一代,而後再順水進京,然而他為了軍演的逼真性,居然接到朝廷的消息的時候,就直接帶著船隊進入軍演的地域進行熟悉。殷胥是朝中為數不多的知情人,為了實現“赤軍”的地域優勢,他提前派了北機前去協助,也給軍演之地周邊的州府都打過招呼。

  他以為劉原陽還要十幾日,卻沒想到劉原陽提前“打過來了”。這封軍信更像是前線“戰況“的通知,劉原陽說戰爭都是要打的猝不及防的,哪有排好時間表打仗的,這點自然也要模擬。從第二日開始,他就要帶兵佔據本來預定給青軍的駐扎地,青軍如果五日內不到就自行算作赤軍不戰而勝。而那邊,青君之中的夏辰那支隊伍還沒到洛陽城內呢!

  不但如此,劉原陽比上一次進入軍演之人還要投入。他本來倡議朝廷能夠在泗水附近靠近南方的地區軍演,但一是那些地區剛剛經歷過平定叛軍的大仗,百姓精神緊張很容易把演習鬧大;二是距離洛陽太遠,朝廷很難得到快速的匯報,所以這個提議就沒有被朝堂采取。

  可是汴州一帶,和真正的長江以南不論是地理還是氣候都相去甚遠,且不說打仗時候能不能適應——現在對于青軍來說,汴州是熟悉的環境,就少了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

  劉原陽也是夠心黑的,他之前就寫信給殷胥,說希望青軍的軍備替換成提前準備過的軍備,還需要朝廷派人在中間隨時監督,一是為青軍制造模擬南方的特殊環境,二是避免像上次那樣再發生明明“死”了卻不認輸的行為,及時組織雙方控制不住場面斗毆。

  殷胥把這個軍信在小朝會上一念,崔季明當時就決定立刻帶兵出發,她性子很好勝,又不敢小覷劉原陽。劉原陽來這樣措不及防的一招,已經讓她覺得手下隊伍沒有準備,處于劣勢了。崔季明二話沒有,在朝堂上就請命立刻出發,而莫天平決定再等兩日,兵力重新整頓之後再急行軍,至于夏辰還在洛陽城外百里,能不能趕得上已經沒人管他了。

  殷胥在朝堂上又不好說'說好了要去你家住一天的!你就不能跟老莫似的晚兩天再走!',憋在心里都快臉色發青了,然而崔季明卻真把軍演當成了打仗,在朝堂上就表現出了憂心忡忡,恨不得連話都不說完就往軍營里跑。

  莫天平倒是羨慕崔季明,她治軍一直相當嚴格,她的兵馬可以做到隨時整裝待發,而他的中軍不少都是家在洛陽城內,時常回家中的士兵就不在少數,駐兵在洛陽城郊之後他手下的兵有點懶散,想要當天就出發也走不了。

  殷胥在朝堂上說了此次軍演大概的規則,比如太原公作為此次青、赤兩軍的監督,青軍就算帶了軍械到達軍演之地,也要換上太原公給青軍準備的馬鞍、戰甲、皮靴和弓箭,兵器也是不開刃的軍演專用,到時候各軍可以按照士兵分配和實際負重,在軍演場地挑選。這些軍備都是按照大鄴普通軍隊的制式而來,不會故意損壞它們,只是可能稍微做些處理。由于實際南周可能地勢崎嶇,青軍不允許使用戰車,但如果有不開刃的特殊兵器和鎧甲,都可以酌情帶入軍演之地。

  赤軍與青軍都提前設立了隱秘的供糧線路,赤軍因為是守方,供糧線路一共有三條,而崔季明他們作為攻方,供糧線路只有兩條,而且線路更長效率也更低。這都是為了模擬實際打仗中攻方如同供糧線路牽著的風箏一般的狀況。

  小朝會上說完這一段,殷胥還要往後說些春闈後相關的事務,崔季明就忽然出隊伍一步︰“臣剛剛請命的立刻出發,就是現在就走。後頭的事務也都與臣沒什麼太大的關系,不听也罷,能否允許臣即刻離開。收到這封軍信就相當于真的邊境開戰,臣不可能再在這兒听完後頭的朝會再慢悠悠的往軍營走了!”

  殷胥心道︰你這是不打算跟我告別麼?這樣在官場上打過一聲招呼就說走就走?

  往常都是朝臣覺得崔季明行為大膽,但殷胥覺得她這樣做是有理由的。今日卻是朝臣都覺得崔季明接到軍信一兩個時辰之內就能出兵的速度太靠譜,殷胥卻憋了半天才道︰“你去吧。”

  崔季明知道他心里是什麼意思,只是她還有很多準備沒有做,必須要抓緊時間才能像拔河一樣把優勢拔回來。

  她叉手行禮,意指休沐一事︰“臣萬分抱歉。必定速戰速決,給聖人一個交代。”

  她往前走一步,本來右列站在她前面的朝臣就沒幾個,她昂起頭來,朝殷胥比口型道︰回來補償你。

  旁邊朝臣自然看不見她說這句話,殷胥心里頭有種自己依在門口淚汪汪的女子望著自家軍漢遠征而去的微妙感覺,他面上不好表露,有些坐立不安的動了動,揮手道︰“不論是青軍還是赤軍都是大鄴的兵,更何況這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麼優勢,不論哪一方贏了都是大鄴的榮耀。”

  別人看不見崔季明說話,卻看得見端坐幾個時辰可以不動的殷胥,有些別扭地說出關懷之語,諸位大臣滿心都是“你們快夠了吧饒過我們這些老直男吧”的無力感。

  崔季明笑了笑,頭也沒回朝朝堂外走去。莫天平看她走了,也立刻出隊想求提前離開,殷胥也點頭允了。

  崔季明走出宮,第一件事就是叫獨孤臧去一趟西市。自己立刻往軍營中而去。青軍分三支隊伍,她不到汴州郊外不知道己方的運糧路線,提前到一是去佔下最有利的地形,二是提前了解作為第三方監督的太原公會使出什麼花招來,給自己一點時間應對。

  莫天平當然知道早出發早好,但如果到了軍演之地,自己的隊伍還沒有做好備戰準備只會死得更慘,他沒有崔季明的把握,還是打算穩妥點再出發。

  崔季明覺得不可小覷,就是因為她知道難免要參與對南周的戰爭,就算不是總管全局她也需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就命人找來大鄴立國前的南方軍力的史料,找來了高祖撰寫的軍武兵法,找來了近幾十年鎮壓南方大小動亂後的匯報卷宗。這一看不要緊,她才發現自己要學的東西有多少。

  中原地區的軍武方式的變革,是以五胡亂華而開啟的,先漢時期的許多打仗方式被改進或淘汰,胡風嚴重影響了北方的兵器與作戰方式,比如馬鐙都是在十六國之後出現,騎兵可以踩著馬鐙半立在馬背之上,才有了如今一丈以上長弓在馬上使用的軍隊;比如長鞘弓和復合弓大量出現在軍隊之中,加大了準度射程和弓力,但對于臂力要求更多,這都是跟早年游牧民族學習的。

  歷史和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一個軍隊的打仗方式,而大鄴與歷史上不同的進程,也一定會對南方軍隊的打仗方式產生影響。

  崔季明多年都是與突厥打仗,軍中學的也都是北方軍隊的一套。若是原來的隋唐時期,作為從北打到南建立的政權,南方的軍事力量在被攻打過以後必定勢弱,而且南方除卻部分邊遠地區,大多也會學習貫徹天下的北方作戰方式。而大鄴不同,鄴高祖是從南方一步步打到北方的。

  雖然在北上作戰後,鄴高祖學習了大量胡人作戰的方式,建立了適應北方的軍隊才成功打下了北方,後來那部分胡化軍隊留在了長安洛陽一帶。但那時候南方可是鄴高祖的大後方,是他的養兵練兵之地,南方軍隊做了大量對于北方的適應訓練,也肯定為了和末期的北魏作戰,研制了很多針對北方軍隊的作戰方式或者是新兵械、戰技。這些留存的證據,在前幾十年間的平定動亂的卷宗中,都能體現出不少。

  比如大鄴大部分的軍隊已經淘汰了長戟,在黔中的地方動亂中有許多民兵和蠻族就自制了長戟,大量使用在暴動之中。因為長戟的刀刃與長桿的安裝工藝復雜,長桿頂部和刀刃連接安裝的部分要做個銅套再用繩索捆綁,用料和時間的成本是長矛的幾倍,所以漸漸被淘汰。但是它非常堅固,攻擊方式多樣,可以刺、揮和勾拉。揮的動作就代表了它比以刺和挑為主的長戟長矛攻擊範圍廣,也就更適合新手使用,這一點就很適用于言玉的半兵半農的兵戶制度,再加上南方本來就有使用長戟的習慣,他絕對會大批量生產一丈五甚至更長的長戟作為制式武器。

  而崔季明只有在當初賀拔公還在時,攻打鄆州,各方聯軍新兵太多,推廣使用過一次長戟,她對于長戟的使用經驗和對策都太少。

  以崔季明對于言玉的了解,他肯定會搜遍了當初鄴高祖北上作戰的卷宗、遺留實物,找出南軍對抗北方軍隊的有利打法——

  她此時才愈發恨書讀得少了。賀拔公總踹著要她好好讀書不是沒有道理的,戰爭中的戰法、兵器等等所涉及的學識太多了。

  崔季明看著獨孤臧將東西買來了,另一邊派董熙之去洛陽附近兵械作坊拿的東西也都運回來了。她大概想得到所謂“特殊處理”的軍備,可能會怎麼坑他們,于是提前做好了兩手準備。兩樣東西,分發下去命令魏軍將士一樣綁在前胸一樣綁在後背,崔季明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泄露出去!到時候咱們去了軍演之地只換外甲,不脫里面的布衣,他們發現不了的!這是咱們的秘密,你們誰要是說出去了,到時候人家讓咱們一個個脫衣服把東西拿出來,就等著丟人現眼吧!更重要的是,咱們可不知道赤軍的探子指不定就在咱們沿路就看著咱們呢,你們提前透露,人家變了打法,咱們就找死了!”

  將士們對于其中一件玩意兒不太認識,另一件又太熟悉。前者嫌它貼身背著太硌人,後一樣又覺得這玩意兒也要帶著?

  不過畢竟崔季明的雞賊與勝率擺在那里,誰也不會懷疑什麼。她的隊伍就是騎兵步兵各半上路了。她是最早到達汴州郊外的隊伍,夏辰的兵沒有進洛陽城,是打算直奔這里,他的步兵有車騎兵又多,幾乎是跟莫天平同時到達軍演之地的。

  而那時候崔季明的部隊已經偵查過地形,提前扎營了,太原公卻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狐狸,堅決貫徹身為監督就給青軍使絆子的角色。崔季明提前到了,太原公說他可以提前扎營可以提前偵查地形,但一定三軍到齊了才能換軍演用的軍備。

  崔季明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就怕挖的坑讓先來的隊伍發現了,先來的隊伍派人出去通知後來的青軍隊伍。後來的隊伍不但可以在沿途經過的城鎮采買物品偷偷帶上,甚至可能幫著先來的軍隊帶東西。

  崔季明都已經讓周邊的隊伍先偵查,大概了解了劉原陽的兵力位置,這才帶人來到聚集點替換演兵所用的軍備。

  夏辰與崔季明好久不見,夏辰擔了賀拔公的位置,明顯的比以前擔子更重了,只是蔫壞本質不改,太原公讓人拿出可挑選的兵器出來之前,崔季明正在跟他嘮嗑。夏辰正唏噓著,說什麼康迦衛好不容易練出了個徐策來,他又把徐策給挖到自己這邊兒來,正要把徐策叫來讓崔季明瞧瞧,就看著太原公手底下的衛兵,一個個把可以選擇的兵器拿了出來。

  遠看著跟上次沒太大差別,都是大鄴軍中各類常用或不常用的長兵短兵。崔季明仔細上前一看,一摸,心里罵了一句操蛋。

  為了模擬南周的氣候,從各種鎧甲到皮靴全都是給用水泡過的!雖然沒有刃,不在乎生不生銹,但有些兵器肯定受影響!其中大概最惡心人的就是被水泡過的皮靴了!

  大鄴北方士兵不論騎、步基本以皮靴為主,沒別的鞋可穿。耐磨耐走還舒服,但就是一灌水鞋就死沉,而且要是一直穿著能捂半個月干不了,用火烤費時還要費勁生火——一千來個人一起烤鞋,人家來突襲想干死他們不還是輕易的事兒。可要是不烤,兩只腳都能活活漚爛生瘡!

  北方少于,水軍有特殊的鞋,誰會想到有這樣的絆子!

  夏辰從展示的衛兵手里拿了那只皮靴,往外倒出半瓢水來,氣的臉都綠了︰“這還他媽打什麼仗!”

  罵歸罵,眾人也明白,就以大鄴如今皮靴為主的軍備,貿貿然去南方打仗,一場暴雨,經歷的就是這種狀況!

第288章 0288.&

  除了皮靴以外,太原公手底下的士兵還拿出了一些比較少見的武器。其中一樣,估計莫天平一把年紀卻未必看得出區別,是早多少年前就不再軍隊中裝配的短梢弓。十六國之後,大鄴流入長捎弓,先漢時期的反曲小梢弓也就是所謂的短梢弓就不再流行,在大鄴的這一時期微妙的出現了只有長梢沒有短梢的時代。

  而崔季明和夏辰卻是知道這個。邊關有時候自己打獵開葷,長捎弓是軍隊制式,數量固定不能隨意帶出軍營,偷偷出去的時候,包括當時還是小兵蔣深叔等一群人,就搞了些自制的短梢弓。短鞘弓的做法,那還是賀拔公教他們一幫混小子的。短鞘弓射速快,拉感好,力量不足,穿甲能力不足,距離也近,打黃鼠狼這種跑得快的就要用它,殺傷力不夠的話軍中查下來也好解釋。

  從魏晉時候開始,短梢弓就漸漸被淘汰了,大概百年都沒人在軍中用過了,在這兒出現,莫天平不認識是自然。

  崔季明也很好奇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更重要的是它的材質是純竹子的——也就是單體弓。牛角配合木材的復合弓已經在中原被使用幾百年了,要不是窮鄉僻壤連弓都做不起,這年頭就沒人會用竹弓了。

  因為性能太差了。

  這簡直就相當于包鋼夾鋼工藝都已經成熟的大鄴,有人會拿著戰國又脆又沉的儀仗青銅劍上戰場一樣。

  說的要是更嘲諷一點就是︰

  人家要拿機關槍掃射你了,你拿噴水槍滋人家一臉——還跟勝利一樣哈哈大笑,保準你笑到一半被別人打成篩子。

  崔季明卻猶豫了。拿這玩意兒出來,就是很反常啊!反常就代表有坑啊!是不是正常的長弓被做了手腳?

  可是萬一太原公就是猜中大家這種心理,故意拿這個竹子的短鞘弓出來嘲諷套路大家的怎麼辦?

  崔季明看著一旁平日使用的長梢復合弓,想著反正弓也不沉,就兩種都帶上,也不是說非要二選一。夏辰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跟崔季明交換了眼神,也是要了三百把長梢,三百把短梢,全讓人背著。

  莫天平是覺得是怎麼都用不上竹子的弓,選擇了用這個負重多帶件別的兵器,兵器自然也都是泡了水的,崔季明看見居然備選的武器里有朝廷批量制造的賀拔刀,手柄底端還刻著賀拔二字,就沒選短兵的橫刀,直接選了這個作為中程武器。而後再挑長兵的時候,發現太原公也給幾把兵器都做了手腳——

  木質好的一丈五以上超長的長兵,鐵器的矛頭或者槍頭都做得極其短小,幾乎雞肋;而矛頭槍頭做得好的,桿就短,距離上就沒了優勢。

  夏辰和莫天平的騎兵都用慣了一丈左右長度的長槍,就選擇了後者。步兵則單手盾配一丈長矛,身穿皮甲為主。他們為了避免各種狀況,搭配得都非常雜,場面上甚至還出現了早當年在賀拔羅家見過的紙甲,看來如今紙甲的高防御力名聲也被傳開,莫天平也給手下步兵選了一百多套紙甲。

  崔季明卻記得以前劉原陽的陣型,覺得如果是短兵器壓根不可能在那種陣法下佔到優勢,于是讓手底下三百多人都帶著長度最長——足有一丈八的長矛,立起來兩個人高都不止,雙手才可能使用。另一部分則是單手盾加中等長矛的配置。

  這些還都有的挑,到了鞋上真就沒得挑了。

  大鄴連文人雅士上朝也穿皮靴,布制的鞋基本只有女人穿。太原公壓根就沒給第二個選擇,夏辰皺著眉頭︰“就沒別的?草鞋也行啊!”

  太原公的回答就是,愛穿穿,不愛穿就光腳打仗去!

  三位將領只得各領了千雙泡水的皮靴回去了,各家愁眉苦臉的將士都倒出半個小池塘的水來了,然後再是安排糧草供應等等的事情。

  崔季明騎在馬上,三隊青軍中,就數莫天平的隊伍最嚴肅緊張,畢竟崔季明上次是看著別人哈哈大笑的赤軍,夏辰剛來還不知道這里可能有的殘酷。三支隊伍並排走了一段,進入山林之中,正要分散開來的時候,崔季明忽然命令隊伍停下了,她自己也跟著不少騎兵一同下了馬。

  莫天平和夏辰看她。

  崔季明睜著眼楮說瞎話︰“走累了歇會兒歇會兒——”

  夏辰心道,你這走的距離,在這兒放個屁太原公都能聞到味兒,還累了?要搞什麼⼳蛾子?

  莫天平居然也說︰“是啊,歇會兒。夏將軍,你要走先走吧!”

  崔季明瞪眼︰我要歇會兒是為了我的小秘密,你是為什麼要歇啊!

  夏辰斜眼︰“好,那我帶人先走一步。”

  說著他帶著手下將士走了。

  崔季明首當其沖坐在一塊兒大石頭上,看著後頭自家將士顯然已經明白要干什麼了,獨孤臧都激動的猛拍她後背︰“還是你精啊!”

  莫天平居然也帶人坐在了山石對面,不走動了。

  崔季明心道︰想偷學老子,你想學也學不了啊!有本事你回頭也買去?

  她說著挑了挑眉,對身後的將士打了個呼哨,喊道︰“大家準備坐下,然後換鞋!”

  身後一群老早就開始得意的將士們也是對著莫天平噓聲不斷,從胸口里頭夾層的衣服里,掏出了早幾天前,獨孤臧去西市讓人買的厚底草鞋,脫了那水淋淋的皮靴,開始扒著自己的腳掌準備換鞋了。

  卻一看莫天平居然笑了,也拍了拍手︰“諸位,咱們也準備換鞋。”

  正在綁草鞋的崔季明,就看著對面莫天平和和他手下的兵,也開始從衣服里掏出了草鞋!崔季明瞪眼了︰“你——”

  莫天平笑︰“我一把年紀,不比你小子滿肚子心眼。別的不行,看看你干什麼,學著葫蘆畫個瓢還不成麼?當天我就比你慢一步出宮,然後就看著你派人去買草鞋了,你不說我還不明白,你一提我大概就猜得到咱們的皮靴如果對上南周的雨天,簡直能拖掉半個隊伍的命。別怪我學你,畢竟老夫不想再輸了。”

  崔季明哼哼了兩聲︰“行啊,還是你有本事啊。”

  正這時候,夏辰一個人騎著馬跑回來了,顯然就是想知道這兩個人要搞什麼動作。他騎在馬上拐過山路的彎來,看著泡水的皮靴扔的到處都是,崔季明手底下的兵幾乎已經全換上草鞋,對面莫天平也是一樣。

  人群之中,崔季明還在對他招手笑,仿佛就他和他的兵像個傻子。

  ……難道他們都想到了,就只有他的兵要穿皮靴?!

  夏辰不知道自己是瞠目結舌還是想破口大罵,最後伸手咬牙切齒的指了指崔季明︰“好啊——!”

  崔季明聳肩︰“怪我嘍!”

  莫天平正要起身,卻看著崔季明站起身來,和手底下的兵又打了個呼哨,一千多個漢子全都齊刷刷開始脫衣服,崔季明把獨孤臧拽過來︰“我的不也讓你綁在身上了麼,拿下來拿下來!”

  獨孤臧還抱怨︰“這玩意兒多硌人你知道麼,還讓我背兩套!”

  崔季明嬉皮笑臉︰“我懶得脫衣裳呀,快點快點。”

  莫天平正在整隊,回過頭來,就看著崔季明接過一個四十厘米裹著草繩的戟頭,上頭也是沒有帶刃,卻有多幾個分叉的小支,下頭配套有一個銅套。當莫天平和夏辰看著這幾百個拿一丈八長矛的將士,熟練的用小刀劃開上頭矛頭的綁繩,開始套上銅套,將戟頭裝在長木桿上,裹著的草繩也正好是可以用來多點捆綁固定戟頭。

  因為崔季明手底下的兵大多窮,雖然看起來刀頭更貴,但刀頭不易損壞,而長度夠,做的筆直又彈性好的木桿,在當初工匠四散而逃的叛軍之地才是最難得的。因為窮,他們沒法損毀就扔了兵器,得了好木桿基本都會持續用,刀頭倒是在打仗的時候看見別人有好的,就砍下來替換。幾乎她手底下的兵都會隨時快速的換刀頭的手藝,綁的非常結實牢靠。

  夏辰看著幾百桿長戟立起來,忽然有種不識她的感覺。畢竟夏辰也是賀拔公帶大的,賀拔公不藏私,崔季明學的東西,他大多也懂,就覺得崔季明應該是他比較容易看懂的。然而卻不知道這些年不見,崔季明都自己經歷了多少學了多少,她如今帶兵的路子,已經完全不是夏辰想象中那樣的。

  莫天平卻皺眉︰“難道劉原陽是盾兵為主?”

  莫天平知道劉原陽也是賀拔公當年帶出的幾十個分散各地的小將之一,先入為主的認為劉原陽雖然帶的是水兵,卻也有典型的北方打法。北方如今多是無盾的雙手兵器,以鐵甲替代盾牌,加大兵器的殺傷力。對于鐵甲的士兵,直接攻擊鎧甲基本上只能讓自己兵器廢了,刺和挑能夠插入鎧甲縫隙,才能造成傷害,這也是矛和槍流行的原因…

  崔季明似乎也跟劉原陽有過一定的接觸,她選用有揮和拉的功能的戟,能解釋的就是劉原陽手下的兵配盾比例高。

  崔季明笑了笑,聳了聳肩膀,權當默認的提醒,只對夏辰道︰“夏叔,您那一代——王將軍因為出身進路不如你,蔣深叔現在在幫我做軍探,再加上各個分散天下,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多年不出頭。算來算去,混的最好的就是您了。劉原陽可是跟您當年睡一個帳下的,我這個後輩輸了不要緊,您這個兄弟要是輸慘了,我肯定要第一個嘲笑您。“夏辰斜了她一眼︰“省得了,你就想刺激我,讓我來給你打頭陣。打小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要嚎什麼調子。你要是準備了這麼多,還慘敗了,我才是要好好嘲笑你一番!”

  崔季明大笑,帶著人馬竄入山林中,往他們早早預備好的扎營地點而去。

  只有莫天平還在那里思忖崔季明到底知道多少。

  崔季明早早在這幾日查探到了劉原陽手下兵力的動向,雖然她不知道劉原陽兵分三路這到底是哪一支,但慢慢跟著總沒問題。

  她依然不許扎營,隨身攜帶著糧食,馬匹倒是早當年開始訓練之後,就吃野草就夠了也不需要帶口糧。崔季明一路看著劉原陽手底下的赤軍似乎進入了一處搭建出的村莊之中,村莊內地形復雜,赤軍極為擅長分散的巷戰,小團隊作戰模式似的他們分散開來也能不失去秩序,村落和道路只會成為他們最好的掩護。

  崔季明知道這是陷阱,絕不敢輕易動手,而是順著他們的駐軍,摸出了他們運量來的線路——

  她決定掐糧路,逼他們出村落!

  崔季明打仗一向不怕等,截斷對方的糧車用不了多少人,而且她為了不暴露自己,讓張富十去截糧車,檢查是否是真的糧米之後,而不運回來,直接找一隱秘處燒毀。她在村外伏了兩三日,看著村中似乎也知道了這件事,已經一天多沒有燃起炊煙了這才放心。

  人是鐵飯是鋼,赤軍比青軍早到,佔的地域亦是廣,也讓他們的糧線拉的比較長,正好讓崔季明投了這個機。

  只是崔季明對于劉原陽當真是不肯小覷,她怕對方也有可能是提前早在這村中存了糧,故意誘騙他們上當,于是派兵出入前去騷擾——

  果然對方是真的受餓一日多,村子又是軍演之地搭建出來的,並不是真的有百姓居住,他們四處找不到糧又被四面騷擾,就認為自己是被發現了位置。反而決定結隊沖出突圍,朝回撤退,避免損失。

  這樣的做法很穩妥也很成熟,崔季明要是這個狀況多半也會這麼做。當她看到最後一次讓董熙之帶不到幾十人去放火騷擾之後,整個村中的兵力全部列小隊出動,似乎早早等待著反咬一口,董熙之之前听崔季明听說過他們的十二人小隊盾陣,但還沒有接觸過,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本來人數就少,立刻就被淹沒在對方的隊陣之中,光榮犧牲了。

  董熙之不甘心的帶著十幾個掛彩的兵退場的時候,崔季明也確定要出擊了。她先派出兩個五十人左右的往西邊撤退的小隊,裝作是騷擾不成想要急忙歸隊的樣子。村中之人認為是大隊人馬拿了糧草,自然希望可以搶奪回來,他們也不怕正面對戰,立刻跟隨上逃竄的小隊!

  等到對方追逐了一段,崔季明又扔出去幾十條“人命”,終于引得赤軍大隊離開村落,自個兒的大軍看著赤軍到達伏擊地點,立刻從兩側山林之中傾巢而下,以橫線陣兩側夾擊!

  其實若是普通的軍隊,就算是兩側夾擊,也未必能勝得過赤軍的隊陣。但崔季明早在來之前,就研究許久如何能破開盾陣的辦法。

  隊陣是多線攻擊的典型,從接觸到最長的竹條長勾槍開始,被拖入隊陣的攻擊範圍,基本就很難有活的辦法。想要對付這個,一是需要兵器長,避免士兵受傷,二是需要馬匹的蹬力和沖撞力。

  當崔季明前頭的鐵甲步兵拿著一丈八長的長戟沖下來,在赤軍盾陣後最長的兵器距離他們還有一尺多的時候,他們的長戟已經勾在了盾陣盾的邊緣!

  赤軍是單手持盾,崔季明的青軍是雙手兵器,誰的力氣能抗得過誰——這肯定是毋庸置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用的盾種是藤盾,別的盾牌表面光滑沒有縫隙,勾住之後還可能會滑脫,而藤盾是編制而成,一旦勾住,幾乎都會卡死在藤條的縫隙之中,掛住了就一定能勾到手!

  對方也是一懵,顯然沒想到這樣的對付方式。他們的小隊立刻讓失去盾牌的士兵後退,持最長竹槍勾的士兵往前一步,刺傷這些手持長戟的青軍!

  青軍的長戟兵是半側著身子的,人與人之間留有縫隙,就是為了讓他們身後手持賀拔刀的士兵趁著赤軍的盾牌被勾掉的瞬間,彎身朝前沖去,努力竄入對方的盾陣之中。這樣的打法,拿賀拔刀的將士必須都是往年搶跳蕩功的最不要命的那種人才行。

  這種狀況下,雙方被“殺”的人數都不少,而崔季明卻使出了自己的殺手 ——

  再一層人群之中,從山林之中竄出了幾排手持長戟的騎兵。他們立在馬鐙之上,保證自己雙腿使力,就能立在馬鐙上雙手揮舞一丈八的長戟,利用馬身加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的從高角度,將長戟扎入盾牌之後的盾陣之中!

  而後趁著對方被攪亂,再利用馬匹的沖力,頂開對方的盾陣,進入陣中!

  雙方的陣型之中後方的弓兵都也在對射,給彼此造成的傷亡都不少。

  若說剛剛的狀況還是勢均力敵,同歸于盡,這會兒優勢卻傾向了崔季明這邊!

  對方也有些懵,努力維持著自己的陣型。畢竟崔季明這種就是為了對付他們的打法,他們也還從來沒有接觸過——

  崔季明心中大笑,就算是兩敗俱傷,只要沒輸,她就能去跟劉原陽好好喝一杯了!

  只是就在戰況混亂之中,崔季明猛地听見了馬蹄聲——

  什麼?援兵還是夏辰、莫天平他們!

  崔季明騎在馬背上,手中的長戟正攪入對方的隊陣之中,躲開了一枚朝她門面而來的輕箭,往東西兩側看去!這青天白日下,東西兩側的道路上,居然出現了馬隊。

  臥槽??

  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當年包圍宣州的時候,劉原陽是用不起馬,她就先入為主都認為劉原陽是沒有騎兵的!如今他都是一支水師的主帥了,難道手底下會沒有騎兵這個分支!她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劉原陽應該是有騎兵的!

  因為劉原陽對戰過裴家,裴家肯定有不少騎兵,他如果是純粹的隊陣肯定也會被沖開過,只有他自己也有騎兵在兩翼保護,才能避開這個狀況——

  而崔季明見到對方純步兵的軍隊,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或許她成了螳螂?

  劉原陽難道更早的時候就注視著他們了?

  可是崔季明一直很小心自己的後方,難道劉原陽也謹慎到讓人把馬匹藏在附近,以步兵輕裝跟隨他們?

  崔季明覺得這樣下去,溫酒述閑話馬上就要來了!她就要掛著一身彩被劉原陽點著鼻子嘲諷了!

第289章 288.0288.&

  崔季明看著兩邊的馬隊撞入她的線陣兩側,抬頭就想張望著看看劉原陽會不會在馬隊之中,果不其然她就看見了劉原陽滿臉笑得得意的那張臉!

  她就說這麼精明老練的也不會有別人!

  崔季明當即決定,不管現在的戰況如何,先要讓劉原陽下場再說,否則她就是一路被坑!

  崔季明猛地從身後拿起長弓,夾了支箭頭是小炮竹的箭矢出來,遠隔著一百多步,就朝劉原陽門面對準——卻不料她這才剛剛拉住弓弦,還沒拉到她往常臂力的七成,弓體砰的一聲斷裂開來!

  弓弦的力道還在,半截斷了的弓體就反朝崔季明的門面彈來,她猛地朝側面一偏頭,斷口鋒利的半截弓體從她顴骨上劃過去,崔季明嚇出了自己半身冷汗——沒躲開的話,那半截弓體就能插進她眼楮里!

  淺淺一道細疤,血順著沁出來。

  張富十騎馬擠到她身邊來︰“下一步怎麼辦!你的臉——你的弓也斷了?!後頭的弓兵,大概有一半都斷了弓!只是他們沒你力氣大,沒有崩回來傷到自己!”

  崔季明拿手背潦草一擦,咬牙道︰“撤吧!要真是能同歸于盡也就罷了。但看這境況,劉原陽早有準備!是我們一時不謹慎。讓弓兵全換那個短梢的小竹弓,用不習慣也好歹能用,為隊伍殿後。長戟騎兵打前陣跟他們對撞,步兵夾在中間,盡量避免損失——“既然決定要退,就要退的利索。

  崔季明的隊伍分工比較簡單,雖然為了攪亂劉原陽的隊陣,人員也混雜起來了,但當崔季明說撤離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士兵都找到了自己的伙長和應該退的方向。劉原陽遠遠的看著她的幾類兵種立刻涇渭分明的分組,一同往北側退去,也心頭一驚。

  他們退的又穩又快,弓兵和小部分的長戟兵在後,使得劉原陽的兵力無法靠近,兩翼有小部分帶盾的士兵立成排平穩移動,前頭又有騎兵沖撞。和劉原陽的灑星打法不同,崔季明就是典型的抱團列陣。

  劉原陽就看著崔季明頭也沒回,簡直就像一只兔子似的,往北一路蹬腿猛躥,只是不小心有些士兵被箭矢打在了胸口,自己也算守規矩的從隊伍中脫離開來,算作是自己“死”了。劉原陽望著崔季明帶兵離開的背影,自打這幾天看到她的馬居然可以不帶糧草,他就知道自己的馬匹是比不上她的,也沒有再追的打算了。

  劉原陽看著她人影都已經消失不見了,這才翻身下馬來,回頭看去,自己的隊陣居然已經東倒西歪了。

  他其實不得不承認,和崔季明一樣建軍時間不長的兩支隊伍,但應該是崔季明經歷的實戰更多一點。他的兵是拿著朝廷的錢,有船有兵器從外圍進攻,她的兵是夾縫生存吃糠咽菜的在虎豹群中長大,對于戰爭的態度顯然就不一樣。

  他的兵也退場了不少,崔季明手底下落隊退場的青衣士兵,也頭一次在軍演中吃敗仗,垂頭喪氣的說著話,一個個念叨著︰“我這把弓還好用的,早知道要死,就先扔給他們了。唉,還有三十多支箭呢,這不都是浪費了麼。”

  “要是咱們往里抱團一點就好了,不過也算了,哪有撤退不死人的。咱們死也沒轍了,我倒也不覺得我比誰強多少。”

  劉原陽看著另一邊自己家馬上就要退場的兵,也都垂頭喪氣的解鎧甲,伸手對著那些崔季明的兵道︰“估計太原公過來接你們還要一陣子,過來吧,都一塊兒喝點熱湯。”

  畢竟前一秒還在打群架,青軍的年輕人畢竟拉不下臉來,之前小隊騷擾中全軍覆沒的董熙之也正帶著敗兵從南邊過來,他本來以為還能觀戰,卻只看到了一片狼藉,也愣了一下。

  這些年輕人臉皮薄,劉原陽卻不在意,強把赤軍青軍這兩撥等著退場的小伙子拉著坐在了一起,把干糧拿出來分了點。這才坐在他們之中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跟著崔、季子介打仗的啊?”

  董熙之啃了一口干糧,坐在旁邊草地上,听了這話微微抖了抖眉毛,道︰“您不如先回答我們,不是早斷了糧麼?這干糧是哪兒來的?”

  劉原陽笑︰“你以為是你們季將軍急急忙忙從洛陽趕來佔得這塊地方?兵不厭詐,早在信寄給朝廷的時候,軍演之地我就已經摸透了,每一個村落和干道都有耳目飛探在,這個村落不是我們的駐扎點,而是屯糧點。看著你們季將軍進入軍演之地,我才選定設局的位置。村中幾處地窖內我們都預存了干糧,那運糧車是我發現她之後派人特意派出的。”

  董熙之狠狠咬了一口餅,道︰“也就是說那些糧車,就是誘餌。”

  崔季明的軍中為了防止別人遠程攻擊將領,董熙之這樣的小將也是和普通小兵一樣的打算,只是這會兒落座了之後,周圍小兵對他的態度,劉原陽才認出他是領隊。

  劉原陽︰“確實,本來追著糧車找到你們的位置,但你們的人也夠聰明。我知道季子介在,只是不知道具體的方位。”

  董熙之又搖頭︰“不該,我們軍中有探子。只要是在附近,我們絕對能夠發現你們!而且這一側探查的應該是蔣叔,他武功雖不如那個姓陸的,但是懂打仗,絕對靠譜,怎麼可能——”

  劉原陽大笑︰“蔣深!哈那你們真要怪,就去怪蔣深吧!我發現了他,他本來要逃,我說什麼老朋友敘敘舊,又說了他哥如何如何,他還真就冒出來跟我喝酒了。是我不講道義,一看是他,就是到季子介肯定多半要倚仗他,就背後讓人‘捅’了他一刀。你看我這臉上,這都是他氣的把我摁地上打的。”

  董熙之瞠目結舌。不過他是知道季子介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劉原陽是賀拔公當年的手下,這撥人認識倒也是不出奇。

  劉原陽這才跟他們問起來關于崔季明的事情。

  其實這幫人也不能說平時真就對崔季明一點怨言沒有,畢竟崔季明也不可能人人喜歡。但真要是對外人說起來,特別是對剛剛的敵人說起來,他們可不會說一句不好。自己不爽歸自己不爽,對外永遠都是我家將軍天下無雙。

  董熙之听著手邊根本就沒參加過相州之戰的小兵,對著劉原陽和赤軍吹噓起他們在相州三千人橫掃一萬五的修仙玄幻故事,忍不住扶額。這邊又有人說崔季明能射箭兩百步,單手劈死一頭牛;又說他們連夜橫插恆冀軍中,打的恆冀叛軍連反抗都不敢,直接五天全面崩潰的……神話傳說,他真是想攔也攔不住。

  赤軍听他們吹牛逼听不下去了,不知道誰小聲地叨叨一句︰“……還是個喜歡男人的,怎麼就沒听你們說過。”

  青軍這邊幾個人一下子竄起來︰“喜歡男人怎麼了!就你丫長得這麼丑,跟季將軍當踩腳的都不夠——”

  劉原陽連忙打圓場︰“這種事兒你們吵什麼。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那個杏眼年紀沒多大的少年麼!三四年前,聖人還是端王的時候跟季將軍一道來宣州,我就見過啊,還給我倒酒來著!人家季將軍也是個重情的主——”

  他說到一半連忙住嘴。一直都光注意著千萬別把季子介說成崔季明,卻說出了聖人跟季子介同行的事兒。這不就是說季子介就是崔季明麼!

  董熙之和一群青軍瞪眼了︰“什麼?!三四年前就帶著那個妾了?還——還跟聖人一起?!”

  帶著正室小妾一起旅游,季將軍你——

  牛逼啊!

  劉原陽覺得這幫小子好像沒听到重點。

  他連忙岔開了話題︰“不會是現在身邊換人了吧,那我這算是白說了。”

  青軍的小伙子們一齊擺手︰“沒換沒換,倆都在呢。是重情、您、您說的沒錯,我們季將軍就是重情啊。”

  而此刻的崔季明正在向北疾奔,哪里知道這些赤青兩軍的密切交流。

  她一點身邊,實際剩的都不到一半人了,沉沉嘆了口氣,然而其他人也沒比她好多少。莫天平也是謹慎慣了,他以為劉原陽如果是用盾,那就是盾的方陣,比較穩健死板的,于是自己就分散開了隊伍,兩側騎兵夾著,在平原上大幅度推進,如果遭遇地方就兩側散開,兩股匯合後再攻擊。

  卻不料遇上了的赤軍,也是散陣!

  同樣是散陣,他臨時讓士兵組成的散陣,自然不如赤軍的隊陣,頭一波就打懵了。而且這還不是上次遇到埋伏,而是正面對抗就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了。再加上槍的長度短,劣勢明顯。他想要用弓放高箭,讓箭矢在空中打個弧從上落入對方的隊陣之中,卻不料弓才拉了幾把就紛紛斷開!

  莫天平連忙命人撤退,從隊陣中活著退出的不足兩百,倉皇西逃。

  而夏辰被鞋拖累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最早遇到埋伏的人,但畢竟是騎兵比例是三支青軍中最高的,馬匹又極為高大有力,兵器不足,鞋子折磨人,卻強靠著馬匹沖出第一波埋伏。只是夏辰逃的太過遠離運糧線路,如今是就跟一群冬天游蕩在草原上的黃鼠狼一般,成了糧草最缺的一支軍隊。

  崔季明騎馬在隊中,正在緩速向北方移動的時候,順帶在馬上拿了好幾把弓檢查一番,面上表情嚴峻起來。若是這弓是因為太原公動手腳所以才崩開的也就罷了,可太原公真的是沒有做任何手腳,只是用水浸泡了弓體。

  而復合弓連接竹材木材和牛角,用的是魚鰾膠,魚鰾膠一旦遇到長期的潮濕或者是被水浸泡就會崩裂開來。其實北方也不是不下雨,復合弓也不是完全不能見水,但南方氣候是長期潮濕,要是再遇上梅雨季節,怕是就很難支撐了。這就是去到南方很重要的問題,這是大鄴一大批弓箭的工藝問題,若是不想辦法盡快解決,大鄴兵力的一大優勢又要被削弱。

  這會兒走著,已經是午後,天色慢慢悠悠的黯淡下來,崔季明手下的兵仍然四面戒備,不敢輕易放松。崔季明正拿著竹弓,怪嫌棄的撥弄著的時候,忽然看著前頭提前幾里探路的軍探回來了︰“季將軍——前頭是太原公的兵,他們正在運已經要退場的敗兵。我看見了蔣叔人也在其中!”

  崔季明一驚︰“什麼?他居然被滅了,怪不得咱們都得不到後方的消息!那這就要睜眼瞎了,快快,我去問問他到底是怎麼被殺的。”

  崔季明和騎兵往前稍微加快速度趕了一段,就看著幾輛無篷馬車趕過來,上頭黑衣的正是這場軍演的“監督人員”,馬車上擠滿人。而蔣深臉上還有幾塊青紫,滿臉不爽的坐在馬車中,遠遠看著崔季明過來了,揮舞手臂,驚喜道︰“哎!你沒出事兒麼!”

  崔季明連忙策馬靠近,監督人員不讓他們對話,崔季明舉起雙手保證絕對不涉及軍情,只問兩句狀況,十幾個青軍又掏干糧又叫阿兄的,把那兩個不情願的黑衣兵架走了,崔季明才靠近道︰“死了一半啊!只剩不到五百人了。劉原陽坑你了?”

  蔣深氣的夠嗆︰“你說呢!我都多少年沒見過他了!十幾年了!以前他跟我一個火吃飯的!為了軍演能贏,連兄弟情分都不要了!要不是最後讓我揍回來了,我真要跟他斷交!”

  崔季明笑︰“也就你實心眼,他一張圓臉看著老實,實際上你們那幫人不精明的能有幾個,也就你信他。既然都這樣了也沒法了,我看後頭幾輛車,不少咱們的探子啊,北邊已經沒辦法了?”

  蔣深摸了摸鼻子︰“是,咱們北邊基本就沒人了,幸好你分了陸雙去另一邊。不過你也不用怕,劉原陽在北邊的眼線也讓我拔了大半。朝廷真是把他們當親兒子啊!你知道派了多少朝廷的探子給他們幫忙麼!就這樣我還沒拔完呢!”

  他往後車一指,崔季明才看見一個熟人坐在後頭那輛車上。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笑道︰“哎喲,這不是修麼?”

第290章 288.0288.&

  崔季明看著旁邊的幾個年輕士兵正圍在蔣深旁邊,問他餓不餓,蔣深覺得是自己耽誤了事兒,面上有點掛不住,有些感動的和他們說話。她背著手朝修的方向走去,修一抬頭看見了她,竟然想把自己往馬車角落里縮一縮,看著崔季明就是沖著他來的,這才硬著頭皮打招呼。

  崔季明笑的和煦,手一把搭住他肩膀,把修半個人扯出馬車來︰“你居然也來了啊。”

  修直擺手︰“你別想從我這兒問出消息來!要怪——你就怪胥去,他派了多少北機的人過來幫劉原陽!”

  崔季明跟他勾肩搭背,小聲道︰“沒別的事兒,只是咱倆這麼多年朋友,我都帶著殘兵敗將被坑成了這樣,你跟我說幾句也沒別的事兒吧。好歹你也算是我半個妹夫,你也知道舒窈那臭脾氣都夠給你吃苦的了,你說家里頭再沒有個熟人,你這前路多艱難啊。再說我這要求過分麼,你都退場了,就發揮點余熱唄。”

  修還是老實,他以前就老被崔季明忽悠,這會兒差點被“妹夫”這兩個字沖昏頭腦,眼楮晶亮,臉都紅了,語氣卻有點委屈︰“她、她最近又跟我生氣了,我都不知道為什麼。”

  崔季明︰“沒事兒,她發脾氣是正常。從小到大我挨她掐的時候,大半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回了家,我叫你來喝茶!就說是我江湖朋友,讓你從正門進!你就跟我說說,這北邊道上你們還剩多少耳目,有沒有赤軍的屯糧點,你們平時都用什麼傳信?”

  修覺得自己不該說,可還是抵不過正門進崔家的誘惑,偷偷比了個數字,道︰“只剩下這個人數了。對南周開戰在即,從南邊各處進洛陽來報的各地領頭都不少,阿穿也來了。因為軍演之地也沒有多少百姓,有一小部分人扮作黑衣兵,一部分都是隱匿在山林之中,靠在固定的石頭下樹干里藏信來交流的。我只能說這些了,阿、阿穿來了你不想想怎麼辦啊。”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來︰“阿穿——啊!是啊,許多年不見,她也該長成大姑娘了。那有什麼怎麼辦的,不知道套近乎這招對她好不好使。”

  修有點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她一眼︰“算了,舒窈總跟我說你怎麼聰明,我要是有你一半好就成了。我看你腦子也沒靈光到哪里去!”

  崔季明抬手就給他後腦一巴掌︰“你要是表現好以後還要叫我阿兄呢,能不能別這麼沒大沒小的。”

  修噎了噎,沒好意思說胥是他弟弟,把話憋了下去。

  崔季明別了他們一行,當即認定劉原陽或許是在欺騙她,這附近根本就沒什麼運糧線路,他應該提前到了這一代,在村鎮中埋有糧食,以備穿梭在地域之間的時候來補給。只是他們人數也已經不多,也只能佔一座村落,肯定還有別的存糧的村落沒被他們佔據。

  而且軍演本來提供的糧草就不多,他每個村落屯的糧草應該也不多。劉原陽現在所在的村落也撐不了幾天,他肯定還要尋找下一個村落。怕是劉原陽想的也是剛剛那一場戰役就一勞永逸,沒想到她會跑的那麼快。

  軍演是可以等,卻不能一直拖下去,他們青軍作為攻方,如果一段時間不能奪取勝利自然會被判定輸了。崔季明幾乎馬不停蹄的找到距離她最近的村落,表面上看來是個搭建的空殼村子,仔細讓士兵搜查,果然在干枯的水井里,以及幾處地窖中果然發現了放進去沒有多久的新干糧,米糧的袋子上還有赤軍的標記。

  崔季明謹慎極了,也怕袋中的糧草被動了手腳,先給了幾匹馱馬吃,一群餓著肚子士兵坐等了幾個時辰,看馬匹活蹦亂跳了,這才以盔為鍋,煮點熱水下點米和干餅煮一煮就吃了。火光大亮,士兵們也是潛伏幾日又累又餓夠嗆,總算是得了個地方歇息了一番。

  只是卻沒有料到晚上跟士兵隨便吃點之後,看地圖的時候,卻听著守在村落外圍的士兵來報,一陣喧鬧順著土路那頭擠過來︰“季將軍,有幾個人在外頭鬼鬼祟祟的,我們拿箭沒射中他們,他們卻說過來有事兒要跟您匯報的。”

  崔季明問︰“幾個人?”

  士兵道︰“三人。”

  崔季明笑了笑︰“知道了,不用讓他們到村中央來,如果是探子,豈不是什麼都看清楚了。”她拿起自個兒沒有用來頭油煮湯的干淨頭盔扣在頭頂,對著周圍揮了揮手,小兵走動起來。她隨手提了把刀就道︰“帶我去看看。”

  獨孤臧連忙跟上︰“我跟你一起,小心有詐。”

  崔季明遠遠的,只看著自己的兵圍了一圈人,手持火把,似乎想去抓住對方,但一個個推推搡搡又不太敢,生生給那三人身邊退出一個半圓的圈來,如望著猛虎似的拿著刀,指著中間的三人。崔季明靠近,定楮一看,樂了。

  哪里是三只猛虎,是三個年輕姑娘。

  正中間領頭模樣的女子身子側面對著她,只看出修長的脖頸,微微有點曬傷的肌膚,一身利索的窄袖短打,手扣著一柄橫刀,立在背後緊緊貼著後腦勺,頭發結辮束在頭頂。看起來大概有十七八歲,有一種這個年紀女孩子少見的氣勢,頂得住場面對視著身邊的士兵。直到身邊的將士避開,崔季明到近前來,她才轉過頭來。

  崔季明一愣,她印象里阿穿還是那時候十二三歲做事不穩妥卻機靈的小姑娘,眼前的姑娘卻穩妥了不知道多少。

  阿穿眉毛淡淡的,看見她,眉梢一抖,鼻尖動了動,眼眶唰的就紅了,憋出兩個字︰“三郎!”

  崔季明大笑︰“天吶,一個半大小丫頭,那時候還能從我車窗擠進來呢,如今都出落的這樣高挑了!”

  阿穿憋到唇都抿皺了,她似乎被崔季明這樣的嬉皮笑臉氣到了,又感懷又激動,夾雜著一點沒緣由的恨。崔季明連忙揮手讓身邊的兵都各回各位,阿穿身後兩個年紀也不大的姑娘也退了半步讓開,阿穿這時候才恨恨道︰“我該知道的!你這樣的禍害,怎麼可能容易死!”

  崔季明想伸手摸一摸她腦門,又覺得不太好,伸出手到一半又收回去,卻不料阿穿一把抓住她手腕,摁在了她自己腦門上,鼻子酸了,帶點哽咽︰“我有沒有長高。”

  崔季明︰“自然自然。變得更好看了。听說你現在也管事兒了。”

  阿穿自然沒有說自己成了蜀中一道的管事,在北機之中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了。回洛陽的時間很短很著急,她到了中原,听了關于季子介的傳言,又听聞季子介與聖人關系親密,心里就有點很奇怪的感覺。只是她還來不及查,就被派遣到汴州郊外來參與軍演。她一路就想追逐著見這季子介一面,早在這次會面之前,她就偷偷見到了軍演中急行軍的崔季明,一時間驚得差點昏厥過去。

  她再這樣靠近她的軍隊,想要正式見面,本來以為已經擺出了千萬的架勢,有最穩重的姿態,一切的胸有成竹卻抗不過一開口眼楮先酸上來的反應。

  崔季明的掌心摁在阿穿腦門上,她笑了︰“這可真不是敘舊的好時候。不知道你撞沒撞見陸雙,他見了你一定也很激動。”

  阿穿听她只提陸雙,不說她自己,垂下眼去,笑︰“是,好歹我也要叫他一聲師兄。半身刀法都跟他學的。”

  崔季明笑︰“你可現在是赤軍的探子吧,要是這樣真捅我一刀,我青軍就算輸了啊。”

  阿穿笑︰“我都沒怕你捅我一刀。你這樣殺了我,可就是戳瞎了赤軍的眼了。”

  崔季明攤手︰“彼此真誠一點不行麼。”她往軍營里稍微走了兩步,旁邊有不少喧鬧的士兵來來往往,還是在防這女子是赤軍的刺客。阿穿簡單掃了他們一眼,轉過頭來看她,試探道︰“你成了這樣的人物,我也不算止步不前。只是我……听說你也年紀不小了,居然還沒有成婚?”

  崔季明打趣︰“你不也一樣。也都十七八了吧,要是別人家,指不定這個年紀都生了倆了,你還在到處忙著奔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定下來呢。”

  阿穿咕噥了兩聲,崔季明沒听清。

  她抬起臉來,又大膽又似笑非笑的看著崔季明。崔季明抹了抹嘴角︰“難道我吃什麼漏在臉上了?”

  阿穿笑著搖了搖頭,眼神懷念,似乎想起當年崔季明初見她時候一身深紅色披衣的打扮︰“三郎還是當年那樣,到哪里好像都是人群之中的焦點。還是讓我又想看你又不敢看你似的。”

  崔季明雖然享受別人的夸贊,但如果是認識的人這樣吹,她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撓了撓臉,剛要說什麼,跟她保持一段距離的阿穿忽然靠過來,一把抓住崔季明的衣襟。崔季明猛地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拔刀,她是對阿九都不屑于動兩只手的那種人,阿穿雖會武卻還是她心里的小女孩兒,崔季明條件反射是拿刀貼身把她頂出去。

  身邊幾十個將士幾乎是猛地從地上竄起來,猛地拔刀持槍,連靠著牆站的獨孤臧都立刻站直身子邁步就要沖過來。

  崔季明拔刀夠快,只是寒光才現,就感覺她的臉湊過來,嘴角被人親了一下。

  崔季明呆滯。

  ……等等?!

  阿穿推了她一把,後退半步,笑嘻嘻的道︰“世事變得太快,再不親沒機會啦。瞧你那傻樣!平時不機靈的很麼?”

  崔季明僵在原地。她……人生頭一回讓妹子給親了。

  以前去平康坊浪,也會被大姐姐們佔便宜玩,但跟這個也不一樣啊!

  身邊傳來將士們的哄笑聲和噓聲,獨孤臧直接拔刀沖過來,刀尖指著阿穿︰“你不會在嘴上涂了毒吧!”

  阿穿笑︰“我倒是想。毒死這個混蛋算了。我就是想見你一面,不論你輸了還是贏了,總是要一段時間見不到。給你一段時間想想。”

  崔季明呆滯︰我想什麼,我該想什麼——難道這算是告白?算是那種今天沖過來強吻,然後來一句‘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決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麼?!

  不是啊阿穿你听我解釋!

  我——我給不了你幸福的哇!我特麼沒有關鍵作案工具啊!

  崔季明︰“不是。你等等!你、你不能這樣啊——”

  崔季明正要自暴自棄的就喊一句自己是斷袖得了,卻看著阿穿猛地轉過身去,好似不要听一般,拽著兩個掩唇笑著看熱鬧的姑娘,飛也似的逃走了。

  一群小兵更多是幸災樂禍,還湊過來︰“哎呀季將軍,臉怎麼嚇成這樣,是不是人家姑娘真嘴上涂毒了,要不我把她追回來去?”

  獨孤臧拍了拍她肩膀安慰︰“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讓別家娘子親了一口麼。我還以為你是男女都無所謂,原來你是天生的斷袖麼。怪不得我從來沒見過你踫裴六一下子,原來你是踫不了女的啊。不要緊不要緊,這兒有布,你擦一下嘴。”

  崔季明僵硬的轉頭,獨孤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直了,居然有點可憐她,拍了拍她腦袋。崔季明掩面︰“現在的小娘子們……為什麼一言不發就對我耍流氓啊!太可怕了……”

  心頭卻想著,阿穿只帶著兩個人進來,可修跟她說的是這附近還有五個探子,是在外頭等著,還是提前送信去了?

  阿穿快步走出了村落,望著他們來的西邊樹木茂盛的坡地而去,對著身邊人道︰“跟咱們之前遠著看的一樣,就讓他們兩個人去給劉原陽將軍遞消息吧。就說五百多人已經落營此地,崔季明也找到了一部分糧草補給。”

  而崔季明在軍中,糾結了好一陣子該怎麼和阿穿解釋,看著張富十回來,才道︰“都布置好了?”

  張富十點頭︰“三百人已經布置在了南邊過來的道路上。咱們騙過探子了?”

  獨孤臧聳肩︰“他們想要居高臨下看村中的境況,自然只能到西邊的高坡上去。夜里火光看著明顯,但一旦亮起來一片,根本看不出來多少人。對方顯然也有些懷疑咱們這樣肆無忌憚的生火,就用熟人的身份下來有意試探了。老季早想到了,看這探子過來了,就讓人都往那邊走動,感覺村里熱鬧的不得了。再加上又戒備防御的又嚴格,看起來很像是主力駐扎。”

  獨孤臧︰“當然除卻咱們老季還要賣色相給女探子,讓人吃了豆腐以外,其他都好。”

  張富十瞪大眼楮。

  崔季明擺了擺手只想越過這個話題,清了清嗓子道︰“只看他們來的線路和人數,確定到時候的計策了。劉原陽比我精明,咱們這是困境里臨時拼出計策來,就算讓他看出來我也無所謂了,只盼著能騙一點是一點,但最終還是要看實力對拼的。也讓我來見識見識他手底下的騎兵實力吧。”

  她一臉嚴肅,卻始終沒能轉移開話題。

  張富十興奮又好奇的轉頭問獨孤臧︰“真的被吃豆腐了?怎麼吃的?被摸了還是被親了?”

第291章 288.0288.&

  崔季明怎麼覺得自己被吃豆腐了,這倆人如此幸災樂禍。

  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兩百不到的人在這里做出五百人的氣勢,強等著別人來上鉤。劉原陽必定會來咬,畢竟總要分個輸贏出來,只是他太機敏了。

  崔季明承認自己遇到的對手,沒腦子沒戰略的都是少數,絕大部分人能領軍一方,都是有自己的本事的。只是像劉原陽這樣的太少,逼得她絞盡腦汁想如果是自己會怎麼做,如果是自己會有怎樣的誤區。無數次的進步都是這樣一點點痛苦的憋出來的,痛苦就意味著變化。

  她真希望自己往後在戰場上,永遠不要遇見劉原陽或夏辰這種人。

  崔季明要攔的不是他的來路,而是等他準備進入村中,前後兩面夾擊。

  劉原陽接到阿穿的線報,他畢竟不知道阿穿和崔季明相識的過往,雖然是相信北機的消息,卻又怕崔季明太過精明蒙騙了他們。但彼此都是五六百人,這個陣仗極大增強了他們的機動性,就算是真的事出突然,他也能及時作出調整。打到這一步,就是純粹兵將真實水平的拼殺了。

  劉原陽一路小心,順著道路,騎兵將步兵夾在其中,各小隊保持些距離列陣前往。只是到達崔季明的村鎮路上有一道山坳,兩側有半坡夾著這道山坳,很適合從上往下放箭。他連忙讓人上山坡檢查,回來的幾波探子卻報說山坡上沒有人也沒有什麼足印,只有雜草上有些很新的塌痕,似乎是有一兩個軍探曾經趴在上頭,看到他們之後立刻離開去回報崔季明了。

  劉原陽沒想到這里居然沒有放人埋伏,有些驚疑不定的和隊伍一同繼續向前而去,不停的命令軍探向後查探。

  而當他快靠近村鎮的時候,就遠遠看到了崔季明和手下兵士列隊站在村鎮門外。

  劉原陽知道崔季明拉弓射箭的本事,只是如今怕是他們的弓都壞的差不多了,竹弓射不了多遠,他遠遠站住,在陣前對崔季明揮了揮手。崔季明迎著頭皮跟他打招呼︰“都到了這地步了,我也是沒法子了。咱就走這麼點兒人,附近都是你的地盤,我也玩不出花來了。就硬著頭皮拼吧。“她話音剛落,自己在陣前輕踢馬腹,金龍魚到了個響鼻,超前竄去。崔季明身後四支五十人一組的小隊當即跟上。

  劉原陽定楮一看,眼前只有兩百人左右,那就是還有別人埋伏在暗處。他正要開口,就听著身後和身側,各有兩支小隊冒出來,還沒有來得及心里默算一下人數,前排崔季明已經要來沖散他們的隊伍。

  其實兩軍對戰,真正打起來已經沒什麼妙招,但有些基本的原理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比如說他們是十二人小隊,崔季明為了克制他們,則以兩橫排共二十人的騎兵手持長戟打頭陣,保證了攻擊範圍和攻擊距離。他們向前平推,遇到了矛頭形狀的赤軍小隊,立刻包住,騎兵沖撞勾盾,步兵只殺隊伍中的長柄武器者,以最快速度擊散隊形,不求殺敵,只求破陣。而後立即移動擊碎下一個。

  崔季明很了解,這些赤軍小隊之間會相互保護,如果她的五十人隊伍和赤軍纏斗起來,就會有小隊從他們背後兩側包抄圍攏。然而為了保持復雜的隊形和武器配合,他們的移動速度也就慢,崔季明打得就是速度,像一陣風一樣卷入他們之中。

  當然劉原陽練兵算是相當神的,小隊擊散後又匯合的速度顯然超過了她的預期,而且再加上她殺敵數量不是太高,雙方進入了撕咬階段,誰都沒法擊潰對方,但也都給對方留下了一身傷疤。

  劉原陽也是心驚。他追求的是少傷亡精兵政策,之前和叛軍作戰的時候,他的傷亡人數不及對方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崔季明卻想出了這種算是有效的克敵策略,幾乎將雙方傷亡提到二比一甚至一比一。

  這樣的傷亡,劉原陽顯然接受不了,只是他的騎兵在沖撞力和反應力上遠不如崔季明的騎兵,再加上又有十幾個弓手偷偷放暗箭,騎兵想要對撞維護自己的赤軍步兵也很難。

  他只覺得後槽牙都開始疼了。崔季明這是沒打算撤,她想同歸于盡,拉著他們都來墊背,最差就是判個平局!以崔季明手下青軍可怕的單兵作戰水平,就算是對方就剩十個了,他們這兒剩八十個,劉原陽都不敢保證自己絕對能贏。

  他可不想這麼玩!趁著他現在還有人數優勢,他需要轉移到對她有利的地形去。

  劉原陽第一反應就是身邊的村鎮。

  崔季明制勝的關鍵就是橫排騎兵的沖殺,但是到了村中,道路狹窄且凹凸不平,她根本沒法再用這一招。而且自己的兵擅長小隊協同,如果能把崔季明帶入村內,他絕對有自信反敗為勝。

  他掃了一眼,命令擊鼓兵擊鼓,首當其沖向村內而去。崔季明愣了一下,顯然也明白了他的計劃,猶豫幾分,沒有當即隨他們沖入村中,而是先整隊,似乎也在考慮計策。

  劉原陽抬手,擊鼓兵再連續擊鼓,他的赤軍明白這是分散的意思,立刻以小隊分散開來,擊鼓聲還沒有斷,劉原陽猛的听見了頭頂劃過箭矢破空的聲音,他頭皮一麻猛的彎下身去!

  然而朝兩側一抬頭,他就看見了幾處房頂上,門窗院牆後的箭矢的光亮!

  他們的弓不都已經斷了麼?竹弓哪里有這樣的威力?更何況崔季明分散隊伍就是為了避免讓他數人數,她早早預留了一小撮人在村中等他們落網!

  劉原陽立刻揮手呼喊叫人移動起來,然而弓箭手痘分散在高處,他們的箭矢雖然數量不多,卻如影隨形,立刻就有幾個人臉上被小炮仗炸出一團黑煙,光榮犧牲了。

  劉原陽不信這個邪,他只看到距離比較近的位置,有個隱藏的弓箭手,卻沒有看到他立起來弓體拉弓,只看到他探望的頭頂。他猛地拉弓飛出一箭,只听著對方一陣驚呼,黑煙冒起,他自知已經輸了便站起來,卻仍然不忘了將土牆上的東西拔下來,用刀砍斷弓弦,防止他們再用。

  他這時候才發現,崔季明居然是將斷裂的復合弓的兩端連著弓弦的部分砍下來,兩邊各大約五寸的長度削尖了插入土牆中,而後在土牆上簡單挖一道搭箭頭的凹槽,方便瞄準。

  弓箭是由彈弓演化而來,既然弓體不能用,但質量極佳的弓弦還在,她就給變成了固定在牆頭的彈弓來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簡陋的弩也沒差,後頭的將士通過牆壁借力,雖然射箭速度減慢,但絕對有更好的力量和準度。

  ……劉原陽竟然又氣又想笑。氣自己遇上這樣一個想盡了辦法的對手,笑這個對手不是別人就是崔季明。

  而另一邊,崔季明收隊不是因為猶豫,而是為了給里面放暗箭的時間,順便讓推進的橫隊形改為縱隊,方便進入村中,發起最後的圍攻。

  劉原陽听著外頭的馬蹄聲,忽然覺得……這會兒該是他拼盡全力,求一個同歸于盡了。

  崔季明的馬隊對于這個村落的熟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弓箭手和探子,劉原陽的優勢蕩然無存。只是他也不是什麼好啃的骨頭,崔季明的騎兵被圍殺的數量也絕對不少。就在不到一個多時辰的捉迷藏一樣的廝殺中,崔季明手邊剩下的人,也就五十多人了。劉原陽那邊是什麼狀況,她也不清楚,但她想來應該不會比她好多少。

  崔季明實在是爭強好勝,她都打到這里了,最後要是就剩她一個,她也非要弄成個平局不可!

  獨孤臧已經被砍了,她和張富十等幾人擠在一處屋內,正等著出去的時機,忽然听著屋頂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身影從窗戶翻進來︰“季將軍!季將軍!我看到有援兵來了!哎呀那個劉原陽弄死了不知道多少高處的弓手,他摸出弓兵隱藏地的規律來了,我差點沒了小命,往西一看,居然有兩百多人的青軍隊伍來了!咱們肯定不會輸了!”

  崔季明雖然欣喜,但她覺得自己也能贏,不像被別人救了,對張富十道︰“咱們這就出去,我一定要自己找到劉原陽贏了他!”

  然而當崔季明沖出院去,手持長刀正對上劉原陽,看著劉原陽就剩下三五個人,四處翻牆找那些弓箭手也把他累的夠嗆,畢竟年紀比崔季明大了,喘著粗氣還說什麼死不認輸一定要單挑。

  崔季明同意單挑,這頭才雙手持刀擺好架勢,忽然就听著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西邊兩百多人的青軍隊伍奔馳而來,速度似乎就是為了趕著雪中送炭。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得意的對劉原陽一笑,她就看到了青軍跑的這麼快的原因——人數有三倍的赤軍浩浩蕩蕩跟在後頭,追逐著這一小撮青軍。前頭那一撮兒青軍就是怎麼也不想輸,就跟幾百個坡地上的西瓜似的朝他們滾過來了。

  崔季明笑不出來了。

  將近八百的赤軍來……她不論怎樣都要跪啊!

第292章 288.0288.@

  于是崔季明利落的跪了。

  只是就在青軍沖進村中,緊接著大批赤軍也從四面八方涌入這小小的簡陋村落的時候,崔季明還是持刀對著劉原陽沖去。張富十已經放棄了,他們的馬匹已經在剛剛在巷間對戰的過程中被放走,幾十個人用腿生跑怎麼可能跑得過對方的戰馬,還不如吃點東西。他坐在牆頭,掰了點干糧遞給了身邊兩眼呆滯放空的小兵,一排人生無可戀的把餅子塞進嘴里,麻木的嚼著。

  也就崔季明還有斗志,她這點張富十確實挺佩服的。

  劉原陽畢竟年紀大了,崔季明又氣又急,揮刀的速度幾乎讓人看不清,劉原陽勉強用橫刀抵住,就只感覺自己的刀面讓她打出半寸的豁口來,只接了幾次,他就覺得雙手顫抖幾乎要將刀甩出去。

  崔季明跟人單挑,除非是出神入化的江湖人士或者是背後耍陰招,否則能贏了她的人已經很少了。等著帶著那兩百青軍不小心坑了崔季明的莫天平,被人一箭射中頸側,劉原陽的部下帶著赤軍圍過來的時候,劉原陽圓臉上沁滿了汗,撐著橫刀弓著背,抬手對崔季明道︰“還是你年輕還是你年輕。這算我輸了成不,我老還覺得你是那個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半大孩子,我還是二十來歲似的。真不行了,你也太能耗了。”

  崔季明沒看周圍一圈觀戰的赤軍,刀背比劃了一下,在劉原陽後頸上一劃道︰“算是我贏了你。”

  劉原陽扶著腰直起身子來︰“算是算是。要不是他們搗蛋,你是能贏。”

  劉原陽︰“只是你是青軍主將,這邊兒上一群人也不能放你在這兒站著吧。”

  崔季明看得出來有點火大︰“老子自刎行不行!”

  她隨便把刀往脖子上一劃,扔了刀一把拽起自己的水囊,仰頭往自己嘴里倒了半袋,擠開赤軍的人群朝外走去。

  村子外頭,一大批的青軍唉聲嘆氣坐在那里,莫天平看到了崔季明,心里頭也相當過意不去,只是他年紀大了,兩百多人遭遇到了對方的主力,也沒有多想便往東逃走,想要找地圖上那處村莊做掩體,卻沒有料到撞上了崔季明。

  莫天平雖然輩分高,卻仍然有些拘謹的站起來︰“若不是我,你這一支只要是拽著劉原陽到起點回報,就能算贏了的。咱們青軍本來就是你贏得可能性最高。”

  崔季明一抹嘴,她憋了一肚子火,卻也不是因為莫天平,而是有些說不出該怪誰的情緒。其實她有時候想來,自己做事也不厚道。雖然說真正打仗的時候她不會這麼做,也就只有軍演的時候想比個高下出來。再加上莫天平又與她沒有特別熟,如果當時提前找莫天平,跟他說一下劉原陽可能用的陣法,兩人商議一下,雖然不允許兩隊同行,或協助,但至少他如果不會輸的太慘,也坑不到崔季明。這種有點臉上沒光的羞惱,被莫天平當成了怪罪,他知道如果打仗這意味著什麼,更是不好意思,一個一把年紀的老頭子,居然手足無措的拿掌心搓了搓膝蓋。崔季明道︰“夏辰呢?你遇見他沒有,是不是只剩下他還在了?”

  莫天平︰“听說他第一次遇襲之後,逃的太遠了,偏離了糧道,但我這邊也沒接到消息說他是輸是贏。”

  崔季明點了點頭,看著剛剛在巷戰中被她放走驅趕開的金龍魚,又試探性的靠過來,連忙對它招了招手。這畜生以前都是一跑就沒變,她都要跟叫孩子回家吃飯的娘一樣,漫山的喊它,逮住了強拽著韁繩才能跑回來。自打幾年前的變故之後,它就特別怕真的跑了之後再找不到崔季明了,每次都在附近轉悠著不敢跑遠,又怕被她驅趕似的,小心翼翼想靠又不敢靠攏過來。

  它看著崔季明對它招手,立馬屁顛屁顛,嘴里口水甩的亂飛的就撞過來。

  崔季明揉了揉金龍魚的腦袋,忽然想起了殷胥,道︰“話說,休沐是什麼時候?”

  劉原陽算了算︰“按理說是兩日之後,怎麼著,你還想回去趕個假期?”

  崔季明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浮現了殷胥失望的眼神,在朝堂上想挽留她卻又不能說的神情,道︰“若是我輸了,消息也要遞回洛陽吧,大概會幾天送到。”

  劉原陽︰“大概也就一兩日吧,畢竟從咱們這里回洛陽又不太遠,這又是緊急的軍信。快馬疾奔,要不了太久。”

  崔季明翻身上馬,道︰“那我便自己去送這封信去。”

  莫天平︰……親自去找聖人說自己輸了麼?怎麼都有點撒嬌賣可憐的意味啊!

  崔季明猛地掉轉馬頭,回頭對張富十道︰“你去找獨孤臧,把剩下的隊伍都集結了再回洛陽附近的大營。提前通知到各個小隊的文書,我要所有人一起檢討為什麼落到這個境地的原因,回去這幾天先都各自思考著,每個小隊都要發言。今兒還有空檢討,要是真在戰場上,就到地底下對著閻王爺哭去吧。”

  張富十點頭,卻心中有點怨言︰“這也不算咱們真的敗了。”

  崔季明挑眉︰“怎麼?你覺得一隊最後只剩下主將在內的幾十個人,跟人家差點同歸于盡就是值得驕傲的事兒。還是一個個已經退場的將士都覺得這樣反正不是真的死了也無所謂?!我會檢討我自己的問題。但他們也不要給自己多找一句的理由!有本事死了也去怨天怨地去!”

  張富十讓她訓了兩句,面上的不甘和惱火漸漸收起來,嚴肅的點了點頭。若是他早在第一波遇到劉原陽的騎兵,而後再發現弓箭損壞之後早慌了,他覺得自己能獨當一面,實際上差的也不是一星半點。

  崔季明站的挺遠,一番話聲音不大,反倒讓劉原陽老臉一紅。

  她對張富十點了點頭,輕踢馬腹帶著歸心似箭的金龍魚朝軍演之外的場地走去。

  崔季明一路經過汴州,順著官路往洛陽飛奔,她只帶了兩個小兵,再加上如今洛陽一帶商賈百姓眾多,官道還沒來得及翻修,十幾年前幾乎只有達官貴族跑的官道已經配不上如今租車租馬行當都相當發達的洛陽汴州一代,路上居然……堵馬了。

  崔季明看著連周邊的百姓都租得起牛車往城中運送新鮮蔬菜鮮花,她又沒有喇叭,想找人特權開道也擠不到關卡附近有官員的地方去,崔季明愁眉苦臉的拱在前後的車馬之中,還拿了兩個銅板從臨車買了兩片新鮮的水蘿卜吃,龜速挪進了洛陽城前。

  她心急如焚,實在是不想讓殷胥失望。

  她老是做出混不在意的樣子,卻受不了他的一點點冷淡或失望。更何況他是真的很期待去休沐和她住到一起。不如說殷胥從來沒有把那個宮里當做家,那里只是他睡覺辦公的地方,听說崔季明願意讓他住過去,還問能不能有自己的房間,能不能把自己的一點東西也搬過去她的院子里。

  崔季明記得他那種雀躍卻又矜持的神情,高興又不想表現太過的樣子,如今一路上又焦心又忍不住莞爾。

  幸而洛陽城外分出兩邊城門,一邊是運貨進城,需要檢查並收取一小部分的稅,一邊是出入百姓,只需要簡單查看一下身份,速度更快一些。

  終于到了休沐前一日的深夜,崔季明擠進了洛陽城中,她順著大道直奔上陽宮,拿著令牌一路無阻的進了城中,都進到了內宮里,卻只見到了耐冬。

  耐冬見了她也是吃了一驚︰“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宮里還沒接到消息呢!”

  崔季明一身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薄甲,開口道︰“阿九呢?不對,這個點兒他應該歇下了吧,我去看看他也行,不會擾了他休息的。”

  耐冬哭笑不得︰“聖人不在宮里啊。他你去你府上了。連折子都沒帶出去,說是今夜不要忙著做事了,要把時間空出來。”

  崔季明一驚︰“我家?!”

  他一個人還是去了啊——

  崔季明轉頭就要往回走,耐冬連忙在後頭叫她︰“季將軍,別操勞太過啊,聖人前兩日沒睡好,也忙的頭痛。讓他好好歇歇啊!”

  崔季明頭也不回︰“這事兒可不取決于我!”

  她想著他一個人怪可憐的搬到她家中去,又不知道帶了多少東西,獨自坐在她那個一窮二白的季府里,心里頭有想笑又想酸了眼楮。

  的確是聚少離多,偶爾聚起來的時候,她又不敢放肆的和他四處胡鬧,顧著這個顧著那個。然而殷胥這個好體面的人,卻早早的拋掉了臉面。

  她叩響了自家家門,季府一個原先從宮里出來的老黃門被殷胥派出來給她當管家,雖然做事兒妥帖的很,但總感覺摻雜了些殷胥想要知道她一舉一動的小心思。崔季明笑他這些不上台面的想法,卻也把事兒都交給這姓呂的老黃門做了。

  老呂看著崔季明回來,臉上神情就跟一朵夜間綻放的燦金菊花般閃亮︰“郎君你可算回來了!”

  崔季明道︰“他來了?”

  老呂笑的如同沒老鴇的姑娘找到了金主恩客似的,連忙點頭︰“來了來了!咱老奴也不敢攔啊,聖人住您屋里去了。”

  崔季明點頭︰“這沒什麼,他想干什麼都行。就當這是他的院子就是。”

  老呂一听這話,有些欲言又止。

  崔季明擰眉︰“怎麼了?他還燒了房子?”

  老呂苦著臉道︰“他一進院子就撞見考蘭郎君在院內蕩秋千玩,也不知道因為什麼發了脾氣,讓人把……考蘭郎君趕出去了。考蘭郎君氣的也不行,跟他一陣跳腳,出言不遜,金吾衛都差點拔刀了。結果……聖人說他穿的妖里妖氣的,說季將軍俸祿沒多少倒是挺舍得給他做衣服的……”

  崔季明︰“……”

  老呂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然後考蘭郎君就被扒的只剩里頭的中衣被趕出門去了。聖人還說您還是……俸祿多了,要是窮,就不至于這樣了……”

  崔季明瞪眼︰“他跟考蘭扯不快就是了,干嘛扯上我的俸祿!考蘭花的那是崔家的錢!考蘭人呢?我怎麼沒見著?”

  老呂︰“他自個兒出去玩了,說是這地方沒法住了。獨孤將軍家的院子不就在隔壁的坊,考蘭郎君說他家窮的都不鎖門,說去他家住著玩了。”

  崔季明神情詭異起來︰“養大了要不中用了。算了,阿九睡了吧,這麼晚他早該合眼了。”

  老呂領她進了主院,殷胥正睡在內屋,燈都熄了。月光下,崔季明掃了一眼院內,才發現居然平日里跟沒人住似的內院,讓人栽了不少花草小樹,院中擺放了幾張竹榻,木架方燈籠都給掛上了,還有青綠色的薄紗攏在廊下——顯然都是某人的杰作,簡直不像她自己家。

  雖然崔季明糙到自己住的地方都不像個家。

  老呂道︰“聖人都派人搗鼓了有一陣子了。自打你走了的那天,宮里就三天兩頭送東西送工匠來。家具都換過一遍了。”

  崔季明︰“……他也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她看著宮中也有些黃門跟著來了,垂手站在廊外,她從老呂手中接過銅燈,推開了門。

  屋里一片晦暗的深藍,她踩著地毯,腳步沒有半點聲息。只是屋內家具都換了一遍,她如同走迷宮似的摸著屏風和矮桌,總算靠近了床。

  她本來想掀開簾子,卻想著自己一身風塵僕僕,還是先換身衣服再說。將銅燈放在房間另一端的矮桌上,旁邊就是她的衣櫃,崔季明拉開衣櫃來,居然發現殷胥連衣櫃里頭的東西都給換了一遍,一些不知道哪兒來的衣服塞滿了她的衣櫃,她也看不清楚,隨便扯了一件暗色的軟袍,把自己髒兮兮的薄甲脫下來。

  崔季明動作輕的不能更輕了,她知道殷胥睡覺淺,容易醒。卻不料听著遠遠的床那邊傳來了聲音,崔季明以為他是做噩夢了,連忙胡亂換上衣服,光著腳端著銅燈,要朝床邊而去。

  走了沒幾步,卻听見了點奇怪的聲音,屋里實在是太安靜,他的聲音又太低,就如同悶在枕頭里似的,崔季明沒有多想,伸手就要去掀開簾子,手指剛踫到簾子,就听到了床內的人,低啞的叫了一聲她名字。

  崔季明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笑著掀開簾子︰“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卻看到殷胥弓著身子背對著她,屋內什麼都換了,就是被褥都沒有換掉。她家的床不比宮內的大床,襯的他好似伸不開手腳一般,他頭埋在她的枕頭里,腿還夾著她的被子,頭發散在後背上,身子猛的一僵,轉過了頭來。額上還有點薄汗,面上的神情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的呆滯和沒有褪去的情潮……這表情,崔季明可是熟悉的很——

  崔季明抓狂︰“……你特麼到底在我床上在干什麼?!”

第293章 288.0288.&

  殷胥呆滯了一下,望著崔季明的臉,听見她嚎了一嗓子都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心道︰媽的果然是男人都會在這時候智商和反應力直線下降啊!

  崔季明咬牙切齒,伸手去一把掐住他脖子︰“殷小九!你要不要點臉啊!”

  殷胥條件反射往後撤了一下,卻沒想到她不是腦子里的虛影而是真人,被她兩只手一把捏住了脖子。她的手本來就滾燙,崔季明又是個喜歡情事中對他有點暴力相向的人,他總是後頭昏了腦袋,對她不知道分寸,崔季明對他也是差不多的德行。往常有過好幾次,崔季明都神色迷蒙身子顫抖不已了,卻伸手一把掐住他脖頸,幾乎讓他呼吸不動,他沒有精力再去撥開她的手,只得在動作上加倍報復,快被她這個小怪獸掐到幾近窒息的感覺配合上歡愉,幾乎讓殷胥對她這一動作產生了條件反射。

  崔季明跪在床邊,氣的牙癢癢的去掐著他來回搖晃,殷胥渾身都要激靈起來了,他臉上有點浮起來的紅,控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壓著音量低低悶哼了一聲。崔季明真想把他摁在被子里揍他一頓算了,他被她掐住居然真的往後倒去,後腦落在枕頭上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用力,平日總是蹙著的眉頭驟然松開,身子一緊,呻,吟了一聲。

  那聲壓抑住的呻,吟入耳,殷胥手沒什麼力氣似的掛在她手腕上,居然呆滯的歪了歪腦袋。

  崔季明傻了︰他、他居然——

  崔季明松開手,也不知道是驚愕還是無奈的指著殷胥,吼道︰“阿九!!”

  殷胥咕噥了一聲,腦子里的空白大概持續了兩三秒,這才好似被針猛地扎了一下似的醒來看清眼前的人。

  崔季明跪在床沿,面上風塵僕僕表情卻磨牙霍霍絕不友善,一點微光在床簾外。

  殷胥猛地彈起來,抓著被子驟然縮進床里,驚嚇到話都說不出來,被沿都被扯到下巴上了,他臉都白了︰“子、子介——?”

  他真的是滿臉天崩地裂的神情,手撐在她枕頭上,整個人搖搖欲墜。

  崔季明︰“……你在⺪我的被子麼?”

  殷胥居然緊緊抓著被子,憋不出一句話來。

  偶爾被他糾纏的稀里糊涂是一碼事,至少還沒有人來戳破過現場。畢竟那時候是崔季明央著他,他不是一個人犯案,還能拉著崔季明當罪魁禍首,自我安慰說並非自己不要臉而是被迫的。可這樣……居然被她抓到了現行,他有意沒有替換她被褥的私心赤裸裸的扯開在她面前,好似就跟扯掉了他最後一絲顏面似的!

  崔季明會怎麼想他!

  明明——他是第一次住到這屋內來,實在是嗅著她的味道,滿腦子想到快瘋了,以前沒有感覺也就罷了,如今一閉眼好似曾經的細節都歷歷在目,好似她的手都能跟觸踫到他一般,如何能忍得住!他單是想著崔季明會坐在床邊上,將內里那件皮甲的系繩一點點解開,露出她麥色的肌膚,將雪白的中衣套頭隨便一穿,揉揉頭發拱進這床內,就有一種她在拱進他懷里似的感覺。

  也不知崔季明會不會覺得他就是個內心、內心齷齪的人。

  殷胥臉皮太薄,半個字都說不出,折磨的自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都想一頭撞死算了。

  崔季明拍了自己腦門一下,無奈嘆道︰“你……你不會真弄我床上了吧。你這是想讓我上哪兒睡去。還是你想讓外頭的下人過來給你換被單?”

  殷胥蜷著腿,明明如此高個兒的一個人,抱著膝蓋,低著頭反倒像是自己受了氣的委屈和生氣,在被子下頭動了動,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提褲子。

  崔季明︰“跟你說話呢。你丫裝死也逃避不了啊!”

  她嘆了一口氣,真是也服了他了,平日看起來穩重,卻又不止一次的這樣露出孩子氣的時候啊。崔季明拽了被子一把,殷胥死死抓住另一頭,不肯松開,半天沒敢看她,憋出了一句話︰“我、我沒弄到你床上!要、要不是因為——因為你掐我我不會這樣的!”

  崔季明跪在床上,瞠目結舌︰“還怪我了?!”

  殷胥猛地抬頭,死死拽著被子,也不知道是羞惱還是真的委屈憋出來的,眼眶都紅了。他這幾年長大了,畢竟也是一國之君,得了很多崔季明的花言巧語,患得患失的心態知道掩在那張冷臉後頭,已經甚少露出這種表情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憋了多久的委屈全涌上來了︰“就是怪你!我們一個月在一起的時候能有幾天!就是怪你!”

  說到這個,崔季明一下子沒了底氣︰“……咱倆不都是挺忙的麼。”

  殷胥咬牙切齒,羞惱之中找到了她辯駁不得的一點,便不停的在這一點上給自己找足了理由︰“再忙難道擠不出時間!你癱在家里懶睡不起,出去跟狐朋狗友吃喝玩樂的時間又有多少!騙我說什麼要休沐來你這里,我等了多少天,結果到了時候,你轉頭就走!你就是知道我在朝堂上攔不了你!連聲招呼都沒有,直接出了洛陽城,我叫人去追你都追不上!你要是覺得我沒趣了說就是,何必這樣拖我!就想讓我先說不見面麼?!我、我跟你講,我也不差你這個人!”

  最後一句話,音量拔高了一截,他要不是顏面無存惱羞成怒絕不會說出最後這樣的話。他說出口,自己先驚到了,張了張嘴想解釋,卻又覺得氣勢矮了一大截,又懼怕她當了真,真覺得他會去跟別人好,一時僵在原地,腦子里扇了自己好幾個巴掌。

  殷胥在這種方面真的想多了,崔季明心大,縱然是招蜂引蝶的黃袍加身,她卻從來都沒想過可能會有別人圍著殷胥。

  崔季明听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愣了愣,在意的重點卻與他截然不同。

  殷胥卻覺得是他說錯了話,再加上死不承認的羞惱,覺得再這樣下去就要丟臉丟到沒邊沒界。他自己也跟要鑽到地縫里一樣要待不下去了,一把抱住被子,居然連人帶著那床薄被,跳下床就要往外沖。

  崔季明嚇了一跳,殷胥還光著腳,一只手拉開門真要沖出去了。

  崔季明連忙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將比她高了半個頭的殷胥往回拖︰“你干什麼啊!大半夜你還能往哪兒去!外頭還有黃門站著呢!你就別嚇他們了!”

  殷胥讓她拽的居然後退半步,眼見著離門越來越遠了。那些黃門剛剛見了崔季明進屋,一個個都躲到對面的廊下去了,但畢竟還要听傳喚,不敢走遠,此刻在對面跟一群鵪鶉似的,望著自家聖人面紅耳赤羞惱萬分抱著被子就要沖出門,季將軍死死連人帶被一把摟住,拼命往屋里拖。

  遠遠看去,簡直就是身長八尺的小媳婦落入村中惡霸之手。

  殷胥急︰“我反正就是不要跟你住在一起了!”

  崔季明簡直就是黃河里的銅牛,抱住他的腰,直接原地扎了個馬步,死死把他定住了,道︰“我就是沒想到啊,我又沒生氣,也沒說你啊。你都年歲不小了,咱倆啥沒干過,至于因為這個羞成這樣麼?我家別的院子都沒法見人,你還能上哪兒去啊!對我放完狠話,自己先要跑,你這個水平跟幾年前一樣一點都沒有提高啊!”

  殷胥望見了對面黃門們驚恐的眼神,更羞惱了︰“放手!”

  崔季明︰“你再這樣我扛你進屋了!”

  崔季明空出一只手,抓住剛剛放在桌案上的長刀的刀鞘,一甩手打在門後,半開的主屋正門 鐺一聲關上了。殷胥低頭去掰她的手,氣道︰“你難道沒嘲笑我?”

  雙手一去掰她,薄被掉地上了。

  崔季明︰“你特麼都嚇出來了,我嘲笑你一下能怎麼著啊!我說我最近比較娘,你上次也笑話我來著!”

  殷胥想去躬身撿被子︰“那不一樣!”

  崔季明直接拽著他往回拖了,殷胥被她摁回了床上,他簡直好比在青春期最薄面皮的年紀褲子不小心裂了襠一樣,緊張又戒備到極點的坐回了床上。崔季明扯開他還想擋著的手,低頭掃了他一眼︰“行了吧,你到底帶沒帶衣服,我去給你拿條褲子去。”

  殷胥想找被子,卻給扔在了門口,于是就想抱崔季明的枕頭來擋。

  崔季明連忙攔住了︰“九爺這是我枕頭啊!我特麼還睡不睡!你什麼丟人事兒沒干過,你身上什麼地方我還沒摸過,平日里也沒見著你不好意思,倒是一穿上衣服就知道人模人樣的開始害羞了。”

  殷胥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帶衣服了。”

  崔季明︰“在哪兒?”

  殷胥︰“在你衣櫃里。”

  崔季明︰“……你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殷胥瞪眼︰“你覺得我是外人?”

  崔季明︰“我是怕你忘了你自己是潔癖這條人設,你也真不嫌棄我。”

  殷胥低聲道︰“……我要是嫌棄你,咬你身上的時候就該下不了口了。”

  殷胥一抬頭,燈光晦暗,這才來得及仔細看她,臉色微妙起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身上穿的是我的上衣。”

  崔季明里頭裹著那件窄窄的皮甲,穿著單褲,隨便扯了件上衣就穿上了,只覺覺得自己這上衣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是袖子也長了一截,如今仔細一看,明顯是殷胥的尺寸,只是……料子怎麼這麼透?!

  崔季明眉頭擰起來︰“這衣服……你什麼場合能穿的出去啊?這都透肉啊。”

  殷胥又咕噥了一句,崔季明沒听清楚,他就已經合上床簾拱進了床里︰“你去拿衣服!”

  崔季明︰“行行行,現在你是咱們家的小公主。”

  她拿著銅燈把屋里幾盞燈燭點亮,這才打開衣櫃過去找衣服。果然里頭跟她的衣服疊在一起,有好幾件都是殷胥的外衣。她有點想笑,殷胥一直就特別想要這樣住在一起的感覺,或許在她不在的時候,他沒少幻想過這種生活,把他生活著的痕跡留在這處院落的每個角落。

  崔季明找出一條睡覺穿的柔軟綢褲,也給自己找了件衣裳披在身上。當她把自己身上的那身暗色的紗一樣的長衣脫下來,崔季明後知後覺品出一點的不對勁來。

  這長衣……怎麼看都有點情趣啊!

  她隨手摘了發髻,將簪子和繩帶仍在一邊,拿著衣服回去,殷胥還不讓她掀簾。

  崔季明︰“……我都看了多少回了,就你捂著的地兒,我摸都不知道摸了多少次了,你有什麼好羞的。”

  殷胥道︰“你在外頭站會兒。沒有帕子麼?”

  崔季明扯了快巾子扔給他,站在床外微微發抖︰“九爺,小的連著跑的兩天才回來,你不打算讓我睡了麼?”

  殷胥︰“是……睡覺還是休息?”

  崔季明讓他氣笑了︰“你還真記住那句話了。你想怎樣都好啦,我冷啊。”

  殷胥將巾子和褲子全都順著簾子下頭扔出來,崔季明還沒掀簾子,他先伸出手來,一把抱住崔季明,想要將她拽進來。崔季明怕自己站的太穩了他拽不動多尷尬,連忙也往床里一道,抬手一把抱住了他脖頸。

  殷胥低頭就去極用力的要咬掉她的下唇。

  崔季明伸手在他腦門上拍了幾巴掌,殷胥一磨牙,才松口。

  崔季明倒過去,換了個姿勢兩條腿也縮到床上來,嗅了嗅他身上每次歡好之後都會有的泛冷的藥香。

  殷胥不想說話,他耳朵還紅著,面色裝出了鎮定。崔季明卻記著他剛剛惱羞成怒說出的一番話,她道︰“我什麼時候覺得你沒趣了。我要是真的覺得你沒趣了會這樣趕著休沐往回跑麼!你到底對自己多沒自信,老子特麼都讓你折騰了,讓你隨便搗鼓我的院子,你派宮里的黃門來管家我也無所謂!你把我干兒子趕出去我不也沒說啥,躺在我床上竟不干好事兒我還不敢反駁你,你現在都快成為我人生中頭等的霸王了,四處拳打腳踢的佔地方——你還想怎麼樣啊。”

  殷胥正在期待她的唇,被說的心里跟燙過似的熨帖了。

  只是崔季明以前都各種又啃又抱的過來糊弄、哄他了,他正想著開口說句“就這樣完了”似的要求她,崔季明就伸出手湊了過來,殷胥以為她要親吻他,條件反射的閉上眼等她的主動。

  崔季明手指摁了摁他脖子上有點微紅的掐痕,道︰“我覺得宮里不自在,你休沐來就是了。唉,我以後盡量多去找你。有時候想想,別人的看法算他娘個屁,我自己過不自在了又有什麼用,他們比不得你重要,要是你跟我吵架了,那我圖什麼呢。以後我才不管他們怎麼議論了,議論去吧,老子活著百毒不侵,死了什麼都不知道,到時候讓他們編排去吧……你、你閉什麼眼楮啊?”

  殷胥後知後覺的睜開眼來,發現崔季明靠近只是看他脖頸,並不是要來親吻,他臉上一紅。

  崔季明大笑,她一把抱住他腦袋啃過去,她咬的他舌尖發麻,口腔內每一處都好似在顫抖,他如今就是渴望。一個吻都覺得要他不能招架。

  她一向是要帶走他的魂兒似的深吻他,微微撤開半分,還好像上唇的尖兒能抵在一處似的,道︰“如今這哪里還像是我家。房子也是你賞的,家具也是你搬來的,衣櫃里也都放上你的衣服了,床上再躺個你。說好听點我像個合租的,說不好听了,我這就是定期來給暖床的。”

  殷胥喘息,手指去扣上了她皮甲的邊緣︰“是我們的家。我以後只要是休沐就要來住。”

  崔季明跪直身子,抱著他的腦袋逼著他仰頭,這樣去吻他,咬了又咬︰“那我的家庭地位也可見一斑了。”

  殷胥︰“你早就把我人生給毀了,佔了大半江山,如今我努力了幾年才打了平手,你還不滿起來了。”

  崔季明笑︰“是嗎?既然是平手,那我跑了這麼遠大半夜歸來,你能不能犒賞我一點。”

  殷胥自然理解這犒賞是什麼意思,點頭就去拽她外衣,卻看著崔季明從床邊把她剛剛穿著的那件暗色的紗衣拿了出來︰“那你穿這個給我看啊?難道你帶過來,不是要穿給我看的麼?”

第294章 0294.#

  殷胥臉色變了變,伸手要去拽那件衣服,想把它扔到床底下去,口中道:“這是--這是外頭罩的紗衣,你拿錯了。”

  崔季明可不會被他一本正經的欺騙,拽著另一頭不撒手:“你可少忽悠我,這系帶明顯就是中衣的款式啊!你不好意思什麼,我都把床簾拉上了,就只有我看,你穿給我看嘛!你放進衣櫃里不就是故意的麼!”

  殷胥辯解:“誰是故意的!這、這是夏天的時候,怕是穿太厚了會熱,拿這個當里面貼身的小衣,你放回去,不要胡鬧了。”

  崔季明:“現在天就挺熱的!你穿嘛你穿嘛!你不穿我就不在這兒睡了,我去隔壁去住!”

  殷胥噎了噎,他偏過身子去,有點惱火的道:“我現在變成這副德行,純粹是因為你總是慫恿--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崔季明笑嘻嘻的過去扒住他的肩膀:“被我同化有什麼不好的麼?我們兩個是臭味相投嘛。你什麼樣我都喜歡呀!”她抱住殷胥的後背,溫熱的鼻息拱過來,又要去啃他的頭發。

  殷胥斜眼:“那--你打算做些什麼?難道就要我一個人犧牲自己?”

  崔季明扯了扯自個兒皮甲的繩子:“你對我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我哪次負隅抵抗了?我還不是有容乃大,什麼都能接受麼?”

  她簡直就是厚顏無恥,連出賣自己那點微薄的色相這種手段都用上了,殷胥總算是松口道:“你先脫你自個兒的衣裳,不要看著我!別--我自己會動手!你不要扯我褲子,崔季明!你再這樣我蹬你下去了!”

  崔季明火速把自己扒出自己一身小麥色的肌膚,黑色的卷發披在肩上,乖乖跪在床上,捧著泛紅的臉,眼楮亮的跟燃著火似的,痴迷的望著殷胥:“你別脫這麼慢啊,跟勾引人似的!快穿上這個穿上這個,轉過來讓我看看。”

  殷胥整個人都快跟熟透的蝦子似的了,轉過身來居然發現崔季明居然光著身子下床,把不遠處兩座燈燭架拖過來了。殷胥一呆,他雖然不是一定要熄燈的那種老古板,但向來都只許留個微弱的燈光。崔季明踮著腳尖跑下床,覺得有點冷,抱著胳膊笑嘻嘻的把燈燭拖過來。

  一下子床邊就跟艷陽晴天似的明亮,殷胥卻只顧著看她修長的雙腿踮著腳尖,蹦蹦跳跳的走起來身上為數不多的一點軟肉也在微微顫抖,一臉耍了小心眼的表情得意的捂著嘴,不在乎自己這樣裸露或被注視--殷胥一次次的想,她穿上那身衣裳是俊朗倜儻又可靠的年輕將軍,脫了衣裳卻像是騎在巨狼上樹葉蔽體四處打獵的的叢林精怪。她這個傻子,總覺得光亮起來她能看見他,是她得了便宜,卻不知道自己先讓他看了個全。

  她撿起了剛剛讓殷胥不小心丟在地上的被子,又跟猴兒似的竄過來,殷胥在床上這個終點等著她,一把摟住了她。

  崔季明一陣亂扭,樂不可支:“快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殷胥閉上眼,覺得自己太丟人,松開手讓她瞧了瞧。崔季明一只手撐在他胸口,低頭瞧了瞧,滿臉驚喜,叫:“好看哎!雖然我老是想著你穿淺色也好看,但果然還是暗色更配你!你這樣真的好色哦,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啊--”

  殷胥受不了她的目光,拽著她捂住她的眼楮不許她再看了。

  她開心了,殷胥覺得自己該拿回點東西了,他抱住她的腰,將她往懷里拖了拖,翻身正要摁住她這雙總胡作非為的手。

  崔季明又抬手:“你讓我去洗洗。”

  殷胥:“……你是不是再拖?”

  崔季明:“真不是,可是我難道就不嫌我麼?我可是奔波了一路。我看到屋里的小爐上有還熱著的水,洗臉的盆子里本來就有些冷水,我摻和點擦擦身子去。”

  殷胥直起身子,把她摁在床上:“你坐著,我去端水,給你擦。”

  崔季明笑嘻嘻:“你要是就穿成這樣,我願意讓你給我擦--”

  殷胥:“別得寸進尺!”

  崔季明攤在床上,還是看到殷胥又披了件衣服,把那幾乎跟輕紗似的長衣給擋住了,狠狠剮了她一眼,光著腳又去加了些熱水,將水盆子端過來,掀開半邊床簾,半跪在床邊的腳踏上,對崔季明招手:“坐過來。”

  崔季明現在覺得床邊一圈兒聚光燈似的銅燈現在是來坑她自己的了。

  她這會兒想拽上一件衣服給自己了,卻看著殷胥先拿著沾過水的帕子過來,捏著她下巴給她糊在了臉上使勁揉了揉臉。

  崔季明兩手亂揮:“別搓了!臉皮要掉了!”

  殷胥想笑:“就你這三尺厚的臉皮?”溫熱的毛巾移到她脖頸上,崔季明臉被揉的紅通通的。殷胥道:“涼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挺好的。”

  他的毛巾順著她的鎖骨擦下去,崔季明跟慫了似的弓著背往後縮了縮,殷胥抓住她胳膊,把她拽的往前一些:“別躲著。”

  毛巾蹭過她鎖骨下頭橫著兩掌的位置,殷胥本來也不是故意的,他是想毫無私心的幫她擦干淨,好趕緊滾上床去,卻不料手一抖,濕熱的毛巾擦過某處,緊張的並著腿坐著的崔季明顫抖了一下,往後一縮,捂著胸口抱怨道:“我不要你給我擦了!我要自己擦!要啪就啪,玩這種套路干什麼!”

  殷胥臉也紅透了,崔季明坐在床沿,小腿垂下來,他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小腿,低聲道:“我要是幫你擦,還半點私心或反應都沒有,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崔季明的腳掌搭到他膝蓋上,腳尖順著他衣擺往他腿間去探,賭氣似的挑眉道:“那讓我瞧瞧你是不是死了?”

  殷胥也往後縮了縮身子,似乎又跟想通了什麼,抓住她腳掌跟豁出去似的,將她腳尖放進重疊的衣擺里,貼在某處上,紅著臉道:“我沒有什麼好隱藏的,我對你這樣,又不是什麼錯事!是你總嘲笑我我才覺得--我才覺得不好意思的。”

  崔季明讓他難得的大膽坦誠驚到,舔了舔唇角,腳尖動了動,將腳心貼過去,無意般踩了踩,殷胥身子一顫,一把抓住了她小腿:“你讓我給你擦干淨了再鬧騰好不好?”

  崔季明覺得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挺了挺身子,妥協道:“那你擦吧!”

  殷胥垂下眼去,只是他半跪著,一抬眼就是崔季明的身子,他抬了抬手,拿起毛巾觸踫了她一下,臉紅道:“更何況你也有變化不是麼?不要總笑話我了。你抬抬腿,我幫你擦一下。”

  崔季明看他兩只手要去撐住她膝蓋,又覺得這光亮太讓人無處可藏,有點莫名別扭了:“算了算了,我自己擦!那里不用你擦了--我自己弄。”

  殷胥跟她商量了幾句,崔季明就是覺得太奇怪了,不願意抬腿。只是殷胥再怎麼容易害羞,容易氣的跳腳,卻也掌握了她的不少弱點,也漸漸知道了如何以牙還牙的對付她了。

  *中略*

  崔季明身子微微縮著,有些失神的抱著他,望著他被她掐紅的脖頸,緩緩舔了舔嘴唇。殷胥以為是她口渴,腦袋也昏沉,似乎覺得親親她,她就不會覺得渴了,低頭慢條斯理又懶散的細細吻她。

  她每次都是舒服了就犯懶了,汗淋淋的陷在被子里,胳膊軟軟搭在他肩膀上,捏著他臉頰喘息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親吻他。崔季明是典型那種到手之前又拱又掐對他不亦樂乎,成了事兒就趴著不願動彈了,殷胥卻往往是事後開始沒完沒了的摸她吻她,他啞著嗓子道:“我覺得你好像有點變化了。”

  崔季明發絲貼在臉上,偏過頭去正在玩他的發梢,殷胥想退出去,她緊緊攀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慢吞吞道:“什麼?”

  殷胥:“你是比以前感覺……氣色好了些,這里也變大了點。就一點點。”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得了,你這是來邀功了?都是你的功勞?”

  殷胥手肘撐在床上,手撫過她:“嗯。本來就是。從來沒有人見過你的肚臍吧?”

  崔季明:“我妹算不算?”

  殷胥:“那肯定不算。我是頭一個。”

  崔季明看他傻呵呵的樣子,道:“你什麼都是頭一個了,還想要怎樣。”

  殷胥得了這句話,怎麼想怎麼對,更高興了。崔季明想睡覺,他卻伸手抱她起來,崔季明遲鈍的感覺到這才說了沒幾句話的功夫,某人居然又……

  他跪在床上,將崔季明抱到她腿上來,崔季明嚇了一跳,抱住他脖子:“別弄了,耐冬說你不是前幾日都在忙,累的頭都疼了,你還這樣瘋!”

  殷胥擰眉道:“他多這個沒必要的嘴。我這樣是治病,你讓我多弄幾次,我就不頭疼了。”

  崔季明:“別扯淡!你不睡覺麼?”

  殷胥:“你半夜才回來,如今折騰著再過一個多時辰天都亮了,我不睡了。”

  崔季明:“……我累我想睡行不?我騎馬奔波兩天了。”

  殷胥:“你不用動。”

  崔季明:“我要是再信你忽悠我就是傻。這話你說過幾回了!”

  殷胥知道崔季明其實在許多方面,也算是相當寵他,他知道自己可以任性,崔季明幾乎沒有真的生過他的氣。他脖子上的紅繩玉佛晃了晃,伸手將崔季明抱起來,她這樣算是居高臨下的在他身上,以前崔季明還是相當喜歡這樣,如今卻有點惶恐起來:“你別這樣,我累了,動不了了。”

  殷胥都不太敢低頭看,崔季明無奈又無力的捂著額頭,殷胥體貼道:“不要緊,我動就好了,你就抱著我好不好。你都不怎麼來找我,我就你一個,你居然還冷落我。我、我真的想要--”

  這口氣怎麼听怎麼像撒嬌。

  崔季明拽著他耳朵,別過頭去:“你要不然就快點!廢話真多。”

  殷胥:“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也想要?”

  崔季明:“……讓你干還不行,還非要我熱情的騷上天你才肯屈尊還是怎麼的?你快點,我是為了你!”

  殷胥有些失望:“那你是說你這算是單方面犧牲了?”

  崔季明身子一顫:“別這麼多廢話--媽的老子還不信了,就你這身子骨,讓你干你還能怎麼著我不成?”

  殷胥:“這一旬快過完了,我們把這一旬欠的都補上來好不好?”

  崔季明嚇得一哆嗦:等等,剛剛他說一旬幾回來著?

第295章 294.0294.#

  崔季明真後悔自己說了那種屁話。

  她其實也曾經想過,什麼時候夏天抱著某人一天都躺在竹席上不干別的就干他,听著外頭蟬鳴熱的渾身冒汗死去活來的浪一天。可想象總是美好的……崔季明連著兩天騎馬本來脊背就夠痛了,殷胥還沒完沒了。

  真的是沒完沒了……

  中途倒是消停過一會兒,大概自己也下定決心不能再胡作非為下去,甚至讓人端了溫水來幫她擦洗。只是某人一向認為自己的自持力完全可以吊打崔季明,卻擦洗完了又受不了爬上床來了。

  崔季明感覺到他的手,一把抓住他手腕,癱在被褥里道:“……你別太過分。我已經流不出來了,你非要做也是自討苦吃,弄得咱倆都不舒服,就不能好好睡覺麼?”

  殷胥如今滿腦子大概都是燈火輝煌歌舞齊天的興奮,哪里可能去睡覺,崔季明這時候的軟弱求饒與她平日里鼻孔對著天的囂張比起來,對于殷胥而言實在是動人。他又怕她生氣,哄著道:“你不是喜歡之前那樣麼?我幫你弄弄,實在不行就算了。”

  崔季明真是信了他的邪,他的唇舌吻住,這樣的新手段下,崔季明又是個貪歡的人,連吃糖都管不住嘴更何況這樣,幾乎沒兩下就讓殷胥覺得滿意了,抬起頭來親她的唇角:“你看,這不是可以的麼?”她本來就是幾次歡愉腦子都要壞了,哪里還能招架得住,明明覺得有點過分了,卻仍然誠實的反映給了他。

  崔季明一開始還惱火,還氣的想把他踹下去,後來幾乎就是自暴自棄,干脆就拋掉最後一點理智去回應他……

  大不了你弄死我。

  殷胥大概也覺得眼楮都睜不開了,渾身是汗啞著嗓子喚的顫顫巍巍的崔季明有點可憐,卻又舍不得離開難得這樣服軟的崔季明,輕輕柔柔的去跟她神魂顛倒,目的也就只有一個,讓她先告饒。

  他也大概也沒有持久奮戰的經歷,都起不來了頭腦還在超興奮的狀態,抱著她擺在懷里,簡直就像是得了個新的玩偶,揉來捏去的不肯將她放下。崔季明都受不了,昏昏沉沉沒兩下,殷胥捏著她臂彎的肉又將她不小心弄醒了,她一睜眼,外頭天都快亮了。

  崔季明覺得自己熬夜急行軍三天都沒有這種要死要活的感覺,啞著嗓子道:“滾下去……到底出了多少汗,我覺得你都臭了……”

  殷胥聞了聞自己:“我沒有。”又嗅了嗅她:“你也沒有,你很好聞。”

  崔季明想從他懷里掙出來,推了兩下,實在太困,手腕一軟干脆作罷,往他懷里拱了拱:“好聞個屁。你不是潔癖麼……我都出了多少汗了,都讓你弄成什麼樣了,你還下得了口。”

  殷胥:“有汗也好。你要洗個澡再睡,還是先躺會兒再起來洗?”

  崔季明困得話都要說不出了:“……隨便……”

  殷胥:“那我也再等一會兒再去洗澡好不好?”

  崔季明已經額頭抵在他頸窩里,睡的熱氣全吐在了他鎖骨上,沒再回答他了。

  床上實在是有些狼藉,他覺得不能這樣讓她躺下去了,只得將她抱起來,給她披了條沒弄髒的軟被,將她放在了榻上。

  實際上該是叫外頭的人來換被褥的,但殷胥披著衣服站在屋里,望著那張床有點無所適從的尷尬,他實在是恥于叫外人來看見了,他只得去翻找衣櫃,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來什麼新的床褥來。好不容易在一處大衣櫃中找到了新的被褥,殷胥看著崔季明抱著枕頭蜷在榻上睡的正香,只得回過頭來,有些笨手笨腳的把舊的被褥全拽下來。新的又鋪不太好,殷胥光著腳踩在床上,研究著鋪床單的原理,吃力的抻著總也不平整的床單,學著宮人的樣子,捏住兩頭在空中一抖,又罩上。

  崔季明若是睜了眼,看著那個穿著寬袖衣袍在皇位上怒斥群臣的殷胥,如今裹著一件中衣光著腳跪在床上,慢騰騰又手笨的在鋪床單,不知道會生出何種感覺。

  他實在是覺得自己沒法鋪的更像樣了,只能如此這般敷衍一下。下了床的時候,他真恨不得把地上一團被褥都給塞到櫃子縫里去沒人發現才好。髒的被褥在地上堆起來,他又心虛的拿了件床單罩在上頭,好似這樣誰都跟看不見似的。

  外面天色漸亮,他這才剛抱起來崔季明,將她放到床上,自己伸出手環住她,撥弄了幾下她的碎發,就听到外面居然傳來一陣慌亂的喧鬧,幾個黃門似乎攔住了,卻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急急忙忙的跑過來,小聲叩了叩門。

  殷胥皺眉,道:“怎麼了?”

  崔季明微微動了動,殷胥怕是吵醒了她,兩手捂住她耳朵,對門外道:“發生何事?”

  外頭來的人居然是耐冬,他攏著袖子站在門外:“聖人,南邊遞了軍信來,剛剛送進宮里,奴覺得不能等了,便來送消息了。南周攻下了渝州,而且還發兵去攻打江寧了!”

  殷胥一驚,坐直了身子:“打江寧?!”

  崔季明正趴在他胸口睡的流口水,也被嚇醒了,瞪著眼:“……什麼什麼?”

  殷胥看了還迷迷糊糊的她一眼,怕她擔心,道:“沒什麼大事,我要進宮一趟。”

  耐冬道:“跨江的水軍人數相當之多,揚州已經封住和長江連同的運河,和州沒有輕舉妄動,滁州正在南下派兵。今日軍演還沒有結束,劉將軍和莫將軍還都在回洛陽的路上!”

  殷胥:“渝州是蜀地第二大城,怎麼會這樣失守,你進來,軍信上可有細說?”

  耐冬不同于前朝那些御前的黃門,雖然殷胥沒有偏頗到給他過分的職權,卻比較信任他,允許他經手一部分卷宗書信,他垂著頭推門進來,就看著崔季明穿著件薄中衣,撐著殷胥的胸口起身,頭發垂著,大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

  耐冬遞上去:“一會兒怕是朝中要員也都要進宮,聖人還是速速回宮吧。”

  殷胥打開軍信翻了兩下,崔季明也跟著看,她掃過幾行,伸手跟拍打不好用的電視機一樣拍了兩下自己的腦袋,清醒過來,道:“他們攻渝州這麼久,才攻打下來還自身損失慘重,原住的蜀地百姓不會輕易的放渝州給他們的。信上成都府的態度也算樂觀,不必太慌。只是打江寧來的有點太快了,具體多少人數,如何配置,咱們不知道就沒法派兵啊。”

  殷胥掃過,道:“我知道了。你叫崔南邦,俱泰、元望還有宋晏都進宮。派人去查探幾位將軍都到哪里了。三郎都回來了,他們也不會離洛陽太遠的。”

  崔季明聳肩:“不一定,我可是輸了提前灰溜溜的跑過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被劉原陽殺的全軍覆沒的事兒呢。軍演里還暴露了很多問題,對于打仗影響都頗大,只是等他們幾位回來要一起商議。”

  殷胥吃驚:“你輸了?!”

  崔季明往旁邊一躺:“怎麼著,還要把我降職了?”

  殷胥道:“你去叫人備水,我沐浴後就立刻進宮,此事別聲張。衣服車馬,你也都給準備妥當。”

  耐冬自然不必他多說也知道該怎麼做,點頭道:“如今在朝撐得住場面的武將……也就只有季將軍了,若是不進宮去會不會諸位也不知道從何商議……”

  殷胥低頭瞧了崔季明一眼。從愛人的角度來說,崔季明自然要好好休息一下才好,但若是身為聖人,他在戰事上很依仗她,若是她不去,今日就是商議也商議不出個什麼結果。殷胥猶豫道:“你睡幾個時辰,午食之前能進宮就是最好的了……”

  崔季明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要你別折騰你不听!你現在都要變成渣男了,老子給你干還要給你干活!我賣命都賣到床上來了--你之前還不是這種人,你想想你當年多麼純潔善良,如今成了這副樣子!”

  殷胥讓她打得一個趔趄,也知道自己不佔理,連忙道:“我要是一直都是以前的樣子,就都不敢跟你說話了。那你先睡著,別急別急。我也沒想到啊,我以為今天可以在家里待一天的。”

  耐冬可不敢站在一邊看著崔季明動手打聖人腦袋,連忙去開門把準備浴湯的下人叫進來,沒一會兒就看著殷胥抱著她走過來了。

  殷胥:“你要去?”

  崔季明:“我能不去麼?我不管什麼君臣禮儀了,過去我就要找個榻倚著听你說。”

  殷胥:“好好,今夜應該不會要你去營內整兵,你就抽空睡會兒,書房的隔間也有床鋪,晚上讓宮里給你做些好吃的。這件事你不在我旁邊,我確實怕自己拿不定主意。”他說著,朝浴桶邊走去,挽了衣袖,白皙的手腕伸進浴湯中試了試水溫。

  而另一邊,其實參與軍演的其他人也都正在進城的路上,夏辰的隊伍脫離線路,也讓赤軍一時找不到他們,挨餓了好幾天,一個個都兩眼冒綠光,出來遭遇赤軍居然沒殺人開始瘋狂搶糧,然而那時候,赤軍合並,多幾倍的人手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贏了。

  獨孤臧他們還是早回來了一點,他也是長途跋涉累的夠嗆,決定第二天再跟大家一起檢討在軍演中犯的錯誤,今天先讓他蒙頭睡一大覺再說。家雖住在崔季明隔壁的坊內,但卻是在巷子的小院子,雖然寒酸的可憐,但畢竟頂頭上司都低調做人,他能在洛陽有這樣的小房子也是不容易了。

  他家里頭上了門閂,每次回去都是自己先翻過圍牆跳進去,再拉來門閂。這還是晌午時分,院內一片陽光普照,獨孤臧一身汗臭灰塵,打著哈欠,推開了自己內屋的門,正要倒到自己的床上時,往前頭一看,倒吸一口冷氣,倒退兩步,還以為自己困出幻覺--考蘭正穿著薄薄的夏裳光著腳趴在他床上,身邊擺了一大堆街上買的油紙包著的點心,一邊看著紙張廉價的畫本子,一邊吃的床上全是渣滓……

第296章 294.0294.#

  考蘭回過頭去,獨孤臧抓著門框,撞得門 當一聲響,差點被門檻絆倒在地。

  他扁了扁嘴:“不就佔你屋子一天麼?至于這個表情。”

  獨孤臧深吸一口氣,確定老天爺沒在跟他開玩笑,才道:“你--你怎麼會在我家。”

  考蘭聳了聳肩:“我讓姓殷的趕出來了唄。也就是三郎不在,他進了季府的門,就一臉把自己當主子的模樣,改動這個搬動那個,連三郎的榻都讓他換了,真不要臉。”他可不會說自己是被趕出來了,道:“我就看不慣他,所以就出來了。我哥走了,我沒地兒去。你這兒離得近,我就順道過來了。”

  獨孤臧:“你居然知道我家的位置?”

  考蘭翻了個白眼:“是誰上次跟三郎顯擺自己買了套隔壁坊的新房子的。我翻進來,還以為進了誰家的馬廄,你這真的是一窮二白到連個多的凳子都沒有。”

  獨孤臧本來想做出高傲的樣子,說要是嫌棄你就回季府去啊,但他又覺得考蘭說不定真的就走了,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站在門口。

  考蘭自己先回過頭去,兩腳翹著蕩了蕩,看不見表情,卻听得出情緒:“我回不去,他肯定還沒走呢。我也不想……讓三郎君覺得為難。再說她都沒派人來找我。”

  獨孤臧想也沒想,道:“--你要不就搬出來,住在這兒也行。”

  考蘭回過頭來,淡淡的眉梢抬了抬。

  獨孤臧只覺得捏著門框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他竟然這樣說出口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考蘭躺倒:“才不要。你太窮了,我住在這兒還不如去住季府的柴房!就你那自己都養不活的樣兒,可就別想了。”

  獨孤臧卻總覺得考蘭是帶著一點卑微的渴望靠近崔季明。

  他曾經一度覺得崔季明是很喜歡考蘭的,直到後來見著崔季明面對殷胥時候那些豐富細微的小神情,見著他們二人並排走在一起,才漸漸發覺崔季明對待聖人的態度,大概才能叫做愛情。對待考蘭,她反而守禮到甚至從來沒有牽過他手腕,至多是摸摸頭,對于他的或無賴或孩子氣的要求,大部分時候都會寵溺的無奈的點頭。

  而外頭不論怎麼風言風語,他卻甚至都沒見考蘭脖子上有過任何的印記,沒見過他說過三郎如何如何對他。崔季明對于上次屋頂一事的態度也是一笑而過,獨孤臧忍不住想,或許考蘭是崔季明貼心的朋友,是他養大的孩子,卻絕不是他的愛人。

  這樣的態度下,考蘭依賴著崔季明,甚至有意挑撥聖人與崔季明的關系這類的行為,就有點意味深長了。

  獨孤臧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去多想,然而事情放在考蘭身上,他真是不斷的去觀察每一個細節,去打听一切與他有關的小事了。

  現在看來,考蘭顯然也是知道崔季明對他的態度,知道後退一步卻不肯放手,害怕完全脫離他--以至于樣子有點卑微了。考蘭或許也努力想當個乖巧的寵物,可畢竟他是人,他做不到的在一旁一直冷靜地看著的。更何況聖人雖然與他們接觸不多,但看起來怎麼都不可能容忍崔季明身邊養著別人,考蘭也不止一次觸到聖人霉頭了。

  獨孤臧鼓起勇氣道:“她其實並不需要你不是麼。如今她的身份,已經不能再經常帶著你出去打仗了。本來一個人住的就夠無聊了,聖人又不可能容人,你還要被趕出來,何必呢。再說……好歹也打了那麼久的仗了,我也不是那麼窮。”

  考蘭撐起手臂來,似笑非笑看他:“你是要養我了?”

  獨孤臧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考蘭這態度算是鼓勵還是嘲諷,道:“……也不是不可以。”

  考蘭抱臂坐在了床邊,有點冷漠的道:“你一旬能給我多少錢?”

  獨孤臧感覺氛圍變了,好似變成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現場。他卻又覺得考蘭就是個渾身長滿刺的性子,雖然不是他想要的,但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掰著手指頭算道:“我一個月俸錢不過十一兩多,但是每月有六十石的俸料,現在沒了朝廷賞賜的奴役都是要拿錢自己找奴僕,不過我可以省下來些……”

  考蘭听見十一兩銀子,扁了扁嘴。

  說是寒門出身的高官窮酸的連世家馬夫都比不得,還真是事實。雖然如今世家勢弱,俸祿年年漲,獨孤臧要是再早幾年也就只能拿這個的一半,但跟崔家還是沒法比。

  獨孤臧看了他一眼道:“俸料賣了還是可以換一點……”

  考蘭揮了揮手:“就你這個價,一旬只能做一次。”

  獨孤臧沒理解什麼意思:“什麼做一次?”

  考蘭覺得自己都夠委屈自己了,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必要這樣把自己明碼標價,但好似這表明了他想走就走的架勢。或許是他也有點自暴自棄的想離開崔季明,是他自己也有想過嘗試著接觸獨孤臧,只是給自己找個不得已的借口罷了。他不耐煩道:“說的是房事!一個月三次,不能更多了,你一看就是啥也不會的,平康坊的娘子都嫌你這種。我要不是太窮了,才不會找你。”

  他才說完,就看著站在門口的獨孤臧漲紅了臉,死死盯著他又搖了搖頭,憋了半天說道:“不用不用,你、你就到我這兒來住就行。”

  考蘭:“讓我白賺?我不白拿別人的錢。”

  獨孤臧:“要不你看你能做點什麼?”

  考蘭:“殺人,上床,花錢。就會這三樣。你看你需要哪個?”

  獨孤臧:“……你能老老實實當個花瓶麼?”

  獨孤臧沒好意思說,作為給錢的那個,他還挺高興的。畢竟除了那點銀子,他也不知道能給什麼別的。

  考蘭翹起二郎腿,拿起點心咬了一口:“不覺得我是在利用你?”

  獨孤臧:“你能利用我也算是能扯上點關系,總比都不需要我的好。”

  考蘭愣了愣,別過臉去一口把點心吞下,冷哼一聲:“白長一張精明的臉!你趕回來不就是為了要補覺的麼?我走了,你睡吧。”

  獨孤臧連忙道:“我家就一張床了,那你上哪兒去?”

  考蘭:“我去榻上看書。睡你的吧。”

  獨孤臧這才坐在了床沿,考蘭這個自私的小混蛋留了一床的渣滓都不知道給收拾收拾,獨孤臧抖了抖被褥,坐在床邊脫鞋都覺得尷尬起來。他渾身都髒透了,想換身衣服,可是一窮二白,屋里連個屏風都沒有,衣櫃和鏡子就在榻邊。

  他想換條褲子都沒辦法,雖然以前可以說是都是大老爺們,就算是讓他在同軍的士兵面前裸奔他都不覺得卻羞恥,但如今怎麼就都變了味兒。獨孤臧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考蘭這話說的是同意了還是不同意了,索性把外衣隨便一脫,滾到床上去。他想說考蘭可以趴到旁邊來,他也想看著他,但又怕這小東西聯想成錢色交易,直接說沒兩句話跟被壓價的花柳女子似的滿臉嫌棄的脫衣服。獨孤臧沒敢蹦出一個字兒來,瞪著眼楮望著房梁,剛進屋時困得要死,如今卻半分睡意也沒有了。

  卻不料考蘭看他居然沒換衣裳就這麼躺到了床上,咂了咂嘴:“不但窮,還挺髒的不講究。我這日子怎麼越過越倒退,吃不著珍饈貢品,也不至于撿垃圾吃啊。”

  獨孤臧噎了噎。

  考蘭等了一會兒,听著獨孤臧那邊沒了動靜,以為他睡著了,還站在榻上朝床內張望了幾眼。獨孤臧連忙閉眼裝睡,考蘭抱著自己那堆點心,光腳趿著鞋子朝床邊走來,抱怨道:“也不知道從哪個村兒里撿來的一張榻,硬的要死。要不是沒地兒去,真不願意在這兒呆著。”

  他還是湊到了床邊,找了一點地方趴下,繼續翻他的話本子了。

  獨孤臧躺在床中間,旁邊只讓出來一小塊位置。他既然裝睡了,又不好再往里挪。考蘭拿屁股擠了擠他,就隔著被子貼在他旁邊趴著吃東西。

  獨孤臧手臂搭在被褥外,好似只要再往下摟一點,就能把他抱到懷里似的,可終究還是不敢。

  獨孤臧躺在一邊,只覺得神經都繃緊到兩腿在被子下微微打顫了。他幾乎每次只能看見考蘭站在崔季明旁邊,跟他說笑耍賴,自己與他的對話卻少到半盞茶內都能倒背完全,如今听著他在旁邊跟個牆角里的小鼠一樣捧著點心吃,幾乎恍如隔世,腦子里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能做的反應,只記得--明日一定要掏存款買個新的矮榻去。

  另一邊的宮內,崔季明也一身暗紅衣裳,懶懶斜倚在書房的榻上。聖人都在站著,她卻躺著,怎麼都讓人忍不住側目。

  殷胥也是不希望眾人太議論她驕縱,又強行給崔南邦賜了一張榻。崔南邦倒是一直不要臉,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崔季明也大抵明白了聖人的意思,自己不客氣的往榻上一倚。他放浪形骸的名聲在外,平時進宮只要不是朝會都穿的不像樣子,一身魏晉風骨的青色寬袖長衣,衣領低到一偏身子,半邊胸膛露在外頭,披頭散發還渾身透著一股酒味,另一邊的崔季明一身圓領衣袍,面上沉思,看起來不知道比他靠譜多少。

  幾位被召來的大臣一路憂心忡忡,事出突然也就罷了,諸位大鄴名將全都在軍演之地,這要是商量起來就是他們紙上談兵,誰也不可能拿的定主意。眾臣被耐冬領進來,看見崔季明在場也都松了一口氣,看她似乎知曉此事也跟聖人提前商量過似的,一個個交換眼神,竟安心了幾分。

  殷胥率先念了念送來的軍信,又說了幾條北機剛剛送到他手中的詳細消息。這次南周的攻勢和規模,已經可以算得上雙方正式開戰了。

  他率先道:“南周既然決議開戰,朕不可能不正式回應。預先所說要兵分三路的計劃自然不會改變,只是本來朕是打算大軍攻堅,逼壓建康一帶,此次卻稍有些變故。對方大軍攻打江寧,看中的是運河和泗水的交通,是揚州和州的富饒,但那里也是咱們南線兵力最強之地。強強對撞,不如打其七寸,而大軍攻打鄂州,才是擊潰他們而不只是擊退他們。”

第297章 294.0294.#

  商議到後半截,夏辰、莫天平與劉原陽才著急忙慌的進宮,再加上殷胥要求的是立即準備出征,工部造船改弓的工程做了多少,戶部關于糧草的線路和供給量準備了多少,都是要各部的人來書房一一報來。

  書房也愈發嘈雜起來。

  中午暫時休憩的時間,崔季明跟殷胥到隔間一起用了午飯,群臣也都散了回各部回去用飯了。崔季明真是強挺出一張憂國憂民的臉躺在榻上,實際上腰酸背痛的恨不得來回變換姿勢趴著,氣的把殷胥那張小桌的東西全都奪回到自己桌上,不讓他上桌吃飯。

  耐冬在旁邊心說御膳房里要多少有多少,卻看著殷胥都在一旁吃癟,自己也不敢隨便說話,甚至平日里跟盛湯的宮女都遠遠的退出隔間去。

  崔季明惡狠狠的咬了一口軟餅,殷胥毫不懷疑她的胃口,就算平日也絕對能吃下桌子上出現的所有食物。他只得道:“你別吃那麼快,我給你弄碗湯喝。”

  崔季明也不知是噎的還是氣的直打嗝:“老子就是信了你的邪!嗝、跟個工地上加班的打樁機一樣,不插電運作這麼久,你就沒感覺?”

  殷胥死都不會說自己也腰疼。小年輕瘋起來都有股自討苦吃,殷胥心里得到了足以回味不知多少年的好,這些也都被他淡化了,道:“我也沒有想到。你、你也不能只怪我……”

  崔季明正在喝湯,听這話,氣的想掐死他瞪眼怒道:“不怪你怪我了?

  殷胥連忙道:“我是說,你不也沒說堅決不願麼。你只要是說不願意……我什麼時候有不听你的話。”

  崔季明真是被他這話戳到痛點了。她本來許多日沒和他溫存,本來就心里愧疚,再加上殷胥認真學習的態度和手段,她這個沒自制力的連一句堅決的讓他滾蛋都沒說出口,往往是他還沒有再三征求她的意見,她就先抱住他不撒手了。

  她知道自己態度不堅決,特別是對待他就是個沒底線的人--

  崔季明生氣:“你不老說我不懂事麼!我不懂事了你就不能懂事一回!”

  殷胥靠過來坐,他還不是那種貼著崔季明,而是抓著崔季明的左手,要她抱著他的腰,道:“我見了你,還有明白事理的時候麼?以後絕對不會了!”

  他以為崔季明不信,有點急了,連忙道:”真的絕對不會再這樣了!我只是太想你了,你要是以後讓我經常見到你,我就不會這樣了。”

  崔季明噎了噎,心道:也別,要是放假……偶爾這樣瘋一把,也是樂趣嘛。

  她不好意思說,沒理他。殷胥實際上也沒用早飯,以為她這是說可以吃飯了,跟她肩膀抵在一起,試探般的悄悄伸手摸向了自己的筷子。

  崔季明可是以前沒少給他剝蝦,這時候拿著筷子敲了敲飯碗:“我要吃蝦!”

  殷胥連忙收回手來,反對她訓道:“不要用筷子敲碗!這樣不好。我給你剝就是了。”

  崔季明簡直就成了脖子以下高位截癱,撒了手往他臂彎里一攤,殷胥背直的堪比一張帶靠背的椅子,她兩只手就搭在他膝頭只要負責張口吃就好了。

  也就喂她的空檔,殷胥也早就不跟她講究分餐了,自己也跟著吃幾口,權當是一頓飯囫圇解決了。

  她困得不行,吃飽了說著不睡不睡,一會兒幾乎翻身就掛在他脖子上睡著了。外頭人瞧見平日里背著手笑的風流倜儻的崔季明,此刻額頭抵在他脖頸上蜷在他臂彎里昏睡,大抵要驚掉了下巴。殷胥不忍心吵醒她,對外說自己頭痛有些累了,說自己要歇一會兒,也沒敢亂動,抱著她睡了一會兒。

  崔季明真睡熟了還是相當的壓秤的,殷胥就撐著她還不敢往後倒,崔季明還拳打腳踢的打著小呼嚕,痛苦程度簡直堪比他自己被搞了一夜……

  不過痛苦的也只有殷胥一人。平日里若是有大事發生,午間也不過給半個時辰讓諸位大臣休息,甚至連飯食都是放在廊下,一群高官坐在矮凳上用過的,頂多再加個去更衣的時間,就要著急忙慌的回來。這樣的高壓政策把一群高官壓的都夠慘的。

  俱泰或崔南邦這類還能跟殷胥多說幾句閑話的大臣也偶爾倡議過這件事,殷胥卻道:“他們宮禁之後絕大多數就回家了,朕還要在這里忙到半夜。朝廷這個關頭,天下這個態勢,一個個都想著喝茶斗鳥了麼?朕把俸祿提了一倍多,累些又如何,我說過不讓他們回家了麼?我佔用過幾次旬假?誰不願意干誰就不用再來了,這活計天底下有的是不輸于他們才能的人願意干。”

  以至于今日見殷胥偷個懶,午間放了一個多時辰,諸位大臣都開始惶恐的覺得,是這事兒把聖人都給愁病了。

  到了下午,書房已經擠滿了人,凳子已經擺不下了,崔季明也不再成為倚在榻上的特例,因為連帶著劉原陽等人都沒地兒坐,一個個風塵僕僕的大老爺們都擠到榻上來。

  劉原陽不知外頭殷胥跟崔季明的傳言,看著崔季明扶著腰還以為她連夜奔波騎馬累的,老有一種把她當小時候看待的感覺,還特別關懷道:“要不你趴劉叔肩上一會兒?”

  崔季明:“……叔啊,我都比你還高了。還當我是小時候讓你背麼?現在我要是再跳到你背上,你那老腰都未必受得住。”

  午後的議論中,戶部還整理了對于南周現有人口和可用兵力的預估,大批氏族庇護下的隱藏戶口,沒有完全廢止的奴隸部曲制度,使得南周民戶很難預測。南周反叛後內部經歷許多次內戰,曾經南周皇帝佔據的地區少戰事而富庶,人口自然也會比較多。

  而如江南、嶺南一帶,則因為戰亂甚至發生了漢人屠漢人城的事情,市易人肉,人數銳減。就像是曾經埋葬幾千將士尸骨的鄆州一般,被血染黑的南周土地也被車馬夯平,被拋至田野的刀槍長滿藤蔓。人們對于苦痛的忘卻和實際上斷臂殘肢的皮肉愈合一樣快--百姓繼續背起籮筐和柴火開始了勞作的生活。

  俱泰帶著戶部兩個侍郎,粗略的統計南周的人口,以及如今恢復軍戶制度下的南周到底能湊出兵力。殷胥記著數字,腦子里卻在想:雖說歷代皇帝說大政在民,水能載舟,說白了也不過是因為賦稅、軍力都要靠民,意識到民眾養著上層的利益關系,絕大多數的名句也不過只是想表達民有生路,國有進路罷了。說是不能把民眾當螻蟻草芥去榨干殺戮,但前朝歷代,絕大多數朝臣帝王總覺得他們確實麻木無知如草芥。

  但從殷胥這些年經歷的戰事而言,總是想,百姓的麻木是他們可以這樣高高在上評論的麼?

  他若是經歷過屠城,若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又不想死,除了麻木又有什麼辦法?麻木是活下去的最好辦法,一代代人正靠著麻木的良藥,才能愈合了血肉的傷口,空落落的活下去。

  更何況他听不少年輕朝臣,恨恨的說起來南周的百姓不知家國,無動于衷的生活在南周,更覺得有些想笑。憑什麼要求一群連生活都做不到的人頭上掛著家國大義,人建立起強大的精神歸屬,一是因為酒飽飯足而知思考;二是連像狗一樣都活不下去而知抵抗。

  就算南方有一大批的普通讀書人,他們也會覺得南方也是漢人王朝,而且世家聯合,不少姓氏都是漢代存在的氏族,不知道比半道殺出來建立王朝的殷姓“正統”多少了。

  他們不會將這戰爭和當年五胡亂華相比,而認為不過是一場三國而已。

  殷胥也曾有思考過,秦大一統前各國以存亡為目的,大秦富強便以統天下為目的,統天下後便內抗權臣、外抵勁敵以和平安定為目的,和平安定久了大概就要開始昭告神仙祭祖以國家長久為目的。然而當歷史告訴世人,和平安定有可能,國家常立則不可能。

  那他作為帝王,殷胥總要給自己找個目的。

  和平穩定是個長久維持的活計,除此之外呢。讓史書上書寫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不在乎史書怎麼說他,一個字兒都不在乎;讓五湖四海朝臣來拜讓大鄴疆土不斷延伸?大鄴如今雖胡風風行卻是農耕文明,那樣肆意開疆拓土只能是毀了國家。保障這個國度決不會腐朽?他不敢自比高祖顯宗,顯宗逝世四十多年,中宗肅宗還只是平庸而並不荒唐,四海臣服的大鄴變成了前兩幾年的千瘡百孔,他也沒自信立下這樣的誓言。

  他前幾年受高祖影響很大,如今卻也漸漸的想,崔季明當時要他跳出高祖的“手掌心”也有她敏銳的看法。她心里應該明白,至少是在殷胥這一代是不可能完全做到,她更是認為高祖提出的並不是絕對適合大鄴的道路,大鄴特殊的萌芽下特殊的改革下,必定會誕生無法抵抗的前路。

  殷胥的勞碌命使他有時候想想,既然如此,他就陪大鄴看看,望著這擠滿了人議論紛紛的書房,就像是望著滿是水手的巨船,就看看他們能駛向何方了。

  一群人雖說是集思廣益,但殷胥其實深知並不是人多就會讓決策更英明,他先是允許各部外圍人員將戰事雙方相關的內容都講述一番,幾位高官听取了意見後,大概對整體的態勢有了了解,然後書房內的人一步一步減少。這次議論到最後的戰略時,連俱泰和崔南邦這樣的近臣都不留在屋內,只有軍將和聖人商議,群臣站在廊下,這才感覺出來聖人的堅決態度。

  這是因為如果其余不上戰場的朝臣也在,必定會對某些戰場大略從自己的角度進行辯駁。戶部會說糧草為難,工部會說工期太趕質量會達不到,這些問題當然也是客觀存在的,但殷胥了解了各部的狀況和極限以後,再去和軍將商量戰事,態度表明了--這些都不重要,戰事勝利是首要目的,那些事情你們不用擔心,戰事需要的支援只要不過分就盡管提出。朕會替你們向下施壓,朕來保證你們的後方穩定運行。

  最終,殷胥確立了大的方向,劉原陽逼壓江南一帶,領水軍大軍以及部分朝廷中軍,將戰線沿長江鋪開,以持久為目的,堅決不退半步,以引誘並消耗為主要目的,拉住對方的主力不退。西線則讓夏辰帶兵從長安一帶進入蜀中,讓將面對敵的蜀軍專注對付南周,先是逼壓吐蕃,朝廷又準備會面吐蕃單于,加以開通商路之類的利誘,希望能讓吐蕃和大鄴聯手。

  而打七寸的責任就落在了崔季明身上,她將先打鄂州為據點,而後進一步奪荊州,開闢長江中斷的戰場,上與蜀中對接,下可和江南合軍,卻也要迎接危機四伏,做壓力被集中在一點的刀尖。

  不單是殷胥,眾人思前想後,鄂州的計謀是她出的,打仗的抗壓與應變也是最強,她就在眾人心里一直擔的是這個刀尖的職責,誰也想不出來,還有誰會比她更適合這個職位了。

  只是殷胥卻也頒布指令,劉原陽,夏辰和崔季明擁有各戰線的最高指揮權。人事調動,戰事計劃可以只要求通知朝廷而不是得到朝廷允許後再行動,只要不也隨意離開戰線都可以先斬後奏,更有權力求朝廷的各部門配合他們的行動。

  總之就是一切以勝利為目的--這個復甦且活躍的國家將為之全力轉動!

第298章 294.0294.#

  建元三年的夏日,長江南岸格外悶熱濕潤,渝州是蜀中的第二大城,其富饒與繁華幾乎讓剛剛攻下這里的南周的將士,對著斷壁殘垣卻依然猶如在夢中般。他們幾個月前攻打下了涪陵,涪陵是朝中鄭家點名要的重城,也是蜀商重要的船廠之一,在南周將士曾經的印象中,南周與北鄴分離之前,涪陵不過是座渡口小城,戰事時卻樓閣林立,巨橋拱立城中,道路皆以青石鋪設,四周鋪市林立,燈火輝煌通明,兼有不少他們都叫不上名的設施與鋪市。

  涪陵攻的突然,逃走的百姓將士心中憤恨,卻來不及燒房子燒橋,只听說渡口那位大蜀商沈先生,將船只用鐵鎖項鏈,一把火燒了幾百艘大小船只,派人搗毀渡口的所有搭橋和水台,將能停靠船只的地方全都拆的光禿禿的,這才帶著小舟和自家手底下的僕人西往渝州而去。大部分城內景致保留下來,涪陵一下子就在南周瘋傳起來,成了軍士們最想去的城池,成了夢中之鄉的大後方。

  南周境內沒有立國之前的大城本來就不多,建康和廣州幾乎成為了百姓心中的兩個傳說陷阱,但由于建康遭遇變故和修建王宮,廣州因為南周和阿拉伯的市易減少而蕭條,又加之昆侖奴和爪哇、交趾人大量滯留後生子成家,他們侵佔廣州的資源,且和本地漢人發生不少沖突,廣州更是一落千丈。

  而當南周攻打渝州而後進一步奪取成都府的戰略傳來,在涪陵一代沉迷的將士也都瘋狂了。听聞渝州的富饒是涪陵的十倍,成都府的富饒是渝州的百倍!那該是什麼樣子!傳聞之中的天府之國!

  然而打渝州真是一場艱苦的戰役。渝州自東漢末年以來,就沒經歷過什麼重大的戰役,四面山地起伏,城牆也低矮,南周幾乎是很容易就進入了渝州城內,可是在城內遭遇抵抗,被打出渝州城又再合圍進入,足足花了幾個月的時間!

  為了震懾這些幫助大鄴士兵的百姓,帶兵的裴敬羽也使出了雷霆的手段,第一日就屠殺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一千一百多人。

  而這些砍頭示眾、集體坑殺的雷霆手段非但沒有讓渝州百姓恐懼,反而把他們逼到了極點。房屋全部焚毀,糧草搬進渝州附近的洞峽之中,拿不走的就毀掉!南周境內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們可都清楚得很,渝州一切值錢的東西留下來只能讓他們養兵後再往上打成都。

  蜀地是大鄴的明珠,是州府最多最集中的地方,是富饒的沃土——

  更是他們幾百年沒有發生過戰事的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

  蜀中百姓,性子里有股狠勁兒。渝州有蜀地最大的絲織場,有最好的鐵器煉廠,他們不能容忍屠殺他們親人的南周人穿著蜀中的錦緞,用著蜀中的鐵器再來殺他們。上千張機床連帶著讓蜀中百姓最得意的錦緞,被一場連綿大火化為灰燼。多少年輕織娘含著淚,拿細柴點著了她們一日只能織一寸的緙絲。鐵器的坑礦全部被推入巨石封死,關鍵的器具和翻模全部被砸碎。

  渝州百姓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們如果能回來,願意用以前千百倍的努力重造這座城,畢竟幾年給這座城市繁華的也是我們,我們還能再做到一遍!若是回不來卻也不給你們留下一點!

  幾個月後,南周終于攻下了渝州城,大軍損失慘重,打下了一片斷壁殘垣。他們卻仍不敢松懈,因為他們知道附近的小三峽、附近的七十多個溶洞里面,藏滿了隨時打算奪回來的渝州百姓和將士。

  只是城春草木深的渝州還留有繁華的痕跡。寬闊的街道中間高處是青石板兩側是鋪著細沙的磚石瓷砌的溝渠,里頭還終有戰事後依然生長的荷花——

  哪怕就剩這點細節,也足以讓南周的將士想象渝州曾經的繁華了。

  而此時此刻,他們還在渝州計劃著順水北上,攻打成都府,卻絲毫失去了黔中,被攻打許久的蜀地計劃著一次全面的反撲。

  蜀中地勢復雜,夏辰在離開前,特意約見了劉原陽和崔季明,想要求點意見。三人在季府相見,崔季明或許還沒有什麼感覺,夏辰卻明顯的感覺這座府宅很有人味,似乎不只是崔季明一人住在其中,仔細一看,不少家具器物上頭還有御造的標記,而且書架上也有些崔季明根本不會看的書,屋內掛有崔季明根本欣賞不來的書畫,榻上的軟枕都是成對拿出來用的——夏辰還是心細,對于外頭某些傳言也信了一大半。

  崔季明也不了解蜀中,便叫來了舒窈和修,修又叫來了讓她根本躲著不敢直視的阿穿。而夏辰帶著徐策來了,這個大傻子見到阿穿和崔季明兩個熟人,興奮起來,阿穿倒是一直在跟徐策問西域如今的境況,有意無意的晾著崔季明。

  崔季明這才知道徐策雖然不精于計謀,但卻是夏辰手下第一員猛將,只身帶人殺入敵營之中奪對方敵將頭顱的事情就有不少。

  修和阿穿極為了解蜀中的地勢和大小村鎮,舒窈還捏著蜀地的資源又了解各州的官員和水平,幾乎是解了夏辰燃眉之急。

  面對著地圖,這三個人也都有些自己的見解,想出了三軍合圍的計謀來。

  第一軍是夏辰逼壓吐蕃,朝廷找到了舒窈手下幾位掌櫃管理的蜀商,希望他們配合朝廷恢復吐蕃的商路。這正符合舒窈的想法,就算是忍痛割肉,她也想要跟吐蕃的商路,她性子是說一不二的果決,也沒有和崔季明或修商議的打算,決意要和涼州大營的軍隊一起進入蜀中。有她協助,有涼州大營曾經痛擊吐蕃幾十年的名聲,這一支軍隊從長安西側的興州一道進入蜀中,平定吐蕃入蜀的軍隊是沒問題了。

  修連忙道︰“我陪你一起去!”

  夏辰這個人精掃了他一眼。舒窈有點羞惱他這時候開口,別扭道︰“我有涼州大軍同行,還用你干什麼啊!”

  修急了︰“可是那是前線啊——”

  夏辰笑道︰“殿下,別處還有用得著您的時候啊。”

  修知道另外兩處戰線都需要北機大量的配合,只是他覺得舒窈是風一吹就倒的嬌弱,怎麼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呢。他只得注意力回到地圖上,撓了撓頭︰“不要叫我殿下了,叫修就好了。”

  夏辰這樣一個滴水不漏、滿身客氣的人,可不會真的那麼叫他,另外兩條線路則是以犄角之勢直插南周入蜀大軍的後方,一條線路是崔季明提出的。

  她道︰“去年前年蜀地擴張,一直想打白帝城打不下,是因為南周擁兵也在此。而如今為了入蜀,白帝城和宜昌兩地大批的軍隊遷至上游的涪陵、忠州一帶,只是他們這樣一遷移,白帝城到宜昌甚至宜都這段的河道,其實是處在兵力的真空狀態。白帝城有天險再加上這段長江的北岸一側也被南周打下不少,他們就有了些自信。再加上他們大軍在江南,下游的荊州有重兵卻不能移。此時打白帝城到宜昌一定能打下來!而且若是真能佔據下游,就是切斷他們回去的路,等我打下了鄂州,咱們就可以夾擊荊州了!”

  崔季明神情也有些興奮,夏辰也沒有想到這點,驚道︰“確實,以前南周確實有一批大軍和糧倉駐扎在宜昌一代,但是由于他們已經深入蜀地,這里距離渝州太遠了,再加上涪陵在南周之中的奢華名聲,也是主將為了享受,大營就已經被遷到了涪陵一帶。”

  劉原陽點著地圖道︰“確實可行!相當可行!我建議你先打白帝城關口再順水而下打宜昌!哈,當年劉備帶兵打夷陵之戰不就這條路子,只盼著你別像他那般灰溜溜的跑回來!”

  崔季明又道︰“若是蜀中的士兵想來到白帝城一帶,水路已經被南周封鎖,陸路又要跨過大巴山的南段,實在是太困難了。我認為夏將軍既然兵力在蜀地之外,不如直接從長安南下,距離非常近,而且地形又適宜行軍。這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戰線。”

  夏辰爽利的點了點地圖︰“確實!這條意想不到的線路確實是咱們選擇的最優!圓臉陽,你說的另一條線路是什麼?”

  劉原陽摸了自己臉一把,道︰“姓夏的,你這是接手了涼州大營得瑟的沒邊兒了,就你臉瘦的躺下來腮窩子能盛湯!我說的是聯合洱海那些還敢反抗的小國,然後再利誘一部分猶疑不定的,聯合他們,由蜀軍帶隊,從昆明城和滇池開始發兵,一路聯合,從曲靖到畢節,可以直接到漢陽,這一段還都是在蜀軍控制之下的。這里幾乎是南周最沒有在乎到的一個側面,再加上此處支流眾多,適合變道,可以隨時看他們反應而修改路線。不論是斜插入南周軍中,還是向上維護成都府,都是極快的。”

  夏辰撫著下巴︰“我倒是一直想用洱海的小國,他們雖是蠻族,但戰斗力的剽悍可不是咱們能比的,以前中宗在時,他們還曾忠心耿耿的幫助收復僚子部和和蠻部。就是苦于怎麼聯絡他們——”

  阿穿道︰“這倒是您不用愁,朝廷一直和這些小國抱有聯系,從當年聖人設立蜀中為朝廷直屬的道區,就一直私下派人積極聯絡他們。南周一直覺得這些小國是咱們的大後方,不遺余力的想要拉攏他們,甚至鄭湛和黃都親自出馬,都只拉攏了不到一半,這都是聖人前瞻的原因。”

  阿穿說具體能聯絡到多少小國兵力還是未知數,但絕不會低于兩萬人,再加上蜀中如果派部分兵力一起協同,必定能在南周攻打成都府的道路上,狠狠的從側翼撞散他們。

  這三位即將負責整條長江戰線的主帥,思索討論出的三條線路,很快就從地圖上的朱筆衍化成了實際的紅衣將士,軍隊如同移動的箭頭般,從四面八方到了這苦苦支撐許久的蜀中這顆明珠身邊。

  先是夏辰親自帶兵進入蜀地,攻打老朋友也是老敵人吐蕃。康迦衛和考風的騎兵從涼州出發,攻打吐蕃的北側邊境,若是地圖每日更新,幾乎可以看到是兩把直劍從兩個角度,捅入了吐蕃內部。

  吐蕃不怕別的,真的就是怕涼州兵。

  他們在顯宗時代晚期立國,那時候涼州兵可是全盛時期,把吐蕃這個剛會搶東西的熊孩子打的坐在地上直叫爸爸。後來吐蕃幾代贊普也都學精了,忍不住手癢卻也知道在大鄴面前裝一副听話的好孩子模樣。這兩巴掌打的,吐蕃一下子又想起來讓爸爸吊打到臣服,甚至曾作為附屬國被劃入大鄴疆域的恐懼。他們一下子安生了,大鄴沒有要求他們臣服,再加上殷胥還願意在跟他們通商路,甚至給他們通商的優惠政策,這簡直就是被爹媽打過一頓之後又端上來個奶油蛋糕,摸摸你的頭說孩子你吃吧。

  吐蕃怕的都渾身哆嗦了,卻也不會拒絕這塊兒蛋糕。

  舒窈頭一回隨軍看著涼州士兵打仗,想到她阿姊的每一天都是這麼過來的,心中居然也生出一股感慨和豪氣。她也終于明白為什麼阿姊不能好好照顧自己了,這種狀況下,這樣的戰事面前,哪里有這樣的余地啊。日子雖苦了些奔波了些,她仍帶著洛陽和汴州的兩位掌櫃,來到吐蕃與大鄴接壤的松州,在知道她是賀拔公外孫女的涼州士兵昂首挺胸的護送下,開始詳細的洽談如何恢復商路。

  而南周的士兵卻不知道,只是他們好似覺得前進的壓力好似猛的變大了,從抵抗吐蕃的前線回來的士兵投入了和他們對抗的戰場上,對方的兵力好似猛漲了好幾成!

  而很快的,這幾成的兵力又消失了,裴敬羽也曾懷疑是出了什麼事,但蜀軍內部動向他們確實很難了解到,只是知道己方輕松了許多。他們壓力雖不能是銳減,但終于也能打下合州這又一座大城了。但他們不知道,消失的那幾成兵力,正和洱海的兩萬多蠻族合軍,繞開正面戰場,從昆明城出發,千里奔襲向他們的南翼。

  但他們很快就要知道自己在長江上的後路已經被切斷了。從西京南下的夏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了白帝城,而後他們的兵馬征用了白帝城和附近其他城鎮的小船,一路順流而下,一路是涼州最強大的騎兵沿江騎馬奔襲——直攻下了宜昌這座裸裸的大城!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299章 294.0294.#

  曾經宜昌附近駐扎大軍的痕跡還在,而如今,那里卻成了大鄴士兵的駐扎地,地面上曾經南周士兵生活做飯的黑色焦痕上架起了大鄴軍中的鍋爐,他們進軍時駛過的江面上停駐著大鄴的小船。因為跨流域,長江上又多被南周控制,蜀地下不來船,朝廷只能用巨大的車馬運輸船只而來,估計還要半個多月才能抵達這一帶。

  他們奪下容易,想守卻難了,更何況沒有大船,人數又偏少。就朝廷送船而來的這個空檔,對他們來說也是最緊張的時間,一個個哪里像是下了戰場,反倒日日夜夜四處巡邏,像是一只在寒風的草原上勉強找了個洞休憩的孤狼。

  而這場持續幾個月的反撲,崔季明只是有所耳聞,她也在忙于鄂州一帶的戰役,殷胥對外宣稱是御駕親征江南一帶,實際上卻打算來鄂州的主戰場。他比崔季明稍晚一步前來,一是因為朝中大事太多,他經手一遍交給薛菱還需要時間;二是鄂州若是沒有打下,前線還是太過危險,他想去朝臣也不會讓他去。殷胥已經了解到自己就是個振奮前線的吉祥物,外加坐鎮場子能讓決策更快實施罷了。

  崔季明不敢說他來了她有點嫌棄,畢竟是皇帝,御駕親征肯定是眾人保護的對象,出了點事兒都不敢拼死,都要惦記著保護他。他會一丁點在崔季明眼里算是打情罵俏的武功,騎射也就一般般,真正上戰場,估計也是大局已定,他一身金甲站在後頭當個精神後盾。

  只是這話要是說出來,殷胥指不定真心想來想在靠近她的戰場上,又覺得自己拖累她而心里不舒服。帶著妾進軍營的主將也不是沒有過,小兵都能假內出去逛花柳巷,她要是真的壓力太大就也回頭撲進某人的溫柔鄉就是了。

  就是這溫柔鄉……不那麼磨人就好了。

  相比于他來,崔季明見到另外一個人才是真的驚喜萬分。來人正是賀拔羅,他如今在大鄴軍中也快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來,是因為找出了暫時解決復合弓在梅雨季節頻繁崩裂的辦法。

  崔季明本來以為要拿單體弓來用,正在憂愁,那樣的射程和力量如何能上戰場,賀拔羅想出了防潮的法子來,膠合連接部分用七八遍生漆涂過,曬干包裹在外頭的生漆可以防止水汽進入。而後再用生漆包裹樺樹皮,將弓體全部做防潮處理。

  做弓本來就是一件很講究的事情,大鄴自從幾年前開始奉行精兵制後,對于弓的質量也就更在乎,一把弓要經歷四季才能完成。這樣處理後不用再想辦法再做新弓,節省了相當一部分成本,但工藝也並不簡單,重新加工也耗時。而且就算是加工後的復合弓到了南方,養護期也會縮短,每次養護的工藝也都更麻煩了。

  幸好朝廷出的起這個錢,前線戰場上所有的弓,為了避免一切可能的問題,每兩三個月都要替換下來保養,然後拿上一批加工過的弓箭繼續上戰場,戰場上三萬把弓在使用,實際上還要有三萬把用作替換和維護。

  大鄴不禁刀但是禁弓,民間沒有制弓的商賈,但此次殷胥卻打算將弓箭的養護承包出去,與朝廷按年簽訂契約,各商賈各自收生漆、樺樹皮,自備工匠來養護修復,朝廷只付錢和檢工,但是如果不能按時角弓,就或許可能要付出慘烈的代價了。

  雖然現在大鄴商賈發達機會眾多,但誰不想干朝廷的生意呢?當各商賈得到朝廷的消息,開始積極想要承包,為了向朝廷證明自己有按期交工的實力,市面上的弓箭手藝人被各家高薪請去,樺樹皮、桐油和生漆的收買也風行一時。只是當眾商賈開始收材料的時候,才發現——這幾樣東西,怎麼市面上價格如此高,甚至想買都買不到了?

  特別是生漆和鰾膠價格本來就高,產量也低,這樣被人提前收走,市場上需求量激增,緊接著就有一大批百姓涌去做割漆人。

  原因就是,崔舒窈這個人精身在吐蕃邊界,卻動的比誰都快。

  實際上她也不知道養護弓箭到底需要些什麼,只是偶爾听崔季明說起來,復合弓本來就要勤于養護,如果到了南方的估計沒多久就要拿下來護理。

  崔舒窈以前是給成都府發戰爭財,這會兒如果是面對朝廷——那不知道是多大的生意呢!

  舒窈立刻讓人去打听,問有哪些材料是能防潮的,有哪些人是會做或者會修復合弓的——如果真是運氣背,朝廷打算自己做這項活計,她就再把材料一點點轉賣出去也損失不了多少錢,收攏的人就算是高薪一年也給不了。

  相比一旦朝廷對外招標,市場上必定飆升的生漆價格,這點錢都不算什麼。

  她的家底,這個局還是玩得起的。

  包括魚鰾膠在內,舒窈收買了市面上十幾種弓箭所用的材料,而後立刻在較為靠近戰場的位置買地建屋。就她的這種敏銳嗅覺在,怎麼能搶不到這生意,沒過多久戶部就放出此案,要民間商賈投標招標,名為“和雇”。

  舒窈也沒太貪心,只是佔了大概一半左右的生意,她雇佣的人手就在戰場後,立刻加緊工期開始了對弓箭防潮的加工和養護。朝廷也知道以前內部的撥款實際上會比市場價高出足足一倍以上,對待他們也就給了本來預算三分之二的價格。而就算是這個價格,就足夠讓無數商賈心中激蕩了。

  崔季明可不知這些,她此時此刻正在距離鄂州一江之隔的沔州。

  長江上常有濃霧,再加上將士並不駐扎在江邊,就算是兩城可以偶爾天晴時望見彼此樓閣的距離下,鄂州仍然不知沔州的境況。但崔季明想想,身在沔州的他們也同樣不知道對岸是何種狀況。就算是北機,對于南周的滲透也相當不夠,南周對外封鎖,北機大多集中在建康一帶或是有水軍的地方,而大鄴因為機會多,生活也比較富足,有大批人從南周逃到長江對岸來,雖然殷胥很重視消息的嚴密性,但言玉手中幾乎已經隱形的南遷對他們知道多少,崔季明可心里一點數都沒有。

  她通過幾年前的地圖和經常暫時去鄂州岸口經商的鄴人口中,命人大概畫出了鄂州附近的地形。崔季明暫定的是分散五隊稍作時間差的登陸,一支主力直襲最靠近鄂州城門的港口,兩支軍隊繞至側門包抄,另外兩支軍隊則負責先切斷兩側官道、攻襲緊鄰著鄂州的幾個城外村,而後再從主力軍進入鄂州的城門,進入鄂州。

  這個行動其實沒有太大的難度,但卻也算是大鄴向南周挺進的第一個戰場了。若是打下這座城,就是大鄴佔據的第一個南周境內的州城!

  朝廷撥給她的中軍,再加上一部分附近州城的士兵,將長期的編制在她手底下。殷胥將她任命為鄂岳行軍總管,問她要不要給自己手下的兵改個威武點的名字,往後就一直用,崔季明卻渾不在意︰“就魏軍就挺好的,叫季家軍容易詬病,叫什麼虎狼軍的話要是打不贏還是丟人。至少魏軍能提醒我們自個兒怎麼拼出來的。”

  她不知道的是,因為自家軍旗是暗紅色,手下士兵又總效仿她多穿深紅色布衣,紅衣漿洗掉了點色,殺人凝了血又發黑,紅衣一塊兒淺一塊兒深,看起來有一言難盡的血腥,再加上魏軍想來是以少勝多而出名,作戰勇猛,怎麼都像是所到之地血流成河,被同行戲稱血衣軍。

  就這樣的血衣軍,臨出發前張富十幾人也倡議,讓崔季明為此次行動取個名號。卻不料崔季明如此不靠譜,還是張富十將一邊喊著叫著要起名為“諾曼底登陸”的崔季明踹倒一邊去,又否定了獨孤臧那個俗到羞于啟齒的“虎豹行軍”,取名為“飛江”。

  而當一個南風吹拂、陰雲密布的下午,一直著等待風向卻也不敢松懈一點的魏軍,終于等來了崔季明的下令,“飛江”行動正式開始。

  無數停泊在沔州支流中隱藏著身形的船只,五艘為一組,劃破了黯淡的陰雲天的薄霧,從支流與長江的交匯口魚貫而出。

  五艘船只被前後頭尾相連,卻不是用鐵鎖,而是用了一段段的木板,連接處寬約一丈多,就算是在船只之間也可以直接跑馬而過。前頭的船只極為高大,甚至可以說是在甲板上立了塔樓一般,白色的巨帆繪有魏軍紅色的圖案,被風鼓動,桅桿高大筆直。

  如一條條長劍而來的船隊,五艘船兩側有續借的甲板,都是為了能更大的承載士兵數量。而這些船隊卻明顯能看出各有分工,有些船隊的第一艘船沒有高塔,卻又船頭類似于尖刺的撞擊器具,每一層都是已經騎在馬背上的騎兵,他們的馬匹不但訓練過在船上保持肅靜,甚至也被訓練的撿回了天性中會游泳的部分。

  這樣一個個長條的船隊,既保證了不會因為停泊不開而將戰線延寬,又保證了後頭的士兵可以從船隊最後一艘船跑步下船。只是如果點火,就可能會一毀一條船隊,崔季明心中有數,卻也沒辦法規避所有的弱點。

  而霧一層層蕩開,崔季明立在其中一艘騎兵船隊上,身著銀甲,望著對岸依稀模糊的鄂州城牆。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緊張,這種恰到好處的緊張也拉動她全身都保持了專注,身邊的獨孤臧道︰“咱們這是快到了麼?!我好像看見他們的城牆上的箭塔了,長江也沒有那麼寬啊!”

  崔季明拿起單筒的水晶望遠鏡,仔細看著鄂州逐漸清晰的輪廓,道︰“他們居然也修建了箭塔——不過我覺得除卻箭塔以外,他們還有別的東西。”

  獨孤臧道︰“別的東西?那商賈沒跟我們說過啊,是因為他也不認識,還是說是最近裝上沒多久的?不過畢竟是長江沿岸的城池,對方也不可能乖乖等我們去打!”

  崔季明眯了眯眼楮,剛想說些什麼,忽然听著耳邊跟她們隔著一段江水的其他船隊附近,傳來了驚呼和破空聲,崔季明猛地只覺得頭皮一緊,一把抓住了獨孤臧的衣領,拽著他往後撤了半步,一把拿起旁邊的鐵盾,這才剛拽到眼前,只听見鐺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有什麼巨物撞在了鐵盾之上,她兩臂猛地被沖擊了一下,手指發麻,趔趄倒退兩三步,幾乎是控制不住的就鐵盾脫手。

  旁邊一陣驚呼,崔季明看見那鐵盾向內有個幾乎被穿透的拳頭大的凹痕,若非是她天生神力,旁人早就被打廢了胳膊!她這才看清,地上落了一柄短粗的手臂粗的大鐵箭,箭頭因為相撞而歪斜,但那體積也幾乎是巨人才用得了的。

  崔季明一下子明白了——對方城牆上架的是床弩!

  鄂州怕是一直在戒備他們,或許也每日登城觀望,一旦看到魏軍的船隊如鬼魅般從灰白色的霧中出現,就立刻命人架起了床弩準備對敵!

  而周圍,這樣令人頭皮發麻的如尖叫一般的破空聲連片傳來,薄霧仍在,甚至讓人看不清箭矢來的方向,兩側水面與霧氣中,不斷傳來了慘叫聲或怒罵聲。但很快的,箭弩的攻擊頓減,崔季明知道這不是他們的試探或者是停手,而是他們重裝弩車的空檔罷了,新一輪攻擊馬上就要再來了!

  崔季明知道,他們不可能遇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鄂州,也不可能輕松的完成這次登陸了——

  他們只會見到無數閃閃寒光的箭弩,見到緊閉的城門和城牆上無數的南周士兵。

  這注定不會是一場好打的仗!

第300章 294.0294.#

  崔季明當即下令,讓船只全速前進。樂—文這些巨弩因為在城牆上的角度原因,必定有無法射中的盲區,崔季明要做的就是盡快進入這個盲區!

  然而對方的動作也算得上快,崔季明在心中默數著對方裝弩的時間,只默數到了三十多個數,對岸的城牆上就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弓弩之聲,緊接著又是一波棍子粗細的箭矢而來。張富十在另一邊的船只上,獨孤臧道︰“已經到了咱們的弓弩範圍內,咱們要不要也讓塔頂射箭?”

  崔季明搖頭,看了他一眼︰“別這麼沉不住氣,繼續加速,你去通知擊鼓兵,直線前進,按計劃而行,不可退縮。”

  她話音剛落,就听著連接幾聲呼嘯的巨響,巨大的箭矢從頭頂飛過去,擦過頭船上的巨塔,刺穿了船帆,落在了後頭的船上,而旁邊在依稀的水霧中可以看見的船隊,甚至有的被擊斷了桅桿,或者是甲板被穿透。只是幸而這些大船由賀拔羅監造,也算是質量過硬,鄂州並不是像荊州的大城,城牆不寬闊放不下多少,箭矢遠沒到鋪天蓋地的程度,幾艘船只被擊穿卻仍然被前後的船只連帶著沒有沉沒,船帆和桅桿被擊毀,士兵就跑到下層,手動搖槳前行。

  崔季明受到了反擊,心中反而緊張消弭,剩下的僅有堅定。

  她知道自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崔季明隨著打的仗越來越多,在戰場上也心越來越細,從上次軍演吃虧之後,她把事前的調查和計劃的制定都細到龜毛,因為她知道影響戰爭勝利的因素太多了,幾套戰略為根本是沒有錯的,但不變通,故伎重演就隨便打贏天下?抱著這種想法遲早要吃大虧!

  從行軍路上廁所怎麼設立,到氣候使武器和鎧甲產生的變化,從戰場土質對布陣的細微影響,到對于幾種射箭姿勢的講解。她知道千鈞一發時的大膽重要,但事前的細心更是決定千萬將士生死的事情。

  比如她的船只為了防潮濕防腐,在桅桿上和甲板上使用了大量的桐油,最怕的就是火攻,但此時正是長江沿岸最潮濕多雨的時候,一抹桌子都是一層水珠,對方就算是箭頭點火,也會在空中被水霧打滅。所以她就可以在這個季節大膽的使用這種船只。

  鄂州靠江的那一邊,城牆和江岸有一個狹窄的夾角,也就代表了這面城牆,一部分是在江岸上的,城門也能開在陸地上,只是城門外就是渡口,土地也很狹長罷了;另一部分則在江面之上,江水拍打著城牆,幾乎是鄂州心中最不需要守的一段天險。

  而崔季明要攻的就是這段天險!

  弩箭的攻擊一波比一波急促,已經有不少船只身上扎了四五根,受傷者更不在少數。

  一部分的船只卯準了渡口和城門,南風本來就在,再加上又有士兵搖槳,巨大的船隊帶著力量,幾乎是撞上了渡口,撞上了江岸!,就是這樣撞上了江岸,才顯露出了船隊隱藏在水面下的體積——

  這批沖上江岸的船隊,幾乎都沒有高大的塔樓,卻有著牢牢鏟入江岸泥土的尖頭,兩側的船艙被里頭的士兵打開,類似于馬船那種下層存馬匹的船艙中,被推出來卻不是馬匹,而是戰車!

  說是戰車,更像是攻城用的高車——

  無數的將士穿著輕便的草鞋,淌著不到膝蓋的江水,抽打著拖動戰車的馬匹,四五匹馬一齊踏在渾濁的江水中,帶著木輪就有半人多高的攻城車前行。無數車輪攪動著江水,連帶起深色的泥沙,朝城牆下而去。

  風卷席著水霧,下午天似亮似黯淡的陰雲下,雨水似有似無的拍打著士兵們的臉頰,他們魚貫從船隊中跑下,狹窄的江岸上幾乎擠滿了人。

  鄂州的士兵低頭看去,幾十條船隊,怎麼能裝下這麼多人!

  但是他們這麼多人擠在這麼狹窄的地方,不是找死麼?雖然他們弩機因為底座的角度,根本沒法射中江岸上的人群,但也忍不住想,要是投石下去,你們不還是死路一條?

  鄂州城牆上的主將,連忙命令士兵將巨石和投石機準備好。發射弓箭的床弩是南周朝廷最近普及的新玩意兒,實在是好用再加上射程又遠,被普及了沿岸的州城,但是它單發的攻擊範圍窄,實在也是缺陷之一,只有大範圍鋪設使用,形成箭雨才能某種意義上擴大攻擊範圍。而鄂州的城牆沒有那麼寬闊,稍微有了些年代,為了建設連排床弩就要拆除一部分舊的投石機。

  其實鄂州主將也考慮過,他們是否不要用那麼多的床弩,就算這玩意兒好用,卻未必適合鄂州——可是上頭的命令下來,一大批新武器要普及,重點就是沿江州城,誰敢不從。南周境內因為新帝的強權而變得愈發凝聚富強起來,但同樣的,上頭看不見的地方自然也很多,只是誰都不敢說。

  當現在發現用不著射程遠的床弩,而是要用投石的時候,再讓人從新把投石車推過來,把封進庫中已久的巨石拿出來,就費時間了。

  而當鄂州的士兵準備好了巨石,低頭看下去,卻吃了一驚——

  他們剛剛就發現攻城車兩側有成排極粗的桿子,車兩側似乎也蒙著些什麼布幅,他們本來以為是裝飾,此刻卻看著攻城車之間的距離都是確定好的,他們用攻城車兩側的粗桿,支起了縫制的大片牛皮,看起來幾乎是連綿的雨棚一般!

  這牛皮的功效顯而易見,就是為了遮擋巨石和箭矢的攻擊。也就只有他們這樣在狹窄的區域進攻,才可能做到這樣的覆蓋保護。雖然這些牛皮看起來如此不靠譜,但是以前曾經有不少軍隊在戰車的棚頂使用過,絕對能有效阻擋一兩次巨石的攻擊。

  看起來一兩次就報廢,好像沒用,但實際上攻城中巨石的攻擊也一般就只有一兩撥!一般一次的巨石攻擊就能讓對方人數減少十之二三,對方大鄴的將軍,就是把這十之二三的人命撿了回去了。再加上對方有意將牛皮支出一個傾斜的角度,力量也被卸了大半,巨石怕是直接會從牛皮上滾進身後的江水中。

  再加上一大批大鄴士兵鑽入車中,這樣的牛皮幾乎這擋在大半士兵的頭頂,登城梯從牛皮的邊緣延伸出來,看起來低矮的攻城車,仔細一瞧才發現,這是一種攻城梯的變種,帶輪的車上可以探出兩個並排的登雲梯——它低矮是因為剛剛為了運送把上頭的梯子卸下來了,如今下頭的士兵簡直各個都是熟練的工人,正在緊張的將攻城車重新裝好。

  再加上還有沖車正在無數士兵的推擁下撞擊城門,雖然鄂州的城門還算是有自信不會那麼快被擊破,但鄂州士兵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守城畢竟是容易,他們雖然因為天氣不能用火油之類的大殺器,卻也有的是自己的辦法。

  他們拿插滿了刀刃的木桶,從城牆上順著登城梯滾下去,登城多著輕甲,中招的攻城兵不計其數,就算是被攻城兵的盾牌抵擋住了,那滿身刀刃的鐵桶掉下去,割破牛皮或者是掉到沒遮蔽的士兵中,也是一陣慘叫!

  言玉上台後,南周普及了不少軍武兵器,其中有一項就是從城牆上吊著下方的巨大木板,木板朝下的那一面也是插滿了尖刀,背面則綁有巨石壓重,被繩子吊著,從城牆上支出的杠桿上,以雷霆之勢壓下來!

  這玩意兒就太毒了!

  重量上有巨石的功能,又帶有殺傷力強大的刀刃,攻擊面積又大,還能被繩子吊著再回收再利用!

  這東西一拿出來,當即城牆下一片血肉模糊,甚至有幾個擊斷了登雲梯,或是落入城牆下,殺死了一整片的大鄴將士,刀尖滴著鮮血又被拽上來,準備下一次攻擊。

  他們也準備用巨石連續攻擊一片區域,先擊碎牛皮的遮擋,然後再投下去殺死士兵,而後再用投石機將巨石投的稍微遠一些,攻擊他們的船隊,想要擊碎船只讓他們有去無回。

  而大鄴裝著雲梯的戰車也起到了作用,結實的梯子上無數的士兵也在遲到的雨水下,怒吼著登上了鄂州的城牆。

  張富十站在登雲梯下不斷指揮著進攻,城門的戰報也在不斷送來,他一低頭,這才躲掉上頭飛下來的箭矢之一,就發現地圖被從登雲梯上降下的血雨淋透,他已經沒法再看了。不經意間回過頭去,張富十只看著江水的沿岸已經被染紅,來回拍打著粉色的泡沫,水波淘不掉源源不斷的紅色——

  這是一場苦戰,他手背一抹都知道自己也是滿臉血水,張富十忍不住慶幸是自己在這邊的戰線上。若是崔季明看了這些,就算會吼著要大家繼續攻擊,內心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痛苦煎熬吧。她看起來是眾人的一座山,內心卻仍然像個新兵一樣,參軍這個年頭了仍看不過血流成河。

  而張富十忽然感覺上頭的攻勢突然暫緩,他心里明白,應該是其他幾面的軍隊也已經到了!

  鄂州主將在這邊城牆上,忽然听到驚慌失措的士兵來報,說是靠近江水的那邊城牆上,大船正在攻擊他們!

  他一听,心里想的就是扯他娘的淡!他們在這麼高的城牆上,下頭又是江水,船只如何攻擊!然而他還是放心不過,立刻前往那一側城牆而去,遠遠過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他看到了對方船上的高塔,幾乎是和城牆在一個高度上……

  崔季明知道他們必定不會重點守這一段城牆,于是帶著高塔的大船就去攻擊這一側。頭船的一層是無數的手臂粗的連弩,崔季明一開始不使用,就是為了等現在。那些箭弩的尾部卻連著鐵鎖,在這種距離射出,它們牢牢刺入土夯的城牆中,密密麻麻的幾乎把這邊城牆扎成刺蝟,再用絞盤收緊,船只幾乎就是牢牢的抵在了城牆邊上。

  這時候就到了頭船攻城的時候了。這些塔樓的高度不可能比得上這些城牆,但它們也只矮了一截,塔樓又修建在了靠船前部的位置,極大的縮短了距離。塔樓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建設在甲板上的呂公車、雲梯車,一把把極粗極結實的雲梯夾在船塔和城牆之間,鄂州士兵手忙腳亂的想推雲梯推不動,想滾木桶,高度差又太小滾不動,這樣一個平著架過去的雲梯,到底該怎麼對付?這個狀況下,除了連弩和弓箭射擊,也沒別的了。

  然而崔季明的塔樓上可也裝了巨弩,這巨弩卻在裝填速度和射擊準度上勝過他們一大截,正是崔季明多少年前在西域所用的巨弩的改裝版。方向盤一樣調整方向和油門似的發射裝置依然保留,兩人填裝拉弦,一人射擊的組合,也更快更高效。

  就在兩方不停的有弓箭、巨弩對射,箭雨交互,無數箭矢如冰雹一般落在甲板上和水中,崔季明親自當一次登城兵,帶著無數手持著盾牌的精兵,踏著雲梯飛上了對向的城牆!

第301章 294.0294.#

  崔季明只感覺無數的箭矢擦著她頭皮而過,一道道劍般的風吹過她鬢角的頭發,她帶著頭盔,手持長刀,每一腳踏在登雲梯上,它都隨之抖一下。低頭下去,是長江的江面和幾丈遠的甲板。雖然甲板上支起了大網就是怕上頭的將士摔下來,但崔季明知道那並不能真的完全保護落下的人,布滿水霧讓人打滑的橫桿,間隙能掉下一個人的登雲梯上,她一個不小心摔下去最少是斷腿,或許這輩子的戎馬生涯都要戛然而止了。

  她這個想法才一浮現就覺得可笑,她哪次不都是一不小心就要沒命,想這麼多,還不如保證眾人登上城牆。

  崔季明率先帶人登上城牆這種做法,前朝怕是也沒有多少,魏軍士兵人心大振,幾乎是源源不斷的踏著濕漉漉的登雲梯,帶著盾牌沖上城牆!

  搭在這邊城牆上的登雲梯足有七八把,源源不斷有血衣的魏軍士兵踏過箭垛,跳入城牆上。他們只要登上了,迅速幾個人結成小陣,將盾牌靠攏在一處,交替掩護殺人。

  說實在的,魏軍本來以為自己經歷過的戰爭更多,叛軍內斗更殘酷,他們的殺戮手段更強硬。卻殊不知南周境內,南周士兵經歷的慘絕人寰的幾年內戰,日子也並不比他們好過。叛軍輸了或許還能俘虜,為別人賣命,南周卻因為幾家之主當年爭奪勢力到白熱化的狀態,當時糧食又不足,勝利後甚至開始屠城,或者坑殺俘虜。

  他們或許沒有魏軍的訓練有素,卻比魏軍更畏懼失敗,更瘋狂。

  一邊是堅定且精銳的魏軍,一邊是瘋狂想要阻攔他們的鄂州士兵,雙方陷入一片混戰之中。崔季明做小兵打扮,她甚至不許將士們保護或者是在混戰中向她請示,因為這樣只會讓鄂州的士兵發現的主將身份,肯定會成為重點圍攻的對向。

  一邊是她,一邊是獨孤臧,兩個人沒有拿盾,沒有結陣,手持長刀,就跟旋風一樣攪入人群之中。她手中的賀拔刀本來就是當年賀拔公給她特制的,刀身極為堅韌結實,她都感覺自己劈開了不知道多少士兵的鎧甲,劈斷了多少人的脖子。因為長刀沒有長矛的紅纓那種用來擋血的東西,粘稠的血當真是糊了她一身,崔季明不怕別的,就怕迷了眼楮,拿手背去擦的功夫都能丟了命。

  而另一邊的獨孤臧不愧是她手下第一員猛將,他本來就臉頰瘦削,看起來相當的不好惹,此刻再一蓬血霧蒙到他臉上,滿身的凶狠肅殺,幾乎一個眼神都能逼退身邊的鄂州士兵。

  而趕來的鄂州主將,站在箭樓上,望著下頭的一片血戰,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他親自伸手拿起弓箭,挽弓搭弦,箭頭對準了城牆上那僅有的兩個不結陣不持盾的人。只是這兩個人動作太快,不時拿受傷的鄂州士兵為盾牌,就在他好不容易瞄準其中一人時,忽然听著又有信報兵急忙沖上了箭樓。

  “將軍,不好了WiseMedia

  梟謀!不好了!”

  鄂州主將手一抖,回來冷笑︰“都已經這樣了,還能不好到什麼地步!”

  “另外兩側城門也有人登城攻擊!而且發現兩側官道,還有士兵毀了道路,攔截了我們出去送信的信使!他們一共兵分五路!咱們這一面城牆的將士,不過是五分之一!”

  鄂州主將手一抖,箭矢落在了地上,他聲音顫抖道︰“五分之一?那兩側城門還能堅持多久?”

  “不知道,咱們以為他們主攻這個方向,于是大量的士兵都調過來了,另外兩側士兵加起來的總數都比不過咱們這邊,估計不會堅持太久——而且……”信報兵剛想說咱們主力的這邊城門都要被擊破了,忽然就听到一聲巨響,只覺得腳下的城牆都跟著一顫。

  信報兵和箭樓中的士兵大驚,鄂州主將絕望的閉上了眼楮。

  就算是他們棄城而逃也不會有活路了,南周如今對于城池分毫必爭,等級規章森嚴,這樣棄城而逃的士兵被朝廷抓住了,只會被集體斬殺示眾——

  他們根本就沒有退路。

  信報兵道︰“他們應該還不會那麼快攻進來,我們城門內還有別的防護措施!”

  其實鄂州主將知道,是他有僥幸心理,是他沒有早早抱著必死的決心與這城同生死,否則就是提前讓民兵上城牆,把各個城門用巨石堵死,然後把男女老少都動員起來,一邊戒備一邊加高城牆,抱著尸骨爛也要爛在這城里的想法,他們或許還會輸,但絕對不會這樣一天之內就被攻打下來!

  是他……是他不夠合格。

  然而城牆下,當沖車攻開了城門,攻城門那幾隊將士人數也銳減了四成。魏軍中那部分中軍和地方軍隊的士兵,是頭一次見識到了季子介親手帶出來的那批魏軍的勇敢和無畏。雖然他們也經受了幾個月的魏軍訓練,雖然他們也跟著文書學打仗,跟著其他將士一起參與慘絕人寰的練兵,但或許遲遲沒有身為魏軍的感覺。

  但他們心中有一種感覺,就是那個季子介,是真的把戰場上一切的活路都跟他們事無巨細的講過了,一切的能救就救能護就護的方法都用過了。配備最好的兵武和鎧甲,告訴他們可能會有的陷阱和應對的手法,在飛江的登雲梯下撐起了能最後救他們一命的大網——戰場上生死或許很難由自我決定,但她不論是作為決策大方向的主將,還是平日訓練他們的主將,沒有把他們當該犧牲就犧牲的螻蟻,她真的有把每一個人的性命當作性命。

  或許他們這些新入魏軍的人感受還不夠強烈,但那些魏軍卻因為她的訓練,大多數都能在關鍵時刻撿回命來,那種事後回想起來的感慨是可以烙印在心里的。作為幾乎是傷亡比例最低的一支軍隊,在這個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在他們作為大鄴的孤刀刺入南周的時候,他們能回報的就是讓他們每一個被精心訓練過的、學過寫字兵法的、身著利器兵甲的人,把個人的價值發揮到極致再去死。

  當城門被攻破後,所有的魏軍齊齊停住了腳步,沒有人再往前推搡。

  崔季明強調過,城門攻破後,對方極有可能在城門後立有呂公車,一定不要貿然往里沖。果然城門倒塌後,門洞靠內側一輛跟門洞幾乎同等大小的高車正在等待著他們送死。高車前頭是一整塊厚木板,上頭有著無數孔洞,正有不少刀槍從中探出來,等著把魏軍扎個透心涼。

  這玩意兒大鄴也有不少,崔季明曾講過不少原理和使用辦法。

  如果是對戰使用,這呂公車下頭一定會有輪子,但如果是守城用,則下頭一定是沒有輪子的,為的就是防止抵擋不住沖擊,輪子滾著往後倒退。既然沒有輪子,呂公車的沖殺效果就減弱,為了有穿刺效果,就一定要不停的來回抽拉孔洞中的刀槍。而且為了殺傷範圍高,刀槍的長度一般都超過普通兵器,里頭的桿也一定會更長,所以來回抽拉時的空隙也就長,那這個孔洞露出的空隙也會就相應的時間稍長起來WiseMedia極品窺心邪少。其中一個策略就是趁著孔洞露出,往里扔一點黑火藥改良的爆破兵器。

  這玩意兒還是兆當年守太原城時發明的,大鄴的黑火藥威力很小,幾乎只是個雛形,但是重要的就是帶著外殼的成團的黑火藥里包著碎鐵片和鐵釘。

  再加上大鄴如今扶持道教,那些道人們也稍微革新了一點黑火藥的成分,賀拔羅又稍微改變了一下構造,這玩意兒被稱為“炸鐵礫”,正式登入了戰場之中。

  城門兩側的雲梯也陸續有大爺士兵登上城牆,城門處壓力頓減,他們在門洞的遮擋下,齊齊從貼身的衣服內取出包著油紙的“炸鐵礫”。每五十人小隊配備一個的工兵,掛著滿身的鏟子、鍋子和成包的干草柴火的幾個工兵,連忙跪在了門洞下無雨處開始生火。

  微弱的火苗燃起,連忙就有幾十個大鄴士兵點燃了炸鐵礫,側著身子,通過那些兵器的縫隙,靠近呂公車,然後趁著那些長兵被收回去的瞬間,將炸鐵礫扔入孔洞之中!

  這件事不但要機靈還要膽大,也有不少大鄴士兵操作不當而受傷,幸而引線做的夠長,雖然大半因為受潮沒有炸起來,但滾入呂公車的另一邊後,仍然能听到不斷傳來的爆炸悶響和無數慘叫聲。呂公車另一側受傷人數似乎極多,因此好多孔洞都沒有人再把刀槍探出來了,甚至有膽大的魏軍攀到高處,從高處的孔洞里,將炸鐵礫扔進去!

  等到他們身邊帶著的炸鐵礫幾乎都用光了,這呂公車幾乎也沒有多少兵器探出來了,幾乎已經成了個失去戰斗力的龐然大物,只留軀體擋道。此時此刻,無數的士兵才推動著沖車,開始撞擊這架高車。它再結實也不可能比得過剛剛被他們沖開的城門,更何況此時頭頂城牆上來的攻擊銳減,他們也可以輕松的只對付眼前。

  就在前線的魏軍終于撞開這城門後,無數還在登雲梯下的將士歡呼一聲,朝城門涌來!

  緊接著,那兩側切斷官道的騎兵也完成了各自的使命,順著城牆繞過來,他們將作為城內進攻的先鋒,和步兵一起結束這場戰役!

  崔季明也在城牆上一陣鏖戰,當她听到城牆下的城門被沖開的聲音,似乎那些瘋狂的鄂州士兵也絕望的失去了斗志,再加上西側的城門也被攻破,一時間幾乎是潰敗。

  崔季明卻不敢看四周自己損失了多少,她甚至開始佩服起這位鄂州將軍來了。

  從床弩換巨石的反應力,從戰略手段的更改和提前早有的戒備。

  如果南周的主將都是這樣的人物,那殷胥想要快攻南周的計劃怕是難以實施了。

  她陷入過以少勝多的鏖戰,但那時候往往是自己對待強大的敵人拼一條生路。而當此刻,她成了強大的敵人,看著鄂州的士兵不少穿著多少年前的薄甲,用的兵器也有些參差不齊,甚至可能因為之前持續一年多的南周饑荒,他們一個個都面黃肌瘦卻比誰都拼命——崔季明心中有種震撼和悲哀。這些還沒有來得及享受變革後終于強大起來的南周帶來的福利的士兵,絕大多數都要他們並不真正關心的兩國之爭而死在這里了。

  她也知道,讓他們投降,結束這場戰爭——她要先去殺了這位鄂州主將了。

  崔季明帶著一隊人馬,率先朝箭樓而去。如果要是戰線後指揮,那就只能會在這里了。

  就在獨孤臧和十幾人一腳踹開箭樓一層的木門時,崔季明忽然喊道︰“小心!”

  十幾人猛地抬起盾牌,一排密密麻麻的箭矢扎在了盾牌之上。她還沒來得及下令,手下將士已經反應過來,趁著他們搭弓射箭的空隙直沖過去。

  當崔季明晚一步沖入箭樓之中,只看見了一地的尸體,魏軍正在從兩側的樓梯向上搜索,崔季明卻只看著了一件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了那一排埋伏的弓箭手之後蛋王。頭上還帶著黑色的巾冠,他的官服並不是曾經大鄴的款式,更接近之前南朝的寬袖朝服,看來是南周立國後改制的結果。

  他明顯是個文臣,手上卻也握著一把竹弓。

  崔季明站在一層,望著他側過臉倒下去的尸體,竟然一時想象不出來——他臨死前是如何想的,他是如何選擇了這樣作為弓手射出最後一箭的。

  獨孤臧︰“上頭沒有人了,這鄂州主將是跑了麼?”

  崔季明指了指那個地上躺著的文臣︰“就是他。”

  這還是崔季明在南周封鎖後,第一次看到了長江對岸的那個新立的國家的面貌。

  她以為南周不過分裂三年不到,應該還是一個樣子,眼前的鄂州,顯然也否決了她這個理所當然的想法。

  城門四處被攻破,卻不代表城內就可以被輕松擊垮。

  魏軍遇到了相當強力的抵抗。南周的士兵和百姓,經歷了之前幾次殘酷的內戰,理所應當的認為城破了士兵都會被坑殺,百姓都會被屠戮,于是乎誰都不敢輕易投降,小隊的魏軍甚至遭到了百姓和民兵聯手的回擊。

  後來還是張富十讓人不斷的在城內喊,說大鄴不殺百姓,不殺俘虜,不搶奪任何百姓的糧食或財產。他們主動放棄攻擊城內,讓士兵將他們驅趕到中部的幾個坊去,也不強攻,不停的往里投擲剩下的糧食。

  再加上魏軍軍令極為嚴格,確實沒有一個士兵劫掠百姓,于是百姓和剩余的鄂州士兵已經松動,他們投降也是遲早的事情。

  而崔季明此刻正在靠近江岸的城門那里,看著剩余的將士正在清點人數,計算損耗。他們登上渡口的船只幾乎都被投石所毀,士兵死亡率超過三成多,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就連崔季明的胳膊上和後背上也掛了彩。

  雨漸漸停了,只剩水霧拍打著鄂州涂滿鮮血的城牆,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讓人估不出具體的時間。她摘下頭盔,正在听董熙之給她報各項消息,對岸的沔州看見了他們在城牆上燃起的煙火,也會馬上再派船隊和補給而來。

  崔季明踏在江邊,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將士們,正從江水中將尸體拖出來,她听著听著,忽然似自嘲似悲涼的笑了一聲︰“我管這叫諾曼底登陸,還真是沒差。咱們什麼時候傷亡成這個樣子過。三成是什麼概念,咱們死了一萬人啊!一萬不是個數,就說一個人躺平了一尺的高度,堆起來都是一座山了啊……而且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咱們最早從山東帶來的精兵,他們肯沖敢殺,怕是死了四成以上都說不定吧。”

  董熙之垂下眼去︰“這個還沒有算出來。”

  崔季明頭發都被血和水糊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上都感覺掛著血渣,她低頭本來想用江水洗一把臉,卻只低頭看見了紅色的江水,不知道是誰的一只草鞋被水浪拍打著,到了她腳邊來。

  董熙之道︰“您也受了傷,城內已經支起了營帳,您快去讓郎中給您看看吧!”

  崔季明應了一聲,想彎腰隨手撈起那只草鞋,卻不料一蹲下去,沒有再站起來。董熙之一低頭,看著崔季明兩個胳膊抱著腦袋,她虎口還在流血,手背上滿是泥土,頭拱在臂彎里,銀甲上斑駁不看的她就這樣蹲在血紅的江水中沒有說話。

  董熙之張了張口沒有叫出聲。

  崔季明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回去吧,讓我在這兒蹲一會兒。”

  董熙之不放心,卻也只能點了點頭,往後推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回頭,好似听見了崔季明的低到幾乎不能稱之為哭的哭聲,但他更想相信,那是江水的聲音。

第302章 294.0294.#

  殷胥接到的捷報相當之快,沔州距離洛陽並不算太遠,當那消息送進宮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耐冬掃過一眼,一看前線的戰事,絲毫不敢停留,邁入殿內。進了殿內才發現殷胥靠著床邊坐著,主殿的這張床極其大,他弓著腿蓋著薄被手里捏著折子,旁邊只點了兩三個蠟燭,映亮了半張臉。

  耐冬明明是安頓他睡下了,卻沒料到他又起來了,連忙小步靠近︰“聖人怎麼還沒睡?”

  殷胥揉了揉眉間︰“剛剛發了噩夢,醒來就再睡不著了,便不如起來看看折子。事兒早點趕緊都結束,我也想早點啟程。”

  耐冬半跪在腳踏上,將信遞給他︰“這是季將軍的鄂岳戰線來的軍信。”

  殷胥猛地眉頭一松,連忙拿過,他居然還沒先拆,就跟前世無處次養成的習慣那樣,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把信封的沿兒放在眉毛上貼了貼,這才拆開來,靠近燈燭細細看信。

  他掃了兩行,面上神色煥發︰“她贏了果然贏了!她打下了鄂州!”

  耐冬也喜上眉梢︰“那當真是喜事WiseMedia穿越紅樓之賈赦原配!對于大鄴來說也是,咱們終于打過來長江對岸,既然能有這一個突破口,往後都不會是難事!”

  殷胥再往後看下去,面上笑容到一半漸漸頓住了︰“損失萬人有余……船只摧毀四十余艘,而後沒有等補給就先攻取了鄂州附近的江夏縣,現在正在去往武昌的道路上——”

  耐冬也是一驚,因為崔季明到叛軍之戰後期,幾乎每次傷亡人數都不會超過千人,崔季明打仗一貫以傷亡率低而揚名,讓她能損了上萬人,到底是怎樣的血戰?

  殷胥看了兩行便沒有耐性去讀,他伸手去翻信封內,果然里頭還有一張字跡潦草的薄紙,是崔季明親手寫的。

  展開來,那張紙是不知道從哪兒裁下來的邊角料,上頭寫的總共不過幾句話。

  “幸而只打了一天便打下來了,若是像別的攻城一樣熬上半個月幾個月,我怕是全滅了都打不下來。”

  “長江上以船搭橋還是有難度,現在只能用大船來回擺渡,後援部隊已經到達了鄂州,只可惜鄂州附近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州,我也要提防南周得到消息很快的來攻擊我們。若是能站穩腳步,我希望下一步攻打荊州。咱們境內的漢水距離荊州也比較近,而且听聞夏辰在宜昌的軍隊也很不利,若是我們能合軍拿下荊州,也能讓他穩固局勢。”

  “但是,我沒有那麼好的預感。打南周遠沒有想的容易。”

  “你確定要來麼?我怕是萬一吃了敗仗會有損于你。”

  “我倒是很好,沒有受傷。”

  她的話也就這些了。殷胥知道她與之前的魏軍關系十分要好,她一點點訓練出來的兵,當年雖然都是驕兵是綠林,但後來已經跟她形影不離了。再加上其中一大部分留在了山東,最後讓她帶出來的那一批都是她真正的心頭肉了。

  殷胥就算是親臨叛軍,還帶兵去橫掃了鄭家裴家,那時候才漸漸體會到了死萬人是個什麼場面。

  那時候死的萬人還是叛軍而不是自己人。

  她這個報喜不報憂的人都說不好打了,那一定真的不好打。

  殷胥手在信紙上摸索了半晌,耐冬又讓宮人點亮了幾盞燈,道︰“聖人,是要讓人寫回信麼?”

  殷胥看了看紙面,忽然道;“不回了。朕要親自去沔州一趟。”

  前幾日送來的消息已經說過,從長安運送過去的大船,還有兩三次才能達到宜昌,而夏辰已經遭遇到了南周士兵的還擊,洱海小國聯合的軍隊確實給南周的龐然大軍造成了相當的側面沖擊,以至于裴敬羽和後方部隊失去了聯系。他卻覺得不後退,而是剩余大軍繼續向成都府挺進——

  而另一邊,劉原陽已經將戰線牢牢鋪開,從舒州到揚州,大鄴曾經養在巢湖、洪澤湖與泗水等地成千上萬的戰船傾巢而出,那些幾乎都要在湖面轉不開彎的巨船傾灑向了長江戰線,再加上黏著的打法,強有力的軍備,距離建康又如此近的距離,幾乎南周也是以半國之力應對!

  他此生求的便是大鄴能夠恢復統一的面貌,正式的大戰已經拉開了序幕,不能還留在這里了。

  而且如果他到了沔州一代,也會讓更多的資源調動到那里,對于崔季明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耐冬也是一驚︰“倒是禮部和兵部都已經準備好了,明日小朝會您會說此事麼?”

  “我可不信什麼黃道吉日,後日中午,連帶著中軍,一道從洛陽出發。”殷胥道︰“別嚇著那麼幾位,最近忙,各部都有夜里留在宮內做事的,你都去知會一聲,讓他們早作最後的準備看,別再搞出什麼紕漏來WiseMedia成為主角光環的男人[快穿]。下午送去給太後的折子,她有遞回來了麼?”

  耐冬連忙點頭︰“有。讓人放書房里了。您要看?這個點兒了……明日還有朝會。”

  殷胥隨手將崔季明那封信疊好放在枕頭下,道︰“我更睡不著了,真要是閉了眼再做夢,我非要把自己嚇死不可。拿過來我看看,倒也能捱到天亮。”

  耐冬應了一聲,剛要退出去,卻听著殷胥又開口︰“三清殿翻修了之後,不是請了不少道人們,你去跟他們說一聲,看看能不能給前線祈個福。”

  耐冬回過頭來︰“聖人,祈福可不是道人們干的事兒,那是各大寺內才會——”

  殷胥重道抑佛依舊,洛陽長安不少佛寺都夾著尾巴做人,這要是大張旗鼓的受聖人之命為大鄴將士祈福,豈不是又要他們抬頭。

  殷胥這才想到,嘆了一口氣︰“那你便私下找人去求一聲吧。如今也不說信不信,只要可能有用的都想求求。””

  耐冬剛要點頭,卻听著殷胥揉了揉眉角道︰“我一面恨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公私分明,對待其他的將領,不論是關心還是緩急遠比不過崔季明。我不想表現出來這一點,希望大鄴手中的資源盡可能公正理智的分配給他們。卻有時候也恨自己不如果斷的偏頗一些,否則若是她出了點什麼事,我必定要怨自己沒有全心全力助她。”

  耐冬心想,聖人真的是被之前的事兒嚇怕了,總怕是再有一次遠遠地收到戰場上的消息之後,她的棺槨運回洛陽。

  他安慰道︰“如果聖人真的偏頗,反而會惹惱三郎吧。不如說或許三郎也是更喜歡聖人理智的主持大局的樣子。她若是真有所需,一定會向朝廷來要的。聖人不如相信她的能力。“殷胥轉過眼來,點了點頭︰“……我自然相信她。”

  而另一邊,深夜的崔府,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弈預選賽已經結束,而聖人特意提起要崔元望徹查棋院一事,依然沒有準確的證據。

  舒窈只知大概,對內幕並不清楚,于是她便推薦元望去找熊先生。棋院在預選賽結束後,就不怎麼對外開放了,他又是頗受聖人倚重的中書舍人,名頭也響,棋院也知道他是要來干什麼的,不斷推諉打太極,幾次把元望拒之門外。熊先生暫住在棋院內,既然舒窈能猜到熊先生的所作所為,怕是棋院的人也有可能猜到,元望已入官場幾年,早不是當年的傻小子,越想越覺得擔憂。

  不同于現在市面上流行著暗黃色的線裝冊子,里頭印滿了粗制濫造的佛像、棋譜,由于前幾年紙價頗高,流傳在外頭的歷屆六弈棋譜少之又少,他想要對比找出證據,卻發現多年前的棋譜基本都由棋院館藏。由頭是查襲擊一案,強闖棋院也不合適,願望想著要不然就把之前抓住的那個拿錢用弩的江湖混混撈出來,讓他說元凶在棋院內,大理寺就可以帶人進去搜查了。但就怕棋院到時候直接把熊先生押出來……那就算沒有死罪,也好歹折騰了他大半條命去。

  就在元望猶豫的時候,崔府的角門卻來了位姓熊的男子前來拜訪。

  他連忙讓人迎進來,在正廳會了面,才發現居然是胡子拉碴滿臉憔悴的熊裕。他和妙儀雙雙取得進入循環圈的資格,預選賽積分僅僅比妙儀低了一點。這樣的人,在六弈正式開始的準備期,也應該春風得意啊。

  熊裕身上穿著布衣,袖口領口一片髒污,腳上還穿著草鞋,更像是逃難歸來。崔家可甚少進過這樣打扮的人,願望卻知道他肯定不會是貿然前來,連忙讓人奉茶。

  熊裕背了個布包裹,他一言不發,將包裹放在了案台上展開來,里頭還慎重的包了好幾層油紙。元望打開來看,只見到里頭厚厚一沓棋院的棋譜,還有一些潦草的書信。

  熊裕道︰“這些是之前兩三屆棋聖戰的棋譜,後頭是那些進入棋聖戰的循環圈的年輕棋手,在預選賽時下過的棋譜一生妻約,總裁虐戀入骨。很多棋手在進入循環圈後,被告知他們要跟舊一代高手對戰,而後互換棋面。不少棋手不敢言明卻心中憤恨,故意在棋面上留下了端倪。有的會故意模仿自己以前下過的棋局的開端,有的則有意引導對方的走勢。這些單看是看不出來的,但如果對比他們以前的棋局就會很容易發現。”

  他手指上全是擦傷,毫不顧忌的展開兩張棋譜放在一處︰“這些是入了六弈的年輕棋手們曾經在別的賽事中下廚的名局。你就可以驚奇的發現,棋聖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舊一代高手,都會在實際比賽中下出對方的舊局或者棋風。若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這里有大概二十多輪棋聖戰的賽事,基本都是如此。這還是我對比出的一部分,這里有不少卷宗,如果仔細對比肯定還會有。”

  元望低頭查看,大喜過望,他翻了幾個卷軸,幾乎都是如此。

  熊裕又拿出幾封信來︰“這些是一小部分曾經參加六弈後來的人的書信。他們大部分只參加了一屆,知道此事後無法容忍,然而卻有一大批人適應了這個規則,他們一年一年進入六弈,然後熬資歷,現在已經成為了循環圈中可以對別人頤指氣使的老一代……書信不多,有些人在各地開棋院,仍怕洛陽長安兩地的棋院不給活路,所以基本語焉不詳……”

  元望拆開兩封信,仔細讀了兩句,面上又驚喜又感慨,發現自己幼時夢想一般追逐的棋院,居然背後是這個樣子,論誰人心里也有些難受。

  元望問︰“你怎麼得到這些卷宗的?”

  熊裕勉力笑了笑︰“棋院內也有不少跟我一起長大的年輕棋手,我將此事告知,他們也是年輕氣盛。再加上包括當年長安棋院的藍先生等人,都是被這麼搓磨過來的,他們面上維護著棋院名聲,私底下卻幫著他們把這些卷宗偷了出來。我在外頭接著這些,不過很快棋院就知道被偷了,派人出來追查。我早就在預選賽結束最後一天,連夜逃出了洛陽。棋院內如何我還不知道,我自己是跑到了汴州,換了船又返航回來的。”

  元望以為這段時間棋院是在準備六弈,卻沒有想到內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道︰“那時候就有人在追你了?你早早逃出來的話,那熊先生呢?”

  熊裕將冷下來的茶水一飲而盡,苦笑道︰“是祖父讓我逃的。或許棋院的人已經知道了什麼,前幾日將卷宗交給我的生徒告訴我說,祖父如今臥病在床,棋院說是找了郎中去看,結果幾副藥喝下去……祖父……如今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了?”

  元望顯然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驚的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們怎麼敢!不過是個棋院罷了——早當年的風雅和深思,如今被他們拋到哪里去了?!要兵沒有兵,要護院沒護院,一個文人雅士聚集的棋院……居然、居然能出了這樣的事情!”

  熊裕本就跪坐在地板之上,猛的弓下身子一叩首︰“我知道這些證據不足,可能您根本沒法呈給聖人,但是這事兒早一日捅出來,就能早一日救我祖父出來——”

  元望手搭在桌子上︰“此事我也有責任。舒窈跟我說過此事後,我應該第一時間找個由頭,強行把熊先生接出來才是。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事兒不會呈給聖人,聖人繁忙,此事要我全權接管,我手中又有文書,這一切便管得。”

  他看熊裕眼神似乎有些不解,道︰“不要覺得什麼事兒鬧到聖人眼前就一定會解決。聖人要清明,他有許多想做而做不得的事情,而如果在我手里,就有很多可活絡之處,讓這不足的證據也可以充足。就算是有些腌我也可以自己扛。你放心,我幼時在長安棋院,就見過熊先生許多面,听過不少他當年的故事。這事兒,我一定要翻天覆地的管,我倒要看看一個小小的棋院,能搞出什麼蒙蔽世人的手段來!”

  熊裕深深一叩首︰“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只盼著崔舍人了。”

  元望道︰“你不要離開了,就住在崔家。如果你出去了,那才真是生死未知。我讓人給你備下房間,你現在這里住幾日吧。”

第303章 294.0294.#

  熊裕住在崔府,第二天妙儀睜開眼來才知道。

  家中只有幾個長輩在,同年齡的元望也要天天跟在聖人屁股後邊忙來忙去,她雖然也要加緊六弈前的訓練,但畢竟玩心太重,總想找個人作伴。

  一睜眼听說熊裕來了,簡直就像是大過年枕頭旁邊一沓紅包,外頭下了大雪家里做好了飯小朋友們都到家里來做客了一樣。她立馬套上衣服就要往床下跑,連忙讓幾個丫鬟給拽了回來。也都算是來了例假好幾年的大姑娘了,不但有點沒心沒肺,而且也沒羞沒臊,衣服帶子沒系緊就敢沖出去。

  舒窈也不是沒讓別人教她一點,妙儀學的時候倒是點頭點的比誰都快,轉頭全都拋至腦後。舒窈常常想,這個丫頭要是一輩子不嫁人也挺好的,真要是嫁出去,實在是怕被誰坑了半輩子都不自知。

  妙儀讓身邊丫鬟都弄妥帖了,一個婆子給她上了點唇紅,還沒走出門就讓她舔了舔全吃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她小跑著順著正門就出去了。

  熊裕住在客房,畢竟是外男,妙儀跑來見他也是有丫鬟相隨。她卻沒有料到一抬眼就看著熊裕頗為憔悴的坐在靠窗的榻上下棋。崔家都沒有他的體型能換的衣裳,他還穿著昨日的布衣,拈著黑子緊緊皺著眉頭靠著期盼,回過頭來望見妙儀,也是一驚,連忙理了理衣袖,摸了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把。

  妙儀看見棋盤也高興的叫了一聲,爬上榻去坐到棋盤對面去,一抬頭,忽然歪頭愣了一下,指著熊裕的臉。

  熊裕有些慌的亂摸嘴角︰“我臉上有什麼?”

  妙儀的手指往前探了探,涼涼的指尖戳在他下巴上,被胡茬扎到了手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道︰“熊哥哥有胡子呀!你這麼老了麼?”

  她以為……只有她阿耶那個年紀的男子才會有胡須呢。

  熊裕無奈︰“大家都有的,只是勤刮罷了。”

  本來前朝男子也都蓄須的,但當初胡人在境內留的胡子十分夸張,胡風漸習,許多漢人也開始留這種胡須。高祖認為是在不美觀不潔淨,于是讓太子開始倡導年輕男子剃須。再加上剃須顯得年輕,實際上又是個麻煩活,不是天天有人伺候一般人都沒法隔一兩天的刮干淨,年輕不蓄須作為世家風尚就成了社會上的時尚。像崔式這種不要臉的,都是拖到了三十多歲才肯承認自己步入中老年男人的行列,漸漸開始蓄須。

  早些年都是世家、文人淨面,後來漸漸各城內市民人數激增,都開始追逐這種風向,這一行當又需求量大,如今已經滿大街都是淨面的攤子了,有些手藝實在是好,崔式修鬢都偶爾去外頭街上了。

  妙儀好像看見了他的胡子,這才覺得熊裕不是以前的小伙伴,是個離弱冠沒兩年的男子了。她忽然有點奇奇怪怪的小隔膜和別扭,拈著棋子都不敢看他,心里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來舒窈和丫鬟們的那些囑咐,老覺得他沉沉的呼吸都隔著桌子攏過來。

  熊裕本來是想著就算在家練習,她要是沒有對手也不會成效太大。雖然不知道後頭事情會怎麼樣,或許他連走到六弈的賽場上都做不到,但至少和妙儀練習練習,最後推她一把吧。卻看著妙儀有些心不在焉的扭來扭去,熊裕甚少見她在棋盤前這樣不安定,有些好奇︰“怎麼了?你是讓什麼蟲子咬了麼?”

  妙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有點煩的把棋子一推︰“不下了不下了。聊聊嘛!”

  熊裕怕她問棋院的事情,他實在是說不出口祖父已經被人毒啞了一事,也說不出自己的奔波掙扎和擔憂。在她心里,棋院還是以前那個小伙伴一起鬧騰騰,有爭吵矛盾卻也互相較勁的地方。

  熊裕緊張道︰“要聊什麼?”

