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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友 By 馬桶上的小孩 part 1

帝王之友 By 馬桶上的小孩 part 2

帝王之友 By 馬桶上的小孩 part 3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132章

  一行人跨越荒漠朝肅州行去,崔季明肚子里有無數的趣事,俱泰知曉周邊各小國的種種秘聞,她心知殷胥好奇又不擅發問,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將大小事說給他听。

  從用椒草煮地下挖出的鹽堿水來暫時解渴,到周邊小國如何在幾十年內通過聯姻融入代北軍,崔季明恨不得將能自己知道的知識掏給他,而殷胥也認真的很,他像是個被帶出來實踐學習的富家少爺,對什麼都感興趣。

  在路上,崔季明手把手教著殷胥用沙子過濾變色的湖水時,阿繼卻摸到了俱泰旁邊︰“……俱泰,我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俱泰正坐在石頭,倒鞋里的沙子,阿繼走兩步蹭兩步的過來,他抬了抬眼,道︰“說啊。”

  阿繼道︰“三郎與言玉,以前是主僕關系?是很相熟?”

  俱泰瞥了他一眼︰“你這不是知道麼,有事兒該問就問。”

  阿繼湊過來,小聲說著在東風鎮內本來想打小報告的事兒,結果這會兒崔三一箭或許殺了言玉,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俱泰驚得把鞋子抱到懷里︰“真的假的!這年頭怎麼都這麼亂,你說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喜歡男人!雙胞胎也就算了,端王崔三也就算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不過……怪不得我以前來西域的時候,三郎基本都是言玉貼身照顧,我常見崔三都趴著睡著了,言玉跪在皮毯旁邊給他擦手!這、這人都指不定死了,你看那倆人的樣子,你現在說這個不是找削麼!”

  阿繼撓了撓頭︰“哦……”

  他似乎也沒打算說。

  俱泰這會看出來了,阿繼來找他,根本不是為了這事兒。

  阿繼果然半晌道︰“你之前在伺犴帳下說的狂話,我都如實稟告給主上了。我與你隨行,便是要監督你的,主上之前就說過你是很有野心的人,甚至會為了權勢鋌而走險。我要做好我該做的事情,但願你別惱怒。”

  俱泰在臉上薅了一把,甩甩頭道︰“我知道你會說的。但我沒想到端王幾乎可以說我未曾有過交集,卻有這種評價。與你說的無關,實際我到了東風鎮知曉端王身份便想明白了,隴右道根本不可能留給伺犴。他做事穩妥,不會讓外人撿了這麼大的便宜。再加上之前他在南方拓寬行路,也絕不會放過隴右道這塊連接西域的寶地。”

  阿繼坐在了俱泰身邊,道︰“那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想要接手北邊的陸行幫麼?”

  俱泰揉了揉眉頭︰“不知道啊。我這種人生來就像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有些事情做總好過苟活,到時候再問過主上吧。”

  阿繼卻笑道︰“您若是留在陸行幫,我可以拜您為師麼?”

  俱泰驚︰“這會兒又不是先生,改成師父了,我能教你啥?”

  阿繼笑︰“您不用教我,使喚我做事,告訴我原因就好了。這次救崔三出來,關于言玉和阿史那燕羅發生沖突的時間,您都說得很準,我覺得判斷這些,要經驗也要多思,以後跟著您會有這樣的機會。”

  俱泰看他一臉認真,竟有些無所適從,他甩了甩袖子︰“邊兒去,我哪兒有空帶徒弟!”

  他套上鞋子便去找馬,阿繼連忙小步跟上︰“師父師父讓我來!”

  而另一邊,考風正在給考蘭編頭發,他嘴里叼了一截紅繩,早些年手藝不精,如今握拳的手也能編出花來了。考蘭摸了摸腦後編好的發辮,考風一屁股坐在他旁邊,道︰“我覺得你還是別冒這個險。畢竟以前咱們招惹過崔三,她對你老早就有不好的印象了。指不定一直在找機會想報復你。”

  考蘭一笑︰“那也要試試。我竟沒想到三郎喜歡男子,你怎知道他試過端王那般木訥安靜的,怎不會想嘗點新口味?”

  考風︰“要是端王發現了,估計先弄死你。周圍都是他的人,連俱泰也是,你能有活路麼?關于從軍一事,我也是隨口一提,大不了便自己去報,年紀也夠了。”

  考蘭手指擺弄了一下衣袖,輕笑道︰“就哥這樣貌從軍營底層往上爬,不是找死麼?你武功再高,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怕是連展露武藝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那幫莽夫拖出去了。崔家三郎縱然年紀尚輕,但他在代北軍中絕對說得上話,他一句話,或許咱們的命都能改。”

  考風還想再說,考蘭打斷他的話︰“哥,事實已經告訴我們,只要有本事就能為自己打下一片的想法是錯誤的。或許自己有本事也重要,但絕大部分時候,這抵不過躺在床上發一次騷好使。”

  考風猶豫道︰“那我自己去尋他,我自己去跟他說,不必你去。”

  考蘭笑了︰“哥比我有出息,萬一以後功成名就了,難道一輩子要背著爬崔三床一事麼?你一輩子就被捏在他手里了。”

  考蘭提起衣袍,不想再多作討論,哼著小調往馬邊去了。他馬鞍邊掛著兵器,鞍上的口袋里卻隨時放著香膏,他摳出一大塊兒來抹手,心意已決。

  不一會兒,遠處崔三和端王從湖邊漫步走回來,明明大老遠還牽著手,到了靠近人群的卻松開來。端王居然還故意掩飾般的往前多走了幾步,身後崔三笑的一臉無奈,只得分乘另一匹馬去。

  再往南行不過幾日,他們便穿過長城舊址的缺口,進入肅州。

  肅州大營內已經幾乎沒多少兵留駐,他們入了肅州城內居住,在三州一線,崔季明就像是歸了家,州刺史出來迎著風塵僕僕的端王與崔三,將一行人安排在崔三以前來肅州住的院落。

  那處院落並沒有什麼胡風,幾乎還是大鄴最廣泛的地板矮桌式結構,四周可推拉的門敞開,屏風或帷幔後的矮床也不過是個比地面高兩三寸的木台,被褥都是現鋪開的。

  崔季明的舊傷還需養,殷胥也想在三州一線隨時得知戰況,二人便停留在了肅州。

  院落內主屋之間隔得有些距離,殷胥又不想跟崔季明住到一起去,離得遠了又覺得心里不舒坦。幸而他也有許多手頭事情要做,暫住的主屋內擺滿了四處而來的消息,他扶持的一批新人在南地也漸漸伸展開手腳,但不可避免的與陸雙也產生了許多矛盾,這些事情都需要他來處理。

  只是這日,他特意與俱泰見了一面。

  俱泰也是個會做場面的人,他換上了樸素的布衣,打扮得活像是個燒火的奴僕,進屋後先對殷胥行了個大禮。

  這禮有幾分真心誠意,殷胥暫且不論,他跪坐在原地生受了。

  俱泰似乎覺得再說些套路的客話,也是再耽誤殷胥的時間,便開門見山的問了。

  俱泰︰“見到主上本人也有些時日了,如今招某來是有什麼想問的事情麼?”

  殷胥手指敲了敲桌案︰“你這一趟,辛苦了。跑到牙帳再歸來,這一場大獲全勝,你功不可沒,回來了,卻沒有得到什麼應得的報酬。”

  俱泰不會說自己並無所求,只是道︰“我是個侏儒,主上明知我身份肯用我便是福氣。人一生的福氣有限,我曾腰纏萬貫,也曾再為官奴。世事激蕩,不能什麼都抓得太緊。”

  殷胥輕輕發出一聲笑︰“你不必與我說這種看破紅塵、似是而非的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看得出。只因我知道了你在伺犴面前開口想要隴右道的野心,便謹小慎微起來了?”

  俱泰也不否認,他已經不像當初剛入皇宮那般,滿頭大汗的與能決定他生死的貴人說話了。他道︰“只是知曉了主上的計劃,我意識到了自己或許看的還太淺。我非大鄴人,不可能像端王殿下那般事事為大鄴考慮。自由散漫慣了,怕是也惹人礙眼,若可能,請殿下放我一個人離去。”

  殷胥道︰“你這是另類的求官啊。先向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再作出想要孤單離開的名士模樣,實際想告訴我,你從大門走出去,就帶著陸行幫的秘密,可能去為旁人做事了。”

  俱泰這時背後才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這話中威脅意味很重,他只提到了陸行幫的秘密,而最大的機密,難道不是端王本人麼?

  他一旦入了陸行幫,了解了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又得知了如今端王的勢力範圍,怎可能活著離開。

  是俱泰忘了。他看著每日端王跟崔季明在鬧,表現出來少年性子,便忍不住小瞧了他。

  殷胥沒出聲,空氣凝滯在屋內,他看著俱泰半晌無言,才道︰“你不是想要隴右道麼?但權力向來不是唾手可得的。”

  俱泰抬起頭來,殷胥道︰“先從州郡小官做起,如此一片復雜的疆土,不是隨便想管就能管得了的。隴右道奪下後,南北道二十三州,有的是官職空缺,你的身份想要爬得高,需要履歷來支撐。”

  俱泰有些不可置信,道︰“端王殿下想要我做到哪個位置?”

  殷胥松開眉頭︰“不是我想,一看你的本事,二看天命時運。”

  俱泰道︰“若殿下要在隴右道培養官員,完全可以選擇家世清白相貌出眾的寒門年輕人,為何找我——”

  殷胥︰“我做事,還需要事事像你講清緣由?”

  俱泰咬牙︰“我從不信會有好事福運掉到頭上,這事或許也會讓我死不瞑目。”

  殷胥︰“我從未說這會是好事,它會給你帶來厄運還是權力,要看你自己了。朝中我已經打過招呼,你如今的身份會成為沙陀某分支的舊族主,只是後來因戰爭流落在外經商。大鄴任命邊疆城池刺史時,常常會啟用當地有名望的胡人。這是一個清白的起點。”

  俱泰抬眼,心下或許明白,若是踏入仕途,而不是再偷偷摸摸行事,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他猛然叩頭下去,道︰“俱泰謝過殿下知遇之恩!”

  殷胥思索道︰“隴右道附近的陸行幫,我交給阿繼,你看如何?他年紀輕輕,卻也有自己的穩當,你如今不是他師父了麼?又同在隴右道,你的官員身份也可助他幾分。我想讓陸行幫,扎的比陸雙當年在時更深。”

  俱泰心下也明白,如今殷胥算是將陸行幫的大半,都轉化成隸屬于他自己的組織了。而如今在南地的陸雙還未必知道這件事呢。

  俱泰道︰“臣願意前往。只是關于隴右道,端王殿下可有什麼能提點的,哪怕是一兩句,或許也足夠臣受用。”

  殷胥猶疑了一下,半晌道︰“如今削弱府兵制的公文實行已有一年,聖人必定不會在西域設立兵府,或許六座大營會變為七座大營。你雖插手不了軍權,但在一個大營建立過程中,總需要很多人、很多錢財關系,你或可以想些其他辦法。”

  俱泰眼楮一亮,猛地行禮,謝過殷胥的提點,懷揣著激動退了出去。

  殷胥解決了心頭一件大事,翻來覆去看那些信件,想著今天自早上起來還未見過崔季明。要不要拿糕點酸梅引她來陪他?不過他埋頭做事起來便容易忘了她,她一定又會跟前世那樣百無聊賴的打滾吧……

  而院落的另一邊,崔季明總算得到了可以洗澡的機會。

  這些日子舊傷已經好了大半,終于可以下水。只是沒有一個知曉她身份的下人在,崔季明想要洗澡,不得不屏退所有下人,叫人提前備好可添的熱水,仔細側耳確定身邊無人時,才褪下衣物,到屏風後的浴桶內沐浴。

  下人們只道她是世家少爺的怪癖,也未有多問。崔季明將最內里穿的皮甲也一並脫下,掛在衣架上,揉了揉被皮甲勒紅的後背,緩緩進入了浴桶。

  這幾個月來,這樣的洗澡對她來說實在奢侈。她拎了點皂莢湯到頭發上,簡單搓洗一下泡在了浴桶中,她縱然被熱氣蒸騰的昏昏欲睡,也是要耳听八方並不敢真的閉眼睡著。崔季明搓揉這小腿上凹陷的傷疤,忽地听著屏風外好像有些細微的動靜。

  那聲音太輕,幾乎不像是腳步。

  崔季明也沒在意,好像是衣物從屏風上滑落,便懶得動彈。

  只是幾秒鐘後,她便好似感覺到有人就在她背後!崔季明剛要回頭,一雙白皙的手探入浴湯,掬著熱湯拎在她肩頭,聲音有些嬌懶的沙啞,輕聲道︰“三郎,可要奴來服侍?”

  崔季明猛然回過頭去,考蘭裸著身子,跪在地上,下巴搭在浴桶邊緣,正偏頭瞧著她。崔季明驚得頭皮發麻,動彈不得。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用武藝隱藏了腳步麼?剛剛那衣服掉落的聲音,原來是他在扒光自己?!

  崔季明聲音冷了下來︰“你想做什麼!”

  考蘭伸手便要環住她脖頸,咬著唇,笑的魅惑人心︰“三郎與奴見過多少面了,兜兜轉轉,是緣分。奴這回是真的被人追殺,不得不來投靠三郎的。總要有些報答。”

  浴桶就這麼大,崔季明起身不得,又無法躲避,竟被他勾住了脖子。浴桶內的水很清澈,她裸著身子,縱然泡在水里也掩飾不了,考蘭更甚,他竟要伸手朝她胸口摸來,崔季明猛地一掌打出去,水花連著掌力推到考蘭面前。

  他似乎早料到崔季明會惱怒出手,反手順著她胳膊滑下來,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拽出了浴桶。

  崔季明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熱衷光屁股的小妖精居然會這麼干!

  考蘭用的是青銅重斧,看著瘦弱,力道卻足。崔季明被拽的起身,水花從麥色的肌膚上滑落,考蘭本欲待他起身後一把撲上去,到時候又摸又掐的,兩人纏在一處,崔三未必會有定力。

  崔季明一起身,猛地拽過屏風上掛的外衣披在了身上,一把抓起了浴桶外放著的長刀!這些動作的幅度,總是需要用些時間來完成。

  只是一瞬,考蘭也足夠看清。

  他跌坐在地,以為自己看錯了,居然半天未能合上嘴。崔季明套上了松垮的外衣,腰帶系在腰間,但敞開的領口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她的身體。

  考蘭滿面呆滯,這會兒才明白自己發現了多麼不得了的事情,心頭涌起不好的預感︰“三、三郎……”

  崔季明的滴著水的長發搭在肩上,兩三根餃在口中,黑色的外衣只讓她泛著水光的肌膚看起來更有風情,她面容上卻是殺氣騰騰。長刀的刀尖,抵在了考蘭的眉心,往下摁去,留下一點傷痕,正順著他眉間往下淌血。

  考蘭竟感到渾身發抖。

  崔季明冷笑道︰“你真的是在找死。”

第133章

  考蘭坐在地上,竟被她的殺意逼的半天沒能爬起來。崔季明抬手就拿起她的一件外衣,披在渾身裸的考蘭頭上,反手擰住他的胳膊,將他拎了起來。

  他的確是足夠聰明,也是一瞬間明白,崔季明的女子身份暴露意味著什麼。她是賀拔姓為數不多有血緣的親屬,又在代北軍中算得上有聲望影響;崔家如今在朝廷中插手極深,太子與睿王的伴讀皆是崔家子……她若身為女子,這些系在她身上的權力也將被斬斷。

  崔季明這樣的人,是絕不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

  她手勁極大,顯然惱怒異常,直接把考蘭仍在矮床上,膝蓋頂住他後背,跪在床上,無聲的整理她自己的衣物。

  考蘭只感覺心肺肝髒都讓她的力道給頂碎,他幾番掙扎,卻根本動彈不得。崔季明穿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考蘭兩條腿跪在床外的木地板上,也不知是冷的還是驚得,瑟瑟發抖起來。

  而他手中無刀,渾身除了一件外衣再無兵器。崔季明卻穿戴好衣服,將放在床邊的長刀拿起,橫放在手內。

  崔季明的身份,殺她甚至不需要一個解釋。

  俱泰將崔三視為恩人,端王根本就沒有多看過他一眼,除了考風,沒人會在意他的死活。若是三郎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只需淡淡說一句私闖入屋內,都沒人會質疑。

  崔季明將長刀握在手中,這才從背後拈住他一縷頭發,在手指上繞了繞,道︰“你說說……你是怎麼想的?覺得我是個好乘涼的大樹,想要爬上床來再貪點什麼?”

  考蘭被她膝蓋壓的脊背都快斷了,背後骨骼發出嘎吱的痛響,他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崔季明輕笑一聲,松開了膝蓋,將他從床上拎了起來。

  屏風後,崔季明坐回了矮床,她身上幾乎已經穿戴整齊,赤裸的雙腳踏在地毯之上。考蘭趴在地上,痛苦的大口喘息著,指甲扣抓著地毯。

  考蘭腦子在瘋狂的運轉,他該怎麼做,才能逃得過一死。

  說出去這件事,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崔季明的女子身份,不能給他帶來半分的利益,只會讓他只剩一條死路。

  而不說出這件事,以他與崔季明之前在樓蘭的交鋒,她決計不會信任他,怕是想直接一劍對穿了他,是最省事最無後顧之憂的做法。而若崔季明動手了,考風必定前來拼命,在這肅州,考風想殺崔三,怕是等到的只有一個死字。

  這半年間失去了半營、殺死夷咄從突厥逃出,好不容易看著能平穩了一些,卻讓他搞砸了。與他這個打小就混在胡商圈子里拿張著腿換糧食的人不同,考風卻痛恨自己的容貌,若非後來阿哈扎帶半營掃蕩他們居住的舊鎮,或許考風會劃爛了自己的臉去入伍。

  但考風後來也漸漸知曉,若不是這張臉他或許早沒了活路。

  兄弟二人活到今日,實在不易。

  考蘭心里頭一陣絕望,他卻起身朝崔季明爬去,崔季明垂眼望著他,手中長刀刃尖的部分搭在了他頸上,割下一道淺淺的血痕,血珠順著脖頸留下,道︰“我以為你會跑出去兩步呢。正想著殺了你埋哪里合適。”

  考蘭顫顫巍巍的將下巴,擱在了崔季明膝頭,他擠出一個笑來︰“三郎不問奴為何想攀上您麼?”

  他的話語,崔季明沒大听進去,她還未來得及帶上床邊的琉璃鏡,但足以看清考蘭的笑容。考蘭生的很美這件事,崔季明打從見他第一眼就意識得到,只是如今他面上淋滿了水,身體還在因為變故和驚恐而顫抖,卻做出了他自以為完美的笑容,抿唇故作乖巧,雙眼在睫毛下惴惴的不停觀察著她的神色。

  惹人憐的不是那樣貌與語氣,而是他拼命想著給自己找活路,小心翼翼的樣子。

  崔季明猛地意識到——他到底曾多少次這樣看別人臉色,來定自己的生死。

  她剛剛的確有考慮過要殺考蘭,不過一瞬的想法。于形勢而言,她不該給自己留隱患,更何況考蘭性子乖張難測,她怕的是控制不住他。于內心而言,崔季明來到這一世,也殺死過不少人,蔣經、龔爺、突厥兵們,數不盡數,考蘭算不得什麼。

  但他也未必有什麼錯,通過賣弄身體來盡量抓住亂世中的稻草,這是他活下來這麼多年,命運世事教給他的法子與習慣。如今這樣撞到崔季明槍頭上來,也只能說是點兒背。

  考蘭听她不回答,心中更是惶恐。他不敢再伸手勾肩搭背,崔三的女子身份顯然不會再吃這一套,只得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

  崔季明面色稍霽,道︰“為何?”

  考蘭知道話是說一句少一句,連忙道︰“考風想要入伍,但以他的相貌,怕是從底層募兵進軍營,活不過來年。奴想著三郎也知曉考風武藝高強,若是能與哪位營內將軍提上一句,讓哥哥做個親兵也好。為此……奴什麼都願意做!”

  崔季明笑道︰“一個做過馬賊頭目、殺人放火無數,又去給突厥人做奴才的人,武藝再高,我為何要引薦他。開口引薦,花出去的是我的臉面,他日後出了事情,怕是要我來擔待。你可知所謂的一句引薦,意味著什麼?”

  考蘭漸漸平復下來,道︰“考風既不是什麼世家人,也沒有和代北軍中任何一姓牽扯。我們兄弟二人願為三郎所用,三郎之後怕是要回長安,便讓考風做三郎在軍中的眼線,只要有任何動向,他一定會報給三郎。若三郎不信任,奴的性命還捏在三郎手里不是麼?三郎身邊沒有個信任的內侍,必定多有不便,奴願意替三郎做事……”

  崔季明濕發在兩肩上留下水痕,她心中有些被說動,面上好似嘲諷的笑了︰“這也能算做跟我談的籌碼?就你們倆這到處攀高枝的性子,今日是覺得我姓崔有勢力一副忠心模樣,轉了臉有更有權有勢的,估計毫不猶豫就把我賣了。”

  考蘭竟反駁不出,只得道︰“我只為了活,若忠心只能讓我死,那我必定不忠心;但若不忠心只有死路一條,那我必定比天下人更願意忠心。”

  崔季明伸手指,微微蹭了蹭他臉頰,明明是極其曖昧的動作,卻使得考蘭微微發抖,她笑了︰“如你所說,我身邊的確缺個內侍,你樣貌雌雄莫辨又生的美,能替我擋掉許多事情。但你要知曉,縱然你將我女子身份說出去,我大不了歸家,做個不嫁的崔姓嫡女,而你和考風,大概腦袋就被掛在西城門外了。你也應該慶幸,你沒有什麼家人親友,否則怕是到時候西城牆太窄掛不完。”

  考蘭瑟瑟,擠出一個笑容,如女子般一福身︰“奴知曉了。”

  崔季明又道︰“從今天起,只要我要找你的時候你不能立時出現,我便當作你私逃了。三州一線內,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考蘭連忙點頭,心知自己今日不必死。如同一只嬌懶的貓兒似的,頭枕著她膝蓋,故作媚態道︰“那是自然,奴便是與三郎綁在一處……”

  崔季明勾唇,手覆在他頭頂︰“你還不配跟我綁在一起,不過是身上一件飾物罷了。”

  她正笑著,忽然听著外頭的長廊響起了腳步聲,她皺眉,剛想道是哪個奴僕竟如此大膽,便看著門被推開,殷胥探進頭來,手里端著一盤糕點。屋內擺著許多屏風,他一時竟沒看見崔季明在哪里,試探的喚了一聲︰“季明?”

  考蘭就生生看著剛剛還邪魅狂狷的崔季明坐在床邊,整個人一哆嗦。

  她幾乎是拎起考蘭,就往床內塞,慌手忙腳的就要去扯床簾。考蘭讓她扔進床里,腦袋撞在了床欄上,疼的痛呼一聲。

  這一聲絕不屬于崔季明的驚呼,引得殷胥的注意,他只看著床簾在抖動,皺眉道︰“崔季明?你在不在?”

  他一路進來,連個守門的下人也沒有,院落里空空蕩蕩的,便覺得不對勁兒了。然而崔季明卻不知道這窮鄉僻壤之地現抓來充場面的下人,一個個听說要退下,就當成了放假,一窩蜂全跑到後廚里玩去了。

  崔季明听著他走近的聲音,驚得臉都快白了,顫顫巍巍回了一聲︰“哎,我在換衣裳,你別過來。”

  殷胥果然站住了腳步,只是他面前的地上有一團艷色衣物,是有些像裙像袍子的樣式,顯然不會是崔季明會穿的衣裳。

  他再想著剛才有旁人的驚呼,殷胥臉色一變︰“有別人在?”

  崔季明眼看著床上根本藏不住考蘭,矮桌下更不必說,慌忙道︰“沒、沒有啊!”

  殷胥猛地快步走進來,他先見到了兀自冒著熱氣的浴桶和滿地水漬,而床邊卻傳來了竊竊私語︰“三郎我沒那麼瘦啊,我藏不進這縫里啊——”

  “我他媽要是完蛋了,全都怪你!”崔季明低聲從牙縫里逼出這句話。

  殷胥幾乎要冷笑了,他朝床邊走去,崔季明忙不迭的回身,一屁股坐在床沿,將合攏的長長床簾也坐在屁股下頭,活像是下屬見到領導一般,伸出手笑︰“哎呀!九妹你怎麼過來了——我都說我在換衣裳了。”

  她剛沐浴後,並沒有穿中單,只幾件長衣松垮的搭在身上,雙腳還赤裸著,衣領朝後彎,露出她一截脖頸來。若平日里,殷胥大抵要有些臉紅,只覺得她太衣冠不整,但此刻,想到院內下人都不在,她沐浴後跟別人在房內不知道干些什麼,這種衣冠不整,唯有刺眼。

  崔季明還在笑,殷胥臉色卻冷到冰點︰“崔季明,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崔季明內心抓狂︰她不是覺得他啥,是覺得這根本解釋不清楚啊!

  早知道她就應該踹一腳考蘭,將他扔出去,往床上藏什麼藏啊!!

  殷胥靠近她,居高臨下俯視︰“把床簾拉開。”

  崔季明咽了咽口水,道︰“咱倆說說話唄。”

  殷胥穿著深藍色金邊繡紋的寬袖長衣,本就顯得比平日高冷,如今這語氣,明顯讓她覺得危險。他毫不猶豫,拽著床簾就扯開來,四目相對,里頭的考蘭正拼命想用軟被把自己卷成一個毛毛蟲,裝作自己不在。

  只是這艱難的工程才剛進行的一半,考蘭跪在床上,一片沉默中不開口又不太好,極其尷尬的對殷胥打了個招呼︰“端王殿下,好巧……”

  殷胥氣的幾乎笑出聲,卻一打眼便看到的是他裹著崔季明的外衣,衣領內空無一物。

  崔季明都不忍心瞧這場面,心中大叫完蛋,她都能預想到未來的一百種死法了。

  殷胥半晌冷笑︰“好得很啊,崔季明。”

  崔季明直接省略“你听我解釋”那句廢話,猛地起身指著考蘭道︰“我跟你講,我洗澡的時候從來不喜歡別人伺候,然後這小婊砸居然趁著沒人的時候,過來偷襲我!你說我是那種來者不拒的人麼!他竟然扒光了自己往我浴桶里跳!我這不就拎他出來了麼,你看他腦門上脖子上都是我用刀劃得——他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崔季明緊緊抓著殷胥的胳膊,站在他身後,活像考蘭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控訴著。

  殷胥︰“……”

  考蘭︰老子真是日了狗了。

第134章

  殷胥倒是前世就知道她沐浴時不喜旁人在,斜睥道︰“你還要臉呢。你覺得這種話我能信?”

  崔季明連忙道︰“我怕你想多啊!再說我要是真想那啥啥,我可以回長安去啊,在這兒咱倆還住一個院,我是不嫌動靜大麼?”

  殷胥氣笑了︰“你還想回長安繼續?!”

  崔季明慌了︰“喂喂我的重點是說這種事兒太蠢,我肯定不會干啊!再說他長那麼娘炮,我不喜歡這種不男不女的!臥槽我他媽越解釋越不清楚了——”

  殷胥咬牙,猛地甩開她的手︰“你不用解釋。你這會兒一句不喜歡所以沒下手,等到遇見你喜歡的了!你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崔季明脫口而出︰“我這不遇上了麼!”

  殷胥︰“……”

  崔季明心頭猛跳,覺得這話說的唐突,眼見著殷胥剛剛還憤怒的面容在她目光下漲紅,他竟啞口無言,崔季明嘟囔了一句︰“遇上了不也不能怎麼著麼!”

  考蘭︰……媽的,先別秀恩愛,想想我這個小婊砸啊。我在這里很尷尬啊!

  殷胥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壓根不相信她的話,將端來的點心往床上一擲,轉身甩袖便走︰“抱著你那不男不女的小美人去吧!別來找我!”

  崔季明哀嚎一聲,走出屏風外的殷胥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是不是心痛挽留他之類的,忍不住停下腳步。崔季明如泣血般的聲音傳來︰“你可以打我罵我,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這樣對待寶貴的食物!”

  殷胥︰“……”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

  殷胥大步往外走去,身後的長廊下卻一直沒傳來某人追上的腳步聲,他不想回頭,一直快走出了院子,才回頭一次。身後空空蕩蕩的,崔季明一點追出來的征兆也沒有。

  他站在院門口,等了片刻,也未能等到。

  殷胥也不知是覺得自己蠢、亦或是失望、惱怒,生怕別人看到他在廊下等,拔腿便如逃走一般匆匆離開。

  耐冬正在院外等著,見到殷胥一臉煩躁的走出來,也愣了愣︰“殿下,發生了何事?”

  殷胥意難平,他總不能說自己去送點心結果捉奸在床了吧!

  不過,他實際在心里更偏信崔季明說的話。

  半晌,他才恢復平日里的神色,道︰“那雙胞胎,是俱泰帶過來的?叫俱泰來,問問那雙胞胎二人的底細。”

  耐冬連忙點頭稱是,跟上他腳步。

  殷胥沉默的走了好一會兒,才猶疑著開口︰“咱們從長安城離開,已有四個多月了?”

  耐冬︰“是。來時剛入暑,如今已經是深秋,只是此地四季不明顯罷了。”

  殷胥︰“對一個,嗯……年紀輕輕血氣方剛、以前整天出入花柳的男子來說,四個多月,不、不近女色,是很難的事情麼?”

  耐冬︰……血氣方剛,出入花柳。

  您直接說是崔季明就行啊。

  耐冬半天才道︰“殿下……這事兒你問我?”

  殷胥這才想起來耐冬是個黃門。他想了一圈,竟發現身邊看起來最爺們的……居然只有崔季明,他只得道︰“要不,你去問問帶出長安的侍衛?”

  耐冬面無表情;誰他媽要去問這種變態問題啊!

  只是頂頭上司的迷之好奇下,他只能硬著頭皮答︰“是,那奴去問問罷……”

  而屋內,考蘭如蒙大赦,攤在床上,順手拿著糕點塞進嘴里,卻看著走出去幾步的崔季明又回來了。

  她面色如紙,腳步虛浮,在屏風上撐了一下身子才站住。

  考蘭連忙道︰“三郎,你怎麼不追出去啊,我看著端王殿下那麼生氣。不過這事兒解釋不清楚,你也不能怪我一個人,你往哪兒塞不好,非把我往床里塞!”

  崔季明卻擺了擺手,沒回答他,腳一軟坐在了地上,滿頭大汗。

  考蘭這回是覺出不對勁兒來了,連忙起身過去查探。

  崔季明氣若游絲︰“今天……真是神他媽的……點兒背啊……”

  考蘭︰“什麼?”

  崔季明艱難抬頭︰“看你這麼娘……針線活一定很好吧。在我還能自己換衣服的時間內,給我縫個月事布成不?”

  考蘭一臉呆滯。

  崔季明已經跪都要跪不住了,她鼻尖上汗都冒了出來,痛苦道︰“我真的……要疼死了,就是往你下體猛踢一腳疼七天的那種痛……你明白麼……”

  考蘭猛地一夾腿,仿佛能感同身受了,立刻道︰“那月事布……長啥樣?”

  崔季明如死狗般面無表情的仰躺在床上,考蘭皺著眉頭穿針引線的縫著一塊夾絮紅布。考蘭大抵縫好了,他再怎麼樣故作嬌媚也是個男子,隱隱有些臉紅︰“這行了吧。”

  崔季明有氣無力︰“好好好,比我手藝強多了,我連個針眼都穿不過去。給我吧。”

  考蘭真沒想到,他是過來脫了衣裳爬床的,做好了激情一場的打算,最後結果卻是坐在某位主子床頭給她縫月事帶……

  崔季明拉上床簾,一邊在里頭疼的顫巍巍的叫,一邊的換衣裳。

  她過了一會兒才拉開窗簾,衣裳穿的相當不齊整,碎發全貼在臉上,活像是扔進水里被淹個半死才撈上來似的。考蘭也沒想著,不過是月事,剛剛狠厲的崔季明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叫下人熬了紅糖姜茶,遞上去。崔季明的手哆嗦的如同八十歲老太太,半天端不住碗,考蘭覺得自己像是孤苦伶仃留下來撐起一個家的學齡女童,只得跪在床邊,拿勺子喂她。

  考蘭︰“你怎麼能慘成這樣。”

  崔季明疼的難受︰“我感覺這不是月事……是在流產。好羨慕你,來世我也要做個娘炮,還能美美噠,又不來大姨媽。”

  考蘭皺眉︰“那你這樣怎麼入得軍營。身為女子,想要扮作男人出兵打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這麼拼命。”

  崔季明咧嘴笑了笑,沒說話。

  考蘭見過她幾面,哪一次不是風塵僕僕又意氣風發,或是穿著堅實的鎧甲,或是揮著沉重的長刀。在樓蘭,崔季明武藝驚人膽大心細,差點從千人之中逃脫。在東風鎮回來的這一路上,她博聞強識,風土人情無一不知。

  她好似大鄴詩文中才可能出現的鮮衣怒馬少年,然而肝膽相照、血氣豪涌的背後卻是個女兒身。考蘭這會兒才有點恍惚的感覺。

  崔季明在床上哼哼了兩聲︰“千萬別找大夫,我這一把脈就要露餡。咱們這院內唯一一個大夫,還是殷胥帶來的呢。”

  考蘭想象一下自己是崔季明,什麼都要躲著避著,活到現在也真是不容易。他便嘆了一口氣,到屏風外把自個兒衣裳都撿來穿戴好了,才回來。

  崔季明偏著頭,她出門在外是偷偷跟殷胥溜出來的,幾經波折,百般不便,當初帶出門的藥也不知遺失在了哪里,只得跟考蘭說話來分散精神,道︰“我倒是好奇……你是喜歡男人?”

  考蘭正拿著梳子坐在床邊束發,斜瞥了她一眼,口中卻沒再自稱“奴”,道︰“就因為我做女子裝扮,就覺得我喜歡男人?只不過是為了讓旁人對我沒戒心罷了。”

  崔季明總算提起一點精神,問道︰“那你是都喜歡?無所謂男的女的?”

  考蘭半晌,才微微一笑︰“我什麼也不喜歡。從心到身,我不會對任何人情動。”

  崔季明愣了。

  考蘭笑︰“從小就被街坊鄰居逼奸,大了連臉面也不要的求歡,前兩年還被轉手幾家當作禁臠。我還能對誰情動啊。大抵是物極必反,我很惡心情事,但天生這模樣注定了情事很管用,我也就無所謂了。”

  崔季明拍了一下手︰“那不正好。我這浪蕩名聲傳出去了,阿九又在意的很,日後還真不好收場。你在我旁邊,大不了我就對狐朋狗友說一句,家中多了個尤物,對外頭鶯鶯燕燕沒想法了便是!如今年歲還好,再長幾歲,出門在外我若不帶上一兩個美人,就會有那投機取巧的好事官員,自個兒招來人往我身上塞。”

  考蘭挑眉瞧了她一眼︰“白日里是誰見了端王嚇成那樣的。我要是天天在你眼前晃蕩,端王估計會找人毒殺了我。”

  崔季明沉沉嘆了一口氣︰“唉……他才是最讓我頭疼的啊。”

  此事暫且不論,以後有的是事兒會隔在倆人之間。她有時候又後悔,自己當真不該一時情動,與他那樣說。但又想起他表現出來的有趣樣子,心里頭忍不住又想去接近。

  就這樣,殷胥從院內沖出來之後,崔季明也未來找過他,他等一個道歉卻遲遲等不到,二人幾乎陷入冷戰。

  只是這冷戰大抵只有殷胥一人內心備受煎熬,崔季明正躺在床上對外宣稱風邪,疼的直想罵街。殷胥實在耐不住,叫柳娘去給崔三看看,崔季明也不讓她近前去看,柳娘只瞧了她一眼,看著臉色跟之前在萬花山見過那回一樣,便只道是風寒,私底下讓人開的是暖身調經的藥。

  然而崔季明還以為是風寒藥物,不敢多吃,幾次讓考蘭偷偷倒掉。

  她病的不輕還不按時吃藥,以及考蘭如今化身內侍步步相隨,這兩條消息傳到殷胥這邊時,他也冷戰不住了。

  只是幾乎肅州這院內的人,都知道崔三和端王鬧翻了。殷胥左右思索,還是太要臉,不想在白日里踏入她院內。

  這日夜里,崔季明滿頭是汗的醒來,腹痛早已不如那日嚴重,她就是容易睡得很沉。抬頭便看著一個人影站在床頭,手里端著一盞燈燭,正斜著想點亮她床頭的燈。

  崔季明猛地一驚,從床上彈起來。長刀就躺在她身側,她抓住刀柄便要彈出去,那人影陡然開口︰“是我。”

  崔季明呆了一下︰“九妹?”

  殷胥聲音冷冷的︰“你如今連我聲音都听不出來了。”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先去摸胸口,幸而穿著貼身皮甲,她松了一口氣倒在床上︰"你怎麼來了……"

  殷胥沒有回答她,端著燈燭走去,將屋內的兩排蠟燭一一點亮,跫音響到哪里,光就亮到哪里,他放下頭發來,一截發帶在頸後松松束住,穿著單薄的寬袖長衣,衣擺來回搖晃,從燈燭那頭走回來。

  床頭的案幾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喝了。”

  崔季明哪里想得到他會追過來逼她喝藥,直搖頭道︰“我快好了。”

  她面色比往常要黯淡許多,他都站在床頭踫過她的臉頰了,她還沒有醒,這是之前從來沒有的事情。殷胥只知道她或許真的病的很嚴重。

  殷胥面色陰沉︰“別想抵賴。既是生病了,便要吃藥。”

  看著他隱隱要發火,崔季明只好硬著頭皮道︰“我之前見柳娘給你煮藥,你告訴我你生了什麼病,我便喝。”

  殷胥面色稍霽︰“我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天生體虛。幼時痴傻也與此有關,忌勞神傷心、大喜大悲罷了。”

  崔季明應了一聲,老老實實的端過來,管它是什麼風寒的藥,便一口氣吞了。她皺眉喝的豪爽又痛苦,殷胥總算松開了眉頭,接回空碗,伸出右手去。掌心一張帕子內,擺了兩顆蜜果子,崔季明喜笑顏開,拈著將兩顆一並放在嘴里,兩腮鼓鼓。

  殷胥將帕子疊好收回去,身子頓了頓,竟然一言不發,端著碗便要出去。

  崔季明一把拽住他袖子,笑道︰“半夜就是來逼我喝藥的?穿這麼少過來就是看我一眼?”

  殷胥回頭冷聲道︰“你倒是讓考蘭在身前伺候了。”

  崔季明︰“哦,他人呢?”

  殷胥︰“在外頭站著吹風呢。”

  崔季明笑了︰“妒夫。”

  她往里稍微挪了挪,對殷胥招手︰“坐過來說話嘛。”

  殷胥猶豫著坐了過去,背對著她,聲音淡漠︰“你有什麼想說的。”

  崔季民笑著攀住他肩膀,將下巴放上去︰“我不解釋,你怕是又要生氣。考蘭留在身邊有用,我不像你,有陸行幫作伴,自言玉走後,身邊也沒個能照料的人。他武功不錯,樣貌也可來做擋箭牌。”

  殷胥感覺到她手臂上的熱度與汗,僵著身子不回頭︰“我才不會信你。”

  崔季明笑︰“你不信我,就不會來了。我與你說過,日後也不會成婚……但崔家難免會逼,拿考蘭來轉移視線,對外權稱是被他迷了魂,我能擋住好多不必要的雜事,也多少年內省得被逼婚。且,你若是想得到皇位,少年時期傳出好男風便是大大的不利,畢竟大鄴不比前朝魏晉。我想了許多,你既不願意讓別人知曉,那便偷偷隱下便是……”

  殷胥猛的回頭。他不願讓別人知曉,是不習慣旁人好奇的目光。前世或許身邊人也認為他與崔季明之間有些什麼,但那時候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倒也覺得理直氣壯。而如今自己都心虛……

  這跟什麼皇位沒有半分關系。

  崔季明的確有操控他心思的法術,怒氣沖沖可因她一句話就偃旗息鼓;滿腔失望又因她寥寥幾語被沖淡,反倒讓他覺得是他做的不對。她應該不知道她自己的話語有這等功效,否則也不會閑著沒事兒就胡說八道。

  殷胥垂下眼去,心道,若崔季明在意的是這個,回到長安後便讓旁人都知道也無妨。說什麼旁人目光,他自有本事,何須畏懼這些。

  崔季明心里想的卻是,幸好殷胥是個好哄的小白花。說著要壓他,他果然不敢動手動腳了,她也不會被暴露。他又性子低調,二人縱然回到長安,他也不會讓別人知曉。否則崔式要是看她以男子身份和別人好上了,能氣的以手撫膺吐老血。

  崔季明道︰“我若是當真還想浪蕩下去,何必惹你這個麻煩。我家與你沾不得多少利益,再說樣貌身材……嗯,我還不如自摸呢……”

  殷胥磨牙︰“我怎的就是個麻煩了。”

  崔季明笑︰“我現在干什麼都束手束腳的,難道不是因為你麼?”

  殷胥過了一會兒道︰“季明,我能躺下麼?”

  崔季明︰“……”

  殷胥︰“我陪陪你。”

  崔季明︰她說不需要,會挨打麼。

  崔季明往里挪了挪,她生怕自己在褥上留下血痕,相當吝嗇的留了窄窄一道給殷胥︰“你要宿在我這兒?”

  殷胥好不容易把自己這麼長一個人,擠上了床,道︰“我先陪你說說話。”

  崔季明瞪眼︰然後還打算干啥?

第135章

  殷胥望著她︰“你能不能別看我。”

  崔季明︰“你不是要跟我聊。”

  殷胥︰“你這樣盯著我,我說不出來。”

  崔季明無奈的將腦袋往後撤了撤,道︰“難道我背過身去你才能跟我說話啊。就一個軟枕,我睡不慣竹枕。得,你是大爺你枕著,我枕胳膊。”

  崔季明往後仰了仰,她扯過寬大的絲棉薄被來,上頭估計沾了不少汗,崔季明咧嘴笑了笑︰“不嫌棄?”

  殷胥瞥了她一眼,扯過來半截蓋住腿。

  崔季明撐著下巴,微微俯視他︰“哎喲喂,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是自帶睡衣來,怎麼打算獻身呢?”她話才說完,才意識到還真他媽有這個可能,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竟然惶恐的隱隱往後退了半分。

  殷胥一章拍在枕頭上,惱怒道︰“你胡說什麼呢!”

  崔季明心中長出一口氣,很好很禁欲,讓我們的革命友誼繼續這麼純潔下去吧。

  她道︰“那你來做什麼?跟我聊一下儒家思想對大鄴精神建設的深遠影響?”

  殷胥嘆了一口氣,面朝床帳頂︰“我們以前常常會這樣躺在一起聊天的。”

  他內心心虛道︰其實還真沒幾回。

  崔季明腦袋靠過去一點,嘆道︰“那時候居然能這麼純潔真是不可思議。”

  殷胥微微爬起來,低頭看她,一兩根沒束住的頭發垂下來,皺眉道︰“這怎麼就純潔了。難不成你那時候腦子里都在想些亂七八糟的?!”

  崔季明兩手墊在頭下︰“那你要問問前世的我了。哈,這種說法真奇怪。不過按照現在的我來說,我肯定會亂想的。”

  殷胥有些探究好奇的意味,他當真是不太懂,所以總問出來讓人覺得既無奈又好笑的問題︰“那你都想什麼啊?”

  崔季明心里嘆了口氣,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你覺得我會想些什麼?”

  殷胥微微漲紅了臉︰“必定不是好事。”

  崔季明笑道︰“因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殷胥沒有答她這句話,伸出手去,將掌心貼在她臉側,好似在用手去合攏她臉頰的弧度,神情極為專注,好似連她面上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也能記在眼中。崔季明竟在他目光下感覺心驚。

  她如今才逐漸感受到,這關系實在是相當不公平的。殷胥帶著前世的回憶,他本就是專心專情之人,雖總是後知後覺,但認定了也絕放不開。他比她情深百倍。

  而崔季明與他至今,更多的是少年心意的那點歡喜。想要看著他,覺得他好玩可愛,心里有癢癢的騷動,有無盡的歡欣。甚至因為殷胥對旁人態度實在太獨立,她從來不覺得殷胥會和別人牽手,甚至連一點不安、惶恐或佔有都未曾來得及出現,得到的只是快樂。

  而崔季明也確實做好了,隨時都可能與他不再相見,只要政治立場有矛盾就切斷關系的打算。她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明面上身份同為男子,本就沒有媒妁的牽絆,再加上他目指皇位,崔季明絕不想暴露身份。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什麼團圓的結局,她只是在貪一時。

  如今,崔季明卻覺得難。

  她難脫身,甚至想到若她有朝一日說出要不再相見,殷胥不知道會發什麼瘋。他小打小鬧的脾氣都只不過是表面,真正心里的他明知道崔季明的玩鬧態度卻一直在退讓。這種人爆發出來,絕對能讓她後悔一輩子。

  殷胥手指摹畫著她眉梢到眉心,崔季明竟有些想躲。

  殷胥聲音輕輕的道︰“我以前總覺得你長得很有稜角,其實也並不是。只是給人第一感覺很粗曠罷了。若是你再白一點,眉毛再淡一點,或許穿上深衣也像個持卷漫步國子監的貴家書生。”

  崔季明生怕他看出些什麼,反抓住他的手道︰“可別了,你一說我就想起裴祈那走一步扭三扭的模樣了。”

  殷胥笑了,崔季明抬頭望著他眼楮。兩排搖晃的燈燭亮不了他瞳孔深處,崔季明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侵蝕她的思緒,心中卻忍不住感慨︰過了多少年才能體會到……這才叫戀愛麼?

  殷胥道︰“這次我信你。但你以後也不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了。你好好說話,我會相信你的。”

  崔季明連忙點頭,謝大爺寬恕。

  殷胥低頭,動作極其輕柔的親了親她唇角,眼里好像只有她,道︰“也不要騙我。”

  崔季明心頭一窒,忽然覺得當初她說要跟殷胥斗法斗個高低,如今他開始使出自己的獨門法寶了。他已經知道崔季明吃軟不吃硬,最善打太極,偏生用溫柔的姿態來逼她做個回答,崔季明咽了咽口水︰“我盡量。”

  殷胥垂下睫毛去︰“原來對你來說,騙我已是常態,能做到的只有盡量了。”

  崔季明後腦一麻,連忙道︰“我是說決不,絕對不。”

  殷胥這才滿意了,崔季明捏在他肩膀的手,摁住他後頸逼他低下頭來,她微微昂起下巴︰“阿九,親親。”

  殷胥被她扯的一只手撐在她臉側,不得不低下頭來。

  崔季明又貪的像心里貓抓,又生怕激烈舌吻後互扒衣裳收不住場,只得淺嘗輒止。如今淺嘗輒止卻使得殷胥略有不滿起來,他總覺得崔季明在不專心。

  她想躲開一點,殷胥卻追著討要。她總是想敷衍幾下得了,殷胥竟捏著她下巴不許她再亂動。

  之前也是,偷親她的時候還喜歡捏著她下巴,他可能覺得是順手,崔季明卻覺得怪怪的。

  她被逼的無奈,只得微微撤開腦袋來︰“差不多得了,你說你半夜穿著長衣跑我床上來,又親又抱的,你到底想怎樣啊!是誰說要發乎情止乎禮的。”

  殷胥撐起手臂來,平日里沒什麼顏色的唇被她咬紅,瞳孔閃爍,鼓起勇氣道︰“其實,你……我也可以幫你紓解。”

  崔季明沒反應過來,還不明白他說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卻不料他說罷,竟然朝她身上摸索來。

  崔季明懵的好似天上一股驚雷劈中她海馬體,猛的才反應過來——

  臥槽這玩大了!殷胥居然說、居然說要幫她擼啊!

  他娘的意大利炮啊!她還來著大姨媽啊——

  崔季明猛的往後一彈,抓住他那只帶著純潔動機就想為非作歹的手,擰了上來,驚聲道︰“你瘋了麼!殷小九!”

  媽噠,男朋友想幫來著大姨媽的我擼一發,在線急等該如何收場啊!

  殷胥也羞惱起來︰“這、這奇怪麼!你……你以前也幫過我的……”

  崔季明噎了一下,前世她居然連這麼不要臉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就這樣以後還能純潔的躺在一起睡大覺?

  殷胥又道︰“我本來也沒覺得離開長安四個多月會怎樣,但听聞那些侍衛們今日放了旬價,一股腦全涌到花柳巷去了,我就以為……”

  崔季明半天才說出話來︰“你到底對我有多麼深的成見啊!我是那麼沒有自制力的人麼?!那你還兩輩子加起來沒開過葷,要不讓我現在幫幫你?”

  殷胥臉上又紅又白,好似想起了什麼︰“別、別!我……我自己會,我不需要。”

  崔季明痛心疾首︰“你感覺尷尬不?你有多尷尬我就有多尷尬好麼!”

  殷胥似乎還想說什麼,崔季明覺得自己不搬出經典台詞不可了︰“你既然不願,咱倆也都說好了,就能不能別再惹火了,你這是在折磨我啊!”

  崔季明心道︰再這樣下去,她心髒都要被折磨死了。

  殷胥果然頓了頓腦袋,後知後覺的收回了手,耳朵尖紅的都跟能掐出血似的︰“哦……我沒有想那麼多。”

  崔季明捂著要爆炸的心口,只覺得這樣下去,暴露的速度會比她想象的高千萬倍啊。她真心誠意道︰“你以後,千萬千萬別來半夜爬床了,我受不了。”這種驚嚇。

  殷胥翻過身去,面朝上躺著,兩只手規規矩矩的平放在身上,半晌才道︰“那我是不是現在該走了?”

  崔季明一面想著他走了自己也安全點,省的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抑或是第二天發現血染江山都沒法解釋;一面又想象他一個人端著燈燭垂頭走回自己院內的景象,又覺得自己實在過分。她掙扎糾結了半天,感覺殷胥似乎怕她為難,都要自行起身離開了,她才道︰“你別走啦,我怕我蹬被子,你要照料我才行。”

  殷胥笑道︰“好。”

  他叫人端了熱水來再喂她喝下,好好的將薄被鋪開,還真有點像模像樣照顧她的意味。崔季明一碗藥下去竟覺得舒服多了,也不知怎的有些發困,往旁邊一偏頭,腦袋磕在他肩膀邊上就睡了過去。

  殷胥悄悄捏住她的手,掌心里都是汗,十指交握,望著床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崔季明當真是個睡覺亂蹬亂滾的,她睡熟了還不自知,擠的殷胥不得不已艱難的姿勢側過身去,她腦袋和爪子全撲在他胸口肩上,臉上好似覺得癢癢,還蹭來蹭去。殷胥只覺得半個身子都要麻了,待天光微亮才昏昏沉沉的睡著過去。

  第二日,長安來的信使將宮內的消息給了耐冬,耐冬不得不到崔季明院內遞消息,一進門便見著阿穿一臉要殺死仇敵的模樣瞪著考蘭。

  考蘭正坐在側屋門外對著一碗水,給自己編小辮兒。

  他聳了聳肩道︰“你來找我有什麼用,昨兒在三郎屋里的人又不是我。我現在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下人,橫豎不是三郎說讓我滾哪兒我不就滾哪兒去。”

  阿穿驚︰“那你說昨兒是誰在三郎屋里頭!”

  考蘭挑眉瞧她︰“你大早上的來,端著什麼風寒藥,實際就是為了問這個?”

  耐冬手端著托盤,上頭是疊好的外衣,在院內輕輕咳了咳,道︰“醒了麼?有長安來的急信。”

  考蘭嬌嬌柔柔的起身︰“醒啦。剛剛听著屋里頭說話呢,不讓旁人進去,估摸著也該穿戴好了,你且去敲門,不會唐突的。”

  耐冬點點頭,朝院內走去。阿穿似乎明白了什麼,瞪大了眼,趴在門邊看著耐冬去敲門。不一會兒耐冬走了進去,屋內說了些話,過了許久,崔季明好似驚道︰“太子大婚為何如此著急?往常來來回回不是要辦個小一年才能正式大婚麼?”

  殷胥道︰“畢竟二人年歲都已不小。太子大婚,本就猜定了不會是什麼世家女,卻不料是刁姓女。太子大婚我必定要回去的。你也一並歸長安吧。”

  崔季明的聲音半晌才傳來︰“我之前在長安扯的謊是說病重了歸建康老家養病去了。我便直接去回建康一趟,妹妹也在,祖父也有一兩年沒見。”

  殷胥正邁出門來,他身穿著耐冬剛剛才端進去的深色外衣,站在廊下跟門里的崔季明說話。

  阿穿抓著胸口的衣領,兩眼瞪圓︰果然!果然還是這倆人!這都不是秘密了啊!還要不要臉了啊!

  殷胥面色猶疑,不怪他多想。言玉背後之人與崔翕有不少干系,事到如今背後那團迷霧,他還未窺得輪廓。而崔季明見過了言玉後,忽然決定要去建康……要知道建康距離肅州幾千里,她回去一趟不是輕松的事情,思念祖父、圓了謊言這樣的理由顯然不夠,她仍然要執意前往。

  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畢竟崔季明世家嫡子身份擺在那里,不論做什麼他都沒有去攔的立場。只是道︰“那豈不是一去又要許久不見。”

  崔季明倚在門邊,展顏一笑︰“春宵一度,舍不得分離?”

  殷胥瞪了她一眼︰“能不能好好說話。”

  崔季明笑︰“嗨,多大點事兒,給我寫信。”

  殷胥點頭,似乎想起前世通信一事,道︰“你要及時回我。”他似乎當日就要出發,按住崔季明的胳膊事無巨細地叮囑著,崔季明唇角含笑不住的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記著了。”

  他這才準備離開,快走出去時,殷胥忍不住回頭望她,崔季明眨一眨眼,居然舔了舔嘴唇。殷胥無論何時也扛不住她人前不要臉面的調情,猛的回過頭去,恨不得當作沒看見似的往前走出去。卻不知是走的太急還是忘了看路,走起路來一向優雅平穩的殷胥讓門檻絆了一跤。

  耐冬連忙去扶他,殷胥微微趔趄了一下,卻好似腰背酸疼似的悶哼了一聲。

  昨日里他都恨不得躺成一條窄長的線,卻仍抵不過崔季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擠來擠去,這麼一夜躺下來,後背疼的活像是騎了三天三夜的快馬。

  耐冬一臉理解︰“殿下,回去讓奴給你找些藥膏。到時候騎馬回長安,路途顛簸會更難受。”

  殷胥面色如常,以十分平靜的口吻道︰“昨日睡著太晚,姿勢又別扭。當真不如不去找他。”

  這不就是說……索求無度,花樣太多麼!耐冬擺出一張不動聲色的臉,內心簡直千萬遍的痛斥著崔季明這不知分寸的紈褲子弟!

  阿穿緊緊扣著窗框,考蘭在她身邊擺弄著指甲,笑道︰“怎麼了?傷心了?”

  阿穿半晌回過頭來,眼里淚汪汪的,卻強噎著一口氣,道︰“至少……至少是我家三郎在上面!三郎是永遠不會屈居人下的!”

  考蘭︰你家三郎沒有硬件還能這麼攻,我才是真佩服。

第136章

  殷胥幾乎未逗留便離開,而他簡直就像是點了火不回頭看爆炸的那種人,對于邊關形勢炸開了鍋一事竟完全不關心。

  當崔季明與俱泰一同騎馬往肅州城外走時,兩人說起這事來,俱泰笑道︰“他大抵是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到了極限,就算結果與他計劃有偏差,他也無法再有辦法挽回了,所以干脆不管。”

  俱泰︰“不過此事也有天時地利,我覺得很多事情人為不可能算得到,但發生後,推波助瀾的恰好。比如你若是沒有去成功救下康將軍,阿史那燕羅不會被突厥營帳下其他幾位俟斤抓住把柄,導致他們大營內斗混亂;若是你沒到東風鎮去,阿史那燕羅縱然對言玉積怨已深,但可能不會將這種惱怒懷疑推到撕破臉皮的程度。”

  的確是,如今由于賀邏鶻的大軍本就質量較差。再加上賀邏鶻忙于搬遷新都,阿史那燕羅與其他各部首領顯然不夠配合,言玉差點被圍殺,行歸于周又不可能再和賀邏鶻合作,那幾十萬軍隊紙糊的架子在伺�尐u盡糧絕的幾萬兵力下,節節敗退。

  而康將軍與夏將軍在東西兩側的圍堵,也只是怕伺�𧑐瞻ㄕ穖o麼長的戰線,幫他圍好了,讓他能夠打包帶走。在這個碗狀的圈套外,賀拔慶元帶著幾萬兵力,打算將混亂的隴右道,一個個敲打,收復的服服帖帖。

  如今的捷報一波波往三州一線傳來,好似邊關多少年都未有過這樣令人揚眉吐氣的勝利了。可伺�蠧有漪O被憋在張掖河附近太久了,他再如何拼,也只能沖出最勢不可擋的一波去,後繼無力,顯然很難在人海攻勢下回到突厥深處的都城。

  伺�𧇍]意識到了這點,而殷胥與薛菱共同討論過的文書,也早就預想到了這種狀況。就是劃定清楚的界限,絕不給予伺�㱔b分援助,但縱然他大軍背後露出破綻,也決不出爾反爾。

  伺�𨑳o現自己難以奪下牙帳時,必定會將內部安定下來。為了振奮自己的下屬士兵,他需要發展草場,需要自立為王有個看起來正統的名號。

  一個新的國度便出現了。

  殷胥要的不是突厥幾場戰役的大敗,要的是伺�钟鄏菪葶偽瞗A長時間的與賀邏鶻對立。不但相互消磨實力,更重要的是兩國之間的結構、地理環境也不同,若能像東西突厥那般,連百姓都對各自的國家有了新的認知,那才是殷胥最想看到的。

  只是這樣的文書,能使三省未流出消息,使殷邛這般多疑的人同意,快馬送至邊關,其中薛菱怕也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當一行人到肅州城外時,俱泰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來,遞給了崔季明︰“這是當初三郎投給我的本錢。”

  崔季明接過來掂了掂,笑道︰“當真沉,這利滾利的聲音回本可真快。”

  俱泰卻打開了口袋,道︰“這是不到二十個金餅,自己做了些小本營生,用錢來還雖太俗套了。但我希望三郎能將這生意里做大些。”

  他微微抬起頭來,笑道︰“不若將賺來的錢,再砸進來利滾利一圈試試,這二十個金餅三郎不在乎,但不斷來押寶,或許我有一日能還給三郎些三郎也需要的東西。”

  崔季明笑︰“得了,那再還你,原來只是在我眼前轉一圈啊。我以前不知曉你為阿九做事,那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俱泰听她對著旁人也稱殷胥為阿九,有些愣神,道︰“我打算做些我這種下等人本不可能做的事情。”

  崔季明想起他當初的話,有些感慨︰“在我還沒做出什麼成就之前,你就已經能夠頗有影響了。或許那時候你的想法已經夠你自己實現了。”

  俱泰笑了笑,他還是那樣的身高不會改變,崔季明越長越高,與他說話時開始習慣性的彎腰或蹲下來平視。

  他短粗的手指捏了捏崔季明的指尖,有些感慨道︰“三郎越來越有能力了,當初你還傷心,面對阿史那燕羅帶兵攻佔播仙鎮,卻只能扮作女人偷偷離開。而如今這將近一年以後,你就已經能帶兵突圍,從幾倍的人數下救出殘兵了。你不用太著急,人總要一步一個腳印才能把路走穩。”

  崔季明笑︰“你真是會說話。隴右道如今已經打下了大半,你以後再在邊關做事,要幫我留意些稀奇玩意兒,回頭托人給我送到長安來。”

  而另一邊,考蘭和考風才是分別的好似吵架。

  考風擰眉牽住馬韁︰“你有必要麼?我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分開過!什麼從軍當兵的,我不管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考蘭早就想到他會這麼說,他側坐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道︰“你別說這種胡話,我早就想去大鄴看看,想去咱們一直幻想的長安城。”

  考風︰“不行,我不放心你。我去求崔家那位,他既然歡喜你,也不會拒絕再加上一個人。是不是崔家三郎覺得我得引薦,總要有個擔保,便想把你捏在手里?”

  考蘭蹙眉︰“哥,別鬧了行不,以人家的家世勢力,都沒有與我們斗這種心眼的必要。咱倆本就不是一路,我早就沒得救了。當時到阿哈扎那里時也是,你本可以不用與我一起,我自己也能活的很好。你跟我走了一條路子,每日都活在痛苦之中,何必呢。”

  考風還想說,考蘭又道︰“半營或許現在能在賀拔慶元的兵力下躲得一時,但怕是雜草般斬不斷的根,或許到時候等哥上戰場的時候,可能遇得見他們,到時候記得連我的仇一並報了。”

  考風︰“我沒法想,建康、長安到底距離這里有多遠,我沒有去過甚至沒法想象……咱們幾乎從來都沒分開在兩座城過,我真的是……”

  考蘭回過頭去道︰“磨磨唧唧!你一直說我活的跟個女人差不多,到底是誰在這種時候絮叨個沒完了!別跟我說了,不想听!”

  他說罷便正坐回馬上,輕踢馬腹朝崔季明的方向而去。

  考風穿著普通男子的布衣,望著考蘭的背影,心中卻好像是十幾年長在一起的兩個人被扯開血肉,剝離開來。

  崔季明的馬隊只等考蘭一人,他連一個回頭都未曾留給考風,好似輕快的與崔季明說笑著,一行人在肅州城外的大道上踏出陣陣黃沙,策馬而去。

  走了好遠,考蘭才好似被沙迷了眼似的,猛的抬袖擦了擦眼楮。

  崔季明瞥見了,卻沒開口。

  考蘭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一直在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只為了更快更方便的得到想要的東西,但當有朝一日,或許他不必再勉強自己,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只是會麻煩、會有種種挫折。

  那惰性與安心,到底哪個會勝過哪個呢?

  以及長安城是怎樣的呢?建康有著怎樣的面貌?天下另一大部分人是如何活著的呢?他都想知道,他不想年少時候就決定了後半輩子的活法。

  他策馬靠近崔季明的馬匹,想了半天,覺得反正臉皮厚,被拒絕了也無妨,笑嘻嘻道︰“三郎……能不能教我識字啊?”

  崔季明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你別學了寫字讀書便成了另一種人就行。有空吧,回頭隨手指兩個字教你,看你轉你那生銹的腦子,也權當樂趣了。”

  而大營內的半個月後,被強塞了考風這個燙手山芋的夏將軍,也是一陣愁眉苦臉。他才剛從東邊回來,就攤上這麼一個事兒。考風這種人,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世家子新任寵妾的哥,跟著升天的雞犬,還偏生長了張跟寵妾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而崔三還傳了話來,說要夏將軍注意他一些,盡量多施恩惠卻不讓他爬的很高,避免他與軍營外的人有接觸。

  夏將軍車勞馬頓的歸來,先帶著考風去了射場馬場。他騎射絕對在一般小將水平之上,看起來瘦弱實則很有力量,他畢竟出身馬賊,常年殺人放火,躲避官兵,平日的警戒能力與對待殺人的態度,顯然不需要像個新兵那樣從頭教起。

  甚至他還帶過幾百人的隊伍攻陷村寨,連掌控部下的能力也都是年紀輕輕就具備。若不是那有點耿有點帶刺的脾氣,以及那張漂亮的另無數人挪不開眼的臉以外,夏將軍真的是挑不出他什麼毛病。

  他走起路來,還有一點兒以前裝嬌弱的習慣,夏將軍帶他去射場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領了個穿男裝的漂亮女人來了軍營,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看見他就根本走不動了。

  甚至連康迦衛手邊那個大傻子徐策都冒出來,他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直沖沖就滾過來,瞠目結舌道︰“是——是赤衣君?!”

  考風擰緊了眉頭顯然不認識,徐策卻死纏著不撒手︰“當初在樓蘭,我在客棧里見過你!穿著紅裙子,拿著兩把重斧,武功比你人還漂亮呢!你當真不記得我了!我在二樓看你呢!”

  考風這才斜眼道︰“我是他哥。”

  徐策哪里肯信,讓他見過一面便夢魂縈繞的紅裳姑娘就在眼前,五官連同那不屑的眼神都一模一樣,他激動的話也說不出了,半天才道︰“你怎麼這麼膽大,敢穿著男裝往軍營里頭跑,你說說誰還瞧不出來你是個姑娘!這里太危險了,我可以帶你出去!”

  考風咬牙,眼見著徐策就要來牽他手腕,一拳朝他臉上打去︰“你才是個姑娘!”

  徐策被打的足夠淒慘了,夏將軍這才做做樣子拉住了考風,只是旁人目光里,卻寫滿了對考風性別的懷疑。

  夏將軍若從一開始將這種人招做親兵,其他人還不知道怎麼想他啊。

  他暫將考風留在帳下,想方設法絞盡腦汁,盡量能讓考風看起來更能融入邋遢爺們的軍營。

  夏辰︰“你要不曬黑點試試?”

  考風︰“我整日在大漠里跑,也曬不黑,頂多曬破了皮。”

  夏辰︰“要不你蓄須?雖然還是少年,但是應該還能有點胡子吧。”

  考風︰“我天生就沒什麼胡須。”

  夏辰想說他這模樣天生是干老本行的料,卻又不能說。只得到︰“實在不行,你要不然就每天帶點鍋灰往臉上抹一抹吧。雖說親兵大多要干淨整潔,但你這是特殊情況……不過就算如此,你也可能遇上各種各樣的事兒吧。真要是你的存在擾亂軍營,縱然是崔三送來的,我也只能請你出去了。”

  考風垂下眼,點了點頭說是取些鍋灰什麼的來。

  夏辰等了許久,才看見考風回到帳下。他竟將自己頭發的耳後到後腦下半截全都用匕首剃過,只留下上頭一部分長發編了個辮子垂在腦後。那是雜胡許多小部落剃發後的粗曠發型,雖他也見過許多次,但留在考風這張臉上,陡然就變的對比鮮明起來。

  他緩緩放下了擋著半張臉的手,夏辰心中一驚,他臉頰上一道自右眼角幾乎延伸至唇邊的猙獰傷痕,顯然是自己用匕首劃的,且涂上了刺青才會用的石墨。這道傷疤,將永恆的留在他面頰上,考風掌心里還有沒洗淨的血,他冷靜道︰“夏將軍,我如今可以當個親兵了麼?”

  夏辰本還覺得崔三的提點相當沒必要,但如今看來,若不壓著他一點,這小子怕是以後會青雲直上啊。

  自肅州離開,崔季明行至中原,拿著陸雙給她的白玉王八牌子,轉了行船,運河之間飛也似的,不過一個月內便到達了建康。若是在現代,崔季明早就被這種速度氣到病中驚坐起了,但她來到這時代十幾年,早已被迫習慣了一封信幾個月才能到的速度。如今運河已經如此發達,是她沒想到的。

  到了建康的宅內,她先將考蘭扔下,才敢騎馬去往祖父所在的村寨。那里幾乎十幾年都不改變模樣,還是有幼童會跟著進村的高頭大馬笑著跑,村外幾條水渠還是那樣平靜地流淌,這里因是南地,連樹木都未曾顯出快入冬的樣子。

  崔季明有意換好了正式的衣裳,帶著琉璃鏡前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帶上鮮卑人才用的耳環,空著兩邊耳洞,帶著隨行奴僕將馬停在一處柴門外。

  一個年邁的婦人听見馬蹄聲,抱著新曬的黍米走了出來,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叫了出來︰“大郎!”

  崔季明笑了笑道:“祖母,我回來了!”

第137章

  這處院落雖然不小,但連鄉紳的水平都趕不上,至多是個富農。家里養有雞和牛,雖不種田,卻也有兩三個粗使的下人做些重活。門窗牆壁雖干淨卻布滿了老舊的痕跡,但崔季明卻感到了從心底而來的熟悉。

  在妙儀出生前,崔季明幾乎每年過年或中秋,隨著崔式會來這里一趟桐廬附近的這個村鎮。後來妙儀出生後被祖父抱養,三姊妹便正月都在這里團聚,崔式卻不大來了。

  他會叫車隊跟著舒窈季明一起來,帶滿了年貨,讓三丫頭在這村內一直玩到過元宵再回建康。在村鎮內跟隨驅儺的隊伍帶著面具又跑又唱,在各家門內點燃的火堆間扔竹節和舊衣裳,將妙儀抱到肩上看下人掛鯉魚幡子,三個丫頭一起坐著吃飯,連鄉村的粗茶淡飯也其樂無窮。

  祖母楚氏是江陵郡望的女人,平時話並不多,卻很會生活。明明曾經也算世家女,生活在村間也沒什麼怨言,反倒是用那帶著銀鐲子的一雙手,引著下人做出滿桌飯食,照顧三個姑娘也游刃有余。而在崔季明的印象中,崔翕也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他特別喜歡一只手抱著妙儀,夾著她到處走來走去,大鄴並沒有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講究,時人多貪珍饈,他偶爾也親自下廚,做些炙品一邊烤一邊和家里人坐在一起吃。

  一直到去長安之前,崔季明對崔翕的印象都是有些嚴厲,嗜酒愛棋,有魏晉士人的老爺子。

  到如今,崔季明站在熟悉的院落內,心情有些復雜。

  她笑著跟楚氏道︰“祖父這會子在不在家中,別讓我好不容易歸來,又撲了個空。”

  楚氏並不過問崔翕的事情,笑道︰“他前幾日說是舊友約出去游山,恰好剛回來!不過這會兒正在棋室,瞧你一路風塵僕僕的,進來洗把臉再去找他。”

  同舊友去游山麼?崔季明笑了笑,跟楚氏進了屋內去。

  與建康那幾乎奢華到令人驚駭的崔家宅邸相比,這村內實在是簡陋到從社會頂尖生活一下子變成普通農戶。但畢竟是小時候常來,一切都很熟悉,崔季明垂頭走進屋內,洗淨了臉,楚氏又捏捏她的手,又去拿著軟膏要她搽在臉上皴裂的地方,她年紀畢竟很大了,目光都渾濁,眼神卻不肯放開這個小時候亂蹦的丫頭。

  崔季明實在受不住楚氏又說什麼她胳膊太粗了之類的話,連忙往後院棋室那邊逃,她還未來得及敲門,里頭就傳來了崔翕的聲音︰“進來吧。”

  她推開門,崔翕坐在靠窗戶的棋盤邊,日光映亮了棋盤,光反映在他面上。崔翕穿著棉麻的寬袖長衣,頭發花白束在頭頂用木簪固定,右眼因為年輕時被流矢劃傷過,眼皮耷拉著,眼神呆滯。他左眼看見了崔季明,神情矍鑠,眸中微微閃過光。

  崔季明心中竟升騰起一陣緊張,她抬手朝崔翕行禮,崔翕道︰“近兩年沒見,大郎長高了許多。”

  他看見了崔季明眼窩里的琉璃鏡,似乎也並不吃驚,沒有問過她眼楮,道︰“過來坐,要你大母給你做肉羹,你總惦記。”

  崔季明笑道︰“小時候貪肉,大了反而貪甜。”

  崔翕知曉她是個臭棋簍子,並不願與她以棋來論話,伸手收撿棋子道:“听聞你得了時疾,怎麼如今才道建康來養病。”

  崔季明心知瞞不過,道︰“那些話不過是胡說,我隨阿公去了邊關。相較于念書,我還是願意往北邊荒漠里跑。”

  崔翕︰“如今你打仗已是一把好手,你畢竟年歲還小,雖可入軍但伴讀身份絆著,不好直接去任官職。”

  崔季明垂眼笑︰“打仗的那些帶兵之法在祖父眼里怕也不過是些小兒科。為將也不過是大鄴的一把刀罷了。”

  崔翕發現眼前的丫頭不但越來越能夠獨當一面,也開始學會虛與委蛇了,道︰“你既然選擇為男子,只要做得出一番事業,我都欣慰。只是怕交友不慎,站錯了隊。我知曉的,黃已經去了突厥那邊,你也應當再見過一次言玉。”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崔翕覺得根本沒必要跟崔季明故弄玄虛。

  崔季明本還想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話,但半晌後還是開門見山道︰“行歸于周,到底是什麼?祖父牽涉的很深麼?”

  崔翕將手中的一把黑子,放入棋簍,道︰“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我知道你想問的是如何歸于周。自我年輕出仕以來,行歸于周便已經存在了,只是那時候不過是個口頭約定,是個忽悠不了幾個人的雛形。如今,除了這四個字,也難尋行歸于周的痕跡,既沒有相聚的宅院場所,又沒有所謂的盟約文書,非要說,便是一群人的代稱吧。它形成的很慢,很慢,到如今這十幾年,才漸漸有個差不多的樣子。”

  崔季明伸手去收拾棋盤上剩下的白子,崔翕道︰“從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不甘。世家自魏晉南北幾百年的動亂見,此起彼伏的掌權,最後卻落到了如今一個個衰落下去的下場,終是覺得再過幾十年就是真正落幕的時候,最後再不拼一把,只能在洪流中一個個被沖散了。”

  崔季明早想到這個回答,她道︰“縱然不甘心,但世家也仍然能在朝堂上相互角逐,為自己謀取利益不是麼?阿耶曾與我說過,有人想換個玩法。難道是希望,不再有皇家……?”

  崔翕往後倚了倚,身下的竹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模樣活像是妄議朝政的鄉野老叟。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笑道︰“阿式那小子居然會與你說這些,是他終于死了心,還是開始打心眼里將你當做了男子。老夫知道的,你雖是睿王伴讀,卻奇異的與端王交好,對于行歸于周的印象,怕是因為憎惡言玉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你是試探的態度,想著怕是很難認同,卻不能一無所知。我並不擔心你知曉了之後,會厭惡或會認為這些事不對,因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綁在這一艘船上。你要不然便做回女子,同你的妹妹們一起蒙著眼楮,在湍流中一無所知的等待結果;要不然你便摘下眼罩,與船上其他幾人一起努力將船平穩前行。但水勢湍急,順流而下,你縱然手中有一根桿,也不可令這幾層的大船停下,反倒是你做的越多,越可能使這艘船傾覆于湍流之中,將你連同所有人一同葬身水底。”

  崔季明緩緩閉上了眼楮︰“……我以為我身為男子,能活的更多自由,卻不料……因我成為的是崔姓的男子,反倒是不得不捆上了更多的責任。”

  崔翕︰“我同意你成為男子,更重要的是二房無子,需要一個人走出來。你出來既是為了想讓你接手賀拔家的部分兵權,在軍中多一些威信,更重要的是也從我手中,接手崔姓二房的權勢。我本並不認為你可擔此任,畢竟小時候做個丫頭就顯得很不可靠,甚至我覺得等你長大,可能連男子身份都藏不了幾年。但你做到了,如今你穿上男裝已有九年,呆過軍營也帶過了兵,成為了睿王伴讀進入東宮。許多事情的失敗,與你也少不了干系。我倒不氣你,畢竟你一無所知,但仍然能阻止去年調兵救援涼州一事,又能救回太子性命殺死蔣經,再加上如今突厥分裂的局勢。你已經比同年齡的少年還要優異了。”

  崔季明想起自己做的這一切,無一不是在以自己的姓氏代表的利益集團為敵,幾乎想嘲笑自己,有種心頭無力的挫敗感。

  崔翕嘆道︰“行歸于周內不止是以南地為主,其中世家數量極多,世家之間各自有通信的方式。幾乎每年的重要決策時,會有各個世家派出自家的代表進行會面行事的商議,各家基本是獨立的,資源並不共享,只是在某些大事時會有短暫的聯合,還有一些幾十年間逐漸勢弱的小世族成為其他姓的附庸。但這些需要商議、表決的大事,需要有人來實行決議的結果。真正來實行監督的人,在行歸于周內有三人左右,也被稱作‘相公’。大約在兩三年之後更換一次,但畢竟是依勢力而定,老夫是第二次繼任,如今已經是第五年了。”

  相公是旁人對宰相的敬稱,而行歸于周已經冒出來了三個宰相,崔季明也不知自己該做出怎樣的神情。

  崔翕談起行歸于周,卻絲毫不提及究竟有哪些世家,只說行歸于周內是如何行事的,崔季明越听越心驚。縱然以她的水平,也知曉這種形式,與羅馬的貴族共和制很多地方都相似,或者說更純粹更貴族化。畢竟由于大鄴土地寬廣,世家眾多,其中如何相互牽制的結構也更精妙復雜,這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體系。然而真正在崔季明學過的歷史上,並沒有類似貴族共和制的體系出現。

  而她不明白,為何在如今的大鄴,只是早幾十年的統一與改政下,到底因為哪些偏差,世族之間才會自發孕育出了這樣從來沒有的政治。

  崔翕道︰“以如今來看,皇姓對于治理天下,並不是絕對需要的。”

  崔翕根本不掩飾行歸于周的野心。這既不能說是篡位,或者是其他的謀反……因為行歸于周想要的從來就不是皇位,而是將如今的帝國政治轉化為新型的邦國政治。

  這種改變大格局體制的事情,在歷史上也不過有三次,而行歸于周究竟是可笑的嘗試,還是翻天覆地之前的醞釀,連崔季明也一時難說清楚。

  崔翕講了些許鳳毛麟角的想法,類似與這種新型邦國制與舊周時期的分封制度有怎樣的不同,如何利用郡望來實現地域性的政治。

  崔季明想說這一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但崔翕的言語中,讓她挑不出她能說的理由。她一面有些恨自己不夠博覽群書,對于治國與政治了解的太少,根本說不出弊病,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崔翕的說辭看起來太完美了。

  要不然崔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有著心里向往的完美政治,有著崇高的理想。

  要不然……行歸于周的這套說辭就是賣假藥似的宣傳語,崔翕有意抹去了背後的致命漏洞。連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行歸于周是不可能的,但這樣將大鄴鬧個底朝天的大旗下,有他,有其他世家無法掩飾的野心。三百年亂世的渾水,平靜下來的結果已然使這些人不滿意,大鄴的潭水清澈了百年,再藏不住他們的手,他們也不滿于繞著圈子用官僚政治來為自己謀權。想來一場大的,唯有將這灘水,攪得如大鄴誕生之前那般飛沙走石。

  崔季明只覺得後背上淋淋的汗流了下來。政治甚少顯露出多麼磅礡的樣子,血流成河的戰役不過是政治無法阻止的副產品,真正決定一個國度駛向未知方向的,不過是幾個人物在房間內的談話,來回十幾封帶著問候的書信,一個僕人端上來的毒酒,幾匹兵馬快的不留痕跡的刺殺。

  而所謂的讓她……讓她隨著賀拔慶元習武,盡量接手代北軍兵權,不過是希望崔家接手部分兵權。這既是讓行歸于周的分量更重,也是讓崔家在行歸于周內權勢愈發龐大。或許之前幾次幾乎要將代北軍或賀拔慶元擊垮的陰謀,是崔翕在行歸于周內的對手而為,為的就是將代北軍權打碎,各家分食,而不能讓崔翕一人獨大。

  她發現這其中的水深,已使她無法細細思考這些事情的緣由了。

  而賀拔公是否知道這件事?

  賀拔姓的軍權已經走到了盡頭,代北軍難再成為獨立的集團。當初與崔家聯姻,而他長子娶的也是李姓女,難道為的是與行歸于周有一定的聯系,而不至于得罪麼?一邊是鼠目寸光且根本不肯善待代北軍的皇帝,一邊是想要推翻政權野心勃勃的行歸于周,他是不是也必須要選擇一方?畢竟崔翕這一方,有崔季明一直陪著他,或許賀拔公在崔季明身上情感影響了他的抉擇,他培養崔季明便是在隱隱傾向于崔翕。而行歸于周內的其余世家是否是眼見著這樣的狀況,也再坐不住了?

  崔季明不知道賀拔公對于這些狀況究竟了解多少。

  他要崔季明不可再出入軍營,或許並不是因為賀拔家與氏族天然的對立,而是他看出了些什麼,選擇回頭站在了皇權這一邊?那她私下幾次跑去賀拔家,偷偷跟著隊伍討伐突厥,賀拔公內心又該是如何做想的?崔季明此刻坐在凳子上,脊梁內仿佛被鋼針貫穿釘在凳面上,她拼命的思考著以前種種自以為是的天真,仿佛此刻才窺得政治的深邃面孔。

  忽然耳邊響起了敲門神,崔季明整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哆嗦,猛然回過神來。

  外頭傳來了楚氏的聲音︰“午食已經好了!你們爺孫倆也該出來吃飯了!”

  崔季明只感覺額頭上的汗順著流下來,她兩腳發麻,對面的座位上,崔翕已經不在了。

  她剛想開口回答,一雙手按在了他肩膀上,崔季明猛地一哆嗦,身後的崔翕看她嚇到了,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道︰“大郎,你如今有兩條路可走,選擇換回女裝,做個女子,咱們之間裝作這場對話不存在過。你也到了婚齡,若世家子中有歡喜的,今年便可著手做打算準備嫁人。或者選擇永遠成為男子,此生再不許換回女裝,天下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不可再活著,你不能有任何的破綻,必須獨自前行下去。然後你會娶妻,會有個崔家的‘血脈’,或有一日,你累了,也可讓崔季明的身份死去,自己做個閑雲野鶴。”

  崔翕輕聲道︰“七歲時候你自己選過一次,那時候可當孩童玩笑。如今你必須再選一次,卻是不能回頭了。”

第138章

  這不是選擇成為男子還是成為女子的事情。

  是她到底要積極參與還是消極被動的選擇。崔季明卻不想只有這兩個選擇。

  行歸于周所謂的天下大同的結果是否能夠出現且先不提,部分行歸于周的世家動用技術與財力支撐突厥來對付代北軍的行為,她就絕不能苟同。

  她理解代北軍在這些世家眼中的特殊性,畢竟代北軍中漢人數量很少,大多數彼此通婚的姓氏都是沙陀、月氏、鮮卑、突厥以及雜胡人,在這些漢姓世家眼中,或許他們再怎麼守護邊關也不過是蠻夷之後。

  連結果是否是正確的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卻已經使用了骯髒的手段。且大鄴平穩百年相當不易,而行歸于周的行為必定會帶來戰火。這片土地被戰火侵吞了三百年,用百年的時間才恢復了生息,漸漸的一座座城市煥發生機,商路貫通無數大小的運河,許多年的天災也都漸漸挺了過來,難道又要因為世家的不甘心再度陷入戰亂?

  崔季明不懂政治,她也不知道所謂行歸于周的共和制度能不能帶來生機。但她知道如今的大鄴顯然不是無可救藥,更不是非要到了轉型的時刻,或許在世家眼里,皇權與門閥的矛盾已經不可調節。但中宗與殷邛雖平庸無能,卻也沒有讓大鄴民不聊生,她不能接受這種理由來掀起戰爭。

  這世界或許並不是非黑即白,或許世家們對于自己的內心有著無數偉光正的理由,將此類行為裝點成一場文明與漢化的聖戰、時代與政體的新轉折。

  縱然……事實告訴她戰爭不能避免,她作為一個一千五百年以後來的人,也很難站在行歸于周那邊。現代社會如何如何抨擊皇權政治,但它畢竟維持了近兩千多年。皇權政治縱然有著官僚制度的胎毒常年伴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都是一套有效且在當時可算作先進的政治制度。

  但相信行歸于周這套說辭的人並不知道,他們並不知曉歷史的走向在一千五百年以後仍然是皇朝更迭。在兩漢的門閥世家誕生之初,到魏晉時的門閥政治興起,他們看著這個時代自東漢後經歷了一次次陣痛,以為時代到了變革的時刻。

  而另一部分編出這套說辭的人,卻心知世界的真相,卻並不言明。

  這樣一個內部都不斷分裂斗爭的行歸于周,如何能引導出更好的前路來。

  但崔季明自己都身為崔家人,不論從立場還是從勢力,她幾乎是沒有辦法去抵抗這樣的行歸于周。再加上無數的世家認為這樣的渾水可以為自己謀利,前赴後繼的攪亂局勢,她甚至沒有合適的盟友。

  至于皇姓……與皇姓為盟友,身為崔姓的她幾乎是想賠了全家的命。殷邛鼠目寸光,諸位殿下大多仍然幼稚,太子雖然成熟了些被崔家拉攏,幾乎所有行為都在崔家的影響控制下。或許殷胥可信,但殷胥畢竟是還身陷于奪嫡之中,局勢太多復雜,一步走錯,行歸于周、崔翕、言玉這些事一旦暴露給了其他殷姓人,崔家必定會第一個遭殃。

  她承認自己傾向于殷胥,不但因情感,也因他身上有理智與開明的態度,更有深遠的謀略和能力。但她此刻也無法將這種身家性命的事,告知殷胥。

  縱然如今並無盟友,或許崔季明很可能會孤軍奮戰,但她還可與賀拔公商議,與阿耶商議。但前提是,如果不了解行歸于周,她一輩子也不可能與行歸于周為敵。

  她要走進行歸于周,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和一個怎樣體制,如何行事的組織做對。

  崔季明垂下眼去︰“我必須成為男子。”

  崔翕等了許久,等到了這個回答,輕輕笑著拍了拍她肩膀︰“我沒有看錯你。你從小時候就顯示出了男子也不能比的魄力。關于當初知曉你身份的下人、外人,我已經處理好了。”

  崔季明無聲的點了點頭。

  崔翕轉頭對門外道︰“你先溫著飯菜,我與大郎這會兒便說完話。你把東西拿出來備著。”

  楚氏在門外沉默了一下,才應答退下去了。

  她忍著汗透的上衣貼著脊背,道︰“我之前在突厥見過言玉,他的事又當如何?”

  崔翕松開抓著她肩膀的手,道︰“言玉……听說你差點殺了他?”

  崔季明心中往下一沉,她當時便覺得自己的箭應該是被他躲開了要害,但畢竟視力有限,果然他沒有死。

  崔翕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靠著窗戶站定,他的脊背輪廓已經明確告訴世人,他從內到外已經開始老了。崔翕道︰“你該真的殺了他的。他不是個容易殺的人,最有機會的也就只有你了。”

  崔季明轉過臉來︰“他說希望來依靠崔家。”

  崔翕嘆氣道︰“行歸于周內十分復雜,他成了別人來牽制我的工具,雖然是把柄,卻養在自家,我那時還動不得他。他被別家捏了許久,早察覺到自己的尷尬位置,相較于別家,發現或許如果你繼任了我的位置,又有曾經的熟悉在,反而容易往上爬一些罷。”

  崔季明︰“他既然未死,如今又在哪里?我該怎麼做?”

  崔翕道︰“既然這把柄自己要跑回來,你沒有要攔截的理由。但他對于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用之處了。只是你之前射出一箭,難以對他再懷柔拉攏,我倒是希望如果有可能,你最後弄清他如今手下勢力,然後找機會殺了他。”

  崔季明垂下眼去︰“好,我盡量。如果我參與行歸于周,他畢竟會得到消息。怕是會主動來找我。”

  崔翕︰“只是我沒想明白,你為何會之前對他有那樣一箭。因他毒瞎你麼?但在東風鎮期間,你有過無數機會殺他不是麼?”

  崔季明心里頭的弦猛然繃緊。

  崔翕︰“只是為了端王?我本以為會是言玉帶你來建康,卻不料端王能夠在戰局中救下你。”

  崔季明干巴巴的道︰“端王與我算是相識。”

  崔翕笑了,他顯然對殷胥已經有所了解,並不在崔季明面前詳說,道︰“不過端王也還年輕,他不知從何處得到的龍眾北機,又一直在發展自己的勢力,不可小覷。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真心交過朋友,你阿耶年輕時與當今聖人也關系很好,但你要記得親疏。”

  崔季明恨不得讓自己化成一座無表情的石雕,道︰“嗯。我心里清楚的。”

  崔翕看了她頭頂一眼︰“我知道你一時不能接受。但生存是本能,崔家也不想分崩離析。更何況你還小,有人的地方,就有斗爭,上千年來,斗爭的方式只會愈發多樣。”

  崔季明定定道︰“我知道的。正因知道,所以才感懷。”

  崔翕笑了︰“別呆著了,去吃午食吧。回頭如果有事,我必定會再另行通知你。”

  崔季明扶著桌子,好半天才從座位上起身,抬腿走出房門,竟頭一次覺得這村中的陽光如此刺眼。飯廳內,各人都是分桌而食,她以為楚氏會說些近況,笑著教育她兩句,然而連她也一言不發,並未開口。

  崔翕在主座上,似乎瞥了她幾眼,楚氏也不抬頭,兀自吃飯。

  熟悉的肉羹,楚氏拿手的小菜,崔季明竟覺得難以下咽。她也不過是吃了普通人的飯量,便停了下來。崔翕用罷飯離開後,楚氏這才對崔季明笑了笑,道︰“來來,到大母屋內說話,許久沒見了,你可別光想著回家。”

  崔季明跟她走進側間屋內,楚氏站在鏡邊,伸手擺弄了一下桌案上老舊的妝奩盒子。她已經老了,這些東西早就用不上了,有一層內放了個錦緞的小盒,楚氏將其拿了出來,側過身子沒去看崔季明的臉,道︰“我以為你會想回家做個女孩兒的。”

  崔季明從她手中接過盒子,打開來里頭是個蠟丸。她有些不明所以,道︰“這是什麼?”

  楚氏轉過臉來,渾濁的雙眼中淚水漸漸積蓄︰“這是讓女子可以停經的藥物,但服用後怕是此生也再難生育了。”

  崔季明猛然反應過來,永遠成為男子,不可再回頭是這個意思。

  楚氏連忙道︰“你不要決定的太早,這藥你盡管可以留著,再晚一些做決定也可以。”她略顯粗糙的手指握住了崔季明的手,道︰“對于女子而言,這是一生大事!一旦不能生育,待你年歲漸長想要個孩子作伴時,或許也只能看著別人的孩子了。我不管你什麼打仗、什麼世家,季明,你可以做回你自己。嫁人後有幾個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讓日子過得很好的——”

  崔季明打斷道︰“我知曉了。不急于此時,此藥我先收下。”

  楚氏︰“你雖然大了,但或許還不明白。這不是小事啊!”

  崔季明就像是收下一枚首飾般,將小盒放進懷中,笑道︰“祖母若是無事,那我便先回建康了。畢竟這里已經住不習慣了,舒窈還在家中,我來得太急,還未來得及好好跟她說話,今日便先告辭了。”

  她說罷,拔腿便朝外走去。

  楚氏追出門去,她想去拽崔季明,竟被裙擺和門檻絆了一跤,扶著門框差點摔倒。她抬頭望了一眼,崔季明已經走出門外,叫上隨行的侍衛下人,跨上馬去,頭也不回的輕踢馬腹朝村外而去。

  楚氏叫了一聲︰“大郎!”

  回應她的只有馬頸下搖晃的青銅鈴聲與漸遠的馬蹄。

  崔季明一路行向村外,各家炊煙蜿蜒入青天,孩童們都歸家吃飯,竟無人來追逐高頭大馬又跳又唱了。從這里到建康並不遠,七八匹馬行至路中,崔季明忽然回頭道︰“等我一下。”

  奴僕侍衛們想或許是她去更衣,便垂頭等待,崔季明策馬進入道路邊的樹林,越行越遠。

  直到她的身影隱入深林中見不到,馬匹也緩緩慢行,低頭叼著草葉在玩,崔季明背卻漸漸彎了下去,手抓著馬頸上的鬃毛將頭伏了下去。心口的位置,錦緞的小盒硌的生疼,她雖無數次腹痛的時候想著自己干脆切了子宮算了,但當這個藥是從幼時給她扎發髻的祖母手里遞來時,她一時也竟感覺到渾身無力。

  行歸于周,絕不是萬民所望。

  她想到了崔式曾跪在柴門外失聲痛哭。

  她想著賀拔公坐在牢門內仿佛一夜間老去。

  她想起蔣經沉默麻木的面容與死前的平靜。

  還有康迦衛帶兵落入細作圈套後折損的幾千精兵,想起了播仙鎮被突襲時阿史那燕羅扔進馬車的年輕頭顱。

  殷胥說過,前世國破家亡,她與他共死晉州。

  他不停的重復著“不會再重蹈覆轍了”,仿佛要將這句話刻進脊梁里。

  崔季明肩膀顫抖著,她無法再控制自己,雙眼生疼,眼縫內盛不住眼淚,砸下來滴進馬鬃中。她死死咬著嘴唇,實在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哭聲。

  穿透小腿的箭矢,流落敵營的被俘,都未能使她有過半分想哭的沖動,但此刻她听見自己喉嚨深處發出了難听的嗚咽。

  馬匹不知主人的心境,有喜鵲落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它竟緩緩向前追逐幾步。崔季明趴在馬背上,雙肩仿佛再扛不住般垂下去,也不再去管馬匹,任憑它慢慢踱行。

  過了許久,在烈日下被曬得頭頂冒煙的奴僕們,終是看著崔季明策馬回來了。

  樹蔭中的光斑在她面上滑過,她面色如常,風吹拂她額前兩縷微卷的發,崔季明輕輕勾唇道︰“讓你們久等了,吃壞了肚子。走吧。”

  僕從未察覺異樣,一行人馬朝官道而去。

  崔季明到建康舊宅門口時,正門有奴僕開門,下人們牽著馬要去從角門進入,崔季明剛要跨過門時,忽然听見牆頭上一聲吹哨,她抬起頭來,一個穿著草鞋頭戴斗笠好似乞丐的男子蹲在牆頭,他微微抬起了斗笠,露出面容朝崔季明眨了眨眼楮︰“喲,好久不見,有沒有想過我啊!”

  崔季明驚喜道︰“陸雙!你怎麼會在這里!”

  陸雙顯得十分高興,從牆頭上跳到她面前來,身後老奴看著這與崔家格格不入的乞丐居然是大郎的朋友,也不好說什麼。

  陸雙想拍拍她肩膀,卻又收回手來,掩飾似的將兩手放在腦後,笑道︰“我這兒不是來給主子送信的麼。三天兩頭使喚著到處跑,真是——你、你哭過了?”

  崔季明自以為收好了一切端倪,連身邊下人都沒能看得出,卻不料陸雙一眼看了出來。

  她笑道︰“怎麼可能,你看錯了吧。”

  陸雙卻緊緊皺著眉頭,抓住了她的手臂︰“發生了什麼事?”

第139章

  崔季明垂眼,她縱然不想讓任何一人知道她掉眼淚,但有個人能敏銳的發現,于她而言也是心里一暖的好事。

  她笑了︰“你瞎緊張什麼,進來說話。從萬花山那次後,我都沒怎麼見過年,快有半年多了吧。”

  陸雙握住她手腕,她並沒有撥開,引著他往院內走去。

  崔季明沒有帶耳環,陸雙在她身後竟有些踉踉蹌蹌,不住的望向她打了洞的耳垂。

  崔家的此處老宅不算在建康城內,庭院有山形水勢,又挖湖開塘。崔季明並不知這座莊園從哪一代誰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但園內清溪縈回,拱橋四通,院落內建有樓榭亭閣,高下錯落,清晨傍晚甚至有薄霧在園中飄蕩,連園內樓塔也不能看清。

  大鄴的宮殿院落本就比崔季明印象中龐大華麗的多,這處院落對外稱作山晴園,一側的西苑甚至會在花季對建康士子、百姓開放,做私人游園,常有建康人士策馬乘轎來游覽,其龐大也可想而知。

  陸雙跟在崔季明身後,對那院落里漫步的白鷺與珍獸,高聳的樓台與人工的瀑布幾乎瞠目結舌。他長這麼大也未曾見過如此奢華復雜的院落,一邊感慨著崔季明這投胎實在是技術活,一邊忍不住摸摸這里看看那里。

  崔季明笑著引他進了內院,因她和舒窈都不喜歡點香的味道,廊下都只是掛著一半的細絹簾,還沒走幾步,便听到了舒窈有些氣急的聲音︰“我阿兄怎會帶你這樣的人歸家!成何體統!你不是個男子麼?!”

  崔季明掀簾入內,便見到了屋內考蘭穿著輕薄的衣衫,光腳癱在榻上,貪甜的吃著果子,偏生他以前的臭毛病都留著,吃果子都吃的又舔又弄頗為惡心還不自知,崔季明氣笑了,進屋輕輕踢了他一腳。

  考蘭一看金主回來了,立馬起身,他扮作驕橫寵妾小婊砸向來不需要演技,跟個花蝴蝶似的轉悠了一圈,顯擺著不知道哪個下人給他找出來的新衣裳,道︰“好看吧~三郎我穿是不是很好看!”

  舒窈在一旁氣道︰“一個男子,穿女人的衣服,不要臉!”

  考蘭掐著蘭花指兒,挽著崔季明的胳膊一臉得寵小妾的模樣︰“誰說我是男人啦!我是美人!美人懂不懂——”

  跟著進門來的陸雙,光著腳看著華麗的地毯有些不敢踩。他一抬頭見考蘭,如遭雷劈︰“他怎麼會在這兒!你連他也……也能收進家去?”

  崔季明回頭看他,難得見一回陸雙頗受驚嚇的樣子,笑著一把攬住考蘭的腰,挑著他下巴道︰“怎麼著,沒想到我神通廣大,連著當年那個把我追殺得差點跑斷腿的美人都給收到房里去?”

  她調戲起旁人來,簡直駕輕就熟,有意拍了拍考蘭的屁股,陸雙與考蘭俱是一哆嗦。

  考蘭呆滯了一下,仿佛覺得自己看到崔季明的女兒身是他夢中的幻覺,靠著她肩膀艱難的笑道︰“三郎……”

  要是崔季明真養了個漂亮娘子對外稱作寵妾,陸雙倒覺得做做場面。亦或是直接在屋內藏了個面首……他也只能感慨崔季明作風豪放,但養了個帶鳥的娘炮,這就口味太獨特了些。

  崔舒窈看著她阿兄身後跟了外男進來,自己也不認識,便行禮從側門退下了。

  崔季明活像是養貓養狗一樣,給考蘭剝了個蘆柑,讓他滾榻上玩去了,走到另一邊書桌哪里,叫下人給陸雙倒了茶,道︰“是阿九的信麼?”

  陸雙忽地想起當日在萬花山抱她送回給崔家的時候,她睡夢中喃喃的話,勉力笑道︰“你倒是猜的準,我這辦著正事,權當信使了,你也不給我包兩個金葉子做跑腿費。”

  實際上這信本不是由他來送,他在建康附近,听說送信一事才知崔季明就在南地,連忙奪了信親自趕來。他從懷中拿出來,崔季明剛剛面上隱含壓抑的表情一下消失了,她拆開信來,足足有三張紙,就坐在陸雙面前開始翻看。

  陸雙靜靜坐著,便看著她面上浮現出她自己未能察覺的笑意,眼楮認真的往下滑去。殷胥那種人怕是也寫不出什麼有趣的事情,字里行間卻讓她咬著指甲笑起來,道︰“跟我說什麼神農院因之前從西域得來的稻種,培育出了新早稻。難道要跟我匯報政府工作麼!我哪里想听這些。”

  崔季明仿佛覺得這是唯一慰藉,一個字也不想漏過去。他這回既不是涂上一團墨跡附上小子,也不是偷偷留在堂下的宣紙上,每一個字端正的都像是在寫折子,崔季明頭一回覺得他的字有他胳膊肩膀般的瘦骨。

  他講了許多不著邊際的事情,就像是寫作文湊字的小學生,仿佛找不到該說的事,崔季明耐心的看完他說罷了如今朝堂上緊張的局勢,他這才提到自己。

  說的事情比前頭的匯報還干巴巴,說道太子的婚禮還要幾天才能舉辦,他從不知道原來大婚需要這麼麻煩;又說起東宮里的廚子上了幾種新點心,油炸與蒸制的都有,甜的過頭她一定喜歡。這都是些什麼話,有必要寫在這麼昂貴的信紙上,費著人力送過來麼!

  崔季明吃吃的笑著而不自知,終于到第三頁紙上,殷胥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雖只有不到一月未見,但還是很想你的。主要是吃東西的時候,感覺你在旁邊,吃的那麼歡快,也會讓別人食欲大增。”他有意將她最想听的話輕描淡寫的夾在廢話里,崔季明當他這是不肯言明的害羞。

  “我未曾去過建康,建康現在已經冷了麼?你大抵什麼時候歸長安,過年前能回來麼?腿上的傷可好全了?還是不要經常跑跳的好。”他寫了一大堆平淡無奇的話。崔季明忍不住將目光不斷在“想你”二字上巡看,仿佛只有這二字非往她眼中竄。

  陸雙注視著她面容,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端王可否知道她是女兒身?二人早早就關系匪淺,日後又想怎麼往下走?

  他幾乎可確定崔季明是女子,他之前來建康這半年,才知曉崔季明七歲前在建康長大,不斷去查探她幼時的事情,想為自己的猜測找到真正的證據。

  但他什麼也沒找到。崔府這麼大的府邸,這些年出府的下人應該不少有,他找到的要不然就是粗使外院的下人,什麼也不知曉,要不然就是找到一半,發現那內院的下人不知何時出意外或病死了。

  陸雙又想對崔季明說,他已知曉她女子身份,或許有些事情不必一個人硬扛著,也可以與他說。但料想來,以崔季明的性格與家世,她怕是反而會與他隔開距離,開始忌憚起他來。別說朋友做不得,或許崔家也會派人追殺他。

  對面的陸雙手端茶盞陷入深思。

  這邊的崔季明滿腦子想的卻是,她要在回信中洋洋灑灑寫個千字小黃文,給他做個通信的示範,非要他面紅耳赤卻還想看不可。

  崔季明笑道︰“我今日寫了信,你可否明日再來,叫人把信遞出去。”

  陸雙︰“可以,那我明日再來一趟。”

  崔季明︰“今日留下用晚飯吧,崔家廚子的手藝怕是建康城內別家也尋不著——”

  陸雙打斷她的話︰“不必了。今日在建康城內還有事情要做,我明日再來。你隨時可以找我,城內沒有宵禁,建康如今的夜市已然是一絕,可以去玩玩。”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早就要離開,只得送他到走廊上,陸雙走了幾步,指了指屋檐,道︰“你這回廊歪七扭八的路太多,我走房頂還能方便點!”

  崔季明笑︰“那便給你這貴客開條心路,你且去竄房頂吧,我跟下人說一聲,否則你別被當成刺客亂箭射下來。”

  陸雙本來要走了,忽然又回過了頭來,伸出手猛地抱了崔季明一下。他畢竟已經二十出頭,身量高大,崔季明幾乎是鼻梁撞在他肩上。

  崔季明驚了一下,她本來想條件反射的去捂胸口,又覺得容易暴露,只得放下手。

  陸雙聲音輕輕道︰“之前你眼楮壞掉一事也是,如今也是。你有事不愛與旁人說,打個哈哈便過去,從不深談。但我覺得你不必憋著,我是個局外人,姓氏是後來隨的,也沒什麼家人,我跟那些長安人氏不一樣。你與我說,也不打緊的。”

  考蘭從窗戶看到二人相擁,驚了一下,歪過身子去偷看。

  崔季明笑了笑,心頭有些感動,拍了拍陸雙的脊背︰“我知曉的。只是此事我還能挺過去,不足為外人道。如果真有什麼事情需要你幫助,我必定會主動找你的。謝謝你了。”

  陸雙知道這事讓她哭過,必定已經使她覺得無路可退了,但他得到的仍然是有些客氣地回答。他心下有些失望,松開手朝崔季明笑了笑,伸手使勁揉了揉她頭發,這才一步踏在廊柱上,翻身上了屋檐,一陣腳步聲踏過。

  考蘭在屋內,這才懶懶的吞下了手里的果子。

  那個陸雙,絕對知曉崔季明的性別,這種男子對待男人和對待女人的態度,幾乎是天壤之別的。他一面又想強裝兄弟,一面又盡量不直接踫到崔季明,眼楮卻在她讀信期間一直流連在她身上,盯著她頭發、指甲都看了許久。

  陸雙一直在看崔季明,而考蘭因覺得這男子武功不低,而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那個傻子卻以為自己的身份沒有被暴露。考蘭舔了舔沾著果汁的手指尖,想著自己是該提醒崔季明,還是該去先解決陸雙本人。

  思考期間,卻發現崔季明已然站在了他面前,俯視著他痛心疾首道︰“考蘭!你丫能不能以後別這麼惡心的吃東西啊!我感覺我就像養了個變態狂!”

  考蘭放下手指,討好似的在新衣服上蹭了蹭,眼見著崔季明叫人備下紙筆,坐到明亮的大窗邊,他這才扭著腰過去了,手在宣紙下的羊毛氈上蹭來蹭去︰“三郎,教我寫字兒唄。”

  崔季明頭也不抬︰“沒空,我要專心創作小黃文!”

  千里之外,殷胥歸到了長安後,才知道為何這場太子大婚般的如此倉促。

  在之前文書一事中,殷胥有意讓文書被各方追逐,好讓殷邛了解到如今朝廷上,有多少人是攔著他、與他為敵的。卻不料殷邛大怒,將此事擺在朝堂上說道起來,點名要幾位豪族門閥在朝堂上的高官徹查此事。

  卻不料連同崔夜用在內的不少世家官員稱病罷朝,來表示對于公文一事的不滿,要求三州一線連同朔方大營前去絞殺伺犴,不要再為邊疆樹敵。

  話是說得有理有據,一副不願看國家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樣子。

  朝堂上畢竟大小官員間與世族的裙帶關系都十分密切,半個月下去,朝堂空了將近一半。按照以前的殷邛,這時候該懷柔退縮了。但他似乎是膠著了一輩子,終于忍不下去竟硬氣起來,不但要讓長期罷朝官員自請職務,一面又讓薛菱幾次在大朝會上垂簾听政,擺明了堅決自己的決定。

  眾官員怕也是不太想在如今不合適的時候鬧大,漸漸回朝。

  薛菱當面听政,端王一手在邊關分裂了突厥,平定了戰役。這時候,朝堂上終是開始如煮水般冒泡了。永王開始奉聖人之名去蜀地行事,太子拼命想拉動黨羽,這三人幾乎在朝堂上站定三足鼎立的局面,只是太子畢竟有正統身份,大鄴不輕易廢儲君,太子行為端正又無把柄可抓,他仍然是處于強勢的地位。

  多家門閥豪強眼見著抓聖人的事兒,容易掀起太大的風浪來,而太子在朝堂上已經成為了殷邛的代理人,不能直接針對殷邛的事情就針對太子來表達不滿。澤一面很難從殷邛手中得到什麼有效的資源,一面又不斷的被針對,行事往往寸步難行,他怕是也十分難做。而這次門閥世家就想趁早拿捏繼位可能性最高的太子。

  比如說太子的大婚人選。

  刁琢早就在宮內定下來,事先早已問過了吉,這時候再插手,顯然有些不合適。但各個世族一反常態,要求太子同世家女再議婚事。

  按照慣例,諸位皇子可娶世家女,太子與聖人只可娶寒門或新貴家女子,諸世家提出這條,顯然是不想耍野心,直接向殷邛昭示世家的能力和決心。

  世家與皇權爭端已久,殷邛竟為此事顯露出登基後頭一回的硬氣與不退讓。皇後為了成全這樁婚事,早早在長安城內散播刁琢的詩句文章,有意要國子監與幾位長安的名士為其造勢。

  聖人知刁宿白家中貧寒,院落又破舊又狹窄,便命宮中御造工匠前去擴建,並以家中無法再住人之由,以太妃惦記才女之名,將刁琢暫接入宮中小住。

  太子雖不可在宮中與刁琢相見,但顯然他初得情意,縱然不可相見,也顯得十分興奮。

  而殷邛也很了解世家示威的手段,若是內定的太子妃在婚前得了“惡疾”,或出了意外喪生,此事便不好看了。

  就在如此狀況下,這場婚禮如同示威般浩浩蕩蕩的開始舉行了。

第140章

  大鄴的婚禮甚少有在院落內舉行的,除了皇帝,其余大多是在郊外的草地樹林上,支起無數帳篷青廬,又設下錦緞屏障供新人拜堂。

  為了如今緊張的局勢考慮,太子或許該在大興宮內的空地上,且當作郊外舉行婚禮。但畢竟地方有限,大興宮內又禁火堆,怕是場面要大大打折扣,難免顯露出害怕畏縮的樣子來。

  殷邛不願顯出退縮的樣子,他仍然決定將婚禮搬至皇家獵苑的空地上舉行,以錦繡紫絲為屏障,在獵苑鋪設幾十里,又設立百頂巨大的青廬,點起無數火堆,擺國庫府內的各色珊瑚為裝飾,將場面做足到極點。

  大鄴的新郎並不請迎,就像是皇家人相互稱呼與百姓無異一般,婚禮的習俗與普通人家也幾乎差不多,大的只是場面。

  修這樣的胞弟需要帶一群宗親和其他在長安的王爺一同,前去刁府請迎太子妃。一眾宮人與宗親的馬隊幾乎塞滿了坊外的街道,坊內為了這場婚禮甚至重修了道路,縱然如此,無數奴僕手中的火把仍然在白牆上燒出一排黑斑。

  婚禮的這些環節都相當熱鬧,殷胥前世總是被忽視著,第一次參與這樣的婚禮,當他听著眾人在府外的呼喚下,刁琢一身紅裙,以扇遮面挽著婦人發髻,被眾女攙扶著從屋內走出來,上了馬車,他也陡然有些恍惚。

  若是崔季明被逼婚,那他也會這樣迎娶一位美嬌娘麼?

  而若是他想登上皇位……畢竟天底下只有活不到結婚的皇帝,卻沒有終身不婚的,難道他也要有朝一日被逼著成婚,迎進宮內一位或許見過或許未見過的女子,以夫妻相稱?

  他竟無法想象與他日夜相伴的,會是別的人。

  往獵苑去往的路並不遠,沿路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有人竟點起了元宵才會玩的小煙花,無數彩衣幼童隨著刁琢的紅妝馬車,高聲笑著叫她美新婦、叫太子妃。

  修有些感懷的跟一旁的殷胥湊頭道︰“從今日開始便不一樣了,阿兄成了家,便不會整日跟我們一起玩鬧了。畢竟他不論什麼時候回去都有個人等他,到時候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說話,白日里大小的事兒都有人再商量。大小不論出了什麼事兒,都有個人怎麼不會跑了。小時候阿兄總覺得阿耶與阿娘不曾與他相伴,怪孤單的長大,到了如今也算幸運。他本就喜歡刁家女了,從此能跟歡喜的人後半輩子都生活在一起了。”

  他笑的有些勉強︰“我就沒這種運氣。”

  殷胥垂下眼去,因今日同來請迎,他也穿的有些鮮艷,衣裳的的彩與火把的光映在他面上,難得見幾分顏色。

  馬匹向前,四周鼓樂簫聲好似不能影響他的心神,他一直在想,自己和崔季明究竟能走到哪里。他一直不太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若說是單純想得到她的心意,多相處一段時間,自然能夠情濃;多央求一番,她或許也說出他想听的話。

  但二人同為男子的話,或許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除了私下相見,分離時通信,他也得不到別的事情了。

  可他心中仍然不滿。明明好不容易得到她回應,他卻兀自恐慌。

  如今殷胥听了修的話,大抵才明白自己不滿什麼。他是貪心的,不單想得到情意,他其實還想成為崔季明的家人。有個共同的總想回去的家,有一同坐听風雨剪燈花的窗台,有最少每天一起用頓飯的桌子,有大量的隨意閑聊小事的傍晚,有兩個人都熟悉的每件事物的擺放。

  他震驚于自己的貪心妄想,但也很清楚的明了,這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充滿她痕跡的生活,想要能絆住她腳步的門檻。

  而崔季明呢……

  殷胥想想,覺得失望,她畢竟油嘴滑舌沒幾句真話,男子之間也沒甚麼未來;他又覺得還算有點希望,畢竟總算事情有了突破,以後也會漸漸好起來的。

  這般想著,請迎的隊伍已經來到了皇家獵苑。

  殷邛為防止突發事件,派請金吾衛上千人來到獵場附近部署,殷胥看著刁琢在眾人的攙扶下走下車,到紫絲屏障後準備拜堂。拜堂是較為私人的,只有宗親、聖人、眾後妃、諸位王爺以及崔夜用與崔元望這類有直接關系的近臣參與。

  殷胥想著昨日深夜王祿遞進東宮來的消息。崔式雖與殷邛為少年朋友,但今年內幾乎不怎麼入過宮,昨日卻進了宮想要面聖。畢竟第二日是太子婚禮,殷邛也一堆事情要忙,或許也是他之前察覺到了崔家的某些動向,對崔式心有疏遠,沒有面見崔式,而崔式在側殿等不到,便深夜離宮了。

  他究竟為何進宮,殷胥有些猜不出。

  他能料想到參與言玉一事的崔家,如今的面貌也不過是冰山一角。若有人想要在婚禮上對太子妃下手,怕也不會是太子黨的崔家罷。

  其余群臣都在場外無數酒席之間飲酒跳舞,仿佛太子的一場盛大婚禮與無數佳釀便可化解一切爭端。殷胥不太關心婚禮的行進步驟,他只是一抬眼看兩個新人笑的各自甜蜜,澤一貫憂郁的面容上甚少露出如此明朗的表情,連皇後也似乎是終于做了一件對事兒般笑著。

  薛妃則不住叫人給殷胥傳話,讓他看看各家娘子中可有看好的,她會給想法子。

  殷胥真想回一句,他看好了崔季明,薛娘娘你能有什麼法子啊,還能叫人把她打昏了扛進家門去不成。

  幾句催妝詩下刁琢放下了遮面的扇子,她慣常打扮得跟她爹一樣窮酸,如今太子妃的華麗喜服罩在她身上,又有花黃紅妝,終于顯出這個年紀的明艷來。

  大鄴拜堂行禮,是男拜女不拜,太子這才對著殷邛躬下身去。

  當太子第二拜彎下腰去時,周圍層層屏障與青廬的北端忽然傳出了陣陣喧鬧的人聲。這片天空本就因為青廬間燃燒的火堆而染上橙色,此刻北方的卻亮的出奇,殷胥心中陡然覺得心驚。

  帳篷,火焰,深夜,他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

  還未來得及反應,賈小手攜一群宮人已經滿面驚恐的沖撞入拜堂的屏障內道︰“聖人!青廬——青廬不慎著火了!青廬油布本就易燃,如今已經有好幾個燒起來了!”

  殷邛猛然從地毯上起身。

  殷胥才明白為何熟悉了。他未曾見過突厥的大火,得到的不過只有寥寥幾字的報告與傳言,但眼前帳篷引火一事,如同他那次行事的翻版。

  而……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薛菱有意將火燒突厥大營,這件大快人心又頗具少年肝膽的事情,對政壇上宣揚是殷胥的手筆。邊關文書、與賀拔慶元合作兩事都是觸踫到朝堂上爭議的,他不好宣揚,只能將此事挑出來說。畢竟他既然有意掌權,就不能讓民間對他的印象再是那個痴傻病弱的皇子。

  而就在長安民間將火燒突厥百里一事,編成民謠與評書津津樂道時,想要對太子下手的人,卻偏偏借用了他的行事手法——

  如今剛剛入冬,長安北風不停,雖青廬之間有距離,不容易連片燒起,但若有人混在賓客中有意縱火仍然能將火勢擴大,場面怕是也無法控制。青廬頂重且佔地面積大,與突厥的那種民戶小帳篷絕對不是一種情況,一旦起火,支柱倒塌,必定會將眾人罩在帳內,活活悶著燒死!

  這場慘案,無論如何解釋,怕是很有可能要扣在他頭上!

  殷胥猛地一激靈,身後冷汗幾乎要滾下來。突厥的大捷讓他覺得一切太好走了,然而世家才露出冰山一角來,他有的是沒經歷過的手段!

  殷邛高聲道︰“防火廂使呢?!難道無人滅火!”

  身邊眾人已經慌亂起來,內監丘歸開口道︰“之前為了安全起見,雖有防火兵近百人相隨,但畢竟都是散人,怕是混進閑雜人等,便被隔在了金吾衛包圍外隨時候命。廂使只帶了小部分人員在青廬附近巡邏,雖有水袋濺筒,但恐怕對于油布皮帳而言根本無效!聖人,只消幾句話的功夫,一座青廬便可從頭燒至尾!”

  殷邛眼見著連諸位宗親所在的位置都能听到大火的聲音,身邊不少僕從臣子正驚呼走水,歡笑聲一瞬間變成奔逃的喊聲,朝聖人所在的屏障漸漸靠攏過來!畢竟這種狀況,在皇帝身邊才是最不可能出事兒的!

  殷邛後背發麻,薛菱起身︰“叫人準備撤離!金吾衛放防火兵進來,這不是猶豫的時候!”

  賈小手卻急道︰“聖人,萬一有刺客會混入防火兵中,以救火之名沖進來,就危險了!如今局勢混亂,賓客早已難分清,若是——”

  殷邛拔高聲音,拂袖而起︰“後妃、諸位皇子同太子一並登車撤離,將金吾衛調走一半,隨行回宮內!其余人不可隨意離開,隨朕一同撤離至遠處,細數人員傷亡,等待防火兵消火後徹查原因!”

  屏障內華服的眾人不得不開始轉移,本來在行禮的太子澤與刁琢也起身,澤一把握住了刁琢的手,在眾內侍的簇擁下,護著她準備離開。

  刁琢未曾想過二人竟是在這種情境下牽手,她身子一抖垂下頭去,澤面上的表情堪稱復雜,畢竟他的婚禮上還是發生了這種事情,但他仍然回過頭來,伸手幫刁琢提了一下裙擺,道︰“小心些,不必急。金吾衛也在,我會護你周全。”

  刁琢心下感動,朝他輕輕含笑點了點頭。

  太子與太子妃二人連忙登車,薛菱起身與殷邛說了幾句話,殷邛皺眉點了點頭。薛菱回頭對殷胥道︰“胥,快點離開這里!”

  殷胥走到了殷邛身邊,道︰“我便不隨太子一同離開了。在此地與父皇一道處理火事,清點人數,找出縱火的真凶來。”

  他心中有了某種猜測。怕是縱火之人,想殺得對向並非太子妃,而是太子。一面太子因刺客而死,狠狠給了殷邛一巴掌,要他為為自己的硬氣付出代價;一面也對外造出殷胥為了權力謀害太子的假象,不管殷邛信不信,反正有的是人會信的。

  雖然避開與太子同行,或許發生些什麼他也不能避開干系,但此時殷胥只能這麼做。

  殷邛瞥了他一眼,點頭道︰“那胥便留下來相伴。快護送太子回宮。”

  薛菱朝殷胥的方向望了望,這才登上車去。率先離開的只有宮內三位女人、修以及共乘一車的太子與太子妃,幾位宮中的侍衛同登上太子的車去,貼身保護。

  金吾衛騎馬在兩側相護,修不乘車,騎馬帶內侍在太子車邊,一隊人馬率先離開了起火的獵場。

  而因大批賓客集結在了遠處,縱火者無法再靠近帳篷點火,帳篷之間留有較為寬闊的距離,沖入場內的防火兵又將未燃燒帳篷的油布拆下來帶離火場,北風也稍微賞臉的稍稍平緩下來,火勢未能蔓延的太過。

  殷胥得殷邛命令,指揮金吾衛將在場的奴僕、官員與女眷分開,以檢查傷亡一事來排查人員。

  長安人經常玩的忘乎所以,年年因為聚會或婚禮的原因,帳篷點燃燒死賓客一事不再少數。連前朝的宵禁與不許擴建,在如今也被打破,京兆尹不得不向朝廷倡議修改宵禁時間,規範化長安城的擴建行為。但此次事件,既是太子婚禮,又是在如此風頭浪尖上,群臣與家眷的面色也相當微妙。

  而四輛馬車離開獵苑,在官道上飛速行駛著,官道兩側每隔幾丈有石燈,道路由部分青磚鋪陳,雖不及長安城內平坦,微有顛簸卻也能策馬如飛。

  太子的車在隊伍中間,前頭是皇後的車,她先行,護子之心可見一斑。

  皇後坐在車內,猛然感覺車身一陣劇烈的顛簸,她幾乎是狠狠的撞在了青銅的車壁上。這車是機樞院內賀拔羅設計的四輪馬車,由于轉向方便,四輪才可安有減震的裝置,因平穩快速在長安貴人中已經普及開了,按理來說官道上不會有這樣的顛簸。

  她心頭不知怎的,驟然一驚,抓住身邊侍婢的手,道︰“叫後頭減速停車!停車——”

  火把也照不亮夜路黑暗,車夫背著太子的性命,一路拼命抽馬往長安城內趕,侍婢還未從窗內探出頭去,身後已經一陣巨響。

  官道的青石板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道矮矮的土壟,馬車以如此快的速度下行進本就足夠顛簸,馬匹踏過土壟,而太子的車卻不知為何,遭遇土隴,猛然劇烈顛簸,與四馬相連的車軸驟然斷裂,車輪脫出滾落,整輛車幾乎是無法控制的倒轉著飛起,轟然砸在地面上,整輛車散架般順著地面滾出去,塵土飛揚,驚起兩側金吾衛的十幾匹馬嘶鳴飛踏!

  修驚叫︰“阿兄!!”

  身後的馬車雖減緩速度但停車不及,也跟著撞上了在地上翻滾的青銅車體,生生折斷了馬腿,馬身跪撲在了青銅車上,後頭的的車也因為土壟顛簸,撞上了太子的車體,又加上一次沖擊,後車才斜倒著緩緩倒下。

  一時間場面混亂,驚馬亂奔,金吾衛急忙停下,飛身下馬朝太子的馬車而去。

  林皇後跌下馬車,甩開內侍的手朝那散架滾落在地的車體而去,面色慘白,幾乎是再找不見平日溫婉的模樣,尖聲叫道︰“澤——!”

  青銅車體本就沉重,因耐磨與機械性好,能鑄造出細密的機關結構才被選用。但青銅唯有一點,便是本身發脆經不起撞擊。當眾金吾衛眾人合力掀開沉重的車板時,才發現整輛車幾乎已經完全碎開了。車內擠滿了侍衛與內侍,如此飛起落地的翻滾下,侍衛將太子團團圍住,外頭的人早已摔斷了脖子!

  在此狀況下,那外頭履行自己職責的侍衛,被當作廢品一樣剝開,從殘破的車體內拽出來,幾乎內侍與侍衛中無一人存活,下場慘的幾乎被撞擊擠壓下面目全非,部分身負武藝的侍衛或斷了脖頸或胸骨碎開,口吐血沫顯然已經不能活。車內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場面淒慘可怖,眾金吾衛連忙攔住幾乎發狂的林皇後,不敢讓她靠近。

  剝開眾侍衛,才撈出太子。他緊緊擁著刁琢,將她腦袋摁在自己懷里,早已失去了意識。

第141章

  一條手臂骨折,後腦全是血,至于受傷到什麼地步誰也看不出來。而刁琢則是車內唯一一個還清醒著的人,她腿上幾處擦傷,額頭也有血痕,但仍然睜著眼楮。

  金吾衛廢了好大力氣,才掰開昏迷的澤的手來,將二人從車內抱出來。

  而薛菱正是坐在後頭的車上,她的車也因為停車不及而遭到沖撞側翻,在金吾衛的幫助下,才從車內爬出。她身邊一名內侍也受了重傷,她額頭下巴上有傷痕,卻仍然很清醒,拎著裙擺連忙朝太子與太子妃的方向而來。

  林皇後跪在昏迷不醒的太子身邊,她听見了腳步聲,猛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眼前有些震驚的薛菱。

  薛菱垂眼︰“當真好手段。林憐你不必如此看我,我自己兒子什麼水平我心里清楚,要是真想對你出手,我必定籌謀許久,不會給你此刻瞪我的機會。”

  林皇後心頭信了大半,此事一出,繼任儲君之位的會是修,反倒殷胥還要背上弒兄的名聲,薛菱不會做事如此不干不淨。她還想開口,薛菱捂著還在流血的額頭,高聲道︰“將車夫押過來!確認馬匹是否有受傷受驚的情況下。”

  林皇後聲音有些不受控制︰“不能留在這里!誰知道樹林中會不會隱藏著刺客!”

  薛菱搖頭︰“他們不會派刺客來的。出現的人越多,越容易被找到痕跡,他們將這次針對太子的行為有意做成意外的模樣,就是連一點馬腳都不想露。”

  跟隨這邊的金吾衛首領摘下頭盔,額頭上結滿了黃豆大的汗,這次顯然不可能是意外,但找不到真凶,聖人怒意無處發泄,必定拿他們開刀。

  金吾衛首領道︰“車夫、馬車是不會出問題的。這般重要的關頭,又有火事發生,在臨行之前都確認過幾次的!”

  薛菱道︰“你們讓出幾匹馬來,四百金吾衛護送,送眾位娘娘先回宮,讓宮內派包鐵雙木輪車來,將內侍和這些……忠心的侍衛回去。我留在此地。火把給我。”

  林皇後看薛菱接過內侍帶來的軟巾抹淨額頭的血,井井有條的安排著,接過火把朝她自己側翻的那輛車走去。蘭姑姑扶起了太子妃,安慰她幾句,任何一個女子從死了七八個人的車內拉出來,怕是都要嚇得魂不附體。而她剛成為太子妃不過一個時辰,太子便生死不明,其中心境更是難言。

  不過刁琢漸漸恢復了常態,她還能獨自騎馬。

  萬貴妃是個沉默到平日里幾乎讓人忽略的女人,她雖表示了擔心,但林皇後仍然要她與修和內侍一同騎馬,緩緩往長安城內的方向前進,她自己則留了下來。

  她想知道到底是誰用了什麼方式,來如此謀害澤!

  薛菱正隨幾位金吾衛一起查看著翻車的車底,她見到林皇後居然在內侍的攙扶下,拎著一身描金彩裙走了過來。她愣了愣,林皇後面上的神色相較于剛剛的瘋狂與悲傷,此刻更多的是憤怒與堅定,她道︰“薛妃可看出了什麼端倪?”

  薛菱回神道︰“我們四輛馬車,當時是隨意選的,為何你的車過去了只是劇烈的顛簸,而太子的車卻飛出了。”她明明身為後宮妃子,卻彎下腰去將火把湊近車下,對她招手道︰“你看這里,我雖不太明白這馬車底下的復雜結構,但此處應該是承軸,卻有好幾道細細的裂紋。”

  林皇後壓下心中的思緒,站到薛菱身邊一同查看。

  不單是車軸,連接車輪的位置也有幾處裂縫,金吾衛用刀柄使勁一砸,裂縫卻紋絲不動。

  薛菱道︰“這裂縫怕是平日里不會動,但明顯看裂口是有人特意挑準位置砸出的。青銅車十分堅固且脆硬,若是鐵質的才會裂縫一點點擴大,而發脆的青銅則會在一次猛烈沖擊下全部碎開。”

  薛菱涂著丹蔻的指甲並不厭惡車底的污泥,指著幾處道︰“你看這里明顯是掛有其他東西的,都有凹下去的插痕,但這里並沒有。我也發現這車比以前坐著時顛簸了許多,官道畢竟總體平穩所以沒甚在意。但這車甚至可上戰場前線,絕不該如此脆弱。”

  旁邊檢查其他幾輛車的侍衛高聲回報︰“薛妃娘娘,四輛車的車底全都有裂縫!形狀和位置幾乎一模一樣——”

  林皇後沒有明白︰“到底是誰?難道想害死我們所有人?”

  薛菱直起身子來,道︰“對方不知道太子坐的是哪輛車,但太子的馬車與我們的馬車區別最大,便在于車上的人數。因在太子婚禮上發生的火災,聖人必定覺得是針對太子而來,叫幾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侍衛擠上了太子的馬車。如此沉重的馬車需要跑起來,車夫需要猛抽馱馬,沖勁極猛,遇上這道土壟,因為本身沉重,事先砸出的裂縫就恰好卡在這個極限,到時必定會率先散架。”

  林皇後面色發白,是誰想出這樣的計謀來……

  薛菱卷起裙擺冷冷道︰“這一套連貫的計謀,甚至抓不到一個與之相關的人。婚禮的火災年年都有,大可最終誣陷成某個侍從失手將燈燭弄落,他本人也燒死在帳篷內。而你知道的,這事兒怕是還要落到我兒頭上!皇嗣中三家相對的關系太穩固了,總要有個人先動手。”

  林皇後禁皺眉頭︰“你的意思是說跟兆有關——?兆這孩子雖然有天賦,但總是急功近利,性子絕對算不上溫厚,萬貴妃幾乎從未流露過結交外臣的意思,他如何來的勢力?”

  薛菱徹查此事,說出計謀的原因,不外乎想替殷胥在皇後這一端洗清嫌疑。林皇後並非不明事理的庸常婦人,薛菱也不便說的太多,便到此而止。

  林皇後卻神情淒茫。

  夜色北風侵人體膚,薛菱裹緊虹姑遞來的外衣,站在金吾衛之間,望著地上排列的太子侍衛的尸體,眼神飄向遠處燈火通明的長安城︰“皇後,我看你還沒做好絞入這場戰役的打算。而我與很多人,都已經蓄勢待發了。”

  林皇後在寒風中打了個寒顫,她望向發髻散亂垂下的薛菱,她好似把宮內的生存法則套在宮外,將長安城這一百零八坊內的無數人想的簡單了。

  薛菱斜看了她一眼︰“若修輕信外頭端王弒兄的流言,他若得到儲君之位或是和還留在儲君之位上的太子,一同打算對付胥,我也會對你下手的。畢竟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徹查胥在娘胎里時被下毒一事。畢竟某些人做事兒慣常要下頭的人擔著,這證據都會落在誰頭上,你也比我明白。”

  林皇後往日微圓的眼楮微微垂了下去︰“當年,你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此生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是如何讓四個月的孩子離世的,我手里也捏著當初的事兒。想證明胥非你親生,並非難事。”

  薛菱與她站在一排,兩個女人如同聊天般。薛菱笑道︰“人們更願意相信母子歷經艱辛重逢的故事。更何況,若是此次澤出了些什麼事情,你會理解我的。不能接受死亡的只有我們。”

  林皇後脊背緊繃著,她好似強忍著不讓自己塌下雙肩,道︰“澤會好好的。會的。”

  薛菱的內心很復雜,她想說林皇後有的資源是不足以在這場爭斗中立足的,她更像是十年前的薛菱,一顆心還是輸不起。

  但這場爭斗中,怕是輸的最慘的就會是她了。

  薛菱並不覺得一個女人心硬到她自己這般是好事,有多少無能為力,有多少一無所有才能成她如今的樣子。薛菱忍不住提醒道︰“帝國的太子,在如今這世道,絕不是能活的久的位置。怕的是澤出了事情,修繼任,又是個白白送了性命的。”

  而林皇後最驚惶的便是此事。難道要為了一場毫無退路的游戲,再折損修的性命麼!

  而另一邊,刁琢在與昏迷不醒的太子一並回大興宮的路上,腦子里都是車顛簸飛起那一瞬間的情景。澤好似在顛簸時,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面色慘白,眸中寫滿了絕望與驚慌,而他一抬眼看到的是同樣驚惶的刁琢,卻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先護住她。

  刁琢一瞬間明白,這場婚事對她與對澤而言是絕不相同的。

  她雖或有柔軟的心意,畢竟太子澤的溫和寬厚一向給人安定的感覺。但她的父親是新貴寒門,她成為太子妃,同時水漲船高的還有刁家。她心里很清楚這場婚事意味著什麼,她也知道恩師蕭煙清有許多抱負不能展現,或許她作為生徒,能夠以太子妃的身份替她實現抱負。

  在她心里,這場婚事摻雜了許多內容,少女情意絕不是她放在第一位考慮的。

  而此事中澤的態度,卻也使她內心動搖了。

  他心里到底對這場婚事有多少的向往與憧憬……

  倉促的婚禮草草收尾,趕制的錦緞屏障燒成一截截白灰,無數珊瑚被火燻燎發黑,特意擺出來的熱鬧場面瞬間成了笑話。火勢漸漸熄滅,約有七八人死于帳篷起火,而火事的原因卻再難查出來了。

  而當馬車散架太子澤受重傷昏迷的消息傳來,殷邛面上的驚愕與暴怒,幾乎使他額頭青筋凸出,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殷胥冷靜道︰“太子傷勢如何?”

  殷邛一拍胡椅的把手,聲音如炸雷一般︰“你當真敢說此事與你無半分干系。”

  殷胥雙手收回袖中,挺直了脊背,平靜到︰“我當真敢說。若要用謀殺的手段,那輪到我上位,怕是除了嘉樹以外,每位都要殺死才有可能。年輕時兄弟之爭的污點,一旦扣上,對外再怎麼解釋也無用,只能等著時間消淡。我不過是從西域歸來參加婚禮,莫名扯入此事已購無奈,父皇難道真想讓爭斗開始麼?”

  殷邛如啞了火一般無言。他年輕時如何上位,如今還刻在脊梁骨上,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來一次血斗事變。然而他一面不希望放權給儲君,一面又覺得哪個兒子都不夠合適。

  然而如今的局勢已然大張旗鼓的改變。殷邛與殷胥在眾宗親陪同下,幾乎是沉默的離開皇家獵苑回到大興宮中,而太子已然甦醒,更沉重的消息緊接而來。

  太子自腰部以下失去知覺,不能行走。眼瞼與嘴角難以完全合攏,說話時有一小半詞語的音韻無法發出聲音來。

  他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國太子的資格。

  澤對于聖人、皇後與修以外的人一概不見,朝堂上卻竟沒甚麼對于殷胥的討伐,但流言中關于殷胥謀害太子澤的流言卻一直興盛著。

  朝堂上將重新立儲一事推到重中之重,竟離奇的冒出一波人支持立胥為儲,當初關于薛菱親生的消息又被拿出重提,但殷邛心里清楚胥是誰的孩子。在立殷胥為儲的呼聲下,殷邛本對于殷胥的懷疑又再度燃起,他決意依然立修為儲。

  而詩書方面幾乎墊底的修就這樣再度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癱瘓的太子澤被立為安王,封地則立在了最富庶的湖州宣州一代。

  殷邛本就被此事壓的滿心怒火,他自認讓澤在長安城內留半年,待御醫能幫他恢復說話發音後,讓他再由刁氏陪同去南方的決定已是足夠的能體現慈愛。澤可以在南方富庶之地一直平靜生活著。

  但在太子澤出事後,與他鬧起來的人中,竟有林皇後。

  她堅決反對修繼任太子,畢竟修滿身少年意氣又不懂時政,是被寵壞玩大的孩子。且她希望澤能夠留在宮內,她願意一直照料——

  但殷邛隱約知曉兆與世家交好,而殷胥背後又有薛菱的野心,他絕不會讓這二人登上儲君之位,心意已決。且澤已成家,理應分封,南地氣候適宜,他去那里養病是殷邛自認滿意的決定。

  林皇後的眼淚再不起作用,殷邛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惱怒起來,宮內傳聞林皇後竟口出不遜,殷邛怒極扇了她一掌後,憤然離開。

  而就在幾日後,深夜的山池院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皇後身披斗篷,站在只點了一兩盞燈的回廊下,半邊面容隱在兜帽下,嘴角還留有點點淤青。薛菱披著外衣出來,見到她面上的傷痕,才知道或許殷邛不只是……扇了她一掌。

  薛菱︰“林皇後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林皇後提裙,在回廊上直直跪了下去︰“我並不能說我是來與你合作的。我是來求你的。修不堪儲君之位,更別說這皇位。他必定會步澤的後塵。我想用儲君之位,換得修的一生安穩。”

第142章

  刁琢披著長長的外衣站在廊下,長安入冬很早,傍晚時有陣陣似撒鹽般的碎雪落下。下人手中執銅質長柄,下頭掛著香雲繚繞的小香爐,她們猜測著這位安王妃的內心,應當是極其不甘與痛苦的。

  她望著遠處的宮牆,更多的是感到了解脫。

  于她自己而言,刁家對她的沉重期望煙消雲散,她不必再懷著多種的目的去跟她年輕的郎君相處,更不必一生困在這宮城之內,面對以後越來越多涌入宮中的女子。對她而言,去用單純的情意回報澤,並且用余生來照顧他,反倒是不必思考太多的幸福工作。

  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地位,抱負也可以自己去努力實現,而不必在大興宮內爾虞我詐……她並無不甘。

  而真正讓她憂愁的是澤如今的精神狀態。

  刁琢以前從不覺得雙腿不能行走,會給一個皇家人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但有些尷尬與痛苦,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他本身與距離他最近的一兩個人才能體會。

  腰部以下失去知覺,失禁這類事情不但時常發生,更因為長期坐臥,需要經常有人給清腸。身體的不便,幾乎讓他無法在沒有外人的幫助下活著,更失去了最後的隱私和尊嚴。或許旁人漸漸也能適應,但澤是刁琢曾見過的最有禮儀氣度的男子了,他從不許自己表現出不得體的樣子,而如今——

  刁琢這段時間,從不親手照料他。因為他心里也清楚,澤不希望刁琢與他剛剛新婚,就見過他種種狼狽髒污的樣子。她向一直澤最貼身的內侍請教學習這些事情,打算待二人更加相熟後再說。

  而在此之前,澤卻與林皇後私下提出了一件事。

  他想……服毒自盡。

  大鄴女子合離改嫁之事稀松平常,皇家雖不太可能合離,但若是死了,他希望刁琢能夠改嫁。

  “阿娘,或許因我是個無趣的人,我從小便沒有其他的愛好,唯有的想法便是以後要成為父皇可以倚重的人,成為愛民的皇帝。但這些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做得到,不過是我的妄想。”澤坐在床上冷靜道。

  “除此之外,我便沒有太多向往了。事到如今,連活的體面也做不到,今日我的腿還看起來像腿,但太醫說後期情況還可能一步步變壞,我會一日日活的愈發難有顏面。既無念想,又無尊嚴,阿娘便成全我最後一點皇家人的模樣,放我去輪回再投胎吧。或許閻王爺見我無能,讓我再成一棵樹、一尾魚,那也不錯。”

  “幸而有修還可陪著阿娘,可以任由我懦弱一次。”

  刁琢听了此話內心受到的沖擊,絕比不上林皇後。她出了門便見到林皇後幾乎哭的無法自已,弓著腰掩面穿過長長的走廊,幾次若不是攙扶著廊柱,幾乎能跪跌在地。直到離澤的房間遠遠的,她才敢從指縫中漏出哭聲。

  刁琢連忙上前攙扶住她,林皇後身材本就嬌小,她如天崩地裂般哭成一團,緊緊抓著刁琢的胳膊。刁琢扶她去一旁側殿內坐下,林皇後哭聲漸止,卻仍有身為皇後的體面在,遮著臉不想讓刁琢看見她哭花了妝容的樣子,聲音哽咽道︰“我如今才理解……薛菱曾說過,死並不可怕,它能給一部分人溫柔的留下最後的臉面,是一切都能包容的歸處。而不能接受死的,唯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或許當時薛菱也料想到,她那個不僅僅痴傻羸弱,甚至連吞咽也很難做到的孩子,日後長大會活成床上的無法言語無法片刻離開別人的廢物。若那個孩子有清醒的意識,有判斷的能力,他也一定不想流著口水讓下人擦拭穢物,必定想選擇死亡吧。

  或許真正殘忍的是那些拼命想留他在人世間,來寬慰自己的父母。

  林皇後縱然能理解,她也不忍看澤甚至還未離開過長安,就如此年輕的喪生在這宮牆內。她抓住了刁琢的手︰“我會給他一包藥粉,但並不是毒藥,或許會讓他腹痛。但他服下前一定會猶豫,請你去勸勸他。畢竟後半輩子,是屬于你們二人的。”

  而此刻刁琢也正穿過落雪如細鹽的宮內長廊,走進了燃燒著暖爐的房間。

  太醫剛剛替澤針灸過,他蓋著被子坐在床上,手上拿著書冊,細細翻閱。好似從皇後那里拿到毒藥的人並不是他一般。

  澤一抬眼看見刁琢,竟條件反射的先去撫平自己的衣角,微微坐直身體,像當初在國子監會面之前那般略顯緊張。待到刁琢坐在他床邊,一只手隔著被褥搭在了他膝頭,他才想起因為針灸過並沒有穿褲子,竟莫名臉紅起來。

  刁琢笑道︰“看的是《魏書》呀,我倒是一直看不下去,十六國畢竟太混亂,當時鮮卑還未習漢,朝堂上簡直可以說是一塌糊涂。”

  澤一直緊張自己沒穿褲子一事,連自己擅長的話也答不出來,生怕刁琢會突然掀被子似的。

  刁琢看他不回答,以為是他因為說話不清,便不再想回答了。

  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可去過江南?我幼時為了拜蕭先生為師,阿耶將我送至建康附近。那里一年四季無一不美,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冬天。江南的冬天沒有長安那般冷,但有一年下了薄薄一層小雪,就像是碎絮一層,落滿了樹木花草,那時候駕船在湖面上,湖面是灰色的,就像是最上等的錫鏡,一塵不染……”

  澤不知是喜歡她口中的江南,亦或是喜歡她說話時認真回憶的樣子,忍不住側耳傾听。

  刁琢又說起自己寒門出身,幼時和伙伴一同拍著水花將魚從池塘趕入小溝渠,也不去撈,拼命蹬水,逼的大魚自己撲騰上岸。說起曾泛舟自瞿塘峽而下,水流湍急兩側的窄山路上竟有成群的猿猴和列隊的山豬。

  她眼里好似有過無數的風景,作為女子,她實在是算得上見多識廣。

  澤被她的話語帶走思緒,直到刁琢說道︰“其實許多美景再美,若是只有一個人,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嘆。若是有旁人在,我或許也可大聲喊‘你看,怎麼這麼好看’‘今日當真不虛此行’之類的話。”

  澤抬起眼來,刁琢眼中含著星點水光,道︰“這天下,有多少風景,有多少事情你還沒來得及知道,我也沒來得及知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的。你還沒出過長安城,怎麼就能輕易的斷言。更何況……澤,未來不可能比今日更差,既然已經跌到谷底,那明天只能越來越好的。”

  澤嘴唇微微顫抖著。

  他還未來得及將這打算與刁琢說起,她卻已經知曉了。

  澤︰“我……”

  刁琢好似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往前傾著身子,朝澤湊來。

  她平日里模樣大多冷冷淡淡,此刻卻從耳根都是發紅的,澤也一下明白她臉湊過來是想做什麼,不由自主的繃緊了脊背。只是刁琢有些緊張,她前傾著身子,手也不得不撐在床上,面容離澤怕是只有咫尺之隔,澤卻悶哼了一聲。

  她睜開眼,有些愣神︰“怎、怎麼了麼?”

  澤卻面紅耳赤目光躲閃︰“你……你的手……”

  刁琢一低頭,才發現自己撐著身子的手,竟不注意間隔著軟被,壓在了澤的……腿間。

  她幾乎是一下子從床邊彈了起來,手足無措,幾乎是羞到惱了,提裙便往外沖。

  澤︰“等等——阿琢!等一下!”

  然而刁琢幾乎是慌不擇路,一陣風似的撞開門便跑了出去。

  澤坐在原地,不一會兒便听她腳步聲又從廊外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從門縫里探出頭來,面上兩朵紅雲,眼楮卻直直盯著地板,刁琢道︰“明日、明日我再來。”

  澤點了點頭,刁琢並沒有回應,他才恍然她一直看著地板,開口道︰“好。”

  刁琢︰“那你好好的。”她一陣風一樣合上門,又匆匆離開了。

  澤坐在床上,撫摸著卷軸,在受傷之後,第一次期盼起了明日。

  殷胥從耐冬手中得到消息,說是皇後夜間會面了薛菱,二人有所相談,但內容卻不甚明了。殷胥由此去問過了薛菱,薛菱卻並未表現出最近想要有所動作的樣子。

  而修似乎從皇後口中得知了部分事情,並沒有做出拔著刀沖入他殿內這種沖動的事情,卻在立儲後,幾乎在朝堂上私下里,沒有過和殷胥的多一句交流。

  他從小與澤一起長大,之前萬花山一事中,殷胥便能看得出兄弟二人的感情,對此他也並不是太吃驚。而朝堂上那波瘋狂慫恿殷邛立胥為儲的大臣們,似乎也在此事不成後,開始有意靠攏殷胥。

  殷胥心里對于這部分人的想法,也算是門兒清,他盡量避免和任何外臣接觸。

  而緊接著兆將事情辦成後回長安,他雷厲風行般解決了一大批舒州、池州附近的黃姓官員,甚至連傳聞中一身清風的台州水軍大營主將黃,也頗受牽連。與長安的一片愁雲慘淡不同,他幾乎算是凱旋歸來。殷邛剛在長安諸多世家中吃了虧,見到兆帶著如此成果歸來,幾乎是在朝堂上毫不吝嗇的表現出對兆的贊揚。

  反倒是殷胥在朝堂上漸漸處于不利。

  殷邛見到殷胥就有些心煩,也終于要給他找點活計,便派他去南方,解決佛教宗門相爭一事。插手佛門,當真可謂棘手的活,但偏生要去建康!殷胥雖知自己不該如此不理智,但他一瞬間滿腦子里想的竟都是可以見到崔季明,竟欣欣然接受,馬不停蹄回到東宮,要耐冬收拾行囊。

  而就在他開始大概調查佛門一案,耐冬正指揮宮內上上下下奴僕打點行李時,一封從建康而來的信也送入了東宮。

  殷胥看到信封上有崔季明的名字,竟然不像平日那般找小刀裁開信封,而是直接用手撕。只可惜拆信技術不過關,信封邊撕出幾個難看的豁口,殷胥居然露出後悔的神情來,不斷拿手指去撫平撕碎的位置,好似藏品的瓷器被他自己摔了個裂痕。

  耐冬在一旁偷笑,卻不料殷胥才將信看了兩眼,猛的就將信紙揉成一團扔了出去,幾乎又羞又惱怒斥道︰ “崔季明!瘋了吧你!”

  耐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氣的臉紅,連忙就要彎腰去撿,殷胥喝道︰“不許撿!”

  他自己就像是踩了尾巴一樣竄起來,就跟搶錢似的猛的伸手撿了回來,拈著紙團扔回桌子上,硬聲道︰“你先退下吧。”

  耐冬退出去,在將關門的瞬間,才看著殷胥又伸出手去將那信紙一點點展平了。他甚至都不想去直看信上的字,畢竟比起之前那本孝經上的圖畫,某些人用她略有小成的遒勁字體寫來,感覺更有辱斯文,也更……容易令人浮想聯翩了。

  他不知是因為不忍看,還是為了夾平紙張,把那信紙放進折頁本內。他一會掀開折頁看了眼,不過掃了兩行,卻只覺得某人寫出的場景歷歷在目,好似她如今就已經在他身上又掐又摸似的,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羞恥感,又憤憤合上,氣惱的嘟囔著成何體統之類的話。

  殷胥想忘了那封信,他推開折頁本,將佛門一案的卷宗拖到自己眼前來,卻怎麼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某人活色生香一般的描寫。他的手好似不受控制般又伸了出去,將那折頁本再度打開。

  這樣合上打開,羞惱又好奇的幾輪下,再長的信也看到了頭。崔季明終寫道︰“待下次見面,我非要咬一口你耳下的脖子,每次都看著有血管透出來,不知道狠狠咬一口,能不能吮出血來。要是真能,那你干脆一次喂飽了我。沒了血,你必定虛弱,到時候不還是任我擺布?”

  殷胥不知怎麼的,心下想的卻滿是某人磨牙吮血,眸子如餓狼般咧出虎牙的模樣。

  “我倒是也很想你,但大抵跟你的想不太一樣。不知道你也會不會這樣‘想’我,畢竟想的時候,在腦子里什麼壞事都可做……”

第143章

  殷胥將信紙收起來,他條件反射的想將信收到懷中來放著,待夾入衣領內才想起這要是不小心讓旁人看見了——就完蛋了!

  他從書架上取出某本孝經來,夾進去收在一沓聖賢書內,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也一瞬間心中有種……沖動。既然馬上就要相見,不若帶著這封信去找她“質問”,但質問出的結果,那就只能算是他自己沒事兒找事兒了。

  可他的確是三番五次的想過……去作這樣的死。

  殷胥得了薛菱的指示,說是佛門一事手段激進對他絕對不利,如今朝堂上他又身處風口浪尖,不若在南地拖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懷著輕松愉悅的心情奔向建康,只是在他路途上的時候,身在建康的崔季明卻第一次得到了崔翕處得來的消息。

  而當殷胥到達建康時,崔季明幾乎是前腳離開了建康,往長安去了。她並未得知殷胥要來的消息,甚至連只言片語都未給他留下,便匆匆離開。

  殷胥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好似崔季明在不在,對他而言是根本無所謂的事情。然而他所期待的一切的建康繁華,好似一下子就在內心變成了黑白。

  他一直期待著崔季明能帶他游覽秦淮河畔,去玩過建康夜集,或許許多節日也可一並在建康度過。這里沒有那麼多兄弟家人,幾乎就只有他們二人,而一切他一路上想過的美好場景,幾乎在得知崔季明的離開後,一切都變成了瞎想。

  殷胥對于這些心境,自然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起,他只是一心去處理手頭的事情,全心全意撲在這些棘手的工作上,一面還未曾停止對于言玉的追蹤和對于南方世家的調查。就算耐冬要他出去休息游覽幾日,他也似乎也興趣寥寥,幾乎除了辦公事外便是窩在建康行宮內讀書。

  一心想著要見某人,卻最後沒能見到的失落感,簡直比平日里的想念還更讓人焦灼。殷胥頭一回知道,自己也能如此靜不下心來的煩躁。

  他幾乎是收不到回信也要三五日便朝長安的崔府送信,也要柳娘送了能養好眼楮的藥物給她,殷胥想著如今二人的關系,崔季明應該能信任他,肯吃那些藥了吧。

  他還裝作很惱火的樣子,斥責了崔某人的小黃文。崔某人以一封毫無誠意的道歉信打發了他,信中直言“你要是當真覺得我冒犯了你,那我也不介意你冒犯我。請隨意的不要臉的來冒犯我吧,就你的道行,還整不出超越我下限的妖蛾子。”

  但至此以後,她回信中,漸漸開始正經起來,殷胥反倒心中又覺得失落。

  四下無人時,殷胥也曾內心討伐自己,不該裝作出那般嚴肅的樣子,畢竟……因此而自吃“苦頭”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想自己也不該總是這樣。

  然而分離的時間愈來愈久,他中途回過一兩趟長安,而崔季明則因為是如今的太子伴讀,而被派出去行事,二人幾次失之交臂。幾乎有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崔季明的回信也愈發少了,她甚至可以收到他四五封信件卻不回一封。

  陸行幫甚至找不到她的所在,連信也接送不到。殷胥心中的惴惴不安一步步擴大,他幾乎要認為是崔季明有意避開與他相遇了。而他連一個理由都未得到。

  而另一面,殷胥又在查探崔翕當初帶走言玉的目的,以及那時候找尋言玉的幾位男子到底是何人,為突厥在南地提供支援的人物又是哪位。

  只是他越深挖,越才發現江左世家之間有多麼錯綜復雜的姻親關系,而幾乎是自長江以南,皇家對于這片土地的管束到底有多麼無力,這些郡望幾乎是從大鄴建立以來,就未曾真正被掌控在皇家手中一般。

  他對于崔家如此復雜的背景,也稍微有些了解。而崔翕縱然自長安退下宰相之位有十幾年,但江南提及翕公的名聲,卻仍然是如雷貫耳,這種影響力,讓殷胥不由得感覺有些微妙。

  但朝堂上許許多多的事情雖然也依然重要,一件件在他意料中推行著,但漸漸的,但仿佛這些事都可以暫擱,追逐著想見到崔季明,反倒成了他行事的重心。

  這第二年的冬天,殷胥因空宗一事往甦州而去,路上暫停留在了吳興。

  在正月的吳興城內,過了初五後街道上的繁華,已經超越了三十年前大鄴人的想象。此地靠近太湖,太湖又不但臨近甦州,無錫,又有江南河在內的幾條運河溝通,在近些年內從南至北,運河周邊的城鎮如同膨脹般發展起來。

  高祖時期曾命農民遷入東都洛陽,而農民怎麼都不願,自發性偷偷溜回鄉村,幾乎造成了當年的笑話。而如今,各地的城市卻逐漸一步步壯大起來,尤其在這一兩年間,發展與動蕩幾乎存在于每個角落。誰也不知道這變動是向盛世前行,亦或是下一場戰亂前的暗雷。

  但這時代變動的過程,卻絕算不上是美好的。

  自奴婢部曲制廢後,曾在政令發布後實施前的短短一兩個月,殺奴的狂潮在各地門閥莊園下掀起,以偏遠地區尤甚,畢竟政令未實行的情況下,殺奴是完全合法的。無數主家以這種流血來恐嚇警告手下的奴僕,並向朝廷發出不滿與抵抗。

  但實際大鄴的體制是不能用奴隸部曲制度來概括,雖然在律法上“部曲奴婢身系于主”“或可自由買賣,隸屬賤口”,但是與突厥所謂的征服人口的奴隸制仍然不同,許多奴隸也獲得了一定的地位權利,在實際權力上與普通人的差距並非天壤之別。

  因這種不算太明顯的生存差距,面臨主家鐵血的鎮壓,大量的部曲奴婢分為了兩種,一類為了謀求良民身份,集體出逃、燒殺主家、造成暴動,然後向土地富裕的地區轉移,等待律法實行後可以在本地入戶,分得正當渠道的土地。而另一類則覺得本來的奴婢身份過得也不算太差,或者是不肯放棄已有生活,協助主家坑殺追捕其余奴婢,妄圖因此在最後的奴婢時代,獲取主家的地位,不論是否能轉成民戶,都希望得到富庶的主家的庇護。

  殷胥早在向殷邛提出廢奴婢制時,就對這種各地將引發暴動的情況早有預料。

  不單大鄴,每朝每代的每一年,南北各地都有無數或大或小的暴動發生,這類暴動如同每年的雨雪一樣,必然會來,只是絕大多數都被鎮壓或者被解決了。

  畢竟天下百姓之苦,是千年也未能改變的事實。縱然大鄴這些年,賦稅極低,絕大多數地區的百姓與前朝幾百年動亂比起來,都活的很像個人了。但這種民福仍然是脆弱的,一場洪水,一年凍災就能引起小片地區的崩潰,這種過不下去日子的暴怒與痛苦,總要由朝廷來承擔。

  而今年,幾場暴動的矛頭卻對準了各地的主家郡望,終于不用朝廷來應付了。

  朝廷雖然心里恨不得他們鬧的稍微久一點,讓某些以各種手段抵擋朝廷的各地門閥吃些苦頭,但這類暴動若完全不制止,則會引起一圈圈的漣漪,事態也很容易發展到朝廷控制不住。于是朝廷只對部分鬧的死傷太多的暴動進行了出兵鎮壓,而對于其他的小動亂,基本都是朝廷出面幫助遷居且轉成民戶,分授土地。

  而如何安頓這些新民戶則成為了最重要的問題。畢竟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在富戶地主手中,富余的土地是不足夠分給大量民戶的,因此仍要有大量民戶成為地主的佃戶。在殷胥與薛菱的攜手下,以及朝堂上群臣的消極態度中,新的租佃律法誕生。

  朝廷規定租佃關系必須要確立契約,由當地衙門備案,租佃契約需要寫明雙方的權利義務,租佃期長與田租率。當然,大鄴也並未出現權利義務這樣的字眼,只是表明了各方的行事範圍。且契約本身,不論是否有條例寫明,只要備案便具有兩項基本的原則,一是佃戶可拒絕地主在契約外的其他要求;二則是在當地衙門認定的部分天災與動亂下,地主若不對佃客進行存恤,則確定為違反律例,需要接受朝廷處罰。

  當然朝廷維護契約雙方,也會從所有備案的租佃契約中,抽取少量的佃租稅。這種狀況下,自然會有大量的地主,為了逃這額外的租佃稅,選擇私定契約,不在當地衙門備案。

  然而新的律法與政策下,自由契約的實行,也讓各地的地主富戶開始了急劇的洗牌。

  其中加劇這種洗牌的原因,是殷胥與薛菱發生矛盾後也一直堅持的一條律法。

  這條律法便是朝廷不可規定具體的田租率,只可給出非常粗略、範圍廣泛的田租率規範。殷胥堅持制定的律法中,給出“二成至八成的田租率皆是可立契約”的條件,而薛菱卻表示如果給地主如此範圍的自由,他們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八成,那佃戶則無路可活了。

  而殷胥卻不這麼認為。他以前總以為朝廷是可以單方面制定這些比率的,但這幾年來只是調控凍災米價、各地設置塌房,為了獲得資金而開始插手商行的殷胥,明白了前世坐在長安城內百年也不可能了解的道理。在某種程度上,商行是可以自發的形成合適的調控的。

  曾經坑殺奴婢的地主幾乎招不到佃客。而一大批以行商發家的富戶,開始以契約備案、佃租降低、貸借種糧等等的優待政策,大批招攬佃客。地主收的田租太低,雖然能招到大批佃客,但對于富戶自己而言則是賠錢的;田租太高,則一定會佃客四散,田荒業廢。

  雖非當年人人有地的均田制已經幾乎不可能在往復,但佃戶在人身上並不被地主束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選擇自願的租佃關系。于是在這樣有商品經濟風格的租佃市場上,也出現了優勝劣汰。

  幾乎在兩三個月什麼奇葩契約都出現的浮動之後,這種地主和佃客雙向選擇的田租率出現了穩定,幾乎從南至北,都在四成五至五成五之間略微浮動,形成了自發的均衡價碼。

  基本以今年租佃契約的普及狀況來看,在這一年的招租期,適應政策、契約備案的新地主幾乎都招滿了佃客,而舊莊園地主很多都留有荒田。再加上這兩年不錯的稅率政策,來年收成時,各地將會有很大程度的財富流動,錢財向新地主轉移,他們為了擴張也會必定從去年虧損的舊莊園地購入大量的土地。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未來兩三年,曾經的主家與門閥手中的土地怕是會被一點點交易走。

  這才是削了各世家的根本。

  不過,情況看起來雖然是有好的地方,但仍有無數的漏洞在新政實行下暴露出來。比如地方上的律法十分不完善,佃戶遭遇到了地主違反契約的情況,居然各種訴告無門。律法與社會還不能緊跟上這種新的潮流,不斷的有摩擦發生,若不抓緊完善,這種改革也終將以失敗而告終,或許奴婢制的回潮也會再可能出現。

  對于這些,殷胥雖只是端王之名,但他早習慣了時時刻刻將天下當作自己身上的擔子,因此這一年,耐冬覺得他快比朝堂上某些人,還要繁忙乏累了。

  而在吳興城內的這一停,他因時間短暫,只暫留在茶坊。畢竟這些年,科考的名額比前些年多了許多,肯抱著希望去竄那一兩個名額,進長安趕考之人也增加了,吳興這樣的交通樞紐,也出現了大量的客邸和與擺渡碼頭。

  殷胥正在隨耐冬和其他僕從,坐在茶坊二層,等待過湖的擺渡客船。像他這樣或家底不薄或家世不菲的等船人還有不少,他雖不言明身份,但好歹也是個王爺,也不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貴人,竟然連個靠湖的位置也買不到,只得坐在二樓靠樓梯天井的位置。

  這次之所以親自去甦州查空宗一事,一是被他從長安強行拉過來幫忙的嘉尚行事不利,身陷囹圄;二則是他陸行幫一直查著言玉的行蹤,在這幾個月期間他似乎頻繁出現在江南,此次在空宗在甦州升壇傳法之際,居然與言玉很相似的人也出現在了甦州。

  他就有些好奇懷疑了,難道空宗的盛行……也于他們有關?

  在殷胥正坐在天井邊飲茶時,幾個布衣人也走入了茶館內,雖衣料算不上富貴,腳上的布靴看起來也沾著許多髒泥,但為首某個帶著擋雪布斗笠的男子,頸上卻帶著個黑色的皮毛油亮的圍脖。

  他身量修長,脊背有著練武人的輕盈矯健。腰間一把禿鞘的長橫刀,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和頭發,只能知道對方應當還很年輕。

  這家茶坊,是陸行幫在運河下的新產業之一,那男子卻朝一樓的掌櫃出示了一塊巴掌大的白玉牌子,上頭似乎刻著個潦草的王八。

第144章

  殷胥皺了皺眉頭,當機立斷先抬起頭來,他輕聲對身邊的耐冬道︰“下頭的那掌櫃怕是會往我們這看一眼,你不要低頭往下看的太明顯。”

  耐冬不做痕跡的斜瞥了一眼,道︰“的確是。他似乎看了您一眼,怕您注意到?那男子又是誰?”

  殷胥放下了茶盞,他懷里抱著個暖爐,帶著手套的雙手圍在爐邊,一開口便是一團白霧哈氣,道︰“那牌子與如今陸行幫同行的牌子不同。去年我不是定過新規矩,各地通行的絕沒有白玉的牌子。”

  陸行幫還干著兩邊兒生意?

  耐冬輕聲道︰“可要派人下去看一眼。陸行幫在眼皮子底下做著兩類人……”

  而樓下,那掌櫃卻帶著布斗笠男子往天井看不到的店後去了。跟著年輕男子的幾人並未跟上,而是分開坐在了一樓,警覺的觀察著四周的境況。

  耐冬道︰“對方身份不明,會不會認得我們。殿下,是否需要一避?”

  殷胥搖了搖頭,他好似沒察覺異樣般朝下瞥一眼,慢吞吞的喝起了茶。或許對方知道了,反而會做出反應暴露身份。他知道在陸行幫內,陸雙與他行事頗有不合,他雖然覺得陸雙行事如此隨意,實在是如芒在背,但由于龍眾幾位老師父的面子,以及陸行幫的推行還離不開陸雙,他也暫時未曾對陸雙動手過。

  而樓下幾個把風的布衣男子,顯然也一抬頭注意到了二樓的殷胥,他們似乎也沒有料到,陡然一驚,交頭接耳了幾句。殷胥好似不知曉一般,與耐冬在二樓論道起了如今不再加鹽加糖加佐料的新式茶。

  沒一會兒,那布斗笠的男子走出來,一樓的幾個布衣男子起身,湊近似乎在和他說些什麼。殷胥猜他們說的也是“端王竟出現在吳興”之類的話,待那男子抬頭看他,他也大抵能知道對方的身份,再去派人查查,陸行幫到底還接著誰的活計。

  卻不料那布斗笠男子听到了身邊手下的話,卻脊背一僵,伸手壓了壓斗笠,對他們說了幾句,大步朝外走去。

  殷胥這倒是好奇了,他看著那幾個布衣人到茶坊門口,跨上馬便要離開。

  殷胥放下茶盞,忽地起身走到靠街道的窗邊,低頭往下看去。耐冬也沒料到他突然動作,連忙跟上來。

  然而那斗笠男子翻身上馬後,竟然也回頭朝二樓看來,他似乎沒料到殷胥也朝他看來,幾乎是猛地回過頭去,輕踢馬腹快馬離開。

  而就那一瞬間,殷胥卻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驚得差點喊出聲來。

  那是崔季明?!陸行幫不是說幾個月未曾找見過她的行蹤了麼?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畢竟那人……並不太像他這十幾年來印象中的崔季明。

  她沒有帶琉璃鏡,雙眼雖然明亮,卻緊緊皺著眉頭,看起來甚至比打仗時還消瘦些。打扮也是灰禿禿的樸素,永遠的燦爛笑容大白牙,紅色衣裳金耳環,如今哪個也找不著痕跡。

  殷胥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思念太過而看錯了人——

  因為,崔季明怎麼會……躲著他呢?

  得不到解釋的不聯系,這幾個月送出去的信件再未得到回信,然後在吳興這種地方撞見了,她居然匆匆離開?!

  他轉頭道︰“叫人備馬!我們追上去!”

  耐冬驚道︰“殿下,咱們不是要趕到甦州去麼?渡口的大船已經到了。”

  殷胥甚至沒有空去問那掌櫃,剛剛的來人到底是不是崔季明。有與那未必肯說實話的掌櫃糾纏的功夫,他不如自己趕緊追上去看看。

  若不是崔季明,就當他干了件傻事,他至少心頭還能得到寬慰——崔季明不會真的躲他的。若真的是崔季明……他就算派人拔刀,也要將她押下馬來,五花大綁帶回去,問問她到底想干什麼!

  耐冬的動作也算快,暫存在茶坊後院的馬立刻被牽了出來,殷胥連著身邊的侍衛上馬,幾乎是拼出趕殺敵人的速度,從茶坊門外飛也似的離開了。

  吳興城並不大,一隊人馬很快的沖出城門外,近些年南方總是飄下小雪,不過吳興附近來往商客太多,道路上薄薄雪痕被踏亂,根本無法區分出蹄印來。順著吳興城外的方向奔出去十幾里地去,道路兩側是平坦的稻田,遠處幾座黑白相間的矮屋錯落,落著小雪的茫茫天地間,不論往哪個方向都看不見崔季明的蹤跡。

  她居然甩掉了他?

  殷胥策馬停在寬闊的官道上,竟四顧茫然,他不知道是惱怒是驚惶,還是後悔。他應該先去問問那茶坊的掌櫃,崔季明到底是來干什麼的!

  既然不想相見,那她聯系陸行幫是為了什麼?陸行幫是不是一直知道她的位置,而她聯系的則是陸雙。陸雙卻一直隱瞞了她的所在地?

  耐冬看著殷胥幾乎算作難看的臉色,道︰“前邊有個小酒鋪,咱們可以去問問。”

  殷胥越想越多,他簡直要被內心冒出來的種種想法煎熬到坐立不安,點點頭,策馬朝酒館而去。特別是在建康附近,許多城鎮距離很近,官道上來往車馬也多,越來越多的酒館茶攤也在路邊擺起生意。

  那酒鋪門口端酒的老板娘說好似見過,就在剛剛,幾人在遠處的分叉道上分手,往兩邊走了,應該有好一會兒了。

  殷胥又問︰“其中有個帶著黑毛圍脖的男子,是不是很年輕,有些胡漢混血的模樣?”

  老板娘的確有印象,答道︰“哎,他買了一壺濁酒,扔了幾個銅板便走了。至于到底是往分叉道的哪個方向走了,我也記不清了。”

  殷胥點頭,沉沉塌下肩來,決定也分撥朝兩邊同時追。

  耐冬想說她若是要真想甩開,這樣追是不可能追得到的,但看到殷胥堅決的神情,又只得將這話咽了下去。

  一行人才剛剛離開酒鋪,走出去沒有多遠,就忽然听見了身後一聲呼喚︰“阿九!阿九啊——”

  殷胥听到熟悉的聲音,猛的拽住馬韁,驟然回過頭去。

  距離酒鋪不過三五丈遠的地方,一個人影站在路邊,單手牽馬,懷里抱著個酒壇。

  那人影一邊拽著馬,一邊夸張的揮舞著手臂,邊跑邊蹦︰“我在這兒啊!”

  眾人都沒想著崔季明會待在這兒,殷胥先是原地呆愣了一下,他似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那個身影朝他的方向跑來。

  他這才毫不猶豫的調轉馬頭,猛地一踢馬腹朝她沖去。那馬匹速度太快,到她面前來不及停駐,殷胥猛地一拽馬韁,身下白馬前蹄踢起,差點蹬在了崔季明臉上。

  崔季明往後躲了躲,伸手拽住轡頭邊的繩,幫他控住馬來。

  殷胥坐在馬上,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是什麼神色,呆呆的望著她。

  崔季明將斗笠摘下來,抱在懷中,她的那些手下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她一人站在官道旁的溝渠邊。胳膊下夾的酒壇開了封,她等的時候喝了幾大口。

  崔季明好似面上許久沒有露出過笑意了,一個笑容展開的過程,好似面容上在進行一場抵抗沉默疲憊的戰役般,一場鏖戰才讓那些不好的情緒短暫退場,崔季明笑出了牙齒︰“你還真追了出來。”

  她一直太忙,最近這段時間忘記過問他的事,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在吳興撞見殷胥。

  然而好巧不巧,她今日帶出來的也不是考蘭或自己的隨從。她雖不能說這些人是監視她的,但畢竟只跟了一年多,不是完全的信任,也盡量不希望他們知道她與殷胥的關系。

  可……她一回頭,見到殷胥扶著窗框驚愕的神情,她心里頭一顫,才感覺到時間過的如此之快,一年多他也變了這麼多啊。

  她一路好似無事般在路上飛馳時,心頭想的滿是——到底要不要見他,到底要不要停下馬來?他會不會追過來?

  崔季明縱然知道如果這時候打發他們先離開,實在是瞞不住什麼,但她仍然開口,要崔家的這幾位隨從先離開,她獨自策馬回到酒鋪附近等他。

  畢竟她此刻若是跑掉,殷胥追不到她,心中不知是怎樣的想法。

  她蹲在官道邊,喝著帶渣的濁酒,等了半晌,心里都忍不住罵,這呆子難道是追錯了方向?還是騎著禿頂老馬?難道是根本不打算追出城來?

  終于,某人帶著陰沉又茫然的神色,騎在馬上,疾行而來。

  崔季明有點不想用這副樣子見他,畢竟就算是那模糊的如同打碼的黃銅鏡,也照得出她的疲憊。她雖然以前也沒什麼女人味兒,但至少還是很帥很拉風的,拋個媚眼引來無數少女尖叫,如今這段時間的奔波,反倒讓她看起來就像是被新進府的小妾掏空的老地主。

  而如今眼前騎在馬上的殷胥,卻跟她有那麼點天壤之別的意味。

  雖然在崔季明心里看來,殷胥渾身上下沒有不好看的地方,但如今卻好像更好看了。畢竟他年歲增加,五官漸漸長開了,雖算不得精致,但氣質也愈發凸顯。或許是南地水好,吃的也好,他當真是徹底擺脫了少年時候的小難民模樣,身量竄的極快,肩膀撐的起那深藍色灰狐皮毛的斗篷,帶著深色的手套,頭發一絲不苟……

  她心里念叨了念叨︰又整潔又貴氣的,真像個王爺了。

  而此刻,某個像極了王爺的王爺,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差點把那句怨氣、酸氣滿滿的話說出口。但听到身後馬匹靠過來的聲音,殷胥還是理智和臉面佔了上風,咽下去那句“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我的信”。

  他盯著崔季明笑嘻嘻的欠扁模樣,想起一年多來折磨在心頭的惴惴不安竟然抬起馬鞭,一瞬間惱怒涌上心頭,就狠狠兜頭朝她甩去!

  崔季明連忙拿起斗笠一擋,斗笠上頭的一層包布被他一鞭子抽爛,崔季明嚇得往後一跳︰“你干什麼啊!一年多不見,抬手就要家暴啊!”

  殷胥幾乎是從牙縫里憋出幾個字︰“崔季明,你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跟我見面了麼!”

  崔季明看他氣的都快動手了,連忙一把抓住垂下來的鞭子,防止他再暴起抽人。殷胥看她連鞭子都要搶,往後一拽怒道︰“松手!你真要反了天是吧!”

  崔季明拽著不撒手︰“這多危險啊,我萬一沒躲過,你把我抽毀容了,以後不有你哭的時候麼,快給我得了。”

  殷胥怒︰“松手!”

  崔季明不依不饒︰“你松手!”

  耐冬滿面冷漠的圍觀這兩個人跟拔河似的爭著鞭子,心道︰……殿下,求你也把我們支開吧…

第145章

  殷胥也不知道自己跟她在這兒幼稚爭個什麼,他氣的要炸,崔季明卻跟玩游戲似的笑嘻嘻,他猛地松開手,崔季明使力太過,沒想到他也學壞了,往後趔趄了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在路邊的溝里。

  殷胥覺得此時應該直接策馬離開,才能有點自己心里想要出氣的瀟灑。

  可他實在是挪不動步子,崔季明的長刀鞘往後撐了一下,她極其優美的正回身子來,將鞭子纏在自己手臂上,拽著殷胥的馬韁︰“你別老坐在馬上,下來讓我看看你啊。你是不是比我還高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惱火。

  殷胥也曾惶恐過,她是不是其實根本就未曾放在心上,二人會不會變得形同路人。

  他也曾想過,就算崔季明混帳到極點,真的在這一年多期間內,打算跟他斷了瓜葛,他也絕不會輕易放手。縱然逼迫她幾分,強擰著她回去,動用上他本不屑用的手段,縱然崔季明會火大會與他鬧僵,他也不可能讓二人就此分離的。

  但當他見到崔季明滿面興奮站在街邊朝他揮手的時候,望著她的眼楮,她眸中閃著和他一樣的情緒,那種在腦海里回蕩許久不安、預想過無數可能的分離似乎也煙消雲散了。

  她只是不會做事,只是一身毛病,只是不足夠用心用情。卻沒有過要跟他分離的想法。

  殷胥安心,卻也涌起了憤怒委屈。

  既然未曾想過要分離,那為何非要如此!她都沒有想過他的感受麼?!

  殷胥想說的一肚子話說不出來,死死閉著嘴,坐在馬上也不肯下來。

  他有無數的怒火,無數的指責,臉面卻使他說不出來。他不想做出永遠不滿不安、追在她身後的樣子!

  還是耐冬有眼色,直接對其他人招了招手,到不遠處的酒鋪去喝酒了,官道旁邊,一下就剩這倆人。崔季明笑道︰“這會兒人都走了,你也別不好意思了,怎麼還想讓我抱你下來啊?現在我可不行了,肯定沒你重,抱不動你了哈哈。”

  殷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永遠都是見了面,說這種渾話最有本事。”

  崔季明笑︰“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管不住這張嘴。不過親你的時候,也一樣管不住。”

  殷胥冷笑︰“崔季明,你又跟我玩這一套!不見面的時候,就當我不存在,到現在了,你也沒跟我說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為什麼會斷了消息,一年多間都沒想過要跟我見一面!”

  他實際有更多想問的。

  崔季明到底現在在打算做些什麼?剛剛那些隨行的人為什麼要離開了?她為什麼會如此的打扮出現在吳興?和陸行幫之間又有怎樣的牽扯?

  但崔季明顯然沒有主動說這些的意思。這種各自權勢之間的事情,是他也不想主動觸踫的話題。

  崔季明正要開口,殷胥道︰“別又嬉皮笑臉的跟我胡扯!你既然不想見我,當初何必招惹!是覺得反正逗著玩兒,也不用承擔什麼,就無所謂放了開的玩兒是吧!倒是不比哪家娘子,你胡作非為還要被人家家里罵的狗血淋頭,跟我便是隨便……隨便怎樣,也沒人管得了你是吧!”

  崔季明垂著腦袋,看出來這回殷胥真的是要氣瘋了,老老實實低頭挨訓,只是听了他最後這話,臉上表情都扭曲了起來,實在忍不住抬起頭來,伸手去抓他胳膊,另一只手放在他膝蓋上,道︰“你何必把自己跟人家那些大姑娘去比啊,你能跟人家一樣麼。我怎是逗你了,只是事出有因,我實在是沒法給你寄信。以後我都給你補上。”

  崔季明自然不能說,她在行歸于周的這段時間內,身邊盯著她的人太多,情況又復雜,她的信指不定被攔截。後來一段時間的境況下,她甚至連收信也不敢,都要陸雙先別把殷胥的信送過來,而是寄放在他那里。

  殷胥听了她說要“補上”的話,簡直更加火大。他心寒的是自己單方面的心心念念,追逐著某人的腳步,不論怎樣也想要見一面,哪怕就是一面也好。而崔某人卻心里絲毫不記掛他,甚至以為他惱火的是幾封信的事兒!

  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先把鞭子收走,怕是她自己再說出什麼欠揍的話來,而殷胥摸了半天,手邊沒有能揍她的東西,真的還想把馬韁解下來抽她!

  殷胥看她又開始動手動腳,手順著他膝蓋往上撫,妄圖用在口頭渾話無用的情況下,用這種又摸又抱的法子讓他息怒,怒道︰“不許動手!你往後站一步!”

  崔季明抬眼怪可憐兮兮的冒出一句︰“你看我眼楮好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細細看你一回,你怎麼能要我站遠點呢。”

  殷胥本想問她是不是因柳娘的藥,才好了眼楮的,但還是咬了咬牙道︰“這招也沒用,往後退一步!”

  崔季明生怕自己無奈的嘆口氣,都能點炸了眼前的殷胥,只得背著手往後退了一步,活像是學霸十八年來第一次燙了頭、第二天就讓教導主任抓住似的,老老實實的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的接受懲罰。

  殷胥氣的好似把自己滿腔的不滿都要說出來似的,他說的又氣惱又心酸,崔季明听來,也是心酸。她更難過的是,如今的境況,殷胥在奪嫡上暫處不利行事困難,而她表面上替太子修做事實際又要與行歸于周周旋……

  二人之間,如同隔著多少座大山一般。他好似毫不畏懼,也不擔憂未來般朝她翻山越嶺而來,而她卻生怕自己做不到他這樣的不顧一切。

  她此時見他,是一時沖動,但日後若是局勢愈演愈烈,她的這種沖動是否也會被理智克制住。崔季明心中的確是想他,舊的信件她讀過無數遍,卻連他越堆越多的新信也不敢取回。

  她心知自己這樣退縮的心境,實在是配不上殷胥。但世事如此,她如今已經牽連了很多人,在行歸于周的事上豁出命似的勇敢,已經將她的心氣兒耗干了大半,她很難再在情事上有勇氣了。

  殷胥越說越多,細數起來,她的罪行十張床板那麼大的告示牌也貼不完,他想了想自己總是追逐的心境,一次次的讓步,當真委屈起來。他聲音戛然而止,崔季明猛地抬起頭,殷胥眼角微紅,在馬上緊緊捏著韁繩,咬牙死死盯著她。

  崔季明心頭簡直就像是曬干的沙堡,被他這個眼神一捏,碎成揚風一把細沙。她猛地把剛剛挨訓時老老實實背在身後的手伸起,往前一步一把抱住他的腰。

  她使勁兒想把他從馬上拽下來,殷胥實在覺得這動作簡直像是被抱下來似的,死都不肯。崔季明蹬在地上,使出蠻勁兒來都快把那匹白馬給拽倒了,殷胥暗罵了一句“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還真是被她給生生拽了下來。

  終于連那白馬也好似看不下去似的,身上一輕,就立刻小跑一陣往酒鋪那邊,找其他的小馬伴匯合了。

  崔季明緊緊擁著他,這時候才發現,當初只比她高一點點的少年,已經比她高出一截來了。

  殷胥不知道倔的是是什麼氣,就是不肯伸手回抱她,死死咬牙道︰“沒用。”

  崔季明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嗅著他身上的衣料的沉香味道,笑︰“什麼沒用。”

  殷胥︰“這招沒用。”

  崔季明哀嘆一口氣︰“我一顆真心,你為何老當作套路。”

  殷胥別開臉,兩只手垂著卻並不掙扎,任由她抱著,道︰“你從來都是嘴上會說,卻未曾見你當真記掛過我。”

  崔季明心道,她的確老是表現出來一副不可信的樣子,長此以往,狼來了喊多,她總是不能讓殷胥信任,如今也找不到該怎麼做才能補救了。

  崔季明嘆道︰“那我怎麼說你才能信?”

  殷胥硬邦邦道︰“口說無憑。”

  崔季明︰“那你想讓我做什麼?反正我感覺咱倆人站在大馬路邊兒上這樣抱著,已經夠顯眼了,要不一會兒每過一個路人,我都上前說一句‘請祝福我倆’之類的話?”

  殷胥動了動身子︰“胡鬧。”

  崔季明笑,她留不了太久,有點貪婪的擁著他,與飄落在肩上的細雪相比,他還算有些溫度,又道︰“你是不是忘拿手爐了,瞧我多貼心,生怕你冷才給你暖暖。”

  殷胥沒回答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跟我走。”

  崔季明︰“最近不行,過了這幾日我去找你。”

  殷胥︰“你要去哪里?”

  崔季明︰“呃,甦州,怎麼了?”

  殷胥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很巧,我也要去甦州。你去甦州做什麼?”

  崔季明不敢說,她腦後汗都下來了︰“呃……我說是去看風景,你會不會打我。哎哎,我是去辦事的,真的不會跑了,我會來見你的。”

  她開了口,就覺得自己這話不可信,畢竟殷胥幾乎從未對她撒過謊,而她卻可算作前科累累了。而她的確還是有很多事要做,跟殷胥重逢團聚並不在她的計劃里,怕是還要分離。

  殷胥緊緊擁著他,道︰“我不信。一年多見你一次,這麼算下去,我這輩子也就見你不過兩只手的數了。”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殷胥猛地扯掉她手臂上纏著的馬鞭,狠狠地朝著她的那匹黑馬的臀上來了一鞭。她一臉呆滯的看著自己的老黑馬甩著蹄子和口水嚇跑了,而殷胥則對旁邊酒鋪里的手下,猛地抬了抬胳膊。

  崔季明哆嗦了一下︰“你想干嘛?”

  殷胥︰“綁你回去。”

  崔季明猛地往後一撤,殷胥站著斜眼瞧她︰“怎麼,你還要拔刀?”

  崔季明︰……她還真沒有這個膽。

  她遠遠看著殷胥帶來的一眾侍衛,拿著繩子撒丫往她的方向跑,真是哭著喊爸爸的心都有了。說她動手吧,雖然也不一定打不過,但是崔季明要是把侍衛全撂倒自己撒丫子跑了,她下次再見到殷胥,可真的就要是刀滾肉都求不得原諒了。要說她不動手吧,殷胥簡直就是脾氣上來了胡鬧,她去甦州參加空宗升壇開論一事,到場還有旁人,都等著她呢,結果發現她是被端王五花大綁扛過去的,那就很尷尬了。

  崔季明僵在原地,想著干脆跑了算了,畢竟對于殷胥,她有的是一哭二抱三打炮之類的保留手段還沒用上,應該還有余地。殷胥似乎看出來了,兩手並在袖內,道︰“你要是想跑,以後都別來見我。咱倆這輩子到此為止得了。”

  臥槽……這種狠話都說出來了啊!

  崔季明一個愣神,這麼多年頭一次興奮難掩的耐冬,指揮著無數彪悍的侍衛,如泰山壓頂般朝崔季明層層撲來,她一個踉蹌,連拿刀鞘做個樣子的余地都沒有,就被壓在眾侍衛下頭,被拿著粗麻繩綁的如同蠶蛹似的,扔在了馬上。

  她直到看著殷胥翻身上馬在前,理都不理她,才半天從懵比中回過神來。

  殷胥沒回頭,坐在馬上,心中有些隱隱約約的自得。果然這樣的話,也是能威脅得了她的,她也會怕他怒極了要斷絕關系啊。

  崔季明︰“九妹你不能這麼對我啊,我當年讓人家突厥給抓了,都沒被綁成這個熊樣過啊!你……哎喲臥槽,這姿勢硌得慌啊,你給我挪挪。”

  然而殷胥看起來比阿史那燕羅還冷心冷面,他理都不理後頭被硌到亂叫喚的崔季明,在酒鋪老板娘驚恐的神情中,馱著崔季明往吳興城內去了。

  崔季明簡直覺得殷胥就是被逼急了的兔子,這種時候鬼畜的令人難以想象,她一路嘴不閑的哀嚎著︰“我難受,你這樣我真的要吐了……啊……都沒有一個人可憐可憐我,我要不是想見你,早就跑了,還給你抓我的機會麼!”

  殷胥裝听不見。

  崔季明又嚎︰“你說你非把自己跟人家大姑娘比什麼,我也沒跟哪家娘子又親又抱又摸過啊,我什麼便宜都讓你佔了,你現在還要綁我走,還有沒有王法了——下回你要是把我拖進屋里折辱,我堂堂崔家的嫡子,讓你又摸又抱的糟蹋了,你的那些手下也要眼睜睜看著麼?!”

  殷胥讓她的不要臉氣的額上青筋快崩了,直接撕了她布斗笠上的碎布,揉成一團塞她嘴里了。崔季明這會兒可算是不能說話了,不過至少還能呻吟,她一顛簸便是一聲嚎叫,只是這嚎叫被口中布團生生壓成了呻吟的音量。

  他不知道別人听來是如何,反正他是听了幾聲便感覺後腦都麻了,不忍再听,拽著崔季明到身前來,讓她側騎在馬上,他一只手捂著她的嘴,一只手拽著韁繩。

  崔季明卻不老實,她毛茸茸腦袋拱來拱去的。她完全沒有一點被人綁走的自覺,好似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幾次差點從馬背上滑下去,殷胥不得不松開捂著她嘴的手,圈住她的腰防止她掉下去。

  崔季明這回可真是滿意了,她也不管自己被綁成這個熊樣,活像是佔了天下第一寶座般自得,將腦袋拱進他頸側,一邊蹭一邊哼哧哼哧的嗅。殷胥覺得自己活像是抱了一只活色生香的肉豬,被她拱的煩不勝煩,卻又只是裝模作樣似的躲了躲,下巴仍抵在她額頭邊。

  直到他們一行再回到了吳興的那家茶坊,掌櫃看著崔季明如此模樣被端王拎了回來,驚得扶著櫃台渾身一哆嗦。殷胥伸手在她袖口摸了半天沒找到,只得探到她胸口衣領內一陣摸索,崔季明瞪大了眼,擰著身子想避開他的手,殷胥皺眉︰“老實點。”

  崔季明被他一臉嚴肅的摸到生無可戀,滿臉崩潰,殷胥終于找到了那塊兒白玉牌子,扔在了桌上,對掌櫃道︰“她剛剛來找你做什麼的?還是要你傳了什麼話?”

  畢竟殷胥不是常對外露臉的,這掌櫃的見他來時拿了個玉佩,那是陸行幫去年開始在南地使用的通行憑證,碧色的玉佩算不上很高級的,因此掌櫃的也不知道眼前之人是頂頭主子。態度自然也有些敷衍,笑道︰“郎君,您抓的這位是陸行幫的座上賓,您還是先放了他,和和氣氣說話才好。”

  殷胥斜眼︰“我竟不知你成了陸行幫的座上賓?”

  崔季明可是知道某人才是主上,不斷朝掌櫃的使眼色。或許是她眼神實在太著急,掌櫃的竟理解成她在求救,更硬氣道︰“正是。您這位帶著碧色玉佩來,便知幾條道內行事的雙爺,這位正是雙爺的摯友,不論這位郎君如何得罪了您,還請您先放人。”

  耐冬看這再鬧下去,非要在這地方扯出陸行幫內的不合來,連忙拽著掌櫃上前一步,掏了塊玉佩給他一掃,輕聲說了幾句。

  那掌櫃回來後,額上明顯多了一層冷汗,卻也不卑不亢道︰“也望主上了解,畢竟我也算是吳興這邊的管事,總不能在剛剛事態不明了的情況下,隨便帶走與陸行幫有牽連的人。”

  殷胥攬著崔季明,道︰“她是因何事來找您。”

  掌櫃面露難色,望了一眼崔季明,咬了咬牙道︰“這位郎君是將信件和消息托給雙爺的。”

  殷胥手指搭在崔季明後腦上,好似威脅好似有意無意的點了點她發髻,道︰“信呢?”

  掌櫃︰“畢竟陸行幫講究的就是效率,信已經送出去了。”

  殷胥扯了扯嘴角︰“消息呢?”

  崔季明內心大叫完蛋。

  掌櫃腦袋都低了下去︰“是口信。郎君……讓雙爺告知主上,她已經回了長安,之前是去了蜀地,所以才斷了消息的。”

  殷胥低頭瞥了她一眼。

第146章

  崔季明心虛的不得了,殷胥倒是沒說什麼,耐冬交代了幾句,新一班的渡船也已經停靠在了茶坊外的港口上。殷胥倒是沒有假以他人之手,自個兒拎著崔季明上了船。

  他將崔季明帶上船,看著大船離岸,這才將她口中的布團取出來。

  崔季明剛剛還可勁兒浪呢,這會兒因為傳口信一事,自知必定理虧,反倒先裝出被綁到惱火的樣子,轉過臉去不說話。

  客船一層都是些散座,他帶著她上了二樓,佔了樓上的隔間,這才拿著小刀將麻繩弄斷。崔季明抱著胳膊,斜了他一眼,惡人先告狀道︰“你太過分了,我生氣了。”

  殷胥站在間內,他一向缺乏辨別她真話假話的能力,垂著手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生氣了,想了半晌,為自己辯解道︰“綁的根本不緊的,後來的路,我也抱著你呢。”

  崔季明指著心口道︰“你居然對我動粗,你傷了我的心。”

  殷胥氣結又無奈︰“你以前還對我動過手呢!你什麼混賬的事兒沒干過。”

  他說罷就想坐在榻上,崔季明猛地躺倒下去,佔了整張軟榻就是不讓他坐下。這客船還很新,怕是這兩年商貿發達起來才有的,四邊的窗戶上都壓著厚厚的皮簾來遮擋外頭的冬風,耐冬又擺了幾個小暖爐進來,里頭雖空間不大卻也暖和的很。

  崔季明在榻上打起滾來不肯讓,殷胥無奈只得伸手拽起她上半身,自己坐在了榻上,將她腦袋放在自己膝上,道︰“這樣總行了吧。”

  崔季明呆了一下,沒想到他居然沒秋後算賬,揍她一頓。她腦袋動了動,扁扁嘴道︰“還成吧。”

  這會兒某人是已經怒極之後,開始討好了?

  殷胥的手搭在她額頭上,她腦門上有薄薄的汗,他指尖涼的讓她舒服的眯了眯眼楮,抬手將殷胥的手按在腦門上,不許他拿開。

  殷胥隱隱動了動唇角,他摸清了某人的吃軟不吃硬,如今道︰“你,為何會做這種打扮?陸雙一事暫且不提,但為何非要瞞我,你讓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也會心安。”

  崔季明垂眼沒回答。

  殷胥半晌道︰“我們一年多不見,是你真的不想在人前與我見面罷……是因為你如今是太子伴讀,如今修在朝堂上與我也算針鋒相對,所以也不能對外表現出與我相熟的樣子了吧。”

  殷胥不願與她談這些問題,但仍道︰“修是很難贏的,縱然是我不插手,他的心機與能力怕是也贏不了兆的。你是崔家人,不論是誰登上皇位都不會動搖崔家,更何況澤已成安王,崔家與皇後一派的聯系也漸漸淡了許多,你個人不該過多的卷入其中。”

  崔季明嘆道︰“為太子伴讀不過是原因之一,我也的確忙,自己做事受人監視,實在聯系你不方便。與你無關。”

  殷胥心中卻隱隱明了,若不是太子那一方,能絆住她的,怕也只有崔家的事情了吧。他另一只手點了點她臉頰,單看面色,他也知道崔季明最近的日子過的絕不算順當,而她又不肯說,殷胥也想問她去甦州到底要做什麼,最後卻只道︰“總有些事,你是可與我說的,總是我們能相互幫忙的。”

  崔季明抬眼看了看他,輕輕點頭︰“好,若我實在做不到了,會來找你的。”

  殷胥手指踫了踫她鬢角,手又搭在她肩上,微微對著她抬了抬下巴,崔季明沒反應過來,以為他想使喚她干什麼事兒呢,朝著他對面看去,半天也沒明白他想表達個什麼意思。

  殷胥見她如此呆愣,咬了咬唇拽她起來。

  崔季明跪坐在榻上,丈二摸不找頭腦︰“你想干嘛啊。”

  殷胥簡直恨鐵不成鋼,半晌還是決定按著她肩膀,自己主動,他才伸手摸到崔季明下巴,她就一下子明白他要干什麼。殷胥湊過臉來,崔季明笑的兩只手掛在他身上,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哎喲我的天吶,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要干什麼。你就抬一抬下巴,我到底要跟你多麼心有靈犀才能想出來你是要求親親呀哈哈哈哈!你說嘛,你不說不給你親。”

  殷胥掐了她一下,被她笑的耳朵紅透,磨牙霍霍︰“聲音小點,這是客船上。”

  他兩只手扣在她腰上,崔季明笑的直往後彎,有意大聲嚎道︰“哎呀!討厭了,你能不能別老纏著人家要親啊!你說啊,你不說我——”

  她這還沒喊完,殷胥抬手壓在她後背上,將她撈回來,把後半句話咬在了嘴里。

  崔季明還沒樂完,笑聲差點從唇舌之間漏出來。殷胥頗為怨惱的咬了咬她,崔季明樂不可支,她跪在榻上,比他坐著總歸要高一些,手撐在他肩上將他向後推。榻很窄,靠著船壁,殷胥的腦袋磕在了船壁的窗框上。崔季明沒有松口,她只是將手托在他腦後,墊在他的腦袋與窗框之間,笑意盈盈加深這個吻。

  殷胥心頭簡直被這個小動作揉皺一片,他思念許久,再次觸踫道她唇齒的溫熱,感覺脊梁都在微微發抖。

  她兩膝分跨在他身體兩側,好似跪坐在他膝頭一般,殷胥想去捏她下巴,她竟不許,幾次撥開他的手,反將手捏在他喉結下,好似一副掌握生殺大權的模樣。

  他能得到崔季明便也顧不得爭這些小事,崔季明手指頗為用力,與她算得上急切的攻勢如出一轍。殷胥只感覺自己僅剩的呼吸被她奪走,連腦子里都亂轟一片,偏生厚重皮簾被掀起縫隙,冬風還吹在二人面上。

  她簡直像是一只得了蜜罐便狂舔的貓,那種橫掃他弱點的老練,更讓他覺得臉頰滾燙,大腦空白。殷胥推了推她,微微撤開了腦袋,喘息不止,崔季明又去咬他耳朵,也不知道她對耳垂有多麼樣的執念,本就喪失話語的殷胥讓她咬的哆嗦一下。

  殷胥難以平復︰“呼……你什麼時候學壞的……”

  崔季明聲音含糊︰“什麼?”

  殷胥︰“你、你以前沒有這麼……”吻技高超的。

  崔季明鼻間溢出了兩聲笑︰“我還能跟誰學去啊,是你不了解,我藏著一肚子的招兒來對付你,你不知道就說是我‘學’壞的麼?等你以後慢慢知道唄。”

  殷胥微微顫抖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驚嚇到,還是……腦補了一下酥了骨頭。

  崔季明抱著他腦袋,還要再啃,殷胥卻道︰“你坐好,我問你幾個問題。”

  崔季明歪了歪頭笑道︰“怎麼?不答不讓我親啊。我可是會摁倒你強吻的。”

  殷胥認真道︰“你是不是覺得陸雙比我可信?”

  崔季明心道,果然在這兒等著她呢,眼前的人會軟硬並施了。

  崔季明只得坐下去,正坐在他膝頭︰“只是你身份放在這里,不但是殷姓人,你更負擔著前世。而陸雙是個閑散人,他像是江湖上的游俠一般,沒有利益牽扯,我找他行事,是為了避免各種麻煩。”

  殷胥道︰“不,你只是不信我會傾盡全力幫你,也不覺得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崔季明結舌,她沒想到殷胥會這麼說,半晌才道︰“……九妹,或許你有這份心,但若要你幫我,不但要你為難,可能還讓事態更復雜而已。我、我也未曾想過你有這份心。”

  殷胥︰“現在你知道了。你與陸雙一直有聯系?”

  崔季明無奈︰“這也是第二個問?怎麼,第一個滿意了不給親一口?”

  殷胥簡直是敷衍的在她唇角親了一下,道︰“你答我的話。”

  崔季明嘆氣︰“算是,他畢竟也在南方做事,來過幾趟崔家,也算得上好友。”

  殷胥︰“那你覺得他比我好?”

  崔季明瞪眼︰“你干嘛又吃這種醋,他一個大寫的變態狂登徒子,哪里像喜歡男人的模樣!”

  殷胥攬著她的手緊了緊︰“我問的是誰更好。畢竟他跟你更像一路人,不像我總是催你看書,管你說你。”陸雙與她性子很相合,二人才像是會一起哈哈大笑,出去玩樂賞游,更有共同話題的那類……而他更像個沉悶的書呆子。

  崔季明簡直受不了,他特別喜歡跟人比。嘴上說出來的時候都算是少的,不知道心里頭自己已經畫出一個橫縱對比的大表格,處處比較,來把自己的優勢標紅了。

  崔季明真是跟求爺爺告奶奶似的,道︰“哎喲,他能跟你比,頂多算朋友,咱倆是什麼,是被社會唾棄的不正當關系狗男……男,對吧。再說他那麼臭,你那麼香。”

  又干淨又漂亮,還有長頭發,還有小高領,還有美手,還有內雙嘿嘿。崔季明在心里痴漢般的傻笑著細數。

  殷胥愈發覺得自己成了以色事人,年老色衰了估計也是要抓不住崔季明的心。

  殷胥︰“天下斷袖者不在少數,沒人敢唾棄咱倆。”

  崔季明湊過腦袋來拱,道︰“問完了吧。”

  殷胥扳住她腦袋︰“以後還撒謊不?”

  崔季明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簡直就像是被飯味兒迷得神魂顛倒的泰迪,眼巴巴的盯著飯食,吹個哨打滾都肯做,連忙道︰“絕對不了,你抓到了我就改嘛。”

  她又要湊過來,殷胥隱含笑意,他道︰“那你這一年多可曾想過我,怎麼想的?”

  崔季明道︰“當然想你。能怎麼想,你怎麼想我的,我便是如何想你的。”她後半句純屬已經被勾了魂之後的敷衍之語,殷胥卻驟然紅了臉,喏喏道︰“當真?”

  崔季明胡亂哼哼兩聲︰“當真當真。”

  殷胥總算首肯,她抱住一陣胡亂的親。

  鬧騰了一陣子,崔季明總算是老實了下來,她終于也是覺出來坐在他膝頭姿勢有那麼點奇怪,距離又實在太近。她想下來,殷胥兩只手圈住不肯放。

  她便低頭,戳戳他臉頰,又捏捏睫毛,將他旁日里沒人敢踫的一張臉放在掌心里戳弄,殷胥閉上眼楮,也當是閉目養神,任她去鬧。只要她沒跑就行。

  只是面上癢癢的,他心里在意,哪里養的了神,反倒變成了故意裝作淡定的模樣。他一直在想,他是追查言玉的蹤跡才去的甦州,甦州再大也不過是一座城,她同去會不會偶遇上?

  且崔季明到底去甦州是做什麼?他如果與她同路,會不會給崔季明帶來麻煩?

  他本就心神不定,這點思緒卻被她不識閑的動作再度打斷。

  崔季明手指撫過他唇角,手指不斷意圖有往他唇間探去的意味。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她指尖撬開牙關,殷胥猛地睜開眼來,崔季明的卻已經逼著他抬起頭來,手指去逗弄他的舌尖。

  殷胥驚了一下,他只覺得這動作實在是詭異……還有那麼點意味下流的意思。

  卻不料讓他抬起頭來的崔季明卻看著他的驚慌反應,笑了起來︰“我說過我不用學就是天生的壞胚子了。你怕什麼,咱倆以後有的是玩法。”

  殷胥往後躲了躲,實在是覺得因為她手指而合不攏牙關的模樣,太羞恥了些。

  這與接吻總是不同,畢竟不是二人沉淪親熱在一起,而是她在冷靜的旁觀他的反應。殷胥還想避開,崔季明卻兩指拈住了他舌尖,逼的殷胥抬起頭來,他哆嗦了一下,幾乎是無法抑制的從喉頭輕吟一聲。

  他有點惱羞成怒,想開口罵她幾句,卻根本無法說話。他簡直要用眼神表示憤怒了,崔季明卻表情更興奮了︰“哎呀我就說感覺哪里不對,還是你這樣一副我要吃了你似的模樣,瞪著我的時候比較習慣。”

  殷胥咬了咬她指節已示威脅,崔季明卻不依不饒,更加過分。殷胥難合攏雙唇,更難以發出音節,他又不敢真的用力去咬她,反倒被她探入唇舌,仿若侵略般的行徑逗得喘息連連。

  崔季明則心里有數,他要是真的厭惡羞惱至極,肯定就推開她了,然而某人也只是用眼神表達一下憤怒。他果然就在人前格外要臉,人後……怎麼樣都行的啊。

  崔季明笑道︰“你在那麼多人面前綁我就行了,怎麼讓我這樣弄一弄就覺得受不了?”

  殷胥口中還有來不及吞咽的唾液,與他而言,平日是連一點不潔狼狽的樣子都不肯顯露,如今他卻幾乎閉眼都能想象到自己的恥態。因這種羞恥與崔季明的不依不饒而倒下身子,他斜撐著身子倚在榻邊,崔季明的目光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還時不時蹦出兩句更欠揍的話來……

  終于崔季明拿開手指,殷胥喘息不已,腦子里一團漿糊,連瞪她罵她一事也忘了。崔季明笑嘻嘻的將手隨便在他衣擺上蹭了蹭,親了他兩口道︰“果然我還是治得住你的,哎呀這樣感覺我還是能安全一段時間。”

  殷胥暈頭轉向的拽著她衣領,不許她走,心里恨恨道︰崔季明……你拿來對付我的招,也別怪我也能學會……

第147章

  甦州的保聖寺,是蕭衍在位時興建的大寺。經過山門後,有茂林修竹,天王殿更是氣宇軒昂,檐壁與長安城內的佛寺不同,有明顯江南佛門的風格。

  空宗的著名高僧道卓選在此地開壇傳法,實在是有點諷刺。畢竟他早年思想繼承先北魏曇鸞,空宗是典型的鮮卑佛門變種出來的宗門,卻選在江南佛門傳法……

  崔季明到了甦州才與崔家的侍衛們匯合,對方關于崔季明去找端王一事怕是心知肚明,卻也不敢說什麼。她在崔家買的甦州宅內休整,待開壇一日,她一身暗紅色衣袍,兩耳掛有小佛像,手腕帶有佛珠,獨自翩然前往。她打扮十分貼近鮮卑人,顯然是做了足夠的功課,年已近八十的道卓由只有三十歲不到的門徒攙扶著,在保聖寺內的壇上對各家來的貴人微微稽首。

  道卓見到崔季明時,神情變了變。

  崔三此次前來,本就是代表著崔翕,道卓少不了禮數。但崔季明做鮮卑打扮,帶的佛像與佛珠都有典型的先魏之風,說好听的是懂得空宗本源,致敬空宗的祖師曇鸞以示誠意;然而從另一方面,今日除了各地散僧信徒,也有許多南地漢姓世族人物將到場,她如此扎眼的打扮,好似在嘲諷如今在南地發展的空宗,到底還是胡人的玩意兒。

  這話想怎麼說都可以,道卓可是明白自己傳法是為了什麼,笑著與她對了幾句佛法。崔季明只做曇鸞的“唯是自力,無他力持”回答,活脫脫一個跟隨賀拔慶元信佛的鮮卑人。而晚來一步的殷胥,恰听到她如此裝模作樣卻成功忽悠一大批人的回答。

  端王的到來,卻使保聖寺一片嘩然,連崔季明都適時做出了一臉的不可置信。

  連主持道卓也未曾得知他的消息,有些吃驚卻也連忙讓人備下上座。畢竟野僧俗客都可登門,總不能虧待了這位端王殿下。微妙的是,端王打小在三清殿內修道出身,如今在朝堂上一直支持聖人發展道觀,一度有意打壓佛門,卻來參與了此次開壇。

  而在場其余上座賓客則驚的是,這位端王殿下並不還朝,一直在外神出鬼沒,與如今垂簾共政的薛妃聯手,在朝堂上雖不能說是呼風喚雨,卻也不可小覷——如今竟要插手佛門一事麼?

  殷胥掃了一眼擠滿人的空場,背後是天王殿的高閣,遠處是湖水與幾座佛塔,能有矮木台跪坐的不過是少數人,外頭還為了幾圈的各地僧人。

  他落座在一個誰也不挨著的尷尬位置,耐冬站于他身後,他一身寬袖長衣,又束巾帶,穿的算不上華麗,頗有南地士人之風,卻也有意顯露出極為高傲的樣子,並不與任何一人言語。

  但在場的幾位世家賓客,卻不能不跟他言語,一個個上前稍微見個禮說了幾句話後,才跪坐回各自的位置。

  殷胥掃了一圈,他甚少接觸南地官員,竟也沒有幾個認識的。

  然而很快的,就在渺渺青煙從場內的香爐上飄起時,一位他見過的貴客也來了。殷胥跪坐在原位,看著來人,微微瞪大了眼楮。

  他見過這張臉,也听說過某個名字,卻從未將二者聯系在一起。

  眼前的中年男子雙眼狹長,束襆頭著武官常服,身量瘦長,腰間只掛有一把橫刀,眼楮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劃過去,他先在崔季明身上微微停留一瞬,望向殷胥時,才愣怔片刻皺了皺眉。

  殷胥至今還記得江畔的深夜里,磅礡的雨水砸在這個男人的帽檐上,順著兩側往下匯作水柱,他的橫刀劈開草葉,佯裝著呼喚崔季明的名字。

  他條件反射的向崔季明望去,而崔季明卻朝細長眼男子微微點了點頭,行禮道︰“三郎見過黃將軍,我竟沒想到台州水軍如此遙遠,黃將軍也來慕空宗之名。”

  殷胥一愣。

  這個當年奉命尋找言玉的人,居然是台州水軍主將黃?前世台州未曾遭遇過幾次戰亂,黃也甚少入長安過。只是後來俱泰上台後,對各地軍權洗牌過,黃連同黃家眾官員曾不少受牽連,黃好似被革職後染惡疾而亡。

  而去年兆來南地剛剛打壓過黃家官員一事,黃也不少受牽連,他在軍中的不少親信遭到貶官,他的影響力也不如前些年了。

  崔季明表現的也並非是熟絡,只像是認識,黃向殷胥走來,行禮問好道︰“臣竟不知端王殿下也篤信佛門,今日是道卓大師將佛法傳授幾位弟子,並在其中選出繼任之人,必定是一場精彩的論法。”

  殷胥起身,微微點頭回禮道︰“我並非篤信佛門,只是心有所向,抱有疑問。听聞空宗門下寬容坦蕩,必然連我這種外行人也能包容。”

  黃笑︰“自然,端王殿下又慈航普渡之心,便是佛門的貴客。”

  殷胥點頭客氣的坐了下去。

  心中驚得卻是,曾經的黃,單看對于言玉的態度便知曉,他與崔翕應當也是不合。

  如今與裴姓交好,且前世同李黨入朝的永王兆,卻對黃家又有過迫害……

  殷胥確實曾想過李黨或許有謀反之意,他們身處南地,或許有與各姓合謀的意味,然而如今看來,門閥之間卻好似有利益之分,並非是一同行事啊。

  然而來保聖寺,殷胥卻是來表明自己的態度的。

  他從長安離開,來往南地的這一段時間,才知道中宗對于佛門的一時支持,對天下有怎樣的影響。對于僧尼的管理功令漸弛,以致寺僧浮濫,他查閱各地佛寺的卷宗,才發現單是這十年來冒出的廟宇足有近大小五千座!

  空宗是理論簡單的宗門,與中原曾經的其他宗門派別差異很大,由于入門極其容易,又能有具體的方法來普度眾生,引得無數百姓信服,門下僧尼數量激增。

  殷胥從前世登基以後,向來信不過各地匯報上來扯淡般的千萬級整數,各級文書中對于數字非常草率的態度,也使他相當不滿。但如今他沒有權利像前世那樣,規定文書中的數字必須細化準確,面對當今很多潦草的記載,他只能通過部分數據和考察,自己來算。

  這一算,才是能嚇掉人半條命。

  廢除奴婢制時,並未包含各地廟門,他是不想與僧尼發生沖突,想要看一看社會上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然而就在這一年內,各地佛門增加的奴婢數量,就約有十五萬!

  殷胥首先想到的便是,這雖可能是因為各個佛寺大多富得流油,但各地門閥是否有在銀錢與權勢上扶持佛門,再將奴婢與土地轉至佛寺名下,廣建廟宇掩蓋事實。

  然而由于地主佃戶對于田租契約的登記,實際也是為了方便朝廷掌握如今土地的流動和所屬。就在殷胥有意設下的小圈套內,各地土地所屬的狀況,也終于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殷胥與戶部侍郎劉堅庵曾命人核對過中原與江南地區的土地所屬,卻並未發現有過哪家郡望有幾十萬畝的過度佔據土地。他還曾好奇為何與他預想中決然不同,如今再想來,怕是各姓察覺到他幾年前在朝堂上提起的契約一事,提前將土地產權轉至佛寺名下。幾千座廟宇怕是並非為了傳播佛門,而是用來納地的!

  再加上南北各地,怕是三十萬不止的龐大僧尼人數,如此多的稅戶在佛寺名下,殷胥怎能不憂心!北地有鮮卑的影響,佛門昌盛也就罷了,南地如今竟也如此——

  他見識的越多,才越是明白,這個國家並非是被俱泰一個人所毀,四處都是百年逐漸繁冗的沉珂。開國時曾經功效顯赫的律令與法政,早就因為這百年來無人修理打磨,自發的變成了臃腫無用的模樣。

  更何況高祖顯宗時期,也有許多不敢觸踫的問題,暫且打了個補丁想等待後人來解決,而之後的中宗與殷邛兩代皇帝,都看著這補丁還在就暫且放下了心來,補丁下的傷口怕是已然化膿了也不想看。

  從各地軍鎮的愈發獨立,到舊政績考察機制的流于形式,處處危機四伏的大鄴面前——他卻還只是個在朝堂上的王爺。

  而如今的空宗盛行,便是連攔在他改政前的第一道門檻。

  殷胥最近幾個月也都在想要了解空宗為何如此大肆盛行在民間,縱然有世家對于建設廟宇的支持,但其本身的通俗易懂,迎合了大多數民眾想要跟風且祈求實用的心理。空宗總是告訴信眾,人生艱苦,如嬰兒落地也是呱呱鳴泣一般,活著的道路也是苦不堪言,人生本是苦諦——

  這種說法,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多數百姓的共鳴。

  一如現在道卓在壇上講法,內容大抵是在說生老病死是人生顛撲不破的苦論。

  于是空宗在傳播時,便強調往生淨土才能得到幸福,人生錯在了東方穢土,一出生便是苦難。在保聖寺的渺渺青煙,平湖竹林的圍繞下,道卓講述的事情縱然涉及佛法的深論,但句句不離實用。

  空宗為信眾僧侶,提供了如何脫離苦難的方向,操作更簡單了。

  只要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或有求必應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向接引佛致敬,忍耐此生,誠心向佛,便可在來世將你引至佛光普照的幸福淨土去。

  阿彌陀佛能讓你來生有歸宿,觀世音菩薩能讓你今生有寄托,縱然是鄉野村夫,念佛一事也總是做得到的,空宗自然大行其道。

  但對于殷胥或不論大鄴哪個帝王而言,空宗都是不受歡迎的。

  它縱然能在災禍時穩定百姓,但空宗鼓吹者西方極樂,極樂中可沒提到皇帝,甚至還提及那里處處平等,沒有皇帝。縱然殷胥覺得這種事情對他自身而言無關緊要,但大肆宣揚的平民宗派中,卻想要在來世的世界里顛覆政權;且天下幾十萬僧侶從不向皇帝行正禮,自稱出家後再不是臣民,這在名義上,便是對皇權的挑戰。

  更讓殷胥覺得空宗難以接受的是,儒家雖在大鄴不比漢時為獨尊,但仍是時代主流,而空宗不敬帝王在先,僧侶不隨父姓在後,君臣父子的綱領也被破壞。漢人的倫理建設幾百年之久,這個空宗處處充滿了西化的味道,無一處能和當今大鄴相合。

  他自然想抑制空宗的發展,最好的辦法便是下令滅佛,封掉大部分佛寺,對于僧侶數量和條件加以限制,但以如今殷胥的勢力,這樣鐵血的政策是不可能實行下去的,幾十萬還俗的僧侶和奴婢,如今的大鄴又難以消化。他想要一些暫時能壓制空宗的辦法,比如扶持道門,比如扶持佛門新宗派。

  嘉尚就是因此被他從長安拎過來的。

  這個養雞又織布的大和尚,有名師在前佛法必定精深,又有游學天竺波斯的經歷,又有可以宣揚的功德苦勞。最重要的是,他活的像個百姓,他也怕是最知道百姓想要什麼。

  如今嘉尚正坐在一片野僧之中,做布衣打扮,听道卓講法,低頭思索。

  而早在半個多月前,殷胥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嘉尚缺就缺在沒有源遠流長的宗門來做靠山,畢竟漢人們最愛數祖先,算誰家爺爺更牛逼,要是沒有個上數三四代師父都佛法精深的背景,怕也是難走。

  殷胥給他找了個後路,他選擇了一派在嶺南地區歷史悠長,佛法包容卻並不興旺的小宗門,佛心宗。而嘉尚要做的便是與佛心宗搭上線,歸入其中並學習空宗實用易懂的優點,創造一套殷胥可接受、大眾可接受,日後的皇家也可接受的佛法。

  他能站在佛門歷史的頂端,能宣揚自己的佛倫且將其發揚,甚至能避免未來一場滅佛運動的進行。或許嘉尚心中也會有自己的目標或底線,他可能會拒絕或同意,但殷胥相信,在他听罷這一場空宗的講法後,會給殷胥一個答案。

  他若不願,殷胥另找旁人,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插手佛門的決心。

  他若願意,殷胥便馬上就要將佛心宗捧至高處,引得軒然大波才能揚名萬里。

  他思索著這些,才能在台上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時,沒有困得抬不起眼來。顯然包括殷胥在內,許多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類型,道卓講完一番,暫作休憩。連殷胥這個可以跪坐兩個時辰不駝背的人,都忍不住起來動了動膝蓋。

  他還想著去看一眼剛剛昏昏欲睡的崔季明,卻發現她竟不在場內。

  殷胥偏頭掃視了一圈,也未見得崔季明的身影,而另一旁的黃,竟也不是個像長相那般嚴肅陰郁的人,他也在四處觀望,好似尋人。

  殷胥有些擔心崔季明,怕她到哪里跑去睡了,一會兒再開講,她的位置空著便不好看了,于是起身朝保聖寺院內的眾多廟宇走去。

  而此刻的崔季明,卻在一處偏殿的側院內,淡漠的皺了皺眉︰“距離今年的建康會面,還有個三五日,你何必先來攔我,還怕我到了建康後會臨時反悔?為了自個兒能順利升位,你倒是連謹慎也不要了。”

  眼前的青年人一身布衣,面上有蒼白的病容,穿的卻單薄清貧,兩手背在身後,輕聲道︰“此事容不得變數。”

第148章

  崔季明道︰“今年三位相公的人選怕是不會換。李姓把持一個名額,李沅已經老的快連眼楮都眨不動了,就不知道他那一大群兒子里哪個會繼位。我年級尚輕,不可能服眾接替翕公位置,而長房的優勢便是在長安的控制力,自打去年澤出事之後,長房如今也矮了不止一頭。至于另一位,錢廉是小世族推舉出來的代表,他的位置已經繼任近十年未曾被動搖過了。”

  言玉在此一年多時間內,一直在幫崔季明了解行歸于周內復雜的結構。不同于對于各姓各族在哪個地方有多少畝地都知道的崔舒窈,崔季明連五姓這些年的譜系都沒背過,她對于這些幾乎是從頭學起,一點點艱苦的進行著。

  而言玉卻對此抱有極高的耐性和熱情,他好似覺得崔季明一定會認同行歸于周的做法,更像是想用共同的理想來拉攏住崔季明。畢竟崔季明是個現代人,大鄴是個禮教束縛還未出現前的坦蕩開朗時代,因此她兒時也曾表露出對于皇權或集權的小看法。連儒道都敢挑三揀四亂說的人,或許言玉以為她身上有“行歸于周”的精神吧。

  然而崔季明卻很難理解他。

  當她差點殺死他後,再在黃的牽線下二人見面時,她如何都難想象言玉的心境。

  他在對她抱有的感情方面,好似被一個巴掌扇醒般,再不提及對她的情愫,更避免與她任何的肢體接觸。但他卻也未表現出任何的失望怨怒,好似那幾乎讓他未能挺過去年那冬天,要了大半條命的箭傷不存在一般。

  言玉僅僅會在意的是她是否能在權勢上與他走在一條路上,好似這是他最後的渴盼了。

  對于崔季明而言,在言玉面前偽裝,也是一件難事。不過她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她了,雖演不出信服和狂熱,但演個行歸于周怎樣都無所謂我只是奉命行事的苦逼臉……還是能發揮出十成演技來的。

  但崔季明知曉,如今言玉還有用,日後他也是免不了的死字。看他時常病痛,甚至肺部可能積疾的樣子,她甚至曾希望他某一日病死,好歹算是無痛而去,或許她就不必日後再親自動手了。

  言玉道︰“你如今倒是了解的深,雖然不會撼動,但各家的籌數若有高低之分,對下次的會選也有很大的影響。如今會選的間隔越來越近,或許看著今年的苗頭不對,下回就要便風向了。你若是參與下次會選……”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別想那麼多。依附翕公的世家那麼多,若是我這個連弱冠都未滿的人,僅憑著血緣關系就敢年紀輕輕想升位,各家早把翕公掀下去了。我說罷了,翕公認為你不再受李沅控制,便願意在此次會選中給你投籌。”

  言玉︰“在會選中臨時改籌,是大忌。”

  崔季明笑︰“上位後不實踐承諾,也是大忌。”

  她以為言玉還會再對她強調一些會選時候的流程,但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是低頭端詳著她,道︰“你已經完全好了眼楮?”

  崔季明眼楮漸好,不但是因為從殷胥那里得來的藥,更有言玉後來派人來治的原因。但畢竟是因為毒,恢復是個緩慢的過程,她道︰“已不需要琉璃鏡而已。”

  言玉︰“你在吳興見過端王了?”

  她挑了挑眉︰“豈止見過,我與他一共坐船來的甦州,你這個眼尖的竟不知道?”

  言玉輕輕咳了咳,皺眉道︰“你與誰交好,也不該與他。你明知整個行歸于周,對于端王的態度是多麼堅決。端王幾次改政的手段都十分有效,逼的行歸于周打亂了節奏。”

  崔季明笑著往後靠了靠佛寺內的門板,道︰“他多得是奇思妙想,防是防得住的麼?”

  言玉︰“所以你要做好行歸于周先將他處理掉的準備,屆時若是旁人知曉你與他的……關系,反倒是會讓翕公遭到圍攻。翕公若是知道,你與他——”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下巴︰“我與他如何?關系不清不楚?我已與他一年多未見,此刻在保聖寺也不過是偶遇,行歸于周最尖利的鷹眼是你,你不說,誰會知曉?還是你看不過我與他,想要借此來踩我一腳?”

  言玉沉默半晌︰“我不會這麼做。但若是他知曉你女子身份……到時候行歸于周與他沖突起來,他知曉了自己的敵人中有你,怕是會利用你的身份來攻擊翕公或旁人。到時候受傷的也會是你。”

  崔季明偏頭,看著從深灰色瓦片邊垂下來的枝椏,道︰“他縱然知道,也不會利用這一點。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

  言玉卻道︰“在我所知範圍內,想要得到權力的人,行事上大抵共通。”

  崔季明垂下眼去,側頭冷笑︰“你怕是就想讓我懷疑吧。我倒不明白,你為何如何在意我與端王一事。還是我只要是和天下任何一個男子交好,你都在意?是你不能接受被養大的姑娘會和旁人親近?那我偏要說,我與他都有過肌膚之親了,你又能如何?”

  言玉身子一僵,咬牙怒道︰“崔季明,你別告訴我在這個關頭上,你會做出這種糊涂事來!”

  崔季明挑眉。

  言玉不該這樣生氣的,畢竟大鄴的開放,甚至遠超崔季明的想象。

  不像是破除掉千年禮教的現代,很多人骨子里還有大清未亡的老封建,大鄴則是一個在禮教實行前完全坦蕩的時代。女子的婚前貞潔是幾乎沒人談的話題,連成婚都有三個月後才登入廟府的試婚期,在婚禮後同居三個月覺得不合適,想要悔婚的也大有人在。但畢竟婚配年紀較早,婚前大都是不知事的半大孩子,也不算太混亂,但這時代對于男子婚後的出軌有多包容,對于女子就也有程度接近的包容。

  特別是在中原地區,許多政治聯姻間,男子與女子沒有感情,男子婚後許諾給高門妻子的不是權勢和金錢,而是性自由。幾次再嫁,和離後,女子也還能嫁入高門,一個權勢頗高的女人,她膝下的孩子甚至可能跟隨她的幾次嫁人,有兩三個姓氏。

  當然這種自由和混亂,不代表女子的地位有多麼接近平等,只是這年代的婚姻和情感,都不是需要遮掩的,個人的愛好和欲望也不是需要被謾罵的,每個人都有隨著心走的權力。

  因此崔季明縱然當真與殷胥有過什麼,言玉也完全沒有憤怒的立場。

  崔季明道︰“我以為那一箭,已經能使你明白,我站在誰那邊了。我的事情,與你無關,更不必被你所管束。說句難听的,干你屁事兒。”

  言玉沉沉咽下一口氣︰“我是在提醒你,莫要因為年少輕狂的心思而耽誤了事。”他甚至不敢深想,崔季明與旁人纏綿的模樣,他仿佛只要一想,腦袋便要裂開來。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對于他的冠冕堂皇,表現出輕蔑來。

  言玉道︰“那顆藥丸,你可有服下?”

  崔季明大笑,表情嘲諷至極︰“怎麼,你還是怕我真的跟他好了,鬧了個種出來?怎麼,你也想讓我服下那藥?”

  言玉輕聲道︰“若是你沒有服下……便不要用了。一定還有別的法子,我會替你找一些對身體不會有傷害的藥。”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回答,她剛要開口說話,忽然听著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道︰“有人來了,還不撤?”

  言玉拉開身邊的木門,側身進去,道︰“情愛都是一時,端王想要的絕不僅如此。我不希望有一日,你也會像別家娘子一般,因被人所傷而流淚。”

  崔季明垂眼道︰“說好的公事公辦,你不該跟我聊這些。”

  她說罷合上木門,言玉可從對向通往其他院落的門離開。她躺在回廊下假寐,裝作找個安靜的地方偷懶午覺。

  卻不料經過院落的人,竟是耐冬,他見到崔季明,連忙往回撤了幾步,對院外小聲道︰“殿下,找到三郎了,他在這兒睡著了。怕是講經實在太引人困,您要不叫醒她?”

  崔季明以為路過的不過是僧尼,怎麼都沒想著殷胥會跑出來找他。而他顯然也很懂崔季明的尿性,專挑這種遮陽幽靜能睡覺的院子找,幾乎不費事兒就逮到了她。佛門這些木制回廊下都是互通的,行走之人只著白襪,殷胥看她側身睡的臉頰都被壓扁,隔著院內花草笑了笑,從旁邊放輕腳步繞著朝她走過去。

  他這才坐在她旁邊,伸手還未來得及戳一戳她臉頰,崔季明猛地睜開眼來,抓住他抬起的手,輕聲笑道︰“抓到一個想偷襲的。”

  她滾了滾身子,腦袋湊到他膝邊來。

  殷胥看著這四處無人,才抬手抱起了她腦袋,讓她躺在他腿上,道︰“你怎能在這里睡,馬上又開講了,你的位置如此靠前,怎可隨便離場。”

  崔季明抓住他的手不放,捏著他指節就能玩半天,放在日光下端看他指甲,道︰“那大和尚講的太過無趣,不听也罷。我來甦州參加此事,不過是走個過場,表明個態度罷了。倒是你為何要來?”

  殷胥︰“也是走個過場,這是佛壇大事,各方都盯著呢。”他猶疑了一下,才道︰“我知曉言玉未死,一直在查他的行蹤,這些日子發現他也來往甦州,便為了調查此事,也跟著來了。你是否需要提防一些,我怕你會見到他……”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道︰“他居然也在甦州。我想應該見不到,明日後便去建康了,倒是你一直在追他的消息。”

  殷胥︰“我說過,要替你殺了他的。”

  崔季明望了一眼言玉剛剛消失的木門,而此刻言玉正站在薄薄一道門後。他剛剛準備打算轉身離開,便听到了耐冬喊作“殿下”的聲音,腳步再難挪動半分。

  崔季明五感清明,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門的那側,言玉秉住的呼吸。

  屋內幽暗,一門之隔,陽光明媚的回廊下,她抬手去踫殷胥臉頰,道︰“世事繁雜,你就別總是心里頭掛這麼多事。我感覺就你這心思細的,要把你琢磨的事兒寫成書來,三間屋子不夠放卷軸的。”

  殷胥輕笑︰“你倒是簡單,一張紙條,吃喝玩樂四個字寫上,便能概括?”

  他摸了摸她耳垂的小金佛,小聲道︰“今日你仍住在甦州的自宅?……我去找你?”

  崔季明道︰“江南的眼楮,比你想象的多,我覺得不合適。”

  殷胥瞪眼︰“難道每日見面,我還不可去找你?還要日日裝作不熟悉的樣子麼?等你再要離開,或是我要回長安,便是連面都見不到了!”

  崔季明無奈︰“那也無法啊……”

  殷胥拽她起來︰“什麼是無法?說定了,我夜里去見你。”他才說罷,崔季明親了親他唇角,道︰“別胡鬧,你仔細想想,就不該干出這種事兒。再說咱們面上裝不熟,私底下這樣,難道沒有偷情的感覺?”

  殷胥從牙縫里憋出幾個字︰“鬼才要跟你偷情——”

  崔季明心下一轉,扶著他下巴幾乎是熱烈的吻上去,咬的殷胥倒抽冷氣。崔季明動作堪稱是霸道,他以為自己往日見過她熱情的模樣,今日卻連呼吸的余地都找不到。耐冬瞧了一眼這狀況,連忙慌不迭的想去合上院落的門,拿背抵住,生怕哪個僧尼跑進來撞見了。

  崔季明又啃又舔,殷胥呼吸愈發粗重,他兩只手狠狠捏著她手臂,崔季明幾乎是要將他唇舌內所有能霸佔的地區,都仔細的舔過一遍宣告主權,殷胥只覺得一團火都要從腦頂貫穿全身,推了她一把,撤開臉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別鬧了……呼,你也不看看是在哪里……”

  崔季明心下知道一門之隔有人,她實在是對于言玉三番五次勸阻她與殷胥、挑撥用心一事反感至極,她更不接受言玉對她好似佔有一般的監視,且此刻他非要留在屋內旁听,她便讓他听個夠!

  崔季明笑著攬他,聲音好似掛了蜜︰“在佛門內親熱,算是刺激吧。”

  殷胥惱怒︰“虧你掛著佛珠,帶著佛牌,怎能這麼不要臉!”

  殷胥站起身來,想要拽她也一並起身離開,卻不料崔季明這才站起來,便抱住他的腰,將他往後抵在了牆上。崔季明湊近他的臉,吐息道︰“我不想回去,你也別走。出了門見了旁人,便不能如此了。你就不想抱抱我?”

  殷胥臉色漲紅,他不明白為何崔季明忽然這般熱情起來,但這對他來說,總是好事。殷胥將手攬在她腰間,他一向喜歡她比預料中要窄的腰肢,才輕輕捏了捏她,崔季明簡直就像是貓兒般蹭著他,便喚了起來。

  他一下子僵了,往日里哪里听崔季明這樣哼哼過,一股血就往腦子里涌,半晌才悶悶道︰“你別這樣叫,讓旁人听見了多不好。”

  崔季明咬著他下巴,吃吃笑了︰“你愛听便是,我何管旁人。”

第149章

  殷胥怕是這輩子也學不會抵擋崔季明,他裝模作樣的推拒了幾下,後腦倚在門板上,遠處傳來鐘塔的聲音,或許道卓又開始了講經,但他已經沒法回去了。

  他覺得就以崔季明的荒唐,他若是此次不義正言辭的拒絕,她以後會做出更不要臉的事兒來。果然崔季明咬著他的唇,道︰“你說咱倆以前要是在弘文館的書房里,豈不是更刺激,那邊書架更窄,光線也暗,還沒人過來,隨便怎麼叫都行。”

  殷胥偏了偏頭,腦子里幾乎轉瞬都能想象出哪個場面來,渾身一激靈,惱羞成怒道︰“你還想在藏書閣里——”

  崔季明笑︰“不過在前代幾百年的聖賢書旁胡亂相比,還是佛寺內更刺激。幸好你信道,沒有信佛,否則是不是要氣的將我吊起來打了。”

  殷胥低頭,崔季明姿態溫順的靠著他,表情卻滿是想干壞事兒的狡黠。她眸色很淺,像一汪可以見底的古泉,里頭映著他的面紅耳赤,她神情中的專注,幾乎讓他痴迷。殷胥垂下頭去,伸手將她抱得高一點,兩只手順著她的後腰滑下去。

  崔季明沒想到殷胥也會這般胡作為非,他用吻她來掩飾將手快移到她臀上的行為,崔季明心里悶笑,咬了咬他,道︰“你別亂動。”

  殷胥大窘,有被人抓住惡行的羞愧,卻硬著頭皮道︰“有何不可,你不也經常這樣。”

  崔季明實在太喜歡他的反應,她幾乎忘記了門後有旁人,笑道︰“我何時這樣踫過你,既然你喜歡,不如現在來試試?”

  她知道自己這樣玩下去,遲早是要原形畢露,但她心里卻有兩股力量在打架。不敢讓他知道,有世事壓著,她不能輕易暴露;她也怕他不能接受她是女子,會不會之後再難這樣親密,但她最怕的是他知道後會勃然大怒,無法接受這種隱瞞,當真絕不在原諒她。

  但她也不想瞞著殷胥,她希望自己心里能坦坦蕩蕩,希望能問心無愧的面對他……

  殷胥听了她的話,倒是頗為君子的退縮了一步,將手挪向她背中,就當剛剛沒發生過,崔季明笑︰“怎麼就退縮了,我倒是允了你啊,別又不動手。”

  言玉在一門之隔,他知曉崔季明是故意的。

  他明白自己的情感是罪孽,而崔季明也厭惡他在背後的如影隨形,更厭惡去與他的情意扯上關系。他換一下角度,或許也能明白崔季明的感受,她本對他就毫無多想,再加上二人本就有血緣關系。她有了自己的選擇,卻還有他的……死纏爛打。

  他就像一團灰蒙蒙的霧一般,給她的人生蒙上各種各樣的陰影。

  言玉也明白。他要活著,他不希望覺得他活著是礙事的那幫人里,有崔季明的名字,他必須要對她來說有用。

  他如今與崔季明同在行歸于周的框架之下,崔季明如今和崔家同路,也算是走上了正軌。他要盡可能去掌權,去幫她登頂,去成為一手遮天的人。

  言玉既有想拋掉感情的理智,卻也有幾乎無法控制的佔有之心。

  因她打小便穿著男裝,他從來沒有想過,崔季明會長大後會嫁給旁人,甚至心頭松了一口氣。但她不嫁人,不代表她不會去愛別人。

  在他心里,崔季明會笑,會怒……卻絕不該,也絕不會與別人親熱,去喘息著和旁人說情話,甚至是……可能會與旁人有肌膚之親。

  他不知是自己不能接受,還是因為崔季明在那頭低低的笑聲,挖掘起了他自己心底的某些他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想法。言玉甚至不敢閉眼,不敢去想,更不敢承認,她是會將心意全部交予別人!

  再听一句,他幾乎腦袋都要炸開了,無數曾經深埋在心底的幻想噴涌而出,言玉倒退兩步,幾乎是面色蒼白,落荒而逃。

  他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崔季明長大了,成了一個未來將與他毫無聯系的人,她有自己愛的人,有只為愛人展露的另一面,有無數和愛人交織的幻想,有無數甜蜜或憂愁的情緒統統與他無關。

  他活著。但在她的生命里,他將毫無痕跡。

  昏暗的室內,他匆匆離開,而門外,崔季明背上出了薄薄一層汗,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目的。

  殷胥不肯承認自己的膽怯,低頭憤憤在她頸上咬了一口。他牙齒很整齊,好像要咬出一個完美的圓弧,崔季明沒想到他也學會了這招,這會兒不再是演的,她幾乎是沒法控制住自己喉嚨的聲音,悶悶的哼了一聲。

  那一聲悶哼,能將人僅存的理智摧毀,殷胥不像崔季明那樣有許多尖利的虎牙,但他也一下明白,為什麼崔季明對于咬他有一種痴迷的熱情。

  那種將對方跳動的血脈都好似能咬斷的感覺,她修長的頸側過去順從的迎接他的姿態,殷胥覺得自己的牙關能用力到咬出血來,崔季明卻只是像只懶貓似的斜了眼,看他痴迷的神色,輕聲道︰“疼。”

  殷胥被她這眼神望的腦子驟然一懵,最後那根弦幾乎要崩斷。他以為他絕不會是喪失自制力的人,那什麼帝王為了情愛迷失心智的話,在他听來更是荒唐可笑。但他如今才明白,自制或是冷靜,只是因為未曾遇見過對的那個人。

  他不得不承認,崔季明或許在旁人眼中,是那個桀驁不羈的崔家兒郎,在他這里,卻是能禍國殃民的種子。

  崔季明是可以拿捏他的心和理智的。

  他猛然起身,反將崔季明摁在門上,微微抱起她抬高她的身子,使自己能低頭埋在她頸側。殷胥松開牙關,沒再去咬她,而是端詳著那個牙印,妄圖用唇舌的輕柔動作來安慰她。崔季明嚇了一跳,反手抱住他,竟笑了起來︰“癢啊,你也會這樣激動嘛……”

  殷胥真想罵她兩句,是將他當作泥佛了麼?

  崔季明心頭亂了,她的五感已經不足以讓她分辨,某人是否還在門後,她也不在乎了。眼前的人這樣的反應,是她更在意的。

  一年多以來,行歸于周內復雜的結構,混亂的局勢,壓得她處處偽裝喘不過氣來。她這會兒只想暫且先忘了那些讓人心累的事情,她甚至稀里糊涂的想,管他娘的什麼行歸于周,什麼姓崔姓賀拔。殷胥知道了就知道了,他生氣惱火再與她不見,她也不怕。

  大不了,找人下藥半夜溜進他房里,生米煮成熟飯了再說,第二天坐在床上聲淚俱下要他負責,自帶一根能上房梁的白綾,她就不信這書呆子能逃得了這招。

  她胡思亂想著,這種不計後果、不管旁人、也不要名聲,卻讓她心里能爽快的做法,竟傻笑了起來。

  殷胥想問她在傻笑什麼,但如今有了更吸引他的事物,他對于這種感受她血脈跳動的一事,有更深的熱情。

  不遠處的耐冬听著一幫持棍的僧尼正快步從院內往講壇處跑去,也心中一驚,忍不住敲了敲門道︰“殿下,好似講壇那邊出事了,您……您要不要先整理下儀容?”

  殷胥听著耐冬喚了幾聲,才腦袋一下子清明起來,他愣愣的抬起頭來,望著眯著眼楮的崔季明,和她頸上的幾個牙印,傻了眼似的猛地松開手。崔季明從他懷里掉出來,一個趔趄腦袋磕在了門板上,她疼的睜眼怒道︰“你干嘛這麼不專心。”

  殷胥看她一眼,目光掃過頸側又挪開,半晌喏喏道︰“我是來叫你過去的。”他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為什麼來找她。

  崔季明身子有點軟,她倚在門板上,整了整衣領道︰“哼,你倒是啃了半天才想起來。”她慢騰騰的找回理智來,殷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腦子里混沌的荒唐,連忙伸手替她整理衣領,道︰“你、你太胡鬧了。”

  崔季明瞪她一眼︰“你竟怪我?你明明自己又摸又啃的,不肯認自己貪歡,全怪在我頭上。媽噠,要是紂王管不住下半身還能怪妲己長得騷,我他媽可是穿的正兒八經,長得正人君子,眼神坦坦蕩蕩,你也能怪我頭上?”

  殷胥不管她嘴里的胡說八道,心里頭念念想想的一句話,就是千萬不能跟她這樣胡鬧,否則遲早有一天要鬧出笑話來。他伸手將她衣領扯高,好好擋住那塊紅腫的牙印,本想說些什麼,卻忽然掃過了她喉嚨,道︰“……你怎麼,如今也沒有喉結?”

  崔季明心頭一驚,剛才的荒唐想法是剛才,如今的理智清醒是如今,她故作不在意道︰“誰知道,你看我還沒有胡須呢,有時候覺得這樣太奇怪,但想想考蘭,我感覺我還算爺們了。”

  殷胥伸手撫了撫她下巴,光滑的很,他有點疑惑,道︰“你不是還比我大半歲麼……”

  崔季明撥開他的手,道︰“讓我看看你,你有叫下人開始剃過一點了麼?”殷胥老老實實的抬臉,崔季明摸了摸,心虛道︰“或許我胡須長得晚,可能會長不高。”

  殷胥搖了搖頭︰“不會的,你還會再長高一些,到這里。”他伸手比了個高度,又道︰“不過的確未曾見你有過什麼胡須,但應該也不影響。是我以前一直沒發現,如今摸了摸才知曉的。”

  崔季明暗自松了一口氣,畢竟殷胥知道前世她的模樣,應該不至于懷疑太多。

  某些人前世幾十年的印象一直存在,總感覺怕是這種小端倪再多,他也不會懷疑到她是女子一事上去。

  外頭耐冬又催了一下,崔季明心里頭忍不住想,外人估計沒幾個人信,他們倆連衣裳都沒脫過吧。她前世還鄙視那些跟男朋友去開房的隊友,回來說兩人只是抱在一起睡覺,心想這說辭簡直是把人當傻子,實在太不要臉……

  她如今是真信的。

  要是男朋友是個束手束腳的呆子,她可以純潔的抱著睡完一張如家年卡。

  殷胥要拉著她出去,崔季明道︰“可得了吧,你回去吧,我就算是再晚一步回去,旁人都能看出端倪來的。你自己回去,我直接出寺。反正也不想听他們瞎扯淡,我不懂什麼大乘佛教小乘佛法的,還有旁的事兒,我先走了。”

  她說罷,順帶給他理了理層疊衣領,便往門口走。殷胥提著衣擺,跟在她身後,強調道︰“今夜我去找你。”

  崔季明斜眼︰“白天寺內沒玩夠,夜里非要找事做啊。我有事兒,今日不回甦州內的宅子,你能不能心思放在辦正事兒上,你以前不這樣的。”

  殷胥也覺得她說中了他的過失,他以前不會這樣總想著圍她轉的。或許是自省,或許是想讓她挽留,殷胥松開手道︰“那……我不去找你了,我也有正事要做。”

  然而若是抱著後者的想法,顯然他失敗了,崔季明笑道︰“好,去做事吧。”

  殷胥後悔了一下,但他要表現出自省的成果,以及要處理政事的決心,他要比崔季明早轉身,出了門,他立刻轉身朝保聖寺內走去。走過了這條回廊,他看四周無人,才側臉回頭了一下。

  崔季明站在門口背著手沒有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發現他轉過頭來,笑眯眯的揮了揮手。

  再度被她猜中了心思,殷胥又氣惱又……高興,這才轉身拐過回廊,朝講壇而去。

  崔季明走出保聖寺的山門,下人與馬車都在寺外等待。她在黃和幾個南方世族賓客前露過臉,下一步就要進行會選前最後一遍的確認,今天晚上不知道還要去敲過幾家門。于她本心而言,她最煩這種串門試探心思的事兒,明刀明槍的打仗比這些爽快不知道多少倍。

  她正快步往外走時,忽然听到背後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其中還混有男子大叫的聲音。崔季明回過頭去,只看到一個穿的像破麻袋一樣的男子,被一群持棍武僧架出山門,扔在地上,順著台階往下滾去。

  那破麻袋看那錚光瓦亮的腦門,也是個和尚,他身材瘦弱,眼見著如此長的台階,他滾到下頭非要撞個頭破血流不可,崔季明猛地伸出手去,撈了他一把,雖抓住了那和尚的衣領,卻不料衣裳也不知哪兒的下腳料縫成的,竟然直接碎開一個口子,他只是稍一停頓,仍然叫著往下滾去。

  崔季明連忙在地上蹬了一下,使出她比武時才用的步法,滑下去,一把抓住了那和尚的胳膊。上頭一圈看熱鬧的武僧,沒料到那打扮華貴的世家少爺居然還有這般武藝,也站在原地驚了一下。

  崔季明手里拎著的那瘦和尚幾個趔趄,都沒能從地上站起來,崔季明只看他滿臉是淚,哇哇大叫︰“我悟了,我悟了!”

  她這才艱難得看清楚眼前之人,正是她偷偷叫崔府管家塞過幾次錢的大和尚。

  只是她雖然知道他被驅逐出長安後,心軟送過他不少銀子,卻完全忘了他的名姓,想了半天道︰“梨花帶雨少女坐姿的大和尚,你怎麼來甦州了?”

第150章

  嘉尚抬眼,他剛剛坐在人群中便見到了崔三郎,卻沒料到會在這里再遇見她。

  崔季明松開手,讓他自己走,嘉尚身上背了個破布口袋,里頭丁零當啷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他理了理包帶,正兒八經的向崔季明單手行了個禮。崔季明只記得當初這個大和尚在播仙鎮內,掩面嚎啕大哭的樣子,播仙鎮的事,于她而言好似已經是許久前的記憶,她笑道︰“大師是否又口出狂言,怎麼就讓人趕了出來。別站在山門這里,那幫武僧指不定要沖下來打你,邊走邊說。”

  嘉尚這才想起來,道︰“大乘佛法講求人能頓悟,我也明白了——”

  崔季明向來搞不懂這種出家人一驚一乍,動不動就窺破天地萬物的生活,無奈的跟著點了點頭,將這大和尚拽離了一幫武僧瞪著眼的地方。

  她等到四周無人,漫步在兩側枯樹之間的台階時,才道︰“你頓悟了什麼?”

  嘉尚走的比她慢幾步,這些年不論南北,冬季都尤為的冷,似乎也凍壞了他的腿腳。崔季明瞥了他腳上的凍瘡,心下可憐,本想說叫人給他看看,轉念卻想……這世道有多少人沒得鞋穿,腳上生滿凍瘡的也不止他一個,她也不能哪個都幫,便沒有開口,只是等了等他。

  嘉尚表情有些激動,但他面上還掛著剛剛沒擦掉的淚水,道︰我悟了為何……師父的真經,不能在這里通行,最精妙的佛法,難以在大鄴傳播。或許師父取經歸來,一心向佛,怕也是真經要束之高閣。”

  崔季明沒想到他悟了的是這件事,她再怎麼不懂史,對于玄奘的大名也是有所耳聞。只是崔季明並不知道,玄奘的講論著作也都是在二十世紀才被重視起來,這位滿腹經綸的高僧,在歷史上並未被理解過,唯一能讓人津津樂道的,不過是西域記中的見聞。

  而嘉尚在他的師父還未曾回到大鄴前,已經在這保聖寺內的盛況下,預見了天竺而來的真經的命運。

  嘉尚道︰“真經常人不可能明白,宗教若是不能傳播,不能擁有大量信徒,遲早也是要泯滅的。然而越是純正的佛法,越是不可能在大鄴傳播。”

  崔季明從來就不太認同宗教,她明白在大鄴這種社會,宗教有它的作用,但在她的理解中,宗教更像是一種教人逃避現實的麻醉。比如如今大肆宣揚空宗,教人們念佛,忍耐一切苦難,向往來世來生。

  她點了點頭︰“的確是,听聞在天竺,和其他信佛的地區,佛與政不分家。佛教傳入大鄴,歷代帝王一面想利用佛門來穩定百姓,一面又怕佛門有政治上的野心。”

  嘉尚呆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原因,崔季明卻也明白。他是佛門中人,自然不像崔季明這種家世的貴族少年,有政治的敏銳。

  他道︰“正是,佛教本就是胡教,本來按理說先魏太武帝是鮮卑出身,理應十分篤信佛門,卻仍然自稱太平真人,大肆滅佛。顯宗滅佛時大量佛寺被砸毀,中宗回朝後卻選擇了崇佛,哪里是為了什麼信仰,不過是生怕出現戰亂,也想爭取佛眾的人心。帝王,或者說……大鄴實際握權的這一類人,是沒有信仰的。政權的穩固,長久的安定才是他們最想要的。誰能做到這個,他們就扶持誰。”

  崔季明挑了挑眉,她听過無數佛門中人,幾乎是用痛恨的語氣講述這幾次滅佛,而嘉尚卻可以說是頭一個說出這種話的人。

  她心知行歸于周扶持空宗是為了什麼。畢竟府兵被削,各地軍鎮會是下一個被盯緊的,而許多寺院有自己的僧律與僧兵,又有大量的財產土地和奴僕,幾乎藏污納垢的最好地點。且一旦行歸于周與大鄴爆發爭端,宗教的宣講可以煽動民眾的意識,講求實用的底層傳法,甚至可能用某些爭端的佛經故事,來刺激募兵,使得世家可以在需要時獲得一批短時兵源。

  縱然這些可能看事態,都未必能起到足夠的效果,但空宗宣揚忍耐苦楚今生,也能在戰爭或沖突爆發時,穩定一大批的百姓,不至于讓大量荒田被拋,時局劇烈動蕩。

  畢竟……行歸于周謀劃這麼多年,並不是想把天下攪得如百年前那樣底朝天再接手。

  崔季明知曉,如今空宗到底有多麼盛極一時,勢不可擋。天下如今僧尼足有近三十萬,以常規統計的十戶供一僧來算,供養者約有近三百萬戶,這是前年統計的戶數的一半。曾有人說過,天下之財,佛有十之五六,絕不是夸張。

  宗教的力量從來不可小覷。她甚至想,行歸于周內說的是想要平穩的交替改政,但若是到最後形勢不對,上位者有屠戮世家的決心的話,他們還可為自保,轉化成神權政治,狠狠的惡心殷姓一波。

  她思索了一下,抬手拎著嘉尚走入山道兩側無人的竹林,健步如飛掠出去一段距離後,才回頭道︰“那你認為……要想遏制空宗,該當如何?”

  嘉尚呆道︰“三郎也是同端王一起來的麼?”

  崔季明驚︰“你為何這麼說?”

  嘉尚道︰“是端王將我從長安帶到這里來,他問我的便是,可有什麼治本的法子,來遏制住空宗。”

  崔季明垂眼,果然殷胥縱然不知道行歸于周的存在,但對于世家的行動,也心里很有數。她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是她不該小瞧殷胥,他除了情事上傻愣愣的,其他方面的縝密與開明,都有著兩世身處高位的優秀。

  崔季明道︰“那你想到了麼?”

  嘉尚這才苦笑了一下道︰“斗則兩敗,和則……共存。佛門若是想一直興旺下去,怕是要徹底的漢化。以前也曾有過一次次漢化,漢至十六國,西晉至魏,但顯然這還是不夠的。佛門想要生存,想要避免再下一次的滅佛,必須要跟漢人的一切,要跟聖人想要的,大鄴流行的去結合。但如此一來,這佛法也絕不會再是師父一生追求的真經之法了。”

  崔季明這才明白,這大和尚剛剛為什麼被扔下山的時候,一路在哭了。

  殷胥找他來,想要讓他宣揚新的佛門,而他想要讓佛法在大鄴常年的穩定存在下去,必定要去自我改革,這樣的改革,也代表著他將要背叛師門,背叛他師父一生的追求。

  崔季明或許不能理解,這種對于某種佛法和理論的信仰,以及他為了取真經路上曾吃過的苦。

  嘉尚緩緩道︰“天竺種姓制度貫行,那甚至不比大鄴,更別提什麼‘眾生平等’,僧侶是最高貴的職業,任何動手勞作的行為,都是違背了禪思,都是不淨業。大鄴的佛法仍然與天竺十分相似,然而我卻總是在想,這樣像寄生蟲一樣,大批僧侶活在百姓的支持之下,是正確的麼?天竺天生有大批的賤民和奴婢來養活上層人,而如今大鄴已經開始廢除了奴婢制。”

  他道︰“我總是想,中原人到底最信的是什麼?走過許多地方,從中原到波斯到天竺,讓我感觸最深的,大概就是中原人……信自己。幾千年農耕,沒有不勞而獲和強取豪奪,不論南北,信的是天道酬勤,自力更生,信腳下的土地與自己的雙手。我常常覺得,雖大鄴不尊天竺的真經,卻值得有中原自己的佛法。”

  崔季明听聞他的“頓悟”,無所謂不震撼。她對于佛法的粗略理解,只不過是一兩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她從未考慮過,在佛門進入中原上千年的時間里,是多少人一代代改革與自修著,又有多少人想曾利用它來謀權政斗過。

  從胡人那里傳來的佛法,到她所在教科書里、武俠小說里听聞過的模樣,經歷了多少像嘉尚這樣的人的探索與堅持,像行歸于周這樣的操縱與野心,前世她從兩三句話內潦草的縱觀歷史,是不可能去了解這種舉步維艱的變革。

  她半晌道︰“實際我並不信佛,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于我而言,佛法最重要的,或許不是什麼機鋒破執,什麼即心即佛,懂得那些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佛教是眾人的佛教,不是幾位高僧的佛教。能給信眾帶來怎樣的什麼,或許才是佛法的真諦。”

  嘉尚猛地抬起頭來,似乎從未想過崔季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確實如此,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來的真經,與能給無數信眾給予安慰的講義,到底哪個才是佛的真意?

  嘉尚坐在講壇上,頓悟的是佛法幾百年來艱難的歷史,是為何不能長久存在的原因。而此刻他頓悟的是,真佛存在的方式,是佛法未來應該思辨與追求的方向。

  他目光澄明,面上竟浮現出淺淺笑意,道︰“正是。大鄴與漢魏皆不同,佛法亦有時代之分。用忍耐苦難的法子,縱然能籠絡信眾,使他們相信熬過此生便有來世,但這也太狡猾了……這是麻痹人心,這是逃避現世。空宗或許在當今這個百姓還不夠富足的時代,能夠大行其道,但它必不能長久。”

  嘉尚︰“我的天眼,可看到端王的前塵重重,卻看不清三郎身上的迷霧。但三郎畢竟是與旁人不同,這番話,是貧僧受教了?”

  崔季明卻是一驚︰“你能看見什麼?你知道……殷胥是……”

  嘉尚點頭,他不知為何,將崔季明與殷胥劃作一路人,道︰“看來端王連這種事,也可與三郎講過。只是我一直不知曉,為何三郎身上也有些端倪,只是我很難看出。”

  崔季明簡直嚇得要倒退一步。媽的這種玄幻大和尚,永遠都是對于女主角那種“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的問題,報以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好似思想能穿越時空到一千五百年後羨慕一下抽水馬桶的發明。而嘉尚為何卻不知她的前世,只知曉殷胥的重生……?

  她以自己的腦子,能解釋的大概是她胎穿太久,看起來已經完全本土化了?

  崔季明想了想,忽然問道︰“我問你個事兒。殷胥……前世是做了皇帝麼?”

  殷胥總是一次次說不能再重蹈覆轍,也說過與她共死在晉州,她想過,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責任感,他是前世的帝王麼?

  嘉尚點頭︰“既是本人泄露天機,那也無所謂說不說了。端王前世,正是大鄴的第五位帝王。”

  崔季明以為自己會問類似于大鄴是否亡國了,最後到底局勢如何之類的問題,但她腦子里想的居然是——既然身為皇帝,二十五六沒娶妻,是不是在忽悠她啊!

  可看他如今這傻樣,也不像是跟別的女子有過接觸的……那前世,他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啊?

  嘉尚等了半天,崔季明才表情古怪的試探性問道︰“那他沒別的女人?宮女也沒有?”

  嘉尚︰“……天眼不是用來看偷窺人家房內的。”

  崔季明心里得不到個答案,開始難受了,簡直就像是噎了一口咽不下來的氣。

  她真想知道前世,殷胥都干了些啥。不單是他與她都做過些什麼,她甚至想了解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什麼。崔季明好奇了半晌,道︰“你那天眼……能不能窺到……嗯,某些人的前世?”

  嘉尚覺得自己當年為了向端王投誠的手段,如今成了別人閑來無事想看唱戲的法子,道︰“或許能,但我上次用罷,雙眼傷了半年多未能恢復。”

  崔季明只得放棄這個想法。她這會兒完全忘了剛剛討論的什麼佛法精深,腦子里全想的是,要是殷胥忽悠她,那他平日里,倒是很會裝啊!

  嘉尚卻定了定心思。他曾經有意找尋端王,一是天眼驅使,他曾窺得過天象變化,亦對大鄴曾經的走向有過一絲了解,想要改變些什麼。二則是他想要端王支持他與師父的真經著論,能讓師父在回大鄴後也有自己立足的宗派。

  然而前者,這位前世的帝王顯然已經知曉自己的方向,他行事的計劃由不得嘉尚這種外人插手。後者,如今他也已經明白,舊派的佛法是不可能在中原完全立足嘉尚猛地躬身行禮,道︰“三郎,我負端王之命來保聖寺,佛法推行,或許需要位高權重之人的大力支持,但我不能為權勢定制佛法,我走過長安,去過西域,還未曾走過江南嶺南,我想去尋找真正適宜中原的佛法。”

  他說罷,拎著自己裝滿了鍋碗瓢盆的破布袋子,就生怕崔季明攔他似的,雄赳赳氣昂昂的順著竹林往下走。

  然後就讓砍斷的矮竹節絆了一跤,連帶著那袋內丁零當啷響的玩意兒,剎不住車似的朝坡下滾了下去。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撈他,沒撈著,看著他剛剛那個大徹大悟,又滿懷信心的青年人,跟一只失足的熊貓般卷著竹葉滾到快看不見了。

  她本來想說,說是去尋佛法,但能得到殷胥支持的機會,卻並不多。或許等到他尋找到佛法,殷胥也找到了別的與空宗相抗衡的宗派,嘉尚和他的中原佛法,可能就像是過眼雲煙一般還沒興起就被束之高閣。

  但她沒法去說。畢竟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被嘉尚這種不懂的投機取巧的人改變的。很多領域內,也都是因為他這樣無數固執且不計成敗的笨蛋,才一步步興盛起來的。

  若是殷胥知道,自己千里迢迢帶過來的大和尚,卻自己陡然要離開,不知道會如何做想。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她好想知道,到底前世的殷胥,干沒干過什麼沒良心的事兒!

第151章

  殷胥是第二日夜里趕去崔家在甦州的別宅時,才得到消息說崔季明臨時有事去了建康。

  他本是想只是去建康見她一面才走,但去建康的路上,一場南地近百年沒有過的暴風雪,籠罩了江南地區。耐冬一路將在北地才拿出的皮毯和暖爐全都堆在了車內,艱難的頂著風雪才到達了建康。

  就在他們到達建康的第二日,江南絕大部分地區的官道因凍雪而無法通行,殷胥幾乎是被困在了建康。最讓他擔心的,卻是如幼苗般羸弱的新政,經不經的過這一場場風雪。

  他幾乎是可以預見到這樣一場風雪,會帶來的後果。

  漢人是很早便有救助百姓的政策,自周禮時便有“保息六政”,但如今這種貧民救濟,越來越依托于佛家寺院了。大鄴的集會貿易、戲曲娛樂、病者隔離救治,基本都是依托佛教來運作,但其實背後很多的資金都是朝廷提供的。

  可百姓看不見這些。

  這場災害更像是對他的打擊,對于空宗的一場東風。

  但殷胥心中既然有數,他哀嘆是沒有用的,災害時時有,就算顯宗的盛世,也有天公不作美的時候,他必須要看清楚一場凍災背後暴露的缺陷,盡力去補全他。

  他處處都希望修補,想要讓大鄴這個四處漏水的桶恢復該有的模樣,但他連改政都不敢動手太多,一是時代未必能適應,二則是會有許多人盯著他的動作,尋找漏洞。

  殷胥沒有住入建康的行宮,他不想弄的大張旗鼓。但前頭一兩天,他先隨耐冬,暗訪了當地的和劑局與慈幼坊,這是大鄴除了佛寺外,最主要的朝廷安撫救助地。然而西京東京一代幾乎是能厚養于民的兩大機構,在繁華的建康狀況卻不是太好。

  他又前往了建康附近幾處縣鎮,顯然凍災對于這些算作富庶的百姓影響都相當之大。

  他對于這些狀況都心中有數,才沉沉呼一口氣,想起了要見崔三,急急忙忙的往崔家老宅趕去。他像是個偷偷摸摸、不敢露面的情人,叫人換普通門馬車停在角門,裝作沒見過大雪的建康游人去了崔家的那片開放園林,再從園內想進崔府。

  崔府的下人似乎不相識,他行跡又可疑,凍的面上通紅,卻連一件合適的信物都掏不出來。

  殷胥裹著斗篷,面無表情,心頭卻又後悔又羞惱。他怎麼竟然連一件她的信物也沒有呢,在下人懷疑的目光下,他滿身也拿不出個能證明二人熟識的玩意兒,站在園林與崔府相隔的那道門前賴著不走,幾乎要惱羞成怒的在心里暗罵崔季明。

  旁人家小姐跟人草叢幽會,都知道送個帕子香囊,她難道就沒想過掏出個什麼來送他?

  幸而那人看殷胥衣著不似凡俗,崔家又一般不會得罪貴人,便叫管事來了。

  老宅的管事可不比普通下人沒眼色,崔季明提前打過招呼,說是端王可能會來尋她,但管事卻沒想著那位如今名聲顯赫的端王殿下,會只帶著一個內侍,帶著斗篷的兜帽,裹得像是個來尋仇的一般,偷偷摸摸從外苑園林摸過來。

  他連忙道︰“貴人,真不巧,三郎出門去了。”

  殷胥面上神色未變,心里頭卻涼了半截,他剛要開口,那管事卻又道︰“但三郎說,若是您來了也可先進府等她,或許明後日她便回來了。外頭天寒,許多老宅未曾經歷過這樣的風雪天,住進去都是折磨人。三郎已經叫人為您備下房間,您不若先住進來。”

  殷胥知曉崔季明幼時在這府內長大,自然想進宅去住,卻面子上推拒了一下。

  那管事也是個人精,笑道︰“這外頭天寒地凍的,若是三郎想見您,怕是還要搭車出去找,路途遙遠,出點事兒多不好呢。”

  殷胥也不得不承認這管事太會說話,一句“三郎想見您”,他半邊凍涼的心都能暖起來,他無論如何這時也拒絕不了。

  那管事將殷胥與耐冬迎進了崔府。

  崔舒窈如今似乎也不常住在府內,她似乎年歲長大,這一兩年也開始插手很多崔家的事務。如今就不在建康,崔府內的下人也不是很多。

  他前世去過崔季明長大後的將軍府,那里蕭條到他恨不得將國庫里的值錢玩意兒全搬進來,到處點上大紅燈籠,叫上千人歌舞團沒日沒夜的在院內唱歌跳舞,省的跟座荒園一般。但建康崔府卻充滿了華貴與優雅的生活氣息,幾位主子都不大回來,想來是眼前這位管事的功勞。

  那管事自稱姓也姓崔,是崔家的庶門宗親,打理這座宅子近三十年了。

  崔管事一路走過長廊花苑,不必殷胥問,便一一介紹。慢慢走過崔季明四五歲時夏日跳進去玩水的池子,又到她三番五次摔破了膝蓋的假山。還講到崔季明幼時滿腿都是傷口,上房梁扒窗戶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賀拔明珠幾次氣壞了,要拿烈酒給她涂傷口消毒,她受不了那疼才改好了一點。

  殷胥話不多,他听的很仔細,似乎連一點細節也不想錯過。

  而崔管事心里頭才是最復雜的。崔季明忽然說想讓朋友進府內住幾日,他想著收拾個客房應該不算難事,但崔季明卻想了半天,又欲言又止找他來說……想把自己房內那些東西都撤掉,改成男子樣式的房間。

  她想讓對方進內院,能知道她是如何在這院落內長大的。

  這事兒就麻煩了,畢竟崔季明住的房間,在崔式當年初得愛女的狂熱下,用上了無數嬌滴滴的家具內飾,掛滿了粉色鵝黃的帷幔。後來隨著崔季明穿上男裝,她簡直對于自己一身騎裝卻要住在撒滿碎花,繡滿梅枝的房內,也感覺難以忍受,勒令下人將這些全都撤掉,換成更簡潔男子氣概的家具。

  當夜崔式就抱著她小時候穿的粉綠色小裙子,坐在她床頭,擠出了兩滴慈父的眼淚,還扯上了賀拔明珠當年的話來,崔季明頭皮發麻,只能認輸。後來也能夜里穿著集江南繡工最高水準于一身的粉色飛燕睡衣,坐在擺滿妝奩首飾的梳妝鏡前,與侍女絞盡腦汁用暴力手段對付她那一頭卷毛。

  而崔管家要做的就是把這些閨閣娘子的內飾,全都收拾起來藏進庫內,然後把屋內都好好換上男孩子長大,才用的玩意兒。當然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崔季明童年真用過玩過的東西。

  這真是一項大工程。

  崔管事心里也是又甜又苦,他本以為崔季明雖做個少年模樣,但終究心里頭還有點少女心思,或許她也偷偷戀慕什麼人。他看崔季明如何在崔式肩頭一點點長大,沒有那些血親對她抱有的過高期望,只想著她真要是能有歡喜的人,表明身份成婚也不錯。

  但崔季明還要將屋內換做男子用物,顯然是她雖有心思,卻並沒有暴露過身份。

  崔管事心里頭又有點惋惜,又有點期待。

  他一路笑著指過崔季明愛攀爬的果樹,說她六七歲時,曾可在那茂密的樹頂一呆就一整天,殷胥抬眼望著那枝椏時,管事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這位端王殿下。

  可惜姓殷,又是個鋒芒畢露的了,不是良配。

  個頭倒是高,氣度非凡,頗有魏晉之風,長得比崔季明能白一個色號,這樣真能制得住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丫頭麼?從小到大倒從未見崔季明對誰有過屬意,原來喜歡這種白白淨淨弱不禁風的?

  不行不行,崔管事覺得這跟他想象中,差了不止一點。

  但大娘子也到了思慕的年紀,崔季明顯然都不敢跟妹妹和爹講,也算是信得過他這老奴,他又想著給大娘子創造機會。

  管事一路領殷胥進去,他的院落就在崔季明的隔壁。下人備下飯食,殷胥看著輪換近百樣不同的菜式點心,這才明白為何世家一向是平日都瞧不太上皇家。

  皇家有的東西,世家也不差。

  夜里院內華燈初上,成串的燈籠就掛在院內,在冬雪的映襯下,院內像是掉了十幾顆月亮般明亮。崔家這種富庶華貴大多數都是有半舊的痕跡,但也往往顯露在細微之處,地面是細陶塊鋪成,不知下頭是否有熱水流通,連地毯都被烤的暖烘烘。夜間有下人送來切塊的新鮮果子,也不知道這種天是從哪里運來的。

  他沒有來住的打算,自然未帶衣物,下人離開就能備下幾乎尺寸完全合適的全套新衣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崔季明與下人說過他怕冷,幾處容易漏風的窗戶都用毛皮蓋住,點有無煙無香的暖爐。

  但殷胥對這些並不關心,他想去崔季明以前住過的房內看看。身為客人說這種話,實在是失禮,可他還是好奇勝過了理智,對管事開了這個口。

  管事顯然早料到,只道︰“兩院相通,貴人想去盡管去便是,三郎既讓人安排您住在這廂,院內又無女眷,您便是可隨意走動。”

  殷胥這才披上厚斗篷朝她的舊屋走去。或許是崔家的規矩,為了迎接隨時可能歸來的主子,崔季明房內也亮滿了燈,暖爐燒的屋內暖和的很。

  房門被合上,屋內亮如白晝,他站在屋內。深色皮毛地毯,牆面上掛有些兵器和山水,書架上擺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很多都是全新的,顯然是崔季明拿來充場面的。

  他想去踫一踫,看看她的抽屜櫃子,但一是覺得這樣行為實在太過分,二也是想等崔季明回來,拿出些她收起來的小玩意兒,能夠一起與他說笑幼時的趣事。

  他四處轉了幾圈。

  或許是他有些小心眼,或許是他難免在意,推門進了屋,他竟然想找尋言玉同她一起生活幾年的痕跡。但或許因為他當時是下人,怎可能在主屋內留下痕跡,唯一或許能跟他有關聯的,只是八尺鼠灰緞屏風後的一張半舊的榻,窄到很難想像一個成年人可以睡在上頭。

  他移開眼,覺得自己或許不該在意這些。

  畢竟,如今在這屋內的人,是他。殷胥這麼想了想,心頭也松了松,他如同做賊般站到了崔季明的矮床邊,先用手按了按被褥,這才緩緩試探的坐在了上頭。

  她從小到大,有一直躺在這張床上啊。

  床內有燻香的味道,她其實也應該不大住在這里,但殷胥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被褥內蒸騰出了一點屬于她的味道。那不能稱之為香味,畢竟崔季明往日里也不用香囊,但他就是覺得熟悉,仿佛一推門,就知道她在這里生活過。

  環顧了一眼周圍的燈燭,他才有點後知後覺。自己這是在干什麼啊。

  夜里坐在旁人床上等著,那些下人不知道怎麼議論了。

  他越講越覺得,實在是行徑荒唐,但他卻怎麼都沒法直接起身離開。

  屋內燈火跳動,他不知怎麼的就想起澤成婚時候的熱鬧,想起了他自己紛雜的想法。他也曾想過,可以點著燈等她,亦或是被她所等待著啊……

  殷胥歪下身子倒在被褥上,揪出擺放整齊的軟枕,捏在懷里,望著燈燭發呆,一會兒想凍災之後艱難的政事,一面想她到底是去干了什麼。

  有了前世的苦路,如今雖前路困難重重,但殷胥不信什麼氣數已盡。柳娘還未找到可根治中毒的藥材,不過他也還沒犯過一次頭疼,滿打滿算不出意外,他最少還能活十年。

  十年能干很多事兒了。或許是因為前世與如今天差地別的不同,他心里懷有一種堅信的宿命感。

  這並不代表殷胥不怕失敗。有時候,他又往往感覺,自己在跟黑暗中身形龐大的敵人在作戰,對方不是猛獸,是一灘斬不斷的粘液,無處不在,不死不滅。

  但他與崔季明的關系,與前世的如此不同,成了他心里頭熱烈燃燒的希望。他一想起來,就覺得世間萬物都會往這般美好的方向前進。什麼壽命長短,他也不那麼在乎。

  他不想說,真要是病起來了,反正他耽誤不了崔季明什麼。屆時死了,已經霸佔過她最年輕時候的青春,再臨死賺的某個負心人一汪淚,求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就算是他再投胎見著崔季明娶妻生子,也算是心里有點寬慰了。

  若是有幸,柳娘能尋來藥,他或許能多活些年,撿回命來,此事便不提。待二人老到發福,崔季明俊朗的面上多了兩道法令紋,他要故作瀟灑,偷偷喝一盅烈酒,將差點丟了命的事情說出口,也不知崔季明會不會當作他醉了的胡話,不放在心上。

  他這麼想著,也不知是因幾日奔波太累,還是屋內有使他醉的氣息,狠狠捏著那軟枕,竟就這麼趴著昏昏沉沉,要睡過去了。

  他臨睡過去前,還在想這行為實在不對,千萬別讓旁人以為他在里面胡作些什麼。然而另一種勝利式的想法更佔上風。

  除了他,天底下還沒有哪個人,能躺在這張床上過夜!

  一切以後的特權,都即將也必須獨屬他一人。

  待到再度醒來,他分不清是因為明亮的天光而驚醒,還是因為一雙手撫上了他的面頰,他猛地一驚,還未睜開眼楮看清眼前人,便先听到了某人帶笑的夸張聲音︰“哎呀,這誰啊,躺在我床上弄這麼一灘口水?”

  殷胥條件反射的蹭了蹭嘴角,他自信沒有這樣粗魯的睡姿,卻也一下子反應過來,是誰回來了。

第152章

  殷胥抬起眼來,他睡得太沉,揉了揉眼角半天未能看清楚眼前的人。

  崔季明坐在床頭,她笑嘻嘻的拿手去冰他臉頰,殷胥一個哆嗦,他印象中崔季明的手還從未冷成這個樣子,條件反射的捏住了她的手。

  他躺在床褥上,崔季明坐在床邊低頭笑看他。外頭雪光盈滿了房內,也都映在她面上,她額上帶著一道暗紅色抹額,上頭有蝙蝠的金紋,兩道飛揚的眉壓在抹額下,從他這里看,她的睫毛有令人心悸的弧度。殷胥一瞬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崔季明也沒想到自己冒著風雪回來,真的能見到他。

  推開門,雖然屋內的床鋪裝飾是陌生的,但殷胥小腿還搭在床外,壓著枕頭睡的眉頭舒展的樣子,實在是讓她心情大好。

  今日實際是行歸于周的第一次會選,然而由于凍災,很多人和信件都耽擱在了路上。每次會選,實際出席的人數並不太多,畢竟太多世家之人聚集在建康,實在太顯眼。行歸于周對于會選的投籌,這些年固定出了一套信件模式。

  為了防止中途改籌,所有的信件都有封死的一式三份,除去送至行歸于周的一籌,其余二籌封死後由其他兩方保管。上有花押與封蠟,一旦信件有了破損、時間延誤與不相符的狀況,便算作棄籌。

  當然這種手段也都是在一次次惡意的行為下漸漸完善起來的,為了平衡惡意造成棄籌帶來的不均後果,各方在有棄籌的情況下,也會有算師進行每一籌的權重比例上升和降低。

  而各姓每年的籌數,以及支持的相公,基本是每年在各種決議上為己方爭取權利的關鍵。籌數的評定有些類似于大鄴如今的政績考核,以姓氏劃分單位,以各姓對行歸于周提供的資金資源、以及在大小事情處理上的評定劃分。

  對于大鄴而言,這非常有新意,也很有吸引力,好似誰有本事,誰肯做事,誰就能有發言權一般,少數服從多數,雖復雜,但看似公平。

  崔季明本還覺得,這種方式很類似于議會,是一種政黨政治。

  後來才發現自己是想多了。這種以家族為個體,天生就在個體實力上差距懸殊的結黨政治,是純粹利益性的。畢竟這是一個巨大的魚缸,大魚也懂得不將小魚吃個干淨,小魚拼命想著繁衍與強大,一招失足不是政壇上的下野退隱,而是整個家族的毀滅。

  而且家族的資產、勢力也與政治上的爭取完完全全掛鉤,以如今行歸于周並不具有政黨政治的基礎。但在某些方面,崔季明也要不得不承認,這幫想要拼命用新政來拉攏新力量的世家,也的確創造出了一套,自發的符合世家多人政治的體制。

  缺點自然還包括各方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會各種推諉甚至在內部瘋狂使絆子,惡化後產生過不少惡果。但也未必是沒有優點,行歸于周內由于大半都是你的敵人對手,很可能被對手抓住把柄,所以各族也自我警醒的一直恪守著行歸于周內部的司法。

  崔季明不懂史,也不及崔翕這種政治狐狸精,但她總覺得,這種模式如今發展的狀態,更像是一幫人為了維護表面虛榮,故意都留了幾手,不想鬧得太難看。

  而行歸于周往前數幾十年,也鬧過很多次分裂,這些水下的打斗,也曾浮上水面過幾次。但畢竟行歸于周實際與世家的行為不分開,都被上位者當成是世家為了利益的掙扎,而從未想過他們自發的形成了體制。

  而在今年第一次會選上,崔季明本就是旁觀著好好了解。她關于行歸于周不了解的空白,一點點被填滿,如今幾乎只差會選上的詳細內容了。她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這次崔翕又不親自露面,而是命崔季明為他代理。

  而崔季明卻怎麼也沒想到,今年的相公候選人中,崔翕位置不變,李沅換做那鋒芒畢露的庶子李治平,本應該寫著錢廉之名的位置……寫的卻是言玉。

  他根本就是不得見光之人,眾人皆以五少主、或言玉來代稱,而此次寫在候選名冊上的,卻是完完整整的三個字,殷識鈺。

  之前什麼來找崔季明討籌,根本就是來試探口風,他什麼時候控制的如此多小世族,又如何能幾乎了無痕跡的列入相公候選者之位,崔季明竟無一知曉。下一步該如何應對,這風雪下,他妄圖登上相公之位的消息,又要多久才能遞到翕公手中?

  不只是崔季明,這次會選,幾乎讓突然的風雪與如此的變故給驚到,面上一片和氣融融,私底下哪個不是在拼命動作,妄圖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利用投籌盡力想將言玉拉下來。

  崔季明這幾日愁得便是此事。她歸家本來想是就倒下睡一會兒,就算兩三個時辰也成,再出去看能不能有翕公的指示。

  只是她如何都沒想到能這樣見到殷胥。

  崔季明笑道︰“怎麼還不肯起來?是我不對,讓某人獨守空房了哈哈,等人也就罷了,到我屋內來等,你也真不嫌害臊。”

  殷胥垂眼又抬起,抿唇道︰“某人讓我進家門來,不顧廉恥在先。”

  崔季明笑︰“好好,總是我不顧廉恥,就你是冰山雪蓮,高貴冷艷不可攀,端莊聖潔不敢摸,哪次有你把持不住的時候,都是我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逼迫于你。”

  殷胥忍不住笑,他不想起床,他想讓崔季明也躺下陪他說話,卻又不好直說,伸手勾住她的腰,腦袋湊過去,道︰“這個抹額好看。”

  崔季明多少年未曾從他口中听到一個好看,怪得意的摸了摸道︰“那以後我都常帶,等過幾個月,這就一道白了。”

  殷胥笑︰“胡說,你怕是打娘胎里出來就是一身黑,我也不見你赤著膀子練武過,但後背不也是一樣的黑。我還記得,你這兒有顆紅痣……”

  鮮艷又好看。

  崔季明看他手點在肩上,脊背一僵︰“你怎麼知道。”

  殷胥道︰“前世你沐浴時,我想著你背上必定有疤,送藥時不小心看見的。你現在背後還有疤麼?”

  崔季明想著嘉尚說過,殷胥前世做了皇帝……

  她呆著,殷胥爬起身來捏了捏她胳膊︰“問你話呢。”

  崔季明道︰“如今後背沒怎麼受過傷,就腿上和胳膊上留疤了,不要緊。精力怎麼可能都放在這種小事上。”

  殷胥捏著她胳膊,又捏了捏她手掌。

  以前總覺得崔季明能握住兵刃的手,一定也很寬大,但實際卻與他想象中不同。她手細長,胳膊的骨架也不寬,實際看來手背還是瘦骨的少年模樣,只是掌心內的老繭卻已經不言而喻。

  崔季明看二人手指交握在一處,另一只手撓了撓臉,想著怎麼才能讓自己問的不著痕跡,道︰“你前世,跟我關系到底有多好?當真只是摯友?”

  殷胥抬起眼來,回憶道︰“畢竟……我不知道你喜歡男子,也從未存過這樣的心思。你是咱倆臨死前,才與我說的。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或許,可能會不一樣。但在此之前,應該只能算摯友。”

  他想著回憶起前世的事情,想挑幾件說給她听,想起她沐浴星辰湯露出的脊背,卻也跟著想起了……某人教他如何紓解一事,驟然臉紅起來。

  考慮到崔季明當時懷揣的私心……這不就是純粹是某個人不要臉麼!

  而他一年多以前,居然也說過要幫她,難道就沒有他的私心麼?

  崔季明看他又兀自的臉紅起來,更好奇了。她有時候覺得,殷胥知道前世,也了解她的一切,是件好事,畢竟她被人歡喜的更深,這種感覺算得上挺幸福的。但如今,她心里只有心焦,她也想知道到底曾發生過什麼,她想知道殷胥的一切。這種好似殷胥曾和旁人相戀過十幾年的感覺,實在是讓她心里不舒服。

  她撲過去︰“你別光臉紅,你與我說!前世我們都做過什麼,這輩子我便要都再做一遍!”

  殷胥連忙擺手︰“前世大多數時候都不得相見,你在前線打仗,我在宮內。也真的只能算作朋友而已,若不是你最後與我、與我言明,我一輩子也想不到,也不敢想。”

  崔季明不依不饒,她可不想被這麼幾句簡單的話打發了,道︰“那我前世有親過你麼?有這樣踫過你麼?有咬過你麼?”

  殷胥搖頭︰“別胡說,都說了那時候是朋友。”

  崔季明道︰“那你身為聖人,在宮內這幾年內,沒有別人跟你……就算你說你未曾娶妻,但總也不能沒踫過誰吧。”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崔季明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微微瞪大了眼楮︰“你、你在吃味麼?”

  崔季明扁了扁嘴,死不承認︰“我要知道,有沒有人真的做過什麼,值得我吃味兒。便是你做過什麼壞事兒,指不定什麼後宮佳麗三千,到這里跟我裝個傻,我連證據也捏不著。”

  他竟心里頭有那麼點高興,側頭道︰“我要是說真有與旁人接觸過,你又當如何?”

  崔季明竟也分不出真假,心里頭有點真急了,她想表現出風輕雲淡來,卻怕自己的不在乎,會讓殷胥這輩子也干出這種事兒,道︰“那你算是在騙我!說什麼沒有娶妻過,我當時會相信也是可笑,天底下還沒哪個皇帝可到二十五六不成婚的!我都說到做到,你又怎能騙我?”

  殷胥看她急了,心里都能笑眯了眼,面上冷靜道︰“這事又沒法有證據,我與你說過你又不信,我能有什麼法子。”

  他又道︰“我登基前幾年都被權臣控制,我可不想被人安排著,身邊躺個眼線,日後生下個傀儡。後來便是太忙,我又遭人,呃……下毒,可能命不久矣,便不想再有個什麼拖累。你倒是與我生起氣來了,你前世納妾,還藏著掖著不露臉給別人看,我也沒在這兒跟你發脾氣啊。”

  崔季明心道︰還說沒發脾氣,關于什麼納妾的事兒,某人糾結了幾年了——

  殷胥頭一次感覺到崔季明也會在意他,他巴不得她能多生氣一會兒,也讓他來哄她,抓住她胳膊,道︰“當真沒有,我從不說謊話。”

  崔季明料想他平日里的樣子,也不像個曾娶妻納妾的,心里稍稍安定,卻又听著殷胥道︰“前世我們只是朋友,那這一世,你有沒有要與我成家的打算?”

  崔季明愣了一下,側過頭去看他,殷胥問的幾乎是小心翼翼,他又道︰“你莫要覺得我荒唐,只要你也願意,我們總會有法子的。”

第153章

  崔季明呆了一下。

  她一時間竟沒能反應過來他所謂的成家是什麼。

  崔季明微微瞪大眼楮︰“成家……?”

  殷胥或許此刻並沒有臉紅,但他仍然感覺難以啟齒,更怕這種期待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妄想。他道︰“我想讓旁人都知曉你我二人的關系,也想與你住在一起,常年能住在一處院內更好。以後或許各種場合,我們不必瞞旁人,也可共同出入。倘若可以……我……”

  他最後也支支吾吾,沒能說出想做什麼。

  崔季明從未想過這些,她半晌道︰“你若登上皇位,那我便要進宮去?還是說你做了王爺,我便要入王府去?你是這個意思?”

  殷胥擺了擺手︰“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只是想著我們可以有一起生活的地方,縱然如今忙,也可定座宅子,沒有旁人,就當我們自己的……家也好。且,我希望旁人都能知道,以後若是我出了什麼事情,是你可以來替我做決斷。我若是有朝一日會不在了,我留下來的所有東西都會屬于你。”

  崔季明心里頭一震,她揉了揉眉角︰“你怎突然說這種話。”

  她以為二人絕沒到了讓他如此的地步。崔季明面對著殷胥的神色,竟一時覺得難面對。她連性別一事都還在欺瞞,她針對行歸于周的計劃也在步步推行,而殷胥也不輕松,他卻一直將她劃入未來,成了與要救的江山一樣重要的一部分。

  崔季明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不該同意,她一開始就不該如此肆無忌憚,更不該去親吻他。

  他們倆對待感情,完全不同。崔季明也不覺得自己是壞,是不負責任,但殷胥太較真太專注了。他雖有種種吃味的心境,卻沒有顧前顧後計較付出的惶恐,更是從不覺得崔季明會真的傷害他。

  他有一顆赤子之心。

  崔季明惹了一個她承受不來的禍。殷胥的認真與義無反顧,不是如今的她能回應的了的。她有一種將要自食惡果的惶恐,更有一種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回應的……心疼。

  殷胥捏著她的手,沒有放開,道︰“只是我怕。畢竟澤已成婚一年多,今年修與兆的婚事也已經在宮中商議,你已十七。我怕你家中要你成婚。”

  崔季明搖頭︰“不會,我不會成婚的。你也不許。”

  殷胥笑了笑,他道︰“我上次見罷澤成婚,也想了很多。我只是也很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崔季明想了想,偏頭笑道︰“我也想。”

  殷胥眼楮亮了,她卻又道︰“但這很難。”

  崔季明將頭往後仰去,倒在床鋪上,聲音沉沉道︰“這難到我不敢想,至少現在不敢想。再等等吧。”

  殷胥沉默了。她用一個難字,已經代表了很多。比如或許她覺得此事是不重要的,是可取舍的。或許是他說的太急,這話雖在他心里醞釀許久,但說出來的是不合適的。

  崔季明又道︰“這樣不好麼?”

  殷胥轉頭,許久才道︰“沒有不好。”是他貪心。

  崔季明看他側過臉去不再說話了,眼楮垂下去,心里竟是干著急。她想讓他知道,她也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但實際上她處處受鉗制,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不喜歡這樣,她不希望殷胥對她有一點失望。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笨手笨腳,她自己與情緒在朝她難以控制的方向而去。崔季明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朝他撲過去,殷胥被她攬住脖子,她伏著身子胡亂的朝他面上親來,殷胥想躲,卻躲不開。

  她口中小聲喃喃道︰“我知道錯了,你別這樣。我也想與你生活在一起,總有一天可以,總有一天。”

  殷胥實際上更多的是想告訴她,“我心中有了這樣的計劃,我想要的未來里有你”“如果你沒有想過,是不是要從今天開始想這件事”,能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有些失望,卻也意料之中。

  他這時有意偏過頭去,崔季明著急了,扒住他耳朵,氣道︰“不許躲。”

  她引著他來吻她,殷胥想著她剛剛吃味的樣子,倒覺得今日不算一無所獲。他有意更去往後推拒幾分,崔季明果然更急切了,她伸手居然拽著殷胥倒下去。殷胥連忙手肘撐在床上,才沒跟她撞在一處,低頭看著躺下的崔季明,她眼里就跟有火一樣,拽著他衣領,道︰“阿九,親親。”

  殷胥低頭望她,臉垂下去,幾乎是貼著她的氣息說話︰“給我一樣信物。屬于你的東西。”

  崔季明一心一意的想要讓他別失望,道︰“什麼?你要什麼,拿便是,都可以給。”

  她這話說的實在引人聯想,就算是心里頭不太舒服的時刻,她一兩句好听的話還是有效,他道︰“你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麼?昨日進園來,我竟連個信物也拿不出——”

  崔季明忽然扯了衣領,他往後縮了一下,就看著崔季明撈出頸上藏著的一截紅繩,上頭掛著個白玉小佛像,不知道被帶了多少年,已經養的溫潤透亮。她想解後頭的繩,卻常年帶著已經系死解不開了。

  殷胥從來沒見過,不過原因也是他也沒見過崔季明穿過什麼低領的衣裳。

  崔季明一邊吃力的想解開,一邊道︰“小時候阿公給的,我以前還不愛戴這玩意兒,後來也就習慣了,大概快有十年了,給你。省得從你嘴里再蹦出什麼‘有朝一日不在了’的傻話。”

  大鄴許多家里都會在孩子四五歲時給個金鎖,玉件貼身帶著,倒不是多珍貴的東西,不過是個長輩的期許。殷胥從小在三清殿長大,既不知道這個規矩也沒有這樣的掛件,他推拒道︰“你都帶了這麼多年了,我不能拿。”

  崔季明解了半天解不下來,直接捏住玉佛猛地一拽,拽斷了紅繩,脖子上一道淺淺的勒痕,塞進殷胥掌心里︰“我命硬,從小到大出過多少次事,沒能折了我這條命去,也不需要這玩意兒了。繩上沒少漬了汗,若是嫌棄你就回頭換一條。”

  那玉佛被塞到殷胥手里,指肚撫摸來去,還熱乎乎的,他還想客氣,但又怕崔季明真的會收回去。若是他能有種種表情,心里的高興怕是能讓他笑的一口牙都露出來。

  崔季明躺在床上,道︰“你給我的小弩,我可都有好好裝著,陪我幾年了。”

  殷胥微微撐起身子來,道︰“你給我帶上。”

  他要起身,崔季明接過玉佛,笑道︰“就這樣,別起來。我想這樣貼著你,這樣舒服。”

  殷胥怪不好意思的,但崔季明又說舒服,他只好僵在原地。他大半個身子都伏在她身上,手臂撐起上身來,二人膝蓋交錯。

  殷胥感覺她好似跟想象中不一樣,比想象中更柔軟一點。崔季明喜歡他這樣壓著她麼?不覺得沉麼?他往下扯了扯衣領,崔季明伸手捏住紅繩的兩端,手繞到他頸後去給他系上。

  崔季明眼神劃過他往下拉低的衣領,忍不住吞咽幾下,兩只手如同做假動作一般,半天在他頸後系不住。殷胥道︰“你怎麼這麼笨手笨腳?”

  崔季明收回目光︰“馬上就好,你再稍等一下。”

  紅繩映在他頸上,格外耀眼,那白玉就像他肌膚一樣,崔季明終于給系上。殷胥起身,低頭拈起來看了看。崔季明笑︰“你戴比我好看。紅繩顯黑。”

  殷胥簡直愛不釋手,他忽然拈起來,將那玉佛放在唇上貼了一下又放下。

  崔季明騰地一下臉就燒起來了,仿佛覺得他親的不是玉佛,而是她的身體。她心里頭暗罵一句︰他如今怎麼這麼要命!

  殷胥是情難自已,他看見崔季明紅了臉,這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居然也覺得暗示意味太明顯,惶惶的將玉佛放進衣領里,故作鎮定的咳了咳。

  那玉佛貼著他胸口,好似能發熱的靈玉,帶來從崔季明那里得到的熱度。

  崔季明隔著衣服,手指壓了壓他胸口的那玉佛,小聲道︰“它肯定靈驗,能護你周全。”

  殷胥點了點頭。

  崔季明本還想說,她也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或許比不上他,但也想盡力幫他。但這話,不像是她會說出來的那種話,她也怕自己說出來,卻會做不到,白讓他傷心。

  她探過頭去,殷胥抿著唇也湊過來,二人的手才搭到一處,忽然听見了外頭管事的通報︰“大郎,外頭有客。”

  殷胥連忙往後撤,差點後腦撞在了床框上。崔季明笑著瞥了他一眼,理了理衣領道︰“誰?”

  管事笑道︰“您家里頭的遠親,要不我便說您晨間未能起床,要他多等會兒?”

  崔季明道︰“不必,我這就去。”

  殷胥也起身,低聲道︰“我也身有要事,見了你一面便好。我便也走了。”

  崔季明拉開門,轉頭道︰“等我一會兒,一起用過午食再走。東西你隨便翻看,不要緊的。”

  沒等殷胥點頭,便先出門。

  她快步走出去,看了門口的管事一眼,走出去院落才道︰“來人是誰?你不肯在端王面前說姓氏,來得是那些人?”

  管事垂頭快步跟上,道︰“來得是滎陽長房十一子。”

  世家之間,常以郡望代稱姓氏,來的竟是殷胥的伴讀鄭翼。與如今大多數皇子和伴讀的關系一樣,殷胥也並不是很信任鄭翼,再加上鄭湛在朝堂上態度太中立,鄭家又是面上跟薛家有關前代裙帶關系,才在當時在殷胥身後掛個名。

  誰能料到殷胥如今如日中天,他未必不知道反對朝廷的眾世家會有鄭家,也跟鄭翼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崔季明披上毛領斗篷,穿過風雪的長廊,進了屋內才看見帷幔後跪著個打扮華貴的少年郎。

  她幾次回長安,都是見過修,幫修處理些事情,並沒有見過其他人。一下子看那體型,她都未能反應過來。

  那少年郎君轉過身來,崔季明真呆住了。

  那五官明顯是鄭翼,但面上那曾經跑起來就顫抖的白嫩軟肉消失了。他也不能算得上瘦,面容仍然有些貴氣的圓潤,但卻已經和以前相差太多了,連那雙被肉擠沒了的桃花眼都露了出來。

  同年紀的少年里頭,若說崔季明是鋒芒畢露,殷胥是沉靜內斂,澤是溫潤如玉,那他就是……珠光寶氣。頭上穿戴的那些金玉,若是在旁人身上,非要讓人暗罵一句瞎眼的俗氣,到他身上卻般配的很,反倒被他那雙眼中流光蓋住。

  崔季明半天才笑道︰“我的天吶,鄭十一你這是被流放到哪兒受苦去了,怎成這副樣子。我都快一年半沒見過你了,你怎麼來了這里?”

  鄭翼抬袖將茶盞放回在桌上,笑︰“三郎也是高了許多,眉目依舊。今年建康有會,家中派我來了。”

  崔季明了然。

  不論如今在言玉手下的那些曾經顯赫的落魄世家,如今崔、李兩方,各自派系的世家不同,大致可分在朝黨和在野黨的代表。

  崔家身邊有鄭王兩大姓,又有些其他在朝堂上有官職的大小世家,也有如今在南地的黃姓為代表的世家,基本勢力都是可以在中央操縱的。而李黨則是以盧、蕭、何等等江左、河南河北世家為主,也有朝堂上的裴家,大部分掌握了軍鎮和地方官職,幾乎可以是像地頭蛇一般的存在。

  當然崔黨也想盡力去控制地方,李黨也想通過永王來插手朝堂。

  但兩方內斗的時候,也要不斷的提醒對方分寸。比如今年薛菱好像提出要修改各地政績考核的標準,修改督核與制衡的不平,將如今已經嚴重程式化的考核制度進行改革。

  程式化是一層堅固的殼,下頭藏污納垢,若崔黨在朝堂上支持,李黨的勢力必定要遭到打擊,但地方勢力被朝廷拔除,對行歸于周這兩年的計劃也會是個致命的打擊。

  今年的會選商議的重中之重,便是如何阻攔薛菱的改革政策。

  而言玉掌權一事,怕是要將這個商議的大事先往後拖幾分,畢竟言玉作為李黨崔黨相互惡心的籌碼,忽然爬的這麼高,顯然是他一人利用了兩方。

  鄭翼這時候前來,崔季明覺得他是來問言玉相關的事情的。崔翕雖被選作三宰之一,但鄭王這樣的大世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言玉方面,一直由崔季明來溝通,她心里做好了鄭翼代鄭家要來質問的打算。

  鄭翼竟然開口道︰“五娘不在府內麼?”

  崔季明心中警鈴大作。這小子今兒穿金戴銀的,居然是為了舒窈?

  她坐下,面色如常道︰“不在。她幾個月都沒回來了,也沒哪家娘子像她這般,不過這年頭也無所謂拋頭露面一說,便讓她出去玩了。”

  鄭翼微微抬了抬眉毛,給崔季明斟茶︰“五娘子如今在外頭風生水起,叫阿兄說成一個‘玩’字,實在不該。”

  崔季明笑︰“她才多大,折騰些金銀拿去耍,管什麼賠賺,她開心便是,還能不是玩麼?”

  鄭翼看她不願提起舒窈,也只得笑了笑沒說話。

  崔家這樣的世家,是本不該提一個錢字,越是主子,越提錢越覺得腌,避之不及。後來高祖顯宗時期,儒士大提四民皆本,商賈不再是世家不可觸踫的事情了。如今天下商賈之盛,便在建康一帶。

  像崔家如今開始走下坡路,不可能像前朝前代那般富庶,崔式年輕時也曾投些錢開過“質庫”,得來的錢也夠支撐南地幾座宅子如流水的開支。那類似于那種銀行抵押貸款式的機構,雖不太算作規模,但在建康還是不少的。崔式算是趕過一波流行。

  而如今幾次租佃改革,崔家的狀況也收緊,畢竟為了維護崔翕的地位,崔家不可能眼見著一步步衰敗下去,崔式就授意舒窈先拿出部分內庫的錢,在建康試水。

  舒窈年紀雖小,畢竟是從小在建康長大,對人情世故熟悉,雖然前幾次投官營石炭場都收益不好,但如今也漸漸邁上正軌。她用崔姓這鐵板一樣的名號,在外頭做起了信托。

  許多寒門出身的大商賈,既是不想太招搖招惹上有權勢之人,也是想擺脫寒門身份擺起了貴族架子不願自為蠰市,而舒窈便在外頭為這種江南大商賈進行委托經營。

  實際上這種信托模式已經出現,並非舒窈原創,只是一直範圍很窄,以田舟貿易為主,未能發展起來。她手里有崔家的本錢,再有了幾家富賈的資本,然後用崔姓的名號和人脈,來集合這些資產,然後分下去教給旁人打理,她來進行游說和管理。

  她手里有太多姓氏帶來的資源,只是從商賈到世家,對于崔姓這種行為都多有鄙薄,認為他們自甘卑賤做這種事情。

  崔舒窈不在乎,這種聲音太響了若影響崔家,她便撈到自己身上來,全說成自己不懂事。但她知道,這年頭商賈的勢頭到底有多麼猛,崔家的奢華生活與無數產業是多麼需要資金來支持,她不想端著所謂的世家面子,眼見著資源被旁人奪走。

  而選擇信托經營,幾乎是她做的最正確的決定,讓沒有行商根基的自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建康一代落腳。

  非崔家的名號,不能使那些商賈將大量的資金資本掏出來委托給她。若非熟悉江左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吏,她不能使如今仍然落後的律政放寬通行。若不是崔家擁有的資本,各地剛剛開始發展的農產礦業,也不會和她簽訂下幾年內承包的期定易貨的立券。

  在這樣幾乎是除了人脈以外,其他都是暫時委托來的狀況下,崔舒窈幾乎在短短一年多以內,將手伸到各行各業之中。她身上承擔著種種風險,但這姑娘有見縫插針的果決,總能在平衡之間迅速找到方向。

  對于崔季明而言,舒窈的這種類似于“投資”的行為並沒有太多驚奇,但對于其他各家來說,幾乎是覺得舒窈身上有驚天的才能。

  畢竟往前數個八十年,鄉鎮間還以帛布剪割進行交易,銅錢根本不能通行,而貴人們是不需要買賣的;上數五十年,才剛剛出現復雜的買賣關系,十年前出現了第一個私人名下的坑冶場和茶莊。

  這個時代百年內如同脫韁野馬般飛馳著。

  曾經高祖來到這時代時,沒有茶樓酒館,沒有租賃馬車,沒有什麼買賣食貨。他打到洛陽時,只有一半泥濘髒污,貧民與妓女躋身瓦舍的土城,以及一半巍峨門第,各家生活如雲端般肆意自由的磚城。

  而如今,崔季明能夠在桌上拍幾塊碎銀,在外頭喝上熱酒吃上飯食;能夠坐著有其他陌生人一同的客船到達甦州;能夠路過建康的街道,看周邊雜亂卻也繁華的鋪市朝她招呼。這些都是因為高祖曾埋下的種子,因為無數底層人拼命想過得更好的欲望,也因為無數人利用智慧進行的開拓。

  她如今身處層層門第之中,都能感受到這種變化。

  而那些可以用今年余錢到街上買酒喝的農戶,那些因為時代變革從底層富裕起來的大笑商人,是不是往前看幾百年,更能感受到——如今的幸福。

第154章

  鄭翼又道︰“或許三郎不在長安,不太知曉。我與五娘也算見過幾次面,稱得上熟識,這次既然幾家要在建康小聚,想著或許能見上五娘一面。”

  崔季明倒不能說討厭鄭翼,畢竟鄭家和崔家聯姻是老規矩了。但她就是不喜歡有人這麼光明正大的覬覦她妹。而且鄭家如今是堅定要走行歸于周的路子,而崔季明想的卻並非如此。鄭翼這種在本家不太受寵的小子,如今憑著一身本事在鄭家這一代郎君中,也成了說得上話的角色,而他為了能在家族中佔據地位,必定也會擁護家中的選擇。

  崔舒窈要是與鄭翼成婚了,她幾乎就被綁死在了行歸于周這條船上,崔季明是不願的。

  她道︰“二妹如今也忙,怕是鄭家也不喜歡她這樣整天拋頭露面的娘子。畢竟年紀還小,她總是與我口口聲聲說著不願成婚,阿耶不管事,我這個做兄長的,也想順著她的意思。畢竟崔家養著個有才情的姑娘,就算她此生不嫁,也不丟人。”

  鄭翼怎能看不出來崔季明不願,他心下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若是舒窈不肯見他,在崔季明這里也討不著半句好。那他當真是要死皮賴臉的到崔家門口打地鋪麼?

  他知曉分寸,笑著不再提此事,道︰“听聞今年言玉想要位三宰之一,三郎沒能提前得到消息?”

  崔季明搖頭嘆道︰“他還與我說想要參選別的無關輕重的官位,要崔家給幾籌,那幾籌等寄到了建康來,怕是要因官位不符而作廢。顯然他是想試探崔家的口風。李家那邊,恐怕他也是這樣的說辭。雖說不想讓他上位,但既然包括早年謝家後人在內的世家想抬他,也是顯然早就被捏在他手里,他們不成氣候,但是手中籌數眾多,咱們怕是攔不住。”

  鄭翼道︰“鄭家的意思是,不若此次便讓他上位。錢廉在位時,倒是很護著下頭那些世家,他又是幾次會選的老人,聲望頗廣,李沅都不得不給他面子。如今言玉上位,卻不一樣了,他畢竟以殷識鈺的名號上位,名不正言不順,更像是被一群世家選出來了個誰都不沾的托。咱們此次來,要與沅公商議大事,不若與沅公聯手,瓜分了那一派。”

  崔季明一看他,便知怕是鄭湛這一代選中的人,就是鄭翼。鄭翼有幾位叔伯兄長,都十分有才能,甚至是大鄴聞名的劍客、書畫家或詩人,鄭翼則連讀書都不算頂尖,卻年紀輕輕就有混這些的手腕。

  崔季明道︰“那豈不是三宰這就要成兩派了,我還以為當真能相互制衡幾年。”

  鄭翼笑道︰“咱們這一派,看似和沅公那派好似勢力平衡,實際並非如此。一旦此事要撕破臉皮,上台的若是位豁出去命的聖人,必定會先對朝堂上離他最近的人下手,反倒是沅公可以在地方上發展起來。咱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因此翕公也在想辦法,咱們不能被李黨當作盾牌。”

  就像是當初殷胥在西北設下的局,就像是如今在大鄴通行的三省六部,這個世界充滿了種種膠著的制衡與沖突,行歸于周內部也不例外。

  鄭翼看她不喝茶,便將冷茶倒掉,又拎了旁邊瓷爐上的滾水,在茶壺內燎了一圈。大鄴喝茶,很多地方還有前朝那般放蔥姜的習慣,他一燎水,屋內一股香氣。

  崔季明沒去端,鄭翼笑道︰“三郎是不是也有半年多未曾回過長安了,可還記得初夏時候,聖人發了常病?也不知是調理不當,還是傷及根本,入了冬身子愈發差,又有頭風病發作,甚至難完整主持完一場大朝會。”

  崔季明驚道︰“怎麼會,我離開長安時,不都說聖人已經痊愈?他如今正是壯年。”

  鄭翼將茶盞放在鼻下,輕輕聞了聞笑道︰“世事無常,誰能料到呢?太醫說是……聖人年輕時候縱情太過。安王出事時,端王還頗受懷疑,被聖人派出來做各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年關都不許回長安。而如今,薛妃甚至還只是保持著妃位,就已經垂簾听政一年有余,端王,可不是當年的端王了。”

  鄭翼說出這種話來,只叫崔季明心里一寒。

  她忍不住試探道︰“我听聞裴家與永王關系親密,沅公似乎也與永王會過面,鄭家好歹外頭像是端王的靠山,就沒想過利用端王來爭麼?”

  鄭翼笑︰“永王知曉自己若不靠沅公,其母無地位無家室,他又算不上受寵,這輩子也爬不到皇位上去。他自小自卑,又總是心急太過,算得上好控制,但端王可不一樣了。他最大的靠山就是薛妃,行事全是他自己的人,倒是有些地方官員和他有過接觸,但也接觸不深。他不輕信旁人,最難拿捏。想利用他,是鄭家自討苦吃。”

  崔季明接過他手中茶盞,笑道︰“那十一郎覺得,這皇位會屬于他?”

  鄭翼笑︰“誰知道呢。以前誰也沒想過皇後這一支會衰成如今這模樣。倒是……鄭某一直有個疑問,安王成婚前一夜,式公可曾進宮一趟?”

  崔季明心頭猛然一緊,轉臉笑道︰“我怎麼不知道?”

  鄭翼笑︰“三郎那時候沒回長安,可能不太知曉。不過幸而聖人沒有會見式公,否則這事兒傳出去怕是不好听。咱們都知曉式公與聖人,年幼時關系極好,當年薛娘娘和您阿娘,都是玩在一處的好姊妹呢。雖咱們這些年,許多聖人的消息,也仰賴式公,但畢竟式公跟三郎這麼大的時候,也沒少做過傻事,若這節骨眼上出現些什麼意外,讓人不由得多想。”

  崔季明知曉的。崔式那一夜進宮是為了什麼。

  澤出事,是李黨為了給兆鋪路。崔家作為太子黨,翕公本該攔,但畢竟翕公也不想走利用太子的那條路,長房崔夜用想插手行歸于周的事情又讓他忌憚,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澤死了廢了,還會剩個修,修的伴讀還是他親孫子崔季明,他的控制力不會被削減。

  但崔式知道了此事,卻猶疑起來。

  崔式其實本就不是個適合混政治的人,浸淫崔家的復雜權勢多少年,也改不了事實。他一張如鐵皮雕畫的笑面下,是顆多情重情的心。殷邛有過種種不對,他平庸又剛愎自用,但天底下誰人是無缺的呢。崔式心知失去家人的感受,他不想讓殷邛再送走他的長子。

  畢竟當年他與薛菱的孩子死去時,他心里的感受,崔式也能從後來的書信中了解一二。

  怕是翕公知曉他的想法,要踹了椅子,怒罵崔式這三十多歲還可笑幼稚的心思。崔式也有無數政治無情利益至上的理由死死堵著他喉嚨,告訴他不該做這種蠢事,但人在夜里,總會有無數白日里根本沒敢想過的不清醒沖動,他在澤婚禮前那也都已經睡下來,卻仍然猛地又從床上彈起來,披衣策馬往宮內而去。

  良心無用,只會絆人手腳。

  他像崔季明這麼大的時候,听到的教育是與崔季明不同的。沒有賀拔慶元那樣的人用行動告訴他,人該如何活。只有崔翕說︰聰明人是懂得取舍的,蠢人才會掛念一點根本無阻掛齒的義。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蠢,但這種愚蠢是天生的,是他這輩子骨子里摳不掉的一塊膿。

  他或許根本不是為了殷邛,而是為了自己能安眠,為了給他二人都曾背叛過、忘記過的這段少年友誼,畫作一個句點。

  崔式當時還想,僅此一次,日後殷邛被人圍攻慘死城牆下,被人毒殺在龍椅上撲騰,他都不管了,管不了了。

  然而冒著夜風前來的崔式,卻沒等到殷邛。

  或許殷邛有要事要處理,或許他已經覺得崔式是無所謂要不要見的人了。

  崔式沒等到,也松了一口氣。

  他是想提醒殷邛的,他走出這一步了,殷邛沒來,是命。

  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沒有第二次背叛崔家。

  而有些人卻將他邁出的這一步看在了眼里。有暴怒的翕公,有鄭王兩家本就對于崔式有忌憚的長輩。

  崔季明很能理解阿耶,或許她骨子里也是像阿耶。

  崔季明飲盡盞內茶,笑道︰“既然最後結果無差,再將舊事每個細節拿出來琢磨,非要摳出個幾分對錯,便沒意思了。”

  鄭翼笑︰“也是。”他添了一次水,道︰“我年紀輕,也是頭一次參建康的會選,比不得如今三郎已在各家混了個臉熟,還是要三郎多擔待。”

  崔季明縱然不想與他這樣虛與委蛇,但也必須這樣。她點頭稱是,只覺得心里越來越累。

  鄭翼道︰“今年一事是要說政績考察改政,二便是要商議,如何鉗制端王。似乎听聞沅公想讓永王分封至南地來,等待時機。或許三郎感覺不到,但端王已經有了隨時可上位的條件,咱們要隨時準備著在他交接的瞬間,給予致命一擊。”

  崔季明早已修煉出一張如她阿耶似的笑臉,此刻縱然心里是深淵萬丈寒冰徹骨,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只是她端著手中溫熱的茶杯,半晌才道︰“你是端王的伴讀,好歹也是在他身邊呆了一兩年,說出這種話,心里就沒有什麼感覺麼?”

  在鄭翼眼里,崔季明是不該問出這種話的。他的桃花眼都微微睜開幾分,面上笑意漸漸隱退︰“三郎,我正是因為了解他,才忌憚他。他或許才是未來行歸于周最大的敵人。人生來如羊群,姓氏是屬于自己的群落,羊群不接納外姓,我若是不與鄭家站在一處,就會變成草原上孤零零一只。這世道,獨自一人難活。”

  崔季明其實也難去職責他,鄭翼這種行為也說不上背叛,畢竟殷胥也從未覺得他會背棄鄭家而跟隨他。

  只是此時此刻,就在與殷胥相隔幾個院落的屋內,她與殷胥的伴讀討論如何才能給殷胥致命一擊,她幾乎繃不住偽裝已久的面子。

  鄭翼天生敏感,他看出了什麼門道︰“從認識三郎起,也大抵知曉三郎是個怎樣的人物。也望三郎別做傻事,沒了姓氏的庇護,日子會流落成什麼樣,我以為三郎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了解到了。”

  崔季明猛地抬頭,目光如箭刺向他。

  鄭翼顯然被她目光驚得呼吸一滯,他這話說的不合適,卻也是真心的勸導。無論如何看來,崔季明很難和行歸于周作對,螳臂當車也就罷了,若想號召一群熱血激情的螳螂霸佔路中,不過也就是讓車輪上多幾塊污漬。

  崔季明垂下眼道︰“我都來參會選了,顯然心中有數。”

  鄭翼笑了笑︰“也是。再說了端王一事也不急,按翕公的意思是,永王或地方上先動手,朝堂上再來釜底抽薪,才是最快的辦法。但沅公肯定怕在朝派最後看形勢不對而明哲保身,不肯動手一直拖著。行歸于周這麼斗著拖著幾十年了,不知道這一代能不能到了拋棄前嫌的時候。”

  他提起衣擺起身,準備告辭,崔季明送他至長廊外。

  鄭翼站在門檻變,欲言又止,卻又下定決心道︰“五娘子若是有意嫁人,怕是也要選世家子,還希望三郎能先考慮我。我對她確實傾慕已久,她若是想繼續在建康行商,或隨意怎樣,我都可以讓她盡心去做。我能以我知曉的最好方式去待她,也望三郎替我轉達一句——”

  鄭翼笑了笑,道︰“如今應當不算個胖子,也不知道我這樣如今能不能勉強卡進她的眼界離去。”

  崔季明愣了愣,他笑著行禮,便轉身離開了。

  她繞了一大圈路,平復了心情,才回去見了殷胥。

  崔家老廚的手藝幾乎天下難尋,崔季明提前跟管事打過招呼,兩人分餐,崔季明這邊基本就是酸辣咸甜什麼重口來什麼,殷胥的桌上卻全是清淡鮮味的菜品,又有很多南地特有的膾品。他坐在一旁慢條斯理的吃魚,卻一會兒將桌子推過來,兩張矮桌靠在一塊。

  這動作自然的好像是天外之力推動的桌子,跟他沒有半毛錢關系。

  崔季明斜他一眼,咬著筷子笑了,殷胥道︰“靠著你吃飯,我有食欲一點。”

  他說罷筷子尖朝她桌上甜的如同裹糖的排骨伸來,崔季明道︰“特別甜啊。”

  殷胥斜她一眼放入口中,這才沒咽下去,就的捂嘴猛烈咳嗽,簡直被甜味震驚了︰“你這怎麼不直接吃糖呢!一口牙遲早要壞!”

  崔季明笑眯眯的咬著筷子︰“做這菜,糖要和排骨等量。你不愛吃就別吃嘛,不是讓人給你做了一堆淡出鳥的菜,你吃自己的去。”

  殷胥偏要來嘗遍她的菜,一會兒又被辣的滿臉通紅,一會兒又被酸的直皺眉頭。

  崔季明不知道他為啥非要來搶她的飯菜吃,殷胥吃過了一遍,這才道︰“我想著以後能跟你吃一樣的飯食,看來還是做不到。”

  崔季明笑︰“何必找罪受。”

  他坐在旁邊,專心吃飯,他倒是後背挺得像上朝,嚼的不緊不慢。崔季明老是偏頭看他,殷胥忍不住道︰“難不成你也想嘗嘗?”

  崔季明托腮笑︰“沒,只感覺你吃飯真是一點也不著急。筷子夾住的魚肉都看起來比我有艷福。”

  殷胥強忍著沒翻個白眼,不理她的胡話。

  崔季明感慨笑道︰“你說那些人動不動要投胎成美人發簪帕巾的,到底是多麼缺乏想象力啊。哪天我要是死了,讓我投胎成你的牙刷得了。早晚一次,銷魂。”

  有前次在船內以手指探入口中的無恥行為在先,這個比喻一下子意味詭異起來,殷胥想象了一下,都覺得日後無法面對馬尾毛的刷牙子,忍無可忍,將筷子拍在桌案上︰“食不言!更不該言這種廉恥之語!”

  崔季明完全不怕他,聳了聳肩膀去戳弄自己的菜,道︰“有本事你回頭也寢不語,咱倆到看看誰先叫喚。”

  殷胥︰“……”

  她怎麼什麼都能扯到那事上去!

  他真的慶幸自己沒跟崔季明住在一處,否則真的能被她煩死纏死!跟她斗一天嘴也什麼都不用干了!

  用罷飯,殷胥有要事也不得不離開了。他懷揣著那塊玉,對于要從後門離開這件事也能釋懷了,吃飽喝足,站在靠著外苑的門邊。長眼的下人都知道給自己找點事兒去做,崔季明伸手掛在了殷胥脖子上。

  殷胥︰“你好歹也是個帶過兵的人了,如今跟沒骨頭似的,讓旁人見到,難道不覺得丟臉?”

  崔季明笑道︰“不丟臉不丟臉,畢竟某位端莊的王爺都能干出過更沒骨頭的事兒了。”

  殷胥瞪她一眼,依依不舍,想讓她說兩句正經話。

  崔季明伸手探進他厚重的披風內,頭偏在他肩上,似乎猶豫很久後,輕聲道︰“提防永王與李姓。身邊人都只信姓氏,你只能信自己。”

第155章

  殷胥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他驚了一下。前世他是因為永王政變才知曉此事,而崔季明為何在這個時候提醒他?

  他想低頭看一眼崔季明,她卻緊緊抓住他的衣領,埋頭道︰“胥,天底下很多人都是你的敵人,隱忍與低調已經不能使你渡過眼前的坎了,你必須亮出獠牙,才能控制別人。”

  殷胥擁著她肩膀,因她說這話的語氣而一抖。

  崔季明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再難開牙關。以殷胥的敏銳,他必然能察覺到事情的端倪。

  她對他的行事和能力向來沒有過懷疑,從當年在萬花山的火堆旁,她就知道殷胥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有理智與寬容,有前路崎嶇絕望卻慷慨而行的勇氣,也有敢承擔責任且矢志不渝的信念。崔季明不知道前世他面對內外的憂患,可曾想過撒手荒唐一了百了。但縱然如此,他這一世還是沒有逃避。

  她是從心里敬仰他身上沉默的品質,也從不覺得有什麼能擊倒他。

  可她不想讓殷胥的人生里也出現那四個字。

  無能為力。

  殷胥顯然也知道崔季明似乎瞞了他許多,但畢竟在弘文館時,崔季明就說過很難與他同行,此刻他也能夠理解。他的手才搭在崔季明的肩上,崔季明卻松開了手,道︰“別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這雪要是再下,你過兩天不還是要來我家蹭飯。快走吧走吧。”

  她說罷猛然收回手來,連個側臉也沒留給他,轉身回了院內。

  殷胥有種預感,或許崔季明以後又會嘻嘻哈哈,當這話再沒說過了。

  崔季明走在院內,她一直在考慮,這一年多以來,她手中關于行歸于周的證據已然足夠多。然而證據又有什麼用?

  在去年這個時候,她也已經將自己的計劃與崔式說。崔式怕是沒想到崔季明,竟然會重蹈他當年的覆轍,他無法接受此事,一心勸阻,甚至希望崔季明能誠心去加入行歸于周。

  然而崔季明心意已決,在她知道李黨與幾家門閥都在扶持軍鎮,在山東河北以及江左一帶,由于曾經府兵緊縮造成的大量外流兵力,部分軍鎮公然抵抗朝廷政策,一人任幾處軍鎮節度使,大量吸收流兵,儼然有隨時掀起內戰的準備。

  她絕對要在軍鎮割據動手之前,先將行歸于周的計劃打亂。

  崔式或許是感覺到了山雨欲來,或許是他自己當年心火未滅,他最終在崔季明堅決的態度下,站在了她這一方。

  崔季明去年初春曾短暫的見過他一面,二人在家中小酌,崔式應下此事,如同為遠征的孩兒送行般,多喝了兩盅。他喃喃的叨念崔翕對他的教導。

  崔式反復重申自己的愚蠢良心。

  可他也不認為崔翕所謂的聰明是聰明,所謂的家族傳承是光榮的。人正因為沒法像王八活得那麼長,就極其愛用血脈來當成生命的延續,用祖宗增添自己有限生命里的光輝。

  然而只記得祖上的榮光,忘記了榮光背後的義無反顧,忘記了功績背後曾經背水一戰的勇氣與脊梁。只為了讓姓氏能跨越一個時代後一直傳承下去,已經失去了可傳承的東西,只剩下傳承本身了。

  崔式端著酒杯,笑罵︰“這要是傳承,母豬下崽也不是傳承。一只母豬的血脈可以無限傳承下去,一只母豬要是有能耐,半個隴西都能叫她祖宗。哪里有不滅的世家,氣數總要將盡,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就是想拖到最後一步,快上了岸都非要撲騰別人渾身是泥水。”

  崔季明默然給他倒了一杯酒。

  崔式甚少如此貪杯,仰頭而下,他如同一個醉了酒之後開始掰扯八年抗戰歷史黑幕的老大爺,說的卻是他心里頭憋了太久的話語。

  他哼哼笑道︰“人人都以為自己是那撲騰的魚,或是那最後將魚抓到手的人。誰知我們不過是那被濺起的可憐泥水而已。”

  崔季明坐在他旁邊,崔式手指撫摸過她的頭發,道︰“季明,我有很多話想與你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什麼一切化成一個詞一句話,你阿耶我這輩子竟知道了些散碎玩意兒,跟你講不出幾個字箴言來。但,銀錢、理想與良心,這三樣東西一個腌,一個無望,一個拖後腿,卻是能讓人活的不像豬的關鍵。”

  崔式︰“大丫頭,你要信自己的心。比死于權勢斗爭下更慘的是,漫長的人生被後悔與無能為力而折磨,到那時候連給自己一刀的勇氣都會被消磨干淨了。”

  崔季明眼底微微發疼,抓著崔式的手臂,將臉埋進去。她從一個家人得了那藥丸,卻從另一個家人口中得到了這樣的話。

  她至今沒將那藥丸一事說給崔式。

  她也頭一次感謝上天,讓她投了這麼一次胎,連爹都給配了個世間最好的。

  崔式道︰“此事你可與賀拔公商議。他手里有兵,斗毆雖不是世上最管用的法子,但打到他服氣卻是個好法子。”

  然而縱然如此,崔季明的力量還是太單薄了,簡直單薄到可憐。

  說是只能添塊血污的螳臂當車也不為過。

  對于此事,崔季明不可能去硬踫硬,她想依托的是行歸于周內部的不斷斗爭。崔季明也考慮過︰“將行歸于周一事,若是告訴端王如何?如今似乎端王也很有勢力,他若有能力與行歸于周——”

  崔式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他有的勢力,能算什麼。他能罷免朝廷重臣麼?還是他能調動長安洛陽的中軍?他的勢力都是間接影響,他推行法案,哪個不都要經過皇帝的手?你若是想將他像兆那樣利用來打頭陣,我不介意。但若是想靠他來跟行歸于周對抗,你是在將這麼個唯一可能坐穩皇位的人,往死路上推。”

  崔季明當時的確有過打算,要將行歸于周一事告訴殷胥,此事听到崔式一眼,心里頭如踩空落入深淵般一抖。

  崔式道︰“以他的能力都足夠成為行歸于周的眼中釘了,若是一旦他表現出知曉行歸于周內幕的樣子,李黨崔黨攜手,殺的第一個就是他。不但要殺他,還要將他的那些勢力都絞碎,然後再將連子嗣都沒有的薛菱拉下來。如今他們還沒這麼干,是你祖父怕端王不在,李黨手中的兆就成了通行王牌。”

  崔季明沉思︰“那阿耶的意思是與聖人說此事?”

  崔式往後仰了仰︰“只有他。”

  崔式︰“再如何說他昏庸,不辨真相,在朝堂上受桎梏。但這天下能跟行歸于周正面對抗的,肯定只有皇帝。薛菱再怎麼垂簾听政手握朝堂小半邊江山,端王再怎樣眼線消息遍天手中富可敵國,他們也沒有直接派遣天下兵馬的權利。”

  而殷邛的多疑也是一顆悶雷,伴君如伴虎絕不是作假,崔季明也不可能對殷邛和盤托出。

  此事每走一步都是驚險,崔季明幾乎夜不能寐。

  良心與背負掛在梁上,日日往下滴血。

  她總感覺頭上潑著一盆不干的黏腥。她甚至羨慕起殷胥,他怎麼就將日子過得這般坦蕩干淨。

  頂著這樣疲憊的心境,建康的風雪終于稍微停駐了些,而城外,自湘地至江左,大鄴經歷了比前兩年更甚的凍災。曾經在新政鼓勵下普及的高產稻種蔫在田里,大雪封路封湖大量佃戶百姓凍死家中,早些時候各城還放農戶進城避寒,但當各城儲備的薪柴與石炭幾乎被耗空,連城內的富戶在家中都凍得無法忍受時,進城也不能解決問題了。

  高祖之前,江南產糧量根本無法與中原相比,但如今江南地區的儲糧幾乎可以與中原相媲美。但糧面縱然有,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也根本沒法快速運向各地,賀拔羅在機樞院內似乎想制出可破冰的船只,但等到能實用,估摸著也要進春天了。

  今年的艱難,是無論如何都要面對的。

  流民與暴動幾乎是在雪稍微一停時就四處發作,就跟深夜沙地里一片熟爛的西瓜, 里啪啦的在地里崩。官兵還未曾出動鎮壓,郡守還沒來得笑的像瓢一樣分發薪柴棉衣,下一場更突如其來的風雪,就將參與暴動的流民,在手拿鐵器怒氣沖沖向衙門而去的路上,就凍成了糠蘿卜一個個全倒下了。

  自然,這些冒著風雪出來的流民,也都算成了被朝廷害死的人。

  空宗大肆收納流民,各個佛門下僧侶人數激增。也不知怎麼的,明明都是沒有薪柴住房,衙門沒有,便是棄百姓于不顧,便是要他們凍死在田地里,官府給兩瓢暖粥也要怒罵兩聲米少。到了佛寺內,人數激增條件更差,一個個連蜷縮的地方都沒有,都覺得得到的兩碗熱水也是菩薩恩賜,感恩涕零的先謝過了佛祖,又連帶著把道家的也謝一謝去。

  崔季明看不懂,朝廷也看不懂。

  空宗看似能穩下一波局勢,朝廷松了口氣,想著要不然還是把錢撥給佛門,他們更有法子。卻不知為何,前兩天感恩戴德念兩句阿彌陀佛的流民,在佛寺內喝飽了一肚子的冷水,居然也能從僧尼們念佛中獲得什麼不知名的信念,迸發出一身 當的力氣,帶著更多一幫老弱病殘,朝衙門與其他村落沖去打砸搶燒了。

  打衙門,郡守也不怕。抓住幾個典型回來撈頓板子,維護一下官府尊嚴也就罷了。

  但流民絕大多數還是怕那衙門的高高門檻,他們更愛的是拿上鐮刀的一瞬化身匪首,去將刀刃棍棒對向有余糧薪柴的其他村落。

  都是世道上種二畝三分地,風雪也不會長眼忘了他們,或許是因為家中妻女勤勞,或許是因為他們節儉省糧,總有些人還是有法子活過凍災的。但誰叫有人過不好呢。

  過不好,就要拉著別人都陪葬。

  朝廷眼見著幾個根本受災不嚴重的村落,如同被蝗蟲和突厥人來回絞過三波一樣,成了活人都剩不下幾個的空村。

  受災,流民和暴動,可怕之處就在這里。他們像是瘟疫一樣,怪不得老天爺,便要將旁人一並拉入不幸。

  一波波傾軋,南地顯然有些控制不住局面,此事已經鬧到上報朝廷,怕是朝廷也在一籌莫展。

  外頭冰雪寒天時,行歸于周的會選卻在延期近半月,來人不足預計一半的情況下,在被無數奴僕敲碎了冰的嘉興內湖舉行。游船畫舫辦成了個關撲玩樂的地方,內湖三處碼頭隨時上下人。一切都避免了太多世家人同時在場的可疑。除了中層十幾人看守的長桌上擺滿了投壺用的銀壺,里頭各有籌片以外,這場聚會看起來于普通的聚會並無不同。

  今年是特例,往年大多是在節日選下院落,人頭攢動出入也無妨。今年來建康的人本就少,李家不知為何選擇了這麼一艘畫舫。

  然而在登上這雕梁畫柱,寬闊復雜的三層畫舫之前,崔季明在這段時間內,已經得了太多暴風雨前的消息。

  萬貴妃托兆,將消息傳至南地,聲稱她得到了皇後與薛妃聯手為殷邛下毒的證據。崔季明與眾人怕是都從未想過,薛菱會和林皇後聯手謀害皇帝。而兆這邊若是得了證據,連擁兵自立怕是都能得到正當理由了。

  而另一邊,蕭煙清獻計,提出整頓政績考核的新行事方法,薛菱不顧群臣反對,提拔蕭煙清為國子監太學博士,官五品,國子監都因女子正式封官一事炸開了鍋。蕭煙清一時成長安洛陽追捧的人物,其本身又是安王妃與安王之師,名聲顯赫,以致她開制講之時竟萬人空巷。

  也沒幾個人能真听明白她講的論法,但湊熱鬧看新奇是天下人本性,有無數貴婦公然支持,連她寫過的舊稿用過的毛筆都成了奇貨可居的擺設。甚至如今春闈前,無數世家女抹名投行卷,連帶崔夜用在內的幾位權臣不知真相,攜那些才絕驚艷的行卷想找到原主,站出來的卻有大半都是女子,鬧得一陣荒唐,致使一時不敢有顯達官員出來推薦。

  顯然如今的長安,也因為薛菱而攪起了一陣陣狂風。

  這一兩年的大鄴,變化太多。

  崔季明登上船去,滿船的熟人讓她心里頭都驚到麻木。

  王家打頭來的是王晉輔,這位當年跟著賀拔慶元出使波斯,回來一路顛簸餓瘦了十斤的舍人,如今也升為中書侍郎。他身後跟著幾個和崔季明年紀相仿的小輩。

  而鄭翼也不是獨自前來,來的還有滎陽本家兩位遠親撐場面。也不知道滎陽本家,那幾百人吃飯的大宅門里,都覺得自個兒喝的是幾十代祖宗喝的水,一身純正高貴的血,竟然對待鄭翼都相當的倨傲。

  崔家也有位百年前南渡至江左的旁支派了人來,但南渡的五姓大多根基不穩,比不得博陵、清河的本家,因此那位崔姓中年男子對待崔季明的態度,看起來十分小心翼翼。崔季明沒印象,對方卻說當年崔季明一身泥濘,敲得是他們家的門。

  那中年男子眼楮漆黑,崔季明本想說兩句感謝,卻猛然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麼意思。

  她決定做男子,是歸家之後的事。那時候那旁支崔家的女主子還叫人給她洗淨了換上新衣裳。對方這似暗示似威脅的態度,實在算不上有自知之明。

  崔季明笑了笑︰“祖父也是老了,做事不利索,倒是忘了你們。”

  她笑罷便走,那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少年待在南地,連個官職也沒有,忘了腦子該怎麼用,反應了一會兒,才面上一片慘白。

  會選頭一輪已經在上層的廣間內述罷,關于言玉是否能夠成為三宰之一,如鄭翼預料的那般通過了。言玉一身舊裳,立在畫舫之中格格不入,身邊跟著個謝家的年輕人。向他來恭賀之人寥寥,畢竟行歸于周內沒幾個人不認識他,十年來,對于他的未來也都心中有數。

  言玉並不在意,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是算好了各家的心思,篤定自己能登上三宰之位的。

  崔季明正臨江與幾位長輩客氣過,卻看著如今李黨的相公,李沅的庶子李治平,帶著幾人朝她方向走了過來。崔季明心中如臨大敵,面上笑的溫和。

  李家是非常獨特的,他們對待家中人才也算是不拘一格。像崔鄭王幾家培養後代人才,靠的是斷絕庶孽,著重培養少數的嫡子,穩固家庭關系。而李家則是開枝散葉,不論庶孽,只要有血緣姓李,全都接到本家來層層培養層層淘汰,母族出身根本就不在乎。

  像眼前的李治平,四十出頭氣度非凡,他身量頗高,蓄有短須。手握幾處軍鎮,在朝廷削弱的號令下巍然不動,跟隨李沅出入有十幾年,老不死的爹擋在前頭他也不急不躁。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不論擺在哪里都耀眼的中年男子,其母出身竟是個酒館的雜胡舞女。

  崔季明躬身行禮,李治平回禮笑著與她問候兩句。

  這些都是程式,只是崔季明一瞥眼,看見了李治平身後的人,身子一僵。

  他身後之人,至少曾在她腦袋上砸下七八個包,每次拎著她起來扔到堂外去倒立——正是何元白。

  她幾乎都要忘了,何姓也是南地顯赫,何元白詩名遠揚,在長安洛陽學生與追隨者無數,年輕時又曾立下軍功,是何姓中的翹楚。

  何元白知曉崔季明如今也接手崔翕的部分事務,卻未想到在這種情境下,遇見那個總是披著小花毯睡在課堂上,醒來就胡作為非的學生。

第156章

  李治平身著圓領窄袖袍,兩手背在身後,看著崔季明面上的神情,笑道︰“倒是忘了,何仙人曾在弘文館任教,算來應當還是三郎的先生。”

  崔季明如同談起年幼時趣事般笑了起來︰“可不是。何先生沒少揍我,也知曉我多麼不學無術,胡作非為,別在如今嘲諷我便是。”

  何元白眼神復雜,他勉力笑道︰“那時縱然頑劣,卻才思敏捷又自有見解,並非常人能比。”

  這幾句褒獎也說得干巴巴的。

  崔季明在弘文館讀書時,未曾少听幾個少年郎津津樂道某兩位中年男女自以為隱秘的戀情。蕭煙清年輕時並不出名,何元白雖有情意,但自認為人生應該屬于烈酒與馬刀、詩歌和遠方,于是乎便從軍去了。

  從國子監相見,到如今——

  蕭煙清在長安城內成風雲人物,何元白則出現了行歸于周。蘭陵蕭家是南方有些落魄卻骨架仍在的大士族,蕭家人好似也有部分參與行歸于周……但蕭煙清顯然已經顯露出了自己要走的不同路子。

  李治平笑道︰“天下少年,也未能有幾個有三郎這樣的本事了。距離弱冠還有三年,就見過不知道多少場戰役,改變過幾次天下局勢。”

  崔季明知曉他說的改變天下局勢,正是崔季明曾幾次破壞過李黨或行歸于周的行動。

  她笑了笑︰“年幼時不太懂事,總是認真太過。我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哪里能改什麼局勢,是時運。”時運于你們李黨不濟罷了。

  李治平莞爾一笑,並不太在意她的話,只是道︰“在翕公面前,我也是小輩。知曉翕公大名也有幾十年,翕公看人總是不會錯的。”他說罷,叫人拿酒來,與崔季明站在畫舫中層的回廊邊說話,這里的毛皮蓋簾被支起,外頭天地湖面一片素白,風吹來令人清醒,手中熱酒的不斷蒸騰著氤氳。

  崔季明是來為崔翕傳話的,果不其然李治平提及了關于政績考察一事。此事沒有什麼崔季明做主意的,他只是將翕公和鄭王黃幾家商議好的意見說出。李治平反復試探,崔家到底打算在朝廷上出多少力,是否打算借此有意來打壓李黨。

  崔三仗著自己年紀小,演起來極為不要臉,反復表現出一臉傻眼懵逼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治平問的緊了,她居然漲紅了臉急的快哭了,外人看來活像是李治平一個中年人在逼問少年郎。

  李治平心里暗罵崔翕老狐狸竟然帶了個小狐狸,只好不再罵。

  他轉開了此話,提及道︰“三郎可知曉如今流民暴動鬧得最厲害的是哪里?”

  崔季明道︰“各地都狀況不佳,听聞前一段時間于潛的暴民燒殺了將盡四五座村落,甚至還沖入了鎮中,盤踞鎮內。宣州刺史打算出面鎮壓此事,但怕只是刺史已經壓不住了。”

  李治平道︰“流民畢竟是流民,真要是軍鎮出手,還是能鎮壓住的。更何況他們怕是沒那膽氣敢向官府動刀。”

  大鄴流民自然是沒有膽氣,因為這世道,是犯不上拉上一大幫人豁命的。他們只是鬧,只是想先讓自己日子過好了,等到真要官府鎮壓的那天,跑的比誰都快。

  李治平道︰“有些軍鎮或府兵都尉,知曉朝廷賑災總是輪輪貪污,到流民手中也不會留下多少,他們出身……家境貧寒,自然能感懷流民的處境,難免會對那些萬惡的貪官污吏下手,想要安撫流民。”

  崔季明瞪大了眼楮。

  她要不是如今裝世家子裝了太多年,真能一句日他姥姥砸上去。

  誰都知道地方官員必定會貪污,但如今大雪封路,糧草都運不來,想貪也貪不著啊!

  而軍鎮和府兵都尉,基本都是以財力家境來選擇,能有幾個窮人?不論是軍鎮的募兵制,亦或是府兵的征兵制,他們都需要自己養兵。因此他們在軍中的控制力極強,又自佔土地,軍中勢力關系更是盤根錯節,有些軍鎮插手本州事務,甚至勢力遠超刺史。

  什麼他們感懷流民處境,對貪官污吏動手——

  這不就是軍鎮看流民的暴動不成器,決定帶著流民開始造反了麼?!

  李治平笑道︰“但總有些軍鎮節度使不太……愛民如子。他們如此冷面鎮壓流民,豈不是叫這些可憐百姓血流成河。三郎畢竟也是個懂打仗的,家世與背景放在這里,又心系百姓,或許能前去對宣州的軍鎮節度使——勸誘一二。畢竟朝廷總是喜歡拖著,流民聚集成股,朝廷才能重視。”

  崔季明後脊梁都是一麻。

  勸誘個屁,這是要她去清宣州節度使這塊擋路石!

  崔季明手指差點捏碎酒盞,猛的抬起一飲而盡道︰“為何要我去?這種事兒,能去做的人很多。還望相公理解,我不太想直接插手這種底下的事兒。”

  李治平盯著她,唇角展露一絲溫柔笑意,道︰“一是,如今宣州如今有安王這位主子,三郎應該也熟悉,畢竟您曾經救過他一命。他雙腿不能行走,卻不是隨意讓人拿捏的軟柿子,三郎與他能說得上話,可以見上一面。二是,士子有為天下百姓之志,怎可不去親自為百姓操勞。從翕公到在場所有人,既然是來參會選的,哪有一個是只作壁上觀的。”

  面上的話是要深入群眾,為百姓做點實事。

  實際已經將他的懷疑與條件說的很明白了。

  天下沒有不髒手的活,不髒了手就不是一條道上的。

  林沖上梁山還要下山殺個人才可,她入行歸于周以來,還未曾做過一件和行歸于周同路的事情,李治平今日才提,已經是給足了翕公面子。

  崔季明心里頭一時茫然,嘴上卻已經條件反射的做出了應答︰“此事我已知曉。怕是到時候還要有該會面的人,這都是小事,您讓下頭人與我再傳話便是。馬上便可能要回長安,正好路過宣州。”

  李治平笑著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拍了拍崔季明的肩道︰“三郎的出身,便代表了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鵬程萬里也未嘗不可。”

  這場面簡直就是領導接過兩包人民幣中華,笑著拍肩說年輕人你很有未來啊。

  崔季明臉色絕不算好,她知曉自己如果做了此事,南地流民之勢便是難擋,暴動也將會無法控制。她不像這畫舫上的那些人,她見過流民大潮,她也曾衣衫襤褸的沿江尋活路。她更知道這一場暴動,如同一塊感染的爛肉傷疤,越潰爛越大,最後挖肉療傷怕是都未必能止得住。

  第二場會選在一輪酒後在上層再度舉行,此次商議的便是政績考察。有人甚至提議先對支持此案的薛菱下手,問題也漸漸扯到了端王上,下頭眾說紛紜,鄭家在內的崔黨是死不撒口,絕不同意率先對端王出手。

  端王被殺,太子修如今如同擺設,永王幾乎就可以順利上台,李黨連朝堂上的控制力也有了。

  崔季明沒有听進去,她悶悶的坐在幾排胡椅中,最後按著預定好的投下了籌簽。

  此次會選結束後,崔季明隨眾人走出廣間,走至無人的一層,還未來得及去甲板上吹吹風,忽然一雙手從她背後抓來。

  她雖一年多沒上戰場,但習武一事從未荒廢過,條件反射的反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便是一擰一拍,朝後迅猛擊去。

  她還想著這條船上都能混上刺客,是誰瘋了麼?

  才回頭就看見言玉被一擊打中胸口,他悶哼一聲,面色慘白,眉頭皺起唇角好似隱隱冒出一絲血線,他快速的抿了一下嘴唇,將那血線吞回口中,啞著嗓子道︰“夠了。”

  崔季明皺眉︰“你在做什麼?”

  言玉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似乎痛到一時沒能出生,咳了兩下才一言不發將她拽至畫舫一層狹窄的隔間內,合上了門。

  崔季明挑了挑眉︰“有事?”

  言玉手指在門框上撐了撐,半晌才直起身子,道︰“你在會選上面色也太顯眼了。難道是想為端王做傻事?”

  顯然言玉將她剛才陰沉的面色,當成了為殷胥而憂心。

  崔季明擰著眉毛冷笑了一下︰“你可真會瞎想。”

  她說罷便要去推門,狹窄陰暗的隔間內,言玉猛的伸出手臂擋住,他一只手緊緊抓住了手臂,崔季明剛想還手,卻一抬眼,看見他就在眼前的薄唇中,那道血線又幾乎要滲出來了。

  她僵了一下。

  言玉面上急色絕不像作偽,他壓低聲音道︰“你要想想你妹妹!我……知曉你或許此刻少年心境——歡喜的痴迷,但為了他與行歸于周作對,是不值得的!你絕不該是會為了情愛做傻事的那種人!”

  她以為上次她做出那種行為,言玉或許會跟她保持距離,然而他如今還是蹦出來生怕她真的去做傻事。

  崔季明半晌道︰“你想多了,我不是因為他。剛剛跟李治平見過面,他有提及要我去宣州,我只是在思索此事。”

  言玉微微松開了手,他面上神色一輕,似乎有些不太信她的話,半晌道︰“此事我知曉的,你不必擔心。我本不打算跟你說的。”

  崔季明抬起眼來,言玉道︰“你去宣州便是,見過宣州節度使和刺史,吃個嘮家常的飯。我有人在宣州附近,他們會替你解決。你不必髒了手。”

  她皺眉︰“不需要。”

  言玉道︰“你你還沒有做好涉足這種事的準備,這樣倔強著強逼自己只會讓你痛苦。”

  崔季明道︰“你做此事,便不是在我眼前發生的麼?我就能心中毫無愧疚,坦坦蕩蕩安眠了?我的心還沒這麼寬。”

  言玉嘆道︰“政治是需要人選擇時候閉上眼楮不看的。”

  崔季明沉默,她半晌才抬起頭來,道︰“言玉,我且問你,你是當真相信行歸于周的這套玩意兒?還是覺得沒了皇家,就是你心里的頭的天下大同了?”

  言玉沒想到她會說起這個,他半晌︰“我說篤信,你必然覺得是我在撒謊。行歸于周的模式或許有相當多弊端,但皇庭就足夠好了麼?能夠一言遮蔽天下的人,都是世襲的,只要有那個姓氏就有了一切的權力。殷邛算是個什麼東西,卻成為最後登上皇位的人。按照祖宗規矩,姓殷的不論是個怎樣的性情才智之人,就該手握大權。”

  他道︰“你能與我說,這樣的制度,是比如今行歸于周從世家內選擇人才,相互制衡更好麼?唯一可以用有才之精英任選的相位,又能撼動什麼皇家的決定?”

  崔季明還要開口,如今以她了解的行歸于周,實在有許多漏洞可以挑,這說法她可以反駁,言玉卻忽然伸手抵在她唇前,以近乎懇求的神色道︰“三兒,你有種種理由,或許也能戳穿我。但人活著是要個念想的,你別說了。”

  他沒法承認自己在做無意義的事,他更沒法承認自己被行歸于周控制的這十年是在被利用,是在吃根本沒必要活著的苦。或許他從內心,每天起床後都要告訴自己,他是在為了事業而奮斗,為了能讓天下不再有他這樣的人而努力。

  崔季明心頭悶了一下。

  她半晌才撥開言玉的手,道︰“你要靠這種東西活著的話,那怕是一切崩盤的那一天很快就來了。你連自己都騙不過,還指望自己能走多遠。”

  言玉收回了手,他沒有回答,或是沒有力氣回答。

  崔季明本想說什麼,言玉忽然開口淡淡道︰“他對你可好?”

  崔季明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殷胥,偏頭道︰“你這說法奇怪。各自真心,你情我願,我自個活得好,何必非要他對我好才叫好。我更願意對他好。”

  言玉愣了,他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回答。

  她願意對他好,這才是說明了一切。

  他自己明知是白問,還是問了,點點頭,便微微拉開門,轉身離開,最後輕聲道︰“那事,我會替你做,不必動手。此事殘酷,你曾經撞見一次,是意外也是我年幼無能。這回不必了。”

  崔季明語塞,言玉離開,她拉開門想要追過去,卻看他的身影掛的那舊衣裳也晃蕩,快步走遠了。

  畫舫上的會選一直持續到夜里,來來回回的人上人下,到了夜間也在畫舫各處點上燈。在一次停靠岸邊時,閑雜人等紛紛下船,各家的貼身奴僕和侍從涌上船,來的還有建康十幾位名妓,各自帶著婢女,滿身香雲,談吐有度的登上船艙。若非衣著有些端倪,其容貌和言辭更像是貴家女子。

  崔季明知道從這個點兒往後,也不再是談正事的時間了,她本想下船,卻以“嘗聞崔家三郎長安風流之名”“少年得需快意,三郎是今年會選的重頭客”之言給拉住。

  她倒是不怕飲酒,便笑著留了下來。

  鄭翼與她年紀相仿,與她坐的比較靠近,這一層廣間內幾乎匯聚了會選中地位最重的人物,一兩個名妓笑著在場間組織游戲,應對有度。但真的貼著貴人們坐的,都是各自帶來的家妓,他們不願讓這些身份未必明白的名妓近身。

  許多門戶養家妓成風,無數美女供著,都是為了這時候用來撐場面的。

  鄭翼沒有帶家妓來,但這場面也都是眾人聊些輕快話題,並不是什麼酒池肉林。鄭翼身邊坐著個年紀尚小的樂伎,只是偶爾給他倒酒,倒也沒人說笑他。

  言玉也在場,他坐的位置並不是角落,身邊卻也沒人。沒人拿他缺陷來說道,也沒人去靠近,顯然這些年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規矩。

  幾位長者見崔季明獨自一人,笑著讓個年紀稍長的貌美名妓靠她坐著,崔季明笑著推卻了這位大姐姐,笑道︰“我這是不想改脾氣,也要改脾氣。家中養了個性子火爆的美人,他若知道我又攬著旁人,實在是給自己找罪受啊。”

  他們正要笑問,卻看著奴僕出入的門內,走進來一個紅衣少年。

  身材是一副沒有長開的瘦弱少年模樣,卻挽著女子編發,五官精致雌雄莫辯,神色中有一種倨傲的柔弱,肌膚在華燈之下跟透亮一般,他進了場反倒抬了抬低垂的睫毛,好似誰也不放在眼里似的掠過。

  這等美人,連李治平心里頭都暗嘆一聲,卻見著那少年衣袖蹁躚的往崔季明的方向去了,奪過她杯盞,將自己的身姿擠進她臂彎里去,活似霸佔著般,瞪向了那笑著的貌美名妓。

  崔季明笑道︰“說來便來了。”

第157章

  今夜無風,但落雪又急又密,堪比長安。

  深夜的梅園內點著幾盞石燈,映的落雪晶瑩,殷胥這次再來敲崔府的門,顯然有底氣的多。朝廷臨時來了消息,他可能要馬上回長安去,就想著再來一趟。

  他倒也不覺得丟人,畢竟崔季明說過要他“過兩日再來蹭飯”。

  殷胥倒是盼著開門的是個不長眼的下人,不讓他進門才好,他就非要秉著一張冷漠的臉,將自己領子里那玉佛拽出來,比劃一眼。

  不過怕是下人連他也不認得,更不會認得玉佛。殷胥又覺得,除了這個,該向她討個巴掌大的玉佩才是,省的這玉佛太小不夠顯眼。

  若崔季明知道了他這心思,怕是能給他套個垂到肚臍眼的拇指粗金鏈子,下頭掛個寫著她名姓的大金鎖,好讓他走到哪兒都能顯擺到哪兒。

  然而一切都不能給殷胥顯擺的機會,開門的下人顯然認得他。

  他進了側院,崔管事小跑著從內院過來應對,見著殷胥,一臉歉意的笑道︰“三郎還未歸來,她今日有酒會,怕是回來的會很晚。殿下想進內院等也罷。”

  殷胥知曉崔季明這些日子都在建康的,他想著那日她奇怪的言語,皺眉道︰“酒會,什麼酒會?”

  崔管事笑道︰“這是三郎自個兒的事兒,老奴自然是沒資格詳細過問的。”

  殷胥知曉時間,如今已經算很晚了,他問道︰“她是在何處,我去等著接她回來也罷。”

  崔管事本覺得不該說,可他那日見著兩個人桌子並在一處吃飯,腦袋抵在一起,指著飯菜說笑,她笑的眉眼里全是光。崔季明一年多以來面色多有愁容,她沒有別的世家孩子亂發脾氣的毛病,許多困境都往自個兒心里頭塞,甚少見她開懷過。

  崔季明今兒不是去酒會,而是去打一場艱難的仗,若是見到端王去接她,怕是也能忘卻許多不快吧,崔管事沒有直說,道︰“如今夜里比白日冷得多,下人隨駕車前去,帶的細炭怕是不夠,便叫下人駕車送過去吧。”

  殷胥了然,起身微微頷首,朝外走去。

  這次凍災一事,薛菱在朝堂得到的消息畢竟都是二手的,她便要求殷胥查探各地狀況,盡快回長安。殷胥听聞安王與安王妃正在受災最重的宣州湖州兩地,拼命的平穩局勢。安王妃甚至從冶坑場請來人,尋找宣州附近有沒有石炭燃煤。

  澤分封後治理一方,他覺得此事有必要問過澤。

  更何況二人畢竟是兄弟,一年多未見,情景已不是當年,或許見面也能有不少感慨。關于修一事,他也有許多話覺得可以放下芥蒂聊一聊。

  殷胥坐著崔家的車走上建康的道路,天氣太冷,建康本該熱鬧到深夜的夜市都閉市快半月,他這兩年怕冷更厲害,耐冬不斷從二層的銅壺中倒梨湯給他。

  遠遠便到了建康內湖邊,幾座畫舫燈火通明,凍災流民仍然不能達官貴人們在湖面上玩樂。內湖邊的碼頭上,停駐著不少華貴的馬車,送細炭的下人走在前頭,耐冬為殷胥撐傘走在後頭。

  下人帶至崔家車隊邊。她去吃個酒回來,還要四五輛馬車接著,有的溫著湯,有的坐滿了等待的下人。

  殷胥坐上崔家那輛最寬闊的馬車,馬車內是一整片榻,下頭燃著細炭,車內溫暖異常。

  他微微掀開車簾,朝外看去,旁邊凍得直跺腳的下人給殷胥指了指湖面上最大的一座畫舫,道︰“崔郎正在那艘船上。”

  殷胥的目光也穿過落雪望去,那大船是他在長安不可能見過的奢華瑰麗,仿佛一座在湖面上緩慢滑行的不夜城,上頭無數紅黃燈火映在冰涼的水里。

  他並未等待太久,或許是一路來的太耽誤時間,那艘船似乎也到了停靠的時間。他一直對于周圍停靠馬車的主人十分好奇,更想知道崔季明與崔家到底在向什麼靠攏。

  他一直記憶力驚人,但見過的人不算很多,縱然此刻認不出來,他也可以暫時記著面孔,總有能認出來的那一天。

  大船停靠在碼頭處,听著下人們聊天,似乎是其他兩處碼頭又被凍上,不得不在這里停靠。如同琳瑯大燈籠般的船體幾乎映亮了整個碼頭,殷胥忍不住想著,就說這艘船上一天燃的石炭,怕是也夠一村的人多活十幾天了。

  貴客與僕從,名妓與侍女如雲般紛紛從碼頭往湖邊的馬車處走來,酒味的暖香從遠處能穿透冷冷的空氣。崔家畢竟地位不低,馬車很靠近碼頭,他半張臉在車窗毛皮簾後,一個個想要依稀辨認著下人撐傘路過的貴人們。

  很快他就發現,其中還真的是有一兩個認識的。

  車內溫熱干燥,卻不能阻止他內心的一片冰涼。

  比如他的先生笑著與旁人把臂同行,比如他的伴讀好似喝醉了般被下人攙扶著。

  台州大營主將黃一臉正色與人在車邊談事,中書侍郎王晉輔不知請的是哪個假竟也能來到這里。

  在這天氣如此惡劣的時候,卻仍有這麼多人聚集在了建康。此地甚至還有幾位朝堂上的高官,什麼世家的茶酒詩會的理由已經顯然不能說服旁人了。

  平日的皇家人是不可能坐在崔家馬車里看到他們的聚會,建康內湖有三處碼頭,隨時上下人,除了這短暫一刻眾人因為碼頭被凍住而同時下船,誰也難在如此近的位置見到這樣一群人。

  若他是路過偶然撞見,怕是馬車已經三五散開,因為他們這些世家本就交好,很難有太多懷疑。

  他們高明就在于,誰都在心里覺得世家交好共謀,他們裙帶關系復雜,聚在一起是人盡皆知也不怕,卻沒有人真的了解這些世家內部結構是如何?他們到底因為什麼聯合在一起,又想要做些什麼?

  這天下到底有多少是殷姓的敵人?前世的千瘡百孔不是因外力的侵蝕,而是爛在了骨子里啊!

  殷胥隱隱兩頰發麻,他這才隱隱明白,崔季明為何一直以來如此苦悶。

  他已然明了如今很多事都由世家集團在背後動手,而崔季明早幾年曾因幾封軍信,壓住了代北軍的危機,又與他聯手救下了修,還幫助賀拔慶元平定了西北的局勢——這些無不是在與世家集團作對,而她卻似乎當時並不知情,畢竟她可背負著崔家的姓氏。

  她那日與他擠出的幾句話,幾乎已經是她在重壓之下僅剩的能透出氣了。

  崔季明是拼命想提醒他什麼,她在心里還是想站在他這邊的。

  殷胥坐在車內,神色冷冷的看著鄭翼的身影登上一輛馬車,這些說笑間各自散開的貴人們,有多少是他不認識的地方高官,又有多少是一方郡望豪強。

  世家這不是陰謀,陰謀被破除後就會形勢逆轉。殷胥就算知曉這些世家聯手,勢力範圍強到驚人可怕,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

  他們只是稍微遮了半張面孔的陽謀。

  殷胥還未來得及開口,就看見遠處幾個奴僕,扶著個爛醉如泥的崔季明往這邊走來了。崔季明半個身子都倚在一紅衣少年身上,似乎已經開始滿嘴胡話了。

  考蘭扶著在旁邊又唱又叨叨的崔季明,煩不勝煩的伸手偷偷掐了她一把,低聲罵道︰“你是演的上癮了吧,在船上這麼演也就算了,下了船自己懶得走路了,就非要讓我架著你麼?”

  崔季明剛剛用這招不知道躲過不知道多少酒,在行歸于周,人前裝逼是最沒用的玩意兒,她就差原地跳個胡旋來個呼麥助興了,連忙讓崔黨幾個長輩給連哄帶騙的給拖下去了。她不介意在場所有人覺得她不堪重任,這行歸于周的重任她也擔不起。

  這會兒崔季明開始演個恨不得趕緊帶小美人上車的餓中色鬼,伸手就在考蘭臉上糊,手指頭都快能插進他鼻孔里去,面上是痴笑,嘴上卻小聲道︰“你說你丫是不是還涂了脂粉,考蘭你說你這麼娘,我咋辦啊……”

  考蘭從牙縫里逼出幾聲細小的怒罵︰“崔老三滾你大爺的,放手,你就嫉妒老子比你肌膚細滑,比你氣質優雅,放手——媽的放手!”

  崔季明大笑,周圍人看著崔季明的荒唐糊涂,無奈搖了搖頭。

  考蘭終于走到車邊,恨不得提著她腰帶就把他給扔車里去,面上卻海帶秉持著服務業的八顆牙溫柔笑意道︰“郎君小心,人家拿矮凳來了,可千萬別絆著。”

  他一只手掀開車簾,還沒來得及開口,某個人端坐在車內的人冰涼的目光,就先讓考蘭差點一哆嗦跌下車去。此情此景,顯然端王是偷偷前來,他目瞪口呆也不敢叫名,只得猛掐崔季明,讓她這個演醉酒老大爺登不上車的影帝先好好抬頭看一眼。

  崔季明專心致志的想演智障少年腳踩台階一滑摔個四仰八叉,卻被考蘭掐的倒吸一口冷氣,抬起頭來。然後這口冷氣就噎在了喉嚨不上不下,她腳下倒是已經演技爆發,絆在了矮凳上,往前摔去。

  考蘭這會兒還記得當年自己在床上被發現,端王怒撕崔季明的血腥場面,他這是看見崔季明摔了都不敢伸手扶。崔季明下巴都快磕在車上了,摔得哎呦一聲,她倒是也算機智,當時就倒在車上裝爛醉不醒,撲騰著胳膊道︰“人呢,怎麼沒人扶爺起來,都一個個死哪兒去了!”

  車內坐著的殷胥起身了,他寬袖垂下來,深處兩只素淨修長的手,抓住崔季明的胳膊。崔季明以為雖然不是要某人親親才能起來,但好歹也是能被抱上車去,但——殷胥就這樣將她拖進了車內。

  真的是以胸部拖在車上的方式,拽進車的。

  考蘭轉頭不忍直視,默默下車去,極為乖巧的福身,想著還是要救崔季明一命,道︰“三郎在酒會上也沒踫過別人,就光喝酒了。既然貴人在,那奴先退下了。”

  殷胥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下去吧。”

  他將崔季明拽上榻來,崔季明半邊身子躺在他懷里,昂起頭來,演技堪稱精湛,抬頭去戳殷胥的下巴︰“阿九,阿九。你說你怎麼還入我的夢呢。”

  殷胥聞得到她身上太重的酒味,不辨真假,卻拿著她右手,讓她朝上攤開手掌。

  他從懷里拿出折扇來。

  崔季明不明所以,嘴角含笑︰“阿九要跟我玩什麼呀?是不是什麼有趣的——哎呦臥槽!”

  殷胥的折扇抽在她掌心里。

  崔季明一時沒提防,竟被他打中,一臉懵逼︰“你干嘛打我!”

  殷胥道︰“那你為什麼要去摸別人。”

  他連剛剛她在考蘭臉上糊一把的事兒也記恨。

  崔季明嘟囔道︰“小肚雞腸。”

  殷胥作勢又要打,她一下撲在他身上,奪了折扇扔到一邊去。殷胥後腦撞在車壁上,悶哼一聲,兩手搓了搓她腦袋,道︰“別鬧了。”

  崔季明偏不,她從未想著演了一天的滴水不漏,能在車內見到殷胥,她一時以為自己是真的喝大了,但某人衣料上的沉香味道證明這不是作偽。

  殷胥環住她,將她往上抱了抱︰“你怎麼喝成這樣?這不像是你。”

  崔季明隨口扯淡︰“不怪我,他們在酒里下了藥。”

  殷胥驚的連忙去看她面色,卻看著崔季明眯著眼從口中笑吐出兩個字來︰“美人。”

  殷胥︰“……你再胡說就將你扔下去!”

  崔季明攀在他肩上,兩手貪涼往他脖子上捂,殷胥煩不勝煩,就跟懷里拱著一只滿身長毛的熊一般。

  崔季明舒服的喟嘆一聲,心中卻想的是……今日因情況特殊,船停留在這里,很多人同時下來,他不可能沒看見那些人——

  殷胥心中又是如何想的?他是不是心中也猜到了大半?

  他恐怕也是知曉了她的立場。

  崔季明正內心雜亂不已時,殷胥伸手環住她的背,下巴蹭在她臉側道,緩緩道︰“上次你肯說出那樣的話,我要謝謝你。如此境況下,你居然還能站在我這邊考慮,我很高興。”

  殷胥話音落下,崔季明心中猛的一顫,她以為自己會和殷胥有種種誤會,因為行歸于周二人會越走越遠也不是不可能。但幾乎無言,他卻能理解她,卻能看透她的心。

  崔季明埋下頭去,抓著他衣襟,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千萬不能哭,絕對不能丟臉,絕對不能。

  殷胥沒有鼓勵她去選擇一個方向,也沒有要求她去多說什麼內幕,他就跟圈著個孩子似的抱著崔季明,拍著她後背,沒有說話。

第158章

  二人很快到了崔府,她倒是這回沒再演什麼左腳絆右腳,走的平穩,一路垂頭不言,穿過沒有積雪的長廊。

  殷胥看她也是知道沒有喝醉。

  進了屋內,崔季明在下人伺候下,脫去了滿是酒臭的外衣,來來回回十幾個下人有序的上來,遞上茶湯,洗手盆和熱巾子。

  屋內燈火通明溫暖干燥,她穿著黑色單衣坐在榻上,倚著小桌。沒一會兒,崔管事又送了兩壺溫酒來,殷胥正在考慮自己該是宿在這里,還是再去隔壁,卻又沒想到又看見了酒。

  他皺了皺眉︰“我知道你沒喝醉,但也沒少喝。都回了家了,非要喝醉不可麼?”

  崔季明神色黯淡,她一條腿折在榻上,胳膊搭在膝頭,姿態不羈隨意的擺弄著酒盞,斟滿道︰“外頭的酒喝得不安心,多少我也醉不了。要來喝兩盅麼?”

  殷胥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看她這模樣實在是不放心,坐在榻對面。

  崔季明喝酒如同喝水,一些透明的酒水順著她仰頭的動作,從嘴角流進衣領,她抹了抹嘴不太在意,將斟滿的酒盞塞進殷胥手中。殷胥抬頭看了眼,她因那酒水,唇色嫣紅。他不忍心這時候說什麼煞風景的勸誘,淺酌兩口,便放下了。

  崔季明卻不滿,逼著他喝。

  這酒度數太高,殷胥心知自己再喝兩口指不定就要醉,又推不過她,只得裝模作樣喝了兩口。兩口便真是要命。

  崔季明半邊身子倚在寬榻上,道︰“有些話,只有你醉了,我也醉了才可說。你若是沒能醉倒,听進耳朵里,那與我也無關系,對吧。”

  殷胥嗆得直咳嗽,放下酒盞道︰“什麼?”

  崔季明抓住了她的手,緊緊捏住,琥珀色的瞳孔盯緊他道︰“兆如今應該已經分封離開了長安。賈小手與萬貴妃練手,掌握了薛菱與林皇後為聖人下毒的證據,你必須盡快下手解決掉證據,否則兆年紀在你之上,母親妃位也在薛菱之上,絕對會利用這一點討伐你!這一點……太致命了。”

  殷胥因烈酒而昏沉的腦袋,驚得驟然清醒。

  他因這話本身而震驚,也一下意識到崔季明說出這些,意味著什麼。

  殷胥半晌道︰“崔家對此事也有涉足,若是讓崔家其它人知道你現在告訴我此事——”

  崔季明搖了搖頭︰“我管不得了,我不能讓你輸。你說過的,一定不要這一切重蹈覆轍,我不知道你前世見過什麼,那一切一定很殘忍,很無能為力。但我知道,唯有你能力挽狂瀾。”

  殷胥眼眶隱隱發酸,他道︰“季明……”

  崔季明垂下眼去,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要贏,你要——堅信你當時跟我說的一切。我、我不像你可以那麼堅定。”

  她說了說,竟眼眶發紅,喃喃道︰“前世的我,一定比如今要好,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身陷囹圄,一定能幫你更多。我好想打仗,這些事情好累,我只想擊退正面拿到拿槍的敵人,生死各憑本事,這些事情不是我的擅長。”

  殷胥心中對她曾經積蓄多少年的心疼,就在這一刻決堤。他忽然端起酒盞飲下,發了瘋似的推開小桌直起身,抱住眼眶里已經在滾著水光的崔季明,捧著她的臉頰吻了下去。

  辛辣的溫酒順著他的唇舌滾入她喉嚨,崔季明昂著頭,哽咽了一下,緊緊抓住了他腰帶。

  她相信他就像當初目不可視時一般,會為她指引方向。

  殷胥捧著她臉頰的兩只手都在發抖,小桌從榻上掉下去,杯盞酒壺沒有摔碎,滾落在地毯上。他的手從她臉側滑下去,緊緊抓著她肩膀。他微微抬起臉來,二人滿是酒意的氣息交融,殷胥喘息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來想去,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崔季明沒有醉,她抬起眼來,卻看著殷胥卻好似醉了,他一把抓住崔季明的胳膊,將她從榻上拽起身來。崔季明踉踉蹌蹌起來︰“什麼?”

  殷胥拽她到床邊,將她按倒在床邊。

  崔季明懵了一下,剛要撐起身子來,殷胥卻跪在床上,朝她伏下身子,兩肘撐在她臉側,垂下頭來近乎痴迷的去吻她。

  崔季明來不及說話,他好似要將她的舌尖吞入腹中。

  殷胥微微抬起頭,兩側明滅的燈燭不能映亮他的面容,他喘息道︰“季明,我無所謂了,什麼誰上誰下,那些事無關緊要。我愛你,我們……”

  他終是說不出那個詞,伸手卻去解她腰帶。

  崔季明嚇了一跳,她本來就是只是微醺,此刻連頭發都能豎起來,她伸手就要去佛開他的手,殷胥已經醉的情迷意亂,他被撥開了手,便又去撫她脖頸。

  崔季明再有千萬分的情誼,此刻也驚嚇更甚,她道︰“你醉了,阿九——你醉了!”

  殷胥不理她,似乎覺得她聒噪,便又去吻她,崔季明讓他胡亂親的上氣不接下氣。她心中卻是真的慌。她最怕的就是情正濃時,如同趕鴨子上架一樣,她的身份被發現了。

  這事兒要是心平氣和的說,她還有一點點自信能把住場面,別讓殷胥把床都給掀到她臉上去。但若是在這種境況下,殷胥一心想著獻身,被情愛迷得意識不清,往她褲子里摸,發現了真相——那才是無法挽回的場景啊!

  殷胥非要精神崩潰不可!

  崔季明看著他的手滑過她胸口,根本連懷疑的停留都沒有,兩只手捏在她腰側,好似被黏住了手似的。崔季明本來就怕癢,如今空氣都滾燙,他還這樣去捏,崔季明咬著嘴唇也沒能忍住的悶哼兩聲。

  那兩聲動靜入耳,他似乎骨子都能酥成渣,面上更是薄皮壓不住的血色,殷胥以為自己取悅了她,更是變本加厲。崔季明看他想解開她衣服,直接去觸踫到她肌膚,連忙推了他一把,猛的起身。

  殷胥倒在床鋪上,懵了一下,望向她︰“……三郎。”

  他確實是醉了,但還殘存一點思考能力,有些慢慢的反應過來了︰“你不願意麼?”

  崔季明坐起身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搖了搖頭︰“沒有。你是不是醉了。”

  他喝醉了就會變得多話,而且任人欺負。崔季明知曉這一點。

  殷胥道︰“我不知道。我喝的不多。”

  但他面上很紅,殷胥往床內蹭了蹭,崔季明垂了垂眼,才知道他為何臉紅。

  衣擺遮擋著身下不太明顯,但他好似情動了。

  崔季明就跟被大鐘敲了一下腦袋似的,站在原地懵了一下,她頭一回意識到殷胥原來也會有往常男子該有的反應。他平日里太守規矩,只要是崔季明說個停,他絕不會多進一步,平日里總是被她逗得面紅耳赤,使得她幾乎要忘卻了這一點。

  她不知道怎麼的,忽然也覺得從臉頰到耳後燒了起來。

  殷胥顯然注意到她目光,伸手從床內扯了被子,竟擋在了身下,想當做這種事沒發生過。崔季明忽然轉身,從地上撿起那滾倒的酒壺,里頭還剩有殘酒,她拎著酒壺爬上床,勸誘殷胥︰“你要不要再喝一點?”

  殷胥搖頭︰“我喝不了了。”

  崔季明俯下身去,手探到被下去隔著褲子去撫摸他膝蓋,柔聲道︰“你再嘗一點,我讓你舒服好不好?不騙你的。”

  殷胥已經有些糊涂了,他顯然被這樣的說辭帶動了心思,崔季明抬手將壺嘴遞到他唇邊時,他順從的抿過,飲了幾大口,喝盡了殘酒。

  崔季明只覺得自己面上的火快燒成一片,她急急忙忙跑到旁邊去熄了幾盞燈燭,再回到床邊,一片昏暗中還是能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的。

  殷胥坐在床上仰著頭看她,崔季明道︰“不必那樣,我也能讓你舒服。”

  殷胥想起了什麼,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遠處燈火的虛光,耳朵紅透,低下頭去︰“嗯。”

  她身子貼上去,殷胥立刻擁住了她肩膀,崔季明怕他又亂摸亂扒,道︰“你別抓。”

  殷胥辯解道︰“我只是抱著你。”

  崔季明強行要自己鎮定下來,她道︰“你這樣,不方便我摸你。”

  殷胥這才應言依依不舍的松開手來。

  他幾次都想去抱著慢騰騰的崔季明,亦或是無法忍耐的傾身壓上去,卻幾次都記著某人說的“不願屈居人下”,強忍著抓著軟被不說話。

  屋內暖爐燒的太熱,地下又極其奢侈的有交錯的熱水管,他穿的算是單薄,崔季明跪在他雙腿之間,輕扯開他衣領,態度近乎是痴迷的去親吻他的下巴。

  殷胥想回應她,她卻道︰“你只要好好享受便是了。”

  不許他踫她,哪里算什麼享受,殷胥想說,但崔季明難得主動願意為他做些什麼,他生怕說了不合時宜的話,連這點待遇也要沒有了。

  他感覺到崔季明的唇舌移到了他鎖骨之上,含著那紅繩去咬他的皮肉。

  殷胥的衣領敞開,那玉佛貼在他鎖骨邊,崔季明親了親他,又去親了親玉佛,道︰“你戴真好看,早知道就早該給你。”

  殷胥沒能去回應這句話,他一只手搭在她發髻上,扎著暗紅發帶,沒有帶冠,里頭扎了根金簪。他一伸手,扯開她發帶,抽出金簪擲在地上,崔季明的發全部垂了下來。

  她微微從他頸上抬起臉來,用手攏了攏發,似埋怨道︰“你怎麼還熊起來了,這樣做什麼?我頭發斷過好幾回了,這會兒也就及肩,又亂又蓬松。”

  殷胥不讓她攏,固執道︰“好看,我覺得這樣好看。”

  崔季明被他抓住手,發搭在了肩上,殷胥歪著腦袋細細瞧她。他還記得幾年前下了雨,她到他車上擦淨頭發,跟一只落水狗似的猛甩腦袋,兩側發垂下來,她從軟巾中抬起眼來,那一瞬他記了好久。

  她放下發的時候,總是顯得很柔軟。

  崔季明笑道︰“我頭發怎麼也弄不攏,每次都心疼早上起來給我梳頭的丫鬟。頭發上抹的油膏都夠一家五口吃三天了。”

  殷胥笑︰“跟你一樣,咋咋呼呼,沒個定性。”

  這氛圍實在是太讓崔季明心里舒坦,她含著笑意垂下頭去,又去咬他。

  她又下不去狠口,也算不上輕柔,力道在那個尷尬的境地上,讓殷胥覺得腦子都快燒紅了,他真恨不得她將他那塊肉咬下來吃了算了。

  她輕輕解開他外衣腰帶,順著心口,一點點吻下去。

  他雖白皙,卻因這些年鍛煉,也算不上瘦弱了。崔季明覺得他哪一點都喜歡,而殷胥低頭只能看到崔季明頭發卷曲的腦袋,這場景夢里也未曾有,他這時才知曉自己的夢到底有多麼單一蒼白。

  他耳邊好似傳來自己壓不住的難堪呻吟。

  殷胥忽然道︰“別……”

  層層刺激,已使他下身漲到難堪。沒什麼人教他,殷胥總覺得這種狀態實在是很丟人現眼的,崔季明隔著綢褲,忽然輕輕捏了他一把。

  殷胥悶哼一聲,腰不自主的微微一抬。

  崔季明湊在他小腹邊,好似輕笑了一聲,道︰“你沒跟人比過,自然對于自己的尺碼毫無自覺吧。”

  殷胥低頭︰“什麼……?”

  他整個人都是懵的,雖然這一世……特別是在分離的一年多期間內,他有數度紓解過,但自己做這種事,和由最愛的人來做這種事,感覺差了千萬倍不止。

  沐浴在對方的目光和親吻下,好似剝開殼後原形畢露,什麼意思的姿態都這擋不住。

  他胸膛上還留有幾個崔季明惡意咬下的痕跡,他也不想再總是不好意思或是拒絕,道︰“季明,幫幫我。”

  崔季明覺得自己實在是在做很羞恥的事情,她渾渾噩噩的道︰“好。”

  崔季明伸手探入他衣褲內,殷胥輕輕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手滾燙,他身下也滾燙。崔季明緊張到嘴唇緊閉,連平日里的混賬話也一句冒不出來,殷胥左手緊緊抓著她腰間,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他覺得自己模樣實在是丟人,這才算什麼,他為何要如此緊張。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睜眼看到的是崔季明的臉,他能親吻的是她的唇舌,那雙手屬于她,她認真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想到這些,他便無法把持住平日里的模樣。

  一聲難堪的呻吟從他口中溢出,殷胥有些恨了,他怎麼這麼丟人,何時他才能也變得熟練變得無所謂。他不想听自己這樣的聲音。

  殷胥抬起另一只手,搭在嘴邊,死死的咬住手背。

  崔季明就想听他的聲音,讓這個平時沒少罵她、衣冠楚楚的男人喘息,那是對她的褒獎。卻不料一時沒了聲,她一抬頭,就看見他在咬著自己手背。

  崔季明低聲笑了︰“為什麼要這樣。”

  殷胥不理她。

  崔季明心生一計,她親了親他小腹,扯開某人的褲繩,鬢角兩縷頭發也搭在了他身上。

  呼吸頻頻靠近那危險的部位,殷胥還擋著臉不自知,崔季明捧住微微地下了頭含住。

  殷胥驚得呻吟出聲,直到前一秒他都不知道崔季明是要做這種事情,驚嚇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瘋了麼!不要做這種事——”

  崔季明也從未做過這種事,殷胥根本不敢低頭看,他一味的去拽她的手,另一只手抓在她肩頭,想讓她起來。崔季明吞吐了兩下,殷胥無法控制的抬了抬腰,幾乎要死過去般,發出了兩聲擱淺似的喘息,他已經說不出來話,連喘息都在哆嗦,死命的搖頭。

  身體最敏感的部位被某人用唇舌卷住,這種快感沖到頭頂,而他卻腦子里死死記著崔季明說不要他亂動,他忍到幾乎是折磨。

  崔季明有點不得門道,她吐出來輕輕用唇舌舔了舔,想要觀察殷胥的反應,道︰“不舒服麼?”

  殷胥神色都亂了︰“瘋了麼!你瘋了麼!不要做這種事情,你起來!起來!”

  他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崔季明沒想過他接受不了這個,只得被他拽著起身。殷胥慌道︰“用手就好,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他習慣了崔季明有點不太在乎他的態度,高高在上,來去自由。在他心里,崔季明既是他愛慕的人,更是他仰慕多年的人。他根本沒法想象,那個背影向他一心去向邊疆的主帥,那個在馬上朝他粲然一笑的少年將軍,可能會去做這種事情。

  崔季明誠懇道︰“是我仍有欺瞞你,我對不住你,自然想讓你舒服。我願意的。”

  殷胥搖頭,他抱住崔季明,俯身朝她壓過去,但顯然身下已經讓他很難受了,他朝崔季明不自主的蹭了蹭,他抓住崔季明的手,往他身下探,道︰“你不是說喜歡這樣壓著你麼?這樣弄……”

  崔季明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上情動的神色,耳垂紅透,往日那個連笑都只露絲痕跡的人,再不見平日冷清端方的模樣,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崔季明心中怎能不覺得歡喜。

  她親了親他嘴角,抱怨道︰“你真是個呆子。”

  她手上有繭,不似旁人女兒家的手細滑,她以為殷胥會不喜歡,卻不料每次當她稍稍用力蹭過,他便好似大受刺激,甚至忍不住微微拱起身子,朝她身上頗為沒有自制力的蹭了蹭,脖子上那塊玉佛也跟著微微晃動。

  他身上也不再冰涼了,從骨子里沁出一種熱度。

  崔季明垂下眼去,她從未見過殷胥露出過胳膊肘以外的身體,他的衣領堪比最難攻克的城牆,今日卻輕易城池淪陷,她可以這樣去窺探他身體。從胸口到小腹,他竟有一層薄薄肌肉,顯然為了能跟她打架斗毆,某人付出了不少努力。

  當然,她還能看到了小阿九。

  殷胥也發現了她在看他,他覺得自己喘息模樣已經夠恥了,某人居然還有臉這樣瞪大眼楮去看。他伸手捂住她的眼楮︰“別看。”

  崔季明不滿的想甩臉掙脫他的手,胡扯道︰“殷胥,你說平日怎麼都不顯,是不是褲子太寬松了?我咋平日沒看出來你有這種水平?”

  她說罷,居然還用手指顛了顛。

  殷胥呼吸一亂,急道︰“閉嘴。”

  崔季明笑了兩聲,她相當想要取悅他,她一會兒就要問︰“舒不舒服?”

  殷胥抓著她手腕,強硬的要她動作,額上沁出汗來,呼吸逐漸急促已經回答不出來了。

  崔季明就是要听他說,她手指捏緊了不再動作,道︰“阿九,九爺,我伺候的舒服不舒服?”

  殷胥沒見過她這樣不要臉的,咬牙道︰“……舒服。”

  崔季明心滿意足,她手腕都酸了,但對付殷胥還是綽綽有余。殷胥面上神色微微一僵,他猛的將臉埋在她頸側亂發中,卻扯過軟被來,隔在二人之間,悶悶的發出一聲喟嘆。

  崔季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殷胥釋放後就壓在她身上,不肯起來。

  崔季明戳了戳他︰“死啦?”

  殷胥沒動靜。

  崔季明︰“這可是賢者時間,沒好好思索一下救國大業?”

  殷胥轉過臉來親吻她,咕噥道︰“你少說話。”

  他一邊親吻她,一邊平穩下呼吸。他決心要挽回最後的顏面,好似剛才那個人不是他一般,慢條斯理的整理衣物。崔季明看著他那讓她魂牽夢縈的身體又裹回了衣服下頭,心中有那麼點不滿。

  崔季明知道他剛剛喝了不少,她就是存了讓他喝醉的心思,一只手在他後背上來回撫摸,道︰“你干嘛非要弄被子上,咱倆蓋什麼啊?”

  殷胥頭埋在她頸窩里,可能覺得剛才露出蠢相了,悶悶道︰“怕弄在你身上,不好。”

  崔季明笑道︰“那我還要拿出去,找下人換一床新被子,讓人見了就好了?”

  殷胥身子一僵,道︰“那就不蓋被了。”

  崔季明大笑︰“你做被子不夠格,太涼了。”

  殷胥開始有點迷糊了,他低聲道︰“你出去換,就說是你弄的。”

  崔季明︰……我他媽也沒這個功能啊。

  她環顧了一圈,才看見床腳還擺著一床被子,用腳尖勾過來,身上馱著個想要死在她懷里的殷胥,給倆人蓋上了。殷胥的胸口就貼著她胸口,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崔季明忍不住伸手隔在二人之間,撫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雖然說躺下後怎樣的胸都會一片平坦,但她也不至于一點端倪都沒有吧!

  殷胥以為她要胡來,一把抓住她手腕。他似乎已經酒勁上來,開始迷糊,緊緊捏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抓的是什麼,兩只手將她的手掌團了團,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里,繼續趴著昏睡。

  崔季明道︰“阿九?睡了?”

  殷胥悶悶應了她一聲。

  崔季明嘆道︰“你可真好敷衍,你說你幸好遇上的是我。要是萬一真當了皇帝,後宮里隨便一個女人,都能把你耍的團團轉不可。”

  殷胥已經睡著,沒能回她這句。

  崔季明望著遠處跳動的燭火,也有些睡意,想著剛剛某人紅著臉無法忍耐的蠢樣,壓低聲音困乏道︰“後日我要去宣州……不知道你啥時候回長安啊……”

  **

  崔季明一向淺眠,她忽然醒來,是因為在她身上趴了快一整夜的殷胥從她身上起來,挪到旁邊去了。她微微抬起了一點眼皮,天色已然亮了。

  她還幾乎算得上衣冠整齊,而殷胥就只剩下兩件內單了,外衣早讓她昨兒給扔床底下去了。崔季明眯著眼楮癱在原地,一時佩服自己藝高人膽大,殷胥也是人傻年輕好忽悠,兩壺酒就能迷迷糊糊了。

  殷胥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來了,居然毫無自覺,根本不考慮他的體重,一夜就這麼拿她當軟墊,她只感覺自己身子都快麻得沒知覺。

  殷胥顯然沒睡,他側過身去躺在一旁,一床被子他只蓋了個邊角,不知道在干什麼。崔季明眯著眼楮瞧他背影,心猜是某人早上起來有反應。

  管他的,她可沒有那麼好的服務精神。

  她身子麻的厲害,努力翻了個身,朝里側身想再睡一會兒懶覺。

  這一翻身卻驚到了殷胥,他幾乎是在床上扭著那小半邊被子,整個人一哆嗦,偷偷摸摸的回頭看崔季明。

  也不是殷胥做什麼壞事了,只是他也不知道是夢里稀里糊涂,還是某人當時的音容笑貌都印在了腦袋里,他一向早睡早起,按點醒來的時候,如之前有過幾次一樣……

  他也沒膽大到那地步,只得轉過身來,就跟躺尸一樣僵在床上,等著那處的反應漸漸消退。

  躺著躺著,他就開始瞎想,崔季明會不會也像他一樣?

  他或許也該好好表現一番?

  殷胥想去掀開被子偷偷看她的念頭剛在腦袋里成型,崔季明便轉過身去朝內睡了,他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一會兒,崔季明似乎又睡著,發出了悠長的呼吸,殷胥躺在床上听了一會兒,只覺得平靜,忍不住想將自己的呼吸也拖慢到和她一個節奏。

  他卻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耽誤時間,今日變要去宣州的。

  殷胥偷偷起身,披上外衣,看見地上那團軟被,忍不住有些難堪,踢了被子一腳站起身來。

  他才起身,身後便傳來某人醒後微啞的聲音︰“這就要甩甩衣袖走了,當真無情。”

  殷胥回頭,崔季明撐著身子在床上輕笑,她手指還撫過床面,一副恩客無情的模樣。殷胥仿佛他心心念念的場景重現在面前,懵了一下,半晌憋出幾個干巴巴的詞︰“我要走了,天冷,你要不再躺一會兒。”

  崔季明搖了搖頭,她掀開薄被起身,道︰“我來幫你穿戴。”

  她怕是心知殷胥沒臉叫崔家的下人進屋來,到底干了什麼他們倆知道,外人可不知道。她撿起他的外衣,順著衣線捋直皺褶。崔季明常年出入軍中,軍中可不能下人連軸跟著轉,她一直都很會照顧自己,自然不會像那些世家子一般自己連衣服都穿不好。

  殷胥站在原地,崔季明將腰帶給他理好。殷胥竟有一種自己在宮內的感覺,要是每天早上幫他穿戴的不是宮女,是崔季明,那他每天邁出門去都覺得沒什麼跨不過的難關。

  但這只是私下想,畢竟崔季明身份與責任放在那里,她不可能隨時圍著他轉。圍著他的崔季明,也就不是他心中的那個崔季明了。

  殷胥低頭瞧她,崔季明身上衣服睡皺了,她沒管自己,先將他衣領都理得整齊,將環佩系好,拍了拍他胸口,才道︰“坐下,我給你梳頭。”

  殷胥心里高興她為他做這做那,面上卻不肯顯露,他跪坐在鏡前,崔季明跪直在他身後,拿著象牙梳。

  殷胥從鏡中看她餃著發簪的雙唇,一時竟看得難以回身。

  外頭其實天還沒有完全亮,冬日朦朦朧朧的晨光不足以映亮鏡面,還需點兩盞燭火在旁。暖爐的火稍稍有些弱,比昨日夜里冷一點點,天光的透藍與燭光的金色一同映在二人面上,誰也沒有叫下人進來,靜靜享受著二人的獨處。

  崔季明的手指如游魚般,穿過他如瀑的黑發。從前往西北的路上,到今日今時,殷胥竟有一種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篤定。

  她給旁人束發的技術,只能算上馬馬虎虎,殷胥的發髻看起來完全不像來時那樣一絲不苟,崔季明左右看來不甚滿意,她還想伸手拆開。

  殷胥道︰“很好了,很好了。”

  崔季明笑︰“出門旁人見了,笑話你也不怕?”

  殷胥看向鏡中,道︰“能不能梳子也送我。”

  崔季明笑︰“看見象牙的就想要了?家里還有好幾個象牙簟席,你要不要一並收走。”她微微低頭,親了親他發髻,笑道︰“何必急于一時。以後機會有的是。”

  殷胥听了這話,唇角帶笑︰“也是。”

  她連言說著自己要補覺,只將殷胥送出屋門,道是回頭也要回長安,時間也不急,長安再會面。

  殷胥訥訥的點頭,依依不舍,又覺得崔家連廊下都站著兩排下人,實在太煩人,只偷偷捏了捏她手指才離開。

  殷胥擁著送出門去,崔季明這才覺得這場面實在有些好笑,笑著搖頭回了屋內,坐在矮桌前想著要不然還是換上她那套粉色飛燕睡衣,好好補個覺才行。

  殷胥走出了大門,這才想起自己忘記說自己要去宣州了,想想也不是大事,總不能再折回去,便作罷,登上了馬車。

  府內,崔季明見著幾個侍女躬身進屋內,收拾了地上的杯盞和軟被,最後一人湊到崔季明面前,遞上熱茶湯,道︰“郎君,管事要我傳話來。”

  崔季明飲了一口茶湯,垂眼看她,神色懶懶道︰“什麼?”

  那侍女面上有些紅,道︰“管事問,需不需要下人準備……避子湯?”

  崔季明一口茶差點低頭吐在襠上,咳得半死不活道︰“這真是要搞大事的人,都一個個怎麼這麼……不用,你傳話不用。”

  這簡直比帶男朋友回家探親,發現自己房間的枕頭下放著一沓父母準備好的套套還可怕。

  侍女有點急了,一臉“三郎你要是哪天懷孕了我們都可能要跟著掉腦袋”的神情望著她,崔季明真想捂臉死過去算了,半晌她才從嗓子眼里憋出幾個詞兒︰“又沒真的干了什麼實事兒,你跟老崔說去,別整天瞎操這個心,我就是——昨兒鬧著玩。”

  侍女真想說,她昨兒守夜,隔著窗戶都听見那位殿下的喘了,這還鬧什麼玩啊。

  崔季明這麼說的,她又不好多言,只得老老實實行禮,下去傳話了。

  看著一幫侍女魚貫而出,崔季明哼哼了兩聲,捂著臉倒到一邊去。

  啊啊啊——她在這幫人心中是不是成了把王爺帶回家睡了再送走的女中豪杰了啊!

第159章

  崔季明沒有坐馬車,風雪稍頓,但土路上連續冰凍幾日已經很難跑車了。馬腳在冰面上還算能行走,崔季明帶著有兜帽的厚斗篷,策馬朝宣州城附近趕去。

  流民已經被鎮壓了一波,往安吉的方向靠攏,宣州城附近仍然有許多流民聚集,他們看見崔季明這樣帶著侍衛的貴家郎君,是絕不敢上來乞討的,但是他們的目光包含著更深的惡意。崔季明縱然走過突厥人陣前,也未曾感覺過這種想要將她如何分尸當場的殺意。

  她幾乎不敢偏過頭去,跟那幫蹲在官道兩側席地跪坐的流民對視。他們的眼神里卻充斥著無邊的恨,崔季明很難理解可以厭惡,可以憤怒,但為何要是要這種態度……

  她沒有進宣州城,而是去到了附近軍鎮扎營的遠郊。

  大鄴有六所大營在外,這六座大營匯聚大鄴最精英的將士,最精良的武器,縱然軍備開銷不斷緊縮,也一定是以這六座大營為優先供給。所以大鄴的政策幾乎是外強內弱,外緊內松,對于內地的管束也在忽視的情況下逐漸減弱。

  沒人管一般會出現兩種狀況,一是軍械老舊,缺乏訓練,士兵幾乎沒什麼戰斗力。二則是兼並嚴重,強的軍鎮反而會大肆掠奪資源越變越臃腫。

  但宣州的軍鎮卻不是崔季明想象的那般。

  崔季明並不了解南地這些大小軍鎮,她也未曾事先問過此地節度使究竟是何人,只是先來了駐扎營地。行軍青廬都十分破舊,上頭還有些許補丁,外頭斜斜插著各種長短不一削成尖的竹子,用來當做大營外的圍欄。

  里頭傳來操練的聲音,渺渺炊煙淡淡的籠罩在上頭,靠河川的位置還有伙兵在碎冰撈魚。

  顯然各地豪強把持的軍鎮中,並不包括宣州。

  崔季明帶著考蘭與侍衛,策馬停在了這座簡陋的大營外。營外四五個守門的年輕士兵還是很有精神的挺直著脊背,他們跟崔季明差不多年紀,抬頭望了一眼崔季明那瓖玉的馬鞍和華貴的服飾,便知來的不是一般人,連忙問道︰“敢問郎君是?”

  崔季明道︰“麻煩傳一句,某是長安崔家三郎。賀拔主帥的外孫。听聞宣州有難,境況危急,特意前來。”

  那十七八歲的小兵不知道崔家,也听說過賀拔慶元,面上猛然亮了,點了點頭,立馬跑進去傳話了。

  崔季明還覺得自己這說辭太勉強了些,都要搬出賀拔慶元來撐場面,有些怪緊張的繃直在馬背上。身邊的考蘭這一年多以來沒少跟她走南闖北的,他總是好奇心旺盛,到了哪里都要抻著腦袋亂瞧。這也就罷了,偏生他特別好打扮,以前在大漠他裹兩層紗就不錯了,到了這里……崔府他的側間內,衣櫃就佔了大半的面積。

  崔季明也是有錢,他就可勁兒造。

  今兒走一身繡蘭白色衣裙清純不做作風,明兒就要穿貂穿皮草辮一頭小辮走大漠異族浪子路線。近日他又轉了性,看見人家街上有書生帶布冠穿長衣的,自個兒也非要弄一套。但他比崔季明小一歲半歲,身高也在崔季明耳垂下的位置,感覺不太可能有什麼發展前景了。

  崔家本家縱然有近百人的繡工,也不是用來折騰給他角色扮演的,好不容易改小了一套長衣給他套上,明明不倫不類,他還不自知,得意洋洋的就要穿著走。

  考蘭就沒考慮過他那張臉配這羽扇綸巾與長袍,多麼像一個白天給主子抄書,夜里給主子快活的貌美書童,臉上幾乎就寫了四個大字——以色侍人。

  崔季明縱然再不要臉的想讓全天下都知道她喜歡男人,也隱隱有點受不住眾人詭異游走的目光。

  他策馬湊到崔季明身邊來,剛要問那紙糊鎧甲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就看著一行人急急忙忙的走出來,最前頭那中年男子穿著細密的藤甲,里頭裹著幾層露棉絮的襖子,鼓鼓囊囊到幾乎都快把藤甲撐開了。

  他不過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圓圓的面龐上蓄有滑稽的短須,明明確確的告訴眾人——沒錢打理就別留別胡子了。

  崔季明總覺得有些眼熟,低頭看了半晌才道︰“是……劉將軍?”

  圓臉的節度使劉原陽激動的往前邁了幾步︰“是崔家三郎?是……那個讓賀拔老頭抽的四處亂跑的混小子?”

  崔季明有些恍惚,她從馬上下來,終于知道為何李治平要她來了。

  劉原陽沒想到她還認得出他來,激動地上前擁了她一下,那硬邦邦的藤甲裝的崔季明一聲悶哼,他哈哈大笑︰“臭小子!天吶你都比我高了!怎麼長這麼大了!是賀拔老頭跟你說了我在這兒受困,你才來的?”

  劉原陽是南地農戶家出身,到洛陽闖蕩,做了許多年雇佣兵。後來犯了事當做囚犯被踹到涼州大營去,到了涼州大營就因為他溜門撬鎖,燒火做飯什麼都會做,腦袋又滿是鬼點子,才被賀拔慶元選中。賀拔慶元親自帶過他好幾年,他不像蔣經蔣深那麼老實死板,又不跟夏辰那麼腹黑,內心最孩子氣,于是跟崔季明也算是關系不錯。

  他離營的時間與蔣經差不多,崔季明還沒長大學乖,他便也因為曾經罪奴的出身以及如今賀拔慶元左臂右膀的職務,而被驅趕出了涼州大營。

  他骨子里有一種對階級的無視,對待崔季明的態度並不像是蔣深那般謙卑,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身帶虱子的破棉襖,就敢這麼攬著崔季明往里頭走。

  崔季明笑著也不在意,只是由于行歸于周的態度是要劉原陽的項上人頭,她不可能抱著團聚的快活心境,面上笑意有點勉強。

  她走進了大營內,劉原陽是個多話的人,笑道︰“你知道我這人多年軍功得到的銀兩,都沒給存下來多少,當初離軍後便以為要回老家了,卻沒料想賀拔公非要讓我來宣州。當節度使需要的金銀,那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數啊。”

  崔季明轉念想著長安唯一的勛國公府,還沒有長安崔家下人的偏院大,心中也明了。她以為賀拔公都只是將錢拿去直接給了被裁軍的將士,卻沒料到,他也算是做了這樣的投資啊。

  劉原陽笑道︰“我要了前兩年的錢,畢竟節度使也能拿一部分賦稅,也有自己的地,我便想著都將錢還給賀拔公。如今營內人數不少,就是模樣看著窮酸了點,你小心些,這泥都很深。”

  營內的地面上都是車轅與馬蹄的一道道溝壑,在地面上碾來碾去一團漿糊,混著雪水與馬糞,一股惡臭。崔季明拎著斗篷的下擺盡量避開去,劉原陽襪子上全是泥也不在乎的踩過去。

  營內正在操練,滿場不少士兵也穿著羊毛背心和紙甲,練兵時一個個都跟悶葫蘆一樣沉默,但行動卻整齊。練兵結陣的招式中有很多賀拔營的影子,卻又做了極大的調整。

  劉原陽頗為得意的背著手講他的十二人小陣。大鄴南地的地方軍是不太成體統的,因為用他們打仗的時候並不多,所以兵器也很不成體統。劉原陽不像別的節度使那樣吞並土地征收賦稅,比較窮,所以想了很多用便宜器材制兵器的辦法。從長竹竿上綁短刀的長柄,到農家鍘刀與鐮刀改制的幾種短兵,一切都為了適應南地城鎮村落之間的步兵戰斗。

  他的鬼點子,到了這可以自己做主的宣州來,幾乎是發揮出了十成十的本事。

  其中還有對于涼州大營軍拳的改動,都變得更內斂了一些。他已經成為非常合格的一方將領了。

  一會兒就到了午食的時間,操練的軍士拍了拍手,一群年輕的士兵活蹦亂跳滿臉興奮的去吃飯,崔季明沒有出入過南地的軍營,便去看他們吃些什麼。

  一個個年輕小伙子,被她這個貴家郎君盯著飯碗,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仔細看去,每個人是菜粥與白面餅子,還有些咸菜,這種待遇實際已經比西北很多大營好很多了。

  崔季明感嘆道︰“如今江南的糧食產量,已經快要趕上中原了,吃的比涼州都好了,劉叔你也真是大方。”

  劉原陽笑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麼。”

  崔季明伸手掰了個餅子,里頭結結實實的白面,一點點都不作假。她道︰“這幫孩子年紀小,縱然有老兵油子,打流民怕也是心軟下不了狠手吧。這邊跟大營不一樣,出生在這附近,就在這附近當兵,指不定能撞見鄉親。”

  劉原陽叼了半邊餅子,啃著道︰“最開始,的確是下不了手。但是這幫兵,勝在我帶了好幾年,听得進去人話,又從我手里承恩,肯听我指揮。”

  他一邊走一邊道︰“我就跟他們講,如果百姓流民不對他們出手,他們誰也不許動手。但如果有流民殺其他百姓,或者是對他們出手,就格殺勿論。輕易傷害別人去動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畢竟有更多百姓手無縛雞之力,不肯揮屠刀向旁人,這些當兵要保護的是那些人。”

  劉原陽嘆道︰“而且是只要出手就一定殺死,決不能只傷不殺。一開始還有很多孩子不願意下手,只是捅傷了便想放過。但這幫流民也沒錢治病,傷了治不好不就是拖著等死麼,指不定還會引發時疾,還不如一個一刀利索,動了殺招才能震懾住他們的瘋狂。”

  劉原陽畢竟是在最凶險的三周一線摸爬滾打的人,他對于戰爭的經驗不是旁人可比的。

  崔季明心中沉甸甸的,嘆道︰“听聞如今流民已經退至了安吉?”

  劉原陽欲言又止,道︰“前幾年那場凍災,三郎可知曉?”

  崔季明點點頭,那次凍災之時,她正在播仙鎮,但也有听聞過。

  劉原陽道︰“那一年的凍災,持續的時間和強度也只比今年差一點,但流民的數量不足今年的十分之一。我還曾想著是不是因為這兩年凍災的時間間隔很短,所以才大傷元氣。然而我手下好多兵都是農戶出身,他們說這兩年新作物和新政推行,賦稅減免後還沒有漲回去,老家的收成都很不錯,應該是承擔的起這一次的凍災的——”

  崔季明心里門清,嘴上還是道︰“劉將軍覺得是……?”

  劉原陽拿了一條長竹凳坐下,神色凝重道︰“且不說宣州這兒居然能有幾十里外池州與江寧的流民——但我看這次流民居然大範圍的撤往安吉去,才真是開始懷疑了。什麼時候流民還會撤退了?跟打仗似的接到一個消息,嘩嘩的全跑了,他們都餓瘋了,還能會戰略撤退?”

  崔季明垂眼道︰“我听聞湖州、長興與武康的衙門都讓流民給沖垮了,縣令縣丞和刺史被殺之事也頻頻發生,這是要變天啊。”

  劉原陽惡狠狠地啃了一下那硬邦邦的面餅子道︰“是啊!我怎能不知曉,三郎來看也是有心了,我在宣州這境地你也幫不了我什麼,還是趕緊回長安。但是你在朝廷說得上話,應該能往上報一報。我還是希望朝廷能听到實情。”

  賀拔公帶出來的將士,很少有心術不正的。他雖掌管一方,心中記掛的卻仍是百姓,計謀都用來想的是如何能盡量省錢、守護一方。

  崔季明沒有應答,道︰“听聞如今安王也在城內,他沒做什麼打算麼?”

  劉原陽道︰“安王已經做的很多了,前幾日听聞安王妃已經找到了城外附近的石炭礦,若是能夠盡快找人挖出冶坑來,應該也能緩解江南這幾座城的一時之需。”

  崔季明沒有見過刁琢,她只听說她是刁宿白長女,又是蕭煙清的學生之一。她曾經也在建康念過書,和舒窈應該算得上同門,之前就算不熟悉也打過照面。

  而她漸漸往宣州的路上,才知道這一對年輕的夫婦來了宣州之後,都做了多少實事。

  宣州算的上江南比較富庶的州郡,但是卻並不算冒頭。澤是去年春季來的宣州,自那之後,宣州的手工業幾乎興盛到其他州郡不能相比。像以前就興旺的桐廬、建康等地,基本上州郡內作為支柱的產業也就最多兩三個,而宣州能撐起一方的產業,如今卻多至七八種。

  本就是朝廷制錢之地,夫妻二人來後,又有麻葛制造、建船、絲質與茶業。再加上澤來南地之時,正趕上一波奴婢恢復戶籍,安王夫妻帶著金銀來,大肆雇佣投入,宣州附近幾乎沒有無事可做的百姓。她曾經听舒窈提過想要到宣州來找生意,看來也與此有關。

  崔季明道︰“也不知道這兩個忙人是否在宣州的府邸內,我還想去拜訪一二。”

  劉原陽拍了一下腿道︰“之前好似兩人都在奔走,連腿腳受傷平日里不愛出門的安王殿下都親自去了慈幼局,想要再多開幾處,提供些朝廷撥款以外的支持。但前兩日,一直在野神出鬼沒的端王殿下,居然來了宣州。朝野不都在說是當年端王害的安王殿下斷腿,但畢竟有兄弟掛名,安王應該也與他會面了。”

  崔季明一臉不可置信︰“你說端王?他來宣州了?”

  劉原陽笑︰“對啊,就在你前腳來的,我都懷疑這幫流民,有沒有可能是他搗鼓出來的鬼,誰不知道他母妃如今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他一個當年不受寵的皇子,也都能一手遮天了啊。”

  崔季明滿臉懵逼,他怎麼一句也沒提起過?倒也是那天見面之後,倆人全說的是不著邊際的廢話,叨叨沒兩句殷胥就情緒激動,非拉著她到床上想要獻身了……

  只是倆人來的目的估摸是完全不同吧。

  劉原陽看她驚愕茫然的神情,道︰“你不會不知道吧!就那個端王啊,那個說小時候腦子不好使話都不會說的端王!”

  崔季明︰……我知道,不就是前幾天還躺在老娘床上哼哼的那個端王麼。

  她忽然道︰“我不去宣州城內了,你這兒有沒有地方能讓我住下?沒有帳篷,給我清出一塊空地也行,我讓奴僕弄自家的帳篷。白日我先去四周看看狀況,晚上歸來。”

  劉原陽跳了起來︰“好啊!好久沒跟你這小子敘舊了,听過的都是些傳聞,只知道你現在出息了!我叫人買酒,夜里頭到賬下聊啊!”

  崔季明點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外走去,對考蘭側頭,低聲道︰“陸雙應該找著約定好的,快到了附近。你盡量聯系上他,然後查探一下行歸于周或言玉的人馬是否有來附近。我猜今夜我與劉原陽小聚,他們就會來取他首級了。”

第160章

  宣州城中,殷胥坐在屋內,空氣微冷,喝茶後呼出一團白霧。四周繪有山水的折門敞開,露出覆滿白雪的內院,灰藍色的池中錦鯉也不願探頭。

  澤一身暗綠色圓領長衣,手腕上掛有一串佛珠,盤腿散座,皺眉道︰“你是說兆與世家聯合?”

  殷胥兩手團住瓷杯,輕聲道︰“世家此次,可不像當年迎袁太後還朝與扶父皇上位時候那樣了,兆或許根本都沒機會接觸到實權。”

  澤緊緊皺眉,一年多以來,他已臨近弱冠,面上顯露出青年的沉穩,道︰“他對此可知曉?若是按你說的那樣,如此多的官員在建康齊聚,那必定在謀劃大事。”

  殷胥嘆︰“他是明知故犯。兆與他們聯系並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連萬貴妃如今的位置,指不定也與他們相關。兆明知對方深淺,卻仍想一搏,怕是覺得這皇位輕易輪不到他頭上去。卻不知這是引狼入室,世家前兩次扶持上台後都被回頭狠狠地壓制,他們不會再第三次做這種傻事。”

  澤從未想過,自己會坐在這里與殷胥探討大鄴的未來,他道︰“兆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世家根基在大鄴已經扎的太深了。”

  殷胥放下茶杯︰“初生牛犢不是不怕虎,是不識虎。不知深淺,對著強大的對手也想不用腦子,只拼勇氣的搏一把,這是無知。”

  殷胥知曉自己往皇位進發,必然不能孤軍奮戰。皇後與薛菱聯手在後,他也有必要拉攏身在南地的澤。澤一直以來受著帝國太子的教育,他天性悲憫更能關注大鄴的前景而非奪嫡,身處南地還能做一方耳目監控世家。另一面殷邛覺得對不起他,對待他則顯得耳根子很軟,他若是上書朝廷,反映實事推行政策,殷邛幾乎很難置之不理。

  澤是愈演愈烈的摩擦中柔軟的存在,能很大程度上緩沖局勢。只是澤幾次遇害,外頭對于殷胥的傳言愈演愈烈,他縱然不懷疑也很難不受影響;修又是他的親弟弟,是與他一同長大的,澤也不可能輕易偏倒方向去支持殷胥。

  一年多以來殷胥在朝廷上加大對南地的政策支持,在澤來了宣州後利用陸行幫為他提供了大大小小的方便,以及常年不斷的與他通信,甚至要林皇後為二人交好一事寫信。

  殷胥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在自己這一方加重砝碼。

  如他所料,外頭滿是對于太子修荒唐的傳言,殷胥卻依舊與澤在信中探討大鄴的危機和未來,澤畢竟年輕,心中滿揣著的理想使他漸漸向殷胥靠攏。

  修因澤受傷、皇後挨打一事,性情轉變甚大,幾乎是滿心偏門邪道地與他針鋒相對。如今殷邛畢竟……病重,不太怎麼往朝堂上跑了,薛菱的垂簾听政下,修也開始在朝堂上激烈的抵抗。

  澤半晌道︰“兆如今已經離開長安了?”

  殷胥︰“收到消息已經很晚了,他前些日子成婚的。聖人覺得他分封是有意退出奪嫡的和平態度,便安慰般的要他去了兗州。”

  外頭傳來些奴僕進門的嘈雜,澤卻沒听見般倒吸了一口冷氣︰“兗州?!這等重鎮,他去了打算做什麼!如今兗州都督府領兗、秦、沂三個州,山東兵力最強的不過是兗州,這是……這是要釀成大禍啊!你如今不是在朝中勢力頗盛,為何不攔著!”

  殷胥垂下眼,瞳孔從眼瞼半月形的弧中偏過去,道︰“我們本以為聖人會將兆分至蜀地,卻不料他倒是更大方。薛妃再如何也插手不了聖人要給自己兒子設封地的事,聖人在這種臉面的問題上相當看重,他如今脾氣已經古怪,再鬧起來朝堂就要成菜市口了。更何況修認為這是兆的退讓,他也在朝堂上支持聖人的決定。”

  澤往前探了探身子︰“他已經走了?為何不直接下手?!”

  殷胥抬眼,道︰“怎麼攔?暗殺還是派兵?如今三足鼎立的狀況勉強撐住,我的實力暫還承擔不住這狀況突然改變。”

  澤還要說,忽然听著那頭奴僕道︰“安王妃,小心腳下。”澤忽然住口,不再談朝堂一事,轉過頭去。刁琢披著雪白的貂毛領斗篷,里頭穿的是跟澤頗為相配的淺綠裙衫,笑著提裙上來,向殷胥屈膝行禮。

  澤笑著伸出手去,她笑著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澤將她兩只手團在掌心暖了暖,道︰“不必見外,就坐下吧,城外石炭一事如何了?”

  刁琢成為安王妃後,畢竟吃穿用度都不是曾經可比,氣質也少了幾分少女時候的淡漠傲骨,變得愛笑起來,道︰“這幾日雪都不大,但畢竟是流民圍城,不是招徭役的時候。我便召百姓自行采取,自備材料烹煉,官府收二分稅率,八成許百姓和坑戶自行貨賣使用。如今非常時分,也只能用這非常之法了。”

  殷胥愣了,探礦煉礦都是官府的產業,朝廷只對報礦人有獎勵,卻從未將冶礦權交予個人。刁琢這個法子不可謂不大膽,他入宣州城時,見無數人不必勸,自行入山找礦取礦,自備車馬向附近村落兜售,若是刁琢再能帶著官府,主持幾處大型礦井的開發,至少江南這一小片地區的取暖是不成問題的。

  澤又問了幾句關于外頭流民的境況,刁琢說話清晰有條理,一一回答。

  殷胥卻想著剛剛澤的態度,顯然是不願刁琢知曉太多政治相關的事情,是否是因為她的先生蕭煙清如今積極插手朝堂政治,澤不希望刁琢也像她先生一般,借安王妃的名號,往上插手政局?

  如今這年頭,女人干權的事兒數不勝數,澤自己雙腿不能行走,他或許怕身邊能依靠的刁琢也有了野心吧……

  殷胥還打算在此地留幾日,他正要說是去四處查訪一下,起身告辭時,這才發現刁琢身上的端倪。她穿的本是齊胸襦裙,站著時不顯,坐下後裙子一攏,顯示出身形來。

  殷胥愣道︰“安王妃這是……”

  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琢如今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我還要她出去奔波,是我的不對。”

  殷胥第一反應就是︰……原來不能行走,也能造人啊!

  他也是個愣頭青,竟呆在原地干巴巴只說了兩句恭喜,澤也漲紅了臉,連忙岔開話題︰“胥何時打算成婚?如今也都到了年紀罷,修在長安好似也已經在商議婚事了。”

  殷胥道︰“我不急罷——”

  澤道︰“有合適的婚事,你才足夠在長安站穩腳步。”

  殷胥搖了搖頭,半晌道︰“我怕是不會成婚。”

  澤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還要開口,殷胥起身行禮便想匆匆告辭,澤連忙讓奴僕扶他起來,架來四輪的車椅,想要送他出門。刁琢不假以他人之手,親自為他推車。安王府也是曾經宣州的大宅改建,廊下幾乎沒有台階,只有坡道,都是為了方便這輪椅行動。

  殷胥看他執意要送,只得也放慢腳步同行。

  刁琢時不時將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拽幾分,伸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輕聲細語。

  輪椅到達門前,殷胥道︰“送到這里便可以了。宣州一事我盡量想辦法解決,這頭就去尋刺史合整公文,最起碼要將事情遞到朝廷去。若是流民圍城,你們也考慮盡快撤離,畢竟還要考慮到王妃的孩子。介時若尋不到路子,可帶這環佩去尋宣州城南的酒家,他們雖只有下頭人的門路,關鍵時刻卻很好用。”

  澤接過環佩來,點頭謝過。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我實在羨慕你。你們夫妻相依,我怕是沒得能和她如此生活的一天。我跟她總像是見一面少一面似的。”

  刁琢與澤縱然有嫌隙,但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二人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漸漸都會活的像一個人。

  他一面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想,畢竟崔季明是心中有他的,他們的感情也不再是他一頭燒,遲早能跨過難關。

  他另一面又實在渴望所謂的家庭,縱然能與崔季明跨過一道道坎,崔季明也未必能與他像安王夫妻這般生活在一起。

  澤本以為他不願成婚是因不想被別的家族掣肘,卻不料是因心中另有旁人。

  殷胥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便轉頭離開,披著鼠灰色斗篷的身影從一道道門中走遠了。

  殷胥在宣州城內四處查探時,另一邊城外的大營,臨近夜間,崔季明才帶著人馬遲遲歸來,踏入一片青廬中簡陋卻寬敞的那一間。

  青廬里一片昏暗,兩盞都只剩兩指寬的白燭要死不活的燃燒著,劉原陽坐在矮桌邊滿面興奮朝她招手︰“三郎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後悔了,想著該讓你帶兩伙兵出去的,畢竟外頭這麼亂。”

  崔季明笑道︰“我沒往流民聚集的地方去,只是閑逛一下,看看地里的莊稼到底都成什麼模樣了。”她身邊的考蘭拎著幾壇酒和牛肉放在桌上,拆開紙包,替二人倒上酒。

  侍衛十幾人全都擠進了帳篷內,他們圍坐一圈,似威脅的陣仗圍住二人,劉原陽笑道︰“瞧崔家人小心的,咱們二人喝個酒,你還叫他們都進來。還有你帶來的這個——小美人,要是賀拔慶元知道你現在玩男人,非把你吊起來打個半死不可。”

  崔季明心道︰賀拔慶元要知道她玩男人,能把那男人綁回家扔到她床上讓她玩個夠不可。

  她卻道︰“畢竟我要是出了點事兒,他們都要掉腦袋的。讓他們坐在這兒吧,他們也安心。至于這個小東西——”崔季明戳了戳考蘭的腦袋,笑道︰“咱們從宣州城內請姑娘還要花錢,這會兒就讓他給倒個酒吧,劉叔也別覺得他礙眼。”

  說著,考蘭連忙伸手斟滿了酒碗,嬌笑著就要往劉原陽嘴邊遞。劉原陽讓他嚇得汗毛都快豎起來了,連忙自己接過,道︰“三郎你把他拉你那邊去抱著,別讓他坐在這兒,我家媳婦能殺了我!你自個兒口味獨特,別拉上我。”

  崔季明只好笑了笑,將考蘭拽過來,讓他倚著她坐。

  她落座後隨意的將長刀放在桌上,那把刀長度立起來幾乎能到崔季明眼楮,之前一直掛在馬上,劉原陽很好奇,卻沒看她拿出來也不好多問。崔季明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這便是如今在西北立功的賀拔刀。”

  她拆開外頭裹著的布條。當年被她帶去戰場實驗的長刀,已經在幾次細微的改動後,批量生產,在北地三處大營內都有推廣,如今賀拔刀甚至有了專業的兵種,和特種兵一樣成為了列陣中重要的部分。

  崔季明的這把刀,還是當年對戰阿史那燕羅的那把,只是又改過外形和刀鞘的。整個刀柄連帶刀體,用的是同一棵樹做的木材,整把刀做的如同一根長棍,幾乎尋不到刀柄與刀鞘的縫隙,為的就是她帶在馬上也不過分引人注目。只是為了方便手握,在握柄處刻出一道道幾乎看不見的淺木稜,若是手心再綁有布條,防滑效果更好。

  劉原陽將刀拔出,對于筆直的刀身感嘆不已,听崔季明講來刀體夾鋼的工藝,更是贊嘆。他痴迷的撫摸著刀面時,崔季明忽然問道︰“我看劉叔這里,好似也有吸納一部分被裁下來的老兵——听聞當初蔣經也是跟劉叔一起走的,您這些年沒有見過他麼?”

  劉原陽身處宣州,朝廷對于當時太子遇刺一案又說的模糊,他根本不知曉蔣經已被崔季明殺死在山中,道︰“倒是忘了,小時候你的刀法是跟他學的。賀拔公沒空管你的時候,他沒少抽打你,你也該想見他。我之前與蔣經見過幾次面,但這兩三年我沒見過他了——最近一次,也是兩年前的冬天了,就是那一年凍災剛過的時候。”

  崔季明垂眼,兩年前的冬天,不就是在萬花山一事之前幾個月麼。

  崔季明道︰“他來見你做什麼?”

  劉原陽︰“他以前那四五年,來見我的時候倒是聊很多。蔣經還問我幾座大營內許多裁下來的兵都去哪了。朝廷不許他們留在西北為亂,逼他們往南方走,卻沒有給他們地,有的給了地,也都被他們拋了。我听聞有些人在南地為匪,甚至自佔山頭,他們當中好多人我還認識,如今這境況也管不了,便將幾個地名給了他。沒幾天便听聞當地官府剿滅了這些……兵匪。”

  他站起身,把玩著刀,又道︰“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並沒有說很多,就是看他好像用了寒食散,持續好幾年,已經滿面病色了。他窮的那樣,什麼時候還買得起寒食散了,我問,蔣經還不答,只說自己對不起蔣深,對不起賀拔公,淪落成如今這樣——也提及說你該長大了,不知道如今有多高,是不是還跟幼時那樣不懂事的愛鬧騰。”

  崔季明沉默︰“……他那時候也提到我了麼?劉叔,你知曉麼,賀拔公當年被陷害謀殺太子一事,起因便是蔣經帶兵在萬花山圍殺太子。”

  他身居南地太多年,日子過得如同養老,什麼西北的大漠沖殺,什麼長安的明刀暗槍,似乎都離他太遠了,他一時竟被崔季明的話震得失語。

  她聲音悶悶的︰“可惜當年我也在萬花山,我也見到了太子。兩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在山里殺了蔣經叔。他年紀大了,刀法與體力都不如當年,我砍下了他的頭。”

  劉原陽正在將刀面對準燈燭,看著刀面窄窄的血槽,听見她的話,愣在了原地。

  正巧這時,外頭兩個小兵送了些下酒小菜進來。

  崔季明抬起了眼,一字一頓道︰“對,是我親手殺了他。”

  劉原陽陡然脊梁一麻,他的本能告訴他有危險!殺機似乎猛然從身邊燈燭後隱藏的黑暗中爆發,崔季明身子猛然一探,她從地上起身,一只腳踏在矮桌上,伸手奪向劉原陽手中的長刀!

  她一只手握住刀柄,抬掌朝劉原陽胸口拍去,刀在狹窄的帳篷內掄了個上弦的月弧!

  劉原陽身子往後倒去,他以為自己倒得太慢,刀劃來的太快,他的脖頸就要暴露在這刀光之下——凜冽的刀風從他下巴上劃過去,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卻看著踏在矮桌上的崔季明,刀弧的尾巴卻以千百倍的力道和架勢,朝門口兩個正要遞上小菜的小兵而去!

  一個如影一般往後倒退一步躲開刀尖,另一個卻慢了半步,胸口如同被劃開的裂帛,鮮血噴涌,倒了下去——

  劉原陽摸了一把以為要被劈斷的下巴,只感覺到了一道如絲線般細窄的傷痕,在胡茬中往外滲血。

  這一刀動作太快,但就在這一瞬間,周邊的侍衛好似起跑般從地上彈起來,同時十幾把刀出鞘,而青廬的棚頂卻在一瞬間撕裂開,四五個身影同時竄入!

  剛剛眼神嬌媚倒酒撒嬌的考蘭,從腰後拔出兩把似短鐮刀的西域兵器,輕叱一聲朝從天而降的身影劈去!

  劉原陽縱然不明白到底境況如何,但他知道這是要拔刀的時候!

  他猛地從身後拔出橫刀,望向落在帳篷內的四五個身影。

  其中唯一沒有蒙面的是位滿頭銀發的老嫗,她身材瘦小,周圍混亂看,她巍然不動,目光盯著崔季明,道︰“崔家三郎,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來的!白日里你與我們接應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第161章

  周圍侍衛中,忽然有個人的身影劇烈震動了一下。

  崔季明粲然一笑︰“是,我奉那位的要求,前來殺死宣州節度使劉原陽,卻不料五少主的人從中作梗阻攔。五少主為相公不過幾日,便忍不住連兩黨之事都開始插手了?!”

  銀發老嫗听到她的說法,幾乎要被氣笑了。她有些駝背,身形又極為瘦小,整個人連同面上的皺紋,好似越活越往內縮。老嫗怒道︰“五少主這份情你不承也就罷了,何必倒打一耙!你小小年紀,借的不過是崔翕的勢,如此肆意妄為,是要吃苦頭的!”

  崔季明卻不想多言,她抬刀便向那老嫗而去!

  她雖不清楚這老嫗身份,卻能感覺出她是此次行動的領頭人。此次侍衛中不單有本來的崔家侍衛,更混有一些陸行幫的高手,崔季明看著他們劃開青廬,帶著劉原陽竄了出去,顯然是覺得這帳下太過狹窄。

  到了外圍如果驚動了兵營內的其他將士,也只會對己方更有利。

  老嫗怒道︰“先放劉原陽!殺崔三——”

  她忠于五少主已有許多年,崔三對于五少主而言有多麼誤事,她比誰都清楚。

  崔季明仿若未聞,她單手捏住刀身未開刃的中間部分,朝老嫗刺去。那老嫗本就瘦小,身影快若鬼魅,反手抓住刀刃將她身影往前啦,手中兩把刀刃一掌長得小匕首,刀柄處中空、方便反手握住,刀刃側有鐵弧的勾可用來掛拉,如同藏在衣袖中的裁衣剪一般,朝崔季明門面刺來!

  崔季明驚了一下,她小腿往後彎曲撐了半步,身子也開始往後倒,她如今視力已然恢復,但當年不可視物培養的敏銳仍在,她自以為如今的她是當年不可比的。

  然而就在她面前,那袖中腕下的短匕首,游刃有余的輕輕擺轉三圈,兩手雙匕分別以對向角度,夾住她的長刀,鐵片相刮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噪音,朝她手上的方向推來!

  崔季明連忙松手,想要撤刀變法,但那老嫗只是手腕一翻,單肘一抬,便從內擋住她的退路。

  常年不見真刀真槍的危險,這千鈞一發的瞬間,使得崔季明整個心里頭奄奄一息的火苗,好似得了冬風般猛地竄起, 里啪啦的火星點燃每一個關節!

  她怒 一聲,猛然逼出的力道好似因這一聲而有了出口,她松開長刀,單掌若鞭打向那老嫗腰側,另一只手反抓住逼近刀刃的部分,反手將刀如棍般一掄,刀柄帶著風與殘影,朝老嫗頭頂擊去。

  只可惜對方眼下褶子都像是成精大妖怪,顯然武功也成精了,崔季明那一掌在她踫到對方的一瞬,被躲閃開來,但她這些年早將老秦教的那些東西融入骨子里,掌力卻從指尖上如抽鞭一般傳到了。

  那老嫗好似並未因此而受傷,她吸了一口冷氣,躲開掄來的刀柄,倒退三步,渾濁的眼楮死死盯著崔季明。

  崔季明當時打斗時還未曾發現,但此刻,她已經認出那種細致且精妙的短匕雙刀,是在哪里見過了。

  當年在播仙鎮,阿穿做侍女打扮,對上阿史那燕羅,用的便是這樣兩柄短刀。

  只是阿穿看起來更像是沒被教到精髓,顯然功力和老妖婆還是差的很遠。

  而那老嫗也死死盯著崔季明道︰“你的掌法從何而學來,這刀法似乎有軍中的痕跡,但看得出更多是你自己總結出來的變化。但你使力的方式,卻不可能是從軍中武功中能學得到的。”

  崔季明松開眉頭,她一下恍然了。

  這老嫗應該是隸屬于龍眾的,她沒見過龍眾其他人,卻听說過北機南千分了家。原來是老秦的故人?

  崔季明道︰“你也認識秦師?”

  那老嫗面上神情一下子變了,半晌道︰“秦霄居然還活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跟他學武?”

  崔季明道︰“你也應該知道,你家主子曾經毒瞎了我的雙眼,目不可視期間,我的武功自然要向同樣目不可視的秦師學武了。”

  老嫗倒退了半步︰“你說秦霄看不見了?”

  從帳篷被劈開的縫隙中,一個侍衛慢慢走進來,外頭一陣喧囂人聲,好似是這場刺殺驚動了軍營其他將士,至少劉原陽的命,是能保住了。

  那侍衛抬起頭來,道︰“我以為謝姑知曉北機曾經的十年有多麼慘。”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印象中依稀听過這個名字。言玉帶她從樓蘭離開時,對上陸雙,就曾說陸雙的武功是北機南千未分家時,謝姑教給的。

  謝姑兩只手垂下去,她的刀柄隱藏在掌心,轉過頭去望著那侍衛,道︰“陸雙,如今你已經長這麼大了。”

  陸雙抬起頭來,侍衛的抹額下,是他干淨整潔的面容,他往日玩笑不恭的面上,露出冷漠的神情︰“秦師瞎眼,難道與謝姑無關?這回謝姑倒是不用記恨那老頭子天天眼楮往珠月身上瞟。本以為珠月姑姑已經夠老了,顯然謝姑當今更顯老啊。”

  謝姑微微抬高下巴,顯示出一個老太太拒絕任何遲鈍與狼狽的倨傲,她道︰“北機在長安洛陽一帶,上頭天眼盯著,動彈不得,要怪便怪中宗偏頗罷。”

  陸雙冷笑︰“自然怪不了你,畢竟南千三人,其余兩位師父死在了十年前,至死未從,只有您活下來,效忠新主。”

  謝姑道︰“又有密言,又是皇家血脈,且不論他身後之人,我單效忠于他,不合龍眾的哪點規矩了?我辛辛苦苦帶到大的徒兒,難道也要看他們因為我的固執而去送死麼!識時務者為俊杰,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陸雙沒有說話。

  謝姑道︰“陸雙你若是效忠端王,此事也就罷了,你效忠崔三,算是什麼?!她如今是和身份你可有了解過?你是我們七人撿來撫育的孩子,陸虎給你陸行幫,老秦授你棍法,而我將刀法掌法一並傳于你,從小就是在七個人的臂彎里長大的,養你是讓你接手龍眾的,而不是讓你混于鄉野間,隨意靠主的!”

  陸雙搖了搖頭,往後撤了半步,扔下長刀,拔出身後短棍︰“您是這麼想的,其他幾位師父卻不是這麼認為的。他們要我長大,不是為了接手龍眾效忠一主,而是要我向著本心,做自己認為更正確的事情。”

  他低聲道︰“我生而不為輔佐,而是為了去做幾位師父不能去做的事情。我不同于王祿,從小我就沒有打上龍眾的烙印。但殺你,是為了讓摳掉你這塊龍眾的污點!”

  他說罷,崔季明就看著陸雙身影朝謝姑撲去,謝姑卻高聲道︰“殺崔三!不可誤了少主大業!”

  陸雙對崔季明回頭道︰“三郎快走!外頭局勢已經不對了,需要你主持場面!”

  崔季明沒明白什麼叫形勢不對,她連忙劈開帳篷往外而去,外頭的泥濘空地上已經集結了不知道多少將士,燃起了幾十只火把。

  他們是在深夜忽然披甲起身的,卻已經鎧甲齊整,兵器在手,結成陣型。這支地方軍隊的機動性可見一斑。

  來的殺手顯然不止帳篷內的四五個,加上埋伏在外頭的,十幾個蒙面灰衣人被團團圍住,站著的卻不剩幾個了。

  這種人數少的陣法,對待這種布甲的殺手,本就有兵器上克制的優勢,這些刺客再怎麼武功出神入化,也不能以一當百的對付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大勢已去。

  有幾個受傷的刺客本就退到了帳篷附近,听聞了謝姑的傳話,看見崔季明從帳篷內竄出,紛紛轉身朝她而去。

  崔季明連忙橫刀抵擋,嚇得都要打個酒嗝出來,忽然就看見一個身影從側面而來,雙手短鐮旋轉著就割斷了最近的一個殺手的脖頸,噴的滿身是血,卻擋在了崔季明身邊。

  崔季明定楮一看,來人正是考蘭!

  崔季明罵了一句︰“都多少年了,你還是學不會殺人不把血噴到自己身上!”

  考蘭怒道︰“老子救你,你還瞎逼逼!”

  僅剩的幾個殺手拼出死志,動作迅猛,不遠處圍殺的將士來不及出手。他們武功本就不低,考蘭與崔季明未必能抵擋的住,崔季明的長刀架起,短兵相接不過一瞬,忽然听聞耳邊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就在她面前,那刺客的脖頸被一支竹箭狠狠刺穿!

  鮮血如涌,那刺客身體抽搐的還想要動作。

  崔季明連忙踹了他一腳,抬刀刺進他們胸膛,抬起頭去,才看著劉原陽帶著弓箭手,站在竹制箭塔上,手持長弓。那些刺客背後如同刺蝟般被扎了個密密麻麻,卻沒有多的一枚箭矢傷到崔季明和考蘭。

  崔季明連忙往前邁了幾步,將被血迷得睫毛都抬不起來的考蘭拽過來,拿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低頭看了他兩眼。

  他一向殺人辦事不要命,受傷也不愛說,她檢查一下已經成了習慣。

  這會兒看著考蘭氣的罵罵咧咧的抱怨自個兒的新衣裳,應該也不像受傷的樣子,她松了一口氣。听著身後的帳篷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她立刻回過頭去。

  身後剛剛喝酒的帳篷,不是是不是被擊斷了支撐的木梁,正斜著倒了下去,深青色髒污的巨大幕布也蒙在了上頭,根本看不出里頭是否真的還有人在。

  崔季明心頭一驚,高聲道︰“陸雙!陸雙!”

  她後悔了,本想著是龍眾的私事她或許不該插手,但陸雙未必能贏得了那謝姑,她剛剛應該留在帳內幫他的!

  崔季明連忙回頭對將士們道︰“將帳篷上頭的布扯下來!里面還有人在!”

  幾個年輕士兵連忙上來搭把手,帳篷上的布是系在木架上的,拆開還需要點功夫,但帳篷里好似已經無聲了,崔季明不知道是二人兩敗俱傷,還是在帳篷倒塌前就逃走了。

  崔季明還要說什麼,劉原陽站在箭樓上,面色在黑夜中一片慘白,道︰“三郎,來不及管那些了,你快上來。”

  場面上一片混亂,還有人在收拾刺客的尸體,她沒听清,靠近箭樓抬頭道︰“劉叔你說什麼?”

  劉原陽啞著嗓子道︰“流民與不知道哪兒來的軍隊,已經攻來了。”

  崔季明腦子一片空白,她沒有走樓梯,直接伸手蹬著竹架攀上箭樓,心朝無底的深淵墜去。李治平說過,周圍許多軍鎮的節度使……殺死當地刺史,帶著流民反了“貪官”,想要帶流民找條“生路”。

  而言玉要她來了宣州之後就來聯系接應人。

  崔季明聯系了是為了更好地設下局,盡早將這些刺客斬于刀下,確保能保下劉原陽的性命。

  而言玉卻是為了配合劉原陽被殺的時間,通知附近蟄伏已久的流民與軍隊,往宣州進發。

  她登上箭塔時,想到這些,幾乎要手腳沒力氣,劉原陽拽了她一把才將她拉上箭樓來。

  向遠處望去,細細密密的小雪蕩起了冬日里的薄霧,在薄霧之中的官道上,無數蜿蜒的火把和黑灰色移動的身影,像是聚集而來的蟲群,火把如同在黑暗中漂浮,他們的身影隱匿在黑暗之中,她幾乎望不見盡頭。

  崔季明後背盡是冷汗,她幾乎撐不住箭塔上的欄桿,劉原陽還在考慮到底是來了多少人,其中那部分看起來較為正規的軍隊,到底是隸屬于誰,崔季明心中已經明了了局勢。

  臨安、于潛、桐廬,湖州、常州、潤州,這些地方附近的江南重鎮不知道聚集了多少流民,以空宗佛門來為流民提供食宿並……洗腦,以幾處人數或多或少的軍鎮來保駕護航,確保這浩浩蕩蕩人馬的戰斗力,且讓流民遇敵後不會輕易四散而逃。

  但流民連藤甲也沒有,兵器盡是農具,有的只是瘋狂與人海浪潮,卻是成本最低的有效攻擊。從當年行歸于周支持賀邏鶻四處征兵,用大量民兵來沖向戰場,便能看得出這幫人對于軍事戰役的態度。

  這是一場人肉血戰,在慢慢推向宣州這座孤城。

  待宣州都被攻佔,幾乎江南地區的災區可漸漸連成一片,再掌控宣州那令人眼紅的手工業和礦產,利用其控制流民,傾銷攬財甚至重新打造軍隊,都可能實現了。

  崔季明幾乎可以窺見行歸于周內部暗自畫下的藍圖,他們的勢力如墨染開,地圖之上,江南腹地,將在他們的牢牢掌控之中。

  保衛宣州,縱然重要,但崔季明望向那薄霧之後,不知道還在多少倍涌來的流民和士兵,黑暗之中,冬風吹過,她兩頰冰涼,喃喃道︰“劉叔,打不贏的,不可能贏的。命人撤退吧。”

  劉原陽轉過臉來,驚愕的望向她︰“你在胡說什麼!”

  崔季明眸中的光輝黯淡下去︰“立刻回宣州城內,關閉南、東兩側城門,叫其中百姓官員立刻向北撤退。這座城要是一旦被圍住,咱們就是被困于長平的趙括,淪落到吃人肉那天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劉原陽驚道︰“你是要讓宣州百姓變成流民啊!”

  崔季明緩緩道︰“流民,也比死人好。”

第162章

  崔季明指著遠處道︰“這場仗是真的沒勝算的,你看,且不算流民,但那兩側軍隊,便是兩州的軍鎮,你看他們甚至帶來了攻城的樓梯。若他們是逼迫流民而來,我們還可以挑起流民與軍士之間的嫌隙,但如今這些流民是得了佛門的恩惠,又把這些兵當作後盾而來的。”

  她心中更沉的是,劉原陽不死或許還可誣陷在言玉頭上,但面對如今的戰局,她若是顯露出偏頗宣州,幾乎就是在行歸于周內暴露了自己。

  崔季明早想到自己要暴露,但沒想到可能會這麼早。

  她站在箭樓上想了許多法子,什麼前去誤導來軍,什麼立刻要劉原陽派兵截斷——她在心中預想了極多,但都不現實。兵道不是在腦子里想就夠的,她必須要考慮時間、天氣、對方的目的——以及什麼是最重要的。

  崔季明道︰“撤退吧。劉叔,南地要變天了,此地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被朝廷以外的勢力佔據,你的兵是南地多少年都沒有過的精良,他們不該在這種時候送死。”

  劉原陽半晌道︰“三郎,你說的對,宣州是大城,這里頭的百姓人數太多。但我要留在這里爭取時間,疏散一座城,可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要出去打散他們的隊伍,最好能在城外撐過明天清晨。”

  他這時候已經拋卻了所謂犧牲與壯烈,因為沒必要的犧牲是戰爭中最令人詬病的。劉原陽滿腦子都是理智,他的經驗在拼命往前翻頁,告訴他在這種狀況下該如何判斷。

  崔季明也冷靜下來,她道︰“宣州城內還有守兵,不如帶一小部分兵回城守住城樓,劉將軍帶兵,分三路,兩路在宣州兩側,攔截流民和士兵不要往唯一開放的城門而去,另一隊做主力不斷擊散他們,以傷人為目的,重要的便是拖延。”

  劉原陽點頭︰“我的兵不怕死,不是因為他們有以一當十的勇氣,而是因為我的陣法之下,不會輕易讓任意一個人死。他們一個帳篷下十二人是一個陣法,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每日練兵練兵也在一起,三五年都是固定的十二人日夜相對,是一個靠眼神就能交流的團體。此陣沒有什麼學名,我管叫撒芝麻,一小團是一個陣法,互相之間不聯系不影響,只專注自己的殺敵。”

  崔季明從未听說過這樣的陣法,在西北,結陣便代表著圍合,在他這里,結陣卻是分散。崔季明想了一下,眼楮深處那點火再度燃燒起來︰“劉叔,我相信你。那既然如此說好,我身上帶著咱們涼州大營發令的鳴鏑箭,一旦城內撤退過七成,我便命人于牆頭上發射鳴鏑,劉叔提前于手下士兵講好,所有人听見鳴鏑,立刻打散撤離。”

  她心中有了個概況,這種打仗的方法,只能用在劉原陽說的這種散陣下進行,她篤定道︰“本就是一粒粒芝麻,便不要管其他的陣,只顧好自己十二人,向周邊的空地逃走。對方的目的是攻下宣州,必定不會追太狠。然後各自不要再回宣州城,去宣州城附近的村莊中去,盡量協助周邊村莊撤退,宣州城內田地以租佃為主,那些農民不會太過依戀土地。然後所有人提前說定好,往和州方向去,路上會面就合流,若是不能會面,就以和州作為終點。”

  劉原陽點頭︰“可以,四周村鎮還有很多殘留的人口,我的兵很多都是附近的村莊長大的,他們肯定希望能去回救。我一定會拖夠時間,這多少年我和他們吃住在一起,我了解他們的心性,更信任他們的能力!”

  崔季明望向遠處,漸漸靠近的隊伍,已經不能使她更恐懼了,她也無所謂何時暴露在行歸于周之下了。她不可能為了隱忍一兩步,而任憑上萬人失去性命,就算留不住這座城,她也要將傷亡,降到最低!

  而且此次顯然是局勢要變,她認為此次回到長安,有此次的事實在,或許可以與賀拔公、阿耶一同進宮,向聖人透露部分李黨的狀況,引得聖人對行歸于周直接派兵,下死手將根拔除。

  她心意已決,抓住了劉原陽的手腕,道︰“劉叔不要覺得我這人心性不好,但于我而言,你與你手下那些精兵的性命,比宣州城內百姓要重。東南一帶多少年沒有過因地制宜的兵器和陣法,沒有優秀的將領和精兵。你們能活著,能將這些兵法陣法推廣開,才能在以後若是要再攻回此地時,讓朝廷的官兵損失更少,讓戰爭更快結束!”

  崔季明道︰“一個有才的文官能造福一方百姓,一個有能的武將能少讓多少人白白送死!你活著,才能救更多人!”

  劉原陽未曾想過,幼時那個干嚎著挨打的小子,如今口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扯了扯嘴角,將懷中的一枚宣州令軍牌遞給崔季明,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也不會想死。死在他們手里,那是我這輩子最差的結局。”

  他短促用力的握了一下,轉身便朝從木梯上爬了下去,他沒有回頭,如今也沒有時間回頭了。劉原陽帶著漸漸圍過來的兵,朝點兵場上走去,一群年紀二十出頭的青年,怕是十六七歲開始當兵的時候,就呆在了這里。他們也望著劉原陽的背影多少年,將這個連午食的面餅子都給壓實,連穿衣用物都給考慮好的男人,當做了兄長或父親。

  崔季明知道,以帶兵之道來講,將領和士兵之前依賴關系太重,並不是最好的帶兵方式。

  敬畏將領,戰場上如同沉默的死士一般,一呼百應的兵是最符合帝國利益的。

  但她看到那些青年們擁著劉原陽走遠,她知道這些人不是大鄴四處征戰的立威之師,是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守衛家鄉的一方子弟兵。

  他們看重的不是這一支隊伍的尊嚴,而是宣州成內外每一個百姓的性命。

  崔季明這才感覺到,一方水土不但養一方百姓,也養一方兵。大鄴自南至北如此的領土,既有台州水軍乘船于海波之上,有巴州蜀兵維護各族平衡,也有涼州大營馳騁大漠來來回回爭一兩處綠洲石城。

  兵常常做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成為政治來往中最強力的一招,卻常常被忘記了——兵之要義,便是將背後留給手無縛雞之力的親人百姓,將刀尖向去手持兵器妄圖傷害他們的敵人。

  崔季明定了定心神,攀著竹樓跳下,考蘭與其他幾人圍住他,帳篷被扯開也沒找到陸雙的身影,一部分陸行幫的高手,跟著痕跡去尋找陸雙了。

  崔季明道︰“讓他且去吧,他不會忘了要做的事情的。咱們有更要緊的事情,回宣州城!”

  他們幾人策馬,帶上了幾百名劉原陽手下的士兵,趕在大軍先一步,進入宣州城內。宣州作為手工業重鎮,城內相當繁華,在夜間也四處掛滿了燈籠,街道上積雪映亮,還有不少車馬來往。崔季明跳下馬去就竄上城牆,率先出示了劉原陽給他的令牌,宣州城守立刻命人緊閉除北側以外的全部城門。

  從大鄴立國之時,都是殷高祖帶兵往北打上去的,向宣州這樣的城,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戰爭。守城的將士畢竟不像是劉原陽那種血海里拼殺十幾年過來的,對于如今的狀況還反應不過來。

  崔季明沒有朝堂上的身份,她很難直接接手戰局,只簡單說了幾句如今的狀況,命城牆鐘鼓響起作為警告,除卻守城士兵以外,其余人一同下去,疏散百姓。

  她只來得及看一眼,劉原陽的三千多將士,已然形成一個一個的小小圍陣,靜默的立在城牆下,每一個陣法中的伙長正手持火把,仿若點點星光散步黑暗之中,又像是河流中沖刷幾十年不變的石塊,靜靜等待著人潮的涌來。

  她心里頭暗罵一句劉原陽這個沒文化的,如此陣法,喚作灑星多好,非要起名叫做撒芝麻,也不知是不是哪日吃著燒餅想起來的!

  她看著城牆上的士兵也慌慌忙忙的動起來,去塵封不知道多少年的兵庫里去取箭矢,心中也顧不上這些,她還要去通知官府,不得不趕緊先走下城牆,留幾個劉原陽手下的百夫長在城牆上,幫著撐一把場面。

  而就在混亂的鐘聲在宣州城上紛雜響起來時,宣州官府內,刺史正在與端王核對周圍受災的人數。已經很晚了,但宣州刺史心急,端王也相當任勞任怨,屋內點滿燈燭,桌案堆滿文書。

  端王十分擅長算學,也不必動筆,心里頭就能將數算個差不多。他正要開口說賑災下一步該從何處入手時,卻听著外頭想起來不間斷的雜亂鐘聲。

  宣州刺史心頭一驚,除了每年新年,宣州城牆四個大鐘幾乎就沒響過,而此刻卻是幾乎四個同時在響,到底發生了什麼!

  殷胥沒有反應過來,宣州刺史卻知道如今外頭世道這麼亂,這樣的鐘聲絕不會是好事,他一把合上文書,道︰“端王,不管是什麼事,您先出來咱們可能要找地方避一避!”

  他話音剛落,外頭就有個下人徑直推門進來,滿頭大汗道︰“刺史!劉將軍的兵進城,說城外大批流民和兵士集結,要城內盡快撤離!已經封鎖了三座城門,外頭街上都亂套了!”

  宣州刺史驚道︰“什麼?流民不是都退回安吉了?!先送端王出去——”

  殷胥起身,抬手道︰“不必,我隨你一同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何事。”

  一群下人肩上扛著掛滿一排燈籠的長桿跑進院內,殷胥收拾好手邊的東西,耐冬和其他幾位侍衛走在身邊,一行人在一圈套一圈的院落里踩下紛亂的腳印。殷胥心中正想著到底發生了何事,之前在建康齊聚的那幫人謀劃的難道就有流民一事麼?他應該先去安王府,安頓澤與刁琢離開——

  他心里頭想著,四周院落里是慘白燈籠照不亮的一團黑暗,這還未走到門口,便听到燈火通明的前門處,傳來熟悉的怒斥︰“讓開!這會兒耽誤人命,你可擔待得起!不必叫他出來,我直接進門去見刺史!他在哪個婆娘的床上,這會兒也要拎起來!”

  殷胥往前邁過門檻,宣州刺史听見有人要找,連忙先快步過去。

  崔繼明見到里頭圓領青衫,頭戴黑帽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一看衣服顏色便知是刺史,高聲道︰“刺史,請立即安排百姓離開宣州城,對方人馬已經快到了城牆之下。兩州軍鎮的士兵和流民一同前來,想要攻進宣州城內——”

  她話才說到一半,就看見某個人身披鼠灰色斗篷,快步走進門前燈籠下的光暈里,斗篷上頭厚重的毛領落滿碎雪,那一貫沉靜的面容上滿是驚愕,他正瞪大眼楮望著她。

  崔季明也是一驚,話卡在了嗓子里,是她忘記殷胥也在宣州城內了!

  殷胥快步上來︰“崔季明,你怎麼會在此地!”

  外頭的街道上,不少人正在借車,有人收拾東西往牛車上綁,有人抱著妻女就往城北趕。宣州城內燈籠翻飛,光影亂晃,大雪再降,亂作一團,街道上滿是呼喊。殷胥眼里的崔季明一手還拎著長刀,滿身是血,就這麼站在門廊下驚愕的望著他,站在後頭混亂的背景里。

  崔季明先定了心神,她看出來殷胥的片刻的驚慌。若是她不在這里,單是如此的局面,殷胥還不至于會慌。崔季明連忙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指,道︰“我也要往長安去,此地軍鎮節度使是我幼時的長輩,我去拜見他卻不料突然遇到這等事情。他帶幾千將士守在城外拖住流民,我進城來通知。”

  她幾句話,將事情先講的讓他心安。崔季明手指滾燙,上頭還有些干涸的血痕,她望著殷胥的眼楮,好似怕他會恐慌一般,不顧外人目光,一只手撫在他後背上。

  殷胥一瞬間再怎麼吃驚,也漸漸收住了神情。但此刻崔季明就跟安慰小孩似的樣子,讓他有些想笑。他跟她兩世還有什麼場面沒見過,多少人馬的部隊沒有應對過,至于會需要她來安撫麼?

  宣州刺史沒認出來沖來的少年是誰,但見他與端王是相識之人,也一時連忙問道︰“到底是何處來的流民,有多少人?”

  崔季明手沒有從他背後拿開,明明衣裳很厚重,但他好似還能從後背感覺到她掌心傳來的熱度。崔季明冷靜道︰“加上流民,或許上萬不止。這還可能是第一波,附近幾州中既富庶又成功鎮壓過流民的,便只有宣州了。我建議端王率先去送信往和州,和州有長江邊最大的港口,又靠近富庶的江寧,既能方便讓宣州過去的百姓往其他州去,又能暫時支撐起這麼多人的口糧。”

  殷胥在衣袖下捏住她的指尖沒有松開,道︰“和州因靠近長江,此次凍災江水並不會凍結,因此來往有其他地方的糧草送至,幾乎沒有受凍災影響。唯一缺點就是距離宣州有些遠,若是這幾日再來風雪,怕是婦孺很難撐到那里去。”

  崔季明道︰“沒有辦法也只能這樣,多帶些石炭上路,牛車驢車讓婦孺老者乘坐。南地以步兵為主,他們沒有多少馬。他們主要是佔城,佔礦,得糧草,不會派太多人出來冒著風雪追百姓的,不必走的太過匆忙。”

  殷胥點頭︰“那此計可以。”他說罷,直接轉頭與耐冬說話,耐冬點了點頭往外走去。

  崔季明知曉他傳信的路子是最快的。

  宣州刺史連忙點頭道︰“那我去叫各部的人,組織百姓撤退。”

  崔季明道︰“實在帶不走的東西,就燒掉。雖然他們暴民進來也是找飯吃,但我們不能給他們留下東西,看他們吃飽了再去侵擾其他州縣。他們只有發現宣州城內無利可圖,才有可能和帶他們來的將士發生矛盾。”

  宣州刺史點頭,他有些猶疑道︰“那礦坑要炸麼?”

  崔季明凝神想了一下,道︰“礦坑炸不得,一旦礦坑內開始燃燒,很有可能地底下整個石炭層都燃燒。暗火在地下根本沒法撲滅,燃燒上百年都有可能,整個宣州的一片石炭都會被白白浪費。他們想要開采,可能還去找別的礦苗,挖礦坑,怎麼都是攔不住的……等等——”

  她想著,壞笑道︰“對,雖然攔不住,但不能讓他們撿現成的。倒水,命人往礦坑內灌水。”

  殷胥眼楮亮了一下。礦坑內地勢低窪,極其容易積水,這個天氣下,死水沒多久就結成冰,礦坑肯定就廢了。若幾日再冰雪,他們命流民做徭役去開采礦坑,肯定也少不了摩擦。

  宣州刺史連忙點頭,他連個禮都忘了行,急急忙忙的帶著差役朝外沖去。

  溢滿燈燭之光的門廊下,崔季明轉頭道︰“安王與安王妃也在城內,百姓也需要安撫,你找到他們二人,帶他們一同去和州。我還要去城牆上看一下狀況,晚一點我去跟上你。”

  殷胥伸手蹭掉她臉頰上一塊干涸的血污,搖了搖頭︰“撤退百姓的路上,有澤一人撐場面便夠了,兩個王爺和一個王爺作用是一樣的。我輕裝上陣,也沒有旁人跟隨,同你一起去城牆上。”

  崔季明就知道他會這麼說,她想要抽回手來,卻使勁兒怎麼拽都拽不回來了。殷胥用力捏到生疼,門廊外頭兩個下人特別尷尬的瞧著他們倆,也不知道該轉頭望門外,還是一臉恭敬地等著。

  殷胥態度堅決︰“你別想讓我走。”

第163章

  崔季明抬眼望向他,殷胥的眼神里寫滿了不退讓。

  她嘆了一口氣︰“好,我知曉了,你同我一起來。帶上你的隨從,一會兒讓耐冬上南城牆來找你。”

  她沒再拒絕,看著官府的下人牽馬過來,與殷胥一同策馬朝城牆的方向趕去。

  二人將馬停留在城牆下,厚重的城牆外已經響起了一片嘈雜。宣州這樣木質建築為主又人口眾多的城市,極容易發生火災,所以每三百步的街巷上都會有觀望的高塔,四處也停滿了水車。崔季明剛剛想到了往礦坑內灌水時,便也想到了守城時或許也可用水。

  殷胥看著她下馬後停也不停,就聯系城牆下的幾位軍官,要他們將全城各處的水車從斜坡拉上城牆,將所有滅火的水筒和盛水豬膀胱全都灌滿,如果有人通過登城竹梯,就往他們頭上注水。

  畢竟城內燃料不足,火箭能點燃的數量很少,有落雪也很容易撲滅小火。

  而水一旦濕透棉衣,在這個天氣下幾乎沒多久都能凍得人渾身發抖動彈不得,若能命中,怕是還沒來得及爬上牆頭,便凍得從竹梯上摔下去了。

  那些軍官就算不認識崔季明,也見過前幾日進城的端王,連忙拱手領命,騎驢去辦事了。

  二人齊步往城牆上走,殷胥緊緊跟在她身邊,他也不得不承認,面對這種危急的情況,她的有序篤定的行動、敢拼敢干的急智,都是他一直學不來的。

  崔季明感覺他似乎有些緊張,似乎登上城牆本身的行為,給他帶來了無形的壓力,殷胥一言不發。台階坡道上沒有燈籠,黑暗中,她偷偷靠近殷胥,伸手從後頭似環住他一般,貼近道︰“你冷了麼?怎麼手套也忘了?”

  殷胥微微繃緊身子,轉臉看她︰“不要緊。”

  崔季明笑道︰“別怕。從多幾倍的人手中逃走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干了。畢竟相比出城之後的未知情況,你在我身邊我能把控住局勢,更能安心。”

  殷胥失笑︰“我怎麼怕了,瞧讓你說的,好似我沒見過打仗似的。我只是……想起了舊事。”

  崔季明沒有他高,怕是手臂伸展開來也沒有他長,擁他的姿勢總有些奇怪,她笑了笑沒有說話,二人邁出同樣幅度的步伐,蹬著台階。她拍了拍他後背,想要松開擁他的手。

  殷胥垂眼,忽然道︰“我還是有點冷的。”

  崔季明怔了,黑暗中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她一下子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笑著用肩膀擋住了身後人的視線,將他指尖團在手內,微微低頭湊在嘴邊哈了一口氣,手指搓了搓道︰“還冷麼?”

  她抬起眉毛斜著瞧他,眉梢里都是笑意。

  殷胥被看穿了心思,垂下眼去,偏頭道︰“還成。”

  這一段台階竟如此長,一邊是城內的明亮紛雜,一面是城外的整齊大軍。崔季明抓住他雙手做哈氣的模樣,這次卻輕輕親了親他指尖,笑道︰“你是那天太激動了,忘了跟我說要來宣州了麼?”

  殷胥一呆,剛要辯解,就看著台階已經走到了頭,城牆上的燈籠照亮崔季明的面頰。就跟剛剛在黑暗中牽他手的人不是她一般,崔季明極其淡定的松開他的手,轉過臉去,看向守城的士兵,立刻轉為領軍將領模式︰“狀況如何?對方已經到了麼?”

  正在往下觀望的士兵抬起頭,面色沉沉道︰“他們已經到了城牆下,與劉將軍的兵已經交手了。”

  殷胥心里暗罵了一句崔季明的變臉神功,崔季明立刻趕到城牆邊,朝宣州城南外看去。

  人潮已經涌至了城牆之下,而就在如同浪潮般不斷鼓動的無數人之中,一個個小陣中燃燒的火把如同點點星芒般,在流民的大潮中巍然不動。

  殷胥也走過來,崔季明指著下頭一波波如同割草一般倒下的流民,沉聲講道︰“你看那陣法,十二人將長短各類兵器的攻擊範圍都顧到了,前後左右,幾乎是連接幾道防線。”

  很多城牆上的守城兵就跟領個閑職一樣,他們從來沒打過仗,也沒見過打仗,劉將軍手下那些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將士,如今以一當十的狀況,也使他們感覺到震驚。

  听到崔季明在上頭單是觀看,就能分析出陣法的功效,幾個將領連忙靠攏了過來。

  崔季明對殷胥道︰“那最長的是九曲槍的改制,取九曲槍一丈一的總長,用鉤鐮槍向內突出的倒鉤槍頭,在中段每隔五尺處便多加一個內勾,又由于軍費不足而將木桿改用了竹竿。這樣一刺、一甩,一拉,勾上就足夠掛上好幾個布衣流民。”

  殷胥往下看著十二人陣內配合有度,兩人持有一丈長的槍,加大兵器的範圍,一旦勾住往後拖來,八尺長矛兵四人,列于陣中,單手持盾,立刻將拖來的人刺死,而四名刀兵,則分別列于隊伍兩側,協助保護側面並處理靠到近距離的敵人。

  躲得過回勾長/槍,躲不過八尺長矛,命大的躲過了長矛,抬頭沖兩步就是盾牌,和從盾牌縫隙中探出的刀。

  在南地這根本不養馬的地方,這種全方位的小陣法,單純用步兵幾乎是無法破解的。

  當然這種陣法所用的最高成本,不是兵器不是鎧甲,而是時間。有多少部隊會給幾年的時間,要十二個人絕不輕易替換的配合到無縫可尋。

  更何況南地本就沒有多少像模像樣的將領,江南甚少發生戰役,很多地方甚至是連當兵經驗都沒有的儒士直接擔任將領。

  一波波的流民死在“撒芝麻”陣下,似乎連城牆下都被墊高了一層,流民終于被濃郁的血腥味給刺激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們開始拼命的想要往後擠,而一個個小陣法看他們往後撤,也並不追擊而上,只是沉默的守在原地,好似城門外林立的無數石獅。

  而崔季明卻發現,本來如若灑星的點點陣法中,一些靠近流民來的方向的……星光,已經滅了下去。陣只要在,十二人都會毫發無損,可陣如果被過多的人流擠開,十二人當中一個也活不了。

  冷兵器時代,傷亡幾乎是無法避免的,雖然與無數流民士兵的傷亡相比,劉原陽手下將士的折損幾乎是可以被忽略的——但崔季明仍然能想象到如今不知在哪個陣法中的劉原陽,內心該是怎樣的感受。

  流民發現了這陣法的要命之處,但似乎帶隊的將領也發現了些能對付這陣法的端倪。

  他們命流民和士兵,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弧,人擠著人往城門的方向,持盾往內推擠。這陣法施展開需要足夠的距離,如果他們不計傷亡的往內擠,或許能擠近陣法之間的距離,要他們自傷。

  崔季明一看到對方變陣,便明白了他們的目的,立刻道︰“命弓箭手準備!”

  城牆上兩三排弓箭手慌手忙腳的這才去搭弓,崔季明簡直讓眼前這幫人跟農夫一樣拉弓的方法,給震驚了。她想過這地方的兵沒見過打仗,卻沒想過他們連如何快速搭弓,如何三排輪換弓箭手都不會!

  說兵是一熊熊一窩,就在同一個地方,將領不同,士兵水平怎麼能差這麼遠!

  箭矢數量本來就不多,再就讓他們這麼隨便跟打蚊子似的射出去,不都是浪費麼!

  崔季明連忙站到後頭的木箱上,叫身邊的小兵點著火把簇擁著她,渾身被火把映亮的崔季明,扯著嗓子在城牆上道︰“看我!別站那麼遠,靠過來點!看懂了再回原位去!”

  這幫士兵估計多少年都沒有練過射箭,他們最難做到的不是拉多遠,而是根本把控不住射箭的方向。

  崔季明半跪在疊起的木箱上,用她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吼道︰“所有人,不要站著射箭了!半跪下來,以膝蓋或城牆為支撐,將左肘放在上頭,放穩左肘左手握好弓,右手貼著身體側面往後拉弓,右肘夾緊身體。不要平著射出去,看著天空往上斜的方向射箭!”

  她怕的就是這幫兵往下或者平著射出去,若是力氣不夠,直接就打在自家人的頭頂上了。

  殷胥兩手並在袖中,就看著她踩在紙箱上,在這關頭臨時教眾人射箭。他忽然覺得……不單是他有她是幸事,大鄴有她在,也是幸事。

  崔季明高聲道︰“所有人分成三列,分三波射箭!每個人在城牆上射出箭矢後,立刻後撤,取用新箭矢,就算還排在後頭,也要捏好箭矢擺好弓箭,做好射箭準備!誰要是慢了,就是讓城牆下那些真刀真槍的兵去送死!”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速成法子了,她命幾位將領去其他兩面的城牆上,去查探情況監督士兵,自己站在了城牆上的銅鑼邊,以敲擊為令,一次敲擊便是一波箭矢!

  城牆上再無人閑話,只回蕩著她催促命令的聲音和銅鑼的回響。

  崔季明看他們那窩囊模樣就冒汗,所幸這幫兵也年紀小,還算是能听話不耍賴,她不斷道︰“快!射完了就往後撤,下一波上前準備!不要傻愣著!記得自己上一次射箭的角度和落下的位置,記得調整!不要讓箭矢射到自家兵的腦袋上!”

  “快!別磨嘰!搭弓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還做不好,養你是干什麼的!”她拎著鑼,快步往兩邊來回跑,不斷查看各個射箭口處交替的情況下。宣州的城牆也不是很長,崔季明托這個胳膊一把調整位置,踹那個一腳催促速度,整個城牆上,就在她滿頭大汗跑前跑後的狀況下,終于有序的運轉起來了。

  在一聲聲鑼鼓下,士兵也漸漸能跟上愈來愈快的節奏,一道道箭矢如蝗蟲般從城牆頂上落下。

  殷胥震驚的望著她在來回跑幾道的情況下,就暫時穩定住了狀況。他印象中的將領,應該就是一臉威嚴的站在原地,發號施令的……

  崔季明正要往城牆下,關注一下情況時,忽然從城牆下的撒芝麻陣里,不知道是誰放了個綠色的小煙花。

  那更像是個帶點光粉的土炮仗,往上飛起來,亮瑩瑩閃了閃綠光,炸的四散開來,聲音和顏色卻在黑暗之中足夠顯眼了。

  十二人的陣隊,就在崔季明的目光下,眨眼的間隙內,迅速分裂成了六人一陣。陣中所有的人員都是雙數,此刻的小陣法如同是天空的星星又被灑開一把。

  她低頭往下定楮看去,剛剛連續的十幾波射箭,已經使那些擠上來的圓弧對陣破開了好幾處,她有意以箭矢給城牆下的陣隊突破的生路。他們變陣後,在已經狹窄的活動範圍內,變得更加機動靈活,如游魚一般竄入敵軍之中,身後如劃開水波般,留下一道倒下的痕跡。

  崔季明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去,殷胥正在城牆樓梯口,與滿頭大汗跑上來通報的士兵問話。

  “撤了多少了?”她急忙問道。

  那傳令兵氣喘吁吁答道︰“過半。”

  崔季明驚道︰“這都多久了,才剛過半?!這些百姓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在下頭撐的每一刻有多難熬!”

  傳令兵無奈道︰“郎君,這樣已經夠快了。這通知到深夜每家每戶已經夠難了,他們又都是背井離鄉的,難免什麼都想帶上路!再加上又有孩子老人,城北本就是常年不用的小門,如今已經人擠人了。”

  崔季明冷笑道︰“你通知下去,兩柱香之後,外頭的兵都會撤走。他們走的晚了,生死不顧!因為有人把大軍流民都擋在外頭,他們就覺得安全,慢慢騰騰的在城里頭恨不得把雞鴨鵝都帶走了!”

  那傳令兵驚愕道︰“郎君,這……兩柱香時間哪里夠全都撤得完啊?”

  崔季明道︰“我不管,你們刺史或者愛民如子,我還愛兵如子呢,他們撐的太久了,再這樣下去全軍覆沒都有可能,你把我的話帶到,如今端王在場,這城內由不得他說了算了。”

  殷胥看著崔季明把他當大佛搬出來,無奈的搖了搖頭。

  傳令兵看了一眼端王,如今端王可算得上比太子還重的貴人,那是朝廷里都不敢得罪的,未來指不定還將登皇位,他自然不敢說什麼,只得縮了縮脖子,往下去報了。

  殷胥往城牆邊靠去,低頭往下看著,道︰“他們有一部分兵馬往兩側城門去了。”

  崔季明臉色微變︰“果然。兩側防線還是弱。我命——”

  她本來想說讓陸雙去帶著部分陸行幫的人,去附近設下些埋伏。

  崔季明心里頭想了一下,雖然陸雙有意帶陸行幫的部分舊部,從端王的勢力下割裂出來,但她不好說,只到︰“命劉將軍的兵在黑暗中設下埋伏,然後安排部分兵力,不點火把隱藏在埋伏線之後,但若是他們往兩邊的兵力太多,怕是擋不住的。萬一他們合圍到城北,就怕是要插翅難逃了。”

  殷胥听見她最後一句,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有些憂心道︰“可能性高麼?要不要你先撤離。”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看向城牆下︰“我說的是萬一。若對方是突厥人,是人,我大概覺得怕是要輸,但這些南地將領大多從小沒見過打仗,他們沒有直接分散勢力到兩側圍城北的魄力。你放心,我說這句萬一,都是給他們面子了。”

  若不是這十倍的人數差距,只是多一倍左右的兵力,就以劉原陽的能力,足以讓他們有去無回。

  她看著那些分散後的陣隊,如淺灘逆流的魚一樣,往人群中廝殺。有的還在拼力向前,有的卻已經被人潮吞噬,尸首與兵器被踏在無數雙腳下,再找不到痕跡了。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兩柱香的時間,如此之長。

  她剛剛命令射箭,已經把嗓子喊啞了,如今看著水車和噴水筒已經被人抬上了城牆,道︰“所有人拎著水桶,將水順著城牆往下淋,先令城牆表面結冰。待到我發一枚帶鳴響的箭矢,所有人看到下頭的宣州兵撤退後,立刻將大盆的水往下傾倒!”

  她說著,剛剛在她命令下射箭的士兵,也一個個改了之前的憊懶,快速有序的動了起來,拎著水桶,將桶沿抵在城牆上,順著石縫往下澆水。等一會兒若是敵軍想攀上城牆,怕是連梯子都架不住。

  崔季明心急如焚,她依靠在城牆上正在等,望著城內連天的燈火以及燃燒起來的幾家建築,內心默數著時間。

  而在城北門外,澤與刁琢坐在六馬的寬闊青銅車內,卻並沒有著急離開。安王府的奴僕正在不停的疏散群眾,拿著宣州糧倉內未來打算派發的糧米,包成小包,遞給每一戶。

  崔季明的話也遞到了這里,宣州刺史的青袍上滿是污點,他站在木箱上,就像是個街頭叫賣的小販一樣,不斷催促著眾人離開,喊道︰“外頭的將士可能只撐得了一炷香左右了!他們再撐下去就要全軍覆滅了!大家快點離開!不要管東西了,也別回頭了!”

  而這種生死關頭,卻總還有不配合的。

  一個中年男子,說自己忘拿了東西,非要回到城中去拿。他拼了命往里沖,其余好多被官差轟出來的百姓,也只是拿了些衣服被褥,看著他往回擠,也想著自己回去把家里那點瑣碎東西,再給搶救出來一點。

  城北門本就狹窄,這些人的亂鬧,使得場面更混亂了!

  他們一個個喊著自己忘了這個,忘了那個的,甚至有人高聲道︰“他們是宣州的兵,我們納上去的銀錢口糧,不都是養了他們麼!他們戰死為我們拖延時間也是應該的,憑什麼說一炷香之後,就讓他們也撤退!他們怎麼能撤!”

  這等荒唐言語,竟然人群中有人應了起來︰“我們就不該逃的!他們不用種地,吃我們的喝我們的,拿了我們的銀錢,就該守住宣州城!守不住就死了算了!要不是因為他們無能,我們至于這樣背井離鄉麼!”

  忽然一個嗓子尖利的僕人,站到了那開始起哄的男子身邊︰“你!安王要見你,想問你話!”

  那僕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宮內的贊者,這一嗓門竟使得城門口都靜了靜。安王在宣城內已住了許久,以寬厚善良著稱,時常撫恤周邊百姓,百姓對他也沒有太多恐懼敬畏。

  那男子不情願的被拉著往安王旁邊的馬車,走了兩步。

  車內的奴僕拉開車簾,就在人流旁的馬車內,澤端坐車內,安王妃跪在他身後倒茶。澤面無表情的望著他︰“是你要執意回城?回城拿什麼?”

  男子道︰“拿家中埋藏的銀錢。”

  他說著,就看澤伸手拿起小桌上的綢緞荷包,從里頭抓出了一把金瓜子,男子眼楮都亮了。看來是安王為了不讓他回城內,想要用銀錢來安撫他啊。

  澤又道︰“你一年年收,怎麼都到不了半個金瓜子吧。”

  那男子只是普通民戶,哪里可能有這個數目,他眼楮直了,扯謊道︰“差不多有這個數。”

  澤冷笑,抓了滿滿一把放在掌心里︰“那你向朝廷繳納的賦稅,肯定不到這些年總收成的一半吧,但我不管這些了,都給你了。”他說罷,便一把兜頭朝那男子兜頭撒去。

  一把金瓜子如漫天撒花般朝他砸去,四周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男子大喜過望,彎腰就要在地上撿。澤開口緩緩道︰“你說外頭那些將士拿了朝廷征收上來的錢,就該去為宣州城而死,我給你的更多,那你是不是也應該為我去死。”

  男子撿到一半,听這話,驚愕的抬起頭來。然而車邊的侍衛動的更快,抬刀就朝那男子胸口刺去!

  他慘叫一聲,捂著胸口跌在地上,身子還在兀自抽搐著。

  澤冷冷道︰“打仗的時候,可沒有這麼輕快的死法,這算是送你得了。”

  他抬起頭來,高聲道︰“誰還要返還城內?!誰還覺得宣州將士活該給你們送死!”

  人群一陣窒息的靜默,再沒有人想要為了一點財產返還城內,終于開始有序的往外走去。澤看著在官差的催促下,往外走的隊伍速度越來越快了,這才緩緩放下了車簾。

第164章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夜並沒有開始太久,但當雪霧的茫茫天色中,遠處透出一點如稀釋般漸漸透明的藍色,宣州城外的人才呼著白氣,恍然發現一個夜晚也走到了盡頭。

  從匈奴時期,常年出現在草原上以作號令的鳴鏑,第一次響在宣州城上。

  崔季明兩頰凍的發紅,她拉弓時,轉頭對殷胥道︰“捂上耳朵。”

  殷胥兩腳站的發麻,一直盯著城牆內外看得眼楮發疼,崔季明又說了一句,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伸手捂住耳朵。

  崔季明松開冷得快沒知覺的右手,橢圓箭頭的鳴鏑朝天而去,熹微的天光下,它白色的小小身軀甚至剛飛出去就肉眼難見,卻發出了刺入腦子一般極度尖銳的呼鳴,響徹整片深藍色天空。

  殷胥捂著耳朵都皺了皺眉頭,旁邊毫無準備的將士們簡直都因這刺耳的聲音想跪下了。

  就在旁邊拉弓的幾個小兵捂著耳朵,內心腹誹︰這郎君就提醒端王一個,敢情別人壓根就不管啊!

  崔季明跺了跺腳,穿著薄羊皮靴子的腳總算多了一點知覺。她趴在結滿冰的城牆上往下看,那些在陣中支撐了一夜的將士,怕是也要腿腳發軟了。崔季明已經看不出來還剩下幾成人,他們的圍陣朝兩側讓開,如隱匿行蹤般拼命朝兩側而去。

  一直被隔離開城牆的士兵和流民,一時沒有阻擋的撲在了城門上時,每個人都懵了一下。

  崔季明看著城牆下幾乎都被無數流民的尸體鋪出一座小山,墊高了城門前,無數已經冰涼的血結成了紅色的冰,連帶著順著城牆流淌下去的水,死死凍在地面上。

  殷胥顯然也看見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崔季明輕聲道︰“你在這里看著嚇人,但若要是我們贏了,估計還要派人下去清理尸體。血肉連著無數人凍成一座冰坡,拿鐵鍬都砸不動,只能用熱水澆上溶開,血流成河,那才是真惡心。”

  他轉過頭去。崔季明淺琥珀色的瞳孔內映著遠處微藍的天光。

  她說的如此詳細逼真,必定是見過的。

  劉原陽身在何處崔季明找不見,那些陣隊士兵的藤盾厚厚一層血污。他們有的人好似撐了一夜,知道可以撤退後,心頭猛然一松,便再站不住了,一個人倒下,陣法便有了破綻,隨即就被旁邊一波波輪換上來的敵兵砍殺在刀下了。

  崔季明看著絕大多數的陣隊已經往兩邊撤離開,而對方的將士一心要攻開城門,命人不許追擊,立刻撞開城門。

  她猛地一敲鑼鼓,在城牆上待命已久的將士將無數冷水兜頭而下,那冷水在如此寒冷的清晨,澆得城下哀鴻遍野!士兵們守了一夜,面上有疲憊也有成功的興奮,他們來回跑著將水桶倒下去。

  崔季明看著滅火用的無數水車幾乎已經被用個大半,仍然還有將士說︰“郎君,端王,要不要我們再運水來!這招管用,好多人都直接凍的黏在了大門上!”

  崔季明搖了搖頭︰“不必再去。他們很快就可能砸開城門,感謝諸位將士在此奮戰到最後,為城內無數百姓斷後,這道防線有劉家軍的功勞,也有你們的功勞。撤退吧。”

  這些兵雖然沒什麼本事,也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但此刻在城牆上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更沒有人有過一句怨言。崔季明是真心感謝他們。

  她伸手道︰“將剩余的箭矢和刀能隨身帶走就帶走,你們撤退的時候,也不要拖後腿,用剛剛射箭的利索出城北去與你們的家人匯合吧!”

  她說罷,對殷胥招手,朝城牆下走去。

  台階走到一半,忽然一群年輕的兵撲在城牆邊上,各個凍的鼻頭發紅,卻興奮的朝她喊︰“郎君!不知郎君姓甚名甚,在哪里做將領?宣州城已然不能住了,我們去投奔你,做你的兵可好!”

  崔季明仰起頭來,看著他們年輕的面孔,笑了笑,卻沒回答,朝城牆下走去。

  城牆下,天色藍的濃厚,不點燈只能依稀看清旁人的五官,考蘭與幾個侍衛牽著馬正在等,崔季明听著城外木樁開始撞擊城門的聲音,心知這城已經撐不住多久了,連忙和殷胥上馬,一行人往城北奔去。

  宣州城內最寬闊的街道上,滿是各家翻箱倒櫃扔出來的東西,曾經飛揚的酒店腳店的彩布招牌孤零零的在地上落灰,幾處家里甚至不想給旁人留東西,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子,厚重的灰煙順著風的方向斜飛。

  他們一行人駛出城北門時,遠遠看著守城的將士也從城內陸陸續續開始撤退。

  宣州刺史先走一步,他綴在百姓隊伍的最末尾。

  殷胥卻沒有想到安王的車馬和侍從還留在城門外,澤听見了馬蹄聲,立刻掀開車簾來,舒了一口氣︰“你們總算是出城了!不要下馬了,快走,順著官道往北,一起走!”