  妙儀歪頭,想了半天︰“你干嘛要幫我擋那個箭啊!”

  熊裕一時啞然︰“……我只是當時的反應罷了。覺得後面好像有危險。”

  妙儀趴在桌子上,手臂搭在桌沿,袖子滑上去,她實在太好動,帶不得玉鐲銀環,只系了一根彩繩,松松垮垮的套在她細瘦的手腕上。她就像是一個實在找不到話聊的多動孩子,恨不得一會兒問問天為什麼藍人為什麼死一樣,隨便找話說。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沒心沒肺的順嘴問出來了︰“那你為什麼要親我啊?”

  熊裕正在望著她手腕發呆,一時沒有听見。

  妙儀又覺得這話讓遠遠站在外間的丫鬟听見不太好,又以為是他故意裝听不見的,撐著桌子跪在榻上靠近他。手一拿走,熊裕猛地反應過來,她卻拽住他耳朵,一手攏著嘴邊湊到他耳邊問︰“我說呀——你為什麼要親我呀!”

  這聲音一點都不算小,熊裕只覺得自己耳朵里灌滿了輕飄飄的氣體,他回過頭來,臉有些不容易看出來的漲紅,結巴了半天道︰“——都過了多久,你怎麼還問。就算你問我,我、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沒多想——”

  後來想起來,明明只是踫了踫額頭,卻讓他想了很久的事情,熊裕自然不敢說。

  妙儀有些失望,有些感同身受︰什麼呀……原來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呀。

  妙儀推了他一把︰“不過腦子!”

  熊裕回頭瞪眼︰這話居然用來說他?

  熊裕︰“這種事情有沒有什麼所謂的,你、你別太當真了。”

  妙儀听了他這樣的話,居然有點不高興︰不當真算是什麼呀?

  妙儀道︰“我也覺得沒多大的事兒,不用當真!這都很隨便的,我也親過肉腿和香腸,我也親過阿姐!”她說著,就跟逞強似的,忽然一把抱住熊裕的腦袋,在他腦門上磕了一下。

  熊裕只感覺她兩只跟捂不住他耳朵似的小手抱住他的臉,這丫頭好似是拿兔牙頂著嘴唇在他額頭上磕了一下似的。

  熊裕被她的雙手冰的哆嗦,驚愕的抬頭。妙儀則是自己的磕痛了自己的嘴唇,她往後退了退,捂著自己的嘴不肯喊疼,道︰“就是不算什麼的——”

  話才說到一半,對上了熊裕的眼神,她說不出來了。

  熊裕不如說臉上有些恍惚、有些驚喜、有些難以言明的復雜,之前熬紅的眼眶,深色的眼底,好像套住了她,妙儀這才後知後覺,卻只感覺有一只手探到肋骨之間捏住了她的心。

  她從小到大,一些羞恥心姍姍遲來,她坐回了榻上,竟然有些坐立難安。

  熊裕捂了一下腦門,剛要開口,才說出一個音來,妙儀騰地從榻上站起來,捂著嘴急急忙忙喊道︰“就是不算數的,我也不知道的!”從屋內沖了出去。

  丫鬟在外頭泡茶,妙儀下棋一般不要人伴著的,那位熊家郎君也是妙儀小時候的玩伴,她們就隔著一道屏風,想著也不要緊,看見妙儀沖出去,也嚇了一跳,連忙提裙跟著跑出去。

  走出了門,拐過了幾道小門,才看見妙儀悶悶的坐在外頭。

  她竟學會了撒謊。

  妙儀︰“我剛剛手一滑,不小心嘴磕到了桌沿,好疼呀。”

  丫鬟以為她怕丟人才跑出來的,笑著蹲下來給她看,果然上唇內有點磕腫了。妙儀臉上有些紅,丫鬟笑︰“你這樣突然跑出來,多失禮呀。你臨跑出去還喊什麼呀。”

  妙儀低頭喃喃道︰“我、我一疼,下錯了一招,所以說不算數的。”

  妙儀︰“……不算數的。”

  只留熊裕一人在屋內,似乎覺得自己額頭上被撞出了一個小坑,永久的留在了那里。

  與此同時,殷胥正與大軍一同離開洛陽,南下眄州,帶軍出征。崔季明迅速攻略下鄂州附近的十幾個小村鎮,物資與援軍源源不斷的從江對岸而來,南周此時正在江南一帶與劉原陽陷入鏖戰,一時舉國震驚。

  言玉正在建康城內,南周境內幾乎屬于全國上下系于他一身的情況。雖然各家也有當權,但實際上朝廷基本只有只屬于他的六部和圍繞著他的幾公,他又有一個約七人左右的舍人政事堂。基本所有的消息都由中央處理,再加上剩余幾公也明白,如果再不聯合都只有死路一條,權利迅速的攥在了這一小撮人手里。可以說這樣的朝廷看起來是相當不健全的,但只要是他能清醒一天,一切都在高效的運行著。

  南周境內也開展了一次科舉,但如同大鄴數年前的慣例,招收的人數非常之少。言玉確實是想招收寒門學子,但之前南方地區的州學和縣學就不如政治中心的北方普遍,只有健康附近人才輩出,經此戰役,各地的寒門學子就算沒死沒去打仗,也估計連果腹都困難,更何況參與科考。

  再加上大鄴春闈鬧的熱烈異常,人人皆知,許多學子從類似鄂州這樣偶有通商的口岸出發,假扮為商人、奴工,逃至大鄴境內,一路艱難的往靠近的州學或洛陽而去。不過由于南周境內開始實行百年前的軍戶制度,不少民戶都被選為軍戶,可實在家里養不了馬更出不了兵,若是不出當兵的壯丁,全家都要押入大牢,不少人湊錢找私船或向導,通過隱藏渡口,乘坐那些個人名義下的小船,逃往大鄴境內。有些學子也會跟著這些軍戶,一起擠在船上北上。

  但畢竟造大船在南周是純粹的官營,跟造兵器造弓一樣死罪一條,所以這些蛇頭都是搬來的內湖漁船。這樣的小船趁著夜色過長江,若是吹微弱的順向風還好,可一旦遇見大風,十有八九都是船沉人亡,尸骨也找不見。

  這種行徑,言玉不可能不知曉,只不過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流失人口太多,基本不管。一是,他還要靠混入這些人來讓南千滲透到大鄴;二則是這些人口和姓裴的姓鄭的手底下隱藏的戶口相比,不過是個零頭罷了。

  長江兩岸,頓時變成了兩幅面貌,一處剛剛經歷創傷卻也生機勃勃,經濟發達,不論是上層還是民眾都充滿了信心與優越,國力連年增長,成了南周不少人心中的仙境,卻也看起來滿身破綻;另一邊則鐵血森嚴,朝廷對州府的控制力加強,皇帝對朝廷的控制力加強,整個南周就像是一切為了戰爭般拼命運轉起來,防御嚴密,戰斗時卻容易力不從心。

  而且言玉對于大鄴的滲透,遠遠不及他所想象。

  不少南千的密探,在進入大鄴境內幾個月,便和頭目失去了聯系。究竟是被北機發現了,還是他們想主動脫離南千已經不得而知。而且大鄴與南周境況很不同,南周往往是一家民戶,面朝黃土背朝天,祖上三代葬在一個山頭,一輩子不走出去一步。而大鄴不單是商賈,就連普通百姓的流動也很大,戶口轉移以及旅行、暫居等等的約束放的很開,不少民戶因為家中子讀書院、自家男女尋找差事等等的原因離開原住地。各衙門雖然都有詳細的關于流通的記載,但是南千的暗探作為普通百姓過去,根本沒有查的權利。

  再加上不論是南千還是北機的暗探,大多都是家境貧寒出身,被朝廷招攬為其賣命。有將近一半多的南千暗探,簡直就像是官家給辦了個綠卡,一旦到了大鄴就迅速切斷聯系而後逃走,作為大鄴百姓生活在了境內。

  謝姑和柳先生也覺得這事兒不能再這樣下去,萬一朝廷找到了這些南千的人,怕是反而能從他們口中吊出不少消息,于是開始暫緩了滲透,加強對這些暗探的控制,準備想些別的辦法。

  言玉一直在調查崔季明的事情,卻因為南千的問題,只得知崔季明在崔家正式下葬入土,她作為二房嫡長子,名字永遠留在了家譜之上。而因為手邊不得不專注南周的內斗,他一段時間沒有打探,就永遠的失去了她的消息。只是漸漸的,從山東河朔一代,“季子介”的名號響亮起來,到南周境內對她的傳言也是眾說紛紜,有的說她是凶惡的綠林出身,有的說他是季家後人。

  直到有些關于季子介和聖人之間的傳言,通過南千流入南周,他才漸漸懷疑起來——

  崔季明當初和端王幾乎是如膠似漆,她假死,已成為聖人的殷胥不可能不知道。

  直到這次攻打鄂州等地,不斷有軍報傳來,對他的傳言也越來越清晰。

  不論是打法,二十出頭的年紀,是胡漢混血的容貌……

  一切都昭告了事實。那個嶄露頭角的大鄴名將,受聖人恩寵的近臣,不是別人,正是崔季明——

第304章 294.0294.#

  言玉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名字,終于有了對象,就開始讓人拼命搜羅她這幾年的消息。

  季子介如今算是大鄴的焦點人物,想得到她的消息並不難,很快的,就算他被桌案上層層疊加的折子困在了建康,卻也收到了關于崔季明的一厚摞卷宗。

  言玉雖然名義上是皇帝,但他極為厭惡黃袍、龍椅之類的,建康的國宮內是有一把朝堂上的椅子,不過是金絲楠木雕成,盤龍雕刻也不過是花紋之一;他自己平日里也只穿著玄色圓領常服,前朝玄色為貴,胸前用銀線繡有盤龍。但如同在大鄴盤龍並不是皇帝專屬,王侯國公甚至都有穿著,所以他也特意讓四公的朝服上繡有盤龍。

  明明是他自己厭惡皇家那一套,在四公眼里卻變成了他的留面和讓步,手中權力一步步被言玉削弱,他們的軍隊和勢力都不如言玉,再加上各姓掌權的小輩都開始像言玉靠攏,一個個在不滿之後,得了這麼點顏面,心里也平衡了起來。

  裴敬羽、鄭湛這類的老臣還想給自己爭取機會,一個個跑出去打仗或是去地方監察,雖然有撈油水、爭權力的心,但也算是為了南周好,言玉也知道人不可能沒私心,就當作是不知道,讓南千和隨隊的官員先捏住了裴敬羽的把柄,再酌情考慮要不要治他。

  此刻他身著玄衣,坐在國宮內藏書閣的二層,給自己留了一小片空間,正在猶豫要不要真的翻開關于崔季明的卷宗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假裝她的可有可無,就會無法停下來的想去搜尋她的一切消息。畢竟已經真正離開她身邊快六七年了,他大部分時光都是靠那些紛至沓來的關于她的消息而度過的。

  這種抵抗最終沒有成功,他伸手將一沓卷宗放在了自己膝頭打開。

  卷宗上講的或許並不都是真的,卻很詳細,從她最早如何出現在叛軍之地,攫取魏州,到她在短短半年內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地域。她在山東剛剛起步後一年多,聖人親征,她協助聖人攻下鄭家的主城,殺死了鄭家的幾房老小,拿八州獻于聖人,直接讓朝廷掌控了整個黃河一帶的麼命脈,手下士兵也一躍成為攻打叛軍的主力。

  字里行間沒有描寫過太多戰爭的場面,言玉卻能明晰的讀到兩點︰一、她真的是在山東河朔一代,在狼群之中玩命。二則是,什麼獻八州于聖人絕不是巧合,而是她早早就打算替殷胥打下山東。

  而後她幾乎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橫掃佔地是她原來魏青三倍大的河朔,與聖人聯手,在四個多月內徹底平復了叛軍之地。

  然後便是她的升官加爵,她的一派榮光,還有鬧的沸沸揚揚的聖人與她的傳言。

  整理這份材料的是柳先生,或許他也不夠公正,對手頭這份整理出來的卷宗有所刪改。言玉看著那短短幾行關于傳言的描述,理智的想……必定不止這些。

  崔季明是心里極喜歡他的。

  雖然言玉時而自嘲,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喜歡他。但她是個渾身燃著火一樣的性子,年少時都能拉著端王在寺內荒唐,如今也不可能不出入宮廷。

  聖人又對外宣稱既有了儲君便不著急成婚,也算是給她的承諾。不婚的帝王,出入宮闈的將軍,他只要隨便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可能會有的風言風語,只是這些風言風語或許……也會傷害她吧。

  後頭還有些關于她作戰方式的淺析,但畢竟跟她打過仗的將領基本都在土里了,可信度未必有多高。他看著這幾頁紙,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他腦子里想的她,身邊卻往往擺脫不了遠遠見過的殷胥的樣子。

  他一閉眼,看到的更多是她的側臉與背影,正在興奮的與殷胥說話,對他一派歡聲笑語。

  她肯為他沖在第一線賣命打仗,這是何等的……

  她曾經一身布衣,雙手炙熱的捏住他的肩膀,說過的︰“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也明白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崔季明絕對是殷胥手中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如今正插在南周的要害,如果想要自保,就必須先對付她。否則任憑她向上聯合打荊州,向下佔據幾大湖,那就真的是奪不回來了。

  可卷宗中對于鄂州之戰的描寫很細——就算是不那麼細,他也想象得到她的艱難,她受到的反擊和損失,想象的到她滿頭是血雙手持長刀沖在最前線。

  他不可能拱手讓她,崔季明是來統一江南的,遲早會有一場對決。不過是早下手,他勝算更大罷了。

  耳邊,隱隱好似傳來了她的聲音︰“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

  此時正是鄭翼被宮人領進來,穿過夏末潮濕的內室,外頭連綿的雨聲溫吞的傳入室內,他似乎有要事需要向言玉稟告,轉過書架時,言玉也正抬著眼看他。鄭翼瞥了一眼他凸起的顴骨,心中暗暗道︰兩個病怏怏的殷家人各踞南北,他們這些謀劃已久的世家都快成了笑話。

  言玉率先開口道︰“你先去叫人聯系黃,我要他親自派兵突襲荊州,台州水軍聯合荊州本地士兵,割裂宜昌殘留的鄴兵和季子介的鄂岳軍,把守荊州。”

  鄭翼想來商議的便是此事,黃一直是南周水軍之中最為強力的一支,他以為會是言玉手中後來的重要棋子,沒想到這樣就打算出動了,果然對待這頗為神秘的季子介不能小覷啊。

  他點頭︰“黃公一定會同意的,到時候帶兵人數由黃公來定把,咱們幾處內湖囤積的大船也要準備即刻出動了。”

  言玉點頭,末了補上一句︰“傳話給他,以殲滅季子介手下精兵為主。此役沒有輸的余地。失了洞庭湖一帶,他便也不用回來了。”

  **

  殷胥隨軍而行,雖有乘車,但是中軍是去支援沔州的,行軍速度不會太慢。隨著往南而去,本就是夏末,陰雨也跟著多了起來。後來到達襄陽,轉乘大船,同襄陽的部分水軍一同順流而下,就快到達沔州時,卻忽然急報傳來,說是沔州去不得了。

  殷胥驚疑,沔州難道不是崔季明的大後方,難道被南周打下來了?軍報很快到他手里,攤開地圖一看,才發現並不是沔州被打下來了,而是南周將士竟然奇襲向了復州。

  復州是大鄴並不靠江的城池之一,它在荊州和沔州之間,江水通過荊州沔州,彎了個向南的半圓,正好繞過了復州。南周似乎還沒有大軍抵達,然而卻有一位將領提前到達長江對岸,帶領一批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和一些當地士兵,連夜橫渡江面,突襲復州。

  而此時崔季明已經到達了荊州,復州就算是她的背後被捅了一刀,如今還不知道對方具體的人數,復州遭受了圍攻卻還守得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會不會去攻擊崔季明的背面或是攻擊沔州。

  殷胥這個千里迢迢來的吉祥物,可不能以身試險。

  殷胥也明白他們,畢竟這次全面戰爭,大批中軍被調走,實際在他手邊的兵力並不是太強。而且這是兩國開戰,一旦他有了個好歹,就算是只受了傷,也會讓南周士氣大振,己方受損蒙羞。

  但他絕沒有坐在這里看光景的打算。他沒有真的上戰場殺敵過,但是在背後主持、見識過的戰役絕不少了,他當即決定道︰“他們既然不肯露面,復州也沒有危險,我認為對方的人數不會多的,只不過是想讓崔季明動搖罷了。可有消息說來的將領是誰?”

  俱泰也是隨軍而來,聖人不帶崔元望卻帶他來,也讓人分不清是信任還是防範。他答道︰“前一段時間有軍探聯系我們,認為很可能是當年台軍水軍主帥黃。但台州是在建康南邊六七百里的位置,怎麼可能這麼快到達這里。”

  殷胥道︰“所以才只有名將,沒有精兵。黃畢竟是四公之一,當年在南周是跟言玉一隊的,權力畢竟也不小,不可能天天圍著台州那點地方。他能來得快,怕是因為正在荊州附近的地區行事,干脆先獨自前來,台州的將士則晚一步才會到達。”

  俱泰也是听說過黃的名號,當年六座大營的主帥,哪一個都不是簡單人物。劉原陽算是大鄴水師中頭一號的人物,但怕是他也不敢與黃相比。而且黃也不單是個將領,而是一家之主,是個身系權勢,頗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他注定了不好對付。

  俱泰道︰“聖人的意思是,要我們支援復州?”

  殷胥望著地圖,沉思道︰“不必。他打不下來復州的。突襲荊州,就算是打崔季明的背後,怕是也不會得太多便宜,突襲沔州?沔州是人數眾多的大營所在地,他只會覆滅在多幾倍的人數下。黃一是要讓崔季明恐慌,二是想要再一路北上,打到我們這條漢水支流上來。就讓他來吧,殺黃是對付南周的關鍵,我們就誘敵深入,然後讓他有去無還。”

  莫天平靠攏過來︰“我們可以聯絡沔州大營,抄這幫北上的南周士兵的後路,直接把黃留在這里。”

  殷胥點頭︰“對,這只是一部分。听聞宜昌的涼州兵,遭到了入蜀的南周兵的回擊,狀況十分狼狽,怕是很難和崔季明合圍荊州了。我的計劃是,主力離開漢水,我們從正北方協攻荊州,動用大軍,先打下荊州這塊重地再說!”

  俱泰听出了別的意味︰“聖人不會也要去吧……”

  殷胥︰“朕自然要去。莫天平你派手下干將去聯絡沔州大營,實施另一線路,而咱們大軍準備棄船登岸,從陸路南下,前往荊州。”

  殷胥以為崔季明本身就有實力打下荊州,自己前去不過是一針強心劑,然而剛剛抵達荊州一帶扎營崔季明,卻也從之前的信心滿滿,一下子被潑了一瓢冷水,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們根本沒什麼絕對的勝算,對方出動了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宜昌遭到大範圍反擊,附近的宜都又開始組織兵力,她打的是對方層層保護的要害,敵人已經排布好天羅地網。她成了赤壁之戰中的曹軍,怕是要有去無還。

  言玉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名字,終于有了對象,就開始讓人拼命搜羅她這幾年的消息。

  季子介如今算是大鄴的焦點人物,想得到她的消息並不難,很快的,就算他被桌案上層層疊加的折子困在了建康,卻也收到了關于崔季明的一厚摞卷宗。

  言玉雖然名義上是皇帝,但他極為厭惡黃袍、龍椅之類的,建康的國宮內是有一把朝堂上的椅子,不過是金絲楠木雕成,盤龍雕刻也不過是花紋之一;他自己平日里也只穿著玄色圓領常服,前朝玄色為貴,胸前用銀線繡有盤龍。但如同在大鄴盤龍並不是皇帝專屬,王侯國公甚至都有穿著,所以他也特意讓四公的朝服上繡有盤龍。

  明明是他自己厭惡皇家那一套,在四公眼里卻變成了他的留面和讓步,手中權力一步步被言玉削弱,他們的軍隊和勢力都不如言玉,再加上各姓掌權的小輩都開始像言玉靠攏,一個個在不滿之後,得了這麼點顏面,心里也平衡了起來。

  裴敬羽、鄭湛這類的老臣還想給自己爭取機會,一個個跑出去打仗或是去地方監察,雖然有撈油水、爭權力的心,但也算是為了南周好,言玉也知道人不可能沒私心,就當作是不知道,讓南千和隨隊的官員先捏住了裴敬羽的把柄,再酌情考慮要不要治他。

  此刻他身著玄衣,坐在國宮內藏書閣的二層,給自己留了一小片空間,正在猶豫要不要真的翻開關于崔季明的卷宗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假裝她的可有可無,就會無法停下來的想去搜尋她的一切消息。畢竟已經真正離開她身邊快六七年了,他大部分時光都是靠那些紛至沓來的關于她的消息而度過的。

  這種抵抗最終沒有成功,他伸手將一沓卷宗放在了自己膝頭打開。

  卷宗上講的或許並不都是真的,卻很詳細,從她最早如何出現在叛軍之地,攫取魏州,到她在短短半年內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地域。她在山東剛剛起步後一年多,聖人親征,她協助聖人攻下鄭家的主城,殺死了鄭家的幾房老小,拿八州獻于聖人,直接讓朝廷掌控了整個黃河一帶的麼命脈,手下士兵也一躍成為攻打叛軍的主力。

  字里行間沒有描寫過太多戰爭的場面,言玉卻能明晰的讀到兩點︰一、她真的是在山東河朔一代,在狼群之中玩命。二則是,什麼獻八州于聖人絕不是巧合,而是她早早就打算替殷胥打下山東。

  而後她幾乎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橫掃佔地是她原來魏青三倍大的河朔,與聖人聯手,在四個多月內徹底平復了叛軍之地。

  然後便是她的升官加爵,她的一派榮光,還有鬧的沸沸揚揚的聖人與她的傳言。

  整理這份材料的是柳先生,或許他也不夠公正,對手頭這份整理出來的卷宗有所刪改。言玉看著那短短幾行關于傳言的描述,理智的想……必定不止這些。

  崔季明是心里極喜歡他的。

  雖然言玉時而自嘲,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喜歡他。但她是個渾身燃著火一樣的性子,年少時都能拉著端王在寺內荒唐,如今也不可能不出入宮廷。

  聖人又對外宣稱既有了儲君便不著急成婚,也算是給她的承諾。不婚的帝王,出入宮闈的將軍,他只要隨便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可能會有的風言風語,只是這些風言風語或許……也會傷害她吧。

  後頭還有些關于她作戰方式的淺析,但畢竟跟她打過仗的將領基本都在土里了,可信度未必有多高。他看著這幾頁紙,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他腦子里想的她,身邊卻往往擺脫不了遠遠見過的殷胥的樣子。

  他一閉眼,看到的更多是她的側臉與背影,正在興奮的與殷胥說話,對他一派歡聲笑語。

  她肯為他沖在第一線賣命打仗,這是何等的……

  她曾經一身布衣,雙手炙熱的捏住他的肩膀,說過的︰“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也明白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崔季明絕對是殷胥手中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如今正插在南周的要害,如果想要自保,就必須先對付她。否則任憑她向上聯合打荊州,向下佔據幾大湖,那就真的是奪不回來了。

  可卷宗中對于鄂州之戰的描寫很細——就算是不那麼細,他也想象得到她的艱難,她受到的反擊和損失,想象的到她滿頭是血雙手持長刀沖在最前線。

  他不可能拱手讓她,崔季明是來統一江南的,遲早會有一場對決。不過是早下手,他勝算更大罷了。

  耳邊,隱隱好似傳來了她的聲音︰“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

  此時正是鄭翼被宮人領進來,穿過夏末潮濕的內室,外頭連綿的雨聲溫吞的傳入室內,他似乎有要事需要向言玉稟告,轉過書架時,言玉也正抬著眼看他。鄭翼瞥了一眼他凸起的顴骨,心中暗暗道︰兩個病怏怏的殷家人各踞南北,他們這些謀劃已久的世家都快成了笑話。

  言玉率先開口道︰“你先去叫人聯系黃,我要他親自派兵突襲荊州,台州水軍聯合荊州本地士兵,割裂宜昌殘留的鄴兵和季子介的鄂岳軍,把守荊州。”

  鄭翼想來商議的便是此事,黃一直是南周水軍之中最為強力的一支,他以為會是言玉手中後來的重要棋子,沒想到這樣就打算出動了,果然對待這頗為神秘的季子介不能小覷啊。

  他點頭︰“黃公一定會同意的,到時候帶兵人數由黃公來定把,咱們幾處內湖囤積的大船也要準備即刻出動了。”

  言玉點頭,末了補上一句︰“傳話給他,以殲滅季子介手下精兵為主。此役沒有輸的余地。失了洞庭湖一帶,他便也不用回來了。”

  **

  殷胥隨軍而行,雖有乘車,但是中軍是去支援沔州的,行軍速度不會太慢。隨著往南而去,本就是夏末,陰雨也跟著多了起來。後來到達襄陽,轉乘大船,同襄陽的部分水軍一同順流而下,就快到達沔州時,卻忽然急報傳來,說是沔州去不得了。

  殷胥驚疑,沔州難道不是崔季明的大後方,難道被南周打下來了?軍報很快到他手里,攤開地圖一看,才發現並不是沔州被打下來了,而是南周將士竟然奇襲向了復州。

  復州是大鄴並不靠江的城池之一,它在荊州和沔州之間,江水通過荊州沔州,彎了個向南的半圓,正好繞過了復州。南周似乎還沒有大軍抵達,然而卻有一位將領提前到達長江對岸,帶領一批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和一些當地士兵,連夜橫渡江面,突襲復州。

  而此時崔季明已經到達了荊州,復州就算是她的背後被捅了一刀,如今還不知道對方具體的人數,復州遭受了圍攻卻還守得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會不會去攻擊崔季明的背面或是攻擊沔州。

  殷胥這個千里迢迢來的吉祥物,可不能以身試險。

  殷胥也明白他們,畢竟這次全面戰爭,大批中軍被調走,實際在他手邊的兵力並不是太強。而且這是兩國開戰,一旦他有了個好歹,就算是只受了傷,也會讓南周士氣大振,己方受損蒙羞。

  但他絕沒有坐在這里看光景的打算。他沒有真的上戰場殺敵過,但是在背後主持、見識過的戰役絕不少了,他當即決定道︰“他們既然不肯露面,復州也沒有危險,我認為對方的人數不會多的,只不過是想讓崔季明動搖罷了。可有消息說來的將領是誰?”

  俱泰也是隨軍而來,聖人不帶崔元望卻帶他來,也讓人分不清是信任還是防範。他答道︰“前一段時間有軍探聯系我們,認為很可能是當年台軍水軍主帥黃。但台州是在建康南邊六七百里的位置,怎麼可能這麼快到達這里。”

  殷胥道︰“所以才只有名將,沒有精兵。黃畢竟是四公之一,當年在南周是跟言玉一隊的,權力畢竟也不小,不可能天天圍著台州那點地方。他能來得快,怕是因為正在荊州附近的地區行事,干脆先獨自前來,台州的將士則晚一步才會到達。”

  俱泰也是听說過黃的名號,當年六座大營的主帥,哪一個都不是簡單人物。劉原陽算是大鄴水師中頭一號的人物,但怕是他也不敢與黃相比。而且黃也不單是個將領,而是一家之主,是個身系權勢,頗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他注定了不好對付。

  俱泰道︰“聖人的意思是,要我們支援復州?”

  殷胥望著地圖,沉思道︰“不必。他打不下來復州的。突襲荊州,就算是打崔季明的背後,怕是也不會得太多便宜,突襲沔州?沔州是人數眾多的大營所在地,他只會覆滅在多幾倍的人數下。黃一是要讓崔季明恐慌,二是想要再一路北上,打到我們這條漢水支流上來。就讓他來吧,殺黃是對付南周的關鍵,我們就誘敵深入,然後讓他有去無還。”

  莫天平靠攏過來︰“我們可以聯絡沔州大營,抄這幫北上的南周士兵的後路,直接把黃留在這里。”

  殷胥點頭︰“對,這只是一部分。听聞宜昌的涼州兵,遭到了入蜀的南周兵的回擊,狀況十分狼狽,怕是很難和崔季明合圍荊州了。我的計劃是,主力離開漢水,我們從正北方協攻荊州,動用大軍,先打下荊州這塊重地再說!”

  俱泰听出了別的意味︰“聖人不會也要去吧……”

  殷胥︰“朕自然要去。莫天平你派手下干將去聯絡沔州大營,實施另一線路,而咱們大軍準備棄船登岸,從陸路南下,前往荊州。”

  殷胥以為崔季明本身就有實力打下荊州,自己前去不過是一針強心劑,然而剛剛抵達荊州一帶扎營崔季明,卻也從之前的信心滿滿,一下子被潑了一瓢冷水,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們根本沒什麼絕對的勝算,對方出動了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宜昌遭到大範圍反擊,附近的宜都又開始組織兵力,她打的是對方層層保護的要害,敵人已經排布好天羅地網。她成了赤壁之戰中的曹軍,怕是要有去無還。

  言玉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名字,終于有了對象,就開始讓人拼命搜羅她這幾年的消息。

  季子介如今算是大鄴的焦點人物,想得到她的消息並不難,很快的,就算他被桌案上層層疊加的折子困在了建康,卻也收到了關于崔季明的一厚摞卷宗。

  言玉雖然名義上是皇帝,但他極為厭惡黃袍、龍椅之類的,建康的國宮內是有一把朝堂上的椅子,不過是金絲楠木雕成,盤龍雕刻也不過是花紋之一;他自己平日里也只穿著玄色圓領常服,前朝玄色為貴,胸前用銀線繡有盤龍。但如同在大鄴盤龍並不是皇帝專屬,王侯國公甚至都有穿著,所以他也特意讓四公的朝服上繡有盤龍。

  明明是他自己厭惡皇家那一套,在四公眼里卻變成了他的留面和讓步,手中權力一步步被言玉削弱,他們的軍隊和勢力都不如言玉,再加上各姓掌權的小輩都開始像言玉靠攏,一個個在不滿之後,得了這麼點顏面,心里也平衡了起來。

  裴敬羽、鄭湛這類的老臣還想給自己爭取機會,一個個跑出去打仗或是去地方監察,雖然有撈油水、爭權力的心,但也算是為了南周好,言玉也知道人不可能沒私心,就當作是不知道,讓南千和隨隊的官員先捏住了裴敬羽的把柄,再酌情考慮要不要治他。

  此刻他身著玄衣,坐在國宮內藏書閣的二層,給自己留了一小片空間,正在猶豫要不要真的翻開關于崔季明的卷宗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假裝她的可有可無,就會無法停下來的想去搜尋她的一切消息。畢竟已經真正離開她身邊快六七年了,他大部分時光都是靠那些紛至沓來的關于她的消息而度過的。

  這種抵抗最終沒有成功,他伸手將一沓卷宗放在了自己膝頭打開。

  卷宗上講的或許並不都是真的,卻很詳細,從她最早如何出現在叛軍之地,攫取魏州,到她在短短半年內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地域。她在山東剛剛起步後一年多,聖人親征,她協助聖人攻下鄭家的主城,殺死了鄭家的幾房老小,拿八州獻于聖人,直接讓朝廷掌控了整個黃河一帶的麼命脈,手下士兵也一躍成為攻打叛軍的主力。

  字里行間沒有描寫過太多戰爭的場面,言玉卻能明晰的讀到兩點︰一、她真的是在山東河朔一代,在狼群之中玩命。二則是,什麼獻八州于聖人絕不是巧合,而是她早早就打算替殷胥打下山東。

  而後她幾乎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橫掃佔地是她原來魏青三倍大的河朔,與聖人聯手,在四個多月內徹底平復了叛軍之地。

  然後便是她的升官加爵,她的一派榮光,還有鬧的沸沸揚揚的聖人與她的傳言。

  整理這份材料的是柳先生,或許他也不夠公正,對手頭這份整理出來的卷宗有所刪改。言玉看著那短短幾行關于傳言的描述,理智的想……必定不止這些。

  崔季明是心里極喜歡他的。

  雖然言玉時而自嘲,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喜歡他。但她是個渾身燃著火一樣的性子,年少時都能拉著端王在寺內荒唐,如今也不可能不出入宮廷。

  聖人又對外宣稱既有了儲君便不著急成婚,也算是給她的承諾。不婚的帝王,出入宮闈的將軍,他只要隨便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可能會有的風言風語,只是這些風言風語或許……也會傷害她吧。

  後頭還有些關于她作戰方式的淺析,但畢竟跟她打過仗的將領基本都在土里了,可信度未必有多高。他看著這幾頁紙,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他腦子里想的她,身邊卻往往擺脫不了遠遠見過的殷胥的樣子。

  他一閉眼,看到的更多是她的側臉與背影,正在興奮的與殷胥說話,對他一派歡聲笑語。

  她肯為他沖在第一線賣命打仗,這是何等的……

  她曾經一身布衣,雙手炙熱的捏住他的肩膀,說過的︰“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也明白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崔季明絕對是殷胥手中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如今正插在南周的要害,如果想要自保,就必須先對付她。否則任憑她向上聯合打荊州,向下佔據幾大湖,那就真的是奪不回來了。

  可卷宗中對于鄂州之戰的描寫很細——就算是不那麼細,他也想象得到她的艱難,她受到的反擊和損失,想象的到她滿頭是血雙手持長刀沖在最前線。

  他不可能拱手讓她,崔季明是來統一江南的,遲早會有一場對決。不過是早下手,他勝算更大罷了。

  耳邊,隱隱好似傳來了她的聲音︰“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

  此時正是鄭翼被宮人領進來,穿過夏末潮濕的內室,外頭連綿的雨聲溫吞的傳入室內,他似乎有要事需要向言玉稟告,轉過書架時,言玉也正抬著眼看他。鄭翼瞥了一眼他凸起的顴骨,心中暗暗道︰兩個病怏怏的殷家人各踞南北,他們這些謀劃已久的世家都快成了笑話。

  言玉率先開口道︰“你先去叫人聯系黃,我要他親自派兵突襲荊州,台州水軍聯合荊州本地士兵,割裂宜昌殘留的鄴兵和季子介的鄂岳軍,把守荊州。”

  鄭翼想來商議的便是此事,黃一直是南周水軍之中最為強力的一支,他以為會是言玉手中後來的重要棋子,沒想到這樣就打算出動了,果然對待這頗為神秘的季子介不能小覷啊。

  他點頭︰“黃公一定會同意的,到時候帶兵人數由黃公來定把,咱們幾處內湖囤積的大船也要準備即刻出動了。”

  言玉點頭,末了補上一句︰“傳話給他,以殲滅季子介手下精兵為主。此役沒有輸的余地。失了洞庭湖一帶,他便也不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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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隨軍而行,雖有乘車,但是中軍是去支援沔州的,行軍速度不會太慢。隨著往南而去,本就是夏末,陰雨也跟著多了起來。後來到達襄陽,轉乘大船,同襄陽的部分水軍一同順流而下,就快到達沔州時,卻忽然急報傳來,說是沔州去不得了。

  殷胥驚疑,沔州難道不是崔季明的大後方,難道被南周打下來了?軍報很快到他手里,攤開地圖一看,才發現並不是沔州被打下來了,而是南周將士竟然奇襲向了復州。

  復州是大鄴並不靠江的城池之一,它在荊州和沔州之間,江水通過荊州沔州,彎了個向南的半圓,正好繞過了復州。南周似乎還沒有大軍抵達,然而卻有一位將領提前到達長江對岸,帶領一批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和一些當地士兵,連夜橫渡江面,突襲復州。

  而此時崔季明已經到達了荊州,復州就算是她的背後被捅了一刀,如今還不知道對方具體的人數,復州遭受了圍攻卻還守得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會不會去攻擊崔季明的背面或是攻擊沔州。

  殷胥這個千里迢迢來的吉祥物,可不能以身試險。

  殷胥也明白他們,畢竟這次全面戰爭,大批中軍被調走,實際在他手邊的兵力並不是太強。而且這是兩國開戰,一旦他有了個好歹,就算是只受了傷,也會讓南周士氣大振,己方受損蒙羞。

  但他絕沒有坐在這里看光景的打算。他沒有真的上戰場殺敵過,但是在背後主持、見識過的戰役絕不少了,他當即決定道︰“他們既然不肯露面,復州也沒有危險,我認為對方的人數不會多的,只不過是想讓崔季明動搖罷了。可有消息說來的將領是誰?”

  俱泰也是隨軍而來,聖人不帶崔元望卻帶他來,也讓人分不清是信任還是防範。他答道︰“前一段時間有軍探聯系我們,認為很可能是當年台軍水軍主帥黃。但台州是在建康南邊六七百里的位置,怎麼可能這麼快到達這里。”

  殷胥道︰“所以才只有名將,沒有精兵。黃畢竟是四公之一,當年在南周是跟言玉一隊的,權力畢竟也不小,不可能天天圍著台州那點地方。他能來得快,怕是因為正在荊州附近的地區行事,干脆先獨自前來,台州的將士則晚一步才會到達。”

  俱泰也是听說過黃的名號,當年六座大營的主帥,哪一個都不是簡單人物。劉原陽算是大鄴水師中頭一號的人物,但怕是他也不敢與黃相比。而且黃也不單是個將領,而是一家之主,是個身系權勢,頗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他注定了不好對付。

  俱泰道︰“聖人的意思是,要我們支援復州?”

  殷胥望著地圖,沉思道︰“不必。他打不下來復州的。突襲荊州,就算是打崔季明的背後,怕是也不會得太多便宜,突襲沔州?沔州是人數眾多的大營所在地,他只會覆滅在多幾倍的人數下。黃一是要讓崔季明恐慌,二是想要再一路北上,打到我們這條漢水支流上來。就讓他來吧,殺黃是對付南周的關鍵,我們就誘敵深入,然後讓他有去無還。”

  莫天平靠攏過來︰“我們可以聯絡沔州大營,抄這幫北上的南周士兵的後路,直接把黃留在這里。”

  殷胥點頭︰“對,這只是一部分。听聞宜昌的涼州兵,遭到了入蜀的南周兵的回擊,狀況十分狼狽,怕是很難和崔季明合圍荊州了。我的計劃是,主力離開漢水,我們從正北方協攻荊州,動用大軍,先打下荊州這塊重地再說!”

  俱泰听出了別的意味︰“聖人不會也要去吧……”

  殷胥︰“朕自然要去。莫天平你派手下干將去聯絡沔州大營,實施另一線路,而咱們大軍準備棄船登岸,從陸路南下,前往荊州。”

  殷胥以為崔季明本身就有實力打下荊州,自己前去不過是一針強心劑,然而剛剛抵達荊州一帶扎營崔季明,卻也從之前的信心滿滿,一下子被潑了一瓢冷水,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們根本沒什麼絕對的勝算,對方出動了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宜昌遭到大範圍反擊,附近的宜都又開始組織兵力,她打的是對方層層保護的要害,敵人已經排布好天羅地網。她成了赤壁之戰中的曹軍,怕是要有去無還。

第305章 0305.#

  崔季明不是吃了一口敗仗,而是面對著一個仙人球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岳州在洞庭湖內屯的水兵戰船到底有多少,崔季明不太清楚,她認為對方並沒有全面出動,卻也被眼前荊州的水軍的數量而震驚。

  以前江面幾乎被兩家均分,甚至有的流域因為大鄴商賈發達,而是控制整個江面,偶登南岸。如今靠近荊州的半邊江面,也被連天的船只覆蓋。

  崔季明的計劃中應該有宜昌的涼州兵順水而下攻擊側面,然而他們卻一直收不到宜昌的消息,只見到了南周的巨船。

  快攻的計劃因為無法配合被一拖再拖,被南周知曉了計劃也是難免的。崔季明有想過撤兵,然而南周知道鄂州被攻打後,必定長江南岸的各大州城都開始了緊張的戒備,不論打哪里,想要出其不意已經是很難做到的了。

  既然打哪里都是困難,就在軍力還算強盛,士氣還算高漲的時候,挑最關鍵的來磕吧。

  她還是下定決心想要攻荊州,沒有辦法,就自己創造辦法。她所謂的磕,是自己絞盡腦汁想辦法對付,而不是真的讓士兵前赴後繼的敢死去撲,畢竟這才是戰爭剛開始。

  她先是接到陸雙的信報,說背後搗鼓他們的人是黃,他本人來到荊州一帶了。崔季明卻是有些畏懼黃的名號,畢竟這老頭二三十年來帶過的兵比她過眼的人都多。但她沒有回救復州的打算。陸雙的信報來的相當準確,連他們的兵器,服飾都有描寫,對方過江的兵力不過幾千人,又沒有運送攻城器械純屬突襲擾亂,她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黃雖說是帶了一小部分人渡江,但她相信,以他的地位來說,整個鄂岳部分的戰局都已經被他接手掌控了。

  她要對付的地方將領,是準確且熟悉的一個人。

  于是崔季明想了個辦法,想從沔州一代掉大批船隊到荊州來。之前沒那麼做,就是因為從沔州逆流到荊州,江道中段有個虎視眈眈的岳州,而如今的岳州的船只被大批調出來,想經過這段江道就不再是沒可能的事情了。

  但黃也是個將才,他如果知道崔季明的困境,難道不會猜中這個想法?

  崔季明反復思索,想出了一計。

  一隊旌旗飄揚的船隊從沔州出發,往荊州方向駛來,大張旗鼓的經過長江,上頭滿載騎兵步兵,一副就是要去支援季子介的樣子。南周看著幾乎佔滿江面的船隊去往荊州,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止是他們船多,大鄴富得流油,也養出了如此規模的船隊!岳州和洞庭湖內的將士發現此事後,看到如此艦隊,也不可能輕易放他們走。

  荊州那里算是南周圍住了季子介的魏軍,他們這里就要做出打援的戰略來。

  他們立刻派出大軍離開洞庭湖,進入長江,追打那些大鄴支援的船只。

  只是他們才進入江面,眼看著就要追上,忽然後方傳來消息,說是沔州隨即又發出一支船隊,卻沒有跟隨著往荊州而去,而是直襲的洞庭湖!

  這信報並不是洞庭湖上的水軍大營送過來的,而是連接長江和洞庭湖的埡口上的信兵看見後送信給他們的。

  這一下子就把追出來的洞庭湖水軍士兵嚇壞了,他們還沒接到詳細的信報,就立刻往回趕,也不去管那些去打荊州的部隊了。畢竟還不知道對方的底細,老家就要被掏了,誰還顧得上打援!

  卻不料剛回到岳州附近,就收到了駕船而來的士兵遞來的信報,上頭只寫著要他繼續追趕對方的援兵,進入洞庭湖的大鄴將士不過是打草驚蛇罷了。

  然而已經晚了,再回頭看,哪里還能找到那旌旗飄飄的船隊的身影,怕是他們離荊州都要不遠了。

  而突襲洞庭湖的,則是七八艘大船帶隊的無數小船。畢竟是湖面寬闊,南周如今在這里殘留的船數不過原有的四分之一不到,一些船隊還在湖內離長江較遠的位置,恰是戒備不嚴的時候。竟然就讓這幫人從埡口進來了,輕輕松松繞了一圈,南周的水兵反應也迅速,立刻靠近這些船只,率先放一波箭,急速靠近,卻不料那些船只也飛也似的逃離了洞庭湖,順著風順著水的回沔州了。

  而張富十帶著中了不少箭的大船小船離開洞庭湖,飛也似的回沔州的路上,也正看著遠處的江面,一批剛剛被誘出去的南周水軍急忙返程。他連忙寫一條短箋綁在信鴿身上,朝外送出去。

  對方在洞庭湖中還留有不少水軍,毫不驚慌,反應速度相當快,迅速就能阻止反擊,而且對方的水軍擅自回來——崔季明說過,如果是這樣的情況,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

  黃本人坐鎮在洞庭湖水軍,他根本就沒有往復州而去,那一批登岸的士兵,不過是用來干擾視線的犧牲品罷了。

  而身在洞庭湖的黃,看著自己追趕不及,對方的水軍已經沿江往沔州方向而回,只得撤回,心中便知道自己被這季子介耍了。

  這個季子介算準了他們的阻攔,更算準了他作為新來的主帥和本地水軍將領的步調、消息不統一。若是洞庭湖中留著的主將不是黃而是原來的本地主將,岳州信報兵肯定會先往內傳遞消息,再讓上頭決定是否要把那些出去追逐的船隊叫回來。而如果是本地將領和朝廷新來的主帥,那其中必定會有很大的嫌隙,因為心里存在的親疏關系,信報兵就不會選擇先上報給陌生的主帥,而是著急遞消息給追逐出去的本地將領。

  這一刺探,很小很簡單的一件事,再加上洞庭湖中船隊的反應迅速,他的存在就被敗露了。這本來就算是一石二鳥的事情,再加一個附贈的就是,對方大船在湖面上有意調轉方向,側面對準他們,吃了三五波箭羽,怕是帶了幾千上萬只插在船身上的箭回去了。

  你們大鄴不是有錢麼?!還連這點便宜都要順便佔了!倒是覺得箭矢不嫌多啊!

  黃都快氣笑了。

  這將領到底是誰?如此一副厚顏無恥的精明樣——

  但仔細一想,黃也笑不出來了。一大批援兵從他們眼前溜走,他們卻沒有辦法。洞庭湖的水軍不能輕舉妄動,若是也去荊州協助,洞庭湖就要空了。沔州作為他們最大的本營之一,肯定還屯有大批士兵和戰船,那時候他們就不是來鬧著玩了,就真是攻佔洞庭湖了。

  若是去打沔州?那就更沒勝算了,沔州和鄂州正好相對,如今全都是大鄴的掌控之下,連商賈來往的船只都能布滿江面,無數投機者來到鄂州,誓要將其發展成一個繁華州城——他們打沔州就是自己往套子里鑽,等著被夾心。

  黃想來想去——居然一時覺得無法動作!

  這個季子介,是很了解他的,這一系列計劃,簡直都是為了他黃量身定制的。

  南周的高層有不少崔季明的故人,他們大多數人都會在很長的一段戰事里思考一個問題,這季子介究竟是誰?

  而另一邊崔季明的船隊在夜色中抵達荊州對岸魏軍的大營,江面寬闊,水霧濃重的可怕,荊州城牆上觀望的將士只是看到遠遠的類似于光點一樣的事物在濃霧背後移動,那光點也十分微弱,以至于讓人根本沒法聯想。

  到了第二日白天,他們也確實不用聯想了,因為陽光下已經能看見了,簡直就是對方施法從天而降一般,北邊的江岸上也排布著幾乎陣仗不輸給他們的船隊……

  不過就算是這樣,崔季明也沒有太多勝算,這場仗絕對不會好打。她望著對岸巍峨的荊州城與隔江對峙的水軍,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在她想出辦法之前,對方千萬不要率先攻擊。

  然而荊州雖然也抱有這種想法,卻更有試探之意,雙方的船只在江中遭遇,雙方加在一起不過十多艘大船,打了一場接觸戰。崔季明這方稍遜一籌,輸給了對方,對方的大船也被毀了大半,狼狽回撤。

  至此,雙方似乎都對對方的勢力有了個把控,崔季明本來登船遠遠觀望,看到一半便也幾乎知道了結果,有些憂慮的放下望遠鏡準備離開,卻看著一葉輕舟靠近他們的船只,滿臉驚喜的信兵傳來了讓整條船沸騰的消息。

  聖人帶領中軍將領莫天平,挾四萬多兵力從陸路南下而來。

  崔季明說是得救的那種大喜過望,更像是被某人的著急和小浪漫擊中心髒的那種飄飄然。雖然她知道這是嚴肅的戰事,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這是至高無上的浪漫手段了。她捂著心頭,旁邊得獨孤臧還以為她要犯病了,就看著崔季明立刻從大船上爬下來,跳上輕舟對獨孤臧道︰“我先回去一趟,既然大軍前來,我們的布陣都要變化了。”

  獨孤臧斜瞥了她一眼,沒戳穿,哼哼兩聲算是當听見了。

  崔季明一葉輕舟率先回到軍營,在荊州北岸的整片軍營看到大軍前來,也陷入了一陣沸騰。然而崔季明往主帳走的一路上,只听到有人討論是莫天平來了,卻沒有人提及聖人,崔季明心中松了一口氣。

  果然他沒有大張旗鼓啊。

  兩側的衛兵掀開主帳的帳簾,就算是竹架布面的營帳,里頭也有些潮濕悶熱,天光照耀著涂過蠟的布帳,里頭是一片通透的黃色,莫天平正在和董熙之問話,殷胥一身深灰色的布衣,背著手站在一邊听著。崔季明難得見他帶著軟布冠,崔季明從背後看見他撐在桌案上的手和後腦,就在想——如果不是把所有的發都束進觀內,留出一部分來披在肩上,雖然不正經,但一定好看。

  崔季明一進帳,這幾人還有她手下些別的將領也一並回過頭來,莫天平對她拱了拱手,笑道︰“不知道我們來的算不算是及時。”

  殷胥轉過頭來,他面上有些疲憊的痕跡,顯然是一路騎馬過來的,嘴唇有些發干,捏著地圖的手指緊了緊,唇角微動,似乎是露出了個笑的神情。

  崔季明一霎那真覺得他是永遠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從天而降了。

  只是話卻不能這麼說,崔季明行禮後道︰“這里太危險了,聖人不該來的。”

  這是一句官話套話,殷胥卻眼睫垂下去,嘴角也跟著壓下去,顯然心里被這幾個字給弄的滿心期待澆涼了大半。崔季明有些後悔,但又不好再收回,周邊人倒都覺得她這句話說的沒錯,莫天平也只得感慨道︰“畢竟拿下荊州是重中之重啊,聖人心中也是很在意。”

  崔季明又瞥了一眼他沉下去的臉,悻悻的拿指節蹭了蹭鼻子。

  幾人站在屋內,先商議了一下大概的局勢,但崔季明認為要制定出新的策略來,怕還是要一段時間,不可能幾個人站在這兒就講出來。莫天平道︰“一路奔波,連夜抵達,我們這些武夫倒是不要緊,應該先讓聖人去休息。”

  殷胥站在主帳里不肯走︰“朕不累。”

  董熙之這個表面呆傻的眼力精立刻道︰“莫將軍,您這四萬多可也不是小數目,如今現在還沒扎營吧。這附近地勢復雜,怕是駐扎的地方還要好好挑選。而且您手下的士兵如果要作戰,估計還有一大部分要乘船,我們魏軍肯定要先有乘船的演練才可能讓他們上戰場,您跟我來,我來安排。鄂岳一代的戰況就讓季將軍給聖人匯報吧,聖人畢竟才是中軍的總管。”

  莫天平倒是沒太想多,點頭跟董熙之離開,卻看著一群本來在帳內的魏軍將領,也都低著頭跟著出來了。

  莫天平這會子理解了︰“……”

  帳內無人,崔季明走了兩步,指了指地圖,話卻與地圖無關,打趣道︰“聖人既然來了,這主帳便不再是我的主帳,肯定要給你用了。你來了就是搶我的位置的,一下子就變成你是老大了——”

  殷胥一把合上地圖,沒有看她,撇過眼去開口︰“朕不是不該來麼?”

  崔季明一把拽住他的衣領,笑道︰“你對我說過多少客套的官話,我何時放在心上。我想讓你來,又怕你來吃了苦。你帶兵前來,知道幫了我多大的忙麼?我這幾天愁得都快禿頂了。”

  殷胥讓她說的,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她頭頂。

  兩個風塵僕僕的人靠在一起,崔季明踮起腳尖,靠近他︰“你嘴唇好干呀。”

第306章 305.0305.#

  她這麼說,殷胥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他真的是某些細節就要迷死她了,就算是說去舔一舔唇,他也不是將舌微微探出來,而是牙齒咬住下唇,將唇抿進來,毫無自覺的矜持中輕輕濕潤了一下唇。

  他垂下眼楮來,卻看見崔季明跟放光一樣的眼神。

  殷胥開口,聲音壓的低低的,好像只往她一人耳朵里送︰“……你為何這個表情?”

  崔季明連話也懶得說,抱住他脖子就要往下拽,歪過頭去快且準的咬住他的唇,幾乎毫不講理的就將唇探入他口中。崔季明有一種自己肆意破壞了某人的矜持優雅的快感,報復性的伸手去捏著他脖頸,一只手探到他腦後,一把拽掉他的軟布冠。

  殷胥實在是吃痛,不單是因為她的尖牙利齒,也是兩個人都是風塵僕僕,江邊的氣候也沒阻止兩個人看起來像是跨越大漠的旅人,干裂的唇蹭在一起,磨痛了彼此,以至于讓殷胥生出一種跟她在沙地上親熱的錯覺。

  殷胥又喜歡她這樣的主動,又實在是吃痛,示意性的推了她一把,結果就推到了崔季明鎧甲在外的鐵胸,滿手冰涼紋絲不動。

  殷胥︰“……”

  他雖然也覺得背心發熱,兩頰滾燙,看著她的動情模樣,覺得心都能掏出來。

  只是崔季明簡直是跟他睡熟了就更不知道收斂,以前的接吻水準如果是大師,如今就算得上魔王級別,有的是法子要他神魂顛倒。卻也就像是個上輩子饞鴨舌饞死的,對他是死不撒口。

  他也沉迷了,想去抱她一把,一使勁兒,她那身甲沉得簡直就是多加半個她,殷胥硬是沒抬起來。崔季明悶悶嗤笑一聲,微微撤開點,她的嘴唇這會兒倒是不再干裂了,幾乎是嫣紅的。崔季明面容上很少出現這樣的艷色,看的殷胥忍不住盯住了她的唇。

  崔季明︰“我這身鎧給你,你都能壓的動彈不得,你以前穿過的那黃金戰甲,為了怕壓死你,都只敢做成鎏金的,里頭還是中空的。要不我脫下來給你試試?”

  殷胥听到脫,立馬想多︰“還是算了吧。這個時間不合適。”

  崔季明反應過來︰“……你這樣到底算是理智還是精蟲上腦?”

  殷胥思索了一下,與她貼著,道︰“我們這樣見面光想著親熱是不是不太好。你覺得這樣正常麼?”

  崔季明坐在了旁邊,拿過他手中的地圖,她知道應該趕緊說點正事,總是不忍心用這點美好的時間。她思索了一下,還是把地圖隨手拋在了桌案上,心想,就好好看他一會兒再說。

  她轉臉,隨意的坐在桌案上,一會兒還要去派人將遭遇戰損壞的船只收回來,她需要看船體最容易被攻擊的位置。此刻,崔季明笑道;“還不是咱倆只要見了面就說說說,把能說的話都講完了。還能有什麼話好說,講的不是往事就是老梗,彼此都知道對方下一句要說什麼了。”

  殷胥也坐在了桌案上,肩膀靠著她穿著鎧甲的手臂,道︰“你是說跟我已經沒話可說了?這才多少歲你就這樣,往後我們都要不說話了麼?”

  崔季明笑︰“不說話見面就啃嘴?瞧把你美的。”

  殷胥斜眼。

  崔季明有一種渾身重負一下子輕了的的愉悅,縱然下一步還要仔細謀劃,但殷胥過來了,她一下覺得事情就都不難辦了。曾經她還想過,殷胥親征只會是軍營的麻煩,如今看來,那點麻煩算是什麼,他是她的定心石。

  兩個人大老遠的相會,在陣營前線,一個主帥一個皇帝,坐在一處,全是這些無聊卻又想說的小廢話。

  不比殷胥大部分時間都在瞎想,崔季明只是偶爾和他坐在一起,什麼也不說話就很舒服的時候亂想。如果她不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而單純的是仰慕、協助他的臣子,是和他志向一致的知己,面對疆土只談理想,濁酒一杯共對艱苦,是臣死君淚、君死臣亦往的關系,會不會別有一番感覺,會不會這時候相見,已經開始探討起了戰略國策。

  然而崔季明又想,自己雖然也老是跟他膩歪,但也有一半的她,算是和他志向一致的臣子。

  若說讓她完全拋卻掉情愛與思念,單純做一對相扶持的君臣,或許蕩氣回腸,友誼精誠,但她有私心,她不肯。她一定要去看著他講述下一步戰略的時候,听懂了、激動了,突如其來的去吻他。

  若說讓功成名就一回厭倦了打仗,單純做個妻子她肯不肯。這個想法崔季明以前沒有過,如今想來或許相處的時間更長,感情的細節更多更觸動,但她怕是也不肯。她跟殷胥的感情,一直跟大鄴的跌宕起伏系在一起,一直是大鄴在變化,他們就變化,大鄴在成長,他們也在成長,糾結眾多,一路心思婉轉,卻也是大刀闊斧的熱戀,是夾縫生長的著迷。她想象不來一直不變的細水長流。

  崔季明亂想著,沒說話,兩只腳在帳內的沙地上亂蹭,用腳劃出一個圈來。殷胥知道她在想事情,他想要跟他說話,于是橫插一腳,擋住了她,幼稚的把那沙地上的圓形破壞。崔季明莞爾一笑,殷胥如今有些理直氣壯的幼稚,他不再紅著臉躲開她的目光了。

  她忽然道︰“你說我要是根本不會打仗,是個窩在家里長大的,你還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殷胥的神情最開始卻不是猶豫,而是驚喜。他算是頭一回听崔季明問這種問題,覺得她也懂得對他患得患失了。然而真想起答案,卻猶豫了︰“你要听真話麼?”

  崔季明驚奇︰“你長這麼大,還會說假話?”

  殷胥面露難色︰“就算你什麼都不變,只是不再打仗,只是個普通的庸碌的人……我覺得大概我不會。就算會,怕也是只能一時吸引。”

  崔季明面上露出了個孩子似的笑容,兩邊酒窩顯露︰“那我一樣。如果你是個昏君,就算不昏,只是庸碌無能,那我也不會。你再好看,再可愛……我怕是也心里掙扎一番還是不會真的跟你在一起。”

  殷胥也笑了。

  他知道這些話心里早就有答案,但就是想千里迢迢听她說。他極其崔季明說過什麼冬天暖手的烤紅薯,那他心里大概就是塞了一個烤紅薯的感覺。

  殷胥很容易被她這樣表忠心的話語撩動,他靠近她︰“你這個鎧甲,讓我沒有踫到你的感覺。你把手甲解了。”

  崔季明解了手甲,露出手背來,又添了點新傷,指甲側面都不算太干淨,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殷胥靠近她,手艱難的圍攏住她的鎧甲,將胸膛貼近她。

  崔季明不知是笑他傻還是傻笑,將頭偏靠在他肩膀上,實際上護肩也很大,她依靠的有點艱難。

  殷胥靠著她,聲音小到有點色情︰“你這鎧甲沒法隨便脫,但是我穿的是普通的交領長衣。”

  崔季明眼楮死死瞪著他腦後散下來的一兩根發,鼓起嘴唇吹了吹,看著他細細軟軟的發絲飄了飄,蕩回了她臉上,粘在了她唇上。她後知後覺的听見這句話——

  怎麼著?殷胥這意思是他可以脫,她不脫就行了?這怎麼搞?全副武裝的空間站搞精準定點對接麼?

  她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嫌棄︰“哥你真會搞。你說我這鎧甲沒有護襠,撩開前面的護甲,下頭的褲子還能扒下小半截比拼迎風撒尿,是不是便宜你了!”

  殷胥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氣的狠狠在她鎧甲上拍了一巴掌!

  殷胥︰“我是說我踫不到你!但是你可以踫踫我!”

  崔季明吸了吸口水︰“你說踫哪兒。哪里想要點哪里!”

  殷胥只是想讓她跟他擁抱在一處,就算是拿手踫踫他脖頸他也覺得高興,她這話讓他說的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殷胥想了半天,還是要臉佔據了上風︰“抱著就行了。”

  崔季明突然興奮︰“那哪兒夠?你打扮的跟個書生似的,我好容易在你面前穿著一整套戰甲,就這麼放棄角色扮演的好機會?”

  殷胥听到她嘴里冒出來新詞兒,好奇起來︰“那是什麼?”

  崔季明︰“快快快,你先撲到我懷里,說聲什麼‘軍爺,你可要給小民做主啊!’”

  殷胥︰……她又犯病了。

  崔季明不管他的不配合,一把上去摟住︰“哎,你這書生,跑的這麼妖嬈作甚!有誰還追你麼?你不先讓軍爺給你檢查檢查,身上是不是帶了什麼利器刀劍!咦,刀劍倒是沒有,槍卻是有一把。”

  崔季明還真上下其手起來,一副要搜查的模樣,撥弄的他衣帶都松開了。

  崔季明剛要開什麼黑纓長槍的黃暴梗,殷胥就先把掌心糊在她臉上往外推了︰“你是不是又欠了!”

  她卻不理,被糊了一臉五姑娘,聲音都悶了一半在嘴里,卻依然把殷胥的戲份也給演了︰“別呀軍爺,我身上沒帶利器,哎呀——別摸了!這里好癢呀,別摸了!”

  殷胥听見崔季明居然學他平日里沒什麼起伏的聲調說這種台詞,氣的真是想掐她都無處下手。

  殷胥惱羞成怒︰“崔季明!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崔季明把他手拿開,勾唇笑了笑︰“某些人想讓我摸又不肯說,那我有什麼辦法。”

  殷胥︰“……我……只是還沒說而已!”

  崔季明︰“好,那你坐下來。我這是專業按摩技師,你說哪兒不舒服我給你揉。”

  殷胥沒說,捏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上,崔季明捏了捏,他瞪眼,崔季明道︰“哎喲我感覺你胸變大了——?”

  殷胥大窘︰“胡說八道!這話是用來說男子的麼!”

  崔季明︰“你腦子里都裝的些啥!我是說感覺你最近有練騎射,似乎比以前結實了一點。”

  殷胥這會兒倒是有點不著痕跡的小得意了︰“嗯……既然要到戰線來,也想著至少別拖人後腿。登基之後就沒怎麼習武過了,感覺變弱了……”應該說是後來就放棄習武來抵抗某人了。

  崔季明解開他外衣將手貼過去,悶悶傻笑著看殷胥閉著眼一副不從的樣子,伸手圈住了他的腰。一身鎧甲還在,她恨不得故技重施又蜷到他懷里去,像個扭來扭去的穿山甲,殷胥摁住了她︰“你可行了吧,穿著這樣扭什麼扭。”

  崔季明固執的把自己凹成一個蝦米,腦袋貼到他心口去。殷胥語氣嫌棄,唇角卻掛著她不抬頭看不到的笑,手一圈把她腦袋抱住了,揉了揉她耳廓,道︰“洛陽發生了不少事,我跟你說說。”

  崔季明點頭,她不在殷胥估計也很久沒跟人好好掏心聊了。

  殷胥語氣很平淡,說起了博總是喜歡赤腳在宮內亂跑,大家都叫他是赤腳大仙下凡,他正到了開始頑皮起來的年紀,殷胥忙,只有薛菱待他比帶殷胥還親熱的教。

  說起來柘城之前就早有歷練,畢竟領著王爺名號,他想去各個軍營,沒人敢收,他听聞兆去了朔方,居然羨慕起兆來,非說自己不要王爺名號也要去打仗——殷胥無奈,只能跟朔方的主帥好好商量,把他送過去當個中層將領。

  等等雜碎小事兒,他腦子里倒是記得清楚,攬著她在說。

  只是殷胥又道︰“我跟你說說,你就也把發生的事都告訴我。鄂州怎麼打的,最近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小小的掙扎了一下,道︰“我听你說行,別讓我說,我說不出來。”殷胥抱住她後腦不許她亂動。

  殷胥道︰“你與手下說不得,不與我說與誰說去?我听能听著……”

  崔季明笑了︰“因此不能跟我說。我往後還要打仗,說完了就忘了,你心細,都會記得。有時候帝王心軟,真的太在乎下頭每個人,會讓你難以做決定。做了決定也知道背後的代價,只會讓你煎熬。可別了。”

第307章 305.0305.#

  殷胥最後還是沒能得到她的訴苦,崔季明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道︰“對中原內部的戰爭快點結束吧。打仗總要自我說服自己是正義的,雖然我也明白統一意味著長久的和平,但望著他們,很難說服自己是絕對正確的。如果可以,以後我還是想回涼州去。”

  殷胥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去駐守邊關?!你就不能在洛陽呆著養老麼?”

  崔季明︰“真不找點事兒,我能閑的蛋疼。估計會在洛陽待一兩年,但要是領兵肯定要去周邊的大營。要是沒什麼戰事,我常回來就是——”

  殷胥讓這個“崔季明駐守邊關一年回來兩趟”的可能性驚到了,差點張口說︰朕在洛陽設個大營行不行。

  崔季明卻沒跟他細談這個話題,很快的就有人匯報,說剛剛那場遭遇戰,大鄴這邊被損毀的船只又被拖了回來,先頭將士在這場試探的小戰役中也有不少傷亡。崔季明就要讓人叫著賀拔羅去查看船只的時候,殷胥開口道︰“在一年前朝廷曾經默許你二妹手底下的蜀商向南周販賣船只,當時對方以極高的價格買走了蜀地幾乎所有建好的大船。後來我讓戶部做出勃然大怒的樣子,實際上那批船藏有一些極細小的問題。”

  崔季明眼楮一亮︰“你是說,他們的船有問題?”

  殷胥道︰“我進賬之前已經讓耐冬將船只的圖紙交給賀拔羅了,給他一段時間,他應該能想出具體的應對辦法來。如果能在此役中發揮效果,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崔季明思索了一下,卻搖頭︰“就算我知道,這一次荊州對戰,我也不會告訴將士們用這個弱點的。畢竟今日對戰,我們可以登岸,但下一步要是打岳州,侵佔洞庭湖就是純粹的水軍作戰了。今日若是用了這個法子,黃知道了,到時候洞庭湖就不會好打了。”

  她想把制勝法寶用到刀刃上。

  從某種局面上來看,崔季明確實具有遠瞻性,荊州的船只數量比他們多,而且他們的目的是攻取對面的城池,因此還是要讓將士登岸攻擊才對。

  崔季明想了一個老招。之前用了個順帶的草船借箭不過是當玩玩,也並不真的缺箭,但這時候想用一招火燒赤壁,可就是要來真的了。

  荊州船只眾多,為了防止崔季明的攻勢,再加上船只數量超過了荊州江岸的承載力,不得不彼此靠近,頗為緊密的排列在荊州前。對方畢竟是水軍實力強,隨時準備出擊,自然做不出鐵索連船的傻事兒來,但這樣緊密的排列,也足夠火攻為對方造成一定的恐慌和傷害了。

  崔季明又讓偵察兵反復以小船來往試探,她還怕對方也像她一樣對于火燒赤壁這種初中必學課文爛熟于心,還跑去問了問殷胥,知不知道曹操鐵鎖連舟被黃蓋假降燒了船陣的故事。

  前世半個文盲崔季明自然不知道這是宋代以後才有的演繹故事,在如今只不過是史書中寥寥幾行,殷胥是個沒少讀史的,只道︰“三國志中只提及過‘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罷了,倒是有些雜書中有提及過黃蓋假降,我記得是……江表傳中說的很像你說的版本,如何在江中燃起船只,如何沖入對方的船隊中的,但描寫也不過兩句。只是讀江表傳的人並不多,我都是閑來無事時看的,對方未必會知道。”

  殷胥都說讀這書的人少,那應該是真的少。崔季明這就放心了。

  崔季明又去讓人測了測最近的風向,掐指算了算開始入秋的季節,這附近有幾天開始不下雨了,心中才有了些數。

  第二日夜,無數條船只沒有燃燈,趁著昏暗的夜色以各個方向從荊州出發。正是季節交替,長江沿岸的這一代並無主導風,徐徐的在江面上吹拂著,而十幾艘中等大小的船只,正在將士飛速的搖槳下箭一般的靠近江中心。

  這些船上都是最熟練的水兵,他們能準確控制船只的行駛方向。

  明月被薄霧遮掩,江水拍打著荊州的岸邊,深夜中在船上戒備的南周將士們也不可能听見遠處的搖槳聲。

  只是因為不能順風,直到過了江心這些船只才掀開了油布,一點火星照亮了船上隊正的面龐,他將火信隨便一扔,草棚與船中上鋪設的干柴瞬間燃起了火。身著短打立在舟邊的將士們相視一笑,往後一躍,如游魚般躍入黑色的江水中,手臂撥起灰白色的水浪泡沫,向回去的方向游去。江心提前預設了幾條接應他們的小船,他們提前記下了位置,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們,坐在返程的船上,然後一邊擦干身子一邊盡情欣賞。

  這些快船還帶著剛剛奮力搖槳的速度,來的時候位置已經相當接近,在甲板上戒備的荊州士兵看見了十幾個火船,也算反應夠快立即吹響號角。

  但是這號角的聲音剛剛吹響,那些船只就已經抵達!

  他們的大小幾乎是恰好能擠進對方船與船之間的縫隙之中,上頭裝滿了油罐,油罐密封並不會燃燒。在幾層木板下又埋了黑火藥,等到幾層木板被燃起之後,下頭的黑火藥才見到火,猛烈的將整艘船都炸開,上頭的油罐也跟著炸開,油飛濺在了兩側船身上,木板碎屑和因為質量差而沒有燃盡的火藥渣,崩的到處都是——

  這簡直就是擴散性的燃燒。

  再加上入秋之後,最近有幾日沒有下雨了,這些涂滿桐油的大船雖然蒙著一層江岸水霧,卻也有最前排的不少船只開始燃燒起來。因為甲板桅桿為了防腐,都是浸透了桐油的,一旦燃燒起來就很難再停下來了!

  荊州主將也在大船之上,他立刻命令那些燃燒大船疏散。然而船只之間傳遞極為準確的命令是很難得,擊鼓鳴金也只能讓人理解大概的意思。但那些燃燒的船只也顯然明白可能發生的事情,立刻命人朝外駛開。然而這樣已經晚了半拍,不少中間的船只也開始燃起火來——

  而更可怕的事情來了,因為排列比較緊密,外頭的船只移動後才會給中間的船只留出空間移動。就在最外側燃燒起來的船只移開到江面的時候,居然他們才發現居然又一批剛剛燃起火的快船到達了。

  崔季明知道他們的機動力,反而利用這種移動,來打時間差,一層一層的攻擊而來!

  前頭燃燒的船只不走,火遲早燒到後頭;可一旦要是走了,就是讓新一批的火船沖入他們內部。

  這些小船都是漁船小舟改造,成本極低,燒了也不可惜,再加上油罐壓木板、木板壓火藥,崔季明用爆炸的方法彌補無風的缺陷,就算是對方船只沒有連在一起,爆炸也擴散的極快。這些船只不少都是舒窈手下的人給他們建造的,為了能在長江上下游長時間航行,桅桿極長,船帆極大。一旦一艘船燃燒劇烈,桅桿倒塌,塌下去壓到的船只幾乎也沾染了火星,立刻燃燒起來。

  但畢竟是船體眾多,被漫天大火覆蓋的船只也不過四分之一。但幾十艘小船燃燒對方四分之一的大船,這已然算是可怕的懸殊了。

  荊州水軍一部分將士紛紛慌張跳船,另一部分則逼出了斗志,甚至有燃燒著的大船打算渡過長江,撞到對反崔季明的船隊中去。江面上不少沒有燃燒的船只,拼命頂開,離開江岸,而幾艘幾乎都快被燒到沉沒的大船,在快到達北岸大鄴的軍營時,才發現——

  對岸根本沒停幾艘船,季子介的大營卻保持著戒備的狀態,上萬將士正列陣在大營外,死死盯著這艘燃燒著靠攏過來的大船。

  但這個人數也不過季子介大營的四分之一。

  他們的船呢?他們的兵呢?

  在荊州北面烈火熊熊燃燒的時候,五六百艘船繞開火光,密密麻麻從兩側登岸。

  崔季明計劃以大船將全部騎兵步兵運往南岸,而後突襲荊州的三側城門,但長江畢竟寬闊,今日風向微弱,大船很難行駛的很快。大船上又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燈火,極其容易在江面上被荊州水軍發現,再被他們攔截。

  這一場浩浩蕩蕩的火燒荊州,不過是為了崔季明真正轉移兵力的障眼法罷了。

  其實崔季明也知道,南周有不少將士詬病她拒絕正面沖突的打法,但對她而言,這種詬病才可笑,畢竟贏者才有資格說話。

  大鄴特色的馬船再一次發揮功效,無數船只停靠在了岸邊,側面船艙一打開,無數的騎兵輕輕呼哨一聲,帶著長江流域根本見不到的突厥馬、大宛馬沖下船只,它們踏過江水,輕快的在江灘上集結,仍然有步兵,正在將一些小型的攻城器械推下來。

  殷胥留在了大船之上,他低頭朝下看去,但崔季明可不像別的將軍那般頭頂紅纓身著披風當靶子,他們日趨熟練的小隊模式使得士兵不用追逐主將也能得知該前進的方向,她便為了自保一直穿成普通將領模樣,在隊伍之中一同前進。

  對于將近四五萬的人數,又是他們最擅長的陸路攻擊,荊州又因為大火,不少將士從船只上逃下來,想進入荊州城內,荊州一時也方寸大亂。

  但畢竟作為兵家必爭之地,荊州城牆高大,還挖有護城河,不是那麼容易攻下來的。

  可這也是崔季明難得一次有人數優勢的時候。他們的人馬三面圍攻,一些士兵靠近渡口,開始往靠岸的那些沒有燃燒的船只投擲油罐,發射燃火的箭矢。

  荊州城外幾萬將士都在船上,他們想下船回擊都難,就算下了船,面對著對方兵甲精良的騎兵,還沒來得及列陣就先送了死。

  一時,荊州最強大的水軍竟然無處可去。

  攻打對岸?對岸也有上萬的大鄴士兵等著,下了船的水兵對陣大鄴的精兵,他們根本討不到好。

  下船保護荊州?他們能靠近江岸的船已經在大鄴兵新一輪的火攻下燃燒起來了。

  這就是大勢已去了?下一步該如何?

  一群燃燒的船緩緩的在混亂之中沉沒,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天空半邊橙色,江面上好似燈火通明,那些沒有燃燒的船只在江中央,一時竟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們甚至心生退意,想要回到岳州去。剩余這麼多大船如果能自保,回到岳州回到洞庭湖,應該還能謀劃下一次攻擊。或許大鄴兵短時間內打不下來荊州,他們可以卷土重來。

  然而崔季明可不會給他們卷土沖來的機會。她手底下那五六百艘大船卸下步兵騎兵後,立刻又回到了江面上,除卻殷胥所在和護航的幾艘大船渡回大營,其余所有的大船以圍攏之勢靠近狼藉的江面。每艘船上的水手數量不多,但想要和對方沖撞還是沒問題的。

  江面上一陣混戰,最後荊州的大船在兩側的攔截沖撞下,只有四分之一順水狼狽的逃回了岳州。

  崔季明心想,不知道黃看見了他們回去,會不會氣的直拍大腿。

  而荊州城的堅固令人生畏,崔季明花了相當的代價。後來對岸運送來了大的投石機後,才漸漸佔了上風,足足用了兩天三夜才將這座城池攻下。

  殷胥觀摩了後幾日的攻城戰,若是崔季明不肯說,他便想親眼看看。

  然而的當他看到護城河里壓滿了大鄴或南周將士的尸體——已經不是一層,而是層層疊疊的將河水擠出來。當看著荊州附近的綠草被踏成泥漿,樹木被火攻的箭矢點燃燒禿,煙火與慘叫繚繞著這座城。

  他也沉默了。

  這才只是長江沿岸的一小片地方,難道廣袤的江南,都要這樣一寸一寸血肉橫飛的打下來麼?

  有沒有更和平的方式解決這一爭端,如果他們的三線行動足夠順利,打的南周足夠痛,他們有沒有可能盡早議和投降?

  他能開出什麼條件,運用什麼計謀,才能迫使對方同意求和?

第308章 305.0305.#

  殷胥想過要和談,但和談有個前提,就是要打的對方足夠痛,知道畏懼了才可以談。若南周覺得是可以將他們打回長江北岸去的,他們就不可能坐的下來。

  然而問題是,其他兩線推進迅速,而崔季明卻被暫時阻隔在了岳州一帶。

  在打下荊州沒幾日後,宜昌的那部分涼州兵這才順水而下,朝廷的船只早早從陸路運到宜昌,但由于帶隊的考風糧草被切斷,不得不暫時進入山中躲避。雖然他們一路有些狼狽,卻擊退了大部分南周的士兵。

  崔季明嘗試進攻過一兩次洞庭湖,卻也因為比較缺乏湖內作戰的經驗,都沒有討到好去,于是決定不如先和涼州士兵向西,收復長江沿線。

  此時蜀中大捷的消息也傳來,裴敬羽的後方部隊被洱海而來的小國蠻兵和大鄴士兵聯手攔截,裴敬羽則決定繼續進入蜀中,因突發事件而主將不在,必定是方寸大亂,後頭半截沒頭的蛇身一時間筋脈寸斷,一直被擊退到黔中的思州一帶,洱海士兵因行軍太遠而有些不滿,進攻的勢頭暫時停歇在了這里。

  說是停歇,這些半民半軍出身的南周士兵卻更像是生活在了思州,只是其內部發生了一系列的微妙改變。

  裴敬羽手下的這一支入蜀軍隊,一小部分是他留存的裴姓私兵,絕大多數是各地征收的軍戶,他入軍後,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是裴家手下的,底層官員才是從軍戶之中選拔出的。而裴敬羽帶不到一半的兵力入蜀,如今已經千里之隔,留下的這部分兵力中只有幾人是裴家手下,絕大多數都是軍戶出身。

  裴敬羽人走了,傳令還在,一次次從蜀中傳遞消息要他們反攻入蜀。但是他們剛剛被擊敗,哪里有這種心力,幾位收到消息的裴家手下看軍隊不听使喚,反而愈發惱怒,以不听軍令者斬的決心,逼幾萬奔波逃亡的將士繼續進攻蜀地。

  不听軍令者斬——于是下頭的軍戶,果斷把他們幾個斬了!

  這幾個裴家將領被掉在大樹上,剩下的人都開始猶豫該怎麼辦了。

  黔中以前不少是大鄴蜀中延伸出來的地域,土地肥沃,且在蜀地百姓退走之後空了下來,有些人本來家里就是種地出身,這兩年剛被劃作軍戶,年歲又不大,啥也不想,就是想在這兒圈一片地兒自治,就在這里生活。

  另一部分則腦子里還留著蜀中繁華的印象,想要帶人去再劫掠蜀中,但這次獲得的東西就都是他們自己的了,不再用眼巴巴的看著上頭拿錢。如果運氣好,他們就能趁著裴敬羽與大鄴角力,自己偷偷分一杯羹。

  最後還有一部分少數人,大概就是當年有陳勝吳廣的氣魄了,大鄴取消軍戶制已經快有八十多年,除卻地方有府兵制度,那也不多是一州、一縣六百八百個人而已,還不用離家——憑什麼他們再一次被劃為軍戶!打仗是可以賣命賺錢的,但也是主動報名進入招募才去參加的,不抓壯丁不強行征兵是大鄴的自信和傳統,是這些人心中理所應當的事情。

  再加上中央朝廷的世家性質上就是最大的地主,就意味著對土地兼並的管理不可能嚴格;各公還為了掠奪賦稅建造私兵軍營,于是大肆去隱匿戶口,無數百姓沒有戶籍歸在他們的管理之下,天復皇帝想管就要鬧大,也就沒法打仗了,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也就導致無數沒有戶口的百姓成了所謂“庇護”他們的世家手底下的半個奴婢。

  奴婢制再一次以曲線的方式在南周復闢了。

  這一波人,就想打到建康去,就想轟轟烈烈的鬧一場。

  而殷胥知曉此事之後,立即派遣北機和一小部分將士過去,一是挑撥,二是傳播。

  三方混戰,又都是抓壯丁抓上來的,大多也都不太臉熟,混一兩個小兵進去還是很容易的,挑撥倒是沒太起什麼作用,因為他們自己鬧的就夠厲害了。

  要老老實實種地的那撥,天天被想打蜀中和想反抗朝廷的兩撥人抓回來打仗,想打蜀中的勢力剛強大起來,就听聞到裴敬羽蜀中大敗,渝州都被大鄴奪了回來,裴敬羽正遁走山道,他畢竟是為了擴大勢力去打仗的,絕對不會拼命,帶上一家老小,那幾千士兵去當肉盾送命,自己帶老小和親信,正在南逃蜀中。

  這消息確實是真的,但也沒有那麼夸張,蜀中對抗裴敬羽確實是一場苦戰,但裴敬羽輸了之後也確實也拋下眾多將士而逃。消息自然不可能這麼快傳入閉塞的黔中,這其中有北極的手筆。

  知曉此事後,打蜀中的勢力一下子慫了。大鄴已經沒有敵人了,他們要去打蜀中不就是撞在了拳頭上麼?!一大批軍士立刻倒戈,昨天還喊著“打成都、富萬家”,今兒就喊著“天復狗皇帝,還我條生路”,于是可憐的種地幫就被擴大後的起義軍抓了壯丁,幾萬人倒轉了刀口,捅向了溪州辰州。

  他們這些人,將領水平比較一般,還不太了解這兩州到底是個什麼位置。

  而北機知道啊!洞庭湖的南側有三條河流匯入,溪州與辰州分別是兩條河流的上游,也就是如果他們有船,順游下去,就是能抄了洞庭湖的底啊!

  不過北機中大多是平頭百姓,反倒是殷胥派過去的幾位將士滲透的極好,幾乎已經成了這支粗糙的起義軍的中層將領。

  挑撥沒有起到作用,傳播卻全靠北機了。

  幾乎建康和整個南州都知道,不但裴敬羽輸了,裴敬羽手底下好幾萬兵力居然反了!

  南周皇帝勃然大怒,然而殷胥和莫天平還掐著荊州鄂州的命脈,雖然打不下岳州卻在不停的擴張勢力,崔季明帶涼州兵逆流而上,收復沿江的城池,和蜀中大勝後順流而下的軍隊匯合,在剛剛入冬的季節,正式將整段流域納入大鄴掌控之下。

  這樣的狀況下,南周怎麼還有余地派兵平反。

  崔季明一邊贏,一邊有時候想,不知道那個在建康的人有沒有愁白了頭。

  她一面心想︰他以為當上了皇帝,他就可以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再也不受別人頤指氣使,然而他根本沒法全面傾覆報復世家,他還要靠他們而維持統治,他這個皇帝做的脖子上掛滿了帶繩項圈,但另一端世家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南周的無數爛到深處的問題。

  其實看到南周在短短兩三年逼出這樣的戰斗力,不論是殷胥還是崔季明都是佩服的。崔季明雖然不忍心打仗,卻期待過他手底下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然而有些無法刮骨療傷的沉珂已經注定了南周的後勁不足——

  或許不是面對戰爭,或許世家不是一開始那麼強勢,以他的手腕,多過幾年,南周或許也能發展的不錯。

  只是要她心中,單看能力與原件,她是毫無疑義的認為殷胥更甚一籌。

  不論是因為殷胥前世也有過好幾年為帝的經驗,還是言玉多年周旋世家和出身帶來的局限性,崔季明認為這個差距一直存在的。

  只是殷胥不論是因為戰況還是因為她,都對于言玉有一種不願意提的態度。

  如果他知道崔季明心里把他和言玉暗暗比較過,不論比較的結果如何,都要吃醋難受鬧上一番不可。

  隨著崔季明和大軍回到荊州一帶,也昭示著蜀地的線路在三線之中最早的大獲全勝,這和蜀地與涼州兵兩批兵力的強大,南周攻打蜀地本身不具有優勢都有關系。蜀地到荊州一代的商路再度暢通,殷胥命戶部撥款給蜀中幾大被毀掉的州城,並確定除了商賈易貨稅以外,各工場和農戶賦稅全面減免一年。

  他又有意讓渝州、涪陵幾大城開放戶籍登記,一是為了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回去,保證不會被地方豪強隱藏戶口;二則是默不作聲的給當地的南周逃兵、敗兵一條活路,只要脫掉戰甲兵器,進入蜀地這幾座城池,你就可以成為大鄴今年免賦稅的百姓之一。、蜀地作為州城和百姓最密集的地區,敢這樣的放棄賦稅,也跟當地較高的商稅易貨稅有關系,但是蜀商就能補足一大半的窟窿。

  而黔中靠近洞庭湖的這批起義軍,隨著行軍,收納各地的民戶,人數增加到足足六萬多,勢力範圍也相當光,當然也用上了不少他們曾經詬病過的抓壯丁搶糧的手段,自己也早就不那麼干淨了。他們的高層,卻在北機適當的助力下,冒出了一個奇怪又合理的派別,那就是歸北派。

  他們想要改革,想要有地可種,想要安居樂業,想要低賦稅——于是想打到建康去。但以他們的實力真的能打到建康去麼?一路上不知道該死傷多少,那不如去投靠大鄴啊,大鄴不就是符合他們想要的樣子麼?歸北派又傳起渝州幾座富饒大城接納南周舊部為百姓的消息,不停的鼓動下頭的人跟他們一起逃去大鄴,也就能住在渝州那樣的城內,也就能安居樂業了。

  然而另一部分不願意,他們也不是真的要打到建康去,而是想當山大王而已。山大王派以起義之名掠奪財富,攻下城池,自封各種將軍和王號,若是真歸了大鄴,說不定大鄴會瓜分他們的軍隊,說不定連個普通將領都當不上。于是他們用大鄴必定會認為他們是異己,說不定會驅使他們沖到前線去送死,去當炮灰這樣的說法來說服自己手下。

  而這時候起義軍中的歸北派主動派人向荊州送信了。

  望著連綿軍帳,精兵與無數戰船的信兵戰戰兢兢的送上了這封信。內容不過是想投靠大鄴,但是不知道大鄴肯不肯接收,能給他們什麼好處。

  這封信很簡短,大鄴也表現得比較淡定,可殷胥知道這是件大事啊!這就意味著如果能有內部盟友,他們將減少多少傷亡,能少了多少戰役。殷胥自然看過了這封信,卻畢竟身份在,他說著,讓俱泰以戶部尚書的名義來回信。

  信上沒有直接表現出各種歡迎姿態,而是先說了季子介叛軍之身,送八州給皇帝的事例。俱泰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你們不帶軍功不帶州城來,我們自然也會接收,但應該是一部分想進入軍營的從軍,繼續當小兵,另一部分想種地的,大鄴也會給他們安排戶籍和落戶第一年的免賦稅。你們來,就是以逃難的普通百姓的身份來,我們絕不欺壓,十分歡迎。

  但如果你們獻幾州給大鄴,那麼大鄴的態度就是對待季子介的態度。主將的官職可以保留,也會賞賜升官,甚至可以進入洛陽為官;而且手下隊伍除了駐扎本地之外,其他剩余的還可以單獨組成一軍繼續受到你的管理。如果你戰功赫赫,大鄴也願意以高官厚祿相待。

  這是有先例的正兒八經的招安。

  季子介的名號,在南周傳的夠響亮,幾乎這幾句話,就把歸北派和山大王派,兩派人的心擰到一塊兒去了。

  俱泰繼續寫道,當初叛軍獨立,確實有一部分大鄴的支援,如果你們能先攻下澧州或朗州且自行收買一部分船只,證明你們有勢力幫助大鄴攻打洞庭湖,大鄴願意給出糧草、兵器的支援,且派遣高官,幫助你們打下戰爭。

  送信回來的是起義軍派出去的信使帶著一名大鄴的信使,錦緞玉軸的卷軸和後頭的官印,俱泰送上一塊玉佩為結盟之意,已經證明了大鄴的態度。當崔季明從蜀地歸來,帶著一部分支援他們的涼州兵回到荊州,正要說台州的水軍基本都已經到達,就算有支援也難打的時候,這才得知殷胥給找來了這麼一支後援!

第309章 305.0305.#

  不過這倆人畢竟從小打大都是身邊一群僕人圍著長大的,感覺有點沒羞沒臊的,什麼事後收拾被褥的下人啊……給阿九洗澡的宮人啊……大家可能也見慣不怪了。

  崔季明其實真的很愁,長江西邊基本都已經收下來了,然而只有她寸步動彈不得,因為她應該負責的戰線里,有兩座南周最重要的水軍大營。一座是荊州和鄂州之間的洞庭湖,一個是鄂州向東的鄱陽湖。

  鄱陽湖接納了不少因為劉原陽的戰線而逃來的部隊,洞庭湖內有剩余四分之一的水軍和被搬來的大半個台州大營。

  崔季明使了好幾招的聲東擊西,打草驚蛇,也不知是因為黃年紀大見識多,一眼看透她的計謀死死蹲在原地不動。亦或是他決定恪守言玉給他的軍令——守不住岳州,提頭來見。

  黃穩的讓崔季明都佩服,掐指算來,他捏著台州水軍已經幾十年,當年中宗還朝,袁太皇太後借了不少世家的力,他就是其中之一。面容看起來清瘦陰郁,性格實則很活潑很不正經,甚至可以說是很童心的良善,但在行歸于周早早就有事不關己的姿態。輕描淡寫毫無損失的活到行歸于周的苟延殘喘時期,除卻曾經兆來往舒州懲治黃家的一點小波折,他幾乎就沒什麼低谷過,如今成為了南周權力僅次于言玉的人,已經能證明他的穩了。

  如果真的什麼都沒有辦法,就只能打硬仗了。

  崔季明以前還沒有這種感覺,如今她卻漸漸意識到,越是體量大的戰爭越是少有精妙細小的計謀。你人數多,對方也多,打到這種級別,實力有差距,但肯定能有別的優勢來填補。行動彼此都容易暴露,往往一個簡單的計謀、一些意想不到的變故,一場吹什麼風下什麼雨的巧合都有可能讓己方或對方敗退。

  幾個月的擴張使得岳州周邊的一些縣鎮、南方的不少村莊,早就在大鄴的勢力下了,大鄴對洞庭湖也發起幾次攻擊,而黃不得不渡江大範圍攻擊復州和鄂州,卻都沒能打下來。大鄴不停的加固城牆,再加上大鄴重步兵在這兩年非常強力,洞庭湖的水軍並不擅長攻城。幾次沒有打下來,也讓黃意識到了擴張的不可能,他只能在陸地上進攻一些屬于大鄴的村莊。

  這種舉步維艱的拉鋸戰打的崔季明頗為心煩,若說南周消耗了不少人命,她也絕不輕松,手下糧倉被突襲、佔據的村莊被火燒的事情時而發生。她當初手下帶出的幾個魏州老兵因為腿腳受傷,被她派遣去看糧草,因為追逐作為誘餌的南周士兵,而忽視了糧倉,幾處倉內被放了火,幸而因為夜里下了冬雨再加上及時發現被撲滅,燒毀的糧草不過四分之一。

  這問題從軍令來說應該是死罪,但因為大營背後就是好幾座富庶的州城,糧草很容易補足,崔季明又念舊情不忍治罪。管事的老兵卻認為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若不是一場冬雨就要釀成大錯,使得崔季明管束不力的名號傳到了聖人面前,于是在軍中自裁認罪了。

  崔季明頗受刺激,南伐之戰是水火不容,她這短短半年見過的尸體快比前頭二十幾年見過的還多了,對外為了安撫將士是一片風輕雲淡,笑得自信,對著殷胥卻沒少表露出暴躁或者是疲憊的心態。

  殷胥沒法多說什麼,因為這段路是崔季明繞不過去的。沒有哪個頂天立地的名將是可以避開間尸山尸海就能到達高位的,過了這個坎,或許她會麻木,但重要的是她也能成長的更穩,能面對更嚴峻的戰爭和場面。

  既然她說自己想成為名將,殷胥心里難受,卻也只能在一邊看著崔季明逼著她自己接受的艱難樣子。

  若非說變化,一是她對外表現的確實比以前更可信了,考風帶著部分涼州兵支援他們,他幾乎都快成了她半個徒弟,面上傲的好似最瞧不上崔季明,實際當崔季明分析戰局的時候,耳朵伸的比誰都長。而莫天平因為上次軍演坑了崔季明之後,一直都對她態度比較謙遜,一時間軍中都快把她捧成絕不會輸的神人了。

  殷胥無法,只得一次次在有人當著他的面捧崔季明的時候,他就半開玩笑的潑冷水,提起了她軍演輸了一事。只是殷胥……自以為的半開玩笑,頂著那張臉不知道有多少人當了真,一時間軍中又有傳言說什麼季將軍失寵,竟沒多少人再敢不停的捧她了。

  這倒是件好事,捧殺的手段不知道多少人想用在她身上。

  崔季明面上對于殷胥的潑冷水,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笑過去,實則私底下沒少報復他。殷胥就不說某次好不容易讓崔季明夜里來帳中,崔季明在他更衣後上床前,一把捏住……小小九,逼著他把人前的潑冷水再重復一遍。

  ……讓人捏住了命根子,還能不從麼。

  當然這也就涉及第二點變化,崔季明可能是壓力大,那種小惡劣的脾氣更糟糕起來,以前是殷胥常以與季將軍議事這樣的名義留她,而後就說夜里她實在最近太累宿下了,聖人不忍心打擾之類的話,能和她偶爾共宿一兩回罷了。

  然而後來開始是崔季明半夜忽然就說有軍務要稟告聖人,甚至很多時候殷胥都睡著了,她二話不說,卸了薄甲,一身冬天的涼意就直接往他被子里擠,殷胥驚得立即清醒,一抬眼只能看到個摘了冠的毛茸茸腦袋抱著他的腰往他懷里拱,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抱著她用自己那點微薄的體溫給她搓搓手。

  後來殷胥因為不適應南地氣候咳嗽過幾天,她這才收斂了,蹲在他床頭戳他的臉戳半天,殷胥無奈的允她了,崔季明這才烤了烤手鑽進來。

  她往往惡劣的愈演愈烈,再加上殷胥因為有點小咳嗽便不太出去受風,洛陽最近又有不少事情,在帳內處理國事的時候更多。崔季明則被黃騷擾的遍地跑,他都快成什麼可汗帳內的什麼人,某位回來高興不高興上來就被扒衣服啃了。

  某件事讓耐冬火了,就是好久沒修指甲的崔季明撓傷了殷胥的後背。

  這純粹就是崔季明在床上小野獸屬性發作的結果,她央著殷胥也瘋一點,崔季明浪起來神仙也招架不住,殷胥……好歹也是個男子怎麼可能拒絕得了,崔季明倒是唯一的理智就是知道抱著枕頭捂著臉別把聲兒弄太大了。

  宮人以前幫殷胥沐浴的時候,還是看著他身上青紫心痛不敢言;那些年紀大的宮人,一個個都覺得聖人跟親兒子似的,這會兒看著那個姓季的過分,聖人背後居然都快撓出血來了,居然幫聖人洗頭時候看見了,私下偷偷抹眼淚……

  殷胥沐浴的時候,崔季明換了衣裳,正遠遠攤在床上吃烤豆看軍信,她一身男裝,半邊簾子掩著,她倒是不覺得幾個宮人會識出她女子身份。殷胥也曾想讓崔季明幫他沐浴,但是她又懶又不知道力道,殷胥簡直就是被她洗成了下鍋的毛肚,再也不敢找她。卻不料遠遠水聲和遠遠崔季明吃豆嚼的嘎巴響的聲音,後頭則傳來了宮人吸鼻子的聲音。

  殷胥一回頭,居然看著一直照顧他的老宮人,眼眶發紅,不敢直視聖人,連忙避過臉去。

  他以為發生了何事,問這老宮人,她卻不敢言,生怕季子介如今位高權重,听見了要治她的罪,連忙說無事。

  而就在這時,在岳州對岸的大營內,深夜的主帳內收到了一條消息,俱泰大喜過望親自送來,耐冬接過信進主帳去送。進了帳內就看見了跟個大爺似的崔季明,耐冬狠狠剮了她一眼就往帷幔後頭走,結果一到帷幔後頭,殷胥正從浴桶中出來,就看到了他被撓傷的後背。

  耐冬一看就知道是誰做的,頓時惱火起來了。

  他張口欲言,殷胥卻覺得不好意思。

  老宮人見了耐冬,反而覺得心里有底了,居然真流下眼淚︰“奴婢看不的聖人受這樣的苦……”

  殷胥︰這都什麼跟什麼。

  他皺眉不許耐冬多說。

  一是他以為剛剛太瘋外頭全听見了,二就是他身為男子,卻恨不得翻紙割破了手指都一群人大驚小怪,而崔季明一身傷卻從來不說,對比之下,崔季明才像那個真漢子,于是不讓耐冬說也是不想要顯得太嬌貴似的。

  耐冬卻因此更怒,他不敢頂撞殷胥,只得問道︰“是不是季將軍指甲長了沒人給修,不比在家中前後奴僕圍著,她到了軍營一貫沒人照顧,聖人也忘了這點吧。遲早回頭拿兵器傷到自己的。”

  殷胥點頭,耐冬將消息遞給殷胥,轉頭就過去,叫上幾個宮人,把崔季明的爪子給摁在了台子上,一副要她三根指頭還賬的樣子,給她強制把指甲給修了。

  崔季明也不是真掙扎不出來,趴在床邊,手被摁在矮桌上,嘴里還在荒唐的嚎︰“老殷!小九子!你娘家人欺負我!就你們人多勢眾是吧!我我個倒插門就整天受欺負吧!嗷,別拔倒刺啊!耐冬就是公報私仇!我就說你才是正宮,他還笑我胡說!”

  耐冬真是青筋都快冒起來了,指甲鉗都想插她鼻孔里,這時候殷胥正在帷幔那邊翻看著信件,看了不過幾行驚喜的喚著她名字走過來,耐冬立馬又低下頭面帶微笑老老實實的給崔季明修指甲了。崔季明打了個寒顫,覺得她這樣的要是真宮斗真是死的指甲都不剩下。

  殷胥喜道︰“那些起義軍打下了澧州和朗州!說是派了其中一位將領和信使前來,那將領正是從你手底下調走的士兵之一。”

  崔季明一下子掙開,坐起身來︰“當真?!要他別露面太多,偷偷帶他來。別,我們去俱泰的帳下去見。若是能這樣合圍,我們就有可能拿下洞庭湖!”

  耐冬只得又回到他平靜無波的臉,遣諸位宮人下去,指甲鉗給收到懷里,端著袖子道︰“奴去給季將軍拿衣服,不知道季將軍還動彈得了?”

  崔季明剛想逞能,要蹦起來說什麼“老子是草原第一好腰”,起來半截就差點閃著,跌回了床上。耐冬好笑,還沒覺得也算是某種報復,就看著真的被撓傷的那個人連忙奔過來,小心翼翼把崔季明扶起來,又是給她揉腰又是噓寒問暖,氣的耐冬翻了個白眼。

  聖人您過得這麼沒尊嚴,真怪不著別人。

  崔季明就抱著殷胥脖子,癱在他懷里跟個沒骨頭的面條人一樣,好容易讓他幫忙把衣裳給她套上了,走出門了也不是那個抬手要聖人伺候的模樣了,立馬腰身挺直英姿颯爽。聖人明明知道她是裝的,還特別願意慣著——

  倆人深夜這才往俱泰帳下去,果然見到了前來報信的小將。此人原先在魏軍之中不過是個伙長,殷胥挑人的時候,他主動請纓。殷胥也擔憂,如果混入的小兵成為了將領,事跡敗露可能會讓起義軍跟大鄴不睦,于是也多番測驗,甚至讓人夜襲于他,此人都經過了測驗,而且其身份低微,如果有一天起義軍歸順朝廷,認識這張臉的人也不會太多……

  此人存在,也算是崔季明和殷胥心中的定心石,俱泰主動說要親自帶著大鄴支援的軍備和聖諭,前往澧州和起義軍會面。

  此行算是深入敵腹,而且如果戰爭風向變化,也有可能起義軍翻臉,到時候第一個被殺的肯定是俱泰。俱泰卻輕松一笑︰“這種場面也不算臣這輩子最危急的時候,這話說來自滿,我卻不認為這軍中還有第二個能做到的人。”

  他只帶兩名侍衛,和運送貨物的民兵一道,騎著小馬,隨起義軍中的信使和那將領一同離開。為了避免黃過多的注意到這批團縮在他背後的起義軍,崔季明也立即決定大軍渡江,率先對岳州城發起進攻。

第310章 305.0305.#

  打下岳州其實並非難事,崔季明之前不願意打,是因為彼此都體量太大了,不敢輕舉妄動。岳州是洞庭湖通長江的埡口,是命脈之一,她要是先伸手掐住了,黃咬死她也要奪回來,之前為了雙方暫且對峙的狀態,她不敢動。

  但如今要激化矛盾,更要吸引黃的注意力,她不得不動。

  崔季明手下的士兵對于攻城經驗相當豐富了,而岳州一面臨湖,除了城內的士兵在積極防御之外,黃手下的水兵也從洞庭湖登岸協助。崔季明的騎兵早早預料到這個狀況,他們這些騎兵對于攻城來說沒有太大用處,但沖散追殺這些上岸的水軍卻是長處,黃听聞水軍登岸後列陣經驗不足幾乎被騎兵屠殺,卻仍然咬著牙要人頂上。

  不外乎別的,就是不能讓崔季明打下岳州。

  然而更快的消息來了︰朗州澧州被佔據,無數小船順江而下,進入洞庭湖圍攻他們。黃大驚,即刻調部分水兵去這兩州的方向應敵,船隊剛剛被調走離開視線,就在崔季明大軍攻打岳州一天一夜,萬分膠著的時期,一大批船隊也涌入了洞庭湖中。

  台州和洞庭湖內的巨船都是以體型而自夸的,然而大鄴正式集結的水軍卻也幾乎跟他們同等規模。崔季明讓張富十單獨行動的次數已經很多了,他幾次帶過上萬軍隊,組織過水軍突襲,崔季明自認在水軍的熟悉方面不如張富十,于是這次幾乎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張富十帶領一半大軍進行作戰。

  然而張富十既有重壓也有斗志,畢竟他的船隊中有親臨戰場的聖人,聖人雖然知道外行在戰場上隨意指手畫腳只能讓軍隊覆滅,幾乎從不在前線亂說,但是他親臨陣前,又在行軍前與諸位將領講話,幾乎是將士氣提升到了極點。

  黃先讓崔季明屠了一波登岸的水軍,而後又背腹受敵,此刻烈日之下,水面浮光躍金,一派壯闊,無數巨船相對,白帆映的刺眼,被激戰包圍的岳州中,岳陽樓上看此景不知道又能寫下怎樣的詩文來。

  水軍對戰往往不比陸上攻城,死傷無數卻甚少見血。

  首先是身後的起義軍小船,以曾經季子介出了名的水戰群狼打法,無數人沿著船體攀登而上,黃本來以為是巧合,听了這消息,心里一毛。

  這起義軍的將領里,有季子介的人!

  當他們再度發現大鄴的包漆復合弓,發現了起義軍中有人用賀拔刀,就已經不甚驚奇了。

  而正面戰場,冬日的洞庭湖吹起了他們最不想看到的北風——

  這一地帶冬季幾乎都以北風為主,他們避免不了。

  黃有意的疏散船隊,避免被對方的火船燒掉,然而張富十還是用了這一招。這些快船依然向之前一樣載滿了油罐和黑火藥,本身卻帶著船帆,船頭有鐵器做得極為尖銳的鉤子,順著北風,如箭一樣刺向黃的船隊,一次只能傷中一只大船,總共被燒的不過十幾艘,但卻給後頭的船只造成了相當的恐慌。

  巨船燃燒,北風吹拂,使後頭的船只根本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也被燒到。而且燒起後連綿的黑色煙火擋住了視線,不遠處身上著火的士兵紛紛慘叫著跳入湖中,這是當頭一棒。

  黃卻也不是吃素的,他認為對方將領要的就是這濃濃黑煙做屏障,他立刻組織船隊成犄角之勢沖散前頭著火的船只,主動攻擊對方!

  果然,他們一沖破黑煙,立刻看到了攻擊過來的大鄴船隊,而犄角之勢恰好能克制住對方沖擊的陣型,他們兩側夾擊,一下子圍住了大鄴的船隊。

  張富十就在前頭的船只上,他當機立斷,決定立刻回撤——

  火藥和油罐之中被賀拔羅添加了其他的東西,火並不太旺,煙卻能持續冒出幾個時辰不退散,他們本來想利用這一點攻其不備,被識破後卻也立即想出了別的法子。

  這些沖破黑煙的船隊,看不到背後的主船上旗幟打出的信號,看到幾艘大船被擊沉後,大鄴船隊速速撤退,他們被圍困許久,求勝心切,立即乘勝追擊。看不到旗號,這些追殺出來的南周水軍想用鳴鼓來告訴黃他們的行動,卻不料他們一敲鼓,對方的大鄴兵也跟著擊鼓擾亂。

  憤惱之下,追擊速度更快,只盼著他們被擊沉,然而他們這一追一逃的兩撥人是逆風,那些遠遠佇立著的大鄴船隊卻可順風而下,幾乎是轉瞬之間,就看著幾十艘停駐大船速度比小舟還快,迅速包圍了他們。

  他們本來有優勢,就因為心急追逐,反落入大鄴的包圍。

  這一船隊在隔著煙幕,鳴了一陣黃也沒听懂的鼓聲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幾十艘船的損失不算什麼,其實黃還頗有實力,但重要的是軍中的氛圍。崔季明煩躁,卻也比不上他的痛苦。幾次攻城,發現士兵根本攻打不下來,過于小心,曾有戰機卻不敢輕舉妄動,緊縮成了這個地步,除了暫時不輸以外看不到任何希望。

  而且這種氛圍不止蔓延在洞庭湖上,也蔓延在整個南周。

  攻擊揚州北上的軍隊,被劉原陽成功反擊,他將戰線整個擴大,死死套住了江南下游的南周命脈,雖然江南岸奪取的城池不多,卻把握了江道,不停的進攻,一次次消耗著南周的體力。

  而後廣州舊大營水軍調派,本來廣州復雜的州城內部隨著軍隊的調走全面崩潰,異邦人聯合圍城屠殺漢人,想要佔據港口加大和出身國的貿易,掌控自主權。不過幾千人的隊伍,居然敢在廣州“起義”立國。

  朗州澧州這支龐大的起義軍的名聲威震之後,各地冒出了不知多少的起義軍,南周皇帝派出兵力先鎮壓後招安了一部分,本意是好的,也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兵源。然而招安率如此之高,本來那些有事兒沒事兒的地方官兵也都反了——

  反了就能招安當高官,為何不反!

  建康附近十幾座州城還牢牢佇立,但地方的控制力大大銳減。

  然而在洞庭湖上這場激戰持續的這幾天內,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從蜀中逃到黔中的裴敬羽,由于失去了部隊,也斷了消息,後知後覺的入了黔中的境,還想找自己那部分剩下的兵時,他的兵主動來找他了。

  當他們抓住裴敬羽一家老小,這幫起義軍骨子里的狠意和恨意也愈發顯露出來了。俱泰身在朗州,得了這消息後就立刻想要阻攔,說是活人送到了大鄴,大鄴皇帝必定會恩賞。這話他當時沒多想,但他失誤……就失誤在了只說了裴敬羽的名字。

  裴敬羽攻蜀中打了一年,還想著一旦打下就在蜀中自立,到時候山道艱險,言玉想要反攻他們都打不上來——于是隨軍他帶上了一家老小,還有裴家不少後輩。

  而落在這些起義軍的手中……

  俱泰單看史書,不看周圍,也知道農民出身的起義軍往往也伴隨著殘忍的手段和土皇帝的作風,裴敬羽的幾個兒媳女兒就因為這個姓氏遭了央,還不如那幾個被開膛破肚的裴家嫡子嫡孫的下場好。

  裴家是關中後起豪門,在長安當年是橫著走的,雖不比五姓老世家的做派,但在高祖滅李姓後,他們也被民間說成了五姓之一。俱泰也算是見識過裴家子的氣度,見過他們高台樓閣內生活的矜持。

  然而在這種野蠻的力量面前,華服被將領搶奪穿上,珠寶被散落踩在泥里又摳出來,矜持與氣度抵不上刀劃脖子的狼狽痛苦……單是俱泰後來所听,就大抵想象的到。

  而送來的裴敬羽倒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就是有點瘋魔了。

  然而到了澧州,這里是起義軍的中心,恨裴敬羽的人更多了。俱泰知道他們還想要朝廷的賞賜不敢殺人,但他想了想,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兩日,就听說有人潛入關押裴敬羽的帳中,敲碎了他的膝蓋。

  這個曾經在朝堂上手握大權的名臣,也曾和裴家眾子弟坐在高台上看著俱泰演小人戲,如今卻在帳中慘叫。俱泰這時候出面了,做出惱怒的樣子,命人將裴敬羽即刻接走。隨著他的兩名北機侍衛,一個是他信任的紅毛阿繼,一個是聖人隨軍帶著的柳娘,他讓柳娘暫且醫治了一下,讓阿繼把人給送回荊州去了。

  阿繼還埋怨︰“還不如完完整整的呢,至少還能騎著馬,比我們找輛車運方便多了。”

  俱泰笑︰“裴敬羽好好活著,到了大鄴還勞聖人下令處死,這會子尊嚴已無,聖人想問什麼都問的出,到時候用不著了,輕飄飄一句舊傷復發,手都不用髒了。不過這些理由都不充分,非要說,就是我想看他慘。鄭王兩家為了逃離大鄴可也都是家門被屠,他姓裴的先攛掇永王叛亂,後在叛軍之地作福作威,對抗朝廷,最後帶軍攻打蜀中,蜀中百姓死傷無數。身為攪屎棍子,攪和的比鄭、王都帶勁,不折磨他折磨誰?”

  裴敬羽倒是被這打碎膝蓋骨的兩錘子敲清醒了,他畢竟是身居高位,若俱泰是個普通人或許他認不得,可若是個瞎了右眼的侏儒——他印象中有過的只有一個。

  當年蹦出來要去西域的戲子,成了大鄴名臣?!

  裴敬羽十分震驚,他似乎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巧合,想說什麼,俱泰卻懶得和他對話,讓人把他裝上馬車,連夜送往荊州去了。

  而于此同時,裴敬羽被俘後送到大鄴的消息傳入建康,至此,僅存活的裴祁入宮,向南周皇帝表明——裴敬羽作為四公之一被俘,南周就該當他死了吧,臣願意成為新一任裴家家主,四公之一。

  他特意來找言玉,是兩個原因,一是他的復雜身世,裴家一些旁支宗親還有不少留在建康,怕是不會同意他擔任家主,他想要得到皇帝的支持。二則是,世家之中年輕一代大都靠攏帝王,包括他,包括如今正是紅人的鄭翼。他是想向言玉投誠,今日言玉扶他為公,他便讓整個裴家效忠言玉。

  但裴祁真是想多了。哪里還有整個裴家啊,更何況言玉身為皇帝,他不需要一個世家的效忠,他只需要一個世家的消失。

  裴家僕人說裴祁一直在宮中待到夜里才歸來,面上神情似乎很高興,卻因為家中族親被屠殺又不好表現出來,故意抹著淚回來的。僕人第二日去敲門,卻沒人回,推門一看,只見到裴祁身邊擺著酒壇,滿臉干涸的淚痕,四周被褥散亂,甚至有不少貴重品被打碎——吐血而亡。

  絕大多數傳出來的說法就是裴祁悲痛暴斃。

  言玉卻想,自己當時被用過一點這種藥,幾個時辰發作後發不出聲來痛的卻流淚,不算太丟人。裴祁服了幾十倍的量,應當哭的悲痛,算是他教教這個轉頭就想著當家主的裴祁什麼叫失去親人、痛不欲生。

  此時再安什麼罪名,裴家一堆烏合之眾的遠方宗親還能有什麼力氣阻擋。裴家直接被抄了,四公轉為三公,然而當言玉收繳裴家的戶目賬本是,才赫然發現,裴家背地里擁有的財產,實在是驚人!

  若是百姓圍觀,也就會感慨一下什麼幾十盆比人高的大珊瑚,十幾箱的夜明珠,但最讓言玉震驚的是隱戶和土地。裴家兼並了江南嶺南面積驚人的土地後,利用裴敬羽在朝中的手段免稅,將自家名號下大量的隱戶轉移到那里,建立不對外交流的村莊甚至城市,對手下的民戶私自征收賦稅。

  南周整體人口不過一百二十多萬戶,言玉想過他們會隱藏戶口,卻沒想到南周一半的戶口都會在世家的掌控之下!他以為是天災人禍導致的人口稀少,卻發現單是裴家記載下的隱戶就有二十七萬戶左右,遍布南周各地!他在言玉登基後,為了保障裴家的地位和收入,大量隱藏戶口。控制住隱戶後,征收的賦稅又高于南周朝廷的稅率,要是再想想其他幾個世家,他們控制下每年到手的賦稅,比朝廷還高!

  言玉知道控制不住下頭貪或者是藏,但假設一年的賦稅交上來,一共千萬兩,朝廷才不到四百萬兩,這是什麼概念!

  言玉先是勃然大怒,緊接著便是……心生無力。

  他苦苦擰成一股繩的,只不過是半個南周罷了……

  然而緊接著迎來的戰況,消息傳到建康,就真算是刀口上撒鹽了。

第311章 305.0305.#

  崔季明攻下岳州,大概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攻南周的戰爭開始了好幾個月,岳州城牆也被加修過幾次,登牆變得有了些難度,最後還是靠著董熙之阻止大車靠在城牆腳邊做屏障,從下頭挖通了幾道暗道,豁出命帶人先從暗道沖進城內,里應外合攻打下了這座岳州。

  他帶出去的突擊隊伍死傷無數,城外的將士損失卻比前幾次攻城都小了很多,他這樣的拼死和態度,崔季明很難說不感動。

  而另一邊洞庭湖內的水軍戰況也陷入膠著,水面畢竟寬廣,還有幾處停灣和連接主湖的小湖,張富十和黃對著沖擊幾次,再加上後頭的起義軍放火將水軍停在岸上的部分補給糧草全部燒毀,這場仗,黃已經沒有勝利的盼頭了,但龐大的軀殼還在,他不肯認輸。

  這時候,黃的麾下有一位將領主動向大鄴投誠,說是願意帶兵力歸順朝廷,不想讓手下的兵再這樣送死了。對方帶走的兵力絕不算少,張富十雖不需要兵力,但卻想削弱黃。就在他猶豫之時,殷胥出面,堅決不同意接納投誠的勢力。

  張富十︰“為什麼?聖人懷疑他們是詐降?”

  殷胥︰“我不是懷疑,是認定是詐降。如果真的看不到勝利的希望,為何不在之前雙方對峙的時候偷偷跑來,那時候其實明眼人知道黃已經不可能贏了。而且如今就在雙方主將眼皮子底下要投降,為何要相信他。一旦對方詐降,擾亂我們內部,出現的變故你未必承擔得起。越是接近勝利越要求穩。”

  殷胥嘆氣道︰“更何況,只要是個名將,身邊都有會願意為他豁出性命的忠臣。”

  而張富十是希望速戰速決,但他畢竟不能忤逆聖人。聖人態度堅決的事情,就算是崔季明也不好當面頂,他只能派人駁回了對方的投誠。

  然而很快的,張富十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一直佔據上風位置,然而有一支南周船隊在深夜撤掉帆,沿著湖兩側,命將士搖槳從兩側悄悄的靠近大鄴的船隊,在他們的北側水岸中埋伏。趁著天剛剛亮起,這一片船隊便直直從背後,刺入大鄴的船隊之中。

  湖面上巡邏的士兵沒有發現,一是因為水面上的薄霧,而則是因為他們數量比較少,更是只有一艘大船搭著帷幔隱匿身形,其余的都是小船。

  就這樣,在清晨薄霧還未散去的時候,這樣一支船隊沖向了大鄴軍陣之中。

  為了什麼?

  為了殺大鄴皇帝!

  不知是黃伙同南千得到的消息也罷,還是對方分析軍報猜測的消息也罷,這一支船隊明顯認為大鄴的皇帝就在船隊之中的拿走巨艦上,而他們拼死也要靠近這艘大船!

  殷胥敢來,就是他自己和所有人都不認為有危險。

  身在無數船艦的包圍之中,那個黃手下的將領想要靠近,簡直是天方夜譚。

  然而天方夜譚就這麼發生了。

  對方無數的體型中等的船只就是用來送命的,只為了給大船鋪路,那些小船靠近了大鄴的巨船之後,立刻用船上的床弩發射帶有鎖鏈的反鉤弓箭,士兵就這樣空手抓住鎖鏈攀登上大鄴的巨船,上了船決不後退一步,只知道向前砍殺。

  這樣的小船有七十多艘,其實每一艘上都沒有幾個人,但渾身浴血仿若殺神,大鄴將士因自認即將勝利,竟不敢也不忍直對他們斷胳膊斷腿爬著也要往前沖的樣子。

  然而那為首的大船上,前幾日給張富十遞信要投誠的將領,顯然是投誠一計不成,只得來硬踫硬。他手執弓箭站在最前頭,身披堅甲,大船順風,他們以極其快的速度靠近收了帆的大鄴船陣中央。

  江水被狹窄的船體剖出了泛濫的白色泡沫,他們快的幾乎能像是劃傷江水的一把刀。

  有時不得不承認,有去無回的勇猛是震懾人心的,不少船只上的大鄴士兵愣愣的望著那艘大船上發瘋一樣的將士,不少曾經跟崔季明從叛軍之地打出來的將士忍不住想——他們曾經以少敵多為自己拼出一條生路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然而他們能活下來,眼前這批南周的將士卻未必活的下來了。

  雖說崔季明也算是相當不要命的猛將,可她還沒有真的打算去死過,而眼前這位他們連名姓都不知道的南周將領,堪稱是百萬大軍中要取將領首級的勇猛,是百年遇上一回載入史冊的那種氣勢。

  一開始外圍還可能反應不過來,可到了如今,圍繞在聖人的大船附近的不少將領都已經反應過來,連忙拉起帆來。從那艘南周的大船上不斷飛出火矢點燃了周圍船只的船帆,也有不少船只將密密麻麻的箭矢朝它射去。

  甲板上的士兵拿木盾抵擋,若是俯視看下去,幾乎是所有能暴露在外的地方都密密麻麻扎了一層箭矢,船的吃水都深了幾分,然而他還沒有停滯還在往前沖。

  沒人敢放火矢,因為萬一這艘船著了火,真撞上了聖人的大船,那後果就不可估量了。

  幾艘船想要朝這艘船只的側面撞擊過去,卻因為本身在大鄴的船隊之中,前後左右都是自己人,活動範圍並不廣,調轉方向之後就很難有沖勁了。而且聖人的船只還比較靠近後部,眼見著距離聖人就已經不遠,後頭包圍了三十多艘大船在靠近追逐,張富十直接將自己所在的船只橫在了聖人所在的大船後——

  他所在的船只估計會被毫無意外的被撞漏,那也不可能真的讓它撞上聖人所在的船只。

  此刻殷胥船上的莫天平也命令大船即刻調轉方向,駛的更遠一些,然而已然有幾枚箭矢扎在了殷胥所在的大船上。就這幾根箭,就足以讓整條船上的人心里發毛。雖然沒人表露過,但幾乎在場所有的大鄴人都明白,聖人就是如今大鄴無可替代的頂梁柱,是大鄴能一往無前的根本原因,要是萬一聖人有半點意外,別說這場戰役能不能勝利,大鄴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對方的船只巨帆被來往的箭矢扎的千瘡百孔,張富十都能看清船頭的那船頭立著的南周將領頭盔下含著淚又極堅毅的雙眼,而就在船只幾乎撞上張富十的船側時,張富十眼睜睜的看拿著一枚銳利長箭矢從側方扎過來,箭尾如同被掐住的蛇般瘋狂擺尾,插穿了一邊的頭盔!那南周的將領眼中渾濁的淚水變成了血淚,他剛剛想要抬起弓箭,整個人硬邦邦的朝後倒去!

  緊接著就傳來他身後那些持著被扎成刺蝟的盾牌的將士,發出的嘶吼!

  下一個眨眼,張富十只感覺自己所在的船只劇烈的震動,緊接著傳來一聲巨響和木材斷裂的後續咯吱的聲響。隨著兩艘船只劇烈的搖擺,那將領的尸體往後一滾,臉朝下倒在了如蘆葦一樣的箭叢邊。張富十的船絕對會被撞漏了,然而就這樣一艘馬上就要沉沒的大船,對面南周的將士仍然繞過了他們將領的尸體,毫無悔意的朝上面沖來!

  于此同時,無數的大鄴將士正在朝那枚箭矢來的方向看去。

  在超乎他們想象的射程之外,無數艘南周制式卻飄著大鄴軍旗的船只正靠攏在他們的船隊之外,崔季明似乎還瞪著眼,滿臉有不敢安心的後怕,瞪著聖人大船的方向。

  這是崔季明射出的一箭?

  這是何等的距離,天底下有人能射出這樣一箭來?!

  只是這樣的距離下,也沒有人能看見崔季明手里斷了弦的強弓,幾個手指上扳指沒帶好就貿然開弓的滿手鮮血淋灕,還有她因前一刻的驚恐而起伏的胸口。

  她是拿腿強行開的弓,弓片都已經受損變形,她只感覺自己右手都在瘋狂抽筋,這種射程崔季明自己都沒有嘗試過。

  崔季明其實知道殷胥不太可能有生命危險,但她也怕他的顏面受損,她也決不能容忍在自己軍中會有敵軍可能登上殷胥的船只去。

  殷胥的尊嚴就是大鄴的尊嚴,她永遠也不想讓殷胥落入被追擊被圍困的局勢下。

  然而當崔季明的船只靠近殷胥的大船時,張富十的大船已經帶著敵船完全沉沒,有人將他和其他船上的將士接上來,卻沒發現有一個活著的南周兵。

  張富十登舟後,余驚未定的說,那些南周士兵發現沉船後發現已經不可能贏了,拋下兵器干脆沒有解甲,自沉江水而亡。

  這一隊從背後突襲,一路上遇神殺神的隊伍,最後也沒一個活下來。

  崔季明乘的是上岸圍救岳州的水軍留在岸邊的大船,她登回大鄴的戰船後,問張富十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將領叫什麼名字?”

  張富十也受了相當的沖擊,沉聲道︰“之前投誠的信上寫做鄧岩春。听說是黃手下賣命十幾年的老將。”

  崔季明念道︰“鄧岩春麼……我不曾知道,真是可惜了。”

  而對于這一場自殺式偷襲行為,黃事先並不知情,在崔季明遞信過來之後,他才知道他以為叛逃的鄧岩春到底做了什麼。崔季明在信中,態度也算很好,她希望黃能夠投降,現在的局勢顯然已經一邊倒了,她也願意將打撈上來的鄧岩春和部分南周將士的尸首返還。

  黃看這封信中,屋內還有旁人,但他已經難以自持,胡子拉碴的垂下頭去,將這張薄薄的信紙捂在了臉上。一旁的白發老嫗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黃猛地吸了吸鼻子,就拿著那封信,猛地擤了一下鼻涕,團成一團往地上一擲︰“想讓老夫投降,絕不可能!老夫就是干到只剩一卒也決不投降!若是投降了,他們算是什麼!”

  老嫗忍不住道︰“姓黃的,你這二十來年沒正兒八經打過仗了,早就成了家主而不是武將了,非要最後給自己尋個武將的死法麼?你這死在打仗上,往前的功績可就都算否定了。”

  黃已經系上了他那三把橫刀的刀套,轉頭看老嫗冷笑道︰“謝姑,死在你手里就算榮光了?你只是想早點回去交差罷了。”

  謝姑轉了轉手中的薄刃小刀︰“若是守不住,提頭來見。聖人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本來其實也沒真要你死,但是你知道的,裴敬羽一倒,你們幾公後頭的腌連根拔除了,鄭、王兩家還沒理由,但他能不殺你麼?”

  黃剛想解釋,後來又想,他是清廉,黃家可卻不干淨。因為他常年在外,家中宗親指不定攬的比裴敬羽更多更貪心,這其中難道他能洗清責任。言玉為了南周廢了多少心力,想了多少法子,他也看在眼里,否則也不會傾盡心力的幫他幫南周,然而轉眼一看,他發現自己就跟玩一場被人哄著的過家家一樣,能不憤怒麼。

  說是對世家的憤怒,不如說是對人性的絕望。

  雖然從一開始他恨行歸于周也罷,決定要行歸于周也罷,最後發現行歸于周的崩潰都是必然的。而唯一一個真想讓這個因野心而千瘡百孔的南周站住腳的,好像只有言玉一個人似的。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們世家還不能真心聯合,還要背地里再挖牆根。

  是不是等到了天下毀滅,土地無法種糧,江河干涸,人們還是不能避免自我謀利的爭端,小的團體還是一個個存在?

  說來,黃算是行歸于周之中,主動靠近了解言玉的人之一了。他曾千萬分好奇過這個人會怎麼長大,也曾關心過到底他對待崔季明有怎樣的感情,他是為數不多的去考慮過他的復雜的人之一,雖然……最後也沒能考慮明白就是了。

  但是往往想想,被虎圈養也就罷了,最後還非要與虎為謀。強傲著要成虎中之王,轉頭立在了這位置上,終于思考為虎究竟是要干什麼,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回頭吃痛才發現不知被虎群咬了多少口。

  說可憐也罷,可悲也罷,非要說便是他誤以為自己在的不過是個泥水池子里,蹬蹬腿就能游起來,就能夠到岸邊爬上去,旁邊有人搭了手還不肯牽,非要自己站到岸上證明自己。

  游到最後越陷越深幾近窒息,才發現這里是個沼澤,而被他撥開手的人早已搖搖頭離開了。

  這事兒跟環境的復雜,跟他眼界不夠通透,跟他過分固執的性子,哪個都有關系。

  黃這兩年跟言玉聊的也少了,他有時候甚至在想,會不會言玉也想向早早把他放棄掉的長輩,向他這個姓氏喊——就算他是廢人,是庶子,卻也是能手握大權,也是能做皇帝的?

  只是這種想法,黃怕是來不及證實了。

  黃嘆了口氣道︰“謝姑,你自回去吧。我不可能逃,也不可能拋下這些水軍先死,我會死在戰場上的。若輸了,黃就絕不會活著,你自讓建康發喪便是。”

  謝姑猶豫了一下,忽然道︰“你知道麼?季子介,是崔三。崔翕的那個叛、那個嫡孫。”

  黃瞪大了眼眶,一時間不知道是苦笑還是自嘲︰“怪不得……怪不得,我還在想當年殺了李治平他去了哪里,為何一直沒有露面,原來……”

  謝姑︰“你是不是現在覺得她當年殺了李治平才是直搗黃龍,傷了南周的根。否則就以李治平手中的強權和兵力,再加上對于世家本性的了解,或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黃抖了抖眉毛︰“或許更強。或許更糟。誰能知道。說來這個……我不信你不知道要輸,不如你回建康帶他走罷了。”

  雖然快淹沒在泥沼里了,好歹拽他一把吧。南周作成這樣,有時候想想,真怪不著他。

  謝姑搖頭︰“怎麼可能走。還能走到哪兒去。他是自己把自己釘死的,走到哪兒,兩腳在雲游,魂兒也是鑽牛角尖呢。”

  黃︰“那你不走?你以前是個什麼性子我可知道的。他雲游不了,你還能離不開?”

  謝姑那張滿是褶子的臉笑了︰“我要是走了,他出個萬一,連個給他收尸的人都不會有。”

  她瘦小的身子站直了,沒再多說話,擺了擺手似乎表示相信黃,決定要先離開了。黃道︰“行吧,我們也算是認識幾年了,走吧。”

  謝姑︰“少跟老身套近乎。”

  她年紀實在太大了,腰努力直也直不起來,從黃的軍帳下走了出去,捶了捶老腰,在外頭陽光下,皺褶的嘴唇動了動咕噥道︰“本來還想看看那個瞎眼的老東西,想著瞎了也看不見我長啥樣,得了,連這福分也沒有了……”

  十二月中旬,黃的水軍大敗于洞庭湖,主將雖巨艦沉沒,尸骨未能找到,實際俘虜的南周水軍不過兩千多人,不到總人數的零頭。

  而與此同時,夏辰接到突厥進犯的消息,回撤關中,劉原陽進一步突入江南。

  殷胥謀劃的一場無人而至的突襲,也正式掀開序幕。

  七十多艘體型可怖的巨船從鹽城、海州兩大海岸渡口出發,穿越海浪,繞過長江入海口,從建康東側被人認為最不可能的海岸線攻來。建康周邊船只緊急出發,阻攔巨艦僵持在海上,然而一下子局勢如拉緊的弓弦一般,到了最後的關頭。

  就在徹查黃家的資產後,幾乎想要自嘲的言玉考慮是否要議和的時候,南周的朝廷內還在一片紛爭,從大鄴的朝廷卻送來了議和書。

  天下心里都有一個疑問,大鄴明明就能打贏南周,為何要議和?!

  然而言玉望見這封後頭扣著大鄴玉璽的議和書,有種自己輸了戰爭不算還輸了最後的尊嚴的慘笑。然而沒什麼不好,這是大鄴皇帝的選擇,這也像是她會做出來的事啊。

第312章 305.0305.#

  說是議和,但對于對彼此來說,更像是勸降。

  然而言玉依然回復了。一封像模像樣的聖旨從建康發出,往岳州送來,後頭也蓋著南周帝王的玉璽印記,殷胥拿到之後,是心中有百般的微妙。

  且不說在大鄴之中誕生了一個南周,自己有了皇帝有了年號這件事,他作為正統,內心本來就不願意承認,正式場合也幾乎沒有將言玉稱為皇帝過。這樣的幾乎差不多諭旨樣式,就在他面前直接提醒他,沒有外族入侵的情況下,大鄴就被分割成了南北兩邊。

  然而當他展開卷軸,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言玉的筆跡。

  他……覺得是自己內心的狹隘情緒作祟,這字怎麼看起來都跟崔季明的字跡有點相像。殷胥早知道崔季明以前說是不學無術寫出的狗爬字大多數裝的,她世家出身,寫得一手字相當遒勁瀟灑,言玉的字中也有點這樣的味道。

  殷胥面上是公正賢明的聖人形象,群臣在周圍一片寂靜,低矮的軍帳內,眾人跪在地毯上,連崔季明都有些或期待或緊張的望著他,而掃過那些字的殷胥,內心卻全都是盯著無關緊要的細節的小怨念。

  憑什麼他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不知是崔季明教過他,還是崔季明長大一些字體被他糾正過?

  是不是他還學過崔季明的字體,幫她完成過家中布置的抄書?

  想完了殷胥又有些嫌棄自己,怎麼到了這關鍵時候,他淨是想這些事情。

  他這嫌棄自己的才一皺眉,崔季明還以為是對方態度堅決,絕不同意會面議和,自己抓著衣擺的手都一緊。別人不敢開口,崔季明忍不住了︰“如何?”

  他猛地回神才發現沒怎麼看進去,瞥了崔季明一眼︰“正在看。”

  言玉居然同意了議和。

  議和從表面看起來是兩國之間的停戰協議,但言玉應該也知道,殷胥絕不可能容忍南周再存在的,如果能容忍,一開始就不可能發動這樣一場背後拿血與錢運轉的全面戰爭。

  言玉必定知道殷胥是想讓南周投降,但他還是回了信。

  這封聖旨上沒多說什麼,只是約見在江州相見,兩國帝王會面親自商討具體事宜。

  江州這地方上游是崔季明的兵力,下游是劉原陽控制住的地盤,旁邊緊鄰著的鄱陽湖還在南周的勢力下,不如說是一個很微妙的雙方勢力的交接點。

  殷胥將內容念出來,群臣之中也立刻炸開了鍋,有的興奮的討論,有的則義正言辭的讓聖人拒絕江州這地點。崔季明思索了一番,卻開口道︰“且不論……南周皇帝如何想的,單是他們朝中的勢力會同意?畢竟從版圖上來看,我們其實渡江後奪取的地區並不算廣,還有大半的南周我們都未曾涉足過,換位思考一下,假設咱們被突厥攻打,失了長安,但還有洛陽,最深入的戰線也不過退到了襄陽一帶,但背後還有一片沃土,我們可能會議和麼?”

  殷胥之所以敢提出實為勸降的“議和”,就是預見了對方隨著戰事加劇的內部崩潰。如今看著南周還有大半存在,但裴敬羽被俘、黃死亡,言玉極度不信任其他世家……這仗幾乎沒法打了。

  他道︰“不見面不能知道對方的想法。畢竟如今南周內部有四五支小的起義軍在各地流竄,他們的朝廷決定痛下手段開始圍剿,然而之前招安的起義軍又想反了,內部混亂起來。近期又有消息說南周境內開始肅清,他殺了一大批世家官員,如今人人自危。只是,季將軍覺得江州可靠麼?”

  崔季明道︰“不在城內就可以。若是在城外我們架起營帳,後頭大軍保護,我認為沒有問題。江州對彼此來說都是個合適的地點。”

  殷胥點頭,俱泰拿著之前寫好的折子,就要跟聖人討論如果勸降雙方提出的條件等等,殷胥接過折子,還沒掃一眼,看著崔季明也跟著湊過來,一批無關緊要的外臣正離開主帳,他沒頭沒尾的冒出來一句︰“你不要去。”

  崔季明抬頭,一時沒反應過來︰“哈?”

  俱泰可是誰都認識,小心翼翼的瞥了這倆人幾眼。他因為從那支起義軍中平安歸來,不但身陷險境牽線搭橋,還把裴敬羽給運回來了,自然也越來越往權力中心移動,擬定條約這件事就落在了他頭上。只是權力中心,愈來愈要直面某對兒之間的膩歪和摩擦了。

  崔季明瞪眼︰“你有沒有搞錯!我是鄂岳主將!夏辰回了關中,劉原陽還在江南,那你想要哪個武將陪你去!”

  旁邊還留著宋晏之類的幾位文臣,崔季明這樣說話,每個人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殷胥要是平日里待人親和,崔季明的身份和受寵程度,說這種話大家也不會太過受到驚嚇。問題就是……殷胥平日里就是個佛面閻羅啊!

  殷胥也不知道是氣還是賭氣︰“是你想見?”

  崔季明真恨不得一句你吃醋吃的一肚子酸水了吧,她又不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頂嘴,簡直就是夫妻開公司,要是在員工面前吵架,立馬成為熱門八卦,甚至還有一大批人猜測什麼時候離婚。她噎了噎道︰“我以為你會想帶著我,我們一同去見。你這算什麼意思?覺得不能光明正大,還是自己先讓自己矮了一截?”

  一個人名都沒提到,卻總覺得每一句話里都包含了宇宙,除了俱泰以外所有的人豎起的耳朵都恨不得扎穿了帳頂。

  殷胥面上神情好似有點想回嘴,又有點被說服了,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

  俱泰連忙圓場道︰“這麼多年的事兒了,季將軍是您手下的忠臣名將,理應陪同出席,也算是揚我國威。”

  言下之意就是,聖人您也當是耀武揚威一番,帶著已經成了自家人的崔季明去溜一圈,氣死他不好麼?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沒答話,似乎默許。

  一時間無數針尖般的目光全都戳向了俱泰︰你還知道內幕?!

  俱泰感受到周圍氣氛都變了,連忙推上折子講正事兒去。

  人前不爭了,到了群臣散了,殷胥這才開始真計較這事兒。

  計較,但是嘴上沒說,

  他確實是覺得帶上崔季明更好,畢竟他跟崔季明現在是正好的時候。雖然是兩國交鋒,是戰事對抗,但想到那個人百般求而不得的崔季明,每日跟他蜷在一起抱著他不肯撒手,殷胥就覺得自己不論怎樣都贏了。

  一面恨不得他到死也不知道崔季明的一點消息,一面又忍不住想看看他知道了之後的樣子。

  進了主帳,崔季明坐在桌案上,又開始來回蕩著腳︰“你這是讓我去了?”

  殷胥正在扒拉衣箱,那里頭也有幾件崔季明的衣衫擺在其中,他不想要旁人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那兒忙活,頭也沒抬的道︰“你不和他說話就好了。”

  崔季明歪頭笑︰“你是領導,你發言我附和啊。主要還是怕對方的南遷有人突襲,我在你旁邊,怕有變數。之前洞庭湖那次,快嚇掉我半條命。”

  殷胥頓了頓,崔季明手上還包裹著白布,傷的頗深,如今連刀都握不了。

  他看著手指被弓弦勒的血肉模糊,心頭都停了半拍,怎可能不心疼,開口卻是訓她︰“你至于麼!我能出什麼事兒啊!”

  崔季明知道他的刀子嘴豆腐心,笑一笑沒在意就過去了。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殷胥拎著她兩件衣服出來︰“你就沒有別的衣服麼?穿來穿去就這幾件。”

  崔季明︰“我來打仗的又不是來相親的,能帶多少衣服來啊。你——你這是給我挑會面時候要穿的衣服?我穿甲不行麼?”

  殷胥搖頭︰“鎧甲太難看了,把你裹得跟個桶一樣。不過宮里隨著來的人多,我叫人給你趕制一套也是來得及的。”

  崔季明︰“……你至于麼?”

  殷胥掃了她一眼︰“至于。”

  他末了又補充道︰“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活像是我從未好好待過你,轉讓你出來吃苦了。你看看你臉上凍的痕跡,還有這手!我倒是想好好養你,你卻不肯。”

  他站在桌案邊,很仔細的撥弄了一下崔季明耳垂上掛著的小燈籠似的青銅耳墜。崔季明順手將胳膊一搭,扣在他腰上,極其自然而然的就隔著幾層衣袍去捏他的龍 。

  殷胥現在已經可以身子一抖翻個白眼的接受她這種習慣性行為了,“你是可以原諒他,我卻絕做不到。”殷胥順手拿指尖梳了梳她鬢發到︰“當時說過恨得要殺了他的話,你可以漸漸忘了,或許是能理解了他,我卻不可能,我會一直在心里記得。”

  崔季明腦袋貼到他胸口來,殷胥衣料一向柔軟,她蹭了蹭,把他胸口層層疊疊的衣領蹭開一個能讓她感受到他體溫的窩來。

  崔季明笑︰“我也不會忘了,某人還問過我是不是跟言玉很像呢。”

  殷胥大窘,或者說覺得有點丟臉,拽住她耳廓扯了扯︰“忘掉那事兒!”

  崔季明大笑︰“忘不了忘不了。你現在就傲吧,就恃寵而驕吧,以前做過的丟人的事兒,我都記得呢。還什麼半夜偷親啊,什麼央著我給梳頭啊——”

  殷胥有點小小的惱羞成怒,抱住她的臉要她抬起頭來︰“你記著就好了,別說出來打趣我!否則我要把你每次耀武揚威,最後抬手求饒的事說出來,看你覺不覺得丟人!”

  崔季明下巴尖不停的在他胸口的衣服上拱來拱去︰“我不覺得丟人!”

  這麼幾句話,也沒什麼海誓山盟的,他就漸漸覺出來自己剛剛胡思亂想的可笑了。他和她是分不開的兩個人,根都扎在一起,外頭看來再怎麼是君臣,卻不可能分割了。

  不知道多久崔季明再也不說出那些故作瀟灑的無所謂,反倒是總主動來靠近他,粘著他。

  也不知道多久,殷胥再不覺得她離得很遠,更不會擔憂她突然轉頭離去,他敢說些被愛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語。

  但該吃的醋還是要吃,該顯擺的還是要顯擺。

  幾日後,崔季明與殷胥一同前往江州,兩萬人左右的軍隊隨行,駐扎在江州城外的曠野上,一座主帳也隨之搭起。不過一日半之後,南周的軍隊也到達了,孤零零的青廬搭在兩軍之間,外頭站滿了各自朝堂上的文臣武將,而真正在營帳內的不過幾人罷了。

  殷胥只帶了俱泰和崔季明,而言玉正要進賬時,門口一邊站著的大鄴侍衛卻攔住了,道︰“聖人的意思是,您不能帶會武的人進去。”

  言玉看了柳先生一眼,他心里也清楚,這絕對是崔季明提出來的話。

  她知道他身負武功,或許也有可能在她之上。若是言玉一個人,崔季明還能防住,再來一個會武的,她怕是難抵擋,特意這般要求。

  柳先生點了點頭退下,換了另一個文臣來。

  言玉帶著那文臣與鄭翼一同,進入了營帳。

  江州就靠著鄱陽湖,雖是冬日,但芳草雜密,放眼過去仍是一片綠色,晨露沒來得及被陽光曬干,不時有飛鳥從遠遠的湖面上掠去,言玉穿著燕服,只是帶了黑色的紗冠,侍衛掀起濕漉漉的皮帳,他低頭走了進去。

  里頭點了幾盞燈燭,鋪了暗色的地毯,擺了兩張相對的桌案。

  他一大眼,就看見了崔季明。

  她散坐在地毯上,一條腿還彎折起來,帶著露出手指黑色手套,指尖扣在腰間橫刀的刀柄上,垂著睫毛偏著頭,正在听殷胥側臉對她說話。

  帳簾掀開,她機敏的抬起眼來,但就在這眼睫上揚的瞬間內,他逼著自己用這一點的時間,掃遍了她身上所有的細節。

  他頭一次見她穿藍色,崔季明的衣櫃內大多是紅,他以為她不適合那種綢緞的泛著光的深藍,然而銀白色緞邊,繡著些許金色菱紋的窄袖衣裳,襯得她耳邊金色的耳環和鬢角的發都泛著一點優雅的藍色,顏色偏淺的瞳孔里,也是一層淡淡的藍。

  很好看,也很陌生。

  她之前就有點眼角微微上翹的樣子,如今愈發明顯,笑時是風流與動人,不笑又有些嘲弄的神色,算來今年二十二歲了,明顯的也沉穩了,她坐在那里,就算動作散漫,也明顯告訴所有人,她就是傳聞中那個名聲赫赫的季子介。

  這時候,再不會有人提起她的祖父外祖父,提起她崔家嫡子賀拔獨孫,然而拋卻了那一些名頭,她比任何時候都耀眼了。

  就在她抬眼直視他的瞬間,言玉不自主的後背繃緊,瞳孔縮了縮,極快的轉開了眼看向殷胥。

  他幾乎沒有怎麼正面見過殷胥,但他也永遠記得崔季明坐在他的馬背上,轉頭一箭射向他心口的事兒。殷胥比他想象中高很多,頭發束在腦後一絲不苟,面上沒什麼表情,如今胡風盛行他卻仍然穿著前朝的寬袖深衣。

  這樣看殷胥,他幾乎每一點都跟崔季明截然不同。

  她活潑多話,開口像個流氓;他則沉默平和,滿身的書卷氣,這倆人幾乎每一點都是相反的。

  也不知是殷胥有意不看他,還是未能發現,他一只手搭在桌案上,還在與她輕輕說些什麼,崔季明微微翹起嘴角,點了點頭。

  言玉這才發現,絕算不上是巧合——殷胥和她穿了同樣的顏色。

第313章 305.0305.#

  崔季明抬眼的時候外頭的光正照進來,她只來得及看得見輪廓,等到言玉走進來,他扶著桌案輕輕坐下,崔季明才看清他的臉。

  雖然有個回去指不定要如何如何和她吃醋的九妹在旁邊,崔季明卻是大大方方的看著他。

  若非說,最大的變化就是,言玉有些顯老了。

  其實他本來也就不年輕了,他快有三十歲了。因為瘦的兩頰微微凹陷而顯得有些滄桑,她不知道他的癲狂癥有沒有好了,她能敏銳的感覺到言玉避開她的目光,不知是抵觸或是厭惡。

  畢竟之前話都說成那樣,如今也該是如此的態度。

  或許她每日都看著殷胥,感覺不出來,但俱泰卻覺得這倆人畢竟是有點血緣關系,眉眼上有兩三分的相似。

  帳內這幾個人的身份都有些讓人感慨,殷胥目光短促的掃過言玉,卻落在了旁邊的鄭翼身上。鄭翼努力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啟唇,想叫一聲殿下,卻像是呵了口氣般沒發出音來。

  殷胥親自下令屠了鄭家在長安的滿門老小,他就算沒有直面那場面,又如何能叫得出“殿下”二字。殷胥不比崔季明,她面上不顯內心還相當感性,而殷胥對待這些……他自打登上皇位就鐵石心腸了,對待鄭翼權作是招呼的點了點頭。

  若在場大家都不相熟,隨便也就能開了頭,如今場面卻顯得凝滯起來。殷胥眼睫動了動,率先,開口道︰“你該知道的,我說是來議和的,卻不可能真的坐在這兒簽什麼兩國停戰的文書。打到建康不過是時間問題,南周的將士還要接著領命去送死麼?”

  言玉直視他,沒有說話。

  殷胥的目光實在是澄澈的很,言玉想起從崔季明口中得到的關于他的評價,她並不完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言玉本來似乎有準備好的說辭,卻好似想了想,開口說了另一番話︰“我很好奇,從利益方面來說,就算是世家各自抱團,但若是面對外界極其危急的局勢,是應當能做到彼此聯合的。以我而言,不可能信什麼孟子之論,但自上古炎黃時期至今,對待困境做出聯合,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他沒有說出後面的詰問。那為何事情會衍化成這個樣子。

  殷胥也是一愣,這算是對治國之道、或者說是天下之道的探討麼?

  俱泰還剛要把手中的卷軸拿出來,听見這話,微微收了手,他望向言玉。顯然對面這個大半輩子都因為利益爭斗而身陷囹圄的人,在內心質問過這些。

  言玉或許覺得什麼是否要議和,是否要投降都並不重要了,一切抵不過他這些日子纏繞心頭的質問,他道︰“不論是幾年前虛弱的大鄴也罷,如今你們強大起來了也罷,難道內部就沒有爭端麼,就算沒了世家還會有別的集團,你又能維持多少年呢?”

  殷胥一開始有些吃驚,卻忽然覺得是他自己之前也太瞧不上言玉了。

  叛賊、復仇者、固執、短見等等,如果去貼上這樣的標簽,殷胥就是在貶低自己全力對付的敵人也在貶低自己。登上皇位的路或許充滿了爾虞我詐,但真的坐在了皇位上,都想干出一番實事,但只是時運不允,局勢已傾,努力萬分卻剝不開家國最深的傷疤,個人又無法預見未來的變化——從這個方面來講,言玉有些像先帝。

  殷胥心里頭竟也平靜下來,開口道︰“遇到外界的壓力會變得毫無理由的團結,是蠻荒時代的原則,只要是能吃飽穿暖死的不太慘,完全的團結便到此為止,這點你比我明白。然而,若為帝王,只能期待的是一定程度的團結,這一般來源于兩個原因,外部條件依舊嚴苛,上層權威管制極嚴。說白了就是缺一不可,盛世之後最容易衰亡,便是因為只有後者;亂世無雄主只會不斷分分合合,是因為只有前者。在我看來,前者後者,你都差了火候。”

  他聲音散開在帳內,音調輕輕的,絕算不上有力。

  言玉卻身子一震,目光直直望著他。

  崔季明也是挑了挑眉毛,她想過無數的拔劍弩張,想過各種氣死彼此的招式,卻沒想著殷胥十分嚴肅的討論他對朝臣也甚少說的思索。

  殷胥緩緩道來,他的情報雖然沒有深入南周,但是得到的些許消息,雖不能讓他知道擁兵多少,賦稅多少,也算是能夠讓他分析出大概的境況。

  言玉的上位,跟世家內戰後的衰弱和不合作有極大的關系,他的實力強,卻並不是完全凌駕于所有世家之上。當時南周幾大世家各自佔據幾十州的位置,就算是衰弱,底氣依然很足。他們手中殘存的兵力財力,打不贏言玉,卻仍然可以與言玉叫板,言玉看到大鄴與南周之間的差距,急于統一急于富強,那時的大鄴又比較有實力,言玉不敢引發全面戰爭擊碎世家,也未必真的有能力擊碎世家。

  這也就是之後在兩國對戰期間世家幾乎不聯合的原因。

  世家還算是有錢有兵,朝中也算有發言權,他們確實一定程度的團結了,卻是為了在全面失敗之後小打小鬧的對付言玉。他們應該是在朝中相互隱瞞相互綁著做手腳,利用了南周朝廷早期的盲區搜刮了安身立命的資本。

  世家愈發無所畏懼了。但他們一方面是也不想再互相打了,也想對付大鄴了,另一方面是對稱帝已經不抱希望,如今的權利他們感覺到了勉強地滿足。于是沒有人主動對付言玉,開始和他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距離,為了維持這種自己也能斂財的狀態,開始對言玉讓步。

  而世家中卻有兩小撮人不是這種態度。前者是年輕一代,比如鄭翼,或許因為小輩的反抗和崔季明的背叛,世家的老一代和新一代之間有了隔膜,年輕一代被瞞了不少真相。比如鄭翼這樣的年輕一代,自以為世家衰落不堪,言玉手握重權,于是認為南周即將衍化為皇權至上,主動向言玉靠攏。

  世家的老一代沒有向他們說出真相,鄭翼這類人被哄出了世家真正的圈子。

  畢竟鄭翼、裴祁是迷惑言玉的不二人選。

  殷胥說到這里,頓了頓,崔季明臉色也有些變了。

  他分析的太深了,不是讓人驚嘆,而是讓人驚懼。

  因為這些極其荒唐又極其合理的話語,就是本質。

  言玉閉著眼沒開口,神色莫測,鄭翼卻搖搖欲墜。他自認當初離經叛道協助言玉,雖是背叛卻也是保護,是鄭家真正需要的接替人,他認為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給了鄭家一個新的未來——卻不過是、不過是他父親放任的障眼法?

  顯然這些計謀也不是早早就想好,而是隨著事態變化而逐漸形成的,但變化成了這樣——鄭翼想著自己回家質問鄭湛隱戶與私兵問題時,鄭湛那看著傻孩子似的眼神,此刻想來卻真的想怒罵︰到底你我之間,是誰愚蠢!

  殷胥沒有因為鄭翼騰地站起來又無力坐下的行為住口,他只講自己的分析。這些他無數次思考過的事情,不但是想制敵,更是以南周為鑒。

  二就是黃這樣的世家外圍者。黃雖然掌控大權,卻未必掌控黃家的操作,他更像是一個勢力的外圍的衛兵。他更直面對外的危機,本身又是歷經幾代帝王,頗有遠見和覺悟。于是他把抵御外敵當做了第一要務,因此漸漸和黃家內部離心了。

  就像是往往一個國家的邊境都相當團結且強大,內部則紛爭不堪一樣,只是這個原理被微縮進了家族的規模。

  既然世家各自都頗有勢力,在大鄴和南周的戰爭之間,他們的生存雖然是長遠的問題,卻不是迫在眉睫的問題了。

  在多個集團掌控大權的情況下,不是迫在眉睫的困境,那就不是他們眼中的困境。

  短視,是分權或多權力中心下,難以避過的通病。

  天下時不時會出現一些目光長遠的雄主,雖然可悲,但目光長遠的雄主奪得掌控局面的至高權威時,才能有更多的遠見者得以出頭,才往往能實現一個時代的飛躍。

  于是世家雖然也明白不能輸給大鄴,也謀求生存,但本身實力帶來的安心感,和人類誕生伊始就不算猜忌的死循環,注定了世家以自保為主,以南周為輔。再加上打仗過程中會主動規避集團內部的損傷,導致最後剩下來的都是他們自己,集團性質就更強,彼此摩擦就更劇烈,除非真的打到不剩外人,只剩世家了,他們很難做到團結了。

  然而如今黃家倒了,裴家滅了,只剩下鄭王,團結也沒什麼意義了。

  這之後,營帳內陷入了一陣死寂,誰也沒開口。

  俱泰在為自己竟能听到這一番話而震驚而慶幸,崔季明覺得自己听懂了八成,正在琢磨那點沒明白的事兒,言玉微微睜開了眼,望著桌案上的燈燭,面上血色盡失,卻並不只是難受。

  他得到了他想听到的分析。

  這樣輸,輸給這樣的人,他輸的不算太丟臉。

  言玉甚至想,怪不得崔季明會選擇他,就算沒有情愛,她只是個武將,但凡了解了殷胥,也一定會要去主動追隨他吧。

  而殷胥內心還有很多想法,只是他沒有打算說出口。

  比如,殷胥認為,如果他替換到了言玉的位置,或許也沒什麼辦法了。因為從一開始,在兩國彼此發展的時間、起始的身份上就處于劣勢,已經沒得可解了。

  言玉的強大必須要伴隨世家的內斗和紛爭,這段時間大鄴已經刮完了骨,剛剛渡過了虛弱期,開始漸漸發展起來了。如果言玉想要晚一步再敲碎世家,也學著剔除掉這些集團,那時候勉強恢復的大鄴就很有可能來攻擊虛弱時候的南周,南周還是一樣要輸。

  殷胥有時候想這些局勢,分析起來是為了能愈發看清自己。

  他想過,除非李治平沒死。

  李治平算是有遠見的強權者,從他死後李家迅速被瓜分就可以看出李家是微縮般的強權政治。本身李家勢力就強盛,再一邊迷惑其他世家,一邊主動對其他世家發動掠奪,讓自己迅速壯大起來後立即敲碎其他世家,斷絕世家勢力的繼承和殘留,李治平再不犯錯不求僥幸,南周就復制了一段各朝各代都差不多的開國皇帝的立國史。

  然而誰能想得到,殷胥身邊這個敢就帶一個人闖千里之外的“二傻子”,為了血刃仇敵的復仇,為了避免自己的身份被暴露,以令人驚愕的速度宰了這個未來的開國皇帝,在眾人都沒有想到的幾年前,從源頭斃了南周的最後一條活路。

  或許這是天意,從崔季明沒死在兗州就注定了。李治平為了南周立國拼出全力要殺賀拔慶元,才有了這一場迅速且誓要達到目的的復仇,才有了在各個世家還抵觸李治平的情況下對復仇的抱臂圍觀,才有了還沒被李家削弱的各個世家在李治平死後的混戰,才有了今天。

  時間與一切醞釀的狀態都卡的剛剛好。

  崔季明或許這輩子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滅了南周,出了多麼大的力吧。

  殷胥想著想著,一時沒忍住,順便抬手搓了搓崔季明的腦袋。

  崔季明被他手指揉了幾下,才回過神,瞪著眼轉過頭來,心道︰說著這麼正經的治國大道,你特麼忽然笑起來搓我頭是什麼意思啊?這樣在治國之道上把言玉說的都快絕望了還不夠,還滿腦子想著秀恩愛來刺激他麼?

  她抬手拍掉殷胥的手,比口型道︰“少犯小心眼。”

  這真是她想多了。

  而言玉心中感慨頓生,正要抬頭接著問道時,就看見了這一幕。

  殷胥是滿心撿了福星的喜悅,順勢捏住了她的手,微微抬了抬唇角看她,崔季明本來還想瞪眼說什麼,看他這神色也說不出口,悻悻的甩了甩手,沒甩開他。

  言玉頓了頓,心中復雜,卻仍然開口道︰“就以現在南周殘存的實力,你覺得沒了朝廷,沒了我,你就真的能打下去麼?你以為鄭、王兩家就不會反抗麼?你就以為會不再有損失了麼?”

  殷胥就好像什麼事兒沒發生似的,將跟崔季明相牽的手挪到了桌案底下,他剛要開口,崔季明先道︰“你手里已經有了裴家黃家的勢力,後頭還會對鄭家、王家出手,總算是到了這地步,你可以將南周的勢力集結在手里了。但就算是這樣,就算是你強權在握,但各地起義仍在,你也贏不了大鄴了。贏不了,卻能跟我們打好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這樣做,但對我來說,我最怕的就是你這樣做。”

  這還是崔季明今日第一次開口。

  殷胥本來想說她這個沒心眼的把話說的太開了,但畢竟開口了,言玉身子也一震,頭一次和她完全目光交匯,緩緩道︰“……你會怕?是你說過再見為敵,彼此絕不退讓的。”

  他說罷,有點恨自己的語氣。明明態度已經能做到這樣,為什麼口頭上還會帶著能被輕易察覺察覺到的怨。

  然而崔季明這個心大的沒感覺出來,只有殷胥在一旁听進了心里。

  崔季明︰“我不是怕你,是怕再有人死。不論是江北江南,三年前都是大鄴百姓,如今尸骨堆積成山——我怕再攻城了。我以往不怕打仗,是因為不打仗會更慘。如今若但凡能有別的一點法子,就也不算真的要打仗的地步。輸贏已定,再打下去……你想讓南周大半的州城變成空城麼?”

  言玉垂眼道︰“那你覺得我能怎樣。你難道以為我作為帝王,在現在的局勢下要投降,你就可以避免打仗?三、季將軍,南周這三年養出了不少刁民,你想不打仗就拿下來,是沒可能的事兒。”

  崔季明面露失望之色,殷胥也垂下眼去。

  言玉心道,他若是強權在手,殺了鄭家王家,就在他決定告降的一瞬間,也會有勢力自立而起。

  說不定前一刻為了抵抗南周的起義軍,下一刻會為了什麼復我南周而揭竿而起,到時候滿地都是起義軍,崔季明還是要打的。

  野心是無時無刻存在在每個角落。

  這樣大的權力和土地是沒法以和平的方式交接的。

  言玉想了很多,結果不變,但中間走過的路卻有種種,崔季明想走完全不打仗的那條路,那不可能,但是仗……可以盡量少打。

  他搖了搖頭︰“其實沒什麼好談的,我拒絕議和,更拒絕投降。”

第314章 305.0305.#

  崔季明眼中的失望實在是太明顯,她心里的難受幾乎全寫在了臉上,言玉不能直視,偏開頭來。殷胥頓了頓︰“你的意思是要抵抗到最後一刻了?那停在建康附近的大船,也會立刻進攻——”

  言玉擺手︰“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

  鄭翼看了言玉一眼,沒有多說話,神情讓人猜不出是默認服從還是不敢言語。

  屋內沉默了片刻,殷胥才開口道︰“你說大鄴又能維持幾年,其實暫時看來大鄴沒有什麼能撼動朝廷的小集團,但未來也不會遠的。抱團是人的習慣,朝堂上親族關系不再重要,各自都是從地方考學上來,但遲早也要有別的形式的抱團。以出身家鄉抱團,以讀書的書院抱團,以政事態度抱團。朝堂上或許再無某姓某族把控職位,卻一定會有某黨某派權勢滔天。”

  俱泰讓這話說的心頭一跳,顯然如今才剛剛納入進士的朝廷,已經有了這樣的趨勢,他是機敏的游魚,在洪流之中自然能感覺到趨勢和方向。他還為此擔憂過,想要提前建立新玩法——然而聖人早早預料到了……

  殷胥道︰“然而你問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辦能怎麼辦。我不過是個皇帝,卻不是個神人。有時候想想,這是難以避免的本質罷,怕就是再過去幾千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只是……一千五百年前,商人食人骨髓,屠戮祭天,以骨為簪,逼迫文王食子。那時候每個商人都不認為食人有何不可,不認為人牲與牛牲有何區別,認為他族血統是污穢的,認為那才是人之本性,是千萬年不可改變的。之後紂商被滅,食人不再,天下有了周禮,有了克己節欲,有了道德的標尺,有了善惡。”

  “或許說我們要經過一個漫長的時間,才能等到一個新禮的誕生,你我就算是活五百年也未必見得到那天,但……也別覺得那天永遠不會來吧。”殷胥看向他道︰“我倒是盼著幾千年後的史書也能來以鄙薄的口吻,像是斥責紂王一樣,斥責我們的現在。”

  言玉愣怔在原地,面上好似是映照了微薄的光線,瞳孔都因那微光而瑟縮︰“你、你倒是一切都知道往好的方向想。”

  殷胥動了動嘴角,沒再多說,直接牽著崔季明拽她起來,道︰“既然如此,權當是雙方千里迢迢來一場閑聊吧。出了這江州就是你死我活了。”

  殷胥此時正牽著她要走出門去,他先掀開了帳簾。她或許心中不太清楚,可言玉卻知曉,走出這道門,或許就真是永別了,一下子腦內那些不肯承認的怨,那些令他厭惡的念念不忘,那些一輩子撫不平的皺褶和落差,抵不過他條件反射叫了一聲︰“三兒!”

  聲音像是失聲太久的人開口破了音、帶著嘶啞的呼喚,若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清一清嗓子鄭重的叫她。

  但他也知道,真鄭重起來,他就叫不出來了。

  而崔季明也是不自主的回過頭來,站在帳簾前,看了他一眼。

  言玉兩個字當時未能回禮,一憋就是幾年,就她回頭這個樣子,他猛地覺得一下子釋然了。是追鷹的人徹底放棄了奔跑,昂首靜靜立在原地欣賞的一派平靜。

  她完完全全揮動翅膀,往他永遠到不了的天空飛去了,身邊伴著的人也是和她一樣能振翅高飛的人,她能擁有的最好的活法不就是這樣麼?不就是今天麼?

  言玉笑了笑︰“保重。”

  崔季明臉上一瞬顯露出千萬分陳雜的樣子來,是恨是憐,是無法理解又感同身受,是惱怒他又哀嘆他的無數情緒。那些復雜的樣子在她臉上轉瞬收住,崔季明忽地響起當初從建康逃開時,她說過︰“願你活時無病無災,死時不會狼狽。保重。”

  他多久之後,才真正釋然,回了她一句“保重”。

  崔季明什麼也沒說,微微點頭,掀開帳簾,緊緊靠著殷胥,從光映來的方向走去。

  帳內慢了一步的俱泰,卻也又隱隱覺出幾分不對勁,道︰“言玉,你到底是想要什麼?”

  大概言玉佩服驚嘆的人中,要數得上這個曾經踉踉蹌蹌從隊尾跑來,拿著牛肉干獻給崔季明的侏儒,他嘆道︰“我要是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不至于走到今天了。”

  走出帳外,殷胥走的頗快,崔季明緊跟在他身後,她開口道︰“難道真的就這樣了?還要繼續往南打?”

  殷胥已經明白了,道︰“他說得對,沒辦法和平交接的。”

  崔季明正還要開口,殷胥猛地回過身來,兩人就站在湖邊的草地上,他道︰“你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听他這麼說,頭皮都麻了︰“他就坐我對面,我不看他才是心里有鬼呢,我還一直在看你呢!你怎麼不說我看你了。”

  他們二人離剛剛的主帳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了,侍衛靠攏過來,殷胥揮了揮手要他們離遠一些,這些金吾衛點頭背對著二人,站遠了一些。晌午清亮的光打在崔季明臉上,崔季明背對著帳子,沒有看到言玉帶人走出營帳,殷胥忽然伸出手一把抱住她的腰。

  前一刻在帳中探討國事天下事,探討歷史長河的人,這一刻卻又心思縮成了一團,有意要言玉遠遠看見他們二人相擁。

  崔季明也沒想到在外頭殷胥就這樣來擁著她,嚇了一跳,手扶在他胳膊上,剛要開口。

  殷胥姿態親密,語氣卻平靜的很,讓崔季明想打哆嗦︰“你看我是應該的。他還叫你三兒,你以為我走出去了沒听見麼?那你回什麼頭。”

  崔季明百口莫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家里我阿耶也這麼叫我,我就回頭了——”

  殷胥一口咬定︰“你回頭還看了他好久不是麼。他跟你說什麼了。”

  崔季明有點掙扎起來︰“他就說了一句保重啊。”

  殷胥︰“你能保重,不是因為他,是因為我,因為你自己。不用他這時候說,真要想讓你保重,就早該來幫你了。”

  崔季明想岔開話題︰“唉喲,就是問候一句罷了。沒別的意思。我整天跟獨孤他們鬧,也沒見你敏感成這個樣子啊。”

  殷胥︰“別人我都沒多在乎,他不一樣。如今倒是,不管哪邊輸贏,兩邊皇帝都記掛著你,你這地位不一般。”

  崔季明瞪眼︰“你明知道我都多少年沒跟他說過一句好話了,非要吃這樣的醋啊!你到底因為什麼心里不舒服!”

  殷胥死死抱著她,他也說不清楚是心里不清不楚的難受在先,就是想鬧脾氣;還是單純的想要小事化大,就想讓她著急忙慌的解釋,殷胥道︰“我要是能知道因為什麼才心里不舒服,我就早把自己治好了,就不用在這兒跟你說了!”

  正這時,遠處過來接應的車隊駛來,俱泰小短腿慢了幾步也跟過來了,殷胥直接拽著崔季明上車,俱泰以為還要議事,也要登上車來,殷胥轉頭道︰“你去乘別的車。”

  崔季明︰“……”

  俱泰立刻道︰“是是是,臣去乘別的車了。”說罷,邁著小短腿轉身就跑。

  殷胥直接把崔季明拽進車里。

  崔季明有點不太好的預感,還強作鎮定,往車里一坐,拿著個車內的軟枕往懷里一塞︰“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陳年老醋是好不了,壓根就是介意我小時候跟他一起長大,舊事兒改變不了,平時你見不著他也就忘了,如今見著了,就又想起來,心里開始不舒服了。小心眼吧你就。”

  殷胥被說中了心思,頗為幼稚的扯掉她懷里的軟枕︰“怎麼就你明白了。過來。”

  不過在車內,殷胥又掐又咬,卻也不敢怎樣荒唐,他非要說,反倒希望言玉不要釋懷,而他可以像個勝者一樣擁著崔季明,盡情向對方顯擺——這個人就是我的!

  然而言玉釋然了,他又能猜到幾分言玉到底打算做什麼了,崔季明的態度又居然能這麼平和——他覺得好像就是他一個人在意似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好不容易找個點來要欺負崔季明,崔季明又否認不得只能解釋。說是白日里,崔季明解釋一陣,總算是殷胥面上做出不再生氣在意的樣子,然而大半夜的又開始犯病了。

  崔季明因為身份地位已經變成寒門出身的將領,已經許久不帶金色耳環了,這一日為了充場面換上,睡前她想要摘了,殷胥卻偏不讓她摘。她大抵不知道自己多配這種旁人穿戴來俗氣的金色。

  殷胥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的一套金色墜至胸口的瓔珞,非要把睡著的崔季明從皮被中扒拉出來,要她不穿衣裳帶上,崔季明低頭,只看著那一大片項鏈上掛著的半鏤空金珠子,遮不住半邊胸乳,翻了個白眼。殷胥真是覺得崔季明的膚色與金色並在一處實在是好看,想著下次一定要人打個臂環給她試試,自己面上淡定嘴上不說,腦子里興奮的不得了,抱著崔季明非又扯起白天她回頭看言玉的破事兒,要來胡來一番。

  崔季明被他抵的身上僅有的二兩軟肉隨著金飾顫動,咬著手指,道︰“你特麼就是想找個理由折騰人就是了!我也沒少折騰過你,我就敢承認是自己壞、是自己想要,你就非要給我安上個罪名不可。虛偽啊虛偽——”

  殷胥想解釋,卻又因為崔季明的配合說不出話來,崔季明悶哼一聲,又上氣不接下氣的道︰“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被你幾句什麼治國什麼人性的話忽悠,你丫就是個小心眼、患得患失、長不大的臭小子!阿九、你,呼你別太過分!”

  殷胥已經徹底放棄了解釋,對于這猛地安到頭上的“污名”,只想著一一報復回來了。

第315章 305.0305.#

  蜀地贏得了徹底的勝利,雖然听聞大鄴沒有能和南周談和,但大鄴百姓顯然也認為是必勝得,長江以北的非戰區,早早陷入了一片喜悅之中,連這個年都過的是幾年來最鬧騰的一回。

  而這個時候,舒窈也留在了蜀地,打算重建渝州在內的幾大州城,順帶把和吐蕃談妥的生意做大,洛陽連著發出兩封信來,一是崔家給舒窈寫信,崔式猜著仗沒打完,聖人不能回來過年,崔季明就肯定也回不來,想讓舒窈趕緊歸家來熱鬧一番。

  舒窈不太願意,她是個事業心比較強的女孩,再加上蜀地百廢待興,她想留在本地趁著年關,能恢復一點是一點,再加上妙儀也算是在家,就回信想婉拒回家一事。

  然而修剛信誓旦旦的說要跟她一起留在這里,沒幾天卻收到了林太妃寄來的信,問他從來沒有過年時節回過家,今年蜀地平定,他要不要回來。

  也是通過北機回信方便,修就問澤有沒有回去。

  然而澤本來打算回去的,卻因為聖人不在京中,刁琢又再度懷孕即將生產,他不願在回去了。天底下都知道博是他的孩子,聖人這幾年親信追隨者無數,敵人卻也不會少的,聖人不在京中的時候,年關又是博的生辰,他回去難免要見母親,難免要給博慶生,在有心之人的攛掇之下,儲君與父親會面,不知道會演化成什麼樣子。

  澤早已沉浮幾年學會了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權力和陰謀,能有今天已不易,他寧願不陪伴博長大,卻也相讓他平平安安,想讓現在殷胥手下這個朝廷平靜無波。

  再加上听聞殷胥很喜歡博,只要有時間盡量也去陪他,再加上薛太後和林太妃的教導,小孩子性子的嘉樹閑在宮里,天天背著他亂跑,他已經三歲了,過的每天倒是都快活得很,漸漸會寫一點字了,會讀幾句詩了。

  眾人都沒有太心急,沒有執著的說想要他如何如何成才,也沒有逼著他年紀小小就開始死讀書。他還是光著腳吐著舌頭在下雨天的上陽宮里四處奔跑的小混蛋。前一段時間因為賀拔羅名聲大噪,薛太後本來和賀拔明珠關系頗好,想起了賀拔羅膝下有個賀拔家真正的獨苗閨女賀拔彤,年紀比博大幾歲,是個特漂亮的小混血,薛菱想著就把她接進宮里來跟博一起玩。

  沒幾天,真正的小混蛋就把博變成了她的小跟班……

  听到賀拔彤經常說起阿娘,博也開始會問了。他阿耶是聖人的話,阿娘是誰?

  殷胥想跟他說他父母是安王夫婦,又怕他不能理解或者想離開宮中;他想要不然哪天把對孩子沒耐性的崔季明拽進宮內,說崔三兒就是阿娘,卻怕這孩子看到一身戰甲的崔季明,年紀小小就受到三觀的沖擊。

  林太妃就偷偷告訴他,長大了,成為聖人那樣的人了,就能見到阿娘了。

  因為聖人也是像他這樣,小時候不知道阿娘在哪里,卻也有一群人保護著長大了,等到長大了,就知道阿娘在哪里了。

  博可不知薛菱並非殷胥生母,跑去問薛菱是不是跟殷胥好多年分散才相聚。

  薛菱自然不能說殷胥最終還未能叫生母一聲阿娘,卻也算是幸福的被生母保護多年,她只得把外頭傳言的那版真龍天子與母親分離十二年才相遇的故事說給了他听。

  再加上宮人都認為殷胥是當年薛菱藏起來的孩子,也都把這個故事講出種種感人溫馨的版本給他听。宮中從中沒有少過善意,從當年偷偷幫助三清宮內的孩子們,到如今用各種善意的故事伴隨博長大,沒有後妃爭斗,沒有什麼你死我活的宮內,又因為太後太妃關系比較好,氛圍還是相當和諧的。

  博不知道什麼時候叫長大,只是知道跟殷胥比個頭,簡直是跳起來打膝蓋,越比越絕望。

  干脆就放棄了,轉頭直接去問殷胥,他當年如何如何認識阿娘的,阿娘是不是很好看。殷胥頭都要大了,他嫂子他要怎麼形容,想要講點他跟崔季明之間的事兒湊合,然而崔季明和他的戀愛根本不是一般男女的套路,如何啟齒。

  沒辦法,他想著再大一點,開始接觸宮外,遲早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他便讓刁琢每幾個月寫信寄給博,博這才肯確定阿娘不是不在了,而是真的在別的地方。

  刁琢本來就學識淵博,又思念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難免信上多說了許多外頭的事情,博一直覺得阿娘是嫌棄爹,出去雲游四海了。為了能看懂信,他學認字都比以前努力多了。

  被當成隱形人的澤,感覺內心一汪淚說不出啊。

  不過既然澤不回去,很快,林太妃就收到一封信,修說自己也不回來了。還順便當作題外話似的漫不經心提了一句︰他既然不是王爺,是庶民,想跟誰成婚都可以吧,不用辦大也可以吧……

  林憐看了那信,對著太陽光瞅了半天才敢確定這上頭的字兒沒寫錯。

  就這麼個小時候天天揪人家小娘子頭發,拿青蛙泥鰍嚇小宮女的小子,打小就被除親娘以外的女性嫌棄的要死,就算是當了太子,當時要選妃,除卻個別別有用心者,各家娘子都想聞風而逃——

  修長得倒是幾兄弟中最英氣好看,當時身份又高,林憐估計討不著五姓高門的閨女,找個旁的貴家嫡女,真不行就跟刁琢那樣的普通人家讀書好的小娘子,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吧。

  後來他毀了臉,又成了庶民,他又痴迷這種武俠江湖——林憐想著,唉真要是找不到人成親也就罷了吧。

  轉頭卻收到這樣一封信,林憐都快覺得他是不是到那個村中隨便找了個不識字的村姑。

  不過林憐也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想了半天,只得回信道︰“雖說只要你好阿娘便好,但你也要辨別人心,不要受騙。你如今既是庶民,找一身份低微的女子也不要緊,卻也小心對方是不是貪圖富貴,以為你會恢復身份。”

  林憐這邊還能跟修通信幾回,崔式就完全成了個被拋棄的孤寡老人,舒窈實在是太忙,上一封信還說了今年怕是不能送東西回家了,明年絕對不會離家了。沒過幾天,崔式就收到一些莫名奇妙的人送來的新春禮,說是其中一半是舒窈給的,對于另一半來源于誰,就閉口不肯說了。

  那禮物一看就不像是舒窈會送的東西,舒窈是個講品質將格調的人,一旦出手送崔式東西,不是什麼稀世名畫就是什麼名人墨寶。而這些人說是舒窈托他們送來的禮物卻顯然頗為……接地氣。

  全是些各地特色食物,還有什麼寶劍,什麼六安瓜片,基本就是把半個庫房搬出來似的規模,崔式被逼著收了,他卻官場上小心慣了,不太敢用,全讓人拿單子列下來收好,連忙給舒窈寫信問怎麼回事兒。等到送來的什麼荸薺之類的都爛了,舒窈也回信了︰“沒怎麼。一個傻子送的東西,阿耶就收著吧,不用心虛。您就當那半份是我送您的吧。”

  崔式這漸漸感覺出來了不對勁……

  然而更不對勁兒的還是眼前的妙儀!

  之前幾個月元望把棋院的一位棋手接進家中,此事跟元望的公務有關,元望又與那名為熊裕的棋手關系越來越好,崔式自然不好多說什麼。

  外面已經對于棋聖戰的傳言鬧的紛紛揚揚。事跡敗露,棋迷們越對比曾經的棋譜,發現越多,怒急攻心甚至闖入棋院打砸,逼迫大理寺去抄棋院。棋院被抄了一次,卷出一些關于賽事記錄的卷宗出來。只是這事兒沒有證據,但丑聞卻已經成了洛陽頭等熱議,以至于薛菱還寫詩嘲諷過棋聖戰玩了幾十年都是比老的游戲。

  棋院牆外三天兩頭都是憤怒的文人或棋迷潑的髒東西,不少生徒搬出棋院,住進春闈後空出的各大旅店里,以試圖和棋院斷絕關系。崔式還是主持棋賽正常進行,大批有確鑿證據涉案的老棋聖取消循壞圈資格,預選賽中落選的前幾名年輕棋手被排入了循壞圈之中。一下子六弈中剩余的老棋手和年輕人的比例幾乎達到了一比一。

  但戰況卻是全面性壓倒,年輕一代棋手幾乎是碾壓一般勝利了那些四五十歲的棋手。

  棋藝這種東西,隨著棋譜的分享和社會的發展,永遠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一代就是創造歷史的一代。這幫不肯死在沙灘上的前浪強撐著,最後還是拍在岩石上粉身碎骨。

  妙儀只參加了棋聖戰,更是在幾場對弈中輕輕松松贏了上一代的棋聖,聲名大振。

  崔式後來才知道那熊裕又是妙儀小時候的玩伴,妙儀雖然有一段時間好像躲著他,過了每一個多月棋聖戰正式開始,卻又開始和他切磋下棋。

  其實妙儀做了女棋手,如今名聲在外,跟外男坐在一起切磋的時候很多,早五十年前是一波變革,女子摘掉帷帽;如今又是一波變化,良家女未婚女也敢與男子同席。崔式倒是沒那麼老古董,只是感覺妙儀跟那熊裕下棋回來,性子都有點變了,變得——

  一方面比以前還幼稚,一方面好似知道了什麼是憂慮什麼是害羞廉恥。

  這種從沒心沒肺變得漸漸知事兒的樣子,崔式當然熟悉——以前明珠就是這麼個傻性子,天天讓他跟在後邊給她拾掇爛攤子,他是親眼看著缺心眼又活潑快樂的將門女,如何一步步長成三個孩子的娘親的。

  他就懷疑妙儀開竅了。

  若說他嘲諷三郎找了個晾衣桿子成精的聖人,那妙儀這就是找了個黑瞎子熊精!

  崔式是怎麼看都覺得怎麼不滿意,熊裕在崔家也算是低調,他又不好閑著沒事兒去找事兒,也不想鬧到下人都知道,只能自己偷摸兒的趴牆角,去偷窺妙儀跟熊裕下棋。

  然而妙儀正是在備戰的時候,下棋本來就是個慢活,倆人對坐著下棋,一炷香動一顆子,兩個時辰沒句話,半個身子躲在柱子後頭偷窺的崔式兩條老腿都快站碎了,還沒看這倆人有點眼神交流,也干脆放棄了頭盔,只派了一群丫頭和下人過去,不干別的,就在棋盤旁邊圍成兩圈,死死盯著他們倆。

  崔式壓根沒想過,最小的丫頭也到了婚齡。在他眼里,妙儀就是全家的寶寶。

  熊裕其實存了很多心思,然而看到崔式這樣緊張的盯著,顯然也是對他不滿,不好表露。妙儀對他態度又有那麼點模稜兩可,他一時竟夜里翻來覆去想的不是棋譜,全是如何才能去跟妙儀好好說幾句話,總覺得連棋賽非要這點念著她的心思耽誤了不可。

第316章 305.0305.#

  在洛陽境內棋聖戰的循環賽如此緊張激烈的進行著,再加上禮部收回一部分棋院的管理權,本來撥下去被層層啃一口的經費全面用在了棋賽的宣傳上,洛陽作為如今大鄴經濟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棋聖賽直接超過斗詩,成為了大鄴的第一熱門娛樂。

  除卻各地大肆興建的書院因為上次春闈人滿為患以外,也有幾個早被幾家皇家棋院擠的半死不活的地方棋院跟著死而復生。

  琴棋書畫受追捧和社會財富有相當的關系,妙儀作為唯一的女棋手,進入棋聖戰後,有幾個沒有被找到罪名的老棋聖還在循環圈內,按照賽程必須要與她對弈。

  他們妄圖用打掛來延遲輸的腳步,找了一群人一同研究妙儀的棋譜,然而對方也忘了妙儀可不是孤軍奮戰,她有在預選賽中跟她僵持了幾百招因為疏忽而略輸一籌的熊裕,有聖人代理秘書長忙的焦頭爛額也不忘了愛棋的元望,還有一群以前長安棋院打過鬧過長大的年輕棋手們。

  她幾乎是勢如破竹的勝利。

  她與熊裕也快成了這一代的兩個神話,一邊是熊裕基礎扎實,穩健到絕不撼動,能夠一眼看破別人的套路絕不動搖自己的棋路,這種穩甚至像是冰冷的絕對不會撼動的權威,他幾乎將自己作為棋手能擁有的技藝,磨練到人們目光看不到的極端。雖說外頭也有不少人認為熊裕並非天才型棋手,只是技巧型。然而當技巧能達到這種地步,本身都快步入禪的境界了。

  大眾心里總有一種“我要是努力努力也能做到”的心態,是一貫更喜歡天才型的棋手,喜歡猜測不到和看起來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

  于是,棋風極為跳脫的妙儀成了公認的鬼才棋手。她下棋的套路大概就是突然一招,對手與觀棋者甚至都不明白她是為什麼要在這里走這樣一招,外頭復棋的大棋盤下一群老手的猜測紛紛。她一會兒顯露出應有的水準,一會兒又如稚子一邊拿子隨便亂放,落子又快,好似背後有靈指示,老天爺告訴她該怎麼玩。有一小部分對手還能在棋局結束之後,後知後覺的好像摸到了她這樣下的道理;然而更可悲的是一大批和她對弈的棋手,最後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稀里糊涂的輸了。

  然而這名聲不但傳到了戰亂之中的南地,也傳往了長城舊址之外的北方。因為突厥持續沖擊,邊關雖不像幾年前那般陷入你死我活,但仍然局勢緊張,兆不得不按軍令提前去往朔方。那時妙儀遇襲一案鬧得也大,她在家中許多日都沒能出門,兆幾次想過去拜訪,不知道是邁不出腳步,還是覺得自己在找理由見她。

  康將軍說的也沒錯,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拿什麼去求娶崔家嫡女。

  然而當妙儀的消息傳到了朔方一代,當因為雕版印刷方便而傳閱天下的棋譜也在朔方附近有售,兆雖然不是很會下棋,卻幾乎也收了一整套的棋譜,裸在帳內枕頭下。只是他看不太懂,上頭也沒有什麼她的字跡,兆想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個什麼勁兒。

  然而很快戰事上就讓他沒有這種閑心的余地了,著急召夏辰回到涼州,主要原因就是伺犴被人毒殺帳中。他膝下雖有兩三個孩子,但年紀都還小,根本難當可汗之位。南突厥之前算作是大鄴的附屬國之一,薛菱與殷胥一致決定扶持一個伺犴的長子的上位,然後大鄴以保護附屬國的名義出兵。

  可賀邏鶻的動作比他們更快。

  南突厥就是典型的伺犴一人撐起半邊山,他自己擔任國主與大將,之前也在殷胥的支持下向北攻佔過。殷胥當時有意想讓伺犴培養一些能主持場面的主將,然而游牧民族大多都會任用自家的親戚為主將,伺犴因為和賀邏鶻反目,早就不相信血緣關系,他固執的要自己一直手握大權。

  南突厥又不像大鄴這樣有完備的朝臣決策體系,賀邏鶻也顯然明白伺犴只要一倒,南突厥必然散架,于是用盡了手段,終于成功了。

  夏辰雖然已經帶兵進入南突厥境內,然而大半個南突厥都已經在如今被憋屈太久的北突厥踏遍。之所以說憋屈,也是北突厥自己作出來的憋屈。

  北突厥開始貫徹吐蕃那樣的奴隸制度,全民九成以上的人口都是農奴或軍奴,這其中還有最次等的用來祭天的下奴,而後不到一成的人口,基本都是貴族、薩滿和極小一部分通商者、官員。

  退縮到如此北的位置的突厥,本來環境就惡劣,再加上分類細致的階層關系,為了供養國家,對下層也實行著嚴苛到瘋狂的雜稅徭役。本來突厥就等級森嚴,但當時的地域遼闊又靠南,就算是這樣內部矛盾不斷還能保證上層的生活,但如今波斯被阿拉伯王朝全滅,北突厥迎來了新敵人。

  他們也被大鄴稱為黑衣大食,幾乎波斯人的身影就從西域之路上消失,卻而代之便是這些黑衣大食。

  他們的輝煌絕不亞于大鄴,這些阿拉伯人一面在廣州落足,一面又和大鄴在陸路上溝通。

  大約五六年前大鄴派賀拔慶元回收西域的時候,因為當時國力並不是十分強盛,于是只收回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在北突厥手里。賀邏鶻當時是滿心歡喜,拼命發展那一段區域,也將整個北突厥的中心西移。這一移不要緊,正好懟在大鄴和阿拉伯王朝之間了。

  這幾年,富饒的波斯被吞並,正是阿拉伯王朝的全盛擴張時期,兵強馬壯,賀邏鶻被打的相當慘。

  這是相當一方面的壓力,還有東部北部的嚴苛氣候,奚與契丹的叛變,阿拉伯王朝開始的天主教滲透,想要參與大鄴政治叛亂卻被打回來的損失等等。賀邏鶻被逼的實在是沒辦法了,北突厥境內越是怨聲載道他用更大的力量鎮壓內部,屠戮農奴,苛政苛刑。

  然而並非像大鄴境內,鎮壓往往伴隨著起義。北突厥內部居然就這樣被奴役了下來,百萬的奴隸就這麼活了好幾年。可賀邏鶻可沒什麼得意的,一個個奴隸都已經衣不蔽體滿心麻木,然而北突厥的生產力也較其父頡利可汗時期銳減到三分之一。

  一點能種地的區域,收獲糧米都是一株拿到的比種子多幾倍罷了;養牛羊,養馬,死亡率在一半以上,還時常爆發疫病;再加上貴族向下實行的酷刑和對黑色大食們的戰爭,四處都是因刑法沒舌頭、因戰爭沒胳膊手指,渾身土色,頭發被剃光,穿著單薄的毛皮的奴隸。

  阿史那燕羅從小就是貴族階級,從他出生的時候就有女奴跪在床邊供他的母親暖腳,他很難去憐憫奴隸,但他也明顯感覺到手下的部隊從士兵變成兵奴之後的戰斗力下滑;而且作為貴族的生活,因為北突厥整體的滑坡,他自己能用的高檔金器骨器數量銳減,連綢緞的衣服都是千金難求了。

  賀邏鶻是可汗之子,生在牙帳之下,而阿史那卻是地方出生,他是有家鄉的人。在牙帳的政策下,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家鄉,成片的牛羊已經再不多見,找不到成片炊煙繚繞的帳篷和奔跑的男女,看不見春季草叢下連綿的黃色小花,只有被腳鐐掛住送去修繕道路、打造鐵器的農奴,成排成排從茂密的牧草之間穿過。

  他也漸漸和賀邏鶻有了些嫌隙。畢竟頡利可汗可是當年大鄴最頭疼的敵人之一,也是東突厥歷史上最成功的帝王之一,在頡利可汗病重時期,他是對賀邏鶻一片忠心耿耿,殺死了夷咄,擠走了伺犴,最後迎來的就是這樣突厥麼?

  心里有了懷疑,但他沒說,本來賀邏鶻就相當信任阿史那燕羅,如今二十七八的阿史那燕羅正是在全盛之年,成為了北突厥武將第一人。

  這次南下攻打南突厥,火速擊潰半個南突厥,就是他的功勞。

  然而很快的,夏辰也帶兵從成都歸來,也緊接著以扶持南突厥幼主的名義進入了南突厥境地。當阿史那親自將消息回報給隨軍南下的賀邏鶻時,賀邏鶻本人已經住在了南突厥修建的大鄴風格院落內,身上裹著漢人的寬袖長袍,坐在屋內,面前擺著棋盤,手中拿著經卷在看了——

  外頭還是茫茫草原有些風沙,這座平地而起的假庭院內卻鐘聲陣陣,香霧繚繞了。

  阿史那燕羅︰“……”

  他感覺自己打大鄴是為了賀邏鶻的收集癖。

  賀邏鶻一不愛女人,二不愛財富,作為強權之主,似乎對殺戮也沒有什麼興趣。只有從年輕時候痴迷漢人玩意兒的毛病,愈演愈烈。因為南突厥阻絕了北突厥和大鄴最後一點通商路,北突厥境內流通的漢人物品少的可憐,顯然把賀邏鶻憋壞了。

  阿史那燕羅在的時候,居然看著賀邏鶻正捏著一顆黑子往棋盤上擺。他極聰明,痴迷這圍棋有一段時間了,他常常跟阿史那說這棋盤上有天下格局,阿史那不懂也不信,如今顯然是賀邏鶻到了南突厥,也得到了不少新棋譜。

  阿史那沒管他有沒有在下棋,先匯報了,賀邏鶻帶著布冠抬起頭來,有些漢人血統的臉上還有些沒長開似的樣子,他道︰“知道了。就算是大鄴南邊在打仗,北邊也依然是他們最重的防線,咱們不可能跟幾年前那次一樣再打下整個隴右道了。”

  阿史那燕羅有些別扭的坐在一處跪坐的矮墊上。

  賀邏鶻唇角勾笑︰“我看了這棋譜,相當有意思。安到咱們這場景里也合適。黑色大食最想打的不是我們,而是大鄴。我們就把他們擴張的路讓出來,然後咱們先盤踞著南突厥的這點地方。懷柔也罷,裝作自己不存在也罷,若這天下最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交鋒,我們能撿的就多了。”

  听了這話,阿史那燕羅皺了皺眉毛。賀邏鶻的意思是打算只撿點邊角料吃麼?境內已日子過不下去了,難道就這麼先看著大鄴不動手?那何必帶如此多大軍來南下?

  他心中想反問,然而賀邏鶻登基已有幾年,北突厥這個完全可汗至上的集團,在集權之下,愈發不允許他的問話了。

  他沒說話,賀邏鶻翻了一頁那暗黃色薄紙印刷的裝訂小冊子,在幾年前他收集過不少大鄴玩意兒,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紙這種書,在那棋譜旁邊,倒是寫了個名字︰“崔翕棋聖之戰第九回對弈。”

  賀邏鶻道︰“……我倒好奇了,這大鄴棋聖,就是這樣的水準?要是真可以,我倒想跟這什麼棋聖對弈試試。”

第317章 305.0305.#

  崔季明對于有一次跟殷胥在戰場上過年,實在是感覺相當的微妙。說是沒聚一聚吧,除了他們倆沒別人,就且不論他這個地位,宴請群臣之後也沒人跟他家宴,就算是崔季明有一幫狐朋狗友,他也非霸佔著她不肯撒手,絕不要別人多邁入這正月前幾天一步。

  崔季明想想……這轉眼過去都快一年了,啪的次數平均下來絕對算不上一旬一次。

  十二個月里八個多月都在外頭打仗,日子過的太快,好似跟他什麼都沒有改變,又好像鬧過很多小脾氣,彼此都為對方多少次感覺到抱歉。就像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小浴缸內,調整姿勢時有限的環境磨傷了點點肌膚,卻也將兩個人貼得更緊。

  殷胥出征有一段時間了,因為外頭戰事太多,四周邊邊角角拽的太過用力,境內該有的皺褶腌被扯平或是暫時扯平。薛菱十分敏銳且負責任,她一是認為如果事情她沒有及時發現匯報殷胥,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二也是希望從殷胥那里得到如何處理的意見,其中就有關于戶部內部或許可能有大範圍結黨的問題。

  戶部職權很重,這對于現在迅速發展人口大爆炸的大鄴來說是無法避免的。之前俱泰提出過要將戶部的職權單獨提出來,殷胥不希望戶部凌駕于六部之上,因為從本身性質上,戶部確實是國之根本,若再有規矩上的特權,不知道會膨脹成什麼樣。

  然而現在就算有意讓崔南邦的部門壓制一下戶部,而後也將戶部的官制權限可以人為活動的部分一步步削弱,但仍然不能阻止戶部的壯大。這才是剛有一批新人入朝,還沒有什麼各家書院的區分,沒有什麼各自所屬地的抱團,就自然而然有這種趨勢……

  殷胥也有些擔憂,但顯然這種結黨也沒有形成太大的規模,他又遠遠處理南方的戰事,很難著手去處理。

  而這一邊,崔季明跟他過年沒有待幾天,就收到消息說劉原陽計劃合軍攻打江州。崔季明听聞南周境內言玉以雷霆手段鎮壓內境,她認為言玉也即將整合內部,對大鄴發起自殺式反擊。然而南周內部似乎開始封鎖,傳出來的消息越來越少,只听聞鎮壓之下的起義在南周境內鬧的越來越大了。

  因為他們一直不出擊,崔季明才決定和劉原陽一起攻打江州,佔據南周在長江邊僅剩的最後一處據點。

  崔季明一直有問殷胥,關于那些到達建康沿岸的跨海巨船,如今和建康戰況如何。

  殷胥卻態度有些模糊,崔季明覺得明明殷胥和言玉根本就沒有多交流過一句話,兩個人似乎想到了一處,達成了某項可以欺瞞她的共識。

  然而崔季明想要問什麼,卻是他基本瞞不住的。崔某人對付他的手段不斷推陳出新,殷胥最後只能頗為模糊的說道︰“一大部分船只去了廣州。如今廣州已經十分混亂,番人胡人屠殺本地居民和周邊村落,想把那里改成自己的渡口,南周已經對廣州鞭長莫及了,咱們也沒法從陸路上去到那麼南的位置,只能讓船隊帶兵去鎮壓了。”

  崔季明知道現在廣州混亂,但在建康附近威懾建康難道不是更重要的事情麼?

  她擺出一張超凶的臉來,隔著薄衣快把殷胥掐到身上腫了,他吃痛,才只得道︰“很簡單,就跟叛軍之地一樣。你要我當時不可貿然出兵,因為內部驕兵太多,紛亂異常。如今也是這樣。”

  崔季明眉毛擰了擰,她覺得自己是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覺得事情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再問,殷胥卻用胳膊圈住她,不允她再問了︰“我這個人自私,話說到這里就好了。你只要記得我一個人好就是了。”

  崔季明︰“你豈止自私,而且雞賊。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起義軍被收納入朝廷後,你提拔的都是那些原先我手下過去當臥底的小將。以違反軍規為名,陸陸續續給好幾位南周出身的起義軍將領貶了官職。”

  殷胥拿她的手,用她的掌心揉了揉剛剛被她掐過的地方,漫不經心道︰“他們真要是不犯大事兒我也不會隨意貶官。一身陋習、治軍能力又不足,而且對大鄴也沒什麼歸屬感,少有幾個是有真本事的我自然會留下,那些不過是匪首罷了。我既然要把他們吸納進來,就要割掉爛肉再說。而且你手下的人又知道這機會是我給的,他們大多也懂你的作戰方式,幾乎都識些字,被你們軍令磨得守規矩了,好管也有功勞,我當然該給他們好處。”

  崔季明挑眉︰“這是說我帶出來的人好?”

  殷胥讓她掌心揉的犯困,似笑似的哼哼兩聲權當同意,慢聲道︰“你打仗能天南海北都不輸,是有你隨時改變的策略的,因地制宜這點很重要,你手底下的人都學得很好。就不說張富十幾人,就是手底下小兵,或許也能像你阿公帶出來不少徒弟那般……”

  崔季明萬沒有想到殷胥會這樣說。他不是個會總夸贊她的人,但這話說的實在是評價頗高了。

  殷胥已經閉上眼楮,手搭在她散了些碎發毛茸茸的後頸上,輕聲道︰“回頭用你那點半瓶逛蕩的墨水寫點兵書,咱們大鄴……還沒有什麼通用的兵書,夏辰善北方騎兵戰,劉原陽善陣法與水戰,你什麼都會點。”

  這個什麼都會點的崔季明前去江州一趟,動的兵力不算多。

  如今大半個江南西道都已經在大鄴手里,這些南下的大鄴將士,因為南周的退縮,除了攻打江州以外也沒什麼太多要攻打的地方,于是基本也都享受一下南方潮濕溫暖的冬天,高高興興和軍中兄弟過了個年。

  而建康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了。

  說是建康如今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也不過分,言玉拒絕了和談,雖然讓朝堂上大部分的群臣松了一口氣,再加上大鄴到建康東側海岸的船只陸陸續續離開,他們以為這場戰爭就要這樣暫時結束了。然而這還沒高興起來,言玉就開始頒布一系列曾經被朝臣拒絕的條例,而且開始對反對他的人進行了肅清。

  朝堂上開始了一場一個字兒說不對就被拉出去關押起來的恐怖,朝堂下更是听聞有人放火少了王家一處別院,王家幾位家主也遭到了襲擊。

  這個時候,對世家出手,言玉這是瘋了麼?

  再加上貿然出兵鎮壓,忽然說新年要提高賦稅,別的皇帝過新年天下大赦,言玉就來了一撥天下大屠——本來朝堂上許多人都知道言玉幾年前犯過癲狂癥,極個別的時候犯起病來誰都不認識,就光喊著什麼河水什麼兗州,如今真是覺得他瘋到了極限。

  在江南一帶起義軍四起的時候,建康也終于有些人坐不住了。

  再讓言玉這樣坐在皇位上,他這個瘋子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非要讓大家一起死不可!若是本來,幾家都在,就算是言玉宮中中軍數量不少,他們四家聯手也能燒了這國宮殺了他——然而現在僅剩的就只有還沒被動過的鄭家和受了些影響的王家了。

  再不出手,就是言玉弄死他們了。面上一句話沒說,然而朝堂上的羽翼被肅清,朝堂下處處找證據針對,這是已經沒得調和了。

  鄭湛偷偷帶兵到建康郊外,買通守城和中軍將領,趁著這年夜之時,打算與王家聯合,一齊沖入國宮之中。成功則兩家自保,勢力存活;若不成也不過是早一步,步裴家黃家後塵。

  言玉今年仍然在宮內獨自過年。本來按照大鄴慣例,是有皇上和群臣年夜飯的,但他不願年後最後一天還看見群臣的臉,卻說成體諒各家旁支多家人多,遣他們回去好好和家里吃一頓飯。這應該也是言玉難得的休假,正是鄭湛下手的好時機。

  鄭湛這次更小心一些,他讓家中嫡姓的要員先都去建康周邊的州城躲避風頭,留著那些庶子庶女和一些姬妾做出熱鬧的假象,還讓一些宗族內的遠親過來串門,然後軟禁在府內,讓人以為鄭家王家正在安心的過這個年。

  鄭宅畢竟大,到了夜色昏暗,門外已經開始貼紅掛符,篝火燃燒了。宅內還像是什麼事兒沒有一般,要下人做了飯菜,要那些一旦失敗率先會被皇帝屠殺的庶子庶女們都換上了新衣。鄭家庶子庶女不少,因為這年頭孩子多也看重母親的出身,大家都不太在乎這些姬妾生的子女,他們也是難得穿上這樣的綾羅綢緞,高興的拿竹節往篝火里扔,隨著樂奴奏出的器樂開始亂蹦亂跳。

  風不太大,雪開始落下來,四處系著紅綢,不同于孩子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大人們多少還是知道點事兒的。宗親們從各自軟禁的屋里被帶出來了,如今坐在擺滿菜肴的桌前,沒一個人有動筷子的想法。

  鄭湛坐在主座上,手指上扳指也換了個血紅的雞血石,端著犀角杯啜飲,開口道︰“咱們鄭家血脈相連,福禍相連。當年我在長安出了事兒,跑來建康的時候你們不說這話。到這幾年手底下家大業大了,你們倒一個個知道到眼前來蹦了。既然福禍相連,你們就也不如好好在這兒祈福。”

  他話音剛落,外頭門被推開。不是風吹開那般猛地將門往里掀,而是很溫和緩慢的被推開,露出外頭輕輕飄雪的天空來,邁步進來的腳步也很輕,一身的教養都體現在了他緩緩推開門後,平日響個不停今日一聲嘎吱都沒有的門軸里。

  來的人,是該坐在主座邊上的人。唯一沒走的嫡子,鄭湛也給他留了個位置。

  只是當鄭翼一身白衣,頭戴白色小冠立在門口輕輕一笑時,眼都眯起來的時候,鄭湛忽然覺得背後汗毛都要從綢緞的里衣里扎出來了。

  他其實還算是感謝鄭翼的,雖然在他心里,這個曾經最有前途的嫡子,從成都回來之後成了他心里的頭號“無能”之人。但畢竟靠近了言玉,為鄭家得到了很多的好處的官職,他又甚是愛這個家,以這個家為榮,如今言玉別的三家都動過手了,只留了他們鄭家,或許也是鄭翼跟言玉交好,上達聖听的原因。

  鄭湛之前是這麼以為的,所以對待鄭翼態度也算不錯。

  如今卻感覺心好像一下子掉進冰河里。

  這一身白衣服太扎眼太過分了,以至于所有面上裝作喜氣洋洋的人,死死地盯著他,沒一個人敢問,沒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一個外頭扔爆竹的小男孩兒跑過來。鄭翼跟孩子們關系好,他們不太怕他,喊道︰“十一哥,你怎麼穿的跟我們不一樣?”

  鄭翼低頭,笑著摸了摸他腦袋︰“我這是給自己——披麻戴孝呢。”

第318章 305.0305.#

  鄭湛變了臉色, 他不會蠢到還要再開口問,手已經抖了。半透的犀角杯滾在地毯上,一塊兒深色的痕跡從杯口蔓延在地毯上。

  他想過千千萬萬, 鄭翼是真的不懂世事也罷,是有意裝瘋賣傻也罷, 他絕沒想過這個從來都是積極的擠入鄭家內圈, 滿身對于政治充滿熱衷的鄭翼,從不重視的幼子之一走到今天, 幾乎成為了鄭家對外的臉面——鄭翼會想要毀了鄭家。

  鄭湛或許還沒能想明白, 自己的人已經在建康城外,中軍已經買通了一部分,言玉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要怎麼對付他們——這些他不甚清楚, 然而既然鄭翼站在這里,很多結果都已經昭示。

  鄭湛道︰“若真是如此,你何必進這個家。”

  鄭翼笑著走過來, 撿起了犀角杯,面上好似一幅勝利者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聲音發顫︰“我是來想想問,鄭家到底手下有多少隱戶、有多少土地……又有多少私兵!你是不是早早就沒有想過南周能存在幾年。既然如此,何必早早就要建立這個國家,何必又要走到今日——”

  鄭湛心道︰果然是個孩子啊。

  與上一代上兩代不同,在世家私欲最大,實力聯合的最後階段長大的這些年輕人們,卻顯露出了他沒有預料到的氣質和想法。

  說是稚嫩可笑也罷,說是……他們難以理解也罷。

  從崔式那一代人開始就有這種征兆,好似曾經持續幾百年的舊的觀念,舊的社會價值,舊的追求目標被嗤之以鼻,新的官僚階層,新的時代如車輪般碾來。兩撥人誰看誰都覺得對方可恨可憐。

  就這樣,鄭翼還是想問,他還是想要一個結果,想知道一些真相。

  鄭湛如何說,看到王家裴家的強大,生怕鄭家死于政治決斗,死于資源爭奪;水平競爭和生存競爭,身上給自己賦予的壓力越多,越進行下去越容易蒙蔽了雙眼模糊了手段。

  他們這一代對于尊崇與特權不在,對于落魄和失敗,有著至死的恐懼。

  鄭湛半晌道︰“以前我還會說,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做出我的選擇。由你今天看得出來,或許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會像我。”

  宗親靜悄悄的,外頭還有幾個遲遲爆開的爆竹在院內的篝火里發出幾聲悶響。

  鄭翼瞪大眼楮,他怕是人生頭一回,听到鄭湛對他這樣的評價。這是毀是譽,是悔恨是欣賞?從他平靜的口氣里已經听不出來了。

  外頭的人似乎是等不到他下令了,鄭翼似乎听見了外頭鄭家的大門被撞開的聲音,下人一陣尖叫驚呼,紛亂不堪的往內院跑,整齊的腳步聲和鐵甲撞擊聲傳來。外頭奔跑的孩子們已經被嚇哭,地上的薄雪被他們的靴子踢散,急急忙忙的沖到主廳來想要說話。

  鄭湛忽然似垂死掙扎般,道︰“南周已經要不行了,我們就算倒了,南周也時日不長了。後院有卷宗,上頭有各地私兵的分布和村落的名字,你不要拿去給五少主,去拿給大鄴皇帝。你是他的伴讀,也不算是害過他,端王看起來冷情,卻應該會記得和你的情誼。這是功勞,你不會出事的。”

  鄭翼抬起眼來,鄭湛以為他會看到安心或感動的神情,然而沒有,這個剛剛弱冠的家中十一子,滿眼都是至深的絕望。

  鄭翼緩緩道︰“你到最後,還是能保鄭家一點就是保一點啊。看著崔家的命運,看著其他小世家在大鄴還有活路,讓我去跪到胥面前,在這麼個大局已定的時間死乞白賴的求活路麼?”

  鄭翼知道鄭湛還想說什麼‘這是為了你’,但他心里清楚。

  鄭湛要他找活路,不過是因為他是僅有的可能活下來的滎陽鄭家的嫡子了。

  鄭翼道︰“大母、兄妹應該兩日前就被聖人手下的兵力攔截,遭遇‘匪徒’,當場屠殺。這是第三次鄭家遭到屠殺,第一次在長安,第二次是旁支在鄆州,第三次就是今天。這怪不了任何人,只是跟你有關系。可千萬別說給自己多解釋什麼,這幾百條宗親的人命,你早就該背在身上。滎陽鄭家,死在這一代,亡在你手里!”

  他說罷朝前猛地跨了一步,鄭湛以為他要拿出刀來,竟條件反射的往後靠了靠,鄭湛過來,一把抓住他已經遍布老態的手,一把拔下那血紅的家主扳指兒,往地上猛地一擲。他伸手抓住自己衣領將外頭白色披衣脫下來,往鄭湛身上一披,昂首大步朝後院走去。

  鄭湛坐在原地,披著那慘白的外衣,無意識的拽了拽衣領,鄭翼剛剛走開,他就看到了門外寒光鐵甲的將士齊齊走入了院內。

  他們在城外預備的士兵應該也不會來了。

  言玉不是會放過孩子的那種人。他因為知道幼年的仇恨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些世家與他都浸透了血腥,就算南周佛教盛行,他也不在乎什麼造孽不造孽。在正廳一片混亂中,帶著腳鐐的宗親跑了沒幾步就被絆倒在地,橫刀的寒光一次次劃過燈燭的暖亮,外頭響起了別人家的爆竹聲。

  一個年紀比鄭湛還老上十幾歲的宗親在慘叫和推搡中被按倒在地,他眼前一陣微弱的反光,那顆血紅的扳指兒就在他伸手能夠到的不遠處——作為遠方旁親,他是第一次這樣的距離看見那鄭家曾經至上權威的代表。

  連周圍的慘叫和刀劍聲都退遠,他如被奪魂攝魄般伸手抓向那顆深色地毯上滴血似的扳指。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個被抓住後領的女眷腿腳亂蹬,鞋底將它蹬開滾落到案幾下頭。這懊惱的老宗親忽然感覺背後似乎寒風陣陣,他猛地回過頭去,只來得及看到一把刀朝他披頭而來,而刀光虛影處,遠遠坐著的鄭湛胸口被刀面洞穿。

  目光也在追隨著那個咕嚕咕嚕滾遠的扳指而逐漸黯淡。

  與此同時,王家與鄭家在建康外駐留的軍隊被大隊朝廷軍隊包圍,而在中軍中打算里應外合的一支小隊正到了換班的時候,他們登上國宮前頭長長的台階,卻沒看到中軍該跟他交替的那位將軍,而是看到了柳先生和宮中近半的中軍,立在落雪的台階上,微笑著等他們。

  言玉今日還是請了一位客人的,他在宮中等了等消息,鄭翼說是要自己去見鄭湛最後一眼,他想著或許會回來的比較早。言玉下一步還要收回鄭家的隱戶和資產,正想等著和鄭翼討論,卻在半個多時辰之後,只見到了一位匆匆忙忙從鄭家趕出來的朝廷將士。

  他的稟告,讓言玉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鄭翼找出了鄭家關于戶籍和私兵的卷宗,資產也整理出了幾冊擺在了桌案上,而後在鄭家書房內自裁了。

  什麼?