  殷胥愣了一下,在馬上拱了拱手︰“你實際不必等我們的。”

  澤沒有說太多,他道︰“我不放心。”便放下車簾,車夫驅動馬匹。

  還有些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城,還有些人則是慢慢騰騰還想趁著混亂去偷拿別人東西,已經到了這時候,崔季明已經做的夠多,她不再多管,隨著澤一起,往官道上而去。

  他們在官道上走了沒一炷香的時間,就看到了撤退的百姓大軍中的隊尾。南方的官道本來也不寬闊,此時幾乎道路都被各家的牛羊驢車堵得死死的。殷胥比較擔憂澤,他傷了腿之後身體應該一直比較虛弱,刁琢又有身孕,應該讓他們先一步去和州才是。

  然而如今官道上往前延伸幾里地都是宣州的百姓,他們六騎的馬車根本不可能通過。

  刁琢倒是說自己一直身體很好,既然不能通過也不要緊了。

  兩位王爺的車駕便綴在隊伍的最後,隨著隊伍緩緩往前走去。崔季明不斷往身後張望,漸漸的地勢稍微高了一些,她已經能看得見遠處的宣州城。她沒來得及去看城東西兩側的戰況,但她看到城北連一具尸體也沒有,也明白了——有人用命為這場攻城劃出了不可越一步的雷池之線,拼命將血海尸山擋在了一側。

  城門已破,城內好似涌入了許多人,有些人似乎也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想順著官道追過來。

  但畢竟血戰了一夜,對方又只有將領才有馬匹,漸漸的也有幾個人出了城北一段,便回到了宣州城去。崔季明趁著這一段坡路往回望時,也有無數百姓正回頭朝家的方向望去。

  漸漸被升起的晨日照亮了宣州城灰藍色的城牆,也照亮了無數回望的瞳孔和面龐。

  就在崔季明車馬前頭有一兩戶人家,看起來像是小商戶出身,因孩子太多,拉扯著七八娃兒也綴在末尾,那打扮利索的婦人懷里用布包掛著個七八歲的丫頭。小姑娘似乎崴了腳,不得走路只能被背著,她圓圓眼楮回頭望過去,道︰“阿娘,你不說來的人都是流民麼?他們不是因為自己家里不能住了,才來我們這里的麼?我們為什麼要逃,給他們一碗熱粥不就好了麼?”

  那婦人手里正打著繩結,就算逃亡的路上也在不停忙活,似乎專注著手頭上的活計,回答的敷衍,道︰“傻丫頭,要是給他們兩碗粥就能解決,天底下也不用打仗了。他們不但要粥,還要餓死我們。”

  小姑娘半天沒覺出來這回答有為她解惑,但畢竟年幼,也不在意,玩著她娘親的頭發︰“那我們跑出來了,也是流民了麼?”

  這回那婦人總算看了丫頭一眼,道︰“瞎說,你娘會織布會繡工,你阿耶會干活會挖礦,你兩個最大的哥哥已經會種地了,我們怎麼就是流民了。”她將小姑娘往上抱了抱︰“等到了和州,阿娘可以去織院做工,你哥哥阿耶可以去租地,咱們不會成為流民的。”

  他們說話聲音並不大,崔季明隱約听見了。

  她輕輕側臉,去看一旁的殷胥,他騎在馬上沉思著什麼。崔季明忍不住想,這時代開始漸漸允許人們流動起來,背井離鄉不再只有死路一條,四通八達到各地都能有自己的活路,只要不去為惡,不論是做佃戶、做織工或者在城內尋一份活計,開一處小店,都不至于被活活地餓死。

  這種改變,是否也該感謝殷胥這些年來,在朝堂上推行的種種政策,對這時代的轉變。

  看著殷胥凍的不行,崔季明便去要他乘車,他自己的馬車雖然也跟著出了城,但是里頭的細炭卻幾乎用完了,崔季明只得去前車去找澤的奴僕問問有沒有多余的。

  安王的奴僕說要等一會兒開後車的箱子,拿過來才行,要她先回去稍等片刻就給送過去。她才從安王的車隊那邊過來,就看著從官道兩側的樹林中,冒出來十幾個人的身影,為首正是一身侍衛打扮卻滿身血污的陸雙。他一看到崔季明,松了一口氣,笑道︰“我畢竟不知城內情況,听到城破的聲音,還以為你沒能逃出來。果然是我多想,你還有逃不了的時候,有擔心你的時候,不若擔心擔心我自己。”

  崔季明拍了拍他肩膀︰“你去追謝姑也不與我說一聲,嚇我一跳。怎麼,你……殺了她了?”

  陸雙勉強笑了笑︰“我敵不過她,只廢了她一條胳膊。再加上宣州出事,我要按照咱們約定好的回去,只能暫時先放棄追殺她。”

  他面上灰撲撲的,面色也沉郁,崔季明抓著他的肩膀,好似要他挺直後背似的推了他一下,安慰道︰“不要緊,她年事已高,怕是也來不得及做多少年事情。”

  陸雙更想說的是,他追殺謝姑的時候,與她幾句對話中,發現曾經幼時教他武功也帶他長大過的謝姑,如今卻將言玉視若己出,滿心都是言玉的大業與安危。

  她好似是從可憐言玉,到決心輔佐于他,南千只剩她一人,怕也是因為她這種情感在。

  考蘭一直看不慣陸雙,他騎在馬上,正嘬著崔季明獎賞的麥芽糖,看見陸雙,瞥了一眼殷胥乘坐的馬車,拍手大笑道︰“哎呀這不是陸雙兄麼!最近倒是許久沒見你往崔家宅子里跑了,之前不還常住三郎那里麼,怎麼這段時間都不來了。三郎沒想你,我都想你了呢。”

  崔季明听見考蘭這話,簡直驚得是脊梁上的汗毛都支稜起來了,回頭就往考蘭瞪過去︰“胡說什麼!”

  陸雙與她聯系雖然不少,可是連崔家內院都沒進去過。但要是讓殷胥听到了,他又指不定誤會出“你的床上居然除了我還睡過別人”之類的滔天巨醋,直接提刀沖下車來。

  考蘭看崔季明急了,卻笑起來。他反正討厭陸雙,也更不爽殷胥。

  崔季明要考蘭跑腿的事兒雖然多,但很多時候將他帶在身邊,更像是帶個智障兒童——時時刻刻盯著他別拿手抓飯,別吃完果子舔手指,別受了傷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別打架時光顧著新衣服忘了腦袋。

  考蘭縱然知道崔季明對他沒有多的感情,就跟帶個孩子似的,拎著他來來去去,但他就喜歡崔季明給他根糖讓他一邊玩去,喜歡她罵他兩句不講究的吃相,踹著他讓他老實坐好。

  他感覺自己被關注著,在被她教著大鄴社會上的法則,他永遠都不會被丟下,被遺忘。

  然而前提是,同時在場的沒有殷胥。

  要是殷胥在了,崔季明鐵定注意力不會放在他身上。與對待他那種老媽子叨叨不過直接上手的態度相比,崔季明對待殷胥不知道臉色能柔和多少倍。

  騎在馬上,一會兒就要去看看殷胥臉色,要去捏捏他的手問問他冷不冷,要不然就是努力找話題要跟殷胥聊天。

  考蘭覺得嘴里麥芽糖都不是滋味了,心里罵罵咧咧道︰至于麼,騎一會兒馬,他能冷到哪里去。長那麼高的個頭,從背影看起來比崔季明都高大,還用得著她整天跑前跑後的關心。

  最令人討厭的就是殷胥端著那張臉,崔季明都問他了,都與他貼那麼近說話了,稍微多說幾個字,露出一些像人的表情,就那麼難麼?

  要是崔季明來問的是他……他就拉著她一直笑一直鬧,一直說話。

  然而崔季明早忘了後頭跟著考蘭,氣的考蘭恨不得打著她馬前去作。

  此刻考蘭看著崔季明那急得要他閉嘴的模樣,偏生不從,昂著腦袋又高聲道︰“陸雙兄別是幾次在崔府喝大了已經糊涂了,倒是喝的太醉,直接讓三郎拎進屋里睡去了——”

  陸雙幾次跟崔季明見面,身後都跟著這個雌雄莫辨身材嬌小的……小變態,這個考蘭對他有敵意,他已經早就知道了,看著這小子在外頭就胡言亂語開了,陸雙伸手就拔出腰間小飛刀,朝考蘭面上打去。

  考蘭冷哼一聲,偏過頭去伸手拔刀,他早當年在樓蘭跟陸雙交手過,以為知曉陸雙的水平,卻不料還是慢了一步,那飛刀劃過他鬢角就朝後飛去。

  他呆滯了一下,看著自己臉側留出來的兩縷鬢發,一邊被削斷只到了耳邊的長度,半截黑發隨風飄揚散了。考蘭顫抖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那只剩半截的鬢發,爆發出一聲怒吼︰“陸雙!你毀我秀發!我要跟你拼命啊啊啊啊!”

  正在此混亂之時,殷胥微微扯開了車簾,冷漠到眼神能殺人的刺向陸雙和崔季明,開口道︰“陸雙。近況可以向我匯報了麼?”

  陸雙剛剛還看著考蘭嘲笑他,此刻面色沉了下來,對殷胥點頭道︰“剛好,這里有朝廷的消息,需要向端王殿下及時匯報。”

  他說罷就朝馬車的方向走去,輕輕一踏,跳上車去,對崔季明笑著比了個手勢,要她不必擔心。

  崔季明滿後背都是汗,她心里道︰老子不擔心你,老子擔心自己啊!

  她隔著大老遠就感受到了殷胥的目光,某人之前幾乎沒提過為何她要找陸雙而不聯系他一事,她以為這篇能翻過去——然而那只是殷胥覺得她最近表現好,他有耐性可以先不提而已啊!

  殷胥似乎覺得眼神威力還不夠,又道︰“別走遠,一會兒我找你。”

  崔季明簡直兩腳發軟,陸雙與殷胥不知在車內嘀咕些什麼。她將揪著半截鬢發氣的要殺人的考蘭拎過來,花言巧語的勸他說這樣也很好看,拿出刀幫他把另一邊的鬢發也給剪短,想把兩邊弄對稱了。

  考蘭倒是因頭發被她拈在手里,也總算不發脾氣了,想著自己剛剛胡說八道,崔季明指不定要來算賬,竟賣起了可憐。

  崔季明不得不佩服他擠眼淚還能拋媚眼的水平,失笑的掐了掐他臉皮︰“少跟我演的深情,你這不是手賤就是嘴賤,得我真傳也不該這麼欠揍啊!”

  考蘭看她倒沒真生氣,倒是安心下來︰“你給我剪得好看一點啊。”

  崔季明氣笑了︰“你怎麼這一兩年,真把自己當成崔老爺的寵妾了,活得頤指氣使的。也不像當年那時候可憐兮兮的趴著,求我不要殺你了?”

  崔季明刀子利落的劃了他另一邊鬢發,弄得兩邊同樣長度。

  這一刀下去,效果連崔季明都不忍直視。考蘭前面簡直就像是中分漢奸頭似的,兩縷尷尬的不上不下的短毛蓋在兩側太陽穴上,他要是照了鏡子……非要跟崔季明拼命不可。

  幸而此地沒有地方能給他照,崔季明心虛不已,連忙說了兩句好看,考蘭美滋滋的拈了拈自己兩縷毛,回答的卻是她之前的話︰“我不是頤指氣使,因為我對三郎有用啊,三郎又不會扔了我。”

  崔季明沒在意他這句話,考蘭不知是不是身體被喂過什麼藥,還是幼時壞了身子骨,他容貌和身高都與幾年前變化不大,明明只比崔季明小一點,看起來卻仍然是十四五歲的樣子。崔季明整天跟帶著一條小奶狗似的,這會兒也只是拍著他腦袋笑了笑,沒往心上放,看向殷胥的馬車。

  不一會兒,考蘭就感覺崔季明整個人一哆嗦,肌肉都繃緊了,不遠處車簾被掀開,只露出殷胥的小半張臉和右手,他朝崔季明勾了勾手指︰“三郎,上車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第165章

  崔季明應了兩聲,這才走到車邊,卻看著殷胥伸著手沒有縮回去,微微對她抬了抬下巴。

  崔季明要自個兒跳上去,殷胥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對她勾了勾手指,崔季明這才了悟,猶豫了一下,牽住他的手。

  殷胥這回可算是滿意了,他將她扶上車來,陸雙跪在另一邊,看見他叫崔季明進來,皺了皺眉頭︰“此乃大事,崔家三郎或許不該牽扯太多。”

  殷胥朝旁邊讓了讓,讓崔季明跪坐在他旁邊,極為順手的將右手搭在她腰邊,道︰“不打緊,沒什麼好瞞她的。此事外頭毫無把柄,要是誰也不能知曉,那最先死的是你。”

  陸雙眼楮動了動︰“主上知我想要的是什麼。道雖不同,卻不是背道而馳,且我剛剛也許下承諾了。”

  殷胥朝後倚了倚腦袋,垂下眼楮看他,許久才從嗓子里發出幾個音節︰“說罷。”

  陸雙望了崔季明一眼,道︰“聖人前幾日病重,在太醫的針灸服藥下,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已經幾乎撐不住了,甚至很難走去上朝。此病一直延綿,聖人也開始頭痛嘔吐,怕是隨時可能會惡化。”

  殷胥道︰“按理說不該如此。那味藥,劑量應該能控制的很好,還沒到時候,聖人的病情不可能惡化。那藥,在十幾年前不止在一個人身上試驗過,雖然功用不同,但顯然這味藥的用法已經很成熟了。”

  崔季明轉頭︰“所以你的意思是?”

  陸雙接口道︰“如今萬貴妃掌握下毒的證據,兆剛剛離長安去了兗州,她在宮內有不少人可接應——或許是她等不及了。”

  崔季明猛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皺眉道︰“若是在兆分封前,留在長安時出手,豈不是更好?”

  殷胥︰“不可。表面看是兆身處皇宮離權勢更近,卻也是他離敵人的矛尖更近。萬貴妃平日一言不發,此時此刻逼出一身狠勁來了。她是怕我回長安,所以想讓事情盡快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當年派耐冬一事,到如今也沒明白自己的漏洞。總是在最後一刻按不住性子。”

  陸雙了然︰“主上是說,清除掉宮內咱們這方動手的痕跡,此事直接完完全全扣在她頭上?”

  崔季明在旁邊一驚。

  殷胥覺得,若不是陸雙性子太過隨意散漫,他還是很願意用他的。

  陸雙不像俱泰,沒有迫切的渴求,沒有可以讓他給施予的東西。他幾乎渾身各處沒有什麼漏洞,如同一條抓不住把柄的游魚。壓的太狠,容易對北機內部有不好的影響,也是太不給幾位師父面子。但要他放手,以殷胥的謹慎也是不可能放任他的。

  他可以暫時先把線放長一些,待他露出破綻再慢慢收緊。

  殷胥似笑非笑︰“她雖然狠,但薛菱比她更狠。本來薛菱就不會受牽連,來了萬貴妃……更是送上前來的替罪者。”

  崔季明還不明白為什麼說“薛菱本就不會受牽連”,她還想問,卻看殷胥已經不打算多說了。

  殷胥望了陸雙一眼,忽然道︰“你替我來往送信那麼多次,從當年在西域到如今,我以為你知曉我們二人之事。我與三郎相互傾慕已久。”

  他語氣隱含示威。

  崔季明萬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傻眼在原地,僵硬的轉頭瞪向殷胥。

  臥槽這種跟開發布會似的忽然要昭告天下的態度是什麼啊!不要亂說啊,千萬別說什麼“雖然同為男子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這種話啊啊啊!這樣說了之後,就是想告訴他真相都不敢說出口了啊啊啊!

  殷胥要是以後知道了,想到曾經在外人面前說出這種話,肯定會想殺了她的啊!

  天吶這他媽才是要變天了啊!

  殷胥捏著她的手,又接著道︰“我與三郎雖同為男子,此事或許不便在長安敞開來說,但你應該了解,我與三郎——”

  崔季明猛地竄起來,伸手去捂殷胥的嘴,額上都要冒汗了︰“大哥,你是我大哥。求你別說了啊。”

  殷胥狠狠瞪她。

  崔季明不許他說,他倒覺得奇怪了!都到了如今的田地,該……做的事也都做的差不多了,還不許他說,崔季明到底有多麼不想讓陸雙知道啊!他伸手就去撥崔季明的胳膊,崔季明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死死摁著就是不讓他開口。

  崔季明內心戰戰兢兢︰別在這兒讓他說這麼多破廉恥的話,她指不定以後還有活路啊!

  殷胥︰……下次要立家法,崔季明再對他使用蠻力動手一次,就出去跪台階!

  而對面的陸雙表情呆滯了。

  同為男子……

  他還真的不知道啊……這樣也能互相傾慕?崔季明到底是有多膽大,招惹了個斷袖還敢繼續玩?這倆人到底是怎麼到今天的啊?!

  重要的是崔季明不知道他知道了啊!他此時此刻到底怎樣才能壓制住內心的波濤洶涌,做出“祝福你們夫夫和諧,我一定不會覺得你們是異類”的表情啊!

  殷胥怒極,伸手拿折扇狠狠在崔季明手腕上敲了一下,崔季明吃痛松手,殷胥氣道︰“你再這樣一次試試!我話說到一半,有什麼不能說的!”

  崔季明心虛,連忙拍著他後背道︰“咱倆的事,何必與外人道。”

  陸雙︰我都已經這樣了,你們居然還傷害我……你倆的奇葩事,就別撈出來讓我知道了。

  殷胥顯然隱隱想發火,他臉皮薄,又萬不會轉臉蹦的跟別人說“我和三郎都已經有夫夫之實,在她床上過夜都好幾回了,你們就不要肖想了!”這種話,此刻極其心機的抓住崔季明的手腕道︰“你與我同房之後,不是說過此事昭告天下也無妨麼?陸雙怕是受了你指使,才在這一年多謊報你的行蹤吧!你倒是不想跟我解釋解釋這事麼?!”

  臥槽這種氛圍,簡直就是撕逼質問現場啊!更讓崔季明腿軟的是他前半句話——

  完蛋了,就殷胥這種小心眼薄臉皮,想起曾經被她欺騙著說出過這種話,他分分鐘都能把她掛在房梁上繞著圈抽打!

  而陸雙心里一道雷就從天靈蓋後頭劈進來,一路火花帶閃電打了個腦內萬里焦土。

  同房了,還能不知曉性別?!

  這是志怪小說麼?還是崔季明有根可伸可縮的玩意兒,一時變男變女全憑心情?

  許久沒能找到確切證據的陸雙,一時都覺得是他混跡花叢十幾年的火眼金楮,遇見了崔季明這根特立獨行的狗尾巴草,就成了夜里打蜣螂的瞎子。

  他此刻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想錯了?

  崔季明其實是個比他還純的爺們,她常年連衣領都不放低一寸,是為了遮擋那長到鎖骨下的濃密胸毛?

  一直到現在沒有喉結,不長胡須,骨架縴長的男人——眼前就有考蘭做實例啊。

  陸雙感覺自己有點懷疑人生,他看著崔季明撈著殷胥,要他千萬別說了,他幾乎是扶著車壁滾下車去︰“你們……處理好你們的問題,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我臨時有事——”

  他從車上跌下來,兩眼看到的天也不是天了,腦子里一團稀里糊涂的往回走。考蘭看他那模樣,還以為他被教訓了,幸災樂禍道︰“哎喲,雙爺怎麼回來了。”

  陸雙呆滯的走過去,道︰“考蘭,你確定你是個爺們?其實你只是胸前太平還沒長大吧。”

  考蘭眉毛都豎起來了,他兩腳踩在馬鐙上,站起來拿著彎刀指向陸雙,怒道︰“你還懷疑起老子的性別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脫了褲子給你看!能嚇死你!”

  陸雙讓他一聲罵,道找回了點清醒,挑了挑眉毛︰“快得了吧,你這整天穿紅戴綠的,別掏出來嚇到那些覬覦你的男人們。”

  考蘭作勢就要解褲子,陸雙看他還來真的,連忙摁住了︰“行行行,我信了你是巨物少年,快別丟人現眼了。”

  而馬車內,卻沒有那麼好的氛圍了,殷胥怒道︰“你果然與他關系親密,倒是怕我多說出一個字來是吧!一年多以來不聯系我,先領陸雙去了崔府!我還傻愣愣的以為——”

  崔季明連忙打斷他的話︰“你小點聲,馬車又不隔音,你想讓外頭全知道麼。”

  殷胥怒道︰“那你就下車去告訴陸雙,你與我早已、早已私定終身,要他死遠一點!”

  崔季明笑了,她伸手攬住殷胥,將他摁在車壁上,湊近道︰“嘖嘖,我怎麼嗅到某人好大的醋意。我喜歡男子,不代表是個男人我都會喜歡,與他本就是兄弟朋友關系,這麼一說,本來陸雙或許還覺得與我是朋友,現在卻指不定別扭起來了。考蘭在外頭胡說八道,他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他說什麼,你也信啊。”

  殷胥看她湊過來,又要使舊手段,偏過頭去,推了她一把,咬牙道︰“還有考蘭!你還有臉提考蘭,你日日將他帶在身邊,打扮得光鮮靚麗。我倒是不信你跟我說的拿他當擋箭牌了。”

  崔季明無奈,她理解殷胥希望此事昭告天下,他甚至在可以在人前不顧目光牽住她的手。她不讓他說,殷胥自然心里不舒服。因此又一堆事兒扯了出來,多半也都是氣話。

  她倒不煩殷胥總這樣追問,因為她的確是隱瞞了許多。她也喜歡看殷胥在意她,急的有點氣急敗壞的模樣。

  她跪直在車內,伸手順著他腰側往他腿上滑去,笑道︰“你總不信這個不信那個,要不我也讓人給你訂幾套稀奇古怪的衣裳,給你套上?你何必急于一時說給旁人,難道到了長安我便不見你了麼?或是不去找你了麼?到時候外頭有流言,我們就默認不就是了。”

  這個說辭,總算是讓殷胥滿意了些,他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反駁的詞來。

  崔季明湊近他說話,他伸出手去捏她下巴,這回倒是記著馬車不隔音,垂下眼去目光巡視過她的唇,安靜了一會兒,低聲咕噥道︰“有好幾日了。”

  崔季明︰“什麼?”

  殷胥沒回答,他低下頭去,細細密密的吻她,好似一只小鼠,用牙齒唇舌將她內外每一處啃噬的干干淨淨。

  崔季明竟覺得沒什麼喘息的空間,殷胥抓著她胳膊,反手扶在她背後,將她朝後壓去。

  馬車內的榻上擺了一張小矮桌,崔季明不得不伸手朝後撐了一下小桌,然而單手撐在桌角,桌子也失了平衡翻倒,崔季明整個人朝後倒去。她後腦勺磕在榻上,雖然不太疼也是悶哼一聲。

  殷胥被她帶倒,撐起身子來看她捂著後腦皺眉頭的樣子,竟忍不住輕笑兩聲。

  崔季明揉了揉後腦,干脆將兩手枕在腦後,瞪了他一眼︰“笑屁笑啊。”

  殷胥抿唇,伸手手指將她前頭碎發撥到後頭去,一轉眼瞥見小桌上滾落的裝酸梅的小壇子,神色微動。里頭掉出一兩顆來在榻上,他伸手拈住一顆,遞到崔季明嘴邊。

  崔季明偏頭︰“不想吃,我想吃你。”

  殷胥不許她躲開,遞到她牙關邊,崔季明無奈,只好張口,讓他遞入口中來。她還沒嘬一下,殷胥道︰“我想吃。”

  崔季明︰“哈?你想吃你拿啊,一缸老子絕不跟你搶——”

  她話還沒說完,殷胥就紅著耳朵低下頭來,崔季明直到某人來搶她口中那顆酸梅,才反應過來。她伸手一把攬住殷胥,咬了咬他下唇,待他幾乎將那酸味奪走大半,才偏開頭忍不住笑道︰“你什麼時候會這種套路了,誰教你的,從實招來。”

  殷胥面紅耳赤︰“沒誰。就不能用你的話說是無師自通了麼?”

  崔季明搖頭晃腦,伸手戳他胸口︰“你這才只是初學階段,差的還遠呢。我不喜歡酸梅,下次換個冰糖。不過某人口中的酸味,可真是吃夠了啊。”

  殷胥似乎早就想與她溫存,相遇之時卻要事太多,不得不先做眼前正事。

  崔季明微微撐起身子,低聲道︰“別老想那麼多,我可沒和別人‘同房’過,都肯伺候你了,你還想怎樣。”她將那二字咬的重,殷胥卻因為‘伺候’而紅了臉。

  他咕噥道︰“那也算伺候?”

  崔季明瞪眼︰“原來你不舒服呀,那時候一臉發情模樣的到底是誰,早知道我還是省了那力氣半夜去練劍得了。真是提了褲子不認人,玉佩也給了,床也爬了,還不滿起來了。”

  她說罷,就抬起膝蓋去蹭他腿內。

  殷胥連忙抓住她膝蓋要她別亂動,道︰“別整天污言穢語的亂說話!真受不了你這張嘴!”

  崔季明讓他這句道貌岸然的批評給噎的氣死,剛剛誰還要親個沒完,轉了臉就訓別人污言穢語!她爬起來,就忘了當初自個兒在作死,伸手就去亂摸︰“哎喲,我污言穢語,事兒都你干的,訓起來旁人倒是一堆成語往外甩。我就該讓管家將那床被子掛在院內,以後你來都給你鋪上!你倒是真受不得我這張嘴——”

  最後這句,到了她口中,顯然就意有所指,殷胥惱羞成怒,真想捂住她的嘴悶死她算了。

  偏生她兩只手游走不停,殷胥覺得她的手就跟到處點火一樣,蹭過哪里都覺得好似燙得發疼,他忍不住道︰“我當時喝太多了,腦子都不是太清醒了,下次不許你再逼我喝。“崔季明心道︰哎喲臥槽這還預約上下次了……

  殷胥貼近她,話語靠在她唇邊︰“你也不許再動手,推推搡搡的。”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怕打不過我,哪天讓我摁在衣櫃上給扒了啊?放心,我這個人君子的很,不像某人,喝醉了就非要獻身。”

  殷胥望著她的目光沉耽著專注,面色卻更紅,啟唇輕聲道︰“此事少提。”

  敢做不敢說,他慣是受不得她說的話。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頭,笑著吻上他。

  倆人在馬車深處,崔季明滿心都是殷胥那傻模樣,自然忘了耳听八方。忽然車簾被扯開,外頭的光線映進城內,崔季明驚得一哆嗦,連忙推了殷胥一把,轉頭看去——就看著面色呆滯的刁琢站在馬車外,身後站著幾個抬細炭的下人,幾雙目光正朝內望來。

  掀開車簾的車夫也一驚,訥訥道︰“殿、殿下,外頭通報了一聲,我以為听見了——”

  崔季明率先恢復了神色,從榻上起身,正色道︰“安王妃送來了細炭,當真是感謝。車內實在是有些冷……”所以我們是在做熱身運動。

  殷胥在後邊跟一棍子打懵似的沒聲了,刁琢也是直到崔季明接過一盒細炭,眼神還在發直。

  崔季明倒是神態自如,溫和的笑了︰“安王妃還有何事?”

  刁琢內心卻是在風起雲涌。

  端王說什麼怕是不能成婚,說什麼無法跟那人相依——

  你不給出對方是崔家三郎這種先決條件,這道題誰做的出來啊啊!

  刁琢這才猛地回神,她一向極為有禮,此刻竟有點慌不擇路的樣子,叫下人放過去,連行禮也忘了,轉頭就往回走。

  崔季明︰“哎,安王妃慢走。”

  刁琢這才好像被這一聲叫住似的,猛地回過頭來,面上漲紅半晌憋出一句話︰“祝你們、你們早日成婚,百年好合。真的。”

第166章

  崔季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她確確實實……是想跟殷胥說實話來著。

  但她一直在思索這該如何說出口,灌醉了讓他摸出來?

  出于對自己身材與殷胥智商的不信任,崔季明不覺得殷胥能摸出來……

  哪天泡澡,突然裹著中衣奔到他面前,猛地扯開衣服?

  崔季明也干不出這麼丟臉的事。

  言語暗示肯定沒啥用,直接脫衣滾床她怕死的太慘。

  就在崔季明不斷猶豫如何找個舒服的死法的時候,事態已經進行的如脫韁野馬,她好像只能選擇困難死法與地獄死法了。

  她果斷的慫了。明知道越拖越沒活路,但就是想晚一點是一點。崔季明因為這種拖延癥,在腦內狂抽了自己十幾巴掌。

  更讓她驚恐的不是安王與安王妃詭異又強作鎮定的目光,而是殷胥已經莫名其妙的邁入內心蜜月期,變得格外的……主動。

  只要是崔季明偶爾被馬背顛的 疼,想去車上趴會睡會兒,他就沒有得閑的時候。

  崔季明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粘人的時候,她就是眯著躺一會兒,殷胥捏捏摸摸她耳朵都能玩半個下午,她時常一睜眼,便是某人近在咫尺的睫毛。

  崔季明心道︰他就偷偷摸摸的有本事,要是大庭廣眾之下,比誰都人模狗樣。

  他簡直有衣冠禽獸的潛質。

  崔季明現在都不敢往馬車內坐了,好似身體被掏空的中年老男人躲避如狼似虎的媳婦,她寧願坐在馬背上睡覺。

  從宣州到和州的路,總共兩百里,算不上很遠。只是很多老人孩子步行或推車前往,隊伍越拖越長,路上還有些積雪或冰層,也不是很好走。

  兩百里路上,不斷的有宣州周邊村落的百姓在劉家軍的護送下而來。當那些滿身血污,面色疲憊的劉家軍納入隊伍後,迎來的是各家的歡呼。

  帶出城本就不太夠的糧米硬生生被各家擠出了將士們的份額,誰家媳婦路上編的草鞋已經穿在了他們的腳上,崔季明卻找了半天,也沒有從一波波匯入人流的將士中,找到劉原陽的身影。

  她追問那些將士,有的人說好像見過,有的人說沒見過,誰也說不上來劉原陽是死是活,崔季明一顆心往底沉下去。

  澤與刁琢身子不適,殷胥又有要事急著回長安,一行人便先一步來到了和州。

  殷胥早早遞書信去給和州,和州刺史是個從長安左遷的寒門官員,已經一把年紀,白須飛揚,卻不妨礙老人家愛美食更愛美人。宣州因手工業而富足,那和州就是因靠河運而繁華。

  和州刺史提前將大批百姓遷至和州的消息遞給南地各大商戶,那些前兩年靠著凍災救濟而賺了一筆的富商,各個帶著糧米與大船而來,搶的是三門生意。

  糧米出售,必定是最先的。宣州城內百姓不像是村中農戶,兩稅法實行以來,這批人都是以錢納稅,家中好歹都有存銀,買糧米肯定不成問題。

  二則是船運生意,和州下游是揚州江都潤州丹徒幾座大城,不少人可能會選擇直接從和州向下游走。在大鄴以前還從未有過面向百姓的這種大型客運生意,誰都想先搶上第一波,然後可以直接帶上富戶去下游各地買地買房產了。

  三則是給那些沒錢卻有的是力氣的貧農。長江下游的耕田很多都是最近十來年才開發出來的,永遠都是地足人不夠,應該會有各地的地主直接來和州招人,願意簽訂幾年租佃契約的,便直接拖家帶口用船接走。

  大鄴如今雖然危機四伏,卻也跌跌撞撞的往前跑,無數新生的事物在這片土地上誕生,哪里都需要人來做事。崔季明覺得自己帶如此多百姓來和州,起初是為了良心,但他們這批人也必定能讓和州與長江沿岸在一段時間內更繁榮。

  她怕的是,既然行歸于周有意為之,絕不可能輕易罷手,流民大潮北至甦州,南至東陽,如同一塊摳不下來的膏藥貼在這里,朝廷不知道是打算怎麼打壓,但若是兆在此時起兵,南北同時事變,怕是大鄴也要支離破碎。

  崔季明急切,殷胥心中也不會比她好到哪里去。

  二人打算到和州稍微一落腳整頓後,便打算快馬前往長安。崔季明卻沒想到在和州城內遇到了崔舒窈。

  她知道舒窈如今神出鬼沒,她在南地很多州縣都有宅子,為了方便做事,只帶三五個奴僕,便在大鄴四處亂跑。畢竟前頭有個行事嚇死人的大姐,她這樣四處亂跑的行為,崔式居然也沒太訓斥她。

  博陵與江南的幾處本家,總有些長舌老夫子喜歡管人家姑娘啥時候嫁人,品行如何。崔舒窈的樣貌才情當年在長安也是出了名的,有些總想讓崔舒窈好好盤算一下婚事的七大爺八大叔,竟托信給崔式,要他管管閨女。

  崔式直接把信扔給舒窈,崔舒窈一句“關他們屁事”,氣的將書信全都扔進火盆里。不過為了安全考慮,她也漸漸對外宣稱在建康老宅內養病,隱匿姓名帶上侍衛在外行事,幾乎不露面,只托喜玉在外行事。

  崔季明甚至沒來得及進她在和州的宅子,二人在長江沿岸港口附近的酒樓見面。這是崔季明頭一次在州級的城鎮,見過能坐幾十人的酒樓。她登上樓,還沒來得及探頭,一個嬌軟的身子從屋內撲出來,撞得她一個趔趄。

  崔季明大笑,抱起她來走進屋內。拉上薄薄一扇門,拍了拍某人的後背,笑道︰“哎喲哎喲,怎麼感覺你比兩個月前要沉了,吃胖了?”

  崔舒窈臉埋在她胸口,兩只手卻狠狠的拈住她姐的腰側,狠狠一擰。

  崔季明吃痛︰“你這兩只手,跟個大閘蟹似的,快別吐泡泡,起來吧。”

  崔舒窈這才抬起臉來,她眼眶還紅著,氣瘋了似的跺腳︰“你之前與我說要去宣州,結果沒幾天我這兒就接到消息說宣州出事了!你比妙儀還不省心!”

  崔季明連忙在她窄窄的脊背上順毛,道︰“什麼事還能困住我麼,你都沒必要擔心的。”

  舒窈這才扁著嘴坐下,她在外人面前,可是永遠笑的滴水不露,何曾露出過這般幼稚的神情。崔季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臉頰,舒窈沒好氣的拍在她手背上︰“你手勁那麼大,別把我臉上捏腫了!”

  崔季明笑︰“那不能怪我,怪你皮肉太細嫩。今日不能久留,長安事情要變,我要立刻回去,之前要你查的事情,你可有些眉目了。”

  舒窈先飲罷了茶,才從身邊拿出一本被青花布包緊的書冊,道︰“能找到的實在不多,但他們當年支持賀邏鶻,運送物資,總要留下痕跡。也不是太早的事情,還算能查到些證據。”

  崔季明解開青花布,微微翻了兩頁,道︰“東西是有用,但最讓人猜不透的是聖意。怕的是我們入長安,甚至來不及見到一眼聖人了。”

  舒窈道︰“李黨在南地勢力極廣,這都是根本沒法查的事情,我本來想知曉李黨名義下的土地到底有多少,但真的是查不出來,李黨庇護下的大小世家太多,一旦發現有人在查不利于他們的東西,他們就會立刻轉移給別的世家。”

  崔季明則搖了搖頭︰“咱們怕是很快都不需要再查了,這些可能都要變得沒意義了。你不要再以身涉險了。”

  崔舒窈往前坐了坐,急切道︰“當初不都是說好了麼!這是崔家的事情,不是阿兄一個人的事情,我也會分擔。就算他們想對崔家出手,讓阿耶直接出去玩便是,我手里如今能捏的資產,足夠咱們吃三輩子了。咱們本就是三姐妹,沒人出仕也罷,什麼後繼無人也罷,咱們一家人好好的才重要!”

  崔季明看她急了,忍不住伸手在某人精致梳過的發髻上摸了一把,道︰“這我當然知曉……在宣州一事上,算是在行歸于周內暴露。我馬上要去長安,自己又身負武藝,倒是不怕。只是你在南地,我怕他們可能會找到你。”

  舒窈冷笑︰“他們自然會想找我,南地如今所有的行當,我都插一手進去,有點流動我便知曉。他們在南地封鎖糧米商路,已然就能顯示出端倪了,如今大鄴商行還是不夠主流,官府說攔便能輕易攔死。如今江南局勢要變,生意也做不成,蜀地如今最富庶安全,我想去蜀地一段時間。”

  崔季明听她這麼說,倒是松了一口氣︰“蜀地多少年沒有過天災人禍,又臨近吐蕃,吐蕃連年與大鄴通商,對你來說應該是個可發展的地方。”

  她說罷了,崔舒窈才笑起來︰“天底下也就你了,我明明身為女子,你卻覺得跑來跑去也不要緊。天底下像我這樣從長安到江南再去蜀地的女子,也沒見著有幾個了。”

  崔季明笑道︰“你讀過萬卷書,該行萬里路了。”

  舒窈叫了幾道菜,這也是頭一回崔季明在宅子以外的地方,吃到像模像樣的菜品。和州如此繁華,只有江邊開了一處酒樓,畢竟新政推行不過兩三年,流通的人口還沒有多到可以支撐起酒樓客棧之類的地方。

  崔季明簡單吃了兩口,來不及多和崔舒窈多說幾句,便要往長安出發。

  她臨走時囑咐道︰“若是和州來了一位名叫‘劉原陽’的將領,麻煩你先安頓一下他,將他的消息報給我。”

  崔舒窈點頭,她帶上帷帽,追著崔季明走下酒樓,在她上馬之後,還捏著她的手不舍得松開。旁人還以為是哪家小娘子告別情郎,崔季明笑著彎下腰,敲了敲她帽檐︰“不去蜀地,來長安也行。有一點不順,隨時來找我。”

  舒窈點了點頭,她猶疑了片刻,才試探問道︰“阿兄,太子……近況如何?”

  崔季明不知她為何會問起修來,搖了搖頭道︰“不那麼好。”

  舒窈張了張嘴,半晌道︰“阿兄可否幫幫他,與他說說話也好——宮內如今形勢復雜,怕是他日子也不好過。”

  崔季明心下大抵明白了點什麼,舒窈從未對旁人表現出什麼少女心思,她怕是自己調笑幾句,舒窈羞惱的要急眼,只得公事公辦似的秉著兄長模樣,道︰“好的我知曉了。”

  舒窈點了點頭,這才松開握著崔季明的手,她就一踢馬腹朝外而去,背影沖著舒窈擺了擺手。

  而在崔季明與殷胥啟程急切的往長安趕去時,長安卻已經開始悄然變了天。

  長安寒冷,大興宮常年滯留著風雪,暖閣燒得過度溫熱與干燥,使躺在其中的殷邛分外難受。他側著身子仿若要把肺嘔出來似的咳了咳,頭痛也使得他緊緊皺著眉頭,林皇後跪在床邊,替他擦淨了嘴邊。

  明明還不到四十歲,他卻兩頰在短暫的一年多以來迅速凹陷,朝堂上也有人說是澤受傷後,聖人悲痛過度所致——

  屋內空氣悶的讓人難以呼吸,帷幔層層疊疊厚重的垂著,將房間隔成幾片空間。

  薛菱坐在帷幔外,她穿著深紫色的薄裙衫,外裙上精致的刺繡隨著燈燭的跳躍而微微閃光。她就散坐在外頭的矮榻上,頭頂金色的步搖珠玉一個未摘,閉眼淺寐。

  里頭的殷邛咳了幾聲,又似乎在低聲罵罵咧咧起來,說要人開窗通風。薛菱皺了皺眉頭,好似被吵醒抬起眼來。身後帷幔那邊的林皇後也將布巾遞給別人,朝薛菱身邊走了過來。

  薛菱微微抬眼,道︰“他罵累了?”

  林皇後垂眼︰“你也是知曉他脾氣本就差。”

  薛菱眉角跳了跳︰“這樣怎麼能讓他上朝去。賈小手有這麼不好抓麼?”

  林皇後道︰“咱們沒動手之前,聖人就相當偏信賈小手,他在御前兩年風生水起,甚至連中軍都敢插手。前頭有聖人縱容,咱們那時羽翼未豐,難免此時——”

  薛菱道︰“不要緊,沒有皇帝的黃門,就是秋後的螞蚱。萬貴妃才是要按住的重點,請她來了麼?”

  虹姑在靠門的地方躬身答道︰“快到了。”

  自那日殷邛突然病重,薛菱才覺得不對,一查果然是有人添了藥劑。待到殷邛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來,卻不知何人告知了他事實,他怒極攻心,從那一日就開始罵。薛菱才意識到黑暗中隱藏著除他們以外的毒蛇。這本絕不該出現在她控制之下,薛菱派人去查,好不容易才知曉賈小手在內宮插手有多麼深,就從殷胥那里得了信件。

  兆在兗州集結勢力,萬貴妃與賈小手已經掌握了他們的證據,為殷邛增添藥劑就是為了在殷胥趕回來之前讓局勢突變。

  這消息太重要,如此關鍵時刻每一步都如同踩鋼絲,若這一腳沒有殷胥的提醒,踏錯了便是萬丈深淵。

  薛菱一直專注朝堂,壓制著兆,竟大意了萬貴妃。

  她控制住殷邛,卻並不那麼著急了。被這二人猝不及防咬一口,是她的大意,但兩個離開宮就是廢人的角色,早已在甕中,她來得及抓。

  萬貴妃怕是藏得很深,但她一旦暴露,薛菱會毫不猶豫的下死手。

  風雪之中,暖閣外有兩層門在,下人推開門沒來得及拉住,兩扇門被風雪刮的砰然撞在了一處,在嗚嗚作響的風聲之中,暖閣所在的高台上可見黑灰色的天空上灰雲亂飛,黃門一聲沙啞的通報驚得殷邛在床上一抖。

  “萬貴妃到——!”

第167章

  萬貴妃該知道自己無處可逃的。

  畢竟自她入當年殷邛所在的王府,到後來入宮,她就沒能離開過院落一步。

  在圈禁陽光的一處小小宮室內,就足夠她隨著年年冬雪慢慢變老了。

  她一是慶幸自己當年被父親送到了長安,不同于四季如春的家鄉,一個有雪的地方給她多了一種計算年齡的方法。

  二則是慶幸,她早在薛菱懷孕之前,有了個孩子。這個孩子躲過了宮內連續幾年的掃蕩,如一顆小樹般在窄窄的院內茁壯生長。

  兆,是喜是凶,誰人未知。他遲早要長大,邁開步子走向作為男人能去的,她永遠也去不了的地方。萬貴妃承認,他身上承載著太多她的期望,她生怕這顆小樹有任何的歪斜,拼命的修剪枝椏。在她身高能及的範圍內,她瘋狂修剪到光禿禿,留下一塊塊丑陋的樹疤;在超過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枝椏便開始在兆的身上瘋長。

  她也曾恐懼過行歸于周的存在,她也想過兆與他們為謀,是不可能有未來。但兆比她更迫切千百倍的,想抓住這個唯一可能使他接近皇位的機會!

  他甚至直言——此時受人掌控也無所謂,他要登上那個位置,只要有坐上了,一切就將由他改寫!

  那蓬勃的野心來自于她填下的土壤,不顧一切的狂妄膽大源于她的過分修剪。

  她承認自己從小教育過兆——世界不是留給失敗者的。

  她用殷邛登基的故事反復說——這個姓氏的輸者只有死路一條。

  這不能怪她想法偏激,沒有她爭過其余幾位姊妹,她就不能從那般貧寒的家中進入王府。沒有殷邛當年對于兄弟子嗣的屠殺,也沒有她今日入宮後穿金戴銀的日子。沒有她當年與林皇後聯手,順應太後的狠辣行事,殷邛眾多的姬妾中輪不到她做貴妃,泛濫的子嗣中也輪不到兆踏上朝堂。

  只是她更恨。

  她與林憐二人從在王府時便是相依,十幾年前薛菱離宮時,是她與林憐做太後的棋子的,為何林憐為後,她卻還是妃位——

  為何那兩個樣樣不如兆的愚鈍孩子,卻能成為嫡子!成為儲君!

  澤的軟弱和偽善,兆沒有!

  修的簡單與頑劣,兆也沒有!

  她有個優秀的兒子!她的兒子不能死!更不能被隨意埋沒!

  萬貴妃身體里有股力量在嘶吼著,但她已經習慣表現出沉默,一如此刻從冰天雪地中,踏入這間悶熱的暖閣。她更相信的是,薛菱不可能知道她與行歸于周聯系,如果知道了,她不會是這種反應。

  薛菱倒是沒有讓她站著,虹姑拿來個有靠背的盤腿椅,推到萬貴妃身後。

  薛菱微微偏過頭去︰“不知道聖人叫萬貴妃來,可有什麼要事?畢竟前幾日聖人得到的消息,不就是來自于萬貴妃麼?”

  里頭傳來殷邛嘶啞的怒吼︰“我沒有叫她來!我更不知道那消息來自誰!薛菱你是瘋了——你是瘋了!”

  薛菱一副听膩的樣子,回過頭來,看向萬貴妃︰“是,自然是。你在宮內埋得如此深,不可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遞消息給聖人。我也知道,你想讓聖人與我做對,讓聖人將此事鬧開,對兆更有好處。你便是太謹慎了,還想要利用聖人,若真是豁出去將消息散播,我說不定會輸。”

  萬貴妃嘴唇微微顫抖,但她還端得住︰“你如何知曉?”

  薛菱雖不知殷胥何處來的消息,仍道︰“你覺得你們組織嚴密,天衣無縫了?消息總是會走漏的。”

  萬貴妃似乎因消息是從內部透露一事,面露驚愕,她還沒來得及問,屋內卻有人在搶她的話。

  殷邛︰“薛菱!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們夫妻相識也有了二十年!二十年——”

  薛菱笑道︰“這便是聖人不夠英明了。您怎麼能信隨隨便便的野道消息呢,畢竟給你下毒的人和給你遞消息的人是同一個。萬宜姝,你以為你下毒的手段很高超麼?這一年都謹慎萬分,終于在聖人封兆去兗州之後,忍不住了麼?畢竟當年拿著同一種毒,下給宮內無數有孕女子的人,也是你啊。沒人比你更了解那味毒的用法了。”

  殷邛的耳朵已經听不清楚了,他漏掉了好幾個詞,拼命的在那頭問︰“什麼?!什麼!”

  眼前的萬貴妃瞪大了眼楮︰“薛菱你——!”

  她居然想把一切推倒她頭上?!

  萬貴妃對聖人動手,自以為行動隱秘,聖人又已知曉真相必定不會懷疑她。

  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茬。

  薛菱好似近二十年前進府時候的那個少女一樣,對著她眨了眨眼楮,在殷邛瘋狂的呼喊聲中,笑著低聲道︰“我當然知道你手很干淨,幾乎沒有留下痕跡。但就算你沒留痕跡,我也有的是辦法讓你……”

  萬貴妃臉色慘白往後一軟,虹姑好似早料到她會這般,備好的椅背兜住了她癱軟的身子。

  薛菱道︰“這不在于誰做的,而在于誰先說。你不用想再動手了,關于你當年謀害其他皇嗣,如今妄圖毒殺聖人,其子永王勾連地方豪強妄圖叛變一事,已經要傳遍天下了。”

  她說著說著,卻住了嘴,皺了皺眉頭,好似煩不勝煩般抬高聲音道︰“丘歸!讓他閉嘴!”

  內屋里的狂亂叫聲立刻終止,傳來某人被布巾捂住嘴的聲音,萬貴妃想起身,驚道︰“薛菱你怎麼敢這麼對他!”

  薛菱笑了起來,她帶著扳指的手指放在下巴邊,好似听到了什麼笑話︰“我怎麼不敢。不過是個狂妄多疑,明明無能卻認為自己能拯救蒼生的老男人,你還真把他當什麼……聖人了?我相信你見他趴在你身上哼哧亂叫的時候,你閉上眼楮也不是因為什麼羞澀,而是覺得不堪入目吧。”

  萬貴妃身子顫抖的轉過臉去。

  薛菱抬著眉毛笑起來︰“別這樣麼,咱們見過同一個男人的丑態,共用過同一根玩意,該算是還有點共同話題呢。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你此時此刻一定在想,我要怎麼殺了你吧,不不,你活著比死了好使。”

  林皇後坐在身邊,听著薛菱的聲音,垂下頭去。

  薛菱道︰“兆算來今年不過十七,住到東宮也沒有幾年,還是跟母親感情篤深的,我若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投降該如何?畢竟我兒上位,我也不想見血。”

  萬貴妃從牙縫中逼出幾個字來︰“他不會的。”

  薛菱笑了笑,她涂了丹蔻的手指撫過自己刺繡的裙擺,道︰“是了,你的兒子與虎為謀,他想退縮,但虎群不會同意。他或許也會被拖著往前走,但那時候——他身邊的虎群為了逼迫他,將存活的生母殺死會如何?若他母親的頭顱遞到他面前,又會如何?!”

  萬貴妃猛地站起來︰“不會的!不會的——薛菱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明明知道的!那命令是袁太後下的,當年給你、給那些女人下毒的人,不單有我,更有林憐!林憐是跟我一起的!”

  林皇後抬起頭來看她︰“你不用急,你可能還被囚禁的時候,我就要先你一步赴死。這麼些年來,我時時刻刻都明白會有這一天。”

  薛菱笑道︰“真要現在殺你,就沒有意思了。這個過程,最有趣的莫過于先給他希望,讓他覺得能和生母團聚,然後在他滿心期待之時,將這個希望生生捏碎!”

  萬貴妃幾乎是無法抑制的瘋狂顫抖起來。

  她一向過分恐懼薛菱,這個女人有她所不能理解的內心,有她甚至也做不到的決斷,有兆、殷邛那些男人擁有的一切能力。對她而言,薛菱從未多看過她幾眼,卻是常年籠罩在她頭上的陰雲。

  當年謀殺殷胥,如今的過分謹慎。她總是輸在對她的恐懼上。

  萬貴妃幾乎是尖聲叫道︰“這不可能的!兆從小就恨我!他恨我的,我不可能的——薛菱!你以為你就能得意麼?我不知道這消息是誰告訴你的,行歸于周不可能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加入的!消息暴露,你的眼線就等著被抓住活活折磨至死吧!天要變了!要變了!”

  薛菱听到了一個詞語,這足以讓她忽略萬宜姝口中其他的話,她皺眉想要起身︰“你說行歸于周?!”

  行歸于周,萬民所望。

  對于薛菱這種人,听見這四個字,便能瞬間明白對方的意圖。

  萬貴妃卻提裙,她年輕時的歌喉已經變得沙啞,此刻的哭喊卻仿若能劃破大興宮頭頂的夜雲︰“兆!阿娘絕不會拖累你的腳步——兆!”

  她說罷,毫不猶豫一頭朝暖閣內的石柱撞去!

  砰的一聲響,薛菱也懵了一下。並沒有預想中那樣的震耳,那聲音就好似一把椅子倒下,或者是一個妝奩盒掉在地上,緊接著傳來的裙擺折疊聲,是她軟倒著跪在石柱前,頭以活人不能達到的角度垂下去,高髻上插滿的金玉首飾叮叮當當掉落在地。

  晦暗的房間內,一團血污疑似黑色,粘稠的順著光滑石柱向下流淌。

  薛菱半晌才張了張嘴道︰“……她選了最勇敢的死法。”

  不論懸梁、抑或服毒、只需要一瞬間的勇氣,後頭再怎麼後悔掙扎也無力回天了。而……這每一步都是死前的煎熬,她跑到最後一步,都用盡了力氣,沒有猶豫。

  屋後被捂住口鼻的殷邛顯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劇烈的顫抖著,緊緊抓住了被褥。

  薛菱相信他不是為了這個女人的命運而痛苦,他只是因為自己莫測的未來而恐慌罷了。

  林皇後掩面,她沒有發出哭聲,半晌放下手道︰“你當真要將她的頭顱,送去給兆麼?”

  薛菱︰“本就沒這個打算。我一是想逼她說出更多,二則是,她自殺,我們更好行事。她入不了皇陵,也算是解脫。”她斜著瞥了林皇後一眼,她面上沒有半點淚痕,雙眼是望見前路的平靜,薛菱似夸贊般道︰“好家伙,你如今也長出了鐵石心腸。”

  虹姑與蘭姑姑叫幾個下人來拖動萬貴妃的尸體,丘歸那邊似乎給殷邛服下了什麼,要他昏迷過去。薛菱起身,展開衣袖,道︰“命人起旨——”

  丘歸跑來,道︰“薛妃娘娘,不叫崔舍人來麼?”

  薛菱瞥了她一眼︰“這是皇帝內事,叫也該叫宗正寺卿。更何況如今舍人當中有幾個可信的……”

  薛菱說到一半,猶豫了片刻,道︰“遞封信給崔府,而後叫崔舍人進宮。不過不急,咱們起草,等崔舍人來後,親自謄撰。”

  一旁虹姑磨墨,跪在矮桌便等待,薛菱走過去,她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殷邛昏迷後歪過來的半張臉,道︰“十七年前,萬貴妃謀害大鄴嫡子儲君,而今聯合太醫署令劉、鄧二人,謀害聖人性命,致使聖人龍體受損……”

  林皇後跪在榻上,听著那站立的華服女子一字一句說著。

  她已經頭昏腦脹,只听到了最後幾句︰“將萬氏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審同黨。貶永王兆為庶民,永不可歸回長安!”

  薛菱道︰“此詔令乃聖人所言。今夜聖人召萬氏前來對峙,萬氏得知事情敗露後,自殺于宮中,聖人受驚昏厥。叫崔舍人、宗正寺卿與刁宿白速速進宮,擬定詔令。”

  林皇後伏在榻邊,听著外頭風雪的呼嘯。

  修還在東宮,他怕是還在沉睡,對于今日的事情絲毫不知。

  林皇後曾與他說過,要修放棄儲君之位,盡快想辦法離宮。但修這一年多以來性情大變,居然絕不同意。他說只有得到權力,才能避免阿娘受傷害,避免澤那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連著目睹澤兩次走過鬼門關,修已經覺得大鄴四處都是他的敵人了。

  林皇後很難面對修的目光,她更難說出她當年做下過什麼事情,如今又計劃著什麼。

  而在大興宮外不過隔三條街的崔府,崔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他披著外衣到主屋內,僅點亮的一盞燈燭邊,他看著管事遞來一封沒有名姓的信。

  展開信封,崔式掃了兩眼,道︰“南邦進宮去了?”

  管事點頭︰“進宮有一會兒了,明日沒有朝會,他怕是過一會就會回來。”

  崔式道;“拿外衣來,叫人溫酒,我去正堂等他回來。”

  管事垂眼道︰“是宮里出事了?”

  崔式平靜道︰“還能是別的麼?賀拔慶元應該已經到了長安了罷。”

  管事︰“該是到了,不過就算到了,他也不會回勛國公府暴露行蹤。”

  崔式︰“三郎呢?”

  管事道︰“三郎也該到了吧。”

  崔式點了點頭,下人點起二房院內的燈籠,端著外衣魚貫而入,替崔式穿戴好,他沒有穿朝服,卻打扮正式,梳頭的下人替他帶上了黑色紗帽,兩鬢的發一絲不苟的納入冠內。

  他皂底黑靴踏過落滿雪的院落,朝待客的正堂走去。

  兩三章矮桌,旁邊的小瓷爐溫著兩瓶清酒,他等到了夜都快過去,雪又稀稀落落下起來時,才見著崔南邦的身影從外頭一圈套一圈的門洞內走進來。他就算穿上朝服,也向來表現的比旁人放蕩不羈一些,走起路來相當不平穩。

  南邦走進不遠處的一道門內,見著遠處正堂內的燈火,隔著落滿雪的院子笑起來︰“好好,我這從宮內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回家有熱酒備著。有媳婦也不過是這種待遇罷了。”

  崔式笑著跪坐在遠處。這兩個堂兄弟年紀相仿,境遇相似,年輕時崔式是混世魔王,崔南邦拼命想冒頭學成了書呆子。人到中年,卻恰恰相反,混世魔王如今滴水不漏整潔有度,好學君子卻流連花叢散漫隨意。

  崔式想了想這造化,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斟下兩杯酒。

  崔南邦竟然在冬天穿屐,他隨意將兩只鞋一甩,把官帽扔在地上,拖著腳步朝崔式走去,嗅了嗅空氣︰“好家伙,這等好酒都拿出來了。我還想著這趟進宮,要不然就在宮里活個三四天,要不然今夜就躺著被送出宮來。我竟是站著出來的,原來有你在家中等著。”

  崔式沒有說話,將酒盞往前推了推。

  南邦彎腰拿起來,一飲而盡︰“好酒,醉死也罷。你與薛菱倒是沒有斷了聯系,畢竟當年聖人上位,不算沒顯露的各家,少不了你們二人協助。翕公送一位皇帝上位過,你也送過當今聖人上位——怎麼,這次你又要搭一把手?”

第168章

  崔式道︰“我來見你,是為了要你選一條路的。”

  南邦抬眼看他︰“你果然是反骨,十幾年未能讓你放棄過自己的想法。”

  崔式將酒放在唇邊,啜飲了一下,道︰“中書舍人起草的文書,一般需呈報門下,若門下反駁則無法作為。長房嫡子是中書舍人,家主是門下侍中,除非皇上決議反對,中書省內意見分裂,否則幾乎沒有崔家長房做不到的事。”

  與前朝漢魏的三公九卿講求權力分工不同,大鄴的三省六部制講求的是權力的制衡。

  不單是三省之間的相互制衡,更是對皇權的制衡。

  給事中膽敢在聖旨上寫寫畫畫,門下副署可以讓赦令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這既是文明的進步,是為了為了國家體制正確運行的保障。

  從歷史上來講,這是頭一次皇廷和政府隔離開來。

  但當三省高官無寒門,結黨妄圖顛覆政治時,這種制度也就成了綁在皇權上的枷鎖。

  當然皇帝並不是被綁死了,他的權力仍然很大,他仍然能憑借一人之力做很多事情。可如果三省高官死命拖住他後腿,皇帝又為了避免政局崩潰而不斷退讓,這些時間就足夠地方勢力肆意妄為了。

  崔家有崔夜用作為門下省最高官員,又有崔南邦成為中書舍人在中書省掌制誥。這種對朝堂的掌控力也是崔黨為首領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邦扶著桌沿盤腿坐下,他將酒一飲而盡︰“我甚至不在乎你有沒有在酒中下毒。明珠不在,你還有三個孩子。蕭煙音死後,我都希望自己上朝的路上哪天飛出一枚箭來,將我射殺罷了。阿式,你我何曾相似……”

  崔式垂下眼去。他曾經作為殷邛伴讀,有望在殷邛登基後擔任中書舍人職位。在崔翕退尚書右僕射之位後,崔式該成為崔家另一位進入政事堂左右政治的人。但他不願作崔家監視殷邛的眼線,當年又激烈反對行歸于周,因此被崔翕帶離長安。

  三省之中,崔家必佔兩省重要官職的習慣被打破。

  崔夜用幾年時間拼命爭取到了門下侍中這一批駁之位,長房眼看就能取代二房幾十年的權力地位,他急需要一個崔姓,能登入尚書或中書。

  崔渾之死板不知變通,崔歲山常年作為武將,唯有崔南邦可擔此任。

  畢竟長房子嗣眾多,崔夜用也不是行歸于周的崔黨中堅力量,直到南邦在蕭氏的幫助下登上中書舍人之位後,才得知了行歸于周的存在。

  中書舍人,但凡遇到國家大事,便要暢所欲言,各寫提案,雜署其名,成為整個朝堂上最可能施展抱負的幾個人之一。

  這是崔南邦的夢想,但實際上他的存在不是為了輔佐大鄴,而是為了——監視帝王,為了世家的野心,為了成為權力最中心的內應。

  崔式那時遠在長安,不知長房內部的復雜局勢,但崔南邦必定表現出來了抵抗。

  若說賀拔明珠之死是崔李之爭的意外,那蕭煙音之死,卻是被一手策劃的。

  蕭煙音所在的蘭陵蕭家分支與行歸于周不合,她喪失生育能力且年紀比崔南邦稍長,南邦為了她,寧願此生再無子嗣——

  這些都不是長房的宗親長輩能容忍的。

  更何況蕭煙音本就體弱有病,她雖然與她阿姊可謂是大鄴鼎鼎有名的兩位才女,但她已經給崔南邦帶給了足夠的名聲和地位了。

  若崔南邦可再與尚書省內身居高位的世家聯姻,其仕途幾乎是一片光明。

  崔式不知曉南邦在蕭煙音病死後是如何想的。

  但崔式自己有三個孩子,好歹是有個慰藉,畢竟崔季明有和明珠幾乎一模一樣的眼楮,舒窈有她母親的嘴唇,而妙儀有她母親稀里糊涂的性格。

  而崔南邦孑然一身。

  他和南邦通信過幾次,也漸漸知道了南邦在長安的放浪不羈之名。

  但出于雙方的謹慎,誰都未在見面後,與對方交流過一次與行歸于周相關的事情。

  今日,崔式是不得不問。

  薛菱惜才,她雖知曉世家有聯合,但她更明白如今大鄴有才之士仍以世家子弟為主流,政壇是不可能摒除掉一切與世家相關的部分。她就必須拉攏位高權重有可信任的世家之人。

  能用則用,若不能用,南邦將成為薛菱向世家開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客就是崔式。

  南邦打了個酒嗝,幾句話足以讓他猜到崔式的目的。他撫著胸口笑道︰“崔式,十幾年了,我都要被磨得死活無所謂了,你是如何能至今還抱著信念。”

  崔式道︰“我十幾年撒手不管過,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有個比我還反骨的孩子,她被賀拔慶元教出了一身的不屈不撓。我總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孤軍奮戰吧。”

  南邦怔了怔︰“小輩都卷進來麼。……老的真快,我還總覺得自己是小輩呢。”

  他靜默半晌,低聲道︰“我沒甚麼斗志,但也不想扔了中書舍人這位置。畢竟在行歸于周我什麼也不是,在這里,我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他一句,顯然是十幾年不見後,頭一次向崔式表現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

  崔式心中驟然一松,也有些寬慰,道︰“我不要你站到大鄴這邊,我只要你中立。一心一意只做自己的中書舍人,閉緊嘴等幾天就好了。你知道這很難的。”

  南邦擺了擺手︰“我對這個家閉嘴了七八年,不難。你我的爹不愧是兄弟,都是一個德行。”

  崔式︰“崔家有一個叛徒就夠了,不需要你再出頭。這或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但我怕會是鳴金伊始,最先死的那個。若我出事,你要照顧我三個孩子。”

  南邦抬起了頭,有些錯愕︰“崔式,不止于此吧。”

  崔式︰“至于,天亮之後我要進宮面聖。季明我最不擔心,沒有什麼事情會擊倒她,舒窈聰慧如今又有能力,也不太擔憂。偏偏妙儀……若我不在,便要她更名做女冠去,不必留哪個道觀,雲游四海學得棋藝也不錯。”

  南邦這才漸漸反應過來崔式想做的是什麼,他驚得兩頰發麻,連酒都好似要在胃里燒起來︰“你瘋了——這個關頭,誰能成事?殷邛快廢了——”

  崔式︰“快廢了,那就是還沒廢。早無證據,晚無機會,只能這時候。”

  他起身,南邦急切的高聲道︰“崔式,你有三個孩子啊!你不能隨便做這種事情的!”

  崔式整了整袍子,笑道︰“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待大鄴戰火燃起的時候,我才是更不可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了。”

  南邦啞口無言,就在他看著崔式腦中紛雜一片時,忽然听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外頭天色剛剛要開始亮起來,他看著崔季明正拎著東西,在下人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一身騎裝,裹著厚重的披風。凌晨到家,崔季明沒想到崔式和南邦會在正堂坐著,崔式朝她遞了一杯熱酒,拍了拍她肩膀︰“累了吧,喝一杯暖暖身子,我們即刻進宮。”

  崔季明端著酒杯,驚愕道︰“即刻?!”

  崔式道︰“時間來不及了。就在幾個時辰前,萬貴妃給聖人下毒一事暴露,她自殺于宮中,聖人即刻擬詔令,貶永王為庶人。”

  崔季明一驚。看來薛菱已經下手,這些變動發生得竟如此之快。

  她道︰“阿公回來了?”

  崔式︰“回來了。東西你帶上了?”

  崔季明點頭。

  南邦剛剛起身,便看著崔式攬著崔季明,二人並排朝外走去。

  南邦驟然開口︰“阿式——”

  崔式回頭。

  南邦端著酒杯,道︰“我會信守承諾。”

  崔式朝他笑了笑,稍一行禮,便與崔季明齊步踏出了門檻。

  當崔式和崔季明迎著黎明入宮,被丘歸迎至含元殿時,賀拔慶元已經在那里了。含元殿四處門窗緊閉,燈燭跳躍燃燒著,如同夜晚。他端坐在胡椅上,腳邊是十幾尺長寬的大鄴地圖。

  殷邛癱坐在有靠背的矮塌上,似乎喝了些什麼藥物,面容憔悴,眉間含著戾氣,眼楮卻還是在不斷轉動著。薛菱站在他身側,面色沉郁,手中拈著指畫地圖的掛纓絡長桿。

  崔式與崔季明踏進屋內時,薛菱和殷邛似乎都沒有想到崔季明作為小輩居然出現在這里。殷邛吃力的擺了擺手,叫他們二人不必行禮。卻不料含元殿側門忽然打開,崔季明眯了眯眼楮,縱然逆著光,她也一眼分辨出那個身影。

  殷胥還顯得有些風塵僕僕,他躬身行禮,身後卻有個崔季明沒有想到的人,也緩步踏入屋內。

  薛菱道︰“此事,妾覺得太後該來。”

  袁太後一身暗紅色長裙,她布滿皺紋的兩只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上帶著幾枚扳指,微微昂著頭站在地圖邊緣,道︰“賀拔公,是他們沒從我這兒得到該得的東西,打算換個玩法了?”

  賀拔慶元頷首︰“他們策劃許久了。”

  殷邛咳了咳︰“不叫修來麼?”

  薛菱道︰“此事先不必。”

  她又道︰“賀拔公,崔寺卿,行歸于周從何說起?我也是昨天從萬氏口中,得知這四個字的。四個字一擺出來,誰都明白他們的意思了吧。”

  賀拔慶元開口︰“老夫常年在邊關,崔寺卿這幾年也沒有離開長安。對于當今的事態最有發言權的,是崔家三郎。”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楮凝在了崔季明身上,她心中一繃,上一次她遭遇此境況時,還是雙目不可視時拎著龔爺的腦袋入朝。

  殷胥的目光中除卻探究,更多的是擔憂。

  他已然知曉了世家的聯合,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崔季明選擇了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反抗世家。殷胥更覺得自己看低了她,他以為崔季明的掙扎與對他的幫助,是源于二人之間的情感,是因為她也愛他。

  而實際上,更重要的理由是為了大鄴。為了她自己堅持的東西。

  殷胥感覺有點失落,卻又感覺很欣慰。

  感情不會影響她做重要且正確的決定,就算他沒有愛她,就算二人不曾親密,就算只是君臣,崔季明也會輔佐他,也是值得他敬佩和善待的人。

  幸而在此之外,她也對他有感情。他既能被她攜手面對朝政的艱難,也能和她相隨走過很多年歲。

  他注視著崔季明,二人剛剛在馬車內分開不過一兩個時辰,此刻卻又在含元殿見面。崔季明朝他悄悄眨了眨眼楮,踏過地圖,將冊子遞給薛菱,道︰“薛妃娘娘,這是行歸于周支持東突厥可汗賀邏鶻,運送物資的證據。”

  薛菱將長桿遞給她︰“你看著,你先講。”

  崔季明拿著硬木長桿,站在地圖中央,腳邊便是紅色的長安二字,她環顧這個朝堂上曾經或如今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道︰“如今且不論行歸于周內部,只說他們如今的行動。行歸于周的計劃實際是兵分三路,分別是前幾年持續的突厥之亂,現在還在持續的南地流民大潮,以及已經在兗州集結勢力的永王勢力。”

  她話音落下,屋內一片窒息般的靜默。

  崔季明道︰“突厥之亂,源于頡利可汗三子之爭,行歸于周支援有各部支持的賀邏鶻,為其十幾萬民兵提供武器、鎧甲裝備,授其大鄴軍中陣法,甚至在涼州大營內安插細作,將行軍路線告知突厥。聖人起草了與伺犴的停戰協議,扶持了南突厥的立國,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吧。”

  殷邛死死的盯著地圖上長桿劃過的區域,半晌啞著嗓子道︰“不如你清楚。”

  崔季明抬了抬眉梢,道︰“聖人派端王去往涼州,是個英明之舉。”

  殷邛聯想如今自己將死之人,端王和薛菱還站在一旁掌管大局,對于英明之舉四個字,露出了極為嘲諷慘淡的笑容。

  薛菱翻看著手中折頁冊,皺眉道︰“如此之多的藤甲和鐵器,如何在大鄴之內流通的?!”

  崔季明︰“官官相護,便可天下通行。查到一批來自于範陽幽州附近制造,但藤甲材料源自南方,怕是走的河渠。”

  京杭大運河共五段河渠使南北連通,崔季明朝地圖東側走去,道︰“從建康至揚州的江南運河,是最後一段,在十五年前完工。自此之後,從揚州轉山陽的山陽瀆,從泗州至板渚的通濟渠,自板渚至幽州的永濟渠。建康的物資,便可通過運河至距離東突厥邊境不過三百里的幽州。到了幽州的藤甲、與本地生產的鐵器一並向北送去,而距離幽州最近的突厥部落正是賀邏鶻的親信,阿史那燕羅的部落。”

  如此長的運河之上通行,卻幾乎無人知曉,此事難道不值得眼前幾個皇廷中的人出一身冷汗麼。

  崔季明︰“畢竟突厥之亂如今已經平定,此處可先告一段落。如今的南方流民之災,雖有天意,卻更多的在于人為。流民本是一小撮,大鄴救助災民一直靠的是佛門悲田。佛門這些年膨脹的十分嚴重,許多寺廟幾乎富庶可比諸侯,他們廣受大量流民,卻進行宣講蠱惑,讓這些流民成為編制,為他們所用。”

  崔季明在地圖上朝建康走去︰“此次凍災最嚴重的應該是潭州洪州,但流民反動的卻是江南。世家在南地的地方官員極多,掌控力也極強,流民之災本可以鎮壓,卻不料幾地刺史和節度使以幫助流民之名,起軍向各軍鎮進發,周圍城池被攻陷,流民數量成倍增加,叛軍也吞並了各地軍鎮士兵,逐漸壯大。如今的範圍,北至宣州常州、南至東陽,西邊或許可能和饒州勾連,但具體情況還並不清楚。”

  她長桿在地圖上畫了個大概的範圍,這一片圓形的區域,直徑幾乎可比洛陽長安之間的距離。薛菱輕輕的抽了一口冷氣。

  袁太後道︰“果然他們在北地怕行蹤暴露,選擇從南地開始發展。”

  殷胥兩只手緊緊交握在衣袖下,後背發涼。他曾想過世家如何啃噬著大鄴,卻沒有想過如此計劃周密,循序漸進。若不是突厥之亂被南突厥的獨立所牽制,三方同時起亂,大鄴必不能保全!

  賀拔慶元道︰“這不是隨便就可以平定的流民之亂,他們已經手中握著大量南地士兵了。我本以為他們之前擴張得如此之快,或許能很快吞並和州、揚州,但似乎根據軍報,他們停留在了宣州附近。”

  殷胥忽然開口︰“他們停留在宣州,或許是因為折損過多。他們本來的計劃應該是是吞並了宣州軍鎮的三千將士,驅使宣州百姓稱為流民。但宣州節度使劉原陽與崔家三郎聯手,命宣州百姓撤離至和州。雙方交戰中,對方流民將士死傷極重,不但沒能吞並,還自損頗多。或許流民與南地士兵之間,也因為宣州之變發生了內部矛盾,所以才導致隊伍很難再推進。”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本想開口,卻猶豫了一下,做了個手勢請崔季明繼續講下去。

  崔季明避免說太多細節,她在地圖上向正北方邁了兩步,道︰“如今局勢唯一不明朗的,便是兗州。這也是最棘手的,聖人分封兆去兗州,必定是听了某些人的建議吧,但這無疑養虎為患。兆與行歸于周聯合已經有幾年。”

  崔季明想了想,順應薛妃昨日的那一招,道︰“這也正是萬氏下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兗州都督府轄兗、秦、沂三個州,而兗州面積很大,距離開封,只隔一個小小的曹州。若我是永王,我必定先佔曹州,再奪汴州。”

  她的杖尖點在了汴州,輕輕敲擊兩下。

  這回輪到殷邛倒抽一口冷氣,他癱坐在榻上,喃喃道︰“因汴州是通濟渠上最重要的樞紐,只要佔了汴州,便可用運河與南地相通,物資與兵士均可來往。”

  崔季明其實早早知道兆分封兗州時,就有過了這個預想,她閉上眼楮,道︰“那聖人可知道,一旦佔了汴州,哪座城便如囊中取物了?”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一時間含元殿內寂靜無聲。

  半晌後,殷胥深深呼了一口氣才能逼著自己站直身體,盡力平靜回答道︰“東都洛陽。”

第169章

  奪取了東都洛陽,大鄴四分五裂。

  這很有可能成為如今在場眾人能看到的不遠將來。

  薛菱道︰“今日萬氏身死的消息可能就要往兗州傳了,不知道兆與……行歸于周會做何反應。妾認為應當即刻調兵前往曹州,盡快擊潰叛軍。”

  殷邛猛烈的咳嗽起來,薛菱連忙去扶他,殷邛嗓子里發出可怕的撕裂咳聲,半晌才平復下來,道︰“兗州附近軍鎮能集結多少人?”

  賀拔慶元道︰“每年上報朝廷的人數和實際會相差甚遠,咱們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到時候可能會是誰領兵,具體能有多少軍鎮歸于永王。咱們只能先集結部分軍隊去曹州附近,探清狀況後再決定如何行軍。”

  殷邛  的呼吸了兩聲,吃力道︰“你打算從涼州調兵麼?”

  賀拔慶元道︰“最好是由部分中軍作為領頭,以朔方、幽州大營的兵力為主,調派少量河東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如今突厥平定,賀邏鶻與行歸于周交惡後也不會聯手,調取邊關兵力更保險。畢竟河東、山東許多地方將領都是世家出身……”

  殷邛坐在椅子上喘了許久,不知道是否在思索,袁太後提裙繞著地圖周邊而行,道︰“我認為此計可行。河東地區掌管大量精兵,如今河東節度是由裴敬羽掛名。裴家與永王交好,這實在太過危險,河東一地也有許多胡人混居,局勢復雜。我認為應該即刻封賀拔公為河東節度使,掌河東幾軍,隨時調令。”

  崔季明躬身行禮,將長桿遞還薛妃,走到地圖邊緣,听這話挑了挑眉。

  按理說賀拔慶元忠心可鑒,又在此境況下臨危受命,此次討伐叛軍,主力也是賀拔慶元曾監管過的朔方、幽州兩大軍營。她認為殷邛該把當年拿走的三軍虎符還回來,命賀拔慶元調兵才是。

  顯然袁太後則是不希望這個她當年給出去的主帥之權,再回到賀拔慶元的手里。

  河東節度使是大鄴僅存的幾大統帥多軍的官職之一,一般由長安城內的文官掛名。賀拔慶元兼任河東節度使,必然不同于裴敬羽,他肯定能有足夠的管轄權,但此次討伐,河東幾軍卻都是只做輔助——

  袁太後此時此刻,仍然不希望賀拔慶元兵權過盛。

  看著一旁沉思的殷胥,與榻上不知道是否還能思考的殷邛,在這個怕是要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崔季明顯然能理解她的謹慎。

  她也明白為何薛菱要叫袁太後前來了。這個女人已經五十多歲,仍然有著政治家的敏銳,縱然她罵名在外,也有著旁人難比的狠絕,但經歷幾次宮廷動亂的她,是大興宮中最經驗豐富且堅決的守衛者。

  賀拔慶元點頭︰“可以。但如果南北互通,或許有我們還不知曉的勢力,我需要朝廷增援時,絕不可置之不理。”

  薛菱點頭︰“這是自然。賀拔公,若行歸于周是世家組成,那麼朝堂上怕是也要艱難。如今的詔令都不可走門下批駁的路子,不知道尚書省內會不會有人認這詔令。甚至很多詔令會被不停的推諉置後,也希望賀拔公能理解。”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那行歸于周如今如何決策行事?他們在朝堂上又能掌控多少位置?”

  崔式道︰“此事不如由我來講,朝堂上我更熟悉一些。詳細的名姓和人員我們還不能全部得知,但其中如今主導一切的,便有李家。李治平如今在行歸于周支持世家頗多,包括……”

  崔季明听著崔式語氣平靜的說來,心中也才明白為何崔式不要她來說。

  這些至關重要的信息,並不是能夠對著皇帝和盤托出的,每個人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一旦全部說出,皇帝也覺得他們毫無用處,之後與行歸于周的爭斗時,他們也會成為死活無所謂的角色。

  如何說話半真半假,如何表現出自己還能努力得到另一半信息,如何藏一半卻不讓人發現,是極其需要技巧的。

  顯然崔季明瞞不過袁太後與薛菱這樣的人精,就需要崔式來出馬了。

  崔季明垂頭站在一邊,也漸漸明白,她想要反抗行歸于周,也要時時刻刻注意身後的朝廷,兩座龐然大物之間的對抗,她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被夾死在二者之間。

  薛菱听崔式說來,越听越驚,道︰“如此多世家牽扯,朝堂上多少世家子弟,難道都要殺光麼!”

  殷邛在旁邊,似乎已經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雖然他早早感覺到朝堂的桎梏,卻從來沒覺得那些人是想要顛覆大鄴。他臉都憋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卡痰還是憤怒,用力地拍著扶手。

  殷邛︰“那就殺!斬草除根!誰敢反對——就殺了!唯有這樣才能震懾他們!”

  崔式︰“臣只是將所知之事說出,還望聖人謹慎決策。”

  殷胥謹慎道︰“如今世家對于子弟的約束力不如前朝,必定有許多像崔寺卿這樣的人在。對部分人而言,與大鄴做對能得到更多利益;但也會有很多世家子弟,不論是在大鄴或是在行歸于周,實際都不會改變什麼,他們可能是被姓氏家族牽連,實際上並無反意。安撫籠絡這類人,才應該是朝堂上該做的。”

  袁太後道︰“正是,大鄴如今也並非政局混亂,忠奸不分,不給群臣活路。殺能夠從行歸于周中獲益更多的頭目,安撫提拔那些本身態度中立的世家官員,才是暫時能把控住場面的辦法。”

  三日之後的大朝會,則是正式開始出手的時機。

  殷邛要做的就是雷厲風行,將兆貶為庶人的消息昭告天下,直接以支持叛軍之名,先不管顧證據,直接在朝堂上殺死一兩位朝中要員,且不走程序,直接提拔其他值得信任的官員上位。

  朝堂這張棋盤既然危機四伏進退艱難,作為棋盤外的皇帝此刻必須用可以背負罵名與後果的決心,直接掀翻這張棋盤。

  一切都不能按照往常赦令的路子走,就看殷邛有沒有這份決斷。

  崔季明掃了一眼憤怒又痛苦的殷邛,心中不禁開始擔心。

  屋內七人,開始兩兩三三湊在一處商議,崔季明看著袁太後與賀拔慶元商議調兵一事,薛菱與殷邛招崔式上前,殷胥也攏著手朝她走來。

  殷胥站著與她有半臂之隔,小聲道︰“你瞞我的就這件事。”

  崔季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還有很多呢。剛剛說了那些話,我手里都是汗。”

  殷胥往她走進了一步,偷偷伸手摸了摸她背在身後的掌心,道︰“你害怕?”

  崔季明握緊手指,攥住了他指尖,要他不得收回手去︰“你不怕麼?他們藏著不知道多少我們不知道的後招。”

  殷胥點頭︰“我知道,怕也沒辦法。大不了一死,我無所謂。”

  他的指甲在她掌心內蹭了蹭,崔季明道︰“是,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輕松多了。大不了不就一條命麼。”

  殷胥瞥了她一眼︰“我能這麼想,你可不能。”

  他好似感覺到了周邊也有人的目光掃過他們二人,殷胥小聲道︰“松手。”

  崔季明笑了笑,指甲悄悄刮蹭過他掌心,引得他手指發顫,才松開手來,背著手神情不變,一臉風輕雲淡的望著落滿灰的大鄴地圖。幾個人來回走過去,已經使得地圖上頭有折疊的皺著,好似境內一道道的山脈。

  崔季明低聲道︰“這話我不敢當著這麼多人面說,但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絞殺永王叛軍,我覺得行歸于周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策反長江南側的各州軍鎮。這些軍鎮怕是唯有見著兗州及其他幾州能在山東站住腳步之後,才會各自獨立。南方藩鎮割據是遲早的事情。”

  殷胥驚道︰“若是各地軍鎮獨立,想要收回就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事情了。難道沒有什麼辦法麼?”

  崔季明︰“你別急,這只是我的猜測。”

  她頓了頓道︰“不過,如果這樣發展,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從大鄴立國伊始,地方就一直相當自由獨立,高祖顯宗幾十年削不動地方兵力,你想要在這段時間解決是不可能的。之前收縮府兵,實際在地方的成效可以用甚微來形容。這是大鄴早立國埋下的隱患,我們只能等他爆發。”

  殷胥顯然也明白,大鄴如同歷史上每一個朝代一般,留存著無數只表面糊弄著的隱患。

  他抬起臉來︰“你會陪著我的吧。”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秉著公事公辦的臉,這話怎麼听都有點像撒嬌。她失笑︰“要不然我還上哪兒去啊,出家去麼?”

  殷胥也覺得自己問的可笑,若崔季明有其他心思,此刻也不會站在這里了。

  他此刻特別想牽著她的手,然而他還沒膽大到這種地步,只得悄悄捏了捏手指。

  早晚有一天,就算崔季明位及權臣,他也要在所有人面前牽著他的手。

  這一場幾乎是讓人膽戰心驚的會談總有結束的時候。如同行歸于周的重大決策多是幾個人物的談話一般,在這七個人之間的會談也決定了許多許多。

  殷邛已經精神萎靡了,他嘴里冒出了一些胡話︰“決策大鄴生死這幾個人當中,居然有兩個是女人,我到死還是走了父皇的老路子……”

  崔季明心道︰哦,不好意思是三個。

  崔季明順著台階從含元殿往外走去,殷胥則走入了大興宮內。

  只不過她在走過含元殿邊的長廊時,有位聖人身邊隨侍的大黃門擦身而過,將一張紙團塞入了她手中,崔季明不明白到底是誰要給自己遞消息,一直緊緊捏在手中,緊張的心都在砰砰亂跳,等坐上了馬,才將手藏在披風內,迅速展開。

  然而狹窄的字條上只有令她虛驚一場的幾個字︰明日,練武堂內見。

  喂,某人用如此神秘的手段,就是為了告訴她約會地點啊?

  崔季明搖頭笑了笑,將那紙條放入袖中。

  就在萬氏愧疚自殺,兆被貶為庶人的消息傳遍長安時,妙儀正在棋院內進行棋院今年會賽的最後閉關。會賽從年前就開始持續,由于棋院內生徒眾多,圍棋比賽又有打掛一說,持續時間更久。崔妙儀已經以十二歲的年紀過關斬將,成為會賽走到最後的四人之一。

  四人中有藍先生的弟子,有在去年參加六弈的十七歲前輩。她卻萬萬沒想到會有熊裕。

  她作為翕公嫡孫女,本年紀就小,慣常被人捧成天資卓越,她卻沒有想到半路出家的熊裕竟然有比她更亮眼的才能。

  崔妙儀自然不會去嫉妒,但她年歲也稍稍長了一些,稍微懂了何為競爭,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一直被她當作笨蛋玩伴的人,有朝一日竟在她最得意的技藝上可能超過她,妙儀也隱隱背負起壓力來。這也是她頭一次安安靜靜坐下來,決定要跟隨熊茂閉關。

  閉關的這最後幾天,她最近總是心神不寧,這一局居然又輸在了師父手下,崔妙儀在收撿棋子的過程中,漸漸坐不住了。

  對面熊茂道︰“棋手重要的不只是技藝,更是如何面對常勝的惶恐,如何去避免自己受到干擾。你棋藝驚人,卻總是太容易受到外界影響。”

  妙儀站起身來。她穿著鵝黃色的衣裙梳著雙環髻,她已經十二歲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披頭散發光腳亂跑了,她面向窗外,有些喪氣道︰“我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實際上,我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熊茂︰“每個人都是普通人,下棋能贏過別人就覺得自己天賦異稟絕非常人的人,才會摔得更慘。”

  妙儀還要開口,忽然听到外頭年紀比她還小的生徒奔跑著在長廊里喊道︰“宮里萬娘娘死啦!萬娘娘居然給聖人下毒,自己畏罪自殺了!那個永王,貶作庶人了!”

  妙儀以為自己听錯了,她錯愕了一下,拎著裙子便跑了出去︰“你們說什麼!再說一遍!”

  棋院內大小孩子都與妙儀玩的很好,他們連忙湊過去,一副要對外頭的傳言添油加醋的樣子道︰“你不知道麼!永王帶著叛軍在兗州集結,他們想打仗!不過打仗也沒什麼用,他已經是庶人了,他娘給皇帝下毒,這是要誅九族的罪行!”

  妙儀的腦袋瓜子反應不過來什麼叛軍,什麼打仗。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另外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兒湊過來道︰“都說啦,朝廷要永王的腦袋呢!”

  “不要叫永王啦,現在都是庶人了!是反賊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道,熊裕本來是來拜訪祖父的,路過時听見這話,一眼就瞅見了里頭呆呆愣愣,似哭非哭的崔妙儀。他小時候就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如今十三四歲,更是人高馬大,一抬手就把妙儀從人群里拎了出來。

  他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著妙儀一臉茫然慘淡,道︰“他本就心機頗深,朝野對于他的傳聞不知道有多少。你們雖然是……朋友,但你可能並不了解那個他。集結叛軍這種事情又不會有假,你還是切莫在這個時候與他聯系。”

  熊裕幾次見過崔妙儀偷偷翻過牆去與永王見面,永王對外似乎態度相當陰狠冷漠,對待妙儀卻好似很有耐性。他雖然在這方面不太開竅,也總感覺出來了一點不對勁。

  直到一兩個月前,永王成婚,分封後即將離開長安,便來見過妙儀。

  熊裕當時實在忍不住,也偷偷翻牆去听。他以為妙儀會因永王成婚一事難過,但她好似只擔心的是不能見面。顯然崔妙儀要比他還不開竅幾十倍。

  永王拿了隨身的貔貅玉佩給她,又要她與他通信。

  妙儀當時還問永王何時能夠相見。

  永王的回答卻很微妙,他說的是︰“很快的,或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在長安相見。你就好好在棋院里,畢竟姓崔,外頭怎麼樣都不會影響到你的。”

  如今看來,永王是認為自己的叛軍能攻入長安了?

  他和妙儀站在廊下的那一邊,妙儀滿面忐忑,抬臉道︰“你說他會不會死。”

  熊裕道︰“這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事情。”

  妙儀似乎越想越多,她轉身朝屋內走去︰“不行,我要給他寫信!”

第170章

  崔季明看著管家攔下的這封信,心情有那麼點復雜。

  妙儀會給兆寫信一事,她是如何沒想到的。信上文字並不多,幾句話大抵都是詢問事態,她好似極為迫切的想從兆口中問出是否是叛軍一事,妄圖從兆那里得到截然相反的事實。

  並不是像崔季明想的那般,這封信上看不到什麼少女心意,卻有一種很忠誠的友情,好似不在乎流言,也想去站在對方立場上。

  崔季明不由得為她這種天真的心態感慨。

  幸而大鄴送信極為不便,平民只能看同城有沒有人順路可以給送消息,來回一等可能就是一兩年。貴族與皇家是有自己的奴僕送信,都是要匯總到管家那里。這種事情都是崔季明或舒窈在管,也是她傻傻的,寫信就直接毫不遮掩的遞給管家。管家一看這封信要送往的地方,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來找崔季明。

  她將這封信平攤在桌子上,朝桌對面的妙儀推過去。

  崔季明嘆道︰“你可知道昨日凌晨,我與阿耶、賀拔公一同進宮去,商議的便是征討叛軍一事,今日清晨,阿耶還從宮內得到消息,聖人將予我軍中從事中郎之位。若這封信要是真寄出去了,阿耶與我就要完蛋了。通叛軍是什麼罪,你應該也知道。”

  妙儀好似被嚇到了,她兩手緊緊的扶著桌沿,不斷的說︰“對不起,我沒想那麼多,對不起……”

  崔季明︰“兆早在幾年前就和裴家有聯系,此次在山東集結叛軍,一是被別人利用,二也是他自己選錯了路。他成為叛軍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妙儀抬起頭來,眼眶發紅,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壞人。”

  崔季明︰“也不是什麼好人。”

  妙儀還想說,崔季明不必等她開口,就大抵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什麼他或許有苦衷,什麼他阿娘也不在了之類的話,年幼不懂事的時候,總喜歡給旁人種種自己不能理解的行為編排原因苦衷。

  崔季明對她伸了伸手,妙儀好似得了原諒似的,從桌子旁邊繞過來,抽了兩下鼻子,撲進崔季明懷里。

  崔季明從懷里捧出她的臉來,手指擦過她軟軟的臉頰,道︰“天底下如兆這般的人何其多。一小部分相識的人,或成為咱們的敵人,或成為過客,我們怎能去了解每個人的想法、訴求。我們時間有限,沒空去了解,就像我要把時間留來給你擦眼淚,你該把時間留給自己的夢想,留給身邊關心你的人。他如何想,有過怎樣的痛苦或著……溫情,生活不在乎,歷史也不在乎,要打過去的幾萬兵力更不在乎。”

  妙儀半晌道︰“我只是覺得,若連我也不在乎,就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乎他想什麼了。”

  崔季明心頭一顫,她想起許多人,都曾經或如今像兆這般,他的選擇、出身,都決定了沒有人會在乎他的悲痛歡喜。如苟延殘喘的殷邛,如遠在天邊的言玉。

  崔季明︰“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有人關心。”

  妙儀垂下眼去,崔季明想了想,又覺得這樣說實在殘酷,緩和口氣道︰“你可以偷偷的在乎,縱然他不知曉也罷。這樣也不是天底下沒人在乎他了對吧。”

  妙儀抬起臉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幼時幾次見面的玩伴,還能心里想著他是否痛苦掙扎著。崔季明不得不說,這該是兆的幸運。

  她在崔季明懷里膩歪了好一會兒,道︰“阿兄今天身上味道不太一樣,有點香香的,但也不膩,好好聞。”

  崔季明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偷偷拿了點……舒窈舊妝奩盒內味道最清淡的香膏,就抹了一點點。她不要臉的道︰“你阿兄如林中君子,呵氣如蘭,自帶體香沒辦法。”

  妙儀歪了歪腦袋︰“是嘛,那為什麼每次阿兄去練武回來,都有點臭臭的。阿姐都要躲著不讓你抱呢!”

  崔季明直磨牙︰“你才臭!要你衣服汗透幾遍,能好聞就怪了。”

  她揉了揉妙儀的後背,看了看天色打算起身往外走去。崔妙儀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今兒崔季明穿了一套繡朱鷺的玄袍,外頭披風也是一年穿不了幾次的赤狐毛領那件,耳垂上帶的也不是金佛,而是一套幾個細圈環套的金耳環。連前額平日里扎不住才垂下來的兩縷發,今日都留的很刻意。

  妙儀感覺出來一點不對勁︰“阿兄今天是要去辦什麼事麼?是因為馬上就要當官了麼?”

  崔季明自然不會說自己是去約會,點了點頭道︰“正事。”

  她走出兩步,回頭道︰“阿兄今天好看不?”

  崔季明的萬年小迷妹毫不吝嗇僅知的幾個成語︰“好看好看!風流倜儻!氣宇軒昂!還有——高大威猛!”

  妙儀就看著她阿兄的表情更愁苦了,她嘆了一口氣,兩肩都塌了下來,念叨著︰“老子這麼帥,這可怎麼辦啊……”

  崔季明哀愁著就往外走去,妙儀還以為自己說的不夠全面,連忙提裙追出去︰“阿兄是我少說了幾個啊,還有好多詞可以形容啊!什麼儀表不凡,頂天立地,血性男兒,義薄雲天,彪形大漢——阿兄,不要跑啊!等你回來,我給你默寫三張紙的溢美之詞!”

  崔季明逃也似的離開了不停往她心口插刀的小妹。

  明明萬貴妃畏罪自殺、兆統領叛軍的消息傳遍了長安城,或許只要再過一兩日便是大朝會,長安城陷入了暴風雨之前的平靜,她卻沒有在家為即將變動的風雲而備戰。

  當她策馬到之前的練武堂,推開門院內是一片平整的薄薄積雪,一行足印延伸到不遠處,殷胥坐在一條長凳的右側,凳中間擺了一套茶具,他正在給自己的杯子斟滿。

  崔季明探頭探腦,喚道︰“哎。”

  殷胥抬起臉看她,手上卻沒停,道︰“躲在門後作甚麼,過來。”

  崔季明踩著他的腳印走過去,搓了搓手︰“非這個節骨眼上叫我出來,有什麼事麼?”

  殷胥端著茶壺的手擺平,轉臉道︰“無事我就不能見你了麼。”

  崔季明笑︰“你是個大忙人,除非想我想的睡不著了,否則哪有空來見我。”

  她坐在長凳的另一端,殷胥一低頭就看著二人之間隔著那套茶具,心里暗自後悔自己將茶具放錯了位置。

  崔季明︰“要去哪兒?”

  殷胥搖了搖頭︰“我沒想好,如今長安城內去哪兒都覺得惹眼。”

  崔季明︰“你就打算在這兒跟我干坐著啊。”

  殷胥︰“你就沒想過要去哪兒?”

  崔季明︰媽的你說要出來約會,還要我想地方。

  她想了片刻道︰“我許久沒見過賀拔羅了,他如今在機樞院做事,搞出很多有趣玩意兒,我們不如去他府上拜見。他應當沒見過你,你就說是我朋友也罷。”

  殷胥想的可是去些沒旁人的地方,但崔季明既然說了,他又不好反駁,只得道︰“也成。”

  崔季明起身︰“那走吧?”

  殷胥卻跟粘在椅子上似的︰“咱們再坐會兒。”

  崔季明頗為無語的又回到長凳上坐著,這大冬天在露天院內坐著是要吸收日月精華麼?倆人前兩天一直在路上同行,顯然也沒什麼新奇事兒可說,談政局又太沒趣,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在凳子上干坐著。

  一轉頭,就看到殷胥也沒抱著暖爐,更沒帶手套,兩只手凍的指節微紅,掌心縮在衣袖里交握著。

  她也沒想太多︰“你怎麼又沒帶手套,長安的風刮起來要人命的。冷不冷?”

  殷胥終于等到她說這句話了,他朝她身出兩只手︰“冷。”

  他自然不會說自己一路帶著的手套,就讓他故意扔在了後巷的馬車里,畢竟戴著手套,她就不會來暖他的手了。

  崔季明伸手握住,等到捏住那冰涼縴長的手指,終于能隱約的猜到某人的心思了。

  就殷胥那仔細到強迫癥的性子,會忘了手套?

  她心中了然。然而殷胥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沒她高的少年了,她的手已經沒有他的手掌大,這樣握著很難去完全團住他的手指。

  殷胥垂下睫毛去,道︰“還是冷。”

  崔季明瞪眼︰“殷小九,別得寸進尺。那你還想怎樣,難道要放在我肚皮上暖麼?”

  殷胥對于她這種隨時破壞氣氛的能力也是佩服不已,不得不抬起頭來怪無奈的瞥了她一眼,道︰“你給我吹吹氣就不冷了。”

  崔季明失笑。某人就惦記上了城牆上那一回了。

  她抬起手來,朝合著的兩手內哈了一口氣,笑道︰“早知道我晌午該吃了蔥拌羊肉再來,弄你一手大蔥羊羶味。”

  殷胥一臉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張嘴里就不能吐出兩句像模像樣的話麼!”

  崔季明嘿嘿一笑,低頭望著隔在二人之間的那茶具,道︰“這玩意兒貴麼,我給踫壞了不要緊吧。”

  殷胥連忙將那邢窯白瓷六瓣蓮茶盞說的一文不值,崔季明一听果然寬心,隨手就給拂到地上,甭管摔沒摔碎,朝他靠坐過去。

  他總算如願以償,崔季明道也沒多說什麼,就蹭著他指甲玩,好似得了什麼新奇玩具似的。

  殷胥道︰“你路上是不是躲著我。”

  崔季明連忙道︰“哪有!”她自是不敢承認被殷胥的……熱情如火蜜月期嚇得連忙遠離保平安。

  這種事情只是殷胥自己的感覺,他找不到證據,也沒法去指責她。

  他抽出兩只手,轉過身來放在崔季明頸側一圈毛領內,貼著她的脖頸。崔季明涼得打了個寒顫,咬牙道︰“要是別人,敢這麼干,我早打死他了。”

  殷胥隱隱面上帶上了點笑意︰“要是別人敢這麼做,我先打死他。”

  崔季明笑了笑,目光從他雙眼移到他唇上,稍微往前湊了湊腦袋。好似二人之間有什麼默契一般,殷胥也垂下眼楮,朝她靠過來。

  二人唇舌還未踫在一處,殷胥忽然開口︰“你身上怎麼有點香味,我以前沒聞過。”

  崔季明自然不會把自己干的丟人事說出來,扯謊道︰“家里換了新的燻香,衣服上頭發上都留了味道,如何?”

  殷胥中肯的評價道︰“挺好聞的。”

  崔季明道︰“不該多嘴的時候多嘴。”

  殷胥帶上幾分笑意,與她吻在一處。

  他與她來回糾纏,好似能一直這樣下去。崔季明覺得二人這樣實在是太膩歪,不是她會做出的事情。但轉念一想,以平日殷胥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他面紅耳赤的樣子,想到他會緊緊攬著她去求吻。

  反正兩個人只對彼此露出這樣的傻樣子,何必再想太多。

  只是漸漸她覺得自己唇都快被某人啃破皮了,某人痴纏的勁兒偶爾顯露真是有點嚇人,崔季明在他唇上咬了咬,殷胥不去理會。崔季明覺得再這樣下去,今天就別出這院子了,她實在無法,只得用虎牙,逮住某人的唇,狠狠咬了一口。

  殷胥吃痛,他扯開了幾分,道︰“為何咬我!”

  崔季明起身︰“我怕我被某人啃腫了。你好歹有點分寸,再這樣下去還用不用出去見人了。”

  殷胥拿手指抹了抹唇,只看著指尖上一點血,某人當真心狠手辣。

  他顯然還有些氣喘吁吁,唇邊一點血色,他膚色白,反襯的那血鮮艷刺眼。

  崔季明站著,弓腰安慰似的親了親他唇角︰“咬你一口而已,別斤斤計較。你都咬了我多少口了。”

  她將他從椅子上拖出來,二人朝後巷側門走出去,坐上崔季明一看就腿軟的馬車,朝賀拔羅在長安內的別府而去。

  長安房價也不低,城北城東都是富人區,那里的房價是幾乎當一輩子高級公務員的工資也買不起,像賀拔羅這樣的高級技工,拿的工資基本相當于底層編制公務員,只能住城南的坊內。

  不要覺得長安的坊內就是大城市了,城南有二三十個坊內,就是有圍牆的大農村,里頭養雞養牛,種地蓋房,簡直是原生態。長安城南因為地勢稍微低窪一點,如果夏季大雨總是被水淹,所以才如此房價便宜。

  馬車載著二人去往城南一座大坊,一片田壟之間處小小院落,其中竟有幾座三層左右的房屋,崔季明跳下車,並沒有敲門,而是在落滿雪的石獅子面前,找準一個牙齒摁了下去,就听到 噠一聲,好似深灰色木門後頭的門閂掉在了地上。

  殷胥如同跟崔季明展開一場奇異冒險般,驚愕的跟著崔季明推開門,踏過門檻而去。

  崔季明在他身後關上門,將門閂搭回原位,道︰“雖然賀拔羅面上是被賀拔公逐出家門,改單字賀為姓。但前兩年杏娘為他生了個閨女,不知道外頭怎麼就傳成了兒子,還說是是賀拔家最後的血脈。再加上他在機樞院發明了許多事物,位置更是引人矚目起來。”

  她說罷,牽著殷胥往內院走了幾步,高聲道︰“阿羅,杏娘,你們在麼?!”

  院內塔上好似還擺著好幾個長刀,崔季明知道他們二人生活沒什麼下人,還未來得及再往里走走,殷胥就听到了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一個眼楮圓溜溜,帶著繡花帽子,不過兩歲多一點的女童如同打滾般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咿咿呀呀的叫喚著什麼,就朝崔季明的褲腿撲來。

  崔季明一把撈起她來,抱在懷里,笑著捏了捏她臉頰︰“呀,這不是小彤彤麼!見到表哥就這麼高興呀!”

  賀拔彤轉過臉來,就看見了殷胥,她繼承了賀拔羅的一身白嫩肥軟,和杏娘的大眼楮,見到殷胥,簡直就像是三天沒吃過肉一樣,張著手吐著泡泡往他的方向撲。

  崔季明笑道︰“哎呀你也看見美人就走不動啦,來來九妹,你抱抱。這丫頭就是吃食太好,養得跟她爹一樣肥。”

  殷胥也不知道怎麼抱才好,慌不迭的攬在手里,活像是抱著一顆新鮮大白菜。

  杏娘自來熟,這小姑娘常年只和爹媽生活,見了為數不多的外人,興奮得如同哈巴狗,一滴豆大的口水,就從她嘴角跌在了殷胥衣領上。

  殷胥很想忽視,卻難以忽視。賀拔彤竟然還不算完,抱著殷胥的脖子,似乎覺得涼涼的特別好玩,就拿他臉頰當擦口水的布巾一樣,吧唧一口就親上去,還來回亂蹭。

  這回輪到崔季明炸了︰“你丫松口!這是你能親的麼!”

第171章

  崔季明幾乎是把賀拔彤從殷胥懷里給薅出來的,她連忙拿袖子將殷胥面上口水給擦淨,氣的直捏賀拔彤的肥屁股︰“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誰你也敢親?!”

  賀拔彤對著殷胥還在不停伸手求抱抱,嘴角吐著口水泡泡,頗有要死在殷胥懷里的架勢。

  崔季明連忙將她的臉轉過來︰“你表哥我比他好看多少倍,你怎麼不親親我呢?”

  賀拔彤對于崔季明逼她轉臉的行為,做出極大的反抗,一只肉嘟嘟的爪子就拍在崔季明臉上,想把這個早就沒新鮮感的表哥給推到一邊兒去。

  這丫頭頗有點崔季明的本事,手勁極大,拍的崔季明直叫喚︰“臥槽殷胥你快把她手拿開,她手指頭都快摳到我鼻孔里了——”

  最後這娃兒還是如願以償的落在了殷胥懷里,在崔季明嚴肅的如同老夫子的教育下,這個已經會說點話的小丫頭總算明白了︰不能親臉,也不能親其他地方,那些屬于她表哥。

  但是流口水是可以的。

  在二人觀望著院落頭頂密密麻麻的弩車、絞盤和繩索時,賀拔彤的口水也使得殷胥不得不從衣袖中掏出軟帕來,給她擦了擦嘴角。

  崔季明本想讓殷胥抬頭看那二樓奇大無比的絞盤,卻看著殷胥拿塊帕子給某個死丫頭擦嘴。不單如此,殷胥似乎沒見過兩歲多的小孩,賀拔彤又生了很討喜的樣子,她手指只能握住殷胥一根手指,總是做出很有趣的反應。殷胥露出逗弄她的神情,伸手不停的戳賀拔彤的臉頰又撤開,引得賀拔彤來氣呼呼抓他的手。

  她不禁後悔起來,真不該讓他抱著。

  賀拔彤總算逮到了殷胥的手指,抓住咬在嘴里,用乳牙嚼他的指節,殷胥似乎笑了一下,滿臉新奇的給崔季明看︰“你看她,好像真能咬得動似的。”

  崔季明心里翻了個白眼。

  嘴上卻極其虛偽道︰“這丫頭別看才兩歲,特別沉。我來抱吧。”

  殷胥卻道︰“不用不用。怪好玩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你倒是喜歡小孩。我從小到過年或中秋回家,都要幫著照顧倆妹妹,舒窈還好一點,妙儀走著走著都能掉路邊溝里,喝個湯都能灑自己一臉,幸好她們長大的也快,否則我就真受不了了。”

  這麼說著,二人走進院內,听得一陣乒乒乓乓敲砸的聲音,賀拔羅套著個毛皮帽子,如同一只老驢般趴在地上,擺弄著巨大的鍋爐模樣的鐵器。而杏娘,居然騎在賀拔羅後背上,逛蕩著穿繡花鞋的兩只腳,沒事兒找事兒的擺弄著賀拔羅腦袋後頭的長發,在琢磨著給他編個雙環髻——

  賀拔羅實在是琢磨的太入神,身材又高大結實,杏娘又黑又瘦小,騎在他背上,他居然跟不知道似的。

  殷胥也讓屋里頭老漢推、啊不老漢騎驢架勢的夫妻倆嚇了一跳,抱著賀拔彤繞那巨大的鍋爐四處看。

  杏娘看見崔季明,高興的揮手︰“大外甥!哎呀你怎麼來了,要是阿羅能把這鍋爐修好了,咱們今兒就吃煮羊肉吧!”

  崔季明道︰“我之前說的那個改制紙甲的事兒,阿羅做好了麼?已經上報朝廷了麼?”

  杏娘︰“做好啦,就在屋里呢。你不是要越便宜越好的材料麼,都是舊布和木棉做的,等一會兒他琢磨完了,拿給你看。”

  崔季明蹲過去︰“他在琢磨什麼呢?”

  杏娘一臉無奈︰“他非要給這火爐子做個自動加石炭的配件。搗鼓了快半個月了,有這個空,半夜起來自己加一回石炭,也凍不死人。”

  ……懶真是人類進步之源。

  賀拔羅一旦專注起來,往往听不見外頭在說啥了,倆人只能四處轉悠著等。

  賀拔羅家里不乏新奇玩意,大物件有用絞索可以升上二樓的平台,平台上弄了好幾個浮夸的雕刻的扶手柱子,但由于幾個柱子的重量,那絞索的圓盤讓崔季明使出吃奶勁兒來才能把自己拽上二樓去。

  殷胥果斷選擇了走一旁的樓梯。

  小物件比如用鐵皮做的喝茶器,可伸縮油炸吃面雙用筷子啊。

  但這種發明取代的也不過是一兩個簡單的動作。

  賀拔羅雖然有很多相當開拓性的發明,但他絕大多數的發明,還都是看了就讓人不想用,或者是根本沒法普及的。畢竟他是個純粹的發明家,並不是個商人,他愛的是發明的樂趣,自然不是那麼在乎到底能不能推廣。

  賀拔羅在機樞院也陷入了這種狀況,機樞院人員眾多,但眾多領導們,沒有幾個能給賀拔羅下任務指標。畢竟誰也不知道賀拔羅能發明出來什麼玩意兒,誰也沒法向賀拔羅形容想要的東西,對于未知,他們沒法去想象。

  因此賀拔羅在機樞院這幾年,根本就沒有人管他。他是編制外隨便可以拿著錢隨便作的那種。他的發明一貫跟他個人的需求有關,在西域時,他發明的都是刀劍、望遠鏡這種可以保護自己的玩意;到了長安,他為了讓生過孩子的杏娘也能舒舒服服坐著馬車出去玩,便發明了幾乎劃時代意義的可轉向四輪馬車。

  馬車承載人數也幾倍增加,在部分地區的前線,為了避免長途跋涉後,步兵的戰斗力大打折扣,甚至開始用巨大的馬車拉著士兵去往前線。

  而崔季明一直想用自己那點貧瘠的知識,去跟賀拔羅描述一下他可能發明出來的東西。

  第一個是為了普及望遠鏡要發明的玻璃。

  崔季明倒是說了要沙子和火,以及甦打,賀拔羅也琢磨過一段時間,但長安不像西域有那麼多石英沙,甦打純度也不夠,賀拔羅試了幾回也只得到了些玻璃碎,便果斷放棄,搗鼓入冬用的火爐去了。

  崔季明想想,要不然……火藥?

  大鄴倒是因為道門興起,開始有亂七八糟的道士閑來無事煉丹,煉出了些土火藥。崔季明將此事說給賀拔羅,結果賀拔羅閉關半年多,搗鼓出來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煙花土炮仗。正趕上那年元宵,當時長安一時風靡起了這種煙花,滿大街都是點火的小炮仗,炸出幾個 里啪啦的紅花綠花。流行後又傳到南地去,當時劉原陽在城牆下點的,就是粗糙鄉村版的煙花。

  很好,一次邁入火藥時代的偉大革命就變成邁入煙花時代了。

  最後實在沒轍,崔季明听說南梁以前打仗,就有人用過紙甲,便讓賀拔羅琢磨琢磨紙甲的事兒。賀拔羅在去年的時候,用極其低廉的成本,做出了一套紙甲。

  這事終于引起了朝廷的重視,藤甲附有桐油容易點燃,鐵甲遭遇潮濕天氣容易生銹,紙甲極其輕便,以陳年賬簿的廢紙和最低廉的絹布制成,其防護力堪比鐵甲,可擋劈砍,不畏暴雨,勁矢也難以穿透。第一批有部分投入到南地去,之前在宣州時崔季明也見過幾人用紙甲,但朝廷很快發現損耗太快,便要求再重新改進更耐用的材料。

  崔季明來催,便是因為她這頭接到消息,劉原陽已經帶兵平安回到了和州。朝廷若是打算在南地和山東同時開戰,她想要引薦劉原陽為主將。南方的鎧甲普及率很低,若能將紙甲普及,把制作方法握在朝廷手中,那勝算更是大大增加。

  如今流民正圍著建康,看似建康是一座孤城,但更像是被團團保衛在其中。崔季明個人是認為,行歸于周的勢力還是不足以與整個國家相對抗,兩頭開戰,強壓之下行歸于周應該會露出紕漏。

  崔季明正四處轉悠著,就看著殷胥抱著賀拔彤,一邊哄著她,一邊翻看著屋內的東西。

  他那模樣,做孩子爹也未免上手太快了,崔季明笑道︰“我以為你一定會挺煩小孩的呢,還抱著不撒手了。”

  殷胥道︰“她還是挺乖的,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崔季明走過去,就看著桌子上有一沓沒有裁剪過的薄紙,和崔季明印象中的宣紙十分相似。但這在大鄴卻是沒有的,大鄴的紙張相當貴,雕版印刷雖有也並不廣泛,因此書冊只有富貴之家才用得起。

  民間也有些草紙,但根本沒法印刷,給州縣下屬的私學練字用的。

  殷胥看見如此潔白平整的紙張,正驚奇時,杏娘急急忙忙跑進來,給賀拔羅拿工具,看見殷胥拿著的紙張,道︰“啊,那是阿羅制紙甲剩下一點下腳料做的紙,我們倆都不大寫字,你們要用可以拿走用。”

  殷胥轉臉︰“這很容易做麼?”

  杏娘一向做事風風火火跟擺錘似的,道︰“還成吧,主要是東西便宜,我們打算再買個院子,朝廷給的俸祿不夠,可能就要賣這造紙的方子了。”

  崔季明心里想的卻是大鄴紙貴、印刷技術一般,並不是因為沒有人發明,而是因為需求量小。讀書人在社會上佔的比例太少了,幾乎都是大字不識,除了達官貴人也用不起紙筆。達官貴人用紙,肯定都追求幾類價格高昂的紙品來顯露身份。

  只要是社會上有需求的東西,或許不需要賀拔羅這樣的天降奇才,普通百姓也會想辦法發明出來。永遠都是需求刺激技術進步,而不是因為技術進步才有了經濟變革的。

  殷胥卻拿了兩張紙,疊著放進衣袖里,這才走出門去。

  賀拔羅對于“自動送炭裝置”的制造顯然陷入了瓶頸,他一個人苦惱的趴在那里嘟嘟囔囔,杏娘無奈,只得先帶崔季明看了新制的白色紙甲。那紙甲改了以前整塊貼在胸前的樣式,而是做成了半寸厚的紙片,如同穿鐵片一般編成甲,活動起來也更輕便。

  崔季明拔出刀去,不論是劈還是刺,紙甲都幾乎紋絲不動,她這才滿意道︰“紙甲制作的也快,朝廷只要能做出來,幾乎一兩個月內就能送至戰場上。北方倒是皮甲鐵甲普及很高,但在南方這是能決定千萬將士生死的鎧甲。”

  杏娘對于賀拔羅發明的東西,總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自豪感,她昂著腦袋,將賀拔彤抱回來,如同夾著一個枕頭般夾在腋下,說不等賀拔羅弄那鍋爐了,三個人先用鐵鍋煮羊肉吃。

  長安城內主要的肉類就是羊肉,導致一年四季長安都飄著一股羊油味道。

  這基本相當于北方的火鍋,崔季明和殷胥坐在桌子的一邊,撈著鍋內東西被燙的直吸氣,杏娘綁著圍裙,在飯廳到廚房之間來來回回,賀拔彤則搬了個小凳,坐到崔季明和殷胥之間,兩手放在膝蓋上,眼巴巴的也想吃。

  殷胥忍不住夾些不那麼燙的肉碎去喂賀拔彤,賀拔彤小乳牙吧嗒吧嗒嚼的也很香。他看著崔季明一邊光顧著自己吃,碗里都堆滿了還惦記著鍋里的,忍不住道︰“你就知道自己吃。”

  崔季明如獲至寶的撈到一塊大塊羊肉,轉臉道︰“你這不是當阿耶當的興致勃勃的麼?我沒讓你喂我就不錯了。”

  殷胥看著杏娘又跑去廚房了,這才轉臉,喂給賀拔彤時小聲道︰“你家里就沒有催你成婚麼?”

  崔季明十七歲,實在算不上小了。

  崔季明抬眼︰“怎麼,你想讓我成婚?”

  殷胥道︰“你是崔家二房的獨子,難道家中就沒有催你子嗣一事?”

  崔季明道︰“若催了又如何,難道我妥協了之後娶哪家新婦進來,你也無所謂?”

  殷胥半晌道︰“我只是說,你心里要早做打算。”

  崔季明埋頭吃東西︰“我不喜歡小孩,也不會成婚的。倒是你這麼喜歡小孩。”

  她覺得自己錯過了今天這個該跟他說的時機,崔季明承認自己是慫,但這樣拖下去也絕對沒什麼好處……她要不直接下回帶一壺酒,說是去找他談天,直接干柴烈火,干了再說。

  崔季明正走神著,殷胥卻道︰“沒有。我、我也不喜歡小孩子。”

  這話顯然是在撒謊,他手上還在給賀拔彤擦嘴呢。

  崔季明只覺得這氛圍詭異到,好似兩個少年成婚後幾年無所出的夫妻,討論要不要年內計劃造個人出來。

  縱然她向殷胥說出實情,那崔季明也不可能……

  她不可能跟殷胥成婚,不可能就此停下腳步。崔季明雖然有時候也期望殷胥可能會因為她,也不成婚。但這種想法顯然是自私的。

  崔季明越想越頭疼,她總是過分沉溺于個人的情緒,而忘記去承擔應給的承諾和責任。

  她甚至覺得,阿九若成為皇帝,他們二人也該將此事攤開來說。

  若不能談妥,她不該總要求殷胥付出,或許也到了二人該克制情感,分離開來的時候。

  殷胥道︰“我是當真說的,我此生沒有要孩子的打算。”

  崔季明以為他是為了她才這麼說的,轉臉道︰“別這麼說啊。瞧你看見小孩兒,兩眼都快放光了,馬上安王妃也要生了罷,到時候咱們上門給他倆賀喜去。”

  賀拔彤含混不清的說了句什麼,殷胥低下頭去,特別溫和的說道︰“你說什麼?”

  賀拔彤指著鍋︰“還要肉肉!”

  殷胥應了一聲,伸出筷子又來喂她。

  崔季明托腮,看著殷胥的模樣,又覺得實在可愛。他看著拒人千里,實際上很希望有人陪伴啊。崔季明想起他說過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話,殷胥畢竟幼時沒有家人,缺憾很多,他顯然很期望能有家人相伴啊……

  她一直到吃飽了後和殷胥雙雙告辭時,還在沉思這件事。

  馬車送她到練武堂內,殷胥道︰“後日便是大朝會了,期間還可能會有變故,到時候不知道多少明槍暗箭呢。我怕行歸于周會報復于你,也命人在外守著崔府動向,但你也要自己小心。”

  崔季明點頭︰“行歸于周也有了南機,之前殺南機的謝姑未果,他們或可能派人去宮內行刺聖人。千萬要小心。”

  他又道︰“我自然會命人保護聖人,你不必擔心。外頭有什麼傳言,你也不要信。”

  崔季明失笑︰“我都能想象到是什麼傳言了,不外乎端王心狠手辣,謀害這個謀害那個,然後私自結黨,想要篡位罷。哎喲,難道說的還有假?”

  殷胥忍不住勾起嘴角,從馬車內探出頭來,親了親她嘴角,他臉側的肌膚在她掌心里,就像是布滿水霧的冰涼玻璃。他道︰“你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崔季明︰“別膩歪了,外頭傳言要再來一句端王竟是斷袖之癖,痴戀少年將軍,成其膝下之臣,那我可不會出來解釋的。”

  殷胥指尖在她額上彈了一下︰“胡說八道。”

  隨著他的身影縮回車簾後,身上那股微微發苦的藥味也漸漸往後退散,崔季明目送馬車離開,才回到正街去牽自己的馬。

  待崔季明回到崔府,竟看著崔妙儀和考蘭,正窩在她屋內玩沙包。兩個智障兒童湊在一起,好似找到了親人一般般鬧作一團,崔季明就听著妙儀不停的將考蘭喚作“小姐姐”,鬧騰的跟“小姐姐”又玩起了後宮過家家。

  不一會兒,坐在地毯上的“妙妃”和“蘭妃”就開始因為不存在的皇上撕逼起來了,崔季明笑著看他們玩鬧,另一只手卻從裝雜物的大盒中,翻找出來了一個小盒子。

  她打開盒蓋,思索片刻,伸手將其中藥丸拿出,拿起罩在暖爐外的鐵絲罩,將藥丸彈入其中。瞬間發出一聲滋啦的響聲,兩縷青煙冒出。

  考蘭轉臉嗅了嗅,只聞到糊味︰“你扔了什麼啊?”

  崔季明收起小盒,笑道︰“不重要的東西罷了。”

  崔季明以為到大朝會之前的一天半時間內,應當再出不了什麼岔子了。卻不料在朝會前一天的深夜里,崔府陡然點起了無數的燈籠,連下人都奔走了起來。

  崔季明才剛披上外衣,就看著提著燈籠的管家和崔式的身影急急忙忙踏入院內。

  她推開門,院子里鵝毛大雪,每一片都像是有白色的梧桐葉子那麼大,松軟而潮濕的從天而降,也落在了崔式的頭發上,即刻消融。靠近房間的雪地化成清澈的一灣水,上頭浮著多孔的冰渣,崔季明面上冷的發疼,她裹緊了外衣道︰“阿耶,發生了什麼?”

  崔式頓了頓才道︰“……聖人駕崩。羽林入內宮,這是宮變了。”

  一片雪落在她額頂,化開的水朝她眉心流去,崔季明身子一抖猛地驚醒過來。

  是行歸于周出手了。

  殷胥手中有兵力麼?他現在是否安全?

  就算殷胥能贏了,那也不會有明天的大朝會了,兩帝交替,賀拔慶元與她短時間不可能領兵去山東了,行歸于周發動了正式開戰前釜底抽薪的反撲。

  而若殷胥不能贏了宮變,也不必有明天了。崔季明不論是哪方面,都是全盤皆輸。

  崔季明盡量冷靜道︰“別的消息呢?端王呢?”

  北側的天空一片橙紅,含元殿作為長安城的制高點,崔季明幾從院落屋頂的縫隙間,看到了它被染紅的瓦片。

  崔式道︰“其他情況還未知,但現在大興宮已經失火了。”

第172章

  崔季明第一反應,就是想進宮去。

  崔式顯然看了出來,道︰“這個時候進宮就別想了,更何況崔家已經有人扯進了宮變之中。先穿好衣服,叫下人點燈,我們隨時準備撤掉府外的紅燈籠和其他裝飾。

  崔季明驚道︰“誰?還能有誰?難道是以太子派的身份入宮的?”

  她想的或許是崔南邦,崔式將她推進門去,道︰“你忘了你二堂叔的身份了麼?”

  就在去年,二叔崔歲山從羽林中郎將拔升為羽林中郎。這是禁中除驍騎以外人數最多,距離內宮最近的一支衛軍。再加上羽林將軍大多給名將掛名,最有實權的便是羽林中郎了。

  崔季明跌坐回矮凳上,道︰“是行歸于周得到消息出動了麼?”

  崔式道︰“是也不是。聖人在今日午後,在薛妃與端王的授意下,以皇後曾與萬氏有勾連一事,下旨貶皇後為芳儀,廢太子儲君修為睿王。睿王便向崔家求助,羽林入宮——清君側。更何況太子還有自己的衛軍。”

  崔季明本想說……薛菱這樣說廢儲君便能廢,是否太離譜了……

  然而歷史上的這一段時期,儲君的興廢,皇子的性命,局勢可比如今還要反復。沒有禮教束縛男女之別,更沒有規矩束縛斗爭的手法,生殺一切都憑手段說話。

  更何況殷胥已經有“正統”的流言在外,已經可以兜住最後的底線了。

  行歸于周在拿修當幌子想要扼殺一直被小瞧的殷胥,他手中可有兵,真的能贏麼?

  崔季明跪坐在屋內,外頭的雪越落越密,天地間漫起彌天蓋地的白霧,她忽然道︰“賀拔公不也在宮內麼,賀拔公能否——”

  崔式喝道︰“別傻了!”

  屋內空氣一瞬間變得沉默而冰冷。

  崔季明住嘴,她望向屋外,卻隱隱彌漫著新米煮熟飯的甜甜香氣,崔季明想盡量忘記自己因關心而說的一時傻話,緩和氣氛道︰“誰家在這時候做飯?”

  崔式垂下眼去,將兩只手並在袖中道︰“咱們家,吃飽了才有力氣做出應變,我叫下人煮了飯。”

  她卻搖了搖頭︰“不,餓著我更清醒。咱們入宮的消息,或許已經在行歸于周之內傳開了。咱們的行為,也是翕公的把柄,不但李黨的人會動手,你說長房會不會……”

  崔式道︰“長房不會。崔家絕不害自己姓的人,這是祖訓,長房要是敢出手,一輩子也不用想在世家中抬頭了。不過免不了他們在罵我們,听不見也無妨。賀拔家營的親衛已經來了,如今正守在二房各個院門外,我之前叫人去棋院接走妙儀了,薛菱有囑咐過,她被送去了道觀暫避風頭。”

  崔季明看著外頭下人來回走動,還有些賀拔家兵從外院走進來,守在廊下。若殷胥輸了,行歸于周暫挾修上位,崔家二房真是輸的一塌糊涂,到時候崔季明也不用想著去兗州打仗了,她怕是要第一時間帶著妹妹跑路了。

  她也頭一次發現,當殷胥卷入最激烈最決定生死的洪流中時,她竟什麼也做不了。崔季明裹上披風,走出院,踏著回廊下的欄桿,翻身就爬上了房頂。

  雪很厚,她薄底的羊皮靴子在屋瓦上滑了一下,崔季明扶著瓦片起身,手指拂開屋脊上的雪,坐在上頭抱著膝蓋往大興宮的方向看。

  長安城整齊而美麗,如同棋盤一般,矮矮的房屋與圍牆蜿蜒著,雪的輪廓更是使它顯得精致,遠處的大興宮巍峨好似雲宮。

  只是這座雲宮如今正燃著點點星火,映紅了它灰色的石基和塔樓。

  雪如同沾了白漆的舊刷子,在長安城深藍色的斑駁凹凸牆壁上潦草的刷著,白過一大片,留下斑斑點點幸免于上色的深藍。

  在這座城內每個角落,雪漸漸臃腫起來,大興宮內,一群將士踏開肥厚的雪層,留下的腳印內盛著黑色的污水,他們手持弓箭繞過讓人無法看清全貌的含元殿,在含耀門前集結。

  一門之差,是內外宮之別。

  禁中驍騎衛兵在內宮的塔樓上,向地面胡亂發著箭矢。含耀門到底有多麼厚重,這些沖擊的羽林衛也難以想象,畢竟幾十年前隨著中宗還朝,強行打開這座城們的老兵們,也已經都死得差不多了。

  羽林作為衛兵,應當缺乏攻城的器械,但這些羽林軍顯然有備而來,他們準備充足,充滿架勢地一次次沖擊著含耀門。

  一旁已經攻下的含元殿內,修好似痴痴傻傻的單手拎著橫刀,站在含元殿黑色的光潔石地板上,看著戰戰兢兢的下人們將殷邛的尸身用黃赭色的錦緞罩住,不少人跪在地上如同在擦佛像般擦拭著污血。

  他看著自己的鞋尖,好似頭一次發現含元殿的黑色石頭中,有細細的蜿蜒的金色紋路,隨著外頭蒙蒙的火光,光正順著金色的紋路來回游走。

  在之前修進入含元殿的時候,殷邛還層層帷幔中醒著。他睜著眼楮卻並不清醒,但仍然能辨認出這個他最寵愛的兒子,殷邛嘴里念著胡話︰“跑——修,不要回來。快跑!”

  剛剛踏過門內的修垂下沒有沾血的刀尖,他背後含元殿的台階兩側散亂著尸體,血在雪中融化出一汪又一汪的紅池。

  他的刀更像是吉祥物,兩側的羽林衛迅速殺死留存的驍騎衛和下人,為他騰出沒有敵人卻可表演英勇的戰場,等待著歷史上為他留一句話——睿王修殺死叛軍,帶兵沖入含元殿,保護聖上。

  就在修要伸手朝他羸弱又受人控制的父皇走去時,幾個羽林衛就用那沾滿雪與泥的靴子踏上了龍床,扔掉錦被,拿起了殷邛身邊的繡盤龍枕頭,如同早早安排好一般,商量道︰“你快按住他!有了外傷就不好說了。”

  幾個年輕卻面上含著興奮狂亂的羽林衛死死摁住了殷邛。

  畢竟可以龍床上親手殺死皇帝的經歷,再如何牛逼的千古人物也不可能超過一回了。

  這個幾年前還是強壯中年的病人被死死摁住,那個手拿枕頭的羽林衛狠狠將枕頭罩在殷邛面上,朝下壓去。

  修完全傻了。

  他本來想沖上去,忽然身後幾只手狠狠摁住了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誰在他身邊道︰“趁著聖旨一事還未傳出去,端王還未成為儲君,聖人死了,您就是太子,就該順位繼承。”

  修好似一瞬間化作了不會說話的泥胚瓷器,一瞬間又好似內心在摔得粉碎與未碎的狀態之間來回變動。

  他呆呆的,想要張口喊。

  那些野蠻的年輕人在哈哈大笑,殷邛的胳膊在抽搐著扭曲著,他似乎發出了細微的痛苦聲音,從枕頭中的每一絲一縷中沁出來,與宮室內打砸怒罵的聲音摻雜在一起。他目瞪口呆,心智仿佛也消失,呆呆的目睹著人被殺死前如此漫長且扭曲的過程。

  然後,殷邛的胳膊和腿腳不再亂動了,那個踩在龍床上的羽林衛拿起了枕頭,上頭沾滿了咳出的血與嘔出的黃痕,他嫌惡的扔在一邊。

  同時,修肩上那幾只手也消失了。

  所有人忙于追殺聚攏下人,清理場面,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修的存在了。

  修一個人傻在原地,他看著殷邛的身體從龍床上跌下來,他口中的鮮血如傾灑在地面上,僵硬的後腦重重的摔在地上,不一會兒又被人裹好卷走,被驅趕過來的下人走過來嫌惡且惶恐的擦拭血跡。

  或許又過了一兩個時辰,皇帝駕崩的鐘聲已經響起,消息已經傳過去。

  含元殿只剩下幾十個羽林衛,修的兩條腿還似釘在地面上般,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何站在這里,如同稚子般觀察著金線上光芒的流動,好似可以這麼永遠看下去。

  含耀門的城牆下,已經響起了崔歲山的聲音。

  好像說的是端王殺死聖人後逃入內宮,好似也在指責薛菱的罪行。他什麼也听不見了,兩條如筷子般的腿好似被掰斷似的突然彎了下去,膝蓋砰的跪倒在地面上,金線上美麗的流光似乎朝遙遠的童年飛逝而去,他的臉朝下摔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識。

  而在內宮之中,剛剛去策馬安排過剩下幾處宮門兵馬安排的殷胥,這才回到了甘露殿內。

  穿著素服的皇後跪坐在地上,薛菱坐在一張胡椅上,殿內沒有點暖爐,冷的嚇人。她正坐在打開的門內,可以直直的望向含元殿點起來的燈光。

  薛菱看向殷胥道︰“起火的是哪里?听說有內侍別省和學士院?還有萬春殿?”

  殷胥卻好似逼問道︰“你將他留在了含元殿?!”

  薛菱面上露出毫無溫度的神色,她好似在努力成為一尊鐵佛︰“你知道的,他今日狀況已經很差了,不太可能活過今晚了,渾身已經站不起來,我將他拖出含元殿,他就死在大雪紛飛的路上了。更何況,他不能死在內宮,死在我們手里,那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殷胥平日無神情的面上露出一絲慟意,他道︰“你可以要他死的體面一點的,但你卻將他活著的最後一點時間,留給了那些人。”

  薛菱兩手撫平裙擺上的皺褶︰“我這人虛偽,想他死,卻見不得他死在我眼前。他死後的樣子我也不會見。”

  殷胥低聲道︰“縱然當權,須得有情。你與他二十年夫妻,實在不該——”

  薛菱拔高了一點聲音︰“不要在我面前提二十年夫妻幾個字!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值得最後一刻緬懷的!你還年輕,不會懂的,磨到如今都已皮開肉綻了,我再如何痛哭流涕,才是浪費力氣去演!”

  殷胥聲音像是被切斷一樣止住。

  兩代人畢竟經歷截然不同,此話很難再說下去。

  二人再無言。

  殷胥望向遠遠的城牆下,羽林衛和太子衛軍人數本來就不低,驍騎軍擋不過的。怕的是此時此刻,行歸于周的勢力也在游說,或許左龍武軍也可能會再種種威逼利誘下,加入這樣一場宮變。

  他也不是手里沒有兵,金吾衛與長安北駐軍都在他掌控之中,距離雖遠,卻人數眾多。但行歸于周畢竟是世家聯合,世家領軍不在少數,他們或許會封鎖城門,或許會不斷派兵騷擾,不知幾時他的兵力才能入宮門解圍。

  殷胥一直很謹慎,他預料過行歸于周會想出手,早早備下了武功高超之人扮作宮女黃門,隨時準備在行歸于周妄圖行刺時出手。聖人的吃食與藥物也十分講究,一切都是在最信任之人的監督下完成。

  果不其然,午後就有幾波人馬前來,妄圖行刺,均被殺死在皇帝內寢周邊。

  然而就在廢皇後的聖旨下後沒有多久,殷胥也派驍騎禁軍前去軟禁睿王修,卻不知道有不少官宦弟子當值的驍騎中,是否也有行歸于周的內應,修竟然從東宮中遁出,他扮作黃門,逃離東宮,聯合羽林與太子衛軍,又以清君側之名妄圖沖入內宮。

  修勢力並不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到這麼多,顯然有一只手在推著他前行。

  而當羽林攻打第一道宮門時,殷胥還在含元殿陪著殷邛。殷邛的狀況已然很不好了,他這幾日反復在念叨行歸于周一事,思慮過重,昨日殷胥還見他半夜竟然在丘歸的攙扶下起身,繞著屋內的廊柱來回走,滿嘴說的話顛三倒四,卻都與如今緊迫的國事有關。

  就在下午時,他還在床上叨念著︰“加三萬兵力去兗州,從北地開始圍,他們必定在幽州也有勢力,不能讓他們聯合——不能啊!三萬兵從誰手里出——”

  一會又如 癥般,在床上瑟瑟發抖︰“為何都要殺我!這是殷姓的詛咒!受女人掌控,被女人玩弄權柄——不、不我不能喝藥了,這藥我不能再喝了,饒過我吧——”

  他又吐了黃水,面上顯露出青灰的顏色來,太醫來看過,已經說或許到不了明日了。

  殷胥看著外頭攻勢緊急,便先去了內宮各城門想去看過情況,待他回來時,含元殿已然守不住,薛菱帶人馬退入含耀門內。

  眼看著含耀門已經在不斷震顫,似乎馬上就要時隔幾十年再被攻破,這已經是大興宮內的第二道城門。

  退一次是妥協,再退到後宮內,便是困獸了。大鄴如此幅員遼闊,大興宮巍峨軒昂,居然在幾個時辰內,被人里應外合攻打到這一道防線前。

  一直在旁,好似化作透明的林皇後跪坐在地,她的手搭在斜擺的腳腕上,看著含耀門,忽然輕輕開口了︰“城門,這就要破了。”

  誰都沒有說話,屋內幾人同甘露殿前一排排的驍騎衛都看見了,含耀門巨大的城門上出現了一絲裂痕,如冰面一般迅速龜裂開來。

第173章

  城門中間破碎了一大塊,而甘露殿台階上站著的驍騎衛兵中,有兩隊人馬沖向了城門,站在破碎的洞口外,與魚貫而出的羽林衛纏斗在一起。

  含耀門被破開的洞口也不過是僅能容兩人同時通過,驍騎衛在這頭揮下的刀刃,也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羽林衛的突入。羽林衛不得不放棄先攻,決定將含耀門整個撞碎開來。

  薛菱道︰“袁太後呢。”

  殷胥坐在另一把胡椅上,道︰“她早派人出去,這就該到了。”

  含耀門發出一聲吱呀的巨響,時隔幾十年,它再度倒塌,砸落在地面上,蕩起一片塵埃。幾個躲避不及的驍騎衛,被近兩尺厚的巨門砸中,連一聲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便鍥死在一身扁了的鐵甲之中。

  一群踏過木門的羽林衛心中暗自感嘆這城門的厚度,他們涌入甘露殿前廣闊的空場之上,隊伍匯聚列陣,抬起長槍朝甘露殿上進發。

  長槍頂端閃爍著銀光,他們的槍尖很快的就與驍騎衛相接,刀槍纏斗在一處。

  這金屬相撞之聲仿佛是戰役拉響的號令,幾乎同時,甘露殿的兩側,忽然涌入不到千人的黑甲將士!

  那標志性的黑甲,使人一望便知是賀拔家營之兵,但賀拔慶元卻並不位列其中,左側突入羽林衛中的將軍是個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袁太後果然也提早留有後手,當年賀拔公扶持中宗還朝,如今也再一次派兵助殷氏皇廷。

  人數雖少,賀拔公也未曾露面,考慮到這些年賀拔公反復遭遇的不公,殷胥已經算是心存感激了。

  兩方黑甲士兵雖幾百人,戰力卻不是常年在大興宮外朝的羽林衛可比的,一瞬間羽林衛的隊形就被沖散,只是畢竟有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含元殿右側的城門也被沖開,又一批羽林衛涌入寬闊的廣場上。

  黑色的星星點點身影更像是混在沙子中的芝麻,人潮幾次反復涌動,就很難在夜色中找尋到他們的顏色了。台階下往常安靜到凝固的空地中,滿是刀槍交錯的刺耳聲音和嘈雜的吶喊痛呼。

  血濺銀甲,廣場上厚厚積雪被踩成一團混著血污的髒灰色,泥濘不堪。

  越下越急的鵝毛大雪,就算像是白刷子一般想要覆蓋眼前的混亂場景,但髒污迸出的速度遠勝于覆蓋的速度,白雪遮掩的力不從心。

  殷胥看不清外頭的景象,他甚至心煩不堪想要掀開眼前雪簾,依稀中看著逼到台階下的抬起了箭矢,喝到︰“關門!備好盾!”

  在門後預備好的衛兵立刻合上木門,門軸吱呀作響,驟然合死,將風雪擋在門外。近一人高的長鐵盾立在門後,整齊劃一拖動在石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與此同時,門外驟雪中,一排排箭矢便劃過了驍騎衛的頭頂!箭尖刺穿雪花,釘在了甘露殿雕有山水龍鳳的木門上,偶有幾支勁矢力道穿透了門板,叮叮當當打在鐵盾之上。

  殷胥紋絲不動,但從里頭可看到穿透木門的密密麻麻箭頭,薛菱道︰“實在不行就撤。左龍武軍在內城,早該到了卻拖到如今,怕也是選擇了中立,或去封鎖了城門。”

  門外箭聲如雨打芭蕉砸在門板上,屋內空曠,聲音更是回蕩的好似春雷。

  殷胥道︰“該來了。早先就留了兩處宮門,長安的守軍還不至于會被連正臉都沒露過的行歸于周收買,我們在明也有在明的好處。”

  他話音剛落,一枚箭矢從鐵盾之上的空檔直插入屋內,箭頭砸在側面無人的石地板上,迸出一點火花。宮內幾個隨侍的宮女驚叫了一聲,連忙避開,就在這之後,殷胥听到了外頭傳來陣陣馬蹄聲——

  不許走馬的內宮內,如擂鼓般密集的馬蹄聲從不遠處靠攏而來,殷胥如今在嚴絲合縫被射成了刺蝟般的甘露殿內看不到外邊,但當他听到馬匹沖殺入人群的聲音時,也明白他安頓在長安城外的兵雖遲卻也來了。

  之前他身份畢竟是端王,駐兵入長安城內不但將自己的勢力暴露在眾人目光下,也實在是不合規矩。但如今,這幾萬兵力進入了大興宮後,就不可能再離開了。

  殷胥听見了守在門前的驍騎衛朝下走去,與騎兵圍合的聲音,外頭戰場迸出短暫的一陣激烈,隨即無力下去。

  一部分騎兵下馬後從側面台階登上甘露殿,在一片雜音中叩門道︰“薛妃娘娘可在,端王可在?”

  屋內的驍騎衛戒備的打開門,外頭的金吾衛大將軍一身明光甲站在門外,朝屋內拱手︰“臣來遲了。”

  宮女們率先松了一口氣,她們奔跑著將兩側的燈燭銅架點亮,殷胥起身道︰“可有讓北駐軍將長安各個城門封鎖。”

  金吾衛大將軍是前任朔方大營主帥莫天平,年紀只比賀拔慶元小幾歲,他須發斑白,一身嶄新鎧甲踏入甘露殿內,道︰“正是為了封鎖長安城,才耽誤了時間。金吾衛也已經接手掖庭宮在內,大興宮的全部十座城門。”

  羽林衛的兵力前來,殷胥雖吃驚卻覺得能應對,他怕的是長安周邊駐軍生變,或者行歸于周還可能再有城外增援逼宮,于是封鎖長安城是第一步。

  下一步便是要縮小這個包圍圈,封鎖大興宮,金吾衛確定了羽林衛無處可逃後才進入甕中捉人。

  殷胥從來不缺勢力相隨,畢竟自從兆離開長安城,薛菱掌權已久,他作為皇子中力量最穩固的一支,有太多人想沾此從龍之功。

  不論行歸于周到底能籠絡多少賣命的家族,但仍然有一大批家族不在其中,他們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十幾年踫上一次的躍龍門的機會。莫天平與很多人都希望自己也能隨著洗牌而水漲船高。

  就算是行歸于周內部,也必定分出個三六九等,有的是為其賣命卻未必能撈到多少好處的世家,他們或許不敢背叛行歸于周,但也不敢在兩帝交替的時期當出頭鳥。

  他們在等,等行歸于周內的大世家隕落,或等著新帝向他們拋出更好的條件。

  莫天平站在殷胥身側,正匯報著長安城幾處衛軍曾對他們有過阻撓,殷胥雖听,卻沒有當真,這時候的這段話,對于莫天平來說是排除異己的好時機,不過三分可信罷了。

  終于眼前如刺蝟般的幾扇門被打開,幾位金吾衛中的副將躬身向殷胥行禮,外頭驍騎衛、賀拔家兵與金吾衛一同在將台階上的尸身拖下去。鐵質的鎧甲拖動在石階上,發出 噠 噠的聲音。

  外頭的雪地一片混亂的髒污,更像是黑與紅被雜亂的涂抹在白鹿紙上。

  台階的右側,有一小部分人被卸掉武器活捉,莫天平道︰“崔家長房那位中郎也在其中。”

  殷胥掃了一眼︰“距離今日應有的大朝會還有多久?”

  跟在後頭的耐冬道︰“再過兩個時辰,朝臣就該入宮了。一般若天氣不適宜,會在這時候通知到各家的門房了。”

  殷胥抬眼︰“那崔歲山就還能再活兩個時辰。你命人通知下去,聖人雖駕崩,但大朝會仍要舉行,有必要商議今後的事宜,將今日之事說個明白。”

  他想了想,叫耐冬湊過來低聲道︰“今日朝會本就有崔家三郎,讓龍眾的人遞消息去,順便與她說一聲,我平安。”

  耐冬微微怔愣,隨即點頭︰“是。”

  殷胥這才後退半步,直起身子道︰“從今天起,你該擺正自己的位置,我不打算啟用老奴,你雖年輕,卻該擔得起這個位置。”

  耐冬怕是也未曾想到當年他受幾方脅迫刺殺那個痴傻皇子,如今卻能走到這一步,他躬身行禮,扯了扯嘴角︰“是,奴先去做事了。”

  殷胥望了一眼屋內沒有跟出來的薛菱,與莫天平走出門去道︰“含元殿內狀況如何?可抓到睿王了?聖人如今在何處?”

  莫天平道︰“我們發現含耀門被擊破決定先救您,對于含元殿的動作就晚了一步,部分羽林衛挾睿王朝東側逃去。先帝的尸身被留在了含元殿內,已經叫御前的黃門前來。羽林衛之前在東側點火,那里靠近太子東宮,怕也是為了可以在滅火的混亂時趁亂而逃。但東側城門已經提前封鎖,他們逃不出去的。”

  殷胥望著燈火昏暗的含元殿,冷聲道︰“不論生死,盡快找到睿王。”

  他一步步朝下走去,幾位黃門湊過來,殷胥轉臉道︰“命崔式、崔南邦、賀拔慶元、尤朝提前進宮。萬春殿還沒滅火,叫他們到甘露殿側殿來。”

  他每走一步,都在安排著事情,宮內的內侍官與驍騎衛的軍官湊在布滿血污的石階下,听著他有條有理的處理著這座被打殘了一半的宮廷。遠處的東側的宮廷,靠近太子東宮,濃煙還在滾滾,殷胥心里實際也沒底,他前世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如今兩條腿好似被凍得太久,已經隱隱發麻。

  他也恐慌,但他不畏懼經歷,每一件事情都在教給他如何應對下一次,早晚他會無所畏懼。

  在殷胥身後,昏暗的屋內,薛菱坐在胡椅上,聲音似乎極其疲憊︰“林憐,你的兒子被卷入了不該卷入的事情中,軟禁他是為了保護他,自他被驍騎衛的內應帶走,就不太可能有活路了。抱歉,我未能守住諾言,但他非死不可。”

  林皇後坐在地上,她也沒有動,雪光映的她臉上有半透明的光澤,如同黑色水底的一塊玉。她開口道︰“我知道。他被人帶走往東逃了是麼?請許我去找他吧。”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修出了事,林憐怕也是不想活了︰“我叫紅闌殿的下人陪你去。”

  林皇後起身,薛菱忽然特別想找個可以訴說的人一般,不合時宜的開口道︰“我一手掌控權柄的日子也就到今天了。”

  林皇後適時做了這個听眾,回過頭來︰“胥登基後,你不打算插手朝政了麼?”

  薛菱道︰“如何插手?再做下一個袁太後,鬧得你死我活?胥很有主見,他怕是也容不得我,我或可做謀臣,不可做政客。”

  說一說,他听則听,不听也罷,做個閑養宮中的門客。

  但若再用權力,逼迫殷胥去認同自己的政見,這個脆弱的大鄴顯然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林皇後大抵明白權力這種陷阱,多麼容易撕裂親情。更何況殷胥與薛菱之間,也算不得上有多麼深厚的親情。

  薛菱道︰“我常常想,若我能投胎成朝臣該多好,做殿尾那個小官也好,至少我有前路,我能去光明正大的為臣,去發表政見去爭。”

  她說罷,本還想開口,卻住了嘴,覺得自己這感慨太情緒化,揮手道︰“你去吧。”

  林皇後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一福身如同她當年進府時行禮,猶豫了一下,終是道︰“你的才能,與權力無關。你一定能顯露出來的,我常想讓你這樣的人嫁入殷家,或許本來就是上天來拯救頹勢的殷姓,只可惜那人不敢用你。但胥或許不會步那人的後塵。”

  薛菱不禁莞爾︰“真如當時所說,就憑你這張嘴,想弄死你,我都下不了手。”

  林皇後幾步將自己身影退回燈後的影內,面容不清,眼里有點點幾不可見的亮光,她道︰“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里流……望君珍重。”

  她轉身朝側門而去,幾個宮女跟上了她單薄的身影。

  而在奔向東宮方向的羽林衛中,一個人還背著清醒過來卻表情痴傻的修。

  他們穿過無數正推著水車滅火的宮人,那些宮人專心滅火,就算有誰注意到了他們,也沒敢開口。大興宮被燒的很嚴重,火勢雖因大雪沒有如預料般蔓延到中宮主殿,卻也焚毀了四分之一以上的面積。

  羽林衛本來打算以這場火作為最終的手段,但這場讓人連眼楮都快睜不開的大雪,也只能讓人怒罵天意。最前頭那個背著修的人跑過了一處宮殿,這處火勢太旺,甚至宮人都不敢迎其火勢而上,遠遠避開去了他處,只能讓這座宮殿燒到自然熄滅。

  背著修的羽林在無人處回過頭來,道︰“咱們不可能將睿王帶出宮去了,前一種計劃顯然行不通,兆已被打成叛軍,無論如何怕都是不能如翕公之意,端王必定要登基了。”

  其余幾十個人也停下來︰“那還有別的計劃麼?”

  那人道︰“就是讓睿王尸身難尋,對外稱作行蹤消失,生死未卜。咱們在宮外捏個假睿王出來。假睿王不必露臉,找容貌相似之人遠遠撐過場面便是。當然于翕公而言,這還都是未定的事情,但咱們要提前留個引子。”

  其余人道︰“那孔統領的意思是……”

  被稱作孔統領的男子道︰“快點動手,這里燒的正旺。將他外衣和一切能辨別身份的東西扒下來,咱們隨身帶出宮去。他已經傻了,不會反抗了,你快點動手。”

  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將睜著眼楮卻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修脫得只剩下幾層中單,他們將其余東西卷走,若真的有捏造假睿王的打算,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證明身份。

  修雖神志不清,但躺在雪地中的他身體卻能有反應,雪水濕透他的衣服和頭發,他瑟瑟發抖。

  孔統領拽住了他胳膊,命其它人拽住了他的腿,將他從地上拎起來道︰“放心,你一會兒就不會感覺冷了。”

  修瞪著失神的雙眼,就這麼被其余人扔入了劇烈燃燒岌岌可危的宮殿內,身影轉瞬便被吞噬在燎人的煙火之中。

第174章

  修滾落在四處濃煙彌漫的地板上,這一處石地滾燙,冒著灼人的熱度,他的手指撫著滾燙的地板起身,痛得驚呼一聲。

  他頭發與單衣被雪水浸的濕透,並未起火,然而嗆得他雙眼流淚咳嗽的濃煙、與讓他手腳迅速燎起水泡的熱度,卻逼迫著他清醒過來。

  修似乎還不具備思考的能力,但如今如地獄般的場景卻逼出了他求生的意志,外頭的人影似乎已經離開,不斷的有火星落在他的皮膚上頭發上,其痛楚幾乎令人無法忍受,他不自主的發出痛苦的哀嚎,兩手卻不顧一切的推開燃燒的木架,妄圖逃出生天。

  生的意識支撐著他被灼傷的手腳,拼命的想要向外攀爬。

  而在這片劇烈燃燒的空間之外,驟雪旁若無人的落著,林皇後沒有打傘,雪落滿她的發髻,冰水濕透她的薄底鞋。金吾衛也在四處追查剩余羽林衛的蹤跡,遇見了林皇後,都勸她去歇息,等待金吾衛去尋找。

  林皇後搖頭︰“你們找你們的,我不耽誤你們。”

  她又道︰“那些人帶不走睿王的,他們一定想殺了睿王,你們可以去角落里找找。”

  金吾衛的幾位將領對于她的話只是敷衍的點了點頭,畢竟她身份如今只是芳儀,威信又不及薛菱,旁人只當她婦人之見,沒有听信。

  蘭姑姑冷的直跺腳,看著那些金吾衛四散開來,找的並不著急,道︰“他們抓人無論死活,宮內又已經被封鎖,他們肯定不會找的太用心。咱們自己去找。”

  皇後點了點頭︰“問問那些滅火的下人,可有看見了行跡可疑之人,這里到處都是人,他們肯定不會在這里,我們往人少的地方去找。”

  紅闌殿的七八個下人也分散開,不一會就有宮女問了個滅火的黃門,道︰“娘娘,他們說剛剛有十幾個穿銀甲的人,背著一個人往那邊跑了!他不知身份就沒敢開口喊。”

  林皇後連忙提裙朝那個方向大步走去,她裙擺上附著著一層雪沫,道︰“你去通知金吾衛那幾位將領,蘭姑,同我一起去往哪個方向看一看。”

  雪雖大,但還沒到如此快就可覆蓋腳印的地步,林皇後兩腳凍的幾乎毫無知覺,但眼前的雪地上,漸漸地不再有其他紛雜的腳印,只有十幾人的腳印往更東側而去。

  還未跑出去太遠,在一座宮苑被燃燒的幾乎搖搖欲墜的房屋內,立刻傳來了痛苦到扭曲的嚎叫,林皇後內心不知怎麼的就一慌,她脫口而出︰“是修!是修!”

  蘭姑姑幾乎要听不出來那聲音是否是人發出的,她驚道︰“那邊太危險了,下人們都撤開了,娘娘,不要過去了——”

  林皇後心跳如擂,好似有血脈做成的紅線將她向那個方向牽引,她此刻無比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從來知道,這兩個孩子不是大鄴的皇子,繼承的不是那人的血脈,而是以她的模子鑄出來!

  她目視著兩個孩子長大,這兩個孩子身上有她一切想要摒除和堅持的特質,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孩子!

  雪花如同白色松鼠的毛絨尾巴,大塊大塊砸在她面上,逼的她睜不開眼來。從長成少女開始,她就未曾這樣毫無形象的提裙奔跑過,她不管經不起顛簸歪斜下去的發髻,如同發瘋似的朝哀嚎的方向狂奔而去。

  聲音越來越近,林皇後顫抖著向大火高聲喊道︰“修!修——你在哪里!修!阿娘在這里——”

  她不斷繞著向下凋落火星和碎片的建築物走動,妄圖尋找到修的身影。

  很快她就看到了一個頭發被燒斷,渾身發黑的身影不斷的妄圖朝外攀爬著,他似乎因痛苦而哀嚎,卻仍然沒有放棄想活的希望,跪趴的地上,盡一切的力量想要推開眼前倒塌的柱子,爬出來。

  林皇後滿臉是融化的雪水︰“修!”

  與此同時,蘭姑姑和其他宮女也追了上來,她轉頭道︰“是修!救他——將他拉出來!”

  然而其余宮人卻好似收到驚嚇似的站在不遠處的原地,蘭姑姑驚道︰“娘娘,你往後退一些,上頭的窗子要掉下來了!”

  相較于蘭姑姑的關心,其余人從皇後侍女成為了芳儀侍女,幾乎更是冷眼旁觀著她這個可悲的女人。

  林皇後瞬間明白,這樣幾乎去送命的情境下,沒人會去救修的。不論他是大鄴的太子,還是被廢的睿王,沒有人會為了不相干的人送命。

  唯有她這個做母親的能去救他。

  林皇後轉過頭去,毫不猶豫的沖入了宮殿之中,火場很近,修已經爬到了較外圍,她裙擺沾著雪水,進入宮殿內幾乎是轉瞬就被蒸干,往里邁了三五步,在四周的烈火中,抓住了修的手臂。

  只是修已經站不起來了,他面上幾處燒傷讓他看起來面目全非,而林皇後這個身材嬌小的南方女子,卻很難拖動幾乎快成年的修。

  雪地外,蘭姑姑咬了咬牙,抱了點雪糊在裙子上,朝宮殿內也沖了過去。

  林皇後正被煙火燎的睜不開眼時,又有一雙女人的手抓住了修的胳膊,與她齊力將修拖出燃燒的宮室。宮室不斷有廊柱倒塌下來,火焰 啪作響,離開了宮室兩步,蘭姑姑急忙喊道︰“娘娘,再往外一點,要塌了,這里要塌了!”

  林皇後面上全是黑色的煙灰,她抱住修的上半身,直接用手去拍滅他燃燒的衣角,蘭姑姑抱住他的雙腿,二人將修朝外拖去。遠離這座宮殿十幾步,林皇後剛剛放下修,就听著宮殿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轟隆作響一半朝內塌陷下去!

  火光因為倒塌時掀起的微風,火焰又竄高了幾分,好似是能舔上天空。

  那些宮女才後知後覺的靠過來,林皇後拿衣袖擦了擦臉,高聲道︰“叫太醫來!叫太醫來!”

  有個宮女連忙應答道︰“是——”

  蘭姑姑已經認不出這個渾身各處被燒傷的人是殿下了,而林皇後卻從听到第一聲哀嚎時就篤信這是她的孩子。

  修滿是灰塵的睫毛抖了抖,睜開眼來,他一塊頭皮都被燒傷,小半張臉的肌膚已經看不出原樣了。

  不遠處燃燒的火光映進他眼中,他放大的瞳孔用了好久才凝縮在林皇後髒兮兮的面容上,被煙火燎啞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艱難道︰“阿娘……是我殺了阿耶……”

  他還想說很多話,但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他相信給父皇下毒的是薛菱,母後對他說出要他放棄皇位的話,也一定是被薛菱所脅迫。在他的世界里,糾纏的灰色宮廷被他以個人視角的溫情記憶被分成了黑白兩色。正義善良的是他的父母,而作惡的則是薛菱和端王。

  在修頗為狹小的一片天內,他是正統,他的哥哥有救國之心,他的母親如此溫柔,他的父親曾經那麼寵愛著他。作為睿王,他本應該出宮見識天下的機會,因澤的突然出事而喪失,他長至這個年紀還未曾離開過京畿。

  那個與他狹窄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沒能得以循序漸進朝他展露面容,而是在他帶兵沖入含元殿的瞬間被猛的撕開假面。他稀里糊涂的被帶出東宮,見了曾有過幾面之緣的崔歲山,在他的心目中,崔家長房二房都是他與澤的伴讀,崔夜用更是不止一次的溫柔勸導他,在朝堂上給予他支持,修幾乎是毫無理由的相信了自稱是願為他“出生入死”的崔歲山。

  崔歲山本人的確也做到了出生入死四個字,卻目的截然不同。

  修也第一次知道,若肆意妄為,江南繡工幾年制出一件,讓下人們小心翼翼捧來的繡龍錦被可以被人粗暴的踩在腳下。若一朝失利,曾經在他心里無所不能的父皇,也會這樣被人按在床上悶死。若不辨忠奸,不去拼命思考他人的目的和手段,再好的目的與期望也會成為間接的劊子手。

  從親手害死了父皇,到被人扒光衣服扔進火場差點燒個尸骨未存,不過短短兩三個時辰。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如同一道驚雷劈入他腦中,他反應未及。

  他想開口,林皇後卻滿臉是淚,擁住他被燒的半邊毀容的臉,手指撫過他面頰︰“你死了或許不必承擔責任,不必常年愧疚,是最美好的結局,但我如此自私,自己活著便接受不了孩子的死。你最後也想活著出來不是麼?你也選擇了要活,要走更苦難的路子不是麼?”

  林皇後淚如雨下︰“我何曾有幸,身負罪孽,卻能親自撫育你們兄弟二人,如今境況,老天竟還肯將你們留給我……”

  修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眼前的宮殿還在不斷地向下倒塌,遠遠的好似金吾衛先太醫一步前來,大雪中,莫天平站在了皇後面前,緩緩的湊近道︰“還活著麼?”

  林皇後抬起狼狽的面頰︰“端王是如何說的。”

  莫天平︰“生死不問,但里頭還有個生字。先叫太醫,我稟報端王,生死由他定奪。”

  林皇後點頭,她冷靜了下來,衣袖擦了擦臉道︰“請太醫來,將修送至內宮,一切待端王的意思。”

  而此刻殷胥卻在甘露殿的側殿,深夜中,他提前召進宮的幾個人也穿過幾道被擊碎的城門,到達了甘露殿廊下。

  崔季明站在崔式身邊,看著耐冬正在前排,與兵部尚書尤朝說話,請尤朝稍等片刻。而她的左手邊台階上,不少黃門正在用雪水擦拭台階上的血跡,被射滿箭矢的門板正在被撤下來替換。

  遠處還可依稀見到未能完全熄滅的火光,深灰色的濃煙仍然在東側的天空徘徊。

  大興宮狼狽的有些陌生。

  不一會兒,耐冬招手,請賀拔慶元在內的幾位重臣進入甘露殿側殿。崔季明站在隊尾,她沒有官職,也沒有被召見,實在不該來,便笑著對耐冬拱了拱手︰“我在這里等。”

  耐冬抿嘴笑︰“不知往崔家送信的黃門,可有把殿下的話帶到。”

  崔季明笑︰“帶到了。但我不親自來見一見,就沒法放心。”

  耐冬︰“我去跟殿下說。”

  崔季明擺手︰“別別,先讓他忙罷,這不是小事。”她就想听听他說話的聲音。

  耐冬點了點頭,跟丘歸一同進了甘露殿內隨侍,甘露殿的長廊下只點上了幾盞燈,幾個垂手的黃門站在廊下。崔季明眼楮望著外頭,耳朵貼著門框。糊著厚紙的格子門,紙上畫有青綠江山,里頭的光透出來,格痕斜在她臉上。她听見殷胥在說話。

  他簡短的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發生,語氣平靜論述事實,多一句感慨也沒有,而後很快進入正題,說起長安防衛一事。賈小手挾小部分叛軍而逃,按理說今夜或許也該入長安里應外合,但他卻並未出現,殷胥不管他是臨陣逃脫還是消息延後,都沒有饒他性命的打算。

  他想要將京畿兵力匯總,圍至長安,確保長安外城不被叛軍騷擾。

  而金吾衛與長安北駐軍則分別留于內外朝,維護大興宮的安危,十六衛今夜的動向全部調查清楚,對于玩忽職守者殺無赦。

  殷胥的聲音如此平穩,他不過是十六七歲,在賀拔慶元與尤朝這樣的重臣面前講話,卻擲地有聲。崔季明忍不住想,這個人跟那日在堂內央她暖手的人,好似不是同一個。

  她此刻明明該想些更家國天下的事,卻想的盡是他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樣,覺得他如今正兒八經說話也是裝模作樣,忍不住獨自笑起來。

  在內的幾人,都不是第一次見識宮變,崔式和南邦看著殷邛上位時,不過也跟崔季明差不多的年紀。他們對于如何處理朝臣,如何以鐵腕先鎮住場面,顯然更有經驗。

  殷胥也听取了一些他們的意見,或許心中的不安也稍稍安頓了下來。

  對他而言此次宮變是人生大事,但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今年的大事罷了。

  不一會兒,天開始蒙蒙亮,馬上便要早朝,雪也停了,金吾衛將尸體都收斂得差不多,雪很快就要將一切爭斗的痕跡覆蓋。門被推開,幾人魚貫而出,賀拔慶元率先走出來,以為黃門會找個隔間給崔季明去暫歇,卻沒想到她就在外頭站著。

  殷胥也親自送幾位出門,這才踏出門來,就看見崔季明站在廊下,穿著深紅色圓領朝服,外頭是玄色披風,與賀拔慶元簡單交流幾句,朝他看來。

  殷胥一愣,張口便道︰“你怎麼來了?”

  他說出口,就覺得在眾人面前,這話說的叫崔季明不好解釋了。

  崔季明也以為他會裝作沒看見,誰知道他竟就這麼張口問。他因吃驚,眼楮都微微瞪圓,崔季明忍不住笑道︰“崔家窮,我看著阿耶與堂叔進宮,便想湊著一起進宮,省的要多佔一輛馬車。本來想著進宮湊個暖和,卻不料黃門實在是沒有眼力,竟讓我一直在這里等。”

  賀拔慶元听她這話,忍不住在她後腦上彈指打了一下︰“胡說八道。”

  崔季明還沒及冠,在場包括尤朝在內的幾人,都是她的熟人,忍不住笑起來。崔季明這才跟殷胥叉手行禮。

  殷胥道︰“既來了,正巧我與事有你商議。”

  他說罷便進了側殿,耐冬做了個手勢請她進去。除了崔式以外的其余人倒不是太吃驚。崔季明雖是修的伴讀,卻似乎早與端王關系甚篤,年少的皇帝有年齡相仿的勢力,也並不是令人吃驚的事情。

  崔式倒是不太明白,崔季明究竟是什麼時候和端王關系好起來的,畢竟崔季明實際和各家男子,雖然面上看起來關系好,實際卻算不上交心。

  越想越覺得有跡可循,當初偷跑去涼州大營,她好似便是搭著端王的便車去的;後來二人商議反對行歸于周之時,崔季明還提過是否要將此事告知端王。如此看來,上次在含元殿議事時,這二人也站在一起商量了些什麼。

  崔季明早早站隊做了端王黨?

  崔季明踏入屋內,殷胥站在桌邊背對著她,好似裝模作樣在沉思一般,崔季明踏進屋內,笑了笑跟胡鬧一樣沖過去,一把從背後抱住了他。

  她撞得殷胥往前一個趔趄,一手撐在書架上才沒摔倒。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調笑,就看著伺候過中宗和殷邛的老黃們丘歸,如同沒看見般低著頭,拎著衣擺連忙往外撤,耐冬從外頭關上宮門。

  殷胥掰開她的手,崔季明轉臉︰“咋辦,人家是不是覺得大鄴藥丸了。”

  殷胥氣笑了︰“胡說什麼!不用管,丘歸活了這麼多年,知道不能亂說話。”

  崔季明不依不饒手又去拽他腰帶,笑道︰“是,他什麼沒見過啊。之前听聞出事,我又不能進宮來,想想就要嚇死了。大抵的情況我在外頭偷偷听到了。”

  殷胥倚著書架而站,回頭去捏她的手︰“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崔季明︰“你這話說的太夸大,我連你都怕的要死,你要跟我置氣我還不趕緊求饒。”

  她幾句胡說八道,將殷胥心中連夜緊繃的恐慌一掃而空。他與崔季明榻邊的腳踏上,兩人伸直了腿,就這麼靠著坐在一處。

  崔季明道︰“離上朝還有小半個時辰,我剛剛跟耐冬說要他去弄些吃食來,你想必也餓了。”

  殷胥倚在她身上,好似想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她肩上,點了點頭。

  他想說殷邛就這麼死了,兄弟們一個個四散看來命運不同,他或許又要變成孤家寡人了。但此刻卻沒有什麼好說的,崔季明第一時間驅車前來,與他坐在一處,便能說明一切了。

  崔季明感覺身上越來越沉,某人明明比她還高,居然恨不得把自己腦袋團起來頂在她頸窩里睡,這種行為實在太有依賴的意味,誰能想到這個人即將登臨九五至尊。

  殷胥伸出兩只胳膊,掛在崔季明肩上,低聲喃喃道︰“今夜實在太累。腦袋有點困。”

  崔季明笑︰“那你去榻上一趟,腳踏上不嫌硌麼?你如今怎麼這樣沉,再壓著我就要累死了。”

  殷胥搖了搖頭︰“不去榻上,就這樣累死你。”

  崔季明忍不住失笑,她只得伸出手去攬住他的肩膀。

  實際上殷胥也漸漸意識到,崔季明已經攬不住他了,就跟她的手已經比他的手要小了一圈一樣,她前世二十六歲的時候,雖也算不得矮,卻也絕說不上是人高馬大。日子流淌過去,她也慢慢要不會長高了,他最終還是要比她高出一截去。

  但不論是誰活在世間都要找個依靠,崔季明就是他的依靠。她會盡力伸長手臂攬住他,會永遠站在他這一邊。他也在漸漸長成崔季明的依靠,要她也可倒在他身上歇息。

  殷胥是真的累了,他漸漸手臂掛不住,趴到崔季明屈起的膝頭,閉著眼楮淺寐,發出細細淺淺的呼吸,崔季明數度跟著這熟悉的呼吸入睡。

  崔季明也沒有說話,她兩只手搭在他漸漸寬闊的後背上,伸出手指去繞他頸後短短的幾根碎發。外頭漸漸響起了宮門正式開啟的鳴鐘,兩個少年人坐在殘破的大興宮內,靜靜等待朝會上風雨的來臨。

第175章

  在遭受宮變的這麼短時間內,膳房居然還能做出如此精致的飯食來,崔季明也是佩服至極。眼前清湯清水的,顯然是殷胥平日吃飯的口味。

  他睡了大概也就半柱香時間,還夠再吃點東西,崔季明坐對面擦了手給他剝蝦,殷胥以為她會笨手笨腳,但實際看來,動手的活,好似沒有崔季明做不好的。

  她垂眼道︰“我就吃東西有本事,剝蟹簡直一絕,一絲肉我都不想留在殼內。”

  她說罷抬起來放在盤中。

  殷胥看著她無意識的咬了咬筷尖,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個好習慣,他連忙放下,夾住了蝦仁,只覺得她的指尖加了佐料,放入口中味道都有些不同。

  這簡直就是他曾幻想過想要的生活。

  崔季明一邊熟練的剝蝦,一邊道︰“我畢竟連個蔭職都沒有過,沒法直接就登上朝堂,待你宣布向兗州出兵一事,我再能進兩儀殿內。但怕是出兵一事,你還未登基,不會順利。但最起碼要將此事定案,正式定下來派兵人數,可能有三省之間推諉還要一段時間,但只要先能定案,就算是有望。”

  殷胥卻猶豫了一下,說出他之前考慮過幾次的事情,道︰“我想此次收復兗州,你還是不要去了。對方兵力不辨,實在是有些危險。”更何況前世根本就沒有過這樣的戰爭,殷胥對于戰爭的結果並沒有底。

  而且崔季明和突厥人作戰雖經驗豐富,卻幾乎沒在山東關隴地帶打過仗。

  這場戰役雖然對大鄴來說至關重要,但也太險了……

  崔季明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笑道︰“哪次打仗不危險,阿公都去得,我為何去不得?你是不能認同我的能力,認為我不堪重任?”

  殷胥又要開口,崔季明道︰“你若覺得我可擔此任,對付行歸于周我可能更有辦法,那就該讓我去。今日就拿私情來影響你的選擇,日後又當如何?覺得危險的事情都不要做了?你怎麼不讓我來給大興宮守門呢。”

  殷胥被她說的啞口無言︰“前世也是,我想著我坐在大興宮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你卻在打仗——在外征戰是怎樣的條件,我也是知曉的——當真是不能安心。”

  崔季明笑著直接拿蝦仁塞進他嘴里︰“那你就多跟那幫老狐狸斗斗心眼,跟他們虛與委蛇的事兒我真做不來。再說,你總搞的我是為你出去打江山似的哈哈,我不認識你的時候就要走這條路了,跟你又沒有太大的關系。”

  這句“跟你沒有太大的關系”實在是她口中的大實話,說的讓他心頭有那麼點受傷,殷胥垂頭將剩下的一點東西吃淨道,賭氣似的道︰“說的好像是我管得住你似的。”

  崔季明笑︰“以前管不住,現在成頂頭上司了,我還是該巴結你。”

  殷胥拿起布巾擦拭嘴角︰“剝幾個蝦就是巴結了?”

  崔季明本來想說“要不床上好好巴結?”,但如今,她根本不敢瞎說這種話。如今氣氛雖好,時間卻不對,但她就怕自己總是認慫,對她而言根本不可能再找到合適的時間了。

  她擦了擦手,裝作整理衣擺似的,用極其平淡的口氣說道︰“若我還有個大秘密沒告訴你,你會不會生氣了。”

  殷胥起身,正去準備最後掃一眼卷宗,听她這話,抬眼道︰“只有一個秘密?我以為你藏著一堆事兒呢。”

  崔季明小心翼翼湊過去︰“你要是生氣,會不會想打我啊。”

  殷胥沒太在意,側目掃了她一眼︰“好似我能打得贏你似的。”

  崔季明道︰“那你可以叫侍衛進來打我啊!”

  殷胥氣笑了,從她小心翼翼隱藏行歸于周一事來看,他並不認為崔季明會隱瞞什麼驚天大事。他道︰“我要是叫了侍衛進來打你,你還肯見我麼?”

  崔季明︰“那時候估計我腿都被你打斷了,肯見也見不了了。”

  殷胥笑著搖了搖頭︰“胡說八道。”

  崔季明看他完全不當真,竟又去拽他︰“我一切想要瞞你的事情也都是事出有因,不是我不願說。”

  殷胥看她纏的不肯放手,只得轉臉道︰“是什麼會毀了我的事麼?”

  崔季明︰……你知道了之後應該也不至于三觀崩塌,裸奔馳騁于大興宮的曠野上吧。

  她這麼想來搖了搖頭。

  殷胥道︰“那不就是了。你都這個年紀了,該說什麼事,不該說什麼事,你自己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崔季明內心在咆哮︰她不清楚!她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啊!

  殷胥看她臉色,伸手在她腦門上按了按,道︰“別說的我好似當真虐待你似的,我何曾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兒麼?”

  崔季明認真道︰“還是有的。”比如躺在我家床上,非要讓我上你……

  殷胥還想說些什麼,外頭敲了敲門,耐冬道︰“殿下,早朝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應了一聲,微微側頭親了親崔季明的臉頰道︰“你就胡思亂想最來勁。”

  崔季明心道︰……我來勁的時候多得是。

  只是他媽現在連黃腔都不敢隨便開了啊!

  殷胥匆匆離開,他更像是去打仗的,崔季明也要朝兩儀殿而去。

  只是她不能走殷胥走的步道,稍微繞了點遠,等到了兩儀殿的側間等待時,兩儀殿中朝會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往常在含元殿開朝會,如今含元殿卻被砸毀,只得挪至祭禮的兩儀殿,沉默的幾列群臣如今正將目光匯聚在皇位下跪著的崔歲山。

  殷胥正從皇位所在的三層矮木台上緩緩走下來,質問著位于群臣之首的崔夜用。

  顯然關于昨夜發生之事,他已經說了個差不多。

  崔夜用道︰“昨夜歲山在宮內當值,臣確實不知此事。得知聖上駕崩後,臣便想立刻趕往宮內。”

  殷胥冷聲道︰“那崔相可知崔歲山帶兵謀殺聖人,將聖人殺死于含元殿中!怕是不待聖人當真駕崩,您就在家中已經穿戴整齊等待著了吧!萬貴妃給聖人下毒一事被揭發後,不過兩三日就有人闖入宮內謀殺聖人,難不成崔相與叛黨也有勾連?!”

  崔夜用听得天大一個罪名扣在頭上,連忙單膝跪在地毯上,高聲道︰“還望端王明辨是非!一年多以前安王澤突然出事,不能再行走,太子位被廢。如今皇子兆被打成叛黨,其母斃于宮中;就連太子修明明是帶人進宮保護聖上,卻被污蔑成殺死聖人,如今怕是也在宮中生死未卜——”

  他高聲道︰“薛妃既是廢後,端王自當為庶出非嫡嗣,短短不到兩年內,眾皇子一個個收到迫害!此事還需要臣多說什麼嗎?!您的手段,與先帝當年有何區別——”

  崔夜用這話簡直膽大到不要命。

  殷胥提刀怒喝道︰“崔夜用!先帝當年也是你可以說的麼?!更何況一口一個太子修,難道聖人在世時,沒有將其廢為睿王麼?只因先帝駕崩,竟連先帝的金口玉言也可污蔑!皇後與萬氏勾連為聖人下毒,因此貶為芳儀的詔文,是否由聖人親手寫下!”

  他將刀尖對準崔夜用︰“先帝駕崩不過幾個時辰,我絕不允許你們在朝堂上就敢對先帝在位之事評頭論足!好一張利口,將睿王被貶後偷偷溜出東宮,與羽林勾連,帶著攻城器械私闖入禁宮一事,用‘保護聖上’四個字概括!若是保護聖上,為何龍床上滿是鞋印,含元殿被打砸,聖人近侍被屠殺。若是保護聖上,內宮含耀門又是如何破的!”

  崔夜用沒想到本來他們一方絕對佔優勢的言辭,竟然被殷胥搶去話頭,他雖知曉崔歲山第一步失敗,自己上朝極有可能就是死,卻仍想再開口。

  卻不料殷胥先一步抬刀,毫不猶豫朝捆綁跪在地上的崔歲山頸上砍去!

  崔季明在側間隔著一道紗門,都可依稀看見兩隊群臣中高高抬起的刀尖,隨著揮下的瞬間,刀尖一點光飛掠,隨後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刀刃砍入人體的聲音。

  兩隊群臣發出一片驚恐的呼聲,隊列朝兩側擠來,似乎妄圖避開鮮血。

  在人群的縫隙中,她趴在紗門上,似乎隱隱約約的看見深藍色皇子朝服外罩黑紗的殷胥,衣擺上濺滿了鮮血,崔歲山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夜用滿臉驚愕,他高聲道︰“羽林中郎還未被大理寺判罪,誰也不能定他的罪!你不能殺他!”

  殷胥甩了一下刀尖,就站在血泊之中,環望群臣,道︰“事實是,我能!羽林全部被殲滅,若不是該給群臣一個交代,他連這兩個時辰都不該活!大理寺給他判罪才能他死?!那驍騎衛幾千軍士,被自己的同僚用刀砍死,他們死前可有大理寺判罪?!”

  崔夜用起身,朝後退了兩步,面上神情幾乎是聲淚俱下︰“先帝子嗣眾多,淪落到今日,在不擇手段的傾軋下,讓合適的人選只剩下端王一人!臣難道說的不是事實麼?!因畏懼事實,便要殺死人證麼!臣願迎安王回朝,也絕無法容忍這樣的人君臨天下!”

  他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不打算完好的從兩儀殿走出去了。

  崔季明在側殿忍不住站起身來,崔夜用的動作顯然是想要往後退去,以死為諫,逼的端王名不正言不順,受天下人指責。殷邛當年上位,好歹是嫡子出身,而從現在宗正寺的譜牒來看,殷胥還只是庶子,崔夜用知道殷胥決意不會讓他有好的結局,便橫下心來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幾乎是瞬間,不用殷胥開口,就從群臣隊尾竄出幾個金吾衛,沖上來一把抱住了妄圖死諫的崔夜用。

  崔夜用萬萬沒想到殷胥早料到了,如今想死諫也死不成,殷胥站在兩列群臣之間,看著他,冷聲道︰“當年先帝登基時,含元殿磕死了兩個。今日兩儀殿見了一次血就夠了,崔相既然死也願意,這侍中之位不要也罷。”

  他轉身往後走了兩步,踏在皇位前的台階上道︰“我殺崔歲山,是因為有人指證他帶人殺死聖人。這個人便是睿王修!睿王修被羽林衛挾著入宮後,又被慌忙逃竄的羽林衛掠走,擊昏後扔入火堆中,渾身不知多少燒傷。崔相不要覺得我殺羽林中郎是殺了人證,睿王修才是最重要的人質。崔相與此事是否有勾連,相信一直被您支持的睿王也會有話要說。”

  殷胥抬手︰“本王在此代理監國,罷免崔夜用門下侍中與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子少傅之職,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審!”

  在這個法治機構與皇權還未分家的時代,大理寺是直屬皇帝手中的利劍。殷胥雖未登基,但代理監國,大理寺也是可以被他捏在手里的。

  他一聲喝令,無數金吾衛從正門擠入兩儀殿內,兩儀殿比含元殿更寬敞,也容得下近百名金吾衛立于群臣兩側。

  眾人才明白,殷胥這是將今日的大朝會設成了捉鱉之甕。

  崔夜用被金吾衛帶下去,旁邊的黃門將崔歲山的尸體扯下去。殷胥這才將刀隨手扔在地攤上,直接坐在了龍椅之上,半晌在一片死寂中開口道︰“大鄴自有路走,行歸于千年前的老路,也是自尋死路。”

  不但崔季明被他幾乎是在朝堂上挑明行歸于周的做法嚇到,群臣之中更有無數人渾身一哆嗦。

  他是要讓朝堂上的人知道,他並不是像殷邛一樣好糊弄的,他已經知道了潛藏大鄴內部的這團秘密,更打算下手了!他是要依附行歸于周的小世家,和那些年輕官員,趁早選一條正確的路子!

  殷胥掃過群臣,開口命裴敬羽、鄭湛也隨之出列。群臣之中顯然明白行歸于周內除崔家之外,裴鄭兩姓佔什麼樣的位置,難道端王要連裴敬羽和鄭湛也一並罷免了麼?!

  然而殷胥並未打算對這兩位涉及行歸于周的朝臣大員,畢竟裴敬羽與鄭湛若是被他針對,三日後的小朝會,怕是會群臣罷朝攻開反對他的登基了。誰要上任三把火,可他還沒瘋狂到要把自己燒死。

  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摸清了行歸于周內部的概況,崔夜用的權職的空缺還不會讓朝堂上人人自危,反而是幾大巨頭更想瓜分崔夜用留下的權勢。

  殷胥只是說了兩句場面話,對于兩年前新登進士仕途坦蕩的裴祁,和鄭翼那位出任吏部侍郎的堂兄都做出了升官降職權的調動。

  崔季明听著他條條政令發布,卻忍不住垂眼想著,在崔家長房看來,崔季明與崔式是不是背叛了家族,不顧家族利益,為長房帶來了災禍呢?視角不同,看待旁人的角色形象更是不同,或許在崔家長房眼里,崔季明與崔式是自以為是的愚蠢之徒,恨不得殺二房泄憤……

  但崔歲山是自己決定帶羽林衛逼宮的,也是自己在這場二房根本沒有插手過的宮變里輸掉的。決定這條政治路線的是崔夜用自己,那麼她也可以去做出不同的選擇,只看到最後是誰能存活了。

  她正想著,就听到了外頭,殷胥叫其他人出列。他先後提拔了崔式、貶崔渾之離開長安任地方刺史,崔南邦則維持中書舍人位置不變。群臣以為殷胥會因崔歲山一事將崔家誅族也有可能,卻不料他卻提拔了二房。

  考慮到崔式曾在四五日前進宮去,眾人不禁猜測二房崔季明雖是睿王伴讀,在政治立場上卻是和端王同路的。

  殷胥不介意他們如何想,他只想傳達一件事。

  ——只要忠于朝廷,不論姓氏出身,都不會被牽連。

  他此舉割裂了崔姓在朝堂上的集團,也是想要割裂其他姓氏集團。多少人的事業官職是與姓氏綁在一起的,就算他們個人意志與家族利益不同,也不敢輕易背叛家族,生怕自己也跟著遭殃。然而殷胥的態度卻是——只要你能忠于朝廷,朝廷就願意重用你。

  不論你的父親是否是反臣,不論你的兄弟是否圖謀不軌。

  且未來朝堂的洗牌中,將會空出大量的位置,留給這些如今官居底層被姓氏約束的世家子弟。

  崔季明扶著紗門,緩緩坐回原位,心下恍然。

  今日之後,或許不止有她一個崔季明。

  她在紗門這頭,搖搖頭笑了。殷胥不愧是前世曾登基上位的,新皇登基,完全能接手復雜的朝政或許還需要兩三年時間。而他仿佛是曾經在那個皇位上坐過七八年一般,對于朝堂上慣有的套路和陷阱,爛熟于心。

  相信除了崔季明以外,朝堂上很多人心里都會有這種感覺。

  殷胥再說起向兗州出兵一事,崔季明從隔間中走出去,到兩儀殿的廊下等候。群臣認為此事應先由中書立文,交由門下和兵部審議後,再去詔令天下。而且更應該在新皇登基大典以後,再著手此事。

  殷胥卻不能等,他決意率先任命將領,定下調兵範圍。就算調兵的詔令從長安發出以後,各地兵源匯至山東,也要最少半個多月。

  崔季明听著賀拔慶元出列,裴敬羽掛名的河東節度使,改為調兵實權交入賀拔慶元手中。賀拔慶元兼任行軍大總管,現兵部侍郎任副總管,然後崔季明就听到朝堂上道︰“任崔季明為行軍從事中郎。”

  朝堂上許多人听聞過崔季明的名字,對于與行歸于周牽連之人,這個名字更為響亮。翕公之孫,賀拔慶元外孫,前太子伴讀,行歸于周內本可能接過崔黨大旗的背叛者,她身上掛了太多名頭。

  這個官職就很微妙了,朝廷的從事中郎幾乎是聖人最親近的朝中內官,而至行軍中,則是將帥近臣幕僚,也兼有領兵之權,職權比較自由,基本是可由行軍大總管隨時分配職務。她能領兵多少,不再是朝堂上的意思,而全權交由賀拔慶元分配。

  贊者唱道︰“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踏入殿中,這次她不是目不可視手持鐵杖,仰頭看見的皇位上也不是殷邛了。她往內走了幾步,頭頂留給了注視著她的殷胥,躬身行禮道︰“臣見過端王殿下,願領行軍從事中郎一職。”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176章

  一天之間不但大興宮變了個樣,連朝堂上也變了天。

  一直低調且家世並不顯赫的禮部尚書、太子少師張平建和尚書左丞于滎成兼任侍中之位,又有一大堆曾經在人堆里雖官位不低卻為人低調的年長官員,一個個被拉出來兼任各類職務。

  大鄴一向官員文武皆可,官職兼任,朝堂制度絕不冗余,于是幾個老的都快兩條腿哆嗦的官員,身上都被砸了幾個兼任官職。

  由于殷胥沒有為太子的經歷,他自然也無太子少師少傅少詹事這類近臣,沒法像前朝太子繼位那樣直接任命近臣為宰。但他卻沒有對修的近臣打壓,也將他們調職為三省高官。

  一般先帝駕崩後,最遲五日內就要新皇登基,殷胥選在了三日之後。

  基本大小事宜定了之後,也要散朝了。崔季明站在朝議郎中稍微靠後的位置,轉身往外走時一抬眼,恰好殷胥也朝她看來。

  她微微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隔著這麼遠,殷胥能不能捕捉到她這點表情。

  雪已經停了,冷風徹骨,但天色卻是湛藍一片,陽光刺眼。群臣走過兩儀殿旁長長的燕道,踩著來時的腳印往回,遠處內外朝失火的地方已經全都撲滅,從這里可以看見東側黑漆漆一片殘垣斷壁。

  當崔季明走出朝堂時,顯然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有匯聚在她身上。

  崔家長房本作為朝堂上可算權傾朝野的存在,如今卻幾乎在一夜衰敗下去。崔家二房卻顯然要崛起了,崔式可是先帝的伴讀,如今雖只是任禮部侍郎一職,但聖人怕是會重用他,來穩固住中層官員中大量的崔姓旁支子弟。

  崔家二房與長房的興盛當真是代代交替,而崔季明乃是聖人近臣的消息不脛而走,賀拔慶元雖不再是三軍主帥,但如今又成為河東節度使,看來崔季明不但想在朝堂上立足,還想接手兵權——

  群臣都有預感,這崔季明或許會是下一個權傾朝野的崔翕。

  然而更多刺眼的目光,來自于許多世家官員。

  崔季明作為翕公的獨孫,居然背叛了行歸于周。如今端王顯然已知曉了行歸于周,或許崔季明還將她所知曉的一切都告知了端王。

  包括朝堂上的行歸于周的成員,包括絕大部分他們的行動。

  幾乎一瞬間好多人腦中的想法就是——殺了崔季明!

  像鄭、裴、王等等這樣的世家之主,早在崔式和崔季明進宮面聖時,其實就有這樣的預感。他們前幾日確實有派人想要殺死崔式和崔季明,然而崔家的防衛也來的十分及時,賀拔家兵將崔府圍個水泄不通,就在中途崔季明出門時,暗處似乎也有不知名的江湖人士在保護著她,眾人都發現,他們已經錯過了殺崔家二房的最好時機。

  但她了解行歸于周的行事,只要活著就會替端王出謀劃策,行歸于周的任何一人都不會放棄任何殺崔季明的機會。

  當然,殺崔季明也很重要,但更多世家想的是,行歸于周的崔黨要完了,在朝派的世家該由哪個接手崔黨的位置?

  王鄭勢力均衡,野心勃勃;裴雖如今是跟著李黨混的,但不代表沒有想暨越;黃姓手中有南方兵權在握,也不會去輕易放棄這個機會。

  行歸于周中的崔家,就像是剛剛受了傷的螳螂,一群虎視眈眈的螞蟻看著它跛腳,就立刻沖上去,將它活生生肢解到四分五裂。

  怕是幾家還在嘲諷,怪只怪崔翕處心積慮聰明一世,最後卻跌在他領進門的獨孫手里。

  崔季明回到家中時,賀拔家兵卻一個沒撤走,妙儀也被從道觀接了回來,馬上還要有棋院的賽事,她去了趟道觀也不是學了些什麼玩意,回來竟能靜下心好好備戰棋賽。

  但崔式卻不想讓她參與了,現在長安局勢太過緊張,未來十幾日不知道多少人要罷免要丟命。可崔季明卻覺得這是妙儀頭一次參與棋藝的賽事,就算多派些人跟著,也別讓她籌備已久願望落空的好。

  妙儀又是抱著崔式的腿一陣拖行哀嚎,生生擠出了兩行清淚,終于讓崔式同意她去參加賽事了。外頭換了皇帝,長房落沒,如此大的變故,卻好似離著妙儀很遠,她也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當初與她對弈的崔元望,也因為長房的變故,在朝堂上被貶官,怕是以後政治上也未必能有多少建樹。

  崔季明忍不住有些唏噓,或許當時元望堅持去下棋,今年的賽事他會和妙儀一同參加吧。然而拋棄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承擔家族的責任,之後卻遭遇澤太子位被廢,長房衰落之事,不論是下棋還是為官,似乎哪個都沒能做好。

  就連在朝堂上被殺的崔歲山,他難道不也是為了崔夜用的野心,听從了父親的話才去闖宮禁的麼……

  長房與二房之間的院牆,好似一夜之間高高壘起般,誰也無法再往對側邁一步了。崔季明忍不住有些擔心南邦,然而當殷胥登基這一日時,她站在兩儀殿前高高的台階上時,還見到崔南邦帶著官帽,朝她眨了眨眼從她身邊走過去。

  看起來比幾日前還要清減,他步子甚至有些趔趄,目光卻明亮。

  崔季明以為參與殷胥的登基大典,她應該是相當興奮的。然而大雪過後冷風料峭的日子里,連披風都不能穿戴,裹著單薄的朝服在台階上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看著包括她爹在內的禮部官員,對天地社稷祭祀,完成那繁復至極的禮節,才覺得這比听領導年末工作總結報告還要人命。

  她也就在殷胥套著玄色的不知道多少層的朝服登上台階時,興奮了一陣子。

  殷胥卻顯得有些慌,他畢竟還是年輕,身上朝服里頭衣領厚厚一沓,壓的他都快站不穩。他眼前垂著袞冕的掛珠,隨著他一步步往兩儀殿踏去而微微搖動。

  他為了威儀,頭是不能轉動的,于是就用眼楮在四處搜尋崔季明的身影,而後就看到了兩側官員中站在第二排的崔季明。

  崔季明和他四目相對,他步子微微頓了頓。

  群臣只當他是扛著那套哪個皇帝都不會再穿第二次的超豪華沉重套裝太累了,崔季明想吐個舌頭做個表情,卻怕對面的官員看見,她指不定會被這點屁事彈劾呢。她又想偷偷招一招手,但跟前頭一臉嚴肅的老頭子站得太近,她怕一抬手打著對方屁股,被當成變態。

  于是從殷胥沒過來的時候,就開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做個什麼表情的崔季明,在殷胥掃眼過來的轉瞬,無聲地輕輕比口型道︰“凍死老子了。”

  殷胥︰……媽的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她就說這個?!

  幸好他只是稍微頓了頓,就往著盡頭遙不可及的台階,朝上繼續登去。

  直到殷胥站到了最頂上,崔季明都快看不清他的臉了,就听著人肉擴音器的宣詔官,抑揚頓挫的用正音念著詔書。

  崔季明心知哪他媽有什麼詔書,殷邛死前都拿不起筆來了,這詔書顯然是有人代筆,後來又由門下以殷邛的語氣潤色後的,場面功夫做的很足。

  詔書的內容一個字兒也沒听清,就听見最後扯著嗓子嚎了三個字兒,還沒來得及問問旁邊的老頭,就看著嘩的一片整整齊齊的全都跪了下去,幸好崔季明反應及時,也跟著啪的往下一跪,磕的膝蓋都帶響,疼的呲牙咧嘴,但至少沒慢了一步丟人現眼。

  這跪得太齊整了,連著台階下廣場上無數的宗親誥命、內外朝將士,兩儀殿前一片鴉雀無聲。殷胥此時在台階頂端俯視著這一切,怕是也要為這權力帶來的力量而折服吧。

  崔季明磕的偷偷揉膝蓋,听著上頭半天也沒有叫起來,心里暗自抱怨了兩聲,終于听見殷胥在一片沉靜中,輕輕說了個“眾卿平身”,身邊贊者也叫道︰“起身——再拜!”

  崔季明︰……還他媽拜……

  這會兒三跪三叩的大禮行完,崔季明這才是真感覺到階級懸殊要人命啊。

  待她爬起身來,兩手交並于腹前,上頭又說完了一些什麼話,兩側開奏禮樂,殷胥率先在宦官的攙扶下進入兩儀殿,而後站在御道台階上的他們這些官員,也有跟著魚貫進入兩儀殿內,進行接下來的儀式。

  接下來的儀式……更要人命。崔季明進了屋,先听贊者道“趨”,簡直就是軍訓一路小跑往前湊緊,然後還要“解劍”“�a伏”,她真覺得自己可以晚點接受這官職,省的還要來折騰這一波。

  崔季明拜完了,也沒听清旁邊贊者喊了一句啥,身邊無數朝服的群臣就開始群魔亂舞蹦起來跳舞了——

  崔季明站在人群中百臉懵逼,旁邊的那個工部老大爺,這會兒正在左三圈右三圈扭腰還跺腳中,這舞蹈還是頗有胡風,一邊跳,一邊還在用山東口音頗重的正音高喊︰“聖上萬歲——”

  崔季明︰……我他媽到底是來干什麼的?

  眼見著連前頭的鄭湛都跳起來了,崔南邦還一身瀟灑的如同打醉拳般跳舞。一群平日里的篝火晚會小王子竟然在登基大典上舞動起來,這種五胡亂華之後才有的禮儀,崔季明簡直……

  但她也要跟著跳舞,上朝不如跳舞。

  听聞以前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群臣听賀的時候,一個個挨個跑到聖人面前,先報官職姓名,然後再去忘情尬舞,表達激動的情緒博得聖人注目。早在高祖剛立國之時,胡風甚重,甚至還流行跳著跳著沖上去跪倒在聖人面前去……親腳嗅靴。

  崔季明真感謝現在可以百官一起跳舞的時代。當然她如果正式為官,以後每年什麼各類大典,還是要免不了在鼓樂下和老大爺們一起搖擺。

  她一抬眼,殷胥似乎嘴角隱隱含笑,正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崔季明正在來回轉圈,擺著手翻著白眼有氣無力的舞動手臂時,看見了某人似笑非笑的樣子,立馬來了精神,抬手就是一個飛吻。

  殷胥縱然不太知道她這個手指貼著嘴唇朝他比過來的姿勢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仔細一想,肯定是某人隔著一群狂魔亂舞的老頭在傳情,是跟親吻相關的意思吧。

  他努力把目光收回來,但顯然是接收到了這個動作,內心隱隱得意。

  崔季明嘿嘿一笑,眼見著旁邊的工部大爺以為是她發明的新狗腿舞姿,竟然學著崔季明也朝殷胥飛吻,崔季明眼明手快一把撈住他那沒飛出去的吻,滿頭冷汗道︰“您就別學這個了,這個太刺激,我怕聖人受不了。”

  終于可算是那邊禮樂一停,群魔亂舞的時間結束,群臣一個個又站了回去,殷胥作為新皇,顯然要對大家表現出來的歡欣熱情來一份虛偽的鼓勵。

  而後先呈了玉璽給眾人看過,又命群臣御前听賀,這才是最耗時間的重頭戲。

  輪到崔季明還要好幾個時辰,禮樂也算挺好听,她站在原地如同上課開小差一般神游天外。

  在殷胥登基前,還需要去給殷邛送殮。殷邛廟號肅宗,這評價不高不低,也算是給了他面子,他死了其實也算解脫,至少往後江山衰退成什麼樣,罵不到他殷邛,只會去罵殷胥了。

  只是送殮之中的哭禮,殷胥一滴眼淚都沒掉,顯然引來群臣的議論。

  宗親與高官應該扶著棺槨高聲痛哭時,殷胥也該嚎兩聲,再不濟也該含著淚故作堅強。但他連眼楮都沒紅,只是深深叩拜幾下,皺著眉頭跪在棺槨前,一直到行完了禮也沒有掉眼淚。

  崔季明也能理解,本來殷胥對殷邛感情就談不上多深,這種情景下,或許參與害死殷邛的殘黨還在其中卻嚎啕大哭,他怎能不覺得冷漠。

  更何況,她也想象不出來殷胥掉眼淚,嚎啕大哭的模樣。

  天底下真沒什麼事兒能把他擊潰到要哭出來的地步,當然崔季明見過某人紅著眼眶被氣的差點掉眼淚就是另一碼事,那個眼淚就意味不同——她倒是還在夢中意淫過被⺪哭的殷胥呢。

  禮節一道一道進行著,崔季明並不擔心他會失儀,畢竟某人如此端方,開這種繁文縟節的朝會是他專長,讓他上朝三個時辰,他都能一點紕漏不顯露。

  只是她等的腳快麻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去前列,崔季明到台階下叉手躬身行禮下去,兩手並在袖中,報出自己的官職姓名資歷,抬起頭來時,殷胥顯得有些緊張,微微直起腰來,對她禮節性的說了幾句話。

  場上此刻鴉雀無聲,她不敢隨便說話。崔季明想忍著一定要嚴肅,殷胥身後還有黃門立著,他們都能看見,可她還是沒能忍住,對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她這麼一笑,身後的群臣可看不到,他們卻看著台上一直面無表情的殷胥,眼波微微流轉也抬了抬嘴角,好似是笑了。

  這位聖人不是說因幼時痴傻,一直沒有過表情麼?連哭都不會,居然也會笑?!

  百官之中交換了驚疑的眼神。

  隨著崔季明再拜退下後,他那個笑容好似沒出現過一般轉瞬消失。

  一堆禮節足足折騰到下午才完事,大鄴朝食用的很早,不少老頭子餓的兩條腿都要打顫了,崔季明隨著群臣退出,還听著群臣討論著“建元”的年號,感覺魂都掉了一半,拖著兩條腿從台階兩側的燕道往下走。

  她正想追上前頭與其他官員聊天的阿耶,才走快了幾步,就看著燕道內垂手隨侍的一個黃門忽然湊上來,道︰“三郎,聖人托奴傳話來,說請三郎今夜進宮。”

  崔季明看著旁邊的大臣也都累的跟狗似的,沒有人在意他們,往旁邊站了站,對那黃門道︰“我都累成這樣了,這再過一個多時辰太陽就要落山了,晚上還來,這不是折騰我的命麼?”

  那黃門想著……嗯,白日操勞完了,晚上還要操勞。年輕人真是活力啊。

  而且明顯夜里累的是崔家三郎啊。

  崔季明擺手︰“你跟他說,改明兒,今天真太要命了。”

  那黃門愣了一下,慌了︰“三郎,我只是傳話——”你這麼態度隨意的說,我這個做奴才的怎麼傳話啊!

  崔季明擺了擺手,順著燕道往下走︰“我不管,我反正今天不來,我要回家泡澡澡。”

第177章

  崔季明摸到後廚那里,她畢竟是家中嫡子,絕不該出現在這地方,但是由于她總偷偷摸摸的來找酒喝,後廚幾個管事也算是見過她。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她再度到酒窖這邊來,管事連忙跑過來問她有什麼事。

  崔季明知曉像崔家這樣的大戶人家都是自己釀酒,女人喝的果酒,男人喝的烈酒這里都有,她摸了摸下巴,盡量毫無痕跡的問道︰“家里頭有沒有什麼……喝了讓人特別想醉但不會真的醉了的酒。千萬別太烈,喝的直接睡死過去那種。最好入口再甜一點,不會太辣,否則就不好勸酒了。”

  酒窖的管事對于如此詳細的要求,實在是恨不得塞給三郎兩貫錢讓她自己上街買去。

  他抬眼,崔季明顯然是認真的,管事只得硬著頭皮道︰“今年夏末新制的青梅酒如何,味道酸甜,但比普通的果酒要烈一些,後勁兒還可以。至于這個微醺卻不醉的狀態,就要看喝多少了,畢竟各人酒量不同。”

  崔季明倒是很贊同最後這句話,念叨道︰“也是,某人三杯倒的酒量……”

  管事從青梅酒中挑出兩個顏色最青的梅子,放入帶蓋的琉璃壺中,然後酒倒八成滿,好好用彩綢和木盒包好了,才遞給崔季明。

  崔季明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眼力勁兒和做事利索。

  她拎著酒壺,從後院出門,走過主屋的廊下準備出門去乘馬,才路過自家院子門口,就看著樹上一個人影就跟猴子似的攀下來,氣勢洶洶的攔在她面前。

  考蘭今兒走的是純潔玉……男路線,一身白倒是符合先帝駕崩後長安的主色調,頭上還卡了幾朵小白花,活像是剛守寡的小媳婦,語氣卻更像個悍婦︰“你上哪兒玩!為什麼不帶我去——不都忙完了麼,說要帶我去平康坊玩的!你不守信用,背信棄義!”

  崔季明笑︰“哎喲跟妙儀玩了兩天,還會蹦成語了,光會說你會寫麼?天天教你仨字兒,第二天還給我兩對兒,越學越倒退,還得瑟起來了。”

  考蘭本來以為她就是普通的出去找狐朋狗友,可燈籠下頭仔細一看就覺得不對,他湊上去︰“你什麼時候還有這件衣裳,我沒見你穿過。”

  崔季明抬手給他轉了個圈︰“新訂做的。好看不?”

  她膚色稍微深一些,所以衣服不是各類紅色就是玄色,這套里頭也是正紅的衣領,外頭的玄衣卻是金邊,金色袖扣,衣擺上頭繡了個紅梅折枝,暗色的折枝上還蹲著兩個栩栩如生的白孔雀。

  這衣服大片刺繡,浮夸到連考蘭穿來也要謹慎,她腰間玄色皮質腰帶和沉甸甸兩把佩刀,倒是把那股紈褲輕薄勁兒給壓了下去。

  考蘭後退了兩步,看著那白孔雀和紅梅又被擋到了她玄色披風下頭,摸了摸下巴,火眼金楮一番觀察道︰“你是不是進宮去?”

  崔季明連忙道︰“要是有人來問,你就說我去平康坊了。”

  考蘭怪鄙視的瞥了她一眼,想說點什麼,卻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他扁了扁嘴︰“我就不!”

  崔季明失笑︰“你以前還沒那麼幼稚,現在怎麼了。”

  考蘭轉頭瞪眼︰“我去告訴你阿耶。”

  崔季明挑眉︰“那你去告啊。”

  崔式听聞崔季明拐回來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妖精回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外頭揚言是她家的艷妾時,臉都要綠了。後來听下人說考蘭也並不跟崔季明住在一起,似乎武功高強跟在她身邊做個護衛,才面色稍霽。

  但他作為二房的家主,也是堅決不會去見過崔季明帶回來的這種小貓小狗的,考蘭不太喜歡來崔府,就是因為他還要夾著尾巴躲著崔式走。

  所以考蘭去找崔式告狀,那就是個笑話。

  他怪不高興的︰“妙儀也去練棋了,無聊死了,我要無聊死了。”

  崔季明搓了搓他腦袋︰“晚點回來給你帶吃的。”

  她說罷,臉上連高興的傻笑都止不住似的,朝外走去。

  考蘭看她的背影,氣的又爬回了樹上,拈著他慘白的衣袖,蕩著腳咿咿呀呀唱起了《長門怨》。

  就在崔季明將酒壇子掛在馬鞍上,往大興宮西側的宮門而去時,殷胥也在宮內找酒。

  尚食局的尚食拱手站在屋內,殷胥看了一眼折頁,問道︰“宮中可有些……烈酒,最好是能讓那種豪飲之人也可酩酊大醉的酒。”

  尚食自然會要將今上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殷胥不太能喝酒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問這話,就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倒是有石凍春……”

  殷胥搖了搖頭︰“石凍春不成,她喝起來跟喝水似的。”

  尚食考慮了一會兒,道︰“倒是司釀司新制出來一種酒水,清澈辛辣,但是普通人沾了一小口就會醉,不適合看席時用,所以釀的量也很少,俗稱‘神仙倒’,要不就叫人拿這個來?”

  殷胥眼楮亮了亮︰“可,拿三壺來。”

  尚食讓三壺這個量嚇得噎了一下,連忙稱是。

  內宮觀雲殿是在甘露殿內園林的深處,算是很深的內宮了。但由于大鄴的宮廷建的並不對稱,內宮的建築也都隨意排列,所以可能邀請內臣來住的宮殿隔幾個院落就是後宮,只能說這個時代規矩也沒那麼重。

  崔季明倒是沒想到會入內宮來,她想著或許跟甘露殿受損嚴重有關,便也沒有太在意。內宮有幾處人造的內湖,舞榭樓台更是隨處可見,落雪給曾經鼓樂歌舞到深夜的大鄴染上些沉靜。

  她想來想去,今兒要不然就是先灌醉了某人,扒了再說。按著她預想過無數次的套路走,等某人酒醒後發現她身份發火了,她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應該不會死的太慘。

  然而她卻沒想到,那頭等著她的殷胥也有灌醉了她,啪了再說的打算。

  殷胥實在是受不了某人只撩不動手的臭毛病了,感覺每次能往前推進一點,都要他主動逼一逼她才行。殷胥自然會將這些歸結于崔季明對他沒有……熱情,她只是嘴上說的多,卻沒有真的像他這樣焦灼。

  觀雲殿臨湖,崔季明看著廊下都只有一兩個黃門垂手站著,看她走來替她推開門。

  崔季明探了探腦袋,屋內的殷胥穿著幾層中單,跪坐在矮桌邊,手指撥弄著筷子,不知道在發什麼呆。她叫了一聲︰“哎,你說咱倆這偷情是不是偷得太不要臉了。”

  殷胥猛地抬起頭來,崔季明這才走進來,將披風扔到榻上,對著殷胥轉了個圈︰“好不好看?”

  殷胥壓著嘴角,半晌吐出幾個字︰“還成吧。”

  崔季明看他好似生氣了似的,將酒壺放在桌案上,跪坐著湊過去︰“干嘛,你這不是剛當聖人,就開始給我甩臉色啦。”

  殷胥側眼看她,他要教訓人的時候,一貫脖頸挺得直直的,下巴微抬垂著眼瞧她︰“昨日為何不來,你一句累了就隨便退卻。昨日是登基大典,你就沒想過我想見你,有許多話想說麼?”

  崔季明攀住他胳膊笑道︰“你可真是個鐵人,昨日竟不累麼?你說我這白天上朝,晚上要是還侍寢,不就是要人命了麼。我昨日回去洗香香了,今日再來,不也好麼。”

  殷胥听見她說話居然還用上了疊字,怪嫌棄的撇了撇嘴角。

  崔季明湊胳膊到他臉前︰“你聞聞,好不好聞!那洗澡水簡直就跟一鍋湯藥似的,什麼草藥香粉放了一堆——”

  殷胥一想到自己今晚的宏圖偉業,就一陣緊張,偏崔季明還來蹭他。他抓住她幾乎都在蹭他鼻尖的手腕,道︰“別鬧了。你不餓麼?”

  桌上就擺著一套餐飯,卻有兩雙筷子,崔季明坐到旁邊去拿起筷子,道︰“我怕晚上要運動,還是別吃太多。”

  殷胥︰……?

  崔季明吃了兩口,隨意問道︰“听聞修被燒傷得很嚴重,太醫正在盡力給他醫治,他醒了麼?”

  殷胥搖了搖頭︰“還沒有,但至少已經把命撈回來了。我倒希望他快點醒過來。他的衣物全都被扒走,連玉佩飾物也都被那些逃走的羽林搶奪。這些羽林不可能會貪圖這些東西,只可能是他們本想殺了修毀尸滅跡,再在外頭扶持一個假睿王出來。”

  崔季明驚了一下,隨即道︰“但修還活著,他們這計劃也要落空了吧。”

  殷胥︰“雖然如此,但外頭傳言我如何如何殺死自己的兄弟。我倒還希望修早日醒來,由他之口將那天之事講出來。若我位置穩固也不怕那些流言,只是如今,流言太容易被行歸于周利用了。”

  崔季明點點頭︰“要想的事情總是很多。”

  她才又吃了一點,就看到殷胥抬袖主動給她倒酒,道︰“你不用想那麼些。釀司上了新酒,你嘗嘗。”

  她一抬眼,竟然看到壺中流淌出的酒是無色清澈的,她驚喜道︰“這是誰發明的,怎麼做出來的蒸餾酒!我來了這里以後,還從來沒喝過這種酒!讓我嘗嘗,讓我嘗嘗!”

  殷胥還沒來得及用笨拙的言辭忽悠她,她這個酒貪就先拿起杯盞一飲而盡。在大鄴,基本都是濁酒,石凍春這種度數高的,也都是帶著稍微渾濁的顏色,只是沉澱物比普通的黃酒甜酒要少。她太久沒喝過這種類似白酒的蒸餾酒,也是嗆了一下。

  殷胥記著人家說叫“神仙倒”,看著崔季明一飲而盡居然還嗆到,也嚇了一跳,連忙去拍她後背︰“你少喝一點啊。”

  崔季明抹了抹嘴角︰“不要緊,雖然這酒還能再改進,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啊!再倒一點。”

  殷胥看她喝的凶,連忙道︰“人家說這叫神仙倒,你小心點——”

  崔季明嗤笑了一聲,對于這種夸張的名字渾不在意。就這樣的小壺,就算是現代的白酒也未必能把她怎麼著。

  崔季明拆開了青梅酒,給殷胥倒了一杯,兩人開始了各懷心思的勸酒,崔季明喝多少也不怕,殷胥則堅決不敢踫一杯,崔季明越喝越覺得……倆人好像都是同一個套路。

  再看殷胥居然挽著發髻卻放一半頭發下來披在肩上,更連外衣也沒穿,披著的也是中單的長衣,她眯著眼喝了半盞酒,看著殷胥在吃花糕,忽然道︰“你是不是打算喝了酒跟我滾上床啊。”

  殷胥一口沒有咽下去,嗆得掩唇咳的臉都漲紅了,抬頭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崔季明伸手跨過桌案扯了扯他的披衣︰“我還從來沒見你穿成這樣見我呢,你什麼時候不都是裹得跟隨時都能出門上朝似的。這不是勾引人麼?”

  殷胥惱羞成怒,伸手打在她爪子上︰“你胡說八道!那你瞧你,穿的花枝招展的,還來說我!”

  崔季明往後仰了仰,手臂撐在地上,道︰“我可沒有掩飾,我就是打算進宮來跟你滾上床的啊。大半夜帶著酒來,難道還跟你沐浴焚香下棋,然後吹著冷風討論家國天下麼?”

  殷胥沒想到她這樣大張旗鼓的說出來,簡直是逼的他不知該作何反應。殷胥傻在原地,臉上顏色褪不下去。

  崔季明倒了一杯青梅酒,端著杯盞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我都這麼說了,你不喝一杯麼?”

  殷胥眼見著她杯盞都快遞到他唇邊了,總覺得她又在耍他,推拒道︰“你為何如今又這麼說了。之前不是還在躲我麼?在建康的時候……都那樣了你也不肯。”

  崔季明眼里含著流光,笑道︰“那時候心里事兒太多,你也知曉的。再說……你初登基,這是大喜的事情,我拿自己當賀禮還不成麼?”

  殷胥一直覺得崔季明是被他推著往前走的那個,看似她主動,實則仿佛一直是他在拽著這段感情走,他訥訥開口︰“我不想喝酒,一喝我就……稀里糊涂了。這回我不想稀里糊涂的。”

  崔季明心道︰你不稀里糊涂,老娘怎麼下手。

  她又覺得自己這種話不說明白,先上了再說的作風實在是太欠揍了,但此刻都已經這樣了……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抱著他的脖頸頂開他的唇。

  殷胥悶哼了一聲,微微啟唇,從她口中接過這帶著甜味的酒。崔季明抬起臉來,輕輕舔了舔他唇角︰“就帶了一壺,你可別漏了浪費。”

  殷胥一只手緊緊抓著桌沿,身子不自主的往後傾了傾,他有限的視線內,崔季明垂著睫毛舔他唇角的樣子,就像是一擊重錘敲在他心頭。

  崔季明跪直身子,將杯盞倒滿,遞到她自己唇邊,笑著問他︰“你可還要喝點?”

  殷胥不自主的點了點頭,伸手拽住了她帶著金扣的腰帶,道︰“再喝一盞,只一盞。”

  崔季明笑了,他見她飲罷,主動迎上來,捏著她下巴,將青梅酒奪入自己口中,還不忘搜尋她唇舌間是否有遺漏。

  殷胥簡直像是個來回掃蕩三圈的強盜,崔季明被他痴纏了好一陣才躲開,只感覺舌尖都發麻,氣道︰“剛剛誰還說不想喝來著。”

  殷胥眼神略顯迷蒙,比了一根手指︰“再喝一盞,最後一盞。”

第178章

  在他幾度央求下,崔季明喂了他三四盞他才作罷,她都覺得這酒盞如此之淺實在坑人,她覺得自己唇舌都要腫了,那一壺酒居然連一小半也沒下去。

  只是殷胥看來也有點微醺,崔季明想著要不然直接拿壺灌得了。

  殷胥抱著她脖子啃了兩口,那牙齒給紋了個齊整的牙縫,道︰“你去沐浴罷……”

  崔季明︰“哈?”

  殷胥;“我叫人在隔間備下水了。”

  崔季明笑︰“你今天還真是打算的挺周全的啊。難不成還想用那所謂‘神仙倒’灌倒我麼?”

  殷胥搖了搖頭,道︰“這酒實在沒用。你就不能喝醉一下,或者裝醉麼?”

  崔季明道︰“下一回,等下一回我再配合你演。你不去洗麼?”

  殷胥道︰“我……早就洗罷了等你的。”

  崔季明失笑︰“你就不覺得丟人現眼麼,昨兒還朝堂上如此威儀,今天就提前洗好想把我灌倒了?”

  殷胥往桌子上趴了趴,推她道︰“你去,快去。”

  哎呀這還真有點小年輕出去開房的緊張勁兒啊。崔季明本來想說,還他媽洗啥,昨兒我都泡過啦,但是又想著某人那點潔癖,外加……洗澡也是個直接出來就能少穿好多衣服的慣例流程啊。

  她磨磨唧唧的起身,忽然有種指不定出來就有美人在床上等著的激動感覺。

  這麼想來,崔季明頓時有些豪情萬丈,道︰“好好,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殷胥已經有點暈暈乎乎了,他趴在桌案上,眯著眼楮對她揮了揮手。

  崔季明推門進入隔間,果然就看著隔間的地熱燒的滾燙,里頭擺著個青銅的浴盆,應該剛剛還有下人來添過熱水,兩側有屏風遮擋,里頭的矮桌上放有成套的單衣。

  崔季明想了想殷胥的樣子,心里忍不住柔軟下來,她踩過溫熱的地毯,走到屏風後,稍微試了試水溫,準備寬衣。

  而主殿中的殷胥卻爬了起來,他還是喝的有點暈,但比表現出來的樣子還總是要好些的,他伸手給自己倒了一壺冷茶,甚至走到一旁裝滿清水的銅盆前洗了洗臉,稍微強撐出幾分清醒。

  他還記得自己想做的事情,微醺的狀態顯然給了他沖動和勇氣,听著隔間的水聲漸漸響起,似乎某人已經開始沐浴。

  殷胥輕輕的推開了隔間單薄的格子門,褪下鞋襪扔在隔門外,赤著腳朝內走去。

  地毯被發燙的磚石烤的溫暖,他生怕崔季明听見他細微的腳步聲,如同做賊般往前邁了一步。崔季明坐在浴盆中的身影映在屏風上,她頭發放下來似乎垂在肩上,喟嘆一聲,往水里縮了縮。

  這一聲喟嘆,殷胥腳步停了停。

  他知曉崔季明一直不許人在她沐浴時打擾,他雖然一直想知道原因,但考慮過她前世在星辰湯還因此事跟她發過脾氣,殷胥有些猶豫。

  然而想到當初在西域,考蘭居然都敢扒光了去勾引她,最後也沒見著崔季明把考蘭拎出去暴打一頓,甚至如今還開始跟她如影隨形了,他就有些生氣。

  為何連考蘭都做得的事情,他卻做不得。

  反正崔季明也有與他圓房的打算,他賭氣似的非要想讓她為他破例。

  殷胥想了想,幾杯青梅酒下肚,顯然給了他勇氣,他赤著的腳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將腳搭在浴盆沿上的崔季明顯然不知道他的靠近。

  他靠近屏風,生怕比他矮一截的屏風擋不住他,跪坐在後頭,心里猶豫的千回百轉。就算是共浴,也沒有什麼的吧。他用那有點微醺的腦袋,想著作戰方案。

  從她背後,裝作要給她洗頭發的樣子踫一踫水,就算她發火,也要淡定的脫衣服跨入浴盆中?

  還是將崔季明也從浴盆里拎出來,好好看看她,身上是否和前世那般滿是傷疤?

  他就怕自己走過去,崔季明好似早就識破他心思似的,端坐在浴盆中就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殷胥知道,她那樣的神情下,他會喪失所有勇氣的。

  在他跪坐在屏風後頭,屏風上掛著她別有兩把橫刀的腰帶和內外衣衫。殷胥心里頭糾結的死去活來,他一瞬間都想原路爬回去算了。

  忽然听著崔季明似乎拍了拍水,又揉了揉臉,她好似給自己打氣一樣,道︰“要拿出勇氣來啊!多大的坎都過去了,還怕這個!”

  殷胥呆了一下,忍不住想笑,原來她也會怕,也在說服自己麼?

  看來他不是唯一沒有勇氣的那個啊。

  殷胥咬了咬嘴唇,伸手脫去外頭的披衣,卻不料抬手輕輕踫到了屏風,崔季明搭在屏風上的衣服的衣服滑下來,兜頭掉了他一身。他嚇了一跳,崔季明听見動靜也轉過頭來,似乎以為是衣服自己滑落的,嘆了一口氣︰“嘖,煩人……”

  殷胥就听見崔季明似乎從浴桶中起身,邁了出來,打算起身來撿。他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膽子都要嚇破了,慌手忙腳的將她衣裳從身上拽下來,就算發現那摞衣服里有個奇奇怪怪的皮甲,他也沒時間多想,畢竟如此情況下,他連個躲得地方都沒有——!

  然而崔季明從浴桶邊走過來,不過兩三步,她一只手隨意撥弄著剛過肩的長發,赤著身子繞過了屏風過來!

  殷胥往後蹭去,還沒來得及起身解釋,二人便四目相對。

  崔季明怎麼都沒想著殷胥會身上掛滿衣服,跪坐在屏風後頭,她嚇得腦子一懵,赤腳朝後退了半步。

  殷胥抬頭就要解釋︰“我就是過來看看——”他話說道了一半,話噎在了嘴里。

  眼前的身體修長,比想象中更瘦一些,活力而柔韌,年輕的模樣肌肉骨骼在她身上每一個細節體現,她小腿,手臂都有幾處凹陷的傷痕,新長出的疤痕比本身的膚色要淺,肌膚也是渾然天成的偏深——

  然而不論這個身體有怎樣的美感,但它與殷胥的想象中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

  縱然她沒有女人慣有的肉感,更算不上白皙嬌柔,但……

  殷胥已經不能思考了,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喝多了,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不過一瞬間,崔季明也猛得回過神來,幾乎是竄入屏風後,一把拽起案台上的疊好的新單衣,披在身上,心跳如擂,大呼完蛋。

  她頭發上的水還在不停的往衣服上滴,崔季明覺得自己心髒都快從胸口跳了出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殷胥不是喝暈了麼?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再怎麼傻,剛剛簡直就是跟裸奔沖到他面前做了三個後空翻一樣,他絕對——

  直面了崔季明比他少一樣東西的事實。

  她覺得自己是喝醉了出現幻覺,但此刻扶著浴盆站著,她呼吸起伏,卻連開口問他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她都怕殷胥問出一句︰“你是不是天閹……”那她就干脆把自己淹死在浴盆里算了!

  崔季明手指都在哆嗦的系上腰帶,她生怕殷胥開口說出什麼她根本無法回答的話。

  這跟她計劃不符啊!殷胥不都是喝醉了麼!為什麼會到處亂跑!

  而殷胥也在屏風的對面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不可能——他這輩子想過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狀況,就是無法想象崔季明是女子。

  她怎麼可能!

  她打仗那麼多年,前世到二十六歲,她一個女人怎麼守在軍營里的?!

  而且她還去平康坊、還納妾,難道就沒有人知道過真相麼?!

  殷胥寧願認為是自己看錯了,是喝醉後的幻覺。

  他開口,妄圖得到一點否定︰“季明……”

  崔季明頓了頓,決絕的聲音在那邊傳來︰“你沒看錯,我就是女子。是我一直在騙你,也騙天下人。”

  那聲音一落,空曠的側殿內靜無聲息。

  殷胥懵了一下。

  她在胡說什麼?

  不可能……

  若是如此,前世她瞞他一直到二人死的那天麼?

  天底下哪有一個女人,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

  他以為前世二人是十幾年摯友,她卻對此守口如瓶。

  而此世,明明她就早就可以說……明明早在幾年前她就知曉她的心意,卻沒有說出一個字?她在想什麼?

  是不信任他,還是看他的傻眼覺得很好笑?

  她對他……什麼也沒有說過!

  殷胥腦袋中一瞬間無數紛雜的想法幾乎要炸開,他扶著屏風站起身來,他搖了搖頭,不可置信道︰“我不信……那你……”

  崔季明扶著屏風,轉過身來。

  中單就披在身上,簡單束著腰帶,衣領的縫隙,露出她一小片胸口,她面無表情,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脫了衣服,讓你仔仔細細的看。”

  殷胥的樣子傻的有點可憐,他半晌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說瞞我的事情就是這個?”

  崔季明抿了抿唇,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看到殷胥似乎自嘲般低低笑了一聲,仿若看著陌生人般,眼底如冰霜凝結。他好似不再是那個只在她面前展露的阿九,變成了帶著袞冕坐于皇位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殷胥。

  崔季明一顆心朝下墜去。

  殷胥道︰“我感覺兩輩子,加起來我認識你十幾年,就好像根本不認識你。”

  崔季明張了張嘴想開口,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殷胥︰“你一定覺得我特別蠢。看我與你告白的時候,每日圍著你轉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好玩?”

  殷胥腦中最先想起的就是二人相處那些瞬間。

  萬花山上,他傻傻的將自己重生一事全都說給了她,生怕她遭受任何波折。

  大澤邊他鼓起勇氣踫著她的臉頰親她,她說著不能舍了鶯鶯燕燕讓他找別人去。

  從東風鎮外逃亡的路上,到建康的崔府,她與他確認關系,卻將他的心思吃得死死的。崔季明不許他主動,以他對于和男子行房的抵觸來嚇唬他,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了解如何來控制他的行為,如何來避免被他發現真相。

  殷胥想著要讓天下知曉他喜歡男子也無妨,想著登基後妄圖能推行讓同性之間也可成婚,想著對不起崔季明或許也該允許她有子嗣。

  他的想法,何其幼稚何其愚蠢。

  崔季明不可能不知道,她或許從他心意掙扎時,就明白了——他多少次將心意訴說給她,她卻選擇守口如瓶。

  殷胥︰“你為什麼不肯與我說,非要讓我來發現。是不是如果我像以前一般乖乖的听你的話,不敢進來,你可以再瞞我幾年?”

  他搖了搖頭,打斷崔季明的話︰“不對,那你連今日也是騙我的。說什麼要與我……你也是在耍我的吧。”

  崔季明道︰“我……是有這個打算的。”

  殷胥瞬間清醒,一下恍然,怪不得她要灌他酒喝,她知曉他酒量不濟,這樣誘騙他,就算二人有什麼實際,或許他頭昏腦脹也不記得了。

  殷胥後退一步,眼底發燙,發出一聲低笑,抬手就抓住崔季明屏風上掛著橫刀的腰帶,拔出刀來,怒極就朝她刺去,刀尖停在她頸側︰“你一直將我耍的團團轉,直到前一刻,你還想再耍我?!崔季明!”

  他備下的浴湯,穿著的中單,貪婪的索吻,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像個笑話!

  她從來不肯將關系推進一步,這麼多年,她口中沒說出一個愛字,連“歡喜”都好似給予他的施舍!

  她此刻偏了偏脖頸,模樣是任人宰割,在殷胥面前卻更像是游刃有余。

  怪不得,那日他明明都肯委身于人下,她卻退縮了。

  怪不得,她總是親吻他,卻不許他隨意動手動腳,甚至常常將他壓在身下。

  殷胥從來不認為自己喜歡男子,但他痴迷于崔季明,他也肯去為此努力。他一貫無法接受自己委身于人下,卻為了她連這些臉面都豁出了。

  那些吃醋,那些置氣,那些千里而行的牽掛,那些耽溺于她的沉醉——

  殷胥以為崔季明是愛他的,此刻卻格外沒有這個自信。

  那刀尖往崔季明頸側貼了貼,刀刃壓在他咬下的齒痕上,殷胥盡力希望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希望他就算被人耍了這麼久,也不要在這一刻丟臉。然而他听到自己的聲音,有著激動的哽咽,有著歇斯底里的質問︰“你為什麼不向我解釋!說啊——給我理由!你不是最擅長狡辯,最能欺騙我麼!”

  崔季明睫毛動了動,她盡力平穩語氣,道︰“對不起。崔家與賀拔家的聯姻,生了三個女孩。賀拔家與崔家二房後繼無人——”

  殷胥怒道︰“我要听的是這些麼?你覺得我要听的是這些麼?!你為什麼……為什麼前世我們認識十幾年,你都沒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已經在一起這麼久,你還打算瞞我!”

  不論是摯友,還是愛人,他在崔季明心里都好似不夠格。

  崔季明道︰“我更早就打算告訴你的,但我怕你生氣……我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她抬起眼來,眼眶微紅,說起話來第一次如此中氣不足︰“我……阿九,我還要在乎很多人很多事,你對我有前世,但我認識你其實不過幾年,這是決定我一切的秘密,我怎麼早早告知你。”

  崔季明抬眼,她本身依然有能力,只是一個眼神要他情緒改變。

  她輕聲道︰“我就怕像今天這樣。”

  殷胥胸口起伏,他不知自己該做何反應……

  她對于旁人,對于自己堅持的道義,有舍身取義的勇氣,有一去不回頭的堅定,對他卻如此猶疑,如此的……退縮。

  他與她恰好相反,他是平日里做事再怎麼謹慎小心,對于她卻只有沖動和赤誠。

  殷胥忽然心里有一種無力感,他覺得大抵愛而不得,也就不過是這樣。

  他永遠都不可能對崔季明去要求什麼,他要求不了什麼。他感覺自己用了很多力氣,才離她很近,才可以去與她並肩去牽她的手,一個瞬間,就將二人推得好遠。

  他緩緩放下刀尖來︰“你永遠很擅長把控我的心思,我怎麼傷得了你。像我這樣輕易就被人控制蠱惑的人,怎麼有資格去做個帝王。”

  崔季明此刻真要是被捅一刀也罷了,她怕就是怕殷胥露出憤怒後無力苛責的神情。崔季明一把抓住刀尖,她的手指的繭使她並沒有被割傷,崔季明急道︰“阿九,我真的愛你,你難道看不出來麼?我沒有前世的記憶,我並不知道那些過往,可我真的也是漸漸喜歡上你的——”

  殷胥抓住她手腕,逼她松開握刀刃的手︰“你的招數太多!別想用苦肉計!”

  崔季明松開手來,辯解道︰“我沒有。我就是想告訴我真實的想法。”

  殷胥將刀扔下,似乎不想看她,拔腿就要往外走去,崔季明赤著腳連忙跟上。崔季明以為他要踹門了,然而殷胥就算是怒起來,也只是用力一把推開側殿隔間的門,朝外走去。他都已經走過了一段,才想起桌案上崔季明拿來的酒,氣不打一處來,忽然回頭轉身,差點撞上崔季明,他沖到桌案邊,拿起那酒壺朝地上擲去。

  崔季明連忙伸手要去接,卻慢了一步。

  顯然是殷胥從來沒摔過東西,沒有相關的經驗,那酒壺摔在地毯上,咚的一響,酒水灑出來了,酒壺居然沒有碎,滾了兩圈。

  估計殷胥也沒有想到,想扔東西發個脾氣,連崔季明帶來的酒壺都給他難堪。

  崔季明更不識眼色,她剛剛還又急又慌,生怕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看著殷胥竟然折回來砸東西,還沒摔碎,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一笑就要完蛋。

第179章

  殷胥心里的傷心無力,此刻又點成了怒火,他竟回頭朝崔季明吼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崔季明從來沒見殷胥生氣成這樣過,也嚇了一跳。

  眼見著殷胥氣得都要踹桌子了,崔季明撈住他,連忙道︰“砸東西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要找準薄弱的部位,帶著力道往地板上砸才行!”

  殷胥哪里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有閑心教他砸東西,他氣的推了她一把︰“不用你教!什麼都不如你!你什麼都會——”

  崔季明此刻卻又有點想笑,這後頭一句話竟然又是吃醋啊。

  殷胥看她居然想笑,真的恨不得掐死她︰“你就笑吧!崔季明你就覺得這事兒大不了是不是!再使點小手段就能跟以前一樣糊弄過去是不是!不可能!”

  崔季明連忙拽住他,想要順順毛︰“沒有沒有,這個問題很嚴峻,要不然我去外頭雪地里跪著,你叫下人來打我二十鞭,我絕對不眨眼。”

  听見她這嬉皮笑臉的話,殷胥就想揍她,他才抬起來拳頭,卻看著崔季明露出興奮的神情,好似挨打就是此事能有轉機一樣。

  如果崔季明是男子,殷胥這會兒把她悶浴盆里淹死的心都有了,可偏她能打架卻還是女子——就算殷胥打不過,他這輩子也不可能對女人動手,氣得一甩手,朝外走去︰“不要跟我說話,我不會再理你了!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崔季明就怕他轉身要走,她從後面拖住他︰“別——你打我也行啊!別不理我,要不然我死了算了!”

  崔季明扎個馬步拽住他,簡直就像是黃河里的一尊銅牛,殷胥想走都走不動。

  殷胥氣的都不知道怎麼做才好,發瘋似的拽她的手︰“你放手!”

  崔季明死皮賴臉抱住他的腿︰“不我不放!你打我啊,你不打我我不放手——”

  殷胥︰……他想跟她鬧翻臉一次都不成啊!

  崔季明竟然還抬臉︰“我現在就穿一件中單,你想對我怎樣都行!干嘛要走!感受到了麼?你感受到我的胸了麼?”

  殷胥看著她死死抱著他的腿,胸口正貼在他腿上,剛剛那衣服里掉出來的皮甲是用來干什麼的顯然不言而喻。

  殷胥臉轟的一下就紅了,氣急敗壞道︰“崔季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麼!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是裝久了就忘了自己身份了麼!你放手!”

  他讓她這樣的不要臉,鬧的都快忘了自己前一秒內心洶涌的悲傷了。

  崔季明居然還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衣領,眼見著一邊衣領順著肩膀滑下去,她也不去扶,抱著殷胥的腿坐在地上︰“我要好好跟你說話你就走,我還有什麼辦法!”

  殷胥一垂眼就看見了他曾經肖想過無數次的紅痣,如同一個細小的血滴凝在她肩上似的,他連忙轉過臉不敢去看她,憤恨道︰“人要有點廉恥!你看看你這個樣子!”

  崔季明︰“你要來跟我共浴的時候也沒要廉恥啊,你都說要不見我了,那我能有什麼辦法!”

  殷胥就是跟她置氣,她越這樣他越惱火,殷胥不說話,拖著被她死死抱住的這條腿,就要往外走。

  崔季明被拖行在地毯上,嘴上還不停︰“你這能怪我麼!你都摸了我多少回你沒摸出來啊!我也有暗示過你幾次,我也沒想到你這樣傻啊!”

  殷胥怒而轉頭︰“這還都要怪我了麼?!!”

  崔季明昂起頭︰“我身上破綻還不夠多麼?你毫不懷疑,我根本都沒有機會可說!你就從來沒想過麼?”

  殷胥雖惱火,但他確實是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前世最後,崔季明親吻他的時候,是不是還拿著他的手壓在她胸口上……

  以及她不止一次問他是不是喜歡男子,甚至說過假設她是女子會如何……

  這麼些年,崔季明是男子一事早已深入他的內心,縱然發現她骨骼並不健壯,發現她沒有胡須沒有喉結,他也從未往性別一事上去想過。

  殷胥簡直要惱羞成怒了,他拿起地上的軟墊,兜頭朝崔季明身上打去︰“是我傻行了吧!一切都是我傻——我要是不傻,怎麼可能看上你這種人!你就是個混賬!再說——就、就你那個身材,我怎麼猜得出來!”

  軟墊也不疼,崔季明卻哎喲哎喲叫了幾聲,殷胥這句話戳到她一直在意的地方,也惱火道︰“這還怪我身材不好了!我就這樣怎麼了!我要打仗要練武,這也不怪我啊!”

  殷胥哪里想到她會說起這個,他對于以前“同是男子”的崔季明,還能拿出一些勇氣,而如今身為女子的崔季明,他卻更……

  殷胥拿著軟枕,一陣猛砸︰“你放手!我現在不想跟你這種騙子說話!你壓根沒有——”

  崔季明抬手抵擋,正放了手來,殷胥狠狠將軟枕砸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沒有想過我!在你的以後計劃里,也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

  崔季明抬頭就要辯解,殷胥卻拔腿就走。

  她連忙起身就要追過去,殷胥連鞋也沒穿就光腳走到廊下,他回頭想讓旁人關上門,就看著崔季明穿著一件快散了的長中單就要追出來。

  她還真把自己當男子了,從來就不介意被別人看到麼?!

  殷胥怒道︰“崔季明!你看看你穿成什麼樣就要往外跑!滾回去!”

  崔季明這才低頭注意到,她往上扯了扯衣領,就看著殷胥合上了門。

  崔季明湊過去,隔著一道門有些不明所以︰“你這是要干嘛?”

  殷胥正在讓廊下伺候的黃門過來鎖門。站在外頭的一兩人本來只是隱隱約約听到屋內在吵架,就看著今上穿著單衣光腳就跑到了落雪的回廊上,讓人把傳言中新寵的崔中郎給鎖屋里。

  哎呀這是要出大事啊,兩個黃門連忙跑著回去要拿鎖來。

  殷胥抵著門道︰“我不會讓你再跟以前一樣,出了點事就想著溜掉的!”

  崔季明在門那邊似乎無奈地笑了︰“我沒有要跑啊!那你要住到哪里去?”

  殷胥惡狠狠道︰“大興宮這麼大,總有我住的地方,用不著你管!”

  崔季明︰“你的鞋還在屋里呢,你忘了穿鞋了啊。”

  殷胥︰“說了用不著你管!”

  不一會兒,那幾個驚恐又興奮的黃門低著頭過來,幫登基第二日的聖人,將崔季明給鎖在了屋內。

  崔季明推了推門,還能推開一點門縫,她從里頭露出一只眼,往外看著殷胥,道︰“你這鎖不住我的,我一會兒拿把椅子就能把門砸開了啊。”

  殷胥光著腳站在廊外,冷聲道︰“你逃得出觀雲殿,逃得出大興宮麼?逃得出長安麼?你跑到哪里我都把你抓回來的啊!”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她從門縫里伸了一個指頭,朝他勾了勾︰“你過來,我跟你說一句話。”

  殷胥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再服軟,站在兩步遠的原地硬邦邦的道︰“我不用過去,你說就是了!”

  崔季明︰“你真不湊過來听?”

  殷胥轉身︰“你不說我就走了——”

  崔季明看見他背影,急了,高聲道︰“我想說我不會跑的啊!我等著你啊!別忘了夜里來強奸我啊!”

  殷胥一個趔趄,長廊下僅僅的兩個黃門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怒而回頭︰“崔季明!你——”

  崔季明拍了拍門︰“我一定不反抗,全力配合啊!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你氣完了你別忘了來啊!”

  殷胥撂下一個“滾!”字,幾乎是落荒而逃。

  兩個在今夜漲了見識的黃門也跟上幾乎是拔腿就跑的殷胥,連忙拎著鞋要遞給他穿上,殷胥跑出去幾步,這才站在雪地里,穿上鞋子,又有黃門拿著大氅跑過來連忙給他披上。

  一個不太長眼的連忙問道︰“聖人今夜宿到何處去。”

  這話問的好像是他今天還能去臨幸後宮佳麗三千似的。

  殷胥站在雪地里,覺得又丟臉又憤怒,又委屈……又茫然。大興宮如此之大,他卻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本來的計劃都泡湯,難道他要去隨便找個宮室去睡覺麼?

  更何況這樣,誰還可能睡得著……

  殷胥垂手站了好一會兒,半晌才道︰“這附近,可還有已經收拾好的宮室?”

  那黃門連忙回答有。

  大鄴的宮室並沒有一圈圈的院牆,只是一座座單獨的建築,偶有長廊相連。

  讓宮人趕緊點上暖爐收拾出來宮殿的大黃門也是有眼色,他腦子里可還記著崔中郎那句振聾發聵的話,連忙也找了個跟觀雲殿根本隔不了多遠,甚至還有回廊連接的宮室,安頓聖人先宿下。

  屋內有一股塵封的味兒,畢竟沒有提前開窗通風過,也難免。

  暖爐剛剛燒起來,屋內還有些冷,但床褥都是新換上的,連香也點上了,殷胥也不得不佩服他們做事的效率。

  屏退了下人,他站在床邊,裹著還沾有雪水的大氅,殷胥放任自己賭氣般倒在床鋪上,臉埋進枕頭里。

  他心里亂的甚至不知剛剛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殷胥隨手抓了一個枕頭,再拽著壓到自己腦袋上來,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進沒人看見的地方。

  他一面恨透了崔季明,委屈的都能寫出半間屋子的書簡,來控訴她的所作所為。

  他也恨自己,曾經做過如此多丟人的事情,在崔季明眼里一定就像個傻子一樣!

  他覺得自己太傻,或許前世就能夠發現的,或許到了臨死前崔季明也對他的木頭腦袋無言以對了吧。

  他又不得不重新來審視崔季明。

  審視她的所作所為,審視他曾了解的她幾十年。

  殷胥承認,在他眼中,一個女人的極限大概就是薛菱那樣了。深宮之中手握大權,已經能夠向這個時代挑戰了,而崔季明……

  她看起來不像女子,與多年習武有很大的關系。崔家與賀拔家當年聯姻,或許是有崔翕的野心,或許是為了應對行歸于周,但本可以接過兩家權力的子嗣中,卻沒有一個男子。他來不及去問崔季明為何選擇成為男子,但听聞她七八歲便隨著賀拔慶元出入軍營,或許那時候就已經穿上男裝了?

  前世她打仗近十年,此生她才剛剛起步。

  然而這一世他所見過的那些艱難的片段,再聯想前世幾封書信和艱難的格局,殷胥沒法想她作為女子是如何撐下來的。

  她從來都是偷偷摸摸洗澡麼?受傷了會有人處理麼?要是身體不適時候又該如何?

  或許現在的崔季明不知道,但殷胥見過的。見過她因為常年騎馬,為了緩解腰背的痛楚有時候會習慣跪趴著睡覺;見過她因為長途跋涉,布滿凍瘡也開始漸漸變形的雙腳;更見過她後背上縱橫的傷疤……

  她自己選的路,要她沒法活得像個女子。

  那麼前世又算如何……

  什麼納妾、什麼流連花叢都是她對外的傳言吧,想到當年破敗的將軍府,想到她腿腳殘疾後回到長安閉門不見旁人,想到她最後由下人駕著車帶著簡單幾件行李,告老還鄉回到建康去。

  到二十六歲她依然孑然一身,以女子之身,成為了大鄴最後一位站出來的主將。

  同樣的路,作為女子走來,她比旁人多吃了多少苦。

  殷胥悶在枕中,又替她委屈,替她恨。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想的,一會兒替自己委屈,一會兒替她難受。他又覺得自己為什麼要在心里這麼快服軟,為何要這麼早就先考慮她的苦衷,就是因為他對她如此沒骨氣,才會有今天的局面,殷胥氣的去捶枕頭。

  幸好此處無旁人,誰也瞧不見聖人滿臉糾結的埋在枕頭里,一會兒擰著滾來滾去,一會兒去砸枕頭,爬起身來又落回床上。

  殷胥兩只手在臉上薅了一把,團起身子,拽過錦被蓋在頭頂,恨不得將那些復雜的情緒連同他自己一起縮起來。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崔季明。

  但她剛剛說了那樣的渾話,難道是認真的?!

  他又覺得有了勇氣,崔季明根本不可能把他怎樣的,那些她說過的渾話,都是她的胡說八道!他或許該去尋她,反正崔季明此刻也怕他不原諒她吧,他說什麼、做什麼,她也會听話吧?

  但……她是女子,二人又不是夫妻,他不該這麼不守禮……

  殷胥起身走到門前,又踱回床邊,覺得自己應該正人君子一些。

  一會兒又覺得對她這種人,正人君子就永遠吃虧的份,再度鼓起勇氣。

  就在他來回糾結時,不遠處的觀雲殿,崔季明都快等到了半夜還沒見人來,微微推開一點門縫,看向那個唯一守著的黃門。

  那黃門連忙湊過來︰“崔中郎,有什麼需要麼?”

  崔季明從門縫里往外看,道︰“聖人去向何處了?”

  黃門︰“就在不遠的殿內。”

  崔季明︰“他睡了?”

  黃門︰“這……奴不知曉。”他倒是主動請纓︰“奴去偷偷看一眼。”

  他說罷就朝旁邊走了幾步,似乎繞過觀雲殿的長廊,就能看見殷胥的宮室,黃門一會兒小跑回來報︰“還亮著燈,似乎還沒睡。”

  崔季明盤腿坐在地上,她半天都沒敢穿衣服,話都說那麼明顯了,殷胥難道這都能慫?

  還是他不喜歡女人?

  臥槽想起這個可能性,崔季明都要坐立難安了。

  她會不會一作死,真的把他掰彎了。若她是男子,殷胥就每天削尖了腦袋想著怎麼跟她擠上床,然而如今身份都暴露了,該看的都看完了,他是不是就一下子沒性趣了?

  他不會真的就想著被壓吧!

  崔季明一下子就恐慌起來了,完了完了,她感覺自己以前那麼過分,真的要把殷胥給玩壞了。他難道就喜歡別人強硬一點?

  崔季明咬著指甲,越想下去後背都出了冷汗,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坐著了,在這兒等到半夜指不定殷胥都不會來。

  她越來越大的恐慌,已經逼的她沒法再猶疑了,崔季明連忙跑回屋內,拿起自己的外衣,簡單套在中單外頭扣上腰帶,拿起被殷胥扔在地上的橫刀,走回主殿內。

  那黃門還在說話︰“崔中郎,你還在麼?”

  崔季明雙手持刀,道︰“你躲遠一點,我要把門劈開。”

  黃門嚇了一跳︰“崔中郎,使不得啊——聖人剛剛都氣成那個樣子了,你這不是——”你這不是找死麼?

  崔季明道︰“我擔著,大不了他把我弄死,我也不能讓他真的彎了。媽的,就算是彎了老子也要給掰回來!”

  黃門听不懂什麼直的彎的,他嚇得躲在了廊下的木柱後,就听著轟隆一響,崔季明一刀劈碎了門板,她又跟著踹了一腳,將門板整個踹碎,無用的鐵鎖在一旁怪可憐的晃蕩了兩下。她提刀就邁出門來,道︰“人呢,帶我去找他。”

  黃門伸出頭來,戰戰兢兢︰“您還要去找聖人?!”

  他這是在新上司面前第一天上崗,廢了多少金子才蹭到御前的位置,崔中郎這是要他第一天就玩命啊!

  他看著崔中郎手中明晃晃的刀,也不敢不答應,連忙爬出來,引著她往那邊走去。繞過長廊,他遠遠的指了一下長長的回廊盡頭那座亮燈的宮殿,然後就小跑著開溜了。

  崔季明不去管他,光著腳大步朝那宮殿走去,連接兩座宮殿的回廊上,也有幾個黃門垂手而立,看見崔季明就像個殺神一樣一身紅梅白孔雀的艷袍,大步而來,驚得抬頭連忙行禮,甚至都不敢攔。

  崔季明就快走到了宮殿處,就看著那亮著燈的宮殿也打開了門,殷胥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從里頭走出來。

  他才走了兩步,一抬眼看見崔季明,臉色冷了下來,好似剛剛在屋里糾結的那個人也不是他了,硬聲道︰“你還真的敢跑出來。”

  崔季明朝他快步走出來,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將他往屋里拽。

  殷胥想甩手,卻甩不開,他皺眉高聲道︰“放手!你倒是不逃了?!”

  崔季明︰“我本來就沒有要逃。”

  她說罷,將他強拽進屋里來,合上門。

  燈火昏黃的屋內,她抵住門,輕聲道︰“你還在生氣?為什麼沒來找我,我等了有多久了。”

  殷胥正是打算去找她的,只是他拼命想給自己爭回一點面子,揉著手腕道︰“我為什麼要去找你。我不是說了,不想再見到你了麼!”

  崔季明猛然靠近他,抓著他衣領抬頭看他,殷胥僵了一下,崔季明隨即道︰“阿九,親親。”

  殷胥︰“什麼?!”

  崔季明︰“你不想吻我麼?”

  殷胥將這種行為當作她的討好,他心中得意,卻掙扎了一下,道︰“走開。”

  崔季明抱住他的脖子,踮著腳尖就要去吻他,殷胥卻希望是他來掌控,他氣道︰“你跑到這里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難道你就不知道要道歉麼?

  崔季明被他推了一下,眼神卻更涼了,她半晌才道︰“阿九,你為什麼不肯吻我。”

  殷胥懵了一下︰“什麼?”

  她說罷,拽著他就朝床邊走去,殷胥沒反應過來,就被崔季明推倒在床上,然後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崔季明用她自己的皮質腰帶,無比利索的打了個系馬才用的扣,綁在他手腕上,直接掛在了床框上。

  殷胥要是還不明白,他就是傻子了,他真的讓崔季明的不可理喻驚到了,怒道︰“崔季明你瘋了麼!你是個……你是個……”

  這里並不比作為暖閣的觀雲殿隔音,他生怕外頭的黃門也听了去,最後也沒將“女子”二字說出口。

  崔季明在燈光下扁了扁嘴,她臉上有一種冷靜︰“女人怎麼了,沒听說過女人也能強奸男人的麼?沒事兒,可以讓你見識一下。”

  殷胥覺得今天晚上太多事兒都要突破他思考的極限了,他怒道︰“你瘋了吧!快松開——你的膽子真的肥得能上天了啊!”

  連皇帝都敢強的女人,天底下能找到第二個麼?!

  崔季明真的伸手將自己那錦繡的外衣扔在床上,伸手去解他幾層中單的腰帶。

  殷胥當真是出離憤怒了,崔季明之前每次也都是,發生了矛盾大多都用親親摸摸糊弄過去,難道她覺得這次也可以不必與他講明,不必與他談心,用這種事情就能翻過這一篇麼?

  殷胥倒在床上,怒道︰“崔季明!咱們二人之間的感情,什麼時候不都是你站在上風,是你在掌控我的心思!你現在連這種事兒都干得出來!”

  崔季明兩膝跨在他的身體兩側,低頭極盡溫柔地啃著他的脖頸,抬頭道︰“你不要想太多呀,我會讓你舒服的。”

  殷胥怒道︰“我不用你這樣!”

  更何況她明明是女子,到底是……是怎麼學來那些招式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沒有理他的話,埋頭下去扯開他衣襟,用帶著薄繭和熱度的手,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去撫摸他,唇也在鎖骨上,頗為痴迷的咬了咬他,又舔了舔玉佛,繼續往下移動。

  縱然殷胥此時惱怒,但他卻不可能毫無反應。他微微一低頭,就是穿著薄薄單衣的崔季明伏在他身上,隨著動作垂下去的衣領,使得殷胥的角度可以看見很多,他挪開眼,崔季明卻沒有在意,她將頭發別到耳後,相比起那日的動情,此刻更多的是認真想取悅于他。

  殷胥實在受不了她這樣的啃噬,就像是要把他的皮肉嚼碎一般,她的手指更似是對他早有了解一般,撫過他腰側,朝他身下探去。他听見自己的呼吸渾濁起來。

  她的手指順著他小腹滑下去,殷胥悶哼一聲,連燈燭都在旁邊亮著,一切都明明白白照著,他的意志是無法抵擋崔季明的手段的。或許是跟她本人有關,只要是她,他就根本無法……真的去抗拒。

  殷胥覺得自己實在是自尊受損,微微喘息起來,終是受不住般道︰“崔季明你太過分了,你太過分了……”

  崔季明抬起頭,很認真地看他︰“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男子。”

  殷胥懵了︰“什麼?”

  崔季明︰“要真是這樣,我死了算了。你討厭我,我也盡力可以將你哄回來,我也可以道歉,咱們時間長著呢,你要是喜歡男子,那我就……”

  她沒說完話,手指撫弄過他身下,殷胥看不見,但她甚至拿指甲去輕輕刮蹭,這樣的行為使得殷胥脊背一下子繃起來,他咬牙悶哼一聲。他閉上了眼楮,不想去看自己的樣子。

  崔季明也是笨拙,她從來沒有認識過殷胥這樣的人,當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付他。她見到殷胥閉上眼楮,心頭更慌了起來。

  崔季明—只手還在撫弄,另一只手卻去扯自己衣領,道︰“你為什麼不肯看我?”

  殷胥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朝下腹涌去,他一時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崔季明的話,微微抬眼︰“你說什麼——”

  這話說到一半,他卻僵住了。

  崔季明跨坐在他腰上,腰帶堪堪系在她腰間,兩側衣襟卻滑至臂彎,袒露著上半身,她一只手放在胸口,看著他,面上的神情更像是急切。

  殷胥甚至連崔季明的肩膀也只見過一兩次,不同于剛剛的驚嚇,如今的景象沖擊至眼前,給了他細細觀察的余地,他呆在床上。

  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起來膚色更深,像是山里奔跑的蠻族女孩才會曬的那種赭橄欖色,但又很好看,肩膀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結實,比他單薄得多,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衣服里縫了幾層,,還是她平日里看起來太過可靠,才能給人那樣的錯覺。

  常年的鍛煉,她從肩膀到胸前,都是……殷胥想了半晌,只能想出兩個詞︰光溜溜、緊繃繃的。他覺得自己讀書這麼多年,竟只想出這兩個詞,實在可恥。然而確實如此,她並不豐滿,也不柔軟,那些軟玉溫香的詞顯然套不上,她身體不像個女人,像個小女孩。

  但考慮到個子,她應該是個大孩子,肩膀和手臂上有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疤痕,渾身都是野生的蓬勃的氣息,有著舒展且自由的樣子。崔季明並不覺得自己的袒露有什麼可恥的,她看來很喜歡殷胥的目光,因此放下手來微微挺了挺胸口,她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為,讓她看起來更像個孩子。

  那顆紅痣真的是點楮,殷胥有些後悔自己將這玉佛討過來了,那紅繩應該在她鎖骨清晰的線條那里彎一下,然後白色玉佛垂在她胸前……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殷胥覺得自己此刻沒有在思考不好的事情,他從心底去感嘆原來崔季明褪下衣裳是這個樣子的,與她平日里耀武揚威游刃有余不同,她看起來更……青澀。然而崔季明的手還探在他身下,卻忽然好似松了一口氣似的,將虎牙笑了出來︰“哎呀呀,你也是有反應的嘛……你還是喜歡我對吧!”

  殷胥沒理解她這句話。崔季明伸手捏了捏,她指腹有點用力,殷胥顫抖了一下,脹痛的厲害,終于理解了崔季明想探尋的事情。

  他也想起來,曾經崔季明幾次特別含糊的問過他,是真的喜歡男子還是喜歡她,甚至最早殷胥說自己喜歡她的時候,她的表情也是那樣掙扎。

  殷胥不知怎麼的有點想笑,他身下不冷靜,人卻冷靜了下來。

  她的這點恐慌,足以平息他的不滿和怒火,殷胥道︰“你把綁我的腰帶解開。”

  崔季明呆了一下。她這會兒才覺得自己就生怕殷胥當真變成小基佬了,情急之下做出了……當真算得上羞恥的事情。不過崔季明不會表現出來,她臉皮厚到能將種種情緒掩蓋,她拿出手來,殷胥松了一口氣,結果就看著崔季明跨坐在他身上沒有動,前傾著伸出手去解那系馬的結。

  她好似整個人朝他倒過來一樣,目光伸手去探那結,胸前卻沖著他的下巴。

  縱然他身下已經如此不正人君子,殷胥還是盡力別過眼去,不敢瞧她。崔季明沒發現,她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陣嘲笑。那個結扣明明很結實,她一只手三兩下就給解開了,殷胥放下酸疼的胳膊來。崔季明惦記著他血質不好,容易淤青的事情,捏著他手腕要給他揉一揉,殷胥卻撥開她的手,反抓住她手臂,將她往床內推去。

  崔季明沒使力,任憑自己倒在她那件花里胡哨的外衣上。

  殷胥抱著她側了側身,一巴掌就打在她臀上。

  崔季明驚了一下︰“剛剛讓你動手你都不肯,現在你又打什麼!”她兩只手背到身後去擋在自己臀上,道︰“不許打了!”

  殷胥氣︰“你都干了些什麼混賬事!”他說罷又要打,崔季明沒擋住,這一下力道連殷胥掌心都火辣辣疼起來的,她也叫喚了一聲,把自己擰的跟個麻花似的,氣道︰“你煩死了煩死了!不許打了!再這樣我也還手了!我要是真的還手,你就讓我打殘了!”

  殷胥道︰“你覺得你干的事兒,兩巴掌就能勾銷了?”

  殷胥這會兒才感覺掌心有了另一種火辣辣,他想說給她揉一揉,但這話是崔季明才會說出的不要臉的話,他說不出來。殷胥只覺得自己呼吸已經亂了,他湊過去咬在崔季明唇上,略顯急切的去吻她,崔季明如以前那般去與他糾纏,殷胥頓了頓,微微抬起頭來︰“你不能這樣。”

  崔季明眯著眼楮,她頭發亂蓬蓬的,倒在他剛剛胡思亂想又捶又打的枕頭上,道︰“什麼?”

  殷胥︰“不許你這樣……主動。”

  崔季明擰眉︰“為什麼不行?”

  殷胥︰“你是女子,不該這樣。”

  崔季明氣得直接伸手就在他臉上擰了一把︰“哎喲這還什麼都沒發生呢,就想控制我了。男人臭毛病你也想學是麼?”

  殷胥呆道︰“什麼臭毛病。”

  崔季明勾唇︰“無論自己是不是無能,都覺得應該掌控自己的女人。你要是長歪了,學成這個樣子,我就不要你了。”她說罷,抱住殷胥的脖頸,抬起頭來,比以前還凶猛的咬他。

  殷胥承認,他想不出來崔季明可能柔順的樣子,他與她之間的相處,與性別意識沒有太大的關系,只是崔季明幾乎能將他嘴唇咬破。

  崔季明松開手,掉回柔軟的床褥上道︰“再說,你不是喜歡我這樣的強勢麼?”

  殷胥沒有回答她這句話,他去咬她的頸側,崔季明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喚了一聲,他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身下更難受了。

  崔季明抱住他的肩膀,喟嘆道︰“我覺得告訴你不好,或許以後你就不肯再像以前那樣依靠我了,依靠男子或許不覺得可恥,但軟弱地依靠女人……或許你就不願意了。”

  殷胥心道,並不會……因為她是強大的人,他不論如何偶爾軟弱的時候,都會想依靠她這樣的人。

  殷胥只覺得再啃下去,崔季明頸上的肌膚就要被他咬破,流出滾燙的血來了。

  他抬起頭來,臉上木  的,姿勢別扭,他抬著身子,不肯也不敢將自己的身子覆在她肌膚之上,道︰“可以麼?”

  崔季明有時候恨他這種守禮和木訥,氣道︰“我說不行,你還能滾下去,到地上自己解決去麼?”

  殷胥其實心里還有很多事,他想問的還有很多,但平日里崔季明穿戴整齊的樣子,都會要了他的命,更何況……此刻崔季明兩只手搭在胸乳下的腰腹上,指尖附近就是她的肚臍,她極其坦誠的露出身體,望向他。他喪失了去問她,去尋求答案的能力。

  殷胥道︰“不成,你總是把我當作泥佛。”

  崔季明嗤笑一聲︰“是你自己傻。天底下你最傻,沒有我,你就讓別人騙的團團轉了,你快點喲,再鬧騰下去就要天亮了。”

  殷胥輕輕俯下身來,她滾燙的肌膚像是剛烤出來的紅泥胚瓷器,一點點貼在他微涼的皮膚上,熱度使他渾身的毛孔都要張開了。

  崔季明道︰“你行麼?我可是早給你送過書,你可有看過,要不然你听我……”

  殷胥瞪眼︰“難道你就懂?!”

  崔季明不敢得意,連忙道︰“我看的這種書比你多。”

  殷胥氣呼呼地道︰“不知廉恥,你一個女子看這種書,難道還每本都仔細研讀過了麼?!”

  崔季明謙虛道︰“不算研讀,跟你學四書五經差不多的仔細吧。光說我不知廉恥,你有本事現在滾下去念金剛經去。”

  殷胥道︰“你不許動,讓我來。”

  崔季明瞪圓了眼楮︰“我信不過你,你把我弄死了怎麼辦!”

  殷胥氣︰“我有那樣蠢麼?”

  崔季明覺得這次矛盾,本就是她理虧,只得服軟道︰“好好好,那你隨便弄,但總能讓我說話吧。”

  殷胥就怕她那張嘴說出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但此刻要是不許她說話,崔季明必定要生氣,他只好故作大度道︰“好吧。”

  崔季明勉強同意,伸手抱住他,道︰“讓我摸摸你。”

  他衣裳早就敞開得不成樣,崔季明居然伸出兩只手去,在衣裳內,順著他脊背往下,摸過他的腰去捏了捏他的臀,嘿嘿笑了一下︰“哎呀我以為你老跪坐著,可能屁股沒有那麼翹,哎呀意想之外啊。”

  他腰也算窄,畢竟是瘦。他伏在她身上,微微撐起上半身時,後腰也自然有向下的弧線,崔季明對此愛不釋手,殷胥早就被她逗弄得身上難受極了,看她居然還不使閑,氣得抓住她兩只手,將她手從他衣服里抽出來︰“不許這樣。”

  崔季明戀戀不舍︰“小氣得要死。”

  殷胥抓住床上的腰帶,就要將崔季明的手腕也綁在床頭上,以牙還牙。

  崔季明連忙叫道︰“別別別,一抬胳膊,真就一點胸都沒了。”

  她的手跟游魚一樣掙出來,殷胥氣笑了︰“你都對我這麼做了!”

  崔季明道︰“我是為了你好,你看這樣抬手真的就是胸前兩顆青春痘了。不過我感覺側著身子應該還有一點的。”她說罷將他推得稍微遠一點,側過上身去,用胳膊夾著道︰“這樣看,其實還是不小的吧——”

  殷胥再忍不住笑,道︰“你簡直——說的話真是傻里傻氣的!不要在意這個了。”

  崔季明反正就是不讓他綁,殷胥只得作罷。

  他便將手指抵到她唇邊,道︰“張嘴。”

  崔季明不明所以︰“什麼?”

  殷胥用指尖頂開她牙關,崔季明表情卻不算驚慌,她反應過來,眉眼里好似都在嘲笑他的睚眥必報,不待殷胥學著她曾經的樣子,伸出手指去捉住她的舌尖,她的舌尖就率先纏上來,舔舐著他指尖。

  殷胥呆住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想把崔季明那些招式反用回去,是自不量力。

  崔季明輕輕吮了吮他指尖,殷胥感覺自己一條手臂都跟著麻了,他忙不迭收回手來,剛要說不許,崔季明眯著眼楮勾唇瞧他︰“你自己本事不敵我,就要不讓我這麼干麼?”

  殷胥看她的得意,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俯首在她的鎖骨下,狠狠咬了一口。

  崔季明哎喲叫喚了一聲,整個人跟著一縮︰“你要咬下來吃了麼?!”

  殷胥抬起頭來,她整個人極為舒展地躺在她那件錦繡外衣上,紅梅不及她的紅痣艷麗,白孔雀卻栩栩如生到仿佛能飛到她身上一般,崔季明的腰線算得上縴瘦,能顯露出幾分女人的線條來,她一只手搭在自己眼楮上,好似把完全的自己,都交給殷胥去擺弄。

  殷胥顫抖著手指,他希望自己盡量不像個門外漢一樣,崔季明也隨著他的動作有些微微的顫抖,眼楮里顯露出幾分煙雨迷蒙的神情,從手背下的縫隙里望著他,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呻吟。

  他本還是用手,然而殷胥感覺滾燙已經燒到腦袋里了,他稀里糊涂地將唇舌覆上去,咬向他曾經向往過的每一片肌膚。崔季明隱隱發出些難以忍耐的喘息,她有點恍惚了,甚至有點著急了︰“你真的煩死了!別老試探了!真不行你就拿本書,放在我肚皮上攤開著,然後一手拿著燈,一邊看書一邊學行不!”

  殷胥頭上都冒汗了,他如墜雲霧,一切都靠本能來反應,甚至听到崔季明這句話,也沒空隙去生氣。殷胥覺得自己是懂的,至少他以為紙上談兵的陣法學了很多,他抓住了崔季明的小腿,指腹劃過她小腿上那處二指寬的凹陷傷疤,將她修長的腿折了過去。

  崔季明也戰栗起來,她渾渾噩噩的有點想縮起身子,兩只手朝他伸出來,想要伸手去抱他。殷胥往前傾了傾身子,讓她的手臂抱住他身子,他記得之前又有借來的書上,有講該講的步驟,他應該進行到了合適的地步,他覺得自己也算勉強有點天分,便像預想的那般做——

  那一處崔季明也反應很強烈,他應該沒有錯。

  殷胥這才往前頂了頂身子,崔季明受傷都沒像這樣尖叫了一下,吃痛道︰“殷小九你要死啦你要死啦!你就是個糊涂蛋,你輕點啊!就這樣還……媽的沒有生理衛生課,沒有無碼片,真是要人命!”

  殷胥早早就覺得自己要忍不得了,他滿頭大汗,急道︰“書上就是這麼教的啊——”

  崔季明怒道︰“什麼書!老子要燒了它!你看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書吧?!”

  殷胥︰“就是男女之間的書上教的!你不要生氣啊,我、我再試試——”

  崔季明真想把他摁倒,但是垂頭看過去,殷胥簡直如臨大敵,打仗到陣前也沒見他露出這樣慌張的神情,緊緊鎖著眉,耳朵紅得好似能滴血了。崔季明又不忍心讓他喪失了自信,只得道︰“你要不再試試吧。”

  崔季明雖然懂,但這身子也是頭一次,做不成是很可能的事,她只得道︰“你慢慢來……”

  她渾身都是汗,連殷胥也不能給她涼快了,崔季明當真是又氣又急,卻又不好說。

  殷胥也急,他腦子里都稀里糊涂了,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問題,只得慢慢摸索觸踫,崔季明身子顫抖地呻吟了兩聲,她以為殷胥還在鑽研,卻忽然覺得這兩聲吟哦如同莫大的刺激,殷胥似乎已經真的無法忍耐似的,往她身上挺了挺,只蹭了兩下,便悶哼一聲,癱在她身上,沒了動靜。

  崔季明被情欲沖暈的腦袋呆了一下。

  她半天沒反應過來……

  殷胥喘息著顫抖著,他似乎覺得沒有辦法再直視她了,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要喪失了,臉伏在她身上,好似死了的心都有了。

  崔季明那張破嘴本來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殷胥估計都要生氣傷心了。

  他都已經夠難堪了。

  這也怪不得他,他畢竟是年紀小……又從來沒有經驗。

  殷胥兩只手都墊到眼楮下,可謂兵敗如山倒,臉都沒有敢抬起來瞧她。

  崔季明只得從旁邊扯了錦被過來,手抹過他濕淋淋的後背,蓋在倆人身上。殷胥悶悶地開口︰“你不許笑話我,都是因為你之前用手……”他從來沒有觸踫過崔季明身上的肌膚,更沒有見過她這種樣子,他過程中幾次都覺得自己的控制力要瓦解了。

  崔季明失笑︰“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天底下又不是你一個人第一次時這樣。”

  殷胥這才抬了抬臉︰“你疼不疼,難受不難受?”

第180章

  崔季明身上的火也快沒了,她抬手搓了搓殷胥的臉,捏的他臉皮上發紅,道︰“你是不是傻。不疼了。”

  殷胥似乎就怕她嘲笑他,他覺得是自己研究的不夠透徹,以前甚至還找來男子之間的書看過。這種事情,殷胥確實是有點稀里糊涂搞不懂,也沒有勇氣要汗淋淋的崔季明再試。

  崔季明沒有說話,她的手臂就搭在他後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拿指尖點著,就跟彈琴撥弦一般,拿指甲刮蹭著他後背。

  殷胥往上拱了拱,他把腦袋頂到她頸窩里去,忽然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崔季明嗤笑,伸手去捋他的頭發︰“你又開始亂猜了,整天你就用你那點彎彎繞繞來揣測我,說實在的,我生過你的氣麼?”

  殷胥半晌才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崔季明笑道︰“你這還能是故意的?哎喲,來日方長嘛。”她似乎很喜歡這樣攬著他,二人肌膚相貼,她道︰“你也出了好多汗呀,我還以為你不會出汗呢……”

  她念念叨叨,話多起來也沒甚麼營養︰“呀你是不是身上也抹了什麼?還是衣服燻香的味兒?藥味沒那麼重了,挺好聞的。”

  一會兒又去拿三縷頭發要給他編小辮子,碎碎念︰“嗯你頭發又長了一點,這樣再長下去,真的是蹲坑要撩了啊……”

  殷胥沒听她說什麼,他只感覺聲音從她喉嚨的位置,震顫傳到他這邊來。他想听崔季明這樣廢話一大堆,每一句都是奇怪的胡說八道,他听不懂也不必問,大抵總能理解她的意思。崔季明的下巴抵在他頭頂,一截小辮才編到一半,他就摸摸蹭蹭的抬起頭來,將唇湊到她唇角來。

  崔季明更在意那截小辮,生怕它散開了,心不在焉的吮了吮他的唇。

  殷胥卻總覺得她的心不在焉全都是不滿,撥開她的手,故意把辮子拆了,看見崔季明氣的瞪大眼楮,這才伏下頭去親她。

  崔季明讓他的幼稚氣的直翻白眼,抓著他胳膊使勁擰,恨不得把殷胥弄的一身青才好,殷胥不在乎這個,手扶著她後背,細細的去吻她。

  崔季明真能讓他磨得沒有脾氣,任憑他去親。

  他微微抬起身子,一低頭,就看到了崔季明的衣衫敞開,他竟然比她還著急,連忙伸手就給她合攏上衣襟,將衣帶重新系好,崔季明看他那點小動作,笑道︰“哎喲,這又不是剛才啃得起勁兒的時候啊,褲子還沒穿就先當上正人君子了。”

  殷胥連忙撿起衣裳給自己穿戴好,崔季明咂吧咂嘴︰“你真是木得可以,就不知道趴著享受一會兒。”

  殷胥低頭瞥了她一眼,有些他自己造孽的痕跡,急急忙忙轉開眼道︰“我、我叫下人備水……”

  崔季明哼哼兩聲,跟個大爺似的翹著腳,看殷胥就出去叫個水,居然還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穿戴上,裹了個兩三層,才往外走去推開門。

  她無奈的在床上搖了搖頭。

  殷胥覺得一顆心還在胸膛里亂跳,他不能在宮人面前露蠢,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推開半扇門,朝外頭站著的黃門道︰“叫人備下熱水,送到側殿去——”

  那黃門抬頭應答,居然是耐冬。

  殷胥僵了一下︰“你怎麼在?”要都是沒見過的黃門,他還不覺得尷尬,耐冬基本都是走到哪兒都跟著他,算是很相熟了,殷胥立刻就不自然起來。

  耐冬平靜道︰“換了班,剛換到奴才。這就讓下人備水。”

  他抬了眼,雖然殷胥面上神色還很正經,然而耳朵上的紅還沒消退,頸上甚至還有咬痕,耐冬在心里暗罵了一聲崔季明真是恃寵而驕,都得手了,居然還讓聖人自己從床上跑下來要水。

  他連忙應答,殷胥也沒說什麼,連忙合上了門回到屋內。

  耐冬卻眼尖的一眼看到了殷胥手腕上微微發青的痕跡,一口牙都快咬碎了。這個崔季明可真牛逼啊,想著一開始殷胥的罵聲,她居然還敢用強?居然還敢綁著今上?!

  耐冬在心里簡直要將崔季明千刀萬剮,他雖知道殷胥和崔季明情深,卻覺得老是殷胥跑來跑去追著崔季明的尾巴。以前也就罷了,現在殷胥好歹也登基為帝了,居然……居然崔季明上完了提上褲子之後,還讓殷胥自己跑出來——

  旁邊幾個跟著耐冬做事的黃門中,還有換了個皇帝繼續在御前做小雜工的王祿,他弓著自己那寬厚的肩膀,強裝出來一副怯懦樣子,耐冬看了他一眼道︰“之前要你備下的藥呢,一會兒命人抬水進去的時候,給放在小桌上。”

  耐冬知道王祿是隸屬龍眾,武功高強,卻也知道他腦袋缺根筋,特別沒眼色。王祿這會兒一臉受驚,問道︰“難不成他們倆真的……真的……”

  耐冬真佩服他這麼多年是怎麼在御前活下來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然是什麼,剛剛那動靜是倆人在屋里演呢?!還不快去啊——”

  王祿才後知後覺,他在宮內見過殷邛那個四處播種的老直男,結果好不容易輔佐新皇登基,居然還是個……屈居旁人身下的斷袖?!

  他幾乎是拔腿就去叫人趕忙弄熱水而來。

  要不了一會兒,听著側殿的水聲,來往的宮人將搬來的浴盆裝滿水,合上側殿的門退了出去,崔季明從床上坐起身道︰“你不一塊兒?”

  殷胥正赤著腳,將她扔在地上的那把橫刀撿起來放在桌上,愣了一下︰“什麼一起?”

  崔季明正在推開側殿的門,回頭︰“當然是洗澡啊。”

  殷胥身子一下子繃直了,好似這會兒酒醒了,勇氣也隨之消失,他明明能看過的都見過了,卻磕磕巴巴道︰“不了、你你先去洗吧。”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她沒管殷胥在那里瞎糾結,推門就走了進去。

  殷胥果然覺得什麼在浴盆中如此光線下坦誠相見,還是有點……他就跟剛剛覺得是不是要真的進去找她似的,糾結起來。好不容易又邁出了一步,剛要去推開門,這麼來來回回瞎想的時間,崔季明已經很簡單的洗罷,走了出來。

  她一推門就看見殷胥站在門口,還能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無奈的單手叉腰,手指在他胸口點了點︰“下次做什麼事不要糾結了好吧!就是做了不合時宜的事情,說了蠢話,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呀!”

  殷胥也知道,他總是改不了這樣的毛病。

  她將他推進門去,宮人換過水,崔季明坐在矮榻上,正在跟著她濕透的亂發較勁,黃門們垂著頭來換床褥她也沒在意,只是稍微再給自己披上了一件衣服,她相信也沒人看得出來她女兒身。

  偶爾抬眼的下人,看見崔季明好似跟宮內主子似的,在黃銅鏡前呲牙咧嘴的梳頭,連忙垂下眼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都給縫上似的退了下去。

  誰都知道這事兒不能多說,也不敢多說。

  崔季明看他們退出去合上門,眼楮垂了垂,心下劃過許多想法。不一會兒,殷胥也簡單沐浴出來,他手上拿著個青瓷小盒,頭發垂在肩上,走到崔季明身邊道︰“這個是什麼?我看著王祿拿過來給我的……說是藥?”

  崔季明正蜷在榻上,拿著桌案上備下的瓜子在嗑,隨手將瓜子殼扔在桌上,道︰“拿給我看看。”

  她打開蓋,一看是膏狀還有涼涼的藥味,笑了一下,抬眼看他︰“你確定要問啊?”

  殷胥想也肯定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他面上微紅仍然點了點頭︰“是什麼?”

  崔季明將小盒放在他手里,嗑著瓜子道︰“他們覺得我把你給⺪了,生怕你受傷,這玩意兒是拿來抹後穴的。”

  殷胥看過男子之間的書,顯然一下子明白過來,跟燙手似的將那瓷盒扔在榻上。

  崔季明笑︰“難免,以後咱們相處,外人都會覺得是你斷袖。你要是當真要與我好,就要做好這個覺悟啊。”

  殷胥一下覺得剛剛那些黃門進來送水時的眼神都怪怪的,半晌沉默,坐到她旁邊來,道︰“你、你不打算告訴旁人麼?”

  雖然他也早有打算,背著斷袖的名號當皇帝,也要跟崔季明在一起。

  崔季明毫不猶豫︰“不打算。我前世不也是到死也沒說麼。我要是說出去,我就完了,也不用想打仗了,官職也不用想,連帶著崔家二房和賀拔家都被踩一腳。”

  殷胥道︰“……可你不能一直這樣啊。”

  崔季明沒有去看他,轉臉在一旁嗑著瓜子︰“我能。除非我覺得沒什麼需要我做的事兒了,或者我覺得作為女子我也能活的肆意了。”

  殷胥以為他和崔季明或許要努力很久才能等來成婚的那一天,然而如今崔季明如果身為女子,其實是可以與他成婚,生活在一起的不是麼?

  崔季明感覺他的手盤在她腰間,她抓了一把瓜子,往後仰倒在殷胥懷里,道︰“你吃不吃?我給你剝?”

  殷胥抱著她,崔季明要他伸出手來。她剝了瓜子便放入殷胥掌心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道︰“我總不能成為女子的,跟外界沒關,是我自己不願意。我走到如今,不會讓人把我所有的成果都否定的。做男人,私德再差,也總有人惦記著你的事業有成。做了女子,隨便一點巴掌大的事兒,就來給你定性了。我只會是旁人口中笑談的虎背熊腰男人婆。”

  殷胥看著她指尖將瓜子一個個放入他掌心,望著她垂著的臉,道︰“我知道……”

  他听說過外頭對于薛菱的流言和評價,這就足夠讓他了解這世界對于女子的惡意了。他彎起一條腿,赤著的腳踩在榻沿,盡力讓她倚的更舒服些,道︰“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不要去打仗了,真的不要去了。那太苦了,十二衛中有將軍空職,長安如今也需要駐軍,你若是能在長安附近,我們或許就能經常見面了。”

  崔季明手微微抖了一下,她語氣如常︰“不要說這種話。我知道我自己適合做什麼,你也知道,讓我在長安領個十幾年不用拔一次刀的職務,意味著什麼吧。”

  殷胥道︰“可是,你怎麼可能瞞得住,萬一你在軍營中被人發現了——”

  崔季明抬頭︰“前世到死不也沒人知道麼?”

  殷胥急道︰“刀槍無眼,如果你受了重傷,我該怎麼辦?那戰場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這一場仗,前世根本就沒有過!”

  崔季明仰頭,將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伸手將瓜子送到他唇邊,喂給他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趕緊娶幾個,好好當你的皇帝去,別讓別人把你當斷袖。”

  殷胥怒道︰“崔季明——!”

  她手指順過他的唇縫,蹭了蹭道︰“殷胥,你還不明白麼,我告訴你我的性別意味著什麼?你是真的傻。”

  殷胥低頭。

  崔季明抬眼望向他︰“我一直恐慌你會和我意見不合,因為你不但有天下至高的權勢,更有了我的把柄。只要你想,我可以任你捏扁搓圓了,你可以收回我手中的權力,暴露我的性別,逼我入宮也罷,要我去哪里當值也罷,你有這個能力。”

  殷胥呆愣︰“我不可能會這麼做。”

  崔季明的手指撫過他的唇︰“現在的你不會,不代表未來的你不會。若有一天你改變,若有一天我們有不合的意見,若什麼時候你有更多更多想法呢。這是一把刀,或許你也不會用來傷我,但你不能讓我無力自保。”

  她微微撐起身子,親了親他道︰“我是要成為朝堂上群臣中,離你最近的那個人;成為當你受到群臣、外敵阻撓時,可以全力支持你幫助你取勝的人啊。”

  殷胥手指顫抖,他扶住了崔季明的肩膀,她抬眼笑了︰“危險或艱苦,是我自己的選擇,就像你不論做什麼,我也不能因個人感情,去干涉你的選擇。阿九,我是女子,難道就改變了咱們一起做過的事情了麼?”

  他心中激蕩,她說過的話,仿佛在他心里建立起一套新的觀念,殷胥垂眼下去道︰“嗯。我知道……可我真的是忍不住擔心。”

  崔季明笑︰“我也擔心,怕那些老狐狸坑了你。所以我們要互相幫忙才是。”

  殷胥和她額頭抵在一處︰“我不會允許旁人傷了你的。”

  崔季明笑著去扯他耳朵︰“我也是。”

第181章

  崔季明是當真這樣想的,如今境況嚴峻,以她這些年的見識而言,她也尋不出天底下比殷胥更適合做皇帝的人。他年輕且理智,包容且有決斷,曾經萬花山的那番話使她了解他的品性,南突厥獨立一事使她了解他的能力。

  雖然此刻她的腦袋倚在殷胥肩上,卻心里頭漸漸理解了“輔佐”二字。

  自春秋戰國的門客,至秦皇漢武的臣子,輔佐二字是很多能人士子心中的夢想,她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但當至高的權力攥在一個智謀品性乃至心境在你之上的人手里時,你會看到自己的缺點,你會看到理想可以由其他方式實現,會心中不由得升起“輔佐”二字。

  崔季明慶幸她與殷胥在政見上的一致,她有時候想,若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真被行歸于周逼到極點,大不了就撒手不管,像她阿耶那樣,先做個遠離權力的閑雲野鶴。

  但如今行歸于周的敵人是殷胥,如今東南兩線的逼近中,還有殷胥也在長安苦苦支撐,她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歸隱退縮的。

  殷胥不像她,他是一國之主,天下帝王,哪里有退路可尋。

  崔季明想想,有時候覺得心疼。他就算重活一世,感覺都沒有什麼歇息肆意的年歲,除了感情上有點青春的意味,他就跟沒有年輕過就要被逼著裝老成一般。

  殷胥沒有說話,他微微發涼的手指,正在撫摸她眉毛,道︰“你眉毛一直都這麼濃麼?”

  崔季明將最後一個瓜子剝好,放進他掌心︰“小時候看起來不是很像男孩子的,為了穿男裝,就剃了幾次眉毛,讓眉毛越長越旺盛。幸好沒有讓我把全身的毛都剃了,長一腿的腿毛出來。”

  殷胥笑她的胡說八道。

  他將最後一粒瓜子吃掉,崔季明就看見他手腕上的痕跡,道︰“明日如何?你要是面見百官,手腕上會被發現的哦。到時候別人怎麼想,我就管不著了。”

  殷胥翻看了一下手腕,他無奈嘆道︰“你以後……做事能不能不要沖動。”

  崔季明笑嘻嘻︰“哎喲那我下次在你腦門上嘬一口怎麼辦。”

  殷胥抓住她手腕︰“你敢。不能讓我一個人留證據。”

  崔季明側了側腦袋︰“你覺得你啃得還不夠,你都快嘬掉一層皮了啊。”

  殷胥抬起她手腕,微微張口咬在她手腕內,崔季明稍微縮了一下,平日里中箭也未見她叫喚一聲,這時候卻好似真的覺得疼似的。

  殷胥松口,欣賞了一下自己的牙印,崔季明嘆氣︰“完蛋了,你說讓我阿耶看見了,我怎麼解釋,說讓平康坊哪個特帶勁兒的姑娘給咬了麼!”

  殷胥道︰“少扯這樣的謊,你阿耶又不是不知曉你是女子——除了你阿耶以外,還有人知曉此事?”

  崔季明揉了揉手腕,道︰“我阿耶,我二妹,我小妹太傻,嘴又跟大喇叭似的,所以她不知道。阿公知道、翕公也知曉……”

  殷胥斜眼看她︰“考蘭也知曉?是那次知道的?你居然沒殺了他,真是太心軟。”

  崔季明心里頭特別虛的笑了笑︰“他不還是有點用的麼?幫我擋了多少事兒啊……”

  殷胥反倒松了一口氣,考蘭那樣子,若崔季明是男子,那簡直就是她身邊的花蝴蝶;但若崔季明是女子……就她這樣的女子,應該看不上這種比她還矮還瘦還漂亮的小男孩吧。

  殷胥想了想,又道︰“言玉也知曉?”

  崔季明抬眼瞧他︰“畢竟他來崔府做奴僕時,我還穿著裙子亂跑呢。”

  殷胥摟著她肩膀的手指縮了縮︰“我還沒見過……”

  崔季明︰“什麼?”

  殷胥︰“你穿裙子的樣子。”

  崔季明拍了拍他︰“這樣很好,你就少做一次噩夢。小時候還能穿裙子,現在就不能出來嚇人了。”

  殷胥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時候的崔季明,估計個子一點點,扎著雙髻提著裙擺,邊跑邊蹦噠,那時候還沒長出來虎牙吧,不過應該白不到哪里去。他甚至期望去找嘉尚一趟,不為別的,就看她小時候一眼也好。

  崔季明道︰“要不我還是走罷……我就怕我阿耶殺了我。”

  殷胥哪里想到她這個都快能上天入地的人,還怕爹,抱緊她不撒手︰“不成!你要陪我才行。”

  崔季明還沒開口解釋,他拖著她就走到下人重新鋪好的床邊,將她推上床,崔季明道︰“真的,我阿耶要是知道這事兒讓你知道了,我又跟你好了,我就算是蜈蚣,腿也不夠他打斷的。”

  殷胥就是不許,他熄了燈,脫得只剩一層中單,掀開被子朝她欺身壓來。

  崔季明看著他貼過來,心里頭一陣激動,心想︰哎喲我天這小子終于開竅了,這是要再戰三十回合麼?!這是要直接壓倒,倆小時、啥都學麼?

  殷胥壓著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就不動了。

  崔季明在黑暗中,望著被外頭月光映亮的黃銅鏡,一臉懵比,推了推他︰“你干嘛?”

  殷胥竟然一副很體貼的樣子答道︰“你不是說喜歡我壓著你麼?這樣舒服麼?”

  崔季明半天沒有聲音,殷胥等了會兒,才听見了崔某人似乎抬起腦袋狠狠撞了撞枕頭,氣的一口氣吐不出來似的道︰“殷小九,你真他媽活該一輩子是處男!”

  殷胥︰“我又怎麼了,你不是累了麼。”

  崔季明頭一偏,純當自己被他壓死了,臉埋進頭發里︰“是,我是心好累。”

  她下次絕對不會等他下手了,再這樣下去估計等到更年期絕經那天,他都得不了手!

  殷胥卻毫不知曉,他只是淺眠,夜里睡著時常驚醒,醒了就摸摸身邊睡的腿甩到一邊去的崔季明,就跟抱著個冬日里的暖爐。手偶爾拂過她面頰的時候,感受到她熱乎乎的鼻息,殷胥好似一下子就安心起來。迷迷糊糊的時候甚至還想,崔季明太在乎她胸前那點肉了,他這樣壓著會不會壓扁呢。

  他稀里糊涂的偶爾驚醒,看著外頭天還沒亮,順手往她身上摸了一把,她心心念念的二兩肉還沒扁,便放下心來繼續睡。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平日里在軍營里,都是有點動靜就驚醒,被殷胥這樣壓的跟喘不動氣似的睡著,反倒一覺到清晨才醒過來。

  而在崔府內的考蘭則氣的要死,他就想著崔季明估摸今夜根本就回不來,竟然還瞎許什麼“帶好吃的”的諾言。他居然也信!

  考蘭想到自己趴在崔季明房內,一直等到了半夜,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傻的可以。

  這才一清早的,他就聞到了一股油餅和糖酥剛出爐的香氣,睜開眼來,就看著崔季明似乎剛從窗子竄回來,正在合上窗,對趴在矮幾上睡著的他一笑︰“不用我叫你,你倒是聞到味兒先醒了。”

  考蘭扯開桌案上的油紙包,眼楮還迷迷瞪瞪的,就開始發脾氣︰“這根本不是從宮內帶過來的,這是在坊門口攤上買的!你騙人!”

  崔季明連忙捂他的嘴︰“姑奶奶,別叫喚了,你非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昨兒沒回來是麼?”

  考蘭撇了撇嘴,伸手去拿糖酥吃,他吃相一貫很差,滿身掉渣,崔季明忍不住讓他往前靠一靠︰“你要不然掉桌子上讓下人來收拾也行,掉自己身上,一會兒還不是全都抖到地上了。快吃快吃,一會兒咱們還要毀尸滅跡,別讓他們發現了。”

  考蘭看了她一眼,眼尖的就發現了某人手腕上和脖子上的牙印,倒是牙口整齊的一圈,他裝作渾不在意似的道︰“你真跟他好成這樣了?他行不行,能有半柱香?”

  還半柱香時間……

  崔季明︰“……這你他媽也問。縫月事帶已經滿足不了你了麼?”

  考蘭︰“我這不是替你考量麼,要是他不行,趁早換。別看他現在當皇帝了,也沒用,我一看他那樣就虛,名字更虛。”

  崔季明讓他氣笑了,伸手拍了他後腦袋一下︰“你快點吃吧。”

  她這話還沒說到一半,就如同千里耳一般听著有下人回話行禮,好似有人朝她院內來了。這家里能來她院內的人,除了如今在棋院閉關的崔妙儀,就只有她親爹了。

  崔季明嚇得拽起考蘭,把兩個油紙包也塞進床里去,連忙掛上床簾,伸手就去扒考蘭。

  他嘴里還叼著半個餅,翻了個白眼,含混道︰“原來我就是這麼用的。”

  崔季明道︰“你就看在如今被養得白胖的份上,別計較這些細節啊。千萬別跟上次似的赤裸啦,我阿耶總知道我是沒把的,搞的還能把你怎麼著似的。”

  考蘭扒自己的衣裳,絕對是平康坊經驗最足的姑娘也比不了的熟練,他穿著單衣,趴在崔季明身上吃餅,掉得她滿身是渣。

  崔季明感覺自己就是養了個能吃能睡、沒心沒肺的小貓小狗,不一會兒果然是崔式朝院內走來了,他還問過了院內的下人,那幾個下人顯然也知道三郎要當未來主子,一個個恭敬回答說三郎是在昨日閉坊之前回來的,叫了考蘭在屋內,到現在還沒起。

  崔式道︰“叫她起來,有事。”

  那下人只得推門進來,崔季明裝作才醒的模樣,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扯了件平日在家中的披衣起身,而考蘭也拎著他剛扒下來不到半分鐘的衣領,露著一片肩膀胸膛,滿臉“侍兒扶起嬌無力”的神情從床上爬起來。

  當然……要是能忽略他剛剛因為急忙把餅塞進去而鼓鼓囊囊的兩腮,應該演技更到位。

  下人剛好拉起一片帷幔來,站在門口沒走的崔式,一抬眼就看見考蘭從床上爬下來。考蘭嘴角餅渣還沒擦掉,看到崔式站在門口,嚇了一跳,連忙就要咽下去——

  他噎的臉都漲紅了,在一陣艱難的悶嗝下,才好不容易把嘴里塞滿的東西給咽下去了,捶胸頓足一陣,慌手忙腳的收拾衣裳,給崔式行了個禮。

  崔季明就看見崔式那神情,活像是“七老八十的婆婆看著跟寶貝大兒子成婚五年肚子沒動靜還整天買包包的妖艷兒媳婦”似的,氣得好似肺都要炸了,強忍著搖了搖頭對天翻了個白眼,對崔季明招了招手︰“過來。”

  崔式當真是期望哪天崔季明掠個八尺多高的少年將軍回來,都不想看她閨女跟一個長得比她還女人的半大少年混在一處。他自然不會在人前抱怨這個,道︰“宮里剛剛遞出消息來,睿王清醒過來了,而皇子兆也已經帶兵攻進了曹州和宋州。”

  崔季明眨了眨眼楮,這消息雖然也讓人吃驚,可問題是她剛從宮內出來,她怎麼不知道?

第182章

  殷胥也是在命人清理萬春殿的時候,才听聞了修醒過來一事。

  萬春殿被燒毀過半,後頭的暗室了露了出來。對于這場大火,殷胥最在乎的便是萬春殿,然而天不從人願,暗室中的書架書頁極容易被點燃,幾乎一點火星過去就燒成一片,能夠留下來勉強辨認的,不足十分之一。

  如同前世宮變時一場大火一樣,殷胥心心念念妄圖從高祖手中得到些救國之道,然而希望卻再度破滅。他命人將內里還能看的卷軸書頁全部整理出來,摞在一邊也不足半人高了。只是此時嘆氣也沒有用,他命弘文館的先生重新整理編篡後,這才去了修那里。

  東宮幾乎被焚毀,修住在了後宮。

  實際上殷胥沒有想過修能挺過來,他雖對外言說修性命無虞,但那是為了謹防有人以修的名義叛亂。

  修的燒傷不輕,他能挺過來,跟如今冬季不容易潰爛的天氣、林憐貼身的照顧,或許都離不開關系。

  當殷胥邁入後宮見修時,修的頭發已經被剃掉,他身上裹著些軟紗,艱難的斜坐在床上被林憐喂著喝藥湯,他抬起眼來,殷胥心中沉了沉。

  他左側小半張臉被燒傷,雖然從剩余的完好面容中依然能辨認出還是修來,但連同眼神到神情,都使殷胥覺得陌生。

  殷胥從前世到今生,都算是了解修。

  他雖然實在是天真容易輕信旁人,甚至心性也在連接的打擊中變得多疑起來。但前世修是在弘文館和東宮中照料過他的兄長,這一世他是閑來無事就翻牆來串門的朋友……在殷胥心中,修是那個呼朋喚友與誰都能玩的好的少年。

  修抬起睫毛,看見了殷胥身上的皇帝燕服,似乎腦袋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被濃煙燻燎的嘶啞的嗓音道︰“我……睡了多久了?”

  殷胥走進來,他沒有故作親昵的坐到床邊,而是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道︰“不過六七日。聖人已經安葬,廟號肅宗,長安附近已經平定,大興宮被燒毀的地方正在修復。”

  修睫毛動了動,看向他︰“當皇帝,難不難?”

  殷胥︰“你說呢?”

  修︰“我是憋了一口氣才想當皇帝,那你又為了什麼?是因為薛……太後的意思?”

  殷胥這才走過來,他本來不想多說什麼,但仍是希望能和修有些交流︰“出事前一天你應該知曉的,兆已經帶兵反了,他已經打到曹州和宋州了。南方的流民已經發展的超過了預想,明明快要入春了,卻有大量荒田被拋下,流民已經聚集到和州附近了。本來澤和刁氏都暫住在和州附近,顯然和州也是不安全了,我命人將他們接過來了。”

  修听見澤的名字,眼楮亮了亮︰“阿兄,可還好……”

  殷胥伸手撫過膝頭微微發皺的衣料︰“刁氏有孕,再過幾個月大概澤就要做阿耶了。但是現在沒有多少地方是安全的,他們回到長安,或許還能放心一些。天下要大變了,若這兩地鎮壓失敗,或許大鄴該改名叫西鄴也有可能……我只是想說,我自然也有野心,但權力當真不是我最想要的事物。”

  修往後仰了仰,他艱難的動了動胳膊︰“阿兄有次與我說起一個花剌子模國王的故事,他說當初在萬花山上,听你與崔季明說來的。他那時就又恨又不甘心,為何明明他才是大鄴的太子,是被選中的人,卻……才能不如旁人。”

  殷胥沒有說話,修抬著眼楮似乎又想起了澤,想起了很多事情,殷胥沒有回答他,他自顧自道︰“早在崔季明做我伴讀之前,她就與你關系很好了罷。我听聞她如今終于得了官職,要去打仗了啊。我總是將她和崔家分不開,總把對她的印象,套到崔家身上,好似她一個人可信,便是整個崔家可信了。”

  他偏過頭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

  殷胥︰“你想的太多了,你死不死對我來說並無意義。”

  修︰“此罪當誅。我知道我干了什麼。”

  殷胥︰“你已經被貶為庶人。被圈禁在長安城內也罷,出去流蕩也罷,你可隨意。你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威脅。”

  修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是我不想活。人總要有個盼頭,我沒什麼想活著的由頭了。”

  殷胥看著一旁沒有說話的林憐手抖了抖,他開口道︰“人早晚都要死,你何必急于一時,不如走出去看看也罷,或許做了庶民,你連洛陽都走不到,就死在了半道,到時候就當是天命了吧。”

  修這才微微點頭︰“也是,我長到這個年紀,還沒出過京畿,死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也比還在這座城內好。”

  殷胥起身,掃了一眼旁邊低著頭,似乎眼淚跌進碗中的林憐,沒有說什麼。

  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對修道︰“我身邊有一能人,他是第一劍客聶末的師父,正巧要告老還鄉,可能他要去尋如今雲游四海的聶末。你若能好得快一些,或許能跟著一路。”

  修抬起頭來,他有些震驚。

  事到如今幾年過去,殷胥還記得他曾幼稚的細數天下劍客英豪。修拉著幾個根本不感興趣的兄弟,講起聶末擲劍入雲,以鞘接劍的故事。那時候澤還在溫柔的強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他還拉著殷胥的衣袖逼他放下書來听,而一旁的兆還對此沒少挖苦諷刺。

  修當時說,死前若能見這如今無影無蹤的第一劍客一面,也就無悔了,還因此被澤一頓臭罵。

  殷胥卻記得此事。

  殷胥也沒多說什麼,他微微點頭,似乎還要有許多事情要忙,轉身便離開了。

  修在床上坐了許久,道︰“阿娘,太醫說我多久能下地?”

  林憐抬起臉來,兩手連忙將面上淚痕抹去,激動道︰“說再歇四五日便可下地了。”

  修點了點頭,在旁邊奴婢的攙扶下,又躺了下去,半晌道︰“我想見見。不知道那些劍客英豪,都是怎麼樣的活法呢。”

  **

  兆的叛軍攻打到曹州宋州的消息已經傳入長安,而終于在殷胥的強壓下,關于調兵的詔令得以通行,這算是殷胥手中第一個頒布下去立刻實行的詔令,來參加登基大典的幾位河南、山東的地方高官與朔方主將、兵部尚書侍郎都參與了關于這次行兵的討論。

  崔季明也難免要幾次出席這兩三日的討論。

  但這幾日的討論並不是真實的出兵結果,考慮到無處不在的行歸于周,這次具體的商議的更像是個幌子,實際的出兵計劃已經有了個雛形,賀拔公作為主帥還在和殷胥私下商議中。

  崔季明真是懶得跟這些人虛與委蛇,恨不得早早出兵,每次去都要當個乖巧的看著地圖發呆的擺設。

  當然對于這逢場作戲,殷胥也感覺到了無聊,他總期望崔季明能在十幾個大臣共同商議的時候,遞給他一個眼神,做個小表情也罷。

  準確來說,就是跟偷情似的,巴不得有點小暗示能刺激他一下。

  然而崔季明她有一年多沒進軍營,臨著出征被賀拔公拉著去訓練。她也要承認人一懶,想警戒起來就有點難,以她最近的狀態進軍營根本就是耽誤事,因此幾日的訓練也逼得她累的爬不起來。

  她一發呆就是望著桌沿一兩個時辰,根本未能感覺到殷胥在冷靜的議事時,偶爾投來的……火辣眼神。

  殷胥盯了她幾回,她都沒有半點反應,他頓時有種被騙了甩了的憤怒。

  怎麼提上褲子就不認人呢!

  前兩天登基的時候還做鬼臉的人明明就是她!

  說是不生氣,果然還是生氣了!

  崔季明忙,她想著殷胥怕也是差不多同樣的忙,誰能料到他能見縫插針的不滿糾結起來。

  看著兩天半的商議終于出了個結果,崔季明也松了一口氣,明日便能離開長安,各地調兵也能匯集,這事兒再拖下去非要完蛋不可。

  卻不料最後一日議事後,眼見著天都快黑了,殷胥卻要她留步,商議些事情。

  崔季明覺得這種境況下留宿宮內,估摸百官都能知曉,還不知道流言要怎麼飛呢。但考慮著應當明日就離開長安,這場仗或許幾個月都結束不了,也想著至少該留下來在書房好好跟他告別。

  她看著耐冬將書房的門合上,這才轉身癱在矮榻上,對殷胥伸手,要他來抱︰“你這幾日睡好了麼,甘露殿已經修好了吧,你回甘露殿了。”

  殷胥捏住她的手,拽她起來,道︰“你那日倒是走的利落。”

  崔季明胳膊掛在他脖子上,渾不在意道︰“那你還想讓我怎樣啊,現在你都快成供在大興宮里的大佛了,也不是隨便都能出門上街的。我官職又不是該常進宮的那種,老是來來往往的難道不引人注目麼?”

  殷胥總覺得那日對他而言,改變了太多,然而崔季明卻感覺不是多大的事兒。他兩只手攬過崔季明的後腰,將她佩刀扔到榻上去,道︰“讓我摸摸。”

  崔季明朝兩邊張開手臂︰“摸啊,你要摸哪兒啊。”

  殷胥伸手竟然去解她衣扣,她穿了個外頭翻領的寶藍色朝服,里頭一件小立領的上衣,見著殷胥現在居然膽子大到敢來解她衣裳了,瞪眼道︰“你這才多大,就開始要白日宣淫了?!”

  殷胥想反駁她這個刺耳的詞,卻半天想不出來能反駁的地方,拽著她擠到書房的牆邊,耳朵紅通通的道︰“要不然你今天不要離宮了。當了聖人真不方便,我就不能隨便出去找你了。”

  崔季明無奈︰“九爺放過小的吧,明兒一大早就離開長安,我這一路上有的折騰,你想讓我騎不了馬麼?”

  殷胥讓她說的臉更紅︰“可我要幾個月見不著你怎麼辦。”

  崔季明向下斜眼︰“用手辦。”

  殷胥反正就是不打算放過他,明明自家書房內,還偷偷摸摸找在了書架後頭,道︰“我不管……”

  殷胥知曉崔季明明日走的時候,他恰有朝會,這又不是從長安帶兵的出征,他怕是不會大張旗鼓的去送,可能再見不著面。于是他更覺得當了皇帝,實在是被太多人注目,連偷偷摸摸去送她都做不到了。

  崔季明覺得他是間歇性老夫子和痴漢交替上身,他穿著如此板正的交領燕服,卻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崔季明瞪他︰“什麼?你那天夜里到底摸了多少把!我不管,不行,那個皮甲脫了就不好穿了,勒不壞的,我都這麼勒了好多年了,謝絕關心!”

  書架後頭傳來兩個人的竊竊私語,崔季明一再掙扎︰“這玩意兒長在我自己身上,你干嘛這麼關心,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麼不要臉,我明兒就把你干的事兒寫成大字報貼到各個坊門口去!什麼書房內聖人逼臣子袒胸露乳,今上無恥書架間白日宣淫。”

  殷胥真恨不得捂住她那張嘴︰“你真是……什麼渾話都能往外冒!”

  崔季明瞪眼︰“我說錯了麼?!”

  殷胥轉頭︰“你不願意就算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也對我——”沒一點激情!

  崔季明將某個還會欲擒故縱裝生氣的家伙扯了回來︰“你讓我也摸摸你才成,憑什麼要我一個人解扣子啊。”

  待到倆人好一會兒的折騰,崔季明抱怨著在他協助下將皮甲穿回去,對著立鏡好好將衣領都給弄齊整了,殷胥才慢吞吞的從書架後走出來。崔季明拿了桌案邊的軟巾擦了擦指縫,斜眼︰“你確定不用回去換個衣裳?”

  殷胥赤著臉坐在一邊︰“晚點就回去更衣。”

  崔季明淡定的簡直如同提上褲子來根煙的黑社會老大,道︰“幸好我不身居要職,不會經常來宮內和你議事,否則你倆月之後怕是要虛到讓人抬著上朝。”

  殷胥沒臉瞧她,又看崔季明如常的臉色,忍不住抱怨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還是會臉紅的,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的。”

  崔季明︰“讓你這麼磨著,我臉皮早就厚如泰山挑夫的腳底板了,你還想讓我掐著蘭花指,喊‘不要,好羞,不要摸奴家那里’麼?”

  殷胥︰“我就不喜歡你這麼無所謂,好像就我一個人干了壞事似的。”

  崔季明攤了攤手︰“哎喲剛剛是誰勾引我的。我頂多是從犯,被今上逼迫的屈辱從犯。”

  殷胥拿起旁邊的軟巾,朝她扔過去︰“哪有你這種上下其手的從犯!”

  殷胥心里有一種恨不得溺死在她身上的沖動,他根本舍不得她離開,哪天見不到都覺得不安心,反觀崔季明卻並不像他這樣耽溺其中。他想一想,雖然也知道是崔季明表面幼稚,但很多事情上比他成熟,但總覺得是她愛的不夠深。

  崔季明簡直是一抬眼就知道他想什麼,只得臨走時,膩在屋內又將他脖子上那塊玉佩扯出來,說了一大堆忽悠平康坊小娘子們才用的肉麻情話。又說自己會帶上他給的小弩,就算遇到了危險,小弩也會保她一命之類的話。

  現實證明,這些酸倒牙的話,對付殷胥還是有效的,他很吃“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這一套情話,還感動的不行,抱著她的手貼在心口半天不撒開。崔季明就怕唱到“遼遠的邊疆隨我去遠方”的時候,殷胥真能兩眼含淚,發誓有一天要跟她一起去打仗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口頭上只擅長說葷話,這些情啊愛啊的實在是說不出口,她更寧願去做。

  想著以後這樣的經歷也不會少,她倒也釋然,希望殷胥也能夠習慣。

  然而就在崔季明往汴州而去,四處接到聖旨的調兵也開始往曹州宋州的方向紛紛涌去。身在兗州看似領幾萬大軍盤踞一方的兆,日子卻過得並不順利。

第183章

  兆一身騎裝,腰間兩把金玉佩刀,他在屋內強壓著怒火道︰“憑什麼要我滯留在兗州!成武和豐縣不都已經打下來了麼?!下一步拿取曹州和宋州,這是硬仗,為何我不能參與!”

  長桌那頭,一個手持短杖的中年男子道︰“永王乃是我方王牌,怎可隨意出征前線。今年開春太晚,听聞有些縣鎮開始有傷寒的征兆,您貿然到死傷人數眾多的前線去,易感時疾。”他手中的竹短杖似乎浸飽了桐油,在夜里的燈火下好似有油光在竹面上流動,頭戴黑色武弁,身著寬袖深衣,一把細密且修剪整齊的胡子,垂著眼楮好似道觀門內靜默的泥胚太君。

  兆怒道︰“不就是認為我之前一次決策錯誤麼?裴森,之前不是你代裴家來暗示我,要我在商議只是那麼說,結果當場倒打我一耙,你覺得這事兒我會忘了跟你算!”

  裴森兩手秉著袖道︰“我裴森歸行歸于周不過兩三年,永王殿下該知我無能,怎可輕信我的話呢。更何況向殷姓呈上建議之人何其多,永王為何當時非要信我呢。”

  兆咬牙,他與裴姓走得很近,也可說是被裴家捏在手中的。

  在長安時是裴祁和裴敬羽,到了兗州,來監視他的就變成了裴祁口中“死了”多年的生父裴森。裴森是個表面看起來相當懦弱的人,然而做事卻粘粘糊糊,就像是甩不脫的牛皮糖,雖然行事遭人詬病,但他絕大多數時候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兆更相信自己是被軟禁在了兗州。

  萬貴妃自殺,他被貶作庶人的消息傳來,兆就覺得自己對行歸于周而言已經無用了。

  行歸于周雖然沒有當場翻臉,卻要他留在兗州不得行動。

  兆不禁恐慌起來,他忽然覺得身邊沒有一個可信之人,被殺也只是隨隨便便的事情。雖然行歸于周用和藹的樣子安撫了他,但兆仍然覺得自己被移出了權力的中心。

  他必須要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證明自己就算失去了永王的位置,也是可以掌權可以發揮自己的能力的。

  抱著這樣的幻想,兆幾次想去前線,就算是爭軍功也罷,妄圖去對行歸于周證明他的能力。莫名的轉變間,他也漸漸發現自己的位置變得卑微被動起來,他以為自己是來統帥地方的,借著行歸于周的力量攻至長安,去坐穩那個皇位;而如今卻變成了他對行歸于周而言可有可無,他竟然要像當年向父皇證明自己那樣,向行歸于周證明自己不是個廢人,甚至去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前頭有阿娘突如其來的死訊、被強行扣在身上的毒害聖人之名;後有這樣巨大的落差和處境,兆也很難再保持心境,他本性就有些暴躁沖動,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甚至經常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行為來。

  他此刻一掌拍在桌案上︰“你被裴家扔到西域去,不也就是這兩三年才歸的行歸于周,倒是裴家像無人可用,把你都提拔上來了。我就該記得你的出身和做過的事兒,當時怎麼會信了你的建議!這會兒你也不用想攔著我,從兗州到豐縣是咱們的地了,我這就直接帶人往豐縣去,與前線兵馬匯合!”

  裴森也不反對也不說同意,道︰“如今正在打仗,兗州城門不會輕易打開,永王要是獨自離開,未免路上太過危險。”

  兆朝他逼近︰“那就打開城門,永王府有自己的護衛,我會帶著護衛離開!”

  裴森道︰“如今誰也不能私自打開兗州城門,還望殿下冷靜。”

  兆不論怎麼發脾氣,自然不可能從裴森口中得出什麼結果。他也想過要直接帶人沖上兗州城牆,打開城門,然而本來分封至兗州城時帶來的兵力,幾乎在他與行歸于周接觸的個把月內,以各種名頭被瓜分,他如今手頭真的能听他使喚的,不過是護衛的十幾人。

  他什麼也做不了。

  又是一次沒能爭取到結果,以他氣到發抖為結尾的爭論。裴森這種雷打不動的脾氣對付他實在是游刃有余,兆今日顯然無力來抗爭了,他帶著護衛憤而離開,回到了兗州城內的永王府。

  兗州是一座相當發達的大城,這是在戰線的內側,雖然城內百姓知道城中的永王已經是反賊了,但畢竟戰爭沒有波及到他們,他們也對此不甚關心,各處仍然燈火通明。

  兆幾乎要覺得整座城內,最冷清的莫過于永王府了。

  他隨著幾個打燈的下人邁入府內,除了內院居住的一小片地方,其余院落幾乎都未點燈,兆覺得既然無人,也沒有浪費燈燭的必要。

  內院內有點吵吵鬧鬧的歡樂,兆繞過影壁,就看著院內搭了個簡單的戲台子,一個粉白裙衫的妙齡少女,正坐在足有半丈多高的高椅上,拍著手看戲。

  幾個家奴護衛站在下頭,頭頂都不如她坐的那椅面高。

  兆看著台上的人咿咿呀呀的唱著俗套的《踏謠娘》,一個男子濃妝艷抹扮作女子,坐著丑相哭訴,另一個搖搖擺擺喝醉般的男子,沖上來作毆斗之狀,形容夸張以作笑樂。這都是民間挺俗的鬧劇了,偏生坐在高椅上的少女笑得仰天,眼見著高椅都在亂晃,驚得一幫下人扶住椅子腿,生怕她跌下來。

  兆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對她抬手無奈道︰“下來。”

  那少女低頭,驚叫一聲︰“呀,郎君你回來了呀!”

  兆開口道︰“你怎麼又在听這等鬧劇了?”

  那少女居然徑直從高高椅子上跳下來了,裙擺翻飛,連兆也嚇了一跳,就看她穩穩當當落在地上,抬頭對兆一笑︰“看我厲害不厲害!你用過飯了麼?怎麼,與表叔商議的不愉快麼?看你好像又生氣了。”

  兆本來是想一肚子脾氣往外撒,但裴玉緋笑嘻嘻的單純模樣,實在是容易讓他想到故人。他也知曉裴玉緋天性單純,又成了他的妻,實在不該將跟裴家的齟齬發泄到她身上去。

  裴玉緋上來就牽他的手,兆心頭一軟,道︰“還未,你吃罷了?”

  裴玉緋嬌憨笑道︰“雖吃罷了,但還可再吃一點點。我陪你一起吃嘛,你若是一個人用飯,難道不覺得無聊麼?”

  兆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幾分︰“難道不是因為你餓麼?”

  裴玉緋就是不承認,她推著兆往屋內走。

  院內的下人連忙命廚房備下了湯餅,兆在燈下喝些暖湯,偶爾也覺得如今的日子也並非全都是不滿挫折。

  他承認實在是沒想到裴玉緋是這樣的性子,以至于他恍惚起來,好似是妙儀長大了真的嫁給他了。

  兆一開始還覺得他與妙儀只能算作熟識的玩伴,他是個陪著小孩子玩的角色。直到快離開長安時,他漸漸才意識到,或許……情愫比他自己想得更深。

  見到妙儀幾乎成為他當初在長安時僅存的樂趣。就是不說話坐在她旁邊,看她下棋也罷,玩水玩小兔子也罷,好似那些令他難堪痛苦的現實都會隨之遠去。他漸漸希望自己變得簡單起來,成為她懷里一只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的兔子,也不錯。

  然而這些都是幻想,他知道崔家是太子黨,妙儀年紀又小許多,他等不來妙儀的。兆偶爾也會想,若當真能與她生活在一處會怎樣,他要給她建一片大花園,什麼兔子小蛇讓她隨便去養,其中再有個涼亭可用來給她下棋……

  偶爾想想這些,似乎感覺日子還有喘息的空隙。

  後來為了與行歸于周合作,娶了裴玉緋,他有時候也忍不住想,或許此生與妙儀無緣,能娶到裴玉緋這樣差不多天真的丫頭,也算是幸運了。裴玉緋有著妙儀的上躥下跳,還會一點武功,只是她偏愛歡樂吵鬧,極其喜好民間的戲樂。

  兆想一想,至少應該盡量和裴玉緋關系更親密一些,畢竟二人是夫妻,以後怕還是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的。

  裴玉緋似乎也很喜歡他,見到他總是歡喜的說話不停,抓住他胳膊搖來擺去,要他分心做什麼也做不成。兆用罷飯,只是隨意說了說想去豐縣而不成的想法,裴玉緋卻轉了轉眼珠子,說︰“要不然我想想辦法去跟表叔說!我也覺得兆該去豐縣,這將來都是你的功績,怎麼能一直留在兗州等著呢。”

  兆拍了拍裴玉緋的腦袋︰“這種事不需要你來擔心的,我自己會做打算。你若是願意听戲,便再叫人來也罷,我今日擾你听戲,實在是因心中煩悶,听不得那些咿咿呀呀的鬧劇。”

  裴玉緋听聞過一些兆的名聲,她沒有料到他也會這樣溫言軟語,半晌才道︰“那我也不听了,不要他們來煩你!”

  兆笑道︰“何必,你自己找些愛做的事情也好,不要總圈在院內。我阿娘就……就是常年帶在院落內,從我出生,也不過是從一個小院子,搬到一個大院子去罷。她總是盼著能離開,又不敢離開。我怕你也成為她那樣。若是前線無事,我們去幽州玩罷。”

  裴玉緋呆了呆︰“當真可以?”

  兆︰“自然,我也未曾去過幽州,很多地方都沒來得及去看過,四處玩一玩,也不是壞事。”

  裴玉緋高興的拍手道︰“好好!你若是有空,我們也去蓬萊,都說蓬萊有神仙呢!”

  兆垂頭笑道︰“好,我們去看神仙。只要等我站穩了腳步也好。”

  裴玉緋將下巴搭在他肩上,聲音嬌軟道︰“恩恩,我相信你。”

  漸漸的外頭戲台子也撤了下去,燈燭下二人說了些什麼話,翻翻書頁,便也熄了燈。

  入後半夜夜,裴玉緋才推開門,在打燈的老奴的引領下,披著裘袍提單裙朝永王府的後門而去,那老奴推開門,裴玉緋只見到門外站著個青年,一身玄袍手中拎刀,對她行了個禮︰“裴六娘。”

  裴玉緋瞪大了眼楮,她踏過窄窄的後門,朝那青年懷中撲去,一把緊緊攬住他脖頸︰“迥郎!”

  青年才剛剛環住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听到旁邊有人咳嗽了兩聲。

  裴玉緋淡定的松開手,兩手交握看向旁邊站著的裴森,一輛馬車正停在永王府後門,裴玉緋冷冷道︰“你肯帶迥郎來見我,顯然是最終幾家商議出來,不打算留永王的命了?”

  裴森常年習慣駝著背,如今想挺直也挺不直了,道︰“正是。想來想去,裴家覺著還是六娘的法子不錯。該許諾的事情,自然也能做到。”

  裴玉緋神色冷清下來,道︰“那便是同意我棄姓假死,同迥郎一起離開了?”

  裴森自然知道她這話是不可能的,也要裝模作樣勸道︰“或許不必棄姓也可,裴公說既然迥郎是六娘多年侍衛,便不該分離。六娘若以永王妃之名在兗州守寡,想不再嫁也可,叫迥郎繼續做侍衛便是。六娘是成大事之人,若是輕易棄姓,裴家也是損失。”

  裴玉緋冷笑︰“實際不過是怕我跑出去,有朝一日再事情敗露。你們習慣把人都牢牢抓在手里。也罷,沒了裴姓,如今外頭兵荒馬亂,出去也是死活未知,只是不要再想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了,我會給永王守一輩子活寡的。”

  裴森眉毛動了動︰“自然自然,永王喪命,六娘與永王情深,自然會甘心一輩子不再嫁。”

  裴玉緋道︰“那我明日便去與兆說?”

  裴森︰“不急,你現在去說,他未必肯完全信你。等到下一步前線打到宋州,他再與我吵幾次走投無路了,六娘再出手便是。”

  裴玉緋點了點頭,她兩頰微圓,雖然有些稚嫩的少女痕跡,但當嬌憨的表情完全收起來,十六七歲的面容上頗有世家女的氣度,她道︰“我知曉了。也將我的意思傳達給裴公,做到我該做的事情,就別想再拿捏我,縱然以後我找面首也罷,與他無關!”

  裴森管不了裴家這一房的父女二人,只得當個傳話的道︰“是是。”

  他是裴家旁支,連親生兒子裴祁都快管裴敬羽叫爹了,他在西域也算是給行歸于周做過些事情,拉來當個裴家的人手。

  裴玉緋也不避諱,就在人前去牽那青年的手,轉臉對裴森道︰“听聞崔黨要倒了?”

  裴森知曉就這麼個丫頭,在行歸于周內頂的事兒,怕是也不比他小,只得道︰“幾家都派人去桐廬殺翕公,具體誰家得手還未知。鄭家似乎在朝野內攬權更快,黃怕是爭不過鄭湛,但鄭湛已經暴露在今上眼皮子底下了,黃還在暗處。不過咱們就還是別想了,畢竟手太遠,只能看著崔家被吞之後,撿點遺漏的邊角了。”

  裴玉緋道︰“咱們也不敢想,李治平可不是一般人,得罪了他,還不如得罪了朝廷。翕公還可能與李家相抗,我看鄭家未必有這個本事。”

  她瞥了裴森一眼,似乎也瞧不大上裴森,話說了一半覺得沒必要往下說,道︰“表叔先走罷,迥郎有馬,可自行回去,我與他說說話。”

  裴森連忙拱手告退,上了馬車內坐下,才不顧旁邊隨侍的下人,小聲罵道︰“小小年紀就跟個賤婦一樣,還迥郎迥郎的,除了自家這侍衛,她打小好過的男人還少麼?!永王撿了個不知道多少手的貨,竟然還能抱著跟個寶貝似的。”

  一旁下人是裴家的老奴了,他听裴森這麼罵,倒不覺得吃驚。裴森曾經娶了個那樣的女人,為此頭上背著綠帽一事在前,他自然看不慣裴玉緋這種人。

  如今裴家的年輕一代,掌權的除了裴祁,就是裴玉緋這個長房幼女了。二人都是花名在外,裴玉緋更是因幼時獨居別府無人管束,十三四歲便與外男私通,甚至幾次在家中養面首,參與各姓之間穢亂的酒會。

  她打小便不知道有多少幅面孔,裴敬羽知曉了自己這幼女的德行,本來想氣得將她隨便嫁出去,卻沒想到裴玉緋又頗有能耐,裴敬羽竟舍不得將她嫁出去,一身本事便宜了旁人家了。

  裴玉緋和裴祁一同幫裴家游說,不過十五六歲時,就學會用自身的優勢去爭取權利,家中商議與永王聯姻一事時,她便主動請纓。再加上裴祁又告知過兆與崔家小女一事,裴玉緋扮出一副模樣來,自然能輕易籠住兆。

  只不過長安反將一軍,兆中途成了棄子,沒能在裴玉緋手中發揮出更大的效用來,她也有些惋惜。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棋子廢了,她怕是又要輸裴祁一步,但听聞裴祁如今在朝堂上被降職,怕是也不好伸展開手腳。

  她與那侍衛迥郎似乎交耳說了些什麼話,迥郎與她溫存一番,最後像是領命一般走了,裴玉緋這才緊一緊身上的裘袍,回到了永王府內。

  而此時此刻,兆最想去的前線,大批軍隊佔據著豐縣,正在猶疑是先拿宋州,向西奪取汴州,還是向南拿下精兵重城徐州與南地盡快連通。

  更遠的方向,崔季明、賀拔慶元與一部分中軍調出來的兵力,正在往前線趕去,河東地區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已經在曹州附近集結,等待著賀拔慶元這位行軍大總管來接手前線的戰況。

  兗州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內,則有一位在大鄴當權了將近三十年的女人,從新任太後的手中接過一碗藥,打算結束幾乎從頭光輝到尾的一生。

第184章

  薛菱抱著空了的碗,坐在床沿,一只手撐在床案上︰“疼吧。”

  袁太後雙手抱在腹上,散發平躺著,面上沁出汗來︰“好似腹中有刀在扎,你真是最後只想著用這種法子來小小報復我一下?薛菱,我還等著你施展什麼招呢。”

  薛菱坐直身子,她的指腹擦過碗沿道︰“我又能怎樣呢,既然你選擇站在我這一邊,甚至將宮內一部分實權交由我,幫我在這一兩年內站穩腳步,我還能怎麼對你。畢竟垂簾听政這事,你太有經驗,知道拿誰開刀從何下手才能讓他們閉嘴。”

  袁太後︰“我不算站在你這一邊,我是來給自己換一個結局的。”她說了說話,似乎腹中當真絞痛到極點,朝床內蜷縮身體,將面容藏在薛菱看不見的地方,只露出斑白的長發。

  薛菱也算知曉這個女人有多麼高傲,沒有多說什麼。

  她再進了宮後,就一直想要查太後下手的證據,畢竟看三清殿的狀況,太後在她離宮後,還對很多子嗣下手,或許劑量有所減少,那些孩子大多數只是低智痴傻,並未像她當年那個孩子一樣連幾個月都要撐不過去。

  而殷邛將所有寵幸的宮女和子嗣全都送至三清殿,封鎖宮殿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防範太後再下手。

  而薛菱越查下去,越發現所有的證據指向的並不是太後,而是林憐與萬宜姝。

  她很快就明白了,像袁氏這樣的女人,怎可能會自己動手。林憐和萬宜姝當年早于她生下兒子,地位低微且野心頗大,太容易被太後所掌控,顯然太後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扶這兩個女人為高位。而對于薛菱的報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而就在一年多以前,殷胥與賀拔慶元聯手,分裂突厥之後,袁太後卻主動來找了薛菱。

  她坦言若薛菱就單純的憑借如今的妃位,頭上再有個如此多疑的殷邛,怕是她等不到兒子出頭就先被擠下台去,她願意助薛菱一臂之力,但求的就是個圓滿。

  所謂圓滿便是——沉寂十幾年後,在宮變中改變局勢,哭著送走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兒子,將今上扶上皇位後,然後“病死”在宮中。她求一個在自己掌控內的圓滿死法,史書上給她的記載寫不出幾句批判,她要從嫁入宮中光輝到死前。

  一次次力挽狂瀾,她就是要做大鄴三代皇帝都不能繞過去的女人。

  在薛菱對此不甘時,袁太後只問了她一句︰“你是要長盛不衰的權力,還是要你個人而言的正義。”

  薛菱知道日子還很長,她自然會選擇前者。

  她此刻坐在床邊,忽然開口道︰“那些孩子,難道不是你自己的孫兒血脈,你怎麼舍得……”

  袁太後蜷著身子,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深深吸了幾口氣,似乎才找到力氣回答道︰“邛當年殺死的難道就不是他的骨肉兄弟麼?難道就不是我的兒子麼?他毒死的就不是我的郎君了麼——”

  薛菱挑了挑眉毛,對于這個回答也預料得到。

  袁太後帶著扳指的雙手緊緊抓著棉被,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怨恨而咬緊牙關,道︰“他說大郎昏聵懦弱,卻見不到大郎禮賢下士,善于傾听人言!他說二郎太過仰慕世家,幾次頂撞與我,卻見不到二郎心思縝密、決策理智!誰都有缺點,他就看不到自己的缺點麼!”

  太後好似將自己最後一點力氣咬在牙關不令其消散,口中還在親密的叫她死去十五六年的兩個兒子為大郎二郎︰“天下哪有完人,若有完人的皇帝,也不必有高祖立下三省分工來掣肘皇帝的意願!為了大鄴嚴密精致的改政,魏晉南北準備了三百六十九年!當年我為郎君還朝,不得不暫借世家之力,上位後立刻打壓,他卻一朝毫無準備就又將世家引入朝堂!尚書與門下是一家父子、舍人與給事中十人中八人都是聯姻世家!何談分權制衡!”

  她越說越激憤,薛菱驚愕,她從未想過這個女人臨死前都是對于朝政的擔憂與不甘。

  薛菱自然了解這些,怕是就因為她母家幾乎完全失勢,殷胥與世家關系不甚好,甚至一次次破除世家的計劃,太後才認為殷胥是最好的人選。

  太後似乎咳了咳血,她聲音更悲戚︰“行歸于周,說是因當年高祖屠殺李、盧二姓而起,實際開始為謀也不過是在郎君還朝後,若說壯大,則該是在邛上位後才給了他們機會!”

  她轉過頭來,好似已經被毒藥弄昏了神志,在床上伸出手就要抓住薛菱的手指,薛菱伸出手放入她掌心,袁太後死死捏住了她的指節︰“刮骨才可療傷,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不能再怕出血了!你不要放權,薛菱你不能放權,你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他才多大,他才十六!他一個人面對不了這些的,就算背負罵名,你也不能到這里甩手!”

  薛菱看著袁太後滿頭大汗面露痛苦之色,心里隱隱有些惶恐的答道︰“我知曉,我知曉的。”

  袁太後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事,但作為女人,做得越多錯的越多。理智已經要她這些年早早放棄插手朝政。

  薛菱知道,早些年殷邛上位後怨憤太後手握大權,將他當作傀儡擺弄,但若是沒有那幾年太後的堅持,或許殷邛也未必能坐穩這個皇位。

  袁太後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松開眉頭扯出了一個笑︰“你或許比我有才能,卻不如我幸運。我死了就是圓滿,你卻還有這麼一大堆爛攤子,走不好一步,不但可能會慘死,還要背負一身罵名。薛菱,你可不容易活成我這樣,天底下也沒幾個女人能活成我這樣了。”

  她似乎想做出一個得意且高傲的笑容,那笑容還未展開在面上,她手卻垂下去了,薛菱以為她是撐不住了,卻看著她的嘴唇好似在短短幾秒內干涸,眼里匯出一顆這鐵石心腸的女人三十年未曾一見的淚,薛菱探身過去看她面容,甚至以為那眼淚是痛出來的。

  袁太後嗓子眼內發出如煙一般即將消散的聲音︰“然而又有哪一個女人像我這樣,被自己郎君指著鼻子罵作惡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幼子毒死父親……”

  薛菱瞪大眼楮,她看著這個女人的面色漸漸發青,生的熱度再從她身上消散︰“三子身死在我之前,唯有一女……恨我奪其父之權,早早嫁出。”

  她聲音愈發低下去︰

  “二十余年未曾回長安見過我……青娘……青娘……她鼻子像極了郎君……”

  薛菱呆了一下,她眼睜睜看著就像一縷煙被一口氣吹散,這個幾天前還能站在地圖邊思考全局,幾個時辰前與她說話的女人,就因她碗中這一碗輕巧的毒藥,而慢慢死去。

  這個五十多歲也要唇涂丹蔻、頭戴金飾的女人,用她自己向薛菱要求的方式,離開了大興宮。

  薛菱忽然無力起來,不知道為何自己兩頰濡濕。

  中宗那一代的往事終止步于此,歷史在這宮殿內不像前行碾壓的車輪,更像原處旋轉的紡錘,再過一二十年,或許稍稍改變模樣,再在她的身上轉到這一點。

  她不知是在哭自己曾經的十年,還是未來可能面對的十年。

  但袁太後說得對,史書在她的一篇已經劃下句號,而在薛菱身上,還依然有著未洗刷的罵名,她不想讓自己的句號與這王朝劃在同一天。

  薛菱拿她粗糙的繡金衣袖擦干眼淚,走出門去,門外黑暗中,她看著袁太後身邊的侍女朝她靠攏過來。薛菱道︰“叫人給崔惠送去三尺白綾。本來崔家逼宮那天,她就不該活命了,她以為旁人就不知曉她那個孽子,如今在叛賊窩中風生水起麼?若不是袁氏護著她,她怎可能活到今天——”

  薛菱話音未落,那侍女躬身行禮,答道︰“太後,奴婢想說的就是……太皇太妃剛剛以簪自殺于宮中,待宮人發現時已經……薨逝了。”

  薛菱怔了怔,露出個不知該怎麼反應的神情,半晌道︰“按著規矩去辦了吧……倒是、倒是……”她想說是有自知之明,或是會挑時候,卻隱約感覺前一代後妃雙雙薨逝,好似遵了個什麼諾言一般,誰也沒落下誰。

  薛菱沒有說什麼,兩手並在袖中,听著袁太後宮內傳來了老宮女的低泣。

  她一身暗紅色繡金邊牡丹的長裙拖出長長的衣擺,眉暈染成偏紅,頭頂的微微顫動的金飾映著燈籠微光,她一只手搭到虹姑手里︰“叫人把江南凍災的行卷拿來,回宮。”

  同一片夜色之下,雍丘鎮外的連綿軍帳中,卻燈火通明。

  這一處夾在宋州曹州西側的小鎮,不但臨近主運河,更是汴州前的門面。主帳內討論了一天,帳內全都是大老爺們捂了一天的臭味,崔季明站了太久有些站不住了,搬了一張高椅,跪坐在椅面上,听著旁邊眾人也在七嘴八舌商議。

  “這麼多軍力壓在北邊,若是能讓北邊和咱們一起圍打,哪里還要像如今這樣捉襟見肘!”崔季明眯著眼楮,听見有人說道。

  “正是!北邊動也動不得的兵力足有幾萬!若是能從黃河北直擊博州,咱們指不定三個月就能贏了!”

  關于這個問題爭執不休,忽然有人道︰“崔中郎,眾人已經說過一圈了,你就沒有意見了麼?”

  終于也有人問到了崔季明的意思,作為從軍中郎,她隸屬主帥營下,自然也有發話的權力。

  崔季明這才爬起身子,她左手正在捏著兩個胡桃來回的盤,十幾人的目光全都凝聚在她身上,撐著桌子懶洋洋的起身︰“其實我倒覺得……咱們不知道是不是該打硬仗,對方也不知道。中原這汴州眼前的一片,就算是前朝也沒有打過仗。中原以城居多,攻守城的戰役實在是消耗嚴重,誰都不願意打。”

  前朝鄴高祖北上時,恰逢北魏末年剛剛起義,北魏還未來得像歷史上那樣及分裂為東西兩魏,因此汴州這地方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戰亂。

  她這話說的其實挺廢的,在場有幾位都是賀拔慶元帶出來的,也見過她,倒是沒有打斷她的話。只是大鄴一般都是聯合行軍,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主將是各自帶兵前來,自治權頗高,怕是只肯听賀拔慶元的命令,對于一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在這里插嘴,稍微顯出些不屑的神色。

  更況外頭對于崔家二房這位少年郎,又有了些傳言。

  崔季明從凳子上起來,她拎著燈放在黃河上,將兩只核桃分別放在了曹州和徐州,撐著桌子道︰“他們往北走不得。聖人怕他們北上或許會連接幽州,按住重兵壓在黃河一線。畢竟幽州地區有很多突厥人、奚人在此居住,更有很多胡族曾經的部落主擔任將領,本來就和漢人常有摩擦,若是被他們挑撥,一批胡人和他們串通,從幽州騎兵南下,走晉州博州一道,幾乎就是一把刀插進戰局。”

  幾個主將听見崔季明的話,吸了一口悶了半個夜晚的渾濁空氣,有些不可置信道︰“應當不會吧……幽州這麼遠……”

  崔季明道︰“的確有證據證明叛軍和幽州有過勾連,只是不知道具體有多麼深的關系。但咱們也未曾想過叛軍能深入到這個位置了,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

  她更心驚的是,好似歷史上的安史之亂,也就從幽州起家,短短時間內便南下先攻汴州後入洛陽。而如今的大鄴也有這樣的胡漢不合的隱患啊。幸而殷胥意識到如今的戰局之廣,將整個大鄴的版圖都考慮在其中,決定先截斷所有的可能性。

  崔季明一番話,剛剛那幾個抱怨黃河以北按兵不動的主將顯然也意識到這次戰役的範圍之廣,沒有再多說什麼。

  崔季明道︰“若我是叛軍,現在擺在我眼前的有兩條路。一、按原計劃向西攻取宋州曹州,然後拿下汴州這一重地,幾乎就可以長驅直入洛陽了。然而敵人也都幾乎攔在這一道上,顯然只能硬扛過去,不知道該多艱險。二則是向南,顯然南方流民的叛軍勢力也在發展,因為朝廷最怕的就是失去陪都洛陽,或許徐州一帶會少有戒備,若能攻下徐州,與南地連通,獲得糧草、軍備等等各種支持,或許就可以打慢悠悠的拉鋸戰,三年五年都沒問題。”

  賀拔慶元沉思,當初成功預測叛軍要攻打宋州曹州的便是崔季明,如今叛軍已經打下了分別靠近的宋州與曹州的成武和豐縣,卻可能要中途放棄麼?

  他道︰“但徐州距離南地還有如此一段距離,縱然可能行軍暢通,但距離也是個重要的因素,他們會這麼選麼?”

  崔季明道︰“這就是他們猶豫的緣由,與他們而言,西行和南行兩條路子,實際上難度幾乎是相等的。而這也幾乎代表了兩種態度,主快速出擊還是長期備戰,這也是最容易發生矛盾的兩條路子。”

  賀拔慶元眯眼道︰“所以……”

  崔季明撐著桌子笑了起來︰“所以啊,他們可跟我們不一樣,叛軍是沒有一個最中心的主帥的。”

  一旁幾位主將沒有明白她的意思,而帶著部分遠從涼州而來的兵力而來的康迦衛卻開口︰“你覺得他們必然會意見分裂?”

  康迦衛帶來的兵力並不多,三州一線有老夏老王坐鎮,他來了也算是給賀拔慶元支持。旁人或許不太了解崔季明,然而經歷過西域幾件事,他卻相信崔季明絕對會是能接替賀拔慶元的不二人選,口氣中自然也帶著幾分篤信。

  崔季明道︰“永王已經被貶為庶人,本來就是被他們推出來的幌子,此時怕是已經被當作棄子了。而剩下的叛軍,難道不都是各州主將,分散反叛的地方軍,他們當中根本就沒定下一個主帥。一群人商議事情中,總會出現保守激進兩方,彼此扯皮,沒完沒了,這是可以預見的。”

  行歸于周干點什麼事都喜歡商議投籌,扯皮與推諉在行歸于周內應該是常年存在,這就像是一個互相彈劾尋找對方破綻的朝堂,相互控制,卻也容易絆著對方的腳。

  不論是翕公、李治平或言玉,三黨頭目都不是大鄴現行體系下的實權者,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行歸于周演化至今、世家之間為了制衡有意為之。

  這就造成了行歸于周中哪一個世家之人前去領軍,也是不會服眾的。

  除非是誰能將行歸于周三黨合一,手握大權,才有可能讓行歸于周真的跑起來。

  就以如今的狀況來看,叛軍更像是幾個各有心思的人合謀,誰都怕出手太多,死了自己人被別人吞下。他們會小心翼翼摸著石頭過河,誰都不會太冒頭。

  康迦衛顯然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激動道︰“三郎果然聰明!他們有多麼謹慎與試探,也就會多麼急功近利,若利用這一點,先虛後夾擊——”

  康迦衛已經和崔季明想到了一處,他說的正是崔季明想的,她便笑著點了點頭,讓他繼續講戰略,而沒有去打斷他的話。只是這等著他滔滔不絕的片刻里,崔季明掃了一下周圍一圈人的臉色,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康姓也是胡姓,在場的大部分都是中原主將,大多是漢人。縱然康迦衛早年戰功赫赫,但曾被年輕的阿史那燕羅逼入馬鬃山,折損精兵一事也傳出。很多人是容得千百次的勝利也容不得一次失敗,更何況這些早對胡人將領有所提防的漢人主將。他們對他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燈光跳躍,他們面上神色也莫測。

  崔季明甚至想當年尉遲將軍成了替罪羊滿門抄斬時,或許在座也有不少人明明不屬于行歸于周,也在知曉時罵一句痛快。

  說叛軍心散,難道大鄴這種聯合行軍就心不散麼?

  她從未參與過這種調動各地兵力的大型行軍,忍不住望向賀拔慶元的側臉。原來打仗最難的不是什麼幾千對上幾萬人該如何反殺,而是帶著各有異心的幾支軍隊,該如何相互平衡,發揮出他們的實力。

  也怪殷小九總是夸她,總是覺得她無所不能,就沒有輸了的時候。來自他口中的贊揚,實在容易讓她飄飄然,也覺得自己即將統帥三軍,馳騁天下了。她真該少听幾句他真心實意卻……皇上眼里出衛青的胡話,好好認識到自己的水平。

  帶兵打仗的本事,她還差得遠啊。

第185章

  崔季明听著康迦衛幾乎將她的想法說全,也不愧都是涼州大營出來的,基本思路也很相似。叛軍攻佔的兩縣雖然是最靠近宋州曹州的兩座城,但成武離曹州只有一百二十里,而豐縣距離宋州卻足有近兩百五十里地,對方必定會選擇更像囊中之物的曹州。

  不如兵分兩路試探曹州與徐州,先以弱兵誘導,待對方急于求成後兩側夾擊,使對方迷惑不知設同樣局的兩處到底哪里是真的有重兵等待。

  而後賀拔慶元親自帶兵從宋州而去,以騎兵隊伍直絞對方,先奪回豐縣、駐扎宋州。

  這個方案在幾位主講的補充下,漸漸完善,崔季明沒有多說什麼,她現在還年輕,在這樣實際與作戰策略並無太大關系的場合下,少說多觀察更重要。

  她將兩個核桃又撿回來,將下巴縮回毛領里坐回遠處搓著核桃。

  不一會兒,這場持續了幾個時辰的商議終于也有了結果,崔季明也隨著旁人打算一起走出去,這才往自己營帳的路上走,就看著有位燒火兵打扮的年輕小兵朝崔季明走來,道︰“郎君,龍眾有信。”

  崔季明眼楮亮了亮,道︰“長安來的。”

  那燒火兵行了個禮,不作痕跡的將手里東西遞給她,轉身離開了。

  崔季明看了眼外頭裹著的幾層紙,說是信紙……沉甸甸的更像是個卷軸。她本還想著是殷胥給她寫信了,如此看來卻像個卷宗?

  她拿著走回自己的營帳,畢竟官職也不算低,營帳不算小,里頭還擺著桌幾和非常簡易的屏風。

  屏風背後兩張床,考蘭正躺在里頭,他這會兒倒是應景,新衣裳還頗有點明光鎧的制式。只可惜明光鎧……就是胸前並列兩塊亮瞎人眼的圓鐵片,正好能籠罩住整個胸部……崔季明穿戴的時候都覺得夠詭異了,結果考蘭居然還在那兩個圓鐵片各自中央做了兩個……小小的圓形裝飾。

  看起來更讓人浮想聯翩了。

  他看著崔季明回來,從矮床上彈了起來,崔季明這才發現他居然還戴了個有兩根長翎毛的發冠,坐著都快能觸到帳頂,他為了戴這玩意兒是爬著進來的吧?!

  崔季明目瞪口呆︰“哪里來的天牛成精了?你再這樣出去給我丟人現眼,我把你打到爆漿你信不信!”

  考蘭被她訓得有些不滿,伸手捋了捋那兩根亂彈的翎毛︰“難道不好看麼!你就不知道夸夸我麼?我听人家說書的講,大鄴的將軍都戴這個的!”

  你是早幾百年听了齊天大聖的打扮吧!

  崔季明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床上,盤著腿開始拆卷軸,隨口答道︰“大鄴的將軍還都能手撕沙漠群狼,單挑千軍萬馬呢,你怎麼不學學這個。給我拆下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天都在外頭多顯眼了,我這才來了一個多月,之前剛跟叛軍交手過一次,就因為你我都快沒法在軍營混了。”

  考蘭蹭過來,崔季明拔刀就把他那兩根翎毛砍斷,他就像是頭頂插了兩根筷子似的,看著翎毛掉在地上,氣的直跺腳。

  他拿著翎毛指著崔季明道︰“你問了沒有!你到底問了康將軍沒有!”

  崔季明抬起頭,這才想起來考蘭讓她去幫忙問問考風的動向,她呆了一下︰“太忙,我忘了,你回頭自己去問他吧。再說他也未必知道,考風是讓夏辰帶走的,根本不在一個地兒。你就沒給他寫過信麼?”

  她答到一半,就語氣敷衍的低頭去看卷軸。當真沒想到殷胥居然真的把信寫成了卷軸,單看側面這厚度,鬼知道這才走了兩個月左右,他到底洋洋灑灑寫了多少啊!

  想著曾經收到的幾分政府工作報告,里頭夾雜了某些人吝嗇的幾句情話,她就感覺頭疼,估摸著想找些甜頭,她就要硬著頭皮把這長長卷軸全都看完了啊!

  站在對面的考蘭還有好多事想跟她說,看她如此心不在焉,氣道︰“我不都跟你說了,寫了信他也沒有回,就讓你幫我問這點事兒,你都能忘!你不是打仗忙麼,怎麼有空看這玩意兒——”

  考蘭說罷就要上來搶,崔季明立馬瞪眼了︰“明天幫你問不成麼!別動手!”

  考蘭︰“他都當皇帝了,不好好忙朝政,居然還給你寄這種東西,難道不覺得丟人麼!”

  崔季明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考蘭簡直比誰家嬌女兒還細皮嫩肉,手掌立馬一圈紅印,他氣呼呼的撒開手,崔季明道︰“我高興!老子都等了一個多月了,他偶爾不務正業又怎樣,你以後別踫這些東西!”

  考蘭感覺這親疏好似一下就被她分出來,松開手站在原地,又覺得是自己沖動不該動手,又氣她永遠都是听了那人的事情,別的也都顧不上了。

  他想掀簾離開卻又無處可去,想說一句道歉卻又說不出口,悶悶的坐回自個兒床上,甩掉那一身鎧甲,面朝帳篷趴回里頭了。

  崔季明看了幾眼,又放下來,瞧著他背影,嘆氣道︰“對不起,明兒我一定問。要不然等這邊仗打完了,我叫人送你去一趟涼州。”

  考蘭這才跟條蟲子似的在床上蠕了蠕,抓著髒兮兮的軟枕轉過頭來,擋著半張臉,露出一只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那算了。”

  她說罷倒向床內,搭著腳翻看那長長的卷軸。

  考蘭立刻撲過來,擠到她床沿上來,急道︰“不行,你說過的不能反悔。”

  崔季明看著卷軸,偏頭掃了他一眼︰“我不守諾不就這一回,真讓你記著了。晚飯用過了吧,自己玩去就是。”

  考蘭搖了搖頭︰“我不出去了,外頭他們老是議論我。你或許不該帶我來的。”

  崔季明滿不在乎的扯了扯嘴角,伸手隨意捋了一把他臉側剪短後還沒變長的頭發,沒多說什麼。

  她掃了掃幾眼,果然看著殷胥寫到太後逝世後,極其簡短的插了一句︰“修的傷勢也快好了,或許這幾日就會離開長安。宮中住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從含元殿往回望,大興宮都沒有幾處亮著燈。等你回來,不若挨個宮室去住一下,至少讓宮內看起來別太冷清。”

  崔季明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翻譯過來不就是“獨守空閨寂寞無比”麼。

  往後看去,殷胥或許是往後摒不住嚴肅的樣子了,說的朝堂上的事情越來越少,偶爾再提了一句澤快到長安了之類的,就幾乎只剩下他自己顛三倒四的話語。

  他是說話很有邏輯的人,崔季明看過他的策論,連半句廢話也找不出,如今這長長的卷軸,寫的卻像是老太太的裹腳布。

  殷胥似乎涂改了一番,覺得這些話似乎不該寫在其中,和前頭那些國家大事實在是不般配,卻還是忍不住寫下,好似用小一號的字體,這些字就能藏起來似的。

  殷胥︰“上次一事是我不對,我一直以為你是男子,所以才不懂這些。但是我也不好找人借書,畢竟現在在宮內做些什麼都有人盯著,我怕耐冬或其他宮人會因此猜測你的身份。你那本……《孝經》未免太奇怪了些,女人畫的都跟沒骨頭似的,怎麼能擺出那樣的姿勢啊。我覺得你就不是那樣。”

  他又涂改了其中一段,崔季明恨不得拿什麼東西把那一塊黑墨擦掉,好看看他到底寫了什麼讓自己覺得不好意思的話。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很好看。你跟別人都不一樣,但是如果那皮甲能夠不穿就更好了。就是、覺得還是不要看書,人要虛心求教,或許你可以教一教我。”

  哎喲臥槽……說的就好像是一道高數題不會做,放下臉面問學渣該怎麼解一樣!

  “上次也有你的責任,為什麼你沒有教我該怎麼做,沒有繼續下去?我覺得你對這種事情怎麼一點念想都沒有,雖然我覺得我也不該老是惦記這種事,但天底下肯定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你是覺得我……”

  那里足足空了三四個字該有的位置,有些想下筆卻下不了筆的點點墨痕。

  崔季明忍不住想︰天吶這個人,為什麼寫信時候如此� 攏 禱暗呷顧模 匣傲  兀br />

  他還是鼓起勇氣寫下來︰“你是覺得我不夠男人麼?其實病已經比前世好許多了,我也不是不願意去學武,只是我不是那麼擅長,也沒有那個時間。或許你覺得更……高大威猛的更好麼?”

  她忍不住咬著指甲蓋傻笑起來︰真受不了,他腦袋里到底都裝些什麼呀!還高大威猛,怎麼不說她喜歡胸毛如草原,虎背熊腰的蓄須軍漢呢!

  崔季明真的要說,現在這個樣子也真的不能怪她,實在是他太讓人想欺負,讓人不想跟他說實話。

  她越往下讀,心里跟貓爪似的,又有點興奮,又有點覺得他說的不夠直白,忍不住也跟著亂猜他寫信時候的神情。卷軸都快湊到臉前,擰著身子都恨不得打滾,崔季明覺得自己該捂著臉出去跑圈才對。

  行軍的床很窄,崔季明沒有推考蘭,他就賴在床上沒有下去,托著下巴垂眼看崔季明。她望著信,面上做出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抓耳撓腮的神情,對于考蘭的目光毫無感覺。

  這條床太窄,地面上又都是黃土砂石,考蘭一只腳不得不踩在地上才能穩住身子,他看著崔季明如此豐富的神色,忍不住在想,就那樣一個對外連話都不肯說一句的人,到底寫了什麼,才能讓崔季明整顆心都投進去了?

  考蘭總感覺有那麼點嫉恨起那個人來,卻又總覺得沒有立場。他還沒來得及心中涌起更多的嫉妒或不懷好意,卻忍不住把更多的心神放在觀察她神色上。

  要是給考風寫信說此事,考風會不會覺得他瘋了……

  崔季明只是感覺考蘭的胳膊貼著他胳膊,就在一邊托腮安安靜靜的趴著,她還在往下看︰“現在外頭有了些傳言,但我並不覺得是壞事。讓他們傳去吧,這樣你就能不必偷偷摸摸進宮了,雖然我感覺有點奇怪,估計到時候會有不要臉的大臣在朝堂上提起此事,但你不必在意。”

  傳言?

  崔季明一邊往下讀,一邊隨意開口道︰“考蘭,你知道外頭有什麼傳言麼?”

  考蘭微微一驚,連忙回過神來,答道︰“呃……的確是有傳言,但我覺得你不一定想听。我覺得可能是有人想要詆毀你,故意將消息散布出去的。”

  崔季明放下卷軸轉過臉來︰“到底是什麼傳言?”

  而另一邊,和賀拔慶元最後聊了幾句,晚一步離開的康迦衛卻有些猶疑。他是個有話直說的性子,人都已經邁出了主帳,卻又忍不住退回來,對著伏案的賀拔慶元道︰“賀拔公,關于三郎,你知不知道外頭現在有了些不太好的傳言。”

  賀拔慶元听見是跟崔季明相關的,抬起頭來,皺眉道︰“什麼傳言。”

  康迦衛立刻後悔自己提這個事情,他一個幾十年老直男怎麼說得出口啊,然而賀拔慶元顯然是要他說清楚。康迦衛咽了咽口水︰“我覺得三郎再過兩年指不定能接替你的位置,一定是奇偉男子,那小皇帝才十六七,長得又那麼文靜啊不、是斯文……三郎應該不可能屈居人下。”

  賀拔慶元半天沒听明白︰“什麼?”

  康迦衛硬著頭皮道︰“外頭都傳的很厲害了,說三郎早早在弘文館時就與今上相熟,感情篤深。不論是之前今上分裂突厥一事,還是登上皇位,都說少不了三郎的協助。”

  賀拔慶元想起來,的確是之前在西域的時候,崔季明明明眼楮看不見,居然還敢藝高人膽大的扮作端王的護衛,二人看起來確實是早早熟識。

  他確實知道崔季明或有意幫助過端王,但行動都沒有很明顯。如今二房在朝堂上立足,不也就是因為她選了端王麼。

  康迦衛︰“不知誰傳起來的,說是崔季明三番五次深夜入宮,又和今上在宮外也有會面的別宅。甚至端王還曾出入過崔家在建康的老宅,怕是三郎……呃,早早是今上的……入幕之賓。”

  康迦衛隱掉了原來傳言中的用詞,他也實在是沒法把從小看著長大,單手能掀翻戰馬的崔季明說成是“男寵”。

  當然這種說法,可能也是維護今上的顏面,畢竟不論今上看起來如何弱不禁風一推就倒,就算配個彪形大漢,也要管那人叫“男寵”了。

  康迦衛以為賀拔慶元會震怒,會氣到辱罵人。他也是不信的,畢竟崔季明十四五歲的時候,簡直就是平康坊中最受歡迎的客人,隨便幾句話都把哪家小娘子的心勾走了——

  然而賀拔慶元眉毛都擰起來了,他做出了一個活了五十多年最糾結的一個表情,滿眼寫滿的都是他媽的在逗我。

  然後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整個人從遠處彈起來,一腳踢翻了桌案,怒道︰“她真是瘋了!我說看上誰都行、也沒說過——”是當今聖人啊!

  這丫頭真的從小就是悶聲干大事的料,就在誰都不知道不透露的情況下,睡了當今登基沒幾個月的聖人?!

第186章

  崔季明手中拿著單筒的望遠鏡,看向遠方。然而畢竟是古代的制品,大鄴也沒什麼光學理論,不論是透光度和倍率都顯得很粗制濫造。不過畢竟是在平原地區,還算勉強能用,崔季明看向遠處,賀拔慶元正策馬立在他身邊道︰“你別老依賴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一個整天窩在家中的,能搗鼓出什麼玩意兒來。”

  崔季明轉頭笑道︰“阿公到現在還在堂叔有意見啊。听聞去年賀拔彤出生的時候,你不還請他們去了勛國公府,也沒少抱那個丫頭。”

  賀拔慶元對賀拔羅一直是沒什麼好感,微微扯動嘴角道︰“他沒有一點男人的模樣,娶的媳婦倒是渾身是膽,但也是個沒長大的。真不該放小彤給他們這麼不靠譜的夫妻倆養,回頭若是你回長安,把小彤接到身邊來養,找崔府的先生教她讀書也好。”

  崔季明連忙擺手︰“可饒了我吧,我真的帶不來孩子。我知道阿公怕她沒人教,若我不忙,或許可以叫人接到崔府找個先生,但可別想讓我天天養著。”

  賀拔慶元掃了她一眼,似乎頗為無奈,一會兒又道︰“小彤倒挺像你剛出生的時候,剛會爬就到處亂滾,剛回走路就到處亂跑。”

  崔季明心道,那是剛胎穿那回兒,裝吐口水泡泡的嬰兒裝的太苦悶了啊!

  身後的將士數量並不算多,隸屬涼州大營,在清晨的陽光下,他們沉默的好似整齊擺放的雕塑。賀拔慶元策馬靠近她,稍微偏了偏身子道︰“或許你該知道的,外頭關于你有了些傳言。”

  崔季明放下單筒鏡,面色如常的皺了皺眉頭,背後冷汗卻唰的就冒出來。

  她昨天听考蘭提起這個所謂的傳言,當時就覺得是有人故意的。她跟殷胥好也有一段時間了,為何傳言在殷胥登基之後忽然就冒出來。

  在旁人眼里,她和殷胥都快成狗男男了,她用耳垢都能想出來那些人的骯髒想法,要不然就是她用流連花叢的本事妄圖控制聖人,熒惑誘騙,讓二房成功在長安發展立足;要不然就是心思深沉的今上雖然年幼,卻是個十足的變態,看上了風流倜儻的崔家三郎,強要她入宮陪侍,以崔家長房的落沒為威逼,以對于崔式的提拔為利誘,逼的崔季明雌伏于他。

  崔季明不得不承認,不論哪個都是極品好梗。又虐又能無腦啪,吵個架就能撕了衣服按倒在床上,一面吼一面用啪啪啪來泄憤的極品肉梗。

  估摸著以某些人進豬油的腦子,也怎麼都想不到他與她是如何走來的,如今又是怎樣的關系。

  大鄴不比前朝,胡族不流行分桃斷袖這一套,胡漢混合的大鄴跟春秋至今的歷朝歷代相比,直男氣質都尤為突出。當然搞基在古代歷史上一直是無褒無貶的存在著,如今這事兒也未必會真的中傷殷胥,怕只是想用風言風語來惡心他,順便給崔季明打上靠侍奉聖人才謀得官職的標簽。

  賀拔公果然眯了眯眼道︰“崔季明,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大事。這種事情真的是空穴來風麼?”他幾頁翻來覆去沒睡著,就算多麼艱難的陣仗也沒讓賀拔慶元如這幾天一樣煎熬,他唇上都燎了幾個火泡,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親自來問這個膽大包天的孫女。

  崔季明本來想說並不知曉傳言,或是只笑道二人只是朋友。

  但想到自己上次偷偷摸摸進宮去,難道以後都要這樣麼?而殷胥也沒有覺得這樣的傳言使他丟臉或困擾,而是想到能夠跟她更正大光明的見面——她也不該總是想著要隱瞞了。

  崔季明捏著單筒鏡轉過臉來,平靜道︰“我以為阿公早知曉的,我之前扮作護衛去西域時,不就與他同乘一車去的麼?”

  賀拔慶元感覺自己乘風破浪跳動五十年的心髒,不夠承受這一刻刺激的,他將膝下馬匹貼近崔季明,從牙縫里逼出幾個字︰“崔季明,這話胡說不得!難道你真的也把他帶到崔家老宅去了?!”

  崔季明莞爾一笑︰“阿公可從來沒有說我不能喜歡別人的。原來那時候說我想要孩子都可以的事情,是假的啊。”

  賀拔慶元伸出手去抓住她的馬韁,嚇得金龍魚這個慫貨在崔季明膝下一哆嗦。賀拔慶元怒道︰“你看上誰都行,要是他只是個端王,我也絕不可能攔你——”他似乎怕後頭真的有人听到,壓低音量,頭上青筋都快鼓出來了︰“你想要個孩子作陪自然可以,但不代表你要生個——龍種啊!”

  崔季明笑︰“阿公多慮了,我還要打仗呢,生什麼孩子啊。”

  賀拔慶元急道︰“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是隨時要你生死了!三丫頭你太年輕太傻!到後來要逼你打不願意打的仗,要你分你不願分的權,他絕對會拿出這一點來威脅你!以後你手下的命不可能再是你自己決定的——”

  崔季明沒想到賀拔公會氣成這樣。考慮到賀拔公也是歷經三帝,幾經沉浮,曾為三軍主帥也曾被迫下獄過,他對于皇位上的人怕是早就沒有了信賴。

  崔季明道︰“阿公,我信任他。”

  賀拔慶元︰“就算是你助他登基,幾年之後他也未必會承這個情!若幾年後他要你入宮你怎麼辦!萬一、若是萬一你真的有龍種,三丫頭你這輩子就完了!從袁氏到薛菱,她們難道沒本事麼?但她們的生活跟你想要的差了多遠,你——”

  崔季明伸手搭在賀拔慶元肩上,看著他又急又怒又擔憂,安慰道︰“阿公,我知道的,我想過好多了,也還是決定讓他知曉我身份。我了解他,我也盡力想讓自己能自保,不會出什麼事的。”

  但畢竟賀拔慶元不像她這般了解殷胥,她對于殷胥的信任是點點積累起來的,對外人就算言明他們也未必會信。

  她只得到︰“崔家不比以前,我亦不姓賀拔,我還做男子,就算位及權臣也是他的近臣,他因為能拿捏我也會信任我;而若我恢復了女兒身,這權力就是遞交給了旁人,他身邊也未必有多少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豈不是也把自己的權力交出去麼。”

  賀拔慶元這才情緒稍稍平復,仍然道︰“你這樣太冒險了。這不是一件小事,你該與我商議的……不過我更好奇,你不是修的伴讀麼?以前也經常見修來崔府找你玩,你怎的會與今上熟識?”

  畢竟大抵是物以類聚,崔季明的狐朋狗友都是那種鮮衣怒馬的少年,很少有殷胥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似乎默默坐在一旁把所有人的動作都看在眼里的人。

  崔季明張了張嘴,只感覺二人如何相熟起來,好像已經是太久遠的事情,無法追溯。

  她只得道︰“他雖然心思也深沉,但並不是旁人想的那樣。他挺可……挺好的一個人。”崔季明實在是沒法在賀拔公面前說當今聖人可愛,只得換了些詞盡力說明道︰“他比我還小了半歲,並不是那麼心思深沉,他以前也未曾與旁人好過。”

  賀拔慶元忽地往後挺了挺身子,眯著眼好似觀看名畫、妄圖體會兩分大師風骨般,觀察了她一番,有點不可置信似的道︰“你、你有這麼喜歡他?我可以前從來沒听你提過他幾回啊。”

  崔季明看著活潑熱絡,但打小就顯出心里頭的成熟理智來,賀拔慶元從來不會覺得她會沖動犯大錯,但……

  賀拔慶元又探過身子靠近她︰“崔季明,我真的是……給你預想過千百種佳婿人選,怎麼都沒想到你會心悅這樣的。”

  崔季明似乎不想對旁人說這些,賀拔公倒覺得小輩情情愛愛的也沒必要遮掩,他惱怒的只是跟聖人一事,但現在怕是崔季明早把把柄送到人家手里,連後悔的余地也沒有了。

  崔季明怪別扭的道︰“哪樣的。我覺得他挺好的,難道要找個嘴比我還貧,人比我還浪的?我跟他認識,也有幾年了——”

  賀拔慶元簡直內心受到了驚嚇,他頭一回看著崔季明露出這樣的神情,年輕人有些小情小愛的也沒怎樣,他倒是一直期望崔季明也能找到另一半,但另一半居然是……

  賀拔慶元︰“你就沒打算給你阿耶招了?這消息估摸在長安早就傳瘋了,你不打算跟你阿耶解釋解釋?他都快嚇瘋了吧。”

  崔季明擰著馬韁,半晌道︰“你說阿耶會不會要打我。”

  賀拔慶元︰“他估計不會親自動手,應該去叫人來打你。”

  崔季明︰“那我再緩緩再說,到時候阿公跟我一起進家門吧,攔著別讓我阿耶打死我啊。”

  賀拔慶元擺手︰“可千萬別,指不定到時候我也氣上頭來,跟著踹你兩腳。你還不如真是個男兒跟皇帝玩斷袖,至少還不會有什麼太惡劣的後果。”

  崔季明︰……臥槽想讓我真的去攪基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啊!

  賀拔慶元抬起手來,真的想跟她腦袋來一巴掌,這還沒落下手去,忽然听到身後有衛兵道︰“他們來了!”

  崔季明連忙拿起單筒鏡朝遠處望去,一群倉皇策馬而逃的士兵正從平原左側的樹林中冒出來,他們渾身狼狽,慌不擇路,跑的時慢時快,正朝南方而去。

  崔季明他們是藏在側面的另一處樹林中,麥稈的幾個高堆在樹林外遮擋住了他們的一部分陰影,更何況此地稍位高一些,又有觀察的優勢。

  而在逃兵身後,大隊的騎兵步兵正在朝他們追來,人數無法辨認卻陣勢浩浩蕩蕩。崔季明拿出腰間一面黃銅小鏡,對著陽光朝預定好的位置晃了晃,後頭的追兵可能因為角度而看不見,然而逃兵中最前列的幾人卻無法忽視這刺眼的光芒。

  他們立刻抬手,一直奮力向前的逃兵隊伍速度陡然就降了下來,甚至有幾人做出馬匹相撞差點跌下來的樣子,而後頭跟隨大批追兵也面露了然得意之色,抬手舞旗,兩翼先行一步,朝前圍住慢下來的逃兵,妄圖用三面圍抱住他們,一個也不留。

  他們似乎在說什麼,想來也是“他們逃不了了,前去圍住他們,割下康迦衛的頭顱,咱們就擒殺了賀拔慶元手下的得力干將了”。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往旁邊伸手︰“將長弓拿來。”

  一旁的衛兵遞上牛角的長弓,她捋了捋指節上的扳指到合適的位置,讓膝下金龍魚稍微斜站,拍了拍它的腦袋道︰“乖,站的穩一點。”

  金龍魚動如脫兔、靜如王八,此刻讓它偷懶站著它就像是四個蹄子釘進了地里,除非一袋炒豆子,否則誰也別想讓它亂動。

  崔季明需要更有優勢的高度,她兩腳立在馬背上,左腳正朝著目標,右腳則側著穩住身體。她伸手拉開長弓,粗糙且堅韌的弓弦死死扣在她扳指上常年拉弓磨出的溝壑內,崔季明挺直脊背兩指夾箭將弓拉開,持弓的那只手腕上掛著一串木頭佛珠,因為她剛剛抬手的動作而微微搖晃著。

  賀拔慶元仰頭道︰“能行麼?”

  崔季明眯眼︰“能行,不可小覷對方主將的實力,唯有這樣才能傷亡最小,全部擊潰。”

  賀拔慶元道︰“于仲世當年在幽州為將時,就以戰場上的應變而著稱,當年他性子又穩手下傷亡最少,誰料到如今卻貶官至中原,又來為叛軍做事。”

  崔季明听著弓弦發出咯吱的聲音,輕聲道︰“也是摸準了他不甘心,想要跟隨叛軍東山再起,才有的此計——”

  她話還未說完,持弓手腕上的佛珠不再晃動,它保持靜止不過一眨眼的瞬間,崔季明陡然松手,弓弦旋轉著就朝遠處而去,晨光和春天的顏色,從打磨光滑的箭桿上往後飛掠,它的箭羽因為旋轉幾乎沒有震顫,說是一道箭矢,更像是一道細長銳利的風——

  崔季明有這個自信,她有前世遠程射擊運動目標的經驗,于仲世的馬起伏的高度和速度很穩定,他也對此毫無戒備,直直向前並沒有改變路線。

  更何況這箭矢是她前一段時間一時興起,手工制作的旋羽箭。

  這一道風在眨眼的瞬間穿過人群,刺向還在往前策馬奔馳的于仲世,穿過他的太陽穴前側,還未來得及完全刺入,就在無數興奮吶喊的士兵眼中,好似從內炸開一般絞起一蓬血肉,撲了身後一群將士滿臉血水!

  手中還拿著紅纓長槍的主將就這樣從疾馳的馬上滾下來,身子朝下滾進驚蟄後卻松軟濕潤卻無人耕種的土地。

  後頭的士兵吼著什麼想要拽住馬鞍停下來,然而奔馳的大隊人馬怎麼可能是說停就停,不知是誰先停下馬來,卻被身後的人撞飛,而後更多的人又被倒下的馬絆倒,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轉過身來停下,整個向前的隊伍就像是從內塌陷停滯下來。

  崔季明彎腰手在馬鞍上一撐,動作行雲流水的坐回馬鞍之上。

  賀拔慶元猛地一聲鳴鏑射出去,尖銳的聲響不但是號令身後的將士,更是要一直裝作逃兵的康迦衛迅速整頓將士,準備應和!

  崔季明也一聲呼哨,率先帶右側一半將士手持賀拔刀往前部的騎兵而去。賀拔慶元則帶領剩下一半騎兵,朝後半部的步兵而去!

  長槍的穿刺和橫掃更適合對持盾的步兵,而對方騎兵有豐富槍對槍的經驗卻怕是沒有遇上過賀拔刀,這樣的打法也考慮了種種情況。

  在主將慘死于眼前的混亂後,一側又出現了大量的騎兵,分前後兩撥朝他們側翼而來,而一路上似乎狼狽甩不開他們的康迦衛居然帶兵反沖入人群!

  于仲世的副將幾乎兩頰發麻。對方人數並不多,卻是涼州大營而來,是大鄴最優良的戰馬,有大鄴最老練的騎兵,康迦衛將他們引入最適合涼州騎兵作戰的平原地帶,幾乎就在這一刻給他們判了死刑!

  對方人數並不多,以叛軍所知道的人數而看,應當還有一批人不在這個戰場上。

  答案很好想,那一批人一定去突襲了他們駐扎的大營,來了個釜底抽薪。

  不論他們此刻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時間卻還在流逝。

  一把把抬起的賀拔刀細長的刀面上映著光,朝他們而來——

  不論是崔季明或賀拔慶元,縱然知道大鄴屬內虛外強,中原地區的實力並不是特別棘手,但並不敢瞧不起這些人。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是曾經邊疆的老將,有些是世家豪強的主將,誰都知曉,戰場上瞧不起對手,只有死路一條。

  為了讓于仲世入局,崔季明和康迦衛也商議了許多方案。

  最終決定的便是要康迦衛帶一批會水的士兵,埋伏成武地區叛軍扎營的白溝內,趁凌晨前最容易懈怠的時間內,從水中入軍營,一邊放火燒糧草,一邊屠戮睡夢中的士兵。

  于仲世立刻做出反應,聚攏士兵,然而康迦衛還想活命,他帶了的幾百人,迅速離營,乘上提前在營外林中備下的快馬,準備逃走。

  于仲世和康迦衛在混亂中卻打了個照面,二人都是同一時代的主將,他當年在幽州大營時,還暗自跟另一座大營卻年齡相仿的康迦衛較勁過,只是于仲世沒有康迦衛那麼好運,他的戎馬生涯以貶官為轉折,幾乎就要結束了。

  他見到康迦衛,自然希望能夠擒殺他。不但是因為戰略上能夠大傷對方士氣,怕是更因為他內心的不甘心。

  本來只帶幾千兵馬追出來的于仲世,卻發現康迦衛離營後,竟然還有隊伍和他匯攏,對方人數並不少,但實力不佳,他更是急功近利喜上心來,命人回營內再調兵馬來,決意要圍堵住康迦衛和那些勢弱的逃兵。

  在中原打仗就這點好處,叛軍的主將大多都是熟人。此計能成,與康迦衛對于仲世的了解關系密切。或許因為大鄴內外兵力的調動,這些士兵中或許也有相識的人罷。

  崔季明曾無數次將刀揮向突厥人,卻在這短短幾個月內,先將箭矢射向流民,再去向中原的大鄴士兵揮刀。難道戎馬的生涯,就要一次次面對這樣的事情麼?

  這片無人管顧的沃土,就要這樣被大鄴許多年輕人的鮮血澆注麼?!

  她不敢深想,抬起頭去輕叱一聲,身後的騎兵跟隨她動作變換持刀的手勢,刀尖向前,以她為先,如一把利劍插入叛軍之中——

  **

  兗州城中,永王府。

  兆一腳踢向凳子,眼見著矮凳飛出去摔碎,他暴怒道︰“裴森——裴森!我遲早要殺了他!”

  顯然是這一次兆對于裴森的交鋒,他又吃了一賭氣火。

  兆又驚又疑,裴森說是行歸于周的有不止一位貴人來了兗州,顯然想把兗州當作主戰場,他們會做好一切,他作為永王就好好呆在家中便可。

  這貴人能是誰?

  而裴森語氣中的輕視和嘲諷,甚至笑言萬氏是無知婦人,甚至拿其母的身份來開玩笑,更讓他怒火中燒!他知曉母親出身甚至比不上林憐,當年作為伶人被殷邛接入王府,用了不少手段才在入府沒多久後生下了他。

  他知道這些,卻無法忍受連裴森這樣的人,都敢辱罵他的母親!

  忽然門吱呀一聲打開,兆還要踹翻矮桌時,身後想起了有些害怕似的聲音︰“阿兆,你又要砸東西了麼?”

  兆動作僵了一下,回過頭去,肩膀微微垮下來︰“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嚇到你了?”

  裴玉緋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點了點頭︰“你還生氣麼?”

  兆深吸了兩口氣,兩手拍了拍臉頰又放下來︰“沒有,我不生氣了。”

  他知曉殷邛脾氣暴躁,甚至對林憐和他母親都動過手。他厭惡著這一點,但感覺骨子里跟殷邛的相似,總讓他暴怒時候很難控制住自己。

  兆環視了一眼自己弄的亂七八糟的房間,心中更生懊惱,他生怕自己有哪一點像殷邛,卻處處越來越像他!

  兆扶起矮桌,撿起地上的東西放回原處︰“抱歉,我……我不該這樣的。”

  裴玉緋道︰“堂叔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吧,他就是那樣的人,所以家中才一直不待見他,我也、我也討厭他!”她說著提裙走進屋內,伸手挽住了兆的胳膊,她身材嬌小,表情是稚嫩的安慰,兆忍不住捏了你她的手腕︰“你不必因為我這麼說。”

  裴玉緋抬臉︰“我越覺得兆應該上戰場,這肯定就是裴森一個人的意思,他把你鎖在這里不讓你知道外面,跟軟禁又有什麼區別,或許前線還等著你去振奮士氣呢!”

  兆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苦笑道︰“振奮什麼士氣,我只是自己也想做些事情罷了。”

  裴玉緋︰“我們叫上護衛,自己去豐縣吧!我、我可以偷來堂叔的令牌,命令城牆上的人為我們打開城門。”

  兆驚道︰“什麼?”

  裴玉緋道︰“似乎成武有變,于仲世的一萬三將士被擊潰,部分受俘,堂叔也要被調往前線去。咱們可以趁著這個時候走。”

  兆雖然驚喜,卻也覺得有些太過簡單︰“怎麼走,你是個女子——”

  裴玉緋笑了︰“就算是女子,我也是姓裴,更是長房嫡女,若我一事無成,怎麼能嫁給你呢?我會處理好這件事,具體的計劃等我拿到東西之後再與你說,咱們可以好好商議。”

  兆有些猶疑。

  裴玉緋抓住他的手臂,道︰“相信我!咱們只要出了兗州,前線往東都是咱們的地方,只要是隨便找個靠近前線的軍鎮聯絡上一位主將,就可以了。”

第187章

  一只船在薄霧升起的廣闊湖面上緩緩前行,船漸漸向岸邊靠攏,可以隱隱約約看清西岸上在太陽剛下山後點起的燈光。

  微山湖南鄰兗州,北端上岸後再走十幾里就到了徐州。

  但這湖泊更像是一片濕地,北魏時還未形成,存在不過一百多年,水很淺容不得大船,因此兆和裴玉緋只能乘坐矮棚的長船。這種船自然沒有什麼隔間或二層,相當簡陋,不過還能容納二十余人已經不錯。

  掛著充氣羊皮的船邊輕輕磕在了低矮的碼頭上,裴玉緋穿著簡單的衣裙,只帶了兩個丫鬟,在護衛和船夫登上船掛好繩索後,才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上甲板。

  她回頭道︰“郎君,快些。我們看看上岸有沒有什麼地方可賣吃食的,我都快餓得不行了。”

  兆穿著圓領窄袖上衣,束著發冠踏上岸︰“不要急,你小心一點。”

  他伸手扶住裴玉緋,看向了眼前的小鎮︰“此地名魚台?”

  裴玉緋愣了愣︰“你知曉這里?”

  兆道︰“我分封來兗州的,兗州都督府又領三州,我自然要了解每個縣鎮的情況。魚台是因有魯隱公觀魚台,才有此名,也是魚米之鄉,听聞縣內有十幾條河流貫通,以產米而聞名,也不知道去年的凍災對這里影響如何。”

  裴玉緋笑︰“原來兆也有好好讀書啊。”

  兆勉力扯了扯嘴角,沒法接這句話。他分封來兗州,當初也是又驚又喜,希望自己能夠治理好這一片中原重地,他知曉自己有了治理一地的經驗,以後的事情可以慢慢學,他遲早能有真的治理天下的能力。

  因此來之前,他不知道查了多少兗州附近的卷宗;進入兗州的路上,也曾拜訪過幾地州縣官員了解過狀況,本來以為到了兗州要大展身手,卻不料反而是讓人軟禁在了王府內。

  如今想來,當時護送他來的那些官員見他四處探訪情況,或許內心也在偷偷嘲笑他吧。

  兆是思索了許久才做出了出城這個選擇。

  或許早就沒有他可去的地方,或許到了豐縣的前線,也未必真的能上戰場。他心里漸漸有了一種預感,行歸于周是要打一場持久的硬仗,他不可能在很快的時間內回到長安。

  就算吞下汴州和洛陽,打到長安,在如今各方作戰卻根本不過問他的狀況下,或許他根本不會登上皇位。

  他承諾過為朝堂上修改政體,將尚書門下擬定詔令時商議的議事堂改大規模,以三方而立,用投籌來定國家大事,做隱朝來真正決定事宜,以原有的朝廷為最後決意和發布的場所。這種方式雖然是將皇帝手中的權力交出更多,但他也認為幾十人互相制衡的議事堂能夠商議出正確的結果。

  更何況兆手里沒有什麼實權,他除了這樣妥協也沒有別的辦法。

  但要是真的打到了長安,他們還會需要一個皇帝麼?還會需要延續殷姓的皇朝麼?就算李公肯,那些真的為這場仗出力的人肯麼?

  在兗州時封閉的環境,巨大的落差逼的他不得不思考起來,他好似卷入了一場根本與他沒甚麼關系的戰役。但他仍然不能呆在兗州坐以待斃,他不能再這樣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了。

  于是兆最終同意了裴玉緋的提議,他只是有些懷疑裴玉緋是不是真的能做到,畢竟她看起來實在太像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兒,裴玉緋將計劃詳細說給他听,他倒是有些吃驚她居然能想得出來。

  直到一隊人馬在深夜偷偷離開了兗州城東側門,坐上了城東小沂河的船只,順著小沂河進入微山湖,選擇了這樣一種無法追蹤又避免官道關卡的方法。

  此刻兆與裴玉緋走進城內,才剛剛踏上了青石板的街道,兆就皺了皺眉︰“這不應該……”

  “什麼?”裴玉緋轉過臉來。

  兆︰“雖然只是縣,但也應該有民兵守住各個城門啊。”

  裴玉緋雖然也出過幾次遠門,但算不上見多識廣,兩個長大在貴族高門中的少年少女都不太明白什麼,只是往魚台縣內走。

  然而魚台縣真實的狀況和兆的想象並不一樣。

  由于這些年運河商路發達,魚台應該也是微山湖一代最熱鬧的縣鎮之一,听聞魚台縣內幾處小酒家迎送來往的客船,店內以米糕和烤鵝聞名這一帶,更是這附近最主要的產糧地。

  魚台縣幾條路上鋪著青石板這點已經有州城的水準了,縱橫幾道街道上卻空無一人,並不是各家門窗緊閉,而是有一半的矮房都是門窗被損壞里頭漆黑一片,更有幾處小酒樓模樣的二層建築,被燒的一片漆黑。

  薄霧在魚台縣內飄蕩,道路上的霧水映著闌珊的燈火。偶爾幾處透出燈火的房屋,似乎只敢偷偷摸摸的點一根蠟燭,緊緊閉合著門窗。

  兆心中愈發有了不好的預感,轉頭問裴玉緋︰“是誰駐軍到魚台了麼?”

  裴玉緋並沒有想到這個狀況,她抓緊兆的手臂道︰“我也並不知曉,但怕是已有駐軍來了,畢竟魚台產米,如今大軍在前作戰,總是要征米糧的。”

  兆心頭朝下沉去︰“怕是不但要征糧,還要征兵。”

  旁邊的護衛拎著燈籠,裴玉緋心道早知就不該上岸,她早該想到如今戰線內的城鎮成了什麼樣子的。本來是想到魚台讓兆放松警惕的——

  兆走了幾步,踩到了不少從兩側的鋪席與民戶家中被扔出來的東西,裴玉緋忽然低低叫了一聲,兆連忙低頭下去,拿著手里的燈籠朝下映了映。裴玉緋還沒來得及低頭,兆一把捂住她的眼楮,攬著她往後撤了幾步︰“別看。”

  裴玉緋微微戰栗了一下,她顯然已經明白自己踩到了什麼。

  兆更吃驚的是,不知道多少天前這些人佔下了魚台。難道是魚台縣令有所反抗不同意他們進駐?還是因為駐軍只是單純想進縣來搶殺?

  畢竟這場戰役名為叛亂,自然有人不想上這條道,這才導致了魚台如今的狀況麼?

  白天時候,這些雜物尸體就躺在街道上,沒有人收拾麼?

  兆驚疑不定,他拽著裴玉緋就往後退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街道的那頭居然也有一隊人馬拎著燈籠朝他們走過來。護衛中居然有人朝前走一步,揮手道︰“請問——”

  兆道︰“閉嘴!不要說話,咱們回碼頭去!”

  那護衛驚了一下,果然街巷那頭的一隊人頓了頓︰“誰?!是哪里來的人進城了!這里宵禁,不可隨意出門,爾等何時上岸的?!”

  身邊的護衛連忙拔刀,道︰“不可放肆,我等是永——“兆怒道︰“不要跟他們說話,跑!他們不會听的!”

  身後立刻傳來呼聲︰“抓住他們!”

  在這地方,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不會管用的,他與裴玉緋穿的又是常服,誰會還來辨認他們是不是什麼王爺。直接殺了,帶走財物,把尸體一扔,到他爛的面目全非都不可能有人來管的。

  他以為這場戰爭混亂的只是前線,是他想的太天真!連偶爾登岸看到的重鎮都是這個模樣,其他的那些連民兵連縣令都沒有的村莊又該如何?!

  為何船夫沒有提醒他們?!難道船夫也知道這狀況,讓他們上岸來送死,好私吞船上的財物麼?

  兆一邊跑一邊問道︰“碼頭留人了麼?”

  裴玉緋也嚇出了一身冷汗︰“留了!留了兩三人——”

  對方是有騎馬有步兵,應當是在縣上巡邏,呼喝一聲就朝他們而來。

  就算他們不登時殺了他們,而是押入牢中審問,真的辨認出他們的身份,對方可經受不起得罪永王和裴家嫡女的代價,為了不讓旁人這件事,為了不受到報復,他們也只會殺了所有人包括那個船夫,讓誰也不知道行蹤的這二人無聲無息的消失。

  裴玉緋穿著薄底的軟鞋,跑了幾步就在霧水凝結的石板地上打滑,兆听著後頭的人朝他們逼近,一把撈起她扛到肩上。裴玉緋驚叫了一聲,結果竟然听見後頭追上來的兵中,有誰興奮的吹了個口哨︰“有個小娘子!還有個小娘子!”

  幸好魚台縣並不大,幾個護衛率先迎上去,傷了對方幾人自己也沒能活命,給他們爭取了時間。

  兆腳下也有點打滑,護衛扶了他一把,他扛著裴玉緋就往碼頭沖去。

  裴玉緋怎麼都沒想著兆回第一時間扛著她往回跑,她顛得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伏在他身上。

  碼頭上兩個護衛站在岸邊,看見兆回來,剛要報︰“王爺!那船夫剛剛搶了船內一個包裹,直接跳下船游走了!天色太黑,已經很難追蹤——”

  兆哪里還管得了這個,他額上青筋凸起,吼道︰“解開繩索準備上船,你上去撐船桿,離開這里!”

  而後追趕的腳步聲和慘叫聲也跟著傳來——!

  那兩個護衛俱是一驚,就看著碼頭幾個燈籠的微光下,兆先將裴玉緋扔到了船上。

  裴玉緋悶哼了一聲,滾進船內立刻爬起身來,驚道︰“兆,快上船!”

  能跟上兆腳步的,不過只剩下幾個護衛,兆在岸邊,對幾個還在往這個方向奔走的護衛高聲道︰“快點上船!”

  他們估計也沒想著兆還會等他們,連忙跳上船來,最後一個護衛解開韁繩也跟著跳上船來,他們並不會撐船,倉皇之間連忙用竹竿撐了一下碼頭,離開了岸邊。

  兆拿起一根竹竿對另一護衛道︰“你去船尾,撐湖底就是,這里水很淺!”

  他話音還未落,就忽然听著好似一陣豆大的雨滴如打在屋檐上一般,砸在了船篷上,船頭撐桿的護衛悶哼一聲,胸口中箭從船上掉進了水里!

  船慢慢的飄離岸邊,兆按著裴玉緋往下趴去,道︰“他們絕對是新來的駐軍,這種地方的民兵一般不會給配弓箭。不要抬起頭,躲著!”

  此時就听見岸邊又傳出了拉弓時令人牙酸的聲音,卻有人道︰“別射箭了!箭矢數量都是有數的,明日要是核對,數量差得太遠,咱們都要受罰的!”

  卻有人道︰“可是就這麼放走太可惜了,誰知道是哪個冤大頭,帶了那麼多護衛,肯定非富即貴——”

  船上僅僅存活的幾個人大氣不敢出一聲,眼見著剛剛在岸邊一撐的力道馬上就要消失,再這樣下去船要停下來了,一個護衛連忙沖出去,用竹竿在船尾用力一撐,岸上的人還沒來得及朝船身再射箭,船只已經劃出去一段,隱入了一片蘆葦中,遁進無邊的夜色。

  兆喘息了,起身輕點了一下船上的人數。

  就剛剛停靠岸邊這一炷香時間,護衛僅剩六人,裴玉緋只有一個丫鬟跟著上了船。護衛無言的點起了燈籠,勉強照亮船內。

  兆站起身,望了一眼滿頭是汗的裴玉緋︰“可有受傷。”

  裴玉緋面上神情有些復雜︰“沒有。我很好。”

  兆這才走到船外,拔了一支嵌在船篷上的箭矢,走進船內靠近燈籠端詳,箭桿上果不其然有兗州附近兵器造局的標記,這顯然就是一支大鄴中原士兵標配的箭。

  他踱了兩步猛地暴怒踹了一腳船內,咬牙道︰“這還是兵?這也是兵?!他們和山匪又有什麼區別!”

  裴玉緋讓他嚇了一跳,往旁邊坐了坐道︰“魚台怎麼會這樣……”

  兆冷笑︰“他們把征兵佔城,當做了山匪進村,魚台及附近原有六千多戶人家,單看城內就最少被殺或者逃走了一半以上,而那些村莊,怕是連什麼也不剩下了吧!誰還敢留在這里種地,誰還會留在這里生息!這就是所謂的前線以東都是安定的?!”

  裴玉緋平復呼吸,道︰“這里究竟是誰的駐軍,咱們要查清楚。”

  兆捏緊箭矢︰“是必須要查清楚!這場仗開始不過五個多月,還沒有到艱難的境地,就開始向百姓揮刀了,若往後打不下去了,節節敗退了,他們還不知道能怎麼瘋!這就是——這就是李公說的太平盛世?!”

  裴玉緋冷靜道︰“實際上因為是聯兵作戰,且兵力分散,各自為治,光帶兵三千人左右的主將就有十幾位。要想能驅使動這些各地的兵為咱們做事,就有必要給他們許諾好處。比如許他們接管一座城,比如對他們的暴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兆轉過臉來,他沒有想到裴玉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面上的沉靜與口吻,都使兆感覺到了一絲陌生。他道︰“所以我們就只能這麼看著不管?”

  裴玉緋嘆了一口氣道︰“說了或許也沒有用。李公與五少主都來了前線,就算你向他們說此事,他們也不可能去給這些主將立規矩的,他們太需要這些人的支持了。”

  兆一直以為裴玉緋只是呆在家中,玩樂听戲,天真無邪的過著日子。然而連他連影都不知道的消息,她居然知道?

  裴玉緋身邊一直貼著她站著的丫鬟,朝前一步站在她身前,袖中掉出兩把短刺,做護衛狀。

  兆愣了一下,她的丫鬟會武功,怪不得明明沒人管這個丫鬟,她居然也能跟著毫發無損回到船上來。

  裴玉緋神情略顯復雜︰“謝謝你一直想保護我,但是局已經設下了,船也到了位置。是我對不住你。”

  兆︰“什麼?”

  他話音未落,就听見了似乎有鐵鉤搭在了船上,幾十只短箭從兩側的蘆葦叢射出,好似連反光都沒有,像是影子做成的箭一般,射中船頭船尾撐船的護衛。兩側有幾架竹排推開蘆葦叢,順著牽線的鐵鉤靠近這艘矮棚船。

  燈籠晃了晃,兆有點茫然的環顧四周,已經撞在了船邊的木筏上,蹲滿了黑衣人。

  他看向裴玉緋,她稚嫩的面容上沒有了天真依賴的笑意,微微垂下眼簾,遮住光。兆一時恍惚,他是怎麼能認為她像妙儀呢。

  她這樣的神情……明明一點相似處都沒有。

  裴玉緋開口︰“這些人早就設好了,我本來是想請你去魚台吃一頓,賞賞風景,再送你上路的。沒料到……”

  兆往後退了一步,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就要去拔他腰側的佩刀,就看著裴玉緋身邊的那個丫鬟率先往前邁了一步,手中的短刺朝他胸口而來。一旁還在船艙內的護衛連忙沖上來,裴玉緋叫了一聲︰“小鸞!先不要動手!”

  然而已經慢了,兆拔刀時用刀背擋了一下,他的騎射是幾兄弟中最優異的,拔刀速度顯然已經夠快。

  然而那丫鬟也是個高手,她角度微微一斜,短刺直直扎入兆的腰腹上!

  兆只感覺一陣如火鉗貼上的鈍痛,還沒來得及叫喊,那丫鬟就想拔出短刺,還要再刺!

  護衛連忙上前一步,抬刀揮向丫鬟,將兆往後拽去。

  那丫鬟不得不松手,短刺就這麼留在了他腰腹上。

  一截鋼鐵嵌入血肉的感受,實在是讓人無法形容,看不清的燈光下,他滿面驚愕,左手緊緊捂著那半截血肉短刺,生怕鮮血噴涌而出。

  那護衛回頭吼道︰“王爺快逃!”

  兆倉皇退向船尾,卻看著船尾也登上了黑衣人,裴玉緋似乎在混亂中高聲喊道︰“迥郎——先停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兆從船內的窗戶中朝外爬去,而連接幾枚箭矢跟隨而來,射中了他的小腿,他從窗戶跌了下去,掉入漆黑一片的湖水中。

  船上之人立刻向水底似乎射入短箭,星月雖然很亮,卻不可能照出水下的影子,水面也沒有波動,看不出有誰在鳧水。

  迥郎立刻沖上來,一刀殺死了與丫鬟纏斗的護衛,抓住了裴玉緋的胳膊︰“你不要緊吧!”

  裴玉緋怔怔的搖了搖頭︰“不要緊。”她迅速恢復了鎮定,知道自己該情急之下喊了不該喊的話。兆連中幾箭,再落入水中怕是也活不了了。

  就算他勉強上了岸,就看如今魚台的狀況,他也無處可以去求救。

  不論怎麼看來,他都已經沒活路了。

  裴玉緋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你做的很好。叫人將尸體扔下船吧。”

  落入水中的兆,卻在一瞬間,拼死用出最後一點力氣,扣在船底。

  在一片漆黑的水流中,憋著氣隨著船而向前移動。不知道多少血正在流出他的身體,他只感覺水中的腥味極重,什麼也看不清楚,不斷有粘滑的魚和水草擦過他的身體。

  船上其他護衛似乎被扔下了船只,有人重新撐起了竹竿。落水與撐船的聲音,好似浪灌入他的耳朵,他渾身四處交換著尖銳的疼痛,鼻中口中涌入了大量的湖水,灌得他胸口擠壓嗓子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在極端的痛楚下,時間不再有慣常的定量。

  他覺得自己再撐不住了,扣著船底的手松開了。

  然而就在松開手的下一秒,兆就落在了黏軟的水底,水底似乎還橫著斷木,他撐了一下水底,發現太軟了根本沒法立足,然而值得慶幸的是,水深看起來似乎還沒有一人高。

  那艘矮棚船似乎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兆感覺自己喝了不知道多少湖水,卻仍然不敢抬頭,所幸他水性還算勉強可以。他腿上中箭根本不敢劃動,只能用著雙手鳧水,朝更淺的地方游去。

  兆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有活下來的本能。

  待到他幾乎覺得自己肺部幾乎要炸開時,才抬起頭露出水面喘息了一口,滿面是水的模糊視線中側望了一下,船已經駛的遠了。

  而不遠處,他好似隱隱看到了泥岸。

  他短促痛苦的呼吸著,朝岸邊游了一段。微山湖側有許多地方水非常淺,他很快游著游著手都能踫到了底,只得從水底爬上了岸。

  他手指抓滿了黏濕的淤泥,水草掛在他的靴子和褲腿上,兆艱難的爬上了淺灘,他最後的理智還記得自己身上有一截短刺,不敢趴下,逼的自己用盡最後的力氣躺在淺灘上。

  兆手指扶著腰上隨著呼吸而抖動的鐵刺,鐵質冰涼,他不敢拔。他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做任何事,呼吸急促得好像是盡力把肺中的水給嘔出來,他感覺後背的地面如此柔軟,耳邊似乎還有在鳴叫的蛙。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如此接近自然,接觸泥土。

  他覺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隨著身上滴下的水而流逝,春風吹得他無法自控的發抖,然而眼前的景象更讓他覺得震撼。

  他居然還有賞景的空閑。

  平靜的微山湖上,星月明亮,遠處好似傳來了笛聲,誰也不知道這里曾發生過一場隱秘的謀殺。他不是倒在湖邊,更像是在銀河邊休憩。微山湖像是一片天,將銀河完完整整的映在了懷里,他感覺自己好似還在一艘順春水漂流的小船上,船舷周圍見到的是一片星光燦爛。

  原來微山湖如此之美,他死前竟還能看到。

  兆掛滿水的眼睫越來越沉,他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一句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泛舟春水,他腳邊擺了一張墨玉棋盤,船角掛著隨風搖擺的燈籠,一個少女坐在棋盤對面,她永遠不齊整的發髻再度被風吹起碎發,她渾不在意,眼中有水的流光,手執白子輕輕落下,對他笑了。

第188章

  深夜,長安去往洛陽的官道上。

  縱然是夜晚,這條大鄴最寬闊的官道上,兩側的幾十丈一個的石燈還亮著光,明明深夜,巍峨關門外,仍然有十幾個食鋪茶鋪亮著燈燭。畢竟再往前走,就是被稱作天下第一關的潼關。

  一行劍客游俠打扮的人騎馬而來,遠遠看過去,為首的居然是個笑盈盈的小娘子。她穿著髒兮兮的灰布衣裳,馬鞍也磨破了好幾處,馬背上放了些繩索行李。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年幼尚貪玩,馬背上竟然還掛著兩個顏色鮮艷的燕子風箏。

  她跳下馬來,對著身後的人道︰“如今潼關難過,還是先下馬準備找個地方休憩,停留兩三日都是有可能的。”

  身後有些年齡差別很大的負劍男子跟著下馬,少女身後的一個頭上裹著布條,面目難辨的年輕人也下馬往後走去,伸手將一人扶下來道︰“秦師,咱們到潼關了。”

  老秦看不見卻又不肯與旁人同騎,只得找一匹溫順的老馬給他,將老馬的韁繩和另一匹馬相連,牽引著方向。

  老秦手中一截短銅杖猛地一甩,變為長拐,他拂開了年輕人的手︰“放手,我看不見也能走路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子里呢。”

  他說罷拄著拐大步往前走去,對著在茶攤邊跟店主說話的少女高聲道︰“阿穿!快點讓他們找個地方住下,我的腿都快疼廢了,這才剛開春難不成要下雨了?”

  阿穿應了一聲,轉頭對店主道︰“什麼時候換人的,我以前總往潼關跑,雖然陸行幫來潼關也不過幾年,但以前這兒是顧老頭的地兒啊——”

  那店主是個圓臉雀斑的年輕男子,兩只手在一起局促的揉著,面上笑容好似被蠻橫的客人糾纏時盡力在圓場,輕聲道︰“阿穿娘子,以後可別再叫陸行幫了,上頭早改了這說法了,只稱北機。至于顧老頭,您也知道……他是雙爺交命的並肩子,不可能站邊兒,但上頭也總不能說去殺他罷——”

  阿穿急道︰“所以?”

  店主將她往鋪席內扯了扯,道︰“潼關如今是北機幾道線的匯點,來往的消息都要在這里有過匯總,他的身份,肯定不能在潼關這地方呆了。上頭直接讓他跟著雙爺走了。”

  阿穿手指捏著油乎乎的桌沿,似乎氣苦道︰“顧老頭都一把年紀了,他不過也比秦師小幾歲,哪里還經得起這顛簸!”

  店主連忙道︰“那也是他願意走的。阿穿娘子既然是自己都選過邊兒站了,如今身上帶的信物都是北機的,何必再多管這些,雙爺都已經算作自立門戶了。”

  阿穿總不信陸雙真的能自立門戶,給朝廷做過事,還能說走就走。或許他跟聖人之間立過什麼約定,否則那些人早就該被殺了。

  她撇嘴道︰“是是,咱們都成朝廷走狗了。”

  圓臉店主笑了笑︰“這年頭誰不是別人的走狗,有靠山總能活命機會多些。啊,秦師父也來了,這個時點肯定進不了城內。如今東邊有戰事,來往的達官貴人和信使不知道有多少,外頭這幾座驛館都滿了。後頭倒是有棚,只能委屈你們今日先住棚內,等明日早上,我跟城內的線子聯系,估摸能把你們送過去。”

  阿穿無奈點了點頭,轉身對老秦道︰“咱們應該是只能住棚了。”

  老秦道︰“那驛站讓我住我也不敢住,連個單間兒也沒,幾張長炕擠在一塊睡,指不定半夜被哪個夢魘的給一腳蹬掉半條命!住棚也省得我聞那些臭腳味兒。”

  店主笑了笑,道︰“是是,小二,快去帶人往後頭!阿穿姑娘,進來按印畫押,對消息罷。”

  阿穿嘆氣道︰“現在改了之後,可真麻煩,也不能跟以前似的帶口信就得了。”

  店主引著她往後頭驢棚走,笑道︰“這不是也沒法,如今不是誰都能用這些路子了,官驛傳不了的都到咱們這兒來了。”

  阿穿進了內院才掏開了包裹,一陣翻找,找住三件銅器,拼合在一起才形成了一個帶名字與編號、有效時間的形狀奇特的印章,道︰“來來,我這都印了一路了,真是一步走到了哪兒都有人知道啊。”

  老秦坐在了一處棚下,棚內鋪著十幾張草席,中間有兩個陶盆放著幾根快燃盡的白燭,顯然也曾有不少來晚了進不得城的人在這里留宿。

  老秦盤腿坐在了草席上,旁邊渾身好幾處纏著布條的年輕人幫他把銅杖收好,剛要去起身給他倒水,老秦忽然開口︰“坐下吧。你不像我們,在馬背上根本睡不好不是麼?”

  那年輕人才坐回了遠處,有些無所適從的盤腿在原地。

  老秦︰“修,你該把那些布條摘掉的。”

  修搖了搖頭系緊了手背上的布條,啞著嗓子道︰“他們老是看我,路上那些人。”

  老秦︰“這會兒才開春,還不熱。等到大夏天的,難道你也要這樣纏著麼?沒用的,反正你自己看不見自己長啥樣,讓他們看去罷。”

  修抿了抿嘴,不說話。

  大抵是這兩年又老了,他連對崔季明時候強硬的勁兒也被消磨掉了幾分,看他沉默,忍不住開口道︰“你听得見麼?那是黃河奔流的聲音。潼關南依高山,北瀕黃河,形勢險要,內有十二連城,雄關虎踞,通有最多兩人並行的小路——”

  他講述著潼關的歷史,從曹操破馬超,到赫連勃勃屯關中,修讀書並不用功,他沒大听說過潼關這刀關門四百多年的往事,忍不住側耳傾听。

  老秦也是覺得自己年紀越大話越多,平時摒著不肯跟小輩多說,但真要是有人願意听,他也能從東漢扯到北魏,如數家珍。

  他以前听說過修,絕不是如今的沉默寡言。而知曉了那一場宮變,他也很難說去評判什麼。年輕人識人不清是常有的事,只是他身在皇家,就會為自己年輕的疏忽付出更慘烈的代價吧。

  或許是因為他不肯說話,默默傾听,偶爾發問,使得老秦話更多了起來。

  說著說著,談起桓溫伐秦,不克後還自潼關的事情,也漸漸累了,一雙手過來似乎很笨拙的給他敲了敲腿。修道︰“秦師若累了,便歇下吧。明日進了城,可以到時候再說。”

  老秦臉上露出幾分很微妙的神情。

  剛帶他出長安的時候,他不止不會自己穿衣服穿鞋子,甚至連半點該有的常識也沒有。老秦也覺得,或許他或許會忍受不了十幾日洗不了一次澡,睡在草席上跳蚤叢生,野外啃幾口干糧喝口河水就勉強果腹的日子。

  然而他雖然也因此生病、胃痛甚至鬧出不少的笑話,卻仍然跟著向北繞著辦事後,走到了潼關。

  去年還是太子的人,如今居然一身布衣,穿著草鞋住著窩棚,甚至還來給他揉腿……

  而修在一旁蜷在草席上,也因為疲憊而閉上了眼楮。

  曾經在宮內,只要一閉眼,他想到的便是阿耶臨死前朝他伸手呼喊的樣子,便是踏過繡龍錦被的靴子,以及那一場灼燒的他無處可逃的大火。

  但如今,那些事情似乎開始漸漸隱進了夢的深處。伴隨著黃河的轟鳴水聲,外頭道路上傳來的說話聲,似乎一場春雨也在悄悄降臨了潼關,雨水敲打在草棚上,使得空氣變得冰涼而濕潤,火燭跟著雨滴的節奏而跳動。

  他閉著眼楮沒有睡著,想起離開長安城前,澤回京後一家人的那次團聚。

  打扮素樸的阿娘淌出眼淚來,牽過離產期不遠的刁琢說話。而澤面上曾經求死的神情消失不見,縱然是坐著由下人手抬的軟轎才登上殿內,但他仍然笑著與他說話。眼楮里幾乎見不到當年在朝堂上不安茫然的神色,卻仍然有當年的溫和耐性。

  他那一身值得稱贊的氣度還在,修至今覺得他身上還有著帝國太子的模樣。

  一家人坐在偏殿內說話時,澤想請殷胥也來一並用晚飯,殷胥卻以政務繁忙為由拒絕了。

  或許他覺得這是一場家宴,他是那個外人,何必湊來。

  胥一個人去了觀雲殿內。

  記憶中的每個細節好似都能復刻出來,他就算躺在潼關外,也能記得阿娘面上舒展的細紋,記得澤聊起刁琢的才能,聊起宣州的那一場戰事,記得刁琢撫著肚子,依靠著澤,面上溫柔的笑意。

  而就在那日之後,他準備離開長安城前,阿娘卻從房間內抱來了一個小盒。她面色猶疑,似乎覺得自己不該說,但仍然坐到了他床邊,打開了那盒子。

  里頭是厚厚一沓信封,修愣了愣,伸手翻了翻,從底下到最上頭一封,全都是他寫過的……以為寄給舒窈的信件。在他做太子最無所適從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也不管是不是會對她造成困擾,瘋狂的一封封寫信給她,不論大事小事都寫進去,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回信。

  下人總說寄出去了,原來都……

  林憐坐在床邊低聲道︰“我看過第一封,往後的便沒有看過了。對不起,阿娘——”

  修合上了盒子,道︰“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我本來就不該給她寫信,她都已經去了建康,或許也已經覓了鄭、王兩家的郎君。”

  林憐手指撫摸過那盒面︰“或許我不該告訴你的,但我只是……有些事情瞞不了一輩子,她從來沒收到過你的信,這是事實。”

  他頓了頓,倒回床上︰“幸好她沒有收到過信,否則我現在這樣,怎麼能去見她。”

  修偏頭笑道︰“這樣也很好,那段時間信里可能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可能讀起來會覺得我這個人已經變得奇怪,變成了個瘋狂嫉妒的人。幸好她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阿娘你說,她身在建康那麼遠應該不知道大火的事情吧。”

  林憐搖了搖頭。

  修笑了︰“那就好,那她肯定覺得我還跟當年一模一樣。”

  對、在她心里,他一定還是當初那個給她扇子的人。記得的還是當初游船上,他做過的那些傻事。

  忽然有一雙手推了推他肩膀,修一下子從迷迷蒙蒙的睡夢中驚醒起來,轉頭望去,阿穿跪在席邊︰“你忘了要涂藥了麼!”

  外頭雨已經下的很大了,不斷隨著風灌進棚內來。

  修這才撐著身子起來,道︰“我可以自己涂的。”

  阿穿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的跟我願意幫你似的,你看不清自己臉上的,也夠不到後背上的吧。轉過來坐好,我已經洗過手啦。”

  柳娘把涂藥這個事兒拜托給她,她本來是滿心不願意的,後來看著修身上幾處燒傷根本夠不到,涂藥的時候實在是可憐兮兮的。她想著崔三郎也算是修的伴讀,她這也算是幫崔三郎的人情了。以後要說給三郎听,要他好好夸夸她才行。

  阿穿幫他把布條解開道︰“你真的不該這樣繼續裹著這玩意兒了,對你的傷疤不好。”

  修似乎還在回味著夢中的什麼,下巴放在膝蓋上愣神。

  阿穿氣得摁了摁他傷口︰“喂,師父給你說話你都不听啊!”

  修吃痛倒吸一口冷氣︰“沒有沒有,我想事情去了。”

  阿穿這才昂了昂下巴,手指蹭過他被燒傷的耳垂,修縮了縮脖子,她拍了一把他後背,要他別亂動。她道︰“上次教你練刀,你練的如何了!”

  修連忙道︰“我有練,但是感覺太難了。”

  阿穿︰“你果然是個花架子,宮里那些師父都教了你一些什麼呀,你也就是馬術好些。我一個人就能打死八個你!”

  修點頭︰“阿穿師父很厲害的。”

  阿穿得意。她自然不會說是老秦不想教殷家人,又看著修實在想學武,便將一套刀法先授給阿穿,再讓阿穿去教他,如此這般自欺欺人。

  她道︰“你知道師父厲害就成,哼,我在道上走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學三字經呢!”

  旁邊一圈人都沒睡著,听見阿穿在哪兒胡吹腳踏西域南北道,拳打山東各流派的事跡,憋笑憋得都快弓在席子上抽搐了。

  偏生修不辨真假,被忽悠的一愣一愣,滿臉敬佩,連叫幾聲師父。

  阿穿笑著摸了摸他沒涂藥的那半邊腦袋,道︰“等為師回頭再收幾個徒弟,你就做大師兄,到時候你就可以教他們武功,隨意指揮給你做事了。”

  修回頭,面上隱隱激動。

  旁邊的一個裝死的叔實在是憋不住了,發出一聲好似豬叫的悶笑。阿穿穿著草鞋的腳啪的踢過去︰“睡你的!”

  修還不能睡,他赤著上身等藥膏晾干,盤腿而坐,看著阿穿跑來跑去的收拾東西,都哈欠連天了還在忙活,忽然開口道︰“咱們其實不是去找聶末的,對麼?你們是來辦事的,而且如果聶末還在山東,那里正在打仗,我們也過不去。”

  阿穿笑了笑︰“哎喲,這麼久你才發現啊。別想著見他了,也就你覺得他神秘,什麼天下第一劍客,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她說著走過來︰“前兩三年我見過他一次,他家大郎都快娶媳婦了,自己被巧手媳婦喂得腸肥腦滿的,我就不信他現在還能揮刀千里不留行。”

  修震驚︰“他——他難道真的……”

  阿穿︰“對啊,他如今長得一臉搜刮民脂民膏的鄉紳模樣呢,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山東了,前兩年的時候,就因為貪吃,一家人搬去了蜀地。”她聳了聳肩︰“那你還要跟我們一起往東邊走麼?”

  修怔了怔,原來殷胥也會說謊話了啊。他半晌才道︰“還是要去的,我都已經拜你為師了。”

  阿穿單手叉腰,另一只手遞了一碗溫水給他,笑了笑︰“哎喲乖徒弟啊。”

  夜色漸漸落下,連阿穿也躺倒在棚中一條長凳上,翹著腳休息。

  而同一片星河下,往正東千里的位置上,兆的夢並沒有持續太久,一陣冷風將他吹醒,他幾乎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眼前還是那條河,身邊蛙聲陣陣,天色幾乎沒有改變。

  他並沒有迎來朝陽,也沒有一身傷被治好躺在大床上。

  他只是似乎昏過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傷口已經疼到了麻痹,他好似四肢終于有了點力氣,兆捂著那一節短刺,艱難的抓著地上的石塊,爬起了身子。

  兆讀過書,他知道這個短刺只要不拔出,短時間內他還不會死,只要他不奔跑,再疼痛,他最少還有六個時辰左右的命。

  微山湖附近的城鎮很多都沒有人了,誰可能在這樣一處根本沒有燈火的荒野蘆葦叢里,找到他還救走他。

  他疼的渾身發抖,被冷水浸濕的褲腿緊緊貼著他的皮肉,靴子里一踩都是咯吱的水聲,他往岸上有樹的地方爬去,或許按到了什麼機關,引起一陣聒噪的叫聲,他從來沒有摸過這些東西,也嚇得一縮,腰腹上也跟著他動作傳來一陣令他暈眩的疼痛。

  不知道爬了多久,月光根本照不了眼前的黑暗,只能讓他辨識依稀的樹影。但他好似听到了極其細微的車輪與馬蹄的聲音,這里難道離道路不遠?!

  兆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他盡力站起身,拖著中箭的右腿,一邊扶著樹干隱藏身影,一邊往上爬走去,鬼知道他的動作驚起了多少飛蟲,他已經顧不上這些,好似听見了有人御車而過的聲音。

  兆抬起頭來,遠處好似是一條算是寬闊的道路。

  對、魚台與沛縣都是依著微山湖而建的縣城,這兩座縣城之間的道路也是沿著湖邊的!

  一輛兩頭老牛拉動的板車出現,前後用繩索牽引了幾輛車體,車上似乎裝的是些蘆葦桿做成的席子。他只是听聞附近的村莊會拿著米糧、布帛,凌晨就從村內出發,到各個鎮縣內去販賣。這牛車的方向與魚台相反,難道是去往沛縣的?

  沛縣還能正常的買賣東西麼?

  幸而是車上的東西不重,兩頭老牛拉動三輛首尾相接的板車,也不算太吃力。

  只是這輛車忽然停了下來,兆看著拉車的車夫從車上跳下來,似乎將車牽到一邊,為後頭的人讓出道路來。

  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連忙從草叢中爬出來顧不上傷口又涌出血來,撲在了車上,用新鮮的還能劃傷手的蘆葦席蓋住自己。腰上的傷口使他不得蜷縮,他只能盡力往上拱,希望如此夜色下,沒有人能發現他的存在。

  而正巧後頭來的一隊車隊的馬蹄漸漸響起,遮掩了他動作的聲音。

  他順著草席的縫隙向外看,在大多時候,他的角色是逼人讓路的車隊中的主子,而今天他才在這個角度看到這些。顯然那個牛車上下來的老頭也知曉,如果不讓,或許他就被車隊中暴躁的侍衛一刀砍了腦袋,扔到路邊去了。

  兆艱難的轉了轉頭,冷汗不停的從他額頭往下冒,他轉頭看向車隊來的方向。對方前後最少有近百名騎馬侍衛,馬車輪撞到石子的聲音很沉,似乎是青銅材質。就在魚台到沛縣的路上,還有人用得起這種車?!

  而他剛剛似乎隱隱約約听到的笛聲,正從車內傳來,迅速朝他逼近,愈發清晰。

  兆漸漸才感覺到那笛聲竟如此的熟悉,他在長安時曾經幾次在深夜听到這笛聲從深宮內依稀傳來,笛聲好似……月下夜鶯鳴啼……

  今天的月色很好,吹笛人是賞月思情才吹起這樣的曲子麼?

  然而馬車就好像帶著一陣風似的從他所在的牛車旁邊而去,濺起了一蓬泥水澆在蘆葦席上,兆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就在窄窄一道視線中,也足夠他看清,那青銅馬車角上掛著的鐵架琉璃燈籠。

  那個燈籠他太熟悉了,曾經他來舒州做事時,就見過行歸于周的許多世家都有用過這種燈籠。

  宮內听過的笛聲,行歸于周的燈籠,李公與五少主來了山東。

  在此痛楚與驚懼下,冰涼的蘆葦席子順著縫隙往下滴水,泥水一點點落在了他臉上,他腦袋的理智居然為他找到了答案。

  來的人居然就是言玉。

  裴玉緋難道要在前面的位置上岸麼?言玉要去跟她匯合?

  兆驚得渾身發抖,然而一隊車馬離開後,剛從牛車上下來的老頭罵罵咧咧了兩句,坐回車上,甩動皮鞭,帶著這輛牛車,慢慢騰騰的朝言玉一行的方向而去。

第189章

  牛車行了很遠,以這車速怕是不可能追得上言玉,兆覺得自己痛得都要昏過去時,卻听著那車夫似乎停下了車。

  難道是已經到了沛縣?

  兆捂著短刺,抬起無力的手,冷汗浸濕了他的睫毛,他將蘆葦席微微扒開了一道縫,才發現似乎是那老頭下車,牽著老牛,放緩車速慢慢繞行。

  兆微微蜷縮雙腿,隨著牛車顛簸著緩緩的前行,他看到了剛剛言玉的車馬正停靠在路邊,距離道路不過幾丈遠的地方,竟然是個野碼頭。

  復雜的場景,從他眼前窄窄的縫隙掠過,他睜大眼楮,從馬上下來列隊在一旁的侍衛,冷眼瞧著牛車,老頭似乎在前頭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慢慢走。

  很快的,黑暗中的青銅馬車進入他的視線,車簾被掛起。

  里頭跪坐著一個兆不認識的瘦小老太太,她眼里好似有藍瑩瑩的精光一般,死死盯著野碼頭,並沒有看向牛車。

  緊接著,道路兩旁的黑色樹木消失了,露出了漫天星河,映著月光的水正在舔舐著泥岸,之前差點奪了他性命的矮棚船,正掛著幾個木筏,靜默停靠在了野碼頭。

  碼頭的木板上站了幾個人,正在朝道路上走來。他仔細去听才听清說話聲。

  裴玉緋裹著薄披風,提裙朝上走,道︰“……李公就沒有想過魚台這種縣鎮怎麼辦,戰線拉的這樣長,吃虧的只能咱們,內虛耗空了還能如何?”

  牛車走得很慢,連木輪陷入泥窪中發出的咯吱聲音,也使得兆精神緊繃到了極點。他似乎覺得心髒跳得仿佛要爆炸,耳膜也隨之一跳一跳。

  他居然就躺在這里,從剛剛想要殺死他的人面前而過。

  言玉偏頭道︰“殺永王也不是單李黨的事兒,我不過順帶從這兒過來接手一下罷了。裴六娘跟我討論李公的決策,怕是不合適吧。”

  兆一面怕被發現,恨不得立刻從他們身邊離開。可他又太想知道,殺了他之後如此平靜的裴玉緋,到底會跟言玉說些什麼。

  裴玉緋笑了笑︰“翕公這一支已經倒了,行歸于周內空出這麼大的位置,自然也到了轉折的時候。裴家只是給別人做事太多年,有些累了。”

  言玉背著手,扯了扯嘴角。

  兆見過他幾面,他從很多年前就慣常穿的略顯寒酸,如今依舊。

  言玉道︰”六娘,話怎麼扯也總是要轉回去的。永王的尸體呢。”

  裴玉緋轉臉︰“我是在湖內殺他的,他掉入湖中,一片夜色中,水下根本看不清,要我怎麼去撈。身上扎的都跟刺蝟似的了,還被我手下高手扎穿心口,怕是還沒落到水里已經死透了。若是您不放心,明日天亮後你自己帶人來撈就是。”

  言玉笑了︰“六娘這是沒殺過人,尸體是可以浮在水面上的,他要是死了,不用派人撈。”

  裴玉緋面上神色僵了僵,她或許有些手段,卻沒干過殺人的活計。

  她轉頭,想到了能抓住的點,挑眉道︰“都說射成了刺蝟,那可是鐵箭。”

  言玉神色微動,他沒有再說什麼,默許了這個說法。

  就在此時,那輛老牛車的前輪卻陷在泥窪中,打了半天的轉,兩匹老牛似乎也累了,竟然沒能把車從泥窪中給拽出來。他車子就這樣幾乎停在了野碼頭前。

  連帶言玉裴玉緋在內的一眾人目光都朝車上看來,兆將縮回手去,心中狂跳不已。

  車上那個瘦小的老太太率先跳下來,老頭站在車頭拼命的拉車,顯然他恨不得能偷偷溜走,生怕貴人們的一個不順眼,就在這荒郊野嶺殺了他了事。

  兆知道自己的血滴落在車板上,或許他們當中有人對血腥味極其敏感,只要靠近這輛車就會發現他的存在。他甚至連發抖都不敢,摒住呼吸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那老頭驚慌的滿頭大汗,言玉忽然開口道︰“謝姑!回來罷!”

  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路邊,問向那老頭︰“可要幫忙?”

  那老頭驚慌的抬起頭,他似乎听不懂言玉再說什麼。

  是了,好多平民百姓,一輩子都沒過幾句官話,更何況言玉說的是正兒八經的洛陽正音,這是長安洛陽貴族與官員才會說的話,也只有個別世家和皇家才會平日都說正音。連兆來了山東後,為了和沿路官員交流,都學了些方言。否則他要是一直操著那一口貴族身份的正音,他連跟兗州的普通官員聊天都做不到。

  老頭拼命拉著車,用方言土話道︰“不用不用,求幾位郎君娘子饒命,這就好了。馬上就走!”

  他說著,踩在泥里,想把車輪拔出。

  言玉想也知道平頭百姓基本不可能听得懂他們在說什麼,揮了揮手,叫幾個想靠近那牛車的侍衛退回來︰“行了吧,看他都嚇成什麼樣了,讓他自己弄去吧。”

  他說罷,似乎在請裴玉緋上後頭那輛馬車。

  裴玉緋道︰“李公到底打算讓這場仗打幾年?”

  言玉沉默了一會兒,道︰“前秦立國,割裂西晉後,南北鼎立的局勢持續了兩百多年,漸漸大家也就習慣了兩國並立,再無人記得當年是怎樣遭匈奴鮮卑屠戮的恥辱,也不在乎是否天下再統一了。此事也是一樣,這片地佔得久了,連接南地穩住了,從朝廷到百姓都習慣了兩國兵力,就沒人會在乎當年是不是永王起兵了。”

  裴玉緋道︰“當今聖人還年輕,听聞也是個硬骨頭,這事兒斷沒有那麼容易。”

  什麼……?

  他們打算常年分裂大鄴?!難道他們也認為實力不足以攻入長安,所以早就有這樣的計劃了?

  那戰爭難道要像曾經黑暗的幾百年一樣一直持續下去?!

  他永遠都記得高祖統一南北的偉業,記得顯宗小心翼翼恢復民生百業——

  這才百年,天下統一不過百年!

  他是想坐上那個皇位,卻從來沒有想過可能要兩國並立而存啊!

  兆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還沒來的思索,忽然感覺車身一震,兩匹老牛終于將車從泥窪中拉了出來,老頭連忙牽著兩頭牛往前走去,甩著皮鞭,他恨不得更早的離開這里。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遠。

  言玉︰“行歸于周開始謀劃此事的時候,當今聖人剛好還在娘胎里。十幾年是不可能說隨便搗鼓兩下就偃旗息鼓的。”

  裴玉緋還要再說,言玉甩手道︰“裴家六娘,明兒早上我會派人來找尋永王尸體。他活著雖然也鬧不起太大風浪,但他很了解行歸于周。行歸于周被一個叛徒逼的計劃打亂,再容不得第二個了。”

  裴玉緋笑了︰“五少主說的那位叛徒,您不是也信任得很麼?幸好她是捺不住了,若是她接替了翕公,再來當這個叛徒,咱們都要玩完。”

  言玉瞥了她一眼,登上車去。

  裴玉緋在車外微微一福身笑道︰“希望行歸于周商議的結果,您真能做得到。”

  牛車漸漸遠離,這是他最後能听到的一句話,而兆身後卻一層冷汗浸進濕透的衣服內。他意識已然不清楚,更怕那駕駛牛車的老頭發現他,直接將他當作尸體從車上扔下去。

  怎麼辦……他能怎麼做?

  他腰上還有一塊玉佩,會不會給了別人,對方拿到手後直接拿石頭將他砸死,扔進草叢。

  兆來來回回的想,卻好似沒有一個讓他能活命的辦法。

  他躺在冰涼的板車上,感覺到自己的血浸濕木板,死亡的惶恐來襲,但他卻好似根本找不到一個自己該活的理由。

  與虎為謀、引狼入室。

  行歸于周根本不是想改朝政,更不是單純想要爭取世家權益,他們是想重新立國!聯合世家的情況下,他們很難去直接謀權篡位,換個人當皇帝,那樣的結果怕是下頭的人先反上來——

  難道山東與南方將從大鄴的版圖上永遠割裂出去?他們是要讓大鄴變成西鄴麼?

  大鄴……殷姓的江山是要被他們咬的四分五裂了!

  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愚蠢、遠謀的可怕,極度的惶恐與驚愕之下,兆只感覺滾燙的眼淚順著他眼角淌進了鬢發,他似乎流了太多的血,失血的冰冷使他四肢感覺發麻,他就像死了一樣躺在馬車上,拼命思考著曾經與行歸于周的幾次會面合謀。

  他該猜到的,他早該猜到的。

  是他自負,是他小瞧了世家的能力野心與大鄴的處處隱患……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牛車駛進了一處村落,四周響起雞鳴和一些的人聲,兆聞到了一些陌生的氣味,似乎有燒火煮飯、牛羊糞便的味道,老頭將車駛入一道院落,從車上下來。

  兆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清醒著,直到老頭將前車的蘆葦席子全都抱下車,走到後車,看見了順著席子滴下來的幾滴血。他嚇得一把掀開蘆葦席子,就看到有個身著深青色圓領長袍的年輕男子倒在車內,他面色慘白嘴唇干裂,手捂在自己腰腹的傷口上,睫毛動了動,用極其蹩腳的方言道︰“求你……救救我,求你……”

  **

  殷胥是深夜才從王祿手中收到回信。

  與他寄走的一道長長卷軸不同,回信簡直就像是兩個月劑量的藥材紙包,繩索連著四五個一串,沉甸甸的放在了他桌案上。

  王祿看著那一串紙包,也有點惶恐︰“聖人,這、這有點不對啊,是不是下頭人送錯了?”

  殷胥也有些無所適從︰“不可能,現在信件消息的行路都是有跡可循的,各處都要畫押,更何況我說了她那里寄來的東西都是要優先——”

  王祿︰“但要是什麼奇怪的玩意兒怎麼辦,要不讓奴來拆。”

  殷胥瞪了他一眼︰做夢吧你!你還想第一個拆她的信?!

  他道︰“不必。你先下去吧。”

  待下人都退出去的時候,他才把自己把旁邊幾個桌案上的燈燭都拿過來,想要拆開最上頭那個紙包,卻又覺得自己這身衣裳袖子太寬,會礙事,急急忙忙回去換了件窄袖的外衣,才又坐在了桌案前。

  這段時間收到的軍信都是捷報,單從軍信中,他也猜得到崔季明如今行進到哪里,打贏了誰又凱旋歸營。從一開始大破于仲世在成武的主力,到後頭宋州駐守的步兵向東推進,雖不能說是勢如破竹,但基本也都是勝利的局勢。

  殷胥幾乎是整個朝堂上最擔心前線的人,他每次收到軍信,心就往下安了幾分。然而崔季明或許因為不是主將,並沒有像前世那樣將行軍計劃和見聞來寄給他,殷胥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想著,扯開了上頭第一個紙包。

  兩層紙包著,他一下未抓緊,一大堆泥土小石塊從里頭掉出來撒了滿桌,其中還滾落出了一個木塞小瓷瓶。殷胥滿臉呆滯,就看著干了的泥巴掉在他墨玉硯台和袖筒里。

  崔季明為什麼要給他寄土來啊?!

  他扒拉了半天,也沒找見里頭有信件,瞥了一眼手里皺皺巴巴的紙包,才發現她居然就把信寫在了這背面。殷胥連忙撥開那些土渣,展開信件,湊在燈前,仔細辨認著她那潦草到不像漢字的字體。

  “到了虢州,虢州這地方也沒啥特產,就算是有什麼烤鴨燒鵝之類的,我也沒法給你寄回去。一路上累得夠嗆,阿公簡直把人當狗,連打盹都是在馬背上的。也是我好久沒出去打仗,變得懶散了,腰背也跟著痛得厲害。”

  “想著你當時你從涼州騎馬去大澤附近,累的腰酸背痛,還不好意思說,我感覺我已經退化到快跟你差不多的水平了。不像當年某人有人給揉腰這等無上待遇,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能在床上趴的像個僵尸一樣來緩解了。”

  “唉,都是廢話,本來想扔了算了的,但有寫著幾個字的空檔也不容易了。你光說讓我給你寄信,沒跟我說把信給誰才合適啊,我只能先留著,等什麼時候你信來了,我再一並寄出去。至于特產,也算給你帶上了。附贈虢州黃河邊泥沙一捧,迎春花三朵,狗尾巴草兩根,一小瓶黃河水。你聞聞土味兒,看一眼黃河水,摘兩把草,也就算來到了虢州了。”

  什麼?殷胥這才扒拉扒拉土渣,找見了兩三朵沾滿土的蔫的不成樣的迎春花和狗尾巴草……

  望著自己桌案上一灘泥土,她還去挖了兩鏟子土,裝進紙包里,然後因為寄不出去還一路帶在身邊,繼續往東走麼?

  她、她到底腦子里是怎麼想的啊!

  殷胥想讓下人把這些土渣給清掃了,又想著某人可能在短暫扎營的休憩時間內,連忙摘了兩朵花花草草,合著土渣裝進紙包內,或許策馬跑了一圈路才取到的黃河水,全都給打包塞了進來。

  他又舍不得扔了。

  或許連筆墨都難得,她可能問哪個寫文書的隨軍官員借了筆,攤開草紙墊在膝蓋上,靠著篝火,亂七八糟劃拉出一封信來。

  原來到了虢州,她就開始惦記著給他寫信了啊。

  殷胥想笑,卻又覺得心里頭暖暖的。他能想象到某人用毛筆那一端搔頭,毫無耐性,愁得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的樣子。

  他把那封信展開放在一邊,將土渣掃成一堆包回了紙包里,嗅了嗅,也沒感覺出來虢州的土跟長安的有什麼不同的味道。

  後面幾包“特產”大抵都差不多。有她向武牢的百姓買來的黃豆,告訴他泡在水里可以長芽,嘗一嘗武牢的豆芽好不好吃;有汴州不知道哪兒討來的杞縣醬菜,裝在小瓶里過了這麼長時間,味道早就一言難盡了。從行軍路上獵到的公鹿的一截鹿角,到殺了于仲世的那根箭矢的箭頭。

  她就像是個撿破爛的,把沿路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全都包在這里頭,信上倒是沒有說什麼情話,連思念二字都未曾出現過。

  殷胥知道她是和他不太一樣的人,她覺得說這種話太令人牙酸了所以才不說的吧。

  直到最後一包,總算是有一封單獨的信折在里頭,應當是她收到他的信後,好好坐下來鋪紙磨墨的回信。

  此時殷胥的桌案已經堆得像個雜貨鋪了。

  他展開信,瞥了一眼,才掃了中間兩行,立刻又合上信,捏著信紙傻傻愣愣的,臉上慢慢漲紅起來。

  殷胥覺得自己不能再坐在這桌案上看這信,從遠處起身,身上掉的土渣也落在地上,他沒有叫下人,自己拿了一盞銅燈,走到床邊去。

  簡直就跟前世偷偷翻看信件那樣,他拿了被子蒙在頭上,才映著燈火展開信紙,上頭前幾行還算不太胡言亂語︰“以後寫這種信,就直接省略到前面那些什麼朝政的內容,這種前戲不要也罷。不過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了,寫這種東西你難道沒在大興宮內直接羞死過去?要是讓人家截獲了這信,發現聖人與前線的朝廷官員通信,寫的都是‘我想跟你困覺’這種話,咱倆也就等著被唾罵千古吧。”

第190章

  別說是如今了,送走那封信的如此長一段時間內,他每每想起自己竟然還真的一時沖動,寫得如此……露骨,他就想以頭搶地死了算了。

  這種狀態已經蔓延到,他隨時隨地只要想起崔季明會看到他寫的那些字,就想以手掩面,鑽進地縫。讓時間再跳回幾個月前,他絕不會再做這樣的蠢事!

  現今看到她回信里小小的嘲諷,他手將信紙扣過去,撲進枕頭里,發出想死般懊惱的嘆氣,狠狠的揉著臉。

  殷胥覺得自己是沒法連貫看完她回信的。

  不單是因為要把美食留著慢慢一口口吃的不舍得,更是因為他怕自己心頭跳得太快,一口氣看下去能死在信前。

  往後看去,她寫道︰

  “什麼叫我不是那樣子,你又沒看過,怎麼知道我擺不出那姿勢來。我在馬上倒著劈叉再來轉體三周半都能做到呢。別用你那點可憐的見識來想象我。再說本來我就該教你,奈何某人太過要臉,不許我亂動亂說,要不然早成了。不過你年紀還輕,干嘛那麼急,要讓別人知曉了,怕是說我老牛吃嫩草。”

  外頭似乎傳來了某個下人走過的聲音,殷胥看的本就心里發顫,一點動靜也可使得他驚到合上信裝睡。然而下人走過,並不敢推門進來,他心里把那句“你怎知道我擺不出來”,翻來復去的想。

  她腿很長,腰也窄,縱然身上有薄薄的肌肉,但也很柔韌……頭發垂下來剛剛踫到肩膀,汗濕的發絲會貼在面頰上。

  他忍不住要想,卻越想越不敢想。

  殷胥手指再度展開信紙,側臉躺在軟枕上往下看。

  “你也真的不嫌膩歪,何必急于一時,待我回去,在長安多待幾個月。到時候怕是要天熱,但願你能被我這奸臣蒙蔽,失去片刻的公平聖明,用點特權,帶我去行宮避暑。”

  她也知道她是奸臣啊……

  殷胥像小孩子讀書一樣,不由自主地將最後幾個字音淺淺讀出聲,再用牙齒把字音咬碎。

  “戰事很順利,叛軍雖然兵力不弱,但畢竟沒有什麼經驗豐富的主將,守城太久失去銳氣,不太好打,但也應該不會輸。攔住徐州後,就要攻打兗州了。我認為再過三四個月,應該就能把叛軍全都趕至新泰以東的山東半島上去。那時候就該回來了,記得好好給我封賞升官啊,我想當個整個兒八經的主將。”

  “其實好多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想跟你講,拍死了一只蚊子有好多血這樣的事,也想寫在信里。可惜墨不夠用,我們也要把話攢著一點,這幾年都說完了,往後無事可說,你覺得我無趣了該怎麼辦。雖然什麼都不說的相對而坐也好,但我還是恨不得有永遠都說不完的話才好。以前還總覺得寫信好浪漫,好細膩,現在覺得不夠,單幾行字能傳達的東西太少了……”

  明明話很簡單,他卻下巴抬起在手背上砸了好幾下,越看越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滾燙。

  “你說的對,雖然十幾年都是自己睡,但是跟你躺在一塊,沒幾次,就好像忽然變成了好多年的習慣。行軍的矮床太窄,我還是喜歡大床,但是我總是蹬人,可以用兩床被,夜里想摸摸你,就伸手探到你被子里去找你的手。你也可以來找我,冬天的時候我比較暖和。不過我還總是掉頭發,可能一覺起來,床頭一縷縷全是我的頭發。你說為何夫妻要結發呢?是不是因為夫妻許多年,就算是面各自相對,發也能纏在一處呢?”

  殷胥不知她何時竟也會說起這樣的話,她寫下細膩的心思,實在是太要命。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會就因為這不足為道的幾句話,咬著指節在嘴里,感覺眼眶也跟著微微發燙起來。

  天啊……他怎麼如此沒出息。

  男兒有淚不輕彈,說這話的人,是沒遇上過這種境況吧。重逢一面、千里來信,自以為愚蠢的一時沖動,得到回應的是對方的心意與滿足,這種幸福實在是太燙太值得回味。

  殷胥手背蹭了蹭鼻子,下巴抵在枕上,兩只手緊緊抓著信沿,生怕它會碎掉會飛走一般,繼續往下看去。

  她寫完了這話,似乎回頭看去,有些肉麻的害羞,有些修改不了的尷尬。她還是不習慣這樣溫柔,立刻轉了話,盡力掩飾︰“不過想來,還是以睡遍大興宮為目標的你更有本事。我跟阿公說了我們二人的事情,阿公有點生氣,但沒打我。不知道跟阿耶說了會如何,等到回長安,我就告訴阿耶。要是他把我打的半死了,你要來探望我才行。他總不能把聖人擋在門外吧。”

  殷胥吃驚了一下……她居然說了?

  是因為賀拔公也听到了傳言麼?

  她是怎麼說的啊,是怎麼跟賀拔公講他的啊!難道他們認識的經過,也都告訴賀拔公了麼?

  她願意去與旁人說了……那她阿耶會怎麼想?

  崔式本來就很有能力,禮部的事情接手很快,他要不然用升職加薪來賄賂賄賂,不知道崔式會不會對他印象好一點?

  殷胥想想,居然有點緊張起來。

  崔季明又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這張信紙快到最左邊了,她似乎沒有再拿一張紙的打算,就寫在豎線的旁邊,歪歪扭扭一行小字,來做結尾︰“手作妻的事兒吧,不宜太頻繁,要不然會頭暈眼花的。還是好好養著,等我回去吧。可以吃胖點,你太硌手了啊,但是就別再長個了,再高我真的以後就要跳起來親你了。”

  殷胥又氣又覺得好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低聲罵了一句︰“胡說八道。”

  他往上又掃回信的開頭,一遍一遍的看,她寫字連筆很重,有些習慣的寫法,他覺得再看幾遍,就能模仿出她的字來了。

  殷胥不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遇見對的人,都會這樣。

  他的心好像……一直都在變得奇怪。

  明明知道這樣的狀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卻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會有頭。

  就像身邊的老者在說著人老了一定會感到世事重壓、無能為力,但年輕時候就算知道也不能阻止這一刻的鋒芒畢露,肆意追逐。就像身邊也有許多或不幸或苦痛的婚姻在說人心的易變,目睹了卻也不能阻止他此刻滿心傾覆,相信誰也不會改變。

  殷胥直覺地認為,他可以一輩子都對著崔季明的事情,如此敏銳且在意。

  就算有朝一日,情意的暴雨漸歇,也會化作細水長流。

  就算蒼老許多,細水逐漸蒸發,也能變作煙霧化作雲。

  他覺得不過是改變了狀態,但本質好似不會改變。

  殷胥伸手將信紙折疊,撞入信封的筒內,放在枕下,轉過身去枕著它。

  殷胥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平面單薄,絕大多數的光彩都是圍繞著崔季明而映來的,她一人,兼任著他的摯友、家人與愛人。他該給她這份辛苦的工作,付足了酬金才是。

  不知道讓她作為他一切事務的優先,這酬金夠不夠。

  殷胥側過身面向床內,忍不住微微彎起嘴角,只覺得一夜好夢。

  連帶著耐冬也感覺出來了,似乎從前線接到了那一串藥包,殷胥整個人都……精神煥發。他都懷疑是不是崔季明送來的是什麼秘制藥方。

  他好似在朝堂上每次再遇見什麼令人憋屈的事情,也不會從高台上走下來後滿臉疲憊,就像是雖然繞了彎路,但相信一切都能盡如人意。

  而這時傳到長安城來的重磅消息卻是永王病死兗州。

  殷胥听到後驚了一下,卻也忍不住搖了搖頭。

  不知道兆的尸首如今在何處,若真能攻到兗州,或許……可以考慮允萬貴妃與他在一地,也算作母子沒有分離。

  兆怕是當年去兗州的路上,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吧,行歸于周發現自己暴露後,干脆想要大張旗鼓行事,永王這個幌子活不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

  就算不是永王謀反,叛軍仍然還蹲踞著山東,河南道前節度使楊讓為叛軍主帥,在兗州不斷的發起反擊,使得賀拔慶元大軍的腳步被膠著的戰事暫時阻隔在兗州外。

  殷胥也稍微對山東一帶放心了些,他將更多的注意力轉到南地去。

  和州已經在澤到長安沒多久之後被攻佔,這時候已經扯掉了流民暴動的遮羞布,各地軍鎮掀起大旗,南地的局勢混亂到一天一個模樣,長安如此滯後的消息甚至沒法判斷。

  殷胥的選擇,就是將處理整個南地叛亂的權力,交給前線的劉原陽。

  劉原陽當年在涼州的戰績,可謂是足以拿出來成為一座大營的主將了。更何況如今南地比北地缺兵缺主將的多。

  南地三座大營,台州水軍如今成了行歸于周的囊中之物,蜀地的維州大營要時時刻刻盯緊吐蕃的動向,從維州到江南又距離太遠,調兵不太現實。更何況蜀地富庶是絕不能放走的地區,殷胥甚至打算命維州再招兵擴充,分散幾處軍鎮,牢牢守住。

  而最後一座大營,則是實力最弱的廣州清海軍,嶺南五府經略通任,主要是平定嶺南蠻族,維護廣州附近幾處市舶司,管理嶺南境內渡海而來的胡人。

  這樣的大營,是不具備遠途調兵作戰能力的。

  劉原陽手中根本沒有什麼能用的步兵水軍。

  殷胥面對這種狀況,也真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加上听聞開春後,流民過多,南方部分地區開始爆發傷寒疫。傷寒傳播爆發極快,從東漢的傷寒大疫爆發,到三國曹軍因得傷寒而死傷無數。雖然對方因這場疫病而虛弱,但傷寒的傳染速度太快,他也不會讓劉原陽帶著一群兵南渡送死。

  他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既然如今無兵可用,沒辦法的辦法,就是封鎖戰線,讓南地自生自滅去。

  殷胥命劍南節度使、渝州和益州刺史、以及蜀地大營主將即刻進京,保險起見,蜀地大營主將帶兩千兵力同時隨行,避免中途遭遇意外。

  他一面商議朝廷給出政令來發展、優待蜀地,將這一片鹽、絲重地握在手中,避免江南動亂對大鄴的基礎物資造成太大的影響;另一面則放權給劉原陽,朝廷給他一切他想要的,他自行招兵屯兵,在淮水至長江之間的區域設立大營駐地,阻止行歸于周兩側合軍。

  這個做法,幾乎是把整個江南地區放掉,先顧山東一地,切斷了行歸于周伸出的這一只爪子。南地管是軍鎮獨立、流民造反,他也不管。

  縱然百姓苦,可殷胥也沒有辦法,他若是向南地送糧,相信根本到不了多少到百姓口中,反而是養肥了一方叛軍。

  他在長江北一代,命各州以第一年免租稅為由,對外大量放官田,招工匠,來引部分近江百姓南渡。雖然可能是杯水車薪,但他就是要做出江北江南兩岸的落差來,行歸于周會用世家共治的那一套來招攬世家,難道朝廷就不會用“愛民如子”來招攬深陷水火中的寒門官員將領和百姓麼?

  這不在于誰的喊話好听,而在于誰的嗓門大。

  殷胥相信朝廷如今是比遮遮掩掩的行歸于周嗓門大得多。

  而江南在開春的動亂,必定要在秋末收成之時得到孽果,他既然無兵可打,不如畫一道線,待到冬季都折騰累了最虛弱的時候,再發兵擊潰。

  當然……天下還是有很多人滿腹野心,覺得自己在大鄴成不了事,到了行歸于周好似就能抓住機會成人中龍鳳一般,如今行歸于周已經撕掉了半面偽裝,怕是有很多本不屬于行歸于周的人,因此蠢蠢欲動了吧。

  這些事情他一件件處理著,殷胥或許是年輕,或許是被事態逼著的急迫,與他冷靜的言行不同,他推行的政令卻相當之大膽。

  而薛菱卻給出了一項關于治理蜀地的建議,他竟覺得兩人想到了一處。

  本來以為薛菱要開始養老,然而她似乎還是放心不下,總是來書房幫他處理些事務。就像是袁太皇太後不論做了什麼,她一定會堅決的擁護殷姓的統治,殷胥認為至少在如今的狀況下,他該信任經過兩帝,經驗老道的薛菱。

  合並了薛菱的意見,他在會面蜀地幾州刺史後,決定廢除整個蜀地的州郡制度,合整個蜀地極其密集的二十余州為劍南道,統一整個蜀地,設整個劍南道的唯一治所為成都府。

  各州軍鎮不再完全自治,削他們手中軍權的同時,各軍鎮的一切軍餉、撥款全權由朝廷支付。這是類似于七座大營的管理方式。

  成都府具有劍南道二十幾州的最高管轄權,但節度使軍權降低,成為成都府門下官員。成都府雖然也有自治權,但出兵、改地方政令等等大事仍然必須請示朝廷。

  這簡直就像是個特別轄區,上一個是這樣待遇的,還是洛陽周圍的京畿道。

  朝廷上反對之人不在少數,蜀地的統一需要的大量撥款,顯然也為朝廷加重了負擔,但如今殷胥決定暫時割裂和朝堂之間控制關系,特殊時期,他不能再按老規矩來走。

  殷胥甚至下令著手修建蜀地至長安的官道,但由于蜀地地形復雜,這條官道怕是要好幾年才能修成,而且成本也高的離譜。殷胥確認為南地運河的南段被控制,長安必須要有和其他富庶之地的通路,長安至蜀地連通,是為了讓北地在暫時拋棄建康的形勢下,也能各項不受影響的關鍵。

  不但是朝廷,幾乎是整個長安都在驚異于這位聖人行事的邏輯和速度,他很明白自己需要什麼,更能看清如今大鄴的短處,不為了那可憐的帝國尊嚴去雞蛋踫石頭。

  而鄭、王兩姓的宗主,也開始以告病為由頻繁休朝,殷胥一直不顧朝堂上的言論了,他怕是自己再讓這兩人告老還鄉後,朝堂上鄭王兩黨的附庸也跟著跑路,朝廷空了一半再引起大亂。

  他決定暫時不去管長安內的這幾家,畢竟崔季明也在外,外部的矛盾也是更迫在眉睫的,他就算覺得身邊埋著刀子,也要顧著自己還不足的能力,選擇更優先的一方。

  隨著春中,天氣愈發暖和,關于南地傷寒疫的急報越來越多,而劉原陽也以軍報匯報了目前滁州建軍的進度,殷胥感覺終于能送了一口氣。

  隨之,他也收到了山東地區的軍報,說是賀拔慶元已經收復了兗州附近的許多縣鎮,決定向兗州發兵。主軍向兗州進發,賀拔慶元則帶部分兵力突襲鄆州,速戰速決,迅速收緊山東的戰線。

  南地雖然混亂持續,但這一截行歸于周的斷肢要不再蹦了,也算是好事。

  崔季明估計這次在軍中也會立了不少大獲,他到時候要不要讓人好好美化一下辭藻,在朝堂上夸贊她幾分。只是她要是真的作為一方主將了,是不是要常年在外,離他更遠了。

  雖然她權勢水漲船高,是殷胥樂意見到的。但或許意味著,以後大鄴用她領兵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啊。

  不行,他還是要選個離長安城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做主將,要不然兩三年見不到一次,他就瘋了。

  崔季明為了龍體聖安,也該經常回長安才是。

  怪不得說奸臣近臣熒惑帝王視听,她一點小事都能讓自以為理智冷靜的他失了公平,要是往後她再吹點什麼枕邊風,他會不會變成昏君啊……

  雖然他也知道崔季明怕是不會這樣做,但對他而言,這也算是某種甜蜜的擔憂。

  今年的春天很漫長,崔季明與他都畏懼的夏暑遲遲不來,長安城一直維持在令人舒服的春風中。

  這一次的小朝會,殷胥並沒有穿的太正式,赭黃圓領長袍罩件外衣,頭戴黑色軟冠,在風氣隨意的大鄴,這樣就能去上朝。

  只是這一次,他還在側殿沒有進入兩儀殿主殿時,群臣還在隨著燕道低著頭往朝堂上走,就听見了長安城內四處的鐘鼓鳴響,那樣紛亂的節奏,不要命似的敲砸,在殷胥的印象中,還是好多年前……

  那一年冬雪季節,賀拔慶元蹤跡消失在西域路上,而突厥大軍壓境至三州一線。

  殷胥還在查看關于蜀地樂山附近麻葛產量的文書,听見那鐘聲他心中一驚,拋下書卷朝主殿走去。

  當前頭的重臣進入兩儀殿內時,看著應該在他們全部列隊後才來的聖人,已經背著手站在了高台上的皇位前。

  他皺著眉沒有看群臣,而是望向遠處的宮門和大興宮的屋檐,似乎焦急的在等待報信兵前來。群臣也在等,而高台上的殷胥,登基幾個月,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一點緊張,他本就在長個的年紀,似乎每個月都在一點點長高的個頭,和他大膽又老練的手段總有那麼些不相稱。

  就在群臣等的以為那報信兵死在路上的時候,終于策馬的身影繞過門洞,直接朝兩儀殿而來,殿前台階上的侍衛讓開路,他一步三個台階似的沖上來。

  他跑進正殿內跪下就要行禮,殷胥心里已經猛地提起來,他高聲道︰“免禮!說!”

  那蓬頭垢面的報信兵喘不上氣來,跟噎住了似的,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著喊道︰“保皇上!臣乃河東前線信兵,幾位河東主將奪下兗州!”

  殷胥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好消息,這是說叛軍已破麼?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那信兵高聲道︰

  “然賀拔將軍帶人突襲鄆州,涼州大營的兵士與大同軍遭叛軍夾擊、全軍覆沒!賀拔將軍身死鄆州!”

  朝堂上一片靜默,那信兵看甲衣並非賀拔家兵,卻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是,兩行清淚落下,哽咽得再一遍道︰“賀拔將軍已身死鄆州!”

  殷胥懵了一下。

  他以為他可以應對種種突發狀況,此刻卻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麼?兗州不都已經拿下了麼?叛軍不是開始節節敗退了麼?

  賀拔慶元死了?在大鄴行軍幾十年的三軍主帥,沒死在頡利可汗手里,沒死在政治迫害中,最後卻死在了大鄴自己的兵手里?!

  殷胥覺得自己不該,但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崔季明,他已經無所謂這時候該說什麼,聲音已經先從口中發出了︰“崔、崔中郎呢?”

  和他同時開口的,還有從列隊中邁出一步,滿臉震驚的禮部侍郎崔式。

  殷胥听到自己的聲音還沒有抖,他覺得自己暴露了面上的神情。

  他感覺到周圍早就知道流言的群臣,神情也微妙起來。

  那信兵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簡短的軍報,念道︰“隨軍副將席毗羅、從軍中郎崔季明皆隨軍而亡……”報信兵念著念著,就看見台上聖人臉色變得慘白,他聲音也低了下去。

  崔式倒退一步,若不是身後有人扶著,他幾乎要跌倒。

  殷胥似乎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然而兩側群臣已經聒噪起來。賀拔慶元就像是大鄴的不死軍神,他被叛軍誅殺,這對于前線的士氣影響太大了,已經被逼到極點的叛軍說不定能夠借此反擊,應該立刻作出部署才對!

  然而半晌,群臣就听見了殷胥低低說了一聲什麼,那句話被的討論掩蓋。

  報信兵跪在兩側群臣之間,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身前拉的長長,遙遠的聖人抬起臉來,他唇色都變的慘白,晨光卻映的他的瞳孔墨如點漆。

  他神色有一種即將崩塌前的脆弱,好似要做出堅定的樣子。拔高的聲音卻有細微的顫抖,他道︰“我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不信!”

  他絕不信,絕不會信崔季明會死在這個時候,會死在那些行歸于周的無名小卒手中!

  她是大鄴的一方主帥,她會為他、為大鄴守住最後一片疆土的!

  他絕不相信!!

第191章

  一個月前看,兗州永王府內。

  李治平轉過身來︰“所以你的意思是至今沒有找到永王的尸身?”

  言玉皺了皺眉頭,李治平的口氣好似在訓下屬一般,想到他在崔黨到了之後瘋狂攬權膨脹,他只想冷笑。

  言玉︰“也有可能是順水飄走了,如今總不能讓大批人馬都去找他吧。船上有不少他的血跡,河岸附近又都是荒野,他不太可能活著。更何況永王已經無關緊要了。”

  李治平手搭在桌面上,轉頭過來︰“劉原陽招到近三萬兵馬,如今什麼也不干,就留在滁州練兵。”

  言玉拈了拈手中嫡子,道︰“新招到不過幾個月的兵,還不足以上戰場。”

  李治平眉頭緊皺,如今戰線拉的太長,行歸于周一下子從台面下做暗招的,變成正大光明打仗的,他與許多人一樣,顯然也未能很好的適應這個角色。他道︰“咱們剛來山東才多久,小皇帝就好似有意放我們進來一般,然後命劉原陽的兵力橫在山東南部到長江之間,如今是三面相圍,這太巧了。”

  言玉眯了眯眼,李治平這是懷疑永王還活著,將消息遞到了朝廷?不可能,縱然永王知曉他們來了山東,時間上也不足夠將消息送到長安。

  不單單是李治平,整個行歸于周都被崔季明的反叛,嚇得一身冷汗疑神疑鬼,看誰都像是隨時倒戈的。更何況崔季明如今背叛了行歸于周,崔家長房縱然倒了,二房的崔式和她卻眼見著要扶搖直上。

  小皇帝一直有提拔崔式的意向,再加上外頭關于小皇帝和崔三的流言,怎麼都有點一人受寵,全家沾光的意味。

  如此鼓動下,怕是會有不少行歸于周內的人,如果得不到實際的利益,就會想著靠出賣行歸于周在大鄴謀得機會。

  李治平知道,他必須要崔家二房付出代價。

  否則行歸于周可能完全控制不住未來的狀況。

  言玉半晌道︰“你不如先懷疑你自己手下人,畢竟我也是來了山東,被困于此地。”

  李治平掃了他一眼︰“你意有所指?”

  言玉看著他如此多疑,笑了︰“只是希望李公想想當年在你手底下的黃家,想想……柳先生。”

  若崔翕作為李治平的對手,他也算服氣,而言玉……他又算個什麼東西。

  李治平冷笑︰“黃是靠攏過崔家,上月,你追殺崔翕至睦州,砍了他腦袋,也沒見著黃蹦出來護崔家。大家都為自己的境況考慮罷了。”

  言玉勾唇不言。

  李治平看著言玉似乎頗為愉悅的樣子,望著永王府花苑內的春景,心道這條野狗,等了多少年總算是反咬死了崔翕,心中指不定有多得意。

  言玉︰“李公你也心里清楚,山東保不住了。之前突進曹宋兩州,是因為朝廷兩帝交替之間,一時不能應對。而如今咱們在山東的實力,是不足以贏過他們的。賀拔慶元帶兵經驗太足,各地而來的聯兵數量又多,他們營地靠近運河,糧草又不必擔心。從萬貴妃被反咬一口,太子入朝失敗開始,一切都開始不盡人意了。這天下的局勢,已經不是一兩個人能控制住的了。”

  李治平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撤?”

  言玉︰“就以聖人處理蜀地的速度,再不棄卒保車,嶺南就要亂了。”

  李治平笑︰“我倒是好奇朝廷這些年不是一直國庫虧空?小皇帝哪里來的錢去一邊支持蜀地,一邊去支持劉原陽招兵。這哪一項都是吸血一樣,他就不怕朝廷垮了?”

  言玉︰“听聞聖人早些年改租佃制後,這兩年間中原地區的賦稅還是不錯,商稅比率也愈來愈高。”

  他雖然這樣說,但心里知道,朝廷之前窮了那麼多年,如今就算境況好轉,也好不了太多。是殷胥膽子太大,如同劍客比武時豁出命去貼著對方的劍刃,妄圖尋找到一絲破綻。他看起來性格並不是如此豁的出去的,剛登基的時候,天底下也沒有幾個皇帝像他這樣如此快的接手朝政的。

  是行歸于周預估錯誤。

  他們以為殷胥登基,是大鄴最虛弱的時刻,是黎明前恍惚的打盹,以此時機,幾面夾攻,將這渾身是傷的龐然大物扼殺在渾噩之中。

  然而事實卻是,大鄴好似在他的掌控下,成了個跌跌撞撞卻磨牙吮血,紅了眼的困獸。

  皇位上的人,一般斷是做不出殷胥這種決斷。每個都覺得自己能坐擁天下很多年,都會想未來,想著如果戰事平定後,這里是隱患,那里也是沉珂,難免束手束腳。

  然而殷胥卻並不想,他根本不考慮未來,如同瘋子一樣好似大鄴過了今天就沒明天,一定要將行歸于周的勢力扼死在眼前。

  言玉相信,如果不是這樣的行事,或許行歸于周早就如計劃那般攻下汴州了。

  然而他想起外界關于崔季明與他的傳言……知道崔季明是跟這樣一個年紀相仿少年梟雄在一起,他心中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難道殷胥知道了她的身份,還肯讓她出來帶兵打仗?

  她以後年紀漸長,又該如何……?

  李治平︰“我是不打算撤兵,可以想辦法反擊,就算棄了兗州也無妨。”

  言玉轉臉︰“李公打算如何反擊?”

  李治平掃了一眼,不打算說,轉話道︰“我認為五少主既然想撤,還是早日回建康的好。建康周圍如今也不安定,或許還需要五少主去主持場面。”

  言玉沒說話,他盯著李治平看了片刻挪開眼來。

  崔翕一派的倒下,致使行歸于周內的平衡完全被打破,李治平毫不掩飾狼子野心。

  如今意見發生了分歧,崔黨一派無人接替黨魁,不可能再用投籌商議的方式決定行事,如今是各自為據,誰也不顧誰了。

  而言玉當時也是過于看好了山東的局勢,才北上來了這里。既然來了,李治平絕不可能就這麼放他回建康。崔翕一死,只要再殺了他,李治平可暫領整個行歸于周,縱然各個世家有意見,怕是短時間也反抗不了他。

  二人一陣無言,言玉正打算說自己即日回建康,準備告退,李治平卻忽然開口︰“崔翕倒了之後,崔家在建康附近不少旁支都該修剪,卻不料有一位這幾個月都躲躲藏藏的江左崔家旁支,前來求我庇護。他說崔翕殺他妻小,他為躲避提前躲了起來,一切都是為了滅口。”

  言玉有些不明所以。

  李治平轉臉笑了︰“他與我說,當年黃與柳先生尋你時,一直沒有找到崔家三郎。後來崔家三郎自己一個人隨流民往東走,饑寒交迫,到江左之時,崔季明敲了他家的門。家中夫人侍女給七歲的崔三洗了澡,換上衣裳,送她回了建康。”

  言玉愣了一下,猛地想起當初崔季明是穿著裙子被旁支送回家中!他站起身來,驚在原地。

  李治平搖頭道︰“誰能料得到,誰能料得到崔翕與賀拔慶元如此膽大,家中無子,便拿長女來做幌子。誰又能料到,當年作太子伴讀,如今帶兵打仗、背叛行歸于周的崔家嫡子,會是個女兒身。不過說來,她的確不太像個女子,誰家娘子長成那個模樣,也不用想嫁——”

  言玉冷聲打斷道︰“無稽之談。”

  言玉忍不了李治平如此的評判,他更是萬萬沒想到,這消息會落入李治平手中。崔翕居然沒來得及滅了口,就先被拉下台來失去了位置。

  李治平笑了︰“誰也不會憑空去捏這樣的謊話。”

  言玉︰“那人還活著?”

  李治平︰“你想殺他滅口?不必,我已經先殺了。他活不活著並無所謂,崔三本身就是最大的證據和把柄,根本不需要旁人之口來證明。”

  言玉胸口起伏片刻︰“你打算如何?”

  李治平︰“如今不打算如何。她現在還沒展翅,就算是將此事掀出去,也引不起什麼大事。這事兒捏在手里,等她若有朝一日接手賀拔慶元的兵權後,再往外抖這件事,那時候就夠軒然大波了。一個長得不像女人的女人,在軍營待了多少年,還做了一軍主帥?和聖人不清不楚?天下百姓如何想?”

  他扯著嘴角笑道︰“這把柄先不急著用,她要是連這點本事也沒有,當個小小從軍中郎就死了,是男是女這事兒拿出來說也沒人在意了。”

  言玉胸口起伏,他登時腦袋里第一個想法,便是殺了李治平!

  李治平站在窗口邊,外頭都是白牆灰瓦,春光極度明亮,連投下來的影子都含著光,他面目縱然在屋內的陰影下,也因為反光而顯得每個細微的神情都清晰無比。

  言玉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旁人用如此嘲諷且……令人作嘔的神情,來說她女扮男裝一事。

  李治平臉上浮現了幾分笑意︰“怪不得聖人如此寵她,原來有這層關系在。如此便宜買賣,倒是崔家會做人。說來……五少主隨她長大,護得如同心頭肉一般,原是因為知曉她是女兒。我還以為是五少主興趣迥異于常人,看來還是普通男子啊。”

  言玉死死咬住牙關,讓自己面上盡量平靜起來。

  李治平道︰“不必擔心。崔三這不也算是背叛了你麼,若她輸了戰役,俘虜後不若就送給五少主為姬妾,你留在身邊養著,也算破鏡重圓。反正到時候將女子身份昭告天下,她也翻不出什麼花來。”

  言玉听著他口中,本該前途無量卻又棘手的少年將軍,變成了個可以隨意轉手送人的姬妾,終于明白為何崔季明如此恐懼被旁人知曉身份了。

  崔季明如何相貌,如何去行軍,愛誰不愛誰,何要旁人去評判!

  他有一種從心底燒起來的發疼的憤怒。

  李治平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話只說到一半,真惡心人的話還沒往外冒出來。若她有朝一日被外人知曉身份,那些社會底層的風言風語還不知道將她編排成什麼樣子!

  李治平看著言玉臉色都變了,笑道︰“五少主果然是,旁人都不太放在眼里,真的把她當作心頭肉啊。啊……倒是,五少主算起輩分來,還算是她表叔,我還說姬妾什麼的,這都是什麼糊涂話——”

  言玉知曉李治平是在激怒他,故意將話說得難听。

  他咽下一口氣,連聲招呼也沒有打,徑直朝外走去。

  李治平在後頭說了一句什麼,言玉已經听不見了。

  前線的戰場已經在賀拔慶元帶領的河東軍的攻勢下,退回了兗州一線,偌大空曠的永王府成了行歸于周暫時的駐所,言玉穿過長廊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殺了李治平!

  李治平本來就算是與他為敵,二人非你死我活不可!

  他明知自己不該被激怒,該好好去考慮這件事,萬不可落入他的圈套。然而崔季明被行歸于周知曉女兒身一事,實在是讓他心底恐慌到了極點。

  李治平不會是隨便說說的,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崔季明的!

  然而他又能做什麼?如今崔季明正在隨著賀拔慶元,準備攻打鄆州和兗州,她與他關系一度惡劣到這種地步——

  言玉走了兩步猛地停下來,兩只手在衣袖內捏緊,拼命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他一定能想到辦法。雖然身在行歸于周本不該,但他幾次慶幸著崔季明一路行軍順利,慶幸她在軍中漸漸名聲大漲。

  言玉沉沉的呼了兩口氣,他走過長廊朝外而去,就听著右側院內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白日里竟就在院內架起了高台,上頭一男一女正在唱一出離別的苦戲,偌大院落里,沒別的觀眾,唯有一把極高的胡椅立著,上頭坐了個年輕女子,黑衣繡金抹額的侍衛站在胡椅旁,立的筆直的像塊碑。

  春日曬得很,這二人在地上的影子只有短短一截。

  似乎听見了腳步聲,胡椅上的裴玉緋往後仰頭看了一眼言玉。

  言玉只是微微一點頭,便繼續順著長廊走離開了院落。

  迥郎伴隨她的動作也轉過頭去,裴玉緋兩只手玩著袖口,忽然道︰“李公果然真能讓他方寸大亂啊。唉,如今行歸于周也不用三足鼎立,馬上就要……一人為王了。不知道別家怎麼想,裴家可不會讓李公就這麼把多少年世家的勢力,攥在他一個人手里的。”

  迥郎從不去接她這些論朝野局勢的話,道︰“六娘子,可要換戲?”

  裴玉緋懶懶的揮了揮手︰“換,換《撥頭》來听。”

第192章

  夜色中,一群將士暫留在前往鄆州的道路旁,各伙長已經帶著人燃起篝火,打算用陶鍋煮些江水喝。崔季明顯然心情不錯,她正往賀拔慶元暫時支起的營帳而去,就看著一個裹著深灰色披風的男子,正在從營帳那一端離開。

  她多看了兩眼,卻也沒太在意。

  賀拔公自然有自己的肱骨羽翼,用于偵查情況,這是行軍的關鍵。其中有耳目有游士,有細作有探馬,這都是必備的,為的是提前偵查戰場,將情況告知主將。

  賀拔公也曾跟崔季明提過,讓她為自己預備肱骨,有可信賴的副將縱然重要,但這些心腹細作的幾十人必須要早早培養,才有利于打仗。

  只是這些人要一個個挑,多年淘選才能信任,未必要武功高超,要的是探訪多次沒丟了命的熟練。崔季明也挺愁的,她不知該如何下手。

  考蘭倒是敏銳,听她說了此事,竟然先抱著她死說絕不要去當什麼探子細作,不想風餐露宿的出去瞎跑。

  崔季明笑得無奈︰“本也沒打算找你,這些軍探都要面目普通,隱匿于人群也不會被發現的,就你這樣到哪兒估摸著都要引起轟動,我敢要你去麼?”

  她想那男子不過是賀拔公的探子之一,便沒有多看,掀開薄薄的帳簾踏進里頭去。

  賀拔公正在查看地圖,眉間是風塵僕僕的倦意,他看著崔季明連腳尖都恨不得跟跳舞似的踮著走進來,忍不住笑道︰“遇見什麼好事了。”

  崔季明聳了聳肩︰“就是感覺快打完仗了啊,我歸心似箭。要不然等到鄆州打下來,後頭的收尾讓聯軍去做就是,咱們先回長安罷!”

  賀拔公可知道她小時候是恨不得賴在涼州大營不走的,畢竟涼州大營有老夏、蔣氏兄弟那種年過三十還願意跟她抓黃鼠狼玩的人。如今已經開始帶兵了,她卻跟在前線待不住似的,每天就想著回家。

  他皺眉︰“還沒打到形勢完全朝我們這方傾倒,你就開始急著回家。當年讓你來長安的時候,是誰滿臉不願。你如今心這麼不靜,以後都要常年在前線回不了家,難道你還不打仗了麼?”

  賀拔慶元說完了,忽然反應過來——崔季明這麼想回長安,怕不是偷懶想家,而是小女兒心思作祟,畢竟聖人可待在長安城內啊!

  他臉色微微扭曲了一下,崔季明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被識破了心思,覺得怪丟臉的嘴硬道︰“我就是不放心阿耶,再說小妹如今已經開始棋賽,她肯定想讓我回去觀賽啊。”

  賀拔慶元偶爾腦子里想像一下小皇帝跟崔季明抱在一處的模樣,就怎麼都感覺有點錯亂。

  崔季明坐在他旁邊,賀拔慶元忍不住道︰“他既然願意讓你出來打仗,就該做好幾年不得見一面的打算。畢竟你也算是替他出來守江山的,三天兩頭總想著回去享清閑,還何必再出來呢!這是你自個兒的本職,莫要一陷入情情愛愛的,就完全忘了!”

  崔季明兩手搭在膝蓋上,坐得乖巧,特別老實的垂眼點頭稱是。

  賀拔慶元伸手忍不住敲了敲她腦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要是整天就想著這些,我也何必教你那麼多年,直接讓你嫁進大興宮便是了!”

  崔季明吃痛連忙捂住腦袋,道︰“我知曉了知曉了,就是……”

  有時候很想他嘛。

  歸心似箭,怎麼都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長安。

  縱然他身邊可能有很多人協助,但在崔季明眼里,沒有她,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賀拔慶元好似無可救藥般的嘆了口氣,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看見崔季明行軍路上,發著呆忽然就開始傻笑,嘴里不知道在悼念什麼,拽起了金龍魚的鬃毛。

  他陡然有一種自家黑胖的豬熱衷拱白菜的無力感,甚至想著要是還朝,恨不得在朝堂上處處為難殷胥,絕不能給他好臉色。

  賀拔慶元摸了摸她腦袋,忽然問道︰“你那頭可有行歸于周的什麼新消息?”

  崔季明抬起頭來︰“沒。自從將他們的事兒抖給朝廷,基本不可能得到消息了。我听聞……翕公逃出桐廬,被人追到睦州,如今生死未至……”

  賀拔慶元倒吸了一口冷氣︰“崔翕被殺?!他自己在建康附近不是頗有勢力麼?王鄭兩家就算遠了些,黃家沒有去救?”

  崔季明道︰“他已經一落千丈,誰都恨不得踩一腳。幫他沒好處,翕公怕是又沒少得罪過人,誰還會出手跟另外兩黨為敵啊。只是阿公……祖父若是死了,我一點都不傷心。”

  賀拔慶元看向她的側臉,崔季明轉過頭來︰“我至今還記得阿耶跪在柴門外,哭的跟個小孩兒似的,祖父也絕不將妙儀抱還給他的事。我也記得祖父……讓我服藥,為了不讓旁人抓到破綻,讓我……”

  賀拔慶元一驚。

  崔季明眼里有些微光閃過︰“阿公是知道祖父是這樣的人,才從來不入桐廬,也不和崔家多來往麼?阿耶因父子關系,不得忤逆他,一輩子都被他困死了。可我從來不覺得他值得我敬重。如今想來,外頭傳言清流名相的崔相,千年棋聖的崔相,多麼可笑……”

  賀拔慶元道︰“那都是很多年前,他那一代的事情了,崔翕……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只是他的本事,滿足了他個人,興旺了家族,卻沒能讓他身邊任何一人過的舒服。他死了,肅宗逝了,那些年他們爭權奪利的往事,也就算過去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崔季明兩手在眼窩里揉了揉道︰“嗯。不過我跟外頭有些江湖人士還有些聯系。楊讓是李黨之人無誤,幾乎山東地區的各個主將都跟李黨多有聯系。這一片估計都是在李黨的掌控下,因此我也懷疑李治平偷偷來了山東。”

  賀拔慶元︰“楊讓?楊家……已經多少年不顯世了吧。”

  崔季明也知道當年高祖北上,打仗中途就毫無緣由的屠了弘農、河內兩地的楊姓本家,這跟後頭針對李家差不多,都是來源于對回歸歷史原路的恐懼吧。

  她道︰“楊讓也可能不是那兩支的幸存子嗣出身。畢竟楊姓很早就有了,就算是高門,天水郡那一支出身也有可能。他也不是原來的山東老將,怕是李治平擺在前頭的幌子,替李治平說話辦事罷了。”

  賀拔慶元道︰“若是李治平來了,你認為他可有全權控制山東的能力?”

  崔季明搖了搖頭︰“難說。山東這里局勢很復雜,再往北走一點,過了黃河就是崔家的清河本家,往東一點沒落的瑯邪王氏,這里各姓的勢力都有。但自翕公倒了以後,李治平也算是個手段拔群之人,也可能他已經控制住了行歸于周內的局面。”

  崔季明說起瑯琊王氏落沒,心中忍不住想,難道長安這一支的崔家就不算落沒了麼?

  當年瑯琊王氏擁司馬氏,中興晉室,而大鄴百年中,瑯琊王氏只出過一任宰相,在位不過六年。而積極參與行歸于周,妄圖復興的陳郡謝氏,更是連一位宰相……甚至說是一位高官都未曾出過。

  作為三代帝王親信的長安這一支崔家,不也是免不了這樣的結果麼。

  長房從仕幾乎無望,二房只有她一個假嫡子。

  她就是眼睜睜的一支名望在新帝登基的短短幾個月內被毀。連她都唏噓感慨,那些將家族興旺當作無上追求的世家子弟,又該多麼惶恐。

  殷胥越是手段強硬,他們就越是不停掙扎。

  但再怎麼掙扎,崔季明也心里清楚,世家貴族的時代就要過去了。

  而行歸于周的作用,大抵就是將歷史上兩百多年才漸漸消亡的過程,縮短為十幾年或者……幾年罷。

  賀拔慶元搖頭︰“我們對于他們了解太少。”

  崔季明︰“探子回報也沒有準確的消息麼?他們手中兵力畢竟不多了,節節敗退士氣也低沉,不論如何,應該都出不了什麼亂子的。”

  賀拔慶元卻思慮很重,他道︰“若是李治平當真來了山東統軍,那麼他的保密也做得太好了。咱們幾乎打探不到任何他們的行軍動向,這實在是可怕。”

  崔季明答︰“畢竟跟他們小心翼翼行事多年的習慣有關。我在行歸于周期間,曾听人說起李家行事是一人之事,不泄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李治平除非有意讓旁人知曉,否則連神情都會控制住,只為不顯露痕跡。曾經還有人笑談,說李家有近身心腹告訴李沅他夜間說夢話,只是言語含混听不清說些什麼。李沅當日就把所有在夜間近身服侍過他的下人全殺了,生怕泄密于夢寐。”

  賀拔慶元︰“雖草菅人命,卻很有效。”

  崔季明︰“難道是咱們這邊難知鄆州的動向,那還要出兵麼?突襲會不會不成功?”

  賀拔慶元道︰“都已經快到了,自然按計劃出兵。明日開始加快行程,突襲時間提前一日,就算他們得到了一些消息,我們也能主動。我早些年也不是沒有帶過聯軍,應該不會差錯。”

  賀拔慶元帶的是大同軍和涼州調來的兵,大同軍也是河東地區算是比較精良的一師了。雖然突襲鄆州的人數不多,但行軍速度快,應該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當兩夜後到達鄆州附近的須昌,賀拔慶元恐怕計劃有變,決定不休整,直接攻向鄆州,佔下城後再休整。

  鄆州是大鄴立國後新建的城池,北朝舊鄆州是在大野澤邊,後來高祖將其改至大野澤下游的濟水附近,新舊二地隔約六十里地。與後世黃河改道、合並濟水不同,如今黃河還是和濟水相距三十里地的另一條並行河流,而鄆州到大野澤與兗州到大野澤的距離也差不多。

  濟水水質清澈,是炎黃時期就有的古河道。它不如黃河寬闊,卻水汽濕重。

  崔季明隨騎兵穿越了這片平原的沃土,周邊縣村已經大多被焚燒無人,最該被耕種的土地大量被拋棄,但居然還有幾個不肯走的老人留在村內。听幾個老人說起,鄆州一直在屯糧,周圍掃蕩過一片了,大部分村民都在往北渡河或往東逃走。

  崔季明有些感慨,她以為這場戰爭時間夠短夠順利了,卻仍然有如此大的影響。

  在距離鄆州還有十幾里地時,賀拔慶元命騎兵步兵拋下行囊,燒火兵與後衛留在原地,其余主力則立即以急行軍速度,奔往鄆州城。

  崔季明知曉這是怕鄆州附近的探子發現他們,回報後引得鄆州出營列陣備戰。賀拔慶元與崔季明分兵兩路,一東一西,攻兩側城外駐軍。

  鄆州這樣的城內是容不下太多駐兵的,因此大多都是小部分兵力守在城內,另外的兵力駐扎城外。當崔季明騎兵在前,步兵乘車在後走東側朝鄆州進發時,此時夜幕早已降臨,從平原上抬頭便可見漫天灑星。

  而鄆州城外的駐軍好似還不知道他們的來臨,她在馬上手持單筒鏡,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漸漸可看清營地外木頭箭塔上的士兵,正在懶懶散散的接班。

  然而平原地帶是遮不住這場突襲的,就算他們看不清夜色中的來軍,卻已經听見了遠處傳來了車輪和馬蹄的聲音!

  這次朝廷用了大量的木車來運送步兵,就是為了防止步兵長途奔襲後的疲憊,鄆州城外所有的士兵听見了這車輪的聲音,都是條件反射的一陣後背發麻!