  這、為什麼……

  言玉一直覺得鄭翼是世家中被嚴重低估的年輕一代,就算不是當時倒戈的事件,他本身的能力也相當出色。如今才二十歲,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人生,也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他倒戈,殷胥應該不會殺他甚至可能重用他——

  為什麼。

  旁邊那位他難得宴請的客人開了口︰“五少主,這個也要臣寫麼?”

  言玉猛地回過神來,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要寫。何先生想寫的都可以寫,沒有人會阻攔你。”

  何元白胡子拉碴,一身灰布衣裳坐在對桌,點頭。

  他繼續按照剛剛書寫的速度繼續往下娓娓寫著,看著言玉還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茫然,他低下頭繼續寫著,開口道︰“五少主,鄭翼這種孩子,天底下很少也很多。世家漸漸衰微的年代,養出了一大批以家族為己任的人,拋掉了姓氏與身份,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的人。他還算是心里掛著有個南周,也真的想讓南周富強起來。然而家已破、國……離亡未遠,他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言玉默默轉過頭來,望向他的筆鋒。

  何元白︰“他曾經想要看看,我會怎麼寫他,怎麼寫鄭家。我……沒給,錯在多說了兩句前頭曾統計的這三年間長安南岸死傷的人數。他听到那個數字,臉都慘白了。若是再沒個正當的理由,他這年紀如何扛得住。”

  言玉冷哼一聲︰“誰讓他扛了,算在我頭上呢。他這是以為死了就不會有戰爭了麼,還是覺得看不見听不到就是安心了?”

  何元白道︰“今日算是他最安心的日子。幼子時期就為了往上爬,偽裝著靠近端王靠近崔家,如今總算是對誰也不用裝了。只是,五少主下一步打算怎麼辦?為了剿滅鄭王兩家,地方上的將士調回來了不少吧,如今的兵力已經不足了,以各地叛軍的姿態來看,這事兒不是咱們能壓得住得了。”

  言玉似答非答的應了兩聲,緩緩道︰“這片土地,不可能不流血。下頭已經亂了,那些被壓了三年的積怨都爆發出來了,沒有血他們是不可能平息的。”

  何元白手中筆一停,望向了言玉,震驚道︰“你原來是這麼打算的麼?可若是再一波戰火、這這——為何不投降大鄴,讓他們來鎮壓下頭的叛軍。”

  言玉斜眼︰“下頭已經瘋了,你以為大鄴鎮壓得住?我以為你已經夠了解人性了,他們已經陷入了要各自為王的狂熱中,就算大鄴佔領了建康,他們也不會停歇的。”

  何元白已經理解了大半︰“叛軍打上來或許會流更多的血,你確定要用南周可憐百姓的性命,去換他們大鄴的清名?”

  他有些話卻沒說出口︰夏桀商紂,半碗水的罪孽,滿到溢出的罵名,名字都是用來背負一個時代的,他殷識鈺的名姓世人不敢言,真是苦了往後的詩人詞家了。

  言玉輕笑︰“我就是這樣,我不太在乎那些我看不到的感覺不到的事情。我只想換某個人的輕松罷了,但她必定會轉頭罵我的虛偽。我都能想象得到她的語氣,她瞪圓眼楮指著我一副要作嘔的樣子怒罵哈哈哈。”

  何元白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只听著言玉笑聲戛然而止,半晌才嘆氣︰“……可憐百姓苦。就算是統一的路上,也是血淋淋的。”

  言玉冷笑︰“何必這樣。你我不過只是能感慨兩句,你何姓出身,吃過最大的苦不過是行軍打過幾年仗,我也不過……就我們這樣的人,坐在這兒高高在上的感慨,哪里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百姓苦。不能理解,我也不試圖去理解的,反正天底下不知百姓疾苦的人,也不只我一人。”

  他看著門推開,柳先生躬身走進來,衣袖上沾了些黑紅色的痕跡,言玉緩聲道︰“還要勞煩你再去跑一趟,讓人將鄭十一葬了吧。離他那列祖列宗遠一點,省的回頭到了地底下還要遭罪。”

第319章 305.0305.#

  崔季明對于南周發生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南周境內起義軍已經達到了二十多支,其混戰的狀態唯有當年剛剛脫離控制的叛軍之地可以相比。然而那時候叛軍之地擁兵還不多,而如今的南周是一個戰力相當強大的國家被肢解, 瘦死的駱駝被拆骨,腿骨依然比碗粗。

  崔季明打下江州並不是難事, 江州唯一的水軍抵抗並不像黃那般執著, 畢竟是南周皇帝已經失去了對長江的控制,他們這座孤島、這顆棄子堅持也沒什麼意義了。眼前是劉原陽磅礡的水軍, 季子介的騎兵圍攻鄱陽湖岸邊的州城, 殷胥又正式出面,以大鄴急缺水師這樣的名頭提出招攬,江州的仗不過打了兩三天罷了。

  然而以前每次打仗,幾乎都用持續武力強攻下來, 各個州城內外都被損壞的差不多,侵佔之後受到的反抗自然也會小很多。

  而崔季明居然在江州一代受到了反抗,來源居然是一座寺廟。

  江州靠近廬山, 附近有一座東晉古剎東林寺。在殷胥登基前,大鄴最盛行、地位也最高的就是淨土宗,而東林寺正是淨土宗的祖庭,也是長江沿岸規模最大的佛門道場。一邊是大鄴的崇道滅佛,薛菱主持的推倒佛寺改建書院計劃,百姓的心思在讀書做官面前,佛門都要靠邊站;一邊則是行歸于周本來就借勢佛門而起,當年永王之亂的時候,不少私兵都是先放在佛門下頭掩人耳目,那時候空宗可也沒少給輿論添亂。幸而在山東河朔一代,匪首豪強沒了錢先去找富得流油的佛門,把當地的各大寺廟毀了個一干二淨,但在南周立國之後,江南境內還是給了佛寺不少優待。

  崔季明還記得自己當年和黃、言玉與殷胥相聚在江南的小小寺廟內,為了佛門的強勢而憂慮,如今就撞見了這麼個幾乎在江州立了個小國似的東林寺。

  大鄴有了各種各樣朝廷建立的設施,從戲台瓦舍到慈幼藥局,這些當然也不只是因為上層心善,更多的是為了緩解戰爭後的流民對社會造成的不良影響,救助貧農貧戶來維護統治。而南周沒有精力也沒有閑錢這樣做,只能加倍的扶持有悲田有病局有市場和戲台的寺廟。世家也開始用佛門來幫助他們隱藏民戶、私兵。像東林寺這樣的大寺廟,僧侶有上萬人,附近供養他們且沒有登記在冊的十幾萬隱戶,再加上上萬人中大半的僧兵和私招的民兵,財產集中,宗教洗腦,這里顯然以佛門為根基,建立了廬山附近一個政教合一的小國。

  這才只是他們遇到的第一個。

  往南推進,特別是到了建康附近,這樣的寺廟不知道有多少個。

  他們打仗是一碼事兒,但打寺廟就是另一碼事兒了。附近那些隱戶對于自己被從戶籍上抹去這件事,根本就沒有一個明確的意識,他們信賴著佛寺也不得不依存著佛寺生活。也不怪他們,畢竟早很多地方上,是沒有王法的。但他們不明白外頭的世界在一點點改變,在大鄴越來越多的百姓去告官,越來越多的狀師隨著事無巨細的律法而誕生,這些民戶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經成了奴才,被征收多少賦稅,被殺被毆打都沒有寫成明文規定、如何解決,更何況去爭取。

  崔季明確實是想打的,當她帶兵馬到了東林寺附近,先遭遇到的不是私兵而是手持農具的民兵。她可以殺兵,畢竟對方以打仗為職業戰場上死了也是怪擇業、怪技不如人;然而眼前的人連弓箭都不會用更別提什麼被甲執銳,他們不過是一波可憐的農戶罷了。

  崔季明看他們可憐,他們卻不理解崔季明,以自殺一樣的態度以血肉之軀沖向了他們的戰馬。

  這樣她就有點出奇憤怒了,東林寺作為南方佛寺的中心之一,居然會讓僧兵躲在廟中,讓民兵出來跟他們抵擋?!究竟是世家為了利益改變了佛寺的性質,還是佛寺為了維持自己的‘純粹’而使出這種手段來。

  若是一直教百姓忍耐苦楚的空宗也就罷了,南周朝廷沒少利用空宗洗腦窮苦百姓,可淨土宗一向是貴族皇權所支持,是入門要求極高的宗派,居然也為了利用百姓贍養而想出了什麼洗腦的教宗麼?

  崔季明沒法打這種仗,她幾乎沒讓人出手便退兵了。

  殷胥想了想,後面肯定還會遇到不少這種狀況,他們必須想出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來。攻下城池最重要的就是重新劃分土地,然後安定百姓,記錄戶籍,然而江州幾乎成了一個宗教城市,州城的刺史都直說,這江州附近的地並不是他們的而是寺廟的。

  大鄴境內對于寺廟擁有的僧侶數量和土地都有嚴格的限制,既然打下來了,這里自然也要按照這個規矩來。攻打佛寺會有民兵出來維護,可是佔據廬山外頭這麼一大片土地,不可能處處都有人看著吧。

  趁著他們過年過節期間,大批的兵力連夜圈地佔地,扎起圍欄,立起帳篷塔樓,權把農田當作了營地。沒過兩天,民戶們怒氣沖沖的帶著武器來準備砍這幫在他們農田旁邊扎營的‘流氓’士兵了。“不要踏苗”“還我土地”,外頭這樣喊起來,崔季明都有一種自己惡霸一方的感覺。

  然而俱泰帶著戶部官員們露面了,在軍營外頭支了幾張小桌,不干別的,就是發米放糧。給的量當真不算少,可以說是一戶的幾個月的口糧。這筆口糧的意思是大鄴皇帝的體恤糧,因為戰爭之後一部分民戶可能會重新獲得土地,因此這比口糧是用來過冬的。所以來人需要登記名姓、家中幾口人,地有多少,住在何處。

  俱泰對于游說,早就磨練的無人能及,先是說背後這支部隊擁兵多少多少萬,半年多以內打下了多少座大城,打贏了多少南周將軍,想要夷平江州是輕輕松松的事情。然而大鄴天子卻不願,一是體恤百姓,不忍見血,二是天下土地都需要有人種有人耕作,在這兒打起仗來死傷無數,地不也就空了。

  諸位登記名姓後,便是和現在被攻打下來的其它城鎮一樣,賦稅減免,按照戶頭重新分地。

  而且大鄴從去年開始,貫徹一種政策,就是各戶頭要交的賦稅與戶頭下擁有的土地相當,比如大地主交的賦稅略高于同樣面積分散到百戶之後的賦稅總和。各個民戶下擁有的土地上限是有限的,因為本來大鄴官員就高薪,又不願讓官員稱為地方豪強,所以普通民戶與官員的上限是一樣的,只有朝中中央地區的高官和皇親國戚,戶口下能登記的土地更多。

  土地的交買稅率也與買賣雙方戶頭下擁有土地面積相關,原本擁有的土地越多,想要買入負擔的易地稅也就更高。

  一旦發現沒有戶主登記的土地,朝廷將予以收取,而後分放給該地主手下無地可種的佃戶,亦或是直接招貼拍賣使用權。

  畢竟是早些年的世家不在,朝廷對付一些商賈大戶還是輕輕松松的,像舒窈手底下的鋪市和土地面積就遠遠超過崔式名頭下的上限,她一部分是將土地分給了手下的幾位掌櫃,卻牢牢把控住了商路人脈等等,另一部分則是從朝廷和成都府手中購買的使用權。

  使用權上限是十五年,也就是每隔十五年有一次議價審查,按照當時朝廷制定的土地市價進行微調,土地原有的使用者擁有下一使用期的優先獲得權。

  因此也就有大量的土地進入了循環,商賈豪強或當地官員想要避人耳目,偷買土地,然後超過份額的土地接著被發現、被政府征收,流入普通民戶手中,而後再有一小部分流入市場。漸漸穩定下來後,政府不但能收幾波在賦稅,民戶、佃戶和地主的數量比例也能漸漸穩定下來,幾次被收繳土地的損失,也會有更多的商賈選擇從朝廷手中買使用權,朝廷也能真正把控住大片的商用、莊園土地。

  殷胥不願意對土地放手是肯定的,因為他一直不太抑制土地兼並,卻也不可能再讓世家那種級別的大地主繼續誕生,不單賦稅要壓制,上限要壓制,也要讓朝廷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最大地主才能維持統治。

  雖然這點讓不少商賈為之詬病,但他們顯然還不具有全面對抗朝廷的能力,只能不斷的想辦法找漏洞。而洛陽的刑部和律科師生也不是吃白飯的,殷胥大力扶持,也通過了制定了分門律法的政令,殷胥的要求就是盡量縮短律法回饋修改的周期,但盡量避免律法中人為量刑的環節,幾乎是要求從百姓矛盾到商賈糾紛,幾乎所有的大大小小能出現的問題,都在各個層級的律法中,都能找到律條。

  這些眼前的民戶既然是成了大鄴民戶,登記了名姓人口之後,自然能獲得土地。

  俱泰還要說明態度,聖人自小被道門養大,卻也不是真的要對佛門趕盡殺絕,洛陽長安依然還有不少佛寺。只是這淨土宗曾經多次對朝廷出言不遜,在肅宗時期就得罪了皇帝跑到這里來,聖人不介意大家信佛,只是這東林寺有罪,不滅不行。

  上面這句話就是真假參半了。

  總之一部分人听聞可能還用自己原來的土地,而且來年還不用納賦稅,再見到身前有寺廟幾倍人數的軍隊,也不會認為自己真的能做對……一部分人開始心動了。

  不管什麼別的,今日說個名字,就能先帶著米糧回家了,掙扎之後拒絕的人少之又少。俱泰就這樣得到了相當一部分當地民兵的住址和名姓,開始從崔季明手底下討兵力,直接奪地分地了。

  擁有武力的民兵分到的就是原住地,因為他們實在是太激進,只有原土地不變還不收賦稅,才能不會挑動他們那一點不和就要蹦起來拿刀的敏感神經。而其他部分被民兵認為可憐無能的普通隱戶,則被統一遷到江州附近更廣袤的地方去。當地豪強世家超過大鄴法規上限的土地被回收,但總人數不變,他們獲得的土地自然更多了。

  就以這樣的手段,再加上鄱陽湖打算修建船廠、戶部開放遷居,原江州官員也跟著一同前往,俱泰和手底下的官員都是笑臉迎人,懷柔手段下,絕大部分的隱戶都已經登記在冊了。

  俱泰還想著用什麼懷柔手段對待那不斷騷擾他們,也快成了孤島的寺廟。寺廟卻對外宣稱什麼一心追求佛法,不願與士兵發生沖突,求大鄴放他們這些僧侶一條生路之類的話。

  這話說的真是听者流淚聞者傷心啊,他們這些大鄴士兵可真是萬惡不赦。

  而就在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里,崔季明听聞居然還有民戶被寺廟脅迫著私下上繳糧米,上萬僧兵不願意遣散,而且寺院主持甚至還再度收納民戶上貢的民女進廟,她直接笑嘻嘻調了幾萬人去寺廟過節了。

  不干別的,砸開門,帶著鍋爐帶著灶,帶著士兵帶著馬,往院里一擠,支鍋涮肉吃,東倒西歪的睡覺,來來回回的跑馬為 33。東林寺確實是大的離譜,但這幾萬人一擠也是不像樣啊——說是惡匪進山也不為過,一開始主持還攔著不讓僧兵動手,但總有管不住的。

  僧兵拿著僧棍一動手,崔季明手底下的兵自然也不會吃虧,幾萬人大鄴強兵,赤手空拳也能把他們打到哭啊。崔季明不想屠殺僧侶,在信佛的南周給殷胥背上這種名聲。于是幾萬士兵就把這幫僧兵打到求饒,拖出去寺廟,只給東林寺留下一地鍋爐和馬糞。

  他們押著這一大批僧兵,去了江州的衙門。緣由就是這幫僧人沒有大鄴入佛門需要的通牒,更沒有登記在案,于是就是詐騙的假和尚,必須歸還為民戶。

  殷胥看她調兵也知道她是要去胡鬧,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哭笑不得的結果。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江州的官員在衙門加班到半夜,一個個扶著腦袋,問著下頭的這些鼻青臉腫的僧兵,姓甚名甚,家在何方予以登記。

第320章 305.0305.#

  崔季明漸漸感覺出來棘手來。東林寺的問題倒是解決了, 但是往後一步步遇見了不少築成堡壘對外封閉的村鎮、放火燒山污蔑大鄴的無賴寺廟卻絕不在少數。

  兩個國家三年的政策不同,就能有這樣的天差地別?

  這還是已經打下的地方留存的頑固污漬,就如此難清除, 怪不得殷胥對于未來的戰況一點都不樂觀。

  而越往嶺南一帶走,反而大的寺廟少了起來。現在殷胥暫停對南周的攻勢, 讓崔季明應對這些地方上的勢力, 讓劉原陽疏通整條長江線路,開始從蜀地向下全面通商。看起來是讓崔季明大材小用, 單若不是有大軍不是有朝廷官員, 很多問題就很容易鬧大。

  而崔季明向嶺南去的帶兵路上,居然看到有布衣僧侶,光著腳正在田間勞作——

  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僧侶不事生產都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 她連忙去問,那些僧侶大多都是以前的民戶出身,可能都不識幾個字就做了僧人, 他們基本就是負責給村內縣內做做法事,主持主持公道,大多數靠做法事賺點小錢,剩下的就自己也種種地紡一紡線,去市場上或者直接和周邊民戶易物。

  崔季明忽地就想起來某個曾經在長安城外村里住過的嘉尚和尚,自己養雞賣雞蛋,養蠶紡線又織布,沒什麼自己干不了的活,一雙都快讓泥泡腫的腳走遍了天南海北。

  他在這附近?

  這些人大多都是文盲,他們雖然不識字,卻言道︰“六根清淨方是稻,退步原來是向前。”這樣佛法通靈的話語來,崔季明心中驚喜。一是她相知道嘉尚和尚如今現在在何方,究竟是什麼狀況。二則是長江以北的大鄴的滅佛伴隨著激烈的動蕩,是戰爭中逐漸演化的,所以滅佛的流血被掩在戰爭的流血下,而現在在南方如此大行的佛道面前,想要徹底滅佛很難不流血,道教如果不是朝廷大力扶持,本身這種“不信就滾別阻止老子升天”的態度又不具有跟佛教競爭的能力,最好最能和平衍化的方式,就是扶持一門適合大鄴現狀的佛教。

  她下了馬,那種地的年輕和尚有些惶恐,光著腳從地里走出來跟她行禮。

  二人寒暄了幾句,他才說村內的小廟內有四位師父,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宗,可以去幫著問問師傅。一行人到了一個擠滿了農閑時候听戲人的小寺廟里去,上頭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和尚啞著嗓子給大家唱戲。崔季明可沒少听過什麼佛門唱“極樂淨土”,頭一回听人在上頭唱什麼打草養豬、吃飯洗澡也是修佛也是禪道。

  不一會兒那個唱戲下來的肥和尚過來了,他手里還拿著個賬本子,算著今天要去給誰做法事放焰口,听見小和尚帶著個將軍大半的人來問,半天才說應該是叫南禪一派。

  再問祖庭是哪里,祖師是誰。

  祖庭大概是南方馮茅山的真覺寺,祖師是誰他倒是很清楚,張口就道出了嘉尚的名字。

  崔季明大喜,下一句話卻把她熱情澆滅了,他們都說嘉尚大師並不常年呆在祖庭,而是雲游四海宣揚佛法。

  看到崔季明面露失望,那年輕和尚也有些不忍,連忙一路送著她出來。

  崔季明望著這個平靜的村落,道︰“你們沒有別的人過來開寺廟麼?我听聞各地都是空宗和淨土宗的大寺,這里怎麼就能留有這樣的小寺廟呢?”

  年輕和尚道︰“縣內州城內確實有不少大寺廟,可是越靠山里,他們就越不願意來。而相比那些要不停的繳納貢養的寺廟,我們廟內幾個師父也常去給村里搭把手,有的還會寫字算數,大家也就都喜歡。只是好多地方因為大廟想要討村人的錢,所以燒毀我們一派的小廟打殺僧人。唉,也是沒有辦法,我們這幾個人生水做飯都是靠自己,嘉尚大師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們沒有僧兵,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

  崔季明翻身上馬,忽然嘆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在其他佛門听來多麼可笑。他說能給眾生帶來什麼才是佛法的真諦,終于是做到了啊。”

  她微微點頭︰“我會盡快派人尋找他的,那些大的寺廟不符合大鄴的規矩,遲早會被剿滅。你們放心吧。”

  她說罷一踢馬腹,離開了這片平靜的村落。從這里辦完事兒回鄱陽湖南側殷胥扎營的地點,回去的路就花了好幾日,崔季明正要去跟殷胥說這件事,就听聞到一個消息——嘉尚居然自己找來了!

  南周內部大多地區車馬不通,他又沒有錢,早早得知聖人南下,一路上靠著搭車靠著雙腳,從廣州一代生生走到了這里。一路上遇到過起義軍差點死了,又差點被沿路的寺廟抓住關押,幾個月才找到了殷胥。他本來就瘦,崔季明以為她當了一代祖師也好歹地位高了些,然而衣服比當年更破,鞋子比以前更薄——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找殷胥激動的說這件事,殷胥就先拖著她興奮的要她坐過來與嘉尚同聊。這次會談里頭沒有別的旁人,只有個耐冬在端茶倒水,嘉尚估計是渴了,怪不好意思的盤腿坐在墊子上,拿了個杯子就要牛飲,燙的手一抖杯子掉在腿上,熱茶全灑在襠上,登時就從原地跳起來,驚叫著跟跳大神似的亂抖衣裳。

  殷胥失笑︰“你如今成了南禪宗的大師,怎的還這樣不穩重。”

  嘉尚拿手背在灰色的衣袍上蹭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有點自覺丟人的抿嘴笑了︰“所以我要從寺內出來,我幾個徒弟都不放心你。要是路上出了點什麼事兒,豈不是拉著他們給我墊背。我反正也走過不知道多少路了,命大,從來沒出過事兒。”

  崔季明在這一場仗打下來,看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變化或成長,看著故土的陷入戰亂,回過頭來卻發現這個大和尚,一笑還是那時候的羞澀,眼里還是當年不變的澄澈,開口便是不合時宜——他似乎一點沒有改變。

  殷胥卻似乎心情很好,嘉尚可是知道崔某人曾經還想用他的天眼看看聖人前世是不是跟別人好過,如今看著這倆人並肩坐在一處說著話,頓時覺得……有點微妙的懂了。

  殷胥坐在那里,有些自己沒意識到的將肩膀和頭往崔季明那邊靠,他對嘉尚問道︰“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何事?”

  嘉尚低頭行禮︰“聖人當年想讓我找出一種適合大鄴的佛法,為此支持我,而我卻不告而別。聖人似乎沒有惱怒的意思,或許晚了,但我仍然想說,或許今日,我找出了適合大鄴的佛法,或者說是適合眾生的佛法。”

  如今的禪宗,其實在南方,特別是經濟不太發達的地帶,已經形成了相當的規模。嘉尚也在真覺寺制定出“禪門規式”,除卻當年梁武帝制定後實際並不算貫徹的佛門吃素以外,他也設定了很多詳細的清規,比如遠離鬧市和城區,靠近山林與村落建立寺廟;僧眾應飲食隨宜,務于勤儉,全體僧人均須參加勞動;不立佛殿,立法堂以傳燈,立僧堂以保養等等。

  這些政策對于那些金碧輝煌建設在最繁華的坊市中的大寺廟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卻在南禪宗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寺廟中得到了貫徹。

  佛法上更是講求眾生平等,人間佛法,簡單解釋過來就是完全脫離了印度傳來的佛教的模子。曾經婆羅門出身的僧侶們自認為地位高貴,以自己動手勞作為恥,寺廟上下也等級森嚴,從某種角度上,這種佛法在大鄴或者說在中原能長期存活,也就是在于曾經門閥政治與世家的橫行與當初的印度有類似的背景。

  而如今不單是世家不在,佛法上更是講求眾生平等,眾生皆可成佛。而成佛不是在于追求佛法,不在乎怎樣的虔誠付出,而是佛法在世間,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情,踏踏實實的生活,在生活中追尋修行,才是佛法。

  崔季明畢竟是個現代人,在現代的佛教就是這種禪宗的延續,她不覺得有什麼驚奇,反而是剛來這世界的時候,看到僧侶出門如同公主出嫁,不但花天酒地甚至還玩女人,才覺得吃驚。

  但對于殷胥來說,嘉尚的這說法幾乎讓他欣喜若狂。

  說是嘉尚自己頓悟出的結果也罷,說是投機取巧為了大鄴創造的佛法也罷。這一套佛法很適合現在的大鄴。

  說是佛法,更像是佛門的儒家倫理。

  佛法修行是儒家修身,慈悲眾生是仁愛天下,眾生平等、悉有佛性與如今的科舉制度難道不也是有本質的相同麼?

  如今通行的佛法,大多認為人與佛之間有明顯的鴻溝,只有部分人才可以成佛,這不就是當年世族觀念的一個變種麼?

  世俗世界在改革在變化,佛法難道就不該隨之變化麼?

  佛性人人都有,是深埋心中的種子,只要是勤于耕耘都能發芽。

  而智慧也並不分等級,只要修身齊家,只要讀書思索,就能夠布衣而卿相,站在治天下的位置上。

  農戶漁夫可以成佛,貧民勞工可以做官。

  這些想法,是曾經不存在的,如今萌芽在大鄴土地上的寬容。

  雖然還只是一個雛形,但禪宗的寬容和平和,對于平等的肯定,卻能在宗教的層面上為目前大鄴的統治,為未來中原的發展,提供基礎的觀念。

  殷胥不可能不同意,他不但要同意,更想要大力扶持。這樣的宗教,才不會是上位者心頭掛著的心病,才堪稱為佛門的發言人。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外來的民族文化不斷容納進來的大鄴,禪宗作為佛教一門的轉變,也證明了中原的態度。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嘉尚琢磨出來的這一套心境湛然的佛宗,這一套自我約束的清規,以及這挑的恰到好處的時機,幾乎讓殷胥懷疑他有多少巧合是心機所指,有多少是有意迎合。

  然而這些其實並不太重要,或許更可能是嘉尚窺破了社會運轉的規律,看透了宗教生存的軌跡,所以才為了佛門的長生,想出這樣的辦法。

  殷胥畢竟是實用主義的帝王,他要的是達到目的。

  他幾乎是沒有多說別的,決意在長安洛陽郊外修建寺廟,迎接南禪宗進入關中地區,也將協助南禪宗佛寺的普及。然而一切的寺廟必須按照大鄴如今的規範進行,佛教內部也必須根據《禪宗規式》的僧眾進行管束。

  嘉尚面上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殷胥打算讓他先去歇一歇,過幾日再詳細商議建設佛寺等等的事情,嘉尚臨離開之前,忽然不合時宜的開口道︰“啊,三郎如果還想知道答案,貧僧的天眼倒也可以為了報恩開一次。您要是想知道聖人前世的事情,應該是沒問題的。”

  崔季明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也曾經小糾結想知道的事兒,連忙擺手︰“啊不用不用了!”

  殷胥這會兒已經轉臉過來了,擰著眉頭︰“你想知道什麼事兒,我還能不告訴你麼?”

  嘉尚可真會接話︰“三郎曾經問聖人前世有沒有別的人,或者是什麼宮女之類的。”

  崔季明惱羞成怒,拍桌︰“你腦子怎麼就記住我那句閑話了,你不說沒人當你死了!”

  殷胥轉過臉來,一時間面上那個表情不知道是偷著笑還是佯裝怒,看的崔季明渾身發毛。

  這嘉尚前腳才出去,殷胥剛拽住她胳膊,似笑非笑的想問,耐冬卻急急忙忙遞了封軍報進來,殷胥接過來,打眼一看,頓時忘了嬉鬧。

  南周平復鄭王之亂,兩家被滅,滿門抄斬。但由于地方軍調回建康,各地起義愈演愈烈,如今已有幾軍逼近了建康,攻下了建康周邊幾座州城,過程中又在不斷吞並,直指建康,誓要自己立國!

第321章 305.0305.#

  這一批南周之內的叛軍不敢觸踫大鄴的軍隊,但他們的口號卻是把大鄴也當作他們的敵人之一。先是抵抗所謂腐朽的南周朝廷,然後回擊北鄴外敵,復我疆土。

  這話說的有點自蒙雙眼的意味。參軍的這幫人中年輕的好歹也二十上下,三年前也懂事兒了,那時候還自稱大鄴百姓呢,這會子就轉頭把大鄴叫做外敵了,後頭藏了些什麼心思,好像別人都不懂似的。

  因為大鄴已經過江,貴陽一代有南下的蜀軍和歸順大鄴的南蠻小國,韶州衡州一代因為當地的起義軍在洞庭湖水戰後被大鄴招安,也成了大鄴的地盤,而廣州附近又有大批大鄴船只登岸,顯然南路也封死了。這些叛軍的距地就是處在被四面包圍的狀況,蜷縮在江南嶺南的腹地一帶。

  這些地方,山嶺交錯,河運不宜,就算是現代也不是特別多城市存在的地方。這些叛軍越蜷越憋屈,越憋屈越有怒火。

  再加上他們不敢直面應對大鄴不對,建康又才是最富饒的地帶,他們口號是要先抵抗南周,于是大批在西部的叛軍往東部趕。本來就在東部的叛軍卻已經得天獨厚,甚至攻到了建康附近的桐廬越州一代。

  他們的刀鋒幾乎快抵到南周的眼珠子了。南周境內由于各大官道被侵佔,似乎朝廷放棄了軍備運輸,放棄了統軍反擊,也不知道朝廷到底給各地將領怎樣的回應,不少本地的將領居然也棄城而逃,或者是帶兵加入叛軍。

  這些叛軍幾乎都是軍戶或農民出身,他們本來就相當信佛,還天天宣揚一些默念佛文刀槍不入的迷信來忽悠那些分不到軍甲的兵。當然其中也有些相當惡心甚至可笑的迷信手法,比如他們信童男童女身穿白衣,懷抱佛像掛在長桿之上,讓他們念佛能逼退敵軍,于是每次去打仗總是要有一些人扛著這種長桿,滿戰場就看見嚇得哆哆嗦嗦的男孩女孩被掛在亂晃的桿頭上背佛經。

  當然這樣大的目標,在刀劍不長眼的戰場……戰後,這些孩子們從桿子上被弄下來的時候,基本各個都扎成了刺蝟,這些叛軍之中還認為是佛祖顯靈,讓童男童女吸走了箭矢,他們才沒被扎死……

  殷胥對待愈演愈烈早已雙方壓不住的叛軍,自然也不會坐著看他們胡鬧。如今崔季明的主力軍已經能拓展到洞庭湖南部的衡州一代,眼前就是不斷東遷湊熱鬧的大大小小叛軍從嶺南一帶而過。殷胥與眾人商議,下令讓一部分軍隊直線南下,攔截這些東遷的叛軍,恢復從衡州到廣州的舊官道。

  這事兒出面的卻不是崔季明,畢竟她是腹地最高主帥,不可隨意離開聖人,選擇帶隊的主將而是考風和董熙之。考風是夏辰走了之後僅留下來的一支涼州部隊,他敢沖敢殺,性情激烈,崔季明考慮再三,還是讓這個裝瘋賣傻,心思頗深的董熙配合他與他同行。

  不得不說這一做法,相當行之有效。在肅宗在位時期,修路和造船都是朝廷工部的主業,再加上那時候江南糧米產量漸漸有超過華北的趨勢,為了方便運輸,南方修了不少連同大州城的官道。有相當一部分官道都是南北走向的,正方便了他們向南行軍。

  天氣雖然還冷,大鄴因為雇兵制門檻高,士兵的質量也高,如今重步兵的負重也強,為了方便他們行軍,還特意配備了無數能防御能前進的高車。

  而另一邊,叛軍大部隊遷徙,本來就是比較像散沙的組織,趕著往東走都是為了向分一杯羹,嘬兩口被肢解的南周的骨肉。

  最早,考風與董熙之在路上遭遇過的幾支小的南周叛軍,戰斗力實在是一言難盡。他們沒有生產武器戰甲的工場,用的都是一半的農具和一半南周大軍還存在時期留下的武器,左邊胳膊有護甲,右邊胳膊連袖子都沒有,甚至好多人穿著的布甲皮甲背後還繡著裴字,黃字這樣的家族標志。

  但是他們的相當相信佛法護體刀槍不入,都是跟稻草人一樣往他們刀上沖。當然也就在考風與董熙之手下的魏軍、涼州軍死傷不過幾十人的狀況下,對方的叛軍全滅。

  崔季明之前制定計劃的時候,還好奇他們要東遷,這東遷路上是怎樣的地形,他們這樣馬匹如此少,軍備這樣不齊全的部隊,真的能跨越這麼遠的距離麼?她仔細一查地圖——咦,他們要是東遷不是要走井岡山這塊兒麼?

  就……就你們這種配置,這樣的散戶民兵還要爬雪山過草地?

  這樣胡鬧,你們……開心就好。

  崔季明手底下的軍隊畢竟是大鄴的正式軍,重步兵一個鐵甲背心就二三十斤,母馬又是產奶又可以長途跋涉只吃春草,整支隊伍吃苦耐勞的能力不一般,這樣一直隊伍南下,遭遇到愁眉苦臉死傷無數的東遷隊伍,結果可想而知。

  董熙之倒是也沒有屠殺對方,只是利用了叛軍之中宣揚的口號“恢復井田”“抗繳地租”的話語。大鄴南周雙方都是多少年抑制不住的土地兼並,殷胥不認為土地兼並可以被完全取締,于是開始逼迫土地交易必須登記在案,通過征收交易稅增加朝廷收入,同時降低農稅比例,也可以讓土地流動受到朝廷管控。然而世家豪強橫行的南周自然不可能這樣,這些好多人都是農奴一樣的佃戶,被逼的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一些關于大鄴政策的說明,允許俘虜恢復民戶身份退回原住地獲得個人耕田等等,蘿卜加大棒,再靠著對方已經快被東遷折磨得半死的內部矛盾,幾乎很快的就攔截了這些叛軍,將他們俘虜了。

  這里還是農民起義,但是在東部無數叛軍混戰吞並的地方,就變了性質。

  徹底變成了崔季明當年在山東那樣的地方匪首勢力紛爭。

  然而還不如山東河朔一代,山東河朔是不少世家的根,好多將領都是地方將軍或者世家出身,打仗還講點基本法……南周農民起義引發的動亂,在三年戰亂與高賦稅的重壓之下,這場姍姍來遲的反抗,在有些地方上演化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殘忍。

  南周城市的數量比不上大鄴的一半,因此能在城中居住的,就算不是地主富賈,也是富農了。而在城中居住的所有人,都是南周叛軍眼里萬惡不赦的敵人。

  所有的守城官兵成了曾經逼迫他們四處打仗的上層將領的化身,所有的大戶人家都是曾經為他們大收地租無情欺壓的地主同盟,甚至連南周十分艱難發展出的一些染織工場,一些茶葉瓷器的商賈都被視作萬惡之源。

  村莊幾乎都沒有受到什麼攻擊,不但是因為叛軍的出身,也是為了從農村征兵拉壯丁,所以反而在底層各種普及他們的目的和立場。但小部分比較富足的縣鎮也被放火搶掠,但、所有的州城都遭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攻擊和屠殺。甚至有做湯餅攤子發家的小商賈就因為年關後,家中前後三進門的院子里掛滿了不少攢的臘肉,就被當作是——也沒當作是什麼,就是看著不爽,這波有八大天王坐鎮,自立為“天佛帝軍”的“正義之師”便屠殺了這小戶生意的全家八口。

  這種情況,在經濟最繁華的建康周邊一帶,多的讓人不忍直視。

  大量的官兵外逃,一些州城知道了附近其他幾座大城的命運,開始自發的以州城的住民和小部分家在城中的官兵,聯合守城。瘋狂屯糧,女子連夜趕制冬衣,普通人協助打制武器,那種城內的眾志成城,幾乎讓人聯想到邊境被突厥攻擊的城池。

  他們畏懼這些瘋狂的“天佛帝軍”,甚至超過了突厥人。

  突厥人至少還听指揮,上頭的將領還知道留人種地,為他們補足軍糧。而這些叛軍籠絡了村莊也不需要他們,更對下屬沒有什麼管束能力,于是人性之惡幾乎在每個城內衍化出了令人作嘔的姿態。

  而且大部分人沒有經歷過太多戰爭,他們無經驗無紀律,所以導致攻城效率低又損失慘重,攻進城內,這損失都算在了城內百姓的頭上,為了泄憤,為了防止本來就拉幫結派的內部再度因矛盾分裂,許多叛軍對于下頭的燒殺搶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甚至有城內的郎中,因為一些常用藥材用盡,沒法再治病,居然用剩下的部分藥材,制作成毒丸,給城內百姓分發毒藥,避免妻女被進城的士兵所奸殺,避免前線的將士攻城後被折磨。幾乎是剛開始分發,就被搶奪一空,半城的人手里捏著毒藥,反倒安心了,感覺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條退路……

  而這種類似屠城的燒殺搶掠,士兵甚至將搶到的財產和劫掠到的女子直接在軍中交易,這種根本不像軍隊,甚至是喪盡天良的做法,引起了部分倒戈叛軍的官兵的震怒。天佛帝軍內部爆發了兩次反動,甚至刀逼首領,最後他們的上層才同意進城後可以搶東西,但是不可以殺人。為了“天下大公”,將城內的富戶被集體驅逐去各個鄉村勞作,去種地或者是生產。

  殊不知多少州城一夜之內百姓被綁著手腳帶出去,渾身的綾羅綢緞被扯掉,不管疫病不管天氣,不管尊嚴不管能力,驅逐他們去種地與修路,近一半的不會種地或者是體弱的縣州居民被餓死凍死。

  幸而大鄴城市人口佔比重不高,這種死傷看起來並不能與以前的內戰相提並論,大部分人出身不同也不能體會道那些城市居民的想你請。還有相當一部分叛軍覺得解氣,覺得做的特別對,將這些行為對外大肆宣揚。

  說是“天下大公”,但被清理了居民的州城內,叛軍修建都府,內部劃分森嚴等級與官職,然後學習佛法中的區分,像天竺那般為居民劃分等級,把以前的富戶劃分成賤民,把種地的農戶劃分為平民中的最高等級。城內以前不過是院子深了一點的州府,被他們修的金碧輝煌,不少人甚至在其中著綾羅,迎娶姬妾,打算在這里定居下來。

  天佛帝軍由于主將姓高,自稱高聖人,似乎是曾經某個州城的縣衙差役,迅速發展起來後,吞並了建康附近好幾支叛軍,勢力愈發壯大。他手下的八大天王,後頭還有一群牛鬼蛇神名稱的民兵團,只有五分之一的隊伍受到天佛帝軍的主將管束,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過來混日子分一杯羹的。其內部混亂到甚至于打一場仗一旦遭遇到困難,會有四分之一的人直接跑走了。

  這位高聖人想要整頓軍隊卻十分困難,因為很多投降、順服他們的叛軍隊伍,心里都只有一個想法——只有聯合在一起,才能攻下建康,當攻下建康,誰還管你什麼聖人不聖人!

  終于他們攻下了建康附近不少的州城,幾十萬甚至將領互相都不認識的民兵大軍,靠攏了建康,準備攻打這南周的京城,這天府之國——建康。

  建康城內,初春寒雨綿綿,國宮修建了大興宮那樣的高台,在城中也可以對城外一覽無余,言玉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城外幾十萬的大軍包圍著建康的城牆,包圍著外頭的中軍駐軍。而此時的身邊沒有多少人了。

  鄭王兩家被滅後,癱瘓的朝廷內只有一小部分官員還殘留,言玉讓他們歸家了,六部空了,朝會已經半個多月沒有組織了。宮中還有部分宮人維護者最後的運作。半個國宮的燈火已經因為缺少蠟燭,不會再點亮燈火了。言玉將宮人擊中在一小片宮殿內,他就生活在那一小片區域,只偶爾登高台望一望遠方。

  在建康城徹底封鎖之前,不知是因為有城中將士疏忽放開了城門沒來得及阻攔,還是南周皇帝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批民戶從建康北逃,不用逃太遠,就可以接觸到大鄴的邊境。對岸的大鄴將士神態復雜的接收了他們,甚至派遣戰船來運送他們北上。

  言玉被春雨凍的手腳發疼,他在高台上坐了有好一會兒了,身邊只有柳先生和謝姑在,外頭中軍的其中一個大營已經率先與圍城的叛軍發生沖突,雨幕灰蒙蒙的,他這里看不真切,似乎能听到遠遠的投石機與弩箭的聲音。

  他坐在一個高椅上,雨潲進屋檐下來,弄濕了他的鞋尖,濕風拂面,兩頰涼透,言玉閉眼听了听,又覺得像是雨水落入西湖的聲音。他沒睜眼,听著遠方,道︰“柳先生,南遷的人備好了?”

  柳先生沒什麼表情,衣擺被風吹得狼狽的亂甩,點頭道︰“是。”

  言玉沒有話,柳先生竟想找點話。

  柳先生道︰“你說他們還真的是會抵抗啊,如果我是中軍將領,我怕是告降了。”

  言玉笑︰“他們不會告降的。有時候打仗並不是全為了上頭,就算是我不在了,他們一時做了俘虜,最後還是要跟這什麼‘天佛帝軍’打的。為了還留在這里的建康百姓,為了對方叛軍過分的行為,立場不同,做法不同,雙方難以認可,怎麼樣都要打的你死活我的。只是算來……建康多少年沒有被……血洗過了?”

  柳先生道︰“我記不太清。秦前吳越楚,晉後宋齊梁,戰爭多,毀城少。”

  言玉緩緩的應了一聲︰“那到我這兒是躲不過去了。出城報吧,南周皇帝告降,開城允什麼天佛帝軍入城。”

  柳先生一愣︰“——這不合適,歷代皇帝有幾個主動開京城的!哪個不都是——”

  他說道一般語塞,也沒有哪個皇帝到最後干脆遣散官員,連朝會都不開的。

  言玉嗤笑︰“你也覺得我算是歷代皇帝中的一個?開城吧,越難攻,他們打下來越要泄憤,何必。”

  柳先生猶豫,言玉沒有理他,徑直起身,從高台邊上的台階下去了。謝姑年紀已經很大了,這陰雨天她腿腳不便,她看言玉走了,連忙右腿一跛一跛的跟著言玉下台階。言玉一身玄色衣袍,沒回頭,站在台階下頭等了她一會兒,看她靠近了,這才繼續走下去。

  柳先生獨自站在高台上,輕嘆,半晌喃喃道︰“告降不告降,並不會改變什麼的啊……”

  而在千里之外,明白了言玉的目的反而出離憤怒的崔季明,听聞了這個消息。

  她以為最少要被圍攻三個月的建康,在三天之內因南周皇帝的投降而告終。

  然而建康並沒有平和的交入叛軍的手中,一場堪比侯景之亂的毀滅性戰亂,在百年之後重演在這座六朝古都頭上。

第322章 305.0305.#

  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滅國。歷史上或許會大書特書這段, 類似于各地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類似于南周皇帝屠殺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誰知道這一段你唱罷來我登台, 揮著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著棋子,等對方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當消息傳來, 他即刻命令劉原陽派遣部分隊伍靠攏建康, 大軍全面從長江沿線往南推,他與崔季明帶三萬左右兵力即刻啟程, 順江水而下, 前往揚州。

  殷胥卻沒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曉此事,幾乎是大發雷霆。

  她看起來像是武藝高強不好惹,實際上真對人發脾氣的時候絕對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時候也不顯露, 自己的情緒幾乎從不波及旁人。就這樣總笑眯眯的人,發起脾氣來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寶船之中,勉強算作內書房的船艙里除了崔季明沒有旁人, 大多數非武將的官員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內部,今兒又是私下他叫她來陪。前線的消息一條條送來,殷胥不可能會瞞她的,便讓耐冬讀。

  她從幾天前听聞南周告降,便登時明白了發生什麼,沉下臉來,到今日也沒怎麼笑。

  而越發逼近建康,收到的軍信越是觸目驚心。

  耐冬想讓自己的聲音連那一絲一毫的顫抖都不顯露,輕聲讀道︰“那‘天佛帝軍’的高匪首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消息後,即刻稱‘若破城邑,淨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軍隊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連部分已經俘虜的南周將士都開始了反抗。雖是城門大開,百姓投降,然而戰事並未結束,高姓匪首為部下所叛,暫且逃離建康,攻向了另一繁華之地湖州。而大批叛軍各自封王,與建康殘留的中軍陷入混戰之中。”

  殷胥緩緩閉上了眼楮︰“……荒唐。你繼續念。”

  耐冬低聲道︰“雖有中軍維護建康百姓,目前雙方還在持續交戰,但南周最繁華的一代卻幾乎只剩下叛軍,信中只書十六字……縱兵殺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因叛軍大多部曲奴隸出身,建康附近除鄭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與宗親悉遭屠戮,不論出身,縱然是農夫也不敢自稱姓崔王鄭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國子監與棋院盡遭焚燒……”

  後面幾個字,他漸漸沒了聲音,耐冬艱難的讀完之後,崔季明先開口道︰“你先退下吧。”

  殷胥沒說話。

  他躬身退下去,還沒合上門,就听見崔季明猛地一腳踹碎了鐵釘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轟的一聲巨響傳出,外頭的侍衛正要往里進,耐冬轉手合上門,道︰“聖人發脾氣,你們也要進去找死麼?”

  殷胥坐在原地沒有動,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干什麼的!我縱然恨他是這種人,恨他肯定最後心里假惺惺的在想是為了我,恨他做事從來不會考慮天下百姓!但我從來沒對他抱過希望,他就算是怎樣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卻跟他是同樣的看法麼!”

  殷胥避無可避,抬起頭來︰“我的確是知道的他要做什麼。”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點口不擇言︰“好啊,不愧是親叔佷兒啊。你們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嘆氣道︰“三郎,你若是與我爭論君臣觀念不同,認為我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該我們對坐談,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緣由。若是我們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無妨,我打不過你真讓你揍了,還不抵你有個脾氣大的親爹,我也還沒地兒說去。但若是辨法,你這樣怒到什麼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的樣子,像是一個主帥麼?”

  崔季明與他做君臣久了,其實也知道自己有時候分不太清,畢竟為君的那個他也是觸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難完全分開。

  然而遇到這種狀況,不先把君臣的觀念不同捋清楚,貿然就扯那些“你騙我你沒跟我說實話”的也沒意思。

  殷胥看見崔季明兩手揉了揉臉,最終還是坐在了他對面,她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額頭上低聲道︰“你也別覺得咱倆能公私分明。這事兒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沒法再面對你了。我說過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論是為將,還是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

  殷胥竟點頭同意,他攤開了桌案上的地圖,道︰“幾大世家被剿滅後,除卻咱們俘虜和殺死的部分將士,你認為南周內部還有多少流散的民兵?”

  崔季明努力平復下情緒,心里算了算自己攻下這些城池殺死的南周士兵和俘虜,道︰“應該好歹有幾十萬。南周是征兵制,各地也有府兵,也有軍戶。裴家攻蜀中敗退後,除卻部分起義,陸陸續續逃的就有幾萬;再加上鄭、王手底下加起來都要有十萬私兵,听說言、南周皇帝滅鄭王兩家時圍剿了一部分,然而還有大量私兵在外或逃走;台州水軍本來應該也有部分水軍留存在當地,黃死了自然樹倒猢猻散;還有各地兵團、駐軍……總數二十萬應該是有的。”

  殷胥道︰“所以你覺得現在的局勢,他們會放下刀去種地麼?就算這二十萬兵力,加入叛軍的就只有一半——當然如今叛亂席卷整個南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半。但還有相當一部分叛軍以前不是兵,從董熙之南下遇到叛軍之中有一半人都是拿農具,就能看出這一點來。反叛的民戶都不知道要有多少玩,這幾十萬的叛軍,需要一個敵人。”

  殷胥︰“你覺得南周投降了,我們去了建康,就會有天下百姓喜極而泣?他們受了幾年的大鄴萬惡的傳言,動員過和大鄴幾場戰役,一部分是家人兄弟曾死在我們大鄴士兵手底下的血海深仇,一部分則是天生排外抵抗外敵。如果那天言玉同意告降,把江南三分之二的領土直接交到我大鄴手里,還沒等我們真的派兵進入,沒等我們進駐城市,這個空檔怕是先一步爆發叛亂。”

  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極抵抗,他可以讓中軍先在各地鎮壓——”

  她還沒說完,便意識到一個問題住了嘴。

  殷胥嘆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鄴還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給南周,你是主將,還要幫著我這賣國狗皇帝鎮壓各地連生路都沒有的叛軍、民兵和農戶,你會怎麼做?”

  崔季明垂眼︰“……我就自己和叛軍一樣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鄴到時候再進入南周,敵人就多了好幾萬正規軍了。到時候咱們就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對那種叛軍民戶,不殺能降服麼?殺了我們成了什麼?更何況不打到服,這些武裝起來的暴徒也罷、匪首也罷,會主動告降麼?你應該比我了解這個道理。他們要是跟我們常年斗上了,那可不是山東河朔那麼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對于幾百年內陸沒打過仗的南方,你懂地形麼,你有把握麼?”

  “你知道為什麼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為什麼我到後頭才攔截東遷的部隊。我不能讓他們分散在這南周數不盡的角落里,我要把他們引出來。幾十萬叛軍如同從窩里爬出來的老鼠,浩浩蕩蕩的被建康這誘餌的味兒吸過去,然後在這金玉珠寶面前斗得你死我活。我——等的就是這個!”

  崔季明猛地抬起頭來,望向他。殷胥說的堅定無比。

  “假設他們沒有東遷圍攻建康。地形敵情那些還都好說,有的學有的查。我們一批批送到後頭去保養的高價弓弩呢?為了適應雨天要趕制的新紙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適應不了環境爛了蹄子的精良戰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見都沒見過。我大鄴以全國之力供養這場戰役,就可能要打上兩三年,到時候還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聲。”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們內亂常年不定,他會繼續這樣溫順麼?還有曾經在南周立國後背叛我們的南蠻小國,我心中是絕不肯信他們的。北邊倒是快被奚和契丹滅了,然而這兩個部落有多強勢,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滅了,伺犴被毒殺,我們或許又要像幾年前一樣面對突厥的戰爭。如果大量的精力拋在這里,北邊怎麼辦?”

  “說個最直接的問題,大鄴是這兩年有些錢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錢……我沒跟你詳細說過,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減兵力之後,和平時期軍隊維護的費用就要佔到舉國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了解你,我確實不敢跟你說,確實不想讓你再收困擾。你是帥才,在我眼里或許前幾十年後幾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個你了,但我……不能像你這樣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發紅。他與她跟隨打仗有相當一段時間了,或許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戰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死亡陣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連端王還都不是的時候就說過,作為帝王,或許他震撼戰爭的血腥,但更會計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損失。

  雇兵制選出來的都是高標準高要求的士兵,他們獲得的俸祿和軍獲也遠超歷朝歷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騎兵為例,所謂重騎兵是士兵與戰馬均全身覆甲,這是前朝沒有過的,只有如今允許民間冶礦,產鐵量激增的大鄴做得到。士兵與戰馬的甲都是札甲,為了能讓跑起來負擔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來緩沖擊打,連接處都不再用麻繩而是學習東漢時期從西域傳來的鎖子甲,敲平兩端用小鐵環或鉚釘接合。

  再加上現在開始漸漸被使用的烤藍工藝,這些甲片都要經過處理。頭盔內甲外甲護臂股甲護腳馬鐙各式盾牌——這還都只是防具。

  一套戰甲重量輕了三分之一還多,成本卻增加了將近一倍。

  一切都是為了戰斗力。

  再加上對木桿要求極高的長槍,包鋼打造的鋒利槍頭,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制出還要包漆維護的高強度角弓,百般遴選從小就有騎馬經驗的騎兵戰士,突厥混種後多次繁育、還要經過耐寒耐餓訓練的戰馬。

  一個騎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隊伍里,有三分之一的騎兵,七分之一的重騎兵。

  她的精妙指揮,她的嚴苛訓練雖然都是這支隊伍制勝的關鍵,但大鄴在每個士兵上投注的高額成本更是這一切命令、訓練的基礎。

  崔季明緩緩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見見打仗,看看士兵拼殺。我以前在永王之亂後,從山東跑到了建康,從建康跑回了山東,一路上……我再清楚不過‘縱兵殺掠,交尸塞路’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麼。”

  她低頭捂住了臉︰“我以為……高祖生變,建康城都完好保留著,侯景之亂必然也不會誕生。不論往後格局改變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動亂,少了隋末起義,拯救千萬人不止——然而歷史,該還的債總是要還,沒解決的問題總要有一日爆發。卻非他媽還在我這一代。還非他娘的……讓老子上戰場去看……”

  殷胥似乎隱隱听到了她吸鼻子的聲音,仿佛是見到最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嘆一口氣跨過桌案,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寬袖跟翅羽一樣護住她,手環在她肩膀上︰“這怪不著你。是我有意縱容,是我想讓大鄴更輕松更清白,這人命是我要來擔的。”

  崔季明手指捂著眼,蜷著腿倒進他頸窩里去,喃喃道︰“你光說,你擔得起麼。更何況算到你頭上,跟算到我頭上有什麼差別。”

  殷胥本來還跪在地上,後來干脆斜著坐下來,兩腿彎折,她坐在他膝間。

  殷胥道︰“其實我想了很多,很殘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對大鄴的好處。你看我們攻打那些寺廟那些世家殘留的堡壘,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惡劣的想,叛軍破了舊南周,毀了不少頑固的世家頑固的集團,便是讓我們能更無阻礙的復興。受難的百姓反而會認為我們從天而降拯救他們于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們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沒有作為將領的遠見不知道花錢修繕城牆,我們去攻打,反而變得容易……”

  崔季明咬著牙低低嗚咽了一聲,卻還在使勁兒點著頭。她其實也明白。

  殷胥道︰“記沒記的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說,如果無能的善人與有能的惡人為皇你要選哪個?理智達觀,而將善惡放在次一級的位置上,又該如何?你那時候沒有說什麼,我卻終究成了我口中說的人。我不覺得有錯。沒能做個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崔季明沒多說話,她與其說是怒阿九,不如說是怒她無力改變的現實本身,怒……永遠無法改變的戰爭本質。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質,揭露了理智該有的模糊善惡的選擇。

  她听了這話,反倒埋頭下去,死死擁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為時的攔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頭頂,一會兒想起了什麼,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說服你,你大抵要將我暴走一頓,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聲,算是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一直沒听到軍信中關于言玉的死訊。他死在哪兒了?難不成殿後的老歪脖子樹,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這才道︰“這可不是我瞞你。卻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听聞宮內已經遭到了破壞,沒人尋到他的蹤跡,外頭大軍圍城,他跑也幾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緩緩應了一聲︰“怕是為了尊嚴,死在了無人所知的地方吧。”

第323章 305.0305.#

  幾乎在南周滅國的不到幾日內, 大鄴開始了全面反攻。劉原陽的軍隊數量更多,戰線拉的寬,在建康的西段推進, 而崔季明直接和殷胥南下到揚州附近,打算從曾經修建的運河河道進入幾個月前已經隸屬大鄴的常州, 從正北方向進攻繁華程度僅次于建康的甦州。而這時候甦州已經被得了甜頭的叛軍攻下兩三天之久了。

  劉原陽之所以沒有攻佔他本來駐守的建康正南面、長江入海口這里, 就是因為他心里掛念著另一片兒地方——宣州。

  宣州是他發家的地方,是他曾經拼死保護過的地方。幾年前曾經帶著宣州百姓移居江北和州一代, 劉原陽是無數次想要回到這里。听聞後來南周朝廷接手宣州後, 南周皇帝有意再度發展宣州的冶礦產業,卻因為地方官員行事不按規矩,私下克扣嚴重,民間采礦根本沒能完全發展起來。但畢竟資源足, 曾經被水淹過的煤礦鐵礦這幾年被恢復,宣州依然因為百姓的韌性和朝廷的關注發展的還不錯。

  目前宣州被南周留存的百姓和部分地方軍退守,建康附近的叛軍現在不斷掠奪各大城市想瘋狂斂財和壯大, 目光咄咄正望向宣州。

  而崔季明執意讓殷胥留駐在長江北岸,帶三萬魏軍與小部分水軍,南下前往甦州。甦州的繁華還與建康有些不同,建康多豪門世族,高車輕船縱橫,綾羅珠簾隨風飄揚,景一半都在各家院內;甦州則是小世家中小商賈較為聚集的城市,少了建康作為南朝古都的嚴肅和階級,更多了點花天酒地的氛圍,富的程度不高卻很普及,景大多都在街巷樓台之間。

  崔季明小時候去過幾次甦州,算來十幾年,戰亂沒太怎麼波及這座精巧的小城,如今卻是另一幅景象。

  殷胥並不太知道如今甦州的模樣,然而崔季明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迅速擊潰甦州的叛軍,將叛軍頭目斬首示眾後,百姓居然自發聯合殺死部分已經被俘的叛軍將士,以鹽腌肉曝曬尸首,恨到極點甚至分而煮食。甦州曾經遭到的待遇,可見一斑。

  同時,去年春闈甲科乙科的不少進士在經歷一年不到的官場生活後,都開始被朝廷派遣到長江南岸,協助各大州城縣鎮重建。

  甦州正式納入大鄴版圖。因為有部分商賈虎視眈眈地盯著甦州這富饒之地,殷胥想要給甦州原本的商賈一些活路,于是放緩了一些大鄴巨賈進入甦州一帶的政策,讓他們先自行恢復發展一段時間。

  從分地到普法,從改政到實行,需要經歷不少大大小小的艱難,殷胥一直想先讓部分進士歸鄉治理後,按功賞績效決定晉升中央的官職和方向,一是為了到中央後有一定的治理經驗,知道如何能讓政令實行下去而不是單純會讀書文章;二是為了讓本來就從寒門走出來的進士們更切身去體會地方的困境,日後回到中央也能心懷天下。

  如今南方如此多空缺的地方職位,都是機會。

  崔季明暫時屯兵在甦州,確實受到大量百姓和本地官兵的歡迎,大鄴將士軍令嚴格行事規矩,雖說訓練繁忙不會去主動幫他們卻也絕不騷擾。看起來可以說是對百姓有些冷漠,但這就是崔季明的態度——我們是軍人,任務是行軍打仗不是幫你們重建家園、跟你們軍民一家親;但只要我們在一日,也絕用不上你拿起鋤頭鐮刀上戰場幫忙。我們死傷自有後備不用你護著,但你們死了就是我們的責任。

  大鄴內部過來的官員也都比較希望能將公務做好,能留在富饒的甦州本地任官或者回到洛陽朝廷去,十分的盡心盡力。甚至有百姓在他們進出城內時沿街叩首,一切都像殷胥所說的那樣,然而崔季明心里連半分的得意或飄飄然也沒有,她知道她受敬仰是什麼換來的。

  听聞崔季明他們要帶兵進入建康附近清繳叛軍,甦州城內不少人也想要加入軍隊。雖然大鄴未來各地都急需兵力,卻不可能讓他們這些剛進軍營的人去上戰場,崔季明命人組織募兵,招募的兵力也不過千人左右,用于守備。

  見多了年邁爹娘跪地哭求的抓壯丁場面,見過男子為躲避征兵帶全家奔逃的,卻沒見過一群人排隊想去進軍隊打叛軍,募兵處的將士們百般嫌棄,這個身高不夠那個體格不行,篩掉了十之七八。

  崔季明沒有在甦州留太久,一是那自稱高聖人的天佛帝軍前主將在外逃至湖州,湖州百姓抵抗數十日,最後高聖人收買內部守軍,里應外合攻打下湖州之後,幾乎將湖州城內大小戶人家劫掠一空,在湖州州府內自立為皇帝。崔季明心想,自立為王也就罷了,敢自立為帝你也掂量掂量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

  她想去先攻湖州,滅了這姓高的,然而建康一步步局勢惡化的消息傳來,她也坐不住了。從距離上來將,他們離湖州更近,和湖州只隔了個太湖,到建康遠了但運河直通。崔季明思來想去,她的第一想法就是速戰速決,于是派遣獨孤臧跨湖攻打湖州,張富十與她同行順水下到建康。

  然而事實證明,崔季明確實有些心急了。

  這跟所見所聞對她的沖擊,跟天佛帝軍比較不成規模的戰斗力都有關系。

  其實他們遇見的天佛帝軍,並不難打,這兩幫人在軍武方面也是在兩個極點。

  天佛帝軍十分畏懼大鄴正式軍隊,逼迫存活的部分百姓連夜燃香叩首為他們祈求佛祖護體,建康一代滿大街可見腦門紅腫的百姓拿著香繞圈嘴里念叨著行走,向南望去,有人的地方就飄滿了藍灰色的青煙。

  然後挖掘官道堆積巨石、將竹子樹木做成尖刺斜插地面,又搜刮建康附近幾支殘留水軍的船只,不作戰,只橫在平靜無波的運河之上,誓要阻擋他們前進。

  這些作戰方式都相當不成體統,跟崔季明南下和南周打的幾場仗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唯一能讓她覺得頭疼的就是對方的底線。

  崔季明看到對方將船只首尾連接,隨便打發了以前那樣十幾艘裝著炸藥的船去炸,果不其然,用來攔路的幾排大船一夜就燒空,北風吹拂,黑煙滾滾覆蓋了燒香的藍煙,卷席著火星,在飄著雨絲的黑夜里如同爆發的山火一般勢不可擋。河道兩邊駐扎的天佛帝軍是有上頭的死命令的,眼看著攔不住,硬著頭皮就像試試突襲這些大鄴軍隊,實在打不過就跑唄。

  然而他們順著河道北上,卻沒看到一艘魏軍的大船。

  崔季明不欲與他們纏斗。畢竟順著運河南下,目標明顯而且肯定還會遇到阻攔或者埋伏。她帶人下船後,讓船只返航,命步兵輕裝步行,騎兵兩翼護行,直接帶著大部隊從陸路南下,建康附近她熟的跟自家院子似的,就算不走官道,想要逼近建康也是輕輕松松的事兒。

  不過她也不打算放這批叛軍活命,手底下兩千人不到的騎兵正在他們離營之後,騎著清一色的黑馬閃電般沖入他們的軍營之中。崔季明等著他們的馬上掛滿軍獲,趕上他們的行軍大隊。

  雖然走的是小道,但崔季明想悄無聲息的靠近建康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為建康附近擠滿了人。建康內部似乎被其中一支的天佛帝軍所佔領,然而許多叛軍不死心,還有一萬多人不到殘留的南周舊部正規軍也依然盤踞在建康附近,不斷不斷的向建康發起反攻。

  她攻下了幾座被劫掠一空的村鎮,遭遇了幾支打不了幾下就四散而逃的叛軍,相信他們會把消息帶往建康中心。

  建康因為是一百多年都沒有擴建太多的古城,城的大小容納不了這一帶聚集的大量人口,除卻外圍有臨安、武康、桐廬等等這樣的繁華縣鎮以外,建康城牆外也有密密麻麻的無數城外村、城外鎮,如東府、西州、白下、新林等等,每個都不輸任何一個小城,夜里燈火通明,如星羅棋布般遍布建康周圍。

  因為崔府以前在郊外依山而建,登上家中院內圈下的半邊山坡,就能看到建康的流光,她也曾和言玉、和不會爬樹的舒窈,坐在山坡的古樹上,往建康的方向看去。

  今日,崔季明在靠近建康周圍,登在遠處地勢稍高的一處山坡上,發現蒼樹之間望到的不是歡聲笑語、人間煙火,而是無數的篝火、火把。行軍的青廬連綿,簡易的箭塔與望塔林立。她帶著幾萬部隊踏過無數的黑暗,遠處亮著代表著溫暖的火光,卻為他們照明了血淋淋的人間地獄。

  燃燒著的村鎮的濃煙如流動的黑水一般,淌過屋檐,滾向風前進的方向。

  崔季明騎在金龍魚身上,手指無意識的捋過這小畜生的一頭金鬃。

  很多年她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了。

  以前突厥與大鄴開戰,手段十分殘忍,除了大鄴也學到的割人頭算軍功,突厥經常在軍營外穿刺大批漢民的尸體,擺出種種形狀來恐嚇大鄴士兵。屠城的手段也經常使用,甚至在賀拔公年輕時候還出過震驚大鄴的事件——突厥將領驅逐漢民脫光上衣匍匐在地上,不拿武器,作為軍隊的“先鋒”去沖撞對方的軍陣。

  然而一是大鄴當年也夠狠,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全面反擊,打的突厥北退,一個冬天凍死三成百姓將士,他們知道疼了;二就是大鄴作為對外開放的混血王朝,軍隊之中各族人都有,大月氏、突厥和沙陀部落佔得比例很高,模糊了民族仇恨的界限,打仗的手段也逐漸趨于和平。

  在北方常年的戰場上,雙方都意識到作為戰爭的底線,意識到了殘忍的後果;然而在這里……顯然還沒能經歷足夠多的戰爭,進化出這樣的自覺來。

  崔季明與魏軍的身影在建康圍城的大軍外圍出現的時候,她居然看到這些慌張組隊的將士們,率先搬出了曾經世代居住在這里的“流民”,讓他們匍匐過來抵抗他們的騎兵和步兵。

  若不是外頭圍的這層太厚了,崔季明與對方的人數太過懸殊,崔季明還會想些什麼妙計。然而現在一是妙計對于這里三層外三層的建康也不管用,二則是她心里有恨,她根本不想用什麼手段,就想正面狠狠的打到他們血崩肉碎!

  當無數慌張的流民連保暖的衣物都沒有,驚恐又無法的沖向他們列陣的大軍。黑夜中看不清人數的魏軍大軍中傳來了號令的鼓聲,無數流民被後頭的刀劍逼的往前奔跑的時候,就看著大鄴的步兵後撤半步,側身而立,手中近一人高的大盾鏗一聲齊刷刷立在了原地,從大盾側面的縫隙之中該探出的長矛卻沒有露頭,他們只是單純防御,如一堵牆靜默的立在這里。

  最前頭的流民腦袋撞在了這木底蒙皮的大盾上,後頭的人驚恐的擠上來。

  此盾名吳魁,大而平,是三國時期吳地常用的盾牌,在北方卻很少見,崔季明是第一次用,就用在了這盾牌發家的地方。

  就在人越擠越多,不少可能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女被旁邊的擠倒,踩的連聲兒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沒氣了,魏軍的軍隊里卻同時爆發出了整齊的呼喝︰“向北猶有活路!”

  軍隊粗噶又整齊的聲音響亮在這建康城外明與暗的界限之上,這六個字听起來有點� 攏  釙巴返募概帕髏瘢 氏讓靼琢艘饉肌br />

  “向北猶有活路!”這樣的呼喝還在重復,與震耳欲聾的吼聲相比,整齊的盾帶著冰涼的水汽佇立著。

  “向北猶有活路!”

  終于流民開始動了。

  逃命的速度永遠能爆發到極限,無數的流民拽上手邊能拽的人,沿著這盾陣的兩側向旁邊奔逃,如遇到石塊的溪水一般,分開兩股向北奔逃而去。

  有些人沒有反應過來,但前方沒有劍,後方卻有刀,該怎麼走,本能已經告訴了他們。

  偶爾不少流民也在那盾與盾的縫隙里,瞥到一眼盾後將士的面容。與無生氣、冷冰冰的盾陣不同,那之後戴著頭盔的靜默隊伍里,無數雙仿佛在吶喊的眼楮從陰影中望向了他們。或是含著一點恨且不甘的淚,或是鼓勵一般呲牙一點似哭的笑,他們注視著這些四散而奔的流民,卻也盯著在流民奔逃大潮後,剛剛整理成陣的驚慌叛軍。

  鼓聲再度響來,無數赤腳踩在青苔上,扶著黑色的樹干,在夜霧中回頭的流民,看見了那半山坡下無盡無邊的整齊軍隊。鼓聲仿佛能震得他們頭頂黑色的枝椏與樹葉也紛紛顫抖,嘩的一聲,如刀劈開山海,前列的盾陣猛然後退收盾,整齊劃一到如同撥動後被按住的琴弦,沒有多一絲余響。

  山霧撲面,春寒凍骨,死里逃生的流民不約而同的回首,呆呆的站在山坡上。

  盾陣後無數騎兵叱喝一聲,僅有這一聲如驚雷的吶喊後,竄出軍陣——夜色中千萬點寒光,鐵蹄踏起泥濘沃土,如那劈開的山河一瞬崩塌收攏,說靜無一人呼喝喊叫,說吵千萬鐵甲撞擊刀槍鳴。

  每一匹馬是一枚破空的箭矢,萬箭齊發,銀針天降,竄過這濃煙滾滾的昔日繁華古都、如今的人間地獄,刺向了叛軍之中。

第324章 305.0305.#

  重騎輕騎交錯, 以兵馬的動勢牽引整個戰局,崔季明玩出了幾百年後蒙古帝國的風範,隨著步兵的步步推進, 箭矢如漫天春雨一般灑向了叛軍之中,勢如破竹,對方的陣型像是浪濤面前剛剛用手團起的沙堡,瞬間垮碎,揉成一粒一粒沙散在人浪之中。

  崔季明的軍隊, 卻像是銀瓶乍裂水漿迸的倒放, 傾巢而動奔涌而出的軍隊在卷席了對方後, 听到陣陣的鼓聲,瞬間退回主將身邊, 恢復了完整的軍陣模樣,仿佛外頭一切的東倒西歪, 一地的亂尸殘骸與他們這狼群,毫無干系。

  她這才緩緩的領兵在前, 將隊伍帶到了剛剛被他們屠戮的一支叛軍的營地上,距離旁邊最近的其他叛僅有幾里地,想來他們這里鬧了這麼大的動靜,旁邊那一些跟各自來野營似的叛軍應該知曉。

  崔季明到駐扎,都不能理解這種荒唐。貧民出身殺富戶,都是百姓;拿了刀槍不打仗,只會搶劫;其美名曰要活路,腳下卻墊著千萬人的死。算上建康城內最強大的、攻下高地的那一支,附近七八支大小叛軍,帶著野營與商務會談的氛圍,落坐在和他們家鄉一樣被燒殺的村落之上,今日爭一爭,明日又聯盟,前無可能,後無退路。

  真他娘算作是只爭朝夕。

  張富十也不能理解,建康就算是混戰了這麼久,但是這一座城外圍得叛軍人數就是他們兩倍還多,崔季明居然也不撤退,也不用計,就這樣大張旗鼓的佔了城外邊隅一角,靠著一處城門落了營。

  若不是戰甲戰力區別太大,她看起來像是從哪個地方上趕來分一杯羹的叛軍之一。

  崔季明沒有動作,她既沒有去主動再攻打別的叛軍,也沒有去四處解放鄉鎮,她就是蹲在這兒等著。張富十急了︰“咱們這點兵力,他們要是聯合攻打過來,就算是軍備不精隊伍散漫,人數劣勢下,我們也要吃苦頭。要不然咱們就再叫援兵,或者是去主動跟那部分南周的舊部聯合,一起清掃周圍然後攻打建康。要不然咱們就退居山林,尋間隙而出逐個擊破,給自己創造機會——你現在這搞的自己跟叛軍似的,到底是要怎樣?!”

  崔季明這幾日沒少喝酒,她之前在洛陽待的一段時間,似乎因為聖人有管她,她也不貪酒了,連貪甜的毛病都改了不少。如今也不知道是壓力大,還是聖人不在沒人管,又開始喝起來。

  她酒量比飯量可怕,張富十經常進主帳的時候就看她躺在長凳上,長凳下一列比她還長的酒壇,各個空了。張富十可不會管那些什麼上下級關系,該訓已然訓斥她,崔季明摳了摳耳朵,從長凳上爬起來,慢吞吞道︰“你就是急,總是急。別多想,我們到這兒都是第二天了,他們想要聯合,早就昨兒夜里來打我們了。他們這幫人,這輩子不可能聯合,不但不能聯合,還想利用我們攻下建康呢。”

  張富十驚︰“他們怎麼可能,要是咱們打下了建康,進了內城,他們還有活路麼?他們會放我們去打建康?!”

  崔季明抱著酒壇,臉上的一點軟肉壓在壇邊兒上,眯著眼道︰“哼,他們會的。他們一個個都在怎麼謀劃,怎麼用我們這把刀刺死別人。一個個覺得自己都是運籌帷幄,是漁翁得利,是歷史上將會用大篇幅來描寫他們機智的將才呢。我听聞昨東邊幾個叛軍內部還廝斗起來了,死了將近千人,關系極其惡劣了。就我們這敵人住在他們旁邊,他們還能內部打起來,難道還不明顯麼?”

  張富十沉思道︰“那你決意何時攻打建康城?如果我們攻破了之後,他們會不會迅速也跟著擠入城內?”

  崔季明道︰“明日,攻打我們這一側城門,之前的攻城戰中,建康的城牆好幾處都被擊垮,城內的那批叛軍雖然現在也在瘋狂修繕,但是拆建康城內的道路、拿磚砌牆,費時且抵御力一般,用黃土混合草稈又快又好用,可建康城內哪里有什麼黃土草稈,修城牆城門只修了個半吊子。我的建議是攻城之後暫時退出戰場,等到他們廝殺一番入城後,再重新圍城逼降。”

  張富十道︰“听聞那些南周舊部也在抵擋叛軍,為何我們不去跟他們聯盟?”

  崔季明招手叫他也到長凳上來坐,把手里的酒壇子也塞到他手里。大鄴這時代還沒有煮花生炸花生老醋花生,她只能跟金龍魚搶零嘴,弄了些撒鹽的炒黃豆,嘎 嘎 的咬。

  她胳膊搭在張富十肩上,敲了敲他胸口精光錚亮的明光鎧,語重心長︰“你可別覺得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跟我們是一個道上的。我們和那些南周舊部本來擁有的僅存共同點,也不過是看不過叛軍行事,想要打進建康城內罷了。如今他們被打出城,建康城內百姓折騰這麼久怕是也……他們又已經人數銳減,或許說早沒有上個月的今天的初心了。如果他們主動告降,我們可以接納,但這種人切不可拉攏。”

  讓她這樣一說,張富十也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如果是他獨自帶兵,他多半會去找那些南周舊部聯合。確實,亡國舊部,走投無路,誰知道他們就不會衍化成叛軍那類人。

  只是計劃的最後還是跟崔季明的想象有了些偏差。

  崔季明為了輕裝簡行沒有帶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他們用的就是這些叛軍營地殘留下來的登雲梯。深夜幾千人陸續登城,重甲護身,城牆上結成小隊群攻,而後迅速佔領小半面的城牆,外部本就飽受摧殘的城門被撞開,大批騎兵涌入城內。

  城內確實戰斗力比外頭那些散沙要好很多,崔季明在對戰時仔細觀察了一下對方的軍備,他們似乎搶掠到大部分南周舊部死後留下來的戰甲,但是普及率並不高,制式武器和弓箭的數量都比較多。

  但像類似于洛陽長安這樣的大城,總會有大批武器鎧甲留存在國庫內,絕對能夠幾萬軍隊暫緩燃眉之急,這些人的裝束卻不像得到過建康軍備的樣子,是他們沒找到,還是言玉根本就沒將軍備留在城內?

  這一次攻城比往常都要容易,而外面這些叛軍圍了這麼久卻並攻下城,一是城內戰力確實比他們好很多,二就是他們的散沙模式根本沒法去攻城,單是登城兵這個拿命去博的軍種,他們就挑不出來。再加上想要用後退就殺這樣的鐵血手段逼手下的將士向前,然而手下的兵有不滿可以隨時逃走,旁邊圍繞的幾個下家都會張開手歡迎——

  外頭這些叛軍正在互相絆腳,誰都不讓誰佔了先機。

  或許這種膠著的狀態維持的足夠久,肯定能衍化出幾位人才,遲早能統一。可崔季明急行軍來這里,怎麼可能給叛軍這種活路。

  緊跟著她的軍隊攻破建康這一側的城門,崔季明下令即刻離開建康城。外頭早早虎視眈眈的叛軍看著城門被攻下,立刻整隊,滿眼興奮的想要緊隨著沖入。就算是不敢對上大鄴的軍隊,但都擠進去還不知道後果怎樣,說不定大家一聯手把大鄴的這季子介給弄死了呢!

  然而這邊城門剛要涌進來的士兵,剛到了門口就看著他們口中的季子介帶著大軍,如他們視作無物一般帶兵出城,一路往西奔去。

  這、這是什麼意思?

  正要進城門的幾萬大軍看著那整齊劃一的隊伍拍拍屁股離開了建康,也懵了,不敢正面對上,喧鬧之中兩側夾出道來,簡直就像是長安街旁手捧鮮花迎接外賓的小朋友,一臉懵比的搖著手里的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大軍說走就走了,留下一個空洞洞的城門,還有一些建康城內的叛軍正想要推高車過來,抵擋住城門。

  外頭的叛軍將領坐不住了。

  這樣的機會可是難得,誰知道那些大鄴士兵腦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先進去強佔先機再說!

  于是從這一個城門被打開,無數外部叛軍再度涌入建康城內,迅速從內部將另外七八個城門全部打開。本來幾乎已經空了的建康城內部,這幾個月的洗劫下哪里還有供他們劫掠的人,能站著在里頭走動的幾乎就只剩下叛軍了。

  而就在崔季明駐軍郊外,打算等待劉原陽的大軍匯合後一起攻入建康時,激斗的建康城內卻傳來了令人驚愕的消息。

  建康城內似于有隱藏的南周大內高手,明明之前也有機會卻並不動手,而就在崔季明作壁上觀的這兩日內,約有十幾位大大小小的叛軍將領遭到了毒殺、刺殺,甚至有好幾位是還沒有進入建康城就死在了城外營帳內,睡夢中被人割斷了喉嚨!

  崔季明震驚︰這是誰干的?!能有這樣能力的——難道是南遷?若是早有這種能力為什麼不在叛軍圍城的時候出手?為什麼非等到了今天……

  她的困惑,很快就在心里找到了答案。

  是言玉下令的吧。

  畢竟叛軍圍城,就算是殺了將領,叛軍的腳步也不可能停止,反而會有新的將領頂替上來,建康依然會滅。

  他應該是命令南周埋伏著,等到大鄴的軍隊開始與建康交戰之後再命人出手,叛軍群龍無首陷入混亂,大鄴就能一舉擊潰數量十幾萬的叛軍。

  然而或許是留下來的南遷也沒看透崔季明的戰略,只能屏息在暗處等著,後來見到崔季明帶軍離開卻又未退遠,大概猜到崔季明是打算讓叛軍先內耗,再出手,于是主動創造了這一次攻打叛軍的機會。

  崔季明一細想,心頭就好像是線頭被驟然扯緊一般滿布皺褶,她實在是討厭這樣——討厭他最後卻要這樣做!

  你既都已經這輩子鑄成如此大錯,臨著要對一切撒手了,卻這樣有條不紊的為她安排起了路。

  她是需要他安排、需要他幫忙的那種人麼!

  她就像是個叛逆的孩子似的,無數次跟他喊過證明過,自己能承擔自己要做的一切事,自己能為自己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然而他就是點著頭,擺著手後退兩步,說著明白了知道了絕不再插手了——到了頭,還是放心不下,還是想要做點什麼!

  既然一生茫然渾噩,就不要再做什麼善小了!

  她心里簡單,崔季明不知將這樣復雜的他擺在她內心黑白兩派的哪個陣營里。

  她明知南遷此舉或許是傾盡全力,不要性命的協助他們,或許是言玉留下的最後一點能力,想要讓她實現她的想法——讓更少的大鄴將士死在戰場上。但她卻一瞬間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恨,咬起了牙關。

  軍帳之內,張富十剛剛講這消息給她講罷,立刻又有信兵來報,說有人求見崔季明,那人自稱是南遷之人。

  崔季明面上神情還有些難得的茫然,人卻已經騰地站起來了,腦子里好似有個不可能的聲音說,來人或許可能是言玉。他決定離開這一切,磨嘰黏糊的老毛病又犯了,來找她告個別……

  然而當她讓信兵將來人請過來時,卻在帳簾被掀開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弓著脊背瘦小的老嫗的身影。來的是……謝姑。

第325章 305.0305.#

  崔季明驚了一下。

  帳外火盆點燃著, 大軍得知叛軍如此動亂後,打算不等劉原陽,先行一步進入建康城內。來來回回搖擺的火把光芒與沖天的篝火, 映的皮帳如同黃色的薄宣一般通透。帳外是兩排銀甲將士, 拿著長刀立著,火光從他們胸口錚亮的甲片上劃過去,背後無數或暖或寒的光,襯得謝姑愈發瘦小。

  她簡直就是一截鍍不上光的老木頭, 從衣服到面容, 都像是迅速干枯下去布滿細紋孔洞的木, 頭發像是僅僅依附在上頭的枯草。

  張富十不認識,有些戒備的橫起刀來, 崔季明擺了擺手,沉默半晌開口道︰“謝姑, 來了便上前一步說話吧。”

  她其實見到謝姑,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就是, 言玉應該沒有死。

  謝姑這次來是來傳話的麼?

  告訴她,他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麼?

  張富十盯著那老嫗緩緩走進來,她兩手團在袖內,暗色的舊裙上有分不清是今日還是昨日的舊血痕,抬起頭來,本來就沉甸甸的眼皮,看起來有些腫。

  崔季明嘆了一口氣,輕聲道︰“縱然我沒有指望過,計劃中也從來沒有這一環,然而你們是出了力,出了血的代價的,我是該感謝你們。”

  謝姑點了點頭︰“你是該感謝。”

  崔季明剛剛穿上明光鎧,如今正在調整著手甲,她順著運河從甦州出發到今日,幾乎都沒能怎麼睡上好覺,神態也有些疲憊。不是不能睡,是她無法安眠,再加上叛軍十幾萬這幾日離他們這麼近,崔季明也不可能放下心來。她此刻為了要出征,強提精神,對謝姑搖頭笑道︰“你還是這樣的陰陽怪氣啊。”

  謝姑冷哼︰“你與老身說過幾次話,就敢這樣評價。”

  崔季明聳了聳肩,她唇好似平常一樣動也未動,心里抿了無數次的嘴,終于沒能忍住,先轉頭對張富十道︰“你先帶人出去吧。我馬上跟你們一同出發。”

  張富十點了點頭走出去,對著外頭的士兵說了幾句什麼。

  謝姑冷眼看著。

  崔季明看著帳簾晃了晃攏住,才道︰“你帶他走吧。不是我憐憫,是給他機會他也不可能翻得起浪花了。不如……去各地走走吧。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更不想見他,心意我領了,話就不用多說了。”

  謝姑渾身上下都一副干的漏風的模樣,唯有兩邊眼瞼跟蘸飽了水似的,死死盯著她︰“你是覺得他喜歡這天下,還是喜歡天下人?還能出去看看?亦或是在你心里,他看起來如此灑脫?”

  崔季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謝姑靠近︰“他當然不可能再活,我活著的任務就是要替他收尸。他死的時候比誰都高興,就跟這輩子總算找到了想做就能做成的事兒一樣!”

  果然啊。

  崔季明垂下眼去︰“……也好。”

  下輩子就換個活法吧。

  謝姑︰“也好?你不問問他何時死的?你不問問他死在那里!葬在哪里!他再荒唐也好歹算是過一國之君!這長江以南的南周曾大半都系掛在他身上!怪他技不如人,他可也受過什麼教育得以比得上旁人!中宗肅宗宮內長大,名師傍身,一個個昏庸至此,自己幾十年張大的窟窿不去補,爛了也都怪上頭補了一下刀口的人!”

  崔季明其實是看得出謝姑對言玉的感情的,柳先生態度曖昧,謝姑卻把他當作皇子王爺,畢竟言玉學功夫都是出自于她,或許言玉心里頭也頗為依賴信任她?

  崔季明道︰“沒人怪他。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皇位上都到了第三代,中宗死了也快二十年了,就別提這些舊事了吧。”

  謝姑︰“你們沒有要他擔,史書上頭半邊的罵名都已經讓他這個死人來扛!好得很,你們這些人就盡可以享受了。往後不論是什麼百廢待興、無為而治,都是賢名仁慈的大鄴皇帝攬過!一個從讓人按著腦袋打個半死的少年在狼群中長成頭狼的人,臨到了關頭還要殺了狼群給你們讓路,最後落得個獨死——”

  崔季明皺眉。

  言玉既然讓謝姑去殺叛軍首領,顯然就是支持崔季明去快速攻下建康,而謝姑這段話更像是她自己這個旁觀人,這個或許僅疼愛言玉的最後一人發自肺腑的恨與不滿。

  崔季明心生防備,謝姑的脾氣,她算是略知一二。

  崔季明冷笑︰“天下帝王,落得淒慘下場的人多得是,你是要比秦皇還是要比西晉東晉幾個皇帝?說不好听的,我這輩子都有好幾次差點死得比他更慘的險境。”

  謝姑面上的神情卻扭曲了,她身影動了,帳內白燭正燃到了底部,發出刺啦啦的聲音,火苗也不穩的晃了晃。崔季明卻並不慌,她身上穿著明光鎧,謝姑卻是一身布衣,怎麼都傷不到她的。

  那燭光一閃一閃,謝姑衣袖張開的黑色陰影也胡亂搖擺,從那一片陰影里,崔季明只來得及看到一截掛著黑血的刀刃,就跟烏鴉尖銳的喙一般朝她刺來。崔季明剛要伸手到案上去摸她用來防身用的還沒有掛上的短刀,一時間腦子快到了極點——

  長刀不能拿,她速度太快距離太短,揮不開刀刺不中人,短刀卻包著刀鞘,她要不要先擋一下再奪刀!能奪得過麼?謝姑的年紀已經成了滿身武藝的老妖怪,她雖然不覺得自己會輸,卻也沒覺得能贏!

  只是謝姑就是因為恨,一直想殺了她崔季明,等到言玉死後似乎也終于不用顧忌,她終于找到了機會?若是崔季明受傷,誰去打建康,她無所謂言玉的計劃?

  崔季明腦子在動,身子也在動,她轉手拿起刀柄,伸手一擋。謝姑手腕卻抖得像是隨風飄搖的落葉,輕輕的如鬼魅般晃過去,崔季明本沒有在意,她的角度根本刺不到頸部刺不到臉,她身穿鎧甲,一把小刀能傷她多少!

  而與此同時,崔季明一拳卻朝謝姑肩上砸去!

  謝姑整個人像是一團朽木,輕輕一打,皮肉塌陷,下頭的骨頭似乎已經碎成了渣,就像是摁下去不會恢復形狀的爛果子,謝姑面上也露出幾分痛楚癲狂的神色來。

  一拳將她打成這樣,崔季明也是一僵。她畢竟是一把年紀的老人了,算起來比賀拔公都要年長一些。

  隨著謝姑身子一顫,崔季明竟也感覺自己腰側一涼。

  明光鎧是板甲的一種,側面連接靠的是皮繩皮扣,就在崔季明拿起兵器的瞬間,反而會暴露前後板甲的連接處——謝姑算到了這點,她也很清楚怎麼對付明光鎧!

  她……早有計劃!

  謝姑的刀尖不但劃爛了皮繩和里頭的布衣,甚至劃在了崔季明最里頭緊身的那件小皮甲上。謝姑也沒想到她里頭還有皮衣護身,一擊未成,面上神色變化。

  崔季明卻確定了,這謝姑卻是是想殺她!

  她可不會對想殺她的人手軟!

  就在謝姑一愣的瞬間,崔季明也拔出刀來,短刀握在她手中,崔季明毫不猶豫朝前刺去,謝姑貼身微微一閃,崔季明刺空瞬間手腕變化,反手握住正要再刺,謝姑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猛地朝她靠近!

  謝姑開口厲聲道︰“老身就是用這把刀幾個時辰前殺了他,黃泉路上還不遠,他執意要獨自前行,老身卻覺得你該去陪他!!你——”

  她話還沒說完,崔季明的刀刃已經刺入了謝姑的喉嚨!

  這樣近的距離,謝姑卻像是一塊兒爛木頭,身體里如同沒了多少的血,從她喉嚨被刺穿的切口里溫吞的吃力的流出黑血。崔季明還沒來及的拔刀,忽然就感覺這比她矮了一截的身體,卻猛地推動了她,往前邁了一步,將那刺入她喉嚨的短刀,往里頂了三分!

  頂的喉骨磨過她的刀刃,頂的傷口血沫冒出。

  崔季明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就感覺自己腰側一陣發燙的疼痛,那把匕首扎入她本來就單薄的皮甲之中,向下劃去!崔季明一瞬間還被謝姑震撼,連忙反應過來,另一只手連忙想要去抓住刀刃,如今已經刀尖劃過她身側的肋骨,幾乎像是一把刀劃過連排的欄桿,要在她的骨頭上留下一道連貫的深深的疤痕一般,令她皮開肉綻。

  崔季明空手抓住了刀刃,卻阻止不了謝姑那誓死一般的力道,只感覺手指上都被深深割傷。

  再往下幾分,失去了肋骨的保護,就直接要刺入她腹中了——這年代一把刀扎進她肚子里,崔季明絕對要玩完!

  就在崔季明痛得眼前發白,只感覺那刀尖都要抵開皮肉刺入腹腔了,情急之下意欲不顧傷口,先頂開謝姑的身體時——那劃開她腰側的刀力道卻漸漸消散了,眼前謝姑執著憤惱的面容,面上的生氣也如煙霧般消散,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朽下去,好似隨時一踫都會像沙堆一樣散開一地。

  她的手指抓不住刀了,喉嚨上扎著崔季明的短刀,整個人朝後倒去,寬大的滿是血痕的舊裙攏著她就跟沒有似的身體,落地慢的像是一根髒兮兮的羽毛,甚至沒在沙地上蕩起一點沙塵。

  崔季明倉皇的伸手就要去扶桌案,手上全是血,在桌案上打了個滑,她跌坐在了地上。然而她腰側的傷口遠比她想象中要嚴重,一只手已然捂不住傷口,血瘋狂的朝外涌出,崔季明開口,跟破了音兒似的喚了一聲︰“老張——”

  張富十應該已經帶兵去營帳前頭等她了,外頭是不是會有些小兵在。

  她還沒來得及高聲再叫,眼前忽然一陣黑一陣白,她跌坐在地只感覺心髒都在噗嗤噗嗤的把她的血往外擠,她才張開口,忽然看到一個身影掀開帳簾,居然是張富十從外面收到軍報,說劉原陽已經到三十里之外了,特意回來稟報。

  他掀開帳簾,一瞬間驚得兩頰發麻,扔了軍信發了瘋似的沖過來。崔季明坐在沙地上,血流下去都直接津進地里,崔季明只看著外頭的一群衛兵也听著他的呼聲沖進來,看見崔季明受傷,驚得一群大男孩兒傻了眼。

  崔季明已經有點看不清人了,心道︰媽的……老子幾個月沒在戰場上受過傷了,卻被一個老婆子弄成了這樣!

  張富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頭吼著要人叫軍醫來,崔季明緊緊抓住了他胳膊,只听著這小子唾沫橫飛上下嘴唇一閉一合,都听不見什麼動靜了,說道︰“……別讓他們過來,除了軍醫,帳下就留你一個人。”

  張富十想的是她怕軍心動搖,不可外傳,連忙點頭,要扶她去旁邊的榻上。

  崔季明想了半天,比了比手指,憋出了一句話︰“千萬別告訴阿九,要他知道了,我連全尸都剩不下的。”

  當張富十將她放躺在榻上的時候,崔季明本來就連續勞累許多日,已經是強弩之末,側著剛一摸傷口,還沒來得及再滿嘴胡說八道感慨一句,直接昏死過去。

  張富十也有點驚得哆嗦,卻還知道回頭對著外頭帳內那幾個嚇得魂都要沒了的衛兵吼道︰“她一出事兒你們就都傻了是麼!讓你們滾去找軍醫,就把所有能治病的都給我背來!快去!這老婆子也拖走!不許聲張!誰要是多說一個字兒!我就讓你們舌頭做菜!”

  一群年紀還輕的衛兵被崔季明一路上滴下來的血,驚得魂兒都沒了,你推我讓的跑出去。

  那腰側的傷口從橫亙了足有一掌多的長度,血瞬間染紅了里頭的布衣。張富十跪在榻邊,覺得自己兩只手都是哆嗦的,連忙拿刀劃開連接明光鎧的皮扣,解開她布衣,剛想著崔季明還知道里頭穿件皮甲防身。

  這才扯開那側面都被劃爛的皮甲——

  刺啦一聲露出她沒少受傷的上半身。

  他真的開始手抖了……

  大概是天天喝酒喝到神志不清,四十年後他端起酒杯的那種抖法。

  要不是裴六,去年的他還大概要琢磨一番季子介這是生了什麼腫大癥,然而現在他肯定明白發生了什麼,身上衣甲撞在榻邊砰的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啊……?

  啊?!!

  這比哪天去了青樓,溫柔可愛的小妹妹一掀裙子露出大鳥還讓人頭皮發麻啊!

  崔季明他他他她她她——

  張富十手上還都是血,抓著自己頭發,傻了一樣,望著榻上傷口還在朝外涌血的崔季明。

  不對不對先止血!

  不行不行軍醫來了怎麼辦!軍醫看見了是不是要砍腦袋的啊!

  他說為什麼崔季明從來不參加他跟獨孤跟董熙之的比鳥大賽,他還想著是胡人鳥大,怕掏出來讓他們丟了顏面——現在想想……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止血啊,他要拿什麼捂住傷口啊!雖然沒有傷到髒器,但是卻長度驚人,怕也是容易出事兒啊!

  張富十本來就更慌的了,血流不止,眼楮還不敢亂看,事實簡直就像是一口巨鐘套在了他脖子上,外面瘋狂的砸的他頭昏腦脹!

  怎麼辦啊!

  等等,其實聖人不是斷袖?!

  不!聖人是不是斷袖有什麼關系啊!崔季明要是沒了命,他都是要斷胳膊的!

  啊啊啊啊!誰來救救他啊!

  他承受不住這種變化!他應付不了這麼多劈頭蓋臉的大事兒!!

  當一群大小伙子,一人肩上扛著個軍醫,邁出搶飯的步子來,把七八個快顛吐了的軍醫總算送到了帳門口,正要塞進來,卻發現其中好幾個人居然滿臉都是淚。為首的那個罵道︰“哭什麼!是怕自己沒護好掉了腦袋!”

  這話其實不用說,大家也清楚,崔季明對魏軍來說意味著什麼。她這幾年都沒怎麼受過太嚴重的傷,更是幾乎沒找過軍醫。看張將軍慌成那樣,誰都猜不準到底是怎樣的傷勢。

  他們正要把幾個軍醫都往里塞,幾個軍醫看著這是主帳,也有點慌神︰“怎麼了,誰受了傷?!”

  正這時,張富十滿手是血,走出來,強作鎮定,卻感覺牙齒都在打顫。

  看見他兩頰的肉都在嚇得哆嗦,外頭幾個衛兵退一軟差點要跪倒了——

  張將軍嚇成這個樣子,季將軍是出了大事吧,是命都要保不住了吧!

  張富十這會兒已經讓現實扇懵了,說話都在咬舌頭︰“只來、只許進來一個人,其他人都在這兒給我站著,誰也不許走。進、進來!就是你!我知道你會縫合刀傷!”

  那人正是魏軍中頭號的軍醫,縫合術存在了有一百年不到,天底下技術比他更高超的找不到幾個,此時剛進了帳子,就被張富十一把鉗住了胳膊,他低聲威脅道︰“你要是敢亂看,亂說一個字,就算是不合軍規,我張某也會殺了你全家的!”

  他行軍多年,帶兵幾萬的日子也常有,此刻氣場一逼,殺氣幾乎能令人站不直腿,張富十這才用滿是血的手一把糊住了軍醫的眼楮,將他向榻邊拖去。

第326章 305.0305.#

  就在崔季明倒下的六七個時辰前, 天還是湛藍的。

  建康內部再怎麼樣血流成河廝殺不斷,也斷然是影響不到頭頂的這片藍天。前些日子的陰雨逝去,天上飄著連絲的雲, 言玉走過樹林, 搬起來地上一塊兒扁平的斷石,應當是被打砸之後從院牆哪里掉下來的,還算平整,可以當個碑用。

  他還穿著從宮中離開的玄色長衣, 發冠卻散了, 干脆將發披在肩上, 撿到那塊斷石,還挺高興, 回過頭來︰“我覺得這個就可以。”

  謝姑腿腳有些不便,跟在後頭面上神色難辨。

  言玉單手拿起那塊平整的斷石, 隨手拿刀劃拉了兩三個字,斜插在幾日前就挖出的一人長款的坑邊。坑里頭擺了一口窄窄的簡陋的木盒, 他這會兒也不管衣擺落在了春雨後還有些濕潤的地上,蹲著道︰“謝姑,別這樣,我倒是能自己死了,可要你事後來幫我盒蓋,我怕這里太大你找不到。要不你站遠一點等會兒?”

  謝姑搖了搖頭,咬牙走上來︰“老身殺過的人比你多,知道怎樣快,怎樣不疼。”

  言玉露出一個好笑的神情。

  與她行將就木似的苦痛神情相比,他臉上幾乎像是映著春光,雙眸閃爍。言玉手里那把刻字的小刀,暗暗握在了袖口之中,坐進那木箱里去,平整的箱蓋放在一邊生新草的地面上。

  言玉從腰間,將那曾經時刻帶在身邊的黑玉笛拿出來,扔在了箱外︰“別讓這玩意兒躺進我這一點清淨里了,放外頭讓泥沙填埋就挺好的。”

  謝姑愣了愣︰“你不要這笛了?”

  言玉兩手扶在腦後,躺下去,把頭發撥到一邊去,漫不經心︰“不要了。想來想去,不想要留她的掛念。”

  謝姑點頭︰“也罷。”

  言玉躺下,眼楮望著天,就跟頭一天看見建康頭頂上的天空長什麼樣似的,頭沒有轉,跟跪在旁邊地上的謝姑道︰“你要是做不到,我就自己來。你幫我合上蓋就是了。”

  謝姑固執道︰“不,老身來。”

  她將一把匕首遞過來,言玉穿的衣服很軟,這是他的習慣。刀尖抵在胸口,劃破一點衣料,言玉難得多話︰“毒藥實在是容易太丑,痛得扭來扭去或許在里頭蜷成了個蝦米,割脖子又掙扎太猛,滿臉猙獰。”

  謝姑忽然道︰“五少主今日才打算躺在這里,是見到她了?”

  言玉被打斷了話也不生氣,道︰“算見吧,見著她的軍旗了。也知道她打算怎麼做了。”

  謝姑道︰“那我便動手了?”

  言玉還是望著天,漫不經心點了點頭,他手里捏著的刀刃,從衣袖里露出了個頭來。他其實心里有一份擔憂,覺得謝姑不是個理智的人,從她年輕時候跟北機那幾位決裂就看得出來,是個愛恨都擰到自己走不出來的人。

  他怕謝姑會將這一切,算在殷胥或者崔季明的頭上,他怕她會不顧一切的去暗殺或報復。若是他死了,謝姑這人已經半瘋,怕是沒有盼頭了。這確實是她可能做得出來的事兒。

  言玉本來是計劃,他將死之時,謝姑離他也很近,他便殺了她。

  扔了崔惠的玉笛,就當是否認那母子關系。謝姑對他有許多無言的恩情,他權當承認這一份情才算母子,他不想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真正給他合棺的柳先生在半山腰下等著,過一會兒會上來的。

  然而就在言玉這柄窄刀從袖口露出半截,移了移瞳孔,卻看著謝姑兩眼里含滿了淚。渾濁的瞳孔充滿愛憐與不舍得望著他,一點淚從這個殺人無數鐵石心腸的女人眼角,滑過鼻翼邊道道皺褶,凝在了她鼻尖上。言玉心陡然麻了,捏著刀刃的手指跟失去知覺一樣松開,那刀刃涼涼的,貼著他手臂滑進了衣袖里。

  他下不了手。

  那一瞬間的猶豫逝去,就感覺刀尖輕輕一聲,戳進了他的心頭。一道烙鐵似的疼痛,總算將他那顆心的麻木、苦楚與狠意燙的血花四起,翻騰著化作煙了。

  言玉疼的很,從小到大,這是最真切的疼,最熨帖的疼。他抬起眼睫去,看著那曾經因為大火而燒焦的樹木,樹尖兒上擠開黑色的外殼,長出兩葉嫩綠來。

  隨風抖了抖,兩瓣伸展開來,稚拙可愛。

  柳先生在半坡下等了許久,居然見到了謝姑一身佔滿血的舊裙走了下來。他愣了一下,言玉不是說要殺了她麼,難道是最後反悔了……?

  他不敢多說,只得客氣問道︰“您都打理好了?”

  謝姑腫著眼楮,點了點頭,想擦一擦那刀上的血,似乎又舍不得。

  古今帝王,登基伊始便開始著手給自己修陵墓,此生過的不如意的,都想來世過的輝煌,什麼金銀玉石都給擺在自己床頭,什麼車馬樂器全都要傍身才好。

  哪有這樣,一口村夫用的薄木棺材,窄的兩邊胳膊都要夾緊了,躺進去細瘦一條。

  她心里頭漸漸醞釀起一股說不出的五味陳雜來,但漸漸的其余四味漸漸淡去,僅留下一股情緒來。柳先生背手,站在那里,他是個灑脫的人,言玉不在了,行歸于周連一點遺留都被踏碎,他反而松了一口氣。天大地大有的是他去的地方。

  柳先生道︰“謝姑去哪里?”

  謝姑恍惚了半晌答道︰“老身不想活了。”

  柳先生嘆︰“何必,您也有故人未見,之前不是說在蜀地麼,去一趟看一眼罷。”

  謝姑搖了搖頭,提裙徑直往山下走︰“何必給人添堵,老身自有去處。”

  柳先生不好問她,也懶得問她,看著那蹣跚的身影往山下去了,帶上斗笠,也轉身離開了。

  幾個時辰後,幾個驚慌失措又咬牙切齒的新兵拖著一老嫗的尸體,將她扔入了狗籠之中。

  幾個年輕人望著瘋狗翻騰過來,撕咬過去,仍不解氣的道︰“老東西,便宜你了!”

  這時候,在帳下的軍醫靠近了崔季明,張富十恨不得只張開一點指縫讓那軍醫看,軍醫一看是崔季明受傷,也大驚,連忙拽掉張富十的手,提著醫箱靠近過來。只看著崔季明側躺著,胳膊被抬起來一點,胸前覆著被褥,露出腰側橫亙的那一大片傷口來。

  軍醫大驚︰“這!是有人傷了季將軍?!這傷口太長了,我需要有人協助,你再叫個人過來!”

  張富十跪在地上︰“不行!只有你能在這兒,我來協助你。等等!你亂摸什麼!”

  軍醫一臉憤怒︰“我不摸怎麼確認傷口的長度和深度!怎麼清洗縫針!你是不是又要捂著我的眼楮!瘋了麼你!季將軍受傷還能瞞得住,如果惡化昏迷過去,這消息要是傳到外頭,不說軍心震動,叛軍說不定會反撲!”

  張富十反被軍醫罵懵了︰“那、那你好好治。”

  軍醫︰“屁話,要你說!”

  張富十結巴了︰“好、好好,那那你說怎麼辦……”

  軍醫其實光顧著看崔季明的傷口了,並沒有在意很多,先清洗後敷上止血藥,而後再用桑樹皮里頭的縴維鞣成的細線來縫住傷口。張富十並不知道這法子在宮廷內實用很久了,見過紉鞋底的哪里見過紉皮肉的,嚇得臉都白了還不敢吱聲,這一會兒問一句︰“這行麼?這他娘的穿針能縫上?”

  那軍醫是原來宮里出來的,不比宮里謹小慎微,在軍中雖然苦卻也敢抬頭說話了,轉頭罵道︰“老子干了一輩子的手藝,要你在這兒逼逼!閉上嘴捏好了傷口!”

  張富十簡直就像是混賬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小太監似的,連忙閉嘴緊緊捏住了傷口。

  緊急處理完成,崔季明失血不少,軍醫正要掀開被血浸濕的被褥,幫她擦洗了身上的大片血跡好用棉布繃帶包扎上,張富十卻一把擋住了︰“我來擦洗就好,我會包扎!”

  “你包扎過這麼大的傷口麼?還要墊布涂藥,你都能做你怎麼不來縫呢!”軍醫橫眉豎眼。

  張富十誓死不退,緊緊的把那棉被糊在崔季明胸口上。

  要是崔季明能醒過來,活活能讓這一個拽被子一個捂被子的景象氣笑了。

  最後還是張富十用力一摁,眼見著崔季明的傷口又要沁血,那軍醫急了,直接把草藥與棉布糊上,吼道︰“要是出了人命,你擔得起麼!”

  張富十一個愣神,被子就給軍醫扯了下去,那軍醫壓根沒多看,直接讓張富十扶崔季明起來,給她纏上繃帶,這才準備要纏,忽然就愣了一下。

  雖然他也發現季將軍除卻有疤的位置以外,肌膚細膩的絕不像個大老爺們,身上更是沒什麼汗毛,有些奇怪卻沒放在心上,可眼前卻震驚了。

  那軍醫差點從床上跌坐下去,張富十一把拿袖子擋住了,跟護崽的母雞似的將她扶坐起來,吼道︰“你不說要包扎麼!那就趕緊的!你要是敢露出一點想退走的意思,我說過——不單是你的性命,你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

  張富十真是不敢踫崔季明一個指頭,自己也做出了全家上下一條人命讓聖人給宰了的覺悟,那軍醫臉色都扭曲了,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正想說什麼,又看張富十面紅耳赤這樣擋著……

  張富十吼道︰“不知道治傷麼!”

  他連忙拿著布條上去,一圈一圈裹住傷口。

  這時候才感覺出來,平時穿著軍甲瞧不見身材,穿著便衣的時候崔季明也給人感覺寬肩窄腰的,只是這寬肩多半是假的,窄腰卻是真的。

  張富十死死盯著他每一根手指頭,軍醫都感覺自己要是不要心指肚揩了上去,自己這只手都要被廢了。兩個腿肚子哆嗦的大老爺們可算是將傷口裹上了,張富十拿了棉被,小心翼翼的裹住崔季明,將她放在了床內。

  軍醫這會兒也不橫了,整個人都跟剛剛的張富十一樣要打哆嗦了。

  張富十雖然震驚,看見有人比他還慫,也鎮定下來了,拿起了床邊早早準備好的繩索,對他招手道︰“你要是不想現在就死在這兒,就過來。”

  那軍醫兩步一挪的走過來,也知道自己發現了什麼可以讓他不要命的大事兒,額頭上全是汗——他還不如回宮里去,至少不會因為發現什麼宮里哪位娘娘夜里⺪皇上而掉了腦袋。

  張富十知道,崔季明在軍中頗有威望,這位軍醫剛剛急成那樣,確實是因為擔憂崔季明。他把軍醫綁死,臨著將布團塞進他口中之前,道︰“你姓什麼?”

  軍醫也三十多歲了,苦著一張臉,驚天霹靂的震驚與怕死全擠在剛剛霸氣無雙的臉上,憋出幾個字︰“我姓劉。”

  張富十渾身也被剛剛一陣折騰汗濕透了,他嘆道︰“好,你的生死,怕是要由季將軍醒來之後定奪了,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事兒。當然就算是你真的不能活命,我也不可能去牽連你家老小的,你放心。”

  軍醫眼里都要含淚了,張富十將他推出去,對著帳外那些那些崔季明的親信衛兵,一點點安排。先把軍醫單獨關押任何人不許靠近,另外對外頭大軍通知,說是得到軍信有誤,打算延遲出征,派人把主帳周圍圍了起來。

  什麼事兒都要他硬著頭皮頂,張富十真想抬頭吶喊蒼天,然而這一系列的命令說完了之後,來了個信兵卻補了一句,讓張富十也不知道怎麼應對的。

  說是獨孤打下了湖州,帶著大軍過來支援了。

  劉原陽馬上要到了也就算了,獨孤臧這才打了幾天怎麼也來了!你丫不能好好守著湖州麼,為什麼要來!

  張富十這一慌,也完全忘了這事兒是崔季明下的命令。

  獨孤臧的隊伍來的都是騎兵,步兵都留在了湖州,相比大軍因為夜色暫時路上休整第二天再趕路的劉原陽,他來得更快一步。

  獨孤臧畢竟是在軍中地位和張富十差不多,他進了軍營先安頓了手下的兵力,正要進營,卻看著崔季明的主帳外頭,背對著營帳圍了一圈衛兵,不許旁人靠近。

  張富十不希望軍中得了點消息炸了鍋之後亂猜,對外說確實是崔季明受了輕傷,但是已經穩住了,她有些累了正歇下,目前獨孤將軍和劉將軍都在趕來的路上,諸位不必多擔心。

  獨孤臧到了帳前才听說崔季明受傷了,看著這陣仗也是心頭一驚,擠著衛兵就要過去。衛兵沒得到允許還不打算讓他過,他跟衛兵推搡起來,又鬧的旁邊有人圍觀。張富十在帳內听到了動靜,走出來,望著獨孤臧,面上露出點似矛盾掙扎又無處可退的神情來,對激動的獨孤臧招了招手。

  獨孤臧推開衛兵,跑進帳內來,一大眼就看見了營帳內地上幾片血跡和濃重的血腥味,崔季明閉著眼楮面無血色的躺在榻上,他沖過去就要掀被子看,被張富十一把抱住拖過來。張富十把他摁在了凳子上,這才坐到了旁邊︰“不小心遭了黑手,傷她的人也讓她殺了,傷口挺長的,在側面從這兒到這兒。”他比劃道。

  獨孤臧面色絕不輕松︰“已經叫人治過了?藥呢,藥喝了麼?什麼時候的事兒!”

  張富十感覺一下子自己都老了十歲,懷里揣著一小瓶烈酒,仰頭灌了一口道︰“讓人縫了,藥也在煮了,就是剛剛的事兒。重要的是有一件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本來不打算跟你說,我自個兒就算是回頭讓聖人宰了滅口,也都沒什麼話說,可是馬上劉原陽要來了。劉老是季將軍半個叔,帶著她長起來的,但未必知道這件事兒。我能不讓你看傷口,卻沒法不讓他看傷口,到時候讓他這個長輩知道了——”

  獨孤臧半天也沒听明白︰“你到底說的是什麼事兒!”

  張富十又� 鑼賂約汗嗔艘豢誥疲骸爸饕 俏腋闥的愣疾灰歡ㄐ牛 宜枰慘暈 約渮竅歐枇瞬懦雋嘶鎂  憧次藝飭扯伎烊米約荷戎琢耍 芩閎杴宄獠皇親雒瘟恕K 欽媛韃蛔ˇ煜氯耍 絞焙蚧共恢 酪 趺窗歟 乙桓鋈甦媸淺惺懿蛔 餉創蟺氖露︿愀逆   ニ 逆   沂撬的愀祭級甲〉揭黃穡 饈露愣幾宜盜耍 哿┤閌欽嫘值塴N沂強悸塹腦哿┬飭僥甑母星椋 也畔胱擰  br />

  獨孤臧怒了︰“你顛三倒四的能不能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到底想說什麼!是她被傷的很重,你騙我是不是!”

  獨孤臧騰地就要站起來,張富十一把拽住了他,說出之前,牙都在磕的 嚓 嚓作響︰“你上茅房了麼,我怕你听了嚇尿了褲子……”

  獨孤臧︰“⺪你大爺!張富十你是不是——”

  張富十跟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似的咕嚕出一句話來︰“咱們老季,季大將軍——是個女的。”

  獨孤臧以為自己听錯了,整個人就跟定格在原地似的,下一秒更惱火了︰“姓張的半天你就給我憋出這麼一句扯淡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傻!你跟他合伙騙我玩兒是不是!”

  張富十︰“我是說真的!要不然她就是什麼神鬼亂力的,反正不說別的!我是看見了她長了那玩意兒,雖然不大……那也不是男的啊!”

  獨孤臧看著張富十把手在胸前一比劃,那才是氣瘋了︰“你他媽不會說話就滾回家去!瘋了麼你!說什麼屁話——他要是個娘們,老子就回家去生孩子!”

第327章 0327.$

  張富十重復了好多遍, 獨孤臧臉憋得通紅,就跟一根從天而降的羊肉簽子似的插在地里不會動了,嘴鼓了鼓, 半天還是禿子頭上的虱子, 明顯就是三個字︰“我不信!”

  偶爾做些主語的變化︰“老子不信!”

  張富十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婆婆嘴的解釋過。崔季明躺在那兒,估計這幾天還要有人照顧,軍中哪里有女人,思來想去, 竟然這時候才發現, 崔季明從來沒有要旁人近身照顧過。之前打仗考蘭跟著, 偶爾還照料她,後來戰場艱險, 崔季明帶考蘭也名聲不好,便受了傷也只自己上藥, 有了點事兒自己處理了。

  听聞她八九歲就開始往軍營里跑了,在給他們當魏軍首領之前, 就打過不少仗,這都是一個人挺過來的?真要是背上傷口夠不著,一只手沒法包扎另一條胳膊?她就這麼自己過來了?

  張富十怔愣愣的想,獨孤臧終于動了,他猛地沖過去就想要掀被子看,張富十嚇得連忙站住了擋︰“你干什麼!”聲音氣勢恢宏,後知後覺的怕真讓崔季明嚇醒了,回頭去看。

  獨孤臧臉都快憋紫了,滿身的倔就跟全從胃里擠出來含在嘴里似的︰“我不信!你要是都看了,就讓我看一眼!姓季的又不是頭一回看我愣,耍我了!”

  張富十都要拔刀了,擋在床榻前豎起眉毛︰“你敢!她是女子你看一眼你瘋了麼!”

  獨孤臧︰“你都看了,我也沒見著你要把眼楮挖出來啊!要是前幾天你不知道的時候,我跟你說季子介是個女的,腰細腿長屁股大,你什麼反應!你不把酒壇子扣我頭上!不讓我看一眼,我死都不會信!”

  張富十卻是被他前兩句說服了,卻道︰“你還不明白麼,她如果是女子,聖人可是跟她就恨不得天天住在一起,在洛陽都去她家中過夜過了——聖人明知道她是女子的。我、我看那第一眼,我是救人心切,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看一眼,你是想干什麼!”

  獨孤臧本來還想據理力爭什麼,忽然神情呆滯︰“聖人知道她是女子……等等!那那……到頭來就我,就我一個人斷袖了?”他忽然一把抓住張富十的袖子︰“其實裴六根本不是個女的吧,她其實是——”

  張富十氣︰“滾邊兒去!就你一個人喜歡男人,別拽我進坑!”

  獨孤臧坐地上傻眼了。

  他是胡姓出身,漢人還常有斷袖一說,胡人卻甚少。甚至說是他進了魏軍之前,都沒怎麼理解過什麼叫斷袖……

  當年他的夢想還是找個腰細屁股大,皮被里頭如餓狼的小娘子呢。

  也不知道是因為崔季明斷袖斷的太理所當然,還是考蘭或者是聖人跟她平日說起話來鬧起來,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男子女子該有的方式……

  或許也是考蘭整天蹦在崔季明身後,他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那張情緒百般掩不住的小臉上……

  心態漸漸就變了。

  再加上軍中眾人對此一笑而過的寬容態度,加上權職越高離崔季明越近,也漸漸的見到考蘭的次數越來越多。當然或許也是考蘭並不是胸毛扎人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他不自主的就覺得自己如果喜歡男子也不算有錯。

  他還一次次被聖人跟老季之間的感情激勵,覺得人家都能做到,他有什麼不敢面對的,然而搞半天——斷袖的就只有他一個是麼?!

  崔季明內心怎麼想他的啊!

  考蘭會不會也並不是喜歡男子?!

  考蘭那種對于崔季明的親昵態度,一下子就變了味兒——雖然他看著嬌小,說話卻算得上爺們,性子完全不嬌柔,就是個臭脾氣的小子。會不會……他、他是喜歡女子的?

  獨孤臧一下子慌了。

  不行,源頭就是崔季明是女子這事兒。這要是真的,他這幾年的人生都要推倒重來,不行不行,他就是不信。老季這天天說起來各家各戶的小娘子比誰都觀察仔細,走過路過對著巷內各家女子眨眼楮接果子,他自詡自己比不得崔季明男子氣概、風流倜儻。

  崔季明要是女子,他算什麼?娘炮麼?

  張富十直接坐床邊了,張開手臂堅決化身老母雞︰“那我現在跟你講你怎麼就不能信。再說就你那樣,你見過女人長什麼樣麼?就考蘭那小屁孩身材,連個男人都算不上呢,就讓你看你能看出個什麼名堂!”

  獨孤臧︰“小屁孩?他小屁孩兒怎麼了!說的跟你見過似的!考蘭肯定是知道這事兒的,否則崔季明不可能留他在房內,倒是裴六知不知道?你知道我搶了他的妾,我知道你睡了他的老婆,前一句還咱倆好兄弟呢,你都不讓我看一眼!”

  張富十︰“是好兄弟我就讓你看了?老季還跟你是好兄弟呢,她不也沒讓你看過麼!裴六肯定不知道,裴六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去年出征前裴六還跟我說老季怕她怕的不得了呢。”

  獨孤臧真是都快雙手合十了︰“大哥我給你跪了行不行,我真想像不到她那張臉下頭配著個女人身子,那比張飛脫衣是楚姬腰還可怕,你要是不讓我看,我一輩子我都不可能信。你要是真這樣把事情做絕了,我等著就去跟聖人說,說你看了還摸了。”

  張富十真想踹死眼前這個人,兩人爭執一番,他們倆最終偷偷摸摸的跪在了床邊,張富十一副今天的事兒要當沒發生過似的神情,捏住了被角,聲音壓低︰“你千萬別跟她說,就一眼,只看一眼。”

  獨孤臧先給自己兩巴掌清醒清醒,恭恭敬敬的趴在床頭︰“就一眼,絕對就一眼。”

  張富十︰“你要是確認了,我就回頭跟考蘭說準備等著讓你生孩子了,提前弄喜蛋等你。”

  獨孤臧臉都綠了︰“你先讓我看一眼再說。”

  張富十就跟扇風似的,把被子一下子打開一點又迅速合上,獨孤臧啥也沒看見,就光瞥見一眼傷口,急道︰“我沒看見!你丫手速能不能別這麼快!”

  張富十︰“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又沒小到還讓你睜大眼楮去找,有什麼看不見的!”

  獨孤臧︰“再一眼就一眼!”

  又是跟扇風似的打開了一下,獨孤臧驚道︰“臥槽!臥槽……老張這你都能看出來是個女的,你生活經驗豐富啊!”

  張富十氣的踹了他一腳︰“有本事你當著她面兒這麼說!”

  獨孤臧︰“……你說,咱、咱之前跟她說那麼多的葷笑話,她……她會不會……”

  張富十看他那張便秘的臉就知道他糾結什麼,道︰“……你想多了,咱們軍中大半的葷笑話都是從她嘴里傳出去的。就你這半個傻子,她講個笑話,經歷過人事兒的都知道,你還在那兒問到底什麼意思,怎麼弄的。”

  獨孤臧瞪眼,倆人居然就在崔季明床邊斗起嘴來,獨孤臧氣笑了,開口真叫一個陰陽怪氣︰“哎喲姓張的你現在是牛了啊,還經歷過人事兒的,哎喲你丫跟在屁股後頭追了幾年,這才當了一回入幕之賓,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我這好歹都住一塊兒了,我不就是沒得手麼,我跟你講那都是遲早的事兒!他把他好幾套衣服可都放在我家里了!你算什麼呀,洛陽青年才俊那麼多,仰慕裴玉緋的能從城東打三十個彎兒排到城西去,你這不過是排上號了,傲什麼啊!”

  一個復讀多年老處男和一個剛剛肄業的老處男居然就這種問題要起臉來了。

  軍中快三十歲沒討著女人的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倆居然還有傲的資本了。

  張富十一激動,手頭抓著蓋在崔季明胸口的被子來回呼扇,獨孤臧據理力爭,拍著床邊的木板聲音激昂。崔季明昏死過去之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暫時清醒過來的。

  她失血過多,也疲憊異常,頭昏腦脹,就看著眼前還是在帳內,獨孤臧和張富十兩個人快掐起來了。張富十還抓著被子,扯得崔季明低頭看去,一會兒扯下來,一會兒蓋上了,一會兒他媽的差點露點了。

  這兩個大老爺們打起來,根本沒顧得上看崔季明,獨孤臧的巴掌還在啪啪往床上拍,好幾下拍在了崔季明手背上,她覺得自己手都要被打腫了。

  崔季明頭昏腦脹,只覺得難受的跟要撐不住似的,殺人的心都有了。

  她拿起床邊好像是獨孤臧摘下來暫放的短刀,手指無力,帶著刀鞘,緩緩的輕輕的砸在了獨孤臧後腦殼上。

  兩人嚇得一驚,回頭看著崔季明睜開眼來,兩位將軍第一時間同時反應齊刷刷跪在了床頭,崔季明還沒說話,獨孤臧已經嚇得先招了︰“我不是故意看見的是老張讓我看的!是他特興奮,跟顯擺似的說要告訴我一個大秘密,然後扯開被子讓我看的!”

  張富十快讓這賣隊友的混蛋氣瘋了︰“獨孤臧!我操你大爺!老季我跟你講這事兒我也不躲,你讓我幫你治傷口的,我、我沒叫一個人進來,衣衣衣衣服是我脫的,但但但是我絕沒多看一眼,我趕緊讓人找著給你治傷了,你別別別別亂動,又弄著傷口了。”

  崔季明心想︰這才幾個時辰,你怎麼就說話跟劉能似的。

  崔季明其實心里也驚,也怕,她想要去開口質問‘現在你們知道了,所以你們怎麼想?’,但是卻張口卻只憋出來幾個有氣無力的字兒︰“你大爺的……”

  張富十明明是挨罵,卻頭一回看見崔季明無力的躺著,臉上一陣掙扎甚至可以說是惶恐的神情從她臉上轉瞬消失,他忽然想著剛剛看到的那一道長長的橫亙的傷疤,想起了她滿後背的傷口,因為多次受傷至今也會偶爾作痛的左小腿——

  他其實明明覺得這是個該說什麼的時候,是個該表忠心的時候。

  然而當崔季明面上血色盡失,拽著被子躺倒在滿是干涸血跡的被褥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人從帶幾百個人發家,到第一次在幾千人面前身著鎧甲訓話,到她受了傷裹上衣袍站起來和眾人商量計劃,到每一次作戰時她的傾盡全力後得意的笑容。

  在點兵台上的話語,被火把映亮的面容,帶著他們沖殺的認真神情一一浮現在面前。沒的緣由,他一下子覺得千萬次的拼死作戰不如這一刻讓他想哭過。

  一個字兒都沒能說出來,張富十只感覺心就給猛地讓人攫住似的,淚涌出來。

  猛地低下頭去,他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卻只感覺稀里嘩啦,這幾年幾次出征前,拼生死前沒流出的淚,全都是在等著今天似的。

  崔季明也嚇了一跳,她剛一動身子,疼的倒吸一口冷氣。

  獨孤臧雖然也一驚,看著一貫算得上神情冷漠,淡定成熟的張富十哭的跟他自己有多大的委屈似的,一時間竟覺得能理解。

  只要想想她這一路怎麼走過來的,在想想洛陽長安那些參與科考都舉步維艱的女子……他以為崔季明是付出了百分的努力才走到今日,然而如果她是女子,那她就要付出三百分的努力和苦楚才有今日。

  如今回想起來,她一個字兒都沒多說過,嘻嘻哈哈全都過去了,都藏在他們這些親信知道的大小細節中。

  怪不得聖人表現出對她過分的擔憂……

  張富十哭的崔季明心里發慌了,她本來臉色就很差,此刻正是一面慘色,似乎是以為張富十是不能接受此事。她幾乎搖搖欲墜,似乎不敢相信多年戰友竟會如此,那神情看的獨孤臧心里一抽一抽的。

  她得意這麼多年,也會怕啊。

  獨孤臧連忙道︰“你別多想!”這句話嗓門大的驚人。

  崔季明抬起臉來。

  獨孤臧上去,一把拽了拽她被褥︰“馬上軍醫就把藥煮好了,給你縫合的軍醫現在關押起來等你發落。劉大將軍馬上就要到這地界,到時候怎麼樣攻建康,我們听劉大將軍的意思,他撐場面,你就別想太多了!”

  崔季明眼楮忽閃忽閃,或許是氣質作祟,以前獨孤臧天底下看誰都瞧不起,唯覺得崔季明是真男兒,大英雄,如今或許是病容,或許是印象微妙變化了,竟也覺得她的面容其實也有些細微的地方像女子。

  話都讓獨孤臧說完了,張富十哭的渾身直抽,他使勁兒抹了一把臉,站起來。

  崔季明半天說出幾個字︰“哭的真惡心,別哭了。”

  這算是命令,張富十使勁兒噎了噎哭聲,道︰“這、這事兒不能不跟聖人說。軍中沒一個女子,我們從外面抓來也不合適。再說也不可能瞞得住的,我這就寫信讓人托給聖人去。”

  崔季明這會子算是慌了︰“別!張富十你是不是報復我——你別……哎喲哎喲,你別……你別啊!”

  獨孤臧看著她強撐著要爬起來,連忙眼疾手快的當個勤勞的打碼工,拈著被子就往上拽,堅決擋住她任何一點女性特征,嘴里還在叮囑︰“你別起來啊!你傷口——”

  張富十其實是覺得自己要忍不住哭,也實在是不能任由崔季明這個報喜不報憂的人胡鬧,轉頭就沖了出去。

  還沒走出去兩步,就听見屋內獨孤臧驚慌的聲音︰“老張老張!你把她氣昏過去了!她真的又、又昏過去了!你快回來啊我我招架不了啊!”

第328章 327.0327.$

  等到崔季明醒過來的時候, 她以為不過是第二日天明,誰知卻看見日光隔著皮帳映進內里,她床榻外不遠處擺了一張高椅, 椅背對著她, 人也背對著她,束著發冠的頭微微垂下去,寬領與松軟的袍內,延伸出一截修長的脖頸來, 似乎閉眼睡著。

  就那個身體的形狀, 崔季明腦子還沒清醒, 眼角感覺還都不能完全張開,第一反應就能認出來——那絕對是殷胥!

  這到底過了幾天!他什麼時候到的!

  當然, 對于崔季明這個一氣昏過去幾天沒醒過來的人,自然不知道這段日子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劉原陽第二天天未亮抵達了他們的營地, 一進營地自然也听聞了崔季明受傷的消息,這事兒簡直是傳到誰的耳朵里都要被嚇一跳。

  劉原陽畢竟是身份和崔季明幾乎相當的主帥, 誰也不敢攔,獨孤臧和張富十只能緊張的站在床邊,死死擋住崔季明,艱難尷尬的應對著著急的劉原陽。

  劉原陽其實並不相信獨孤臧與張富十,他听說這些人都是以前山東河朔的叛軍,是被崔季明收服的匪首,自然是怕這些人有意謀害崔季明,意欲奪權。

  獨孤臧與張富十兩個人肩並肩這樣不自然的站著,劉原陽自然心中生疑。他靠近幾步,倒是看見了崔季明氣色相當差卻也在平穩呼吸的臉,卻仍然不放松,要看一眼傷口。

  這兩個人不敢跟劉原陽沖突,卻直直伸著胳膊跟用道法抗洪的兩個仙人似的,死死扎在原地不動。問不出原因,不說理由,反正就是崔季明之前醒來一次說過不想讓人觸踫,他們倆人也像劉原陽描述了一下傷口,但就是不撤走。

  然而緊接著劉原陽到達這里的還有,從周邊回來遞消息的蔣深和陸雙等一些陸行幫的人,蔣深趕過去的時候,劉原陽臉都氣紅了,他越想越心疑,已經要拔了刀在床前砍死這兩個小子了。

  這一兩天魏軍內部都有點炸了鍋,再加上劉原陽在內心已經把這兩個小子打成反動,就差帶兵包圍主帳了。當蔣深趕過去的時候,看著張富十和獨孤臧有苦說不出、卻挨揍也死都不走的姿態,再望一眼崔季明從被褥下頭露出一點肩頭,他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

  蔣深一把勾住劉原陽的肩膀,拍了拍他,說了幾句緩和氣氛的話先把劉原陽拽走了,獨孤臧二人還沒松口氣,就看著陸雙帶著一個方塊臉不耐煩的背箱女子走了進來。後頭還跟了幾個劉原陽的兵,陸雙的表情相當難看,兩手插進他那透風的袖口里,斗笠搭在背上,道︰“這是看見了?”

  張富十只知道陸雙和崔季明私交不錯,卻不知他居然早就知道——

  這一開口,他也一皺眉。

  一群人都在拼命想著掩一個秘密,對彼此都互相猜忌起來。

  柳娘不說話,走過來直接掀開一截被子,抬起崔季明的胳膊看了看,轉頭對陸雙道︰“傷在側面肋骨,從胸口右側一直延伸到腹部右側,長度近一尺,處理的很好,一看就是技術高超的軍中郎中之手。且不說他們兩個人肯定是看見了,這郎中肯定也知道了。”

  柳娘直接將藥箱擺在了一邊,陸雙平日笑起來散漫,偶爾也跟軍中的人喝過幾次酒,今日神情卻似鷹一般好像要啄瞎了他們兩雙眼,揮了揮手,那幾個劉原陽的兵沖了過去,一把扭住了張富十與獨孤臧。

  張富十還算鎮定︰“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雙︰“那你們應該知道這事兒事關重要。畢竟她穿男裝也有十幾年了,能到現在瞞得死死的,也是眾人都把這秘密當命似的。畢落你們還要听聖人和三郎的意見,我們也沒由頭殺你們,但你們就別這樣紕漏百出的站在這里了。”

  張富十肩膀松懈下來,被兩個兵,拽出去,卻先道︰“你早就知道?”

  陸雙瞥了一眼崔季明昏迷過去的臉,面上滑過一絲心疼,沒轉頭輕聲道︰“沒那麼久。”

  張富十和獨孤臧暫被軟禁,自然鬧的很大,一部分人以為劉原陽是要在軍中奪權了,營內甚至好幾百將士都拿起兵器要鬧起來,還是張富十親自聲明說是因為自己保護不當才讓季將軍受傷,這不過是例行的領罰,聖人已經在趕來的路上,軍中的權力不會有任何的變動。

  劉原陽立刻帶兵去攻向建康,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奪權易主的樣子,諸位才放下心來。

  軍營中這幾天有些劍拔弩張,四處環繞著不安的氣氛,但畢竟藥還在往主帳里送,顯然崔季明性命還好好的,張富十與獨孤臧只是被軟禁,劉原陽大敗建康城內僅存的七八萬叛軍,事情也壓在了危險的線上並未爆發。

  崔季明昏過去倒是輕松了,卻苦了為她忙前跑後的柳娘。

  當然昏迷這件事……可不是像天仙下凡一睡幾萬年美貌不變那樣簡單,她必須有人給翻身防止壓壞皮肉,給擦身子防止喝了湯藥之後出汗變臭,而且喝下去的湯藥總要……放水。

  如果沒柳娘在身邊,這幾天她真是可能變成一頭圈內打過滾的豬。

  迅速的,聖人到達建康附近的速度快的令人驚愕,建康城內已經打下來了,劉原陽正駐扎在建康城內,聖人坐船也順路,按理說應該先去建康城內。他卻徑直趕來了他們這駐扎在城外的營帳內。

  聖人一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自然是不攻而破,帳外靜了下來,卻不知帳內無聲的風波洶涌。殷胥風塵僕僕趕來,這是他第二次收到關于崔季明遭遇危險的軍信,上一封差點要了他的命。

  當他幾乎是一路船換了車,車換了馬。馬到帳前才停,沖進帳內,就看見柳娘正在將藥湯來回換碗,她平躺在薄被下頭,呼吸慢吞吞的,好似淺眠。

  他其實滿心的怒火,想要責備她照顧不好自己,想要沒來由的也責備自己的無能為力,卻在看著她一瞬間都安靜了。

  柳娘回過頭來要簡單行禮,就看著聖人像是靠近一只蘆葦地里受傷的幼鳥一樣,輕輕的靠近她,摸索了床沿半天才坐下了。

  其實崔季明躺得都不算是床,畢竟床具那麼大不可能帶在軍中,那是幾個木箱上頭墊著木板、皮毛又鋪了褥子的簡易床。他坐下去咯吱一聲響,崔季明要是平時早該迷迷蒙蒙將眼楮睜開一條縫,看清是他,朝他抬起手,弓著身子,像是一只在墊子上打滾的貓一般朝他靠攏來。

  然而她卻根本不能醒過來。

  甚至都沒有之前那次艱難大戰之後,她听見聲音騰地彈起來拔刀的樣子。

  殷胥手上有些不太干淨,他在同樣風塵僕僕的衣擺上蹭了蹭,刨開被子想看看她傷口。

  這個永遠警覺永遠有精神有力氣的黑皮小怪物,胳膊癱軟在被褥里,被他冰涼的手挪動也不自知。他終于找見了,那道皮肉從縫線的交口處微微外翻的可怖傷口,幾乎像是要把她從側面剖開,將人從皮囊里剝出來似的。

  他一下子都不敢呼吸。

  附近還有很多不能清除掉的污血凝固著,傷口兩側腫著,他有點頭暈目眩,轉頭望向柳娘。柳娘不會撒謊︰“現在還有點發熱,但已經比前兩天好很多了,前日夜里高燒不退,我都覺得她有可能要挺不過去。然而現在已經退燒了,但也不能說一定就不危險了。”

  殷胥在被子里找她的左手,她的手一向都會有力的反握住他,或者故意的撓一撓他的掌心,像今天這樣溫順柔軟也是頭一回。

  殷胥轉頭看了一眼柳娘,輕聲道︰“辛苦你。”

  柳娘不客氣的受了這一句,她等著喂藥,也不走,再抬頭時卻看著聖人兩手捂著臉,無聲的躬身坐在床邊,肩膀細微的顫抖著,她想了想,道︰“麻煩聖人幫忙喂藥吧,我要去準備換的敷藥。”

  殷胥沒抬臉,點了點頭。

  喂藥有專門給病人的靠枕和撬開口舌的器具,殷胥有點笨拙卻也做事夠細致,柳娘又過來換了一次藥。當崔季明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殷胥駁了要議事的眾人,獨自陪她一會兒卻累的睡過去的時候。

  她睜開了眼,費力的抬起左手揉了揉眼楮。

  他一只手垂下來,從袖口露出指尖來,肩膀有些歪斜。她也不想叫他,就這樣望著他後頸好一會兒,看的她都發困了。殷胥穿的外衣最外層是緞料的,有些滑,也是他太困了,整個人從椅背側面慢慢就要滑下去了,崔季明這才清了清嗓子,啞著道︰“阿九。”

  殷胥一個激靈醒過來,扶著椅背茫茫然回過頭來。

  崔季明嘴唇都要裂了,卻仍然扯開嘴努力笑了笑。

  一霎那殷胥面上無數心酸惱怒無可奈何都流露出來,他坐著睡麻了腿,跟讓人打了似的扶著凳子拖著腿走過來。

  崔季明傻笑。

  殷胥一巴掌摁在了她腦門上,她一下子閉上眼楮還以為真要挨揍,一會兒才听到嗓子也沙啞的殷胥道︰“不行,我試不出你的體溫來。”

  崔季明偷偷睜開眼來︰“我覺得我挺好的。”

  殷胥氣不過,難得蹦髒字︰“好個屁!”

  他要抽回手,崔季明連忙將一邊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抓住他手腕︰“別走別走,涼涼的舒服。”

  畢竟這里沒法弄冰來,前兩天倒是用溪水沾濕的巾子來給她降溫過,殷胥听她這樣說,自然也沒有把手拿開。

  殷胥道︰“我听聞是言玉的一個手下傷的你?他是想讓你去給他陪葬麼?若是他這樣做,也別怪我找到他的尸首,將他挫骨揚灰了!”

  崔季明嗓子疼的厲害,卻也道︰“那謝姑原來是龍眾的人,好幾年前就看我不順眼了,是我大意了,以為自己穿了鎧甲絕不可能會輸,卻不料是殺了她卻也遭了黑手。”

  殷胥沒有多說,顯然不可能認為這事兒怪崔季明大意。

  殷胥垂下眼來,其實沒見面的時間也並不太久,可崔季明臥病幾天就讓他有些認不出了,他道︰“這事兒你居然還想瞞我是麼?你這是什麼心態,就覺得我傻到連你身上添了這樣一道傷疤,連你昏迷幾日都能不知道是麼?”

  說起這個來,崔季明心虛了︰“沒……我沒有不想讓你知曉啊,我、我是怕事情鬧大了。啊,話說建康怎樣了?”

  殷胥換了一只手,給她冰一冰額頭,道︰“你就想想你自己得了,外頭用不著你管。”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脫了外衣躺進來。

  這才解開外衣,崔季明拿胳膊捂住胸口,往後一仰︰“你干什麼!你丫能不能別那麼禽獸,我他媽還帶著傷呢,你是覺得趁著我受傷,好不容易能壓我一回了是不是!”

  殷胥氣的直翻白眼︰“你腦子里就這麼想我的!”

  崔季明急︰“你滿臉寫的都是‘⺪了才解氣’幾個字,那你要我怎麼想!”

  殷胥穿著單衣掀開一點被子,躺到這簡陋的絕不舒服的床鋪上來,道︰“……給你降溫。”

  崔季明其實被褥里頭只裹了一件堪堪蓋的過屁股的白色長衣,散散的系著繩帶,里頭連個褻褲都沒有。她居然面露一點點失望之色,動了兩下要給殷胥讓位置,卻牽扯到傷口,疼的喘了一口氣。

  殷胥連忙道︰“你別動了。”

  他蓋上被子,離著崔季明還隔有一小段距離,手卻還在被褥里搗鼓。

  崔季明斜眼︰“你干嘛,你是要脫褲子麼。你要是脫褲子可就不涼了。”

  殷胥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輕輕靠過去,抓著她的手往他胸口貼過來,崔季明以為自己會觸踫到中衣,卻踫到了他裸的胸膛,涼涼的,卻也挺光滑的。

  他剛要說話,崔季明卻抿著嘴笑起來,一下子臉上跟放煙花似的亮起來了。

  殷胥︰得了……也不用多說了。

  崔季明屁股一拱一拱的費力靠過來,殷胥無奈只得靠過去擁住她,她燙的像是要融化了他,殷胥感覺到崔季明又軟又燙的身子靠過來,忽然有點想扶額︰是他把自己想的太坐懷不亂了。

  他解了上衣,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擁著她的背,讓崔季明能貼著他,低聲道︰“這樣有沒有涼快一點?噓,別又廢話多起來。這畢竟是在軍中,你帳下隨時有可能來人。”

  唉,崔季明的營帳不大,跟外頭就跟隔著一層紙似的,萬一誰闖進來,看見聖人的外衣都扔在椅背上,跟受傷後渾身裸的季子介抱在一起,這事兒也要鬧的人盡皆知不可。

  他也不知道是在忍什麼,無奈的閉著眼楮,抓住她僅有一邊動彈起來無礙卻絲毫不老實的胳膊,讓她手別越摸越往下了,道︰“你再睡一會兒,估計再過一個時辰不到,又要喝一次藥。”

  崔季明緊緊貼著他,整個人興奮的哪里還像能睡著的樣子。大多時候都是要她又扒又甜言蜜語,殷胥才肯在內屋外的地方褪了衣服,今日的待遇,相當難有啊!

  殷胥也困,還沒眯眼躺一會兒,就感覺崔季明的兩只手也在搗鼓起來了。

  他睜開一只眼︰“你要干什麼?”

  崔季明頗為有理,笑嘻嘻道︰“我也脫了,這樣冷卻起來比較直接嘛。”

  殷胥瞪圓了眼︰“你不許脫!”

  她要再脫了還降個屁的溫啊!

  殷胥想起了什麼,眼看要攔不住對于脫那僅剩一件的中衣熱情無限的崔季明,忽然道︰“軍信是張富十寫的,听說劉原陽把他們二人都暫時軟禁起來了。他們……是得知此事了?”

  這會兒不用他喊冷靜了,崔季明整個人都跟一陣寒風掠過似的涼了下來,她老老實實的趴著,臉去拱到他頸窩里,殷胥拎她後脖子都拎不出來,她聲音悶悶道︰“不如……我們再躺一會兒。我困了。”

 第329章 327.0327.$

  崔季明開始裝死,殷胥語氣上有些惱火︰“所以你是打算包庇他們二人還是怎麼著?自己覺得被看了也無所謂了?到底有沒有踫到你——”

  崔季明似乎是知道他狐假虎威,語氣雖惱火,手還在一下一下捋著她後背,她一會兒道︰“你洗澡的時候讓幾個老宮女看光了,我還沒生過氣呢。耐冬都摸了你不知道多少下了,他還對我發過脾氣呢,我不也就認了麼?”

  殷胥讓她的狡辯快氣笑了︰“那能一樣麼!”

  崔季明拱著也就罷了,居然還張嘴咬了咬他耳垂又來回沒完沒了的舔,殷胥摁了摁她腦袋︰“髒!我一路風塵僕僕的。”

  崔季明哼哼兩聲道︰“你不知獨孤跟小蘭蘭住到一塊兒去了麼?這麼久以來,俸祿只給他自己留個買米錢,其他全拿去給考蘭揮霍了。張富十就更別說了,他自個兒臉都不要了,還裝什麼學寫字的,撒潑打滾怕都是用上了才往人家道觀里擠了一夜……”

  殷胥︰“他們再慘也不是理由。”

  崔季明听他這話說的平靜,反而覺得他是要搞事情,趕緊跟趕著賄賂似的把身子貼緊了,滿口道︰“哎喲,無所謂的事兒……”

  殷胥沒回她,卻面上淡定的吃下這賄賂,緊緊抱著她,嘴唇在她額頭上蹭了蹭︰“你先睡會兒吧。”

  等崔季明真睡著了,他這才緩緩起身。

  殷胥再屋里盤著走了好幾圈,不停的告誡自己畢竟身份在,絕不該斤斤計較。對待世事政令,對待天下百姓都寬容的很了,偏就因為旁人看了兩眼,就覺得過不起心里這個坎兒了。

  對待崔季明,他自然難寬容無私。崔季明一句“什麼你都是第一個”的話,都能讓他翻來覆去琢磨高興大半年,說句很上不得台面的話——誰要是多瞧了她幾眼,他都想把那人眼珠子挖出來。

  旁人總覺得她那衣服下頭裹著的是個不愛洗澡的粗獷老爺們,但唯有他知曉渾身赤裸也毫不羞恥的她趴在床上兩只腳蕩來蕩去——是怎樣的風光。

  這種掩藏已久的獨屬于他的秘密,讓別人窺見個邊邊角角,他渾身不舒服。

  他走來走去,想想也確實該見這兩人,就當是想著什麼法子要他們封口,也該見見。

  殷胥摸一摸崔季明的腦門,穿戴好外衣走出去了。

  此刻張富十跟獨孤臧都被軟禁在一個帳下,倆人最早地位還不算太高時,就是擠在一個帳下,獨孤臧嫌棄老張吃飯之後連帶油光的碗都要倒著熱水嘬干淨,張富十嫌棄獨孤三句不離“當年我家”“當年我爺爺”的舊日光輝。這會兒倆人再重溫舊夢住到一塊兒,倒是不彼此嫌棄了,滿腦子都在思考一件事兒。

  因為崔季明這事兒,能牽扯到的事情太多了。

  往小里說,他們寧願那天發現聖人是女子,都不能信崔季明是女子。這倆人……一個風流倜儻夜不歸宿的浪子和一個謹慎寡言細致嚴苛的老正經,他們其實也無數次笑談過聖人看著在朝堂上如何威嚴如何聖明,私底下不知道讓他們老季玩的又哭又叫呢。

  歷數前頭多少年,跟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子,哪個不是身嬌體軟媚上的,崔季明這樣的能有幾個。

  在平民百姓眼里,這打仗多少年,也不及跟聖人這風流韻事有的說頭。

  結果到頭來自家將軍才是沒硬件的那個,回頭審視,這看起來弱不禁風滿身書卷氣的皇上居然是折騰自家將軍的那個……要誰肚子里都咽不下一口氣,活像是自己屈居人下了似的,真想著恨不得哪天拿個麻袋套在殷胥頭上打一頓再說。

  但這事兒糾結的暫且過去,能品出來的事兒就更多了。

  季子介的身份基本成了公開的秘密,大部分臣子看見崔式在朝堂上按捺不住維護季子介,也都心里跟明鏡似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可若是崔季明是女子,細細品來世家倒台落幕前的大鄴格局,那就不是件小事兒了。

  崔家二房子嗣稀少,崔季明只有兩個妹妹,若她是女子,從一開始二房就沒有傳下來的男丁,崔季明作為炙手可熱的二房嫡長子是個騙局,為的是承接賀拔家的軍權與崔家在朝堂上的控制力。

  雖然現在崔季明為了避免崔家握權太重等等,主動拋棄了崔季明這個高門出身,選擇了純粹寒門鄉野的出身來支持聖人。她既沒有直接接受賀拔家的兵權,也沒怎麼利用過崔家的權勢,就走到了今天。

  但若是依舊保持當年兩家高門聯姻嫡長子的身份,再接受官職,身處高位,一旦女子身份暴露,在當年不知道對朝野對世家有怎樣的震動。

  不過也不是說現今就高枕無憂了。

  反而直接牽連到的是聖人。

  且不說她與聖人的關系幾乎也快到了人人心知、人人默許的地步,但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在大鄴朝堂和百姓心中的位置——從軍權上來說她與夏辰和劉原陽持平,但她年紀才不到那兩人的一半。外頭那層季子介的皮是出身低微經歷傳奇,受到百姓追捧喜愛,也有利于聖人鼓勵寒門的名聲;里頭那是崔家賀拔家血脈的真身份,有跟聖人近十年的相熟,又三代和殷姓交好的過往,群臣敬重也忌憚。

  再加上,她手下兵權也不是隸屬于涼州或沿海的地方,而更像是聖人手里無所不能指哪兒打哪兒的劍。這支軍隊既高度統一于崔季明手下,也是聖人除卻中軍以外,手握的另一支身前大軍。

  考慮到曾經各地軍權分散,導致的這幾年的動亂和變故,聖人收納兵權是遲早的事情。他先是登基時擴充中軍,幾十萬大軍直屬帝王手下,莫天平在名義上是他的副將。但由于中軍常年駐守洛陽長安的關中一帶,戰斗力難及各地大營,地方上若攻擊洛陽,聖人依然難自保。聖人一是不願意削弱大營毀我大鄴自身,二也不願中軍只有人數形同虛設,就想到了以季子介之名,掌控一支戰力強大,兵種豐富的部隊。

  那麼魏軍就是半中央性質的軍隊。

  魏軍首領若是女子身份曝光,這權利支給誰?

  還回聖人手中?

  他既不可能直接率領軍隊,也不可能帶著魏軍四處支援。

  聖人或許遲早會回收一部分兵權,但肯定不是現在。

  再找將領任命?

  再任命誰能像信任季子介這般?

  就算是不考慮他們二人情感,從權力上來考究,崔季明就是大鄴軍權的半個臉面,是聖人身邊的利劍,他作為帝王,必定是寧殺一百不肯損崔季明一人的。

  這樣慢慢想來,獨孤臧與張富十俱是一身冷汗。

  獨孤臧嘟囔了一句︰“干脆倆人早早成婚得了,兵權那真是到了自家口袋里。”

  張富十冷笑︰“到自家口袋里?你見過哪個皇後還領著朝廷官職的,若是不領朝廷官職,那兵權就不是她的!”

  他話音才落,就看見帳簾被外頭的衛兵掀開,一個瘦高的身影彎腰走了進來,後頭一排宮人停在了帳外,唯有宮里宮外都認識的耐冬跟了進來。

  兩個癱軟在皮床上抓後背的人立刻站了起來。

  殷胥看了一圈,沒地方做,獨孤臧這個狗腿子話不多說,趕緊搬了個放箭矢的箱子給他,耐冬墊了塊皮毛,殷胥坐下了。

  這倆人根本不敢看聖人,當年開過的關于聖人被自家將軍摁在桌子上那啥的笑話還歷歷在耳,誰敢造次。

  殷胥先開了口,緩緩道︰“人心易變,今兒不會說,不代表往後吃了苦了,心里有怨恨了的時候也不會說。”

  張富十臉白了白︰“人活在世,自有道義。我是季將軍一手帶出來的,我就算被踩在了泥里頭,也斷是不可能說這話!我在軍中呆了這麼多年,知道意味著什麼!”

  殷胥理了理袖口︰“你若是知道意味著什麼,就也該明白我很難饒了你們兩個。張富十,你早年家是濮陽走貨郎之子,後來父母因饑荒雙亡,你便做了漁夫換些生計,堂表親俱已不在。無牽無掛,你是條滑魚,不要命就不要命了,誰也捏不住你。獨孤臧更是,獨孤家你那一支早亡,家門破敗,唯有一堂姊應當是嫁入漢中一代,如今是商人之妻,除此以外再無親人。”

  獨孤臧從來沒對外說過這些,關于他那堂姊他也是幼年依稀的記憶,此刻全讓殷胥抖了出來,豈能不心驚。

  這是要滅口?

  殷胥道︰“若是我做事兒……斷是留不得你們兩個人姓名。但一是這一場南伐,你們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回去到洛陽算軍功時,怕是都要加上幾轉,升官加爵。二是,我要是殺了你們兩個,兩條人命總要給三郎一個解釋,若說實話,我們二人也是要翻臉,那是得不償失。”

  張富十暗暗松了一口氣……

  殷胥又道︰“你們知曉此事是無意,但許多不該做的事都是無意。這次南伐記錄功勛,你們二人怕是也別想著升官了。從今日起,若是你們在平日里胡說八道也罷,醉酒胡言也罷,吐露出來半分可能讓人猜測的事兒,不管是在軍中在家里,在跟誰竊竊私語,只要是說出口了,我就一定能知道。你們腦袋可能就要自個摸不著了。”

  北機之人武功極高,雖無實權,但無孔不入,說是他們說錯一句話就立刻會被監視他們的北機所殺——這兩個人都毫不懷疑。

  然而軍功不在就不在了,張富十倒是無所謂,獨孤臧卻有點愁眉苦臉。打仗這麼賣力,就是為了能升官,回頭俸祿和俸料再漲上一倍,家里那位大爺點著金銀也能少翻幾個白眼啊。

  殷胥︰“別覺得這事兒完了,我信不過你們二人的腦子。在軍中,平日里該怎樣就怎樣,若是讓我見著對她不敢靠近坐,不敢搭肩膀,不敢亂說話到讓旁人心中生疑;亦或是動不動就表現出要關照她,舍得不她上前線干重活之類的樣子!讓別人感覺到了變化,你們腦袋估計還在,別的少了什麼我就不敢保證了。”

  張富十身子一緊繃,他還真就覺得走出這營帳沒法面對崔季明,感覺眼楮都要不知道往哪兒擱。聖人提的這要求也……也太過分了啊!會不會他們勾肩搭背了之後,聖人還要趁機報復啊!

  殷胥沒說話,眼楮斜過來,等著這二人給回復。

  獨孤臧先把腦袋點的跟帶彈簧似的︰“自然自然!我們還是兄弟——還是哥倆好!雖然不能一個榻上聊天,同穿一條褲子,但是本質還是沒改變啊!”

  殷胥輕哼,聲音幾不可聞︰“……你敢跟她在一個榻上試試。”

  張富十也連忙點頭。

  殷胥這會兒算是面上神情平和了些,起身欲走,回頭看向張富十︰“你看了幾眼?听說你還動手了?”

  張富十騰地從皮床上起來,幾欲破音︰“沒有的事兒!就看了一眼!我是扯開衣服查看傷口的時候不小心——!”

  殷胥面上明顯不信,嘴上卻道︰“那就好。听三郎說你與裴六交好。朕出洛陽之前,倒是听聞洛陽才子文人對緋玉女冠趨之若鶩,不妨回頭朕也說讀過幾句她的詩,給她個起個居士名頭……”

  張富十剛想替裴六謝恩,就听著殷胥涼涼道︰“那估計追求她的青年才俊,高門嫡子就能再翻個幾番了。或許張將軍就可以排到三年後了。”

  張富十傻眼,抬起頭來︰這、這他媽叫公報私仇吧!

  我就是看了一眼,你至于這樣毀我的感情麼!

  獨孤臧偷笑,肩膀聳了聳,殷胥轉過臉來,看他居然能笑得出來,有些驚奇,道︰“忘了說了,回去了之後,便讓三郎把考蘭接回家去吧。考蘭畢竟照顧她多年,有忠心也有恩情,明面上好歹還是她的妾,偷偷跑去和外男住在一道,不知道旁人要怎麼笑話三郎。季家還是家底豐厚,她要是養不起,朕出這個蓄妾的錢。”

  獨孤臧︰“……”大哥,我錯了行麼。

  殷胥看著這二人神色莫測,這才算是糾結了許久的心頭一松,讓耐冬拎起帳簾,朝外走出去了。

第330章 327.0327.$

  崔季明這個傷畢竟嚴重, 想要完全好,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搭軍營在荒野,雨水瓢潑, 泥水橫流, 既算不上舒適,更算不上干淨。殷胥看她能下床走動後,立刻決定將跟她遷入建康城內,讓大營晚一步也扎營到建康城外。

  張富十與獨孤臧自然被放了出來, 他們二人還需要追擊附近逃竄或隱入山林的一大批叛軍。那位劉姓軍醫則留下來, 幫助柳娘熬藥。柳娘畢竟身為女子, 她又在陸行幫之中有不少活計要做,不可能常年留在軍中, 劉軍醫估計也沒得選,前後都是一把刀, 嘴皮子多動兩下可能就要沒命,只能硬著頭皮以後專門給崔季明當大夫。

  殷胥本來意欲去往崔家在郊外的府邸, 讓崔季明回家歇息,然而派人去查探一番,才發現與建康周邊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宅一樣,崔家也被損毀了三分之一以上。但一是由于位置距離建康城比較遠,崔季明後來靠近建康的路線也離崔府不遠,燒殺砸搶的叛軍畏懼他們而遁逃了。

  想起這座府邸當年的光輝,殷胥確實有些不忍,里頭好幾座院落都被人放火燒過,還不知是否傷及了崔季明曾經住過的院落。唯有曾經在南周立國之時被燒毀的府外園林,在兩三年後重新抽出了嫩芽。他偷偷派人從建康周邊收買材料,派俱泰雇佣工僕,重新修復這座崔府。

  而崔季明其實行軍路上本來有想過回府看一眼,但畢竟因為戰事緊張,她也不願被私心佔據,于是有意的去避開了崔府不去看它,一時遭遇變故,她便也忘了。如今那座四處斷壁殘垣正在被趕工修復的事情,她也一概不知。

  待到近十天後,她腰側傷口附近之前可怖的腫痕也消退,燒也完全褪下,除了動一動胳膊還會牽動傷口,彎腰的動作也做不了,但人已經快閑出鳥了。

  十幾天沒從床上邁下一步,沒見過一眼太陽,這對崔季明來說簡直太過折磨。

  這一日殷胥要接她暫住去建康城內,從早上崔季明爬起來就開始激動,這還是她只穿一件中衣那麼多天,頭一次正兒八經穿戴上衣服。裹胸的皮甲自然不能再穿,再看她穿男裝,殷胥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她胸口鼓鼓囊囊的看著別扭。

  崔季明一捋胸口,有些激動︰“我多久都沒這樣真空過了,哎呀,我都不敢跑了,一跑都在顛——你摸摸你摸摸!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長了實實在在的胸脯肉。”

  殷胥面上是嫌棄的翻著白眼,手卻順從的被她抓著摸了一把。

  不摸還只是介意,摸了一把臉色都不太好了︰“你不能這樣出去!”

  崔季明一副玩笑樣子︰“得了吧,我乳搖都搖不動,你介意什麼。衣服穿那麼厚呢,我就不信有人能看出來。”

  殷胥卻覺得太明顯,在意的都走不出帳外去,拽著她使勁兒緊了緊衣領。

  他又道︰“要不你穿個縛胸吧。”

  縛胸其實就跟後日的肚兜差不多,崔季明就見過舒窈有那粉的藍的繡花繡草的,想想就搖頭︰“行了吧,我要是不小心讓人家發現穿了那玩意兒,就被當作是變態了!”

  殷胥又放心不下,讓人拿了個帶兜帽的軟緞披風來,讓她裹上,才肯跟做賊似的引著她出去。走出去了才發現軍中其實大半的人都被調出去,追擊清繳附近隱匿的小部分叛軍了,陽光刺眼春風拂面,她一場臥病,好似過了半年。

  外頭局勢已經變化,她錯過了最重大的一場戰役。

  騎馬需要弓腰,渾身肌肉都要動作,崔季明沒法騎馬,只能和殷胥一起乘車。

  她走出去後,卻看著身邊路過的無數士兵紛紛駐足,有的跟總算放下心一樣的傻笑,有的直接揮起手臂大喊“季將軍”,當然她似乎也听到里頭摻雜了幾聲戲謔的“老季”。

  雖然期間為了平復軍心,崔季明坐著胡椅被架出來說過幾句話,但今日算是下地康復,雖未聲張,但在營帳到馬車的一小段路上,立刻圍滿了魏軍的士兵。

  崔季明受寵若驚︰“你們要是真心里有我,能不能以後訓練的時候長記性一點,愛我就表現出來啊!”

  魏軍的大小伙子們還一副揮揮手要散了的樣子,腳步卻沒動,嘴上道︰“行了吧!想你也出不了事兒,你一直命比豺狼硬。我們是怕你出事兒了,這一場仗沒人給我們算軍獲功勛了!”

  崔季明笑︰“行行行,以為我被人害了差點帶兵反營的人肯定不是你們。”

  崔季明登上車去,殷胥扶了她一把,直到車微微駛動,那些嘴上說著她命硬的將士們,還是放下手頭的東西,跟著走了一段,才漸漸散開。

  建康城很快就近了,車窗拉開,崔季明背後墊著個軟枕,朝外望去,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每次望向這座城市,都在不同的時代情景之下。

  十幾歲時第一次進入長安,就是從建康先阿耶與兩個妹妹一步出發,與言玉與一些護送她的賀拔家兵輕騎快馬踏上官道。回頭望去,那是夏初,石橋朱塔,細雨垂柳,濃綠遍地流淌,溪水清淨溫暖,無數載滿男女與綾羅的小舟縱橫,建康城像是花鳥、香料與錦緞的寶都。

  再次回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殺了李治平,遁水順舟離開之時。鋼刀與鐵盾冷光點點閃爍在黑色的垂柳之間,巨大的投石機砸碎了長滿青苔的城牆,一些煙火從建康邊緣之處燃起,燈籠一連串的點燃,亮起了蓬勃的殺意,那是被病痛流民、死志與刀光劍影包圍的建康。

  而眼前陽光下的建康,幾乎讓她認不出是那個幾天前被十幾萬叛軍圍著,篝火的藍煙繚繞,星火與血光連綿,城牆破碎一片晦暗的建康了。

  十幾萬人撤走,踏禿的草地成了西北才有的大片黃土,附近的樹木均被砍倒用來制作柴火或箭矢的木桿,溪水里因為留有不少尸體而渾濁,大批的石橋為了防止被侵佔而砸毀。周邊農家人都死全了,那些滿載著果子、豆腐與河蟹運往建康的小船也被叛軍征用。用毀的船像是一截倒塌的枯木,扭曲著四肢倒在水里;被丟棄的船則像是死了的魚,帶著黑灰色的泡沫一連串的在水面打著轉的漂浮。

  一下子建康方圓十幾里的郁郁蔥蔥禿了,一切的人為或自然的優雅盡數消失。天還是藍的,地面上卻蕩著比人高的厚厚一層落不下的塵灰,被太陽照成了深淺不一的灰黃色,折戟,斷戈,舊旗,篝火,半死不活的斜著身子立著,他們沒有顏色,只有黑黑的輪廓。

  卻也好歹是有些生機的。

  殷胥來這里十日,劉原陽大軍進駐十日也並非什麼都不干。

  建康各個城門十幾條官道被率先填平修復,不少曾逃出建康的一家老小,也隨著他們車馬的方向回到建康。從男女老小的面容,到牛車的木架與老牛,都蒙著一層江南不該有的灰土,對于這種普通百姓來說,街兩側的景象該是讓他們驚懼痛苦的,然而就跟那埋著頭的老牛一般,全家一言不發卻堅定的向建康城走去。

  畢竟那是家的方向。

  皇城古都下百姓慣有的一種堅韌溫和,隨意與忍耐,他們身上也淋灕盡致。

  建康城牆幾乎一大半都蕩然無存,連磚塊都好像是被人煮湯吃了一樣不在了,絕大多數地方不用走城門,從城牆的幾個大洞就能攀爬進城內。

  殷胥在關中長大,來過幾次建康,卻遠不如崔季明對它有感情。

  殷胥看她滿臉關切的樣子,在旁邊說起來工部和一些劉原陽的兵正在做的事情。先是平整了周圍的道路,清理了溪流溝渠里的尸體,然後讓人將幾次戰役堆在建康城內足有幾萬人的尸體統一送到海岸邊燃燒,都是為了避免春季後極其容易爆發的疫病。

  活著的百姓不過十分之二三,實在是不方便認領尸體厚葬,殷胥便統一在建康附近建了個公墓。不過由于建康城內尸體太多,到現在還沒有清理完全。

  他們俘虜叛軍七萬余人,基本全部被征成徭役,協助修復周邊各個城市。不過徭役過重還是容易讓這些人再生騷亂,殷胥一是派兵嚴加管理,發現逃走者立刻殺死;二便是也大批供糧,至少讓他們有口飯吃不會餓死。

  舊建康的城牆將被整個拆掉,殷胥計劃在原來建康城外擴展幾里再修建城牆,將建康擴充一倍多,把原先那些城外村也都收納進來。不過這項龐大的工程怕是要半年多才能完全完成,殷胥同時將建康外的幾個碼頭重建,從大鄴內部,石料與鐵料被源源不斷的送來。

  歷史上侯景之亂後,建康很長一段時間被棄用,甦州揚州成為了中心,然而看殷胥現在的態度,是不打算放棄這座幾朝古都。

  車馬行駛進城內,好多鋪市好多景致她都熟悉,如今也緊緊能夠靠斷牆與牌匾認得出來了。

  今日恰好是言玉開城門放走的民眾,逃走後得知建康平定,又被戰船統一送回來的日子。

  原先這些磚石都被掀起來的街道上,百姓絕沒有亂七八糟的士兵多,今日一大批從水路被送回來的百姓趕回來,至少是街上多了點人氣兒。

  殷胥暫時找出來的一處宅院,是被叛軍征用過的建康的一處官府,算是被損毀的比較輕的。像是鄭家王家基本被燒的只剩殘牆,國宮更是本來就不富麗堂皇,被洗劫一空後,門楣都被摳下來泄憤,幾乎只剩下個雜草叢生的廣場和無數只剩架子的宮殿了。

  去往那處暫歇的官府,路過的是建康城內最大的一處建築群,國子監。

  國子監旁邊還靠著一處寺廟,江南士林學子集中在此,甚至存留有不知多少幾百年前的古籍古書。今日卻看著無數卷軸就像是撕碎的帛布一樣層層疊疊傾倒在大路上,路對面就是湖水,大抵有十幾個書櫃被從國子監內抬了出來,一些應該已經沉在了湖底,一些則倒在緊靠湖邊的路上。

  車馬路過之時,崔季明正看著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跟不要命一樣,從來往行人的腳步與車輪之下搶救那些泥水浸透的卷軸,直接那衣袖去擦拭,遠處幾個人扶著一個滿頭花白的老者,那老者手里捧著一個玉軸被扯掉,髒兮兮的卷軸,像是抱著自己孫兒的尸骨一樣,癱坐在大片書堆上嚎啕大哭。

  听聞自打東晉以來收藏的名卷,在這次戰役中損毀了近十萬余卷……

  怕是天下士子听聞這消息,都要心痛不已。

  然而不像是諸位趕回建康的百姓或小世族想的那樣,大鄴會在這場農民奴婢戰爭後,繼續啟用世族為官。畢竟大批農奴出身的叛軍被征去徭役,看起來他們這些農民奴婢還是回到了自己該有的位置上。

  但從目前殷胥直接任命的建康地方官員來看,世家的人數不過三分之一,另外的大多是寒門出身。

  另一邊,崔季明不忍心再看,鑽進車內,車馬很快的抵達那座官府。那里似乎已經被殷胥打理好,與外頭的一片蕭條比起來,院內算不上奢華,但也是簡單素淨能暫時住下且辦公的地方。

  殷胥剛下了馬車,就有在這官府內辦公的官員來報,說有位以前大鄴的先生說是聖人的故人,想要見聖人一面。

  崔季明看著周圍的牆面院落,卻這時候才想起崔府來。戰時不敢考慮這些私人的事情,如今後知後覺的放心不下,非要去看上一眼︰“你看城內毀成了這樣,崔府坐擁財寶無數,不知道被毀成什麼樣子!要是崔府被夷平了,我就沒法給阿耶給舒窈交代了。老管家雖接走了,可家中還有好多舊物都放在那府內,還有阿娘的遺物,有姊妹幾個小時候的東西!”

  殷胥修繕崔府其實是挺謀私的事情,畢竟那麼多被毀了的高門大族的府邸,也沒見著聖人要去修繕啊。他不好言明自己其實已經派人維護了,只道︰“你歇歇再去,幾個時辰變不了什麼。”

  崔季明卻坐不住了,干脆直接不從馬車上下來了︰“我這樣直接乘了車便去吧,出了城門也沒有太遠,很快就能回來。”

  殷胥點點頭,沒說什麼。

  旁邊一些門外看著車馬出去的宮人臣子卻有些瞠目。

  季將軍就這樣乘著聖人的車馬出門?

  轉瞬又平靜下來。

  驚詫這個有什麼用……反正開眼也不止這一回了。

第331章 327.0327.$

  殷胥親臨一個城市的重建, 也算是建康多年苦難後的一點幸運。他不懂的事情很多,卻肯問肯學,從听人說起的知識, 到眼前看過的數字,他便再忘不了, 工部戶部臨時調派過來的不少官員, 別說忽悠他,就是自己有個地方馬虎了, 也會被他揪出來。

  殷胥這頭忙完了, 才過了到回廊,到這人擠人的暫居官府的側院,見了等候多時的何元白。

  他其實沒有想到何元白還活著,畢竟何家不像李家家大業大, 被磨了兩三年才漸漸式微,何家從南周立國伊始就不太行了,貶官的貶官, 分家的分家,何姓漸漸散落了,能听到的消息也不多了。他便也以為何元白要不離開建康一代了,要不然便是死于南周朝堂斗爭了。

  听到他要求見,殷胥自然心驚,然而見了面便更吃驚了。

  何先生這過了四十長得像十四的身高,本來就沒有讓他再進步的希望了,幾年過去也不知是弓腰駝背縮了水,還是殷胥自己這幾年長高了太多,他看起來愈發矮了。

  胡子長長一把糾纏在一起,發也是亂糟糟的束著,似乎用刀劃斷過半截。穿著灰色麻袍,小腿以下的褲腿濕淋淋的吸在腿上。殷胥對建康旁的人或事沒甚麼感覺,然明知何元白也是自己選的,看著他這副模樣,仍心下酸楚。

  畢竟他一大段少年時期都是在弘文館讀過的,意氣風發講他當年策馬陰山的何先生,天天拎著崔季明出去要她倒立的何先生,幾年不見老了二十歲一般……

  他因為褲子濕著,站在一邊不願意跪,看見堂堂走來的殷胥,正把路上掃了幾眼的文書遞給身邊的耐冬,何元白微微呆了一下,喉頭緩緩一滑。似乎也沒想到那個成績頗佳卻少言寡語的皇子,如今身著燕服也是通體帝王的派頭。

  殷胥心酸卻不能表露,微微抬手也算是行了個細微的禮︰“何先生。”

  何元白腮緊了緊,兩頰凹的像是在吸氣,半天道︰“當不得。臣、我是來送東西的,有些多,太笨重,在院子里放著。”

  殷胥回過頭去,院內擺著四輛農家用的獨輪車,上面裝滿了山一樣的卷軸。沒有弘文館內那樣的錦囊包裹,內軸也不過是木的,紙卻極好。不同于大鄴的造紙業被朝廷分給民間,允許民間私自造紙販售,紙價低廉,高質量紙也不再是貴族專用,卷軸便沒有必要,大都用線縫成本子或做成折頁。

  好久沒有見過這樣多數量的卷軸了,殷胥站在廊下望著道︰“這是什麼?”

  何元白常年在濕冷的屋子里跪著寫作,雙膝風濕眼中,一拐一拐的走出來︰“南周史。”

  殷胥驟然回頭︰“什麼?”

  何元白的嘴唇在胡子的掩蓋下扯了扯︰“其實最早十幾卷講的都是行歸于周的事兒,早著筆的那一段,您也就剛成為端王。”

  殷胥喜怒不形于色,此時眼底一驚︰“你躲在哪里寫出來的?”

  何元白扶著門框︰“我沒躲。我在國宮的一處別院里寫的。吃的是皇糧。”

  言玉在他院子附近修了個地窖,專門用來存放這些卷軸,隨著叛軍攻入城牆,他也跟卷軸在地窖中,一藏就是個把月。

  “聖人要看麼?”

  宮人連忙拎來了鞋履,殷胥在廊下換上,這才靠近那幾座小車,隨手拿起一卷。這一卷筆跡看起來很新,戰爭進行,國土退縮,他所用的紙與墨卻還是精品,很明顯這是朝廷支持的事情。

  何元白站在廊下,他想背著手,胳膊疼,已經背不過去,只得垂手道︰“不止一個人與我說過,江分兩岸,人心可斷,中國史不可斷。至少……大鄴百年,不算是有空白。”

  殷胥凝神看下去,這一段竟是寫鄭家王家被滅門之事,其中描述了大量南周皇帝與周邊臣子的對話,若不是在一旁記錄,不可能寫得出來。

  再翻一翻別的卷軸,都有不少朝堂上發生的大小事件,想必是有文官隨時記錄發生的一切,交給何元白整理。只是似乎寫的太著急,其中還夾有大量沒有來得及歸納整理的段落,這部史看起來還只是個粗糙的半成品。

  但其中歷歷在目,字字誅心,簡單翻到便是無數的傷亡的數字,各地家族內戰期間的勾心斗角與黎民百態。

  他寫起來似乎極冷靜,只是將無數真實的資料拆成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字,以精煉而排列,自己絕不深想、絕不暗示,更不訴諸自己的情感。觀者激動,讀著怕是連心頭都在顫抖,而他寫起來,怕是連筆尖都不會多抖一下。

  這樣一個曾經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的士子,如何成了今日這樣下筆冷靜到冷酷的樣子,殷胥猜不出。

  殷胥轉過頭來,何元白抬眼也望他。半晌殷胥道︰“是,如今一來,國史便不會有缺,不但天下士子能知曉南周內究竟發生了什麼,朕也可以學以自鑒,知道有些事情大鄴不能重復,有些問題或矛盾如何早日解決。”

  何元白松了一口氣,肩膀兩邊都塌下去,整個人跟要化了似的軟垮,腿還立著︰“那便是足夠了。”

  他說罷拍了拍袖子正欲行禮退下,殷胥忽然道︰“這就夠了?”

  何元白抬頭。

  殷胥︰“所以你要給朕一個半成品?”

  何元白張了張嘴,明白了殷胥話中想說的善意,眼楮閃爍,眼角都垂下去︰“聖人,這樣沒意思的。不是所有的舊情,都能用給誰留一條命當作終結。”

  殷胥背對他,繼續看著卷軸道︰“我是認真的。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你是覺得一部史兩三年就能完成麼?半成品你交給我,我讓誰給你整理,給你續寫?你要是做一半便不必留。”

  何元白不語。

  殷胥︰“你只呆在這國宮內,走訪過各地麼?只看過他們傳過來的文書,親自去問過一些人了麼?既寫了南周的成因,便寫寫這長江以南的未來,朕有意要這一代成為像長安洛陽那樣的中心。你的命,不能事兒做到一半就撒手人寰。朕也沒允。”

  何元白抬起頭來︰“……聖人。”

  殷胥將卷軸收好放在車上︰“你要是真不願意干,想自殺有的是法子,朕逼不了你。若是還想好好寫完,明日便再來,建康國子監重修,毀壞的典籍要修復。你也來領個小官,做你該做的事吧。”

  看著殷胥轉身欲走,何元白連忙起身︰“寫完後,要先給聖人看過麼?”

  殷胥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許多史上有太多上位者不願听到的話,更何況這樣一部南周史,或許會用些殷胥不能接受的話語來描述他。

  殷胥偏頭,眼底笑︰“既是國史,便不是朕的史,你寫完就與國子監其他先生討論傳讀也無妨,朕就立在這兒,無掩無藏。”

  他說罷,轉身走出去,才剛過了一道小門,無數高官正有許多消息要讓他過目。那些高官哪里像是高官,鞋子濺滿雨後積水,態度著急,滿頭是汗帽子也歪了,殷胥沒多說一句,一邊走,一邊從旁邊官員手里接過文書掃看。

  他再度一頭扎進繁雜的事務里去了。

  另一邊,崔季明乘車這才到達了崔府,還沒到達,就听到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遠處看見不少短衣的漢子正在扛著石料木料,來回忙活。靠近了一問,才知道是在修復。

  她這時候才恍然,自己是忘了,某人卻想起來了。

  他這是想趁她不知道的時候修好,給她個驚喜?

  院內有三分之一左右被砸碎,雖然碎磚碎瓦已經被清掃出來,看起來並不是那樣狼狽,但前院不少家中的古董擺件,甚至連紅木黃楊木的小幾小擺台都被一掃而空,那些人怕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華麗府宅吧。

  這年頭世家快所剩無幾了,她倒也不覺得多生氣多可惜,只是嘆了一口氣。

  三姊妹原來的院子都在後頭,這些叛軍並沒有闖進去,只是一部分的庫房被砸開,里頭一些崔季明以前的家具和物件衣服等等都被扒拉了出來,一些女孩兒的裙衫都散落的積水里,幾個還活命的崔家舊奴正在收拾,一回頭看見了崔季明,霎那間跟見著白太陽到眼前似的,傻了眼。

  崔季明就跟小時候捉迷藏讓下人發現了似的,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們別聲張。這些人因為南北分立,多少年沒有拿到崔家給的月俸了。但他們卻沒有瓜分了東西逃命,一是外頭遠不如崔府內安全,二是或許因為從小呆在崔府感情深了吧。

  一群老奴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吭了吭,大聲喚了一句“大郎”。這是崔家二房叫她的稱謂,崔季明眼楮彎了彎。

  她什麼都幫不上忙,只得四處轉了轉,老管家走之前,居然仔仔細細的把原先阿耶房內阿娘的大小用物都收了,鏡子梳子小物擺在漆盒內,桌椅放在庫房最深處存留,生怕被損毀。

  繞著幾圈,繞到了外院。外院幾處高牆都被損毀,地上還留有不少斷壁殘垣,陽光明媚,這里的破敗像是假的。

  更何況外頭的園林,在被燒毀幾年後重新抽芽,甚至長出花來。崔季明恍惚的漫步,漸漸走到園林中靠後的一處偏僻,遠處的亭子整個倒塌在水里,靜悄悄的跟從水里長出來的似的,近處那些干枯的樹干里,好幾支細小的花在隨風細細搖擺。

  地上一層軟軟的青草,時間當真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好的良方。

  她走著走著,卻看見一處細長的斷石,被斜插在地里,有些驚詫,難不成是爆炸了,能崩這麼遠?

  走進一瞧,似乎是下了雨,斷石邊長有青嫩的新草,冒芽不過十來天。斷石側面有些雕刻的花紋,正面卻似乎被人用刀歪歪斜斜刻了兩個字,陽光照的石頭發白,字有淺淺的陰影。

  崔季明蹲在那里看了眼。沒太看明白。

  說是兩個字,更像是兩個細長的偏旁部首。

  一個窄窄的只字,一個細長的金字旁。

  她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伸手摸了摸,刻得很有力,也很新。

  此時恰有院內的一個戶部小官跑出來,鞋子踏在軟軟的土與草上,跑來道︰“正要問您,季將軍,這外頭的園林是不是要挖了重新種。活是活了,難免有些不好看。”

  崔季明起身面對她,正要說話,忽然腦子里一閃,轉過頭去望向那截斷石。

  殷識鈺。

  摳掉殷姓,無言無玉,剩的不就是這兩個部首。

  那小官看崔季明張口欲言,以為自己沒听清,連忙靠近。就看著崔季明朝那截斷石走了幾步,又退了幾步,臉上怔怔的望著地上那些新草的邊緣和形狀。

  小官正要開口再重復一遍,卻看著崔季明鼻子皺著,眼里微光一閃,唇扯平笑了。

  她似乎想去踹那斷石一腳,卻又快踫到放下腳來,自言自語︰“……我以為你這麼有本事,要去哪兒呢,要把自己放到哪兒呢……”

  這年頭講究祖墳,他卻是無處無根。

  小官不知她說什麼︰“什麼?”

  崔季明眉一擰,鼻子一酸︰“……說著不要崔家的半點東西,說著恨,最後還是跑回來了。死皮賴臉。你以為我想讓你躺在這兒麼……不敢聲張,小心翼翼就是怕我發現了吧!”

  一截斷石在嫩綠的新草中斜立著,陽光映的一切都在發光。

  她手在臉上薅了一把,吸了吸鼻子,又似乎氣笑了︰“兜了一圈跑回來,算是什麼本事。不想說你。”

  “……算了,我不跟別人說,跑回來就跑回來吧。”

  她說罷轉身,大步就要走。

  那小官瞥了瞥,遠遠的似乎依稀看出這里被挖過的痕跡,听崔季明的話,才反應過來,驚道︰“這……難道那就是碑?那怎麼辦、要、要不要遷一下。是不是要打個新碑,讓人經常過來看看,擺個小台點香用啊?季將軍——怎麼辦?”

  崔季明站定,面上神色如初,眉毛擰著︰“管個屁。找個人把那斷石上頭削一點,別太明顯了,放著就是了。這地兒偏的狗撒尿都不來。”

  小官連忙跟著長腿大步邁向前的崔季明,小跑道︰“那這園林呢?要不要重新挖了樹再種?還有里頭的假山也要重新換太湖石了。”

  崔季明擺擺手道︰“樹就這樣,假山也不便,讓它看起來不破敗就可以了,用不著你們花錢再弄的富麗堂皇的,那我算什麼了。這世家倒了不跟沒倒一樣麼。”

  小官又道︰“哪還有里頭幾處回廊用的都是黃心柏木要不要——”

  崔季明煩不了了︰“哎呀隨便!”

  等到崔季明回到建康城內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了,建康城內正在分發燈燭,漁村一樣的點點星火,當然比不得皎如白日,喧闐達旦的舊建康。道路上已經有了些孩子,鞋子仍沒有,就在燈籠下玩小蟲。

  崔季明進了官府,柳娘先是趕過來給她再換藥一次,也不知道她做何想法,柳娘給她綁棉帶的時候,她一直在叫嚷︰“少綁一點嘛,我都沒有腰了!留點能露肉的地方嘛,別綁這麼多。”

  柳娘氣︰“就你跟個細狗似的上躥下跳,不給你綁結實點,早不知道散成什麼樣子了!”

  總之綁的崔季明相當不滿意,等到殷胥忙完回來,她還在抱怨呢。

  因為崔季明還在養傷,倆人相處模式自是有點殷胥曾經幻想過的樣子了。殷胥出去做事,晚上回來的時候崔季明會坐在房內,翹著腳等他。

  然而卻不如他想象中有趣。

  平日里一同出行,眾人面前那些小眼色小動作是他一天心里反復回味的事兒,如今大半個白日見不到,他想撿些外頭的事兒跟崔季明說,一是事情本身也無聊,二是崔季明若是本來就沒參與過討論,也不太愛听。

  他悻悻,覺得自己腦內無數想過的世界,被斃掉了一個。

  果然還是要倆人都一起做事一起忙起來會比較好。

  對外說是聖人與季將軍住隔院,實際上連分屋的姿態都沒做。

  宮人給崔季明簡單擦洗了一下手腳,她光著腳爬上床來,殷胥慢吞吞的正在脫衣服,宮人要搭把手,他擺手讓諸人退出去了。她正在吃一點點心,睡前也要吃東西的毛病實在是改不了,她看著殷胥脫衣服又溫吞又優雅,仿佛像是在拖時間,她忽然開口︰“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宿在一起?”

  殷胥回頭︰“什麼?”

  崔季明腮鼓鼓的︰“我也能理解。做不了還要睡在一起,確實折磨人,要不我去隔間住嘛。”

  殷胥垂頭,中衣外頭只披了一件厚衣,走過來︰“跟你睡隔間還是這兒,有什麼區別。你睡覺不安生,夜里亂動容易弄裂傷口,柳娘讓我看著你的。”

  崔季明把中衣掀上來一段︰“你看看,她把我捆得跟叉燒肉似的。”

  殷胥坐在床上,笑著把她衣服拉下去,蓋住肚子,拍了拍她最近腹肌痕跡泯滅的圓肚皮,拿水杯和一個小盂給她,要她不許再吃,漱漱口。崔季明戀戀不舍的把最後一口塞進嘴里,好一會兒咽下了才漱口。

  殷胥不想這事兒絕對是假的,畢竟崔季明永遠都是讓他飽一頓餓十天,之前幾個月不見,後來在軍營里幾個月畢竟還是要偷偷摸摸,次數更少……殷胥覺得自己都快能羽化成仙了。

  這十幾天,崔季明一受傷不知道有多乖,連那頭張牙舞爪的長發都讓他日日夜夜用手指梳理的順下來。他一摸什麼都能摸得著,早幾日還能在心里念經,這幾日連耐冬都要主動拿褲子讓他換……

  或許是殷胥凝視她的眼神太深,崔季明漱了漱口,二話不說就親上來。嘴唇濕濕的,她的唇微厚,卻被五官襯得尤為合適,殷胥摸索著放下了水杯和小盂,自然難拒絕她的親吻,又不敢吻太深,只得對付著她。

  崔季明立刻變本加厲,整個人都攀上來,要坐在他腿上。動作卻有點急,她悶哼一聲,舌尖都顫了顫。

  殷胥驚,連忙將她扒下來,唇還紅著,道︰“你瘋什麼。”

  崔季明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剛剛是我動作擰著了。其實不打緊的,我躺著,嗯……上身不動,可以的嘛。”

  殷胥才不信什麼可以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日里亂扭亂動的多厲害,她又常常主動迎合,騎馬都做不到,還騎漢子呢……

  殷胥知道她得寸進尺,佯怒道︰“別胡思亂想!你要是傷口再裂開了就壞事兒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麼?這麼長一道,你當是扎破手指麼?”

第332章 327.0327.$

  崔季明攀著他道︰“我這是為你好, 你居然凶我。”

  殷胥還能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麼?崔季明明明是自己浪的沒邊,心里天天想,夜里入睡後, 他老是被她伸進衣襟內的手驚醒, 迷迷糊糊攥住她的手給拽出去,沒一會兒可能就是兩只手貼上來了。

  殷胥氣笑了︰“你不用為我好,我好得很,忍得住。”

  崔季明沒想到居然被他識破, 也有些羞惱于殷胥的巍然不動, 道︰“我怕你給我攢著算帳, 等我傷好了,是不是也離被你弄死沒多遠了。”

  殷胥努力將這個緊緊抱著她的熊給扒下來, 放著崔季明躺下了,崔季明手掛在他脖子上不肯撒開, 殷胥無奈,只得伏身, 隨手合上床簾,也趴下來︰“我都說了不會再那樣了。”

  崔季明想擰一擰腰讓自己往上蠕動一些,卻剛動了動腰就覺得疼。殷胥看她一皺眉,就無奈笑道︰“你說說你動兩下都難受,還作什麼。”

  她不死心,非要伸手去解里衣的系帶。殷胥阻攔不及,就看著崔季明耍出這等手段來。她腰上綁著一圈又一圈的棉紗布,襯托的肌膚更有光澤,那紗布的上緣不過到她平坦的腰腹與丘陵之間的邊緣。某人似乎覺得長了殷胥沒長的玩意兒,就值得驕傲,挺了挺身子,手段粗劣的故作誘惑把領子往臂彎里滑。

  殷胥無奈的扶額,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想看還是不想看,明明也算是見過好幾回,卻仍然耳朵泛紅。

  崔季明去拽他的手不讓他擋眼,使出渾身手段,道︰“要不你跟之前那樣嘛……管你用什麼,我躺著不動就是了。”

  殷胥自然知道她貪圖舒服。

  他把她衣領攏了攏,道︰“你這會兒倒是不說是為了我了。幫了你,我還能有的好過麼?你卻是不像想我了。”

  崔季明一臉無所謂︰“哎喲,那我也幫你就是了,怎麼著,覺得我水平不過關?要不我先來?”

  殷胥連忙把她摁住了,崔季明眼楮亮晶晶的瞧著她,殷胥手撐在被褥上,顯然被她說動了,神情相當的猶豫……

  崔季明直接開始上手,殷胥自恃克制冷靜的那條最後防線也被她突破,捏住她的手,微微躬下身來,放棄抵抗道︰“先親親吧……”

  崔季明連忙起身作勢要吻他,殷胥將她摁回了被褥里,垂下頭去咬了咬她的唇,也順著脖頸,順著那繃帶,輕輕吻了下去。

  就在建康百廢俱興的時候,洛陽也不並不是那麼風平浪靜。

  往日上朝,殷胥的位置空著,薛菱垂簾在右,太子博跪坐在左手邊。

  薛菱的風格更直接,又顯得很有計劃性,一小部分老臣憶起了當年他們看到的折子上,薛菱寫下的“全是放屁”的批語。而且因為聖人似乎在臨走前連著幾日與太後夜談議事,留了十幾封折子給她,薛菱也在依照著二人商討的計劃,一步步在殷胥不能親臨的洛陽,開始了細微又關鍵的改革。

  殷胥曾經就現在大鄴看似朝氣蓬勃的狀況,認為大鄴有四個嚴峻的不足。

  一是官制規章不足。雖然科舉誕生了小一百年,然而如今發展出的樣子卻有很多紕漏。從這一次春闈,殷胥算是確立了士子們的分類和職能,也規範了錄用和考試,但是關于地方官員的考核與獎懲,各類官員的培訓與晉升規範,調動與解職的條例和律法仍然有大量空白。以及權利命令從洛陽發往各地的審查、執刑和反饋,這些都缺乏機構來監督。

  二是台諫的彈劾能力不足。台諫合並也是殷胥登基之後的事情,只可惜台諫目前仍然隸屬于中書門下,不夠獨立,而且還兼領眾多雜務,起不到監督聖人與眾多臣子的能力。殷胥想要用其來彈舉類似于官曹涉私、刑賞諭制、貪污受賄種種官員行為。但台諫是一把雙刃劍,皇權若是完全掌控,台諫就名存實亡;勢力過強,又容易再度激化冒頭的黨爭問題。殷胥自己都不敢輕易觸踫這個難題。

  對于上頭這兩條,殷胥雖然也鼓勵薛菱為此提出意見,但這段時間薛菱肯定是不敢踫的。

  她著手的是殷胥交給她的後兩項任務。

  一是“濟貧”。名字叫濟貧法,但卻並不是只是給貧民補助,這是殷胥希望朝廷能夠完全替代舊的寺廟職能,而且能發揮的更廣泛更好,既是能穩定社會,減少商賈橫行下隱藏的沖突;也通過和戶籍掛鉤的福利政策,從根本上解決歷朝歷代心腹大患的隱戶問題。

  殷胥提了個方向,薛菱卻落實成了幾大律法。

  包括有最基本的“養貧法”,基本是對鰥寡孤獨,殘疾重病的扶助,可以住每一縣的居養所,月得米豆,六十歲以上老者可獲得朝廷的賞銀,七十歲以上更是可以得到柴錢、並且統一配布各季節衣物。至于重病者則被安置在各地的“施藥局”,家境極貧孤獨者的治病費用由朝廷承擔。

  前頭說的“施藥局”就涉及另一項很早就開始實施的政令了。施藥局有基本種類的配藥,約是市價三分之二的成本價,分布各縣之中。而就在這一年,薛菱下令,各縣城與官道交匯處,開設醫官院,通過醫考且在地方施藥局、醫官院實習滿三年者,將享受九品醫官官職,也能一步步晉升到州中的醫官院或中央醫官院,甚至進入太醫局。

  前者是為了應對如今社會變革中,難以平衡的貧富差距,後者更是為了朝廷掌控藥材的采買生產與流通,也保證了大鄴境內郎中數量與藥品質量,不但能防止商賈插手藥材行當引發動亂,也能有效控制幾年前那樣傷寒爆發,尸骨遍野的事情再發生。

  還有鼓勵生育,生子得米糧,不論男女養至三歲得銀錢的法政。也有贍養背拋棄幼兒,幫助撫育貧戶多子的慈幼局。

  只是要完完全全貫徹下去,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和精力,薛菱只是著手,完成,可能甚至需要數十年。

  二是“興業”。

  市面上早已誕生的“藝業戶”,薛菱決定將其作為朝廷部門管理。藝業戶本來是因為這年代女子收入高、所得工作門類廣而誕生的。各家將女子送入藝業戶學習針線、廚藝、染織、數算等等,而後為女子介紹工作,藝業戶不收費用,卻收女子前三年收入的幾成。

  朝廷要建立的便是更全面的,不限男女的“藝業戶”,從冶礦、釀酒、廚藝、木工等等一應俱全。基本都是為了市面上各行急需人用的產業提供人才,也為了防止他們招收教習後欺壓或克扣。朝廷建立藝業戶,再這些藝業戶出去的男女交回學費的同時,也監督這些民戶再各行各業的收入,抑制大商賈手下奴婢制度復興。

  最後一項,殷胥想到這一點,還是因為跟崔季明的探討。

  畢竟殷胥對待如今的商賈市場信心十足,崔季明盤腿在榻上,嗑著瓜子兒卻給他結結實實潑了一瓢冷水。她認為大商賈越有資源越能合並,越合並就越能有資源,朝廷對于朝廷買賣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商行卻沒想過防這一點。朝廷是有不少官營的工場,也有很多交引的手段來抑制部分重要資源的流通,但或許也應該自己在如今的市場上聞風而動,不去劃外頭的邊界,卻可以掌握中心最容易引發動蕩的部分。

  這話從崔季明口中說出來,確實讓殷胥一驚,然而也十分有道理,一度讓殷胥認為崔季明最近好好讀了幾本書。

  朝廷有很多的部門,如管外貿經濟的市舶司,管鋪市買賣的樓店務,管政府購買的招標局,還有大批全國各地的半官營半進入市場售賣的大型磨坊、船廠與染坊等等。

  目前銅錢已經不足以流通,隨著冶煉的發達,金頁與塊兒銀開始進入市場,朝廷確實有必要適應現在的大鄴,開設一些系列能監控市場的部門。

  這些事情如此繁雜,樣樣都牽扯眾多部門,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完成。在殷胥去應對南伐戰役的時候,薛菱也在洛陽不停的將一件件大小的事情落實下去,更要監督下去,讓它不因傳達遠、輻射廣而變形。

  這麼多任務,朝堂上眾多臣子也開始急了,一開始薛菱還是讓崔南邦代為執筆,後來發現不能這麼繞彎,只能自己也開了個小書房用來會面臣子,商議事情。一開始還隔著簾子,後來每天外頭排著幾十個臣子,薛菱頭都要大了,還管她什麼簾子!她連正裝華服都不穿了,找人制了一套女翰林們那樣的輕便又不失女子樣式的衣袍,趴在桌案上,忙的想哭。

  重要的是,群臣雖然佩服她是女子卻手段直接見識廣,但時不時也要提起殷胥來,似抱怨似的道︰“如果聖人還在事情就不會這樣了。”

  薛菱真想掀桌子︰當初被他虐的瑟瑟發抖,謹小慎微,這會兒他走了你們又一個個思念起來了!有本事你們把他拉回來啊!老娘想養老,想悠閑的抱抱孩子獵獵鹿!我特麼還不想干了呢!

  然而薛菱忙于朝政,自然有些事情也疏忽了些。就是戶部在俱泰之後,內部因為擴員與大量新人進入,引發的黨派分裂和爭斗。一批人支持俱泰的政策,支持殷胥的大力改革,希望能放寬市場,自稱親皇派,另一批則是認為大鄴不依賴農稅而大量依賴商稅,即將滑向深淵,必須恢復舊時代風貌穩定天下的保守派。

  本質都是因為政令,為了國家。但當人分撥之後,開始了摩擦與爭斗,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那麼平和了。竟聖人大權在上,崔南邦也可不是站隊的人,這兩派最早並沒有鬧出貶官、人命的風波來,私底下牽扯到戶部的大量政令,卻實施的越來越困難。

  這兩派之中,有一人是宋晏、馬藺道當年的進士,也算是名列前十,進入戶部後,隨著俱泰水漲船高,他也被俱泰一手提拔。本來是親皇派的一位重要人物,卻轉頭進入了保守派一黨,一方面激化了兩黨矛盾。

  此人姓竹,在戶部內部爭權奪利,互相構陷到薛菱都注意到的時候,他卻醉的潦倒,闖入了如今洛陽最有名的一座道觀之內,撲在了緋玉女冠的裙前,淚流滿面︰“裴姐姐,我好苦啊。”

  裴玉緋翹著腳,瞥了一眼眼前也算是長身玉立,戴有黑色襆頭,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縱然哭著,抬起頭來卻也是清俊至極,眸若點墨的一張臉。他伸著手,攀住裴玉緋的腰,埋頭下去,丫鬟輕輕的合上門,捂著嘴笑嘻嘻的拎著燈跑走了。

  裴玉緋推了推他的臉。

  竹姓男子紋絲不動。

  裴玉緋有點惱了︰“別哭了!像什麼樣子!”

  他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裴玉緋火大了,一腳踹過去︰“竹丫頭,你給我起來!我這新制的裙子,你知道有多貴麼!”

第333章 327.0327.$

  裴玉緋看她被踹倒, 居然坐在地上捂著臉哭,心里不忍,拽她起來︰“竹承語, 你干什麼!都干出這樣命也不要了的大事兒來, 你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哭哭啼啼!”

  說是拽起來,裴玉緋身材嬌小,竹承語足足比她高出半個頭還多。她哭的當真有些慘,裴玉緋無奈, 只得拽她到榻上坐下, 將她那淋了酒的外衣脫了下來, 道︰“難不成他又來找你了?”

  竹承語抹了抹眼點頭︰“不過是因為我以前在的那一派,他們向太後提出了我曾經策劃的一項法案。太後十分高興, 給親皇那一派增了不少官員人手,計劃在各大交引鋪實行。他把這些全都算在了我頭上。”

  裴玉緋在屋里踱了踱, 咬牙道︰“他一個中書官員,才應該是靠攏聖人那一派的, 誰能料到今日!是看著俱泰一路升官,年輕服不下那口氣麼?”

  竹承語站起身子來,把外衣疊了疊。她里頭甚至沒有穿著緊繃的束衣,只是裹了層棉布條,不看腰臀,上半身幾乎與男子一般。縱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了,裴玉緋也要忍不住咂咂嘴,早些年跟她做小姐妹的時候,就感慨過這丫頭平的的連齊胸襦裙都掛不住。

  竹承語道︰“能為了什麼。他縱然在中書,卻不如崔元望受聖人信賴,再加上當年明明是他制科名次在前,卻眼睜睜看著俱泰一路升到尚書之位,能不恨麼。聖人其實也提點過他幾次,想要重用,他卻認為為官不在于聖人更在于官場,于是積極的在朝中群臣之間活絡。”

  裴玉緋心道︰聖人明顯是早就結識俱泰的,既然私下有一層關系,聖人自然希望通過俱泰來把控朝廷。那人這時候在官場上結交人脈,不就是跟俱泰在搶麼,聖人必定更偏向俱泰,雖不至于出手表示什麼,但肯定也不會再給他多少信賴。

  看著對面,竹承語顯然也想到了這點。

  竹承語原本名竹鐺玉,三年多前,在裴玉緋到山東河朔一代之前,她父親竹承枸作為宣州刺史,曾隨著崔季明他們外逃至和州,後來被南遷報復刺殺,長兄在逃離宣州過程中因被流民感染傷寒而亡。竹姓分兩支,一是關中姓氏,二是滇地南蠻姓,她是前者,宣州出事時,她在從關中本家趕往宣州的路上。

  竹家不大,三流小世家,裴家的不太親密的附庸之一。

  其父作為宣州刺史,本來就是清明剛正之人。這樣抵抗,自然扇了行歸于周的臉,竹家怕是要完了。在永王之亂開始之後,竹家被刻意針對,幾乎屠戮殆盡。至此之後更是成了中原罕姓,人們只知西南住民有竹姓,而不知關中竹姓。

  這也都是後話,但竹承語確實意識到自己本家不能回,和州不敢去了。

  她當時無路可走,只得求助于裴玉緋。她長得有多麼清俊,她長兄便是有她的三倍,裴玉緋之所以能跟這種小世家親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和竹承語的長兄有過一段感情。避人耳目,多以小姐妹竹承語的名義相邀,一來二去,裴玉緋也和竹承語關系不錯。

  她既求助,裴玉緋便派人將她送去洛陽長安一代。畢竟和行歸于周為敵了,還是往大鄴中心跑能安全。她將自己竹鐺玉的第二字改用另一讀音,更名竹承語,作男子打扮,騎馬乘車逃往長安。

  女裝時候也挺漂亮,畢竟眼楮跟秋波似的,除了個子稍高一些,胸平了點,也是個頗有氣質的女子。但換了男裝,堪稱是天衣無縫了。

  竹承語就跟畫里走出來的魏晉美少年一般。清風秀朗,明珠玉潤,因此和以武藝為榮,以健壯為美的胡漢混血王朝氣質不太相符。但畢竟南朝打上來建立的大鄴,骨子里有種對魏晉風骨的懷念,縱然是如今有人詬病她雌雄莫辨,清秀縴弱,卻依舊有一大批文人認為史書中的魏晉翩翩少年便是如此。

  竹承語一路奔逃到洛陽,中途種種波折,也感覺到了男裝在外的便利,以南地流民為由直接入了男子戶籍。

  然而她卻不是裴六這樣的強勢性格,她隨長兄做過些生意,又從父親那里學得不少為官之道,才情絕不差,在普通女子之中也算得上倔的,但畢竟心性溫雅,不懂圓滑也不太潑辣,穩重也有些少女的羞澀,極通事理卻也有點稚嫩的天真。

  她參與制科,純粹是當時不少女子投行卷,她也想試試。然而別的女子是被挑出來,她卻用著男子戶籍,直接進入了國子監內的初試。

  初試自然也有搜身,然而就她這樣的相貌,再加上制科規模小人數少,本來就不如春闈嚴格,搜身的官員看了她臉一眼,都怕旁人覺得佔便宜,只草草摸了摸胸口袖子,沒有細查就放過了她。

  一路上說是稀里糊涂也罷,猶豫過也罷,她好幾次覺得心都快掉出來了,戰戰兢兢,她竟硬著頭皮走到了最後。放榜的時候,她在崔元望下頭三位,總榜第七。

  想要吐露真相卻又怕遭牢獄之災,竹承語硬著頭皮進了翰林。制科的名次本來就不錯,再一步進入了戶部,隨著戶部擴充職能,俱泰步步高升想要提拔一同制科上來的同僚,便選中了溫潤寡言,卻做事穩妥細致的竹承語。

  她長兄,裴玉緋的前前前前任,做生意頗有些天賦,竹承語耳濡目染,在戶部如魚得水。俱泰喜歡這種了解市場,有過經驗的官員,她一路成為了戶部巡官,僅次于侍郎。

  當看到有女子喬裝打扮參加春闈,甚至獲得了女進士身份,她也有些興奮,然而最後的結局卻是女進士得了虛名,入翰林有最低位的官品,卻不得為官入朝。

  以為能昭告身份的竹承語,再度失望了。她也意識到自己到這一步有多幸運,有多難得。

  再加上本來是跌跌撞撞進的官場,在俱泰手下行事久了,他的魅力他的理想自然也感染了一批戶部的官員,竹承語也想為俱泰心目中的未來,亦或是說聖人心目中的大鄴出一份力。

  這想法剛剛有,她的才能也開始在戶部受人矚目,然而很快的,戶部內斗,她先被卷了進去。

  之所以逃不得的原因,便是因為她不小心被某人揭露了身份,捏住了把柄。

  先是因某人的人脈關系與對原戶部侍郎的構陷,她無法拒絕的被升為了戶部侍郎,緊接著被迫背棄親皇一派,進入反對商賈橫行的守舊派。這本身與她的政治理念南轅北轍。

  連著父母長兄身份都被那人所知,他言語鑿鑿的說,一旦竹承語身份暴露,就算是聖人不給她定罪,群臣也會七嘴八舌不給她活路。再想想從三品的蕭煙清,幾次差點被人謀害,她既無家人更無後台,連姓氏也不比蕭煙清響亮,落得什麼淒慘命運誰都能想象得到。

  他既有人脈讓她成為侍郎,也能構陷于她,讓她因為朝堂上的連帶罪過而入刑。

  一個落了刑的女子,往後命運如何……竹承語自己都不敢想。

  然而因被那人掌握身份,更過分的事情接踵而來。一面是她認為自己背叛了俱泰,背叛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一面恨而掙扎不得,日日在朝堂上可見那張臉——

  她畢竟性格不是裴玉緋那樣的你死我活,她真的被逼的無路可退了。

  這件事兒,她只跟裴玉緋說過。裴玉緋一面又有點氣她不夠決絕硬氣,一面又覺得這事兒太過分,想幫她一把。

  裴玉緋想過很多辦法,她甚至親自寫請柬邀請那人來她觀內。

  然而對方卻不為所動。

  她倒是主動露面在各類詩會花宴之上,想要搜集對他不利的證據,然而對方年紀不大,做事滴水不漏,她竟無從下手。

  竹承語不想回去,趴在裴玉緋的榻上,與她說著最近的事情。裴玉緋思索著,卻恰好看見幾封她讀過數遍的信,擺在她的床頭。上頭字跡形如驢打滾,錯字漏字也不少,紙甚至也算不上好的,邊緣還有泥點的痕跡……話說的老實,卻也說的熨帖。

  裴玉緋忽然道︰“若是我們不用陰招,用正面呢?”

  竹承語轉頭︰“什麼?”

  裴玉緋道;“錢尚書很信任你吧。不止是信任,他賞識你,也對你寄予厚望。”她看著竹承語面露愧疚之色,道︰“我知道曾經跟你站在一起的同僚如今都恨你入骨,但是想要解釋自己的行為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只要說你是來臥底這保守一派的細作。”

  竹承語緩緩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了,瞪大眼楮又茫然又驚喜的望著她。裴玉緋暗罵,她這樣可真像她哥。

  裴玉緋坐過去,道︰“你總覺得你無親無故,然而其實你最大的後盾,是俱泰,是聖人!守舊派之所以能夠橫行,不過是因為聖人與俱泰不在。我建議,你不要考慮去扳倒他,而直接去扳倒守舊派,倒了,里頭的腌自然會袒露。你便抓住把柄,把他和守舊派之間的關系暴露在外。然後立刻告病歸‘老家’一段時間,就算是他對外告知你女子身份,你人不在洛陽,誰能證明?證明了誰又能信?等你回來,或許聖人和俱泰,就已經把他摁在土里了。”

  竹承語坐直身子︰“聖人與俱泰遠在外,如何聯系,用朝中官驛送信,他必定能知曉!他們何時能夠回來,我一個人怎麼能扮的倒。”

  短暫的猶豫之後,她卻又堅定道︰“若不是變數太多,只要有可能,我自然願意做!我可以去主動掌握他們這一派的內幕,也能調出不少消息給錢尚書。問題是這場仗打了已經這麼久了,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怕是我這樣做,等不到他們回來,就先被處置了!”

  裴玉緋看了一眼手里那封信,輕笑道︰“仗已經打完了,我有辦法聯系到俱泰,只是需要你親筆寫一封信。此事可以商議,只是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怎麼對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到了今天就不要玉碎瓦全,我們要全身而退。”

  竹承語望著她側臉,好似心里得到了不少鼓舞。少年時期,她听說過不少裴玉緋的事情,幾度波折,以為這個絕對是女子中異類的人也隨著戰爭香消玉損,卻沒料到多年後能在洛陽重見。她從小性格就不是特別強勢的類型,能走上這樣一條險境,或許她也多多少少受了裴玉緋那股“憑什麼不能”的狠勁的影響。

  裴玉緋本來想留她,竹承語卻心里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決意回去算賬目,寫文書,全身心投入到戶部的繁務之中,等待反擊。

  竹承語夜里策馬而歸,月明星稀,石路澄明。想想三四年前她還是依偎在阿耶身邊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兒,望月想的是花影與未來情郎,轉眼到了老姑娘的年歲,她沒能嫁人,手底下卻誕生了無數的民事商法條例,誕生了幾大戶部隸屬部門如榷貨務、便錢務——

  大鄴如今的繁榮,有她的那一份小功勞。

  未來只會有更多。

  此時望月,滿心卻只有蒼茫幾萬里,長風雲海間。

  藍白的月光映著她面容,愈發皎皎,馬蹄輕碎,響作一團。快到了家門口,她側頭望天,沒有看到門口停駐著一輛馬車,車前立有一人,披青衣,里頭是沒換的官服,肩上都被寒露所濕,雙眼鎖在她隱隱微笑的臉上。

  他道︰“回來這麼晚?”

  馬蹄聲猛地停了,竹承語轉過臉來,一霎那面上驚慌懼意與無所適從顯露,那點欣賞月色的閑適無影無蹤。

  她坐在馬上,盯著眼前的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方笑的和此前無數次微笑分毫不差,讓竹承語嗓子一澀,半晌道︰“宋舍人。”

  他眉梢動了動。

  她只得改口道︰“宋晏。”

  宋晏輕笑,拱了拱手︰“承語弟。玩的盡興?”

  竹承語偏了偏頭,下馬︰“還好。”

  宋晏跟回自己家似的,徑直推門走了進去,竹承語急了,家中沒什麼下人,宋晏帶來的馬夫過來牽她的馬,她連忙快步走進院內︰“這麼晚你為什麼要來?”

  他青色外衣搭在了主屋的衣架上,奇怪道︰“怎麼著?我是第一次這麼晚來?”

第334章 327.0327.$

  按理說崔季明養傷, 是會再胖一大圈兒的,然而建康雖然在修復,周邊卻沒什麼花天酒地的地方, 殷胥一切樸素從簡, 她也要跟著茹素。她偶爾去軍中,諸人卻看她跑兩步就疼起來齜牙咧嘴的模樣,恨不得把她貢在轎子上抬回去。

  再加上魏軍大部分被留在了建康周邊協助重建,她本來還想磕著香瓜子看著他們訓練, 結果沒想到連這個做不到, 只能閑的偷偷跑去崔府監工。

  崔季明倒是不急, 殷胥卻很想回去。雖然各地仍有不少作亂的小匪幫,但是建康附近幾座城池都漸漸被任命了新的官員, 百姓就像是被抽刀攔斷的江水一樣,拔刀後漸漸自發的恢復了曾經的形狀。

  崔季明本來是沒有一件正事可以干的, 偶爾參與幾場會談,一齊商量商量南地大營的設立和地方上的兵制。這一日, 她卻神色有些焦急的捏著一封信件來找殷胥了。

  那時候殷胥正在與俱泰和戶部幾位官員議事。她被允了從旁邊側門進來,坐在靠後的位置听他們的討論,殷胥似乎忙到現在也有些累了,在俱泰面前也放松了些,散坐倚著一個高些的臂擱,喝著茶垂眼听著他說話,茶水的熱氣後,偶爾眉頭動一動。

  听著俱泰細說,殷胥道︰“這是不錯的法子啊。”

  崔季明也算是听懂了。

  交引實施有幾年了,大鄴如今雖然也有大量交引券,但大多出現在邊關和江岸,種類也十分稀缺,不過是糧鐵鹽茶四種罷了。這四樣雖然可以開發,但不允許市場交易,私營官營全部收于朝廷。商賈可以用銀錢在長安洛陽一帶,購入朝廷定期發放且價格浮動的“交引”,而後用交引向朝廷換取物資。物資不能夠流通,卻可以直接送到各地招買的地區去賣給地方官府,賺取中央與招買地區的差價。

  但一是由于因為戰爭,不少商賈怕朝廷沒有這樣的兌換力,二則是因為差價都是要朝廷拿錢,所以各地方的差價不是太大,雖然交引也算是通行起來,卻不是市場上特別風行的事物。

  俱泰認為交引對于重建南方與減少運送糧草等物資的成本,十分重要。他和竹承語早幾年就多番探討過這個問題,終于在一系列的完善後,這一方案正式由洛陽的戶部提交給了薛菱。薛菱覺得十分好,計劃開始實行後又寫信給殷胥,殷胥拿到信後看出來是源于俱泰,便讓俱泰當面解釋。

  一條政令繞了一圈繞回了這里。

  這條政令大意是將讓需要物資的地域提高商品的估價,變得比長安洛陽的物價高出更多,單筆交引獲利的可能性更大。但是由于地方的估價與物價都是在隨著供需浮動,這個高或低也不是永不變的。

  然後便開放交引的買賣交易,用交易來讓商賈之間分攤利潤,且朝廷用交易稅務來收回一部分成本。

  殷胥道︰“你倒是也知道商人逐利本性,這交引就是貨物的憑證,一旦可以交易,他們必定低價時瘋狂購入,高價時再度拋出。到時候不知道要怎麼大亂。”

  俱泰︰“現如今為了避免交易,每一張交引都有編號和持有人的姓名麼?朝廷支持買賣,便是支持交引易名。為了交易易主後還能流通,我們就需要更改榷貨務留存的備案,重置一張更名後的交引,在這一個過程中,我們就可以征收按交易稅。為了防止買賣雙方隱瞞交易價格,我們收取的是交引原價額的一定比率,比率無需太高,可以隨著交易次數累計增加。為的是交引的每一次流通都登記在案,後期管控,也為了避免交易次數過多。”

  殷胥點頭︰“你是要控制一個名頭下不能購入太多?”

  俱泰笑︰“規定不能的律法永遠不如過高的稅率有用。每一張交引留在一個戶主三個月內沒有換貨,沒有交易,開始收稅。每隔三個月將有一次稅務,這些都可以累加,不用上門收繳,只要在他們兌換的時候扣除百分比就好了。市場千變萬化,每三個月累加一次,到一年左右,邊關都已經不需要物資了,他們還不兌換交引,這就是毀壞市場循環,我建議,在一個戶頭滯留滿一年的交引,將扣除一半的價額以作補稅!不論戶頭滯留時間,市場發售後十八個月以上,沒有兌換的交引,自動折價至三分之二。”

  崔季明還想問,人都是特別會鑽縫隙的,萬一他們有意轉買再轉賣,讓交引的滯留時間一直不超過三個月呢?然後在十八個月之前向高價地區賣出呢?

  仔細想想,前頭那個根據轉賣次數提高交易稅率的,就是在防著這招呢。

  不愧是以前也做過倒買倒賣生意的,他絕對知道那些商賈想鑽什麼空子,一道道防線等著呢。

  殷胥也點了點頭,俱泰繼續道︰“最重要的是,交引的交易拍賣,是絕不可能在重刻交引、繳納稅務的朝廷部門展開,屆時必定會有大商賈類似于交引鋪市這樣的店門開業。在其中專門收買交引,談好了價格,確定了收買,而後再帶著人到朝廷部門辦理手續。我們就是要防止鋪市和兌換物資的榷貨務打好關系,各地各邊疆的納貨務與商賈關系密切,一旦相勾連,很有可能會做假賬,在買賣時克扣或給虛價。”

  他倒是把事情都想到了最可能也最差的境況上了︰“一是要嚴查各地賬目與實際貨物是否準確核對,以厲刑把控。二是不斷的調換各地榷貨務等朝廷部門的官員,縮短在一地的任期。”

  殷胥頷首道︰“確實,你在這方面倒是想的全。而且最主要的是能解決咱們如今鑄幣不足的問題。這些交引作為錢的替代品流通,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市上需要銅錢的量。大鄴銅產量不夠,鑄幣量也跟不上,雖然連年也在開設鑄幣廠,但是十幾年前還有布帛在市場上裁以易物,現在早已沒了,那部分價額都要換成銅錢。”

  另一戶部官員補充道︰“而且大鄴的金銀產量遠不夠如今所用,金頁金餅本來是朝廷貯藏所用,如今流通到市場上卻因金產量低而一步步走高,價格離譜。如果交引流通,絕對能緩解這樣的狀況。”

  殷胥當然明白,交引既然流通,肯定永遠都會有一部分被留在市場上流通還不換做金銀或物資。他道︰“大概能有多少的交引會一直流通?”

  俱泰︰“臣估算在三成以上。”

  崔季明本來就覺得這交引一旦可以買進賣出,怎麼都有點證券的意思了。而且俱泰想要增加這類證券的種類,這就是明顯的市場經濟嘛!

  再加上這個貨幣在市場流通上不兌現的流通比例……

  崔季明是對這方面一竅不通的,高祖留下來的文書中被毀了大半,僅留存的一部分也只是提點了些官制方面的事情。這純粹是大鄴這百年來的商業土壤所孕育出來的事情啊。

  雖然大鄴的疆域不及大唐,人口不如北宋,國家實力和對周邊的威懾力甚至比不上中原誕生過的好幾個帝國,然而這里比真正的歷史,早三百多年掃平了世家豪強的專權,完善了科舉制度拓寬了寒門進路,出現了本土化的完備商業……

  她一個人坐在旁邊心里瞎激動,那些真正議論出這些,站在未來中心的人卻不自知,他們只想把眼前一點事情做得更好。

  殷胥听聞交引在市場上流通的約有三分之一不會被兌現,心里冒出來了個別的想法。

  他眯眼道︰“咱們當時說,如果多鑄多少銅幣就能滿足各地市易了?”

  俱泰剛要開口,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眼楮亮了,聲音輕了︰“三成左右……”

  倆人心里是什麼意思,一句話便通了。

  俱泰又驚又喜又擔憂道︰“我曾听竹侍郎提起過,蜀地有一名蜀商,您該知道,就那個隱藏姓名,托手下掌櫃互搏,告咱們官府煉礬廠的。她就是因為交易的額度太大,三艘大船未必能運那麼多的銅錢,蜀地又不太產金,她便命人用木牌刻著價額、時間、標號,交易後可以從蜀地拿到他們在長安洛陽附近的分號,不差分毫,隨叫隨到的兌換成銅錢金銀。”

  崔季明愣了一下︰這是舒窈搞出來的?之前倒是夏辰帶兵攻入蜀地的時候,她也去了,蜀地如今經濟甚至盛于戰前,她是為了應對交易價額過高想出的點子?

  俱泰又道︰“因木牌一旦修改就能被認出來,而且兩邊都有賬目溝通對應,所以一直沒出問題。就是寫標號數字太麻煩,刻著都要等,甚至有用各類紙品來畫圖寫錢數的了,當然防偽造都用在了那圖畫之中。竹侍郎那時與我說起,若是商賈都能被信任,我們朝廷都發了交引,就發這種可以兌換錢幣的又能如何?”

  殷胥道︰“又是這竹侍郎,我記得他原先還是巡官,如今升為侍郎了。你倒是喜歡他,幾句話不離,是想提攜著一點?叫什麼來著?”

  俱泰一笑︰“做事妥當,心思細膩,年輕才俊又通商行,臣不知還有誰能比他更合適。名叫竹承語。”

  殷胥想了想︰“倒是我曾認識一位刺史,清明忠誠,與他只差一字,不知是不是一家人。”

  崔季明听著愈發覺得這名字耳熟,低頭翻開自己拿過來的那信件一看,過不然,其中一封就是寫著竹承語四個字,是裴六夾在寄給張富十的信件里,委托他找辦法遞給俱泰。張富十就找到了跟俱泰私交不錯的崔季明。

  只是不等她開口,那邊還在討論著。

  殷胥道︰“朝廷要是做,就不能臨時寫價額,那就要大亂了。必須是統一規定的價額。比如一張朱筆抵五貫,一張黛青筆抵三十貫等等。常常看著來往地方做生意的商賈,駕著十幾輛馬車,里面裝的全是銅錢,單是這車馬費,這搬運費就要多少。只是防止偽造更改也必定要做好,或許可用一些昂貴的墨色,噴一些價高的金粉礦粉等等。”

  他倒是也很會想,這種用顏色劃分面額,怎麼都有點像現在的貨幣。歷史上雖然有交子,但是像他這樣一下子就想到固定面額,特殊防偽的也是厲害了。

  殷胥思索了一番,卻又擺了擺手道︰“這不是一件小事,開朝開國鑄新錢,都不能阻止舊錢流通,咱們現在都有用漢錢的人,五銖這一規制都幾百年來了,不是說那麼好改的。不過既然他們能做,朝廷也能做,更能改善如今鑄幣不足一事,確實可以先從大面額大商賈那里開始嘗試。待回朝後,你與那竹侍郎一同寫了折子呈上來。”

  俱泰點頭。殷胥似乎也有些累了,茶都涼了,耐冬添了一壺茶,崔季明看他難得揉了揉眉間,心道︰有本事你夜里別折騰你早點睡啊!也不知道那個說她受傷後堅決不動手動腳的人上哪兒去了?崔季明雖然知道是自己撩撥他在先,卻也忍不住想笑話他。

  殷胥這時候才微微轉了臉,風輕雲淡的看著崔季明道︰“你來干什麼?”

  崔季明心道︰她最近基本不在他忙時找他。這時候是覺得她想見他,得意起來了麼?

  瞧那個眼神,他心里肯定覺得自己昨天夜里棒棒的。

  崔季明不好翻白眼,道︰“臣是來找錢尚書的。”

  殷胥手一僵,故作無事道︰“俱泰,找你的。”

  俱泰︰……不用你提醒,我听得見,我不聾。

  俱泰走過來,崔季明輕聲向他說明事情緣由,俱泰是滿身八百個心眼,一听竹承語明明可以通過更快的官驛,卻用了那女冠緋玉情人通信的路子送信過來,顯然就是要避人耳目。官驛路上毀壞偷看信件都是死罪,不可能會出事,那他防的是官驛送信的起點——朝廷?

  俱泰拿了信,拆開走出去看,一目十行,看了還沒有多久,連忙沖了回來。

  在只剩殷胥和崔季明的屋內,殷胥剛起身要走近崔季明,不動聲色的撒嬌,抬起手臂要攀在她身上掛一下,俱泰就闖了進來。

  殷胥胳膊一下子僵住了。然而崔季明的一只手還扣在龍 上,背對著俱泰,倒是不明顯,她還得意洋洋,似乎不肯松手。殷胥狠狠瞪了她一眼,臉上剛出現的一點懈怠偷懶的神情一掃而空,他終于學會了崔季明的變臉本事,緩緩放下手,背在了身後,看向俱泰︰“何事?”

  俱泰也顧不上尷尬了,連忙將信遞給了殷胥︰“這是剛剛臣提及那竹侍郎通過私人信件偷偷送來的,她性格很穩當,說話絕對不會夸張,若真是如此,那聖人或許需要看兩眼。”

  殷胥接過信,崔季明似笑未笑還在掃著他。

  本來還尷尬的殷胥,剛看了幾行,面色一沉︰“這是什麼意思?戶部連接有三位官員落馬被貶官,二十余條政令,戶部實行批注的不足一半,甚至和工部一起發多封文書向太後倡議削減開支?他們是以為這些政令朕沒有看過麼?這開支是開給天下的,朝廷有多少錢,不用他們算,我心里也清楚——還有倡議恢復舊稅法,讓糧米從交引中退出?”

  他一連串的質問讓俱泰也是臉色一白,他扯了扯眼罩的下沿道︰“黨爭……誤事啊。這還是聖人沒有加大台諫的權限,否則不知道多少腥風血雨……這……”

  殷胥將信件扔給他︰“果然是不身在其中就不知內幕。太後兼顧內宮與朝野,縱然林太妃能幫她頂一把內宮,但大批官員隨著南下,朝廷事物繁重,太後也不能事事顧全。不說了,朕計劃還朝!”

第335章 327.0327.$

  “那你能給我什麼?”竹承語轉過身來, 她難得頭發散開,貼在汗津津的臉頰上,身上一片熱氣蒸騰的緋紅, 臉上神色卻在努力想要嚴肅起來。

  一只手撥開她額頭上貼著的碎發, 頗為用力的捏了捏她臉頰,喘息道︰“你是不是就愛在這種時候談這些事兒。”

  說著他便要捂她的嘴,竹承語推了他一把︰“不這時候說,那何時說?你如今小心謹慎了, 自然不會在朝中會面, 我還有什麼跟你說話的機會。”

  宋晏笑︰“怎麼著。你是盼著我再去戶部找你?”

  想起某一次她閉門不見, 硬著頭皮在旬假後入宮當值,宋晏直接從中宮尋來至戶部, 說是要事相商,到院子外偏僻處的角屋里, 干的倒是要事。

  竹承語咬了咬牙,她慣是藏不住面上羞惱的神情, 不說話了。

  宋晏撐起身子來,竹承語倒是與他久了,性子也變了些。

  最早剛被他戳破此事,夜里來脅迫她的時候,她那樣又羞又惱說沒兩句話就哭出來的樣子,確實讓宋晏沒能想到。然而漸漸的,從敵對惱怒到羞恥受辱,從恐懼變得平和,他將這種改變視為了某種歸順。

  這樣溫和的態度,自然令宋晏驚且喜,他絕不會表達出來,卻此刻多了些耐性。身子還在動著,他卻垂眼看著眼角緋紅卻強作鎮定的強作鎮定的竹承語,嗤笑道︰“那你說,你想要什麼?”

  竹承語至今仍做不到主動觸摸他,就算是這時候抱著求人的態度。宋晏對于她被動抵觸的態度早已習慣了。

  她似乎覺得有些冷,兩手抱住胸口道︰“原先在錢尚書手下,好歹我也是管著一群人,大半的政令能從我手底下過。到了這一派,我現在算是什麼?閑人一個?你讓巡官來頂我的活計,把我架空到這地步,看來你是早就想把我用完就扔麼?”

  宋晏挑了挑眉︰“你不是被脅迫的麼?不是滿心想對俱泰效忠麼?”

  竹承語︰“我就算想,現在還有回頭路麼?在親皇一派,我都已經被罵成了什麼?你覺得俱泰還會信我?我默默無名,家中無人相幫,他肯提拔我,我那時候不忠心于他,難道還要忠心于你麼?”

  “所以你是要來找我要實權了?”宋晏笑。

  竹承語抬眼看他︰“看你願不願意給。我來為官目的很明白,男子能得到的權力,我也想要,我就是想往上爬。”

  宋晏垂眼,先轉開話題,抓住她手腕扯開︰“別擋了,你有什麼好擋的。”竹承語雖然個子高,但身子骨卻瘦弱,哪里抵擋得了他的力氣,只得放開手任他揉捏了,氣苦的轉開臉。

  宋晏想了想才道︰“也不是不可以。太後知道那新交引法令里頭有你的功勞,必定會信任于你。讓你去反駁這條政令已經是不可能,不過你使些絆子總是可以的吧,你是制定的人,你比誰都了解可能出現的紕漏。”

  竹承語讓他手下一用力,激的渾身一哆嗦,聲音也有些發顫︰“若想讓這法案遭人詬病,必定要實例。也就是至少有個大商賈利用漏洞,造成危害才行。以聖人做事的手段,那商賈怕是要鋃鐺入獄不可。”

  宋晏笑︰“最大膽最會鑽空子的大商賈,咱們洛陽就有一個。記沒記的那個告官府的蜀商,雖然他本人身份未知,但手下幾個掌櫃的可都摸得清清楚楚。你出好方針,事兒我來聯絡,成了,便是你表忠心的機會。如果俱泰能下台,你覺得尚書之位還能有誰?”

  他不知道想起什麼,按著她又動作起來,竹承語吃痛,身子都縮了縮,艱難喘息道︰“你少向我許這樣的空頭。我只要我侍郎該有的實權!”

  身為女子這一事,絕對是竹承語翻不了身的把柄,她性格也不是多麼強勢抗爭的,否則早在被他欺凌的最狠的前幾個月咬疼他了。她是個聰明的綿羊,知道什麼叫審時度勢。

  宋晏笑道︰“答應你便是了,我可沒打算把你這樣好用的人隨意拋下。”

  竹承語望了他一眼,沒回答,攤開手抓住了枕頭。

  宋晏似乎在想什麼事情,想著想著忽然嗤笑出來︰“若天下真有為官女子,我們成婚了,算不算強強聯合,朝堂上估計要覺得這是結盟了。”

  竹承語瞪大眼楮︰“成婚?!”

  他腦子有病麼?這樣控制她一時不成,難不成還打算控制她一輩子?

  或許是這個驚詫的表情實在是太嘲諷,宋晏確實抱著這樣的想法,卻陡然變了臉色︰“怎麼,你當了真?想跟我成婚?”

  竹承語知道他時常犯病,不敢回答,只偏過頭去。

  宋晏忽然道︰“你也把自己太高看了吧。”

  竹承語心里卻終于澄明了一些。眼前這個男人作為這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身登高位,相貌俊逸,在群臣之中又是受到吹捧和諂媚,想要嫁給他的女子怕是能從洛陽排到長安去。他什麼都有了,卻偏偏恨上身材矮小,瞎了一只眼楮,快四十歲仍未娶妻,奴隸出身的俱泰。當真是極自負又極自卑。

  宋晏哪里知道竹承語的想法,他越想越恨,低頭狠狠咬在了她唇上,竹承語悶哼一聲,想要推開他卻又無力的將手放下,轉而移開眼,讓自己想些與此情此景無關的事情,忘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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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急著回到洛陽,還有一件要事,便是夏辰沒有能佔據住南突厥的位置,隨著伺犴的幼子被用同樣的手段毒殺。不過三州一線還很堅固保持著,突厥吞並了南突厥後,轉而將目光投向中部,集中兵力攻打朔方一代。與此同時,奚與契丹正式謀反,他們兩部落聯合,突入突厥內部,攻下了四分之一以上的突厥領地,佔據了大量馬場草場。

  誰能料到幾年的休養生息,東突厥變得還不如當年奪嫡之後。

  如今的突厥已經容不下賀邏鶻這樣攻城略地了,然而他又不得不這麼做,對于一個形銷骨立的虎來說,唯一的活路就是比以前更拼命的捕獵。

  朔方雖然沒有撤退,但幾次出兵都是慘勝,還不像殷胥有薛菱擔憂,修與澤有林太妃擔憂,兆如今已是右軍主將,在邊關幾次血與刀里走,也只有殷胥掛念著,問過他的近況。

  薛菱看得出突厥即將被餓死的現狀,有意寄出文書希望兩方議和,希望拖延時間來讓突厥內部自行瓦解。賀邏鶻居然回了文書,他用的是大鄴宮廷常用的白鹿紙,字跡秀逸,文句極佳,若不說明身份,幾乎讓人以為是哪位大鄴高官文人寫出來的。

  他學漢人打太極學的是極佳,別的事兒沒提,居然說听聞大鄴境內有棋聖之戰,希望能與棋聖當面一戰,分個高下。

  薛菱也听說過賀邏鶻如今和突厥內部其他臣子關系不佳,一心沉迷圍棋、書道,性子也有些過分固執己見……

  現在棋聖戰已經持續了一年,沒有當年故意的打掛延長或者是做出驚險效果,這一次的棋聖戰進行的速度很快,也成為了這一年間最為天下百姓所知的大事,目前賽事已經快結束,棋聖之位馬上就要落定。薛菱認為如果是在邊關對戰,不但能引出賀邏鶻,在大國氣度上也能重挫突厥,她于是便同意了。

  未來的棋聖將要與突厥可汗一較高下的消息一下子傳開,賀邏鶻曾經出重金請大鄴內部的棋士前去邊關對戰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有些人嘲諷這毛子會什麼圍棋,絕對是不自量力;有的人卻說這可汗會的下法,咱們大鄴都沒人懂。

  但是被這消息影響最大的應該是棋聖戰中即將一決高下的兩個人了。

  妙儀倒是反而好奇起來,甚至有點小小的洋洋得意,說是要怎麼重挫那位突厥可汗。她以前听崔季明提及過西域的事情,對于這位突厥的可汗的事情也有所耳聞。

  然而熊裕卻不是他那樣的輕松。本來到了最後和妙儀的對決,他是要松了一口氣的,畢竟跟妙儀對弈了這麼久,熊裕雖然知道自己和妙儀的水平幾乎接近,但仍然差著一層膜似的差距,妙儀又已經進入了一個棋手的全盛期,幾乎不會疏忽出錯,就這一丁點的差距就讓他和妙儀對戰,只有三成的勝率。

  可如今,如果妙儀贏了就很可能要去邊關跟那個瘋狗一樣的可汗對弈,那位可汗毒殺了南突厥的可汗和幼子,被重金誘惑去跟他對弈的棋士大多有去無回,縱然是大鄴肯定會護送,但誰知道那可汗會耍出什麼陰招來。

  而緊接著,崔式似乎因為此事大為惱怒,還進宮了一趟,但畢竟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回,縱然薛菱看著明珠的面子,也只能對崔式說︰“這棋聖還沒定是誰,你怎麼就肯定會是你家丫頭,說出去旁人還覺得你自持甚高呢!”

  崔式反駁不得,只能找到前幾個月被他從崔家軟硬兼施的趕出去,如今住在棋院內照顧祖父的熊裕。

  隨著上一屆留存下來的老棋手在棋聖戰中輸得一塌糊涂,關于他們造假一事已經證據確鑿,大理寺立案帶走了一批人,卻有相當一部分舊棋聖、老棋手因名譽被毀,在棋院內自殺了。

  到這種地步,就算自殺了也沒人唏噓。還是崔式讓禮部撥的錢,把這幾位被唾罵的老家伙速速葬了。隨著棋聖戰在年輕人之中愈演愈烈的進行,棋院新生徒的數量也激增,禮部擴建重修了洛陽棋院,那些曾經被“棋聖”們佔據的大片院落,全部讓出來分給新生徒。

  如今的棋院,也承辦各種民間的大小棋賽,開設非專業的圍棋官塾,就算不是棋聖戰的日子,這里也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崔式避開了一群棋院官員,徑直往熊裕所在的院落走去,推開門第一句話就是︰“你能不能贏了她!”

  其實也尷尬,崔式曾經防他就跟養蜂的防黑熊似的,如今又上門來如有事相求一般,要不是為了妙儀,崔式也開不了這個口。他怕的是熊裕會順著桿子往上爬,直接提出要求娶妙儀,畢竟妙儀這丫頭已經管不住了,三天兩頭跟春心萌動似的往棋院跑——

  然而熊裕卻不是這種人,他也想不到那方面去,一臉嚴肅道︰“我正有此意,這幾日我打算閉關練習,不再見妙儀,也請崔尚書回去轉達,到時候棋聖戰上,我絕不會放水。”

  崔式這才寬了心,問道︰“你贏她,有幾成勝算。”

  熊裕猶疑到︰“最多不過五成……”

  崔式拍著大腿,低頭嘆氣︰“唉,怎麼辦。你怎麼就不能爭點氣呢,你說你要是能天天贏她跟玩兒似的,哪至于有今天!”

  熊裕︰“……天底下也沒個誰能贏她跟玩兒似的啊。”

  兩個男人對坐著唉聲嘆氣,只有家中的妙儀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挑,要真是能跟那突厥對弈,到底要放哪句狠話。她穿著睡衣趴在床上,一邊翻一邊念念叨叨,竟覺得自己若是真能如此也不必阿姊差,就算也是抵御外敵,英明神武了,竟捧著臉嘿嘿傻笑起來。

第336章 327.0327.$

  妙儀一直都知道熊裕是個勤奮穩重型的棋手, 進入棋聖戰的循環賽之後,因為兩人是在不同的組內,所以一直沒有交手的機會。上一次在無數人面前正式交手, 還是半年多以前。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懈怠了。

  或許有點小得意,有些滿足或者說是勝券在握。

  這是年輕人常有的心態,她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這一刻坐在棋盤前, 妙儀卻覺得自己後背隱隱的沁出汗來。她像是坐在寂靜無聲的密室內, 因為過靜,耳朵里甚至出現了奇怪的仿佛來自腦子內部的聲響。

  她緊緊盯著眼前的棋盤, 剛剛她的手汗在一顆白字上留下點痕跡。她盯得目光太直, 甚至讓外頭圍看的人以為她只是在盯著縱橫縫隙之間的灰塵。

  崔妙儀每次都很專注, 但甚少像如今這樣被壓的喘不動氣來。棋盤上, 她像是桀驁不馴的孫猴子,誰都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下一步會在棋盤上走出什麼棋來。甚至有人推測她是的算棋方式和普通人相差極大。

  然而孫猴子崔妙儀,在棋盤上這里放一把火, 哪里揮一下拳, 勢不可擋攪得棋盤七零八落,眼前卻遇見了五指山。

  熊裕一直下的都是這類穩健的重壓棋,走的是從天而降無懈可擊的路子。他跟妙儀斗法斗了有一段時間了,是他這如來佛本事沒有練到家,而且眼前的妙儀也幾乎從來沒出現過重復的招式,每次都讓人猜不透路數。

  今日卻不同,妙儀徹底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她甚至懷疑發生了什麼事,能把熊裕逼到這種地步。她只感覺自己棋盤上一片大鬧,好似全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她腦子里出現的所有的走法,似乎都不能將她拉出這個深淵,而且一個疏忽,熊裕絕對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痛擊她。

  她對待熊裕並不是完全優勢,兩人大小對弈中,最少有三成的棋局是他贏了的。听聞他閉關有將近一個月,這場賽局卻看起來不只像是五五的概率,她反而覺得自己目前陷入了劣勢。

  劣勢不代表一定會輸,但是容錯率就已經降得太低了,只要出現一點差錯,她就可能扳不回來了。

  妙儀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汗淋淋的仿佛像是被兜頭潑了水,胳膊撐在案邊,額前的碎發都一縷一縷的,一滴汗從她額上緩緩流下來,滑過眉毛,朝她不知多久沒眨過的眼楮而來。熊裕本來也在看棋盤,卻忍不住看她。

  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快到邊緣了,忍不住拿手在棋盤上一擋。

  妙儀抖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眼楮像刀子,從來沒那麼黑白分明過,喉嚨動了動,跟讓人扼住脖子似的。

  熊裕端了茶碗給她,她跟在虛空里摸索似的抬起手,就跟隔著看不見的屏障似的摸不到茶碗。熊裕抓住她手腕給她塞到手里,妙儀這才緩緩遞到嘴邊,眼楮還從碗外的縫隙里盯著棋盤,端平了,茶一點傾斜沒有,她忽然又傾靠棋盤,又搖了搖頭退回來,這才啃進茶碗里。跟穿越沙漠的商旅一樣,吞了一大口,唇邊都有水漬,她就跟喝蜜一樣露出一點舌尖快速的舔了一下唇角。

  熊裕道︰“今日歇了吧。下了好幾個時辰了。”

  妙儀緩緩的將眼楮從棋盤上移開,半天才道︰“……好。再下下去,我怕是要輸了。”

  熊裕點頭,沒多說什麼,他們倆對弈期間不太交流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

  妙儀這才感覺到周圍的聲音如潮水般向她涌來。她之所以覺得靜,也是周圍的確靜。他們倆白天的時候是坐在一個遮擋陽光棚子底下,這時候已經開始入了夜色了,棚子自然被撤去了。

  旁邊什麼時候有的蠟燭燈架她也沒有在意。他們並不是在棋院里,而是在外宮的一處廣場上,二人跪坐在搭建的木台之上。遠處還有三層塔高的木板,上有不少比臉盆還大黑白子掛在釘子上,風一吹,撞得輕輕作響。

  周圍大概有人,但是她看不見,只能見到無數的燈籠火把,一圈圈圍繞著他們。那些緊盯著他們的專注的靜默的人,被火光襯得黑漆漆的面孔全都只有眼白發亮,一個個好似自己都像是要把命也放進棋里一樣。

  大鄴尚詩,哪個文人才子在影壁上寫了兩行好詩,第二天賣湯餅的小販都自己編出了調兒跟著唱。大鄴尚棋,燈火不滅的攤市旁有聚眾下棋的老小,扯了飯菜的酒館內店家沏壺茶端個棋盤給客人。

  百姓多少懂一點,不全懂也敬畏。

  熊裕先站起來,對旁邊得侍官說了句什麼,那侍官抬手,一下子無數火把動起來,人們也鼎沸起來,嗡嗡響成一片,人浪也跟著一波波擠起來。人群兩邊特意為防火架起的望火台,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緊張異常,呼喝連片,陡然兩三根水柱就從旁邊竄了出來,澆滅了一大片燈籠火把,引得民眾罵聲一片。

  妙儀暈暈乎乎的被接上車馬,一路上跟沒回魂似的回了家中。

  進了家門,卻看著家里燈火通明,她還以為是家里為了她棋聖戰慶祝,想著自己如今還落于不利,能不能贏都不一定,竟然覺得面對不了阿耶。

  殊不知阿耶其實恨不得她能輸。

  不過崔式也沒損到看著妙儀落于敗勢,所以大擺筵席。妙儀進了家門,才看見主屋內坐了個她沒想到的人,她一時鞋都忘了脫,便要踩上樓梯往內屋跑,叫道︰“阿兄!”

  崔季明正在家里吃的飯菜都上來第三波了,肚子都要鼓起來了,這才轉過頭看見妙儀跑上來。

  建康安定下來之後,南北運河就正式通了,他們便可以一路乘船回到汴州,在從汴州到洛陽,速度快,路上也輕松了不少。這也就是崔式今天沒去看棋賽的原因。

  往往的棋賽最內圈都被官員包下,今日的決戰卻一個沒來,就是因為聖人還朝,所有官員必須出席。崔季明都準備好了自己要穿什麼銀甲,要帶什麼披風,就等著再風風光光一場,多拋幾個媚眼給臨街小姑娘們,誰料到自己小妹風頭比自己大。大部分的百姓本來是想先去看棋,等到聖人進城了再趕著去看一波,然後回來看棋。

  誰料到棋局如此激烈,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諸位也不想走了。

  反正前一兩年也不是沒見過聖人還朝,沒意思,這樣的棋賽,可是十年都未必能再見到一次!

  于是崔季明進了城門,居然看著兩邊基本沒什麼激動的各家娘子,反倒是一些腿腳不便擠不進棋賽周圍的阿公阿婆,興致缺缺的望了兩眼聖人,痛心疾首的在殷胥和她之間掃一掃,嘆氣走了。

  殷胥倒無所謂,可崔季明垂頭喪氣,整個人都沒精打采起來,簡直就像是化好了妝等了一天被人爽約了。殷胥看著她就像眼角都要耷拉下來似的,忍不住想要笑著摸摸她腦袋,然而一直在人前,哪里能伸手。

  這次離京的時間尤為長,儀式繁雜,接手的事情也很多,他不急著處理一些糟心事。畢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對許多問題,不找到原因找到解決方法,貿然就連皮帶肉的剮出去,下次再有了這樣的弊病難道也要這樣做?

  倒是博已經能穿著朝服,規規矩矩的坐住了。殷胥忙完了,崔季明早跟著群臣各回各家了,博揉著眼楮,總算是坐不住了,蹭著蹭著過來了,叫︰“阿耶……”

  殷胥都沒反應過來這個稱呼,等著博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他才回過神來,把阿博抱起來,道︰“怎麼了?你怎麼還在這里?不是說了如果坐不住就去玩麼?”

  博個子倒是不小,像刁琢,刁琢在女子之中就算挺高的,他湊到殷胥耳邊,拿手攏住道︰“今天那個站在右手邊第一個的銀甲的將軍,是不是話本書上那個特別厲害的季子介呀!我听大母給我講過!”

  殷胥笑︰“怎麼著,你想見?”

  博使勁兒點了點頭,畢竟是薛菱和林太妃養大的,臉圓滾滾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嚴肅。他有點激動的說話都咬舌頭︰“阿耶是不是也知道很多他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講!能不能跟我說說!”

  殷胥笑道︰“不如哪天讓他進宮來,親自跟你講。”

  博眼楮亮了︰“不過大母說他經常進宮來,為什麼我一次都沒見到過!”

  殷胥咳了咳︰“你哪個大母與你說的。”

  博︰“薛大母!”

  殷胥︰“你住在內宮,她……她是來找阿耶議事的,自然不能跑到內宮去啊。你什麼時候想見她,我白日叫她留下來找你玩去。那個賀拔家的那個丫頭,賀拔彤,你跟她玩得怎樣樣?”

  賀拔彤這個小土匪,學了一身她娘的西域部落的脾氣,在宮內其實好幾次推倒過,甚至欺負哭了博。一是薛菱知道後卻不甚在意,看著宮人一個個臉都嚇白了,反而道︰“他一個男孩子,難道受了氣還要你們一個個去出氣?就該讓他知道,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會慣著他。不受傷不出事兒就可以了,賀拔彤整天也磕的青一塊紫一塊,沒見她哭過。宮里長大的獨子就是容易嬌氣,讓賀拔彤進宮,就是要他學點賀拔家的血性去!”

  二則是宮內玩伴少,小孩子們永遠都是這會兒哭著打起來了,轉頭又想念對方,倒也關系一直不錯。

  賀拔彤早就收斂了,博也知道偶爾反擊。

  博此刻就怕阿耶不高興,不讓賀拔彤進宮了,嘴跟抹了蜜似的夸。

  杏娘會些刀法和腿腳,賀拔彤也跟著學了點,博想一較高下,小心翼翼問道︰“季將軍肯定比彤姊姊的阿娘厲害吧。彤姊姊老說她阿娘是西域第一刀客,是鼎鼎有名的女俠!”

  殷胥笑了︰“季將軍能以一敵百,還能打不過賀拔彤的阿娘?也就這小丫頭會吹,她娘也跟沒長大似的。”他笑了笑,看著博激動的原地蹦,又忍不住想……以前見過賀拔彤的時候,崔三就不太喜歡孩子,會不會對博也沒什麼耐性。

  他倒是恨不得博能跟崔季明關系親密,然而她要是不喜歡也強求不得。

  他又道︰“不過他來了,你也不要太纏著他,畢竟人家也是個將軍呢。”

  博乖乖的點點頭,心想他不是都能纏著皇帝麼,怎麼就不能纏著一個將軍了。

  看著殷胥本來還要批折子,好似又走神不知道想什麼了,他伸手搖了搖殷胥,又道︰“阿耶,阿耶是不是最喜歡季將軍了?”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什麼?”

  博低聲道︰“我問宮里人說阿耶最喜歡誰,最經常見誰,他們都笑著說是季將軍!是因為特別喜歡季將軍,所以不喜歡阿娘了麼!”

  殷胥懵了︰“誰跟你說的!”

  博又道︰“不過阿娘也不喜歡阿耶了!阿娘給我寫信從來不寫您的事兒,我問阿娘說想不想阿耶,她也說不想呢!”

  殷胥︰不是……你娘當然不可能想我啊。就算是你說的是你親阿耶,那你親阿耶也天天跟你娘在一起也不會想啊。

  等等這個話題再往後就要跑得更偏了——

  到時候再扯出什麼崔季明是插足者,他跟刁琢怎樣怎樣的問題,這怎麼跟孩子解釋啊!

  博看殷胥否認,又去捏他的手︰“那阿耶不是最喜歡季將軍,是最喜歡誰?阿娘麼?”

  殷胥︰……不那是我嫂子好麼。這特麼怎麼回答。

  這還瞞麼?再瞞下去要亂套啊!

  殷胥半晌憋道︰“我是最喜歡季將軍,不過你阿娘也不喜歡我,所以才走了的。不過有些事情,我還不能告訴你,等你背過三百首詩,我就告訴你。

第337章 327.0327.$

  竹承語沒有再去見裴六。畢竟裴六已經是洛陽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了, 她的詩文極為有名。大鄴因為是個胡漢混血的王朝,尚武又酷愛踏遍天下的游俠精神,所以不論男女的詩文, 慣常崇尚那些明白的就像是話, 背後卻豪邁質樸的詩句。

  因大鄴文臣武將不分家,很多將軍都是世家出身,寫的一首好詩,也有人盼著季子介這樣的風流人物流出一點墨寶來。可惜崔季明只能寫“冷風吹襠夾 冷, 馬背磨腿透心涼”這種玩意兒, 她倒是好不容易寫出一句勉強順嘴的, 得意的仰頭晃腦恨不得也讓人貼到國子監的影壁上去。幸好還有個要臉又有鑒賞水平的殷胥,攔住才沒出事兒, 把她這兩句詩閱後即焚了。

  裴六雖算不上是怎樣豁達到一笑泯恩仇的性子,但見識非一般女子能比, 說是被捧的高也罷,說是她確實有才也罷。總之她成了女詩人中最炙手可熱的一位。

  她又算得上貌美, 又有人猜測她是裴家女落難,身份水漲船高,誰要是往她門前溜達一圈,都能在文人士子口中傳來。竹承語去裴六道觀內幾次,當然有不少人知曉此事,甚至在戶部做事的時候,還有人在擠兌她。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很平和了,然而當聖人還朝之後,她見到了整整半年多奔波在外的俱泰,一瞬間仍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俱泰,戶部很多事情俱泰都交給了她,她應該好好守著的,應該全力協助太後的。

  竹承語看他的態度,覺得自己的那封信好似沒有寄到,畢竟轉了一手,裴六那邊的接信人就算是個年輕將軍,也未必能拿到聖人面前去。

  或許是俱泰根本就對她失望且不信任了,畢竟宋晏確實給了一部分她想要的實權,在俱泰眼里這就是徹頭徹尾的背叛了吧。

  然而很快的俱泰就在眾人面前羞辱了她一把,先是在戶部和工部的會談上,各部都是一位尚書兩位侍郎到齊了,唯有她被缺席,聖人倒是問了兩句,俱泰笑一笑就是說她身體不適,來了也不能抵什麼用。而後轉頭就去聖人面前參了她一本。

  前者是打擊貶低,說是手段也就罷了,後者卻有可能斷了她的官路。竹承語絕望到以至于想著,真就這樣告老還鄉也就罷了,宋晏也沒有什麼能要挾她的事情了。

  說是想要放棄,她一面也在小心翼翼的搜集宋晏、幾位朝中大臣與戶部守舊派的關系。

  然而到了這事兒出的第二天,戶部與門下幾位幾位官員,竟聯合起草了一份彈劾俱泰的折子。這折子遞上去之前,也到了竹承語的面前,要她簽字。她下不去這個筆,旁邊卻又笑起來︰“竹侍郎,錢尚書都要不給您活路了,您還要記掛著舊情麼?像您這樣重情的人可不多了。”

  竹承語又轉念一想,她如今的一舉一動怕是都有人看著,就算是在戶部一日,她該做的事還是要做,還是不能像那人低頭。這時候不寫,不就是暴露自己的心思麼。

  她只得低頭,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姓。

  這一整日坐如針氈,幸而因為聖人繁忙,中書舍人都要留備宮中,宋晏倒是不可能來,她心里長松了一口氣。只覺得一面要應對官場上種種,一面要面對這樣一個男人虛與委蛇,實在太難。她是閨中長大,歷練不足,一時竟覺得逼迫自己成長起來的速度,已經抵不上這環境逐步艱難的變化,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撐不住了。

  竹承語唯有一點算是很有男子氣概的事情,便是一身的好酒量。

  從小跟著哥哥喝點甜酒,大了幾壇下去臉不紅心不跳,買酒回家便是常事。這一日拎了酒,平日里幫她牽馬的馬僮騎驢隨著,她昨日煎熬一夜沒睡,在馬背上迷迷糊糊,再一睜眼來,竟是在夜市之中。那馬僮一手牽驢一手牽馬領著她在人群里來回擠,周邊是人頭攢動,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騎馬者也不在少數。

  “今日怎麼到這里來了!”

  她剛問,那馬僮回頭笑道︰“看侍郎今日煩憂,這東市西市上快活多,吃吃喝喝,回去蒙頭大睡,便什麼煩憂都忘了。我以前可都這樣。”

  竹承語笑了笑︰“倒是你有心了。”

  馬僮張望了一下,笑道︰“前頭有家小店,我常去,店小人稀,味道卻好,望竹侍郎不要嫌棄。”

  一個人出門在外,難得有人體貼她,竹承語笑著點了點頭。官服外披著青色布衣,一時街上男男女女讓這貌若潘安的一笑迷花了眼。可人流太多,那潘安下了馬,街上百姓再尋,竟找不到了。

  馬僮不一會兒領到了一處拐角內的小店,讓竹承語先下了馬,他對里頭喊了一句︰“把這貴客帶我平時那好坐席去。”

  竹承語輕笑︰“是我竹府給的月俸太高,你還自己留了專座?”

  馬僮笑道︰“這店小,又是老鄉,要他們把菜全上一遍也沒幾個子兒。您先進去,我去後院放馬。愛吃什麼您點,這兒不比宮內午食,卻也有特色。”

  那老板娘連忙笑著把她迎上二樓去,看著店內連菜牌子都有了,店內幾個龜茲侍女一水兒的綠衣裳,竹承語也只得搖頭笑嘆,這兩年競爭激烈,變化也快,各家都鉚勁改善服務呢。

  留下的專座垂著個半舊的雙層簾子,竹承語剛打了簾子過去,就看著桌上已經擺了些飯菜,對面坐著個人,正瞧著窗外。

  那人回過頭來,竹承語一下子哽住了,往後退了半步。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錢尚書……”

  俱泰笑了︰“可真是生疏了,也不私底下沒大沒小,俱泰俱泰的叫喚了。”

  竹承語剛要說話,身後鑽出了個腦袋,正是她的馬僮。只是凝神一看……明明是剛剛帶她過來的人,她也絲毫沒懷疑——實際這人打扮一致,面容卻根本不是他的馬僮。

  她心中一驚,那馬僮撫了撫黑色襆頭,露出一點帽子下沒被染黑的紅發來。

  馬僮笑了笑,對俱泰鞠躬道︰“沒事兒,有人在周邊看著呢,姓宋的人沒跟過來,我在隔壁。”

  俱泰點頭︰“阿繼,你也吃點去。”

  待到竹承語坐在了桌子對面,他才笑著開口︰“什麼樣子,把自己快熬成枯骨了,吃點吃點。”

  竹承語卻偏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他一定知道,她最後還是在那封折子上署了名。他一定覺得,她是因為恨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才這樣做的。

  竹承語一時間覺得羞愧與無所適從環繞著她,她父親骨子里的那種不知變通的清廉忠誠的脊梁也長在她體內,她甚至無法面對。

  俱泰吃了兩口,贊了一句,漫不經心道︰“你的信我收到了。聖人也看到了。”

  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

  俱泰似乎也在宮中忙了一天,狼吞虎咽道︰“聖人既然知道,我參了你一本也只是做做樣子,聖人不會看的。不過我也不是在戶部就完全瞎了的,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等著呢,我若是前頭不這樣做,你會簽名麼?”

  竹承語猛地瞪大眼楮,俱泰抬頭正要笑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竹承語眼眶紅通通的,她平日總壓低著聲音,甚至還為了當官吃了些不利于嗓子的藥物,然而此刻也有點像破音似的道︰“就算是你真的參我一本,我也不可能為此就要同意彈劾你!我是因為……我是因為……”

  她激動的胸口起伏,俱泰笑︰“好,是我想錯了,你是因為怕宋晏知道了。”

  竹承語急了︰“你不要笑了,這事情根本不好笑!你不要老覺得勝券在握,事情已經演化到了這種地步了!你的家底兒都讓人扒出來了,為官又從商,大鄴現如今還是不允的!你以前舊的那麼多產業,一直沒放手,宋晏早就扒出來了你知道麼?”

  俱泰倒沒想到她會這麼擔心,道︰“我壓根藏的也不深,他扒出來就扒出來罷了。”

  最早在西域從商的那些路子,都是他為了鋪開北機的勢力而搭建的,在進入洛陽官場後,他縮減分散了大部分的產業,只留下了北機還依附著的主業。那一部分的資產在一批大臣眼里看來可是了不得了,只是想對那些出手,也要看聖人肯不肯。

  俱泰嘆道︰“你以為這事兒只是我跟宋晏的意氣之爭?自古以來黨爭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兒,是兩個團體之間的事情。你應該記得你剛入朝的時候,新的科考上來的官員和舊派官員也曾有過矛盾,後來因為前者的數量有壓倒性的優勢,舊派官員也沒能適應聖人的新規則,被貶官不少,那一場沒爭起來就結束了。”

  竹承語覺得自己剛剛一急,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連忙擦了擦眼眶。俱泰啼笑皆非︰“至于麼,你好歹也是個弱冠的青年人了,外頭人說你性子軟,我倒頭一回見你說沒兩句要掉眼淚呢。”

  竹承語手背搭在眼楮上,道︰“那你是還相信我麼?”

  俱泰笑︰“否則叫你過來干嘛,鴻門宴?吃吧,我毒誰也不可能毒死你的。”

  竹承語吸了吸鼻子,強挺出來一張在朝堂上的臉來。

  俱泰看人還是很準的,竹承語大抵是個什麼性子,他跟她接觸這麼久自然能摸得清。一方面腦子里全是別人想不出來卻又自成一派的理論,做事高效謹慎也就罷了,對待新政也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這些正符合了聖人現在在這個階段的要求。另一方面,又有點稚拙的傻氣,信別人的心也信別人的話,不太完全懂官場險惡,把忠孝仁義禮信廉都真的當成人生準則,是個寧肯自己委屈不願傷害別人的真君子。

  是登不了太高的位置,但朝堂上總有一批人是不需要勾心斗角的,是真的為這個國家做事的,竹承語一定會是其中之一。

  她很快的鎮定下來,道︰“那你認為,到底是哪兩批力量在角逐?”

  俱泰︰“你覺得現有的政策,對于哪些人不利?”

  竹承語想了想︰“舊世家?”

  俱泰笑︰“現在哪里還有多少舊世家像模像樣的留存。就算有,這個紛紛倒台的風口浪尖,他們挑事兒,不是找死麼?”

  竹承語轉了念,再想不出來了。

  俱泰笑︰“有一批極富的商賈,並不是特別喜歡朝廷。”

  竹承語驚︰“怎麼會?聖人這些政策,哪個不是對商賈有利,他們為什麼會覺得——”

  俱泰︰“如今富人多,還是十年前的富人多?”

  竹承語︰“自然如今。洛陽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者更是數不盡數!天下未有何時,像如今這樣普通百姓都可以這樣生活。”

  俱泰挪開了幾盤讓他一個人吃完的飯菜,在桌案上道︰“自打農耕改革,除卻江南作戰,山東收復不過一年多,關中地區的糧食產量,較五六年前翻了一倍還多。雖然你也知道,天下財富總數大抵不變,但如今米糧產量增加,關中地區人口激增,這就是整個大鄴所擁有的財富也翻了將近一番。可富商的數量,卻較十年前,翻了十倍不止。財產翻一倍,分財產的人多了十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竹承語對這方面一點就通︰“這就是說……一部分極富的人,他們的財產也從自己的手中,被掏出來分給了其他商賈。”

  俱泰道︰“全民街上,富人多了,除卻那些貧民流民,富的階層里,差距不是那麼懸殊了。如今的大鄴,行商能靠關系的越來越少了,關于商賈開放的多了,控制的也多了,你也看得出來,包括之前你關于交引扣稅,都是為了防止一部分人極富。然後越有錢就越有人脈關系控制力,然後越有錢。咱們防的就是這個。”

  竹承語沉思︰“確實……哪個朝代沒有幾個令人驚愕的巨富,如今卻不多。從中宗年間到肅宗時期,有一小部分江南、關中的寒門富賈,資產令人瞠目結舌。他們跟朝中一些官員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有人開路讓他們私下通行無阻,也有人替他們遮掩。”

  她又道︰“但一是因為他們極低調,對朝廷步步退讓,從不跟官場沾染太深的關系,也不讓家人出仕;二則是他們手底下有很多依附他們的小商賈,也幫了大鄴很多,大鄴收商稅有很多年了,朝廷那時候又困難,不可能忍痛割了這道供血的脈。”

  俱泰笑︰“沒說錯,那時候想要開礦,替官家產鹽產鐵,都是有關系才能做的事兒。一大批人靠著關系,攬到了這活計,佔住了金脈。他們雖然也愛錢,但是一是地位低,不敢像官府某些人貪得那麼肆無忌憚;二是效率高,為了錢運轉,對朝廷來說也堪得用。”

  然而到了殷胥為端王期間,一項項政令,就是把這金脈從他們手中搶出去,分給天下人。然後殷胥登基後,推行的政令,便已經很明顯了。

  聖人不怕民間留財,怕的是留財不均。

  富室連天下阡陌,為國守財。

  而就算是怕不均,殷胥也未曾對某些新興的富賈出手,因為——如果想要經濟繁榮,就先要一定程度上確立,這合法的財產無論數量,都該是受朝廷律法保護的。抑兼並在殷胥看來,是無數次朝廷發起的劫富濟貧,或許適合曾經的朝代,卻已經不適合如今的大鄴,只能毀了這時代的循環。

  殷胥能做的是立法,是確立規矩,以法抑富,以國扶貧。

  也就是說只要合法合理,不逃稅漏稅,不欺壓百姓,不牽連人命,成為巨富也只能說是你天縱英才,朝廷沒有資格掠奪你的財產分給貧民。

  然而舊的一批富賈,就是不合法不合理,踩著某些官場閉眼縱容的灰色路子富起來的。他們受到戰亂影響,家財流失;官場改革,新舊交替,經營多年的人脈路子不再,賺錢的來源也就沒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市場上還有無數的新興之秀在擠壓的他們無處可走。

  也可以說,大鄴,或者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沖突與戰役,基本都是一新一舊兩個勢力角抵沖突而產生的。這些新勢力有過新興的寒門與科舉官員,有搶奪先機的新興富賈,也有曾經歷朝歷代出現過的宦官集團。

  俱泰道︰“正因安王常年在外,接觸了不知多少礦井鹽產,在各地了解如今的商賈運行,才感知到了此事。這事情你甩不脫,說小了矛盾都要集中在咱們戶部;但這事兒你也不用怕,牽連的人夠多,你背後有我,我一天能站著,也沒人能動的了你。”

  他凳子墊高了點,桌案上只能露出小半個肩膀,吃吃喝喝,卻只讓竹承語覺得兩頰發麻。

  明明說的是眼前事,卻又好似把幾百年的事都連攤牌在了面前。

  讀的書一會兒好似能與他的話貼上,一會兒又好似隔離開雙方瞧不起彼此。好似這桌案推遠,移到了幾百年前,寒露濃重的戰場上,水汽蒙蒙全籠罩在桌面上,拓跋家的騎兵與書卷前的王導在灰藍色的天色下,拔劍四顧心茫然。

  千年前開始,戰國學術江湖南征北戰,到後來儒、道、佛三教對立,東漢再有黨錮之禍,南北分立之後各自也在爭,南有世家,北有新黨。

  撇去了舊的世家與寒門之爭,仍有如今的新舊商賈之亂,往後還有,數不盡的難題,數不盡的爭斗。

  俱泰道︰“別想太多。咱們又不是神仙。人活在當下,該爭自然也要蹲進泥潭里去拼命的摸,但偶爾站起來瞧瞧,眼前不只是這一片農地,拿手里那點書卷俯瞰一下古今,那麼多事兒可引以為鑒,別爭的連天下就忘了。”

  竹承語竟覺得鼻子一酸,不只是感天下悠悠,還是傷當今禍亂。

  俱泰嘆氣拍了拍大腿,真是頭一次知道這小子居然真的像個娘們似的總該流淚。

  剛入官場沒兩年的人,趕上幾波浪潮,總是要慌得,竹承語的確不是個風口浪尖抓機遇的人。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放下你的,你出了事兒,我也不會好過。聖人面前,我已經多番提及了你,向聖人說過,你絕對可信。聖人與你父親有過一段接觸,看你父親,自然也信得過你的人品。你不必擔心。”

  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你與聖人說我了?”

  俱泰︰“此事牽連雖然多,但你也是關鍵人物。聖人沒用過你,自然我要說仔細了。你放心,聖人願意用你。”

  竹承語扶著桌子,猛地站起來︰“這使不得。俱泰,我有把柄在宋晏手里,一旦捅出來了,聖人面上無光,你如此信任我,一定也會受牽連。”

  俱泰眯了眯眼楮︰“果然,你是被他捏了把柄。到底是什麼事兒,你與我說來,我會幫你解決。”

  竹承語搖了搖頭,身子軟下來︰“這事兒解決不了……”

  她是真的心下驚慌起來。若是聖人重用信任她,到時候拿她的言論出來當作抨擊宋晏的關鍵,宋晏絕對會揭露她的身份。到時候鬧出這樣的丑事來,聖人臉面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她說過的話也不可能再被當成關鍵了。

  到時候必定連俱泰都要被牽連……

  如果誰也不知道她,不關心她,反倒讓宋晏揭露出此事來,受影響的人也只會有她一個。

  她躬下身子,幾乎要跪在了地上,俱泰一驚,連忙要扶她起來,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俱泰的手腕︰“您放棄我吧。那張參我的折子,讓聖人當了真吧——這事兒越是牽連廣,我越不能站在漩渦之中。”

  俱泰驚︰“為什麼。以你的職權,以你的才情,還有宋晏對你的關注輕信,還會有誰更合適。”

  她面上漸漸露出堅毅的神色來︰“錢尚書,我的這個把柄,你解決不了的,我說了,你盡管厭我恨我——”

  俱泰一霎那,心里想過了無數竹承語可能干過的不妥之事,可能給他埋留的陷阱等等,他想到了無數的險惡,卻听著眼前的人,淚從她清俊的臉上滑下來,她輕聲道︰“我是個女子。”

  一瞬間,好似酒樓里也安靜了下來,俱泰盯著她的嘴,看到她堅定地重復道︰“對不起,身為女子……我對不起。”

第338章 327.0327.$

  崔式絕對是知道了崔季明受傷的事情……

  殷胥這一日上朝, 就看見崔式上前答禮部事務時,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也是最近禮部多是輔助性的工作,很少有單獨在上書房與聖人會談的時候, 崔式估計是找不到機會沖他問罪。

  殷胥也心甘情願受著岳父這白眼了。要是別人把崔季明帶出門去, 回來身上多了這樣一道口子,他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殷胥趕緊讓宮里往崔府上送東西,他對于用物的好壞沒有概念,耐冬倒是知道崔季明這次受傷不輕, 再加上南下軍功赫赫, 聖人想求岳父一個好臉色, 送到崔府上的東西自然都是不少宮里壓箱底的玩意。

  崔式越想越氣,要不是君臣關系, 他恨不得把那些玩意兒都扔出去。

  什麼能抵的了崔季明身上那一道疤!

  因越看殷胥越不順眼,準確來說從一開始就沒順眼過, 另一邊他再看熊裕,竟順眼許多。有時候他也想著, 熊裕其實也是這一代棋道中的佼佼者,在長安洛陽不知有多少人追捧他,卻因為妙儀好似贏棋太輕松,他也沒有把熊裕的成績看在眼里。

  想一想,他曾嫌熊裕出身低微,面向凶惡,也並不是什麼高官厚祿加身——

  然而大女婿都這樣了,再冒出來一個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女婿,那他是什麼地位?他在崔家還有坐的地方麼?

  這種他一吼說不定就一哆嗦的女婿不也挺好的麼。

  幾個閨女都太有本事,大鄴有多少娘家有錢的女子成婚後,丈夫就住在妻子家中三五年的,也稀松平常,外頭也沒人非議。

  崔式真是看崔季明那些听話的手下,一個比一個好,全當成了崔季明的後宮,坐實了賀拔公“要挑個青年將軍掠回家”的話。

  挑了半天,嫌董熙之太悶,張富十略老,獨孤臧倒是相貌不錯——還問崔季明覺得獨孤臧怎麼樣,要不要潛規則一下。當崔季明一臉惡心的神情拒絕了之後,崔式甚至都開始記掛起考蘭來。

  崔季明那日懶得讓季府的廚子開火了,回的崔家蹭飯,吃了沒一會兒,妙儀草草扒拉兩口擦擦嘴又跑去練棋了,崔式狀似無意的開口︰“听說你那……小妾,也沒留在你季府里了?”

  崔季明自然不會說是殷胥吃醋,自己懼內,咬一口銀絲卷道︰“阿耶不是說他妖里妖氣的,不喜歡麼?我讓人給送走了,不過不遠,還住在洛陽。”

  崔式道︰“阿耶也不是那麼不喜歡。你要是樂意,就接回來就是了。你這個年紀……心思也罷,口味也罷,常變是應該的。再說聖人畢竟與你隔得遠,有個人在府內離你近點,照顧你,阿耶放心。”

  崔季明完全沒听出來崔式的言外之意︰“哎呀,他有時候也常回來的,他的院子我都給他留著呢。不要緊,崔管家不是現在讓你分去我那邊了麼?”

  崔式真是悠悠的嘆了口氣,又道︰“你在朝堂上應該也見過,戶部的那個竹侍郎,也很有書卷氣,個子高也很白,容貌極好,性子應該也是你喜歡的。要不阿耶回頭請他到府上來?你要是嫌他脾氣溫和了些,聖人身邊有位挺有名的舍人,你進宮應該也見過,名字叫宋晏,老是站在元望旁邊。鋒芒畢露的性子,相貌也是堂堂,我看他也與你搭話過幾次。”

  崔季明這會兒是听明白了,抬頭瞪眼︰“阿耶啊……阿九是又最近怎麼招惹你了?你怎麼又跟他不對付了。是誰跟我說要對聖人小心一點,你怎麼三天兩頭就想懟他呢?”

  崔式簡直腮幫子都疼︰“你莫在我面前叫他什麼阿九阿九的!難不成他還叫你阿三啊!都說了是聖人,你好歹在我面前叫生疏一旦!我是覺得你們姊妹幾個,都該找那種听話一點的……就說你們三個都這樣了,還能要你們三個去沾男人的光?找個不愛惹事兒,比較戀家老實的,你拿捏得住,也舒心。”

  崔季明知道這是更年期老男人又犯心病了,連忙胡亂塞了兩口︰“他挺听話的,他也不愛惹事兒啊,整天蹲在宮里哪兒也不亂跑,沒人比他更老實了!”

  崔式還要說,崔季明就先站起來,崔式看著桌子上十七八個盤子︰“怎麼吃這麼點,是受傷了飯也不好好吃了麼?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崔季明回過頭來,痛心疾首︰“阿耶!你簡直比老婆子還碎嘴!我這傷早就養好了,又不怪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去看兩眼妙儀就回去了。”

  崔式︰“明天休沐阿耶帶你出去玩唄!你想不想去城外——”

  對于崔式還把家里幾個早就過了婚齡,甚至她這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當小寶寶看的態度,實在是受不了,崔季明抓狂道︰“不用!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不過我明日還是要進宮去的,太子博說想見我,你也知道回來之後雖然還沒行功論賞,但也撿了個太子太保的虛職。我這不是要進宮教一教麼。”

  崔式看崔季明跑兩步走了,跟小時候逃挨罵一樣,氣的牙癢癢,筷子扣在了桌子上︰行啊,還利用孩子,聖人現在會使用多種手段把人往宮里請了。

  崔季明最近也能騎馬了,荒廢不知道多久的訓練剛剛撿起來,好幾日在殷胥面前捏著自己的肚子,傷心的都不想見人了。

  殷胥只能安慰她︰“我身上不也沒有練出的那種一塊一塊的肉麼,不也沒什麼。你回頭練練就長回來了。”

  崔季明斜眼︰“你現在是登基了,也把我撿到手了,多少年沒見過你練武了,好意思說我?可別拿我跟你比。”

  殷胥雖然也有練練騎射,但自從知道自己沒有被摁住強上、屁股開花的危險之後,整個人都失去了練武的動力,自然松懈下來。現在偶爾騎射也是為了他整天跪在桌案前的腰,以及避免自己水平後退到連日益加重的崔三也抱不動了。

  她也是起了床練完了刀,潦草擦了擦才進宮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日有點綿綿細雨。

  她到宮內的時候是耐冬領著的,殷胥居然沒有出現,到了中宮的別院,一個小小的校場在其中,崔季明卻有點好奇,這還真打算要讓這麼小的孩子學什麼騎射?

  崔季明走進去,就看著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院內等著,宮人給他打著傘,但一點雨絲也從傘底下灌在他臉上了。他手里捏著個快比他還高的小弓,偶爾抬抬頭看身後兩個陪侍的宮人,那兩個宮人輕輕踫了踫他的肩膀,要他轉過頭去好好等。

  一看到崔季明走過來,他眼楮都亮了亮,腳掌還貼在地上,腳跟踮了踮,先規規矩矩躬身叉手行禮︰“博見過太保。”

  崔季明擺了擺手︰“快起來了,這天氣實在是不適合站在外頭。”

  她還以為就是殷胥讓她來進宮哄孩子的,雖然有點頭疼,但殷胥又各種軟硬兼施的勸,說阿博性子很好,也不嬌氣,在宮內摔摔踫踫習慣了,又拿出一堆事兒來利誘她,崔季明考慮到某些好處,這才勉強同意。

  崔季明實際上是想著干脆陪孩子一小會兒,就偷偷跑去找殷胥,誰料到來了才發現,這小太子才三歲多一點點,就有一本正經的樣子了。

  她以前倒是也偶爾去杏娘家里見過賀拔彤,對于那厚顏無恥還整天問“涼涼的大哥哥有沒有來”的臭丫頭,她是一言不合直接拎著上房嚇唬。眼前的博年紀又小,身份又非同一般,自然不敢這樣跟小貓小狗似的耍弄。

  她蹲下來,博簡直要把她每一個睫毛都看清似的直打量她。

  崔季明從他手中那過弓箭,道︰“太保不過是個虛名,我也不是來教你騎射的先生,你這個年紀練射箭也是胡扯。”她隨手遞給旁邊的宮人,對博道︰“你平時都玩什麼?”

  博這才呆呆的從她臉上移開,宮人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似的,他倒是從小就這麼長大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有時候爬山,有的時候爬樹,不過不讓爬大的樹。有時候抓小兔子,抓蟲子,彤姊姊來的時候還爬房子,不過現在阿耶不讓了。”

  崔季明呆了一下︰阿耶……說的是殷胥麼?听到他被人叫爹,感覺好奇特……

  博又指了指廊下被下了一兩天的小雨浸濕透的回廊邊緣︰“不過一般下雨的時候,可以去神和亭抓小青蛙!神和亭旁邊有湖的。”他倒是性子活潑也肯親近人,沒像殷胥小時候那樣死氣沉沉。

  听聞這玩法,太子小時候的日子,跟她小時候跑到後院挖土和稀泥的水平很相近嘛。

  一听到抓小青蛙,崔季明眼楮亮了︰“博呀,你知不知道你阿耶怕什麼?”

  博立馬挺起胸口︰“阿耶天不怕地不怕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行了吧,他怕的事兒多的去了。”

  她咽下了那句“你阿耶怕我”,這才又道︰“當然他也不是說踫見了就會蹦起來的那種人,但他挺怕蛇的,也怕青蛙。蛇太危險了,我們去抓青蛙,嚇你阿耶好不好。”

  博眼楮亮了,人卻很乖的搖了搖頭︰“不好呀……”

  崔季明直接一把抱起他來︰“有什麼不好的!你肯定沒見過他嚇得動也不敢動的樣子,走走,有我給你擔著呢。”

  崔季明直接搶了把傘,抱著博就往宮里跑。

  幾個下人追在後面,崔季明跑的一顛一顛的,連著為了保持平衡兩只肉手連忙扣在她脖子上的博,聲音也跟著一抖一抖︰“別呀我~可~以~自~己~走~的~哇……”

  崔季明大笑︰“你真沉,快趕上一把純鐵的長戟了。”

  此刻不遠處一處宮殿的二層上,殷胥身邊的窗子開著,他還在朝下看去,望見崔季明一把扛起阿博,帶著一柄紅傘就狂奔,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上陽宮多樓台高閣,轉了兩個彎就看不見了。

  “聖人,您是說安王這個月末就能還朝?他畢竟是王爺身份,手里也未必能有太多證據吧,外頭人在防著他呢。”屋內傳來了說話聲。

  殷胥猛地回神,望向眼前坐在矮凳上的俱泰。

  他定神道︰“外頭想用他的人也多的是。他兒子是太子,那些人不知道覺得安王身上存著不知多少未來的機會呢。我有意跟他通信,讓他放出些門路去,擠上門來自投羅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手里捏的可都是實打實的證據。”

  俱泰這才理解殷胥的意思。他是要安王主動對外表露對朝廷不敬的心意,然後也放出自己能活絡的門路,那些不能從支持官員得到灰色門路的富賈,不疑有他,以大量的獻金投入了安王的麾下。

  俱泰有些擔心︰“聖人就不怕安王會反利用這一點……”

  殷胥看他一眼︰“我是那種會把所有人都想的極其善良可信的人麼?我懷疑的人有很多,但信任的人也總有一些。天底下真真正正的把血脈和大鄴長在一起,願意為了大鄴付出一切的人,安王怕是要算上頭一個。說起來,單說心性與赤誠,他是真正的一國太子。”

  這話殷胥說得,俱泰卻接不得。

  但是殷胥既然肯信,他們兄弟二人一起生活過幾年,也是有原因的。

  殷胥轉了話道︰“你說想要告訴我的,希望自己也擔責的事兒是什麼?俱泰,我信任的人里,你算是一個,別告訴我你做過什麼我也不能饒的措施,那你也未必擔得起。”

  俱泰從矮凳上下來,拿開了地上的幾個軟墊,直接跪在了地板上,手撐在了身前︰“這件事兒——聖人若真是想怪罪,請也看在臣的面子上,看在她曾經為大鄴出過力的份上,不要責罰。真若是惱怒,求您將她官位拿走,掛冠還鄉也罷……不要再責罰了。”

  殷胥沒回答,他的態度就是不會承諾,想說就說。

  若是俱泰自己的事兒,他絕對會痛痛快快說出來,此刻卻又� 碌潰骸俺家部悸切砭茫 聳碌降滓 灰 擔  庋悄鼙K詈玫陌旆 耍 侮棠笞×慫陌馴1糾淳褪翹熳用派 饈露 嗆罄賜背隼矗 率嵌允ト艘膊煥!br />

  殷胥皺了皺眉︰“你是說竹承語?”

  俱泰舔了舔唇,才躬下身子叩首下去︰“臣早早知曉了竹侍郎身為女子,卻仍然包庇她而沒有向聖人檢舉,甚至推薦提拔她到了今天的位置,交予她戶部大權。”

  殷胥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俱泰只得又重復道︰“竹侍郎身為女子,女扮男裝通過了制科,進入了戶部。臣明知此事不報,甚至縱許她掌握大權,罪無可赦。”

  殷胥半晌才道︰“你先起來……”

  俱泰抬起頭,卻看著殷胥臉上的神情絕不像是震怒,而是驚愕沉思甚至有些隱隱的驚喜,他沉思片刻道︰“你確定此事沒有假?你怎麼知曉她是女子的?”

  俱泰沒有想到這一點,總不能說是竹承語前兩天才告訴他的吧。

  腦子亂轉只得答道︰“之前去山東的時候,她也跟去了,聖人可能沒有注意到,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小的度支主事,那時候大家住的都很擠,臣……呃臣去找她議事的時候,不小心撞見她沐浴……呃,肯定是女子,不會錯的……後來她也跟臣承認了。”

  俱泰剛說完,就看著對面的殷胥嘴角抽了抽,他差點就開口︰原來你也是撞見洗澡才發現的?!這個套路俗不俗?

第339章 327.0327.$

  宮人拿來了青色的紗網, 崔季明捏在手里蹲下去,就看著博光著腳,窄袖挽起, 趴在回廊邊上, 伸手往回廊下頭木板與地面的縫隙里探,很快的听見一聲踩著尾巴似的叫聲,他高興叫道︰“抓住啦抓住啦!”

  崔季明也興奮︰“來來,放這里面來。”

  博手里抓了一只頗肥的綠油油的青蛙, 給放到紗袋中, 那青蛙似乎受到了驚嚇, 一陣混亂的蹦。崔季明看了看︰“這個太大了,不好藏, 咱們要不要再抓一只小一點的。”

  博點了點頭,儼然是崔季明指哪兒打哪兒, 他道︰“太保也脫了鞋子吧!下雨這樣光腳舒服的呀。”

  崔季明算是知道為什麼博有個外號叫赤腳仙人了,他爬上回廊, 特別迅速的把靴子一扔,光著腳跑起來。不知道下人要一天多少遍的查看廊下,確保沒有小石子留在路面上。

  崔季明想了想,也倚著柱子褪了靴子,扯掉白襪,挽了挽褲腳,看著博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腳上疤太多了。”

  博指了指腳背上之前因為皮肉粘在靴子上而留下的疤痕,是孩子的天真無邪,道︰“哇,這個好像個兔子的形狀,是個蹦起來的兔子。”

  崔季明低頭笑︰“是嘛,確實有點像。”

  博又抬起頭,去捏捏崔季明的手指︰“我問大母,天底下誰是最大的英雄,阿母說以前是勛國公,現在是季將軍!是不是英雄都是這樣的?要去打仗的!阿耶……阿耶就不像要打仗的人,手也不是太保這樣?也是英雄麼?”

  崔季明一怔,竟鼻子一酸咧嘴笑道︰“你大母真的這麼說?不過也不是說只有打仗的人是英雄,你阿耶才是大英雄。”

  博又有點想不明白了,崔季明蹲下來,他的手撐在崔季明膝蓋上︰“可是阿耶也沒有受過傷……而且也好像從來沒有……”

  他說不出來,崔季明卻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殷胥看起來還是養尊處優,高高在上,那些什麼血汗交錯,荷爾蒙迸飛的事兒看起來跟他都沒有半點關系。

  崔季明笑︰“你阿耶也不用這麼做,天底下有人能頂替我,可沒人能頂替他呀。你不說你阿耶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怎麼又亂想起來了。再說你怎麼知道他沒受過傷,不是所有受傷都是這樣看得見的皮肉傷。是不是英雄,是不是男子漢跟外表沒關系,就算一個人長不高,很瘦弱,敢做旁人不能做的正確的事情,就是英雄了。”

  她說罷又覺得跟三歲的孩子講這個哪里听得懂,博說話還都有點奶聲奶氣呢。博卻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崔季明剛想站起來說要去抓青蛙,博卻又抓著她問道︰“那太保——”

  崔季明感覺不是來陪博玩的,而是被博叫過來問話的︰“別叫太保了,叫季將軍便是,你年紀小,叫季公也行。”

  博畢竟出身宮廷,對于稱謂從小比較謹慎,叫道︰“季將軍……嗯,見沒見過我阿娘?”

  崔季明也是沒多想︰“見過啊。你阿娘也是大鄴知名的才女啊。”

  博一下子有點慌了︰那、那阿娘知道現在阿耶最喜歡季將軍了麼?

  博緊緊抓著崔季明的胳膊︰“那阿娘和阿耶是怎麼認識的?”

  崔季明偏頭︰“我記得是那時候一起在蕭先生那里讀書,當時也有不少大鄴少女想嫁給你阿耶呢——”

  她說道一半,忽然反應過來,博根本不知道他親阿耶是澤!

  他肯定以為她說的是殷胥的事兒!毛線啊!這要亂了好麼!

  崔季明連忙住嘴︰“你干嘛要打听這件事啊,小孩子不要管這些嘛,等你長大了就見到阿娘了。”

  博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宮中的人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季將軍,他也不願意說,博又好奇萬分又有些失望,道︰“為什麼長大了才能見到阿娘……我一定要像阿耶那樣,把事情都做好才能見到阿娘麼?”

  看他淡淡的眉毛都垂下來了,不知想起了什麼都有點泫然若泣,崔季明連忙坐在地上,抱著博坐到她盤起的腿上︰“那你比我好,我是長大了見不到阿娘了呢!”

  博轉過臉來,崔季明實在是不擅長安慰人,只能用“其實我比你更慘”這招了,她只能道︰“我到七歲,阿娘不在了呀。不過我阿耶也在,不也好好的麼?你可能不用長到七歲,再大一點點就撿到了。”

  博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剛剛要哭了,伸出手相當親昵的踫了踫崔季明的臉︰“那季將軍是好多年沒有見到阿娘了麼?”

  崔季明覺得有點癢,笑了笑︰“不打緊啊,有些事情不能強求。其實你很好的,你阿耶小時候,不單是他,他的好幾個兄弟,都不怎麼能見到他們的阿耶。你出生在宮內,也不可能是阿耶阿娘天天陪著長大,不單是你,天下的小孩子都這樣。你彤姊姊的阿耶也有好幾年在外忙著沒回家了,甚至阿娘也會跑出去陪她阿耶,留她一個在家。大家都是這樣對不對。”

  博好像這時候才知道,別的人家也只有這樣。

  小孩子總是會跟別人作比較,越是覺得自己是特殊的越是把情緒醞釀在心里,有時候轉頭發現大家都一樣,似乎也就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問題了。

  博似乎得到了許多的安慰,又問了好多好多人小時候的事情。

  崔季明說了自己小妹從小長大在鄉野,跟祖父祖母長大,一年只見一兩次阿耶;說起來自己小時候和殷胥少年時候的一些事情,博听著听著安靜下來,兩只手不止是試探試探的踫踫她,而是整個人掛在崔季明脖子上。

  崔季明覺得就跟自己小時候吃力的抱舒窈和妙儀似的。

  他一會兒扯了扯自己衣袖,捏了捏崔季明的衣領,撓來撓去憋了半天才說道︰“那季將軍天底下最喜歡誰,最愛誰呀?”

  崔季明心里剛剛才聊過親情的話題,把她自己都給感動的夠嗆,脫口而出︰“我阿耶呀!”

  博抬起頭來瞪大眼楮。

  崔季明回過神來,心中大叫不妙,會不會是阿九叫孩子過來試探的。應該也不會啊,他好幾年沒有這麼小肚雞腸千回百轉了啊。而且自己還穿著男裝,說什麼最愛他阿耶之類的話,這孩子人生觀都會扭曲吧……

  她只得又重復道︰“是啊,我阿耶。”

  博雖然很想說“我也最喜歡阿耶”……可是阿娘不喜歡阿耶了,阿耶最喜歡的季將軍也不喜歡阿耶……天吶……天底下沒有人喜歡阿耶了麼!

  博面上表情實在是太過悲痛了,以至于讓崔季明很懷疑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重大的錯誤,幸好博似乎自己念叨了兩句什麼,安慰了自己。

  她沒听見博捂著胸口說“就只有我喜歡阿耶了”,只听見博回頭拍拍她道︰“那你不要讓阿耶知道哦。不要說哦。”

  崔季明︰???

  等到半盞茶的功夫,殷胥還在跟俱泰聊著的時候,崔季明跟博光著腳爬上了樓。兩旁站的宮人看著兩個半大孩子滿臉興奮,扶額也不好聲張,只能在原地站著。樓梯上去有一截小護欄,崔季明蹲在護欄後頭,和博一起偷偷看殷胥,崔季明甚至還伸手穿過護欄的縫隙,扯了護欄那邊的宮女的裙擺,利用人家的衣料擋一擋。

  那宮女回頭一看是季將軍,臉都紅了,垂著頭不敢亂動。

  崔季明看見俱泰說了幾句什麼,起身行禮,正要從樓梯這邊下樓,這才忽然蹦起來,想要嚇他一跳︰“嘿!”

  俱泰心事重重,被這麼一聲呼喝,嚇得腿一哆嗦往後趔趄。連不遠處榻上端茶的殷胥都驚得手一抖撒了半杯茶。

  俱泰撫著胸口,無奈道︰“三郎你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要這樣冒出來——”

  他話音未落,就看著慢了一步的博從崔季明背後跳出來,也擺出姿勢,奶聲奶氣的嚇唬︰“嘿!”

  俱泰笑著搖頭︰“太子殿下,你也不知道學點好,跟這麼個小混蛋學。”

  崔季明不服︰“我怎麼就小混蛋了,就算也是老混蛋啊!”

  俱泰笑她︰“你瞧瞧你現在,跟十三四歲的時候有差別麼!還說自己老呢!”

  他還沒說完,殷胥在一旁先道︰“子介,你帶著博鬧什麼呢!過來!錢尚書你先退下吧。讓你受驚了。”

  殷胥並沒有不謹慎到對俱泰說出真相,俱泰也神色如常,笑著拱了拱手從滿是濕腳印的樓梯上下去了。

  崔季明連忙道︰“博給阿耶帶了好玩的東西對不對。”她說著就爬上榻來,要去擋殷胥的眼楮,殷胥這才發現她光著腳,氣道︰“你踩了一腳的水就要上榻?在孩子面前你就這麼不規矩!”

  崔季明扒住他肩膀,整個人擠上榻來,滿不在乎︰“你要是再叨叨,我就讓孩子見識見識什麼叫不規矩。來來擋住眼楮,博要給你個驚喜呢。”

  殷胥還想說她,崔季明鑽到他背後去,兩個胳膊壓在他肩膀上,濕乎乎的手糊住了他眼楮,下巴抵在了他發冠上。殷胥還想說什麼,又不好在孩子面前暴露自己碎嘴的一面,只得挺直了脊背。

  崔季明聲音就從頭頂傳來,她下巴隨著聲音頂在發髻上。

  崔季明︰“你把手攤開嘛,放在膝蓋上。博都跟我說最喜歡阿耶了對不對。”

  也是博從小就特別乖,殷胥也從來沒想過崔季明可能會在短短幾個時辰帶壞了這樣一個好孩子,于是也就坐在原地沒有動,攤開手放在膝頭。因為博看得出來很想親近他,但或許是因為孩子比較害怕他,二人之間總是隔著點什麼,這也是個好機會,殷胥循循善誘︰“是有什麼給阿耶?”

  博則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崔季明貼著殷胥,拿手擋著他的眼楮,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殷胥身上。他一直以為能離阿耶最近的人也不過是耐冬,甚至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和阿耶並排在一起坐著……

  原來阿耶也可以和別人這樣親近的麼?

  崔季明努嘴道︰“快呀。”

  博縮了縮脖子,把背在身後的手遞到前面來,將手里的小青蛙放在了殷胥掌心上。這才放上去,殷胥身子一下子僵了,他忽然開口︰“博,你告訴阿耶,是青蛙麼?”

  崔季明比口型道︰“說不是。”

  殷胥怒道︰“你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教唆的!今天下雨,你們能拿什麼東西我就該想到的!”

  博還是老實,乖乖答道︰“是青蛙。”

  崔季明松開手,笑嘻嘻慫恿他︰“你睜開眼看看呀!”

  殷胥本來不想睜眼,眉頭擰了大半天,這才艱難的睜開眼來。他死死盯著掌心那黏濕的青蛙,整個人連呼吸都秉住了,動也不敢動,閉了閉眼楮,聲音簡直能凍死人︰“崔季明,你給我把它拿掉。”

  崔季明笑嘻嘻︰“不!我就不!”她還伸出手去,抓殷胥的胳膊肘亂晃,殷胥臉色發白,怒道︰“拿掉!你再這樣我下次往你湯里下黃連!拿掉!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別干這種事了!”

  博頭一回看見殷胥這樣,又有點好奇又有點害怕了。

  崔季明還沒完,從背後抓住他胳膊一陣猛搖,那青蛙也受了驚嚇,猛地跳起來,直接投身蹦進了殷胥的寬袖之中!

  殷胥這才是猛地彈身起來,一甩袖子,一聲呱叫,一串蹦,那小青蛙從他袖中摔出來,連滾帶爬的蹦走了,宮人也被季將軍的行為嚇到,連忙過去撲那青蛙。

  博剛要去追小青蛙,回過頭去,季將軍捂著肚子已經笑的跟只老鵝一樣,殷胥氣的耳朵都紅了,拿起榻上的軟枕,就朝她兜頭打去,急道︰“你瘋了麼!鬧沒完了是不是!下次我在你被窩里放蛇怎麼樣!給你包個黃連餃子怎麼樣!你怎麼這麼多年就不知道學點好!”

  崔季明笑的死去活來︰“哈哈哈哈要是一下子抖不出來你會不會尖叫著原地蹦啊!哈哈哈哈你就不能克服一下麼,多少年了還怕這玩意兒!”

  殷胥咬牙切齒︰“死去吧!讓你進宮,你就教孩子這個!就你這樣,還說要比我大上半歲,外頭听了要笑死了!”

  博從宮人手里捏回了那小青蛙,小青蛙已經快被嚇掉半條命了,崔季明笑著倒到殷胥身上去,殷胥又氣又無奈,打她她也是皮糙肉厚不在乎。她還各種賣乖抱著他脖子不撒手,殷胥從宮人手里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這才看向博,耐性道︰“這事兒不怪你,以後她說的話,你不要全信。”

  博呆呆的點了點頭,滿腦子想的卻是︰原來阿耶……是這樣子的麼?

第340章 327.0327.$

  一是崔季明也不是多愛孩子的脾氣, 一塊玩了一會兒,雖然覺得博很乖,但顯然更粘殷胥, 立馬就跑到殷胥這里來要好處了;二則是殷胥也覺得崔季明真的是帶壞孩子, 也想著等到博再大一點讓三郎來教他騎射罷了。

  更何況再過兩日澤就要趕回來了,殷胥想來想去,或許還是該讓博跟澤見上一面,解釋清楚了才好。

  殷胥想跟崔季明說些正經的事兒, 比如博若是長大了該如何, 比如竹承語的真實身份, 崔季明也就是在听說竹承語是女子的時候有點吃驚的反應,卻也並不太驚愕, 只道︰“這都是遲早的事,我早就覺得或許以前有, 或許現在有,女扮男裝的人肯定不會只有我一個。”

  然而也就這件事兒她听進腦子里去了, 剩下的時間都跟一只十幾天沒見主子回家的大型犬似的,拿腦袋使勁兒往殷胥脖子上拱,拎著殷胥胳膊要他抱著。

  她光著腳,靴子落在了樓下,讓宮人拎上來了也不肯穿,在榻上擰來擰去,又撲起來從他背後摟著他,殷胥無奈︰“沒看見我手里還有兩封折子麼?等我看完不行麼!哎!別亂抓!”

  崔季明壞笑︰“讓我揉揉嘛,你看你的我就揉揉——”

  殷胥扶額,讓誰看見崔季明從背後把兩只手罩在他胸口的景象,都覺得要嚇掉了下巴,他扯掉崔季明的手,道︰“我又不是女子,有什麼好摸的,摸你自己去。”

  崔季明直接從背後整個攬住他,作勢就要耍流氓︰“那我摸摸我沒有的——”

  殷胥怒甩折子,真恨不得叫博的奶媽上來,也帶崔季明去爬山抓蝌蚪去!

  她反復重申今日是休沐,殷胥只得在天黑了沒多久就放下公務,被她拉回寢宮去。天都黑了,殷胥想罵她白日宣淫也沒有由頭了,只能趁著空,跟她商議商議事情。

  崔季明腦子里還能听進去個屁,殷胥都懷疑她是不是到了春天也開始亢奮了。

  就在博忽然找到中宮里來,想要跟阿耶睡的時候,寢宮里響滿了翻書的聲音。崔季明正指責道︰“這個畫的不標準,這條腿就該是這樣的。”

  殷胥跟她較勁起來︰“這樣你還弓得下身子麼?不信你試試……”

  崔季明哎呦哎呦叫起來︰“我的腰要斷了要斷了——你不要這樣狠啊,你當我是什麼,蛇麼?”

  殷胥滿頭大汗︰“是你自己要試這個的。”

  崔季明哼哼起來,居然還委屈了︰“我恨死你了,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怎麼就搞不清楚……你別再動了……要滑出去了!”

  殷胥真是怎麼做都不對,崔季明脾氣上來了,直接拿巴掌往他後腦勺上扇。不過殷胥倒是甚少在床上跟她斗脾氣,斗也沒用,她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稍微態度溫和點纏著她,沒有她不會答應的事情。

  總算是找到了一點訣竅,崔季明總算是肯伸手抱住他,配合著啃他了,殷胥也松了一口氣,要不是看崔季明眯著眼好似已經完全听不進去別人說話,真想問她一句︰“大爺這回滿意了吧。”

  她平日里也就不太掩飾自己,這時候除了用多話來偶爾遮掩害羞以外,基本就是赤子模樣。高興了被他臉紅訓斥著“小點聲”她也不听,不高興了就直接動手打人抓人,她自己已經滿意了,便立刻不用心的偏過頭去玩他頭發或玉墜,偶爾跟演戲似的叫兩聲。

  她倒是沒有鬧脾氣,也沒有自己滿意了就推開他要跑下床去,還老老實實抱著他,有點不舒服了也就哼哼兩聲。

  殷胥要求不高,也就算滿意了。

  只是崔季明的兩邊的虎牙似乎越磨越尖了,她自己沒有注意到,還用以前的力道咬他,這次一咬殷胥疼的一哆嗦。崔季明就是沒輕沒重的小老虎,咬完了覺得自己沒做對,趕緊裝作討好的舔一舔。

  再討好也沒逃過被撬開嘴檢查牙的命運。

  她身上還掛著汗,就跪坐在床上,披了件暗紅色的外衣,什麼也沒擋住昂起頭來。殷胥拿手指撬開百般不願意的崔季明的嘴,才發現她的虎牙因為咬合有點問題,都咬傷自己下頭的嘴肉了。

  殷胥皺了皺眉頭︰“你瞧瞧你嘴下頭都被咬成什麼樣了,該磨一磨了。”

  崔季明想起磨牙就跟指甲抓黑板似的渾身難受,推開他的手︰“不不不,我不磨!你就是公報私仇,不就是我咬疼你了麼?上次你嘴被咬到也怪你親的太用力。”

  殷胥氣得直搖頭︰“在你心里我就沒有對你好的時候是吧,什麼都是公報私仇。你再這樣我叫太醫來,拿鐵鉗撬開你的嘴給你磨。”

  崔季明真急了︰“你丟不丟人,連你家將軍的牙長成什麼樣也管!等著太醫笑話你!”

  殷胥好聲好氣跟她說了半天,實際上也是崔季明自己被那顆虎牙磨得難受了,最後商量半天,說磨牙會流口水,不好看,殷胥親手給磨她就接受。

  殷胥覺得養她還真的還不如養博省心。

  他被她折磨的還有什麼不會做啊?

  不過想來,崔季明本來就是很比較注重外表的人,只是她注重的是自己夠不夠風流倜儻而已。怕是明日就不是休沐了,又會沒時間,大半夜找了太醫過來,這才知道博還在等著呢。

  博看見殷胥沒睡,激動的還蹦著說想要跟阿耶一起睡。

  然而他阿耶剛跟人酣戰床場,也沒打算今兒就到這兒了,怎麼好意思讓博進來。他又不好讓孩子知道崔季明在屋內是因為跟阿耶玩妖精打架,只說季將軍因為愛吃糖,不好好每日早晚揩齒,所以長了蛀牙,疼的走不了了。一個身經百戰的大將軍捂著嘴的直哭,趕緊找太醫給她治牙呢,這麼一來二去的忽悠,總算是把也愛吃甜的博給勸回去刷牙了。

  等到太醫來了,殷胥又不放心,問耐冬道︰“孩子一直在這兒?沒听見什麼?”

  耐冬能說什麼︰“差點。不過奴帶著博去前院看了一會兒書才又領回來的。”

  從太醫那里拿了個磨牙的小扳指兒,弄了點摻著柳汁和粗鹽的牙粉,摳著崔季明的下巴,給她磨一點虎牙。說磨太多了會對冷熱敏感,然而磨太少又沒用。崔季明昂著頭張著嘴,平日里光著屁股滿屋子的跑不覺得丟人,此刻張著嘴合不上竟羞起來了,她想讓殷胥把手拿開,殷胥怕她耍賴不肯。殷胥難道沒見過她丟人的樣子麼,隨手給她擦了擦嘴角也沒在意,崔季明卻惱羞成怒了。

  她想要合嘴,可他似乎早知道,指節墊在她另一邊虎牙下頭撐著她的嘴,一旦咬下去絕對要咬疼他。最後還是以殷胥滿頭大汗速戰速決,崔季明眼楮閉上開始裝死為結束,終于磨圓了一點她那顆虎牙。

  殷胥還沒來得及擦手,崔季明就撲將過來,堵上他的嘴。

  殷胥立馬就嘗到了滿嘴的粗鹽和柳汁味兒,她就跟檢查一樣,舌尖頂進來將他口內掠了個遍,殷胥讓牙粉味兒咸的直皺眉頭,推開她道︰“你能不能漱口再胡鬧!”

  崔季明卻一臉失望,咂了咂嘴道︰“你就沒有一顆不整齊的牙讓我來幫你磨一下麼!”

  殷胥無奈︰原來她在檢查這個!等著報復麼?

  崔季明接過水杯喝了兩口,賣乖似的抬頭又笑了︰“不檢查檢查有沒有磨好麼?話說……剛剛我是听見外頭博的聲音了?你就把他趕走了?這麼不盡責任?”

  殷胥低頭試了試她那顆牙還會不會咬破他的嘴唇,半晌道︰“能力有限,兩個孩子只能照顧一個。”

  而另一邊,竹承語正坐在裴六的道觀內院,把手里自己謄抄的幾行文字遞上去︰“我認為這些事情涉及到榷貨務和戶部一部分官員的合作關系。”

  裴六接過來掃了一眼︰“哼,果然是這樣,以小弊想讓朝廷廢大利。拿低品茶葉去給買了優品茶引得商人,怕是不止有鹽鐵,新開的金銀器,珠寶器,也有這種造假的事情吧。以前都是官員造假與農戶工戶造假同養重罪,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有榷貨務內部官員包庇,否則是不敢做的。你拿到這點確實重要。”

  她說著,從自己衣櫃里一件小衣里頭,拿出了半張細細卷好的紙條︰“朝廷半壁是宋晏的朋友,你以為是他一個人能做成的事兒?宋家算不得什麼大世家,五六年前也就跟你們竹家差不多水平,細查才發現他堂兄在山東新建的榷貨務為官,他有一妹妹嫁到了江淮一帶。江淮一帶,原來裴家在叛軍時期佔過一段時間,別人查不出來,我卻不難查。他妹妹嫁給了一位戰後依附朝廷的巨賈。”

  竹承語眼楮亮了亮︰“這就對得起來了,錢尚書也說有不少巨賈妄圖插手朝政。聖人當年說過不以言論處臣子死罪,意思就是為了表示寬容大度,此事他不會像以前對付世家那樣輕易出手橫掃,否則對慢慢建立起的官制無益。這事兒,還是要我們都把證據抓好,捅上去,聖人再做震怒的樣子——”

  她說著,正要伸出手去接裴六的紙條,裴六一低頭就看見了她手腕上竟有一圈淤青。裴六這種老司機老江湖,猛地伸出手抓住她手腕,怒道︰“這怎麼回事兒?!”

  竹承語吃痛縮了一下,剛要那袖子擋住,說沒事兒,裴六直接上來就扯她領子︰“姓竹的,我說讓你應付著他的意思可不是這個!媽的,姓宋的什麼玩意兒!你讓我看一眼——”

  她直接騎上來,就去扯竹承語的衣領,竹承語本來就心虛,哪里抵擋過發起脾氣的裴六。裴六扯開里頭的里衣,兩手一僵︰“他這是什麼意思?你沒扇他?”

  竹承語以前身上還沒有過這些痕跡,如今卻布滿了青青紫紫的掐痕咬痕,手腕上一圈淤青,更是不知道用什麼捆了還是手勁太大造成的。

  竹承語臉都紅透了,說是羞更像是急了,扯緊衣服道︰“……是,是我跟他發生口角了,他在我面前喝醉了,胡說些俱泰的事情,我沒忍住,跟他急了。他也發了脾氣……無事了。”

  她轉過頭去,還補充道︰“我說錯了話,以為他會懷疑我。卻沒想到,我跟他意見不合,他卻反而更信任我了,若不是因為那次口角,我也拿不到這件事的把柄。”

  裴六望了她一眼︰“你真是咽得下這口氣。”

  竹承語垂下眼去︰“我是必須咽下這口氣。阿娘與我說,竹易彎不易折,今日要我怎麼低頭彎腰都可以。”

  裴六嘆氣,從床邊的架子上拿起了一個藥箱,道︰“在我面前就別擋了,我來給你擦點藥吧。遇見這事兒,我可能先蹦噠起來了,我這個人總是圖一時的快意恩仇,絕不服輸,或許我遇見這種事不會像你這樣,但我結局也永遠不會跟你相同。這個藥很好用的,你就當作吃了痛賣乖,這幾日順服一些吧。”

  竹承語點頭,卻又輕聲道︰“但我感覺他就是想看我一副不服輸、受辱的樣子。我不知道……他、他又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了些我覺得匪夷所思的話,一面卻又這樣待人……難道他就覺得我會感動?還是根本沒有把我當成會自己選擇自己思考的人?”

  她寥寥幾語,以裴六見過的世面,大抵也知道這宋晏私底下到底怎麼對她了。

  她剛要開口,就听見外面丫鬟一聲驚呼,道︰“將軍,你你你怎麼翻牆呀!你別,你快下來!”

  竹承語忽然看著裴六身子一僵,她騰地一下站起來,連忙道︰“你、你在這兒坐著!”

  竹承語扶起衣領,就看著裴六想沖出去,又去照了鏡子,拿了件披紗,才款款的極優雅的往外走。她還以為裴六難道也遇上了什麼難纏的舊客,趴在窗邊朝外看去。

  一個男子輕輕松松從牆角跳下來,手里拎了亂七八糟的一堆籠子袋子,似乎還有一籠畫眉。裴六道︰“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那男子笑了笑,把東西放在了廊下,離她兩步遠,搓了搓手︰“我……我不能來麼?”

  竹承語以為裴六的性子,必然要開口嗆人,卻听她屏息半晌嘆了氣︰“也不是不能來。只是今日沒打算見你,你今兒先回去吧,明兒……我進洛陽城內尋你去。”

  男子有些驚喜︰“你要來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裴六噎了噎︰“……你沒與我說過。”

  男子局促道︰“今日已經很晚了,我要不住在這里,明日帶你回城內?我騎馬來的,馬就在院後,明日可以騎馬回洛陽。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住你隔間也可以。”

  竹承語越听越奇怪,裴六居然態度含混起來,難道也有裴六得罪不起的人?

  那男子相貌也看起來並不是多好,衣服也是普通人家的騎裝,難道是畏懼武力?竹承語有些坐不住了,她自詡在京內也算是高官,樣貌名氣也都算是俱佳,裴六幫了她那麼多,她是不是也該去幫裴六擋一波。

  裴六剛要頭疼著怎麼對付眼前的張富十,就听到背後的們吱呀開了,她還沒回頭,眼前張富十就跟讓人在腦門上砸了一錘一樣懵了,倒退半步望向門內。

  竹承語衣裳剛剛裹好,腰帶還松松垮垮,倚著門迷迷糊糊道︰“緋玉,是誰來深夜拜訪……”

  裴六一回頭,心叫完蛋。

  竹丫頭你平時演技不咋地,這時候為什麼裝的這麼好!

  張富十知道的官員並不多,然而眼前的竹承語卻是听說過,對方面如冠玉,長身而立,但是那翩翩公子的樣貌氣度都能甩了他十條街去,顯然剛剛屋內亮著燈是……

  張富十當真是臉一下子白了。

  他一瞬間喉頭哽住,本來有好多的話想說,一瞬間全凝住了。

  裴六想開口,卻不知怎麼解釋,僵在了原地。

  張富十幾乎是怒極反笑了,拱拱手對裴六道︰“呵,那是我抱歉,打擾了。”

  裴六真想把還在撩頭發的竹承語給塞進米缸里去,然而她的脾氣又不是會急著去挽回去解釋的那種人,她剛要開口,張富十卻走出幾步又猛地回過頭來。

  他好像想要做出無所謂,卻又實在無法熟視無睹,指了指裴玉緋,道出幾個字,又噎住︰“你可真是——”

  一瞬間裴玉緋腦子里涌出多少男人惱羞成怒能用來羞辱她的詞。

  什麼放蕩,什麼缺愛,什麼不知檢點,她可听了多了去。張富十沒跟別人似的把她當個露水情緣的愛人,這時候自然有千倍的怒火,他說出這種話,裴玉緋知道自己必定會難受,卻也不意外。

  然而張富十似乎永遠也沒法說出某些傷她的話來,指了指她,卻又指了指自己,就跟知道自己卑微卻沒法改變似的,垂頭道︰“我早該知道的,是我要求太多,本來這事兒就是怪我。我走了。”

  看著張富十一句話罵不出來,只能悶頭快步往外走,她才覺得自己心里頭被猛地敲了一下,快步追上去。張富十身高腿長,幾步邁出院外,等她追到道館門口,他都已經下了十幾步台階。

  裴玉緋抓著門,想喊他,竟也不知道喊什麼。

  她也說過,張富十不過是來往男人之一,這事兒倆人可也都講明白過,她也不會覺得自己可能會拴在張富十身上。他若是接受不了,這樣是最好。

  但她總想說點什麼。

  彎彎曲曲的台階下去,只有幾盞石燈亮著,兩邊黑漆漆的竹林把窄窄一條山道越夾越窄,她忽的開口道︰“你的馬呢!不要了麼!”

  遠遠的似乎張富十站住了腳,回頭頗為委屈又賭氣似的回了一聲,順著竹林飄上來︰“我不要了!”

  裴六呆呆的捏著濕漉漉的木門,忽然咬著帕子笑了︰“臭男人,還想給自己留後路。”她往回奔去,進了院內道︰“他的馬呢,在後院牆外?”

  丫鬟剛點頭,就看著披著紅紗的裴六奔出院外,丫鬟急道︰“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裴六只留下了聲音︰“送馬去。”

第341章 327.0327.$

  張富十沒回頭, 兩腳發疼,一路在城外的石路上悶走。路兩邊的枝椏偶爾擋住月光,他听到背後一陣馬蹄聲, 他知道那是軍中分給他自己的戰馬,跟著出生入死過, 只要一揭開韁繩, 它自己就能跟著找回來。听見馬蹄聲,應該就是裴六放它回來了。

  這是連個回頭再去的台階都不肯留麼?

  張富十剛要回過頭去, 就看著裴六穿著輕薄的衣裙, 也忘記加一件衣裙,顛的頭發也散亂了,她懊惱的捂著腦袋,另一只手摟著韁繩又捂著胸口, 騎著馬過來。

  在他看來,穿成這樣騎馬出門實在是有傷風化,更何況馬背顛簸她緊緊捂著胸口是因為什麼……也很明顯了。張富十陡然想起來自己出征前的事情, 傻站在原地面紅耳赤,幸而天色黑,並未有人能夠發現。

  它的戰馬四蹄撒開朝他蹦來,張富十打了個呼哨,它總算是老實了,馱著被慌得七暈八素的裴六停在了張富十面前。

  裴六還有平日里無懈可擊的完美樣子,有些後悔似的扶著自己珠釵都快掉下來的頭發,干脆直接拔下來珠釵捏在手里,道︰“你的馬。拿回去。”

  張富十也是永遠都不會撩,悶聲道︰“那你下來啊。”

  裴玉緋氣笑了︰“那你的意思是讓我下來,你騎馬回去,我走回道觀?”

  張富十抬起臉來︰“……那要不我把你送回去再走。”

  裴玉緋氣的拿起披紗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腦子里缺了十三根弦!竹侍郎是我幼時就認識的朋友,來了洛陽他認出我來,他父母在前兩年變故里雙亡,只是偶爾來這里敘舊。他今日身上受了些傷——”

  張富十拽住韁繩,只听到了一個重點,道︰“青梅竹馬。”

  裴玉緋真想捶開他腦子,道︰“你回來洛陽有幾日了,到今日才來找我,你難道還有理了麼?”

  張富十剛要開口,這條經常有人通行的洛陽城外的石道上,突然有兩三匹馬車飛馳而過,馬車內還有人回頭張望他們。他連忙拽著韁繩到了路邊,似乎又怕路過的人覺得他和一個馬上衣衫不整的女子聊天,遭人側目,對裴六道︰“你下來。”

  裴玉緋高傲的昂頭︰“不,你說。”

  緊接著又有幾匹馬從路上通行而過,馬上的人回頭也有些驚詫的看著大半夜一個女子出現在官道上,裴玉緋瞪了那行人一眼,張富十實在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裴玉緋披頭散發的樣子,直接抱住她的腰,將她從馬上扛下來。

  這個走南闖北,嚇得崔季明都哆嗦的女人也不比一把鐵槍重多少,個頭只到他下巴,腰盈盈一握,裴玉緋驚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張富十抱下來。

  裴玉緋氣的拿手去擰張富十的耳朵︰“我讓你動手了麼!”

  張富十把她放在了地上,卻松不開手,道︰“我沒見你,難道不是你也忙著麼?哪個詩會晚宴你沒有去?我沒走正門,夜里好幾次都撲了空。”

  裴玉緋確實為了幫竹承語搜集證據,本來不愛對外露面的她出席了不少這樣文人雅士的宴會,雖然歸來的晚了些,卻也都回來了。怕是幾次都與張富十錯開了。

  裴玉緋掐著他的手背道︰“我確實出去了幾回,卻是有事要辦。宴會上能得知的事情最多,他們醉酒後能說的消息也是最多的,可我確實都回來了。”

  張富十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往前與你說……飛蛾撲火也不怕的。如今想想卻是怕,我若是不靠近你,這些事兒自己天天琢磨,或許過了一些時間也就漸漸熄滅了,可靠近了就是一瓢水一瓢油的往火上澆。”

  裴玉緋別過臉去︰“……大男人說著話可真不嫌惡心。所以怎麼著?你這是干脆覺得吃著果子了就放棄了?”

  張富十是真的感覺到不知所措。

  人都是貪心的,從最早的裴六看著他能與他說話也覺得能高興半天,到後來想要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她或給她回應,或對一部分置之不理,然而他卻覺得自己跟饕餮一樣,想要的越來越多。

  他希望她不要對別人那樣的態度了,他希望她的道觀也不要再有別人來了,他希望她也可以掛念他而不是將他當作隨便的某個人。

  然而有時候達到他的要求,或許就不是那個自由肆意,被奪取一切,失去勢力失去愛人被家族背叛,也能一身紅衣面對著無數陌生人談條件的裴玉緋了。

  他不希望她變成平庸的樣子……

  張富十道︰“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樣……”

  裴玉緋陡然拔高了音量︰“你不知道?”

  他偏過頭,下一秒就被裴玉緋拽住兩只耳朵,逼著他直視她,月夜下她的眼里也跟燃著火苗一樣︰“不知道?!你是覺得自己說過的話就可以當放屁,你是覺得來了招惹一下想滾就滾了?姓張的,你覺得我這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他媽早知道你就是在騙我!說什麼飛蛾撲火,我他媽燒著你了麼,你就退卻了!”

  張富十剛想開口解釋,她就跟能把他耳朵擰掉一樣,逼著他低頭下來,惡狠狠的咬上去。女人心可真狠,張富十吃痛都叫不出來了,感覺滿嘴都是血味,這個女人就跟要磨牙吮血咬碎他一般。

  他試圖想要去安慰卻無果,好似她一直隱匿在悠閑外表下的精神緊張與惴惴不安,此刻全都要化成殺意了一樣。

  張富十又疼,又覺得她牙齒都在打哆嗦,對他而言,裴六這個人太復雜,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只得將她微微抱起來一點,貼他更近一點。

  就是這個沒推開的動作,裴六身子反而軟了一下,松開口來,兩只手還抓著他耳朵不肯松開,嘴上的血比朱丹還紅,死死盯著他︰“我早就說過,我一身你招惹不起的刺兒呢,你這才到哪兒,你覺得我不把你扎的渾身是血,你能走麼?”

  張富十一霎那被她這氣勢震在原地,喃喃道︰“可我發現我確實看不得你道觀里再出現旁人……”

  裴玉緋理所應當的大聲道︰“那就要求!你不說出來沒人知道你要什麼!你不表達沒人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他媽怕什麼!是覺得我還能被你傷害?!你若是怕二人毫無瓜葛,現在你不都決定要退走了麼?退走之前提些要求又能怎樣!人就他媽該活的自私一點!”

  張富十只覺得她一番話就跟涼水點進滾油鍋里似的,明明不冷不熱,卻渾身打顫︰“我、我……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就不像你了,我覺得你也不會答應……”

  裴玉緋道︰“沒有覺得不覺得,答不答應在我,變成什麼樣由我自己決定!我要是後悔了難道不會踹你麼,難道不知道反駁麼!張富十,我發現你沒搞清楚一件事情,我現在在洛陽,我不是在那個險惡的裴家里,也不是在山東河朔,我不需要一個站在我背後悶不作聲的男人了!”

  張富十大概永遠都記得迥郎死了的時候,眼前這個跋扈的裴六抱著那個人的尸體,靜靜發呆的樣子。他覺得裴六人生大概能愛的男人也就那種了,他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畫了個框框。

  裴玉緋不知是覺得冷,還是在用她的手段和優勢,她緊緊貼著張富十,他只感覺自己都能感受到裴玉緋胸腔里,那顆心在蓬勃的跳躍著。

  裴玉緋鼻子抵著他鼻尖,說道︰“你是個將軍,不是個侍衛,你之前跟我說聖人不會給你封賞了,回來之後不依然還是升了官。想想你自己。想過的憋屈,那你沒必要找我,有的是法子給你自己找不痛快。你要來找我,那咱倆活的像自己一點,合適就每時每刻都真,不合適就一拍而散——換言之,咱倆互相折磨吧,別一個去給另一個人當模具。”

  張富十低頭望著她。

  有時候常說,兩個人會越活越像,他也該去學她的肆意麼?

  裴玉緋看著張富十居然輕輕笑了。

  她驚了︰“你是不是真傻,我說互相折磨,你還高興了?”

  張富十笑︰“折磨這兩個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

  互相便是一對一的平等關系了對吧。

  他跟得了天大的好處似的一笑,霎那就跟月明星稀枝椏飛移,盡數的月光全傾盆淌在了她心上,涼涼的黏黏的,浸過她每一個毛孔,讓她只覺得心里哆嗦腿腳發軟。

  不論是怎樣的愛法,怎樣的情人,永遠都是某一秒某一瞬展現出來的至誠,成為了兩人攜手摩挲前路上的燈火。

  她忽然道︰“你抱得太緊了,你沒感覺出來?”

  張富十︰“什麼?”

  裴玉緋︰“我沒穿里頭的小衣。哎,你別瞎想,我要是跟姓竹的有一腿,我明兒爛臉行不行。他喜歡男人。”

  這樣一個愛美的女人發爛臉的毒誓,那張富十絕對是信了。

  張富十明白裴玉緋的暗示,卻不敢亂應。

  裴玉緋看他居然悶頭半天不說話,推了他一把︰“你沒毛病吧,上次不都留你了麼?你現在這還裝毛頭小子是麼?”

  張富十︰“不是、你、你上次那樣笑話我——”

  裴玉緋瞪眼︰“你丫連……都分不清楚,我還不能笑話你!滿臉寫的都是‘有奶就是娘’,沒見識那樣兒,我不笑話你笑話誰!你們村兒原來就沒一個女的是麼?!”

  張富十都快惱羞成怒了︰“最後不也成了麼!你、你……最後不也……”

  他說不出口了,直接把裴玉緋又扛上了馬,裴玉緋被自己抱來抱去的行為想翻白眼︰“干嘛啊?”

  張富十憋了半天,脖子都紅了︰“上我家去。”

  裴玉緋瞪眼︰“這兒離你家還有幾里地,天為被地為席這兒不行麼!跑回去幾里地,我一身汗都吹涼了!”

  張富十畢竟還是新手,哪里能提出玩野戰這種高級副本,抱住裴玉緋︰“那我給你捂著別吹涼了。”

  裴玉緋有些無奈的扶額,嘆了一口氣,往他懷里一歪︰“……我真是造的什麼孽啊……”

  前一刻剛經過城外官道的車馬,正被堵在洛陽城內擁擠的人群之中,刁琢跪在軟墊上,微微拉開車簾往外看︰“唉,洛陽現在可真不一樣了。剛剛還路過看著那女子衣衫不整的騎在馬上,跟個男子要在一起,指不定要在外頭做什麼呢。這會兒都已經大半夜了,城內居然這樣喧鬧。”

  澤拖著她的腰,將她拽回來︰“等過兩日你想出來玩,我們再一同來就是了。”

  刁琢看起來卻像是越活越像少女了,轉過身來推在他肩上道︰“誰要跟你玩,天天看你我都要看煩了,我要見蕭先生,要見以前一起讀書的小姊妹們!你可就這兩天,去找你的好弟弟吧,可饒了我。”

  澤︰“你難道就不想見博?”

  刁琢轉頭︰“倒是想見,不過一直也有通信,他會寫的字還是少呀,但聖人和太妃也經常也有送信來,就說我們這每日東南西北的跑,就算是他沒被聖人抱走,我們一年也未必見得上他幾面。”

  澤卻是惦記著博,他還沒說,就听見外頭一陣更大的歡呼喧鬧,刁琢探頭出去,只听見無數的人吶喊著︰“棋聖!”“棋聖!”,抬著一個類似神轎一樣掛滿鈴鐺和彩紙的轎子,人群如黑雲般圍繞著,滿條街望過去盡是飄搖的燈籠和喧嘩的人群,那轎子上坐著一個惴惴不安的少女,戰戰兢兢的笑著揮手,抓緊了把手生怕自己掉下去。

  刁琢回頭驚喜道︰“是今日決出了棋聖!”

第342章 327.0327.$

  一時所有的歡呼掌聲, 所有的光都隨著妙儀所乘坐的轎子而去。

  唯有他一個人呆呆坐在廣場上的蒲團上,從下往上仰視著著那掛滿巨大黑白子的棋盤,一陣風吹過, 那些棋子來回晃動如波浪一般。有些被喧鬧的人群落在後頭的棋士、圍觀者,也有些走上來, 拍了拍熊裕的肩膀。

  大團螞蟻一樣的人群朝外如潮水褪去, 極度喧鬧之後安靜的廣場上,仿佛跟他說話的人都被他推得好遠。

  說些什麼“實在是精彩”“熊國士也是大鄴頂尖人物”, 卻看著熊裕眼楮凹陷著坐在原地, 兩邊照亮棋盤的燈單照在流光的黑白子和他臉上,照不進他眼窩里,他似听聞回應,似神魂不在。

  有人怕了, 跪在旁邊去看他,熊裕手支在膝蓋上。瞳孔極黑,卻給人感覺像天空兩個太陽, 太陽淌下滾熱的鐵水,順著蒼穹的輪廓流進海里,灼的讓人呼吸不動,炸的海面金星四濺。

  旁邊那些說著場面話的棋手說不出話了,傻傻望他,一個皮膚黝黑的高大漢子,就這樣弓著脊背,渾身冰冷,靈魂滾燙的跪坐著。

  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

  這一場妙儀的翻盤,下的全場千萬人雲里霧里,連著是十幾子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會兒又呆呆覺出來她在轉敗為勝。

  天下唯一懂的人就坐在這里,神魂沒從棋盤上回來。

  不知誰先叫了︰“他懂了。”

  一群人模模糊糊都摸到這個事實,齊齊瞪眼嫌他聒噪。這一嗓子,熊裕目光倏的縮回來了,跪著往前踉蹌一下,手猛地撐在了棋桌上。棋子飛散出去,幾個人連忙的扶,熊裕一個頂兩個的壯,幾個長安棋院的棋士咬了一口氣才將他扶起來,一時間幾個人又垂腿又揉胳膊的,熊裕才變得像個活人,軟下來。

  熊裕張開嘴,跟烤了一夜的火嗓子干疼似的啊啊叫了兩聲,才道︰“……輸啦。”

  個別人是知道他心思的,畢竟棋聖前往邊關一事已經人盡皆知,熊裕與崔家小妹關系好也是棋院內都目睹的。

  有人道︰“不打緊,她去邊關有關大鄴顏面,必定不會出事。指不定千萬大軍還要護送呢!”

  又有人早早拿起了前些日子熊裕贏得的國士戰的名號,捧場道︰“熊國士的棋早已將佛儒道三家精髓融貫一體,神機妙算,氣貫陰陽,中華棋道也不過在此一局——”

  熊裕倏的笑了,啞著嗓子道︰“中華棋道?中華之前沒她這道。”

  但其實沒人知道,熊裕最早在乎是這場輸贏,然而如今已經不太重要了。總有人說圍棋是道,是人生思索是天下萬物,並以此來用慢、用人生、用體味宇宙這樣的話語套在了棋藝上,好似禪師一局棋,勝過棋手十年寒窗。

  就像是曾經那些老棋聖七八年沒下過一局棋,偶爾找個水平差不多的老頭,焚香沐浴磕頭請天,莊重的下一盤失誤頻頻的臭棋,還覺得自個兒摘到了人生的真諦。

  然而圍棋是競爭的藝術,是攻伐的戰役,就是千萬次臨死前逼出的反擊,就是無數痛苦的思考後慢慢的蛻殼。

  它很復雜,它也只是無數賽事中的一種。

  比如他認為自己用盡了自己所能學的一切,他腦子里刻進了所有人能有過的下法,他有著如今圍棋發展千年來的堅實基礎。

  妙儀再跳脫,也是在這個基台上跳舞的人,這也是她在熊裕這座大山前被壓迫的原因,她意識到熊裕也是真正的天才,這座基台上沒有人會比他更穩更高了。她終于選了一種別的法子,比如從這台子上一躍而下。

  拋棄掉曾經學過的所有圍棋的手法、規則,把那些從小就翻看研究的棋譜在腦內一把火燒掉,就只看黑白子,腦子里只裝了當年“堯作圍棋,教子丹朱”時候說兩三句最基本的玩法。

  以前總說是這丫頭長翅膀,到今兒她才是真的長了翅膀,奮不顧身的從無數棋譜堆積起來的基台上跳下,誓要摔得粉身碎骨名譽盡失,也要搏一把“人到底能不能飛”。

  她是個棋盤上的英雄,會打破嘗試會驅逐黑暗,會一次次逼迫自己,戰無不勝,會讓別人目光追隨,他永遠都知道的。

  終于,她搏贏了,告訴那些站在土台上仰視的人,想要接觸天空,也不一定只能墊高自己。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今天出現的這一套拋棄棋譜模式的下法,終將和舊的下法相互博弈,相互學習,帶著圍棋這一業邁入新的世界。

  無數前赴後繼的職業棋手拋灑青春熱血,奉獻終生的圍棋,迎來了千年來的變局之刻,然而卻因為前幾十年棋院內部骯髒封閉的模式,能看懂這一刻天地變化的人又那麼的少……

  若說妙儀觸摸了真正的棋本身,拋卻人類累加的套路,進入了圍棋被人吹了那麼多年虛構的“宇宙”里。那熊裕在震撼之後,體位到了些更現實的事情。

  比如就算是妙儀這樣的天才,也是要廝殺競爭之後,經歷被逼迫的無數次痛苦後才可能磨礪出來的。單是今日觀棋的人中說不定就有幾十個不輸他們二人的天才,但沒有每年八百局棋的磨,玉也永遠出不來。

  比如圍棋不是原地旋轉的紡錘而是不斷處處累加起來的,不說妙儀,就是他也能甩前朝嚴子卿、馬綏明這樣的當年棋聖十條街。

  比如今日土台崩塌千萬棋手還不自知,等他們往後看見了妙儀飛起來,一個個學到了法子也從土台上蹦下去,到時候跟隨著飛起來的那片天空也不過是另一個累加的土台而已。遲早還會有個天才擊碎妙儀如今的成就,自己打出另一番領域來。

  他覺得現在的圍棋剛剛被摘掉了枯葉與死木,那麼多的樹苗在終于得以喘息的空間內舒展,熊裕被人拖著下了台,扶進了馬車里,漸漸覺出來或許有更好的法子,讓圍棋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前發展起來。

  她或許已經像飛掠出去的鳥一樣朝天空刺去,他卻扎下了根在世俗的棋界里。

  隨著津津樂道的人群退去,熊裕從馬車上回頭望去,棋盤上黑白交錯,在兩邊連串的燈光下泛著光,像魚鱗,像樹葉。

  妙儀是被帶著繞城許久才能歸到崔家的,那時候仍有千萬狂熱的愛棋之人圍堵在門口,已經快睡著在轎子上的妙儀被送進了家門。後來還是因為有人拿火把不小心點著了房子,消火隊和洛陽的將士跑來整頓了秩序,人群踩著深夜漸漸褪去。

  妙儀進了主院,主院里下人不多,喜憂參半的上來慶賀,有點年後的氛圍。她卻萬萬沒想到見到了熊裕。

  棋局上燃起的戰意,狂喜的熱烈,早就在被抬著吹了一個多時辰的冷風後都涼了下來。熊裕來這里做什麼?

  一盞茶之前見到熊裕的崔式也想問。

  他今日沒去看,因為這是這一盤棋第三次打掛之後繼續,他也沒有想過今天會分出勝負來,坐在家中陡然就听著妙儀成了棋聖,他頭一個就想找熊裕問罪。

  沒想到熊裕卻先找來了,理由也很妥當︰“確實贏不了,又有什麼法子。”

  人生就是這碼事兒,你進步對方也進步,無數次你以為要觸踫到,卻又轉瞬差出千里。

  為此瘋了的也有,干脆甩手的也有,熊裕卻顯得很平靜。

  他躬身道︰“我听聞長安棋院已經選了藍先生做棋院祭酒,洛陽棋院因為案子牽連的人太多,但凡有些地位的難摘干系,一直未能定下人選。我想自薦,雖年紀淺薄,但我想一試。”

  崔式坐在對邊,這才反應過來熊裕想做洛陽棋院的祭酒。

  他差點想說,你都沒拿到棋聖之位,憑什麼?

  然而細想,卻有些心驚了。

  首先因為舊一代棋手,在洛陽方面的幾乎全軍覆沒,像長安能撐場面的藍先生也才三十歲出頭,性子乖張怕是不能與人相合,熊裕在棋聖戰雖然敗于妙儀,但是國士戰與名士戰都是毫無疑問的奪得了冠軍,除了年輕,沒毛病可挑。

  然而更重要的是,棋院祭酒這職位,事務上的更多一些,也就是說可能就要遠離對弈和棋戰,而是專心在棋院的運轉,生徒的培養等等這類的事情上了。

  這也就是藍先生手下有兩位翰林院不懂圍棋的生徒協助的原因。

  熊裕這是不想再在圍棋一道上拼搏了麼?

  崔式愣了一下,道︰“你不過是輸她一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指不定哪個村落里再跑來一個棋手,比她還傻還天真,打的她七零八落,這都說不定。你是不打算要往棋道上拼了麼?”

  熊裕沒想到一直對他說話有些刻薄的崔式,這會兒說出勸誡安慰的話來,他抬頭道︰“不是為了這個。”

  崔式想說,難道是為了某個沾邊的官職想著有資格迎娶妙儀了?

  他想了想又覺得是自己老狐狸心思亂猜,熊裕一直老實的過分,過分到崔式有時候都覺得那是撩妹出手的絕佳時機,要是他崔式用點當年追孩子娘的手段,早就能把妙儀騙的七葷八素了,這熊裕都把自己憋在原地沒動。

  崔式真是又恨他想下手,又急他竟然不下手。

  好幾次崔式都想拽著熊裕的衣領子喊︰我們家妙儀這麼可愛你居然能忍得住?!你到底是不是真愛!

  熊裕老實道︰“只是覺得我往後努力,也是到頭了。不是說覺得失望,只是覺得我這條學棋的路,我現在的樣子大概就是極限了。這麼說您別生氣,我覺得如果改變如今棋院的模式法子,早晚也有像妙儀這樣的天才,能跟著一個個出頭。”

  妙儀跑到主廳的時候,正是崔式听完了不少熊裕的想法,點頭卻也搖頭,讓他回家等幾天,這件事他還想跟禮部一些官員商議一下。

  熊裕剛起身要告辭的時候,就看著妙儀穿著白襪,沖過來,猛地張開手擋在熊裕面前,臉上還有跑來的汗,瞪著崔式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欺負他!你是不是威脅他一定要贏我!他都累的瘦成這樣了,輸贏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你難道還要怪罪他麼!”

  熊裕傻眼了,崔式抬起頭來,听完了閨女的話,被“外人”兩個字刺激的恨不得倒在地上抽搐,崔式指了指自己,都快氣的要昏厥過去了︰“妙儀,你說阿耶是外人?”

  更何況你口中“瘦成這樣”的熊裕也是一巴掌能拍死你阿耶的體格啊!

  妙儀氣鼓鼓的,她好似早就知道崔式有些針對熊裕,只是她也難得憋得住話,一直沒有說︰“在圍棋上你就是外人!這是我一輩子最重要的賽事,你卻插手好幾次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去進宮找太後了!你是禮部大官就了不起了麼!怎麼就可以平白欺負人!熊哥哥是元望請著住進來的,之前棋院鬧事,師父和他住的地方都被燒毀了,棋院里那麼多人,怎麼適合靜修練棋!你——你不把師父接到府上來住,還、還把他也趕回棋院去!咱們家空著那麼多大院子,你就這麼討厭他?!”

  她拿手跟劃拉米缸似的比劃了個“那麼多大院子”。這話氣的崔式臉都綠了,熊裕手都要哆嗦了——這丫頭是要毀了他前路啊,這前一刻還毛遂自薦想要在洛陽棋院任職,下一刻她就沖出來一頓臭罵!

  妙儀就跟護崽子似的護著跪在地上滿臉呆滯的熊裕,伸出手抱著熊裕的腦袋,熊裕肩膀頂她三個腰寬,她還保護人家——樣子更像是她一個小猴子騎坐在大熊肩上。

  崔式也是要氣瘋了︰“崔妙儀!你是反了天了麼!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情!”

  妙儀叉腰︰“你以為你藏的好呢,我看見你偷偷的躲在暗處好幾回了!干過什麼事兒,你自己清楚的很!”

  崔式推開桌子,拿著折扇都要跳起來了︰“崔妙儀!我這是要他缺胳膊斷腿了還是怎麼著,你就跟我鬧起來了!這、這、這才哪到哪兒你就跟我鬧!”

  妙儀︰“呸呸呸你就是小氣鬼!你有本事去跟聖人鬧去呀!你上次還跟我說聖人這不好那不好,有本事你也去欺負聖人,把聖人的東西都從阿兄家里扔出去呀!”

  熊裕夾在中間一臉震驚︰什麼……聖人?聖人的東西在她阿兄家里?

  崔式真是要氣的背過氣去了,拿起扇子就要揍她,熊裕眼見著扇子要落下來,眼疾手快一把捏住扇柄,崔式以為他居然敢奪扇子,怒極瞪眼過去。

  熊裕立刻覺得自己做的不對,連忙松開手,那扇柄偏了方向落下來,啪一下打在他腦門上,他悶哼了一聲,倒不覺得疼,就是覺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說話都結巴了︰“別別別別打架了啊,別別別動手啊!有話好好說嘛,喵喵喵妙儀你快跟你阿耶道歉!”

  他話還沒說完,妙儀就先兩只小手一下子抱住他腦袋,聲音都拔高一個八度,眼眶都紅了,對著崔式叫道︰“你不但欺負人,你還打人!你還動手!你居然在家里動手打人!阿兄說、說你年輕時候就是大壞蛋,到處坑蒙拐騙,騙了阿娘的心的,我看——現在也是壞蛋!”

  這話听得被抱著腦袋的熊裕手都哆嗦︰妙儀,你這話說完,今晚我就不用睡了,我要去挖自己的墳了……

  崔式現在覺得妙儀絕對是跟崔季明學壞的,三句話不離她阿兄,事事拿三郎當擋箭牌,動不動就“你去對付聖人去啊”。他是自詡世家中年俊天仙的人,不小心打了熊裕一下本來覺得怪抱歉,讓妙儀這話說的心里又躥起火來。

  卻看著妙儀拽著熊裕,兩只手拖著熊裕一只手,帶著他就往廊外跑,從廊邊隨便踏了雙鞋子,拖著一個比她大三圈的人,往門口飛奔。

  崔式氣的直跺腳︰“你這是要走?還是要去私奔!那你就走,你嫁去別人家過活,別回阿耶這里來了!可憐我一個閨女養這麼大我——”

  話還沒說完,就听到了妙儀氣鼓鼓合上門的聲音。

  崔式站在廊下,一時間院內下人全都不敢說話,一片靜悄悄。崔式喘著氣,半天無話,一會兒才拿巴掌拍著廊柱,跺腳道︰“都傻著干什麼!追去啊!追去啊!”

  然而追出去,問了外門,下人卻說根本沒見妙儀出來,找了內院,各個屋內都沒有藏著人,崔式本來還坐在主廳翻來覆去嘟嘟囔囔的暗罵,听到到處都找不著,也慌了神了,正要自己去找。

  走到廊邊,妙儀的繡鞋還擺在那兒,他的靴子居然讓這丫頭穿走了!

  而此刻妙儀和熊裕正坐在崔家後院的一顆老松樹上,她腳上套不住她阿耶的靴子,這時候擺在旁邊的枝椏上,自己穿著白襪,腳趾在襪套內亂動,兩條腿垂在粗樹杈外。熊裕也被她命令上了樹來,說要嚇嚇崔式,就是不回去。

  這會兒她倚著熊裕,兩個人被圍繞在茂密的松針里,看著樹下的下人來來往往著急的尋找,熊裕已經勸了她好一會兒,讓她認錯,妙儀就是不听。她穿的少,夜晚露重,熊裕外衣脫給她,她卻又非要靠過來。

  其實兩個人關系已經微妙了有好一陣子了,她好似又討厭他了,又願意親近他了,來來回回,靠近兩下又跑遠,沒來由的會生氣,他只覺得自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最近這三五個月,他都沒跟她並排坐在一起過……

  妙儀這會兒卻非要說冷的很,把手都掛到他後頸上說要暖著,撲在他懷里,一會兒懊惱一會兒又自己嘟囔。

  熊裕只能摟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熱,一會兒又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和現在的靠近,心踫踫的亂跳,不敢想太深;一會兒又覺得她爹氣成那樣一切都要沒得說了,心涼了半截。

  她的手指攀著也就算了,跟管不住似的,一會兒揪一下他後頸的碎發,一會兒亂撓兩下,熊裕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話,喉頭滾來滾去,咽了半肚子的口水。

  他呆了一會兒,望望松針又往往遠處的坊市,卻听著妙儀捂著眼楮,一會兒自己先哭出來了。

  熊裕嚇了一跳,急道︰“你、你哭什麼呀!我、我沒什麼委屈的,你阿耶對我也沒有不好的,你不該跟他急啊。”

  妙儀一邊抹眼楮一邊抽噎,哭的臉都垮下來了︰“完蛋了……嗚嗚……我要被阿耶吊起來打了……嗚嗚,我們去找阿兄吧,要不然阿耶肯定會把我打死啊……嗚嗚嗚我好怕啊……”

  熊裕︰……早知道你就別逞英雄啊!

第343章 327.0327.$

  崔式都快急瘋了, 他頭一件事想的就是去找崔季明。

  今日畢竟不是休沐,崔式也沒有想著聖人會來,叫了幾個奴僕, 想著妙儀拿崔季明來擋槍的一連串詰問,也連帶著把崔三給氣上了。

  來開門的是崔老管家, 他一看見是崔式, 頭上冒汗了︰“式公,這深夜來是有什麼事兒麼?”

  崔式道︰“我來找妙儀的。妙儀是不是摸過來找三郎了。”

  崔管家平日里早就把崔式往里請, 今日卻站在門口不敢亂動, 崔式往里瞥了幾眼,就看著幾處廊下,站著七八個青綠色衣袍,拎著燈的宮內黃門穿行過去。季府搞得跟宮內哪個宮苑里似的!

  崔式一把撐住門︰“聖人來了?”

  崔管家連忙把嘴縫死不敢亂說, 往日里聖人只有休沐才來,這幾日又來的勤了,還特意問過些崔季明的吃食, 又偷偷帶了一個姓劉的軍醫過來。崔管家感覺出來一點不對勁兒,就他這種管理後宅幾十年的老人,能想到的事兒很多,又不敢多說,心里別說多煎熬了,都不敢看崔式的眼楮,只道︰“七娘沒來,怎麼了?難道式公跟七娘也鬧不合了?”

  崔式對著那幾個太監翻了個白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只道︰“丫頭們一個個都反了天了,也就舒窈乖些。她會不會爬了牆跑進院子里的。”

  崔老管家道︰“那怎麼可能呢,就算不是聖人來,季府周圍都圍得連蒼蠅都進不來。是不是跑街上去了?現在坊市都不關了,要不要派人去夜市找找。”

  崔式怪沒好氣道︰“你去讓人稟報一聲妙儀找不到了。我先去找了。”

  老管家明白式公這就是不要倆人好過,夾在中間只能說自己這就去通知,崔式這才轉回自家家門。

  進了家沒多久,就看著熊裕抱著妙儀站在院子里,妙儀身上還裹著他的外衣,崔式氣道︰“你們去哪里了!這是要急瘋人麼!”

  熊裕老實的笑了笑︰“妙儀就躲在後院的書上,她不想讓人找到,哭著哭著居然睡著了,想來也是今天這一局棋太累了。您也不用太擔心,我、我不會讓她胡鬧的。”

  下人想從熊裕懷里接過熟睡的妙儀,最後還是崔式自己伸手接過去了。妙儀比他想象中要沉一點,他只能把妙儀往肩上扛一扛,她也不知道換了個人,圈住崔式的脖子,咕嚕了兩聲,繼續睡去。

  其實也不是個小姑娘了,到別人家說不定二胎都生了,然而崔式就是沒有她們長大的實感,兩手托了一會兒就酸了也不肯說,熊裕溫和謙遜的態度算是得他的心,他也裝作沒听見,抱著呼嚕呼嚕的妙儀往院里走。

  一群下人從熊裕身邊走過去,他忽然回過頭︰“崔尚書想要的乘龍快婿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或者說您認為什麼樣的人才該跟妙儀在一起?”

  崔式停了腳步,微微側過頭來本來想說︰不是你這樣。

  然而這話太像賭氣了。

  他一時想一下,居然腦海里沒有一個輪廓,他就是一直在否定眼前看見的所有靠近三個閨女的男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好,每個人都是被他挑盡錯誤。

  真正是什麼樣的,他都沒想過。

  熊裕又道︰“我當真沒有什麼攀著崔家的心思。您若是給個目標也罷,有個舉例也罷,否則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有可能。我也想知道您嫌我什麼不好。”

  崔式轉過頭︰“你是挑明了就想娶妙儀?”

  熊裕︰“……我是一直沒這種自信,但是想法是沒有變過的。一是怕說出來惹得矛盾,令她煩憂;二也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多地方未必配得上。但妙儀都這樣大膽的說了這麼多,我總不能還畏手畏腳的等著她跟您爭,這話要我也挑明才行。”

  崔式想反駁很多,卻又覺得,別的身家相貌不說,至少品性他是覺得可靠的,人也忠義守規矩,與妙儀志趣相投又讓妙儀喜歡……

  若是熊裕留在了洛陽,妙儀不也就跟養在身邊一樣麼?就熊裕這性子,也不可能跟他頂撞……

  想一想,心里的天平居然晃來擺去。

  他猛地回頭去,抱著妙儀就往內院走去︰“說的像是你挑明了我就會听似的!送客!”

  一院之隔,崔季明躺在榻上,殷胥今日反了常,既沒有端著架子拒絕,也沒有主動抱著她到床上去,反而放寬了她吃點心的時限,還允她趴在榻上吃。只是他的手卻不太老實,探進她中衣的下擺里,時不時捏著她的腰。

  崔季明都特自覺,她穿著的單褲的系繩是在後腰,自己伸手到後頭解開了,吞下點心,扒住殷胥的肩膀,要往他身上蹭。

  殷胥壓住她肩膀,像是要讓她穩住,自己面上的神情卻有些隱隱的慌張,還在訓她︰“你別胡鬧。”

  崔季明瞪眼︰“你到底要怎樣啊,摸了半天又讓我別胡鬧!這都大半夜了,你是打算坐在榻上打坐一夜麼?干嘛那麼心神不寧的。”

  殷胥托住她的腰,幫她把後腰的系繩給系上,拍了拍她衣服上的一點渣子,抱她到腿上來坐,道︰“你最近真的貪吃太多了。我叫了個人來了,就是過來需要些時間,宮內的人不太可靠,那位倒是因為身家性命都捏著呢,也算靠譜。”

  崔季明不知所以︰“叫人來?來干嘛?畫春宮圖記錄這一刻,傳備後人賞閱?”

  殷胥︰“再這樣瞎說你就坐地上吃去。”

  殷胥難得有點嚴肅,弄的崔季明條件反射的覺得他這樣是要跟她算總賬。心里扒拉半天,自己最近也沒干過什麼讓他發脾氣的事兒啊。

  她不安起來,非要讓殷胥跟她說要見誰。

  殷胥不肯說,甚至還不許她亂跑亂動,老老實實坐在他腿上才行。這種押解著上刑場的態度,崔季明更覺得心頭惴惴,然而也沒讓她鬧太久,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殷胥應了一聲,外頭的黃門拉開了房門,崔季明看見了一個熟人。

  她驚愕︰“劉郎中?”

  殷胥拍了她腦袋一下。畢竟大夫算是尊稱,郎中更像街市上擺攤的醫者。

  崔季明松了一口氣︰“至于麼?腰上的傷口早就好了!”

  殷胥拽她到桌案便按著她坐下︰“拿胳膊出來,讓人家給你把一下脈。”

  崔季明昂頭︰“啊?把什麼脈,我這是外傷啊!柳娘就算這個把月不在,你等等不行麼,干嘛叫他來。再說他一個軍中行醫的,能會把什麼脈——”

  劉軍醫不在乎別的,就抓住最後一句反駁道︰“臣是太醫局出身的,把個脈還不成問題。”

  崔季明扁了扁嘴,只得把手放在了桌案上,劉軍醫拿軟布墊了手腕,崔季明還在抬頭跟殷胥在那兒說︰“你大半夜把人家揪出來,別人沒有家麼,一個個都跟你似的愛往別人家院子里鑽是麼?”

  劉軍醫置若罔聞,手指搭了一會兒,摸了半天摸不出什麼太大的毛病來,殷胥又神神秘秘不肯說,他只能抬起頭問︰“聖人叫臣來,是想查什麼?”

  殷胥面色一怔︰“你探不出來?”

  劉軍醫無奈︰“……您這樣,我想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您既然叫我來,我早不會宮里那套胡謅的本事,身上是有些舊疾,但累計的年份久了,怕是您也知道的。我也不好說,您也應該不是來叫我看這個。”

  殷胥結舌,他披著件外衣,捏著崔季明的肩膀,半天說不出話來。

  崔季明回頭︰“你到底要干嘛啊!”

  殷胥半天才喉頭動了動︰“不是有身孕了麼?”

  崔季明傻眼︰“哈?!”

  劉軍醫扶額,手倒是沒拿開,探了探道︰“聖人……多慮了。只是胖的……”

  殷胥不信︰“這能是胖的,她從來沒這樣過啊。而且,飯量也比以前大增,人也不愛動彈……而且……”

  他就差拉起崔季明的上衣,讓劉軍醫看看某人圓起來的小肚子。

  劉軍醫看著臉上漸漸燒起來也不知是羞是惱的殷胥,還有瞪著眼楮有點生氣又有點措手不及的崔季明,真是想捂著眼楮退出去,半天才斟酌用詞道︰“這應該是季將軍休養時間最久的一次受傷,或許以前受傷的時候也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在軍中無人照料,所以就沒能胖起來。她每日用飯的量您也是知道,天天要是跑著跳著還能消耗大半,要是幾個月都怎麼像樣的練武過,騎射也沒好好撿起來,自然胖的快些……”

  崔季明這幾年除了見殷胥,基本就把自己當成個純爺們。

  就算是能把自己當成女子,她也從來沒想過太多,什麼“身孕”之類的兩個字 當砸在她頭上,她第一反應都想拍案而起,大罵︰“瞎逼逼什麼我一個老爺們我生你媽啊!”

  這手都快拍在桌子上了才反應過來。

  殷胥還不肯放棄,崔季明直接一只手拽住殷胥的衣領,一只手擺著想要送客了︰“劉大夫,您慢走,要是回去太晚了,季府有院子,我讓下人收拾一間給您您住下得了。”

  劉軍醫才是想摔箱子的那個︰大半夜叫我過來就是往我口里塞糧是麼!下次能不能不要找我,隨便找個懂點醫術的學徒也行!

  劉軍醫好不容易送走了,崔季明這才拍案而起︰“殷小九你什麼意思!臥槽我現在覺得不對勁兒了,你丫怪不得每次都要——你是覺得這樣跟閉著眼楮扔飛鏢似的,總能中上一發啊!”

  殷胥也沒想到,他抓住崔季明的手腕︰“你先放手——我沒想過,我是感覺你最近腰圓了太多,我怕是真出了事情,要是這樣也可以早做打算啊。”

  崔季明耳朵也紅了,兩個人也算是沒羞沒臊了一段時間,遇見這種話題反而都要不敢看對方的眼楮了︰“我都沒來過例假,怎麼可能!”

  殷胥也覺得自己有點冒傻氣了,但仍然嘴硬︰“我不就是猜麼,我也沒確定啊,萬一真有這種情況呢!”

  崔季明有點急眼了︰“你就是一天到晚琢磨這件事兒呢!”

  眼看著她就要動手,殷胥連忙道︰“你別跟我拍桌子,你說過再怎麼吵架也不動手的!放手,別揪我衣服了。”

  崔季明不肯放︰“你鬧了那麼大的笑話讓人家知道,我還不能拍桌子了。你、你現在是覺得有博還不行是不是!”

  其實說到這個問題上,崔季明還會敏感到生氣,殷胥也沒有想到。崔季明倒是平日里霸王做派,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一點不好的,這時候才偶爾暴露出一點情緒來。他只能就這麼倚著桌子,緩聲道︰“我發現你胖了好多,我也慌了……我怕跟你說我的想法,你會更慌的,而且我也不確定。我著急是因為我怕……就我們倆要是傻乎乎的不知道,不小心、嗯不小心把小孩弄沒了怎麼辦。”

  兩個人都覺得這種事兒是離得特別遙遠特別不可能的。誰都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殷胥忽然一天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不知道心里慌成了什麼樣子,甚至連她也不敢說,想想那樣子確實好笑的很。

  簡直就是兩個沒長大的人偷嘗禁果發現可能壞事兒,急著去翻學校統一配發的青春期生理知識書一樣的傻……

  崔季明張了張嘴,居然有點反駁不得︰“我、我跟你說了不可能的。前幾個月我都在打仗,還受了傷,怎麼可能啊……我不跟你說了麼……我……”

  殷胥後悔死了。他覺得自己干了件不該做的事情,崔季明或許又要心里覺得不舒服起來了。只是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傻了,說是喜,更多的是慌張。又覺得時機不合適,又覺得很高興,又覺得崔季明要是脾氣硬起來說不定孩子都不要,又覺得自己跟她走進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一時間光想著去證明此事是真是假。

  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傻在原地。

  崔季明又道︰“……我、你這麼跟我辯解,我也覺得不靠譜。以前你還乖著點,讓你退出去你也肯,現在不肯,難道是因為這個?”

  殷胥發誓自己要做崔季明心中永遠的小白蓮,這點壞想法確實是有過,但他不會承認的,辯解道︰“不是這個原因,明明是你也配合我的。是你最近也沒有要求過了……我、我我可沒有這麼想過。”

  兩個人牽著一只手,站在桌邊,各自臉上表情都有點呆滯。

  崔季明道︰“所以你今天一直拿什麼看書,什麼吃點心的拖延時間。你是哪天開始這麼胡思亂想的?”

  殷胥︰“……也沒幾天。”

  崔季明追問︰“沒幾天是幾天?”

  殷胥︰“大概三天前。”然後這三天都沒睡好過……

  一會兒夢見崔季明穿著軍甲在猛錘肚子,跟他大發脾氣說“老子就是不生你能把我怎麼著”;一會兒又是崔季明抱著個孩子,挽著考蘭和好幾個女子,笑盈盈道“找你就是借個種,你可以滾了”;一會兒又是崔季明出去打仗了,三四個熊孩子滿身爬,口水往他折子上吐,還扒著他衣領要吃奶……

  反正夢里就沒一件好事兒。

  然而那個全是他自己亂想的寶寶不重要,眼前的崔季明才真委屈起來了。

  崔季明神情有點傷心了︰“所以你才給我帶這麼多好吃的啊。所以你才不管我吃糖了啊……所以才晚上沒有逼我一定要去早揩齒……”

  這幾年終于被放寬了吃糖政策,都是要沾孩子的光?!

  殷胥連忙轉過話題︰“既然、不是這事兒,我們就歇了嘛……”既然不是孩子的事兒,他也不用提心吊膽,那也就能該干什麼干什麼了吧。

  崔季明快傷心死了,正要伸手探向桌案上那一盤沒吃完的點心,殷胥眼疾手快的倒了,抱住她︰“不吃了不吃了,再吃你都要胖成五個月的了。你是最近養春膘麼?不要再吃了,都這個點了。”

  崔季明真的是小鐵錘錘的殷胥要斷氣了,她還在吱哇亂叫︰“從今天起你就滾走,我就吃兩三斤點心,要你家什麼米面錢了麼!”

  殷胥抱住她往床邊拖,一邊還給撫著後背︰“你瞧瞧你的那口牙,你這一嘴牙要用到七八十呢,這麼大人了還要長蛀牙你丟人不丟人。”

第344章 327.0327.$

  殷胥正在沉默的翻開遞上來的卷宗, 開口道︰“他們實際在結黨上投的錢並不算太多啊,他們是支撐的主體,卻不一定真的能鉗制住 ……”

  澤的兩條腿垂在榻邊, 刁琢的身份本來不該議政,但殷胥知道他們夫妻倆的關系和學識, 便讓她坐在稍微下手一點的位置。刁琢本來沒在意, 看著澤似乎想拿手搬動一下自己的膝蓋,心想他估計是一路軟轎壓麻了。

  本來受過那樣的傷, 身下是要沒有任何知覺的, 然而這幾年刁琢自己也學醫理,細致照顧,柳娘也費心跑了幾趟。恢復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卻需要有人幾年如一日的照料, 澤雖然至今仍然無法直立行走,但是腿膝漸漸有了些知覺。

  不過他也已經不太在意這件事情了,如果要他回到腿受傷之前的日子, 他寧願一輩子留在現在。

  刁琢看著澤與聖人對談,腦子里一邊轉著,一邊拿了個軟墊,直接靠著榻坐了,給他捏了捏腿。她本來身上就還有些書呆子似的性格,二人遠在外地,家中無長輩,沒有人管過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在家中怎麼隨意怎麼來。她習慣性的這樣跪坐在地上,一邊听著說話,一邊伸手給他捏腿,遠遠跪坐的宮女驚愕側目。

  澤臉都紅了,要拽她起身,好似他在家中欺負了她似的。刁琢還沒反應過來,抬起頭來還反問澤︰“怎麼了麼?你是不舒服了?”

  澤兩只手都來抱她胳膊︰“你起來坐到榻上來,這像什麼樣子——”

  殷胥忍不住想笑︰“罷了,進了上陽宮里也算家,哪來那麼多規矩。看得出來阿兄日子過得比我好了。”

  澤頭都有點抬不起來了︰“不是、我腿腳經常抽筋,有時候痛得厲害,她……她總是嫌下人手笨。”

  刁琢白了他一眼,沒起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也干脆肩膀往他膝邊靠了靠,接了殷胥之前的話頭道︰“那些商賈介入的力量不是太多,恰也說明以地方出身、書院出身和政見分黨仍然是相當一部分的關鍵。而現在畢竟朝廷官員的力量是大不過聖人的,科舉出身的官員掌握的實權和自由度又不高,他們缺的力量,就向他們來自的民間去借,也是合情合理的。”

  殷胥道︰“但我查到,確實朝堂上守舊一派的訴求和那些十幾家舊豪門巨賈的要求,是可以貼合的。而且分化最嚴重的就是在戶部,這明顯就是為了解決那些巨賈瀕臨落魄的窘境。”

  澤道︰“以臣看來他們是為了能讓黨派站住腳。捏住了戶部不但能在朝堂上佔據有利位置,而且……”

  殷胥與他對望一眼,當即會意︰“而且他們就捏住了民間這些商賈的命脈,如果這些商賈的商路範圍足夠廣,因為如今的進士去地方任職的規矩,他們也能透過這些地上商賈和朝內的控制力這雙重的圍欄,圈住那些還沒正式登上朝堂的準京官們。”

  澤嘆氣︰“聖人雖然覺得如今的境況很可怕,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讓人擠出來的空子。各地方上事與願違的事情太多,聖人就算知道了,怕也是鞭長莫及。正是因為層層利益拉扯,才讓政令一層層下去,一次次被扭曲了原意。這沒法避免,水至清則無魚,太干淨了也沒法有人活了。”

  殷胥道︰“唉,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擔憂未來。歷代黨爭還少過麼,有人的地方就有拉幫結派,除非永遠大權緊緊握在皇帝手里,流溢到官位上的權力足夠少,他們只敢私底下動作,皇帝一拍桌子,使出手段,群臣都立刻原地解散。然而你也知道,與高祖、顯宗時候比起來,我手里的權力算是比較大,現在的官制因為前些年的紛爭而羸弱……”

  澤扶著榻,手指輕敲榻沿上的雕花︰“你是想把權力交還一部分給朝廷?”

  殷胥跟他說話也算輕松的,畢竟不像是俱泰和群臣,是有上下級的關系,他們都是殷家的血脈,對著江山有天然的責任感。澤又受過幾年薛菱的教導,如今見識廣泛,二人是聰明人之間說話一點就都彼此明白的狀態。

  殷胥︰“高祖那一代,晚年遇名相名臣,再加上他自己也後悔了自己針對李盧兩家的行為,逐漸將一部分權力放由外朝,為的是法度化的實行,避免了他個人專權的不良後果。也就是咱們小時候都知道的政事堂、門下誕生了,顯宗那時候的繁榮,到了中宗和先帝在時,兩代帝王算不上有能,災害動蕩也不算少,卻仍然能維持了幾十年的樣子,跟朝廷完密和制衡的機構自然有關系。”

  然而等到世家自謀權力,破壞了這套機制,甚至拋棄了在外朝那些不夠他們搶的權力,自立門戶,大鄴才斷腿又斷腳,狠狠摔倒在地。

  這也是因為高祖先進的理念和設計,與當初舞弊嚴重的科舉制和仍然勢力雄渾的世家不相符,所造成的醞釀了許久的崩盤。

  然而在殷胥看來,高祖的那套朝廷運轉的機制已經沒有了太大的阻礙,這才不過一兩年,黨爭就也出現了。

  殷胥一下子也有些懵了。

  為什麼一切都沒能像著他想的那麼好的去發展?或許高祖當年也為這大鄴勾勒過不少框架,最後的漏洞也是他無奈無法之舉?

  殷胥撫了撫卷宗的玉軸,道︰“這一場黨爭,其實我很容易拿下手。涉及的人再多,抓幾個主謀,我也有了些他們跟地方上勢力聯絡的證據,有龍眾在,拿到些密信更不是難的。殺幾個,恐嚇幾個,想要平定很容易,然而根是挖不去。我算是意識到了,有群體權力的地方,就有黨派之爭。”

  澤也嘆氣,刁琢敲了敲澤的小腿,忽然開口道︰“其實我認為這一代黨爭,還是跟前朝有很大的區別。您不要覺得我這話說的不對……這些商賈到底是被朝堂上的朋黨利用,還是說朋黨是這批商賈在朝堂上的工具,差別很大。前者為理,後者為利。或許因為朝堂上這批官員也都是科舉寒門出身,財力與政治實力都不夠,雙方是在相互鉗制的狀態,但為理而爭,還是可以算作是君子之爭的。”

  澤低頭,辯駁道︰“只要是朋黨之爭,算什麼君子之爭!孔聖亦雲︰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荀子更是說過︰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黨爭就都是毀國的因素!”

  殷胥剛想插嘴,刁琢也急了,拍了澤的膝蓋一把,急道︰“那都是什麼時候的理念了,你讀書是只讀皮麼?周禮說五族為黨,那時候黨是跟血緣和利益有關系的!”

  殷胥倒是听說過好幾次,這夫妻倆能因為策論政令吵起來,因為荀子的一句話理解不同而冷戰三天……今兒算是見到了。文化夫妻,吵架都引經據典的。要是他跟崔季明爭這個,崔季明肯定是︰“哎呀管他娘的什麼子,你讓我親親,你就說的都對。”

  刁琢又道︰“難道你覺得今日解決了,往後就沒有黨爭了麼?到是麼時候都不可能沒有黨爭的,村里都要分個河東河西的。若是君子之爭,雖然也難免排外抱團,但沒有背後家族鉗制,因為朝廷有了法度,頂多是被抓住把柄,也並不是被掙脫不開的東西拴著的。如果是純粹因利黨爭那我沒的說,但是如果是因政黨爭,那就可以把話抬到明面上來說。政事堂,不就是解決這種糾紛的地方之一麼?”

  澤對她所說的美好想法,又逐條辯駁,殷胥托著腮听著這兩個人拿著先賢的名句一副要打死對方的樣子,竟也思路漸漸清晰。

  皇權絕對凌駕在朝廷之上,能控制黨爭但是弊端也顯而易見,就都不說當皇帝這事兒只靠投胎都不用競爭上崗的,單是皇帝被言論左右心境,被虛假的訊息而修改判斷,憑喜怒做事收不回來就很可怕了。

  但如果朝廷和皇權處于前朝那樣彼此控制的狀態,朝廷上能夠執掌大權的“相”必定是競爭公平上崗,沒有真本事真學識是不可能的,但權力的誘惑性就大了,再加上政令被朝廷左右的余地也大,為了政治抱負或者是為了利益,黨爭肯定會逐漸嚴重。

  前者的路,殷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走,後者的路子,他要想個辦法解決才行。

  將黨爭規定為君子理性黨爭,且擺到台面上,加大議允政事的範圍。再加上不設立黨派實職,只有虛名,律法對于單個官員的控制也加大,將他們先削微——雖然不可能規避其中的利益矛盾,但是否能將黨爭透明化?他們的爭論也可能一定程度上利于皇帝的選擇。

  殷胥顯然明白,黨爭絕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大半身子埋在水里探頭呼吸的王八,這會兒從水里撈上來現出原形來,規定一些手段,從一開始就給這條還沒被踩出來的路子畫上邊界,會不會改善一些情況?

  那夫妻倆就已經從君子之爭,爭成了意氣之爭。刁琢手腕上碧玉鐲子晃了晃,微慍道︰“你這會兒說我的想法不對了,前幾日寫文章時拿我的語句化用的又是誰?”

  澤︰“你只有一部分的看法是對的,這種事情也要考慮隨著時間會怎樣變質!”

  殷胥連忙抬手道︰“你們倆人倒是爭起來把我也忘了。”

  澤回頭道︰“臣建議這幾日便先下手,治理黨爭一事可再等一等。”

  殷胥搖頭︰“怕是等不得,一是因為南方收復,大鄴要掌控的面積多了近一倍,事務繁多,戰時的政策要恢復正軌,細事雜事太多了,我就算再長出三個腦袋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個人抗這些政務了。扛不住了。二則是,他們必定會把這次的行為,歸結為為了大鄴為了治世,而且很明顯的,宋晏和他一批近臣手下想實行的政策,在幾年內是能夠利于朝廷的。他的話很合理,我處理不當,在朝臣之間也必定會失了心。”

  誰都不是小孩子了,都知道天下不是一個人的,讓朝臣听話的跟狗一樣的政治,早就在這片土地上死了八九百年了。

  殷胥嘆︰“他是算好的,有時候想想宋晏何嘗不聰明,他知道戰爭之後不是平靜,而是一個跟我登基時一樣的敏感轉變時期,怎麼從傾盡全力打仗運轉回一個大國應有的姿態,他知道我想要的是臣心,想要的是個能精密運轉的朝廷啊。心術不正,意氣蒙蔽,就壞在這兩點上了。”

  澤︰“那你打算下手了?”

  殷胥拍了下膝蓋︰“你也回來了,手里我要的東西都有了,還等什麼呢。朕就要他說,要他把朕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在第二日宋晏還沒上朝之前,正慢悠悠騎著馬跟著幾個同僚聊著,從宮門前侍衛之間而過,忽然有個小童從後頭跑上來,滿頭大汗︰“宋舍人,幸好是趕上了,這剛送到府上的消息!”

  宋晏接過看了一眼,眉毛抖了抖,上頭寫道︰“聖人決意正式審理竹承語被彈劾一案,且安王歸朝,意欲控告錢尚書。”

  聖人這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是查明了事情想掀到台面上?

  一切的政治斗爭,越往上走就越是赤裸裸的陽謀,到聖人這一層,就反而沒什麼太多錯綜復雜的裙帶關系或利益關系,就真的只剩“社稷”二字了。

  他宋晏備好了為社稷的這一天啊,能成一代名臣還是獄中囚犯,就看今日了。

第345章 327.0327.$

  竹承語站在俱泰下手的位置, 這一對兒曾經的同年進士、後來的提攜關系,如今因為戶部的爭端而割裂,群臣並不敢插嘴。竹承語面如寒霜的站著, 以前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今日就是冰山孤寒, 觸踫不得;俱泰則似有意一般, 大聲的和崔式、尤朝在內的各部尚書說笑。

  俱泰跟著聖人跑出去打仗,帶走一批戶部的官員為各地為大鄴創收, 在各地協助新政展開。隨著他們走過的地方逐漸平定, 各地陸陸續續也有商稅上繳,這部分商稅主要是蜀商與關中商人下江南,以及朝廷收了南方的茶鐵鹽涼金銀等等的販賣權。

  其他還有江南各大寺廟囤積的大量財產,土地對外分發或拍賣, 金銀或其他財產上繳朝廷。本來眾人都沒有把這個錢當作大數目,然而往往越是苦難,佛寺越大行其道, 單是江東一帶的大型寺廟就有幾百所,收繳的財產甚至讓殷胥也驚愕不已。在平定南方之後,聖人帶回來的高僧在佛教祖庭白馬寺宣講佛法,聖人暗中支持佛教,縱然這流派特殊了些,但好歹也是聖人這些年頭一次對佛放寬了態度,各寺就算是與禪宗有理論上的矛盾,為了生路也不得不退讓幾分。

  再者就是一些征討世家在各地私兵與屯堡所得到的資產,但是這些錢大部分都留給了當地官府作為初建的朝廷撥款。

  上到洛陽的銀子倒是並沒有想象的多。

  但是支出則多的驚人,也不是說國庫困苦承擔不起,而是曾經長江以北的半個大鄴,要養自己激增的百姓不說,還要養一個急需修復的半廢的長江以南。

  山東河朔佔據地方不大,和發達城市距離近也河道縱橫發達,朝廷輕輕松松就能養河朔一年,曾經的叛軍之地在如今已經能夠自立,而且糧產也幾乎要超過關中一代。

  但是江南,土地雖然肥沃,但是人口銳減,積貧積弱,面積又極為廣闊,光是為了朝廷第一年不收農稅的政策,就夠掏空戶部的底兒了。

  還有疏通曾經因為戰爭被南周朝廷堵塞的南北運河,重建甦州、建康幾座大城,重建因為戰亂被毀壞的幾十條官道。

  殷胥也大概算過,知道戶部肯定是要想些法子,但也不是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大鄴這幾年積累的財產等的就是這些日子。等到江南很快休整過來,錢自然還能回國庫。

  矛盾就發生在這方面,錢從來都是朝廷爭執不斷的話題。

  聖人今日來的也算早些,朝廷上規矩不重,等到贊者喊起來,群臣這才歸隊沒說話。殷胥依舊穿著常服來的,偶爾來听朝會的太子搬了小凳坐在聖人右手邊的位置,今日卻多了一個人。安王殿下是從中宮來的,坐轎進殿,聖人賜座,在崔南邦前一個位置,更靠中間,左手邊和如今在朝的武將中官位最高的季子介相對。

  崔季明覺得不太好,又往後退了半步,讓澤更靠前一些,澤轉過頭來,雖然這些年沒有見過她,然而看見容貌,那些什麼季將軍出身綠林的留言也不攻而破。他笑著對崔季明點了點頭,崔季明也听殷胥說了些他的近況,微笑著躬身回禮。

  然而她在意的是坐在殷胥手邊的博。博也好奇的看著被軟轎抬進來的澤,一會兒又抬頭看看殷胥,似乎在找這兩個兄弟之間的相似之處,掰著指頭不知道在數什麼。

  澤更像是有意避開不去直視博,他一直在注視群臣或者低著頭。

  或許博好奇的目光太直接了,或許他也壓抑不住自己,抬起頭望了博一眼。博一下子跟他對視上,嚇了一跳,畢竟群臣偶爾抬頭也是跟殷胥對視,很少有人會看他,他還覺得是自己不守規矩被發現了,連忙低下頭去,兩只手揪著袖邊。

  再度偷偷抬頭,安王的目光仍然望著他,眼底有些紅,那邊殷胥已經在說話了,他卻仍然彎了眼楮對博輕輕一笑。

  博有點嚇到,連忙回以一個笑容。

  這位叔伯倒是看起來跟阿耶很像又很不像啊。等到澤撇開眼神,博一次一次的偷瞄著想到。

  簡單的幾件事說完之後,最先發難的就是竹承語的事情。

  聖人要的支援建康重建的開支一直沒能下來,工部與兵部的帳目也有些對不上,竹承語多次聯合門下的官員,向聖人上書改低重建建康的開支,聖人沒有理會,門下態度曖昧,她就拖著不做不批,就算是俱泰向下施壓,但兩位侍郎均反對,加上大半個戶部不配合,怎麼都下不來。

  太後說過實行她所提出的新交引法令,竹承語多次在公開場合反對,而且俱泰認為她不但不配合,私下還將交引的漏洞透露給蜀商。

  甚至有人認為蜀商在這政令開始實行後不到一個月,就在洛陽辦了交引鋪市,開始收買交引就是因為竹承語與朝外的聯系,將朝廷政策透露給了商賈。

  這些還都是潑髒水,下一招就是捅刀了。

  俱泰甚至還提出了證據,認為前任侍郎的被貶官,來源于竹承語的栽贓嫁禍。而且戶部和工部兵部的帳目對不上,很大程度上可能來源于竹做假賬或虛報。

  這一招就是要讓徹底要擊垮竹了。

  宋晏皺眉,就且不論二人私下的關系,竹如今態度溫和到甚至也會留他用飯,偶爾下廚,讓宋晏又驚又喜卻不敢表露,他心里暗暗發了誓絕不放手;單說是官場上的位置,宋晏就不可能放棄竹這顆棋子。

  她本來就經手很多戶部的事務,熟悉又老練,自宋晏將戶部的一些事務交給她之後,她對外宣稱是自己的政見改變,想要充實政府財政,改善戶部將要面對的窘境,希望能供利用朝廷權利進行民間的強行收購運銷;雖然這些政策跟她之前自由市場的態度相比,簡直就是打臉,但由于她本身能力優秀,再加上戶部也確實面臨窘境,也有一批的官員投入她的陣營里來。

  一時間宋晏在戶部曾經遇到的難題都迎刃而解,這半個月內聖人相當多的新政都被停滯和批駁回去,竹承語也一步成為他在戶部最主要的勢力。

  如果竹一旦被俱泰攻擊下場,不但宋晏在戶部控制力大為削弱,想要再培植新勢力的空隙也一定會被俱泰趁虛而入,就算是真哪里冒出個他沒發現的神人有竹的能力,他也不能像控制竹一樣控制別的朝臣了。

  竹的命脈握在他手里呢。

  竹承語已經出列,俱泰先向她詰問,而後是聖人的責難。說到前頭,竹還能應答有度,甚至游刃有余,然而到了工部和兵部對不上賬的事情,就是尚書省大混戰了。

  兩側朝臣中間的空地上,一般都會擺有幾張長桌,為的是擺放卷宗;因為殷胥不听朝臣報上來的數字,只看一切落在紙面上的白紙黑字,他問的又多,朝臣往往記不住都要現查,才有這兩條桌子。

  戶部的卷軸堆了滿桌子,俱泰也站在竹承語的對立面,加上工部和兵部各一尚書二侍郎,七八個人對她一個。她腦子確實好使,工部提出一個數字,她立刻就能從桌面上茫茫的卷宗和卷軸上找到正確的,迅速對應。

  崔季明听著七嘴八舌的在吵,腦子都要炸了,每個人說話都跟連珠炮似的,她听的頭也炸了,竹承語竟然能好脾氣一一應對。一些兵部的費用問題還可能牽扯到崔季明,她也不敢不听,只得硬著頭皮站在對首特別造作的一會兒裝作明白一會兒就皺皺眉頭。

  別人不知道,殷胥還能不知道她腦袋里什麼構造,看著她一副听明白的樣子有些想笑。

  竹承語︰"戶部也是遵循朝廷法度,年初太後與諸位大臣探討過這一年支出,太後提出的數額,對于戶部已經難以承擔,但為了各方也是同意了的。工部與兵部諸位當時在場,雖然您兩部艱難,卻也都點了頭,簽了字就是不能動的了。聖人更是核對後從前線發折子回來,確認了這個數額。這是要打仗的一年,諸位都艱難,但不能最後都讓戶部來承擔吧。"

  尤朝怒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聖人也在前線戰場上,這些在戰場上的支出可也是聖人首肯簽字的。弄錢的事情本來就是你們戶部的活計。"

  竹承語冷笑︰"朝廷的根基就是這些,您說是戶部的活?先帝在世時,國庫空虛,全怪戶部無能了?說好的弓箭是三月檢修一輪,然而說是弓兵與騎兵配弓,實際上的配弓率過高,而且甚至有些弓沒有被用過又被送到後方維修。此事季將軍可曾知道?"

  宋晏微微松了一口氣,前幾日他便料到聖人會詰問一些問題,于是撿著各部的漏洞,把應該有的說辭和反駁都說給了竹承語。她今日也照著他所教的方法一一做來。

  她確實可信。

  竹承語道︰"換弓檢修一事,是季將軍提出的。那季將軍可知道此事?"

  話頭轉向了崔季明,她猛地回過神來,殷胥倒是怕她說錯了話,忍不住緊緊盯著她。崔季明想了想道︰"換弓的時間差是與人員編隊有關,這次南下戰役中,路線多,敵人也分散,不單是各軍內部隊伍之間混編後分離的次數很多,我們與劉將軍混編,與夏將軍混編的也很多。換弓則是按隊伍來分,比如說這個弓只用了十天的一百五十人和應該維修弓的五百人為一隊,那難道是這次錯開了之後,再分編多次隊伍,按每個人手上的弓錯開送修的時間?那樣送弓回去的批次不是更多了麼?舟車和人力就不是費用了麼?"

  她說的很平靜,就像是在指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殷胥心里有些想笑話自己。是他忘了以前崔季明在長安、在行歸于州,她向來就不是個真缺心眼的,在她面前不愛動腦琢磨,裝瘋賣傻久了,他還當了真。

  崔季明又道︰"配弓率高于實際本來就是應該的,戰場突發狀況很多,如果遭遇連綿大雨,弓箭工藝沒挺過去損壞了呢?如果要調整戰隊,把一部分長槍兵調整為弓兵呢?而且我想的是,弓箭送到後方了,到底需不需要修,那些制弓的師傅看一眼便知曉,不需要修就簡單打磨一下再送回來。難道戶部是按每次回去的弓的數量來算成本,而不是根據實際?"

  她倒是把話題撥了回去,竹承語倒也不會真的面露狼狽之色,她知道戶部內的守舊派中有些帳目算不明白,具體差額多少,在哪個環節出的問題,她算了大半,心里早有數。那些公文私下遞給了聖人,聖人應該心里也有數。

  之後工部又針對幾個問題刁難起了竹承語,十有八九的都能用宋晏告訴她的一些內幕和說辭頂回去,少有解釋不了,諸位眼看著要群起而上的,她可真是泰然自若。竹承語只說帳目不可能有問題,她手里的是總賬,查不出哪個細節有差錯,今明兩日回去查了以後給各部交代。

  各部還要再爭,俱泰輕飄飄道︰"賬回頭還可以去算,當然也能給竹侍郎時間準備。只是以前的侍郎在的時候,可沒出過這樣的差錯。可憐臣一個尚書,回了戶部居然看不到當年的卷宗。幸而戶部中有位巡官,為臣搜來了一些文書。”

  他說話倒是聲音很輕,旁人卻都靜了,文書是擺在桌案上沒人動的,只要是有桌案在,都會有宮人擺個小凳在桌案下頭,專門是備給俱泰的。最早還有人常常笑他,如今大家也已經習慣了。

  俱泰展開了紙︰“這每一張的審計頁最後,最早署名都是你竹承語的名字。今年求撥款的成本審核遞交到朝廷來,你授意將海州半官營船廠的人工與材料的估價改動,在材料成本的估價里,擅自加入了倉儲、運輸與地方裝運的費用;然後又以木材難得為名,轉船廠之意向戶部提出要求,要求海州以造之船向北運送木材回來以便于修建‘寶船’——”

  竹承語臉色微微變了。

  前頭是前任的侍郎被貶的理由,俱泰掛在了她的頭上。後者則是守舊派為了擴充勢力,拉攏地方的另一手段。

  她恰如其分的微微抬眼,有些恐慌的望向了宋晏。

  俱泰繼續道︰“這海州船廠修建船只的工期一直不達標,按理說到下個月應該是有十艘大型的三層貨船上繳朝廷的,傳聞說到如今才只建出六艘。然而海州在去年年末又主動攬了修建高塔寶船的工事,為期半年後交。他們覺得山東一地的木材不夠好,轉而想去北方深山里運精良木材,本來無事。可這去的五艘剛剛建好的貨運大船,沒把木材拉回來倒好,這五艘船返航途中居然也遭遇了海難,只有一艘破敗不堪返回,其余四艘全部葬于海底。”

  俱泰笑了︰“那這海難真是蹊蹺,來的剛好,去的時候不出事兒,拉著木材回來的時候出事兒了。剩下的應該交工的大型貨船,居然只剩下了五艘完整的和一艘破的,不單如此,因為木材沒得到,寶船的修建都要延期!竟還有這等事情!工部怕是還不知道這件事兒呢吧!戶部可沒跟工部商量。管著度支,是可支配資產,半官營與官營的廠子的財務也有你們管一管,但貿然點這個頭,再加上前頭為這海州船廠做假賬,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竹承語頭一次感覺到作為俱泰對面的那個人,被他目光所視,被他句句所指的壓迫力,只感覺心髒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像只要一個口風不對,就會被他抓住弱點,打入泥潭里。

  場上一下子靜了,竹承語沒有敢再看宋晏,她問過了裴六的意見,得了俱泰的保證,甚至連聖人也寫了封短箋下來給她。四方保證下,這個危險的境地仍然讓她膽寒。若是她被利用了,被放棄了?若是假戲真做,雙方的腳踩下來讓她擔事?

  她一瞬間腦子里劃過許多想法,忽然听著身邊幾個戶部的官員出列維護,連帶著一些工部的官員也開了口,靜一下後朝堂上立刻沸騰起來,有罵聲也有譏笑,有辯駁也有力爭。

  是宋晏提前安排好了一部分官員來維護此事?他是不肯失去在戶部的位置?

  竹承語微微抬頭,忽然遠遠的听見就在崔南邦開口和身邊人議論兩句之後,宋晏也開了口,聲音還算響亮︰“臣倒不覺得,這是戶部一家能做主的事兒。”

  面朝著她,側對宋晏的俱泰,微微笑了一下,眼楮亮了。

  她心里還滿是不知何處落腳的擔憂和惶恐,俱泰卻仿佛露出一點幾不可見的小得意,而遠處宋晏卻絲毫不在意,也氣度從容的開口出列。

  這會兒,已經不是她能介入的斗爭了……

第346章 327.0327.$

  宋晏開口︰“這怕不是戶部一人的事兒吧, 工部才是船廠的監工,海州船廠沒能按期交工,工部免不了責罰。海州多遠, 你是覺得海州過來求人辦事容易,還是工部來我們隔壁戶部求人辦事容易?更何況當時竹侍郎還不過是一小小巡官, 她一個人過得了這件事情?若是或許錢尚書不知曉, 這案子確實在前任戶部侍郎入獄時提及過。”

  俱泰回頭笑道︰“這事兒的確要問過宋舍人,太後交予承辦的人當中確實有你。既然提過, 怎就沒個結果?”

  宋晏走過來, 拿起卷宗展開道︰“不論此事是工部與戶部打了招呼,還是千里迢迢海州來了人找了戶部,這事兒想查沒法查。那邊的北地幾州確實說來傳運走了相當量的木材,這帳也從幾州林場的賬目下頭劃掉了。那段時間也不是很適合出海。說是巧妙也罷, 巧合也罷,活的船員只有幾人了,那些大船葬身海底也不可能撈出來, 這事兒不是我們不想查,是查不下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對聖人道︰“若說海州船廠一案真的有證據可以判罪,那前任侍郎怕是已經在大牢里關的昏天暗地。大鄴的律法是既無證據何得加罪,他只是被貶密州刺史。但若如錢尚書所說,這是迫害誣陷,那手段當真溫柔啊。”

  殷胥對外做的就是不表態,大部分知道殷胥跟俱泰關系比較親密,然而和南邦、元望這對崔家叔佷,與夏辰、劉原陽和季子介這些武將相比,俱泰在外人看來就要排得稍後一些了。

  殷胥點了點頭︰“這事兒刁寺卿過問了?”

  宋晏抬手行禮︰“這是自然。”

  殷胥微微斜了身子,手倚在一邊扶手上,點了點頭,道︰“俱泰,你把卷宗提交給大理寺和台諫,讓雙方再度審理,如果發現竹侍郎卻有嫌疑,可以再提出。但若是沒有嫌疑,這樣平白來說,也有損竹侍郎的顏面。”

  他意思是不再議論,俱泰與聖人都心知到了火候,他面上露出幾分忿忿的神情,宋晏則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決意要保竹承語了。

  果然。一是他確實以為竹承語和他基本已經可以掌控戶部了;二是竹承語從裴六那里學來的小花招,他居然還真的會中招。

  宋晏道︰“大家也知道,錢尚書歸來之後和戶部離了心,戶部有自己的訴求,尚書不願意過問。竹侍郎在巡官之位時就頗受錢尚書重視,能力與年紀都是下一位侍郎的合適人選,就因為政見不同,錢尚書就要打壓曾經的摯友、同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這話說的,當真是冠冕堂皇。

  他一開口,場面上不少人也都開了口。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那麼宋舍人也是欣賞竹侍郎的政見了?”

  宋晏點頭︰“竹侍郎也是為了大鄴江山。”

  殷胥略顯失望道︰“朕以為是你的意見。畢竟你是當年制科狀元,當年的文章也相當出彩,雖然有些年輕激進,但視角也尤為不同。離京後,命你與崔舍人一同輔佐太後,你也算是朕最早的門生了……”

  言下之意很明顯。聖人期待宋晏大放異彩,宋晏卻一直沒有表現出太多特殊獨到的地方。

  眾人的目光也有些微微變了,朝中反對宋晏之人皺了皺眉,而剛剛受到囑咐開口幫竹承語說話的,眼楮微微亮了。他們可都認為俱泰與靠近俱泰的那批官員,都是因為俱泰本人提出了商、農、稅等等改革的新意見。

  竹承語忽然拱手道︰“臣不能獨居此功。臣當年制科不過第七位,宋舍人當年乃是制科狀元,跟在聖人身邊去過山東河朔等地,受到聖人耳濡目染。宋舍人是當真為大鄴傾盡心血,戶部支出無力承擔,是臣多次上報後,無奈向宋舍人提及。宋舍人也意識到如今大鄴的窘境,才提出了一系列的富強朝廷的想法,大批臣子都內心認同。”

  宋晏微微愣了一下,聖人的態度他沒有想到,竹承語接話這麼快他也沒有想到。

  聖人立刻坐直了身子,顯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宋晏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倒是也準備好了被頂到眾人眼前,卻不是這樣的方式。

  人要是落魄了,曾經的同僚踩上一腳的事兒不少;但若是人有些發達的征兆,那些依附于他的人一個個好像自己也要發達了似的,興奮的往上頂。

  不少人一直覺得竹侍郎和宋晏關系親密,守舊派的人听聞竹侍郎開口了,一個個跟著開口。無外乎兩個意思︰宋舍人絞盡腦汁想出來了很多為了國家好的政策一直憋在心里沒說,聖人你就听听他說嘛;以及我們這些大臣也相當贊同,我們也是為了大鄴好,我們也出了不少的意見這事兒也有我們的光。

  宋晏想過要出頭,但是是他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點著頭恨不得手已經搭在他肩膀上了,告訴聖人他們也都是跟宋晏站在一起的。

  眾人的意見這樣表達,俱泰都可以直接一耙上去說他們是朋黨了。

  然而俱泰似乎剛想爭這個問題,殷胥先開口︰“那你說來听听。”

  宋晏上前一步,竹承語與戶部工部官員退回隊內,誰都嗅到了空氣中與眾不同的氣氛,誰也都知道現在局面已經跟他們無關了。

  群臣也都靜默下來了,當年俱泰開口在朝堂上與聖人議政,也沒有這個場面。宋晏也沒有什麼退路,他再罵豬隊友也沒用,上前一步道︰“臣是認為如今國家之利盡被大商賈掠奪,朝廷伸不開手腳而民間大量流富,若這些財富流回朝廷,則國家富強。各地因寬而亂,且不說各地宵禁放開後,州城、京城內治安混亂,刑案頻發;而且各地隨意通行,無需路引,百姓流竄,大量土地被拋荒。”

  他說起來條理清晰,倒是許多大臣俱在點頭︰“甚至有關中百姓,自家有地而不耕種,反而養花販售,于縣鎮買米買菜,汴州城外已經不事農耕,大片沃土望去,盡是花田菜地與桑蠶,反而無人事耕田!各地通商口岸頻繁開設,甚至有漁民敢船板出海,小舟通夷!听聞廣州便是被夷人侵佔,直到聖人大破南朝才平定,往後難道各個口岸都要被夷人所佔?或許這些都不是將大鄴推倒的關鍵,但種種征兆,臣心感大鄴的動蕩與不安。遲早會演變成更嚴峻的境況!”

  殷胥看向那些點頭的守舊派官員︰“你們都是擔心這些?”

  眾人點頭,七嘴八舌的補充起來,殷胥听了一會兒,抬手道︰“那你認為有什麼解決方案。”

  宋晏抬手道︰“臣還只是初步想法,但是問題已經變得急迫了。臣認為應該破富戶以濟平民,繳巨賈以歸國財,立方田以保產糧,阻遷徙以定地方。大鄴如今富戶多,貧民也多,土地遭兼並後,為佃戶被詐契約者淪為流民,吃的盡是朝廷的救濟;巨賈在地方上富可敵一小國,資源充足,實力強大,不但欺壓市場,也能為霸一方,子嗣做官後必定想通過官場暗中協助自家。還有土地兼並一事,聖人雖然推出一系列維護佃農的契約法令,然而佃農大多不識法,被欺騙者也不在少數——”

  他歸納的這四條,還沒來得及說完,朝堂上被他的語氣甚至帶出一片群情激昂,殷胥忽然冷冷開口︰“既然心有方針,又想著利民惠民,你身為舍人,為何不向上提出?你身為舍人,既可以向政事堂提出政見,也可以遞交給事中、遞交給太後,甚至直接可以將這番話在朝堂上說出口。卻沒想到這麼多大臣知道了你的政見,你作為朕身邊的舍人,卻唯有朕與太後不知,這幾個高官不知啊。你這是自結盟黨,覺得眾人發言朕才能听得到?”

  殷胥這是進了場,頭一回提著盟黨二字。

  場面一下子冷了。

  朋黨之詬病,議論了至少千年,每一個士子都知曉朋黨的危害,甚至以結朋黨之名來攻擊自己的政敵,議論朋黨的危害。然而人們因同德或同利結黨,卻在這個斥責的伴隨下常年不斷。

  說著說著改政,聖人忽然一塊大板磚對頭扔來,論誰也要懵了。

  宋晏緩緩道︰“若要改革變法,自然不是一人之事。聖人重用錢尚書,但變革並非一人所能完成,需要這一個先頭人的身邊有能協助改政變法進行下去的眾臣。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努力就能變成的法。臣心知這一點,更知曉官場傾軋,知曉改政當急。若臣只有一人,沒有信任的臣子可以幫忙貫徹配合,沒有有德之士贊同,怎可能進行下去!君子為徒,謂之同德;小人為徒,謂之朋黨!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言下之意︰若說我是朋黨,那聖人就是不辨小人君子!天下能否太平,看的就是聖人您能不能慧眼識珠,英明辨別!

  他這句話猛地撂下,若不是知道守舊派私下的動作,這番話多麼像諍言。

  殷胥的心思,群臣看不懂也不是頭一回了。

  一瞬間,大部分渾水摸魚的人也懵了。聖人這是贊同宋晏,還是不贊同?這是要一棒子下去打死,還是要有褒有貶?

  若不是崔季明閑聊得了幾句關于宋晏的事情,她怕是也要被宋晏如今氣宇軒昂、擲地有聲的樣子給搞懵了。

  殷胥起身︰“人君能否辨君子小人,本就是個難事。並非君子不做小人之舉,也並非小人就無君子之思。朕自小愚鈍,看不懂人心,只看得清楚做過些什麼。”

  他忽然這樣起身,似乎字字都有所指,一些守舊派官員看不清宋晏的臉,卻一個個覺得渾身汗毛倒立,冷汗順著脖子往下淌去。

  宋晏也是一霎那渾身的汗毛都要炸開了似的,心中驚異聖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殷胥兩手攏住,又道︰“朕一向允許眾臣公議國政,無論地位官職。你既然能提出這些想法,自然也會有人不同意。新政時立時廢,只會讓眾臣不知風向四處亂倒,讓百姓疲于奔波更無法安定。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變,然而朕登基便是變了法,你說的改政,朕怎麼听來都像是改回舊度。”

  他行事利索,說話卻喜歡一句句頓開來,每一個停頓,都听的群臣一片窒息,永遠猜不出他下一句想說什麼。

  殷胥慢吞吞又坐下了,道︰“從肅宗末年開始改政至今,天下百姓剛剛適應,若不是你有充足的理由,朕也不可能允許再度大變。不過公議政事,不是朕跟你們爭。既然有支持你的,想來也有不支持你的,朕想听听崔宰的意見。崔宰,你是群臣之首,這改政你沒听過?你覺得合適?”

  崔南邦在朝堂上一直屬于不太顯露,不太鐵腕的角色。他像是群臣與皇帝之間的中間人,政見不明朗,態度不尖銳,但又揉著朝堂這個面團子,慢悠悠搓成聖人需要的模樣。

  這次崔南邦站出來,眯眼一笑,跟吃了五石散似的晃晃悠悠邁出去一步,躬身道︰“臣認為宋舍人的看法,是以小錯否大局,以小利忘長遠。這些還都是能力不足帶來的局限,重要的是,宋舍人否認大鄴的變化,想要回到先漢時期的風貌。”

  這話說的夠狠,簡直不是酒仙崔南邦能說出來的話,字字都是不吐髒字的罵人,最後一句卻蹊蹺了。

  先漢。漢時可是中原曾經最強盛的一大帝國,回到漢時有什麼不對?

  果然宋晏也這麼開口了。

  崔南邦笑了︰“宋舍人自然這麼想,國家富足,軍力強盛那便是盛世了。對于幾百年前,先漢之輝煌確實是值得追憶,然而除了那光芒四射的朝廷與軍隊之外——百姓各自居于土地之上,日出而伴,日落而息,封閉而寧靜,貧窮而平均。”

  他笑道︰“似乎听來沒什麼不好,然而如今的大鄴已經回不去了。不封閉自然少了平靜,不貧窮自然少了平均,大鄴從立國之時就顯露出了不一般的模樣,如今歷經四帝到了聖人手中,一個與往前歷朝歷代都不一樣的天下出現了!不論舊時代如何,總有一些人想緬懷,總有一些人想回溯,然而睜開眼楮看看吧!如今的大鄴,縱然問題重重,然各項工商業產量,朝廷年稅量,州縣人口的比例,糧食田產量,早就是前朝的三五倍有余!”

  “群臣以治天下為己任,然大禹治水也不能封堵河流,天下百姓自要奔流到海,已經不是你我在這兒說說就能回去的了!”

第347章 327.0327.$

  總有一批人意識到了時代的洪流, 縱然是天子也無法管控,唯有努力的搭建堤岸,理順方向, 才能讓這洪流不至于泛濫。

  而讓長河逆流?讓江水阻絕?

  除非再來一場沒有勝者,誰也無法掌控的常年戰爭, 將這片土地炸爛推平, 才有可能暫時退回當年。然而南伐戰爭剛剛結束,大鄴正是兵力強盛, 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有這般的全國戰爭了。

  殷胥跪坐在高堂之上, 手指敲了敲臂擱的邊緣,道︰“不過宋舍人所說的擔憂也算屬實,大鄴民間的弊端也並不少,新的事物太多, 朝臣了解並規範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新事物誕生的速度。崔宰,你怎麼看?”

  殷胥又恢復了語氣平靜事不關己的樣子。

  崔南邦剛剛一番話已經震得群臣啞口無言,心潮澎湃了。連崔季明也驚詫, 雖然她知道這位流氓堂叔確實有本事,卻沒想到散漫的樣子下居然也有這一面。

  宋晏也沒有想到崔南邦會開口這樣說,他發現自己的確是小瞧了這個並不鋒芒畢露的酒仙宰相。大鄴掛宰相之名的大臣並不是一人,大抵有四到五人左右,但與皇帝的親疏關系不同,在政事堂的地位也稍有差別;崔南邦算是宰相之首,平日里跟聖人接觸最頻繁。聖人一向以善于識人勵精圖治為名,怎麼可能會隨隨便便任用宰相。

  然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聖人的態度。聖人是遠在南地洞悉了一切?

  到底這是局還是機會?

  崔南邦面朝宋晏,拱手道︰“既然有問題,自然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從根上否定。斬草除根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不是用來治國的。宋舍人說破富戶以濟平民,為的是平均,那不如諸位也罷官歸家種地去吧,大鄴官制以富養廉,諸位的月俸拿出去夠買不知道多少地,憑什麼諸位科考上來的官員就可以拿這麼多銀子,百姓就要低頭哈腰的種地不可?”

  宋晏沒有開口,旁人先接口道︰“我們這些人縱然是出身寒門,寒窗苦讀多少年才有今日!崔相公這是要否認我們這些士子的努力麼?”

  崔南邦面上是跟喝醉了般眯眼笑了︰“那富戶便不是通過自己努力富起來的了?如今天下富戶數量約是二十年前的十倍不止,他們上數一兩代或者就這一代,哪個不是自己努力賺來的錢。關中有小農攢錢以收廉價土地,以古法養地,善待佃農,迎合城內需求養桑種花來買賣,漸成地主;京有村婦善羹湯,開鋪市日夜經營,名聲大振成富戶;汴有木匠拿馬尾做牙刷子沿街叫賣,質優價低而取勝,憑手藝致富,如今三套宅院在汴州。這些人的銀錢,是他們自己的,朝廷有何資格掠取平分!就像站在這里的無數進士,是憑著自己本事到今天!”

  宋晏臉色微微一變,他道︰“百姓富戶中才有多少資產,崔相何必這樣換言。臣說的是那些大農富工豪賈指甲,宮室甚廣,觀樓極高,擺貴族排場,盡無窮之奢!有他們高枕無憂揮金如土之奢,為何不用來為朝廷強兵利將!”

  崔南邦笑︰“他們難道沒納過稅給朝廷麼,更何況強兵利將,大鄴難道還缺軍費?”他轉頭問向兵部道︰“敢問尤尚書,大鄴如今兵力如何?”

  尤朝愣了一下,沒想到扯到自己︰“大鄴如今總兵量不及肅宗時期,但各地幾乎沒有府兵殘余,因奉行精兵政策,去年工部的甲、刀、弓產量又是前朝兩三倍,北方四座大營騎兵配馬率為一人兩馬至三馬,整套配甲率不算布甲上布甲,達到八成以上。配弓率,配鐵甲率均是百年來最高。”

  說幾句來,他自己也心生自豪之感︰“當年說涼州、朔方兩座大營是大鄴裝備最精良的軍隊,這兩座大營的騎兵比例較十年前提高了兩成。包括南方正要組建的台州水軍、廣州海軍,之前的劉家水軍,裝備的精良都已經和涼州大營達到差不多的水平。”

  南邦轉臉︰“錢尚書,那這樣的兵馬的在朝廷開支中佔多少?”

  俱泰其實也有一些隱隱的得意︰“今年暫時還沒法算,畢竟新兵數量還會激增,不過來年的稅收也會因為南地而激增。去年來看,兵馬的開支大約佔五成左右,在聖人親征河朔期間,大約達到了五成五,但平日里一般在四成七左右。肅宗時期兵馬的費用開支約佔七成左右,就算是顯宗時期,因為突厥來犯戰爭頻繁,也要達到六成左右。準確來說,咱們並不太缺軍費,還是負擔得起。”

  南邦點了點頭,笑著看向宋晏︰“宋舍人應該也听得明白,大鄴縱然未來一兩年可能會比較艱難,但兵馬強盛,朝廷每年的收入已經跟前代比起來要高很多了。治理天下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什麼都去向民間伸手要吧。富人開設礦場茶場織院,為天子養小民,又因市易金額大,商稅以易額遞增,以供上用所納的商稅比率也比普通富民要高。繳富賈後是打算讓朝廷養小民,還是讓小民納這筆巨額的商稅?”

  宋晏已經臉色很難看了。

  他在論道上有足夠的自信,卻忘了二十年前的崔南邦也是一時風流人物。眼前的這位宰相,歷經兩帝,曾經在這舍人的位置一坐就是近十年。

  崔南邦已經不是在向他講述,而是在像群臣宣講聖人的理念,大鄴的前路。

  他要說服的是這個漸漸開始分裂懷疑的朝廷。

  崔南邦轉身對聖人道︰“臣不認為應當繳富賈銀錢,以朝廷強權奪富賈之財,而是應該貫徹律法,讓富賈不能靠金銀而規避律例,不能以手段而逃脫納稅,不能以資產而在地方封殖!大鄴的銅鐵金銀茶糧鹽藥材是朝廷管束來源的半自由交易,制船、紡織等等也有官營的工場在市場上爭利,這些也都是朝廷一定程度上抑制巨賈的手段。”

  “至于治安混亂,百姓遷徙。臣認為前者應該是朝廷加大每個州城的官府的治安能力,加大衙役的人數,保證在不影響百姓生活的情況下杜絕犯罪,也更要杜絕懸案錯案,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也要完善上至州城下至村集的治安。”

  “後者則是理所應當,民戶為了尋求財富而開始遷移,就算是土地被拋荒,如今也沒有多少人是被餓死的,這就說明大鄴如今的糧產是可以養活百姓的。正因糧產足夠,所以連地主也沒有多少人去主動購買多余的土地,反而是有些真的因為變故、天災活不下去的民戶,還可以遷移到這些被拋荒的土地上,用低價購買後,至少能養活自己。這都是糧米的產量和民戶的需求之間產生的,如果大鄴米價高漲,絕對不會有被拋荒的土地。”

  “說這個問題,就說起了許多地區不產米糧,只種菜種花養農桑,甚至一州都沒有多少土地種糧,而是別的產量州府運米來賣。宋舍人認為朝廷連這個都要管,那要臣說一句,真是管的太多了。”崔南邦笑道︰“他們不種糧,是因為種糧不夠賺錢,別州的米糧運來他們也買得起。就說十年前二十年前,天天買花插花的,怕是也只有貴家與宮內了吧,如今種花種菜後,乘船進入州城縣城販售,就連街面上賣湯餅的鋪子也買得起幾支花,插在攤位前頭。菜價高于米價,但因百姓富足,普通縣鎮的百姓,所能吃到的菜的種類也大為增加。”

  “宋舍人,不去體察民情,到民戶的餐桌上,宅院內,大街上看看到底改變了多少,就想要改革是行不通的。就像是現在如今出現的種種問題,也是要無數的官員走下去,問過民戶才知如何改革!”崔南邦想要的是全面的勝利,他不厭其煩的將每一條以實例辯駁,要的就是說服人心。

  殷胥面上這才顯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宋晏甚至猜不出這神情是顯露給群臣看的還是真的。

  殷胥這才起身︰“我理解諸位大臣認為大鄴問題頻發,想要改革之心。然而改革是所有現行的努力都做了,走投無路的辦法。因為變法風險極高,對于民間的沖擊也大,並不是說想變就變。這些改政的想法,這樣的不成熟,以至于讓我有疑問了——宋舍人是想強行變法,名垂千古?是不是最好與我對峙,說急了,一頭撞死在這廊柱之上,堪比商君,後事都要稱贊你的傲骨?”

  宋晏抬起頭來,望向殷胥。

  他與殷胥是同齡,然而殷胥的瞳孔如點墨,目光朝他刺來——

  宋晏不是一腳踩空掉到陷阱里,而是慢慢被逼到這條路上。他確實想過如果聖人反駁他的政令,為了明志,他絕對會出口要帶群臣請退,來以此要挾。

  然而肅宗在世時用過的這一招,到了殷胥這里,他根本不會讓人有這種余地。

  不用回頭,他都能知道那些守舊派官員的態度已經悄然變化了,誰都不會以肉身去阻隔河流,更何況他這個領頭者連最基礎的論道都站不住腳。

  而且很明顯,聖人對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

  這個大勢已去甚至不需要什麼構陷。

  宋晏低頭想︰今日不能再爭了,他是為了大鄴抒發期許和意見,縱然說法站不住腳,聖人也不能對他們怎麼樣。今日認輸,就算聖人對他個人能力這樣直白的表露懷疑,但是私底下他與守舊派眾臣之間的利益關系可是摘不清的,戶部掌控住了,竹承語保住了,從長計議也不成問題。

  或者他們干脆去迎合聖人的想法,提議更自由更寬松的政策,最好能暫時從聖人手中取得信任,等再站穩了腳步後,再行計劃。

  本來為了同德的組織,能夠實行自己的想法,不得不凝聚利益。等到牽扯的利益太多,為了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能夠不散,能夠有活路,德與理想已經成了說辭的手段。

  然而宋晏到現在腦子亂轉,依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拱手道︰“臣不敢。只是臣認為一切事情不能只看好的方面,這些難題卻是讓臣擔憂,所以才希望能上達聖听。”

  殷胥起身在台子上踱了兩步,順手輕輕拍了拍快睡著的博,這才道︰“你醞釀這麼久的改政之道,原來只是這樣。不過你看問題也算是自有見解,或許你的政見對于大鄴審視自身也有幫助。朕不怕有新的政見,你所說的為了聯合眾臣作為能夠實行改政的團隊,倒也讓朕看看,你說的那些人有誰?”

  宋晏身子一僵。

  殷胥朝下望去︰“有誰?”

  這時候誰還可能會站出來。

  宋晏感覺冷汗從背後淌下來了,他也算是鎮定,昂頭自嘲一笑,背在身後的兩只手攥的指節發白,聲音卻依然冷靜︰“聖人何必這樣為難人,我被批的體無完膚,怎麼還會有人站出來。”

  他這自嘲一聲剛說出口,忽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他再一步讓自己孤立無援了。

  他這一句話就是給自己劃了個圈,讓群臣已經與他隔離開來了。

  可明知這是說錯了話,他也沒別的話可以說——

  指認誰是同僚,只能讓守舊派那些追隨他的臣子一旦受到聖人逼壓,立刻反咬一口。

  他覺得自己好像很多事情都微妙的錯了,然而回頭想想,從今天站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宋晏心里忽然有一種依稀的預感,他好似能感覺到即將發生什麼,然而聖人下一句說的話卻又往往不像他想的那樣。

  殷胥低頭看著博晃了晃腦袋睜開眼來,十分緊張的抬起頭來望向他,又連忙揉揉眼楮坐直身子,鼓勵似的拍了拍他,漫不經心道︰“一群臣子有共同的政見,本不是什麼壞事。朋黨之害,不比我說諸位也知道。既然宋舍人提及君子與小人之別,那麼君子同德,就應該光明正大,敢說敢言,把群臣之間的交流也都擺到明面上來,更要把自己的政見和思想擺到明面上來。听聞……有人叫你們守舊派?”

  他偏過頭去,最後一句話,問的群臣戰戰兢兢。

  聖人知道的!

  他什麼都知道的!

  看著無人敢答,除了唇角有些冷笑觀察眾人的澤,和跟博擠眉弄眼遠程玩鬧上的崔季明,烏壓壓一片全是垂下去的腦袋。

  殷胥掃過去︰“守舊派就守舊派麼。今日你們算是把政見思想,在群臣面前說了。誰要是加入這守舊派,在朝堂上直言便是,朕不會怪罪。既然加入了,自然也要維護這種思想,一切以你們的派內思想為基準,這才是君子同德之黨。朕就算是被你們的說辭刺傷了顏面,也不可能去罰你們。只是這君子之黨,自然也要和朋黨區分開來,一旦有什麼朋黨小人之行徑,朕也要按照大鄴律法懲處。只是到時候不是罰一個人,黨內君子不能互相監督,不能辨別小人君子,自然也要連坐,罰的可就是一黨了。”

  他聲音輕輕的,卻好似飄蕩在宮殿上空,如重雲一般壓下來。

  “宋舍人也算是開了先河,守舊派不太好听,你們可以回去再想個名字,我剛剛看著有不少人都站出來,說是對這些政令也出了心血。那便在這黨派立名之後,也把你們都算進來吧。”

  往前歷數,也沒有哪個皇帝以這種語氣在朝堂上議論黨爭了,這是要大事化小,還是要秋後算賬?!

  所有人心里都認為是後者。

  更戰戰兢兢的則是那些把宋晏推出去的人——

  黨內連坐?

  就算沒有連坐之罪,只要是聖人查,他們也脫不了干系!

  殷胥難得在朝堂上說一次夸張的話,他不可能搞什麼連坐之罪,黨內連坐只能讓抱團更緊,對外攻擊性更強,就算是承認朝廷上臣子的黨派,也需要很長時間立法討論之後才有可能實行。

  然而這番話,只是個設想,已經震到了朝堂上很多人。

  宋晏一下子明白了。殷胥為什麼等了這麼久,繞了這麼多彎——他是求穩。

  他不想看到宋晏憑借政見佔上風,不想看到守舊派大批人站出來支持某一政見,那一定會把問題引導向君臣之爭,引導向公允議事的權力等等方面的問題,把這趟渾水攪得天翻地覆。

  不但容易在罵戰中有損他的公信,引得朝廷直接對立成雙方開始站隊,甚至可能會最後逼的殷胥用鐵腕解決黨爭,不但影響到殷胥曾經“不因言論殺士”的諾言,更使朝堂大傷元氣。

  聖人算到了一切把事情嚴重化的可能性,他就像是趁著大火燎原,火雷爆炸之前,先熄滅了明火,打濕了火藥,只最後悶悶的在炸了一小聲——

  他宋晏還在等爆發的時機,然而已經就在他不經意之間,攪渾這一切的機會,在字字句句之間就被奪去了!

  聖人早早授意,這天羅地網打他埋進上陽宮的第一步就悄無聲息的已經被他踩中。

  沉默之中,殷胥也沒有說話,只有博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安王似乎輕笑。

  最先打破沉默的,則是俱泰。他大笑道︰“聖人若是這麼說,那臣可真不認為這守舊派是君子同德。聖人既說正大光明,臣本身還怕孤身一人遭眾臣構陷不敢言,為了朝政此刻不敢言也要言。是君子同德,還是小人同利,這本賬簿就可以斷定。戶部之前因為並帳,有六筆賬目對不上,這些數目不大,要是沒有人提,算總賬的時候拿一筆有明目的大金額一改便掩住了。而這筆錢,跟關中幾大老牌商賈有關,好巧不巧,在宋舍人與幾位朝臣之間,都有過跟這幾大商賈在京分號的書信和私下交易。這些事諸位大臣府上僕從的證言,書信的原件,還有——”

  群臣嘩然!

  這時候,到了這時候才開始算賬了!

  宋晏怒道︰“一派胡言!錢尚書倒是還能找來誰家書信?既說朝廷俸祿養廉,月俸早就夠我們這些臣子幾代用的,誰還會需要商賈的奉金!”

  面上是怒,兩腿都幾乎要戰栗。

  俱泰笑了︰“別急啊,總有些守舊派的臣子,以同德之心入派,因同利之行而心生懷疑,性格剛正,坐不住啊。更何況官員俸祿雖高,但也不可能跟巨賈相比,官商分離,許多百姓能做的事情官員反而不能做,這些巨賈代為行之,還讓宋舍人一身干干淨淨。”

  性格剛正……

  宋晏轉眼就看想了竹承語。他不知道為什麼,卻百分之百的也確定了,不會有旁人,必定是竹承語所為!

  竹承語垂著頭,側臉對著他,束起的發髻帶著黑紗的豎帽,襯得她脖頸縴長白淨,單手就可以握住般。就在前兩天,她的後頸還捧在他掌心里,喘息在他面上交疊,頭一次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

  這個女人,就這麼一只溫順且沒有城府的綿羊,也學會了設下陷阱?!

  忽然,一直就跟不在一般的安王開口了︰“這倒巧了。跟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倒是聯系上了。臣列游四方,自然也結交了一些富賈,他們倒是不安分,一個個東西倒是往王府上送的勤,打法都打發不回去。偶爾一次會面,幾個商賈的話倒是讓臣很感興趣。他們說‘安王不肯協助,必定是認為離開朝野多年,手中無權,可我們幾人與朝堂上不少官員也算是有些關系,只要安王首肯,這些官員必定願意支持安王,到時候大半朝野都站在安王這邊也說不定啊’。”

  澤輕輕倚在靠背上,聲音溫柔的笑了︰“支持我作甚麼,這事兒不用問了吧。臣雙腿不能行走,人如閑雲野鶴,可沒這份心力來攬什麼吃力不討好的活。只是好奇了,這半邊兒的朝堂,到底都有些什麼人?說來也巧,第二日,那幾位富賈為了讓臣相信他們的說辭,送來了一些宋舍人的墨寶,讓我過了目。”

  到這時候,才是一道驚雷劈在上陽宮之上。

  是那些商賈不懂朝政,沒心沒肺,還是安王有意誘導,取得的消息?!

  這守舊派甚至可以去支持安王,這是什麼樣的大罪!

  宋晏只覺得喉嚨一緊,眼前發黑。是他絕不該留任何痕跡給那些商賈,若不是當時雙方都不信任,都給彼此留下了把柄作為合作的前提,他怎可能落于這等境地!

  這時候只能靠自己了——

  宋晏砰的一聲跪下去,高聲道︰“安王若是有證據,便拿出來瞧瞧!若是無證據,何出此言!臣從出生至今,從未見過安王一面!更何況安王也知道自己是閑雲野鶴,臣已是舍人之位,靠近聖人,下一步便是青雲坦途,我是有什麼必要去支持您這麼個無權無勢的王爺!”

  這話已經說的不上台面了,卻也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而另一旁,緊接著也有個身影邁上前來,砰的跪在他身邊。

  宋晏側頭望去,只看到了滿臉堅定的竹承語。

  難道不是她做的?她是要跟他在同一戰線,拉他一把?還是——

  竹承語高聲道︰“臣檢舉中書舍人宋晏,以私謀權,陷害前任戶部尚書,私下插手戶部賬目,多次逼迫工部小部分官員與大批戶部官員為其所用,按照他的意見聯合反對太後懿旨,阻撓戶部的精算流程,修改戶部賬目以徇私!此言皆有證據,句句屬實,望聖人明鑒!”

  她說罷,那雙白皙輕柔的手五指並攏按在黑色的朝堂地板至上,重重叩首下去。

  俱泰緩緩的嘆了一口氣︰“委屈你了,也委屈諸位戶部大臣了。”

  剛剛是一人發達眾人頂著露頭,如今來了個瞥清關系的機會,終于要牆倒眾人推了。

  竹承語微微抬起頭來,斜對著踩在凳子上的俱泰輕輕一笑,那笑容正落在宋晏眼里,其中的溫柔與信賴,寬心與堅定,他從來沒有在二人獨處時從她臉上見到。

  作為女子,難道她也認為那個身高五尺不到,眼瞎丑陋的俱泰,遠甚于他?!

  竹承語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偏一偏頭朝他看來,她也笑了。

  那是一個多麼快活的笑容,快樂與輕松架在他所有的狼狽之上,她好似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她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宋晏知道自己絕不該這麼做,他知道這是朝堂,他知道這是聖人面前——!

  可他更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在有活路,往前沒看見的只會使更多鋪天蓋地的巨網!

  這一刻想要攥住她那縴細的脖子的欲望,遠超每一刻!他被她一個笑容激的眼前發白,在眾人目光下一次次起落的緊張、驚懼,終于在這一刻爆發!

  殷胥剛要開口,忽然看見跪在竹承語身邊的宋晏,忽然朝她撲去。竹承語猛地朝旁邊倒下,後腦磕在了地板之上,被他壓的死死地,兩只手狠狠的扼在她喉嚨之上!

  群臣一片驚呼,俱泰驚愕之後,直接鑽過桌子底下,拖著他剛剛踩著的矮凳,怒吼一聲朝宋晏沖去!