  就在崔季明策馬在前,往鄆州東側駐軍奔襲的同時,對方連忙整頓也陣仗大亂,不知道多少鑼鼓號角同時鳴響在上空,無數火把點起,遠遠都能听到內里的騷亂!作為崔季明副將的是周宇,他奔馳在前,兩人相視一笑,顯然有種年輕得意的勝券在握。

  崔季明沒有減緩前頭騎兵的勢頭,她抬手將三枚鳴鏑同時射向空中,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鄆州城東的曠野,叛軍營中听見了這聲響,似乎惶恐到連聒噪的聲音都更響了幾分。

  騎兵身後的車隊立刻停車,步兵持刀盾跳下車來,快速朝前奔走,在隔出一段距離的情況下,盡力趕上崔季明打頭陣的騎兵。

  前頭騎兵沖亂營帳,驅趕還未做好打仗準備的叛軍,慢一步的步兵不必承擔第一波攻擊,他們要做的事像蝗蟲一樣,屠殺亂了陣仗的叛軍。

  騎兵第一波沖入,擊散對方後立刻離開營帳,此時步兵入營,騎兵在營外,調轉馬頭再形成包圍圈,在步兵之後朝內緊縮。

  這樣的方法既能避免漏網之魚的逃脫,形成三波攻擊使得叛軍無法結陣應對,也能很大程度上減少步兵的損耗。

  崔季明在這幾個月戰事中,用了幾次這法子獲得勝利,她對此很有自信。

  而她也首當其沖,身後先鋒部隊緊隨沖入鄆州叛軍的營帳!

  每個騎兵都會帶幾種兵器,而崔季明此次改掉了長槍,選擇了十字長鉤戟。當他們踏入營帳內,四處還有不少步兵在奔走,而就在他們奔走的掩飾下,地面上的營帳間橫了不少道粗麻索。

  崔季明大笑,連帶著周宇也忍不住搖頭笑起來,馬上隔著一段距離,在對方營帳火盆的映照下,周宇笑道︰“果然如你所料!”

  叛軍已經有了主將,幾次用這樣攻營的法子,他們肯定也會努力想出對策。

  而崔季明早早預想到他們的對策。

  兵士隱藏在營帳內,各個營帳之內牽橫索,以奔逃的步兵為掩飾誘導,讓對方的騎兵被橫索絆倒,于此同時手持長槍的步兵從營帳中鑽出,刺死馬背上的步兵。

  而且他們也縮短了部分營帳之間的距離,就算對方及時看到橫索,停馬沒有被絆倒,他們士兵不露面,只讓長槍從帳篷內刺出去,營帳之間如此短的距離,也足夠兩側探出的長槍刺穿馬身了。

  崔季明笑,她自己想出的攻營辦法,難道不會再考慮應對和弊端麼。這個法子,她早早在成武駐營時預想到,士兵之間操練過,十字長鉤戟正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武器。

  她的笑聲從前頭傳來,後頭跟著她踏入的騎兵看著眼前的狀況,和崔季明早早預演的幾乎分好誤差,也忍不住笑了出聲。

  他們抬起了手中的鉤戟,一把掛住地上的絆馬索,幾把鉤戟朝後猛地一拉,拽著絆馬索兩端的士兵就像是兩頭連著的兩串葡萄似的,一連串被拽出來。有些手持長槍的,反應倒是快,他們本跪在帳內,此刻正要起身將長槍刺去。

  而另一邊配合的騎兵,抬刀劈向帳頂,他們走到哪里扎營都是自己搭帳篷,自然知道在哪里一刀,就可以讓整個帳篷倒塌。

  篷布隨著他們的動作落下,蒙向還未來的起起身的其他士兵,于此同時,勾住絆馬索的那些騎兵,揮起長鉤戟,如同鐮刀割麥稈一樣,朝下刺入篷布下還在抬手想掙扎出來的步兵!

  這應對的法子,他們訓練過太多次,一勾一劈,然後便可以在馬上居高臨下,對著驚惶起來的叛軍,收割性命了!

  還有些不嫌事兒大的,從那些距離寬闊的營帳之間,讓馬匹輕快的跳過絆馬索而過,躲開從營帳內刺出卻夠不到他們的長槍,到處擊倒火盆,讓火盆倒向易燃的篷布。

  一時間,自以為也算能夠及時應對的鄆州叛軍,遍地慘叫,甚至有許多本來還在營帳中躲藏的士兵,受不了任人宰割的狀態,再藏不住,先掀開帳簾往外逃竄!

  這是一種怎樣的狀況,主將預想到了可能發生的狀況,對此想出幾種對策預演過。生死未卜的戰役,滿心擔憂的出兵,瞬間就變成了早早預備好種種回答的一場練兵。

  每個人的心中,第一個想法就是——

  誰也不會死,這是一場他們贏定了的仗。

  崔季明再年輕,流言無論如何,她也是有能力帶他們一次次打勝仗的,跟在她身後,肯肝腦涂地的決意縱然重要,但相信主將可以帶他們活著來回的信念,也未嘗不是一種力量!

第193章

  騎兵手中拖著十字長鉤戟,四五人為一組,如同闖進麥田驚起一群烏鴉般,看著叛軍四散而逃,崔季明眼見著已經沖散,抬手朝空中又射了一枚鳴鏑。一時間四散開來的騎兵听見這一聲尖銳聲響,才發現差點忘了計劃。

  叛軍營地前步兵已經持盾突入營內,崔季明率先帶著騎兵朝營外而去,重新在營外準備形成包圍圈,再度朝內推進。

  她是從鄆州東營靠近河岸的那個出口離開,周宇帶一部分兵力從另一側離開,列陣的步兵正在從營地正門緩緩推入,崔季明抬手,身後的騎兵立刻變陣,將隊伍改成橫排,準備調轉馬頭。

  然而就在這片平原靠近濟水河灘的位置,崔季明似乎看見河岸上飄著些……什麼燈火……

  身側的騎兵已經調轉馬頭,列成排,不少從叛軍營內奔出來的逃兵發現遠處竟然列著這一隊騎兵,驚得跌坐在地上,好似天地之間根本找不到活路般倉皇後腿。

  騎兵隊正在等待崔季明號令,一齊沖回營內,與進入營內的步兵里應外合。

  然而他們等到的卻是靜默,偏了偏頭,卻看著崔季明還面朝河岸,背對叛軍大營,從袖中拿出單筒鏡朝濟水的方向看去。

  濟水河岸的薄霧被一陣夜間的春風蕩開,崔季明狹窄的視線內,出現了許許多多像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她當然不會認為那些是螢火蟲,緊接著,她就隱隱听見了似乎有列陣的聲音……

  還有援軍?

  不可能?每次行軍都是要對周邊地區進行偵查的,如果有如此多的援軍,不可能發現不了,更何況那是河岸——

  崔季明忽然讓自己腦袋里的想法震了一下。

  不可能!

  不管這是不是李治平,她很難相信對方會有這樣的手段!

  崔季明听見了的聲音,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是否是她想的那樣,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盆冷水澆透,她立刻高聲道︰“準備撤!走!去叛軍東營門口!”

  旁邊騎兵驟驚︰“什麼?”

  崔季明急急忙忙就去掏腰間掛包內的鳴鏑,還剩六枚,她要全發出去才行。

  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李治平為了圍堵他們這一路,將兗州這個根據地也拋下,將所有的兵力調至此處!

  鄆州正處在濟水打彎的河道處,遠處那些燈火如果真的如崔季明所想,那這就是兩面被圍,西側又是城門緊閉的鄆州城,他們唯有原路而返!

  崔季明身邊的一個年輕騎兵問道︰“崔中郎,發生何事?”

  崔季明不想慌,她覺得境況也沒到了要慌的程度,然而她卻只感覺兩手發抖,連一枚鳴鏑都沒捏住掉在地上,她已經顧不得,調轉馬頭道︰“走!”

  她策馬出去,兩側騎兵緊跟而上,她在馬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兩手穩住,連接朝夜空中將幾枚鳴鏑全部發射出去!這樣連響五聲,足夠警告所有的將士了。

  而當她在馬上抬手,身後的騎兵改成兩行縱隊回到叛軍營門前時,另一側的騎兵也快速趕來,崔季明看著手下的部隊如此機動,也松了一口氣。

  周宇也將僅剩的幾枚鳴鏑全都射出去,營內的部分步兵也跟著持盾後退出來,突生變故難免也有些亂了陣仗,不少被逼到極點的叛軍朝外反攻。

  周宇看著步兵還在持盾對抗,急道︰“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朝濟水的方向指了指︰“你現在能看得清了麼?”

  今日月色還算好,或許是因為藤盾上漆了桐油,能反射出點點月光,周宇因為眼前混亂的叛軍大營而听不見,卻見到了一排反射著月光的盾牌,好似朝這邊靠來了。

  崔季明深深吸了一口,逼自己清醒起來,指著兩側︰“那里也有,他們登灘點最少有三四個。若不是我剛剛正好朝北沖去,又有風吹散了霧,隱隱約約看到了些燈光,否則咱們可能還在叛軍大營內殺得起興,他們已經將咱們死死圍在里頭了。這些叛軍,是誘餌。”

  周宇漸漸看清了,月色下,結成方陣正無聲靠攏來的無數人影。

  他一瞬間只感覺後頸上的碎發都炸了起來。

  若崔季明沒有看見,這群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如螞蟻般靠攏來的步兵,絕對能在他們得意屠殺的時候,前來包圍住他們,然後慢慢圍合啃噬!

  他們沒有點火把,似乎也沒有任何點火把的必要,因為被掀翻了火盆正在燃起大火的鄆州大營,就像是平原上兀自燃燒的火把,為他們指明了方向。

  周宇望向崔季明︰“該如何辦?!”

  崔季明看向了西側,然而鄆州的城牆遮擋著,她看不見賀拔公那一方的狀況,她覺得或許賀拔公那一側也有步兵以船登灘,但賀拔公顯然比她經驗豐富得多,應當能有辦法,她更應該考慮自己。

  崔季明立刻命擊鼓兵敲鼓,她與周宇的兩側騎兵朝外分開,而從叛軍大營內撤出的步兵,則分成了平日兩軍進攻時的哨隊,列雁行橫隊在兩側騎兵之間。

  這種人字形隊伍,算是陣法中保護步兵、機動較快的一種。

  隊伍反應的比崔季明想象中慢了一點,畢竟是聯軍,並不是同一套訓練練出來的兵,崔季明有意將大同軍和涼州大營的兵分散組成哨隊,就是為了如果計劃有變,不知道擊鼓意思的大同軍,也可跟著隊中的涼州兵一起變陣,雙方互相提醒。

  擊鼓兵再度敲鼓二次,此乃隊伍撤退移動的號令,而此刻崔季明已經看著後側河岸的叛軍步兵奔襲靠來,而右手邊河岸上那部分,甚至還想要圍攏到他們前側去。

  原路撤退,或許是能退出去的!

  對方沒有騎兵,就算雙方步兵奔襲速度一致,崔季明所在的右側騎兵,還能替隊中步兵抵擋一波!雖然估摸損失了不小,但還是能撤的!

  如果單是騎兵撤退,對方根本圍不住他們的。然而在這次突襲中,步兵佔三分之二,崔季明不可能主動拋下這些步兵只帶騎兵撤退的!那還打什麼仗,她這輩子都可能抬不起頭來!

  崔季明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麼撤。

  令步兵乘車?然而現在距離車隊還有一段距離,怕的就是分開各個小隊乘車的時間,就足夠對方的步兵追了上來,而且那也並不是戰車,只是代步的馬車,馬匹根本沒有穿甲,車身又是木制,根本不能阻擋什麼攻擊,反而會破壞他們現在撤退的陣型。

  然而就在崔季明思考時,他們身後,鄆州的城門卻吱吱呀呀打開了。為了保護奔走的步兵,而不得不放馬馬速的崔季明回頭看去,就听見一陣好似春雷般的馬蹄聲,三列騎兵正從鄆州城內,快馬加鞭,朝他們而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

  她以為沒有的騎兵,也以如此多的數量出現了。

  她也算是上過幾年戰場,從未想過叛軍……或者說是李治平會用這種天方夜譚般的打法。

  主軍去往兗州,怕是兗州連同附近幾座大城,都已經成了空城。而大批叛軍則早幾日分成步兵騎兵兩路,朝鄆州而來,步兵可從大野澤登船,順濟水而下。騎兵則從叛軍境內繞至鄆州。

  這個法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對方知曉賀拔慶元拔營突襲的時間——至于突襲的地點是鄆州,步騎兵混合的隊伍急行軍幾日能到達鄆州,這都是可以清楚預測到的。

  北方水軍雖戰力弱,也幾乎派不上用場,但步兵登船,與水軍的實力無關。就像是他們的步兵乘車上戰場一樣,只是借用移動工具而已。順流而下,不損耗步兵的戰力,水軍船只上一切水上作戰的玩意兒都可以拆掉,甚至可以像濟水附近的民戶征收漁船,要的不過是能運人即可。

  由于行軍的路線短,賀拔慶元到鄆州的時間,誤差最多不會超過兩天。

  而賀拔慶元與崔季明都不覺得鄆州城內有兵,是因為城池內部很難屯兵過多——可若不是“屯”兵呢。這些騎兵不需要設立營帳,只需要一個能坐著吃干糧的地方,只待一兩日,相信鄆州城還是能藏下不少。

  他們提前收糧,根本不是為了緊閉城門後用糧草負隅抵抗,而是給這些只在鄆州城內藏一兩天的騎兵準備!

  不過一瞬間,崔季明幾乎已經想明白了對方的打法,騎在馬上夜風拂面,她卻幾乎渾身發抖。

  叛軍的步兵可早一步順水漂流下來,就藏于濟水對岸,賀拔慶元的耳目再怎麼也不會想到河對岸藏步兵。當賀拔慶元前來突襲,位于城牆上警惕的偵察兵必然會先發現他們的行蹤,而後在鄆州靠近河岸的那一側城牆上,以火把或聯排的燈籠,向對岸步兵發出指令。

  對岸的步兵立即乘船,渡過水勢平穩的濟水下游,朝他們而來。他們為了隱匿行蹤不點火把,崔季明看到的燈火,應該是各個船只為了登灘而臨時點起的船頭燈籠。

  如此一來,若崔季明他們不能發現步兵,可步兵先圍,騎兵出城擊潰他們。

  若崔季明他們發現了步兵,準備回撤,那麼對方會先在城牆上觀察他們的陣型,再決定騎兵出城的時機和隊形。

  這幾乎是個完美且嘔心瀝血的圈套。

  天時地利人和哪一個都少不了!

  到鄆州與兗州幾乎距離相等且能組織船只來往的大野澤;鄆州城外打彎且水汽濕重能遮擋對岸的濟水。

  外頭幾千當作誘餌拋出的鄆州叛軍;行歸于周可頗為得意的刺探軍情能力;棄主城兵馬以三倍以上的人數只為圍殺賀拔慶元的魄力。

  時間是這場戰爭更重要的原因。因為賀拔慶元突襲的行動,如果晚幾天,拖幾日,蹲在對岸的步兵,城內估計馬擠著馬的騎兵,都會在這幾天內先崩潰。

  這是一場幾乎無法再復制的戰役。

  崔季明也很能確定這是應該是出自掌叛軍在手,且相當老謀深算的李治平之手。

  李治平顯然知道賀拔慶元的謹慎,只要漏出一點端倪,賀拔慶元便可能隨時改變戰略,攻他鎮或直接撤退,他藏得太好了。

  崔季明只感覺頭皮發麻。

  李治平用了多少的精力心思,只為了賀拔慶元的性命,這值得麼?

  崔季明心里知道,這絕對值得。

  兗州發現是空城後怕是會立刻來鄆州,那時候怕是李治平早就帶兵遁入山東內境。賀拔慶元突襲鄆州一事的具體時間被透露,顯然是聯軍中哪位主將有意泄密。賀拔慶元一死,以李治平的手段再去鼓動群龍無首的朝廷聯軍,或者是以割據封地為誘惑,怕是以那位泄密的主將在內,不少人選擇叛變。

  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朝廷聯軍中沒有內奸,賀拔慶元突襲的消息是行歸于周的游士刺探而來,無人帶兵背叛——叛軍本來就該亡的,李治平也沒有損失什麼。

  而且少了賀拔慶元,可能幽州的胡族、南方的勢力,都可以松一口氣罷。

  他這當真是豁出命的絕地反擊,崔季明甚至覺得,李治平本人,或許根本就在鄆州城內。如果不是他,叛軍的實力不該有這樣高水準的配合!

  崔季明知道此時她不該想這些,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一樣在想!

  騎兵來襲,速度遠在他們步騎混合的撤退部隊之上,再數十幾個數,對方便能沖上來打散他們的陣型。若按照人字陣法的慣常撤退模式,騎兵應該後撤,將人字翻過來,步兵先走,騎兵扛上對方並斷後。但如果這樣,怕是連帶崔季明、周宇在內,以涼州兵為主的這些騎兵,是沒太可能有活路了。

  而如果現在號令,甩下步兵,所有的騎兵合縱隊以最快速度向南逃走,又該如何?步兵是必死無疑了,如果背後騎兵在馬背上放箭,他們急于奔逃,也會有近半傷亡吧。

  崔季明這時候才猛然明白,檢驗一個將領水準的並不是如何能打勝仗,而是如何面對根本不可能贏的局面!該怎麼抉擇,該舍棄什麼?

  她忍不住想苦笑,但這種局面……怕是如今還活著的將領里,也沒有幾個人遇到過吧。

  崔季明眼見著側面步兵已經圍了上來,她心下決意,下令擊鼓兵擊鼓單聲,所有的騎兵後撤調轉馬頭,對沖向從鄆州城內趕來的騎兵!

  她在右翼,朝側面望去,一千多騎兵,只有少量猶疑片刻,回撤晚了,絕大多數的將士是明明知道或許回頭是死路,卻仍然听從指令,調轉馬頭!

  她一瞬間只感覺臉上發麻,崔季明喝令一聲,擊鼓兵連續擊鼓,全部進入備戰狀態,抓緊手中長戟,朝對方攻去!

  崔季明是沖在最前頭的那個,兩軍交匯,如同兩股水柱撞在了一起,濺起一片水花!

  她慶幸自己來之前吃飽了干糧,眼前無數把刀好似都朝她而來,她兩條胳膊抓住了長戟,在身側橫掃而過!長戟不知道擊中了馬上多少人,每一下都從長戟那端傳來力量,幾乎要讓她脫手!金龍魚嘶鳴的調轉方向,在一群逆行的戰馬中盡量避免相撞!

  天如此之黑,月光黯淡,崔季明看不清反方向對沖而來如此之快的兵器,只能感覺一道道兵器在她面上投下了影子,她只在憑本能躲閃!風因馬匹快速的移動而鼓起,一些面容,鮮血,刀光從她面前飛掠而過,她來不及看清,也沒時間去看清!

  她身處其中,根本看不到兩方馬隊撞在一起的側面,多少人仰馬翻,砂石飛起。崔季明顧不上一切,她感覺到好幾把刀或槍劃過了她肩膀手臂,好似割開了皮肉,刀尖劃過她硬質的骨頭才停頓一般。

  她舞動著長戟的手臂好似已經不是她的了,金龍魚似乎因為受傷而悲鳴幾聲,抬起前蹄就踹翻了幾匹戰馬,崔季明連忙將長戟反手刺下去,了結了那些掉下馬的叛軍!

  崔季明看見了身邊有人和叛軍馬匹相撞,各自手中長槍把對方刺了個對穿,馬匹失控倒在一起,雙雙跌斷了脖頸,而後頭的馬匹來不及停下,再度被絆倒撞上,一團泥土被蹬起,幾個人被壓死在馬下發出慘叫。

  剛剛落下馬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周宇?!

  她沒來得及看清,卻也沒有再回頭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認出她的耳環和容貌,朝她揮刀而來!

  崔季明兩耳鳴鼓,她發出了一聲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鎧甲之間的縫隙里,好似有箭頭劃過她的頭盔彈開,好似又有刀從她耳側劃過,打掉了她的耳環。

  她什麼也不知道了,眼前什麼也看不清,不少叛軍或自己人驚恐的臉從她面前劃過,她只知道喊叫著揮動長戟!

  崔季明一瞬間最慶幸的事情,就是沒有帶非要想打仗的考蘭來。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長大到今天,不該死在大鄴內亂的戰場的。

  這個想法在她腦內凝聚了一秒就隨之消散,她只感覺自己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在想,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都是穿著甲,只能憑頭巾和衣領辨認是叛軍還是我軍。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沒有傷到自己人,但她與這戰場上所有的士兵一樣,已經顧不上關注這些了,所有她視線範圍內的人,都要殺,不殺她就活不了!

  不殺她就活不了!

  或許是她攻勢太猛,周圍竟短暫的被她螺旋的橫掃,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氣,金龍魚踉踉蹌蹌的踏著別的戰馬的尸體,崔季明回過頭去。

  然而步兵也沒有逃,雖然他們逃也活命幾率不大,但應該逃的啊。

  他們與掉下馬的騎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還在靠後的位置不斷放箭。

  而外頭渡船而來的叛軍步兵,已經持盾列成了陣擋在周圍,好似給這混亂的戰場畫上了一圈邊界。或許還有沒完全結陣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滿臉是血,她昂首看不清狀況。

  她在馬上,喘著粗氣還在想剩下的兵力還足不足以列陣,如果列六合陣能不能機動的破開對方的盾陣而逃?

  有沒有這個可能——

  就在這思考的間歇,崔季明只感覺遠處盾陣薄弱的一角,騷動了片刻,她緊接著就看到一小隊騎兵給盾陣沖開了一個兩馬並行的小口,撞了進來。

  為首的人……是賀拔公。

  崔季明只感覺自己心頭停了片刻。

  她此刻沒有任何得救的感覺,條件反射的持長戟擊向背後的突襲者,目光卻向賀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覺得自己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因為闖入包圍圈的,真的是一小隊騎兵。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顯然是剛剛從西側的戰況中逃脫,剩余人數怕是不及來時的十分之一,卻再次沖進戰場之中。

  或許賀拔公是因為她還在這里?

  是他不想遠遠逃走看著自己帶出的涼州兵送死?

  還是那些跟他而來的涼州兵中,也舍不得自己還在奮戰的戰友兄弟?

  賀拔公當真不該來的。

  崔季明覺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該死。

  對方的盾兵幾乎是迅速合攏,以幾倍的兵力去聚攏向賀拔慶元攻開的那一個小豁口。賀拔公騎在馬上,一邊奮力揮長刀,一邊似乎還在尋找崔季明的身影。

  戰況已經很混亂了,崔季明看見了他,她頭一次見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蔣深曾跟她頗為感慨的說起過,她被龍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處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跡,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她,喊了一句,阿公從馬上下來,跑的一個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穩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卻記著了好久。

  原來那時候,阿公嚇成了那個樣子啊……

  崔季明想盡力的朝他靠攏過去,然而鄆州城內涌出的騎兵數量,就遠勝過他們,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腳下,卻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們靠攏而來。崔季明听見了腳步和盾牌挪動的聲音,她殺得失去理智,卻知道是盾陣在一點點縮緊包圍。

  這是常用的法子,長槍橫在盾牌的縫隙之間,讓他們人擠人肉貼肉,被一點點扎穿在越縮越小的盾陣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來。

  她不該慌的,這種狀況下她絕對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懼籠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邊自己的人還存活多少,拼命砍殺著靠攏來的騎兵,幾處負傷,胳膊上扎了幾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況,只想在混亂的戰況中,找到賀拔慶元!

  忽然有一匹馬朝她撞來,崔季明回頭就要將劈砍而去,卻被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見了阿公的臉,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賀拔慶元騎在馬上,他看著崔季明滿臉是血,身後幾枚箭矢立著,不知道是傷了她還是卡在鎧甲縫隙中。左邊臂甲已經掉了,一條胳膊上看上去傷的幾乎要廢掉了,而她自己絲毫沒有感覺,還在死死握著長戟。一個人身邊好似能摞起層層尸體,不知道她發起瘋來殺了多少。

  賀拔公嘶啞著聲音,高聲吼道︰“往河岸方向撤,為了圍擋你們向南沖的趨勢,他們太多步兵來了南側,一旦盾立成了排,他們回撤不易,咱們更快。靠河岸的方向應該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著,說不出話來一陣猛點頭。

  她偏了偏頭,看見賀拔公背後,腿上扎了幾枚箭矢,他腰側也有一處看起來很深的傷口,正在潺潺涌血,血在夜色下,都變成了黑色。

  崔季明驚了一下就想開口,賀拔慶元卻擺了擺手。

  賀拔公此刻似乎吹響了哨隊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經听不見了,他無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沖來的騎兵,片刻間隙內拿出鳴鏑,朝空中射出。

  這會兒能听見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賀拔慶元拽了一把她的韁繩,讓她跟緊他,對著身邊的自己人嘶吼著。一些听到鳴鏑和他說話的騎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認著方向,緊緊朝賀拔公而去!

  眼前的狀況已經太不樂觀了,對方騎兵損失相當慘重,他們殺了多一倍的叛軍,然而己方所剩也並不多了。

  賀拔慶元不停的喊些什麼,崔季明耳鳴相當嚴重,似乎是剛剛有人的槍柄撞在了她頭盔上導致的。她與所剩無幾的騎兵隊伍,朝盾陣中還算寬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這一段的沖刺使得馬蹄高高揚起,幾十匹戰馬踏向了盾陣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幾枚長槍刺出去,刺穿了幾匹馬的腹部。

  那那些戰馬沒有倒下,瘋狂的朝外奔馳,就這樣生生踏死十幾個步兵,攆出一道血路缺口來。

  崔季明就看著賀拔慶元膝下的戰馬被刺穿,那匹黑馬,阿公養了兩三年,它嘶鳴一聲腹中血如泉涌般噴出,強行踏開幾人,朝外突圍出去。

  而後頭,叛軍的騎兵發現了他們的動向,緊隨其來!

  跟隨的己方步兵沒有他們的速度,很快就被叛軍的騎兵從背後追上刺死,而叛軍卻毫不停留,他們的目標卻是賀拔慶元!這樣的陣仗,比預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傷,怎麼可能再讓賀拔慶元逃脫!

  他們慢了一步,前頭突出去的十幾個騎兵超出一段距離,金龍魚似乎也受了傷,跑的慢了幾分。崔季明就听著後頭,好似誰的馬嘶鳴一聲,翻滾倒地。她回過頭去,就看著賀拔公從倒下的黑馬上甩落在地,她條件反射的就拽住韁繩,撤馬回去。

  同樣反應的,還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圍的十幾人。

  賀拔慶元感覺自己左腿似乎摔斷了,他吃力的爬起身來,回頭便是追來的叛軍騎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還在回撤,想要救他?!

  賀拔慶元看著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調轉馬頭就要朝他而來,他驚得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臉頰上兩道淚沖刷著干涸的血跡︰“阿公!河岸兩側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賀拔慶元吼道︰“上船,如果劃不動船就鳧水!死也別死在老夫眼前!別在這兒跟我說一起等死的話!”

  崔季明還想說什麼,卻看著跟她一起沖出來的十幾個騎兵中,年紀最長的那幾位忽然靠攏過來,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韁繩,逼著她停下馬來,命令幾個年輕的騎兵道︰“你們撤!一起撤走——我們給賀拔公當了十幾年的兵了,慢你們一步也不要緊。”

  崔季明拽著他胳膊,要他松手︰“你懂什麼!你放手!”

  七八個老兵朝賀拔慶元而去,拽住崔季明韁繩的那個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們幾個有的才剛十六。老的給年輕的讓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

  他這話說的如此簡單,如此理所當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無關系,只是因為她還年輕,不該死在這里。

  崔季明是記得的,眼前這個人是賀拔公心腹之一,她一時卻想不起名字,只記得那張臉。

  對方猛地伸出馬鞭,狠狠抽了金龍魚一下,松開韁繩︰“金龍魚!你好吃懶做在營內混了這麼多年,別在這時候出岔子!你們幾個,一個個連女人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也趕緊給我滾!”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金龍魚馱著她,飛快的朝河岸而去。

  而身後回頭,她好像只依稀看見了賀拔公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長戟,只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連一句話也沒有,拖著左腿朝沖來的敵方騎兵而去!

  金龍魚此刻全然不听她的話,崔季明拽著韁繩,聲音嘶啞哽咽,發了瘋的大罵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個怕死的畜生!!”

  幾個跟隨崔季明一起的騎兵,各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眼里噙著淚。

  崔季明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她听著好似又有別的騎兵追來,背後箭矢的破空聲擦著頭皮而過,她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小心,就看著幾枚箭矢扎在了她旁邊那個被人砍掉了鎧甲的年輕騎兵背後,在他穿著布衣的身體上,扎了一連排,他半個音也沒有發出就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不止是他,崔季明肩上腿上又中兩箭,似乎金龍魚也中箭痛苦的嘶鳴了幾聲。

  風吹的她眼楮也睜不開,淚風干了就像是鹽塊結在眼眶邊,崔季明只感覺不止她一人沖入了河水之中,冰涼的春水隨著金龍魚沖開了水花,澆了她一身。

  河灘上有好多無人的船只,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對策,就感覺金龍魚似乎被水下船只連接的繩索絆住,猛地朝前倒去,這一絆力道之狠,她也被拋起甩向了河中央!

  濟水清澈平穩,崔季明眼見著自己撲向了水面,似乎遠處射箭的騎兵並沒有認出她身份,並沒有追到河岸邊。而她拍向水面,更像是砸在了泥地上一般,一聲如狠狠扇了她巴掌似的清脆響聲,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第194章

  阿公!

  崔季明猛地睜開眼,腦內這兩個字不斷在回蕩。

  她眼前一片黑暗,胸口和嗓子很疼,腦袋昏昏沉沉。

  她不是沒有體會過死。

  前世讓那一發土𤨓q吶詰 蚪尾浚 藜久魅緗袷 改旯チ耍 掛技塹米約禾稍詰厴希 純嗟拇  牛 屑飩械某絲禿統嫡揪 來鈾員叱騫 古 Φ某⑹勻ビ檬治娼羯絲 br />

  一如現在,崔季明好似沉浸在一股無邊的黑暗中,渾身無處不痛,腦內有一種窒息的苦楚。她忍不住想,阿公想要救她,然而最終也是她死了,這真的值得麼?

  而阿公,是會去考慮值不值得的那種人麼?

  換千萬個場景,阿公怕也是會來。

  這種感覺,與九妹可能會幫她會救她截然不同。

  崔季明很難去形容。

  如同前世遭受風雨苦痛跑回家中,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縱然是深夜,父母仍然會找來永遠放在家中的干淨衣裳,拿著冰箱里最後兩個西紅柿炒個雞蛋,起鍋燒水做碗熱掛面。

  如同賀拔公氣她罵她小時候的不守規矩,她腿上被抽腫了好幾道,又哭又喊吱哇亂叫;而後他拿著鎮內買的糖葫蘆,站在營帳外頭,掀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偷偷瞧她,卻不肯嘴軟。

  崔季明兩三歲時頭一次見到賀拔公,他還很年輕,脾氣又臭又傲。四十多歲,沒有什麼白發,身上有泥與馬汗的味道,將崔季明撈起來放在他胳膊上坐,伸出手一捏,她臉頰上就是一塊紅通通的指印。

  她因胎穿從小就開始記事,自然也是看著他一步步變老。

  崔季明可能常常考慮,殷胥如果漸漸改變,情意漸少,會不會生活也會改變。

  畢竟像是天地間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撞在一處,肯對對方好,都心存感激。

  然而這樣的想法,好似永遠不會存在于家人之間。

  賀拔公不可能有一天會拋下她,她也總不記得去感激阿公。

  十年後他仍然會買了糖葫蘆放在她床頭。

  這些好像是理所當然,像是往後倒永遠會有人接著,好像犯了蠢最多挨揍幾下,他總是還會幫她。

  崔季明覺得,她穿越這一世,好似一直像個小孩沒有長大。

  崔式寵她,賀拔公也寵她。

  如同人由奢入儉難般,她不必獨自面對一切的日子過了十幾年了。就算一時困于播仙鎮,困在萬花山或者是阿史那燕羅手里,她也沒有此刻這般的惶恐。

  她這麼想著,痛楚漸漸遠去,忽然感覺好似遠處傳來了箭矢、弩車與馬蹄聲……怎麼又是在打仗?

  如同黑夜在短時間內拔至黎明,眼前微光從黑暗中漸漸閃現,好似無數層藍黑色的紗簾在她眼前一層層揭開。嘈雜的軍令吼聲,漸漸朝她耳底逼來,崔季明第一反應自己身在鄆州城牆邊,然而眼前漸漸有了些身影和火光。

  她站在一處人滿為患的城牆上,左手邊不斷有守城士兵交替著朝下射箭,顯示出非凡的效率和秩序,遠處城牆下則是一連片的敵兵。崔季明听著側面還有河水濤濤的聲響,本來還以為這里是鄆州,然而水波的洶涌,遠處的地形,城牆下的突厥人,都顯示這里應該是更靠北沿黃河的一座城。

  崔季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滿頭大汗,卻沒有放棄抗爭,手臂劃過她好似透明的身體,她忍不住往城牆中段走了幾步。

  這還臨死前放個小電影?她前世怎麼就沒有這個待遇?

  她走著,一抬眼,便一眼看到了殷胥。

  崔季明愣了。

  她很難確定那是不是殷胥,他個子比過冬時她見過的還要高些,但是更消瘦,他好不容易這兩年兩頰養出來的那點肉凹陷下去,眉頭緊鎖,更是有不少白發……

  看起來也更成熟,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半分少年模樣了。

  他兩手並在袖內,站在後頭。

  這難道是……所謂殷胥前世二十五歲左右與她一同被突厥人所殺的事情?!

  崔季明避開穿過她的人群,看見那樣的殷胥,她忍不住想朝他走過去。縱然可能他根本看不見她,但她第一想法,就是走到他身邊去,仔細看看他。

  然而忽然有個穿著紅衣銀甲的身影似乎射箭後回身找箭囊,站在了他與她之間。

  崔季明驟然一驚。

  然後她就在隔幾步的位置,看著殷胥隱隱透露著悲涼無奈的面容,因那銀甲人的幾句說笑,徐徐顯露出幾分笑意。

  那個正在殷胥身邊胡說八道的人,正是所謂‘前世’,如今卻只存在于殷胥記憶中的她自己。連說的胡話,都與現在如出一轍。

  從崔季明這個角度,那個二十六歲的她正背對著她,面朝殷胥,笑道︰“做豬也沒什麼好的,做頭母豬還要下崽,做頭公豬,我還要勉為其難的去上母豬,心累啊。”

  她忍不住莞爾。原來殷胥多少年都是听著這種混賬話走過來。

  周圍還在一片混亂嘈雜,或許這是城之將傾,崔季明听著沖撞城門與投石的轟鳴在耳邊想起,而眼前那個二十六歲的她,一把擁住了殷胥。

  殷胥的下巴放在那個她的肩膀上,目光穿透了崔季明現在的位置。

  崔季明听見了細微的說話聲︰“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沒有不隕落的將星與家門,也沒有永昌的民族與國朝,都有盡時,你莫要自責。”

  殷胥微微瞪大了眼楮,就在崔季明的視線里,他紅著眼眶皺眉,好似身體里有一團痛楚。他伸出手,用力的回擁住了她。

  “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這沒什麼……”那個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不……不要對他說這麼殘忍的話啊。

  他到現在也沒有放棄過啊,他到這一世也沒有信過什麼氣數啊!

  崔季明只感覺心頭一陣絞痛。

  她至今都記得,殷胥從東風鎮外帶走她,二人站在高高的斷壁上,看著三州一線的隊伍向北出兵,夕陽染血,他說隴右道回重回大鄴手中,代北軍可以喘息一下。

  她記得,殷胥說希望前世的她能夠回來再看一眼江山。

  她也記得,殷胥說要給大鄴將士精銳兵器,糧草滿倉,不必再回回用命去搏。

  殷胥眼眶里似乎有一點流光淌過,他用力的眨了眨眼,那點流光好似她的錯覺。他松開了懷抱,往後退了一步,二人簡單說了兩句,殷胥在那個她的推搡下,走到城牆的台階邊。

  崔季明掃了一眼在他走後,偷偷揉了揉眼窩的那個她,看著她又拿起了長弓,喝令一聲,重新搭弓向突厥人而去。

  崔季明匆匆忙忙看了她兩眼,連忙順著城牆邊的台階往下走去,殷胥的腳步如現在這般穩,然而斗篷卻因一陣冬風吹落他肩膀,崔季明連忙撤開半步才沒有踩在那斗篷上,殷胥回過頭來,他肩膀寬卻單薄,好似木頭衣架般撐著長衣,他嘆了一口氣,沒有去撿披風,就這麼走下了城池。

  崔季明心里頭陡然慌了起來,她連忙邁開步子想去追上他。

  這時候的崔季明,比他矮了一個頭,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這座城內幾乎已經空無一人,街道上鼓著風,他寬袖吹的如同旌旗,為數不多點起的幾盞燈籠在飄忽打著轉,明明是皇帝,卻沒有一個人跟在他的身邊。

  走進一處院落內,他進屋有序不紊的點上燈,取一點清水來坐在桌案前,攤開絹絲的聖旨,好似還端坐在書房中般,用指尖拈著墨條,在硯內磨墨。

  她再沒有以前欣賞他這般動作時的心態,跪坐在桌案對面,揪緊了整顆心。

  她知道前世他死了,正因如此,眼前每一秒都好似在她面前燃燒著一根即將到頭的短繩。

  殷胥終于磨好了墨,筆尖捏盡清水,沾在硯內,他一手扶袖抬起手來,筆尖靠攏向聖旨,卻頓住在空中。

  他面上浮現出種種細微深情,卻好似有一股力道在與他作對似的。只見著一滴墨從筆尖凝聚等待了許久,最終力竭的掉向紙面,殷胥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半晌輕輕的嘆了一句︰“好似寫了什麼,就真的會有人去看似的。”

  殷胥抬手將筆放下,他吹了吹那點墨痕,將卷軸卷回原狀,他手指蹭過卷軸,忽地自言自語︰“……若你沒來,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說。但你來了,我什麼就都不必說了。”

  崔季明微微瞪大了眼楮,呆在桌案前。

  他說的顯然是她。

  崔季明心中忍不住喊道︰不、你還可以重活的。

  你還可以跟我再說千萬句話,你還可以跟我再鬧無數次沒必要的別扭的!

  我都會听的,哄多少次也無妨!

  殷胥已然扶著桌案起身,他拿起了門框上掛著的燈籠,他此時已經堅決赴死,朝著城內街道另一端走去。崔季明連忙拔腿,跟上他腳步,殷胥獨自一人在街上走過很長一段路,踏上了靠近黃河邊的那一處城牆,高高的城牆下便是湍急的河水,他手指擦過布滿灰塵的磚牆,探頭朝下看去。

  崔季明也探頭,她已經認出了這里。

  這樣的天險,正是晉州,城牆下靠近河岸的斷崖邊,還藏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這里的城門。

  這邊城牆也有許多箭垛,他坐在了兩處箭垛之間凹下去的位置,將燈籠放在了身邊,朝還在攻城激戰的方向看去。

  他面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頭仰倒在城牆磚上,吐息之間有朦朧的白氣。

  崔季明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她真的回到了前世最後的時分。

  她希望是後者,至少殷胥還有她作伴,而不是獨自一人死在這城樓之上。

  殷胥︰“若是……我也能彎弓射箭,跟你站在一處該多好。”

  崔季明大慟,忍不住道︰“你這輩子,也沒練出這本事來,射箭勉勉強強,想站到我旁邊來,你還要努力啊”。

  殷胥听不到她這句安慰,似乎有些頭痛,他發出了一聲痛楚的低吟,崔季明連忙抬起臉來。

  他很難受麼?為什麼這才二十多歲,他就有這麼多白發?

  殷胥揉了揉太陽穴,似是忍受不了般道︰“我死了,也不用這樣折磨我了!這位置誰願意坐,便去坐吧!我管不了!”

  崔季明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著好似觸踫不到的虛空,將手覆在了他太陽穴,聲音顫抖道︰“你很難受麼?”

  或許是真的能有效,殷胥的痛楚微微減弱,他吃力的喘息兩聲,看著遠處似乎啟明星已經顯露在天空,而城已經離破不遠了。殷胥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連猶疑也沒有,拔開塞子,仰頭而盡,有一種喝了好酒的豪氣,隨手將瓶朝黃河扔去。

  崔季明手指微微一顫,她攔不住既定發生的事實。

  就像是前世的殷胥與她最後也沒能攔住大鄴的崩潰。

  殷胥兩手放在腿上,緊接著崔季明听見了城門倒塌的巨響,晨光也就此微微亮起。殷胥似乎腹中絞痛了起來,崔季明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感受到她,伸手擁住了他,朝遠處望去。突厥人的戰馬正穿過了那破碎的城門——

  崔季明听著殷胥在她懷中,咬著牙因為痛苦而微微抽搐,此時方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茫然四顧,忍不住泣不成聲喃喃道︰“阿九,阿九……我該怎麼辦?你怎麼從來都知道該怎麼走呢,你怎麼就……還有勇氣來與他們為敵呢!我不如你,我比不上你……”

  她只覺得四處都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前世如此結局,今生她也失去了阿公戰敗于鄆州。而今生,殷胥還在——

  她不能死,她絕不能放他一人面對行歸于周。

  如此重擔,她怎能以死偷懶,自己跑走。她必須要想想,要是她不在了,殷胥該怎麼絕望!

  路本就已經足夠艱難,他獨自奮戰了兩世,不該再有這般的結局!

  殷胥似乎真的痛得厲害了,他雙眼緊閉,意識都已不清醒。崔季明只想盡力擁住他,將熱度傳給他幾分,她將下巴貼近他冰涼的額頭,哭的雙手都在顫抖︰“會好的,會變好的。等一下,再等一下,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啦。這是驚喜哦!”

  殷胥滿頭是汗,痛苦的呻吟一聲。崔季明明知他看不見,卻仍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垂下頭去,親吻了一下他的面頰︰“阿九,等你一睜眼看到我,那個我肯定也會笑給你看。她會幫你的,她會愛你的,不論到什麼時候,她都不會拋下你的!什麼家與國的氣數,你不要相信,你能改天命的,我信你的!”

  崔季明不住的親吻著他,胡言亂語,眼淚在無人看見的此時,可以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殷胥卻不能回復,他的身子漸漸發涼,他身子一偏,半個身子掉出城牆外,從垛口滑下,崔季明想盡力將他拽回來,她的手卻只是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滑下城牆的速度很慢,慢到衣料摩擦的聲音都被拉長。

  崔季明毫不猶豫緊緊抱住他,看著他失去力氣的身體從城牆徹底滑落,任憑他與她一齊,朝下落入水中!

  而就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間,崔季明猛地感覺殷胥從她懷中消失,窒息的難受,渾身的痛楚一齊如針扎般朝她刺來!

  她猛地睜開眼來,眼前的江水清澈,並不是渾濁的黃河。

  而她就沉在不算深的水底,似乎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兩分月色。

  耳朵鼻子入水,她感覺自己胸腔內最後一點空氣也已經被榨干——

  這不是前世,這是今生的濟水!

  是鐵甲將她拖入了水底,這樣她只有死路一條。

  她只感覺在水底,動一下胳膊都在費盡全身的力氣,然而她不能就這樣死!

  阿九還在等她,她不能死!

  她真的不能拋下他一個人在如此艱難的世道!

  崔季明拼了命的朝腰間摸去,腰包中的鳴鏑用完了,卻還有一把匕首!崔季明幾次都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了,再沒有力氣將那小刀拿出來,然而她覺得那顆虎牙都快被自己咬碎,終于費力地將匕首拔出,割向連接鎧甲的系繩。

  鎧甲猛地松開落入水底的泥沙中,水的浮力已經漸漸拖著她往上,崔季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團起身子想要去脫掉靴子,卻只來得及脫掉一只,便浮上了水面。

  一瞬間的呼吸,讓崔季明幾乎有一種肺部被撕裂的錯覺。

  她已經沒法抬頭去看四周,水勢平緩的推著她往前飄,她還有一只腳穿著靴子沒法游泳,然而此時她失去了渾身的力氣,意識已經在流逝的邊緣,她除了任憑自己在水面上漂浮,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飄了多久,當崔季明再度醒來之時,她已經面朝下趴在了不知哪處的泥灘上,似乎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崔季明費力的抬了抬眼皮,只來得及看到一截灰色的披風,一雙黑色的靴子,便完全失去了意識。

第195章

  考蘭坐在高高的樹杈上,腳下是燒火兵與後衛暫時搭起的營帳。

  他手持崔季明送給他的一個單筒鏡,掃向鄆州。

  下頭的人抬頭喊他︰“你看清了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考蘭待了很久沒有回應,忽地攀在樹杈上,從樹頂上蕩下來,他一身新衣裳被樹杈刮壞也毫無感覺,從樹上跳下。幾個只遠遠听見戰況卻不知道發生什麼的年輕士兵圍著他︰“到底怎麼樣了?”

  考蘭不理他們,轉身就往自己的馬匹那邊走,他從身邊經過的營帳上順走幾個箭囊,掛在馬鞍上,又拎起了崔季明交給她的行囊,將那個沉重的布袋放在了馬背上。

  他收拾好了東西,從馬鞍上的皮袋中拿出一對兒青銅重斧,翻身輕輕巧巧的上馬。

  “發生了什麼!你是要上哪兒去!考蘭——”

  考蘭從馬背上低頭,冷漠道︰“全軍覆沒了。鄆州兩側有將近兩萬多的兵力圍城,賀拔慶元入了圈套。”

  周圍眾人驟驚︰“兩萬多兵力!這從哪兒能來的,你不要胡說八道!”

  考蘭不想與他們多說︰“你們撤吧。賀拔慶元怕是也沒逃出來,鄆州兵可能一會兒就要來巡視附近,你們在這里只能等死。“不知道是誰開始的群情激憤︰“賀拔公會被困在這里?!你不要胡說!天底下還沒有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考蘭︰“你們愛走不走,老子不愛跟你們多說。要不是因為三郎總說我不合群,我才不跟你們演。鄆州的戰場已經在清掃了,我就沒看著有人能從中逃脫。”

  他顛了顛手里的重斧,忽然又放回了皮袋,他若是跟對方的騎兵對上,這重斧攻擊距離太短,他得不到什麼好處的︰“誰那兒還有賀拔刀,借我一把。”

  不知道誰猶疑了一下,朝他拋去。

  考蘭一抬手,抓住了那把豎起來超過他身高的長刀刀鞘,點頭︰“謝了。”

  他說著一踢馬腹,朝鄆州方向而去。

  他不剛剛還說全軍覆沒了麼?

  有人叫道︰“你去干什麼!”

  考蘭頭也不回︰“找人。”

  他看到了盾陣之中,包圍逐漸縮緊最終被屠殺殆盡的聯軍,側面卻有人突破了小缺口,只是很快就被鄆州騎兵追上,遠處靠近河的位置有黑夜的薄霧,考蘭看不清,然而那能在後頭亂箭中存活下來的人,怕是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

  而考蘭就寄希望于這一只手不道的人數中。

  如果其中沒有崔季明,那他就算回到鄆州附近的戰場上,也要將她的尸首帶走。

  考蘭此刻有一種極度的冷靜,從小他便見過太多人死,也殺過太多的人。

  考蘭踩在馬鐙上,在馬背上伸直了腿躬身猛抽馬鞭,繞過戰場,朝濟水而去。

  他拼命期望自己能夠平穩住呼吸。

  就是這樣的,和阿耶阿娘會死,和族人會被屠戮一樣,崔季明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堅強,在這個世道也是有可能死的。

  死亡是家常便飯,縱然是那個崔季明,就算是她有了心上人之前還在心懷甜蜜,就算是她揮刀登上戰場迎來幾場勝利——但老天也不管這個,她死後也免不了在春季腐爛。

  命就是如此,死了之後皮囊就和被獵殺的牛羊一樣。

  可是……

  她說過不會扔掉他的啊!

  他對她還是有用的,他還有很多事親可以幫她!

  為什麼又拋掉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跟著崔季明,來到四處誰都對他懷有惡意的關內,有時候也懷念那時候在荒漠上持刀策馬,想殺誰就殺誰的日子。

  然而那時候有考風陪他,這時候卻有崔季明陪他,其實也算沒差了吧。

  只是她太願意管著他,長衣下頭必須穿褲子,吃東西不能舔手指,見到旁人就算不知道叫名也稍微行個禮,看見討厭的人不能隨便動手。她教了他那麼多規矩,卻有時候常常不安,幾次崔季明來問他︰“我這樣要你做這做那,你是不是感覺不舒服。大鄴總是規矩要多一些,你要是真的不自在,也可以回到西域去……我信你不會把那件事說出來了。”

  此時考蘭才想起來,原來他來到大鄴,是被威脅著帶過來的啊。

  這日子過的,他快要真把自己當成了個寵妾了。

  規矩什麼的,不過是低個頭,管住手的事情罷了,他卻得到了更多啊。

  考蘭越想,越覺得喉嚨眼楮都跟著發疼。

  他什麼也不敢再多想了,策馬悄悄的順著濟水的河灘而行,對方用了不知道多少艘大小船只搶灘,有幾處灘頭位置偏僻巧妙。大多兵力還在處理戰場,這里根本沒有多少人,考蘭偷偷登上一艘小船,吃力的將馬匹也拖上船,割開和其他船只連接的繩索。

  他看著遠處城牆上燈火通明,城牆下還燃著大火的鄆州,在這個寂靜到只有蟲鳴和水聲的碼頭,偷偷拿竹竿撐在水底,向對岸渡過去。

  雖然也有可能在鄆州南岸,但戰役已經結束,免不了鄆州的叛軍會在河灘巡邏或輕點船只,他只能先到對岸去。

  只可惜考蘭在草原上長大,他從來沒有撐過船,幾桿子下去,矮船在河中心打著轉就順流往下飄去。考蘭一下子慌起來,他連忙想調轉方向,撐向對岸,卻適得其反。

  琢磨了半天不得其法,他眼見著往下游飄了不知道多遠,連鄆州城都成了遠景,更是著急,手上使力,卻不料那船桿不知道是不是砸在了石頭上,應聲而斷,他撈起來,手里只有半截四尺長的船桿了!

  考蘭又急又氣,將船桿仍在船上,想用手去劃水,這哪里會管用。

  他自然不知曉自己越使力船動的越快,若不管不問,過一會兒水勢平緩,自然會靠攏在岸邊。

  反正水也不深,考蘭想著雖然不會撐船,還是能鳧水的,要不然跳下船吧!

  只是馬怎麼辦,馬背上還有好多東西,那麼沉根本沒法帶下水。

  正在考蘭猶疑的時候,他卻看著已經遠離鄆州的北側河灘上,好似有人正牽馬站在泥灘邊,人影依稀被月光照亮。

  這里怎麼會有人?

  考蘭探頭正要看個清楚的時候,就看著那人躬身,將泥潭上一個差點被他忽視的人影抱了起來,他頭皮陡然一陣發麻!

  縱然那個剛剛趴在泥潭上的人不是崔季明,那人也相當可疑!

  考蘭回頭對馬兄說了一聲抱歉,脫掉鞋子,隱匿著身影從船上跳下,一邊沉在水下,一面扒掉了刀鞘,躬身朝那人的方向而去。

  不過游了幾下,便到了淺灘邊,考蘭在水下依稀看著那人轉身就要離開,猛地從水中暴起,在岸上奔了幾步,手持長刀就朝那灰披風男子的背影刺去!

  他這一刀幾乎使出他渾身爆發出的力量,緊繃的肌肉壓迫的胸腔,迫使他發出一聲自己控制不得的怒喝,然而對方顯然也不是等閑之輩,陡然拔刀,單手抱人,右手持刀,就朝考蘭反刺去!

  兩把刀交匯在一瞬,都震得彼此手腕發麻,那人看清居然是賀拔刀,吃了一驚。

  而考蘭也一瞬間看清了那人懷中,身上幾處箭傷形容淒慘的崔季明。

  考蘭抬手就是要再劈砍,高聲喝道︰“放了他!饒你一條狗命!”

  那灰衣人抱著崔季明,反刀抵擋,驚道︰“你是誰?!”

  二人這才抬頭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

  考蘭記人很清楚,對方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他總覺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來︰“你是——你是賀拔慶元的副官!你怎麼會在這里?!”

  面前的人正是當年從長安離開的蔣深,他在山東等地調查,之前剛剛跟賀拔公見面,賀拔公委派他出來行事,本預計到鄆州匯合,卻不料他深夜趕到了鄆州,卻只看見了浩浩蕩蕩的船隊從濟水渡向對岸……

  而蔣深能記得考蘭,卻是因為當年西行路上,那對兒雙胞胎跟阿哈扎的里應外合,讓隊伍不得不隱匿行蹤往回走,咬牙切齒的記住這兩個妖精臉的小玩意兒。

  考蘭倒是沒有放下刀,戒備道︰“你為什麼會在這里!賀拔公的兵力已經全軍覆沒了,我隨隊這麼久也是一直沒見過你,你已經離開軍營了麼?!”

  他說著,卻又掃到蔣深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就跟崔季明手腕上那個差不多,上頭的雕刻都是鮮卑佛教的風格。

  蔣深冷笑︰“你為何在這里?半營的二把手,不是應該在西域干你殺人越貨的活計麼?”

  考蘭都感覺半營的事情,快是上輩子的了,听到眼前的人提前來,這才反應過來,或許這個人離開了太久,根本不知道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他道︰“我是三郎的……愛妾懂麼!隨身帶著的心腹!是三郎帶著我來軍營的!”

  他說著眼楮還在不斷往崔季明臉上掃,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蔣深可知道崔季明的女兒身,也算是把她當自己閨女帶大,听著“愛妾”兩個字,臉都能氣歪了。他听不得這胡言亂語,抬手就要朝考蘭劈去,考蘭道︰“她還活著麼?!”

  蔣深怒道︰“與你何干!”

  考蘭武藝一向不容小覷,他捏住長刀中段,往前盤住他的刀刃,反手打向蔣深的手腕!

  蔣深一手還抱著崔季明,自然不如他動作利索,竟然就這樣被他卸了刀去。考蘭將他的刀朝外一甩,把自己的刀也扎在了泥潭上,攤開雙手︰“我不想跟你打,三郎還活著麼?她傷勢如何?”

  他裝作毫無戒備的朝蔣深靠近,心中想的卻是,如果試探出是蔣深背叛設套,他就用腰帶中藏著的小刀,近距離刺死他!

  蔣深滿心戒備,但考蘭應當身在西域,卻出現在了崔季明身側。他服飾發帶看起來都是世家繡工才有的水準,顯然崔季明是真的將他撿回去養了。

  他心里暗罵一聲,崔季明真把考蘭當作什麼小貓小狗了麼?他明明是個顏色形狀漂亮的毒蜘蛛!

  卻不料考蘭靠近崔季明,兩手貼在她脖頸上,感受到她細微的呼吸,一瞬間整個人放松下來。他用濕漉漉的衣擺擦淨滿是泥沙的手,就來檢查她的傷勢。

  後背上幾處肩上,有一支箭矢好像是在脫掉鎧甲的時候被拽掉,沒有箭矢堵著的傷口正在潺潺向外流血,兩臂上都有深可見骨的傷痕,甚至連小腿上還有幾枚鉤狀的箭頭嵌入。她氣若游絲,面色發青,額頭上幾處被無意間重擊的傷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她的長發。

  狀況很不好——

  她好像就在生死的邊緣線上幾乎要滑向深淵了一般。

  蔣深盯著那個跟當年比好像就沒長大似的雙胞胎之一,他指甲竟然還跟女子似的涂著丹蔻,指縫里全都是泥沙,手指小心翼翼的撫過崔季明的臉頰,蔣深就听到了兩聲壓下去的哽咽。

  蔣深驚了一下。

  他對于那雙胞胎笑著殺人的印象太深,怎麼都感覺眼前的場景有些詭異。

  考蘭似乎也覺得自己哭了丟人,可他忍不住。

  太好了,活著太好了,崔季明不會像那些埋入土中消失不見的人那樣,她還可以再笑著一把將他拽上馬去,還會氣的拿手接他吃糕餅掉下來的渣滓,她……

  她沒有拋下他一個人了!

  考蘭覺得自己不該在別人面前哭,他連忙拿濕漉漉的袖子抹了抹臉,吸著鼻子抬頭道︰“要趕緊帶她去求醫!能去哪里,附近還有別的城鎮麼?”

  他抬起來的臉,被髒兮兮的袖子抹上了泥沙還不自知,蔣深忍不住放下戒心,嘆道︰“只能往北走去盧縣或濟州,不知道這條命能不能救得回來,只要先穩定下來處理過傷口,可以帶他去清河本家,離得不算太遠。”

  考蘭急道︰“走,那咱們趕緊走。”

  蔣深嘆了一口氣︰“我只有一匹馬。”

  考蘭這才想起來,失聲道︰“啊!我的馬——還有我的船!”

  而就在天色剛剛透藍,濟水被朦朧的深藍籠罩時,卻也有一隊人馬來到了鄆州。

  鄆州城外正在打掃戰場,這隊人馬徑直來到了鄆州城腳下,給衛兵出示令牌,卻並不進入這座城池內,只在城牆下等待。

  當李治平听聞是言玉前來的時候,也一驚。

  他這是來自投羅網麼?

  李治平一直想殺言玉,卻發現言玉竟逃至了山東內境,神出鬼沒。他只得先將目光放在賀拔慶元身上,今日殺死了賀拔慶元,他只感覺好似壓在身上的大山驟然消失,終于能夠悠長的吐出一口氣了。

  卻不料這個時候,言玉自己冒出來?

  他想了想,還是走出城來,騎馬身後擁著衛兵,站在鄆州城牆下的門洞中,看向外頭風塵僕僕的言玉,道︰“你是來給賀拔慶元收尸的?”

  言玉知曉自己無法在如今的兗州一帶殺死李治平,但他心中也有了計劃。為此他聯絡部分世家,也向東內境游說各地郡望和兵力,卻不料途中,听聞李治平的兵力全部都離開了兗州。

  只是這一句,言玉便覺得事情要不對。

  他立即從內境掉頭,沒有往兗州趕來,而是去了朝廷想要突襲打下的鄆州。

  就算鄆州如今由李治平佔下,他也要過來了解戰況!

  他本是沒有太過擔憂過崔季明,畢竟她在戰場上已經足夠老練,又有賀拔慶元相隨,有賀拔慶元保護,她不會出什麼事的。

  只是到達鄆州,看著外頭尸山般的戰況,他心里卻好似朝無底洞落去。

  言玉抬起下巴,面上似乎有幾分不屑︰“就憑你也想殺賀拔慶元?”

  李治平笑了︰“為何你們都認為賀拔慶元是誰也殺不了的神話?他不過也只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罷了。”

  他說著,從門洞後正有些人馬趕著板車出來,言玉的馬匹朝旁邊讓了讓,就看著那個由兩排騎兵擁行的車馬上,躺著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

  言玉一時有些精神恍惚。

  賀拔公面上有些血污,他的花白鬢發也被染髒,有些狼狽,皺著眉頭躺在其中,好似到此刻也沒有放下心事。一條腿傷的很嚴重,但更致命的應該是頸側的傷口和胸口幾枚箭矢。

  言玉縱然也想過賀拔公遲早會死在戰場上,此刻卻無法相信眼前的是真實。

  他就好像隨時可能再睜眼,拍案而起怒瞪向旁人一般。

  他……承認太多人想讓賀拔公死,那些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言玉也知道自己曾多次辜負他的信任。

  而在賀拔慶元眼里,他似乎可以原諒任何人,再去給任何人機會一般。

  直到他在西域路上離開的前一天,賀拔公明知他身份,卻也相信他是打算離開為自己找自由的。身邊或許有很多的人瞧不起他,用種種事情來攻擊他,但賀拔公的眼里,他跟旁人家的孩子沒有區別。

  言玉一時竟失聲,此刻當真有種舊時代落幕的感覺……

  崔翕、李沅、賀拔慶元、殷邛——

  這些人都已經死掉了,心里有再多的不甘與野心,也不能再插手天下的事情了。

  李治平忽然道︰“賀拔公的尸身,我會好好送往朝廷的……”

  “我雖然也敬重他,但也只能說江山代有才人出。整個鄆州,來的兵無一人逃脫。”

  言玉緊緊盯著他︰“無一人逃脫?”

  李治平知他不肯入城,是怕被人圍攻困在城內,便往前兩步。李治平听下屬來報或許有一兩人從水邊逃脫,但一是鎧甲沉重很容易溺死,二是最後的追兵亂箭射中了他們,能活命的幾率小的可憐,他不會讓這一兩個特例,來破壞“無一逃脫”的光榮戰績。

  李治平道︰“此役陣型特殊,的確是無人逃脫。所以我說,如果她沒有本事,做個小小的從軍中郎便死了,就沒有必要說那把柄了。”

  李治平笑道︰“抱歉,五少主來晚了。”

  言玉眼楮又黑又冷︰“你以為這話我會信?”

  李治平︰“賀拔慶元都死了,這有什麼不可信的呢?下頭人正在清掃戰場,剛好撿了這東西,估計見著了,你心里也該明白了。”

  他說罷,從旁邊侍衛手中,就有一個小紙包朝言玉拋去。

  言玉捏了捏,打開來,面上神色好似絲毫沒有改變。

  紙包中兩個耳環,布滿污泥,一個斷了半截,似乎是被人打掉的,最細的掛在耳垂上的部分還沾著血。

  他用手蹭掉污泥,耳環仍然是耀眼的金色。

  李治平︰“你不用懷疑,她的尸首已經難以辨認了,只剩下耳環掉落在地。不過我沒見過她幾面,你若知曉她的特征,仍然可以去找。”

  言玉用手指將耳環上的污泥全部擦淨,道︰“聯軍的尸體都在何處?”

  李治平比了個手勢︰“就在曠野上,春天容易生疫,你再來晚了,就要都被一把火都燒了。”

  言玉沒有多說,調轉馬頭朝鄆州城外的曠野而去。

第196章

  鄆州的昨夜再怎麼慘烈,依然會迎來黎明,太陽高高升起,春末開始有了逼人的熱度。大量的尸體曝曬在白日之下,與中原大地曾經經歷過的許多次橫尸遍野的戰爭一樣,鄆州的兵士理智的就像是處理麥稈和爛了的蔬菜,準備埋一部分,燒一部分。

  說是賀拔慶元帶來的幾千將士無一存活,然而目視範圍內,曠野沃土上尸體的人數卻遠超幾千。

  這場戰役,怕是李治平的手下人,是最憤怒的吧。

  或許就是因為有朝廷聯軍的高層泄密,才能有這場戰役的勝利,因此他也對此重視到極點。重視保密,又必須引戒心極強的賀拔慶元入局,再加上這些根本不是李治平自己帶出的兵,他這一場仗打的真是人命如草芥。

  鄆州城外兩側營地中提前訓練過的士兵,似乎對于今夜賀拔公發動攻擊一事毫不知情,這是第一波誘餌。

  當步兵上岸以盾陣遮擋住他們去路,鄆州城門大開,無數騎兵與他們纏斗,拖慢速度沖垮隊形,盾陣得以合攏成圓。然而這就是第二波誘餌了。

  從城中沖出來的那波騎兵,和賀拔公的兵力一起被圍在盾陣中的角斗場內,為了怕不該逃的人逃脫,為了更有效率一個不留的殺死,他們也把鄆州自家的騎兵,當成了敵人。畢竟真打起仗來,雙方的鎧甲衣服在血與泥中分辨不出敵我,李治平也懶得去分辨敵我,只要進入盾陣,全都殺死就是了。

  或許等到鄆州的騎兵動手後,看著包圍圈小到他們的馬匹都在互相擠著,估計才開始發現這件事情。但那時候盾牌之間的長矛可不會听他們的呼聲求救,無數把長矛會貫穿包圍圈中所有活著的人。

  正是因為這種打法,所以李治平才敢說一個沒活。

  一開始雙方或許也在彼此廝殺,到後期包圍越來越小,大多數掉下馬的士兵率先被馬匹和其他士兵擠死踩死,活著的人越來越少,尸體一層層倒下,被盾兵踩在腳下。就這麼一層層尸體,一點點的包圍,或許才致使曠野上的尸山,形成了一個矮丘的形狀。

  而那個矮丘頂尖上的尸體,就是最後死的人。

  他還是不放心,命一部分人沿岸去尋找是否有崔季明的蹤跡,另一部分人則與他一同尋找崔季明的尸首。

  等他開始走到那些收斂尸體的士兵身邊,才知道為何李治平說無法尋找了……

  除了最上層的一些尸身面目上只是帶有血污以外,幾乎可以說其他人都是面目全非了。在倒下後被踩踏的過程中,有的被馬蹄踏碎了四肢,有的被人腳連接踩在面上整張臉凹陷了下去。

  那是逼人的殘忍與血淋淋,言玉自己以為見過戰爭,卻仍然驚得幾欲作嘔。

  這還是上層,下頭那些被亂馬踩過壓了幾層的尸體,都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

  這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曾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紀。

  就算是朝廷勝利,想給己方的士兵裝殮送回家中,怕是也做不到了吧。

  言玉試著去找一找上層有沒有面目可辨的,如果崔季明被殺了的話,她一定也能留到最後吧……

  然而他沒有找到崔季明,卻找個他算作眼熟的人。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賀拔家兵,以前總是跟崔季明一起玩,倆人關系還算好,他年輕又有才能,多次被賀拔慶元提拔,從小小護衛成為副將,這場戰役中應該做了崔季明的副官——

  他記得,應當是叫周宇。

  他身上的板甲都有幾處碎裂,兩只手臂幾乎是以看著就痛楚的角度彎折著,英氣的面容上雙眼緊閉,旁邊還倒著一把長戟。

  言玉只感覺一陣絕望,他應該是這場戰役中離崔季明最近的人,連他也死了,崔季明還活著的希望太過渺茫了。

  他一直翻找到中午,下頭有些兵士和隨從,也听聞他的描述去翻找出不少尸體。

  身高七尺三左右,皮膚偏深,卷發,穿著明光甲的男子。

  找到他面前的不過四五具相符合的,拖到言玉面前,那士官渾身是血,為難道︰“這兒不知道多少尸身,沒法找。好多人臉上手上都是泥,根本看不出來膚色。”

  言玉望向眼前那幾具尸體,半晌低低道︰“不用找了……”

  眼前的尸體死狀淒慘,根本看不出面目,頭發散亂,甚至有一兩具連胳膊都找不到了。

  她要是犧牲了,也會死成這個樣子麼?

  他以為不論什麼時候,他都能一眼認出她來,事實卻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言玉張了張嘴,想發出什麼聲音,望著眼前的幾具尸體,卻好似失去聲音,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朝後退了一步。

  謝姑眼見著他兩膝一軟差點倒下去,連忙扶住他,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小聲道︰“少主!咱們是在李治平的眼皮子底下,你不能這樣!這里不是能松懈的地方!”

  言玉在她肩上撐了一下,想盡量站直身子,聲音略顯虛弱︰“他們回報了麼?可在河岸附近找到痕跡?”

  謝姑搖了搖頭︰“沒有,在附近的水岸都找了,就算是她逃脫了,掉進水中也只是個死字。”

  言玉︰“謝姑,她死了。我連她尸體都找不到,我連給她裝殮送還到長安都做不到……”

  謝姑只听著他的聲音隨著身體一起猛烈顫抖起來。

  她想說什麼,言玉卻甩開她的手,扶著胸口朝遠處走去。

  那個拖著尸體過來的士官,卻忽然開口道︰“您要找的那人,是不是騎著一匹金色的駿馬?倒是有人找到了馬,只可惜那匹馬受傷也不輕。”

  言玉猛地回過頭來︰“在哪里!是金色的馬,很亮的白金色!”

  士官指著城牆下的一處臨時馬廄道︰“活著的馬不算太多,那匹金馬雖然受傷,怕是也很難完全恢復再上戰場了,品種太稀奇,上頭就說留著先看看。”

  言玉沒有理他的話,轉頭就朝馬廄的方向而去。

  那撲了層稻草的簡易馬廄內,大都是受傷的戰馬,有己方也有敵方的,會暫時在這里給馬治傷觀察狀況,如果能很快就好的,便留下來再上戰場。如果是受傷嚴重,或者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強力的馬匹,大多會被宰殺,馬肉充作軍糧。

  在一群黑色、褐色和棗紅色的馬匹中,金龍魚實在太過亮眼。

  它屈膝伏在地面上,垂著頭,平日里讓崔季明編作辮子的鬃毛滿是污泥與血跡,縱然如此,陽光下也難掩它皮毛的驚艷顏色,不少養馬的士兵正在圍看他。

  然而言玉才剛走近,它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抬起頭來。

  言玉擠開眾人,站在馬廄前,金龍魚猛地從地上騰地站起來,後頭兩條腿還在有些哆嗦,朝言玉嘶鳴起來。

  旁邊的馬兵驚道︰“哎,剛剛還怎麼都不肯站起來讓人給檢查呢!”

  言玉伸出手去,看著身上幾處箭傷,顯然以後也很難恢復強健的金龍魚,道︰“你知道你主子去了哪里麼?”

  金龍魚似乎也受了驚,它本來想去咬言玉的手指,卻放棄了,而是微微用頭貼了貼他手腕。這小畜生還認得他啊。

  言玉轉頭︰“你們何處找到這匹馬的?”

  那馬兵道︰“有幾匹馬受驚,沖出戰場跑出來了,它應該也是其中之一。我們發現它的時候,馬背上早就沒人了,一匹馬踉踉蹌蹌的在亂跑。”

  言玉看向金龍魚,有些不可置信︰“在這戰場上,你難道也拋下她了?你知不知道她從你身上下來,就幾乎不可能有活路了——你!你這麼多年就沒一點長進麼?!”

  他想到崔季明可能被它從馬上掀下,驚得落在地上被踩死,他又氣又怒,心頭劇痛,伸手就在它頭上狠狠打了一下︰“你怎麼能這樣!現在就只有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就是個怕死的畜生!”

  金龍魚吃痛的縮了縮,言玉還想再罵,卻不知道是哪一句真的說中了它的心思,它猛地對天嘶鳴一聲,言玉就看著一行淚從它黑色眼楮邊滑落。

  言玉呆了一下。

  它不是掉幾顆淚下來,而是真的在哭,眼淚順著它眼角不斷往下淌。

  旁邊的人驟驚,言玉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腦袋︰“……不要哭了。”

  這話如今卻好似實在安慰他自己。

  言玉抬頭用力的眨了眨眼,對旁邊的馬兵道︰“它傷口都處理過了,我能牽著他走兩圈麼?要緊麼?”

  那馬兵呆滯中回過神,道︰“不要走太快,慢慢的話是不要緊的。它已經上過藥了。”

  言玉點了點頭,拽住它的韁繩將金龍魚從馬廄中牽出來,伸手撫摸著它的鬃毛,看著那馬鞍還掛在它身上。那馬鞍上還有崔季明常年騎馬磨損的痕跡,馬鞍上掛著個水壺和個箭囊,箭囊已經被清空了。

  一切都證明著崔季明幾個時辰,還在它身上戰斗過,否則它的身上不會有那麼多飛濺的血跡。

  金龍魚眼淚一直不停,言玉牽著他,繞著牆根慢慢地走。

  一人一馬漸漸走到河岸邊,灘頭上幾處跟腐朽的只剩下外殼的扭曲樹干,半截埋在泥潭里,倒在河邊,不遠處便是無人的灘頭。

  言玉將它韁繩掛在樹干身處地一截樹杈上,坐在樹干上望向河中。

  他有一種此事也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恍惚。

  他覺得就算過了多少年,他也不能真正明白,崔季明的死意味著什麼。

  身邊的那個畜生一邊拿頭頂他,一邊還在掉眼淚,言玉忍不住拿袖子給它擦了擦臉︰“別哭了……我給你吹個曲子好不好,你以前肯定也听過……她也總听著睡覺。不過某人總說我吹笛水平太差,如今練好了,她又不願听了。她越長大,越嫌棄我了。”

  言玉從袖管拿出根黑玉長笛來,用袖口蹭了蹭,放在唇邊,不過吹了三五個音,便斷了斷。言玉鼓氣像盡力再吹,笛孔中只跑出一聲哽咽。

  他一抬手,用力將笛子擲向河灘,滿臉是淚,咬著指節狂笑出聲︰“哈哈哈哈——還思念之曲,跟我有關的人還有幾個活在世上,對我好過的人還有幾個有好的下場!哈哈哈哈!”

  金龍魚只看著他將指節幾乎咬爛,血順著指縫往下留,他從樹干上跌跪進泥灘里,搖著頭狂笑不已︰“她死的我連她尸身都找不到!她還沒殺了我就死了哈哈哈!是,輪不著我去替她送棺,可若她阿耶她妹妹知曉真相,又該如何!”

  他似溺水般在一陣笑聲後倒吸一口氣,幾乎破音︰“李治平多想殺了她,畢竟是她背叛了行歸于周——哈,她總是堅持她自己的道義,我總是她的敵人——到頭來我算是什麼!我能做的事又有什麼!!”

  言玉仿佛失去力氣,面朝一側倒在泥潭上,還兀自發出慘笑︰“選擇活路我就沒她,選了她就沒活路。知道她入了行歸于周,可以與我同路時,就算知道她心有所屬,我夜里都能高興到笑出聲來……”

  他說著說著,失去了聲音。

  崔季明死了,當真是連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也不再眷戀他了。

  言玉側躺著,眼淚掉進泥灘里。

  她長大了,有了心愛的人,開始嫌棄他的磨嘰與糾纏,開始故意要氣他逼他遠離。

  就算如此也好,言玉只要听著天邊偶爾傳來她的消息,就很滿足了啊。她哪里打了一場勝仗,她什麼時候準備恢復女兒身,她嫁了人,有了兩個孩子。

  就算是與他毫不相干,他听一听她的傳言,過年時偷偷跑到她家門口,順著門縫塞個新年的賀詩,掛上兩枚自己寫的桃符,就不見她也不討嫌的離開。

  就這樣也好啊……

  然而再不會有機會了。

  他連討嫌的份都做不到了。

  金龍魚似乎也被他嚇到了,以為他死了,連忙用頭去頂他。

  言玉從泥灘里抬了抬手,摸向了它臉頰︰“……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現在死不得,我若是死了,李治平就開心了。”

  而過了一會兒,一隊手持弓箭的人馬,也朝河灘靠來,為首的正是李治平。

  言玉因為崔三死了一事,到鄆州來自投羅網,听士官來報,說言玉傷心過度,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殺了言玉,一時間行歸于周內怕是沒人能反擊他了。

  李治平沒有找到言玉,只遠遠的看見一匹金色的馬,在河邊飲水。而近處那被河水沖上岸的粗壯樹干後,卻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李治平對身側的騎兵揮了揮手,策馬往前走了幾步,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言玉似乎蜷縮在樹干那頭,早早听見了過來的馬蹄聲,開口一直在數著︰“……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奴要來找了,藏好了麼?”

  李治平愣了一下,就看著言玉從樹干後起身,兩只手還捂在臉上。

  他單薄的長衣上沾滿了泥沙水痕,活像是從水底拖出來的一般。

  言玉忽然放下了手,露出了滿臉淚水的面容,樂不可支得笑道︰“哇!找到我了,好厲害——算你贏了怎麼樣?”

  李治平看著他幾欲癲狂的眼神,第一反應就是——言玉已經瘋了。

  他已經被刺激到失心瘋了!

  行歸于周的旁人幾乎沒有幾個見言玉笑過,可如今他面上卻凝固著令人膽寒的笑意,甩著手形容如少年一般,說出的話卻不糊涂︰“李治平,你真以為我就敢獨自前來鄆州麼?”

  李治平一驚︰“什麼?”

  言玉笑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不想看你獨佔鰲頭。你說這次對上賀拔慶元,你損失了多少兵力?深夜奮戰到現在,手下將士有多麼疲憊?而你這一招環套環,手底下人對你又有多少意見?”

  他話音剛落,遠處鄆州城牆上的鐘聲瘋狂的敲響了。

  言玉歪頭,面上笑到可怕的弧度︰“你以為我派出那一半人搜查河邊,就全都是去搜查的?鄆州如今殘留多少人,哪邊城門開啟,兵力戰馬如何,消息早就遞出去了。我也是來刺探軍情的。且問你從周邊收上來的糧草,夠你這些突然塞來的士兵,在鄆州城內守幾天的?”

  李治平臉色驟變。

  他策馬朝後推了一步,招手道︰“殺了他!”

  言玉猛地拔出腰間橫刀,擊飛到面前的箭矢,而早早跟在他身後的謝姑等人,猛地從四周竄來,人數雖少,卻擋在言玉面前,反擊對方。

  李治平的身影卻在一兩個侍衛護送下,飛一般回到了鄆州城內。

  而鄆州城的東側城牆上,也已經可以看到其他幾州內部駐扎的兵力,正在朝他們而來!

  他怕是還沒等到賀拔慶元手下聯兵反水,就先等到行歸于周內部亂了!

  言玉望向李治平的背影與即將在迎來一場戰役的鄆州城,冷笑著走過去牽起金龍魚,道︰“他還真以為自己能得天下,行歸于周是他編來聯合各家的網,也不要怪絆著自己。走罷,金龍魚。”

  金龍魚在水邊徘徊不願意離開,言玉拽著它道︰“走了,你主子不在了,我帶你走可是看她的面子,你再這樣,我就把你扔下了。”

  金龍魚被他拽了半晌,終于垂著頭,跟隨他離開了。

  謝姑絞殺了最後一個騎兵,跨上馬,卻心里忍不住發虛。她也從來沒見到言玉笑成那個樣子,連忙策馬朝他靠近。她本以為剛剛那個樣子,不過是言玉一時激憤顯露出來的,卻听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牽著韁繩,側過頭掛著笑撫摸著金龍魚的鬃毛,他好似在跟馬背上的人說話,有些嘮嘮叨叨︰“今夜跟你鋪好了床,不許再亂滾了,你總是臭毛病改不了。”

  謝姑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心頭一驚。

  言玉卻渾不在意,他一路細數著道︰“等咱們離開鄆州,扎營後給你燒點熱水,你好好洗洗腳,不要再這樣折騰了,多累啊……”

  “我當然要來,我不放心你啊。你又把衣裳弄得這麼髒,怎麼洗……”

  他面上掛著笑容,不停的偏頭道。

  謝姑卻一拽韁繩,停在了原地,驚愕失神的望向言玉的背影。

  他當真……瘋了?

  而長安城內接到崔季明身死的消息,已經是在五日之後,考慮到兗州到長安的距離,官驛送信的速度幾乎可以達到五百里每日,這幾乎已經是大鄴中傳信的最快速度。

  只是再加上燒火兵與後衛返營,兗州將領確定消息命人傳信,比實際那日又耽誤了兩日。

  賀拔慶元的尸身被送往兗州後,已經入棺正在送往長安的路上。

  崔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歸到家中的,他覺得自己坐在車上,隨時再有行歸于周的人冒出來亂箭射死他,他都不會有抵抗的心力。

  崔家管家出來接馬車的時候,卻等了半天才見到崔式扶著車壁,弓著身子走下車來,一腳沒踩在下車的矮凳上,差點滑倒。管家連忙扶住他,低聲道︰“式公,家中來了位送信的客,說是蔣深送來的消息。”

  崔式愣了一下︰“蔣深?”

  他甩開手快步走入院內,一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局促的站在廊下,面目上滿是疲憊,他看見崔式,連忙行了行禮,道︰“式公。”

  崔式快步走去︰“蔣深來的消息?他和賀拔公接頭了?結果如何——”

  那中年男子面上展開了一個笑意︰“式公,三郎還活著。蔣深救了她,當日便要人傳信出來。”他說著將手中信件遞出去。

  崔式面上一呆,這幾個時辰之間的落差,讓他都不知道該相信哪個,喃喃道︰“當真?她如今狀況如何?賀拔公呢?”

  中年男子道︰“賀拔公的尸身已經在來往長安的途中了。得救的唯有三郎。但三郎受傷極重,至今怕是仍未清醒,也並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崔式快速的掃過信件,面上漸漸浮上笑意,將信捂在身前,好似能從中感受到崔季明的心跳一般,眼眶發紅︰“太好了……太好了……這個消息還沒有人知曉吧。”

  中年男子道︰“是沒有。但還有個消息,蔣深說務必傳到。之前您委托過蔣深找那位從江左逃遁的崔家旁支,他以妻女為誘餌,獨自北上逃脫,卻去投奔了——李公。”

  崔式猛地抬起臉來︰“什麼?!”

  崔翕在崔季明向朝廷告密行歸于周一事後,一直在拼命游說四方想維護自己的位置,連追殺那崔家旁支的事情也都耽擱了,就在這個間隙內,使對方逃脫了。崔式不得不委托旁人,將此事辦完。

  卻不料結果是……

  中年男子點頭︰“我們發現此事,正是因為他與李治平會面後被殺,我們找到了他的尸身。”

  崔式失神。很有可能李治平已經知曉了此事。

  怕是……若三郎安好的消息一傳回長安,李治平就會放出這件事。

  信中蔣深寫道︰“如今李治平殺了賀拔公,已經遭到不少的非議。他的消息就算放出來,也只不過會當作攻擊對手的流言。若讓位高權重的可信之人,出來辯駁流言,應當是無事的。”

  崔式看著,卻搖了搖頭,喃喃道︰“怎可能無事……她年紀越長,破綻就越多,她自己本身就是鐵證。李治平絕對會找到攻擊她的辦法,或許他會等,等到她功成名就,用鐵證來逼她跌下來。”

  如果他沒有等,以李治平的手段,這謠言不可能一時平息。

  只要是流言傳開,崔季明如何出入軍營。

  畢竟她沒法自證,她從來不可能在軍營里赤著上身跟其他年輕人摔角,更不可能跟帶著的新兵一起竄到河中洗澡。

  流言是不可能熄滅的,只能隨著她可疑的動作愈演愈烈,她在軍營中會不停的受到旁人的指點。

  或許當真有哪一日,軍營眾人對于被娘們帶著打仗的流言惱羞成怒,崔季明明明能輕易就能攻破流言卻不肯,疑心越來越重的軍中之人,可不會顧她是不是什麼世家子,將她摁在地上扒了都有可能。

  更何況賀拔慶元不在軍中,能在軍營內提拔她護著她的人也少了一個,再加上這流言,她如何立足……

  崔式搖了搖頭半晌道︰“她會被毀了的。”

第197章

  今年棋院的賽事被重視,似乎跟聖人的愛好有關。

  聖人顯示出很支持棋院的模樣,棋院內各個先生開始顧著勁兒把對弈鼓吹成少年天才的橫空出世,崔妙儀作為棋院中唯一的女孩兒,以最小的年紀在棋院賽事走到了最後。

  雖然這比不上六弈有各類頭餃,但大多都是十幾歲未來棋界的冉冉新星,崔妙儀也漸漸被各家知曉,又有曾經為棋聖的翕公在前,被捧的相當高。

  如今比賽僅剩四人,兩兩對弈後勝者進入決戰,崔妙儀對上的是熊裕。

  若說崔妙儀畢竟是五姓女,早早有人注意,那熊裕則是今年最大的黑馬。

  雖是熊茂之孫,但出身鄉野,開蒙非常晚,如今習棋也不過兩年多,卻又如此傲人的成績,他與崔妙儀棋風上的跳脫與準狠不同,他顯得穩扎穩打,老成綿密,每一步都不出奇卻也幾乎從不犯錯誤,計算更是有穩定精準的水平。

  就算如此,熊茂根本對于這個孫子不管不顧,專心教養妙儀,熊裕的師父是棋院內另一位先生。

  都是年輕生徒,此次棋戰中不許打掛,從前幾場預賽初賽的三番棋制度改為五番棋,妙儀在兩日前步步緊攻,以讓人猜不透的跳脫和女子身份截然不同的狠厲強力贏得第一場棋戰。

  今日是第二場,在入場前,棋手還都在長廊另一端的房間內休息。妙儀穿上了較為正式的裙裝,把環髻摘掉,小大人模樣的挽了發髻。

  熊裕也在旁邊等待棋戰,遠遠看她的身影穿過長廊,呆了一下。

  她……

  原來好好打扮一下是這個樣子啊,真的像是長大了一樣。

  畢竟兩人種菜養兔子,挖土爬樹掏鳥蛋,什麼都干過,妙儀總是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上沾滿了灰,面上還有些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小雀斑。她的相貌,看起來跟那個英朗倜儻的阿兄與跟仙女似的阿姐沒法比,然而年紀漸長,終于顯露出一點崔家二房優良的相貌來了。

  如今的她算不上漂亮,但面上自然的紅暈,細長的睫毛,笑起來露出來的淺淺梨渦,她像是個純原生的女孩子,未曾有過任何修飾,神情動起來每個細節都充滿了生氣。

  熊裕站在門內看著她在遠處不知道與誰說話,呆呆的想著。

  有時候很難再把她當作幼時的玩伴了啊。

  卻忽然看著崔妙儀踉踉蹌蹌的提裙朝外跑去,好似哭了出來,他連忙探出頭去,喊道︰“妙儀,發生了何事?”

  崔妙儀頓住腳步,回頭看他,面上兩行淚痕︰“我要歸家,我要歸家!今日算我輸了,不……我不參加棋賽了,算我輸了罷!”

  熊裕心頭一驚,還沒來得及問她,就看著崔妙儀拎著廊邊台階下的鞋子穿上,急急忙忙頭也不回的朝棋院大門外走去。他剛要追上,忽然就听見後頭傳來了一片嘩然的討論聲︰“什麼賀拔慶元戰死了?那怎麼辦,叛軍是不是要打過來了!”

  “說是崔家三郎也死在了鄆州,朝堂上都已經傳開了。她不是三言兩語都離不開阿兄,看來也未必能參加賽事了。”

  崔式還在家中張羅事物的時候,看著妙儀明明應該參加賽事,卻乘著馬車哭著跑回來,他就知道這丫頭在棋賽前听說了崔季明的事情。

  妙儀跑的鞋子都快掉了,跑進二房的院子中,看著滿面淡定的崔式,抽噎的直打嗝︰“阿耶——阿耶!阿兄他,阿兄他……”

  崔式身後摸了摸她腦袋︰“先把眼淚收起來,你阿兄還沒死呢。”

  崔妙儀抬起臉來,滿臉受驚的呆滯︰“可是他們都說、都說賀拔公的部隊全軍覆沒了——”

  崔式︰“但是你阿兄被人救了。”

  妙儀簡直就是傻眼了,卻也松了一口氣︰“真的麼?那阿兄什麼時候回來!他是不是受傷了?嚴重麼?現在在哪里?”

  崔式半晌道︰“你阿兄雖不死,卻不能再回長安了。我思前想後,崔家二房受到報復的可能性太高了,我不怕,但是你……我之前問過了熊先生,他說有位可謂棋聖的人物在北武當山上開棋院招收門生,我決定送你去避兩年。”

  妙儀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崔式道︰“崔家二房勢力單薄,行歸于周殺你阿兄,顯然也是報復。我既然說不逃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去雲游四海,更何況如今山東戰亂、建康動蕩,我也沒有四海可以去游,我留在長安,若是兩三年內風波能過去,便將你和你阿姊都接回來。”

  妙儀這會兒才明白︰“阿耶你不走麼?那阿兄要去哪里?!他跟我們一起麼?”

  崔式嘆道︰“你阿兄,從小便不是要旁人給指路的那種人,他自己會自有路子可走。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命崔家護衛送你去我記得那位先生名叫李信業,當年翕公為棋聖時,可惜他被壓了風頭,如今年歲雖高卻仍然沒有放棄棋藝。這兩日你最好就不要離家了,挑時間送你去𤄙╥陛@持萁健!br />

  妙儀緊緊抓住崔式的腰帶︰“阿耶要我一個人走?我不要!咱們一家為何要分離!”

  崔式看著她面露恐慌,嘆氣道︰“不過是暫時罷了,阿耶容不得萬一的差錯。一場棋院內的賽事不要也罷,你日後可是要爭奪六弈,不著急在長安出名。這幾日我要出去做事,你不要隨意離開家。”

  崔式心中還有很多事情,只得溫言安慰她幾句,匆匆離開了崔府。

  而在宮中,殷胥一直不肯信這個傳言。

  那種不信,幾乎成了此刻僅存的信念,山東境地的軍信都將以最快的速度往長安送來,然而幾天到他手中後續的消息,全都是關于鄆州那場戰役的慘狀。

  李治平用幾萬兵力設局埋伏。

  無一生還。

  尸山尸海堆在鄆州城門外。

  他得到的盡是這樣的消息。

  而行歸于周也遞來了一些消息,比如言玉也去往了鄆州城附近,他並沒有找到崔季明的尸身,帶著一匹金色的戰馬離開了山東往南方去了。

  比如賀拔慶元手下的兵力,由于被盾陣圍攻,幾乎沒有幾具尸體能識辨面目,如果崔季明死了,也找不回來了。

  比如鄆州城再遭圍攻,山東內境幾州聯合反叛李治平,打算各自畫地割據。李治平逃遁離開鄆州,如今身在何處未知。

  消息越多,就像是一幅畫的細節被一點點勾勒,他就算妄圖去相信,現實也逼的他不得不去明白鄆州發生了什麼。

  賀拔公都不在了,崔季明很難活下來。

  這樣真正可謂無一生還的戰役,在歷史上也是幾乎聞所未聞,就算是項羽帶八千子弟渡江而西,自刎前所謂無一人生還也未必是真的。

  殷胥知道,這或許跟賀拔慶元手下人的秉性有關,涼州大營的士兵從來都是不會拋下戰友,若無活路便以一人之身奪敵方三人性命,以重傷對方為唯一目的。

  因此三州一線打仗,幾乎是要不然傷亡極小全面勝利,要不然就是損失十之八九卻將多幾倍的大軍也打至傷殘。

  他幾乎沒可能見到她的尸身了,听聞只有賀拔公將尸首返還,其余大鄴士兵則被一把火燒在了鄆州城外。

  他不信……怕是也要信。

  可是他仍然盼著哪一天崔季明偷偷溜回了長安,臉上可能還帶著傷疤,揮舞著胳膊蹦到他眼前。

  他盼著哪天有一封信送到他眼前,上頭是某人龍飛鳳舞的字體,寫的全都是她歷經千辛萬苦脫險的過程,最後再來一句總不正經的調笑。

  殷胥已經不知道多少夜沒能睡著,他只覺得一閉眼便是鄆州城外的慘狀,以他單薄的想象力,都可以通過那些軍信中觸目驚心的幾行字,想出當夜血肉橫飛的戰況。

  耐冬也勸過,那些事情遠在天邊,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若是垮了,有的是人會笑出聲。殷胥也明白這個道理,可理智是很難戰勝這種對于她身死的恐懼的,他一直將關于她身死的一切想法阻隔在門外,但就是這樣隔了一道門,也讓他難以喘息了。

  他命一切于此有關的消息,不論好壞,都必須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中。

  而就在收到這軍信的幾日後,耐冬在深夜悄悄推開了門。

  殷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玉佩,望向床頂。他听見推門的聲音,敏銳的轉過頭來,道︰“耐冬,有什麼事?”

  耐冬跪在不遠處,躬身行了個禮,似乎想說,卻又總想將說之前的沉默拖長。

  他這樣,殷胥心頭更驚,猛地坐起身來,他穿著白色的中單,光腳踏在地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耐冬道︰“賀拔公的尸身被前線的將士送至長安了。”

  殷胥沒有說話,盯緊他。

  耐冬半晌道︰“從長安離開的崔式也回來了,還帶了一副棺槨回來,如今就停在崔家。”

  殷胥腦袋仿佛被巨鐘敲昏,張了張嘴道︰“不是說……找不見她尸身了麼?”

  耐冬道︰“具體狀況,奴也並不知曉。崔式似乎想將崔中郎安葬在萬花山,與其母團聚,畢竟身死的時日並不短了,或許明日天亮前就會下葬——”

  殷胥打斷他的話,開口道︰“叫人準備,即刻出宮!”

  崔式知曉長安中也有不少人盯著崔季明身死一事,棺槨也是為此備下的。他想了許久,在讓崔季明恢復女兒身與崔家的身份身死,或許崔季明會選擇後者吧。

  她不可能會不想復仇的,不像是舒窈妙儀,她的才能便在于領兵打仗,然而卻只有這一行是最不可能容忍女子的。

  更何況如今崔家倒了,鄭王怕是要緊接其後,不少世族因為參與行歸于周,都怕是要站在大鄴的對立面。世家的傾頹之勢難免,且崔姓給她帶來了多少責任和掙扎……

  若她不姓崔,縱然少了五姓在外的名聲與優勢,卻也給了她多少自由。清河本家族譜上,崔季明這一嫡子身死,就算以後她想恢復女兒身也罷,想去與誰做對也罷,沒有人再能指責得了她了。

  崔式有時候也忍不住想,若十幾年前他有勇氣有能力,若能拋下這姓氏,當真去雲游四海不問世事該多好。

  只是崔式想著明日便下葬,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卻不料深夜之中,有人破了坊禁敲響了崔府的大門。

  幾年前氣派的崔府,如今卻有些名存實亡的味道,管事慌不迭的跑過空曠的院落,手里的燈籠顛的上下亂晃,燈籠的光也跟著他腳步散亂,他沖到內屋的崔式眼前︰“式公——聖人,聖人來了!”

  崔式驚了一下︰“什麼?”

  他從未想到殷胥會趕來。

  他雖知曉崔季明應當是早早站了端王,在當今聖人登基前就有協助過他,但……

  崔式又驚又疑。

  管家還沒來得及去回報,就看著幾個身影已經穿過崔府的幾處院落,朝內走來。崔式只得出了主屋,外頭院落中,一座棺槨停在木台上,殷胥一身寬袖長衣,正呆愣愣的站在棺槨邊。

  崔家已經幾乎空了,听聞崔式為了避免風波,將妙儀也連日送出長安。

  如今的崔府,甚至比不得前世最後幾年的將軍府啊。

  崔式行禮,殷胥對他擺了擺手,手搭在棺槨的邊沿︰“不是說……唯有賀拔公的尸身被找到了麼?”

  殷胥面色慘白,雙眼黑的好似映不進光似的,崔式忍不住想起當日在朝堂上,聖人听聞了全軍覆沒的消息,第一句便是“不信”。

  崔式垂下眼去,道︰“有人找到了她的尸身,送信前來。”

  殷胥頓了頓,聲音好似就要隨風飄散︰“是言玉?他去了鄆州找她了。”

  崔式知曉殷胥耳目眾多,卻不知道他連這些事情也都知曉,雖是謊話,但這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崔式點了點頭。

  殷胥︰“我能看她一眼麼。”

  崔式抬起頭來,院內昏暗,只有幾盞燈籠,他面目並不清晰,崔式道︰“聖人,大殮告成,棺已經封了。”

  殷胥扶著棺槨,好似要站不住似的,他語氣實在是太平穩克制,連崔式也猜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半晌才听著殷胥道︰“也就是,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麼?”

  崔式沒有說話。

  他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崔式很難說……眼前的聖人是否痛苦,他似乎感覺到了殷胥身上傳來的絕望,然而他卻沒有多的失控的動作。

  或許是因為崔季明與他關系甚好,他痛失摯友,失了主帥,山東一地有局勢如此不樂觀,剛登基便出了這麼多事,才覺得絕望吧。

  縱然外頭有些傳言,但崔式知曉那是行歸于周散步來惡心聖人的謠言,他從未往情字上去想過。崔季明從來沒顯露出過什麼小女兒姿態,她狐朋狗友一堆,似乎看誰家兒郎都當是朋友……

  殷胥語氣很理智,他又道︰“剛剛的話,是我唐突了。式公見過了吧,她最後一面。听聞……鄆州戰況極慘,許多尸首面目難辨……”

  崔式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于心不忍,欺瞞道︰“她只是受傷太重,但並沒有很狼狽。因為她背叛行歸于周,李治平必定會想殺了她來震懾其他世家子弟。我本來以為在賀拔公身邊她應該無恙,卻沒有料到——”

  殷胥能感覺到崔式的欺瞞。

  他想的卻是……崔季明的或許是死的很狼狽,她那股不要命的拼勁兒,不會讓她只是單純重傷而亡。或許她已經面目難辨,尸首不全了……

  殷胥騰地起身,他似乎沒法再在這個院落內坐下去了,靠近這棺槨,想到崔季明沒了生氣滿身是傷的躺在其中,他就有一種將渾身凍的發麻的冰冷。

  而他連家人也算不上,此刻她已躺在棺內,怎可能再開棺驚擾……

  他完全沒有她死了的實感,然而事實卻在逼他看這個真相。

  那扇抵擋現實的門已經開始咯吱作響,幾日下來,他自以為可以挺到見她那天的信念再也撐不住,他不能再這樣欺瞞自己了。

  崔式被他忽然起身的動作打斷了話語,他看向殷胥鐵青的臉色,還想開口,便看到聖人幾乎是轉身便走。

  殷胥是連句話也忘了說,逃離這座空蕩蕩的崔府的。

  躺在棺槨里頭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胡話的崔季明,不是他的三郎。

  他仿佛覺得背後有巨蛇在追他一般,小跑起來,幾乎是攀著車駕逃上了馬車,耐冬沒有想到聖人會顯露出狼狽逃走的樣子,他跟著殷胥登進車內,讓車夫準備回宮。

  昏暗的車內,就看著殷胥兩袖擋在眼前,蜷進馬車深處的榻里,連穿靴的腳都好似能縮進寬大的衣袍中,抖得如同秋風下的枝頭枯葉。

  耐冬想開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好。

  她死的遠在天邊,靜悄悄的深夜回來,只留了一口他不能開的棺。

  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戰死身前,沒有最後一眼最後一句話。連戰況都是從一張張紙片上得知,何其殘忍。

  耐冬想著聖人畢竟年紀尚輕,再過幾個月才堪堪十七,如今就算大哭也罷。

  遇見這事,怎麼哭都可以。

  然而他卻沒听到蜷縮的聖人哪里傳來任何聲音,車輪骨碌碌作響,成為了車內唯一的聲音,待車馬駛入宮門,停在最靠近內宮的一處宮門前,車夫下馬不敢催促,靜靜候在車外。

  這一片死寂中,耐冬終于听見了一點點細微的聲音。

  那是殷胥無法控制的渾身發抖,好似獨自攀爬在寒冬雪地之上,牙齒磕出  的聲響。

第198章

  耐冬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殷胥走下車。

  他其實可以在這個沒有那麼多黃門,誰也不知道的馬車內多待一會兒的,或許是因為他也覺得車夫在外頭等的夠久了吧,他一貫不對別人造成麻煩。

  耐冬以為自己足夠察言觀色了,但如今他躬身隨在殷胥身後走,實在沒有勇氣去看他面上的神色。

  殷胥就跟挺不住脊梁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哪里疼,弓著腰踏上台階,耐冬要去扶他,他卻甩開了手,搖搖擺擺的獨自踏上甘露殿前的台階,卻不料才走到一半,便心神不寧一個趔趄摔倒在台階上。

  殷胥整個人趴伏在階上,耐冬趕忙要去攙扶他,卻看他一條胳膊墊在眼楮下,捂著嘴終于哭出了聲。

  耐冬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覺得作為御前黃門這樣實在是不合格,卻仍然揮手要其他驚慌失措要趕上來的黃門散開,坐在了一旁台階上等。

  殷胥簡直是咬著衣袖低低的哭嚎,幾近崩潰,聲音沒有一點往日里的樣子。

  耐冬听著他哭聲中夾雜著低低的咒罵呢喃︰“我不該回來,我就不該重新回來。就算之前,她也有活到二十六,我這算什麼……改了天命,賠了她麼……如此我寧願不要!果然上天不會白白給我一次機會,總要收走一點什麼——”

  殷胥趴在台階上哭著蜷起來,抬手一把拽掉了胸口的玉佛,竟朝台階下扔去,耐冬可知道這是崔三給的,連忙追著它滾下台階的路徑去撿。

  殷胥轉過身來躺倒在台階上,抬手寬袖遮著臉,道︰“我早知道就不該問她要這個!她說……她說這玉佛是她阿公給她的,保她多年……這些年她經歷過多少險境從未出過事情,結果我厚顏無恥討來不過個把月……”

  耐冬終于追上了那玉佛,幸而只是磨損了一點,並未摔碎,他連忙在衣擺上擦了擦,捏在手里走到殷胥身邊,甘露殿華燈初上,他以袖掩面癱坐在甘露殿前的台階,喃喃道︰“說什麼小弩能護著她,她不過是說來的情話騙我,真要是上了戰場,那種玩意兒哪里能護著她。她謊話太多……我總是信……”

  他愈發語無倫次,身子無法控制的哆嗦著,似乎因為難受,另一只手死死壓著胸口,壓的整個身子朝前弓著︰“前世好歹我們死在一道,或許還有幸遺骸躺在同一條河的河底,如今算什麼……十七歲……她才十七歲!她應該還能戰無不勝好多年啊!”

  殷胥哆哆嗦嗦,額頭上青筋幾乎可見,他好似身上有著無法抑制的痛楚,那模樣實在是要耐冬看著害怕。

  殷胥卻有太多話想說,縱然如今沒人听進心里去︰“是我總逼她,總問她願不願意幫我,要不要跟我走一條路——明明當年在弘文館她就猶疑了,我還總是問、總是要她站在我這一邊——”

  他話音未落,猛地咬緊牙關,額上冷汗涔涔,痛楚不堪的捂著嘴叫了一聲。

  殷胥盡力想把那聲痛呼壓回嗓子眼內,只是實在忍不住了,他疼的仿佛針扎的勁兒終于過去,給了他片刻喘息的空間,卻只感覺到掌心內一片濕熱。

  他抬起手來,望著掌心一片順著指縫淌下去的暗紅,呆了呆。

  耐冬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連忙要扶他起身,朝著台階下遠遠站著的宮人喊道︰“請太醫來!快去請太醫來!”

  殷胥擺了擺手,他望著掌心,苦笑了一下,忽然冷靜了下來。

  那種冷靜來的太快太冰涼,他抬袖擦了擦臉,站直身子,恢復了往日的姿態,垂下眼道︰“耐冬,你可信輪回?”

  耐冬扶著他手肘,眼眶發紅︰“聖人——”

  殷胥搓了搓手中的血跡,道︰“我想信。我一直氣,自己為什麼要小她半歲,然而如今,我不知道要小她幾歲。來世她又要將我當什麼也不懂的傻子來看了,我又不得不跟在她身後追她的身影。”

  他抬眼望向了遠處的長安城,各個坊內仍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殷胥兀自道︰“我之前跟她說,她死了,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然而算是我也說過謊話,時至今日,過不下去也要過。”

  今日接受不了她死,或許一個月也接受不了,但往後還有好幾年的性命,這事兒會每天逼著他慢慢接受。

  他說罷,拿衣擺擦淨了手,轉身朝台階上走去。

  耐冬連忙跟上︰“聖人,讓太醫來看看吧,這不是小事。”

  殷胥搖了搖頭︰“不怕,常有的事。安王與安王妃留宿在宮內了吧。”

  耐冬點頭︰“畢竟安王妃是在宮內生產的,又有林太嬪照顧,宮中既無女眷,安王出入也是常事。”

  他話說完,忽地意識到了些什麼,驚愕的抬起頭︰“聖人……此事應三思啊!”

  殷胥沒有理他,對一旁黃門道︰“縱然深夜打擾,也命人去安王宮中通知一聲,我即刻便到。”

  不過片刻,他坐在轎上到達了安王所住的宮中,原先修養傷時也住在這里。在轎上,他小心翼翼將沾著血跡的袖口往內卷了卷,讓人不會一眼看到,揉了揉臉頰,期望自己不要在人前露出淒苦模樣。

  他下了轎,看了耐冬一眼︰“我看起來怎麼樣?沒有很怪吧。”

  耐冬想說什麼,卻住了嘴搖頭道︰“沒有。”

  殷胥深吸一口氣,他朝殿內走去,澤披著外衣,似乎剛剛被下人抬出來坐在外間的榻上,他看向殷胥,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

  殷胥以為沒人能看得出來,他低了低頭︰“無事。”

  澤一向敏銳溫和,他低聲道︰“你哭了?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可以與我說的。”

  殷胥搖了搖頭︰“孩子怎麼樣?”

  澤臉上這才浮現一絲笑意︰“很好,他沒病沒災的,這幾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琢本來總有精神的,估摸是被這孩子傳染了,也開始整天抱著孩子吃飽了便打哈欠。”

  殷胥盡力想在面上勾出兩分笑意,道︰“已經定了單字為博?好名字啊。”

  澤道︰“只是盼他日後能博學罷了。”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澤,我決意立這孩子為儲。”

  澤愣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殷胥抬眼︰“我之前也與你說過的,我不會娶妻。若我死後,本該由你繼位,立此子為儲最為合適。”

  澤驚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你該立自己的孩子為儲才是!我早早便離開長安了、我……”

  殷胥卻心意已決︰“或許沒來得及等到博長大,我指不定就先撒手人寰了。到時候你就理政監國,輔佐他到能獨當一面的那一天吧。如今兄弟幾人的境況,我只能托付你了。”

  澤搖頭︰“你到底再說什麼渾話!你才多大,往後還有多少年!就說什麼撒手人寰的話!我知曉……我知曉崔三被殺一事,你受傷頗深,可也不必這樣說!”

  他從刁琢口中听說過殷胥與崔三一事,他也明白當時殷胥說不願娶妻與崔三有關,如今從賀拔慶元被圍剿後全軍覆沒的消息送到長安開始,他就開始有些……

  殷胥道︰“此與三郎無關。我早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沒多少年性命。應下吧,我知道你現在也不貪這位置,走得近了你也該發現,這真是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沒什麼好貪的。往後估計要讓你的孩子來吃這個苦,我也只能說抱歉。”

  澤滿面震驚。

  殷胥起身︰“幾日後起詔便將此事定下。”

  澤撐著桌案想起身,卻因雙腿無力落回了榻上,他急道︰“胥,此事要三思!你該明白,廢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若有一日你自己的孩子出生,大鄴免不了又是動亂!”

  殷胥回頭︰“我不可能會有孩子出生了。我做事更不會反悔。澤,你去歇下吧。”他說罷轉身離開了殿內,快步朝外走去,屋內還傳來澤的呼喚,他卻聞所未聞,對耐冬道︰“明日無朝會,一個半時辰後命兵部尚書、侍中、中書舍人進內宮書房議事。”

  他想了想,又道︰“命乞伏與莫天平入宮。”

  耐冬連忙命下頭人去辦。

  前頭的宮人快步跑走,通知內書房的宮人把燈燭點亮。

  他更了件干淨的衣袍,坐在了內書房中,比莫天平先來一步的是乞伏,他立在殿內,看著殷胥莫測的神色,道︰“聖人是有了什麼打算?”

  殷胥垂眼,在燭火飄搖的書房內道︰“很多。不妨先從長安殺起。”

  而遠在千里之外,崔季明是晨活活疼醒的。

  她睜開眼來,只感覺到一道光打在臉上,身上幾乎動彈不得,幾處傷口簡直就像是糊在鹽巴里一樣痛楚,眼前更是因太久沒見過光而酸疼。

  花了許久,她才看清眼前漏光的草棚,偏了偏頭,她只感覺一個腦袋拱在她肩膀邊,似乎還有……口水流到了她裸的肩上。

  ……裸?!

  崔季明半天才從干疼的嗓子里憋出兩個字︰“臥槽?”

  旁邊那個小腦袋哆嗦了一下,驚醒過來,頭發亂如雞窩,嘴邊還掛著口水,抬起臉來迷迷蒙蒙的要看她。

  崔季明啞著嗓子道︰“考蘭,你大爺的……把口水擦擦,不是你嘴角的,是我身上的!”

  考蘭條件反射的擦著嘴角,忽然反應過來,瞪大了眼楮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啊啊啊!三郎!三郎醒了啊!醒了啊!”

  他蹦起來就沖出門去,崔季明覺得自己就跟剛穿越似的,就差小丫鬟考蘭掛著眼淚跑出去,對外頭喊︰“老爺夫人,小姐醒了!”

  她想著,估摸一會兒小丫鬟考蘭還要再跑回來,撲在她身上,來一句︰“小姐你不願意進宮便罷!何苦跳湖呢!”

  可惜沒有哪家淡然如菊的小姐會住在這樣的草棚里,崔季明笑了笑,費力的抬起一只手,將腿邊的兩件衣裳勾起來搭在自己身上。幸好沒脫褲子……媽的,都快讓他看光了。

  不一會兒,就听著外頭一片腳步聲,卻有個女子道︰“等等,讓我先進去幫她穿了衣裳,考蘭,你不許進來!”

  卻看著考蘭在門口往內擠︰“我憑什麼不能進來,昨兒就是我守著的!哎喲我見過的沒穿衣裳的女的還少麼?還差她了?就她那又黑又平坦的,有什麼好看的!”

  考蘭鑽過那女子的阻擋,跑進屋內來,就看著崔季明躺在床上對他眨眼楮冷笑道︰“又黑又平坦……是麼?”

  考蘭看著她面上露出如此有生氣的神情,簡直就像是見到王母娘娘劈叉後空翻一樣,眼楮都挪不開,猛地一扁嘴朝她撲過來︰“你嚇死我了!”

  崔季明被他壓的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死過去,後頭進屋關上門的女子連忙把他拎開。崔季明看見她愣了愣︰“柳娘?”

  柳娘方方正正的臉上慣常是不耐煩,這次卻盡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意,看的崔季明直打哆嗦,她行禮道︰“崔娘……崔中郎。我先幫你穿上衣裳。”

  崔季明點了點頭,問道︰“是陸雙也來了罷。”

  考蘭趴在床頭看她︰“他們昨日剛找到我們的。你本來一直在高燒,我都以為你真的要死了,打算把你拋尸到河里自己回西域去,誰料到陸雙帶來的這位女郎中,醫術倒是高超,還真把你撈回來了。”

  崔季明轉頭瞪了他一眼︰“你好意思就在這兒看著別人穿衣裳啊!轉過臉去,非禮勿視!”

  考蘭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去︰“誰願意看你似的!”

  崔季明看他抬著下巴傲得很,忍不住笑道︰“那你早該回西域去,何必跟我待在這草棚里。”

  考蘭氣道︰“好哇!我明日就走!讓你哭都來不及!我救了你,你就這麼對我!”

  崔季明道︰“原來是你?我可不記得你還有黑靴子灰披風。”

  考蘭一下子蔫了,柳娘道︰“穿好了,我叫他們進屋了。崔中郎,你還是躺下吧,你還沒有恢復,不該起身的。”

  崔季明擺了擺手︰“麻煩你把我往上扶一點,躺平了說話容易雙下巴。我可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一刻不英俊。”

  柳娘忍不住逗笑了,將她扶起來一點。

  考蘭坐在旁邊的小竹凳上,看著她輕松的神色,擰著手指似乎有些擔心。

  會不會是三郎不知曉鄆州發生了什麼?

  柳娘去開門了,崔季明瞥了一眼考蘭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什麼,垂眼道︰“行了吧,別在那兒糾結了,我心里清楚,此時淒淒慘慘的有用麼。如今是鄆州戰後幾日了?可發生什麼變動?”

  考蘭剛要開口回答,走進屋內的蔣深先道︰“鄆州之戰後不過七日,外頭就已經天翻地覆了。”

  崔季明一驚︰“蔣深叔!你怎麼會在這里——難道你早見過賀拔公了!”

  蔣深點了點頭,陸雙跟在後頭進門,他頭上戴著草帽,一身麻衣,倚在牆邊壓著帽檐偷偷看她,只當自己不存在,沒有開口。

  蔣深道︰“賀拔公命我調查朝廷聯軍內部的幾個將領,事態頗急,我當時便沒有時間去找你,只想著打完了仗再和你細聊。本預定當日拿下鄆州後,在鄆州會面……卻不料……”

  柳娘遞過點水給崔季明,崔季明沒什麼抬手的力氣,考蘭一把奪過陶碗來,遞到崔季明嘴邊喂她,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喝了兩口,考蘭笑靨如花的又把碗抱在懷里︰“你要喝水,跟我說哈。”

  崔季明︰……

  蔣深可記著“寵妾”兩個字,尷尬的咳了咳。

  崔季明慣常不要臉,道︰“如今呢?李治平應奪了鄆州,但兗州該在朝廷手中。”

  蔣深嘆氣道︰“現在山東到河北的局勢,可以用混亂來形容。聯軍中吳少樺的大同軍與徐肆的橫野軍反叛自立,朝廷聯軍不得不退往汴州。而山東內境,幾州同時出兵攻向鄆州,李治平順水南逃,楊讓退至魏州。山東河北,以節度使為名各軍自立,咱們這里窮鄉僻壤可能消息來得慢,但山東河北的要地,至少被割裂成六七部分。”

  崔季明越往後听越心驚︰“不是說李治平一直掌控山東麼?”

  蔣深︰“他的掌控,也比不了各家的野心。有的是世家郡望,有的是地方豪強。割據的局勢已經難免。更何況行歸于周內部似乎也亂了。”

  陸雙這時才開口補充道︰“翕公死後,李治平妄圖統治行歸于周內部,引各家不滿。言玉一直游說各地獨立,這可不止是山東河北。長江以南,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方將領自立為節度使,行歸于周內部已經割裂了。”

  崔季明道︰“南方也開始各地自立割據了麼?到什麼程度?”

  陸雙望向她,眼神有些閃躲︰“誰也不知道,一天一個變化,勢力如雨後春筍,卻又一波波再被內部吞並,很難有準確的消息。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說。”

  蔣深接口道︰“你還記得崔家那位旁支吧。李治平先你阿耶一步找到了他。也就是說,李治平知曉你的女子身份了。”

  崔季明呆愣︰“……他沒有說?”

  蔣深︰“他沒有對外宣告此事,是因為他以為你死了,或許說天下人都以為你死了,畢竟鄆州……全軍覆沒。消息已經遞到長安,賀拔公的尸身也在送往長安的路上了。但我有命人單獨告訴式公你還活著的消息。”

  崔季明松了一口氣︰“幸好你說了,否則我阿耶就要嚇死了……等等,那你有跟宮中傳過此事麼?”

  蔣深不明所以︰“為何要往宮中傳消息?”

  崔季明臉色大變︰“鄆州出事的消息,已經到長安了?!”

  蔣深︰“算日子該是到了。”

  崔季明幾乎是從床上撲騰起來,疼的又跌回床板上︰“有沒有筆墨,寫信寫信。否則他要嚇死了……”

  陸雙在一旁冷眼道︰“我可以幫你送消息,我這就寫,你不用起來。”

  崔季明疼的冷汗都下來了︰“不行,旁人字跡怕是他不會肯信,有炭條來也罷,我自己寫,我還能勉強寫字。”

  陸雙沉默了一下,轉身道︰“我這就拿來。”

  蔣深不知道她為何執意要寫信給宮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一旁還要給她喂水的考蘭。

  考蘭一直跟蔣深不對付……準確來說他跟誰都不對付,翻個白眼道︰“怎麼,沒听說過外頭傳言啊!不知道咱們三郎把聖人給上了啊!我都說了我是寵妾,要不是上頭有人壓著,就我這風姿綽約,至于委身為妾麼!”

  崔季明一口水都快噴出來了︰“考蘭!你在外頭整天就是這麼瞎編排我的是嗎?!”

  考蘭哼了一聲,起身就走。

  蔣深看著崔季明的目光都詭異了起來,崔季明連忙搖頭︰“叔,別听他瞎說,就他說話一看就不靠譜。”

  蔣深︰你也靠譜不到哪里去啊!

  不一會兒,陸雙拿著紙筆進來,將一張矮幾搬到床上,替她鋪紙。

  崔季明手指快要連炭條都捏不住了,寫的歪七扭八如蚯蚓搬家,卻仍然努力寫著。陸雙坐在一旁,忽然開口道︰“其實……他早知道你是女子是麼?”

  崔季明頓了頓筆,轉頭︰“什麼?”

  陸雙偏頭看她,道︰“那時候在馬車上,他說什麼同為男子相互傾慕已久,實際只是怕我知道你是女子罷……”

  崔季明心道︰那時候他是真不知道啊!

  但畢竟如今她都已經跟殷胥說開了,沒必要讓旁人知道殷胥還曾糾結要不要在下面的事情,唇角含笑,道︰“他的確是早就知道了。”

  陸雙半晌道︰“其實……我也知道得很早。”

  崔季明愣了。

  陸雙︰“你是怕他被你的死訊嚇到了。但我在附近搜查幾日,最終找到你的時候,你半死不活氣若游絲的在我,我也真的嚇掉了半條命。”

第199章

  崔季明側過臉來看他,怔怔道︰“啊……抱歉讓你們擔心了。”她隨即笑起來︰“看我這命多硬,哪能隨便出事。”

  陸雙偏過頭去︰“你真是心大啊。”

  崔季明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關于我是女子一事。”

  陸雙瞥了她一眼,唇角掛起幾分笑意︰“我可不是愣頭青,那時候你換上裙裝,給你化妝便知曉了。不過畢竟你沒露過什麼太大的破綻,我有時候看你那樣,也懷疑是不是只是皮膚細致一點,骨架窄一點的男子。”

  崔季明笑道︰“那看來我還是長得挺爺們的。”

  陸雙頓了頓︰“你穿裙裝的樣子,聖人沒見過,我見過,算是幸運。”

  崔季明嗤笑︰“哎喲,那難為你要多做幾次噩夢了。”

  陸雙︰“我會記得很久的,那時候你十四?十三?若是什麼時候,你真能再穿回裙裝,我——”

  崔季明正艱難的寫著,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別說了。有些話其實說出來就不太好了不是麼?他當時就沒說錯,我與他相互傾慕多年。我本來還想托你做事,你要是說些什麼,我是沒法跟你共事的,你應該明白。”

  她目光澄澈,對于他的心意沒有覺得尷尬或者不好意思,坦坦蕩蕩。

  與她面對殷胥時,一會兒恐慌一會兒跳腳,急急忙忙去捂他嘴不許他亂說的樣子……實在相差太遠。

  陸雙只感覺有些事情,還沒說出口就結束了。

  他真不該這樣。總是怕崔季明發現他知道她身份後,二人會漸漸遠隔。明明崔季明在外這幾年,他也都有經常與她見面,卻總是在怕……

  不過好像他從一開始就晚了半步,若不是殷胥命人保護她,他或許也不會遇見她。

  陸雙垂下頭去,將草帽那扎手的邊緣往下壓了壓,道︰“我只是覺得,你該自由一點。我怕他給不了你什麼。”

  崔季明笑︰“我自由不來。阿公都去世了,我如何自由。若說一兩年前或許也想過,干脆跑出去玩誰也別管罷了,如今不成。我也放不下他。”

  陸雙點了點頭︰“我知曉了。你寫完……我親自去送信。”

  崔季明道︰“這樣合適麼?我知曉你已經從北機中獨立出來了。”

  陸雙道︰“為了讓他安心吧。”

  崔季明笑︰“那你幫我疊一疊信紙吧,寫的跟狗爬一樣,他能不能認出來就當造化了。不過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提一下,不知道你有沒有意向。”

  陸雙抬眼瞧她。

  崔季明慢吞吞的癱回了床上︰“日後打仗,我需要些人手,可能不是軍中之人,不知你或者陸行幫的人有沒有興趣。”

  陸雙看向她,笑道︰“是探子?”

  崔季明道︰“可能探子也不過幾人,更多的需要些知地利會周旋的人,我只是一提,看你可有興趣。”

  陸雙笑︰“我以為你知道我這人散漫,不堪大用呢。罷,我考慮考慮此事,畢竟眼見著如今各地割據,陸行幫的日子也怕是要難過。”

  崔季明點頭。

  他抬手拿起床位的披衣,說道︰“我出去叫柳娘來給你換藥。”

  陸雙來找她,沒有帶太多人,但是他有想到崔季明一定會受傷,特意帶上了柳娘。柳娘端著清水,進來給崔季明換藥的時候,伸手小心翼翼拆開了崔季明身上的繃帶,道︰“這是附近因戰事空了的鎮子,借用了被人家拋下的房屋,雖然條件差,也只能稍稍忍耐了。”

  崔季明赤著上身躺在床上,並沒有害羞遮掩,她轉臉面向柳娘,笑道︰“如今也回不了長安,出門在外也不能再做五姓兒郎,要吃的苦多得是也不差這一件。只是我奢侈生活過久了,貪圖富貴,要趕緊想個辦法讓自己富起來才行。”

  柳娘點了點頭︰“崔中郎真的是和往常女子不一樣。只是……”

  她有些猶疑,望了一眼崔季明,或許是因為做慣了大夫,她習慣實話實說,道︰“崔中郎是不是……很久沒有來過葵水了。”

  崔季明愣了一下,這才點了點頭︰“是。這兩年實在太忙,各個州縣之間奔波。很多時候都是閉著眼楮在馬背上睡的,說實在的,我都快記不得上一回是什麼時候了。”

  柳娘遲疑道︰“你本來就因為常年奔波于軍營之中,苦累些,本來在這件事情上就足夠吃苦頭了。再加上之前你說那樣的勞累,這又不是你第一次落水……恕我直言,崔中郎你……能生育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

  柳娘之前跟她去西域一趟過,看看往常士兵的日子,都知道是怎麼過的。

  干餅掰碎了倒點冷水,就能當頓飯湊活了。長夜漫漫經常連毯子也沒有,只能在篝火邊蜷著睡。在馬背上整夜整夜的前行,下了馬幾乎兩條腿都沒法走路。

  這樣的日子,崔季明顯然過了很多次。

  往常貴家女子,連不用涼水洗手這種事情都小心著,冬日抱著暖爐坐在閣內,吃著溫好的飯食,她哪里有機會去過這種生活。

  崔季明道︰“我知道,但是我沒時間去養身子。真的沒有。”

  柳娘道︰“這兩年你還算年輕,若能好好養一養,還可以養回來。怕的就是再這樣受傷、勞苦,就養不回來了。”

  崔季明半晌道︰“其實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對我來說,小孩實在是煩人。這話就當閑聊了。可是他特別小孩啊,那樣子,估摸是因為他打小跟一群弟弟長大,又沒有阿娘照顧,我知曉他特別想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我也……只能日後與他說一聲抱歉,畢竟他身為皇帝,他真需要孩子,我也不可能容忍他去跟別人造人吧,只能說我離開便罷了,不在一塊兒就沒必要糾結這種問題。”

  柳娘道︰“你只要歇一歇,就半年也行好好養一養。我給你開藥,或許會好的。”

  崔季明笑︰“且不說外頭的混亂,就算我真得養半年,以後要打仗不還是一樣的結果麼。嘛,權衡半天,喜歡他總要留點東西吧。要不然給他生倆娃,要不然替他打勝仗。能給他生娃的,哪兒哪兒都是,只要他不嫌丑,一個村里都能找出三打;能幫他打仗的人,估摸著不多了。”

  柳娘呆住了,半晌才道︰“可是、可是要真是這麼多年,最後因為什麼孩子的事兒,你們二人沒在一處,他要是最後跟別人在一起了,那豈不是……”

  崔季明笑︰“誰也沒虧什麼啊,又不是光我給他嘔心瀝血去了。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叫三十個美少年在曲水江濱宴上玩,他也管不著我,我比他更得意!”

  柳娘垂頭忍不住笑︰“听起來還是你得意。”

  崔季明笑︰“順其自然罷,雖然這話說起來像個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人,但我覺得我在他心里還是蠻重要的。比很多很多東西重要了。”

  柳娘看著她面上的笑意,面上也柔和起來應了一聲。

  柳娘替她換好了傷口,才剛剛說了一聲︰“好了。”

  就不知道是不是某人在外頭耳朵貼著門一直听,听見這兩個字,立刻推開門跳了進來︰“有粥!三郎有粥你喝不喝呀!”

  崔季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考蘭……”

  他好似覺得崔季明一旦臥病在床,自己就派上用場了,端著一碗清湯清水的菜粥,模樣好似是捧著觀音菩薩的玉瓶般小心翼翼,湊到床前來。

  柳娘站在一旁,道︰“我記得約莫有兩年沒見過考蘭了吧,怎麼還沒有長高?需不需要我給看看——”

  考蘭擺手︰“不要不要。你能不能別打擾我們呀!”

  崔季明其實知曉他為什麼長不高。她听聞過很多人喜歡孌童,又不希望養的孌童逐漸長高長大,或是長出胡須之類的,就會在十一二歲的時候,給喂些藥物。很可能多少年過去,還會保持著沒長大的樣子,只是……卻也極其損害性命。

  她猜測是阿哈扎當年給雙胞胎二人喂了什麼。她幾次也想提過要考蘭養一養身子,看看還能不能再長高一點,他卻對此很抗拒,甚至不願听她扯一句當年西域的事兒。

  當年在西域的時候,他就跟虱子多了不怕癢一樣,也不怕別人瞧不起他,跟誰滾上床他都無所謂似的。到了如今,他卻想洗掉那一段時間,好像是在她身邊呆了許多年,一直都只跟著她似的。

  崔季明瞧了他一眼,他偏過頭去。

  她只得再他腿上一掐︰“你能不能別這麼沒禮貌!”

  考蘭扁著嘴道︰“謝謝柳大夫,真不用。”

  柳娘點點頭倒也沒說什麼,離開了這件屋。

  考蘭拿著個木頭削的勺子來喂她,她都懷疑那勺子時不時新作的,還有點刮嘴。

  崔季明也是餓壞了,吃了兩口,忽地道︰“你這個小黃鼠狼,閑著沒事兒獻什麼殷勤?按理說崔家三郎對外都已經死透了,你倒是不用賄賂我了,反正考風似乎也在涼州站住腳了。”

  考蘭瞥了她一眼,收回勺子來︰“你真這麼想啊!”

  崔季明笑︰“我可記著某人說要把我拋尸的。”

  考蘭頓頓道︰“我沒說要走!你趕我走,我就在外邊餓死了!”

  崔季明︰“我自己都快沒飯吃了,指不定哪天把你賣了換米面。”

  考蘭惡狠狠道︰“你要真敢那麼干,我就殺了你!”

  崔季明樂意去逗他,往後倚靠著笑了兩聲。

  考蘭拿勺子攪著陶碗里稀粥,忽然嘟嘟囔囔道︰“就算是不能有小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要是真因為這事兒跟你不和,你就不要他了!反正——”

  崔季明挑眉︰“反正白撿你這麼大一個兒子?”

  考蘭想說的話,讓她這句調笑卡在嘴里,憋得臉上發紅,氣的撂下碗︰“崔季明!你死了算了!我干脆把你掐死在這兒算了——”

  崔季明被他抓住脖子亂晃,立刻裝作特別疼的淒慘叫出聲,考蘭讓她的動靜嚇到,連忙松開手來,咬牙道︰“鬼才是你兒子!”

  崔季明倚在床頭笑的胸口發疼︰“我也生不出你這種妖艷賤貨哈哈!主要是往後你就算跟著我,真也撿不到什麼好日子過了,新衣裳好吃食更是想也別想了。就這樣你也願意?”

  考蘭呆了呆︰“因為這個,你才要我走的麼?”

  崔季明吃力的抬手撫著胸口︰“怎麼,原來你還是個不貪圖富貴,三月菜里沒油水也能忍的人?”

  考蘭湊到床邊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把我帶到大鄴來的,不能撒手不管。”

  崔季明眯眼,他將臉垂下來︰“你不會不管我的對吧。”

  崔季明看他實在是很小心翼翼詢問的態度,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個問題上逗他的,點頭認真道︰“不會。”

  考蘭這才松了一口氣,復笑道︰“那你下一步要去哪里?”

  崔季明吃力的抬手,揉了揉他頭發,有些疲憊的躺回床上︰“等到我能下地了,再看看形勢。不過我猜測行歸于周經歷如此變故,顯然內部也要四分五裂,李治平必定不甘心,估摸想要在建康再聯合各家投籌決策一次,定些平衡各姓的規矩來。那我便去建康,看看一張網,能兜住多少肥蟲。”

  “你要去建康?!”考蘭嚇了一跳︰“建康可都是行歸于周的人!”

  “听聞建康因為外頭肆意的傷寒已經封城,只有極少部分的達官貴人才能出入,它就像是包圍在一群流民貧民之中的孤島。不知道若是有流民沖入那座城又該如何?”她聲音緩緩道。

  考蘭眼楮瞪圓︰“你現在手中根本沒有兵,要如何才能進入建康?你這是去找死麼?”

  崔季明將他不安分的腦袋按回了肩膀上︰“這不叫找死,這叫復仇。人不用多,就算只有我一個都足夠。”

  崔季明心里早早做了這個決定,她理智知道,自己應該老老實實的在山東境地先謀兵,但她幾乎可以確定行歸于周在這動蕩之後,必定要有一次往後可能再不會有的集會。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有風險,但她一個人出入,反而更容易逃脫。

  但當她漸漸能下地時,這處山東境內無人的荒村,卻趕來了一批特殊的人,帶來了一個令她憤怒到麻木的消息。

  曾經並肩作戰的大同軍與橫野軍的主將叛亂,如今在山東各佔地盤自立為節度使。

  而部分南方的部隊竟然裝配有賀拔刀,在戰場上一時無人可擋,卻將此刀名改為南矛刀。顯然是南方已經琢磨出了夾鋼技術,開始大批制造此刀。

  當她被蔣深扶著,听著院落中站的三四十個當年從涼州大營裁下的老兵說出此事時,她幾乎渾身要發抖。

  老兵道︰“三郎,縱然勛國公府已空,或許賀拔姓在無後人能上戰場。但此刀是賀拔公給軍中留下的最後一件寶物,刀刃是指向蠻夷外敵的,刀背是護著西北邊疆的,絕不能讓南地隨意編排上名字,偷走後用于屠殺大鄴百姓!”

  崔季明望著他們。她知道這段時間蔣深不但調查過行歸于周,也聯系了不少當年被裁下的舊部,或許是他通知這些人來的,或許是這些如今在山東河北生活的人,听聞了賀拔公身死的消息,不約而同趕到了鄆州。

  崔季明垂眼道︰“賀拔家的血就躺在這刀中,無論如何,都要為刀正名。”

第200章

  長安城里下起了春夏之交的第一場雨,泥土里的味兒全被這場雨攪了出來,長安城內許多沒有鋪磚的黃土地,泥巴被來回的車馬壓的東倒西歪。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敢跨過坊間溝壑叢生的正街,愈發普及的四輪馬車碾壓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泥的河流,其中還混有馬糞牛尿,不小心踩進這些渾水里,能從腳底吞到膝蓋。

  然而深夜,卻有一隊人馬穿行在暴雨中,他們皮斗篷被雨水砸出扇巴掌似的清脆聲響,好似淌著油的披風上,劃過坊門外石燈罩下的燈光,四腿筆直的馬踏開了泥水,朝長安城最大的幾處府邸而去。

  而此時,鄭府正門大開著,那馬隊居然竄進正門里,往前奔過了兩個石板地大院子才停下來,里頭的影壁如遮羞般擋著里面的慘狀。

  幾顆頭顱滾落在地,被綁著的女人和孩子跪在地上,淋得如同落湯雞一般,或許也在嚎啕大哭,但雨水打在地面的聲音,遮掩了一切。

  莫天平吼道︰“鄭家的都在這里了?”

  他旁邊的金吾衛高手回道︰“鄭湛和他的長子、十一子都不在!”

  莫天平︰“不都是說一直密切關注著鄭府麼?!什麼時候跑掉的?!”

  金吾衛︰“或許很早!畢竟這樣的大府宅每天出入的下人就有多少,聖人怎麼也不能查每個出府的下人啊!”

  莫天平︰“他倒是如今成了喪家之犬也無所謂是了吧!听聞鄭家打算從滎陽郡望也隨著起兵,倒是真膽大啊!也不用叛軍打到汴州了,如今已經沒有叛軍了,全都是各立為節度使了。滎陽可是在洛陽與汴州之間,王家郡望在太原,怪不得要拿你們來出頭,你們要是不被震懾,就是兩座重城要動亂!”

  金吾衛看著跪在那里的女子,面露不忍︰“真的要全部誅殺麼?”

  莫天平就著淌到刀面上的雨水,手掌從光滑的刀面上滑過去,揩淨了血跡,冷笑道︰“覺得他們不過是無知婦人不該死?問山東那些死了都沒地兒埋的農戶去,問那些被一把火燒了尸骨的鄴兵去!多少不該死的人都死了,不差他們這些了!殺!”

  他說罷,轉身朝外走去,對旁邊剛剛從正門進來的金甲兵道︰“王家也是這個狀況?王晉輔不是還在朝中?”

  那金吾衛答道︰“王晉輔似乎是被王家留在長安當作棄子的,已經殺了。王家和鄭家境況差不多,長安這支的宗主只帶走了一個嫡子。”

  莫天平冷哼一聲︰“什麼宗族世家,干點大事兒恨不得把全家人拖進來,跑的時候,誰也不管了!他們不是往太原、滎陽本家逃,就是去了建康,通知沿路州縣,他們能一時扮的了下人,可扮不了一路!”

  莫天平翻身上馬,對著身後的部分金吾衛打了個呼哨,朝夜色風雨中屹立的大興宮而去。

  而內書房,殷胥點著燈燭,看向立在書案前三步遠的崔南邦,道︰“既然來了,便說罷。縱然朝堂上因為鄭王兩姓一事戰戰兢兢,你也該知曉朕不會殺你的。畢竟朕能登基,你也算是有些功勞,崔家長房如今沒有被我針對的必要。”

  崔南邦里頭的衣擺還濕漉漉的,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酒味,穿著也相當散漫不得體,殷胥卻沒在意這些,他叫耐冬給崔南邦拿了個墊子,他就這麼盤腿而坐,道︰“願聖人理解,我若不喝些酒,實在沒有膽子深夜入宮來。”

  殷胥抬了抬手道︰“崔家也不知出你一個酒貪。說罷。”

  崔南邦似乎喝的夠醉,他道︰“聖人究竟是多少夜不眠不休了,朝堂上群臣可都知曉了此事,我看著您這面色,隨時都能病倒。”

  殷胥︰“倒不了,我還沒到能入土的時候。”

  崔南邦笑了笑,垂下頭半晌才道︰“我認為聖人破壞了大鄴從立國之初就有的朝廷和官制,如今您的御筆權力幾乎是朝堂上其他官員無法批駁的,這是在讓大鄴自尋死路。一套令政,無法被批駁、沒有制約,不可糾錯,這太可怕了!如今不過只開始幾個月,若如此下去,會害死大鄴的不是外頭的沖擊,不是底層可能蔓延的故疾,而是您一時的差錯。”

  一旁的耐冬听了這話,幾乎是整個脊背都繃了起來。就憑這話……指責聖人會毀了一個國家的話,足夠讓崔家長房再少個兒子了!

  崔南邦兩只手搓了搓膝頭,听著外頭雨聲愈發響亮,聲音壓低卻堅定得道︰“您若是打算長此以往這樣下去,比行歸于周先崩潰的是大鄴朝廷!”

  殷胥動了動眉梢,往後仰去︰“你認為的長此以往是幾年?”

  他說了你,崔南邦也沒有再自稱臣,而是用“我”自稱。

  崔南邦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憤怒,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他道︰“這與聖人息息相關,只要是聖人出了差錯,如同雪山崩塌一樣,倒下去可能只要十天。我本想說四五年,但聖人在……賀拔公戰死後顯露的樣子,讓我覺得心驚。或許兩三年?您縱然在登基後,顯露出了理智和老練,但……”

  殷胥︰“我預計是兩年,手攬大權兩年。只可惜如今出事的地方太多,到我手中需要處理的政務也太多,兩年是我能想象到自己盡力包攬一切且不出大錯的極限了。”

  崔南邦愣了愣︰“……聖人也認為此舉……不益于江山,那為何要做?難道就是為了更快能夠實施行動?”

  殷胥︰“兩方面原因罷。”他撐著桌案起身,似乎身子有些不穩,卻仍然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繼續道︰“一是時間,如今的戰事甚至不像是前朝歷史上任何一次,這如同一場要潛伏夠百年的瘟疫,在我不知曉的時候傳播開來,相約在這個春天一齊爆發。根據每日清晨得到的軍報的那些變動,那估摸要每三天制一張地圖才夠。一手的威權,是不被人鑽空子,前行暢通的保障。不管你作為士子信不信,都必須承認威權能讓大鄴渡過眼前即將掀起的巨浪。”

  他拿起桌案上一個小瓷壇,拿起一片去核的酸梅放入口中,道︰“二是,我無人可用。我不是不願意啟用世家,重要的是如今世家與皇姓的天平中,我每往朝堂上放一個有才能的世家子,都要反復斟酌。他的背景,他的經歷,他的眼界與才能是否堪用。崔鄭王三姓還與李黨不同,他們是以自家姓氏子弟蝕空了朝堂的架子,然後一走了之。”

  崔南邦︰“聖人沒有考慮過長安內官職稍低的官員麼?或者是地方上治理有功的高官。”

  他說著說著,卻覺得自己本來像是向聖人直諫,卻變成了他在追問求解。

  殷胥︰“懂民情,知曉官場,有實干經驗,怕也會有很可靠現實的作風。但是這樣的人堪當高位麼?我不認為。我一直有在想,有什麼人會走到內書房,斥責我的行事危害大鄴,破壞了這套穩定的朝堂機制。我想了很多人選,但想來想去,我能確定的一點,便是……來得一定是世家出身之人。因為有些遠見、擔當和理智,是世家內這樣持續百年的選才育才方法才能培養出來的。積澱說的就是這種事情。”

  他嘆道︰“也是因為世家源源不斷的為朝廷提供有才之士,大鄴才就覺得有這樣穩定的人才來源就算心安了,對于科舉的改革也並不放在首位。的確說來,短時間內很難能以朝廷的能力,培養出世家子弟那樣的人才。”

  崔南邦垂頭嘆道︰“我知曉,聖人也在等鄭王兩姓,能有像崔家這樣,肯與家族決裂,站出來協助朝廷的人。但聖人小瞧了姓與家族對漢人的約束。崔家是特殊,我無妻無子無所畏懼,與父親關系不睦。崔式是先帝伴讀,後來其妻被行歸于周間接害死,他更不可能再與行歸于周一路。但鄭王兩家……從小教的不只是治天下,而是興族姓。”

  殷胥點頭︰“那你認為既能有遠見又能以治天下為理想的人,能去哪里找?”

  崔南邦思索片刻,抬起頭︰“國子監。雖然國子監很多生徒都不懂為官訣竅,甚至說有點死腦筋,但不代表他們無才無能。國子監是最靠近大興宮的地方,他們就算沒有登過朝堂,卻怕是見證過不少朝堂變化,對于政令也必定各有見解!”

  他顯得有些激動。

  殷胥︰“我倒是覺得今年春闈雖然因為登基一事過了時間,但制科是無論時間的,今年開不妨開幾次制科。”

  崔南邦起身︰“幾次?往年制科,範圍很窄,今年要改麼?”

  殷胥道︰“往年糊名制進行的都很難,今年開始,所有關系到進路的科考,不論常科、制科必須糊名。”

  崔南邦道︰“糊名制的弊端就在于,假設此人聲名狼藉,私德極差,但文采極佳,若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定為狀頭如何?”

  殷胥道︰“這樣的實例,怕是佔不了歷年科考的一成,然而靠投行卷得上層青眼,以師徒關系提攜者,佔往年七成以上!更何況如果有這樣的人,進入官場後仍然私德不佳,行事荒唐,那便是台鑒的事情了,該貶官廢黜到時候都要有依據。流言就一定可信麼?若此人的聲名狼藉是被捏造的呢?若此人登官位後改過自新呢?進路沒必要為了防這種人,而堵死更多人。”

  崔南邦點頭︰“那行卷制也要廢除?考生資格該如何確定?”

  “我倒覺得行卷本身不是壞事。”殷胥看起來精神不佳,思考卻一刻也沒停︰“沒人規定已經要按部就班讀多少年的書,肯向世人自薦也可。只是糊名制既然在,便不能向考官投行卷。國子監生徒自然是全部具有制科資格,但任何非生徒的鄉貢舉子、平民百姓,不論身份,可向國子監投行卷,獲得參與考試的生徒資格。”

  崔南邦︰“的確是,往年鄉貢舉子,都需要通過州縣報名,其中不知道多少曲折和金銀。而且先帝在時,如果鄉貢舉子落選,還會處罰州官,更使得這條路難走了。如今許多地區的州縣陷于動亂,已經不可能再主持鄉貢進京。臣認為,長安洛陽兩處國子監,都可專門設立國子監接收行卷的部,國子監名師共同審閱行卷。蠻夷戎狄、貧民農戶皆可投卷!”

  殷胥點頭︰“此計倒是甚好。今年制科的題量、考法都要改,中第人數仍不必多,控制在十五人以內。不能因為用人就放寬政策。今年開韜略與律法,題目我來出,不考詩賦,只考經義策論,程文考卷全部廢除,不可照著釘死的行目無病呻吟。”

  崔南邦面露難色︰“這樣改動會不會太大。制科前的這段時間或許不夠生徒準備。”

  殷胥道︰“所以今年能通過制科的人,怕是大鄴最有真才實學的人。科考早已形成套路,就算如今改革,再過幾年仍然可能再被人琢磨出來套路,好好珍惜今年吧。”

  崔南邦︰“糊名制本就足夠讓群臣反對了,這……”

  殷胥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前頭一個個都怕掉腦袋呢,我這會兒只是改個制考,他們各個心里要松口氣,趕著上前會把事兒做好的。做惡人久了,就是這點好處,一旦表現一點寬容或平靜,他們會毫不猶豫的立刻迎合。”

  崔南邦點頭︰“那請允臣去側殿,先定下詔令和方案。”

  他心里卻哀嘆了一聲,最後還是被他帶跑了,冒死進諫,最後成了和聖人商議科考改革了。唉,也不怪他能獨攬大權,也的確是很難有人能斗得過他啊。

  殷胥揮手︰“去吧,這幾日,把你作為中書舍人的最後一項工作做好。”

  崔南邦抬起頭來,脊背緊繃。

  果然他是不能容人啊——

  也是。高祖都曾屠戮世家,這話往前朝去說,怕是還沒說完腦袋就要掉了。

  他躬身深深行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沉穩︰“臣領命。”

  殷胥拿起筆來道︰“下次大朝會後,崔南邦,任中書門下平章事。政事堂要擴大規模,修改職能,到時候你要把這個責任擔起來,做不好事情,先拿你動刀。”

  崔南邦猛地抬起頭來。

  中書門下平章事,往往由尚書僕射或侍中兼任,基本能兼任前述的兩個職位,就算是大鄴的宰相了。殷胥把這個實權位置拆給他,他最起碼也算是半個宰相——!

  殷胥道︰“舍人要改制,你留在其中會不合適。舍人品級雖低,但一直實權在手,調至中書門下平章事,不算過分。”

  崔南邦竟笑起來,搖搖擺擺的躬身下去又行禮︰“臣領命!”

  他話音剛落,外頭卻忽然想起了丘歸的聲音︰“聖人,有急報!”

  殷胥道︰“再等等。”

  他轉臉對崔南邦道︰“同時,我會提崔式為禮部尚書,主持這次制考,今夜我們聊過的事,你不妨去與他說一說,明日叫他進宮。”

  崔南邦稱是。

  殷胥頓了頓又道︰“听聞他一直在家中臥病,幼女也送走至太行山。若是他……精神不佳,也傳我一句話。朕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但也不能因此對一切撒手,願他能夠出任尚書之位。畢竟三郎也盼天下能夠太平。”

  崔南邦愣了一下,他一些想法只敢在腦袋中過一圈,連忙躬身行禮,外頭的丘歸居然又焦急的敲門︰“聖人!當真是急報!”

  崔南邦只得告退,殷胥皺眉有些惱火的命耐冬去開門。崔南邦走出門去,只看著丘歸身邊,站了個穿著草鞋,身披簑笠活像是釣魚翁的男子。

  這樣的人,進宮面聖?

  他匆匆掃了一眼,隨著黃門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丘歸身子都在發抖,領著那簑笠男子走進內書房,那男子的斗笠還在淌著雨水,他摘掉斗笠一甩,在地毯上留下一道水痕,風塵僕僕的面上沒有什麼神色,對殷胥簡單行了個禮。

  殷胥一驚︰“陸雙?!誰允你進宮的!”

  陸雙道︰“我只身前來,是來送信的。”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身邊的耐冬︰“是三郎給聖人的信。”

  殷胥只感覺听見這幾個字,兩頰到脖頸一陣發麻,他半天沒反應過來︰“什麼?是什麼時候的信——難道是她到鄆州之前寫的?!”

  陸雙望了一眼面上消瘦沉郁,此刻眼楮卻死死盯著他的殷胥,緩聲道︰“我見到了三郎。她逃出了鄆州,如今無大礙。”

  他話音剛落,就看著殷胥猛然起身,撞翻了桌案上瓷瓶硯台,黑色的瞳孔里泛出光來,聲音顫抖︰“這話,不能隨便亂說……”

第201章

  那封信遞到他手里,殷胥竟然開始怕了。

  他只捏在手里,問陸雙︰“如今在哪兒?她受傷了麼?我命人去接她——還在鄆州附近麼?如今山東實在是不安定!”

  陸雙望了他一眼,好似望見了那些天帶著人瘋狂在各個村落間找人的自己。半晌道︰“她受傷不輕,只是柳娘在,應該是無大礙,沒有大動筋骨,所以以後行動應該也不要緊。她也很理智,很清醒。”

  殷胥道︰“她知道賀拔公出事了麼?她哭了麼……她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陸雙心中嘆了一口氣,所謂的二人早早傾慕已久,便是此事吧。陸雙道︰“她知道,但是沒有哭,跟往日一樣。下一步,她沒有打算回長安,或許聖人也不必派人去接她。”

  殷胥愣了一下︰“不打算回長安是什麼意思……?”

  陸雙道︰“聖人已經為崔家三郎追封職位,她也已經下葬,天底下都知道崔三死了。她打算將計就計,听聞李治平已經知曉了她的女子身份……聖人,崔季明的身份已經死了,她不可能再頂著那個名字再回來了。”

  殷胥半晌無言。

  他本來想說就算天下知道又如何,他可以保護她。但不過是一時的想法,他不是神仙,若是世間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就算是她能有幸去像蕭煙清那樣撿個末流官職,也不可能再去打仗了。

  陸雙將斗笠按在胸口,頷首道︰“聖人還是看信吧,她應該有寫了很多。”

  殷胥開口︰“你今日就打算離開?可否幫我給她帶個口信!”

  陸雙原計劃是今日便走的,卻改了口道︰“我明日再走,可幫聖人帶封信去。”

  殷胥點頭,稱了一聲謝,道︰“陸雙你是何時知曉她的——”

  陸雙本來也想說他知曉此事也已經很久了,想說當年與她一同離開西域時,他便……最後卻只化作一句話︰“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是個來送信的。她一醒來,便想到了聖人。”

  他偏了偏頭,看著殷胥明顯幾乎憔悴的面色,忍不住補充道︰“她也很擔心聖人。若聖人出了什麼事,她或許真的會哭。還望聖人保重。”

  殷胥心頭一顫,還想在說什麼,就看著陸雙扣上斗笠,跨過門檻,從干燥溫暖的屋內,走向了漫天大雨中。

  殷胥癱坐回遠處,耐冬連忙將各處的燈燭都搬過來放在桌上,悄悄的合上門退出書房。

  信封顯然是後來裝的,里頭的紙質是民間才用的那種薄薄透光的草紙,里頭似乎還有些被雨沾濕的觸感,只是連信封都沒有濕,或許是他的錯覺。

  殷胥只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如今的他,還在想這信會不會是假的,會不會是玩笑?

  而他如今已經經不起這樣的玩笑了。

  幸而老天爺沒有對他……太過殘忍。

  信是某人別扭無比的橫寫,但也因此,炭條的筆跡沒有被抹開。

  簡直如同狗爬,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倉頡都能氣死的字︰“九妹親啟︰”

  “往常我寫字沒那麼難看,只是胳膊受傷,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就忍忍吧。可不許將此信收起來,回頭再來嘲笑我。我命你閱後即焚。”

  “我很好。沒有傷到筋骨,胳膊腿都在,腦袋也還靈光。真的很好,不許胡思亂想,不許瞎听傳言。我不會騙你的。”

  殷胥艱難的辨認著字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時間只感覺到面上一片濡濕。

  他就跟小孩擦眼淚似的,生怕指尖沾上水弄壞了信紙,拿手背潦草的揉了揉眼眶,吸了吸鼻子繼續讀。

  “或許我的死訊已經傳到了長安城,你便放任吧,我回不去了。崔季明這個名字,很難立足朝堂了。我會想些辦法,在內境立足,不必擔心,也不必幫我,我自己能做好。”

  “只是,我總覺得你這種悶葫蘆又要虐待自己了。你要是真的那麼想自虐,我自然攔不住,最好盡量早通知我一聲,我就不想著你這個病秧子了,趁早找個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去逍遙!”

  殷胥破涕為笑,他明明面上掛著淚,卻磨了磨牙道︰“真是個……混賬。”

  “如今我對于外頭局勢了解也不多,但還是不放心,想要與你多說幾句。我認為你不該出全力剿滅河朔山東地區的節度使。且不說你剛剛登基兵源不足,又失南地財政受損,未必能夠打得贏。就算是打贏了,你做的也不過是殺死首領。這些兵怎麼辦?”

  “就算是全盛時期,這一帶的兵也是相對獨立于朝廷的。軍餉大多給了周邊大營,這些兵都是靠軍鎮的將領養的。你打贏了,也編排不成中央軍,如今的朝廷養不起他們。如果不養,再讓軍鎮的將領自養,無異于又回到了前頭的循環。”

  “更何況,山東河北的兵,與南方的割據完全不同。他們或許不是大鄴最強大的兵,卻是最冒進敢為且不听指揮的兵。這就像是蠱蟲一樣,你不能收。我認為你完全可以借此次藩鎮割據,處理一下這些大鄴最難處理的兵。我這里有建議,但畢竟是自己作為懂兵之人的看法,從全局來看,或許未必合適,但我怕你不懂打仗和各地兵的特點,做了錯誤的選擇。”

  紙張本來就不多,崔季明字寫的蠅頭小字,更難辨認。

  殷胥掃了一眼上頭不過幾行是她交代自己,其他全都是關于山東局勢的建議,心中五味陳雜。

  “我認為,你應該派遣朝廷的軍隊,率先佔下太原、汴州與或許可能在反叛的幽州,站住此最重要的三地,將養馬的主要地區納入懷中,就可先不必再動手了。山東這幾地的將領各有異心,李治平領著他們被反捅一刀的事已經有了,不會在有人妄圖聯合他們了。而後朝廷再發諭旨,當真命幾位將領為朝廷承認的節度使——”

  崔季明心中已經在這幾個月各地聯兵的過程中,意識到了中原地區的部隊到底是怎樣的。

  說好听的叫做驕兵。

  說不好听的就是兵匪!

  就是在各軍主將和賀拔慶元不斷殺雞儆猴,警告他們的情況下,仍然有小部分地方軍溜出軍營搶糧食、女人!崔季明從小生活在在軍紀嚴格到變態的涼州大營,對于這種行為簡直是……目瞪口呆。

  她漸漸也從賀拔慶元口中知道了這些中原驕兵的更多事情。

  崔季明很明白,他們之所以能夠跟隨主將揭竿而起,割據一方,是以為自己能夠打到長安城去,能做個一時梟雄,搶了洛陽再橫掃長安。

  但不論是大鄴,還是這些節度使,都知道他們不可能有能力打到長安去的。

  聯合不了,馬場被佔,軍餉不滿。

  這樣是不可能推翻朝廷的。

  但是他們也貪心,他們就是想不斷的和朝廷軍沖突,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

  比如曾經隨著家族衰落的郡望實權,比如能夠自治一方的兵權管理權。

  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大鄴先給便是了。

  朝廷可以以文書立了幾項舊規矩。

  比如這些割據的藩鎮所有征收的賦稅,不用說估計也會自己截留。不過就算在此之前,也都是只向朝廷繳納一半,如此朝廷就不要。

  而朝廷不會給各節度使提供一分錢的軍餉,各州節度使有自行全權掌控內境生殺的大權。

  還有些,比如不許稱王稱帝,不許子嗣繼承節度使之位,不可隨意派兵出境。一旦被發現,朝廷會立刻還擊。

  這一條,就是表明大鄴沒有任何想用這些藩鎮的想法,打仗了也不用你們幫忙,你們只要出境了就把你當作敵人。想要靠幫朝廷撈軍功,成為受到朝廷倚重的地方重臣,更加一步步合理化?這是想也別想的事情。

  你只要混吃等死,什麼也別想多干。

  佔據太原就有了馬場,佔據幽州避免它們和外敵勾連,佔據汴州掌握著河道,除了萊、密、棣三州是產鹽重地,大鄴有了山東河北地區最有價值的幾樣東西。

  而如今隴右道回歸後,有西北十幾地的產鹽州縣,少了這三州雖有損失,卻也不會影響根本。

  而當發現自己沒法攻向長安盡享富貴是,那些驕兵,自然會把這個火氣發到頂頭上司的那幾位節度使身上。听賀拔公講過,自前朝,中原地區驕兵反殺將領,重新立主的事情就司空見慣。而崔季明記得直到歷史上的宋朝,中原的兵都以冒進膽大而著稱,顯然如今也不會安生的。

  “若能讓他們內順朝廷,封死幾處藩鎮的去路,就像是十幾條蠱蟲一時無法反噬原主,只得互相撕咬。一開始的就是會下士殺將,估摸著在頭一年,就有一半的節度使死在下頭人的手中。我認為,或許出士子也自詡高貴的中原幾大世家,都會因為藩鎮內和驕兵的斗爭,而從雲端掉落。真正掌權的,逐漸會變成地方領兵的豪強和小部分殘留的世家。等到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可能會謀求合作,或可能會內斗不止,畢竟朝廷封死了對外的出路,他們只有這兩種選擇。”

  若謀求合作,便從中破壞。

  若內斗不止,便冷眼放任。

  “可能過了兩三年,甚至更長時間,山東河朔內部,蠱蟲互相吞噬,僅剩下最強大的一兩條,屆時你手中也該有能養兵的財力,有足夠的兵源,可以對他們出手了。由于藩鎮的治理能力加上連年混戰,實力很難再和朝廷相提並論,絞殺或釋兵權,只看你的手段了。”

  殷胥愣愣的望著信件。

  她幫他在最難處理的事情上想好了對策。

  陸雙說她醒來就問過他,此信也就是她醒來沒有多久就立刻寫出來的麼?

  殷胥手扶在胸口,只覺得里頭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是該敬佩她,亦或是心疼她……

  “至于南方的藩鎮。提前佔下蜀地絕對是最明智的做法。長江縱然是天險,卻並不是無法攻克的。只是如今的大鄴的水軍名存實亡,留有的船只基本都是用于運送軍糧。就以現在水師之力,很難攻下江南。甚至連攻下江寧、建康、甦州都是難事。”

  “我不建議打,準確來說。我認為大鄴如今的勢力,對內境的哪一個方向開戰,都是在內耗。甚少有一國只是因為戰敗而滅亡,根本原因都是財政無力,財政無力,再隨意加上一兩條變數,這才是絕大多數滅國的原因。我建議在巢湖、荊州兩地屯水軍,在長江沿岸設立大型的碼頭,扶持重鎮或州縣。”

  殷胥就算是透過這些潦草歪扭的自己,也能感受到遠在千里之外崔季明心中的冷靜。

  他若是將天下大小事務擺在心里,她便是對于大鄴的各地兵力了如指掌。

  賀拔慶元的言傳身教,給了她旁人難及的開闊視野。

  “以北攻南,馬匹是最佔優勢的。我建議建造能夠運送馬匹的船只,能在登陸後迅速攻破各地,也能加快收復的速度。而對方能屯水軍的位置,必定是太湖和鄱陽湖,不知道如今北機能夠滲透到哪里,若如今開始安插細作至兩湖周邊,便可對對方水軍的實力了如指掌。”

  “我不知如今大鄴水軍的船只具體能到什麼地步,若能夠有更好的大船,從鹽城渡海南下,繞行長江,攻取建康,兩側夾擊,也是個很好的策略。只是建康也位于一江入海之地,若是船力不夠,會無法逆水進入江口,就如同送命了,望三思。”

  她說的很謹慎,或許是覺得他已經是皇帝,她的一條建議牽扯的勢力太多,不敢妄言。

  殷胥只覺得她幾張紙,將四周看起來風聲鶴唳的困難局勢,說的實在透徹。天下一切都有機可乘,他也並非要硬磕,要賭上命重創他人。他不該過早的把自己放在拼死一搏的弱者位置,對方也有很多可以讓他抓住的破綻。

  她提供了幾乎讓他心頭豁然開朗的分析。

  殷胥心中忍不住感慨。就算是有一天崔季明說自己撒手不想管事,殷胥也不能放她去在家閑賦,他作為皇帝,缺不了崔季明這樣的重臣。

  他不能讓她每日這樣小心翼翼的,為了仕途甚至不得不假死,連姓氏都拋棄。

  他或許不是萬能的,但也能改變很多事情了。

  殷胥翻過信的反面看去。

  “其實我只想說,你不要在意外頭對你的評價。作為從軍中郎或者是臣子之一,我該提醒你什麼是對的,該規勸你的行為,也像他們一樣講一堆道理。但作為……崔三,不論天下道義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這邊。道義、規勸,有的是那些無關緊要的外人會說給你,而我只想不論對錯,甚至可以說盲目可笑的支持你。”

  殷胥只感覺眼眶再度發燙。

  “每個月,無論如何我都會給你送信去,你也帶個北機的信物給我,好讓我把信可以給你的人。但是怕是你的回信未必能收得到,畢竟未來一段時間,我要去很多地方。”

  她頓了一行空白。

  “阿九。如果能見你就好了,我真的很想你。”

  三四張信紙,絕大半說的都與他們二人無關。

  她只在最後,說了一兩句心意。

  她一向如此,不肯多說兩句。

  他也因這些話太少,恨不得將每個字裝進匣內收藏。

  殷胥的手指撫過那一行字,炭條的痕跡被抹在了他指尖,他好似能感受到上頭炭條被燒制時的滾燙溫度。

  忍不住喃喃道︰“我也是……”

第202章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到第二日午後方停,天未來得及放晴,有一種潮濕卻舒適的微涼。崔式走進內書房,看著機樞院的監造大臣,拿來了如今最新的地圖,大鄴的版圖不再是同一種顏色,山東河朔與南方,被用各色的綢布剪裁縫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繡工趕得太急,拼貼出的南地與河朔有著凹凸不平的起伏。

  崔式看著一波大臣剛剛從內書房離開,丘歸和耐冬正在將地圖重新在地上展平。

  崔式對著桌案後那個比他家丫頭還小半歲的聖人行了禮,道︰“昨夜听聞崔舍人與我講了,聖人是決意要改今年的制科?打算幾月開?”

  殷胥身上還披著罩衣。

  崔式原先是準備晌午進宮,到了中宮,才有黃門來報,說是聖人發熱病倒了。他便回到了禮部繼續坐班,卻不料剛到了下午,又有黃門來請。

  崔式抬頭看著殷胥面上還有些不正常的泛紅,顯然發熱還未完全退下,但卻神采奕奕顯得很高興。

  崔式道︰“聖人要崔舍人傳話來,要臣注重身體,卻對自己如此苛責麼?發熱不是小事,臣可以明日再來,還望聖人早早歇下才是。”

  殷胥擺了擺手︰“朕服過藥了,早些時候確實是起不來,如今已經好了大半。放心,與你談罷,我便去歇了。”

  崔式道︰“是發生了什麼好事麼?只感覺聖人與前幾日不大一樣了。”

  殷胥看著丘歸與耐冬合上門退下去,垂了垂眼,復望向崔式︰“朕知曉了。”

  崔式一愣︰“何事?”

  殷胥︰“崔季明還活著,她寫信給我了。若是算來,應該醒了有五六日了。”

  崔式心頭猛跳,躬下身去行禮︰“臣無意欺君,只是——”

  崔季明會直接寫信給聖人?!他這個當爹的都還沒收到信,只是知道她好好的而已!

  反了天了吧!

  殷胥︰“我知曉。李治平會攻擊她的身份,她沒法再用那個身份回來了。”

  崔式抬起臉來︰臥槽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啊?!

  他面上淡定,心里頭簡直想法已經飛天了。

  崔季明不給爹寫信,就給自己的緋聞男友寫信,這是什麼?!這還特麼用說麼?!

  外頭傳言崔季明多次出入內宮,他還不信呢,然而聖人現在都知道……知道崔三的性別了!這還用說什麼嗎?!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崔式覺得氣的臉都麻了,他半晌才開口︰“臣斗膽問聖人一句,三郎多次出入內宮,可是……事實?!”

  殷胥坐在桌案後,他覺得自己臉騰地就紅了。

  那不是別人問啊,是三郎的爹,是老岳父啊!

  崔式的目光簡直像是能殺人,一副“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的神情。

  殷胥暗自咽了咽口水,覺得不能不說。

  這事兒顯然就是崔式不知曉他們二人身份,把他當要防著的外人才有的結果。岳父,也算自己多個家人,反正他現在是聖人,崔式不能剁了他,三郎又遠在外地,他也沒法沖過去叫他們倆不可再相見吧。

  這樣一想,殷胥放下心來,道︰“她確實在宮內宿過幾次。”

  崔式覺得自己心里罵了一句“驢她娘的蛋”,這五個字兒強憋在他五姓之身高貴的口中沒毀了形象,咧了個讓殷胥汗毛直立的笑容︰“聖人不覺得太荒唐了麼。我家三娘年紀小不懂事,此事做的實在不妥。”

  殷胥心道︰她還不懂事兒?你還想讓她怎麼懂?

  他清了清嗓子,盡力平穩語氣道︰“我與……季明是真心的。”

  崔式︰我特麼管你真不真心——我現在要氣到變形了好伐!

  崔式覺得自己聲音都透著寒意︰“那幾次聖人將她留在內書房,也是為了私下的事務?”

  殷胥想著自己在她走之前,堵到書架內也不許她離開,非要某人解了衣衫的荒唐事,臉立馬燒了起來,結結巴巴道︰“自然是商議行軍之事,我、我想讓季明調查一下朝廷聯軍內部,有沒有、有沒有什麼隱患。”

  崔式看著殷胥像是高燒不止的臉,心簡直像是被從城牆上扔下來的新鮮豬腰子,啪嘰一聲碎的撿都撿不起來。

  好啊,瞞著阿耶就像瞞著外人一樣。

  好啊,私定終身都訂到宮中去了。

  殷胥看著崔式面上笑的春風拂面,心中更有些不安,撐著桌沿起身︰“我們總是定不下來,也沒想好未來。或許因為這個,三郎才不敢與您講。”

  崔式笑的如沐春光︰“她也該沒這個膽子。畢竟不是你們想不好未來,就是沒未來。崔家從未想過養個皇後出來。呵,您要說什麼妃嬪,那這制科改制的事兒,聖人您愛找誰辦找誰辦去吧。”

  殷胥︰“不、不會。我自然不可能——”

  崔式笑︰“聖人若是想趁著她連崔姓都沒了的機會,打算將她帶入宮去,那也別怪她一輩子不回長安!她若是不想成婚,誰也逼不了她。”

  崔式的樣子簡直戒備到,有誰膽敢使崔季明不如意,他第一個拔刀沖上去。

  殷胥無言。他此時才發現,或許崔季明身邊有很多人知曉了她的身份,有的是她的家人,有的是毫不相關的人。然而,絕大多數人不約而同的將這個真相當成了絕對要守護的秘密,夢寐不敢言,在她的身邊時刻保持著警惕,替她擋著前行時暴露的後背,生怕有人借此為刀刺向她身後。

  殷胥更明白,天下有很多人都會傷到她或傷害到她,這片土地上許多男人女人都對女人慣常抱有的輕視。她實際說來,如今也未必立下了多麼令人敬仰的軍功,未必用話語收復了多少人心,但就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歧視、陰謀或惡意的天下,卻不止一個人選擇了以沉默來保護她。

  這些小小的事情,這時候崔式警戒的神情,是崔季明前世為一方將領,功成名就時,外人所看不到的。但就是這些或許沒有殊死抗爭、也沒有熱血沸騰的細小善意,也才真正造就了崔季明。

  她或許也能感覺到,心里曾默默的感謝這些人。

  或許也是因此,她才不論前世抑或此生的艱難困境中,對這個天下一直抱有信心。

  殷胥只覺得心頭一陣柔軟,道︰“式公不必多想。我也不會逼她,我也無比希望她能好,希望像她這樣的人,替我守護大鄴的江山。”

  崔式盯緊他不言。

  殷胥︰“她必須要立在朝堂上,否則是我,也是大鄴的損失。”

  他說著,將手頭一大摞文書卷軸往前推了推︰“季明之事,還可以再議。制科一事卻等不得了,朕想把往參加了十年期間全部常科,卻一直沒得進士的名單整理出來,恩賜功名,然後讓他們參與吏部的考核,看看能安插到哪里去。”

  崔式沉默了半晌,往前走了一步,道︰“這也是個辦法,先帝與顯宗登基時都有過恩科,賜予功名,雖然其中淘出來可用人才不過三成,卻也是讓外頭知曉聖人注重科考。”

  他一面與殷胥議政,心里想的卻全是——等回了家就寄信出去!看他怎麼收拾這丫頭!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東,朝廷的大軍退在汴州,康迦衛被朝廷繼續任命領軍中原,還不得退回涼州去。他這輩子沒打過這麼憋屈的仗,賀拔慶元的尸身經過他們營中時,連帶他在內的一群老爺們掩面而泣。

  听聞小皇帝為賀拔慶元追贈太師,謚號忠武,又廢朝五日,命群臣悼念,親臨安福門為其送葬,親寫謚表。

  這算是能給予的最後安慰。

  康迦衛甚至想著要是肅宗早死幾年,小皇帝未必會讓賀拔公下獄,也未必會真的削他兵權。但斯人已逝,這些事情已經無法再說。賀拔公最早的一代兵將弟子,都已經四十多歲,遍布天下,不知道听聞這消息,有多少人涕淚橫流。

  大營駐扎在汴州城外,將士不允隨意進城,縱然朝廷聯軍被分裂,退至此地,卻仍然恪守著軍規。

  康迦衛坐在營中,看著朝廷來的密信,決定何時動身攻太原時,卻忽地有兵來報,說是外頭來了位……王爺。

  王爺?!

  這兒還能有什麼王爺?

  而此時在營外,兆跳下了牛車,回頭用方言道︰“送到這里就是了。阿伯,我不建議你再回去了。咱們一路來著的時候,四處都在打仗,回去如此路途遙遠,也是受苦。”

  那阿伯正是幾個月前救下兆的村人。

  如今老牛身後的板車上,還坐著兩三個孫兒。

  老伯道︰“往汴州奔來的不止我們這些農戶,他們這些年紀小的可以在汴州租地,我卻離不開過了幾十年的老地方。再打仗,只要天還下雨,地能種菜,怎樣也都餓不死的。真要是路上老死了,那就當是命啦。”

  兆心中不忍,卻沒說什麼。

  前幾個月,他幾乎是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受傷太重,村鎮的郎中醫術基本跟跳大神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靠年輕硬生生挺過去的,恢復的卻也極慢。他本來作為王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那日也是恰巧,帶了幾顆賞下人的金瓜子。

  他一開始藏在身上沒有拿出來,怕的就是這些村人拿了錢再殺他。

  卻不料他表示自己身無分文,老伯顯然也覺得自己撿了個麻煩,卻似乎可憐他離死不遠,唉聲嘆氣的卻也讓他留了下來。甚至還叨念著說什麼,能活幾天是幾天,死了就拿草席裹了扔出去吧。

  罵罵咧咧,卻也沒給他少吃少喝。

  而兆也強撐著活了下來。

  他什麼也不會做,連土話也不會說幾句,剛下地的時候,想去幫個忙,卻被老伯一家子嫌棄的要死。他半夜想出來幫人家洗洗東西或者是擔兩桶水,卻弄得一團亂七八糟,逼的老伯的兒媳唉聲嘆氣的出來把越洗越髒的衣裳,重新敲打洗淨。

  從那之後,就為了防止兆這種瞎熱心幫倒忙,等他睡了之後,都有人找個木桿子把他的門給頂上,省的他閑著沒事兒睡著又出來折騰。

  兆也逐漸接受,自己對人家而言幾乎一無用處。

  老伯也沒想著他能有什麼用,一碗飯一雙筷子,他們也不覺得能有多大負擔。

  村內郎中都是七舅老爺的妹夫這種親戚,也沒要什麼錢,只拿了半筐桃權當是藥費了。

  兆在這里,完全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叛軍攻打到了哪里,如同隔絕開的另一片天地。然而就像是魚台鎮很快遭到了叛軍的侵佔,這個位于魚台和沛縣之間的村落,也沒能夠幸免。

  老伯帶著一家子人往西逃走,走到哪里,便听著哪里自封節度使獨立出來,甚至給自己取了藩鎮名稱。那時候兆也開始漸漸恢復了,他對于行歸于周和山東地區都相當熟悉,听著一個個他能報出出身家世、擁兵多少的地方將領獨立,心中也愈發震驚。

  他拜托老伯的兒媳將自己本來的衣裳縫好,穿著那套看起來也勉強算富貴人家的衣裳,到宋州的質庫去換錢。金瓜子因為體積小,所以上頭沒什麼朝廷的印記,雖然被克扣了最少三成,但畢竟還是能換到了市面上流通的銅錢。

  幾顆金瓜子換到的錢,已經比老伯一家三年的收成還多,然而卻租不到一艘船。

  從宋州順運河至汴州的計劃,因戰亂時期船資的飛漲而不得不放棄,一家人只能徒步,帶著老牛和家當,沿河往汴州趕去。

  靠河有不少繁華縣鎮,兆所听到的消息,也越來越準確。

  比如叛軍早早失了兗州,比如賀拔慶元戰死,比如朝廷聯軍中大同軍與橫野軍叛變,比如兗州如今又在誰手里、鄆州如今又在誰手里,叛軍主將楊讓自殺,等等。

  一切都在向他昭告,叛軍已然名存實亡,如今不再是朝廷對叛軍的交鋒,而是無數勢力在山東河朔一帶糾纏。大軍的作戰幾乎沒有,而幾百人掠奪村鎮,逼繳軍餉的事情卻層出不窮,各個州縣,只要是有石頭建築有街道的地方,便有大大小小的私兵爭奪。

  戰爭就像是木炭堆下的暗火,燒遍了所有有人的地方。

  兆愈發懷疑自己。從說要南地並立,到如今山東藩鎮割據。其中有多少,是與他有關的。難道如今天下這樣子,他就不用負責人麼?

  他甚至覺得,殷姓宗族之中,歷數百年,最使得祖上蒙羞的便是他了。

  他竟還苟活著。

  他存活于世,還能做些什麼?兆自己也想知道,也想去證明。

  一路上,听聞大軍撤回汴州,如今汴州還在朝廷管轄之內,他也覺得自己帶著他們往汴州逃,算是明智之舉。

  然而,幾次遭遇私兵,銀錢家當被掠,老伯的兒子兒媳被殺,待他們真的來到汴州時,老牛艱難拉動的板車上,只剩下老伯、兆和幾個孫兒了。

  兆站在軍營門口,看著穿著明光甲主將模樣的男子正朝營外走來。

  老伯卻甩了甩鞭,讓牛車帶著他和幾個孫兒朝反方向而去。

  兆猛地回過頭來︰“阿伯,你再稍等一下,我叫那將軍拿些銀錢給你們——”

  老伯坐在板車上,卻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們一家人最遠只到過沛縣,你能帶著來到汴州,又將自己的金子拿出來用,已經算是恩惠了。再說你們那些將軍拿出來的金子,我也沒地兒去兌成銅板。我先去汴州內,看看能不能給幾個孫兒找到吃飯的活計了。”

  康迦衛大步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著一個穿著草鞋麻衣的青年站在軍營外。

  明明是普通農家人打扮,康迦衛一打眼,也算是知曉為何營兵急忙來報。貴家出身之人,慣常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的站立,好似沒誰敢羞辱他一般。

  康迦衛走過去,便見到那青年微微躬身行禮︰“不知將軍名姓,還望包涵。永、庶民兆,前來想要協助將軍。”

  康迦衛听著那幾乎一點地方口音也沒有的洛陽正音,懵了一下︰“兆?莫不是……永王殿下?不是說你死在了戰場上麼?”

  兆伸手,將時時刻刻貼身藏著的令牌遞上,冷靜道︰“既然朝廷已經廢我永王稱號,我便不能再自稱本王了。到兗州不過幾日,便被叛軍囚禁在兗州府內,後逃脫兗州時,落入圈套,險些喪命。”

  康迦衛只要打眼一看,也知曉那是先帝給各個王爺鑄造的令牌,心中驚愕,面上卻強裝淡定道︰“先進營,臣即刻寫信遞回長安。”

  兆點了點頭,背著手隨他走入軍營,忽地道︰“將軍看口音和鎧甲,都像是涼州大營出身,可是康迦衛康將軍?”

  康迦衛回頭望了一眼青年沉著的目光,點頭道︰“確實是。”

  兆道︰“不知如今鄴兵是否摸清了各地叛軍的身份和兵力。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們的詳細事情,在長安返信之前,可否讓我助將軍一臂之力。”

  康迦衛遲疑,他免不了要懷疑曾經被叛軍擁立的永王,卻不料又有一個營兵急急忙忙的跑來︰“康將軍——康將軍!外頭又來了位王爺,看起來,比這個王爺還……狼狽!”

第203章

  兆看著一行活像是撿破爛般的馬隊進入軍營。

  前頭馬上坐了個瘦長的姑娘,她裙腰別著兩把短刀,對康迦衛拱了拱手,出示了一塊玉佩。康迦衛了然,引著他們到主帳前︰“我听著前頭報,說來了位王爺。也真是一個個瞎說。”

  兆站在一旁,權當自己是背景一般掃向這老弱病殘的馬隊。

  阿穿往後頭掃了一眼,低聲笑道︰“也是怪衛兵攔人,怎麼都不給我們通報,我們只得把睿王的名號搬出來。”

  康迦衛一愣︰“睿王……”

  睿王等于前太子等于……

  阿穿說罷,她身後一匹馬上胳膊脖子上纏著布條,帶著斗笠的青年微微低頭,算是行禮。

  康迦衛簡直懵了,今兒是什麼天,他倒是听過關于睿王出宮做游俠的傳聞,居然還真的當上了風餐露宿跟流民沒差的游俠啊。

  修啞著嗓子開口道︰“康將軍不必在意。我既向朝廷認罪,又貶為庶民,如今在外行走,丟了命也沒甚麼人在意。更何況跟他們一行走來,我也丟不了命。此次來山東,也是聖人的意思。”

  兆驚愕的看向馬上那個男子。

  從帽檐下露出的半張側臉,看起來分明就是修。然而這說話的口氣,這性子,看起來卻……

  阿穿捏著信,剛要下馬對康迦衛說什麼,兆先邁出一步,道︰“修?是你麼?”

  修驚得在馬上一僵,摘下斗笠呆呆的望向兆。

  就如同兆身在兗州也听聞過修帶兵逼宮,大火燒宮城,先帝慘死的事情。

  修也從只言片語中知曉了兆率叛軍攻向汴州,後死于戰線之上。

  然而如今卻都是一身平民打扮,站在各自眼前,竟一時覺得恍如隔世,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修怔怔才開口︰“你居然還活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

  兆沉默了一下。

  修又道︰“……我又有什麼臉說你,我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比你好多少去。你不回長安?你活著也好,此事還是要報給胥的。”

  兆︰“我不想回長安了。反正阿娘也不在,長安又沒有我能在的地方。如今我至少了解山東地區的兵力、郡望家族,想盡力……做點什麼。”

  康迦衛本還懷疑兆的身份,如今看著兩人相見,也不得不信真的有兩個落魄王爺都跑到汴州來了。

  阿穿在前頭翻了個白眼,道︰“早干嘛去了,如今仗都打起來,你的叛軍都已經在各地分立了,才覺得自己壞了事兒?”

  她跳下馬,對康迦衛道︰“康將軍,這是到了洛陽的密信,滎陽附近鄭家有不軌之心,生怕出了意外,就由我們先遞過來了。”

  康迦衛瞥了一眼,上頭有朝廷的印痕,他對兆道︰“抱歉,永王殿下既已被貶為庶民,您又曾率叛軍,臣等很難再相信。此事應有聖人定奪。更何況,殿下,你以為只有你了解山東地區麼?我們來打仗的,必定也是做足了功課。能使您不被收押不被砍頭而站在這里的,不過是因為您的姓氏罷了。”

  兆臉色白了白。

  康迦衛抬手走進帳內,卻又退了出來,下定決心道︰“您覺得自己還年輕是麼?崔家三郎算來應該與殿下同歲吧,她卻在這場戰役中帶兵幾千人,圍剿成武,滅了于仲世,然而就在您所謂從叛軍手中逃出來的路上,她帶兵死在了鄆州。”

  康迦衛說罷,只覺得干涸了許久的眼眶愈發酸疼道︰“殿下,天下有多少年輕人,弱冠之年,已經成就一方霸業。而您回想一下,您都做了些什麼!您怕是連戰場都沒上過一次罷!”

  他說話堪稱擲地有聲,將兩個青年人震在原地。

  修滿腦子都是……崔季明死了?

  兆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康迦衛擺手︰“帶殿下去帳內休息,不可隨意在軍營內走動。”

  兩個衛兵架住了兆的胳膊,拖著他往營內走去。

  兆回頭朝修喊道︰“你要去哪里?!離開了長安你要去哪里?!”

  曾經沒少斗嘴、不合卻也曾一起讀書玩耍的兩兄弟,只來得及匆匆過面,幾句對話。

  修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到處去看看。”

  他還沒來的說完話,就听著一聲哭嚎,阿穿撲向了康迦衛︰“你說三郎死了?!你說我家三郎……戰死了?!”

  話被打斷,兆已經被衛兵拖得遠了。

  修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就听著身後老秦也在喊︰“扶我下馬!林修!扶我下馬!姓康的,這話不可亂說,我徒兒武藝高超……怎麼可能?!”

  修站在營中,听著老秦滿面不可置信的敲著銅杖,阿穿是當真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更生茫然……

  這世間變得太多了。

  旅途的終點成了混戰的戰場,行路上有太多他不忍直視的人與事,兄弟各自分離地位截然不同,昔日的玩伴成了尸骨。

  短短半年,山河分割,故人別離。

  他甚至忍不住想,難道世事就是如此麼,迎接著無數來不及感慨的變故兜頭砸來。

  他低下頭,想將癱坐在地上的阿穿拽起來,她撲進他懷里,哭的不斷抽噎,修只得笨拙撫著她脊背安慰。

  康迦衛掃了他們一眼,竟此刻才知道崔季明一人身死,居然也會有如此多的人為她不公感慨,他心中稍稍得了一點無濟于事的安慰,向諸人行禮,走入了軍帳之中。

  **

  建康湖內一座船舫之上。

  外頭驟雨急降,跟天上掉黃豆似的 里啪啦砸在雨棚上,打的里頭一陣細細密密亂響,就這樣的天兒,歌也沒法唱,琵琶彈起來,大珠小珠全跟水珠子的動靜混到一起,兩個年輕娘子只得穿著軟底的錦緞鞋,在地毯中央跳舞。

  偏生癱在榻上的那位英俊年輕人,眼見著抱著壇子眯倒過去,她們二人只要靜悄悄的一停,他就跟讓人一巴掌打醒似的,從榻上彈起來︰“我沒睡,沒睡。不許停!”

  兩個娘子扁了扁嘴,小的那個才十二,大的也不過十四五,年輕人上了船,感慨的第一句便是︰“這行業怎麼年齡層次越來越低了。”

  誰也沒听懂,面面相覷。只是年輕人塞了幾片金葉子到大點的那娘子衣領里,順手拍了拍︰“包船。想來這豪雨,你們生意也差,多給幾個子,明天就當放個假。哎,你說你吃什麼長大,小小年紀,胸這麼大!”

  兩個娘子看著金葉子,高興的原地一陣亂蹦。如今蓄家伎成風,顯然這些姑娘們也是遭遇了淡季。她們跑進船,讓兩個老的眼楮都瞪不開的樂師吹起了蘆笙,在吹了上氣沒下氣的動靜里,把那年輕人夾到二樓去。

  船舫很小,二樓的地板咯吱亂響。

  有錢就是大爺,更何況這麼好看的大爺職業生涯三十年都未必能遇見一回。這年輕人一身麻布短打,腳踏草鞋,帶著斗笠和簑衣,甚至還拿著裹著布條的一人多高的燒火棍子。兩個小娘子也不甚在意,只要身上沒虱子,別一搓一層油灰,看起來多土都無所謂。

  年輕人還沒來得及說幾句,兩個娘子便挽著他胳膊,笑嘻嘻的問︰“你不是漢人吧!我看你面向像波斯人——他們都說波斯人眼楮大的跟琉璃球似的,你也差不多!哎呀你頭發也是卷的——這是什麼?原來你們波斯男人也打耳洞呀!這耳環可真大,是青銅的麼?你也不嫌沉呀!”

  兩個小娘子都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嘰嘰喳喳嘴上不停,合上門跨幾步,就把崔季明按倒在了床榻上。若說大點兒的還知羞,小的那個簡直就是跟玩過家家一樣爽利,三兩下眼見著急就能把自己扒光,崔季明眼楮都直了,伸手就去拔刀。

  嗆的一聲冷響,十二歲那個小娘子嚇得往榻邊躲,看著長刀的寒光,驚恐的往後縮去,一個沒在意,從榻上掉下來摔了個倒栽蔥。

  她們這才發現,年輕人手里的燒火棍,是一把長的嚇人的刀。

  大娘子見過場面,連忙笑道︰“呀!是南矛刀!原來是個兵郎!可別嚇我們這些連菜刀都拎不動的!”

  崔季明也是本來想去扶那小娘子,沒趕上。她听了被叫做南矛刀,臉上冷了下來,卻抓住那木棍一樣的刀鞘,看也不看,分毫不差的插回了窄窄一線的刀口內,將刀橫在腿上︰“不用你們伺候,這下雨天要不唱歌,要不跳舞。”

  看著那個腦袋著地的小娘子一邊穿衣裳一邊含淚,有點懼怕。

  崔季明無奈只得擠出了自認最能撩人的笑,果真那小娘子呆了呆,面上浮起笑,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地毯上跳些已經爛大街的胡旋。跳舞顯然不是她們的強項,崔季明也不在乎,她最善夸人,一陣贊賞,兩個娘子跳得愈發起勁。崔季明走過去,分別拉開旁邊三個方向的三扇窗戶,任憑潲雨進來,浸濕地毯。兩個娘子想抱怨,崔季明又從懷里扔了片金葉子到地上︰“憑欄臥听風吹雨,我喜歡這情調。”

  小娘子連忙把金葉子撿起來塞到裙腰里,笑道︰“奴也喜歡。”

  崔季明抓著旁邊的酒壇抱緊懷里,拋起煮豆子扔進嘴里,時不時不留痕跡的朝三面窗外望去。

  她忽地開口說道︰“我吳語說的可還好?”

  小娘子捂著嘴嘻嘻笑起來︰“莫不是外頭來的郎君,跟本地的婆娘學的?就算是江東,男人說話也不會像女人那樣拖音!倒是也沒錯,就是一听——不像個男人!”

  崔季明撓頭,無奈崔式都不大說吳語,她從小學正音,吳語還是後來跟常年呆在建康的舒窈、妙儀所學,難免像女孩子。

  崔季明只得將音節縮短,再說幾句,兩個娘子吃吃笑著才點了頭。

  她本來以為,湖雖大,等上一兩個時辰也能等到,卻不料一等就是將近三個時辰,兩個娘子早就跳不動,坐在一旁矮凳上,吃著下頭也不吹蘆笙的兩個老太給煮的餛飩,問崔季明︰“還不靠岸?”

  崔季明嗅了嗅餛飩的香味,強忍著餓,道︰“先不靠岸。我這還想感受一下雨夜的湖中呢。……餛飩有沒有多煮的?”

  小娘子笑嗔道︰“就多剩幾個了,你好歹也是為有錢的主,就跟我們一道吃食?剩幾個悶在鍋里,晚就爛了,我去給你盛吧。”

  她打著傘就要推開門下樓,回頭眨了眨眼楮道︰“不問你要錢,幾個餛飩,權當白送。還望郎君可別忘了人。”

  崔季明連忙笑︰“忘不了忘不了!”

  只是當那小娘子剛把餛飩端上來,卻看著崔季明手持棍一般的長刀,半個身子探出窗去,隔著雨簾朝外望。遠處,她等待了幾乎一整天的船只,終于出現在了湖面上。

  果然,當年的凍災大雪擋不住,如今的暴雨依然擋不住。

  更重要的是,縱然他們知道她背叛了行歸于周,或許朝廷也知道他們如何會面,卻仍然選擇了舊的方式。

  一是如今流民、時疫與動亂圍繞著整個江東,建康為防傷寒傳染,城門緊閉只進糧不進人了,他們也不會覺得朝廷會派人來。

  二就是因為行歸于周內部的互不信任。李治平不信任他們,他們也不可能信任李治平,不論找哪里的宅子,都有可能旁邊埋伏。而船上只要提前檢查過沒有多的人,誰都不帶侍衛上去,湖內航行著也不可能埋伏。

  崔季明大喜,道︰“不若往湖心島靠一靠?原來下雨天湖上賞景的也不只有我。”

  小娘子塞了碗給他︰“可別,那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船,靠的太近,上岸就有人盯著咱們了。”

  崔季明笑︰“不必靠太近。”

  她說罷喝了兩口餛飩,燙的渾身都有了力氣,船靠近了一些,湖面上仍有一段距離。崔季明沒有撐傘,穿著斗笠跑下樓去,兩個娘子也跟著持傘跑出來,她們倆心里突突的跳著,也感覺出來,怕是這郎君不是來買樂子,而是來干事兒的!

  果不其然,崔季明解掉簑衣,跳下船去,一只手扒在船沿,另一只手伸手去夠船內的長刀。十四五歲的那娘子跪在船內,連忙把刀遞給她,崔季明接過,她卻沒松手,拿著傘道︰“我叫春杏!”

  崔季明摘了斗笠,半個身子在水里,被兜頭大雨打的前額的發都貼在臉上,呆了一下︰“哈?”

  春杏緊張道︰“郎君姓甚名甚?是哪里人!”

  崔季明笑了,春杏臉上更紅,神色焦急。

  崔季明道︰“你這是圖我錢財,還是圖色?”

  春杏咬唇大膽道︰“都圖!”

  崔季明扒著船沿哈哈大笑︰“你湊近點,我告訴你!”

  春杏側耳貼近,崔季明抬頭極快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她滿面呆滯,松開手來,崔季明卻反手將長刀別再身後,大笑著在船底一蹬,翻身如同游魚似的竄進水中。

  春杏手一松,油紙傘也掉進水里,淋了一臉一身的雨。

  後頭那個小娘子不顧著給她打散,跺著腳喊道︰“我還沒說呢!我還沒說呢!我叫青桃啊!也親親我呀!”

第204章

  雨水在水面上打出無數的大小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陣風去,雨瓢潑澆下,湖水如同是積蓄在鼓面上雖鼓聲跳動一般。若在往日,誰若是在水中游著,天光黯淡也能遠遠的看見弧形的水波和腦袋,而如今雨水卻將一切痕跡抹殺。

  誰也沒有發現,有人在船一側的欄桿下,系有長長一截粗麻繩,一端垂入水中。

  船航行著,麻繩的一端在船邊水波中飄蕩著,忽然一只細手從水中深處,抓住那麻繩。水下一個隱隱的人形,貼著船邊,被雕花的凸出船舷恰好擋住了身影,她將面露出水,躺在水里,一手抓著麻繩,好似休憩一般躺在水中,順水而行。

  不一會兒,似乎有人站在船邊,看了一眼麻繩,依靠著欄桿用杯子在欄桿上敲著什麼。

  崔季明凝神細听,數著次數,那人敲完便離開,來來往往不少人經過這里,只因掛著竹簾遮擋雨水,誰也沒有往外看。

  崔季明也在等,有些人站在船內回廊上議事,各地口音都有,崔季明側耳听道︰“李公此舉,未免將我們都綁死了。”

  “但話也在情理之中。朝廷看著是縮手縮腳,一旦出兵打山東便是幾個月就打到了兗州內,若不是李公計謀,再加上……又有變故,山東一地就算白經營了。不敢小看那小皇帝啊。”

  “我怕的是李治平集結了所謂南朝廷,還對我們下手,把我們當作牛馬驅使著去跟北邊朝廷打。”

  “要不然等朝廷南下,咱們若不能合並,來回不能聯軍,也是早晚被一個個弄死的命!如今荊州之地,我可沒打算三五年就讓出去!”

  崔季明听著他們在討論是否該聯合,聯合又會不會被李治平暗算,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垂下眼去靜靜躺在水中。

  似乎又來了幾個人商議道︰

  “讓姓李的當皇帝,有這麼好的事兒?”

  “他不也沒說當皇帝,要是能像往常一樣在建康立個朝廷,無君有臣,如以前一般,將事兒到這里來商量就好了。”

  不知是誰冷笑了一下︰“當是以前一樣,就那麼點兒可商量的事兒麼?要是真劃南而治,賦稅、統兵、律法哪個不要商議。估計需要呈上來的事情比北邊朝廷上的還多,還都一個個叫人投籌?大家各自手里有了兵,會能服誰!”

  幾人一陣沉默,不知誰先開了口︰“也不能這麼說,要是稅收不繳,自管兵力,只是在建康謀劃聯兵,我倒覺得也還可以接受。”

  “李公也不是沒貢獻,南矛刀的制法,如今新陣的推廣,不都與他有關麼。若是咱們也能聯兵作戰,朝廷是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長江的!”

  “就是就是。”又有人接上話來,剛剛那個冷笑的人哼哼了兩聲不再說話。

  卻忽的听見湖心島上的寺塔內,鐘聲響了起來。

  船上的人誰也沒有在意,畢竟每隔一個時辰響一次鐘,常年呆在建康更是早早習慣了,崔季明卻睜開眼來,她一只手伸出去攀住了船舷,只等著最後一聲鐘響,她在水中拔出了長刀,抬手看也不看,順著欄桿下的縫隙,朝著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劈去!

  刀再快,劈向骨肉也難免遭到了些阻礙,崔季明拔刀,翻身上船的同時,那些遲了半秒的慘叫聲才尖銳的傳來。崔季明已經帶著一身水花,輕輕巧巧的躍到了船上,如同從水里撈上來的長毛狗,甩了甩頭發,于此同時,也拔刀向剛剛幾個討論之人殺去!

  先于他們倒下的,是松手後掉落的金杯,不少酒灑在崔季明腳邊。

  她沒看自己一刀的成果,或許也是下定決心不去看,卻听著與此同時,二層也傳來了哀嚎尖叫聲,整艘船上瞬間慌亂了起來。

  大鄴男子基本都有佩刀,其中或許也混有一些世家中的護衛,不少人朝此方向沖來,拔刀的聲音響成一片。崔季明忍不住冷笑,多少刀劍下她都活下來了,還差這些把佩刀當裝飾的世家貴人?

  她以刀劈開了遮雨的竹簾,草鞋踩在欄桿上,一只手提到,一只手維持著平衡,站在欄桿上往前走了幾步。

  幾個沖到這邊來的佩刀男子看見崔季明,大喝一聲︰“有賊人!”

  崔季明忽地開口用正音道︰“原來我算作賊人了?”

  她說著,抱住欄桿上擋在眼前的廊柱,往前蕩了蕩,踏到前面一段欄桿上去,穩穩的蹲在上頭,持刀笑道︰“這才個把月,怎的就不認人了呢?”

  一群涌來的人,圍著崔季明空成了一個半圓,橫著刀死死地盯著她,不知道誰先從牙縫里崩出幾個字來︰“崔季明!”

  崔季明握住刀柄,將長刀劃出一個圓弧︰“誰?我不知道啊?你們該吃該喝啊,我主要找李治平,誰攔我,我殺誰就是。”

  前頭橫刀的,好像是黃姓之人,怒斥道︰“你居然還敢來建康!”

  後頭卻又想起了竊竊私語︰“李治平不是說他死在鄆州了麼!他都活著,是不是賀拔慶元死了一事也是造假!”

  “怎麼可能,我都見過賀拔慶元的尸身了!”

  那姓黃之人又怒道︰“賀拔慶元已死,你到這里來報復,還覺得自己能逃得出去麼?!”

  崔季明听他居然還有臉提賀拔公的名字,猛地跳下欄桿,持刀柄朝前猛地刺去!

  刀尖來勢太凶,一群人想要猛地往後撤,卻動作太慢,崔季明將刀尖刺入他脖頸,他才來得及後撤,也不必崔季明再拔刀,自己就從刀尖上退出去,鮮血噴涌。

  她猛地朝後一跳,退回欄桿上,避免血跡濺到她身上,一陣驚呼中,那個黃姓男子膝頭一軟,倒在了甲板上。

  崔季明蹲在欄桿上,刀尖立在地板上,道︰“所以我問,李治平在哪里?你們要是不嘴賤,我也不愛費這個勁兒啊。”

  或許是哪個早早就想弄死李治平的人開口道︰“在三層,他應該在三層!”

  崔季明眨了眨眼︰“謝了!我就知道你們這會不會允許大批侍衛上船,誰能料到那些侍衛會不會被誰收買了呢?謝謝你們如此謹慎,讓我有機可乘啊!”

  崔季明說罷,踩在欄桿上猛地一跳,攀住二樓如猴子一般爬了上去,喊道︰“考蘭!說是李治平在三樓,你看看在不在?”

  下頭一陣慌亂,一個個看著崔季明腳還吊在外頭,竟然膽子大到敢拿刀上來劈她的腿。崔季明腿一縮,理都不想理他們,就听著船上已經亂套了,到處都在喊︰“崔季明——是崔家那個三郎!還有幫凶!抓住他們——弓呢?弓箭呢?!”

  上頭傳來考蘭有點吃力的聲音︰“他不在三樓,剛剛沒來得及,他順著樓梯跑下去了!”

  崔季明朝上攀去,就看著或許是李治平身邊有高手化作宗親,幾人聯手,將考蘭逼到欄桿邊兒去。他挽著女子發飾,穿著丫鬟衣裳,臉上涂著厚厚一層鉛粉,打起架來往下掉,他兩把短刀橫在眼前,盡量讓自己不打噴嚏。

  崔季明登上三樓,雙手持刀朝哪幾人劈去,她來勢太凶,幾個人圓領袍男子不得不撤開,只見著地板上竟被劈出一刀兩寸多深的長長刀痕,考蘭總算是空出手來,偏頭擋著臉,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

  崔季明的刀卡在了地板中,那幾個男子見後大喜,連忙撲來,崔季明拽住考蘭的腰帶,就把他朝那幾個人扔過去,考蘭啐罵一句,不得不提起短刀朝那幾人刺去。他一手抓住對方的腕子,閃身躲避時,將刀遞入對方心口,吸著鼻子道︰“我感覺我是傷寒了!”

  崔季明一腳踏在刀鞘上,將長刀撬起,持刀抬手加入。

  她這種單對單的功夫,已經甚少能有人相敵了,她動手也是漫不經心,笑道︰“胡說八道,听了傷寒這個詞兒就用上了?你這叫風寒!”

  考蘭還在吸鼻子︰“不行,我要流鼻水了!”

  崔季明瞧著所謂幾個高手的水準也不過耳耳,她直接反手拿刀背,掄了個空圓打向他們膝蓋,幾人悶哼倒地,脖子胸口自然也暴露在她的刀尖之下。

  她倒是解決的利落,考蘭卻以袖掩面︰“你有沒有帕子。”

  崔季明︰“我從水里上來的,有也是濕的。哎喲別在意這麼多,拿袖子抹了得了,我不嫌棄你。”

  考蘭怪嫌棄的瞪了她一眼,拿袖子潦潦草草的抹了,卻只見著半張臉的粉都抹到袖子上,他縱然膚白,也看得出上下兩個顏色,崔季明大笑。

  他更氣︰“要不是這丫鬟一個個都抹得跟牆皮似的,我也混不進來啊!”

  崔季明笑︰“好好。你啥時候都好看行了吧。我下樓去找李治平。”

  崔季明看著畫舫中的人全都腳步紛雜的跑了起來,沒走狹窄的樓梯,而是攀著欄桿朝下而去,卻見著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甲板上,通往船下層艙內的低矮入口處,卻涌出了十幾個穿甲的侍衛。

  崔季明從二層倒掛下來,笑道︰“哎呀,李公居然在底層藏兵,看來是打算如果不能和眾家商議清楚,就用兵力逼迫他們簽署條例?反正李公自己在建康也有不少兵,懷柔加武力,你遲早能統一江東是吧。”

  她心中有驚愕,面上卻不露。

  李治平這才從底層緩緩走出︰“我不過是在等你罷了。你果然入了這個圈套。”

  崔季明哈哈大笑︰“我不建議你裝這個逼。畢竟你要是早早料到,就是故意讓我上船殺了這麼多人了?三樓可倒了一片呢。要是想抓我,你可以在我偷偷溜進建康的時候就動手啊。再說,慌不迭的從三樓躲進倉儲的底層,這叫勝券在握?”

  李治平偏頭望向崔季明。

  崔季明笑道︰“你要是想抓我,最該帶弓箭和漁網,卻只讓這些兵帶了刀。殺的是誰,顯然已經很明顯了。”

  十幾個侍衛將李治平圍在其中,而站在甲板上的人中,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崔季明跳下來,站在欄桿上拱手笑了︰“何先生、黃公、還有鄭……啊鄭公如今已經沒了官職,真不好怎麼稱呼呢。這要不是我來,刀估計不是對著我,而是架在你們頭上了。”

  李治平怒斥︰“你一個叛徒,也怎敢在這里胡言亂語!”

  崔季明︰“我說的話是真是假,諸位心中清楚。我無意與各姓動手,只是李治平與我有血仇,還望大家別插手。”

  李治平︰“行歸于周合並,難道不是大勢所趨麼?若各自為營,怎可能抵擋得過朝廷大軍。大家都是為了各姓的繁榮,但若是為了抵御外敵,就應該聯手!各自為政,南地難道不會亂套麼!我不過是希望南朝可屹立不倒,誰都別做無用功罷了!”

  他這時候還不忘鼓動人心。

  崔季明沒接這句話。

  她其實心里清楚李治平是怎樣的人,不論出發點如何,行事手段如何,但他這樣不擇手段意志堅決的人,往往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李治平冷笑︰“更何況李家籌謀多年,我只不過是被推出來的人罷了,你當真以為殺了我,南地就要分裂?!”

  崔季明︰“我沒想那麼多。我只不過是來復仇。”

  她自然不會說,她也是為了防止行歸于周聯合,日後成為大患。

  李治平怒道︰“若不是你毀了行歸于周,至于到今日的境地麼?!”

  崔季明︰“可別怨天尤人,更何況行歸于周不過是被遏制住了而已,沒能如計劃中那般在短短幾年內篡國,諸位不還在這兒,看著生靈涂炭,時疫橫行,建康樓台上自飲一杯桂花酒麼。”

  李治平看向她,本來想說出她身份,然而……一個女子跨越千里,穿過流民與戰場,隱在水中,蓄勢待發……

  就在他猶疑片刻後,卻仍然開口道︰“崔季明,你敢對外說出你的身份麼?!”

  崔季明看著船的另一側欄桿上,考蘭蹲踞著顯然已經蓄勢待發,她盯緊李治平,輕笑道︰“這里沒有崔季明這個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李治平還要開口,崔季明輕叱一聲,從欄桿邊跳下,沖入了侍衛之中!

  她無所畏懼,以一人之身殺幾倍之人,在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做過了。只不過如今這些人身上多了鎧甲,更難奪命就是了。

  崔季明如旋轉的陀螺一般卷入侍衛之中,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鎧甲的縫隙和脆弱之處,也沒有人的刀能比他更快,目光的遠景里,那些熟人站在甲板上,雙手並入袖中,冷冷旁觀。

  李治平看到崔季明幾乎是巨力能掀翻幾個男子,有些隱隱後悔自己從底層中走出來了。若是真慫一點,縮在底層,她未必能有什麼法子。

  所幸不少人還擋在他面前,崔季明的刀在長,也刺不到他身前。

  而兩人四目隔著幾個人遠遠交匯時,崔季明忽然抬起手臂,李治平這才看見她手臂上帶著個不過巴掌大小的機弩,以皮繩固定在小臂上,朝他的門面對準。

  李治平還未來得及叱一聲,要旁人注意擋住,箭矢已經朝他門面飛來!

第205章

  崔季明知道的,李治平的武藝水平,不過是大鄴普通男子那般練過騎射。此箭力道不足,但短距離速度奇快,他不可能躲得開的。

  事實如她所料。

  李治平驟驚,猛地歪了歪腦袋。

  這也只使得本來該扎到他右眼窩的箭矢,扎到了他的左眼之中。

  短箭無法刺穿骨骼,如果不扎喉嚨,想致命就只能選擇眼窩或者是太陽穴。

  甲板上不少人目睹著麥稈一樣的短箭扎入了李治平,他痛呼一聲,捂向自己的左眼,卻不敢觸踫在外兀自震顫的箭桿!他額上青筋暴起,拼命咬緊牙關才沒使得自己發出慘叫,只是痛苦的悶哼著。

  崔季明心中雖叫了聲好,卻也不得不佩服李治平的隱忍力。他怕是見過不知道多少人死前慘絕人寰的叫聲,不肯讓自己落得如此狼狽吧!

  李治平必須除。

  否則他統一南地,自封為帝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周圍侍衛大亂,回頭朝李治平方向望去,崔季明也因此更多了幾線機會。

  身邊的一個侍衛怒斥一聲,雙手各持一把單刀,兩手分別從兩個方向朝崔季明門面劃去,崔季明權把自己手中長刀當作棍,趁著他兩臂彎曲的瞬間,兩手將刀背朝他一推一拉,以絕妙的時機,在對方兩手腕交錯的瞬間別住。

  那侍衛顯然是覺得自己雙手可以以不同的形式用刀,算作是個中高手,卻被崔季明這樣抓住時機,低頭一愣。崔季明咧嘴一笑,刀背猛地向前一擊,將那侍衛打的悶哼一聲,肋骨碎裂朝後倒去。

  她在用手指拎住刀柄,如同老練的漁夫拈住魚叉,順勢劃空朝下一插,貫穿了那侍衛的胸口。

  李治平受傷,一時痛苦的難以發話,崔季明殺死之人更像是侍衛的頭目,周圍侍衛竟朝後退了一步,準備將李治平推回船艙底部去。

  崔季明大笑︰“李治平,且不說我有沒有淬毒,單這箭頭在湖水中泡過,又刺中眼楮,你就不可能活命了。不過我連讓你苟延病榻的機會也不願意給!”

  李治平捏著箭桿,捂住滿是血的左臉,理智壓制著他的憤怒︰“殺了她!速戰速決!”

  侍衛只得再朝崔季明而來,小弩如果想再用必須重新搭弦填箭,崔季明沒有這個時間,她也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她站在原地,濕透的麻衣還在往下滴水,穿著草鞋的雙腳分立,脊背筆直,單手拎刀,刀尖上的血順著和胳膊一致的傾斜角度而朝下滑去,血珠使出最後力氣攀住刀尖不肯落地。她實在是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崔季明看著打算並攏住她的侍衛,眯著眼楮笑了︰“你們這種給人做事的底下人還不明白麼?太老實了活不久的。”

  另一側,賓客之中武藝較為不錯的幾人,如帶軍的黃、曾經隨軍的何元白和其他幾位將門出身的男子,手持佩刀也朝崔季明靠攏過來。

  崔季明笑道︰“李公已經受了傷,不論是他死或沒死,這件事自然要有人來給李家泄憤。不會是逃之夭夭的我,而會是你們,我不信你們哪個能活到三天之後。當然,你們除非殺了我立功,但是這個可能性有多少你們心里也清楚。你們沒有網、沒有弓,毫無準備,我只要往後一跳入水中,就能逃脫。”

  她抬了抬刀尖,改為雙手握刀,刀立在面前,道︰“若不死在我手里,就是死在李家手里,你們自己的活路,你們應該也清楚。我只是為了殺一個人而來。”

  那些侍衛腳步僵在了原地。

  崔季明心道,果然。

  她本是不了解李治平的手段的。但從他在鄆州隨意將將士當棄子,到李家消息的嚴密,就知道他絕對不會對手底下的人手軟。當她看到李治平受傷,這些該保護他的侍衛,面上一瞬間的表情不是吃驚,而是絕望和惶恐時,就已經明白了。

  那些侍衛看著崔季明只有幾處擦傷,而地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護衛,另一面那個穿著丫鬟裙裝的少年,正在拿著短刀,如同玩樂一般,興致勃勃的折磨著一個腿被斬斷的侍衛,還在大笑︰“郎君郎君!你看他還在哆嗦,好好玩啊!”

  顯然兩個人都是刀尖舔血多少年過來的,縱然他們全死,也未必殺得了他們二人。

  崔季明看著侍衛僵在原地,李治平面色也跟著變了,她朝前邁了一步︰“何先生,黃公,何必著急動呢。你們真是會撿白食啊。眼看著李治平活不了了,連我也不打算放過了?當年黃公與我在宗門見面,何先生要我去門外罰站,日子過的真快。”

  何元白手持橫刀站在原處︰“三郎,你殺了這船上不少人。”

  崔季明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踱步道︰“若是以殺人立對錯,這條船上誰是清白。我既已與行歸于周為敵,也莫怪我如此下手。只是你就確定李治平會死?他若是沒死,行歸于周內會成什麼樣子,你們也清楚,不若讓我殺了他,你們少了對手,也沒沾血,繼續玩你們的。”

  何元白遲疑,站在人群中的鄭湛開口︰“絕不可輕易放虎歸山!”

  李治平扶著一層中的主子,低低的笑了︰“誰能料到呢,崔家生了三個——”

  崔季明猛地喝到︰“考蘭!”

  考蘭登時起身,崔季明一直在朝李治平的方向踱步,此刻雙腳在地猛地一蹬,朝李治平旋身而去,旁邊的侍衛竟然條件反射的撤開,甚至有幾人已經跑到了旁邊開始解甲,打算入水而逃!

  崔季明飛身而起,與此同時卻看著何元白、黃在內的幾人,持刀快步朝崔季明而來!

  她沒有揮刀,而是伸手一把抓住了李治平的肩膀,在地上狠狠一點,使力之猛,只听著一層的木地板上發出碎裂前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考蘭縱身入水,崔季明抓住李治平,朝水邊急急退去!

  想要揮刀的何元白卻被李治平擋住,崔季明顯然將李治平當作盾牌,退至船邊!

  李治平想要去拔刀掙扎,崔季明一只手狠狠抓住了他左眼窩處不敢拔出的箭矢,猛地往內一擰一拔!鮮血噴涌,她將插著一團血肉短箭朝船內擲去!那股狠勁兒和毫不猶豫,看的何元白都傻了眼,黃听著李治平再也無法忍耐的慘叫,也是一驚。

  她對于李治平的性命勢在必得!

  她一個人身上,就能體現出那支大鄴最常勝的軍隊的氣質。

  敢于以身犯險,用言語計謀來為行動開路,該出手時狠絕到了極點,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怪不得李治平對賀拔慶元恐懼至此,拼了命也要將賀拔公拖死。怪不得他們自以為全盤掌控的山東卻被一時打到兗州——

  李治平慘叫一聲,崔季明的身子似乎滑入了水中,李治平知道他到了水中,就不可能再有活路,大半身子躺在地面上,被拖向水中,手去死死的抓住了欄桿!

  崔季明呢?!

  听著 嚓一聲,身子還橫躺在甲板上的李治平,手指緊緊扣著欄桿,頭卻以驚人的弧度朝船下彎去!

  何元白探頭一看,崔季明半個身子浸在水里,兩手持刀,刀橫在李治平脖頸上,兩腳在水下蹬著船體,以此借力,就這樣活活軋斷了李治平的脖頸!

  李治平雖還相連,脖子以那樣的弧度彎過去,已經不可能活了。傷口朝外不要命的涌著血,噴了浸在水中的崔季明滿面。

  她額前的卷發都被鮮血浸濕,面上的神色卻是堅決到了極點。

  李治平死了!崔季明是行歸于周必須要殺的人,不但是因為她的背叛行為,更是因為放了她就是放虎歸山!

  何元白看著她兩只手緊緊抓著刀刃,她或許可能會抬刀反擊何元白,但顯然她沒有松手的打算,她一切可以都不顧,就是要割下李治平的頭顱!

  這是攻擊她的最好時間——

  何元白也是曾經上過戰場許多年的人,他拔出刀來,不敢再多想,抬手就要往崔季明刺去,他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發抖!

  賀拔慶元也曾經是何元白心中的軍神,只是多少次他卷挾在行歸于周中,眼睜睜看著賀拔慶元遭遇幾次變故。崔季明殺了李治平,他心中竟覺快暢。

  而當年的崔三,眼楮看不清,還需要旁人扶著進門的時候,就走入了他的課堂,為了避免皇子之間的爭端,沒少在書院裝瘋賣傻,每天玩玩鬧鬧。

  那些歲月,已經過去了多久。那飄進桃花的學堂內,那幾個偷偷翻牆跑到國子監的皇子,如今身份樣貌早已天差地別;那些看著崔季明被罰哈哈大笑的少年,有多少隨著家主沉默的加入行歸于周,有多少還想在如今混亂的朝堂上保持初心。

  暴雨傾盆下,湖中的船邊,多少被風拉斜的雨絲打在這幾人面上,雨水急促敲打在船舷上不像撒豆,聲不間斷,像連串滾動的悶雷。

  只是將刀朝崔季明刺下的一瞬間,何元白眼前飄過多少面容。

  在建康遭遇多少年不公的蕭煙清,燈下捧著書卷紅著鼻子,看不清字,喃喃道要留在長安,不顧名聲拼盡一切也只想搏她多少年前就該得到的東西。

  幾個在廊下抓蛤蟆的少年,在他夾著書卷的身影後,跟著小聲的笑他傳開了的何冬瓜之名,看他一旦揮拳,捂著頭四散而逃,留下一地亂蹦的蛤蟆。

  去長安教書是計劃中的一環,還是他心中最好的時光?

  就這一瞬,短的來不及幾顆雨點打在他刀面上,崔季明忽地喚了一聲︰“先生!不要打我。”

  她抬起眼,好似玩笑又好似懇求,眼睫彎彎兜著雨,面上血順著雨水往下淌,何元白俯望她,驀地心頭發疼一顫,應了一聲。

  刀停住。

  那一聲發出,好似顫顫巍巍的慘叫。

  崔季明卻猛地往下一拽刀,終于砍下李治平的頭顱,抓住他發髻,擰身如魚一般,頭也不回的遁入水中。灰色渾濁的湖水掩匿了血痕與她的身影,她如同在水中長大般,身子擺兩擺,再看不見了。

  何元白扶著欄桿,刀僵在原地,兩臂像是被鐵條貫穿,無法彎折。

  他低頭看水,水遠的像仰頭看天,灰的令人作嘔。黃知道若是自己也未必動得了手,此刻眾人面前,卻仍要做足了場面,拽了何元白一把︰“你慣是這樣念舊情,不愧是詩仙!”卻看著何元白怔怔回頭,眼楮緩緩的眨了眨,半晌道︰“我這輩子做不成大事了。”

  黃一愣,何元白拎著刀慢慢的往船內踱,沒有再開口了。

  船上滿是血跡,李治平帶來的侍衛四處跳船逃竄,他們是建康長大的,水性極佳,又了解四周環境,只要是能逃,躲幾日,未必有人抓得住他們。

  不少人朝李治平沒了頭的尸體靠來,不忍直視,忍不住怒罵崔季明的過分。黃嘆道︰“當年北地鮮卑人打柔然、突厥時,蠻族喜歡將敵人割下頭顱掛在馬鞍上來恐嚇示威,北地將領為了恐嚇回去,也命手下的人要將蠻族的腦袋也割下來,頭發拴在馬鞍上,後來就成了一種……清點戰利品的方式。”

  考慮到崔季明的出身和復仇的原因,這個做法,顯然意味著很多。

  而一柱香後,在湖邊一排停靠的畫舫之中,一只手攀上了外側的船舷,翻身上船。船上亮著燈燭,雨篷撐起,卻沒有幾個人。崔季明按照計劃,從北邊數了數,朝第三艘船爬去,那是一艘看起來艷俗的小小畫舫,顯然是強撐門面失了品味,她才翻身上船,與此同時船里的竹簾掀起,露出半張臉來。

  里頭坐著一個頭發斑白,卻仍挽著發髻,插有步搖發簪的老太太,她看著崔季明腋下夾著個人頭,道︰“來了。”

  崔季明抬頭︰“是……珠月姑姑?陸雙讓我找您的。”

  珠月笑了笑,眼角因為皺紋而延長,卻還維持著年輕時候的形狀,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進來吧,到我這兒不怕被人查。”

  崔季明似乎覺得她會害怕,將那頭顱藏在身後,珠月放下簾子︰“人頭我見的不比你少,別藏藏掖掖的了,還能放到哪兒去?”

  崔季明走進來,船內溫暖又干燥,只有珠月姑姑一人在,幾艘船都是有板子相連,她獨居于此,似乎無人敢打擾。崔季明驚道︰“考蘭沒有來麼?他明明比我先跳下水的?”

  珠月道︰“跟你同行的另一人是麼?你是第一個來的,我沒有見到他。”

  崔季明坐在里頭等了會兒,忍不住掀開簾子朝外看。珠月道︰“你先換了衣裳吧,這樣容易病。”

  崔季明搖了搖頭,聒噪的雨聲中,听著岸上似乎有人在呼喊跑動,她總覺得是考蘭跑錯了地方,被人所抓,她越想越不安。

  真的不該帶他來,就因為他死皮賴臉的跟來,自己就松了口,結果如今——

  若是他們抓住了考蘭,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指不定要怎麼折磨他,要考蘭供出她的位置,亦或是將考蘭當作誘餌,引她出來!

  崔季明坐立難安,听著外頭又一陣腳步聲,忽地摘下牆上掛著的斗笠簑衣,拎刀走出去︰“我出去看看。”

  珠月一驚︰“這個時候你要隨意出去?!”

  崔季明︰“我實在不放心。”

  她說罷戴上斗笠,拉開木門,朝外頭走過去。外面的雨嚇得更大了,簡直如同一盆盆水從天上倒下來,隔著斗笠,雨水都砸的腦殼疼。

  她從船頭跳上岸邊,才走了沒兩步,就看著一個瘦小的人影一跛一跛朝這邊跑來,撞在了她身上,崔季明伸手撈住肩膀,驚喜道︰“考蘭!你怎麼才回來!”

  他本來就有風寒,如今被雨澆透,直打哆嗦,衣服貼著他長不開的身子,抬起臉來看崔季明,驚道︰“三郎!”

  崔季明連忙把斗笠罩在他頭上,一低頭,他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連忙胳膊一撈,夾著他往船內跑。

  暴雨打的天地間一陣霧蒙蒙,崔季明撞進船艙里去,連忙合上門,放下他。

  還沒來得及問他一句,就看著考蘭蹦了兩下,滿臉興奮︰“三郎是又跑出來找我的嘛?”

  崔季明抖落簑衣上的雨水,氣道︰“都早早定好的地點,以後能不能妥當一點,你真能把人嚇死!”

  她轉頭,考蘭笑盈盈的,沒心沒肺,似乎高興得很。崔季明真想給他腦門一巴掌,最後還是將他濕答答的頭發抹到耳後去,道︰“下次別再這樣讓人一驚一乍的了。”

第206章

  崔季明低頭,他一只腳沒有完全著地,腳腕上腫的一片青紫,腿上也有幾處劃傷,崔季明將斗笠放在一邊,拎著他坐到一邊矮凳上,捏著腳腕看了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考蘭不知道在興奮什麼,兩手捂著臉頰道︰“這四周都長的那麼像,水里我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了岸才發現走錯了地方。結果遇上了岸邊靠近碼頭處的不知哪家護衛,船上出事的事情也傳出來,他們四處抓人。”

  崔季明抬頭︰“抓到你了?你又跑出來的?”

  考蘭︰“沒有,他們跟的太緊了,我怕他們靠近船這邊,發現了你,就把幾個死命跟著我的引到巷子里,殺了再出來的。爬到牆上跳下來的時候,不小心傷到腳腕了。”

  崔季明嘆氣︰“殺得鞋子也掉了?”

  考蘭︰“我穿的是軟底鞋,又不是你那種綁在腳上的草鞋,游著水到一半就掉了!”

  崔季明笑︰“這倒是我的疏忽?小心別病了,快去換了干淨衣裳烤火去吧。”珠月姑姑從一旁撿了一套短打,卻又看著考蘭挽著發穿著丫鬟衣裳,撿了一套杏色裙衫問他︰“你要哪個?”

  考蘭毫不猶豫毫無節操的選了裙衫。

  船內支著幾張軟榻,榻上各有幾處薄被,考蘭扒出一身白花花的皮肉,滾進被中去穿衣裳,崔季明有些好笑,他竟知道擋著了,不像當年光著屁股沙漠上跑的某人了。

  考蘭穿起裙裝,比崔季明還熟練得多,他套著的時候,看著崔季明似笑非笑的瞧,瞪她道︰“看什麼看!不給你看——”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就你那二兩肉,多少年都不變,我有什麼好看的。也不是當年某人扒了自己要獻身了。”

  考蘭想反駁,卻又偃旗息鼓,氣勢大減的哼了一聲,鑽回了被子里穿衣裳了。

  崔季明拿了一套樂師穿的圓領墨綠衣衫,走到屏風後換上,珠月姑姑坐在屏風這邊,滿臉感嘆︰“你說我一個老婆子,你們還一個個避讓著。也好歹體諒我多少年對著幾張老臉,多少年沒見過年輕小郎君了。”

  崔季明干笑了兩聲。她只听陸雙說珠月姑姑是她師父之一,歸于北機,替殷胥做事。珠月作為幾十年從業經歷的老人,為了給北機拓寬路子,幾年前就被殷胥遣至南地來發展。南地動亂後,那些開塌房、酒家的絕大多數都沒能干下去,唯有珠月姑姑和她手下的小娘子們,留在了建康。

  這也是北機如今在南方為數不多的耳目,崔季明道︰“不知陸雙可有傳消息過來?另一邊如何了?”

  珠月姑姑正在燒茶,南方好些地方還保有喝茶放蔥姜蒜末海帶絲的舊習慣,煮起來有股奇異溫暖的香氣,崔季明繞過屏風時,珠月姑姑道︰“他們四十人,已經在三日前襲擊了明州的軍器作坊。”

  崔季明坐下,飲了一盞茶道︰“唉,雖說是要給賀拔刀正名,但是襲擊軍器作坊,至多是將已制出的賀拔刀扔至海中,也未能阻止什麼啊,夾鋼技術已經傳開,難免都會有人用。”

  珠月伸手添水道︰“所以他們往建康來了。”

  崔季明驚︰“什麼?!”

  珠月︰“今日朝廷得了信,說是一股四十人左右的流民,從明州開始向建康流竄,一路上燒殺搶掠,殺入州縣官府,點燒公文信件,搶奪貴家的黃金珠寶,裝滿了七八輛大車,又又幾車放滿了從明州搶來的刀和米面,沿路將糧食分發給那些感染傷寒的流民,並向流民中的男子分發刀劍。”

  崔季明听得兩頰發麻,這與人當初在山東跟她商議的計劃可不一樣︰“不是說攻明州即撤走麼?!他們究竟打算做什麼?!可從來沒有說過要來送死啊!”

  珠月垂眼只復述︰“傳聞這一股流民,四十人幾乎都有多多少少的殘疾,手持……賀拔刀開路,沿路不斷有流民加入他們,本來裝滿刀的幾輛車,裝滿了珠寶,卻仍然貪婪無比,往建康繼續沖來。如今約有兩百余人,意圖沖至建康城下,將時疫帶入城內。建康已經派駐軍攔截。”

  崔季明低聲問道︰“攔住了麼?結果呢?”

  珠月︰“如今還沒有消息,只听聞他們每經過一處,便在城牆、官府內以刀刻下賀拔二字,他們一走,各地州縣官員,便趕忙將字磕掉。如今怕是已經遇上建康駐軍了。”

  崔季明︰“听聞江東附近駐軍有將近三萬,但建康附近駐軍就少有七八千人,這如今是南地的中心,他們……不可能來得了啊。”

  珠月︰“幾十個人,從明州一直勢不可擋的沖到建康來,這已經夠讓南地當局難堪了。本來是為了息事寧人,才明明知道對方的身份卻稱作流民。如今被幾十個流民打到家門口,這就太失顏面了。”

  崔季明半晌才吐出一口氣,朝後倚了倚身子︰“他們就是要讓行歸于周知道,他們的兵力到底有多麼不堪一擊,同一把刀用在他們手中有多少天差地別。如今南地各自獨立,卻沒有個像樣的規矩,亂作一片,只要幾十、幾百人就能直搗建康,若大軍來了呢?如今南地駐軍失了顏面,必定不會放他們活命。珠月姑姑,你說他們能沖進建康城麼?”

  珠月瞧了她一眼,年歲輕輕,面上卻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觸,道︰“建康多少年沒有經歷過戰亂關閉城門了,城內各家院落繁花似錦,城門卻老舊,城牆更是多少年沒有加高,還殘留著前朝模樣。若能到城牆下,或許也有可能沖的進來。于情,他們的復仇該有個配得上英雄落幕;于理,我居于城內不希望他們沖進來。已經入了夏,時疫已經不大再傳播,他們此時若沖進來,難免建康城內又有一片混亂。建康城內世家雖多,百姓卻也不少。”

  崔季明兩手在臉上薅了一把︰“是。我只是心里頭難受,他們拼了命的,也想給賀拔公復仇。南地今日學刀,明日學陣,賀拔公已死,小人仰天長笑隨意編排。他們這些舊部,不甘心的恨,能留下的也不過是幾個刀刻的字,轉頭別人再毀了,什麼也不留。”

  珠月竟不知如何來接,崔季明揉了揉臉頰︰“抱歉,是我多話,姑姑也未必願听我這樣多嘴。如今怕是建康城內封鎖極嚴,姑姑可有什麼法子能逃?”

  珠月道︰“你從河道進來,卻未必能再從河道出去了。我建議是明日,我派人深夜將李治平的頭顱掛在城牆之上,之後你再躲藏城內幾日,他們必定以為你用不知名的法子已經離開,屆時你再離開。這期間若是他們真的能到達建康城前,建康城守必定大亂,你也可以借此逃走。”

  崔季明搖了搖頭︰“我可從來沒打算讓李治平留個全尸下葬。這腦袋是要擺在阿公碑前祭奠的,我來找姑姑,便是托人將此送至長安的。”

  珠月︰“送至勛國公府?”

  崔季明笑︰“送進宮里去便是了。我寫封信給聖人便是。李賊的腦袋,不知道夠不夠給他當今年生辰的賀禮。”

  這幾日,建康城內果然加緊了巡邏,又行宵禁,對外卻宣稱是有得了傷寒的流民竄入城內,要各家各戶不要隨意收留,曾經夜市繁華的建康城,如今唯有畫舫船只上還有歌聲樂聲。期間也有城衛登船查看,崔季明與考蘭遁入水中,隱匿在船板之下,也沒有人發現。

  只是上了岸,崔季明便感覺考蘭直打寒顫,這已入夏,不該這麼冷了,將他撈上船一摸腦門,竟然滾燙。

  崔季明這才有些慌了。

  入夜之後,考蘭都已經有點睜不開眼,渾身發燙,吸著鼻子蜷成一團。

  如今傷寒橫行,建康城內的郎中幾乎都不上門替人看病。要是帶著他去醫館,難免太打草驚蛇,珠月搖頭道︰“縱然你說他是風寒,外頭郎中也不會接的,發熱又咳嗽,看起來太像傷寒。而且如今各醫館不見人不給方子……”

  崔季明道︰“拿刀抵著,我就不信醫館不給開方子?”

  珠月驚道︰“你確定要去?”

  崔季明︰“今日巡邏之人已經少了許多,他們怕是也覺得我已經離開了。我一人,夜色下也容易逃脫,建康我算是知道路,要是別的城內,我還不敢出去闖。”

  珠月還來不及多說幾句,崔季明帶著斗笠,拿了一把短刀走下船去。

  建康最大的醫館離內湖並不算太遠,在建康曾經最繁華的主街之上,曾經夜間也開門,只是如今宵禁,想來已經早早關門歇下了。

  她一時竟慶幸不是自己感了風寒,否則考蘭沖動跑上街來,未必知道去哪里找醫館。崔季明身姿輕盈,街上各家門前亮著幾個燈籠,映亮了地面上的積水,她走在陰影之中,時而躲避著街上的巡邏。

  約莫走了半柱香時間,她才來到醫館附近。

  那處醫館前後四進的大院,又有學徒無數,四面臨街,若真的出了狀況,崔季明也來得及逃脫。

  她尋了一處矮牆,攀進院內去,踮著腳尖沿牆根繞過幾個院子,前後各有兩個擺滿小抽屜的藥庫,前頭那個還有不少人聲,似乎是幾個學徒深夜用功在背藥櫃的位置。後頭藥櫃隔著幾個院子,安靜得很,也有一盞燈亮著,一老者正坐在大橫桌子邊,攤著書卷,正在拿著一套細針研究穴位。

  這年頭大部分郎中只做艾灸不做針灸,針灸技術對郎中的水準要求極高,在大鄴也不算普及,顯然這老者的醫術,抓個治風寒的藥,不成問題。

  崔季明眼見著這處後頭的藥庫靠著後門,容易逃走,四處也沒有旁人,不會驚動。

  她提著刀,腳步輕輕的跨過門檻,面容隱匿在那一盞燈照不見的黑暗中,緩緩朝那老者而去。待老郎中覺得身邊燭火微微晃了晃,不甚在意的抬起頭掃一眼時,一柄短刀的刀刃,卻貼在了他頸側。

  他驚得幾乎喝出聲來,崔季明單手扶住了他的肩,道︰“不必驚慌,我只是請您來配副藥,治風寒的。最好別喊,我會給錢。”

  那刀貼在喉管之上,老郎中連忙點頭。

  崔季明道︰“現在你取藥,我跟著你,走慢點,不要回頭,我怕刀踫著你脖子。”

  那老郎中扶著桌案起身,顫顫巍巍的拿了幾張包藥的草紙,低聲問道︰“是男是女,年方幾何?確認是風寒麼?會不會是傷寒?若我不見人,怕是不準。我不會說的,郎君不如帶人來看病,就算是窮苦百姓,這里也——”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道︰“你抓就是了。十五六歲,本來流涕,後來淋了雨。今日才燒起來的。傷寒燒的慢,七八日才會慢慢熱起來,必定不是。”

  那老郎中點頭,慢吞吞的邁著步子,生怕脖子撞到刀刃,崔季明看他動作就跟打太極似的,將刀撤回來,抵在他背後︰“你快點,我這樣不擋著你了吧!”

  老郎中走到藥櫃旁邊,也不用稱,不用看抽屜外掛的簽兒,一手一個準,捏兩下就知道幾兩,手快如賭場盤篩子,七八味藥抓了便是一包。他竟還是個老好人,絮絮叨叨的說︰“煮了姜水喝一些更好,可用酒搓洗一下手腳,最好還是多喝稀粥。”

  崔季明在後頭只得說︰“知道了……”

  她到底是來被訓話的,還是來逼人抓藥的啊。

  卻不料老郎中才抓到第三副,忽地有人一陣猛敲門,崔季明一驚,老郎中苦笑道︰“今兒有貴人要來晚上看病,才留的這麼晚。”

  崔季明道︰“進來看病?不是請你去?”

  老郎中道︰“那人不許去府上,是個得了癲狂的人,建康能有刺十三鬼穴的本事的,只有我一個了,那人都是夜里才來看病的,唉呀郎君你來的真不是時候,要不你這兩副先拿回去煎明日再來?”

  崔季明︰……你當我這是三個療程幾次復診啊,還明天再來?!

  崔季明︰“不要理,你先抓藥,趕緊的。”

  老郎中︰“貴人總是脾氣暴躁,一會兒會驚動前院的。要不你去樓上坐,我先去開門?”

  崔季明如今覺得建康城內危機四伏,此事恰有人來敲門,她總怕不是巧合,擰住老郎中的胳膊道︰“等等,我去開門。”

  她可以隔著門先試探說老郎中今日病倒了,不能就診,試探對方身份。

  外面敲門聲愈發急了,崔季明抬手扯了郎中的布腰帶將他手綁在身後,隨手拿了幾張紙揉成團塞到老人家嘴里,避免他開口大喊,看那老郎中怪可憐的,躬身道了聲抱歉。她把大桌上兩副藥揣進懷里,才走到後門處,用吳語開口道︰“您找哪位?”

  外頭一時無聲,半晌傳來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于公不在?”

  崔季明怎麼都覺得這跟刮人骨頭似的聲音有點熟悉,裝作學徒道︰“于公夜里忽地病了,如今在內院躺著,怕是不能給您看病了。”

  門外又是半天沒有反應,崔季明只覺得自己不過兩句話,好像就被對方識破,往後退了半步,卻忽然听著那老太太道︰“家中主子近日病得厲害,于公幾次給治卻始終不見成效,如今是怕來追命,躲起來了麼?!”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就看著一道窄窄的刀刃穿過門縫,挑起門閂,就要推開門,對方顯然也不像普通人,她急急往後退去,攀上側邊另一面牆頭,兩腳踏在牆頭上,就要朝外翻去!

  卻不料這一側街上居然有幾個侍衛騎在馬上,正護著其中一輛馬車,馬車上有一人正被侍從扶下車來,夜色中對方看見她的身影,侍衛警覺,齊齊拔刀,響成一片。

  崔季明大驚,如今要從牆頭翻回去,只能撞見闖進院里之人,她踏在牆頭踩著薄薄的磚瓦,兩面都是人,一驚之下踩碎了瓦片,幾個侍衛齊齊道︰“什麼人!”

  卻看著從馬車上被扶下來之人,本在不停地喃喃自語,听見拔刀和呼喝聲,抬起頭來,與崔季明四目相對。

  崔季明心頭驟驚,心中大叫完蛋——

  言玉一抬頭望見她,站在原地,神情竟恍如隔世,扶著柳先生,笑著喃喃道︰“我又看見她了。這一個多月看見她的時候,比我前頭兩年加起來都多。”

  柳先生滿面震驚︰“……少主,傳言是真,是她闖入了建康!”

第207章

  言玉沒有反應過來,他竟歪了歪頭,看向崔季明,眼神好似剛入崔府時茫然。

  崔季明蹲在牆頭,死死盯著言玉,兩側侍衛朝她靠攏過來,崔季明一只腳靠後撤著隱隱含力蹬在瓦片上,心頭後悔自己好死不死,非挑了建康最大的醫館,還恰好是言玉來看病的時候——

  ……等等看病?

  那老郎中說唯有他自己能以針灸治療癲狂——

  言玉道︰“柳先生,你日日與我說她不在了,如今卻怎麼轉了口,又說她在了。”

  柳先生面上有幾分悲涼,轉臉看向崔季明︰“听聞崔家三郎不是死在鄆州了麼?李治平說是全軍覆滅。”

  崔季明道︰“如今李治平的腦袋都已被我割下來。”

  柳先生︰“五少主以為你死了。”

  崔季明不肯將眼楮落在他身上,她心里有種隔膜內擠進砂石的澀痛,卻又不願去心疼他,不願去與他多互動。道︰“他不若當我死了。”

  柳先生看她甚至沒有與言玉對話的意思,心頭卻也盤算了兩圈。

  不論言玉如何想,行歸于周都知曉崔季明走了,便是放虎歸山。更何況幾日前,內湖船上之人雖然說是流民侵擾,言玉卻得了消息,說居然是崔季明來尋仇,殺死了李治平。

  幾日便是發狂的找。越是沒找到,他愈發懷疑這個消息都是他的幻覺,哪個是真是假早已分不清楚,時間也在他腦子里顛三倒四,他時常還覺得自己才十幾歲。偶爾正常時,顯露出比以前多幾倍的決斷︰x不去參與行歸于周內的商議,在各大世家的兵力在南方群雄逐鹿的時代,言玉手下的小世家顯示出人人自危的團結,再加上言玉的提前部署,最早的佔據了北至洞庭湖南至桂州的一大片地域,自立為楚。單憑這樣的勢力,就算他不去參與行歸于周,各大世家也遲早會來找他。

  只是如此關鍵的時刻,他時不時的癲狂,很容易成為弱點,釀下大錯。

  柳先生想的是,就算為了大業,也要抓崔季明!待五少主發現崔季明當真沒死,還能就囚在他身邊時,癲狂之癥必定也能漸漸自愈!