  然而只有躺在地上被人掐住喉嚨的竹承語笑了,她兩手攤開,甚至沒有去反抗,任憑他雙手緊握,面上甜甜的笑了。

  宋晏雙目赤紅,緊緊盯著她。

  她原來笑起來……有這麼美……

  竹承語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面色開始漲紅,目光卻涼涼的,微笑的唇輕輕吐出兩個無聲的字。

  “懦夫。”

第348章 327.0327.$

  俱泰覺得自己一輩子大多時候都很理智, 當看到宋晏一副誓要殺了竹承語的樣子掐住她,他再也忍不住了。

  朝堂上要來攔的人很多,俱泰滿腦子里無明業火直沖頭頂, 他只想就此時此刻弄死宋晏!

  在知曉竹承語的身份之後,他自然也知道了宋晏到底對竹承語都做了些什麼。那種讓他惡心的感覺已經到達了頂峰, 甚至他自詡演技過人, 也沒法在朝堂上和宋晏對視了。一個男子用盡威逼利誘去脅迫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居然還能得意滿滿的認為這個女子還可能愛上他?!

  眾人害怕出事, 連忙上去扯宋晏, 卻根本就拽不住發瘋了似的他。

  俱泰拿起凳子,想也不想直接抬起手來,意欲往宋晏後腦上砸去!

  實木的凳子,他也急紅了眼, 這樣下去最少鬧出一條人命來!

  博驚叫一聲從小凳上站起來,慌得拽進了殷胥的衣擺,這等變故發生, 朝堂上亂成一鍋粥,殷胥急道︰“子介——!

  不用他說,崔季明已然竄了出去,擠開眾人一手拽住了俱泰的衣領,直接把他提起來,然後先是踢向宋晏手肘,再一腳踹向了宋晏的肩膀,她使了七八成的力氣,宋晏手肘被她踢到脫臼,整個人倒著飛出了半丈,倒在了地上。

  俱泰被提起來之後才又被崔季明放下,崔季明怒道︰“你瘋了麼!你也要一凳子在這朝堂上弄出人命來是麼!”

  俱泰胸口起伏,松開手,那矮凳倒在了地上轉了個圈。崔季明可是知道竹承語是女子一事,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咳嗽不已,連忙上前扶了一把。竹承語圓領官袍內露出的脖頸上頭已經有紅色的掐痕,她似乎兩眼發黑已經站不住,崔季明只得扶著她肩膀站在原地。

  群臣剛要斥責怒罵宋晏,卻看著竹承語靠著崔季明肩膀,這倆人倒——看起來跟一對兒璧人似的……

  兩人身高相仿,崔季明英姿勃發,怒極反笑襯得那張臉有點邪乎的俊,竹承語皺眉垂眼靠在他身上,卻並不顯得狼狽,反倒輕笑出聲,一派出塵悠然氣度。

  相比之下,聖人比季將軍高了半個頭,又總是冷著臉……

  反倒好像沒有眼前這倆人看著順眼了。

  群臣已經不敢多想,連忙把目光看向聖人,生怕這要是因為什麼頭上冒綠光再朝堂上再鬧起來,聖人在台上卻是松了一口氣,並沒有想太多的樣子。

  俱泰臉色也有點奇怪,走過去望向竹承語,道︰“你不要緊麼?”

  竹承語搖了搖頭,崔季明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身子微微一震,輕聲道︰“無論怎樣也不要緊。”

  俱泰沒听清,居然有點在意起來︰崔季明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宋晏右邊胳膊耷拉著,從遠處微微起身,跪在了地上,四周群臣怒罵,他卻充耳不聞。殷胥面上也有些薄怒,博沒有再坐下,緊緊拽著他的手躲在他身後。場面上所有人都被這一鬧吸引去了目光,唯有澤把目光凝在了博的身上。

  澤本以為殷胥性子冷淡,內心雖然溫柔卻很少表露,除卻好似與崔家三郎關系一直密切以外,對旁人都很少言語。博在他身邊養大,會不會也不能感受到體貼的親情,會不會也幾個月都和殷胥說不上一句話,會不會覺得是被拋棄的……

  然而博對待殷胥親昵又有點依賴的舉動,殷胥有點寵溺的提醒這個重大場面上犯困的小小太子,顯然已經證明了這兩人的關系。

  雖然作為親爹,有那麼點自己被隔絕在外的傷心,卻也安心了不少。

  殷胥望向竹承語的方向,卻看著宋晏猛地一叩首,他頭發微微亂了,雙眼還跟剛剛似的紅腫著,卻高聲道︰“聖人是相信竹侍郎的話了麼!那臣更要說,竹侍郎連今日站在這里的資格也沒有!竹承語隱瞞身份,女扮男裝後參與制科,獲得功名,欺君犯上!”

  他聲音直接將所有對他的斥罵和議論壓了下去,含元殿內靜了,所有人臉上寫滿了听錯一般的錯愕。俱泰本來也該適時的表現出幾分震驚,然而他面朝著竹承語,背對著宋晏,並沒有回過頭去。

  竹承語緩緩閉上了眼楮,他伸手抓了抓她手腕。

  群臣這樣的靜默,似乎宋晏也沒想到,他伸手指向了竹承語,膝行兩步,向兩側大臣高聲急道︰“你們是沒听明白麼!什麼竹侍郎——她是個女人!是個女人!一個個都覺得我在這兒扯謊是麼!”

  不知是戶部哪個敬仰竹承語的官員開口道︰“你胡說!宋晏你是瘋了麼!被檢舉後知道無路可逃,惱羞成怒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一群人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又驚又疑的在這二人之間目光徘徊。

  反被罵了的宋晏已經口不擇言了,剛剛還在爭天下的朝堂上,瞬間變成了村內扯皮罵架現場︰“扯了她衣裳當場驗一驗,也知道是男是女!你是覺得這事兒還瞞得過天麼!”

  竹承語幾乎是不堪受辱的閉上眼楮不再言語,反身直接倚在崔季明身上,反倒安心了些。

  至少斷袖可比那些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的男人可信的多!

  竹承語顯然是不知道自己懷里這個“斷袖”,當年也是平康坊的浪里白條,卻听著崔季明冷笑一聲。

  她真是氣笑了,望向宋晏︰“宋舍人,老子也是個娘們,你要不要來扒了老子衣裳,當場驗一驗是男是女!我給你這個機會,你來啊!”

  宋晏狼狽高聲道︰“臣沒有說謊!”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冷笑道︰“我他媽也沒說謊啊,我衣服底下也長著縴腰酥胸大長腿呢,你來啊,看你靠近一步,我敢不敢剁了你的手!”

  崔式哪里想到崔季明膽大至此,驚得兩頰發麻,半天事不關己一旁笑看的崔式也站出來了,轉頭就罵宋晏︰“無恥小人,你以為在這里胡說八道,你自己的罪就能免去了麼!你自己做過什麼你自己清楚!”

  俱泰和幾位大臣哪里知道崔季明說的就是實話,想想崔季明長著“縴腰酥胸”的樣子,抽了抽嘴角,真是佩服崔季明這滿嘴跑馬車的本事。然而眼看著崔季明要跟宋晏杠上了,也有些人滿頭是汗急著勸道︰“季將軍跟這等小人急什麼!有必要這樣胡說八道麼!他就是了瘋了!”

  宋晏︰“臣到底瘋沒瘋,找個宮女來查一下便知真相——竹承語,你敢對著天下人,以你讀過的聖賢書起誓,自己是個男子,從來沒有騙過人麼!”

  俱泰怒極︰“你閉嘴吧!“

  竹承語唇抖了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開口,她第一個音還沒來得及發出,殷胥忽然道︰“欺君犯上?這可算不上,朕早就知道此事。”

  群臣傻眼。

  什麼?聖人剛剛說什麼?

  殷胥一只手牽著博,道︰“三年前制科結束,竹侍郎便向朕自首了。她說自己本來是想試試自己能否考上,沒想到一路竟考的了當年甲科第七。她心中難以自安,不敢欺君,只盼著朕不要怪罪,她願意自稱重病離開洛陽,永遠不再回來。是朕沒有允。”

  “太後有聖武決斷,就算是這朝堂上多少重臣,也比不得她才思敏捷。蕭先生著論可以流芳千古,門生無數,每次制講多少人千里迢迢趕來,國子監在她手中再煥生機。然而前朝非議太後者無數,如今還鄙薄蕭先生的祭酒之位的人更是不少。朕是看過她當年的文章的,文風樸實真摯,糊名後扔得第七位,已經不知比天下多少士子要強了。常有人說女子誤事,蕭祭酒是從三品的官職,雖不在內朝,卻也沒見著誤過事。朕一貫喜歡以行辨人,倒是想要看看,寫出這樣文章的女子,能誤了多大的事兒?”

  他其實剛剛听見崔季明在眾人面前吼,說她自己就是女子,也是心里猛地一揪。她說過不太在意,但或許也曾無數次的想在眾人面前喊出這句話吧!

  殷胥似笑非笑道︰“不單是這一個竹承語沒有誤事,甚至還有些從來沒有上過官學的女子在去年的春闈上考取了功名。朕同樣身為男子倒沒有什麼,悄悄你們一個個跳腳的。那時候事情鬧的有多大,你們也知道了,如今七位女翰林,仍然身在翰林院和國子監,拿著外朝的官職,明明寫出來遠勝于你們其中一些人的文章,卻連個發聲之處也沒有。真要是你們都優秀也就罷了,然而也出了宋晏這樣一言不合在朝堂上出手傷人的人,出了剛剛還站隊這會兒全都縮起來的人。”

  “竹侍郎入朝這幾年,非但沒有誤事,還能升到侍郎之位,更能在旁人不敢站出來的時候,維持心中的道義。讀進心里的書,不會因為男女而改變;對于朝野天下的見解,也沒有因為男女而有多大的差別。能分辨這個人是否適合為官的,是品性與能力!是朕包庇她在朝中女扮男裝為官的,本來以為去年開始或許就能也有別的女子也能入朝為官,然而是你們厲害,朕都抗不過你們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如今也不必說了,此案竹侍郎明辨是非,敢于承擔,自是有功——朕絕不可能罰她。”

  殷胥站直身子,高聲道︰“竹承語,將你查到的關于宋晏的事情說出來。你的事情可以往後再提,宋晏的案子,朕今日在這里就要有決斷!”

  竹承語站直身子,向崔季明感激的點了點頭,展袖立直身子。她長身玉立,腰間還掛著魚袋,脊背挺直,聲音只在最初的幾個字上抖了抖,冷靜道︰“臣所言均有政務,這里是宋晏插手戶部賬目的證據,還有逼迫臣誣陷前任戶部侍郎的密信——”

  她一件件歷數下去,崔季明松了一口氣,轉身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抬頭看了殷胥一眼。殷胥復雜的忘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崔季明知道,殷胥是怕她坐不住把自己的事兒也抖出來。

  她不可能這麼做,只是心里難受,仿佛是那些目光那些不公,全都降在了她自己頭上。崔式的目光望著崔季明的背影,看著似乎沒有人在意崔季明的胡說八道,這才松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望向竹承語,有些心疼。

  這竹承語比崔季明還小,她父母要是還在世,要是知道她吃了這麼多苦,不知道有多麼難受。若是一不小心,或許崔季明也可能被千夫所指,也可能要……

  崔式年輕時候從來不覺得男女有什麼多大的不公,如今做了父親,忍不住與家中三個閨女身同感受,漸漸的才體會出來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頂在多少女子頭上。

  然而他想想,應該不止他一個愛女心切的男子,都曾經因為女兒感受到了這種不公,然而身為男子本身,又有親情以外的部分說服他,說什麼“那麼多女子都忍受過來了”來自我安慰。這麼多年卻沒有一個父親為了女兒抗爭,為了女兒開這個口……

  人啊,還說什麼父愛無私……

  隨著崔季明歸隊,群臣也漸漸歸隊,唯有臉色慘白的宋晏垂手仰頭跪著,好似最後想拉個人入深淵的意圖也沒有得逞。

  俱泰沒走,他把差點就把宋晏腦袋砸開花的凳子拖了回來,站在了桌案旁邊,幫竹承語把要用的那些的卷宗給拿出來攤在桌案上。不少原先親皇派的官員也擠到桌子邊來看,更重要的是竹承語給了曾經宋晏同黨一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宋晏也遠算不上當年幾大世家掌控朝廷那般的勢力,此時不倒戈,還要等到他入獄的時候才想起來麼。

  當然其中牽連的也有幾位官員,殷胥對于一些下層的蝦兵蟹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有些和宋晏聯手的主謀,自然不可能放過。

  她說話很簡略,其實沒有多久,對于宋晏所做過的事情和罪行基本就梳理的差不多了。性質惡劣,確有朋黨之嫌,他怕是要被流放南海了……

  殷胥邊听便點頭,竹承語說完了最後一句,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殷胥道︰“還有麼?”

  竹承語道︰“還有些事情臣沒有拿到證據便不敢說。”

  殷胥︰“就這些罪行了?”

  竹承語卻下定決心,又昂起頭道︰“不,還有一件。”

  她抬袖向殷胥又行一禮,高聲道︰“臣要告中書舍人宋晏,強奸之罪。”

  這已經是不知道劈在上陽宮上第幾個雷了。

  群臣覺得明天要是聖人說自己是當年的九公主,他們都不會吃驚了。

  怪不得宋晏知道竹承語的女子身份,或許本來他就男女不忌,意欲不軌,發現事實——

  然後以此為把柄,逼迫戶部侍郎為其行事,甚至多次逼奸!

  只要一想就能明白,不少人竟心底打了個哆嗦。

  ——這件事怕是在大鄴朝廷官員之中,也算得上少見的惡行了!

  殷胥也沒有听說過這件事情,俱泰並沒有直說,他也驚愕,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做出了這樣的事?!”

  竹承語其實是個臉皮很薄的大家之女,只是她今日就想要爭這口氣,裴玉緋說得對,管旁人怎麼想,她絕不會讓曾經發生的事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結束!

  竹承語點頭︰“宋晏以臣身份為要挾,多次強行闖入竹府。臣想要個公道。”

  殷胥不太懂民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判,刁宿白還沒等他開口,先大步出列了。他依然是一身不合身的官袍,一張臉比在朝十幾年的哪一天都憤世嫉俗,高聲怒道︰“聖人,大鄴律法定,不和即為強!竹侍郎受人脅迫,內心不願,便是強奸——”

  宋晏萬沒有想到落到了深淵里頭,下頭還有刺兒等著。

  他本來大抵也不過是流放邊陲之罪,可強奸罪是要坐牢的,官員強奸更是……

  刁宿白才說到一半,身後就有聲音歇斯底里道︰“你敢說是強奸!你敢說你不願——”

  大鄴往前,強奸罪是極少的,並不是因為強奸發生的少,而是因為其中有相當不公的一條就是,只要女子沒有從頭反抗到尾,即為通奸和奸之罪,女子也要入刑,遭死刑、流放或者鞭笞。

  自高祖之後,這些政令有所更改,一是因為風起開放,女子婚後與外人和奸、媒奸的比例在社會上絕不低。甚至不少貴族女子隱瞞丈夫與多位外男保持關系,這些貴族女子身份又高,丈夫也不願與家族勢力雄厚的女方離婚,和奸之事甚少入刑,漸漸以道德譴責、倡議休妻和離為主,像以前那樣定通奸男女重罪的事情漸漸少了。

  二則是,高祖修改政令,女子有人證明,且能夠提供自己受到傷害的傷處證據,即可確認為對方強奸。再加上大鄴女子和離多,再嫁多,無主女子多,貞潔觀念淡的幾乎連現代也比不了,甚至有女子與情夫發生矛盾後,怒而弄傷自己告對方強奸者也很多。

  當然幼女強奸則是死罪,這是前朝就有的律法,此作另說。

  不過缺點也就是,強奸之罪並不重。

  平民一般最少是入獄一年半,以女方的年齡,是否已婚,是否有血緣關系,受傷的程度和是否有反復逼奸的行為來斷罪,共分為五等。一等加半年,也就是說最高的就是女方年齡較低,有血緣關系,受傷累加且反復逼奸,罪為四年,時間並不長,有可能還會酌情再加徭役。

  刁宿白直接問道︰“一般按律,只要竹侍郎能夠提供證據,則可入刑。因竹侍郎未婚,有反復逼迫和受傷的緣故,按理來說罪為二等,入刑兩年半。只是強奸之罪,要求有民戶女身份,希望聖人能夠恢復竹氏女戶身份,以便大理寺審理此案。”

  殷胥搖搖頭冷笑出聲︰“大鄴百官的顏面,今日在這一天讓你宋晏一人丟盡了。這樣有辱大鄴士子風範的事情,今日朕不得不給個交代了。刁宿白,大鄴立國之後,可有舊案引援?”

  刁宿白思索了一下,道︰“官員通奸逼奸,一直比民戶罪重。顯宗在位時,有一縣吏娶妓為妾,乃算從良,而後妾在家中,被那縣吏的同僚所強佔,算是官員逼奸良家女,處以宮刑。就算是先漢時期,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延年,身為樂師仍因通奸良家女,而被處以宮刑。”

  崔式和眾多官員倒是一臉並不意外的神情,因為女子大多沒有官身,和奸一事反而不受法律制裁所以泛濫,而不少貴族男子有官身,因為道德上有高要求,對于通奸和奸之罪就要比平民男子重上很多。這也就是許多好色的官員又不願納妾,怕妾生子得罪女方家族,寧肯大量蓄妓流連花柳,也不敢隨意去和其他已婚未婚女子通奸。

  反倒是某些類似于裴玉緋曾經的未婚夫那般,都沒有官職的世家少男少女,才是最混亂最瘋狂的……

  崔季明也嚇了一跳︰她也沒想到會這樣的重判。崔季明一直對古代的刑罰沒有概念,看到眾臣一副毫不意外的樣子,這才漸漸明白,宋晏剛剛那麼歇斯底里的,就是知道自己的罪行……

  她甚至都想,宋晏到底是有多麼自信,才敢做出這樣的行為。

  他是不是以為竹承語這輩子也不會反抗他。

  殷胥道︰“朕既然說過以法定罪,這件事便請刁宿白引援舊案定罪吧。錢尚書,朕命你改竹侍郎的戶籍為女子,朝野上有過個從三品的祭酒,也不怕多個四品侍郎。”

第349章 327.0327.$

  于崔季明而言, 說是感覺到大快人心,更像是村里人進城頭一回見。

  除了宋晏以外的幾位同黨被貶官,基本都是去當地方官員。有些人還覺得自己被宋晏連累實在太慘, 但是看到宋晏的下場,反而覺得自己這樣好的不能更好了。

  宋晏本來也不過是可能被發配到滇南為官, 這樣一來……

  崔式倒是挺嫌棄的攏袖瞥了一眼宋晏, 站回了自己的位置。吏部甚至直接建議宋晏砍頭,但崔式猜, 怕是群臣之中還有不少涉獵守舊派極深的人沒有被扒出來, 這時候弄死了宋晏,是最不會留下把柄的。

  殷胥怕也是心里清楚,他以前朝少有官員同類案件被處以死刑為由,拒絕了那些想弄死宋晏的人。

  崔季明都要開始百無聊賴了, 盯著澤看一會兒,又盯著博看一會兒,那目光實在太明顯, 她又站在前排,殷胥狠狠剮了她一眼要她老實點。崔季明吐吐舌頭不當回事兒,抱著胳膊繼續听鬧劇。

  其實竹承語真的很大膽了,不單是今日發生的勇氣,而是日後每天面對這些異性同僚的目光的勇氣。一個曾經被多次強奸的女子為官,甚至成為一大批戶部官員的上司,對于她的一舉一動會有多少人看著議論著。

  而她沒有任何打算離開自己這個職位的意思,她就算以後舉步維艱,沉默著,也會堅定不移的對準自己的目標,一直走下去。

  崔季明有時候想想,她自己怕是一點不快活就會爆發,然後揮袖遠走的那類人,真做不到竹承語這樣的韌。

  殷胥道︰“此事,竹侍郎于許久之前就寄送密信告知了朕。一直到今日,朕才給這事兒定了個結果。明日讓竹侍郎去主衣局,暫時同女翰林同服,待日後改官服圖案以分品級。這些都不是大事,報給崔宰,細則若有異議再呈上吧。”

  群臣稱是。

  殷胥本來還想說些別的事情,卻看著下頭一些年紀稍長的大臣已經有些站不住了,這一場鬧劇持續了三個多時辰已經鬧至正午,不管是站不住還是餓了,群臣面上都露出了難耐的神情。

  殷胥想想自己被批評最多的就是拖朝,心里忍不住想笑。

  宋晏交給大理寺,下頭具體執刑的事情政事堂還可以再探討。

  別人都已經餓的站不住腳,就刁宿白永遠不知道察言觀色,又站出來問關于裴敬羽等部分被俘虜的南周叛賊的刑罰一事。定罪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殷胥對于他們這些人頭上到底被累加了多少條罪證並不感興趣,只是听聞算了一千多條,他也要說某些官員真是太閑了。

  殷胥看得出來諸位急的跺腳,目光投向刁宿白那一張嚴肅的臉,有些想笑,只得道︰“裴敬羽問斬一事早就定了,不如就這幾日吧。也不用太惦記著這事兒,有著你們天天想踩人一腳,想報仇的心態,不如看看自己手底下的事兒做的怎麼樣了。到時候去跟洛陽百姓張貼一下便罷了,裴家這是在西市問斬第二個了,估摸眾人也不驚奇了。”

  他說話隨意放松起來,看了一眼餓的偷偷一只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有點不滿也不敢說出來的博,笑道︰“退朝。”

  崔季明想留在宮內找殷胥用飯,就放慢腳步沒走太快,一會兒崔式就靠過來,躲著往外散去的群臣,在殿外的長廊下一把揪住她耳朵。崔季明倒吸一口氣,連忙告饒︰“阿耶阿耶別擰了!我這耳朵都快帶旋兒了,有話你說啊我听得見——”

  崔式真想對她一頓拳打腳踢,壓低聲音怒道︰“你是瘋了麼!你在所有人面前就敢這麼胡說八道!你那張嘴是不是早該縫起來了!”

  崔季明滿不在乎︰“你看有一個人肯信麼?”

  路過一個官員,正好跟崔式點頭打招呼,崔式連忙來了個崔式假笑,待那人走後,轉過頭來立刻又變臉回來︰“那你就敢說!你以為竹承語今日站出來,以後她就一定會好過!你還是武將,你要是萬一真的暴露之後,說不定過得還不如她!”

  崔季明抱臂笑道︰“那就拜托阿耶幫著女子為官的事情進行下去,往後要是竹承語遭人非議,阿耶也順手幫一把。今日你幫她,就當是未來幫了我了。”

  崔式咬了咬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是想讓你多想想你自己!”

  崔季明攬住崔式肩膀︰“行了啊阿耶我知道了,您趕緊回禮部吃飯去吧,再等一會兒六部膳房的菜又涼了,你這老胃好好養一養吧。”

  崔式一听這話,總感覺不對,轉頭道︰“那你呢?”

  崔季明聳聳肩,伸手指了指宮內︰“我去跟阿九討飯吃去。”

  崔式本來想說好多“別老往宮里跑”之類的話,然而前頭妙儀跟他鬧脾氣的事兒,已經噎的他說不出什麼話了,他只得碎嘴道︰“晚上回家吃啊,不說這幾天舒窈就回家了麼,萬一就是今天呢,到時候舒窈回來看見你不在,肯定也會傷心的。”

  崔季明只得道︰“好好,如果沒什麼事兒我就回去。”

  崔式叨叨沒完︰“你能有什麼事兒啊!最近這麼長時間你都閑的胖了多少。之前听說有人提議讓你帶兵北上支援,結果怎麼樣?”

  崔季明推著他往樓梯下走,身子慢悠悠的晃︰“我想去來著,總覺得該去。他不讓我去,我都說了好幾天了,沒用。”

  崔式這會兒倒是跟殷胥站在一條戰線上了︰“別去了,你阿公都知道打仗要歇一段時間,你在家才多久,天天就愛找罪受。”

  崔式本來還想說什麼洛陽青年才俊也多,然而曾經他給崔季明熱烈推薦的兩位青年才俊,一個是女子,一個是變態——

  崔季明煩不了了,趕緊把這個碎嘴的爹推走了,自己從廊下往宮內去了。

  殷胥以為崔季明肯定會來,左等右等,才看著崔季明跟著宮人一路小跑過來。殷胥沒有在殿內等她,而是站在廊下,崔季明有些奇怪︰“這是今兒做了炸牛蛙麼,把你嚇的還站在這兒?”

  殷胥直接無視她的貧嘴,他知道一旦回嘴這就沒完沒了下去了,拽她到身邊來,輕聲道︰“今日早上,就讓林太妃請刁琢進宮了,兩人聊了大半個上午。這會兒博在屋內呢,澤和刁琢也都在,我找了個由頭出來的。”

  崔季明也有些緊張了︰“你就這麼放著這倆人跟孩子在一起……你是打算說了?不是、你考慮好了沒有啊!博、博還很小的,要是我,我肯定會想跟父母在一起的,你不是之前偷偷跟我說過,不希望博真的回到澤那邊去麼?”

  殷胥更緊張,他其實就是心里沒底兒,總感覺是自己一個人搶了別人家孩子似的,崔季明要是站在旁邊,也算是夫妻倆對戰夫妻倆,他心里也覺得自己有幫手了。他緊緊抓著崔季明的手腕,兩個人就跟要搶孩子似的如臨大敵。

  崔季明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澤的脾氣,他當年既然答應你,肯定不可能主動告訴博這件事情,你放寬心就是了。瞧你急的樣子,不知道我還以為博是從你肚子里掏出來的!”

  殷胥沉默一下才道︰“他不會說的,但我想說了。博也瞞不住了,更何況總是不說,能騙到多大。澤與刁琢難得回一次洛陽,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時候了。”

  崔季明拽著他的手,兩個人十指交握低頭商量︰“要是孩子真想走,你不放手,博以後肯定會怪罪你,澤心里或許也有動搖。真要是博特別想走,你就放他出去兩個月再回來,就當是一年兩次假,來宮里上學得了。”

  殷胥看表情不像是很同意,崔季明嘆道︰“你要真是擔心,我們這會兒溜去听听牆角便是,博雖然年紀小卻也自己能有選擇,逆光在這兒瞎琢磨有什麼用。”

  殷胥拽著她,有些猶疑︰“人家一家團聚,咱們去听牆角不太好吧……”

  崔季明理所當然道︰“他還叫著你阿耶呢,你就是親爹!你怕什麼——我跟你講在場這幾個還沒人能打得過我,要是真有什麼變故,我直接綁架太子跑走,不讓澤搶了還不行麼!”

  她兩只手拖著又猶豫又想听的殷胥,兩人繞了個彎才到了另一邊的窗下。窗內隔著個擺東西的架子,澤與刁琢正坐在榻上,博跟個小大人似的站著,讓下人奉茶,嘴里念著不知道從哪里學的客套話,倒是很像模像樣。

  澤在朝堂上一直在看博,倒是這一刻也不算太失態,而刁琢則兩只手絞著帕子,望一眼又趕緊收回目光,看著澤在淡定的喝茶,伸手又去拽澤的衣袖。

  澤也是只有面上淡定,刁琢伸手一拽,他茶杯差點掉了,連忙回過神來,埋怨的忘了刁琢一眼。刁琢已經慌慌張張的小聲嘟囔起來了︰“你快說點什麼啊,孩子看著你呢!”

  澤只得咳了咳,看向博,剛要開口,博就先道︰“皇叔是阿耶的親哥哥嘛?”

  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叔是說自己,阿耶叫的是殷胥,點頭道︰“是,我是他長兄。”

  博猶豫了一下,拽了拽衣袖,又確認道︰“那皇叔是不是認識阿耶很久了?”

  澤笑道︰“是挺久了,你……你阿耶很小的時候,是跟你嘉樹皇叔一起長大的,到了大一些,我們一起讀書。”

  博眼楮亮了亮,他想爬上榻去,又覺得殷胥把他留下來,是想讓他接待客人,爬上榻去實在不合適。他靠近澤,抬起臉來有些期待的問道︰“那皇叔是不是也見過我阿娘——”

  澤一下子愣住了。

  對面的刁琢,一瞬間又想笑又想哭又想開口的神情全涌在面上,她眼眶都紅了,連忙對著澤搖了搖頭,澤伸手摸了摸博的小發髻,下定決心道︰“有過幾面之緣,怎麼了麼?”

  博跟要跳起來似的,兩只手抱住澤的手腕︰“那、那你知道我阿娘現在在哪里麼?她給我寫了好多信呀,我都讀過了!我會好多上面的字了,可是她不告訴我她現在在哪里呀!我知道她不喜歡阿耶,也不喜歡宮里,可我想見一下啊!”

  澤臉上神情錯綜復雜,半天才擠出來一個笑來︰“見了阿娘,你打算怎麼辦?”

  博呆了一下︰“我就說我想她呀……”

  刁琢就靜靜的坐著,一下子兩顆眼淚掉出來,連忙低下頭去。

  澤覺得自己臉上的神情一定不好看︰“然後呢。”

  博的手指捏在澤的手腕上,半天道︰“也、也沒有別的。我知道阿娘不會想回來的,我也沒求阿娘回來,宮里有薛大母和林大母,有阿耶有彤姊姊,有嘉樹皇叔和耐冬公公,還有季將軍也常來宮里,我就想知道阿娘是不是一個人在宮外……”

  殷胥蹲在牆角,下巴墊在窗框上,有點忍不住了,轉過頭來好像輕輕的吸了一下鼻子。崔季明倒是大方︰“不要緊,撲到我懷里哭泣吧——”

  殷胥忍不住了,站起來朝屋門的方向走去︰“他們倆都是信守承諾的人,是不會說的。我要說出來這件事!”

第350章 327.0327.$

  崔季明連忙追在他身後, 他在前頭兩手似乎迅速的在臉上攏了攏又放下來。殷胥還穿著上朝的寬袖玄色衣袍,他穿衣很喜歡南朝甚至更早先漢時候的風格,不像是崔季明很利索, 他一般衣擺都有小半拖在地上,崔季明追了急了, 好幾次差點踩到他的衣擺。

  他兩袖展了一下, 這才又一副不知情的樣子,淡然的往後一伸手, 崔季明呆了一下, 連忙過去捏住他的手,殷胥這才心里有底,拽著崔季明往屋里走了。

  殷胥站在門口,刁琢一抬頭望見了他, 連忙抱歉的笑了笑擦去眼淚,澤也轉過頭來。澤就跟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心頭一驚,笑道︰“博懂事呢, 給世父世母端茶喝呢。”

  殷胥心里一陣難受。他覺得自己做了個糊涂的決定……

  他當初抱養博,雖然是以為崔季明身亡後做出的選擇,但從他自身來講,到現在他也覺得是很正確的選擇。一是自私一些的想法。他不想以任何名義跟崔季明以外的人成婚,他忍受不了身邊躺著她以外的陌生人,博是為了他們二人的關系不被群臣推到刀口浪尖上。

  二則是擔憂自己的身體,想為了大鄴以後做鋪墊。崔季明對于他中毒的嚴重性一概不知,兩三年以前正是大鄴最艱難的時候,吐血大傷之後有點自暴自棄,他也沒有見到當時在山東河朔的崔季明,每天晚上做夢都是她被叛軍抓住吊死了這樣半夜驚醒的夢。宮內不會有人說實話,還是他讓柳娘來的,柳娘倒是直白說再這樣折騰下去能活二十三四就感謝列祖列宗吧。

  竟比前世還要活的短麼?

  他實在是怕了,真的是見到崔季明就開始怕死了。崔季明在見到他緊緊抱著他,心里洋溢著幸福感,抱著他的腦袋又笑又哭的親吻他時,殷胥也激動,但想得更多的是,他絕不能早離開她。

  雖不比嬴政求長生,但他也是跟柳娘說只要能多活,怎麼樣都可以。

  柳娘出了很多建議他也听了,她繁忙也大多是出去為殷胥尋藥,這幾年他喝藥就沒有斷過。崔季明還抱怨過他身上濃郁的藥味,但只要他一說頭疼難受,她就立刻說做什麼也都同意。

  幸而重逢之後,遇見崔季明只有喜事,只有好事,柳娘看他也乖乖吃藥,規律生活,心情也很好,漸漸也松了一口氣,說還是恢復的比較好的。

  至于根除,估計要養很多年才能慢慢消退體內的毒。

  說是恢復的比較好,究竟是個什麼狀況,柳娘是不會說的,她給人判死期的時候倒是敢下口,說能活到什麼時候卻不妄言。但听她說什麼,這個病最少也要好好養個七八年的,他就覺得,最少自己應該還能活個七八年才是。

  但就算那樣,朝廷到時候也不知道該交給誰。

  殷胥之所以立博,一是為了讓博在宮內長大,跟薛菱養出幾分感情來,跟近臣也更熟悉一些。萬一他有了什麼事情,博雖年幼可暫時上位。澤身子不便卻可理政監國,父子同心,誰人也不能使他們發生矛盾;薛菱無親無子,只要博跟她有感情有尊重,再加上她跟林太妃關系逐漸親密,她輔佐博也不會有什麼私心;林太妃也能在宮內照料博,避免宮內可能的凶險。

  就算博長大了,因為修與兆已是庶民,同代沒有跟他能夠競爭的皇子,他是毫無疑問的繼承人,鄴室內亂也不會發生。

  而且崔季明如果能做博的太保,保護教育過他,日後博上位了,崔季明依然可以受到博的信任為他打仗,地位和境遇也不會改變太多。就算是真的有動亂發生,崔季明與他無子也能讓她完全從爭斗中脫離出去,想走就走,不會被卷入。怎麼樣自由瀟灑都可以。

  他在不言不語的時候計劃過很多,想過很多的可能性。

  博養在宮內是最好不過的。

  理性是這樣跟他說的,然而在感情上又是完全掙扎的另一個想法。

  殷胥幼時不知岑婆為生母,渾渾噩噩多年連句體己話也未曾說過,甚至沒來得及多見幾面,岑婆便逝世,他心中為此後悔了不知多久。

  縱然薛菱待他是真心好,也教會了他很多,但是跟生母的感覺還是有些不同的。

  或許是薛菱忘不了當年被她自己親手所殺的幼子,也沒法把他當作親生孩子,兩個人之間有誰都不說的一點禮貌的隔膜,互相依賴,卻不能做到母子之間的發脾氣與爭論。

  他早該想到的,自己從小就曾那麼多次的惦記生母,他不能讓博也這樣。

  博哪里知道殷胥站在門邊的復雜心情,他轉過頭來,看見崔季明也很驚喜,撲過去一把抱住崔季明的腿︰“季將軍!季將軍今天也進宮跟博一起用飯麼?”

  崔季明笑著牽了牽他的手。她另一只手不太避諱的跟殷胥十指交握著,低頭對博笑道︰“是呀,家里窮,我今日又來宮里蹭飯了。”

  博兩只手擺弄著崔季明的手指,老是听崔季明說窮,居然當了真,嘟囔道︰“打過那麼多仗的人連飯都吃不起,也不知道大鄴的錢都給哪些人了!”

  這話顯然是說給殷胥听得。

  殷胥要按平時早就瞪眼了,今日卻腦子里想的都是別的事情,也沒在意。

  博抓著崔季明的手亂晃︰“季將軍!世父說見過我阿娘啊!他也知道我阿娘現在在哪里!”

  殷胥半跪下來,對博伸出手。博跑過去抱住他脖子,咬耳朵在殷胥耳邊說什麼,殷胥似有似無的笑了一下,握住他肩膀,讓他面對著澤和刁琢,輕聲道︰“博雖然也沒有背夠了詩,但是今日我可以告訴你呀,今天你阿娘也來了。剛剛你還見到了你的阿娘了啊。”

  博轉過臉去,在他的世界里,屋內的女子也只有娉婷坐在榻上,眼角還掛著淚捏著帕子的刁琢了。

  博傻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殷胥的話,還想回頭去看殷胥的臉。

  殷胥卻低下頭去,死死壓著他肩膀,要他面向刁琢。

  澤嚇了一跳,撐著桌子驚道︰“胥,胡說什麼!你——我們既然已經說好了,今日你為什麼要變卦!你——”

  殷胥吸了一口氣,一把將博抱起來,博嚇到了,驚恐一瞬間涌上來超過了驚喜。他把博放在了榻上,放在了刁琢身邊,道︰“這是你阿娘。經常給你寫信的阿娘,每天也在想念你的阿娘。”

  刁琢望了一眼殷胥,這才低頭痴痴的看著博。

  博坐在榻上,呆呆的望了刁琢半天。

  確實,刁琢符合一個孩子對于母親的最美好的想象,美麗又溫柔,包容且多識,好似永遠都能原諒,永遠都在等待。刁琢緊張的手都在打哆嗦,澤還在驚愕的要跟殷胥爭論,她卻伸出了手去。

  博望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輕輕的像是把手放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抬起來又放下,被刁琢並攏的手指握住他的小手。

  刁琢破涕為笑︰“博已經會寫很多字了,已經會給阿娘回信了啊。阿娘好高興。就是錯字多了些。”

  他懵懂︰“不、不是世母麼?阿娘——阿娘怎麼離開了宮,又……”

  小孩子其實很早就懂得父母夫妻這些事情,他又望了一眼澤,驚道︰“阿娘離了宮,為什麼又跟世父在一起了!阿娘為什麼討厭阿耶啊——是、是世父讓你走的麼?不是……”

  他徹底糊涂了,然而刁琢望著他的眼神,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樣,又讓他認定刁琢一定是阿娘。

  再加上澤認為殷胥不該這麼做,正在跟殷胥爭論。讓他一下子以為是親爹後爸要打起來了。

  他一把抓住刁琢的手,急道︰“阿娘!是阿耶把你趕出宮去的麼?你是不打算回宮里了麼?阿娘為什麼要走的——!”

  刁琢看著那邊殷胥還在搖頭跟澤解釋爭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顯然阿博到現在還以為殷胥是他親生父親。她只得開口說︰“不是阿博想象的那樣,事情很復雜的。”

  阿博卻急了,緊緊抓住了刁琢的胳膊,似乎是澤的生氣嚇到了他,一片混亂中,居然拉著刁琢要她下榻︰“阿娘不要走了,阿娘跟季將軍成婚好不好,就可以留在洛陽了!季將軍也很厲害的,也很多人覺得季將軍好看的。這樣我就也可以讓季將軍做我阿耶了,阿娘也可以在宮里了對不對——”

  崔季明在一旁听見了,被這小子的拉郎配給逗笑了,走過去一把拎住博的衣領,把他抱到懷里來,然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殷胥和澤俱是一驚住了嘴。

  崔季明道︰“別爭了!孩子都讓你們嚇著了!既然都要說了,就該說個明白的。”她一只手抱住博,拿著博的手,讓他的手對著刁琢,道︰“現在博知道阿娘是誰了吧!不過並不是阿娘被趕出宮去了哦,博的阿耶是安王,是你剛剛叫世父的這個,所以你才會覺得跟跟你長得也很像吧。”

  崔季明努力解釋道︰“當年安王跟安王妃有了小小博之後,因為我們大鄴需要一個厲害的小孩子來做太子,所以就選了博。太子都是要在宮里長大的,從小跟皇帝生活在一起,所以博真正的阿娘阿耶就離開了王宮,而博在宮里,跟著皇帝一起學習,跟著大母一起長大。然後管皇帝叫阿耶了。”

  她本來以為解釋可以讓博心安的,卻沒想到博一下子就明白了重點,神情愈發惶恐起來了,緊緊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半天才道︰“所以是阿耶阿娘把我送人了麼?”

  一下子屋里四個大人著急的齊齊開口︰“不是不是!”

  博已經有些嚇到了,好像別人的身份都變了,就只有季將軍還是季將軍。他緊緊攀著崔季明不肯下來,一會兒又朝殷胥伸出手去,說是不肯相信,更像是試探性的確認,可憐兮兮的喊道︰“阿耶抱我。阿耶!”

  殷胥閉了閉眼楮,似有些不忍,卻又接過了他,將他放在地上,將他往前推了兩步,輕聲道︰“博,我不是阿耶。這個是阿耶,這個是阿娘,你叫一聲。”

  博主要是對于澤的存在沒太有感覺,對于刁琢還是有些期盼的情感的。

  澤搖了搖頭,輕聲道︰“胥,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殷胥道︰“他應該知道自己的阿耶阿娘究竟是誰。”澤這樣從小在父母身邊長的孩子,是永遠理解不了這種感受的吧。殷胥一面又有些心疼阿博這樣的反應,一面又覺得這會兒嚇到了不要緊,跟阿耶阿娘在一起久了就好了。

  博一直在往後縮,半天憋出了一句︰“真的是我的阿耶阿娘麼?”

  刁琢點了點頭,緩緩展開一個笑︰“博寄過來的所有的信,阿耶和阿娘都讀過的,里面有哪些錯字阿娘都背過了。”

  博心思通透,看得出來眼前的人目光里對他的感情,殷胥的手摁在他背後,他想了想,仍然躬身下去,行了個給晨昏定省的禮,道︰“博見過阿耶阿娘。”

  澤說是抗拒,更像是他怕自己真的成為了博的阿耶,他就很難放手了。對于大局和未來來說,博留在宮內都是更好的選擇。從他今天這種種表現來看,宮內將他教養的極好,殷胥和很多人也都很疼愛他。說不定跟他們出了宮,天南海北的到處跑還會落下課業,折騰病了。

  刁琢點頭,澤卻沒有回禮,他下定了決心,閉眼坐在了原地沒有動。

  博道完了之後,立刻又回過頭來,抓住殷胥的衣擺,邀功似的小聲討好道︰“阿耶我說完了。我說完了。”

  崔季明只覺得殷胥身子都在哆嗦,她只能靠過去,緊緊抓住殷胥的手。殷胥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才找出再發聲的力氣,道︰“博是不是想跟阿娘阿耶回去呀?如果想的話就可以跟阿娘阿耶回家呀——”

  博面上惶恐一下子被放到最大,緊緊抓著殷胥的衣袖。他想大喊“不要”,卻不敢說出口,他感覺得到刁琢和澤的目光,他只能搖了搖頭。

  殷胥卻裝作沒有看見︰“幾年都沒有跟阿耶阿娘見面不是麼?你不是有很多的話想問阿娘麼?不是說很想阿娘麼?你跟阿耶阿娘說說話去。”

  他推了博一把,博回頭去不知道該怎麼說,站在了原地,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圓圓的腮上全是淚水,緊緊抓著自己衣袖死命搖頭。

  澤不忍道︰“殷九——你為什麼要這樣!”

  殷胥嘆氣︰“阿兄不懂罷,我小時候常常想,要是能讓我跟父母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一同長大,我真的是願意付出很多很多的代價。我可以不要眼楮,可以一輩子說不出話,就是想。大了他就明白了。”

  澤一錘桌子,急道︰“你怎麼就沒明白,我們夫妻倆如何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對于博來說,你就是親生父親!你這樣才是拋棄他!”

  殷胥面色白了白︰“不、你們才是一家人。三郎,我們先走吧。”

  澤忽然想起來,修或他與林太妃的會面,宮內偶爾團聚,他從來就不試圖參與。他羨慕別人的一家人,也分的很清,對他而言,他始終覺得自己是讓博和父母分離的那個惡人,始終過不了這一關。

  澤心里嘆氣,說他殺伐決斷也罷,冷面無私也罷,他卻會在這種地方有自己無法抵擋的心軟,有跨不過去的坎。想想小時候殷胥從三清宮內接出來的樣子,想想宮內那個薛菱與他母子團聚的美麗傳言,想想一面是對他完全漠視的殷邛,一面淪為奴僕不敢言的母親——

  殷胥轉身就往外大步走去。

  崔季明剛要跟著出去,就看著博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博雖然老是脫了鞋亂跑,卻是個跟殷胥學的很有禮節的孩子,雖然也活潑,但崔季明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跟別家孩子似的尖叫的上躥下跳。可這一刻,博真是喊出了他小小身子能有的最大的音量,一邊哭喊著,一邊瘋跑著,追向前頭健步如飛的殷胥。

  博提著自己的衣擺,他顧不上別的了,他覺得殷胥就是要扔掉他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跑的哭聲亂顛,在廊下宮人們嚇了一跳,崔季明連忙追在後頭,對要攔著博的宮人擺手。

  博伸出手還在聲嘶力竭的喊︰“阿耶我還沒有背完——我還沒有背完三百首詩!阿耶!你等我背完了好不好——阿耶!”

  崔季明只覺得心頭都快被這孩子幾句話擰碎了,連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博往前跑去。博好似找到了救星,抓住崔季明的衣領,打著哭嗝,話都要說不完整了︰“追上阿耶!追、嗝、追上阿耶啊!”

  崔季明單手抱住博,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抓住殷胥的肩膀︰“你跑什麼!沒听到還在在後頭追著你麼!殷小九!你跑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博哭的臉上就跟漿糊鋪子讓人砸了一樣,殷胥被她抓住肩膀,卻沒有轉過身來。小的在哭也就罷了,她好像還听見大的這個死傲嬌吸了吸鼻子。

  崔季明急的要去看殷胥的臉,殷胥卻別過身子去,直接拿寬袖擋住臉,半天昂起頭來,聲音壓的冷靜了許多,隱隱有一些只有她能听出來的哽咽,輕輕道︰“你先帶博去吃飯,都什麼時候了。讓澤和刁琢也趕緊用飯。我去換身衣服。”

  崔季明擔憂道︰“阿九——”

  殷胥還凶起來了,背對著她道︰“還不快去!我們把客人晾在那里像什麼!你是連給我頂個場面也做不到了麼?”

  他說罷,甩袖往前就走。

  博還在哭,崔季明連忙道︰“博,你相信季將軍好不好。說是不把你送走,就絕不會這麼做的!你阿耶要是非要送走你,我就打他一頓!你信不信我能打他的。”

  博哭的特別狼狽的點點頭︰“季將軍要幫我!阿耶——阿耶會听季將軍的話吧!”

  崔季明連忙拿袖子給他擦了擦臉︰“我是太子太保,就是要保護你不受欺負的對不對。他敢不听,不听我就拿麻繩把他綁了,咱倆一起打他一頓!”

  博點點頭又搖搖頭,吸鼻子淚汪汪道︰“不行,阿耶是皇帝,不能綁的。”

  崔季明笑︰“我要是想打,還沒人能攔的了。走,咱們回去吃飯,吃飽了飯再有力氣找他算賬。”

  博看著崔季明又抱他往回走,一下子緊張起來︰“不、不回去!今天不見、不見阿娘好不好!明天再見——”

  他是嚇怕了,崔季明雖然覺得安王夫婦怕是這時候心里也難過,但畢竟大人還都容易說通事情,孩子嚇到了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她連忙道︰“好,不過博今天突然跑出來是不是也太失禮了。阿娘見了多傷心啊。明天博要道歉的對不對,今日先跟季將軍一起用飯好不?”

  博這才點點頭,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

  崔季明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大的小的真的都要哄啊,明明這事兒就不是她惹起來的啊。

  走了一半,博又問道︰“季將軍,你跟我保證麼?我們拉鉤好不好。”

  崔季明的笑聲傳來︰“好,季某就跟太子殿下定了誓,拉鉤就不變了。”

第351章 327.0327.$

  宮人推開了門, 崔季明牽著博走進屋內。屋內深處,靠著側窗的一張寬榻上,殷胥換過了常服, 彎著腿躺著,折子蓋在臉上。這時候已經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屋內燈燭的火光已經超過了外頭的天光。

  博抓著崔季明的手還不夠, 還想過來抱她膝蓋,崔季明連忙道︰“博, 你老是抱著我的腿, 我可怎麼走呀。”

  博抓著她衣擺,小聲道︰“阿耶好像睡著了。”

  崔季明也壓低聲音︰“放心,裝睡呢。他從來不睡午覺的。”

  她拽著博過去,博似乎怕被罵, 抱著手不肯靠近榻,讓崔季明打頭陣︰“季將軍去看看阿耶有沒有睡著吧,我、我在這兒等著。”

  崔季明笑著搖搖頭︰“好小子, 心夠黑的。爺倆一個樣,就知道使喚我這個心大的。”

  她沒少跟殷胥過夜,就像是閉著眼楮從無數人的腳步聲里她都能辨認出他的來,就單單是听著他呼吸,崔季明也絕對能辨認他是睡著還是裝睡。她坐到榻沿上去,博這個小慫包可憐的讓人心疼似的,躲到了一張矮幾後頭。

  崔季明躬身低頭看著殷胥,他側著身子,背對著博。臉上蓋著的折子紋絲不動。她沒有動折子,低頭湊到某人耳邊,簡直嘴唇都快含住他耳廓似的道︰“……別裝了,我還能不知道你誰沒睡著,快起來,博過來了。”

  殷某人呼吸一僵,卻就是裝死不動。

  崔季明擰眉毛,他難道還鬧起別扭了?哄博真是耗費了她僅有的耐性啊,殷胥這不是自稱成熟穩重大家長,帶兩個孩子快累死麼?他是不敢見博?

  崔季明將手搭在他腰上,抓了抓他深藍色衣袍的皺褶,手指順著他腰線推過去,然後眼疾手快——直搗黃龍。

  殷胥整個身子一抽,悶哼一聲,折子滑下來,他轉過頭來怒瞪向崔季明。

  崔季明得意洋洋不撒手,臉湊過去,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不裝了?”

  殷胥咬牙切齒,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疼的耳朵脖子都紅了,吸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你就這麼沒輕沒重。”

  崔季明挑眉︰“誰說我沒輕沒重,我小心著呢,要是給你弄壞了,你不就沒用處了麼?裝什麼呢?快起來。”

  殷胥不起來,面上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還是半邊臉貼著榻,背對著博的方向。

  崔季明跪在了榻上,一只手扶著他的肩膀,躬著身子朝他唇邊湊過去。

  博只看得見阿耶背對著他,季將軍正弓著身子擋住了大半個阿耶,歪這頭還在遠遠張望。

  崔季明︰“我以為天底下沒有你處理不好的事兒呢,就跟他這麼容易說明白的事情,怎麼你還要不知道怎麼做了?你是想讓孩子哄你麼?”

  殷胥垂下眼去,一只手搭在她脖頸上摩挲著︰“不是……我發現我做不出這個決定。”他睫毛又抬起來望著她眼楮,崔季明一直覺得倆人快到了老夫老妻的狀態,然而他的神情話語和某些細微的樣子,仍然讓她覺得沒法正兒八經說話。

  崔季明喜歡他說話的時候,一邊思考著一邊心不在焉的摩挲著她。

  崔季明湊過去,笑︰“該做決定的本來就不是你,你哪有資格決定孩子想做什麼。”

  殷胥一呆。

  崔季明有點不滿︰“你眼楮都有點紅了。切,我他媽跟你那麼多年,怎麼沒見你為我哭成這樣過,白讓你佔便宜了。”

  殷胥這才又笑出來︰“胡說八道。”給你哭的時候讓你看見了,豈不是被恥笑一輩子。

  崔季明已經貼過來了,蹭蹭道︰“親親嘛……”

  她總是正經不了一會兒。

  殷胥無奈,小聲道︰“博還在旁邊等著呢,你少胡鬧了。”

  崔季明笑︰“他看不見。再說了,你覺得我是會在孩子面前就收斂的人麼?我就是要胡鬧。”她可不管殷胥嘴上怎麼說,直接過去,吮住他嘴唇又咬了咬。殷胥心里想訓她卻已然不能說出口了,崔季明一向是接吻的時候會睜著眼楮看他的人,殷胥也有想睜眼幾次,然而每次這樣崔季明就會故意親的特別大聲,他實在是抵不過她的不要臉,只得閉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干了什麼,讓崔季明又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她平日里可是能在他嘴邊咬串窟窿的野蠻,今日簡直算得上柔情蜜意,繾綣磨人。殷胥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骨子酥的,在榻上還在裝睡著,身子都要打哆嗦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童聲在榻邊不遠處響起︰“季將軍,阿耶是醒了麼?”

  殷胥嚇得手忙腳亂的去推崔季明。崔季明就是听見了,居然能不要臉到如此地步,抱住他脖子舌尖掃了一圈,讓殷胥只覺得自己嚇到嗓子眼的心都讓她給吻出來了,她這才微微抬起頭來,對他挑眉笑了笑,而後道︰“你阿耶這才醒了!我看你阿耶睫毛上剛剛沾了東西。”

  她說完了才緩緩撐著起身,坐在榻邊,對博笑道︰“你阿耶不是裝睡啦,不過我已經叫醒了。博過來,要跟阿耶說什麼?”

  博攀到她腿上去坐,結果殷胥還沒有轉過身來。他有點著急的拽了拽崔季明的衣袖,抬頭求救似的看著崔季明。崔季明總不能說︰等等你阿耶,你阿耶擦嘴呢。

  果然就看著殷胥似乎在拿手背蹭了蹭嘴角,這才慢吞吞轉過身來,又是一副冷漠高貴的端莊模樣了。博訥訥想開口,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往崔季明懷里一縮,小尖嗓都激動的要跑出來了︰“我不走!”

  崔季明覺得自己束胸都快讓這孩子扒拉散了,連忙把他從懷里掏出來︰“你好好說。”

  博露出臉來,咬住嘴唇,堅定道︰“我不走!阿耶別想把我送走。”

  殷胥垂下眼去,他平日唇色很淺,剛剛讓崔季明一陣亂嘬,紅的跟讓人掐過似的,明明前一刻正經不下來,這會兒卻要頂著這樣的面色強裝嚴父。崔季明在心里得意的笑,就看著這父子倆說話。

  殷胥道︰“不是我將你送走。是早當初我把你搶來的。本來便不是生父,只是送你回家。”

  博爬到榻上去︰“我不想離開兩位大母!我要是見不著彤姊姊了、見不著耐冬公公了,見不著季將軍了怎麼辦?”

  崔季明心道︰這傲嬌孩子,就是不提殷胥啊。

  傲嬌對傲嬌總有些心知肚明。殷胥道︰“可是你以後可能只有一兩年見一面阿娘。你不是說想要見阿娘麼?”

  博急道︰“可我也只是想見阿娘啊!我沒有打算要跟阿娘走的!”

  殷胥其實早在博哭著追出來的時候,心全軟了,哪里還跟他爭得起來。他卻板起臉又道︰“不成,我若是再罰你,再訓斥你,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是阿耶,而後出宮去找你阿耶阿娘了。到時候我算是白教你養你這麼大了麼?”

  博連忙抓住他衣袖︰“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走的!”

  他這一刻簡直像一只求撓肚皮的貓。

  崔季明笑起來︰“博當然不會走,你阿耶也不舍得送你走。行了吧,別板著那張臉了,你讓博一天哭了多少回了,今天就我沒哭了。”她抓住博的手,作勢要他去打殷胥︰“快打你爹一頓!”

  博又有點怕又笑了,掙扎起來︰“哎呀不能打的!不能打人!”

  殷胥胳膊上卻也挨了這孩子肉肉的打了兩下。

  崔季明笑︰“哎呀,什麼時候學學你阿耶的嘴炮,學學我的流氓,那就完美了。”

  殷胥真是讓她的不要臉氣笑了。他又故作姿態的板起臉來,斥道︰“你一個人美什麼啊。你天天就讓阿博看著臣子也敢打皇帝了是吧。等他回頭也天天跟臣子胡鬧去麼!一句話不說就闖進來——”

  崔季明︰“哎呀你這個雙標,你中午還牽著我呢,你這天天就教博會牽臣子的手了是吧,還讓將軍留宿呢。這都怪我一個人了。我不但敢打皇帝,我還敢騎皇帝呢——”

  博瞪著眼楮也听不懂兩個人說什麼,殷胥惱羞成怒,折子朝她腦門上打過去︰“你這張嘴回頭拿賣肉的鉤子給你掛上得了!沒一句話不忘那上頭扯的!”

  崔季明兩只手亂撓他︰“就你正經,就你冰山雪蓮,放屁都是蓮花香!你以後再脫褲子我——”

  殷胥真不想听她那張嘴里再蹦出什麼污穢之語了,他直接拽住某人的衣領拖過來︰“就你這樣,連該說什麼話都管不住嘴,還說自己長大了!我至少比你有當阿耶的樣子!”

  崔季明忽然轉過頭來,倒在殷胥懷里,看向博道︰“博,你說我和你阿耶,誰更像爺們。非要讓你管一個叫阿娘,管另一個叫阿耶——那你叫誰阿耶。”

  博呆呆的,這會兒才好像漸漸能理解,眼前這兩人的關系,應該是跟安王夫婦一樣的……

  他覺得有些不對,但似乎身邊所有的人都並不太吃驚。他覺得阿耶也是有人愛著的,或者說他也是被近在咫尺的一對幼稚的‘父母’愛著的。

  博這時候才考慮起來,咬了咬手指,崔季明伸出手連著殷胥的胳膊一起,使勁兒抱住了殷胥,抱得殷胥臉被她毛絨腦袋擠著,無奈的偏了偏頭。

  博半天才道︰“季將軍更像別人家的阿耶……可是阿耶也不……”

  他還沒說完,崔季明就激動起來,摟的殷胥差點背過氣去,顯擺得意道︰“我是阿耶!看出來了沒有!我是阿耶!你才是孩子他娘!”

  殷胥︰……她有什麼好得意的啊。

  殷胥掙扎出一條胳膊,推開崔季明的腦袋︰“下去下去!沒讓你上榻,你下去跪墊子去。就你這樣胡說八道,朕就應該治你!”

  崔季明瞪眼︰“你還在我面前自稱朕?!”

  殷胥更怒︰“你還在孩子面前敢凶我?你是不是要打人,是不是還想又動手!下去!”

  博被宮人帶下去的時候,崔季明終于是決定在博面前給殷胥留點面子,跪坐在榻邊的墊子上,咬牙切齒的給殷胥念折子呢。臨走了,殷胥還在教育阿博︰“什麼時候都不能失了禮節。做人做事要穩妥穩重。”

  待到門合上了,殷胥倚在榻上,崔季明把折子一扔。

  殷胥斜眼︰“你就連半盞茶的時間都裝不了?”

  崔季明嘴都快能掛油瓶了︰“沒想到你還這麼重面子啊!”

  殷胥嘴硬︰“跟我重面子沒關系,是你行為作派都不是個好榜樣!”

  崔季明二話不說,直接竄上榻去,扒住他肩膀就往他膝上坐,滿心報復,伸手就往他衣領里探。她這堪比長臂猿,殷胥讓她捏了一把疼的差點背過氣去,怒道︰“你什麼時候能注意一下你手上的力道。”

  崔季明︰“我這是要看看聖人重不重里子。再說你裝什麼呀,咬你掐你的時候,不知道多——”

  殷胥直接捂嘴︰“動手就算了,你可閉上嘴吧。”

  崔季明眉毛亂扭,也不在意,不說話就不說話,干正事總行吧。

  殷胥拽開她的手︰“我覺得我真是造了孽,你就不關心我一句,我自晌午便沒有用過飯,你就沒想過這個?”

  崔季明悶聲哼哼了幾句,殷胥松開手來,她厚顏無恥道︰“一會兒你再吃吧,我看你在這兒裝憂郁裝一個下午了,也不是真餓。”

  殷胥︰“我怎麼就——我怎麼就找了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我餓了!你去找耐冬,讓膳房送飯菜來!別扯衣服了!就你這沒良心的簡直是腦子里就沒別的事兒了,我要是哪天病了,你是不是還——”他本來想說的詞兒,又實在不比崔某不要臉,說不出口來。

  崔季明謙虛的擺了擺手︰“不會不會,我哪有那麼渣,那把你折騰死了咋辦。你快點吃,我在旁邊看著,要不我喂你?”

  殷胥沒好氣︰“用不著你。”

  他看崔季明躺在榻上,壓根沒有幫他叫耐冬的打算,氣的只得自己理了理衣領,起身來。崔季明還揮揮手道︰“我也想吃點,給你哄了一下午孩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要吃炙肉。”

  殷胥氣的真想罵她現在的腰,念叨了兩句,最後又氣不過,兩步沖回來,一只手戳著崔季明的腦門︰“你才二十出頭你就整天想著白日宣淫!我、我跟你講,我就跟你耗上了,我非要活到五六十不可!省的我早死了,你就樂瘋了!你就沒人管就不知道荒唐成什麼樣!就你這種不要臉的人!”

  崔季明被戳的抬起頭來,半天才反應過來殷某人大概想說她什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他要是早死了,她肯定會養男寵之類的話。

  她抱住殷胥的腰,手順著他的腰滑下去,笑的簡直像是一只被噎住的鵝︰“哈哈哈哈好好,快去多吃點,省的不用到那麼往後的時間,這兩年我就嫌棄你把你踹了!耗就耗,就怕人家天天說聖人不會別的,就會提著鞭子在平康坊里找將軍!”

  明明他還想發脾氣,讓她緊緊抱著腰一連串的笑,真的是一面想笑,一面恨自己居然這麼快氣消了。殷胥恨自己不成鋼的捶了她後背兩拳,無奈︰“我真是……造的什麼孽啊……”

  崔季明笑著拿臉在他衣領上蹭了蹭︰“你再這樣我忍不了了啊,不吃炙肉改吃你了。你要不要都當孩子爹了,還這麼可愛啊……”

  而另一邊,崔式果然沒等到崔季明回家用飯,卻等來了另外一個閨女。

  舒窈甚至都沒有跟家中提前通報一聲,便帶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夜色中停在了崔府之外。她身上披著杏色的披風,臉側的兩顆明珠耳墜輕輕搖擺,一笑盡是嬌俏明媚,喜玉扶著她從馬車上下來,崔家管家連忙來迎。

  她邁過門檻,身後的一些奴僕侍衛跟的緊,她回過頭去,對著某個在家門外猶疑不決的侍衛勾了勾手︰“快點,摸摸蹭蹭,還等什麼呢。”

第352章 326.0327.$

  崔式急急忙忙的從內院跑出來, 趿著鞋子披著外衣,旁邊兩個下人手里的燈籠晃得光影亂擺。

  他也有一年沒見到舒窈了,真沒有哪家的丫頭會跟他家里這幾只似的天天往外跑。若說崔季明是去打仗, 軍報經常送回朝上,他還知道崔季明到底在做什麼, 那舒窈就真是一走經常毫無音訊。

  到殷胥登基之後, 才漸漸出現一小部分專門寄信送信代人寫信的商戶,但是能送信的線路很少, 也基本都限于長安洛陽一帶;崔家以前都是家中有專人送信的, 但那是家大業大的時候,如今崔家也就是僅存少數的世家中的活標本一樣的存在,面子里子都不比當年,自己人很難頻繁的戰火中的天下送信。再加上這次回蜀地更相當于進入戰區, 能送出來的信件就更少了。

  崔式經常可以三五個月都完全不知道舒窈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舒窈是養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到幾年前為了避朝廷動亂送她去南方之前,舒窈基本就是天天在崔式身邊。

  不過他倒也不是擔心, 三個姑娘里,他大概最放心的就是舒窈了。

  從小她就顯得獨立且自有主見,天底下還沒有幾個人能讓她吃了虧去。

  當崔式跑出來看到崔舒窈就如同游園賞花歸來似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氣,舒窈連忙上前去,親昵的挽住崔式,道︰“阿耶,你干嘛還跑出來接!我半夜回來,就是不想太大張旗鼓,想帶回來的東西太多了,白日歸來,你要是還出城去接,不知道讓別人怎麼指指點點。我听聞之前關于交引的法令,朝廷內有爭執,這事兒我怕牽連。再加上阿兄手握大軍,還盤臥在關中一帶而不是出去建營——唉,有些時候怕惹事兒,不得不防。”

  崔式對于她說的話倒是直點頭,可是舒窈這樣挽著他,他也是受寵若驚。畢竟舒窈從十一二歲就快成了家里的正主了,崔式這個當爹的也不敢跟她爭,她對這個爹也都是嫌棄居多……

  崔式連忙把她往里屋帶︰“我就說讓你阿兄今天回來,他又跑宮里去了!”

  舒窈掩唇笑︰“她現在這樣不收斂啊。不要緊,等她明日回來就是了。妙儀呢,我听說她這兩日就要離京去朔方了,急著趕回來就是怕見不上了!唉,誰能料到拿了個棋聖就要這般!”

  崔式哼哼兩聲︰“我管得著她麼!她可不是小時候整天跟在你和三郎屁股後頭的小丫頭了。真是大了也打不得了,想讓三郎回來收拾她,結果三郎天天就給她帶好吃的好玩的,哄她開心。”

  舒窈本來沒在意,笑道︰“至于麼?以前你不還嫌我和阿兄不乖,天天就抱著妙儀說她才是小棉襖,怎麼又改了?”

  崔式跟舒窈對坐,連忙讓下人倒茶。她身後幾個下人跟過來也就罷了,居然兩三個侍衛也跟過來,他瞥了兩眼沒有多說。舒窈接過下人拿來的濕熱帕子稍微擦了擦手,崔式才道︰“你知道她以前在棋院里跟妙儀玩的好的那個姓熊的麼?”

  舒窈愣了愣︰“熊先生的孫子?我記得妙儀跟他一直關系挺好的,每次去棋院里接她,都看她跟那黑不溜秋的孩子玩在一起。”

  崔式對于黑不溜秋這個詞猛點頭,拍了自己膝蓋幾下,半天才憋出話來︰“妙儀居然跟我說她要嫁給那個姓熊的。”

  舒窈一愣,她都有點想拍案而起,然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境遇,立刻心虛了,將帕子放在一邊,淡淡道︰“听說那少年跟她比棋聖戰,鏖戰多日最後輸給了她。怎麼說也算是她長大這麼多年的對手呢。”

  崔式對她這反應相當不滿︰“那小子家境本來就不行,長得——阿呦你現在是沒見過啊,簡直就是個八尺的雷公在泥里打過滾,那一瞪眼滿街的百姓都能讓他嚇得屁滾尿流,倒是也知禮節懂進退,可我一閉眼想的就是妙儀背著小背簍跟他光著腳在田里插秧的樣子,嚇得我好幾天沒睡著了。”

  舒窈知道她爹肯定又要滿嘴跑馬了,她見過熊裕幾面,說不上多麼俊朗的模樣,卻也五官立體,樣貌正派。

  她問道︰“那他家里來人問了麼?”

  崔式咬牙切齒︰“都不是那姓熊的先提及的,而是妙儀先說的!後來那熊裕豈不是要借坡下驢,來提親幾次了。還讓熊先生上門來拜訪了——熊先生好歹是妙儀的恩師,我總不能不給面子,可我真是——”

  舒窈喝了口茶,斜眼過去看她阿耶反應︰“所以你納采了麼?再說了,如今父母不同意,妙儀想成婚也都不算違律,倆人也不是繞不過去你——哎別瞪眼,我說的也是實話。妙儀也是就盼著你能點頭。”

  崔式憋了半天,把手里巾子往一甩,扔在桌上︰“不過我也沒回絕,我說等兩天再考慮考慮……就這樣妙儀都不滿意,前兩天——”

  他說到一半,沒聲了。舒窈轉過頭去,就看這麼妙儀站在側門外,腫著兩只眼楮,望見了舒窈,嘴角跟要哭了似的一撇,撒手朝舒窈沖過來,一把抱住了她脖子。

  舒窈一驚,揉著妙儀的腦袋,怒瞪向崔式︰“你干嘛凶她!瞧她哭成了什麼樣子!”

  崔式︰“我哪里凶她了!是她知道我沒同意就哭成這樣!我哪里能隨便同意——”

  妙儀委屈了不知多少天了,抱著舒窈便作勢要哭︰“阿姐要為我做主!嗚嗚嗚,他凶了我還幾天了!不跟我說話還罵我!”

  舒窈心道︰我自身難保怎麼給你做主。

  崔式看著那幾個低著頭的侍衛好似什麼都听見了,有些心煩,招了招手想讓他們下去,卻只有兩個撤下去了,一個站在原地肩膀抖了抖沒有動。

  崔式剛想訓斥那侍衛,舒窈卻忽然開口︰“到底也不知道阿耶想讓妙儀嫁個什麼樣的。是啊,現在五姓還剩哪個?前些年勢力滔天的裴家、黃家都倒了,可不就剩下崔家最金貴。崔家山東的旁支少有才俊,長房女基本早年前嫁出去了,可不就剩我和妙儀能賣個好價錢麼!”

  崔式怎麼覺得舒窈這個家里戰斗力最高的,也站在了妙儀那一邊。他氣的都要扔筷子了︰“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這個當爹的成了什麼!”

  舒窈涼涼道︰“全家人不就你反對麼?你自己都只能挑那熊裕外貌上的毛病,知進退也是你自己說的。再說妙儀也喜歡,同是下棋的,又有熊先生這一層關系,而且還是身在洛陽長安一帶,妙儀也不算遠嫁啊。怎麼著,要是播仙、樓蘭有個青年才俊你滿意的,也不管妙儀喜不喜歡,更不管那里生活如何,或許對棋更是一竅不通,你都是要妙儀嫁過去麼?“崔式伸手指著舒窈︰“你、你要不要回來就氣我!你們姊妹就這麼讓我不省心麼?”

  舒窈道︰“我就覺得這事兒不該你一人做主。趁著妙儀走之前,我去拜訪一下熊先生,也干脆見一見這熊裕。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心里也有數了,到時候他們再來納采,到時候同不同意我們可以一家人一起商議。我這個商賈你瞧不上就算了,阿兄如今官比你大幾等,你不該問問她意見?”

  崔式其實本來是打算讓舒窈去再試探一下,一家人商量商量的,沒料到因為他自己重面子,話讓舒窈搶白了,他都沒有台階下,只得手指指向了舒窈身後不遠處,靠著側門跪坐的那個侍衛怒道︰“讓你下去,沒听見麼!跪坐在那里半天了,別人都走,你是看不見麼?”

  那侍衛連忙起身,慌手忙腳的像是在原地轉了個圈似的,他前腳才賣出去,就听見舒窈冷冷道︰“過來,沒讓你走吧。”

  侍衛又把腳縮了回來,僵在原地。

  舒窈道︰“修,過來坐。”

  崔式瞪眼︰誰?

  那侍衛恨不得是背對著崔式走過來,跟只螃蟹似的橫著腳蹭過來了,舒窈一把抓住他衣袖,侍衛被拽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動作簡直就像是個雜技演員似的趕緊變過姿勢了,老老實實的跪坐在墊子上,半天才抬起頭來。

  崔式望了一眼就嚇懵了,差點把自己用飯的桌子給踹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有幾年沒在朝堂上見過這張臉了。上次見到這張臉的時候,他的老冤家殷邛還在皇位上病的直咳——

  崔式真是想罵舒窈,到底把多什麼人也往家里領了!然而卻跪在墊子上躬身行禮︰“臣見過——”

  修也慌了,整個上半身都要趴在地上了︰“崔尚書,我、我現在是庶民啊,叫不得叫不得。崔尚書我我我——”

  崔式不肯起來︰“別別別,殿下怎麼也是皇家人,聖人一時氣說是庶民,但听聞一直在為聖人行事,怕是也要封作侯的。”

  舒窈端著湯輕聲道︰“要不你們倆先對著磕半個時辰?”

  崔式寒暄兩句,起身,心里被自己的某種想法嚇到了,卻仍然裝作不知開口︰“看來是聖人要殿下協助和吐蕃通商一事,殿下這是來護送麼?”

  舒窈斜眼看她爹︰裝,你再裝?

  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一年來,他們確實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舒窈在蜀地跑來跑去,他大半時候都和北機的很多人一起相隨,甚至還拜會了定居在蜀地的秦師和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原第一劍客。當然也不是他和舒窈感情事事順利,他們也有偶爾不合過,甚至因為修感覺出來舒窈手下那位沈掌櫃似乎對她也有心思,他多次對那姓沈的挑釁,舒窈卻說他多疑,倆人還為此鬧出來矛盾。

  然而甜蜜總是大于爭端,他只覺得自己腦袋上總被她用扇子敲打的地方,已經鼓出了一個永遠消不下去的包。

  他們回來的路上,舒窈忽然說要讓他來崔家見崔式,修這才慌了。

  雖然他無數次幻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不再是爬牆,而是正兒八經從崔家正門走進去,可——這也太突如其來了。

  舒窈倒是也沒跟他細講,就讓她放寬心。

  此刻也是舒窈回答道︰“你見過哪個護送進家中來的。修在蜀地為聖人做事已經很久了,獨自一人在蜀地做生意,看著平安,實則到處都有人想殺我。你閨女能活到今天,也有他的功勞。”

  崔式連忙假笑道︰“那臣在這里謝過殿下——”

  舒窈也擺出了崔式假笑笑︰“都一家人謝什麼謝。”

  崔式一僵︰“舒窈,話不能亂說。”

  舒窈笑道︰“怎麼是亂說呢。長這麼大,我亂說的話沒阿耶一天胡扯的多。阿耶不急我成婚的事兒,我自己可急呢,家大業大我要是真嫁人了,這些都帶不走,阿耶能留給誰打理?我倒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離開崔家,可我再等等,豈不成了老姑娘。這麼就想著,想找個讀過些書又會武藝能保護我的,好歹做派家世出身不比五姓差,還能跟著我天南海北到處跑,最重要的是能進崔家門而不是讓我嫁出去的。找來找去,也沒那麼多人選啊。”

  崔式剛剛指著妙儀還是痛心疾首,這會兒已經是要羊癲瘋了。

  妙儀還在補刀,她興奮的爬起來︰“殿下還會武麼?跟阿兄哪個更厲害呀?”

  舒窈不管旁邊緊張的喝茶都能漏的修,笑道︰“我就這些要求,要是阿耶能挑出來更合適的也行啊?啊……還不能太老,像南邦叔這種一把年紀還以為自己是風流倜儻少年郎的就算了。我還要年紀不能比我大太多的。”她得意洋洋的搖了搖扇子︰“阿耶找找看,還有別的?”

  崔式一口氣差點上不來︰“這、不是——崔舒窈你就不能跟我提前說一聲麼?!”

  舒窈故作吃驚︰“咦,不是幾個月前,女婿給的拜禮都送過來了麼?我听說阿耶收了禮還很開心的啊。”

  崔式不好指著修,而修正在一旁拔出自己隨身的寶刀給妙儀看著玩。崔式看著修那不在狀況的樣子就來氣,壓低聲音︰“你這就是要胡鬧了是吧!說句不好听的——當年發生什麼你或許不知道,但是你阿兄可知道!他就不可能同意的。”

  舒窈撲哧笑了︰“阿耶,一年多以前,阿兄就知道了。難道您也要跟關押阿兄似的把我也關起來。我倒是不介意,只要有用就行——畢竟您關完了,阿兄這不還是天天往宮里跑,您不還是低了頭麼。您也放寬點心,年歲大了也別給自己找過不去。”

  要說妙儀是悶了多年一朝點燃的小炮仗,舒窈就是笑著喝茶句句戳心……

  崔式半天才無力道︰“你們這都是什麼意思……一個個就是不把我這個當爹的放在眼里是麼?”

  舒窈可比妙儀這個小笨孩手段高多了,嘆了一口氣,蹙眉道︰“阿耶何必這麼說。你就知道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也提不出什麼意見來。而後也沒有說要為我們看中了哪家少年郎。我這算是看出來了,就算是拉了個神仙來,您也要搖頭說不行。您是可以說不行,但我心里總會知道自己會歡喜誰啊。”

  她這才悠悠的起身,對下人招手,讓下人拿了一杯酒來,提裙坐到崔式身邊去,道︰“阿耶,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妙儀傻也就罷了,我難道會識人不清麼?家里多少大小的事兒是我操辦的。我實在是不願意離開崔家,離開阿耶。”

  崔式知道這丫頭是捅完了心窩再過來給吹吹的類型,不止他,天底下被她這手段忽悠了的人海了去了,他看著舒窈要給他倒酒,直接拿開了杯盞︰“你不用跟我說。你都有理,就想讓我坐旁邊看著,只要點個頭就可以了。”

  舒窈手挽住崔式,這會兒也不是剛剛嘲諷的人了,笑的盡是小女兒撒嬌的樣子︰“聖人在洛陽,阿兄就住在您隔壁,怎麼也不會跑太遠的不是麼?熊裕不是說也要留在洛陽麼,妙儀哪里算是遠嫁,頂多是換個別的坊去住了。我更不會走了,我都說了我放不下家里。三個人都不走遠,休沐的時候都能回家里聚聚,這樣的好事兒哪里還會有。你光想想,你把賀拔公的寶貝閨女拐到南方去,賀拔公心里該有多難受呢。我們這麼自覺,為的就是不想離開阿耶,阿耶還跟我們置氣。”

  這丫頭什麼時候變的這麼會說話了。

  崔式縱然知道她這話半真半假,卻仍然被說中了心坎里。

  他又道︰“我可不信你會留在崔家,你沒嫁人的時候就天天往蜀地跑呢。更何況——怎麼也是位殿下,你別想的美了,還想著他倒插門。你怎麼不說想讓聖人倒插門,嫁給你阿兄呢!”

  舒窈扁嘴︰“要是條件允許,聖人也未必不會這麼干。”

  修連忙道︰“崔尚書,我樂意的。”豈止樂意,簡直樂瘋了好麼。

  他又想著一定要穩重,再度開口道︰“我今日歸洛陽,也是要見林太妃,見聖人與阿兄,想要提出此事,只要是崔尚書首肯,明日我便進宮與聖人說。”

  崔式倒是不裝作客氣了︰“聖人不是說不許你再歸京麼?”

  修懵了︰“可是去年,蜀地被南周攻打的消息,便是聖人要我親自送來的……”

  崔式這一懟沒成功,再接再厲道︰“怎麼著,這是進宮請聖人賜婚?倒是聖旨下來了我們崔家也抗不了婚啊!”

  修連忙擺手︰“不、我只是想跟我阿娘也說了此事,要是崔尚書允了,便也想讓阿娘見一見——”

  崔式拍桌︰“這才到哪兒!見什麼見!”

  舒窈心知崔式肯對修說狠話,就沒太當外人了,算是成了一半,連忙攔住阿耶道︰“阿耶,讓他去,別管他。我這麼久沒跟阿耶見面了,還想著說些貼心話呢!”

  她說罷挽著崔式就要走,回頭對著修眨了眨眼楮。可修心里一陣委屈,低頭下去,摳著自己的劍柄,並沒接收到。

  倒是妙儀對他很熱情。崔季明不太讓她玩刀,修就大方多了,她拿著刀正在切自己一根鬢邊的頭發看看能不能吹毛刃斷,抬起頭來望著修道︰“那是不是過兩天就能叫你姐夫了?”

  修扁了扁嘴,雖然跟妙儀沒怎麼見過面,但天然呆大概也從來不會有隔閡,他道︰“也可能一輩子都叫不上呢。”

  妙儀咂咂嘴︰“唉,我還想著回頭帶你見見你妹夫呢。不過不要緊,你過兩天要進宮去見你姐夫、啊不對……你嫂子——不對,你嫂子不是你弟弟麼?這輩分怎麼算?”

  待舒窈這張蜜嘴把崔式說的熨帖極了,這才遲遲返回自己院內的時候,卻看著一個燈籠擺在自己屋檐上頭,某人抱著腿坐在了屋瓦上,望著遠方。

  舒窈站在花園里,一手扶腰抬頭道︰“不是不讓你來我院里了麼?外頭給你安排了客人的院子吧。這畢竟是領你見過阿耶了,你再偷偷跑進來,讓人看見了實在不好!”

  半晌才從屋檐上傳來悶悶的聲音︰“那我就在這里跟你說話,不下去了。”

  舒窈泄氣︰“你來都來了,還真讓你在上頭說話,下來吧。”

  修低聲道︰“我還是不下去了,我覺得真要是談不成了,你名聲傳出去也不好听的……”

  舒窈瞪眼︰“你都跑來了多少次,現在想起這回事兒了?”

  修後半句才說到重點︰“我準備了那麼多詞跟你阿耶介紹自己,你都沒讓我有說的機會——”

第353章 327.0327.$

  舒窈笑了, 原來這才是重點。

  她徑直走進屋內,只听著屋頂上傳來聲音︰“你就不問問我想說什麼!”

  舒窈聲音輕輕傳出來︰“你想說就說啊,非要讓我追著問?都讓你下來了, 你還要在上頭鬧脾氣麼?”

  她話音剛落,就感覺一道黑影從屋檐上跳下來, 竄進了屋里, 舒窈剛想笑罵“不是說影響不好麼”,就忽然感覺一雙手從她身後一把抱住她。因為修比她高了不少, 她直接就雙腳離地, 驚叫一聲︰“別胡來!”

  其實每次心里以為會胡來的只有舒窈,修做事基本上就是沒心沒肺的跟捉弄鬧著玩一般。她才喊完,修居然伸出手去撓她癢癢,道︰“你也欺負我!”

  舒窈有些怕癢, 被他撓的身子亂扭,又笑又叫,從他懷里掙扎出來, 轉過身來背靠著書架瞪著他。她剛剛想著自己亂喊亂扭的,也有些面子上掛不住,幸而屋內燈光昏暗,他沒看清。亦或是他也臉紅,不好意思看舒窈,各自別開了頭。

  舒窈開口道︰“你想說些什麼呀,怎麼想來不就是那些廢話……什麼把閨女托付給我?什麼我會待舒窈好——”

  修撓了撓頭,干脆把侍衛的襆頭摘下來,露出自己的發髻來,道︰“我想著跟你阿耶說,以後就算是你天南海北的跑,我也可以經常替代你回來,跟你阿耶出去游山玩水也行。我以前阿耶就不經常管我們,我就希望自己也能有個阿耶……不過我感覺你阿耶實在是不好相處……”

  舒窈半天沒說話,心下感動,一會兒才伸出手摸了摸他耳垂︰“他就是嘴毒一點,要是把你當成了自家人,肯定不會這樣的態度的。確實,小時候阿耶待我真的是心頭肉,但是這幾年我待在家中的時間甚至沒有阿兄長,他肯定也要怨我……所以我才想著怎麼都不能真的遠嫁出去離開阿耶。更何況阿兄已經換了身份,我現在成了二房長女。”

  修覺得她捏著他耳垂的手涼涼的,忍不住握住了她手腕,听她就算說正經事也嬌嬌的聲音繼續講道︰“幾家船廠的產業,都是記在崔家名下,阿耶為官不能經商,我一旦走了就且不說他孤單,家中便無人操持,更無人繼承。大不了幾十年後,我就做個女戶,也不能離了崔家。幸而……你願意當這個倒插門的女婿啊。”

  修扁了扁嘴,他印象中還記得自己身為皇子太子的時候,旁人都說他的身份求娶崔家女,崔家女也未必會點頭。如今倒是自己只當個半朝廷公務員的閑散游俠,卻真的有機會可以和她成婚,這時候還管是什麼方式。

  修開口道︰“那你也同意回頭進宮去見我阿娘?”

  舒窈遲疑的點點頭︰“那也要你娘肯見。怕是你娘知道你要進人家家門,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修道︰“不會的,我阿娘人很溫柔的!你可不要到時候欺負我阿娘才是。”

  舒窈氣笑了︰“這時候就站在你娘那邊了,過來過來,別廢話了,我給你涂藥。”

  修抓住衣領,有點不太好意思︰“不用了。疤已經下去了很多,就剩後脖子和後背還有些,那些比較大,應該也去不掉了。”

  舒窈拽他坐到床邊,端著燈過來︰“你臉上的不都好了很多了麼,要不是幾年不間斷的涂藥,哪能有今天。阿耶今天也完全沒太在意你臉上的疤,這就說明在燈光底下也都不明顯了,你就少帶斗笠少包著臉了。來來,露出來,我給你涂完了,你便回去早早歇下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們回來這一路,你跑出去幾趟都是為了幫沿路的驛點送信——”

  她後頭半句嘟囔低聲道︰“整天就在我這里裝傻,好多事情你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吧!”

  修臉紅都紅到了脖子上,背對過去,扯了扯衣領,露出一些後頸和後背來,舒窈將他腰間日日攜帶的藥盒拿出來,揩了一些透明的軟膏,抹在他的疤痕上。

  他其實身上還有一些燒傷的地方,但這藥膏實在寶貴,只能用在這些比較明顯的位置。修一開始還鬧過脾氣,覺得舒窈是特別在意他容貌,才總是督促他用藥。然而後來想想,這其實也是舒窈希望他能恢復自信,希望他能越變越好啊……

  從一開始甚至不敢摘掉繃帶,到自己不戴斗笠就不敢出門,如今他就可以帶著襆頭,做常人打扮直視對方而開口……這跟傷疤的淡化,跟她的鼓勵有很大的關系。

  舒窈似乎一邊揉開藥膏,一邊念念叨叨訓斥著他一些什麼,話才說到一半,修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抱住她的腰,就像是要舔臉的大型犬猛然撲過來,撞進她懷里,也把她撞進被褥里。

  舒窈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推他︰“你、你起來!你可別想胡鬧!這是我家里呢!你——你要是真敢胡來,我就喊人,讓人、讓人把你打出去!你也別想著能進——”

  將耳朵貼在舒窈胸口的修手臂撐在被褥上,猛地抬起頭來︰“我是听見你心跳聲好像很快!仔細一听果然很快!”

  兩只手護在身前的舒窈傻眼。

  修靠過來,模樣很好奇︰“你覺得我會做什麼呀?什麼能算作胡來啊?”

  舒窈面紅耳赤的想︰……他是真的听心跳還是裝傻?不至于吧,他有那麼聰明?但……貼在別人胸口這件事情呀也太……

  怎麼感覺就她一個人總在多想。

  她猜不出來了,訓斥道︰“你起來!”

  修改成手肘撐在床上︰“我不起來。我起來你就罵我。”

  舒窈去擰他耳朵︰“你不起來我也罵你!”

  修︰“你這幾日都沒有要親我——”

  舒窈大窘︰“滾開!誰要親你了!你居然還討,丟不丟人呀你!走開走開,再不走我打人了——”

  修不滿︰“那你打我好了。我絕不還手。”

  舒窈氣結︰“你——”

  他低下頭來,她往後縮了縮並無退路,扁了扁嘴只得道︰“等死吧你。”

  修似乎垂下眼楮笑了笑︰“嗯,我等著呢。”

  她終于投降,伸手主動抱住修的脖子,把藥膏全都蹭在了自己衣袖下滑而露出的手臂上,那也不管不顧了,跟只小畫眉似的啄了他一口。

  他正要低頭,舒窈連忙又道︰“一會兒你就要走哦!”

  只是當舒窈閉上眼楮的時候,還在想……這麼個傻子,是真的不會胡思亂想麼?難道就只有她腦袋里都裝的是那些不好的事情麼?他沒有動手動腳,她一時覺得安心,一時又覺得是自己缺乏魅力或者是管他太嚴。

  就算此時此刻,修的兩只手也只是輕輕撥弄她的頭發或耳朵,毫無失禮之舉。

  然而舒窈卻並不知道,修當年可是跟崔季明一起長大的,當年搶小黃書的時候最興奮的也就是修……

  到第二日白天,崔季明從宮內回來,路過西市,人山人海。縱然洛陽如今的東市西市上,夜市的那一波商賈到天快亮了才褪去,開店的鋪市老板則早早打開鋪門,這里無時無刻不是生機勃勃。但今日擠,卻是因為裴敬羽問斬。

  崔季明沒什麼興趣,她跟裴敬羽說話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後來一路上回來,這個瘋了的裴老爺子在馬車上又拉又吐,差點被照顧他的將士一腳踹下車去。人活到這境地也沒什麼意思了,殷胥有意折辱他,讓他當眾問斬,也是為了給民眾一個交代——

  南伐的戰役也就此結束了。

  估計裴六會來看吧,張富十這三天兩頭往道觀里跑的樣子,怕是也會跟著來看吧。她興致寥寥的擠過人群,也有不少人群認出了她來,眼看著人潮反而往她的方向擠過來了,崔季明趕緊擺手調轉馬頭。

  好不容易甩脫了圍觀她的大部隊回到家門口,她卻遠遠就望見了自家門外好像擺了兩三個行囊的布包,一個紅衣少年托腮坐在布包上,百無聊賴的抖著腿。

  崔季明驚愕道︰“考蘭?你這是……”

  考蘭听見她的聲音,猛地從布包上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擺,高興道︰“三郎!想不想我!”

  崔季明跳下馬來,牽著馬走過去,驚道︰“我倒是很想你,是你心里壓根沒我好麼?你都多少時日沒來我這里了。”

  考蘭叉腰道︰“哎呀,我是怕三郎煩我,再說你也不常在府內,我都撲空了好幾次了。”他上來就去拽崔季明的手,因今日降溫,她的騎裝外頭批了一件宮中給的寬袖的衣袍,考蘭的手在寬袖里掏了半天才抓著崔季明的手。

  崔季明就跟讓王八咬了手指似的拼命甩︰“我這嫁妝都給過了,你干嘛又跑回來!就算是回門也要提前說一聲啊!別,你別掏我的手了,也別這麼笑,我看你笑成這樣我真是冷汗都要下來了。”

  考蘭別說多黏人了,笑嘻嘻湊過來︰“我求三郎一個事兒唄……”

  崔季明倒退兩步︰“你別別別,我好不容易把你這個小禍害拱出去了,還有個屁顛屁顛特別愛接手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去求獨孤去別求我啊。”

  考蘭冷哼兩聲︰“他算什麼呀!我跟他沒關系了,我、我要搬回來,東西我都拿回來了。”

  崔季明看著門口幾個包裹,挑眉道︰“這做做樣子也太假了。你去的時候扛了四個大衣櫃,帶著幾個木箱,用了多少輛馬車。回來就拎了這麼幾個包,這夠你一天換三套的?”嘴上這麼說,她還是推開了門,叫了管家出來,對考蘭勾了勾手︰“進來說話吧。”

  進了前屋,昨天沒怎麼睡好的崔季明揉了揉眉心,下人端給考蘭的茶還沒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他先起身小跑過來,湊到崔季明坐著的榻上來。

  崔季明斜眼道︰“跟獨孤吵架了?”

  考蘭擰眉,不滿道︰“你可別說話跟我們倆是什麼關系似的,我就是——住到他那兒去了而已。想搬回來還不行了麼?”

  崔季明仰頭倒在軟墊上︰“少廢話,有事兒直說,我扛得住。”

  考蘭靠過來︰“也不是……獨孤知道三郎是女子的這件事了?他回來卻來跟我找茬……反正也算是吵架了吧。跟你講,我過的日子可不好了,我想回來嘛。”

  崔季明伸出手去,撓了撓他下巴,閉著眼楮笑道︰“胡說,胖了。”

  考蘭這才道︰“我想去朔方。獨孤不肯帶我去。我太久沒有離開洛陽了,難道真的以後就找個宅子吃吃喝喝玩樂就這樣了麼?我還是想跟三郎一起去打仗,一起到處看!”

  崔季明這才睜開眼來︰“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去朔方了。這事兒我跟阿九商量過好多次,他說過不許我去。到今天早上還因為這事兒跟他爭,他也沒同意呢。”

  考蘭被她撓的舒服,靠過來不肯走,听到她的話卻一驚︰“听說考風和徐策都被調往朔方,說是要讓棋聖和突厥對弈,眼下就是要對突厥全面開戰的樣子,獨孤都說了他要去朔方,你怎麼會不去——”

  崔季明眯眼,氣笑了︰“難不成阿九要繞過我派魏軍手底下一部分人北上?他不想讓我走也不用這樣吧!”

  考蘭連忙煽風點火︰“是啊是啊,你怎麼能不去!到時候你去帶上我吧!帶上我好不好!我、我可以給小妙儀當護衛啊,反正以前我們倆也經常一起玩的!”

  崔季明看他撒嬌耍滑到爬上榻來,捏了捏他下巴道︰“夠了吧你,還想怎麼扭啊,把你腿放下去,露肉這招用了多少年了,還有沒有意思,就你那點鋼絲胳膊綠豆錘的,我見過多少回了,放下去!好歹有點矜持,你不當初都跟我說要走了,這會兒又黏回來。行行行,你不願意回去我總不能把你踹出去吧,以前那屋里住著去吧。”

  考蘭驚喜︰“我現在吃得很少的,也不要新衣裳了!那去朔方的事情?我想見考風嘛……”

  崔季明瞪眼︰“撒什麼嬌,你別拽我衣服!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去呢,讓我先把我的事兒解決了!媽的,你早說我今天早上就跟殷小九打上一架!看他還不讓我去!”

第354章 327.0327.$

  院內的下人拎著考蘭的行囊回屋, 崔季明似乎困乏便睡下了,考蘭想也知道某人昨天進宮夜里是去干嘛了。本文由 www。lwχs520。com 首發他推開了門,屋內有一點沒開窗通風的氣味, 然而一切物件還都像是經常擦拭的樣子,絕大部分的家具都沒有改變, 像是隨時隨地他都能跑回來住的樣子。

  里頭還是一派艷俗, 被褥還是那麼柔軟,考蘭癱在了榻上, 伸手拿起下人送來的柑橘, 本來滿心感動,躺了一會兒居然有些坐立不安了。

  可回來之後,崔季明雖然嘴上說好不容易把他送出去了,態度卻依然是歡迎, 甚至讓他覺得自己要真是哪天再墮落下去,日子過的淒慘,甚至他年歲再大甚至變老, 無論什麼時候來敲她家門來,她大概都會一臉驚愕,卻又拽著他往屋內走。

  或許還會眯著眼楮笑著捏捏他,用不把他當外人的嫌棄兩句。

  這樣的態度讓考蘭有一種飄了一輩子,雖說崔季明身邊不能算是家,但好歹有根了的感覺。

  于是他就算此刻後知後覺的反悔自己做過的事情,想要回去看一眼,卻也不好來了就走。他這才猶豫了沒多有一會兒,就听見季府前廳一陣喧鬧。考蘭不算住在崔季明內院,內院已經被聖人的物件佔了大半,他除了去找崔季明玩,也不大過去。

  就算季府出了事兒,以他的身份也不好露面,考蘭沒有管,這才打了個瞌睡,就听見有一串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朝這邊而來。考蘭推開窗,就看見了崔老管家跑過來。他的身份,就算聖人來了也對他客客氣氣,可他卻很本分,對待考蘭也躬身行禮道︰“考蘭小爺,前頭……獨孤將軍跑過來了。季將軍宿下了不好打擾,獨孤將軍也說是來找您的,您說這……”

  考蘭臉上露出幾分心虛的神情,往榻內縮了縮,半天才道︰“那你讓他來找我吧。”

  崔管家等的也就是這句話,縱然這老管家知道考蘭壓根就沒在崔季明屋里宿過,根本不是那種關系,但他也知道崔季明有多寵考蘭。這真是長得好看會撒嬌比什麼都好用,除卻不常來的聖人和不講究的崔季明,考蘭也算是這宅子里小半個主子。他點頭道︰“行。要是留獨孤將軍用飯,提前跟下人們說,下人們也好起火準備。”

  考蘭支支吾吾點了點頭,本來想躺著裝睡,又覺得太假,擺弄了一下衣服,最後則是拿了個柑橘趾高氣昂的坐在了屋里的高桌上,望著門口。

  不一會兒就听見人聲,獨孤臧一進門,就看見考蘭昂著下巴,翹著腳坐在桌子上,手撐著桌沿對他道︰“你來我這兒干什麼!”

  獨孤臧難得冷了一張臉,揉了揉手腕道︰“我來拎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回去。”

  考蘭瞪眼︰“呸!滾你的!那兒又不是老子的家!老子把錢都還給你了!你管得著我!你敢動手我就喊人,你要是打我,看三郎會不會拿鞭子抽你!”

  獨孤臧對他一般都是慫到極點的好脾氣,今日是難得火大。他那張臉本來就氣勢逼人,平時一張口還有點蠢有點慫,如今冷臉且冷情,考蘭心里先矮了半截。

  獨孤臧怒極反笑︰“她要是知道你都干了些什麼,也肯定不會怪罪我。你回來拿什麼理由?又說我又欺負你了還是如何?”

  考蘭心虛的挪了挪︰“我還用說什麼,我想回來就回來!你——你是怎麼解開的?”

  獨孤臧露出自己手腕,一道紫色的勒痕︰“我靴子里一般都帶著刀子,但就為了拿這把匕首,差點勒斷了胳膊。你覺得特別好玩是不是,我每次要跟你談正事,問你心思,你就是這樣胡攪蠻纏過去是吧。”

  考蘭開口想說些什麼,又住了嘴。

  他實在沒法承認,他就是作。跟三郎在一起,最早是不太平等的關系,再加上三郎對他的感情也是親情居多,他很少會有什麼患得患失——但到了與孤獨相識之後就不一樣了,骨子里所有的不自信,所有的折騰勁兒,所有的睚眥必報全都爆發出來了。

  考蘭艷羨三郎與聖人之間的感情,他卻不太明白所謂的相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他一切的兩性關系,基本都建立在各取所需,金錢兌換的基礎上,然而獨孤臧願意給一切,要的卻不是他脫了衣裳往床上一躺,要的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

  他對三郎撒嬌毫無障礙,因為他知道三郎心里裝著更重要的東西,裝著很多很多,她會盡可能地滿足她的小要求。

  但獨孤臧卻不太一樣。

  越是真心對你的人,你撒嬌得到的看似容易,背後其實應該付出的期許,縱然這個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卻往往讓你無法承受。

  考蘭覺得自己不論是提出什麼可笑的、過分的,他給不了的要求,獨孤臧絕對都會點頭同意。獨孤怕他真的會一走了之,所以對于他那些耍性子的要求,絕對不會像三郎一樣笑罵一句“滾蛋”,而是不說的盡力滿足。

  考蘭對于他的這種付出感覺到一種不安和焦躁了,他一是不知道獨孤臧到底想要什麼,二是他既羨慕三郎和聖人,也怕那種活到對方命里的關系。

  于是乎,他不知多少次主動投懷送抱了,什麼非要擠過去跟獨孤一起洗澡啊,什麼大半夜說自己做噩夢了啊,反正就是找準了一切機會脫衣服。

  能滾上床最好,那就算承了情還了債,他也就心里不會再覺得自己在騙獨孤了吧。

  一開始獨孤臧還面紅耳赤慌手忙腳,然後落荒而逃。結果終于有一次他不跑了,考蘭覺得總算是能成事兒了,驚喜不已,獨孤臧卻磨磨唧唧,有些害羞——

  考蘭一急,再加上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沒和人肌膚之親過了,心里有點異樣,竟說漏了嘴。

  當時還在輕輕咬他脖頸,臉紅著笑著問他癢不癢的獨孤臧,瞬間听懂了他話中的意思,身子一僵撐起手臂來,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竟怒極反笑︰“考蘭……我以為是你也……你也有喜歡我的意思所以你才會到我家中來。搞了半天你當我是嫖客是麼?”

  考蘭一身膽大包天,在望見永遠犯蠢永遠偷笑的獨孤臧露出這樣傷心欲絕的神色,也有點驚愕後怕。他就是那種一心虛便口不擇言的人,當時居然還伸出手臂去嬌笑道︰“你去嫖找的著我這樣的?你不就想要嘛,我也願意給呀。你還不知足,我可多少年沒抱過別人了。”

  如今想來,考蘭真想扇那時候的自己兩巴掌。不過當時望著獨孤臧愈來愈難看的臉色,他縱然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了,卻死鴨子嘴硬不肯改。

  獨孤臧也徹底明白了考蘭的意思,冷下臉去︰“我懂了。我想把這里弄成家,你卻把這里當成客棧,當成平康坊。我要的你壓根不想動腦子考慮考慮,也壓根不想給,只想拿你能給的隨便來敷衍我。”

  獨孤爬起來,直接套上外衣,面上神情簡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考蘭,你明明對她就很有心,對我就這麼沒有心麼?還是覺得我是最好對付的人,是你見過的人里最傻的。”

  考蘭一時結舌,他想說對待三郎的有心,和對待他的有心是兩碼事,然而他臭脾氣卻又犯了。該好好說出口的話又變成了罵人。

  獨孤臧被他意識不到錯還罵人的樣子氣的胃都要炸了,兩人又是從打嘴仗到扭打在一起。考蘭沖回了自己屋里,他都想著鬧成這樣,肯定要被趕出去了,自己都已經開始收拾行囊了,獨孤臧卻也沒說讓他走的一句話。

  考蘭有時候偷偷也在想,是獨孤怕他離開了之後真的沒有地方住了麼?

  反正獨孤臧最終也沒有說。他或許也想晾考蘭兩天,讓這個小腦袋好好能轉個圈想想。然而讓考蘭能一個人把事兒琢磨明白,獨孤臧真有點高看他了。

  沒兩天,獨孤臧從軍營歸來,喝的本來就不少,站在院子里看見考蘭亮著燈也裝不知道他回來了,他又想起了考蘭明知崔季明是女子卻依然親昵依賴的態度——

  他沒有骨氣的又去推開門因為此事開口。

  最後的結果,果然又是兩個人都跳腳。

  獨孤臧忍不住道︰“你要是真想回去就回去!你自己整天自稱老子老子的,其實你就是也根本不是喜歡男子,而是無所謂誰都可以吧!”

  考蘭氣的在床上一邊跺腳一邊破口大罵︰“我干你大爺獨孤臧!你再這麼說我!我看你才是壓根就不是喜歡男人你還招惹我!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想過要跟老子行房!還是你就不會!是不是壓根就是看我可憐!呸!我不要你可憐!”

  獨孤臧拿起板凳都要打人,考蘭直接一腳踹在他身上,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他甚至記不清是自己是不是讓考蘭這個氣急的小瘋子給拍昏了,倒在他床上了。

  然而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是被綁在自己屋里的床上的……

  他迷迷糊糊,還以為考蘭這小子睚眥必報,想打他一頓。他們倆畢竟都會武,吵起架來動手也不止是第一回了。

  然而……他發現自己真的有時候跟考蘭腦回路對不上。

  考蘭綁他,居然是所謂的道歉。當然道歉這兩個字,還是含混在他一大堆狐假虎威的話語里的。

  道歉的方式,又是這小子除了花錢和殺人以外僅剩的一個技能……

  考蘭內心確實惶恐起來了,他覺得自己或許再不表示點自己的心意,真的兩個人就要徹底分道揚鑣了。然而他知道能跟情字掛鉤的事情,果然還就這一件。

  雖然考蘭摸摸蹭蹭爬過來,難得他也知道自己行為不要臉,有點不敢直視獨孤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

  可從實質上獨孤臧這就是被綁在自己家里強上,對方那張嘴說出來的話還一句比一句氣人。什麼“我就知道你不會你丫就別裝了”“怎麼著被綁著你還挺興奮你是不是骨子里就是賤”“等等就讓你知道當神仙是什麼滋味”之類的話……

  考蘭自己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想一頭磕死在桌子上。

  要是真辦成了,亦或是獨孤被綁的不嚴實,真就把這個小賤人摁在床上辦了,事情也就大概能解決一半。

  然而考蘭多年不從事相關業務,已經生疏到了極點,他也高估了自己,動動手動動嘴還是可以的,真要是強上了,他嘴里還說著“你沒想過有一天會被我騎吧”之類的話,坐下去他疼的差點哭嚎出聲,整個人瞬間慫了。

  考蘭還想著不信這個邪,卻忘了他幾乎多少年沒有和旁人有過情事,努力幾次不成,他都快哭了,立馬退縮了……

  然而這時候的獨孤臧眼楮都快逼紅了,考蘭搗鼓了將近半柱香的時間啊!

  獨孤使勁兒掙扎起來,然而考蘭這熊孩子真是實心眼,大概拿給牛綁犁的技術用在給他綁手上了,獨孤臧掙扎了半天居然紋絲不動。

  他已經快被逼瘋了,喊著讓考蘭給他松綁。然而考蘭卻被他怒吼的樣子嚇到了,褲子都顧不上穿,趿著鞋子就要往外跑,哆哆嗦嗦喊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我你先別生氣,你等一會兒就好了,我不能給你松,你肯定要打死我的。”

  獨孤臧逼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你給我解開,我肯定不打你。”

  考蘭抱著衣服搖頭,跟哭了似的擠出個笑來︰“我不信……”

  獨孤臧喘著粗氣,一頭撞死在床架的心都有了,他越掙扎,考蘭越害怕,他居然一裹衣服跑走了。

  考蘭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听著隔壁屋里獨孤臧還在發瘋的吼,他覺得自己真的惹到他了,趕緊收拾了幾個行囊,爬牆跑出去——

  要保命,只能找三郎了吧!

  若說前頭是作死在先,這出了事兒就跑去找崔季明,那就真的是不想有活路了。

  其實兩個人都是笨蛋,都是磨合的雙方都不一定很舒服,事情其實離解決並不遠了,但考蘭做錯了一件事……

  他應該表現出不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跑掉的樣子,才可能讓獨孤安心下來,然而他卻又選擇了一置氣就跑回崔季明身邊了。

  獨孤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放出來,身上還有考蘭弄的半身傷疤,跑到他屋里正要在床場上堂堂正正的解決爭端,考蘭要求饒了,獨孤或許也不會真的跟他發火……

  然而跑進考蘭的屋內,只看見了被倒空的首飾盒子,敞著門亂糟糟的衣櫃。

  他帶著自己最喜歡的首飾,帶著最愛穿的幾身衣服,跑了。

  能跑到哪里?

  獨孤臧先想到的就是季府。

  他心里還抱著希望,或許考蘭不會真的跑回去,然而當管家說考蘭一個多時辰前剛到,跟季將軍一共進門的,獨孤臧真的是要心涼了。

  他直接朝高桌走過來,考蘭連腿都縮到桌子上,整個人往後拱著退了又退,結巴道︰“你、你想干什麼!這是季府!你、你可是三郎下屬!”

  獨孤臧手撐在桌案上,冷靜道︰“當初三郎送了多少金銀到我府上,都是給你做家底用的,還找我談過話,說你其實渾身帶刺兒不那麼好相處,說你不懂事兒也想事情不深,說了種種掏心掏肺的話……你明白是什麼意思?”

  考蘭心虛的舔了舔唇角,咳了咳︰“我可不是三郎什麼人,她這麼做也不能代表什麼。她都肯讓我回來小住的,你別以為那就代表三郎把我送出去了——”

  獨孤臧發現他腦袋真的是理解不了別人的意思,直起身子道︰“我的意思是說,不論是我還是三郎,誰都沒把你和我同住的事兒當玩笑,當隨便的小事。除了你。”

  考蘭呆呆的昂起頭來。

  其實獨孤臧心疼他的時候居多,或許考蘭曾經被送來送去很多次,所以他把這些也當作自己被轉送;或許三郎待他好很多年,他永遠都會把三郎身邊當做家,可能這件事情未來多少年都不會改變;或許他從開始懵懂明白感情的年紀之前,就被迫接受了許多錢與欲的概念,他現在的年紀很難再去回頭理解親情以外的其他感情……

  然而獨孤臧有時候又實在是氣不過,實在是傷心。

  明知道不該當真,明知道該有更多的耐性,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啊……

  獨孤臧直接從懷里掏出匕首塞給他︰“西域靠比武解決事情的時候多了,你從那里長大,咱們便用這來解決問題。你贏了我,你留在季府,東西我都給你送過來,我再不會多說一句多糾纏半分行了吧。但你要是輸了,跟我回去,就算你不願意談,我們也該說明白很多事情。”

  獨孤臧甚至覺得自己長這麼大,最冷靜最決斷的就是今天了。

  考蘭顫顫巍巍接過匕首,要不是死撐著顏面,他都想說︰直接跟你回去算我輸行不行?反正……本來就是要等你過來接我回去的。

  然而獨孤已經從自己腰間拔出另一把匕首,走出門去對他招手︰“我看院內就有一片空地,我們就在這兒比。別怕不敢下殺手,無甲械斗是你擅長,我在軍中也練過很多次。”

  考蘭張張嘴想說,又閉上嘴,咬了咬牙︰“誰怕你啊!你給老子等著!我要是贏了,讓我上你——”

  獨孤臧瞪眼,考蘭噎了噎又把話吞回去了。

  獨孤臧站在院中,下人縮在門外驚愕的圍觀,考蘭老不願意的也走出來,站在院中。

  他又想說如果獨孤臧別這麼凶,他還是願意道歉回去的,然而獨孤臧或許這麼長時間真的一次次被他折騰的傷了心……

  考蘭心不在焉站在陽光下,獨孤卻對他行了一禮就當開局,輕叱一聲揮刀而上。

  其實獨孤臧昨日宿醉,今天早上讓他這樣折騰一通,腦子疼的厲害。他知道考蘭擅長匕首這種短兵,為了讓他面子好看特意讓他,但此刻他也覺得自己的狀態未必能贏得了。

  然而考蘭卻太敷衍了,他最擅長近身擒抱後,封住對方的動作然後以細微的動作奪得戰機,然而這次考蘭上來,卻紕漏擺出,刀刃相撞沒有三五下,獨孤臧的匕首便再刀風一閃後推到了他頸前。

  考蘭本來還想反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居然垂頭放下了手,嘟囔道︰“我輸了,你帶我回去吧。”

  獨孤臧忽然只覺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又愛又恨又無力。

  曾經他卑微慌張過,考蘭趾高氣昂好似施舍;到後來兩個人吵起來鬧起來,打得不可開交,好似他這輩子都沒可能得到回應;就在他覺得自己狠得下心,真不行沒這個緣分就放手的時候,考蘭又低下了頭,露出細長的脖頸在他刀刃下,眼楮從他鬢角的碎發里看向獨孤,眼楮里閃著光,低聲道︰“你帶我回家吧。”

  真的是造孽一樣的感覺……

  媽的,別人都是要這樣?喜歡一個人跟刀滾肉似的?

  獨孤臧一直挺遲鈍挺慌手忙腳的,而此刻他忽然覺得無法忍耐似的,松開了手任憑匕首掉在地上,兩只手用力到想摁死考蘭似的抱住他倔的死不肯低的腦袋,笨拙卻又篤定,無可奈何的低頭咬下去。

  長廊上觀戰的下人之中,響起一陣女子的小小尖叫,獨孤似乎听著旁邊有人氣的無可奈何的叫出來︰“怎麼!這年頭長得好看的都要去喜歡男人是不是!郎君也就罷了——這!”

  獨孤臧心頭悶笑,卻不料考蘭猛地睜大眼楮,驚愕的掙扎起來,他又抓頭發又撓臉的,獨孤吃痛,考蘭一把推開了他。

  獨孤臧氣的站在庭院的草地上︰“至于麼?親你一下你要死了麼?!”

  考蘭手背猛地擋住嘴,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臉居然都紅了,裹著紅衣的肩膀都在哆嗦,急的直跺腳︰“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神經病!你還把舌頭伸進來!啊——你真是惡心死了!”

  獨孤臧一臉荒唐︰“那你以為要怎麼?親吻不是這樣還要怎麼樣?這哪里惡——”

  考蘭听到他的話,臉上露出一點震驚的神情,緩緩放下手來。

  獨孤臧這才意識到一種可能性,他走近一步抓住了考蘭的胳膊,試探性的開口︰“你……沒跟別人……親過?”

  考蘭一瞬間面上顯露出茫然和惱羞成怒兩種神情來,猛地甩開手,大步朝屋內走去,惡狠狠道︰“死刀削臉!呸!”

第355章 327.0327.$

  崔季明很少午睡, 躺了沒多一會兒便醒來了,崔老管家端著茶具進來,她隨口問道︰“考蘭走了?”

  崔管家抬頭驚愕道︰“是吵到了三郎, 怎麼郎君也知道——”

  崔季明坐在床邊笑了笑︰“想也知道,他平日里哪次來見我, 不是打扮得恨不得每一根頭發都梳的歸位, 衣服都是穿著他最滿意的。今兒早上跟逃難似的,身上紅衫還是舊衣裳, 我猜就是鬧矛盾嚇得跑回來了。”

  老管家笑道︰“三郎還是跟考蘭小爺在一起久了, 心知肚明。”

  崔季明端過茶杯捂了捂手,勾唇道︰“我吃驚的是獨孤能跟他鬧成這樣。獨孤臧雖然傲,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傻蛋一個,對待考蘭更是快成菩薩脾氣了。唉, 我自己都顧不上呢也不管他們怎麼樣,能好就行。倆人沒打起來吧。”

  老管家沒細說,笑道︰“來的時候像是來拼命的, 獨孤將軍氣的臉都青了。回去的時候卻是胳膊上挎著大包小包,背著考蘭回去的,要不是門不夠高,考蘭非要騎在獨孤將軍肩膀上。都是年輕人,老奴可真不懂。”

  崔季明笑了,笑了沒兩聲又收住了,茶杯一放仰躺下去︰“啊……我還要回頭跟他說出征打仗的事情,免不了又是要鬧脾氣啊……我希望自己下輩子能投胎成靠臉吃飯的小妖精,天天讓別人哄著我……”

  老管家也不知听過多少次崔季明的胡言亂語,笑了笑沒有多說話。

  而另一邊,今日休沐,雖然殷胥又被一堆事兒堵得出不來宮,但昨日還身陷大朝會上風波的不少大臣都不必去當值。

  今日晌午最熱鬧的是罪人問斬的西市,晴空萬里的下午,人們涌去的則是國子監。國子監周邊早就成了古玩文人一條街,茶樓棋館更是兩三步就能遇到一個。酒館一般都在鬧市內,用龜茲舞女來招攬客人,可國子監周圍自然是不少摒棄那些艷俗文化的士子讀書人,茶館便在休沐時以“賽茶”“斗詩”兩項活動來招攬客人,成為“期朋約友會聚之處”。

  當年非高門貴族,普通市井人家哪里用得起紙筆,如今都是鋪市架在店外賣筆賣新紙,甚至也販售些鋪市店主自己的字畫。從文化用品一條街,又因大鄴士子文人崇尚騎射,還有賣轡頭馬鞍的。不過弓箭作為遠程利器,屬于管制物品,世族不許藏弓過百,百姓若非在官府登記,不可私自配弓,要想練騎射就要去城內外大大小小的騎射場。

  有些是早年世家用過的大型騎射場,非朝廷官員不可進入,但也有些朝廷開設的城外騎射場,剃頭刮臉的錢基本就能租馬租弓五個時辰。大鄴鼓勵百姓騎射,也因為朝廷需要從百姓之中征召騎兵,但騎兵大多都要從少年時候開始有條件練習。不過大鄴如今重養馬,馬場數量又多,馬的價格也是歷代最低。

  此時街上熙熙攘攘,無數馬車停在了國子監外,一黃裙女子被侍女攙扶著從車上提裙而下,輕聲抱怨道︰“這到底要挺多少輛車在東門外!就不知道讓一讓麼。”

  車內一女子笑道︰“騎馬來就好了,國子監內可以放馬但是不許入車。你投行卷就罷了,讓張將軍跟著也無妨,何必對非趕他走了。明明他今天都陪你去看那人問斬了。”

  裴玉緋道︰“我對看自己阿耶被砍頭的事兒沒什麼興趣,是他非要帶我去看,說讓我解解恨。有什麼好解恨的啊……”

  裴六說著,轉頭看過去,一排排馬車停在了國子監東門外的大路上。然而大鄴的風氣是……女子才乘車。甚至因顯宗時期女子愛穿男裝騎馬出門的風氣留存,就算女子也不太愛乘車,當今聖人不愛騎馬愛乘車,也被詬病過多少次娘炮,不過也沒人敢說聖人……

  停這麼多車也就是說有很多女子來了國子監?

  車上一個帶著帷帽的青裙女子走下來,她身量修長,身邊的侍女正要扶她,她先一步跳下了車。跳下了車,她才後知後覺,笑道︰“我有些改不回來了。”

  裴六伸手挽住她︰“改什麼改。省的你變得太女人了,回朝內你的那些同僚反而覺得不適應。”

  竹承語的裙衫已經有些舊了,這都是她幾年前僅剩下來的衣裙,時隔幾年再穿上,心中卻也百味陳雜。裴六伸手敲了敲她的帷帽,嘲笑道︰“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都不會帶帷帽這種土氣的東西了,你帶著出門,只能讓大家都會注意到你。”

  竹承語還是不肯摘了︰“事情已經鬧開了,估計現在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現在大家都愛看熱鬧,還是算了吧……”

  裴六倒也不勉強,挽著她往國子監內走去。

  這才走到了門口,就看見了兩個書僮年紀的人在喊道︰“已有小報!已有小報矣!”裴六一下子耳朵豎起來了,對侍女招了招手,侍女連忙拿了幾個七八枚銅錢,換了一張小報來。

  小報紙張很差,就只有一張疊起來的大紙,沒有字的一面朝外。不止是裴六,路過不少士子打扮之人,都連忙過去買了一張。

  竹承語驚愕︰“小報是什麼?我只知道朝廷的邸報——難道朝廷的消息還散出去了!”

  裴六已經邁進了國子監的正門,笑道︰“也不能說是泄露出去,但是這上頭有不少朝廷相關的事情。邸報就只有你們這些朝廷命官才能看到,國子監有多少生徒,招貼的影壁和木板上很多事情不能貼,再加上換新的速度不夠快,就人印了小報。”

  小報誕生其實不超過半年,就像是大鄴如今的繁榮跟當年萬人赴科舉直接關系一樣,科舉是大浪淘沙,但是聖人說兩年一大考,今年還有制科,不少讀書人就留在了洛陽。他們也想知道朝廷的各大事項,也想了解各種動態。

  在這個每個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賺錢的洛陽,自然有人通過朝廷下法的邸報或其他手段打探消息,寫成文稿後拓在木板上,分別交給那些熟練的雕版刻的師傅,兩三天內便要求刻出來後印在低廉的大紙上,以普通民戶或者農夫咋舌的價格,賣給那些低級官員和讀書人。

  一張小報上一般會印有七八塊這樣的文稿,今日卻正中間有一大塊區域,印刷粗糙帶毛邊的大字赫然寫著︰宋舍人結黨營私作惡累累,竹侍郎實為女子竟遭羞辱。

  裴六覺得自己該想到的,她怕竹承語看到心里不舒服,連忙就合上了小報,幸而這丫頭正在看國子監寬道兩側招貼的消息。裴六看著周圍不少在國子監走動的人手里都拿著小報,各個都在瞠目結舌的往下看,也慶幸竹承語今日帶上了帷帽……

  竹承語道︰“你不是要來投行卷的麼?其實你讓蕭先生舉薦你也是可以的啊。”

  裴六搖頭笑了笑︰“我這種人,就省得讓蕭先生沾上我的事兒。她傲骨清流,干淨的很,朝中怎麼波動都不會波動到她身上的。”

  在投行卷的殿前,居然已經排起了長隊,像裴六這樣的人物,有幾個人不認識,她也站在了投行卷的隊伍後,立即引起了不少議論。

  今年制科,朝廷雖然沒有說,但外界預測進士的人數會比聖人登基後那次制科要多很多。再加上制科題目更難,更像是一次聖人出題的加考,比起人海之戰的常科,更容易受到聖人青睞。如今朝中包括俱泰在內的不少新晉大臣,都是靠著制科走到權力中心的。

  再加上各地官員也可以參加,制科比常科看起來更像是能一飛沖天,當然也艱險的多就是了。

  裴六為何會願意參加制科,竹承語沒有問原因,她隱隱覺得跟自己有些關系,但是又不好自作多情的這樣想。裴玉緋只說是想玩玩,她沒得可以輸,朝廷內除了罪大惡極也很少給官員判下死罪,命丟不了怎樣都好。

  那麼多人關注著裴六,竹承語有些壓力,裴六也看出來了,笑著支她出去看看周圍,一會兒再回來。

  竹承語已經有幾年沒有穿著女裝過,今日又是在這麼多人的地方走動,她也難免有些緊張。然而她身邊有不少女子正在歡聲笑語的走動,有的是拿著要去投的行卷,有的則是捏著要去參加十科招生的紙箋,似證明自己站在這里是理所當然一般高聲笑鬧,她卻又覺得心頭漸漸放松。

  從幾十年前顯宗時期,女子以騎馬射箭為風尚,到如今又一步攻入了國子監,這個洛陽城內因性別而不可邁入的公共場所也越來越少了。

  往十科那邊的院子走去,文人士子打扮的人少了,漸漸都是些衣著樸素如市井民戶的男男女女,抱著卷軸和折頁本走來走去。遠遠有樂科與醫科、算科的招生制講,人聲鼎沸。

  這個春夏之交不但是制科即將開始,十科歷年的招生也在進行著。

  十科一直是招收寒門之家子弟,這幾年招收的人數卻成倍上升。一是因為六部考為十科增添了為官的進路,如果想直接繞過常科制科考入六部,非要有專業的知識和技能不可,沒在十科跟著師傅早早開始學習的人很難成功;二則是比如各地稅局和交引所得開張急需算科生徒,藥局和慈幼坊的遍地開花讓醫科生徒供不應求,還有聖人有意重建建康國子監,需要很多博士和掌教外調等等。

  十科和國子監的國子學太學一樣,是不用付錢的,屬于官學。再加上十科招成人以外又招孩子,比如樂科就是七歲以上即刻入學,洛陽附近不少人擠著想把孩子送來。

  竹承語漫步在十科的院內,听著遠處樂科的先生一邊彈琴一邊講什麼學琴才有未來等等,才繞過木槿花下,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和另一位算科大名鼎鼎的掌教並排走著,似乎在向他請教什麼問題。

  她這才停了步伐,不知所措的想要往回走,卻不料一陣風吹來,帷帽的輕紗本來就短,一下子被吹開,那人從遠處一眼望見了她,呆愣了一下。

  竹承語立即回過頭去,剛要轉身就走,去听這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竹——”他喊了一半,似乎怕人認出來竹承語,連忙住嘴。

  竹承語這才回過頭來,攏了攏衣袖,木槿花下低頭,半晌才行了個士子之禮,道︰“臣見過錢尚書。”

第356章

  竹承語不知道俱泰是什麼感受, 雖然在朝堂上俱泰握住了她的手,一個動作言盡了他所有的態度。但竹承語心中有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這件事,在告訴俱泰她是女子的時候並沒有連帶著說出來。

  因為那些日子里,竹承語也在煎熬猶豫, 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公布于世, 這之後來源于同僚的異樣目光和指點她是否能承擔得起。

  最後她決意站出來, 但是卻唯獨很難面對俱泰。

  對待別人,她已經短短幾個月修煉出一顆鋼鐵之心, 把那些目光全都抵擋在外。

  人長這麼大, 有一些人朋友是用來訴苦,用來傾盡眼淚,撒潑打滾的哭嚎也可以的;但有一些人, 亦師亦友, 包含著身為朋友的信任, 也包含了為師長的敬佩和仰慕,有想追逐的仰望又有被對方相信的滿足。對待後者, 她最怕的就是被發現自己的困境, 自己的身不由己和眼淚。

  這種情緒實在是復雜, 竹承語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身為上下級, 她怕俱泰因此對她能力與性格的評價發生偏差;身為半個老師,她怕俱泰露出心疼和憐憫的姿態,這只能讓她覺得距離他的差距越來越遙遠;若是說身為朋友……她實際上並沒有作為俱泰朋友的自信,發生此事之後,男女又有差別,或許是做不成朋友了……

  竹承語在下朝之後,加上大理寺找她來問事,戶部內要要有調整,宮內還來了人說要量身做女子冠帽服飾,或許是忙,或許是躲著,她一直沒有跟俱泰說上一句話。

  俱泰是怎樣的知人心,他很敏銳的就感覺到竹承語在躲他,雖然這些年他認識的女子掐指一算數不出食指,但也算了解竹承語的性格。

  他抬起頭來道︰“昨日聖人傳了短箋來說要我準備調整更合理的稅法比例,計算更簡單,比率也更合理,我本來想找你一起來國子監找那位算科的先生討論,結果你卻一溜煙沒了人,讓我一個人跑來了。”

  竹承語怔怔道︰“昨日之後……太、太忙了。”

  俱泰哼哼笑了兩聲︰“想也是。不過我這兒都商議的差不多了,也用不著你了。你怎麼來了?不會是又想參加制科,來投行卷的吧?”

  他走了幾步,大有跟竹承語邊走邊聊的意思。竹承語連忙邁步跟上,她以前在戶部的時候,常常要跟在俱泰身邊一起走一起議事,她的腳步很習慣的就能調整的跟他同步,竹承語道︰“怎麼會?我當年就是制科考上來的,再參加制科有些不像樣。而且官品本就不低,再投行卷想到聖人面前露臉,顯得有些太急功近利了。您也知道,這段時間我也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文章……”

  俱泰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又解釋這麼多。我還不了解你麼,你本來就不是愛出頭的人。那你今日怎麼會來國子監?”

  竹承語心頭也輕松了些,兩人說話的感覺好像並沒有改變多少︰“緋玉想參加制科,我陪她來。”

  俱泰驚愕回頭︰“春闈那出頭一次,就表著她的文章堪稱極品,這要是在參與,可是野心滿滿!我以為她不會——”

  竹承語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俱泰眯了眯眼楮︰“這話我也是猜。我可知道這緋玉本姓什麼,裴家這個六娘子有多扎手,外頭查一查便清楚。怕是因為你的事情,她心中氣不過,之前馮生一案也積壓了不少怨怒,她長這麼大怕是遭受到的不公不比你少。以前不在乎,逐漸累積,她不肯認命,心中有怒,想在朝堂上戰個高下。道姑身份,流連情愛本就是假象,這女人的野心,當年叛軍之地她坐擁小半個山東便可看得出來;二也有可能是覺得你往後的路子會比之前更難走,你的事情她都知曉,縱旁人都說這裴女薄情冷心,但總覺得她是不希望你一個人在朝堂上受了委屈,才也要站出來和你一起。”

  竹承語搖了搖頭︰“緋玉是個性子很復雜的人,我只知道她並不冷漠,更不是沒心的女人。她其實也影響我很多啊。”

  她想了想,竟閑聊起裴六的事情,笑道︰“前幾日還說來,男子四處留情,哪一日要是對這些統統拒之門外,開始專心愛一個人,必定要被說是浪子回頭千金不換,覺得那個被愛的人是多麼幸運多麼有福氣;她要是再將曾經來往的士子拒之門外,承認自己只和某位男子保持關系,外頭肯定要說她本性騷賤,這會兒也不會改,肯定是想圖謀什麼,不但要讓那位男子小心,甚至還會把她以前做過的事情都扒出來曬曬。我本沒細想過,她說來倒是真的……”

  俱泰跟她往前走著,看見投行卷的隊伍都快排到書院外了,道︰“如果是她還在排著,怕是一會兒半會兒都出不來。這個空檔,你干脆趕緊還了人情,請我吃頓飯。我可幫你去求過聖人了,你可別覺得能賴賬!”

  竹承語笑了︰“就只讓我請一頓?你說吧,我反正也就那麼點家底,要是到江畔的萬豐樓,那我真是請不起幾個菜。”

  俱泰擺手︰“不用走那麼遠,就國子監門外便有不少用飯的地方,估摸著我們吃完了,那位女冠都未必能排到,也方便你再回來。”

  竹承語先去找到裴六說了一聲,才跟俱泰兩個人穿過國子監外熙熙攘攘的大街,找了一家竹承語還算熟悉的小店落座。

  本來還拘束,但俱泰和她都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幾壺清酒下肚,話漸漸的聊的開了。

  此事發生,竹承語說出了內心真相,事情又得以解決,心頭輕松不少,不在意之間話也多了些。而俱泰貪酒,但實際上酒量並不如竹承語,俱泰不大在朝臣面前喝酒,今日竹承語是個特例,跟她喝了沒多少,他先托著腮靠著桌子,開始拿筷子有些幼稚的戳起了盤中的菜。

  竹承語有些想笑,她常听說俱泰在休沐期間常常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居然喝醉之後性情也有些改變。

  竹承語道︰“錢尚書——俱泰,還能不能听清我說話,我是說,听聞那些女翰林要被分配正職,調入各部,其實我擔憂的是她們沒有按正常流程走,調職又晚,很可能還有人使絆子,怕是在各部都很難適應工作。”

  俱泰似乎有點沒听清她說什麼,眯著眼楮直接站起身來,一屁股坐到她旁邊來,大聲道︰“你說什麼?!”

  竹承語看他歪歪斜斜的倚著,還在跟顯擺似的擰著自己扳指兒,她只得重復了一遍。

  俱泰輕輕一笑,使勁兒拍了拍她後背︰“別擔心!這事兒不會這麼冷卻下去的。你以為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默許女子入朝,鼓勵太後監國接受朝政,甚至幾次同意讓明明不符合規矩的女進士被承認。看起來說的是聖人為了鼓勵以才擇人,但是如果朝堂上大量的反對,按理來說聖人得到的好處就遠不比上受到的反對,聖人就一般不會再提。然而如今,聖人一而再再而三強調女子入朝,我個人認為是聖人有利益上或者是其他重要的目的。”

  竹承語沒有細想過這個,愣道︰“你是這麼覺得?”

  俱泰輕聲道︰“不是說天底下就沒有那樣為別人設身處地考慮的聖者,只是說聖人的存在就是讓一群人為了一個目標努力,他很難去做一些漫無目的且無利益的事情,畢竟這麼千百年來沒有女子為官,也有歷朝歷代的興盛。原因必定就是他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誰而這麼去做。本來我以為是為了太後,畢竟太後的能力來監國理政合適不過,外頭又傳言聖人身體不佳,他可能是為了讓博有人輔佐,所以要為太後正名——”

  俱泰眯著眼楮敲了敲桌子︰“顯然太後跟曾經的袁太皇太後相比,早已正名,朝廷上雖然有人詬病,但誰也不會去與太後為敵,更不會去懷疑太後的能力。如果是這個目的,那已經達到了。那聖人甚至為你出面,讓你正式成為一個女子的戶部侍郎,這件事證明聖人的計劃才進行到一半。那就是為了別人了。你覺得是為了誰?”

  竹承語想了半天,聖人身邊甚少有女子的親屬,甚至聖人本人都是斷袖,這……

  俱泰道︰“你或許認識聖人的時間比較短,並不知曉。若說除了天下,聖人最在乎的人,怕就是季將軍了。聖人十幾歲的時候,就動用一切為了保證季將軍,也就是那時候的崔家三郎的安危,後來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端王的聖人親自深入突厥腹地圍救崔三。而且在聖人登基前後,曾經有意倡立男子之間可成婚,听聞那倡議沒出了萬春殿就被群臣激烈反對,以聖人的硬脾氣,再加之與崔三的感情,應該會抗爭到底的啊。”

  竹承語倒是知道季子介的身份一事,她猜測道︰“但在那之後,崔三遇險,賀拔公身亡,叛軍大亂,消息傳到了長安。是不是因為聖人以為崔三已死所以——不對、但也不對啊,聖人為何在二人重逢之後,沒有再度提出要倡立此事的計劃。”

  俱泰看她說到了點上,敲了敲桌子道︰“就是這麼個道理。其實聖人提出過幾次,但是聖人反對,他就只得作罷,也沒有對外傳出過消息。然而與這議案相比,女子為官一案,則是很慢很有耐性,又極為堅定的在這幾年推進起來。雖然不是詬病聖人,但人們往往都會對切身相關的事情最謹慎也最堅定。本來我沒有細想過,但是你的身份暴露之後,我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想過你是女子這件事。”

  竹承語听得認真,她帷帽早已摘了放在一邊,側過臉來。

  俱泰道︰“這就是燈下黑,我從來沒有想過女子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女子可以擔任這樣的職位而且細致穩重。其實現在看來,你的樣貌,你的所作所為很多事情都很像女子,但你也知道南朝士子,粉敷面,蘭花指,寬袖長衣,語調婉轉的事情可不少,那時候我都覺得是你不過是像當年南朝士子一樣罷了。然而我覺得,很有可能,不止我在內,所有的人又燈下黑了一次。”

  竹承語想了想某種可能性,只覺得頭皮發麻起來︰“你——你是說……”

  俱泰抬起眼來看她,靠近低聲道︰“我問你,當時在場上鬧起來,季將軍攬著你的時候,跟你說了一句話,說的是什麼?”

  竹承語心頭亂跳,她輕聲道︰“季將軍說,他從聖人那里知道我是女子,要我放寬心,不會有人能傷害了我,他也永遠會站在我這一邊幫助我。”

  俱泰眼楮里閃了閃光︰“你與他很少有過對話吧,不過也有可能是聖人授意讓他在朝堂上隨時保護你,防止事情鬧大。但如果這樣,聖人沒必要喊出他名字——而且,季將軍以前花名在外,可不是只喜歡男人,在聖人面前這樣攬住一個女子,聖人竟也沒什麼反應。而且听聞崔三七八歲之前,養在宅內幾乎沒有見過外人——”

  竹承語搖頭︰“不可能,我是女子,我難道看不出來男女差別。季將軍看起來不可能是個女子!”

  俱泰語氣凝重道︰“如今還有百姓唱木蘭辭,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前有婦好,後有呂母、遲昭平,女人也是可以帶兵打仗的,她家中有胡人血統,胡女有些濃眉大眼,改了發型服飾難辨男女的不在少數……”

  其實最讓他相信的,是某些回憶起來歷歷在目的細節。

  賀拔慶元帶崔季明出使西域,為表歷練,平日做小兵使喚,卻未曾見她和別人睡通鋪,而是與言玉共居。言玉也經常打水進賬,對他照料的無微不至,看起來像是少爺性子,但也可能說明了別的事情……

  更何況俱泰見過崔季明作女子打扮,胡漢混血的明艷在穿上女子衣袍後盡顯,她換衣服時也不許任何人靠近,將他也吼出門去……

  而且他記得當初倆人遭遇風沙,他差點沒命,其中每一個瞬間他腦子里都刻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拽住崔三胸口,她居然在生死關頭勃然大怒,才導致兩人很快就被風吹飛……

  還有很多很多,包括她明明性格爽朗,卻從來不像往常軍中男子一樣坦胸露背,更不學胡人光身穿皮毛,開叉到腰間。包括聖人對她隱隱有一種捧在手里的小心翼翼,縱然跟情愛有關,但崔三的軍功和武功都不該讓聖人有這種感覺。

  本來是和竹承語隨便討論這種可能性,一瞬間無數細節涌進腦子里,俱泰嚇得瞬間酒醒。

第357章

  這絕不可能有假了。

  而他發現了這件大事, 聖人此事不願意說, 就是怕朝野動蕩。畢竟崔季明手中的軍權絕不小, 而且是不局限地方的,中央軍權得一個變種,誰都知道看似這部分軍權才崔季明手中, 聖人掌握的軍權只有中軍那十幾萬, 但崔季明和她的魏軍才是聖人的王牌,各地的軍權想要坐大都要想想崔季明手里的那把刀。

  此事一旦鬧大, 崔季明如果被逼迫退位, 聖人很難以合適的手段將這部分權力納入中央, 如果交出去又沒有像崔季明這樣絕對可信任之人, 必定會造成中央和地方軍權的不平衡。波及的不止崔季明一人, 更是她與聖人手中的軍權, 是半個朝野!

  俱泰一身冷汗都驚出來了。

  竹承語知道此事絕沒有好處。

  她面上還滿是懷疑之色,怎麼樣都不肯相信崔季明會是女子, 口中還道︰“這事兒連個證據也沒有, 怎麼可能, 季將軍打仗多少年, 你才見過她多少面?這樣的話也敢——”她說著說著, 看著俱泰瞪大眼楮冷汗直流,驚道︰“你怎麼了?”

  俱泰猛地回過神來,伸手抹了抹眼罩下,才笑道︰“我胡思亂想,若是季將軍都可能是女子了,那豈不是可能半個朝野比她弱質的人,都有可能是女子,說不定朝廷上有不少人都女扮男裝。想了想那個場面,有點嚇人,但又覺得自己太傻了。他們難道還私底下說出真相,結果發現半個禮部都是女的?”

  竹承語心里又覺得俱泰剛剛推論的過程挑不出錯來,但俱泰形容的又有些好笑,她也笑了笑︰“你也太會瞎想,是不是我是女子這件事情嚇到你了?”

  俱泰擺擺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哎不至于不至于,可千萬別說出去,季將軍官位比我高,我編排他可不是什麼好事兒。等回頭讓人參了一本也說不定!”

  竹承語笑︰“我怎麼可能會說出去。”

  俱泰也干笑了兩聲,望著眼前這一盞酒不敢喝了。

  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有錯,他太想知道了,難道三郎真的是女子?!

  如果是這樣軍中無人知道?他腦子轉得飛快。

  見過三郎女裝打扮的還有陸雙,俱泰跟他聯系不是太多,但是叛軍之地的時候,他還是三郎的軍探。他一直在三郎身邊,知道此事麼?

  還有三郎一直把所謂的艷妾考蘭帶在身邊,當初帶考蘭走就是在西域最後幾天的事情,那時候就蹊蹺得很。說是考蘭想投懷送抱,但他跟三郎走的時候卻像是被強行帶走,並不太高興,是知道了此事被掠走還是……

  還有之前軍中,說是三郎受傷很重,聖人責罰了兩位將軍,還扣押了軍中的太醫,是追責還是因為三郎身份暴露?此事居然沒有滅口?

  仔細想來,很多事情都變的模稜兩可了,是表面的說辭還是另有原因?

  俱泰能得到讓他確定的真想的辦法,大概也只有親口去問崔季明了。

  從朋友的角度上,他覺得他可以去問,三郎對他很好,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對他翻臉。

  然而從朝臣的角度,他又很謹慎。這個秘密牽扯的太多,編織出這個秘密最早的目的已經不復存在,什麼崔家和賀拔家的聯盟,什麼三州一線岌岌可危的軍權,這些上一代考慮的重中之重的事情,到現在或蕩然無存或塵埃落定。這個謊言僅僅留下了一位支撐大鄴的年輕將軍。

  但他問出口,會不會讓崔季明為難,她說與不說都不合適。會不會讓殷胥對他忌憚,甚至可能貶官滅口?

  俱泰更怕的是一種可能性……

  他會不會從這一刻信任他的崔季明口中得知這個結果後,在遙遠的有朝一日,或許他身陷權力中心已經鬼迷心竅,或許他因為政見不同和崔家三郎做不成朋友,或許他成了他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有沒有可能失了理智的他也會利用這一點?

  他一向愛權力,也畏懼權力。

  聖人說他有在泥潭里摸爬滾打的功夫,但他知道官場這泥潭也有魔力,也怕自己多少年後,髒了手,犯了事,身上掛著太多人的利益,忘了抬頭看,忘了自己的初心。

  若真有一天,他真怕自己會傷害到旁人。

  大概是喝多了,竹承語與他說著關于女翰林的事情,他隨便的補了兩句︰“放心,就算是為了聖人的青睞,我也會把女子為官一事貫徹下去。女子入官場絆子多,就把她們的個人利益和部門利益聯合起來,就把內朝考核的公平性保持下去,這些都是實施上的問題,你別擔心,出問題我們就解決問題。這事兒重要的就是不偏不倚,不因女子身份而降低對她們的要求,也不以女子身份阻隔她們的進路。往後官身女子的婚嫁、財產、繼承等等問題,還都要吏部等等一同來商議——”

  竹承語點頭,如果俱泰這麼想,朝堂上還會有很多人是為了迎合聖人,暫時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動什麼手腳。今年制科如果女子的進士人數有所增加,或許關于國子監女班擴招、州學縣學允許女子入學等等的事情,都有的可商議。

  她剛要開口,俱泰卻顯然已經眼神飄遠了,他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一把抓住竹承語的手腕。竹承語一驚,俱泰壓低聲音道︰“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我或許會成為你最惡心的那種人。或許這些日子是宋晏入獄,十幾年後會是我。”

  竹承語笑了︰“怎麼會。你別誤會,我是說一是你不會改變,二是如果你真的成為了那樣的人,我怕是到時候沒有人能動得了你。更何況你說過的,朝堂上沒有善惡之差,只有過與不過。我仔細想了很多,當時我不能理解,現在卻覺得你說的很不中听卻很真實。”

  俱泰讓她前半句說的心驚,因為竹承語說得很可能是事實。他前傾身子,認真的望向竹承語︰“錢某願聞竹君言,你怎麼看?”

  竹承語道︰“就像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有腐朽,分有爭端,朝廷是一樣的。假設你手中貪了,你掌握了很多的資源,而且整個朝堂向你抱團,結為你這一黨,看起來是萬惡不赦的。但假設聖人除掉了你,就能澄清玉宇了麼?關鍵根本不在于你,而在于資源——錢或權從縫中留出在朝野匯聚。除掉你,人們不敢報團,卻依然會追逐這部分泄流的權力,各自為黨,而後爭執不休。那要做的就是堵掉權力泄流的縫隙。”

  她伸手沾了一點酒,又撢掉,道︰“那是你一人時,這縫隙和源頭容易找到且堵住,還是沒了你,一片混戰時容易找到?你沒了權,抱團結黨還能成立?而你如果有足夠的力量,超過了那個限度,你會眼睜睜看著聖人堵掉泄流,動你的根基?亦或是當你表面上的勢力淹沒了聖人這山頭,聖人或下一代聖人,還能理智到不動你不管你而去追溯根源?過于不過,便是關鍵。”

  俱泰忽然暢快大笑︰“竹丫頭啊竹丫頭,我好久沒有這樣坦誠的聊。每次總讓我忍不住說很多掏心窩的話,說很多不小心的話,是你的能力啊。我總是小看你,你在這個年紀,每天都會有變化,竹遇春雨,五十日便可成材啊——”

  他笑罷,搖搖頭道︰“你說的很對,過于不過。不過,我便是朝臣中替聖人擔憂,協助聖人厘清復雜朝堂的關鍵人物,但苦的就是我,下頭的騷動不安,每天冒出的大小簍子,聖人不用管了,我為了這個“不過”就不得不把每一件小事都控制住。若是過了……生若逢時,動蕩時期或可成梟雄,別露出那種表情,我知道這話太逾越。但以現在的大鄴,以與我同時代的聖人來看,我過了那條聖人心中的底線,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但這不是就夠了的——”

  俱泰擺手道︰“你或許再過一兩年就懂了,為官之高,在于看見該看的,看不見不想看的。聖人選我,因我出身貧寒,地位低微,我不想看的,和那些高官們不想看的不太一樣。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情,在我這兒可能過不去。但我怕我改的是這一點。如今我看不下去的事情,多少年後,我學會閉眼了。然而這些事情的影響和災難,卻並不是不存在的。”

  “竹丫頭,大鄴如今有進言制度,就算是個七品小官,也能把話遞到聖人眼前去。此事,能在官場游刃有余之人做不得,而剛正不阿與官場格格不入之人也做不到,我能委托的只有你了。”

  俱泰還是悶了一杯酒下肚,辣的胃里一片脹痛,道︰“請你做我這個糊涂人頭頂的一把劍吧。有一日我這僅一只的眼也會裝作看不見了,你便該兜頭劈下來,將我打回原形。”

  竹承語愣了一下,僵硬在原地︰“你這話什麼意思!”

  俱泰不知是醉了還是敢說出了他平時說不出的話,將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噓,你听我說。朝堂上的劍,一輩子只能被用一次,站出來了的剛正之臣就要不然被折斷,要不然被群臣排擠而束之高閣。你無非認真二字,但就這認真二字就是你的鋒芒。算我自私,別人沒這個福分也沒這個勇氣,這輩子你能站出來死磕的人,只可能有我,你願不願意向我承諾。”

  竹承語嗓子一啞,就跟被人鉗住喉嚨般一個字也說不出。

  俱泰沒顧男女身份之別,跪直身子,攬住她肩膀︰“就算是十個八個竹承語,十個八個你阿耶那樣的人,也不可能讓這世道天朗水清,但若我真有朝一日擁了半個朝堂,你只要針對我一個。我現在能做的,就是保你這個不懂變通的腦袋,讓你這個小竹竿子在朝堂上不會在刺我之前,就被別人忌憚而擠下位去。養一把利劍用來刺股,若刺股仍不能清醒便來自刎,我就是不想讓自己臨死了才知道自己變了。”

  竹承語只覺得肩膀好似被烙鐵燙中一樣發抖︰“你……你是要我……俱泰,天底下沒有真正的正義,正義是被需要的時候才昭彰的,這話是你說的……這天底下那麼多魑魅魍魎,大家都沒多少差別,你找我來,若我成為其中之一呢,你把我看的太高——”

  俱泰笑了笑︰“話是我說的,卻不是通用天下的。什麼是對錯你自由心證。竹丫頭啊,但願別是我高看你,旁人不言的事,你記在心里,終究有一日你韜光養晦,別忘了外頭這層在官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劍鞘里,裝的是什麼是什麼,別忘了難做也該做的事情是什麼。如今是幾十年來的一個澄清玉宇,用不著你,往後二十年卻未必用不著你。旁人的家世、身份、性格和本心難及你,這股韌性更比不得你。你總覺得自己是小官,數數內朝官員,包括和你同級的侍郎在內,有實權的官員才多少個,你已經半只腳邁進中心來了。”

  竹承語搖頭,這番話里俱泰的希冀已經很明顯了,她竟覺得自己眼眶疼了︰“你說你會變,我今日都能被宋晏拿捏這麼久,往後我會不會變?!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若有一日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你就認為我能開口?”

  俱泰笑著起了身,晃了晃酒壺︰“別多想,總覺得我是在夸你?你的性子已經決定以後的路會怎麼走了,我是因為了解我自己才擔憂。越想越覺得你的姓氏再合適不過,竹,可以傲霜雪卻不能擔棟梁。然而長林豐草之中,一個個都不管自己是個什麼品種就想擔棟梁,結果連傲霜雪也做不到。唉……”

  不管竹承語如今年輕,對自己是怎樣的惶恐,俱泰心里卻決定了。

  竹承語看著俱泰居然收拾東西,準備想走,驚道︰“這就要走?”

  俱泰走向門口,有些腳步不穩,笑道︰“都說了你請客,怎麼還反悔啊。這都幾點了,說不定裴六也在等你,你也快走吧。”

  竹承語︰“此事我——”

  俱泰笑︰“此事已定,由不得你多說。除非你折于林中或者有朝一日長歪了。但願別。頭懸梁靠我的良心,但人有一日會禿頂啊。錐刺股就靠你了。”

  他說罷搖頭晃腦,推開大門便走了出去,連多一句告別也沒有了。

  竹承語在原地愣了半天,待到起身追下樓去,卻已不見俱泰的蹤影。

  難擔棟梁一事她心里有數,可傲霜雪……她能做得到麼?

  俱泰的車馬走了半天,車夫只听見車內傳來了呼嚕聲,他不得不進車內,推了推一路上酣睡的俱泰,道︰“錢尚書,季府到了,您不是說要去見季將軍麼?”

  俱泰吸了吸鼻子哼哼兩聲,醒了過來,扶著車壁坐直身子,這才掀開了車簾,望向車外的季府正門。他迷迷糊糊的居然真的讓車夫帶他來季府了啊。

  果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麼?

  俱泰揉了揉臉,所幸摘掉了眼罩,道︰“你先等會兒,我考慮考慮。”

  他坐在馬車里,外頭冷風一吹,路上睡了半覺,也清醒多了。

  車內沒有點燈燭,一片黑暗里他坐了半天,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崔家三郎是女子,過去那些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如何經過的。很多他從未考慮過的細節與困難涌入腦中,一時間他也有些恍惚了。

  很多時候,竹承語、太後也罷,崔季明也罷,他們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並不是為了挑戰“女子不如男”的這一說法而做的,不是單純為了女性的權力和利益而做的。是因為她們這個人的品性、能力,告訴她們什麼是正確的,什麼事該做的。

  到了這地步,男女的差距不是他們最想抹平的事情,那些和無數男子一樣的家國天下之心才是最根本的動力。只是因為她們身為女子,想要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她們本以為不是問題的男女差距,卻成了她們做一切事情的前提。

  她們不得不先對這個問題下刀才能行事。

  她們有一道高高的圍牆佇立著,必須翻過那道圍牆,才能氣喘吁吁的站到他們這些人身邊。而單純的只是推倒這堵牆,告訴他們這些人這堵牆的存在,就已經如此困難了麼。

  再度想來,這些人已經憑借著自身的能力跨越了這道鴻溝,已經成為了和無數有志向的男子一樣,可以為天下而奮斗的人。

  她們已經和今朝今代的許多能臣偉人沒有什麼區別了。

  他進去了,得知真相了又能怎樣?恭喜她翻越了那道牆?稱贊她為了那堵本不該存在的牆而付出的努力?

  有必要麼?多虛偽啊。

  人生曾幾何時在他面前也有一堵牆,侏儒、奴隸、商人,很多身份寫在牆上,可以說是聖人與三郎扛起他,讓他夠到了邊緣,讓他得以翻過而踏上旅程。

  有這樣虛偽的詢問、感慨,他不如去幫著推倒那堵牆,讓今日他問也不敢問,她說也難說出的秘密,可以昭告天下。

  今日問了改變不了什麼,今日開始做些事情,才能真的改變什麼吧。

  車夫等的不耐煩了,才听到車內傳來了俱泰的聲音︰“咱們走吧,這麼晚了,就不要打擾她了。”

  車夫得令,一甩馬鞭,車馬輕快的走過夜巷,俱泰不知是今日喝醉有感而發,亦或是這幾日他受到的驚嚇有些多了。他探出頭去,回望向季府的大門。

  今日不問,他盼著有一日,他可以和群臣,和無數的天下人,一同听到這句話。

  不再像是竹承語那樣流著淚道歉,而是她依舊笑的明亮,穿著那身最配她不過的戰甲。

  “對,我就是女子。所以呢?”

第358章

  “所以,妙儀你看出來了吧!你這兩個阿姊心里根本就沒有你!”崔式倚著門框, 痛心疾首的吃著柑橘,仿佛被酸的胃里冒泡一樣擰著眉毛。

  妙儀可不會受這種低段位的挑撥離間, 她抬起頭來︰“才不會呢!我又不是明日就走了,她們今日要去忙也沒辦法呀。”

  崔式︰“不是明天也是大後天了啊!都到這時候了, 他們不幫你收拾一下行囊, 居然還出去玩。你跟你阿兄說, 去什麼宮里啊, 人家一家團聚, 你去湊什麼熱鬧是不是!”

  崔季明坐在榻上,正翹著腿笨手笨腳的給妙儀收拾梳妝盒, 听了這話無奈扶額︰“阿耶,我就在這兒坐著,你可以好好跟我說話。我今日進宮,也是為了後日能跟妙儀一起出發啊。”

  崔式都沒耐性听崔季明把話講完, 擺擺手︰“行行行你永遠有理。你要出去護送你妹妹, 去打突厥, 還要一而再再而三求他?下次他讓你出去打仗,你就裝病, 讓他來求你一把試試。舒窈,你翻什麼眼楮?怎麼看你阿耶呢!”

  他一下子扶著門框站直了︰“舒窈,說的就是你,你跟殷家有那麼熟麼,哎呦三兒去也就罷了,你湊什麼熱鬧啊,人家好歹認識七八年了,你這都沒譜的事兒,別讓人家覺得我們崔家愛往他姓殷的旁邊湊!”

  舒窈氣的把手里的新衣往榻上狠狠一放,指著崔式怒道︰“瞧你酸的那個樣子!我今兒不是去宮里,是去與戶部談事情。戶部高官與十幾位晉商、蜀商要一起討論交引實行這段時間的成效和弊端,還要討論新商稅比例的各條利害。是去做正事兒!”

  她轉過臉來,臉上氣的都泛紅︰“你禮部就這麼閑麼!像你這樣的官也少,誰天天四十出頭就養花養鳥曬太陽的!誰什麼時候參你一本,你連這位置也保不住!”

  崔式簡直越老越幼稚,氣到自己閨女,別提多開心了,得意洋洋道︰“那是你阿耶能力強,水平高,早早忙完了讓別人干活,自己也少參與那些亂七八糟的,有的是閑。我當年讀書可不比你南邦叔差,人為棟梁多累,你南邦叔都多少天沒去花天酒地了,荒唐了那麼多年沒玩出毛病來,給小皇帝當了幾年丞相都快老了七八歲。”

  舒窈扁嘴道︰“行了,你光嘴上說著關心,收拾東西也都是下人的事情,你每天除了打擾妙儀練棋,要不然就是坐在這兒看下人收拾東西,也沒見你幫上什麼忙啊。”

  崔式又開始吃著柑橘解釋起來,說什麼自己怎麼怎麼安排下人如何如何,舒窈轉過頭來,對著一旁的妙儀和崔季明做了個鬼臉,比口型道︰越老越煩人啦。

  還是妙儀善良,開口道︰“阿耶要是覺得晚上沒人一同用飯,我叫熊哥哥來好不好?也算是一起有個說話的人啊!”

  崔式眉毛擰起來,噎在那里半天沒吐出一個字,忽然轉了身,往外走去,拋下了幾個字︰“你隨便吧你,反正也不是為了讓我見。”

  妙儀還傻傻的轉頭看向崔季明︰“這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崔季明笑︰“你猜唄。”

  其實今日本來是修要進宮,想帶舒窈去,可舒窈今日卻有事,安王夫婦也去,就算是宮內團聚了。修是個熱絡活躍的性子,非要拉上殷胥。

  殷胥肯定不會主動說想去,但怕也是想要聚一聚,修邀約他,他必定會裝作勉為其難的同意。

  只是飯桌上有博,有安王夫婦,殷胥也不知道是想讓薛菱見見她,還是自己慫想找個人陪著,非要拉著崔季明也去。

  于是就演變成一場好多年難得一見的宮內家宴。

  崔季明給妙儀收拾了一會兒東西,就變成兩個妹妹給她挑衣服,崔季明自己選出來的方案全都被兩個妹妹一臉嫌棄的否決,最後還是舒窈道︰“听聞聖人喜歡青、藍之類的顏色,你就配合著他一些嘛。別帶那青銅的耳飾了,以前是說出身寒門,但也未免顯得廉價。有太後在場,用金色又顯得張揚,還是銀的耳環好,也配衣服的深藍色。”

  崔季明頭都大了︰“哪有那麼多講究!你讓下人隨便給我拿一套就是了。”

  舒窈笑她︰“你以為下人每次都是隨便幫你拿衣服啊?平日你不愛戴冠,今日場合還是帶個小冠合適。哎呦你看看你這個臉上裂的,你這是去犁地了還是去跑馬了!”

  兩個姊妹在旁邊忙活,妙儀都到了會給她涂手霜的年紀。崔季明暈暈乎乎的換上衣服,總感覺舒窈還望她臉上抹點什麼,想阻攔都阻攔不及。待到被架上馬去,似乎連金龍魚都嗅到她身上有些什麼香味,打了兩個響鼻。

  崔季明一路進了宮里,從側邊宮門到進宮一路上的侍衛,見過她不知道多少次了,也都不用問,笑著叉手行了個禮便放崔季明進去了。

  到了內宮,殷胥坐在側殿等了半天了,才听見崔季明毫不穩重的腳步聲,便起身出來,道︰“你以後就早點來也不會怎樣!”

  崔季明指著他︰“靠,你怎麼穿了紅!哎呦我的天吶!”

  殷胥是知道崔季明喜紅,就特意為了配她穿了紅,結果一看,崔季明居然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殷胥也有點哭笑不得,卻也有點高興,道︰“唉,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他剛想說崔季明穿這種深藍也很好看,就听著崔季明這個大破鑼開始叫喚︰“你這個屎紅也太丑了,我以為你上朝穿的屎黃已經是丑的極限了啊!”

  殷胥真是想上前兩步掐死她,最後還是氣的點了點她腦袋︰“你一會兒要是在她們面前這麼說話,薛太後一個人就能兩三句話噎死你。”

  崔季明伸長手,極為艱難卻又裝作帥氣的抱住他肩膀︰“好好我知道了,肯定不會給你丟人。”

  殷胥咳了咳,斜了她一眼。

  崔季明扁扁嘴,只得把手收回來,挽住他手臂︰“這樣行了吧。”

  之前有多浪,飯桌上崔季明就有多能裝多乖巧,她和博兩個人坐的靠近,簡直就像是兩個見了先生的孩子,並著膝蓋乖乖吃飯。

  林太妃身子不是太好,崔季明見她並不多,以前她身為皇後時總是穿紅穿粉,顏色艷麗,首飾也精致,如今身為太妃,年歲漸長也低調了許多。薛菱卻不,她本就愛紅愛紫,做妃時就什麼都敢穿,當了太後也是不管顏色適不適合自己的年紀,想穿就穿。

  她目光倒是時不時就審視在崔季明身上,不過話說的還是很好听的,在桌上談了幾次崔季明的軍功,說了幾次小時候崔季明就跟殷家幾兄弟一起長大的趣事。

  林太妃道︰“元望也在朝中做事,澤你回來有沒有見他?”

  澤笑道︰“自然見了,回了洛陽,除了家里人以外,跟我最熟的也就是元望了。不過元望……很惦記一些事情,最早不願見我,還是我再三邀請。該笑的事兒也笑了,該哭的也哭過了,幸好沒讓博瞧見過,否則看我跟個傻子似的,更嫌棄我了。”

  薛菱托腮笑道︰“也好,這會兒倒是連上你,你們三兄弟都往崔家跑的多了。崔家三郎見得多,如今總是不姓崔了,還忍不住老想叫她三郎。倒是你那妹妹,我未曾見過,這些年都在南方長大?”

  崔季明抬頭,總覺得是林太妃不好意思問,讓薛菱幫忙問的。修也會裝傻,他雖然跟林太妃說了,但問的是崔季明,他心里干著急的想把某人夸成小仙女,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在一旁跟博玩猜拳。

  對面這個中年閨蜜組咄咄逼人的目光,讓崔季明跟代替孩子來相親的爹媽一樣,硬著頭皮道︰“是,十三四歲的時候回建康了。只是沒幾年建康動亂,她遷居和州又搬到蜀地,在蜀地呆了好幾年。”

  薛菱是在從崔季明嘴里釣消息,林太妃听了一會兒忍不住了。

  她開口道︰“三郎便是一句話,當真不是我這傻兒子一廂情願?你那妹妹點了頭,說是願意成婚了?”

  畢竟關于修和舒窈,她知道的很早,曾經從中插手讓兩人好幾年沒有過聯絡。

  崔季明點了點頭︰“前幾日修也來崔家玩了,阿耶很熱情,也很喜歡修。”

  殷胥斜眼,顯然不相信崔季明。

  林太妃這才捂著胸口松了口氣︰“那就是萬幸。我這兒,讀書不行還貪玩,習武說是有些長進,也不是建功立業的將才。小時候說是長得好看,出了點事兒連張可以驕傲的臉都沒了。我才是愁啊——”

  修听到親娘這樣說他,簡直連飯也要吃不下去。

  崔季明又道︰“今日太妃也提了,我這個當阿兄的也想多問兩句。舒窈在蜀地經商,做的也很好,崔家二房剩兩個女孩您也是知道的……能成婚自然是好,就是或許不是舒窈嫁進來,而是……”

  薛菱一臉興奮看八卦的表情偏過頭去,林太妃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讓他住你們家去便是。本也就沒指望過他能有人願意嫁,那要不要留在洛陽成婚?打算什麼時候辦?讓五娘也往宮內多走動走動,我知道她的,腦子好使會說話,長得還漂亮。要不先別回蜀地,在洛陽生個孩子,可以送到宮里我來帶,五娘事情多,也忙。我有經驗——”

  修听不下去,臉都紅透了︰“阿娘!還、還沒定的事兒呢!你說這麼多干嘛!”

  林太妃看著修還欲拒還迎的樣子,真是恨鐵不成鋼,要不是這麼多人在,真想罵他一句︰要是崔家反悔,你就坐地上哭吧你!

  薛菱也不知道是不是閑太久了,一副沒看夠戲的模樣,攛掇著崔季明道︰“崔三,想也是你阿耶不點頭。不用管他,他就是一狐假虎威的,這時候開始端著做穩重的阿耶了,當年他跟明珠要在一起,鬧的半個長安城都快炸了鍋!他什麼手段沒耍過,不要臉的時候多了去了,要不是死纏爛打,明珠說不定嫁給殷家——”她又噎了噎︰“幸好她心軟,跟你阿耶跑了。”

  崔季明大有興趣,還想再問,薛菱卻不說了︰“前一段時間,胥不在朝內,就崔式天天的朝堂上就在朝堂上逮誰懟誰。偏生還沒幾個能說的過他的。你爹就靠一張嘴,一張臉了。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不說了。你比你阿耶有本事多了,總覺著胥接到我身邊,我都還沒養熟呢,先讓你拐跑了。”

  崔季明心道︰明明那時候是你兒子天天往我這兒湊!

  殷胥卻道︰“她也就比她阿耶多寫力氣,會打仗。我雖不知崔尚書當年是什麼樣,如今這嘴皮臉皮我可真是怕了。”

  修說起這個激動起來︰“就是!我小時候也是傻,我還真信!他還跟我說什麼綁著大風箏跑的夠快就能飛——說什麼柳樹葉子蓋在眼楮上能看見鬼!什麼何先生鞋里墊了兩寸厚,讓我不信就偷拿走量一量!”

  雖是分桌而坐,大家卻也都笑開了,崔季明可知道自己那時候心理年齡可一點也不小,居然干出過這種傻事,面上笑著,實則恨不得挖地埋了自己。

  唯有殷胥隨著眾人隱隱笑了,目光卻跟連排箭似的朝她射來,在眾人的笑聲里湊過去,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跟他那時候玩的這麼好?我怎麼不知道。”

  崔季明瞪眼︰這叫玩的好?

  殷胥的斜眼,態度已然很明顯︰你為什麼欺負他不來欺負我。不是說好就愛欺負我一個的麼?

第359章

  別人在聊天,他們倆卻在眼神打架。

  崔季明撇嘴白了他一眼,嫌棄他的小肚雞腸,殷胥卻是當真在意,二人桌子隔得不遠,他對博招招手,過了一會兒博跑過來,抱著崔季明的脖子,靠在她耳邊輕聲道︰“阿耶讓我給將軍傳話。”

  崔季明挑眉︰“他說什麼?”

  博道︰“阿耶說,你等著吧。”

  崔季明不屑,湊到博耳邊嘰里咕嚕一頓,讓他去給殷胥傳話。這孩子當傳話筒也樂此不疲的,屁顛屁顛跑過去又抱住殷胥。

  殷胥跪坐著,攬住博道︰“她說什麼了?”

  博如實傳話道︰“季將軍說,那她今天晚上就來欺負你一個。阿耶做了什麼,季將軍為什麼要欺負你啊!”

  殷胥耳朵紅了︰“……”

  博還滿臉擔憂︰“欺負人是不對的!我去跟季將軍說,讓他不能這樣!”

  殷胥還是把博給拽了回來︰“你別跑了,就在這兒坐著。她臭不要臉,你別跟她說話了,整天就教孩子一些亂七八糟的,她才該挨揍。想吃什麼?阿耶給你夾。”

  博搖頭,摸了摸肚皮︰“不吃啦,早就吃飽了。阿耶你跟我說嘛,季將軍干嘛要欺負你。”

  殷胥耳朵上的紅色已經蔓延到臉上了,反而訓斥博道︰“沒什麼欺負的事,你不要多問!”

  博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被他罵了,氣鼓鼓的扁嘴,抱臂悶坐,一會兒才開口︰“就該讓季將軍欺負你!哼!我不會幫你了!”

  殷胥剛要回頭哄他,一邊修又笑著問起話來,他轉過頭去應答,再回頭的時候,博已經坐在崔季明膝頭跟她打拳玩了。

  既是家宴,酒過三巡便換了地方,挪去偏殿的撤了暖爐和隔門的暖閣里,矮榻很寬,殷胥他們幾兄弟坐著,崔季明抱著博坐在案幾旁邊,刁琢也湊過來跟博說話聊天,太後與林太妃坐在榻旁的矮凳上。

  崔季明跟刁琢沒說了兩句,就听到一些關于邊關的話題,立刻豎起了耳朵。

  修問道︰“听聞在朔方,兆幾次帶兵突襲,立下軍功,如今已經升遷,胥你不打算把他調到稍微中央一些的位置來?”

  這話說的既像是傻白甜的想讓兄弟團聚,又像是暗示殷胥是否要將在邊關自由的兆稍微控制一下。

  他雖然不是腹黑,卻也不是真傻。殷胥應答道︰“那要看他自己。回洛陽,朕有的職位他未必喜歡,在朔方,上頭大營的主將可是多少年不變,我給朔方主將托了話,他也有人照應。”

  林太妃正在翻看修手腕上留下的淡淡疤痕,抬頭道︰“可以讓他偶爾回洛陽一趟吧,他阿娘不在了,也是無人照料,成婚的事情雖然要看他自己,但是偶爾回來休養一段時間還是合適的。朔方難免也太累了。”

  薛菱撫了撫鬢角,有些感慨林太妃真是年紀大了母性大發,卻又轉念道︰“也不說強留,但是經常回來也好。兄弟之中,你們應該也幾年沒見過他了,當年的事他吃了苦頭也罷,上當受騙也罷,恢復王侯身份雖已不合適,但多一份仁慈總是不要緊的。”

  母子二人交換了個眼神,殷胥知道薛菱是什麼意思。

  他在地方上,現在軍功累累,不升官確實不合適,但是照這樣子下去,他的軍權也一步步擴大起來。殷胥吃過虧,不能不防,偶爾調回洛陽,就算只有幾個月,既能不削弱他的權職,又能因為他暫離期間兵力需要被別人代領,回去之後手下的兵力也會跟著有變動。這樣一定量的變動,就能稍微讓他和手下士兵的關系稍微疏遠一些,不至于在地方上威望過盛。

  而且軍權主要也握在朔方大營的主將手中,殷胥可以讓他建功立業,封官甚至有朝一日再授爵,但是單獨將一個這樣重要的大營交給兆,他確實做不來。

  他開口道︰“好。我心里有數,不打緊。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警惕卻不能太無中生有了。”

  薛菱听他這樣說,她心里也清楚殷胥的水平,又有林太妃和她提出來做台階,事情應該能做的適度且雙方都不失顏面。

  沒一會兒,博先開始了打哈欠,林太妃笑道︰“倒是跟胥一樣,到了點就要去睡了,連半個時辰都拖不了。”

  崔季明斜眼︰不,他現在可不是到點就睡的乖寶寶了。

  殷胥道︰“今日這麼晚了,澤,你們就別回去了,宮內多得是空殿,還有修,你也留下來吧。跟太妃也幾年沒見了。”他說著就要起身,看著博還枕在崔季明胸口不肯走,又道︰“這幾日你們常來,博也不那麼認生了,就讓他留下來跟你們一起住,太妃一直帶他,就算是他醒了鬧起來,見了太妃也不會哭的。”

  刁琢顯然很高興,她伸手將博抱回去。博倒是也熟悉她了,微微抬眼叫了一聲阿娘,又攀住刁琢的脖子繼續睡了。殷胥行了禮要走,看著崔季明還在跟修聊天,清了清嗓子瞪了她一眼,崔季明沒接收到,他不得不開口道︰“子介。”

  崔季明這才回過頭來,殷胥臉沉下來︰“你還要在這兒叨擾到什麼時候。”

  崔季明連忙起身行禮,跟修擺了擺手,和殷胥一同邁出門去走了。殷胥的身份畢竟是聖人,薛菱還想跟林憐聊一會兒,便沒走,一群人出來送。

  後頭無數目光迎送著,殷胥在前頭大步的走,崔季明跟在後頭,想牽手也不行,想罵她幾句也不行,只得兩個人僵著身子,隔出半步的距離走出院落去。

  這才拐過一道彎,殷胥騰地轉過身子來,崔季明嚇了一跳,就看他沉著臉,一把拽住她手腕,拽著她在宮內走。

  崔季明笑︰“哎呦,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今日把博送出去了啊。”

  殷胥不回答她。

  上陽宮比大興宮小很多,宮人抬了轎子來,他擺了擺手不願意去,崔季明扁嘴道︰“你又煩什麼神經?要是間歇性暴躁,那也要一個月一回,你這太頻繁,我可伺候不起。”

  殷胥沒說話,又從耐冬手里接過燈籠來,對宮人點了點頭。耐冬立刻退後,宮人們也跟著慢了十幾步在後頭遠遠綴著,崔季明一看這陣仗,翻了個白眼︰“你又要怎樣。”

  殷胥擰眉︰“又要?我幾次這樣過。”

  崔季明︰“還幾次?你是一旬三回吧!”

  他把燈籠塞到她手里︰“你拎著。”

  崔季明撇嘴︰“懶死你。”

  她接過燈籠,殷胥才跟她並排往前頭走,走了好一會兒,崔季明等著他說的,過不然他等不到崔季明主動撒嬌賣蠢,也憋不住了︰“當初一起讀書,畢竟你是修的伴讀,你跟他玩的最好吧。”

  崔季明知道他這些小飛刀小暗箭似的鬧脾氣,心里早就銅牆鐵壁了︰“行了吧,最後我可是站在你這一派,全家性命都壓在你身上了。再說在弘文館沒有多久,我就跟去西域了,縱然我們後來也有一年多沒見,我有幫修做過不少事情,但那時候我也見他不多啊。”

  這話有理有據,殷胥不服她卻還是服道理。

  但畢竟前世殷胥的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這一世的過程中若非緣分,若非兩個人的努力,若非早早的說開,說不定都沒有今天。中間幾次差點錯過,想著獨屬于自己的那幾年分給別人,那時候雖然心里不舒服,卻因他自己都在猶豫不決而難以有立場說出口。今日算來,簡直就是最寶貴的東西讓人搶了似的難受。

  殷胥不走了,崔季明拽他他也不肯走,她只得無奈笑道︰“好吧,你快點,把我罪狀列全了,否則我這想認錯都沒個對照。”

  殷胥想說很多,最後還是道︰“你做伴讀的時候,跟他是住在一起的吧。而且修性子最活絡,最愛找你去玩,半夜你們倆偷偷在宮里溜來跑去的事兒都有不少,我不信你和他不親密。”

  崔季明這真沒法回答了,因為修當年真是個傻白甜的二愣子,幾次嚇得崔季明連夜里都穿著好幾層衣服才敢躺下睡覺,他動不動惡作劇突襲掀被子啊,什麼冰塊扔進她脖子里啊之類的事兒也沒少干過。修那時候又特別希望跟崔季明成為好兄弟,也經常跑過來找她聊什麼阿耶阿娘,聊什麼刀法劍法。

  殷胥可是會摳著某些小細節不放的那種人,崔季明只能道︰“你想什麼呢!你要是跟我算這個,我還在軍中跟那麼多人住在一起呢!”

  殷胥讓她說的啞口無言,又實在是解釋不明白心里的感覺,直接在宮牆上一倚,不走了,道︰“你知道什麼呀!”

  崔季明其實隱隱約約也能感覺到,她也表達不清楚,只得道︰“我就跟他鬧著玩,那就是打鬧,我也作弄別人啊。但是跟作弄你還是不一樣的。我看別人是覺得犯傻好笑,看你又不是因為好笑。”

  殷胥覺得自己一個皇帝不走中道,倚著宮牆的樣子也確實夠無賴的。不過他的好修養已經在她面前毀的差不多了。殷胥頭一次覺得作弄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又變成了那些已經寫不完的讓人浮想聯翩的詞匯當中的一個。

  或許也只有他腦子里整天對一些詞都能浮想聯翩。

  崔季明湊過來。

  殷胥承認自己有時候一切鬧脾氣的事情,他自己也覺得沒必要,然而如果說他就是喜歡看崔季明無可奈何又耐著性子解釋討好的樣子,那崔季明大概也喜歡他一點小事都在意的不得了的小肚雞腸。

  以至于到殷胥這段時間安生了,崔季明恨不得作出什麼事兒來讓他生氣讓他在意不可。

  她走過來,宮道的兩側是凹下去的,凹痕的寬度正好是腳的長度,她也把腳放進來,抱著他,拿手拽著他兩邊衣領擺弄︰“行行行,我都說了,就欺負你一個總可以了吧。不都說了麼,今日創造個機會,使勁兒欺負欺負你,你不就渾身舒坦了?”

  殷胥惱羞成怒,瞪眼道︰“這話你居然說給博听,你簡直就不知道什麼叫底線!”

  崔季明挑眉︰“我這話有什麼問題麼?只有到某些人耳朵里,他才會多想。”

  殷胥還要說話,崔季明打斷他,直奔主題︰“我們去書房唄。”

  殷胥臉驟然紅了,半天沒說話。

  崔季明直接拽他︰“走走走。”

  殷胥不說話,可也不算拒絕,這會兒倒是肯挪動了,被她拽著走了。

  崔季明腦子里卻想的是別的。

  出征一事,就算是殷胥勉強答應了,但他一般跟舍人立昭都是寫個短箋,舍人代筆,花費的時間要長一些不說,他還可能會反應過來中途返回,也是能收回的。

  如果能讓他自己寫了詔文,雖然也有可能被駁回,但崔季明出征是絕對對戰局有利的事情,宮內外不少人都曾提議過,只有殷胥在一直反對;而且一般作詔文傳令下去,各部批駁也不會太過,基本都會通行下去,殷胥也不好更改收回的。

  殷胥哪里想得到崔季明居然還想用這種事情誘騙他,耍些小手段,滿腦子都是些面上看不出來的想法,牽著她的手都快要蕩起來了。

  耐冬在後頭看的真是一言難盡……

  看著這倆人直奔書房,只得掩面扶額,命人退下台階去。

  屋內是崔季明自己點了燈,殷胥可甚少主動說些什麼,一般就算是他要主動,也是一言不發直接上手,故意做出滿臉冷靜、理所當然的樣子。一旦被崔季明戳破了那副面孔,要不就是惱羞成怒鬧起脾氣,要不就是難得一見的直白開口,讓對無論哪招都毫無招架能力的崔季明舉手投降。

  一如今日,他又坐在了矮幾上,甚至隨手拿起了一個折子,裝模作樣的還看起來了。崔季明奪去,他明明腦子里扒開全是帶色兒的,卻又一本正經道︰“所以,到書房來你要跟我說什麼正事。”

  崔季明可不傻,這時候要說出目的,肯定成不了,指不定他還要怒而指責她沒心。

  她的撒嬌水平也日益爐火純青,把折子往桌案上一扔,跪坐在他眼前的地上,手搭在他膝蓋上,又笑盈盈將下巴放在手背上,抬眼看他︰“書房是干什麼的地方,我還能想怎樣?”

  殷胥說著是正人君子,眼卻直了,低低看著她。

  崔季明跪直身子,拿手去撐開他膝蓋,把自己朝他擠過去,殷胥忍不住臉紅︰“注意點影響。”

  崔季明笑︰“我現在只能影響你。哎,這衣服太丑了,脫了唄。”

  殷胥半天沒說話,她笑著來拽他衣襟,他才伸平雙手順著她,讓她把外衣給脫了。他這會兒忍不住了,伸手去扣住她下巴捏了捏,低頭下來︰“子介,你起來。坐過來……嗯,坐我腿上。”

  崔季明就不,吐了吐舌頭︰“壓死你。”

  殷胥已經不打算跟她廢話這些擦邊球了,抱住她肩膀要她起身。

  崔季明這才抱著他脖子,把他拽彎了腰,笑道︰“那你讓我磨個墨唄。”

  她連個吻都沒給,就已經讓他神往,殷胥半天才反應過來︰“磨墨?你要做什麼?”

  崔季明笑︰“我現在不告訴你。你猜?”

  你猜這兩個字,最適合對付滿腦子是洞的殷胥。

  屋內燈光昏暗,殷胥也不知道都想到了些什麼,脖頸也隱隱泛紅,眼楮在燭光里有點發亮,道︰“……我不知道。”

  崔季明笑︰“猜不出來就算了,你先讓我磨墨嘛……”

  殷胥腦子里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的玩法,他咳了咳,微微撤開一點身子︰“瓷缸內有些水,你弄些來,我來磨。就你那雙手,會做什麼。”

  崔季明連忙端著水來,殷胥捏了炭條細細磨開,想問又問不出口,越想又越離譜,倆人對著個臉大的硯台,居然能把磨墨給搞出調情滋味來。

  崔季明看著殷胥抬起頭來,放下了炭條,心里想說︰我讓他現在寫詔書,他會不會打死我……

第360章

  崔季明還是慫了,殷胥這麼望著她,她實在怕被打死……

  她有點不敢直視殷胥,殷胥皺了皺眉毛“你是做了什麼蠢事兒還是打算做什麼蠢事兒?”

  崔季明心虛大聲道“沒!”

  殷胥半信半疑,對她伸出手來“過來, 別那麼遠。←琪☆網←”

  崔季明靠過去, 坐在地上,頭仰在他膝上,強嘴硬“我是不好意思說……”

  殷胥擰眉, 表情愈發懷疑“你還有不好意思說的事情?”

  崔季明慫了,胡說八道“你脫了衣服, 我給你身上畫畫好不好?”

  殷胥眉毛擰在一起,嘴角卻笑了,無奈“你腦子里都想些什麼!”

  崔季明順著桿子而上,撒嬌似的拽住他衣襟“讓我試試嘛,我想畫!你比我白, 畫出來好玩!”

  殷胥臉頰隱隱泛紅, 拽開她的手“就你那畫個牡丹像王八的水平, 別鬧。”

  崔季明一下子爬起來“那就是我畫的好你就讓我畫了?

  殷胥不喜歡她這樣動來動去的, 他拽著她胳膊讓崔季明坐在他膝上, 崔季明倒听話一回,過來坐下了,還把一只腳搭在了案幾上,笑嘻嘻道“你這是同意了?我肯定不給你畫大王八,我給你畫個八仙過海。”

  殷胥嗤笑“還八仙過海,你八以下的加減都算不明白。”

  崔季明對于他這種不講道理的智商鄙夷已經裝听不見了,拽著他衣領就要把手往里伸。也不知是因為殷胥因為抱著她騰不出手,還是他壓根就沒想攔,殷胥眯了眯眼楮,吃痛也沒罵她,只是看著崔季明貪得無厭摸了半天,才道“你胳膊肘都快伸進來了,能不能要點矜持?”

  崔季明哼哼笑了兩聲,不理他。里頭那只手揉捏也就罷了,衣服外這只手也隔著柔軟的衣料在揉他胸口。以前殷胥還會臉紅斥責她,干嘛總是揉,他是男子又沒有什麼好捏的……然而他本來就喜歡她的手,喜歡她這種熱情滿滿的樣子,多次訓她也沒有結果,便不再說了。

  他不知道是因為舒服或如何眯了眯眼楮,本來就直而垂的睫毛和下睫都快觸踫在了一起,平日里弘泉似的眼楮藏在了睫毛下頭,崔季明忍不住親了親他眼楮。

  殷胥甚至都沒有偏著腦袋躲,而是微微抬起頭來,用唇角去迎接,崔季明只感嘆他唇也是涼涼的,舌尖柔軟卻也有他的力量,她覺得快要忘了正事兒了。

  殷胥只是輕輕的親吻了她幾下,聲音像呵氣“可以讓你畫。如果你也讓我畫。別找理由,我畫技比你強多了。”

  崔季明也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沉浸在吻里,呆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不行,我身上不好看。有疤,凹凸不平的,你也不好下筆吧。”

  殷胥一只手拖著她後背,語氣平靜,一只手動作很輕柔也很欺騙性的去解她腰帶“不要緊,你只有後背有疤,我可以畫在前面。”

  崔季明抱緊胸口,驚恐道“你是要在我胸上花一對兒門神還是一對兒鴛鴦!我不給你畫,你現在變了!”

  殷胥忍不住想笑“畫紅梅傲雪。”

  崔季明顯然沒有反應過來殷胥腦內的想法。

  殷胥看她捂得嚴實,連摸他的手都收回來,嘆氣“你總是這樣,就只是說說,你又不敢真的。”

  崔季明大叫“我沒有不敢!你讓我畫大象我就給你畫紅梅!”

  殷胥沒听懂,拽開她的手“知道你不敢,讓我白給你磨了這麼久的墨。”

  崔季明手才松開來,殷胥沒有多說話,就算崔季明腦袋里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也到一會兒再說,他伸手解開了她金鉤的皮質腰帶,上頭掛著的魚袋短箭,跟著 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冬日里穿的也不多,春夏之交,她穿衣比殷胥要早一個季度,深藍色的衣袍上有銀色的暗紋,她今日帶的也是銀色的耳環,里頭一件薄薄的單衣,再里頭才是皮制的小衣。

  隔著單衣撫過去,里頭那件小衣有一點點隆起的弧度,他隔著衣服就能找到里頭那件小衣隱秘的系繩,這才扯開來,崔季明才顯露出幾分欲言又止的猶豫。

  殷胥看得出來,沒打算主動問她。她憋不住話,想說肯定會說的。

  殷胥手指很涼,不想直接伸手去冰到她,他伸手到她唇邊,崔季明扁了扁嘴,還是伸出手去團住了他的指甲,哈了口氣給他暖了暖。

  全程,他都在垂著頭以極為專注的目光望著崔季明的眼楮,卻不料忽然感覺到指尖一點濕熱,一定神,才發現崔季明舔了舔她指尖。

  殷胥一驚,剛要收回手去,崔季明卻兩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有點像幼貓似的舔了舔有咬了咬他食指,含住,用舌尖試探一番才松口。他手指濕漉漉的,臉上神情有點呆滯,半天才道“……我剛剛捏了炭條。”

  崔季明裝起可愛來也殺傷力頗大,吐了吐舌頭給他看“不要緊,我舌頭上應該不會變成黑色。這樣算是暖手了吧。”

  殷胥感覺她每次都能做出一些小行為,讓他心里漏了半拍。

  然而以經驗來看,崔季明這樣耍小手段,不是久別重逢,就是有事相求。

  她外衣大半都被他推開,里頭小衣看起來也像是快散了,只有一層薄薄單衣相隔,果不其然,她開口道“阿九,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兒唄。你要是答應我,我就讓你畫……”

  殷胥心里一哆嗦,垂下眼去不說話。

  崔季明果然攀上來“你答不答應。”

  殷胥“你一個堂堂大將軍,考蘭用的那些三流手段,你也用?你就跟他學了些這個?”

  崔季明把他往後推,殷胥不得不手撐在了桌案上,她居然不跳腳反駁,笑道“又不是大事兒,你答應我。”

  殷胥無奈,閉眼“你先說。”

  崔季明“我想去朔方送妙儀。”

  殷胥一下子睜開眼來,原來是等著這個“不行!”

  崔季明急了“我妹妹去戰區,我不能去送?!”

  殷胥抬眼看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崔季明去拽他衣服“你繞過我去讓獨孤出征了,這就不合規矩,你難道要我給你算這個帳!這事兒我難道不該拿來與你說道說道?!”

  殷胥倒是也理虧,道“你可以跟我生氣,但是咱們不都說好了今年除非出大事,就不去打仗了麼?我之前問過你,你答應了。”

  崔季明急“我一是也不知道妙儀會贏,二是我手底下兵都要去,我怎麼可能不去。你都從我這兒調兵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跟突厥全面開戰麼!”

  殷胥冷靜道“不讓你去,是因為我們很有勝算。需要你去的你就去吧,可要是邊關哪里有戰事你都去,你還回不回來?”

  崔季明“打突厥根本就不是小事!賀拔家跟突厥死磕了多少年,這會子你不讓我去了,賀拔公會怎麼想。”

  她這樣說,殷胥還真不好反駁了。

  殷胥只得道“這場仗怕是要花很長時間,你上一場仗打了近一年,你成什麼樣了我心里不清楚麼?別去了,陪陪我行不行。”

  他也使出服軟求人的絕招來,崔季明啞口無言,直接開始拽自己衣服,要把外衣穿上,賭氣道“你不讓我去打仗我也不來宮里了,我的兵都跑去拼死拼活了,我天天在這里驕奢淫逸,這事兒我做不來。”

  殷胥擰眉“跟我賣了半天的乖,就為了這事,我這樣求你了,還是要去!我要目送你出征多少次!”

  崔季明要從他膝頭起身,殷胥拽住她衣袖不肯撒手。

  她氣鼓鼓道“很多次!這是難免的啊!就像是我很多時候也在朝堂上目送著你回宮里去,不少大臣擁著你跟你說著大事小事,那是你的工作,我也插不了手。可是我現在除了練兵,偶爾跟兵部議事,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啊!再說妙儀也膽子小,我不陪著,說不定路上會被嚇成什麼樣子……”

  她說著一副怕的不行的樣子捂住臉。

  殷胥緩緩松開了手指。

  崔季明偷偷從指縫里看他,再接再厲道“妙儀要是真的出了點什麼事情,我就殺了你!如果這場仗打的太久,我就也沒必要一直在朔方,我就提前回來了!你說想我,難道我就不想你麼!要是以後打仗勤了,只要我回了洛陽,就住在宮里不走了總行吧。任他們外頭的人罵死我!”

  殷胥終是心軟“你就這時候說的好听,我真讓你常來,你又找理由,我能拿你怎麼辦。不論跟你怎麼說,我就是不喜歡目送你出征,不喜歡看你去到一封信都要輾轉七八日、甚至半個月的地方。兩個月,你兩個月必須回來。不是讓你去當主將的,朔方和涼州的兵力足夠,朔方的主將打突厥的經驗也不比你少。”

  崔季明居然還討價還價“兩個月也太短了吧。”

  殷胥瞪眼“那你別去了!”

  崔季明慫了“三個月。來回的路程還那麼長呢!”

  殷胥閉眼裝听不見“兩個月。”

  崔季明不滿“以前隔著一兩年不見不都沒事兒,你現在真麻煩!”

  殷胥直接一副“不听不听和尚念經”的態度,把耳朵也堵上了,轉到一邊去。

  他竟也這麼幼稚!

  殷胥自然不會說,那時候是沒辦法,如今三個月不見她真的快要到極限了。他又不能讓崔季明不去打仗,反倒變成他想被綁在崔季明褲腰帶上了。

  最終磨了半天,終于以兩個半月成交,崔季明立刻搓了搓手笑道“那你來寫詔書吧,你寫下來直接明天發出去,後天我直接就跟著隊伍走了。我自己也要帶些兵。”

  殷胥後知後覺“讓我磨墨,是在這兒等著呢?”

  崔季明連忙找空白的折子攤開,衣服也不系了“你快寫。”

  殷胥白了她一眼,拿起了筆,沾了些墨,崔季明下巴放在案幾上,正在眼巴巴的看著他。他的筆尖就是沒點下去,崔季明急了“你等什麼呢?”

  殷胥又抬起筆來看她“你剛剛說讓我畫的。”

  崔季明呆了一下“畫什麼?”

  殷胥隱隱帶笑“紅梅傲雪。”

  崔季明沒想到他還就記住了,敷衍道“你先寫,寫完讓你畫。”

  殷胥心知肚明“先畫。你都說了願意了,也不差這會兒。過來。”

  崔季明開始扭捏了,殷胥道“我說過的話,怎麼也算是金口玉言,不會反悔。”

  她擰過身子“要不你還是畫後背吧——哎喲畫什麼畫,直接干正事兒得了。”

  她這又開始了。

  殷胥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她。平日里滿嘴跑馬也就算了,在這種事情上瞎做承諾,殷胥不可能裝作沒听到。

  只是崔季明還是要哄的。畢竟不哄沒辦法,弄急了她一掌拍開他就跑了。

  殷胥只能道“一會兒洗了就是,你以前在我臉上畫符我也沒跟你急過。一會兒就寫詔文好不好。”

  崔季明驚“我還干過這事兒?”

  殷胥笑“你不知道的混蛋事兒多著呢,我肯屈尊跟你這種地痞流氓好了,你還不激動?”

  崔季明扁扁嘴,坐過來“我激動死了好了吧。”

  嘴上說著不肯,但崔季明到底還是個愛刺激且沒下限的性子……

  殷胥頭一次覺得拿筆這麼緊張,崔季明捂著臉不肯看,忽然身子縮了一下,急道“涼!”

  殷胥扳住她肩膀,讓她縮成蝦米的身子直起來,筆尖從她雙……坡之間滑過,聲音低低的“當然是涼的……我涼還是筆?”

  崔季明有點不肯看,別過頭去,只有聲音听起來很有氣勢“當然是筆!你又不是蛇,只是體溫低一點而已,這個筆就太涼了——你別扯我褲子了。”

  殷胥悶了一下,才輕輕道“運筆到這里了,中途斷了不好看了,就扯一扯衣服而已,別反應這麼激烈……”

  崔季明臉都憋紅了“你、你畫就畫,捏什麼。”

  殷胥這會兒找不著理由了,干脆不回答。

  崔季明扭來扭去,一會兒仰過身子只有細細喘息了。

  殷胥目光巡去,道“你不要喘了……起伏太大畫不了了。”

  崔季明悶悶哼了一聲,歪頭看他,臉上也有點艷色“你他媽眼里就只有畫畫了是麼!還不讓我喘了是麼!”

  殷胥不吭聲,崔季明將腿攀過去,兩只手抓著他衣襟,殷胥“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崔季明又癢又涼,他的手又一次次摁在這畫布上,她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媽的憑什麼樹杈子都長在這兒,這兒凹凸不平的好畫麼?!你夠了,這棵樹要成精了是不是,長了多少樹杈了。”

  殷胥不知道是因為畫還是她而懵了,拽開她的手“馬上就好了,別抹了。”

  他手一滑,崔季明啞著嗓子低低呻吟一聲,猛地縮起身子,不給他看了。

  殷胥傻了“我、我不是故意踫到那兒的。”

  崔季明惱羞成怒“你是要把紅的給涂成黑的是麼!”

  殷胥“……你拿桌子上干淨的筆沾點水,我給你洗了。”

  崔季明快要咬他鼻子了“你真當這是畫畫,還用筆洗!你死開!滾,我發現你現在越學越——越過分了!”

  殷胥一只手扶著她後頸,將她臂彎里掛著的單衣扯掉“名師出高徒。”

  崔季明“別別別,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

  殷胥抬眼看她,親了親她耳垂“那我是天賦異稟。”

  崔季明咬牙“你是無師自通了——”

  她上來跟要咬死他似的,叼著他脖子,殷胥就喜歡她咬,順從的偏過頭去。他給她脫衣服那便是脫衣服,翻過來她卻像是要生撕了包裝狼吞虎咽一般。

  殷胥快被她手下力道給捏斷胳膊了,無奈只得去尋她的唇,跟擼毛一樣細細吻過一遍,她才發出一點細細的喘息聲不亂動了。殷胥忽然道“墨……吃下去沒毒吧。”

  崔季明扁嘴“誰知道,你這個二十歲開始養生的。”

  殷胥垂下眼去“那就好。”

  他低下頭去,崔季明一驚,想反抗已經被他一口吞掉力氣,只得抱住了他腦袋,聲音哆嗦“……你還是用筆給我洗吧……別這麼用力啊!又不是舔不掉!殷小九!”

  殷胥跪直身子,托住她後背,好一會兒才松口,喘息道“下次可以拿你來抄金剛經。”

  崔季明眼角泛紅,氣的發軟“我、那我給你敲木魚,看你能不能清心寡欲了!”

  她顯然也想趕緊進入正題,轉身想換個姿勢,殷胥卻一把捏住她手臂“別動,就這樣面對著我,你背過去我看不見了。”

  崔季明呆“有什麼區別。”

  殷胥抱住她的腿,半晌道“我想看……嗯,花枝亂顫。”

  崔季明面紅耳赤“……干,你他媽學的都快上高速了。”

  **

  妙儀怎麼也沒有想到崔季明會在她拎著要出行的前一天沒有回家。

  她甚至心里都開始有些委屈了,怪不得阿耶要說女兒長大了心不在家里了,阿兄就是個典型的例子!也不知道宮里有什麼好的!

  車隊停在洛陽中心的大街上,今日不是聖人來送,而是薛太後,剛剛在外宮和薛太後說了話後才登上的車。

  道路兩邊有無數夾道的百姓,但車隊一直都沒有出發。

  妙儀在里頭抓耳撓腮,也是因為她難得穿上了這樣正式的裙裝,裙擺拖地,寬袖還有披帛。她自己不愛用首飾,因未嫁頭發還梳作少女樣式,上頭插滿了最近剛讓工匠做出來的簪子首飾。

  不一會兒,听到一些腳步聲,似乎兩側的侍衛也暫時休憩,等到了時間再出發。

  她伸直腿頗為不雅的坐在墊子上,剛要把頭上插的梳子摘下來,忽然外頭響起了低沉的說話聲“崔棋聖,在麼?”

  崔妙儀連忙想要坐起來,卻別住了裙擺,往前撲去,連桌案上一小碗加了果子的糖水也扣在了裙子上!旁邊下人連忙去扶,她人是沒有摔在車里,頭發上的簪子卻 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趕緊把那些簪子撿起來往頭上插,道“熊哥、熊裕,什麼事情?”

  熊裕會來,終究也是因為崔式服軟了。

  妙儀本來就提出要讓棋聖戰中的第二第三位也一同前往,崔式可知道其中有熊裕,總覺得這丫頭有私心,絕不同意。

  然而一日薛菱想邀請妙儀進宮下棋,妙儀打算在薛菱面前說,崔式這才道“這不是大事兒,沒必要到太後面前說去。你就不能多求求我?”

  妙儀這又揉腿又捏肩的,終于崔式勉為其難的點了頭,從禮部這里上書,說想讓棋聖戰這幾人都前往,一是以防萬一,二是路上也有人對弈練習。

  不是大事兒,還充場面,宮內自然點頭答應,才有熊裕今日跟著來了。

  熊裕也穿著一身正式的窄袖圓領袍,連他也為了湊全套而帶了兩把佩劍,只听到里面 里啪啦一陣響,急道“妙儀,怎麼了?”

  妙儀捂著腦袋上的簪子,一把掀開簾子“沒、沒事。你找我干嘛。”

  熊裕其實就是沒事找話,前頭上車之前在外宮的那一堆禮儀,他站在妙儀後頭,沒機會看清她這一身打扮,找著理由想來看一眼。

  熊裕有些臉紅“前幾日我不是問你借棋譜你沒機會給我,想著路上看一看,來找你拿。”

  妙儀不知道他臉紅什麼,也不知道自己也跟著臉紅什麼,道“不是早上給你了麼?”

  熊裕這才緩緩的應了一聲,拍了腦門一把“哦,我忘了。”

  妙儀特別矯揉造作的扭了扭肩膀,也裝起來了“嗯,還有什麼事兒麼?”

  崔家的下人看著這兩個半大孩子似的人在用低劣的演技裝優雅,無奈的偏過頭去。

  熊裕“嗯……沒事兒了。”

  妙儀干巴巴道“那好吧。”

  熊裕轉過身要走,還沒賣出步子,又轉過來,像是在原地轉了個圈,吭哧吭哧半天道“這身兒,挺好看的。你還是應該化妝的。”

  妙儀一挺腰,抿了抿嘴“哦。是嘛。”

  說著就要把手放下來了,緊接著頭上的簪子一個接一個的掉下來,她驚叫一聲“哎呀!掉到車下面去了!”

  熊裕也慌手忙腳“別急別急,我給你撿!”

  一個扒在車沿上翹著屁股往下看,一個蹲在地上鑽到車下伸長胳膊去撿,前頭拉車的馬哪里知道這混亂,只悠長的放了個馬屁……

  一時間倆人都呆滯了。

  緊接著就是遠遠一片人浪的歡呼,妙儀听見連串的馬蹄聲,猛地回過頭去。

  皮毛油亮閃瞎人眼的金龍魚,馱著一個沒出洛陽就穿上全套戰甲的場面人,在一陣聲嘶力竭的少女尖叫聲中,停靠在了車馬旁邊。

  崔季明摘下頭盔,笑出一口白牙,額上點點汗珠“妙儀!我來晚了!”

  妙儀驚喜“阿——啊!季將軍!”

  她生生把阿兄兩個字噎下去了。

  崔季明大笑“我給你一起去朔方!”

  妙儀激動,兩手捧心“我還以為你不會去了!嗚嗚嗚!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崔季明對著自己妹妹都特別能撩,金龍魚靠過來舔妙儀的裙擺上的糖水,崔季明手指蹭了蹭妙儀的臉頰“我怎麼會讓你失望呢——”

  果不其然,這個在女人內心縱火的女人,身後傳來了無數尖叫到打嗝的聲音。

  崔季明得意一笑,轉頭看向熊裕“你也來了啊!走走走,上車,準備走了。”

  妙儀點頭鑽進了車內,兩側侍衛起身列隊,熊裕也趕緊往車內走去,走了一半才覺得手里硌得慌,一低頭,妙儀的簪子握在他掌心里。

  要還回去?

  熊裕想了想,卻沒有聲張,就像是拿了個秘密,收了個信物,將那簪子放進衣袖里,登上了車去。

  崔季明騎馬到隊伍靠前的位置,魏軍在城外已經列陣等待。她回過頭去,看著上陽宮,看不太清楚樓閣,只能見到那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瓦片,眯了眯眼楮。

  而另一邊,高高的上陽宮內,可以毫無阻礙的在這晴天之下,看著車隊緩緩朝外駛出。

  殷胥正走在回廊下,後頭七八個大臣正在說著新商稅的事情,還拿著卷宗給殷胥看,想要趁著這段路上就得個結果。

  殷胥卻猛地停住腳步,就站在廊下看向了洛陽城中心那條大路上的車隊。

  俱泰知道今天崔季明也要出征,就沒開口,往後退了兩步。別的大臣也學他,連忙退開不說話了。

  位高風也強,吹拂過來的夏風兜起他兩袖,幾位大臣似乎看著聖人開口,無聲的說了些什麼,然後隔著衣領摸了摸鎖骨的位置。

  沒幾個人知道那里有塊玉佛。

  殷胥呆了一會兒,直到那車隊的末尾也走了一大半時,才回過頭來,神態又恢復了剛剛的嚴肅冷靜“剛剛說到哪里了?繼續。”

  他緊接著快步朝前走去,幾個大臣連忙追上了他的步伐。

  耐冬在原地呆了一下才趕緊跟上去,他剛剛只听見殷胥說了幾句經常被人掛在嘴上,以至于成了客套的的話“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完結】

【卷十一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第361章 【番外】【朔方篇】(一)

  妙儀雖然野了一點,但是還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

  馬車異常顛簸, 縱然如今四輪的馬車在大鄴已經風行了三五年, 然而戈壁灘上怎麼也都是磕磕絆絆。

  她顛的臉色發白, 連棋也不想下, 扶著車壁東倒西歪, 不時哎呦兩聲。

  觀一旁做侍女打扮的考蘭, 頭上居然還梳了兩個搖來擺去的小環髻, 坐的穩如泰山,端著茶嘬了一口, 拍了拍快死過去的妙儀,道︰“上一站我拿了兩個煮雞蛋, 你要不要吃?”

  妙儀抬起頭來, 難以置信道︰“蘭蘭,你都吃了一路了啊!”

  考蘭扁嘴︰“以前跟你阿兄在一起吃東西, 都是倆人坐在榻上,堆滿了一條案幾,對坐著吃。不過就那樣, 我吃慢了還會都被她搶了。”

  他掀開簾子朝外看去,妙儀艷羨的看了他裙子下頭光著的雙腿。

  越是向北走,反而天氣愈發炎熱。戰爭激化,前線北推了上百里,他們已經走過了朔方的本營,往前線駐扎的大營而去。考蘭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天一熱,他從善如流的脫了襯裙,過兩天,直接連最里頭的褲子也脫了,裙子下頭兩條腿蕩來蕩去。

  魏軍的士兵和崔家的下人一半習慣了,一半不敢看。然而還有不少宮內派的侍衛、官員嚇得眼楮都直了。

  考蘭坐不住,經常跑到馬車外頭來坐著,兩條光著的腿比金鏈子都吸引人目光。考蘭無所謂被人看,但如果有人盯著看的太露骨,他反而會翻個白眼,站在馬車上伸手猛地去扯開自己的衣領,露出兩點,在對方震驚的目光里輕蔑一笑,回車內了。

  妙儀也是個特別容易不學好的性子,看著考蘭脫,她熱的慌,也想脫里頭的襯裙。考蘭這個不靠譜的,居然還慫恿她,直到某日傍晚休憩,崔季明拎著一只抓到的野兔來找妙儀,要給她烤著吃時才發現,嚇得連忙讓她趕緊穿好衣服,然後拎著還不服氣的考蘭到一旁教訓一通。

  考蘭幾乎是哭喪著臉抱著崔季明的腰,一路拖行回來的︰“我不去!我不要去跟他住一個帳下,別人該怎麼說!”

  崔季明挑眉︰“哎呦,你還會在乎別人怎麼說?”

  考蘭︰“你們那是軍營!我不去!”

  崔季明笑了兩聲才道︰“逗你的,我把你送過去,不知道讓別人罵成什麼樣,軍令如山。你不許再帶壞妙儀!吃著果子喝著茶的好日子要是不願意過,再這樣我給你弄一套甲,你當個步兵跟在我後頭,看能不能累死你。”

  一听是開玩笑,考蘭立馬站直了,心頭一定,敷衍道︰“好好好知道了。你那兒還有沒有糖,我想吃……”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沒有了。”

  考蘭撲上來就去拽她腰間的小荷包︰“我不信!你沒有糖日子都過不下去,我不信你沒有私藏的,你肯定是不願意給我吃!”

  崔季明跟他推搡打鬧了半天,還是被他搶走了大半的糖去。

  這時候其實距離前線已經並不遠了,妙儀沒有顛簸兩天,就看見了地平線的那一端有一條黑色的邊沿。那是朔方大營外頭用木頭和石頭制作的外牆,緊接著就能看到尖尖的箭塔。

  所謂跟突厥可汗的以棋會談,可是一件外交大事,雖然殷胥有斬草除根之心,賀邏鶻怕也不會安生,但場面總要做足了。不但是來的車隊浩浩蕩蕩,在朔方這里也要主將副將全都列陣出來迎接。

  妙儀如今也是個人物了,可她畢竟年紀小,內心年紀更小,雖是崔家長大,但她並不像兩個姊姊見過很多大場面,更多的時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當崔季明身負參與戰爭的使命,但在面上都也要自稱護送,和整齊劃一的魏軍退開兩側,讓主角妙儀走下車來。

  之前崔季明跟她說了很多次不要想太多,不要在意,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誰也別看,垂著眼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裝作听不見,大家反而覺得“棋聖果然是境界玄妙高人”。

  臨到了頭,妙儀還是忘了,哆哆嗦嗦下車來,先對著周圍一陣沒出聲的傻笑,差點踩著裙擺,考蘭連忙捏緊她胳膊,扶著她往前走去。

  大軍環繞,無數步兵和騎兵的目光下,她走向了不遠處站著的朔方主將,卻不料一抬頭,還沒有看清那戴著頭盔的朔方主將的面容,就先看到了站在一旁將頭盔抱在手上的兆。

  他黑了不少,臉上有些皴裂,目光朝她望來。

  瞳孔漆黑,卻像是太陽影射的一點光從他眼楮的弧度上移過去似的一閃,朔方大營的不少將士看見平日里最事兒逼,也毛病最多的兆微微勾唇笑了一下。

  旁邊幾個年輕側頭,活像是見了鬼似的打了個寒顫。

  兆做事愈發的謹慎細致,雖然軍中很多人煩他龜毛這一點,但就因為他的謹慎,避免了幾次戰役中可能出現的錯誤,他自己的戰績中幾乎也沒有敗仗。

  畢竟他的性格也不是多開闊爽朗,別人對他不友好,他也不會主動跟別人交談,一些事情使得他習慣獨來獨往,甚至待人有些沉郁冷漠,在稱兄道弟的軍營之中格格不入。不過如今官職步步高升,又是從不敗仗的可靠將領,有些人也習慣了他這樣的性格,發現他本性倒是還算和善,願意主動跟這樣靠譜的人來往。

  不過看他今日這樣一笑,平日跟他關系較好的那些人自然也有些吃驚。

  遠遠的,妙儀也看見了他。

  她猜不透任何人,更何況兆心里層層疊疊的門後掩映的心意,她只記得小時候的事情,更感謝兆奔到棋台上想要救她一命的事情,心里也暖暖的,對著兆咧嘴一笑。

  她變了,又沒變。

  兆從來沒見過她打扮的這樣正式,帶著珠釵步搖,身著寬袖裙裝,甚至用粉遮了一點她的小雀斑,涂了點唇紅。他本來覺得這樣不適合她,但是她一笑又盡顯那層長大了似的成人殼子後頭的天真傻氣,兆覺得自己也特別愚蠢,因為他一瞬間幾乎想哭。

  他次次都是跟她不告而別,然後再次重逢。

  看起來最不諳世事最像溫室花朵的人,卻如山一樣,堅定的站在她決定的位置上。

  就像是他無論走多遠,人生起起落落,她就站在原地,有時像是能觸踫到了,有時卻隔著淡淡的藍霧,或近或遠從不離開。

  兆不知怎麼的,感覺一口氣息要從身子里頭吐出來,整個人都要隨之邊變癟,他咬緊牙關,又扯出一個笑來。

  妙儀看見有了個熟人,倒也沒那麼緊張,走上前來與朔方的主將行禮,說了些客套的話。

  朔方的主將是曾經代北軍中的一支,年歲和夏辰相當,跟賀拔公也相識很久,是個四十多歲方臉胡須的中年人。

  崔季明不到十歲的時候見過他一面,料想如今見面應該認不得,卻不料在妙儀走上來之前,那朔方主將卻一直將目光望向旁邊的崔季明。

  或許他也有意打探過賀拔家的情況,听說了關于她身份的傳言?

  妙儀走近來之後,崔季明才走近和諸位將軍打了照面,對著兆她也是一笑,兆還是很敬重她的,連忙躬身行禮。

  而妙儀卻望著近在咫尺的兆,臉上露出幾分迷茫的神情……她不會掩飾自己的表情,臉上仿佛就寫明了對于兆的改變的陌生。

  兆也自知被這片土地和軍中的生活改變。

  四百多年前的朔方,還是農業繁華、良田千畝的沃土,新莽之後境況大概,幾百年逐漸荒蕪,這里已經成為了一片干燥也遼闊的戈壁。

  再這樣的長河與風沙面前,怎麼樣的人也都會開闊一些,也都會思考很多了,那些曾經圍在他心頭上的宮牆和爾虞我詐漸漸推遠,他只謹記著化作平民打扮逃竄時,曾經血流成河的山東。

  妙儀場面式的進入了朔方大營的主帳,但她並不是在營內住的,而是駐扎在營地南側。賀邏鶻早就遞了好幾封國書來,對弈的地址釘在突厥與大鄴的大營之間的一個中間點,那里是一座曾經繁華的小城鎮。不過因為東突厥這些年比較殘酷的政策,基本上也只剩下殘垣斷壁了。

  崔季明說是去跟他們把酒言歡了,實際上吃著烤肉喝著酒,歡聲笑語偶爾兩句你大爺背後,討論的都是關于這次的計劃。

  涼州大營來的援兵要明後日才能到,崔季明比較關心一件事情︰“阿史那燕羅不是說一直要獨立麼?他有沒有跟賀邏鶻鬧翻臉?”

  朔方主將嘆道︰“棘手的就是沒有。他似乎因為知遇之恩,一直沒有離開,有一兩年,他不大參與□□厥的中心事務,不知道是賀邏鶻把他支出去的還是他主動退出的。不過這次突厥吞了南突厥,而後又全面南進,他出面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按照阿史那的身份,如果他參與了,打贏了仗他是可以分奴隸分土地的,賀邏鶻如果把他支出中心,是不可能叫他來的。我猜測阿史那燕羅手里的兵力應該還是很強大……如果可以,我算是跟他有過幾面相識,不知可否與他私下會個面。”

  朔方主將震驚︰“你要見他,說什麼?”

  崔季明笑了笑︰“積怨已久,觀念不同,總是走不到一起去的。這種分歧,甚至比伺犴與賀邏鶻手足相爭的分歧還要深。當然,朝廷派人跟來了,聖人的意思也很明顯,這些事兒你們不好做,我可以來做,保證成功與否怪罪不到朔方頭上。不過您是這兒的主將,我還是該向您請示說明。”

  如今誰不知道季子介的地位,她就是一柄指哪兒,哪兒就是勝利的利刃,本來都說聖人不肯輕易拿來出鞘,卻為了突厥一事派來了,這些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認為是聖人對于這次戰役的關心與施壓。

  朔方主將沉思道︰“不過我們也未必能聯系到阿史那,估計還要用您自己的辦法。如果要聯系,我建議在對弈之前聯系上,因為一旦棋賽正式開始,場面立刻就會變得緊張,到時候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兩方的弦就都繃到極限了。”

  崔季明點頭︰“我知道。“

  她想了想,想表達的事情換了個口徑道︰“你知道這次不止來了棋聖一人,而是來了三位國士,甚至還派我來護送,意味著什麼?這是大鄴的顏面,大鄴這次就是要棋盤上和戰局上都要大捷。棋聖如今在境內的聲望已經無人不知,如果如果打不贏這場仗,咱們不單是兵力受損,棋聖的安危也難以保證;但如果是打勝了仗,棋聖被傷或者是被殺害……您也該知道關中一代的輿論會如何。”

  朔方主將嘆氣︰“這我當然知道。”

  崔季明︰“這事兒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否則你也知道,南伐大戰之後,不少人都上書,要調整大營與地方軍的戰力,雖然還不知道聖人如何想,但您是北邊的長城,做壞了事情,聖人想不拿您開刀都不行啊。”

  朔方主將只記得當年崔季明是個整天喊著“賀拔公”的小屁孩,如今這軟硬兼施又拉近關系的一番話,倒是打消了他內心很多想法。

  或許她在戰績上,在成就和對大鄴南北無數軍隊的貢獻上比不了賀拔公,但就這樣活絡的性子,不圓滑卻洞悉人心,再加上和聖人的關系與如今比較干淨的官場,她至少不會像賀拔公那樣身為主帥卻多次身陷朝廷紛爭。

  而就在崔季明這邊勾肩搭背的商量計劃時,妙儀在帳下洗了臉換了衣裳,已經吃了些飯坐在棋盤前頭了。

  考蘭早在半個多時辰前就撒歡跑走了,說是去找崔季明,妙儀卻深表懷疑。

  她才開始落子,就听見外面的聲音,下人掀開帳簾,熊裕拘謹的走了進來。

  妙儀舔了舔唇角,有些緊張,道︰“怎麼了麼?”

  熊裕想了半天,坐到棋盤對面,向她攤開了手︰“還給你,你的簪子。”

  她那個小珍珠穿成蝴蝶形狀的簪子躺在他掌心里,她伸手去拿,他攤著手掌。妙儀捏緊了簪子,簪子上都有他掌心的溫度,他的手掌更像是發燙。捏住簪子的白嫩小手半天沒有收回,握住擺在他手心里。

  妙儀一瞬間想讓熊裕也握住她的手。她以前也被他這樣握過,他一只手似乎能將她的手整個包住,就像他伸開手臂也能把她整個抱住。

  然而旁邊的下人可是得了崔老爹的意思,一個個就裝瞎子似的不肯走。

  妙儀伸著手,他也伸著手,兩個人舉了半天,她才道︰“你手好熱呀,是不是發燒了。”

  熊裕這才收回了手︰“……沒有。要下棋麼?這些日子在路上耽誤了太久,你也很久沒有練了吧。下棋也會生疏的。”

  妙儀這才笑了笑︰“那我們下棋吧。要快棋?”

  熊裕本來想說快棋,又轉了念道︰“慢棋。你擅長快棋,慢一些,你的優勢就會小一些。練習自然要挑難的來。”

  他自然不會說自己的私心。

  慢棋,他能待得更久一些。

  而且他今天見到了兆,也看到了一身戎裝似乎已經成了將軍的兆對妙儀一笑,妙儀也回了他笑容。

  他總覺得兆會來找妙儀的,所以才想長時間留在這里。雖然這樣的事情實在不符合他性格,但熊裕一直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靠攏著她,此刻也忍不住急了。

  然而這局棋下了還不到小半個時辰,忽然帳簾外傳來了別人跟門外的侍衛說話的聲音。下人進來通報︰“棋聖,是萬將軍。說是舊識。有些晚了,還要見麼?”

  妙儀還在低頭研究棋譜沒听進去,熊裕一下子繃直了脊背,果然來了!

第362章 【番外】【朔方篇】(二)

  妙儀哪里會多想,她雖然有些奇怪兆這麼晚了會來, 倒也覺得是熟人該見過一面。

  只是熊裕也在, 熊裕和兆也沒說過話, 會不會很奇怪。

  妙儀有些猶豫, 熊裕一般是很懂得分寸的, 按照禮節這時候他應該主動告退或者說一會兒再來, 但他垂下眼去, 一個字沒有說,反而拈了一顆黑子,  噠的一聲脆響放在了棋盤上,半晌道︰“你要他等著?”

  妙儀不知道怎的, 讓這落棋聲激的心頭一顫。

  她听不出來熊裕究竟是什麼意思, 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出去見他一下。”

  她提裙掀開帳簾, 兆穿著一身平時練兵的布衣,橫刀別再腰間,站在離帳簾三五步的位置, 笑道︰“如今是棋聖,倒是擺起架子來不肯見人了。是想聊一聊的……不打緊吧。”

  妙儀抓著帳簾,本來有好多話能說出口,卻隱隱感覺有目光釘在她後背上,她這個總是分不清場合的笨蛋,有點後知後覺能理解熊裕現在的感覺。她猶豫道︰“嗯,你要進帳內來麼?我請了人來練棋的……你有什麼話說也可以呀。”

  兆不太好開口,帳外火盆映紅了他的臉。他本來想說算了,又怕自己再不能鼓起這樣的勇氣,還是堅持道︰“明日我們還要有行動,不會留在軍中,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不進去也行,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說幾句話。說是到洛陽給我做蛇羹,你還是沒跟我說上幾句話,一晃眼都幾年了……”

  因為崔季明常常離家出征,妙儀最招架不住這種明日就要隨大軍上戰場,今日想要聊一聊的說辭了。

  她還是點了點頭,笑道︰“是,回了洛陽我也太忙了,沒有找你。我讓他等一會兒!”

  她剛要回頭到帳內,從她頭頂,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將帳簾掀開更寬一些,低沉的聲音帶笑傳來︰“你去吧,不要緊,我在這里等著你。知道你累了,或該早些休息,但是這一盤棋放到一半,我肯定睡不著的。”

  妙儀感覺到熊裕的胸膛靠過來了幾分,她有些臉紅,沒有轉頭,而是仰頭看向熊裕的下巴,發髻抵在了他胸口上。她習慣于這樣看著他,笑著開口道︰“要不你先看一會兒棋譜。可別想亂動,我都記得每一顆棋子的。”

  熊裕揉了揉她腦袋一把︰“不要緊,去吧。”

  妙儀這才點頭,提裙跑向兆,偏頭道︰“兆哥哥要找我說什麼?”

  兆卻將目光繞過她,看向了帳簾邊的熊裕。

  兩個人沒有說過幾句話,卻都對彼此打過好幾次照面。

  從和妙儀一起養小兔子又在棋院里種地的黝黑少年,到棋賽上擋箭快他一步的同台弈者……若說他跟妙儀是多次重逢分離,熊裕則是不遠不近一直都在。

  他和妙儀呆在一個帳下,沒有人會提出不合適;而且妙儀對待他的態度,怎麼都有點像是對待自家人,帳下的熊裕是可以商量可以讓他久等的,對待兆則要禮數周全。

  他知道自己生性敏感,然而這一刻卻不由得多想。

  甚至不是多想,而是隱隱約約能確定一些事情了。

  再想著他來的目的,兆心頭恐慌起來。

  熊裕卻也並不做出什麼過多的姿態,只是對著兆禮貌一笑,主隨客便的樣子,放下了帳簾。

  兆腦子里忽然就只剩下一句話了︰什麼叫段位高……

  妙儀還在他面前說話,兆猛地回過神來,想問熊裕的事情,又問不出口,笑了笑︰“這附近夜景很不錯,要不要騎馬出去逛逛。我叫人牽來了一匹小母馬,你應該可以騎的。”

  妙儀當然想出去玩,又怕下人擔心。

  兆引她過來上馬,笑道︰“我在軍中好歹也是有些地位,怎麼可能把你拐跑了。就在軍營附近。”

  妙儀可不怕他,吐了吐舌頭道︰“諒你也沒那麼大的膽子,要不然阿兄就來打你了!”

  兆連忙笑著舉手投降︰“我當然不怕你,我怕你阿兄。說不定一會兒我把你送回來的時候,就遇上了他。他非一槍扎穿了我不可。”

  妙儀捂嘴大笑。

  小母馬很溫順,她沒有在這樣北的戈壁上騎馬,自然有些新奇。

  二人策馬出了軍營,只走了一小段,軍營的外牆和火光還清晰可見,只是一個小土坡,上頭長了些灌木,兆一下子跳下馬來,忽然朝前頭奔去,蹲下身子。馬跑了一段才踏著馬蹄回過頭來,兆已經站起身來,手里捧了個嘰嘰亂叫的圓球似的肥鼠。

  妙儀笨拙的連忙勒住馬韁,好奇的連忙道︰“那是什麼!讓我看看!”

  兆捧過來︰“沙鼠!這一只吃的太胖了,真的怕它回不去自己的洞里。”

  沙鼠還是比較可愛的,只是受驚了之後一直在亂蹬腿,妙儀沒見過,雖然喜歡卻不敢亂摸。兆面上是笑著的,但實際上牢牢捏著這沙鼠的後頸,沙鼠驚嚇和力量之下屈服開始裝死了,這樣逮動物強迫它裝死的事情,他們軍中無聊的時候沒少玩過。兆笑著撒了個小謊,道︰“他在我手里睡著了,或許也是夜里太晚了。你快來摸摸。”

  妙儀這才伸出手,大笑︰“它好可愛。”

  兆看她高興了,這才將沙鼠放在了地上,那沙鼠打了個滾立刻飛竄逃命。

  妙儀下馬後,倚著馬仰著頭︰“哇……果然好多星星啊!”

  兆早就在剛來這里的幾個月看夠了這片星空,他想說,你這個傻丫頭能不能別再天,看看我成不。

  兆清了清嗓子︰“你緊張麼?要跟賀邏鶻對弈。”

  妙儀點了點頭︰“嗯,听說他很可怕,還贏了很多大鄴知名的棋手。阿兄說他心思細膩且歹毒,做事毫無章法,之前幾次邊關打仗都跟他有關吧。而且說他這兩年從關內買了很多的寒食散,已經快半瘋了…… ”

  兆坐在沙丘上枯死的半截胡楊木上︰“確實,就因為他是瘋狗,所以你阿兄才會擔心,所以這麼多人才都聚集到朔方來。不過一旦我們能贏,突厥在很多年內都不足為慮了。聖人本來預計南突厥能阻擋五到十年,誰料到賀邏鶻這樣瘋,他耗干了內部,看起來是聖人的計劃被打斷了,實際上卻露出了更大的紕漏。”

  妙儀以為這個“我們能贏”說的是棋賽,頗為有壓力的點了點頭,握拳道︰“我會努力的!圍棋是我們祖宗留下來的,我不會輸給一個狄人的!”

  兆忍不住笑了。

  他拍了拍旁邊,妙儀也坐下。

  兆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想解釋上一場婚姻,卻似乎自己已經解釋過了,妙儀並不太在乎,反而來安慰他。他自己卻覺得放不下。

  他又想說些軍中的事情,卻想來崔季明一定跟她說過不少,自己打過的幾場仗未必有崔季明那樣的傳奇。

  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她則蹲下去,撿了好幾個石頭,朝外使勁亂扔著玩,隨意開口道︰“兆哥哥過的好不好啊?”

  兆連忙回過神來點頭︰“自然好。這里看起來苦,但是也自由。”

  妙儀笑︰“那兆哥哥就打算一直呆在這里麼?不是說軍中全都是三十多歲才成婚的麼!兆哥哥怎麼辦,你幾個兄弟可都快離成婚不遠了!”

  她說完了,才想起來就不說阿兄和聖人,單是修和舒窈也都是半個秘密呀。

  兆多年不和修他們聯系了,自然也不知道,以為他們各自決定成婚了,笑道︰“我不著急……我想等一個人。”

  說完,緊接著道︰“那你呢,雖說是棋聖,可你家中不會催麼?畢竟五姓女大多成婚早。之前在河朔一代見你,我以為……你或許很快就要嫁出去了呢。”

  妙儀抿嘴一笑,有些害羞。阿耶允了熊裕來,算是勉強同意此事了吧,而且熊裕也來他們家里吃過一兩次飯了,阿耶雖然沒多說話,卻也沒跟以前似的生氣吵架。

  她扯著衣帶,扭捏笑了︰“哪里——還是很遠的事情呢!”

  兆呆了一下,她談起婚嫁會害羞啊。果然是長大了麼?

  他心下溫柔,也抿唇微笑︰“妙儀沒有想過嫁人麼?或許說是沒有想過要嫁給什麼樣的人麼?”

  妙儀踢了踢地上的沙子︰“沒想過……嗯,我也不知道,以前也沒有想過要嫁人。不過現在覺得或許嫁人也挺好。非說喜歡哪種,還是……嗯……我不知道,所以遇見了就知道了。”

  兆猶豫半晌,只覺得如果不說,或許妙儀會跟那個姓熊的關系更好,或許至此一別再無機會……

  曾經他無數次的猶豫,到今日再不說出口,他必定會要後悔。

  兆仰望著天空,道︰“我有想過,但是當初冒出這個想法,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定了。當時身份立場有差別,你又很小,總像是我一廂情願。後來出了很多變故,你也知道我曾經四處逃竄,好不容易得了條生路,得到了軍中一席之地……然而你是崔家嫡女,我是個庶民,是軍中一個小兵,縱然重逢,你還叫我兆哥哥,卻總覺得是痴心妄想……”

  妙儀有點沒太听明白他的意思,蹲在地上偏頭看他,手里的木棍還戳著地。

  兆笑了笑︰“這話唐突,但本來就該是由男子說起。你至今日仍未成婚,我一直在想或許上天也再給了我一次機會。”他說道後半截卻隱隱臉紅起來︰“我……或許我會經常在朔方,不過你也可常回家中住,你還可以跟原先在家里一樣,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你處理,我家人不在,你也不必想著要去照顧或迎合任何長輩……”

  妙儀徹底糊涂了,她靠近一點︰“啊?你想說什麼?”

  兆一咬牙,開口道︰“若你不介意,若你無心上人。能不能考慮與我成婚。我保證要你一輩子都這樣無憂無慮下去,你想要怎樣生活都可以……”

  妙儀呆了一下,半天面上才回過神來,坐在了地上︰“你、你……你什麼意思啊。”

  兆吃力笑了笑︰“我本來總不在意,總不把自己這份心意當真。過了幾年,從一開始把你當作孩子,嘲笑自己想太多,到認清距離、認清差距,覺得該認命,可到了今天,我覺得有些事情挺難改變的。這樣說來很可笑,你肯定覺得我就是個跟你玩的好的大哥哥,可我有一次差點被一刀弄掉了半條命,躺在河灘上竟想起你來,就一下子明白了……口是心非是當真不管用的。”

  妙儀慌了︰“可、可……”

  兆是找不出其他的表情,緊張的只能笑,道︰“嚇到你了吧。你可以再考慮考慮,我可以去跟你阿兄說,大不了讓他扎我一槍——”

  妙儀一時間又急又羞︰“你說,若我不介意,若我無心上人——可我若是有心上人了呢!”

  兆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妙儀吭哧吭哧半天︰“我心里已經有了想成婚的人了!我、我我不知道你這樣想的,我從來都沒覺得……他都已經和我阿耶說過了,我阿兄也知道了!”

  兆傻在了原地︰“是誰?——是剛剛你帳內那個姓熊的?!”

  他猜測到了青梅竹馬關系很好,甚至也想到熊裕對妙儀也有這番心思,所以才決定要今日就一定開口。或許妙儀懵懵懂懂的,他與她也算是有些過往的情分,她或許會點頭。

  卻沒有想到說要跟誰成婚,說有心上人的會是妙儀。

  她只是驚慌于他的說辭,而對于她有心上人這一點,卻無比的堅定。

  兆說是震驚,更像是心底慢慢涼下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又差點問出口去︰為什麼是他?他憑什麼?

  若是他以前的性子,怕是早站起來說出這話,如今卻起了身又坐下。他想努力笑,但當真笑不出來。

  若對方是五姓之家,高門子弟,相貌英俊或才華橫溢,他都也就認命了。

  然而或許是他心里還是自負,他沒法想象,妙儀為什麼就要跟這樣一個鄉野出身會下棋的小子在一起了。崔家會同意?!

  他半晌道︰“你喜歡他……?”

  妙儀不好意思,卻仍然點了點頭︰“我想跟熊哥哥成婚。”

  兆吃力問道︰“為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喜歡他什麼?”

  妙儀理所當然道︰“他很好啊……性格也很好,我胡鬧也不生氣,我做什麼傻事他都陪我。我只要說點什麼,他一下子就能懂!阿兄也說,我醒著的時間大半都在下棋,若是和別人成婚了,那他豈不是要悶死。跟熊哥哥就不用,我在棋盤上每天都跟他說話。我想以後跟李先生一樣,也去弄個院子,種菜呀養兔子呀,然後再招幾個小孩子教他們下棋!想讓熊裕跟我一起!”

  兆想听到的是一個愛的驚心動魄的理由,然而沒有。

  他道︰“就是這樣?就僅僅是因為這樣?”

  妙儀想了半天,才又道︰“大概是我沒法想象跟別的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我想跟熊哥哥一直住在一起。”

  就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她的腦袋就算是開竅,也不懂得什麼叫嫉妒吃醋或種種,她大概只知道跟誰在一起舒服,開心,想一直和他生活,想要每天都見到他吧。

  兆說不出話來了。

  什麼叫還沒開始動手就輸了,什麼叫連刀都沒亮就敗了。

  兆半晌才道︰“你可是棋聖……你可是崔家的嫡女,你看看你兄長和父親的身份。你絕對配得上更好的。”

  妙儀拿著小樹枝摳了摳地上的沙子,猛地站起來,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我又不是盤子碟子!要什麼配不配的!要是誰下棋跟我相當,還會天天陪著我,不用說話也能理解我,還想跟我一起種地一起去山里一起教小孩子,那也才叫配得上!要是我愛棋還嫌我,我整天爬樹還罵我,天天在朝廷上去做事,他說什麼我听不懂,我說什麼他也听不懂的人,不要也罷!”

  她說罷轉身就朝自己那匹小母馬而去,兆連忙追上去︰“我不是這個意思!”

  妙儀悶頭往前走。

  兆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哽咽︰“妙儀!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

  妙儀听出來了,她走到小母馬身邊,猛地回過頭來,氣鼓鼓道︰“你不許哭!你哭了我瞧不起你!”

  兆噎住了,站在原地。

  妙儀聲音嬌且脆,用她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音量開口道︰“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總感覺你有話要說,但是這種有話要說卻沒說出口的事情,從你加封離開是第一回,河朔再見是第二回,到了棋賽上你突然奔出來卻又跑走是第三回!你不說……你從來不說,我又怎麼可能知道,又為什麼要一下子接受!”

  她往前邁了一步,眼楮瞪圓,兩頰鼓鼓,個子比他矮,卻伸出小手使勁戳了戳他肩膀。戳的就像是一下下在他心上,而他的心不會恢復形狀,一處一處凹下去。

  她道︰“小時候是經常一起玩,但後來幾年見面很少不是麼?你解釋了這麼多,說了很多你心里的想法,但最終不都是你解釋為何沒有開口過麼?我不明白你這個人了,你要是真的這樣想,為什麼不寫信呢,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為什麼不想辦法聯系我呢!可你什麼都沒有做呀!喜歡別人是這樣的麼?我可不知道,我喜歡熊裕哥哥,我每天都想見他!他一定也喜歡我,因為他經常找理由跑來見我,他永遠都在棋院等著我,想盡辦法送棋譜來給我!他也想保護我,也理解我啊!他一定也不想跟我分開呀!”

  “我不知道你的喜歡是什麼樣子的,或許你只是覺得我們相識,大家都還沒有成婚,你想找我搭伙。可我也可以拒絕啊!我拒絕也理所應當啊!”她訓起人來,遠沒有舒窈那樣的淡定霸氣,反而像是自己在生氣,臉也憋紅了,還跺著腳︰“阿兄也說我笨蛋!可我知道什麼叫喜歡了!”

  兆被她這樣訓了一通,居然又想笑又像是心被掏空了。

  對啊,他這樣永遠在期待、等待的人,何談喜歡。

  永遠先否決了自己,他又做出過什麼主動的行為,拉進過和她的距離麼?

  她並不懵懂,她只是單純的明白事情的本質。

  兆一下子忽然覺得自己曾經的日子都如此失敗,對情一事他做的不到位,反復與懷疑充斥著他的心;對世事和人生也一波三折,總是走錯了路。

  他忽然好似被點了一下,準確來說他人生中曾經被她點醒過不止一次。

  不勇敢的人有什麼資格獲得,不努力的人有什麼資格擁有。

  什麼都想太多了,到頭來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得到合適的。

  他只感覺臉上濕熱一片,妙儀嚇壞了。

  在她心目中,兆驕傲又敏感,他有些自說自話,卻也永遠不認輸……

  她以為自己是把兆罵哭了,急的在原地快跳起來了︰“你、你哭什麼呀!你丟人!丟死人了!你——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呀!你不是能打仗麼?我問阿兄時,阿兄跟我說你的戰績一直很好,升官的速度也很快,現在都是個大將軍了!你不是打仗很厲害麼,怎麼、怎麼就為了這種小事就哭呀!”

  兆又笑了,真心笑了,揉了揉臉︰“沒事兒……”

  妙儀急了︰“你哭了我也不能同意的,我都答應他了!我心里都下定決心了!”

  兆破涕而笑︰“我有那麼丟人麼,就因為你不答應我所以哭了?還拿眼淚來逼你?”

  妙儀懵了︰“那因為什麼?”

  兆笑︰“大概是為了有些事情明白的太晚吧。來吧,回去吧——”

  他抬手忽然一把扛起妙儀,嚇得她尖叫起來亂蹬腿,下一秒就被放在了馬上,兆抬袖揉了揉眼楮,眼楮瞧不見,嘴唇卻咧開︰“我還能把你怎麼樣啊!要不然干脆就把你拐走,跑到一個村子里去,不讓你下棋了!逢人就說你是我妻子!”

  他說的跟真的是的,妙儀卻白了他一眼︰“你就會胡說八道。”

  兆忍不住笑了︰天底下,認為他一定不會做壞事的人,大概只有妙儀了吧。

  他伸手,牽住她的手腕,妙儀沒有收回手,她偏頭望著他。兆輕聲道︰“對不起,很多時候對不起。當年在萬花山的寺廟內裝作不認識你,去往朔方做出一番事還要你相信我,今日這樣為難了你……真的對不起。”

  他嘴角在笑著,忽然感覺又無遺憾又仿佛想讓人生重頭來過,又歡欣她的至純至真永遠能幫助他又無奈自己不能擁有,大笑著眼淚卻又流了下來,一瞬間竟不知道是為何而流。他低下頭去,將妙儀的手掌貼在他的額頭上,人也弓下去,她看不見他的臉,只听到了聲音。

  兆吸了吸鼻子︰“其實想來這樣挺好。我背負不起你的後幾十年人生,讓別人去,做的應該會比我好很多。你叫我一聲兆哥哥,按理說你成婚我挺想去的,但是也去不了啊。真的,妙儀……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好,都像今天這樣好。”

  妙儀有些沒來由的慌了。

  兆又笑了出聲︰“我在朔方,防突厥打進來,也算是很委婉的保護了你一回。走吧,快回去吧,我真是……不懂眼色,叫你出來了這麼久。”

  他說罷,抬起頭來,妙儀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就感覺他拍了一下她身下的小母馬,那母馬認路,輕快的朝不遠處的軍營跑去。

  她連忙回過頭去︰難道他不跟來麼?

  然而自己隨風的亂發里,只看到了他身影慢慢走回去,抱住了他的戰馬,沒有回過頭。

  戰馬屹立在那里,不安慰卻也沒有走開。

  熊裕在帳下已經來回不安的繞了很多次,很快他就听見外面一陣馬蹄聲,本來他心心念念著一定要裝作研究棋局的模樣,然而身子比腦子動的更快,他朝著帳簾快步走去,掀開了帳簾。

第363章 【番外】【朔方篇】(三)

  熊裕沒想到妙儀是一個人回來的。那個兆跑去哪里了?居然不給親自送回來?

  他面上顯露出幾分質問的神情,妙儀卻跟做錯事的表情, 拽著馬韁, 扭捏半天不肯下來。熊裕走過去, 扶她下來。妙儀將手放在他掌心里, 半天才道︰“我把他弄哭了, 怎麼辦。我沒有打他呀, 就戳了戳他……”

  熊裕驚愕︰“他——他哭了?因為什麼?”

  妙儀簡直就是後知後覺, 直到熊裕將她從馬上抱下來,她才拽著他的手, 道︰“我們進屋說……”

  熊裕心里的弦都繃緊了,她居然覺得有什麼話不好說的時候。

  站進了屋里, 她才對熊裕一陣招手, 熊裕彎下身子,她兩手攏在他耳邊道︰“嚇我一跳, 他、他突然說想要跟我成婚。”

  熊裕一驚,猛地抓住她手腕︰“你怎麼說!”

  妙儀看他那麼緊張,居然有些開心, 面上又不好表露,只道︰“我把他說哭了……”

  熊裕看她︰“你拒絕他了?”

  妙儀︰“當然。”

  熊裕松了一口氣,手卻沒放開,半天腦子里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沒說出話來。

  妙儀有些氣鼓鼓︰“你以為會怎樣啊!”

  熊裕搖頭︰“我要是真的以為會怎樣,就不會讓你跟他出去了。我只是覺得很高興,又覺得自己做的不對……”

  他跪回了棋桌邊。

  妙儀沒太明白︰“你怎麼不對了。”

  熊裕對她伸開手臂,顯然是要妙儀坐到他膝頭來,妙儀有些不太好意思,相比她阿兄的沒羞沒臊,她跟熊裕也就是偶爾擁抱牽牽手罷了。她吭哧吭哧半天,還是靠過去,不敢用力坐下,只是虛抱著。

  熊裕攬緊她,一下將兩人之間的那些空氣擠出去,他隨行路上糙了一些,有點胡茬,蹭在了妙儀額頭上,她癢癢的想笑。

  他半晌道︰“兆多年不見你,還能主動像你求婚,我每天與你相伴,連像你阿耶據理力爭的人都是你,難道不該愧疚麼?”

  妙儀掙扎出兩條手臂來抱住他脖子︰“哎?這很重要麼?”

  熊裕︰“這當然重要。我有時候也怕,怕你覺得我並不……並不愛你。”

  妙儀可不當真,只是示威似的拽住他耳朵︰“那你不喜歡我麼?!”

  熊裕笑了︰“當然不可能。我想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我也總是不能說出口。”

  妙儀笑了︰“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你的想法。你又不是那麼會藏的人!”

  熊裕將她抱得高了一些,仰頭看著她︰“那你知道我現在想說什麼?”

  妙儀眉眼盈盈,望著他的雙眼,似乎又有點慌了,亂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熊裕笑︰“你明明知道。妙儀,嫁給我好不好。雖我是個手下敗將,或許圍棋一道上也不會再執著于境界……或許很多都不夠,但我知道,我必須要說出這句話。”

  妙儀︰“……這時候還說什麼,阿耶不都知道了麼?你不都來我家好幾次了麼?”

  熊裕笑︰“不一樣,我沒有說出過就是不一樣。所以你答應麼?”

  妙儀去掐他的臉︰“你笑的這麼厚顏無恥,不就是認準我肯定會答應麼!我想反悔也不成了,都跟阿耶吵過了。”

  熊裕︰“你說,你說啊。”

  妙儀別扭半天︰“好吧。勉為其難。”

  熊裕笑︰“勉為其難也算答應了。”

  妙儀耳朵竟紅了,點了點頭︰“……嗯。”

  妙儀漸漸坐好,臉頰貼著他額頭︰“到底成婚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出生了之後,阿娘就不在,阿兄常常說起阿耶阿娘有過的趣事,但我總是不太明白。”

  熊裕︰“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只能我們一起探討了。”

  妙儀不知腦袋里想起什麼,嘻嘻笑起來,笑完了又覺得不好意思︰“那我們是不是以後要住在一個屋里呀!是不是要一起睡覺呀!你是不是打呼嚕呀!”

  熊裕扶額︰“……你真是個笨蛋。”

  妙儀撇嘴︰“我又沒說錯!”

  熊裕也有些臉紅︰“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做得,又不只是這些。”

  妙儀歪頭︰“比如?”

  熊裕半天沒說話,手緩緩順著她的脊背上移,托住了她的後腦,微微施力,她順著低下頭來。熊裕只覺得自己嗓子眼都在亂跳,她臉湊了過來,眨了眨眼︰“干嘛靠這麼近?”

  他道︰“你別說話。”

  妙儀老老實實閉嘴。

  他貼過來,妙儀嚇了一跳,又一下子笑出來︰“你干什麼呀!好癢!這樣好奇怪。”

  熊裕無奈︰“不奇怪。你沒听說過別的男女也會這樣麼?”

  妙儀撓撓頭,好像是曾經迷迷糊糊听見過阿兄說過這個話,原來大家都會做的事情呀。她做好了準備︰“好吧!那要怎麼做?你會麼?”

  熊裕緊張︰“可以嘗試一下。”

  妙儀︰“那要伸舌頭麼?”

  熊裕︰“啊?!”他一下子跟被潑了紅漆一樣漲紅了臉︰“你你從哪里听來的!”

  妙儀道︰“難道不是麼?”

  熊裕慌了︰“先、先不要這樣,就、就親一下就好了。”

  妙儀點頭︰“哦,好。”她跪直身子,低下頭來,很主動的也很不害臊的拿嘴唇踫了一下。

  熊裕渾身僵硬。

  妙儀揉了揉嘴︰“你又有胡子了,好扎人。呼呼,你不要喘氣呀,好好笑的!”

  她似乎覺得自己剛剛沒做對,又低下頭來,跟他貼了貼,熊裕動也不敢動,甚至連胳膊都硬在半空。

  妙儀有些不滿意︰“可是這樣根本就不好玩啊。”

  熊裕剛想說話,她又低下頭來,抱著他脖子,露出一點點小舌尖,舔了舔他唇角,似乎覺得這樣稍微有點意思了,抬起頭來笑︰“是不是該這樣啊?熊哥哥你怎麼了——啊!你怎麼了!你是要暈過去了麼!你、你別嚇我!”

  地上鋪著毯子,熊裕朝後倒下去,一時間腦子也呆了,唇角濕漉漉的,罪魁禍首還急了,關切的撲到他身上來。熊裕啞著嗓子,半天才憋出一個“你”字。

  妙儀真以為他出事了,畢竟熊裕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怕的不行︰“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麼了呀!”

  熊裕搖了搖頭,忽然抱住她,一轉身,變成妙儀躺在了地毯上。她這個不知道什麼叫危險的家伙,還笑起來,推著他道︰“你要壓死我麼?好沉呀你!”

  熊裕鼻子里悶悶應了一聲,這才低下頭去。

  半晌,才听到妙儀發出一聲被燙了手似的發顫的叫聲,她的驚愕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又好奇的咦了一聲。

  熊裕半天才啞著嗓子開口︰“你不要什麼都學,好不好!”

第364章 【番外】【獨蘭】

  考蘭早早進了帳內,其實就是想等獨孤臧。

  這次崔季明北上, 只帶了獨孤臧。張富十和一部分軍隊被調去吐蕃一代護送朝廷的商隊, 董熙之則要去參加如今再一次在洛陽附近開展的軍演。

  獨孤臧也是個二把手, 考蘭好幾次想找他也不成, 只得找理由去給崔季明送吃送喝的時候瞄上兩眼。崔季明感慨萬千︰“真是白養了, 你會關心我吃喝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今兒就來了三趟, 還不是為了我。”

  然而獨孤臧卻並沒有怎麼和他說話。

  考蘭心想,裝什麼啊!

  有一小部分軍中的老人, 跟考蘭也挺熟的,知道他去跟獨孤臧住了, 就猜測是季將軍被聖人施壓, 只能把最心愛的小妾送給好兄弟。

  然而就這樣考蘭卻還三天兩頭找季將軍,還同時跟獨孤將軍眉來眼去的。

  腦洞比碗大的群眾們早已腦補各種三角戲碼。

  考蘭哪里知道, 崔季明更壓根懶得解釋。

  今日一扎營,他從妙儀那邊跑過來,直奔獨孤臧這里, 卻撲了空。難得他表現的主動一些,獨孤臧卻跟躲著他似的……

  搞什麼啊!

  他一會兒在那鋪在地上的毯子被褥上打滾,一會兒又掏出獨孤臧留在屋內的角弓, 裝作西北望射天狼。待到獨孤臧回來的時候,他都已經脫了鞋子,裙子快擰到膝蓋上頭,癱在他的被褥上打著哈欠快睡著了。

  獨孤臧晃晃悠悠打著酒嗝回來了, 他這樣級別的將軍,自然是單獨有營帳,他回來往自己床鋪上大字型一攤,才感覺好似撞到了誰,被窩里一聲痛呼。他迷迷糊糊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一只腳已經蹬在了他下巴上,差點把他踹飛出去。

  獨孤臧從床上滾下來,坐在地上,迷茫之間就要去拔刀,緊接著就听到某個聲音罵道︰“拔刀啊!有本事你跟老子打一架!”

  他一下子酒醒了一半。

  考蘭盤腿坐在床上,冷笑︰“你都喝的回來不知道睜開眼看看?”

  獨孤臧忍不住有些慫了︰“你躲在被子下頭,誰知道。你過來干什麼?”

  考蘭听了這後半句,不樂意了,嘲諷道︰“行啊那我就不過來了!早知道我就壓根不去找三郎說什麼要隨軍!你這麼不願意見我,干嘛還請我回去啊!”

  獨孤臧連眼神都不敢強硬︰“你急什麼啊,我這是個疑問句。”

  考蘭這才躺下︰“過來找你玩。”

  獨孤臧這才脫下外衣,隨便往地毯上一扔,坐到床上來。考蘭偏頭︰“不知道給我帶點酒喝?”

  獨孤臧把他往里頭推了推,自己也累得不行,甩開胳膊躺下︰“你不喝的時候都那麼瘋,再喝大了還得了,跑出去裸奔,誰受得了。”

  考蘭使勁推了推他搭在他肚子上的胳膊,獨孤臧暗暗用力,他有些推不動,直接弓身用牙咬。

  獨孤臧被他咬的痛叫也不放開手,往里側身,瞪眼︰“咬掉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考蘭挑眉,不說話了。

  這會兒誰也不說讓誰走了。

  獨孤臧佯裝昏昏欲睡,翻了個身,把皮被一扯,將兩個人蒙頭蓋住,人也湊過去好似要抱著他便睡過去。

  考蘭蹬腿要把皮被扯下來︰“這玩意兒一股騷味,整天被帶在行軍中,也沒見著有人洗過,臭死了!”

  獨孤臧裝睡不說話。

  考蘭蹬他,他也不理。

  獨孤臧就裝死,考蘭卻可永遠都不是個安生性子,他開始伸手去摸獨孤臧的腰,獨孤身子一抖,仍然不睜眼。

  考蘭就開始抓住他衣服往上掀了。考蘭只見過崔季明後背,這幾年光有他給別人露肉的時候,甚少見別人露給他看。獨孤身材很好,他一向是知道的,于是上下其手一番,倒也有親近的感覺。

  獨孤臧不停的把衣服往下拽,考蘭直接上來咬他的手,他無奈收手,任憑這個一遍摸一邊罵他髒的混蛋玩意兒拱來拱去。

  他忍不住把手搭在眼楮上……這是要做的意思?

  在軍營里?

  就考蘭這種比誰都會□□的,這不就是找事兒麼?

  雖然崔季明身為女子,但軍中不讓帶女子進來顯然就昭告了某些禁令。

  不過崔季明自己不也讓聖人進軍營好多次麼……

  然而獨孤臧心里有些更微妙的感覺,他總覺得自己和考蘭之間的狀態有些對不上,或者說考蘭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考蘭對于自己的過去一字不提,崔季明認識考蘭有幾年了卻也知之甚少。

  獨孤臧只知道考蘭曾經在隴右道,跟吐谷渾滅國之後的那些慕容姓的落魄貴族混過,後來被他們轉手送給了突厥,也謀殺過現在突厥可汗的長兄夷咄。

  他也听崔季明給他透露過幾句,考蘭少年時期被喂過一些藥,已經不會再長高了……甚至壽命也受到很大影響。

  考蘭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他純粹是過一天是一天的態度。

  獨孤臧想著想著,卻有些走神了,只感覺自己繞了一圈綁在後腰上的褲帶被一雙手解了,他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個字,某人一雙說是細瘦卻又沒少拿過刀拿過板斧的手鑽進去了。

  獨孤悶哼了一聲,一把拽住了考蘭的手腕。

  考蘭卻笑了,動作野蠻的像是把象拔蚌從殼里拽出來似的一陣揉搓……

  獨孤一把扣住他肩膀,想把考蘭生吞活剝了的心都有。

  然而他動作很快又輕柔下來,一條腿從他那身揉的不成樣的侍女裙子里探出來,攀在他腿上。

  跟獨孤這種和軍中均大多數人一樣的菜鳥而言,考蘭的水平確實可以上天了。獨孤腦子里已經全懵了,考蘭卻忽然動作僵了一下,停了下來︰“我忘了你喝酒了……”

  他收回手來,獨孤臧沒反應過來︰“跟喝酒有什麼關系?”

  考蘭翻了個白眼,一臉沒興致的樣子︰“喝酒起不來你不知道麼?”

  獨孤……還真不知道。

  他翻身就背對他,甚至作勢爬起來干脆就走了,獨孤一把按住他,急道︰“你來了都是為了這個!”

  考蘭︰“都是大人了,咱倆都不是什麼有文化的人,還能聊什麼?”

  獨孤臧︰“你就躺著就很好啊!快躺下!”

  考蘭︰“得了吧你,還裝不認識我呢,軍中就你要臉,三郎都不要臉了是吧!”

  獨孤臧瞪眼︰“你怎麼能這麼說她!”

  考蘭指著他︰“哎呦哎呦還要跟我急,我認識她多少年呢!”

  獨孤臧只得道︰“我……我沒想著你來,喝的有點大。可還有你呢。”

  他說罷,直接就從後面抱住考蘭。

  考蘭卻僵住了一下。在兩人上次爭吵大鬧之前,他幾乎是從善如流,他知道對于別人的動作該有什麼樣的反應,那種為了求生也罷,為了得到利益也罷的訓練深入骨髓,他知道這時候該笑了,該喘息了,該撫摸回去了。

  但是獨孤不想要那樣,他自己也不太想要。重拾那種態度,令他自己也作嘔,但真正應該怎麼做,套路學的太多,他沒法從手段中整理出真實。

  考蘭其實並不是能照顧好自己,吃飯弄在衣服上,沒事兒嘬手指,偶爾也犯病貪美抹些唇紅,沒一會兒讓他自己拿手背給擦得嘴邊一圈都是。他也愛動,也活潑,經常出汗,光著腳的結果就是腳底板總是黑不溜秋的。崔季明最早照顧他花了一番功夫,不過畢竟是下人多,崔家條件好,一群婆子丫鬟跟在他屁股後頭收拾,也不至于太狼狽。

  到了崔季明遭變故,他一下子不鬧不作了,雖然照顧自己的每件事情都做的很糟糕,但也都努力做了。

  就是那種什麼都做不好,卻覺得不想給別人拖累的樣子,讓他有一點疏于管教的孩子的髒膩感。他皮膚白皙,五官好看的富有攻擊性,那點有汗味的不太干淨的小細節,懶洋洋又尖牙利嘴富有野性,有時候動作極為矯揉造作,有時候又極其隨意散漫……

  最像不懂事的,氣死人的熊孩子的下一秒,又可能嘴唇里嚼了什麼東西又輕吐出來,手撫過自己脖頸,露出跟性別無關,成年人也難以做到的性感。

  獨孤其實一直挺怕他的。

  他感覺得到,考蘭應該每時每刻都是真的。雖然他經常演,但往往討好靠近也是真心的,下一秒冷漠厭惡應該也會是真的;他有可能這時候會一次次牽掛和服軟,但是下一次也可能會在他的眼淚里高聲大笑。

  他挺怕考蘭會有朝一日把他最鋒利的一面對準他。

  考蘭本身應該就是這樣一個無數稜角,每個稜角都能把別人劃得皮開肉綻的人。

  或許是這幾年生活狀態的穩定,或許是因為崔季明性格上對考蘭的改變,里頭的他被一層層包裹起來了,說是變得圓鈍,失去了致命的吸引力和鋒芒也罷,但圓鈍一點並不是不好。

  獨孤也想用自己那點微薄的生活經驗教他,希望那些傷別人也傷他的稜角全都可以被覆蓋。

  他伸手探到考蘭的小衣里頭,平時他早就笑著回頭,這會兒卻沒有反應,他軟軟的躺著不敢動似的。裙子下頭,他穿了一條短褲子,脫掉了那可笑的裙子之後,就很像個沒長開的少年模樣了。

  獨孤其實也沒經驗,但是考蘭難得不嘲諷一番,他既有勇氣也有耐性。

  獨孤臧緊張得很,強壓住心跳,道︰“我總能幫你吧。”

  考蘭擰了一下身子,不笑不喘不貧嘴的他有點陌生︰“別,你別管我。”

  獨孤臧︰“為什麼不管你,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相互的。”

  考蘭沉默了半天︰“我不想裝了。你揉也沒有用,我不會有什麼反應的。”

  他值得到底是某處不會有反應,還是對別人的一切觸踫不會有一切的反應……

  獨孤臧一驚。

  果然是這樣?或許跟他童年經歷有關,他會不會一直畏懼甚至厭惡這些事情,但他又習慣用這種行為來確保關系不破裂,確保已有的東西不會消失?

  獨孤臧將他身子掰過來,考蘭無所謂的看了他一眼︰“怎麼,你喜歡男人還非要喜歡那種比你還大,還能⺪你的?”

  獨孤無視他尖牙利嘴又想戳痛別人的做法,開口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樣?”

  考蘭面上露出一點迷茫的神色︰“啊?”

  或許是獨孤臧面上的憐憫流露出來了,考蘭很敏銳,忽地一皺眉頭︰“我要是討厭就不會這樣做了。”

  獨孤︰“但是你曾經非自願的和別人這樣過吧。這話我主動問雖然不太好,但既然我們能解決很多事情,也應該開口問。你如果很討厭……我們可以沒必要……”

  考蘭擰眉,他想努力做出嘲笑他的表情。準確來說他一向是很喜歡對獨孤的深情做出不屑的樣子,只是這次,這個表情擰在了一半,他還是失敗了,道︰“沒有。我不討厭,討厭我就不會主動了。我也絕不喜歡。沒感覺,就是吃飯喝水一樣的事情。就跟我也不知道我會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喜歡年輕的還是老的,我……”

  他本來不肯說。畢竟從以往的經驗來說,對金主說真話不會有好結果。但獨孤的態度,讓他很明白,這並不是所謂的金主關系︰“我對你也沒有心動的感覺。三郎和聖人有時候愛得不得了,我不太懂。我這麼說,你又要生氣吧。”

  獨孤臧卻不信︰“那這算是什麼,你跑來想見我。之前鬧完了你又主動說要跟我回去。”

  考蘭想了想︰“大概就是那樣的生活也挺好的。我覺得找你挺好玩的,挺舒服的,希望一直能這樣。你說我壞也罷,我希望你能一直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經常見你,我也要經常付出才是吧。”

  獨孤臧不知該如何反駁,考蘭面露不安。

  獨孤又道︰“之前隨著崔季明南下出征,你有沒有想見我。”

  考蘭點了點頭︰“沒有你怪無聊的,我一個人有點不習慣。”

  獨孤臧松了口氣,臉上又露出幾分被打敗的神情︰“罷了……這樣也好。這樣我也算能滿足了。”

  考蘭想鄙視他一番,心里其實慢了半拍才明白,他這句這樣也好,又有多少無可奈何的包容。

  考蘭推他一把︰“你都喝了那麼多,就別了吧,又做不成的。”

  獨孤臧埋頭到他懷里,深深吸了一口考蘭的氣息︰“試試唄。”

  考蘭翻了個白眼︰“有什麼好試的,我剛剛都摸過了。”

  獨孤臧湊過來,壓住他︰“試試你會不會有反應唄。”

  考蘭更無語︰“這有什麼好試的,我自己我還不了解麼——唔!”

  獨孤臧算是知道他的一點弱點,低下頭來捏著他的臉來吻他。考蘭也不知道是對這種行為敏感還是懼怕,身子一縮,果然呼吸也變的奇怪一點。

  獨孤狠狠吮了他一口,考蘭快背過氣去了,在身體上身經百戰的人連接吻也不會,差點快背過氣的樣子實在是可笑。考蘭已經又抓又打,把他推開了,臉被憋紅,甚至咳嗽起來︰“咳咳!你干什麼!你是要憋死我麼!”

  獨孤臧大笑︰“又沒有那麼難,你就不能親親我試試?”

  考蘭抹嘴︰“惡心死了,你口水特別多!”

  獨孤臧被他罵也所謂︰“還好吧。”他躺在考蘭旁邊︰“給你個機會,你學學。”

  考蘭這才胳膊撐著被褥,稍微起身,看了一眼雙臂墊在腦後的獨孤臧,稍微湊過去一點︰“學這個有什麼用?這個比做起來爽?”

  獨孤垂著眼楮望著他︰“意義不同。”

  到底怎麼意義不同了?考蘭沒覺出來,不在意的皺了皺鼻子,湊上去,拿手指捏住了獨孤臧的下巴,偏了偏頭想找個角度,半天還是歪著頭,吻下去。

  獨孤壓根看不見他的眼楮,只是感覺他那每天嚼東西吹哨子的嘴,貼過來,跟啜飲一樣學著他,輕輕吮了兩下。

  獨孤忍不住閉上眼楮,那種動作輕柔的簡直不符合他激烈的性格。

  考蘭觀察了獨孤臧一下,發現他只是微微有些想笑的閉著眼楮躺著,他也無法看出自己有沒有做對。又一次,他連觀察對發的反應這種基本的技巧都沒法用在他身上。

  考蘭只得又一次低下頭去。

  有什麼別的意義麼?考蘭只感覺他的舌尖很試探很溫柔,大概不像是那麼激烈,也不像是一方主動一方被動,而是努力都在學著深入彼此。

  他也垂下眼楮去,獨孤臧的兩只手從旁邊攀上來,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也像是要吃什麼似的,捏住獨孤的鼻尖,捏住他的下巴,要他張開口來。

  考蘭也有點暈了……他覺得應該是腦子里空氣被奪走的緣故。

  獨孤睜開眼來,他也不過是個半吊子,居然這時候敢說︰“你可以看看,你臉都紅了。這樣不也很有意思麼?”

  考蘭像扁扁嘴說他,說不出口。因為很快的,獨孤抱起他放在了皮被上。

  考蘭看他想脫去他褲子也沒有阻止,很配合的抬了抬腿,還問道︰“你想干什麼?”

  獨孤覺得是酒壯慫人膽,壓低聲音問他︰“有人親過你麼?”

  考蘭︰“你剛剛不是?”

  獨孤臧︰“我是說全身上下。”

第365章 【番外】【獨蘭】(二)

  考蘭本來想說你要是願意給我舔臭腳我不在意,終于還是壓制住了, 沒把這麼欠揍的話說出口, 道︰“沒有啊, 誰他媽這麼有閑工夫。”

  獨孤臧應該是從剛進賬的懵勁兒里頭興奮起來了, 他笑了笑︰“我有。”

  考蘭光溜溜的躺在皮被上, 他毫不害羞, 獨孤低頭看了一眼, 卻有點臉紅︰“你……你怎麼……這該怎麼說?青龍?”

  考蘭翻了個白眼︰“那你要是黑的,是不是該叫玄武。上次也看見了, 你是被綁著找不到機會評價麼?我就一直不怎麼長毛,你看我的腿, 比老崔的腿還滑!哪像你們!”

  獨孤臧看他抬腿, 撲哧一笑︰“說你像小孩子,真的是哪里都像小孩子……你之前還跟我說是自己掏出來嚇死別人, 你也真能裝。”

  考蘭膚色本來就淺,皮膚白的就跟半透明似的,那一處也可想而知。

  不算這惡劣的性格, 他身體各處確實算得上極品。

  考蘭不服了,畢竟是個男人都不能忍︰“⺪,你見過它大起來麼你就這麼說!我是不能跟你比, 你多高,我才多高!你要是長得跟個花生米這麼大似的,干脆一頭撞死算了。”

  獨孤才懶得跟他多嘴,反正都是男人, 考蘭有的他都有,他讓考蘭幾次折騰的也要沒有什麼廉恥之心了,一只手探入他之間捧住揉捏,另一只手則握住他細瘦的後頸,深深吻住他。

  考蘭一副對情愛冷漠甚至厭惡的樣子,但他實際卻並不完全像他口中塑造的那樣。否則他就不會在獨孤咬住他脖子的時候一陣哆哆嗦嗦,想掙扎又不敢了。

  他就是徹底迷茫了,不知道該做什麼。想犯浪發騷又覺得太假,想無動于衷又難以維持住。獨孤臧也不甚了解,他是個平時挺直男的老爺們,順著他脖頸舔下去,試探性的咬在了考蘭胸口上實在是明顯的淺紅兩點上。

  獨孤還好奇︰“男人對這兒也會有反應?”

  考蘭︰“廢話!”

  獨孤秉持著不相信自己也會對揉胸有反應的堅決態度︰“我肯定沒反應!是你的問題。我以前還覺得男人長這個簡直就是莫名其妙毫無用處,現在看來還是有點用。”

  考蘭擰住他耳朵︰“我要是下次把你這兒舔硬了,你一頭撞死行不行。”

  獨孤嘟嘟囔囔︰“我喝了酒有點興奮怎麼著了。”他說罷咬了一口,考蘭吃痛叫喚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罵人,獨孤從善如流的順著他胸口一路吻了下去。

  考蘭養不太胖,至今還是能隱隱看到肋骨的樣子,雖然他停留在了長開之前的少年模樣,但身體各處仍然很協調。考蘭有些慌神也是應該的,畢竟從來都是他擺出各種姿勢就好了,不會有人去親吻他,就算是阿哈扎當初算是寵愛他們兄弟二人,也不可能這樣的溫柔。

  大部分時候直奔主題,頂多玩些對他來說有點艱難更像是折磨的游戲。他自己也是討好兩天就蹬鼻子上臉的性格,被人打過也是常事……因為被珍視而恐慌沒有什麼,可考蘭臉上卻非要露出勝券在握的樣子。

  這種勝券在握,在獨孤猶豫一下之後低頭之後徹底破滅。

  考蘭一驚,差點都從皮被上彈起來。

  草草草草!

  考蘭腦子里只剩這一個想法。

  獨孤倒是連頭也沒抬麼,他有點得意,畢竟考蘭總是這麼高高在上嘲諷他人的樣子。然而考蘭讓他唇舌劃過的動作驚得哆嗦一下,又身子朝後掉下去。

  有、有什麼的……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干、干嘛要這麼驚慌,他要是願意,就讓他做去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反正舒服的事情不會拒絕,難受了他大不了就打回去。

  考蘭腦子里是這樣想的,在前幾秒也做出了淡定的表情,然而很快就破功了……

  人要是拋掉了殼子,到了外頭被人寵溺到膨脹,也很難再鑽回殼子里了吧。

  他裝不回以前的樣子了。

  獨孤的技術差到離譜,甚至是癢癢的,但考蘭一是看到平日里比誰都傲氣的獨孤做這種事,二則是親吻之後身體殘留感覺的多重作用,他卻心里又好笑又想發抖……所謂的意義不同,就是這樣吧……

  腦子里就像是一團亂麻在瘋狂拉扯,獨孤臧手指很粗糲,撫過他的時候卻又那麼輕柔。考蘭想說讓他用點力氣,然而就是這種摁不到骨肉里,輕飄飄在外頭的如影隨形的力道,就像是武林高手卻怕撓癢癢一般,才是真的讓他脊梁發麻。

  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羞恥心,但是獨孤臧不一樣。

  考蘭感覺他自己微微架起了他膝蓋,身子弓起,甚至能看到一點獨孤的臉。這種刺激就更大了,他甚至都分不清楚,是身上那些常常被折磨的部位擁有的新體驗讓他無力抵抗,還是獨孤給他做這種事情的畫面更刺激他。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獨孤的頭發。

  獨孤臧感覺到了某人的手指,然而更讓他心里澎湃,甚至從耳後開始發燙的是考蘭的聲音。他說過不再裝了,那這便應該就是他本身的反應。

  怪不得會有人為他著迷,他似難受似不滿的喟嘆一聲,就足以叫人腿腳發軟。獨孤臧甚至想笑他喘的這樣騷,但是考蘭似乎面上也顯露出很糾結的樣子……

  他甩脫不掉舊的陰影,也不知何為真,他一邊有了些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的反應,卻又覺得這樣也不對。

  考蘭的性子實在不該顧忌這麼多。

  獨孤臧覺出來有些變化,而且他實在是笨拙,弄得自己也很累,抬起頭來,望了考蘭一眼。他嘴里呼出來的氣都跟能看見似的癱著,一截手指咬在自己嘴里,不害羞卻身上泛紅,好象一只每一根刺都軟塌塌下去的刺蝟,臉上是無所適從的迷茫。

  獨孤用指尖蹭了蹭,他自己對性興趣寥寥,看得出來這里基本沒有用過。獨孤道︰“你不說會沒反應的麼?”

  考蘭一時間忘了張牙舞爪,很慵懶的眨了下眼楮,兩條腿不知該怎麼擺才好,任憑獨孤跪在他膝蓋間,招手道︰“……偶爾。你過來——”

  獨孤有些得意,撲過來道︰“那說明我技術還很好。”

  考蘭一直服務于別人,對這些行徑都有地位低的人才做的偏見,獨孤這樣自夸,他甚至覺得不可理喻。

  考蘭嘴角反駁道︰“就你這樣的技術也說好?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叫水平高。”

  他說罷,拱一拱身子就要朝下挪去,獨孤一下子明白他要做什麼,抓住他胳膊︰“不用!”

  考蘭說︰“你不是說相互才能長久麼?”

  獨孤連忙道︰“也不用什麼事兒都相互。我就沒打算讓你上我。”

  考蘭嘲笑︰“瞧你那慫樣。”

  他說著不再往下拱,卻還是伸手忍不住摸了摸。褲子的面料大多柔軟,其實不用摸,他也能感覺的到,有些好奇了︰“不是說喝酒就硬不了麼?”

  獨孤咳了咳︰“有可能我酒醒了大半。再說本來就也沒多醉,是你摸了兩把就放手了。”

  考蘭笑了。他們兩個可是說上就上,考蘭問︰“要做唄。你想怎麼樣?我知道你啥都不懂,你就出力行不。”

  獨孤哪里還可能禁得了誘惑,他心心念念的東西很多︰比如他一直**的腳,比如那雙亂嚼東西的唇。

  都讓他難以自制。

  考蘭更是隨時做好了脫褲子的準備,哪里有什麼矜持,這事兒本來早幾個月前就該成的。

  獨孤猶豫起來,有些臉紅道︰“我、我問過一些人說其實男子之間很艱難的,上次你自己不也是疼跑了麼?要是真難受,你就說,我、我都二十多年,也就不差這一天了。”

  考蘭往上拱了拱,從他枕頭底下扒拉出個小藥盒︰“嘖嘖嘖指望你有什麼用,跑過來跟你睡還要我自己帶東西是吧!”

  他塞給獨孤臧,一臉嫌棄︰“你要是這再不成,就滾一邊兒玩蛋去吧。話說你喜歡前面,側著,後面?我屁股很好看的,後面也行,就是看不到你的蠢樣了。讓我在上頭也行,不過我這幾天挺累的,我自己懶得動彈……”

  獨孤臧連忙道︰“你能不能別再跟個介紹生意和業務的一樣。你說你想要怎樣……”

  考蘭想了想︰“那就這樣吧,我就能看到你的臉了。你肯定特別傻。”

  獨孤臧跟發狠似的道︰“我不會的。”

第366章 【番外】【朔方篇】(四)

  考蘭跑到崔季明帳下的時候,只見著考風在帳下拔刀, 一圈副將小兵們全都站了起來, 劍拔弩張, 好似下一秒都要窩里斗了。

  他侍女的那個裙子弄髒了, 漂亮衣服又沒帶多少, 找妙儀借了套裙子, 還袖子短了半截, 提著就跑了過來。

  考蘭一進來,整個帳下的人都在轉臉。

  崔季明坐在中間的矮凳上, 考風的刀對準她,她卻撫膝大笑道︰“考蘭你可就別來摻和了。幸而帳下都是咱們魏軍自己的兄弟, 你哥還有點腦子了, 要是在主帳里跟我爭,我可真下不來台階。”

  考風冷笑︰“當初我同意他留在你身邊, 你給我的說辭可不一樣。這會兒是因為跟聖人好起來,聖人向你施壓,就把人隨手轉給你手下弟兄。你這樣對待他, 倒是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旁邊的幾個小將真想開口︰就算你考風現在在涼州混成了個三把手、二把手……也不好這樣威脅季將軍吧。

  崔季明翹腳挑了挑眉毛︰“哎呦能怪我麼,咱們軍中長得最帥的,除了我就是獨孤了。你家蘭蘭嫌我年老色衰, 老不正經,還腎虛不持久,非要去投入別人懷抱,我要是強攔著, 他滿大街跑去說老季尿頻尿急尿不盡,我丟的起這個人麼?”

  考風動作一僵︰“我不信,他留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你怎麼會輕易這麼放人?!再說——”

  崔季明指著挪步進來,強裝乖巧的考蘭,面朝考風道︰“你下次能不能別再听風就是雨,整天得了點消息就來找我拔刀,問問你弟弟,你倆自己說句話溝通溝通能死麼?你問他當時走的時候,我是不是跟嫁閨女似的,扛著多少箱嫁妝過去。”

  考蘭慫了,繞路過去,半天摸摸索索到崔季明身邊,對著考風道︰“是我想搬走的。哥,你不用管我,我像是自己會委屈自己的那種人麼?”

  崔季明轉過頭來笑︰“你倒是對自己的定位拿捏的很準啊。本來今天出去做事想帶上你的,不過嗯……你這個操勞已久的,我再拉著你跑出去奔波,倒是真不合適。”

  話音剛落,一群漢子哄笑起來。

  考蘭不害臊,但顯然也明白是大家都知道了。要是平日軍中出了這樣一個人,怕是大家都要罵他禍害誤事,然而考蘭性子又爺們,也不太講究,整天跟著行軍也不喊過苦,還算是能喝,大家便跟他關系不錯。

  考蘭指著他們那群壞笑的人道︰“要是一會兒獨孤回來,你們笑他去!別笑老子!”

  崔季明起身,幫考蘭把刀收起來,拍拍他腦袋,考風最煩她這種看小孩兒似的態度,氣急的撥開,崔季明哈哈大笑,非要使勁兒揉一把,這才放開手,朝外走去。

  她只帶了近百人左右,懷里揣著前兩日從北機手中得到的密信,一路往北而去。

  按理來說這樣赴約是該考慮雙方的戰局,阿史那燕羅也有可能埋伏對他下手。但一是崔季明在來信中署了自己的本名,跟阿史那燕羅怎麼也算是小半個故人吧,他是個真正的軍人,應該知道該怎麼做;二則是崔季明不是這次行軍的主將,就算是她被殺了也不影響戰局,反而應該會引起大鄴皇帝的瘋狂報復,到時候真的打到牙帳都有可能。

  崔季明只在里頭穿了套鎖子薄甲,路上風沙嚴重,她披著防熱的白色麻衣,還用頭巾遮面才能夠前行。遠遠的,這片幾百年前曾經滿是住民,牛馬踏過的沙漠上,一座矮矮的土城出現。

  那里已經斷了水源,除了黃土的幾面牆不剩什麼,風從牆上的窗洞里穿去,發出嗚嗚作響。兩側有七八個人騎馬繞出去查看周圍,一部分兵馬靠後做觀望,崔季明就算帶百人也像是行軍打仗一樣安排人手。她靠近城牆,仰頭看去,窗洞那里應該也在幾百年前瓖嵌過樓蘭那樣的雕花窗欞,上頭糊著彩紙,歡聲笑語與香料燃燒的青煙窗縫飄出,駱駝疲憊且期待的走過窗下的門洞。

  她又覺得自己想太多,反正樓蘭也是幾十年後要消失的啊,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崔季明正想的出神,遠遠的就听見一陣馬蹄聲,她身邊的士兵也靠近了她。崔季明轉臉過去,就看到一群騎著突厥馬的胡兵靠近,他們做雜胡兵匪打扮,□□著雙臂,最前頭那個男子蓄了些短須,成熟的有些不像她記憶里的樣子。但是那雙像鷹一樣的眼楮,還是讓崔季明一下子認出來了。

  她就跟見到老朋友似的大笑招手︰“阿史那!阿史那燕羅!”

  她調轉馬頭過去,金龍魚就跟覺得沙子燙腳似的顛著小碎步。

  阿史那燕羅發現崔季明帶的人比他們還多,立刻警惕的朝後退了幾步,崔季明連忙招手讓身邊一部分士兵後退,在馬背上行了個突厥禮。

  阿史那燕羅拽緊馬韁,似乎覺得相似,又猶豫道︰“我收到了信,我知道你季子介,可你用他的名字來署名,是以為我們突厥人不知道賀拔慶元的死麼?早在幾年前,我就知道賀拔家的那個小子死了。”

  崔季明大笑,摘下來防沙的頭巾,對他狡猾一笑︰“你盼著我死也不是頭一天了,你以為有那麼容易?”

  阿史那燕羅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青年摘下頭巾得意一笑,陽光下眼里兜滿了笑意,和當初那個坐在車里的拜火教聖女如出一轍。雖然現在眼前這個人,皮膚有些粗糙,嘴唇干裂,帶鐵簪小冠,但耳畔的青銅耳飾仍然隨著他摘掉頭巾的動作輕輕晃動,如同那時候耳垂上耀眼的金飾一樣。

  阿史那燕羅忍不住唇角勾起,心里一滯,又松了一口氣︰“是,盼你死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季子介雖然沒有北上過,但突厥內部也甚少有人不知道你,我甚至還想過……你要是活著,也差不多是季子介這樣。果然。”

  其實兩人說過的話並不算太多,但崔季明也有些唏噓。不必當初十**歲子承父業、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阿史那燕羅如今離不惑也不遠了,蓄須之後渾身更有一種沉穩的氣質了。崔季明這才笑著搖頭︰“我才是盼著你死,要是你早死了,我也不用有今天這樣的棘手了。”

  崔季明笑了笑,策馬稍微靠近了幾分,先用波斯語開口道︰“你也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了什麼,既然你來了,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氣。我問你,你確定要在賀邏鶻手底下繼續做事?他瘋了這件事,別以為大鄴都不知道。”

  崔季明的波斯語已經好多年不說了,有些生疏,阿史那以前是不會說波斯語的,這些年學的,也有些磕磕巴巴。他垂下眼去︰“他只是疑神疑鬼,瘋了這件事就很蹊蹺,我甚至現在懷疑你們大鄴是否當年就一直在牙帳安插細作。”

  崔季明一愣。

  阿史那看她神情不似偽裝,才道︰“夷咄沒死,賀邏鶻沒上位之前,牙帳有細作這事兒我知道。是細作放的那把大火,後來大火的結果你也知道——听說你們大鄴現在多了個侏儒高官,讓我想起了多少年前進入牙帳的侏儒商賈。我想……有這等本事的侏儒可不是那麼多見啊。”

  崔季明笑道︰“這事兒,全看你怎麼想。”

  這就是不否認了。

  阿史那燕羅垂眼︰“我覺得這很像你們大鄴的手段。就在大火之後所有人都以為細作全部逃離的時候,我懷疑有新的細作進了牙帳。他們源源不斷的從大鄴搜刮漢人物品遞給賀邏鶻,送來了不知道多少法家道家的書,教會了他茗茶與圍棋,甚至我懷疑連染上寒食散也跟那些賀邏鶻身邊的近臣有關。畢竟寒食散這東西我听說過,會耗空身體,可不會讓人瘋掉的……”

  崔季明確實不知道。

  阿史那燕羅本來不願意說,但是顯然事已至此,他或許也想試探,繼續道︰“我是懷疑過好幾次,查了他身邊的人很久。那時候賀邏鶻也沒有特別理智不清,也懷疑過身邊的幾個人,我們聯手殺了三四個人,可沒過多久,外頭對于他受人蠱惑的傳言越來越盛,他認為是我用這種手段毀了他的名譽,又加之查不出真相,他跟我翻臉了。那之後,他就繼續沉迷于此,我也再無權利插手處置他身邊的近臣。”

  而且以脫離本質、自我理解的法家思想對境內,以道家思想對待自己的行事……?

  如果這事兒是真的,只可能是殷胥做的。

  然而那時候殷胥還只是端王啊。

  這會不會是殷胥跟他所說的“數十年邊疆無犯”的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而且那時候應該是言玉與突厥關系割裂,他後腳就派人□□足去,算來埋伏了近五六年。以賀邏鶻的謹慎,或許有不少人都死在了靠近他的路上,然而還是有人達成了這件事,甚至可能在靠近賀邏鶻之後,佔下他身邊的整個官宦集團。在賀邏鶻向伺犴身邊派殺手的時候,他是否知道身邊那些引導著他的殺手已經伏低做小好多年了?

  這事兒越想越有可能。

  殷胥既然當年能埋下那麼多手,不差這一手。

  賀邏鶻不能死透,而是被鉗制。一旦賀邏鶻提前死了,突厥還不像今天被耗空,體量仍然能給大鄴重擊。之後如果阿史那燕羅上位,他不夠陰險狡詐,卻也不像賀邏鶻那樣有可以突破的弱點,又是主戰派,拿著那樣體量的突厥,一定不會要幾年前內憂外患的大鄴好過。

  大鄴之所以在最危險的時候沒有被突厥南下入侵,再來五胡亂華那一波,大概就是因為殷胥不但有南突厥伺犴這一屏障,還有掛在賀邏鶻脖子上的一根繩。

  她覺得自己要暈了。做個皇帝,要提前想這麼多事情麼!

  只要一點點決策失誤,可能三年前就挺不過去啊……

  而且大鄴是不太主動向周邊發起戰爭的,賀邏鶻後頭那牽繩的宦官再拽著他來南下打仗,大鄴也好有理由反擊。只是伺犴被殺或許殷胥沒能預測到。

  怪不得殷胥這麼勝券在握……

  崔季明感覺自己裹在衣服里頭的卷軸都發燙。

  媽的,殷胥整天這腦袋瓜子里都轉的些什麼,一半用來放著這些復雜的家國天下,另一半就裝著撒嬌服軟爬上床和小黃書是麼!他的那半個思考出這些計謀的腦子難道就不會鄙視自己的鄰居麼?!

  崔季明心里信了,卻不能讓阿史那燕羅信,她道︰“我不知道。但我也不覺得賀邏鶻身邊有了個言玉之後,他的心機還容得下其他的細作。你總不能突厥出了點什麼事兒都讓我們大鄴來背鍋吧。要真是有那麼神,何必幫伺犴立國。如果這樣,我們直接毒殺了賀邏鶻就是了,我何必再來找你,何必各地大軍都匯聚在此。”

  阿史那燕羅眯了眯眼楮。他確實一直手里沒有證據,這些只是猜想,因為他對于大鄴皇帝的手段了解的不多,想的也沒有崔季明那麼深,看她一臉確實不知道的樣子,便沒有再說這個話題,開口道︰“所以,你可以說正事了。”

  崔季明輕踢馬腹,金龍魚早就被剛剛站的地方燙的不行,連忙跟條見了肉的狗似的往前跳了兩下,顛的一臉正經的崔季明差點摔下去,她翻了個白眼,暗自拽了拽金龍魚頭上的小辮威脅這畜生。

  她這才開口道︰“大鄴是不想與瘋子為臨。你這個人還算是講道理,而且你怕是也知道賀邏鶻對于突厥內部造成的破壞了,你自己也都按捺不住了吧。大鄴願意助一臂之力,幫你上位。”

  阿史那燕羅眯眼輕笑︰“幫我上位。崔季明,這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會談話了,一句句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崔季明謙虛︰“瞧你說的,我一直都特別會說話啊,要你是個娘們,我一張嘴就能讓你投懷送抱。不過你也比當年穩重多了啊,也知道不亂跳腳了。事兒就是這樣,你成為突厥可汗,大鄴與突厥停戰。大鄴願意給突厥通商,購買突厥的馬匹和鐵器、皮毛,像你們輸送一切你們想要的東西,都可以以物換物。甚至說大鄴還可以借錢給你們,分數年用牛羊來換都可以。我知道,突厥現在都快養不起自己的軍隊了。”

  阿史那燕羅大笑︰“真是好處多多啊。所以說呢,你們要什麼?”

  崔季明笑出了虎牙︰“要你們跟南突厥一樣,遣使于我大鄴,請婚也罷請罪也罷,前來朝賀就是了。”

  阿史那燕羅冷笑︰“你以為我會同意麼?!”

  崔季明︰“別急啊,這麼義正言辭的,讓我仿佛忘了二三十年前頡利可汗也曾有數十年間像大鄴稱臣過。四方周邊小國,向大鄴稱臣者不少,大鄴又不會真的剝了你的頭餃,插手你的政法,只是我們想要個平安。”

  阿史那燕羅剛要開口,兩人馬頭已經靠近了,金龍魚特別沒底線的想要探過腦袋去舔舔阿史那燕羅的那匹黑色戰馬,舌頭伸的老長。馬都貪鹽,它估計是看到那頭黑色戰馬脖子上掛滿了性感的汗珠,眼都挪不開了,就想舔下點咸味兒,那戰馬嫌棄的別開了頭,崔季明氣不過,連忙拽了韁繩一把。

  然而兩人的距離已經足夠近,崔季明抓住了阿史那燕羅的韁繩,靠近他,望著他的雙眼道︰“如果你不想突厥被覆滅,你還有別的辦法麼?我知道你們這些鐵勒各部不在乎自己的國家民族什麼時候被踢翻,但是突厥已經立了上百年了,你願意看著這個名字成為歷史?”

  阿史那冷冷一笑︰“你認為大鄴能夠深入剿滅整個突厥?”

  崔季明歪頭︰“我們當然不能。雖然我們也曾打到過牙帳,打到過烏蘭巴托,但大鄴適應草原深處作戰的士兵並不算多,就算我們打過去,也不能把他們變成大鄴的疆土。大鄴和突厥是不一樣的國家,我們的國境一般都在所有我們能種地的地方。只要是我們能種地的地方,不論過了幾百年都還會是我們的土地。隴右道之所以能是我們的,也在于如今隴右道的外圍也有大鄴的果田農田。所以說突厥這不種地的地方,從不可能完全成為大鄴的領土,我們是對你威脅最小的人。”

  她輕聲開口,語氣簡直就像是在說情話︰“能剿滅你們,讓你們尸骨不存的敵人是奚與契丹。只要我們雙方全面開戰,大鄴絕對有能力在這一代對你們重挫,幾十萬大軍,兩位大營主將不是你一個被拔除中心的將軍和一個瘋癲的可汗能抵擋的。”

  崔季明說的那麼理所當然,淺褐色的瞳孔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你們會逃去北方,我們不會追的,因為奚與契丹這兩頭磨牙的餓狼比我們竄的還快。他們跟你們同族出身,戰力甚至比你們還強,他們會讓你們知道什麼叫虎落平陽被犬欺的。”

  阿史那燕羅知道這些,他心里算過。然而崔季明這樣說出口,也再一次像無數個煎熬思索的夜晚一樣提醒他︰突厥已經無處可走了。

  崔季明眯眼笑了︰“而且或許在突厥覆滅之前,賀邏鶻對你的懷疑就會先殺了你。你不是已經到了地方上麼,不是已經脫離了突厥中心了麼?這次他主動叫你來,是要鴻門宴,還是要用你?你一直不願和牙帳來往,突然爽快來了,他也要懷疑,你是真的來幫突厥,還是想找機會鏟除他賀邏鶻,自己上位?你已經陷入漩渦之中了。”

  崔季明松開拽著馬韁的手,溫柔的撫摸上他那匹黑馬的鬃毛︰“其實這想法,我是不同意的。我認為讓你上位才是養虎為患,但這是皇帝的意思,我沒有辦法。而且我也怕如果奚和契丹吞了你們後,他們這些不守規矩嗜好屠城、人牲的異族再來打我們,更棘手。不像我們這些人,賀拔公和頡利可汗這些人,都是祖祖輩輩打過的老熟人了。”

  要說服一個人,千萬不能讓他覺得全是靠近他這邊的好處,否則必定要生疑。

  只有雙方毫無選擇的合作,才能夠信任。

  阿史那燕羅望著她的眼楮,不得不承認,崔季明確實如她自己所吹噓的那般很有魅力。這種能說服別人的人格魅力,再加上她與他的半分舊識,大鄴皇帝算是請對了人。

  他道︰“你們可以控制賀邏鶻,難道就不會控制我麼?誰知道你們有多少陰招?”

  崔季明學了殷胥的一句話︰“大國之爭都是陽謀。你要是連膽色和決心都沒有,還沒上位就覺得我們大鄴要拿你怎樣,那也沒必要再多說。”

  阿史那燕羅輕勾唇角︰“真是理直氣壯啊。你說,說你的計劃。”

  崔季明舔了舔唇︰“會棋那段時間,你下手鏟除,大鄴暫退兵,對你的稱汗可視而不見。你退兵一段距離,然後提出和戰。到時候會商定兩國邊境,我建議你親自來洛陽一趟,表示對大鄴的認同態度。大鄴不會殺你的,否則不如挑撥讓你現在和賀邏鶻相爭。只要是突厥想要的我們都可以給,都可以交換,也確保多少年不會主動出擊,而後大鄴願意與突厥連兵,攻打奚與契丹。”

  她說罷,將手中的卷軸,朝阿史那燕羅遞了過去︰“有喘息的空間才可能有以後。”

  阿史那燕羅眯了眯眼楮,這是在暗示突厥如果挺不過去就徹底玩完,如果能夠暫時臣服,就還可能像當年頡利可汗一樣東山再起?

  崔季明心道︰想得美吧你。至少她可不信殷胥會這麼小甜心,他的寬仁背後肯定留著後招。

  對待王土之內要仁慈寬和,但對待境外,則要隨時隨地保持獸性。

  這個道理,殷胥比她懂。

第367章 【番外】【朔方篇】(五)

  阿史那燕羅看了一眼卷軸,臉色變幻莫測。

  崔季明抱臂望天, 百無聊賴, 順便在金龍魚毫無形象伸長著舌頭非要舔那高冷黑馬的時候, 狠狠擰它耳朵一把。

  一把年紀的畜生了, 不知道什麼叫穩重!

  崔季明之前看過卷軸上的內容, 是殷胥親手寫下的, 也表明了他的真誠態度。

  除非阿史那燕羅真的是將他與賀邏鶻那段已經不復存在的少年情誼, 看得比命和突厥還重要,否則應該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崔季明已經不是當年對殷胥充滿疑惑的那個人了, 殷胥也不是當年那個花費巨大力氣才設局的少年郎了。

  至于說如果阿史那燕羅帶突厥暫歸入大鄴,該如何鉗制, 才能不讓他成為數年之前崛起壯大的頡利可汗?

  崔季明沒跟殷胥詳談過, 但她認為或許會跟通商購買等等有關,或許是想用類似于經濟手段架空控制?再這樣的中古時代, 這種手段能起到作用麼?

  很快的,阿史那燕羅看完了,他沉默在原地思索, 崔季明拿手遮著太陽,不一會兒他開口︰“我知道了,不過後頭有很多事情, 還需要商議。”

  遠遠的,跟來的魏軍小兵們仍然繃在備戰狀態,就看著崔季明一會兒湊過頭去和那突厥頭子說些什麼,點點頭又大笑, 猶豫幾分又商量些什麼。不一會兒,就看到那突厥頭子策馬後退幾步,崔季明拽著韁繩也不管用,金龍魚還想往前貼,氣得她一踢馬腹,金龍魚這才連忙低頭後退。

  崔季明特別花哨的行了個禮,一笑,調轉馬頭回來。

  轉過頭來,笑容卻消失,恨鐵不成鋼的拽著金龍魚滿頭的鬃毛小辮。

  軍機向來不可泄露,知道此事的僅有崔季明和朔方的主將。士兵與副將不會過問,服從作為準則,在軍中有存在的必然道理,大家都當兵這麼多年,大家都明白服從的重要性。

  連妙儀也不知道,過了沒兩天,她的車隊也像棋戰的小城出發,崔季明全程緊隨,考蘭被她拎過去耳提面命的教育了好些日子,裝扮作了恭謹伺候的侍女。

  獨孤臧有些好奇︰“听聞朝廷拍了些武功不低的女子來,為什麼讓她們稍微在後面一點服飾,讓考蘭貼身啊。”

  崔季明心里只有她那個寶貝妹妹︰“那些女子武功是高,可是長得不夠漂亮。我怕那賀邏鶻年紀本來就不大,看到妙儀是女棋士,長得又那麼可愛,會老看我們家妙儀。給放個考蘭,把他打扮成天仙,最好把我家妙儀比的灰禿禿的。而且你放心,賀邏鶻根本沒見過考蘭,突厥的宦官也早就洗牌過了,誰還記得六七年前一個無關緊要的皇子的死。”

  獨孤臧急了︰“你光這樣想!要是那瘋子可汗看上考蘭了怎麼辦!”

  崔季明吃著肉干,一陣壞笑︰“讓你家考蘭拿大鳥抽他嘴巴子!”

  除了考蘭以外,還有一人會出入對弈現場奉茶,就是做垂手小廝打扮的熊裕。能看懂妙儀的棋局變化,下場為眾人轉達,也能讓妙儀感到安心的人就只有他了。

  那座小城內中心有一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院落,里面被扮作江南庭院,除了水都是假的,其他幾乎讓人分不清。大鄴的大軍留在城外幾十里的地方,突厥的大軍也差不多。只有一部分將士進了城。此刻,在這座院落中間的一座四面開門的寬闊主廳內,有二人隔著棋盤跪坐。

  兩人身邊各有一兩名侍從來端茶倒水,考蘭按照平日早該憊懶,但他這回知道情況非同一般,打著十二分的精神緊繃著身體跪坐在原地。

  中間的台子四周掛滿了輕紗帷幔,天井有光瀉下來,帶起一點點風,偶然將香爐與冰台的白煙帶出去。

  台子北面,跪坐著突厥的官宦與將領,還有一小部分侍衛。

  台子南面,崔季明倚著抱枕斜坐在地毯上,百無聊賴的吃著葡萄,後頭是一些隨行的官員和魏軍的精英。

  只是崔季明還帶了個非要進場的人。

  一個背影倚在崔季明旁邊的抱枕上,偶爾將葡萄遞給崔季明,披頭散發,半邊臉擋住,披著一身暗紅與金色相見的紗衣,樣貌和台子上妙儀身邊的侍女有幾分相似。

  崔季明靠過去無奈的小聲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考蘭,也好奇那突厥可汗……但是考風啊,你現在已經不是好幾年前了啊,你已經裝不像小妖精了。”

  考風特別做作的一笑,靠到崔季明耳邊︰“老子也沒打算裝女的。你別說我,我反正比你能裝得像。”

  崔季明咂咂嘴︰“我也沒打算裝啊。瞧瞧你現在這個子,你那雙腳,你這都有肌肉的胳膊,還有你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別把自己當六七年前了,考蘭還能裝一裝,你這樣都能把路過的人給嚇死。幸好這兒沒有你手底下的兵,我真想就把你這樣拖過去給你的涼州兵看看。”

  考風往靠枕上一趟,私底下一拳打向崔季明的腿,呲牙咧嘴︰“你也很閑很賤啊!”

  崔季明哼哼笑了兩聲,轉過頭去。

  熊裕剛剛奉了一點熱茶而後退下,將茶盤放在崔季明身邊的小桌上,輕聲道︰“那突厥可汗技藝雖然高超,但我認為他不會贏的。”

  崔季明挑眉。

  熊裕又壓低聲音道︰“如果對方真的技藝高超,妙儀根本沒法游刃有余的拖時間,如今她正在照您說的,正在給那突厥可汗一種能戰勝她的錯覺。”

  崔季明輕聲道︰“我都快數不清了,今天是會棋的第多少場了。”

  熊裕輕聲道︰“第四場。”

  崔季明眯了眯眼楮,手指叩了叩杯子,勾唇對考風道︰“這位健壯的小美人,還不給爺倒酒?”

  偶爾紗幔飄開,崔季明望了一眼台子上的賀邏鶻。

  她只听說過這個人,卻還從來沒有見過賀邏鶻。他很顯小,應該比崔季明大四五歲,看起來卻跟還沒弱冠似的,帶著南朝的巾冠,身著寬袖深衣,然而面上的神態卻不太好了。有些生活糜爛的貴族男女之間也流行著,但也沒有到這種地步。

  說是他有些瘋了,那種痴態與多疑從面上就能看出來,但他還能這樣下棋,雖說可能比不了妙儀這樣的天才,但崔季明不信他真的腦子壞了。

  拖時間,就是要給阿史那燕羅時間行事。

  而崔季明今天,遠遠的看到了隔著兩三層紗幔,似乎遠遠的阿史那燕羅對她行了個禮節,她一下子繃緊了神經,手伸進了外衣,一把將考風拽起來到她身邊,緊緊盯著台子。

  她身後的士兵看見了崔季明的動作,立刻毫無聲息的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

  崔季明幾乎將自己的五感調到最敏銳,緊緊盯著台子上認真的妙儀。考蘭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麼,隱隱戒備起來。緊接著,崔季明便听到一聲裂帛,幾道身影從天井上一躍而下,她幾乎是瞬間起身,兩步跨上台子去,腰間一把中等長度的橫刀已經出鞘。

  妙儀驚叫一聲,眼前的棋盤已經被人一把掀開,身邊的考蘭輕 一聲,從裙擺下抽出兩把窄而薄的彎刀,一腳踢開案幾,朝前而去。

  果然,賀邏鶻身邊的侍女當即發難,持刀上前,想要脅迫妙儀以和大鄴談判。

  也可能是為了和阿史那燕羅談判。

  妙儀腦子還沉浸在前一秒的棋局里,賀邏鶻雖然棋藝不能說是多麼的高超,但也絕對是個中高手,而且他胡人出身,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棋藝,套路跟大鄴棋士截然不同,妙儀一開始確實還犯了難。

  她知道自己這一局棋,政治意味遠比棋面重要,卻沒有想到眼前棋盤突然被掀開,賀邏鶻猛地抬起頭來,寬袖展起,手腕下一點匕首的寒芒朝她眼前而來。

  她只覺得心驟然停了一般,望著眼前這個突厥可汗。作為棋士,他下棋過程中不少跟妙儀對話,或許他自己也知道棋盤上沒有贏得希望了,但仍然沒有退縮,反而用盡了或光明正大或陰暗骯髒的手法來謀取勝利,被她一一駁回。而眼前這個年輕的小可汗臉上,卻顯露出了現實如棋盤一般無路可走的神情。

  妙儀又不知道現實如何,她只看到那小可汗,眼底一片漆黑,勾唇輕笑︰“你也來陪葬吧。”

  然後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後領,妙儀感覺自己朝後飛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轉頭,崔季明單手抱住她,朝後急退,似乎嚇得不輕,低聲暗罵︰“⺪他媽的我他媽要是晚了一步——都怎麼做事的!不是說已經控制住了賀邏鶻麼!”

  她回過頭去,一把將妙儀扔給熊裕,對考蘭吼道︰“帶他們先走,棋聖出了事,你們的腦袋未必夠賠!”

  妙儀一臉受驚的被熊裕抱在懷里,她繡鞋還被剛剛的動作甩掉了一只,對崔季明伸手大叫︰“阿兄!”

  崔季明後背已經濕了,就剛剛看到賀邏鶻抬手一瞬間的冷汗就浸透了衣服。

  不少突厥人也已經沖上了高台,天井瀉下的筆直光線被混亂的刀劍反射的白光亂飛,魏軍明白自己的任務,一半人已經踹開了主廳往外而去。

  崔季明怒瞪向站在台子下的阿史那燕羅,他不動手,似乎也沒有想到,抱歉的點了點頭。他們倆都沒有開口,雖然明面上誰都看出來突厥人動手後大鄴立刻撤走,但畢竟沒有對話過,也不算有什麼證據,還能撇的清楚。

  崔季明將刀背到身後,和幾個魏軍士兵退到了木台的一角,看著幾個蒙面人從天井上落下後,立刻按住了賀邏鶻。賀邏鶻的侍女被考蘭傷了手臂,一腳踹開考蘭,和幾個蒙面人顫抖而去。

  然而緊接著從北側的門內,又有別的突厥士兵沖入主廳!

  看阿史那燕羅的表情,那顯然不是他的兵。

  崔季明听說阿史那燕羅已經在兩三天前控制了大半的突厥軍隊,賀邏鶻手下對他不滿的人顯然不是少數,再加上賀邏鶻身邊的官宦很有可能是鄴人,也有意堵塞了他的視听。

  是阿史那燕羅沒處理好,還是賀邏鶻猜到了要有這一天,用最後一點力量掙扎?

  他果然還有點幾年前那個翻身做主的小可汗的樣子,就算是有寒食散或其他□□的侵蝕,有反對蒙蔽他的官宦和對他早已不滿的突厥內部,卻仍然再臨死的最後時刻警覺,回頭想要盡力再咬上阿史那燕羅一口。

  崔季明拽著考蘭的衣領,跳下台子,她絕不會插手這些事情。阿史那燕羅是贏是輸她絕不會多動一根手指頭幫忙,只看著幾日後到他們陣前的究竟是誰了。

  她臨走之前,只听見了賀邏鶻啞著嗓子高聲吶喊道︰“燕羅!你早知我不是這塊料,何不在十年前一刀砍死我——燕羅!你又為了你阿史那的姓氏,又為了所謂的兄弟情誼,你倒是最後能保全得了哪個啊!”

  崔季明只听著里頭一陣刀劍相擊的聲音,阿史那燕羅沒有回話,沒有一個人多說話。她立刻轉身退了出去。

  這座院落兩側開門,南側由鄴兵控制,北側由突厥控制,這才是崔季明答應在這里下棋的理由,他們也遇到了一些似乎是賀邏鶻手下的突厥士兵的攔截,但遠沒有北側傳來的聲音那樣激烈。

  所有的魏軍一言不發,以最高的效率殺出去。

  直到一大隊戰馬飛奔出這座沙漠小城,妙儀才又被交還到崔季明身邊。她交給誰都不放心,便讓妙儀和她共乘一匹。妙儀緊緊抓著她的衣領,在炙熱的風中回頭問道︰“阿兄,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小可汗是被手下人殺了麼?”

  崔季明微微勾唇︰“怎麼會,是不知道哪兒來的刺客殺的。讓你受驚了,之所以要在棋戰上動手,一是為了讓賀邏鶻徹底孤立無援,身邊跟隨者減到最小,二也是為了在我們眼前動手表態,讓我們監督。我……是我疏忽,差點。”

  妙儀已經安定下來了,笑道︰“我就知道阿兄會幫我的,而且不還有考蘭麼,我看他轉過頭來就要蹬我一腳,讓我摔倒避開匕首。”

  崔季明勾唇笑道︰“那我晚上賞他一條羊腿。”

  走了並沒有多遠,就看到了幾十里外嚴陣以待的大軍,像是黃沙中的一道黑色城牆,漆木的盾牌在陽光下反射著波光,他們一大隊人馬靠近,盾陣立刻裂開通道,供他們進入隊中。

  崔季明跳下馬來,繞開衛兵,走向前側的朔方主將,他也轉過頭來望著崔季明,頭上涔涔汗跡︰“如何?”

  崔季明笑︰“等吧。一兩個時辰就足夠讓我們知道結果了。來了我們也不怕。不過我相信,您未來可以在朔方養老幾年了。”

第368章 【番外】【性轉】(一)

  說是兩個月,但她晚回來了, 殷胥還真的不能拿她怎樣。

  而且听聞崔季明在路上似乎因為喝了不太干淨的河水而發了低燒, 雖然外頭都不知道, 但殷胥從北機手里得到了消息, 自然會十分擔憂。

  北方來的大部分都是捷報。賀邏鶻被刺客所殺, 阿史那燕羅雖不是頡利可汗的親生子, 但一是軍權滔天, 民望極高;二他也是阿史那的血脈,其父親又輔佐過頡利可汗多年。

  他登上可汗之位, 幾乎在突厥境內無人反對。

  只是他命大軍回撤,有一小部分軍隊持反對意見。絕大多數人是知道, 現在的突厥再打仗是沒有好處的, 但突厥作為游牧民族,有火中取石的膽量和天性, 就是因為自己逼到絕路,才更有劫掠的沖動。

  阿史那燕羅對幾十萬大軍的掌控能力也沒有那麼全面,再加上這種听不懂話的讓他送死也就去罷了。

  約有兩萬多人的軍隊對朔方邊境發起了沖擊, 幾乎被朔方大營和涼州兵聯手全滅。

  有這麼一場像意思的勝利之後,大鄴便向突厥提出了和戰。雖然也有一些人反對,但突厥沒有左右朝政的文官體系, 除卻有兵權的一些歸順部落,是屬于突厥可汗獨治,阿史那燕羅不用過問太多人的意見,除非那些部落敢反他。所以這也就是賀邏鶻犯了錯無人能攔的原因。

  目前大鄴的邊境已經向北前進了一段距離, 修建了一批軍鎮,阿史那燕羅已經提交了和戰書,或許半年以內就會進洛陽城內來會談。

  這些事情都跟殷胥的想法差不多,他就是想讓崔季明快點回來。

  然而當棋聖的車隊回到洛陽,雖然民眾也知道突厥可汗被殺了,棋賽並沒有一個定論。但是事情被解決了,戰爭可避免了,一群人也都把這份功勞加到了妙儀的頭上。

  這時候已經到了夏末,天氣最熱的時候。

  殷胥只來得及在妙儀回洛陽的時候見過崔季明一面,而後她又迅速請假不來上朝,殷胥也忙了三五天沒來得及去找她。讓人去給她遞信,她也不回復。

  殷胥這時候才隱隱有些擔心︰“我那天見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說是她路上病了一場,是如今還沒好?讓太醫去了,沒有結果?”

  耐冬知道他這幾日正忙,一直沒說,憋到了今日才道︰“季府內已經不進人了,太醫也被請回來了,她這幾天似乎連崔府都沒去。您說會不會她又受了什麼傷,不肯讓你知道。”

  殷胥忍不住越想越多,再加上他已經想見崔季明太久了,這幾日抽不出身來,就想讓她進宮,結果她有把走之前要天天進宮陪著的情話給拋之腦後了。

  殷胥都有點恨她的反復,才到了傍晚剛剛閑下來的時候,直接把剩下的折子一推,無論如何也要去見她了。

  坐著馬車,悶熱之中殷胥都隱隱冒汗,他甚至著急到也沒讓耐冬把冰盆搬上車,而是一路直接往季府後門而去。那里是他往日停靠馬車的位置,季府的下人看見了耐冬的臉也知道是誰來了,誰也沒那麼大的膽子敢攔聖人,不敢多說,只得連忙開門放車馬進來。

  殷胥穿了套薄薄的寬袖長衣,提著衣擺就往院落里走。他們以前常住的院落里還是老模樣,他從宮里搬來的那張藤椅也還在,耐冬和下人都沒敢進院子,殷胥連聲招呼也沒有就有點跟憋著火似的推開房門。

  右手邊靠窗,一個身影蜷在榻上,蓋著小薄被似乎在休憩,被他推門的聲音驚醒,揉了揉眼楮轉過臉來。

  蓬頭垢面,耷拉著眼皮沒什麼精神的,絕對是崔季明。

  她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縮,甚至直接拿著被子跨過榻上的小桌,躲到最遠的角落,慌了︰“你、你怎麼來了?”

  殷胥背手站在原地︰“誰說這里也是我家的。我的家我為什麼不能來。”

  崔季明揉了揉頭發,穿著皺皺巴巴的中衣,殷胥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變了很多,似乎長高了?

  她半天結結巴巴道︰“你可以讓人通報一聲啊!干嘛突然闖進來。”

  看行動,她應該並沒有受什麼傷,殷胥暗自松了一口氣。

  殷胥︰“你是打算請假到什麼時候?想一直不來上朝還領著俸料?你這樣下去別怪我革你的職。”

  崔季明從榻上跳到了不遠處的床上︰“我過幾天就去了。就這幾天犯懶而已。”

  殷胥還是覺得不太對,走近床邊,俯視著緊張兮兮的崔季明︰“你是覺得你腦子好使到有了什麼事兒還能瞞過我麼?三個月不見,你就躲著我是麼?是因為回來晚了怕我罰你,還是有什麼事情相瞞?”

  崔季明立刻虛了,整個人都往床里縮了縮。

  殷胥習慣性的把她這種行為當作是邀請,也往床上坐過來,誰料到崔季明立刻慌了,居然還推他︰“你別坐我這兒——”

  殷胥立馬一擰眉︰“崔季明,你什麼意思?我要是三個月跑出去了,回來之後對你又躲又藏的態度,你指不定要大鬧洛陽呢。”

  崔季明立刻慫了︰“不是……我……”

  殷胥朝她伸出手,雖然不知道她瞞了什麼,但眼下的意思就是崔季明抱一抱撒個嬌,說出真相,殷胥還是會酌情考慮要不要繼續冷臉。

  然而崔季明卻瑟縮了一下。

  她不想觸踫他。

  殷胥瞳孔都縮了縮。

  這麼多年,自打崔季明親吻過他以後,還從來沒有主動躲過他。就是因為她這樣的熱情態度,一直患得患失的殷胥雖然小打小鬧很多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崔季明會跟別人好,會不愛他。

  這三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越想越心疑。

  殷胥是絕不肯信三個月內,崔季明會跟別人好了的。

  他正要伸手將崔季明拽出來,崔季明卻又微微撐起身子,靠近他,神色有些難以言喻,卻又昂起頭︰“阿九,你親親我。”

  殷胥看了她瞳孔一眼,伸手將她額前的碎發往後撥去,順便試一試她有沒有發燒,然後低下頭去。

  崔季明平日跟個八爪魚似的,親吻的時候整個人恨不得和他嚴絲合縫,一雙手摸遍她所有能摸的地方,這時候卻是仰起頭來,一只手撐在他膝蓋上,另一只手抓著自己衣領。

  她唇舌很主動,簡直像是同樣思念他一樣。

  殷胥心里裝的猜想太多了,就算是看見她貼近的臉,嗅到她身上的氣味,滿身都是想擁住她的沖動,卻從吻中分出心來,一把抓住她肩膀,偏開頭來︰“崔季明,我給你機會讓你說實話。”

  崔季明沒想到這招沒管用,臉上神情明顯膽怯了一下︰“我、我沒什麼瞞你的啊!”

  殷胥︰“我們倆認識這麼多年,你撒謊這麼多回,什麼時候騙得過我。”他猶疑了一下道︰“你跟誰好了?是……真的喜歡了旁人,還是一不小心?”

  崔季明傻眼,急了︰“屁話!我怎麼可能!”

  殷胥也就是一問,他也不太信,道︰“那你說……”

  崔季明又軟下來︰“你要是知道了,要不跟我好了怎麼辦。”

  殷胥斜了她一眼,心里怕听到一些他都沒想到事情,開口道︰“除非你移情別戀。”

  他心里又短暫的設想了一下……假設崔季明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真的移情別戀,要是她跑回來又說什麼愛的其實是他,又什麼求原諒。殷胥覺得以自己的脾氣,十有**會特別賤的原諒她,然後拿這一點要她一輩子愧疚,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不敢離開他,死死把她鎖住……

  崔季明道︰“那你閉上眼楮。”

  殷胥翻了個白眼,稍微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了床架上,閉上了眼楮。

  崔季明似乎正悉悉索索的靠近過來,又輕聲道︰“你以前不知道我是女子的時候,是怎樣想的。有沒有想過也願意跟我在一起。”

  殷胥似乎想起了以前,微微勾唇︰“自然。我畢竟被你騙了那麼久。”

  崔季明爬過來,濕熱的手掌摁在了他大腿上,衣服本來就薄,夏日的氣溫蒸騰的一屋子都是她的味道,掌心的汗似乎都透過幾層衣服浸在了他腿上,她手掌一滑,差點摁在他腿間,殷胥不安的動了動身子。屋里似乎悉悉索索的有脫衣服的聲音,殷胥一下子脊背繃緊了。

  難道是先抑後揚要給個驚喜?

  不單如此,崔季明還靠過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就跟壓著他不許亂跑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悶熱的天氣,三個月不見,本來就讓人夠躁動了,殷胥腦子里也在不斷的猜測好奇崔季明搞出什麼玩法,就感覺到她熱熱的掌心帶著他的手,似乎觸踫了她自己。

  她身上有點汗,肌膚還是那樣光滑,有些微燙。他被她牽引著摸了半天,也沒覺出來什麼,崔季明到底想干嘛?

  然而緊接著下一秒,殷胥意識到了一件事情,猛地睜開眼來。

  崔季明上衣敞開,坐在他大腿上,目光灼灼的望著他,神情卻有些想哭想跑似的糾結。

  殷胥讓眼前的樣子炸懵了。

  崔季明……是胸很平,是很爺們。可是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她也是有點小籠包水平的——而不是眼前這樣的一片坦途。

  這是個純爺們的上半身。

  崔季明哭喪著臉︰“你要是想讓我脫褲子我也不介意,我應該比你還大呢。”

  殷胥哆嗦了一下,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畢竟他少年時候也不是沒做過被崔季明的大鳥逼到角落里這樣那樣的噩夢……

  他晃了晃腦袋,還沒醒。他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這是搞什麼。

  讓他以為是男人二十多年,然後一夜變成女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過了好多年,後知後覺的臉只腫一邊不好看,反向打回一巴掌,又把崔季明變成了男的?!

  他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我跟你這幾年都是在……做夢?自己接受不了,所以就幻想你是個女的?”

  崔季明有些恐慌,卻強壓下去︰“我他媽去朔方的時候還是個娘們呢,回來了之後,就是喝了沒過濾好的湖水低燒那幾天,我一醒來就感覺誰往我褲襠里賽了雷……脫褲子一看,就這樣了。我還沒處找人說去,我總不能四處奔走,大喊我變成男人了吧!”

  殷胥抬起頭來。

  那張臉只有一點點細微的改變,如果不想他這樣曾經將這張臉捧在掌心里的人,應該也看不出這些微妙的變化。

  個子是長高了一些,肩膀只變寬了一點點,因此也導致崔季明看起來並不像個二十多歲的成年男子,而像個介于少年到青年之間的模樣。雖然比他大了半歲,但應該比他顯小似的……

  殷胥懵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說。

  崔季明看著他的反應,明明自己也有些怕了的樣子,卻還摸著自己下巴故作風趣︰“我、我等了這麼多天也不見長了胡子,否則剛剛接吻的時候,就用胡子扎你。”

  殷胥傻了好久道︰“你……有什麼感覺麼?”

  崔季明似乎壓著他的腿,就怕他逃了,听見他這樣算是關心的問她,眉眼都稍顯溫柔的彎了彎︰“還好吧,對我來說,是男子是女子並沒有什麼差別,對外界也沒有什麼差別。我現在都學會站著撒尿了……這事兒不影響任何,我甚至都不用說出去。但只會影響到你我……”

  她越說越猶疑。

  殷胥明白了。

  怪不得她這樣奇怪的態度,身體莫名其妙變成了男子,對她沒有任何不好的影響,她只是害怕,還怕殷胥不能接受。

  殷胥雖然不能說嚇得站起來就要走,但內心也有些微妙了……

  這些年,他一直都跟身為女子的崔季明在一起啊……這突然崔季明長出來一根玩意兒,他倒是也不用對外解釋,真的成了斷袖了……

  殷胥揉了揉眉心,垂下頭去,對她抬手︰“你等等我,我很亂……我也不知道……”

  媳婦移情別戀和媳婦變成爺們,到底哪個更可怕啊!

  崔季明雖然還在開玩笑,但是她的目光仍然緊張的盯著殷胥的臉。

  殷胥知道她在害怕,只得開口道︰“你也要給我一點接受的時間,假設我有一天突然變成女子了,你難道心里就沒有一點奇怪的感覺麼?”

  崔季明思索了一下︰“你要是胸很大,我可以不猶豫的。嘖……是啊,為什麼要我變成男的,你變成女的多好。還白,腿還長,肯定胸還大……還肯定特別會叫|床”

  殷胥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可以了,你可以別想了!”

  崔季明湊過來,殷胥身子僵了一下,還是很緩緩的抱住了她,神情有些微妙。雖然她還有他喜歡的腰線,但是感覺手感已經不太一樣了。以前抱著的是個撒嬌的大貓,現在抱著的是個撒嬌的大狗?

  崔季明還是跟以前一樣,拿臉頰蹭著他脖頸,一會兒咬了咬他耳垂,哼哼了兩聲。

  殷胥內心簡直就像是一股理智和一股本能在打架。

  她的氣息,她的面容,除了性別以外,一切他愛的點絲毫沒有改變,甚至說不用多想,只要崔季明這樣抱著他,他就覺得難以按捺,三個月的魂牽夢縈一下子涌上心頭,他只想回頭親吻她,盼著她的手也能在他身上游走。

  然而另一面,那些曾經被殷胥壓在牆角的記憶又浮現了出來。比如說某些他別提有多淒慘的夢,比如那些書上說的男子之事,比如說不定她親吻下去,下一秒就感覺一根東西頂到他自己的腿上……

  殷胥覺得自己要瘋了。

  這已經不是當年了。當年還只是在腦子里亂想,如今和她無數次肌膚相親,她的魅力和與她的想象在腦海里已經無數次加強,他是永遠沒辦法抗拒她的撩撥的。

  然而大概是無數次在發現真相後感慨——她是女子真好,否則被壓的就要是他了,以至于現在殷胥滿腦子都是自己絕對會**的幻想。

  崔季明親過來,殷胥感覺自己後背都要濕透了,他回過頭去沒有辦法不擁抱她,回應她,沒過多久,就听見崔季明撲哧一笑︰“你,你是不是有反應了。”

  殷胥腦子里一道雷劈下來了︰完了完了……他打不過崔季明的,他一定要被上了的……

第369章 【番外】【性轉】(二)

  其實崔季明本來也沒有這種想法。

  但殷胥……在和崔季明滾上床的時候,眼前這個也會撒嬌的人一度熱衷于扮演老流氓。不, 她就是個老流氓。

  殷胥可不止一次听到崔季明摁著他咬他的時候, 說些什麼“看老子今天不干死你”這種神經病的話, 殷胥還內心嘲笑她, 說的好像是真能掏出什麼來把他如何。後來崔季明發現自己前頭怎麼流氓, 殷胥就要怎麼報復回來, 學乖了, 再不說要□□他的事兒了……

  然而今天就要成真了……

  她再流氓起來,真的是能上了他的。

  殷胥想到這個, 都快嚇到車欠了,這會兒崔季明故伎重演, 又扯開他衣襟, 將手整個探進他衣領內,張開口跟要吃肉似的咬向他的鎖骨。

  殷胥沒法再像以前一樣眯著眼楮, 盡心去享受他那份小野蠻。

  他一把抓住崔季明的胳膊,騰地從床邊起身。崔季明一驚,睜開眼來, 殷胥往後退了兩步……

  崔季明面上神情呆滯了一下,她想笑一笑,斜坐個開個玩笑, 卻跟有點笑不出來似的,盯著緊張的殷胥。那種失望就跟兜不住似的泄出來,她嘴唇大大的咧開笑了,眉眼皺了皺︰“你是覺得惡心了?”

  殷胥半天憋出兩個字︰“……不是!”

  他沒法說, 感覺會多說多錯,殷胥也怕崔季明露出這種神情,但是他……他就是想逃。

  殷胥抬手,扯了扯衣領,他臉頰還泛著一點點紅,渾身有點戰戰兢兢︰“……你給我點時間行不行。”

  他敏銳感覺到崔季明自己或許都接受不太了,他還這種態度,實在是不應該。但是殷胥必須要考慮考慮,要是她一輩子都不變回來了,他該怎麼辦……

  崔季明艱難的扯了一下嘴角,往床上一躺,像是能理解他一樣,渾不在意道︰“那你隨意。”

  而殷胥過了沒一兩天,就發現自己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天真的走了。

  因為走也是沒有用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不見崔季明,也不可能抗拒她的要求。

  不論崔季明是男是女,就對著這個人,他確實是有壓抑不下去的欲|望……

  更何況這樣嚇跑了,崔季明面上不說,心里不知道難受到什麼地步了。這簡直就是作,緩個兩三天改變不了一切,兩人怎麼也都要過一輩子的,這件事對外說不得,他總要消化、總要接受、總要……妥協的。

  殷胥想讓自己沉迷政務暫時忘掉,但是上朝,平時可以轉眼望向的位置空著,不會有人在用那會說話的眉毛眼楮跟他互動了。外頭甚至有人傳言崔季明從西域歸來後大病一場。

  崔季明依然是封閉季府絕不主動和他聯系的狀態。

  她簡直又像是回到了兩人表露心意之前,那種龜縮退讓絕不主動的狀態了。

  不……甚至隔得更遠了。

  再這樣下去,她甚至不會來戳弄他逗他了。

  他如果再不能找去找她,說不定幾天崔季明會回來上朝,然後以君臣相稱,裝作跟他根本不熟悉的樣子。殷胥只覺得政事讓他愁得要掉頭發也罷,感情上的事情也讓他覺得想一頭撞死。

  殷胥覺得感情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變了味,想的多了,想挽回都會困難。他命耐冬備下馬車和酒,自己甚至還偷偷……嗯……要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晚上直接驅車過去,啪嘰往床上一躺,真不行就躺尸。

  要是崔季明有點良心,至少應該知道跟他商量商量什麼一人一次之類的吧。

  就在殷胥捧著折子,滿腦子飄的全是晚上到底該怎麼做,要什麼樣的反應才不至于讓崔季明再生氣的時候,崔季明正朝中宮走來。

  崔季明是騎馬進宮的,一身紅衣,瓖著金扣的皮腰帶,帶著細細的金耳環,笑容耀眼,腰間別著兩把橫刀,一路上還很熟絡的跟宮門的侍衛打招呼。

  不論是春夏秋冬,她哪次進宮不是精神滿滿,笑的陽光滿面,甚至絕大部分宮人侍衛也想,怪不得聖人總要讓他進宮。就不說別的,見到她也讓人覺得心情明亮幾分,好似沒有什麼難事兒。

  幾個侍衛看崔季明哪里像是生病的樣子,甚至感覺比以前還——陽剛,笑著打起了招呼︰“季將軍這是身子好了,之前那傳言,可是要嚇死半個洛陽城內的人。”

  崔季明擺擺手,笑道︰“哎呀生什麼病,我這是一路去累的想歇兩天,隨便找個由頭,誰都不想管。這不是懶了幾天,終于緩過來了麼。”

  牽馬的侍衛笑道︰“就您這幾天沒來,大半宮人心里都跟沒著落是的。”

  言下之意,就是聖人要是發了脾氣,都沒人勸。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笑容卻不像以前那樣甜,道︰“他還有臉對宮人發脾氣了?”

  這話誰敢接,那侍衛連忙尷尬一笑,帶著崔季明過了這道宮門。

  她是直奔書房去找殷胥的,書房外的長廊上,正有七八位大臣從書房內前前後後走出來,崔季明迎面走過去的時候,眾人也沒想到會見到崔季明,笑著來行禮打招呼。

  崔季明顯得耐性脾氣很好,一個個笑著回禮,俱泰也在隊伍之中,竹承語穿著很女性化的朝服,窄袖與衣擺上繡著海棠,整個人顯得有一種既書卷氣又清朗的女子之美,鶴立雞群的走在隊伍中正捧著一沓冊子翻看。

  她也抬起頭,很驚喜的跟崔季明點頭行禮。

  崔季明極為迷人的勾唇一笑,俱泰有點不太高興了似的,踮起腳尖抬手拽了拽崔季明衣袖,岔開話題︰“季將軍這是要去找聖人?”

  崔季明笑︰“嗯,我看今日怎麼長廊上沒人排著了。”

  俱泰道︰“今日聖人說有些累了,剛剛便說讓我們都進去把事情處理完,再晚了就不讓人來叨擾了。”

  崔季明挑挑眉毛,哪里知道殷胥是為了騰出時間去找她。

  她朝門口走來,耐冬遠遠望見了她,竟松了一口氣。可是知道殷胥那天去找崔季明,沒小半個時辰又神色驚惶的跑出來,季府的狀態又很反常,耐冬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今天崔季明來了,至少不讓他提心吊膽了。

  崔季明對他輕聲道︰“不必通報,我進去便是了。沒什麼事兒,也不要讓人進來了。”

  耐冬還不懂麼,連忙應下往後退去。

  崔季明拉開門,很快的又合上。已經傍晚,窗框後菱形的夕陽斜在地上,點了一點點安神的香料,還有點殷胥喝過藥之後的淡淡藥味。

  殷胥正跪在桌案邊,撐著腦袋皺眉低頭看折子,頭也沒抬︰“耐冬,不用添茶了。等我處理完這一點,一會兒就走。”

  崔季明朝他走去︰“去哪兒?”

  殷胥猛地抬起頭來,崔季明已經走到了桌子邊,兩手撐著桌案,面上似笑非笑,望著他︰“你要去哪里?”

  殷胥呆了一下,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以為崔季明肯定會很生氣,結果她還是來主動找他了啊……這算是她主動表示,想要改善關系?

  殷胥心里有點暖意,也有點愧疚。崔季明垂下眼去,她睫毛微卷又濃密︰“你還忙著?”

  殷胥捏著筆,字正寫到一半,卻放下了筆,把折子往旁邊一推,難得將事情做到一半,清了清嗓子︰“我忙完了。”

  崔季明垂著眼楮勾唇一笑︰“那就是現在有空。”

  殷胥也想好好跟她談談,既然她來了,也正好。殷胥點點頭,從桌案後頭站起身,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甚至感覺耳朵有些隱隱泛紅︰“恩。有空,你說吧。”

  崔季明笑的弧度加大,她直接抬腳,跨過了書桌,踩過殷胥剛剛跪坐的軟墊上,走過來。

  殷胥剛想說她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踫翻了硯台怎麼辦,就被崔季明一把抓住了手腕。

  崔季明因為變化長高了一些,但仍然比他稍微矮了一點。她將面容陡然貼近,笑︰“既然有空,那我就告訴你好了,老子今天要強了你。”

  殷胥一呆,旋即想笑,卻听到崔季明拔刀的聲音他,她解開腰帶上掛刀的金扣,那把長一些的橫刀跟著刀鞘落地,她手中一把短刀,刀尖抵在他腰間。

  崔季明笑著,但眼里的神情絕對不是開玩笑。

  殷胥一下子意識到,崔季明心里那點不甘、失望和害怕,全逼出來了。

  她的性子就是這樣。說是狐假虎威也罷,說是自損五百就要殺敵一千也罷……

  崔季明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如果有朝一日殷胥膽敢逃離或背叛這段感情,她絕對會讓他付出代價,會闖宮門會做出各種沒什麼理智的事兒來。

  現在她是覺得,他逃離了這段感情?

  殷胥正要開口,崔季明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到書房後頭幾排書架之中來。殷胥剛要扶著書架站穩,就被她的手往後一摁,腦袋磕在了書架上。

  殷胥悶哼一聲,崔季明听到後手一僵,動作卻沒停,橫刀極為鋒利,平過來□□腰帶和衣裳之間的縫隙里,殷胥只感覺刀背硌到了他的腰,下一秒就听到輕輕一聲作響,腰帶被橫刀一挑就這麼斷開。

  緊接著,在書架後的一點陰影里,崔季明湊過臉來,笑的是春風拂面,殷胥卻覺得背後發毛,她一口朝他咬過來。她的嘴唇其實還是很柔軟的,也依然是以前的毫無章法,殷胥想開口說話安慰這個多少年不會炸毛一次的人,然而她唇上輾轉的壓力逼他開口,纏住了他的舌頭使勁兒深吮。

  這個平日里用尖牙當情趣咬一咬他身體,翻過肚皮來要他撫摸,兩個爪子溫柔搭著他的大貓,今日好似要暴露食肉動物的本性了。

  殷胥對付她還是有點招數的,他不去管崔季明跟威脅或者宣告主權似的拿冰涼的刀面貼著他的腰腹,只是一只手被她抓著,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她後頸。

  她蠻橫到殷胥都覺得自己被吻的樣子會很丑,殷胥又覺得很想笑。

  崔季明以往對他的態度太悠哉悠哉,雖然殷胥這幾年也確定崔季明很愛他,但是她這樣表現佔有欲,這樣急眼應該還是頭一回。

  他有一點能理解為什麼崔季明喜歡看他氣急了。

  殷胥接吻的技巧一向是不如她,倆人也很少這樣過激,殷胥漸漸有點換不上氣來,頭昏腦脹,他甚至感覺似乎有吞咽不及的唾液順著唇角弄濕了下巴脖頸,有些羞恥的想推開崔季明。然而崔季明以前是跟他小打小鬧,今日可不是。她那能一拳錘死一斗牛的力氣控制殷胥太游刃有余了。

  他上衣已經全被崔季明扯開了,露出那塊紅繩的玉佛。以前她都是喜歡等著殷胥自己脫,這回卻直接伸手,將他衣領從肩上扯下來,直接拽掉扔在地上踢開。

  殷胥這才意識到……崔季明是真的要玩強|奸。

  她玩刀的年紀可比一般男孩兒玩鳥的年紀早多了,他知道如何恐嚇又不至于傷人,然而當殷胥感覺到她一只手扯著他褲繩,把那冰涼的刀面貼到他下身,他也是被冰的被驚得一個激靈。

  不會要切了他吧?!

  什麼我已經有了,你這個就沒必要了之類的……

  殷胥又嚇得腦洞大開,連忙掙扎起來。崔季明似乎也怕刀真傷了他,看他開始推搡,也只得將刀拿出來,惡狠狠的在他唇上咬一口,放開了他。殷胥滿面通紅的喘息,只覺得唇舌都麻了,擦了擦嘴角,還不忘了趕緊解釋︰“……我,我今天是要去找你的。”

  崔季明簡直反派上身,演的沒完了,把玩著短刀,挑眉︰“你還會來找我?找我干什麼?”

  殷胥說不出口︰怎麼說,難道說今天去找你,讓你上我麼?

  他只得道︰“我不跟你似的,光想著眼前的事情。要是你一輩子變不回來了怎麼辦,我難道就不能猶豫了麼?往後日子要怎麼過,我難道就不想了麼?”

  崔季明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瞪大眼楮︰“以前怎麼過,以後就怎麼過唄!你以前不還覺得我是個男的,然後你還要跟我在一起麼。我這會兒真變成男的了,你就要跑了!”

  殷胥又恥又急︰“我說的是——是……你就不懂我的心情!”

  崔季明冷哼︰“有什麼懂不懂的!”

  她下一秒,就像是果然裝不住淡定似的,又忍不住惡語相向︰“行啊,我這還是有胳膊有腿的,什麼時候我打仗被削了一條胳膊,兩條腿摔斷了不能走了,你是不是跑的比誰都快啊。”

  這話實在是太戳心,殷胥也惱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是真覺得我會這麼做麼!”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說過了,悶了半天沒回答,又道︰“我可等了你三天了,你不就是避而不見麼!我有什麼辦法!你別覺得我跟你開玩笑呢,你想跑也沒辦法,你能有本事跑出宮?我武功也很好,你就是不讓我進宮,我也有辦法半夜到你龍床上去強了你!”

  殷胥讓她這幼稚的話給氣笑了︰“你就腦子里就裝著這個了是吧!什麼都要用這種事情來解決?”

  崔季明氣不過︰“是你不願跟我親熱在先的!我三個多月奔波回來,然後你被嚇跑了,我難道不該多想麼!再說男人跟男人怎麼了,以前非要讓我上你的人是誰啊?以前還大半夜穿那麼單薄跑到我床上投懷送抱的人是誰啊!你要是不愛我了,你就說——我現在可以真的去找平康坊的小娘子們快活——”

  她話音未落,殷胥已經伸手一把拽住她耳朵,怒道︰“崔季明你敢!你要是敢用你新長出來的東西出去浪你試試!我不介意宮里多個黃門!”

  崔季明怒道︰“那你說我怎麼辦!我一輩子變不回來了,然後你不願意跟我好,我還不能跟別人好,我他媽要跟自己右手過一輩子是麼?!”

  殷胥急了︰“我有說過這種話麼!我不都說了要去找你了——我、我本來去找你,就是、就是我們可以討論這件事情啊!”

  崔季明站住,兩個人就跟孩子吵架似的,她硬邦邦道︰“好,那我現在在這里了,你說怎麼解決!男人之間怎麼上床,你比我懂得多!”

  殷胥承認自己曾經為了能跟崔季明好,看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書,這時候也憋紅了臉︰“我也沒、沒試過!你、你知道我就只跟你好過。”

  崔季明斜眼︰“難道我不是?”

  殷胥憋了半天,只道︰“……一人一次總行吧。嗯……可以互換……”

  崔季明擰眉,簡直一臉譴責封建階級壓迫的神情,拽住他脖子上的紅繩︰“你這時候知道一人一次了,怎麼你之前不說。哎哎哎,可別說我是女的,我可以用玉勢的啊,你那時候怎麼不說公平了!那你先把你以前⺪我的那麼多次還回來吧,等你還回來了,我再跟你一人一次!”

  殷胥瞪眼,臉漲紅了︰“你這人忒不講道理!”

  崔季明氣笑了︰“我不講道理?!你以前各種玩,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我可沒在人家身上畫過什麼紅梅傲雪。我這只是要求很正常的事情,然後你就跟我要算賬了!感情是這麼回事兒麼?!”

  殷胥說不過崔季明,胸口起伏,幾度想開口又不知如何反駁。

  崔季明挺生氣的樣子︰“那你是不願意了,非要跟我算賬了。為了什麼你所謂的自尊心啊,這種事兒關上門來外人誰知道,外頭都以為我上了你多少年呢……你在意什麼啊!”

  殷胥……怎麼說啊。

  他是害怕啊!

  其實崔季明心里好像明白了什麼︰一人一次,也就是說,他是願意被她攻的?

  只是以前他可一直都是上她的那個,所以一時接受不了會被崔季明⺪這件事?或許準確來說……他怕被崔季明一壓就是一輩子?

  崔季明眼楮亮了,露出幾分恍然大悟的樣子,心里已經為猜透他的這點小心思在狂笑了。

  連殷胥糾結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反駁的神情,都變的……極為有趣起來了。

  這時候不玩他,還等什麼時候。

  殷胥正磕磕絆絆跟崔季明解釋︰“你、你又不知道男子之間是怎樣的。我、我不可能一直在下面,那豈不是光你舒服了……”

  崔季明靠近,故意裝作冷漠道︰“所以你還是要跟我算這個帳是麼?而且你不也沒做過,你怎麼知道下面的那個就一定是苦不堪言的。”

  殷胥瞪大眼楮︰“肯定——肯定很奇怪的,那又不是……”對于某些名稱他難以啟示,解釋半天也解釋不明白,憋紅了臉,只能下結論道︰“肯定不會好過的。”

  崔季明心里已經要笑瘋了,她往前湊了湊︰“那你就不想讓我舒服麼?以前每次都說是你在伺候我,這會兒不說了?而且,我難道就沒辦法讓你舒服了麼?”

  殷胥面上神情猶疑起來。

  崔季明心道︰果然,他還是這麼好騙好得手……欺負他簡直易于反掌。

  崔季明又道︰“你要是真不願意,那我們就別再見了。我不會再來宮里找你,你在季府我的東西,我給你送回來——”

  她作勢要遠離,這話真的驚到了殷胥,他一把拽住了崔季明︰“誰說我不願了!”

  崔季明壓抑不住壞笑了︰“那就是願意了?”

  殷胥看著她笑容,後知後覺自己上鉤了。但是又有什麼辦法,這個鉤難道有辦法不咬麼?

  崔季明憋不住了,她湊過來,又舔了舔殷胥快被她咬破的嘴唇︰“那你跟我說,是不是只要是我,就算現在這個樣子,你也起的來?”

  崔季明一向喜歡用這一點來衡量。言下之意,無論什麼樣,你也愛我?

  殷胥艱難的點了點頭。

  崔季明下巴磕在了他肩上︰“我不信。”

  殷胥垂眼︰“你可以試試。”

  崔季明低低笑了兩聲︰“那我要脫了你褲子。”

第370章 【番外】【日常】(一)

  崔季明成了全家唯一一個還沒成婚的。

  最早先是元望成婚了,他娶了個去年參加制科落選的女書生, 崔家人還以為那女子是因為元望在朝中的位置, 想要給她自己謀前程。然而卻不料成婚前夕, 是那女子卻有些不肯。

  朝中有傳言, 說是不允許夫妻雙方均是官身,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她嫁給元望之後, 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出仕了, 便有些猶豫了。

  後來還是元望把這件事兒拿出來到朝堂上討論。那時候已經離裴六參加的制科過去了一年,朝堂上多了幾個算是能說得上話的女性官員, 雖然規模和人數依然很難與男子相提並論,但好歹是比以前只有個蕭煙清好多了。

  元望提出此事, 朝堂上自然也會開始激烈的討論。

  女子入中書門下的很少, 大部分職位要隨行聖人左右,官品低下卻掌有建言諷諫之職, 天下對于女子的公正性和心胸,還總是抱有相當大的偏見。這些位置又從來都是朝內斗爭搶奪的重點,除了竹承語, 大部分女子還遠未卷入政治最中心,獲得這些職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裴六就是想要得到中書的職位,反正聖人是斷袖這事兒天下皆知, 她就算做了像舍人這樣近身的職位,也不會有人去詬病她。

  對于這次,她雖然官職低微,卻也開口道︰“敢問這夫妻之間的關系與兄弟之間的血脈孰輕孰重?又與孩子的關系, 哪個更親密?哪個更是利益綁定在一起的。夫妻可和離,更有離心者,一男子可娶三任妻子,但他能隨便更換自己的兄弟麼?”

  不同于竹承語和不少書院女子,妝容著裝清素,進退有度,她就是每一個舉動每一絲氣息都在朝外透露——我就是你們說的、你們怕的那種壞女人。

  她勾唇笑道︰“朝內自有回避制度,規矩細致,父兄與外姻親戚者,不得在同一部、寺內任職,官職低者回避;三品以上官員,子弟蔭職的細則也有,對于科考中也有種種回避政策,這正是我大鄴官職完善的證明。婚姻關系應該介于父兄關系和外姻親戚之間,就按照規矩來進行回避,明文規定即可。為何要強制規定是否該有一人退出官場?若恩愛夫妻,均是難得一見的才子,為了用人就該拆散?而且若是已婚夫妻,官職低者請離官場,那若是妻子家族位高權重,一飛沖天,丈夫便要離開官場?”

  其實,很多人心里都明白,說什麼防止用聯姻來鞏固官場位置,這種境況以前還少麼?只不過如今可能夫妻二人都上官場,以前則是在官場上給自己找岳父罷了。

  女人對于權利的野心,千年來可從來沒有消失過。

  以前是靠進宮這條路子,自打高祖之後這條路就不太好使,如今多了官場這條路——利用才學也就罷了,利用容貌手段怎麼辦?

  偏生還沒法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而加大對于官員的監察體系,因為靠著關系進來渾水摸魚的男性官員可是更多。

  到了涉及利益的官場上,這種男女之間的矛盾雖然不成規模,但變得很微妙了。

  怕女人掌握權力的是男人,說女人根本沒能力掌控權力的也是男人……

  不過還有一大批人,對于此事持無所謂的態度。

  他們一小部分是無所謂女子進入朝中,另一部分則是知道女子為官,很有可能是曇花一現。女孩兒進入縣學州學的比例還相當低,在國子監的人數更是很少。而且女子還很難走基層升為高官的這條路子,因為在地方上,可是宗族關系頂天大,女子想要為官可要比在洛陽一帶還艱難。

  後繼無力,她們爭也未必能爭多久。

  裴六何嘗不知道,但她覺得這事兒唯一的希望就是聖人的決意。

  她提出的看法有理有據,聖人也說將婚姻關系,納入朝廷回避體系之中。

  元望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至少是能結婚了。

  而緊接著就是妙儀。

  熊裕自打北邊回來,急的就跟後頭有人揮著鞭子在趕似的,崔式卻有意拖他。不過以前像崔家這種高門,從一開始兩家說定到真正進門,都要花上將近兩年。妙儀只用了一年左右,都算是被著急忙慌的嫁出去了。

  不過說是嫁出去,熊裕在洛陽棋院為官一事,基本是眾人都毫無異議。然而洛陽的房價已經被炒的離譜,听聞南邦之前想買一處靠城南的小院,拿自己身居高位這麼多年的俸祿和在崔家的不少積蓄,商定好了價格,過了倆月居然就買不起了……

  宰相買不起房子,熊裕也沒好到哪里去。祖父也有不少積蓄,終于絞盡腦汁在洛陽置辦了一處小房產。當年還嫌洛陽的崔府跟長安沒法比的崔式,現在才知道崔家算是洛陽城內最大的一處私人院落了。

  不過崔式對于熊裕嫌棄之余,也找到了個理由,說那房子太小沒法住人,就可以讓妙儀留在家里住了。

  不比修與舒窈兩個人就打算很低調的偷偷成婚,妙儀和熊裕是被一群人推到台前,大辦了一場兩個人都沒明白狀況的豪華婚禮。

  妙儀既是棋聖,本來就夠讓百姓想湊熱鬧了,薛菱跟她下過幾次棋,又很喜歡她性子,讓宮里賞賜下來,還說想給妙儀封縣主。

  當然殷胥可不想再給崔家錦上添花了,妙儀也不在乎,縣主這事兒反而讓別人多議論,不提也罷。只是就妙儀的尚書爹,宰相叔,舍人堂兄,巨富二姊,主帥阿兄和聖人嫂子……就讓這場婚禮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

  當然更有一群人拍著大腿叫著惋惜。

  崔家前些年把這個小閨女藏得太好,就這麼個身份地位,還有棋聖光環,扒上了關系就是半輩子不用愁——怎麼就……落到一個鄉下小子手里了呢!

  崔式心里冷笑,別以為他不知道那些人怎麼想的。

  他家妙儀,就算嫁給誰,也不會嫁給那些想抱著崔家大腿的人。

  不過對于像崔季明這種在婚禮上喝到站在桌子上唱歌的人來瘋而言,熊裕和妙儀就更多是緊張和無所適從。新婚夫婦是要住在青廬之中,在這種帳篷里……自然是什麼也不敢亂來。不過熊裕對著妙儀,也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外頭歡聲笑語還在繼續,他們倆被眾人早早趕進了帳篷內,連侍女都不能進來,妙儀正跪坐在地毯上,笨手笨腳的拆著自己復雜的發冠。熊裕也跪坐到她身後來幫忙,兩個人忙活了半天才將那些亂七八糟的金飾全都拆了下來。

  妙儀轉過臉來,有點微亂的黑發下,是拍了一點薄粉涂了口紅的臉,她撓了撓脖子,又撥了撥頭發發梢全撩在了熊裕手臂上,癢的他不知道該做什麼。

  妙儀這才仰過頭去看他,熊裕被崔季明灌了不少酒,他臉上也有點微醺的神色,今日聖人也微服來了,只是他身份特殊沒有留太久。

  妙儀似乎想開口,卻又隱隱臉紅︰“那我們現在干什麼呀?”

  熊裕喉嚨動了動︰“家里沒有人跟你說要做什麼?”

  妙儀居然會錯了意,很吃驚道︰“你不知道麼?”

  熊裕︰……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妙儀居然露出點高興的樣子,好像是她知道,熊裕不知道,她就是更厲害,可以指揮他了,盤腿轉過身來,對他招手︰“那你過來,我告訴你!偷偷的……”

  熊裕看她一臉興奮得意,只得扶額靠過去,妙儀揪住他耳朵,一陣胡說八道竊竊私語,把他耳朵都吹熱了,熊裕這才一臉糾結的轉過頭來︰“你決定是這麼跟你說的,不是你自己理解的?”

  妙儀怎麼會承認自己一知半解,腦補了大半。

  她信誓旦旦︰“就是這樣的!”

  這要是能做得成就怪了……

  妙儀卻又縮了縮︰“不過她們說會有點疼,我才不信,肯定會很疼的。小時候做艾灸也跟我說只是有點疼。我、我可不想試試,我感覺沒意思。”

  熊裕無奈的揉了揉臉︰“那就不弄,你過來。”

  妙儀倒是對他沒一點兒戒備,攀過來坐到他懷里,熊裕低頭,猶豫糾結了半天道︰“還是親一下好了。那些……今天你也累了,外面也亂,肯定不成的。”

  妙儀歪了歪頭,一听要親,還覺得挺高興的︰“恩恩!那親親!”

  當然過了一兩個月,崔季明才知道這倆人還沒做成就是後話了。

  婚禮之後沒過兩個月,就是舒窈要成婚了。她太有主見,婚禮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過自己的眼楮,連修穿的這喜服領子要繡什麼,她都猶豫了好久,親自決定的。

  修啥也不用干,就是光討好崔式去了。倆人自從某次對彼此哭訴起被舒窈欺負到死的事情來,一下就快成了難兄難弟,舒窈眼看著修就要跟她爹學壞,隱隱有倆人聯手要造反的趨勢,先把她爹月俸扣住,然後把修拎回去了。

  之所以她也急著成婚,是聖人有意要修下半年去處理些事情。北機整天搞的神秘兮兮的,下半年修要去哪里,舒窈都不知道,心里也氣卻也沒有辦法。

  然而這兩個姊妹的閃婚,一下子就讓崔季明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了。

  年紀最大的她沒結婚。

  崔式在閨女們成婚前百般嫌棄,婚後倒覺得家里熱鬧多了,看著熊裕都順眼幾分,還跟他偶爾下棋玩玩。崔季明就成了家里要融入不進去的那個人了。

  崔式偶爾還喝點茶嘲諷起來︰“是啊,我這兩個女婿這麼好,哪敢想另外一個。我還要整天到宮里點頭哈腰的去求他辦事兒呢,還想讓他來咱們家里給我倒杯茶?我哪有這麼大的膽子。而且這一年,他都沒怎麼來過崔家,倒是一個月跑三趟你的季府……怎麼著,說是不能成婚,他也沒有計劃跟你辦個婚禮?”

  崔季明攤在榻上蜷著腿剔牙︰“還不是你老對他那個態度。阿九本來對旁人就不是多好的脾氣,你又整天看他不順眼。他是有多閑,和平相處還不夠,非要蹭到你臉前來讓你冷嘲熱諷就是了?”

  崔式瞪眼,還沒來得及說她,就听著崔季明嘀咕道︰“一個個都說著想成婚,有什麼意思啊……我又不能請什麼人。就一個儀式性的東西,一群人鬧騰鬧騰喝喝酒,這種狂歡,我一個月能在軍中好幾回呢。”

  崔式好像听出來了她的意思︰殷胥是也提出過想要成婚,讓她拒絕了?!

  其實殷胥惦記這件事兒不是一回兩回了。畢竟對他而言,成婚確實個很重要的締結契約的步驟,也就是說辦了,倆人吵架才能叫夫妻矛盾,兩人住在一起才能叫夫妻合宿。他一直很在意這些邊邊角角的事情,崔季明都恨不得說回頭把他的名字給紋在大腿內側,這就是自己一輩子跑不了的證明了吧。

  崔季明每天沒心沒肺的在洛陽城內逛游,就只有殷胥心里揣了不知道多少小計劃,一會兒要她也喝藥養養身子,一會兒迷信起來去合八字。

  終于在崔式也慫恿過後的幾天,殷胥又提起了這碼事兒。

  崔季明已經洗過了澡,肚子上放著個小瓷盆,盆里是洗過的葡萄,蜷著腿躺在床上吃,恨不得懶到連不吐籽兒。殷胥湊過來,伸手從她肚子上的盆里拿出一顆葡萄遞到崔季明嘴邊。崔季明不吃,挑眉看了他一眼︰“別想,沒用。你他媽又弄在里面,我洗澡的時候你知道有多麻煩——反正我不做了。”

  殷胥頭發濕漉漉的,整個人靠過來︰“不是這個事兒。”

  崔季明看他沒有動手,這才咬住葡萄含在嘴里︰“那什麼事兒?用手也不行,滾蛋。”

  殷胥捏了捏她含著葡萄鼓鼓囊囊的臉頰,垂下眼楮,睫毛動了動︰“跟你商量點正經的事兒。太後還不知道你是女子,我覺得你還是該跟她說一聲。”

  崔季明覺得事兒沒有這麼簡單,咬破葡萄,抓著他的手湊到嘴邊來,要殷胥給他接葡萄籽。殷胥有事兒求人,只得伸手,崔季明笑了笑,恨不得把葡萄籽嘬的更惡心人一點才吐給他。

  殷胥︰“你穿著裙裝去吧。否則我怕太後不信。”

  崔季明嗆住了︰“咳咳咳!穿裙子,瘋了吧你!我不干——”

  殷胥抓住她手腕︰“就這一回。我果然想著,我們還是該成婚。你說來的人不多,其實也還好,薛太後可以來,你阿耶,你幾個妹妹和你妹夫,還有……張富十和獨孤總可以來吧。”

  崔季明想想就覺得可怕,讓這些人虎視眈眈的盯著她穿著裙子跟殷小九成婚!感覺……大家臉上都會掛滿了奇怪的尷尬吧!

  崔季明搖頭︰“你就別做夢了,怎麼老惦記這件事兒沒完了!我又沒身份,你可是個皇帝,又不能玩這種過家家的——”

  殷胥可不會放棄,他還有想過別的迂回的法子,不過現在不急︰“那你至少能見太後一面,說出實情吧!我可都見過你阿耶,一番表露心意了!”

  崔季明開始亂扭,想把自己縮回到被子里,殷胥從被子下頭扣住她的腰,那盆葡萄打翻在床上,滾的到處都是。崔季明蒙著被子蹬腿掙扎道︰“沒用,就你還想用睡服我這招?我不會對封建主義惡勢力妥協的!”

  殷胥自有辦法︰“薛菱也算是我在這世上的僅剩的親人之一了,雖然我們並無血脈,你卻也該知道她幫了我多少。我是真心誠意稱她為母親,而且她對你也很好,就算以為你我是斷袖,可也從未為難過你。崔季明,你的家人都知道你我之間的事情,我的家人卻有層層誤解,你覺得這樣公平麼……”

  果不其然,這一段話說完,被子里鬧騰的崔季明僵硬了一下︰“……我可以不穿女裝的,我不想穿裙子……”

  殷胥︰“你要是就這樣,她會信麼?子介……而且我也從來沒見過你穿……”

  崔季明嘟囔了一聲︰“你都見著過多少回沒穿衣服了,在乎那個干嘛?”

  殷胥連忙道︰“這是同意了?”

  崔季明煩躁的揉了揉頭發︰“……你,你真煩人!”

  殷胥趴在被子里,忍不住勾唇︰那這就是同意了啊。

第371章 【番外】【日常】(二)

  崔季明蹬腿︰“我不!我不穿這個!”

  殷胥百般誘騙︰“這個挺好看的啊。”

  崔季明不願意︰“有溝才好看,你覺得我能擠得出來麼!讓你娘見了還辣眼楮!我都說了不合適的……”

  殷胥怎麼可能說是自己想看, 屋內只有耐冬在旁邊立著拿衣服, 他開口道︰“太後多少年前見你, 你就是穿著男裝, 若非這樣, 她怎麼能信?難道找個宮女到隔間驗一驗?”

  崔季明︰“誰會撒這種謊啊!我神經病麼我!不行不行, 我年紀大了, 十三四歲的時候穿一穿,那時候還可以沒人認出來, 現在可不行了。”

  殷胥正在那兒挑,听了這話皺眉回過頭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以前穿過裙裝?”

  崔季明壓根意識不到某人的小肚雞腸連這種事兒都不會放過, 遠遠的對著銅鏡開始處理自己帥氣的發型, 非要把前頭兩根打卷的蟑螂須捋的油光 亮,卻看著殷胥走過來了。她還傻不拉幾要去拽他的手。

  殷胥緊緊抓住了某人的手指, 要她回過頭來,聲音極其冷靜︰“什麼時候的事兒?”

  崔季明想了想︰“好多年前了,我第一次去西域的時候, 正好是突厥南下,隴右道都被吞了麼,為了跑回來假扮成女子的。”

  殷胥捏住她肩頭眯眼︰“有誰見了。”

  崔季明扒著指頭細數︰“比如俱泰啊……”

  殷胥手指緊了緊︰“還有呢?”

  崔季明︰“阿史那燕羅?不過他到現在也不知道我是女的啊。”

  殷胥冷笑︰“可以啊, 突厥可汗見過我大鄴主帥穿著裙子?”

  崔季明只覺得冷風嗖嗖,縮了縮脖子︰“誰能想得到,我還以為幾年前我就能在戰場上弄死他呢。還有就是陸雙了,其實根本沒有幾個人——”

  殷胥指節發白, 眯眼︰“還有陸雙?!”

  崔季明這才後知後覺,別扭的抖了抖肩膀︰“不會吧——這種事兒你都在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陳年舊事。”

  殷胥硬邦邦道︰“可我從來沒見過。”

  崔季明慫了︰“現在不是讓你看麼,你、你挑啊,你挑什麼我穿什麼——”

  殷胥狠狠剮了她一眼︰“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兒瞞我,我給你個機會,你要是今兒都說了,還可以坦白從寬。”

  崔季明頭皮一麻,誰不知道他這意思是︰趁著今兒,十八酷刑都拉出來遛遛。

  崔季明連忙搖頭︰“也就你覺得這算事兒!”

  殷胥瞥了她一眼︰“那時候你穿的什麼裙子?”

  崔季明道︰“就是拜火教聖女,胡女的衣服。”

  胡女的衣服,大多暴露……

  殷胥覺得想打人。他要是急了,崔季明肯定會連忙扯謊,他只能壓住脾氣問道︰“都露哪兒了?”

  崔季明連忙大聲道︰“哪兒也沒露!臉都沒露!我是要逃跑的,你說要是一個聖女露出六塊腹肌,跟石頭似的大腿,那豈不是讓人一眼看穿了!”

  殷胥斜眼︰“你有石頭似的大腿?我怎麼沒發現。”

  崔季明連忙笑︰“反正就是沒露,我那時候就怕人發現我是女子,哪里敢露一點!”

  殷胥這會兒心里才舒服了些,道︰“你穿這個吧。”

  一件圓領半袖的青綠小褂,露出大半截紗袖,下頭裙擺也看起來比較素,而且這也是難得不露胸的女裝,但也是未婚少女常用的款式。崔季明別扭︰“都是十四五歲的穿的,我都多大了,再過幾個月我二十四了,太裝嫩了,我不穿……”

  殷胥決定就是這個了,露的少,也顯得有點小女孩兒的英氣。崔季明別扭半天不肯,殷胥有點惱火了︰“你都否決了多少件,適合你年級的,要不然就是顏色素雅又書卷氣的,就你這大波浪金耳環,你穿得了麼?要不然就是胸口大牡丹,披紅穿金,你又嫌太娘了——再過一會兒太後都來了。”

  崔季明蹬腿︰“我知道了,你別拽我衣服!殷小九你別拽了!拿開拿開老子不穿肚兜!我不穿——!對,讓我真空!”

  耐冬捧著托盤翻了個白眼︰鬧什麼情趣,崔三你別裝的跟打不過似的,光嘴上喊著別別別,有本事你動手啊。

  終于好說歹說,讓崔季明換上了。

  事實證明,殷胥的審美眼光比崔三好了不知道多少個檔次。剛才崔季明比了好幾套衣服都簡直可以用辣眼來形容,這一套雖然看起來有點像鄰里街坊亂跑的丫頭,至少……讓人不那麼眼疼了。

  她就是黑了點。

  薛菱對這小兩口倒也是沒有什麼意見,就是偶爾感慨,這殷家真是連著三代沒有正常的。中宗是個糊涂蛋,殷邛是個種馬,到了殷胥就成了斷袖。大概就是殷家的魔咒吧。

  她其實見崔季明的時候很少,偶爾她也去朝堂上听取一些意見的時候,能看到他英姿勃發的站在下頭,有時候也感慨,自己好多年前想讓崔季明跟殷胥玩的好一些,可也沒想過是這種玩的好。

  這次殷胥說請她到中宮來用飯,順便叫著崔季明一起來。

  薛菱可也不尷尬,對她這種人而言,也沒有什麼場面是她熱絡不起來的。

  反正她對殷胥這兩年政事上關心多,私事上交流少,有這麼個機會,也算是了解了解自己這個對外有些冷漠的兒子究竟是個什麼脾氣。

  既是就幾個人的家宴,她也就穿的隨意幾分,頭上都只簡簡單單帶了些首飾就同宮人一起過來了。

  進了殿內才發現只有殷胥一個人坐著,既是家宴,幾個人的桌子也沒有隔得太遠,殷胥一身燕服,神情似乎很高興,連忙給薛菱行禮迎她進來。

  薛菱扯了扯披帛笑道︰“怎麼著,莫不是今日是你生辰,我這個糊涂的給忘了?”

  她施施然坐下了,殷胥道︰“不是,我跟子介有事兒跟阿娘說。”

  薛菱笑了笑︰“好啊,反正你們倆也嚇不到我了。他又讓崔式給攔住了,沒進宮來?”

  她看著宮人退下去,整個人也隨意幾分散坐起來。看著殷胥居然有點喜滋滋的樣子,她也有些想笑,到底什麼事兒能把他樂成這樣啊。

  不過薛菱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不了解殷胥的另一面。

  說著就看見殷胥往屏風後頭走去,傳來了對話的聲音。

  崔季明︰“……我不去。啊啊丟死人了……你就是,你也就是想看我出丑對不對!我指不定在人眼前摔個大馬趴!”

  殷胥似乎在好聲好氣的勸。

  勸到後來也沒有用,兩個人居然在屏風後面拉扯起來了,薛菱不知道怎麼就有點想起自己年輕時候吵架,想笑,卻又忍不住引申到其他的很多事,想笑也笑不太出來了。

  殷胥︰“你是非要給我難堪麼!剛剛不都答應好好的麼!你就臨時反悔?”

  說了沒兩句,殷胥還是伸手,把人從屏風後頭拽出來了。薛菱很少見到殷胥這一面,饒有興趣的拿著桌子上剛剛剝好的荔枝放在嘴里。

  殷胥拽著簡直就是躲在後頭不肯出來的崔季明走到薛菱身前來。薛菱一打眼,居然看見殷胥身後有一小片裙裾,一時沒反應過來,卻也有了點不詳的預感,當殷胥往旁邊一戰,非把身後那個人拖出來,薛菱目光呆滯,牙關一合,荔枝就在僵硬的三個人眼前呲出去一道水兒。

  眼前這位個子高挑的娘子,倒也是沒畫什麼妝,頭發盤坐少女樣式,還有幾縷垂下來,擰做小細辮垂在肩上,耳垂上帶的也不是金環,而是個單珍珠的小墜兒。

  有點黑,站姿也一點都不含蓄,看起來像是個上房揭瓦的民間俠女。

  只是這小娘子也有點僵硬,連忙擺出了一個她自認最招牌最撩人的笑容。就那一瞬間,浪子氣息撲面而來,渣男氣質盡顯十足,薛菱下一秒都能想象到低啞的嗓音輕笑開口道︰這位小娘子,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麼?

  就算第一眼能迷糊,這一個笑也把薛菱震清醒了。

  ……哈……

  ……哈哈……

  薛菱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笑才不至于冷場。

  搞什麼?玩換裝游戲,裝個你是夫君我是妻,爬上床來個“夫君不要嘛”,還要給娘顯擺顯擺?

  殷胥腦袋是讓門夾了?

  然而崔季明的臉色卻不太好看。

  薛菱連忙吐了荔枝,趕緊圓場,拍案怒道︰“胥!你做什麼呢!把季將軍打、打扮成這個樣子!”

  此言一出,崔季明臉色更傷心了,甩手就要走。

  殷胥卻心情大好,連忙把崔季明拖回來,崔季明偷偷呲牙,活像是要生吞了殷胥。

  殷胥攬著崔季明靠過來,崔季明都想捂臉了,低聲念叨︰“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她不用斜眼都能看到殷胥憋笑的神情,咬進牙關,對薛菱又是一笑,薛菱簡直都想往後退出去三尺。

  殷胥半晌才道︰“此事我早已知道,卻生怕天下人所知,也一並瞞了阿娘。其實……三郎一直是個女子。”

  薛菱表情已經是︰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今兒要在我面前扯出什麼淡來,相當無所謂的吃了荔枝,道︰“是嗎?”

  編啊。繼續編啊。

第372章 【番外】【日常】(三)

  殷胥已經說了有一會兒了,薛菱已經開始看天頂了。

  他可算是看出來薛菱的態度︰“阿娘, 難道你不信?”

  薛菱這才低下頭來︰“我以前是不信你會喜歡男人, 我現在是不信你喜歡女的了。你們倆在一塊兒我也沒說過什麼, 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皇帝沒有親生兒子, 劉家祖上血統都有問題, 一家大半都是斷袖, 大漢不也維持那麼多年麼。干嘛呀, 又整這樣一出鬧劇。只要你不哪天在朝堂上說要娶他當男皇後,我啥都能同意。”

  崔季明急了︰“要不我讓你摸一把!我扯這種謊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真的有胸的!你摸啊!”她直接坐到桌子這邊, 抓住薛菱的手往她自個兒胸口摁……

  薛菱表情是拒絕的。

  兒子找了個斷袖也就罷了,斷袖非要讓她摸胸到底是什麼鬼。

  殷胥也有點看不下去了︰“崔季明!成何體統, 你回來!”

  崔季明還在挺胸︰“太後, 我真的有點的!”

  薛菱絕對不是因為自己手下若有似無的觸感而相信。而是她覺得這倆人要是開玩笑,不可能鬧成這個樣子。崔季明簡直急到生氣了︰“要不然你找虹姑給我檢查檢查!我還真不信了, 這輩子整天擔驚受怕的,我要坦白了,一個個又開始不信了!”

  薛菱開始推她, 有點心慌了︰“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殷胥無奈︰“阿娘,我只是想告訴你真相!式公真的是生了三個閨女!你也知道賀拔公那時候膝下無子,所以才讓崔季明做男子打扮的。”

  這話還算有理有據, 薛菱看著殷胥把崔季明拖回來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崔季明似乎有點氣惱的跪坐在殷胥旁邊,這麼一對比,她確實比殷胥要小一圈, 大概是平日里不論是笑鬧還是說正事兒,崔季明看起來都氣場十足,讓人無法忽視。因此薛菱一度有一種錯覺,就是崔季明比殷胥結實又霸氣,反正就是更爺們更有男人味兒……

  不過這麼一對比起來,不知道是崔季明以前穿的衣服有墊肩還是如何,竟覺得……只看身材,也只是個子比普通女子高了些。

  決定她更像男子模樣的是那種神態動作,那股自信和氣魄。

  細節證據越多,薛菱越不肯信。從崔季明十三四歲,她不知道在多少場合見過崔季明了——那個印象太深了。听說殷胥非要和崔季明好了之後,她每天腦子里都哀嘆的是自己白淨的兒子讓邪笑的流氓將軍日夜糟蹋……

  連白日里在朝堂上表現出來的幾分霸氣,都有點反差感。

  這麼好一個兒子,大白天人模人樣的一個皇帝,到了晚上……

  他還三番五次的請季將軍進宮來,甚至還把東西都搬到季府去,簡直堪稱饑渴……

  只是殷胥就願意讓人糟蹋,她想攔也沒有辦法啊……

  殷胥苦口婆心,繼續講道︰“您也知道賀拔家那些年的境遇,先帝在時也沒少蒙冤。她小時候就也很喜歡打仗這些,賀拔公就把她帶走養了。這事兒最早只有賀拔公和崔家人知曉。您到現在都不信,這些年自然也沒人看得出來。”

  薛菱想了一下自己原來腦子里過的場景,面上顯露出幾分扭曲糾結來。

  她知道自己其實應該感慨的重點類似于,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奇女子,這麼多年身為女兒身打仗不容易吧——但是她腦子里想的全是些亂七八糟的。

  薛菱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殷胥對待崔季明的態度糾結不已,現在一想,糾結的原因似乎很明了……

  薛菱往前湊了湊︰“胥,你一開始也不知道這件事兒吧,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崔季明一听這個眼楮亮了,嘴角都咧起來就要跟婆婆說,殷胥連忙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後拖,對薛菱淡然道︰“很早就知道了。我畢竟年少時候跟她玩的好,也不可能瞞得過我的。”

  崔季明被捂著嘴還在擠眉弄眼︰不可能瞞得過你!暗示你多少次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到了老子洗澡的時候被你撞見了你才發現!

  薛菱深表懷疑。

  崔季明連忙開始對著薛菱擠眼楮︰你兒子還說過想被我上,喝醉了對我投懷送抱,還大半夜穿著清涼的來暗示我!都是你兒子干過的事兒!

  殷胥可知道讓她一張嘴就完了,緊緊捂著崔季明的嘴,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讓她舔一口掌心就大呼小叫臉紅炸毛的少年。

  薛菱看崔季明臉都憋紅了,也有些想笑︰“你也別光說。捂著她的嘴做什麼!”

  殷胥垂眼,威脅的忘了崔季明一眼。

  她連忙乖乖點頭。

  殷胥這種好面子的,這時候圖一時嘴快,回去要倒霉的也是她。

  他放下了手,崔季明連忙微笑︰“對啊。他早就知道的……”

  薛菱可不信自己那個對女人像木頭似的愚鈍兒子能早就知道,她還不嫌事兒大的湊上前道︰“季將軍,你怎麼能怕了他。不論怎麼說,你也是一朝主帥。有什麼不敢說的,本宮想听,你還不敢說麼!”

  崔季明覺得薛菱也是個黑心眼。她當然不敢說,以後跟她同枕共眠是殷胥,自己領頭上司也是殷胥——他鬧起脾氣來這些年愈發難哄,崔季明可是心里有數。

  七八年前親個嘴,牽個小手就能解決;七八年後全套服務帶意大利吊燈都不一定能哄好。

  崔季明笑的特別乖巧︰“沒有的事兒,他本來就早知道。”

  薛菱咂嘴︰“沒勁兒。你讓他吃死了,往後還有什麼意思。”

  崔季明就是笑︰您別挑撥,誰吃死誰我也心里有數。

  殷胥松了一口氣道︰“阿娘是真信了?外頭說什麼三郎在外頭花天酒地,那都是鬧。她哪有這本事。”

  薛菱嘆氣︰“唉,沒勁沒勁。她要是真出去花天酒地,回來我看著你們打,才能心里舒坦一點。”

  殷胥︰……阿娘你不能這樣。

  薛菱拈起酒盞往前頭一放,讓小輩倒酒。崔季明平時在宮里就跟個大爺似的,懶得恨不得吃飯都不會嚼,更衣都不自己脫褲子,她跪坐在殷胥旁邊,哪里有意識要自己去做事的,傻不愣登把自己酒盞也往旁邊推了推,言下之意要殷胥給倒酒。

  殷胥這輩子頂多被她伺候著梳過幾回頭發,剝過幾個蝦子,崔季明都能把這些陳年舊事翻出來,自稱是“臣親歷親為伺候皇上多年”。只是今兒就要當個場面人了,也不能差這點細節,他不動聲色的捏了捏崔季明胳膊。

  崔季明抬眼,跟他交換個眼神就大概明白什麼意思了,翻個白眼相當沒看見︰在你娘面前裝什麼裝。

  殷胥瞪眼︰作戲都不肯作全套是不是!

  崔季明噎了噎,只能提著酒壺,笑著給幾個人都斟上了。

  薛菱饒有興趣的望著這倆人臉上錯綜復雜的小表情,低頭就看著崔季明跟有意給殷胥斟滿,就在快要溢出來的狀態停住了——

  她咧嘴一笑,收回酒壺來,道︰“讓我也敬諸位一杯。”

  殷胥抬手就把她眼前那杯端走了,輕笑︰“來。”

  崔季明氣的想去搶,殷胥輕輕斜了她一眼。

  薛菱內心快要笑死了。

  倒是殷胥也真會有這麼多的神情啊。

  不過薛菱腦子里也一瞬間劃過很多事情。

  比如崔季明如果是女子,殷胥還要堅持抱養博,顯然就是既不希望崔季明恢復女兒身嫁入宮中,也不希望外頭會逼迫他成婚。而且崔季明畢竟行軍這麼多年,也很有可能無法生育,他就是先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就全擋了。

  比如殷胥甚至把她拉出來,要她理政監國,對外有意的宣揚女子才德,然後一手堅持捧起國子監女院,捧起蕭煙清和竹承語,現在甚至捧了天下女子。去年朝廷又正式修改法案,確定了在室女擁有和兄弟等同的繼承權,女子婚後就算改姓,對于娘家有兄弟的三分之二的繼承權等等,甚至導致如今出嫁的嫁妝大幅度減少……

  薛菱看著崔季明小心翼翼的捧起酒杯來,笑道︰“就是為了來找我說明這事兒?沒別的了?”

  殷胥輕輕啜飲一口,道︰“阿娘或許不知……我與季明也算是嗯……私定終身好多年了。她身份一直不能讓外人知道,但如今也算安定下來了。總想著,雖不能大婚,但私底下讓兩家人知道,辦個禮節性的,也算是給家人一些交代了。”

  崔季明卻在一旁扁了扁嘴,她壓根就沒興趣。

  薛菱皺了皺眉︰“這種事兒,小不了。你是皇帝,既然辦了,除非一群人縮在屋子里對外欺瞞,否則哪里能瞞得過去。讓旁人傳出去,聖人與季將軍私下偷辦婚禮,豈不是更容易給你們兩個人都掛上荒唐的名聲。就算是瞞……我覺得不太妥當。你也算是帝王,她好歹也說是個主帥,扣扣索索像什麼體統,既然這麼多年都等了,何必急于今日。”

  殷胥卻不太滿意這個結果︰“有何不成。既在宮內,又有誰敢把話傳出去——”

  薛菱道︰“宮內的事兒本來就不是全都能瞞得住。重要的是,你都已經為此做了許多努力,顯然季將軍恢復女兒身也是遲早的事情。眾臣不反對,一是因為你還把持著半邊朝野,二是崔三軍功無人能比。我今日在這兒,算是能祝福你們二人,自然也承認你們二人。但若是真想辦,不如再等些年,到時候大辦一場。”

  崔季明可不想這麼多,她就是壓根不想穿著喜服的裙裝在那麼多人面前露臉,連忙也說︰“對對對,過幾年再說吧——”

  殷胥沒好氣的剮了她一眼,心里卻沒放棄。

  到了夜里,崔季明光腳站在地毯上,對著立鏡,解了半天裙腰上的繩子解不開,卻看著殷胥坐在一旁沒有幫忙,轉過身來︰“不知道過來搭把手!就知道給穿上了!”

  殷胥從沉思中一下子回過神來,走過來道︰“你有沒有想過多少年後,或許我們也能大辦一場婚禮。”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我沒有,讓天底下人都不相信我是個女人是麼?看了我穿裙子一臉想扇自己的表情麼?我可沒有這麼閑,我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殷胥卻沉沉嘆了一口氣︰“……總覺得少了成婚,就不像是真的成了一家人。”、

  崔季明解褂子︰“成了婚之後夫妻離心,各自在外有人,孩子爭奪家產,兄弟倪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跟這個沒關系。就跟博不是你我生的,難道就不是家里一份子了麼?你總在意那些條條框框。”

  殷胥還想開口解釋。

  崔季明道︰“不用說,就是感覺沒有東西把我們倆綁著,有點不安全唄。沒用的,你就是這性子,到啥時候你都覺得跟沒著落,缺了點什麼似的。”

  殷胥解開她身後小衣的系帶,低頭下巴靠在她耳側︰“也不是。大部分時候我還是覺得挺好的,也沒覺得你會跑。”

  崔季明輕笑︰“那算我這麼多年沒白努力。”

  殷胥望著鏡子里的崔季明,她總說自己年紀不小了,但他心里,她就還跟十幾歲時,一抬開紅傘勾唇一笑似的,也莫名的有些感慨。半晌道︰“听說奚與契丹連番作亂,特別是契丹,力量大為興起,阿史那燕羅跟大鄴提出了要合兵作戰一事了。你確定要自己去?”

  崔季明往後倚著他,往後伸,要去解他衣帶,手順著就往里摸︰“沒商量。必須是我。”

  殷胥倒也沒異議︰“此事重大,不是你我也不太放心。邊關幾處調兵的主將都跟你熟悉,你也是個中間人,能統領大局。”

  崔季明仰頭咬他下巴︰“必須的。打仗的事兒上還不用你替老子擔心。”

  殷胥笑︰“是是是。等等——別脫了。”

  崔季明仰頭皺眉︰“干嘛,還欲拒還迎起來了麼?”

  殷胥壓低聲音道︰“……你還是穿著肚兜吧。”

  崔季明瞪眼,憋了半天,只道︰“你不覺得奇怪?簡直就是投穿女人內衣的壯漢!”

  殷胥趕緊道︰“你就整天胡說八道,哪里有!有疤也好看,別摸了,不奇怪不奇怪,好看。耳墜也別摘了,頭發,頭發也別散。這樣挺好的。”

  崔季明深表懷疑,殷胥就湊在她耳邊又一陣竊竊私語,崔季明听的直咬牙︰“不——我不演。你心里玩法怎麼這麼多!我怎麼就像個新婦了。你怎麼不說是個偷了女人家肚兜的變態來進攻來采聖人的菊花。”

  殷胥把她拖到床邊,哄騙道︰“你就說兩句嘛……”

  崔季明斜眼︰“你給我什麼好處。”

  殷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給的,只得低聲道︰“那你提個要求,我跟你演一回總行了吧。”

  崔季明想听的就是這個,眼楮亮了,顯然都為自己下一次排好劇本了︰“你別耍賴不演!”

  殷胥又有點後悔︰“我不演女的。”

  崔季明︰“那你滾蛋吧。老子回家了。”

  殷胥只得改口︰“不、不能讓我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崔季明甩手嫌棄︰“玩的就是情趣,還沒讓你怎麼樣呢你就跟我提要求,滾滾滾——”

  殷胥急道︰“那你今天也都听我的。”

  崔季明翻個白眼︰“听你的有什麼用啊,你就會那些套路,姐姐能帶你玩不一樣的。”說罷了她就往後頭一倒,從襯裙中抬腿,拿腳尖去蹭他膝蓋,拈著那幾根小辮兒,還特意擰了擰肚兜的帶子,笑道︰“郎君,你怎麼不來呀,你是不是不想奴家了——”

  殷胥︰“……”

  崔季明︰“⺪!是你讓我演的,你那是什麼表情!快滾過來!”

第373章 【番外】【修窈】(一)

  舒窈覺得成婚這事兒還是要靠她。

  不過她自認比妙儀還是輕松一些。女棋聖成婚,又是太後賞賜, 鬧的洛陽沸沸揚揚, 怕是滇南小國都能听說。妙儀天天瞪著兩只眼什麼也不懂, 阿耶又頂多是禮節上應付應付外人, 婚禮的事兒還都要舒窈給張羅。

  以至于到她自個兒成婚, 還真沒那個耐性了。

  舒窈小時候不是沒想過, 要不然就一輩子不嫁人。要不然就嫁的風風光光。

  但當她自己平日的生活都過得風風光光的時候, 倒對婚禮也沒有那麼多的想法了。她藏在一層簾子後頭很久了,外人對于她的身份不過只有五姓女這個概念, 她自己知道自己現在對崔家意味著什麼。

  除卻那些早早開拓,只是擴張的業務以外, 這兩年也在洛陽開設了最大的交引鋪和私家書院, 在地方上開沿途與州城內的久住邸店等等。現在這兩年,殷胥對待商賈的態度比較嚴苛, 舒窈算是卡在恰好的時間段內發展起來的。

  殷胥這樣嚴苛,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說那些大到足以掌控行業,在背後操縱的商賈。然而殷胥一次次開刀, 卻又不想讓流通斷了,于是便只能適度拿捏,放一會兒繩子又拽回來一段。

  更細微的小事, 就比如私家書院資助培養生徒。生徒們彼此結識,收到資助來洛陽趕考,再有書院背後的商賈活絡些場面,就算是百里挑一出來了一個, 記著書院的恩情,也夠書院背後的巨賈往後在朝堂上能活動手腳了。

  殷胥為了防止地方的私家書院以同校出身而在官場上為彼此開路,一是以高俸祿與朝廷管控,讓最優秀的先生留在各地的國子監與州學;二則是給各地學生開住宿和伙食補貼,到了國子監的補貼甚至高到可以能養活普通的五口之家。私家書院人脈再多,能比得過人才濟濟的國子監與州學?

  結果不言而喻。

  舒窈看得出來朝廷的態度,而且她覺得聖人對于她手底下的事業,也算是知道個差不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她要是能把事情做得漂亮妥當,就當是給朝廷辦事,聖人不會多說;但要是到了聖人覺過過分的地步,他看著整天往季府跑,偶爾也來崔府一趟,甚至和她打過幾次照面說過話,但他可也不會手軟的。

  不過前有阿兄和聖人的關系在,如有不妥阿兄應該會提醒她,畢竟之前南下之戰她出了不少財力,也算是有過功勞;二也是她與修成婚,修最近這兩年顯然進入北機中心,成為聖人信賴之人,聖人對他們二人的成婚也是祝福的態度。這算是進了一家人的門。

  舒窈自己心里拿捏的清楚。辦對了也不能傲起來,讓外頭人知道她的身份和這段姻親,指不定會惹來何等小人;事情如果沒做對過了頭就索性放手,損失也只會是財產,聖人犯不著動家里人。

  她當然算是頂聰明的人物,整天看修跑來跳去的,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竟有點沾沾自喜後的無奈感慨︰我這麼個集聰明與美貌于一身的女子,怎麼就嫁了個二傻子。

  甚至修說自己過段時間要去替聖人辦事,她都不太信。

  聖人用你,那多不靠譜!

  舒窈卻沒想想,跟修認識了這麼久,關于北機她幾乎是一無所知,就很能證明眼前這搖著尾巴的小狼狗嘴有多嚴實了。

  以至于她覺得不但婚前忙活一堆事兒要靠自己,怕是成婚了,他也什麼不懂,到時候還要靠她來教給他!

  自己家里喜玉之類的大丫頭們,幾次往她床底下塞書塞畫也就罷了,進了宮——林太妃居然還說送她一套什麼小歡喜佛。誰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呀!

  林太妃道︰“他小時候有一段時間與我關系不好,反正也很抗拒宮里。說是差點選妃他也在一直推脫。再加上時局緊張,當時也沒有閑心在宮里排人,讓他知事兒。可惜啊,其實男子……還是早知事兒好些,否則他要是稀里糊涂的,你也不好過……”

  舒窈听得耳朵都紅了,還強裝無所謂的樣子點頭。

  林太妃倒是人很好,幾乎每句話想表達的意思都是︰我那傻兒子要是干了什麼蠢事兒,就去跟崔式講,他要是下不了這個手,你就跟我說,看我不罰他!

  宮里有不少好東西,聖人後宮無人,那些女子首飾妝奩之類的,全都給了太後太妃。林太妃自己也不太用,便把所有年輕女子能用的,全都拿出來給了舒窈。舒窈其實也不缺,小時候崔家興旺她又居住在江南大府內,大了以後自己富可敵國什麼還沒見過嘛。

  林太妃倒也知道,那些東西直接讓人送到崔府去,也沒拿來到她眼前細說夸贊。

  她只萬分珍重的讓人捧來了一個木匣,放在了舒窈眼前。

  木匣打開,里頭有厚厚一沓信,紙都泛了黃。

  舒窈驚愕︰“這是什麼。”

  林太妃只給她看了一眼,笑道︰“某個人年少無知的時候,寫的一些信。想送,沒送出去,是我攔下了。我只看了其中一兩封,大部分說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從上頭往下,第一封應該是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最下頭的,應該是一直到他出事兒之前。”

  林太妃合上匣子笑︰“你拿回去再看吧。叫他一起來讀也無所謂。只是那時候,境況特殊,你或許也該理解……有幾年,你們沒見過面或許也沒听說過彼此消息的幾年,他過的是什麼樣子的。”

  舒窈捧回來那個盒子,一直想看,卻還是想等著跟修一起看。

  然而婚前兩個人其實是不怎麼能見面的,這次婚禮辦的也小,並不像是妙儀那樣又迎親又攔車的。畢竟外頭都知道崔家二房的長女,就算年紀二十也是洛陽頂尖的美人。

  有人說是早早訂了人家,也有人說是她與山東的某位鄉野游俠成婚。

  究竟花落誰家,人人都想知道,這場婚禮卻辦的低調地不能再低調。

  不過因為五姓女就算是再嫁也都一般風風光光,一部分別有用心之人就算懷疑是不是這二房長女名聲不佳被偷偷嫁出去了,也覺得不太可能啊。

  這年頭名聲不佳的女子還少麼,有的都還進了朝廷!

  外頭揣測那麼多,不能影響崔府內的熱鬧紛紛。

  薛菱與林太妃都微服出宮來了,恰好又是休沐,來的基本都是兩邊自家人,殷胥自然也來了,甚至連澤和刁琢都從南邊趕來。禮節性少了,反而像是一群人的狂歡。

  畢竟婚禮上男女可同席的傳統有了一兩百年了,這些人也沒什麼好避諱的。

  最後崔季明都撐不住了,喝的直打嗝,被只喝了一杯的殷胥拖回內院了。妙儀早就想睡,掛在熊裕背上都快打呼嚕被他抱走了。澤與刁琢兩個人都不善飲酒,一對夫妻喝大了之後,紅著臉沉默的坐在角落里,偶爾看一眼彼此傻笑兩聲。

  就只有薛菱,難得一見的喝上了頭,拍著桌子在哪里講年輕時候的事情。

  薛菱︰“我就明珠這麼個最好的姊妹,你倒是好,嫁了人沒一年就把她拐去了江南。到她出事我都沒來得及在見上一面!別做出那哭哭啼啼的樣子,人都走了這麼多年,有什麼好哭的。三對兒都成了,倆都把姓殷的拐走了,你哪天讓一家子全回長安掃墓去,也讓她知道知道!”

  崔式一開始還聊起來明珠,後來就說起了薛菱剛成婚那時候的事兒︰“你說你是不是個小瘋子!就算那時候邛沒登基,也是個王爺!他什麼德行你心里清楚,你都是覺得無所謂才嫁給他的——過了才多久,三個月?五個月?你就把他打的滿頭是血,邛大半夜跑我家里來,嚇得都哆嗦,說不敢回家!那時候啊,咬牙切齒的罵你是小瘋婆子,又轉頭說這小瘋婆子愛花的,愛金的,什麼俗喜歡什麼,讓我出去找找有什麼能給賠禮的——”

  薛菱氣急︰“我不就說起明珠麼,你至于捅我心窩子,也說這些屁事兒!”

  崔式拍案︰“你自己說不在意的,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他最後混蛋那樣,我也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對吧!”

  修和舒窈感覺越听越完蛋,趕緊拽著手跑了。

  這邊院內辦婚禮,隔間院內擺青廬,結發與喝酒之禮是夫妻二人的事兒,怪不得妙儀說自己成婚那天在青廬里倒頭大睡。到了舒窈這里,她期盼已久的結發,好似也就那麼回事兒了,只是小小錦囊收在她身邊,貼著掌心似乎也有了點溫度。

  跪坐在青廬里,把被褥上地毯上那些紅棗桂圓之類的全都撥開,舒窈剛把藏在枕頭旁邊的那個盒子拿出來,就看著修無所適從的撓了撓頭發,坐在了她旁邊。

  舒窈咬了咬嘴唇,心里竟有些慶幸。若是沒這個盒子,她還不知道這時候四目相對該說些什麼話呢。她才打開盒子,坐在一旁的修便是一僵︰“你——阿娘給你的!”

  舒窈笑盈盈︰“這里面是什麼呀?”

  修連忙想去搶,舒窈緊緊抱住,勾唇壞笑︰“是什麼我不能看的東西麼?”

  她整個人抱住盒子,修無從下手︰“不是——就、就一些信啊!”

  舒窈咬住嘴唇,忍不住笑意,嬌聲道︰“那……是寫給我的吧。”

  修半天才點頭︰“哎呀,沒意思的,你別看了,都是些胡言亂語。”

  舒窈卻從里面抽出一封信來,修要攔著,她故作生氣的瞪眼楮,修只能哀嘆一聲捂臉跪在了被褥上,從指縫里看著舒窈就跟脫人衣裳似的,輕輕巧巧從里面抽出一張信紙來。

  她就是有意要逗修,展開信紙大聲念了出來︰“舒窈——我雖知你要走了,我攔不住,或許我們好多年都不能見面……但也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去南方找你,一定會分封去那里,到時候你……你……”

  舒窈念不下去了。

  這是他一直沒有很明確的跟她說出來的話,卻在好多年前,兩個人都還是半大少年的時候,寫在了信里。

  修耳朵都紅了︰“不當事的,那時候是我燒糊涂了!你別念了!”

  他說著一把去搶那信紙,卻也把捧著紙發呆的舒窈,一並撲進了軟被里。

  舒窈忽然有點委屈,有點懷念似的道︰“當時,我就想你能來送我的……”

  修兩手撐在她身邊,忍不住低下頭去︰“我想去的。當時病了。是因為你要走了,所以傷心病的。”

  舒窈只覺得他氣息逼下來,怪別扭的推了推他臉頰︰“你騙人。”

  修連忙道︰“不騙人!不過有件小事,我確實騙你了。不過你不讓我親,我就不告訴你。”

  舒窈瞪大眼楮︰“好哇你!不說不說算了——唔!”

  修半晌才抬起頭來︰“我想告訴你。”

第374章 【番外】【修窈】(二)

  舒窈有點怕了,抬起頭來問又像是小心翼翼, 又像是頤指氣使道︰“是大事兒嗎?如果你騙我的是大事, 我可不一定原諒你, 而且還要跟你和離!”

  修看他的神情有些好笑︰“忍不住道, 你也會怕?”

  舒窈瞪眼道︰“我這怎麼算是怕!我只想萬一你是個混蛋, 我要盡早踹了你!”

  修大笑道︰“不是什麼大事, 只是想告訴你,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當初去了那麼多北機的人,那麼多的游俠, 怎麼就只有我,在你所在的船廳外。怎麼就只有我, 趕在最後一秒救了你?其實我怕你認出來我, 也怕你認不出來我,更怕你會有點害怕我, 當時我想了很多,真要是被你嫌棄,那也就罷了, 就當我斷了念想,不是件壞事。但是我就是想試一試,會不會有千萬分之一的幾率, 你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

  修不能說,他從來沒有預想到那千萬分之一的幾率真的成了真,當舒窈叫出他名字的時候,他不敢回頭, 也無法應答。

  舒窈其實有千萬分的心機,這種小事都不算什麼手段。她只是是沒有想到這件事並不是巧合,張開嘴,呆了一下才問道︰“那年你那個時候震驚的表情,你說到一半兒的自我介紹,難道都是演的?所以你提前就知道我在那里,或許說,你早就偷偷見過我?!”

  修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道︰“也不能說是演的吧!其實我在心里預想過無數次見了你,要怎麼說話,但是當,四目相對……看見你的臉,我可能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過,我早就知道你的宅府在哪里,而且在那幾天前我還偷偷跑進你們院子里見過你的。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我當時還得意,武功沒有白學!”

  舒窈又羞又惱︰“死去吧你!不是一直說想學武,最後竟為了這個!”

  修改為用手肘撐在了床上,他好似這樣省力一般的理所當然,舒窈卻感覺兩個人貼的更近了。她裙擺下頭兩條腿都有些戰戰,他的膝蓋似乎貼著她兩膝之間,舒窈又覺得自己太緊繃了,緊繃到要發抖了,這樣實在是露怯。她只得微微放松身子,也不知道是她膝蓋松開的,還是修用了點力道。總之他膝蓋夾在她兩腿間,隔著一層層的衣料。

  舒窈神態一僵,修卻好似沒有反應,依舊跟她聊天說話。

  她動也不敢動。

  修外頭道︰“為什麼會見你,或許也有一點我的心機。我當然知道我看起來很丑很狼狽,但我想著或許你會可憐我。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或許會有這種憐憫心。雖然有的人總是說,不是愛的話我就不要,不要同情。但就算是同情,我也想要,就算是你把我當成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拍拍摸摸,我也想要。只要不是討厭的神情,我都想要……”

  舒窈讓他說的,竟有點臉紅起來,也心酸起來,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腦袋︰“這樣?”

  修眯了眯眼楮,做出很舒服的神情,咧嘴笑起來︰“嗯。”

  舒窈抿嘴一笑,忽然修就低下頭來,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一把抱住。舒窈驚得逗了一下,又羞又急︰“你、你不許蹭!”

  修抬頭︰“成婚之前不讓蹭,成婚了也不讓蹭?”

  舒窈臉紅透了,他拿腦袋蹭哪兒呢!連忙就要去推他腦袋︰“不行不行!”

  修有點委屈了︰“你是不是騙我,是你不想讓我這樣!他們都說,成婚之後怎樣都行啊!”

  舒窈連忙捂住胸口,竟也有點啞口無言︰“也不是……”

  舒窈手扶在他肩上,有些不敢拿正眼瞧他似的︰“那你知道……成婚當天要做什麼嗎?”

  修似思索的垂了垂眼楮,抬眼,又有點不好意思︰“知道!”

  舒窈輕笑,在他腦袋上捶了一下︰“我才不信!”

  舒窈其實覺得自己算是挺懂的了。雖然她也有點驚慌,但是至少了解流程,眼前這個小子怕是只知道脫了衣服躺在一塊兒吧!舒窈是這樣認為的。

  修惦記著別的︰“那我能蹭蹭麼?”

  舒窈擰他耳朵,笑罵︰“不許不許!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過來,坐過來。”

  她往被褥里頭坐了坐,扯掉白襪,跪坐在床上。修也學她,她又想笑又有些小緊張,對修張開手。修連忙靠過來抱住她,舒窈湊到他耳邊,一陣竊竊私語。

  舒窈不會說的直白,她的話里大半都是“然後吧,所以呢”的沒用詞,也只說到一半。修只覺得耳朵滾燙,卻沒想到舒窈只說到這里。他轉頭︰“然後呢?”

  舒窈已經臉要紅透了︰“一、一會兒再告訴你!現在還不能說。”

  修心里暗笑,卻乖乖的點頭。舒窈剛要說話,就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被修摁在了軟被上,她一驚︰“你、你干什麼!”

  修俯身下來,再度睜著他那雙無知大眼︰“不能這樣親麼?”

  舒窈又反駁不得︰“不是不能……你……”

  話音未落,他笑嘻嘻低頭下來︰“那就好啦。”

  舒窈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好像事情沒有像她腦海里預演的那樣發生,不過也還好啦……她卻也安下心來,微微抬起頭,迎合上了某個心心念念都快激動地搖尾巴的家伙。

  舒窈與他親親抱抱也有好多次了,不過她小時候就听說過有不少五姓貴家女婚前如何如何,或許是听到長輩或友人對此評價不好,她自然而然覺得那樣是不對的。她就想盡可能的守禮一些。

  然而其實她漸漸發現,遇見對的人,有些自認堅固無比的防線,竟如海潮一般慢慢後退。

  修吻她的時候,一項有點鬧著玩的性質。他總是很捉弄的去咬住她的唇她的舌尖,要不然就是突然闖入,劫掠一番再引誘她。

  舒窈自認很容易沉淪其中,她以為修會被她吻到傻傻的,然而事實恰好相反。

  她閉上眼楮了沒一會兒,忽然感覺兩只手沿著她後背開始慢慢游走,他掌心很有力氣,也很燙,舒窈只感覺那雙手移到了胸前,從下似乎往上托了托,想要捏住。

  她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衣料怕是被他兩只手一拽就會被扯爛了吧……

  舒窈很快的就覺得他的手往不該摸的地方而來,然而他卻吻得跟小孩子似的,一點都不帶□□的意味。她掙扎起來,卻被他糾纏住說不出話來,那被夾在她膝間的腿,也有點想往上抬的趨勢……

  修從來都是傻傻的問她可不可以,還從來沒敢這樣強勢過,舒窈又急又羞,伸手去擰他耳朵,使了勁兒太大,修吃痛抬起頭來,有點氣惱︰“要擰掉啦!”

  舒窈驚慌失措還強裝有理︰“誰讓你亂摸的!”

  修揉著耳朵,大聲道︰“為什麼不能摸?那條律法上說不許人摸自己妻子的!”

  舒窈臉紅︰“那你不能隨便摸啊!跟——跟個流氓似的!”

  修︰“那你也摸我呀,你可以摸回來!”

  舒窈抓著裙擺,急紅了脖子︰“我才不摸你!”

  修抓著她的手︰“你隨便摸嘛!要不我脫了給你摸,我後面疤都沒有了!”

  舒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明明說是要教他,結果什麼都不敢,捂臉又擺手︰“不許脫不許脫,我不想看!”

  修讓她連番慌亂拒絕搞的有些傷心了︰“你也不讓我摸摸你,也不讓我自己脫。那剛剛說了一堆都白說了麼!你要後悔了麼!要是真後悔,你就去跟……去跟你阿兄阿耶去說,說討厭我了,不要跟我成婚了!”

  舒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慌成這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抱著頭倒回床上,裙擺擰的不成樣子,扭來扭去︰“我做不來的,我做不來的!”她眼角都紅了,居然還怪罪修了︰“都怪你是個笨蛋!都怪你!否則需要我這樣愁嘛!你要是都會,我就、我就躺著就好了!”

  她又氣的一陣敲修的腦袋,修捂住頭,氣道︰“你怎麼就說我是笨蛋!一會兒流氓,一會兒笨蛋!我今天就當流氓了,大不了你讓你阿耶明天把我趕出去算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修便一股腦把他身上那套舒窈精挑細選的暗紅色喜服脫下來,露出里頭剛剛兩人鬧了一番有些松散的中衣來。他動作有點急了,以至于發髻都弄亂了,舒窈想笑他自己脫衣服都脫不利索,下一秒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舒窈穿著的是半臂圓領的長裙,裙腰在胸部下一點的位置,他摁住她的腰,伸手就要去扯她裙腰上的絛帶。她嚇了一跳,想去攔又覺得自己太抗拒了。修琢磨了一下,沒有解開,歪著頭又扯了扯,似乎搞不明白怎麼系的。舒窈只得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自己伸手,有點顫抖的解開了。

  修抬頭看她臉頰上堆著粉色,還努力去自己解開的樣子,忽然咧嘴笑了起來。

  舒窈似乎感覺到他笑的氣息,不敢抬頭,解開一邊後松開手,修連忙道︰“我會了!”

  他才伸手扯開絛帶,舒窈卻拿手捂住了臉,只露出貝齒咬著的嘴唇。

  耳朵和脖子像是被身下紅色繡花錦緞被子映紅的,卻只覺得白嫩肌膚上一些粉意,遠比那撒花的錦被艷麗的多。

  修又道︰“你確定你不要摸摸我麼?”

  舒窈捂著臉一陣猛搖頭︰“不要!”

  修搖頭無奈笑了笑,可惜舒窈看不見。他干脆將中衣也扯掉,臉就在她捂著的雙手外細細的瞧著她耳垂,手卻將她難得艷色的裙擺往上拽起來。

  舒窈以為要脫了外裙,哪里想到一大堆層疊的裙擺被向上撩起,擠在她腹上,修的兩只手卻神到了裙擺下。

  裙子下面就算是有一條單褲的,卻也擋不住修滾燙的有點汗津津的掌心。

  舒窈嚇得整個人往上一抬,放下了手,指甲抓在了他肩上︰“你不能——”

  修扁了扁嘴︰“我今天不管啦!”

  舒窈覺得自己不該訓他,卻覺得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樣。她可是一直都把大大小小的事情握在手里的,忍不住道︰“要慢慢來的!你、你敢亂摸!”

  修︰“慢慢就天亮了!”

  光是手隔著布料摩挲,也能感覺到她肌膚到底有多麼細滑。他雖然知道不該嚇到舒窈,但也實在是忍不住順著她大腿的弧線而向上。

  撫摸的動作倒是慢慢的,掌心的溫度以至于讓舒窈無法再掩飾她的戰栗。

  她不能拒絕,動作明明那麼溫柔,卻又像烙進骨子里似的強勢。

  只是這雙手並沒有摸到她最害怕的地方,而是扣住了腰繩。

  舒窈急道︰“你不許脫掉這個……”

  然而已經慢了些,她已經摸不到自己裙擺下頭的衣服被修一把脫下來扔到哪里去了,氣急的連忙把裙擺往下推。修倒是這會兒不跟她計較了,看著她裙擺下一截白嫩的小腿和縮起來的腳趾,抓住她腳踝握在了手里。

  舒窈氣了,想拿另只一腳去蹬他,才蹬出去就後悔了。

  那只腳已經踩在了修臉上,他又氣又想笑,抓住她腳腕︰“你干嘛蹬我?”

  舒窈被他彎折了腿,才慌手忙腳的去捂住裙擺。動作只一下,她嚇成了這樣,修只好也不在逗她。舒窈怒道︰“因為你不听話!”

  修這回笑了笑沒反駁。

  他放開了手,舒窈連忙縮回了腿,收在了她裙擺下頭,腿彎起來,只露出了可愛的腳趾。

  修仿佛這時候才知道,她原來也會這麼膽小啊,忍不住想欺負她。明知道可能明天後天他就要付出代價,但此刻就是忍不住看到那個叉著腰昂著頭的驕傲女子,露出又羞又無奈的樣子。

第375章 【番外】【日常】(四)

  舒窈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只感覺頭也痛, 腰也痛, 身上還壓著一個熱乎乎的千斤重的玩意兒。她努力抬了抬頭, 卻只看見了散發後揉的毛茸茸的發頂, 趴在她胸口睡的無聲無息。

  舒窈半晌才反應過來︰“修?——修!去死吧你!”

  她伸手推向修, 只覺得胳膊發軟, 卻沒想到剛踫到他, 他整個人就彈了起來。

  他、他早就醒了?!

  修一起身,蓋在他背上的被子也被撩起來, 舒窈驚得連忙捂住身子,大為窘迫, 她嗓子有點啞, 剛要開口氣的罵他,修連忙拿被子把她捂住。

  被子覆上來也就罷了, 他自己也笑嘻嘻的壓過來,連帶著她兩只手也都被緊緊壓在了被子下。

  舒窈哪里有力氣掙扎的過,朝他瞪眼,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想起昨日羞的,臉通紅︰“你——你反了天了!你放開!誰說了願意乖乖挨打的,你就混賬吧, 你就、你就根本不听我的!”

  修只穿了單褲,赤著有些淡淡疤痕的臂膀,兩手壓住被子的邊沿,笑著還非要上來親她。

  舒窈都是清早嘴里含一枚丁香再以茶漱口才肯說話的那種人, 一大早的他就要來吻她,她生怕自己口中有味道,連忙躲閃︰“不許親——”

  修哪里了解女孩子的心思,還以為是她生氣了,撐起胳膊說道︰“那你也不能現在就打我呀!不穿衣服打架算是什麼事兒?等你收拾好了再打我,我願意跪在你榻邊挨打,只要別打壞了腰就行。估計下人備了水,我們出了青廬你好好洗個澡再說呀。”

  舒窈羞紅了臉︰“……什麼不穿衣服打架?胡說八道!就活該讓你現在到帳篷外面跪著去!”

  修笑嘻嘻道︰“你不是要向你阿兄阿耶告狀嗎?你去說吧!你要是一五一十說了,他們怎麼罰我,我都願意!”

  舒窈瞪大眼楮,她發現這個人……怎麼、怎麼有點像她阿兄的狐朋狗友!

  怎麼就只過了一天,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舒窈又氣又羞惱,仿佛自己傻了好久,竟讓他給騙了,心里竟涌出了一點委屈。

  這點委屈還沒有莫名其妙變成控訴,就看著修拿起了一沓衣服,開口道︰“這是剛剛下人送到帳內來的新衣。”

  舒窈拿被子捂著胸口坐起來,大驚︰“送到帳內?!”

  修抿嘴一笑︰“瞧你嚇的。就送到帳門口,我去拿的,你來穿衣服吧!奴才伺候你行不行?”

  舒窈別過頭去,只露出通紅的耳朵尖兒︰“鬼才要你幫忙!”

  修撲過去,低聲道︰“你就給我一個機會獻點殷勤吧!要是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一會讓你打死了怎麼辦?杖刑,鞭刑我可受不起。”

  舒窈似乎有點忍受不了和他就這樣親密,一大早睜眼,第一個人遇見的就是他,甚至都沒有給她一點來得及矜持和偽裝的空間。天哪,她會不會也原形畢露?舒窈這樣想著,卻感覺他干燥溫暖的手,緩緩的握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雖然也在笑著,一副不正經且沒心沒肺的樣子,但之間有些緊張又有些溫情的摩挲過了他肩膀的輪廓。舒窈回過頭想說什麼,卻听著修先開口道︰“早上起來我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確定這不是夢。”

  舒窈回頭,瞧了他一眼,才抿嘴道︰“廢話,我倒希望這個噩夢趕緊醒來!”

  修哪里不知道她的刀子嘴豆腐心,不甚在意的伸手揉了揉她的下巴尖兒,舒窈趕緊躲開,有點臉紅。修開口道︰“是,我的確一晚上都沒能睡個踏實,也做了個噩夢。夢見你確實嫁給我了,我們在皇宮里成婚,你一身紅衣,成婚大典那樣隆重。說些不該說的話——我好像還是宮里的太子。然而我還沒有高興太久,就感覺好像我們好日子還沒過夠,居住的大殿里燃起了大火……”

  舒窈嚇了一跳︰“這混賬話你也敢胡說?不吉利!呸呸呸!”她連忙去捂修的嘴,

  修抓住他手腕,笑道︰“你我夫妻在帳內說話,有何不可?咱倆能峰回路轉道今天了,還怕它什麼吉利不吉利。”

  舒窈卻腦子里全都是他說的什麼“你我夫妻”——

  天吶,真的嫁人啦……

  修沒關注到她這點小心思,道︰“你听我說嘛,不能讓我一個人心里難受,我夢見發了大火,我和你被困住了,有好多好多的叛軍,圍住了我們。我當時想,如果我是天下第一游俠,劍術出神,武藝超群,是不是就能在萬人之中帶你走了?後來又想了想,如果我是天下第一游俠,也就不會讓你倒霉,和我遇上這樣的事情了。”

  他故作輕松的笑了笑。修沒有辦法再繼續說下去,他夢見一把劍,穿過了舒窈的胸口,他的家人曾經不許她嫁給他的一種最惡劣的設想,終于成真了。

  然而她還死死地抓著他的手,嬌小的身子里透出無人能敵的堅決,一直跪倒下去都沒有放開。

  雖是夢,但他一閉眼,就是舒窈用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望著他。因為她從來不會用任何行為來表示她的半分情深,修只能過了許久,才體會得到,那些細節當中她繾綣又掙扎的小心意。

  雖然可能夢里那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旦修心里有了一種確定的感覺。如果發生了什麼變故,這個滿口說著對他不滿意,說著討厭他,說著要打他的趾高氣昂的小女人,還會用那樣的眼神緊緊握住她的手。

  修笑了笑,舒窈覺得他眼角有些發紅,連忙好奇問道︰“後來呢?怎麼說到一半?”

  修搖頭,岔開話題︰“快點吧!天已經大亮,我們還在帳內,下人們不知道又以為我們在帳內怎麼荒唐呢!來來,你伸手,讓我這個下人好好伺候你穿衣服。”

  舒窈面上露出了一點得意又促狹的笑容,眯著眼楮瞧他,慢悠悠的像個貴妃一樣抬起了手。然而這拈著指尖的優雅動作還沒有持續下去,她眼角注意到了自己的胳膊,忽然驚愕的開口道︰“修你是只狗嗎?!瞧你把我咬的,我這樣還怎麼見人?怎麼洗澡,下人可都看著呢!”

  修又開始裝傻的笑起來︰“我沒用勁兒啊,我就舔了舔。”

  舒窈已經要抱頭尖叫,羞的快昏過去了,明知道沒用,還是使勁的用指尖搓著滿身嫣紅的點點痕跡︰“你胡說八道,這上面還有牙印兒呢!我、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修連忙安慰她道︰“不要緊,大家難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你要是身上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人家也要懷疑我是不是有毛病了?”

  然而這哪里安慰的了舒窈,旁人一副理解的目光,只能讓她更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她甚至還心里暗暗發誓,再也不要跟他同房了,然而這種事,她哪里又能真的拒絕得了。

  她這種羞紅了臉,不敢見人的狀態,差點持續到這個月末。

  她自己羞也就罷了。婚後的幾次,修跟她說了一些,她大概知道了些事情。她本來以為這些是夫妻房內發生的事情……傳不出去,她也不會白日里如何多想。

  然而卻料不到,舒窈白日里見了修,明明一身衣裳都穿得好好的,他傻乎乎笑嘻嘻的,也並不整天在她面前提起那些房內的事情,舒窈自己卻控制不住的想。

  看他穿著衣服就能想起脫了是什麼樣……修就是湊過來說話,她腦子里都想了無數種可能發生的狀況;甚至連他有時候去握住她手腕,她都骨子里發顫,有些受不了……

  她一個這樣正派的人,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這也就罷了,偏生她上頭還有一個不正經的阿兄。三郎可能覺得妹妹們都嫁人了,也就都長大了,以前那些在外頭不敢帶回家說的混蛋話題,也敢坐在榻上嗑著瓜子,跟妹妹們亂說。

  崔季明幾番逗她,舒窈氣得要死,不肯再跟她說話了!

  然後就看著阿兄拉著修去一旁說了,也不知道修胡說八道了什麼,崔季明竟一臉了然,咂嘴評價︰“厲害厲害。段位真高。”

  舒窈憤憤的想,崔季明就是完全忘了自己是女子了嗎?也不知道平日里聖人是怎麼對她的,難道就沒有改一改她的臭毛病?

  只是這話題說的多了,妙儀依然是一臉無知,甚至還跟著問。崔季明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了,只是馬上就要和突厥和兵攻打契丹,提前練兵倒也不是太忙的事,畢竟魏軍從來都沒有松懈過,就唯有聖人留她太過頻繁,她留在府內的時間也不多,沒來得及跟妙儀細問。

  臉皮最後的人倒是忙去了。舒窈覺得這樣不太好,卻又不好意思主動問妙儀,然而過了一個多月,妙儀才跑過來問她,她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熊裕一直沒跟她做成。

  這件事情以至于傳到崔式那里,在崔季明走了之後,他都去找了熊裕談話,熊裕面紅耳赤左右為難,只說自己也不急,就怕是傷了妙儀,反正二人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舒窈這時候不站出來不行了,只是要她跟妙儀講,她能講出來什麼呀?舒窈什麼也不好意思說,支支吾吾的,指著圖冊,半天只說了個囫圇。妙儀倒是很多問題,小丫頭也真是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直白到叫舒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兩個姊妹趴在一起,反而是她這個當老師的,羞得快要低下頭去,話說到一半,妙儀卻搶了書冊,急急忙忙的跑走了。舒窈還以為她後知後覺的有了點羞恥心,正愁著自己也是沒本事,怎麼都快成婚了一兩個月了,修的耳朵都快被她擰掉了,她連這方面的事情也說不清楚……

  然而才到了第二天,就听著院內的丫鬟們傳話,說是他們倆終于成了,

  咦?昨天才說的,今日就成了,他們這兩個人,到底是誰膽怯啊……?

  崔式那些朝堂上的狐朋狗友們,倒是一個個說起來閨女嫁出去之後如何如何。崔式反觀自己家里,妙儀一個月也就在棋院或者是熊裕的宅內,住上個十天八天;舒窈則是偶爾出去跑生意,去汴州多一些,但一小半的時間也都在家里呆著。崔式自打成婚之後,再也沒挑過兩個女婿的毛病,反而都覺得兩個丫頭愛往外跑——

  但誰也跑不過家里那個三郎。洛陽與大鄴,日異月新的變化著,邊關的境況也難以預料,說變就變。本來是奚與契丹兩家坐大,卻不料契丹前腳攻下了,又以計謀策反了奚的內部,在短短五個多月內,吞並了曾經和她差不多同樣體量的奚。

  這一舉動,大鄴與突厥都有些始料未及。

  契丹在北方崛起了,突厥與大鄴的聯盟一下子成了聖人的高瞻遠矚,阿史那燕羅本來和大鄴內部還有著層層疊疊、心有不甘的矛盾,在雙方共同的敵人面前,也煙消雲散。

  隨著突厥和大鄴的通商,大鄴的戰馬不再只靠著河套的幾家牧場,大批突厥的戰馬涌入,騎兵的成本也跟著大為降低。而另一方面,隨著大鄴糧食畝產量的增加,純粹自給自足的小農越來越少,甚至連縣鎮村內都有人以買賣糧食為生。本來大量拋擲的土地,在連年對突厥賣出糧食的高額利潤下,又被不少地主佃戶撿了回來開荒,

  當然,隨著大鄴的商賈越來越發達,簡直到了全民皆商的地步,各種大大小小的曾經沒有被注意到的問題,也一齊暴露了出來,

  這些還是後話。對于這場面對契丹的戰爭,阿史那燕羅親自向大鄴上書,要求崔季明本人帶領大軍,兩國合兵,雙方共同作戰。不知道他是信崔季明的能力,還是看中崔季明的地位對兩國外交的意義;亦或是知道崔季明的脾氣,不會在戰爭面前用那些政治的手段,含糊其辭,彼此構陷。

  在朝堂上殷胥自然應允,畢竟他與崔季明早早商議好了此事,

  然而到了殿內,關上了門,他對于阿史那燕羅指名道姓要求崔季明的這件事,卻開始沒完沒了的唧唧歪歪,又提起什麼“他可看過你穿女裝”之類的話,甚至還掰著指頭算,崔季明和阿史那燕羅到底認識了多少年。

  崔季明啼笑皆非,那個在朝堂上立下豪言壯語,搞得滿朝文武熱血沸騰的人,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只是契丹如此強勢,這是阿史那燕羅和崔季明都沒有想到的,突厥這幾年弱勢,內部矛盾重重,□□厥體型龐大,人數也比契丹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一個游牧民族發展到如此體量,自然會出現種種無法解決的自身矛盾。

  民族的性質,生產的方式,居住的地方,還有內部那些奴隸成群的老貴族們,都決定了突厥想要改革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就像是大鄴無論如何改革,也改不掉這個民族有些無法撼動的根基,

  阿史那燕羅的舉步維艱,也讓他意識到了一個改革者需要有的能力,決心和擔當。每一個細微的選擇造成的,無論多大多小多好多壞的後果,都需要這一個人全力承擔,

  甚至在和崔季明一同領兵的過程中,他也問了崔季明很多關于殷胥的事情,甚至被崔季明打笑說,阿史那燕羅是想進宮當個突厥來的娘娘,

  而另一邊,由于契丹和突厥交戰的位置,距離大鄴的邊境有相當一段的距離,崔季明和大鄴邊疆的不少將領,還從未如此北上過,遇到的陌生狀況也接踵而至。

  復雜的環境,契丹人堪比當年柔然的殘忍,突厥內部又有大小戰役發生。再加上天才又永遠不可能只誕生在大鄴境內,契丹也迎來了這樣幾個天選之人,頗有才能。這一場仗你來我趕,又加上中途暫時休戰的時間里,距離邊關和洛陽都已經太遠,崔季明不可能再往回返。殷胥口中那個不見到她會死的這個期限,從三個月延長到半年,又從半年延長到一年。

  他心里算著日子呢,三百天左右的時候,大勝契丹的消息連接不斷的傳來。然而還需要整頓部隊回來,和突厥商定邊線與軍政的管轄,大鄴又派了使臣和契丹簽訂國書,她正式回到洛陽附近,已經是將近第四百天的事情了,

  她確實比平日在洛陽吃喝玩樂的時候累得多了,環境惡劣,北地嚴寒,她出去了三個月,便老老實實的像突厥人一樣裹著毛皮,戴著氈帽,凍的兩頰通紅,嘴唇皴裂,哪里還有一點大鄴人的樣子?

  不過崔季明已經成為了主帥,兩國合兵,軍隊人數眾多,又要講究大國風範。對于崔季明來說,跟當年那些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相比,甚至跟南下每場都艱難異常的戰爭相比,都也算是輕松的。

  殷胥和他隔著幾千里,偶爾也會感慨,幸而大鄴如今兵強馬壯,國庫豐裕,要是國勢衰微,不論對手是怎麼樣的,崔季明怕是都輕松不起來啊。

  當然崔季明以為她永遠不會被殷胥改變太多,就算是殷胥整天恨鐵不成鋼的罵她,她還是那樣地痞流氓似的脾氣。然而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感覺不出來,在外出征了,很多人都說她變了。比如說她愛讀書了……當然這件事另一原因是,北方天寒地凍,練兵之外的時間想出去看看風景都不成,她只能躲在屋里看書。

  另一個改變就是崔季明居然肯老老實實的愛惜自己的身體,還開始吃些什麼藥丸。這位二十歲的養生皇帝,從在洛陽的時候,就托柳娘做些藥丸給她吃。崔季明當然不愛吃藥,但是柳娘又說她幾年前打仗的時候說不吃藥不調理,如今好不容易閑下來有機會了,怎麼還不願意愛護自己?就這麼想早死麼!

  崔季明被她一頓臭罵之後,殷胥叫人把那藥改的跟糖丸似的,天天就往她嘴里塞,她倒也吃習慣了。

  出了趟塞外,藥丸倒是帶出了一年的量。也是因為甜滋滋的,里面似乎放了姜,也放了一些中藥,吃下去渾身都怪暖和的,崔季明也就習慣著嘴里咂上兩顆,

  她雖然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敢拼敢殺了,但想想也是——阿公身居高位的時候,也沒有像年輕時候那樣永遠沖在前線,畢竟是軍中的頂梁柱,畢竟對待戰爭的經驗也多了,逼到絕境的時候也少了。

  這次大敗契丹回來之後,崔家人跟她一年多沒能見上面,崔季明也只是匆匆往家里跑兩三趟,便整個人搬進宮里住了似的,也沒怎麼見她從宮里出來了。崔式雖然沒少在飯桌上罵罵咧咧,連什麼昏君呀,狗皇帝之類的話都要大逆不道的冒出來了,舒窈卻有點能理解這種感覺。

  因為這一年多的時間內,修幾次跑去為朝廷做事,兩個人有□□個月的時間都並不住在一起。

  如果是她,和修一年多都不能見上一面,等到重逢,她……也真想把自己關在屋里,三個月都不出來。

  不過崔季明倒也沒有太夸張,她在宮里住了小半個月,又回到了季府。那時候都已經靠近年末了,崔氏計劃帶著她們幾個回長安一趟,看看明珠,也去看看賀拔公。

  只可惜舒窈跟修分離的時間又久,妙儀和熊裕這兩個人也平時都不知道在搗鼓什麼,在這個十七八歲就可以被叫做婦人的年代,兩個姑娘年紀都不小了,卻沒見著有一個肚子里有動靜。

  崔式都是無所謂,他自己都是生了三個閨女,哪里會催促這些?反而有點舍不得,兩個丫頭就算是這個年紀了,也跟他的掌中寶似的,要是丫頭們都要生孩子了,他真覺得自己老透了。

  只是聖人也計劃著在年關返回長安一趟祭祖,不少文武百官都要跟著跑一趟,崔式也趁著這個機會回去得了。然而突然听說崔季明被聖人接進宮里,這倒也沒什麼,只是過了兩三天,崔季明就跟被軟禁在宮里似的。崔式從宮里收到了消息,卻被炸懵了……

第376章 【番外】【日常】(五)

  其實這件事情,並不是他們兩個人先發現的。

  殷胥這幾年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 對待政務好似要把自己累死, 什麼都想今天多做一點, 明日多解決一點, 明明後頭沒有拿著鞭子的人, 也把自己當成老黃牛。

  他漸漸發現, 這世界上問題是解決不完的, 到他死了,也不可能看著天下安康太平, 到處干干淨淨。

  相比于埋頭苦干兩年把自己累死,還是活得久些更劃算,

  他這樣的態度, 那些在他剛登基初年,被他鞭策的要死要活的老臣們, 簡直都要涌出了幸福的眼淚。聖人終于知道什麼叫勞逸結合了……

  不過在年末的這段時間里,群臣也都心知肚明,聖人懈怠下來, 是因為那人跑出去一年多,剛剛回來。

  到了快進臘月的時候,殷胥才漸漸覺出來, 崔季明好像愈發嗜睡了,幾次去季府,她不是在榻上打瞌睡,就是日上三竿, 還窩在被子里不起身,崔季明雖比不得他經常天不亮就起床,但也不是個日日窩在被子里打哈欠的性子啊。

  跟他窩在一處的時候更是,插科打諢胡攪蠻纏了沒一會兒,她便打起哈欠來,掛在他身上,就想眯眼睡。甚至幾次在床上,殷胥還在賣力呢,她轉頭呼呼大睡了。

  殷胥最早想的是,難道是出去了一年多,她對他也沒了什麼興趣?崔季明說起過什麼七年之癢,但是他們倆要從哪才開始算這七年的?要是把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怕是到現在也沒湊夠七年啊。

  不過有時候崔季明趴在他腿上,抓著他手腕一玩兒都能一下午,只要不困乏的時候,捏捏他耳垂,非要拆了他發髻給他梳小辮,給他扒拉扒拉那些藏的白頭發,倒也不像是對他煩不了了的樣子。

  難道她也有什麼冬眠的時期?可他們兩個人加起來認識了幾十年,他可從來沒見她這樣大部分時間無精打采過。

  轉頭剛進了臘月,殷胥正想著回長安一趟,當時遷至洛陽時並非正式遷都,宗廟等等都還留在長安城內。如今洛陽交通發達,土地肥沃帶來的好處,已經遠遠大于長安四周地勢險峻所帶來的軍事優勢,再加上他多年想恢復長安附近的環境,又派人花了大量代價疏通從長安到洛陽之間的渭水河段;然而一是長安城周邊的土地想要恢復幾百年前的肥沃,哪里是幾年就能做成的事情?再加上渭水之濱大城眾多,無數商賈在渭水之上架設水車,磨面廠等等,上游大量泥沙涌下來,也沒有太好的疏通辦法,渭水的流量一直未能恢復。

  洛陽這樣無數寶船通行的城市,東北可前往幽州一帶,正北可前往渤海黃海,南下又可通向揚州、淮安,得天獨厚的經濟條件,再加上中心東移,與突厥和談後西北無人進犯,河運成為命脈,洛陽的光彩下,長安怕是再難比擬當年的風光。

  就在他想著回了長安,故地重游,是不是要和崔季明補上一番少年時候沒能干的混蛋事兒的時候,結果就注意到,崔季明不但犯困,如今連口味都要變了些,

  廉頗老矣尚能飯,她才二十多歲,居然胃口只比得了以前的一半。,雖然對殷胥來說,崔季明肚子里全是胃,就算這樣飯量也將近他的三倍,但他也開始隱隱有些擔心她是不是病了……

  緊接著就是崔季明不再那麼愛吃糖了。雖然有點像哄小孩,但是給她兩塊糖吃,確實是殷胥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用來哄崔季明的小手段。以前嘬了沒兩塊酸梅,就把臉擠成曬干的老橘子皮,搖頭不肯再吃的崔季明,居然也能趴在他身上陪他看折子的時候,伸手往小漆盒里掏個不停,等到她睡著時,殷胥才低頭發現,桌案上一大堆讓她吐出來的梅子核,大半個漆盒都讓他吃空了。

  這兩個人都是沒心沒肺,就連殷胥也沒有把事情往那方面想,宮人們平日不敢靠近這二人。還是耐冬來收果核的時候,感覺有些奇怪了,再加上他整天跟在這兩個人後頭,不知道看他們秀了幾年的恩愛,自然也能聯想到這幾日的反常。

  這話本不該他說,耐冬猶豫了半天,先讓人果核收了出去。殷胥低頭推了推崔季明,她半睡半醒,抱著他不肯撒手,也不肯起來,殷胥捏著她因為出征而瘦下來的下巴尖兒,忍不住搖頭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也跟條蛇似的,學會冬眠了嗎?”