  而崔季明對外身份已死,如今在建康,崔家早失了勢力,沒人能幫她。

  崔季明心里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偏過頭,對著望向她神色茫然的言玉道︰“我沒死,所以你要讓我死在這里麼?”

  言玉想要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來,崔季明卻不打算再等了,她腳下使力,就在快蹬出去的一瞬,忽然感覺身後一陣沁骨的涼風,一雙手她躍出去的片刻,將她狠狠朝下壓去!

  是謝姑!

  她知道自己被她這力道往下壓去,非要跪在地上,摔碎了膝蓋骨不可!

  崔季明知道自己想的太好了,且不論那幾個擺設一樣的侍衛,就言玉、柳先生與謝姑,哪個不是高手,一個人她覺得自己還能全身而退,三個人圍在這樣窄窄一道巷內……幾率太低。

  若說人出門運勢之差,這簡直就是一行大雁飛過頭頂,每一個都掉下一坨鳥屎, 里啪啦頗有節奏地恰好都砸在她剛洗的頭發上。

  但她知曉自那次毒瞎眼楮的事情後,言玉還未曾真的能傷她幾次,就算是不該這麼想,但崔季明心底深處竟秉持著一種有恃無恐。

  縱然打亂計劃,但總比迎面撞上了千軍萬馬、撞上了以殺她為第一目的的世家侍衛要好。

  崔季明強提膝,腳腕差點被崴傷,卻也猛地一點地,擰身拜托身後謝姑的雙手,朝前撲去!

  她要拿言玉做人質!

  夜幕中的狹窄的巷內,只有馬車邊有兩掛燈籠,崔季明朝前佯裝撲進言玉懷中,伸手拔出短刀,抬刀就要朝他頸上比去,卻猛地感覺一雙硌人的手抓緊了她手腕,與此同時一處刀尖,也抵在了她脊背中。

  她轉頭,柳先生拔出劍來,劍尖點在她背後。

  眼前,言玉一雙眼楮死死盯著她,兩只手緊緊的抓住她手腕,她脈搏的跳動,傳向了他的指尖。這些天來,他無數次看見過崔季明,但每次伸出手去,卻只會化作一片幻影。

  如今她嘴唇上還有干裂的痕跡,頭上斗笠朝後滑去,前額的頭發滑下來。

  崔季明想用演技去騙他,想說什麼難听的話去刺激他,就如同以前無數次做過那般,此刻卻沒了聲,望著言玉此刻狂喜驚愕幾欲發狂的面容,半晌道︰“活著。你抓著我了。”

  言玉低頭細細瞧她,似乎連她臉上多曬出一個斑也能發現,沒有說一個字。

  崔季明垂下眼去,心里頭悶悶的,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謝姑抬手擊向她肘下,崔季明手指一麻,短刀松手落在地上。

  言玉喉頭滾動半晌,說出的這句話卻不是瘋瘋癲癲的︰“我找到了金龍魚,帶它來了建康,你想不想見它。”

  崔季明瞪大眼楮︰“你去了鄆州?”

  言玉腦海里曾經將那些人的死狀反復在腦內想了太久,此刻沒說細節,點了點頭︰“對。它受了傷,卻已經治好了,或許不如以前那般,但應該好好訓練,還能上戰場。”

  崔季明點了點頭。

  言玉細細瞧,不肯放過她一點表情,道︰“你笑個給我看。”

  崔季明眼見著自己被三個高手圍著,嘆氣,抬臉呲牙咧嘴。

  言玉目光動了動,也不知道怎麼又開始不正常起來,一把攬住她,將她兩手反扣在身後,崔季明驚得急忙掙扎,柳先生的劍尖往內抵了抵,一串血珠從脊背到衣服的縫隙間滾下來,崔季明一僵。

  言玉劇烈的喘息著︰“快!快將她綁起來!不能再讓她逃了!我終于抓住她了!”

  崔季明抬臉看他,言玉竟顫抖著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許說話!你不許說話!”

  臥槽……

  這他媽是真瘋了啊!

  崔季明覺得自己就要被她捂死了,身後的謝姑居然是滿臉要把出軌兒媳婦綁起來沉塘的興奮,連忙綁住她的雙手,又用韁繩捆了她雙腳,言玉就這麼將崔季明拖入車內,崔季明白眼都快翻出天際了,旁邊的柳先生以為她是要被憋死了,連忙道︰“少主快松手,別把她捂死了!”

  言玉幾乎是一驚一乍,連忙松開手,要給她順氣,崔季明哼哼了兩聲︰“言玉,你放了我幾回了,何必還要這樣?你捫心自問,真的能抓住我麼?”

  言玉已經坐入車內,將被緊緊縛住的崔季明抱在膝頭︰“如今不一樣,你孤身一人來建康,崔家倒了,沒人能幫你了。不許說話了,你總是知道說什麼話來操控別人心思。”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他捂住了嘴。

  她望向他,言玉目光時而清醒時而耽迷的望著她。

  崔季明垂下眼去,心里有些難受。

  她與言玉之間存在了太多嫌隙,從當年一碗毒藥,到她後來一箭,從每次見面時互相試探的話語,到如今局勢的徹底割裂。如今只因知道她死了,經歷了種種的他卻幾近癲狂,崔季明再如何想忽視,也明白她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或許一直不夠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卻每次都以小心翼翼毫無尊嚴的方式跟隨著她,生怕那最後一點聯系也被斬斷。

  他永遠不能對她真的趕盡殺絕,而她卻已經能做到了。

  他明知這一點卻也沒怎麼恨過。

  卑微到可憐了。

  崔季明從依賴到憤恨,從疏遠厭惡到如今竟有一種……感慨。

  昏暗的馬車內,柳先生坐在靠近車門的一角,崔季明沒有再躲避他目光,而是靜靜的望著他。她其實算來,也利用傷害過他不少回,如今竟也不忍去那麼做了。

  言玉偏頭細細瞧她,一只手捂著她的嘴,一只手撥開她頭發,衣領,細細瞧這又是半年多未能再見一面,她又有何變化。

  額角有了疤痕,頸上那道還未能完全痊愈,胳膊腿上怕是又添了心傷。

  她往常總是閉眼或者是轉頭,如今反來望向他,竟使得他不敢直視。

  言玉竟咬著指甲,想躲開她目光︰“你不要看我了,我……太難看了。不要看了……”

  的確是,從一朝離開,次次相見,愈發消瘦,如今已經瘦的嚇人了。

  崔季明一路沒有說什麼,她只是擔心考蘭和珠月發現她沒能及時回去,會不會擔心。考蘭要是知道她出來為他抓藥卻沒能回去,就他瘋起來的那股勁兒,指不定發著熱出來攪個天翻地覆連命都不要了。

  很快的馬車就停了下來,言玉脫下外衣罩在崔季明頭上,將她抱起來,步子急急的走著。直到崔季明感覺被放在了柔軟的床鋪上,外衣被摘下來。言玉搓著手來回走,屋內空空蕩蕩的,一張床一張榻,兩張機,單色的地毯,到處都沒有任何裝飾,不斷有下人走進來添燈燭。

  崔季明就如同往日聊天般道︰“這就是你在建康住的地方?”

  她一開口就有點恍惚,這樣語氣平和不含目的的說話,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言玉肩一縮,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怔怔點頭︰“是。不常來。”

  崔季明往後倒去︰“被子都一股霉味兒,最近雨多,也難免。這是要我住在這兒了?你住哪里?”

  言玉︰“……我守著你。”

  她往床上拱了拱,道︰“累死我了,給我脫鞋,我躺會兒。”

  下人要走上來幫忙,言玉擺了擺手,將她腳上草鞋解開。

  販夫走卒才穿草鞋,他們沒鞋穿的日子都過,腳上早早磨出一層厚繭,草鞋再磨腳,也磨不動了。而崔季明縱然走路很多,兩腳早已不像女子,但畢竟還是以穿厚底的軟靴為主,這穿著草鞋的幾日,她腳上磨出了不知道多少心傷舊疤。

  崔季明將腳往床內縮了縮,整個人朝內滾了一圈,就跟她以前在床上亂滾似的。

  言玉只覺得狂喜與惶恐不停的沖擊著他的內心。

  她還活著——

  卻也注定與他永遠為敵!

  崔季明拱起頭道︰“你還是解開吧,否則這樣反綁著睡,明天我胳膊就廢了。言玉,你真的綁不住我的,你心里明白。”

  言玉用刀劃開繩索,小心的讓人又將刀拿出去,崔季明松開手大字型癱在床上,偏過頭來︰“分裂山東,是你做的?為了防李治平殺你?”

  他們二人之間相互猜疑太久,他如今竟覺得她這樣平常說話,都是想要騙他。

  言玉抬手命人撤出合上門,坐在了床邊︰“對。”

  崔季明抬頭︰“我殺了李治平,算不算為你解決了一樁心事。算來你不該這樣對我。”

  言玉道︰“算是。不過李黨的實力,不是系在李治平一人身上,李家有多少子嗣宗親,依然勢力難擋。”

  崔季明看他這會兒又正常了些,繼續道︰“你覺得南地未來局勢會如何?”

  言玉看了她一眼︰“一片混亂。”

  崔季明︰“朝廷勝率很大的,你知道的,行歸于周殺了賀拔公,我會堅決站在朝廷那一方——”

  言玉︰“我知道!不要再說這個了……我們之間就沒有別的可聊麼。”

  崔季明︰“……我們之間,確實已經沒什麼可聊了。”

  言玉被這句話刺激的,伸手抓住崔季明肩膀︰“那你就不要說話了……你不說話,就坐著,我都覺得很好!”

  崔季明覺得心里有一種哀其不爭的悲涼泛上來︰“我是人,總要說話的啊。”

  她翻了個身,從衣領內,卻有藥材漏了出來,言玉一愣,扯開她衣領,看見那兩個紙包,拆開辨認了一下藥材︰“誰得風寒了?你沒有病,是與你一同來的人?”

  崔季明可不想讓他知道考蘭的所在,閉口不言轉過臉去。

  言玉手指撫了撫她臉頰︰“你不想說也無所謂。我不在乎那些。”

  他看著崔季明倒進床內去,撫著被面,如同下決定般開口道︰“我也要宿在這里。”

  崔季明面朝內,聲音冷漠︰“這是你家,你的床,我做不了主。”

  言玉熄了幾盞燈,和衣躺下,扯動了一下被子,蓋在她身上︰“你該睡了,明日早上,我會讓人放出消息,說是你已經逃走了。”

  “對了,明日早上你要吃什麼……?”

  “建康老宅,他們要毀了,我卻派人守住了,老奴也都在,你不必擔心,那是咱們的家,不能隨便毀了,還有……”

  言玉似癲似狂的在她身後自言自語,崔季明心里頭疼的難以喘息,她猛地起身,回過頭去,一把撲過去抓住言玉的胳膊,又難受又憤怒道︰“你壓根就沒有把我當你的敵人!你听听你自己說的蠢話!想想你做過的蠢事!殷識鈺!你到底想要什麼!”

  言玉驚在黑暗中,崔季明跪在床上,用力抓著他的胳膊,逼他起身︰“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個能打仗能當你眼中釘的將領,而是個常年不歸家的不乖的孩子而已!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子還有半分尊嚴麼!你覺得你這樣對待我,我有尊嚴麼!”

  言玉被她拽著坐起身,茫然惶恐不知該如何回答︰“……別這樣,我知道我囚不住你的,可我知道你能活著,我真的……求你,我不求別的,我只求能躺在你身邊,你知道我只求這個!”

  崔季明看著他的樣子,好似能看到二十多年生活,扭曲了他的全部,他死死拽著與她的最後一絲聯系,不肯孤零零的活著。

  崔季明搖頭︰“你要是真的只求這個,就不會走到今天了!你已經到這世上二十五年了,你為了什麼活,你真的想明白過麼!生怕失去權勢再被人拿捏再手中,生怕與我翻臉再沒有一人相依,但是局勢已經這樣了,你還有別的選擇麼?你死死拽著這點有什麼意義!我們之間的幾年,你再心里放多少年也不會增加什麼!”

  她翻身下床,這些話隱在心中多少年,因為種種與他的偏見一直未能說出口,崔季明光著腳踩在地毯上,拽著穿著長衣同樣赤著腳的言玉也從床上起身︰“你不明白麼!你會為了我死而癲狂,我卻不會為了你死而掉一滴眼淚,至多一杯黃酒,澆在你墳頭,算是我能做的最仁至義盡的事情了!我們之間一點都不對等,你這樣拖著,求著,能求到什麼?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渾身瑟瑟發抖,似懇求一般︰“別說了……求你別說了——三兒,人活著都要點念想的。”

  崔季明松開手,他後退兩步,好似要逃回那張床上。

  崔季明冷靜道︰“還要這樣麼?一次次殺不了我,一次次退讓?我會逃出去的,以後戰場上,我知道你是弱點,我就會只對著你窮追猛打!你不肯殺我,那就讓我殺你!我背叛行歸于周就已經站到對立了,咱倆就是你死我活!你既然讓我活,你就必須去死了。何必等到日後上戰場,我現在殺了你好不好?”

  言玉往後撤去,他望向崔季明的目光居然有一種瘋狂的恐懼,被床邊的腳踏絆倒,倉皇間坐在了床沿,又滑落在地︰“崔季明,我們本來可以不用這樣對立的,我一直覺得我們可以走在一條路上,我夢寐以求的便是,我們能走在一條路上……大鄴容不下我,只有這里我能活。”

  崔季明覺得心里難受,可她實在不忍看言玉這樣半瘋半癲的逃避下去了︰“行歸于周如今也不容我了,你要意識到這件事情。你該好好做你的行歸于周,咱倆戰場上見分曉,誰死了都別有一句怨言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搖頭道︰“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不要留這樣的弱點,對我放水行麼。”

  她走近言玉,俯視著他頭頂與長衣內一直削瘦的肩膀,道︰“……你最不想死了,我知道。很多東西,都是你艱難爭過來的,你不甘心死。那就不能貪心。”

  言玉就如同多少年前一般,蜷住雙腿,因她最後這句話,捂住了雙眼,從指縫中漏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哽咽若幼童。

第208章

  崔季明嘆道︰“別哭了。”

  他聞所未聞,因剛剛躺下而散的發搭在背上。

  旁人的眼中釘,在這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像什麼樣子。

  崔季明也是知道他沒什麼退路,在行歸于周內,以他的身世能做到這個位置,怕也是與虎狼為謀,不知多麼一番敲打利誘,才能領著那些末流世家。他只要是一軟弱,下頭那群虎狼會先沖上來把他撕碎了的。

  以前是李黨崔黨都想要他的命,如今狀況也不會好到哪里去,權勢的窄窄牆頭上行走,哪邊掉下去都不得善終。

  崔季明坐在了他身邊道︰“若我不是我,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眼巴巴等著嫁人,你還能求到個結果,擄兩回你再服個軟,指不定那樣的小姑娘腦子一糊,就跟了你了。可我不是啊。我話說到到如今了,你哭我也不能跟當年似的安慰你了,我要逃了,有人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言玉小聲道︰“你就不能留在這里一天麼?”

  崔季明︰“我出城的機會不多,追殺我的不止你一人。更何況我的同伴要是知道我沒回去,指不定出來送死。我必須趕緊走。若不是急,我倒是不介意再跟你周旋幾日,但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坐在腳榻上穿草鞋。

  草繩系回傷口上,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言玉緩緩抬起頭來,面上淚水縱橫,眼里卻慢慢的顯示出清醒來︰“崔季明的身份已死,你還打算去哪里?還要打仗麼?從底層從軍,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崔季明︰“我知道。我說過了我們是敵人,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哪里。”

  崔季明忽地伸出手去,緊緊捏著他臉頰,手指扣在他面上︰“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會在我殺你之前,先死在別人手里。經歷了鄆州一戰,我不可能輕易死在路上,我會活到大軍攻向南方的那一天!你若是活不到那天,只怪你自己懦弱了。”

  言玉望向她的雙眼,崔季明好似真的成熟太多。不像他總在原地踏步,她從能耐到心性,一直都在慢慢成長著。越長大,她身邊漸漸就有了更多相伴的枝椏,從她當年在樓蘭出了事,幾個人來幫她逃走;到如今在鄆州出事,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為此傷心,趕去了鄆州找她……

  已經不是當年抽枝發芽的藤蔓,她長成了大樹,引無數人來依靠。

  是他總是不切實際,並非一路人,怎有可能走到一起。

  真若是為敵……

  她怕是會沖在最前頭,不死不休。

  若他輸了,死了也罷。

  若她輸了,言玉不希望她死在別的任何一個人手里。

  言玉︰“我們是敵人,你要逃,我才是真的放虎歸山。”

  崔季明起身,聳肩隨意道︰“拿走了我的短刀,總要給我點機會?數六十個數,讓他們別來追我?”

  言玉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微光消失殆盡︰“六十個數,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三十個數。”

  崔季明瞪眼,他是認真的。

  言玉︰“別小瞧他們,會追到你的,謝姑和柳先生都是高手,府內也有南千舊眾,你逃的可能性並不高,很多人想殺你,這動靜足夠鬧的外頭猜測到你還在城內。”

  崔季明猛地彈起身來︰“你確定?!三十個數——”

  言玉垂著眼︰“你輸了,我就……殺了你。你就只會屬于我一個人了。”

  崔季明︰“我不可能輸。就算我輸了,你能殺了我?”

  言玉眼神中一片灰色︰“你說的對,我再這樣下去是徒勞,此生無緣,我還能怎樣。”

  崔季明撲向旁邊的桌子,拔掉蠟燭,將長桿的銅燭台倒拎在手上,顯然早早就給自己想好了兵器。

  言玉︰“我再這樣下去,二十多年都是白活,只盼你若是真的被我殺了,來世能做男兒。不用再這樣的小心隱藏,能憑你自己的能力立足世上。”

  崔季明听他這話,轉過頭來。

  他想說若真有來世,自己就當個護衛的小兵。

  又想說……若他能有機會回到十幾年前,或許會做出別的選擇。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言玉推開門,走出門去,外頭是建康的月色,他站在廊下︰“你說的對,一刀兩斷。”

  為了他僅剩的尊嚴,為了她的一往直前。

  崔季明走出去,貼著牆邊,院中果然站著侍衛奴僕,言玉對侍衛們道︰“通知柳先生、謝姑也來,我數到三十之前,任何人不可以隨便動作。數到三十後,從府內到全城搜查,不必帶回來,當場殺無赦。”

  崔季明望向他,言玉轉過臉來︰“金龍魚在馬廄,但你帶它走,或許會因為拖慢速度反而被殺,你自己考慮。”

  他沒有等崔季明回話,面上毫無神情,緩緩雙手捂在了面上︰“一。”

  崔季明不知道他否真的想通了心意,但是她條件反射就竄了出去,院內兩行侍衛,就看著她拎著燭台,像一只豹子似的竄出來,不過跑了兩步,卻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言玉。

  言玉數的速度並不慢︰“二。”

  崔季明總覺得或許這是與他為數不多的再說話的機會了。他從一出生就是個悲劇,一路上被踢來踢去,跌跌撞撞走到今日,最後真的能找回尊嚴麼?

  崔季明猛地朝他沖去,言玉似乎听見了她的腳步,卻聲音不變道︰“三。別想拿我當人質。”

  崔季明捏住了他硌人的手肘,望向他︰“就算還你的情。縱然為敵,我願祝你……活時無病無災,死時不會狼狽。保重。”

  言玉雙手遮著眼,萬沒有想到她最後,會這樣說。

  他嘴唇微微顫抖,下了決心般道︰“四。”

  崔季明轉身,竄身踏上牆頭,再也沒有回頭的朝外竄去。三十足夠她逃了,她絕不信有人能抓得住她。

  言玉盡量保持著速度數道︰“五、六、七——”

  只是越往後,聲音愈發哽咽,言玉站在夏夜的風中,立的就跟截風化的枯木一般,顫抖著卻繼續數著。

  當謝姑邁進院中,垂手等待著的時候,言玉也漸漸數到了尾聲,哽咽退去,他聲音冷靜︰“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謝姑等,他遲遲沒能說出三十。

  她道︰“我以為少主真的下了狠心。”

  言玉捂著眼楮,輕聲道︰“若是說著一句能狠心,便可殺她也無所謂,我便不至于到今日了。但總要一刀兩斷,否則我就是在輕辱她。”

  謝姑嘆氣。

  言玉放下手,轉身道︰“三十。去吧。”

  謝姑驚︰“少主下定心思?”

  言玉偏了偏頭︰“你們抓不住她的。她很厲害,是賀拔公的驕傲。”

  他說罷走進屋內。

  謝姑扯了扯嘴角,竄上房頂,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于此同時,崔季明這才剛剛解開韁繩,金龍魚在馬廄中興奮的亂蹦噠,崔季明牽它出來,它臀上腿上還有幾個頗為明顯的傷疤。戰馬損耗率極高,受傷後很難上戰場,崔季明在它腦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才不到五歲,才剛到最好的年紀,我就不要你了!”

  金龍魚一陣猛蹭,又叫得跟頭驢似的。崔季明卸開馬廄邊通車馬的角門,將它領出去,就听見了有人呼喊奔來的聲音。

  言玉是真的下了決心啊。崔季明心中稍得安慰。

  或是為了治傷,馬鞍被卸了下來,崔季明騎跨在它身上,她多年長在馬背上,就算如此也能保持住平衡,道︰“走!帶你好好見識一下建康城!”

  金龍魚嘶鳴一聲,踏出門去,奔馳上積有雨水的街道,踏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崔季明听著似乎言玉府內也有人策馬出來,他們竟然還配了弓,朝著崔季明就要拉弓,崔季明連忙牽著金龍魚,踏入建康城內,那些窄窄的只能兩人通行的小巷,一串亂拐!

  然而等到她辨認出方向,回到建康城的大路上時,卻竟然看著不少城守兵,與夜間離開家的百姓,也在大路上奔逃,各家燈燭居然亮了起來,身後的人還沒能完全甩掉,崔季明卻昂頭听見了城門外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發生了什麼?!

  難道他們就那四十人帶著流民,真的就沖到了建康城?!

  路上騎馬之人少之又少,崔季明還沒來得及穿過慌亂的人群,有小部分熟悉建康地形的侍衛就已經也沖出了小巷,在大街上一眼找到崔季明的身影。

  崔季明連忙俯下身子,朝內湖邊而去,縱然可能暴露他們的位置,如今也不要緊了。這是最好的離開建康城的機會!她只盼著考蘭不會沖動的跑出來找她!

  侍衛被人流攔截,就看著崔季明膝下的金色駿馬,飛速避開百姓,從邊道上離開,朝內湖奔去。謝姑追來,更是晚了一步,看著幾個侍衛在原地,道︰“為何不追!”

  “三十個數都是算好的。五少主心里很清楚這絕對夠她逃走了。”侍衛頭目答道,看向謝姑︰“再搜,就是查整座城,如今建康內都混亂起來了,真的還要再查?”

  謝姑道︰“查!城外是怎麼了?”

  侍衛道︰“得消息,說是那群流民,裝著金銀財寶的車下,是從明州軍器作坊偷來的投石機車,部件都拆開了,到了建康附近才組裝的。他們人數少,溜得很快,沿路他們四處分發金銀,百姓都替他們隱瞞。”

  謝姑驚︰“投石機車?!”

  侍衛道︰“不過畢竟是人少,說是一波引了駐軍,一波把投石機推到這邊側門來,估摸著也就能仍兩三顆的功夫,就被殺光了吧。”

  謝姑沒接話,道︰“先找到崔家那位再說!”

  崔季明此刻順著湖邊,朝畫舫集結處奔去,她飛身下馬,金龍魚老老實實的停下在岸邊等著,崔季明手里還拎著那燭台沒有撒手,推開門闖進府內,居然看著幾個看起來會武藝的花柳女子,正把考蘭按在地上打算綁住。

  珠月姑姑看了她一眼,長舒一口氣︰“天吶你可算回來了!他醒了非要出去找你,我都答應過要保你們,怎麼能讓他這樣去送死。本來說你再不回來,我綁著他也要把他先送出去!快點,他們今夜攻來,是離開的好時機!”

  崔季明看著地上燒得臉頰緋紅的考蘭,幾個女子松開繩子,考蘭緊緊抓住她衣袍不松手︰“沒要你救!沒要你去找藥!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幾個時辰才回來!”

  崔季明看他兩眼燒得都有血絲,連忙拿床被子將他裹了︰“我這不回來了麼。珠月姑姑,怎麼走?”

  珠月道︰“此計雖然冒險,但是卻必定能成。四面城牆都有暗河道通向城外,如今必定會調離看管人手的,一定會是被攻擊的那面城牆。從內湖沿著去往城牆,出城後,河流估計離戰場很近,但是兩側有樹木垂柳,你只要一艘小船,如今夜色,就算他們發現你,也沒法攔得住你!”

  崔季明苦笑︰“小船……我有一匹馬。馬縱然會游泳,也只能游半個多時辰,肯定要留在出城後,避免被城牆上的人發現才行。估計要最少是能乘的下一匹馬的船。”

  珠月驚︰“帶匹馬?不過倒也是,你棄船上岸後,不像來時,周圍村鎮基本尋不到馬。”

  崔季明走出船艙,先將金龍魚帶上船來,幾個姑娘連同珠月一起到旁邊其他船只上去,兩個船夫看起來都是珠月找來的,解開船索撐著桿子,將這艘畫舫推出去。甲板很小,金龍魚四個蹄子拘謹的踏在木板上,考蘭听見馬聲,撐著身子起來,驚道︰“是金龍魚!金龍魚怎麼會在建康——”

  崔季明笑了笑︰“這畜生是我甩不脫的。也是皮毛好看,誰也不會暴殄天物把它殺了當軍糧,憑一張馬臉也能活。”

  她說著從衣領內掏出紙包︰“今日就離開建康,來不及給你煮藥了。你再撐一下,明兒清晨能到城外,然後再去約定好的地方。可惜只有兩副,沒來得及讓郎中多抓。”

  考蘭倚在門框上,垂著頭裹著被子,不知是因鼻涕還是因哭意吸了吸鼻子︰“我可不會病死,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得意吧,少個人花你的錢!”

  崔季明笑著叩了叩他腦袋。

  遠遠看著城內街道上愈發混亂起來,縱然還沒有攻破建康城,但是建康多少年沒遭遇危機,百姓想著外頭是指不定有疫病的‘流民’,愈發惶恐起來。

  考蘭沒太有力氣,畫舫不點燈,沿著漆黑一片的湖面至湖心島,兩個船夫拎著燈籠上船,換了一艘沒有棚頂的木頭小船,拿了兩床黑不溜秋的被子來,蓋在顏色頗為顯眼的金龍魚身上。

  一個船夫跳上了船,考蘭裹著被子盤腿坐在船內,崔季明將長刀、毒藥都拿好,懷里踹了幾塊干糧,對那船夫點頭。

  船夫面容在黑暗中不甚清楚,他道︰“內湖撐船有訣竅,我先送郎君到暗河口,往下出了城便是順水,不必撐船也可沿河而下。到時候最好能讓馬也下水,掛在船上順著往下飄,否則船太重,會飄得太慢。”

  崔季明點頭。

  考蘭倚著她,似乎有點難受,崔季明望著遠處逐漸逼近的城牆,兀自發呆。

  來時氣勢洶洶,歸去時,她居然有一種有家不得回,在外漂泊之感。

  最終,言玉也未能再捉到她,還還了金龍魚給她。她若不手握兵權,是絕不可能再來南地了,再見面,或許就不是二人,而是兩軍相交。

  她下一步要去哪里,是不是又到了要給殷胥寫信的時候,再到了安全點的地方再寄信給他吧。

  一片黑暗的水波聲中,崔季明胡思亂想。

  終于靠近了暗河道,此處相當低矮,金龍魚不得不跪伏才可通過,兩側有幾個和城牆連接的石台,本來該站有一兩個衛兵,此時卻無人。崔季明松了口氣,放下了緊握的刀,外頭偶爾一聲撞擊的巨響,就像是貼著頭皮打過去一般,感覺城牆都在的往下掉著土渣。

  那船夫跳下水,探頭到︰“郎君,我便送到這里!”

  崔季明點頭,抱拳謝過。

  船一點緩緩的力量往前推著,崔季明看著那船夫的腦袋游遠了,也在黑暗之中跳下船來,將金龍魚拽下水來。它差點將船掀翻,幸而內湖淺,它許久沒有游泳,緊張撲騰了一會兒,看著最季明也在水中,安定了下來。

  崔季明將它韁繩掛在船上,考蘭裹著黑臭的被子躺在船上,一人一馬在河道內鳧了一會兒水,忽然感覺一股力量在將船往前推一般,船慢慢加速起來,穿過近百年前就佇立的厚厚城牆,順水而去。

  崔季明將頭沉在水里,不怎麼蹬也能扒著船飄,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離城牆四五十丈遠,卻听見了嘈雜的聲音。

  城牆外是幾千人的駐軍,叫喊聲,刀劍聲,喧嘩到刺耳。隔著岸邊楊柳,崔季明從水中抬頭也看不清楚那里的戰況。只能從樹間一閃而過的縫隙中,隱隱看著如蝗蟲一般的建康駐軍,團團圍著城牆外兩輛並不算高大的投石車。

  他們……竟搞來了投石車?!

  回首望去,建康城布滿青苔的城牆,被幾顆石頭彈,砸斷了幾處,半截的塌陷還有碎石不斷往下掉落。

  他們加上流民也不過一百多人,居然引得幾千駐軍圍殺。

  建康的兵制已經混亂至此了麼。

  崔季明望著城牆上下的火把,如湖里爭食鯉魚一般滾動的駐兵,和那城牆殘破的缺口,飄在黑色的湖水里,恍如在夢中。

  水順著她臉頰滑過去,崔季明微微偏頭,竟看著就在不遠處的河岸,一小隊人已盾抵擋,圍抱在一處,被大隊前來的駐兵逼得退入水岸,他們一邊拿盾抵擋著,竟還不斷從盾的縫隙中抬刀殺人。

  水速太快,那一小群人衣衫襤褸做流民打扮,一閃而過,崔季明認不出是不是他們,但多人的陣型卻是幾年前涼州大營內曾用過的。

  幾把賀拔刀一抬,長長的刀面反著月光,在遠處的水岸邊閃了閃。

  崔季明再回頭也看不清他們了,只听見有人在用吳語大喊著包圍。

  考蘭也被驚動,爬起身來,卻看著崔季明轉過臉來,流出了兩行淚水。她兩手抓著船沿,晃了晃腦袋,再度潛入水中。

  不過片刻,舟遁入黑暗之中,建康城也遠了。

第209章

  阿繼束著他那一頭紅毛,穿著皮質的胡服,穿過隴右道在長安城內邸所的前院,朝後頭而去。進了後屋,才發現俱泰居然還未醒,醉的渾身都是酒痕,從矮床上滾下來,面朝下的撲在腳踏上昏睡。

  阿繼連忙將拎起來搖了搖︰“師父!師父——”

  俱泰睜開左眼來,似乎隱隱欲吐,捂著嘴強忍住了,往後一攤︰“辦成了?”

  阿繼點頭︰“行卷已經投出去了。不過既然您本來就有官職,就算是沒有行卷,也可入考。”

  俱泰揉了揉眼︰“說是糊名,哪能完全斷了裙帶關系,我無公卿推薦,只得先靠行卷搏一把名。畢竟國子監內收行卷有兩位博士,家中都有子弟在隴右道為官。別在會試就跌了,連御前都去不了。”

  阿繼將地上酒壺撿起來,聖人公布制科細則已有幾個月,如今距離會試不過幾日,長安城內涌入了上萬名考生,單是國子監就快被踏碎了門檻,遞交行卷之人排至了坊外。

  國子監如今變動也極大,收行卷從兩個月前已經開始。而就在收行卷開始的不過幾日後,聖人以受賄、私招門生之名,貶前國子監祭酒去往洛陽為國子監丞,任命蕭煙清為正四品國子監祭酒——

  此事一處,震驚朝野。

  這個女人在兩年前獲得五品博士之位,後因女子之身、制講精彩,逐漸在太學、國子學內博得名聲,多次向朝廷獻計,又與太後薛氏多有來往。但與名聲相對的是,主流的士子對其多有鄙薄,拒不來往。

  或許聖人就是想利用誰都看她不順眼的這一點,避免了國子監與各姓、朝臣的緊密聯系,能切斷部分國子監與朝廷藕斷絲連的裙帶關系。

  當然也有大量士子之流對蕭煙清多加諷刺,曲水、國子監、城南梅苑各處常有士子題詩的影壁上,多了不少指名道姓對女子管國子監的諷刺,認為天下士子出路竟由女人把控,甚至大肆寫出蕭煙清與薛太後、安王妃刁氏之間的關系,隱喻女子之間結成朋黨意圖染指朝政。

  畢竟這種地方寫詩不留名,又傳誦極廣,此事討論的愈發激烈。

  蕭煙清甚至在幾次出門時,遭到了一些多年進士不成,清貧且激憤的老士子的圍攻,她也因此受輕傷。蕭煙清倒是堅決沒有退讓,依舊在國子監內召開制講,改內制,擴招十科。

  早在任職之前,刁琢就曾與她見過幾面,細聊之後,才說是聖人意欲召見,讓她先來探探她對于制科的意見。

  蕭煙清還記得當年聖人還為九皇子,連王爺封號也沒有的時候,跑來國子監的事情,只是她視力一向很差,也記不得當時殷胥的樣貌了。

  再見時,她作為五品博士,慣是沒有入朝資格,也無官服朝服,穿著道袍來的宮內。

  年輕的聖人,提出此事時,蕭煙清滿臉震驚。

  她從來就在國子監多受排擠,再這樣越級受任國子監祭酒一職,還不知怎麼被對待。

  殷胥道︰“你想從五品博士做起,慢慢升遷?獲得旁人稱贊理解?以文服人?這是不可能的。蕭博士,你不論在國子監熬多少年,他們都不會認可你的。”

  蕭煙清何曾不明白這個道理。

  殷胥︰“坐至高位,逼的他們認同你,才是一線機會。國子監祭酒之位,其實以你的能力未必能擔得,畢竟能力不只是學識、見解,還有人脈、裙帶關系。現國子監祭酒與你年齡相當、學識或許稍弱于你,但他身為男子很容易招收門生,蔭庇生徒,在朝堂與生徒之間的窄橋上作手段,輕易便可獲得權勢。”

  殷胥跟聰明人說話,慣常不會去有意夸大或隱瞞,畢竟他兩世加起來,在說話技巧上也未必斗得過這些人,他道︰“但我要你承國子監之位,的確是有我的目的。跟我想推行新政,跟有意刺激殘留的世家子弟都有關系。我能給你官職,卻未必能給你保護,以後指不定你被罵的一無是處,甚至被部分心懷憤恨厭惡女子參政之人謀害,最後落不得一個好下場。這條路很難得善終,你願意麼?”

  蕭煙清木屐簪發,做女冠打扮,此刻卻抬頭︰“天下士子,多少人願名留青史,而不顧往後。我也是士子。”

  大鄴女子有官品者,不外乎女官,六局管二十四司,不過是掌服飾、膳食。

  女子有實權者,不外乎來自丈夫、家族,從班婕妤到已故太皇太後袁氏、如今的薛菱。

  然而她卻不同。

  蕭煙清對外雖留姓,但由于她早早入道成為女冠,在戶籍上就是完全獨立于家族的女子,是“無主”的,她不屬于這世上任何的一個男子。

  她為官,就是完完整整的她本人為官,沒有姓氏家族的支持,沒有丈夫權勢的影響。

  若她能擔任國子監祭酒,縱然世間短暫,縱然聖人另有謀劃利用她,她也想一搏!不論後人如何評價、不論後世有多人寫詩文譏諷,她以作為文官的身份,將出現青史之上!

  正是因此,蕭煙清對于如今的一切嘲諷或攻擊都能接受。

  這次投行卷的兩個多月過程中,不但是袒胸露乳的波斯、阿拉伯人,更有當年不少一兩年前私自投行卷戲弄公卿的世家女子。這些行卷大多被駁回,不少女子怒而在國子監的影壁上題詩,嘲諷蠻夷戎狄可投行卷,父為累世公卿的才女卻看也不看就被扔回。

  當時國子監幾張影壁上的罵戰,沸沸揚揚持續了一個多月,三天刷一次影壁都不夠他們寫。剛剛刷過的影壁,到了午後,就能被詩文疊了幾層。

  甚至有人抄篆蕭煙清那些通古博今的詩文,與那些嘲諷他的士子的行卷做對比,高下立判,明顯是國子監內生徒所為。

  蕭煙清以安撫激憤為名,在國子監開設只有二十名額的女班,但並不具有參與科考的資格。

  一時間圍繞著國子監,議論紛紛揚揚。

  不過誰都知道朝堂缺官員,聖人在選一批親信,縱然再怎麼跳腳怒罵,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進士和激憤辱罵女子的年輕士子,都還是必須要參與這場制科。

  等到會試三日的日程公布,總算有幾個人品過味兒來了。

  雖不知聖人的目的,但他挑選的時機太好了。國子監事務繁忙,天下考生更多的精力要去擠進會試,縱然再怎麼怒罵,也不能放棄這次機會,而蕭煙清只要主持過這樣一場臨危受命的會試,再怎麼罵,她也要站穩腳步了。

  然而這些也不能阻止會試的進行,既然阿繼投成了行卷,也就是俱泰如願以償獲得了會試資格,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他習字不過兩年多,詩書讀過卻很淺,當初投考的行卷都不是他寫的。會試縱然糊名,但是從字跡文風,依然能辨別出本人來。

  他顯然要行弊。

  此時俱泰抹了抹臉,從床上爬下來喝了兩口水,阿繼道︰“聖人推行此法,為的就是防止行弊,您若是如此……聖人一旦知曉了,後頭就難辦了。”

  俱泰換了定制的褂衣,道︰“你以為就會只有我一個人行弊?”

  阿繼面露難色︰“此事終究是不對的,別人行弊,也不是您這樣做的由頭啊。”

  俱泰笑了笑︰“阿繼,我做過的腌事兒還少麼?我是來當官的,如今這條路都不願走,往後也別想爬得更高。我屬意戶部的官職,在隴右道干到老死也未必調得到長安來。聖人難道不知曉我以前不識字更沒讀過詩書麼?他有意在與我通信中,提及制科一事,就是要我來。”

  阿繼驚︰“你的意思是聖人要您行弊……”

  俱泰︰“他可不會這麼說。只是聖人告訴我,他如今缺可信的內臣,能到了御前,他就肯用我,至于怎麼到御前,我就自己想法子吧。天底下沒有哪種制度,是毫不藏污納垢的,聖人沒有年輕人自信滿滿的毛病,制定此舉,也知道其中有門路,但誰做事都不能太死,他暫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更何況,他行弊過會試,就算是聖人手里的把柄,日後他這個臣子若做事沒邊兒了,聖人還能拿這個污點來捏他。

  他這兩年在隴右道,從一州小官,爬至州別駕,此官看起來位置低,卻有批駁之權。再加上俱泰的手段,私下商賈身份的作用,他在隴右道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俱泰野心可不止在隴右道,既然為聖人做事,在殷胥登基前就與他多次通信,登基後又助其對隴右道的通商稅率改革,他多次顯示出自己的野心和忠心。

  如今就是殷胥對他的認可,對他直言往後為防各地如山東河朔這般叛亂,將會削道、州權力,且對他遞出了一道往朝廷的登雲梯。

  只是……

  俱泰換了衣裳,打算出門拜訪崔式。

  阿繼替他披上外衣,束好腰帶道︰“崔式如今是禮部尚書,又是聖人一手提拔,此事既有聖人授意,他必定會暗自幫忙。只是本來打算借的是您與崔家三郎的相熟,托其父行事也算有個門道,誰能料到……”

  賀拔慶元已死的消息傳遍了隴右道,但崔季明死于鄆州的消息,是俱泰來了長安才听說。

  他的利滾利,自崔季明將二十個金餅返還于他,他本此次要還的是承諾的權勢,卻無人可還了。

  俱泰想著兩年未能與崔季明再聯系,再見面總要有些拿得出手的禮,還叫人去往如今被漢朝滅的差不多的波斯國,尋了把上等波斯彎刀,一路包在皮革中,想她見了必定歡喜。

  他若能在長安為官,也算是和崔家三郎在一座城內,或許能時常見面,同立于慣常也指不定……

  卻不料,他兌現承諾,來了長安。

  該立足于朝廷上意氣風發的人,卻逝于濟水。

  俱泰擺手︰“不必說了。人死不能復生,聖人早之前屠戮鄭、王兩姓,與三郎不無關系,若我真有復仇之意,理應協助聖人將山東、河朔收復。”

  他說罷,不願多露感懷之色,邁出腿跨過對他而言高高的門檻,快步朝外走去。

  而此時,在大興宮內,殷胥罷朝後卻又收到了王祿提來的東西,四下無人,王祿只說是珠月姑姑從建康送來的,說是三郎予聖人的生辰賀禮。

  殷胥剛剛在朝堂上沉著面色,如今听了這個卻隱含笑意︰“她終是記著我還要過生辰,莫不是又送來了什麼新奇玩意?”

  看著王祿提了個沉重的銅鑒來,驚道︰“這是冰鑒?難道是建康時鮮?魚鮮?荔枝?”

  王祿面色簡直如土,來人提醒過里頭的東西,可生辰賀禮四個字又是三郎原話,不傳不行。殷胥越想,話越多,道︰“難道又是一痛建康湖水?我可去過建康,她這沒再有心意了?你知曉是什麼?”

  王祿想開口,殷胥又搓了搓手,搖頭道︰“你別說別說。我可不想沒拆開就提前知道了。”

  王祿︰……我怕您嚇著了。

  他艱難道︰“路上雖然只要是經過州縣就從冰窖中加冰,但也未必能……新鮮。聖人你往後退一步,我打開給您看。您、您坐穩了。”

  王祿先拿了個托盤來,才把冰鑒里頭那層銅器拎出來,然後倒扣在了托盤。

  滿面期待的殷胥就看著一個還束著發髻的圓滾滾後腦勺先著地,在托盤里倒下滾了半圈,他沒反應過來,直到王祿轉過托盤來,他驚得彈起︰“這是——!生辰賀禮?!這是誰——!”

  王祿道︰“聖人或許沒見過,珠月姑姑那頭傳信來,說這是李治平的腦袋。”

  殷胥︰“……”

  他半晌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她去建康,殺了李治平?”

  王祿點頭︰“听聞她只帶了一名隨從就去了建康,已經平安逃出。”

  她居然殺了行歸于周的三公之一,這對于殷胥來說,的確是某一方面的喜訊,但就……拿這個當生辰賀禮麼?!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啊!日子還能不能過了啊!

  王祿道︰“三郎的意思是,還請聖人將李賊的腦袋,放置到賀拔公的墓前。”

  殷胥雖然能理解她復仇的心意……

  但是搞了半天,居然連送個腦袋,也不是給他的!而是讓他轉交!

  殷胥︰“她沒有別的消息了?快收起來吧,回頭托人去做此事。她就連封信都沒有?也沒有多傳話?”

  王祿連忙拎著發髻,將那腦袋裝回了冰鑒中,看著聖人撫額皺眉無奈至極的樣子,連忙道︰“有有。不過此信不是從建康發出,而是從徐州,因為運送頭顱需要沿途填裝冰,比信件要慢,所以兩件東西不是同時發出的,卻同時到了長安。”

  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好似草紙做成的信筒,上頭還有些污漬。

  殷胥接過,竟捏著里頭還有別的硬物,他拿桌案上的小刀拆開信封,還沒來得及拿信,一枚粗糙至極的木梳從其中掉出來,才桌案上打了個轉才倒下。

第210章

  殷胥愣了愣,拿起梳子翻看半晌,刀工實在是粗糙,梳齒有的細有的粗,外頭也沒有燙蠟,似乎打磨到一半,信封里還帶著一點木屑。

  上頭倒是雕的鶴,比梳子像樣多了。似乎是她捏著刀尖連筆畫的,手摸過去還有尖銳的邊角。殷胥拈著那梳子,呆了呆,好似木頭上還有她用力捏過的指痕。

  草紙的封筒內一張薄薄信紙。

  他展開來看,崔季明率先辯白道︰“我以為做梳子很容易,卻沒想著那麼麻煩。做了三四把不成樣子,也就這個勉強看起來能像梳子了。某人心心念念要從崔府討把梳子去,我本意有想過將崔府那把舊梳拿來給你,可惜如今建康實在不是能亂跑的地方。”

  她又如同訴苦一般道︰“我手指都磨出血泡來了,黑檀木的木屑吸進鼻子里,特別難受。我覺得做一把梳子,我要病三個月。”

  殷胥失笑︰她以為這樣說,就賣夠了可憐,不會讓他在意到這把梳子的粗糙了麼?

  他將其捏在手里,這封信看起來寫的相當潦草,殷胥心中難免不滿,但崔季明實在雞賊,她南北亂跑,居無定所,不給他回信怒罵抱怨的機會。而後再不斷的嘴甜說些話,使他剛氣惱起來,夜里翻來覆去的時候又是思念更多,第二天只記得她幾句甜言蜜語,忘了自己的憤惱。

  崔季明︰“我估摸你頭發長得很長了,還是別剪的好,多可惜呀。如今在外,沒人能給我梳頭,還要靠自己,估摸著梳頭技術大漲,日後進宮給你當個梳頭娘子還是可以的。”

  听她這麼說,殷胥忍不住抬手想捏捏自己頭發,到底有什麼值得某個人心心念念的,卻只摸到了發冠。

  他雖然年紀不到弱冠,但畢竟是聖人,還是需要用小冠將頭發罩在其中。

  崔季明︰“因最近總是在路上,附近許多地區都在內亂,大大小小的仗打不完,不得不宿在荒村野廟內。夢里老是你一會兒惱怒、一會兒高興的叫我名字,我被你喊得一下子驚醒過來,正巧發現附近有兵隊摸到附近,時間恰來得及我反應逃走。一路毫發無損,應該有你的功勞。”

  殷胥讀的只覺得又甜蜜又……擔憂。

  她就是不肯說日日夜夜都想他,如此迂回,表達的不還是同一個意思。

  只是她幾句話也掩過太多事情,如何殺李治平、如何逃出升天,只字不提,一路估計是比行軍還苦,邊逃邊走,就讓她用幾句話概括了全部。

  崔季明又道︰“我下一步打算去山東河朔,怕是很難遞出信來。我不該瞎承諾,說什麼一個月送一封信給你,結果又做不到,白白讓你期待。不願意去承諾,也是因為我的確不是個很有定性的人,很難做到,你又很容易當真,老是被我所騙。”

  殷胥忍不住低低抱怨出聲︰“也是知道自己沒定性啊……”

  這話剛說出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想起王祿還在殿內,莫不是將他神情都看了去,抬起頭來才發現王祿早已悄悄出去了,他竟沒能發現。

  “不過總有些事情要給你承諾,之前第一次信中寫到對河朔山東一地的對策,實際只說了一半。我當時心里便有計劃,只是具體可能要去了河朔才能知曉。如今十七,離弱冠還有三年,我覺得我還是有時間將山東河朔打包著當生辰禮物,趕上一波。”

  什麼?!

  她打算自己去山東河朔!

  難不成殺了李治平也不願回長安的原因,就是想要從內部去在河朔立足?

  她……因她知道,大鄴如今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平定。

  而放河朔先攻南方又是不可能,畢竟南方如此廣域,一時出動大量兵力難以及時收回,關中空缺容易被河朔先攻。她也是想到了這點,才覺得收復河朔才是重中之重麼?

  會幾年不得相見麼?毫無根基與那些驕兵、豪強為伍,她若是身份暴露,怕是就要難有活路了吧!

  崔季明在這樣一張薄紙上,沒寫什麼計劃,最後只說了幾句︰“今年生辰宮中有薛太後、有澤,也算是有人陪你,若是你孤身一人在長安過生辰,我必定是不論如何也要趕過去的。縱然最想見你,但是就像我身邊也會有友人,還是要將精力放在身邊人,手邊事上,我們也不是只有彼此。”

  “可惜,十七歲多生嫩的年紀啊,今兒吃不到,不知道再放兩年,會不會少了鮮勁兒啊。”

  啊喂——

  殷胥猛地臉紅起來。

  最後這句話什麼意思啊!

  難道再長幾歲,她還要嫌他老了麼?

  崔季明就總是感慨他年輕,果然……她還是很看重年紀的吧!明明她更年長半歲,怎的就有一種他再過幾年就要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覺——

  他沒有嫌她大半歲就不錯了!

  她要是真敢當面說他年歲長了不如當初,他就一定不能服軟,要拿某人心心念念的胸前那點事來說痛她不可!

  這封信短短半尺長,其中表達的事情卻並不少,殷胥反復看了兩遍,這些年來,從她手中收到的信實在不算少,境況卻與前世截然不同。

  以前是大篇的軍報與感慨抱怨,他要從那幾行抱怨飯食和帳篷的字句里,拼命找她的一兩句關心,要盡力的去想她的生活是怎樣。而後從那單薄的想象里,就能得到許久的安慰了。

  然而現在,她就算送來了梳子,就算是說了些好似撒嬌的話,滿篇每個字都能讓他摳出幾分情意來品,卻怎麼都感覺不足夠。

  她就沒有想過犯個懶,與他溫存在一起,什麼也不去做麼?

  當夜睡前,幾個老宮人要來給殷胥解發,殷胥卻拿出來一個粗糙至極的木梳給她們,說要用這個梳頭發。

  梳頭的老宮人看著這梳子,簡直腦門上汗都沁出來了。

  也不知道誰拿了這麼個玩意兒來,用這種連鄉野賣貨郎都拿不出手的梳子,在皇帝腦袋上動土……誰是不像要命了麼?

  然而聖人卻顯得心情極好,跪坐在鏡前,低頭拈著脖子上那紅繩白玉佛玩,看她半晌不動手,微微皺眉道︰“怎的?”

  梳頭的老宮人,硬著頭皮拿著梳子抬起手來。

  聖人身邊的宮人,幾乎沒有年輕小娘子。他一貫對身邊要求苛刻,什麼東西都不可亂擺亂放,做事都要又快又利索,也不愛听宮人們隨意開口說吉利話。前一段時間頭痛時還因為半夜宮人在門外小聲說話而發脾氣。因此他身邊幾乎都是宮里戰戰兢兢十幾年,又和氣又滴水不漏的老人。

  不過崔家三郎去世之前,想到外頭沸沸揚揚的傳言,聖人知曉也不辯解,宮里頭的下人也幾乎都認為這是真的。

  畢竟有些聖人身邊的宮人,見過崔家三郎進宮時,聖人慣常不許旁人再貼身伺候,二人在屋內,時不時說笑起來,仿佛隱著的另一面都只在崔家三郎面前展現似的。

  而後崔家三郎出殯後第二日,聖人就立安王之子為儲,更是當時一陣風言風語。本還有大臣倡議聖人盡早大婚,此事之後,漸漸也沒了聲響。

  誰人都覺得聖人是確實喜歡男子,鐘情崔家三郎,其身死後不願再與旁人親近,也都是心里一陣陣唏噓。

  只是最近幾個月,沒隔一個多月,聖人總有幾天心情大好,這回連身邊宮人也猜不出來。

  梳頭的老宮人,拿著梳子順著發朝下梳去,忽然手上一滯,听著聖人吃痛嘶了一聲,驚得冷汗都下來了,連忙伏下身去請罪。

  聖人倒是不算生氣,只是道︰“怎麼了?”

  老宮人顫巍巍答道︰“木梳上有些梳齒切割的……不直,很容易倒鉤住頭發,聖人,要不……換一把梳子吧。”

  聖人嘆了一口氣︰“她就這手藝還敢拿出來送人,罷了,給我吧。”

  老宮人連忙道︰“或許可叫宮中工匠修整一番。”

  聖人︰“不必了,回頭叫她自己修整,不能輕饒了她去。”

  老宮人拿下梳子來,還未來得及遞回聖人手中,就看著竟然讓她一梳,斷了兩個齒——!

  這什麼垃圾梳子,是要斷了他們這些下人的命麼!

  果然聖人一接過梳子,看見斷了兩個齒,當場就變了臉色︰“你以前就在御前做事,就如此毛手毛腳麼?!跨了大半個中原拿來都無事,到了你手里,就斷了齒?!你知道這是什麼寓意麼!”

  梳子慣常寓意定情,縱然某人的情也太粗糙了些,但斷齒絕不是好寓意。

  他惱怒起來,定情到手中第二日,就變成了斷情?!

  老宮人哪里敢解釋是這梳子質量太差,連忙伏倒請罪。

  殷胥捏著那兩個斷齒,懊惱憤怒不已,他甚少發脾氣,對著那梳子半天沒說話,強忍著脾氣,轉頭瞥了那宮人道︰“下去吧。去問問林太妃要不要個梳頭人,若她不要,你便去掖庭宮吧。”

  那老宮人抬起頭才明白,在新皇這里上任不過半年,就要革了職。只是幸好聖人不大愛對下人打打殺殺的,她算是保住了腦袋……連忙叩首退下,心里也知道在宮里失了位置,怕是日子還不如掉了腦袋。

  殷胥捏著那梳子,只覺得收到頭一日就弄壞了,心里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總是忍不住聯想那些不好的寓意,但想著崔季明說未來一段時間不會寫信,如今又身在險境,愈發擔憂。實在是他被上次崔季明出事給嚇到了,自那之後有點風吹草動便惴惴不安。

  只是外人絕看不出來,聖人心里頭一邊裝著改科舉常科,重開州學縣學這樣的大事,一面又揣著梳子斷了兩個齒會不會昭告著不吉的小事。

  緊接著,連接四日的制考會試開展,聖人開了已經十幾年沒有過的殿試,會試通過的一百四十七人全部有幸面聖,且殿試的地點從往年國子監中的場地,改至了大興宮中。

  上萬名考生,卻只有一百四十七人入考,可謂殘酷。

  只是往年進士最多不過二十人,又無殿試這種面聖的機會,大鄴的考生早習慣這種浪里淘沙。聖人又在會考貢生名單公布後,封七十余名多年考取不中卻策論優異的考生為恩科,雖不能參與殿試,但仍被封為翰林、博士等等。

  十幾日後,這一百四十七人的考生,穿著朝廷下發的朝服,終于可以有資格踏入大興宮。

  以往只在中宗後期和肅宗剛登基時,在國子監辦過約三十人的簡單殿試,聖人有意將殿試作為科考中的常項,怎能不令人激動。

  只是這次入大興宮中的隊伍里,卻有不少令人側目的身影。

  一些大把胡子的波斯人、皮膚微黑或眼楮發藍的康國、安國人。

  為首的便是那個身量不過旁人一半高,手指短粗的看起來連筆也握不住似的侏儒。大鄴宮中原來也有些侏儒,也有貴家從東西市買西域而來的侏儒。眼前之人,名俱泰,給自己取姓為錢,似乎是吐火羅人。右眼蒙有一綢緞眼罩,頭上束金玉發冠,看起來絕不像是下等人出身。更何況他走起路來,背著手,挺胸抬頭,好似進宮跟回了家似的。

  幾個年輕考生一問,才知道這人居然已是安西州別駕,似乎這些年在安西都督府有了些實績。

  只是多年沒有舉辦過這樣的殿試,兩儀殿內未免也有些亂。貢生入了兩儀殿,不太懂得規矩,黃門和禮部官員在兩儀殿內,不停的維持著秩序。

  殷胥晚了片刻,才穿著頗為正式的朝服而來。

  眾貢生抬頭一看,雖听說聖人年輕,卻看著一個十七歲上下身量極高的身影站著,怕是比在場所有人都年輕,一個個也忍不住心中驚嘆。

  俱泰因為身量太矮,他的桌位安排的也較為靠前,跪坐寫字倒是不用給他搬個凳子墊腳。他抬起頭來望向殷胥,殷胥眼楮也掃過他面容。

  從幾年前圍獵場上一個遠遠的照面,到後來在西域中通過的幾封信,就算是在三州一線見面,俱泰與眼前這位聖人的交流,也並不多。

  只是,誰能料到……

  當年一個是穿著戲服拿著小木劍做滑稽表演的侏儒,一個是傳言痴傻瘦弱不堪的不受寵皇子,如今卻在大興宮的兩儀殿中,以這種方式相遇。

第211章

  往年的大鄴,只有乙科單門。

  今年卻不同,等到放榜之人,眾人驚愕不已。

  榜上先出了甲科十七人的名字,而後是乙科三十六人。

  如同往年一樣,甲科單獨列出三人之名,其余人無排名。

  端門下,往常兩張紙能寫下的二十余名姓,由于今年五十余人,足足用了四張大紙,榜頭豎貼黃紙,兩百余考生均圍在此處看榜,年年都有激憤而撕榜的,因此端門的榜紙外圍了一圈籬笆。

  狀元的名字寫在最右,姓宋名晏,也算是世家出身,乃是北魏清河太守宋世良後人,年紀也不過十七,與聖人同歲。看榜考生雖不比如今這些關中、關東大姓,但也算是聖人沒有放棄世家。

  而第二名,居然是那個在入宮時被眾人圍觀討論的錢俱泰!

  只是這位前安西州別駕,此刻卻個子太矮,站在人群外頭,抱臂翻了個白眼,人群里頭不知道有誰喊︰“探花是錢俱泰!”

  他沒好氣的喊道︰“我知道了啊!知道了!看不見光听見你們喊,有什麼實感!”

  與往年幾乎前三都被世家所佔,偶有一寒門生徒不同,今年前三只有宋晏一人是中流世家出身,第三人……竟是。

  不知道誰在人群中喊道︰“馬藺道?!馬藺道是誰?!听上去像一條街似的……”

  離俱泰不遠處,也有個瘦長男子,穿著袖子比腰肥的不合身朝服,胡子拉碴,襆頭後頭都沒系好。

  不知道是誰好似想起來︰“馬藺道,是那個從山東逃亡過來,給莫將軍做門客,在客店笑店家酒中加水過多,當場用酒水洗腳的……馬藺道?那根本就是——”

  街頭流氓啊!

  這事兒的確是在有不少考生居住的客店內頗有名,但當時眾人也都知曉馬藺道家境貧寒至極,出身農民,這已經不是寒門了啊……

  寒門是說那些鄉紳和十八線小世家,馬藺道這種別說柴門了,估計窩棚長大連牆都沒有,哪來兒的門啊!

  俱泰就瞧著前頭那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聳了聳肩,沒說話,顯然他身子瘦弱也擠不過生徒們,干脆就在旁邊站著。

  忽然馬藺道感覺有人拽了拽他袍角,一轉頭居然沒看見人,低了頭才看見俱泰,他面上方正,胡須邋遢面上還有傷,頸上甚至有賣身當過雇軍的刺青,若不是這一身朝服,走出去就是個實打實的流氓啊。

  馬藺道挑眉︰“原來是別駕。”

  俱泰笑︰“原來是八斗酒洗腳公。”

  馬藺道笑道︰“不知探花郎年紀,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俱泰︰“我是最老的,已經三十多了。”

  馬藺道點頭︰“錢郎君,我今年二十九。”他笑起來︰“咱倆這看不著榜的,要不要合作一下,你敲腦袋,我往前擠。”

  此時也有些反復找了三四遍都沒自己名字的貢生,滿心不甘的離開,甚至有人走了幾步就開始掩面大哭。馬藺道直接拽起俱泰,讓他跨在他脖子上,朝前擠去。

  俱泰不停的喊︰“讓一讓。”

  然而不少中了甲科乙科的遲遲不肯離去,非要站在榜前死死盯著自個兒的名字看到天荒地老不可,俱泰抬手就去解人家襆頭,拔了巾子發冠,搞的幾個人披頭散發,抬眼看見是探花加榜眼的雙人組合,往後進了朝廷還要被人壓一頭,氣得跑到後頭去重新束發也不敢多言。

  與宋晏那種點頭與生徒一同說話,看起來就溫厚謙卑、品行剛正的類型決然不同,這倆人簡直就是大鄴進士前三中多年不見一次的流氓組合,終于擠到了榜前。

  馬藺道︰“還真不是他們看錯了,這還能第三?”

  俱泰心里笑了笑,馬藺道是莫天平門客,莫天平又是重新被聖人重用的一批老官,只要是他有過給莫天平代筆的事情,那手筆只要有些特色,傳到御前,聖人怕是就知道莫天平這種老武將寫不出來,而是有人代筆。

  到考場之上,見過熟悉的文風,再去問問莫天平,莫天平為人耿直,必定實話實說,對于馬藺道的評價必定也會是真心。馬藺道就既有近臣引薦、又有別的文章在御前過目,怎麼會不容易出頭呢。

  至于宋晏,俱泰只听聞他交友甚廣,卻又有耿直剛正之名。這兩條放在一起,簡直就像是說富商在平康坊擲千金買花魁兩人只是玩了一夜投壺一樣可笑。

  總要有一條是裝的。

  就今年看來,包括他在內的三個人,哪個都不是會在朝堂上沒兩天就被篩下去的那種。

  俱泰往後看去,卻愣了愣,往後貢生中,排在第一個的,便有一個他很熟悉的姓氏。

  崔元望。

  崔家長房不是倒了麼?

  顯然不止俱泰注意到了,不少貢生也在議論紛紛,不單如此,往後再乙科的卷頭上,也有好幾位各自郡望出身的鄭、王子弟。

  這意味著什麼,很多人不便去猜測聖意,但仍然是覺得聖上或許在此次科考中真的做到了公平,不問門第,只看策論。俱泰和宋晏也點頭打了招呼,從馬藺道肩上下來,听見那些考上後滿足著的進士談論著此次糊名制的絕對公平,哼哼笑了兩聲。

  而就在諸位進士覺得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重大轉折的時候,殷胥卻只是依然在幾牆之隔的大興宮內,過著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常。

  只是今日算是生辰,他也想著給自己偶爾放個假,看了看手里頭正在與戶部、工部商議文書,去了澤那里。

  澤實際是不願常年住在宮內,東宮修繕,他住在內宮,總覺得不太合適。澤實際還是比較重面子的人,總覺得有點寄人籬下的意味,若不是因為林太妃實在是太喜歡阿博,他也是想盡快出宮。

  殷胥命人購一處舊府改為安王府,說是再等兩三個月就要完工了。

  今日他拿了一摞文書來,刁琢與澤夫妻二人各分幾卷在看,殷胥拿著兩只手擋在面前,猛地張開,去逗剛會翻身的博。澤在兄弟中本就算容姿不錯的,這孩子又有像刁琢的眼楮,年紀雖小便神情生動,跟著一驚一乍的亂笑。

  澤看著他逗孩子的時候,還有點少年氣,忍不住笑了︰“我覺得你不像是來找我商議事情的,更像是來找阿博玩的。”他一瞥眼,殷胥腰上多了個新繡囊,他知曉殷胥是一塊玉佩多少年都不會變動的人,隨口問道︰“你什麼時候也會掛香料之類的在身上了?還有听說御前拋了個梳頭婆子下來,你倒也是知道我阿娘心善,肯定攔在手底下,不會讓那年紀的宮人再去受苦。”

  殷胥道︰“近日收到個重要的東西,只是拿著繡囊裝著隨身攜帶罷了,並不是香料。形制有點像魚袋罷。”

  澤挑了挑眉,畢竟二人兄弟多年,殷胥有點什麼情緒,他都能感覺得到,顯然最近他心情大好。

  殷胥伸出手去,捏著博的兩只小手來回亂擺,看澤沒去看文書,反而在觀察他神情,微微扯了扯嘴角,道︰“看的如何?”

  澤道︰“我覺得太冒險。”

  殷胥又問道︰“安王妃覺得如何?”

  刁琢為妻,按理說不該駁議澤說過的話,卻猶豫了一下,道︰“我覺得可行。”

  澤似乎沒有想到刁琢會在殷胥面前反駁,道︰“一旦在中原推廣民間探礦,鑄錢的銅礦、還有重要的鉛礦、錫礦又如何處置?”

  刁琢道︰“咱們之前在宣州,不也是州府收買麼。只要是收買價格合理,根據每年產量即時調整,不去克扣礦產,應該是不會流通世面的。還有就是牢牢把住分配的權力,我認為如今既失了山東河朔,南地又有叛軍盤踞,若朝廷不加緊發展,反而會把自己困死。”

  澤轉過頭來,是當真打算要跟她辨個高下︰“那冶鐵如何!若不禁鐵,日後叛軍也大量購鐵制兵器又如何?”

  刁琢一慣是不和澤爭口頭,此刻看著殷胥明顯是來問意見的,也不能隱著不說,只得道;“如今禁榷鐵礦流通,叛軍不也一樣不缺兵器麼。禁是禁不住的,若真是叛軍從世面上購關中、西北產出的鐵礦,那反而是好事,咱們民間開礦,朝廷收買,是因為朝廷如今有人管理,也有能力做。叛軍是不可能好心放礦給百姓,動亂期間更沒有收買能力。”

  自己命人開礦,顯然太費事了。本來就是逐鹿群雄互相掠奪的內亂,誰能安下心去開礦。

  要是從大鄴開始流通出礦產,不、甚至是直接流通出部分精礦、鐵器,河朔山東等地的兵將肯定會去購買!

  畢竟大多數人不一定會考慮未來多少年站住腳,而是去做更方便更容易的事情。

  大量從大鄴購礦,他們怕是還會嘲笑大鄴將辛辛苦苦開采的礦產給了他們。然而卻沒想到他們掠奪來的金銀卻進入了大鄴,而當看著他們殺得差不多了,手頭錢也沒多少,大鄴一時斷了商路,朝廷以更高價大量收購世面上的鐵礦,商賈也不會越境去賣,在這個兵器損耗如此之快的時代,他們怕是內境要拎著笤帚打仗了吧。

  刁琢一說,殷胥立刻想到了這些,她也的確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只是說的沒有太絕。

  她身為女子,也更有些謹慎和平和,道︰“但我不認為朝廷可以放任對叛軍之地的通商,因為商賈如此程度的發展,是前朝未能有過的。本來商賈一事就有利有弊,沒有人知道如果這樣做後果是什麼。我認為這些年朝廷估計也要大量置辦軍備,應該以朝廷每年的需求,決定是比較嚴的禁榷,還是稍微放寬一些,但不能夠完全撒手。”

  澤顯然也在思考,夫妻倆本就因為一同讀書相識,平日里蜜里調油的少,反而是坐在一處認真討論,甚至因為策論吵起來到一晚上不說話的事也有。他又道︰“我雖然覺得之前阿琢借官錢助民間開礦一事雖然好,但官收二成的比例太低了,最少三成以上,畢竟如今朝廷仍然缺錢。我雖沒有不贊成民富,但太多銀錢流通市面,並不只會有優點。”

  殷胥失笑,竟沒想著這兩口子議論著就要論出一套理念來。

  只是刁琢說不能全通,也不可全禁,他有了更多的想法。

  叛軍境內只要不穩定,商賈又如此盛行,就有很多東西可能需要從大鄴來買走,不是民間購入,而是用于那些如今自立為節度使的藩鎮。

  養得太過,怕是會管不住自己這邊的商路。

  不養不行,殷胥知道做事不能太絕,怕的是他們沒被困死,逼得發奮圖強了。

  就要像如今大大方方承認他們的節度使地位,卻不許他們擴張。

  他想對付河朔、山東這樣的敵人不是問題,但是想在幾年內,最好不讓崔季明太拼,不讓大鄴流血,不再鬧大的解決此事,就只能把他們當猴來養。

  封閉、硬氣幾天,或許各藩鎮要勵精圖治了,轉頭在他們開始起步的痛苦階段,就連忙又開始和氣的與藩鎮通商,甚至可以宴請、加授虛職,讓他們覺得不用痛苦還可以再過幾天舒服日子。

  幾個來回,可能出英雄豪杰的沃土都給倒騰沒了。

  要錢沒錢,要強軍多少年沒能發展起來,要統帥一方的主上卻少了苦難掙扎的誕生階段,產業農業還會被折騰的倒退不知道多少年,什麼也沒有,還能拿什麼跟別人爭?

  路逼的太死了,讓他們有危機感了,才是給自己制造敵人。

  殷胥豁然開朗,此刻連冶礦一事也不急著問了,而是要澤與刁琢爭完了,夫妻倆正兒八經寫下來再呈到他面前來。

  他面上隱隱帶笑,捏了捏博的臉頰,這個流口水的小家伙傻傻的望著殷胥,就看著他意氣滿滿,大步離開了宮殿。

  他或許沒能力去在戰場上怎麼幫崔季明,如今崔季明如果要去河朔山東,他就算國庫充盈也幫不了她。或許能做的,就是幫她慣出一幫軟蛋敵人吧。

  今年制科後,朝廷啟用新進士比往年更快,比起以前要在底層磋磨兩三年的日子,如今對于部分進士,幾乎是兩三個月就轉入了較為重要的職位,而且大多是靠近聖人身邊的,如今朝堂上都能意識到聖人開始要養年輕親信了。

  宋晏一直以為自己十七歲登進士榜首,大鄴開科舉半年也是少有的事情,最先邁入實權正崗的會是他。俱泰也以為會是自己,畢竟與殷胥也算是熟悉,在科考後也收到過殷胥親筆的信件,是關于考場上策論的延伸。馬藺道更是覺得自己有莫天平這層關系,可能官職不會太高,但也不會在翰林磋磨太久。

  只是進士前三都沒有料到,最先出任的居然是崔元望。

  而且一上來便是接替了崔南邦的中書舍人一職!

  崔元望參與制科,卻極為低調,他曾是安王伴讀,崔家長房自聖人登基後失去實權,其父崔渾之在幾個月前被一貶再貶,如今只是一州刺史。

  他日漸消瘦,本來就性子木訥,如今更是寡言,來參加制科都是悄悄的。

  朝廷上重臣,認為是崔元望作為崔家長房嫡長孫,自然有常人難及的教育,更有一般世家難及的眼界。這種猜測基本對,這並不是某種朝堂上緩和的考量,中書舍人是聖人內臣,讓殷胥選擇崔元望的原因,就是因為崔元望本身。

  殷胥看過殿試的策論,崔元望答得不能說是精彩,與眾人不同,他有一種悲觀的透徹,一張紙透滿了冷意。

  殷胥問的是為何越是推廣政令,越是流于形式,日漸僵死,最後背離初心,是制定政令之時的無能?還是實施過程的弊端?

  崔元望的答卷有意摒棄了他世家出身應該能做到的通古博今,而是真心的思考去答此題,放棄了對聖意的揣測。他言說世間從未有過完美的政令,所有的政令都會日漸僵死,但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制定政令者不能說是無能,而是無法預先判斷實施狀況,而這種狀況,是不可能改變的。

  其中也分析了這些政令走形的原因,這些原因幾乎都是與爭斗的本性、世間的現狀有關,幾乎也都是無法改變的。

  越是他說了什麼都是不可能完全改變的,只舉例了幾個辦法,用了大量“盡量減少”“盡力避免”這樣的詞,殷胥越是反而覺得欣賞他。

  出生在五姓之家,又遭遇變故跌落谷底,來回不過幾年,再加上曾夾縫在崔家長房、二房之間的摩擦,崔、李兩黨的抗爭之中,他很透徹也很悲觀的看清了很多東西。這種悲觀才是如今一批進士中最缺乏的。

  很多時候能將事情做到底的人,不是那些意氣風發暢想未來的人,而是看起來失意潦倒反復思考,什麼都不能保證什麼都不看好,卻仍然選擇去努力嘗試的人。

  更何況中書舍人本就是需要給聖人潑冷水的一批人,崔元望的出身使他畢竟是年輕一代中最了解朝堂的人之人,先選他,再合適不過。

  崔元望怕是只做了兩個月翰林就接旨成為中書舍人,也是滿臉不可置信,領了新顏色的朝服而要去內書房面聖。

  當年生辰坐在一處吃湯團的少年,如今坐在書桌後,崔元望一時竟想不起來自己當初送的是什麼。殷胥跟他說話,也比較隨意,或許是畢竟以前都在東宮住過幾年,如今年紀也相仿,他只是說了些中書舍人相關的事情,說是有意讓中書舍人發表意見更自由,想要改制,問他的意見。

  崔元望是個不太會繞彎子的人,他只是說自己的想法,殷胥就很滿意,往後他就要在內書房的側殿行事,殷胥道︰“之前有些萬春殿救出來的卷宗,是高祖時期留下的,薛太後整理過一部分,我見她一時處理不完,剩下一部分你也拿去整理。”

  崔元望連忙點頭,耐冬通報外頭還有人等,殷胥便揮了揮手要他退下了。

  他走出書房,卻不料在廊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澤坐在奴僕抬著的小轎上,還在翻看他與刁琢這兩個月間又改過幾次的卷宗,此時已經要入秋,陽光甚好,澤兩條腿垂著,依稀可以看出兩條小腿有些變形,上身卻挺得很直。澤抬眼竟看見了元望,也是一怔。當初各家皇子實際與伴讀關系都不算極好,但他與元望也算是不錯,當年他們也經常躺在一處徹夜長談,兩個曾經活在父親威壓下的少年,也曾經互相傾訴過苦楚。

  如今卻是一個殘廢,一個家破,宮中相逢。

  澤面上先笑出來了,他有些感懷,嘆道︰“元望,我後來听人議論才知曉你考上了甲科!我還以為你會……去建康。”

  崔元望傻站在廊下,木木的搖了搖頭︰“家中有些人走了。我沒走。听聞你已有一子?”

  安王之子博被立為儲,他很難不知道。

  澤道︰“是啊,六個多月了,長得可真快啊。你最近如何?崔府沒什麼人了,你獨住?”

  崔元望往他方向走了走,更仔細的看這位當初令他百般不願入東宮,後來卻漸漸熟知起來的皇子,二人都已經弱冠,神情都變了許多。

  崔元望︰“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想獨住,遠離家里那些人,如今終于可以了。”

  澤︰“最近可還下棋?”

  崔元望︰“偶爾。退步的很。”

  澤笑︰“我亦是,已經要被嘲笑成臭棋簍子了。當年還成夜成夜下棋,如今沒這心力了。我如今住在內宮,你或許不方便來,等休沐,我帶博,去崔府上與你下棋,可好?”

  崔元望訥訥點頭︰“行,家中都要沒有好棋盤了,我叫下人收拾收拾庫房……”

  他說著說著卻沒有聲了,澤抬頭,就看著崔元望眼眶紅著,兩顆淚匯聚在眼底,徑直掉下來。

  澤驚︰“你哭什麼——”

  崔元望竟就在內書房門外,蹲下來,手緊緊抓住澤的手臂,哭出聲︰“對不起!澤……我對不起你……”

  澤連忙去拽他︰“到底對不起什麼?”他看見了元望望見他雙腿時自責的神情,但當初他身為太子連接著崔家長房,此事必定不是長房而為。

  元望掩面哭泣,他也不知道自己對不起什麼。

  萬花山遇刺、馬車受重傷,兩件事都算是出自李黨手筆;當初明知澤彈劾賀拔慶元的折子會被當成靶子,他沒有說也算不上背叛;澤受重傷宮中封鎖,他想來看也看不了,這也不是他的錯。

  找理由是多麼的容易。

  然而元望卻心里清楚,澤未曾懷疑過身邊人,對他或許不算熱絡,卻也是誠摯的。

  而他卻在很多事情選擇了不多說,裝作不知,這難道不是罪惡了麼?

  事到如今,所有變故都算不到他頭上來,但是他就完全心安了麼?

  元望甚至不知道哭的是當初的自己,是現在的澤。

  澤忍不住笑了︰“你這咕噥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你為什麼哭啊!新任中書舍人在書房門外大哭,幸而這里沒旁人,否則你就要丟盡了臉!”

  元望抹了抹臉,顯示出幾分當年不肯做伴讀時的稚氣︰“……我也不想哭啊,我就是忍不住。……真的,澤,能見著你真好。”

  澤看他新朝服上袖口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笑︰“快起來吧,我要進殿了,可沒工夫在這兒哄你。你如今要經常出入宮內,我們有的是見面的機會。”

  元望這才站直身子,揉了揉眼角,應了一聲。

  宮人抬起小轎,元望往後退了一步,看著澤就要被抬入殿內,道︰“休沐,我命人備好棋盤雲子,你務必要來啊。”

  澤回頭笑著點了點頭。

第212章

  太行山橫亙之處,算是危地,給叛軍與朝廷之間劃了一道難以跨越的極限,而妙儀此刻就在這界線之上。

  她怎麼都未想到,進山竟是真的進深山,山路與馬車同寬,崖在手邊吸人低頭去看,車夫額上汗涔涔沁成一層鹽花,馬腿走起來,一鼓一繃血管遒起,似隨時都能爆血而亡。

  白日曝曬,卻只覺得山低風緊,不敢看遠山,使人渾身發冷。

  這已經是妙儀第三次拋下行李,如今僅剩兩輛車,來時冗長的車隊早被拋在幾道山門之外,他們剛剛經過一處棋院原先在的舊址,說是李先生听外頭戰亂,不安心,又將棋院朝內挪了一次。

  兩邊車窗一邊緊貼著山壁,一邊使人不敢探頭,妙儀坐在車內,惴惴不安。

  她很少這樣自己離開家,以前舒窈還在長安的幾年更甚,舒窈幾乎連她去棋院也要同行接送。而如今隨著行李拋下的還有奴僕,在她身邊的只剩幾個一直伴著她的下人。

  昨日進山中村落,今日凌晨便從村中出發,如今已經下午,終于前頭騎驢領隊的小童道︰“哎,到了到了——”

  妙儀連忙拉開車簾,眼前過去,右手邊斷崖消失,只剩一道濃綠的緩坡,一座深灰色的沉沉院落坐落其中,旁邊不遠處還有村落。一條單人行走的窄道從坡上蜿蜒下去。那童子跳下驢來,驢也會爬坡,利索的跟著他腳步,他回頭道︰“哎,馬車可下不來,要拿的東西,讓人給你拿便是了。快點,再晚我就不等你們了。”

  當妙儀拽著旁邊的草才走下去,下人們抱著行李也終于走下長長的窄道時,終于到了院落面前,門大敞著,外頭喂著雞,院落卻像是被雨水漚了幾十年黑色的老廟,那童子聲音響亮,道︰“崔老狗的小孫女來了!”

  妙儀瞪大了眼,活有一種讓人賣到山里的感覺。

  進了院,里頭有七八男子,大的估摸著五六十頭發花白,小的也就跟妙儀年紀相仿,都穿著統一的灰褂子,看起來更像是生徒,拿著粗糙的木棋盤正在對弈。里頭晦暗的高堂內,這才有個面容微圓須發白的發亮的老頭子跑出來,說是跑……恨不得是急不可耐蹦出來。

  崔妙儀站在距離長安千里遠的深山詭異宅子內,有點驚慌的瞪著眼前的白須老人。

  那老頭看見妙儀,拍腿大叫,聲音洪亮︰“你就是崔老狗的孫女?!”

  崔妙儀一臉呆滯︰“姓崔的那麼多,您說的是哪個……”老狗?

  老頭都快蹦起來了︰“崔翕!我說的是崔翕!那個恨不得把自己塑成千古聖人的崔翕——”

  妙儀連忙點頭︰“我確實是二房的小孫女,阿耶說熊先生給您遞了帖,要我來拜師。”

  那老頭正是李信業,旁人這個年紀怕是早就兩腿亂顫,他就跟滿身心勁兒似的,眼楮泛光,兩腿不像是走路更像是跺在地上,道︰“熊茂在那棋院內一直混個三流,脾氣死臭,如今來托我,怕是連整張臉都快磨沒了。怎麼著,你祖父退了位也是大忙人,還不肯教你?”

  妙儀知道既然有小童引他們來,李信業不可能不教。

  旁邊已經有奴僕在引著下人去放東西了,李信業還是沒有沒有往里請她,而是站在前院說話。

  妙儀答︰“祖父幾個月前去了……”

  李信業瞪眼。他腮幫子都鼓了起來,臉上漲紅,院內聖徒也都抬起頭來,他半天憋出了幾個字︰“死了?!怎麼死的!”

  妙儀縱然不知事,也在長安听說過不少關于祖父的傳言,此刻為難道︰“有其他世家之人排擠……刺殺了祖父。”

  李信業也不知道是不甘心的惱怒,還是暢快的大笑,一時間嗓子眼里兩個聲音擠出來,如同打嗝︰“死了好!死了——干淨!早當年揣著天下萬事的心思,為相也就罷了,棋藝一道也非要整個流芳千古不可,誰輸誰贏心里有數!你跟他也學不著什麼——來,過來!”

  他兩眼瞪得跟要掉出來似的,臉圓個子又高大,妙儀戰戰兢兢往前靠了幾步,李信業蹲下來︰“你幼時跟他學棋?如今幾年了?”

  崔妙儀搖搖頭︰“我記不得了,幼時跟祖父住在一起,小時候便看棋譜,但也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信業看她又道︰“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妙儀身處手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若是嬌生慣養必定手細膩無比,她右手中指指腹側邊有常年捻棋子留下的老繭,還不知道都玩過什麼,居然好幾處劃傷,指甲短短的,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世家門內的貴女。

  李信業道︰“你覺得這里如何?”

  妙儀︰“有點嚇人,但是我看門口有雞,你們養雞麼?還有養別的麼?我想看看!”

  她明明都十二三歲了,說話仍如稚子,毫無抱怨。

  是,若是真受不了,怕是路上一半就哭著要回去了。能到了這里,總不會是呆不住的。

  李信業道︰“修棋,沒幾年出不去的,到時候你都是老姑娘了,也不想著嫁人?”

  妙儀從沒把自己和嫁人兩個字連上過,看著站直身子的李信業道︰“我不嫁人不行麼?要是不嫁人,阿耶會不會來這里,抓我出去嫁人!我可不想,嫁人就不能讓我好好下棋了。”

  李信業大笑︰“是!嫁人後相夫教子,哪里還可能一天六七個時辰望著棋盤不抬頭。你來了就不能後悔要走,想走你也走不出去,過兩日有你哭的時候。留三五個下人,叫其他的都走,會有人照顧你。”

  妙儀看著他往後院走,連忙提裙小跑跟上︰“這里也有女弈者麼?長安棋院里只有我一個,他們都拿我當異類呢!我到這里,也要一個人住,避開他們一個人練棋麼?”

  李信業走進後院,院內坐著幾個女人,手頭上正在忙活著,里頭有個矮矮胖胖近四十的女人,還圍著圍裙,笑的熱絡走出來。妙儀還以為是宅內的廚娘,卻听李信業笑︰“這是我女兒,也是這座棋院的另一個女弈者。”

  胖女人走出來,看著妙儀就捏著她胳膊,道︰“哎呀,今日可以做鍋燜雞,來了個這麼瘦的小丫頭,要好好補一補。”

  妙儀已經呆了,她以為的棋院,焚香靜室,遠離塵囂,時間如流水一般淌過棋子,如今卻是深山農家院內,誰人都可能修得,棋絕不高高在上……

  妙儀呆了一下,笑道︰“你要去捉雞麼?我要看我要看!”

  那胖女人也未曾料到崔家二房的嫡孫女,居然是這麼個性子,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拽著她走出去︰“走,我們一起。”

  妙儀對著李信業拜了兩下,就小跑著跟著那胖女人走了出去。

  而就在太行山外的西側,不過幾百里距離,朝廷的部隊駐扎在了潞州。朝廷來的聖旨一到,康迦衛升成了去往太原這一支的行軍主將,眼見著再行幾日就要逼到太原。

  此刻康迦衛正在往一處矮小的帳篷里去,掀開帳簾,昏暗低垂的篷布下,一個灰袍青年正盤腿坐在地上看書,他有些風塵僕僕,抬起頭來道︰“康將軍,有何事?”

  康迦衛在這樣的帳篷里根本站不直,只得也坐到鋪著皮毛的地上︰“朝廷那頭來了消息,說你既被廢,就只能是庶民。說要不然你就回長安,聖人考慮要見你……要不然你想去哪里都隨意,就當你沒來過這里,但天底下不再會有永王這一名號。”

  兆偏過頭來︰“就當從來沒來過?我能去哪里啊。胥是怕我覺得回了長安會被殺,還給了我多一條路啊。”

  康迦衛嘆氣道︰“哪里都能去,天底下很多人都是失了根也能活下去的。只是如今河朔山東與南方都在戰亂,你只能往關中或西域走。如此還不若回長安,如今聖人已經坐穩了位置,或許不會為難你,你也能下半輩子享著清閑。”

  兆已經隨軍許久,他手指卷著書頁,道︰“前幾日,我提的關于潞州刺史和城牆結構一事,可對行軍有幫助?”

  康迦衛點頭︰“算是有些用。畢竟如今軍中沒有太多了解山東的人。”

  兆︰“那我能從軍麼?”

  康迦衛笑︰“你若是想要功成名就,建議你別選從軍。你如今已是庶民,要想從軍只能從小兵做起。你知道普通步兵每年要死幾成麼?你住過他們的通鋪大帳篷麼?衣服里各種虱子,吃著半個干硬的餅子喝著菜粥就要上戰場的日子,你能過得了麼?不要想的太美好,你或許活不到往上爬的那天,就死在了軍中。”

  兆在軍中這段時間也漸漸明白普通士兵的生活有多麼殘酷,他抬頭︰“我想駐扎在這里,我想要那些人付出代價,我也不想讓大鄴分裂。就算是普通士兵,我讀過書,騎射都不錯,怎麼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底層。我想試試。”

  康迦衛瞥了他一眼︰“這沒法試,一旦受募入伍,你就不可能再做逃兵。到時候你違犯軍紀被殺,你在戰場上丟了命,我也不可能顧著你。你能活幾天,就看你自己了。”

  兆沉沉的點頭︰“我了無牽掛,並不怕死。”

  康迦衛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住,只道︰“去找校尉報道吧,你的條件進了軍中,最少也能有甲。以後什麼路,真的要你拼了。只是名姓要暫改,你可想好了?”

  面對未來要迎來的生活,兆顯然也沒有多少期待,勉力笑道︰“改姓萬。萬兆。”

  康迦衛點了點頭,走出了營帳。

  幾日後,一位識字讀書且騎射優異的青年,成為了騎兵小隊中的一員,罩上沉重的令人無法喘息的鎧甲,隨著浩浩蕩蕩的大隊往太原的方向而去。

  如同這一年,大鄴的大片土地上發生著種種變動,因此而改變的人並不在少數。

  蜀地成都府,關于允許民間報礦采礦的消息昭告天下,聖人提高了商稅,卻在成都率先開設了交引鋪與榷貨務。如此一來,商賈能插手的產業就更多了,舒窈是劍南道附近沸騰的不少人之一。

  離開江東到蜀地對于舒窈的產業雖然有不少損失,但她畢竟幾年來積累了不少人脈,隨著戰亂一起逃至蜀地的並不止她一人,她不過十五歲,獨自佔有成都府內大片府宅莊園,手下能替她對外行商的親信,已經有七八人。

  女子身份實在不適合當面與人談事,她隱在幕後,不論是怎樣的生意也絕不露面。

  府內,她此刻身上披著軟被,正在榻上休憩,喜玉悄聲走進屋內,秋初不算涼快,她居然還頗為奢侈的用著冰盆,股股水煙正在從屋內幾個冰盆上緩緩沁出。

  喜玉收拾著桌案,回頭看了一眼靜靜休憩的舒窈。

  本以為以家世與舒窈的相貌,她或許十三四歲就會早早嫁人,然而卻看著離她嫁人的日子還有很遠很遠。這樣容貌在長安都能數得上頂尖的姑娘,獨自到江東又來蜀地,一個人手中捏著價值難以估計的龐大產業,天底下還沒有哪個人配得上她。

  喜玉竟希望她永遠也別嫁人。

  她這幾年給舒窈做事,本就識字如今接手的事務也越來越多,望著舒窈折了的幾張紙和卷宗,她粗略掃了幾眼,心頭一驚。

  身後,似乎是舒窈醒過來,眯著眼楮,嬌懶的爬起來︰“覺得如何?”

  “若是從官府的交引鋪收生礬,到蜀地來煉礬,看起來倒是能有的賺頭,打算收幾成的量?”喜玉問道。

  舒窈伸了個懶腰︰“九成以上,蜀地漸漸商賈聚集,練礬絕對是穩賺不賠的產業,投出去七成家產也要把此事辦成。”

  喜玉︰“全都捏在咱們手里,是不是不太好,蜀地不知咱們一家,或許會在其他行路上排擠咱們。”

  舒窈笑︰“就算是全籠在咱們手里,也不能對外顯示如此。讓下頭人分開掛名經營,到時候再做出互相爭利,勢不兩立的樣子了。商賈之間互相不問產業,他們都會以為是對方開的。”

  喜玉笑︰“五娘子倒是都想明白了。只是這件事——”她手中拿著那卷宗,猶豫道︰“太冒險了罷,如今朝廷正要插手,怕是不會肯放給咱們。”

  舒窈扯著披帛爬起身來,撥了撥臉側的碎發,道︰“造船一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的比朝廷好,怎麼樣從普通商賈,能正式入到朝廷眼里,就看此舉了。不過不著急,未來這一兩年,我都會主要忙這件事。有點涼,讓人把冰盆端出去吧,我打會兒扇子。”

  喜玉連忙叫外頭垂手等著的下人,看著舒窈打了個哈欠坐在桌案前,一只玉手翻看卷宗,另一只手打著一把嫩綠色的折扇,扇子用過許久,邊緣有點陳舊的痕跡。

  喜玉是她貼身奴婢,自然知道這扇子來源,看她還在用,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五娘子消息一直準,她怕是早知道了睿王修逼宮失敗,被燒傷後貶為庶人,流放出宮一事……

  她什麼也沒說過,也沒感慨過,就好像是從不知道一樣。

  舒窈忽然道︰“給我磨墨,這里怎的有一處不太對。”

  她放下扇子,拿起筆,低頭看向賬目上幾行細小的字,喜玉連忙從檀木盒中捏出細墨條,添水小心磨墨。

  陽光透過來,扇面上兩只憨態可掬的幼貓,一如從前。

第213章

  如今天下動亂最激烈的,便要數河朔了。

  山東附近幾家勢力都很壯大,而且站穩了腳步,只想著要再爭一下靠近黃河最繁華也最重要的河朔。

  相較于夏季也慢慢過去傷寒最後一波爆發的結束,建康那尸骨埋田的周圍州縣終于迎來了一口喘息,戰亂也漸漸稀少。

  此刻的崔季明正待在被圍攻的元城。

  元城天降暴雨,這座小城內滿是泥濘,如今這支勢弱的軍隊蜷縮在元城、魏州這一代,雖說大將雖是世家出身,卻是三流世家,手下勢力並不廣,如今的軍隊還有相當多剛剛加入的農民。

  附近層出不窮的農民起義軍、各姓手下的反叛軍,圍在河朔這四條河渠平行的平原上,十幾支隊伍大大小小的爭著每一座城池,今日這支軍隊滅了,明日那支軍隊再四分五裂,像裴家這樣山東的世家,也想要來奪取河朔附近的圍城。

  主將趙弘敬,祖上最顯赫也不過是幽州刺史,如今圍困在元洲,踏在水里走過營帳之間的水汪,黑色靴子上滿是泥濘,看起來更像是個搶掠來鎧甲的匪頭,他進了主帳,拂了一把鎧甲上的泥水,還沒解掉披風,就听見有小兵急急忙忙來報。

  “將軍,他們終于抓到了那些起義的流民,他們果然有頭目!人已經押到元城了!”

  趙弘敬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抓到了?!他的人馬呢,能有多少?”

  “咱們圍殺之後,也就剩兩百多人了,那頭目不知道他們搶了多少東西,馬似乎也不知道是從哪家馬場偷來的,簡直各個膘肥體壯!估摸那頭目就是個偷兒出身!”小兵報道。

  趙弘敬一听還有不少駿馬,連忙道︰“走,那頭目押到哪里了,我們去瞧瞧!”

  這一伙流民不斷的在魏州一代游蕩,雖然沒搶多少趙弘敬手下的戰馬錢財,卻仍然見誰都干啥,似乎是從黃河上游逃竄而來,一時為禍。如今打了三個多月了,對方面黃肌瘦的流民跟兔子一樣,進退無影,邊打邊逃。趙弘敬實在是煩不勝煩,卻又不能不管,漸漸看著對方好似每次都很有組織行事,漸漸覺得這幫流民,比自己手下某些招進來的兵好太多了!

  這種流民要的不就是錢麼?擊潰了俘虜後,再收編,給夠了錢,指不定還能當前頭的主力。

  于是他想要收編之意愈來愈盛,偏對方還絲毫不理會他的誠意,那個頭目跟他們斗了幾個月看起來更成熟了,也更難抓著了。趙弘敬覺得再不打下他們,對方馬上就要強勢起來佔他的地盤了,而且眼看著越來越精,再不抓往後就抓不住了。

  派出了足有兩千人的隊伍,總算是把這個頭目活捉回來了。

  趙弘敬到場時,一個青年正跪在泥地里,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木樁上,旁邊看押他的軍士猛地踹了他一腳,青年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弘敬站定︰“就是你?!三個多月,不還是了落到我手里!早知如此,不如在我第一次與你說時投誠!”

  那青年抬起頭來,笑出一顆虎牙,口音听起來就是河北一帶︰“哪有那麼多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往魏州來,去往北搶了。”

  趙弘敬看他一頭卷發,似乎有些胡人血統,耳朵上還帶著青銅的塔狀耳飾,左側脖子上還有一只飛燕刺青,看起來像是個突厥血統的地痞流氓。

  趙弘敬看他毫無驚懼,笑的好似橋洞下混日子的地痞流氓,恐嚇道︰“你以為到了這兒還有命可以活?你這腦袋還能在肩上再扛兩個時辰?名姓?出身?”

  青年仰頭笑了︰“趙將軍,還愛打听死人名姓啊。在下姓季名子介,乃是趙�筧爍牡募拘眨 鏨硨穎薄!br />

  季姓在河北一帶也算是分布極廣,趙�渭街荽淌罰 閾薰登 潑 悖 諍穎奔拘找膊皇且恢Э尚Π頻牧α俊br />

  趙弘敬心中一驚。他算是靠家世服人,這小子竟家世不比他差?

  崔季明這話喊出來,趙弘敬噎了一下道︰“那祖上倒也都算姓趙,那你為何淪落至此?”

  崔季明還沒開口忽悠,一個看守著他的小兵忽然開口道︰“將軍,不對,你看他耳朵後頭還有刺青!”

  趙弘敬湊前一步,捏住崔季明的耳朵往後一瞧,果然耳後頸上有個圓環形狀的刺青,這可是罪犯奴隸的標記!這小子哪里是什麼趙�筧耍 置魘牆枳偶拘綻雌 耍br />

  不過估計這小子也是個偷摸搶騙起家的。

  他卻心頭松了一口氣,往後退到︰“好啊,一個罪奴也敢隨便胡扯是什麼名門之人了!”

  崔季明毫不畏懼抬頭笑道︰“大老遠從魏州附近拉來,大人不會是非要讓我在元城這小地方處斬吧。”

  趙弘敬心里想的卻是,若這人真是趙�筧順鏨恚 共荒芰羲 扇羰親錙 鏨恚 鼓芘賴僥畝ィ 湫Φ潰骸澳鬩暈 閔繃宋夷敲炊噯耍 一峋駝庋嵋追毆悖磕憧墑蹲鄭炕崞鍔洌俊br />

  崔季明道︰“認識一些字,就是寫字難看。趙將軍這是要留我性命?”她明知故問。

  趙弘敬哼了一聲︰“看在你識字的份上,做個小兵吧,至于你的人馬,我要全部收編!”

  崔季明跟耍賴似的道︰“好歹讓我當個騎兵啊,我阿耶就是胡人,我天生兩條腿都比別人短一截,你讓我當步卒不是送死麼!”

  趙弘敬才不跟她多說,踹了她一腳冷笑道︰“能多留一條命你就高興吧!”

  說罷他甩手離開,崔季明低頭倒吸了一口冷氣,也終于緩緩的笑了出來。想從內部下手真不容易,如今到處都在抓壯丁,河朔附近已經找不到什麼能當兵的男子了,勉力湊出來三百流民匪徒,為的就是給進一支軍隊當名片。

  河朔是必爭之地,等到形勢定了,河朔被統一了再想打就難入登天了,她必須利用現在尚混亂的局勢!

  而黃河邊這狹長地帶中,以崔季明的眼光看來,最重要的不過是從西到東的滑州、魏州、博州。滑州比較靠近朝廷,如果發生了什麼變動,她或許會被迫卷入和朝廷的戰爭,這當然是崔季明不想看到的。博州如今正在打仗,三家兵力爭奪,血雨腥風攪動著她怕是很難插手。能選的,就是魏州了。

  只是趙弘敬打仗本事一般,守城本事卻不錯,雖然勢力佔據的地方只有指甲蓋那麼大,他居然還在裴家的幾波攻擊下,守城如此之久。崔季明想著既然無兵力,外功也打不下,只能內部攻破了。

  趙弘敬這個人也不算太難猜,計劃實行這段時間,也終于達到了崔季明的目的。

  趙弘敬手下兵力損耗嚴重,不得不臨時抓民兵來補,如今隊伍里什麼人都混雜,遲早內部要有矛盾。但她還不能在勢力積弱的時候貿然露頭,自立為軍,總要先讓趙弘敬先站穩了腳步。

  她正思索著,一把刀挑開她身後的繩索,大雨中對面一個兵將道︰“季子介?你就季子介?過來——”

  崔季明兩腿跪麻,踉踉蹌蹌起身,走過去,道︰“我就是!”

  她接手,拿過了衣服,兵將道︰“你的營帳在趙將軍主帳不遠處。”

  崔季明︰“我不是小兵麼?”

  對方道︰“怎麼著,你要是不願意做親兵,也可以讓將軍把你踢到大通鋪去!”

  崔季明連忙笑道︰“怎麼會怎麼會,真是感謝來不及呢!”

  她小跑著走向營帳,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孤身一人來這里,早已做好了足夠的準備,身上用繃帶纏死,又用染料畫了好似受傷的血痕,就是為了避免底層小兵的日子里換衣服洗澡的狀況。

  她走進低矮的營帳,里頭的地面上漏了不少泥水進來,她卻仍然松了一口氣。

  步步驚心,不可松懈。

  河朔山東的境況比她想的更差,路更難走。

  各姓節度使,鞍馬光照塵,堪稱是樽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下頭村鎮中,卻背井流離,賣妻蠰子人食人。

  殷胥遠在長安,也依然能听聞河朔山東的慘狀,只是那是叛軍造成的,他又能如何?只是關中地區,本來就貫行著兩稅法,他只能允許所有關中一代所有因為流亡而重新登記的民戶,頭一年賦稅減免五成。

  崔季明說要做到到的事情,總是不靠譜的做不到。

  但說沒法做的事情,就真是不會去做。

  比如說沒法給他寄信,果真是絕情,一個字也沒有。

  听聞山東的境況愈演愈烈,然而朝廷已經佔據了汴州和太原,幽州的兵力也在北下,為此組建了兩支常駐軍隊,來應對叛軍的動作。然而如崔季明所料,叛軍內斗的簡直如同一群關在屋子里的瘋狗一般,也有人想往洛陽汴州下手,被朝廷圍剿到渣也不剩。朝廷的兵力也沒有再往里打,里頭的叛軍更是覺得如果不爭出個高下來,單獨的勢力不可能去跟朝廷做對,內部相吞愈發嚴重。

  殷胥卻只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一如當初,他又好似被割裂成兩個他自己,一個在朝堂上愈發如魚得水,縱然有困境也能努力解決,好似什麼都能看得到明天;另一個卻總是惴惴不安到了極點,夜不能寐胡思亂想,天底下不好的事情都讓他全都套用一遍,每日在驚懼中入睡。

  她絕對是天生一副鐵石心腸。

  一面,他不停的催促自己,要千萬倍的努力,做事要更大膽一點。唯有盡快的將大鄴頂起來,才會能更早的與她見面。另一面卻只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慢慢謹慎部署一切,千萬不要犯了錯誤,要二人以後都沒路走。

  時間就在這種煎熬中度過。他不是沒有等過她,前世大部分的時候他也是在等待,如今卻覺得時間又碌碌又難熬。等他再接到崔季明的信件時,竟已經是年後正月里了。

  他听聞有信來,心都漏了半拍,白日里下了朝路上拿到信,就裹著披風在甘露殿前的雪地里搓著手拆開看。

  多麼短小的一封信,她什麼也沒能送給他,語句里滿是歉意。

  她說如今魏州已經算是在她手中了,只是事情不如她想象那般順利。

  沒有說多少朔方的境況,只說自己又長高了半寸,說頭發也長了,說又曬黑了。問他是否有吃了湯團和餃子,今年過年熱不熱鬧,長安有沒有下雪這樣的話。

  她問其實也沒有回應的,殷胥知道如今滑州又跟朝廷有了沖突,他很難將消息送到魏州去,而且貿然送過去,出了什麼意外,指不定還是讓她送了命。

  魏州距離這封信發出的汴州有很長一段距離。從汴州傳來的消息,是說崔季明正要去滑州與當地大將談判,連夜瞞著旁人策馬從滑州而出,到汴州而來,兩百五十里的路,不敢帶一個奴僕,行了整整一夜,獨自策馬踏雪趕路,送至汴州城外的一處北機的驛站,掉頭便是往回走,連多一刻都不敢留。

  他本來有許許多多的怨言,听了這話,一句再說不出。

  只問︰“汴州接信的人,有說她如何麼?”

  王祿答道︰“那人只說,裹著黑色大氅,馬頸上掛著燈籠,里頭是薄甲,身量修長,面上有一點新傷。”

  殷胥︰“就這些?沒別的?”

  王祿道︰“聖人若是實在想寄信,奴可以親自跑一趟,畢竟見過崔季明,混入魏州再問領將,找到她身邊應該也是有可能的。”

  殷胥搖頭︰“太冒險了。且不說這一行千里,萬一她身份暴露,便是我害了她。我能做的除了信她,還能有什麼呢。”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勉力笑道︰“至少我知道她還好好的。”

  開春之後那一年,信也並不多。

  若是可以,殷胥甚至想說她不要再寫信了,每次她寄一封信出去總是要花很多代價。

  而這一年,生辰賀禮卻仍然沒有缺沒有晚來。

  是一桿狼毫筆,上頭卻刻得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誰會要刻著這種詩句的筆啊!

  殷胥絕不承認是自己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才不肯用的,是那筆太拿不出手,她從來就不會送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再來的信件更短了,他幾乎要懷疑是崔季明跟他無話可說厭倦了,最後短短綴著兩個字︰“魏軍。”

  不過半個月,殷胥便在朝堂上收到了軍信。

  叛軍境內已經疲軟下來,魏軍卻異常勇猛起來,如同還在奮力的攪動渾水般,目前甚至已經佔下了博州、濟州,面積雖不大,卻成為了河朔地區最關鍵的幾座城池的擁有者。

  再過一兩日,魏軍首領自封節度使後,更多詳細的消息往長安城而來。

  殷胥還記得自己在看到軍報上魏軍首領的名字時,強忍住顫抖的雙手。

  季子介。

  她知道前世他給她起過這個字,如今念念不忘,仍以此為名。

  那是他們當年一起在被窩里指著書典,商議的兩個字,在前世長達七八年的歲月里,他總是這樣喚她的字。

  子介,子介。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214章

  正月里寄那封信讓崔季明不安許久,她總覺得自己少說了幾句話,殷胥會不會因此而不安?會不會又要與她置氣了?她從汴州偷偷溜回去的那幾百里雪路,一邊在馬背上累得打盹,一邊後悔,把那些想說的肉麻的話放在心里反復的嚼,想象著某人說是听她親口說出,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精彩的神情。

  想著想著,沾滿雪水的大氅內,身子也漸漸暖了起來,她強打精神,身為領隊她偷偷溜出來,讓人發現還指不定會鬧出怎樣的大事。

  此次來滑州是為了與滑州一代的橫野軍殘部和談。崔季明想起此事,就實在是看不過趙弘敬的固執守成,明明可以以商談為幌子,攻打滑州附近州縣,以現在的實力,若是她領兵,是可能拿下滑州的。

  然而趙弘敬不敢,自去年春季朝廷的軍隊因為賀拔公身死而四散,如今快有小一年,橫野軍愈發懶散,趙弘敬卻很在意舊名,被橫野軍曾經的名聲而震懾。

  守在魏州、元城附近這麼久沒有丟掉城,他似乎頗為自得,也不敢再邁出去一步了。

  崔季明去滑州,和談不成,戳了一肚子氣回到了魏州。

  到趙弘敬手下這半年,不過兩個月便從親兵成為千戶,崔季明故意裝作識些字卻不懂詩書,趙弘敬瞧不起她卻也因此而信任她。

  崔季明又連接幾次反擊成功,控制住了元城東北方向的幾個縣鎮,更是升為了趙弘敬手下最重要的主將。

  而她罪奴、流氓地痞的身份,也使得她與差不多同樣背景出身的兵士關系頗好。能打勝仗,平日也不算驕躁,她愈來愈成為了魏州附近的支柱。

  許許多多底層與她關系最好的兵士,蠢蠢欲動想要攛掇她殺了趙弘敬,自立為將,崔季明對于這些兵士們動不動攛掇同僚殺將的套路門兒清。這些兵士是看她與他們身份接近,覺得她上位後,更能提攜一部分人。

  崔季明可不想這樣接手趙弘敬的部隊。

  她瞧不上。

  與她前頭十幾年接觸到的大鄴軍隊相比,這幫人簡直就像是街頭搶劫的混混,底層魚龍混雜,有不少人就是那種燒殺搶掠毫無紀律的渣滓。這種人進了軍就不好踢出去了,崔季明可不想接了趙弘敬的盤,再費力的挑出這些芝麻里的沙子。

  從滑州回來後的同年三月,她十八歲生辰剛過之後,要完成對殷胥吹完的牛了。

  崔季明向趙弘敬申請領兵攻打聊城。

  聊城距離崔季明想要的博州並不遠,她一是听說聊城目前只有兩千人馬,二是博州似乎在半年的混戰中,只有兩方存活,似乎要準備最後廝殺了。

  趙弘敬怕是也知道下頭人對他于固守一畝八分田的抱怨,同意了崔季明去打聊城,卻又怕惹事,千叮嚀萬囑咐崔季明不要摻合聊城旁邊的博州。

  崔季明在他面前忠實扮演著對于趙家“名流”敬仰萬分的沒文化小農民,保證著絕不會打,帶著兵攻向了聊城。

  聊城太好打了。

  崔季明都不想稱自己這半年來打過的仗叫打仗。

  她幾乎是天快亮到了聊城,提前放出消息說趙弘敬要派出大軍打聊城,聊城緊張了一夜之後的那個凌晨,崔季明只用了兩個時辰,完完整整的打下了聊城。

  聊城被魏州的混戰牽連,已經不剩什麼民戶了,四處斷壁殘垣,只有兩千左右面黃肌瘦的兵力。崔季明並不覺得聊城有什麼好守的,她來是為了探博州的行情。

  一問,博州還在打,幾波勢力最終糾纏成了兩股,馬上就要開始了最後決戰。

  她一听,哦,好像來早了,拍拍屁股就帶著聊城投降的兩千兵力回去了。

  崔季明卻沒有帶這兩千兵力回到元城的主營,她將他們安頓在元城幾十里外,只說願意留下就留著跟她打仗,不願意就趕緊滾去找別的下家。

  聊城的兵將也算是听聞過季子介和趙弘敬的名號,往外去哪里不都是投靠,眼前就有路,何必繞這個遠,兩千人基本都留了下來。崔季明只說自己再過幾日就回來,頭也不回的帶著自己本來的兵將回了元城。

  她向趙弘敬匯報,只說聊城打下來了,那兩千兵力殺了一半,逃了一半,因為他們逃去博州所以沒敢追,沒能收編人馬,聊城也要啥沒啥,趙將軍你要是願意,就派個過去佔城。

  趙弘敬心里不爽,可如今季子介在軍中比他還要有威望一點,他總不能一鞭子抽上去吧。回來慶功的宴上,崔季明一臉奔波的疲憊,趙弘敬卻在主位上又說起了他祖上的榮光偉績,听得下頭那些兵將直翻白眼,坐在右手第一位的崔季明滿臉無奈。

  趙弘敬真是容易摸透,若不是他還算有些帶兵手段,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趙弘敬喝得上頭,說幾句還不算完,又問崔季明︰“子介弟是哪里出身?怎麼就不小心當了罪奴呢——”

  崔季明扯了難看的笑,一臉不爽的神情,道︰“父母家人不在,前幾年吃不上飯,習慣小偷小摸了,誰能料到讓人抓住了。”

  趙弘敬就想听他這麼說,道︰“唉,父母不在的孩子,總是容易走上歪路。我幼時,阿耶乃是涉縣縣令,那時候我便听他講……”

  崔季明真想說,我老子,我老子的老子,我阿娘的老子,哦還加上我男人,說出來能嚇得你屎尿齊流連聲叫爸爸。真是日子活得倒退,如今還特麼要听人吹逼自己的縣令爹,簡直是身家百億的低調富二代听著小學同學吹逼自己買了寶馬三系一樣令人想笑啊。

  她佯裝被趙弘敬說得發怒,掀桌而起,道︰“有這一天也是趙將軍的賞識,只是某實在不願在這兒——磋磨!若趙將軍惦記著這些日子來季某的苦勞,就請趙將軍送我五百兵力,讓我自己走罷!”

  趙弘敬面上大驚,心里竟然一松。

  招了個比他有本事的人進軍,他心里自然難受,雖然如今勢力範圍擴大,卻也時時刻刻想提防著季子介。幸而季子介出身低微,如今走了,那可是正好!

  趙弘敬故作大方地開口︰“既然你要走心意已決,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能攔你。給你七百精兵,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若是外面不順心了,回來我們還是兄弟,你還是我的主將!”

  在場還等著崔季明殺了趙弘敬的眾將士,心里大驚。

  這就要走了?不說好了改朝換代干他娘麼?不說好了一起打上博州干票大的麼?

  崔季明拱手道︰“今日恰好眾將領都在,我只要五百人,自己手下只帶兩百多人走,誰願意湊三百人給我,我立刻就走!”

  在場那些私下里跟她稱兄道弟,說著要支持她弄死趙弘敬的全都不說話了。

  他們要的是升官發財,你帶五百人走能干個毛線?

  竟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他職務是千戶,名叫張富十,年紀不過比崔季明大三歲,干瘦干瘦,是趙弘敬收編的農民起義軍之一。

  崔季明預想的是沒人跟她走,如今竟然還真有人站了出來。更何況這張富十與她私下並沒有太多交流,她听說過這人打仗也是個硬骨頭而已。

  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招攬到了一員大將。

  張富十將自己的千人中,挑出來三百左右有經驗卻不油滑的老兵,和崔季明手下幾千人中她早早預先挑選好的兩百人一起,在趙弘敬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挽留中,離開了元城。

  張富十寡言,漁夫出身,做過和尚做過乞丐,屬于那種不說話,下手卻特別狠的人。他一是不求守成、不求發財,只想出人頭地,要趙弘敬這種自稱上等人的人也對他弓腰,憋著一口氣,跟著崔季明來的。

  崔季明路上問他︰“听聞橫野軍又換了主將,決定要來攻打咱們的魏州了?”

  張富十騎在馬上,點頭︰“听聞是,橫野軍都換過不知道多少次主將了,也不知道這次會打成什麼樣。”

  崔季明一路上沒有問他有何所求,也沒說什麼以後一起坐享金山銀山的話,往元城東北方向趁著夜色行了幾十里。在曾經朝廷修建的石燈已經東倒西歪的舊官道邊,張富十看向了那片亮著火光,約有兩千人的營帳,驚得合不攏嘴。

  崔季明什麼也沒說,他卻覺得他來對了地方。

  七日後,滑州的橫野軍攻打魏州。

  半年多以來幾乎由季子介親手帶兵,少了她,居然連能守住那麼久的魏州也眼見著要失守。趙弘敬只得再回到一線帶兵,少了季子介夾在兵將和趙弘敬之間,矛盾變得更直接,趙弘敬竟覺得壓不住手下的兵了。

  而橫野軍這次的攻勢也相當強勢,就在趙弘敬萬分驚慌,甚至棄了魏州直接逃亡元城的時候,矛盾愈發嚴峻,幾名手下將士夜襲趙弘敬,趙弘敬僥幸保住了命,立刻叫人砍下那幾個將士的腦袋,掛在營帳外,一時人心惶惶。

  就在這半個月,眼見著退縮到元城的部隊要崩潰的時候。

  元城外平原的遠處,出現了一支騎兵與步兵混雜的隊伍,不知道是哪個探子先遇見了崔季明,興高采烈的回來報的︰“是季將軍!是季將軍——是他听說了將軍失守魏州,前來協助!”

  趙弘敬松了一口氣,果然老天爺會幫他啊!

  他站在主帳內,想著若是季子介回來,他要如何嘉獎他,就听著外頭一陣馬蹄聲與慘叫,他沖出營帳,只看著崔季明與張富十騎在馬上,帶著整備過的兩千多將士,攻進了元城的營帳!

  軍中都翹首盼望他回來,根本沒人拿起武器,幾乎是瞬間就被她的先一波騎兵沖毀!當眾將士反應過來,憤怒的要去拿兵器時,崔季明的步兵也已經到了。

  顯然崔季明在打曾經的自己老家元城時,用了以前打仗從來沒在這些人前用過的陣法,步兵小隊互相協作,騎兵先沖散再內攏包圍。元城內以為自己打過不少仗的兵士,對著這陣仗幾乎完全懵了!

  最終,崔季明花了一個多時辰,用兩千左右兵力,打下了從魏州退兵後如今擁軍一萬多的元城,俘虜六千人左右,殺了近一半。

  一開始,就有兵力沖進趙弘敬的主帳,將他死死按在了座位上。在崔季明確認了自己留下的俘虜中,幾乎沒有她知道的那些渣滓兵將後,這才踏入了主帳。

  她進入主帳後,滿面痛苦,一副救駕來遲的痛心表情︰“趙兄,我听說了,他們那些人居然敢反叛,敢夜襲你!听聞你還受了傷,是我回來晚了!是我回來晚了!”

  趙弘敬讓眼前這個十八歲的影帝嚇懵了。

  崔季明蹲在他身邊,抓著他胳膊掩面而泣︰“我不該一置氣,私自離開元城的!都是我的錯,如今竟然還失了魏州!趙兄,都是我的不好!我這就替你奪回魏州,你還是咱們的主將!”

  天底下還沒有人能不被崔季明的眼淚忽悠住的。

  不過趙弘敬此時什麼反應,已經沒有人理會了。

  崔季明強行讓他坐回了主將的位置,可此時趙弘敬起兵時帶出的最後一點親信私兵,已經在崔季明回馬槍的襲擊中,死的一個不剩了。

  他沒有任何人能用,崔季明自稱為副將,卻實實在在把握住了軍中兵權。

  崔季明知道如今河朔這地方,槍打出頭鳥,外頭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季子介這個人,這是最好的,唯有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才好謀事。

  真要是往後再有什麼變故,也有趙弘敬可以推出去擋事。

  而且她現在手里很缺人,往後要是想招攬人,卻有過殺了對她有提攜之恩的主將這件事,怕是對她名聲也不是好事,她要的是站穩了腳步,霸住這河朔。

  趙弘敬這才恍惚意識到,眼前的小子如此可怕!

  崔季明沒有再與他多說什麼,只是要他依然按著以前的樣子做主將,她卻出去,整頓那六千俘虜和她帶來的兩千士兵。

  站在元城小小的點兵台上,崔季明不可能說什麼家國天下,更沒有說什麼共患難苦楚,往後打了地主一起分家的話。

  她這幾日練兵而沙啞的嗓子,在點兵台上破口大罵。

  帶著方言,罵的酣暢淋灕,說的卻是為什麼元城這上萬人,會被她兩千人殺成這個樣子!

  輕信、散漫、不听指揮!

  帶來的兩千人,不過也是聊城打下的普通兵士,指不定水平還不如元城的軍隊,為何她訓了幾日,就能攻下元城?

  崔季明跟很多人都是熟識,她站在高台上將此次行兵的步驟,一處處分析來,把自己怎麼打下來的步驟拆碎了細說給眾人听,要他們听得心服口服。

  一巴掌上去,往後可以說些好听點的話了。

  崔季明簡直是痛心疾首,說自己曾經帶過的兵絕不該是這個樣子,當初是自己領兵權不夠,沒法好好訓練大家,如今一萬多的士兵僅剩八千人左右,那麼全軍每個人就都能有甲穿,有長弓大刀,甚至一半以上的人都能擁有戰馬。

  如果她再能傾心訓練,難道打不下魏州麼?

  能打得下魏州,能打不下滑州、博州麼?能打不下河朔麼?

  若是不願意在她麾下,想走便可以走,但若是在她手下,只要打下了魏州,她軍中每人餉銀提升至以前的兩倍,然後也會拼命把眾人訓成可以所向披靡的魏軍!

  如今在場還活著的人,哪個沒有見過崔季明剛剛攻營的手段,哪個沒有見過她殺人的毫不留情。而就算沒有這些,他們大多數都跟過崔季明,也信崔季明能拿回魏州。

  崔季明的能力,毋庸置疑,踏踏實實的能帶人打勝仗。而崔季明顯然也不是趙弘敬那種守成之人,軍甲都能配備,還可能會提升待遇,誰會拒絕?

  張富十听著點兵台上崔季明幾句話,心中激蕩震撼——

  有些人天生是將種,此時便能看出來!

  當月,崔季明持續練兵十一日,帶兵攻向魏州,先派張富十切斷橫野軍的糧草通路,逼迫魏州成為孤城,而後幾次佯裝敗退,利用了元城大軍內亂的傳言,誘橫野軍出魏州打向元城,而後截斷伏擊,利用將士們對魏州多年的熟悉,大敗橫野軍的上萬兵力,攻下魏州。

  河朔附近的兵士,最會的不過是投降,反正誰都缺人,他們輸了就立刻抬手當俘虜。崔季明可不想慣這種打不過就投降的臭毛病,又用舊法,殺了一半左右兵力,只留下一半左右,才開始收編。

  就這樣,崔季明以副將身份,進入魏州,佔據了魏州幾經戰亂的州府。

  她手下已經有了近一萬三的兵力。張富十成為了她如今最重要的親信之一,他走進正在清掃戰場的魏州,崔季明懶懶散散的呆在讓人臨時整理出的州府內,抱著一床錦被都快哭了似的亂拱,嘴里念叨著︰“老子想睡床快想瘋了……特麼最大的動力就是讓自己錦衣玉食啊……”

  張富十進了屋內,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季子介果然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啊,一番令人震撼的計謀和攻勢後,想的還是這個。

  崔季明大字型攤在床上,道︰“我要把兵力縮到一萬,要制定軍規。”

  張富十吃了一驚。別人都是四處抓壯丁,她卻是要縮減兵力?她瘋了麼?還是因為她承諾了兩倍餉銀,怕養不起這些兵?

  崔季明卻沒解釋,舒舒服服伸了個攔腰︰“以前混成那個樣子,身邊也帶不了什麼人,也怕某人挑挑揀揀。如今混出頭了,我決定,先去給自己買個小美人!”

第215章

  崔季明如同無數農民起義的首領一樣,先給自己弄了套別墅,再來個小美人,先一醉方休再說。

  張富十作為她手下大將,自然也分到了不少東西和一處宅子。但他這個人有點不解風情,更是對準了目標毫不斜視的那種死倔。他倒是覺得崔季明與她出身類似,說話也很不客氣,簡直化身忠臣,對于她吃喝玩樂大為斥責。

  原話大概就是︰“河朔那麼多主將,一個個被吞並,就是因為有了點小勝利就開始覺得自己是土皇帝了!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與你為謀!”

  被一個正統漁民出身的革命分子這樣怒罵,崔季明感覺很惶恐很愧疚。

  這才好不容易睡了兩天軟床的她只能愁眉苦臉的爬起來,連聲說是自己的錯。

  但其中最生氣的莫過于考蘭。

  他坐在床上破口大罵︰“老子跑出去一年幫著收集消息,才來見面兩天,就有人看老子不順眼!他肯定是嫉妒老子的美貌!”

  崔季明搓了搓考蘭的腦袋︰“哎喲行了,我還要在魏州待一段時間整兵,你先留著,若是我走去打仗,你悶了就出去玩罷。”

  考蘭來魏州,還是打扮成被人販子倒手賣的歌妓,一身裙裝扎著環髻,裝著掉眼淚被崔季明用十兩金買進了魏州。就可惜胸平了點,崔季明可不想再往外傳出什麼搞基的名聲,就建議考蘭要不給自己賽倆拍扁的饅頭在胸口。

  考蘭死都不同意︰“你幾年前比我還平呢,我不管!別人瞧不出來的。就算是瞧出來了,玩男人的多得是,你就說你不知道,買回來才發現,找不到人牙子退貨,也沒差了就這麼玩了!”

  ……這差得很大好麼?!

  崔季明看著某人開衩到肚臍眼的衣領,沉默了。

  實在是因為混入趙弘敬手下,需要小心,她誰也不敢帶來。陸雙倒是最後也同意了她的建議,如今陸行幫的人在叛軍境內四處流竄。考蘭樣貌畢竟顯眼,崔季明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卻自告奮勇要去幫她摸清楚如今河朔山東如今幾大立足的“鄰居”。

  他一個人,怎可能做得來這種事情。

  崔季明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去,但去年就在崔季明敲定了趙弘敬這個人選後,考蘭竟然只留下一張短箋就跑了。

  上頭歪歪扭扭用某人學的半瓶水逛蕩的漢字寫道︰“我會做對三狼來說有用的人。出門了,不要找我。”

  喂!是三郎!不是狼啊!

  但崔季明看到這行字還是懵了。

  什麼也不說就這麼要走?

  考蘭還真以為她是覺得他有用才收留他的麼?

  就考蘭平時作的花錢如流水,她要真是要利用他,這買賣也夠賠本的啊!

  到了一個多月前,陸行幫才派人來送消息,里頭就夾雜著考蘭的紙條,她打開來看還以為是多麼重要的消息,結果上頭歪歪斜斜一句︰“想寫信,但是不會寫的字太多了,我去為州找你,你別亂跑。”

  是魏州啊!魏字都不會寫你是把學的東西都吐出來了麼?!

  再這樣就在你身上抄唐詩三百首看你還能不能記住!

  幾日前崔季明總算是見到了他,真是恨不得擰著他耳朵把他吊在樹上抽啊,考蘭被她摁著揍了半頓,還氣的蹬腿罵︰“我都是為了你!你居然敢這麼對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吃了多少苦!我不回來了,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天殺的!沒良心!”

  崔季明也怒︰“你要真是老老實實去玩也就算了!我有要求你去做這做那麼?現在什麼世道,我自己都好不容易用這名字混出頭來,你對山東了解多少,還打算重操舊業了?說著什麼要對我有用,你當我真的是需要你給我出生入死才養你啊!”

  倆人拿著枕頭,打的你死我活,考蘭連揪頭發踢襠的招都想使出來了,也不知道是最近都沒吃過飽飯,還是身上受了傷,敗下陣來,氣苦的趴在床上不動了,臉朝下埋在枕頭里︰“我知道啊——我知道所以才覺得什麼都欠你的!”

  要是別人,或許他早死在看到她真身的那一天了。

  他老是覺得崔季明怕他再跟以前那樣沒人管沒人問走了歪路,才養在身邊。

  他漸漸發現自己不是因為有用,而是因為崔季明的心軟才過上現在這種日子的。這一發現,對于他來說又讓他高興又讓他不舒服。

  高興的是,他終于可以受到關心而不用付出代價。

  令他不舒服的卻是,他不希望這樣不對等下去。

  考蘭也一直在想,自己對于三郎而言算做什麼?三郎于他而言算做什麼?

  他的腦袋想不出來這答案。

  他能感受到自己也算是三郎關心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只是為什麼他的待遇就跟殷胥差出十萬八千里來?

  崔季明就好像是看著殷胥的方向,在一步步前進,踏實土壘的台階只為了靠攏他,要和他站在一處。

  考蘭也知道,他自己更像是路上的同行者而已。

  崔季明自然不知道考蘭的這些想法,陸雙看她在魏州差不多站穩了腳步,他在叛軍境內也算是各處都有了些眼線,打算啟程往魏州來。

  主帳扎在魏州城外,崔季明任用了幾位將領,與張富十在內的諸位探討往後的事務。

  但畢竟大多數人都是拿著鐵鍬鐮刀發家的民兵,眼光也有所局限,他們認為如今面臨的選擇,就是先打滑州還是博州。

  崔季明早在來魏州之前就跟自己設立過目標。

  滑州在西側,靠近朝廷,崔季明不到萬一是不想和朝廷接觸,而且越靠近朝廷越容易槍打出頭鳥。滑州的橫野軍戰力早不如從前,如今內部混亂不堪,不足為懼。或可隨時監控著他們的走向,留著他們夾在朝廷與魏軍之間。

  她的計劃是向東佔博州,沿著黃河狹長發展,而後再自養水軍,繞開如今被鄭姓當作重城的鄆州,從東部渡河,攻佔齊州。

  她猶豫的是,趁著博州如今剛剛經歷戰役勢弱的時候攻打,還是先整頓整頓自己手中還滿是隱患的兵力。

  最終崔季明選擇了後者。

  因為如果就這樣打去博州,再吞了博州的兵力,手下人數多起來,反而會使管理混亂之類的矛盾更加激化。到時候兩三萬人,她手中又沒有名將,未必能壓得住。

  不少兵將都是那種只顧著攻城略地,恨不得搶來的錢堆成山的人。張富十倒是有了上次的經驗,很信賴崔季明的判斷,也堅決支持他的選擇。

  崔季明擁兵一萬三,看似不多,但她可不像那些吹逼不打草稿的藩鎮一樣,把送糧草的民兵、做飯的燒火兵以及照料馬匹等等的後備兵都算上,這一萬三,就是都能上戰場的人數。

  她先是設定了二十三條一旦觸犯絕對是死罪的律令。

  大的條例如背棄逃跑、無故奔走驚動,小到經過時隨意搶掠、拉弓後回頭張望、隱瞞破敵後的繳獲。

  這些懶散到把投降當作日常的兵們,一听到這些對于崔季明而言理所應當的軍令,立刻炸開了鍋,怒罵崔季明太過分了。

  崔季明知道他們不可能一時接受,她有意道︰“這條令張貼于軍中,每日練兵時都要背誦,但三個月才實行,三個月期間如果犯了軍令,不會殺頭,卻會被立刻奪去所有的軍甲戰馬,只能帶著餉銀,驅逐出營。三個月間,任何想要離開軍營之人都可以隨意離開,但也是不能帶走一件軍營中的東西。”

  先被軍令嚇到的兵士,立刻打起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盤。

  反正犯了錯也就只是被驅逐,為啥我不賺夠三個月的餉銀,最後一天再走?

  就算中途犯了錯,也就少賺點就是了。

  憋夠了三個月,老子就跟你這個傻逼軍營拜拜。

  絕大多數的兵油子心里都是這麼想的。

  崔季明可不是那種只讀兵書高高在上的世家將領,她揣測的透這些人都在想什麼。

  軍令一出,直接打包行李離開的,不過是幾個人。一萬三千人,絕大部分都留了下來,等的就是三個月的錢。

  而後她開始清點手頭能有的資源。

  選擇趙弘敬的最主要一個原因,還是因為趙弘敬出身還可以,家底不錯,就是不怎麼出去搶也養得起兵。不用像某些軍隊一樣,需要不斷的去攻城略地才能維持的生存。

  如果崔季明不殺俘虜,那麼她手里應該有兩萬多兵。而在崔季明殺一半俘虜的狀況下,與她人數偏少相對應的就是她軍備足。

  算上馱馬,她有將近五千匹馬,弓箭也有三千多把,軍甲更是富足。

  崔季明將一千人左右納為後備軍,又將剩余的一萬兩千人分為五軍,中軍一支,左右侯軍各一支,左右廂軍各一支。

  中軍兩千人,足有一千騎兵,六百弩手,四百突擊兵。

  左右侯軍與廂軍四支隊伍,各兩千五百人,八百騎兵,五百弩手,三百陌刀兵,三百突擊兵,剩余六百人為甲步兵。

  其中不論是哪個兵種,全都是五十人一隊,每隊分五伙,每一伙九人。除了每一伙的伙長是最小單位的官以外,剩下五人則是一隊正、一隊副,兩個旗兵,一個文書。

  以前的魏軍中都是按照五十人一隊直接來分,沒有再細分,哪里還五十人就給配個文書的?

  崔季明卻堅決而為。

  眼見著上下這不就是要有二百四十人的文書,眾將領疑問的是,哪來那麼多會寫字的啊?

  隊中的文書對于潛移默化影響全團太過重要,以前在涼州大營不照樣有的是連漢話都不會說幾句的胡人,卻仍然有文書來幫助管理全隊。

  文書也要上戰場,但因為仍然要跟軍中識字之人學習,又有其他方面的要職,所以可以和隊副享受同等的餉銀,因此不少體弱之人爭著要當文書。

  而軍中也會設有對于每一場戰役的軍功評定,既有個人的跳蕩軍功,也就是打頭陣殺得最猛最不要命的那種。

  也有以隊為單位的評定。

  畢竟中軍肯定是隊伍中一等的精英,其次是左右侯軍,其次再是左右廂軍,餉銀也是分等級的,想要升入侯軍或中軍,只接受整一個隊伍的集體升遷。

  這些想法,還是來源于崔季明看劉原陽帶兵。

  許多隊伍一伙之內來回換人,死了就替上新的,升遷了就塞進新兵,可能進營沒兩天戰死了,連伙伴名字都叫不上來!

  實際作戰中,最應該團結的應該是這五十人的小隊,能固定這個隊伍,並且讓他們榮辱生死與共,彼此熟悉作戰方式,才能提升整個軍營的戰斗力。

  張富十和三位主將一共四人,領除中軍外的四軍,他們看她看著軍中的文書,在紙上劃分、計算,一臉驚愕。

  有個前朝廷軍鎮出身的將領,看了半天呆呆道︰“季將軍……這是朝廷打仗的配置啊?您學過打仗?”

  崔季明笑︰“照著葫蘆畫瓢還不會,也不只是朝廷,像樣的軍隊都是這樣劃分的。咱們就是因為人少,才要把每個人用在刀刃上。我可不打算就在這地方搗鼓搗鼓兩年,被人家吞並了就算完。咱們是要做大事的人。”

  如此軍令實行下去,諸位將領挑選再加上崔季明過目的中軍兩千人的餉銀足有之前普通將士的四倍,幾乎其他四軍中都紅了眼,崔季明也公布了詳細的對內功績細則。

  有罰就有賞。賞的細則,有時候甚至比罰更重要。

  這隊伍里不想朝廷軍中那般,還有不少沾親帶故,有哪個世家子弟還要盡力照拂讓人家盡快升遷。在這里,誰管你是誰姓什麼,都已經是叛軍,一切只照著規矩來。

  崔季明親率兩千中軍,開始了練兵之路。

  從上下馬的要領,射箭到最重要的號角听令和旗令,崔季明肯放棄攻擊博州的最好時機,卻也要先把自己手下訓練的像模像樣。

  幾聲號角該拔刀,哪個顏色的旗該落下,追擊能追多遠,防御該什麼姿勢。

  這是崔季明頭一次白手起家建軍,她覺得自己往後或許再不會有此刻這樣的細心和耐性了。

  白日教過的東西和每日的軍規,晚上由文書再強調。你想不學也可以,要不然你腦子好使白天練過就能死死記住,要不然你就在練場上不停犯錯,直接被主將發現扔出軍營吧。

  一支正常的軍隊是不該總看著餉銀的,但崔季明帶的是一幫驕躁的兵痞,只能把錢先當作吊在眼前的蘿卜。

  這三個月帶兵期間,除卻魏州附近練兵,崔季明攻打了附近幾處小縣鎮,將軍隊中幾乎能遇到的大部分行軍、起兵、收兵狀況練了個遍,其中約有再兩千多人由于違反軍規、表現太差勁而被踹出軍營。

  而三個月的最後一天,當崔季明宣布軍令正是開始實行,而軍中的賞則也開始實行時,她站在了點兵場上,問有誰對于軍令不滿,想要離開。

  此事兵場上眾人竟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人願意主動離開了。

  三個月沒犯錯都做到了,往後自然也能做到啊,往後能做到就能一直得到這份軍職,賺得到這份賞銀,為什麼要走?這是最樸實簡單的邏輯,看似可怕的軍令,三個月緩沖期下,看似並沒有那麼難做到!

  而且……

  如今論誰都感覺到了這種高壓政策下,這支軍隊的不一樣了。

  不論是橫野軍的俘虜,還是曾經魏軍的俘虜,心里就只有一個想法。縱然這支軍隊只有一萬人,他們的效率和能力,他們的整齊劃一與紀律,卻能戰勝三萬軍隊!

  崔季明從來沒有說過鼓舞人心的話,然而他們自己作為兵痞出身,從兵匪的散漫,到如今的整然,誰都對于這變化心里門兒清。

  亂世,到哪兒都要靠刀口吃飯,為什麼不待在一個能打勝仗的隊伍中!

  崔季明看著她的問話下,靜默整齊的隊伍,第一次起家忐忑許久的心,終于落了一半。

  這才有點軍隊的樣子,這才能叫做打仗了。

  什麼時候都不能光靠計謀、靠出其不意,實力本身才是是不論落入何種境地的萬用法則。

  她能敲打一萬驕兵到服服帖帖,就能敲打十萬。

  她知道此時博州經歷了三個月的整備已經恢復了狀態,但她此刻仍然信心滿滿,站在點兵台上,背著手笑了︰“如今這樣,才到了打博州的時候了。不用我說你們也清楚,我們與河朔這七八支軍隊不一樣,我們是做大事的人。至于腳下能有多少地,至于能走到哪一天,不單看我,更看你們每個人了。”

第216章

  博州屬于盧海軍,這部分軍隊控制著黃河靠近入海口的位置,北至河北滄州,南至山東青州,甚至還割據了半個山東的半島,大部分勢力與裴家接壤。

  他們是一個狹長的弧形,扣在了黃河最後一段的南北兩側。

  對他們而言,博州是往西延伸的點,是重要的勝利。

  但是由于盧海軍戰線太長,北邊滄州和承德、義武兩軍開打,南邊和裴家又有矛盾,盧海軍本來就是武將起家,家底很薄,這樣打消耗的很快。

  博州纏斗了將近一年,他終于奪下,卻發現連修城牆的錢都拿不出來,博州也早就因為過于窮困,盧海軍的部隊沒法屯糧整隊,三個月都陷入邊緣的狀況,更像是守著一片焦土空城。

  他本有一萬多兵力駐守博州,卻由于裴家在齊州與他們發生一定的沖突,他們決定再調來一萬左右兵力,一齊從博州渡江,到達緊鄰對岸的濟州,然後再從陸地上去突襲裴家。

  崔季明是從匆匆趕來的陸雙那里,才得到這一消息。

  她那時正坐在主帳內,一張矮凳,一邊剝橘子一邊看著沙土地上攤開的地圖,陸雙摘掉斗笠,眼下有疲憊的痕跡,他看著崔季明眼前擺的地圖,道︰“快別看這個了,都是什麼時候得了,如今哪里還有十一鎮?”

  崔季明吞了橘子,舔舔手指︰“現在有幾鎮?”

  陸雙笑︰“七鎮,其中你是最小的。不過你倒是瞞得很好,外頭都不知道你的存在,還以為趙弘敬依然守著這點地方。”

  崔季明笑︰“那是,我都給趙弘敬許諾了往後要分他一州,只求他配合我。他如今什麼都攥在我手里,還能不答應?也不用他做什麼,每天裝模作樣巡場,偶爾發表點講話,住在他的主帳里,就能白白享清閑,他能不樂意麼。也就是早知道他好拿捏,所以才選他的。”

  陸雙把新的地圖攤在她面前,遞了個帕子給她︰“快擦擦手,你何時邋遢成這樣子過?”

  崔季明笑︰“以前從播仙逃回來的時候不也這樣,遇見你的時候我就沒干淨利索過。你說盧海軍要渡江去博州對面的濟州?如何知道的?”

  陸雙蹲在旁邊指了指地圖︰“因為他們的船到了。盧海軍的船隊算是如今七鎮中最強大的,就是因為他的藩鎮,跨越了黃河、濟水,北邊又靠近運河的廣濟渠。如今一支船隊正停在博州與濟州之間。”

  崔季明道︰“渡河還想從濟州到齊州跟裴家作戰?他的船能運馬?大鄴內河根本就沒有多少水軍啊?”

  陸雙指了指盧海軍的藩鎮下頭︰“內河是沒有水軍,可你看他手底下有哪幾個地方?”

  登州、萊州。這都是幾個靠海之地,更是北地為數不多的港口之一,規模雖然無法跟揚州、廣州相比,但從登州上岸的東瀛人也不少,哪里既然能到東瀛,就絕不缺大船。

  崔季明扶著下巴,隱隱笑了起來︰“盧海軍為了調用這些大船,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送到博州來。”

  陸雙知道她笑什麼。

  這簡直就是送到她手邊來。

  陸雙道︰“可是對方博州的人數也不算少。船上估計還會有不少水兵。”

  崔季明道︰“我反而是估計不會有多少,船來博州,就是為了渡岸,渡岸是為了作戰,一切都會以盡量多裝兵馬為主,一定不會讓水兵來佔地方。它有三萬人,一趟運不完,我們就可以利用這一點。”

  陸雙側臉看她,崔季明一陣沉思,陸雙笑了︰“季將軍,難道不知道小的不懂打仗麼?快告訴我吧。”

  崔季明斜了他一眼︰“省的,你要是真一點不懂打仗,就不會這麼急著來通知我了。我心里有計劃了,只是需要更詳細的船只的數量、大小,渡口的位置等等。”

  陸雙點頭︰“只有我一人來了,就是剩下的人都在打听。都說了給你肱骨耳目,你放心。”

  崔季明︰“好,此次若是成,請他們直接來軍營,向我報道。”

  陸雙眨了眨眼楮︰“那我該是第一個向你報道的。”

  崔季明手賤又掏了個橘子,也是她習慣和將士一齊用飯了,軍中能有什麼好吃的,唯有橘子解饞,剝了一半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要當兵?”

  陸雙︰“也不算,外頭該留的眼線都留好了,我或許固定下來,會經常往你軍中來往,記得給我一塊令牌能讓我出入。”

  崔季明瞪眼︰“……你居然肯老老實實定下來。”

  陸雙︰“我也不想看山東再打仗了,本听聞山東多出游俠,卻不料如今卻听不見那些游俠的名字,只看見路邊餓死骨。”更何況看她如此艱辛,舉目無親,也實在不放心。

  崔季明嘆氣︰“說來,你有將消息傳出去了?”

  陸雙盤腿坐在地上,搶過去她那一半橘子,道︰“傳季子介是武藝在聶末之上的中原劍客,還是聶末的師弟麼?老秦要是知道了,能氣的甩拐打死你。”

  崔季明笑︰“這不是為了招攬能人麼,我倒是盼望著前來挑戰我的劍客能排一條長龍去?不過估計劍客不多,鄉間武夫不少。我倒更想要鄉間武夫,劍客可都傲得很,瞧不起當兵的。”

  陸雙笑了笑︰“說的跟你只缺武將似的,謀士如何?”

  崔季明用腳把地上碎果皮都弄成一堆,道︰“我要打清河。”

  陸雙眼皮子跳了跳,清河是崔季明祖上郡望,估計族譜族碑上,還有她的名字在……

  崔季明︰“看吧,不知道崔家有沒有能用的人。我從來沒去過清河呢。”

  陸雙不知道那些宗族的本家都是什麼樣的,崔季明或許心里有點數,沒有多說,她起身,毫不見外的拿陸雙衣裳擦了擦手,一擦,手指更黑了。她嫌棄的扁了扁嘴︰“你去查吧。此事我不打算告訴兵將,遇上了這麼多敵人和友人,我也算一點點學了。李治平不論人品如何,打仗的消息秘而不宣這一點倒是做的好。”

  崔季明吃夠了泄露軍情的虧。她不怕手底下人會有不信任,這將會是她自己一點點帶起來的兵,今日不信,往後在無數次勝利面前,他們會信的。

  張富十在內,四位將軍是在傍晚才听聞了崔季明要出兵的消息。

  各軍幾個月的演練只為了今天,近萬人的部隊擦拳磨掌,匯聚著往魏州而去。崔季明不需要他們多麼勇猛,因為戰場上靠的不是勇猛,而是紀律和行動力,以及相互的信任。

  她得知了盧海軍如今在博州的主將竟然姓獨孤,名獨孤臧,大為吃驚。

  獨孤一姓,倒得很早,尉遲、賀拔、宇文在這幾十年還算是有地位,獨孤似乎從顯宗時期就不顯世了。

  最後居然是考蘭解答的她。

  考蘭對于到底自己使了什麼手段周旋于各藩鎮不提,只說就跟薛家不止薛妃那一支,還有種種分支,鄭家也有好幾房,只是後來關系漸漸遠了。獨孤家這一支便是早早從關中移居至河朔的,早就興旺不再還念著祖上的榮光,獨孤這一支落魄的連叛軍頭目都做不了,只能在盧海軍做一方主將。

  獨孤臧很年輕,卻傲得很,養在家中,因戰亂家破人亡,才出來當叛軍。經驗不足卻敢讓他率軍一方,顯然盧海軍的老大,也是頗為仰慕輕信獨孤這兩個字啊。

  崔季明心里更有把握了一點。既然年輕傲氣,便容易中計。

  他們傍晚出兵,獨孤臧當夜開始將兵力運送至濟州的。

  濟州並不是盧海軍的勢力,但對濟州做好了功課,它城牆不牢,駐兵也不多,很好打。手中兩萬多的兵力,留四千駐守博州,其余人全部渡河往濟州去。

  獨孤臧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走後,趙弘敬的魏軍會過來奪博州。

  但是關于趙弘敬要來打博州的傳言已經有了四五個月了,三個多月前他的兵力靠近聊城,明明跟博州只有十幾里地卻灰溜溜的跑了。他剛打下來博州最虛弱的時候,也曾發現過軍探,然而三個多月,趙弘敬如以前一樣就死死守著魏州這點地方不肯動彈,獨孤臧也心里明白了,趙弘敬就是這樣一個慫人,他不敢打。

  雖有听聞他手下有一員猛將,但就算是打,趙弘敬怕也只會挑在他們離開後,博州只有四千兵力的時候打。

  若是已經完全渡岸了,他們再來打,獨孤臧只能先放了博州,佔據同樣靠西的濟州,等到和裴家打完回來之後,反正他們有船有兵,再打回博州也不是不可以。

  而眼前則是,趙弘敬的魏軍似乎估計錯了時間,在他們還沒有完全離開博州時,就貿貿然攻向了博州。

  獨孤臧那時正騎馬指揮著大軍南渡濟州,黃河下游水勢平穩,十幾艘雙層、三層的大船停靠在河岸。這些曾經出過海的大船,甲板上寬闊的甚至可以跑馬。盧海軍的主上又將其改制,加厚了船舷,加寬了甲板,這船隊看起來鵉旗飄揚,相當唬人。

  一只大船上可以塞下六百多步兵或三百匹馬,他們有十二艘這樣的大船,這幾乎是盧海軍掏家底,就為了這次對裴軍的突襲能夠成功。

  如今船隊已經過去兩撥了,幾乎運走了一半左右的兵馬,他還有一萬左右的兵馬在博州這一岸等待時,忽然傳來消息,說是這時候趙弘敬的兵馬來了!

  獨孤臧都要笑了。

  果然這個縮頭烏龜就等著他們走了再來咬博州。

  可如今他們還沒走呢!

  怎麼可能讓趙弘敬那種慫貨就這麼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打下博州?

  他們這一萬兵馬,距離博州又不遠,為何不讓船只再稍等一下,他們這一萬加上城中五千多,出兵打殘了趙弘敬!如果能大滅趙弘敬,就算他們再渡河離開,趙弘敬肯定也會退縮回魏州去,不敢再造犯博州,他還能保住博州。

  獨孤臧看著船只。航行上有時間差,一艘艘陸續離開濟州的空船,漸漸全都歸來停在了博州碼頭。他的謀士建議先讓六千兵力登船,剩下四千兵力和博州駐守的四千一起打,便能節省渡河的時間。

  獨孤臧站在碼頭,簡直覺得這謀士如同智障,他一萬多的兵力回打,怕是一個時辰之內就能結束戰役,而且人數優勢也能讓他穩勝。

  獨孤臧當即決定讓船只再碼頭等待一個時辰,他和他的兵力,立刻趕回博州,擊殺趙弘敬!

  若是崔季明此刻肯定會讓船只先去濟州附近等著,而不停靠在這岸邊。

  但獨孤臧畢竟是瞧不起趙弘敬,而且船只來往還需要時間,他回攻已經浪費了時間,不想再多耗時了。

  就因此,他釀下了當兵生涯中的大禍。

  崔季明和張富十在黃河沿岸潛伏了兩個多時辰,仔細觀察著對方船只的運作方法,總算等來了獨孤臧的上鉤。張富十看著對方一萬兵力浩浩蕩蕩的往博州而去,攥著拳頭低低叫了一聲好。

  夜色掩飾著他們的行蹤,崔季明望著對方隊尾,心里默默算著時間。

  張富十︰“季將軍就不怕趙弘敬帶著那麼多兵直接走了?”

  崔季明笑︰“如今那些將士還會听趙弘敬的話?更何況趙弘敬最大的優勢就是家財與魏州城,如今這都是在我手里。而且這又不是真的讓他打仗。趙弘敬可是撤退的一把好手,你信我,他不想死,他也不想讓我慘死,他恨不得我早早打遍天下,自己也可以沾光。”

  崔季明望著那些船只,船上有火把映亮著河面,上頭的水兵的確如崔季明所料,少的很。

  她再默數幾百個數,起身上馬,對著身後沉默如山林一般的隊伍,抬起了手,于此同時,旗兵打起了黃色的旗幟,崔季明當先,率千人從河岸兩側的黑暗中,沖向了碼頭上十二艘大船!

  船上都支著寬闊的橫板,就是為了運送人馬時,大量的兵士馬匹可以列隊登上甲板,而這也給崔季明帶來了登船的方便!

  獨孤臧決定深夜登船是為了突襲濟州,卻也給魏軍的突襲提供了方便。

  當十二艘大船上的水兵看著有人影朝他們而來時,一開始還以為是獨孤臧的兵,等近了發現不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撤回船板了。

  崔季明與張富十幾乎是毫不減慢速度,上千人分成十二組,每組有兩隊,千人長隊沿著河岸奔襲,每經過一艘船,就有一組人從隊伍離開,登上船只!這樣有序且迅速的情況下,崔季明也到達了最遠的一艘船前!

  所有的兵士都死死記著崔季明再三強調的,登船後,先撤船板,解開船索,一隊人馬殺水兵,另一隊人馬迅速控制船下層的搖槳處,即刻讓船離開岸口,沿河向魏州方向進發。

  崔季明沒有登船,她只帶著十幾護衛,在岸上來回奔波,監督狀況。

  不過是半柱香的時間,幾乎是所有船只連接岸邊的橫板全部被撤掉,幾根小臂粗細的船索被砍斷,船只隨著水的流動漸漸離開岸邊,船上的水兵大多連兵器都沒有,幾乎是片刻就被殺或者被脅迫著控制船只向西去往博州。

  靠近博州的黃河岸,崔季明早早選過適合暫時停靠的地點,但如果她的動作足夠快,那些船只甚至沒必要停靠。

  崔季明騎在馬上,看著十二艘船只,被迫離開了黃河岸口,陸陸續續的甲板上出現了手持火把的士兵,揮舞著火把在虛空中畫圓,這是成功控制船只的信號。

  她點了點,帶著身邊十幾護衛,朝反方向而去。

  而獨孤臧是看著趙弘敬的近萬兵力快打下整個博州城時才趕到,他心中也吃了一驚,魏軍何時如此強大了?這才多長時間,就能攻下城了?

  他不敢怠慢,連忙組織兵力,分三路打向趙弘敬。

  看見有近一萬兵力回到了博州,魏軍似乎也大為吃驚,他們毫不猶豫就想撤。

  獨孤臧哪能讓他想撤走就撤走,他先帶最主要一路兵佔回博州城,卻不料另外兩路應該去追逐趙弘敬的,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回來了。

  獨孤臧問兩路將領︰“沒追到趙弘敬?!”

  將領搖頭︰“跑的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以前的魏軍,他們跑的時候,甚至還打著旗語,連隊形都沒有亂,我們連一個尾巴都沒追到。”

  獨孤臧這時候才感覺到額上冒出冷汗。

  逃的都整齊劃一,這是要怎樣的治軍?

  他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預感,回頭正要問身邊的軍探,就看著有一隊兵力從城外趕來,神情驚慌失措︰“獨孤將軍!船——我們的船只被搶走了!”

  獨孤臧驚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就是因為對于趙弘敬的輕視,他做出如此武斷之舉,將弱點暴露在了敵人面前!

  黃河沿線的兵力,最想要的就是船了!

  此時不單是獨孤臧,在場所有將領臉色大變。獨孤臧想要命人手守住博州,自己帶兵去往岸邊,然而話還沒說出口,他就咽了下去。

  博州本來的五千兵力,在短短時間內被魏軍屠殺殆盡。對方的實力顯然不容小覷,他們如今沒了船,只有一萬出頭的兵力,再分開成幾支隊伍,不就是找死麼?

  這一萬人必須抱在一起才行!

  而且盧海軍內部剛撥了一萬兵力給他,那一萬兵就被他扔在了濟州對岸,他沒法再求助了!誰也幫不了他了!

  獨孤臧決定帶兵去往岸口附近,先是確定船只是否全都不在,下一步該往哪里追船;二是將博州當作誘餌先放出去,看能不能引魏軍前來,等他們進城後,他再出兵圍剿。

  而獨孤臧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某些失敗是不可以告知全軍的,而軍中每個人都是可以獨自思考的個體人。

  這計謀在這個境況下,還算是不錯。

  但若崔季明會入套,她也可以盡早打包回老家織布生娃了。

  獨孤臧的兵力回到了港口,一萬余將士望著空蕩蕩的岸口,每個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完蛋了。誰都知道盧海軍船只都是好不容易從登州弄來的,這十二艘船也是盧海軍主上心頭肉,借來只是為了突襲裴軍。

  弄丟了船,弄散了兵,就算是活命,在盧海軍內部也是別想再混了。

  獨孤臧手下幾個主將想的就是,他們的戎馬生涯,就是因為眼前這個年輕的獨孤小子,要完蛋了。

  如今一半人在濟州城下,一臉茫然。另一半人在岸邊,心如死灰。

  當然這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心中想弄死獨孤臧。

  獨孤臧也是有種茫然,每個決策都沒犯什麼大錯,怎麼就成了這樣?

  而他空出的博州這一誘餌,顯然魏軍也沒有咬。

  因為他看到了上萬的隊伍,靜靜出現在了岸口兩側,他甚至可以看清成排的騎兵顯露出身影,可以看得見馬背上軍甲反射的月光,兩側軍隊越靠越近,卻並不下令攻擊。

  暗淡的月色中,他們只是如踱步一般靠近,自己手下的兵已經結陣,汗如雨下卻不敢攻擊。

  兩側是魏軍,身後是黃河,身前是空了的博州城。

  一片一直遮擋著月亮的雲飄離,月光敞亮,獨孤臧總算是看清了右手邊魏軍的主將,那男子一身深色軍甲,耳上掛有塔狀的鮮卑族青銅耳飾,手持長刀,年紀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一兩歲。就在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男子拔出長刀,輕叱一聲,十幾旗兵同時舉旗,兩側如蝗蟲一樣的隊伍,齊齊朝他們沖來。

  這一場戰役,剛開始不過片刻,對方便全線投降,顯然是知道了在盧海軍也沒法過活。崔季明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活捉了拼死一戰的獨孤臧。

  博州的平原上留下了兩三千具尸體,近萬人投降,就在他們一個個卸除軍甲,交出兵器的同時,忽然听見了熟悉的聲音。

  黃河邊傳來細微浪濤聲。

  那十二艘大船再度出現了博州岸口,它們甚至沒有靠攏到魏州,只是向西行了一段,再返回來,路上耗費了兩個時辰,在絕望的盧海軍面前消失了一段時間。

  不過這也足夠船上的兵士基本學會了如何控制大船。

  盧海軍的近一萬人看見大船歸來,遠處天色熹微,竟各個神情恍惚起來。

  船回來了又有什麼用,博州已經有魏軍進駐,他們的武器被收繳,他們已經在船只飄蕩在黃河的幾個時辰里,輸了個徹徹底底。

  這是一場幾乎魏軍毫無損失的戰役。

  而他們若是俘虜,能夠跟著這樣的將領打仗麼?

  崔季明看著盧海軍士兵的質量,看著手中船只,她決定這次不殺俘虜,再重新編制一次自己的隊伍。

  幾位盧海軍將領態度都很好,他們也表示能接受魏軍軍中的管制,崔季明便將五軍擴充為七軍,多加左右兩廂軍,中軍、左右侯軍人數也擴充。

  崔季明攻佔下了博州,決定立刻修繕城牆,廣屯糧,船只停靠在了博州海岸,而盧海軍的隊伍融入大軍後,她兵力達到了兩萬,盧海軍大多處在內陸,而博州多是她本來的魏州兵。

  這也是為了防止萬一情況下,對方再倒戈。

  而崔季明最後才會面到了獨孤臧。

  獨孤臧一身布衣,被押入博州城外的主帳時,看著搬著矮凳,和一群將士討論下一步的魏軍主將,驚了一下。

  顯然趙弘敬只是個幌子,眼前的青年才是這支大軍的主人。

  而他不過十八九歲,面上還有頗為明顯的胡人血統……

  崔季明看見獨孤臧進賬,討論的也差不多了,便讓將士們先離開,自己打算跟獨孤臧聊一聊。張富十听聞崔季明留著獨孤臧不殺,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他心中才是不爽。

  獨孤臧就是那種目中無人且傲氣到愚蠢的世家子弟,正是張富十最厭惡的那種人。

  獨孤臧比他更年輕,二十歲出頭,個頭極高,眉毛淡而短,鼻梁極其挺直,走進帳中都要彎著腰,看起來更像是個哪里來的蠻夷。

  而獨孤臧也看向張富十。張富十說話口音極重,渾身都透露出了他貧農的出身,二十六七歲就滿臉固執與陰狠難馴,看向季子介的時候表情雖然很恭敬,但對于他卻充滿敵意。

  一進帳,一出帳,交錯瞬間,都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崔季明挑了挑眉,看著張富十離開,搬了張凳子放到對面,對獨孤臧招了招手︰“坐吧。”

  獨孤臧沒有被綁著手,他挺直脊背坐在了對面凳上,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青年有那麼點言情男主的長相,高鼻梁刀削臉再加上高冷眼神,單看臉那叫一個邪魅狂狷。

  可惜能力不能夠邪魅狂狷。

  崔季明伸直了兩條腿,打了個哈欠道︰“如今你的兵馬都已經被我收編,你對自己這一場仗的失敗,怎麼看?”

  獨孤臧半截的眉毛抖了抖︰“技不如人,自然輸的心服口服。”

  崔季明托腮︰“你給我講講,你怎麼輸的。要是再遇到,你會怎麼打?”

  獨孤臧瞧了她一眼,手指點著地圖,講起了被俘這一個月期間,無數次思考的結果,他想了好幾種辦法,一一說來,有的崔季明點了點頭,但絕大部分,她都想出了對策,把獨孤臧問的啞口無言。

  末了,崔季明道︰“唉,馬後炮都很有本事。”

  獨孤臧面上顯露出受辱的神情︰“你如果想折辱我,不必如此,我早知道自己已經輸的什麼都不剩下了。”

  崔季明笑道︰“瞧你自尊心高的,實話還不讓人說麼?我倒是希望能將你收編,但顯然付出的代價會不少。你如此心性,不容易和別人共處,有時候還過分驕傲犯錯。我要想用你,除非你有過人的能力,能讓你對我而言有用。”

  獨孤臧死死盯著她︰“所以?”

  崔季明︰“你該慶幸,這周邊不會再遇上像我這樣的敵人。你會輸在我手里,未必會輸在別人手中。我倒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是能帶一隊廂軍,能夠打下鄴縣,我考慮用你。”

  獨孤臧昂著頭︰“好。我會向你證明。”

  崔季明點了點頭︰“看你模樣是胡漢混血,我也是。”

  獨孤臧驕傲︰“我是獨孤家與宋家的血統。”

  崔季明哈哈大笑︰“刀劍和敵人可不管你什麼血統,血統在叛軍境內,屁用沒有,你要是獨孤家有錢有地,才算有用。可別把你讀的那幾本兵書拿出來給我顯擺,《太公六韜》給給我一個卷名,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讀過的兵數並不比你少,不要在我面前再傲了,你現在該做的是安心打勝仗,而不是抱著你最後那點臉面。”

  獨孤臧讓她說的面上一白,他快走出去了,又問道︰“你當真是貧民出身?他們或許感覺不出來,我覺得你不像。”

  崔季明勾唇笑道︰“我要不是貧民出身,至于淪落至此麼?”

  獨孤臧想想倒也是,他轉身就要離開,崔季明忽然隨口問道︰“哎,話說今日是七月多少?”

  獨孤臧偏頭︰“大概七月二十幾了吧。”

  崔季明面色大驚︰“完了完了,這就要到他生辰了!啊啊我還沒弄好筆,怎麼辦怎麼辦要到死線了啊!晚了他一定想殺我的!”

  崔季明是臨著死線才將毛筆做出,她如今身邊沒有詩書,抄不著什麼情詩,只得硬著頭皮刻了一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算的她自己要牙酸了,卻覺得殷胥如今于她而言,真要成了在水一方的伊人了。

  她本不願說,但又怕殷胥擔心,由于再三還是在信後,寫了魏軍二字。

  而當這封信歷盡千辛萬苦送往長安,殷胥收到了之後,崔季明也剛剛完成了魏軍最大的一次擴張。獨孤臧攻下鄴城後奪取相州、張富十領兵打下如今被稱作貝州的清河,崔季明則看著濟州與那渡江而去的一萬兵力發生戰役後,立刻渡江,漁翁得利,打下了濟州。

  短短一兩個月,她的地域擴充了三倍不止,手下一共擁有了五州。

  而局勢變化的也不僅僅是他,盧海軍三線作戰,全面失敗,與裴軍作戰一方沒有得到增援而失敗,北部滄州被攻入,盧海軍徹底被瓜分,消失在了七鎮的地圖之上。

  七鎮,如今正式變為六鎮,最小的也不再是崔季明的魏軍,而是佔據滑州的橫野軍了。

  這個時候,崔季明想掩飾自己的存在,也有些掩飾不住了,濟州附近,她的勢力和鄭家、裴家都有些接觸,崔季明也絕對要內部好好治理,先站穩腳步再說。

  就在她擔憂著鄭家和裴家,哪個先看不慣她佔據重地,要向她出兵的時候,裴家卻派信使,遞來了消息,說是想要與魏軍合作,裴家也願意與魏軍將領季子介通婚。

  通婚?!

  崔季明看著這簡直就是將裴家的高貴血統賜予你們這些貧民一樣的做法,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這當是和親麼?

  顯然裴家也和鄭家不合,想要拉攏她入伙。

  崔季明听著信使口中的裴家六娘嫁予季將軍的說法,忍不住回家去問考蘭,這裴六娘有沒有听說過。

  考蘭坐在床上蹬腿大笑︰“賀喜將軍,恭喜將軍,接手了個男寵無數的寡婦!”

  崔季明︰“寡婦倒也還好吧,現在再嫁的那麼多?可嫁過的是誰啊?”

  考蘭撐著身子,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你不知道麼,裴六娘是曾經的永王妃。”

  崔季明一臉懵比︰啥?!

  兆的媳婦?

  而同樣這一年夏,就在殷胥收到那桿毛筆的那段時間,長安城內外也陷入了驚慌。

  關中發生了幾十年沒一次的大旱。

  關中平原糧食產量一直不高,再加上中心城市長安本來就有大量人口聚集,早有幾次出現小範圍的災禍,就能讓長安糧價飛漲,導致連官員都不得不將家族搬至洛陽,只一人居于長安辦公。

  這並不是這幾年才出現的問題,自高祖立國,黃河的流量就逐年減少,如今穿過長安的渭水,甚至河面窄到漕運的船只都進不來了。再加上早些年長安附近的樹木都被砍伐過于嚴重,這兩年商業更發達,長安人口激增,長安附近增加小麥的種植,土地愈發干旱。

  漕運都要中斷,就算十幾年前從長安到洛陽的河道修建好,也因為水量無法大船運量,朝廷正式向聖人提出,暫且搬去洛陽一陣子。

  自然也有人反對,認為洛陽距離叛軍較近,且四周多是平原地帶,少了潼關、三門山這樣的天險,若是叛軍反撲,洛陽一旦被攻陷,聖人可能就要不得不再逃回長安。

  另一批人卻認為卻覺得如今叛軍已經漸漸勢弱,一年多都沒能再多進一步,洛陽附近又有重兵把守,怎可能輕易淪陷。顯宗就曾經在洛陽理政三年之余,當時也是因為長安附近的旱災而不得不離開,長安如今早已不能承載如此多的人口。

  殷胥卻斟酌了許多。

  洛陽沒有長安城大,但是目前位于運河交匯處,長安胡商眾多,洛陽則漢商聚集,四周又是主要的糧食產地,縱然是發生了旱災,也可從淮南道附近運量而來。

  可先在洛陽城內暫居一段時間,命人治理河道,盡力恢復渭水的暢通。

  只是,他自然不會說听到這提議他的第一想法,便是自己能夠離崔季明近了一大步。

  若是讓別人知曉,怕是要破口大罵他是昏君,最終殷胥前前後後考慮了許多,再加上如今長安城的形勢之嚴峻,決意今年夏末,暫居洛陽。

  這一場遷居,他愈發覺得自己就跟被養在籠子里似的,登基這段時間來,因為覺得出巡太過勞民傷財,一共就去過兩次長安附近,再遠的地方就再沒走過了。

  此次前往洛陽,更是帶有中軍騎兵三萬,步兵近六萬,無數舟車同行,浩浩蕩蕩的往洛陽去。如今殷胥這皇帝越做越摳,他一路上看著前後看不見頭尾的車隊,就想著這錢要是拿來從汴州、洛陽運糧多好。

  朝廷已經投了大批錢在長安購糧一事上,如今大批官員也遷至洛陽,或許長安城內走不了的百姓,也能看著跌下來的糧價松一口氣罷。

  洛陽城的上陽宮內涌入了一批忙碌的宮人,他們需要從上陽宮封塵已久的庫房內,拿出那些數不盡數的金銀器,讓這座宮殿看起來有幾分大興宮的模樣。

  殷胥沒有來過洛陽,前世今生頭一回。上陽宮顯然比大興宮要小不少,但宮中也沒幾個人住,就無所謂大小。上陽宮的位置也很高,他遠遠的望下去,如今的洛陽城,是幾乎甚于長安的熱鬧。

  長安的宵禁和開市時間,難免使得商賈不發達,而洛陽在這兩年急速發展,坊市已經有些形同虛設的意味,坊門被拆除,各坊內隨意來往,深夜仍然燈火通明。

  他遠遠望去,洛陽城被幾條河流貫穿,沿河之處似乎遠遠有喧囂聲傳來一般。

  上陽宮與大興宮的莊重沉穩不同,顯宗時期大鄴經貿開始發達,上陽宮也充滿了華麗歡愉的氛圍,木門廊柱全部涂有紅漆,四處雕廊畫柱,多有可俯瞰全城的樓台亭閣,許多宮室都是兩層甚至三層,上有琉璃瓦的重檐。

  在燈火輝煌的上陽宮中,他向東望去,問耐冬道︰“此地距離……魏州有多遠?”

  耐冬答︰“約莫七百里罷。”

  殷胥嘆道︰“仍有七百里麼?路途只縮短了一半啊。如今魏軍可還有消息?”

  耐冬答︰“如今漸漸有北機隨著通商進入河朔境內,听聞魏軍如今和鄭、裴兩家都有沖突。如今河朔山東,已經只剩下了六鎮。魏軍勢力並不算強,日子也是岌岌可危。”

  殷胥望向了遠處,喃喃道︰“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過的比當初還苦。”

  耐冬還未開口,忽然听著身後的黃門有些細語的騷動,轉過頭去,原來是王祿拿了消息來。顯然消息遞進來的時候,王祿要進行拼接,也是打眼掃過的。

  他面色如土的走上前來,為樓台山的殷胥遞去紙條。

  耐冬拿燈燭來,殷胥掃了一眼,面色頓時古怪起來︰“魏軍主將季子介打算與裴家聯姻?”

  王祿連忙伏身,心中大叫完蛋︰就讓你們別異地戀吧!他看崔季明就不覺得是個會只喜歡男人的,果然他男女通吃,如今要娶別人了啊!聖人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呢!

  他們聖人,要被始亂終棄了啊!

第217章 208.0208.@

  耐冬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表情。

  女扮男裝到這種地步……

  先是平康坊浪子之名流傳,到現在還有崔家三郎十幾歲夜御七女的偉大傳說。

  如今去鄉野里當叛軍了,還能混到迎娶世家女的份上?

  耐冬感覺到一陣冷漠。

  崔季明這活法都能羨煞天底下多少男人了啊。

  殷胥臉上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想笑,半天道︰“裴家的六娘是哪個?怎麼有點耳熟……”

  耐冬這才想起來︰“是永王妃!不過當年兆差點被殺,流落民間再逃回來,不就是拜這位六娘所賜麼?”

  王祿看著聖人居然沒有掀桌而起,頓時心中一陣哀痛︰天吶,聖人愛的多麼卑微啊,當年觀雲殿中也是……如今姓崔的都要再娶,他居然還能端坐在這里。啊……多麼悲傷的愛情啊……

  耐冬看著一直感情豐沛腦子缺根弦的王祿,竟然兩眼濕潤的望著聖人的背影,心頭一驚︰這家伙腦子里又在想什麼了?!當年讓他去送個藥膏給聖人,回來後他三天都精神恍惚——

  耐冬連忙對王祿招招手讓他退下,王祿吸了吸鼻子,袖子抹了抹眼角離開了。

  殷胥背對他並不知曉這些,他皺了皺眉道︰“我要寄信給她!”

  耐冬︰“是要提醒她這裴家女的本質麼?三郎或許對女子會不設防……”

  殷胥︰“嗯,不過我倒是不會覺得有什麼人能坑到她。主要是不想讓她成婚,女子也不行。”他都沒跟她成婚,憑什麼先冒出來一個人要跟三郎成婚啊!女人也不行!

  耐冬︰“……”很好很坦率。

  殷胥一會兒又轉過頭來︰“我這樣寫信會不會顯得很小氣。”

  耐冬︰……我什麼時候變成知心大哥感情顧問的。

  不過耐冬也真算是看這倆人這麼多年了,殷胥心里總是沒譜,猶豫來去,耐冬只得道︰“我覺得不會。三郎只會覺得聖人在乎她。聖人的話有時候對她來說很重要啊。再說這麼久聖人都沒有寄過信給她,或許三郎收到也會很高興。”

  殷胥讓他這話說的渾身舒坦,面上帶笑︰“嗯對,再說她也有小氣的時候,我這樣的想法也沒什麼錯。”

  耐冬道︰“讓王祿去送?”

  殷胥︰“如今是不是太危險了?”

  耐冬道︰“以如今魏軍佔據的位置來說,只要過了滑州,就都是她的地盤,順水而去,若是給件看起來金貴的信物,路上就算被魏軍抓住了,也可說是送給主將的急信,大抵不會有事的。”

  殷胥點頭走下樓台,耐冬拎著燈,身後兩隊黃門跟著回到殿內。

  陣勢浩浩蕩蕩在書房里攤紙,磨墨,點燈,連聖人都有些緊張,在書桌後卷了卷袖子,挑了半天的筆,最終還是從桌案上的盒里拿出了連水都沒沾過的“所謂伊人”筆,兩手搓了搓,看著十幾個宮人忙活完了退下去,對耐冬道︰“一般要如何些第一句才好?”

  耐冬笑了笑︰“聖人都寫過幾次信了,與她說話最多的人是您,這還能來問奴麼?”他說罷,退出去輕輕合上了門。

  殷胥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他一面怕崔季明覺得他語氣不好,心里難受;一面也怕自己說話太和氣,崔季明又不當回事。

  他猶豫再三,第一行就寫道︰

  “不許與任何人成婚!”

  “假的也不成。女的也不成。不可以跟別人拜堂,你要是敢跟她成婚了,就不要回來找我了!”

  殷胥︰……是不是口氣有點太強硬?

  他又思忖片刻,又不肯換紙或抹掉︰“我日子過的也很苦,長安荒災,不得不搬到洛陽來了。也很忙很累。”

  這話怎麼又像是訴苦賣可憐了?他雖然也知道她日子未必輕松,可是既然能給她寫信,就恨不得把所有苦楚都寫進去,最好能抱著她大哭一場才好似的。

  對待除崔季明以外的人,殷胥大抵是不肯露一點可憐樣子。

  要是對著她,好像忽然就能把所有的苦楚都放大了,雖不是大丈夫所為,但殷胥就想讓她安慰他。

  這樣單方面疑似撒嬌的行為,實在是不太好,可他越寫越多。他沒法對崔季明報喜不報憂,他恨不得賣十倍的可憐,最想得到的就是某人的心疼。

  殷胥掃了紙上,大半都寫了他的訴苦,忍不住老臉一紅,在後頭寫道︰“我只是沒人說,忍不住想說,你也不要在意。不知道你現在在魏州如何?可有給自己修套大宅子,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過些舒坦日子麼?如今我們都近一年半未見了,你有沒有再受傷?山東境況如何?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現在洛陽離魏州只有七百里地了,不遠,我真想哪天一置氣順著黃河直接坐船去找你罷了,洛陽的一堆爛攤子,誰願意管誰去管。”

  “我就只是想見你。”

  “不許成婚。你不許跟別人成婚。”

  他就是心中一腔的委屈,滿心貓抓似的。這封信寫的顛三倒四,他也不想再改了,折起來封進信筒里,他呆了一會兒,又拿出來寫道︰“日日思君不見君,形容憔悴非昔悅。”

  這話太恥了,算了還是劃掉吧。

  寫什麼閨怨的詩啊!

  不過……崔季明也沒讀過,不知道出處罷……

  她應該不會拿來嘲笑吧。

  哎呀管她的!就這麼寫了,嘲笑就嘲笑吧!他被笑話夠多了,不差這個了。

  殷胥咬著嘴唇也不知道是傻笑還是覺得肉麻,將那信又小心折好塞進信筒了。

  他這才將信放進去,就听著耐冬進來報︰“聖人,戶部侍郎錢俱泰求見。”

  殷胥點了點頭︰“這麼晚了,他居然會進宮來。叫他進來罷。這信,拿去給王祿。”

  耐冬接過信退出去,不一會兒就見著宮人引俱泰走進書房來,雖然大鄴規矩松,但他進宮居然穿著平日里隨意的圓領長袍,殷胥也是愣了愣︰“俱泰,深夜進宮有何事?”

  俱泰如今一頭黑色黃色夾雜的頭發早已長長,他不蓄須,束著發髻,進來躬身對殷胥行禮,這才笑著抬起頭來︰“臣想來請聖人去洛陽城中喝酒。”

  殷胥沒反應過來︰“如今不在洛陽城中麼?你是說——”

  俱泰笑道︰“如今這是在上陽宮,可不是洛陽城。聖人或許不知道如今天下的變化,何不私服巡訪一次,就當是休憩一下,整日困在案前奮筆疾書,眼見著聖人才十幾歲就要少白頭了,再這樣折騰下去可不行。”

  耐冬听著俱泰這跟朋友一樣的口氣,忍不住斜眼,殷胥倒並不生氣,他似乎也頗有興趣,抬臉道︰“你打算去哪里?”

  俱泰笑道︰“如今大鄴境內最興盛的城,莫過于洛陽、汴州和揚州。街坊上有趣的事兒多得是,您叫著護衛隨著或內宮高手隨著也罷,咱們就去走街串巷如何?”

  殷胥眼楮亮了亮,耐冬想要開口阻止,卻眼見著是不可能攔得住,殷胥興趣盎然,道︰“叫乞伏備人,拿套燕服來,即刻出宮。不知洛陽的兩市開至何時?”

  俱泰大笑︰“聖人不用怕玩不順心,夜市開至黎明。”

  半個時辰後,在宮內折騰了車馬、護衛之後,殷胥身穿深藍色圓領長袍,腰間如往常人家少年那般佩了兩把橫刀,有些拘束的走下車,和俱泰走在了洛陽南市。

  百年前立國時,重建了前朝的洛陽城後,設立了城內河兩側南市、北市各有其一,大小相當于長安的大坊,然而如今,由于洛陽沒有坊禁,連接南市北市的兩條平行的長長道路,以及十字交叉的整整一條河岸,幾乎全都成了徹夜不休的坊市。各家各戶甚至推倒了坊牆,京兆尹甚至幾次整頓,想重建坊牆而不成。

  畢竟法不責眾,推倒坊牆這事兒,街坊鄰居成百上千人參與,難道都要抓進牢里去麼?

  上陽宮在洛陽城一角,洛陽城中河有一段是經過上陽宮正門外,那一段自然是不許開市的,然而其他的河段兩側,幾乎是鋪市林立。

  護衛緊緊擁著殷胥,他知曉估計還有不少北機的高手隱在人群中,俱泰待他如同老友一般,一路和他說笑。

  俱泰這一年入朝以來,在朝堂上的事情倒也公事公辦,時不時來私下找他,就閑聊一些雜事。不得不說,他這個人言辭很具有魅力,他知道如何和別人相談且讓別人放下戒備,說話也很有趣,殷胥雖然還記得前世俱泰做下的事,但仍然和俱泰漸漸熟悉了起來。

  他看著鋪市林立,將道路擠得更窄,這里不同于夜間靜悄悄的長安街市,明明都已經深夜,居然還四處燃著燈籠,來往人群絡繹不絕。鋪市中出現得最多的便是足有三層的小樓,里頭似乎有深院,熙熙攘攘,他指著道︰“那是什麼?”

  俱泰笑道︰“邸店。之前長安和建康听說過也有不少邸店。不過還是不太一樣,洛陽如今有好幾處大客邸,亭台樓閣都有,一宿甚至要以金支付。小的話,在保康坊內密密麻麻都是,里頭不知道能塞多少人。”

  殷胥被人流擠著往前,道︰“為何會忽然有這麼多邸店?”

  俱泰︰“洛陽城可不比長安大,如今各地進洛陽的商賈官兵,哪能各個置辦的起房子,來往頻繁,只得暫租邸店。有的是租院、有的是租屋。不過保康坊內,那種一般都是汴州、懷州來做小本生意的,來洛陽國子監投行狀的,進洛陽來報官的,種種皆有。”

  他說罷,殷胥好似頭一次听說般點了點頭。

  也是,他如此繁忙,下頭匯報自然也不會將這種事情與他說。

  這位聖人,完全不知道大鄴如今發生了何等變化。

  以前這麼熱鬧,只有在特殊時節的廟內,講故事的、賣東西的,大多都是在寺內的空場上進行,如今卻全都搬到了大街上。殷胥甚至還在街坊上,看到了澡堂和刮臉修鬢角的店。或許是因為識字之人還並不是很多,這些鋪子門口不但寫著字牌,也畫著標記。

  澡堂子外還有個踩高蹺的年輕男子,脖子上掛著巾子帶著笑在吆喝,好似說什麼沐浴洗頭只要幾個子。他那高蹺都快比人還高,人在空中晃來晃去的喊,一群像殷胥這樣剛來洛陽城的人,抬著頭圍觀他。

  俱泰笑︰“不比以前,都是家中下人給做這些事情。比如這兩年多出來的那些寒門官員,窮的養不起那麼多下人,但手里有些閑錢,又需要體面,大抵都到這種地方來了。”

  殷胥就像是個活在村內十幾年,頭一次進城的土包子一樣,張著嘴看一老頭子還撐著個牌子寫著什麼“刮臉世家”,撐了個木板兒似的攤子,給那些看起來更像是附近村鎮農戶一樣的人在刮臉。

  他這倒是明白,兩稅法已經實行了幾十年了,許多附近的農戶手里都有些散錢,或許不夠過上怎麼樣的好日子,但洛陽城內這刮臉的也是貧戶,收兩三個子就夠“享受”一把。

  不同于長安城內大多是男女騎馬,洛陽城最繁華的地方卻是不許馬進入的。崔季明都說長安清晨坊市門口的攤子上可以不下馬,讓店家把吃食遞過來,進宮的路上潦草解決早食。而由于洛陽城不大,坊市如今擴充了七八倍不止,卻仍抵不上如今爆炸式發展的小商賈,鋪市被分割的很小,街道也變得行人很多,愈發狹窄。

  京兆尹也是想過好多法子。

  這時俱泰與殷胥正坐在沿街的一處酒樓上,俱泰說起這些。

  京兆尹之前上書戶部,去年與戶部一同決意將沿線的所有坊市民戶買下來,分割編號後,每年在南市與北市競拍鋪市一年的租權。後來發現有些富賈想要大肆購買,再高價轉賣給小商賈,京兆尹又制定律法,每家戶頭可擁有的坊市數量不可超過十間。

  而後情況便反過來,開始有小商賈拍下後,反賣給需要大量開鋪的富賈。

  京兆尹並不是個容易的活,長安的京兆尹幾乎十年換了十四五人,而洛陽這位,竟足足做了四年多。從在河道入城處,設立極為嚴格的檢查與收稅處,到在各坊式內每隔一條街設立一處觀火高塔和消火隊,這位京兆尹在官場上還沒听過有人替他說話,顯然人際上手段差了不少,但在管理的本事上,則是邏輯清晰,井井有條。

  官場一般不太能容這種人際關系不好的人,他能做四年,也是朝廷找不出能像他這樣的人才了吧。

  俱泰就像是整天走街竄巷之人一般,對著連串報菜名的小二,理直氣壯的說了幾個名菜,那小二笑著又給上新茶新酒,又笑著說是送了幾道小菜。殷胥簡直跟天方夜譚似的望了那小二一眼,對俱泰道︰“如今都是這麼做生意的?”

  俱泰笑︰“現在都想擠出頭啊。這家比人家都厲害的是,它附近有不少官員府邸,飯食可用漆木盒裝好,只要是下人來說一聲,一盞茶的時間就能給裝好送到府上去。你沒看著樓下還有崔南邦提的詩。就靠著這些當官的給宣傳,這家剛開了也就不到兩年,就已經四處揚名了。”

  殷胥已經在宮中用過晚飯了,他倒是沒有動筷,卻看著因為俱泰給的錢多,小二上的餐盤和筷子都是嶄新,估計就是怕貴人有講究。

  想著大概是四年前,長安城頭一次開了個幾層的酒樓,還讓崔季明在他面前提過好幾次。

  如今洛陽城卻已經這般繁榮了。

  俱泰隨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客氣,不管對面是聖人,率先喝下,道︰“不過聖人看著今年國庫的入賬,也知道如何發展的了。就這樣的人口聚集,長安附近的農田還真養不起。而洛陽也是因為附近有汝州、汴州、懷州,都比較繁華可以移居,才能用小小的這麼一座城,迎納如此來往人口。”

  殷胥從樓下,望著下頭賣葡萄酒的袒胸毛露乳的胡商,道︰“怎麼,醞釀了這麼久,終于打算來找我邀功了?”

  俱泰挑眉︰“這都是聖人的功績,我何能邀功。只是我覺得,只不過幾年,便可發展成這樣,若是聖人有意為之,大鄴能再富強幾倍!如今關于稅率、交引的事務太多,以如今的戶部,恐怕難以再處理。我倒是提議聖人將這一部分最能造福天下、充盈國庫的事務,單獨提出來,令建一司,自有管權。”

  殷胥把完了一會兒酒樓內用的杯盞,雖然價廉,看起來卻有那麼點情調,听著俱泰在對面開口,沒有回答。

  俱泰又道︰“如今朝廷收買民間的礦材、糧食、布帛已經不在少數了。戶部還有種種方面的事務,顯然已經處理不來。如今看起來國庫充盈,但聖人需整備水軍,難道不都是需要錢的地方麼?若能有一司單獨處理,直接受聖人管理,或能夠效率百倍。”

  殷胥放下酒杯,這才緩緩抬起眼。他好似不會受到任何事情的沖擊而改變想法,緩緩道︰“此事,我不會同意。我沒有苛責你的野心,也不會認為你另有所圖,但此事不可。”

第218章 0218.@

  對于俱泰的才能,殷胥從來就沒有過懷疑。

  只是從殷胥的角度上來看,他總覺得俱泰有高效率解決眼前困境的能力,卻少了肯把目光放到幾十年後甚至百年後的眼界。

  就如同前世俱泰設立幾大掌軍權、財政與台諫部門,權勢本並非有意凌駕于宰相之上,但制度實際的實行,與在位之人密切相關,後來俱泰雖然也一段時間內能極大提高效率,但由于幾大部門和三省六部職權重疊,舊官制幾乎被破壞殆盡,曾經的平衡也蕩然無存。

  殷胥開啟建元改制,歸復舊的制度,然而短短幾年的專權、隨意的任命調動如同一顆炸彈,一直到最後,都沒能完全恢復朝堂的正常運行。

  他不認為他有能力改出比現在更好的制度,更不認為這樣隨意的建立凌駕于六部之上且職權重疊的部門,除了一定的效率以外,還能帶來別的東西。

  俱泰捏了捏酒杯道︰“聖人設立財政之司,自行任命財政司使,也算是越過宰相直接管理財政大權,避免宰相獨攬大權,難道不好麼?”

  殷胥笑道︰“我手中不該過此權。如今或許我能理智,我有能力,手握財政大權也不會犯錯。往後呢?皇位不是宰相之位,姓殷的都能坐上,而不是要科考、歷練幾年掙扎經驗豐富才登得上的位置。財政一司我可以隨意提拔,往後再設行軍一司,什麼都是我任命。有能的皇帝就管管,無能的皇帝就被玩轉,權職從制衡改為了分工,這不就變成漢時三公之制了?”

  俱泰竟啞口無言。

  他忽然有一種……自認為社會經驗豐富,然而讀書少卻仍與他有千差萬別的感覺。

  他還曾嘲笑過士子科考讀寫文章算做什麼,還不如拉出去歷練幾年。然而底層的歷練雖然需要,但讀詩書策論思考古今變化卻就沒用了麼?

  殷胥道︰“若說如今尚書權重,那何必如此,如今沒有尚書令,只有左右僕射。我直接不給左右僕射加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餃,他們不可進入政事堂不就可以了麼?但是這也仍然有弊端,決策之人沒有六部那樣的經驗與專業,悶著頭議政難道不會對實行造成困難麼?”

  俱泰愣了︰“那該當如何?”

  殷胥動了動眉毛︰“你問我我問誰。我又不是神仙,縱觀古今,哪有沒弊端的制度,只能權衡漏洞大小,盡力平衡便是了。還是否記得當年科考時的題目,你答的也很好,但我為何選宋晏?他提出如今大鄴,制度重要,人也重要。制度再怎麼設立,也會因為人的逐利而有所傾斜,他認為應盡可能的規範人的職權,讓一件事情凌駕于可變動的制度與不停偏移的人之上。”

  俱泰道︰“他說的是什麼?”

  殷胥稍微抿了一點酒,看向下頭的熙熙攘攘︰“如今你還猜不出?”

  俱泰垂著頭拼命思考起來,聖人當年制科問這題,可謂心思深遠,他自己或許思考多年早對此有了些想法也還有些迷茫,而宋晏的回答或在一定程度上與他有契合。

  對……當年制科,聖人還開了一門……是什麼來著?

  俱泰猛地抬起頭︰“律法?”

  殷胥望了他一眼,嘴角扯出點笑意︰“當年最早,是我想推行詳細的律法,凌駕于世家之上,將其籠絡在法治之下。而如今,或許各部職權、朝廷制度為防人為的過度插手,也應該立法。但若是連朝廷都要被律法限制,那……”

  俱泰懵了,他聲音有點發抖,喧鬧的酒樓內,他看向殷胥,幾個字似乎不敢說出口一般︰“聖人的權職也要立于法中?”

  殷胥露出一點迷茫的神色︰“這想法似乎有些太過天方夜談,但從去年開始,元望開始整理高祖手札,其中有提到這一點。高祖未多說,但貫徹律法是我曾經還是王爺時也曾提出的。我……不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俱泰撐著桌子,站起了身道︰“前朝三省制,不就是也限定了聖人不可隨意詔令,需過三省批駁,但聖人登基以來,因為朝中權臣大量空職,不得不一手專權。若往後,當真有律法規定,聖人的詔令必須經過三省,否則絕不可實行,那麼再出現危機,也不會再有聖人一手攬權的事情發生了。這——真的好麼?”

  殷胥︰“我不知道。這是前人未曾有過的事情,好不好,能不能實行,都是在摸黑。更何況屆時,誰來制定律法?肯定不會是中書或聖人起草了。若朝廷也被律法規定,那誰來實行律法?台諫麼?律法是死的公文,若該隨著情況改動時又該如何?”

  俱泰撐著桌子,同樣一臉茫然,他們面對的是前頭多少年來沒有人提出過的問題。

  俱泰胳膊一軟,跌坐回去︰“您還問我,我如今一腦袋漿糊。先漢是實行、軍權和監察分開,如今倒是律法制定、實行和決策分開,但……那是詔令,和您說的不是一碼事兒。”

  殷胥看著對面俱泰竟一腦門子汗冒出來了,隱隱笑道︰“你倒是急起來了,此事沒個譜呢,只是隨意設立機構分權之事,你想做,或許我之後繼任的聖人也會想做。我只是覺得聖人畢竟能任命三省高官,實際上想總攬大權隨意治國也都是可以,設立新機構來和舊朝廷對抗也是能做到的,這太可怕了。”

  俱泰看著對面的殷胥,竟然擔憂的是身為皇帝,自己手中職權過大——

  殷胥道︰“我只是覺得當皇帝不用參加科考,不用各部磨練,甚至連張考卷都沒有,這事兒太不靠譜了。”

  俱泰此刻心里頭幾乎只有震撼二字。殷胥絲毫沒有為自己手攬大權而欣喜,為自己如今的功績而滿足,他思考的只是,如果大鄴換了別人當皇帝會如何?如果姓殷的下一代只出了無能之人又該如何?

  難道就只能等著民不聊生,改朝換代?

  還是說大鄴的官制,可以做到就算是聖人無能,也可毫不受影響的有序運行?

  他萬沒想到自己拉著他出來游玩一趟,本想是將大鄴的財政之權奪走,或許自己的才能也不會在六部受到太多的壓制。

  卻不料反讓他一段話說的啞口無言,滿心震撼。

  他忽然心里有一種預感。

  如同高祖立國,定下如今的官制,總算他身死不在,這套官制也是持續了百年,才在世家權重的不斷演化下暴露出了弊端。

  而或許,對于大鄴而言,另一個像高祖這樣的人出現了。

  殷胥望著窗外,好似在沉思,俱泰忍不住看他,卻不料他忽然驚喜開口︰“那是——洛陽也有賣糖葫蘆的麼?”

  俱泰︰“……聖人要買?”

  殷胥不動聲色,半晌語氣平靜道︰“有點想吃。”

  俱泰︰……果然還是沒弱冠的年紀啊。

  俱泰對著旁邊護衛道︰“就給他兩個銅板,千萬別多給,買一串插在最頂上的,沾灰少,去吧。”

  不一會兒護衛買了上來,旁邊跟著的親衛那叫一個小心,先摘了第一個吃了試毒,才把缺了第一個的遞給聖人。

  殷胥咬了一口,酸的皺眉頭︰“她以前不愛吃酸的。吃糖葫蘆只吃糖殼兒,果子讓給別人吃。不過我老喂她酸梅吃,她如今大抵也能吃點偏酸口的東西了。畢竟總吃甜的,容易壞牙。她阿公以前總給她買,如今……”

  他沒說下去,又咬了一口。

  俱泰這才反應過來,殷胥說的是崔季明。

  他心里頭頓時冒上幾分淒涼,畢竟他早幾年就知道殷胥與崔季明的關系,從當初她十三四歲去西域被人保護,到後來二人在東風鎮外久別重逢……

  如今已過去一年多,聖人仍念念不忘,不肯娶妻,幾乎就是跟勸他迎娶皇後的群臣撕破了臉。後來一是畢竟殷胥手握大權,群臣再煩就是找貶,二是反正殷胥長兄還活著,他又立佷子為儲,有了儲,群臣不得不閉口。

  只是,看他說話這麼自然,就跟崔季明還活著一般,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了吧。

  殷胥看著眼前俱泰感傷的眼神,這才恍然發現,怕是自己提了崔三,他不知崔三還活著,心中難受吧。

  殷胥心想︰……我管你的,她活著的事情,我才不會告訴你。

  他咬了一口山楂,行為有那麼點幼稚,舔了舔唇角,道︰“戶部加些職權的事情我會考慮,如今商賈盛行,朝廷也要配合民間發展,協助他們漸漸走上正軌,設定個邊框而不是什麼都插手。你行商多年對此有經驗,五日後我要見到你的文書。讓別人給你抄撰一遍,你那爛字我看不懂。”

  **

  崔季明如今才叫一個愁。

  她就想先把自己的五州地盤安頓好,類似于制定點什麼律法啊,招攬點佃農啊,發展一下這戰亂中快要崩潰的幾座大城。然而就在她想關著門玩城市建設游戲時,總有旁邊的人在不安生。

  以她所控制的黃河一線為界,同線上還有比她更弱小的橫野軍。

  往北的兩大藩鎮,都是武將或貧農出身,擁兵不少,但是基本沒啥家底,軍備和財富都是掠來的,跟暴發戶似的在北邊撒錢,也不知道撒到哪天日子過不下去了又要出來搞事。

  南邊的兩大藩鎮,則是鄭家和裴家。

  鄭家據關東,手底下有鄆州等幾座城,主將似乎是鄭湛的長子,還有一些從滎陽搬出來的鄭氏,基本上掌權的都是一家子人。鄭翼與鄭湛卻不在,听聞是去了南地。

  裴家據山東,地域最廣,富城卻不多,最主要的大城是兗州。棘手的是,裴家如今的主將居然是裴森,這麼個從西域跟夾尾巴狼似的跑回來的家伙,居然在裴家陰謀陽謀的混到今日。而最重要的是……裴森見過她。

  雖然都是四五年前了,那時候崔季明毛都沒長齊呢,但她覺得自個兒這張臉也算是有特色,裴森見了不可能認不出來。

  然而裴家合作的意思是,他們想先和魏軍聯手,弄掉蔫不拉幾耗家底的鄭家。

  當然崔季明可以把這種合作理解成裴家給自己找敢死隊,讓他們先干,裴家在後頭撿人頭。看魏軍要死在鄭家手里的時候,施舍兩口奶,給點聖光,讓他們繼續上。

  崔季明自己都蔫壞,還能理解不了裴家的套路麼?

  只是她也不能拒絕,因為她佔了濟州後,和鄭家有接壤了。

  裴家隨時也可以跟鄭家合作,倆關隴世家兩句詩詠上口了,指不定就不計前嫌先把她這個看起來就很好捏死的農民起義軍給弄了,然後兩家一起分河朔這片肥地。

  崔季明沒有能力對裴家說不。

  于是只能不情不願,粘粘糊糊的跟裴家見個面,先達成協議再說。

  兩軍要合作就合作,還非要聯姻這是干什麼。簡直就是非要造就一對婚後各種生活不和諧的夫妻,而後倆人婚後吵架指著對方鼻子罵︰“你個花錢如流水的嬌貴作娘們,讓你再傲,姓裴了不起滾回你家去!”

  “你個大字不識的口臭虱子怪,不就是有幾個兵麼,自個兒名字都不會寫臭文盲!”

  指不定倆人一吵,裴軍跟魏軍開戰都有了由頭。

  兩家決定在濟州會談,裴森帶了浩浩蕩蕩幾千兵來保護自己,甚至軍中還多了一隊紅馬車,顯然是把新娘都給拉來了怎麼樣都要逼婚。

  崔季明頭都大了,她前世三十沒結婚也沒被逼成這樣啊。她讓獨孤臧和張富十跟著趙弘敬去,自己稱病堅決不上場,只盼著那裴家六娘看見獨孤臧這張男主臉,或者是張富十這種接盤老實人,一開心隨便挑個就嫁了。

  張富十表示很理解崔季明︰“也是,季兄。誰都不願意趕鴨子上架似的隨便拉來一個娘們就成婚,人家長啥樣也不清楚呢。再說什麼世家女,就裴家那金貴的,來了咱們魏州,指不定天天抹眼淚,日日訴悲苦呢。”

  崔季明伏在床上不起來︰“唉,富十兄。我是覺得這裴森指名要跟我成婚,大大的不妥,你就先自稱是我,試探試探對方的反應,反正以後也見不著,不怕被戳穿。這婚你能拒絕就拒絕,只是我……咳咳咳病重實在去不了啊。”

  張富十這段時間也算是知道季將軍嘴里簡直就是一片突厥跑馬場,嘆了一口氣︰“趙弘敬說對方如果特意請你,你不去就不好。實在不行,我就自稱是你,反正咱倆也差不多,不像獨孤臧那小子一看就傲得要露餡。”

  崔季明︰……媽的誰給你差不多,我很有貴族氣質的好麼?我可是穩居長安美少年前三啊!

  張富十就這樣去了,崔季明趴在濟州這處大宅後院的床鋪上,跟湊湊摸摸過來的考蘭,用草紙炭筆玩你畫我猜。

  剛入夜,大宅前院宴初起。考蘭智商有限,連猜不中開始耍賴,跟她拳打腳踢鬧了一陣就開始犯困,蜷在一邊想小睡。听著他趴著睡得都要打呼哨了,崔季明估摸著這場鴻門宴也快結束,估摸也沒什麼大事發生,就算裴六娘真被撂在這兒了,她也不跟那女人多接觸就是了。

  卻不料就在她也累得要睡下的時候,忽然听著外頭一陣喧鬧,不知道誰喊起來︰“叫郎中來,叫郎中來!張富十受傷了!快點——”

  她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難道是裴森帶兵突擊?濟州那麼多魏軍,他也敢?!

  考蘭猛地驚醒,第一反應也是去摸刀,崔季明披上外衣奔出屋去,就看著張富十讓人扶著到側院去,身上衣物沁出血色,他還有意識,對崔季明道︰“不必擔心。”

  崔季明大驚︰“發生了什麼?!難道裴森的兵動手了?叫獨孤臧來,備軍!”

  張富十連忙擺手,苦笑道︰“不要緊,是刺客。”

  崔季明一驚,若不是讓張富十替他去,或許受傷的就是她了。

  呃……也許她遇見刺客也不會受傷。

  張富十吃力道︰“看場面,似乎是裴家六娘的情人。裴六娘是被強行綁來的濟州,那情人想要刺殺我、呃不對是季將軍,然後救走裴六娘。結果被人誅殺在了當場。我不要緊,腰上的傷,只是疼,不傷性命。”

  崔季明搭把手將他扶進屋內,心道︰這男寵無數的小寡婦,居然還背負一身愛恨情仇?

第219章 218.0218.@

  崔季明是不會去露臉的。

  裴森估計不知道受傷的並不是真的季子介,他怕是也覺得這事兒鬧的不太好看。

  但裴家畢竟是傲,他們肯定不會對著趙弘敬這種末流世家和魏軍這樣的農民起義軍低頭,只是緊隨著張富十被送回來,裝模作樣的讓人包了禮來,面都沒露權當道歉。

  崔季明看著閃瞎眼的一盒金條,沒說話,放在了張富十床頭。

  張富十這種平日也不太會為了金銀低頭的人,看見整一盒金條,也覺得自己一刀賺的真不少,照這樣價碼,他願意挨十刀。

  崔季明披上外衣,借了一頂寬檐皮帽,朝前廳走去。

  濟州這處宅子,是以前舊貴族修建,雖然多處外院有破損,卻仍然保留有大半的樓台亭閣,崔季明拿刀踏上樓台,前院空場上舉辦的宴會,火盆還在燃燒,突發變故飯食都未撤去,不少人還留在場上。

  崔季明站在側面二層的樓台上往下看去,只看著幾張桌案被掀翻,矮木台上還有大團的血液,一個紅衣裳的女子似乎正跪在其中。

  她一眼在圍繞那紅裳女子的人群中,看見了裴森。

  四五年過去,人模狗樣起來了啊。

  當年裴森裹在一身破舊的刺史青衫內,胡子拉碴陪著笑,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的腌事兒暴露,一旦戰爭爆發,卷著鋪蓋跑得比誰都快。

  如今道貌岸然,須發油光可鑒,端得像是山上修煉三十年只喝礦泉水的老道士,手指一拈胡須淡然如菊一笑,好似天底下人都沒他高風亮節似的。

  可惜多年卑躬屈膝習慣了,他還是有點駝背的痕跡。

  牛逼啊裴森。

  崔季明倚在二樓冷笑。

  旁邊人稍微散開了一些,裴森蹲下去,似乎對那個紅衣女子說些什麼。崔季明可算是能看清了那位裴六娘。她垂著眼楮,嘴唇緊抿一言不發,懷里抱著個戴抹額的黑衣男子,那青年脖子上全是血污,身中數十刀,上半身被她抱在懷中,二人身下一片血泊。

  崔季明也幻想過那位男寵無數的小寡婦到底長什麼樣,卻令她意外的長了一張看起來天真無邪的面容,臉頰微圓,年紀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上下。

  裴森道︰“我可沒有要對你的男人們動手,迥郎跟來,反倒破壞了跟魏軍這場合作,我沒有怪罪你就不錯了,你倒是跟我擺臉色了。裴玉緋,你阿耶可是也同意過此事的,怪不得我啊。怪就怪裴敬羽寧願選不知道誰的種的男兒,也不願選你這個沒少給他丟臉的親生閨女。”

  裴玉緋垂眼不言,她懷里的男子還留著溫度,她手指擦過男子鼻梁,停在那抹額上,似乎頗為痴迷。

  裴森提袍蹲著,道︰“行了。迥郎也不是你養的唯一的男人,你也別在這兒裝了。你阿耶不肯讓你死,我也不舍得你死。你見過那姓季的了,雖然出身鄉野村夫,也不是什麼多不可理喻的人,你的嫁妝都帶來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你了。畢竟只要鄭家先倒了……你知道回到裴家的唯一辦法的。你那院子里幾個面首,沒人會動,你要是回來——”

  裴玉緋冷笑了一下,緩緩啟唇道︰“我知道了。”

  裴森還想再說,裴玉緋道︰“沒得選,我會嫁。怕是魏軍以此為由,不肯要我。”

  裴森手在她肩上扶了一下,笑道︰“魏軍沒有這個膽子拒絕裴家。”

  裴玉緋︰“我只求迥郎的尸體給我。我親自叫人掩埋。”

  她心知,若是裴森拿走,指不定往他面上吐兩口唾沫扔在哪塊野地里了。

  就像沒人瞧得起她似的,也沒人願意瞧得起迥郎。

  裴森挑眉,緩緩起身︰“那你要去問你的夫君。他因此而受傷,又知道這是你的情人,留不留迥郎全尸,是要他做主的。”

  他說罷道︰“明日我會與季子介細聊聯手的事情,你如今應該去內院,好好向他道歉。”

  裴玉緋面上如死了一樣的神色。

  她沒有點頭,沒有說話,緩緩的站起身來,朝內院走去。她身邊似乎連個隨行的下人也沒有,形單影只的往內院走,剛剛在前頭宴上,張富十沒能推拒掉這門婚事,里頭的衛兵不好攔裴玉緋,只得將她安頓進內院去。

  裴森站起來,隨著他的護衛擺了擺手,一行人離開了,沒人管,迥郎的尸體就這麼躺在原地。

  崔季明倒是覺得有些懷疑了。

  這裴家難道還缺閨女麼?她在長安時只見過裴祁幾面,和裴家其他少年少女並不算熟絡,但這一代能成婚的女孩兒也最起碼有七八個,為何偏送個裴六娘來?

  而且這裴玉緋看起來似乎並不簡單,裴森說她若是想回來,須得如何如何,怕是想讓裴玉緋把魏軍的消息遞出去?而裴玉緋一個女孩兒,居然連個下人都不敢給她留,強綁過來,她再倔,至于如此麼?

  崔季明掃了一眼地上青年的尸體,看著裴玉緋寬袖紅衣的身影蕩進內院,她瞥了裴森一眼,也快步走進內院。

  崔季明皺著眉頭,朝內院走去。

  裴玉緋身上的血跡已經干涸,一位衛兵引她去側院休息,她執意要見季將軍當面賠罪,那衛兵面露難色,可裴玉緋泫然若泣,直言說要向自己未來的夫君解釋道歉,那衛兵一個個都是沒跟女人說過幾句話的小年輕,一看她掉眼淚就慌了,硬著頭皮領她去了。

  裴玉緋衣袖拭眼角,跟在衛兵後頭朝內院去走,卻不料那衛兵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張嘴半天沒說出話,點頭轉了轉身便走了。

  裴玉緋抬臉,眼前是個身量瘦長面容精致的混血男子,帶著寬檐帽穿著布衣,手中提一把橫刀,開口道︰“裴娘子要見季將軍麼?這邊走。”

  崔季明走在前頭,領她通過幾道門,進入院內,推開門道︰“進來。”

  張富十剛被包扎完傷口,正躺在床上,看著崔季明竟然領著那裴家女進來,他驚愕的看了崔季明一眼,連忙把被子蓋好,僵在床上不知道如何開口。

  崔季明︰……瞧那沒見過女人的緊張樣。

  崔季明合上了門,站在屋內。

  裴玉緋輕輕福身行禮,道︰“害這位郎君受傷,是妾對不住。在這里先向郎君賠禮了。”她說罷站直身子,張富十不斷朝崔季明打眼色,不知道話該怎麼接。

  崔季明挑挑眉毛,就當沒接收到眼神。

  卻不料裴玉緋竟轉回身來,朝崔季明躬身行大禮,道︰“妾見過季將軍。”

  崔季明一驚,眯了眯眼沒開口,裴玉緋抬起臉來,慘淡的笑了︰“我不可能不了解自己要嫁的男人就來。那是不要命。”

  崔季明將刀抱在懷中,朝她邁了一步,裴玉緋身材嬌小,崔季明低頭惡劣的笑了一下︰“我也不可能不了解別人強塞過來的女人。那是不要腦子。”

  裴玉緋直起身子︰“季將軍對外的消息確實是少,只是我也不是後宅內女人。能到手的消息不過是說年紀不到弱冠,有胡人血統,貧農出身罷了。一看這位郎君,我想著要不是自己的消息出錯,要不然就是季將軍不肯露面。果然。”

  崔季明冷笑︰“這麼有本事,怎麼就被綁來聯姻了。”

  裴玉緋仰頭直視她,縴細的脖頸還沾著血跡,挺得筆直,回以冷笑︰“因為我輸了一場爭斗。我求季將軍娶我,我既然嫁人,便是潑出去的水,不再是裴家女,而是季氏妻。”

  崔季明死死盯了她一會兒,轉頭對張富十笑道︰“你歇下吧,過幾日與裴森會談,怕是還要你出面。”

  張富十訥訥點頭,崔季明一把拽住裴玉緋的手腕,將她拖出門去。

  裴玉緋穿著紅色長裙,踉踉蹌蹌,她不小心掉了一只鞋,想回頭去撿,崔季明對她可沒有那麼好的態度,等也不等就拽著她走。這女人繡鞋下有時興的木跟,深一腳淺一腳,她竟然干脆甩掉了自己另一只鞋,穿著襪子,提著裙子小跑跟上他的步子,甩手道︰“不用拽我,我自己會走路。我沒地方可去的!”

  崔季明松開手,瞧了她一眼。

  這要是個言情文,她就是那種自私自利冷面少年將軍,這裴玉緋的做派就要是那種自尊自強跟外面妖艷賤貨不一樣的貌美女主了。

  然而崔季明只是長得像男主而已。

  崔季明踏入自己的屋內,裴玉緋光著腳走進來,她合上門。

  崔季明抱刀倚著門道︰“我能猜得到你會說什麼,不外乎是想要全力幫助我,讓我滅了裴家。一,我是不會信你會幫我一個外人。你在這里,就算我滅了裴軍,你也不過是個鄉野村夫的妻。而你若是幫助裴家里應外合,回去就還是裴家女,只不過又多嫁了一次人罷。”

  崔季明笑了︰“二,永王妃,你以為我不知道永王是如何死的麼?還是你覺得我這個鄉野村夫就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憑著手里一群民兵就能站在河朔了?”

  裴玉緋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找個軟凳坐下︰“你不會明白的,我若只是裴家一個待嫁女,我自然沒有在這里和你談條件的能力,裴家也會願意接我回去。然而裴家早就容不下我,我虛偽的阿耶不肯殺我這個曾經最‘疼愛’的女兒,所以才出了這個法子。若你是個暴力的武夫,我死在這兒他怕是比誰都高興。”

  裴玉緋解開自己腰帶,脫去外裙,崔季明瞪眼。

  她難道還想脫光了撲上來?!

  這年頭崔季明還沒遇見這種套路的妹子啊!

  她也只是脫去外裙,姿態優雅的坐在軟凳上,眼底卻是冷靜到泛著寒光︰“季將軍覺得我是蛇蠍。但這年頭蛇蠍多得是,與蛇蠍為伍是沒法避免的,總比與蛇蠍為敵要好。我若說我曾在裴家擁有過幾萬兵力,曾經在朝廷軍叛亂之後,自佔齊、淄、青三城,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胡扯?”

  崔季明盯向她︰“口說無憑。”

  裴玉緋︰“我確實有十幾面首,只是他們也不是隨隨便便憑著臉就到我身邊來的。當年裴家與鄭家反攻鄆州,想要誅殺一個姓李的,卻不料他逃了,我隨即回齊、淄、青三州用自己的人脈和兵將佔城,裴森當時擁泗水、新泰,我勢力比他強,想要誅殺他的兵馬,卻不料裴森聯合我長兄……”

  崔季明听著裴玉緋居然就這麼坐著簡單說來,听得心頭越來越震驚。

  她是不了解裴六娘的,只是曾听聞過裴家年輕一代,除了裴祁以外,另有一女頗有手段。

  听裴玉緋的說法,顯然是她阿耶裴敬羽听聞她居然敢擁兵自立,逼迫她將權勢交予裴森,裴玉緋厭惡裴森,二人早有嫌隙,她不肯,反想獨佔裴家在山東的勢力。裴敬羽那時剛剛離開朝廷,他怕是一直覺得女兒是外人,替他做事可以,自己要佔權就太過分了。裴家幾位男子,包括與她幼時關系不錯的裴祁一同聯手,父親逼壓,長兄暗算,半年前終是奪回齊、淄、青三州,將她軟禁回了兗州。

  這回裴家可算是松了口氣,把自家這個孽障給解決了。

  裴玉緋乃是裴敬羽親生,他面上不舍得殺她,想讓這名聲敗壞的女兒病死算了。

  裴森卻出了此計。

  裴家有本事里應外合的女兒,怕是只有裴六娘了。裴森以她成事後歸來賜予她一座城為誘餌,想讓她說服魏軍先聯手對付鄭家,而後再命她配合裴家把魏軍搞垮。裴玉緋心里看透了裴家對她這個女兒的態度,惡心透頂,同樣的事兒做過一回,她不肯再做第二回。

  她更是門兒清裴家不可能再把她接回去了,屆時一句死在動亂中便能將她棄如敝履。

  裴森便將她強綁來了濟州,想著這嬌生慣養的裴六娘,被扔到滿是鄉野村夫的兵營中,嫁給一個貧農出身的武夫,日子過的怕是不會好,她肯定巴不得早早回到裴家,一定能受他掌控。

  卻不料一是他小瞧了裴玉緋心中的恨意,二是裴玉緋早早勸走的迥郎居然跟來,為了破壞婚事暗殺季子介。

  裴玉緋敘述了大半,抬頭瞧向崔季明︰“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若是聰明,該跟我合作。我可以幫你拿到濟、淄、青三州,如何?”

  崔季明︰“我不信你。更何況想要拿這三城,不能是現在,只能是先和你們裴家把鄭軍弄倒了再說。那麼,你想要什麼?”

  裴玉緋一只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笑了起來,好似磨牙吮血,目光如同燃著火一般︰“我要裴家的男人跪在我膝下磕頭!我要他們看著自己的妻妾慘死眼前,我要他們這些男人也去浸豬籠!我求的是姓裴的男人的性命!”

  崔季明震了一下,裴玉緋往後仰在矮凳後的牆上,似瘋似狂又好似理智到極點般大笑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在想什麼。是,我跟男人不清不楚,我各種不守婦道,哈!多少男人私德不佳卻仍然能立于朝堂之上!我找的男人不及他們蓄養歌妓的零頭,卻因此我就是他們眼中最卑劣的女人!我比裴祁差什麼!我比裴森差什麼!就差一根硬起來不如蒜臼子的玩意兒?!”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麼表情,她來到這里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听正兒八經的古代女人說出這種話。

  裴家這女人到底是經歷了多少,才能激出這種想法來——

  裴玉緋笑著瞧他︰“所以說有用的壞人,和無能的好人,你作為將領,想要哪個?”

  崔季明只覺得……

  她遇見了真正意義上的女強人。

  可是她也沒把啊,她選擇某個遠在天邊的有用老實男人。

  崔季明道︰“我不會娶你。”

  裴玉緋起身︰“怎麼著,你是覺得更想找個以前沒經過人事的老實女人?別傻了,你可以試試,反正我就在這里了。”

  她說著起身,扯著自己腰帶靠近崔季明︰“按理說,若是跟你談條件,我是不願做出還要脫衣服的事兒來。但你怕是不肯信我吧,我若是你的妻,不再是裴家女,或許你會信我更多一點?”

  崔季明浪了十幾年,頭一回讓一個女人嚇到,她扶著門就往旁邊撤︰“你再過來,我就動粗了!”

  裴玉緋解開中間那層紅裙,露出齊胸的底裙來,笑道︰“說的跟我逼你似的,都年紀不小了,這種事兒還不是你情我願。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看見女人就知道往後躲?”

  崔季明︰……臥槽你簡直就是個病嬌,我怕你啊!

  崔季明真怕這妹子是那種扯褲子掏襠的類型,往後又退了一步道︰“此事我會考慮。”

  裴玉緋笑︰“好,那你可否給我那情人留個全尸,我想去葬了他。”

  崔季明猛點頭︰“借你把鏟子,給你塊地的事兒。”

  裴玉緋看她這反應,竟猛地前進一步,咧嘴︰“你是個雛兒?”

  崔季明︰我草草草什麼叫一山更比一山高我特麼調戲九妹那麼多年如今居然被別的妹子調戲了?!

  她往後又退了一步,差點撞倒銅燈,一個在屋內被子里偷听半天的人終于忍不住了,猛地掀開被子,拔刀從床上竄下來怒道︰“你個臭娘們!離我三郎遠一點!”

  崔季明一把扶住銅燈,就看著考蘭拔刀跳腳怒瞪向裴玉緋,裴玉緋驚了一下,轉過眼去蹙著細眉道︰“你還有個暖床的啊……等等、是……男子?”

  崔季明端著燈,僵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咱倆都有養男寵的共同愛好。”

  裴玉緋驚愕︰“裴祁也就算了,鄉野武將也流行斷袖?這年頭長得好看的男人都跑去跟男人好了麼?”

  崔季明︰等等!……臥槽感覺不經意間知道了大八卦啊!

第220章 218.0218.@

  裴玉緋走出去後。

  崔季明簡直要抱著考蘭寶寶瑟瑟發抖了。

  她道︰“你看沒看見剛剛那女人!簡直就是瘋瘋癲癲的啊……說脫衣服就脫衣服,我多少年沒見過這種流氓了!我覺得她下一秒都能扯掉我褲子啊!哦……不過你也是說脫就脫的類型。”

  考蘭簡直頭一次覺得自己形象光輝偉大,坐在床沿上攬著崔季明,昂起下巴︰“放心,我不會讓那個女人靠近你一步的!以後我就每天守在三郎床里!”

  崔季明︰“……等等你只是想爬我的床吧!”

  考蘭小身板,攬著她居然還自認為他很偉岸了,不肯撒手道︰“你真要留她?我覺得她有點不好控制,她顯然頗有野心,也不會信任任何一人。”

  崔季明︰“我也在考慮,主要是我不能弄死她,也退不回去,裴家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讓人太火大,我還沒有辦法。不過如果她能弄下濟、淄、青三州……就能打破如今的僵局了。只是不知道她的深淺,她剛剛提及那些面首,我怕的是……那些面首並不是她養著玩的男人,而是招攬的能人異士。不知道她如今淪落到咱們大老粗魏軍來,除了那死了的侍衛以外,還會不會有別人來。”

  考蘭吹枕邊風道︰“你最好把她關起來!否則她要是去勾搭你的將士,你指不定就要被坑。軍營里不能留女人,也是有原因的!”

  崔季明斜眼。

  考蘭︰“你還斜眼?你覺得你自己像女人麼?”

  崔季明悲哀的往里轉了轉頭,推開他︰“是是是。等我回去了,指不定阿九都要嫌棄我了,都怪這他娘的世道,不怪我。”

  考蘭挑眉看她︰“哎喲考慮到這位九爺當年可是願意屈居人下的,你長出毛褲一樣的腿毛他估計都不會嫌棄你。”

  崔季明假哭兩聲,听見這話也是一噎,放下擋著眼楮的手來︰“我有點想他。”

  考蘭肩膀哆嗦了一下,回頭,面上盡力平靜︰“這真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話。”

  崔季明平躺在床上︰“太忙了,不敢想。男孩子十六七歲還會長個吧,他有……十八了啊。我心里都慌了,覺得打仗的日子沒頭似的,要是他們磋磨下去,難道我也跟著磋磨,一年多我都要受不了了,再來個兩三年,非要我的命不可。”

  考蘭側臉。崔季明大多數話還是會跟他說,是他一開始執意要扮演傾听的角色,央她跟他多說。如今崔季明習慣跟他說這些了,他心里又難受了。

  考蘭︰“你要是打仗,本來就會常常見不著他。那能有什麼辦法。”

  崔季明嘆了一口氣︰“是啊……雖然我這兒也能知道些皇帝的消息,知道他搬到了洛陽,知道科考加六部考,知道如今大鄴很好……但就跟那個人不是他似的。我實在沒法把別人口中的聖人,跟他聯系在一起。”

  崔季明兩手在臉上薅了一把,悶聲道︰“你說我要是偷偷跑到洛陽去,會不會出事啊。”

  考蘭沉默了一下,斜眼道︰“會不會出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魏軍繃在黃河兩岸,看著兵多,說玩完也就是玩完。你自己都說要做大事,還滿腦子這種胡思亂想。”

  崔季明笑了兩聲︰“我胡說呢,還真能跑去,命不要了?要是這樣想,當初出了事兒我就該窩回長安去!”

  她從床上起身,摸了考蘭腦袋一把,道︰“我再去監督一下衛兵,讓他們盯著點裴森。你往常這時候不要加餐麼?濟州這府內有廚子,你去說罷。”

  考蘭一副吃不下的樣子,翻回了床上甩掉鞋子︰“不吃了,我睡了。”

  崔季明也沒想太多,走了出去。

  外頭宅子後院,兩個衛兵抬著尸體放在草地上,看向裴玉緋,道︰“夫人,要不還是讓我們來挖吧。”

  裴玉緋笑了笑︰“不必,我做事兒不愛人插手。你們季將軍估計是叫你們來看著我的吧,那你們站遠一點。”

  兩個衛兵的確是被崔季明囑咐過,不許讓裴玉緋隨意動作,二人只得退遠了幾步。

  裴玉緋將寬袖卷起費力的挖著後院的土地,院內圍牆邊掛有幾個燈籠,隱隱照亮了她的側臉,對一個少女來說,挖這樣一個坑實在是太費力,可裴玉緋從小就有一股不正常的狠倔,她就能這麼悶頭挖,兩手磨出血泡也無所謂。

  按理說她這樣一個嬌生慣養長大的閨女,該是脾氣柔軟,但她也不知道是慣出來還是管出來的,從小就絕不願低別人一頭,比過家中同輩娘子也就罷了,還要比裴家的郎君都要優秀才滿足。

  結果裴家慣常早婚,十三四歲時就給她許了瑯琊王氏的一少年。彼時她居于山西蒲州本家。

  那少年與她見過幾面,長她四歲,雖是嫡子,卻金玉在外敗絮其中,十幾歲就一群狐朋狗友混跡。裴玉緋與他幾次會面,瑯琊王氏明明早不如太原王氏,她未婚夫卻扔趾高氣昂。

  個別世家之間早婚制的盛行,也使得那時候男男女女十一二歲成婚者極多,他們開竅極早,十四五歲時與各家男女同玩同睡,家中長輩縱然想管,但自先漢就因為早婚制而宮廷淫糜,幾百年這點遺風倒是學下來,誰也管不住了。

  裴玉緋就是在那種境況下,被未婚夫帶入圈子,十幾歲時被壓根沒見過面的聚會上的其他世家少年所強佔。這事兒本來就跟她未婚夫有關,那王氏少年知曉後居然翻臉,說不願娶裴玉緋了。強佔了她的少年這才露面,與裴家說願意娶裴玉緋,只可惜他娶過妻,只是妻十幾歲便病故了,勉強願意再娶了裴玉緋。

  裴玉緋這會兒才覺出來,自己是被套路了。

  估摸著這幫人渣世家少年,就是這樣互相消化解決自己不喜歡的未婚妻。

  她要是真嫁了,估摸往後十幾年都是浸在這種圈子里。

  裴玉緋誓死不嫁,裴敬羽在朝堂上位置已經頗高,有她這樣一個女兒,氣得要死,不願讓她丟臉再呆在家中。裴玉緋卻幫其父獻計,出手誣陷,解決了朝堂上的政敵。這時候裴敬羽才覺得這個詩書和裴祁不分上下、心狠手辣的女兒留在家中,或許還有些用。

  裴玉緋不能像裴祁那樣入國子監,便私下為裴敬羽謀事,沾了不少不好交給外人做的腌事兒,也掌握了她阿耶一手的機密。

  裴敬羽那時候覺得反正是他女兒,應該不要緊。卻不料一年後,有人傳出裴玉緋買了個貌美侍衛,與侍衛迥郎苟合,裴敬羽大怒,以家法懲治裴玉緋,將她關入黑屋。

  最後裴玉緋還是憑借著緊緊攥在手里的裴家事務,與暴怒的裴敬羽達成和解。

  她盡心盡力做事,裴敬羽不許再管她養男人。

  裴玉緋生母早逝,如今的是繼母。繼母不苛待她,也不護著她,裴敬羽人前是朝堂上的謙謙君子,實則脾氣暴怒。裴玉緋更倔,二人鬧翻的那段時間,被家法抽得昏死過去,也絕不喊一個疼字;家中將她關在柴房,只要她認罪便給她飯食,她就是餓到嘬柴桿,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與迥郎是有錯。

  她估計是裴敬羽這輩子遇見過最棘手的硬茬子。

  十幾歲的姑娘,對自己更狠。曾經裴敬羽眼看著管不住她,就是要整治她的臭脾氣,將餓了幾日的她從柴房帶出來,她不肯叫裴敬羽一聲阿耶,裴敬羽氣得將本來送給她的飯食倒在地上,裴玉緋就是蹲在地上用手撿飯吃,也不肯叫他一聲,求他一句。

  後來還是由于裴祁與裴玉緋以前關系不錯,幫了她一點忙。裴玉緋知曉他斷袖一事,他當年又不受寵,或引得裴玉緋同情,沒少幫他隱瞞或行事。裴祁伸出援手求了情,裴玉緋告訴他當年萬貴妃殺九皇子胥反被捏住把柄的消息,當還了這個情。

  裴敬羽不是沒想過弄死那迥郎,可他有點怵裴玉緋這種不要命。

  後來,事實也證明了他沒有弄死迥郎,是多麼正確的選擇。

  她繼母見她養面首,整日與男子嬉笑,讓自家丫鬟去和她面首通奸,有意讓她發現。裴玉緋不說什麼,給了丫鬟和面首一筆錢,讓他們滾出去府去,幾日後,繼母發現自己床下居然有個被扒光被五花大綁的男子,那男子的衣物則都藏在了繼母衣櫃中,她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來繼母房內抓奸了。

  就算裴敬羽知道這是裴玉緋的睚眥必報,也氣的半死,她繼母也又驚又氣,府內流言不止,三天兩頭她衣櫃、床下就有男子褻褲鞋子,氣的發了急病,沒丟了命卻丟了神志,瘋瘋癲癲被關進了小院。

  裴敬羽真覺得這女兒就是老天爺給他們裴家的降頭,這些事情對于他的名聲影響太大,他死死瞞住,以至于長安城居然沒幾個人知曉這裴六娘。

  裴玉緋在繼母瘋了沒幾日就以去行歸于周辦事為由,離開了本家。

  她途徑山東,以詠詩為由,在洛陽牡丹花季大辦世家少男少女之間的聚會。聚會請帖上以艷詩為暗示,邀請的又都是當年那一圈亂七八糟的男女,各個都帶著歌妓男寵來了。裴玉緋只帶了迥郎一個人,飲到一半,到少年少女們開始準備用五石散的時候,提前說不適退了。

  而就在她前腳剛走過沒多久,王氏少年和當年強佔她的世家子,好似酒中早就被下了過量的五石散,開始在場上語無倫次脫起衣裳,而後側院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群男寵,就在眾人面前,輪番摁著把這兩個世家少年給輪了。

  傳言當時場面大亂,有人想攔,那些男寵卻好似會武,撥開旁人,將瑯琊王氏那個娶了別家妻的少年,干到痛哭流涕求饒。

  裴玉緋在山東到建康奔走這段時間,卻發現她阿耶似乎想要扶持裴祁來打壓她,也更多的讓裴祁與行歸于周聯系,再加上裴祁明明當年學識差她一頭,卻因為能入國子監,沒兩年考出了狀元名頭來,更是鵬程千里。

  她再怎麼有能力,與男子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也顯露出來。

  再加上裴森從西域歸來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裴家太缺人,連這麼個被逐出家的老男人也開始扶搖直上了,裴玉緋無奈,看出行歸于周想要控制兆來沖擊朝廷的念頭,主動請纓,要嫁給兆,想要借此權勢更進一步。

  卻不料殷胥反應如此迅速,兆還沒能領軍,萬貴妃先被反咬一口,永王變成了庶民,她棋差一招,撈了一場空。

  唯一能慶幸的就是,兆雖然在脾氣暴躁上有些裴敬羽的影子,但天性不壞,也算頗有擔當,幾個月間對她很好。她最終沒能找到兆的尸體,只能盼著是他命大,自己也未算手上沾血,沒殺了對她有恩之人。

  再到後來,她看出言玉與李治平的對立關系,幫助言玉游說各家,率先派遣裴家勢力出兵鄆州後,收編俘虜搜刮軍備,退擁三州自立一軍,一時權勢可算是她十幾年來的頂峰。

  然而她畢竟還是姓裴,還是個女人,她只要是還依靠著這個世家,就一輩子不可能離開她父親、長兄的控制。向裴祁求助被反咬一口,明明也是裴家自己的勢力,裴敬羽反出兵出權幫助裴森來攻打她。

  一時從頂點至此,她這輩子也算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了。

  她一條命沒丟掉,卻沒想到某個傻子會千里迢迢來送死。

  迥郎跟了她好幾年,裴玉緋有點離不開他,卻不肯承認自己軟弱。她也說不上來對迥郎到底是有沒有情,不過就算是養個小貓小狗幾年也總有感情了吧。

  她在三州戰敗,第一件事就是給迥郎一筆錢,讓他先逃,娶妻也罷從軍也罷,就是絕不要再回來找她。

  誰能料到,她從淄州被押回兗州,又從兗州被送到魏軍逼嫁,迥郎怕是跟了幾個月都沒有露面,最後卻持劍跳出來,與她對視一眼,連句話未來得及說,便是訣別了。

  裴玉緋一直知道他腦子一根筋,不懂一點政治,不會幾句情話,只知道死死跟著她,指哪兒打哪兒。沒想到他連這點審時度勢的能力都沒有,白白讓她對著說了幾年的秘密與真心話,學不出一點她的精明來。

  遠處兩個衛兵看著幾個時辰過去,裴玉緋半個身子都站在了坑里,握著鐵鍬的兩掌心滿是磨破的血痕,她終于挖完了,從坑內爬出來,一身紅裙髒兮兮。

  雖听傳言知曉這死了的青年是裴家女的情人,看著她跪在那青年身邊,低頭吻了吻他,兩個衛兵還是滿心不舒服的別開了眼。

  裴玉緋將迥郎的身體拖入坑中,一鏟土倒入坑內,迥郎滿是血污的面上落滿塵土,她喃喃道︰“幾次轉手嫁人,不得善終。”

  “今日穿了紅裳,你看了我一眼,便當我嫁你一回了。”

  裴森是帶著一狀文書,上寫有崔季明的船隊願從大鄴采買後,幫他運至淄州;裴軍絕不會先攻打魏軍五州;二人聯手出兵至鄆州,魏軍負責水軍部隊……等等條例,他算是滿意得走了,臨行前還一副都是男人的模樣,拍了拍張富十︰“六娘雖然嫁過人,可樣貌也算是不錯,你好好管她,她必定服服帖帖。”

  張富十憋紅了臉,辛苦的點了點頭。

  而就在裴森前腳一走,濟州河岸,卻有人發現了形跡可疑之人,那人拿一塊白玉為信物,說是要去魏州給季將軍送信。畢竟之前陸雙也出入軍營,魏軍之中默認了季將軍有些江湖勢力的傳聞,也不好攔,將那人送來了濟州。

  按規矩,先把那玉佩呈給了崔季明。

  崔季明想著陸雙肯定不會這樣,而那玉佩和殷胥曾經給過她的北機玉佩,幾乎一模一樣,她心頭一驚,連忙讓衛兵把人帶來。

  帶到眼前一看,人高馬大的漢子,眉毛粗疏,肩背卻縮著,好似多少年沒抬頭看過人。有點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崔季明命人退下合上門,那漢子才對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奴是御前伺候的王祿,奉聖人之命,給崔、季將軍來送信。”

  崔季明騰地一下從榻上起身,她心心念念了幾天是否要一場夜奔去洛陽見他一面,卻不料他或許也心有所想,寄來了信!

  她驚喜道︰“信呢?”

  王祿掏出來,崔季明咳了咳,客氣道︰“一路可辛苦,我讓人安排公公去休息,對外可千萬不要暴露身份。您最好也別走動,這濟州指不定有人能看出來您是宮內來的。”

  王祿點頭,這就跟殷胥拆封信大張旗鼓張燈結彩誰也不許在屋里似的,崔季明顯然也是想讓他先退下。

  屋內一個人都不在,崔季明捏著信紙,緊張的原地一陣亂蹦,這才躺倒在榻上,拆開了信。

  “不許與任何人成婚!”

  “假的也不成!女的也不成!”

  崔季明大笑,捧著信紙,只感覺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滾進了鬢發里消失了。

第221章 218.0218.@

  崔季明沒想著自己會如此丟臉,使勁兒吸了吸鼻子,笑著翻過身,將信紙放在榻上,托腮往後看。

  他居然也學會了訴苦,恨不得行行控訴自己的苦日子,崔季明知道他既然說,就不會是假的,或許他這些日子一直很累。畢竟已經是聖人,他無處可以與人說,才來跟她撒嬌罷。

  簡直就是小拇指踢到櫃角強裝著無事進屋抱著媳婦埋頭大哭的感覺。

  崔季明托著臉頰,眼淚竟打起轉來。

  什麼啊,幾句話有什麼好哭的啊!都怪九妹說話太會賣乖!她是讓他的少男心傳染了!

  崔季明抿著嘴笑,揉了揉眼楮再往下看。

  原來不只是她有跨越幾百里夜奔洛陽的沖動,他也想過這樣奮不顧身來見她啊。

  字句不多,短短幾行。

  他就是想見她啊。

  不論外人如何說男女之情總有消淡的時候,說什麼時間久了自然就變了質,但她好似覺得這一天,這份心情永不能被改變。

  只是翻過去,好似某人又加上了一句。

  “日日思君不見君,形容憔悴非昔悅。”

  喂!他以為她不知道後一句是“蓬鬢衰顏不復妝”麼?

  這是要說自己年老色衰了麼?難道九妹以為他們倆在一起,還能是因為她看上他那張臉?那還不如她對鏡自戀呢!

  她笑起來,好似能理解殷胥收到她的信時的心情,是不是他也會這麼激動,在宮內反反復復的將那幾行字來回地掃,連一勾一撇的變化都不肯放過。

  崔季明小心翼翼將信疊起來,她本來想貼身放著,又怕練武時自己出汗,將信紙弄濕了,想要放在衣服夾層里又怕掉出來。實際上她該燒了,不該留著。

  但崔季明實在是不舍得,她看了兩眼,命人叫王祿來。

  王祿進了屋,崔季明合上門,搓了搓手︰“他最近如何?瘦了麼,長了多高?你是平日在他身前伺候的麼?快跟我多說說——”

  王祿是個特老實的,看了一眼崔季明,居然先氣呼呼的問︰“將軍難道真的要娶裴家女。”

  崔季明大笑︰“他生氣了?”

  王祿道︰“非常生氣!”你怎麼能對聖人始亂終棄呢!要是你敢讓聖人傷心,我先捅你一刀!

  崔季明笑著坐在榻邊︰“小氣,就表面上成婚,說的跟我還真能把裴家女怎麼著似的。我都跟他說過了,心里就他一人,怎麼還不信麼?”

  王祿︰“……信不信是一碼事,跟別人成婚就是另一碼事了。”

  崔季明︰我怎麼覺得眼前這黃門是來替閨女質問渣男的老媽子?

  崔季明耐心解釋道︰“他在信中與我說了,裴森都已經走了,我不會跟裴家女大辦,但估計外頭已經有傳言說她和季子介成婚了。等過幾個月,或許我會想法子解決了這個已婚的身份,你可以回去與他說。”

  王祿心里那叫一個不爽,直接把崔季明和人渣畫上了等號。果然四處留情的世家子,就算是對九五至尊聖人得手了,也不會知道專情的!

  崔季明心里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再問,王祿就答得有那麼點敷衍。

  崔季明︰“他身子一貫不好,有沒有又病了?”

  王祿有意說的嚴重,誰讓眼前這個浪子從來不知道擔憂他們家聖人!他道︰“你不知道聖人的頭風病非常嚴重了麼?你死後他吐血好幾次,如今還沒有弱冠,便多了不少白發!每日操勞,幾乎就沒好好休息過,犯起頭痛來難受的都站不起來!還有——”

  話才說到一半,卻看著崔季明面色大變。

  崔季明驚道︰“他當真如此?!為何在信中只字不提!我如今不在,他就這麼折騰自己?!”

  王祿這才心里舒服一點,崔季明也不算是太沒良心。他道︰“最近境況稍微好了一些,可還是病倒過一次。”

  他這樣說著,崔季明恐慌的神情卻一點都沒有少。

  她還記得自己當初差點溺水後見到的前世的殷胥,他和王祿描述的十分相似。二十五歲鬢角卻又不少白發,似乎被極其痛苦的頭風病困擾著,痛到他抱著腦袋求饒……

  崔季明簡直讓自己心中的想法嚇到了。

  他不是偶然才會這樣的……

  崔季明看向王祿︰“是娘胎里帶的病惡化了麼?”