  崔季明睜開一只眼咕噥道︰“你才是蛇。瞧你現在身上涼的……你哪次鑽進被窩里,我都要打三個哆嗦,冬天你倒是開心了,貼著我沒完,我半夜都能讓你給凍醒。”

  殷胥氣他的忘恩負義︰“夏天的時候自己熱得跟塊蒸糕一樣,往我身上貼的人又是誰?你要是冬眠去了,一睡不醒我怎麼辦?”

  耐冬已經學會把他們倆這些膩歪人的話不往腦子里過了,看著殷胥有點吃力的想把崔季明抱起來,崔季明兩句話的功夫就睡得無知無覺,他忍不住湊上去開口道︰“聖人不覺得季將軍這些日子,有些不太對嘛?”

  殷胥回過頭來,微微勾起唇角︰“或許是出去這一年多累壞了吧!她也不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幾天不睡覺都能活蹦亂跳。”

  耐冬知道兩個人曾經因為這件事情,發生過一些小的爭論,但仍然思忖了一下,開口道︰“聖人,奴怎麼都覺得……會不會是季將軍有孕了?”

  殷胥轉過身子來,扭了一下眉頭,又笑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幾年前折騰一番,她差點把桌子都給我掀了,也總是我想太多,既然她跟我說過身子受損,我還老惦記著這件事兒,難道就不過分?再讓她知道了,我們可真非得要鬧到和離不可。”

  耐冬︰“奴只是想,就怕是萬一呀!”

  殷胥搖頭︰“萬一什麼,他才回來多久。”

  耐冬算了下,也得有一個多月了吧。

  殷胥抬手把崔季明抱起來,開口道︰“別多想了,上一回是不清楚狀況,要真是,我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耐冬︰……聖人,別說的你多聰明似的。崔季明是女的,你也沒能發現啊。

  耐冬還是開口道︰“宮內雖然留守的有太醫,但沒有一個是之前知曉此事的,劉軍醫常年在部隊里,我們老是往宮里請也有些顯眼。聖人要是想讓人來號脈象,奴估計要提前把事情安排一下,找個身份合適的太醫,以後留在宮內,季將軍要是出了什麼事兒,再找他也方便。”

  殷胥想了想才道︰“那你去安排吧。”

  耐冬這才苦口婆心道︰“聖人,我的意思是說,萬一要是有孕了,您再跟她同房……那真的容易出事兒啊!”

  殷胥是真的不肯信,總覺得耐冬想太多。而且如果崔季明真的有孕了,他這期間跟她同床不知道多少回,豈不早就出事兒了?

  當然,殷胥沒好意思說他是打算叫她起來的,只得回頭板著臉道︰“她都睡成這樣了,我怎麼可能再叫她。此事我知道了,找太醫也可以,哪天趁著她睡著的時候偷偷叫人來吧。”

  耐冬可早就不會被殷胥一臉正派的模樣欺騙了,強調又強調了才退下去。

  崔季明攤開手腳躺在床上,一般這時候宮人們早就退遠了,他可沒法一伸手等著別人給脫衣服,只能自己把外衣褪了,把崔季明往里推了推擠上床來。

  暖閣里並不算冷,崔季明似乎感覺身邊微微凹陷,就立刻很習慣的整個人貼過來。

  臉湊到他頸窩里,手搭在他腰上,縮著肩膀擠進他懷里。

  殷胥真想笑她︰剛剛還說是他想取暖來貼著她呢。

  他閉上眼,耐冬的話卻跟水底的小氣泡似的冒上來,他忍不住伸手,掀起崔季明的中衣,摸了摸她肚子。她小腹平坦的很,那道從胸口側面縱貫到腹部的傷疤已經只有一點點凹痕,肚子隨著她的呼吸略有起伏。

  崔季明懷孕……?

  簡直就像是個不敢細想的命題。

  她也可能會頂著個大肚子?殷胥想想,竟覺得有點打哆嗦。就到那時候,她還會上躥下跳麼?

  到底幾個月的時候會顯懷呢?要是真的有了孩子不能同房,大概要到什麼時候呀?她會生氣,會想不要這個孩子麼?

  這些問題一冒出來,殷胥自己都想笑了。

  胡說八道什麼,她只是之前累壞了吧。都沒有例假,怎麼可能會懷上。更何況他也不是每次都會弄在里面,之前沒去突厥的時候,兩個人在一起膩歪了那麼久她都沒有半點動靜。

  殷胥還是沒放開手,輕輕揉了揉她肚皮,崔季明似乎覺得他手太涼了,不喜歡的哼哼的兩聲。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殷胥卻是被某人騷擾醒的。

  他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中衣都快被扒到胸口以下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因為她的動作身子一僵,忍不住扶額,對著某個笑嘻嘻的惡意咬他肩膀玩的家伙道︰“崔季明,把手拿出來……你別太過分。”

  崔季明傻笑著趴在他身上,完全不在乎自己一大早就伸手到別人褲子里的行為到底有多猥瑣,笑道︰“是它把我弄醒的,頂到我了。我這不是早晨就來打個招呼嘛。昨天我睡著的太早了,最近老是太困。今天你沒有早朝吧,你還有大半個時辰時間呢,我們來玩吧……”

  殷胥悶哼一聲。崔季明又笑嘻嘻湊過來︰“我昨天夢見你大肚子了。”

  殷胥一臉荒唐︰“什麼?”

  崔季明特別不要臉︰“我夢見你給我生小孩了。不過你本來就白,大肚子也挺可愛的,你還喂孩子來著——”

  殷胥簡直想翻白眼了。她這張嘴簡直越來越過分了。

  崔季明一把掀開被子,精神滿滿的坐在他身上︰“小小九都起床了,你干嘛這麼沒精神。我們來玩吧。”

  殷胥就算不信,還記著耐冬說的話,將她拽下來︰“不行。”

  崔季明莫名其妙︰“為什麼不行,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定力了!”

  殷胥艱難的強調︰“今天不做。”

  崔季明問了多少遍,他也不肯說。但是明明他都這樣了,崔季明又是撒潑大鬧一頓,被殷胥寧願自己走去解決也不肯跟她玩的態度氣的鼻子都歪了,還誓言旦旦的說要他回頭會來求她的。

  殷胥忍不住想,要這事兒是假的,那他真是自討苦吃啊。

  崔季明跟他難免又置氣起來,平日都靠著批折子的殷胥午睡,今日用了午飯後卻是一個人抱著胳膊在榻上睡了。

  她睡覺本不是太沉,最近是反常。不過旁人靠近她還是很快能醒過來,殷胥知道這一點,所以在太醫來的時候,才坐到榻上去抱她,怕她因為太醫而驚醒。

  崔季明迷迷糊糊睜眼,看見是殷胥擁著她,似乎給她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揉揉眼楮抿嘴︰“……你哄我也沒用。”

  殷胥輕笑,拍了她沒兩下,她便又睡熟了。

  那戰戰兢兢,已經被事實沖擊的體無完膚的太醫才靠上來。

  崔季明睡到一半,就忽然被人推醒,她犯了起床氣,一巴掌就推過去︰“你忙你的去,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你好煩,不要推我了!”

  她轉了個身子,捂住耳朵,想不听殷胥的呼喚,卻差點從榻上滾下去。

  殷胥連忙撈住她,她一轉頭就看見了太醫和耐冬跪在地上,滿頭都是汗,她揉眼轉過臉來,殷胥也是一臉驚慌失措的神情。

  崔季明打個哈欠,咕噥道︰“怎麼了?瞧你臉上那個表情。”

  殷胥張了張嘴,又把她往懷里抱了抱︰“崔季明,我跟你說件事兒,你不能動手。”

  崔季明翻個白眼︰“又怎麼了?”

  殷胥又抿了一下嘴唇,他難得頭上都沁出一點汗來,崔季明都有點不耐煩了,他才開口道︰“你、你真的有身孕了。”

  崔季明扁嘴,轉頭︰“去你媽的。”

  她轉頭才道一般,忽然又僵硬的回過頭來︰“殷小九,你說什麼……?”

  殷胥又由衷的開心又有些不知所措,咧嘴露出了一個不太像他的傻笑。

  崔季明看到他那個笑容,眼前一黑。

  她這才掙扎著從他腿上起身︰“滾滾滾!胡說八道什麼——臥槽,老子都沒來過大姨媽!你當我是和你靠意念生孩子麼!”

  殷胥連忙拽住她︰“你先別急。”

  崔季明冷汗都下來了︰“你這回還找了演員來忽悠我是不是!我明明夢見的是你生孩子,憑什麼——憑什麼是我!”

  那個太醫听見季將軍和聖人之間的對話,都恨不得低頭往地上一陣猛磕,把這段記憶也磕沒了才好。

  殷胥看她慌得不像樣子,又不安又想笑︰“我倒是願意,我也沒能力給你生。你先坐下來听太醫說——”

  崔季明甩手︰“我不听!我听個毛線!我、我——”

  她簡直就像是個熱鍋上的螞蟻開始打轉了,殷胥怎麼都拽不動她,也急了︰“崔季明!你是不是不願意,還是說你心里後悔?你就不能坐下來,我們好好商量麼!你是壓根就不想要孩子,一輩子也不想是麼——你、你要是真的這麼想,你也可以跟我說!”

  崔季明這才傻在了原地,半晌泄氣似的倒回了榻上,腳也縮上來,抱著膝蓋︰“啊……我怎麼料得到會有這一天,我早知道,早知道……啊……我完蛋了……”

  殷胥抓住她的手︰“怎麼就完蛋了!”

  崔季明下巴放在膝蓋上,臉上又糾結又驚慌︰“我這輩子都讓你坑了……給你打仗也就算了,還給你生孩子,瞧把你美的。你還是現在扇我一巴掌吧,咱倆肯定是做夢做一塊兒去了。”

  殷胥忍不住笑︰“行,就你坑我,不算我被你坑了?又當個不成婚的皇帝,又跑出宮去□□,還整天伺候吃喝。”

  在耐冬讓他們倆這不自知的情話惡心的嘴角直抽的時候,跪趴在地上的太醫一臉僵硬︰……誰來一掌拍死老夫好了。

第377章 【番外】【日常】(六)

  眾人也都傻眼了,聖人可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這頭準備回長安的各項事務都開始準備, 他卻堅決說不回去了。

  崔季明倒是覺得回去也沒什麼的。

  殷胥卻一夜睜眼沒睡, 想了半天。如今臘月, 天氣寒冷, 路途也不算太近, 她怎麼可能承受顛簸, 而且以崔季明的身份,要是忽然改乘坐馬車一路隨行, 肯定會遭人懷疑;來回一趟的時間肯定不會太短,兩三個月都是有可能的, 到那時候, 崔季明顯懷都有可能。

  跟崔季明這個沒心沒肺的不同。

  這事兒雖然外頭還不知道,殷胥已經開始瘋狂惡補常識了。這一補不要緊, 他簡直都要神經衰弱了,只覺得崔季明做這個不對,做那個危險的, 她喝口涼水他都嚇白了臉,甚至覺得之前孩子沒有一點事兒,也不知道是崔季明太瓷實, 還是孩子太幸運。

  崔季明對他張口閉口就是孩子的樣子煩得要死︰“孩子個毛線,現在就是個受精卵。你行了吧,之前我干什麼都可以,怎麼你讀了幾本書, 我就做什麼都不對了。”

  就說著這話的時候,殷胥還在一邊看書,一邊把毯子往她身上蓋︰“你小心點,別著涼了。”

  崔季明翻白眼︰“你以前對我怎麼沒這麼好呢,我這算是看出來了——”

  殷胥打斷她︰“省得了吧。有些人就忘了大半夜不叫宮人,非要把我推醒說要喝水的人是誰了;整天吃哪兒扔在哪兒,睡覺蹬被,出門就落東西的人是誰?我跟在你身後幫你干的事兒還少了麼?說到以前,除了繡花,天底下有你不會做的事兒麼,現在你都快養成個殘廢了。”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鬧一場例行的“你是愛孩子不是愛我”的戲碼,就讓他幾句有理有據的話噎的鬧不出來了。

  殷胥道︰“長安一路顛簸,出了點事兒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而且假設你要是呆在長安的時候,顯懷的厲害了,難道就不回來了麼?如果回來怎麼瞞。等回頭你生了,帶著孩子去看賀拔公。”

  崔季明听見他說“顯懷”兩個字,頭皮都發涼,恨不得捂上耳朵不听這些話題︰“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她的態度,顯然就是想裝聾作啞一陣子欺騙自己。

  殷胥拽住她的手︰“你怎麼能這種態度呢,你心里要是不重視這個事兒,是不是又要等沒人看著你的時候上房揭瓦,到處跑跳了。崔季明,你要有點自覺好麼,你又不是小孩兒了!”

  崔季明拿腳蹬他︰“說得好听,也他媽不是你生,不是你大肚子!我、我就想想就覺得自己汗毛都要立起來了,天吶,讓別人見了我那個樣子,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她實在是跟長不大似的,死都不肯接受自己要當媽了。殷胥忍不住憂心,就她這不靠譜的樣子,難道以後都要他跟個老媽子似的在後頭叮囑麼?

  他才想著,崔季明朝他攀過來,掛在他身上。她坐在他腿上,腳蜷放在榻上,殷胥去捏了捏她毯子下頭的雙腳,又皺起眉頭︰“你襪子呢?不是說讓你穿上麼?”

  崔季明不想听他多嘴,上來拽著他耳朵要啃他,殷胥吃力躲開︰“別想用這招——”

  崔季明一臉哀怨︰“就親親嘛。”

  殷胥一臉老和尚入定的表情︰“你少來。別踫我,放開手!說了不行的,手、手也不行,崔季明你要點臉!”

  崔季明哀怨到都要生氣咬人了。

  殷胥已經預感到未來幾個月被折磨死的會是他。

  對這個沒心沒肺的人要一陣嘮叨,看管在眼皮子底下也就罷了,還要時刻提防她興致大發上來扒了他。就算她有點矜持,急了也不用強,但就是她一陣猛撩也能讓殷胥夠嗆啊。

  天吶……要是能像她這樣省心省事的吃喝,他真寧願自己去生孩子,也不要既擔驚受怕,又萬事給準備周詳,最後還要堅決抵制不良誘惑……

  崔季明是想回家的,殷胥怎麼都不肯讓她走。她說是要回家告訴崔式這件事兒,第二天,殷胥直接在退朝後把崔式請進了宮。

  崔式怎麼都料不到,兩個成婚一年多的女兒沒有動靜,這個天天跑出去打仗,到現在也沒點正經樣子的崔季明居然先——

  崔季明有點不安的坐在榻上,看著崔式都快把自己的頭給撓爛了。殷胥面上還算冷靜沉著,心里已經不安的想到崔式會說什麼了。

  果不其然,崔式突然起身開口道︰“讓她跟我回家去。”

  殷胥剛要開口,崔式把自己多年嘴毒的本事都用上,兩瓢水澆滅了殷胥這個罪魁禍首的氣焰,道︰“不論從大鄴律法上還是從血緣上來說,我都是她爹。聖人既沒與她成婚,族譜上也沒有她名字,她面臨這種大事兒,難道不是我這個當爹的管?更何況,我都當了三個閨女的爹了,面對生小孩養小孩兒,我經驗不比你豐富多了。家里還有兩個姊妹能貼心照料,在這宮里,就獨有聖人,聖人還放不下政務,她就讓一群宮人來看著?”

  殷胥開口道︰“宮里人多,太醫也多——”

  崔式立馬打斷︰“那就把這些人派到崔府來!怎麼,到了崔府就不會做事兒了?!更何況相比宮里,我更信任家中。光上一代——嘿呦我就不說了,宮里陰氣重,我們崔府好得很。”

  殷胥心慌的就是,這件事上他還真說不過崔式。

  崔式道︰“走走,三兒,回家去。反正這幾個月要他也沒什麼用,你也不需要見他。回家玩去,阿耶看看能不能找幾個建康原來老宅里呆過的廚子,你要想吃西北的面啊羊肉啊也行。”

  崔季明一听,眼楮就亮了。

  宮里的確不好過。殷胥整天嘮叨沒完,管東管西,人坐在那里就像是嘴邊吃不到的一塊兒肉,宮里人一個個把她當年過八十老眼昏花的祖宗似的管著,她還真猶豫起來。

  然而很快的,這兩個男人的戰場里,殷胥這一方又加入了一員大將——听說崔式進宮要接走人的薛菱。

  等到薛菱來了,殷胥真的是插不上嘴了,就听見兩個掌握了對方一手黑歷史的中年人開始撕逼爭吵,他只能去榻上,抱著崔季明,哄她這個主角。

  崔季明听著他又保證這個,又許諾那個,殷胥又趁著兩位長輩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偷偷親上她兩口,以極為含混暗示的語言許了些他回頭絕對會翻臉不認的**甜頭。

  崔季明一暈乎,竟然同意了。

  把崔式氣的直罵“小白眼狼”,薛菱笑的滿臉勝利。

  然而就在宮里才呆了沒多久,崔季明就發現,殷胥根本就不可能改,他那認真勁兒已經快過了頭!他還給自己弄了本年歷,把所有重要時期和注意事項記了滿滿一本兒,天天以對她好的名義對她強制管理。

  崔季明在他身邊就不是個安生性子,宮內太醫三番五次的強調了不能同房,她就想著自己干脆單獨去住。否則殷胥天天擁著她入睡,一睜眼,他睡眼惺忪特好欺負的樣子,顯得不那麼煩人了,她……她自己也都忍不住。

  殷胥一開始不允,說是怕她夜里有什麼事兒,怕她做了夢魘,怕她蹬了被子等等。

  最後耐冬說是讓宮人好好作陪,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崔季明好不容易跟他分房住了——然而每天清晨,每天的清晨!她醒來的時候,殷胥永遠都在她床上!就跟個老母雞似的從後頭抱著她,和她貼在一起。

  他還穿著中衣,難道就大半夜的讓偷偷摸摸跑到這側殿來了麼!

  這分房還有什麼意義啊喂!

  種種原因,再加上宮里確實悶一些,不如家里熱鬧,崔季明不滿起來。

  她算著也快三個月了,就有一天早上想撲了殷胥,卻讓殷胥一頓臭罵,她一氣,居然趁著殷胥去上朝的時候,一溜煙跑回家了。

  畢竟看著她的也是內宮的人,看她這些日子那麼老實也放松了警惕。而中宮外宮的侍衛哪里知道崔季明的身份,她真要是花上心思想跑,就是整個大鄴的將領都調過來未必對付得了,更何況那些侍衛還以為她只是住了一段時間準備回家了。

  殷胥忙的兩頭點火,下了朝知道這件事,氣的難得翻臉,當場都把硯台砸了,卻還沒辦法。

  強行去崔家要人,這事兒就是要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鬧的天下皆知啊!

  薛菱听說崔季明跑了,居然還回頭來訓斥殷胥︰“不是說讓你好好哄著的麼!你就跟塊兒木頭似的,說些甜言蜜語,她會跑麼?你整天比崔式還像個當爹的,她能不怕你麼!這好了,跑回崔家再把人要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兒了!”

  果然,前兩次去,殷胥居然都沒能見到崔季明,全讓崔式給頂回來了,甚至都讓他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大鄴的皇帝,是不是孩子的爹!

  幸而崔季明也還是饞,听著宮里來的太醫有意無意的透露說什麼房事解禁,不過也就幾個月的時間,她先坐不住了。殷胥就端坐在宮里,學著她當年的套路寫了兩封似撩非撩的信,崔季明估計看著信紙,眼楮都能冒綠光了,沒兩天就讓人給遞信,說要殷胥到季府來。

  殷胥隔了一個多月沒見到她,再見到的時候,卻看著崔季明也不穿那些腰帶勒緊的騎裝了,頭發都只松散的束起,披著窄袖卻寬松的衣袍,在廊下跟舒窈和考蘭在打葉子戲。

  他都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到了床上,衣服一脫,崔季明身材上自然就更明顯了些。明明還沒多大的肚子,兩人一夜回到解放前,緊張的就跟頭一回似的,胳膊腿也不知道怎麼擺了,動也不敢亂動了。

  殷胥抱著她躺在季府的床上,心里還在怨惱著崔季明逃回家去,怨念著一個多月沒見著面,以及崔式口中“又沒成婚,你頂多算個孩子爹,也不算她夫君”的扎心話。

  崔季明真是心心念念不知道多久,總算能見著殷胥露肉,能讓她吃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自己終于有了點遲鈍的感觸,兩個人都到了這個時候,才心平氣和的談了談這件事。

  不過,崔季明的態度可也真算不上心平氣和,把玩著殷胥的發梢,口氣強硬︰“真是,我能給你生你就燒高香吧你,我不想管。管是兒子還是閨女,都是你的事兒,我這幾個月都快廢了,等生完了我要趕緊練武了,否則都快要不會騎馬了。”

  殷胥現在真的是讓她磨得半點脾氣沒有︰“好好好。我倒也真不信,你鐵石心腸,生下來就扔給我,看也不看一眼。名兒總要起吧……”

  崔季明皺眉︰“你有文化,你琢磨去,別取那些字兒難寫,念起來拗口的。否則會寫字兒的時候非恨死你不可。我就定小名兒得了。”

  殷胥悶笑︰“你不是非說要跟你姓麼?”

  崔季明︰“就叫二十七。”

  殷胥沒明白︰“什麼?”

  崔季明不耐煩的咂嘴︰“三九二十七嘛!要不然叫十二也行,三加九。三的九次方和九的三次方就算了,數太大,叫吃飯的時候要煩死。總不能天天說,七百二十九,快來吃飯了,再不吃就涼了——或者是,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三,跟你說了多少次,睡覺時間不許到處跑!”

  殷胥︰“……這孩子是多倒霉,攤上你這麼個阿娘。”

  崔季明哼哼笑了笑,殷胥可不打算起名這件事兒這麼輕易就決定,他對待一切都慎重再慎重。崔季明歪這頭靠在他臂彎里開口︰“真的跟我姓?到時候怎麼說這孩子?難道不進宮當個公主什麼的?”

  殷胥眯眼︰“這事兒你不用瞎琢磨,我自有打算。”

  崔季明昂頭︰“你自有什麼打算啊,這孩子是我生的,我說不給你就不給你。”

  殷胥笑她,道︰“孩子是我們倆的,就有理由讓天下人知道此事。”

  崔季明就吃喝玩樂的在家,中間幾個月還是受不了殷胥的誘惑,隨他回了宮內。不過也不知道是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亦或是殷胥有意向外透露這種傳言,竟然有點似有似無的風聲飄出去,更像是為了讓人民群眾別被事實一下子嚇懵了。

  在崔季明以戰後身負內傷,不得不臥病休息為由在家當祖宗的時間里。關于她幾次出入宮廷的消息傳出來,宮里圍著她轉的人多了,總有一點相當隱晦的事兒會透露出來。

  而殷胥才開了頭一手,透露一點消息,還在考慮著這事兒到底怎麼實施下去,坊間就流傳出了一部相當刺激的英雄演義。就是把那傳唱的花木蘭的詞兒,給套在了崔季明身上。

  比替父從軍都刺激,什麼鄉野女匪大鬧山東版,還有大家心知肚明卻被說出來的賀拔遺孤版。大鄴尚武又直男,所以這種女人打仗戲,簡直就是又有紅顏又有熱血,戲中開篇,季子介居然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這少女配鎧甲,縴腰騎戰馬的戲份,怎麼能不吸引人,只要是光看台上的戲子,不聯想季將軍那張臉,還是能听的一眾男女老少從頭發梢興奮到腳指甲蓋。

  崔季明一大票鐵桿粉絲自然不待見,卻奈何這出戲寫的實在是勾人心魂。再加上民間流富之後,瓦舍戲台脫離了寺廟,成為了市民百姓的新活動場所,甚至洛陽、長安各有幾處新建戲台,以進場听戲賣座收費,倒也辦的紅火——仿佛誰沒听過戲,就是鄉下來的土老帽。

  殷胥向來對民間傳言和鄉野議政不管不問,從小報出現,有些錢的讀書人和市民就能知道朝廷政令開始,民間議朝、戲子諷政就都是有人追捧又有人貶斥的熱門話題。

  對待季子介將軍出身綠林、男扮女裝的這個戲碼,認為這是污名朝廷命官、對此貶斥甚至正名者大有人在;但在被大罵的同時,可以說洛陽,甚至說整個隴西一帶,沒有人沒听說過這部英雄演義的。

  戲本本來是玩笑,卻有了一大批的人,要不然就是盼望著季子介可真是這樣傳奇就好了;要不然就是去四處搜集一些似有似無的證據,成立小分會,就想向天下證明這戲本子里是真的!

  殷胥自然也是心里一驚,順著脈絡往下查,查了小半個月,北機才查到一個他熟悉無比的名字上。而到了第二天,這本人就來見殷胥了。

  俱泰此時已經是和崔南邦並列的宰相之一,在政事堂內也能坐上第二把交椅,穿著紫色的朝服,跪在下首開口道︰“臣剛剛說的這些,就是猜測的理由……聖人,臣絕沒有說錯吧。季將軍……是女子。”

  殷胥實在是沒想到,他甚至都讓俱泰這腦子嚇了一跳。

  單憑蛛絲馬跡猜到的人,他應該還是第一個!

  俱泰看著殷胥的神情笑道︰“聖人該知道,臣這輩子若說絕不會背叛的人,您是一個,三郎是一個。我猜到了這件事後,又听聞季將軍受了重傷雲雲,緊接著宮內就傳出來一點似有似無的風聲,以您的小心,怎可能放縱這種消息出了宮門……”

  畢竟朝堂上,裴六進到了中書的高層,竹承語接了他戶部尚書的高位,女子生徒的比例一再攀升,雖說反對聲也很多,但至少在北方,風氣已經改變了很多。

  聖人是覺得到了時候了,他便順著桿子,幫上一把。

  他了解崔季明,又不知多少次見過她打仗,那些戲本里的段落台詞,都是他一個人寫出來的……

  殷胥望著俱泰,震驚到半晌說不出話來︰“俱泰,你到底……為了什麼。你的位置到這兒了,朕是信任你,卻也不會是偏頗的人。”

  俱泰躬身笑道︰“那出戲里,不少的話,都是臣由心而發。三郎為大鄴立下汗馬功勞,甚至為了聖人清名,連那令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出身也拋下了,不只是如今的兵權,如今的主帥之位——她不該做個生孩子都要偷偷摸摸的女人。”

  殷胥揉了揉眉間︰“我甚至有時候想——如果當年,如果當年你被我殺了。我若知道此時此刻,必定會後悔吧。我本來對這話不屑一顧,想著根子是爛的怎麼都沒用。今日信了,什麼叫亂世奸雄,治世……”

  他沒有再把話說下去,抬頭道︰“听聞那戲才到了一半?還有好多出,南北都盼著呢。你這不務正業的,到底是耽誤了政事還是耽誤了你寫戲本。剩下的事,要你多費心了,大概四五個月,等到崔季明恢復的差不多了,我會昭告天下。事情辦不妥當,對于朝野是怎樣的沖擊,你心里該清楚。”

  就在這前頭幾出女扮男裝入軍營後,又好笑又讓人捏一把汗的差點暴露的戲份後,俱泰開始向人民群眾撒玻璃渣了。

  就在此時,跟殷胥回家一趟的崔季明,卻在崔府內生了狀況。

  殷胥這心都沒來得及提起來,甚至沒來得及在房門外踱上幾步,或者在困難關頭伴隨著崔季明的哭號和老岳父瑟瑟發抖相擁在一起——崔季明果然還是身體結實吃嘛嘛香,就跟下個蛋似的,個把時辰就把孩子給生了。

  他整個人傻愣愣的進屋的時候,崔季明正躺在床上,拿嘴咂著一塊兒姜糖,腮幫子鼓著,努了努嘴︰“喏,你別跟不會抱似的啊,之前在我眼前都演練多久了。嘖,這孩子,怎麼哭起來還是個老煙嗓?”

第378章 【番外】【日常】(七)

  群眾雖然都喜歡看喜聞樂見的各種刺激情節,但要是想拔高水準, 升華主題, 千古傳唱, 最後瘋狂捅刀就是必要的過程。

  從各類樂府詩中, 中原人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哭著從玻璃渣里撿糖吃了。

  這位寫戲本子, 化名為“半身佛陀”的寫書人, 卻並不理睬那些要獨家高價收買未來幾場戲的台本的戲院瓦舍, 而是仍然不要一分錢,到了時間就命人把戲本送給各家。

  也有人懷疑這位是哪個朝廷命官或者科舉進士, 畢竟能有這樣的才思看起來不像是一般人。但是大鄴畢竟還是瞧不太上寫這種東西的人,話本和小說剛剛在這兩年開始嶄露頭角, 都不是文人們真的會去做的事情, 或許那人不想影響到自己在官場上的進路,亦或是關于季將軍的這番演義實在太過大膽——

  然而就在人民群眾看到收復八州交付聖人這樣真實的事件出現, 想著敢不敢再大膽一點找個人演了聖人,來和季將軍什麼一見鐘情海誓山盟的時候,劇情忽然急轉直下了。

  季將軍參與南下戰役的時候, 居然被一箭射在了胸口,生命垂危——

  軍中為她緊急療傷,忽然之間, 真相在天下大白!

  等等,這還沒有感情戲呢!

  半身佛陀甚至命人在國子監平日人最多的招貼板上貼下大字宣言,說本故事純屬臆造,往後和季將軍本人再無任何關系。季府又沒有消息, 有人說這出戲傳進了宮里,聖人也沒反應,一時間什麼小道消息都冒出來了。

  再加上季將軍在南下戰役的時候,確實在攻打建康期間受了重傷,甚至當時說軍營內一陣關系緊張。有魏軍之中的人看了這出戲破口大罵的,但張富十和獨孤臧又笑說“老季都不介意,你們跳腳什麼——”,但在幾場戲後,魏軍不少將士真的是憤怒了。

  這幾出戲就是季子介暴露身份後,魏軍之中有人絕不接受,甚至沖進主帳想要殺死季子介,更多的一部分人則憤怒的要求季子介交出軍權,離開魏軍。

  大鄴喜歡歌舞,連帶著這些戲碼都是念白偏少,舞蹈和動作多。其中就有一段戲就是魏軍之中不許女子進入,一些士兵認為季子介的欺瞞是對他們的侮辱,決定深夜擒住季子介,以軍中帶女子入營之罪對付她,將她綁在懸梁之上——

  而一個微胖的胡人扮演的獨孤將軍和一個山東口音濃厚“張將軍”,面對混亂的魏軍,決意要帶季將軍逃離。

  然而那批士兵把住了城門的各個出入口,季將軍身上還帶著傷,卻要褪下她那身鎧甲,做女子打扮,梳起婦人發髻掩面而逃。

  那被人詬病長的太嬌弱的扮演季將軍的伶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感而發——在初演之時,她穿著破舊的衣裙被幾個人護送著在前頭作奔逃狀,身後是前幾幕戲中還跟她稱兄道弟的將士們拿著刀槍追殺而來。她被絆倒,重重摔落在地上,護送她的兩位將軍連忙去扶,一陣 啪與鼓聲之中,追殺者逼近眼前,那刀似乎就要落在了季將軍頭頂!

  一霎那四周打開的天窗全部合上,反射光線用的銅鏡俱被罩住,所有的伶人俱是不動了,光線充足的戲台上昏暗一片,只有一盞銅燈被送到了匍匐在地的“季將軍”身邊。

  那女伶卻沒有垂淚,刀就僵在她頭頂不遠處。她以袖半掩面,啞著嗓子,慢聲唱道︰“天下英豪,只俱一老;廉頗老矣,仍強作可騎馬射箭之舉,世人常言廉做豪食之心酸,嘆其終為小人所害;唯有臣戰功赫赫數載,未有小人陷害,卻是天下人要我死!老驥伏櫪,仍有廄在;一朝敗裂,我又有何處可去!罷了罷了,生于戰場,再無去處,不如一死啊——!”

  她伏下身去,銅燈微弱的紅光被一陣風吹散,黑暗的舞台上只傳來一陣腳步與刀劍之聲,末尾一聲令人心驚肉跳的慘叫劃破了整個戲院內。

  當二層斜側的幾個天窗被緩緩打開,銅鏡再度將光投射到戲台上時,戲台上空無一人,唯有一套空空的金色戰甲滾落在地,鎧甲之中竟緩緩淌出血來……

  一番台詞,急轉直下,扇的眾人從熱血和搞笑中清醒過來,一身透心涼。

  死一樣的沉默之後,甚至有人當場就在戲院之中踹開桌子,兩眼通紅破口大罵!戲院內登時一片混亂,單是砸碎的花瓶桌椅就不計其數。

  然而大家的不甘,憐憫,痛苦,也只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事實,也只是因為他們跟著主角的視角一路走來。

  戲班的伶官這才連忙跑出來,說半身佛陀的戲本子,就給到了魏軍之中有人密謀要綁季子介示眾為止,半身佛陀說不會再寫了,最後只說讓各個戲院編去吧。

  這個結局是他們自己認為最可能發生的。

  這卻引起了魏軍中幾乎所有士兵的強烈聲討,他們甚至在這幕戲再演的時候,包圍了這家戲院,只為了說明,就算季子介真的是女子,就算她身份暴露,他們這些跟著她出生入死的魏軍也絕不會這麼做。

  戲迷們出來時,倒也讓自己被刀片劃得稀爛的心得到了點安慰。

  只是戲,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魏軍他們也不會這麼做。

  但誰都知道,魏軍不這麼做,天下人會怎麼做呢?

  而除他們之外,其他幾家收到了戲本的瓦舍,也都稍晚一些各自出了自己改編的版本。

  或許是因為這家戲院的死亡結局讓大批戲迷心頭流血,甚至是有人跑到了季府門口,趴在季府的石階上嚎啕大哭,其他幾家戲院還有點良心,拼命往完美結局上拉。

  有最早寫季將軍就是崔家子的那個戲院,則演的是因為崔季明與聖人少年時候時結拜兄弟,聖人在此之前已經得知她的身份,于是派禁軍封鎖消息,控制了那一小批反賊,絕大部分的人還被蒙在鼓里,天下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于是季將軍養好了傷之後還能繼續打仗,而魏軍也保守了這個秘密。

  這就是典型想討巧的,有些人雖然覺得這個結局不那麼虐了,但到最後季將軍還是身份沒暴露,還是要擔驚受怕下去麼?這家戲院就是典型的迎合觀眾,後面甚至還演了一小段聖人和季將軍的感情戲,再加上這段感情戲中,季將軍簡直化身小鳥依人,聖人則高大英武,跟現實中這倆人的形象差的太遠,遭人詬病,反而看戲的人更少了。

  也有的走了甦爽路線。說是季子介早早發現此事,一部分跟她混出頭的將士們還肯信任她,于是聯合擒住了那些想要作亂的叛賊,季將軍大大方方向天下承認——

  然而後面就有點沒邏輯了,不但是曾經大亂的軍營立刻對她的身份絕對擁護,季子介還穿著女裝進軍營,一身紅裙上朝,戲中所有的人的態度不是“居然換了女裝還這麼美”,就是絕對偉光正的“就算是女子也依然能當我大鄴的主帥”等等。季子介還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後頭排了一幕什麼突厥可汗愛上紅妝將軍,兩軍陣前居然主動告降,拜于石榴裙下——

  一批人就想看這種戲碼麻痹自己,覺得這樣好的不行了。

  但更多的觀眾則是心中空落落的,那個季將軍被殺的結局雖然痛苦,卻很像事實,雖然痛,也在心上留了疤。

  而這時候,季將軍對外稱作養病已經都快滿一年了,眾人也甚至懷疑是否季將軍真的出了什麼事兒。當然在其中,季將軍懷孕生娃論,也跟邪教一樣在罵聲中崛起了。

  不過後來听聞,聖人找了那個演季將軍被殺結局的戲班進了宮,還在聖人面前演來著。

  坊間不少人說聖人看到最後一幕掩面大哭,當然殷胥是沒有哭的,不過心里也不能說不受震動。從前頭棋聖之戰引起全民狂歡之後,這還是這幾年被討論的最久的事件。

  而季將軍也在年末的時候,就跟沒事兒人一樣說是病好了,開始上朝了。

  這養個病,怎麼養的人圓了一小圈,氣色都紅潤了點?

  就在眾人都恨不得蹲在季府門口,攔住這個性別不明的主角,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聖人在季將軍回來第一天,就在朝堂上放了一顆炸的整個洛陽沸騰的火雷。

  聖人開口說︰既然這件事情被天下所知,他想攔竟也沒有攔得住,現在還在徹查這半身佛陀到底是誰。天下人既能為季子介感覺到不公,他也心甘寬慰,不如此時此刻,就昭告天下事實。

  季將軍——確實是個女子。

  群臣、啊別說群臣了,整個長安除了某些已經瘋魔的戲迷,大部分普通民眾的心里都是︰聖人,你追戲追到腦子瓦特了麼?

  季將軍居然也笑著點頭,很隨意的開口道︰“哎呀,瞞了大家這麼多年真不好意思。”

  一部分人開始滿臉得意︰“我就說這是真的吧!我就說吧!”

  另一部分人則是傻眼了……

  哈?!

  殷胥可不管別人傻眼不傻眼,反正律法又沒說女子不能為將軍,就算是想治欺君之罪——可聖人跟她好了那麼多年,明明是聖人欺天下人啊!

  然後緊接著,崔季明撓頭笑道︰“也不是什麼大病,回家生孩子去了。”

  生孩子……

  生孩子?!

  季將軍會生孩子?!

  生的是……龍種?!

  群臣現在的心情,已經和幾個月前那個像一頭撞死的老太醫一樣了。

  現在跟他們說聖人是天石落下,從里頭蹦出來的神仙,下一秒就騰雲駕霧而去,從此群臣開始築基,想要一起上天,而想要學習築基必須要掌握良好的基礎素質,于是科舉成了篩選修仙之人的入門考試——

  他們都能一臉冷漠的坐地修仙了。

  瞠目結舌的更包括竹承語和裴六……崔季明是個專撩女同胞的女同胞麼?

  聖人顯然很滿意大家的表情,笑道︰“朕決意年後與季將軍大婚。”

  皇帝。親口說。他要和。將軍。成婚。

  掰開這句話,感覺要不認識這幾個詞兒了。

  群臣滿臉呆滯的冷漠。

  哦。

第379章 【番外】【日常】(八)

  群臣震驚之前,有幾波人先震驚過了。

  首當其沖的就是崔家這兩個女婿。熊裕也就是鄉下人進城被崔家一次次開了眼, 想著妙儀整天往崔季明懷里鑽, 一口一個阿兄, 他連忙問妙儀︰“你早就知道了?”

  妙儀點頭︰“是呀, 我們三個以前還一起去泡溫泉過嘛!”

  熊裕︰“那、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啊!”

  妙儀撅嘴︰“這個說不說又有什麼關系嘛, 反正什麼也不會改變呀。”

  而修就沒有這麼輕松了……因為、因為自從進了崔家門, 他可沒少找崔季明去討論一些老司機的話題, 雖然沒有說過什麼關于舒窈的事兒,但崔季明跟他聊了兩次, 就表示了尷尬微笑的拒絕︰“你跟我說也沒用啊,我是跟你九弟在一起, 有不是跟個女人好。”

  修當時也撓了撓頭, 理解道︰“確實,男的和女的構造也不一樣啊……姿勢什麼的, 都不一樣。哎我也不知道問誰好去,熊裕吧……你說就他兩個月才被妙儀拿下來的樣子,也不像懂的。我哥倒是上個月又回來了一趟, 可他腿不好,肯定要我嫂子出力的啊——唉,白有那麼多兄弟哥們, 沒一個懂行的啊!”

  崔季明無奈扶額︰“你有找我商量,不如好好去跟舒窈研究研究去。不過你小子也是有本事,我以為你肯定會死的很慘,她居然就教訓了一下就放過了你。”

  修咧嘴陽光一笑︰“舒窈怎麼舍得打我。”

  然而現在的修知道了真相, 抱頭坐在榻上,整個世界都要崩塌了。

  舒窈翹著腳坐在旁邊喝茶,斜眼笑︰“哎呦,難道是你那兩天說去找三郎討論的時候,我的表情還沒讓你覺得事情不太對?你自己找的,有什麼用啊。”

  修一臉崩潰,扒住榻上的小桌︰“我哪里知道啊!我可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啊!以前我們倆動不動拖個席子到院子里看星星,半夜翻牆去找我阿兄玩,我第一本那個什麼書,還是她給我的!她給我的啊!現在她跑去生孩子——”

  舒窈挑眉︰“她是個浪子骨,你就跟她學能學到什麼好東西?天天倒是管她也叫阿兄,都快成了個小跟班了,你丟不丟臉。她這肚子里懷龍種了,你怎麼不學著也生個孩子去呢!”

  修抱頭,簡直生無可戀︰“老九居然一直瞞著——沒有人知道啊!你知道你怎麼不跟我說——”

  舒窈翻了他一眼︰“我干嘛要跟你說,這是我阿兄身家性命的大事兒。隨便就能說?”

  修臉貼在桌面上,眼神呆滯︰“我以後怎麼面對她啊……現在還都是一家人,明兒早上吃飯就要打照面。往後幾個月,她要是肚子大起來……天吶,我的好兄弟挺著肚子……”

  舒窈倒是也有幾分想笑︰“瞧你那樣子。”

  修抬起臉來︰“那你怎麼、怎麼沒動靜啊。”

  舒窈一下子竟不知道該怎麼說,憋了個臉紅︰“你別想!我不想生!我下個月還要去渝州一趟呢,哪有那個時間!”

  修繞過桌子,擠到她這邊來︰“可你總是忙,總要挑個時間吧!你考慮考慮唄——”

  舒窈推他︰“現在不考慮!”

  修︰“你就生就好了嘛,小孩兒給我,我帶著,你忙你的去!”

  舒窈︰“走開走開!我、我還年輕的很呢,不想生!你就跟個半大孩子似的,還在這兒信誓旦旦,你怎麼不忙了!回頭我讓三郎去跟聖人說去,把你再派走好了!”

  以至于到修和熊裕看著祖國人民炸開了鍋的時候,竟然有點幸災樂禍︰你們也有今天的啊。

  就在外頭腥風血雨,民間朝堂群魔亂舞的時候,崔季明和殷胥這兩個放下重磅炸彈的人,正在午後的花苑內一派合家歡樂。

  地上鋪著地毯,擺著矮榻,崔季明躺在榻上曬太陽,眯著眼楮嘬著糖,嘴里還哼著小調。似乎是說出來之後,管他天下會成什麼樣,反正她是一身輕松了。博帶著小發冠,穿著常服跪坐在地上,拿著手里的搖鈴去抖躺在襁褓里的小妹妹。

  二十七一臉冷漠。

  崔季明躺在旁邊看,博這孩子脾氣特別好,見誰都笑,從來不見著生氣,就算是二十七不理他,他也特別有耐性。

  崔季明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生了個胎穿的娃兒,畢竟她覺得自己剛來到這時代的時候也是一臉冷漠,她甚至抱著這孩子,一本正經的說︰“孩子,如果你是穿越的,你就點個頭?我絕對不會因為你可能上輩子比我都大就不養你的——不過不奶你可能是真的了。你說不定男穿女,少佔老娘便宜。”

  二十七臉小小的,五官其實像殷胥很多,唇偏薄,眼楮的形狀也有點殷胥那種……不太高興的喪。崔季明的基因似乎都沒怎麼體現……這孩子一臉冷漠的望著天空吐泡泡。

  崔季明絞盡腦汁,用自己二十多年前就還給高中老師的英語,憋出了幾句死循環的問候語,二十七還是沒什麼反應,開始盯著她嘴唇,覺得很好玩似的瞧。

  這孩子打小就這麼高冷麼?

  也不是完全不哭,就是不太愛哭,她嗓子啞啞的,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哭起來怪折磨人的,她自己可能也知道自己哭的難听,最多叫喚兩聲讓身邊人明白她現在有要求,大概就閉嘴了。

  崔季明倒是知道妙儀小時候就是,生出來不太哭,也老老實實的就整天瞪著一雙大眼楮瞧這兒瞧那兒,倒也不覺得這孩子會是傻的。

  殷胥就不一樣了,最早的一個多月他都處于極度後悔極度自責的狀態。太醫也診斷不出來孩子是不是有問題,有一次他去拿一個布偶小老虎去逗二十七,她沒什麼反應,似乎覺得玩膩了沒意思了,就理也不理。

  殷胥看她不理,越想越害怕,崩潰的揣著布老虎跑出去找崔季明,眼眶都紅了。崔季明正在加餐呢,他推開桌案,拽著她半天就知道說︰“我就不該要孩子的……就都是我害的!我明明都知道自己不一定活到哪一天!還造這個孽!”

  天吶……崔季明感覺有了產後憂郁癥的是他。有了孩子之後,殷胥那個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就差趴在她腿上大哭了。

  崔季明細想才明白,殷胥自知體內有胎毒,他小時候又痴傻了很多年,他就覺得這毛病就是遺傳到了孩子身上。或許這孩子也會像他那樣,到了十一二歲都不怎麼會說話。

  甚至有好幾次,崔季明半夜醒過來,結果發現殷胥不在身邊。

  他竟披著外衣跑到隔間去,跪在那小床邊,伏在小床圍欄上,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腿跪麻了都不知道。崔季明沒叫下人,自己拿著燈台去訓他的時候,他下巴放在胳膊上,正喃喃自語。

  崔季明這時候才覺得,殷胥是真的愛這個孩子。

  他听見崔季明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笑道︰“我覺得還是像我多。”

  崔季明挑眉︰“行了吧,像你像到我都替這孩子惋惜。明明有這麼個美若天仙的娘,非要長得像她平平無奇的阿耶。”

  殷胥垂眼︰“像我也不是好事。子介,要是這孩子……未來真的……不會說話,也听不懂別人說什麼……你會不會恨我。”

  崔季明拽他起來︰“你的腦子,總把事情想的過分復雜。生都生了,我還能給塞回去麼?傻就傻唄,你能不要了麼?傻就沒福氣了麼,指不定是過的最好的呢!不論怎樣都根本不重要,好好養大就是了,傻就快樂點,聰明就督促她多讀點書唄。反正都是自己孩子,什麼樣不都要認命麼?”

  殷胥腿麻了,有點站不直,崔季明給他敲了兩下腿,他疼的吸了一口氣,卻也感覺腦子里清醒了一點。

  傻或是聰明,會說話或是不會說話,又有什麼區別呢。

  崔季明挽著他的手往回走,其實她是不信這孩子是傻的。那眼神就機敏的很,正因為聰明,所以就變得耐性差,或者是厭煩了那些大人逗她的套路。而且殷胥痴傻,是因為娘胎里中毒,並不是什麼遺傳病,他就貢獻了一個小蝌蚪,崔季明自己吃嘛嘛香的建康,怎麼可能會出問題。

  她盡量用自己的語言給殷胥解釋了一番,殷胥哪里會信,還說她是為了忽悠他編出的一套理論——

  得得得,他不信那就不信吧。

  不過殷胥倒也真的得到了些安慰,也不在那副天要塌了似的樣子了。

  這會兒崔季明看著博跟躺著的二十七玩,他想了點新花招,二十七總算有點反應了,眯著眼楮笑起來了。

  笑起來倒是有點像她了。

  這會兒也是殷胥不在,否則他肯定又會因為這個高冷閨女難得一笑,激動起來,恨不得要天下人都能看。

  正想著,崔季明懶懶一抬眼,就看到殷胥從花苑的小道走來,她抬了抬手,笑道︰“怎麼著,你書房里沒讓那些一頭撞死來逼你別結婚的老臣煩死?”

  殷胥撫了撫額角︰“你也就都讓我一個人去應付。”

  崔季明聳肩︰“我又不求著跟誰誰結婚呢。”

  殷胥一走過來,博跟邀功似的抬頭笑道︰“阿耶!阿耶,二十七笑了!”

  殷胥斥責道︰“你也跟著叫什麼二十七,她起的諢名,多難听啊!”

  崔季明哼哼兩聲不說話,博這才笑了笑︰“㺭u妹黴嶄嶄倚α四兀【窘 部醇恕!br />

  殷胥這才跪坐在地毯上,拿起旁邊的搖鈴,季襍雅N恿慫  啡ザ圓┤熗松焓鄭 ┘ざ 牧 θプニ 幟罅四蟆br />

  崔季明側過身子,看著這一家人再不圍著她轉了,她倒要看他們能興奮多久,想了想開口道︰“阿九,真不能給孩子換個字,趁著外頭還不知道名字的時候。”

  殷胥回過頭來︰“這個字難道不好?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了。”

  崔季明看見這個字就有點不詳預感︰“不是不好……就是太好了。這日月明空都佔了,簡直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女孩子不太好。你要真喜歡這種什麼閃耀啊,明亮啊之類的名字,就叫什麼季日月啊,季光明啊……這不都行麼。”

  殷胥不想跟她說話,這個問題,崔季明糾結了不知道多久。

  他自個兒是把二十七當心頭肉,當然就恨不得把最好的都堆在名字上。

  博又笑起來︰“季將軍,季將軍,㺭u妹孟胍 惚 兀 br />

  崔季明懶得起身,腿從榻上垂下來,輕輕踹了殷胥後背一腳︰“我不抱,殷小九,給你閨女騎大馬。”

  殷胥︰“……這才多大!你也不怕她掉下來摔著!”

  殷胥捉住她腳腕,給她推回了榻上,往後倚了倚,後背靠在了榻邊,崔季明也順手攬住了他脖子,湊過去跟他興奮的說幾句悄悄話。

  殷胥閉著眼楮,嘴角含笑,偶爾抬眼促狹的瞥了她一眼。

  博望著他們倆倚在一處,低聲說笑,倒也覺得好像自己一開始不適應的感覺也淡去了。本來是不能接受阿耶和一個將軍好在了一起,然而很快的,這位將軍又搖身一變成了個女子——

  他覺得自己已經往大愛無疆的境界邁去了。

  殷胥似乎听著眼楮冒光的崔季明跟他說了些什麼,忍不住勾唇,伸手抱住了她腦袋揉了一把,對博笑道︰“阿博,是不是該改口了,整天叫什麼季將軍。到時候季將軍嫁給阿耶了,你也還這麼叫?”

  博抬起頭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殷胥笑道︰“該叫阿娘。”

  崔季明勒住他脖子,威脅道︰“不許讓他叫我阿娘!你才是當娘的,你就恨不得自己長個胸,半夜起來三趟去喂孩子,你有臉說我!”

第380章 【番外】【日常】(九)

  朝堂上最令人討厭的人就是她,裴六有這個自覺。

  每日畫著花鈿與精致妝容, 朝服的領子里是帶著花邊的裙衫衣領, 露出一截玉頸, 反射上一小片耳墜的彩光。在這一大群盡力把自己打扮得素雅得體的女朝官中, 簡直光芒四射。其實仔細看都知道, 裴六的長相算不得多麼有攻擊力, 甚至更像個甜美偏多的大家閨秀, 但就是她的神態和動作,生生把一言一行都逼成了刺兒, 扎進旁邊人的頭臉上。

  朝堂上的男人們一開始總是喜歡她的,除卻一小部分老學究看不過她的做派, 很多的年輕男子都听聞過裴六的名聲, 亦或是跟她有過幾面之緣,甚至有一小部分人, 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在她進入朝堂的時候,絕大多數的年輕男子都向她伸出了橄欖枝。

  言下之意很明顯了,如果想找靠山的話, 那你盡快,

  畢竟裴六以前是在洛陽的交際圈里混,總給人有一種喜歡靠男人的感覺,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當年第一次春闈的狀元試卷是抄她的,這一次制科她又一次奪了個第一。

  她這個喜歡意氣之爭的女人,喜歡搶個頭籌。

  文章確實是優秀, 雖然制科是聖人定奪,但在此之前,前幾名的試卷都是要給群臣閱過,聖人當年就惋惜過,那馮生的卷子是她寫的話,若是他能為朝廷所用就更好了,

  多年之後,在看文章,依然是當年的鋒芒畢露,一針見血,在論述和引經據典上也更加成熟。對于崇尚辭藻華美的大鄴人來說,就算拋卻了她那些吸引人的觀點,但看這詞句也是年輕一代中找不出第二個。

  與歷史上無數次無關利益無關痛癢的改革一樣,這些女官員在進入朝野後,有意無意的被邊緣化,與那些在志科中嶄露頭角、很快被重用的男子官員不同,除卻裴六以外,只有四名女子進入了較為中心的六部,制科加上當年的女翰林,一共二十多人,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能獲得相應的官職,再比對那些剛剛放榜就拉起人脈,進朝不過半年就風生水起的年輕男性官員……

  裴六決意要進入中書省,她要一腳踏進大鄴朝堂的中樞,殷胥也給了她這個機會。

  在裴六如今成為文人士子最渴望的中書舍人之前,她擔任的是通事舍人。這個官職離皇帝很近,凡近臣入侍,文武就列,掌管禮節又有記言與議事的職權。裴六拒絕那些跟蒼蠅一樣的年輕臣子,一是為了和張富時成婚,求他心安;二也是她如今站在了堂堂正正的位置,也就沒必要使用那些手段,

  但在那些人眼里看來,裴六與其他的通事舍人經常陪侍在聖人身邊,自然是瞧不上他們,妄想傍上聖人這棵大樹。裴六本來以為自己會輕松,畢竟聖人斷袖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天下,她不必再這樣被污名,然而她漸漸發現了,這些污名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而被聯想到一些惡行,而只是有一些人想要這麼說你來泄憤罷了。

  所幸在背後一直推動此事的聖人對待她,與對待其他的官員並沒有任何差距,殷胥顯然很喜歡她的文章,有一次只有三五人議事的時候,殷胥也問過她的意見,那件事情實在是令群臣氣憤,她忍不住指桑罵槐,嘲諷了一番,

  殷胥就笑她說話有些薛太後的風範。

  裴六那時候才開始,了解到一些薛太後年輕時候的軼事,也對她曾經寫過的文章產生了興趣,

  但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了聖人與很多朝臣之間的關系。

  亦是君臣,似乎又常包含淡淡的友誼;沒有過多的偏信或喜好,卻也對每個人有欣賞和感嘆。就算她是個每日打扮的艷光四射,看起來就不像什麼老實女人的新晉女官,殷胥那種因為了解而產生的惜才與友情也沒有改變。

  他既然用她,顯然是知道裴六的優點也知道她的毛病。

  以聖人的姿態偶爾有些打壓和批評,但在她做出符合她性格或者能力的回應時,聖人也會會心一笑。

  她以為會有的性別上帶來的微妙感覺,似乎並沒有產生。聖人對待那六十多歲倔的要死說話難听卻又經驗豐富,鞭闢入里的老臣,也是這樣有點寵溺似的無奈……

  聖人要是長著崔季明那張俊臉,在听完那老臣一派激昂發言以後搖頭又感慨又理解的一笑,絕對能讓掰彎了半個朝堂的男人。

  她本以為自己不會被完全當作一個朝臣或者友人對待,但顯然聖人用行動也證明了他身為帝王的魅力和能力。

  現在想來,最早能心平氣和對待她的,應該就是季子介了吧。可惜自從她老是調戲他開始,季子介就開始驚恐的想要逃了,跟她的交流也少了很多。不過到了如今,裴六知道了季子介的真實身份,也有些啼笑皆非。

  被另一半人討厭,就是被那些女子的官員了。

  裴六以前在書院里也是稍微被排擠一些的類型,她女冠緋玉的身份和曾經背負的艷名雖然被一大幫有色心沒色膽的年輕貴女喜歡,但大部分女官都是想要盡力在朝堂上拼搏,以天下為己任的堅韌認真性子。裴玉緋又一次次在朝堂上被污名,那些女子沒什麼跟某些骯髒男人接觸,或者說被污名過的經歷,她們對這點事情有天然的恐慌和盲目性,自然想要跟裴六劃清界限,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裴六既不生氣,也不介意。

  就算是不招人待見,但裴六擅長游說,精于識人,又時常能捕捉到某些朝臣藏不住的把柄,到她手里的事兒,就算想盡辦法也不會把她難住,這樣的效率之下,就算有些人以各種偽裝清高的理由說“不喜歡她的為人”,卻也喜歡與她共事。

  裴六對待別人的態度,大多也是可有可無,她倒是很喜歡竹承語,只可惜一是隨著俱泰位置愈發水漲船高,漸漸有取代崔南邦之意,他這個人又說不清楚黑白,一大批臣子蜂擁而上,就差叫他干爹了,她可不想當無數簇擁者之一;再加上她屬意在中書省內發展,中書令不論是職能還是在朝堂關系上都和尚書各部有所對立,裴六官職雖不高,卻和俱泰走不到一路去。

  對于清朗傲骨卻偏偏極其信任俱泰的竹承語,從朝堂上看來,兩人很難關系好起來啊。

  聖人倒是成功洗去了斷袖的名聲,對于裴六每天畫的美美的都是為了去勾引聖人的傳言可是怎麼也洗不掉了。聖人不是要成婚麼,她一咬牙,等不了某個暗示無數次還磨磨唧唧的家伙,她回去了,主動向老張提出——干脆成婚算了。

  當然,就算成婚了,大概也有一堆人說老張頭上冒綠光,什麼“當然是選擇原諒她”之類的,但關起門來,誰自己日子過得好或不好,心里清楚得很。

  從感情上而言,她與張富十好了幾年了,他不夠熱情更不夠浪漫,要在她少女時候大概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家伙礙眼;但如今漸漸覺出來了,他實在是□□定靠譜。別人是柴火, 里啪啦燒的火星四濺,上一秒還火舌竄起,下一秒就可能塌成了木灰;他是塊埋在下頭默默燃燒的炭塊兒,外面看著又黑又灰,切開了頭,燒紅了的芯兒能毫不顯露,默默燃到死那天一樣。

  這大概是她人生中談的最無趣又最長的一段感情了。

  有時候也感嘆或許自己也老了,朝堂上再怎麼狂噴眾人,好似讓他給磨得,或者是讓顛沛流離給磨的,少了一點要天下人陪葬似的瘋狗氣質。鈍了一點的她,對待這樣的張富十,自然也是想作作不動,不作又覺得差了點什麼。

  前思後想,無路可退之中,就漸漸有點離不開了。

  他的人生強擠進來,仿佛是小小的盒子里,讓她有點被擠壓的難受,卻也漸漸習慣下來,放松下來,將手搭過去,人依靠過去,不想掙扎只想靜靜的趴著了。

  哎呀,真的是年紀大了,說不出幾年前那種“互相折磨”“不合適就一拍而散”的話了。他給的安全感太多,就算感覺那繩索套在了她脖子上,她也不想跑了。另一端捏在他手里的話,套就套吧——

  裴六想成婚,張富十自然是狂喜,然而這倆人剛商量著要不要閃婚,聖人和季將軍……就先閃婚了。

  兩個人地位如此之高,誰插不上話也就罷了,薛太後還一臉幸福表示支持——

  看攔截不住了,朝堂的重點一下子轉移成季將軍是否要遷入上陽宮內掌管六宮,這魏軍職務怎麼辦等等。殷胥忙著跟崔家兩個妹妹和自己兩個阿兄請教結婚事宜,真的是連車上掛什麼鈴鐺都要親自過目,能把折子都認真批了就是極限,哪里管他們這些沒用的風言風語。

  而民間的重點則是——季將軍要穿女裝啊!

  季將軍要盤什麼頭發,畫什麼妝?!

  按理來說,皇帝大婚,特別是像殷胥這樣頭一次成婚,是在登基幾年後大鄴最富足的時候,再加上這個簡直引爆天下的狗血故事,經典反轉,眾人都想著要大大大大辦才好。

  殷胥不想跌了面子,但更不想等得太久。

  跟往常人家一樣折騰個一兩年,孩子都會叫阿耶了啊!

  他成婚辦的極快,一是因為國庫豐盈,二就是耐冬公公親自事事督辦,為此跑斷了腿,累白了頭啊。就算是皇帝成婚,依然也是要送禮金的,只是殷胥打算從成婚當日由式公、崔相等人迎送,但禮金送進的是季府,迎入宮中的起點也是季府。

  大鄴歷代帝王,大多不與五姓女成婚。崔這個姓氏,就算世族凋敝,在大鄴也是聲名貫耳,殷胥為了這段婚姻能盡少牽扯,自然迎娶的是已經無親無故的“季氏女”。這也是崔季明一開始的期望——崔家都這樣了,再多個中宮的皇後,那就等著一朝跌落吧。

  裴六作為官員,自然也能圍觀一些聖人大婚的禮節……

  然而當看到崔季明挽著半高的發髻,上頭佩戴著九尾鳳簪與祥雲發扣,一身紅裙,手持扇子擋著臉緩步榻上台階的時候,裴六……是想努力不笑出來的。

  不過她穿這一身,卻是比那些又粉又青的鄰家女子服飾好看得多。崔季明五官就是偏明艷的類型,曾經亂糟糟的眉毛也被修過,臉上基本沒有粉黛,唇倒是被涂過了,下唇上有點牙印,能顯示出來她又多緊張了。這樣繡金的寬袖紅裙和滿頭的金光閃閃,能用五官壓得住這一身衣服的女子很少,崔季明至少是其中之一。

  金色映的她皮膚顏色雖然有些深,卻別又一番滋味,她本來就是張揚有神的大眼,睫毛微卷,雖然熟人大部分都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樣子——但倘若是有個人從沒見過季將軍,只見過眼前這個女子,大概並不會覺得這個人是穿錯了女裝。

  特別是難得穿紅的聖人低下頭來,似乎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崔季明跟他說了幾句,緊接著唇角一勾,肩膀也挺直了幾分,那股多年馳騁戰場的氣魄拿了出來,黑白分明的眼楮帶著笑意掠了一圈,一身紅裙更像是邊角的陪襯。

  沒見過的人怕是只會覺得她明艷且英氣,出身不凡,嘴角一笑似乎有股高高在上的風流味道,黑眸一轉卻又有似深情似威壓的氣魄。

  崔季明故意拿了個巨大的扇子,本來是恨不得自己整個人都能被個麻袋套住,殷胥看她都快不會走路了,挽著他的那只手還在狠狠掐著,裙子下頭兩條腿恨不得都抖成篩糠了,實在忍不住想笑,湊過去道︰“你現在的樣子,更像是個要被拉到刑場的奴才。今兒就不是你的大日子了,你就嚇成這個樣?”

  崔季明咬緊牙關,低聲罵道︰“要是咱倆換身衣服,我比你站的直!”

  殷胥看她睫毛,勾唇︰“你躲得過去麼?縮著別人就看不見了?你不如拿出點氣魄,一個個瞪回去。你抬頭,看見誰笑了,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崔季明偏頭,眼楮亮的像頭上那金鳳凰的閃光︰“怎麼報仇?”

  殷胥笑︰“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說罷話,崔季明立馬挺胸抬頭,環視著一個個看過去——

  等等,俱泰你那一臉比我阿耶還欣慰的嫁女兒的表情能不能收一收!

  不過事後崔季明回憶起來,這場在洛陽百姓口中被討論幾年之久的大婚,除了一身正紅衣服下顯得又白又嫩又好吃的阿九以外,只剩下了無聊。

  緊張卻真的算不上美好。

  以至于幾年後,小二十七開始長大了一點,奶氣且清俊的一張小臉張嘴依然滄桑的像汪峰唱歌,問到當年阿耶阿娘成婚的事情時,崔季明除了回憶起來沒完沒了的磕頭祭拜行禮,腦子里幾乎都忘了她穿什麼吃過什麼,只記得新婚夜騷的要死的某個人……

第381章 【番外】【日常】(十)

  二十七坐在房檐上,兩只腳在屋檐下蕩來蕩去, 人卻沒有從那房頂的斜坡上滑下來。

  一群宮人在下頭叫著沒完, 床墊子和軟枕擺了一地, 八個脖子都快仰斷了的小黃門扯開棉被在她身下, 耐冬這個宮里百千人迎送的總管, 站在廊柱之間的橫欄上, 忍不住對二十七道︰“公主, 您就下來吧——奴求您了!你這摔下來,聖人可不要了我的命!”

  二十七一條腿彎折, 手臂撐著臉頰,聞所未聞, 忽然听見幾聲極為響亮的蟬鳴, 猛地從屋檐上起身,嚇得花苑內里三層外三層的人驚叫起來。她手里拿著個長蘆葦桿子, 上頭劈開,掰成兩個枝杈,上頭裹著些蜘蛛網。

  這法子還是崔季明教給她的, 在宮人拿著竹竿子粘知了的時候,崔季明憶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教給了她。拿著這蘆葦桿子插住那些又黏又新的大蜘蛛網, 倒轉三圈蒙在上頭,只消輕輕一罩,便能將知了黏住,摘下來的時候, 翅膀不會損傷半分。

  她穿著窄袖的小騎裝,那株比宮廷屋檐還高的粗枝老樹的樹杈上,正趴著一只大金蟬!

  太小習武雖然不好,但她從小就極有天分,爬樹倒立,劈叉跟頭,哪一個拿出來都讓人瞠目結舌,崔季明也就隨便教她兩招。她又學的極快,有了本事,自然四處練習。

  這會兒站在飛檐上,她自覺很穩,手里那蘆葦桿子悄悄的探向了樹上的金蟬,下頭的人卻被她兩只腳踩在飛檐的姿態嚇得魂飛魄散。一直指揮著耐冬的博,身上還穿著上朝的太子禮服,帶著小金冠,這會兒真的按捺不住了,猛拽耐冬褲腿︰“耐冬公公!你不說去請北機的人了麼!真需要他們的時候不在,人都上哪兒去了!啊?!”

  他都十一二歲了,個子逐漸拔高,不比二十七一臉冷漠,他簡直是開朗陽光的一朵太陽花,在他阿耶在朝堂上弄的群臣一陣戰戰兢兢時,他時不時咧嘴一笑圓個場,也不知道是殷胥授意讓他來給群臣台階下,還是他自己腦子轉得快,殷胥也不怪罪。

  面容有澤的溫潤儒雅,說笑起來也讓人忍俊不禁,騎射和讀書俱佳,進退恰到好處,朝野內外也很少有人會不喜歡他。

  就是這兩年嘴有點貧,從陽光少年有發展成崔季明的潛質。

  他著急著,旁邊一個高了他小半個頭的少女看不下去了,擼起衣袖開口道︰“你們這些人光在下頭等著有什麼用!我上去拎她下來!她才多大,我一只手就能逮住她!阿博,你在這兒等我!”

  博听見身邊人這麼說,才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可別摻和了行不行!”

  少女瞪他,博連忙改口道︰“彤姊姊,真出了什麼事兒,一不小心她摔下來了,你讓聖人去怪罪你麼?怎麼也要看著季將軍的面子,這事兒到後來也不好看。你呆著,已經叫人去喊季將軍過來了——”

  賀拔彤這才停止要爬樹的動作,覺得他說話有幾分道理,她剛剛在側宮外的練馬場里玩,才剛剛跑過來,臉上還帶著薄汗,叉腰道︰“那好吧。我就是擔心。”

  她上去才讓人擔心!博心里這麼想卻不敢說出來。

  賀拔彤在自夸的本事上和她娘有的一拼,學了點花拳繡腿,什麼都是半瓶水逛蕩,還特別願意裝作是武林高手的樣子。她其實不是特別有學武的天賦,雖然跟她阿耶似的有些奇思妙想,但總是不肯專心做事,一心想當女俠,再用武功替她娘打下隴右道那片西域武林——

  她自己不知道,可博長大了幾歲就不是那個被她騙的張著嘴鼓掌的傻小子了,又不好說出真相,只得哄著。在賀拔彤心里,阿博最會讀書,說話最可信,他哄騙她幾句,賀拔彤甚至從來沒懷疑過,反而更覺得自己武藝非凡了。

  這會兒讓她一個三腳貓上了房頂,非折騰出兩條人命來。

  兩個人一起仰著頭往上瞧,博還在苦口婆心的勸,在二十七眼里,天底下最煩的人,第一個是她阿耶,第二個就是這個跟在屁股後頭事事關心的博哥哥。

  踩在飛檐上,她還有精力對博翻了個白眼,語氣還很小孩子,聲音听起來卻像個小少年︰“你做不到就罷了,為什麼管我!你要是告訴阿耶,我就把你偷偷求薛太後的事情告訴彤姊姊!”

  賀拔彤轉頭︰“什麼求太後?”

  博冷汗都下來了。

  她總是來宮里,在外看來是因為薛菱喜歡她,再三盛情邀請。

  博到了這個年紀,學會了口是心非,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求過薛太後。

  賀拔彤甚至都無心去看二十七了,轉頭要跟博算賬︰“到底什麼意思,你跟我說清楚啊!”

  場上只有那一大群黃門拿著棉被跟著季𩑈瑰眷龰@椴降囊貧 恕br />

  博畢竟年紀還小,女孩子發育長個早,賀拔彤大他兩歲,自然高出一截。

  其實不止如此,賀拔彤不像她阿娘那樣嬌小,她是一個稍顯紅潤豐腴的小丫頭,肩膀稍稍有肉感,五官很像胡人,唇微微嘟起似的,眼楮大而有神張揚,眼珠總是不知是輕浮還是無法集中注意力似的亂轉,嬌俏又輕盈。

  她屬于稍微發育得早的類型,或許這點微胖會隨著長大而消失,但圓潤的兩頰和唇角的弧度,都給了她一點稍顯成熟的艷麗和甜膩,卻又被半分稚氣傻氣壓的恰到好處。

  博雖然長大了,但顯然還根本沒到對女孩子有些感覺的年紀。他嘴上總是嫌棄賀拔彤稍顯豐圓的小腿,嫌棄她總是汗津津的沾濕了鬢發,以至于讓崔季明有時候心里感慨︰還是年紀小,就賀拔彤這種嬌嬈又健康的樣貌,不知道能迷死多少人;等長大了大概就會一邊嘴上嫌棄,一邊眼神又放不開了吧。

  就在下頭兩個人爭執不休,博抱住腦袋都想要逃走,賀拔彤摁著他肩膀不讓他跑的時候,季彍篢Y 穆  俗右睬〉膠米〉釀ぷ×四牆鴆  罘匙詈ε碌哪歉鋈艘蔡嶙乓擄詿缶 拇橙肓嗽褐小br />

  黃門們倒是沒死腦筋到這個時候跪成一團,不敢行禮,死死撐著那被褥。一路快走過來的殷胥,看著眼前跟表演雜技似的二十七,嚇得心都提到嗓子眼︰“𨧹活s闋鍪裁茨兀〈藜久鰨〈藜久鰲  闋嚦煲壞慊崴爛矗︿憧純茨愎肱 莢詬墑裁矗 br />

  崔季明這才撓著頭哼哼唧唧的走過來。

  那些沒有拿著被褥的幾個宮人才起來又趕緊行禮,這時候不比幾年前,都學聰明了,不敢亂叫什麼皇後娘娘,只低下頭去︰“奴見過季將軍。”

  崔季明還穿著窄袖圓領的衣袍,退朝後因為事關吐蕃,她也去了書房。宮人們通知,難免就也傳進了殷胥耳朵里,他氣的把折子一合,先罵了崔季明這個不負責任亂教的阿娘一頓,才趕緊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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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道︰“那你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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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搖頭嘆氣道︰“你不把腳橫著踩,走出去一段容易,退回來就麻煩了。光想著怎麼出去,不想著回來是吧。就跟你爬上去容易,要是沒有宮人,你一個人能下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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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被他摁的怪沒面子的,準確來說自打冠上皇後娘娘這個身份之後,她就一直沒什麼面子過,忍不住咳了咳道︰“不是要教育她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麼!就算真掉下來了,下頭那麼多東西墊著應該也不要緊。平時說她也不听,這是好機會啊。”

  殷胥心想她這樣不還是你崔季明教的,怒道︰“她要是沒掉準,摔在地上,我看你還教育不教育。快點——”

  崔季明這才無奈的點點頭,掃視了旁邊一圈,那些跟看戲似的宮人立馬縮起腦袋低下頭去。她走到大樹旁邊,腳下一蹬,兩三下攀上樹,踏在粗枝上,從茂密的樹叢中跳上了屋頂,一把拎住了季㟲梩ヱ愬j 駒諏朔慷ド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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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有意裝作腳滑在屋檐上夸張的踉蹌一步,嚇得宮人和殷胥都驚叫出聲,連那兩個互掐的少年少女都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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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笑道︰“該說什麼?你不說我就把你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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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眯眼︰“不許加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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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季明滿意這個稱謂︰“還有呢?”

  她半天才低頭,有些不情願的道︰“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崔季明剛要大笑揉揉她也有點微卷的頭發,就听到殷胥氣的肺都要炸了似的在下頭怒道︰“崔季明!你這麼愛玩是麼?還要嚇所有人一跳麼!你把孩子放下來,你要自己在屋頂上打滾都沒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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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大概能體會到崔式被崔季明小時候氣到半死的感覺了,他蹲下身子,正要開口教訓,二十七把那金蟬往殷胥眼前一推︰“阿耶,我是看這金蟬叫起來忒煩人,這里離書房又近,萬一打擾了阿耶做事怎麼辦。打、打擾了阿耶做事,就是要這天下的大事被耽擱,女兒哪能讓這小東西害了大鄴江山,就決定一定要把它逮下來。听說金蟬明目,要不一會兒讓人炸了,給阿耶明目。”

  殷胥听著她一臉僵硬,磕磕絆絆的往外背這些詞兒,就知道是誰教的。

  這孩子就是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類型,那些流里流氣強詞奪理的話,如果從崔季明嘴里說出來是什麼味兒,殷胥都能想象的到。

  殷胥就怕孩子學了崔季明那些缺點去,道︰“阿耶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那你也不能胡說,這只蟬的聲音,書房哪里能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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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心道︰我煩躁是因為你後頭那個讓人不省心的家伙!

  他又是教訓一番,季襥r 雷約悍噶舜恚 睦鋃枷氡 凡惶耍 嬪匣共桓冶礪叮 導實閫芬徽螅 瘧環拋摺br />

  崔季明看著殷胥站起身來,抱臂滿不在乎笑道︰“孩子嘛,折騰折騰才有童年。過幾天還是回崔家玩,弟弟妹妹多,博和彤比她大太多啦。”

  殷胥清了清嗓子,掃視了周圍一圈,宮人連忙收拾東西躬身退出這小院去,殷胥這才道︰“這倒無所謂,你是什麼意思?在書房里頂我的話,說要帶孩子回建康一趟,莫名其妙就鬧起脾氣似的,你要干什麼?”

  崔季明一臉冤枉︰“我要干什麼?你整天跟別人欠你三條命似的沉著臉,不哄就不肯好好說話,我早就跟你說了吐蕃那事兒不能亂動,你還固執己見,我作為臣子就是發表自己的想法而已。”

  耐冬退的不是很遠,畢竟他都要算不上外人了。

  他也有點憂心……這已經是最近不知道第多少回倆人斗嘴到不歡而散了啊。雖然每次不跟對方說話的時間從來沒持續超過六個時辰,但天天這樣,誰也受不了啊。

第382章 【番外】【日常】(十一)

  夜已經深了,崔季明散坐在矮榻上, 燈燭昏黃下一個人看戲本子, 托腮時間太久, 臉上留了一個紅印。

  殷胥遠遠的坐在案幾後頭, 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她一眼。

  已經六個時辰了。

  就像是約定好似的, 倆人就算是吵架, 六個時辰以內一定有一個人先開口,打破這種不說話的格局。上一次是殷胥哄她的, 按理來說這次該輪到崔季明了。

  然而已經六個時辰多了,這都大半夜了。她一副賭氣的樣子死都不睡, 也壓根不理他, 甚至不看他一眼,顯然是沒有要道歉或者哄人的意思。

  殷胥又有點惱火又有點不安。

  她是要把事情鬧大麼?!非要激化成矛盾麼?明明就是哄兩句的事情, 給他個台階下能死麼?到底今天哪句惹著她了,讓她到現在還不肯跟他好好說話。

  殷胥瞥了一眼崔季明,又低下頭去, 忍不住賭氣想︰她不說就不說!他也不會讓步!有本事就兩個人平躺在床上都各睡各的,誰也不跟對方說話!都這麼大年紀了,居然還這麼幼稚——

  崔季明悶頭看戲本子, 卻一句也看不進去,她立著耳朵听殷胥那邊的動靜,然而他半天都一句話不說,只有偶爾他翻過折頁本的聲音。剛剛不知道怎麼了, 他又發出了一聲似惱似有意讓別人听見的嘆息。

  哎呦,你嘆什麼呀!

  她還有點不爽呢。本來沒當回事兒,崔季明下午沒有再出去,回來了之後拿著一些地圖和兵部的卷宗,研究是否要對吐蕃出兵的問題。兩三個時辰沒跟殷胥說話她也沒放在心上,忽然想起什麼,張口問了他一個問題。

  殷胥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居然裝作听不見,甚至臉上的表情都開始端起來了。

  崔季明︰???

  他那個表情顯然就是——我不高興,你快說點好听的。

  崔季明這才意識到,他覺得兩個人剛剛那樣幾句就算吵架了麼?就要開始冷戰了?就要她去哄他了?

  就說了幾句不合就叫吵架麼,他是不是戲太多了啊喂!

  崔季明也皺起眉頭心里有點不情願了,干什麼呀,這也當作吵架,怎麼現在這麼難伺候。還等她道歉,她才不,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麼。那就僵著吧——看誰能僵硬的過誰,有本事躺到床上也僵著!

  于是倆人都這麼想著,都是三十上下的“中年人”了,崔式三十四的時候都帶孩子們來長安了,他們倆居然還能為了這點小事兒置氣。

  博下午過來的時候,拿著課業上的問題跟殷胥討論,其中有些跟戰事相關的事情殷胥也不太明白,明明崔季明就坐在不遠處,居然還不直接說話,而是跟博道︰“你去告訴某個人,關于吐蕃的小隊人馬怎麼排陣,如何克服山地與嚴寒的事情,需要她來給你說明。”

  崔季明明明听得見,還裝不知道,直到博滿臉無奈的走過來問,她才裝作知道了的樣子給他解釋一番,又對博說道︰“你跟某個人說,連這些細致的事情都不知道,就貿貿然對吐蕃的問題妄下決斷,朝堂上反對他的人又不止我一個,讓他自己好好想想這件事情的嚴峻性去!”

  博只得又轉頭過去傳話,傳了兩個來回,他也受不了了︰“我不管你們了!我去問錢宰和崔舍人了!你們一把年紀了,居然——還這麼幼稚!我跟彤姊姊生氣的時候都不會這樣!”

  說罷轉頭就走了,只剩下兩個人被孩子訓了,一臉尷尬,對視一眼又各自不爽的轉過頭去。

  到了現在,兩個人都困的快撐不住了,誰也不肯先上床,好似躺到床上就是認輸了似的。崔季明眼一眯,身子一歪,差點磕在了桌角上,她猛地坐直身子,揉揉眼楮,想道︰爭這個有屁用,要是再不躺到床上,難道她要睡榻麼?

  她要去先搶下床,如果殷胥過來,她就把他踹下去!讓他去睡榻吧!

  她想著正要起身,殷胥卻恰好也站起來,倆人對視一眼,顯然一下子都理解了對方的意圖——這是要搶床啊!

  殷胥也動起來,可哪里比得上跑起來就跟條野狗似的崔季明。她甚至直接跳過桌子,整個人撲向了床,把下人鋪好的被褥一裹,大字型躺在了床上,一臉得意的看向晚來一步的殷胥。

  殷胥面上還有點生悶氣的樣子,站在床邊有些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退回去。他想坐下來,崔季明立馬伸腳過去擋,他要拿枕頭,她就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滾到枕頭上去。

  殷胥咬牙切齒,他可不要去睡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腦子一抽居然在吵架的時候用了他曾經百試不爽的一招——咳嗽。

  這才咳了兩聲,崔季明就受不了了︰“哎哎哎,這招都用了十年八年了吧!還裝啊,我再信我就是傻子!你說你丟不丟人,搶不過我就開始裝嬌弱,你咳吧,你咳出肺來我也不給你讓!”

  殷胥氣得不行︰這是三十出頭的人說得出的話麼?!

  他也覺得自己還裝體弱的樣子有點傻,忍不住有點臉紅,卻不料咳了兩下反而讓口水嗆到——變成了真的咳嗽。

  崔季明本來還兩只手放在後頸,悠哉悠哉的晃著腳,卻看著殷胥真的咳得厲害了,身子都弓下去,臉也咳紅了。他似乎覺得自己丟人,越急越停不下來,崔季明也有點坐不住了,坐起身子來看他︰“……你不要緊吧,喂,真讓口水嗆到了還是難受了啊!”

  殷胥這一兩年確實身體不太好,他過了二十五就開始擔憂自己,今年初春天氣變化,他便得了點風寒,漸漸加重起來。初春剛剛病好的時候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也顯得沒有精神,宮廷內外都提著一顆心。崔季明天天拖著他起來跑步鍛煉,他到了夏天才好了些,就算這樣,夏天熱起來也不敢給他用冰盆吹風。

  殷胥咳得厲害,她還是擔心。伸出手去,才抓到他胳膊,這麼大一個人,竟然就被她手上這一點力道帶的,整個人往她身上倒下來。

  這一倒,倆人抱了個滿懷,把崔季明壓的夠嗆,她懵了一下,下一秒就覺得又好笑到極點又無奈,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笑出聲︰“我的天吶,哎呦,你要不要耍這種手段,還這麼嬌羞——你現在越老越娘,娘的沒邊兒了。”

  這話里的幾分嘲諷意味,讓殷胥有點臉上無光,他撐著胳膊想要起身,裝作不是故意倒下來的樣子,卻被一雙手扣住了後背,崔季明拖著他往後倒去。他壓在了她身上,連忙用胳膊撐了一下身子,低頭看向崔季明。她搖頭笑道︰“有時候覺得你怎麼這麼小心眼,這麼不可愛,這麼氣人——唉,有時候又覺得……還是挺可愛的。”

  殷胥動了動膝蓋,兩人腿貼在一起,他道︰“今天本來應該你主動說話的,你沒說。往後兩次都要你主動——”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我都沒覺得今天這是吵架啊!就你一個人多想,有什麼好鬧脾氣的。以後干脆取消這個不說話的時間,光耽誤事兒了,還沒意義,誰哄誰還要掰著指頭算。”

  殷胥想了想︰“……朕附議。”

  崔季明笑︰“我知道你最近和朝堂上有摩擦,但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一邊是讓臣子都成了你自家的奴才,一邊是給皇權套上了韁繩,各有好處各有壞處,分不出個上下好壞,你自己選了後者,當然也必須要承擔後者帶來的限制啊。”

  殷胥放松胳膊,干脆直接趴在她身上,似乎剛剛僵持著坐了太久有些累了︰“我就是感覺一旦有些變動,就會不斷的有問題暴露出來——當然一直不變也會有問題冒出來。這種拆了東牆補西牆的感覺,還有明知道有哪些弊端還要硬著頭皮改變不了的無奈……我甚至覺得自己會不會選錯了路。”

  崔季明攤開手︰“別那麼瞧得上自己了,歷史又不是你一個人決定的。你做出這麼個選擇,在我看來也都是一步步推到現在的別無選擇。你心里最煩的是,以前自己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慣了,如今不得不妥協一些,或者說事情不再能像想當然那樣進行下去,甚至三天兩頭還會被群臣頂回來,你當然不高興了。”

  殷胥可不會承認︰“我是那種人麼?”

  崔季明笑︰“誰知道呢。優處當然很多,單是這幾年,特別是襍岔�蟺惱餳改輳  疤煜碌 碩嗌儻暮烙 郟  齔 暗娜碩際且桓雒爬  雒虐屋偷拇蠹搖8鞔笥 詰奈浣 乃 揭捕繼嶸  br />

  殷胥輕笑︰“說這個,不就是為了自夸。”

  當然,此事跟崔季明有莫大的關系。

  先是崔季明坐月子期間,打算寫本兵法書,當時舒窈恰好懷孕不能去川地,在家中憋得無聊,便由崔季明口述,她整理寫下,通力做了一本《季公兵法》。

  當然奶著孩子的崔季明,看見季公這兩個字,內心也相當微妙。怎麼就在書中變成了個老男人呢。

  她打仗是個戰線策略上異常膽大,行軍帶兵中龜毛到極點的個性,在書中也完全體現出來,先是按照練兵,行兵,調查和軍隊管理等幾個大項,寫了不少崔季明掏心窩子的小經驗,中心思想就是——細心,多思,隨機應變。然後她也分析了幾場自己的大戰,分析了周邊各個小國的作戰特征,分析了一些地域上的限制和優勢,但最後崔季明也寫道,這本書具有時效性,只提供了一種思考方法,但幾十年可能周邊小國改變,河流也可能改道,地形也會發生變動,一切都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崔季明對待打仗是十分赤誠的心態,所有能在戰場上多爭取一分勝算的事情,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她都想說出來。第一本編寫的時間不長,殷胥怎麼看怎麼喜歡,便要人迅速刻成雕版,印刷出來,給各地軍營和朝堂群臣。

  在此之前,這樣的百科手冊一樣的兵書並不多見,再加上大鄴文武不分家,幾乎所有的高官小吏的書架上都會擺著有這本書,民間流傳也極廣。此後,就有朝臣提議,大鄴有培養士子文人的一套體系,而且在這些年愈發成熟,為什麼就沒有培養武將的體系呢?

  大鄴雖然有武舉,但是武舉的考察內容和實際打仗關系不大,也很難得到重用,就漸漸被荒廢。殷胥和崔季明商議了許久,就決定建設武備院,也基本可以說是軍官學校的雛形。雖然在他們之前,前秦苻堅有開設過教武堂,但是不成規模,很快隨著前秦消失了。

  武備院最早只有將領科,或者也叫指揮科,分設水陸兩部,和國子監一樣有三大官學,分別在洛陽長安和建康。像是長安洛陽的陸部就很強,而劉原陽是建康武備院的名譽上的祭酒,建康附近又有水軍大營,水部就很強。

  到如今開設近五年,又增加了一些雜部,比如器械部,基本就是研發攻城守城器械以及應對策略,也有學習如何培訓士兵使用這些軍械。另有一些人數比較少的,比如兵器工程,用來制作研究兵器與防具,如何降低成本,提高功效等等;還有哨兵偵查,這些人中有混雜一部分北機的年輕一代,神出鬼沒的珠月姑姑居然還在洛陽帶過課,崔季明看她居然跟十五年前一樣,臉上褶子都沒有多一道,也有點佩服她了。

  十二歲以上都可以直接考取武備院,地方上也設立了些州院,但是朝廷嚴禁了像私塾那樣的個人開設的武備院。直接去募兵的話,各地方將領和大營每半年都有一些名額,可以直接推選軍中士兵來學習。

  到去年,在武備院學過的最早一批生徒,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畢業了。就在他們以為自己可以直接進入各個大營成為將領的時候,殷胥冷不丁發布了一條指令,沒有帶兵經驗的武備院生徒,最早擔任的職務不可高于校尉,且此職務在無戰狀況下最少擔任一年以上,有三次以上帶兵經驗者可縮短至六個月。

  在今年,這些科目上隨著這兩三年生徒數量激增,對于將領科的分科也越來越細致,不少地方將領都輪流來到三座官學代課過,甚至連考風這種連大字都寫不出來幾個人,也在長安教過兩個月。在諸位將領的商議下,單將領科分了幾類課程,比如最中心的實戰作戰指揮科,以及研究各類兵種戰斗規律的戰術科,從《孫子兵法‧形篇》中就開始誕生的戰略運籌科,還有吃喝拉撒睡都要管都要考慮的作戰後備科。

  看似分的突然,可武備院已經夠晚了,畢竟國子監的分科分類,已經早在兩百多年前就完備了。

  想要做個履歷高大上,年輕就能被托付重任的將領,基本是每一科都必學。

  不過在大營里摸爬滾打,純粹靠拼殺上位的將領也有很多,朝廷只是規定,帶兵兩萬以上的將領,最起碼要在各武備院學習一年——

  否則各地將領之間戰術無法溝通,通信之中一些名詞和策略看不明白,很容易釀成大禍。

  雖然大鄴軍神是個女人,引起過相當一段時間的議論和抵制,但年輕一代少年郎們對習武帶兵,可比讀書熱情多了。

  大鄴本就重武,再加上軍隊的兵權雖然被控制,卻也沒有被削到武將地位低微的地步,習武仍然是很多少年郎心中的夢想——這也是導致不少男子不肯習文,再加上女子可為官,地方上學費低廉,這些年女子生徒數量連年遞增的主要原因。

  甚至在某些地區,女習文男習武已經成了慣例,一切都為了盡可能讓家族利益最大。

  誰都沒有料到,所有人以為女子讀書會阻礙重重,但就被這樣很簡單的靠利益來解決了。武備院雖然也招過女子,不少女人想要成為下一個崔季明,但實際上進入軍營也困難重重;于是讓男子去走習武的路子,讓女孩去學文上朝堂為家族謀利益,就成了絕大多數稍微有些錢的家族的選擇。

  再加上隨著女子婚後也有原家庭的財產繼承權這一政策的實施,嫁妝越來越少,彩禮自然也越來越低,靠女兒成婚能夠交換的利益愈發減少。既然女兒也有繼承權,自然也要讓女兒為了家里出力才行。以至于因為朝堂上仍然對已婚女子入朝有一定的偏見,怕她們靠夫家或者是在朝堂上幫攜夫家而少重用,甚至有的家族不允許讀書優異的女兒提前成婚,而要求她們讀出功名後再挑高門嫁入,這在提倡早婚的大鄴也是少見了。

  在洛陽長安還不是太明顯,女子生徒不算特別多,但特別是在一些州學縣學,學費低廉又離家近無需太多費用,女子生徒的比例激增。

  只是有些貧寒家庭中,當供養不起幾個孩子一起考科舉或讀武備院,常常被犧牲的依然是女子……

  面上大部分事情是好的,背面依然有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產生。比如說因為女兒也有繼承權,甚至有兄弟謀害姊妹的情景;因為女子私自違背夫家意願參與科舉,鬧成不少矛盾,甚至有朝廷官員建議,已婚女子參加科考需要夫家的同意書,竟然還有不少人同意——雖然最後沒有實行,但認為女子是家族所屬物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當然隨著女子以強勢的姿態奪取社會上的資源,男子與女子之間的矛盾也加深,污名與謾罵,抵抗與迫害也都達到了一個頂峰。夫妻婚內命案頻發,婚前財產糾紛眾多,男子為女人分類,女人把男子分類的事情更是成了口頭上常有的話題。對待這些事情,就算是殷胥也無能為力,只能期待這只是一個過程,以後會過去的。

  在這樣的社會矛盾下,反而崔季明被拿出來舉例的時候越來越多,可從她成為與殷胥成婚那天開始,要求她掌管六宮退回宮內,要求她罷了大營主將官職,轉為兵部文職等等的聲音從來沒有少過。

  但就算是有人說又怎樣,崔季明活到這個年紀這個份上,怎麼還可能去听那些只能煩擾人的聲音。不說作為天天宮外跑還出去打仗的皇後,她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就單是武將,隨著她的《季公兵法》寫了第二本,隨著她組建的武備院成為大鄴最重要的軍官學院,她已經是歷史上繞不過去的一個的主帥軍神了。

  她最多的煩惱,也就是孩子太野,殷胥有點難搞,婚內有點摩擦罷了。

第383章 【番外】【現代】(一)

  崔季明這樣攤著手躺著,沒一會兒殷胥就開始摸摸索索的將手擠到倆人之間, 她推了他一把︰“都這麼晚了, 你能不能好好睡覺。明天雖然沒有朝會, 但事情也不少啊。別覺得你現在還能一夜不睡第二天精神百倍, 理智一點啊喂。”

  殷胥埋胸, 崔季明有時候還會穿皮質的小衣, 但不像一樣那樣緊緊束著了, 還是能看出一點起伏,他居然蹭了兩下︰“不要理智了。”

  崔季明笑, 胸口也起伏︰“別跟小孩兒似的,滾下去。”

  殷胥抬頭, 拿下巴去戳她︰“你沒計劃給二十七生個弟弟妹妹二十八?”

  崔季明斜眼看他︰“沒有。想都別想。你也真的是骨子里就不是個閑得下來的人, 二十七小時候全是你帶的,那時候博還剛剛要開始讀書你也要監督, 我記得你都兩個頭大,這才能剛剛喘口氣,就想給自己找忙活了?“

  說來, 崔季明在成婚後沒有三個月,愛州又有起事,梅姓與馮姓動亂, 在靜安一代自封大王,就去了滇南和川地聯合出兵,平定南地小國,重立半藩鎮的封地, 想要把那里開荒拓成糧倉。因為這事兒找不到別的合適的人,就因為崔季明一趟出征,關于要她這個皇後娘娘退居宮中的話題自然被拋在一旁。

  那段時間崔式要把二十七接走,殷胥簡直跟年輕時候的崔式有的一拼,管別人是不是好意也要親自帶娃。就算是宮人帶孩子,他一般也不讓隨便離開眼前,幸而二十七從小就特別安靜,還算省心,但她是安安靜靜的熊給你看——

  去滇南路途遙遠,回來之後,二十七看崔季明都有點陌生了。

  只是崔季明帶兵還朝,殷胥沒有來迎接,她去書房見他的時候,二十七趴在他後背上揪著殷胥的頭發玩,殷胥本來政務就繁多,又寵溺二十七,躬身看著折子被那些老臣們繞著彎的指桑罵槐氣的眉頭緊皺,二十七還在後頭時不時拽疼了他的頭發,弄的他嘶的一聲倒吸一口冷氣。

  這丫頭怎麼跟她親娘一個德行,頭發有什麼好玩的。

  崔季明回來,本來是興高采烈,看見殷胥愁眉苦臉的低著頭,二十七整個人都快騎在他後背上了,耐冬不敢隨便上去抱走小公主,然而二十七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了墨汁,抹在了殷胥脖子上他也不自知,她忍不住倚著門笑看這父女二人。

  還是崔季明大笑,拎起了二十七,二十七已經認不太出她了,嚇得情急之下就要去咬她的手。耐冬這才整個人松了一口氣,連忙讓人端水過來,熱水洗淨了毛巾遞給崔季明。

  崔季明還穿著銀甲,甲面上有不少泥點,她也不在乎,一屁股坐在了軟墊上,接過毛巾幫殷胥擦脖子。殷胥已經早就接到了她回報的軍信,知道她今日回來。送迎了太多次,倒是也沒有以前那樣的感覺了,走的時候一句“一路平安”,回來的時候放下筆好好看她一會兒就足夠了。

  殷胥也沒多說話,就這麼坐著仰起頭任她幫著擦,熱毛巾很舒服,她的目光和親昵更讓人舒服,他心情好了很多,眉頭也松開了︰“你可終于回來了,我快帶不了這孩子了。”

  崔季明輕笑︰“我回來有什麼用,只是讓你多帶一個。我才管不了她,還勞您多費心。”

  她這才笑了沒兩下,擦到殷胥頸側,就看到了殷胥散下來一半的發,讓二十七玩的全糾纏在一起,她自信一看,一下子就火了︰“媽的這混丫頭!這是她玩得起的麼!都弄成什麼樣子了,全都纏在一起了,還扯斷了這麼多,你怎麼不攔著她!”

  崔季明可是把殷胥的頭發當成寶貝,到哪里都愛不釋手,讓閨女完成雞窩,她能不急麼。

  她倒是這會子不扮演慈母了,拎著就要去揍小丫頭一頓,幸好讓殷胥趕緊攔住了,結果一直到宮人小心翼翼的給殷胥梳頭的時候,她都還在念叨這件事兒。

  殷胥這樣受累幾年,讓宮人們養大陪伴又不放心,好不容易博已經成了個小大人,二十七也不是什麼不懂天天犯錯了,他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開始提議起來。

  讓崔季明說了一番,才覺得自己的確有點沒事兒找事兒,扁了扁嘴,心道︰還是順其自然,听天由命吧,萬一真再有了,崔季明也不能猛錘肚子把孩子弄沒吧。

  崔季明和他換了睡衣,躺在床上,到夜里挺晚了,她也沒有睡著。殷胥的呼吸聲她听慣了,那個頻率就知道他也醒著,憋了好一會兒,翻來覆去,開口道︰“阿九——”

  殷胥面朝外正躺著,就怕她開口,又要胡扯八扯聊一夜,斬釘截鐵道︰“閉嘴。”

  崔季明一下就爬起來了,趴在他肩上︰“我就知道你也沒睡!哎呦也就能睡兩三個時辰了,也別掙扎了。失眠就失眠,我就在想,你說我們是不是到七年之癢了啊。”

  殷胥其實也在琢磨這些事情,開口道︰“你覺得癢了?反正我沒有。”

  崔季明︰“我也沒有,可就是感覺咱們倆是不是太斤斤計較了。我感覺……你都不肯像以前那樣了。”

  殷胥轉過臉來,外頭紗簾外有一點點月光,上陽宮花苑的帶點花香的夏風吹進來︰“你難道沒有?你可沒有以前哄人的耐性了。”

  崔季明扁嘴︰“我有時候覺得,斤斤計較也不是什麼壞事。都到這個時候了,誰在老讓著誰,總覺得心里憋屈,總覺得對方對不起自己什麼的。計較一點,算賬明白了一點,誰都不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都不覺得有怨,或者就算心里不舒服了也能說出來,也挺好的……”

  殷胥本來因為這些大事小事兩個人都開始算是否平衡而傷了心,現在想想,卻或許也是這個道理。或許這只是一個階段,再過幾年,真的就到了無所謂算不算的年紀了。

  他想了想,倒是覺得還好。還能幼稚無賴,還能氣過鬧過兩個人又都憋不住笑了,笑剛剛太傻。外頭壓力也多,但兩個人之間沒太多隔膜,也沒有些亂七八糟的外人鑽進他們之中。或許說殷胥和崔季明都恪守了一條線,鬧也罷,只是兩個人的事兒,別人都不被允許走進他們兩個人的圈內來。

  崔季明說︰“過段時間又到第四年了吧。今年打算怎麼過。”

  平日關于這個成婚一年兩年的紀念,都是殷胥提起來的,崔季明從來都是煩不了了的樣子,這回輪到她主動說了。

  殷胥道︰“你有什麼計劃?”

  崔季明掰著手指頭︰“去圍獵然後搭個帳篷為愛鼓掌?哎呦你不能隨便離開洛陽,我一直想去汴州玩呢……要不然就是你穿女裝?”

  殷胥無奈︰“第一年都玩過了,讓你報仇了,你還不夠?上個月摘星閣建好了,咱們去吧,塔頂可以過夜的,就在祭壇旁邊。”

  摘星閣是他們倆的說法,實際上名為昭堂,是祈年所用的通天宮,洛陽最高的建築。這也是殷胥登基後,崔季明想也沒想就叫摘星閣,殷胥也覺得很好听,若不是不能隨意更名,他甚至想換上這個名字。私底下也就和她這樣叫了。說來摘星二字,自然也有些浪漫氣息,雖然那是祭祖祈天的塔樓,道人們說是最接近神仙的地方……但他也想上去頂層和她住一夜。

  崔季明立馬瞪大了眼,兩只眼楮跟貓似的在黑夜里泛光︰“去去去!帶酒,帶上香爐!要不烤點肉帶上去!還要帶被褥——我記得塔樓上有露台,我們可以在露台上嘛!這叫天人合一,這叫崇尚自然,看著月亮看著星星看看你——天吶想想都激動!”

  她已經完全興奮起來了,殷胥忍不住扶額︰他怎麼就提起了這個……

  倆人到了成婚整四年的時候,在耐冬無奈的目光下,攜一群早就學會把自己的嘴縫上的宮人,悄無聲息的穿過祭壇,夜奔昭堂。登上一層層的木梯,終于到了頂層……

  殷胥也要不得不承認,可能兩人在一起太久了,玩過的花樣太多了,崔季明絕大多數時候都都有點覺得沒意思了……殷胥是個永遠都不會覺得沒意思的人,但崔季明要是反應不大,他自然心里頭也有點失望。

  但今天崔季明顯然沒完過這種高處不勝寒的花樣,立馬興奮起來了。

  宮人還真的提前在塔頂鋪了被褥,擺了桌案,殷胥才登上來還沒感慨一句月亮真圓,就感覺兩只手從背後抱住他,就開始拱了。

  殷胥︰“……崔季明,你是豬麼!拱什麼!”

  崔季明笑嘻嘻︰“你脫嘛,脫嘛。”

  她兩只手已經扒在衣領上了,殷胥去推她︰“你就不能好好坐下來聊一聊,上來就這樣?”

  崔季明一臉吃驚︰“你還以為真的要上來聊天啊,有什麼好聊的。先干,累了再聊嘛……哎呦你還拽著衣領干什麼,都一把年紀了就別裝了嘛,來嘛來嘛!”

  殷胥倒是也沒有年輕時候那樣還在這種事情上故作矜持,她唇湊過來,他也沒有拒絕,只是他拼命想把崔季明往塔內推,崔季明卻死死抓住露台的欄桿,還真的要跟他在露台上——?

  殷胥捏住她的臉,推開一點︰“進去!這兒是洛陽最高的地方,宮里的人抬頭都能看見塔上的人影,你瘋了麼?”

  崔季明簡直就跟要拽斷似的扯著他的褲腰,開口道︰“你說你現在怎麼又開始顧前顧後的,你說大婚那時候多好,你要是能再跟那時候一樣騷一回,讓我給你騎大馬都行。”

  殷胥讓她氣笑了︰“滾開。”

  崔季明當然腦子里只惦記著那一天,殷胥高興得很,入房之前是要用飯喝酒的,他多飲了一點,平日束在他身上的枷鎖統統拋掉了。其實他本來就很喜歡崔季明那種熱情的態度和眼神,那是對他個人魅力的證明,只是平日他高興也不會表現出來,成婚那日就是有意撩人了——

  他就是讓她的態度鼓勵到也覺得自己有吸引力了,抱住她腳腕咬她足尖,說就算這樣也覺得她的腳好看……隔著紅色單薄的綢緞褲子撫弄給她看之類的事情都做出來,還傻傻的說了一大堆羞恥之語,要是錄下來能讓第二天的殷胥一頭撞死,崔季明覺得要不是自己孩子都生了,已經夠有定力了,非要鼻血流干了不可。

  殷胥此後對那天的事情無數次否認,甚至前一兩年,只要崔季明提起來就要跟她急,崔季明只能哀嘆,果然有些美好的記憶只能有一次兩次啊。

  不過這一天也算美好的回憶吧,夏夜的微風習習,兩個人也沒怎麼好好看星星看月亮,崔季明倒在被二人的汗津的濕漉漉的被褥上,她抱著他的後背,他還趴在她身上不肯出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舔著她耳垂。

  崔季明︰“我們就過夜吧,別回去了。”

  殷胥本來不肯的。畢竟第二天天亮了,聖人和將軍兩個人衣衫不整的從祭祖的塔里跑出來……傳出去非讓天下人痛罵不可。可崔季明抱著他,也不管自己是否算得上“半老徐娘”的標準,可勁兒的撒嬌。

  殷胥就是個懷擁的不是美人也可能會誤國的昏庸皇帝,連著商量了幾次都不行,只得投降說第二日早些起來走。崔季明這才心滿意足,抱著他又開始追憶往昔,又開始甜言蜜語,殷胥心道︰這些都沒用,第二天要是鬧起脾氣來,倆人該吵架還是吵架啊。

  幸好也就是在這件天地人倫的大事兒上,他們倆倒還是很合拍。

  這一睡本事不要緊的,重要的是醒來。

  崔季明是非要擠到他懷里睡的,到臨睡著的時候,還感覺殷胥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擺弄著她的耳垂,然而醒來,他卻不在身邊了。

  殷胥的氣息,他躺過的痕跡都不在了。

  或者說醒來,很多東西都不在身邊了。

  崔季明滿頭大汗的從一米二的單人床上醒來,穿著內褲和超大的T恤,被子被她揉成一軟仍在床尾,手機的鬧鈴正在不要命似的響著。

  她傻了半天,摸摸索索想要再躺回去,卻下一秒又屁滾尿流的從床上爬起來,唰的一下拉開了窗簾。啊……今天霧霾。北五環外灰禿禿的天空和不遠處跟死城一樣的小區住宅出現在她眼前,一回頭,電視蒙塵,桌上還有沒吃完的外賣。

  手機叮的一下響了。

  崔季明覺得自己要嚇尿了,她條件反射顫顫巍巍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阿九……?”

  只有手機屏幕亮著,她撲過去——

  UC瀏覽器推送︰震驚!男人放在女人體內一夜,第二天一睜眼,居然發生這種事!

  但更重要的是上頭一行大字︰2017年4月16日,星期日,09:31

  崔季明︰“……臥槽……臥槽!臥槽?!!”

第384章 【番外】【現代】(二)

  她不是回古代玩了一趟跑回來的。

  崔季明已經離開這個時代三十年了,以至于剛剛她開口罵的臥槽都不是普通話。

  結婚都四年, 孩子都大了, 一轉眼又回來了, 這不是要人命麼?!

  幸好手機沒有密碼, 但她已經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擺弄手里這個小東西了, 她坐在房間里, 一臉茫然。

  要干嘛?

  給爹媽打電話說自己沒死?這不神經病麼?

  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臨死之前是在離北京千里之外的一個火車站啊。

  崔季明光著腳, 站在屋里,摸摸索索的從地上撿起睡褲, 半天才分得清正反,先給自己穿上了。

  那……大鄴怎麼辦?阿九會不會一睜眼發現她不在了, 或者她沒氣兒了?他絕對會瘋了吧!

  可、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就算現在出門開著她樓下那破桑塔納到洛陽,歷史上也根本沒有昭堂的遺址啊!

  她只覺得渾身血都涼了, 半晌才遲緩的拿著手機,拉開了門走出去。

  崔季明記不太清自己以前的出租房是什麼樣子了,但她原來挺窮的, 而眼前的客廳雖然不說多大,顯然不是她曾經能租的起的啊……總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她沒有穿拖鞋,光腳走過沒開燈的時候灰蒙蒙的客廳, 如半死一樣才踱過幾步,忽然身子一僵,回頭猛然撲到了鏡子前!

  微卷的長發披散在肩上,眼楮瞪得大大的, 面容稍顯的女性化一些但還是相當英氣,眉毛亂糟糟的,但那嘴唇那臉型,還是她曾經無數次在銅鏡中看到的自己啊。

  她她她還是崔季明!不——她還是那張穿越後的臉啊!

  只是她頭上居然纏著一圈繃帶,額上似乎還有些時間不久的傷疤,但這些對崔季明而言都不重要。

  喂喂喂,這到底是搞什麼——

  她倒退幾步,癱倒在沙發上,徹底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腦子想的都是,要真的是回來了該怎麼辦,繼續跟爹媽好好過日子……還是要賭一把,自殺一下看看能不能回去?

  死了還回不去怎麼辦?

  萬一回去了發現自己胎穿成了一個村婦之子怎麼辦?到時候剛剛學會走路想去洛陽找人,說不定殷胥已經在皇位上七老八十了,博都熬不過這個爹了……

  她真的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慌成這樣過,手背搭在眼楮上,居然有點想哭。

  忽然一睜眼,就可以說是天人永隔一樣的分開了,睡覺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不行了我腰疼了果然年紀大了啊……”,誰要這種結局啊!

  這他媽搞什麼!她壓根就沒有想過回來——或者說不跟他過完一輩子她就絕不想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感覺自己肚子哆哆嗦嗦的亂叫起來,饑餓的感覺再度提醒她,想也沒用,不吃飯會死的。

  剛剛撐起身子,崔季明環顧四周,忽然听見門鈴響了,她驚了一下,踮著腳尖跑過去,清了一下嗓子才想起塵封三十年的普通話︰“誰?”

  門外一片沉默,只是那個人又按了幾遍。

  崔季明湊到貓眼前,似乎蒙了塵根本看不清外面,崔季明有點怕了。家都不是印象中的那個家,還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兒呢。她正要跑到廚房拿一把刀,就听到門的那邊有人低聲道︰“叫你媽開門。”

  另一個童聲不滿道︰“她都問你了,你干嘛不回答?”

  男子低聲道︰“你叫就是了。快點!”

  崔季明听見那聲音,身子一顫,緊接著就听到洪亮的聲音敲著門喊道︰“媽!開門呀!媽——”

  崔季明哆嗦著手搞了半天門把手,砰的一下把門打開了。

  帶著小黃帽穿著短褲的小女孩兒眨著眼楮,站直身子,異常冷靜,拽了拽書包帶︰“媽,不是我要找你。”

  崔季明傻傻的看了一眼二十七扎著的兩個小辮,僵硬的抬起頭去。

  門廊外,某人眉頭微皺,嘴角也不高興似的往下垂著,似乎不想看她似的別過頭去,沒有主動說一個字。化成灰她也認得出的臉,卻配著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他似乎去出席什麼活動了,穿的頗為正式,咄咄逼人的打扮與表情下,發梢卻依然帶著她熟悉的感覺軟軟的搭在他耳邊。更為可笑的是,這身打扮下,他拎著超市的袋子,里面似乎裝了不少水果蔬菜。

  崔季明傻了,又像是……失而復得,半天喃喃一聲︰“阿九……”

  殷胥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開口叫他,也愣了愣,微微轉過臉來看她。

  崔季明剛剛躺在沙發上,真的有想到說自己從樓上跳下去,能不能回去一睜眼再看見他——下一秒他就出現在眼前了。

  她一腳踏在門沿上,整個人光著腳沖出去,大叫一聲掛在了殷胥身上。

  殷胥一驚,一只手還拎著袋子,另一只手條件反射的抱住她,讓她嚇得夠嗆。崔季明緊緊抱著他脖子,一時間也沒有想別的,大叫︰“阿九!”

  殷胥就像是熊熊怒火被一碗冰水澆成啞巴,好似有許多詞可以應對,卻沒料到這個狀況,半天憋出一句︰“你的鞋呢?”

  崔季明踮著腳尖踩在地上,抱住他脖子傻笑︰“沒啦!”

  她從來沒見過殷胥這樣,感覺自己肯定是在做夢,這樣的話,夢也很有趣嘛!她還伸出手去把他鬢邊一點頭發別到後頭去瞧瞧,似乎不好看又給撥弄回來。

  殷胥似乎想躲她手上的動作,卻又躲不開,斥道︰“你在干什麼?又犯病了是麼?”

  殷胥想要一只手把她抱起來,但既高估了他自己也低估了崔季明的體重,悶哼一聲沒抱動。崔季明笑嘻嘻的把兩只腳尖踩在他鞋面上︰“你這樣邁步,我踩著你的腳就可以啦。”

  安靜的熊孩子二十七此刻已經不管這兩個人,哼著歌從他們兩人身邊擠進家門,脫了鞋,從櫃子里摸出自己的小拖鞋,跑進屋里,搬著凳子去摸冰箱上頭的零食盒子了。

  殷胥看著自己的鞋面上多了某個人的腳趾頭印,這樣也走不動,無奈的只能把袋子放下了,抱著崔季明走進屋里。走進屋里,殷胥環顧四周,已經被房子里蒙塵且邋遢的樣子嚇到了︰“崔季明!你都在干些什麼——你是不是瘋了!自己一個人從醫院跑回來,回了家就這樣!”

  他拎回了袋子,換了鞋後大步邁進屋里,崔季明沒瞧過他穿這樣的衣裳,捧著臉一路跟在他身後,嘴上還在低聲道︰“哇這個褲子就是不一樣,顯得屁股翹啊——”

  殷胥大步沖進她剛剛醒來的房間內,怒不可遏︰“你還叫外賣!你從醫院跑回來就叫外賣吃,還吃披薩?!你是不是就覺得自己不舒坦想再進去一趟——”他還沒說完,腳下就踢到一個啤酒易拉罐。

  殷胥撿起易拉罐,臉上的神色能凍死人,他微微彎腰,崔季明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捏他屁股,殷胥就看見地毯上的矮桌下頭,擺了七八個易拉罐。他怒到臉色發青,一把將桌子拖到一邊去,簡直就像是把最後一排上課吃酸辣粉的同學連人帶椅拖到前頭一樣︰“喝啊,你喝死得了!崔季明,你是自己一個人都照顧不好自己是麼!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爛在這屋里!”

  崔季明拽著T恤,倚著門框,扁嘴︰“那你為什麼不來,我一睜眼都看不到你。”

  如果這樣的夢,她倒不太急著想醒了。

  殷胥面上神情又氣又煩︰“你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沒有用。每次說你兩句,你就這樣!我管不著你,從今往後你死了我都管不著你!”

  崔季明愣了一下︰“為什麼管不著我。二十七不是我們的孩子麼?話說你今天是做什麼去了……”

  殷胥正要拿個袋子幫她把桌上的外賣都收拾了,听見她這話,神情一愣,轉過頭來,眯了眯眼楮︰“崔季明,你裝什麼傻?”

  崔季明連忙使出穿越必備絕招︰“我、我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你是干什麼的,我是做什麼工作的呀?我早上就起來了,可我坐在沙發上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就記得你,可是你、你不住在這里麼?”

  殷胥低頭收拾︰“這招沒用。事兒都定了。給自己找台階下?你覺得都這樣了,咱倆還有台階可下?”

  崔季明是真的不明白了︰“什麼事兒定了?我不知道啊……”

  殷胥轉過頭來,直視向崔季明,正要開口,忽然皺了皺眉頭︰“你這兩天沒有惡心頭暈?”

  崔季明連忙摸向肚子︰“⺪不會吧,我他媽又懷上了?都說好不生了的!”

  殷胥本來想發火,又讓她傻里傻氣的動作氣笑了,無奈道︰“你不是腦震蕩麼?在醫院里呆了那麼久,我、我不過是兩天不去見你,你就自己跑回來了。結果根本就沒好利索是麼?”

  崔季明摸了摸頭上的紗布,歪頭問道︰“那你為什麼不見我啊——”

  殷胥眯了眯眼楮。他其實在崔季明剛受傷的幾天,實在是擔心,每天都順路帶著孩子過去看她。現在想想,他其實也心里愧疚,不該在醫院里和崔季明說明那件事,崔季明跟他勃然大怒,甚至摔了東西他也沒有想到……本來關系就夠僵了,再那樣一鬧……他明明是想用二十七挽回她的啊。

  殷胥搖頭︰“在醫院那幾天,你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可也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啊,現在這樣,怎麼可能?要不然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崔季明點頭︰“也可以,可是我好餓。”

  她居然同意了。

  殷胥眯眼︰“那你告訴我你現在記得什麼?彍篔T羰裁吹哪慵塹妹矗俊br />

  崔季明搖頭︰“我都說了只記得你和𨧹活@ 抑恢 濫閌俏依瞎  俏液 櫻 淥氖露壹遣壞昧恕捉衲昕 逅炅稅傘  br />

  殷胥死死盯著她,崔季明的樣子實在不像是撒謊,她如果還記得那件事兒,對待他的態度不應該是這樣啊。難道是她想用裝失憶把這些事情糊弄過去……?

  這……算不算是機會?

  殷胥也不確定了,他走近崔季明,低下頭去看她。崔季明完全好像跟他沒有隔閡一樣,一絲的憤怒氣惱不耐煩也沒有。她似乎就好像認識了一個新的他似的,很好奇的又去拽他襯衫的扣子,又去看他手上還帶著的戒指,又去捏捏他耳垂,眼楮亮晶晶的,像是和他剛剛墜入愛戀一樣。

  崔季明︰“咦?這是婚戒麼?為什麼我沒有?”

  殷胥閉了閉眼楮︰這種話她也問的出口,果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殷胥也不算是完全的外行,他知道一般腦震蕩造成的失憶都是淤血壓迫腦垂體造成的,有的是可能會喪失幾年間的記憶,有的更多。出血不多雖然會慢慢恢復正常,但如果有這樣的情況,醫院應該能檢查出來——還有淤血就這樣貿然讓她出院甚至亂跑,也太輕率了吧!

  殷胥轉頭道︰“去醫院,走,快點。”

  崔季明︰“可是我餓啊……好餓的。胃還疼……而且我想洗澡,我感覺自己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洗澡了。”

  殷胥憋了半天,最終還是道︰“你去洗澡,我做點東西,吃了就去醫院。”

  崔季明大力點頭,眼楮都亮了︰“阿九會做飯麼?”

  崔季明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不叫他阿九了。

  殷胥似乎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刺傷彼此的話說的太久,如何跟她好好開口都快忘了,他半晌道︰“我不會做的話,那你這幾年吃的是什麼?”

  崔季明簡直都樂得原地蹦了︰“好好好!我要吃我要吃!我去洗澡我去洗澡——”

  殷胥愣愣的望著她跳走的背影,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斥道︰“不要跳!你腦子里現在不知道裝著什麼呢,就別作死了!”

  殷胥心亂如麻,低頭把她屋里的東西暫時收拾了一下,才系好垃圾袋仍在門口,脫掉西裝外套,挽著袖子,看著這邋遢的房間只想扶額,又想︰要是她不記得了……就可以接她回去的吧。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忽然浴室的門被拉開,崔季明腦袋探了出來,門縫里可以看到的一截肩膀還是□□的。二十七一副沒臉看的樣子轉過頭去趴在沙發上玩ipad,就听見崔季明道︰“我忘了拿浴巾,內褲和換的衣服了……”

  殷胥︰“……你還忘帶腦子了。”

  他想說自己再穿好衣服出來拿,崔季明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紀,對他扁著嘴猛眨眼楮。

  他無奈,轉身去屋里拿。這是以前崔季明自己的房子,後來結婚以後,這個房子租出去給別人,她搬去他那里住了,畢竟兩個人工作的地方也很近,上班還可以一路走。去年的時候這個房子沒租出去,這次兩人鬧成這樣,崔季明一怒之下搬回來自己住了。

  家具都還是半舊的,崔季明確實是想把兩人新房的東西都搬過來,殷胥就算裝作小氣也不會允許的,真要是連家具都搬走了,那就沒余地了。

  然而到了今天,還是沒余地了。

  他拿了衣服到浴室門口遞給她,崔季明看了一眼內褲︰“臥槽?我還買過這麼騷的?采訪一下當事人,看我穿這個有什麼感覺?”

  殷胥︰“……”有些人就算失憶了,那張破嘴也改不了。

  他剛要轉身,崔季明一把拽住他胳膊,殷胥僵硬了一下,腦子里先過了三遍小劇場,才冷漠的回過頭來︰“干什麼?”

  崔季明臉貼著門框︰“我不會用熱水器……”

  殷胥︰“……”

  他換了拖鞋進浴室,崔季明早就把自己扒光了,可能是擺弄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忘了怎麼用。他努力不去回頭看她,崔季明本來拿浴巾裹著自己,感覺到殷胥的余光瞟過來,就跟個大街上的變態一樣,一把將浴巾扯開。

  殷胥︰“……”

  崔季明笑著叉腰︰“哎呦都結婚這麼多年了,看就看唄。”

  殷胥不想理她,叫她過來教了一番。這房子有點老了,確實熱水器不太好用,崔季明整個人湊到水龍頭下,殷胥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你心怎麼這麼大!頭上還有傷,你敢洗頭?!”

  崔季明連忙喏喏,伸手把頭發扎好,伸手就要拿花灑去鬧殷胥。殷胥回頭瞪眼︰“洗你的澡,二十七都比你成熟了!”

  崔季明這才扁著嘴老老實實的淋自己了。

  殷胥臨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這段時間吵架……她真的瘦了不少。

  他垂著眼走出來,二十七沒心沒肺的趴在沙發上看動畫,他走進廚房,一池子的鍋碗瓢盆。天吶……離了他和家里的阿姨,崔季明整個人都廢了啊。

  他先是在微信群里發了條消息,說自己已經找到崔季明了,她精神還好,下午去醫院檢查,讓大家別擔心。

  群里都是崔季明隊下的人,殷胥因為出過幾次他們的現場,再加上那些人不管年紀大不大,因為崔季明的關系,人人見面都叫九哥,他自然也被拉進了群里。

  他一發消息,群里一陣提示音。

  獨孤求撩︰“哎呀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九哥辛苦了,上頭說讓崔隊再多歇一段時間,您要是最近忙,把二十七送隊里來也行。”

  張十十十十十︰“要緊麼?下午我們要是有空也去醫院一趟吧!”

  是宙宇不是宇宙︰“三兒也太胡鬧了,自己一個人從醫院跑了,我下午去跟賀拔老爺子說一聲,就說人好著呢。”

  獨孤求撩︰“周宇你記得說點好話,否則崔隊被老爺子痛罵了,還要找你算賬呢。”

  殷胥隨手回了一兩句,就放下了手機。這才收拾了沒有多久,崔季明叫著《黃土高坡》的嗓音從浴室里傳出來,二十七堵著耳朵氣的直撅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如果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那一切的一切,收回還是很有可能的吧!

  只要他把證據銷毀了!

  微信的聊天記錄,封了她那幾個狐朋狗友的口,再想個說辭就絕對能蒙混過關,最重要的是把讓她簽字的那份文件給扔了!

  二十七剛要回頭吼她那個聒噪的娘,就看見殷胥關了水龍頭,行色匆匆的從廚房跑到臥室里。他們倆結婚之前,他跟她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崔季明一般都會把重要的資料收進衣櫃的抽屜里。

  他進去一陣翻找,房產證身份證亂七八糟的都在,沒有那沓紙——

  書桌下的抽屜里也沒有,桌面上的夾子里也沒有。崔季明東西擺的太亂了,以前殷胥是絕對不允許她亂弄他的書桌,這麼多年下來,都湊活起來,越活越像,她亂搗鼓他也不在意了。

  殷胥跪在地上去挨個翻找抽屜,都沒有。

  而那邊崔季明也已經快洗完了澡,他急的頭上冒汗,完全沒有注意到。

  衣櫃的上頭,有幾個盒子,里面擺的是崔家以前的相冊,還有一些結婚的照片,難道在那里面?殷胥搬了個矮凳,搬下盒子來打開看,果然就放在了里面!

  他坐在床上,拿著文件連忙往後翻,崔季明並沒有簽字,他松了一口氣。

  這樣撕掉扔掉就應該不要緊了,崔季明這兩天的狀態,應該還是要傻乎乎的圍著他轉,還不會注意到這些。

  他正要折起來,卻看著第一頁上頭,幾個斑斑點點的水痕,泡的兩三個筆畫模糊了邊角,殷胥愣了一下︰她……她這是拿它墊著泡茶,不小心濺上了水,還是……哭了?

  這是眼淚?

  就她這種家伙……也會掉眼淚?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殷胥其實心里明白,他曾經一兩次目睹過她掉眼淚,那應該也是僅有的,只展露在他面前的幾次流淚……

  他一個愣神,手指撫過上頭凹凸不平的痕跡,忽然听到了崔季明在身後開口道︰“你看什麼呢?”

  殷胥回過頭去,崔季明發梢被沾濕了,光著腿穿著寬大的T恤走過來,肩上披著浴巾,一走三蹦噠。

  他條件反射的把手里的東西往身後一藏,藏了之後才心道︰不好。

  有些東西放在明面上,她反而不會在意,但要是真作勢藏起來,她就絕對要看!

  果不其然,崔季明眼楮亮了,整個人撲過來,帶著熱騰騰的水汽,濕漉漉的胳膊抱住他脖子,作勢要搶。整個市局里都沒幾個人能打的過她,崔季明摁住他肩膀,整個人騎在他身上,殷胥也就只能掙扎兩下,就真的讓她一把搶過。

  殷胥倒在她的小床上,有些頭痛的捂臉,崔季明跨坐在他身上,腿上沒擦干淨,已經在他褲子上印下水痕。她拿到手的不是第一頁,看了兩行似乎不太明白,她伸手往前翻,翻到了第一頁,整個人懵了似的搖搖欲墜。

  殷胥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心里難受︰她真的失憶了,而且只記得他了,卻發現……

  崔季明聲音都在打哆嗦,一只手一把揪住殷胥的襯衫衣領,又驚又怒︰

  “你要跟我離婚?!”

第385章 【番外】【現代】(三)

  殷胥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畢竟兩個人鬧到要離婚是事實, 可卻不是他要離婚啊!

  崔季明勃然大怒, 摁住他︰“你瘋了麼?才幾年你就要跟我離婚, 就算是做夢也不行!”

  殷胥忍不住抓住她手腕, 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別聲音這麼大, 讓孩子听見了怎麼辦!”

  崔季明一臉荒唐, 不可置信︰“那也就說我們兩個已經分居了, 你把孩子帶走了?你以為二十七是傻麼?到現在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殷胥不忍看她的表情,別過頭道︰“要不然怎麼辦, 你前一段時間在醫院里,我不帶走讓她坐在家里餓著麼?就算你受傷之前——你那麼忙, 是能照顧好她的樣子麼?你連自己每天三頓飯都保證不了。”

  崔季明傻坐在他身上︰“阿九, 我就問你是真的要跟我離婚?怎麼連協議書都打印出來了……你是不是想趁我不記事,拿出來讓我簽名?”

  殷胥掙扎著撐起身子來, 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先別說這個事情了,吃了飯我們下午去醫院。”

  崔季明呆呆的望著他,那個表情實在是刺痛了殷胥, 他甚至都覺得自己沒法面對。他有時候也想,明明沒多大的事兒,賭這口氣做什麼……好似都要跟對方證明自己有多麼不在乎似的。要真不在乎, 他就不可能站在這里了。

  最早其實只是因為崔季明對二十七不管不問,她每天只要醒的時間都惦記著警隊內的事情,兩個人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少。殷胥因此跟她生了些矛盾,他承認自己是有點小心眼的那種人, 但就是崔季明喜歡哄著她,他也心甘情願跟在崔季明屁股後頭給她一路收拾著,倒也不要緊。

  但崔季明追捕一起惡性傷人事件已經快有兩個多月,又是警隊最怕的督辦案件,急的她火急火燎,哪里還有空去哄他,誰也不相讓,感覺誰都不欠誰的,自然口角上沖突起來。

  殷胥想著她這樣真的太忙了,二十七也整天無聊,就知道看電視或者捧著手機玩,要不再要個孩子。她也就算是休息一段時間,指不定這段時間也能感情好一些。家里倒也有阿姨,他又是上下班時間比較穩定的那種,就算崔季明忙的坐了月子之後管不了,他也應該勉強能帶的過來吧。

  然而這想法一說,崔季明堅決不同意。

  不同意也就算了,可能她覺得警隊最近太忙,放不下事情,殷胥也能理解。但把二十七出生都說是自己被騙被忽悠了一回,死也不生第二個了,殷胥自然心里覺得不舒服。

  就跟之前說好的一樣,二十七長大基本都是他帶的,甚至她最忙的那段時間,二十七剛學會走路,她一周不回家幾天,孩子連自己親媽都快不認識了。雖然她生了孩子也很辛苦,但她對二十七這種態度,殷胥心里也相當難受。

  他如今算是單親家庭,就希望把這份彌補回來,結果崔季明還不把家里當回事兒。

  倒是二十七對待崔季明的態度還是嘴上覺得嫌棄,但挺喜歡偶爾跟她玩,也動不動張口就說媽媽是特別有名特別厲害的刑警之類的。

  殷胥可覺得自己在業內更有名氣一點,可也沒見過二十七提過他幾句啊……

  這種不愉快的事情也不是之前沒有過,過幾日也就罷了。殷胥也想辦法給彼此找個台階下。他們這種警隊一般不會手里只負責一件案子,崔季明同時負責的另外一個案子也很麻煩,殷胥是法醫學重點實驗室的正高,一般都是教學或者研究。他是這所全國僅有兩家重點實驗室最年輕的正高級研究員,雖然年輕,但也要帶學生,只有大案才會被請去做痕跡鑒證或者出現場。

  這件事兒本來是要他派個學生下來,他一看案件的負責人是崔季明,自然說要親自抽時間插手。樣本在市局自己的刑偵實驗室里,他前去也是好好跟崔季明說話,兩個人都把這一頁翻過去才好。

  結果卻看見平日到了家里攤開手腳呼呼大睡,如今已經兩天多沒回家的崔季明,在警隊里就是另一幅面孔,跟獨孤臧他們有說有笑也就罷了,還攬著個不知道哪來兒的臉長得跟女人似的小娘炮,別說關系看起來多好了。

  他帶著一個拍照的學生到局內的時候,看見那小娘炮還化妝了,跟路都不會走似的想長在崔季明身上,崔季明也就笑著揉揉他的頭發,送他出警局門口。

  她手揉一揉對方頭發,殷胥整個人就因為這個動作要引炸了。

  她原來這是習慣性的動作麼?看見誰都會上去揉一揉?!高中坐在他後頭的時候還說什麼就他頭發特別軟之類的,在他洗過頭發的時候都要自己拿著吹風機幫他吹干——都是花言巧語,胡說八道?

  那小娘炮還笑著跟崔季明擺手︰“姐,回頭我跟你打電話呀~”

  殷胥臉色都難看了。

  縱然崔季明後來解釋說,那個小娘炮考蘭是她好多年前辦案的涉案人員,這件事兒巧合之間又扯上了他,他給局里提供了不少線索等等。

  但當殷胥有一回接二十七回家,看見那小娘炮在他們家樓底下,正好被崔季明送出來。殷胥本來就是想讓她解釋清楚,結果卻發現崔季明從她自己手機上轉了好幾萬給那個小娘炮——

  她說那小娘炮戒毒成功巴拉巴拉,現在做服裝設計師巴拉巴拉,怪可憐的幫他一把吧,她也算認識小娘炮好幾年了。可這事兒甚至都沒跟他提過商量過!

  簡直就是一副渣男嘴臉!

  殷胥真的是想氣得跳腳了,正好澤給他打電話說博想㺭u妹昧耍 虢行⊙就啡ニ羌依鑀媼教 R簣愫馱蠊叵當糾床皇翹乇鷙茫 蛭  叱鏨 蠡漢土瞬簧  皇撬 煤黴藜久魈柑剛飧鑫侍猓 撬埠芟不恫  ネ嬙嬉裁皇裁床緩玫摹br />

  孩子送走了,殷胥本來是威脅似的態度跟崔季明說︰“你要再這樣還有什麼意思,不如離婚得了。”

  崔季明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不可置信道︰“殷胥,你再說一遍?你要干什麼?!”

  殷胥也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說。他們兩個吵架,也絕不說分手不說離婚,他觸踫到了這個邊線,然而崔季明吃驚的態度又讓他心生一點點報復之意︰你也會吃驚啊!你都做了多少過分的事情了!要是你想挽回你就表現好一點!

  他是這麼想的,于是斬釘截鐵的說要離婚。

  卻沒料到從這句話說出口,事情就如脫韁野馬一樣朝他沒想到的方向而去了。崔季明怎麼都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憤怒又傷心之下,賭氣答道︰“離就離啊!”

  她居然這樣賭氣同意了離婚?!

  殷胥又驚又怒,兩個人都是一副“你他媽居然真的要跟我離婚”的態度,在家里大鬧一架——

  其實崔季明就是推了他一下,他就怒罵崔季明是個沒腦子就知道動手的地痞流氓,從上學的時候就是個混混等等,還說自己這麼多年沒少讓她家暴。

  崔季明氣的直跳腳︰“我他媽那叫家暴!老子往你屁股上打一下,你都快爽死了!那也叫家暴?!⺪!我除了在床上,跟你動手過沒有!你有本事在你們實驗室,給自己開個家暴證明,把老娘告上法庭算了!你還對我言語暴力,我就沒一點好的!我在你眼里就是個智障!”

  殷胥也不服輸︰“連自己都養不活,你是不是智障!你會做飯麼?能照顧好自己麼?讀書從來沒耐性!一問三不知,還跟我爭光年是時間單位,說不過就拿膠帶貼我的嘴,你自己說你講不講理!你不是個地痞是什麼?!”

  崔季明都要站在沙發上跳腳了︰“大學時候的事情,你也翻這種舊賬!是不是所有的事兒你都要拿本子記上!我還哄你那麼多年呢,就你這個脾氣誰受得了你啊!”

  殷胥也站到沙發上,拿身高優勢碾壓她︰“這種事情你做的少麼?再說,我脾氣不好?瞧瞧你現在蹦的樣子,說沒兩句就急,急了是不是又要動手啊!”

  兩個人吵到最後,崔季明怒到收拾行李就要回另一套房子里去,還說要打電話給搬家公司,把雙人床都從中間鋸開,帶回家一半。殷胥又開始擺出法律知識,說什麼家具也是分割財產,沒有公證過不能讓他帶走。

  崔季明︰“好!我走,你個死強迫癥,就把家里收拾的跟無印良品似的吧,老娘再也不會弄亂你的東西了!你個裝的跟溫潤老教授似的死泰迪!老娘熬夜工作,回到家累的半死的時候,你都能把我翻個面繼續干,我看你以後怎麼辦,自己擼去吧混蛋!”

  她摔門而去,殷胥讓她這些混蛋話氣的臉都要歪了,一時間後悔,卻又沒追出去,想著反正那套房子他也有鑰匙。只要是崔季明表現一點悔意,他大不了拉下臉來,某天去當個田螺姑娘,應該也能挽回的吧……

  結果等了好幾天,崔季明也沒有跟他主動聯系。

  殷胥裝作是要跟她聯系離婚事項的樣子,發微信給她,她倒是回的快,大段大段的懟回來,殷胥倒也放心了︰這幾年還是有點長進的,離開他幾天還是能活蹦亂跳的。

  他自然也擔心,但畢竟實驗室所在的司法鑒定中心,離她們的市局很近,工作又有一小部分的交叉,崔季明年紀輕輕,名聲赫赫,也算是眾人討論的熱點,他偶爾視奸一下微信群,听听學生們聊天,倒也能知道她都在忙什麼。

  殷胥是本來要聯系她的,卻不料崔季明不知道是不是和隊里的其他人喝酒喝大了,大半夜居然發了條朋友圈,說什麼“單身最棒,一身輕松!”,配圖是一罐啤酒。殷胥半夜偷偷翻她朋友圈的時候看到這一條更新,真的是氣的病中垂死驚坐起,整個人從床上爬起來,回復評論都已經打上了︰“滾!那就永遠分開吧”幾個字,始終發不出去,又默默刪掉。

  不單是警隊里的那些人,崔季明的兩個妹妹也是嚇了一跳,在朋友圈下面給她回復。殷胥半夜坐在雙人床上屬于他的那邊,屏幕的藍白光映著臉,他一次次刷新著看崔季明到底要怎麼給她兩個妹妹回復。

  結果過了沒多久,她就把那條朋友圈刪了。

  到底是不想公開,還是一時快意說了話又後悔?殷胥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心里那種一直籠罩的恐懼感,終于壓迫到頭上了。

  她真的想跟他離婚?

  殷胥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意氣之爭,他覺得自己從開始跟她吵架就整個人都不對了。每個行為都讓他事後後悔,卻又忍不住做了出來。

  他找了個律師,擬了一份極為不公,她只要是看了就不可能同意的協議。她看了,肯定就會拿著來主動找他,氣的跟他撕逼的吧。

  他帶著協議書,去了她住的那套房子。周末,崔季明還在加班,他從微信群里得知,崔季明最近在追蹤一伙收費醫鬧團伙的事情,地方上有些警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喜歡息事寧人,但這里也算是天子腳下,自然不一樣,再加上鬧出了好幾條人命,怎麼都要管的。

  崔季明怕時間拖得越久,越沒辦法抓到承包醫鬧的頭目,于是這幾天都在瘋狂加班,局里的領導似乎看到了崔季明那條朋友圈,也覺得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了,就說等這一案抓獲,後頭的辦傳喚、審訊、搜查、拘留、平台錄入、體檢、送看守所,3天內補充完證據等等這一系列麻煩的不能更麻煩的手續,都說不讓崔季明辦了,給她放假。

  殷胥去的時候,房間里亂糟糟的,她自然不在。

  她沒吃外賣,應該是基本沒在家里待,洗衣機里扔了一大堆她的髒衣服,殷胥本來是想把這協議就放在茶幾上就走,後來忍不住進屋看了看。衣櫃里都沒幾件能換著穿的衣服了,他也真是覺得自己手賤,打開洗衣機,把某人的內衣揀出來放進洗衣袋,打開了洗衣機。

  想走,又覺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指不定衣服都在洗衣機里捂臭了,只得坐在沙發上等。等了一會兒又看哪兒都不順眼,忍不住又去擦一擦收拾收拾。

  他晾好了衣服,真的當了一回田螺姑娘,累的罵自己骨子里賤透了,看一眼茶幾上的協議就走了。

  但崔季明在幾天之內都沒有聯系過他。

  是沒回家?根本就沒看見?

  大概過了四五天,在他猶猶豫豫的時候,張富十忽然給他打電話,說崔季明抓人的時候,被罪犯的同伙從背後一個悶棍,打昏過去,相當嚴重,已經送到醫院搶救了。

  殷胥這才慌了,連自己鑰匙錢包都差點忘了,穿上鞋就一路開車狂飆到醫院。

  崔季明足足昏迷了將近兩天才醒過來,畢竟腦部受傷很難說會出現什麼結果,一輩子醒不過來都說不定。殷胥魂都要嚇掉了,他是做法醫出身的,此時都已經能想象到崔季明要是真的死了,腦切片是什麼樣子的了。

  幸而,終于等她轉醒過來……

  崔季明似乎也貧血眼中,有點過勞,狀態很不好,加上腦震蕩的後遺癥依然嚴重,她清醒的時候不太多。她倒是話很少,讓殷胥猜不透是因為看過了協議,還是因為病的難受不想說話……

  妙儀出國比賽,舒窈去杭州談生意,崔式和賀拔慶元都來了,幸而這兩個人並不是半夜刷朋友圈的人,並不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也只是囑咐了他一番。

  他請了幾天實驗室的假,但要去學校帶的課請不了假,偶爾還要去。他基本都會帶著二十七來,有時候自己做飯送來,有時候讓阿姨把他早上臨去上課之前煲的湯帶過來。

  崔季明偶爾跟他說幾句話,卻顯得不知是呆呆的,還是態度漠然。

  殷胥一顆心都提緊了……

  終于有一天,崔季明快出院了,卻還有點頭暈,她又無聊,便讓殷胥念銀魂的漫畫給她听。殷胥念了幾格,還要描述了一下角色的動作——卷毛的拔出刀來、眼鏡男表情變了、包子頭少女爬上房頂……

  關鍵還有些台詞特別的……不堪入耳,雖然是單人病房,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念出來,就說“咳咳”之類的代替,結果一到那個卷毛男主的台詞,大半句都是他在咳嗽。

  崔季明受不了了︰“得了吧得了吧,你快別念了。”

  殷胥也就合上書,躊躇了一下,開口道︰“……你現在精神還好麼?我覺得有些事兒我們該談談了。”

  崔季明閉上眼楮,裝作听不見。

  殷胥︰“你再這樣下去,孩子肯定不會判給你……”他話說到一半,本來是想說二十七不會肯跟他走之類的,想讓崔季明能不能別再為了警隊的事情這麼拼了。卻看著崔季明忽然睜開眼來,拿起漫畫怒極兜頭向他砸去︰“殷胥!你他媽不都要麼,你想拿什麼就拿,我要說一個不字,我就是你孫子!孩子你帶走行了吧!我就什麼你都瞧不上是了,我什麼都做不對就是了!”

  她氣的眼眶都紅了,拿起水杯想朝他砸去,又實在下不了手,往地上狠狠一扔!

  水杯扔在地上,碎了一地,路過的護士都探頭進來。

  殷胥一驚︰“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季明冷笑︰“你什麼不是這個意思,我看到了。你放在家里的那沓紙我看到了!等我回去就簽字可以吧!別讓我看見你!我要早知道今天這樣,高中的時候我就都不會要坐在你後面,我上大學就不會跟你報一個城市!我——我到底做了什麼,至于讓你這樣!”

  她吼道最後,都有點歇斯底里。崔季明這個人,生氣的時候嘴里就跟放刀子似的,平日里笑的滿面春風,哪里有過這樣,殷胥連忙道︰“我沒有想過要離婚!”

  崔季明受不了,狠狠推了他一把︰“滾吧你!你就算是意氣之爭,有必要鬧成這樣子麼!我好得很,誰都能照顧我,用不著你。你要是行行好,就能不能別在我跟前露臉了!”

  殷胥這時候對她哪里還能再去爭口舌,剛要開口,就看崔季明似乎又難受起來想吐,幾個護士跑進來,推推搡搡的把殷胥拽出去,年紀稍大的那個還在嘟囔︰“在醫院里吵架鬧離婚,你也是心真大——”

  殷胥︰……我沒有啊!她不讓我把話說完啊!

  他趴在外頭窗戶上看了一會兒崔季明,她也不知道是吐得難受了還是怎麼的,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又躺回去,臉朝外不動了。殷胥看著護士在收拾,正要進去,忽然手機響了。電話上的名字是二十七幼兒園的班主任老師。

  殷胥接了電話後,匆匆忙忙的拉開病房門︰“二十七在幼兒園里打了別的小朋友,我要趕緊去一趟。你別亂走動,有事兒給我打電話……崔季明,我……”

  崔季明躺在床上就當作沒听見,背對著他。

  殷胥心里難受,道︰“三兒,我……我從來……”

  崔季明蹦出一個字︰“滾。”

  殷胥呼吸一滯,卻也竟一時說不出什麼,電話又來了,他只得急急忙忙的去跟護士長交代了一聲,就去幼兒園接人了。

  二十七擦傷了腿,又折騰一番,路上堵車,很晚才把孩子送到家。

  他最近準備的講座又忽然通知要更改時間,就要在兩天後舉行。殷胥打電話給崔式,得知他在醫院陪著崔季明才松了一口氣。

  二十七夜里有點發燒,阿姨回家了,他半夜開車送孩子去打針,抱著熟睡的二十七回來上樓的時候,站在電梯里都快睡著了。迫在眉睫的講座不在本市,因為有海外知名的鑒證實驗室的人要來,是今年鑒定中心的大事,又不可能不準備。

  一大堆事忙的他深夜里焦頭爛額,再加上崔季明最後那個眼神時不時浮現在眼前,殷胥一個人在家里,既沒有崔季明往常一條接一條在工作空隙給他發過來的語音,也沒有她偶爾半夜才回家,揉著眼楮撲到他後背上耍賴的陪伴……他頭痛不已。

  他倒是一條條給她發語音,想解釋清楚這件事,她沒回。

  殷胥怕是看到是他的語音她就不听,又改成文字一條條給她發,還是沒有動靜。

  結果再知道她的消息,就是她從醫院退院跑出來了。崔式倒是接了她的電話,但崔季明也沒多說什麼,只說自己休息幾天,不用回家住。但崔式後來再給她打電話,她就不怎麼接了,去她自己住的那套房子按門鈴也沒人開門,別人都沒鑰匙,警隊也沒有人收到她的消息。

  殷胥還在外地,猜到怕是她又自暴自棄的荒唐起來,又恨又氣,講座一結束就急急忙忙的趕回來……

  一路上還在忍不住想,她就是這樣的脾氣?這件事情就是他一個人的責任?為什麼就不能听他把話好好說完!他都用微信發了不知道多少條給她解釋,看見了之後就不知道回他一句麼?!一個人跑掉,誰也不理,讓身邊的人擔心,就是一個當媽的人該做的事兒麼?!

  他因為她這樣的莽撞和不負責任,氣的肝疼,又忍不住想象她會不會在家里一片潦倒,自暴自棄,心里難受。他特意繞路,從崔式那里把二十七接上,又去買了點東西,才到她家門口。

  他看到門外幾袋沒扔下樓的垃圾就知道她在家,明明帶了鑰匙也不想直接開門,而是讓二十七叫門。

  卻怎麼都沒料到,一開門,就是崔季明一臉傻不拉幾的的興奮,光著腳朝他撲過來,大叫一聲︰“阿九!”

  而此刻,殷胥覺得自己棋差一步就把事情搞砸了,就應該快點把協議書撕掉的。不過如果跟她好好解釋,把事情都說明白,還是可以挽回的吧。他是死都不想跟她離婚的……

  然而卻看著頭發濕漉漉的崔季明爬起來,拿起桌子上的頭戴式耳機,打開門扔在沙發上,她探頭笑著對二十七開口︰“二十七,看動畫插上耳機。等一會兒再吃飯,媽媽有事兒要跟爸爸談。”

  二十七拿起耳機,扁嘴︰“不帶也可以吧,只要你不唱歌。”

  崔季明微笑︰“你放動畫,屋里也很吵的啊。你要是不插耳機,我就唱歌給你听。”

  二十七一听就老實了,戴上耳機,開口道︰“好啦~我帶上了。媽,我想再吃個冰淇淋。”

  崔季明笑︰“自己拿去吧。”

  殷胥沒明白她要干什麼,一臉呆滯,剛要說“飯前不能讓她吃冰淇淋”,就看著崔季明關上門,順手反鎖。

  她一只手,就把自己身上唯一那件長T恤脫了下來,甩了甩頭發,朝他走過來。殷胥呆了一下,又轉臉看向還拉開著的窗簾︰“你干什麼?!”

  崔季明穿著那條被她自己評價騷的不行的內褲,跪到床上,抓住他衣領,把他摁進被子里,微笑道︰“干你。”

  殷胥︰“……崔季明,你、你夠了吧你!”

  崔季明跨坐在他身上,笑道︰“還沒離呢,歡迎你去告我婚內□□。殷小九,誰他媽給你的膽子要離婚的。”

  殷胥看著她手直接就去拽褲子,嚇得剛想要說︰孩子還在家呢——

  忽然就理解了為什麼崔季明要讓二十七戴耳機了……

第386章 【番外】【現代】(四)

  殷胥其實剛剛就能感覺到了,從浴室出來熱騰騰的崔季明, 坐在他腿上, 隔著褲子傳過來的濕氣和熱氣。明明是因為她跟個落水狗一樣不知道擦干淨, 才在他褲子上留下的水痕, 卻令他覺得是他的錯一樣不忍看。

  她頭發變長了, 濕漉漉的像海藻一樣貼在她身上, 嘴角笑著, 眼楮就跟要吃人似的。

  殷胥還記得自己以前高中的時候,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楮, 她外公是警察,似乎她也天生就有鷹一樣的敏銳, 往往在離他幾排的位置和一群人說笑玩鬧, 嘴角還一副什麼都知道似的得意,偶爾轉過頭來, 眼神像是箭一樣朝他扎過來。

  他只有慌張躲避的份兒。

  漸漸的這雙眼楮開始露出種種的情緒,一些只對他的莫名興奮激動,一些放下一切的憊懶撒嬌……

  崔季明眼里有點被傷害之後的佔有和報復, 殷胥覺得就是這種情緒,才蒙蔽了一些本來早就可以溝通的事情。她或許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情,毫無反省之情, 他卻不能再激化這件事了,這團陰雲已經籠罩的他喘不過氣來,如果真的鬧到離婚,他真的不知道往後每一天怎麼過。

  崔季明伸手就去拽他的衣領, 殷胥看她動作,一驚︰“別拽別拽!拽掉了扣子一會兒就沒法出門了!”

  崔季明哪里理他,兩手捏住衣襟,使勁一扯——崔季明兩手能折平底鍋,拿鋼絲縫的扣子也經不住她這樣一扯,殷胥听見扣子崩開的聲音,無奈的扶額,忍不住道︰“你就不想想一會兒的事兒麼,還要去醫院的!你……你都這樣多少回了,家里阿姨都懶的縫了,我一回買五十件夠你撕的麼?要是你真嫌煩我自己脫不行麼?強|奸就強|奸啊,你能嚇唬得了誰,這句話你都喊了十幾年了好吧!”

  崔季明覺得自己氣勢洶洶,結果就讓他幾句話給澆滅了大半。

  她張張嘴,想說什麼,這才想起來,好像就算是在古代……她也說過了不知道多少次這種話,結果已經顯而易見了。

  殷胥低頭一看,崔季明兩只手撐在他胸口,她的手上有上次抓捕留下的一點傷疤,傷痕累累的手按在他皮膚上,明顯的很。他看著基本一排扣子都不幸身亡,受不了似的倒下去︰“……你啊你……”

  崔季明也覺得有點尷尬,她計劃可不是這樣的。殷胥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她想象也確實是,都三十歲的人了……做一次能怎樣,還反抗個毛線啊。

  她伸手去撿被子上的紐扣,殷胥手搭在眉毛上︰“別撿了,你在家里都收集了一整盒了,再撿放不下了。”

  崔季明悻悻︰“我只是怕硌著你……”

  殷胥看她的表情,這樣的生動,剛剛那個傷心欲絕的眼神留下的沖擊漸漸被她其他的表情擠散,他開口道︰“你不是要家暴我麼?”

  崔季明拽他領子︰“你別這麼有恃無恐的樣子!”

  殷胥被她又拽起來,有點想笑︰“我沒有……”

  崔季明咬牙切齒︰“你別覺得我沒辦法!你不要覺得馬上就要擺脫我了!我跟你講……我大不了什麼都不干了,就纏著你,要你這輩子不能安寧!”

  殷胥沒想到,她失去了關于爭吵的記憶,說話直率了這麼多。

  她要是能當個糾纏一輩子的無賴,他反倒做夢都會笑出來啊。

  殷胥舔了舔發干的嘴唇,道︰“你別光說不干行麼……”

  崔季明對他的反應有點傻眼,反而有點退縮︰“你、你是離婚也無所謂,要拿我當炮|友是麼!”

  殷胥嘆氣︰“是你說要家暴的。那你就來弄疼我啊……真的好久沒做了,你上次指甲撓的印子,都已經消失了。”他說著轉過去一點身子,讓她看他後肩,問道︰“沒有了吧?”

  崔季明呆呆的把襯衫拽下來一點︰“嗯,沒有。”

  殷胥以一種很自然的口氣說︰“你不要咬個牙印麼?你不是很喜歡這樣麼?”

  崔季明︰“……啊。”

  她、她這個想要強|奸的,怎麼一下子氣勢全無。

  殷胥微微偏過身子,順帶拿起她被子深深聞了一下,呼了一口氣︰“我都要忘掉你是什麼味道的了。”

  崔季明低下頭去,鼻子先蹭到了他肩膀上,那牙輕輕咬了一下,似乎猶猶豫豫的下不了口一樣。殷胥轉過臉來︰“……怎麼?”

  崔季明面露茫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個態度。你是不是讓我咬個牙印就走了,就說兩不欠了之類的。”

  殷胥笑了,他轉過頭來,倒是不嫌崔季明會不干不淨了,兩只手把她的被子抱過來,擁住他自己,整個人陷進被子里,開口道︰“真的,以後別生氣了。我會被你生氣的樣子嚇死的……”

  崔季明不知道他這句話有什麼樣的前因後果,但就像是一個裝滿水的氣球,被針一下子扎破,撐開的皮瞬間潰敗,縮成一團,任憑將她撐到膨脹的水四散奔流——

  啪的一下,自尊啊,羞惱啊,報復心啊,那些根本立不住腳的狐假虎威的東西奔逃潰散,挺的筆直的脊背一下子就軟下來,肩膀塌下來,整個人朝心里縮去,居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她只是茫然,殷胥卻跟控制不住自己一樣,咬著嘴唇,努力想笑似的,眼眶都紅了,渾身哆嗦起來,抓住她手腕︰“你不說要做的麼?怎麼不弄了——”下一句,沒頭沒腦︰“不要離婚……求求你了——怎麼就會變成這樣呢,明明誰都沒做錯,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殷胥忽然好似崩潰了一樣,忽然捂住臉,明明剛剛還是一副很成熟的樣子,卻從掌心里漏出了一兩聲跟少年似的脆弱哽咽︰“我、我想想就覺得可怕……差一點,好似就差一點,就一切都要完蛋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整個人都蜷起來,崔季明嚇了一跳——

  雖然說他這個年紀還有一點鬧脾氣似的幼稚,但崔季明都記不清她上次見到殷胥流眼淚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此時就跟讓人從差點墜落的懸崖邊拉回來似的,滿身後怕,明明還穿著西裝褲,明明剛剛還在訓斥她的幼稚,怎麼就這樣真的哭出來了啊!

  她還干個毛線,只能從他身上下來,抱住一邊哽咽還在一邊說話的殷胥,他整個人都快從她一米二的床上滑下去了,她只能抱住他的腰把他拖上來。

  這一搗鼓,成了殷胥趴在她懷里,被她抱著拖著似的了,崔季明手腳並用抱住他,好似終于能給了他一點安全感,縱然殷胥的長腿縮不到這張小床上來,但腦袋卻還使勁往她懷里拱。

  他是真的哭啊,雖然使勁埋著頭,崔季明刨了半天沒看到他的臉,但也感覺他似乎在抽噎,崔季明又想笑,又覺得他可憐兮兮︰“你、你別哭了啊,我都說不離婚的嘛!我都剛剛說了!”

  殷胥兩只手死死抱著她赤|裸的上身,喃喃︰“你難道不是個混蛋麼……你主動找我又能怎樣,整件事情里,你主動回應的不就是一條朋友圈!明明都是一家人,為什麼搞的自己置身事外一樣!”

  崔季明哪里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能連忙點頭︰“好好好。”

  殷胥使勁兒埋頭︰“你……你幸好沒有簽字……要是你簽字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不是這樣想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要是你不是忘記所有的事情了,是不是今天我來,你就已經簽好擺在我面前,對我冷言冷語,逼我趕緊簽字,寧願淨身出戶也要跟我離婚?”

  崔季明︰……明明她是先生氣的那個啊!怎麼變成這樣!

  她努力的想怎麼解釋才好,殷胥沒頭沒腦的就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你挨這一棒子也、也不都是壞事……這些話你都不記事了才說的出口。你、你跟我說你把結婚戒指扔了……你居然扔了……”他說道句末,肩膀一抖,感覺要委屈死了氣死了似的吸了一下鼻子。

  崔季明︰臥槽……我也夠狠的,都鬧成這樣了?

  她忍不住開口︰“如果、如果我不是忘事情了,會不會我們真的離婚了?”

  殷胥哆嗦了一下,搖一搖頭,崔季明都感覺他鼻尖蹭開了淌到她胸口的眼淚︰“不可能,我絕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要是你有朝一日跟別人結婚,我就是坐牢……我、我……”

  崔季明也腦子里想象了一下,哪天走在街上看見殷胥跟一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女人挽著手,二十七管那個女人叫媽,這個想象才冒出來,她都想罵娘了。

  崔季明連忙去順毛似的摸他後背︰“離個毛線——!想都別想!”

  殷胥都快化成孩子了,竟然學她的話︰“想都別想!”

  崔季明又有點心酸,又有點後怕。真的是,成婚以後,越是到了敏感的,大家都疲憊的時間段,就越容不得那些口是心非,胡攪蠻纏。什麼都好好說明白,把自己想要的,自己感覺受到忽視的都盡力表達才好啊……

  崔季明想想,要真是像殷胥說的那樣,鬧到都快去民政局了,她怕是再最後關頭,一切都不要了,會去求他,求不要離婚吧。

  她正想著,殷胥開口︰“……你要是真的簽了字,我會給你下跪的。”

  臥槽?媽的倆人想一塊兒去了,她居然有點想看看最後鬧僵的場面,會不會倆人撲通一下給對方跪下了,跟拜天地似的哭著給對方磕頭哈哈哈哈。

  她想著想著,笑出了聲,殷胥抱著她的手一下子收緊了,抬起頭來︰“……你居然笑。”

  崔季明看他睫毛都濕了,眼神有點受傷,連忙道︰“我是想,我、我大概也會這麼做的。”

  殷胥這才低下頭,又埋胸。

  崔季明感慨,揉了揉他頭發,果然還是長頭發比較好摸,但是短頭發也很好看,顯得他更利落了。崔季明開口嘆道︰“你看,這世界不論多麼冰冷殘酷,你不還有我溫暖的胸部可以依靠麼……”

  殷胥噎了一下。

  他爬起身來,崔季明胸口有一點點水痕,她伸手摸了摸,把手指放到嘴邊舔了舔,咂嘴道︰“哎呦,某人的眼淚,我舔了會不會長生不老。過來,讓我舔舔。”

  殷胥將手摁在了她溫暖的依靠上,才把臉微微湊過去。他以前很受不了她亂舔的毛病,或者說是表面上裝作很煩,這回這麼主動,真的感覺很不一樣。

  崔季明探出一點舌頭,舔了舔他眼角,殷胥整個人像是不想動一樣,壓住她。

  崔季明不急著吻他,殷胥卻先開口道︰“你還是先咬我一口吧,不要咬臉,其他都好……留疤也不要緊。”

  崔季明︰“為什麼?”

  殷胥︰“……是我先說出離婚兩個字的。我想記住今天的事兒。”

第387章 【番外】【現代】(五)

  崔季明想笑︰“別說的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你要是第一下就拒絕, 我也不會打你的呀。你再等一下啦。”

  她說著, 感覺殷胥腰帶扣實在是太硌人了, 她大腿上都快被壓出一個凹痕, 她伸手拽住, 想把他腰帶抽出來算了。崔季明才一動手, 殷胥猛地一驚, 一下子爬起來,抬手抓住她的肩膀︰“不行!”

  崔季明一愣︰“什麼不行?”

  殷胥臉都紅透了, 這種景象實在是近幾年都沒見到了,他有點慌張的搖頭︰“腰帶不行!我、我平時也從來沒傷過你的, 腰帶會把人打壞的, 而且還太疼了!”

  崔季明傻眼了半天,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的腰帶扣太硌了, 不是要拿腰帶打你啊……”

  殷胥也傻眼。

  崔季明緩緩的才忍不住笑起來︰“……你要是想,我可以試試的。”

  殷胥大為羞恥,別過頭去︰“你就是在耍我。”

  崔季明笑, 換了個姿勢,那腿蹭著他的腰︰“我以為你十幾歲之後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呢。”

  殷胥又轉過臉來,眼楮似乎亮了一些︰“你是想起來了麼?”

  崔季明連忙裝傻︰“想起來什麼?”

  殷胥搞不明白了︰“你沒想起來麼?很早之前……”他們倆上大學之前, 曾經也因為發生口角,崔季明這個讓學校里頭疼的流氓學渣大發脾氣,把他這個學習委員給摁在藏書室的牆角,直接動手狠狠的打了他屁股幾下。

  殷胥還記得自己氣的發抖, 恨得咬牙切齒,卻不知道為什麼會起反應。被一個小太妹打了幾下,他卻連褲子都被支了起來,對一直遲鈍的殷胥來說簡直天崩地裂。他就怕崔季明發現,緊緊捂著,頭都不敢抬的跪倒在原地……

  然而崔季明還以為是他被打哭了,怒氣沖沖跑走了之後又不安的跑回來,不知道找誰接了一包紙巾,非要給他擦眼淚,他跟她推搡之間,事實敗露……他到現在還記得崔季明又震驚又臉紅的樣子,記得自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心情,以至于差點犯了哮喘……

  她沒有想起來麼?

  殷胥心下有些失望,不過崔季明卻已經抬起腿來,拿腳趾蹭了蹭他,殷胥一個激靈,連忙抓住她腳腕︰“別亂動。”

  崔季明倚在牆上︰“好好好,听你的。看在你今天這麼乖,這麼好的份上。就是麻煩你快點兒了,一會兒二十七該餓了。”

  **

  崔季明就知道親他,被他拽開,才搖搖頭︰“我不知道呀,應該沒有吧。”

  也是,她跟他分居了之後,怎麼可能會買啊。

  殷胥頭上隱隱冒汗了︰“那怎麼辦……?我、我又沒想到會這樣,我也沒有帶啊。”

  出去買?他襯衫都被她給撕了!就算衣服還在,他也不可能出去買了啊!

  崔季明壞笑,伸出手腕。她腕子上套著個黑色的頭繩,上面很不符合她風格的,有兩個粉紅色的小珠子綴著,崔季明笑道︰“要不你綁上?”

  殷胥︰“……你就不能出點好主意麼?”

  崔季明這才拽著他耳朵道︰“那算了。那你就中出了我這個叛徒吧。”

  殷胥面紅耳赤︰“不行。萬一呢。”

  崔季明反正就是不考慮後果的那種人,二十七就是在倆人完全沒想到的情景下冒出來的,她低頭要去親他︰“那你最後再出去。”

  殷胥擔憂不已︰“……那也有可能……”

  崔季明憤憤︰“你到底做不做!要真中了老子認了行不行!你快點——”

  殷胥還剛想說什麼萬一二胎了,到時候她再翻臉怎麼辦?又想想,她應該也做不出這種事,到時候能請假久一點就更好了……他一定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慌手忙腳了。

  殷胥想著,忍不住將手往上撫去。閉著眼,他都能描畫出眼前這個人身上每一個關節的形狀,她披在肩上的襯衫被他扯下來,像是一個圓潤的木雕藝術品被扯掉覆蓋的白布,他忍不住拿手扣住她肩頭。

  **

  崔季明找不到東西抓,就只能把手肘撐在床上,手指都緊緊扣著牆面,她伸手去把某個人的腦袋從肩膀上刨出來時,聲音都在打顫︰“你慢點……阿九!”

  他抬起頭來,還閉著眼楮,前額的發垂下來,兩頰泛紅……但更重要的是,他又在哭……

  沒哭出聲,但是有淚下來了……

  崔季明傻眼︰“……你這是流汗吧……干嘛要哭?”

  殷胥被她說了一句愛哭鬼就已經怕被她看見眼淚了,又想埋頭不讓他看,卻被崔季明一把捧住了臉。殷胥動作停下來,崔季明胸口起伏,好似終于能吸上一口氣了。

  他吸了吸鼻子道︰“……我覺得這樣很好。幸好不會分開。”

  崔季明想笑他,卻听見殷胥悉悉索索上來吻她的時候,嘴里低低的泄出一句︰“我愛你……我真的愛你的……以後都別分開。”

  她呼吸一滯。殷胥也會說出這三個字呀……

  **

  殷胥這才後知後覺的把她放躺在床上,她已經有點懶了,前額的幾縷發被沾濕,躺在那里連抱著他也不肯,簡直就是消極抵抗懶得伺候。殷胥無奈,只能努力去親吻她,盼著崔季明能再好好給他一些反應。

  崔季明卻伸手開始滿床摸手機了……

  殷胥看她拿手機出來,有點惱︰“玩什麼手機?放下來!”

  崔季明哼哼了兩聲,似乎覺得他不這麼瘋了之後服務還挺到位,拿腳攀住他,道︰“我要拍視頻,拍你現在的表情——哎,攝像功能在哪兒?我不會用了。”

  他在床上的時候,表情確實很可愛,特別是現在,眼楮都有點哭腫了似的,兩頰和耳朵還通紅。

  殷胥眯了眯眼︰“我給你找。”

  崔季明大概是在床上智商也直線下降,還真的伸手遞給了他。她手機沒有密碼,殷胥隨手劃開,點開了相機。崔季明歪頭︰“找到了麼?”

  殷胥︰“嗯。”

  她伸直手臂︰“那給我。”

  殷胥一只手拿著手機,將鏡頭對準她︰“不給。”

  崔季明傻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忽然慌了,連忙拿手去擋臉︰“啊、不許拍我。”

  殷胥摁住她的腰,緩緩再度動作起來,呼了一口氣,低聲道︰“你剛剛不都是要拍我麼?怎麼,反過來你就不肯了?把手放下來。”

  崔季明死都不肯。她永遠是對別人怎麼過分都行,到了自己就什麼都不讓。

  殷胥拿著手機,他知道崔季明這時候沒什麼力氣,不過就算她反抗,他也有法子讓她失去力氣。

  然而拍起來實在是麻煩,他不知道該看手機還是看她。畢竟看她本人比屏幕里的樣子更有感覺。然而崔季明似乎很害怕被手機拍到,整個人緊張的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反應甚至比剛剛還要激烈一些,氣的快哭了——

  還是這點比較有趣。

  只是忽然手機震了一下,上頭跳出來一條微信。殷胥看見那個名字,動作都頓了一下,隨手點開。

  考蘭蘭小妖精。

  ……這個備注名字讓殷胥只想罵娘,崔季明根本沒意識到這件事情,她已經眯著眼楮又沉淪其中,還在低低叫著他名字。

  考蘭蘭小妖精︰姐,我那邊已經渡過難關了,過兩天還你錢——給你看,我今天去吃一家甜點店了,好好吃的!你什麼時候出來,我請你吃![饞]

  考蘭蘭小妖精︰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出了什麼事,需要我幫得上忙也跟我說呀![可愛][可愛]

  考蘭蘭小妖精︰姐!前兩天,你怎麼沒回我微信,發生什麼了呀姐?

  小娘炮似乎得不到回應急了,也可能之前崔季明對他都是秒回,連著轟炸了好幾條,幸好沒有聲音,只有振動,崔季明也沒發現。

  考蘭蘭小妖精︰姐,我昨天還去市局了,他們說你不在,你到底在忙什麼呀?我很擔心的!

  她好著呢,不需要你擔心。

  殷胥簡直心里的刀子都能飛出來殺人了。

  他點回相機,停下動作,拿鏡頭對準他扣住崔季明雙手的右手,特意調了個角度,讓他手上婚戒也能被看見。崔季明看他停下來了,聲音如哼哼一般,喃喃的兩句︰“阿九……阿九……”

  殷胥可不想照片拍模糊了,他要那個小娘炮瞪大眼楮好好看。

  他低頭溫柔的對崔季明笑了笑,安撫道︰“等會兒,別急。”

  他這麼一笑,崔季明果然被安撫了,傻愣愣的盯著他的臉看。

  就在拍照的時候,那個小娘炮還在煩人的一直發訊息。

  照片上崔季明指尖都有點微微泛紅,□□的手臂上汗津津的,她的頭發和枕頭也入境了不少。不是傻子都該明白。

  殷胥發過去,順便松開崔季明的手,打了一條信息︰

  “我們忙著呢。”

  似乎這一刀還不夠,殷胥都覺得啪啪啪都可以往後排,又發信息。

  “錢不用還了,小事而已。你沒事了就好,也不用總來找她。”

  他想了想,既然崔季明只記得他,那也好。他順手刪除了她和考蘭的所有聊天記錄,省的她回頭翻看,想起了考蘭是誰。倒是大發慈悲,沒刪好友。

  崔季明知道了,會跟他發脾氣吧。

  發脾氣也無所謂,他就要這麼做。

  **

  殷胥把自己貼近她,半天低聲道︰“……你也說那三個字給我听听……我想听你說。”

  崔季明正埋著頭,有點苦楚似的,哪里管他說什麼。

  殷胥只能停下動作來,崔季明這才會不裝糊涂,有點不滿似的艱難回過頭來︰“什麼三個字……”

  殷胥︰“就我想听的那三個字。”

  崔季明腦袋已經一團漿糊了,她被他弄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求之不得,沒辦法是能努力想︰“……你好大?”

  殷胥扶額︰“……不是。”

  崔季明的汗還在順著鼻梁往下淌,她眼里暈暈乎乎的︰“爽死了?”

  殷胥急︰“——跟這個沒關系!”

  崔季明試探道︰“……你大爺?”

  殷胥不想跟她廢話了。還是干正事吧。

  崔季明看他又開始動作,還比剛剛更激烈,以為自己說對了,連忙激情吶喊︰“你大爺!你大爺——!”

  殷胥真想打人,直接把她腦袋摁進被褥里了。

  崔季明還不明所以︰“唔唔唔?”

第388章 【番外】【現代】(六)

  殷胥找了半天在衣櫃下面翻出幾件剛畢業的時候穿過的舊衣服。

  那時候他還跟崔季明住在這里。這套房子沒人住了之後,舊家具也搬回來放著了, 也有些有兩人回憶的舊東西在壓箱底。殷胥拿了一件T恤, 忍不住抱怨道︰“崔季明, 你就不能留點正常的衣服麼?”

  崔季明看了一眼︰“咦, 你喜歡星球大戰麼?”

  殷胥套頭穿上, 下面隨便找了一條有點學生氣的深灰色運動褲, 把自己那些已經沒法看的衣服收起來︰“是你當時特別喜歡, 這件衣服沒女款,非要買了讓我穿……”

  有點像理科生才會穿的那種寬大T恤, 配著運動褲和他剛剛被她揉亂的頭發,總感覺像是大學還沒畢業的樣子。

  崔季明□□的坐在床上傻笑︰“這樣看著年輕多了。”

  殷胥瞥了她一眼︰“起來去洗澡。”

  崔季明撒嬌︰“走不動。”

  殷胥才不信她, 好不容易把她給拽起來了, 崔季明指了指,殷胥低頭一看, 忍不住臉紅︰“不都讓你拿紙擦一下了麼?你去穿著剛剛那個T恤……其他的我收拾。”

  崔季明老不情願︰“你抱我去。”

  ……天吶,真想讓警隊的那些人知道他們崔隊私底下是多麼的沒臉沒皮。

  殷胥苦口婆心︰“二十七在外面呢,我不好抱你去。你去洗澡, 我給你拿冰糕吃總行了吧。”

  崔季明︰“你不洗麼?”

  殷胥︰“一會兒我進去沖一下就好。”

  崔季明這才把大T恤一套,光著腳快跑出去,撞進了浴室里, 又從里頭喊道︰“別忘了給我拿內褲!”

  殷胥︰“……”

  待他看了一眼自己慘不忍睹的襯衫,還有被崔季明亂七八糟抹了一大堆的褲子,扶額收拾了半天,這才拿著地上那一沓協議書, 走到廚房,打開了爐火,看著紅光一閃,火舌舔上來,燒的差不多了才扔進水池子里。

  二十七有點蔫壞的脾氣,對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最感興趣,看見殷胥燒東西,也小跑著湊過來︰“燒什麼!我也要!爸爸不說不能隨便玩火麼——”

  殷胥低頭︰“燒完了,沒你的事兒了。你作業呢?”

  二十七連忙轉移話題︰“爸,你怎麼出了好多汗似的。”

  殷胥微微臉紅︰“你去做你的作業,我沖個澡。”

  二十七黏他勝過黏崔季明,這跟崔季明的耐性差也有很大關系。她跟在殷胥後頭,看著殷胥居然要推門走進浴室里去,大叫︰“爸爸,媽媽在洗澡呢!”

  殷胥沒看見她悄無聲息跟在後頭,嚇了一跳,連忙道︰“我知道。二十七,你別跟著爸爸。”

  二十七純屬不想寫作業,能磨嘰一會兒是一會兒︰“為什麼呀!爸爸可以跟媽媽一起洗澡麼?”

  殷胥僵在門外︰“……”畢竟很早就教小丫頭保護自己了,她還是有點性別意識的。

  二十七︰“為什麼呀?那下次爸爸幫我洗澡不行麼?”

  殷胥︰這丫頭平時廢話沒這麼多的啊……

  他半天才道︰“允許最後再吃一支。今天就不許再吃了。”

  二十七一臉勝利的表情,頭也不回地往廚房沖去。

  殷胥探頭︰“別拿巧克力的,給你媽留著。”

  二十七不情不願︰“知道啦!”

  殷胥這才推開了浴室的門。

  崔季明︰“……滾。老子不用你幫我洗。”

  崔季明︰“你再這樣我也幫你洗,你信不信!我能給你搓破皮!”

  浴室里傳來了不知道是誰差點摔倒似的聲音。

  崔季明笑︰“哎,你能不能別那麼慫?讓我幫你啊~”

  等到他先她一步狼狽走出浴室,脖子上掛著毛巾去做飯,再出來的時候,崔季明已經和二十七雙雙癱倒在沙發上舔冰欺凌,二十七貪甜這一點還是像崔季明,自己的吃完了又去可憐兮兮的望著崔季明。可惜這一招永遠不可能在崔季明身上有用。

  崔季明斜她一眼︰“剛剛你吃到一半,我沒搶你的都不錯了。啊……日子真好啊……這筆事後一支煙爽多了。”

  殷胥出來,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再這樣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就該把你嘴拿夾子夾住!”

  崔季明扁嘴走到飯桌邊來,殷胥盛了碗湯給她,道︰“剛剛賀拔老爺子打電話來了,說晚上去你爸家里聚一聚。你二妹也回來了,妙儀這次又拿了農心杯冠軍,正好你也出院。等我們先回家換身衣服,然後去醫院看一看你的腦袋,再去順路接著賀拔老爺子一起去。”

  崔季明正要低頭喝湯,听見他說的話,抬起頭來,傻眼了︰“你說誰……?”

  殷胥一驚︰“你不會只記得我,連你家里人都不記得了吧。”

  崔季明擺手︰“舒窈和妙儀我知道……爹、我也知道。可是賀拔公——還健在?”

  殷胥︰“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他雖然退休好多年了,但是全國出了大案,不還是要請他麼?”

  崔季明甚至無心吃飯了……賀拔公還在!

  她抬起頭︰“那阿娘呢?不……我媽呢?”

  殷胥愣了一下︰“……你媽媽不是在你很小的時候就……”

  崔季明眼底閃了閃︰“果然……明珠不可能還在的呀。”

  殷胥放下碗,有點擔憂的坐到她身邊來︰“你不要緊麼?”

  崔季明抱住他肩膀︰“沒什麼,就是覺得……這場夢不算白做,這一天不算白來。”

  她這點小反常,一直持續到回家。

  崔季明進了家門,倚著門框,仰著頭看著二十七一路跑上二樓,道︰“……你怎麼能買得起這種房子的。就你在實驗室的那點工資,我要舉報你貪污**了。”

  殷胥給她拿脫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你能不能別再一張嘴亂說了。正高的工資也沒多少,出一些書的版稅才是主要來源。”

  她東瞧瞧西看看,蹦來去,什麼都要問,連二十七都嫌煩了,搶著替殷胥回答。

  空蕩蕩的家里一下子多了不知道多少生氣,她連客廳的燈都能開關玩上半天,對一切都驚嘆都要感慨,跳上雙人床︰“天吶,我們平時都是睡在這里?”

  殷胥看她想不起來事情,手撐在床上,趁機道︰“我們養只貓吧。”

  崔季明回答倒是迅速︰“不要。我是狗黨!養大狗可以。”

  殷胥嘆她記不住事情卻還是固執己見,道︰“如果你能稍微閑下來一點,就貓狗都養吧。工作別再那樣拼了,案子是沒完沒了的,你活得長了,才能幫到更多人對不對。”

  崔季明扁嘴︰“……那我要養哈士奇。”

  殷胥想,狗倒是配主人,笑︰“好。”

  她又竄到書房跑走了。

  殷胥忍不住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咋咋呼呼的身影,心里長舒了一口氣︰那種屋里跟死寂一樣的日子,終于可以結束了啊。終于也不用半夜偶爾咳嗽醒了,身邊一片冰涼。那個半夜拳打腳踢強佔位置,第二天醒來兩只手一定在他衣服里的人;那個听見他咳嗽後,迷迷糊糊眼都睜不開就要給他倒水的人,終于又回來了啊。

  殷胥有些感慨的坐在床上,就看著崔季明竄進衣帽間︰“阿九,我有沒有什麼可愛一點的衣服?”

  殷胥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崔季明探頭,傻笑︰“就是……最好能顯小一點的。看起來別那麼硬氣的……我發現我的衣服都蠻中性的。平時這麼穿挺好,但我想穿點像小女孩似的衣服。有沒有啊?”

  殷胥︰“……要不要我還給你扎一下二十七那種雙馬尾?”

  崔季明和殷胥齊力在衣櫃間刨了半天,才找到一條稍微顏色溫柔一點的上衣,殷胥為了給二十七扎頭發,學了不少,給崔季明折騰半天,弄了個右鬢朝後編了一點小辮的發型。崔季明在殷胥拿著梳子手忙腳亂的時候,還在自言自語︰“你的衣服都比我多了,你瞧瞧怎麼這麼多西裝,你用的著麼?你不就是個坐研究室的麼?哎呀,你還有眼鏡?你近視麼?”

  殷胥艱難的編著崔季明那不听話的頭發,道︰“有點近視,上大學才開始的。不過一般不用,看書的時候才會戴。”

  崔季明捧著臉︰“那你下次在床上戴著眼鏡好不好,我就有點被衣冠禽獸逮住的感覺啦……”

  殷胥嘆氣︰“這個要求你都提過無數次了。真是怎麼樣,本質都不會改變啊。”

  兩人出發後,去了醫院一趟,由于時間比較晚了,拍了片子也沒能拿,賀拔公又打電話說自己先去了,兩人只能駕車一起去崔家。

  只是到了崔家,兩人等電梯,殷胥倚在電梯旁邊,崔季明緊張的又捏了捏雙手,他忍不住道︰“我從來沒見你對我緊張成這樣子過。”

  崔季明笑︰“我對家里人的記憶都很混亂了啊,我、我有點期待見到他們。話說二妹結婚了麼?”

  殷胥順手給她弄了弄那件藕荷色上衣的領子,應聲道︰“嗯,去年。跟我同父異母的一個哥哥。林修,你不記得了?他是你們當初高中小混子圈內的,你們以前關系還挺好的啊。”

  崔季明︰“哎?那他現在在做什麼?”

  殷胥頗有耐性︰“最早是做射擊隊的運動員,他還參加過不少國際比賽啊。不過現在參加比賽已經不多了,玩IPSC多一點。就是實用射擊比賽。他現在槍法了得啊,不過獎金和收入比不了以前啊。”

  崔季明︰“哎?!”

  他是以前痴迷劍法,現在痴迷槍法麼?

  因為舒窈如今事業有成,崔家自然換了新房子。坐著電梯上去,刷卡後打開電梯門就是自己家。崔季明看著電梯門打開,屋里一片明亮,甚至還隱隱听得見歡聲笑語,有點愣住了。

  殷胥擁住她的肩膀走出去,舒窈一听見電梯的聲音,先急急忙忙從客廳跑過來了。古代的時候這丫頭是個小仙女,到現代也沒有改變,她穿著深藍色的薄紗似的連衣裙,微卷的黑色長發及腰,看見崔季明,三步並作兩步,有點不優雅的跑過來,對她伸出了手。

  崔季明還以為要擁抱,連忙也伸出手,然而舒窈帶著戒指的那只白皙的美手,一把揪住了崔季明的耳朵!

  她張口就罵︰“崔季明!你從醫院跑出來,誰也不聯系,你是瘋了麼!你怎麼膽兒這麼肥呢!”

  哎呀……還是那個管天管地的暴脾氣。

  崔式穿著花色騷氣的簡直讓年輕人汗顏的襯衫,坐在桌邊看報紙,抬起眼來沒好氣的道︰“她多厲害,明明就躲在家里,爹去敲門不給開,讓殷胥去敲門就給開了。”他看見扎著雙馬尾的季𨧹活@成 幌鹵淞耍 ω倘緇 骸岸 擼 愎矗 慈猛夤 純礎  br />

  崔式和殷胥的明爭暗斗,只在埋怨崔季明的時候停戰。

  妙儀似乎是坐了很長時間的飛機回來,她年紀也不小了,卻穿的跟個高中生似的,兩只穿著動物短襪的腳搭在沙發外,整個人倚在熊裕的懷里呼呼大睡。熊裕看見了崔季明,想起來打招呼,卻又怕吵醒了妙儀,只得點了點頭,叫了一聲︰“姐。”

  崔季明臉上神情有點別扭了。

  她的確是知道熊裕很結實……但她都是見他穿著圓領窄袖的長衣,半分顯露不出來。這會兒穿著個黑色的T恤,坐在棋盤對面,活像是個拳擊運動員剛改了行……這氣勢就能嚇退不知道多少人啊。

  她愈發好奇這兩個人的婚後生活了……

  屋子里亂哄哄的,廚房似乎有阿姨在忙活,給崔季明打了個招呼,崔季明也不認識,只能點頭。舒窈說是去給修打電話,問問他是不是路上堵車了怎麼還沒到。

  殷胥正在跟崔式解釋,說崔季明失憶了,絕大多數的事情都記不得了。

  崔式不太在意︰“記不得就記不得,人沒出事兒就好。這不是記得你麼?不是記得我這個爹麼。就夠了。二十七,去跟你熊叔叔打招呼去,熊叔叔是你小姨的男朋友,到明年就該叫小姨夫了。”

  崔季明則暈暈乎乎的走向沙發上一個正在看報紙的老人。

  崔式也在開口︰“老爺子,崔季明過來了。”

  崔季明手搭在沙發椅背上的時候,那個坐在沙發上的人回過頭來。

  他顯得比崔季明腦子里最後留下的樣子要老很多,畢竟十三四年過去,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十七八歲的時候。

  在她的印象里,還是那個和她偶爾幾句閑話後大笑的人,還是那個把雙眼幾近失明的她一次次打倒的人,還是從馬背上翻落下來後瞬間站起來,在月夜與火光中背對著她的身影。

  他的臂膀依然像是能讓她坐在他肩上,他的機敏還依然像是能捕捉到一切潛在的危機……

  賀拔慶元仍然很矍鑠,頭發似乎染了黑色,沒有帶老花鏡,目光依然向鷹一樣,他永遠不會太關注她是否受傷或是否哪里不舒服,卻很由衷的感慨了一句︰“醫鬧的那個案子,你辦的不錯。這是今年的大事兒,你倒是知道給你們局長臉上貼金。就單這件事兒,夠他顯擺一年了,過年你別理他,讓他來給你送禮才是。之前大巴車爆炸的那個案子,辦的也快,你也別怪我老建議他們把這些難弄的活給你,放眼過去,就你辦事我最放心。”

  崔季明望著他,訥訥的點了點頭︰“……阿公。”

  賀拔慶元這才放下了報紙,站了起來。他有一點點佝僂,但卻並不明顯,他可能今天去參加些局內或者檢察院的活動,還穿著黑色的西裝,里頭藍色的襯衫陪著深色條紋的領帶,很矍鑠,手腕上帶表,也帶著一串佛珠。

  他一手插在兜里,氣度依然當年似的,盡收眼底,勝券在握。賀拔慶元跟崔季明又說了幾句最近的大案,轉頭望去,她傻傻的,像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似地望著他,哪里像一個四五歲孩子的媽,又哪里像當今警界的那個風雲人物。

  他這才想起來,崔季明可能忘了很多事情,這次受傷很嚴重,她或許听不明白。賀拔慶元心下一軟,擺手道︰“在家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總記得外公吧。”

  崔季明使勁點了點頭,眼里似乎有點淚光。

  賀拔慶元這才顯出一點點溫情的樣子,撥開她前額的碎發,看了看她腦門上的傷口︰“留了點疤,不要緊,你畢竟是個警察。不過你都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就也不能跟不要命似的了。殷胥擔心的很,又不能說,不能攔著你……”

  崔季明一陣猛點頭。

  賀拔慶元嘆了一口氣,忽然崔季明抓住他的手,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哽咽道︰“叛軍也平了,行歸于周倒了,南北一統,天下太平了。我與阿九成婚了,在天下面前成婚的,孩子也大了……阿耶身體還好著,舒窈妙儀都好,就跟這里一樣好。我也特別幸福的。你以前對阿九不滿,不過他算是能讓阿公放心的……”

  賀拔慶元愣了一下︰“什麼?”

  崔季明眼淚掉下來,抬頭看他,聲音小到只想說給他一個人听︰“阿公,我過得特別好的。天下亦是國泰民安……我和阿九終于也做到了……”

  賀拔慶元剛要問,她一頭栽進他懷里,撞得已經不如當年健壯的賀拔慶元微微一個趔趄。

  如果成長了,獨擋一面了,就意味著失去你。那我好想永遠麻煩你,永遠讓你擔憂,永遠做讓你寵溺又無奈的混蛋,永遠都不長大……我想永遠留在無憂無慮的十幾歲,生活在不太理解你的世界,做不對事情要被你臭罵!

  賀拔慶元抱住了她的腦袋,就听見她哭著的喃喃低語︰“賀拔公!我好想你——我想回到小時候……我不想長大!”

第389章 【番外】【現代】(七)

  殷胥給她系上安全帶,捏了捏她耳朵︰“你還好?”

  崔季明轉過臉來, 在昏暗的車內看他, 半天才笑了笑︰“恍如隔世。”

  她在屋內突然哭出來, 把一眾人嚇了一跳, 崔式甚至都已經伸手拿手機準備打120了。賀拔慶元驚愕, 卻什麼也沒問, 拍了拍她後背, 抱著她晃了晃身子,笑道︰“可能這次傷重了, 嚇到了。季明,你都三十出頭了, 還跟小孩兒似的, 二十七怎麼瞧你。你看二十七那個表情,長這麼大是沒見過你哭過, 嚇得臉都白了。”

  賀拔慶元和崔季明一齊坐回了沙發上,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沖動了丟臉了,但更多的是戀戀不舍, 趴在賀拔慶元肩膀上不肯離開。賀拔慶元的手指很粗糲,動作卻像是給撓一只貓的後脖子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揉她的頭發, 似乎也想了很多往事。

  修急急忙忙的遲到趕來,大包小包拎著東西,崔式對他卻依然沒什麼好眼色,一直拉著妙儀再問比賽的事情。崔季明不能喝酒, 飯桌上聊的話,大家的反應竟與大鄴的一大家子沒什麼不同。

  殷胥看她又哭了,又偶爾有些恍惚,完全不是平日里熱絡活潑的話癆樣子,也有些擔心。這會兒大家各自散了,舒窈跟崔式住在一起,下樓來送他們,殷胥代崔季明打過招呼後坐回車內,捏著她下巴來回看,直到崔季明推了他一把︰“走吧!看什麼呀,嫌我丟人還不夠麼?”

  殷胥轉頭︰“你要是還想哭,就坐過來,我抱著你,你再哭一會兒。”

  崔季明惱羞成怒︰“滾開!我不就是偶爾哭一次麼,你至于麼!我又不是沒在你面前哭過!”

  殷胥慢慢發動車,他連開車都和崔季明不是一個風格。崔季明就是典型的路怒癥,坐在駕駛席上脾氣不知道比平時壞了多少倍,她確實也車技相當厲害,平時在擁堵的四環路上也恨不得開出追擊犯人的驚險來,往往一路過去,關著車窗擋霧霾的一列車里響起了罵聲。

  而殷胥就是老老實實的穩健派,別說闖黃燈了,他連變道都規規矩矩照著駕校標準來,開了十年車還是一個死樣子,基本能把坐在副駕駛的崔季明急個半死,嘟嘟囔囔的指著前面要殷胥超車,等個紅燈就長吁短嘆。好幾年前,殷胥被她逼煩了,在一個等紅燈的時間里,拿出準備好的膠帶,直接把崔季明的嘴貼上,怒道︰“要不然以後早上上班,你不要跟我坐一輛車了!你以後自己去買早飯,自己去停車!”

  崔季明從那之後老實了,自己不開車的時候就玩手機,再也不瞎逼逼了。

  殷胥也學會了對于崔季明開車時候的罵罵咧咧裝作听不見,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訓她沒完了。

  當然這幾年,兩人互相妥協的也不止這件事。

  崔季明倚著車窗發呆的時候,卻看著殷胥把車開進了大學在木樨地那個校區的校門,他因為經常要到學校來參加會議,車前有通行證,倒也是一路暢通無阻。殷胥找個地方停下了車,崔季明才恍恍惚惚的拉開車門下來。

  殷胥拽她起來,兩個人就跟學校里無數的大學生一樣挽著手,在夏天的夜色里順著白雲路旁邊的河堤一直走著,大學里女生數量比較少,除了兩兩三三的情侶,更多的是帶著耳機跑步的學生。

  殷胥開口︰“看見學校也想不起來麼?以前我們都在這里走的。”

  崔季明扁嘴︰“或許去高中我就能想得起來。”

  殷胥笑︰“已經很晚了,高中的校園早就關門了,再說我們兩個也混不進去了,除非你自稱家長。說來,舒窈和妙儀上高中的時候都順順利利的,怎麼就你那時候鬧出來那麼多事情。想想也好笑,才是高中,就敢以神探自居,說什麼要協助警方破案之類的……”

  崔季明倚在欄桿邊,不時又說說笑笑的年輕人從旁邊走過,她偏頭道︰“我有那麼傻麼?”

  她傻也就罷了,重要的是他也跟著一樣傻。

  崔季明剛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很有名了。她那個時候還是微卷的短發,小麥色的皮膚,一笑一口白牙,穿著白色短袖,紅繩的玉佛從衣領里跳出來,揮汗如雨的擠在一群男生里打籃球。在他因為生病長個慢別人一步的年紀里,崔季明已經是女生中有點鶴立雞群的身高了。

  讓她出名的不止是開學前兩節體育課,她扣向籃筐,帥氣回頭的身影,更是開學第一個星期,幾次被人從女廁所里轟出來。

  在學校里大半女孩子把褲腿改窄,袖子蓋住半個手掌,走路內八,遇見風先扶劉海,上課閑著沒事兒就捋頭發,追求著可愛的年紀。她永遠挽著袖子挽著褲腿,夏天汗津津的,大口喝飲料然後癱倒在椅子里,做著揪起自己的衣領擦下巴上的汗這種男孩子氣十足的動作。

  殷胥听說過她,也遠遠的看著自己班里幾個痴迷籃球的男生和她打招呼。幾個人就像智障一樣,在走廊里做出投籃的動作,然後擊掌後一陣跟毒梟交易似的肢體暗號。

  他大部分時間只是瞥一眼就走過去,然而就開學兩個多月,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崔季明,到底有多受歡迎了。

  她就從教室里一路走出去,到學校里的小超市去買零食,一路上不論男生女生都會跟十里送紅軍一樣和她打招呼,閑扯兩句。

  殷胥就沒這個待遇了。

  他是以第一的成績靠近這所重點高中里的,第一個學期班內沒法推選,只能老師決定職位。要不是因為他有哮喘,可能以後會經常缺席,何元白作為班主任,是想讓他當班長的。不過等他當了幾個月學習委員之後,何老師也忍不住想,幸好沒讓他當班長……

  基本除了上課回答問題,偶爾別人問話的時候答幾句,這幾個月好像就沒听他主動說過什麼話。不過卻不代表他有多死板,因為他不止一次在課上看課外書,何元白也有幾次想去沒收,但又覺得這孩子又病,家里也是離異,性格有點古怪……這個愛好雖然不符合規定,卻也沒有影響到他高高在上的成績。

  別的科目的老師也有想去沒收的,但殷胥在歷史課上讀《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在政治課上讀《社會契約論》或《民主的細節》,在數學課上讀《費馬大定理》……

  這些書或多或少被各科老師沒收,老師們看到封面也是懵了一下,後來書送到何元白手里,何元白也不得不感慨——年級第一就是不一樣,裝的一手好逼啊。

  這種好似故意跟老師不對付的小嘲諷,也讓何元白漸漸覺得,殷胥或許內心也不像表面那樣死板和毫無生氣……

  按理來說崔季明那種在後頭幾個班的學渣,和殷胥這種孤僻又話少、從來不出現在運動場上的學霸,是扯不上半分關系的。

  開學一段時間後,那個星期中午的執勤輪到了他們班。

  這種執勤一般都是學生代替老師在走廊上監督各個班的午休,到校門口登記午休晚歸的學生,到運動場上去抓那些偷偷摸摸跑出來打球的學生。殷胥也要參加,何元白給他安排了個輕松的活。最近學校後門有很多學生從外面買了吃的再翻牆進來,學校增加了在後門執勤的同學,專門抓那些拎著大包小包吃食翻牆回來的同學。

  何元白對他打算抱著書去執勤的樣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只道︰“那邊也有陰涼,後門附近有台階,你坐一會兒就好了。現在校外查的也嚴了,門也改裝了,能爬後門的學生很少了。要真有,你見到了就記下名字就好。”

  殷胥穿著黑白兩色的寬大校服外套,扶了扶眼鏡,點頭︰“嗯。”

  何元白︰……這孩子多施舍一個字就像能死一樣。

  殷胥第一天在後門執勤的時候,確實沒有人。只是在看書的時候,有一只橘貓從草叢里湊出來,看見有人坐在樹蔭下的台階上,眼楮一亮,肥碩的屁股從樹叢中擠出來,朝他狂奔而來。

  殷胥也忍不住放下了書,伸手摸了摸那橘貓。橘貓卻似乎不想讓他摸,而是想從他手里找什麼。他只帶了一本書,什麼也沒有拿,殷胥努力學了兩聲貓叫,橘貓卻尋尋覓覓沒有找到,一臉嫌棄的轉身離開了。

  殷胥︰……難道是每天有人來喂它?

  然而到第二天,他還在看書的時候,忽然听見學校兩米多高黑色鐵板的的後門一聲巨響,驚得抬起頭來,似乎有人在門外狠狠跺了一腳。後門外是個很小的公交車站,或許也會有無聊的人踹門?他正這麼想著,就看見那橘貓又在灌木叢中,眼楮亮晶晶的朝他看來。

  殷胥忍不住勾唇,他今天還特意跑去學校的超市,買了個小的軟面包,順便被同學們“那個學霸居然也會來買零食了啊啊啊啊”的震驚目光洗禮一番。他正要從寬大的校服口袋里拿出緊張捏了半天的小面包,就听見後門上,傳來兩聲低啞難听,如同十六歲老貓□□一般的動靜,朝殷胥步步走來的橘貓忽然腳步停了,光速回頭,熱情回應。

  殷胥也抬起頭去,想看看這老貓配肥貓的組合,就看見一人趴在鐵門上,利落的翻過來。她額上汗津津的,她頭發比入學的時候長了些,額前的發被她一只手往後捋了一把,她轉身跳下來,挽著褲腿露出小腿,里面穿著白色短襪的運動鞋輕輕巧巧落在地面上,好似這兩米多高的大門不過是個圍欄。

  殷胥扶了扶眼鏡——終于來了,他手里的小本本終于可以加上一個名字了。

  她起身正要對橘貓拍手,才看見了陰影下坐在台階上的殷胥。

  陽光很強,顯得樹蔭下格外藍,崔季明只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白皙男生,膝頭攤著一本厚書坐在那里,個子不算高,也顯得很瘦弱,頭發有點長了,看起來並沒什麼特點。

  只是那個男生抬頭看了她一眼,就拿起了旁邊記名字的夾子,放在腿上,拔出鋼筆——

  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間,鋼筆的筆尖簡直猶如刑場上劊子手的大刀一般寒光四射,劃出一道弧線,就要往本子上寫去。

  崔季明大叫一聲,卻已經來不及沖過去,一手抄起面前湊過來的橘貓,抬手就往那個眼鏡男扔去!

  橘貓飛在空中︰“喵?”

  緊接著就是某人身上被砸了一只豐乳肥臀的貓傳來的痛呼。

  殷胥被毛茸茸的大屁股頂的一懵,橘貓從他身上跳下來,四爪伸出,落荒而逃。殷胥有些惱怒,正要皺眉開口,一只手就奪取了他膝頭上的夾子,崔季明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又投下了一片陰影。

  崔季明叉腰笑了,一口白牙閃閃發亮︰“怎麼,你不認識我麼?”

  殷胥窒了一下,隨即冷靜道︰“認識。所以我不用問你的名字。”

  崔季明一愣,她好像還是第一次听見這個人開口說話似的。不過畢竟不在一個班,或許他課上也會經常開口吧。只是聲音……怎麼說呢……

  她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微妙。

  當然也要怪那個時代還沒有青受音這個詞。

  崔季明已經是後門這條路的慣犯了,每次都會給後門坐著的人分點吃的,這才開口第一句,就覺得自己踫上刺頭了。

  殷胥朝他伸手,那只手簡直像是彈鋼琴出身,指節分明,手指修長,跟他帶著眼楮有點平平無奇的那張臉,怎麼都不像是一個風格。殷胥︰“你把夾子還給我。”

第390章 【番外】【現代】(八)

  崔季明敢打人麼?

  她還真不敢——

  別人跟她 上了她還可能動動手,可她知道眼前這個病秧子學霸啊……開學一個多月就忽然在課上發了哮喘, 用了藥都沒緩解, 直接讓救護車拉走的。

  她要是推搡兩下, 這個學霸跪在地上開始犯病了, 她說不定要背上人命啊!

  而且, 這個家伙明明成績這麼好, 卻這麼不受歡迎……果然, 就算是學霸,也要看臉要看性格的啊。

  崔季明忽然笑著開口︰“別這麼死板麼?我也是為了給貓去買飯啊。你看, 這是我從校外買的煎帶魚,咱們學校附近沒有賣貓糧的, 之前我給它買的也吃完了, 實在是沒辦法呀。”

  她說著親昵似的擠到殷胥身邊坐著,直接把夾在放在屁股底下墊著坐, 殷胥隔著校服衣袖就能感覺到她一路跑過來身上熱騰騰的氣息。他往旁邊縮了縮,就看著崔季明解開拎著的袋子,里頭是一小盒外頭飯店里打包回來的帶魚。

  她才打開飯盒, 那只橘貓一下子沖出來,搭起前爪到崔季明膝頭,嗷唔嗷唔叫個沒完。崔季明伸出手去, 嫻熟的拿起一塊帶魚,把兩邊的刺摘掉,把魚肉拆下來給它。

  那橘貓趴在地上吃魚肉,幾口吞掉, 抬起頭來還想要。

  崔季明擦了擦手,扒一點送進自己嘴里,扒一點給它,道︰“我讓老板沒放鹽,味道有點淡,不過還挺好的。你要不要吃一點?”

  殷胥有點嫌棄的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看她喂了一會兒,他忍不住道︰“貓不能吃那麼多油炸的東西。”

  崔季明點頭︰“沒辦法啦,今天讓它先湊合一頓。本來就胖,學校後門圍牆之類的增高了之後,它就有點爬不出去了。幾屆學生喂它,它基本也就是坐吃等死的狀態了。”

  殷胥慢吞吞的從兜里拿出那個小面包,把自己帶著的水瓶打開,面包撕碎了一點放到了飯盒的蓋子上,倒了點水,往橘貓的方向推過去。

  崔季明沒想到他也打算來喂貓,面上有些笑意︰“能吃面包?”

  殷胥︰“這個不太甜的,也沒有奶油,應該可以暫時頂一下。”

  崔季明眼楮卻直勾勾的看著他手中剩下的半個面包︰“我早上總是來不及給它買東西,中午跑出去也是為了給他買飯,結果到現在自己什麼還沒吃……你能給我吃一口麼?吃帶魚吃不飽的……”

  她偏過頭去可憐巴巴的看著殷胥,這樣近的距離,殷胥懵了一下,只記得她瞳孔的顏色是很淺的琥珀色,那長長的睫毛投下了寬寬一道陰影。听說她是有點混血……混血的都會長得好看,確實不是假話。

  殷胥傻傻的望著她,崔季明又問了一句,他才一下子反應過來,隨手塞給她,轉過頭去連忙拿起了剛剛看到一半的書,放在膝蓋上隨便翻開了一頁,好似為了顯示自己在讀書似的,他還拿手指隨著文字動了動……

  崔季明大笑︰“謝謝!餓死我了啊!”

  殷胥垂下頭使勁兒看書,一句也不肯回應。他也沒注意到崔季明身上男女同款的寬大校服上衣里,鼓鼓囊囊似乎塞了些什麼東西。

  崔季明咬了一口面包,眯了眯眼楮。這一招應該還是好使,這小子總不至于再記上她的名字了吧。崔季明還怕火候不夠,笑道︰“原來你也這麼有愛心呀,我還以為你就只知道學習呢。你別記我的名字了……我爸很忙,下班很晚的,我還要回去給他做飯。要是讓龐主任抓到了,我肯定還要被留下來訓話,再回去做飯就來不及了……”

  崔季明當真是賣可憐的一把好手。

  這話真假參半,崔式是很忙,但家里隔得太遠早上堵車又嚴重,崔季明單獨住在學校附近;而崔季明因為午休晚歸,打球,各種在走廊上跑鬧,已經被龐主任抓到不知道多少次了。教導主任作為一個學校的階級敵人,在她們學校尤為不受待見。龐主任並不是老師,不能帶課,卻說話相當難听,在那兒家長還不會閑著沒事兒告學校的年代,動手跟學生發生過好多次沖突。崔季明這種特別狂又脾氣爆的,已經跟教導主任在走廊上對罵好幾次了。

  她早就成了這龐主任的重點監督對象,這次要再被抓到,大概就要請崔式來了……

  殷胥微微偏頭︰“……你會做飯?”

  崔季明心道︰煮方便面算不算。卻咧嘴笑道︰“以前不會的,後來初中的時候,我爸太忙了就自己學的。”

  殷胥眼楮動了動。

  關于崔季明,他也听過不少傳言。

  因為她外公好像是很厲害的人物,家里親戚也有不少當官的,有人說她塞錢進的學校,但殷胥看過當時入學的成績表,崔季明確實是自己靠近這所重點來的,只不過她只超了分數零點五分。

  有的說她多麼多麼能混,簡直是社會你崔哥,龐主任以後再招惹她,說不定哪天崔季明帶酒瓶子來學校爆了龐主任的腦袋。然而今日一見,不過就是個在體育課上出盡風頭,有點油嘴滑舌的假小子罷了。

  崔季明︰“哎呀,我還沒寫下午要講的題,我要趕緊回去了。你不會記我的名字吧,求求你了。”

  殷胥沒回答。

  她湊過來,推了推他膝蓋︰“哎,跟你說話呢。我記得,你叫殷胥對吧。”

  她掌心特別熱,隔著褲子就摁在了他膝蓋上,殷胥一下子抬起頭來,遲緩的點了點頭。

  崔季明笑︰“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帶貓糧來。”

  她說著,兩手插在校服兜里,跺了幾下腳讓挽起的褲腿掉下來,跑跑跳跳就走了。

  殷胥就看著從她寬大的上衣里似乎掉出來了什麼東西,她沒在意就一路跑遠了。

  殷胥放下書,走過去幾步,剛想著撿起來是不是要還給她,就看著地上赫然躺著一包衛龍……

  殷胥︰……她還敢說是出去給貓買飯?

  崔季明溜進教室,趴在講台上監督眾人的班長對她走進來也是裝看不見。

  校服的外套下面是有松緊帶的,大部分學生為了好看都拆掉了,但崔季明有兩套校服,這套帶著松緊帶的,就是買零食時候才會穿上的戰衣。因為下頭勒緊著,所以外套里兜的東西大多沒掉下來,崔季明拉開拉鏈,簡直就跟攤販市場一樣開始販售︰“老七,你要的牛肉餅,哎哎龍哥,你要的奧利奧——還有你們的衛龍。你說咱們學校那個小超市開著跟沒開有什麼兩樣,賣的都是些什麼垃圾玩意兒。”

  前頭的男生拿著奧利奧轉過頭去,把錢仍在她桌子上,笑︰“有什麼辦法,誰讓是校長他二嬸子開的呢。你說咱們下次能不能帶酸辣粉進來?”

  另一男生把腳翹到桌子上,拆了一包辣條,味道驚醒了半個教室的同學︰“小明同學,今天怎麼這麼慢。”

  崔季明也拆了一包,拿出手機,在桌子底下狂摁,準備看自己沒看完的修仙小說,道︰“你知道今天後門執勤的人是誰麼?就一班那個年級第一。他還會說話,真是嚇我一跳。非要記我名字,折騰了半天,好說歹說——”

  “說個屁說,你直接揍他一頓,看他敢不敢寫!”

  崔季明笑︰“我也要敢有這個膽,哮喘發起來多嚇人,就他那樣,我一推他都能摔斷腿。”

  她同位那個圓圓胖胖戴眼鏡,上課看十八禁BL小漫畫的妹子湊過來︰“崔哥,確定不要緊吧,姓龐的就想找你麻煩呢。雖然說也不懼他,但是他說話那麼難听,又事兒逼——”

  崔季明擺了擺手︰“肯定不要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殷胥正一筆一劃的把崔季明三個字,寫在了違反紀律的表格上。

  等到下午第二節課之後,殷胥正趴在桌上時,忽然听見了外頭一陣喧鬧,不知道誰先喊了一句︰“八班崔季明跟姓龐的打起來了!”

  緊接著就听到走廊上一陣巨響,同學們如一群聞聲冒頭的丁滿,甚至有人還喊著︰“哎喲崔哥威武!”

  殷胥心里一驚。他這個平時從來不湊熱鬧,永遠事不關己的人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往教室後門湊了湊。

  緊接著就听見崔季明大喊一句︰“龐光大你算個什麼東西!罰站就算了,你還敢喂學生吃粉筆!你怎麼不吃!老子給你弄點芝麻醬拌一拌喂你行不行!”

  殷胥根本看不見,就听見了旁邊幾個同學竊竊私語︰“龐光大以前不也往十班那幾個混子嘴里塞過粉筆麼,就是因為他們上課吃東西還頂嘴。靠,他早就該讓人打了——”

  “咱們學校最惡心人的幾個,不都是校長親戚麼?他不知道哪個垃圾學校畢業的,也敢過來當教導主任。不過也就崔季明敢打,別人誰有在檢察院的外公,在市里當官的祖父。”

  殷胥顯然也意識到是因為什麼了,他不愛踫到別人,又實在擠不過去,只能站在凳子上朝外張望。班里幾個同學注意到殷胥,也忍不住側目——

  這個木頭人居然也會想圍觀?