  王祿這時候才想起來要住嘴,頓了頓道︰“難說。聖人也不讓我們過問太多。”

  崔季明忍不住越想越多︰“他肯定心里清楚得很,他肯定對于自己的狀況——清楚得很!所以之前我問過他,他只推脫是幼時就有的病,不要緊。”

  王祿看著崔季明面色大變,咬著指甲,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她似乎現在都能披荊斬棘沖回洛陽似的,王祿又後悔自己這樣說了。

  王祿連忙起身解釋道︰“也沒有那麼嚴重,聖人在宮中,那麼多太醫圍繞著,肯定不會出大事了。”

  崔季明剛要開口,卻听著門外院中有衛兵高聲道︰“季將軍,有軍探求見!”

  崔季明先去打開了門,就看見陸雙風塵僕僕的站在院子中,他瞥了一眼也是一身布衣的王祿,驚了一下。

  陸雙摘下斗笠快步走進來,合上門,道︰“王祿,你怎麼會來!”

  王祿捏著手半天訥訥道︰“師兄,我來給聖人送信。”

  陸雙這才松了一口氣︰“幾年沒見面,如今在這兒見到你,真是要嚇到我半條命。那你送了信就要回去麼?幾年沒見過面,我雖然聯系了幾次珠月姑姑,卻也許就沒見過其他幾位師傅了,他們如何?”

  王祿知曉陸雙離開北機,卻未料到他如今又在幫崔三,這倒也不算敵人,心頭一輕,笑著答了幾句,又道︰“師兄來送什麼消息的?”

  陸雙看了崔季明一眼,崔季明點頭︰“說罷。”

  陸雙緩緩道︰“北邊的恆冀軍與滄定軍聯手,決意對朝廷出兵!”

  崔季明大驚︰“他們哪來的膽子?更何況他們跟朝廷之間橫亙著太行山,如何打?往北打幽州還是順著海河去從恆州上太原?”

  陸雙道︰“如今還不知道,但他們二軍早有合謀,這半年來都在搜刮軍備。顯然他們看叛軍內部已經有些萎靡了,就算是打下咱們魏軍的境地,打下滑州,也撈不到養那麼多兵的錢。再往南鄭、裴兩家有錢,他們卻也打不贏。估計是覺得朝廷駐軍守了一年多,早就不如當初斗志昂揚,想要攻打如今大鄴境內富庶的城鎮掠財,才能維持住軍費開支。”

  王祿也是一驚,崔季明思忖道︰“怕是他們也看大鄴境內富得流油,眼都紅了。總是內部消化他們覺得已經滿足不了了。我听聞恆冀與滄定瘋狂抓壯丁,如今加上民兵怕是有近三十萬,基本上十三歲以上能走能跑的男人都讓他們弄進了軍營,就是為了這一天啊!”

  陸雙道︰“我這里得到的消息也不準確,怕是他們已經跟朝廷交鋒了。聖人暫住東都,估計也是他們出兵的理由之一。”

  崔季明︰“這樣的消息是不夠的。我沒法判斷局勢,看起來我是手里不過四五萬兵,但夾在中間,能夠挑撥各藩鎮之間的關系。所以消息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我認為他們不會攻打太原,因為直接從地圖上來看,太原南下直著對應洛陽,但實際太原到洛陽這段路,大批軍隊根本不好走,他們要想輕松一些打向洛陽,還是要從我眼前走!”

  陸雙表情絕不輕松,顯然叛軍內部要再策劃一場戰役,三十多萬人就算是烏合之眾,壓到哪里也都不會輕松!

  崔季明幾乎是立刻就動起來,從屋內書架上取來了上次陸雙上次畫出的六鎮地圖,道︰“我不知道朝廷如今的布兵數量和位置,但胥確實如我當初所言,將兩批重兵分別壓在了太原和幽州。這兩點定了,就不那麼容易掉。只是我沒記錯的話,听聞賀邏鶻今年年初還攻打了朔方,東突厥內境靠幽州之地,部落奚與契丹獨立,這些也都是隱患。陸雙,你去調查蔚州附近,特別是與突厥有接壤的地方。”

  陸雙點頭︰“路途遙遠,或許我會回來晚一些,你先穩住自己手下五州。”

  崔季明點頭,對王祿道︰“本來還想讓你再留幾日,但那兩軍很可能已經與朝廷交兵。我本想暫緩,如今不得不要先打下滑州,掌握聯系朝廷的門道。”

  王祿道︰“季將軍的意思是?”

  崔季明壓低聲音︰“朝廷的一切出兵的消息,我要知道。否則這三十萬兵跟蝗蟲一樣往外冒,不單會毀了這段時間他的努力,更有可能讓他在洛陽有危險。我來叛軍之中,防的就是這種讓人無法控制的境況。”

  當年叛軍分割成十幾個大小藩鎮,崔季明也料不到會是哪些人活到最後。而如今叛軍忽然要聯合出兵,顯然跟黃河北邊兩軍皆是武將出身、內部治理無方,一片混亂不得不對外擴張有關。

  此事一出,怕是連聯合裴六攻打齊淄青三州的事都要拖一拖。

  陸雙早來一步,怕是明後兩天,恆冀軍與滄定軍攻打朝廷的消息就要傳遍叛軍之中了。鄭裴是會固守還是趁此危機動手?和裴家的合作能在這樣的境況下帶來些什麼?

  就算是諸葛孔明再世,怕是也猜不透如此局勢下每個藩鎮的選擇。

  陸雙跟王祿說了幾句話,又教他如何跟他的人手接頭,將消息送來細細講明。

  崔季明迅速帶兵離開了濟州,回到魏州大營。

  路上裴玉緋沒有坐轎,而是戴著帷帽騎馬,她似乎也感覺有些大事要發生,問了崔季明,崔季明卻打算緩一兩日,看看裴家有什麼動向再與她說。

  她回到魏州,魏州比濟州更窮,雖然改建了舊州府為“王宮”,但院內很多地方也是下雨後一踩一腳黃泥。裴玉緋成了下鄉媳婦,卻看著崔季明連軸轉,連面也見不上,只能跟兩句話不合就要拔刀的寵妾考蘭大眼瞪小眼。

  崔季明回到魏州,第一時間就派張富十和獨孤臧一齊攻打滑州、衛州,一定要拿下橫野軍所有的地盤。

  橫野軍如今實力早已不行,獨孤臧認為自己一個人帶一萬多兵力就足夠,崔季明的要求卻是三日內打下滑州,佔據橫野軍所有的州縣,滑州、衛州各派八千兵力駐守,同時船隊到達滑州附近。

  這樣如臨大敵,她卻自己並不參與。

  她手下的兵,早在這段時間的戰無不勝中,對于崔季明有著根深蒂固的信任,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摩拳擦掌的攻向了早就垂涎已久的橫野軍。

  崔季明心里可一點也不輕松,她帶一萬兵力,駐守清河,也就是現在的貝州。清河是她勢力範圍內最靠北的城池,若是恆冀軍與滄定軍想要對她下手,必定先攻打清河。

  就在她帶兵到達清河,陸行幫的消息也漸漸遞到了崔季明的手中。

  河北兩軍果然從蔚州聯絡了奚與契丹,並且招攬了大量游蕩在幽州附近的雜胡兵馬,以錢財與大業招攬他們,也出兵掠奪了幾處牧場。

  這支如餓狼一般的隊伍,早已饑腸轆轆,幽州與太原都是裹著玻璃渣的餅子,看著可飽腹,卻容易一咬一嘴血。

  他們先派兵,咬向了太原,怕是朝廷接到了叛軍大軍攻向太原的消息,也是要一片混亂。

  而她呢?她有能力守住自己的一點地方,與朝廷聯手麼?

  若是和朝廷聯手,她下一步還怎麼走,會不會被其他幾個藩鎮發現,來不及勝利就被幾個藩鎮咬死?

  崔季明此時就像是隱藏在夏末半人高草叢里的幼豹,實力不足卻佔據好視野好位置。身邊一個個都是豺狼虎豹,必須要豎著耳朵,目光緊盯著周圍!

  而崔季明駐軍在清河後,看著手下士兵跟著加入了持續許久的修建城牆的行動,加快了屯糧修城的速度,而她也決定去清河崔家本家一趟。

  清河不但是崔姓發源,也是張家的本家,只是張姓不如崔姓顯赫,這座州城,看起來更像是由看不見的堡壘而建成,崔家清河的本家,有幾乎佔據州城六分之一大小的巨大院落,而其中不算各家嫁進的女子,單崔姓的男女就有四百多人。再加上無數的奴僕,這幾乎更像是清河的一座擁擠的王宮。

  清河分六房,包括青州房、大房和小房等等,分東柵西柵兩處院落群而住,幾百年前這六房就分開,雖然也經常會面,一起舉行宗廟活動,孩子們有時候也會一起讀書,但畢竟還是關系隔開了一點。

  長安房是清河小房的分支,清河小房也算是清河本家中比較對外的一支,自晉代崔諒幾子都在河朔為官扎根,世代子弟大多數都在河朔本地為官,對周邊了解極深。

  這也是崔季明來找清河小房的原因。

  只是就算是清河小房,也傲的上天,崔季明三番五次的求見,崔家對于她這種“鄉野叛軍”,半點反應也沒有。崔季明可是听過清河本家女出門都不會斜眼看活人,更不會對外人多說一個字……

  她也是覺得,本家估計也有人參與行歸于周之事,如今崔家在朝堂上都沒什麼勢力了,還這麼牛逼,她這個姓崔的都看不下去。終于在崔季明帶一千兵力,在清河小房的門外請不來人就要放火燒房子的流氓手段下,清河崔家終于打開了一條門縫,讓她這個令人萬分鄙夷的鄉下人進門了。

第222章 218.0218.@

  崔季明入譜牒的時候並沒有來本家,這是她第一次踏入本家,看著他們對外的態度,崔季明忽然覺得崔式明知她是女兒身,還甚至讓她上了族譜,這行為多麼大膽啊。

  清河本家住的人太多了,不比建康的崔府富貴宏偉,大多數東西都是半舊的,院落內的廊柱很多地方都掉了漆,只在形制上還看得出當年的富麗堂皇。

  崔季明一身暗紅色的側翻領長衣,外頭披著黑色外衣,背著手,就在趾高氣昂的下人的帶領下進了院子。他們還總覺得她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四處的房屋、影壁都有過不少前朝前代清河崔姓名士寫下的詩句。崔季明掃過去,不單有像崔浩、崔鴻這種顯赫一時的名人,還有長安房的祖上崔挺、以及她的祖父崔翕……

  她背著手,慢悠悠的繞過影壁,忽然開口道︰“听聞翕公死在了桐廬。”

  那下人說是下人,看起來更像是建康老宅的管家那種位置,他回過頭來,昏暗中怒目而視︰“如今亂世,翕公被奸人所害。”

  崔季明背著手笑道︰“我倒是听聞翕公曾經在‘河朔藩鎮’之中頗有勢力,他與鄭家又交好,我以為清河本家好歹也跟我們算在一條船上。”

  下人听她說這些,不敢回言,將崔季明領了進去。

  崔季明穿過了木制的長廊,在昏暗的燈光下從袖中拿出一塊軟巾,偷偷將衣領中小瓶內的液體倒進軟巾之中,擦了擦脖頸和耳後,看著刺青的深青色沾在了軟巾上,這才收回袖中。

  她想拉攏清河本家,畢竟清河在河朔地區的人脈很可怕。然而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她在對方眼里看起來不過是隨時可能會被別人滅了的地頭蛇,她能拿出什麼好談麼?

  崔季明如今只知道,季姓這個身份忽悠趙弘敬時不管用,對付崔家卻至少是個敲門磚。

  她穿過長廊,下人拉開橫隔紙門,幾個小童打起竹簾請她進入,崔季明往內走了幾步,一個錦衣老者坐在矮木桌後,對著崔季明,不過微微一頷首。

  崔季明叉手行了個禮,扒拉出她塵封多年的世家子那層皮穿戴在身上,微微一笑,用正音道︰“魏軍主將季子介見過崔公,不知公是……”

  那老者抬了抬眼皮,道︰“你不必知道。不讓你進府,你便要燒了這清河,若不是清河經歷這一兩年戰亂私兵不足,怎能讓你為所欲為。清河也換過三四位主將,恆冀也曾經打下過這里,敢把火燒到西柵門外的,你是獨一個。”

  崔季明沒有答話,自顧自介紹道︰“在下乃是趙�筧爍牡募拘眨 鏨硨穎薄!br />

  老者冷笑︰“什麼時候趙�筧碩際強梢閱美叢詿藜頤媲跋盅鄣納矸 耍  皇僑 伺峒遺 憔醯米願齠 橇頌歟顆峒乙彩鍬淦牽 緗裎 竽鄙 轄  抻柘繅霸穎!br />

  崔季明沒多說。

  在五姓眼中,裴家、薛家這樣看起來關中大族的世家,實際也不過是二流。甚至崔家都不屑與薛、裴這樣的家世通婚。

  只是她的正音實在是太字正腔圓,行禮有極為有度,那老者倒是態度緩和了不少,道︰“進來喝杯酒,便走吧。崔家不與你們同謀,卻也不阻礙你們做事。”

  崔季明跪坐在桌前,拿著酒盞,自斟一杯,晃了晃道︰“公既然出面來對付我,便不會是家中太重要的人物。話雖失禮,但我不會貿然來清河本家,還望崔公下去傳話,我要見清河小房的宗主。”

  那老者冷笑,崔季明往前探了探身子,輕聲道︰“季某派人將文書遞向洛陽,以起義軍之名,向京師告捷。”

  老者冷笑凝在了面上,側頭驟驚,瞪向崔季明。

  崔季明這才推了推,笑道︰“叛軍橫行,州府已無。去年制科听聞清河上百士子無一能獲得制科名額。明年春闈,常科改制,可若是還困在清河,多年無人能入官場,單憑著在叛軍之地的個把官職,清河還能榮昌幾年?我只是听說,如今在北的博陵崔家,因博陵被征做滄定軍主城,幾次動亂再加上滄定軍的搜刮屠戮,已經毀的差不多了。”

  崔季明看著眼前的老者面色微變,抬袖扶案而起,道︰“……你等會。”

  他轉身而去,從另一側門而出,一群下人擁上,他與旁人有些著急的說著什麼,幾個人點頭快步跑走。清河本宅很素也很大氣,離開地面兩尺的木廊下燃著燈籠,四周的樹木山石卻因為黑夜而看不清,映的樓閣回廊好似黑色海面上的仙台。

  崔季明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著一群隨從從遠處連接著竹橋的長廊而來,其中好似擁著一個年輕男子。待人繞過幾道門廊,進入屋內,崔季明才看清。

  說是年輕,其實也三十多歲,或許比她阿耶小幾歲,但年輕的是氣度和神態。

  那男子拱手行士子禮︰“某乃是清河小房宗主崔鵬𠠬。”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以為宗主都會是崔夜用那樣的老頭子——

  崔鵬𠠬的氣度與崔南邦的散漫隨意、崔式的圓滑不露都不太像,他好似是崔家清河養出的樣本,謙遜內斂,溫和善听,穿著單色的布裳,拱手道︰“宗主一項都是管家中雜事的,只有能人兼任宗主,卻無宗主能成名臣。還望季將軍海涵,只是從未想過那位半年不到佔下河朔的季將軍,如此年輕。您有……弱冠?”

  崔季明已十九,此時腆著臉道︰“弱冠一年有余。”

  崔鵬𠠬點頭,坐在了對面,叫人撤下酒煮茶湯來,兩手交握,看向崔季明,輕聲道︰“季將軍是想歸順朝廷?”

  崔季明這會兒繞開話了︰“當年山東、河朔大亂起,是為了什麼,您也很清楚。我也算是讀過書,扯上過某些關系,公與我心知肚明,當年跟隨永王起兵的目的。如今朝廷控淮水附近,山東一直不能與南方連通,不太可能成了。就算成大業也不是我們成,而是如今膽大包天的恆冀、滄定兩軍成。”

  她這會兒顯然是在隱喻當年行歸于周的行動,崔鵬𠠬垂了垂眼。行歸于周並沒有扯上過季家,眼前的少年連當初的事兒都知曉,顯然絕不是一般人。

  崔季明道︰“公顯然清楚,崔家長安房是為何倒。清河作為本家,一直是立在中央不願與任何一方合流同污。但是如今的境況,可還容得下清河這樣緊閉大門屹立不倒。今日我用千人能敲開崔家的大門,來日若恆冀勢強,就能用萬人踏平清河的庭院。”

  “這局已經亂成如此,自立不成,除了歸順朝廷還有的選麼?”崔季明看著茶湯上繚繞的白煙道︰“顯然不是我一個人會考慮歸順朝廷。只是今天起,六鎮成了五鎮,滑州衛州已在我手。北邊兩軍野心勃勃要打,他們不到頭破血流不會歸順朝廷;南邊兩姓是當年永王之亂主謀,朝廷不會輕易饒了他們,他們不會主動選擇歸順。而既然除了被滅、就只有歸順一條路可走,我作為第一個邁出這一步的人,可是會要讓我自己的利益最大。”

  崔鵬𠠬這才抬眼,眼中微微掠過一絲光︰“你要如今就配合朝廷?”

  崔季明笑︰“您應該能想到若是能成,我能得到什麼?”

  崔鵬𠠬眯眼︰“若山東河朔幾藩鎮消失,朝廷必定不會再立節度使,你不會比現在權力更大。”

  崔季明飲茶大笑︰“當個朝廷眼中釘的節度使,以朝廷如此強硬的態度,我能獨活多少年?而入朝,最少是個金吾大將軍,再兼任個管內觀察處置?我的兵不會少太多,還能高枕無憂,前程坦蕩,名聲好听,當不成個衛青,也好歹能做半個冉閔吧。”

  崔鵬𠠬正襟危坐︰“你直接與朝堂通信即可,何須來找清河崔家。”

  崔季明輕笑,扯淡扯得風輕雲淡︰“一、我覺得我出身不夠,往後上了朝堂進路未必好。娶裴家女不夠,做清河小房的合作者,往後能好走很多。二、我要對恆冀、滄定出手,但勢力仍然薄弱,清河在河朔附近根基有多深,我不必說您也清楚。如今需繕甲兵,耕且戰,我手中只有武將而無能臣,盼公能也出一份力。”

  崔鵬𠠬︰“冒這種險不是清河本家的作風。更何況你若與朝廷翻臉,我等便跟著受了連累,往後多少年未必再能有人入仕。”

  崔季明笑︰“萬事都有風險,我出的是身家性命,您賭得是家族興旺。不過咱們也都算是無路可走,不上這道,我身家性命遲早不保,您的家族興旺就要到頭。送往朝廷的信,分三路而行,如今至洛陽不遠,再晚不過幾日便能送到建元皇帝手里。只是我勢力不足,不可過早暴露,成為五鎮中的眾矢之的。”

  崔鵬𠠬想了想,忽然轉頭對身邊人道︰“拿地圖來。”

  旁邊幾個下人快步跑開,崔季明已經有幾年沒听過這種快速而幾乎無聲的腳步了,這都是世家下人的必修活。旁邊又有童子換了新茶湯,茶湯不算太燙,剛可入口,崔季明抿了一口,看向了崔鵬𠠬攤開的地圖。

  雖然這張簡單的卷軸地圖上還是六鎮,但已經是半個月前的更新度。清河本家看著大門合攏,卻不是在這里等死。

  崔鵬𠠬︰“這一段都在魏軍手中?只是我听聞你的水軍,不過十幾艘搶來的大船可作戰,更多的都是小船?”

  崔季明手指劃過黃河經過洛陽後向東的這一段上游,道︰“對,五鎮境內黃河三分之二的流段都捏在我手里。滄定軍在我下游,我就是在這兒撒尿他都要無奈接著。鄭家在對岸,但靠近黃河的大城只有濮州一座。裴軍靠近的是濟水,濟水源頭都在山東境內,這條河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法通向外部。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位置,我才敢謀此大業。”

  崔鵬𠠬沉思了片刻︰“听聞朝廷在太原、幽州各有駐兵,實力不弱。若恆冀、滄定攻打這兩座城,你認為他們多久能打下?”

  崔季明道︰“我認為他們打不下。本來太原與幽州都是城池極為堅固的幾百年重鎮,年年修復城牆,三十萬兵全押上能吞下一個城。然而,恆冀滄定沒有這種勇氣。他們糧草軍餉不足,攻城是為了補給,他們不敢太豁出命去,怕沒攻下城來先耗空自己。”

  崔鵬𠠬點頭︰“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們還是會打周邊的州縣,打完了,估計就要朝你來了。”

  崔季明笑︰“我知曉,所以我這不是來清河修城了麼。此刻就讓我稱您為先生罷。先生顯然心里也有想法,而我也有計謀。只是消息不夠細,形勢還不夠準。我幾日還不會離開清河,您也別再讓我火燒連營似的來敲門。此事可商議,後頭有更多事要商議。”

  桌對面,崔鵬𠠬兩手撐在地圖上,緩緩道︰“你來的太巧了。當然剛弱冠能有如此才能,是你如今佔領河朔的主要理由。但你攻下的城池、出現的時間等等,都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長久謀劃的。歸順朝廷的事情,你絕不是最近才考慮。你是何人之子或之徒出世的麼?有高人指點你?還是你背後有人早早揣著一統的心思?”

  崔季明看著話已經說的差不多,清河小房顯然是不會再坐以待斃了,她輕笑道︰“指點我的高人早已不在。想繼承那人幾十年的忠魂,回過頭來才發現我不過是學了些皮毛。您不必多想,路是我一人走出來的。”

  她說罷,點頭行禮,朝外走去。

  崔鵬𠠬看著地圖上崔季明所擁有的藩鎮疆域,越想越覺得心驚。

  為何幾鎮共同爭奪的地方,短短半年,就讓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野將打下來了?單他不打濮州,不吞鄆州、德州,而非要北上打相州、貝州,就足夠看出她行事的計劃性。

  不是那種打仗如何並軍突襲的計劃性,而是對于自己每一步怎麼走,怎麼養兵,如何不跨黃河而保障不被鄭裴兩家圍攻,又如何保證自己藩鎮的疆域不會因為貪婪而過于狹長,如何才能將每一步都走穩——她都有仔細考慮。

  她步步為營,河朔一帶的形勢,不是因為哪里好打容易打她才打下哪里的。而是因為哪里要打,哪里必須打,她才出手。

  崔鵬𠠬猛地抬起頭來,那位年輕的季將軍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影壁之後。

  身邊小童撤掉崔季明剛用過的杯盞,剛剛的錦衣老者和其他幾個崔家男子都從側間走了出來,沉默地站在兩邊。

  崔鵬𠠬松手,頓坐于地,嘆︰“……清河自詡天下名流,這一代,為何沒能出過像他這樣的少年郎。若是能有這樣一個崔家子,清河或許也不至于是今天。”

  崔季明走出大門,她的近千士兵在門外沉默有序的等待著她的歸來,崔季明翻身上馬。

  縱然當年救助她的崔家旁支後來反咬一口,縱然長房與二房選擇不同落得如此差別,她也想過世家內“團結”二字。不論旁人如何,如今也算是她盡力能給清河本家指一條路。

  兩百年前祖上崔挺年幼居喪,清河小房撫育他長大,又推舉他為秀才,使他官路亨通,一時顯赫。

  兩百年後,她雖有私心,也算是還了這個情吧。

第223章 218.0218.@

  就在殷胥接到信報,叛軍攻打太原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崔季明的信件。

  王祿風塵僕僕的往回趕,一路顛簸流離。

  夜中接到信報,他驚而坐起,連夜命人入宮,剛開始有了那麼點不安,就讓崔某人的一張地圖打消了大半。

  而殷胥剛和幾位重臣、兵部尚書商議過,他們還沒討論出結果來,崔季明就千里迢迢送來了自己的意見。

  她似乎十分著急,在寄來的六鎮地圖上,涂抹掉了橫野軍,來回各種箭頭指著她推測的北叛軍行軍路線。殷胥真是慶幸,這場變故與他命王祿送信,恰好卡在了這個時間點,才能讓他如此早就收到她的幫助。

  崔季明預計的很準,她認為恆冀、滄定兩叛軍,必定會去攻打太原和幽州,而朝廷必須下死令,嚴守這兩城。若恆冀、滄定這些北叛軍足夠有謀略,他們會卯足兵力只攻打一座城。

  若是如此,則形勢更加嚴峻,如果單攻的是幽州,建議太原出兵攻向恆州,打入對方肋下;如果單攻的是太原,則建議從雁門關派兵支援太原、沁州駐兵不動守住防線,說法雖殘忍,但太原就算是糧草不夠哀鴻遍野也絕不可戰敗或逃離。

  然而現在的狀況,就是崔季明最不看好的。

  叛軍大批兵力攻佔太原,打算圍城,或許就要陷入崔季明所說的境地。

  她又分析了各種情況下的手段,估計崔季明也是認為對方全力打太原時最棘手的,因此大篇幅寫了對策。若對方真的攻打下太原,可能會佔據太原一段時間而不是立刻打洛陽,如此情況需朝廷出兵攻太原。

  但今年朝廷在長江岸和南地有過幾次沖突,又派兵進蜀地正攻打黔中,正是兵力不夠的時候,若是如此,崔季明要殷胥立刻回信,她會與北叛軍開戰,就算勢力懸殊不足以為戰,也必須如此來耗空對方實力。

  而若是太原城能夠守住,北叛軍不得不回撤,此時兵力不足以再打幽州,他們會內部攻向崔季明。到時候崔季明要求朝廷出兵,她開岸口迎朝廷兵力順黃河進入叛軍內部,同時雁門關調兵通過太原到叛軍之間的官道,直擊恆州。

  只是或許到時候還會有許多變故。

  崔季明不敢保證自己能和北叛軍抗衡多久,而朝廷勢力如果加入,會不會鄭、裴聯手,她也很難說定。

  而殷胥反反復復看來,不論哪條路子,崔季明都把自己當成了刀尖,沒有一個選項是能讓她輕松的。

  而崔季明顯然也不認為一年多足以讓大鄴恢復生機,這次叛軍的行動必須要重視,洛陽仍然離叛軍不遠,他作為皇帝又居于洛陽之中——

  崔季明絕不能容忍因為叛軍而讓皇帝外逃這種有損大鄴顏面的事情發生。

  仙居殿的木台上,擺著一道矮幾,殷胥坐在矮幾旁,七八大臣站在下頭足有半個宮殿大小的地圖上。有尤朝、莫天平、崔南邦、門下侍中溫通亭這樣的重臣,也有宋晏、崔元望、俱泰、馬藺道這樣的新臣站在一旁觀摩學習。

  聖人扶持新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人倒是一個個做事滴水不漏,就連在外頭名聲不佳的馬藺道都有恭謹學習,朝堂上也不能多說什麼。

  只是從考得進士入朝,到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重臣,再怎麼天才,也要學習這個龐大國家機器的運轉方式,這個過程非五年八年不可。聖人恨不得把這四個人別在腰上到處帶著讓他們學,卻也只讓崔元望一人有入政事堂的權力,恩寵與理智都在,朝臣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恨自己早生了幾年。

  此刻殷胥坐在木台之上,看著諸位重臣持杖在地圖上指點,說出了崔季明的意見。

  只是他說成是自己考慮的,想要問問諸位的意見。

  其中對于打仗資歷最深的就是莫天平,他年輕的時候在朔方帶兵二十多年。

  殷胥並沒有說崔季明的事情,只是說若太原沒有失守,那便從衛州、滑州進入叛軍腹地,佔據如今魏軍的位置,北上打叛軍。

  莫天平道︰“臣听聞過魏軍可是叛軍中的硬骨頭,如今入秋,魏軍從大鄴購糧頗多,又不斷的搜刮船只,同等士兵數量下的戰力,也是五藩之中最強。朝廷要打,也不是容易打的。”

  殷胥︰“魏軍寄來文書,願歸順朝廷。此事便好辦的多了。”

  “什麼?!”幾乎所有人抬頭望向了殷胥。

  叛軍中佔據最重要位置的魏軍,居然想要被朝廷招安——

  殷胥自然不會說魏軍首領是崔季明,只道︰“對方也有不少要求,但文書已經秘密遞入朝中,他們列出了其他四鎮的狀況,顯然也是頗有誠意。”

  莫天平皺眉︰“听聞魏軍與裴軍聯手,會不會是有意想要將朝廷勢力引入內部再絞殺?”

  殷胥沒法說那是崔季明,怎麼可能會干這種事,只得道︰“因此我們也要步步小心,就算是魏軍沒有和其他藩鎮聯合,也難免說是黃河兩側叛軍會夾擊我們。所以——”

  殷胥道︰“若是要去打入叛軍內部,朕便御駕親征。”

  場上眾人大驚。

  雖然中宗年輕時也曾御駕親征過如今已滅亡的高句麗,肅宗也曾御駕親征過一兩次突厥,這些都是大鄴皇帝的慣例——但要從黃河進入叛軍腹地,兩側都被叛軍包圍,實在太過冒險。

  殷胥道︰“朕不會貿貿然就行動,先看太原的形勢,各地該調兵就調兵,大概在半年後出兵。真要問御駕親征的原因,就是決意清繳干淨山東河朔一代的叛軍!”

  莫天平和崔南邦這樣的近臣是與殷胥探討過對叛軍的政策的,當時他們的商議是認為在兩年半後出兵,如今才過了一年多,就算是殷胥再等半年也只有一年半。

  殷胥這才起身。

  崔季明這時在河朔附近,很難看清天下局勢,而他如今身在洛陽,幾乎算是大鄴的中央,他心中卻對于整個形勢有了計劃。

  殷胥道︰“這一年多以來,劉原陽的兵力已經很足,他幾番沖擊鄭軍,試探對方實力也為了自家演練,可以到了打仗的時候。幽州如今不好聯系,已經成了孤島,但幽州若是收到軍信向南攻打叛軍,也是能刺入他內部的。我不能再等了,叛軍這樣冒頭想打洛陽,我們不能只砍一刀讓他縮回去,而是敲碎他的殼,將他殺死才能絕後患。”

  他轉頭道︰“錢俱泰,過來。如今叛軍內部與大鄴通商的狀況如何?”

  俱泰連忙跑了幾步,旁人或跪坐在地圖上看,他站著也就別人跪著那麼高,道︰“北邊的恆冀、滄定確實從幽州不少購入礦產,鄭裴兩姓縱然擁地眾多,卻由于這一年多的戰亂幾乎沒有產糧,百姓餓死的不計其數,兩姓不得不從汴州買糧。而運河這一段全都是鄭家的地盤,鄭家便翻幾倍的高價賣給裴家。鄭裴兩家因此關系不善,這也正是裴家和魏軍合作的原因。”

  俱泰︰“如今另一條商路主要是從黃河進入,魏軍與裴軍合作,似乎也是為了能讓商船進入腹地。魏軍扼住了水路咽喉,但他卻很講理很會做生意,基本大量的礦產、糧食都是從他在博州新建的碼頭上岸,而後他在分銷給其他藩鎮,價格不算過分,自己也各種屯糧,因此也大撈一筆。”

  俱泰對于殷胥這魏軍如今想要歸順朝廷的說法嗤之以鼻,早在半年前殷胥要戶部主持通往黃河的商路,要他將各類礦產、兵器、糧食以低價賣給魏軍的時候,他就有猜測過朝廷在叛軍內部養的有自己人。

  魏軍幾乎都是免費從朝廷撿的那些資源,然後再賣給別家致富,殷胥自掏腰包養了他們一段時間,為的就是今天。

  因此俱泰道︰“但從去年和今年通商情況的對比來看,叛軍內部的確是比較虛弱,特別是北叛軍,似乎已經被掏空,耗費所有的能力來養兵,就是為了打下太原。鄭、裴兩家還好些,但是由于鄭軍有些……不思進取,他們發現大鄴有大量商賈願意賣所有需要的東西給他們,就開始不怎麼管內政,依賴黃河和運河而活。如宋州,因為是唯一緊鄰運河的城池,大量商賈進入,已經繁華的快要超過鄆州了。”

  殷胥點頭,在這方面,朝廷的計劃實行得很順利。

  若是能再有幾個月,或者半年,殷胥整頓好周邊幾軍,從南邊劉原陽到北邊幽州同時開展,自己再能御駕親征從魏州滑州打進叛軍,他認為自己是可以結束這場在關東地區的災難的。

  只是天下戰事,越是自信滿滿越是容易輸,殷胥只能繃緊弦,告訴自己絕不可懈怠。

  他們討論了不一會兒,又有連接軍信送來,身在洛陽,倒是消息更快了些。

  耐冬拿來遞給殷胥,他掃了一眼,嘆氣道︰“幾十萬大軍已經將太原堵得水泄不通了,雁門關支援也只能在外部沖擊叛軍的隊伍,讓內部守城稍微松一口氣而已。如今守太原重兵的是康迦衛?”

  尤朝點頭︰“只是康迦衛在涼州大營帶兵許多年,雖勇猛卻不知道能不能守城。不過太原畢竟也是北都,本地有許多優秀將領,當年突厥攻打多少次都沒有打下。聖人打算太原守多久,咱們何時出援兵?”

  殷胥垂眼︰“守到叛軍主動退兵。我需要一路兵力去蔚州掐斷叛軍和契丹的聯系,還需要在洛陽前整合大軍,賀邏鶻這兩年又開始不老實,邊境不可隨意調兵。我們幫不了太原什麼忙。”

  只是兆好像跟著賀邏鶻去了太原,如今守城的人中,也有他一個了吧。

  這樣艱苦的境地下,或許兆也會死在太原。

  尤朝其實能理解,只是太原肯定會寄信出來向朝廷求助,難道就這樣殘忍的置之不理?太原會理解聖人的選擇麼?

  皇帝不好干,就是在協調如此有限的資源時,總會有一部分人算滿意,一部分人將皇帝罵的狗血淋頭。這活誰干誰知道苦。

  南邊幾大重城還在長江沿線置辦水軍,朝廷為了了解南方的水軍實力,幾次出兵攻打試探。

  成都靠近吐蕃,吐蕃又開始不老實也就罷了,南蠻也不好壓,都要出兵維護。

  隴右道附近,伺犴的南突厥開始逐漸勢弱,賀邏鶻為東突厥改制,這兩年發展的蒸蒸日上也開始不甘心起來。

  長安的荒災剛剛過去最艱難的坎,朝廷出大量銀錢用于疏通渭水,不斷運量進入關中地區。

  在殷胥看來,治國既不是烹小鮮,也不是猶栽樹,而是在照料一個病情反復的病人。

  它身上必定有延綿上千年的幾大陳年舊疾,只要其中一個爆發一下都要改朝換代,幸而這些痼疾潛伏很久,他身為聖人不斷壓制還能讓它不會發病。

  幾大痼疾以外,還有每天變著花樣的小病小災,有的毫無痕跡等到發現時已經釀成大病,有的來勢洶洶本身無害卻能引得舊疾發作。他要隨時看病情下藥,用藥太猛會傷及根本,用藥太輕則並發癥連連。

  然後再來些無法避免的衰老病,只要是活著就沒法避免,他要不停的鍛煉,讓它老的別太快。

  單治病也不行,久了要虛,還要休養生息來備戰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新病。

  等著病起來了再治也不夠,他還要積極預防,提前做好準備來對付種種狀況。

  對待復發的同一種病癥,總用一味藥也不行,藥效越用越差,他還要不斷的研發出新藥來,更要承擔新藥的風險。

  而後就在不停的忙著這一切的同時,還要努力想著能不能治身上的這幾大痼疾,不肯放棄,苦思冥想的對付千年遺留下來的問題;還要不停的自檢自查,為了發現隨時可能爆發的隱疾,不讓它成為未來的沉痾痼疾。

  他不想被動,但大部分時候都要被動,轉的如同陀螺一般,每天一睜眼都要迎接今天出現的小病和昨日留下的病根。沒有人能說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天下稱贊的盛世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幸運的、還沒有病癥暴露出來的時期罷了。

  或許各個時代的皇帝,由于境況的不同,各個時代的帝王對于治國有種種不同的看法,但殷胥前世今生都生于憂患,連想要死于安樂的幸運都沒有,自然有這樣的看法。

  他下詔書,命雁門關支援太原,不斷攻打騷擾叛軍大軍,幽州即刻向南攻打莫州,劉原陽整合水軍,主軍盡快攻下叛軍最南端的徐州,另一支隊伍則前往宋州,佔據河道暫禁大鄴向鄭軍的通商。

  崔季明知道這一切,應該會明白如何做。

  而如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太原。

  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太原能守住麼?

  身在太原城內的兆,也在考慮這件事情。

  入軍營一年多,他提拔為校尉,後來成了康迦衛的親信之一。而康迦衛並不是個守城之將,他性格沖動多次想要打開城門與叛軍對沖,都讓太原大將晉國公攔住了。晉國公也是和勛國公賀拔慶元一個年代的人物,只是他比較低調,一直守在北都太原不外出,不插手朝政,兼任太原刺史。

  晉國公是太原王氏出身,王氏在長安的分支被聖人所殺,康迦衛以為他會怨恨聖人。然而他畢竟和主要參與行歸于周的長安王氏並非同一房出身,再加上太原是他的本家,攻來的是一群兵匪,守住本家、守住這座千年城池就是義不容辭。

  更何況晉國公也有過些愧疚,王氏在叛軍之中也有過不小勢力,只是被其他藩鎮吞並罷了,如今南方還有些王氏旁支正在與大鄴敵對。勛國公為國捐軀,晉國公的族親卻為患四方,這簡直就是讓他國公的名號沾滿泥灰。

  康迦衛看出晉國公守城的決心和經驗,決意暫將兵權交予晉國公,而晉國公也在太原內部和賀邏鶻手下挑出幾位適合參與守城的將領,其中就有兆。

  兆以為晉國公未必認識他,然而他卻忘了晉國公每年正月宮宴也幾乎都會進宮,與他算是遠遠打過幾個照面。

  晉國公在一次眾將領的會面後攔住他︰“永王殿下,顯然你也知道叛軍的興起與你也有直接關系,如今河朔的混亂,也算有你的‘功勞’。別覺得你來當兵就能當還債了,你吃的這點苦和山東的苦難能比得了麼?惡果已經一步步擴大,若是太原成被破,老夫會將這些事,算在你頭上,你會成為城破後被我殺得第一人。”

  兆此時已經在軍營中磨練了一年多,他嘴唇皴裂面上不少曬傷,哪里還像當年陰郁卻驕傲的皇子殿下。他勾唇笑了笑︰“那不成。若是太原城被破,我要成為與叛軍廝殺到最後的那一人。”

  而如今站在城牆之上,兆卻覺得自己要一語成讖了。

  且不說對方的兵有多少是騎兵、有多少是老兵,就單單抓出二十萬人的這個量,也足矣讓兆體會一把什麼叫“抽鞭斷流”了。大鄴不論是對內對外都很少有這種人數的戰役,涼州大營兵力最強的時候也不過是八萬,大鄴講求精兵,當年六座大營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四十萬左右的兵力。

  而如今黑雲壓城城欲摧,軸轤千里,汾河的兩岸滿是駐營的帳篷,無數旌旗隨風一起舞動,頓時讓城牆上的士兵心生無力。

  朝廷的信只送到了最主要的幾位將領手中,沒有讓中書舍人代寫,那是兆曾熟悉的殷胥的筆跡。他太坦率,第一句寫的就是,朝廷決意對叛軍全境開戰,太原很難得到大批支援,要做好死守城池的打算。而太原如果丟掉城池,叛軍佔據此城得以休養生息,或許幾年時間大鄴都奪不回來這座城。

  皇帝親筆這樣寫道,太原就注定了孤立無援。

  然而卻也被賦予了更重大的責任,北都太原,大鄴北方僅次于長安、洛陽的第三大城市,從春秋年間經歷一千一百多年的大城,絕不能成為叛軍的王宮。

  晉國公王篤在軍帳中,將聖人的信攤開放在桌子中央,面對著手下幾位兵將,輕聲道︰“高祖統一大鄴不過百年,如今卻成如此模樣。不論富貴功名、不言收復榮光,只盼著幾年之後,年輕的諸位可在安定的大鄴各地守護一方,偶爾會面小聚,可共飲一壺濁酒,都是大鄴將士,而不是敵人。”

  “願諸位一個不少,多年後相見,笑談今日苦難。”

第224章

  這樣一年多,對于行歸于周來說也是艱難的時期。

  在李治平死後的一個多月,行歸于周在建康組建了新的朝廷,延續了當年三公議事的形式,改為五公。

  但這並不是像朝廷那樣五人分權,而是五人議事,投籌表決事宜後,由二十人的閣殿大學士來撰寫文書、提供意見,而後直接交予新組建的六部。

  中書和門下的存在被他們舍棄掉,詔令的發出需五人共簽意見,只要有三位及以上對于此政令表示可行,此政令就算是通過。

  這五人分別是︰黃、鄭湛、裴敬羽、言玉、王師德。

  同時南地將朝廷立為周,改年號為天授。同樣開科舉與舉薦制度並行,除卻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外,五公幾乎都會待在建康之中。

  一年前,與大量召徭役工匠,修建南周的新宮殿相對比的,南周朝廷的威懾力卻並不強。各地早已分裂自擁,單這五公的家族就有各自的‘封地’,除卻這五人以外的其他家族仍然自立節度使,拒絕向南周朝廷繳納賦稅,也拒絕接受朝廷政令。

  言玉早早拉攏各小世家,佔據最大的荊楚一帶,對于這種境況只做壁上觀。

  黃不同于鄭、裴、王是原來關中、關東氏族,他認為朝廷可以做出妥協來允許這些節度使自治,要他們納少量的貢奉,朝廷也對他們有些保護協助,彼此合作。

  鄭、裴、王三家,都是當初在山東河朔要自立節度使的人,這會兒組建了朝廷,也佔到了上頭的角度,對于節度使三個字敏感的不得了,非要把那些節度使打成叛軍,三家兵馬聯手對佔廣州的南漢節度使、佔閩南的閩福節度使、佔桂州的靜江節度使同時出手。

  其實五公各自的封地往南周朝廷納得稅也很少,說白了,不就是因為這三家節度使不入朝、不受管制還力量強盛麼?

  然而能在行歸于周的眼皮子底下立足這麼久,對方也不是等閑之輩,這三地節度使頗得地方民心,有些還和蠻族聯手,死守地盤。鄭裴王三家聯手,不顧黃的反對與言玉的冷眼旁觀,誓要吞並。

  打這三條地頭蛇,足足打了半年多沒有打下來。

  南周大軍雖然也很強力,但打進去對方就會立刻死灰復燃,東躲西藏,當地百姓都給本地兵幫忙,把南周大軍耍的團團轉。

  黃終于看不下去了,鄭、裴兩家也覺得這樣根本不可能打下來,打下來也管不住,只得決定撤兵,此時十幾萬兵力已經消耗過半。幸而是三位節度使也被打的夠嗆,終于決定和朝廷合作,雖內部自治也願承認朝廷。

  鄭裴王打那麼急,也是有原因的。王家在山東河朔的勢力被武將瓜分,鄭、裴兩家雖佔據了黃河以南,但卻逐漸緊縮內耗。而夾在南周朝廷與山東勢力之間的劉原陽水軍卻瘋狂發展,眼見著一座大營建立,成為了兩邊勢力之間的天塹。一切都沒有向計劃那般進行,山東顯然成為了管束不了的斷肢,他們當然心頭著急。

  言玉卻在這半年完全拋棄掉自己的投籌權,對于朝廷所有的政令他的態度就是︰“听不見听不見”“不知道不知道”“啊什麼風太大了你再說一遍”,其他四位不是沒對此表達過意見,言玉表示反正你們不差我這一籌也能做事,我愛咋地咋地。

  他只專心發展自己的岳楚。

  岳州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他的封地內又有適合屯水兵的洞庭湖。再加上岳楚一帶早早被他佔下,幾乎沒有經歷什麼戰亂,土地肥沃,大量墾田,糧食產量早早高于幾次流民凍災的江南,成為了南周的魚米之鄉。再加之水系發達,商路可通行,言玉窩在岳楚,開均田大量招攬貧農,竟一時繁榮甚至超過戰前。

  而就在東周朝廷軍攻打三節度使不成撤走之後,言玉秘密支持與他接壤最多的靜江節度使,大量運糧幫助對方救濟民眾,並提出想購入桂州的銅礦、葛麻。靜江彼時最缺錢,岳楚與他們相鄰卻沒有來攻打他們,靜江節度使自然願意與言玉合作。

  言玉進一步提出,廣州市舶司商貿發達,若是能建立合作,從荊楚至嶺南一路合作,大家都能發財致富何樂不為。于是在他多番游說,以物資支援為誘惑,又授兩地新的農耕之法,他慣常一副兩袖清風的打扮,如此好心,如此謀求共同發展,廣州與桂州的兩大節度使均同意了與他的合作。

  南周朝廷知曉此事,大為震怒,認為言玉是壓根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下詔命他還朝。言玉既不辭退五公之位,也不還朝。一臉“有本事你丫來打我啊”的樣子窩在岳楚。

  朝廷還真的沒法去打他,他跟與朝廷成仇的幾位節度使聯手,真要是開戰,估計他還不用動手,記仇的靜江和南漢節度使就先上來咬朝廷了。

  而朝廷內部也是岌岌可危,這個像玩具模型一樣的朝廷,幾乎問題層出。四公其實每個人單拿出來都差不多有管理一個朝廷的能力,然而就是因為這樣的投籌制度,誰都不把南漢朝廷當自家,誰都惦記著自家的封地,更想掏朝廷來幫自己。

  以前朝廷還有個皇帝讓他們掏空,如今朝廷都是他們自己的,還這樣掏,沒兩下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兒了。

  再加上如今只有四公,其中若是再有兩人否決,詔令肯定進行不下去。為了實現這些詔令,四公私底下不知道退讓交易過多少回了。這些拖慢了詔令速度也就罷了,再加上六部官員很難實行下去詔令,派遣的官員到各地根本就是被晾在一邊,南邊的朝廷簡直就像是紙糊的一半,連豆大的雨滴都能一下打一個洞。

  很快的,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時節,北邊傳來了北叛軍攻打太原的消息。

  而南邊也並不輕松,在秋季,如此之巧,靜江節度使醉酒從船上掉下溺死湖中,南漢節度使則不知道怎麼染了傷寒,病死了。

  言玉以協助維穩為名,直接派軍進駐這兩地,再加上早早在合作過程中結識了許多內臣,他幾乎是不費任何力氣的扶兩位節度使的幼子為觀察使,而後派人殺死反對派,派軍圍剿不服的軍隊,在嶺南本就不明顯的冬季到來之前,言玉的手里握住了從荊州到廣州之間廣闊的領地,並修通了從岳州到廣州連接六州的官路。

  這會兒南周朝廷真是嚇得垂死病中驚坐起。

  言玉已經要佔據了南地的三分之一了,這是要上天啊!

  身在洛陽的殷胥也知曉了南周的變故,只是他這時候沒有多余的經歷去管南地,手也伸不了那麼遠,北地已經正式宣告了入冬,他也要正式下詔令決定御駕親征了。

  而能夠御駕親征的主要原因,還是太原守住了。

  從手頭的幾句公文之中,殷胥沒法切身體會三個月守一座孤城是怎樣的感覺。

  而身在太原的兆也很難說清楚。

  從九月中旬北叛軍大軍圍城,第一次發動的便是一場足有兩天三夜的攻擊,城內的士兵早早知道這是一場艱苦的惡戰,所有的將領對于弩箭、巨石的使用都有了詳細的規劃,而最讓人慶幸的便是,肅宗在去世前那一年,將機樞院制作的巨型弩機安在了長安、洛陽以及北方幾座重城的城頭上。

  這幾年機樞院幾乎是三天兩頭造出新東西來,後來到建元皇帝登基後,朝廷有了些閑錢,就開始給北地重城大量更新軍備,太原畢竟是北都,此次攻城戰役中,不但有了互相提醒對方動態、玩具似的拉炮小煙火,更出現了驚馬用的黑色火藥。

  雖然用起來麻煩危險,威力也並不大,但對于這種人肉攻城戰中也算是相當能震懾對方了。兆又覺得不夠,將本來就形制簡單的黑火藥拆開,在其中加入毒物、鐵蒺藜,從城牆上扔下炸開後,鐵刺毒物四散入人群,造成傷亡。

  而此次帶兵的是恆冀軍首領于空韜,他與當年被崔季明斬殺的于仲世同出一族,從勢力被滅到如今又佔據恆冀,他比于仲世更多了一絲狠絕。在他後退必斬殺的情況下,幾十萬兵力就像瘋子一樣攻向太原。

  當人馬尸體如山一般堆積在城門外的時候,于空韜卻仍然沒有一絲的退縮。這樣的狀況整整持續了兩天三夜,城內包括康迦衛、晉國公這樣的主將都登上了城池,幾個城門之間來回跑,一時間軍心大振,誰都知道了這是一場苦戰,但誰也都沒有絕望。

  死在自家的城牆頭上,與主將、國公身在一處,這不是什麼令人難受的事情。

  于空韜在兩天的攻城最後一天,他手下瘋了一樣拿身子去撞城門,那刀劈砍城門的攻勢下,竟然還真的破開一道城門。于空韜心中大喜,立刻去陣前觀望——

  而在這道城門破碎之後,一道似乎是幾日趕工出來,卻布滿木刺鐵鉤的新城門牢牢的佇立,其中還留有了上百個圓洞,供城內的士兵將長槍刺出來。

  那些滿身是血的士兵,以為自己終于破開城門,終于可在這場堆人頭的戰爭中奪得勝利的時候,發現眼前還有一道城門——該有多麼絕望。而身後不知真相的興奮士兵還在將前排的他們推向內城門的木刺,幾乎是轉瞬間幾十人被刺穿在內城門之上。

  這時候士兵終于感覺出不對勁了,他們回頭往後吼說城門有問題,而後面的士兵已經被頭頂的弩箭和巨石砸的精神不正常,活著的听聞城牆破了的聲音,不要命的就往里擠。

  除卻一批被刺死在城門上的,又活生生多了一批被踩踏而死的。

  而城門上最上端幾個拳頭大的洞,這時候卻被拋出燃著火的黑色球體,北叛軍看著那黑色的煤球一樣的東西從頭頂落下,驚得魂飛魄散。

  那是這幾天要他們命的黑火藥!

  窄窄的門洞中,擁擠的人群下,幾個黑火藥砰的炸開,它爆炸力度並不強,不至于影響到城門,然而其中的鐵片卻飛出去四射入人群,它縱火的功能也發揮到了極致。

  從守城第一日就開始縮減糧食,準備長期備戰的士兵們隔著一道門,聞到了火烤油脂的味道。

  對于他們這些幾日幾夜沒合眼,連水都喝不上幾口的太原將士來說,這味道又令人汗毛倒立又引人……食欲。

  于空韜看著這狀況也被嚇得心有余悸,他立刻命人撤退,在城牆外整頓士兵,扎營暫休。

  而城內也並不輕松,于空韜帶來了投石機,城牆好幾處都有比較嚴重的破損,不單兆受傷,康迦衛、甚至連晉國公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而不過是第一場戰役,幾日前在帳下說“笑談今日苦難”的主將,就有兩人已經不在了。

  在這樣一場戰役下,與外頭恆冀軍幾乎要炸營的狀態不同,太原將士已經冷靜下來了。

  這樣的狀況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還能慘到、難到什麼地步去?他們已經能適應了這樣連軸轉的戰役,不少年長的士兵,好似又回到了三五年前突厥不斷侵犯北地的夜晚。

  在太原城內死,有戰友為自己收斂尸體,有百姓為自己披上白麻,有什麼好怕的。

  死了反倒覺得像是去偷懶了,畢竟活著堅持守城,可比眼一閉艱難多了。

  而後又是幾次攻城戰役,每次都持續兩三日,于空韜也想了種種辦法,命人遁入流經太原的汾水,才發現水關處早已有無數對外的鐵刺鐵槍備好,水關守軍就算是沒有人攻打的時候,也有了排班替換制,早早有了備戰準備。

  幾次攻城,換了好幾個城門,想出好幾個法子。

  每次太原都有新的還擊方式。

  有時候是大開城門康迦衛騎兵從沒人攻打的城門突襲道北叛軍後部,然後攪亂一番急速回撤。

  有時候是弩箭前頭包有火藥團,飛出去一片引火,射中目標後還能再炸開。

  而同時雁門關趕來的騎兵,人數也並不多,但就像是一群山林兵匪一般,不停的夜襲北叛軍的駐地,也不殺人,偶爾放火,就是嚇你一跳,半夜從床上竄起來還沒拿上刀跳起來,他們就走了。

  如此折騰,真的是要人命。

  若是旁人,或許一個月不到就撤退了。但于空韜不是一般人,他能選擇重兵攻打太原這一點就足以看出他的決斷。他是死死咬牙,就是一口牙碎了也要啃下太原,而太原也是一邊守城一邊讓士兵當泥瓦匠修著城牆,此刻糧草也不夠,就快到了極限。

  兆在連接獻計、過半將領死于戰役的情況下,被提拔為晉國公手下最主要的副將之一。此時的他,已經堅持一個多月每天只吃一頓飯食了,兩頰凹陷,整個人黑不溜秋的,除了一雙時刻警覺的雙眼,已經和其他士兵看起來沒啥兩樣了。

  入冬來的快,于空韜足足打了三個月,雪花都開始飄落在了太原城牆頭,由于食物還是要優先供給牆上奮戰的士兵,不少百姓餓死,竟然有不少人拆了死人的衣服,在城中為將士趕制潦草的冬衣。

  于空韜看著自己手下的兵也要不成樣,想著只要再堅持半個月,一定能拿下太原。

  而這時,皇帝御駕親征,決定從順黃河攻打滑州、衛州的消息已經傳來。

  這還不是最讓他吃驚的。

  他有一部分兵力在內部也在攻打滑州、衛州,就是想從魏軍手中奪得黃河上游,然而魏軍卻一直死死咬住,魏軍主將季子介是個最難啃的硬骨頭,他都想要放棄準備和魏軍合作時,朝廷卻用三天時間就打下了滑州、衛州,佔據了黃河上游。

  說好的硬骨頭呢?!為什麼遇見朝廷的部隊就慫了!

  季子介你丫拿出守我們恆冀的魄力來啊!跟朝廷正面肛啊!

  于空韜的內心簡直就是崩潰的。

  更重要的是,朝廷先頭部隊進入衛州、滑州,而季子介居然為了填補自己的損失,轉頭去攻打他的冀州。而旁邊的滄定就是袖手旁觀。

  于空韜寄信給自己的同盟滄定軍,滄定軍卻說自己一大半兵力都被他帶走了,如今自己正在抵擋幽州的攻擊,抽不出手來幫他。

  于空韜就不信了,季子介手里一共四五萬的兵,他還要駐守黃河,肯定不能抽走全部的兵力打冀州,就那麼一兩萬人,滄定還能抽不出人來幫忙?

  而後他很快就得到了密信,說是季子介從朝廷購入的糧食、兵甲,分了不小一部分給滄定,說是——滄定想打魏軍也不過就是為了這些,要真是打起來,滄定吞不下他魏軍,魏軍還擊也很累,不如這樣合作,他季子介絕不對滄定出手。

  這季子介簡直就是攪屎棍再世!佔據了最中心的位置,就可勁兒攪開了!

  而鄭家也佔據黃河,為何沒跟魏軍開戰?

  這時候于空韜才听聞,說是裴家女嫁給季子介之後,沒三個月就郁郁寡歡病死了,裴軍以此為名想向魏軍出兵,而鄭家卻因為宋州被攻打後,失去了和運河的聯系無法通商、北邊黃河上游又被朝廷打下了。鄭家過分依賴運河,如今內部根本沒法支撐過冬,鄭軍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死在這個冬天,又畏懼北邊御駕親征的朝廷,只能暗戳戳的向裴家出兵了。

  鄆州和兗州是鄭軍與裴軍各自的主城,距離並不遠,就在裴軍派兵壓至魏軍前頭時,鄭家出兵打了兗州。

  裴家鄭家一直沒有怎麼開戰過,此時一戳就戳人肚臍眼,嚇得裴家才攻下濟州,就不得不回撤部分兵力跟鄭軍開戰。

  而看似崔季明這攪屎棍最輕松,她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鄭、裴兩家能開戰,其中也有裴玉緋私下的功勞,但裴軍並沒有全撤走,還在佔據濟州想攻打他。北邊的軍隊在清河協助下,與冀州的部分守城將領內通,打下了冀州這座主城,但卻遭遇了恆冀軍的瘋狂反擊未必能守得住。

  和滄定還有著脆弱的合作關系,鄭家也隨時可能會調轉方向來攻打魏軍,幾處開戰,兵力有限,崔季明就像是個團團轉的救火兵,魏軍的藩鎮就像是一塊牛皮,被朝各個方向拽到變形。

  就這樣,崔季明還要往回退,給某人的朝廷軍退出幾座城池。

  上個月听聞殷胥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崔季明幾乎是能從床上跳下來,她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擔憂,是想罵他胡來還是覺得他這樣的胡來有她的原因。

  只是她怕是還沒能來得及見殷胥一面,魏軍這張牛皮,就先被扯爛了。

  殷胥親自指揮中軍,已經將大帳擺在了距離魏州兩百里之外的衛州,正打算先與鄭軍開戰,攻打下濮州。崔季明那時候剛從冀州回來,在魏州只打算留一夜處理手頭堆積成山的事務,第二天早上再奔去博州的。

  而當她听聞,殷胥到了衛州的時候,連她也淡定不下來了。

  不行、她如今是叛軍頭子,跑過去不是找死麼?!都說好了……都給自己預想好了,要帶著幾萬兵馬,要旌旗飄飄一身金甲再去見他的啊!

  可是老子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腳,是她的腳控制不住了才會往馬廄走的!

第225章

  崔季明誰也沒敢告訴。

  她帶著斗笠,穿著黑袍,如今入了冬,還罩著件灰不溜秋的鼠毛領披風,傍晚時分,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個刺客往馬廄走。

  實際上這樣一個人偷偷溜過去,太過冒險了。

  衛州與魏州之間,還是像模像樣的有一道防線,附近巡邏的軍探就不在少數,更何況她不是去見什麼隨便的人,見的是風頭浪尖樹敵不少卻執意要御駕親征的聖人啊。估計這兩天竄到衛州被抓住的刺客之多,掛起來也好比正月里十口之家晾曬的臘腸了。

  她小聲的埋著頭痛心疾首的念叨︰“不能去啊你不能去啊——你怎麼就管不住你這雙腳呢,這時候暴露了,往後怎麼做事兒!”

  她就這樣埋頭走著,差點撞上了迎面來的人。

  崔季明抬起頭來,眼前正是獨孤臧,他一瞪眼︰“季將軍!你這是打算去干嘛!”

  崔季明扯嘴笑,不著痕跡的站直身子,隨意的倚著牆道,好像剛剛偷雞摸狗的人不是她一樣︰“正要去會小情人,讓你抓著了。”

  獨孤臧愛馬,剛給自家馬搓了個溫水澡,順帶巴結上司把金龍魚也洗了,崔季明比他矮了幾寸,他低頭無奈道︰“別跟我說你這小情人又是個男的。將軍上次說的理由也未免太拙劣了,還買完回來才發現買錯了。不過幸好看得出來你喜歡的是那種口味的,否則我要先讓手下將士人人自危起來。”

  崔季明︰“……就你手底下那些兩三年不搓一次澡的新兵蛋子,我口味還沒那麼重。”

  獨孤臧笑了笑,道︰“听聞這次鄭家與裴家開戰,有裴玉緋的功勞。她最近倒是也總往院外走動了。”

  崔季明︰“怎麼?”

  獨孤臧眼楮掃了掃四下無人,拎著崔季明的胳膊,把她拽進又黑又臭的馬廄里。崔季明就算是爺們了很多年,此情此景也拽了拽衣領,心想別以為你長得跟我差不多帥就能對我出手啊喂——

  獨孤臧進了馬廄,才特別小聲道︰“你是不是因為喜歡男人,從來沒踫過那個姓裴的。”

  崔季明︰……這話並沒有什麼問題。

  她點頭。

  獨孤臧垂了垂眼︰“這話,我也只是猜測,你千萬別跟老張說是我說的。”

  崔季明︰“咋了。”

  獨孤臧︰“我覺得老張看你媳婦眼神就不太對。”

  崔季明︰“……不好意思,這個才不是我媳婦。”我正要去見我媳婦呢。

  等等,她這才反應過來,眼神都亮了︰“你說張富十那小子對裴六——平日議事的時候,你不好好听我說話,就觀察這個了?你怎麼就這麼八卦嘴碎?還是想擠兌張富十啊,我可知道你倆不對付!”

  獨孤臧年紀畢竟輕,傲氣的一抬頭︰“我至于拿這種事兒擠兌他麼,平日里打仗我哪點比他差了。再說你對外不都說裴家女病死了麼,你也沒踫過姓裴的,也不算是他暨越太過吧。但我覺得是不是那姓裴的自己心術不正,我可也听說過不少她的傳言,會不會是她看你光寵你屋里那個小玩意兒,轉而失望去勾搭老張。要真是這樣,這女人真不能留。”

  崔季明一臉嫌棄︰“我真不覺得裴六會如此不忌口的去勾搭老張。就算是落魄了,吃慣了珍饈的也不會去主動啃窩頭啊,裴六傲的跟你有一拼,她以前找男人先看臉,再看听不听話,你覺得老張能符合哪一個。”

  獨孤臧平日里和張富十不合,如今卻瞪眼︰“怎麼,就裴六那個經幾手的,還看不上老張了?老張不就是土一點,說話口音重一點,沒咱倆這麼好看麼!”

  崔季明︰……很好,巴結的段位越來越高了。

  崔季明︰“回頭我問問老張吧,就怕是他有這個意思,裴六不願意搭理他。不過老張都二十六七了吧,這還沒娶過媳婦就……”

  獨孤臧挑眉︰“這算什麼,這年頭窮人還想找老婆?隊里多少三十來歲找不著女人的,老張沒參與起義之前,估計連拿去送給女方的鵝都買不起。”

  崔季明嘆氣︰“那也沒辦法,我這個當主將的又不能分配媳婦,自己沒本事也就算了。”

  她說完又要往馬廄深處走去,道︰“我不能騎金龍魚,你借我一匹馬?”

  獨孤臧︰“你還真要去會小情人?”

  崔季明轉了念,有點猶豫,期望獨孤臧能理智的攔住她。于是對獨孤臧道︰“你也是知道咱們如今跟朝廷的關系的,如今朝廷順著黃河大批送物資進了魏州給我們,我覺得是不是應該與那位御駕親征的見個面,以表誠意。也為了商議以後的計劃。”

  獨孤臧听聞這個直起身子來,與張富十不太期望被朝廷招安的態度相比,他是巴不得早點歸順朝廷。畢竟他也是自詡世家出身,當初做叛軍也是不得已想闖蕩出點事業,在如今這樣關鍵的時候能協助朝廷,往後也是要扶搖直上的啊!

  獨孤臧興奮︰“朝廷果然與你通信幾次了,你總是不愛與我們說這些,不過帶來的也是好消息?朝廷有要你去麼?你真的能面聖麼?估計只會是左軍或者右軍主將能面見咱們就不錯了吧。”

  崔季明︰“……咱們?”

  獨孤臧︰“你難道還要就這樣去?一個人?你就被當成探子打死在路上了,反正朝廷還用得著咱們,為何不大張旗鼓的去,多帶點兵力,也顯得你有氣勢一點,好談條件啊!”

  崔季明︰不不我今天不是想去談條件的我就是想去偷偷見某人一面啊!

  獨孤臧拎起她︰“你怎麼能穿成這樣,快快把你那套明光甲弄出來,再弄個大紅披風,騎上金龍魚,我去拉一千多人過來,你可是要去見皇帝啊!”

  獨孤臧一個人激動起來了,好似比她還想見殷胥幾百倍,把崔季明往外一推,道︰“不告訴老張了,省的他又多事,這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落山了,咱們可以先到相州,再去衛州面聖!”

  崔季明︰“要不今天算了吧,這種事情還要從長計議——”

  獨孤臧死命把她往內院拽︰“魏軍里你當家,還能跟誰計議,如今一天一個變化,你明天還要去博州,就今日得了!你這不都打算出門了麼?”

  崔季明被獨孤臧強行拖回院內,一把推開了門,考蘭正為了崔季明要走而狂歡,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一堆糕點糖品,堆在床上趴著吃,門猛地被推開,他正嚇得回頭就拿被子蓋住,尷尬的笑了笑︰“將軍怎麼回來了……”

  考蘭倒是知道人前從不叫她三郎,連忙裝殷勤的從掉滿了渣的床上爬起來。

  獨孤臧道︰“那個誰,什麼蘭蘭來著,快給你家將軍拿鎧甲來。讓他更衣,這就要出門了。”

  考蘭趕緊假笑著行禮,用上了崔季明給他取的這個令人深惡痛絕的花名,道︰“蘭蘭知道了,這就幫將軍拿。”

  崔季明進了屋,先把獨孤臧趕出去了,裝慣了深沉高傲的獨孤臧居然一溜小跑的出去要調兵到府外等著。考蘭瞪她︰“你剛剛這不描畫半天了麼,就差我借你點胭脂搽臉了,我還能不知道你去見誰,怎麼又回來了。”

  崔季明咳了咳︰“看來沒法一個人去了,那我還不如打扮的帥一點。”

  考蘭會意,拿了某人半個月前讓人趕工定制的暗紅色繡金翻領袍來,崔季明換了外衣,剛剛出門之前問過一遍,如今又問了︰“你說要不要帶耳飾,會不會太容易讓別人認出我來了。我還是不想讓別人認出我來的。”

  考蘭挑眉︰“又不想讓人認出來,又想讓自己好看。要不我給你編個小辮兒?”

  崔季明嫌棄搖頭︰“就你之前編過的那種貼著頭皮的小辮兒,太浮夸了。”

  考蘭聳肩作罷。

  卻不料崔季明一會兒又轉過頭來︰“要不試試?”

  獨孤臧帶著一千精兵等在了州府門外,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簡直就跟迎新媳婦似的,總算是將他們季將軍迎出來了。

  獨孤臧看了半天那個從門里走出來,翻身上馬的青年,瞪著眼噎了半天才道︰“季子介,你弄啥 。你打扮得跟個突厥小皇子似的干嘛!”

  崔季明臉上有幾不可見的泛紅,嘴硬道︰“你家將軍想換個路線不成?外頭不都說我有突厥血統麼,我這麼打扮能怎麼了!”

  獨孤臧︰……那你也不用扒拉出來貂兒穿啊。

  崔季明左邊鬢角往後的發編成了小辮,一把辮梢扣著金墜子,其余的卷發散著搭在肩上,幾縷發還搭在額前,說好听點是胡人瀟灑不羈的發型,說不好听的在山東這大風吹的冬天,就是想吃一嘴頭發啊!

  平日里崔季明也算走樸素路線,不知道是何時屯的一件皮毛大氅讓她穿上了,里頭是暗紅色的翻領袍,皮靴黑褲,手上戴兩個金扳指,脖子上掛著玉珠佛。

  要不是一張臉撐著,簡直就是個暴發戶。

  獨孤臧自詡上流人士,痛苦的搖了搖頭︰“你們村的審美我真的理解不了,快別回去換了吧,再等就來不及走了。”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打扮的有點過分,一路上不停擺弄自己衣領,出了城馬匹跑起來,天上還落了點小雪,頭發糊了一臉,崔季明是真的後悔了。

  獨孤臧不斷在夜色里回頭對某人的發型恥笑不已,崔季明惴惴不安了好久,讓他笑話的都有點玻璃心,真想扭頭回魏州算了!

  獨孤臧路上也終于覺得自己有點沖動了,回頭道︰“你說我們這樣來,不會被朝廷扣押,反用我們來威脅魏軍吧。”

  崔季明搖了搖頭︰“這不會,若沒有把握我不會來,你不必擔心這個。”

  獨孤臧︰“要是真能面聖,你記得向聖人介紹我啊!”

  崔季明︰……要是真能面聖我就撲上去啃了,還介紹你個毛線!

  隊伍中都是最早跟著崔季明的那些兵,下頭人因為撤退和得到物資,對于魏軍和朝廷的關系也算是知曉一些,此刻居然各個榮光煥發,就好似要奔向新的明天一般。

  夜奔了幾個時辰,屁股都癲麻了,再等等估計就要天亮,眼見著就要離衛州不遠,崔季明卻沒預料到眼前的這個狀況。

  顯然朝廷的部隊也是知道黎明是最容易被攻擊的時候,因此也安排了多幾倍的兵力巡視凌晨前的這個時段。朝廷此次派軍近十萬,駐扎在衛州的就有六萬多人,營帳連天,再加上又是御駕親征,陣仗也大得離譜,大老遠就能看見了衛州城外連綿的燈火,然而他們卻被多幾倍人數的朝廷軍圍住了。

  崔季明抬手解釋道︰“我是魏州主將季子介,特來面聖,若是將軍能通報一聲,聖人會明白的。我可以在這里等。”

  對方畢竟是朝廷軍,這兩年大鄴也是富起來了,一水兒的明光甲,整齊劃一。前頭率領幾千人,手持長戟包圍住他們的將軍听見這話,嗤笑了︰“就你這等不明人士想要靠近軍營,還通報聖人?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崔季明︰“……那你說怎麼辦。聖人密信要我來見,我都到這兒了總不能還回去吧。再說衛州、滑州本來是我的地界,你們對外宣稱激戰幾天幾夜,實際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來了,也要想想原因啊,我讓出兩座城,總也不是白讓的。”

  那將軍倒是眯了眯眼︰“罷,我不可能信你的鬼話,這年頭誰都可以冒出來說自己是叛軍頭子。你一個人,隨我走,押你入營,我再將此事報予主將,若真有你這個人,自然讓你去面聖。若你是心懷不軌,腦袋干脆留在衛州別走了。”

  獨孤臧冷笑︰“呵,帶主將進軍營,找個由頭殺了再攻打我們魏軍,你倒是想的明白。季將軍,走罷!既然朝廷不需要咱們,也就等著停在衛州別往前走一步了!”

  對方都是中軍,在中央待慣了哪里听得別人這樣的威脅,幾千人齊齊長戟橫指︰“都到了這里來還想走?!”

  獨孤臧也拔刀,身後千人拔刀聲齊齊響起︰“敢對季將軍出手,也看我們讓不讓!”

  崔季明連忙抬手︰“我單獨跟你們進軍營還不成麼,要卸了刀是吧,能騎著馬麼?”

  獨孤臧驚︰“季子介!”

  崔季明回頭︰“哎別急麼,我不就是自己去見沒讓你露臉麼,下次下次。你還能真跟人家打起來麼,一千多人非死這兒就樂意了是吧,你往外退一點,就在咱們剛剛路過的梅林哪里等我得了。”

  獨孤臧︰“季子介你瘋了麼,你真敢進去!那是六萬多人的大營啊!你知根知底麼?!”

  崔季明把佩刀卸下扔給他,笑道︰“勉強算是知根知底吧,不要緊,我真要是幾日出不來,你干脆就回去跟老張商議吧。”

  對方將軍狐疑的搜查了崔季明全身,勉強允她騎著她借來的那匹黑馬,被幾千人包圍著押入軍營了。獨孤臧又驚又氣的立在原地,簡直就像是目送單刀赴會的英雄一般望著崔季明的背影。

  卻不知崔季明在馬上屁顛屁顛的偷笑,心里一陣激動︰哎呀馬上就要見到啦!

  直到崔季明隨著他們走遠,夜色中已經看不清楚,獨孤臧這才垂下頭,氣的一拳打在馬鞍上︰“說什麼心里有譜!我就說不能跟朝廷合作!”

  旁邊小兵︰……臥槽你說了麼?最興奮最想跟朝廷合作的不是你麼?

  但獨孤臧一臉深沉,他們也沒嘴賤開這個口,獨孤臧︰“命人回魏州先將這個情況通知老張,其余人隨我退到梅林的位置等。如果等不了,就讓老張從南北兩邊撤兵,死也要打進衛州去!”

  旁邊小兵︰……先別激動啊我看季將軍走的挺樂呵啊。

  崔季明也是在馬背上有點興奮,半天擺弄自己吹的跟梅超風似的頭發,對身邊那將軍道︰“你要是一級一級往上報真的太慢了,你這品級也不算太低,還是去得了御前,我建議你直接去御前報,我還有急事兒等不了。”

  這位將軍不是別人,正是馬藺道。大鄴文官武官不分,幾乎時常兼任文武職,此次莫天平也隨親征大軍,他作為莫天平提拔的門生,自然也謀得了個武將職位。只是畢竟他打仗經驗不足,官職也不是戰場最前線的那種,今日恰逢巡邏,也順帶出來遛一遛。

  馬藺道出身貧寒,平日里吊兒郎當,然而自從進入叛軍境地,目中所見場景比他流離失所的童年還要淒慘,他心中一直壓著一股怨憤。听見這個暴發戶打扮得胡漢混血如此口氣,氣得腦門上青筋都快凸出來了。

  崔季明︰“真的,你去御前就說季子介來了,聖人會起來的。你要是覺得跑一趟不值得,就多說一句討個賞,九、聖人大度,一定會賞你。”

  馬藺道轉頭︰“你覺得我還差個賞錢?”

  他冷冰冰轉過頭去沒再說,崔季明被拽進了軍營,立刻就被押入一處單獨的營帳,營帳里頭啥也沒有,就只在泥地上立了個木樁子,那將軍話也不多說,拿著繩子就把她給綁上了。

  崔季明驚︰“別啊,我啥武器也沒有干嘛還要綁我。”這樣不好看啊!

  馬藺道抬頭冷笑︰“你一個叛軍頭子,殺了多少人,毀了多少村子才有得今日,轉頭一句歸順朝廷就可以當作什麼惡事都沒干過了是吧。或許朝廷為了大局還會各種授官加爵,然而我可不會忘了你們這些叛軍的本性!”

  崔季明︰……好巧不巧遇見一個正義感爆棚的。

  對方抓著崔季明一頭散發,眼見著一拳就要打在她臉上,崔季明連聲喊︰“不要打臉不要打臉!一會兒要是真面聖了,臉上怎麼說的過去!”

  馬藺道︰“……謝謝提醒。”

  說罷他一拳打在了崔季明腰側,崔季明真是日了狗了,特麼就是來見殷小九還要挨打!對方看體型瘦高不像是當兵出身,一拳卻使出勁兒,打的崔季明眼里直冒金星,要不是繩子綁著,非疼成一團不可。

  馬藺道冷笑︰“你一個村夫出身,如今卻穿金戴銀,這里頭有多少血多少民脂民膏,你自己心里清楚。山東河朔這最富饒的地方,如今變成了這副樣子,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

  崔季明氣的嚎道︰“他媽你有本事打于空韜去啊,你有本事解開我跟我單挑啊!老子能打得你滿地找媽!”

  馬藺道也夠鬼畜,擦了擦手︰“我沒當過幾年兵,打不過你。”

  他抬腿一掃,崔季明膝蓋一彎,繩子綁的又不算太緊,啪一聲就跪在泥地里了,崔季明真的是欲哭無淚,白穿貂兒了。

  崔季明氣︰“你能不能別在這兒跟我瞎逼逼了,你去報啊!快點去啊!我不想看見你這張老臉!”

  馬藺道面無表情︰“不用你說,我這就去了。”

  他掀開帳簾走出去,崔季明跪在地上只想回家。白弄發型了,白描眉毛了,白穿一身好衣裳了,她今兒要是不私報公仇一回,她就不算是個合格的千里送。

  馬藺道畢竟也是天子門生,近御前還是容易的事兒,只是這個點兒聖人怕是還在睡著,他本來想去找俱泰商議一下,看著耐冬已經醒了,正帶黃門準備進聖人主帳,馬藺道快步踏過幾道車轅,道︰“公公留步。”

  耐冬胳膊上掛著一件新的披風,轉頭見他行了個禮︰“馬侍郎,何事?”

  馬藺道︰“我剛剛在衛州外巡邏時,抓著個人,自稱是魏軍主將季子介,今來面聖,看模樣就覺得可疑,我沒有聲張,命人將他抓進營內來了。他說要面聖,這事兒應該往聖人前頭說麼?”

  耐冬畢竟是御前第一人,頗受聖人信任,就算是莫天平對他也是說話客氣。

  馬藺道還沒說完,看著耐冬就變了臉色︰“她還真的來了!是皮膚有點黑,眼楮挺大的胡漢混血麼?頭發還有點卷,耳朵上應該還帶了耳飾——”

  馬藺道︰“倒是沒帶耳飾……其他的都差不多。”

  耐冬轉頭就往帳內沖︰“我現在就叫聖人起來。”

  馬藺道呆滯︰喂……叫聖人起床會不會有點太……

  他心里這句話還沒喊完,就听見帳內似乎是聖人的一聲驚呼,一群黃門魚貫而入,整個大帳內的燈火全都被點了起來。

  此刻天還未亮,軍營中正是最安靜的時候,馬藺道等了還沒一會兒,就看著帳簾被人拉開,往常私下會談都穿的像上朝一樣的聖人,居然發也未束,潦草披了件外衣,罩著披風的兜帽,跑出來道︰“她真的來了?在哪兒?!”

  馬藺道︰……我怎麼有一種自己藥丸的感覺。

  曹操赤腳迎許攸,好歹也是梳著頭,聖人迎個叛軍頭子,矜持都不要了啊!

  殷胥大步朝他而來,平日沉靜的面容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她還好麼?人在哪里!”

  馬藺道︰本來挺好的,可惜讓我給打了。

第226章

  馬藺道往前引路,耐冬讓其他黃門等著,一人隨聖人往那帳篷的方向走去,幸而此時只有少量巡邏的士兵,正是大營內最鼾聲四起的時候,路上沒有旁人。圍在皇帝主帳附近的將士和耐冬對上眼神,慢了幾步跟在其後。

  殷胥幾乎是一路跑起來,朝那帳篷的方向撲去,嚇得馬藺道本來一顆心就提起來,也跟著後頭跑了起來。一處低矮的小帳篷,殷胥掀開帳簾就走了進去,馬藺道還要跟著,耐冬攔住了他,拽著他往外頭走了幾步︰“聖人去討論機密,你也敢進去?”

  馬藺道︰“那可是叛軍,一看就是個當兵多少年的武夫,怎麼敢讓聖人跟對方獨處!”

  耐冬笑了笑︰“不打緊。你要是這會兒進去,真就是仕途玩完了。”

  耐冬甚至不許他站在靠近帳篷的位置,拽著他往外走了些,金吾衛上前圍住了帳篷,也並不進去,只是拔出橫刀來,刀尖對準帳篷,打算只要听見異動或聖人呼喚就立刻沖入。

  馬藺道看著殷胥剛剛面上又激動又歡欣的神情,好似刷新了殷胥在他心中的一貫形象,此刻再多想又覺得冷汗要下來了,低聲問道︰“這叛軍頭子究竟是何人?魏軍掌控的位置也不算大,聖人何須待他如此?”

  耐冬唇角也掛著點笑意,垂眼立在夜色中︰“不要多問。”

  馬藺道畢竟經常往御前出動,跟耐冬見面次數也不少,側頭低聲道︰“我……把那叛軍頭子綁起來了。”

  耐冬挑眉︰“畢竟是來了外人,你也不確定身份,她若是拿不出信物,你這也不算做的過分,聖人不會怪罪你的。”

  馬藺道簡直就是沾了水的炮仗,悶了半天呲出一點火花來︰“……我還打了他一拳,讓他跪下了。”

  耐冬這會兒才是睜大眼楮看向馬藺道,大半天憋出幾個字來︰“那你這真是——”

  就崔季明把他家聖人迷得要死要活的樣,她眨眨眼楮殷胥都能猜半天她心思,這會兒要是她抽泣兩聲裝個可憐——馬藺道你就是連考十幾年進士狀元也不一定能保住這官路了啊。

  雖然這麼說來顯得聖人怪容易感情做事,可這等了幾年的枕邊風,絕對能吹昏他腦袋啊!

  殷胥奔入帳內,見著一個身影正跪在泥地上,垂著腦袋,正在擰著身子費勁兒的去扒拉自己靴子,听見有人的腳步,猛地抬起頭來。

  殷胥幾乎覺得自己要恍惚了一下。

  這張臉夜夜出現在夢里,真要是見著了,他倒覺得她不如他夢中思來想去的那般神靈活現。

  因為她也呆呆的,怔怔松松好似被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腦門上,眼楮里有半點帳篷內的燭火光。

  他都不敢信自己真的能見到她。

  殷胥手還抓著帳簾,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她眉毛亂糟糟的,面上多了點曬出的小雀斑,瘦了,下巴的尖更明顯了,頭發怎麼這樣披下來了。

  他竟一時沒勇氣撲上去,想要開口小心翼翼喚她一聲,還沒開口,崔季明忽然面上有了神色,極其氣惱的偏過頭去,塌下肩來惱到眼眶都發紅︰“草他大爺的!我就不想這樣見你——為什麼久別重逢我就從來沒有像樣的時候!”

  她氣惱的擰著身子動那繩子,發出低聲咆哮一般的苦悶聲音。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用肩頭蹭蹭臉頰再轉過頭去,一雙顫抖的手就緊緊拽住了她手臂,她的鼻梁撞在了他肩膀上,崔季明被某人按在懷里。

  她嗅到了比以前更濃郁的藥味,還有涼涼的觸覺。

  殷胥跪在地上,緊緊抱著她,半晌才道︰“季明?”

  崔季明正在他肩上亂拱,拿臉頰去貼他頸側,吃了一嘴令她垂涎不已的頭發,並不應答。

  殷胥用力到崔季明簡直被他硌的疼了,他道︰“你長高了。”

  崔季明不想回答,她正沉迷于某人身上的味道,只想摸摸他,急道︰“你幫我解開繩子。”

  殷胥這才緩緩松開懷抱,他的臉就在她面前咫尺的距離細細瞧她。崔季明有點不敢看他,不知道為什麼。她激動興奮的來了,卻不能像他這樣直白的注視對方,崔季明覺得兩年不到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讓她改變了很多,讓她不想說話,怕說話會讓眼淚掉出來,只希望殷胥能夠抱住她,讓她窩著腦袋躺在他懷里。

  然而殷胥卻不一樣,他手指捧過她的面頰細細瞧她。

  崔季明飛快地瞧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道︰“可別掉眼淚。”

  殷胥的目光劃過她面上每一絲細節,眨了眨泛紅的眼眶︰“我不會這麼丟人。”

  兩個年紀相仿的人,恰過去了少年少女的年紀,某些稚氣的痕跡還在,又難稱作是青年,似擁抱似對立,跪在泥地里細細瞧對方。

  殷胥拿手指,頗為用力的揩她的臉,似乎覺得她面上多的幾顆雀斑是泥點,用手蹭一蹭能蹭掉。

  崔季明︰“你傻啦。不會說話了?你先給我解開,我這樣別扭,我怎麼就成犯人了。”

  殷胥覺得自己已經想她想到瘋了,幾個字兒都夠他興奮半個月,一個完整的人,會說話會對他笑,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變,能讓他有從住橋洞的下九流變成江南富賈的狂喜。

  殷胥呆呆地,從嘴里冒出幾個字︰“不給你解開,你就是我的犯人了。”

  崔季明讓這句話說的身上都要戰栗了,她有點不敢瞧他,十幾歲是一個月變一個樣子的年紀,他怎麼生的這麼高了,手長腳長,就是穿著白色的中衣跪在泥地里,都比她高一圈大一圈,除了這樣傻乎乎的神情以外不像他了。

  像個皇帝了,像個大人了。

  殷胥傻傻的吸了吸鼻子,又緊緊擁她︰“你真的不能走了。不能走。”

  崔季明夸張的道︰“你好沉我要被你壓死了,腿麻——哎喲喲疼。”

  殷胥側過臉來︰“你不肯看我。”

  崔季明狡辯︰“沒有哇。”

  殷胥平日里說話都好似雙唇只啟一道縫,把字吐出來,如今卻微微張口在她臉側咬了一口。且不論他似乎連牙尖和呼氣都是涼的,單就殷胥張口的神情讓崔季明瞧了一眼,就覺得好似以前倆人干過的混賬事兒從記憶深處翻上來了,咬的她哆嗦,慌張的喚了一聲︰“唔。我衣服都髒透了,你再不解開我要生氣了!”

  殷胥加深這一口的力道,才撤開牙齒,瞧她側臉,耍賴︰“我解不開。”

  崔季明斜眼︰“我靴子里藏了匕首。”

  殷胥這才不大樂意的的伸手從她靴子中拿出了一把匕首,將繩索劃開,還沒來得及拋下匕首,崔季明整個人就朝他撲過來!

  她胳膊一下子掛在他脖子上,殷胥被她撞得一下坐在了地上,抱住了她,崔季明抬手去拽他耳朵︰“你也會欺負人了啊!你還會不解開了——還什麼讓我當你犯人,你是什麼?要審問還是要拷打呀?”

  殷胥感受到某人那如同一頓吃一頭牛般的力氣,他的手抱在她腰上,有崔季明的熱度,殷胥眼底更酸,他記著某人的話,飛快的拿衣袖擦了下眼窩,抬臉︰“三郎……親親。”

  崔季明的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臉頰,他的發很長了,搭在背後,發尾落在了泥地上,崔季明兩只手將他腦後的發攏了攏︰“不成,你要求我。”

  殷胥一直抬著臉,連遲疑也沒有︰“求你,親親。”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好似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裝模作樣的嘆︰“你傻呀!”

  殷胥吸了吸鼻子︰“我傻。”

  崔季明這才扶著他肩,湊過去,好似不敢,好似生疏,好似猶豫如何下口,殷胥偏了偏頭,一口咬住了她,緊緊按著她的肩胛骨,將她往自己懷里推。

  崔季明不依不饒的咬回去,兩人都咬痛了對方的唇,卻死不願撒口。崔季明想抱怨,某人吃蝦子一樣的吮法真是多少年沒有長進,卻顧不得說,她想逼他仰著頭,她想去吮吻他的一切,要他露出決不可在別人眼前露出的樣子。

  殷胥撤開了幾分,手抓住她的肩,壓抑著喘息,貼著她的唇角說話︰“你不要咬,會咬腫的,一出去,旁人就看見了。”

  崔季明笑,低聲道︰“刺激不刺激,我听得見外頭人的聲音,估計圍了一圈金吾衛,死死盯著咱們帳篷呢。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家聖人被叛軍頭子摁在地上啃呢,我偏要把你咬腫了,最好一口咬在你鼻子上,讓他們都瞧瞧。”

  殷胥又氣又想笑︰“只有王八才咬人鼻子!我們走,去我帳下,不在這兒待。你下來,不要趴我身上了。”

  崔季明晃著肩挪下來,扶著木柱才抬了抬發麻的腿,站直了身子。

  殷胥起身,外衣里頭的白色中衣上也沾了不少泥灰,二人好像是在泥塘里打滾的豬,他站起來這才看清了崔季明一身衣裳,驚道︰“你到底是裹了誰的衣裳來的,穿成這個樣子你也跑了兩百里路來?”

  崔季明得意的攏了攏外頭那件屎黃色毛皮大貂,里頭的暗紅色衣袍倒是還算好看,可脖子上為什麼帶著一串綠佛珠?

  殷胥想忍,沒忍住︰“你要不把外頭這脫了我再領你出去吧。”

  崔季明瞪眼︰“怎麼了?不好看?”

  殷胥心想以前她也不這樣啊,那時候打扮的多好看,難不成離開了崔家給她穿戴的下人,制衣的繡工,就暴露真實水平了?

  殷胥︰“……這是我見過你穿的最丑的一次了。”

  崔季明咬牙︰“你活該到這個年紀還跟五姑娘過日子!”

  殷胥臉色變了,以為她是指責︰“你胡說什麼!我從來沒有找過旁人——什麼五姑娘六姑娘的,我就認識行三的娘子!”

  崔季明看他那兩句就能被忽悠住的樣子,竟然有點心安︰“算了算了,不跟你解釋。”

  殷胥倒急了︰“你倒是與六姑娘成婚了,怎麼就來污蔑我。我宮里也連個比我娘年紀小的宮人都沒有,你也不管,就在這兒編排我了?!”

  崔季明憋笑︰“你不知道裴六病死了的消息麼?季子介現在可沒媳婦。”

  殷胥听見她自稱子介,難免態度又軟了下來︰“我听聞消息了,那你也不能胡說我的事。”

  崔季明轉頭笑︰“沒胡說,我自然信你。我腿麻了,真走不動了。”

  殷胥靠近她,微微彎下腰去幫她捏了捏腿,崔季明本來就兩腿發麻,讓人這樣一捏,忍不住叫喚了一聲,殷胥漲紅了臉,蹲下身子來揉了揉她的腿,一會兒抬頭道︰“假如,我要叫你子介,你會不會生氣?”

  崔季明愣了一下,搖搖頭︰“不會。我見到你了。前世的時候,在晉州你到南邊城牆上服毒了吧,我見到你了,跟了你一路。抱了抱你。不過也可能都是我的幻覺,那時候我落在濟水水底,差點淹死,臨著昏過去之前看到的幻覺。”

  殷胥瞪大眼楮,握住她手指直起身來︰“你……真的見到了?”

  崔季明笑︰“那時候你有點顯老啊。你還說‘我來了就沒什麼話好寫了’對不對。可惜那時候我也大哭一場,沒來得及再仔細看你。”

  殷胥眼底濕漉漉的,面上展開一絲笑意︰“若是真的,那我太幸運了。我還記得喝下去之後,肚子好痛,耳鳴也厲害,我總感覺好像是你抱著我,一直哭著在跟我說話,還親了親我額頭。不過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以為是自己近死前糊涂了,那時候你在另一邊城牆上駐守著呢。”

  崔季明瞪大了眼楮。

  她確實……那時候的幻覺里抱著他安慰他……

  原來那時候的殷胥,真的能感覺到麼?

  殷胥手指和她交握在一起,指縫交錯,道︰“我想著,你只活這一世就挺好的。之前的事兒,千萬別記起來了。”

  殷胥拽她︰“你能走了吧,去我帳下,衣裳髒了就換下,讓耐冬拿去叫人洗了。”

  崔季明挑眉︰“你要跟我牽著手出門?我反正不要臉多年,現在也不姓崔,軍營內真正見過我的人,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我可不怕。”

  殷胥這才松開了手,兩手並回袖中︰“等過幾日局勢穩了,我再牽你。那你跟我並排走。”

  崔季明笑︰“好。”

  殷胥把帶斗篷的披風脫下來︰“給你,你是不是不想讓旁人看見?”

  崔季明也干脆把貂兒一脫︰“行,正好我還覺得你跑出來穿的太少了。”

  殷胥︰……這會是我穿得最掉價的一天。

  營帳外頭的人听了半晌里頭的,也不知道是竊竊私語說了什麼,不一會兒就看著聖人裹著黃不溜秋的貂兒走出來,緊接著那叛軍頭子居然披著聖人的披風緊跟其後。

  馬藺道傻眼了。

  耐冬頂了他一下要他回神,連忙快步跟上聖人。馬藺道遠遠看著耐冬對那叛軍頭子行了個禮,季子介在兜帽下對耐冬笑了笑,說了幾句什麼,轉身幾個人往聖人的大帳而去。

  馬藺道跟在金吾衛旁邊也往那邊走去,走到一半,忽然看著季子介回頭似乎在找人,她掃了兩眼就看見了侍衛中的馬藺道,挑了挑眉毛,勾起一絲笑,並肩和聖人走遠了。

第227章

  畢竟是御駕親征,大帳簡直如同一座小宮殿。崔季明隨軍打仗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大的帳篷。殷胥大抵也意識得到這座大帳有些夸張,崔季明的驚奇就像是在笑話他的奢侈。帳內有好多屏風帷幔隔開,地上也鋪著厚重的地毯,可以光腳走在其中,里頭擺了不少燃著細炭的暖壺,燈燭也有不少正點亮著。

  耐冬笑著要她脫了鞋,崔季明穿著白襪跑過屏風,不斷感慨,殷胥撓了撓臉頰,道︰“我也不想弄這種架勢出來。這里頭也有禮部自己做主的原因。你阿耶如今任禮部尚書。”

  帳篷靠內,有堆滿文書的案幾,還有軟墊矮凳,顯然殷胥也在這兒召見內臣。後頭隔著兩層帷幔是一張矮榻,上頭鋪著好幾層皮毛,靠著床邊也有一沓折子,還有幾個軟枕放在床邊的地毯上,崔季明跑過去捏了捏地毯,听見他這話,回頭失笑︰“怪我阿耶了?”

  殷胥走到她身邊,伸手拽了拽她懷里的軟枕,笑道︰“你阿耶騙過我。說你死了。他還弄了個棺材,太唬人了。”

  崔季明脫去披風,將軟枕和他一並攬在雙臂之間,抬頭看他鬢邊,小心翼翼道︰“王祿說……你有一次吐血了。”

  殷胥皺眉道︰“他什麼時候能管住那張嘴。”

  崔季明瞧他︰“看來是真話。是被我嚇得?我醒來就寄信給你了,實在是……情況有變,我沒想到會這樣。”

  當時天崩地裂的感覺,已經漸漸遠去,那幾天日子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他都感覺自己喪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道︰“不打緊。知道你好著,我就也一下子好了。現在也很好。”

  崔季明搖頭︰“我不信你現在也好。你是不是騙我。你真的有白頭發了,你才多大!”

  殷胥急︰“我沒有騙你。見了你,都會好的。”

  崔季明看得出來他有點病容,道︰“我見你前世的時候,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顯老,你要是以後長成那個樣子,我就不要你了!我就去找年輕好看的!”

  殷胥本來想說“好”,到時候她要真是能去找旁人,他還能安心些。

  然而他怕崔季明懷疑,不敢多說,只道︰“你果然是貪年輕的。”

  崔季明笑︰“這會兒倒不說蓬鬢衰顏不復妝了?”她拽著隔在二人之間的軟枕,一腳踢飛出去,拽了拽箭袖,露出一截手臂來,就拿兩截熱乎乎的手臂去貼他脖頸,殷胥打了個哆嗦,抱住她。

  殷胥有些臉紅,他強正經道︰“如今崔南邦也進入政事堂了,崔家也不算完全落魄了,你回來之後,單憑這功績,入朝站到右手邊武官的前三前五是不成問題的。到時候崔家也算是能恢復當年的榮光了。”

  崔季明搖頭︰“我沒有打算做回崔家人。更何況是這樣的情況……”

  殷胥愣怔︰“什麼?”

  崔這個姓是天下多少人艷羨的,她這樣的出身,為什麼要棄了?

  就算是如今世家地位不如當年,但五姓也仍然是觸不可及的存在啊。

  崔季明看他這樣,笑道︰“崔家一位尚書,一位宰相之一。我再去做個大將軍,崔家獨大,在朝廷上就跟當年有什麼區別。你不是重用了不少寒門官員,也盡量避免同支出身的世家共職麼?”

  殷胥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崔季明︰“不要緊,妹妹們也不在長安,我便不回崔宅也沒事。季姓的官員沒大有吧,你就說我是鄉野出身,我反正也不會用這身份成婚,就算真的官高位重也不會牽扯太多,你也好行事。”

  殷胥半天才道︰“你是為了我麼?”

  崔季明笑︰“怎麼會呀我就是不想裝世家子了,太累了。反正我現在也有吃有穿,不打緊的。省的再被人叫崔黨。”

  殷胥死死抱住她,重復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崔季明嘴硬︰“你要真這樣想我也沒辦法。”

  殷胥︰“謝謝你。很多事情……都要我謝你。沒有你沒有今日朝廷軍在這里駐營,沒有你李治平還活著,南邊或許已經被李黨統一,沒有你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崔季明讓他夸得窘迫,她雖說是臉皮厚,卻經不得他這樣的夸贊,推他道︰“怎麼就是我的功勞了,若我不在,你也可以讓朝廷軍打到衛州來啊,你自己那麼多事情都做了,外頭多少人說你這個皇帝手腕了得,你倒是不領功,都推給我了。”

  沒了她,他自己也會失去勇氣。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很有主見的人,但忍不住想去听她的意見。

  更何況殷胥當時手頭沒甚麼武將可用,前世最後的走投無路也使得他對于自己的軍事才能並沒太多自信。她幾封信來,雖然情話少的可恨,卻幫他定了心,幫他看清了局勢,做出了決定。

  殷胥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明明已經高了一大截,卻非要埋首在她頸窩,姿勢不舒服了,他就伸手稍微抱起來她一點,也要這樣。崔季明踮著腳尖︰“我沉不沉。”

  殷胥︰“嗯。你再多吃,我抱你就太費勁了。”

  崔季明︰“……我謝謝你的直白。”

  這樣膩歪了一陣子,崔季明想撒嬌了,這才想起來,纏著他脖子道︰“我讓人打了!就是那個——給你來通報的那個武將!”

  殷胥一驚︰“馬藺道?!他敢打你!打在哪兒了?”

  崔季明捂著腰︰“打我肋骨上了,我肯定青了。哎喲疼死了,我兩百里迢迢跑過來,穿著最值錢的衣裳,讓人綁來就算了,還讓人打了,有沒有天理了!”

  她簡直要在地上打滾了。

  殷胥也沒想到她會挨打,不過剛剛在帳篷里,崔季明顯然是狼狽,他只顧著見人,忽視了這點。殷胥手捂在她肋下︰“真的打你了?這兒麼?疼麼?”

  崔季明︰“不信你瞧,肯定青了!”

  殷胥皺眉,又惱火又擔憂,急道︰“我看看。”

  他伸手去扯崔季明衣領,側翻領的衣裳衣襟上幾個扣子不好解,殷胥摳了半天,才扯開她外頭的錦緞外衣,露出里頭衣裳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猴急的去剝她衣裳,實在太有歧義。

  他以為自己改掉了臉紅的毛病,卻好似止不住的面上發燙,抬頭看了她一眼,怕她也覺得這樣不好。崔季明果然如他所料,促狹的笑了,道︰“你不瞧傷了麼?”

  殷胥訥訥︰“瞧。”

  他拽著她坐到床沿,讓她往床內坐坐。

  崔季明笑︰“喲,不是瞧傷麼?怎麼要看到床上來了。”

  殷胥辯解︰“我沒存那樣的心思。我就是怕你冷,給、給你被子捂著。”

  崔季明笑︰“我不冷,我不蓋。擋著某人瞧就不好了。”

  殷胥覺得自己不能總是因為她的調笑敗下陣來,他漲紅臉︰“你不蓋就不蓋!病了休要怪我!倒是你病厲害了,走不了也罷了。”

  崔季明看他手指拆她衣領,微微抬頭︰“你知道我不能留?”

  殷胥垂頭,專心致志的解開她腰帶︰“我看你那麼急的來,我就知曉。你明日什麼時候走。”

  崔季明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本來就打算只見你一面就走的。外頭我的部下還在等我,他們肯定很擔心。”

  殷胥︰“我叫人給他們傳話,安頓他們一下。你別急著走。”

  崔季明︰“你不攔我?我以為你肯定會不讓我走的。”

  殷胥抬頭看了她一眼,嘆︰“我的話什麼時候管用過。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是往前走,不會管我的。”

  崔季明噎了噎。

  殷胥說完了沒在意這句話,崔季明心里卻難受了。

  她知道殷胥說的是事實,從曾經期盼她能回復他心意,到期許二人能住在一處,她永遠都是拒絕後看他難過再補償。總是這樣,殷胥都已經習慣不去向她期待什麼了。

  崔季明覺得自己愧疚,她其實可以解釋出千萬的理由,亦或是說“我也是為了你呀”這種話,可她說不出來。他身處高位,盼望得到的卻是最簡單的事情,而她往往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殷胥低著頭,她能看見他耳廓紅的透亮,衣襟被扯開,露出里頭最貼身的皮甲。還是有點冷的,崔季明打了個哆嗦,殷胥立刻拿了毯子過來罩在她身上,崔季明從一整團的毛皮毯子中扒拉兩下露出臉來,也順帶自己露出自己腰下。

  崔季明道︰“你看青了吧。”

  殷胥查看,她也低頭看去,腰上卻只有一點紅紅的痕跡。

  話都說出去了,她不肯承認是自己小題大做,嘴硬道︰“疼的很,今天沒青,明天也肯定要青了。”

  雖然只是紅著,殷胥卻沒有因此松開眉頭︰“他此事做的太不妥。別青了,我去叫耐冬拿藥來給你抹抹。”

  崔季明應了一聲,其實這種傷對于她而言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傷,然而她就是想看他擔心,想看他忙前跑後,躺在軟被里,兩條赤裸的胳膊抱住被子。才伸出去手,崔季明就瞧見著自己右臂上幾年前的舊疤未消也就罷了,這一兩年的新傷還橫亙著,實在是不好看,又把右手縮回了被子里。

  殷胥一會兒幾乎是小跑著回來,坐到床沿,給她看︰“記不記得這個藥?以前就有用過的。”

  崔季明探頭往床外看︰“耐冬人也在帳內麼?”

  殷胥︰“我讓他退出去了。帳內說幾句話太容易讓旁人听見,宮人都遣出去了。”

  崔季明重重點頭,掀開一截被子︰“你要幫我涂藥麼?”

  殷胥瞥她腰上一眼︰“……嗯。”

  她沒有露出太多肌膚,上頭有穿著裹胸似的皮甲,殷胥將藥水倒在她身上,小心輕輕的揉。她皮甲邊,有很多勒出的紅痕,顯然這皮甲很不舒服,只是她不得不穿,而且之前他見過的似乎就是這件,如今邊上有磨得毛邊了。

  殷胥道︰“你該換件內甲了。這件勒的很難受吧。”

  崔季明記得他很喜歡她的腰的,沒想到這樣揉著,他還能老老實實跟她討論。

  崔季明故意裝作被捏疼了似的哼了一聲,殷胥連忙撤手道歉。

  他居然只是道歉,原來她叫喚他也沒反應了麼?

  崔季明可是心懷愧疚想補償的意思啊——

  崔季明道︰“不要緊,你揉的挺舒服的。其實內甲也好久不換了,主要是我也在長大呀。”

  殷胥呆了一下,崔季明又道︰“已經快要勒不住了。”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崔季明什麼意思,面上燒起來。他想說——完全沒有,現在還是勒的純平一片,跟當年也沒什麼長進。只是這會兒倒是有自覺這話不能說出口了。

  殷胥嘟嘟囔囔︰“那你就回頭再弄件新的。”

第228章

  崔季明恨鐵不成鋼,又不想意圖表現的太明顯。畢竟某人對于她主動一事相當不滿,總是心心念念要他來主動,可就這榆木腦袋——結婚三年都還以為躺在一起就可以生小孩吧!

  她氣的都想揪被子了。

  殷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赤著臉就低頭揉,不說話。

  崔季明無奈,只得道︰“你不覺得跟當年反過來了嗎?”

  殷胥抬頭,道︰“啊……你說當初咱們一起在西域的時候麼?那還是被你打的,你還好意思說。”

  崔季明笑︰“當初你還被我一兩句話嚇得不敢亂動,唉,還是那時候好,我威脅得了你。你現在都要無法無天了。”

  殷胥氣道︰“無法無天這個詞還能用來形容我了?你也記得你干過的混賬事兒?也就只有你有那樣的壞心眼了,你怎麼就能不要臉到說出那種話!”

  崔季明笑︰“你是說想干你就干你的話麼?如今都輪到你給我揉藥了,這話你也可說得。”

  她說完,就覺得這話也太直白了,她也覺得臉上燙,卻還死死維持著笑意不肯表現出窘迫。

  眼前,殷胥傻了一下,臉上紅透,他松開手,又尷尬又窘迫的坐在床上,半晌才道︰“你是說……我們可以圓房麼?”

  崔季明吐血︰……圓房,這個詞可真含蓄。

  崔季明︰“嗯。”

  殷胥不知道在磨蹭膩歪什麼,拽著她被子道︰“你不說一會兒就要走麼?”

  崔季明強行讓自己正經起來︰“你還能干倆時辰?時間肯定夠的。”

  殷胥垂著頭︰“他們說女子頭一次會特別疼,還說會流血……你不是明天又要忙麼?不是還要騎馬回去麼?”

  崔季明扯開被子,露出身子來︰“沒事兒。再說我什麼疼沒受過,還怕這個?”

  殷胥瞧了她一眼,兩個人就像是商量春游似的,一個盤腿坐在床上,一個隨意的躺著。只是兩個人臉上都有些紅,殷胥道︰“他們說……要是我也不懂,會更疼的。上次你就叫疼了。”

  崔季明︰“真不要緊。我可以教你,我想做。再說……他們是誰?誰跟你說的呀?”

  殷胥讓她幾個字說的感覺身上有點燙,他回答道︰“宮里的人。我……有好好學過。”他又怕她理解出哪個數字姑娘來,補充道︰“看書。”

  崔季明看他居然不敢瞧她,抓著他的手道︰“……上次猴急的是誰?把我堵在書房里的又是誰?你怎麼忽然改了性子了。你難道覺得我這樣……沒感覺了?”

  她說罷抬手就拽殷胥,殷胥撲倒在她身上,干脆就這樣壓著她,兩只手把被子拿過來蓋在二人之間,手卻伸進被子里去輕輕觸摸她,搖頭道︰“怎麼會。我只要一想你,就變得奇怪了,我真的……不知道夢見你多少回了,都已經這個年紀了,還總是跟幾年前剛十四五似的。我覺得耐冬都要笑話我了,只要想著你我就一次次……”

  崔季明饒有興趣的抬頭舔他唇角︰“怎麼?”

  她氣息籠在他面上,殷胥輕輕呼吸都感覺她的味道沁入他身體。他小聲道︰“……就會……有反應。但你說過總去紓解……不好,我就忍著,但真的有時候忍不住。不過如果專心做事情,就不會這樣了,所以我就床頭放著折子……”

  崔季明笑︰“那現在也有反應?”

  殷胥半晌點頭,又道︰“但是我還能忍。更何況,我、我打算好好做準備,絕對不要像上次那樣了。”

  既不想弄疼她,也不想……再丟人。

  殷胥︰“我也有看書了。”他自然不會說自己都想好了要是真的要跟她圓房要如何準備萬全,但是今日她突然就來了,連給他準備的功夫都沒有。

  崔季明頗為不爽的咬了咬他。

  殷胥又道︰“再說真的會疼的,我倒是真希望你能走不了,可是你肯定會為了計劃,難受也要走的。再說……帳子也不隔音,這里也不好,太簡陋了,床也不舒服。而且我也肯定會……”久別重逢後忍不住特別莽撞。

  崔季明半晌嘆了一口氣︰“你要是沒這麼溫柔,就不至于被我欺負這麼多年了。活該被我騙被我欺負,都是你自己的問題。”

  殷胥認真瞧她︰“更何況……我覺得你是想補償我才這樣的。說什麼痛也不要緊,就是因為不能留在這里,心里愧疚吧。你總是這樣,每次做不到我說的事情,就喜歡用這種事情補償。不能留在這里不是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不想要補償。”

  崔季明被他說中心思,一時啞口無言,她只得偏頭道︰“我也很想你才會這樣說啦。”

  殷胥的手指用力的蹭過她的腰側,那道弧線依然是讓他愛不釋手︰“我也很想你。”

  崔季明伸出胳膊抱住他,道︰“你都是怎麼想我的?夢里都有怎樣?”

  殷胥不肯說,她的手要去探他衣領,他捏住她的手腕,卻不算阻擋她,只是捏住。

  崔季明道︰“你說,說出來啊。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補償,是我特別想你。”

  殷胥紅透了臉,搖搖頭死都不肯說。

  崔季明看他不肯說,更好奇這人是如何肖想的了,捏著他耳朵︰“就因為你這個性子,才到這個年紀還沒嘗過!別惦記五姑娘啦,我說的五姑娘就是你的手啊!你多丟人的事情我都見過了,說出來能怎樣?”

  殷胥簡直要慌了,他眼神閃躲,崔季明好奇得不得了,捏著他胳膊非逼他說,殷胥真的耳朵都要滴下血來了。他半晌才俯下身子,湊到崔季明耳邊道︰“我夢見你……”

  這話送進崔季明耳朵里,她也身子一僵臉紅起來。

  殷胥說完了又後悔,窘迫道︰“你不要覺得我是不正經,是你要我說的。我早知道不說了!”他心中卻慶幸沒有說出他腦中想過的更過分的事情。

  崔季明問他︰“你想看?”

  殷胥嘴硬︰“其實也不是……”

  崔季明有點不能直視他︰“那你幫我把內甲脫下來。”

  錦緞外衣早已在床沿,她幾件中衣掛在胳膊上,只是被解開了。

  殷胥試探似的抓住了衣角想幫她褪下來,崔季明坐起身子乖乖讓他脫,露出肩頭來。殷胥拿起她幾件外衣,放在膝頭要疊。

  崔季明瞪眼︰“我都這樣,你還要疊半柱香時間的衣服麼?”

  她抬手就他膝頭的衣服揉成一團扔到地上了。

  殷胥無奈道︰“一會兒就皺了,你穿著也不齊整了。”

  崔季明︰“管他娘的。老子長這麼好看,穿成啥樣都行。”

  離床三步之外是兩道厚重的帷幔,床邊卻因為沒有床架連個簾子都沒有。殷胥似乎很不適應這樣,帳篷的棚頂如此之高,她就這樣坐在上頭,殷胥覺得有有些心慌,他又拽被子蓋在崔季明肩上。

  崔季明看他笑︰“你不打算脫衣裳麼?就我一人脫?”

  殷胥咕噥︰“你不是要讓我看麼?”

  崔季明︰“你就只打算看?你是傻呀。”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見了她就會變傻。他局促的坐在床邊,本來就是穿著中衣,只脫了兩件,只剩一件雪白的單衣,便也朝她靠過來,低聲道︰“你摟著我,要不然我會冷的。”

  崔季明笑︰“少朝我撒嬌,你幫我解了。”

  她轉過身去趴在軟枕上,等殷胥幫她解開一排緊緊密密的扣子和系繩。殷胥不是頭一回對付這個可惡的玩意兒了,伸手也算是熟練,只是她的後背,並不像他曾見過的那般只有一兩道疤。她脊背顯示出優美的骨架和薄薄的肌肉,本來像是一只皮毛油亮的貓的後背,如今卻布滿傷痕。

  有梅花點狀的痕跡,那是箭矢留下來的,箭矢旁邊的小鐵鉤帶走了她一點血肉,使得傷口朝外凸出、還有刀劍劃過去的痕跡,有點點擦傷,雖然都已經化作和膚色差不多的傷痕,但仍然有幾處痕跡令他心驚。

  殷胥抬起手指蹭過她後背上的疤痕,崔季明一顫。

  他連忙道︰“對不起我手太涼了。”

  崔季明搖了搖頭,她皮甲被某人解開,那些系繩從背後剝離,掉落在軟枕上,崔季明想回過身來,殷胥卻一把握住了她肩膀要她不可動。

  崔季明剛要開口問,就感覺他兩只冰涼的手在她後背上劃過,唇落在她的疤痕上。

  她啞了聲音。

  殷胥親了親︰“肯定很疼。你總是這樣,把受傷當成吃飯似的小事。”

  崔季明覺得臉有些紅,大概是因為久別重逢,她沒法說,殷胥細密的親吻和他的手指,讓她很有感覺……

  崔季明清了清嗓子︰“嗯最早為了能被當初魏軍主將趙弘敬招安,不得不要當成流匪鬧事兒,那時候沒法穿甲,也危險,留了不少傷。”

  殷胥︰“不希望你再有傷痕了。不過現在也不難看。”

  他說罷用牙齒去咬傷痕邊的肌膚,崔季明猛地繃緊脊背,感覺一身莫名的戰栗,她道︰“別咬了,你難道還想留下牙印?”

  殷胥微微將唇上移,一口咬在她肩頭,崔季明嘶了一聲,他不松口,咬下牙印才道︰“我倒是想。”

第229章 227.0227.@

  殷胥瞧著她背影拱進床內,她也不羞,帳內又熱,她只拿毯子蓋著腰部以下,懶洋洋的撲在抱枕上。

  他忽然有一種自己是個蠻族將軍,從哪里掠來了一個野美人,皮被下春宵一度的感覺。

  只是這個野美人轉過身來,伸手把垂到眼前的發朝腦後撥過去,瞪著眼楮瞧他︰“你干嘛呢,你不嫌冷麼,快穿上上衣。順便幫我倒杯水,我還想吃梅子,沒有有梅子?一會兒拿熱毛巾來擦呀,我不要冷水。”

  幾句使喚立馬把他拉回現實,他哪里是強擄了她來,而是千里本來伺候她的。殷胥老老實實穿衣裳,道︰“你快蓋好了!別這樣浪出病來。”

  崔季明非掀起被子一陣扇風,露出她身子來又藏住,跟小孩子似的一攤︰“哼你管我——”

  殷胥︰“……幼稚。”

  殷胥披了件外衣才掀開帷幔走到大帳外側,隔著皮簾叫耐冬進來。這會子耐冬的心境和上次在觀雲殿完全就是兩碼心情,唇角含笑就差進來恭喜聖人賀喜聖人了,殷胥看他笑只覺得毛骨悚然。

  耐冬先開了口︰“已經叫人備下熱水了,奴這就讓人抬進來。”

  殷胥問︰“有軟巾帕子麼?”他還要幫某個頤指氣使的家伙擦身子。

  耐冬想的卻是了事帕,想著難不成聖人擦了還當留念?連忙道︰“是奴沒想到,這就讓人去拿。畢竟是在軍營中,可能用物處處比不得宮內。”

  殷胥擺了擺手︰“當初去西域都是你跟著我,那時候連個床都沒有也過了幾個月。都不是大事。”

  他半晌,又微微臉紅問道︰“外頭可听得見帳內動靜。”

  耐冬卻答道︰“帳外靠近的只有我奴王祿二人,其他人都讓他們退開幾步,沒有奴的指示他們不敢靠近。”

  殷胥面上嚴肅的點了點頭,心里卻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還是能听見的啊!他還記得當年他那個猛于虎的親娘和他爹在青廬內酣暢淋灕大戰——他可不想被人听牆角啊!

  他憋住不問這個,只問有沒有派人出去安頓她手下人,能不能有她這樣身量的新里衣拿來。耐冬簡直就是個百寶箱,能在殷胥這樣挑剔的人手底下做事,他腦袋都是一天是十一個時辰的轉悠,把所有的可能性想好。

  殷胥又道︰“先讓馬藺道回自己帳內等著,明光甲也卸了吧。他心里也清楚,不會多問的,你也不用跟他解釋。知道他狂,當進士之前骨子里就一副任俠氣,進了官場沒少讓俱泰跟他說道,一年沒惹事兒,今兒又犯了毛病。不是說朝廷不容狂人,也不單是因為三兒被打了,是他自己不妥當,做事兒激憤,自以為朝廷姿態高打個叛軍也沒事兒,卻不想如今局勢復雜,一點小事兒都能激化,朝廷也不是勝券在握。”

  耐冬連忙點頭︰“奴便去跟馬侍郎說。崔、季將軍傷的重麼?”

  只要是她在,殷胥說幾句面上便浮現隱隱笑意,道︰“她倒是一陣哀嚎,我還以為很重。後來旁的事兒分心,偷偷去壓她傷口,也不見反應,顯然是裝的。不過也抹了藥了,不會青紫的。”

  耐冬自然理解什麼叫“被旁的事兒分心”,他可是盡量想讓自己笑的不促狹,心料或許那位桀驁不馴女扮男裝什麼事兒都敢干的的將軍,已經被聖人制服了此刻躺在床內昏睡呢。

  他的工作自然就是要讓顯然有點樂昏了頭的聖人,別忘了明天要做的事情,他說一會兒把洛陽朝廷內的薛太後經手的詔令再拿來給聖人,殷胥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屋內傳來了崔季明的聲音︰“你能不能快點呀——阿九!我渴——我也餓了,我想吃東西!”

  耐冬︰這聲音為什麼听起來這麼精神飽滿?姓崔的難道不該被聖人弄的四仰八叉如今虛弱的倒在床內麼?

  然而崔季明還裹著袍子,光著腳跑出來了,殷胥听見她腳步聲,立刻起身,掀開帷幔走道後頭,皺眉道︰“你怎麼跑出來了——”

  帷幔後頭傳來崔季明的聲音,她道︰“我等急了啊。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你難道還非要這個時間安排事兒麼?你是提上褲子就不想看我了麼?!”

  耐冬听見他家聖人居然趕忙道歉,在帷幔這頭無奈的扶額。

  果然是他想太多……不過至少能讓自家主子不當童子雞也算是崔家這位沒白來。上次一見那床單,他就知道果然倆人沒成事,都如此打鬧一番,觀雲殿都快讓這姓崔的祖宗拆了,就這樣還沒搞上也真讓人傷心。

  幸而從那之後,聖人雖然沒有招過年輕宮人近身伺候,卻對這些男女情愛總算是有了興趣。聖人都快十九了啊!崔季明都已經十九了!擱別人家崔季明都被叫做年輕婦人了——

  耐冬听著崔季明似乎小聲說了些什麼,殷胥斥道︰“你就少吃點味道那麼重的東西!快回去躺著。”

  崔季明就是不肯︰“我多久沒吃過像樣的吃食了!再說我不回去,我等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我就在這里,我數著數等你,數五十個脫一件,凍死我得了。”

  殷胥拿她這種無賴最沒有辦法,回過頭來掀起帳簾一角,道︰“耐冬,你先下去吧。命人準備熱水來,還要軟帕和飯食。”

  他吝嗇的只掀開一點,顯然就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現在的崔季明。

  而崔季明站在殷胥身後,在帳簾的縫隙探頭探腦的蹦,看見耐冬,高興的揮了揮手。

  耐冬︰……看崔季明這麼精神,他都要懷疑是誰上了誰。

  殷胥牽著崔季明的手往里拖去,她不依不饒,抱住他脖子兩條腿夾住他,非要掛在他身上,殷胥很艱難的去抱住她的腰,說實在的話……崔季明實在是不輕……

  畢竟她身高也不矮啊。

  殷胥直起腰抱住她,她腿滑溜溜的,今日她顯得格外像個小孩兒。

  他從她這樣幼稚的行為里感覺到她應該是不舍的,畢竟崔季明是個很不會表達的人,滿不在乎是沒有自信,開起玩笑是忐忑不安,他能感覺到她的情緒。

  床上墊了好幾層皮毛,殷胥就像是艱難的老媽子,抱著個一把年紀還在撒嬌的孩子,弓身把最上頭那層皮毛拽掉扔在地上,就像是放一個小嬰兒似的把她放下。

  崔季明明明自己也有滿地衣裳,卻有意裹著他落下的一件中衣,中衣里頭什麼也不穿,縮手縮腳把自己抱在一起躺在中衣里,笑嘻嘻瞧他。

  殷胥一瞬間有思考過,她是不是暗示還想再來點什麼?

  但他又不確定,怕唐突,怕顯得自己太貪,再說他覺得渴求的太久,今日得到的就足夠填飽胃口,便拿軟毯像包襁褓一樣裹住她。

  不一會兒熱水端來,宮人們進不得這道帷幔,看著殷胥自己端水盆進去,眾宮人一陣惶恐就差跪作一地了。

  崔季明躺著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如今宮內誰主持場面?”

  熱水挺燙,殷胥跟抓不住那軟巾似的左右來回換手,道︰“之前從長安來洛陽,太後不肯。如今洛陽需要人主持大局,總歸把她請來了。說來說去,不論是能力還是立場,最放心的還是她。”

  崔季明道︰“那澤呢?他留在了洛陽還是呆在長安。”

  殷胥掀開軟被,似乎是有意將那燙毛巾覆在她腰上,崔季明哀嚎一聲,蹬了他一腳︰“要死呀你!”

  她慌不迭的拿起毛巾,扔給他︰“我肚子上要燙掉皮啦!”

  殷胥抓住她的腳,擦拭著她的腿,笑道︰“是你自己要熱毛巾的。”

  崔季明倒是不羞,道︰“你不說覺得我腿好看麼,給你看!是不是很長!”

  殷胥覺得她平時就夠得瑟了,對于夸贊吝嗇起來︰“還成吧。”

  新衣裳放在了旁邊,崔季明扒拉了一會兒︰“這是女子的里衣?這兒怎麼會有女人的新衣裳!這是軍營啊!”

  她回頭瞪眼,殷胥道︰“我也不知道,耐冬備下的,你回頭去問他。或許是他也猜到了我御駕親征,很大的成分是想見你,不放心你。”

  崔季明一臉懷疑,還是拿起了換上,她就像是鑽進了一套衣袍里。雖然遮擋住了讓他心心念念的肢體,但看著她穿上干燥溫暖的新裳,很隨意的盤腿坐在床上,好似住在家中一般,還是一陣沒來由的高興。

  崔季明瞧他︰“你不好好擦洗一樣?”

  殷胥點頭︰“我去那邊。”

  崔季明︰“為什麼呀?在這兒就是了。”

  殷胥還是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脫掉衣服之後很不好看,固執的非要自己去帷幔那邊。

  崔季明拿他的死倔沒辦法,只得趴在枕上等他。他回來得也很快,竟換了一身衣裳。這身衣裳顯然就不是平日里私底下穿的衣裳,窄袖交領,挺薄的柔軟深藍色緞子,月白色的邊兒繡有暗紋的竹,好看的很——可就是穿的場合不對啊!

  崔季明捂嘴笑︰“你丟不丟人,還去挑了半晌衣裳?我喜歡你不穿衣服。”

  殷胥似乎悅己者容的行為有點傻,卻沒惱羞成怒,仔細看他靠近發尾的位置還束了個銀墜兒,走過來往床內拱了拱,抱住她︰“他們說飯食還要一會兒。我往常吃飯的點兒很固定,不加餐,宮人們也就不在這個點煨火。”

  崔季明點頭,她躺在床上,殷胥居然朝下滑了滑,將腦袋拱進她頸窩里去。

  崔季明笑著抱住他腦袋一陣亂揉,殷胥哪里料到她忽然發瘋,頭發被揉亂成一團,眯著眼楮一臉無奈。

  她笑︰“要不拿那梳子來,我給你梳梳頭發?”

  殷胥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暖著,道︰“你還有臉說,做成那樣子也好意思送。頭一天用就斷了兩個齒兒,我給扔進箱底了。”

  崔季明瞪眼︰“真的?我也不是工匠,那時候又在路上奔波,能做成那樣不錯了!”

  殷胥羞于說自己將那梳子每日放在桌上,虛偽道︰“那我回頭讓人找找,能不能找見。”說完了又怕崔季明會生氣,連忙轉了話題道︰“你剛剛說澤?我既然立博為儲君,朝中自然也有有心之人拉攏他。澤也不想插手朝中之事,他當年被朝中之人玩弄鼓掌,也算是厭煩透了,就把博留在宮中,和刁琢去了其他州,推行他們的新法。”

  崔季明道︰“他們的孩子……不才應該就一歲半麼?也舍得?”

  殷胥嘆氣︰“我立了博為儲君,澤不希望日後再有變故,就決定不養他長大,讓他留在宮中。其實……我怕的是我立博,你會生氣。雖然立他是因為我以為你死了,我便也沒有娶妻的打算。但後來知道你還在,我也沒有改這個決定。我怕……你不想要孩子。”

  崔季明哼哼了一聲︰“就算有我也不要他當皇帝。”

  殷胥想了想道︰“我想著也是。”

  他還要說些什麼,崔季明抬手掌心覆著他側臉︰“我好不容易見你,你就跟我說什麼孩子之類的事兒,你先哪次進去了再說吧。”

  殷胥︰“……萬一一次中標了怎麼辦。”

  崔季明︰“……大哥,等你先有一次再討論這個問題好麼。”

  殷胥氣的掐了她一把,轉過身去,要蜷的跟蝦子似的她躺平了,自己覆上去,壓著她,這樣與她說話,胸腔的震動比聲音更早傳過去。

  崔季明伸手,將他脖子上紅繩拎出來︰“我剛剛看見上頭有個磕了的痕跡,怎麼了,你還扔了它了?”

  殷胥伸出手指繞她彎彎的頭發,低聲道︰“……我以為你死了,心里恨,連這玉佩都恨上了。你說它保你多年無事,給了我你卻出了事情——”

  崔季明垂下眼楮,笑了笑︰“拿它出氣做什麼。”

  殷胥︰“主要拿自己出氣。”

  崔季明︰“我不會死的。我要是死了就沒人陪你了,你日子也不好過,不能放你一個人。是你不省心,才把我拉回來的。”

  殷胥心里頭充斥著許許多多的情感,不同于像大洞一般吸著冷風的痛苦,此刻每種情感都是鼓鼓漲漲的,擠得他的胸口里只剩一顆膨脹的心髒跳動。他摸著崔季明的額頭,看她眉毛,看她唇上的細紋,看她鼻尖兩側的點點雀斑,卻忽地听見崔季明用力的抽動了一下鼻子。

  殷胥抬眼,她居然漲紅了眼眶,兩滴淚水掉下來。

  殷胥大驚。

  崔季明埋頭︰“對不住,最近這一兩年,我老是管不住自己就掉眼淚了。”

  殷胥連忙撫她脊背︰“為什麼哭?”

  崔季明半晌才道︰“好多事。其實我好早就想哭,什麼都變了。阿九,對我而言,真的什麼都變了,連想要逃避的想法都不敢有了。人要是長大了,真的是再痛苦難受,又煩躁又不順,一切都做不好的時候,也只能低著頭蹲一蹲,馬上就要立刻起身往前走。”

  她有點語無倫次,說不上來。

  就像是血淋淋剝掉一層皮,被迫長出一層甲,她這一年多很多不好過,意氣風發背後是她的艱難。只是她既然已經進入長大的那個階段,就不能再向人示弱求軟,就沒機會偷懶耍滑,只是遇見了殷胥……

  他其實也沒有有意安慰,也沒有故意去說些什麼讓她感動的話,但崔季明忽然心里就有一種感覺——手里捏了再大的局,有再重的責任,都可以找他來歇一歇,頓住腳怎麼偷懶耍滑片刻都可以,他一定會幫她想辦法,盡力做到一切。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崔季明就是知道。

  她失去了能護著她的賀拔公,但仍然有殷胥這樣同一苦旅上的行人願意來牽她一把。

  也不知道是哭心里憋了一年多未曾嚎啕的苦痛,亦或是在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十幾日,終于到了有燈塔的小島,因溫暖而感動到哭。總之她埋下頭去,緊緊抓著殷胥衣裳的前襟,兩條腿掛著他,幾乎是哀嚎一般痛哭。

  殷胥慌了,他連忙抱著她跪坐起來,崔季明哭的難听的很,抽的上氣不接下氣,鄆州事變後醒來第一天就能滿嘴玩笑的她,卻終于是哭出來了。

第230章 227.0227.@

  殷胥心疼她,卻竟然莫名又有點安心了。

  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她見到他就像是什麼都沒有過一樣,就像是出去玩才一年多沒見一樣。她不哭他反倒怕。

  如今崔季明哭的渾身哆嗦,眼窩死死抵著他頸側,兩手抓著他衣襟,滾燙的液體沾在了他衣領上,他卻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她最信任最貼近的人。

  之前歷數幾年,皇子時期站隊不同,那些不敢言明的嫌隙;登基後崔家四分五裂,他心中自認為逼她卷入漩渦的愧疚。這會兒什麼都沒了,他心想……吃醋還是要的,多想還是有的,但內心里真的覺得與她是決然分不開的了。

  崔季明哭來的像是一場暴雨,雲過去雷幾聲,轉瞬就沒了。但她覺得丟人了,明明長手長腳卻一直要縮著,摟著他脖子不肯抬頭。

  他盤腿抱著她,也沒有去安慰她笑話她,就喜歡這樣一下一下捋著她脊背。他掌心的力道那麼勻,崔季明半晌才抬起頭,拿他的臉頰來蹭自己眼窩的淚,用力的把他的臉頰都蹭紅了,殷胥這才道︰“你眉毛真扎人。”

  崔季明哪里料到他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抬起頭來惡狠狠的去咬他耳垂,並著牙扯了扯。

  殷胥就怕她咬他,渾身一個哆嗦,生怕自己再稀里糊涂因為她咬一口抬了情欲,連忙捏她肋下︰“不許咬,松口松口!”

  崔季明松開口,又舔了舔,道︰“哪天我要把你的耳朵咬下來吃掉。”

  殷胥以前能讓她這樣的話嚇到,如今卻知道是她虛張聲勢。

  他道︰“飯食好了,起來吃罷。”

  崔季明垂頭,極快的拿手背擦了擦眼,抬手又要他抱。

  殷胥無奈︰“你在外頭騎馬打仗,也沒見著跟個殘廢似的兩步就要人抱啊?”

  崔季明哀嚎了兩聲︰“都怪你頂疼我了,我現在雙腿乏力渾身沒勁就是走不了,你不抱我我不起來——”

  殷胥咬牙︰“丟不丟臉!真想把讓你那些部下看看你現在這沒骨頭的模樣!”

  他說著卻彎下腰,崔季明也不管自己一米七大高個,跳到他背上去,殷胥被壓的嗆了一口氣,趕緊跟碼頭裝貨的宮人似的把她卸到帷幔那端,放下了。

  崔季明意猶未盡,殷胥扶腰嘆息。

  飯食依然是以前那樣分兩份,一套是殷胥的清湯寡水青白二色套餐,一邊是崔季明的酸甜咸辣套餐,放眼過去大魚大肉,還有耐冬很懂的摞了一沓胡餅。

  這不是殷胥平日吃飯的時間,他身體就跟有日程表似的精準,也只是嘗了兩口沒多吃,只是強行捏著崔季明的下巴,給她塞了兩顆青菜,兩片冬瓜,崔季明一臉謀殺親夫似的痛苦咽下去。

  殷胥早早吃完,就坐在旁邊瞧她,在他的目光下,她頓覺得自己吃的有壓力——可是以她的飯量,這樣不間斷的往嘴里塞,她還能塞小半個時辰啊。

  她連忙驅趕道︰“我看地上有合攏的地圖,你攤開我跟你講事情。邊吃邊說嘛。”

  殷胥無奈的只能當一回宮人,走過去將巨大的山東河朔地圖攤平,四周用長桿壓住,他赤腳站在現在的衛州滑州。崔季明嘴里塞著一塊羊肉,道︰“上頭的位置有很多標的不對,我已經打下了冀州,只是從貝州到冀州的地帶很狹長。你下一步是要打濮州麼?鄭家如今在和裴家打仗,你若是打了濮州,會不會鄭家有了危機感,和裴家停戰聯手。”

  殷胥道︰“鄭家南邊已經全面跟劉原陽開戰。若是濮州再開戰,我怕裴家反倒不會跟鄭家聯手。”

  崔季明道︰“你是覺得他會趁虛而入,佔下鄭家原有的地盤麼?但那又有什麼用?若是不聯手,裴家就算吞了鄭家再多地方,也是要挨打的命。”

  殷胥︰“如果吞下,就都是裴家手里自己的兵馬,容易指揮好行事。兩家聯手則容易被捅暗刀,畢竟北邊兩家已經有嫌隙了,裴家必定也受了教訓。”

  崔季明點頭︰“你想的也是沒錯。猜旁人的想法總是難,誰也不能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確定,不論他們合不合作咱們都做好打算。你既然御駕親征,這場仗容不得一點失敗,否則對你的位置來說都是撼動。”

  殷胥道︰“如今跟恆冀接壤的位置,恆冀還在跟你打?”

  崔季明笑︰“你來了之後,他知道打得再猛,打下了相州就跟朝廷接壤了,如今已經慫了。我建議你過幾日派兵攻打相州,我退走相州,留給你。你與恆冀交兵。我把勢力朝內移,順便抓緊冀州。只是滄定怕是也要生變故,恆冀打冀州、鄭家打濟州,再來個滄定,我這幾頭開戰,真是腦袋大。”

  殷胥思忖道︰“劉原陽的水軍,可過運河,先到汴州,再轉個彎往山東內來,你要不要借水兵打滄定。恆冀和鄭家我兩邊都接壤,也都會對他們出兵,還能控制住局勢,不過若滄定出變故就不好過了,我覺得你要不要把黃河濟水沿岸的西地打下來,這樣咱們沿河開戰,以河為命脈,用水路運送兵力物資,可以更方便。”

  听了他的想法,崔季明也坐不住了,嘴里叼了個餅子,站起身來,跑到地圖上拽住他的手,低頭看道︰“若真能如此,的確就容易打開局面,但是若是連西邊打下來,我就是真的要跟四家為敵了。手頭兵力未必夠用,我需要俘虜幾座大城。”

  殷胥畢竟是做了皇帝,對于打仗的大局也很懂得,但是落實到戰場上的行動,他顯然不如崔季明有經驗,便等她開口。

  崔季明道︰“你說的水軍多久能到?半個月?”

  殷胥︰“最少要二十日,畢竟這路途並不短。”

  崔季明指了指︰“若是劉原陽能打進微山湖里,大幅削弱鄭家勢力,給我少一個敵人,就做得成。我估計于空韜會對滄定使手段,我跟滄定之間的合作要破,到時候滄定想對我出手,就肯定要從德州下來打我博州,畢竟魏州、博州是我最重要的兩座主城。”

  她光著腳踏在柔軟的地圖上,往西走了幾步,從他手中拿過短杖,道︰“我的兵力不夠用只能擋,沒法打回去了。既然往西走,打不成滄定,我就拿齊、淄、青三州。”

  殷胥一驚︰“你要打三個州?!”

  崔季明道︰“你以為我白白就願意留裴六?齊、淄、青三州曾經是她手底下的城池,後來裴森攻打,裴敬羽策反三城主將。她當時也算是狠厲,看裴森的兵力知道大勢已去,殺了想倒戈裴家的主將,任命了手下年輕小將為主將,然後在幾次交戰都被壓制之後,命她親自提拔上來的三州主將和裴家暗通信件,向裴森投降。”

  殷胥︰“你的意思是說她覺得自己正面打仗不可能抵擋住裴森,于是就主動要手下將士佯裝投降?”

  崔季明︰“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就是,她是可以等可以忍很久。裴玉緋養的哪里是面首,而是門客,這群門客幾乎都是窮苦至極的寒門出身,她賜予官職,又讓他們投降給他們活路,等的就是回報的時候。她心里清楚打仗也是屬于她的那些兵力送死,不如讓裴家先幫她養著,她也清楚裴敬羽厭惡她卻不會殺她。只是沒料到被裴家送來了聯姻。”

  殷胥︰“所以你是說要與她聯手,奪得三州?”

  崔季明笑︰“正是,雖然許多事情實施起來也有難度,我還需要好好計劃。但打這三州比打滄定容易,只可惜他們靠的是濟水。”

  殷胥道︰“主要是如今戰亂,若是能溝通黃河到濟水的河渠,這場仗就好打得多。”

  崔季明嘆︰“別想的那麼美啊,什麼困難都沒有還叫打仗麼?只求朝廷下一步能在相州追打恆冀,然後佔下濮州,把黃河這個口扎住了,皮口袋里頭再咬,有太行山和劉原陽攔著,咬不出去。我只求兵力能不受損太多,別讓天底下就先知道我成了朝廷招安的,否則各家要真派重兵來打我,你想幫忙都幫不了。”

  殷胥點頭︰“我也擔心這個。你放心,我派太原兵力往回打恆州了,幽州也在往北打,如今已經整個河朔山東開戰,我會經常去給你遞消息,你叫手底下人接著。消息暢通才能相互配合。”

  崔季明點頭,她轉過頭去,撕了塊羊肉,道︰“我許久沒听過兩個阿妹的消息,光給你寄信去了,沒有和阿耶通過信。你知道我兩個妹妹如何麼?”

  殷胥︰“妙儀似乎進了太行山。深山之中倒是不受影響。只是舒窈……前一段時間她在成都開的煉礬廠實在是規模太大了,基本攏了成都地區的全部礬產,單一廠能繳的稅額足有十五萬貫,幾乎都快成了成都支柱。但官營的好多產業都快讓她擠垮了,成都府刺史看不過去,聯合戶部有點強買強賣性質的吞了她六家礬廠。”

  崔季明瞪大眼楮︰“我妹你都敢欺負了?”

  殷胥無奈︰“一是這事兒是戶部的小事沒呈到御前來,二也是她在成都都快一手遮天了,實在沒辦法。結果六家礬廠成了官營,這三個月,產量稅額減了一半還多。她脾氣特橫,告了轉運司,寫信給崔南邦,找丞相告朝廷。也是這兩年我剛推了稅商律法,其中事無巨細的都寫明了律法,她的情況的確是可以告。以前沒人敢告朝廷,她就拿著律法還真一告一個準……這大案她命手下人來的,在長安開堂審的全城人都來看她告朝廷。”

  崔季明拍腿大笑︰“天吶!然後呢!”

  殷胥坐在地圖上嘆了口氣︰“怎麼著,這案子鬧到長安的時候已經呈到我面前了,我既然想推法令,這自然是個好時候,就特意讓刁宿白判案、戶部尚書也入堂听案。她還真贏了這一狀,朝廷要把礬廠還她,她不要,只要一年的營收額,朝廷也沒辦法,長安朝廷官員都在關注這事兒,只能賠了錢。結果她——倒是真睚眥必報的性子,怒買了關中五家礬廠,繼續干,直接把關中的礬廠擠垮了,一手捏著朝廷周圍的煉礬務。”

  殷胥擺了擺手︰“都不止這一件,她就是跟朝廷懟上了。外頭不知道是崔家女在做這件事情,她手里的礬廠都是六個手下分開經營的,告的時候也是她那六個手下裝作不認識聯手上書朝廷的。戶部真的是拿你這個妹妹沒法子,如今戶部擴人,建了個戶部內的新衙司,專管商賈稅務、交引儲貸,他們是听見你妹妹手下那幾個人的名字就頭大——”

  崔季明笑︰“哎呀你這是來找我告狀了?從以前在家,她都能揪著我耳朵罵,發起脾氣來我阿耶都要听話,家里就她是真主子。以前長安二房和建康崔宅,她都是用一只手打理的,如今都敢告朝廷了,我還能管得了她。”

  殷胥嘆氣︰“唉……我只盼著你回來了,能好好看看你這阿妹年紀小小做下的事兒。膽大包天是你們崔家二房的傳統啊。”

  崔季明大笑,她如今倒是思念起來了。當初在和州,舒窈就已經很有本事了,十幾歲也長高了不少,如今是不是快十七了?也是大姑娘了?她心里可有傾慕的人?如今樣貌怎樣?

  她什麼都想知道啊,只可惜眼前她的事兒也不少。

  崔季明坐在殷胥身邊,二人聊了幾句,她看著棚頂漸漸亮了起來,半晌才道︰“我要走了。”

  殷胥應了一聲︰“……嗯,我送你。”

  她想說些什麼真不想走之類的話,正恰逢殷胥抬眼看他,他眼神里的情緒一清二楚,她反倒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進了帷幔里頭,她坐在腳踏上穿靴子,頭發亂了不少,她隨便往後捋了一把沒在意。

  殷胥拿著她那屎黃色的貂皮外衣笑道︰“還要穿這個回去?”

  崔季明扁了扁嘴︰“早晨最冷了啊,我總不能找你借衣裳出去,太顯眼了。別送我了,叫耐冬引我出去得了。“殷胥搖了搖頭,喚了一聲耐冬,外頭天剛蒙蒙亮,耐冬手上帶著間帶兜帽的披風,進來躬身行禮道︰“馬已經備下了。”

  耐冬過來幫他系上披風,他帶上兜帽,二話不說就牽著她往外走。

  崔季明捏了捏他手指︰“你別送了。”

  殷胥回頭︰“軍營里見過我的人並不多,再加上我現在的裝扮也不會像聖人的,我送你出軍營。”

  他走出了大帳,能呼出白氣灰藍色天幕之下,他松開了牽她的手,卻和她並排走在一起。金吾衛似乎早早等著,她借的黑馬還在那里,崔季明摸了摸鬃毛翻身上馬,殷胥也翻身上馬。

  她想說些什麼,偏過頭去殷胥卻一言不發。

  怎麼就不說話了呢?

  他是不高興還是心里不舒服?

  殷胥的馬是一塵不染的雪白,似乎連睫毛都是白的,鬃毛被風吹起,他披風的一圈毛邊卻是厚重油亮的黑色。

  四周漸漸有些士兵听見哨聲起來了,但畢竟是他們的大帳離軍營正門距離並不遠,有些人遠遠看見金吾衛送人離開的背影,卻沒看清崔季明的臉。

  而就在他們走後,耐冬正在屋內收拾床鋪,瞪著那塊被從床上扯下來的皮毛,上頭——顯然並沒有什麼圓房的痕跡啊!更別提什麼血跡之類的——

  ?!

  這、這幾個時辰前,他都听見倆人在里頭的動靜了,這還能沒干上?!

  是崔季明太讓人沒興致了,還是他家聖人哪里不行啊!

  耐冬惶恐起來,這會子十全大補湯已經不夠了,要找太醫來看看他家聖人是不是有什麼隱疾了?!這是起不來還是……時間太短啊!

  就在耐冬惶恐的時候,帳外傳來俱泰求見的聲音,俱泰也算是近臣,不知道是跟軍報有關還是跟馬藺道有關,耐冬這才強收起自己一臉震驚,朝外走去打算告訴俱泰聖人不在。

  而離開軍營的一隊兵馬很快到了一處緩坡,緩坡頂端有兩顆靠得很近的枯樹。這里正是崔季明昨日來的地方,金吾衛留在了百步之外,他們二人站在坡上的樹下,樹杈上落滿了白霜。殷胥指了個方向,說是朝廷想幫她帶來的兵生火扎營,給他們寫干糧熱水,對方卻不肯,死死守在樹林里,就像是隨時能和朝廷開戰似的警覺。

  崔季明笑了笑︰“也真是沒辦法,獨孤臧就是倔啊。”

  殷胥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暖爐一樣的兩只手,垂著眼楮不說話。

  崔季明︰“我以為你送我出來,是想親親我的。”

  殷胥捏了捏她手指,半晌才道︰“我雖然不舍得,卻不覺得你走是不好的事情。相見的時間珍貴,一起聯手打仗的日子也珍貴。這種日子以後過去了也是不會有的,或許什麼時候我們日夜相見,你煩我了,反倒懷念起如今來。”

  崔季明笑︰“我煩你了就跑出去打仗。”

  殷胥伸出手去,將她擁進披風下來,崔季明很應景的扯了扯披風,好將兩人的肩膀都罩住。殷胥又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別心急,打仗的事兒急不得。我也想見你,但是只要咱倆都活著,都在大鄴,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好的,都是值得覺得的。”

  崔季明笑著垂下眼去︰“天吶你如今這說情話的水準……我甘拜下風啊。”

  殷胥︰“我不怕想你,就怕你出了事兒,我沒得想。”

  崔季明抬眼,讓他說的眼底發酸︰“好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的,我也不怕你老,怕見不著你變老!”

  殷胥眼底有水波滾動,這才低下頭來,兩個人凍的發涼的嘴唇靠近,崔季明吮了吮,想要加深這個吻,殷胥也有些急切的想要將舌探進來,還沒來得及往下狠狠啃住她,忽然听得遠處山坡上一陣喊聲︰“季子介——!”

  崔季明嚇得猛然推了殷胥一把,轉過頭去,就看著山坡那頭靠樹林的位置,獨孤臧騎著一匹黑馬,遠遠的也不知道臉上是什麼神情,卻搭著弓朝她沖來!

第231章 227.0227.@

  獨孤臧一副騰雲駕霧英雄救美的樣子沖過來,弓拉滿弦繃緊,騎在馬上如同套馬的漢子一樣狂奔,山坡下的金吾衛也看見了他,嘩的一聲鎧甲動起來,緊張的挽弓朝他而來。

  崔季明連忙抬手︰“別緊張別緊張,是友軍!獨孤臧你放下弓!”

  獨孤臧看著遠處一片金甲涌來,倒是也慫了,不想被打成篩子,放下弓微微扯了扯韁繩,膝下的黑馬一陣小碎步跑過來,他居然先吼了殷胥一嗓子︰“你干什麼?!”

  殷胥立馬擰起眉毛來,獨孤臧也是以為今兒能面聖,特意穿了一套英姿颯爽的衣裳,他本來就長了一張邪魅狂狷的臉,此刻坐在馬上又特別護短的想去拉崔季明,殷胥更火大了,凶的卻是崔季明︰“這是誰?!”

  崔季明真想提醒獨孤臧一下他已經面聖了,卻憋了回去,對殷胥解釋道︰“我一部下。”

  殷胥冷笑︰“你是招部下還是招面首?陸雙還不夠,考蘭還不夠?你娶個厲害媳婦,倒是跟她學會養面首了?”

  崔季明听得腿軟︰“話不是這麼說的,他長這樣我也不能拿開水潑了他的臉去吧。”

  殷胥︰“那你為什麼就帶他來?!我可听說你手下不放心,在主帳周圍轉悠半天了。呵,自然是擔心你!”

  還想發脾氣的獨孤臧莫名其妙。眼前這個書生居然還吼季子介了?!就季子介往點兵台上一站,幾萬人不敢多放一個屁,這會兒就差讓這書生擰著耳朵罵了,這不是反了天了麼?

  崔季明急︰“照你這麼說我還跟幾萬大老爺們住在一塊兒呢!”

  殷胥心道,眼看這個什麼獨孤就不一樣,崔季明不留別人,非要留這麼個身量修長樣貌又好的家伙在身邊,這個獨孤又一副跟崔季明很親密的樣子——憑什麼啊?!

  他要收回那句話!什麼分離也很好,好個屁!

  殷胥咬牙︰“行啊,你就找這種年輕好看的得了——”

  崔季明連忙道︰“他比你還大幾歲呢,再說天底下我就覺得你最好看了,他長得太刻薄了哪里比得了你。真的我就喜歡看你——”

  殷胥不理她。

  獨孤臧︰……剛剛你們倆是在干嘛?老子怎麼長的就刻薄了?

  崔季明無奈只能去拽殷胥的手,殷胥就想往山坡下走,她連忙對金吾衛擺了擺手,把殷胥拽了回來,對獨孤臧笑了笑︰“你干嘛這麼緊張,我不都說我來會情人了麼?”

  殷胥︰……我是情人?!

  她一把挽住殷胥的胳膊把他往前拖,撒謊不打草稿似的道︰“這位是禮部尚書——”

  殷胥翻了個白眼,她居然把她阿耶的官職安在了他頭上,只得也跟著編道︰“薛旭。”

  崔季明又抬手道︰“這是魏軍中的右軍主將獨孤臧,山東人氏。”

  崔季明的手伸到他袖管中,一身猛掐,非要求在她兄弟面前給她點面子,殷胥勉為其難的躬了躬身子。獨孤臧就算是末流世家出身了,也听說過薛姓,莫不是如今薛太後在朝中仍有大權,提拔了自家宗親?本來就覺得季子介會讀書寫字,不太像她說的漁夫出身,如今卻是跟朝廷官員有一腿——

  怪不得要歸順朝廷,她早有門道啊!

  獨孤臧瞧了一眼殷胥,下了馬還一副好兄弟的樣子對崔季明眨了眨眼,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會說出去蘭蘭的事情,崔季明背後毛都快炸開了。獨孤臧可是夢想著自己也能入朝,規規矩矩的對殷胥行禮,道︰“原來有這樣年輕的禮部尚書啊,真是了不得。”

  獨孤臧︰……所以剛剛他還以為是崔季明被人脅迫,原來是跟這位朝廷官員站在山坡上親熱?

  只是他瞧了一眼又瞧一眼,他一直以為季子介喜歡蘭蘭那種光著屁股亂跑的沒腦子妖艷賤貨,居然還吃這種衣冠楚楚滿身規矩的文弱書生,就是這書生比崔季明高了半個頭,一副要把季子介攬進懷里的樣子……

  殷胥真想冷哼兩聲,卻覺得自己不能太丟面子,冷靜道︰“子介確實是與我通信,因此與朝廷有聯系,如今聖人既然與子介面談過,就不會反悔,你們大可放心。”

  獨孤臧點頭,他本來覺得面對這樣神情冷淡的官員會緊張,卻看著崔季明一只手緊緊和他十指相扣,又覺得不過是自家兄弟的相好,開玩笑道︰“我入魏軍才半年多,看來子介早就與這位薛尚書認識了。”

  崔季明剛想開口,殷胥打斷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六七年前就熟識了。”

  獨孤臧︰……崔季明這才十九,六七年前?十二三歲你倆就搞到一起了?!

  崔季明噎了噎,道︰“啊對……認識好多年了。”

  殷胥又說了幾句,不外乎是“我家子介不懂事,在外請你們多擔待了”,殷胥一口一個子介,听得崔季明覺得丟人,她對獨孤臧使眼色,要他說完話先走一步。

  獨孤臧接收到這個眼神,也很懂弟兄的想法。殷胥卻轉過臉,硬邦邦道︰“剛剛話也說完了,你要走就走吧。”

  崔季明瞧了他又冷的跟霜降似的臉,他目光朝她嘴唇上移來,崔季明其實心里理解了他的意思,有點無奈又有點想笑的瞥了他一眼,一只手攬住殷胥,踮起腳尖按著他的腦袋朝她而來,狠狠的在她唇上嘬了一口。

  殷胥有些臉紅,卻也算是滿意了幾分,肩膀松下來,緊緊攬住她壓根不顧這個刀削面的獨孤臧,加深了這個吻。

  臥槽帶兵打仗英武俊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將,跟一個比她還高的男人吻在一處,嚇得三四個時辰沒吃過東西的萬年直男獨孤臧坐在馬背上打了個嗝——

  辣眼楮啊!要是倆人再都蓄須,會不會被彼此的胡子扎到下巴疼啊!

  熟人在面前搞基簡直就是讓人無法再面對啊!

  他簡直要捂著刺痛的雙眼落荒而逃了,話也沒多說,轉頭就往山坡上頭大樹的方向跑,顫顫巍巍丟下一句話︰“季、姓季的,我到別的地方等等等等你——”

  殷胥不管,他兩只手從後頭環住崔季明,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攬緊,崔季明微微偏過頭去,他咬了又咬,舌尖與她勾在一處,吻得兩個人在冬日的清晨,衣領里往外冒熱氣。崔季明松口道︰“你現在越來越不知廉恥了。”

  殷胥不肯放過她,痴纏的又去吮她唇角,低聲道︰“……跟你斗太久了,我發現誰害羞誰就輸了。”

  崔季明笑著在他手臂里亂扭︰“完了,再斗兩年,你都可以在長安城里裸奔了。”

  殷胥不喜歡她亂扭,將她朝後彎過去的背摟回來,道︰“你要是真敢牽別人的手,對別人做這些事,我就把你拽回來,砍了你的胳膊!你就別想離了我了!”

  崔季明大笑,伸手去摸他腦門︰“好,那你要是也敢踫別的什麼女人,我就帶兵打到洛陽去逼宮,把你這個皇帝變成階下囚,給你脖子上套個鎖,一頭拴在我腕子上,讓你也跑不了我身邊!”

  他喜歡听她這樣頗有佔有欲的情話,就怕她說什麼“去找別人”“那你隨便吧”之類的話,反倒不覺得大逆不道,抱住她點了點頭︰“你去吧。你身上的帳多得很,我不能每次都跟你算這些小事兒,等你回來,我攢成大的再跟你算一筆年底總賬。”

  崔季明打了個哆嗦︰“你說的我都不想走了。”

  殷胥輕輕勾起笑︰“能嚇到你,我也算不容易。”

  崔季明︰“我天底下就最怕你了,你還不知足。”她這才松開攬著他的手,殷胥牽著她往黑馬走去,崔季明低頭︰“你快別這個神情,我怕的是很快咱們就要見面了,我只盼著再見你的時候陣仗足一些。”

  殷胥勾唇笑了笑,伸手捏著她指節,道︰“你還欠我一句話……”

  崔季明摸不找頭腦︰“啊?什麼話?下次讓你干個全套的?”

  殷胥恨鐵不成鋼︰“你快滾去魏州吧別回來了!”

  崔季明心里清楚,笑著低頭,從馬上躬下身來親了親他臉頰︰“就獨愛你一人,行了吧~我走啦!”

  她好似就在他這兒舔了傷,快活又輕松的踢著馬腹,轉身朝灰青色的山坡上頭而去,黑馬的小碎步顛出一團聲響,尾巴蕩來蕩去,她只留下一個背影。

  殷胥站在原地瞧她,崔季明走出半截,快到樹下時回了回頭,殷胥果然還在背後看她。她揮了揮手,要他回去,沒敢再多回頭一次,一溜煙朝樹林的方向跑去了。

  唉,她真是受不了分離。

  快進了樹林,才看見獨孤臧。

  他簡直就跟不敢正眼瞧崔季明似的。崔季明倒是坦蕩的很︰“咱走吧。”

  獨孤臧應了一聲,嘆氣︰“唉,最終也沒能面聖,還在這兒白凍了一夜。”

  崔季明︰……不不不你已經面聖過了,聖人死死記住了你這張臉。

  見著崔季明回來,在樹林里生火暖著身子的將士們這才松了一口氣,起身列隊,崔季明沒多說什麼,面上帶著笑意,眾人自然也理解成和朝廷的合作很愉快,一下子內心都輕松了起來。

  獨孤臧與崔季明並馬在前頭,後頭的騎兵縱隊跟著,走了沒多遠,獨孤臧靠近馬頭,低聲道︰“你真的跟那人好了很多年了?”

  崔季明︰“認識挺多年的,在一起也有個四五年了。”

  獨孤臧依然是一臉超越常識無法想象,崔季明跟蘭蘭在這一塊兒,還像是個威猛將軍包養小嬌人的樣子,跟那官員在一起……畫面就有點美的離奇了。

  獨孤臧又小聲道︰“那你們倆……你是男的一方?”

  崔季明抬臉,特不要臉的答︰“要不然呢?我還能讓人家搞?”

  獨孤臧立刻拍馬屁道︰“那肯定不會,季將軍這麼威武,純爺們,怎麼可能屈居人下。我就覺得那人有點凶,看起來特不好相處。”

  特別是熟人搞基……一不小心就能聯想到畫面,想像一下崔季明把剛剛那個冷面男子壓在身下……臥槽越想越可怕。

  當初明明崔季明可以弄死他,卻留下了他的命,還各種重用,難道就是因為他長得好?

  獨孤臧雖然沒有接觸過多少女人,但好歹對自己的臉也有點自信。再加上崔季明從不跟他們這些將士一起光著膀子打鬧,也沒一起泡過澡,果然就是看見男人的身體會有反應嘛!

  他是不是差點就危險了!

  崔季明斜眼︰“怎麼著你還八卦到我頭上來了?放心我對你這種在我面前摳過腳,白長了一張好臉,除了能打仗一無是處的漢子沒一點好感。就你那低劣的拍馬屁水準,還有到處八卦的腦子——我喜歡那種讀書好、長得白淨、嘴上死不承認裝嚴謹的類型。”

  獨孤臧立馬應︰“哎哎哎那我就放心了……”

  崔季明凌空踹了他一腳︰“⺪你丫還真不放心過?!我眼光挑剔的很,你差的遠了呢!”

  獨孤臧連忙把話題扯回正道,崔季明如此坦蕩,好像不論男女,愛誰都是愛的理直氣壯,他反倒覺得是自己矯情了。連忙把自己拉回以前的心態,道︰“咱們這次去博州,是要跟打退鄭家麼?下一步怎麼辦?”

  崔季明笑︰“鄭家怕是沒什麼精力來打我們了,去博州設防,我的目的是想查探黃河到濟水之間有沒有曾經改道留下的河渠或者是農戶自己挖的溝渠。听說鄭家也在挖從大野澤到汴州的河渠,如今汴州在朝廷手里,他們挖不過去,卻已經溝通到曹州。如今河運太過重要了。”

  她轉頭又道︰“到了博州,你通知人,將裴六從魏州請過來,順便你親自帶兩支廂軍來,咱們在濟州屯兵。”

  獨孤臧︰“不是說不打鄭家麼?”

  崔季明笑︰“不打鄭家,我要打的是裴家!”

  四處撕咬,挪不開手來,但沒有一場戰爭是好打的,作為主將最重要的就是調配自己手中有限的兵源,在危機四伏的各地找到先機。而崔季明也心頭有了打算,賭恆冀勢弱、賭鄭軍懦弱,她要並滄定南,打裴軍北,向西並下整個河域!

  她就要自己還朝那日,在殷胥的注視下,帶十萬兵力旌旗飄揚,將黃河腹地當作他弱冠前的賀禮贈給他!

第232章 227.0227.@

  有些人沒事兒的時候倒也混日子,真要是你快火燒眉毛兩頭著急的時候,他就要蹦出來給你添亂了。說的就是快被崔季明貢成水母宮娘娘的趙弘敬。

  崔季明留趙弘敬,很重要的一個理由就是正風氣。

  山東河朔這地界,下頭人殺主將奪兵權是慣有的事兒,崔季明偏養著趙弘敬,留他縮頭王八的好本事來守城,動不動就將他拉來端著酒杯哭叫幾句老大哥,感謝一下他的知遇之恩,就是從來不讓他做主,只當吉祥物就是了。雖然知道這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行為,在弱肉強食的河朔肯定不會感動的一幫兵淚流滿面,但是思想教育還是很重要的。但有她的軍威管束、有此事做宣傳,再加上她努力調教,手下的兵是暫時沒能力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就在崔季明這會兒要幾軍開戰之前,趙弘敬蹦了出來,要崔季明兌現之前的諾言。

  他要拿走一城自己管。

  顯然是覺得崔季明要玩完,想要先跑路。

  崔季明以前說出去這話,倒是不能不兌現。她不能為了一時殺了趙弘敬,往後這些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幾萬兵跟她離了心。

  崔季明就是因為這樣管人,才漸漸能理解像皇帝這種管天下人的苦惱。

  總要位置坐穩,就不得不想些壓制措施,不論是相互制衡也罷,苛政貫徹也罷,手段和目的總要相差幾分,結果和手段再差個十萬八千里,反正都會留下一長串罵名,輕則官制混亂冗雜、重則苛待百姓萬惡之首。

  而能不被人罵的只有無為而治,無為而治的前提還是手有強兵護四方安定,朝廷上專權抓在理智的皇帝手里。

  她管這麼些人都要開始學,從頭大到努力想辦法,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殷胥那條理清晰的腦子。

  崔季明最終還是允了,只是做足了戲。再三懇求,特意把趙弘敬拉到軍中會談上,捂著臉都快哭出來似的,一言自己如今四方為戰正是危機關頭大哥這樣離去小弟很寒心啊,二說既然要給就要給大哥博州這做重城才能報知遇之恩——只是求大哥不要叛敵,只要守住了博州城,他季子介就能給整個魏軍帶來勝利!

  趙弘敬心有不甘許久了,就是要等待這一刻的“曾經你對我愛答不理,如今我讓你高攀不起”的戲碼,他就是要看崔季明犯愁流淚,卻仍然一意孤行離開,讓他吃一回苦頭!

  崔季明真是看他那麼橫,都要笑出聲了。

  大哥啊……你手底下還有兵麼?我說給你個城,說給你兵了麼?

  不過這句話只是在崔季明腦子里想想,她一直走仁義親民路線,斷不能做這樣沒良心的事兒。而且把博州掏空了,等人家打過來豈不是紙糊的城一樣麼。

  崔季明最後還是留了八千將士在博州,配的都是最好的兵械。這八千兵力以為被拋下了,就差連夜抱著崔季明的大腿不肯留,崔季明苦口婆心,說博州還是咱們自己地界,趙大哥還是咱們大哥,不論是誰的兵,目的都是為了守住咱們如今富庶起來的博州啊!

  崔季明又找那八千將士中的幾位將軍徹夜促膝長談,好不容易把他們勸回了博州,自己則帶兩萬多兵力往濟州而來。

  這一路上,崔季明是帶著家底兒來的,比如假老婆、比如真小妾。

  考蘭將鄭家如今的人物譜系列了個表給她,又詳細說了于空韜和滄定主將的性情、出身、手下大將等等。

  鄭家的懦弱內縮與他家族中眾多人物一起把持大權有關。鄭軍從老家滎陽起兵,滎陽離洛陽太近了,他們剛起兵還沒來得及準備打進洛陽,就被洛陽守軍打的散了,滎陽也被燒了,鄭家不得不往東走,一直走過了汴州,到了如今的地界。

  跟著搬的是整個家族,滎陽鄭家幾百號人,四五房都跟著走過來了,在如今鄆州到徐州內的地界生活。插手軍權的人多了,沒本事卻輩分高的人出現了,各房幾百年間早已有嫌隙,自然什麼決定都做的舉步維艱。鄭軍這一地帶沒出過像以前謝安王導那種統領全族的人物,估計是沒人能排眾議出大軍攻打他們。

  而裴家則不同,裴森是個表面黏糊實則心狠之人,他自己前半輩子背著罵名,干什麼都比別的裴家人低一頭,于是殺起自家人來也是毒的很。誰要是有能超過他的,他就立刻先下手為強,下毒暗殺各種法子都想出來了,若不是裴六是裴敬羽曾喜愛的幼女,她又是個不具有競爭力的女人,否則早讓裴森一杯毒酒弄死了。

  裴敬羽因為身在南地朝廷,這些年一堆擺不平的屁事兒,漸漸失去了對于裴森的控制力,因此裴軍反而大權在他一人手中,行動力更強。

  行動力雖強,下頭怕是也離心了。

  裴玉緋通過陸雙,私下寄信給三州,卻有些擔心︰“怕的是讓旁人看見了信。”

  崔季明倒是對陸雙很有自信︰“你只要說對了人,他就肯定能給送到那人眼前去,也只送給那人。”

  裴玉緋嘆︰“對于這樣的大事我卻沒了自信。只怕他們將此事通知裴森,我們反倒被伏擊。”

  崔季明︰“我才是听見伏擊兩個字都要渾身發抖,但又有什麼辦法,打仗都是有賭的成分。咱們只能賭他們的知遇之恩,賭裴森這段日子也沒給他們好過,對方有可能佯降,也有可能主動大開城門,我倒更希望有一場交戰,這樣我心里還踏實點。”

  裴玉緋︰“只盼著若是打起來,我特意留的那些薄弱位置還在就好了。當年還想著自己打回去,如今看來多可笑,我要是還在裴家,十年我也不可能得到兵力了。”

  裴玉緋與她關系也算不上好或不好,她倒是極喜歡調侃她,崔季明覺得她點墨似的眼珠子一轉,跟能穿透人衣裳似的,就怕她看出了自個兒真實性別,基本都是躲著她。

  她也不是那種招人煩的性子,崔季明躲著,她也收斂了些,並不主動接近他,只是偶爾讓內院僕人將她的消息遞出來給她。若無特殊情況,她倒是挺像個婚後婦人的。

  只是崔季明听說了張富十的心思,只要是張富十來匯報,眼神難免往這倆人之間瞥。而張富十是那種對他的腐敗行為都敢直諫的人,就算是半個軍營都知道崔季明有個帶鳥的寵妾,就算裴玉緋對外說是病死了,他也把裴玉緋當成是大哥的女人。

  他在崔季明面前,對裴玉緋還用尊稱,也從不斜眼多往她臉上瞥一眼,甚至只要是崔季明與裴玉緋在說話,他都要退出去等崔季明讓裴玉緋下去後才進來。

  他鄉野出身本來不太懂禮,偏在這個事兒死扣著禮節不放,本來崔季明還覺得他跟裴六能有點啥就是扯淡,如今反倒覺得張富十顯然是心里有事兒。

  她都想蹦出來說一句,我真沒本事踫裴六,你愛就愛啊!

  仔細想一想……她還是別閑著沒事兒拉郎配了,裴六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落到誰家里都不知道是福是禍,感情這種事兒還是看命吧。

  兩萬多兵力渡河屯在濟州,崔季明漸漸收到了消息。

  朝廷畢竟是帶了十萬精兵來,如今多面開戰,背後又有河道運糧,也算得上游刃有余,不過十幾日便攻下了濮州,又主動與恆冀短兵相接,兩方在相州激烈交戰,恆冀那方留下了上萬具尸體,無數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斷裂兵械,血染了崔季明曾打下來的相州,于空韜的兵力也退回了境內。

  然而不是他想退就能退,太原那些圍城三個多月後僅存的兵力,居然在休整一段時間後,和雁門關騎兵聯手,按著恆冀來打太原的方向,集結兵力想要打回去!

  康迦衛帶兵,晉國公在太原守城戰中由于饑餓和病痛的雙重折磨病倒下去,城守住了,他也似乎一夜老透了,然而連他在內,太原城的幾位主將聯名推舉了兆,認為在如今主將折損過多無人可用的情況下,兆可成為這次行動的右軍主將。

  這其中或許也有他們看朝廷對于永王的態度,想要捧他的考量在,但更多還是因為兆在太原一役中的出色表現。認可了他的急智,也認可了他三個月沒從前線下來一天的苦勞。

  半年,從校尉一躍為帶兵萬人的右軍主將,兆自己也很惶恐。

  他快二十歲,人生最缺的大概就是“自信”二字了。

  康迦衛卻不會管他到底有多惶恐,仗還是要打的,總算到了康迦衛最擅長的主動出擊,他帶兵左右三萬多,調整了隊伍的各兵種人數。由朝廷的船隊從汾水運糧至太原,再從太原輸出糧隊給他們當作風箏線,這支三萬多兵力的風箏也出發了。

  此時,崔季明正騎馬在冬雪天,和考蘭騎馬,小碎步的繞著人滿為患的河渠。

  或許是老天有幸,濟水與黃河經常會改道,流入其他河渠或者直接決堤漫上岸來,她的軍探四處打探時,有濟州附近的民戶為他們指路,說是曾經濟州刺史招徭役挖了一道窄河渠。後來黃河的泥沙堵塞了那窄窄的河渠,一年半以前,濟州刺史想要疏通泥沙,徭役都招了,卻不料永王之亂爆發,叛軍四起,再沒有管這道河渠了。

  說是河渠,其實實在很窄,崔季明的大船根本過不來,但如今戰時,能過來小船她就滿足了。往後一邊打仗,一邊再從當地百姓中招工拓寬河渠,濟州和黃河的距離實在是很近,既然已經有河渠,只是拓寬應該不會花太多力氣。

  而就在濟水對岸,今天格外干燥,連雲都沒有,濟水旁常年環繞的霧氣也散了,夜色里她都能看見鄆州城牆上的火光。不到兩年,鄆州城外的沃土或許早把那些將士的尸骨掩埋,鄆州幾次易主才落到鄭家手中,作為鄭軍主城的鄆州如今燈火通明,其中或許歡聲笑語仍在,誰又能知道城牆下的土里一挖便是層層疊疊的白骨。

  崔季明這次向齊、淄、青出手,因為戰線將要拉的很長,所以連陸雙都帶上了。

  就在崔季明呼著白氣,和考蘭繞著無人的一段河堤策馬聊天時,陸雙裹著厚毛領棉衣,也騎著灰不溜秋的一匹馬來了,見著她笑道︰“你在這兒望鄆州城,鄆州城內的鄭家就已經要被你嚇死了。靠近鄆州的河灘上都停滿了大船,畢竟是鄆州城另一邊幾十里外還在和裴家膠著,你這樣子看起來實在像是要和裴家聯手打鄆州的。如今鄭家可都是大船,早就把當年臨時征來的小漁船替換掉了。”

  崔季明笑︰“我這兒也隔著這麼遠呢,只是能看見個依稀的鄆州城的影子,他們想唄,這段濟水,從鄆州到齊州邊上一百多里的河道,跟四個藩鎮接壤,誰都不敢輕易下水。”

  陸雙又道︰“果然如你所料,滄定反悔了,他們對博州出兵了。不知道趙弘敬能不能守得住。”

  崔季明對他揮了揮手,要他的馬也來並排走,三個年紀差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夜色中騎著馬在河渠邊慢慢的遛馬。崔季明道︰“他守城我也是放心的,更何況我可要我手底下幾個兵將跟他走了,你以為臨走之前徹夜深談就是為了勸走他們?”

  陸雙斜眼笑她︰“你滿身心眼,我哪敢質疑你?”

  崔季明道︰“齊州來消息了?”

  陸雙點頭︰“的確是來了。我也不能辨別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了。”

  崔季明轉過臉來,金龍魚脖子下的燈籠映在地上薄薄的雪里,雪地朝上泛著毛茸茸的暖光,她下巴到臉頰的弧線融化在柔柔的雪光燈燭光中︰“你說吧,那就不會是太差的消息。”

  陸雙道︰“齊、淄、青三州的兵力被削減了大半,半年前裴森將這些抽出的兵力融合,在齊淄青三州附近,建立了一座大營。”

  居然學大鄴的套路。

  陸雙︰“三城各自只有幾千兵力,而大營則有四萬多兵力,虎視眈眈的守在了這里,既為了提防滄定,也為了提防咱們魏軍。其中還有不少水兵船只,裴森絕不會一時退走這些兵力,這些人就是為了給我們準備的。”

  他又道︰“不過那三州也都給了咱們差不多的回信。他們記得裴玉緋的提拔之恩,也收到了裴玉緋的信物,願意脫離裴家。但實在是兵力不足,三州畢竟有距離,如果聯手,也就湊出一萬多兵力,還會立刻被裴軍發現。”

  崔季明嘆氣︰“半年前組建的大營,果然裴森也在防,他也怕裴玉緋叛敵啊。”

  陸雙︰“你覺得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崔季明笑了笑︰“好壞參半吧。好在這其中不太有陰謀的可能性,我們不用怕被暗算了,壞就壞在,我們也不可能投機取巧了,這是一場硬仗,一場正面的對決,而我的人數才是對方一半。”

  陸雙大笑︰“這對你來說,都是好局勢了,畢竟你可甚少有自己這邊頗有勝算的時候。如今還不算太艱苦,你該謝謝老天爺。”

  崔季明苦笑︰“是啊。”

  或許是前頭幾年,兩次凍災給這片大地帶來了太多苦難,今年的冬季格外留情。

  已經到了十二月,卻還沒有冷到前幾年的水平,沒到大雪封天,這仗就還能打。

  崔季明︰“你命手下去給那三個州主將回信,說是不求他們出兵,只求在戰爭後合上城門誓不給裴軍開門。我便也絕不會傷害三州內一兵一卒的姓名,不奪一民一戶的針線,以我魏軍王上之名向他們發誓!”

  趙弘敬走了,魏軍這藩鎮,她便是最大的。她終于有資格自稱為藩鎮之主,被將士敬稱為王上而不是主將!

  她心思動的奇快︰“而後再向外散步消息,說是我河渠已經挖通,即將運送大船來濟水!”

  她話音剛落,只听著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的水聲,以及將士們的齊聲歡呼,白色的水浪從河渠那端涌來,本來只和濟水溝通的矮矮水位轉瞬間漲涌上來,然而畢竟濟水平穩,黃河也已經到了下游,水浪在黑夜中如一道道涌過去,水面伴隨著隱隱雷聲一般的聲音漸漸漲起。

  崔季明笑了笑,在嘈雜的聲音中朝陸雙道︰“而後再與朝廷通信,說要南地徐州一帶主攻裴家!我人數雖然少,但此地形勢復雜,戰況人心更復雜,我這個名副其實的攪那啥棍就要把清澈的濟水攪混了!”

第233章 0233.#

  崔季明先遞帖給鄭家,去了趟鄆州。

  三家在這寬闊也清澈的濟水勢力交錯,人心自然更是復雜。崔季明本打算只有裴玉緋同行,張富十卻覺得會面鄭家不是小事,不放心崔季明,執意要同行。十幾艘小舟,上百兵士,順水往鄆州而去。

  她本沒來鄆州的打算,奈何形勢所迫。

  裴玉緋挽婦人發髻,穿紫色齊胸襦裙,外頭披著件紅梅袞黑毛皮大氅,指甲上都是新染的丹蔻,濟水上冬風帶著潮氣,她坐與崔季明坐在船頭,額前的發沾了水汽沉得吹不開。裴玉緋笑︰“本來我投靠你,想要幫你奪齊淄青三州,是莫大的秘密,如今你居然要把這事兒捅開了說。”

  張富十坐船尾,他漁夫出身,善于劃船,一身布衣和船夫一道搖槳。崔季明立在船頭,望著水波道︰“沒辦法,裴森那頭先做了防備。想來也是,他若是料不到這些,白白讓我拿了那三州,那點本事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裴玉緋嘆氣︰“只覺得自個兒位置太不牢靠,對你沒了用處且罷,你還是個不喜歡女人的,我真是一點優勢也沒有。”

  崔季明噎了噎,這才道︰“怪不得我看你如今行事這麼小心。”

  裴玉緋笑︰“女人不審時度勢怎麼活下去,我手里沒兵沒權,甚至連錢都沒有,在外頭身份都死了。還不趕緊瞧著你的眼神過日子,倒是你那蘭蘭,看你都不來找我了,反倒不跟我爭鬧了。我倒有些無聊了。”

  崔季明笑︰“他小孩兒,你居然也跟他鬧。你要是真找不著路子,便離開魏軍吧,去哪里都成,我也不會管你,你是跟我沒關系的人。”

  裴玉緋呆了一下,又似甜美似冷漠的笑了︰“好歹夫妻一場,這話真讓人傷心。等我見了裴森死,你給我二兩金就成,我願意走。反正天底下也沒人跟我有關系了,我這回再活的浪蕩,也沒人罵我有辱家門敗壞名聲了。”

  崔季明背著手,背對著她半晌道︰“如今外頭女人活路多,你有本事,別發愁。”

  裴玉緋手托腮,瞧著崔季明背影一會兒道︰“姓季的,你絕不是什麼農戶流匪出身。可惜了,你要不是個斷袖,我還想著禍害你一把。”

  崔季明打了個哆嗦,回頭︰“千萬別。”

  她一回頭,正看著船尾的張富十呆呆的望著裴玉緋的側臉,听了這話,極快的轉過頭去專心搖槳。

  不一會兒,霧氣蕩開,他們輕快的靠近了鄆州,崔季明拎起船頭的燈籠,拔出橫刀來望向對岸。對岸正是她熟悉的鄆州淺灘,曾經無數漁船在這里集結,金龍魚在這里將她拋進水中,崔季明有些發愣,連忙回過神來。

  對岸也只有不到百人,孤零零的一撮站在灘上,點著火把看向他們。

  崔季明嗓音又清又亮︰“魏軍主將季子介求見。”

  對岸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滎陽鄭家鄭澤野!”

  船這才漸漸靠攏過去,崔季明沒有下船。對方只看見十幾艘如魚一般的船只靠攏過來,為首船頭上立了個青年,裹著黑色披風,著黑衣銀薄甲,五官俊美雙眼明亮,他輕松的仿若是月夜漫游江水,笑道︰“鄭公。”

  五日後,裴家已經距離鄆州只有百里了。听聞季子介的大軍正在拓寬河渠,已經能讓自家大船通入濟水,而一路逆水而行中,濟水下游也出現了不少的泥沙,使得眾人不得不信。

  外頭早有傳言,季子介搶了盧海軍的大船,收編了獨孤臧為首的上萬盧海軍,正以水軍強而自夸,他非要在水軍上消磨崔季明的銳氣。

  在裴家淄青大營的部分大軍登上船只,四五十艘大船浩浩蕩蕩而來,終于在白日下逼近了所謂季子介囤水軍的位置,寬闊的水面上,那些大船甚至各個都要比崔季明搶來的船還大了一圈。

  再往前就是鄆州城了。

  裴家目標是魏軍,沒有和鄆州作戰的打算,畢竟他們帶的是水軍為主,就算打贏了鄭軍的水軍,也不能就這麼攻下鄆州啊。更何況前頭鄆州和兗州都快和解了,各自都退兵幾十里了,裴軍的淄青大營主將萬沒有必要和鄭家開戰。

  然而待他們靠近了鄆州城,卻看著濟州寬闊的水面上,擠滿了鄭軍的大船,勢力幾乎與他們相等!

  裴軍大營主將懵了——這是干什麼?

  夾道歡迎?

  鄭家也驚恐亢奮了,鄭澤野一把年紀站在大船上,望著遠處旌旗飄飄的裴家水軍︰“果然裴家是想和兗州那邊的軍隊一同,水陸同攻打我們!”

  不過鄭澤野看著裴家的水軍也在幾十里外停駐不再靠前,也心生懷疑。

  鄭家也被幾日前會面時季子介帶來了所說的條件而誘惑。

  季子介對外宣稱裴家女病死,卻實際供著她顯然是有理由的。裴家女必然是能給季子介提供好處,而季子介也需要她和裴家完全割裂關系。再考慮到當初裴家女自己帶面首佔齊淄青三州,在山東河朔地界都是出了名的——

  她若是用三州向季子介換權勢地位,絕對是可能的。更何況當夜雙方會面時,崔季明對于她和裴玉緋兩個影帝影後的雙忽悠組合很有自信。

  而且她也同意讓鄭家派人查看他們的河渠,河渠窄的只能通過中等大小的漁船客船,所謂魏軍的大船根本不可能過來,對鄆州產生什麼威脅。

  而鄭家若是能得到裴家的巨船,往後崔季明奪下齊淄青,他再通過水軍運兵,切斷濟水,從魏軍手中得這三州也是可能的!

  表面風平浪靜,誰人心里都揣著小算盤。當然魏軍協助鄭軍引誘船只,幫助他們打下裴軍,也並不是什麼都不要的。他們要鄭家的大船協助他的兵將渡過濟水,在對方船隊而來的同時,魏軍步兵與騎兵突襲齊淄青三州。

  裴軍看著鄭軍的船只,心里覺得季子介要不然就騙了鄭家,要不然就是和鄭家聯手了,打算暫時停靠在遠離鄆州的濟水北岸,看能否和鄭家通信,一同聯手反攻魏軍。

  而此時,獨孤臧帶一萬五的精兵,繞開了裴軍隨船在岸上行軍的騎兵,已經帶著裴玉緋到達了齊州。

  裴軍的船只停靠在濟水北岸,那里是一片掉光了葉子的樹林,樹林里灰黃一片的干枯雜草,裴軍覺得魏軍入濟水的河渠肯定很靠近鄆州,他們不敢用大船靠近查看,便想下船拍步兵騎兵下船去搜尋附近的河渠。

  而在早早在樹林中如狼一般等待著他們魏軍等的就是這一刻。

  張富十帶著無數薄甲外套著布衣的士兵,在樹林的另一端看著船只隱隱的輪廓,已經跟著走了快小半個時辰了。崔季明早料到對方一定會在北岸停靠,他們要做的就是用布衣遮擋甲衣反射的光,拎著兵器沿著河岸的小樹林,跟著慢吞吞的大船走,只等著他們放下船上的橫板。

  張富十領了有兩千人,長長的隊伍早已忍耐多時,站在樹林後悄無聲息的像是一垛垛稻草。

  待到下令的彩旗一揮,這支隊伍才提長槊穿過樹林,猛地朝放小部分人下船的船隊而去!

  兩千多人猛地從樹林中扎出來,雖然只有兩三艘大船放下橫板來,卻也著實讓人一驚!這群人扔下布衣,露出里頭的銀甲,朝橫板上沖去!

  有些剛下船的裴軍將士立刻回身,卻不料這些魏軍勇猛異常,兵甲甚至比他們裴軍還好!以五十人一小隊,各自小隊緊跟在一起,四十個小隊似乎早有各自的任務,有的先沖上船控制橫板不會被裴軍收起,有的率先沖入船中上層,尋找船上的主將率先殺死,有的則只負責殺負責搶跳蕩功!

  裴軍听說過多少次魏軍最難打,小隊中幾乎無人傷亡,一旦傷亡就是整個小隊全軍覆沒的傳說,卻第一次交手,被這種不像叛軍的打法驚得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除了一艘船及時放下了橫板,避免被魏軍沖上船,剩余兩艘船均被七八百人的魏軍沖上了船只!每一艘船上的兵力和魏軍幾乎差不多,然而船上廝殺可不叫水軍作戰,這跟地面上打仗沒差了,論步兵單人作戰能力,船上這些可比崔季明磨練了幾圈的步兵差太遠了!

  沒能上船的步兵在陸地上向同樣沒能上船的裴軍發起進攻,而船上的戰況也並不輕松,鮮血涂滿甲板,張富十率先佔下一艘巨船,不過晚了片刻,緊接著另一艘船上也傳來了魏軍的鳴鏑。

  張富十看著自己手下的兵也有兩個整隊負傷,甲板上滿是尸體,血漫的令人踩在木板上雙腳打滑,他命他們立刻取出裴軍屯在船只上的箭矢,隨時拉弓等待。

  而裴軍之中船只相互聯系,中間最大的主船和其他戰船均立刻知道了這件事——魏軍搶了他們兩艘船!他們根本就沒有水軍出現,而是在陸地上等他們下船!

  說季子介猴精,果然是騙人的本事一等一!

  他以為搶了兩艘船就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麼?他們也可以射箭,死死堵住這兩艘船,要他們不可離開岸邊!

  裴軍立刻命船只圍靠住那兩艘船,船只緊緊相連,死死逼住這兩艘船。只是魏軍攻打之後既沒有拆船帆桅桿,也沒有掛軍旗,那兩艘船看起來和其他的裴軍船只太過相似了。

  就在裴軍主將準備命人朝那兩艘船放箭時,忽然不遠處隱藏在河渠中的無數小船,忽然出現,快的如箭一般順水朝他們飛來!

  裴軍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先想笑起來了。

  這船只太小了,好多連草棚都沒有,簡直就是三十年成精大鯉魚身邊的小魚苗,一艘艘幾乎都是農家漁船,說好的魏軍的大船呢?這樣的小船他們只要用拍竿、巨石、重鐵魚鏢那幾乎是一擊就沉啊!

  裴軍立刻命人準備擊碎小船的兵器,卻發現……船只靠的太近,拍竿揮不動,巨石砸不下去,就算重魚鏢能扔,對方船只又小又快,能命中的不過十分之一!

  這是一計連著一計!

  無數小漁船,順著大船船體上寬下窄的特性,船舷靠近後船底仍有縫隙,他們就利用這窄窄的大船之間的水面迅速插入船隊之中,三十艘小船攻一座大船,采用群狼咬死犛牛的方法,從各個方向靠近,小船上的兵手持短勾,扎在船體上,順勢往上攀!

  一瞬間幾乎是七八艘大船的船壁上都掛滿了無所畏懼的魏軍,船體成了城牆,船上的水軍成了守城之兵,過程中不斷有人從船壁上掉落下去,或被兵器砍傷掉入冬季冰冷的濟水,然而幾乎所有人都無所畏懼。

  同時從張富十率先登上的兩艘船的方向,一千多人同時放箭,就利用船只上本來就有的箭矢,兜頭朝其他船只射去,來當作掩護!

  各個船只上的水軍看著那些為了輕便穿著皮甲的魏軍,一個個就跟不要命似的,身邊人掉下去也不多看,眼里只有自己的目標,也有點懵了。

  都是叛軍,今兒你叛我,明日我降你,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個跟朝廷軍似的不要命打起仗來這是做什麼!

  魏軍難道真的就是這樣的水準?

  這還真是裴軍誤會了,往日里魏軍有紀律,卻不算是這樣的勇往直前,畢竟都是俘虜養出來的,不會有大鄴將士那樣的報國肝膽。他們這麼拼命,就是因為有四十艘小船的隊伍,一刻不停,不顧箭矢和偶爾拋下的魚鏢,箭一般朝裴軍主船方向而去!

  崔季明勇不可擋,孤軍深入,她就站在小船船頭,四五十艘巨船之中誓要取主船!

  裴軍都以為這是一場持久的戰役,是一場會有幾次你往我來的戰役,誰能料到魏軍都不亮相,直接帶人就去一口咬向主船!

  不是這麼玩兒的!你拿跳棋的玩法玩象棋,上來兩個玻璃珠子打在帥棋臉上,誰能跟得上你的節奏!

  四十艘小船上的將士像他們一樣攀上裴軍主船,崔季明穿著和其他將士無差的皮甲,一身是膽。四十艘小船沒有固定,立刻隨水飄走,她就沒有再退下船的打算,絕不給自己留後路。

  崔季明誓要自己做魏軍的第一猛將,不但是鼓舞其他魏軍士氣大振,勇氣倍增,更嚇得裴軍目瞪口呆。攻上巨船展開短兵相接的魏軍內心笑了︰我們昨日在听聞這個計劃的時候,已經這樣目瞪口呆一回了。

  她有本事將你們的水軍之爭,活活拖成步兵短兵相接,步兵廝殺。

  要怪就怪你們沒選對路子,這樣的人,是我們的主將。

第234章 233.0233.#

  就像曾經老秦教過她,武功最需要的是機靈勁,是腦子。

  高手對決,什麼時候刺出這關鍵的一劍,如何才能收回這一箭,到底勇猛的時刻該掐在那里才合適,這些不是純練就能練出來的,要的是天生對于這種機會的敏銳,以及時刻思考著的靈活腦袋。

  比武累的是心。

  高手對決,也可比作是這場以少敵多的戰役。

  崔季明甚少打過自己這邊有優勢的仗,此次雖然她有兩萬多兵在手,卻仍然選擇了讓獨孤臧先去齊州佔城這條險路。看著險的是她,穩的卻是大局。

  遠遠的,鄆州的鄭家船隊漸漸靠攏而來,鄭澤野遠處似乎看到了裴家船隊遭到了攻擊,一部分船隊想要在濟水河面上散開,但濟水的水面並沒有寬闊到可以讓混亂中的這麼多船只調轉方向——此時應該是鄭家上前攻擊的最好時候。

  鄭澤野卻決定再等等。他就想讓崔季明先沖上去一波,跟裴家纏斗一段時間。反正兩敗俱傷,對他來說都有好處,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再去攪入混戰獲利會更大吧!

  崔季明已經攀登上了甲板,她甚少這樣不騎在馬上,當步兵參與戰役。

  然而崔季明一直很擅長群戰,她登上船舷的那一刻,沒有等其他人匯合,沒有觀望身邊是否也有將士爬上來,單手持賀拔刀沖入裴軍之中。

  賀拔刀的長度表明了它是典型的雙手兵器,崔季明早早能用單手拎住十幾斤的鍘刀殺人,這樣的長刀用右手單拎住她也能操控自如。崔季明的左手留來給短兵的。

  她一腳踏在船邊的欄桿上,朝船內跳去時,長刀尖朝前如標槍一樣投出去,穿透幾人的皮甲和肢體,斜插進甲板里!木制的刀柄在空氣中擺尾,插住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只是被扎中了肩膀,還在痛呼的在甲板上掙扎,無數裴軍士兵朝她沖來,崔季明一彎身子,猛地將長刀朝後拔出,手捏住一截沒開刃的刀柄,朝外掄去!

  她瞧了那倒在一圈尸體中,肩膀被洞穿的裴軍士兵,眨眼笑了笑︰“抱歉。”說罷一刀劈上對方門面。

  從船弦上攀登上來的魏軍看見崔季明幾乎已經砍倒一片,孤軍奮戰殺入甲板之上,也不敢多停留,即刻朝她靠攏而去!

  崔季明的左手里已搶過來了裴軍配制的橫刀,只可惜她力氣驚人,橫刀劈砍了沒幾下,不是卷了刃就是斷裂開了,她一邊殺一邊拋刀搶刀,走過去的地方倒下的不只是裴軍,還有滿地的斷刀廢刀。

  她已經失去了方向,主船上擠有一千多將士,一個個從底層沖上空曠的甲板,持木盾圍坐一圈,妄圖擠退她。然而這時,主船周圍四十艘小船上的魏軍將士幾乎各個都已經攀登上了大船,集結成隊,以崔季明為首,像一柄尖刀般直刺出去,不過片刻便撞開了盾陣,分散殺開。

  崔季明只覺得兩只手腕都揮到發麻,穿著草鞋的雙腳在浸滿血與水的甲板上時不時打滑,身邊也不斷有魏軍的將士倒下去,尸體橫在身前差點絆倒她,而當崔季明沖上甲板三層,將裴軍大營主將揪出來,帶到甲板上時,暗紅色的甲板上,站著的唯有滿身浴血頭發都濕透的魏軍,尸體堆滿甲板……

  崔季明的刀橫在那中年裴軍主將的脖子上,問手下人道︰“咱們損失多少?”

  站在甲板上的兵將道︰“三成以上。王上可有受傷。”

  崔季明道︰“無大礙,將咱們準備好的旗子掛在桅桿上!”

  他話音落下,甲板上的一個年輕將士卸下甲來,解開貼身裹在衣服里的大旗,幾個年輕的魏軍水軍攀上桅桿去,一刀劈下了舊旗,將魏軍的黑底紅紋旗幟掛上,隨風飄揚。

  于此同時,張富十立刻命人也將魏軍大旗掛上,漸漸的那些或早或晚攻佔下幾艘船只的魏軍,連接掛上黑旗,七八艘船上迅速飄揚起了魏軍的旗幟。

  裴軍的船只這時候才四散開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魏軍,就已經失去了七八條戰船,而主將也被擒!

  崔季明當初接手盧海軍的大船時,也訓練了一匹水手,由于她擅長騎射,並沒有水軍的經驗,這批熟練的水手基本都是張富十訓練出來的。他們迅速研究明白了大船的運作模式,拉起船帆,也開始想要駛動起來。

  而此時其他的裴家戰船失去了主船的號令,開始猶豫了——

  對方就佔了七八艘船,如今他們人都在船上,距離拉開想要強攻也不是不可以啊?那這就動手?可是主將都落到人家手里了,這……動手還有用麼?

  裴家有的開始朝掛上魏軍大旗的船只放箭想要反殺,然而絕大部分還是在原地懵比。而遠處從一開始就在慢吞吞靠近的鄭家,看著魏軍的大旗已經隨風飄揚,總算是慫夠了,大船開始沖撞向裴家外圍的船只——

  鄭澤野心里還在算計。

  怕是魏軍不會讓出他們攻佔的這幾艘船,那也不要緊,反正河渠過窄,船只都要停靠在濟水。鄭家手中這麼多大船,難道還奪不回來麼?

  然而就在鄭軍攻向裴軍船隊外側時,崔季明也站在了主船的最上層,手里還拎著嚇得兩股戰戰的裴軍主將,身邊的親兵搭弓,同時朝天空上射出十幾枚鳴鏑去,尖銳的聲響超過了任何混亂,一時間劃破嘈雜,引得無數大船上的裴軍朝主船的方向看來。

  崔季明在裴軍主將膝蓋後踢了一腳,抬起刀。

  那中年男子嚇得回過頭來,涕淚滿面︰“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可以讓他們投降——我可以讓他們歸順于你!”

  崔季明笑了︰“你死了,他們才會歸順于我。”

  她說罷,親自執刑抬刀刺入了裴軍主將的後背。

  幾乎是幾十艘大船目睹著這一瞬間,她甩了甩刀,一道血滴飛出去。如今濟水擁擠的水面上,說話誰也听不見,崔季明從親衛手中接過強弓來,忘記帶扳指的手指上早有可以空手拉弓的繭,她扣住弓弦,抬弓射箭,朝離她最近的裴軍船只上的軍旗射去!

  一百多步的距離,她一箭擊斷了對方的旗桿,裴軍的軍旗徑直倒了下去。

  崔季明一言不發,她好似根本不在意會不會有人朝她射出暗箭,就左腳朝前立直身子,連發十幾箭,將射程範圍內的所有裴軍軍旗全部射斷!

  西邊鄭軍還在攻打船隊,船隊之中卻好似一片忘記抵抗的沉寂。崔季明收起弓,連接射箭,細窄的弓弦還是在她手指上勒出了幾道血溝,她沒有在意,走下最上層,對跟她攻上船的親兵抬手道︰“按計劃,東行!”

  裴軍主將的大船終于游動了,船底層沒有被殺的搖槳勞工立刻動了起來,本來向東就是順水而下,主將的大船很快就朝裴軍來時的方向而去。

  其余幾艘魏軍的大船也連忙跟上。

  還打算對著一陣猛攻的鄭軍投降的裴軍,看著季子介帶著攻下的戰船居然朝裴家境內走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們沒有和鄭軍聯手?為什麼這就走了,這是要走哪兒去?打算攻齊州?

  然而一邊是鄭軍遲來的猛攻,一邊是殺了他們主將的魏軍王上駕船引著順水而下,該走哪條路,誰都明白。

  這是一場沒有言明的俘虜,季子介什麼也沒說,她既沒有要他們放下刀,也沒有逼他們跪下被捆住手腳。但在她往東邊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裴軍船隊都毫無選擇的跟她走了。

  鄭家打著一半,看著裴家船隊撤走了,還愣了一下。

  這是敗逃了?果然被魏軍打的這就要落荒而逃了?

  可……魏軍呢?

  鄭澤野站在鄭軍大船的最高層,看見的卻是七八艘黑旗的戰船,帶著剩下的裴軍逃走了——

  這什麼意思……?季子介帶著他們跑的?

  他們要追上去麼?會不會是圈套,如果不追,那在這兒等了大半天,擺足了陣仗,一共才打下來一艘船,就這麼干等著?

  鄭家被耍了?

  ……但這也很難叫做被耍了啊。畢竟鄭家除了面子啥也沒損失,他們要是早點出兵來打裴家水軍,早就跟魏軍把戰船瓜分了啊!誰叫你們來這麼晚……魏軍該殺都殺完了,白讓你們出來撿西瓜麼?

  這種憋屈,就是讓人想捶胸頓足罵一句“豎子竟敢騙我”都罵不出口。

  臉上生疼還沒理由還手。

  鄭軍的副將問道︰“鄭公,咱們要追擊上去麼?都是順水,咱們能打的!”

  鄭澤野不敢追,一是怕圈套,二是不敢輕易離開主城鄆州。

  他咬牙頓足道︰“你等著吧,裴軍投降是畏懼我們,等到姓季的帶他們回到他們自家地上,他們還不立刻反攻魏軍!”

  這話听起來怪有道理的,同樣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副將也接受了這個說法,望著白日波光粼粼的濟水上遠去的船隊,恨恨的想。

  這件事崔季明不可能沒想過。

  但她連鄭軍會拖到最後再出手,自己可以帶著絕大多數的完整裴家船只離開都能想得到,怎會想不到這點。

  船順水而下,中途魏軍佔據的船只,一直比裴軍的船隊稍快一些,不到兩個時辰左右他們便到達了齊州,魏軍在齊州靠岸碼頭上的齊州將士和魏軍將士的協助下,七八艘船只率先停靠,全部的魏軍帶著同僚的尸體,下船立在了齊州城外。

  而裴軍慢一步歸來,看到的只是岸上齊州城門大開,加起來兩萬左右的兵力整齊且靜默的立在午後的曠野上,魏軍王上季子介坐在一匹金色的馬上,望著他們。

  船只漸漸朝齊州靠攏而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碼頭附近的旗桿上,掛著一排尸體。

  他們一路想追殺魏軍的船只卻追不上,想要再東行回裴軍曾經安頓在齊淄青三州外的大營,雖無兵卻有後備軍和足夠的糧草。這只不是魏軍一場突襲的勝利,少了七八條大船而已,他們回了裴家的地界,還怕什麼——

  可旗桿上掛著的是裴軍淄青大營後備軍的幾位將領的尸體。

  言下之意就是,別費心跑那麼遠了,我都把尸體帶過來了,就是告訴你,你們的家底剛被抄了,糧啊馬啊早就被大伙分了。大營都不在了,齊淄青城門都朝我們大開了,你們還想怎麼辦?

  你要是想去親自看看,似乎也不要緊。畢竟季子介只是在岸上看他們,而不是想攔截他們。

  很快的,在外人看來是輕而易舉的,崔季明在馬上冷眼看著三十多艘大船靠岸,橫板被放下來,各船的將領率先走下來,對崔季明告降。

  而那些在岸上順船走的不到萬人的裴軍,在跋涉到達戰場附近後,看著水軍回逃不得不又死命奔回來的兵馬,夜里才到,那時候崔季明已經約見裴軍受俘的幾位主將,要給他們重新編制,部分送回魏州,部分留在此地守城。

  這累的要死要活的八千裴軍,看見了齊州大開城門,外頭營帳邊的篝火連天,然後就受到了魏軍的親切款待,獨孤臧熱情地笑著描述了一下局勢,問他們要操刀跟他們幾萬人干呢,還是放下刀卸下甲先去吃頓飽飯?

  裴軍此時沒有不受降的理由。

  若不是如今五藩鎮局勢復雜化,各自聯盟對戰,大抵會有不少各家將領想要去投奔魏軍。地界好,餉銀高,能打勝仗,王上還是個親切的農戶出身。

  裴軍大營從離開齊州出征到受降不過十二個時辰,天怎麼就變了呢。

  從他們的眼光看來輕松,崔季明卻一點也不輕松。她跟被繩子扎緊似的心髒總算松下來,換了新衣裳還在一陣陣朝外冒冷汗,在齊州城內靠著考蘭,跟裴玉緋、齊州主將與幾位受降的裴軍將領共飲。

  有點寒酸的正廳內絲竹聲起,她在主座上,頭朝考蘭肩膀後頭埋去,趁此微微眯眼歇了歇。

  獨孤臧提前五日渡河,急行軍至齊州,裴玉緋與舊部下聯絡,保證三州不會反咬一口,然後找到裴軍後備大營埋伏,等待時機出兵圍剿。這一系列行動需要個人判斷的成分很多,獨孤臧的所作所為,顯然證明他從當初那個倨傲的將領,變得更成熟謹慎了。

  而她反復揣測這復雜地界上,每個人可能有的自私和惰性,從埋伏船只,用自己大船在幾日間訓練士兵攀上高船,到出兵時手下精英反映出的令她滿意的行動力。這些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懸崖的鐵鎖上,幸而她曾經的訓練沒有白費,她招攬了對的將領,她用對了裴玉緋,過去一次次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正確選擇,使得她路子正了,就不容易犯大錯。

  然而表面上這間屋子里一片暖意融融。裴軍將領知道逃回去,以裴森的手段他們也未必會有好日子過,為何不在魏軍謀一份前程。齊州主將似乎仍然對裴玉緋含情脈脈,崔季明也不知道裴玉緋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大魔力,她跟人家一比真是差出天地來。

  考蘭似乎也很高興她能帶他來這種場合上,他打扮成了個平胸小姑娘,帶著一頭紅梅花,鬧哄哄亂糟糟頭上一片紅,看著崔季明有種高度緊張後困乏的累,還在不斷的喂她酒吃。

  崔季明喝的本來就不少,心里卻好似懷揣著不知道多少不安的想法。

  裴軍知道後必定大怒,裴森會帶人先來反撲吧,手底下這些喝酒的裴軍將士會到時候再反叛麼?說是讓朝廷遞消息給劉原陽讓他先攻裴家,但是這麼遠的距離,他什麼時候能來得及?鄭家會發現被耍之後和裴家聯手吧,怎麼樣才能完全打破他們的聯盟的可能性?

  還有博州,滄定正在打博州,趙弘敬真的能守得住?

  朝廷派兵去從相州打恆冀,殷胥也會去麼?能夠深入恆冀多遠,會不會被恆冀包了餃子?

  局勢太雜太亂,殷胥的到來反而使她有了更多的不安,一切的一切容錯率更低了,朝廷不能被挫敗,來了就不能再退回去,一定要贏得順風順水,才能讓他這皇帝的位置坐的更穩……

  她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過去了,幸而張富十和獨孤臧都在,能替她把持一下場面。

  一雙帶著薄繭的手貼在了她臉上︰“你要是真累,就睡了吧。”

  這聲音她听了近三年,是考蘭,崔季明咕噥了一聲︰“累死老子了……”

  還有考蘭也會持刀守著她,她身邊從來不缺伙伴,會有很多人願意為她奔走,為她守著夢,她可以安安心心的入睡。

  崔季明畢竟淺眠,睡的不死,隱隱感覺到哄笑,有人扛著她進了一處屋內,有人想要動她的衣裳,她條件反射的緊緊蜷成一團,絕不肯讓人踫她衣角。好似是考蘭在她耳邊又說了什麼,安慰了什麼,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

  待到崔季明覺得有點涼,猛地驚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半截身子裸在被子里,陌生的屋內燈燭環繞,某個滿頭紅花的人也坐在被子里,側對著她正在哼著歌給自己脫衣裳。

  嚇得崔季明一個哆嗦,裹緊被子——

  哈?

  哈?!

第235章 233.0233.#

  崔季明確定自己沒有睡傻,她抬手抓住被子,一腳就把考蘭踹下了床。考蘭剛褪了自己外衣,就被踹飛出去,撲在地上滿頭的紅花掉了一半,懵了半天才跳起來破口大罵︰“你有病麼!”

  崔季明摸了半天身邊沒衣裳,裹著被子坐起來,橫眉豎眼︰“考蘭你膽子可真夠肥的啊!”

  她拿起床頭的長刀,拔下刀鞘,拿著刀鞘就朝他屁股上抽去︰“你這是要上天麼!還敢灌我酒!”

  刀鞘長,打的考蘭亂蹦噠,連忙推倒門邊,踮著腳尖死死貼著門站,揉著屁股瞪著眼楮︰“別打了別打了!我沒干什麼呀!”

  崔季明單手拿著刀鞘,抬手就朝他扔過去︰“都扒光了你還什麼都沒干!”

  考蘭躬身躲過去,看了她肩頭一眼,拍了拍衣服起身,轉頭哼了一聲︰“說的跟誰想看你似的!我都看過你幾回了——沒興趣!沒興趣!”

  崔季明咬牙拿著枕頭就朝他門面扔去︰“沒興趣就別動手動腳!”

  考蘭實際心虛,卻演的渾然天成,跺腳氣道︰“是你自個兒睡得跟豬一樣,還亂撲騰,把桌案上的酒全撒自己身上了!張富十把你扛回來,他要幫你換衣裳,你就緊緊抓著衣領搖頭,我趕緊把他們都退出去了,幫你換,你還這樣!這都是十二月了,要不然讓你穿著濕透的衣服躺在地上?”

  崔季明罵︰“換衣裳就換,至于把內甲脫了?!”

  考蘭擰著手指辯解道︰“我不是看你今日實在難受麼?想讓你松開了好好躺一躺,反正我自己在這里守著也不要緊。”

  崔季明瞪眼︰“那你自己脫什麼?”

  考蘭︰“我想陪著你呀!你讓我穿著衣服躺著麼?”

  崔季明半天找不出來反駁他的詞兒,噎了噎︰“你帶新衣裳了?”

  考蘭除了兼任雙刀護衛以外,另一件事兒就是收拾她的行囊,將她需要帶的東西都備全了。他氣鼓鼓的跑到一邊的凳子上拿出一套衣衫給崔季明。

  崔季明︰“轉過身去。”

  考蘭把衣服放下來,背對她坐在床邊︰“我以為你就沒把我當男的看呢!”

  崔季明︰“跟那個無關,我就沒想露點給別人看啊。”

  考蘭︰“別穿內甲了,你剛剛醉倒去過很難受的,就這樣松一會兒,明早上再穿也罷。”

  崔季明搖頭︰“不成,夜里隨時就可能有事兒發生,我要隨時都能穿上甲拿刀出門。考蘭,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好吧。”

  這話听起來像是勸,實際卻好像是她挑明了些什麼,考蘭擰著手指半晌道︰“反正你也沒把我當男子看待,你本來就要人幫忙伺候,干嘛反應這麼激烈。”

  崔季明半天沒說話,內甲她自己很難穿,白天的廝殺讓她兩手臂都沒了力氣,只得道︰“你過來幫我系一下繩子。”

  考蘭應了一聲回過頭來,她弓著背,背上傷痕累累,內甲裹得很緊,考蘭不是頭一回幫她,一邊拽緊了繩子一邊道︰“你那天跑去衛州,見到那誰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這都過了多久了,當日歸來你沒問我,居然今日才問。”

  考蘭︰“你徑直來了濟州,我那之後才來的,見了你就覺得你不大一樣。”

  他系好了繩子,崔季明將中衣套在頭上,漿洗的慘白的衣裳蓋住了她在昏黃燭光下紅銅色的脊梁,她一件件接著衣裳坐在被子里穿。考蘭就站在床邊一眼一眼的瞧。

  他也是想搞清楚自己的想法,考蘭喜歡也希望崔三能跟他親親密密的。他偷偷瞥見過幾回崔三和殷胥會面,兩個人腦袋抵在一處,崔季明笑的眼里流光溢彩,湊過去一下下的吻殷胥,神情他從來沒見過。

  考蘭雖然也覺得那樣的崔季明很新奇,但……他覺得自己又沒有貪心到那種地步。他就是希望崔季明能摸摸腦袋,靠著他揉揉他的臉,或者是和他擠在同一張榻上聊天——

  就算是脫了她衣裳,考蘭也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關于情與欲的部分,大概很早就從他身體里摳了出去。

  然而顯然要是崔三真的不打仗了,整天要和殷胥見面了,就容不下他了。

  他可瞥見過幾回殷胥的眼神,那人早就心里咬牙切齒了,估計怕是崔季明在外沒人照應,他還能給崔季明擋兩波狂蜂浪蝶,看起來又沒啥……競爭力,所以才一直忍著沒有說。

  而考蘭卻並不真的討厭殷胥。跟殷胥在一起的崔季明,整個人都會變得不一樣,他在一旁看著往往是有些感慨,有些羨慕……卻也真心希望小皇帝能跟她這樣幾十年都不變。要是小皇帝敢變心,他先提著刀沖進皇宮里去摘了他腦袋!

  崔季明回過頭來,盤腿坐在床上︰“你不走麼?”

  考蘭坐在床上,摳著自己衣裳︰“你都好久沒跟我說過話了!我好多事兒想知道,你就不跟我聊聊麼?”

  他撲上床來,死死抓住被子不走︰“你跟我聊聊麼,你見了他之後然後呢?”

  崔季明笑︰“你這不是頭一次問我了吧,我們倆的事兒你干嘛那麼好奇?”

  考蘭笑嘻嘻︰“你這是不好意思麼?你也會不好意思啊——我想知道啊!你都喝了酒之後叨念他多少回了,再見到怎樣?”

  崔季明抿著嘴笑了起來,趴回被子里,兩個人就跟倆沒出閣的大閨女似的趴在一道聊天,崔季明︰“他長高啦,現在比我高了這麼一截——”

  考蘭枕著手臂問她,崔季明笑停不下來,托著腮答︰“他看見獨孤臧居然還發脾氣了,朝我生氣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脾氣也變的這麼大了,不比當年可以隨便欺負了。”

  “還吃了一頓飯。不過加在一起也就見面幾個時辰,我感覺最近總心神不寧的。我……特別想見他。”

  話說的如此含蓄,崔季明做夢里都是將某人的嘴唇啃破,讓他皺眉抱怨的樣子。

  情到濃時,每天都在發情期,隔著空氣千里都感覺能摸到對方。

  說的就是這種感覺。

  考蘭偷偷的湊到她耳邊問︰“那你們倆……圓房啦?”

  崔季明翻了白眼︰“我可都是做好腰酸腿疼哭著騎馬回家的打算,他居然……就蹭蹭……我現在都懷疑是不是憋這麼多年,他憋得不正常了。”

  考蘭不嫌事兒大︰“這個很不正常啊,他會不會對你……沒那麼有興趣了,畢竟過了都快兩年了。”

  崔季明瞪眼︰“不可能!”

  殷小九眼里絕對就她一人——

  考蘭挑撥完,挑了挑眉︰“我就說說,別當真嘛。”

  崔季明咬了咬指甲︰“話說大家為什麼都喜歡裴玉緋,她長相肯定不如我二妹,但是簡直走到哪里都有人愛她似的。”

  考蘭扁了扁嘴︰“大概就是她那股誰也不在乎的勁兒吧。不過你不知道麼……她跟那衛州主將先離席了。”

  崔季明瞪眼︰“那衛州主將也是年輕帥氣啊,人家都是隨地想約就約,我卻連送上門都——!”

  考蘭捂嘴笑了︰“你還會羨慕別人啊,喜歡你的女子還少麼?你怎麼現在才開始在乎起這個了?”

  崔季明翻身仰躺過去︰“不知道怎麼了,老是亂想。感覺自己這里不合適那里不合適的,我估計是腦子有病了。”

  考蘭想說都是小皇帝害的。

  卻只道︰“你如今打仗都愈發不要命起來了,這樣真的不好。”

  崔季明︰“還有多久過年,我想跟他過年。臘八都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感嘆了兩句,兩手枕在腦後,有些犯困了。

  于此同時的齊州城,張富十還在狂飲濁酒,轉頭吐得一塌糊涂;裴六與齊州主將似乎一直在屋內亮著燈會談沒有出過房門;外頭曠野上漫天的營帳漸漸都熄了火去。

  齊州城外,朝廷從相州出兵兩萬余人,一直快打到邢州眼前,正在距離邢州三十里地之外扎營休息,恆冀在短短幾個月內突遭挫折,藩鎮領土縮了近一半,邢州在城外燈火的包圍下顫抖著。趙弘敬固守的博州重城,作為魏軍藩鎮的中心,在深夜又遭到了一次突襲,將士們在城牆上疲憊不堪席地而坐喝著一點薄酒,而趙弘敬拿到博州就開始搭建的“王宮”也不得不停工。

  再往遠處,康迦衛與兆的幾萬部隊強攻恆州失敗,損失不少,暫退入太行山中休整,無數將士此刻正疲憊卻並不絕望的揉著臉,坐在樹邊仰望著深夜黑漆漆的山頭。

  于空韜在北與奚、契丹兩部首領在定州私下會面,恆州、冀州、邢州被打,逼的沒有辦法,夜宴之上,懂漢話的契丹首領介紹著自己的騎兵與武器。

  幽州雖成功打下了滄定最北的易州,但冬季幽州極冷,下驟雪,又由于契丹入境,成為大鄴北方的孤島,無數士兵還在挨餓,靠著青廬外的篝火瑟瑟發抖。

  往南去,劉原陽得了賀拔羅和機樞院制造的巨帆馬船,從洛陽水道一直運到徐州,由于功能復雜,連賀拔羅自己都拖家帶口的來了,一切都為了馬船能夠在戰場上萬無一失。深夜之中,賀拔羅裹著棉襖,旁邊一群凍得發抖眼楮發亮的將士,正在和劉原陽一起,听著賀拔羅講解大船上床弩的用法。

  劍南道中,崔舒窈受不得冷,從洛陽趕回了成都府,卻收到了消息,說南地有不少藩鎮看中了她的船廠,想要以重金大批購買船只,她拆開拜帖,上頭是個令她熟悉不已的名字。

  與此同時,南地掀起了最大規模的內戰,一半對一半,舸艦千里,征兵千萬,順江直要打進建康去,眼見就是要變天。

  這些消息,大多數都一五一十的從北機的無數條行腳線路,送進了衛州的大帳之下,殷胥面前攤開的地圖上,各色玉人玉馬立起表示著動蕩變化。代指崔季明的是一個紅玉小人,殷胥有意在那眉目都看不清楚的小人脖子上掛了個小紅披風,偶爾有人出入掀動帷幔,小紅披風也隨之擺動,姿態倨傲,就立在地圖上距離他兩掌遠的位置。

  殷胥坐在桌案前,幾位舍人跪在遠處查找卷宗,俱泰、宋晏正在旁邊算如今黃河河段能出入的船只吞吐量,耐冬膝行過來在桌案上擺下一壺熱茶,殷胥面前鋪著薛菱親自寫的文書,過問她對于大小事務的意見。

  殷胥怔怔望著那紅披風小人,忽然開口︰“南方看著是打仗,可若是言玉贏了,卻要更棘手了。黃河南北都緊急,但裴、鄭滅的越早,對于南方影響越小。先打黃河南吧。”

  他起身走到地圖上,拿起了那紅披風小人,往西擺了擺︰“打鄆州,滅鄭家。”

第236章 233.0233.#

  崔季明在齊州待了第三日才收到殷胥的消息,說要打鄆州。

  她此時還在將兵力安插到齊淄青去,三州原有的兵力加上俘虜的裴軍為主,安插部分自己的魏軍進駐,平均一城約有一萬多人,剩余的裴軍用小船被送回了魏州、博州附近支援趙弘敬。

  三座城內這樣的安排,或許內部分成了幾個階層會有些矛盾,但也能互相牽制,裴玉緋一直在幫著協調裴軍俘虜和三城守兵之間的矛盾。幸而崔季明的軍令對于軍中矛盾、斗毆、分派系之類的處罰相當之嚴格,倒也幾日間稍微和諧了些。

  只是殷胥說要打鄆州,崔季明有點始料未及。

  她手里的兵還能調出來打仗的只有一萬多魏軍,兩萬不到的裴軍,崔季明不想讓還沒經她手訓練過的裴軍上戰場,就看他們之前打仗時候的德行,她怕把自己作死了——

  朝廷來的兵力很多,但崔季明打鄆州其實有點心里沒底。

  一是有當年的陰影在,她說是無所畏懼心頭卻環繞著不安。二是鄆州城牆堅固,高度驚人,雖無護城河,但也絕不是好攻打的。

  天下戰役都是利守不利攻,攻城一般都是要有城內四五倍人數才有把握,經常會有城內只有一萬多人卻圍一個多月攻不下來的情況。正因為攻城太艱苦,人命折得太多,所以才會有攻城後之後泄憤的屠城,有些將領默許城內作亂,實際也是怕攻城士兵逼到極限的憤怒在營內爆發。

  崔季明由于手下兵力不是很充足,也珍惜手下將士姓名,一直用盡了方法都在避免攻打城門緊閉的州城。

  向鄆州這樣的鄭家主城,其中屯糧怕是足夠一年,他們肯定不能圍城一年,只能強攻。守城的話,崔季明能想出一肚子的鬼點子,但強攻這樣一座大城,並沒有什麼捷徑,不過是登雲梯、挖洞、投石。不知道要流多少血,她還要背後防著點裴家。

  殷胥言下之意是要親自渡水,在鄆州城外架營帳,指揮攻城戰役。

  崔季明也不希望他直面如此慘烈的戰爭前線。

  有沒有辦法,能讓鄭家主動出動?

  崔季明琢磨了很久,還是有的。

  此時恰逢崔鵬𠠬從清河趕來齊州,崔季明其實並不稀奇他會主動趕來,畢竟關于魏軍和朝廷有勾連的消息並不算太秘密,他或許听到了些風聲,想要趕來,態度殷勤一些,也沾一點被朝廷招安的光。

  崔季明對于他這種態度,並沒有什麼鄙薄。清河小房在其他房無動于衷的情況下,派出了部分私兵幫助攻下冀州,還派了家中幾位小輩,幫助各主城收租稅、立律法,算是出了些力。

  相較于其他幾房已然高傲的態度,崔鵬𠠬為了給自家小輩找前路,先來低頭找他,既有傲的資本,也有謙遜謙卑的態度,有審時度勢的目光,崔季明更多的是佩服他。

  崔鵬𠠬坐著小漁船,十幾個私兵護著來的,穿著暗色的緞料長袍——這估摸是崔家能拎出來的最樸素的一套衣裳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薄雪化後軟塌塌的泥地來了。

  他听聞了崔季明的困境和想法,倒想出了一套要放血的好法子。

  崔季明先寄出急信給殷胥,要他先擁兵到濮州,幾日後再出兵。

  鄭澤野听聞崔季明竟然佔下了齊淄青三州,靠近濟水如此寬闊的領地,他就是打幾年都未必能打下來,卻讓這小子幾日佔下了,心里別提有多不舒服了。

  他心里一直在等裴家打季子介,等著季子介這樣長的戰線被沖垮。佔下的裴軍大船沒法通過河渠回到魏軍的老地盤,自己又能守著河渠附近,等著季子介被裴家和他們鄭家夾擊死在河岸。

  然而睚眥必報的裴森,卻沒有讓主力來齊淄青附近。鄭家靠南的城池傳來了消息,劉原陽的水軍攻下了徐州,卻沒有進入微山湖,而是順著沂水朝裴軍境地攻去,裴家大亂,不得不調大批兵力阻擋。

  鄭澤野有點幸災樂禍了,他甚至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攻打裴軍的兗州,來個雪上加霜。

  然而有更多讓他驚喜地消息傳來,裴軍俘虜後內部發生暴動,幾千裴軍離開青州遁走萊州,內部矛盾不斷,甚至崔季明佔據的裴家大船也被焚毀。

  連鄆州城附近,都看到了暴動後棄甲做山匪的裴軍。

  鄭澤野生性小心謹慎,又派探子出去查探情況,據傳回來的消息,齊州河段有大船被燒毀的殘骸留在岸上,齊州到鄆州之間有一兩個村落遭到了逃出的裴軍的襲擊,這種情況在季子介手底下是不可能出現的,顯然是他已經控制不住手下的兵力。

  與鄭家這種還有私兵為主,後來招收各地州府守兵的兵源不同,季子介手底下大多都是俘虜訓練而成的,鄭家自顧自的看低一等,覺得她手底下的兵遲早要出事。

  如今大亂,鄭家懷恨在心,臉上腫還沒消,怎能不去撈一筆呢。

  另一邊朝廷本就打下了濮州,調兵幾萬到濮州的行動,靜悄悄的進行著,行軍路上連旗子都不打,堅決不學前朝歷代御駕親征時敲鑼打鼓紅旗飄舞的浮夸作風,鄭家甚至想查探也探不到朝廷的動向。

  鄭澤野自己不可能出鄆州城的,他本來就年紀大了,登船觀望指揮一下倒還行,出去打仗肯定是要派兒子佷子去。

  在齊州動蕩大亂的時機,有消息說青州也發生了暴動,崔季明為了鎮壓暴動帶親信前往了青州。鄭澤野得此消息,立刻讓兩個兒子和滎陽小房聯手一起出兵,將近兩萬的兵力直向齊州而去!

  夜間行軍,凌晨抵達,齊州城外的碼頭上,還有三艘被整個焚毀的大船,城外似乎一片混亂,營帳四處翻倒,不少人在城外駐扎著,卻絲毫不見練兵的痕跡,甚至連齊州城牆上都沒有城守的蹤影。

  鄭軍立刻朝齊州城攻去,卻被城外大亂的裴軍俘虜和東倒西歪的營帳絆住了腳步,等騎兵步兵到達城牆下時,齊州已經被慌忙進城的一小撮守兵關上了城門。

  鄭軍根本就沒帶攻城器械來,他們的人數也不足以攻下齊州,幸而城外還有不少四處想要逃竄的裴軍,他們的兵械、馬匹也都被鄭軍收繳了。

  甚至連齊州守城的主將也在俘虜之中,鄭澤野的兩個兒子倒對他態度比較好,叫他到馬前來,齊州主將表示願意被納入鄭軍,但要求最少是校尉官職。

  校尉官職而已,鄭澤野的兩個兒子立刻同意了,齊州主將想喝令齊州打開城門,然而城牆上連守衛都沒有,根本沒人回應他。他面上也有點掛不住,只得命部分想要抵抗的俘虜放下武器,老老實實跟鄭軍離開。

  雖然沒能像想象中那樣攻下齊州,但是幾乎不費一兵一卒,白撿了這麼多俘虜和兵械,也算是不虛此行。鄭家幾個小輩沒有得到消息說可以攻打淄州青州,就只得先帶著俘虜回鄆州。

  不同于和西北突厥、蠻族打仗時候,會扒光俘虜的衣服拿繩子綁在他們脖子上,在山東河朔,因為隨時都要收編俘虜替他們打仗,俘虜們抵抗性也不高,有的時候還是主動投降想找出路。為了不造成仇恨,基本只是卸了他們的兵器,保留尊嚴,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些人被俘虜之後會不會再登上高位。

  不少裴家俘虜喝的酩酊大醉,東搖西擺的走在隊伍里,死氣沉沉的跟著往鄆州走去,一路上俘虜走的極慢,本來就是冬日落日極早,就是因為這些俘虜,甚至被拖到天快黑了才到達鄆州。

  于是鄭家幾位年輕人有些興致缺缺卻也算滿足的帶著浩浩蕩蕩的俘虜,往鄆州城的方向而去。鄭澤野在城牆上見到了鄭軍青色的旗幟,還有他兩個兒子年輕的面孔,有些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只得先放開城門,要他們進城。

  城門剛打開一條縫,就听著城牆上靠牆擺放的長槍微微震顫了起來,成排的滑倒在地上,鄭澤野想要望向遠處,天色卻暗了,什麼也沒能看清。

  他心中有點不好的預感,讓下頭的守兵立刻打開城門,趕緊先讓自家兵力進城!

  鄭軍的隊伍靠近城池,似乎是後頭拖著的長長叛軍隊伍中發生了騷動,鄭軍正在想要回頭控制場面,進城的隊伍緩緩在在鄆州城牆下的寬闊平原上膠著著。

  與此同時,一條火龍從鄆州東側的樹林和薄霧中竄出,急速前進的騎兵手持火把,火光連成了一條蜿蜒前進線,直朝鄆州而來。

  鄭澤野想要關閉城門,然而他的兩個兒子也發現了遠遠朝他們而來的騎兵隊伍,火龍的尾巴還隱在山林後面看不清楚到底有長,他們立刻慌張起來,拋下俘虜想要逃進城中。

  一批俘虜奮起掙扎,奪鄭軍步兵的武器,卻不殺人,只跟著前頭騎馬的將領,也想擠進鄆州城去!

  只是昏暗還未全黑的天色下,城牆下亂成一片。

  俘虜被拋下後,立刻解散組隊,訓練有素到驚人,幾乎就是眨幾眼的功夫,就組成無數的三角形小隊,五十人一組,奪取鄭家步兵手中的武器,和他們用馱馬裝載的從齊州收繳的兵械。鄭軍士兵看著主將正在慌不擇路往城內竄,哪里還有心戀戰,幾乎是拋下兵器就撒丫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是主將進城了,他們還在城外,就是死路一條了!

  當年劉備拋妻棄子長阪坡逃亡,也怕是比不得眼前鄭軍主將看著家門在前,毫不猶豫就想先逃回家的果斷。

  而穿著裴軍衣甲的“俘虜”們,居然也不打,天色昏暗,誰看不清誰,他們混入鄭軍之中,也想涌入鄆州!

  這時,火龍已經襲來了,他們兵分兩路,依然不放箭不纏斗,只去沖擊打開的鄆州城門!

  崔季明也沒有想到時間會掐的這麼準,一切都備好了其他的選項,卻沒想到鄭家一步步走在最不利于他們的反向。

  對裴軍俘虜進行篩選,有意把最垃圾的一批人踹出軍營去。雖然對周圍百姓有影響,但崔季明為了戰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他們成了流匪。

  焚燒掉幾艘受了損傷卻還能用的戰船,弄的濃煙滾滾人盡皆知,而後再將焚燒後的殘骸拋至河岸。

  “大亂”的齊州看似城內空曠,其實軍隊藏在街巷之中,如果沒來得及關閉城門,鄭軍突入,崔季明便帶兵和鄭軍這一兩萬兵力廝殺,將他們的腦袋留在齊州。

  然而城門關閉將他們擋在了外頭,鄭軍也沒有任何要去攻打齊州的打算,圍住了“逃跑”的“裴家俘虜”,清點兵械,準備回鄆州。

  崔季明的純騎兵隊伍立刻從另一側城門出來,追隨著化雪後泥地里的腳印,遠遠幾里地綴著他們而來。裴軍俘虜中,還有灰頭土臉的張富十和配合此計的齊州主將,這兩個人……雖然因為某人的原因互相看不順眼,但在戰事面前還是統一戰線。

  扮演俘虜的魏軍將士如早早預演好的那般,開始拖慢腳步,走走停停。

  崔季明帶領的純騎兵的隊伍並不適合攻城或巷戰,不過她的步兵,已經先一步隨著鄭軍,大搖大擺的到達了鄆州城牆下。

  這項計劃中,最難的怕也是扮演俘虜的部分,誰也不知道鄭家會怎麼對待俘虜,指不定是殺幾人震懾,或是打罵侮辱,但魏軍要做的就是忍耐一切,一直等到靠近鄆州。

  這是軍令,就算是鄭家殺了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魏軍,就算是他們在馬上對他們亂踹,也要死死咬著牙,等待幾個時辰後復仇。

  能擔當此任的,唯有崔季明最信任的魏軍。

  他們也給了崔季明令她榮耀的表現。

  至于靠近鄆州,他們什麼時候打開城門,崔季明雖然只隔幾里地,但畢竟要躲在鄆州城能看到的界限以外,很難完全掐準時間。來早了,打不開城門,只能收割兩萬鄭軍的腦袋,倒也算不虧了;來晚了,俘虜跟著進城,想要再里應外合,城內偽裝成俘虜的魏軍就身陷險境,唯有付出更多的鮮血才能打開城門。

  而如同每一場打仗都有賭的成分,如今,崔季明成了山東地區最受眷顧的賭徒。

  她來的時機卡在了最好的時間段,崔季明也做出了決策。混亂之中為了不傷害自己人,進城前絕不先拔刀殺人,唯一的目的就是沖開鄆州的城門!

  她帶的兵力中有齊州的守兵,有裴軍中挑出的部分經精英,還有獨孤臧在內的不少親信,騎兵兩路繞開中間奔跑的步兵,沖入城內。火把燃燒著並不只是為了照亮前路,也是為了告訴那些扮演成俘虜的魏軍——朝我們靠攏!

  城門此時哪里還來得及關閉,幾乎是緊跟在鄭澤野的兩個兒子身後,崔季明騎著金龍魚,手提長刀沖在最前,先一步到達鄆州城內!

  緊接著鄭澤野腳下的門洞內,大量騎兵不斷地涌入!

  城牆上的士兵慌亂不堪,鄭澤野立刻命身邊主將維持——畢竟鄆州是鄭家主城,加上跑回來的鄭軍,擁兵四萬余人,還有十幾萬百姓——他們了解鄆州內部,其他城門也沒破,他們就算沖進來,也會被鄭軍包圍的!

  他們加在一起不過兩萬左右,只有兵馬,沒有干糧、攻城器械,來了只有死路一條!

  鄭澤野連接被耍幾次,惱羞成怒反而生出了魄力,立刻命城中將士準備集隊,在街巷中屠殺鄭軍!

  就當崔季明沖進城門,在城門前等著俘虜打扮的步兵重新歸隊、列陣時,鄆州這座龐然大城內的鄭軍將士也動作起來。

  眼見著這就是一場不可能再避免的血與肉的廝殺,崔季明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她先沖擊一波,內部再破壞一道城門,而後分散隊伍,化整為零躲入城中,以小隊為單位做持久戰役的打算——

  而此時此刻,城牆上鄭澤野剛給手下幾員大將安排任務,擊垮崔季明的隊伍。幾員大將還未退出房間,鄆州城牆上弩機聲音咯吱連天響起的時候,有個年輕的校尉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內︰“鄭公!王上!西邊城門,朝廷大軍來了!!”

第237章 233.0233.#

  東側的城門已經在崔季明沖入城內的時候,被緊接其後的步兵聯手損壞,雖然也能合上,但門栓被砸壞,門軸也被損毀,顯然是不可能合上城門了。

  崔季明不知道殷胥來了,她唯一想法就是不論他早來晚來,打的一定是西城門,她就要去破了西城門。

  而殷胥在城門外,也顯然不知道崔季明已經進城,他做了萬全的攻城準備,兵馬浩浩蕩蕩而來,但是為了給幾萬將士照亮路的火把,就燻得城外一片黑煙滾滾。

  看著是雙方都不知道,好似配合太差。但就是因為雙方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都使出了拼命地架勢,才嚇得鄆州城內一片大亂。外頭朝廷軍人數未知,卻遠遠大于鄆州城內的鄭軍人數,對方也用圓梁木做出了幾乎比城牆還高七尺的巨大塔樓,類似于當年王莽建造的巨大巢車。下頭安有輪子,由步兵推動著,上頭以硬木為正面,摳出無數射箭用的小口,要是推到了城牆前,就是俯視著他們往下射箭。

  還有做成木輪車的可伸縮登雲梯,下頭不但有步兵可以拽著繩子調整角度,寬度是普通登雲梯的兩倍,而且前頭還用木桿吊著一面大盾牌,可以在登雲梯車靠近城牆時,避免登雲梯上的將士被亂箭射殺。

  這還只是他們看得見的,他們不知道功能的,還有那種上頭支著牛皮巨網的方形木車,牛皮緩沖城牆上扔下來的重物,車頭抵在城牆後,全封閉的木車下頭有出口,供車內的士兵在大車的掩護下挖地道,來從底下突破城牆。

  有前世在,殷胥知道賀拔羅的能力,為了這些攻城器械,甚至親自去了一趟他府上,抱著賀拔彤威脅他,把沉迷于沒卵用玩意兒的賀拔羅逼到絞盡腦汁,差點禿頂。

  但畢竟攻城是很難的事情,這些器械未必沒有弱點,可是看到朝廷旗幟、身影連天的兵馬與聞所未聞的高大器械,鄆州士兵還是慌了。

  而城內的崔季明還並不知道城外的動向,她只知道先破壞西向城門,而後才能分散,騎兵以百人為縱隊,步兵以五十人為小隊,和鄆州士兵在城內打游擊,拖到殷胥的朝廷大軍來。

  崔季明身穿銀甲,紅衣領黑披風,近萬人的騎兵隊伍被分為了五主隊,兩副隊,以她為首的是戰馬披甲,身上著鐵甲的重騎兵有兩主隊,騎兵著皮甲、戰馬無甲、速度更快的是三隊輕騎兵。為了適應巷戰的街道,五個主隊都是縱隊前進,距離極近,攻勢卻有先後。

  輕騎兵射箭掩護,重騎兵上前以長兵廝殺出一條血路來,而後輕騎兵再提兵器,穿過兩隊重騎兵的縫隙,交錯上前。重騎兵立刻後退,兩隊並為一隊,等待輕騎兵廝殺一波再有序離開後,重騎兵與輕騎兵退回同一位置,集體放箭。

  而後合並成一隊的重騎兵再呈尖刀型向前廝殺,輕騎兵則分兩隊繞巷道攻打側翼,三向夾擊。

  這純騎兵的攻打法子還是涼州大營從突厥人那里學來的,崔季明進一步衍化,成了適用于巷戰,無往不利純且靠指揮能力而不靠奇巧的戰法。

  崔季明是難得自己也找不出這種陣法的缺點,更何況這些人數優勢卻慌張的鄭軍士兵。

  由于長安洛陽都是坊市結構,天底下大多城池都模仿它們,也建造成棋盤狀的坊市模式,這大大減少了巷戰的復雜程度。兩副隊騎兵騷擾偵查周圍狀況,步兵點起房屋用濃煙來遮擋魏軍的陣型變化。

  崔季明一路打,從東城門到西城門,長長的大道,無往不利。

  一層層立盾陣,推木車出來的鄭軍被這樣的騎兵擊垮,隔兩坊再結陣。

  在她指著向前的路上,一道道盾被擊破,到後來鄭軍已經被擊破了不知道多少次,側面想圍攻過來的鄭軍被副隊騎兵發現,他們第一時間以鳴鏑和擊鼓通知崔季明,輕騎兵立刻派出隊伍支援。

  背後想要圍上來的步兵,卻遇上了背對崔季明他們一步步隨著退的步兵,他們用搶過來的大小不一的盾牌,死死守著騎兵的後背,堅決不退讓一步!

  由于突襲來的太快,城內的百姓還來不及逃開,步兵要燒房屋做煙幕掩護,崔季明的騎兵也不可能猶豫或者避讓,崔季明只能裝作什麼都看不見的往前沖。

  畢竟戰爭本身,往往是容不得為幾條生命停下腳步的,這種關鍵時刻下的婦人之仁,只能讓崔季明手底下的兵白白送了性命,她只能心無旁騖,她只能先去追逐結果。

  很快的,鄭軍連防線也構築不起來,崔季明的兵力有不少損失,卻也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了西城門,此時正恰逢鄭澤野在無數將士持盾的護送下來到西城門,想要看一下朝廷的陣勢,他還沒來得及絕望,轉頭一看,崔季明的騎兵已經沖到了西城門下。

  這時候就不用絕望了,坐著等死就好了。

  他反被別人雪上加霜了一回。

  崔季明的騎兵以長戟、長刀破壞門軸,卸下門閂,終于打開了城門!

  她以為她見到的會是一片黑暗中的曠野,卻不料金龍魚往前沖了幾步,沖入門洞中,她眼里映進的卻是一片明亮如夜間繁華燈火似的火把,沉靜整齊的燃燒,幾輛大車正在朝城牆推進,黑漆漆一片的人影在射程範圍之外立著。

  看見即將攻打的城門居然被內部突破,沉默的幾萬兵馬也忍不住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崔季明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她夢見前世的晉州時候,也是這樣城牆外無數手持火把的士兵,黑的發藍的天幕,和木輪發出咕隆聲響靠近的高大攻城器械。

  然而這次卻不是敵人,對面的人是大鄴的將士,那里注視著她的人里有殷胥。

  她冥冥中就覺得,在幾百步遠的黑壓壓人群中和殷胥對上了一眼,耳朵里好似能听到,他在無數嘈雜刀劍聲中,黑煙與箭雨的層層簾外,小小的驚呼了一下。一顆義無反顧的心,就因為這一眼里望見的兵馬燈火,炸酥了一片。

  崔季明想——大概憋了十八里地的尿找見了一個五星級茅廁的欣喜也不過如此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麼樣的心情,猛地牽住韁繩,金龍魚嘶鳴一聲,她調轉馬頭,高聲道︰“城門已破,殺回去!”