  龐主任的地中海腦袋出現在一班的視野里,他邊走邊退,嘴上還在罵︰“崔季明,你怎麼跟老師說話呢!你瘋了是麼?!就你這種害蟲,到了八班,污染一個班!你爸你媽怎麼就生出來你這種東西!你以為你到社會上靠你家里關系就能活下去?現在當和尚都要本科畢業!”

  崔季明頭上別了個發箍,正拖著凳子走過來,臉上和前襟上確實是有彩色粉筆的痕跡……

  殷胥心里一緊,果然是因為他記名?但崔季明至于跟主任鬧成這樣?難道崔季明真打算拖著椅子打姓龐的?老師也不管管?

  他想著,就看見班主任擠在圍觀的同學里,听見龐主任那句靠關系的話,翻了個白眼笑了一下。

  崔季明也笑︰“龐光大,你不要教訓我麼?你退什麼啊,我這兒張著嘴,你再喂我吃一次試試。上次你踹了我腿上一腳,我小腿青了半個月。行啊,不但打學生,還打女學生啊!”

  她一句女學生,一班門窗急著看熱鬧的人撲哧笑成一片。

  崔季明自己也有點想笑,卻要維持威嚴,瞪眼過去︰“哎你們笑什麼笑。”說著,她就看見了教室里朝走廊上張望的殷胥。

  她看過來的眼神,簡直就像是一根箭似的,把殷胥穿了個透心涼。崔季明望著他,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剛要開口,就听見姓龐的在那里喊︰“你還有臉說自己是個女的,你看咱們學校有哪個女孩像你這樣!天天跟一群男生混在一起,捉弄老師,逃課搗亂你最有本事!哪個女孩兒會跟老師動手!你還要動手?!要我生出你這種女孩兒,就直接拎到火葬場去燒死算了!是有媽生沒媽教是麼!”

  這話就太過分了。

  殷胥只听見崔季明怒罵了一句︰“我⺪你大爺!龐光大,你再敢說一句我媽試試!”那凳子甩起一道弧線就飛了出去,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龐光大跑出了一班眼前這段兒走廊,崔季明這個校運動會短跑冠軍沖出去,一把就把他摁在了地上。

  這時候,他們班的班主任,才佯裝剛剛從學生中擠出來的樣子,連忙跑過去︰“哎別打了別打了!崔季明!停手!”

  一群老師從走廊那頭飛奔而來拉架,也不知道剛剛都在干什麼。

  一班的一群男生倚在門框窗框上看熱鬧,他們是最好的班,卻也不妨礙同仇敵愾,在那兒喊起來什麼︰“直腸短,龐光大,屁滾尿流回家吧——”

  殷胥當天就沒見到崔季明。只在第二天,從教學樓窗戶往外看,一輛紅車停在了學校里,車上走下來一個粉色襯衫戴墨鏡的男人,牽著崔季明往老師辦公樓走。旁邊的班似乎有幾個跟崔季明玩的好的,趴在窗邊朝外喊︰“崔季明,干得漂亮!”

  崔季明倒是沒抬頭,墨鏡男卻摘下了墨鏡,露出了一張帥到發光的臉,抬起頭來,還很熱絡的對教學樓上十幾個窗戶里探頭的學生們笑著揮了揮手。

  瞬間,窗邊就變成了各個班女生搶佔的地盤,一群人嘰嘰喳喳︰“那是崔季明她爸?!她爸這麼年輕?是不是明星啊——”

  龐光大似乎被崔季明打的夠嗆,她家里還賠了錢,不過她卻沒有被退學,或許真的是家中背景起了作用。崔季明隔了兩天,就來上學了,倒也是跟沒事兒人似的,只有龐光大一消失就是小半個月。

  這個周的最後一天,這件事的余波還在持續著,殷胥也是最後一天到後門執勤。他正在喂貓,那只橘貓已經因為他買的貓糧認賊作父,趴在地上露出肚皮賣萌了,他撓著貓,就听見了一陣腳步聲走近。

  殷胥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只手插在褲兜里,長腿邁開朝他走過來。

  她帶著發箍,把前額礙事的頭發全弄到後頭,居然還在吸煙,歪頭輕笑︰“哎喲,你很厲害嘛。”

  殷胥坐在台階上,呆呆的望著她。

  她……會吸煙的?

  那天一起喂貓,好像完全是她裝出來的樣子,現在的混蛋模樣,才是本質……

  崔季明臉上還貼著創可貼,好像是那天跟龐光大打起來的時候,她也被玻璃渣劃傷了。

  殷胥還沒來及的回答,就看她兩三步走過來,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摁在了台階上。殷胥跌坐在台階上,崔季明還站著,她吐了一口煙在他臉上,笑著看殷胥低頭咳嗽。她微微躬下身來,聲音親昵的就像朋友,笑道︰“干嘛要記我名字呀。”

  她貼的那麼近,殷胥一驚,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果然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個女的……

  他半晌道︰“你不是出去給貓買吃的,對吧。”

  崔季明呆了一下,扔下煙頭,又聳聳肩︰“那又怎樣,你干嘛這麼死腦筋啊。我跟姓龐的老早就不對付了,這事兒也跟你說了啊……”

  殷胥︰“我就做我該做的事情。”

  崔季明緩緩笑起來︰“怪不得你這個人不受待見。要不是你們一班的同學都老實,否則你不知道被欺負成什麼樣了。來來來,你這麼剛正不阿,我也要給你點獎勵。”

  她說著,膝蓋頂著他腰腹,直接半跪著壓在了他身上,從兜里拿出來東西,笑道︰“你說你長的這麼白,化妝也一定很好看吧。”

  她不知道力氣有多大,壓的殷胥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崔季明手里抓了一大把不知道跟誰借來的眼影口紅,他一愣,崔季明伸手就來扣住他下巴︰“先給你涂個口紅?哎呀,別動啊。給你畫個妝,要不然打你一頓,你選哪個?”

  最近的洗手間離後門還有好一段距離,等到午休結束,正是同學們到處亂跑的時候,她就拽著他示眾一番瞧瞧唄。

  雖然後來很多年,崔季明漸漸長大,也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混蛋。但那個年紀不懂事,她就是這麼混蛋的理直氣壯。

  殷胥驚愕︰“你、你是不是有病!放手!”

  崔季明笑︰“讓你美美的,怎麼就成了有病了。來來小四眼,先把眼鏡摘了。”

  他吃力推搡著,卻被她一手摘掉眼鏡,扔在了一邊。

  崔季明轉出口紅來,笑著正要給他懟在嘴上,忽然望見他快被氣紅的眼楮,呆呆的憋出來一句話︰“啊……你是內雙呀。”

  殷胥急了︰“關你什麼事!你放手——”

  崔季明一只手扣住他的手,一只手已經拿著口紅,使勁兒給他涂了一圈。殷胥那張臉,配著一圈涂出邊界的烈焰紅唇,崔季明哈哈大笑︰“哎呀!挺好看的嘛,一會兒給你們班同學去看看唄。”

  殷胥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到底多可笑!

  然而崔季明的臉貼的那麼近,還在給他抹了抹沒涂好的地方——

  她白長這樣一張臉,白有那樣的家世——就是個混蛋!人渣!

  她說著,又扒拉出來一個藍色眼影︰“來來來!哎呀我都不會化妝,這玩意兒怎麼用來著,就使勁兒抹就行了?你其實應該高興的啊,我要是帶著一幫人來揍你,你比現在慘多了。”

  她說著就要拿藍色眼影給他涂在眼皮上,然而殷胥卻不只是氣的還是急的,已經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惱羞成怒,臉上通紅,咳嗽的跟在原地掙扎似的,崔季明都有點摁不住他。崔季明剛想開口說什麼,就看到殷胥連脖子也漲紅了,垂下頭去吃力的咳嗽著,她一下子反應過來什麼,猛地站起來,整個人懵了︰“你、你不要緊吧……喂喂,你不會哮喘犯了吧!”

第391章 【番外】【現代】(九)

  崔季明嚇了一跳,連忙起身, 要扶他起來。殷胥推開他的手, 咳嗽喘息著, 拿手背惡狠狠的擦著自己嘴唇。

  她有點傻眼了, 站在一邊, 結結巴巴從口袋里拿出手機︰“你是重度的急性哮喘麼?我、我我打120!”

  殷胥掙扎著想站起來︰“咳咳咳, 不要打——不要打!咳咳咳咳不要叫救護車——”

  叫救護車來學校一次, 已經夠他被議論注目不知道多少天了。更何況他心里有數,也不是多嚴重的, 在家里時不時都會犯病,他帶著藥, 就是不想自己每次生病都搞的翻天覆地引人注目的。

  殷胥跌坐在台階上, 咳得愈發厲害了,手背發了狠的抹著嘴唇, 弄的下巴上都紅了,一只手顫顫巍巍的伸到兜里要去拿噴劑。卻一下子胸悶氣急起來,咳嗽的跪倒在地上, 躬下身子頭都快撞在地面上了,咳嗽的聲音尖銳到好像夾雜著指甲刮黑板的動靜一般,那噴劑也脫手滾了出去。

  崔季明連忙撿起來, 扶住他肩膀︰“不要緊吧——你是對貓過敏還是對煙過敏?還是說就……就普通的哮喘,急了就會犯病!你別趴著啊!”

  殷胥劇烈呼吸著,被她掰直了身子,他知道自己一旦哮喘, 根本沒法吞下自己的唾液,手里沾了不少,渾身又跟淋濕了一樣在冒汗。

  崔季明急了︰“你不是哮喘,為什麼還要捂著嘴,你松手!想弄死自己是麼?”

  殷胥都快哭了,他跪在地上,就是不想讓眼前這個會和全校人恥笑他的混蛋,看見自己就像個智障一樣喘息著溢出口水來!殷胥滿腦子都是會被她大聲嘲笑的樣子,只覺得又氣又惱,哮喘更重,不只是咳得還是急的,耳朵紅的滴血!

  為什麼偏偏要在她面前犯病!

  崔季明急了,拿起藥瓶倒置過來,拽住他手腕,強行給他擰過去︰“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不就是流口水麼,哮喘發作不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麼?你張嘴,我給你噴舒利迭!張嘴!”

  少年時候,為了要臉不要命的事兒,原來他也能干出來。

  殷胥的手被她擰到身後,人還不肯張嘴似的,崔季明壓著他後背一點,要他往前傾著身子,摳開他的嘴。殷胥只感覺自己又咳嗽,口水弄在她手上,羞惱到恨不得撞死。崔季明弄得滿手口水也顧不上了,怒道︰“你呼氣!該怎麼做你比我清楚吧!喂——要臉不要命了是吧!”

  殷胥不知道自己是缺氧,還是因為被她摳開嘴的動作氣的,整個人快昏過去,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崔季明立刻捏著他鼻子,把噴劑的口對準他的嘴。殷胥簡直沒有她拽著,跪都要跪不住了,崔季明看他吸完了,才拿開藥瓶,拿手捂住他的嘴,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六五……”

  她知道該怎麼做的。

  這一點讓殷胥稍微心安了一點,他有點頭暈氣悶,就感覺崔季明松開了捂著他的手。她砸了一下嘴,在他校服上抹了抹手,然後伸手就去扯他拉鏈,解開里頭那件上衣的扣子。就這麼個時候,她居然還在調侃︰“你居然秋季校服里面套夏季校服,你是沒衣服穿還是愛咱們學校愛得要死了啊?”

  她順了順氣,殷胥還有些咳嗽,胸口起伏著,但顯然比剛剛緩解了一些,前傾的姿勢也能讓他容易呼吸一些。他剛剛找回來一點神志,就感覺一雙手正在探過來,解他的校服褲子——

  殷胥一個激靈,咳嗽了兩聲,啞著嗓子︰“你干什麼!”

  崔季明拍開他的手︰“……你哮喘,要解開衣領和褲腰,方便呼吸,有錯麼?”

  殷胥推搡她,因為哮喘發作逼出來的淚還掛在臉上,已經氣的能張口咬人了︰“我不用你解——”

  崔季明已經眼疾手快,直接給他扯開了繩,往後退了半步︰“你急什麼啊,跟能吃人似的,我、我好歹也救了你吧。”最後這話說的就沒什麼底氣了,要不是她惱的殷胥氣急了,或許也不會發病……

  殷胥還在喘息著,崔季明道︰“你要是還沒好,還應該要用一次藥的……”

  殷胥微微咳嗽,抬起眼來瞪她。氣勢看起來好像是很足,只是那雙眼楮濕漉漉的,說是怒瞪……疑似怨惱。她怎麼就莫名奇妙有中心里陷下去的感覺……就像是烤面包鼓起來的膨脹,漏了又甜又燙的熱氣,鼓包癟了下去。

  她心里甚至咕噥︰做什麼啊,用那種眼神看我。

  往下望過去,他拼命拿自己平日里雪白干淨的衣袖擦著嘴,擦著下巴,但是口紅的顏色不太容易去掉,他又有一點唇角的紅沒抹掉,轉過頭來的時候,有一點涂了口紅之後被人胡亂吻壞的感覺……

  明明看起來有點慘,她內心里卻有點雀躍似的。因為他看起來如此的好欺負,連心里那個被熱氣擠開了口的面包,都因為中空的內部熱氣還在打轉著往外擠,發出了類似口哨的響聲。

  他看起來……實在很好吃。

  崔季明把自己剛剛摳開他的嘴的手,貼著褲腿擦了又擦,卻並不覺得多嫌棄。

  殷胥又有點咳嗽,崔季明走過去,問他︰“你要再用一次藥麼?”

  他對她伸出手,偏過頭去︰“你把藥還給我。”

  崔季明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思作祟,深深望著他,開口︰“不,我幫你。”

  殷胥轉過頭來,抬頭看她︰“我不用你幫我!”

  崔季明︰“我帶了那個女生給我的卸妝濕巾的,你要是不讓我弄,我就不幫你擦掉口紅。”

  殷胥有點懷疑︰“咳咳……你這是要一筆勾銷了麼?”

  崔季明抱臂挑眉︰“我有什麼辦法,我要是有個癲癇,你在這兒咳嗽,我在一邊抽搐,咱倆還能斗上一斗。你一個老弱病殘,我哪里斗得過你。”

  殷胥低頭不去看她︰“……”

  崔季明︰“不過啊,你本來就沒朋友,還在學校里守規矩的不得了,死板到什麼事兒都過分認真,你遲早會被人揍得,真的。”

  殷胥︰“……少一副教訓人的口氣。”

  崔季明聳肩,把藥擰了一下,遞到他嘴邊︰“呼氣。”

  殷胥有些不太情願,或許更像是覺得羞恥,卻還是吐了一口氣,又含住噴劑的氣嘴,深深吸了一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或許就是想去捂住他的嘴,伸手過去就要像剛剛那樣,殷胥轉頭躲開了。

  她手僵在一半,縮了回來,把藥塞進他褲兜里︰“喏,還你。走吧,我送你去醫務室。”

  殷胥確實是有些腿軟,崔季明伸出手來要扶他,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抓住了她手臂。校服袖子那麼寬,她又總是去打球,實際這樣一捏,手臂上並沒有多少肉。

  他才剛剛起身,崔季明忽然想起什麼︰“哎,你的褲繩——”

  已經晚了,他一起身,學校發的那一條褲腿能塞進兩條腿的黑色褲子,唰的一下掉了半截。殷胥一僵,甩開她的手低頭就去抓褲子,崔季明連忙後退一步︰“我沒看見啊,你別又惱羞成怒的要犯病啊!不就是大腿麼,誰還沒有大腿,你又不是大腿毛多的跟鋼絲球似的,怕什麼啊!哎哎哎,別又臉紅,我現在看你臉紅我都害怕!”

  殷胥轉過身去弄好褲子,開始恨起自己來了,完全不想看崔季明,腳下沒力氣,弓著身子往前走了兩步︰“不要你管!你離我遠點!”

  崔季明︰“不行不行,我現在回去,肯定要被執勤的抓,跟你在一起,我就當是護送你去醫務室的熱心學生,走走走。”

  殷胥甩手︰“你別跟著我!咳咳咳,我叫你走開——”

  崔季明死皮賴臉︰“不行,我現在可不能再被記名了,本來就是我救了你!你走慢點,你還要等一會兒才能緩解呢!”

  她強跟著殷胥,拖著他不許走快,怕他因為跑起來又犯病了。路上把濕巾塞給他,兩人就像兩個老頭老太太去逛百貨樓一樣的速度磨嘰到醫務室去。剛送到醫務室,殷胥又嚴重了一次,不過那時候有醫務室的老師在,倒也被控制住了,只是說要打電話給家長,接他回家去吧。

  殷胥躺在醫務室睡了一會兒,小床很窄,拉著藍色的簾子,他醒過來,就听見了崔季明的說話聲。

  她怎麼還沒走?

  崔季明正在笑︰“嗯,我媽生病的時候,也有並發性的哮喘,我跟我爸學的。”

  另一個聲音,也讓殷胥一下子坐了起來。是薛菱。

  薛菱笑︰“是這樣啊。那你媽媽現在還好麼?”

  崔季明撓頭︰“我媽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去世啦,不過還好,我有兩個妹妹,也算是一大家子人。”

  薛菱︰“啊,這樣啊……倒是跟阿久也很像,阿久的爸爸也不在了。不過我和他爸爸離婚在先的。”

  崔季明︰“阿九?”

  殷胥都快從床上撲騰起來了︰不要在這種人面前叫小名好麼!

  薛菱笑的促狹︰“小名,還挺可愛的吧。”

  崔季明不知道跟他媽交流上了什麼電波,也吃吃笑起來︰“阿九,是挺可愛的。”

  薛菱又說了幾句什麼,崔季明的口氣更像是關心他,問了很多關于殷胥的問題,問他是不是過敏性哮喘,在學校里她可以幫忙照料一下之類的。

  殷胥坐在床上,心道︰你能照料什麼,不把我弄死就不錯了!

  正說著,他一把拉開窗簾,薛菱似乎從工作單位趕來,穿著風衣和黑色連衣裙,蹬著恨天高,帶著精致的耳環,笑意盈盈。崔季明則有點局促的坐在凳子上,好似見家長似的不安。

  殷胥從床上放下腿來,躬身穿鞋︰“媽,我好了,我們回去吧。”

  薛菱笑著起來︰“快給你這個男同學道個謝——”

  崔季明連忙擺手︰“阿姨我是……”

  殷胥嘴唇微微勾了一下,卻又垂下眼去,冷漠的說了一聲︰“謝。”

  說罷轉身就走。

  薛菱又跟崔季明說了幾句才跟著走出去,崔季明有點氣鼓鼓的,探頭到醫務室外的走廊上,正巧殷胥回過頭來。他似乎看見了她不爽的臉,心情大好,崔季明卻忽然陽光明媚的大笑起來,揮手︰“阿九,再見!”

  殷胥︰“……”

  之後,兩人在學校里踫面過好多次。崔季明有跟他打過一兩次招呼,他卻不理她,她也有點氣,但畢竟朋友滿天下,也不是熱臉貼冷屁股的人,以後再到走廊上,也就當不認識他,再也不跟他打招呼了。

  殷胥這時候漸漸才有些後悔,可他又實在做不到去跟她打招呼。

  兩個人每次在走廊上打照面的時候,恨不得都加快腳步,化成兩道光趕緊擦肩而過,偶爾听到朋友提起對方,都恨不得裝傻到從來沒听說過這個人。

  然而這個狀況還是被打破了。到了高二,要文理分班了。

  而且教育部下來通知,各個高中不允許再按照成績排班,要求每個班里成績好的和成績差的都要有,打亂順序,重新排班。

  高二一開學,殷胥才發現自己和崔季明分到了一個班。

  本來他是坐在前排,但到了高一下學期,他就開始瘋狂長個了,簡直就是每周都能看出來身高的變化,老師就算是喜歡他喜歡到恨不得放在眼前,也因為他的這個身高,不得不往後排。

  于是殷胥就被安排在了倒數第二排。

  他基本是班里第一高的了,至于為什麼不坐在最後一排。因為這學校有個慣例,最後一排是留給像崔季明那樣的混子的。前面老師還會認真考慮後排座位,最後一排就沒人管了。崔季明走進教室,眼楮一亮,立馬沖過去,坐在了殷胥後面,大張旗鼓的拍了拍桌子︰“我就坐這里了,前面坐了個傻高個,我玩手機老師也看不見了!”

  殷胥明明听見了,卻裝作耳背,就是不肯回頭。

  半年多沒跟這個人說過話了,鬼才要主動開口。

  然而從那時候開始,崔季明就從來不需要他主動開口。

  她拿筆使勁戳了戳殷胥的後背︰“喲,九妹妹,還裝不認識我呢!”

  殷胥听見她這個稱呼,猛地回過頭去︰“你胡說什麼?”

  他質問了之後,才發現,一個暑假,她變了好多。

  什麼時候學壞打的耳洞?又怎麼留了長頭發?

  只是她頭發本來就卷,長得又慢,似乎從開學沒多久之後,因為屢屢被人認錯性別,她就開始留了長發,然而到現在也只是能扎個揪揪。她也不知道是扎不上,還是為了浪,只把上班邊的頭發用皮筋束起來,下半邊不到肩的中長發還是垂在耳邊。

  發型很不合規矩,卻很合她的臉,這時候,看得出來像個女孩子了……不過也是那種沒個正形,開口流氓的女孩子。對上殷胥發愣的眼神,崔季明吹了個口哨,笑嘻嘻道︰“哎呀,九妹妹看我干嘛?”

  崔季明那幾個狐朋狗友也跟著轉過來了,連忙湊上來問︰“什麼九妹妹?”

  崔季明好像懷擁著自己的秘密不肯說,咧嘴笑了笑,把腳搭在了桌子上,就是不回答,反而唱起了︰“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殷胥不知道怎麼了,就是她一出現,自己就莫名煩躁,轉回頭去,跟發什麼脾氣似的狠狠把書扔在了桌子上。班里的同學都見慣了木頭人殷胥,哪里見過他發脾氣,一個個都回頭望過來,殷胥這才自覺幼稚,低頭去看書,不再理她。

  崔季明忽然把腳放下來,湊到他耳後輕笑︰“我就知道你沒這麼好脾氣,怎麼著,戳穿你的真面目看看?”

  她說罷還吹了一口風,把殷胥驚得耳朵都紅了,拖著凳子就往前挪了三寸。

  崔季明立刻跟上,把桌子也往前一懟,緊緊抵住他椅背,笑道︰“哎呀,學習委員知道我胖,給我挪這麼大一塊兒位置,好呀。”

  殷胥忽然覺得自己要沒有好日子過了……

第392章 【番外】【現代】(十)

  他覺得自己在這麼坐下去,後背上非要被她戳出十幾個窟窿來。

  然而煩躁或者說討厭的情緒, 遠不及緊張。

  殷胥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 就是緊張。

  好像有一雙眼楮, 會時時刻刻審視著他每一絲動作, 他曾經也有托著下巴翻課外書的時候, 此時此刻卻總怕自己做出什麼不對不好的動作。

  每當老師因為崔季明在後頭聊天太大聲了, 故意叫她這個沒听講的家伙起來回答問題, 殷胥心里都比她還緊張。

  崔季明有的時候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回答出來, 有的時候直接死豬不怕開水燙,站在原地抱著手臂就說自己不會。但絕大多數時候, 她都會使勁戳殷胥的肩膀, 終于低聲下氣一回,求他︰“答案到底是什麼呀?你做出來沒有?你怎麼上課也看課外書!你先看卷子啦!”

  殷胥心里早就準備好告訴她了, 卻要暗自得意一下,才偏過頭去,故作冷漠道︰“這個題選A。”

  若這一天崔季明早上有各種為難他, 他一定會裝作沒听見的把座位往前拖一點,死都不會幫她。老師看著崔季明恨不得伸出手去搖殷胥的脖子,也忍不住了︰“你別戳了!這個問題是問你的, 我需要問殷胥麼?這麼簡單的題他能不會麼?崔季明,用你那個頭發扎的花里胡哨的腦袋想想問題行不行!你是咱們班女生里邊唯一一個扎耳洞的,也是唯一一個腦子里也扎了洞的啊!”

  崔季明氣得不行,只得抱著書︰“我不會!得, 不用您說,我去後頭站著了!”

  老師對她也是無奈了︰“站著有用麼!你就不能上課听一听,好好想一想!崔季明,你成績也不算差,努力努力,還是有希望的,你怎麼就——”

  是的,崔季明其實成績也不算差。大概就是這座重點的中等偏下一點,她們那一幫混子里的學霸。殷胥看得出來,她是平日里完全放棄,老師講課能听一半就謝天謝地,早上過來各種蹲在他桌子旁邊扒拉著他書包要抄作業,但考試之前還都會拼命抱一抱佛腳。

  或許也是腦子機靈,關鍵時刻頂用,抱一抱佛腳,倒也能答上不少題來。

  再比如,殷胥是坐在座位上,腳不會伸到前面同學的凳子下,胳膊都不會超過桌子邊線的那種人。而崔季明每天都像是在座位上打太極一樣,東撞西拽,她在後頭搗鼓一點什麼,殷胥都能知道。

  他總是忍不住側耳去听,崔季明為什麼每天跟她們最後一排的狐朋狗友,有這麼多話好說。一些胡說八道也能讓崔季明扯得有意思,他竟然听著听著也走神了,半節課就這麼過去了。

  然而大部分,他們討論的話題,都有些不堪入耳……

  崔季明靠著那個圓圓胖胖喜歡BL漫的小姑娘,崔季明動不動就會上課瞟她的書,或者問她借兩本看,指著里頭還在問︰“……你說有那麼爽麼?我覺得肯定會疼啊……”

  那小姑娘其實成績很不錯,但就是因為曾經被班主任沒收了漫畫,班主任隨手一翻,對她可能就有了種種偏見。她托腮道︰“你又不是男人,你怎麼知道爽不爽。”

  崔季明很好奇,又問︰“哎……你說一個男的真的能掰成這樣的姿勢麼?這是練瑜伽吧!”

  那小姑娘好像終于找到了能听她說話的人似的,抓住崔季明一頓講解,偶爾幾個名詞漏到前頭,讓殷胥听見了,殷胥還沒太明白,偏著頭在哪兒想到底說的是什麼。

  崔季明一直狂點頭,簡直就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終于那小姑娘感慨︰“你說你干嘛留長頭發——不,準確說,你要是男生就好了。你們倆正好可以配一對。”

  殷胥腦子里正想著誰們倆,就听見崔季明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我跟殷胥!臥槽你別逗我,就我這張臉,他憑什麼配我!我要是男的,我就去找二班班長,她超可愛的啊!我上次在升旗儀式的時候,路過她旁邊,忍不住戳了戳她丸子頭,她居然嚇到了哈哈哈!”

  殷胥︰“……”她以為他就願意跟她湊對兒麼!

  時常是上午聊天,下午定點睡覺。崔季明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胳膊朝前伸著,手掛在桌子邊,殷胥稍微動一動就會不小心踫到。

  踫到她的手也就罷了,她可能睡的無意識的就抓住了他衣袖,讓殷胥動也不敢亂動,直到她醒過來,松開了手,無意識的後頭哼哼兩聲。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其實是想看她一眼,但嘴上總要有個由頭︰“你往後一點。”

  崔季明那時候臉上還有點青春期的圓潤,她抱著自己臉頰,一頓亂揉,眼楮嘴巴都變了形,才長嘆一口氣,癱在椅子上︰“九妹,早上好……下節課上什麼呀?”

  殷胥推了推她桌子的邊沿︰“……英語。”

  崔季明扒著眼楮嘆口氣︰“醒早了,那我再睡會兒。”

  他以為的鬧翻天,在開學這一個月內卻並沒有發生。雖然殷胥平日里也不怎麼跟崔季明說話,但兩人默默建立了某種共生關系……

  崔季明家住得近,她早上起來買早飯到學校的時候,大概會給殷胥帶個豆漿或者三明治之類的,直接塞他抽屜了。殷胥家住得比較遠,又堵車比較嚴重,總是來不及吃早飯。他要是走進教室,看見抽屜里有東西,就直接打開包,把今天要交的作業直接扔到後面桌子上。

  崔季明連忙點頭哈腰,開始埋頭狂抄。

  這樣相安無事應該是挺好的狀態,殷胥卻又覺得她的態度……太平常了。

  殷胥基本沒跟她聊過,對她毫無了解,自然算不上朋友,但是說毫無關系,他又……

  他愈發覺得,是自己的性格有問題。明明很多次,崔季明也想把他拉進話題,但他總是怕自己又會被她逼的無話可說,又會失態下去,所以故意表現得很冷漠……

  快到十一假期的最後一天上課,下午後頭兩節課直接不上了,全校要徹底大掃除,按照座位分配,殷胥和崔季明分到一組,去打掃他們這一樓的藏書室。崔季明去年干的就是這個活,愁眉苦臉︰“就這個最累了,還要排序理書,擦桌子凳子,每次干這個都是要最後一個走——我都約好了晚一點去打游戲的啊!”

  她想咕噥一句,還分到跟殷胥一組,豈不是什麼事情都要她來做。只是沒在他面前說出口。

  殷胥拿上學校發的抹布,崔季明拎著裝滿水的小水桶,在教室門口催促他。他暗自下定決心,今天也算是有個機會,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跟她聊一下,至少表現出,他並不討厭她這件事來。

  兩人走進藏書室,這並不是學校後頭那個大圖書館,只是一個類似于午休讀書角的地方,大概一個教室的大小,里面密密麻麻好幾座書架,下午的太陽正穿透著房間里凝膠一樣的空氣,崔季明進去揮了揮手,先放下水桶,拖了個凳子,想從兜里掏出煙來,殷胥倚著書架,瞪了她一眼。

  崔季明心虛嘴硬︰“你瞪什麼瞪!”

  話說完,卻也默默收回去了。

  殷胥︰“學什麼不好,學抽煙,你是覺得自己特別酷麼?”

  崔季明聳肩︰“你也知道我初中學校很垃圾的,在初中跟別人學的唄,現在也不是經常吸煙,就是有時候舌頭癢癢。分一下吧,你長得高,你只要理上面幾排的書架就好了,我理下面幾層的。”

  殷胥知道基本上面幾層書架都沒人動,她算是在讓他。

  明明是個女生,倒是還會包攬活兒了。

  殷胥轉頭︰“好,我要是先弄完了,就擦桌子就好了。”

  到兩人一起開始收拾書架,殷胥漸漸才意識到,她原來並沒有那麼高。或許是這一年他長的太快,她比他矮了將近半個頭。崔季明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件事情,有點不服氣似的,干脆蹲下去,鼓著嘴收拾書。

  殷胥︰“話說——”

  崔季明︰“啊對了!”

  兩個人想找話頭,恰好同時開口。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跪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堆書,仰頭望她,睫毛張開一個上翹的弧度,道︰“你說吧,什麼事?”

  殷胥︰“我就是想問問你……目標大學。”

  崔季明︰“才高二啊!”

  殷胥︰“……都已經高二了。”

  崔季明︰“我不知道,我想當警察。估計中國公安大學或者是刑事警察學院吧。別的就不考慮了,我怕讀別的,我就成家里讀的大學最差的了,我外公會揍我。”

  殷胥︰“你確定?你能考得上?”

  崔季明昂頭,不服︰“我怎麼就考不上!”

  殷胥︰“你知道這兩所學校的分數有多高麼?咱們學校能有多少上一本的,你的排名絕對在此之外。而且這兩個學校,也不是過了一本線就能上的。”

  崔季明翻個白眼︰“哎呦,不還有兩年麼?我到時候努力一下就好了!”

  殷胥忍不住斜眼︰“你覺得高考跟你期中考試一樣,臨時抱佛腳一下就好了?”

  崔季明撓頭,她後頭扎起來的小團子都跟著亂晃︰“哎呦你煩死了!跟你說話真沒意思!我怎麼就跟你分到一起了呢!”

  殷胥咬了咬嘴唇,他真的是不會看氣氛,說著要跟她聊聊,怎麼又說這種話題。可他又實在很擔心,崔季明顯然是想讀個好大學的,卻還抱著僥幸心理……

  殷胥︰“從明天開始,我不借你作業抄了。”

  崔季明抬起頭,眉頭都一高一低擰在一起︰“哈?!別他媽說是什麼為了我,我不是每天給你帶早飯換的麼?你這樣,我以後不給你買早飯了!你以為我早上等著阿姨做出來兩個雞蛋灌餅,捂在懷里帶到學校來是那麼容易的事兒麼!”

  殷胥態度強硬︰“你以後自己做作業吧。上課我也不會幫你了。”

  崔季明倔起來︰“哎,你以為你是誰啊!我不借你的就是了,我以後拿別人的抄,你還能管得了我?”

  殷胥轉過頭去︰“那你以後考不上才好呢,你這種混混一樣的人當了警察,才是可怕的事兒。”

  崔季明把手里的書一摔︰“你什麼意思啊!我他媽怎麼就是混混了,我打過人還是偷過東西啊!不就弄個耳釘麼,我就是喜歡,我就是以後想帶各種閃閃亮亮的耳釘耳環!我吸煙也從來不在人前了,我到底哪點惹著你了!你就是老看我不順眼!”

  明明覺得他還挺可愛的,但可愛的時候也只有那麼一小會兒,平時就是迂腐又正經,老實又死板,讓她拳頭癢癢的那個殷胥了!

  殷胥覺得自己確實是心口不一,總是把事情推往他不想看到的方向,也有點急著想解釋了︰“我什麼時候說看不慣你了!我只是再給你提建議!”

  崔季明翻白眼︰“提建議,提建議。我用不著你給我建議,我每天都過得開心!不像某些人,一張嘴就沒說出過好听的話,怪不得到現在沒有朋友!”

  殷胥氣結︰“——你!我想說的話說完了,你听不听隨意。你剛剛要說什麼!”

  崔季明本來是想說,殷胥既然每天堵車,不如在高峰之前早點出發來學校,提前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到,學校雖然沒開門,但是可以到她家里去吃個早飯,補個覺什麼的啊,省的每天那麼早起,大半的時間都花在路上。

  崔季明挑釁的推了他肩膀一把,道︰“你這種人,遲早被揍。我怕我忍不住,成了揍你的第一個人!”

  殷胥氣的瞪眼︰“你還要動手打我了?”

  崔季明昂著頭逼視他︰“這時候倒是會跟我吼了,在教室里怎麼沒見你那麼有生氣啊!”

  殷胥︰“我是不想跟你這種人扯上關系。在教室里跟你吵,只會讓別人看笑話!”

  崔季明︰“那你等著,等放假回來,我就讓全班好好看看你的笑話!”

  殷胥氣的拿抹布朝她扔過去︰“你是不會別的,就會欺負人是麼?對,我打不過你,沒你不要臉,你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麼?!你還想怎麼欺負我!”

  崔季明差點被抹布糊在臉上,氣的要跳腳了︰“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我不就是鬧騰那一次口紅的事兒麼,最後不也給你擦了麼!我坐在你後頭,頂多踹了踹你的凳子,這也叫欺負!你還老回頭,讓我安靜一點呢!”

  殷胥理虧,但在他心里,每次偷听崔季明和狐朋狗友侃大山,糾結半天想跟她說話說不出,時時刻刻在意她在後頭是不是又上課偷吃餅干、晚自習偷吃酸辣粉,這對他來說,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已經是種糾結的煎熬了。

  他就隱隱的把這種行為,默認成她這個心大的人無意的欺負。

  甚至說,還不如她真的欺負他呢。

  殷胥剛想開口,崔季明就已經炸了。他也不知道,她也不太清楚,怎麼到了私底下,只要周圍沒有了旁人,兩個人情緒就變得這麼……亂七八糟的沖動。

  崔季明︰“我這也叫欺負你,是不是今天真的欺負你試試啊!”她說罷,抬手就把殷胥一下子摁在了書架上,他臉都貼在了那鐵架上,本來想解釋的話,又噎了回去,怒道︰“你是不是就只會用力氣打人,摁住別人?!”

  崔季明聳肩,使勁扳住他胳膊,殷胥倒吸了一口冷氣。

  崔季明︰“因為這招對你最管用。”她說著,手悉悉索索的從他後腰往前摸過來,殷胥頭發都要立起來了,驚得剛要開口罵她,就听見崔季明這個跟沒長大一樣的小混蛋道︰“我那個剪子,把你校服褲子的系繩給你剪了,你看怎麼樣!”

  她手扣在他褲腰上,這個動作逼的殷胥臉上又紅又白的,她、她卻只想著捉弄人!

  殷胥︰“你放手!”

  崔季明撇嘴,本來沒想動真格,但她……想看見殷胥惱羞成怒的樣子。那個才是真實的可愛的他吧。崔季明道︰“瓊瑤阿姨的強|奸戲都不帶你這樣單調的,能不能來點新台詞。話說,像你這麼明事理,肯定打小就特別乖,你媽絕對沒打過你屁股吧!嘿,要不要今天挨一頓你確實多年的童年教育,也讓你知道別管別人那麼多閑事!”

  殷胥傻了︰她瘋了麼,她說她想干什麼?!

  崔季明真的沒有多想,她也是傻,天天跟一群男生討論葷段子,卻從來沒放在腦子里過。她想也沒想,摁住殷胥的後背,就一巴掌打在了屁股上!

  她她她她真的動手打他屁股!

  她是瘋了麼!

  殷胥被摁在書架上,差點氣昏過去!

  不就幾句口角,她就又要動手!她就一點性別意識都沒有麼,留了長頭發,打了耳洞,天天進女廁所,腦子里就沒有一點自己是女生的意識麼!

  殷胥快瘋了,崔季明似乎被手感弄的驚了一下,看著殷胥耳朵都氣紅了,居然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興奮的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我跟你講,你就是從小到大成績好,誰都讓著你,欠、欠教育了!”

  她又是一巴掌,打的殷胥身子一顫,悶哼一聲,抓著書架的鐵欄,幾乎要腿軟摔倒下去。他腦子里就像一團在鐵盆里被揉來捏去的面團,渾身哆嗦︰“你放手!崔季明,你就是個瘋子!”

  崔季明看他耳後都紅了,都能透光似的,還覺得好看,貼上去多看了幾眼。然而她只以為殷胥是氣的,反而以為自己成功欺負到他,得意的笑起來︰“你要是跟我道歉,我就不打你了,否則我還會動手呢!有本事你就出去說,說崔季明打你屁股了,脫下褲子讓校醫看看有沒有紅!道歉!”

  殷胥胸口起伏,怒道︰”我憑什麼給你道歉!我做錯什麼了啊,就要給你道歉!你打人還要讓我道歉!你去死吧!”

  殷胥能說出這種話,那真是氣得夠嗆。

  崔季明還跟他懟上了︰“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這才叫欺負,我就是讓你知道知道!”她說著,又用力一巴掌落下。夏天的校服褲子很單薄,她又不得不承認她跟男生混著玩了太久,誰都沒有把她當女生,她也就相當沒自覺的在殷胥疼的悶哼之後,拿手捏了捏。

  殷胥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冒出汗來了……

  他漸漸只感覺不只是身後火辣辣的疼,兩腿打顫,有些別的地方也開始發熱。只是他自己年紀也小,從來不跟同年齡段的男生一起玩鬧,對某些事情,只有說明白也不算明白,說不懂卻也不可能完全不懂的認識。

  他卻心里有預感,自己要丟人了,偏生崔季明完全不知道他真正害怕的是什麼,還在湊近他,拿一切很可笑的話語來威脅他。那些詞語根本毫無用處,只是那些隨著音節吐出來的熱氣罩住了他的後頸,逼得他不敢亂動了。

  完蛋了……不會吧……

  雖然他也曾經見到崔季明去打球回來之後,明明是個女生,卻也學著那幫男生的樣子微微拎起斷袖對著窗戶吹,露出一截窄窄的腰來,後背上還有一道極其優美的凹線。

  比如他還記得天熱之後,教室里有一次忽然斷電,風扇停轉,連平日除了生病以外不怎麼出汗的殷胥都沾上一點薄汗。她卻已經熱的不停的在撩她沾在後脖子上的短發,轉過去,後背被汗沾濕……因為夏季校服特別單薄,別的女生都會里面再穿一件短袖或者吊帶,她卻直接里面穿了個貼身運動背心……運動背心的背後幾道黑色的窄系帶交叉,扣在她的肩上,連她脖子上那塊兒玉佛都調轉了方向,垂在背後……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她也有來例假的時候,會趴在桌子上整個人被霜打了似的一動不動,臉色發白,小口小口喝著熱水,整個人都柔軟可憐起來。殷胥對她明明抱有一點隱秘的關心,又覺得說出口實在難以啟齒,卻轉頭就听見她毫不害羞的跟約她打球的人說自己來了大姨媽,有點莫名奇妙的來氣。

  他坐在前頭,能觀察到她的機會太多了。

  崔季明再度又用上課偷偷跟他說話似的距離和聲音,好像嘴唇都能踫在他後頸上。

  她只不過又用手打了兩下,殷胥忽然掩面,身子都在哆嗦,不知是氣是急的在罵︰“你滾!走開!”

  崔季明這時候才後知後覺,自己好像真的欺負他欺負的有點厲害了,慌張的往後推了一步。殷胥卻趴在書架上沒有起身,氣的發了瘋似的喊︰“你滾出去!”

  崔季明攤開手,無所適從︰“是你——明明是你……”

  殷胥背對著她,後背居然都冒出汗來,白色的上衣有一小塊貼在了他後背上,他伸手指著門外︰“你出去!”

  崔季明慫了……

  完了完了,真的氣壞了。明明、明明她是想跟他好好說說話的,怎麼又成了這樣,他們都是這麼別扭的人麼!眼見著殷胥胳膊都在微微打顫,她只好抬手︰“好,我走行了吧!你、你讓我走的,那你自己值日吧!”

  她說完話,故意要讓自己氣勢十足一般跑出去,甩手把藏書室的門關上了。

  殷胥扶著書架,眼窩抵在了手背上,快被自己氣到想扇自己臉。他就是個變態!他……他就是……

  他不用低頭,也能感覺到。明明就是被她打了兩下,怎麼會成了這樣呢——

第393章 【番外】【現代】(十一)

  崔季明走出去幾步就開始有些不安了。

  她干嘛要這樣欺負他啊。

  就是因為覺得他被氣到的樣子可愛,就一次次做出這樣的行為, 不是混蛋什麼啊。要是有個同學非要打她屁股教訓她一番, 崔季明肯定要跟對方拼命的。

  她想了想, 又覺得殷胥剛剛背對著她, 肯定是哭了吧。

  她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太過分, 還是這個冷漠的學習委員居然是個哭包。

  崔季明正猶豫著, 忽然看到班里另外一個女生拎著水桶走過去, 還在對崔季明打招呼,崔季明趕緊沖過去︰“你帶紙巾了麼?能借我麼?”

  女生跟她關系還都算不錯, 笑道︰“怎麼,你要去廁所麼?”

  崔季明連忙點頭, 女生把一包紙都塞給了她, 崔季明看著她拎了一桶水還挺沉的,幫她把水提到二樓, 這才緊緊捏著一包還帶香味和印花的紙巾,沖回了藏書室。

  殷胥已經跪坐在地上,連貼著冰涼的書架, 整個人快崩潰,捂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不要管就好了吧,他就這麼坐一會兒,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過一會兒,應該會好吧。

  他現在只覺得被她打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抓過的他的手腕, 也仿佛殘留著觸感,其實她應該也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但怎麼就會這樣?

  殷胥覺得自己腦子要壞掉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惡心。

  幸好沒人,果然他還是喜歡就一個人。像崔季明這種拳打腳踢、眉飛色舞的家伙,闖進他獨自的那件靜謐的小屋來,只會把他擺放的井井有條的一切都給弄亂。

  他腦子里正想著,卻感覺發根處有汗淌了下來,窩在後頸里,慢慢變涼。

  這個年紀,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一切通俗易懂的單詞,都有無盡的聯想與暗示,一道光進去,能讓他切割了不知道多少面的心透射出滿牆的五彩斑斕。

  汗。一想到這個字,都是崔季明把頭發都扎起來,轉過頭去跟同學說話,從耳根到鎖骨那道線條順著留下去的汗。

  她總有點汗津津、髒膩膩、熱乎乎的感覺。

  平日他捏到被人剛剛握過的溫熱欄桿,都會有種踫到半熟的肥肉的惡心感,立刻松開手來。

  但想到她的那種熱度,他都有些想要觸踫的微妙幻想。他希望自己干燥的手能去握住她汗濕的脖頸,讓她眯著眼午睡似的被他一只手摟著後頸,讓他掌心每一個干燥的毛孔都去浸飽她濕熱的汗水……

  他正想著,忽然藏書室的門一下子被打開,殷胥懵了一下,從書架之間望過去,還沒看清楚是誰,就听見崔季明大喊︰“九妹!你沒事兒吧!我、我進來了!”

  下一秒崔季明就關上門沖進來了,看見了他跪在原地,她停駐了腳步。

  殷胥一下子慌了!

  她她她怎麼又回來了啊啊啊!

  殷胥嚇得整個人都恨不得擠進書架里,就听見了崔季明在身後,有點愧疚有點不知所措的聲音︰“對、對不起啊……是我不該打你的。你、你別哭了啊!”

  殷胥頭皮都要麻了!她為什麼又要挑這個時候道歉,要是被她發現,那他真的能一頭撞死在書架上啊啊!讓崔季明知道他因為幾巴掌竟然、竟然……

  殷胥剛剛覺得自己呆一會兒能好,這會子崔季明闖進來,連空氣都熱了起來——他已經嚇得恨不得捂著褲子了。

  殷胥磕磕巴巴︰“我、我沒哭——”

  他聲音有點奇怪,崔季明愈發確定是哭了,她連忙也跪坐過去,伸手就要去掰他的臉。她一雙手抓過去,就讓殷胥一個激靈。他更怕了,火上澆油冒出來的後果已經讓他無法面對了,崔季明卻以為他是怕她,有點急了︰“真的,我給你道歉,你上我家,我晚上請你吃肯德基,你、你別哭了!”

  殷胥哪里敢回頭,他都做不到去看崔季明的臉,她兩只手就跟通了電似的,踫到他的脖子都讓他感覺生疼,更是驚慌到極點的去推她的手,快怕瘋了,聲音也忍不住拔高︰“你別管我!放開手!崔季明——我讓你放手!”

  要是讓她知道,那還真不如死了得了!

  他的口氣似乎像是暴怒。

  崔季明也害怕了,只得放手。殷胥還沒送一口氣,她拿出一張紙巾,使勁兒往他臉上湊。

  哪有她這樣道歉的!哪有這樣強湊過去要擦眼淚的!

  他是嚇壞了,背對著她,臉上盡是不安,吼出話來更是口不擇言,就是為了讓她能走︰“你走開,我現在就是不想看見你!崔季明!我剛剛讓你走你沒听見麼!”

  崔季明沒听他說過這樣的重話,更想要讓他原諒,她又從來沒跟別人道歉過,更急了,胡來強來的本質又表現出來,拽著他肩膀想把他拖著站起來。

  殷胥真的是魂都快掉了,連忙推搡她,崔季明又去抓他的手,兩人推搡了還沒幾下,殷胥恨不得拔腿就跑,卻還是在推著她下巴使勁掙扎的時候,一個不穩,面對著她跌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沒想到又讓他摔倒了,連忙俯身道歉,要拽他起來,卻呆了一下。

  ……夏天的校服褲子很薄。

  崔季明又是個天天跟同學開黃腔的流氓。

  再明顯易懂不過了。

  殷胥摔得懵了一下,然而崔季明臉上顯露出震驚且呆滯的神情。她不可置信的道︰“你……”

  他猛地反應過來,喉頭扼出一分苦楚似的悶叫,惱羞成怒到極點,逼的他頸上青筋都微微鼓出來,吼道︰“我讓你滾出去的!”

  這一聲驚雷似的吼,沒有讓崔季明的眼楮移開,她呆呆的,又隱隱的似乎耳朵紅了。忽然後退了幾步靠在書架上,她慌得擺著手,好像丟人的是她自己一樣︰“我、我……”

  殷胥抱住腿,頭都埋下去,聲音有點歇斯底里︰“我讓你滾!你——滾啊!”

  他平時可不會這麼罵的,殷胥是真的惱羞成怒道極點了。

  崔季明不知為何,一下子臉上火辣辣的滾燙。她心底騰地炸開了,一些莫名奇妙的粘稠濕熱的情緒糊的心房上全是。

  殷胥……會、會有這種反應?

  她來不及深思是為什麼,就是殷胥這個人和這件與性有聯系的事情扯上關系,就讓她傻眼了。

  崔季明平日跟班里的同學討論黃段子也就罷了,她外校也有一些朋友——說實在的,男生這個年紀,是腦子里最髒,嘴上最敢胡說的,什麼事情都會扯到女生,扯到這方面來。站在公交車站,都會看著路過的某些女生,用非常下流和輕蔑的口氣,評價身材,評價對方是不是處女。男生與男生在一起,對待不論多好看的女生,都要有一種面子十足的挑剔口氣,司空見慣似的評價。

  其實他們討論的時候,也未必心里真的是那麼想的,或許腦子里也會被那個女生某些地方吸引,或許說出來的話之惡毒到也會嚇到他們自己。但那就是青春期的男生之間常有的狀態。

  她雖然不會討論,但是畢竟跟他們關系還可以,這種話不知道听了多少了。

  男生果然都挺惡心的。她有時候也會這麼想。

  但有一個人,是絕對排除在這種判斷之外的。

  就是殷胥。

  就算是他有讓她討厭的死板迂腐,有被他摳開嘴巴弄的滿手口水的瞬間,但她對于他,有非常強烈的干淨的印象。

  他肯定不會懂那些男生口中討論的東西,他在路上遇見一個女生,肯定會公允的評價,不會抱有一絲污穢的想法。甚至崔季明常常在想,他整潔與自我約束的印象太強,她都沒法想象殷胥如果不穿衣服,會是什麼樣子。

  當然無法想象,她還是會努力腦補的……就是想象貧瘠,總是不盡人意。

  然而眼前的景象,就是把這個干干淨淨,好似絕對禁欲的人,和青春期男生的那些代名詞,聯系在了一起。她、她卻不覺得討厭,反而像是一個只有線條的紙片人,有人在他的關節和肩膀上,染上一點稀薄的恰到好處的淡紅色。

  一下子活了。

  活生生的,一下子所有的細節,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氣味沖到她眼前似的……

  崔季明竟然覺得自己臉一下子紅了,不只是因為殷胥……居然也會硬這種事情臉紅。而是為了更多她內心的想法得到了潤色和補充而臉紅。她也失了力氣似的,跪坐到他身邊,去伸手抓他的肩膀。殷胥正埋頭著似乎真的要哭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他擰了擰肩膀躲開她的手。

  她想開個輕浮的玩笑,卻說不出口。

  崔季明望著他的頭頂,道︰“……怎、怎麼辦?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殷胥也不知道怎麼辦,能怎麼回復她啊!

  她這時候才開始緩緩的去思考原因。難道就因為她打了幾下?

  崔季明卻沒覺得他是個變態,反而臉上滾燙的覺得自己剛剛捏他屁股的動作太壞才導致的。她癱坐在一邊,听見殷胥又咳嗽起來,似乎還吸了吸鼻子,耳朵紅的都快發紫了。他半天才死死逼出一句話︰“……我不要再來上學了,我不要在見到你了!”

  崔季明急了︰“為什麼呀!這、這又沒什麼的,我又不可能去笑話你。你也知道我那些狐朋狗友們,整天不就開這種玩笑!”她嘴上是說,但年紀沒長大的時候開玩笑,和親眼看到一些事情是兩個概念。

  殷胥恨恨︰“殺了我吧!”

  崔季明慌手忙腳,臉上紅的也跟個蝦子似的,還故意裝很懂︰“你、你這樣也沒辦法的吧,要不然你……你自己弄一下,我我我出去給你守著門!”

  殷胥讓她弄一下幾個字砸蒙了,抬起頭來,兩張跟煮熟的蟹殼一樣的臉,四目相對,殷胥︰“你瘋了吧!”

  崔季明也只是嘴上說說︰“那有什麼辦法!”

  殷胥想要轉身︰“我不用你管!”

  崔季明抓住他的手︰“我可以不管,那、那你不要不來學校。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殷胥︰根本不是你說不說出去的問題,是因為被你知道了!所以這輩子也沒法面對你了!

  在初中高中,因為當中丟人的事情傳開而不願意再去上學的人,並不是少數。

  崔季明扶住他的肩,急道︰“真的!我不會說出去的!”

  殷胥難以啟齒是因為他,他還緊緊拽著校服的上衣,崔季明不讓他轉過身去,他只能道︰“我不相信你。”

  崔季明急著想讓他相信她,可是她的人品早已透支,在他面前就是個混蛋,哪里有什麼信譽可言。殷胥似乎已經丟人丟到麻木啦,他干脆軟下肩膀任她抓著,微微弓著後背咳嗽著。

  殷胥真的在想,不想要上學了,或者跟老師說換班吧。他不能再見到崔季明了。

  他臉上還很紅,崔季明腦子一抽,她其實是想證明自己是靠譜的,可信的,對他沒有惡意的。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或許是覺得他可愛的過分了,或許是這件事刺激的她也浮想聯翩,她忽然抬手抱住殷胥的腦袋,飛快的用力地在他鼻梁旁邊的臉頰上,用力親了一下,大聲道︰“你現在可以相信我了吧!”

  使勁這麼親了一下,崔季明才反應過來︰啊啊啊!她干什麼啊!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干嘛突然要親他!這是想表達什麼啊!

  殷胥猛地抬起頭來,傻了,聲音都在發抖︰“你、你在干什麼?!”

  崔季明松開手,聳了聳肩,臉上顯露出局促又故作無所謂的神情,殷胥只覺得自己臉燙的要冒熱氣了。他以為他要說什麼油嘴滑舌的話,或者是找個玩笑似的理由,說她其實是在捉弄他,然而崔季明卻似乎腦袋了過了很多理由,最後茫然有投降似的老實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

  她誠實又迷茫的一句話,明明平日里那樣浪的飛起,卻在忽然親了他一口後,只知道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崔季明此時此刻偏過頭去,又努力的想轉回頭來坦率看他的神情,讓他心里只有一句話。

  她簡直可愛瘋了。

  連帶著那亂蓬蓬的卷毛都與她此刻的神情如此相稱。

  殷胥的心,是一桶滿滿的可樂,被人惡意的推倒,劃拉一下蔓延開一大片,每一個和空氣接觸的地方都在瘋狂的冒泡,泡泡破裂的聲音響成一片。

  她的目光朝他臉上投來,殷胥一下子覺得自己被她親過的地方簡直就像是被烙鐵燙過一樣!崔季明不知道怎麼想的,又伸出手去,揪住他耳朵,湊過來的時間那麼短又那麼長,快的來不及他反應,慢到他的心可以把每一秒拆成二十四幀截圖。

  啪的又親了一下。

  親在他閉上的眼楮上,簡直讓他那只被擊中的眼楮忘記了睜開的方法。

  他問不出口了。

  她撓了撓頭。卻沒有任何那些電視劇中出現的告白或者任何情節,她就是覺得突然想親他,毫無惡意的照著心的想法做了。

  簡直就像是幼兒園的孩子。

  殷胥捂著那只眼楮,幾乎要像中槍一樣倒下了。

  殷胥半天才哆哆嗦嗦憋出一句話。

  他以為他說的是“你是不是在耍我”。

  但听聲音,似乎是“不要親了,我相信你了”。

  崔季明粲然一笑,他像是仰視太陽,俯視火山,摒住呼吸。

  好像尷尬,吵架,一下子蕩然無存。

  人們常常說,這種對異性的凝視,往往會跟身體上的反應聯系起來。然而他身體上鼓鼓漲漲的地方一下子成了心里,反而忘卻了自己上一刻的丟人,整個人變得整潔而溫暖。崔季明又道︰“這真的不丟人,是我的錯啦。你、你真的不要緊麼?要不然等一會兒就好了。你要覺得尷尬,我就出去。”

  殷胥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那幾分鐘的記憶如此豐富,密實,環環相接,絲絲入扣,卻因為太擠,在腦子里錯位了順序。他不記得是崔季明先跟他說話,說“我其實不是真的想欺負你的”,還是他自己覺得應該已經好了,松開了死死拽著的校服上衣。他也記不清崔季明是不是有扶著她站起來,但他記得,跟他說話的時候,崔季明身後的書架上最靠近她臉頰的那本書,是《傲慢與偏見》。

  他暈暈乎乎的,言不由衷的跟著走。

  等到下一刻游魂從那個溫熱的藏書室里冷卻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教室里。崔季明站在他旁邊,抓耳撓腮的看著外面開始暴雨的黃色天空,教室里空無一人。

  殷胥在搜索自己的記憶,剛剛他有沒有說什麼更進一步的話,她有沒有明確的說過什麼,還是兩人岔開了話題,什麼也沒有聊。

  崔季明叉腰無奈道︰“果然藏書室的活都是干到最晚的啊。這麼大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你的車站不是離學校挺遠的麼,要去我家坐一會兒麼,等雨停了?”

  她說的很稀松平常,很多同學都去過她家。

  殷胥卻一下子神經敏感,繃緊了身子,腦子里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又唾罵自己後全部抹掉,半晌道︰“好。”

  敏感的又補充了一下理由︰“雨實在太大了。”

  崔季明︰“可是我家就算近,這一路也夠淋透了。我們找找吧,後面櫃子里有沒有誰放了傘。畢竟大家走的時候還沒下雨。先借著,放假之後開學再還唄。”

  她說著就開始翻箱倒櫃的找,找了半天,就找到了一個女生的防曬小花傘,撐開來看,連崔季明一個人都擋不了,她笑︰“只能打著這個了。”

  殷胥本來想說,這也太傻了。

  然而下一秒,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和崔季明緊緊靠在一起,兩個人打著這把羸弱的毫無用處的小花傘,沖進了雨里。她稍矮一點,緊緊傍著,雨大風大,她淋得像個落湯猴子,哈哈大笑著叫起來。

  她的手抓著他手臂拽著他往前跑,掌心燙的像是能烘干了雨水,五指縴細。

  風雨都灌下來,劈頭蓋臉,沾濕所有能沾濕的衣物,他從頭到腳都有黏濕的冰涼,卻只顧得上回頭看,她濕透的幾縷頭發下劃過雨水的額頭,沾濕的睫毛。她抬眼看向他,大笑他模樣時候,眼里朝他迸射著金色的星星,劃過雨水,帶著尾光,掉進了他眼楮里。

第394章 【番外】【現代】(十二)

  崔季明自己住的房子不大,一個臥室, 一個狹窄的小客廳。殷胥接了拖鞋換上, **的抱著書包走進去。崔季明跑去臥室里找浴巾, 順帶拽出來幾個她買的男款T恤和一條運動褲, 道︰“你要不干脆洗個熱水澡, 我一會兒把空調打開, 再拿吹風機一起上陣, 估計一會兒也能吹干。”

  洗澡?!

  殷胥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換一下就好了。這、這是你的衣服?”

  崔季明笑︰“昂, 上衣我買來當睡衣穿的,褲子是我爸的, 他有時候會過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 也留了幾件衣服在這兒。不要緊,本來就是男款, 衣服要是干不了,你穿走也可以。我先去洗個澡了啊,凍死我了——”

  她、她要洗澡?

  殷胥不知所措, 就看著崔季明隨便抽了條浴巾,拿了幾件干淨衣服就鑽進了浴室。一會兒又探出頭來,朝他咧嘴一笑︰“你慢慢換衣服, 別急,我不會偷窺你的。”

  喂喂,她就完全不考慮別人可能會偷窺她,只想著偷窺別人是麼?

  殷胥又不好意思在客廳里換衣服, 想抱著走到她臥室里去,更覺得不合適,可崔季明的臥室就這麼敞著門,他忍不住往里瞧。里頭一張連帶著書架的桌子,似乎密密麻麻擺了不少的書。床上居然是粉紅色、蕾絲邊、小公主的床單被罩!

  殷胥遠遠見過一眼崔季明粉襯衫的爹,估計也想象的到是她爸給買的。但想象著崔季明是躺在這張床上入睡,他也有點……

  他飛快的換上了衣服,單是脫了褲子站在她房間里的那個瞬間,都覺得實在是太詭異了。他換好衣服,還不斷的望向浴室門口,就怕崔季明真的會跑來突襲他。上衣印著維達,褲子倒也勉強他能穿上,就是稍微有點短。

  但他也覺得——這這這發展也太快了!

  拎起來衣領,聞一聞,沒嗅到崔季明的味道,只有洗衣液的味道。

  他後知後覺,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

  一兩個小時前,她吧唧親了兩口,怎麼現在他就在她家,穿著她的T恤,而她居然在浴室里洗澡!殷胥听見里頭淋浴的聲音,都忍不住把腦袋往門框上磕了磕,讓自己千萬千萬別多想。

  客廳很小,只有一個很小的灰色布沙發和飯桌、電視。崔季明平時放了學,都一個人在這里生活著麼?他雖然覺得這樣不好,卻還是忍不住背著手到處踱步看一看。她的書架上都是偵探推理故事,還有一些好像是公安大學出版的教材。

  書桌上擺著一張四個人的照片,是五六歲的崔季明扎著兩個小辮被崔式抱著,一個混血的美人似乎懷孕著,懷抱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應該是崔季明的妹妹。她還穿著跟被套同一風格的艷俗小紗裙,一只手則拽著崔式的耳朵。

  床上有好幾個玩偶,床頭有個好像被摔打過無數次、快要散架的鬧鐘。

  他走出去,繞著廚房走了一圈,只是她看起來好像並不怎麼會做飯,案台上還有個方便面用過的料包沒有扔。

  他甚至想去打開冰箱,去看看她每天吃什麼。

  正轉悠著,考慮要不要偷偷打開看一下,就听見浴室的門被一下子打開,崔季明喟嘆一聲走出來。他連忙回過身去,緊張的像是軍訓一樣,中指貼褲縫,站得筆直。

  崔季明隨便洗了頭發,換上了T恤和膝蓋上頭一點的短褲,臉紅通通的,拿披在肩上的浴巾擦了擦臉,癱倒在沙發上︰“啊……好舒服啊……每次冒雨跑回來之後洗個澡,我都感動到想哭啊!”

  殷胥脖子一下紅了,不知該怎麼回答,應了一聲。

  崔季明拍了拍旁邊的沙發︰“你站在冰箱前面干嘛?想吃酸奶麼?自己拿吧!”

  殷胥搖了搖頭,她笑道︰“別這麼局促嘛,要看電視麼?不過這個點也沒啥好看的,要玩游戲也行。”

  他木頭一樣不會說話了,崔季明也習慣了,她光著的兩只腳搭在小茶幾上,腳趾亂動,打開了電視,正在播《仙劍奇俠傳》。

  崔季明攤開手臂,頭離他肩膀很近,笑道︰“總見你穿校服,沒見你穿過私下的衣服。什麼時候出來玩啊,也讓我看看你平日里都穿什麼衣服。”

  殷胥︰哎哎哎?已經要討論到下一次約會了麼?!

  殷胥一下子緊繃了︰“我假期一直有空。”

  崔季明︰“我以為你會忙于學習呢。唉,不過我要忙于學習了,有人不借我作業抄,我不就要自己做了麼!”

  殷胥建議里夾帶私貨︰“這樣拐彎抹角的也沒用。不過我可以過來找你,你要是有不會的可以問我。”

  崔季明扁嘴︰“麻煩啊。你沒手機麼?我難道要打你家里電話找你麼?”

  殷胥內心激動︰要電話了!她在要電話了!

  他輕聲道︰“我一直都有手機,只是你沒問過我。”

  崔季明連忙摸出來手機,要了他的號嗎,存進她長長的通訊錄列表里。而殷胥的通訊錄里就只有家人和一兩個同學……

  他正在存她電話的時候,隨便瞟了一眼電視,結果發現正好是親吻的鏡頭,一下子又轉過臉來死盯著手機。就這麼個小動作,就讓崔季明瞧見了,她嘲笑道︰“至于麼,在家里跟你媽一起看電視,豈不是要尷尬死?不過,我覺得這親的太假了。”

  她說著,就看到電視屏幕上的蜻蜓點水,被用四五個機位重復再重復,然後強行拍了男主的雙眼,女主的雙眼,一拖就是一分半鐘。

  崔季明轉過臉來,殷胥還是沒看電視。她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忽然開口︰“你會接吻麼?”

  殷胥抬起頭來,差點失手把手機掉在了地上,面紅耳赤︰“啊?!”

  當兩個人距離離得夠近的時候,對方的目光從你的眼楮移到你的嘴唇上,是個很明顯的垂下眼瞼的動作。他很明顯的感覺到崔季明移下去目光,又挪回來。

  他已經傻眼了︰不會吧不會吧,今天還想要怎樣啊!這難道不是太快了麼?!

  崔季明語氣輕輕的︰“想你也不會。不過我也不會,就不嘲笑你了。”

  她說著微微把頭朝後撤去,聳了聳肩膀,繼續看電視了。

  殷胥一呆︰就只是問一句麼?

  他心里好像有一句話,感覺好像就只差那句話推動一下了。然而這話已經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接了。他是不是當時應該說︰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學會?

  崔季明卻已經又癱回了沙發上,開始換台了。

  他腦子里還在轉著剛才的場景,已經設想出無數的可能性。

  果然……雖然她沒有說出那幾個字,但眼前這個狀態,絕對就是談戀愛吧!崔季明從沙發旁邊的小櫃里刨出一袋膨化食品,拆開來,放在兩人之間,她累的有點軟倒下去身子,肩膀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

  殷胥身子一下子繃緊了,她漸漸的連腦袋也倒過來了,兩個人時不時一同伸手到膨化食品的包裝袋里,崔季明的手背蹭到他的手指。她這樣泰然自若的吃東西,依靠著他,好像這些行動都稀松平常。

  崔季明並沒有太粘人的印象,他也想象不出來她會這樣倚著貼著別人坐。這應該是只會跟他有的互動吧……

  她以前有談過戀愛麼?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所以下一步會怎麼樣呢?

  殷胥有好多的話想問,然而又因為她的依靠,心變得那麼懶。

  她微微弓著腿,小腿的線條筆直,腳竟意外的有些可愛。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崔季明也開口了︰“假期你過來玩吧,我教你打游戲。不過我可能會回家住幾天,這里就當秘密基地了。”

  她肩膀熱熱的,殷胥轉頭︰“秘密基地?”

  崔季明仰頭,笑︰“不行麼?”

  結果就真的成了秘密基地。她其實並沒有說過喜歡他的話,也之後再沒有要親過他,但卻距離從來沒有如此近過。放假的幾天,殷胥跟薛菱說去要找崔紀明玩,薛菱絲毫不懷疑崔季明這個男同學有什麼問題,反而因為他終于有了朋友而高興起來。

  假期幾天,她盤著腿和他坐在一起玩游戲,玩仙劍啊紅警啊,崔季明其實並沒有玩游戲的天賦,殷胥大概輸了幾把之後就立刻能比她強,把崔季明氣的臉都歪了。

  崔季明冰箱里空蕩蕩的,殷胥就算想給她做幾頓飯吃,也苦于她不願意去買菜,倆人把她家樓底下的那條小吃街吃了個遍。

  殷胥覺得這就是徹頭徹尾的約會,只有他們兩個人說話,吃飯吃到一半彼此對視一眼,笑話對方的滿頭大汗。

  殷胥也覺得自己這樣下去很危險,他每次從她家里“鬼混”出來,就覺得明明是要去學習的,最後還是一天都跟她荒廢在一起。可坐在自己家桌子面前,竟然覺得不適應,竟然也會看著書浮現她的臉,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最後還是哀嘆一聲撲在床上裝死度過。

  以至于夢里翻來覆去的都是她。崔季明穿著短褲爬在架子上去給他拿零食,腳尖踮起腳,腳步輕快的又跳下來,上衣飄起來一點,露出一圈窄窄的腰腹。

  因為他不能呆在空調下太久,大部分時間她打著扇子,看電視的時候也不忘順帶給他呼扇兩下,對著他傻笑一下。

  這樣夜以繼日的胡思亂想,讓他每天醒來都萬分疲憊,卻又在見到她的時候一掃而空。每天夜里準備過無數要跟她說的話,第二天像機關槍一樣,不過十分鐘就一股腦的說空了彈夾。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多話。

  她也總是用力的拍他的後背,和他笑鬧滾在一起,伸手去捏他的耳朵。然而當有一次,她打開電風扇,風對著她身體吹,衣服緊緊貼著身形,殷胥意識到她……T恤里面什麼也沒穿的時候,立刻就有一種偷窺似的罪惡感以及……爆炸似的想象了。

  罪惡感是因為,把那些親昵的動作放大,胡思亂想,反復琢磨的人只有他。他對于一些事情越來越敏感,越來越在意——

  而她好像什麼都不太明白似的,殷胥已經要站在原地干著急了。

  我就在這里,你真的什麼都不做麼?!

  假期就這麼結束了,她都——什麼也沒做啊!

  然而很快開學來,他以為走進了學校,或許去他家玩的狀態就戛然而止了,然而崔季明姍姍來遲,拎著買早點的袋子沖進教室,扔了一袋給他, 當一下子坐在了座位上。

  連這動作都不討厭了。

  她伸手捏了一下殷胥的後脖子,道︰“早上好啊!”

  旁邊人忍不住側目,都以為殷胥又要回頭發脾氣了,結果就听見殷胥跟沒脾氣似的含混咕噥一聲,算是跟她回了招呼。

  到了吃中午飯,他們幾個有的家里帶飯,有的是學校訂的盒飯,也有的就吃泡面。崔季明道︰“你不轉過頭來一直吃麼?”

  幾個人也不知道她問誰,就看著殷胥沉默的拖著凳子過來,跟她共用一張課桌,低頭吃飯。大家眼楮都直了,轉過頭去比手劃腳的跟崔季明打暗號。

  殷胥心里有點忐忑,卻听見崔季明說︰“九妹前幾天到我家來玩了,人家紅警玩的比我好,我還是咱們幾個里算是玩的好的呢,就你們幾個那菜樣。”

  旁邊的圓臉小腐妹︰“他去你家?他……你、你這是要洗心革面了,請他來你們家學習了?”

  殷胥可不好意思說自己基本沒怎麼學習,就听見崔季明得意︰“怎麼啦,不行啊!我還在家看了好幾部劇,還把作業寫的差不多了!”

  殷胥心里卻又有一點奇怪的情緒。雖然崔季明強拉他近他們小混混圈內也並沒有什麼成效,基本就是中午坐在一起吃個飯,放學他們去胡玩,他自己默默回家了。

  但他覺得崔季明說出他去她家玩的事情,還請別人一起過來打游戲,秘密基地一下子變得沒那麼秘密了。

  搞的他和她其他的朋友也沒什麼區別了。

  更何況崔季明還總是跑著出去玩,她又不好意思耽誤殷胥這個學霸,就拋下他一個人先溜,在學校里說的話也並沒有多少。

  他本來說是想放了學去她家做作業,正好也躲過晚高峰,但那個時候崔季明基本都在拿著串和朋友們壓馬路,要不然就是被老師留下來寫檢討。

  這回崔季明因為上課堂而皇之的吃酸辣粉被班主任逮到,又被留下來教訓,她把包扔給了殷胥,說讓他等著她一會兒,她應該過十幾分鐘就能回來。

  然而班主任可能跟她攢了一肚子牢騷,殷胥等了好久好久,先是老師過來鎖了教室門,他被趕到走廊上。後來教學樓大門也要鎖了,他就又只能到操場旁邊的台階上等她。

  天光漸漸藍下去,頭頂是鈷藍,落下太陽後的天空是粉色,操場周圍的蚊子也開始冒出來了,他遠遠的就看見崔季明迎著籠罩整個學校的藍色走過來,臉朦朦朧朧的,笑聲先听見,跑近了才看清臉。

  殷胥把書包遞給她,里面一共裝了兩三本東西,還未必都是學習的書。

  她接過書包︰“哎呀,我沒想到她叨叨那麼久,你等了好一會兒了吧。被蚊子咬了麼?”

  殷胥拽著書包另一邊兒沒撒手︰“你晚上要去作甚麼?”

  崔季明說話一向不從腦子里過︰“去跟他們幾個劃船去啊。”

  殷胥拽著書包的手緊了緊︰“然後呢。”

  崔季明︰“然後回家。”

  她後知後覺了,趕緊補充道︰“你要不跟我們一起去?”

  殷胥松手︰“我不去。”

  書包到她手里了,她胳膊卻垂下來,空空蕩蕩的書包底部擦在地上。崔季明意識到了很多事情,嘴上卻比腦子慢幾拍︰“怎麼不來啊,你要回去學習了麼?”

  殷胥大步垮下台階,穿過操場往校門口走︰“不去就是不去!”

  那時候操場種的還都是真草,走過去是軟的, 嚓 嚓碎響,崔季明連忙追過來︰“要不咱倆去玩吧,別管他們!”

  殷胥就等這句話等得太久,到現在听到都覺得氣。

  他悶頭往前走,灰藍天光下的操場是幾近黑色的青綠,他走了幾步,卻感覺操場那麼大,自己像是在原地踏步,終于忍不住回過頭來,站定腳步。

  崔季明抱著書包,睜大著眼楮也停住腳。

  他以前曾經無數次在心里否定過這句話,覺得萬一問出來得到的是對方一臉驚詫的反應,那才是他長久以來的一廂情願。然而這一刻也沒過腦子,吼了出來︰“崔季明!所以我們真的是在談戀愛麼!”

  崔季明傻在原地。

  啊?!

  她瞪大眼楮,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可置信一樣。殷胥一下子慌了,倒退半步,忽然想給自己一巴掌。

  她完完全全,就沒把這些當作談戀愛!

  她就只是毫不負責的親了兩口,然後覺得跟他成了朋友,對他有些親昵,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他自作多情了半個多月,結果、結果連手也沒牽過,還敢在這兒質問……

  還什麼談戀愛……

  在崔季明眼里,他都成了什麼!而他現在自己也想問,自己到底成了什麼啊!

  殷胥氣的要哆嗦了,轉過身去,大步就要朝校門口跑去,崔季明沖到他身前來拽住他,臉上有種中了彩票似的驚喜,道︰“當、當然啦!我們當然是在談戀愛了!”

  這口氣……一副前一刻自己都不知道的樣子,鬼才會信啊。

  自作多情被揭穿的羞恥與失望,一下子就把他淹沒︰“我不會信你的!”

  他作勢就要推開她,崔季明一下子在後面抱住他——動作卻一點也不優雅,簡直像是烤肉攤上攔著大哥打架一樣,大聲喊道︰“真的真的!只是你都沒說過喜歡我,咱倆以前鬧的那麼差,我以為你只是不好意思拒絕我親你兩下而已!我還想著要不要再發展發展,可是你老是沒什麼反應——我都想著還要拖到什麼時候才算把話挑明了!”

  殷胥還在往前走,一下把崔季明拽倒了,她干脆坐在地上,厚顏無恥的抱著他的腿︰“我至少還親過你兩下,你可對我什麼表示都沒有啊!我哪敢自作多情,說咱們就算是談戀愛啊!我又不懂套路,老娘暗示你幾回了你也沒反應!”

  殷胥氣的掰他的手,書包都給拽掉了︰“你什麼時候暗示過我!”

  崔季明抬頭︰“我問過你會不會親嘴啊!我在家從來沒穿過bra啊!我還給你拆零食吃啊!你、你好歹也是個男的,就不能主動一點嗎?”

  殷胥僵硬︰“主動什麼!”

  崔季明痛心疾首︰“我就一點也不像個女的麼?這些套路可都是我妹妹買的追星雜志後面教的啊,怎麼會不管用!”

  殷胥面紅耳赤,現在回想起來,難道——難道她是故意的?

  殷胥拽著褲腿︰“我、我又不知道!我以為你就是……心大而已!”

  崔季明︰“我心也沒大到跟誰都靠在一起說那麼暗示的話吧!你把我當心眼都能壓面條的智障了麼!”

  殷胥︰“所以呢!”

  崔季明︰“……所以就是在談戀愛啊!”

  殷胥︰……連個手也沒牽過也叫談戀愛?!

  她就跟知道他心里怎麼想的一樣,連忙伸出手去拽他的手,掰開他五根手指,強行跟他扣在一起︰“這樣行了吧!”

  殷胥心道︰什麼敷衍的態度。

  卻把臉轉了過去,耳朵紅透,說不出話來了。

  崔季明像個討薪人員,直接把臉貼在了他褲腿上︰“所以我們晚上出去玩吧。”

  殷胥半天才道︰“我要回去。”

  崔季明一笑,她對于他話里幾分真假,一清二楚︰“去嘛去嘛。你會游泳吧,潛水學院的游泳池,我有他們家的卡,我回去拿泳衣,去玩水啦!過一段時間天冷了就不行了。而且游泳對治哮喘很有用的啊。”

  殷胥轉過頭︰“我沒泳褲。很久不去游泳了。”

  崔季明拽著他的手起身︰“去買一條嘛,也不貴了。”

  殷胥其實更不想脫衣服,然而……崔季明也會穿泳衣?他想了想,心里又有點掙扎猶疑,卻仍然被崔季明拽著走了。她先跑回自己家里去拿了泳衣,殷胥在樓下等她,崔季明背了個小包換掉校服才出來,穿了個藍色的棒球外套和黑色褲子。

  他一路走過來,都和她牽著手,掌心熱烘烘的全是汗,她上樓期間,他忍不住把手揣進了兜里握拳。崔季明走下來,拎著小包,笑嘻嘻對她伸出了手。

  殷胥︰“怎麼了?”

  崔季明咧嘴笑,虎牙露出來︰“手給我。”

  殷胥忍不住臉紅,卻還是遞給她,她一把抓住,拽著他的手往公交車站走去。他就這樣跟她牽著手,總覺得公交車站的老頭老太太們都在看著他們似的,忍不住動了動手指,卻又想低頭偷偷笑。

  公交就坐一站,潛水學院的游泳池很深,開放也晚,所以很少會有那種一家老小來的,等他們過去的時候,里頭的燈竟然大多沒有開著。管理員看著居然會有一對小情侶過來,也只好嘆了口氣開了半邊泳池的燈光。

  里頭空無一人,燈光也很昏暗,說是頂燈,簡直不如外頭的月亮。殷胥披著浴巾換過衣服走到里頭來,四周只有朦朦朧朧的反射水波的藍光,似乎崔季明還沒出來。

  他叫了一聲,沒听見回音,忽然听見撲通一聲,身邊一個穿著紅色泳衣的身影,在泳池邊一蹬腳,跳入蔚藍的水池中,濺了他一身水花。水波下,她游動著翻了個身,冒出頭來大笑,一把將濕透的頭發捋到後頭去,手腕上還套著黑色的皮筋,眉眼水淋淋的看他︰“哈哈哈是不是被嚇到!唉,我不敢推你,你要是嚇出毛病來,我就害怕了。”

  水面露出她勒住紅色連身泳衣的肩膀,她笑︰“你不下來?”

  殷胥坐在泳池邊,摘掉浴巾,有些不太好意思。

  崔季明靠近他,抓住他的腿,人也靠著泳池邊,有點艷羨的看著他︰“你都白的快發光了。”

  不過他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瘦,畢竟剛剛他也說之前經常連游泳。只是上了高中後發病有些頻繁了,學校怕責任,也干脆不讓他去上體育課了。

  殷胥抬著膝蓋,踢了踢水花,偏頭問她︰“你家里平時都怎麼叫你?就叫崔季明麼?”

  崔季明仰頭,鼻尖上有些水珠掛著︰“嗯,小時候跟一大家子里人算排名,家里長輩叫我三兒。”

  殷胥︰“嗯,三乘以三……”

  那就是九了。

  崔季明笑著翻了個白眼︰“幼稚。”

  她再度遁入水中,在離他不遠處露頭︰“來下水啊。”

  殷胥只覺得她一個人,就攪亂了這麼一大片無人的泳池,遠處燈沒有亮起來的地方,都依稀有些波光,藍的的水紋投滿整個天花板和他的身體,他也一躍,跳入水中。

第395章 【番外】【現代】(十三)

  崔季明游出一段,他追上一段。

  運動方面的, 很少有崔季明不擅長的, 她到水里像一條游魚一樣, 踫到泳池的那邊深水區的池壁, 轉過身來。

  殷胥小時候學過蝶泳, 比崔季明的狗刨好看了, 很優雅的水里身影一閃就劃出一截。到了燈光照不太清的深水區, 卻發現崔季明不在了。

  他心里也猜測崔季明肯定是要忽然嚇他一條,然而下一刻一只手在水下忽然抓住了他腳腕往下拽, 還是將殷胥嚇了一跳!

  他瞪著腳掙扎了兩下,忽然就感覺那雙惡作劇的手松開了, 崔季明腦袋浮上來, 朝後仰著頭氣的拍著水面大叫了一聲︰“殷胥!我就拽你一下,你干嘛踹我的臉!”

  他想笑, 趕緊游過去︰“你要是不忽然嚇唬別人,我也不會這麼做的。不要緊吧,讓我看看。”

  崔季明捂著鼻子不肯給他看, 他強拽下她的手,才看見一串鼻血流了下來。崔季明兩只手扒住他肩膀,仰著頭漂浮著, 嘴上還在鬼叫︰“你是使出踢球的力氣了麼,這泳池里還能有別人麼,還能鬧鬼麼!我要讓你蹬毀容了!”

  殷胥有些想笑,連忙道︰“上岸上岸。”

  崔季明仰著頭往邊兒上游, 頭不敢低下來,兩手一撐著泳池的邊,努力爬上去。殷胥這才看清,她雖然膚色有些深,卻不是四肢黑身上白,而是渾然天成沒有色差的小麥色。那塊兒玉佛又掛到了後背上,她泳衣後背的位置比較低,露出肩胛骨來。

  崔季明估計是被剛剛踹蒙了,想帥氣的一下子爬上去,卻沒成功,打了個滑掉下來。她連忙回頭看殷胥︰“沒發揮好。”

  殷胥憋笑︰“要不我托你一把。”

  崔季明︰“哼,不用。”

  她又嘗試了一下,這回膝蓋總算是上去了。殷胥漂浮在水池里,心也跟飄在胸腔的積液里一樣,她穿著泳衣,現了形。身體上像女生的那些弧線無處躲藏,腰很窄,腿並不是很細,有點既圓潤也緊實的弧度,**的滑過水光。

  崔季明爬上去了,她站起來,毫無意識的拽了拽泳衣勒在屁股上的邊沿,然後轉身跟他說話。那個動作飛快且自然,只是無數次的習慣,殷胥轟的一下在泳池里臉紅了。

  殷胥要咬牙切齒,她真的是毫無自覺啊!

  崔季明還在仰著頭和他說話︰“你上不來吧,要我拉你一下麼?我不會使壞的。”

  殷胥卻沒法再爬上岸去了,他腳在泳池蹬了一下,游出去一段,把臉埋在微涼的水里。他听見崔季明站在岸上喊他,他沒法回答,更沒法見她。

  他一直游到另一邊才爬上去,跑到更衣室去拿了紙巾和帕子才返回,仍然有點不敢直視她似的。崔季明躺在白色塑料躺椅上,兩腿交疊,仰著頭︰“你怎麼才來,我鼻血都快停了。”她接過紙巾,擰成股想要塞進鼻子里,又覺得會不好看,捏回濕漉漉的掌心里,只擦了擦嘴唇上部的血跡。

  殷胥正要把旁邊的躺椅拖得近一點,崔季明忽然道︰“好不好看呀。”

  他回頭,她在躺椅上,很傻的擺出一個海報女郎的姿勢,手里還裝作拿著雞尾酒杯的樣子。紅色的泳衣就像個紅色的印章一樣,砰的蓋在他腦袋里,殷胥懵了一下,想笑又不能直視,只轉過臉去︰“傻子。”

  崔季明扁嘴︰“就知道你說不出好听的話來。這泳衣把我胸都壓扁了。”

  殷胥坐下,忍不住偏頭︰“本來的水平罷了。”

  崔季明似乎沒想到他膽大起來會說出這種話,氣的拽了拽泳衣︰“是勒的!我好兩年前買的泳衣,現在都有點小了!”

  殷胥轉過臉去笑她︰“好好好。”

  她從躺椅上爬起來,還較真了︰“我胸有那麼小麼?”

  殷胥被她問的沒法淡定了,敗下陣來︰“……我沒那個意思。”

  崔季明︰“你說實話。”

  殷胥︰“……不大。”

  崔季明氣的︰“⺪,你還真他媽說實話!”

  殷胥從躺椅上彈起來︰“你怎麼還打人呢!臭毛病又犯了麼——哎,鼻血又流下來了!”

  崔季明連忙仰頭,伸手一抹,弄的滿手是血。

  鬧騰半天,兩個人還是坐回了泳池邊,殷胥給她洗了洗手,道︰“別覺得傻氣,還是用紙堵一下吧。”

  她半天的不情願,才把紙塞在鼻子里︰“只能等一會兒好了再下水了。”

  殷胥︰“你可以仰著頭壓一下楮明穴試試。”

  崔季明慌手忙腳︰“楮明穴在哪兒呢?”

  殷胥︰“……你壓的的天應穴……平時你是連眼保健操都混過去的麼?”

  他忍不住把她滿臉亂找的手拽下來,幫她摁住,崔季明老老實實的仰頭。

  她怪老實的,水從下巴上滑下來,劃過脖頸陷入鎖骨的凹陷之中。殷胥望著她的嘴唇,她就跟多動癥一樣,小動作沒完,一會兒眨眼,一會兒舔舔嘴唇。

  他正胡思亂想著,崔季明的手開始亂摸,似乎想抓他。

  殷胥︰“干什麼?”

  崔季明聲音簡直要膩死人︰“手給我嘛……”

  殷胥︰“……”

  他遞過去,半晌道︰“所以呢?”

  崔季明晃了晃抓著他的那只手︰“親親嘛。”

  殷胥︰“……啊?”

  崔季明低下頭來,笑了笑︰“你會嘛?”

  殷胥意識到她說什麼了,懵了一下︰“……不會。”

  崔季明︰“我也不會。”

  殷胥︰“……所以。”

  崔季明笑︰“試試唄。”

  她手撐在瓷磚上,又更進一步,撐在他膝蓋上,探過來︰“行不行?”

  殷胥明明知道自己應該更主動一些,可他有點動不了。他沒有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去,去看她的嘴唇。崔季明嘴唇微厚,卻看起來也很柔軟,她湊近一點,也垂下眼去。

  殷胥分不清是自己主動靠過去,還是她主動靠上來,崔季明說不上是輕巧還是用力的在他唇上貼了一下。只有一兩秒,她微微啟唇,有個類似吮一下的動作之後又撤開,從他唇上離開,明明動作很輕,他卻隱隱約約覺得听見了一點水聲。

  殷胥都覺得要哆嗦了。

  崔季明偏了偏頭,臉很紅,嘴上卻欠揍︰“就這樣?”

  殷胥只覺得自己浸在水里的腳都要抽筋了。他當然知道不是這樣。

  在崔季明問過之後,他也有用手機查過到底該怎麼做啊!然而他又不知道實際該怎麼做,只是理論上的一行行字從眼前飄過。

  崔季明又湊過來,想琢磨琢磨,殷胥拒絕不得,連張嘴都害怕了。崔季明貼的更近了,她的大腿和和他貼在一起,抱住他肩膀︰“你會嫌我麼?”

  殷胥︰“什麼?”

  崔季明有點忐忑的笑︰“會不會覺得討厭。”

  殷胥︰“……不會。”怎麼可能會啊!她居然還問。

  她想拽掉鼻子里塞得紙,殷胥抓住她的手︰“別,別一會兒鼻血又淌下來。”

  崔季明不高興的抱怨︰“這樣不好看。”

  殷胥︰“要閉眼楮的,我也看不見。”

  崔季明笑嘻嘻的湊過來,又是親了親。殷胥又緊張又干著急,他甚至想推開她說這樣不算的時候,崔季明微微探出一點舌尖,舔了舔他。

  這一舔,才讓殷胥頭皮都發麻了。

  崔季明簡直就是貓投胎的,舔了舔,幾乎讓他牙關咬緊。又拿牙齒咬了咬他上唇,歪過頭去換了個角度又咬了咬。她的腿和胳膊先傳遞過來的是水的濕氣,而後是滾燙的體溫。

  她不得其法,倒也覺得這也算接吻了,開始玩兒似的咬來咬去,伸手去摸他後頸短短的發。

  殷胥摁在瓷磚地上的手指都要把瓷磚摳出幾個坑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張口吮住了她的唇,崔季明一下子睜開眼來,低低驚呼了一聲,卻被他吞了下去。

  她說是嚇到了,更像是有點原形畢露的慌張,手從他肩膀上滑下來,捏住他胳膊,指甲都扣進去了。殷胥也很笨,她倒是很快就不慌了,意識到了兩個人半斤八兩。

  第一次接吻,總是很不優雅的。她的尖牙利齒好幾次磕到他,殷胥忍不住想報復她,可她就是心大,對他的報復也不以為意。

  她總算是松口,喘的氣都有點汽水味,殷胥轉過頭去,只覺得脖子以上都要燒起來,拿手背擦著嘴角,好像是剛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進來胡亂攪了一圈就走了。

  崔季明也說不出話來似的,一下子拽掉鼻子里的紙,跳進水里,潛在水底,冒出來一串泡泡。

  殷胥覺得她是不好意思了,想笑,也學她跳進水里,低頭潛下去。

  藍色的水里,崔季明頭發跟海草似的,她似乎沒想到他也跳下來,蹬腿游了幾下,又忽然湊過去,拽住他胳膊,像個八爪魚一樣抱住他,在水底又朝他唇上湊來。

  殷胥心里早就被這一連串的舉動燙的像是融化的蠟油,掉進冰涼的水里,凝成張牙舞爪的形狀。他忍不住抱住她,微微張口,然而下一秒,兩個人又一陣拳打腳踢推開對方,跟兩個落水狗一樣露出頭來,趴在泳池邊上咳嗽。

  連陸地上都搞定不了的兩個菜雞,還妄想玩水下接吻。

  殷胥被嗆到,腦袋貼在瓷磚地上咳嗽。崔季明喝了一大口泳池水,正在臉紅著吐水吐泡泡。

  崔季明︰“瞧你那傻樣哈哈哈哈!”

  殷胥撩起水來潑她︰“你也照照鏡子,看一眼你自己!”

  崔季明捂著嘴滑回泳池了傻笑。

  殷胥倚在池壁上,望著她隱隱想笑,忽然開口︰“崔季明,我們以後考一個大學吧。”

第396章 【番外】【現代】(十四)

  崔季明轉頭︰“啊?”

  殷胥抿嘴︰“……考一個大學,以後也能經常見面吧。”

  崔季明其實沒想那麼久, 她的性格也是過了今天沒明天似的傻開心, 張口就想說︰別扯那麼遠的事情。

  然而殷胥眼神又很認真, 而且……她忽然覺得, 想一點遠的事情也沒什麼不好。

  但她還是游出一段去︰“你能考上的學校, 我考不上的。你這成績, 學校可以隨便挑了。”

  殷胥︰“有些學校, 沒有我想要去的專業。”

  崔季明抬頭︰“你想學什麼?”

  殷胥︰“還不告訴你。”

  崔季明︰“切。我不行的,沈陽的那個警察學校, 我外公托關系,稍微分數低一點也能送進去吧。”

  殷胥一驚︰“沈陽?你不是要考公安大學麼?怎麼又要去那麼遠!”

  崔季明扁嘴︰“你說的確實沒錯, 我估計是考不上。”

  殷胥急了, 拽住她︰“我說的是你再這麼不努力,是考不上的!”

  崔季明︰“可我就是對學習沒興趣嘛, 前兩天我看我表叔在局內有挺好玩的案子,反正想自己查著玩玩。我差不多上個警察學校就好了,也不用非要去最好的。”

  殷胥更生氣了︰“你就是這個性子麼?什麼也湊合湊合就差不多了?”

  崔季明耳朵一疼, 拿水花去拍他︰“你別揪我耳朵嘛!我又不像你似的腦子聰明!哎哎哎——”

  殷胥揪著她耳朵怒道︰“以後,每周一三五,我去你家!監督你把作業都做完了!”

  崔季明一扁嘴︰“別, 我都約好了要出去……”

  殷胥︰“逼著你死學了麼,讓你拿出三成的心思來努力,你都一副要死了的樣子!不讓你玩了麼!你看你一天做過什麼正事兒啊!到時候上了二流大學又開始吹,當年我要是好好學習, 肯定考清華北大之類的是吧!”

  崔季明都快被他摁水里了︰“別擰啦別擰啦,左邊兒都要比右邊兒大一圈了,你怎麼親完了說動手就動手!我討厭死你了!”

  殷胥想一想前一刻的曖昧氣氛,也僵硬了一下,罵自己實在是沒救,松開了手,口氣軟下來幾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崔季明捂著耳朵,潑水泄憤。

  殷胥躲了幾下,她又整個人撲上來,掐住他脖子一陣亂晃︰“讓你在對我這麼凶!咱倆每次說話,十有**都是你在發脾氣!你怎麼脾氣這麼差勁啊!”

  殷胥心道︰我還脾氣差勁?你瞧瞧你自己!

  只是讓她搖的話也說不出來,轉頭跟她鬧做一團。終于兩個人也累了,崔季明干脆裝作浮尸飄在水面上,殷胥也學她躺著飄起來,慢慢把自己游過去,就像兩只怕被沖散的水獺似的牽住了手。

  月光灑下來,崔季明望著天花板和燈,忽然冒出來一句胡說八道︰“你說,我們未來會不會結婚啊——”

  殷胥趔趄了一下,嗆了一口水松開她的手直著浮起身子︰“你你你怎麼忽然冒出這種話!”

  崔季明笑︰“就是想著玩嘛。想著想著,就想遠了。”

  殷胥當然不會說,自打上次她啪啪兩口,自己連未來在哪兒買房,孩子叫什麼都想好了,結婚……這個問題,他當然腦內也翻來覆去想過。

  一面是想的特美,一面是小心翼翼。

  畢竟崔季明這個性子太不靠譜了。他半邊腦子裝滿了跟她以後抱著孩子上街的溫馨畫面,另半邊腦子已經想出幾十種崔季明甩了他的場面。

  崔季明說出這種話,他自然也吃驚。

  但殷胥畢竟是心里打的彎比腸子都多的人,道︰“誰知道呢。”

  崔季明點頭︰“確實。哎,你媽要知道了會不會揍我?”

  殷胥翻個白眼。她把自己當成拱了黃花大閨女的流氓臭小子了是吧。

  殷胥︰“這我不知道,我感覺你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給我好臉色看。”

  崔季明︰“也不一定,你成績這麼好。不過我爸對我的不學無術也沒什麼意見。”

  殷胥已經游得差不多了,他手指都快泡皺了,率先爬上泳池去,坐在邊沿道︰“你上次打人,你爸來學校,回去沒教訓你啊?”

  崔季明搖頭︰“沒。他很講理的,我說龐光大罵了我媽,他差點都要在學校里打人了。我爸從來就不覺得我這樣有什麼不好,覺得我開心就行嘛。”

  唉,怪不得養出這樣的脾氣。

  不過崔季明的家底,就算她是個混子,也照樣一輩子衣食無憂啊。

  然而所謂的崔式很講理,是沒遇見某些事兒。

  崔季明假裝同意要好好學習,實際上就是想讓殷胥到他家來。

  殷胥想的也是一定要把她拽回正軌,結果大半的時間都在跟她胡鬧……

  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送上門的外賣。

  吃點零食,打個嘴仗順便再打個嘴仗,她玩會兒手機被他抓的亂跑,他偶爾翻開她書架上幾本書看得入迷,最後很有可能就是倆人進化到趴在床上,她抱住他,有一搭沒一搭的拽著他頭發玩兒了。

  崔季明原來會那麼喜歡跟人親近。

  他可以揉她頭發,也可以抱著她的臉要求她微微抬抬下巴,可以一起在沙發上壓出一個凹陷,也能在她沖了澡之後拿點護膚霜擦腿的時候,偷偷的轉過臉去看。

  然而就在一個周末,崔季明寫作業寫到一半,實在受不了了,一甩筆蹬掉脫鞋,趴在床上耍賴。殷胥只能去拽她︰“就最後兩道題了,你快寫完我就回家去了。最近總是晚回,也幸好是我媽下班比我晚。”

  崔季明甩著兩只腳,拿著扇子拼命扇了兩下,拽了拽自己的衣領︰“哎,你別回去唄,給你媽發個短信。反正你媽覺得我是男同學,也不要緊的。咱們明天早上去景山公園玩唄!趕早上的公交!”

  到殷胥耳朵里,後頭去景山公園什麼的都不是重點,留在這兒才是。

  殷胥︰“留在這兒?我住哪兒!”

  這一下把崔季明問噎住了。她再怎麼沒譜,也是個沒長大的。說不出來咱倆一起擠擠這種話,不太好意思卻故作大度道︰“你睡這兒,我去睡沙發。”

  她可真有奉獻精神。

  殷胥心里想留,嘴上卻說不出口︰“算了,我還是回去吧。”

  崔季明拽他︰“別呀!你天天這麼晚往回跑!我們晚上看恐怖片吧!你想不想看!”

  殷胥可不敢看。他連過山車都不會去做,恐怖片這種事情更是敬而遠之。

  殷胥跟她拉鋸︰“你先起來把題做了。”

  崔季明︰“我不——你先親我一口。”

  兩個人正鬧著,崔季明忽然一把抱住殷胥的腦袋,側耳傾听,只听見大門 嚓一聲響。殷胥也嚇了一跳,交換了一個眼神︰不會有賊吧!

  崔季明撲到桌子上都要去找美工刀了,就听見門外一個嬌嬌脆脆的聲音︰“哎?燈亮著,爸,姐跑出去玩又忘了關燈了!”

  崔季明和殷胥傻眼了!

  這比來小偷還恐怖啊啊啊!

  崔季明說著,打開衣櫃就要把殷胥往里摁,殷胥掙扎,比口型道︰“你瘋了麼,我躲什麼啊!要是被發現了我怎麼解釋!”

  崔季明也懵了︰哦。是啊……

  崔季明也小聲︰“那你現在要怎麼說!”

  殷胥微微臉紅︰“我本來就是輔導你學習的。”

  崔季明︰這才可疑啊!我爸寧願信我潛規則學習委員,也不會信我好好學習的。

  說著,殷胥擠出櫃子來,拽了拽校服,白了她一眼。

  崔季明硬著頭皮走出去︰“爸,我在家呢!”

  殷胥跟著走出去,老老實實的打招呼︰“叔叔好。”

  崔式倒退半步,嚇得一口氣沒上來,臉色都變了︰“——崔季明?”

  然而不止崔式一個人,殷胥就看著個穿著初中校服的高馬尾女孩兒,一個媽生的卻不知比崔季明精致不知道多少倍臉上,寫滿了名門大小姐幾個字,倨傲且懷疑的望向了殷胥。還有一個帶著小黃帽穿著白襪子粉裙子的小女孩兒,瞪著大眼楮好奇的望著他。

  殷胥忽然感覺自己後背上冷汗都快沁出來了。

  崔式臉上寒光一閃,卻又立刻笑起來︰“是同班同學啊?快坐快坐。”

  殷胥顯得很淡定︰“沒事兒的,我不用坐了。之前學校老師說崔季明向量學的不好,讓我抽空給她補一下。我就兩道題就講完了。”

  崔季明忍不住斜眼︰他也會扯這種謊?

  崔季明也道︰“嗯,殷胥是我們年級第一。老師讓他做我前頭的。”

  崔式是個老狐狸,他可了解崔季明。老是讓幫忙補習,她就願意听?要這男生非要來,以崔季明的脾氣,不把他打一頓書包都給扔水里去?

  他當然不會說不好听的話,笑道︰“是嘛!那真是麻煩你了,就這個不學無術的家伙居然還能跟著你學一學。我這個當爹的都管不了。你們去學習,我給你們切點水果。”

  殷胥︰“不用不用。還有兩道題就做完了,我看她做完了就走了。”

  崔季明也連忙︰“啊,對!就兩道題了,我趕緊寫完。剛剛偷懶了。”

  崔式笑靨如花︰“好好,那你們去,我讓這兩個小丫頭別打擾姐姐學習。”

  崔季明剛轉身要推殷胥進屋,就看見舒窈跟她翻了個白眼,比口型道︰演技真差。

  臥槽??

  崔季明進了屋開始忐忑了,坐在凳子上跟殷胥壓低聲音急道︰“你還留什麼!趕緊走嘛!”

  殷胥緊張的手心都冒汗,勉強算作淡定︰“你傻啊,你爸回來我就走。再說我本來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兒麼?”

  崔季明拽他校服︰“你親我來著。”

  殷胥斜眼︰“那是某些人耍賴打滾求來的,不是我唐突。快點兒寫,寫完了我就走。”

  崔季明這才坐到座位上,渾身都跟灑了熱湯淋一身似的坐立不安︰“不行,我爸肯定懷疑了。”

  殷胥點了點書︰“別想那麼多!做作業!”

  崔季明硬著頭皮才寫了一道多,忽然敲門聲想起來,兩個人簡直就跟冒洞的土撥鼠一樣直起身子來,如臨大敵的望著門。崔式推開門,露出一張笑眯了的臉︰“吃點哈密瓜,我剛剛切的。來來,我給你們放桌子上了。殷胥啊,晚上一起吃飯吧!正好季明幾個妹妹也在。”

  殷胥連忙道︰“不用了,我媽等我吃飯呢。我不回家她該擔心了。”

  崔式又客氣了幾句,這才放下盤子走出去。然而臥室的門卻沒關,敞亮的放在那兒,他就跟忘了似的走出去了。

  崔季明伸手就要去關門,殷胥連忙拽住她,壓低聲音道︰“你是傻麼,看不出來是你爸故意留的,趕緊寫完。”

  崔季明瞪大那雙無知的眼楮,深深地為兩個男人之間的博弈震驚了。她覺得自己要是早一百年前做什麼地下黨,肯定是死的最快的那個。

  好不容易,崔季明硬著頭皮寫完了,殷胥長舒一口氣,輕聲道︰“那我走了。”

  崔季明抬頭,比口型︰“親一口。”

  殷胥︰……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找死。

  然而門雖然打開著,客廳的角度還是看不見的,殷胥低下頭,飛快的在她腦門上印了一下︰“你可老實點吧。要不然死的是我。”

  崔季明還不以為然︰“怎麼會。”

  殷胥走出去和崔式打招呼,崔式強留他吃飯也沒留住,開口道︰“那我送你回去吧。這麼晚了,你也還是個學生。”

  殷胥︰“叔叔不要緊,公交站就在樓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崔式哪能讓他有拒絕的余地,拿著車鑰匙,笑道︰“你都幫崔季明這麼多,我不送你哪里過意得去。正好崔季明在學校什麼狀態,我也不清楚,跟你了解一下。”

  說著,就推著殷胥出門。

  崔季明戰戰兢兢的看著他們倆走出門,舒窈走到廚房去,拿起圍裙給自己戴上,翻了個白眼,冷笑︰“厲害了啊,你都能把男生帶到家里來了。你這都不只是不學無術,思想都有問題。”

  崔季明仰倒在沙發上,去撓妙儀︰“我怎麼就思想有問題了。”

  妙儀倒是很能戳中問題的關鍵︰“姐,你居然補習?”

  崔季明這才意識到……暴露她的就是補習這件事本身啊!

  舒窈才簡單做好了飯,崔季明癱在沙發上滿腦子都是這件事兒,忽然听到手機□□的提示音想了一下,她立刻點開。

  九妹︰“我到家了。你爸一直開車把我送到家。”

  九妹︰“路上都在跟我聊。”

  崔季明緊張起來,立馬抱著手機沖回了自己屋里︰“跟你聊什麼!”

  九妹︰“問我父母是做什麼的,以後想考什麼大學之類的。主要是問你有沒有欺負我。”

  崔季明︰“這有什麼好問的!”

  九妹︰“……你真是傻!我說沒欺負過,那才假!我就說我有哮喘,身體不太好,你以前欺負過我,我犯病了,你就害怕就不敢再動手了。而且老師還訓了你。”

  崔季明︰“然後我爸怎麼說?”

  九妹︰“你爸還是不肯信。于是我就說,你想考公安大,雖然不說多努力,但也怕自己考不上。你爸才信了一點。”

  崔季明︰“哦哦哦,那你是不是經常可以來我家了。”

  九妹︰“我才不要再去了。你爸就跟逼供高手一樣,我好幾次都差點說漏嘴了。”

  崔季明急了,恨不得把腦袋都伸到屏幕那邊去︰“不行!你不來我成績會下降的。”

  九妹︰“你好好學習過麼?我不想被你爸盯著。”

  崔季明︰“那我去你家找你總行了吧!或者我們出來玩嘛!”

  殷胥躺在沙發上,家里空無一人,薛菱還沒有回來,他卻看著手機屏幕傻笑起來。

  他當然想她來,發出去的卻是︰“別。”

  崔季明︰“我要去!”

  殷胥笑了笑,忽然抱著手機,竟然覺得電池熱乎乎的,就跟她那種熱切的口吻一樣。果然啊……不論他是怎樣的態度,不論他是不是在鬧脾氣,她永遠都會在他身邊,熱熱鬧鬧的不離開吧。

第397章 【番外】【現代】(十五)

  崔季明和殷胥好在一起的事情,還是瞞了相當一段時間的。

  畢竟她還是周末經常跟狐朋狗友們一起出去玩, 還結識了旁邊一個比較末流的重點高中的一群體育生, 其中就有林修。

  說是結實, 更像是高中幼稚的一幫孩子互相吹比, 崔季明的這波朋友們就把她吹出去, 說她會散打, 小時候學武術, 籃球也特別厲害——就是沒提她是個妹子。

  另一邊則是吹噓修,是學射擊好多年, 在青少年隊參加集訓,還會玩傳統弓——這幫熊孩子們也把學射擊和會玩槍當成一碼事兒, 自然他的朋友們也臉上生光。

  見了面, 崔季明才慫了。

  修雖然傻不拉幾的,卻是真正的運動員體育生, 她小時候學散打……基本就是半途而廢。

  然而同學們卻不知道,反而因為修打球不行,打架也一般, 非把崔季明捧起來了。

  一來二去兩撥人也認識,修帶崔季明找人開證明去北方射擊場拿真槍玩兒,崔季明帶修去跟各個學校的人打球, 兩個人簡直成了勾肩搭背,一起擼串的好基友。

  雖然殷胥的色相也確實能讓崔季明惦記著去找他,但畢竟她愛玩也不安生,老是跟他呆久了有點少年人的沒耐性, 翹了“補習”時間去找修完也是常有的事情。

  修還有個哥哥,已經考上了四環邊上一個有名的醫學院,他也經常帶她去大學里逛游著玩。殷胥也漸漸發現跟崔季明見面少了,她就跟跑出去躲他似的,也忍不住好幾次周末給她打電話,直接問她人在哪兒。

  崔季明也是心大,就說自己在某醫大,說讓他過來唄,下午一起去後海劃船去。

  殷胥听見那個地方,就覺得奇怪,到了地方,就看著沒別人,崔季明就跟修兩個人癱在學校長凳上,抱著籃球各自舔冰欺凌。

  崔季明穿著球鞋運動外套帶著帽子,頭發已經長到可以完全扎起來在腦後,和差不多一樣一身運動風的修正說著最近的比賽,就遠遠的看著一個穿著灰色衛衣白鞋子,在太陽底下白的發光的男生遠遠張望著走過來。

  她還沒看清到底是不是殷胥,修練射擊的眼楮一眯,就先咦了一聲︰“不會這是你說你叫來的朋友吧。”

  崔季明這才看見殷胥,連忙招手︰“阿九!”

  修一听她這麼喊,哆嗦了一下立馬直起身來,轉過頭去︰“你你你——”

  殷胥走進,就看見崔季明並不是跟一大幫人在一起玩,而只是跟一個男生坐在一起,肩靠肩,手還搭在椅背上。他本來就心里夠不舒服了,等到看見那個人,才是心頭咯 了一下。

  修也一下子站起來,結結巴巴︰“啊……胥,你怎麼過來了?”

  殷胥兩手插兜,表現的相當冷漠︰“我來找季明。”

  崔季明傻眼︰“哎?認識?”

  修抱著球,正要開口,拍一拍殷胥的後背,他躲開,道︰“嗯。長輩認識。走吧,我們去吃飯。“

  殷胥朝她伸出手,顯然不是那種朋友拉一把,而是要讓崔季明去牽他的手。

  崔季明不好意思起來,她又沒說叫來的是男朋友。畢竟她整天把自己當男生,跟別人打球瘋玩,忽然說自己有個男朋友,朋友們心態也會微妙起來啊。

  崔季明道︰“一起唄,這旁邊有家火鍋。”

  修也趕緊笑︰“一起吧。也好久沒跟阿九一起吃飯了。”

  殷胥冷漠,似乎听見修也叫他“阿九”更不高興,拽住崔季明的手把她拖起來,緊緊扣住不松手,道︰“我不能吃辣。”

  修︰“那旁邊還有西北面館,去吃也挺好的!”

  殷胥︰“不用了,我跟季明約好了下午去看電影的。我們去電影院附近吃就好了。”

  崔季明被他牽住手,有點想把手往後頭藏,看了他一眼︰什麼時候約的看電影。

  她可以得罪修,卻不敢得罪殷胥,只能笑道︰“修,回頭再找你玩,下次你們朋友去射箭場找我啊,我外公之前買了個復合弓給我,我覺得手感還不錯!”

  修看了一眼殷胥,笑道︰“好!回頭去你家找你。”

  殷胥听見這話,真的是內心都快炸了,瞪了崔季明一眼︰他還去過你家?!

  崔季明哪里意識得到︰“好好好~回頭再說!”

  她說到一半就被殷胥牽著拽走了,走出了這大學,殷胥回頭問道︰“你來這兒干什麼?”

  崔季明笑著挽住他,沒心沒肺道︰“修說他哥在這兒讀書,剛剛我們還見了來著。叫林澤,學臨床的。哎呀真厲害啊,長得也挺好看的。跟你有點像。”

  殷胥︰“……當然會跟我像。”

  他大步往前走,手還插在兜里,就等著崔季明上來挽他。她果然跟牛皮糖似的粘上來,好奇滿滿︰“為什麼呀!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你快跟我說說!”

  殷胥瞥了她一眼︰“修跟我同父異母。”

  崔季明傻眼了︰“啊?!”

  殷胥漫步往地鐵站走,崔季明掛著他︰“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

  殷胥很不想談︰“也沒怎麼回事兒。婚內出軌而已。澤比我都大。家里的事兒很亂。”

  崔季明從小就是在爹媽感情特別好的家庭長大,自然對此不太明了。殷胥半晌才透露幾句。說在他小時候,修的母親一開始是不知道殷邛已經結婚了,結果肚子都大了等著跟他結婚的時候,才發現人家早就結婚幾年了。

  林憐年輕時候也是傻且沒文化的小丫頭片子,家境也不好,被騙的離開家鄉過來,孩子也很大了,沒法打了……

  澤就出生了,成為了從小就蒙受陰影的私生子。

  薛菱是在胥出生之後才知道這些事情,而且那時候修都已經出生了,澤都幾歲了。她異常惱怒,當時翻臉,就差叫著娘家人把殷邛暴揍一頓,在半個月內就辦完了離婚手續,殷胥還不會走路她就跟殷邛離婚了。

  薛菱倒不要緊,她家境也好,自己也在政府上班,以後衣食無憂。

  而林就不一樣了。

  後來殷邛轉頭要與林結婚,林已經後悔了。這幾年都是為了生存和孩子在容忍,可她需要資本啊。林憐為了讓澤能讀書,還是決定跟殷邛結婚,把孩子戶口都辦上,然後偷偷攢錢,自己開了個小的服裝公司。

  林憐因為跟殷邛的事情大學早就輟學了,殷邛對她開小公司的事情也不甚在意,他倒是信薛菱那種女人能夠折騰的翻天覆地,就覺得林憐也沒什麼文化或者心氣,只是找點事兒玩。

  只是殷邛跟薛菱從高中就戀愛,最後鬧到這樣一個結果,看見薛菱風生水起的在政府內混的越來越好,雖然殷邛也是開企業的,但也仍然心里不舒服。

  林憐生孩子又早,澤都上初中的時候,她還年輕,拿著開公司賺的一點錢又跑出去進修了一兩年,掛了個名校的名聲。公司後來開的也不錯,她越來越忙,更少在家里給那個騙的她整個年輕歲月都賠進去的男人賠笑臉了。

  殷邛身體又不好,脾氣更差,以後如果殷邛大病,她還必須付出更多的時間照顧他。

  林憐想了想,覺得自己的公司也邁入正軌,澤的成績也很好,現在孩子頂多是被說父母離婚如何如何,不可能再會被叫做私生子了。自己也完全支撐得起孩子以後讀書甚至出國,毅然決然的和殷邛離婚了。

  殷邛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最後會連林憐都跑了。

  另一邊薛菱都快成了人人巴結的政府官員,多次拒絕他想要見殷胥的要求,因為她也有權,想要擋住殷邛這種有錢的人,自然也有的是手段;而林憐因為家暴和他的性格狂躁開了證明,成功的讓兩個孩子都判給了自己。

  殷邛一夜之間成了孤家寡人。

  殷胥只記得自己初中的時候,殷邛生了大病已經非常嚴重,他自己的家人兄弟又所剩無幾,幾乎無人照料。薛菱最後心軟,還終究是見了他幾面,殷胥卻不想見他,只在最後他去世前幾天去了趟醫院,隔著玻璃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而林憐則是完全和殷邛誓死不見,她和殷邛甚至沒有薛菱和殷邛的這點情誼,對于殷邛留下來的財產也基本是興趣寥寥,只說是隨便分給孩子就好了,只希望這個人從命里趕緊剔除出去。

  後來似乎薛菱和林憐見過幾面,殷胥和修、澤也見過面,但這樣的背景下,兩家孩子怎麼都不可能對對方有多好的印象或感情。也就只有修,這樣的環境長大卻最受林憐疼愛,從小傻呵呵的樂天派,看誰都沒惡意,他又跟殷胥差不多年紀,幾次要拉他出去玩。

  自然都被殷胥拒絕了。

  這樣的背景長大的殷胥,自然對戀愛結婚這種事情,也有點難以言說的陰影。對崔季明去跟修玩的好,兩個人兄弟似的勾肩搭背的事情更是異常介意。

  不過崔季明也不是拎不清……

  修是外校的,認識卻也沒到鐵的不行的地步。相比于修,當然還是眼前能吃的著的這位重要。反正她也是個女的,就見色忘義怎麼了,就哥們不如對象怎麼了!

  她跟狐朋狗友漸漸的不那麼親密,也是高二下學期的事情了。

  一是因為殷胥性格里好玩的部分,或者說讓她覺得著迷的部分越來越顯露出來,相比那些一群人出去瘋,她覺得就跟他倚在後海旁邊的欄桿上聊天都更有意思。

  二也是殷胥……動腦子耍手段,他基本很少跟個老學究似的訓她,她說想去哪兒玩他就陪著去,實在拉不回來就動用特殊手段,崔季明腦子里的彎兒哪有他多,也是被他哄的天天傻呵呵點頭跟在他後邊走。

  老師都看出不對勁兒了。

  雖然班主任也不敢相信殷胥會談戀愛,而且還是跟班里假小子似的大混子崔季明……

  但事實好像就是擺在眼前。

  班主任坐不住,他找崔季明溝通肯定沒有用,就只能把殷胥叫道辦公室了。

  殷胥大大方方承認了。

  豈止承認。要不是殷胥性格不喜歡多話,他恨不得弄個大喇叭在學校里廣播這件事兒,然後在外面再租個八面音箱的大卡車,放著《對你愛不完》,在三面車廂上貼滿他們倆的大頭貼,繞著四環飆車——

  內心戲的大喇叭早已喊了大半年,這時候總算能夠對著老師囂張了。

  班主任痛心疾首︰“殷胥,你怎麼能跟她在一起混呢!她會耽誤你的啊!就你這個成績,明年高考放榜之後的報紙都給你留了三分之一的版面,理科狀元就等著你了啊!這個時候戀愛,不就是耽誤學習麼!”

  殷胥站在班主任的桌子旁邊︰“都在一起半年多快一年了,我也沒退步。要是有個人考第一,讓我當第二,我第二天就跟她分手。”

  辦公室十幾個老師被他難得一見的囂張震驚了。

  班主任噎的話都說不出來。

  殷胥又道︰“我們是互相幫助。她今年期中比去年進步了幾十名吧。”

  班主任︰“快一年了,才幾十名啊!”

  殷胥︰“有進步就是成功。老師說過,人要跟自己做對比,而不是跟別人。”

  班主任︰“我是覺得你上課都不好好听講了。”

  殷胥︰“我以前也不听。”

  班主任︰“……可你現在是不是經常中午跑出去跟她玩去啊!”

  殷胥︰“老師不是希望我在學校結交朋友麼。女朋友就不是朋友了麼?”

  班主任︰“……殷胥,你這樣我會請家長的。”

  殷胥︰“我無所謂。提前見家長也挺好的。”

  班主任︰……這孩子怎麼就跟崔季明學的這樣油嘴滑舌、理直氣壯了啊!

  當然班主任不能放過了崔季明。可崔季明早就成為了辦公室常客,每個老師都跟她很熟,她也是個厚臉皮又會來事兒的,來了辦公室幫這個老師倒壺茶,幫那個老師下美劇發郵件,基本之後來辦公室,也頂多被班主任教訓兩句。

  寫了幾十張雷同的檢查,老師也不想看了,大概讓她坐一會兒,順便問問現在怎麼在網上買電影票。她去給老師打兩瓶開水也就回去了。

  這回班主任也就是坐在桌子旁邊,自暴自棄的托腮問她︰“……我真好奇,你怎麼能跟他好上的。他平時在你面前也說話那個樣子。”

  崔季明翹腳在凳子上,得意的都快不行了︰“哎呀,這有什麼難的,有什麼人是老娘拿不下來的!你別看他平時在學校一副身邊坐滿了水果蔬菜的冷漠樣子,實際上——”

  她倒好,跟說評書似的跟班主任聊上了。

  班主任本來也就比較年輕,他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叫家長,最後想想還是威脅崔季明,如果她成績再退步,就立刻叫兩人爹媽過來。崔季明听這個就怕了,感恩戴德,作著揖弓著腰笑的跟個公公似的退出了辦公室。

  不過崔式也不是傻的,早就窺出幾分蛛絲馬跡,好幾回下了班之後開車直奔崔季明住的小房子,想去抓個正著——

  然而崔季明學精了。學校附近開了個麥當勞,倆人轉移陣地去那邊玩兒。

  不過麥當勞也有諸多……限制。

  終于快到了又一年的小長假,殷胥非常隨意的開口,說薛菱出差去了,他們倆要不要去歡樂谷的夜場去玩玩。崔季明果然興奮點頭——

  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就是覺得等玩完了很晚,去她家住一回,能夠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就看見她,也是挺好的事情。

  然而崔季明就……想法沒那麼單純了。

  殷胥只是大概懂一些,她就是實戰經驗全無,理論知識包羅萬象了。

  跑到歡樂谷玩到只趕上最後一班地鐵,殷胥自然好無去處的住到她家里了。崔式已經跑來抓空好幾次早就放棄了,他也心安理得,又緊張又熟稔的說湊合一晚上吧。

  大概也是認識的久了,或許是崔季明已經過了緊張兮兮的階段,開始總想搞點事情了。

  兩個人玩了一天跑回來,累的癱軟在沙發上,崔季明忽然跟驚天霹靂似的開口︰“沙發太小了,我們倆擠擠睡得了。”

第398章 【番外】【現代】(十六)

  殷胥一下子繃緊,又覺得崔季明一定又是胡亂開玩笑, 他若是當了真, 她又要笑了。

  殷胥轉過臉去, 崔季明卻拿眼楮瞧他, 並沒有掛著她平日不當真的笑。

  崔季明看他一臉呆滯, 有些心虛, 又覺得自己其實沒別的意思, 叉腰道︰“你要是願意睡這兒我不介意,就你這個子, 小腿都要掛在外頭。”

  殷胥想了想,他還是比崔季明要成熟一些︰“我還是睡沙發上, 不要緊。”

  崔季明似乎有點不高興了, 好像是她自己擔子一頭熱似的,站起身來︰“那你隨便吧。”殷胥欲言又止, 想要從沙發上起身跟她說幾句,就看到崔季明從屋里拿出一床薄被子,劈頭蓋臉朝他扔過來, 一把關上房門︰“睡你的吧。”

  殷胥過來玩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對她家里熟的不能更熟,夏天中午跑過來沖澡都有好幾回了。崔季明悶坐在屋里, 一會兒又把耳朵靠著房門听,好像殷胥自己帶了兩件衣服,正在客廳里換衣服。

  她想拉開一點門縫往外看,又覺得這樣太沒骨氣, 泄氣的拿腦袋磕了門一下。

  殷胥在外頭似乎意味她要開門,嚇得絆了自己一跤, 里啪啦一陣響的摔倒在地,悶哼了一聲。崔季明忍不住想笑,捂住嘴還怕讓他听見了小聲。

  一會兒听著他慢慢悠悠起來了,似乎去倒了杯水過來敲門︰“季明。……你不喝水麼?”

  崔季明︰真是沒話找話!

  她趴在床上︰“我不喝。你自己喝吧。”

  殷胥隔著門︰“哦。你用浴室麼?我想沖個澡。”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放棄了,氣道︰“你隨便!我睡覺了!你再敲門我要打人了!”

  他居然還真不敲了,崔季明一會兒听見浴室的水聲,氣的在床上都要砸枕頭了。氣歸氣,還是要睡覺啊。崔季明換了個吊帶和短褲,癱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些有的沒的。

  躺在一起怎麼了啊!她那些朋友們,初中高中跑出去開房的都也不少啊!她都談了快一年了啊!殷胥也不知道是不肯主動還是拘束,這一年也都沒多少變化啊!

  她也說不上來殷胥是主動還是不主動。畢竟只要她有一點點對他心不在焉,殷胥立刻就警覺的跟草原上的兔子似的,聞著風圍著她轉,天天戳弄,什麼羞恥play真情告白的話都說得出來,急的能跳腳。可要是她天天粘著膩著,覺得殷胥特別好,覺得她們倆人特別好,殷胥就開始端著了——

  既沒危機感了,也就特別喜歡原地等著她往上來湊了,腦子里糾結這個猶豫那個。

  崔季明本來覺得談戀愛就是光明磊落的事兒,就是一個擼串打球的朋友發展成可以互摸了,然而殷胥這性格,卻讓她有時候又激動又糾結,天天跟坐過山車似的。

  關了燈,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殷胥洗了頭發,他知道要過來住,包里還帶了毛巾,擦了擦頭發就癱在沙發上,滿腦子的後悔糾結。北京四月末就能上三十度,這天氣也漸漸熱起來,或許客廳里有蚊子,他兩條小腿都掛在沙發外頭,蓋著被子,翻來覆去的睜著眼楮看天花板。

  他甚至開始想,其實崔季明應該沒有鎖門,他這時候推門進去,摸到床邊,應該也算是能夠挽回吧……

  他轉個身面對沙發靠背,又覺得真這麼干就太不合適——半夜偷偷摸到她床上去,這不就是變態麼?崔季明要是睡著了,驚醒過來一腳能把她踹個半殘廢。

  ……不過也不一定,萬一她也沒睡著在等著他呢?

  殷胥又坐起身子來,又捂著臉躺下,糾結的無以復加,忽然就听見崔季明房門打開了,他嚇得一個激靈硬挺挺躺在沙發上裝睡。

  不會是崔季明以為他睡著了半夜來突襲他吧!

  她是要過來動手還是動嘴啊!

  怎麼辦怎麼辦,要裝睡還是說自己醒了!

  然而崔季明就是出來上廁所的……

  殷胥听見崔季明迷迷糊糊撞進廁所的聲音,心里那叫一個五味陳雜。只是崔季明從洗手間出來卻沒回房間,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拿腳去蹬殷胥︰“別裝了,我在屋里都听著你在這兒折餅子呢!”

  只有洗手間亮著燈,客廳里沒開燈,她就小半邊臉有光。

  殷胥抓住她蹬過來的的腳,拿被子蓋住,坐起身來,望著她沒說話。

  他覺得自己該說什麼,可崔季明確實是崔季明。他性格就夠千回百轉了,再找個小女孩兒心思的兩個人非累死。崔季明卻傻不愣登一根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概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賭氣,還是開口道︰“我害怕,睡不著。”

  就她一巴掌打死三個蟑螂都不會叫一聲的性子,天底下會有她怕的東西。

  可都這樣了殷胥再不借坡下驢就是傻子了。

  他從沙發上起來,崔季明抬眼看他︰“你這小心思怎麼這麼多!我都沒提前說讓你上我家來住,你就包里裝了睡覺的衣服!”

  殷胥拽了拽T恤,強撐面子︰“不行麼?”他站到她旁邊伸出手,崔季明眼楮亮了亮,蹲在沙發上,一下朝他跳過去。殷胥悶哼一聲,好不容易摟住了這個八爪魚似的扒在身上的家伙,往屋里挪。

  崔季明拽他耳朵︰“你有本事義正言辭的拒絕啊!干嘛還要同意。”

  她高中的時候雖然不少打球,卻也因為青春期有點微圓,殷胥有點吃力,抱著她一起倒在床上,攤開手半天才道︰“你說你害怕,我有什麼辦法。”

  雖然夏天微熱,她的床其實挺窄的,殷胥擠上來的時候,兩個人肩膀和腿都要貼在一起。崔季明側過身子來看他︰“你洗頭啦。用的我的洗發露麼?我聞聞。”

  她湊過來一陣猛嗅,殷胥這才看清崔季明就穿了個淺灰色的吊帶,她腦袋一湊近,胸都快貼在他臉上了,殷胥面紅耳赤僵在原地又不敢推她。

  崔季明手指揉了揉他濕漉漉的頭發︰“味道香香的,我那個洗發露買的太娘了,玫瑰味的。”

  殷胥僵硬的躺在床上︰“嗯,明天起來就沒什麼味道了。”

  崔季明這才縮回來,跟過家家似的開心︰“我們蓋一床被子吧!”

  殷胥把被子給她往上拽了拽︰“你好好睡覺。”

  崔季明一只手搭過來︰“我們聊聊天啊。”

  殷胥揣測不明白她什麼意思。是真傻,還是特別坦蕩啊。

  崔季明掰他腦袋︰“你看著我嘛。”

  殷胥被她兩只手燙的臉也熱了,轉過頭來,屋里只有一盞靠近牆角的黃色小夜燈。他開口︰“看你了。聊什麼。”

  崔季明有點泄氣︰“干嘛,你不想親我麼?”

  殷胥心里一軟︰“我沒有說不想。然後呢。”

  崔季明湊到他耳朵邊︰“然後……”

  她竊竊私語一番,殷胥捂住眼楮,露出來的臉和下巴也紅透了︰“你、你能不能不要那麼直白!”

  崔季明︰“不行嗎!切,班里那誰誰跟她男朋友早就——”

  殷胥︰“那是別人!我們……又不一樣!你不要因為別人做了什麼就也去學。”

  崔季明躺過來,趴在他身上︰“我怎麼學了,我也想嘛!你就不想摸摸我麼?”

  殷胥嘆氣。他難以言喻。

  崔季明是真的沒心沒肺,她對于說要靠一所大學的事情也不怎麼上心,就是知道跟他在一起玩……之前在泳池里也就是隨口一提什麼結婚不結婚的事情,完全沒往腦子里放過。

  殷胥覺得崔季明現在這樣,也是覺得別人跟男朋友如何如何她听見了,她就覺得他們倆不這樣做不對,干著急的想學別人。

  但殷胥……又不能老是訓她上進一點想遠一點,又不得不自己想的很遠很憂慮。

  在他人生的計劃里,首先是跟崔季明上一所大學。一個城市雖然也能見面,但不是一所大學,他總覺得的崔季明就跟風箏似的拽不穩就要跑了。

  如果她去做警察的話,他查了那所大學的相關專業,雖然因為哮喘他做不了警察,但他也想做跟警察有關系的職業。

  然後大學期間……或者大學剛畢業,就可以考慮結婚了吧。

  至于小孩?

  嗯……小孩的事情還不急,先跟她結婚比較重要。

  他就不太希望事情都進行的太急太快,崔季明看起來就是個喜新厭舊的性子。說著不那麼好听的話,殷胥覺得他該吊著她。

  而且他父母一代的事情,確實給他影響很深。雖然他媽和殷邛也似乎是高中就認識,戀愛多年,最後卻有那樣一個結局……他絕不想步後塵。

  殷胥琢磨半天,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會……結婚?”

  崔季明正在摸他T恤上的印花,抬起頭來,一臉呆滯。

  顯然是沒想過。

  殷胥︰“我反正是想結婚。所以現在還早,我不急。我又沒打算跟別人結婚,所以……我等到結婚都可以。反正也就再過幾年,就可以了。”

  崔季明慌了︰“結、結婚?”

  殷胥知道她這個態度,卻也沒法對她生氣︰“再說你就光想,做事情都不考慮後果麼?”

  崔季明摁著他胸口撐起身來︰“我怎麼不想了!”

  殷胥忍不住臉紅︰“那我問你,你知道怎麼做?”

  崔季明一副瞧不起他的樣子︰“比你知道的多了!”

  殷胥︰“……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帶套啊,那你有沒有想過會很疼啊,那你有沒有想過你——”

  問到第二句崔季明就傻且慫,縮在床里不說話了。

  殷胥看她那樣子,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你不要稀里糊涂的覺得就跟玩一樣好嗎?”

  當然或許這兩人的同齡人之中,談過幾任的都不在少數,可他們兩個還是接吻都能磕到牙的糊涂蛋啊。

  崔季明慫了︰“我、我又沒說要真來,你、你又不會,我就說讓你過來躺著嘛!”

  殷胥真是看她那認輸的樣子就想給她屁股上來兩巴掌︰什麼都不懂就在這兒作呢!

  殷胥︰“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會了。”

  崔季明一臉不信,殷胥上來就翻身按住她的腰,她驚嚇的縮在被褥里要蹬人了︰“你干什麼!”

  殷胥當然也就是做做樣子,往下到底怎麼樣才正確,他也不甚明了,然而就這種地步都能把她嚇到,也就證明她囂張外表下到底多慫了。

  她身上穿的吊帶很軟,有點貼身,因為他摁住她腰的動作往上滑了滑,露出肚臍和一截腰來。只是……她吊帶里面什麼也沒穿,很明顯的就能顯露出上身的形狀,甚至微微凸起都能看得出來。

  她一無所知,慌手忙腳的跟他鬧︰“你再這樣我蹬你的臉了!”

  殷胥松開手︰“你就是嘴上說說。”他腦子里都是崔季明穿著吊帶弓著後背的樣子,倒回了枕頭上。她又囂張的湊過來了︰“我怎麼就是嘴上說說。”

  殷胥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張口咬過來了。

  先是咬了他眉毛一口,咬了耳垂一口,接下來一口就是咬在嘴上了。

  殷胥被她摁在枕頭上一陣亂七八糟的親,她仿佛非要證明自己是個老司機。殷胥忍不住莞爾,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一只手伸到床頭櫃上,順手把她床頭那一家幾口的相框摁倒。

  崔季明再傻,也不可能注意不到殷胥剛剛的目光。她有點洋洋得意,原來自己也不是全無魅力,趴在他身上,親的嘴唇發燙,微微抬起頭來︰“可以給你摸的。”

  殷胥呆了一下︰“什麼?”

  崔季明簡直膽大到變了性先給哥們奉獻一把似的,伸手就去拽著自己的吊帶往上提,殷胥眼睜睜的看著她露出來胸口。他嚇壞了,抓住她的手︰“你干嘛!”

  崔季明倒回了床上,拿著他的手放在她心口上︰“你別傻瞧了,給你摸嘛。反正摸摸我又不會少二兩肉。”

  殷胥︰“……”他沒有收回手來。

  崔季明︰“其實也沒有那麼小啦對吧。”

  摸人家的嘴短,他只能說︰“嗯。”他伸手把被子扯過來,蓋住兩個人,崔季明的吊帶被他推到胸口以上,她也不甚在意,表現的異常溫順的躺在被子里。

  她雙腿也很好看,殷胥想去踫一踫卻不好意思說,干脆整個人貼過去。

  崔季明哼哼了兩聲︰“你不要老摸這兒……很奇怪。”

  殷胥自然也能感覺到變化,跟讓悶棍打懵了似的說不出話來,轉手去摸她的腰。

  崔季明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我想摸摸你。”

  殷胥能怎麼說,他腦子里都亂七八糟的了,崔季明看他不回答,也直接伸手去扯他T恤去摸他後背,然後一只手伸到他褲子里去捏他屁股——

  殷胥︰“……你到底有什麼執念!”

  崔季明笑嘻嘻,雖然說年紀還小,但腦子里不可能沒有亂七八糟的想法,最終還是崔季明一條腿搭在他身上,手伸進他T恤里才肯老老實實睡覺。

  “就這樣?”崔季明站在河邊,听西裝外套搭在胳膊上的殷胥說以前的事情,听到這一段忍不住插嘴了︰“就這樣?那時候都不小了啊!都……十六七了吧!就只是摸摸,什麼也沒干?”

  殷胥聊了夠久了,看著周圍遛彎的人也漸漸不再了,風也大起來,伸手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嗯,那時候都不懂事啊。走吧,我們回車上去吧,聊的夠久了,我看你困得都揉眼楮了。”

  崔季明依依不饒的拽著他胳膊︰“那我們第一次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啊?”

  殷胥不太好意思說︰“大一的事兒了。”

  崔季明︰“都親親摸摸了,我還等了兩年!?”

  殷胥自然也不好意思說,兩人上大學了之後也沒聰明多少,好幾次才成事兒。

  崔季明卻不是那時候十幾歲的她了,偏著頭問︰“那你當天就在我家睡,第二天沒發生什麼?”

  殷胥裝的一臉淡定︰“沒有啊,我記不清了。”

  崔季明急了︰“別的事兒你都記得那麼清楚!我在你屁股上打了幾下,咱倆吃了什麼味兒的冰欺凌你都記得,這個會忘,我可不行!”

  崔季明抱著他睡了一晚上,他基本一夜沒睡好,說什麼反應也沒有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那時候崔季明睡了懶覺,很晚才起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殷胥已經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了,桌子上擺著早飯,他等不到她先吃過了。

  生理知識都當是白學了的崔季明揉了揉眼楮,忽然望向了陽台︰“那是你的褲子?怎麼了?”

  殷胥坐在沙發上,沒敢回頭看她︰“做飯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番茄醬。我就隨手洗了一下。”

  崔季明完全沒多想,刷牙洗臉之後一臉沒睡醒的癱坐在凳子上,拿起三明治,吃了兩大口,舔了舔手指。一轉頭,殷胥坐在沙發上,好似已經住在這里很久似的樣子抱著她的抱枕,她腳尖顛了顛脫鞋,忽然笑了起來︰“其實……這樣也挺像結婚的是不是?嗯……結婚啊,也沒什麼不好的。”

  一語成真,雖然後來在大學期間,二人也不是完全就一帆風順的,但還是在畢業後沒過多久就結婚了。

  從一開始住在舊房子里,到後來搬了新家,兩個人都成了業內知名人士,強強夫妻組合也一次次被人提起。從崔季明懷孕後的慌手忙腳到二十七一步步長大——

  高中的事情離得好像很遠了,又那麼像彈指一瞬間。

  殷胥一路開車回家,崔季明癱在副駕駛上睡著了,偶爾驚醒一下說幾句開慢點,但真的開到家里的停車場,她早就睡熟了。殷胥也不再是當年瘦弱的小子,把她抱起來不是什麼難事,一路跟抱著孩子似的上樓,艱難的打開房門,沒有換鞋,先把她放在了床上。

  他才給她脫掉了鞋子,就听見崔季明喃喃著“阿九”,扒拉開被子縮進去睡成一坨,他忍不住莞爾。

  感覺一天,與她講了講往事,就讓事情都回到了剛剛好的原點啊。

  而崔季明昏昏沉沉睡去,一睜眼,本來以為又會是白色天花板,席夢思雙人床和大彩電——睜開眼卻是殷胥焦急的面容。

  崔季明揉一揉眼楮,只覺得渾身酸疼,低低喚了一句︰“阿九,怎麼了?”

  殷胥一身長衣坐在床邊,急的滿臉倦容,看見她睜眼才松了一口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臉頰︰“你還逞能!你覺得自己還是年輕時候是麼!到塔上睡一夜,我給你蓋了幾次被子你還是蹬,凍出病來還能怪誰!”

  崔季明這時候才感覺到自己嗓子啞了,然而殷胥發半散著披在後背上,屋內一派宮內的堂皇,她又回來了啊。

  崔季明拽了拽被子,委屈巴巴︰“我夢見你要跟我離、和離——”

  殷胥頗為復雜的看了她一眼。崔季明睡著的時候,一會兒冒出來一句“你居然要跟我離婚”,一會兒又哭哭啼啼喊起了賀拔公的名字,他想也知道大概是做了什麼不好的夢。

  別人眼里半老徐娘尚能飯的崔將軍,到他這兒不還是個丫頭,殷胥忍不住那手背貼了貼她額頭︰“做夢而已。你想多了。只有你要休我的份,有我跟你和離的份麼?”

  不論是在哪個時空里,她都感覺這只涼涼的手貼著她腦門,忍不住道︰“讓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了。嗯……還是這個你是我熟悉的你。咱們倆干過的事兒,我都心里有數。”

  殷胥訓她︰“又胡言亂語。”

  崔季明哼哼兩聲︰“胡言亂語。”

  殷胥看她似乎有要睡著了,身上還有一點點發熱,差不多快退了,也松了一口氣。崔季明抓著他的手不肯松開,一會兒半睡半醒的喃喃道︰“……還是穿西裝,顯得屁股翹……”

  殷胥︰“……死去吧老淫棍。”

第399章 【番外】【十年】(一)

  在建元六年之後出生的孩子都是比較幸運的。

  當然如果能在建元二十年左右之後出生,就算是小農出身, 或許也能有不一樣的生活。但那時候的你或許已經不能體會到“幸運”, 而是覺得理所應當了。

  假設你在建元六年出生, 在不論南北, 一個規模中小的縣鎮內, 去州城要坐一個時辰的馬車。你的父母可能比較老派, 或許希望你能早早嫁人, 他們還保留著早婚的傳統——

  不過這種可能性非常低了,畢竟在你出生前的一百年里, 保留這樣傳統的家庭都在逐步減少,你阿耶的奶奶可能都是個在花園內解外裙與人斗酒的女豪杰, 你外婆年輕時候的裙子都是低胸和紅紗窄袖的, 你被關在家中不許出門的幾率非常低了。

  或許你的阿耶阿娘一同在縣鎮內開家做羹湯的小店。小店從你出生那年開始營業,畢竟那時候南北的戰役徹底結束, 百廢待興,店鋪便宜,你們家盤下來後你的阿娘手藝頗佳, 你阿耶去做點木工賣梳子牙刷子,也算是有些小錢。

  小時候你就可以去周圍的州城去游玩,偶爾買幾張附近山上的地圖, 家里有兩架牛車,帶著你和幾個兄弟姐妹一同去,你小時候沒帶過什麼金銀器,但是風箏糖人玩具從來沒少過。而在你阿耶阿娘或者更早的長輩小時候, 可沒有整天穿梭來去玩的街道,這些玩具更大多是鄉紳家中孩子才能見到的。

  你三四歲的時候,就可以偶爾跟姊妹和阿娘一起,去坊內的澡堂里去。有些是大鄴本來留下來的溫泉改的,也有一些西域風格的土浴室,你甚至可以泡了澡之後跑出去,看到坊內的澡堂外有不少人在刮胡子修鬢角,深夜回去,街道上還有不少賣乳酪和餛飩的,幾家面店甚至都是開到深夜,一條街上燈火通明。

  想要享受三四天洗一次澡,讓人剃頭捏肩的待遇,三十年前大概要投胎到高門貴族家中不可了。

  等你在大一些,就可以去讀鄉學了。私塾仍然很貴,鄉學的先生水平不比私塾,但教教你還是夠的。你還太小不能住在鄉學內。你阿兄交了幾個子,大概就能住在鄉學內,也管飯,還發了幾件洗了洗掉色的藍色圓領長衣。只是學校要求帶牙粉,帶木盆,帶布鞋,紙筆則是鄉學內統一發放的。

  你阿兄的年紀本來該到阿耶阿娘的店里幫忙才是,可你阿兄成績好,可以升入縣學內,到了縣學就沒有學費還有補助。雖然你們家里估計是供不起他去建康或者洛陽趕考,但做衙役、先生、算稅或者是去考十科,這些算是低級官員的職務,都需要縣學以上修學的學狀。

  反正不要錢,就去讓他上吧。

  你則還小,在男女不分班的鄉學內只用上半天的課,下午回家也幫不上忙就去玩了。只是你鄉學的先生,是個多年不中的讀書人,他月俸也不高,卻喜歡買書買報。只是你們這地方的小報,比洛陽晚了將近十天半個月,他卻還能看的津津有味,偶爾高談闊論,說些什麼“季將軍真是天下奇女子”之類的話。

  你總想去找他借書,他卻愛惜的很,總是念叨著什麼︰“在我小時候,那都是卷軸——非富即貴哪里有這麼多書!幼時家道還好,我們家是黃家一個遠方親戚的家僕,去看他們家滿牆的卷軸,想著自己什麼時候也能有那麼多書——如今倒是真有了,連你這種黃口小兒也能隨意翻看了!”

  你不以為然,這種書,你自己家里都有好幾本呢!

  你阿耶阿娘雖然不識字,但是家里幾個孩子沒有不識字的。也是因為如果大字不識,你們又沒有地,確實很難看懂招貼,看懂誰賬本,看懂滿大街飄揚的招牌。識字與不識字仿佛就在你們這幾年出現了斷帶。

  漸漸大了,你的姊姊身體不好,牙齒也不好看,你阿娘倒是希望她去多讀書︰“二娘又有時間,又坐的住,多去讀書,以後當個女先生,也去考個鄉試!賺了名聲,當個女秀才,你就是二十三也嫁得出去!”

  稍微有點錢的家里,都希望自個兒家中能出幾個讀書人,如果找不到什麼高門,孩子未來的阿娘自然是個有功名或者是先生的才好。

  你姊姊卻想去學醫,因為書愈發便宜,艾灸不再有人用,有圖譜的針灸逐漸出現。各地的官藥局都缺人,你姊姊想去考國子監的醫科。這樣想的女子並不在少數,有些甚至是因為丈夫去當兵,希望學了醫科能去隨軍的。如今雖然到州城就能租車前往洛陽,但一年在洛陽的住費路費也不是你們這種羹湯鋪子的家里能負擔得起的。

  你姊姊先去考了本地的藥局,十三四歲就在藥局內能獨擋一面,對整面牆上的藥材不用抬眼看都能摸到正確的位置,她想攢錢進洛陽考試。

  等你再大些,已經進了女班,听說那位在中書聲名赫赫,和張大將軍成婚的裴中書,向朝廷倡議,每年組織各地的女子考生,協助她們上京。

  這是因為去年制科前,朗州有七八名一同前往長安的女生徒,家中給找人護送,中途先是護衛搶錢而逃,之後七八名女子快到達長安附近後遭遇不測被人殺害。這幾名女子都已經算是小富小貴之家,卻慘死趕考途中,更何況那些家境不佳甚至不被支持的女子,一路有多少艱辛。

  滿朝文武議論了好久,似乎那位只敢叫將軍不敢叫皇後的季將軍也給出了不少的錢,各地州府每年要在制科與春闈的前五個月,到各地登記女生徒的名單,然後所要一定的路費,送她們到州府,然後一步步交接,一路送到三座能參加春闈的大城。

  你姊姊拿著自己攢下的錢要參加的時候,你正在因為女班教的內容和男子班內不一樣,伙同你女班的各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們,穿著青綠色的生徒服,拿磨潑了先生的案桌,大鬧鄉學。

  你忽然覺得讀書好像也沒有意思了,不如去學武,要是你也能像季將軍那樣進軍營就好了。然而各個武備學堂,卻是基本不招收女人的。

  也不是說季將軍說過不招女人,而是她對于進入武備學堂的武試,是男女統一標準的。這里不是養兵的地方,而是養將領的地方,這些武試對于男子來說就不輕松,更何況女子。能達到要求的女子本來就很少,武備學堂的女人更是只有幾個人。

  而對于你來說,本來就不是天賦異稟,達到那樣的水平就更難了。可你就喜歡舞槍弄刀,騎射倒也是挺厲害的,買了季將軍的一大堆兵書,天天扒著先生找那小報上關于軍報的只言片語的消息。

  旁人都說季將軍身高八尺,英俊瀟灑如何如何,甚至有人給季將軍畫畫像的時候,老是忘了這位當了季皇後好多年,給她加了一把胡子上去。然而有一天,就在你都已經混日子到了十五六歲,你家里都籌備著讓你趕緊成婚安安心的時候,你阿兄忽然來找你,問你認不認識一些“道上的朋友”。

  你一下子興奮了,這才知道已經進入州學,來年就要去參加春闈的阿兄,結識了一位地方上的七品知縣。那位寫了折子,想要遞入長安,有關建康與揚州織造一事。你阿兄自認與那位七品楊知縣是知己好友,又怕那位楊知縣路遇不測,便想問你有沒有認識些所謂江湖民間的朋友。

  你這幾年也不是瞎玩的,自然也有幾個狐朋狗友認識。更重要的是,這位楊知縣要去的是洛陽。你自然也興奮,與家中說定,自己也要去洛陽!

  這年頭跟著天南海北跑的俠女俠客不在少數,更何況你阿姊已經在洛陽的尚藥局安定下來,月俸不少。你去洛陽倒也不算是多麼沒親沒故,只可惜親事顯然沒法張羅了。你阿耶阿娘倒也有別的想法,不如讓你阿姊在洛陽為你考慮考慮,等你阿兄參加春闈,一家孩子怎麼都是要去洛陽的啊。

  于是你挾二三並不靠譜的“江湖好友”,做俠客打扮,租兩套馬車,這才見到這位三十多歲的楊知縣,一同往洛陽去。這位楊知縣是建康二年的貢生,雖不是進士,卻也好歹是在聖人登基那年年紀最小的貢生。如今建元二十二年,太子大婚都已過了好幾年,聖人俞四十歲,早也不是十七八歲登基時候的樣子。

  這位楊知縣見多識廣,一路上聊了許許多多你听也沒有听過的故事。他只說有一位得蒙介紹的高官會在洛陽接等,他手里的折子按著一件大案子。

  一路顛簸風風雨雨到了洛陽,一眾人都是小民,楊知縣這個七品小官也沒得多少錢。你與眾人住在一小客棧內,若說你以為徹夜通明,不夜城一般的江岸州城已經是繁華,那洛陽則是浮華燈火的天堂。只是你偶爾也听那楊知縣拍腿感慨,說天上之光流向民間,他們今日這些沒幾個子兒的人也敢酣睡客棧,租車遠行,江邊醉酒,上書朝廷——

  五十年前這就是個荒誕笑話。當年洛陽城內的星光點點,可不在街坊之間,全在五姓當年的家門內。

  你心里不裝事兒,不懂他的憂愁感慨,只是過了幾日,你與他同行去了一處酒樓,在後院的一處隔間內,見到了楊知縣口中的高官。是一位身量修長,白皙優雅,四十上下的女人,她穿著青綠襦裙,肩披灰邊白褂袍,跪坐在屋內飲酒。

  楊知縣先躬身行禮,你連忙也彎腰,就听見他開口道︰“竹尚書,多年不見。”

  那女人雖然看起來和你阿娘差不多的年紀,穿衣也算是樸素,周身氣派卻溫柔又勝券在握,使你不敢直視。她笑了笑︰“楊知縣快快請起,你這一路終究是過來了。”

  楊知縣跪直在軟墊上,道︰“臣是言天下之事,平我浙地騷動,為小民聲張。”

  這句話你听得懂,對你這個也讀過幾年鄉學的腦袋瓜子來說,大概明白是什麼意思,心里一陣感動,想來一路上和楊知縣談天,忍不住感慨︰楊知縣真是個正直又有學識的人啊。

  竹承語卻蹙眉嘆氣道︰“心是好的,可你的目的,不能成為主要的事情。最多是個附帶。你這個附帶如果能夠達成,就是萬幸了。”

  楊知縣抬頭來,眼里既有不可置信又有迷茫。

  竹承語嘆︰“此案可不只是貪墨。為的是一個字,錢。”

  你心里想,果然洛陽也都是大貪官,整治貪墨也是為了錢啊!

  然而楊知縣卻明白這個錢,另指一人之姓,塌下肩去︰“他是什麼地位,我又……”

  竹承語飲茶道︰“本來倒錢,用裴最好。可如今裴已被扼,來見您的人是我,聖人什麼意思您該明白。”

  楊知縣哪里想得到一個小小七品知縣,一封看著大逆不道卻也不過直指貪墨之事的折子,怎麼就上達聖听了。楊知縣並不是傻子,他眼神復雜︰“投鼠忌器?”

  竹承語搖頭︰“既投鼠忌器就派欽差去浙地解決了,鬧成什麼樣也不傷洛陽。聖人是清一條仁路。”

  仁?

  你完全沒明白這兩人在說些什麼。那位優雅的女尚書看了你一眼,似乎也覺得你听不懂,並不太在意。而你也從小報上知道的,這位應該是大鄴女官之中,地位第二僅次于裴的竹尚書。

  她年輕時候膾炙人口的傳奇,你阿娘都曾經做著湯時與你和你阿姊講過。

  楊知縣卻懂了。

  太子字昱仁,從幼時听政就是朝堂上的和事佬,寬厚仁心,悲憫天下,雖有不少大吏詬病太子軟弱,可他是季將軍帶大,聖人親自教出來的孩子。軟弱這兩個字,誰信誰是傻子。

  果然竹承語開口道︰“季將軍治災歸來已有個七八日,今日雖是深夜,拜訪唐突,但相信季將軍也不會怪罪。”

  你傻眼了。見誰?

  季將軍?!

  偶像?!

第400章 【番外】【十年】(二)

  馬車一路行,一路到了季府。

  楊知縣听聞季將軍並不常住宮內, 聖人也時常居于宮外, 這座宅子里, 聖人這些年有最少十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這兒, 卻依然窄門小院, 半舊燈籠。

  旁邊崔府還是大宅, 只是如今, 崔式與崔南邦這對堂兄弟就跟約好了似的紛紛退位,朝中重臣只留崔元望一人。崔五娘本做了三五年的官商, 後也不知是牽扯到江南織造一事,她把殷家當自個兒家, 看不下去, 差點拽出地方腌里的一堆腸子肚子,听聞是聖人按了事, 她也自辭,不再做宮里的買賣。依然是大鄴最聲名赫赫的富商,卻也深居簡出了。

  崔家那位棋聖, 到了這個年紀,仍然是大鄴的棋聖,其夫乃是天下棋院的領事, 掌大小賽宜、進路與開支,七娘本人則每三五年隱居山中一陣,外頭听的是名聲多,見得棋譜多, 人卻不怎麼露面了。

  在往下數一輩兒,崔元望之子去地方為官,避開了朝中,崔家五娘與七娘的子女都在個成婚上下的年紀,有些小鋒芒,卻還不足勢。

  而季將軍算是後戚也罷,主帥也罷,季這一個字兒,就跟季府和崔府得那道牆似的隔開了。

  崔府別說比三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風光也沒了。崔家人倒是覺得理所應當,甚至是長舒一口氣來。心里最感嘆的是那些讀書人,他們不知也不管當年五姓高門是門前怎麼樣一灘血沫子,只知道懷古,只念叨優雅,感慨五姓最後一支興旺的遺族也落沒了,懷念當年五姓高門如雲端仙子似的生活。

  崔季明常嘲笑,懷念五姓高門的人,大多都是以為自己也能投胎當個嫡子的人吧。

  竹承語到了門前,有人立刻給迎了進去。

  竹承語看了楊知縣一眼,他還帶著那個瞪著眼楮又白又瘦的丫頭。她道︰“合適?進了這道門,天底下也沒人能傷得了你。”

  那丫頭听出來好像是要趕她出去,怕是見不著季將軍,急的想說話又不敢言。

  楊知縣一身藍袍,躬身只道︰“既是護我,也是我要給她家里人一個交代。真要談就讓她站廊外,只是不敢離眼。”

  竹承語頗為好笑得在那楊知縣和小丫頭之間瞥了一眼,笑︰“算是拖家帶口了。”

  他想解釋又不好說。他敢拿著這折子來,便是無妻無子,毫無畏懼,看著竹承語往前走了,只得瞪了那丫頭一眼︰“胡小滿,不得亂瞧亂言!”

  進了宅子,才听人說,劉將軍來了。

  軍中管誰都叫一聲將軍,楊知縣猜了一下,又不敢信,直到看見竹承語面色凝重,才知道——果然是那位劉將軍來了!

  竹承語先進了屋,楊知縣讓那個張望著想扒著窗戶看的胡小滿站直了在外頭,不可隨意亂動說話。小丫頭自然是著急,季府下人也夠好和善的,端了個小圓桌來,又拎了個鸚哥,說是讓這位胡娘子就在廊下坐著,有奴婢陪著說幾句。

  竹承語先進了屋,就听見里頭開口︰“承語,你來了!來來,坐我榻上來。”

  竹承語扶額︰“子介,來了位浙地的知縣。你快把鞋穿上。”

  胡小滿在外頭扒著窗縫往里看,幾個宮里出來得侍女想攔也攔不住。胡小滿就看見對窗的榻上,坐著一個穿暗紅色騎裝的人,披著個花枝招展得彩鳳蝶外袍,大抵看著也就三十來歲似的,上束男子單髻,插著一根鐵簪,有意似的散了下半,黑色卷發披在肩上,耳上有兩個瑪瑙的圓耳墜,光著腳盤腿坐在榻上,手邊有幾封信和吃到一半的核桃。

  披發又帶紅色耳墜,本就濃眉大眼,有幾分女人似的媚色。女人似的花袍下頭卻偏又穿騎裝,動作漫不經心的粗魯,面容俊朗,給人感覺又像是個男子。

  總像是個三十多歲不正經的老男人,仗著自己還有年輕時候的姿色,穿著女人的衣裳又袒胸露乳,飲酒當歌做豪邁狀似的!

  她就瞧了一眼,那老不正經就似乎立刻發現了她,咧嘴一笑眼一眯,白齒紅唇,眼角雖有了些細紋,卻也能瞧得出來當年一笑能迷死半條街的樣子。崔季明胳膊往桌子上一撐,腳到榻邊摸索著紅繩的木屐蹬上,開口︰“喲,這拖家帶口得,誰的人啊?小竹子啊,你這老不嫁人,開始尋摸著找小姑娘了啊。小姑娘好啊,多可愛,你也厲害啊。”

  竹承語和楊知縣臉都青了。

  天下人都說季將軍的嘴,是天下一等一的敢亂說,他還覺得畢竟是軍神,又是宮里人,怎麼可能。見了真人沒一吐息的時間,他就信了。

  竹承語也不請,自坐在旁邊高椅上。她比當年會做人多了,不願讓楊知縣給在場兩位傳說級別的大人物留下惡感,道︰“一個小丫頭,你們廊外放不下了?”

  崔季明眼楮亮了,以為她承認了,掰了半個核桃就往窗外扔,一分不差得打在了胡小滿頭上,她哎呦叫了一聲就要站起來,讓丫鬟拉住在廊外坐下了。崔季明笑的那叫一個雞賊,捉弄了個小姑娘,興奮的兩眼冒光。

  竹承語開口︰“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幾個不敢觸聖,找你來商量,你也好歹認真點。”

  崔季明漫不經心的掰著核桃,榻上的小桌案對面,坐著個兩鬢斑白的武將,不是別人,正是江左大營主帥,劉原陽。

  崔季明低頭搓了搓有苦味兒得核桃皮兒,笑︰“我又不是聖意,你們來找我說,我能怎麼著,晚上回去還要憋一肚子話不能講,我倆和離了,先怪你們這些人。”

  楊知縣坐下後,這季將軍嘴里說的每一個字兒都夠讓人戰戰兢兢了。

  她一兩句難辨真意的笑談後,直接開口切了題︰“今年丹陽湖下游沿岸決堤,說是七個大岸口幾乎同時裂口,四周山地眾多,明明可以及時避災,卻無人通知,死傷不少——劉叔,你說你是在決堤第二日才帶兵過去的,當時駐守的堤岸防兵呢?”

  說話嘴上還掛著笑,話鋒卻跟刮人臉似的。劉原陽人清瘦了一大圈,老的都不像幾年前見面,說浙地水深,她不得不信。

  劉原陽開口︰“我駐兵地遙遠,大雨又連接幾日,趕路不便,去的確實不早。堤岸防兵說是都去分洪了,只是這最後分洪也不理想,丹陽湖是大湖……”

  崔季明 嚓捏了個核桃︰“你只管說你的,進了我這院子你不用再重復那些他們呈給你的那些瞎話。你剛剛給我看的調防記錄,說是在決堤之後一個多時辰,就立刻派人放棄堵口而去分洪,這是該做的事兒?七口高低各有不同,最近的是半年前所修,最遠的是六年前修築,同時裂口?”

  劉原陽︰“真假早已難辨,老夫不能再追問了。只是我這剿匪、出海與守渡口,一件事也做不成了。大營的支出本是該由朝廷直接支,聖人要求江浙與建康一代的地方衙門免商稅出軍餉……”

  崔季明捏了核桃,垂眼道︰“這事兒你也怪不得他,江浙最富,油水厚,腌多。聖人是想與你合力,讓他們主動擠出油水,就可以暫緩兩三年先不挖這塊兒肉,等著甦、常、建康一代能發展處可以和廣州媲美的通夷大港,再挖肉療傷。這是敲山震虎,朝里俱泰早就知道到時候該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幾年了,可下頭人瘋了心,迷了竅。懟皇上他們沒膽子,玩你,他們可真是膽子肥。”

  竹承語嘆︰“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先是大水決堤,借米賑災,按著大鄴往年同商賈競標賑災的慣例,商稅就要減,也就有理由湊不出軍餉。而後再是死傷眾多,收田賣田。洛陽的官府競價流程能走下去,地方上可未必,早打好了招呼,最沃的土地以各種名目收買在小商賈手下避稅。最後是你沒了軍餉,剿不了匪,那就更好了。”

  劉原陽也不是糊涂,前兩點他在地方上早就琢磨明白,只是這最後一條︰“我剿海寇不成,匪禍為亂,他們能撈到什麼好處!”

  崔季明笑︰“不是撈好處,是避禍。開了港,為的就是賣官營幾局的絲綢、瓷器,因如今大鄴交子、錢票、五銖幣前些年廣州復港後被東瀛、婆魯、南天竺等等收買,如今只用絲與瓷交賣。浙港開營的第一筆,絲綢就高達三十萬匹,這是按照幾年存貨和報上的數目算的。顯然,官營的織場和州府的存庫,這幾年沒少報假賬,都拿不出來這三十萬匹了。”

  楊知縣到現在沒有人問他一句,他汗津津的坐在原位上,讓幾位一番話,說的心窩子上幾個通透的大洞灌冷風。他自以為揣著中心的大事兒,是一槍捅破天,嚇死半個洛陽的。誰知道洛陽城內,早就心里一清二楚。就這幾位都是建元沒幾年的時候跟著聖人走南闖北,把天下打回來的,有幾個會是傻的。

  明鏡早已照進了洛陽城內,只是有人覺得時機不夠,有人覺得沒有把柄,而聖人呢?是大事兒有意糊涂,如今也忍不了了?還是正式要為太子鋪路,從底下往上撈個滿網的魚龍混雜。

  劉原陽氣的拍案︰“讓我不能剿匪,他們就湊得出來了麼!”

  崔季明笑著扶他胳膊︰“人心都是一個想法,晚死就有轉機。比如此次遭災後,就能招到大量落難的農戶為長約織場工人,比如中途再冒個大事兒小事兒庫存還可以被‘匪災’所毀,還有可以收地養桑或是建織場。大概拖個兩年左右,就能補上窟窿。只是這一補,朝廷要出修堤岸的錢,他們以稅借了賑災糧又是一屁股債,能湊出開港的第一批貨也湊不出你的軍餉,純粹是拆了東牆補西牆。”

  劉原陽不比他們幾個遠在洛陽,他在南地待了十幾年,也基本是地方上軍管大吏,連他都被當成了朝廷和他們之間活該受罪的人。再聯想一下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

  劉原陽雙手捂額︰“這罪名……我也躲不過。上萬人被淹死餓死,我夢里全都是兩岸流民,你說說……十幾年不過,這地界早就不是當年那群人了,怎麼卻還是一樣的不拿人當人呢!大鄴那麼多地方都好了,都讓老夫看的心里舒坦,可還總是有這種一下子把我敲醒的災禍出現。”

  崔季明能說什麼,就是十個八個殷胥,能改政令能逆轉局勢,卻也不可能改得了人心啊。

  劉原陽又道︰“堤岸防兵是他們之前交給我的,結果根本不听我使喚,當年修築堤壩,因為我駐軍在當地,也有我的份兒。不論是按著他們所謂的天災**,年久失修,還是有人動了手腳,顯然有人算好了拉我下水的。”

  崔季明嘆︰“為了這水能清一會兒,怕是您必須要下水。只是阿九不是別人,就都不說十幾年前咱們一同南下,您與他數次促膝長談的情分。前幾年是總生病,性子也變差,不太管事兒,這兩年已經基本恢復了,不會再裝糊涂了。更何況還有我在。您或許會擔點兒皮毛上的傷痕,但別的不用擔心。”

  劉原陽躬下身子,雖然知道她說的在理,卻也忍不住感慨道︰“我已經這把年紀,再熬,活個十年罷——若是不清,我怕後來來接任我的,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崔季明也許不得十年以後的事兒。

  她這會子才轉頭道︰“這位楊知縣,帶來的是什麼消息。”

  楊知縣起身,連忙將一路緊緊捏在袖子中的折本遞了上去,崔季明沒看,放在一堆核桃殼上,道︰“你說。我在這兒能見著一位七品的官員直言天下大事,揣著折子就敢一只腳踏進朝廷中心來,也讓我心里好歹有些寬慰。”

  他听過不少人詬病季將軍不懂朝政雲雲,但她五姓出身,家庭復雜,恰到好處的改了姓又手握兵權十幾年沒有被撼動過,怎麼可能不懂官場天下。她只不過是既有了治外的兵權不便扯進朝堂,又和聖人關系親密不願意藏著話與聖人離心,所以把自己摘的一干二淨罷了。

  他連忙道︰“是浙地總督州府,準備了給江左大營的軍餉。”

  崔季明一挑眉,笑的跟桃花滿天飛似的,語氣涼了︰“有意思了,怎麼湊出來的。”

  楊知縣道︰“他們以貪款,拒不上稅為由,繳了其中一家官營織場。結果發現庫房以次充好,境內境外偷賣,庫存內根本就沒有記載數目上的絲綢數量。抄走的家產,金銀貨幣攏共夠劉將軍三到五個月剿匪的軍餉,其余家產則變賣給了其他商賈,變賣後的錢,用于再種桑開織場,補上漏洞等等。這些人听聞劉將軍入洛陽,也從運河來了洛陽,帶著浙地隱瞞此事的織造監管與建築堤岸的官員,入京請罪。”

  崔季明拊掌大笑,轉臉看向竹承語︰“這一招,真是好看又好玩啊。變賣家產,家產也只有織機吧,賣也是賣給自己人。錢是自己腰包掏出來買桑田啊,跟自個兒和自個兒過家家似的。這是俱泰向皇上低頭,給自己留個面兒,還是那些人忽然腦袋靈光起來了。”

  楊知縣不敢接這話,他手里還有些關鍵的證據也沒說。可他有種預感,好像在座幾個人都知道他手里捏的是什麼,也並不著急要。

  竹承語嘆氣︰“此事……本扯不上他的。”

  崔季明收了幾分笑︰“他立的太久,根扎的太遠太深,如今各地官制也在發展,漏洞多,人心肥,他腦子再靈光,比得過下頭千百個人一齊坑人的腦袋麼。說難听的,他是佞,說些更實際的,他是幫著聖人在填下頭千百張瘋狂的餓嘴。更何況三十萬匹里應該也有他的事情,我了解他,怕是之前和裴六斗的時候,裴六打疼了他,他也算是遇上勁敵,手下勢力又冗肥,一個疏忽沒做對了事兒,怕被裴六乘勝追擊掐死在朝堂上,從那時候就開始補。布料就這麼大,窟窿只是變了位置永遠都在啊。”

  竹承語蹙眉,臉上顯露出幾分傷感與決然︰“聖人是確定要挖他了麼?”

  崔季明搓了半晌核桃,屋里 嚓 嚓的響,她才道︰“大樹並不礙事兒,根才是最礙事兒的,下頭人的貪婪不是他能管得了的。拔根切忌斷了碎了,需捏著他這棵樹往外揪。他年紀也不小了,你想想我都四十了,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他三十出頭……也到頭了,博對國運自有打算,不論是裴是錢,都容不下了。”

  竹承語開口︰“這位楊知縣最早不是我聯絡的。是裴六遞了信給我,問我見或不見。”

  崔季明抬起頭來,嘆氣︰“都是聰明人。裴六前些年是鋒芒太露,也是聖人由著她去遏制俱泰,卻又不讓他們倆斗得太狠。只是裴六現在孩子都好幾個了,她想著給自己留後路了。”

  竹承語想了想,還是坐到了榻上,和崔季明緊鄰著,以閨中好友似的樣子和她靠著肩說話,奈何崔季明樣貌如此,又捏了捏她的手,年歲大了舉手投足之間反而衣冠老流氓的氣質更濃,若不是知道二人同是女子,活像是倆人有一腿似的。

  楊知縣不敢多看,半晌听見竹承語低低嘆了一聲︰“我看見他也會犯了錯,也要為了曾經一個失足盡百般全力的補,也會有時候明知大限卻因為牽扯太多,忍不住拉著不放手——我,仿佛見到了英雄遲暮似的……心里實在難受。”

  崔季明拍了拍她手背︰“他從來不是什麼英雄,你也切不要拿對待英豪的那套標準去要求他。他不過是我們很多人的一個摯友,本就有英才又有局限,一個在大鄴叱 了十幾年的老臣能臣罷了。”

第401章 【番外】【十年】

  胡小滿听了半天也沒懂,干脆在外面玩起了鸚哥, 和小丫鬟聊天沒有在意, 而屋內, 楊知縣則呈上來幾封供詞。

  有堤岸防兵的口供, 有幾處去年修建的堤壩在年初的監管檢驗文書, 有那位被抄家的官商的血書和其子女的信函。

  崔季明听見說是子女的信函和血書, 閉了閉眼, 手里撥弄了幾下核桃,往桌案上一扔。劉原陽以為要滾下去了, 結果那核桃就恰在桌沿停了下來。她開口︰“我就知道,那官商留不得命。這會兒不路途奔波死, 倒是玩起獄中染時疫了。可惜刁宿白不在了, 否則就讓那官商的尸骨從浙地運來,看看到底是不是時疫。”

  她又道︰“早年二妹也扯到官商的事情里去, 弄的豈止一身腥,一是當年要不是因為沿江災禍不敢妄動,二是阿九不想讓崔家也不想扯上這事兒。早不如讓她攪得翻天覆地, 也不用到今日翻這些爛腸子。”

  崔季明接過來,低頭翻看一眼,這其中審的好幾位堤岸防兵都比那個縣民被水淹死大半的楊知縣官大, 他又沒有得聖諭就能審問,還拿到這麼關鍵的公文,顯然裴六沒少在背後出力。只是口供是楊知縣與那幾位防兵官的問話,還有幾份整理來龍去脈的始末折子, 其中邏輯清晰,問題直指痛處,關系梳理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讓人感慨,一小小知縣不單有不怕死的傲骨,也有才學能力。

  崔季明起身,從旁邊書架上拿了個暗紅色的信封,將這些東西都裝進了信封里,還有桌案上劉原陽寫的折子和軍餉的清單、掃匪的記錄。

  她輕聲道︰“其實就差一樣東西,只怕是我們怎麼也找不到證據。”

  竹承語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道︰“浙地通匪,自然會有證據。如今是查不出來,先把貪墨改數、毀堤淹天、強行抄家的事兒弄上去,聖人自然還是要剿匪,到時候不論是委派劉將軍也罷,或者您出手也罷,總能查得明白的。”

  崔季明想一想也罷,她跟阿九在朝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動手就能一下子就掃的干干淨淨。

  她自己又從桌案上拿了一張紙來,旁邊的墨微涸,她沾著跟狂草似的隨便寫了幾個字兒,吹了吹疊好放進折子里。幾個人都看她,也不像寫了什麼重要的話,加起來大抵也就不過十幾個字兒啊。

  竹承語起身︰“你親自去送?”

  崔季明︰“我不插手這些事兒,都是說定了的,頂多我倆一起看折子的時候我插句嘴。明里暗里我都扯不上也不會扯上這些。你去吧,我知道你手里有關于俱泰和浙地牽扯的諸多證據,外頭看來你好歹也是他半個門生。此事斷你朝野仕途,卻非你出手不可。”

  竹承語也是這麼想的。當年誓言如在耳畔,此事非她不可。

  更何況戶部在其中牽扯最深,她在戶部已經十七年,就只想讓戶部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干干淨淨,往後再往上什麼官職也罷,她想也不想。

  崔季明拍了拍她手背︰“不用多說,給他就好了。先派人去讓裴六知會一聲,只說是人到了。劉將軍住在我這兒,楊知縣的住所你安排,小心行事。下午他必定會問,劉將軍隨時準備進宮。”

  竹承語手腕上帶著個碧玉的鐲子,躬身行了個女官之禮,帶著楊知縣往外走去。崔季明也就穿著木屐往外走,站在廊下喊︰“把我靴子拿過來啊,還有,備馬。”

  那廊下等著的小丫頭看見崔季明走出來,人都要跳起來了,崔季明把花袍子一扯甩了甩扔給下人,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掃了一眼朝她走去的楊知縣,眯了眯眼笑道︰“這怎麼又是個小俠女,如今的姑娘們腦子里不想別的,就想著行俠仗義。杏娘阿穿也就罷了,彤兒早兩年也鬧好不容易安生下來了,到了二十七恨不得背著一把劍闖蕩天下的時候了。你說說這年頭的小丫頭片子們,怎麼就不想想美容豐胸呢。”

  劉原陽知道她是想念自個兒孩子了,笑道︰“公主去游山玩水的事兒,你當初點了頭的,這會兒看見個差不多年紀的丫頭,果然又想念了。”

  崔季明看著那小丫頭跟在楊知縣屁股後頭,三步一回頭的走了,搖頭笑道︰“我才不想那小丫頭呢,不比她阿耶心腸脆弱,孩子走了之後,都快三天兩頭捂著心口嚎了。”

  劉原陽笑︰“你們這夫妻日子過的,天天淨是听你埋汰聖人。”

  下人拎著騎馬的靴子和外衣趕來,劉原陽問道︰“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崔季明套上外衣,坐在廊下蹬上鞋子道︰“喝花酒去。”

  劉原陽︰“……”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是皇後。

  **

  殷胥反復看了那暗紅色信封里厚厚一沓的文書,從晌午送來,一直看到了日暮西垂。這些年雖說不能是斗來斗去,可也不可能輕松著,他自小便知治國如舊病復發、新病來襲,猛藥傷身、進補難行。只是大抵狀況還是好的,他堪堪能說是“一帆風順”。

  地方流匪雖有,卻沒有成規模的,基本都能招安平定。南北戰事也有,但十幾年沒有過半國傾力的大戰役,十戰有九勝。

  境內天天琢磨著漏洞的、地方為禍逼的百姓差點造反的、擅自修改規則欺下瞞上的,自然也不少。他在上頭把握著,總歸不會出什麼大事兒,可就像是俱泰被下頭的人架著走,他眼明且認真,對事情打破沙鍋問到底,卻還能出了這種事……

  他並非不知道,卻沒想到爛的那麼深。

  崔季明的那張狗爬大字兒的紙條,就擺在最上頭。

  “無他助力,不得根除;動火無用,勸談合謀。”

  這些年,崔季明在朝中位置高又閉起門來不插手,只為他左右,也只沉默的站在博身邊,眼里腦袋里只頂著殷家這個姓,算是在朝野里的半個定海神針。誰撼不動她,也不能使她落入復雜的網內,只得望之興嘆。

  她倒也是,能把自己摘的這麼干淨,不可能不用腦子,以前他總不放心,如今看了這些字卻舒心了。

  現在這麼懂事兒,應該是他教導有功。

  殷胥想了想,把折子往外一推,道︰“耐冬,叫錢相進宮吧。”

  耐冬躬身進來,他年紀本就不輕,殷胥又習慣把宮里大小的事情交給他,只因他做錯了事情也不欺瞞,言語之中從不對朝政有過風向的議論。再加上前幾年殷胥大病一場,崔季明一遇上這種事兒,在外頭倒是腰桿挺直,與博同時監國;進了宮內——三十多歲還能跟個哭包似的頂著兩個眼泡子讓博去安慰她。

  宮內大小的事兒成倍的壓在耐冬身上,他也快累個半死,如今就有了些舊疾。

  耐冬點頭就要退下,殷胥開口︰“她今日不進宮?按理說這時候該來用飯了。”

  耐冬︰“奴也不知,要不派人去季府問問?她若是想听,早該來了,或許是不願見錢相,也不願听您與錢相會面談話,所以有意避開了。”

  殷胥點頭︰“哦,還有,這兩封送去東宮,明天早上我要問博。前幾日听說博又跟賀拔彤吵鬧起來,他平日里那般老成又好說話,笑眯眯的對別人都是人畜無害的使心眼子,天天在賀拔彤面前跟個孩子似地鬧脾氣算是個什麼事兒,讓人傳出去,太子與太子妃不睦,也不好听。”

  耐冬︰……您跟季將軍不睦都鬧出過好幾次了,你兒子跟媳婦吵個架怎麼不行了。

  耐冬只道︰“听聞是太子妃幾年前一個習武的舊友來了洛陽,太子妃當是座上賓領來了東宮。”

  殷胥在一陣煩憂中忍不住笑︰“這小子吃味了?”

  耐冬︰……你還笑,這種幼稚的事兒你干了幾十年了!

  耐冬︰“吃味也就罷了,太子妃一直說自己武藝比太子強,非要在人前比武,太子不願意在女人面前輸了臉面,他讓太子妃讓了那麼多年了,再加上有些心里不舒服,就不費吹灰之力贏了太子妃……太子妃覺得臉上掛不住,為了此事發脾氣……太子又,唉,都年輕人的那些事兒。”

  殷胥搖頭笑道︰“彤兒不是在機樞院好幾年,早就不練武了麼?博一身武藝都是三郎教的,前幾年又跟三郎一同出征過,她怎麼會信博打不贏她啊。”

  耐冬︰太子打小就喜歡她那股傻勁兒,您還不知道麼?

  殷胥︰“行了行了,你也去勸勸,博肯听你的話。還有,去跟三郎說一聲,夜里回來也行,我要與她商議事情。既說好了不分宿,便讓她遵守諾言。”

  宮里大概這些年,最經常被召進宮的,除了六宮半個主子的季將軍,就是錢相了。

  俱泰下了車馬來又坐轎。十年前,他還是滿手玉扳指,金線瓖百寶的錦緞眼罩,從頭到腳都是西洋貨,仿佛就要腦門上寫著四個大字“我是貪官”。

  如今卻不一樣了,天色黑的晚,宮里還有一點藍色余光,他沒穿官服沒帶官帽,灰黃的發髻上扣了個木簪,一身粗布麻袍,飲食只用齋飯,飲水只喝白水,寡的連崔季明都嘲笑他幾句。這是前幾年殷胥大病的時候,正好也是原長安三清殿的老道人們被請過來,做場面似的要他們祭天,俱泰也就說自己要修道,更為聖人祈福。

  當然這些傳給外頭的花言巧語,崔季明、殷胥和他都不會信。誰都知道,這是俱泰向聖人示弱。他被架的高了,下頭遮蔽他的浮雲也太多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大張旗鼓了,他要謹慎行事了。

  這一下子的轉變,恰也證明或許那時候俱泰就知道,曾經的一個小窟窿就要被下頭越掏越大補不上了,而今天也是遲早的事情。

  俱泰進了宮內,殷胥在花園內擺的膳,長毯子兩側屏風,兩張對桌挨的很近,沒有旁人在,只是聖人怕熱,有宮人在扇冰機。

  其實說地方上貪墨,但比不得前朝可能地方得五百,給朝廷國庫送一百,他們貪,貪到了極限倒也不如前朝那樣夸張。

  朝廷開銷不大,聖人節儉,且對于境內大小工程的費用與監工都十分在意,花在兵營、修路、建城、開港之類的大數目,聖人又心里比誰都算得清楚。

  就是因為他盯得緊,地方上貪不成,就找著一點兒縫兒使勁摳,使勁兒漚——

  俱泰笑了笑,好似沒事兒人一般走到毯上,躬身行禮。殷胥坐在桌案前等了似乎有一會兒,他依然是發束的一絲不苟,也沒有戴冠,看見俱泰,道︰“來了,坐吧。你吃齋飯,我倒是也想學,只是多年隨著子介用飯,她嗜肉,把我也帶偏了。”

  俱泰落座,眼前確實是幾道素材,可正眼前擺著個漆木托盤,上頭放著一沓公文。

  殷胥先動筷︰“看看吧。怕是毀你胃口,要你吃得不安心。”

  俱泰打開來,既有信,也有口供,更有公文,他掃了一眼︰“臣老眼昏花,燈火又不明,看不清這字了。”

  可他放下了又開口︰“我知道劉將軍進洛陽了,也知道浙地的一位七品的知縣也來了。還有一些人,在路上,過幾日也來了。”

  殷胥︰“是,你哪能不知道。你要是有朝一日老到連自己死期將至了都不知道,糊涂到下頭干了什麼都不知道,那我都不用坐在這兒跟你說話了。”

  俱泰把那些公文放在了一旁,也動筷︰“知道,和能做什麼是兩碼事兒。”

  殷胥︰“你慣是這樣淡定。前世我要殺你的時候,你也依然如此,坐在凳子上抬眼看我,笑我也嘆我。”

  這後半句,忽然冒出來什麼前世,什麼殺他,俱泰也愣了︰“什麼?”

  殷胥卻沒多說,開口道︰“三十萬匹湊不出來的事兒你知道?”

  俱泰和殷胥一對君臣,大小商議的事兒不知道有多少,渡過的難關不知道有多少,單是他為相都十幾年了,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對對方心思都揣摩的準。

  俱泰也沒停了筷子,就在聖人面前這樣用飯,道︰“很早就有。起因是地方貪墨了造織機的錢,之後又承包給小作坊,造的絲綢不達標,被我抓到過一回。事兒沒鬧大,我也是怕鬧太大了,他人落井下石,自己不保,就調派新任去管控絲綢入庫。是調的一個教諭過去,本就是最小的官兒……想著最該是清流,卻不料從那之後就不能收場了。”

  這話在旁人耳中听來像推卸責任,可殷胥怎能不知,層層用人,不但是要自己會任用看得清局勢又忠心之人,還要自己任用的人會任人。層層下去,一個小節出了點問題,就指不定震動到上邊來。

  殷胥︰“絲綢入庫不滿,數目虛報的事情,沒有你首肯,辦不成。”

  俱泰︰“是。我知道此事是在去年。當時關于浙地有油水的事兒,我也知會您了,這讓浙地擠稅湊軍餉的事情,就是諸位商議出來的。想的是敲山震虎,要他們自己知道收斂。其實我是給出了法子的,憑借我個人的臉面,再加上有戶部的支持,讓大戶買田改部分種桑,然後從各省收桑,加錢開織坊,今年趕工,加織機八千,或能勉強湊出個十萬匹,其中給劉將軍的軍餉以買地的部分稅湊出個三成兩成來。哪樣都不達標,但至少只是拖,不是壞事兒。”

  殷胥冷笑︰“是你不知地方虧空如此大,還是當真不知人心啊。”

  俱泰似乎有些頭疼,扶額笑起來︰“年歲大了,這朵雲飄得高了,下頭不知道的事兒,太多了。自然,我是不能拿不知道來搪塞您,但我在今年年初收到的和浙地州府聯系的密信中,給我報的是缺絲綢十萬匹。其實,我最近也沒得到個具體的數,只是估算來,庫存里只有五萬匹,其余應該都是外頭裹了絲緞的絹布麻布,缺了二十五萬匹!”

  湊十萬匹都要讓他四處游說,還拿不出應該交由軍餉的賦稅,更何況二十五萬匹這樣一個天大的窟窿。

  俱泰為了十萬匹的窟窿震怒,使出法子來想努力先填上。下頭喊著的是得了救,叫著的是感恩戴德,一個個心里都知道——沒有用啊。十萬匹補上了,到時候也是個死啊!

  而且俱泰與聖人妥協,補這十萬匹窟窿的措施,就是要他們出血出錢高價收地,派人養蠶,交上賦稅,為了性命,把當年吞進去的錢老老實實拿出來。

  然而浙地的官員心里清楚,就算把錢老老實實都拿出來了,絲綢還是差一半!他們還是保不了命!

  俱泰這個煞費苦心的計劃,對他們而言就一無是處了。他們腦子聰明,想了現在這個法子。又能保命,又不用把錢全吞出來。

  災民的淹田以普通稻田五分之一的價格就能收買,鬧起了事情匪禍必出,還沒拿到軍餉的劉將軍不能全面出兵剿匪,他們的織機、絲綢的庫存都能被損害,找了個絕佳的理由掩飾了當年的虛報。而後壓低織工價格,壓低田地價格,收買後佔據浙江寶地,又能對上訴苦免于繳稅,更能拖延江浙開港的時間,給自己爭取織造的機會。

  朝廷如果撥了賑災糧之後,這些他們雖然不敢動,但是可以在路上再用“匪禍”拖延來米糧的時間,給商賈以低米價收買田地一個機會。浙江衙門也能對上頭解釋的清楚︰“調糧不夠,庫存吃完,不讓這些富賈以米買地,難道看著生民餓死麼!”

  名聲利益都在。

  一石十八鳥的好計謀。

  只是三十萬災民流民?三五萬被當場淹死的百姓?勢力更大地方坐穩的匪首?

  那都是“必要”的犧牲。

  殷胥看著這一封封折子和公文,只感覺通體發涼,而俱泰在兩三天前已經知道此事,他那時哪里有這般的淡定。浙江是他一手扶持成的賦稅大省,東南寶地,這些事情他都是一點點過眼的,甚至在浙江報上來十萬匹虧空的時候,他雖然也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還是派人去查探。

  誰知道派下去的人都是給染黑了才撈上來的,說確確實實是十萬匹,他放了心,殫精竭慮,甚至想著要去臨近的幾州寫信借糧借錢,才使出這個計劃。

  幫他們解決問題之心,最後催化成了他們不擇手段的源泉之一。

  他听說江河決堤,田地被淹,問都沒有問,就跟一道雷劈在頭頂似的,冷汗涔涔,明白了一切。

  浙地開港的事情也是他提出來的,是因為他看出了市易與經濟中心都自發的南下,想扶持東南,給大鄴開個金庫。所以長江沿岸,丹陽湖下游這幾個最容易決堤的岸口,都是他派親信去監造的。

  固若金湯,保兩岸生民,他覺得自己做到了。

  也就是說不耍手段,今年絕不可能決堤的。

  其實要再有些時間,俱泰還是有法子往回撈,把事情兜住,盡力解決不鬧上來。然而一是浙江給他遞消息都已經是拖到攔不住了,二是他們自作聰明用抄大戶這樣的手段強湊出軍餉來,還想用堤岸防兵拉劉將軍下水,產卵的雞都讓他們為了一時避禍殺了,他就是長出千百只手,也救不回來了!

  他也不想救了。

  俱泰開口︰“我救不了了,東南浙地……已經爛了,他們地方的體系遍布各個角落,下去做事必定是寸步難行。挖了這塊兒膿瘡吧。我早在昨日,便已經擬好了辭呈,拿我拔浙江一系,是再好不過的了。”

  殷胥︰“你這是什麼意思?”

  俱泰放下筷子,兩手捂住額頭,以前覺得自己能扛得住,捏的穩,倒後來發現,那還是心氣高,不夠老。老了再看,他與殷胥相差太遠。

  聖人與天下斗,他卻連浙地的根系都沒能斗過啊。

  俱泰這幾日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回首看來,本就是老頭子了,那時候活蹦亂跳又幼稚胡言的崔季明,都已經四十歲了,他數著都快六十了。

  俱泰嘆︰“浙江已亂,膿瘡不擠干淨就好不了傷疤。就讓他繼續亂吧,聖人先除我,我可以主動給你提供和浙地的通信,還有賬本,到時候你拿著,把根系全都□□,浙地雖大傷元氣,卻也能任用能臣,從頭再來。”

  殷胥起身,天色暗了,宮人們將燈架舉過來,四周花叢中也有懸掛燈籠的淡淡微光,俱泰衣袖掩面,不是難受,只是感嘆。他的路,走到這里也確實差不多了。

  殷胥︰“所以你把大鄴的各地當作身體?你把浙地的貪**壞當作膿瘡?可你想擠掉的是十幾個二十幾個官員,隨著他們殞命的是十幾萬二十幾萬子民。讓浙江繼續亂?怎麼賑災,怎麼剿匪,怎麼分地,明年的稻產怎麼辦?我們已經是在治國守土,不是當年分的你死我活的打仗了!”

  俱泰抬起頭來,殷胥從宮人手中接過銅燈,放在了俱泰面前的桌案上,一抬手,將兩邊的齋飯全推到地上去,一陣讓人心驚肉跳的脆響。他寬袖展在桌案上,幾年前一場大病,讓尚是壯年的殷胥鬢角已經有些斑白,他兩眼直視俱泰道︰“就算是你拿膿瘡來比喻,這樣一個碗大的瘡,擠了剮了也長不出原先那些肉了,只是留一個凹下去的難看的、一輩子都在子民心上的疤。打仗的時候,我們可以這樣,但如今守土,不能再這麼干了。大鄴哪個地方都不是皮肉四肢。”

  俱泰挪不開眼楮,釘在了原地,殷胥接著怒道︰“地方官尚且知道為十幾條人命據理力爭,你這個宰相卻越當越倒退,幾十萬人命讓你用來整治貪墨?你這番話,與他們拿淹田流民來補窟窿,又有什麼差別!這事兒從你這句話,你就是真的摘不干淨!”

  人老了,對彼此熟了,就越是因為已經了解對方,這番話,才好似忽如其來扇的顴骨都要碎了的狠狠一掌,打的俱泰渾身的血像熱油一般,炸的無處不痛。

  幾年病後,殷胥看著好似那個十幾歲要逆轉國運天命的少年皇帝,還跟當年一樣,一口氣要做力挽狂瀾之難事,眼也不眨強攬下天下蒼生之責。不懼痛苦艱難,不畏前路難測。

  四十歲,扔不能折彎他,仍不能教他“難得糊涂”“放任其流”“循常知足”。他大概一輩子到死,心里都活的像個少年人一樣。

  俱泰若是那日得到消息,在書房里踱步,只覺得雙目暈眩渾身冰涼,那今日就好似是舊刀除銹再鍛,眼眶發疼,出了一身滾燙的汗。

  殷胥收回桌案上的手,攏袖道︰“俱泰。我做不到高祖那樣看百年之後,畢竟如今的大鄴十年一道嶺,如今與我當初登基相去甚遠,我卻也最少要想個二十年往後。浙江難治,卻非治不可。過幾日他們來,我們是開創口,待到事情昭告天下,把一切都攤開曬明白了,剩下那些更大更多的腌,就要有人下藥了。是要以一人之力扭轉局勢,更要有一身骨頭去跟他們死磕,再有朝廷送糧,有官兵相護,都是解決外因,里頭那些捋不清楚的關系與利益,非要有個人去給他們捋明白不可。“

  俱泰低頭,使勁的吸了一下鼻子,嗓音啞道︰“聖人可有人選了?這樣的人,不好找啊。我知道此事前後能被拎出來,竹承語功不可沒,我找了多少年才找到一個她,聖人這時候要找能治浙地的人……難啊。真找到了的時候,生民也怕是要受苦了。”

  殷胥︰“不用找,朕心中已有人選。”

  俱泰只覺得脖頸千斤重,吃力的抬起頭來。

  殷胥望著他。

  他嘴唇似乎都在發抖。俱泰自然知道他要倒,他也覺得自己到了該倒的時候。博年紀已經不小,他上位之後的方針顯然與殷胥不同,卻也是殷胥覺得大鄴該進入了那樣一個所謂“仁政”的階段。太子博從小,就要當了表面上這個“仁”字的代言人。

  至于博在那悲憫人心,甚至為天下蒼生動不動就要掉眼淚的面容背後,他既有殷胥的認真理智與不肯妥協,又學有崔季明的軍武韜略和護疆之心。博絕不是個能眼里容得下髒東西的人,也不是個會軟弱或局促到動不了手的人。

  但殷胥和崔季明都認為,他做出仁政的方針對未來的大鄴有好處,而他的上位,也絕不該再像肅宗,像殷胥這樣的腥風血雨了。

  裴六都知曉自己大限將至,雖不說落個淒慘下場,但也該知道怎麼往後退。

  俱泰更知曉,自己必須要倒台,要倒的大張旗鼓——卻不料殷胥是這樣決定的。

  俱泰眼底發疼,他道︰“我做不得……”

  殷胥卻開口︰“你別覺得朕是病傻了,或許說病傻了也無妨。朕記得有個前世,你比我厲害,在我少年時候捏著我做了傀儡皇帝,你成了大鄴第一人,權勢滔天,插手軍務,沒有人不敢不听你的話,也沒有人能斗得過你。甚至連那時候的行歸于周,都被你擊垮了。幾十年前那個破敗的大鄴,落在了你的頭上。”

  這番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一直覺得,這天下亡是因為你,于是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擊潰了。我想著你死了,終于我這個做皇帝的可以大展宏圖了,然而真的接手了,我才發現,你是捆著當初那個大鄴的最後一根繩索了。你也繃到極限了。那時候我常常記起來,你被擒住時,還坐在寶殿之中,看著我笑,那麼感慨,仿佛在嘆自己怎麼成了今天這樣,仿佛也在嘆我還傻傻的不知道自己接手了什麼。”

  殷胥輕聲道︰“這一世,你活的久多了。可怎麼還是,最後露出了對自己都失望萬分的表情了。這事兒,其實說來非你做不可,沒人像你那麼了解浙江,沒人能應對得了那麼復雜的局面。不過你也未必能做成,年紀不輕,那里又水渾,死在浙江也說不定。”

  俱泰低下頭去,忽然破涕為笑︰“你是要到最後也不肯放過我啊,把我這個老東西,用到沒有最後一滴油水。”

  殷胥斜眼瞧他︰“沒有油水?你裝多少年的清修道士,裝的自己都信了?我問你,你能不能做。做一回難纏的小鬼,做一回咬死他們的野狗,把這件事情萬分之一的可能給爭成絕對,把你自己也心心念念的浙地,變成你想的樣子。”

  俱泰抬起眼來,渾濁的眼底,瞳孔卻依然進光︰“……我當了十幾年的宰相,最後治不了一個鬼神遍地的浙江,干脆就在史書上罵我三十頁也好。死就死吧,天天看你這張天下欠了你似的臉看了十幾年,也夠夠的了,我是死也不會回洛陽了。”

  殷胥扯了扯嘴角︰“我也不太想看著一個整天踩在凳子上上朝的人,又幫我又讓我不省心。你降職為江浙刺史,過兩三日看著我這兒先把鬧劇戳穿了,你就盡早上路。崔季明或者劉原陽會陪你去,別死在路上,死在浙地就算你免罪了。”

  俱泰萬沒想到,今日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站起身來,離開桌案跪在地上,躬身叩下去︰“謝聖人——”

  話還沒說完,殷胥起身,轉頭向外走去,只拋下卻一句話︰

  “不提社稷江山,天下蒼生。你做的事,是為了死的時候,別再露出對自己都失望的表情。”

  他大步向外走去,俱泰抬起頭來,只看到屏風後,一直坐在後面的博起身,連忙跟上了殷胥的步伐,在夜色里回頭望了一眼俱泰,朝外走去。

  俱泰似乎以為自己要哭出來了,一摸卻又沒掉下來眼淚,忍不住站起身來︰“唉,你是鐵打的魂兒,可怎麼也不許我老啊……”

  裴六接到聖人送出來的消息已經是深夜了,張富十脫離魏軍後早已獨當一面,其結果也就是一年有八個月都不在家,她醒來的時候習慣性摸了摸旁邊的床鋪,人自然不可能在。

  宮內的信是耐冬手底下的黃門送來的,裴六披衣出來便見,坐在榻上打著哈欠听。她就算是年紀大了,也是和整天跟清水煮白菜的竹承語兩個風格,艷光四射,薛妃當年也沒她敢穿,那黃門都不敢抬頭。

  裴六托腮,家里養的白貓兒跳上榻來,趴在她膝頭亂蹭。

  那黃門低下頭去︰“宮里的意思是,這幾日浙地官員來洛陽,錢相不便開口,劉將軍牽扯不清,季將軍依然不想摻和,還要請您來——”

  裴六接口︰“當這個接戲的人啊。聖人養臣,專養我們這種出來揮舞棒子的‘佞臣’,我知曉了,信拿來。不要我深夜進宮就不錯了,幸好孩子大了,早些年孩子還離不了身的時候,真是不想在中書干了。天天往宮里跑,自打季將軍成了皇後之後,我就天天讓人詬病成婚後還想往聖人眼前湊——“

  她年紀大了,倒也是嘴上多話的毛病出來了。

  裴六還隨口說著什麼︰“也不看聖人什麼時候招女人喜歡過……”下一秒就僵在原地住了口。黃門抬頭,只看著裴六眼里光一閃,肩軟下去,想把信放到一邊又放不開,嘆道︰“聖人終究是……唉,終究是那個聖人。誰要是覺得他年歲大了可以忽悠了,抑或是覺得他也能服軟也能妥協了,那真是多想了。”

  她說著招手,把桌案上的幾片金葉子遞給那位黃門,道︰“麻煩您在跟耐冬公公傳句話。我裴六啊,人生這一口氣爭得差不多了,沒聖人也沒我今天花枝招展的站在左首指著鼻子罵他們。他的意思我懂了,我自己這派,會看好管好,人少勢薄,又在洛陽,出不了錢相那樣的事情。我也不會讓聖人為難。”

  這話說是傳給耐冬的,誰還不知道給耐冬傳話就是跟聖人說。

  耐冬總會找個合適的機會,把準確的意思表達給聖人的。

  那黃門連忙接過,笑道︰“是,奴保準給傳去。”

  裴六笑︰“你也是個能接任的半個紅人了,耐冬也看重你啊。哎,你說這夫妻倆是那什麼做成的人,一個病了幾年,還朝依然是當年風範;一個女子身份昭顯,卻仍然帶兵打仗無所不利。真是銅鑄的一對兒啊。”

  她敢隨口說兩句聖人的事兒,黃門可不敢,連忙笑著退下了。

  而她口中這對兒銅鑄的人,如今正坐在宮內。這夫妻都做了大半輩子了,崔季明已經是隨意到了極點。她趴在床上,殷胥剛剛坐起來在她旁邊,她伸手正在撿殷胥掉在枕頭上的頭發,對著光看︰“哎呦,你都老透了,這頭發掉的啊。你要不回頭染個頭得了,臉其實沒怎麼變,就這頭發有點白了之後就特別容易顯老。”

  殷胥正要跟她商討正事兒,卻看她淨是胡扯這些沒用的,還忍不住還嘴︰“行,就你年輕,你怎麼年紀越大,越喜歡那些花的、艷的,天天穿的那都是什麼啊,大花牡丹大蝴蝶的,你也好意思穿出門。”

  崔季明把他頭發纏了纏放在床頭桌案上,轉頭笑︰“那能怎麼辦,我還是這麼帥。我就是四十了,都也是洛陽一枝花。你啊,也別找我商量,這事兒我壓根不想管。我最不能看俱泰下台了。你說他貪麼?就算是貪一點兒,給你做過多少事兒,給大鄴做過多少事兒,沒他有咱們幾百個州縣,每周標示物價的市易局麼?沒他有廣州復港後結交的三十多個小國,和咱們每年幾十萬的海上市易麼?”

  殷胥撐著身子︰“你還說不是幫他說話。”

  崔季明︰“得,那我不說了。我就是感慨。我見不得他老,更見不得他死。他要是沒了命,我大概也要想想,我們這一代都老了,我還能活多少年。”

  殷胥狠狠瞥了她一眼,自打他病好後,就最不能听崔季明說什麼生老病死的話,開口道︰“你不用說了,我沒要殺他。他調去浙地了,這個拽不回來的爛攤子,讓他拼死去拽吧。他要是都沒法子了,那我也沒辦法了。”

  崔季明瞪大眼楮︰“你真的……你有這麼信任他。他去浙地,在外人看來就是放虎歸山啊。”

  殷胥倒在枕頭上,伸開手臂,崔季明滾了一圈,枕在他胳膊上去。殷胥︰“你都說了是在外人看來。不單我信,你也信他不是麼。就是……這次左遷,他不會再回洛陽了。或許說他這條命,都未必能夠折騰江浙這一場的。”

  崔季明︰“那也好,那我心里也舒坦,也比我哪天在街口斷頭台上見到他。”

  殷胥哼了一聲,崔季明連忙會意︰“哎呀哎呀,你最厲害了,安排的好啊。就是,能不能讓我去剿匪?”

  殷胥︰“本來想讓你去,後來又覺得不合適。還是劉原陽最好,那是他的地方,這次剿匪,方便他日後行事,之後開了江浙的港,他也要出海。你去就是仗著身份瞎摻和了。”

  崔季明︰“仗著身份?我仗著什麼身份了?官大就不能剿匪了?官大就不能管他們東南了?”

  殷胥閉上眼裝睡,嘴角卻忍不住笑,聲音低沉︰“皇後娘娘親自去剿匪,嚇死他們了。”

  崔季明翻個白眼︰“我給你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小活兒還少麼?哎、你別睡啊……你說你是不是年紀大了,怎麼聊會兒天,你都能睡著啊。”

  殷胥確實困了︰“今日起的早了,別亂動了,我睡了。”

  他話音剛落,殿內的宮人悄聲走出來,紛紛把燈燭吹滅了,就只听見崔季明一人在帳內嘟囔︰“你非讓我半夜回來,然後又說不分宿,敢情就這樣就睡啊。”

  殷胥似乎摁著她腦袋讓她安生點︰“鬧什麼鬧,你這都該叫老不正經了。睡覺,閉嘴,誰先說話誰是小狗。”

  崔季明︰“……”

  江浙這個案子,捅到朝堂上,把每個關節都說通,大概能嚇死朝堂上一半人。裴六就是個在朝堂上讓人害怕的快嘴噴子,讓她逮到這件事兒,眾人都覺得是黨爭,她才這樣落井下石。

  那個讓官商背鍋的鬧劇,在楊知縣與劉將軍出場,竹承語抖出戶部關于官營織造這些年的賬簿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攻破了。

  俱泰在一開始殷胥的勃然大怒中,已經跪了幾個時辰,在大家都以為錢終于要倒,或許在亂墳崗上能見著俱泰尸首的時候,殷胥卻把最狠的幾個罪名輕輕掠過,貶斥了他與曾經在政事堂是錢派的其他幾位官員。

  他新的任職,是江浙刺史。

  不少人在朝堂上誓死攔截,非要置錢派于死地,而聖人卻堅持己見,要他親手去接這個爛攤子,且使他日後不得再回洛陽復職。

  此話一出,也算是如大家所預料的那般為太子掃清了道路,便也沒有了什麼意見。

  劉將軍因為牽扯堤岸防軍一事入獄幾日,卻又迅速被放了出來,聖人也擺明了是要他剿匪且挾軍管制江浙。就算是浙地膽大到鬧的民反再拉人出來背鍋,他也能讓事情不會鬧大。

  錢派隨著俱泰被左遷,幾乎是迅速的被殷胥扯出來,根系曬在陽光下枯萎了,不少人都在說這做了十幾年宰相的錢俱泰倒了,天下要變了,那裴玉緋也站不了多久雲雲。只是最上頭的幾個人,心里自有共識,還輪不到被輿論左右。

  俱泰離開洛陽,是兩天以後的事情。

  崔季明從這件事鬧出來,就一次也沒有見過他,這次終于心里不忍,沒帶幾個人,還是騎馬去送了這單刀赴任的新刺史。

  俱泰倒是不用再裝作修道,雖然穿的是平民衣裳,竟看著比他平日里那身麻布更值錢了些。

  十里長亭,崔季明沒少在這里送過人,也沒少被迎,今日送的這位,卻只怕是未來見不到了。俱泰似乎因為侏儒癥,腿腳不好,只能乘車了,他掀開車簾的時候,崔季明眯著眼楮在陽光下,策馬靠過來與他說話。

  俱泰笑︰“听說公主回來了,你怎麼給她打算的?她就是因為你不同意她去軍營而賭氣走的,你如今還是不同意?”

  崔季明遮著眼楮嘆氣,兩人還在嘮家常︰“我不同意又有什麼用,我爹沒管住過我,她爹也管不住她。我不知道啊,看造化吧,實在是自己吃過那份苦,不想讓她再受。現在看著光鮮,自己日子怎麼過來的,自己心里清楚啊。”

  俱泰︰“我也教了博好幾年,本來以為能看見他有了孩子的呢。”

  崔季明笑︰“他想來送你的,但你也知道……很多人想來送你,卻未必能來。等你到了江浙,或許會收到很多信,這會子不能說的話,到時候都能說了。”

  俱泰點頭︰“不用來送也好。我又不是告老還鄉。”

  崔季明說著,忽然想起來,從衣領里掏出來一個信封︰“喏,別人的東西我都沒給幫著送,就是小竹子給你的,我不敢不送。”

  俱泰倒是也想當面拆開,萬一有什麼話想說給她,也好及時讓崔季明傳話。

  打開來看,宣紙上只有一行字。

  “正是江南好風景。”

  崔季明輕聲道︰“你說她一輩子沒嫁人,你不也沒有娶妻,我總覺得她對你是有幾分……”

  俱泰打斷道︰“我與她知己之情,君子之惜,一輩子是我成不了她、她成不了我的望著對方,哪個不比那個情字重。我們又不是你與聖人夫妻,談這個反而不成。”

  崔季明想想也是︰“確實。不過我和阿九也沒那麼俗嘛,我對他也有君死臣往的情誼啊,你可別說的我們倆就不高尚了似的。”

  俱泰看著那行字,忽地搖頭笑了。

  當年的囑咐與重托終于完成得感慨不說,或許從此不能相見的感懷不言,幾十年既是師徒又是摯友的情感不談,所謂官場無朋友,最後雖然是竹倒了他,也正因此他們才是真正的朋友。

  她什麼也沒有說,萬千的話藏在一句里。

  這個季節,正是江浙風景最好的時候,你便去吧。

  他將這封信收下,崔季明看著他的背影離去,雖然心里也為了或許難再相見而感懷,但也覺得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壞的結局。

  建元二十二年,江浙絲綢案爆發,錢俱泰左遷至江浙刺史,及時賑災,江浙官員頻繁易位。

  建元二十三年,劉原陽帶兵剿匪,織場重開,官營重頓。七月,江浙開港,販賣出第一筆十萬匹絲綢至南洋。十一月,江浙刺史錢俱泰于江寧病故。

  建元二十六年,聖人宣布退位,太子博即位。季將軍既封太後,依然把持大鄴軍權,不問內宮,與太上皇共居于洛陽。

  當然這個共居于洛陽,偶爾也有例外。

  崔季明幾次出去打仗,需幾年居于邊境,殷胥可算是從那個金絲籠里解放出來,恨不得拎著小包裹乘車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面。

  以至于季將軍出征大營,總是最後往往綴著個車隊在後頭,到了季將軍在邊境,也依然住在行宮內。

  沒人敢問,你敢喊出口什麼“太上皇跟著季將軍跑出來打仗啦”這種話麼。

  就跟周邊小國也從來不說“啊啊啊我們被大鄴太後打的屁滾尿流啦”這種台詞。

  就是宮內的新皇也不敢哭訴阿耶阿娘拉著手跑出去了,另一對兒親爹親媽早在幾年前就游山玩水不問事兒了。

  不過崔季明既放心不下博,也放心不下二十七,還是經常回洛陽,拎著養花養草養貓的殷胥過上了養老生活。季將軍畢竟主帥之位還在,就是苦了那些經常上門拜見她的群臣,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花園里看著披發長袍的太上皇在澆花了。

  一個個屁滾尿流的對著這個群臣頭頂籠罩二十多年工作狂魔行禮,趕緊拎著衣服進去找季將軍說事兒。

  殷胥還不大待見他們了︰“我真是天天在朝堂上看他們看的夠夠的,都到這兒住著來了,怎麼感覺也沒少見他們。”

  吃瓜老將崔季明貪涼吃著西瓜,還不忘把手湊到他袍子上擦一擦︰“沒辦法,你跟博這孩子的溫柔可愛一對比,立馬就跟個閻羅似的了。怎麼著,孩子懂事兒又給老娘放假了,你想上哪兒玩。”

  殷胥斜眼︰“去哪玩兒都可以,你先把放在我屁股上的手拿下來。”

  崔季明傻笑︰“哎呦,在不捏捏過兩年你都下垂了。”

  殷胥翻了白眼大步走出去︰“你這是為老不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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