  身邊號令兵擊鼓,這擊鼓的聲音與計劃中的不同,但訓練有素的士兵也听懂了意思——不分散,保持縱隊,回城內,殺鄭軍。

  崔季明臉埋在門洞陰影下,只有金龍魚的皮毛在夜色與火光下,流光似的一擺尾回去了,她把後背留給了殷胥的方向,拿起強弓,齊刷刷的,上萬士兵同時換弓,大隊騎兵加快馬速,奔馬朝城內,隨著崔季明的方向而去!

  殷胥既然來,手下的兵力顯然是知道了魏軍和朝廷的合作,心中大喜,只等主將一擊鼓,騎兵為先,步兵緊隨其後,連陣隊變化都不需要,朝鄆州城門涌去!

  頭頂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箭矢,這些人涌進城去,用腳都能踩死了鄭軍,這場戰役已經毫無懸念了。

  殷胥這時候才感覺出來,崔季明似乎是在避免讓他直面戰爭。前世她不在的兩年,他參與過戰爭,他知道攻城有多麼困難,也是做好了血戰的打算,她卻像是在他磨刀霍霍苦練武藝的時候,猛地從背後捅了他那棘手的敵人一刀,在他驚愕的神色下,拔刀以手拭刀面濁血,笑著要他不要太緊張。

  以前過去很多年,都是他在用手下的力量盡力想避免她出一切的意外,如今卻變成她來拼盡全力保護他了。

  這是何必呢,他都是皇帝了,何須別人來護著。

  崔季明卻不知道揣著怎樣一副心腸,還將他看作當初的少年郎。

  他嘆了一口氣,心里卻有一種喝了熱湯泛起來的暖意,隨著緩緩向前的兵馬,踢了踢馬腹,朝鄆州城而去。

  是崔季明的步兵先攻上了城牆,殺了鄭澤野和他的幾個兒子佷子,再加上朝廷兵力進城,鄭軍很快就投降,朝廷的部隊接手城牆,安頓驚慌失措的百姓,關押清點俘虜。

  而到這時候,殷胥被眾將環繞著擁向鄭家在鄆州建立的堪比皇宮的鄭府。鄭府的亭台樓榭內,鄭氏女正在忙著上吊,魏軍沒有進入這類有大量金銀可搶的府邸,而是在鄭府門口,等著面聖。

  殷胥有種比迎親還緊張的感覺,兩手緊緊攥著韁繩,遠遠的,鄭家隨風飄揚的兩串慘白大燈籠邊,不少人的輪廓顯露出來,為首之人,大概是膚色深的太隱形,在夜色中居然看不見臉,先看見了金龍魚倨傲的腦袋。

  他往前走了一步,多虧了崔季明似乎忍不住高興笑出了一口白牙,他才找見了她的人形。崔季明翻身下馬,黑色披風跟翅膀似的抖了抖又收攏起來,銀甲上布滿斑駁的血痕,她沒有抬頭,單留了個紅發帶的單髻給他,躬身行禮,聲音清亮︰“魏軍主將季子介見過聖人。”

  殷胥竟莫名吞了吞口水,張嘴叫她平身,卻只是嘴唇翕動了一下,沒發出音來。

  崔季明先抬起頭來,看了殷胥一眼。

  她嘴唇邊和臉頰上都有血污,殷胥隔了七八步遠,卻幾乎要上前去伸手幫他擦拭掉。她擰著眉頭跟看見了什麼笑話似的笑起來,這個表情實在犯上,殷胥臉上有點燒,他知道崔季明是在嘲笑他身上這套皇帝必備黃金戰甲。他也不想穿,可是既然御駕親征,都要上戰場,總要做人群中最閃耀的那個啊。

  崔季明壓了壓嘴角,強忍著笑。而不論是殷胥身後,還是崔季明身後,均爆發出了幾聲驚呼。

  殷胥身邊官員隨著他上位洗牌了很多,年輕將士們驚愕與季子介的年輕與樣貌,但總有見過崔季明的老將,見到這張臉,驚得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好幾個人驚呼道︰“崔季明?!”

  但絕大多數的年輕將領,幾年前都沒資格站在朝堂上或者接觸到崔家子,他們自然不知道是誰,只是听到姓崔受到驚嚇,四處回頭想問。

  驚呼出聲的幾個人再吃驚,此刻在御前,也把半截聲音憋回去了,擺手不肯回答那幾個滿心好奇的愣頭青。

  只在心里頭一陣瘋狂的捂臉驚叫——

  崔季明不是跟賀拔公死在了鄆州麼?!這兩年左右又在鄆州冒出來,是亡魂附身了吧!

  等等——

  不對不對,那關于聖人和崔三的那些傳言?

  人鬼情未了?!鄆州再相見?

  想著崔季明黑到剛剛在夜色里都找不見臉的情形,怎麼都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啊!

  而緊跟著崔季明的獨孤臧卻沒管住自己的音量,懵比半天,變了音兒的條件反射就道︰“薛旭?!哎?”

  朝廷的將領听見對面,居然叫聖人母家姓氏,又稱單字名,簡直覺得對方膽子都能化作竄天猴炸在遙遠的天邊了!

  殷胥倒是眨了眨眼楮,好似默許了這個名字似的,低頭對崔季明道︰“季將軍起身吧。今日作戰,你功不可沒。”

  崔季明卻不起身,低頭道︰“臣季子介,斗膽帶兩萬兵馬向聖人告捷,以魏、齊等八州圖籍並獻朝廷。”

  後頭烏泱泱一片將士驚得頭皮發麻。八州圖鑒,也就是說眼前這個魏軍首領,將要以八州獻于朝廷,替朝廷克復了黃河沿岸!

  崔季明說罷,呈上一卷圖軸。

  身邊主將想要去取,殷胥卻擺了擺手,從馬上下來,往前走了幾步。身後將士拔刀警戒起來,殷胥有些想笑。

  明明他更想做的事情,是脫掉一身穿著有些可笑的鎧甲,結結實實的擁抱她,卻還要走這樣的形式。

  明明眼神交匯,卻還在強裝正經的兩個人彼此對立而站,崔季明比他更能裝,滿臉是公事公辦,忠心為國。他都有些忍不住,想去揉她的臉,把這個她最擅長的正經皮子給揉掉。他抬手接過卷軸,裝模作樣的展開,崔季明走近了一步,抬手指向卷軸,好似是在向聖人解說,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這套衣服真丑。”

  殷胥咬了咬牙,卻不敢做出什麼表情,不得不像贊同她的解說一般點了點頭。

  崔季明秉著那張精忠報國的臉,又低聲道︰

  “你是不是想死我了。”

  倆人如燈下黑一般偷偷摸摸說些這個,不過殷胥這次卻是微微紅了耳朵,當真點了點頭。

第238章 233.0233.#

  眾位將士擠進鄭家去,把鄭澤野比孫子還小的兒子和不願意上吊的老太太囚禁起來,佔據了鄭家在這一兩年內于鄆州修建的巨大府邸。

  殷胥見過崔家在建康的府邸,當年石崇的金谷園若能留存也不過就是那樣了吧,皇宮雖然龐大,用物與精巧顯然要比世家差了個檔次。而如今看鄭府在鄆州的宅子,也不得不驚嘆,這一兩年鄭家沒少因為戰爭發橫財,誓要把這里打造成滎陽那樣的本家大府。

  畢竟是朝廷部隊,又有不少御前中軍,自然不可能進來搶東西。

  八彩浮雕壁畫的穹頂,掛著墜有金鳥金葉的燈籠,金箔與翠石交錯的山水屏風,朱紅色的短絨毛地毯。上陽宮已經算做精妙華麗,殷胥進了這宅子之後仍然有不適應的感覺。

  畢竟是天子,他進了宅子還不能先脫他那跟燈籠挺配套的黃金甲,而是先坐在了主位上,兩側有朝廷主將分別坐在兩側的胡椅上,崔季明帶著魏軍諸位主將進來,像登上朝廷一樣要向聖人行禮。

  走進來季子介為首的四個人,簡直就像是山東新晉偶像天團。

  季子介那張讓年輕將士贊嘆,讓老將憋得臉都黑了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臉,也不知是不是比聖人晚一步進門的時候,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在如今華燈之下更讓人心驚肉跳了。兩耳掛的青銅耳飾形似燈籠,中間鏤空,下頭還有墜兒隨著她腦袋來回搖晃,很鮮卑風格也很女人樣式的耳墜呆在她臉側卻並不奇怪,她勾唇笑出一口白牙,眼楮就跟含情似的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後頭跟著的齊州主將與獨孤臧都是年輕英俊,但拉出去也是能讓長安少女傾倒的相貌。張富十倒是稍微有點給這個天團拖後腿,不過他身穿甲衣,站得筆直,面上神情是強壓住的寵辱不驚和冷靜,讓人有點刮目相看了。

  只是季子介眼神簡直就是大膽的往聖人身上撇,獨孤臧臉色慘白無精打采連頭也不願意抬,齊州主將與張富十之間好似還有針鋒相對的微妙氣場環繞——

  這個偶像組合有點詭異。

  聖人平日里就跟跪坐在龍椅上的一尊佛似的,垂著眼瞼開口說話,就能扎的朝臣啞口無言,如今卻跟鎧甲里進了牛虻似的,坐在鄭家的主座上有些坐立不安。

  耐冬將崔季明呈上的八州圖籍展開在殷胥面前的桌案上,幾位朝廷小將在地毯上展開了朝廷軍中地圖,標注出了八州如今的狀況,崔季明這才站在地圖邊,說起了如今每一州的優點缺點。

  如此正經且激動人心的場面下,卻沒有幾個人真心听進去了。

  沒見過崔季明,卻也從老將口中問不到真相的年輕小將們,驚嘆之後滿腦子都是挫敗感。不及向恆冀出發,在相州激戰的幾萬將士,他們因為這季子介,到現在沒正兒八經打過幾場仗。當初浩浩蕩蕩的御駕親征隊伍出征滑州、衛州,叛軍竄逃幾十里,他們還以為是天威浩蕩,叛軍不敢觸其鋒芒,結果根本就是人家演戲一場,把地方拱手送給他們。

  要是再加上已經拱手送出來的滑州、衛州、相州,季子介可是給了黃河兩岸,一共十一州啊!這且不說什麼將軍位,最少也要是位國公啊!

  若是聖人一高興,再加封個什麼左僕射、司空之位都是有可能的啊……

  大鄴開國時期,也就隨高祖打天下的那幾位能有這樣的軍功。大鄴這些年封的國公很少,最近的幾位國公,還是賀拔慶元、太原晉國公這種,和突厥作戰收復不少城池才被封下的。這位也是趕在了戰亂時期,抓住了機遇,就要一飛沖天了。

  而那些老臣們,簡直像是吃了一籠中藥渣餡兒的包子,五味陳雜。

  大鄴立國前,南朝盛行南風,再往前細數,先漢時期幾乎大半皇帝都能跟斷袖扯上關系,本來以為大鄴重武、好胡風,前頭幾代皇帝都是直男到骨子里——沒想到在肅宗這個四處播種的種馬之後,出了個矯枉過正,娶妻都不願意的年輕小基皇。

  ……以前這位是崔家子。風言風語傳開的時候,正是殷胥手段最強硬的時候。誰也不敢向殷胥直諫,更不敢拿崔家開刀。等到後來,崔家暫時落入低谷,根基不穩的時候,諸位把皇帝娶妻生子當作己任的蛋疼老臣剛寫好諫文,崔季明就魂斷鄆州,聖人得知消息那幾日,朝廷上簡直就是比初登基時還可怕的腥風血雨,各家回去,只得裝作啥事兒也沒有的把諫文揉吧揉吧燒了。

  坊間傳言聖人差點自掛東南枝,朝臣也都快要相信了。畢竟那幾天連著召開小朝會,動不動就是兩三個時辰不歇息,面對著陰晴不定,說怒了直接一個硯台往下頭人臉上呼的聖人,新晉年輕臣子,不但學會了老臣憋三個時辰不去廁所的必備技能,更會了如何不被這位聖人嚇得屁滾尿流。

  後來聖人立博為儲君,朝廷議論紛紛,卻想著反正也算有儲君了,過幾年等崔季明尸骨寒了,聖人也不折騰了,朝臣站穩了位置再建議聖人娶妻也不是不可以。

  卻沒想到崔季明以這種方式冒出來了……

  是,她不姓崔了,看起來好拿捏了。

  然而卻有誰都不能反駁的無上軍功作靠山了。

  再加上如果他真的是崔季明,他爹是禮部尚書,他堂叔是宰相,他堂哥是中書舍人……縱然不姓崔,但他有了軍權,崔家幾位與他既有利益合作,又有血緣關系,難道不會在朝堂上像護犢子一樣護他麼?

  若季子介封官加爵,別人想要挑撥他與聖人之間的關系,也是不可能的。

  論與聖人相識的時間,天底下還有幾個人比崔季明長?崔季明少年時策馬傷了,十三四歲頭一次進宮,就是去見的那時候連端王都算不上的聖人。論如今留在洛陽替聖人打理國事的薛太後,也不過是那一年才把聖人接到身邊來養啊!聖人身邊官員洗牌,如今受他倚重的多是新臣,或是曾經和端王並不在一條戰線上的老臣。

  就這些人還想去挑撥崔季明與聖人之間的關系,這不就是找死麼?

  真要完蛋了。

  歷數籍孺張放、鄧通董賢,絕大多數都是因為臉而受皇帝寵幸,一飛沖天。這位季子介就算是跟皇帝沒有一腿,老老實實當位重臣別人都扳不倒他啊。

  大鄴重武,好胡風,聖人還真是順應時代潮流,跟個胡漢混血的將軍好上了。

  別家皇帝男寵,性柔和善為媚,這位季將軍……性風流,貌英武……

  坊間關于聖人被睡的傳言,顯然是很有根據啊。

  諸位再怎麼內心吐血,也不過是想著往後聖人還朝,真的是要跟崔家搞好關系。

  而獨孤臧站在一邊,听著季子介意氣風發的講述著南地如何進一步消滅鄭家殘余,他卻搖搖欲墜覺得要昏過去了。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衛州的清晨,季子介抱著聖人的腦袋啃過去的樣子。

  獨孤臧還記得聖人似乎頗為高興,抱著季子介更用力的回啃過去……

  他以為季子介在打仗的時候都已經夠膽大包天了,沒想到如今就是欲與天公試比高啊。啃了龍嘴,染指龍體……怪不得當時偷偷摸摸想一個人跑到衛州來,如此膽大,不就是因為信到朝廷手底下,沒人敢傷了他麼!

  要真也是男寵,獨孤臧也就是覺得自家主將雌伏聖人身下有點丟臉,但他可還見著倆人在他面前斗嘴,簡直就是不知道認識多少年似的吵架,聖人就像是鬧脾氣似的……

  等等,聖人也說了季子介多少年前就與他相識,那季子介到底是誰啊?!

  啊他居然持弓朝聖人沖過去,還跟聖人開玩笑,還看見聖人和自家王上接吻,還讓聖人誤會他和季子介有一腿——

  聖人還跟他說要他多擔待自家季子介在外不懂事,這會兒回味怎麼都像是威脅,像是向天下昭告佔有啊!

  獨孤家要讓他毀了啊!這個姓氏要真的從建元皇帝之後徹底抹掉在史書上了啊!是他親手終結了這個姓氏再輝煌的可能性啊!

  獨孤臧的面色慘白到堪比滑胎,站都站不住,顫顫巍巍的倚著張富十,在他肩上扶了一把。

  張富十只是激動吃驚于面聖,看見獨孤臧嚇成這樣,低聲嗤笑︰“你不是整天想著要一飛沖天,歸順朝廷的事情就你想的最積極,如今面聖了你倒是慫了?”

  獨孤臧心想︰你懂什麼啊,重要的不是這次面聖,而是前一次!

  還特麼薛旭,當今聖人的親娘姓薛,令人讀書都要避諱的單字胥,他還敢叫出口!

  他半天才虛弱的開口︰“我發現我還是接受不了季子介喜歡男人……”

  和他一起站在熱鬧邊緣的萬年直男張富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都強逼著自己接受了,你怎麼又提起這事兒來,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吧,與我們何干。難不成……”季子介自插雙目後想對馬屁狂人獨孤臧出手了?

  獨孤臧看見張富十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啥︰“這話可千萬別說!說了我腦袋都可能掉下來,從今兒起我看見子介我就繞著走,繞不開我就上房頂!”

  張富十想笑︰“那你干嘛這種表情。”

  獨孤臧︰“因為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張富十︰“……”

  崔季明講罷八州的情形,群臣七嘴八舌的與他討論起來,崔季明笑的和煦,她崔家出身畢竟擺在那里,風度翩翩起來,讓張富十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跟他們坐在一起啃雞爪亂吐骨頭、某些時候做派比流匪還流匪的季子介。

  聖人並沒有參與到討論進來,好似他很早就知道這些了。

  他單手撐著太陽穴坐在主座上,似乎有些不耐煩。群臣也漸漸觀察到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熬夜打仗後還要听一群人嚷嚷有些煩躁,還是對于他們三分激動裝成十分興奮溢于言表的率先抱一波季子介大腿的行為有些看不慣,總之聖人不耐煩,他們也不能再興奮下去,只得漸漸收了聲音坐回了原位置。

  季子介似笑非笑,站在地圖一角,背著手看了眼聖人,才慢吞吞道︰“臣講完了,怕是諸位連夜攻打鄆州,到了如今也累了。臣也熬了許久了。”

  殷胥讓她瞧得偏過頭去,這才說是今日來的太急,等幾日後逐步封賞。讓立下汗馬功勞的季將軍先歇下吧,他也累了。

  他率先起身離開,群臣連忙行禮,諸位將領不敢住在顯然要被征用成聖人行宮的鄭府,依次退出鄭府去,打算先住在駐扎在鄆州的軍營內。

  季子介本來也是跟他們一起走出來的,耐冬卻趕了半步出來,說聖人傳話,季將軍攻打鄆州,廝殺了幾個時辰,身上好似有幾處受傷,可留在鄭府,命隨軍太醫治傷。

  崔季明剛剛還又走又蹦的,這會兒立馬身子微微一歪,裝作拖著崴了的右腳好一會兒的樣子,對耐冬行禮謝過聖人。

  年輕新臣倒是面色如常,覺得這是聖人表達恩寵,畢竟季子介功勞在此,聖人以前也經常將宋晏、俱泰這樣近臣留在宮內。或許還想與他促膝長談。

  老臣則听了這話,面上神色更扭曲,恨不得急急忙忙的往外跑。

  張富十他們的魏軍為了突襲,根本沒有帶帳篷來,他以為自己也能跟著崔季明沾光,住在鄭府的別院里,卻不料獨孤臧一臉無可救藥的把他拽了出去,寧願睡大街也不願在鄭府多留一刻。

  崔季明笑著對他們擺了擺手,身邊也沒帶任何親信的,留在了鄭府。

  臨走前,張富十還謹慎的拽住她胳膊道︰“你也要小心,萬一這位聖人是個歹毒的,想要殺你直接佔據八州,肯定會這時候出手。我和獨孤臧把兵帶出城外扎營,一旦出事,我們會立刻進城!”

  崔季明強忍住笑,點了點頭︰“好。不過你也不要太緊張,畢竟殺我,八州會再反朝廷,這種可能性很低的。”

  張富十滿臉不放心得被獨孤臧拉走了。

  一些本來在鄆州戰場後扎營的內臣內侍也進入鄆州,從鄭府的側門進入,鄭府的下人被驅趕出去。耐冬看著人大多數走了,這才在台階上對崔季明行了個禮,笑道︰“季將軍,又見面了,聖人都要等急了。你也是明明發現他不耐煩了,還要拖著跟群臣說那麼久的話,要是再說兩盞茶的時間,他就要發火了。”

  崔季明笑著往里走︰“我這可是盡心盡力的講解,他居然如此坐不住。旁人都說聖人為國事嘔心瀝血,這會兒倒不想著國事了。”

  她說罷背著手往內走,殷胥就站在剛剛主座的屏風後頭,她探頭笑了笑︰“不是累了要去歇息麼?”

  一兩個宮人正在給他卸甲,崔季明沒想著他討厭這身黃金甲到站在這里都要先脫了,她倚著門笑道︰“你說這鎧甲也挺不錯的,弄出這麼兩大塊胸肌的形狀,你還要多塞幾件衣服,要不然鎧甲會空空蕩蕩到亂晃吧。”

  宮人卸甲很快,殷胥站在那里伸開手臂,兩個宮人還以為他要更衣,心想就站在這兒更衣?見了季將軍就要脫衣服?!

  心里瞎想,卻只能硬著頭皮去解聖人衣帶,殷胥本來是想讓崔季明過來擁他,卻沒想到一低頭腰帶先到了宮人手里,外衣散了!

  殷胥怒瞪︰“誰讓你更衣的!走開!”

  崔季明拍門狂笑。

  兩個宮人嚇掉了魂,連忙動手幫聖人把箭袖圓領衣袍的金玉腰帶掛回去,四只手都在哆嗦的行禮退下,崔季明這才大步走來,一把抱住了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亂抖,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哈哈哈哈聖人如此熱情,上來就脫衣裳,臣真是經受不起。”

  殷胥這才把兩條胳膊落下來,抱住她穿著銀甲的後背。

  她本來就是個硬邦邦的女人,穿著甲更硌人。

  他松下來肩膀,將身子放軟,自己像是一件籠罩在她身上的柔軟披帛,這樣抱著她,半晌才道︰“今日給你現眼的場面不夠,回頭賠你。”

  崔季明兩只手在他背後交錯,卸了雙手上帶著的四五個金屬扳指,隨手扔在地上,乒乒乓乓落了一地,這才拿手去撫過他脊背,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個愛場面的人。不過如今你肯在宮人眼前這樣抱著我,夠給我現眼了。”

  殷胥側過頭來,親了親她鬢角,牙齒隔著嘴唇磕在她額角,輕輕笑了笑︰“那我一會兒叫內侍全過來看你我二人,成不?”

第239章 233.0233.#

  崔季明笑︰“你倒是連不要臉都學的這麼快。”

  殷胥就跟個小孩似的,抱住她左右晃了晃,崔季明不得不被他抱得搖擺,銀甲和他瓖金的腰帶撞在一起,叮當作響。

  殷胥擺了幾下,這才松開手,他並不避諱內侍,想來也是他管手底下的人很嚴。再加上日後總要見面的,難道在內侍面前也不敢說幾句親近話了?

  他手掌從崔季明手臂上滑下來想去牽她,踫到手甲,摸了黏糊糊一手的血,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她流血了,張著手看自己掌心。崔季明笑道︰“不是我的,我沒受傷,給你擦擦。”

  她拿披風蹭了蹭他掌心,血沒擦掉,反而多了一層泥。

  崔季明知道他愛干淨,笑了笑︰“讓你別摸我吧,我現在渾身哪兒還有干淨的地兒。”

  殷胥怪笨拙的拿自己緙絲的衣擺擦了擦手,沒完全擦干淨,還是牽住了她的手,往里頭拽︰“走。”

  崔季明笑了笑。

  殷胥︰“跟你算賬。”

  崔季明笑不出來了。

  前頭是耐冬引著,戰場後扎營的內侍們都帶著大車小車大包小包的來了,幾個時辰前,還是鄭澤野那十七八個兒孫睡覺的院子,如今就被朝廷征用,里頭東西都有人檢查過了,該留的大家具都留下,內飾都是挑著好的拿過來重新擺的。

  殷胥喜歡靠窗的榻,雪白紙糊在窗欞上,陽光好的時候,透的像屋里有雪。下頭人特意把鄭家的榻給挪到窗根上。床鋪上的東西自然也都要換聖人用的,崔季明瞧著他們土匪進府似的改造效率,可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啊。熬了一夜,外頭天蒙蒙亮,窗戶紙成了藍色,里頭那幾個鏤空金燈籠給點亮,屋里一片明晃晃的黃光。

  崔季明一路甩著手,想擺脫某人,殷胥卻抓的死死地,將她拽進屋里去。

  耐冬自打上次之後,叫人照著崔季明的身量,趕制了好幾套新衣,如今也跟著內飾擺在了屋里。內侍退下去,崔季明脫了披風,就跟扔麻袋似的,用腳尖挑著往屋外一扔,進來褪掉銀甲。殷胥端著茶就坐在沿窗的榻上瞧她,她卸了胸前的甲,轉過臉來︰“看什麼呀,真要跟我算賬?”

  他倒是沒有跟個大爺似的只坐著不動彈,起身在一沓衣服里挑了套紅袍給她︰“你里頭這衣裳都快冒鹽花了,快去換了吧。”

  崔季明應了一聲,她里頭穿的是短打上衣,揪著後頭領子弓著腰就要往下脫,只是胳膊快抬不起來了,她疼的悶哼了一聲。殷胥推了她一把︰“你去屏風後面啊!哪有站在屋里脫的!”

  崔季明衣領已經套到腦袋上了,嘴埋在領口內,下頭露出一截腰來,衣服已經拽不回來了,弓著背嫌棄道︰“嘖,都看的差不多了還裝啥呀。整天跟個小媳婦似的。”

  听她又貧嘴,殷胥輕踹了她一腳,把她推到屏風後頭去了。

  屏風里頭有個燈盞,她在里頭換衣裳,影子清清楚楚,只可惜再清楚也沒啥……曲線。

  殷胥拽了銀盆架上一條軟巾,沾著溫水洗了洗,臉卻忍不住側著瞧向屏風。

  崔季明在屏風那端掐著腰,笑︰“你是不是在看我。”

  殷胥連忙轉頭︰“沒。”又補充道︰“有什麼好瞧得。”

  崔季明又笑,在屏風那頭掐著腰一陣亂扭,還跟跳舞似的揮舞著她那笨拙的胳膊,年過八十的老叟都比她舞姿優美,殷胥忍不住搖了搖頭︰“你能不能別跳了,趕緊穿好衣裳,這屋里火盆才剛點上,還冷著呢。”

  崔季明扭的更帶勁兒了,幼兒園時學習的東北大秧歌也舞起來了︰“你看我是不是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嫵媚——”

  殷胥︰“我看你像是個歸義坊門口乞討的傻子!”

  崔季明可算幼稚完了,穿著交領的紅袍跑出來,顏色是暗紅,不算太亮眼,但實在是與她相襯。殷胥就愛看她穿紅,他這才把手里擰了水的軟巾遞上去。倆人都總是自然的做著這種該由奴僕經手的事兒,崔季明接過軟巾,笑嘻嘻的瞥過他沾了水的手,水溫逼的他指尖微微發紅,崔季明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有點沒眼看,連忙把毛巾糊在了臉上。

  殷胥自是不知道她的浮想聯翩,叮囑道︰“好好擦擦你嘴角,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吃了個泥餅子,還有脖子,最後再擦手。”

  崔季明被熱毛巾燙的臉紅,應道︰“知道了,你這老媽子真是煩死人了。”

  殷胥心想,都說了要跟你算賬,居然還這脾氣。

  崔季明好好擦了擦脖子,把毛巾團成球,一抬手遠遠扔進水盆里,濺起一片水花落地。殷胥無奈的搖了搖頭,崔季明這才毫不見外的大字型往床上一攤。

  殷胥站在床邊俯視她︰“金龍魚怎麼回到你手里的。”

  崔季明嬉皮笑臉︰“你別站著啊,過來。阿九……我喜歡你靠著我啦。”

  殷胥不為所動︰“雖然有可能是鄆州城搶了金龍魚,但顯然你是今天騎著它來打仗的,它身上還有戰甲。那你是什麼時候牽回來的它?”

  崔季明想要胡說八道,殷胥這才將身體貼過來,把自己的重量全壓在她身上。崔季明沒料到他如今個子高了,人也這麼沉了,猛地壓過來,她嗆得差點沒喘動氣,吃力道︰“你現在好沉……”

  殷胥不動,跟她兩膝交錯在一起,道︰“你原先喜歡這樣的,如今不喜歡了麼?”

  崔季明憋出兩個字︰“喜歡。”

  殷胥笑了笑,這才拿手臂微微撐起來一點,拿手去撥弄她耳墜,道︰“你可別撒謊,撒謊是罪加一等。”

  崔季明生氣︰“我拿了城池來找你,你不好好伺候我,居然還這樣對我!我現在就帶兵回魏州去,要不你等著戰場上見?”

  殷胥︰“一筆賬頂一州城,劃算吧。”

  崔季明︰“……劃算你大爺。”

  殷胥揉她的胳膊,似乎知道她肯定兩手累的跟抬不起來似的,崔季明舒服的哼哼了兩下,接受著這位聖人拙劣的按摩技術,心神也少了點防備,眯眼道︰“是言玉似乎晚了一步來鄆州,發現了金龍魚,把它帶走了。後來我去了建康,殺了李治平,本來是沒見著他的,卻不料考蘭發了熱,買藥的時候撞見了他。差點掉了命,但是把金龍魚帶回來了。”

  她話音未落,按摩就變成了掐人。

  崔季明嚎了一聲想從床上彈起來,偏生他緊緊壓著不讓她起身。

  崔季明瞪眼︰“你要是廢了我胳膊,我就回長安養老了。”

  殷胥湊著她道︰“你說的好像是言玉還會殺了你似的。你在他那兒留了多久。我記得應該在幾年前你在東風鎮外頭傷了他,之後就沒有過牽連了才是。”

  崔季明心虛︰“畢竟我也加入了行歸于周一年多的時間……”

  殷胥抬了抬睫毛,語氣冷了下來︰“原來舊賬可以翻這麼早。那一年多時間,你都在與他見面。我以為那一箭就是終結。”

  畢竟他自己也覺得,是從那一箭射出之後,言玉才正式退出她的心里,也是在那之後,崔季明才在大樹下與他親吻,默認了和他好。

  崔季明想撓頭,手卻被他捏著,殷胥微微坐起了身,攤開她手掌,好似給她揉掌心似的,修長的手指捏著她手掌。她卻隱隱覺得,好像是只要自己說的不對,他就給她打個鐵馬掌似的。

  崔季明喉頭動了動,心想堅決不能說當初在寺內和他又親又啃是為了氣……她反復斟酌道︰“我也覺得都恩斷義絕了,也沒什麼話好說,但崔家當時跟言玉有些合作,難免有些接觸。我那時候累的昏天黑地的,他又是我要提防的蓮蓬心,我哪里還有精力跟他扯什麼。你該知道的,從眼楮那事兒之後,我心里就挺不舒服的了。”

  殷胥這才緩緩的哼了一聲︰“他倒是對你念念不忘。估計知道你死了的時候,他也沒少受刺激。要真是他一輩子當你都死了就好了。你當真不是為了殺李治平,特意去找他幫忙?”

  崔季明連忙搖頭,她也不躺著了,看殷胥坐起身來,非把自己這七尺多大高個團起來塞進他懷里去。殷胥被她頭發蹭的下巴很癢,拿指尖推了推她腦袋,他盤起腿來,崔季明背倚著他胸口,總算給自己找了個無上寶座。

  殷胥決意要鐵面一回,道︰“怎麼,還想諂媚起來了?”

  崔季明的腦袋枕在他肩上,側頭去咬他下巴︰“有那麼多人幫忙,我用的著見他麼?他已經瘋瘋癲癲的了,要是再見,我與他就真的是你死我活了。你倒是心思都不放在我身上,全都想著別的人!”

  她咬的頗疼,又舔了舔,殷胥一向喜歡她這種有點小暴力的行為,想說話,嗓子眼里先冒出了一聲似呻吟的咕噥。他清了清嗓子要開口,崔季明卻跟找著他弱點似的,猛地扒住他脖子,一路又咬又啃,直到咬住了他耳垂,活像是能啃下來似的拿牙齒去磨。

  這樣還怎麼算賬?!

  殷胥連忙去扒她腦袋,崔季明不撒口。

  殷胥氣她,也氣自己容易中招︰“疼!”

  崔季明松口舔了舔,聲音細細小小的,就跟蒙了層水膜似的,濕漉漉送進他耳朵里︰“那我給你吮一吮就不疼了。”

  殷胥後脊梁一陣麻上來。

  他發現,崔季明才不怕惹火呢。

  別的女子是對情事避之不及,可要是這會兒他說要解她衣裳,崔季明絕對舉四肢贊同。只要不談正事兒,只要別算總賬,干什麼都行。

  殷胥不能從了她。就是因為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輸給她,才有今天她這樣跟誰都哥倆好的場面!

  殷胥推她腦袋,氣道︰“不許舔!起來,我跟你說話呢!”

  崔季明就是不起來,死死扒住︰“你就該多想點國事,看折子累了就跟我干事,省的生出這麼些針眼心思,琢磨這沒風沒影的事兒!”

  殷胥沒辦法,她磨起人來的本事太可怕,他被啃得坐都坐不住,朝後倒下去。崔季明心眼兒全在這時候使出來了,專挑那種衣領都擋不住的地兒啃,再這樣下去,他未來三天不用出門了!

  殷胥只得道︰“行,這事兒我不跟你計較了!”

  崔季明就像是一只吃狗糧的哈士奇猛地聞見別家狗糧的味道,猛地抬起頭來,舔了舔唇角︰“真的?”

  殷胥︰“你先起來,到邊兒上去。”

  崔季明︰“我不——”

  殷胥瞪眼︰“起來!”

  崔季明爬呀爬呀的起來了,手還有意無意往他胸口上揉了一把。殷胥被揉的差點伸手捂住自己胸口,瞪眼看她——全無死角毫無下限的吃豆腐啊!男人的胸有什麼好捏的啊!……認識了她好幾年,每天都在開眼界!

  崔季明跪坐到床里頭︰“既然都算了,干嘛還這麼凶。”

  殷胥︰“你都是一軍主將,能不能別這樣磨人!有點尊嚴好麼?我說的是言玉這事兒就算了!性質特殊,就當是抵三座州府。”

  崔季明驚︰“三座?!你本來這個邏輯就很奇怪,他哪里能抵三座城,撐死一個青州!”

  殷胥說話哪里能讓她反駁︰“你要是八座州城不夠抵的,就等著挨罰吧。”

  崔季明也不知道腦子里都想的是什麼,一听見挨罰,立馬激動起來︰“跳過那些,直接來懲罰我吧!我做好準備了——你想罰什麼?”

  殷胥︰“……”

  殷胥︰“抄十遍左傳。”

  崔季明老老實實坐了回去︰“……你繼續算賬吧……如果不夠,明兒我再出兵去打……”

第240章 0240.#

  殷胥可真是好一陣算賬,他越算覺得舊賬越多。直接搬了張小桌,拿了個冊子到床邊來寫,崔季明滿臉生無可戀大字攤在床上,接受著拷問。

  往年都好使的又親又摸,被某人義正言辭的拒絕。

  他甚至還威脅她,說要是再耍這種手段,就滾下床去。

  崔季明心想︰……媽的人家都是郎君要千百次的戰過,嬌娘子哭哭啼啼說受不住的拒絕,硬起脾氣來要郎君滾下床。在他這兒,真是不該反的也都反過來了。

  想親熱親熱,居然還是要她死皮賴臉求這朵高嶺之花了。

  禁欲系萌是因為私底下是禽獸,而不是私底下也禁欲成了老先生啊!

  她心痛到不想說話,殷胥越問越有一種誓要讓她全招了的興奮,他問多,崔季明回答的卻越來越少︰“啊你說是就是吧……”

  殷胥橫眉︰“什麼叫我說是就是。你要沒干過的事兒,我也不會歪曲誣陷你!”

  崔季明捂臉︰“我都跟你說沒有的事兒了……你怎麼就不相信我立場堅定呢?”

  殷胥︰“我也沒說不信你吧,怕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不讓人放心的德行。”

  不過此時卻也問的差不多,崔季明還欠了他兩座州城,他回頭看見崔季明偏著臉似乎有點生氣了,心里也有點心虛,道︰“一會兒讓你親,好了吧。”

  崔季明踹了他後背一腳︰“搞得跟誰願意親你似的!走開,今兒我睡這床上,你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她的罪行罄竹難書,不過她倒是坦誠,沒什麼假話了,只留他心里不舒服。不舒服還不能說,要不然實在丟面子,他一個皇帝難道天天去計較她跟誰勾肩搭背的事兒?要是真拿女子的規矩來要求她,崔季明絕對能掀桌子,轉頭走了氣的三年不回來。

  他只能盡力的拿以前自己想象中的崔季明來對比。

  至少她沒法去平康坊真的狎妓……

  殷胥狠下心來一兩個時辰,最後到了收尾,卻有點摒不住他那張臉了。

  崔季明當真是不高興了,背過身去往里躺著。他們二人相見,她話最少的時候莫過于此刻了。殷胥有些不安,推了推她屁股。

  崔季明跟趕蒼蠅似的擺了擺手。

  他心虛,腦袋里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道“你要是真遂了她的意,就永遠沒有問這些的機會了”。只是從來都是崔季明來哄他……生氣的永遠都是他,嬉皮笑臉的永遠都是崔季明,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做。

  一點賭氣的心思,使得他端端正正坐在床邊,就想突然地安靜並不尷尬,裝作他並不知道她在生氣。

  崔季明似乎等了好半天,只等到了沉默,氣的腿一抬,把床位的軟枕給蹬到地上去了,就是不說話,又趴了回去。

  殷胥也有點裝不住了,把桌案推遠一些,盤腿坐回床上,把床上的簾子扯下去了。畢竟是臨時征下的府宅,四處還有旁人家用物的痕跡,床簾也是偏紫的玫紅色,像個五十歲獨居富貴老太太的床。

  他伸手又去放在她肩上,崔季明回手又要打。

  殷胥沒躲開,結結實實被抽在了手背上,他疼的吸了一口冷氣︰“你打疼我了。”

  崔季明背對他︰“……套路。”

  他不知道該怎麼哄她,畢竟崔季明生氣的時候他還幾乎沒見過。在他面前,就是挨了打,崔季明也就一會兒嬉皮笑臉給他台階下,殷胥束手無策,只能學以致用,站起身來踩在床上跨到她臉朝著的那面去。

  崔季明就要再轉到這邊來,殷胥連忙按住了她肩膀,她力氣那麼大,想要轉過去也不是不可以,此時卻停住了動作,任憑他捏著肩膀,平躺在床上,以閉嘴閉眼表示抗拒。

  殷胥學她的招式,湊上去道︰“三郎。你不要親了麼?”

  崔季明眉毛細微的抖了抖︰“不要。”

  殷胥卻跟沒听見似的,貼上來細細的吻她。他平日親吻起來,甚少有猴急的時候,大多數都是這樣細碎的咬她,慢慢的舔舐佔據著。崔季明是個猴急脾氣,往往最受不了他這樣半吊子的吻法。

  殷胥最早幾次親吻她的時候,總是會對上她戲謔的目光,因此習慣緊緊閉著眼。此刻卻想看看她神情,是否還一副石像似的模樣,微微睜開了一只眼看她。

  崔季明恰好也在抬眼偷偷看他。

  兩個人對上了眼,崔季明挑了挑眉毛,殷胥老老實實閉上了眼,唇角卻隱隱有點想笑。

  崔季明感覺出他的笑意,她張口咬住某人的舌尖。

  殷胥大喜,當這是某人原諒了他的意思。

  崔季明摁住他脖子,跟要憋死他似的在他唇舌內掃了一圈,推開他,閉上嘴,翻身趴到一邊去了。殷胥捂著發麻的嘴唇,沒反應過來。

  “子介……”

  他喚了一聲,解了外衣靠過去。

  崔季明充耳不聞。

  殷胥又道︰“子介,再親親……好歹也是幾日未見。”

  崔季明哼了兩聲︰“比不過某人有本事,我換了衣裳都坐床上了,跟我算了一個時辰的帳。你算啊,你跟筆墨過日子去吧,就你這種人,娶什麼妻,自個兒算賬不是算的挺開心的麼!”

  殷胥從她背後抱住她,兩只手環在她腰上︰“那你也考慮考慮我!我與你加在一起,見面的日子能有幾個月!我不在的時候,卻有一干閑雜人等伴在你身邊,我心里什麼感覺!你從來不肯說幾句好听的話,寫信都是大半國事!”

  崔季明听著他還委屈起來,轉頭怒道︰“你都說了是閑雜人等,你身邊還一堆閑雜人等呢!”

  殷胥︰“我可沒有名義上的小艷妾整天同行。”

  崔季明想吐血︰“我有那功能麼?他就是一半大孩子,就差管我叫娘了!”

  殷胥手捏著她的腰︰“你都有理由。就算是這樣,你也要跟他們保持界限!跟有沒有很熟稔,跟是兄弟還是什麼朋友無關!我知道這樣的理由過分,但是你也必須答應我!”

  崔季明︰“憑什麼?!”

  殷胥︰“憑我心里都是只有你!憑你這樣隨隨便便,就能讓我心里頭瞎想半天!對你,我早就走投無路了,以後因為你的行為,我做了什麼壞事,也都怪你!”

  崔季明讓他這直白的話說得心里發燙,反駁出了口也蔫了一半︰“那也不能……”

  殷胥死死抱住她︰“就是這樣!沒余地!”

  崔季明去捏他的手︰“好好……別蹭了,我興致全無,干柴泡了冷水,烈火也燒不起來了。走開。”

  殷胥︰“我不走。這是我的床。你別背對著我,我要看著你。”

  他伸手把崔季明扒了過來,崔季明滿臉無可救藥痛心疾首的抱住了他脖子,和他腦袋抵在一處躺在長長的軟枕上。

  他非要把腦袋往下縮幾分,這樣搭在她頸窩,崔季明無奈,只得伸手抱住他腦袋,順便將他發髻拆了,小冠和簪一並扔到地上去,用手捋過他的發尾。

  殷胥眯上了眼,崔季明嘆︰“……都多大年紀了還純聊天。你就不能哪天把我摁在地毯上就撕了衣服麼,我對你太失望了。”

  殷胥眯眼蹭了蹭,道︰“我還不了解你,也就嘴上說說。你這臭脾氣,誰要是敢真這麼對你,你估摸先一個大耳光抽上去了。”

  崔季明被他戳穿︰“……我可以為你破例一回嘛。”

  殷胥輕輕笑了兩聲,他實在很享受這樣的時光,開口道︰“你就是太色了。從多少年前,你就整天把這些事情掛在嘴上。不能總是想著這種事,我們這樣好好聊天不也很好麼。還是要有思想上的交流。”

  崔季明嗆了嗆︰“咱倆有啥好交流的,趴在床上一起談左傳麼?我的思想配不上跟你交流,只渴盼一點肉體互動,結果還讓你打成封建糟粕。

  殷胥沒听懂他後頭半句,抱著她繼續自己那套理論︰“這才是純粹的感情啊,就是這樣抱著你就很高興。你、你要是太注重那些身體上的事情,就會……就會過了一段時間,失去了熱情之後,發現怎麼看都怎麼不順眼。”

  殷胥看她急起這種事,反而有一種自己被得手了就要被甩了的……錯覺。

  崔季明心道︰來了來了,就怕色衰愛弛的,總是要談起精神交流。

  簡直就是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她只撩不娶的時候,殷胥急的就要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筍衣扒淨跳到她床里去。等到她想著直奔主題的時候,殷胥是再而衰,三而竭,幾次沒成,他居然有一種這樣也算是做過了的固步自封,反倒擔憂起這個,擔憂起那個來。

  滾個床單是什麼大事麼?難道他下一步還要去宗廟告知列祖列宗,然後天地祈求,立壇作法,沐浴焚香,算好了黃道吉日再一鼓作氣麼?

  她憋了半天接一句︰“那看來是你不愛我。你要是真愛我,難道不該是只要想到我就能硬了麼?”

  我特麼都快成了草原上的發情期母獅子了,你就是個滾床還要讓別人推一把後腰的大熊貓……

  崔季明自然猜不出殷胥的心思。殷胥听見她這樣的說辭,噎了噎,兩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胡說八道!我、我是那種人麼?”

  崔季明心頭一片黯淡茫然,她已經不想再跟這個屁大點事兒死糾結的家伙說話了,真的再放任他這麼下去,倆人等著三十歲還蹭蹭吧。

  她累的已經不行了,心里想了七八個推倒某人的作戰計劃,猶豫不決之間,感覺殷胥靠著她頸側平穩的呼吸著。她的呼吸也漸漸合上他的節奏,困意頓起,胡話說到一半沒爭出結果,就這樣睡過去了。

  第二日,倆人疊在一起睡的手麻腳麻,崔季明連喊著感覺不到自己胳膊了,殷胥歪著自己有點落枕的脖子,給她揉胳膊,麻的崔季明直叫喚。她還用另一只手扳著他小腿,幫他抻了抻抽筋的小腿。

  就這麼倆人各自一副要散了架似的拉開門,耐冬恨不得第一個沖進去看床。

  他好歹還算有點矜持,先是擺下了溫水,帶著一群內侍進來把早晨的用物都擺下。殷胥在一旁面色如常的輕聲跟她說些什麼,崔季明嘆了一口氣,接手了外衣,親自來幫他穿戴。一會崔季明笨拙得拿著梳子,拽著頭發,攏了這邊松了那邊,疼得殷胥倒吸冷氣,看的跪在旁邊的梳頭宮人眉心亂跳。崔季明幾次想放棄,殷胥卻只讓她動手梳。

  趁著這會兒,耐冬叫著幾個宮人去收拾床鋪……得了,比上回還干淨了。

  耐冬真是要心灰意冷了,就算聖人傻,可崔季明居然就這樣……純睡覺?耐冬覺得自很有必要找崔季明談談了。

  聖人一早就要有許多事情要,崔季明也絕對不閑。魏軍顯然還是要在崔季明手中攥著,她需要整頓兵馬,和朝廷幾位主將會談。殷胥先出門一步,耐冬卻看著崔季明磨磨蹭蹭,裝作無事走過他身旁,道︰“耐冬……我有點事想問問你……”

  耐冬正抱著東西,轉過來臉來,板著臉頗為正經的道︰“恰好我也有事要問將軍。”

  崔季明一呆︰“要不你先問?”

  耐冬︰“季將軍昨日跟聖人宿在一處,然而……聖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崔季明︰“……我還想問你,他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疾?”

  倆人看著對方,對于殷胥現在這種狀態一陣交流,耐冬半天感慨道︰“季將軍,我覺得你還是早日霸王硬上弓,這樣大家都放心……”

第241章 240.0240.#

  崔季明是認認真真考慮過耐冬的建議。

  有這麼個里應外合的家伙,應該不成問題吧。

  畢竟崔季明想了想,上次綁他,他氣成那樣,這次肯定不能用強啊……

  之前在宮中也是,明明都知曉她是女子,她都喊著要他來,殷胥卻磨磨唧唧的在屋內猶豫不決,還是她拿刀沖過去。

  再往後,上回提起這事兒,主動脫衣服的還是她,否則殷胥估摸也就純潔的親親抱抱,送她回去了。

  這小子以前在湖邊強吻她的時候,不是挺有魄力的麼?!

  幸好如今鄆州是冬天,他脖子上讓她啃得一串蜿蜒上去的紅痕,連高領的衣服都擋不住,只得拿了個黑色的狐皮圍脖擋著。他脖頸修長,如今卻有意將下巴縮在那長毛圍脖里,就算與群臣議事的屋內點起了火盆,也都不摘。

  連眾臣都能看見了他額頭沁出的細小汗珠,他卻死死套著那圍脖不肯放下來,也不知道聖人多了什麼癖好。

  殷胥坐直在椅子上,問道︰“以季子介的軍功,暫任鎮軍大將軍、魏青節度使、八州觀察使,你們沒有異議吧。”

  幾位隨軍的主將和內臣對了個眼神。軍中也不是沒有資歷老的,但行軍打仗幾十年的功勞也估計比不了季子介在亂世的冒頭。殷胥往日做事是不太過問下頭人的意見,此時特意拿出來說,顯然就是要眾人都同意支持此事,而不是他一人獨斷捧季子介的。

  只是殷胥已經將各地節度使手中的實權隨著戰亂逐步收回,死死捏在手里,各地府兵人數早多少年前就削減,等戰亂結束之後,魏青都不會存在,節度使和觀察使這種實權位置,估計還會轉為大營主將之類。

  鎮軍大將軍是從二品武將散職,只是這樣的官職大多都是年邁老臣兼任,季子介不過二十,得從二品散職,未免有些嚇人了。

  也有些沒眼力的出來說剛及弱冠這等散職,也是大鄴前所未有的事兒。

  殷胥一句︰“朕這般年輕就登基的,在大鄴也是沒有過的事兒。”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旁人哪里還敢插嘴。

  只是這個暫任,意思是過了這段時間再升職降權,還是說先只給她這個位置,有朝一日回了長安,再砸幾個實權位置到季子介頭上——誰也不好說。

  朝廷軍隊為了把鄆州作為皇帝暫駐的新城,連夜將四周的縣鄉攻下,而後軍探也往外走了一步,查探鄭家和裴家的動態。

  崔季明提過裴森棘手,不可小覷,她既然這樣評價,殷胥也忍不住要上心些。如今軍探的消息遞回來,在劉原陽的水軍裝配新式船只兵器的情況下,裴家還派出大量兵力抵抗,並且內部看到朝廷風向不對,立刻先一步蠶食攻打鄭軍!

  鄭軍畢竟是富得流油,裴家要是一時做縮頭烏龜,任憑朝廷侵吞了鄭軍,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只能多活一陣而已。唯有他們自己俘虜了剩余的鄭軍兵力,吞下他們的糧倉與金庫做軍餉,才有可能撐得住朝廷兩頭夾擊的作戰。

  更何況,殷胥接到消息,說裴家有意去攻打鄭家失守的宋州,利用它靠近運河的特點,再給自己搏一把生路,裴森本人離開了兗州,怕的就是朝廷的突然偷襲。崔季明的齊淄青三州沒有被攻打,也因為裴家把山東北部的兵力全都調走了。

  已經到了這地步,估計殷胥想從裴家口中搶鄭家殘留的幾塊肥肉也搶不上了。想當年鄭翼做他伴讀,在中秋宮宴的廊下挽著他胳膊,說是他的內臣。如今殷胥卻想著怎麼打壓的滎陽這些姓鄭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世家這一回從神壇上跌落,幾乎將所有曾經高位上的姓氏都攪入混亂。縱然之後,或許天下再沒有如此五姓不同平民對視、五姓女絕不外嫁的規矩,但怕是世家保持的詩書氣度與前朝歷數幾百年的功績,也有不少士子會在心中默默傾慕。

  或許本來世家可以以優雅的姿態下台,但他們先把規則改成逐鹿中原,就別怪弱肉強食之下自己姿態難看的被群狼撲倒撕咬吧。

  畢竟不是魏晉時期,世家不再是可率一國霸主地位,如今既沒柔弱到羊群依偎,也各自著急做不到群狼的配合耐性,豺狼虎豹夾雜在一起的隊伍,難免成了今日的模樣。

  南北戰亂,滋生一批隱士游俠;如今亂世卷挾世家,不知道南方會不會也有世家子鶴汀鳧渚,漁舟晚唱,一撇五石散、一壺黃濁酒,以此來消極抵抗控制不住的局勢。

  殷胥將手邊的大小事務處理後,看了一眼跪在矮幾後頭的宋晏和俱泰,忽的開口道︰“俱泰,跟朕走一趟,去見個人。”

  宋晏頭也未抬,俱泰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連忙跟著殷胥的背影走了出去。

  殷胥正讓宮人去備馬,俱泰騎不了高頭大馬,他入朝為官後給自己買了個毛茸茸的矮腳馬,雖然入朝路上沒少被群臣嘲笑,但他才不在乎。

  殷胥瞥了他一眼,二人被兩側金甲侍衛擁著,朝城外魏軍的軍營而去。

  其實,要俱泰來入朝為官,殷胥並沒有真的打算重用他。畢竟是前世的陰影在,他也怕自己養出個伯�𠴱A想拿同期的新臣來壓他,卻發現真的是壓不住。

  且不論殷胥本來就見過他幾次,幾年前聯手後也偶爾通過書信,與宋晏、馬藺道這樣的一步登天的陌生人相比,他怎麼也都多了幾分信任。

  更何況宋晏還是年輕,顯示出一份裝和氣卻裝不太像的氣質,他沒有過什麼苦日子,如今成了天子門生,也稍微有點翹了尾巴。雖然對于同齡人來說,他這樣的表現已經異常優異,但殷胥用人,卻不可能把他跟同齡人相比。

  馬藺道自從中進士後,行端表正,看起來做事滴水不漏,他又有悲苦的童年,很適合拿出來激勵天下讀書人;又有狂放的往事,符合大鄴士子之間喜好的狂俠性子。

  只可惜崔季明那事兒,就也能看出來他沉不住氣,俠氣不是他外在演出來吸引人的,而是他骨子里真的有。這未必不好,但官場上也容易要命,不磨不行。

  再加上崔南邦不結黨、不逢迎,他性子實則謹慎,有意鬧出幾次喝花酒的丑事讓台諫來打壓他。他接受如今的高位,怕是為了將崔家從低谷中撈出來,再讓他往前進一步,他是絕對不可能敢了。

  崔元望則沉默老實,作舍人是他最忠誠的右手,卻必不能在官場的泥地里打得了滾。

  挑來挑去,最適合讓他授權放在官場上主持局勢的,竟還是俱泰。

  他也不是沒有缺點,曾經有激進、理想化的變法願望,被他一盆水澆滅了之後倒也意識到了如履薄冰的現實;他缺乏一些縱觀歷史大局的觀念,他的外貌也很難代表大鄴的形象——不過這不要緊,他要是完美了,殷胥還不敢用了。

  在西域幾年,他有治理一方的能力,如今看,他也有喂飽下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油滑。官場的框架立了千年不便,歷史的車輪在這里原地旋轉,只有能適應官場爬上高位的人,才能為他所用。

  殷胥想來想去,居然真的要重用前世逼宮篡國的那個人,居然有些自己害怕自己。

  他只能盡量讓自己不要對俱泰太多多疑,否則還不如不用他。

  金吾衛打頭,皇帝的馬隊出城,靠近了鄆州城外幾里地駐扎的魏軍營帳。

  殷胥出了城門,還回頭觀望了一眼城牆角下,對俱泰說道︰“有人跟我說這城牆根下和眼前的這片地上,埋了上萬不止的白骨,種地犁深了都犁不動。”

  俱泰也見過戰爭,他心知這些人的命運。

  俱泰低聲道︰“聖人若是能平定河朔山東,能避免多少戰爭。”

  殷胥道︰“不是我平定河朔山東,是將士們。我來過個場,效用和行軍大旗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更強烈的表達了幾分朝廷的決心。山河表里,只盼著……能早日結束戰事,不為了什麼收復的榮光,只是想讓白骨少些罷了。”

  二人說著,已經進入了魏軍大營,一部分金吾衛留在營外,殷胥穿著的服飾看起來不過是達官貴人,他還不及俱泰引人注目。軍中看見金吾衛,想著或許是皇帝派親衛來保護近臣,便幾聲通報,對殷胥應答道︰“季將軍正在練兵。”

  殷胥驚︰“昨日才打完仗,今日就要練兵?”

  那小兵也是膽大,口音頗重,笑道︰“哪有不練兵的時候,季將軍才不管我們累死累活呢。”

  營內都是崔季明的精兵,殷胥遠遠听見了呼喝的聲音,他坐在馬上朝遠處看過去。

  崔季明穿著早上出門他給挑的那身紅裳,外頭套著衣甲,策馬不停的奔跑,要求步兵在她的指令下迅速變陣,來圍住她和金龍魚。其實她應該很累的,殷胥看得出來,但當她穿上那身衣甲,雖然眉頭間有些斥責的惱怒,整張面孔卻顯得熠熠生輝。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殷胥都能看見她隨著擺頭從額頭鼻尖甩下的汗水。

  他細細看了看那些持盾的士兵,鎧甲與負重都比大鄴朝廷部隊的步兵要高,他們堅持著跑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漸漸跟不上了。崔季明停下馬來,拿手背擦了擦汗,似乎舉手叫停了。

  她褲腿上靴子上已經沾滿了跑起來後飛揚的黃土,從馬上下來,跺了跺腳,手持馬鞭對著將士們夸贊了幾句,朝點兵台附近幾人走去。

  昨日見得那三人,都站在那里,似乎是在觀摩崔季明發明的新陣法。張富十拋了個梨給她,崔季明拿袖子擦了擦就一口咬下去,獨孤臧一手搭在她肩上,指著似乎在討論什麼。四個人說著說著,似乎有了些爭執,崔季明蹲下身子去,從地上撿了一截樹枝,就在沙土地上畫著,向他們解釋。

  獨孤臧直接伸出手去,拿兩個石子兒擺過去,似乎在質疑陣法會不會被破。

  幾人爭執了一會兒,那齊州主將似乎又說了句什麼,引得一陣狂笑,崔季明笑的跌坐在地,隨手把啃了的梨核朝他胸口扔過去,笑罵幾句髒話,四個年輕人笑的勾肩搭背直不起腰來。

  崔季明正好他們幾個朝校場外走來,明明幾個都知曉他崔季明喜歡男子,卻沒什麼太深的隔閡,依舊勾肩搭背,大聲說笑。

  崔季明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走出來時抬頭看見了殷胥,條件反射的一哆嗦,抬手就推開了張富十,趕緊對他們擺手。

  獨孤臧是看見殷胥避之不及,張富十卻覺得有些奇怪,憑什麼聖人來了他們連說話也不行了。他伸出手拽住崔季明胳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崔季明一陣擺手,急急忙忙朝殷胥走開。

  張富十似乎覺得崔季明被他威脅了,皺著眉頭朝他的方向看來。

  殷胥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前一刻的崔季明就是個爽朗的男子,她與所有人大大方方的打鬧玩笑,她和這些人真心誠意的做兄弟摯友。

  他總想的太多,將她嚇成這樣,也實在沒必要……

  畢竟前世若沒有那一吻,他也會把崔季明當成一輩子的弟兄,會願意為她付出,願意幫助她。就像當初獨孤臧從山崖下沖下來的著急,也正是因為把崔季明當成交付未來的主將,當成交心的弟兄。

  只是——

  ……明明都是同一個崔季明,為什麼他在知曉她是女子後,多了那麼多要求?

  她站在那里大笑,她渾身那種令人側目魅力,讓將士們信任的可靠,與她性別全然無關。他的胡思亂想,他以男女之嫌套在她身上的想法,何其可笑。

  但她能站在這里,卻實在是與性別有關。

  殷胥想著,自己知曉了她是女子後,都忍不住有這樣的改觀,都忍不住把世間對女子的要求,和她做些對比。那其他人呢?那些士兵,那些和她說笑的主將呢?

  他此刻是真心徹骨的明白崔季明對于暴露身份的恐懼,一直向他推脫的理由——她一旦暴露身份,會不會這些兄弟就不再是兄弟?會不會此刻與她大笑的人到時候會毫不猶豫的踩上一腳?

  殷胥此刻竟心想︰若真的她是男子……該有多好。她的未來會可能少多少傷害。

  說是女子不可打仗,但前有婦好、呂母、遲昭平,只盼再有個她,讓歷史上有個善始善終的女將,好歹讓後人做這等叛逆之事時多幾分勇氣。

  說是女子握權必誤國,前有宣太後、呂雉、鄧綏,如今也有薛菱、袁太後、蕭煙清,只希望薛菱也可壽終正寢,別去背上袁太後那樣的妖婦之名,還有痴傻的庶皇子怎能稱帝?貌丑的侏儒怎能為相?孌童出身的男子怎可為將?

  只是因為薛菱、因為崔季明、因為俱泰、也因為他自己,他遇見了很多這樣能力與身份不符之人,殷胥才開始漸漸生出幾分偏要為之的 來。

  殷胥朝她微微笑了,崔季明反而打了個哆嗦,加快了步伐走近。

  俱泰這才看清了崔季明的臉,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她……是崔季明?她還活著?!”

  俱泰如此激動,幾乎是從馬上跌下來,就朝崔季明奔去。

  殷胥倒是笑了。也是怪她身邊圍著的太多,那麼多人在她危難之時伸出援手,因為她的喪命而捂臉痛哭,雖然她愛著他,但是好似招招手離開,也呼朋喚友快意飛馬毫不受傷,這大概就是他心里經常難受的根源吧。

  只不過,若她不是這樣閃耀的人,前世書館中那個封閉、呆傻的他,大概也不會追逐這樣的光吧。

  俱泰跑過去,明明一把年紀了,似乎真的激動到涕淚滿面,拿袖子亂抹著臉,崔季明連忙蹲下來,捏著俱泰的肩膀跟他說話,俱泰正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兒,衣服上的掛飾全拽下來一股腦往她手里塞,崔季明哭笑不得,抬頭朝殷胥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胥撇嘴似笑非笑,輕踢馬腹過來,好似剛剛心里亂七八糟卻又深刻的感慨並不存在,道︰“俱泰,行了。她現在不缺這點兒東西了,朕會封賞給她。你要是這麼想出點什麼,不如把你今年的俸祿也捐給她得了。”

  俱泰短粗的手指捂著臉,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給!三年的都給!”

  崔季明大笑︰“那你別這三年去做縣官就成。”

第242章 240.0240.#

  冬季的成都府依然溫暖,舒窈一向不喜歡長安洛陽的干燥,只是相對應的,在四川她也甚少能見到鋪天蓋地的肥厚大雪。

  她穿著短絨里子的淺青色披風,坐在涪陵臨江小樓上。涪陵靠水,但畢竟此段是長江險流,原本並不發達,而如今臨江一條街的兩三層小樓,放眼望過去十條縱橫街巷全是各家庭院。如今的顯貴,跟崔舒窈有相當大的關系。

  她手底下一家船作院就建在涪陵。本來只是在激水造船,能讓船只適應更多險惡環境,後來船工多了,人要吃飯,附近種地的也多了。再往後,有農戶以激水為力,建了幾個木制的水磨。崔舒窈在四川這地界慣常是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听聞那幾家農戶水磨壞了之後,立刻派人幫忙去修,又買下水磨,調查周邊。

  她手底下有個這兩年給幫忙的一個掌櫃,當即建議她去投產水磨,舒窈也瞧見了水輪的商機,不單是能磨面磨茶、紡織鼓風也成啊。她當時在自己家手底下建了個水磨務,派人以涪陵為開端,在船廠下游大建水磨水輪,一處磨面的大閘口盤車,約莫只要六七十工人綁著篩面、趕車、扛糧。涪陵水勢又好,一下成為成都產粉面最多的城。

  而此時崔舒窈來卻不是為了欣賞涪陵繁榮的,她是來談一筆自己都要出面的大生意的。

  嚇人的不是對方遞來呈函上的金銀數目,而是最後落款的名字——鄭十一。

  當然這數目顯然是手底下掌櫃處理不了,舒窈不得不出馬,然而她更覺得巧得想見這位一眼。她靠著闌干坐著,披風的毛領團著那張小臉,唇一勾是如蜜的嬌意,一抬眼眉梢是戳透別人的涼意。十一二歲時籠著煙水的雙眸,如今迷茫的水霧因經歷而漸漸退去,點墨的瞳孔里是靜謐與無謂,神態氣質已是旁人比不得,更何況她面容長開愈發觸目驚心了。

  崔舒窈顯然不是多叫人歡喜的明艷相貌,眉淡淡一截,眼角微微下垂把單薄的那一點雙眼皮展開,少女的粉意繞過她臉頰,全似有似無的堆在眼角,睫毛跟鴉羽似的平滑過去,垂眼是乖巧的收著,抬眼時才在黑白分明的眼角稍稍展羽。

  冷冷清清的臉,卻偏生她又愛笑的親昵甜蜜,話說的圓滿體貼,讓人愈發難猜了。

  這一處小樓位置在涪陵最高,也不大,整個酒家都是她自家的,往下數兩三層自然也都是全空,她托腮遠眺,不一會兒听見了一陣細細密密的腳步聲踏上樓來,她沒回頭,道︰“沈掌櫃,他人來了?”

  一個身材瘦高,穿半舊暗色圓領袍的年輕男子,軟底靴恰登上樓來,垂首道︰“正是。鄭家那位登船了。”

  舒窈捧著暖爐,這才起身,喜玉連忙扶著一把,她道︰“走吧,會會故人。”

  沈掌櫃一直垂頭跟在舒窈後頭幾步,她問如今舒州舊紡廠改遷境況,問劍南道與吐蕃開戰打到哪里,問攬戶理稅今年說了個什麼數,沈掌櫃一一作答。

  崔舒窈手底下固定的有五六位掌櫃,分管各類事務,從交引到稅務,從冶礦到賒賣,都是不僅能獨當一面,也能一起謀事的人物。這位姓沈的年紀並不小了,估摸也有個二十二三,原先是做拉攏買賣的牙人出身,兩年多以前跟了她之後,直到了今兒的位置。

  他做事兒是可靠,脾氣卻怪,屬于舒窈手底下抓先機淘金的搖錢樹,性子乖張,甚至可以說有點跋扈,連她的面子也敢甩。每次插手行當,砸錢入市,都是讓旁人覺得他腦子有病,前幾次崔舒窈也是這麼覺得,後來他從未失誤過,這樣的人,不得不說也是有天賦,她也就隨他去了。

  姓沈的跟到了酒樓下頭,下邊有一座小軟轎,帶著一行僕從從酒樓抬到碼頭去,一直上了船。舒窈到了甲板上才下了轎子,踩在甲板鋪設的地毯上,隱隱感覺一個目光從頭頂上而來,她一抬頭,一截暗金色的衣袖消失了。

  崔舒窈挑了挑眉毛,扶著喜玉登上二樓去,二層長廊上垂首的奴僕替她推開了門,她才瞧見一個暗金色衣袍的身影,正在有些惶惶想要開窗。

  這艘大船是特意為了她出行準備的,四周雕花的紅木隔門上瓖滿了百寶,陽光一映進來,屋內彩色光斑游移,如同萬花筒一般。就在奴僕一合門,喜玉扶著她站進屋里,鄭翼也回過頭來。

  滿室光彩之中,他面上神色也在光斑下從前一刻的驚惶,變成了多少年不變的笑容。

  崔舒窈瞪大眼楮,這才在那張貴氣的年輕面容上,找到幾分鄭翼的神態。失去了水嫩豆腐似的兩頰的鄭翼,看起來尤其像個和氣愛玩的世家子。只是他面上那笑容挺了半刻,目光逡巡在她臉上,嘴角想往上頂也頂不住了——

  鄭翼茫然又……無所適從的憋出一句解釋︰“——我不知道是你。”

  他看起來沒有半分激動,只有想躲和後悔。

  似乎後頭憋了後半句︰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來也不該這麼來,不敢以這理由來。

  以他這樣圓滑世故的人,露出這種神情,只叫舒窈覺得陌生。

  崔舒窈呆了一下回過神來,忽地想起多少年前她吼出過的“最討厭胖子了!”。他……現在這樣,總不可能跟她有關系吧……

  她又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的亂想。

  崔舒窈見著他,覺得陌生。他沒有油嘴滑舌不要臉的笑,面上也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眼楮一條縫的小胖子,好似變成了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小時候亂說的話,他也後悔也覺得尷尬吧。

  她本來是打算好好嗆這位加入行歸于周後,在南方隨著鄭湛做事的“叛軍頭子”“五公繼位者”,忽地卻有點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說起。

  鄭翼卻覺得她好似一點沒變,從神色到姿態,戰亂和變動沒有給她留下一點痕跡,她抬眼看他的時候,就跟當初在中秋月宴上,一點驚愕,一點莫名其妙,一點等他說話的優雅耐性。這種不變,使得他愈發想走。

  但顯然已經不能走了,他坐在桌邊訥訥半天,終于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盞,面上熱情的笑容又頂了回來,強壓著一陣惶恐慌亂,撐著根本不留存的面子,以熟稔的姿態開口笑道︰“若知道是你,我就不能穿的這麼寒酸,還壓價壓的這麼狠了。沒想到蜀商這幾位掌櫃背後,是你在牽線。”

  他的力氣只能讓話說一半,後半句卡著吐不出來。

  兩年多以前與崔季明見面,她對于舒窈的行蹤不肯吐露,他便拼命查,到和州還有些蹤跡,再往後卻好似音訊全無,長安沒有她,只有崔府先遭變故,鄭家又倒。建康的崔府也被言玉佔下護著,里頭除了老奴以外再沒別人。

  她就跟忽然消失了似的。

  崔舒窈臉上也扯出笑來︰“不必與我拉這個親近,鄭崔兩家早就不是什麼姻親了。咱們就事兒論事兒。”

  鄭翼沒由頭的說︰“我一年半之前在建康見過你阿兄,他只帶一奴僕闖船上殺了李治平。”

  舒窈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鄭翼笑了︰“是,他必定與你通信過了,你自然是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這麼說,好似崔季明還活著,他與舒窈之間的溝壑就沒那麼深。

  舒窈這才從喜玉手中接過卷軸,在桌案上推開。

  鄭翼驚︰“你打算要跟我們成這筆生意?”

  舒窈笑︰“這哪兒算成啊,我只是跟您談呢,您要出的起價,能簽的了契約,才叫成了。”

  她指著卷軸上的圖畫,介紹起船只。

  舒窈想做這筆生意,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她的生意有些收縮了。本來她和吐蕃通商,就能佔據蜀商經營的四分之一以上,然而吐蕃今年卻因為大鄴內亂,也開始向大鄴開戰,蜀地部分地區也陷入了戰亂。

  幸而一是聖人早單將劍南道的管理劃分到朝廷手下,養的部隊又是朝廷掏錢的精兵,再加上新任成都府刺史對于劍南道地區掌控力也強,這些年劍南道團結後拉攏了不少蠻族,戰力還是足夠的。吐蕃人也驍勇善戰,顯宗中宗時期都有打入蜀地府內,這次戰線拉的雖然長,卻也都僵持在邊境地帶,斷了商貿,卻沒有對蜀地有特別大的損害。

  只是舒窈生意就受損了。

  她也有點發戰爭財的意味,劍南道大營本來是順應朝廷的意見,攻打黔中,她靠著收糧後賣給軍營,為兵器作坊提供冶礦,賣船只攻打白帝城,開紡織廠造軍衣,幾乎是暴富一筆。而如今軍隊在黔中膠著了兩年,回頭又去對付吐蕃人,她提供的軍備也漸漸飽和,白帝城幾年久攻不下,這條路子就給堵了。

  再加上跟朝廷打官司,她贏得了名氣和在關中關東的控制,卻也為了鋪墊這場勝利花了不少金銀,她處處受損,肯定需要找別的地方來補足。

  她看上的就是鄭家寫下的那個龐大數字。

  崔季明為朝廷打仗,未來還要攻下南地,她肯定不可能為行歸于周提供這麼多軍備,但她又想要這個錢,就要看自己能不能在鄭翼這個小人精面前,耍成功心眼了。

  鄭翼看著船只的圖畫,忽然開口︰“從上次告朝廷的事情之後,很多人都知曉了蜀商幾位掌櫃,背後估計是有牽線人的。你要小心,行歸于周如今內部戰亂爆發,各家都在瘋狂抵抗屯兵,你作為一介商賈,手下有這樣多的戰船,當真要小心了。”

  崔舒窈冷笑︰“小心什麼。來攻打我?”朝廷撥款給蜀兵,蜀兵從她手里買實物,這個合作關系相當穩固,崔舒窈為了和成都府官員有些合作,對于錢的事情上也是各種壓價,給他們甜頭,在這件事兒上,有成都府護著她這位蜀地頂頭兒的巨賈,難道行歸于周還能來搶麼?

  鄭翼低聲道︰“我是說,你手下幾位掌櫃你也要小心,天上來的刺客你也要小心。不怕明的,就怕來暗的。畢竟你是背後的主子,死了就沒了線,他們這些風箏指不定就可以自己飛了。”

  崔舒窈不知他是好心提醒,還是有意打草驚蛇,她面上笑著沒回答,心里頭卻想著最近听聞的傳言。言玉浩浩蕩蕩的大軍已經到了江寧,接近建康了,五公中其他幾位幾乎已經逼瘋了,南地縱然沒有安定過,如今卻真的是翻江倒海。江面又封鎖不許百姓渡河,明明在吐蕃與蜀地開戰的情況下,卻有無數的流民瘋狂涌到蜀地來,倒是蜀地各種礦場、織場的工人月錢被沖擊的越來越低,百姓開始不滿排外起來了。

  難道真到了這時候?鄭翼這麼說,難道是有意想要挑撥關系,看她手下先因為內部懷疑而四分五裂?

第243章 240.0240.#

  舒窈畢竟也是一方富賈,又是崔家女獨自在外住,手底下不可能少了護衛。

  上次她回洛陽,崔式不放心,又安排了些人到她身邊護著,跟來了蜀地。喜玉又是將她從小帶到大,多少年在身邊護著,絕對可以安心。至于說手底下的掌櫃會反叛她,崔舒窈也考慮過,有這個可能性,卻沒必要主動懷疑,自亂陣腳,就算是有人反叛,她手里的勢力還是攥得住場面的。

  總之,舒窈對于鄭翼的態度就是不信。

  鄭翼問了問船的情況,想要去涪陵碼頭上的船廠去看看,舒窈欣然同意,只是留他說了兩句。

  她不留痕跡的試探性的問了問行歸于周,問的不是鄭翼的選擇和那些舊事,而是通過船只如何運送、銀錢如何付款之類的來打探行歸于周如今的發展。

  舒窈想過少年舊人抵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他們眼里,行歸于周以看似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說辭“反抗”奪權上位的新皇,實則為了什麼大家心里也清楚,叛國擾天下,勾結突厥、扶持親王、縱容流匪流民、非說成是正義之師討伐大鄴朝廷,嘴臉有點不太好看。

  但或許在鄭翼眼里,則是他們崔家背叛行歸于周,一同想要建設的大業卻因為崔家——甚至可以說是崔季明一人的倒戈和朝廷的聯手,被打破了。他們看待崔家才更像是看一群背叛行歸于周求榮的叛徒吧。

  視角不同,看對方都是傻逼,這是世界矛盾的本源之一,舒窈可也沒想對此說什麼。

  她以為鄭翼跟著從長安逃到行歸于周,這樣積極行事,會是對于行歸于周多麼忠誠的信徒,期待著鄭家真的能獨攬大權。

  然而他卻不願意多說行歸于周的事情,偶爾透露的幾句也很消極,似乎早早就明白一切,只是為了鄭家不倒而一直在絞盡腦汁活絡。他看起來冷靜的很,看起來對于任何理想、未來都沒有狂熱的態度,也並不像熱衷于權勢的樣子。

  舒窈有些猜不透了。鄭翼打小就顯得老成,在圈子里說是跟誰都關系好,卻好似也沒跟誰近過心,殷胥有一段時間還算信任他,往後鄭翼主動退出殷胥的勢力圈,也就更捉摸不定了。

  崔舒窈漫不經心道︰“那你如今到底圖什麼?听聞鄭家在河朔已經敗于朝廷手下,鄭澤野是滎陽二房宗主,當年他還去過長安參宴,如今命都丟了。滎陽本家遷至山東南部,大半折在了朝廷手底下,一小半又被裴家吞了。”

  鄭翼心頭一跳,舒窈倒是消息靈通,前頭他半刺探半提醒的說罷,她睚眥必報的來了這麼幾句。當年便知道她不可小覷,但如今他覺得不可小覷這四個字評價就是在小覷她了。能在這動蕩期間富可敵一小國的女子,敢告倒了朝廷擠兌官營,她哪能是一般人。

  鄭翼半晌,道了句自認的真心話︰“家姓大過天。河朔變故,這邊不能再輸,否則從東漢顯赫的鄭家難道就要這樣分崩離析麼?”

  舒窈這才抬了抬眼,她飽讀詩書,听了這話,居然笑了出來︰“家姓大過天?天下以為五姓是士子之範,五姓卻自認世家子而非士子。士子為天下,世家子為家姓,倒是分得清楚!”

  鄭翼出身五姓,難道她就不是麼?

  如今世家紛紛倒下,在南地、山東為亂,她想象曾經接受到的五姓教育,如今只覺得諷刺。

  舒窈冷笑︰“就單論鄭家,東漢鄭興鄭眾父子二人顯赫,鄭興是當年大儒,咱們如今學左傳、公羊,哪個不都是學你家這位祖上的流派!鄭眾位列九卿,持節出使北匈奴,單于逼他下跪,他拒絕後意欲拔刀自刎,這也是你祖上的做派!行歸于周保全世家權勢地位,卻丟了五姓掛在祠堂上的榮光,禮崩樂壞就是你們這些最該維護禮樂的人做下的事。”

  她一女子,行商賈之流,年不過二八,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鄭翼覺得心頭火辣辣的疼,卻沒法認同。

  他不能說是眼中懷揣著千古天下的那種人,畢竟眼前就是帶給自己的榮耀和如今生活的家族一點點衰落下去,那是比天下人更逼到眼前的事情。父親想拼命折騰起來,行歸于周建立的時候他都沒出生,想攔也攔不住,家父年紀不清,可信任的鄭家子弟也已經不多,難道這時候他再鬧騰開來麼?除了幫家里一把,盡力別讓家族跌進深淵,還有什麼辦法?

  行歸于周的混亂與膠著,和想象背道而馳的天下趨勢,一切都在瘋狂的消磨著他年輕的心。還未弱冠,他都覺得要有幾近麻木了。然而他還要不斷提醒自己,是要來討船的,沒有船,言玉打到建康,鄭家要死路一條。

  他繞開這個話題,低頭道︰“不如先去看看船,這邊我還要跟本家傳信,你既然說了能有船底能有水密艙的工藝,我也要親自去看看。”

  崔舒窈曾經是對他沒有過什麼好臉色的,但鄭、崔兩家常在一起玩,前前後後他們二人在宴上見面也有十幾次。外人可能覺得他們認識的莫名奇妙,舒窈卻覺得好歹算個故人,那時候鄭翼暗示她的話,她大多是因為震驚家惱羞成怒,卻並不覺得隔膜。

  而如今才是深深的隔閡,如江水隔開大鄴與南周一般。

  她抬了抬手,有些累了似的扶額道︰“好,我叫手下掌櫃帶你去看吧。”

  崔舒窈沒有親自去船廠,她不太愛這樣大張旗鼓的去自家營生下頭去,也不想再去為鄭翼親口推銷自家出產的大船了。

  她與鄭翼,一個是唯一造巨船的,一個是極其需求的,只要誰都別太過分,這生意不會不成。

  鄭翼愣了愣,抬起頭掃了她一眼,拱手行禮告退,臨著推開那道門,忽地轉過頭來︰“當初我是真心的。不是因為鄭崔二家聯姻,更不是為了什麼別的。”

  崔舒窈轉過臉來,袖子滑下去露出一截手臂,道︰“嗯,我知道了。”

  鄭翼又想開口。

  舒窈笑︰“都沒多大年紀,就別說什麼當初當年之類的話了。”

  鄭翼也陪著笑了,半晌道︰“回不去的事兒,才說當初。暫告辭,我先去看船,回頭再與你細說要的量。”

  他推開門大步走出去,外頭那年輕的沈掌櫃,直鼻長面,眼窩較深,瞳孔跟流著光似的,深深看了鄭翼一眼,唇角微微扯笑,引著鄭翼朝樓下而去。

  他往外一路走,上了其他的小船,沿江朝涪陵的船廠而去,一路上心里頭卻顫抖不已。

  這既是因為見到舒窈本人。畢竟少年時期喜歡一個人的時間和機會並不多,有那麼點忘不了的意味。不過也更多的與她口中吐露出的話語有關,她說了五姓之中另外一方辛辣且讓他無法反駁的看法。

  冬季的涪陵綠意少了些,勉力還留存青山綠水,灰蒙蒙要下雪的天空下,天地如潑了水的墨畫,落了幾滴清淺的石青石綠,涼風吹拂,鄭翼卻站在船頭兀自發呆。

  他從小讀史長大,讀的兩手捧的是刀槍滾血、爾虞我詐與成王敗寇,再看著眼前鄭家的境況,難免將這套史學告訴他的“真理”帶入現實。

  從祖上鄭眾于北匈奴單于面前拔劍欲自刎,五百八十年過去了,單于大怒將他軟禁,他絕食幾日,誓死不從,其中如何出使向北,如何在艱難境況下發現南北匈奴聯手叛漢。這故事鄭翼小時候听過許多許多遍,而在大宗的史書中,卻只簡化成了短短一行“鄭眾出使匈奴,抗禮不屈,幸得脫身南歸,是固可謂不辱使命者矣”。

  怕是幾代世家祖上或拼死抗爭、或破敵守邊、或經學滿腹的榮光疊在一起,篇幅不及他們一場持續幾年的動亂將在史書上佔行的十分之一。

  往後,照單全收的史書卻並不是萬能的,弘文館足足七座院子無數庫房的鄴史上,會有人寫殷胥如何被薛後偷偷藏在三清宮長大的台面故事,寫肅宗四子詭譎狠辣的爭斗與萬貴妃慘死林皇後被貶。而這幾個女人的苦楚只會化作零星幾個字,更不會寫肅宗幾子躲在東宮一起看書吃湯團說悄悄話的那夜生辰。

  殷胥不擇手段,登上皇位,謀害所有絆腳石,鄴史中這一段要佔三袋卷軸。但殷胥當真是不擇手段之人麼?鄭翼認識他幾年,覺得當初退出端王的勢力,既不幫他,也不想害他,或許是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之一。

  殷胥默許永王留下性命,甚至允了他入軍打仗憑軍功毫無障礙的升官;命太醫撈回睿王修的性命,並鼓勵他活下來,送他出宮真的實現願望做游俠,怕是都會被曲解成迫害和逐放。

  這些他沒有說過話,沒有頒過旨意的細小善意,如漏下的細沙,絕無多少能留在史書字里行間,但這些就不存在麼?

  鄭翼想起上個月他去拜訪何先生。

  何先生自一年半以前,便不與何家來往。

  期間他想修撰一部真正的南周史,寫了個開頭之後,內戰爆發,南地的境況要是真實寫來,是滿本的尸橫遍野、成王敗寇。他還就如實寫了出來,建康的朝廷看後焚毀,將他逐出建康皇宮,然而或是巧合,或是……這些文人內心最後的底線,包括言玉在內的五公在不知道對方的情況下,偷偷資助何先生,助他撰史。

  而後何先生再搬回了建康,被“軟禁”在宮內,實則是撰史,這五公大抵也是知道了大家都做了同一件事,就當是守一個秘密,沒有人再提過。

  鄭翼去拜訪時,何先生長須散發,院內喂王八,看見他忍不住唏噓提起了幾句當年讀書的破事兒。

  他沒拿寫的卷宗給鄭翼看,怕是直到他死了,都不會給行歸于周任何一個人看。只是感慨道︰“我寫了一輩子詩,怎麼最後想著寫史了。有時候想想,大抵就是在無論哪個時代,在你上位來我登權的背後,是也有很多很多無言的智慧、無私的犧牲和無畏吧。我自己沒有這些東西,總想向先人尋一些。”

  許許多多或悲壯或令人感動的往事,在歷史上的長河化作閃光,而後被瘋狂增長的爾虞我詐越磨越碎,從一段段往事,到一行字句,到四字,甚至到無聲。然而卻仍有無數如明燈一般的故事,其光亮是鮮血刀光掩蓋不了;有多少充滿善意與道義的往事被埋葬,就有多少在今世今生誕生,保持著火光不斷。

  何元白蹲在地上,把他濕冷院子里亂爬的大王八翻了個,道︰“要真算來,我倒是最想能寫大鄴的歷史——縱然我不該這麼說,顯然大鄴的歷史是寫了要人痛快地,要人心生豪氣、為之落淚的。可總要有人來知道南邊發生了什麼,要讓後人知道,我們這些人確確實實是做了些什麼。邊寫邊臉疼難受,而後再要刺痛別人,要後頭的人別重蹈覆轍,也是寫史的意義吧。”

  而南周大範圍戰亂已有兩年,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他這樣大肆購買船只,在建康附近和言玉的大軍廝殺,不知道南周還要這樣不安定多少年。他們已經被甩在大鄴之後一截了,未來難道也要這樣下去?

  鄭翼也不禁陷入了迷茫。

  于舒窈而言,剛剛一番話不過是氣話,她沒有太放在心上。

  她忙得很,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鄭翼之所以千里迢迢來買蜀商的船,也是因為舒窈如今手底下造船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前頭賀拔羅為朝廷造出船只,傳言有水密艙和升降桅桿技術,舒窈偷師不來,只得要手下工匠拼命研究,為此砸了不知道多少錢。

  幸而這技術也不是太復雜,她手底下大船的水密艙技術也已經相當成熟,基本上對外售出的大船都是有六到八個艙區,防止受損後立刻沉沒。賣一些動過手腳的給鄭家顯然是最好的辦法,可鄭翼也是個人精,他必定會仔細檢查。

  舒窈想著,便打算讓後期實際運送給鄭家的船只中,底部將幾處外部看根本無法檢查的榫卯結構做的稍薄。若是他用這個戰船與言玉的大軍打仗,就絕對不會出問題,兩家大肆廝殺吧,戰船是消耗品,說不定他還需要再來買船。

  若是戰爭之後還有殘余,用到了未來跟大鄴的沖突上,她就將那幾處薄弱結構的位置告知朝廷,讓朝廷的戰船在水面下船頭位置接上鐵器,專門去對撞那幾處薄弱位置。

  不過為了要讓鄭翼不懷疑,她還很有必要故意抬價,裝作不願等等。

  她當夜有必要去跟手底下幾位掌櫃商議此事,畢竟從金額上來看,這也算是他們經手過的最大一筆單筆生意。夜聚涪陵最繁華的河岸之上,連著十幾艘大船畫舫都是蜀商包下的,掌櫃包括姓沈的,只來了四位,但各個掌櫃下頭還有好多商賈,他們一群人也來了。

  蜀地娘子大多任性自由,脾氣火爆,諸位大掌櫃里沒有女子,下頭規模小一點的商賈,卻有幾位蜀地婦人,她們可不管男女不可共出現在公共場合的舊規矩,也一個個帶著丫鬟僕從來了。畢竟今兒不知道能成多少生意,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舒窈在其中大船上的一間,私下會面這四位掌櫃。她自己隔著一道山水屏風,單坐長榻之上,四位掌櫃坐下了,還沒正式開始听她說話,喜玉進來,端著一壺新茶,跪在榻邊擺茶盞,低聲道︰“侍衛都已安排下了,成都府刺史還親自派了人來,說是朝廷似乎也挺在意此事。”

  隨著飲茶的動作,崔舒窈手腕上鐲子朝小臂滑去,她一瞥眼︰“怎麼著還能跟朝廷扯上關系?這事兒至于驚動朝廷。”

  喜玉笑︰“就算是聖人大公無私,在煉礬廠的事兒上沒讓這您,但您好歹也算是三郎親妹。如今聖人親征,怕是跟三郎見了面,或許是三郎提起你了吧。”

  舒窈勾唇笑了︰“我這倒也是沾親帶故的,來了就來了吧,讓他們隨意。”

  喜玉點頭︰“如今多少游俠逃到蜀地來,成都府找來的人就是那種人,我看著不用說都挺隨意的。”

  舒窈擺了擺手,喜玉到一旁立著,舒窈開口說話,屏風那端幾位掌櫃都起身連忙先行了禮才坐下。如今蜀商是有些困難,舒窈說的話也不算著多重要,只是到了年末的總結。

  她更多的意味是設下網,來試探到底會不會有人來鑽。

  舒窈這話才說了沒多一會兒,就忽然听著外頭傳來甲板上奔跑的聲音,船下頭一陣陣的喧鬧叫聲,她猛地坐直身子,屋內驟然無聲,沈掌櫃騰地站起身來,立在屋內側耳傾听。

  船上頂層的房間很大,處處用帷幔遮擋隔斷著,她心頭一驚,難道真的有刺客?

  護衛就站在門外,脊背貼著隔扇,按理是誰也進不來。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外頭的護衛听見了船下層的喧鬧也依然寸步不離。忽然外頭有侍衛開口︰“來者何人!站住!”

  崔舒窈已經站起在屏風背後,緊張的听著外面的動靜——是不是刺客闖過來了?

  卻忽然听到輕輕巧巧一聲響動,雖然細微,但她幾乎是後腦一麻,猛地轉過頭去!

  船上頂層沒有橫梁,卻有四周的立梁!一個黑衣瘦小男子就像是貓般蹲在上頭,腳尖踩著房梁微微凸出的一點邊界,手扶著立梁,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這樣艱難的動作,常人都未必能做到,他卻無聲的保持了許久。從上頭寂靜無聲的跳下來,兩腳好似沒有發麻更沒受任何影響!

  沈掌櫃看見了他的身影,猛地沖過來擋在舒窈面前,拿起手邊裝卷宗的匣子,朝黑衣男子擲去!與此同時,屋外似乎有人和護衛發生了沖突,舒窈只听著外頭一句怒喝︰“讓開!都給我滾開!”

  而後花雕隔門被一腳踹開,就在那黑衣男子手持短匕朝並不會武的沈掌櫃沖來的時候,門外一個帶斗笠的灰衣身影也手持長劍沖進屋內,抬刀向黑衣刺客劈去!

  舒窈看向那灰衣人,不由得一驚。她沒能看出對方身份,只看到了一張年輕的側臉,和臉上淡淡的傷疤,雙眼明亮,勇不可擋,雙手持刀輕叱一聲,刀面上的燭光如流星劃過,朝下劈去。

第244章 240.0240.#

  黑衣刺客朝後急退,護衛涌進屋內將舒窈團團圍住,她已經鎮定下來,拿著團扇立在護衛之中不言語。朝外望去,刺客顯然不止這一人,屋頂之上也傳來了踏瓦疾奔的聲音,底層的動亂似乎也在持續。

  崔舒窈想,這顯然不會是鄭家手底下的人做的。否則鄭翼不會提醒她要她提前有所防備,那就很有可能是行歸于周其他世家。

  其他世家是為了搶奪船只,可能再拉攏她手下掌櫃,威脅分裂他們,低價買走巨船。

  倒也不太可能是言玉,不過言玉自己手頭的船隊顯然那夠用,他都已經快打到建康邊上了,也不太需要水軍了;若是他想毀了這些船,有殺她的功夫,不如到船廠,讓人放一場大火,把碼頭上連在一起的巨船全都燒了。

  眼前那黑衣人一攀,居然腳尖點在了屏風架上,薄薄二指厚的屏風沿,他踩在腳下連個晃蕩都沒有,就要逃出去。

  灰衣斗笠男子手中是一柄長橫刀,刺出去像是一道光,黑衣刺客被他封住逃路,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而去,他手腕反轉,腳下猛地在屏風上一踏,朝刺客背心刺去!

  然而這刺客顯然是行業頂尖高手,刺客的強項除了躲,還有逃。

  這樣武功的刺客要是想逃,除了漫天箭雨幾乎沒有什麼能攔住他。

  灰衣斗笠男子看他的身影如貓般弓著背,跳至茶幾上,幾個踏步就要竄出門外。崔舒窈也看出來兩人武功路數的不同,灰衣男子是武藝上的好手,卻未必擅長對付刺客,開口道︰“不要追了!讓他走吧!”

  她對于行歸于周的幾公雖有了解,但她是商賈,對方是當權者之一,她就算抓著刺客也無處對質。

  那灰衣斗笠男子看著對方竄出門外,手在欄桿上一攀,跳下頂層,下頭的混亂也漸漸因為護衛的控制而稍微平息。灰衣男子有些氣惱不甘的把自己手中尖刃長刀往地上一扎。

  扎完了才想起來這是別人家地界,連忙拔起來,拿腳蹭了蹭那個凹痕,開口嗓音有些微啞,道︰“我是成都府派來的——”

  這話說到一半,生生卡住了。

  他說話時,難免臉轉到舒窈這邊來。北機上頭傳下來的消息是要他護著蜀商幾位掌櫃,卻沒有提過著幾位掌櫃背後還有一人……

  他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舒窈。

  護衛微微散開,舒窈往前走了幾步,看見那張面容,也呆住了。

  外頭還有些嘈雜,她以為是自己總想總想想出了幻覺,那張臉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像,眼神有修的光亮與快樂,卻又多了層層成熟的意味。

  與其說是她忍不住眼前這人是誰,更像是她認不出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

  她听聞過……關于修的傳言。

  崔家長房挾他逼宮,謀殺肅宗後被大軍逼退,他被扔棄在燃燒的宮殿里。有人說是聖人想殺他沒能殺死,有人說是他傷好後貶為庶人,被聖人驅逐出宮生死不知。

  她卻不知他如從小一直想象的那樣,做了游俠。

  而眼前的修,望見她一眼,面上表情是天崩地裂一般,猛地摘下斗笠遮住臉,踏出幾步朝外逃去。

  他跑什麼?!當初傻不拉幾的每天糾纏不休,到她崔家來鬧的人又是誰?

  修拔起刀,拿斗笠擋著臉倉皇而逃,隨著那刺客的路線跳下頂層。看著那姿態,舒窈愈發覺得自己沒有認錯人,她手持團扇沖出去,手扶著欄桿朝下望去,下頭一片混雜,哪里還開得見他的身影,她忍不住開口喚道︰“修——!”

  卻沒有人回答,燈火連綿的十幾艘船只上,嘈雜聲掩蓋了她的呼喚。

  沈掌櫃看了她一眼,道︰“是熟人?”

  舒窈從欄桿上撐起身子,面色已經如常︰“趕了巧了,也不知道是外頭天要變,蜀地湖水都要被攪起來了還是怎的,一個個舊人都趕來了。”

  今夜刺殺她這位高手雖然未抓到,但其余沖上甲板的刺客卻抓到不少,舒窈不願意動手拿人命,全讓人送去給成都府刺史,那位刺史公也是個手辣的,怕是不會饒。從他手中懲戒,也能表明崔舒窈是後頭跟官場有些聯手的,希望能讓想殺她的人望而卻步。

  涪陵她也有處別府,乘車回去路上,兩列護衛送著,她卻一路上沉思不言。

  深夜,喜玉都到了該睡的點兒,卻也不敢躺下,畢竟舒窈還散發穿著外衣坐在鏡前,不言不語,燈燭點亮著。喜玉沒有隨著,往外頭退了幾步,坐在屏風外的小榻上給她打新絡子。

  大抵就這麼快坐到了後半夜,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大亮了,崔舒窈忽然開口,大聲道︰“要真是逃了,何必還追到別人家院里來!”

  外頭一點聲響。

  她猛然推開窗戶站起來,院內兩三個白燈籠映著薄絮般淺淺的雪,雪透的像紗,覆在地上還能露出地面本來的顏色,一個帶著斗笠的身影遠遠的站在院中的小竹林邊。

  舒窈扶著窗框,秉著姿態開口︰“你這樣,我可以隨時叫護衛出來抓你。”

  那身影沒有動。

  舒窈又惱了起來。

  若確實是他,這幾年未見,在這種巧合的情境下相見,他就一個字不想說麼?

  她轉身拉開抽屜,拿起那套著扇套的青綠色折扇,氣苦似的朝院外扔去︰“既然來了,就把你放在我這兒的東西拿回去!白讓我留存這麼久,不再問你要錢就不錯了!”

  那扇子扔出去,在地上磕的一下,又彈開滾出去一段,磕的她心頭一顫,卻不肯多露神色,心中自我安慰︰套著扇套呢,應該不要緊。

  遠處的身影顫了顫,沒走動,舒窈一把合上窗,不肯再去多看他一眼。

  她托著腮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真想指著鏡子里那個自己,大罵自己的神情愚蠢。外頭半晌也沒有動靜,她越想越氣苦,好似就像是被人耍了。或許他當初也就是一點小心思,或許他當時對別人也這樣,或許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卻跟個傻子似的記了那麼久!

  如今想來,兩人說過的話也不算頂多,見面的次數還不及見鄭翼的多,他不過就是送了她一柄扇子,不過就是死皮賴臉的穿的跟孔雀似的天天到她家來撒潑!

  她為什麼要當真!

  她趴在桌案上,埋著臉,後悔的都想錘自己。

  一窗之隔,外頭想起了的聲音。舒窈側耳去听,是他走近了麼?

  卻不料再往後听,沒有腳步聲,隔了一會兒傳來一聲特別用力的吸鼻涕的聲音。

  舒窈撲開窗戶,半個身子探出去,冷風灌進來,兩邊窗戶因為她的力道而打在了牆上又彈回來,外頭灰衣男子離她只有幾步距離,雙手握著扇子貼在胸口,低頭聲音哽咽的吸了吸鼻子。一聲哭沒壓住,可笑的從他喉頭漏出來,活像是誰家的斑鳩被踹了一腳嚎出的鳴叫。

  她︰“你——你哭什麼!”

  修綁著繃帶的右手在斗笠下用力揩了揩眼窩,噎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還留著。”

  舒窈︰“廢話!我想退也要嫌路途遙遠啊。”

  修蠢蠢的問道︰“……那你是現在不要了麼?”

  舒窈瞪眼︰“我扔出去是要你給我撿回來的!”

  她站在窗內伸出手,修朝她走過來,把扇子在前襟上蹭了蹭,朝她遞去。

  前一回她接過,腦子里把世間大事都想了一遍才伸手,這回倒沒有,她毫不猶豫,像是要搶一般,抓住扇柄拿了回來。

  倆人站住不動了,還是舒窈先開的口︰“當初我離長安你怎麼沒來送我?”

  修半晌道︰“那時候我病了。有……想給你送信去,不過沒能送到。有很多信都沒能送到,我寫了厚厚一沓。”

  舒窈手里擺弄著沾有雪水的扇子,道︰“罷了,你就算想送我也未必收得到。”

  修︰“你怎麼會在蜀地。”

  舒窈︰“跑來避難。”

  修︰“哦。”

  舒窈︰“傻了呀,你就會說這個?”

  修︰“……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好不好?”

  舒窈︰“挺好的,蜀地很安全。我知道了很多你的事情,但這兩年卻不知道。你還好?”

  修微微抬眼笑了一下︰“我覺得挺好的。”

  斗笠往上抬起來一點,夜色中他面上疤痕並不明顯,卻也仍然存在。舒窈鬼使神差的開口︰“你把斗笠拿開,讓我好好看看你。”

  修連忙又低下頭去︰“不成。”

  舒窈嘆氣︰“有什麼不成的。我知道你身上有燒傷,我想看看現在恢復的怎麼樣了。”

  修往後退了半步︰“不行不行。”

  一下子又沉默下來,明明就是都有滿腔的話要說,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的意味。

  舒窈︰“你會要走麼?會離開蜀地麼?”

  修搖了搖頭︰“我來了蜀地已有半年多了,只是之前並不在這附近。”

  舒窈︰“馬上就要過年了,我今年要在涪陵過年了。你來不?”

  修︰“啊?什麼……”

  舒窈恨鐵不成鋼︰“你要來我家吃年夜飯麼?”

  修漲紅了臉,憋了半晌道︰“我、我……我應該、應該能來吧。”

  舒窈擺弄著袖子,听了這話瞪眼︰“什麼叫應該能來吧!來就來,不來就不來!你要是不來,我也不給你備筷子!”

  修︰“來來來。你、你就自己住在這里呀?沒沒沒有別人麼?”

  舒窈似瞧透他心思似的斜眼︰“還能有誰!有喜玉正在外間坐著呢,咱們說話估計都讓她听見了。”

  修訥訥︰“那就好……”

  他復又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

  舒窈挑眉︰“我又沒說什麼。我反正就住在這兒。以你的武功溜進來也不是難事,你要是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吧。如果你的確閑得慌。”

  若說前頭種種表示,只是讓他心里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如今的話算是大膽了,將某些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情挑到眼前了。

  修直覺的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心頭亂蹦,動靜能把屋檐上的薄雪震下來。

  修這一刻沒想太多︰“——好。我我來了,你、你別嫌我煩。”

  都是半大孩子的時候,想家族想朝政反正就是想著不可能扯上關系,憂愁不堪。到了幾年之後,反而什麼都可以不用想了,一切讓開路,一切緣分運氣都到了這時候,好似只為了兩人在靜謐的院落里這一眼。

  舒窈笑了一聲。

  修抬起頭來,這才認真仔細的看她,她打扮的並不鮮艷,明明頭上沒有帶花,他卻有一種看向花叢的錯覺。隔了兩三步冰冷的空氣,她臉頰瑩潤,神情似笑非笑,明明是那樣一個涼涼的人,卻使得他有一種被熱騰騰又生機勃勃的艷色籠罩住的感覺,仿佛燈光七彩,萬物在夜色下光彩煥然。

  修傻傻忘了用斗笠遮自己的臉。他忽然伸出手去,唐突的抓住她手臂。

  這太用力太過分了,他覺得自己踫到她,就像是烙鐵扎進雪水里,從他掌心隔著幾層衣服踫到她的地方,滋滋啦啦竄出一片青煙。舒窈也被他嚇到了,條件反射的驚慌喚了一聲。

  她嗓音本就嬌嬌,就喚了一聲,沒罵人,抬頭大概是因為他面上表情太蠢太可笑,絲毫沒有威脅性,她撲哧一笑。

  修驚慌松開手來,朝後倒退幾步去,連忙道歉。

  道了歉就想跑,舒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這麼擅長逃跑了,修跟見了哪位高官似的,躬身行了個奇奇怪怪的禮,竄上房頂跑了。

  舒窈從窗子里探出頭想瞧,屋檐遮擋了她的視線,只听見房瓦上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這頭踏到那頭,似乎還滑了一跤,砰的摔了一下,跑的更快了。

  舒窈笑著站在窗邊一會兒,直到听不見他的腳步聲了,這還戀戀不舍不願意合上窗,這會兒坐到鏡子前看自己,又覺得自己哪兒都好看了,不停的對著鏡子又挑眉又笑,好似在尋著哪個角度最好看。

  她躺下之後,第二天一睜眼,天已經大亮,光閃的她有點睜不開眼來,幾乎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夜夢,掀開床簾才發現窗前的瓶子內插了一支紅梅,桌案上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有木雕有鐲子有胭脂有簪子。

  她抓著床簾站起身來,就看見喜玉捧著兩株白梅從外頭走來,道︰“咦……這是誰插的花?娘子一直不都是不喜歡紅梅,嫌太艷麼?”

  舒窈笑︰“誰說我不喜歡。我現在覺得挺好的。”

  **

  在鄆州,是當真逼近年關了。快過年的時候,各家都不怎麼打仗,算是個不成文的老規矩。崔季明還是怕周邊各家不按常理出牌,緊張的安排著兵力。

  一直遭滄定圍城的博州出了些狀況,她手底下的兵力最後忍無可忍殺死想要投降的趙弘敬,宣布博州回歸魏軍勢力,崔季明立刻派手下五千多人的兵力會博州幫忙解圍。

  她倒是早料到趙弘敬這麼個結局。

  博州被滄定攻打,趙弘敬實際上是能拖幾個月甚至半年的,但當魏軍和朝廷聯手的消息傳到博州,她原先手下那些將領是拖不住了。他們到了趙弘敬手下,就算是從魏軍獨立出去,不能和朝廷沾上邊了。而且趙弘敬本身也就有毛病,容易引人不滿,那些將士立刻決定以趙弘敬想要投降為由,殺死他之後投靠魏軍,既可以沾光,也可以求季子介出兵解圍。

  眼下裴家幾乎已經吞了黃河南,北邊跟恆冀滄定還在焦灼著,戰線分成了兩邊。殷胥的意見是先打裴家,主力鎮壓裴家後和劉原陽的水軍連通。裴家也有錢有兵,俘虜後對于後期向北打都有好處。

  崔季明也同意,只是她覺得北邊不能就這麼放著,她想要帶魏軍向北和恆冀僵持。

  她手頭兵力並不算太多,一人對付恆冀和滄定,是相當耗費實力的事情。而且有傳言恆冀和突厥聯手,怕是更難打。殷胥有些不同意。

  可是他不同意崔季明涉險,也要說這樣更穩妥。

  若是不遏制北邊,很容易讓人突襲背後,置于險境。

  崔季明的意思是年前兩天就走,殷胥這才是真瞪眼了︰“瘋了吧你!我就在這兒,你居然不跟我一起過年!我們幾乎就沒在一起過年過!”

  她笑︰“軍中過年也怪無聊的,倒也是,算起來真的沒怎麼在一起過年過,也成吧,就不差這兩天了。裴六和考蘭也都來了,我有手下,你有近臣,算是過個年吧。”

  殷胥︰“過年還要那麼多人?就咱倆過年不成麼?”

  崔季明︰“……就咱倆坐在一起扔爆竹吃餃子,你不寒酸麼?”

第245章 240.0240.#

  年關頭上了,兩邊休戰,這是軍中唯一可以將士飲酒的時候,崔季明其實是不大願意老是往鄆州的“行宮”里跑的,馬上要出兵,崔季明做些清點準備,下頭將士閑,她卻挺忙。

  更何況是她可真是被上次“算賬”的事兒給噎著了,她再跟他宿在一處就要瘋了,非要幾天宿在軍營里。殷胥倒是挺失望的,卻意外的沒有置氣,很理解的放她走了,就是要她白天留在行宮內議事。

  殷胥也不知道是要臉還是不要臉,白日議事,非要拉著她親熱一小會兒。她心里有恨有火,每日一啃,他每日帶著圍脖,都快悟出一脖子痱子了,導致宮人也不敢把屋內火爐點太旺,凍的脫了大氅、披風的群臣圍在地圖邊牙齒打顫,還不敢多言。

  他要是真這麼要臉,肯放她回軍營睡,就別白日來找她啊。殷胥還偏就不肯,估摸著鄆州是個人都知道聖人褲腰帶上除了那幾位近臣,又多了個季子介。

  反正事情都弄到這個地步了,崔季明也懶得掙扎了,她是兩年來頭一次好好歇歇,白天來了之後也不干正事,就坐在靠窗的那個大踏上,盤著腿吃酸梅,看會兒雜書。看累了就埋頭蜷一會兒,醒了就再起來看。

  畢竟快過年了,練兵稍微松散了些,張富十和獨孤臧去就罷了,用不著她。

  但殷胥可真是三白六十五天沒有閑的時候,從洛陽發來的折子一沓一沓的送,再加上北機的線報,戰事的軍情探報,一堆雜碎事兒。他有些折子翻開放在一邊,崔季明拿起來就看,上頭有些顯然屬于女子筆跡的朱筆,她道︰“你讓太後直接在奏折上改?”

  殷胥跪坐在地毯上,往後一倚,靠在榻沿兒上,頭靠著崔季明膝蓋,伸手接過折子的另一邊︰“嗯。也不知是她了,如今舍人和侍中都可以在折子上改動,她有什麼不可以的。不論是品性還是能力,在朝中我還是相當信任她,也想著為她賺個賢名,委屈了那麼多年,總不能當個閑太後就罷了。”

  榻邊是木頭雕花,怪硌人的。崔季明從後頭托了一下他後腦勺,要他坐直了身子別靠著榻,殷胥轉過臉來瞧她,崔季明拿了個軟枕放在榻邊,才松了手要他倚過來。殷胥心里頭一軟,倚回去,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非要放在自己脖子後頭,道︰“我剛剛低頭太久,脖子疼。”

  崔季明笑︰“少撒嬌了。”

  她說笑,手卻沒拿開了,給他揉了揉,繼續看折子。

  似乎薛菱也被如今四處開戰的大鄴紛雜的國事逼的夠嗆,以前殷邛還在的時候,她隨把持朝政,但當時朝堂上還是有完整的規模在,四處爆發的問題也不多,只是在延續舊一套秩序,她也不算太累。

  如今殷胥要她暫理洛陽國事,她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兒子到底撐了個多大的爛攤子。

  崔季明看她好像急了似的,用朱筆在這子上寫著︰“少拿這種玩意兒來忽悠我!”“放屁!回去重算!”“給你三天你就寫出這種廢話呈上來!你還要什麼俸祿!”

  她仰頭大笑︰“太後雖然不能出宮,但在奏折上這一方,也算是放肆隨意了。朝中新臣怕是要被她罵傻了。”

  殷胥笑︰“也巧了,這群新臣都是有脾氣的,奏折詔令上,本就是要很多人的筆跡批改,他們居然跟薛菱在奏折上對辨起來。去年新招舍人時定了個規矩,不單是舍人,只要是政事堂中在奏折上發表意見的,落款的時候都是要簽別人的名字,就是為了讓朝上、甚至我自己不會因為言論而私下報復。他們也都會更換筆跡,這樣估摸著底氣也足了,好幾次我都讓他們戳我老底戳的想發火。”

  崔季明笑著揉他脖子︰“這不是你自己折騰的麼,不過也好,畢竟政事堂就十幾個大臣,宰相或是侍中想控制他們言論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也有助于他們每個人直言。我認為政事堂的大臣每隔一段時間有更替,或許會更好。”

  殷胥已經不滿足坐在榻沿了,他起身坐上榻來,非要跟崔季明擠在一邊,攬著手要抱著她。崔季明怪別扭的,推了他一把︰“行了吧,你太硌人了。”

  殷胥︰“說的跟你有多軟似的,我冷了,你快點過來。”

  崔季明往順著窗戶往外頭瞧了瞧有沒有人影,一只手攬著他脖子道,半個身子拱進他懷里去︰“別讓哪個沒眼力的撞見了,我這一世英名就毀于一旦了。”

  殷胥笑︰“我英明早讓你毀了,哪能放過你。”

  崔季明貼著他,滿腦子想的都是……

  昨兒跟耐冬說過的話。

  崔季明可都放任幾天殷胥摸兩下算完的那點追求,心里想的全是耐冬說要不然就三十兒晚上要他和她單獨吃飯的時候,往酒里摻點什麼,反正過了年關也算是弱冠了,就干脆趁著弱冠之前摁住上了算了。

  崔季明心想,姓殷的你等著,你那天氣我,今兒非要讓你求饒不成。

  懷揣著罪惡的想法,崔季明倒是面上端正,倚了他一會兒道︰“我覺得你最近怎麼轉了性了,我宿在軍營你也不多說什麼?上次你來了……也沒生氣?”

  殷胥看著奏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怎麼,這樣了你還不適應了。”

  崔季明︰“我怕你憋急了給我再算一次總賬。”

  殷胥嘆氣,扔下奏折,手臂彎過來,抱住她︰“不會。是我該了解你的魅力。我只是……偶爾覺得不平衡。我就只有你,你卻如此自由自在。”

  崔季明瞪大眼楮︰“這算什麼話。我也是只有你呀。”我也是滿腦子都是怎麼吃你啊!

  殷胥道︰“你這樣說話哄我開心的時候可不多。”

  崔季明明白他的意思,顯然是討情話,她面上一窘,湊在他耳邊想說什麼,殷胥率先開口︰“可不許說什麼情愛相關的事兒。”

  崔季明一句“老子想跟你死在床上”生生噎住了,半晌才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朋友兄弟有點多,但你不一樣,我這輩子可沒跟你做過兄弟。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小斷袖,對我圖謀不軌。你肯定跟別人不一樣。”

  殷胥斜眼,想了想,倒也是這個道理。

  若說前世他和崔季明是從朋友變成情人,是他歡喜她多年不自知。可此生是他一開始先打破了這一點的,倆人認識沒多久就……干過些兄弟之間不可能做的事兒,他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殷胥低頭咬了咬她耳廓,道︰“嗯。我不會跟你算賬了,你就也自覺一點吧,鬧得我傷心,你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崔季明笑︰“好。”

  她話還沒說完,就听見外頭有人走進來,耐冬在門口報了一聲,崔季明連忙從他懷里爬出來,想坐到一邊兒去。殷胥卻先開口︰“進來吧。”

  耐冬走進來的時候,崔季明正在爬到一邊,胳膊還掛在他脖子上,這還不如剛剛抱著,耐冬都不知道腦補出多少來了,心想都這樣了還裝什麼矜持呀,扯了扯嘴角道︰“季將軍,有人來了想見你,要不您出去見一面。”

  崔季明抬頭︰“誰、誰啊?”

  耐冬猶豫了一下︰“……你小妾和你前妻。”

  崔季明一哆嗦。

  殷胥眯了眯眼,好像就要把剛剛的情話吞回去。

  殷胥撿起折子︰“你還不去,等什麼呢?我倒是沒見過那裴六,也許久沒見考蘭了,你要不安排著,一起吃一頓?”

  崔季明從榻上滾下來︰“真不用真不用,估摸是因為我老住軍營,他們來了沒地兒住才來找我的。你說說怎麼這麼沒眼力,找到這兒來了。”

  殷胥道︰“也是膽子肥啊。你快滾去吧,記得今兒夜里頭要來吃年夜飯。”

  崔季明連忙點頭︰“記著呢記著呢。”都計劃好了今兒夜里要吃你呢。

  耐冬迎著崔季明走出去,往外足足送了兩道門,崔季明轉頭問他︰“你當真備好了?萬無一失?”

  耐冬笑︰“怎麼著,奴在御前伺候了這麼多年,還能連這點事兒做不好。到時候放在酒里,酒是淡果酒,聖人不會太戒備,灌他幾盞也沒關系。”

  崔季明一臉“公公深明大義”的表情拍了拍耐冬的肩膀︰“好好好,今兒你辦了這事兒的恩,季某肯定忘不了。”

  耐冬笑︰“行了。您快去處理您的事兒吧,听聞主將該跟手下兵士一道過三十兒的,您這樣真的行?”

  崔季明︰“ ,有什麼比這大業重要啊。”

  她說罷就走了,耐冬端著宮人傳過來的新衣,朝聖人屋內走去,殷胥還坐在榻上,顯然沒跟崔季明多說什麼,但自個兒心里就是不好受,看不下去似的將奏折往旁邊一放,道︰“耐冬,到晚上吃飯還有幾個時辰?”

  耐冬笑︰“聖人,這可還是大白天呢。這是之前要人備下的新衣,料子輕薄的很,您看看合適不。”

  殷胥看了看︰“紅燭也備下了?”

  耐冬點頭︰“自然。香和床簾一會兒都要換,連帶著地毯也都從鄭家庫房里拖出來一塊全新的波斯產的。”

  殷胥嘆氣。他可想的是穹頂大殿,絲緞軟床,最好來點滿地鮮花,紅燭點亮。當時听得耐冬嘴角直抽,想著是不是還要床頂上吊倆黃門全程撒花瓣,順帶喊口號給他們倆加油鼓勁。

  主要是殷胥一听崔季明又要去往恆冀、滄定打仗,實在是忍不得了。耐冬那天有攛掇著年三十二人小聚,他一想,便也同意了。

  殷胥又忐忑︰“你說會不會太刻意了?這樣有意安排,她會不會……”笑話他?

  耐冬︰您上次在觀雲殿提前把自個兒洗白白的時候,已經丟過一回人了,還差這次。

  耐冬連忙搖頭︰“不會不會。您說要不要給她酒里稍微放點……”

  殷胥眼楮一亮,頗為矜持的點了點頭︰“也行,你看著辦吧。”

  耐冬得令下去,站在外頭廊下,听著殷胥似乎心情頗好的哼了兩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御前伺候哪有容易的活啊。

第246章 240.0240.#

  崔季明去見裴六的時候,裴六並不在外頭站著,而是坐在了車內,外頭考蘭穿的花枝招展騎在馬上。張富十穿著薄甲,並行在馬車右翼,面上神色晦暗,對崔季明簡單行了個禮。

  崔季明瞧了他一眼,彎腰鑽進馬車離去。

  裴六倒是也听能屈能伸的,如今本事不行寄人籬下,一直縮的像小婦人。

  崔季明倒覺得她能力完全發揮出來,心里有有點可惜,她若是真在官場上,倒希望裴六能幫她幾分,兩人也算搭個合作關系。可眼前是一場場仗要打,她既幫不上忙,也不能出入軍營,見了她倒讓崔季明覺得,如果她自己成了女兒身,估計這輩子插手不進打仗的事情離去。

  她還沒來得及說要給他們找個院子安頓,裴六先開了口︰“季將軍,我想著留在這里也無用了,不若離開。如今既然是魏軍和朝廷算是聯手,我便能順著黃河坐船去汴州或者洛陽。”

  崔季明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張富十的面色︰“是發生了什麼?你一個女子,如今無家族依靠,身邊連個親近的奴僕都沒有,外頭這樣的戰亂,實在是不讓人放心。”

  裴玉緋笑著搖了搖頭︰“您倒是可真貼心。倒也不是因為什麼人,只是我在這兒一沒出路,二也礙事。再說我得到消息了,是朝廷往南打裴家,我總不能跟著朝廷大軍走,怎麼著橫豎見不著裴森的死了。你不若攛掇聖人一把,把裴森送到洛陽問斬,我也能見他砍腦袋下兩口飯。再說,阿熙想來給您做事兒,我夾著算是什麼。”

  崔季明︰“阿熙?”

  裴玉緋笑︰“齊州主將,您只叫他董將軍。我與他相識也有幾年,喚的小名。姓董,名熙之。”

  顯然是裴玉緋知道自己還挺禍水的。

  崔季明挑眉︰“那你打算從鄆州這邊坐船回洛陽?如今商船已經可以從洛陽直通鄆州,回去或許有米糧船,我可以去打聲招呼,讓人給你間位置。”

  裴玉緋倒也不客氣︰“幫您奪下三州,別忘了給我包點金子送上路啊。”

  她顯然很有主見,就孑然一身也毫不驚慌,可能也是潑辣隨意慣了,她估摸著信奉那句“天無絕人之路”。崔季明問道︰“你想去哪兒?”

  裴玉緋︰“听說洛陽的國子監也招女子生徒,我想去考個。”

  崔季明驚︰“你是打算去讀書?”

  裴玉緋斜了她一眼︰“有地兒住,有錢發,國子監內還安全,我為什麼不去。洛陽城小,買套房子不知道要多少金子,我想著要是國子監考不上,我就去當女冠了,道觀住著也挺舒服。”

  崔季明︰……是她把裴六想的太好學了。

  裴玉緋︰“你要是安排好了,直接讓這輛馬車送我到岸口。我就不下來了,一共帶點兒東西都在馬車上了。”

  崔季明︰“那你不去跟董熙之告個別?”

  裴玉緋笑︰“有什麼好告別的。臨走了還要說兩句情話麼?在這兒好了還不算完,臨走了還想讓別人牽掛著,盼著對方最好一輩子忘不了成了婚都記著自個兒?賤人才干這事兒。”

  崔季明笑她這話︰“那你不跟我告個別?”

  裴玉緋托腮嬌笑︰“要不我親你一口?”

  崔季明往後退了半寸︰“算了算了,您走好,我叫下頭人給你包了金子當路費去。”

  裴玉緋笑,崔季明正要從車上退下去,她跪坐著躬身行了個叉手禮,低聲道︰“落魄時一碗粥也值得記。季將軍給我條路子,從未看輕過我,還給了迥郎一處歇地,裴某是真心謝過。您前路亨通,不需我這點輕言。只盼著您受些小災就過了,善始善終。”

  崔季明愣了一下,微微頷首。這世道,“受些小災、善始善終”已經算得上頂誠摯的祝福了。

  她下了馬車,看了張富十一眼,張富十似乎也听見了里頭裴六說要走,面色更難看。

  崔季明不愛摻和這些事兒,往鄭府圍牆根上走了幾步,對考蘭招手。

  考蘭從馬上跳下來,這會兒穿了一身綠,就跟一顆隨風顫抖的大油菜一樣屁顛屁顛跑過來︰“我跟你講,剛剛見著那獨孤,他還一臉神秘,把我拉到一邊兒去了!”

  崔季明比他高出一截,低頭看他,笑︰“他說什麼。”

  考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獨孤臧說我肯定不知道季將軍正室是誰,要我進鄆州城夾著尾巴做人,實在不行就趕緊跑路了吧。早跑就早能活。”

  他笑嘻嘻,末了輕描淡寫的添上一句真想問的話︰“他沒說著要把我趕出去吧?我真就是來找你了也不能怎麼著吧。”

  崔季明沒忍住,揉了揉他頭發,道︰“不會。都說你是我兒子了。”

  考蘭︰“……真要是能不走,我就委屈自己一回。“崔季明笑︰“你放了心去吧,有我在,他敢?我跟你講他都要听我的,要是我一不高興,他立馬就要過來賠罪。”

  考蘭翻了個白眼︰“吹去吧你,多少年前就看你讓他嚇得一驚一乍還不夠啊。年三十……你要與他一道吃飯?不跟我們一起?”

  崔季明笑︰“還你們,跟獨孤臧一道過三十?他以前不是怪嫌棄你的,如今可憐你了,還想帶著你一塊兒過年了?我倒是自然要跟阿九一塊吃的,按慣例三十晚上是家宴,明兒早上才是宴群臣。我要是不去,難道他一個人吃?一個人守夜?鄆州傍晚也少不了驅儺,街上已經有賣面具的了,你別忘了去玩。”

  考蘭點頭。

  崔季明想了想,囑咐道︰“你先等會兒,我進去要點金子,讓黃門送出來,你給裴六,就說是我給的。然後一會兒你去買儺面,給我帶倆回來。”

  如今鄆州停泊的船只相當之多,畢竟是如今朝廷和魏軍聯手,黃河一道都通了,朝廷也發了從洛陽、汴州等地,到山東境內的交引,雖然還在戰爭腹地,但在大鄴這個機會之上的地方,仍然有一群大小商賈涌到這腹地來。

  崔季明的那條溝通黃河濟水的小窄河道,生生讓趕來在濟州停泊的商船,自己包工挖開了,她也沒管,這幫人倒覺得先挖開了先賺錢,大鄴速度最快的工程也就是這河渠了。

  裴玉緋輕易就找到了船,她卻沒想到張富十居然還來送了。

  她站在碼頭上。如今來的商賈多,張羅著簽契約的人牙子也多,裴玉緋買了個十歲上下,笑的連包都拿不動的小女孩兒,正要去登船,張富十卻攔住了她。

  張富十滿臉死倔。裴玉緋從齊州來鄆州就是他去迎的,齊州主將董熙之估摸把他刺激得夠嗆,橫下一條心,向裴玉緋挑明此事。

  裴玉緋語氣淡淡的拒絕了他。

  結果到了這兒,他還是非要問出一個結果來。

  張富十︰“你是因為我才要走的?是覺得我煩擾你了?“裴玉緋皺眉︰“不至于,這不是我該待的地兒,都快憋死了。”

  張富十死死捏著韁繩,身邊黑馬的腦袋不斷親昵的往裴玉緋臉邊湊,裴玉緋伸手摸了摸黑馬的鬃毛,他想著裴玉緋似乎正眼都沒有多往他身上瞧過,對馬比對他親昵多了,心里頭愈發難受︰“你是不是覺得我出身不好又沒本事,若是我也能高官厚祿去了洛陽呢?你願不願意——”

  裴玉緋打斷他的話︰“你就別想了。我也沒打算嫁人。你也夠想不開的,雖年歲大了些,但軍隊之中你這樣的男子並不在少數,眼見著你就可能要飛黃騰達,非找我這樣的禍害自己干什麼?”

  張富十一愣︰“怎麼算是禍害。”

  裴玉緋笑︰“我名聲還不夠臭?往後什麼事兒可都干得出來。你既管不住我,我也不願意被人管,何必呢,強在一處也非要做怨偶不可。你找個听話懂事的小媳婦,我找我的小年輕,天各一方就是了。”

  張富十這時候還能說出什麼話來,裴玉緋白皙的手指捋了捋黑色的馬鬃,笑道︰“我走了,本來也就沒說幾句話,再見就當陌生人也差不理。有些心思本來沒那麼深,都是一個人的時候瞎琢磨深的,不想就過去了。”

  她說罷拿開手,那手指就跟纏在他頭發上又松開似的,拍了拍身邊給她拿包的小丫鬟,轉身朝船上登去。

  張富十忍不住喚道︰“玉緋!”

  裴玉緋就跟沒听見似的,腳步連頓也沒頓,徑直往船上走去。

  登上了甲板,這艘商船不算太大,裝的主要是茶葉,也有其他幾個隨著要去洛陽的船客,張富十站在岸口,看著船工收起搭板,船緩慢的離開岸邊。

  裴玉緋站在甲板上,倚靠著欄桿。那小丫鬟把東西放進屋里,話還是方言味頗重,道︰“我覺得那郎君也挺不錯的呀。娘子為什麼不跟他走了,那就不用自個兒跑這麼遠了。”

  裴玉緋撐著欄桿︰“我沒說他不好啊。是我配不上。”

  她笑了笑,又轉過臉來道︰“再說,誰規定的女子非要嫁人,跟著誰過活才算是安穩。我還就不想要安穩了。”

  這頭送走了裴玉緋,崔季明讓人買了不少酒送到魏軍內。魏軍畢竟是跟其他藩鎮雜兵不一樣,平日里還挺規矩的,崔季明之前安排五十人一文書等等,不少軍中將士識幾個字,懂周邊地理,他們倒是能跟倨傲的朝廷軍隊玩在一起。

  再加上朝廷中有不少年輕將領特意湊到魏軍來,想要打听季子介的事情,年三十這個空檔,軍中也要鬧儺戲,要玩樂,都是年輕漢子,更是都湊到了一起。

  鄆州經歷這幾年的動蕩,百姓數量並不算太多,但他們如今竟也算是短暫的在天子腳下,這次年關過的比以前哪一年都熱鬧。附近的農田很多時候從兩年前永王之亂時就被棄置,如今雖在朝廷的主持下分了地,冬天卻農作不了。幸而鄆州河岸外不少上船在買賣米糧、織物、茶品甚至是書。

  朝廷今年要開春闈,再加上賀拔羅之前把那漿紙的法子賣給一家書商後,就傳了開來,如今紙價驟跌。再加上春闈名額擴大,各地國子監招生相當之多,為了能入國子監,連帶著各地鄉學、州學都在萎靡了多少年之後重振興起,也有些書商為了如此大的需求,絞盡腦汁弄出了雕板的印刷。

  只是畢竟是新東西,雕版能印的也只有些最經典的四書,其他方面的都少得可憐,也不能算完全普及開來。不多對于鄆州這種已經和大鄴割裂幾年的城池來說,已經算得上頂新奇了。

  殷胥為了表示恩典,也給鄆州原住的居民發了些新錢。藩鎮建立之後,如鄭家很多地方開始私自鑄幣,山東河朔一代也有些銅礦,出現的銅錢就足有四五種,價值也並不等同,混亂不堪,殷胥便是出律令以舊銅幣換新的建元錢,以市面上價值多兩成換取,然後再集體銷毀這些銅幣統一重鑄。

  黃河沿岸十幾州的百姓都來換錢,這多兩成可就多的不少了。

  崔季明不太懂這些關系,她知道殷胥是不希望百姓再私藏舊錢,怕建元錢未來在這些地方不能流通,只是覺得他成本太高要虧慘了。

  後來听說這其中有俱泰的主意。只要從滑州過黃河的船只、在戰區內進行的買賣,稅率都比以前要高,所以鄆州附近商船的物價也要比洛陽等地高一些,這些多出去的兩成錢還是能七七八八的流回朝廷。

  這些地區能夠盡快的流通建元錢,朝廷也能更好的收納商賈稅,反而是對朝廷有益的事情。

  她從軍營中回行宮的時候,看著鄆州的大道上燃起火堆,傍晚快天黑的時候,帶著儺面敲鑼打鼓的男女老少都在隨著唱,在鄆州的街道上游行。大鄴不愧是清明節墳頭蹦迪的活潑,到了該守歲的時候,也不是各自關上房門,而是全城出來狂歡。

  崔季明帶著青色的儺面騎在馬上,從行宮側門處進去,手里拋著個紅儺面,吹著口哨好一副意氣風發的朝宮內走去。今兒連廊下走的宮女們都頭上都扎了紅繩珠花,她這般閑情漫步,引來一群人側目。

  她一身暗紅色繡松紋的滾黑毛邊大披風,高領褂子配側翻領外袍,黑靴佩金刀,有意朝幾個宮人抬手致意時候,引得一群喜氣盈盈的宮女湊在一圈喚他︰“不只是哪家郎君,儺戲鬧進行宮里來了!”

  崔季明看見這麼多漂亮小姐姐眼楮亮晶晶的瞧她,也來勁兒了,跑過去踏上廊下的欄桿,蹲在上頭笑道︰“怎麼著?沒听說過三十兒晚上年獸捉人?吃食兒可不夠,美人更好吃。”

  年紀大的幾個倒是覺得他太輕浮,一些年紀小的並不在御前當值的,規矩不重生性活潑,倒是興奮起來,圍成一團笑︰“瞧你這體格,能吃的下幾個?”

  崔季明大笑︰“姐姐們嬌盈盈一點兒,不佔胃。我還想著進宮去找些好吃事兒,如今倒是不用了。”

  當殷胥從前頭議事堂回來,俱泰還跟著他,旁邊王祿為首的幾個黃門跟著。殷胥和俱泰兩人正在議論這次黃河沿岸的稅率到底在多少才合適時,正看著平日里肅靜的院內嘻嘻鬧鬧一團。

  今兒是年三十,宮人就是鬧一鬧,殷胥這個喜靜的倒也不會多說什麼。可他一眼瞅見了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十幾個年輕宮人之中。

  兩三個年輕宮女正抓著崔季明的胳膊,笑道︰“抓住他了,抓住他了!快把他面具卸下來!”

  崔季明居然就被兩三個一推就倒的宮女抓著,喊道︰“哎喲,放開我呀,你們這樣我動不了啦!”

  幾個膽大的宮女擁著個長相俏麗的年輕小女官,伸著素手朝崔季明臉上的面具抓去,崔季明故作惶恐的擰著身子,那女官一把奪下崔季明面具,她那張臉從面具後露出來,崔季明唇角勾笑眨了眨眼楮︰“讓人看見真容,我是不是該逃回天上了。”

  那小女官心頭顫了顫,拿著面具傻在原地。

  後頭一陣驚呼,連幾個抓著崔季明手臂的宮女都湊過來瞧她。

  崔季明心里頭那叫一個爽啊,沒辦法,她就是陶醉當大帥比這種感覺。

  小女官忽然道︰“你叫什麼!是哪里人氏?如今在朝中當官麼?我怎麼沒听過?”

  崔季明笑著從她手中拿過面具,那女官也是膽子大,抓住面具另一端,直直瞧著他︰“郎君不告訴我名字,就不把面具還你了!”

  殷胥真是想對天翻個白眼,俱泰又不知崔季明真實性別,讓她這膽大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殷胥忽然轉頭,把手邊硬皮兒折子遞給他︰“能扔到她腦袋上去麼?”

  王祿忙點頭,他拿起那折子就朝崔季明的方向扔去。

  他武藝在北機也算數得著,可崔季明也不是旁人,她連頭都沒偏,抬手一把穩穩接住了折子,得意的在手里拋了拋,引得眼前宮女一陣驚呼。

  殷胥瞧著她居然連這都能找著機會浪,氣的不多說,往前就要走︰“俱泰,剛剛說哪兒了,說滑州前幾日通船數量的記錄呢?”

  俱泰︰“……剛讓您隨手扔出去了。”

  崔季明隨手翻了翻,笑道︰“倒是連折子都能扔,這脾氣上來了真是撿著趁手的東西就打啊。面具還我吧,我今兒約了要去吃別的小美人兒,沒有空檔來找你了。”

第247章 240.0240.#

  那女官一呆,崔季明奪過面具,隨手掛上,踏著欄桿朝空地而去。遠遠的,殷胥罩著外衣,頭也不回,明明折子都沒了還要強行裝作討論的和俱泰往前走。她快步奔過來,把折子遞上去,笑道︰“以後這重要東西就別扔。下次懷里揣兩只木屐,專門用來扔也合適。”

  俱泰憋著笑。殷胥瞪了她一眼,朝門內走,走過了一道院落,等到那些宮女瞧不見他們幾人了,他才一把接過︰“你就是愛這麼玩,這行宮里的女子你都要禍害了才成吧。”

  崔季明笑︰“這哪兒算禍害,我可都沒多說兩句話,這可都是為了讓她們別整天眼光放在你身上。怎麼著,不讓我跟男子關系親密,跟女人多說兩句話,你也這樣生氣了?”

  俱泰連忙拽著王祿就想告退。

  走出幾步,王祿想著他居然被俱泰拽著,嚇得雞皮疙瘩都掉了。

  對啊,俱泰還不知道當年害他瞎了一只眼的人,就是王祿啊!他自打見到俱泰做了進士,就一直提心吊膽,耐冬在御前伺候的時間更多,他進書房跟俱泰接觸的機會也不多。這幾日耐冬忙活行宮的事情太多了,引見外臣就要靠他了。

  王祿每每看見俱泰臉上的眼罩就覺得心里不安愧疚,雖然這指令是聖人下的,但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把俱泰追殺的邊滾邊逃的樣子,只要是俱泰在廊下等聖人接見,他必定都要讓人送來熱茶和小凳,搞的俱泰還以為宮里有人趨炎附勢,拒絕的更加義正言辭了。

  想著當年下這個指令的聖人跟救了俱泰的三郎正打情罵俏,他這個刺客居然被受害者拽著往外撤,心中也不得不感慨這年頭變化太快。

  崔季明看著他們走了,拿起那紅色儺面,蓋在殷胥面上,笑道︰“外頭街上耍儺戲呢,咱們不去玩玩?”

  殷胥還想著今兒他的大業,自然道︰“我是聖人不能去的。往年儺戲是要從長安街上鬧進外宮,今兒估計也是差不多鬧到行宮門口去。我只能呆在宮內,如今出去一趟不知道要多少金吾衛護道,何必因為自個兒任性,影響了別人玩鬧。”

  崔季明將面具戴在頭頂,露出臉來︰“好吧,那我也不去了。今兒晚上估計菜色很多吧,有好酒麼?”她故意這麼問。

  殷胥心虛道︰“嗯,耐冬跟我說了已經備下好酒了。”

  崔季明心道,耐冬本事還挺不錯啊,提前跟他說過打了預防針,也省得他心疑。

  殷胥探出冰涼的手來牽她︰“你以後少浪一點,注意點名聲!引得不知道多少人的相思病了。”

  崔季明笑著團住他的手哈氣,兩人朝院內走去︰“算是什麼,我可又沒有睡了之後說自己多少天之後回來,一定等我。就打了個照面也能讓人家犯相思病?我可從來不知道咱大鄴女子這麼認死理。更何況,我讓某個人犯了相思,就差點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進去了,再來一個我還真招惹不起。”

  殷胥斜眼瞧她,今兒倒是怎麼這麼會說話了。

  天色已經黑了,行宮內掛滿了燈籠,倒也是難得奢侈,殷胥和她攜手走進屋里去,只看著里頭內飾都換了一圈,連地毯都拖出一塊兒新的來,床上都一片緞褥毛毯,搞得跟洞房花燭似的,崔季明心里道︰耐冬真是挺會辦事兒的,連屋里都換上這麼應景的東西了?

  她開口道︰“我這走出去才幾個時辰怎麼就換上了?”

  殷胥故作不知道︰“大概是年三十兒了,以前都是好多都是鄭家的舊物勉強用,如今到了年關肯定都要布置上新的。你覺得不喜歡?”

  她心道︰耐冬這個理由也找的很好啊。

  崔季明往榻上一攤︰“我覺得挺好的啊。”

  殷胥鋪墊道︰“今兒要一起守夜到子時,你就別睡了,我們先吃點東西,坐著說話就是了。”

  崔季明︰我本來也沒打算睡啊!

  每次遇到這種事兒,都是每個人做好完全的打算,每個人各懷鬼胎。崔季明覺得他還是挺好推倒的,可她要的不止推倒,她要殷小九求她啊!要他知道什麼叫欲火焚身求而不得!就是要他後悔一次還敢不敢一瓢冷水往她頭上澆!

  殷胥卻也在想——

  怎麼辦怎麼辦,昨天都把流程寫在小紙片上,背了好幾遍,背完了怕讓收拾東西的內侍瞧見,還給撕碎了扔進扔進洗筆的水缸里去戳爛,毀尸滅跡。

  然而他覺得自個兒一緊張,又要忘了流程。

  心里想要默背一下,又怕崔季明跟他說話,一打岔,他給背出口了。

  崔季明是個快嘴閑話多的,年夜飯雖然也是分餐,但都做得很精致,宮人先上了過年必定要喝的屠甦酒和椒柏酒,味道辣的很。

  殷胥年歲比她小,從地位上來比她高,自然要先喝。那玩意兒簡直就是五香粉摻中藥湯的味兒,殷胥喝了一口就受不了的直皺眉,看著崔季明剛剛端過杯子,抬手頗為任性的把剩下的倒進她杯子里去,佯裝喝完了。

  崔季明看著自己滿滿一杯五香中藥水,抬手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好吃的好喝的你從來想不著我,就這會兒了知道倒給我了。”

  崔季明倒也是爽利,仰頭飲一股腦倒進嘴里,旁邊還有近侍在上菜,崔季明抱住他腦袋撲上去,以牙還牙灌進他唇齒間,嚇得旁邊內侍手一哆嗦差點灑在桌案上,抱著托盤連滾帶爬往回撤。

  殷胥頭一次感受這麼辣嘴的一次接吻,崔季明苦的舌頭都發麻了,還在他口中纏來纏去,殷胥一把推開她,兩個人就跟曬得頭上冒煙的兩條黃狗似的吐著舌頭,連忙找水漱口。

  殷胥氣的在桌案下蹬了她一腳︰“你瘋了!我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味兒了!”

  崔季明最不能吃苦,她以前可是嗜甜如命,如今大杯大杯的茶灌進肚子里︰“誰叫你都倒給我的,是你沒良心!”

  殷胥真想把她這個腦子跟搭錯弦兒似的人摁在地上打。崔季明︰“你要是覺得不帶勁兒,下次拿塊兒臭豆腐乳拌韭花來,我不介意的。”

  殷胥抓狂︰“你惡不惡心啊!”

  其實按理說年三十的宴會真不該是這樣。往常在宮里,這一天都是各種宗親參與的家宴,光看歌舞雜耍就要看到子時,有些重臣還要提前入宮參加,不能跟家人團聚。他這個做皇帝的也累,在上頭挺直身子要看幾個時辰,還要時不時賜酒講話,大鄴男女多善飲,他這樣的就只能以茶代酒。

  他前世今生,過了好幾次這樣的年,一切都抵不過能安安靜靜的和她坐著,外頭飄點應景的小雪,杯盞交錯聊聊這一年。宮人看著實在寒酸,問過幾次耐冬,要不要請表演的人來,耐冬看他們這群沒眼力的黃門,一一拒絕了。

  殷胥以前盼著的是對桌而坐,如今卻是崔季明跟他肩膀倚在一處,她用筷子的水準如同三歲小孩兒,挑著東西都跟拋進嘴里似的吃飯。

  吃的不多,喝的不少。

  崔季明嗅了嗅酒,給她的是好酒,香氣濃郁,她自己倒也是不吝嗇,一杯杯灌下去。殷胥這次倒是沒有讓她勸,自己就在那里好似壯膽似的,也一杯一杯給他自己倒。

  她一直在望著他脖子他衣領,心里就在這兒使勁兒算,他都喝的比平日多了許多,怎麼還不見反應?那脖子紅起來,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藥勁兒?

  耐冬這下的是什麼藥,還醞釀這麼半天,桌案上都快讓她這個主力吃的七七八八的了,怎麼還不見起效?這還跟蠱毒似的潛伏三年才行?

  內侍過來撤了用飯的桌案,殷胥拽著她去榻上坐。榻上小桌也撤了,崔季明干脆連白襪都扯了扔到一邊去,光腳盤腿上去,好似沒骨頭似的倚著他,一眼一眼瞧他啥時候有反應。

  殷胥看她一直在用眼楮瞧他,燈光之下,她大抵不知道自己眼楮就跟水波上的葡萄似的,笑著飲一口,就多一層水光。

  崔季明更有點莫名其妙,她越喝越覺得不對味兒,她多少年喝酒跟喝水似的,如今卻覺得渾身都滾燙,腦袋都有點稀里糊涂。她又往酒瓶里看了,顏色還是有點濁,按理來說度數不會很高,她怎麼就喝成這樣了?

  殷胥其實想了想,他不該這麼緊張的。就是因為從來沒成過,崔季明又總是催,總是腆著臉央他,搞的他愈發沒有自信,束手束腳起來。

  再加上他好像覺得崔季明也是盤中餐了,他好似可以慢條斯理吃起來了似的。

  慢條斯理,不代表心底沒有火,距離上次正兒八經親熱也已經過了很久,他大概也處在嚴重缺乏崔季明的狀態。

  而如今,其實他不必給自己喝這麼多也可以的,崔季明這樣倚著他,他哪里能不動如山。殷胥看她滿臉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大口,杯盞才離了她唇角,他就伸手捧著她脖子去討酒吃。

  崔季明踫到他微微發涼的嘴唇,竟渾身打了個哆嗦。殷胥抬手,抱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擁到自己懷里,抬著她的臉細細吮了好一會兒。

  崔季明卻顯得很沒耐性,不停的拿她自己的虎牙去咬他,渾身亂扭,殷胥就想用自己的耐心制服她,然而她卻總不肯認輸。咬的他下唇都要麻了,不得不抬頭,捏了捏她下巴道︰“你急什麼?還真能咬下來吃了麼?”

  她兩頰剛養出來的一點肉被捏起,殷胥低頭瞧她,心里有點驚。

  往常她都要一番似嘲諷似高高在上的眼神,大抵到了他已經沉淪的不得了,她才會露出幾分驚慌的樣子,而如今卻好似淺水的瞳孔里只映著他似的。

  崔季明低低罵了一句,聲音含混,听起來像貓趴在膝頭舒服的咕嚕︰“這特麼什麼破酒,喝的老子一身汗,不要了也罷。”

  她將酒壺扔到地上去,皺著眉頭似乎想琢磨什麼卻琢磨不明白,干脆攀著他脖子乘涼,兩條腿蜷起來,坐在他腿上,手指豎在唇前,道︰“告訴你個秘密,我回去換衣裳的時候,偷偷把里頭的小衣脫了,我想這冬天裹得厚,應該沒人看得出來——結果還真沒一個人看出來,連你都沒注意到!”

  殷胥低頭,仔細瞧了兩眼,弧線上好似能看出一點區別了。他知道崔季明在意這個,只得道︰“的確是衣服太厚了。”

  崔季明恨鐵不成鋼︰“所以——你就說這個?”

  殷胥莫名其妙,難道他要說都怪你自己長得太平?

  崔季明無奈,不得不將自己總結多年的套路,傾心教授︰“你應該說‘我不信,讓我摸摸試試’才對啊!”

  殷胥︰“……你哪兒學來這麼多平康坊恩客似的套路!”

  崔季明︰“都到這地步了,你還不來摸摸?”

  殷胥方才動手︰“……你穿太厚了。”

  崔季明倚著他啃他下巴,殷胥有點不好意思做這種不要臉的事兒,更何況還是衣冠楚楚的在榻上,還沒進行到他小紙條上第二步呢。但崔季明又如此盛情邀請,他也不想錯過機會,只得偷偷摸摸解開側翻領下頭斜著的盤扣,伸手進去,態度正經的好似替她查傷口。

  在這件硬料外衣下頭,她曲線還算是挺明顯的,殷胥才動手,她忽地喘著叫了一聲,嚇得殷胥連忙撒手,他氣道︰“你叫什麼!”

  崔季明哈哈大笑︰“怎麼著,你不喜歡听我叫喚呀!”

  殷胥咬牙︰“我才摸你一下,你別叫的就跟我把你怎麼著了似的,這就隔了一層窗戶!”

  他報復性的稍稍使了力,崔季明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背都跟貓兒似的弓起來了,牙縫里罵︰“你是想擰下來泡成葡萄酒麼!再這樣就給滾!”

  殷胥笑,感受著她慢慢放松下來脊背,搭在他懷里昂著頭有一遭沒一遭的咬著他喉結,這才半晌反應出葡萄……酒的意味,半晌才憋出幾個字兒︰“你那頂多算是……枸杞。”

  崔季明氣的都快笑了,擰著身子,把他兩只手從衣領里拽出來,笑罵道︰“瘋了吧你,我沒要求自個兒是什麼紅纓茱萸級別的,你丫說老娘是枸杞!”

  殷胥也忍不住笑︰“是你先提起來的,咱能跳過這個比喻麼?”

  他伸手把自己衣領往下扯了兩分︰“你以後別咬的那麼靠上了,我這個天兒帶圍脖還成,以後到了七月艷陽天,我也給自己掛個巾子?”

  崔季明斜眼瞧他露出一小片胸口︰“哎,說話就說話,扯那麼往下干什麼。想出賣色相勾引我就直說,我還能咬到你肚臍上去?”

  殷胥不想理她的滿嘴胡說八道,只是崔季明臉紅的的確有點嚇人,她嘴上的話是滿不在乎,眼楮順著他被她咬的傷痕累累的喉結往下瞧,瞧著瞧著眼都直了。

  他能想到的形容,大概就是餓的毛都快禿了的黃鼠狼看見了肥的流油的老母雞……吹滅燈燭,兩眼都能冒出綠光。

  殷胥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耐冬果然在她酒里加一點什麼了麼?

  到底給加了多少——!

第248章 0248.#

  崔季明躺了一會兒,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殷胥把被子蓋在二人身上的,他手肘正撐著身子,微微抬頭看她。外頭響起了儺戲敲鑼打鼓的聲響,似乎遠遠的,還有爆竹扔進火堆里的 啪響聲傳來。

  她心想︰真是個大年三十兒好日子啊,總算趕著某人成年之前把他給弄成年了。

  殷胥的神情卻似乎很糾結。崔季明覺得自己思索能力有點退化,她瞧著他額頭上都是汗,頭發也被她揉亂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抹了抹他額頭。殷胥抓住她的手,在臉上貼了貼,神情愈發難看,想說又不敢說似的在那兒糾結。

  崔季明心想,媽的上完了你一副後悔的樣子是搞毛啊?!

  她手指用力捏了捏他臉頰,殷胥疼的嘶了一聲,呆呆的看她,半晌道︰“子介……你不覺得忘了件事兒麼?”

  崔季明伸出手正在抱著他肩膀,這會兒才在仔細瞧他,目光跟揩油似的掠過他脖頸胸口,聲音有點啞︰“忘了什麼?換個姿勢?”

  殷胥似乎怕她生氣,壓住她,臉都憋紅了,訥訥道︰“我、我……弄在里面了怎麼辦……”

  崔季明一呆。

  她這樣的神情,殷胥更驚嚇了︰“我我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要、要是出事了怎麼辦?你、你——”

  她看他急的頭上又要冒汗︰“不要緊啦,別在意這種事。”

  殷胥瞪大眼楮︰“怎麼不在意!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樣、這樣你就會——”

  崔季明攤開手懶懶的躺著︰“不會啦……我不會的。”

  殷胥呆︰“什麼?”

  崔季明漫不經心的別過臉去︰“我的意思是說,我本來身子就不好,這一兩年折騰得厲害。我很久都沒有來過葵水了,別想了,不用擔心。”

  殷胥半天沒說出話來。

  崔季明轉頭努力笑了笑︰“不好麼。這樣你也更舒服吧,我喜歡這樣。”

  殷胥猛地埋頭抱住她,崔季明嚇了一跳,他胳膊那麼用力,就跟要勒進她身體里去似的,唇一下一下吻著他肩膀。

  崔季明道︰“怎麼……你不喜歡這樣?”

  殷胥搖了搖頭︰“對不起……”

  崔季明︰“什麼啊。你就愛道歉,你要真有歉意,就下床去朝金剛經去吧。”

  殷胥滿腦子都是在想,自己不止一次在崔季明面前提及孩子的事情,她心里該作何想?是不是他無意之間說了很過分的話。

  他越想越覺得難過。

  崔季明︰“要是你這會兒在想跟別人生孩子,我就現在閹了你,把你那玩意兒跟爆竹一起扔進火堆里,讓它別過到明年了。”

  殷胥猛地撐起身子︰“你又胡說什麼呢!”

  崔季明的手還攀在他頸上,死死盯著他︰“我的意思是說,你跟我糾纏這麼久,就沒有後悔的余地了,我說過的話你別不當真。說過你要是敢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就是拼了命都能帶兵打進洛陽城里去,把你打成階下囚,別不信!”

  殷胥沒反應過來︰“為什麼忽然就要說這個……”

  崔季明半晌硬邦邦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很喜歡小孩子的。”

  殷胥撐著身子,瞧了她半天,才猜出她睚眥必報的面容下真正的意思。她是……也在惶恐什麼嗎?崔季明顯然不是會惶恐自己無法生育的哪種人,她是因為他一直喜歡小孩的態度,才生出這樣的情緒來的——

  是他讓她變得在意起這種事情來。

  殷胥輕輕道︰“你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胡話了。我不可能找別人,你明知道我是全心全意都給你的,何必做這種假設。”

  崔季明撇開臉︰“你還是個皇帝呢。”

  殷胥︰“我已經立博為儲君了,不會有人逼我的!天下是我的,他們不敢說什麼!”

  崔季明沒說話。

  殷胥抱住她的臉,要她看他。他覺得自己那時候年輕做事情不妥當,當時就不該表露自己喜歡小孩的意思,要她為此糾結!

  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一個我不認識沒見過的小孩子,和你相比,哪個更重要!我再喜歡小孩,也比不得喜歡你的十分之一啊!”

  崔季明眼神一閃,愣愣看向他。

  殷胥斬釘截鐵道︰“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考慮這個,你沒必要去考慮這個!更、更何況我今日是擔憂你,畢竟你還要打仗,你不想暴露身份,我怕發生點什麼會毀了你!”

  崔季明如今才覺得,仿佛那個朝堂上每一字一句令人信服、令人反思的帝王,和那個傻傻的,滿心糾結的他,在這一刻融合在一起。他說過不少讓她心底滾燙的告白,每一次都要她心里頭一片戰栗。

  她承認自己總是有不表現出來的細微不安,如同皺褶的紙一般,每次都被熨平。

  崔季明很喜歡他這樣說話。

  她對于他糾結之後,偶爾的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對于他那那股死不回頭的滾燙熱情,愛的要死。

  她總是不會說,說不出口。她總是不能很好的用話語表達自己的情感。

  平日里調戲他倒是巧舌如簧,這會兒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崔季明一把抱住他,逼他和她好無縫隙的貼在一起,倒下在床上。

  殷胥驚了一下,還以為自己又說錯了︰“怎麼了?”

  崔季明狠狠咬了他耳朵一口,她一向野蠻的像是能把他撕了吃了,道︰“你說這種話勾引我,是不是欠⺪啊!”

  殷胥沉默︰“……經過我仔細檢查,你並不具有這樣的能力。”

  崔季明仰頭哈哈大笑︰“可別這樣說,我要是想強了你,還是能讓你求饒的。”

  他還並未退出她,崔季明這樣大笑,他只覺得自己身下都要變化了……

  殷胥想著某人剛剛的丟人表現,沒有戳破她不打草稿的胡吹,道︰“你不要老多想,你本來就不適合為了這種事情多想。你若是……真的懷上了,身份很可能要暴露,更沒法去打仗了,我、我還不能跟你同房了。那我不肯,我御駕親征就是要跟你在一起的。”

  崔季明笑︰“你別得意,也不一定。我又不是確定,只是許久沒來葵水了,你說是萬一……算了吧,保險起見,咱倆還是不同房了。”

  殷胥傻眼︰“你怎麼又這麼說了!之前是誰天天那麼熱情的——”

  崔季明挑眉︰“我熱情過麼?我可都不想往這兒來住的!”

  殷胥抓住她胳膊︰“不成!”

  崔季明笑他︰“你是不是傻子呀,是嘗著甜頭了麼?也不是之前幾天的正人君子,就跟修煉童子功似的拒絕我的樣子了。”

  殷胥自然不肯承認,他也覺得有些丟人︰“不成就是不成!”

  被子里暖烘烘的,雖然該去擦洗一下,但是他不想去,死都不想動,更不想從她手臂之間離開。

  他又將身子這樣壓著她,汗津津的皮膚逐漸變干,崔季明笑嘻嘻說些什麼胡話,用手指梳理著他頭發。殷胥喜歡這樣,她的手指微微扯動頭發時帶來細小的痛感,這樣粗心的她,有如此耐性的時刻,他就覺得這些心意都是全屬于他的。

  不但是心意,她的身體也全都屬于他。許多許多的地方只有他能見到,能觸踫的到,許多的表情她只展露在他面前。這種事情帶來的最大快樂莫過于在這一點。

  崔季明應該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傻樣子,她或許听不見她自己的聲音。殷胥全都記著,這是獨屬于他的回憶。

  他心中漾滿了溫情,卻感覺著某人的手一直順著梳到發尾,抓住的卻不是發梢,而是他的……臀部。

  崔季明面上還在與他說笑,好像做出這樣猥瑣動作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殷胥憋紅了臉,咳了咳︰“你不應該這樣。”

  崔季明瞪大眼楮,一臉“你說什麼,我們只是純潔的脫了衣服趴著聊天而已。”

  殷胥想去抓她的手,崔季明這才覺得裝不下去了,挑了挑眉︰“干嘛,反正你哪兒也都是我的,讓我摸摸你的龍 不行啊。我不但要摸,我還要揉呢!”

  殷胥滿臉無奈︰“你別這樣——”

  崔季明抬起頭來,親了親他,用舌尖把他剩下的話喂回他嘴里。他想說自己該起身,至少不該還在她體內,崔季明卻把他一堆話給吞了。他都懼怕吻得這樣細致,崔季明簡直對他的……某些部分愛不釋手,摸了半天了,她挑眉道︰“你就享福吧,這樣還不用多想太多,你就說舒服不?有沒有覺得很沒負擔。”

  殷胥憋了半天點了點頭。

  崔季明感慨︰“話說……你的那個,真的有點偏涼啊。感覺真明顯……”

  殷胥恨不得堵住她這張什麼都敢說出口的嘴︰“瘋了吧你!”

  崔季明笑︰“這怎麼了,只許干不許說?你倒是也忍得住,不都說十八九歲是男子最好的時候麼?你就這樣就算完了?”

  她說完就有點後悔——

  媽的瞎招惹他干什麼!每次都是自己沒事兒找事兒!

  殷胥呆︰“……我以為你累了。”

  崔季明憋半天︰“……我是有點累,隨口說別當真,別讓我真作這個死。”

  殷胥一下子就要爬起來︰“你是說真的可以?!”

  崔季明矜持︰“我建議你不要玩太過。明兒要早朝——”

  殷胥拿開她胡作非為的手︰“要守夜的,本來也就不能睡。”

  崔季明︰“那我們可以聊天。”

  殷胥︰“可以邊弄邊聊,你說我听著。”

  崔季明捂臉︰“我以為……你沒有這種體力的。”

  殷胥委屈︰“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想了,你不會拒絕我吧。你不是說你最大的優點就是熱愛這種事麼?”

  崔季明︰“……我他媽還沒說要不要拒絕你呢,你別擅自亂動!”

  殷胥怪臉紅的抱著她︰“我覺得你不會拒絕我的。”

  崔季明︰“……我是很有節操的人的,說不干就不干——你別……媽的!我看你每次抱我背我的時候一副累得要死的樣子,這時候你倒是有力氣了,你是不是裝的啊!”

  殷胥沒說話。

  崔季明被他翻得測了個身,想了想……大好歲月不用來干這事兒能干嘛,不趁著這兩年年輕夜夜笙歌,難道要等著他都禿頭了再吸床頭煙,嫌棄他三分鐘麼?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青春不能浪費,衣服不能白脫,一把抱住他脖子啃了上去。

第249章 248.0248.#

  崔季明一直到子時的時候還醒著,遠遠听見了外頭喧鬧的聲響和打更的聲音,她老有一種外面下了雪的感覺。

  後來她就記不得了,反正過了子夜就是怎麼睡也都無所謂,頂多被人說一句像小孩兒。更何況她也是真……又累又困。

  殷胥顯然又跟以前似的興奮起來了,他就是覺得怎麼都新奇,怎麼都不夠似的。好不容易他算是忙活完了,又開始趴在那兒,一會兒玩她指甲,一會兒又去看她耳洞,對她說個沒完。崔季明迷迷糊糊地想著,他平日里不是生活安排的跟鐘表似的精準,今兒倒是不困,期間幾次殷胥又湊過腦袋來,就跟個繞著火飛的大撲稜蛾子似的煩人,她不太清醒的又推又攘,心知自己不可能不去參加大年初一的早朝會,真是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

  等她再醒,窗戶是就是介于黎明和深夜的鈷藍,就跟某人那件根本沒派上用場的情趣里衣似的。她卻不是自然醒的……被某人啃醒的。

  打仗多年,崔季明睡覺很淺,更何況殷胥還在一直上下其手。

  看見外頭的天色,真想把某人給踹下床去,然而實際上的事實,則是她閉著眼楮挺尸裝死,一動不敢動。

  崔季明一睜眼,就看著殷胥的長發蜿蜒在被上,他不緊不慢的吻著她手腕。

  她心想有什麼好親的,她脫了衣服就是黑大壯,身上還那麼多疤,保養全靠自己出油,魅力全靠顏值支撐,拿到精裝的書冊也沒見他這麼仔細過。

  而她條件反射的覺得……殷胥是想再來一次。

  她可不干,但是她覺得自己現在真磨不過他,自己又是個容易受到引誘、立場不堅定的人,只想著天已經開始亮了,她或許可以裝死到耐冬敲門進來。

  殷胥似乎是中途下過床一次,外頭的燈燭都滅了,只有窗紙透進來的淡淡藍光映進床簾內。她側著身躺著,殷胥也側著身躺在她對面,很閑適的似乎在瞧著她。

  崔季明不敢睜眼,她連睫毛都不敢哆嗦,幸而殷胥的目光也並沒有投在她的臉上。

  他有很圓潤的指甲,如今屋內暖爐燒的旺,他掀開了被子,指尖似乎用力又似乎搔癢一般從她手臂的線條劃過去。殷胥那麼有耐性,手指動的那麼慢,如同在模仿一只蟬從她身上爬去似的,好像要記住她身體每一處的形狀。

  崔季明覺得極其癢,她又極其能忍,心里憋的都快抓狂了。

  她兩臂曲著搭在胸前,殷胥的手指劃過她手肘的尖,有輕輕的掌心覆在她腰上,緩緩的在她身上游動著。他動作實在太輕,又不常握兵器,掌心很柔軟,崔季明一開始還以為是快帕子落在了她身上。

  都這樣痴漢的行為了,他居然還不夠……

  他披著一件外衣坐起身來,有去拿手掌丈量她的膝蓋和小腿,輕輕的翻看她小腿上的傷痕,崔季明覺得自己眉毛都要抖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要是現在醒了,殷胥不知道會有多不好意思,他的手搭在他膝蓋上,另一只手輕輕摩擦著那塊凸出來的傷疤的邊緣。

  他手指涼的恰到好處,摩挲的又如此細致,明明只是踫她傷口,她卻覺得腳趾都想蜷起來了。

  殷胥似乎怕吵醒她,又從床上跳了下來,她背朝外,他蹲在床邊看她後背。

  她亂蓬蓬的頭發搭在背上,他拿手輕輕攏了攏,不知道從哪兒拿了根系繩將她頭發綁了,這才在看她背後疤痕。崔季明心想……殷胥是不是早就想這麼看她,剛剛她應該睡得太死了,才給了他這種勇氣。

  背對著他,她睜開眼直翻白眼。

  她覺得怪怪的,殷胥很少在平日里這樣仔細的、小心翼翼的對待她,如今簡直就像是捧了個薄瓷盞似的——雖然她是那種胚子不太好還沒上釉的那種啦。

  她想了想,又覺得是殷胥太顧著她心思了。

  他知道崔季明不喜歡,所以甚少將往常男子對待女子的態度來對待她,盡力就跟以前似的打鬧,該踹還是踹,該掐還是掐。

  或者是他一直就想這樣對她,卻覺得崔季明會煩,所以才不曾表露。

  不過她也猜不準他的心思,殷胥的手指在撫摸著她背後的傷疤,她只覺得皮膚戰栗。

  他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擺弄才好,又悄悄的從床尾摸回床上,小心翼翼的把被子蓋上,自己也縮進被子里。崔季明暗暗松了一口氣,以為他可算消停了,殷胥卻把臉湊過來,跟她共用一個軟枕,手指撫過她臉頰。

  啊有完沒完啊!這還特麼怎麼忍,她還不如大喝一聲睜眼呢!

  崔季明眉毛都微微抖了抖,殷胥正在拿指腹蹭過她發干的嘴唇,從她微啟的唇縫中,將指尖輕輕探了進去。

  她只感覺他指尖似乎輕輕踫了踫舌尖,這——這再忍得住就是大羅神仙了!

  崔季明猛地睜眼,牙齒在他手指上磕了一下。殷胥驚的猛地往後一彈,瞪著她半晌才道︰“你醒著?”

  崔季明咂吧咂嘴︰“夢見了吃食,能不醒麼。”

  殷胥不知道自己剛剛干的事兒是不是都讓她知道了,臉上有些掛不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我以為你很累,還想讓你睡會兒呢。”

  崔季明以為他還要再求歡,然而殷胥似乎壓根沒往那邊想,她松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白裝了那麼久︰“你沒睡?”

  殷胥搖了搖頭︰“我睡不著。”

  他靠攏過來,伸手抱住她,額頭跟她抵在一處。他穿了衣褲,她卻沒有,二人膝蓋交錯,她覺得有點親密過了頭,他也依賴過了頭。

  倆人就這麼躺著,殷胥道︰“你別笑話我,我一直就想好好看看你,但是一直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崔季明︰“你這錄入數據倒是快,是不是以後閉著眼就能自己幻想出摸著我的感覺了,那你這純靠自己瞎想就能過活了。”

  殷胥︰“從今往後就不用自己瞎想了。”

  崔季明有點想打哆嗦了,殷胥腦子里不知道都整天想過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這會兒是要化理論為實踐?

  倆人好似一句話,幾個字揪著斗嘴就能斗一天,永遠也不會缺了話題。有一搭沒一搭的扯淡著,時間居然過的很快,不一會兒崔季明就听見了耐冬敲門的聲音。

  殷胥湊在她耳邊說︰“那我先去洗澡,一會兒再來叫你,你可以再睡一小會兒。”

  他起身,崔季明抓住他衣袖,問出了絕不該她說出的台詞︰“不一起洗?”

  殷胥漲紅了臉︰“一起就沒法洗了,你不要鬧了。”

  崔季明︰……居然拒絕了。成,算是我鬧行了吧。

  殷胥看她扁了扁嘴,又道︰“一會兒我幫你,不要這樣。馬上就要去上朝了,真的沒時間的。”

  崔季明等了好一會兒,幾個黃門魚貫進入屋內,崔季明裹上被子往床里滾去。她眯了沒一會兒,就感覺到有個人在推她。崔季明一睜眼,就看見散發披著外衣的殷胥跪在床上,正在瞧她。

  崔季明從被子里把兩條赤裸的胳膊拔出,張開手臂要他抱她起來。

  殷胥無奈︰“幸好我讓他們都下去了,否則你也不嫌丟人的。”

  崔季明︰“我臉皮比浴盆都厚,丟什麼人。”

  崔季明其實完全能自己走,別說自己走了,她雖然累,也有點異樣的難受,但她畢竟是個當兵的出身,她覺得現在要她出去耍套劍法都做的來。殷胥卻覺得她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小心翼翼的抱著她,挽著袖子將她扶進浴桶之中。

  水里加了不知道什麼中藥,味道也就比昨兒的五香中藥酒好一點,她有點嫌棄的捏著鼻子,跟個大爺似的坐在浴桶中,對殷胥頤指氣使。

  殷胥挽著袖子,水倒是奶白顏色,否則估計他還要不好意思往浴桶里瞧。崔季明覺得他的臉皮也是隨著情景不同而變化的,壓根沒必要害羞的地方倒是經常紅了耳朵。

  她一只胳膊伸出來讓他洗,殷胥哪里會給人洗,也不過就是跟過家家似的裝模作樣揉了揉,崔季明也不在乎,反正就享受這麼個過程麼。他道︰“左邊胳膊伸過來。”

  崔季明的左臂埋在水下︰“等等……我在自己洗呢。”

  殷胥︰“我幫你就是了。”

  崔季明斜眼︰“我在洗該洗的地方呢。你說幸好湯水是白的,要不然多尷尬。真麻煩,你下次還是……弄床單上吧。”

  殷胥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剛剛冷靜下來,臉又騰地炸紅一片,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季明嘆氣︰“真不該因為犯懶拖到今天在洗澡的。”

  殷胥小心翼翼︰“怎麼了……”

  崔季明斜眼看她︰“……算了,不跟你說了。就你那薄臉皮。好了,我好了,你繼續給洗吧。”

  她這幾句話,搞的殷胥心里又瞎琢磨,腦子里亂七八糟想了一堆。他倒是盡心盡力的幫她洗了。

  他拿了軟巾來,崔季明從浴桶里站出來,他連忙給裹了,還要伸手抱她。

  崔季明擺了擺手︰“行了吧,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的腰好還是腰不好。”

  她光腳走回去,黃門已經將被褥都重新換過了,崔季明往床榻上一滾,道︰“這會兒耐冬可算是安心了,否則他這個大太監真是被你給急死。”她剛滾進去又滾出來,就看見殷胥手里拿著個小盒,訥訥的站在床邊。

  她滿臉無奈︰“我不用!拿走!”

  殷胥︰“可、可耐冬跟我說,女子還是很容易受傷的……你要不讓我看看。”

  崔季明蹬腿躲開他的手︰“不用!老子結實的很,你拿開。”

  殷胥也倔起來了︰“你就從來都是有點小病小痛不會說的那種人!說是會腫的!”

  崔季明就是不給他看︰“行了吧,你要真有這心思,昨兒早放過我了,就不會讓我子時再睡了!”

  殷胥︰“……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讓我看看!”

  崔季明︰“我不!⺪老子才不要涂東西到下頭,難不難受啊!”

  然而在和他的拉鋸戰中,崔季明就沒有贏的時候,殷胥苦口婆心,連以後再也不亂生氣了、再也不逼她吃青菜了這種許諾都用上,終于給她上了藥。

  崔季明渾身別扭的坐在床上穿衣服︰“我感覺我褻褲里就跟糊了塊膏藥似的,你是不是用了半盒?”

  殷胥無奈的給她拿腰帶︰“你都嘟囔多久了,就別抱怨了,一會兒就好了。”

  崔季明站起來,殷胥伺候別人穿衣服的技能基本已經完全退化,他倒是特別想幫忙,崔季明甩開他的手︰“行了吧,你快別幫倒忙了。你估計還有一會兒才上朝,趁著這會兒,我趕緊回去吧。畢竟我這個做臣子的要隨著其他人列隊先進殿內。雖然這只是個臨時行宮,但畢竟是年關,還是要有點規矩的。”

  殷胥卻不高興︰“這都算是什麼事兒,你還要一個人先溜出去麼?搞得跟私通似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崔季明笑他︰“行了吧,真要是咱倆一起上朝去了,我往後還有法混。現在我在他們口中都快編排成表面偉丈夫實則以色事主、雞犬升天呢。我先走了。”

  殷胥挽留︰“你不給我梳頭就走啊?”

  崔季明笑︰“行了吧,我哪兒還有這個功夫啊!我要先走了。”

  殷胥越想越覺得,應該是她懶懶在床上躺到正午才對,倆人都要早早起來上朝算是什麼個事兒。

  耐冬也是有眼色,之前似乎殷胥就跟他說過她那貼身皮甲的事兒,耐冬不但找內府私底下做了,也甚至叫人拿了崔季明的朝服來。她穿的倒是瀟灑利落,推開門,居然真的下雪了,她心里覺得自己這是做成一件大事,看天地之間都有了一種不同的視角。

  她睡了鮮嫩的皇帝啊!

  啊——從今往後就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上啊!

  然後崔季明一邁步,腿一軟,好似邁步扯著蛋似的感覺傳來,她得意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雖然想自我安慰,但事實告訴她。

  她還是一人之下……

第250章 248.0248.#

  崔季明跪在桌案後,忍不住動了動屁股,只覺得眉角都抽了抽。

  她自認為表情已經夠收斂了,然而殷胥的目光還是似有似無朝她飄來。

  畢竟是在行宮,殷胥帶來的大臣也並不是很多,許多人都是純武將,而且品級還夠不上往年在長安洛陽的主殿內向聖人見禮。這估計是殷胥經歷的那麼多年正月大朝會里最簡短輕松的一次,但是彼此拜了年之後,總是要討論一下今年要做的大事,最重要的便是向黃河南地出兵。

  殷胥左右手兩邊擺了幾十張矮案,重臣一人一個位置,其他的新臣大多是跪坐在他們身後。

  崔季明如今暫任的官職,在群臣之中已經算是極高的,她又手有重兵,桌案顯然就安排在了右手邊最靠近殷胥的位置。她卻討厭這個位置,困得要死還不能閉眼,真想縮到最後一排,兩手往袖子里一並,垂頭眯著睡覺去。

  更重要的是,她本來就難受,一直跪著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要廢了,一直裝作抬頭看聖人看群臣的模樣,偷偷亂動。

  在殷胥眼里,崔季明動的實在是太明顯,她小動作如此之多,一會兒偷偷打哈欠,一會兒暗自撓耳朵,連平日里那跟她爹似的眯著眼楮笑容和煦的樣子都懶得裝。

  他自己總是千百次想過,一定要公私分明,萬不可在朝堂之上因她而分神。

  實際做來哪有那麼容易。

  更何況雖然是踏雪而來,一夜沒睡的腦袋讓冬風吹的透涼,可是坐進了屋里,看見她正兒八經的表情,腦子里也浮現的是……

  她明明穿著朝服腰佩橫刀,束有小冠,後頸幾根碎發彎著,看起來半分女子模樣也沒有,他卻似乎能透過一身綢緞刺繡的冬衣,看清他貼上去過每一寸肌膚。

  顯然……殷胥那種滿腦子稀里糊涂的發情期狀態,姍姍來遲。

  而崔季明卻感覺是滿嘴流油,吃飽喝足,打著飽嗝已經沒念想了。

  殷胥平日經常逼視的群臣不敢抬眼看,這會兒正在報軍餉開支的老臣沒有抬頭,也看不見殷胥不斷在用余光掃向眼楮呆滯的崔季明。

  崔季明確是在想,過年的朝會殷胥也不能像平日里那樣隨便穿常服上朝,必須要穿著繡金線的黃衣,還不是那種明黃色,而是黯淡的屎黃赭黃。她以為他畢竟白,穿什麼估計都好看,也是她想太多了,總有些顏色就連人白也穿不動。

  莫天平也出列,他的意見也是撤回在和恆冀對抗幾個月的疲兵,用來留守黃河兩岸中心的城池,而後希望對于河朔一帶經驗豐富的魏軍去和恆冀、滄定暫且抗衡,等待朝廷擊潰裴軍。

  崔季明之前和殷胥討論過這個問題,她也同意這種做法。只是她同意的原因與莫天平可不大一樣,莫天平顯然是覺得向北抗衡兩家,抵住防線,是很吃兵力的事情。一個朝廷士兵養出來花的錢,可比魏軍貴多了,朝廷中軍若是折損太多,也有損天威;崔季明的魏軍戰力雖然不錯,但畢竟是叛軍俘虜收來了,消耗他們對于朝廷來說損傷也最小。

  再加上如今奚與契丹入境,勾結叛軍,對付這些關外游牧騎兵,崔季明應該相當有經驗。她的身份地位又很高,獨自坐鎮黃河北邊也能安撫人心。

  莫天平畢竟當年是朔方大營主帥,頡利可汗在世時大範圍侵佔邊疆,朔方與涼州幾次聯手合並作戰過,他跟賀拔慶元也是莫逆之交。不管外頭什麼風言風語,說崔季明和聖人如何如何,他估計也是到根兒的直男,怎麼都覺得是純潔的兄弟友誼,越看崔季明越想鐵塔似的賀拔慶元,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她會“以色事主”。

  在戰事方面,他也似乎把崔季明當成二十幾歲就鋒芒畢露的賀拔慶元一樣要求。

  崔季明對于他關于魏軍將士的看法有些不滿,她知道莫天平也是為了殷胥考慮,這樣在戰爭中不著痕跡的損耗魏軍,是為了讓她這個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削減權力,避免和朝廷後期再為此發生沖突。縱然不滿,但他也算是盡心盡力為殷胥考慮,崔季明也只得嘆息同意。這也是一個心如磐石經驗豐富的老將做出來的決定想法。

  殷胥轉過臉來︰“季將軍以為如何?”

  崔季明微微躬身就當行禮,微微一笑︰“臣願擔此指責,為此臣或許會將齊淄青三州在內,黃河南岸的城池中的魏軍基本調至北線,只是听聞如今幽州的兵力被擊退,從太原攻向恆州的兵力也遭遇突襲,暫時退入山中。臣以為北方或許不太好打,而且河北一帶多平原,很適合突厥部落的騎兵前來攻打,奚與契丹本來就是突厥各部中最驍勇善戰,死打不服輸的兩支,一旦遭遇了,如今的幾支隊伍都未必是他們對手。”

  殷胥︰“所以你認為是?”

  崔季明︰“臣希望康將軍率領的太原隊伍能順著太行山向南行兵,和魏軍接頭。而後若是能從邊境大營中調部分騎兵來從北邊遏制奚與契丹,和幽州聯手擋住北邊契丹進入中原的線路,或才有可能擊殺滄定與恆冀兩叛軍。”

  莫天平思忖道︰“本最合適的是朔方,但如今突厥一直在騷擾朔方一代,怕是調不出多余的兵力。涼州大營倒是一直清閑,如今還出兵支援了朔方,不若讓那批支援朔方的涼州兵力在東調,去往幽州。”

  如今涼州大營的主將是夏辰,他與賀拔公本就性格不同,如今也愈發明顯。

  賀拔公做事是光明磊落的那種,說是打仗就是在戰場上正面沖突,計謀也大多是用在戰場上以贏取勝利。而夏辰更心黑手辣,他與伺犴多次會面交好,幫助朝廷和南突厥多次牽線搭橋,攛掇伺犴與賀邏鶻之間不斷激化矛盾。

  而自己真正的兵力卻聯合隴右道內部的大營,威逼利誘周邊小國,連兵攻打突厥幾處最重要的牧場。畢竟是有南突厥夾在中間,涼州大營是最後一道防線,卻不再是最容易被攻擊的前線了,夏辰也甚少出動大軍,而是不斷的在周邊敲打東突厥,腦袋露出來打腦袋,雙腳露出來扎雙腳,逼的賀邏鶻縮進打滿補丁的薄被里。

  賀邏鶻如今在突厥內實行高壓苛政,瘋狂籌備兵馬,又對朔方出兵,實在是讓他夏辰逼的沒有辦法了。

  而他又把大軍借給朔方,東突厥北下攻打朔方,看著眼前又有涼州將士,估計都要氣的昏厥了。

  崔季明頭一次是感受到坐在這個位置,可以縱觀全局,調動千里之外的兵力解圍。與她幾個月前夾在叛軍之中,四處受制絞盡腦汁湊兵不同,殷胥一旦插手此事,這場仗就變得好打了起來。

  也並不是地方變弱,不是自己兵力多了多少。

  而是打仗的時候有退路、耗得起,有幾條方式可以選,糧草不再是算計著給,更不是一旦做錯了就再也回不了頭。她覺得總算是能松了一口氣,卻也明白了為什麼中軍的將領大多以權謀為主。

  長期在這個位置,缺少了在地方叫天天不靈的壓迫感,缺少了絞盡腦汁拼一條生路的生涯,看什麼都覺得輕松,都覺得有退路,對于將領來說只會漸漸懈怠。

  殷胥在肅宗裁軍之後,並沒有大量的征兵,而是選擇養精兵。與肅宗時期常年因為軍衣、軍甲的問題在朝堂上產生摩擦不同,他如今單在每個士兵頭上花費的軍費,大抵是先帝在時的兩倍有余。

  殷胥這樣做,自然能從根源拉大朝廷軍與叛軍之間的差距,減少兵力的損耗,提高戰爭的效率。但就像是他自己也能意識到的,他的每一個決定實行下去的過程,必定要藏污納垢,曲解含義。

  如今下層對于軍甲、兵器、攻城器械的追求,對于練兵本身的忽視顯然也是個隱雷。

  更何況崔季明覺得每個士兵頭上分攤的如此多軍餉,怕是會有不少地方士兵死後不報朝廷,名字依然在領著軍餉,這些錢流入各層將領的口袋。

  也不是說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黃河渾濁不也一樣灌溉周邊土地,只要能達到一定的目的,殷胥會選擇裝看不見這些。但若是像如今這樣私下有泛濫的趨勢,就要極早根除。

  對于崔季明而言,如今她還很難對于這種事情插手,卻暗暗記在心中。畢竟是年初一,雖然來了的大臣將士也不可能去跟親人團聚過年,但總比坐在這兒討論一下朝政的好,他大概到了中午之前就結束了這場大朝會讓大家去和同僚吃喝玩樂了。

  幾位每次上朝都憋到膀胱快炸裂的老臣,差點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皇帝畢竟是要比大臣先走一步,殷胥憋了半天沒說什麼,朝後走去。他剛剛坐在高台之上,高台上立有屏風,他此刻就猶猶豫豫的站在屏風後頭,隔著絹紗的屏風看著崔季明。

  崔季明也錘了捶腿,撐著胳膊從原地起身。殷胥想叫住她,又實在沒有由頭,哪有大年初一要叫人去書房商談事宜的。偏生崔季明都已經打哈欠,恨不得趕緊離開,連頭也沒回,更沒多一個眼神找找他的痕跡,就跟後頭兩個年輕小將一起並肩走了。

  她畢竟年輕又看起來好相與,一些小將跟她見了沒幾次面也漸漸熟了起來,雖然官品有差,但畢竟年紀相仿,並排往外走在雪地里,玩笑道︰“今兒看著季將軍一直在捶腰,這是怎麼了啊?”

  另一人笑道︰“這不是昨兒小妾才來,也真夠磨人的啊,把咱們季將軍累成這樣,怪不得昨兒軍中守夜不見你來,你倒是在家守夜的。”

  要是平時崔季明早吹逼說自己怎麼倆小時不重樣干的吱哇亂叫了,這會兒她只能苦笑,半天憋了一句︰“明騷易躲,悶騷難防啊。”

  幾個將士倒是笑,說是要她臨行前也去他們中軍聚一聚,崔季明連忙笑著答應,艱難的邁著腿走出正門外,一座上馬鞍,整個世界都有點扭曲了,就這麼一路顛回去了。

  魏軍的幾位主將都在鄆州安排了宅子,大年初一她回去了之後,看著一大幫子將士圍在門口,正等著給她拜年,獨孤臧、張富十甚至連董熙之都已經進來在主屋里坐著,考蘭今天居然走慧秀淑貞路線,穿了不知道多老氣的奶奶輩衣料,非把自己打扮成個端莊正妻,裝模作樣地在門口招待人。

  崔季明進去先收了各位將士的拜禮,寒暄兩句讓他們散了上街玩去吧,招呼了幾聲獨孤臧等人,這才進屋來換衣服。

  獨孤臧一臉看死人的表情望著忙前忙後的考蘭,崔季明剛進屋,考蘭也隨著跑進屋里,說是要幫她。

  崔季明站在里間,考蘭一進去就關門,進去瞪眼︰“你真讓他得手了啊!”

  崔季明正在脫硬邦邦的朝服,轉頭︰“哈?”

  考蘭瞪眼︰“我一看你我就知道!”

  崔季明斜眼笑他,隨手想從衣櫃里扒拉衣裳,考蘭登登跑來︰“過年哪有穿舊衣裳的!”

  崔季明看著手里頭這件里頭的圓領衣袍,青綠衫子外頭掛墨綠色刺繡的罩紗,領口側邊的系帶和腰帶一樣,是流光似的深藍綠色。不是她往常的風格,卻也算好看,她以為考蘭只會大金鏈子配大氅的往她頭上套,居然也有這樣的審美。

  崔季明剛換好,考蘭翻了個白眼。

  崔季明︰“怎麼?我還能穿著不好看?“

  考蘭︰“……這是件圓領的衣裳啊!”

  崔季明一照鏡子,模糊的黃銅面上映著她頸側兩塊紅斑。她隨便一擺手,不要臉慣了︰“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有那麼高領的衣服能擋得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還裝什麼呀。難道我也去拿個圍脖擋上?”

  考蘭臉上表情那叫一個糾結︰“你們真會挑時候啊,大年三十兒干這事兒。”

  崔季明得意一笑︰“總算是吃到手了,怎麼樣?”

  考蘭翻了個白眼︰“就你這個傻子覺得是你把他吃到手了吧。我看你走路都覺得不對勁兒!臉上更是跟一夜暴富似的,丟不丟人啊!”

  崔季明笑︰“高興還藏著掖著啊。”

  她轉出門去,考蘭在屋里直跺腳,想一想都覺得姓殷的何德何能把她給吃死了,真想晃一晃她那腦袋。崔季明走出去,和獨孤臧他們三人坐在一塊兒吃飯,獨孤臧不住的拿眼楮瞟她,崔季明知道他都已經不正常好一段時間了,也沒去管他。

  考蘭坐在旁邊給他們幾個人倒酒,忽然听著外頭有下人來報,下人只說是那人已經徑直進院來了,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問,卻看著一個剛剛還見著的身影,穿這常服,後頭跟著喬裝打扮的兩三個黃門,穿過長廊朝他們而來。

  崔季明︰……這不才前腳剛走,他怎麼還追到這兒來?一個時辰見不著能死麼?!

  獨孤臧則是一下從桌子後頭彈起來,拽著眼神不太好正眯著眼楮瞧的張富十往後拖去。

  殷胥一身青綠色深衣站在院中,偶像天團四小將和考蘭齊齊變了臉色。

  張富十︰……聖人?!

  崔季明︰……特麼居然穿了情侶裝?!

  而一旁,考蘭為自己挑選的衣服,咬碎了一銀牙。

第251章 248.0248.#

  眼前坐在內屋和崔季明吃飯的這幾個人,有哪個不認識殷胥。

  他一來,整個屋里的人都齊刷刷站了起來,考蘭翻了個白眼也慢吞吞站起來,崔季明看著這個陣仗,她要是太散漫也實在不給殷胥面子,只得裝作一臉惶恐驚喜的起身去迎殷胥。

  張富十倒是不知道自己該在這兒好好行禮,還是該跟著坐立不安的獨孤臧麻溜的滾走。只是當崔季明去站到殷胥身邊與他說話時,他才發覺這倆人居然衣服穿的跟一對兒似的,殷胥面上神情沒變,崔季明躬身行禮的時候,殷胥扶了她一把,不做痕跡的在袖子下捏了崔季明的手……

  這些本沒什麼,再聯系到如此微妙的氣氛,面上神色忿忿的考蘭,獨孤臧說崔季明“愛上不該愛的人”的獨孤臧——這怎麼看都是……都是……

  張富十一時也腦子懵了。

  他轉過頭去瞪向獨孤臧,眼神寫滿了︰“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獨孤臧咬牙瞪回去︰這話誰敢亂說!我可是直面過沖擊的人!現在懂我心里的感受了吧!

  張富十這個萬年直男怎麼都不敢相信,要是考蘭這種,他倒是覺得跟女人也挺像的,典型那種嬌媚邀寵的小妖精,崔季明這種歷盡千帆的難免也被套住,他還能理解崔季明的心情——

  可是聖人!

  且不說聖人個頭比崔季明還高,冬日里戴著手套帶著圍脖,連手腕都不肯露一下。平日里也多是寡言苛刻、心思深沉之類的名聲傳在外頭,因為聖人幼時生長在三清殿,他上位後也修建了不少道觀,似乎也有傳言說他因痴迷道教法術,不願娶妻——總而言之,就給人感覺就像是個不苟言笑的五十多歲教書老先生!

  就這樣的人跟崔季明玩的好?

  那不三天就讓他氣死了?!

  更何況——

  張富十也加入了兩臉懵比的隊伍,獨孤臧真想搖著他的肩膀大吼︰“你能理解我了吧!”

  殷胥伸手道︰“朕不過是過來看一趟,行宮之中也是獨有我一人,前幾日與季卿相談甚歡,便想著過來湊個熱鬧。倒是沒想到這樣熱鬧。”

  崔季明︰你管啪啪啪叫……相談甚歡?

  她只得笑道︰“聖人倒是不打招呼就來了,別嚇到了他們。”

  殷胥斜她一眼︰“朕倒不知道自己這麼嚇人。”

  他們幾個人沒有分桌,而是團在一張長條桌旁邊,沒什麼主座客座之分,殷胥跪坐到一邊,道︰“我坐在這里成麼?”

  飯菜端上來,這院宅的後廚都是大街上隨便抓來的,廚藝相當一般,跟行宮里頭從洛陽帶來的廚子哪里能比,殷胥倒是連軍中的飯食也吃過,倒也沒多說。

  其實在長安城中,聖人去臣子家中做客,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當年崔惠被逼入宮,不也是因為中宗去崔翕家中做客引起的。殷胥以前在長安的時候,也曾去跟崔式套近乎,去了一趟崔府。崔式相當不待見他,卻也不能給皇帝吃閉門羹,殷胥來了之後總想找理由去看看崔季明以前住的院落。雖然他也曾去過某人偽造出來忽悠他的老宅的房間,也半夜被王祿拎著偷偷摸摸到崔府見她過,卻從來沒有正大光明的走進她住過的庭院去。

  崔式雖然在朝堂上基本都跟他站在一條戰線上,但私底下卻連半分好臉色也沒有。他說話笑面捅刀的本事一絕,估計三個崔舒窈戰斗力不及他爹,只要是殷胥想把話題往崔季明頭上引,想打探點兒她小時候的事情,崔式就開始扮演中年喪子的悲苦父親,沒幾句就要掩面而泣,暗里明里指責殷胥提他那個“早逝”的長子,來戳他心窩。

  殷胥真算是怕了他……想想萬一以後崔季明還朝,崔式發現他倆沒成婚就……干了很多事兒,指不定要氣的摔冠辭職,大罵他是昏君。

  崔季明就坐在他旁邊,殷胥吃了兩口,忽然抬頭看了旁邊給崔季明倒酒的考蘭一眼。

  他倒是也多少年沒見過考蘭了,他讓崔季明養的白胖,個子一點點,打扮得花枝招展,比以前少了好幾分乖張戾氣。

  只是殷胥覺得崔季明私下還是挺愛撒嬌的,她也喜歡他抱著她,怎麼可能去喜歡考蘭這種貓兒似的人。

  更何況殷胥心里又自得,總覺得自己對于崔季明而言,已經是誰也比不了的存在了,看了考蘭一眼,反而覺得自己因為他而吃味,實在是可笑。

  他不但是她摯友,現在還是她的君。只要是崔季明需要,他可以調派兵力、加大軍餉開支,在背後幫她打贏一場場仗,何必去在意一個她的小跟屁蟲。

  考蘭此刻正瞪著殷胥,若是殷胥跟他針鋒相對,他倒還能有兩分得意。

  然而殷胥面無表情,眼里卻寫滿的都是“你拿什麼跟我斗”,考蘭心里頭立刻就炸了,面上卻是挫敗到極點。想想都知道,這會兒可不是殷胥心機深沉吃掉崔季明,而是崔季明把自己身上扎著絲帶錦緞,興沖沖的往他床上擠啊!

  考蘭真想掐崔季明一把——她這個不知道矜持倆字兒怎麼寫的人!

  他們倆人在這兒瞪,獨孤臧和張富十看的心頭亂顫,獨孤臧靠近張富十耳邊低聲道︰“……以前我們家里頭妾都不能坐下吃,結果這會兒倒是跟正主坐在一塊兒,還敢瞪眼了!你說明天咱還能見著活的蘭蘭麼?”

  張富十跟他交頭接耳︰“你看姓季的夾在倆人之間,飯都快吃不下去了。不過我覺得他不是挺寵蘭蘭的,都快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了,應該會護著點吧。”

  獨孤臧恨鐵不成鋼︰“你懂什麼,就是因為寵著所以才危險!你瞧瞧他——他還懟上了!人家可是皇帝,他跟人家懟個毛線啊!”

  崔季明正艱難的擠在桌角上,戳弄自己的飯菜。她吃飯無肉不歡,沒吃幾口,殷胥就低聲斥責她︰“中午就喝酒,成什麼樣子?你吃點青菜能死麼?”

  她還沒來及的乖乖點頭,考蘭就瞪眼了︰“郎君昨日傷了身,可沒少勞累,吃點肉補一補也不打緊吧。”

  崔季明私底下掐了他一把,瞪眼心道︰考蘭你丫挑什麼事兒?你往常見了他不是挺慫的麼?

  殷胥微微挑了挑眉梢,沒跟考蘭說話,看了崔季明一眼︰“你隨意。”

  崔季明︰——我他媽不敢隨意啊!

  考蘭立刻拿他自己筷子夾了一塊小羊排,遞到崔季明嘴邊︰“郎君,吃呀。這羊排做的還挺好的,我想你肯定愛吃。”

  崔季明︰……表面裝小妾,實際當了大爺這麼多年,頭一回幫我夾菜,還特意挑在這種時候!

  更何況這羊排好吃個屁,煮的都塞牙縫也就你說的出來這種話!

  崔季明勉強道︰“你自己吃啊,不用管我。我還是多吃點……”

  考蘭整個人撲上來,羊排都懟到她嘴上了︰“嘗點兒吧,你平時不就愛吃這個麼?三郎昨天守夜怕是也累了,吃完飯咱們去歇一會兒。”

  殷胥斜眼,看了一眼張口咬住羊排的崔季明,輕輕冷哼一聲。

  坐在對桌的獨孤臧要和張富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了。

  顯然殷胥跟季子介之間頗為熟稔,肯定不是他們對待皇帝這種小心翼翼的態度,但也不能這樣——正大光明的撕逼啊。

  崔季明拎起壓在她身上,給她塞了塊羊排的考蘭,撐直身子的時候,“不小心”壓在了殷胥的手背上,她就跟裝作不知道似的沒拿開,殷胥眉梢抖了抖,沒說話。

  考蘭又端了酒杯來︰“今日是大年初一,郎君千杯不醉,為什麼不喝兩杯?倒是獨孤將軍和張將軍下午都還有要事喝不了,董將軍——”

  董熙之兩耳不聞窗外事,低頭只嘬小羊排。考蘭噎了噎︰“董將軍也不會喝酒,桌上也就奴能陪郎君喝兩杯,我給郎君滿上。”

  崔季明饞酒,肉可以不吃,這酒本就是今天新開的好酒,遞到嘴邊怎麼都有點拒絕不了。她這才低頭要抿,殷胥抽出了被她不小心壓住的手,搭在膝頭︰“倒是一直想看看金龍魚,也不知道金龍魚還記不記得我。我已經用罷了,不若季將軍帶我去看看馬。”

  她心道︰金龍魚要是能記得你就怪了。

  崔季明後背一麻︰“……好。”

  考蘭扭了扭身子,坐直身子,低聲笑道︰“奴知道郎君沒吃飽,回頭叫廚子再蒸些餅子,郎君先去吧。”

  崔季明︰考蘭你閉嘴吧你再這樣我就沒法活著回來了!

  張富十和獨孤臧連忙低頭,學著董熙之吃的渾然忘我的樣子,拿截羊蠍子嘬的跟吹哨似的,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聖人倒是邁著步離開了,崔季明那手背擦了擦嘴連忙跟上。獨孤臧等回頭看見倆人的身影從長廊那頭消失了,這才扔掉跟黃鼠狼啃過一樣的羊骨頭,看向考蘭,搖頭敬佩道︰“你這樣敢跟皇帝頂嘴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指不定明兒我就見著你腦袋掛城牆外頭了。”

  考蘭翻了個白眼︰“往常我也不不願意頂他,切,瞧他那得意的樣子!耀武揚威!”

  張富十是愣沒看出來聖人到底哪兒得意了。

  考蘭越想越氣︰“他就是顯擺!他要是威脅她,逼我走,我就遠走高飛,找哥去!哼!”

  完全不了解剛剛一場隱隱血雨腥風的董熙之抬起頭來︰“哎呀我說這羊排真好吃啊!齊州這幾年窮的我都快不知道羊肉啥味了!哎?季將軍呢?聖人呢?”

  張富十︰“……”

  獨孤臧︰“……你還是好好吃你的吧。”

  考蘭斜眼,道︰“可憐孩子,在軍營里吃了多少年豬食,這跟在貓尿里煮過似的羊肉你也覺得好吃,都給你,來來這些都給你。”

  崔季明追過去走廊,還沒來得及轉彎,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倆人從掃干淨雪的小道上下來,踩在軟軟的雪窩里。

  崔季明︰“你生氣了?”

  殷胥︰“他就是個半大孩子,我跟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崔季明︰“那你這干嘛,一副要教訓我的樣子。”

  殷胥倚著牆站著,拽著她的手指不撒手︰“我想你不成麼?你從朝堂上走,可是連頭也不回。”

  崔季明靠著他︰“你不是下朝了麼,難道要我獨留在原地,痴痴望著你離開的方向麼?”她語氣實在是嘲諷,搞的殷胥不好意思承認他確實這麼干的。

  殷胥︰“我恨死上朝了,否則這會兒我們還可以躺著呢。”

  崔季明嘆氣︰“行了吧你,這才幾個時辰不見面,你至于追到這里來麼!”

  殷胥環住她,腦袋搭在她肩膀上,只覺得崔季明太磨他心智,兩輩子養出的良好習慣,可以要她輕而易舉的破壞殆盡。殷胥︰“我不想……不想讓你去打仗。我也不想上朝了。真煩。要是能咱倆也能有個休假就好了。”

  崔季明抱住他,大笑︰“怎麼著,要是有休假,就讓人端著吃喝,幾天幾夜腦袋發暈也在床上不下來?”

  殷胥︰“你也就說起來有本事,到時候說不定嚇得倒退三尺。”

  崔季明噎了噎︰“我就開玩笑,你可千萬別當真。”

  殷胥微微抬起臉,瞧她吃癟的樣子,有些想笑,卻又道︰“你每次都是,先是火急火燎,只要是我溫吞了,你又生氣。等到之後,你又無所謂起來,獨留我一個人滿心在意。”

  崔季明︰……我特麼都快被強奸到失去意識了,好不容易逃下來,還想讓我熱情如火,你要求這麼高,怎麼不買個能漏氣的去?!

  只是這一刻,殷胥望著她的神情,崔季明忍不住又想起來某人昨日又傻又急的樣子,心里頭癢癢的,昂起來頭親了親他。

  殷胥按著她的額頭,半晌道︰“我會想你想到要死的。”

  崔季明笑︰“說那麼文藝干嘛,直接說自己就滿腦子齷齪不就行了麼。”

  殷胥咬了咬她嘴唇︰“你比我下流多了,還有臉說!”

  崔季明此刻真覺得,想永遠不會到洛陽城去,永遠不過了這個正月,永遠都留在這個年紀。這幾日的美好幾乎都讓她忘記了自己還在戰區之中,然而不過大年初三,緊接著而來的戰報就把她和殷胥打醒了。

  和恆冀對抗的朝廷軍在年關被突襲,損失過半,如今正在倉皇退至相州。而重要的是,康迦衛手下的太原兵力正在朝他們而來,朝廷軍一旦敗退,太原軍力跋山涉水,疲憊的到達約定好的地點,怕是只能見到他們躲避不及的敵人了。

第252章 248.0248.#

  兆當真覺得,已經太久,人生沒遇見一件好事兒了。

  從萬貴妃自殺,到他被捅刀,到了太原遇見了百年難遇一次的圍城架勢,好不容易熬出命來,成為了小將,帶著軍隊來突襲叛軍,就只有前兩次行動有成果,很快就被恆冀的大批叛軍打散,不得不退入太行山中。

  天降大雪,將士們哆哆嗦嗦的在臨時駐扎的營地過了這個年。

  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恆冀並沒有能力割斷他們和太原聯系的運糧道,也沒有能力把他們全部圍剿。雖然退入山中,天氣轉冷,至少還沒到沒有米糧只得吃人的地步。

  他性情算是比較有韌性,這幾年連番的打擊也讓他有點懷疑人生了。

  然而看周圍旁人,似乎找不出幾個在這幾年運道好的人,康迦衛這幾年也是愈發顯老。從賀拔公死後,叛軍突襲,佔了兗州又丟了兗州向西退回,又被朝廷指派來支援太原,這個從西域調至中原的名將一直過的也很無奈。

  如今掰著手指算的大年初一剛過完,大軍又要按照之前的計劃,順著太行山腳下,南下和朝廷在邯鄲匯合,卻不知朝廷已經失守了邯鄲……

  太行山上有連綿的高聳入雲的杉樹,如今落雪後只留下白絨絨的樹梢和光禿的樹干,薄霧輕飄,晨光從樹干之間射來。山路崎嶇,康迦衛牽著馬艱難的在雪里走著,遠遠的一行人看見了似乎山那頭的谷中冒出似有似無的炊煙。

  兆走在他身邊,戰馬和馱馬一並跟著他,臉上胡子拉碴,在臉上薅了一把︰“那里是有村子?”

  康迦衛︰“應該是。你帶幾個人去問問,那村落叫什麼名字,最近的縣在哪里?我們距離邯鄲還有多遠?”

  不單是他們軍中,大鄴也沒有幾個人從太行山中穿行過,對于其中地勢村鎮相當不了解,康迦衛也吃了不少虧。畢竟中原已經多少年沒有失守了,大軍的地圖上只有山下的城池標注,他們這樣進山,實在是有點摸瞎。

  兆點了點頭,康迦衛又拉住他,在自己鎧甲下的皮毛軍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小把體味頗重的銅板,偷偷給塞到他手里。

  兆攥著手有點不太明白。

  康迦衛低聲道︰“如果有村鎮,你就給人家農戶幾個銅板,帶幾個小子吃點像模像樣的飯食。畢竟大軍在,你別拿回來,偷偷就當補一頓了。”

  兆攥著那幾個銅板,臉上表情錯綜復雜,半晌才道︰“大家也都是在節衣縮食,我哪能帶著人去吃東西——”

  康迦衛擺了擺手︰“就當跑腿費了。不是我把你當殿下看,只是你都快瘦的脫形了,吃兩口好的不算太違紀。”

  他推了兆一把,兆再塞回去就太明顯了,只得踹在袖子里,叫上兩三個年輕士兵,一起牽著馬,往山頭的方向走去。

  山道落了雪走起來艱難,爬了許久才到達山坡上頭,兆眯著眼楮朝山的另一側望去,金色的晨光映照著雪,一座並不算小的村鎮坐落其中。其中似乎還有幾座磚瓦的小宅子,以這種規模,若不是因為年關沒人出門上山,否則他們早就發現了村民了。

  兆連忙招呼上幾個人,牽著馬朝山下而去。

  村鎮之中似乎正有集會,兩條土路街側擺了幾個木攤子,賣的也大多是豬肉羊肉、毛皮粗布料,或者是在熬糖人。路上行人和孩子倒是不少,看見他們三個頭發凌亂,髒兮兮的軍漢,也忍不住側目。

  或許是他們三個人年輕,人數又少,看起來村子里隨便站起來十幾個拿農具的漢字都能干翻他們,村人倒也不太怕,主動上來問兆。

  村人倒是表情很熱情,可兆——半句也沒听懂啊!

  另外兩個人都是太原人,他嘗試著說了幾句自己會說的山東方言,村人一臉“你說啥”的表情瞪回去,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引得外圍一群男女老少過來插嘴。兆听了半天也沒听懂他們說什麼,只得拱了拱手,先去找點地方吃東西。

  他懷里揣的幾個銅板倒是油膩膩的,他明知這樣做不太好,可嗅著村中過年,各家飄出來的飯味兒,實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他敲了一家門,遞上幾枚銅板,說是想買兩個餅子吃,結果那村婦還挺高興,給他們三個端了湯餅出來,挖了好一勺豬油,又切了幾片薄肉。兆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了,看見那陶碗里冒著熱氣撒著蔥花的湯餅,眼都要直了。

  他們三個的確是衣服怪髒的,不比這些沒有收到戰爭侵擾的村落,人人都換上新衣,他們不好意思跪在人家屋里,只得出來坐在院子里吃。

  等到兆吃飽喝足了,才發現這些人要是語言不通,又不識字,實在是很難問出路來。他們牽著馬,在村中逛了逛,只盼著也來了個外鄉人,能說幾句山東土話也算是得救了。

  然而拐過一道彎,在一群孩子跟著他們的高頭大馬奔跑的時候,兆卻听見了有個女孩子開口,似乎是低聲抱怨,但說得居然是正音!

  在這種村子里,有會說正音的人?兆幾乎都以為是來的哪里的高官,戒備的都想拔刀了。他朝聲音的來源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一頭綠衫少女騎在青牛身上,白襪繡鞋,頭戴草帽,頭發編成長辮,尾稍夾了朵梅花,一邊掏著掛在腰上的小荷包,一邊在抱怨著。

  她再開口,又是村民口中的方言,把那幾個銅板拋給擺攤子的老婦人,那老婦人立刻喜笑顏開,把竹編的小籠子遞給她。里頭裝了兩個黃色的毛茸茸小雞仔,她高興的伸手透過朱龍的縫隙去摸。

  兆走近那青牛,少女又開口道︰“唉……本來壓歲錢就只有一點點,這就要花完了麼?我明明也沒買什麼呀。”

  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微微暈眩的感覺,實在是那語氣太讓他容易想到某個人。當然那個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種村落之中,她應該在長安的棋院,應該在或者崔家的某個宅子內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世間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

  他只覺得自己腳底下猜的不像是土路,而是棉花。

  她腳尖在老牛的身側,一翹一翹的亂擺,嘴里哼著不知道哪兒來的曲子。

  兆跟著她走了一段,才猛地開口︰“請問——”

  那少女猛地回過頭來,似乎是她也沒想到會在村子中听到有人說官話。她草帽上的一點落雪在這猛地甩頭的時候掉下來,草帽被青繩系著在她下巴下頭打了個結,眼楮圓圓的,好似一只山野中的小鹿幾個碎步走下山坡,驚愕茫然的望著他。

  兆當真覺得自己膝頭一軟,要不是走的太久兩腿都凍的要不會打彎了,否則他真的是要退軟摔下去。

  他有過無數次的幻覺,好像看見過她長大,好像看見過她遠遠而來。但那些是一觸踫就會消失的幻象,他自己也心里清楚。這兩年遭遇的事情太多,妙儀的消息越來越少,她在腦海里的痕跡愈發單薄,以至于他似乎很久都無法想起她的具體模樣,只記得神情,眼楮。

  眼前的少女跟他想象中她長大的模樣如出一轍,以至于兆無法辨認是不是他餓了太久吃飽了一頓,腦子都不靈光了。

  崔妙儀是跟著李信業出來串門的,這個村落距離他們的棋院並不算太遠,又算是附近最熱鬧的,她也死皮賴臉跟過來想買東西。她隔絕外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從李信業口中得知過外頭在打仗,看著幾個穿軍甲的男子,立刻有些緊張,開口道︰“你們是誰?”

  兆呆了半天,看著眼前少女。

  她不認識他,是因為她不是妙儀,還是因為他實在是難以讓人辨認出來。

  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以他現在的模樣說出身份合適麼,眼前的人若不是妙儀根本就認不得他吧。

  兆半晌道︰“我們是路過的朝廷軍,想要問路,卻發現听不懂村人說話——你是哪里出身?”

  妙儀看著眼前胡子拉碴、裹著破襖舊甲的年輕軍士,對方說話倒是很有氣度,不像是那種莽撞蠻橫之人。她這才轉過臉道︰“我只是附近一個小棋院的生徒。你們朝廷軍都已經打到這里了?那叛軍是不是已經被圍剿了?外頭太平了?”

  兆听她說是棋院,仔細瞧著她,心里驟然朝下落去。

  這人絕對就是妙儀,她鼻翼兩側有幾顆淡淡的小雀斑,耳朵也是這種軟塌塌的形狀,頭發永遠都亂蓬蓬的,抱著小貓小狗小雞仔就不撒手。

  這絕對就是她。

  兆想問她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卻忽然不想她認出他來,半晌道︰“你知道去邯鄲從哪個方向走麼?離這里最近的縣是在哪里?”

  妙儀興奮道︰“你們是去打叛軍的麼?我知道,我知道!這邊經常有人跑到邯鄲去買賣東西,但是前幾日听人說邯鄲可不太平了,朝廷軍都撤走了!”

  兆一驚——邯鄲敗退了麼!那麼他們這樣直接去往邯鄲,豈不是要遭遇恆冀叛軍了!

  他臉色一正︰“如果是這樣,或許我們就要改變路線了。但是還需要先去邯鄲附近觀察一下。”

  妙儀很高興︰“你們果然是朝廷的軍隊,我給你們指路。這里距離邯鄲並不遠,很多人都走那條道去邯鄲!走走,你們上馬,我這老牛有點慢,你們等等我就是了!”

  上次家中來信,崔式在信里夾了一張紙條,是阿兄寫給她的。她只知道阿兄無事,如今也在幫朝廷打仗,而且就在河朔山東一帶,她幫了這幾個朝廷士兵,是不是也算間接幫了阿兄!

  她越想越高興,揉著老牛的後背說了幾句話,那青牛就跟顯靈似的,開始邁步往他們東邊走,引著他們三人。

  兆身後的兩個軍士大喜過望,兆卻變了臉色︰“你都不問問我們是不是朝廷軍,就這樣帶我們去!要我們是叛軍呢,要我們根本就是偷了幾件軍甲的逃兵呢!你就這樣獨自一人帶我們出村子,萬一被殺了怎麼辦!”

  妙儀愣了一下,她有點後知後覺︰“可、可你會說正音啊。你們的鎧甲也是朝廷的樣式,我認得的。”

  兆听她居然還反駁,絲毫不知道這亂世到底有多危險,更加火大,一把拽住老牛脖子上的繩環,怒道︰“你是一個人來這里的?沒有別人陪你?你不用跟他說一聲就帶我們去?我們可是三個男子,你能自保麼?!多少年了,你就沒一點長進麼!這不是在長安,這是在太行山上,往東走百里不到就是叛軍大營!”

  妙儀這才剛引著他們出村口,被他罵出了幾分懼意。她已經太久沒有離開過山中,附近這幾處村落,都是民風淳樸,很多人都像她這樣一樣不設防,要是能听懂兆說話,估計會有不少村人自告奮勇的幫他們引路。她本性就天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一年多,更是忘了設防。

  她垂下頭去,細品了對方的幾句話,猛地抬起頭來,驚道︰“你是誰?!”

  兆胸口起伏,別過頭去,沒回答她的問題︰“你是住在這里麼?是一個人來的麼?沒有家中長輩麼?你去說一聲,我在這兒等你,過一會兒我再送你回來。”

  妙儀坐在青牛上,半晌道︰“我家中長輩在跟人對弈,我不能跟他說話打擾他的。不要緊,我直接去給你指路吧。”

  兆︰“你沒有僕從跟過來麼?”

  妙儀搖頭︰“沒來。就我和李師來了。兆哥哥,不打緊的,你難道還要殺我不成麼?”

  兆听見她的稱呼,只覺得渾身肌肉一緊,頭皮慢吞吞的麻上來。他知道的,自己成了叛軍、永王之亂因自己而起的消息,必定遞入了長安,她一定听說過的——

  兆就好像是被人把腦袋摁進水缸里一般呼吸不來,一時竟沒敢抬頭看她。

  身負重傷躺在草席下听見言玉和裴六娘的對話、帶著村戶一家歷經艱辛從山東南逃到汴州的路途,所聞所見幾次讓他後悔惶恐,但都不及此刻讓他覺得好似被扇了幾個巴掌似的臉上生疼。

  他沒有想過,自己叛軍之名傳入長安之時,她會怎麼想。

  他說過要她不要听信,這話多麼可笑。明明就是事實,還要她不相信。

  妙儀︰“……我听聞外頭說永王戰死了。”

  兆半天才道︰“假的。我沒死成。”

  她垂下頭︰“那真好。我倒是覺得這樣嚇我一下,在告訴我好消息,也不算壞事。我倒是希望好多嚇到我的事情,都能再時隔如此之久,還能听到好消息。”

  兆抬起頭來,望向妙儀。她眼眶紅通通的,眼楮直直的望著他,眼波似冬日的清澈溪水,倒是又揉了揉眼楮,破涕為笑。兆忽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被刺中後落水的那個夜晚。

  活著可當真好,他或許只是想看她這樣的神情一眼。

  妙儀︰“……那你真的是朝廷軍?”

  兆點頭。

  妙儀竟然有些活潑不起來,她扯了扯青牛︰“走吧,我們快走吧。”

  兆底氣不足的應了一聲,牽著馬跟在她伸手。妙儀什麼也沒有問,好像她也不太關心,只要是活著就算是好事,再問一兩年前那段斗爭,既無意義,她也無法理解。

  他什麼也沒說,他無法說出口,往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是可以敘舊的。

  兆猛地意識到,這一場相遇如此巧合,如此短暫,什麼也不會改變。

  她留在這里,應該是為了在山中與名師學棋的。他路過這里,前頭還有不少要打的仗,能一塊兒走的就只有這一點路。就像是以前見面,能站在一起說話的空間不過是那處小院落。

  走出村子去的一片雪地上,帶著草帽的少女將帽檐朝後撥去,系繩掛在脖子上,草帽搭在肩上,騎著青牛,手里折著一段細軟的樹枝,慢吞吞前往。束著冠的落魄將士,牽著黑馬,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她身邊,一路無言。

  忽地,她唱起了走了調的山歌來,兆身子一頓,連忙跟上。光暖雪融,他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沒有頭的夢。

第253章 248.0248.#

  然而路總是要很快到頭的,他們行軍的縱隊延綿極長,青牛帶著她翻過了山頭,她便看到了黑色的人影,像是白沙地上蜿蜒的一列螞蟻。

  妙儀驚嘆了一聲︰“哇啊,這麼多人啊!你們是去和朝廷大軍匯合的麼?”

  她問出口,兆沒有回答,他呆呆跟塊兒木頭似的走。

  她早就習慣自己在一邊玩,兆站著在旁邊沉思發呆,此刻也想戳戳他,卻有點夠不著,只得抬手揮起小樹枝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枝條軟綿綿的打了一下,兆忽地悶哼一聲,身子猝然繃緊猛地抬起頭來。

  妙儀嚇到了︰“怎麼?我我打疼你了?”

  兆只覺得胳膊上被紙條打了一下的地方,明明觸感是輕輕的,卻好似發燙的腫起來,他不敢分神,擠出個笑來︰“你剛剛說什麼?我沒听見。”

  妙儀抱怨︰“你總是這樣。我說你們是要去和大軍匯合麼?”

  兆點頭︰“如今朝廷御駕親征,聖人正留在鄆州一帶,我們去了邯鄲,估計再往北走一點,就能和朝廷軍相遇了。到時候還要往北打,或許再過幾個月、半年,你就可以隨便出山,來恆州附近了。”

  妙儀想問他有沒有見過阿兄,又覺得阿兄還活著這一事兒,她可絕對不能說,只得憋在了嘴里,訥訥道︰“不打緊,我下個月就要回洛陽啦。也要定段了,到了十八歲就不能升段了,我今年都十五了,要趕緊回棋院去。師父還要我去參加六弈……不過以前還沒有女子參加六弈的事兒,我不知道成不成——”

  兆怔了一下,她都十五了啊,看起來表情還跟幾年前沒差別似的。他笑了笑︰“如今崔家在朝廷內也算有位置,看著面子也是允你參加的。”

  妙儀搖了搖頭︰“那可不一定。”

  他們說著說著,就離隊伍近了一步,隊伍中的人可以看見他們幾人的身影了,兆忽然不想往前走了。他對身邊兩個士兵揮了揮手,讓他們先下去找康迦衛匯報。那兩個兵士看著兆和這騎牛少女似乎以前認識,倒也沒多說,點點頭,騎著馬顛下了山。

  兆清了清嗓子,道︰“距離你說的路還有多遠。”

  妙儀伸長了胳膊,快從牛背上站起來似的指了指,努嘴道︰“不遠了,就前面那個埡口。”

  兆轉過頭來看她︰“這邊要是打完了仗,你那頭定段的會考也結束了,我去洛陽找你。”

  妙儀抿嘴笑了,從牛背上跳下來,鞋底踩進雪里,點頭道︰“好哇!到時候我讓家里做蛇羹,嚇死你!”

  兆心底又覺得,不論是誰,只要是個許久沒見的故人,她都會這樣果斷爽快的說好。

  他半晌又道︰“關于……我娶妻一事,之前在兗州附近,她……”

  妙儀︰“哦對!我還想問你呢,你這樣去跟著打仗了,她人呢?”

  兆只道︰“她是叛軍一派的人,我差點被叛軍所殺,二人自然也就割裂,算不上夫妻了。”

  妙儀估計沒什麼實感,別扭的擠出一個安慰的表情,拍了拍他胳膊︰“那你節哀吧,反正聖人都沒娶妻呢,你也不用著急呀。”

  兆點頭︰“嗯,我不著急。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回了洛陽,可不可以先不要——”談婚論嫁……

  妙儀眼楮閃著光瞧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接下來想說的話是什麼。

  兆嘆了一口氣︰“算了吧。我過了今日還不知道明天,算了吧。”雖不知別人是否能成為她的良配,可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不到很多事情,何必再開這個口。

  他心頭失落,半晌道︰“我是說,只要以後你遇上麻煩可以來找我,不論什麼事我都會幫你。畢竟你阿兄不在……這與叛軍有關系,便也是與我有關系,說來你倒是該怨我恨我幾分。”

  妙儀支吾了一下,沒敢接話。她真想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把大秘密說出了口,憋了好一會兒道︰“你別放在心上啊。”

  他心想,她倒是一向善良。

  遠遠的,那些士兵似乎沒幾個人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兆忽然伸出手,特別快的抱了她一把。妙儀驚呼一聲,吃吃笑起來︰“天吶你好臭啊臭死了!你現在怎麼這麼不講究啊,以前整天打扮的穿金戴銀的呢!”

  他也心里猛醒,她還是小孩兒一樣的語氣,根本沒把自己當女子過,覺得這樣的擁抱是幼時朋友間的玩耍。

  兆笑道︰“你倒是一直跟個小村姑似的。”

  他又覺得心安,天底下唯一不變的,往後多少年或許也不會變的,只有她了吧。

  他松開手來,也跟著幼稚的道︰“就是要讓你聞一下,知道我日子過得有多慘了。”

  妙儀邊笑邊推開他,翻身爬上青牛的脊背,枝條抽了一下青牛要它下山,對兆招手︰“快點吧,我師父找不到我要著急了,我就引你到埡口就要趕緊回去了。”

  兆輕松笑了一下,高聲應道︰“哎,你等等我!”

  妙儀往前走了一段,隊伍里的將士都看見了是一個青衣少女在指路,忍不住側目。妙儀正屬于養在棋院無人知的那種,康迦衛要調轉隊伍方向,兆便引她見康迦衛,說這少女正是賀拔慶元的小孫女,崔家三郎的幼妹。

  康迦衛听妙儀說起來邯鄲前幾日已經失守,好像朝廷軍都退回相州去了,這句話可謂是救了隊伍中上萬人的性命,他忽然有一種賀拔公在天之靈來替他們指路的感覺。康迦衛倒是听說過賀拔公的小孫女有崔翕的棋才,看著打扮的干淨精致,應該是入山學棋而並非流落在外。她領著一行人到了埡口,指路道︰“從右邊有道山谷,很短的,也不窄,你們可以走。”

  康迦衛︰“山谷兩側有沒有可能會埋伏著人?”

  妙儀思索了一下道︰“那兩側山谷很陡峭壓根站不住人,而且上頭縫窄,下頭是寬,跟個葫蘆似的,我覺得估計不會有人埋伏。就算是埋伏,山谷內風大,從那麼高的地方扔刀子下來都要吹偏,我可想不出什麼法子能在那里圍堵。”

  康迦衛笑了笑︰“你倒是挺了解這附近山勢。那便能放心了。”

  妙儀跟他們說著說著,看著山頭太陽漸漸升起,也急了︰“我要趕緊走了。師父要等急了,我要挨罵了!兆哥哥,等你到洛陽再見啦!我、我必須要走了!”

  她說著急急忙忙騎上了青牛,恨不得把老牛騎成駿馬,可勁兒的在那里拽著繩環,連多一句話都沒有的朝山頭而去。

  康迦衛心中高興,這些日子連綿的疲憊也一掃而空,對著小丫頭揮了揮手,又叫幾個親兵遠遠護送她一段,等見她回了村子再折返。

  大批隊伍調轉方向,朝山中埡口而去,走進那葫蘆形的山谷里,兆忽然笑了笑︰“讓您見著了,隊伍也調轉方向了,我才肯真的信,確是不是哪天夜里的做夢,被扇了一巴掌醒來還是在篝火邊。是真的遇見了她。”

  康迦衛轉頭,好像明白了什麼,挑了挑眉毛一巴掌拍在他腦袋後頭︰“滾吧臭小子,現在就你這樣還敢肖想崔家女!你還是好好打仗去吧!”

  **

  崔季明臨行之前,想著往北打用不到什麼船只,便把自己寶貝的不得了的那些從盧海軍、裴家搶來的大船,如割心頭肉一般轉送給殷胥。

  殷胥帶人到岸口看見了那幾十艘大船,忍了半天才委婉的說︰“要是就這樣的大船,你自己留著也不要緊。”

  崔季明以為是他希望好東西都留給她,忍痛割愛道︰“這都是為了革命勝利的果實,這都是為了國家為了勝利——拿去吧!”

  殷胥︰“……我的意思是說,這樣落後的船只,朝廷並不稀罕。”

  他嘆了一口氣︰“因為黃河也航不開太大的船,再加上這邊山東作戰,船只並不是主力,更多的是為了運輸,所以在運糧運物方面,就都是對汴州附近的商戶開了交引,要他們動用自己的船,這樣也更省錢。並不是朝廷沒船了。”

  崔季明忽然覺得自己跟傻子似的抱著幾艘船寶貝的不得了。或許說來,這一年多大鄴變化千萬,不知道產生了多少新事物,而叛軍境地內卻因為連年內戰早就停滯甚至倒退,相比之下落差漸漸被拉開。

  崔季明就在這兒過了個年,朝廷工部來人之後,運河就在短短的時間內被挖寬的差不多,她的船只也能夠得以回魏州博州一代。她全權接手黃河北岸的戰線,任命為河關行軍大總管,但實際上手里頭基本還是自己的魏軍,再加上一萬多留存在相州的朝廷軍和北下的太原將士,兵力並不算太多。殷胥想了想,朝中文官隨軍協助更好,三郎幾次和俱泰有過合作,他又是急需立功,派遣他去做行軍的副官算是合適。

  除卻張富十暫去博州收復城池,抵御滄定軍以外,崔季明帶上了幾位朝中官員和浩浩蕩蕩的魏軍向定州而去。崔鵬在之前攻打鄆州的計劃中沒少給她出謀劃策,崔季明知道他一直想讓清河小房再出頭,以為此次面聖或許他會替清河小房向聖人表忠誠,卻不料他卻躲在了齊州並不出來。

  崔季明問他,他只搖頭道︰“這樣出頭的法子,太冒險。更何況我又沒有什麼功績,聖人對世家難免提防,若不用行動證明,若不從底層做起,出了頭也是隨便就能被拔走的,家里人多,不能冒這個險。幸而馬上就有春闈了,家中年輕一代還可以拼一次。”

  他實在是做事穩妥,年紀閱歷都在他們這些年輕小伙子之上,崔季明難免問他的意見也多了些。

  然而當他們到達了相州,最讓崔季明頭大的就是,連北機都聯絡不到跑進山里的太原士兵。听聞恆冀派大軍去了邯鄲,太原將士去了怕是會被圍堵,她甚至考慮要不要對邯鄲發起總攻,最好能迎上前來的太原軍。

  就在軍中分成兩方對此爭論不休的時候,軍探卻傳來了好消息,說太原軍已經到達離相州幾十里的地方了!

第254章 248.0248.#

  崔季明听聞這個消息,騰地一下起身,面上大喜過望︰“他們居然來了!”

  她掀開帳簾,不顧下頭將士阻攔,攀上箭塔去。遠遠的,就看見雪漸漸融化的平原上,黑色的隊伍蜿蜒而來。對方從山中來到相州,地勢大多不能騎馬,全靠雙腳,踩著雪地而來。遠遠看見了他們的軍旗,怕是太原將士也相當激動,卻並沒有散亂了隊形,而是依然整齊有序。

  不愧是圍城三個多月,在戰火下活到最後的將士們。

  她心中激蕩。從邯鄲苦戰退回來的朝廷士兵也大抵是這個模樣,她樂意去接受這樣的將士。魏軍常年勝利,將士們大多也都驕傲自大起來,這樣的隊伍愁雲慘淡,卻也有咬牙到最後不肯放手的,這樣的人融進來,彼此消減,倒是挺好。

  她手底下一下子多了幾萬人。

  當康迦衛攜著兆在內的幾位下屬走入相州的大營時,崔季明幾乎都認不出來眼前這個胡子拉碴,兩鬢都要開始泛白的人,居然是哈哈大笑起來山都要震得響三聲的康將軍。

  康迦衛躬身行禮,崔季明連忙上前扶他起身,康迦衛一抬頭,望見崔季明,傻了。

  崔季明笑了︰“季子介。如今河關行軍大總管,往後打恆冀的事兒,我要來負責了。”

  不單是康迦衛,兆一抬頭,驚得倒退半步,死死的望向崔季明。前幾日看見了思而不得的妙儀,今日又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崔三,這是……最近這是全都蹦出來趟渾水了麼?!

  康迦衛死死盯著崔季明半天,他眼窩陷下去,胡子拉碴,面上是東風吹裂的細痕,竟比當年崔季明帶人救他還要狼狽。他平日好像能斜飛上天的粗眉毛忽然搭了一下,半晌憋出幾個字︰“……也算後繼有人……也算是後繼有人啊!”

  崔季明眼窩一酸,康迦衛猛地抱了一把已經長高了許多,比當年成熟也比當年意氣風發的崔季明,蒲扇似的巴掌狠狠在她背後拍了幾下,打的崔季明里頭的內甲差點散開。

  康將軍兩手狠狠揉了一下臉,又道︰“是!我瞎想什麼!你打小就有本事,早多少年就有人想要你的命,誰也沒這個本事!你怎麼可能折了呢!我一把年紀的時候,都要十幾歲的你來救來幫忙,如今呢——天底下除了姓夏的也確實黑心眼子有本事,別的能讓老夫服的,也就你這個臭小子了!”

  他伸出手來,就跟看見自個兒孫子平安長大似的,捏著她胳膊拎了拎,又伸手搓了搓她的脖子,一陣拍打,好像要確認她是否每個地方都完好結實。崔季明只覺得自個兒快讓眼前這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的康迦衛,打的幾下,眼淚要滾出來了。

  康迦衛大概是里離那場變故最近的人,也是離賀拔公最近的人之一。至今她還沒有見過夏辰、沒見過王將軍、沒見過劉原陽,她不敢見那些圍繞在賀拔公身邊的人,既怕他們的感慨與悲傷,也怕他們熱烈的期許。

  每個人都把崔季明當作賀拔公的繼承者來看待,每個人都希望她能扛起倒在地上太久的大旗,這是一種合理的期望,他們也會盡全心全力幫助她。

  只是崔季明自己也有壓力,她心知自己身懷弱點,也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賀拔公。

  康迦衛笑道︰“好小子,這樣高了,如今做了行軍大總管,既然是你在掌管魏軍,那我听到的一些傳言可都對在了你身上。我還心想什麼時候山東竄出了這樣一個人物,心里總想著若是你……若是你還在必定要比這個什麼魏軍主將更有本事,誰能料到啊!”

  崔季明笑道︰“康將軍,我在這兒您也可以稍微松口氣了,對恆冀您不必擔心,我也不能容許自己打敗仗。”

  康迦衛拽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的拍她。

  崔季明微微斜開眼楮,看向了兆。

  裴六娘自稱殺死了兆,如今他卻在這里,顯然這麼長的時間,不只是她,每一個人都經歷了許多許多。若不是裴六娘那一刀,若不是叛軍內部先散了,或許崔季明在一年多以前就打入兗州,殺死了他,將他的尸身遞還給了朝廷,如今想來也是造化弄人。

  兆也是呆呆的望向她,半晌微微點頭致意,輕聲道︰“前幾日在山中,見到了你幼妹,也是巧了,正是她給我們引得路。”

  崔季明愣了一下,有些懷念似的笑起來︰“我都多少年沒有好好久見過她了。我回了長安,她就入了棋院,在我心里她還跟小孩兒似的,我這個做兄長的,實在是不稱職。”

  兆笑道︰“高了些,模樣長開了,心性卻沒變。”

  如今兩方會面,崔季明竟慶幸裴六走了,否則這一對兒你死我活的夫妻指不定還要怎麼鬧起來。手里頭接手了幾萬的兵力,有個算得上半個師父似的康迦衛,崔季明的境況卻並沒有輕松起來。

  恆冀當年和滄定聯手後,又被崔季明離間,畢竟是兩家叛軍,他們之間的不合成為了崔季明最好利用的弱點,然而恆冀也很了解這一點。他們和契丹、奚聯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主動攻打冀州、貝州這樣的魏軍城池,而是先突入滄定主城滄州內,殺了滄州王上和他手下一批將士,以極其直接暴力、釜底抽薪的方式,佔據了滄定。

  從此滄定雖有叛逃獨立的軍隊,卻也不會有能給他背後戳刀子的人了。

  于空韜這做法實在是很符合他狠絕的性子。

  這樣的混戰之中,對方或己方的軍隊互相叛逃,加入敵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然而崔季明手下的魏軍可是自認為下一步要成朝廷軍、要做官的人,必定是無一人會從金窩里離開,對面就不一定了。滄定幾支雜牌軍主動向魏軍投降,崔季明並沒有處理,而是全打法他們去見朝廷了。

  這些叛逃的軍隊崔季明不願意用,也沒必要用,這種棘手的事兒就扔個殷胥得了。似乎听聞鄆州的朝廷回報的結果,是給這些叛逃的軍隊封官加爵,然後將他們的兵力運送往了大鄴,分散了他們的勢力,或許去做些什麼地方守軍去了。

  當然也有不滿意這種處理的,崔季明就只能照著朝廷給來的旨意,把他們一律當作敵人對待了。

  然而恆冀卻遲遲沒有再往南打,按照北機的消息,涼州大營的一支隊伍已經到達了北線關內,扎營等待號令,幽州城門緊閉不再出戰。野心勃勃的于空韜卻停了手。

  崔季明的任務是護著恆冀大軍不要南下,既然恆冀沒有出兵,她也不願用手頭的兵力去率先出戰,只能等著。等河北一帶的冬天漸漸過去,像一只豹子似的伏在草叢之中,持續的時間再久也不敢放棄警惕。

  這些時間給了于空韜喘息的機會,也給了崔季明練兵的時間。

  她知道賀邏鶻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然奚和契丹能一次次獨立在被他打壓再獨立,顯然就是兵力、韌性都不可小覷。這些入關的突厥人,只會比她以前遇見過的突厥兵要強。而她手里的兵力,還沒有哪一波是曾長年和突厥交手過的,更是連適合和突厥人作戰的騎兵都沒有。

  或許殷胥也是知道她的難處,從離相州不遠的運河上,來的不只是糧草和軍械,還有大批數量讓她想也不敢想的箭矢和馬匹。

  馬匹是因為當初叛軍初起的時候,殷胥接受了她的建議先攻打下產馬的太原周邊。而這些金屬箭頭打磨到銳利無比的箭矢,則是因為如今大鄴連年飛漲的產礦量。軍械是官營的兵械場打造,鐵礦卻大半來自于收購回購,崔季明見多了拔下來箭頭的三稜的縫隙和倒鉤里滿是血污銹跡,還要插上木桿繼續使用的箭頭,如今這一批戰馬鎧甲和箭矢送入相州,她活像是賬戶里突然被沖了三十萬的網游玩家,一時間覺得自己能上了天。

  她開始梳理手下的兵力。

  涼州大營也有重騎輕騎之分,卻分工並不明顯,她則決意想打造一批令人不敢觸其鋒芒的騎兵。輕騎兵佔六成,基本用作合圍、引誘、分割和側翼攻擊,重騎兵則佔四成,以沖散擊潰對方為主。更重要的是,她決意用個膽大的作戰方式,來維持每一個將士在軍隊中存貨的時間,想要造就軍隊中最寶貴的事物——紀律與經驗。

  她決定只要是非攻守城池的戰役,所有的交鋒突擊戰,全部以弓箭為主,在對方失去組織之前,盡量避免短兵相接的肉搏。弓箭為主的戰役,彈性大,戰線遠,只要是能絕對听從指揮,在軍中的各隊之間保證消息傳遞,足夠折磨死對方了。

  當然這也是有錢才做得來,崔季明看著攻打鄆州時,只穿皮甲帶個頭盔的輕騎兵,到如今輕騎兵也能配備部分的鐵甲,不得不感慨,富,真的是一個國家的底氣啊。

  這時候開始,崔季明已經決心不能再手軟了。面對的敵人,已經不能讓她再繼續和將士們純粹的哥倆好了,想要刀鋒,還需要磨。

  從軍規中與戰事、听令相關的條令進一步細化嚴苛,到一旦違反軍規殺無赦的律令開始全面實施。她開始了對于進退、側翼攻擊、隨機應變甚至是撤退時在馬上回頭有序的攻擊敵人等等開始了訓練,全部的戰馬也都離開馬廄,在冬季的野外進行放養、節食,鍛煉馬匹的忍耐能力,把所有不符合條件的馬匹全部改為馱馬。

  她大刀闊斧也不容許質疑的開始了訓練,一時間從騎兵隊被踹出來做了步兵的、違反軍規滿口抱怨的刺頭被當場殺死或者逐出軍營的,數量並不少。糖果給過了,如今輪到了錐子與皮鞭,崔季明收到了不少的怨言,魏軍畢竟是當年的俘虜,也有不少人根本達不到她的要求,崔季明望著漸漸悄無聲息,不如當年熱鬧歡樂,卻也愈發整齊劃一的軍隊,心中忍不住想︰到時候他們大概就明白了。她能給他們最好的東西,不是酒後互訴衷腸兄弟相稱,不是開個玩笑也並不在意的平易近人,而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在未來的戰役里活下去!

  從訓練戰馬到改良兵器,從負重提升到騎射訓練,她以最高的標準來要求手下的這支隊伍,她也認為自己能夠訓練出像模像樣的鐵軍。

  到了剛入開春,溪水開始解凍的時候,于空韜也經過了幾輪的收糧、訓練,他以為自己如今手中已經掌控力勢不可擋的軍隊時,可他也即將迎來脫胎換骨、以聞所未聞的打法橫行天下的一支隊伍。

  老子天下無敵的錯覺誰都可能有。真正能踩在所有人之上的人是誰,真干一架才會知道。

  **

  殷胥確認自己得了“沒有崔季明好想死”的絕癥。

  這種病已經惡化到連醫治的必要都沒有了。

  外人是看不出這種病癥來的,畢竟劉原陽的水師來勢洶洶,朝廷的軍隊也大批向南前進,雖不能說是勢如破竹,但連番的險勝也是莫大的勝利。殷胥開始插手軍務相關的事情,不論是前世今生,由于崔季明的影響,他對于軍務也算是了解頗多,更明白一些軍隊中運行的規則和無法規避的缺陷。

  以至于這個軍權在手的皇帝,雖然並沒有出征打仗的經驗,但卻也未必會被各方意見影響到舉棋不定。朝廷幾位主將向他提出的計謀,他也都能切入重點,挑出毛病。

  只不過裴家要是那麼容易打,也不會吞了鄭家能活到這個時候了,對方搶奪鄭家,突入宋州,為的就是屯糧守城。裴森也算是一條路走到底,他心知朝廷絕不可能再容他,如今只求成為山東南部的釘子戶,死死扎根。

  殷胥眼里連沙子都容不得,怎可能留他這塊兒狗皮膏藥糊在中原。

  軍中重臣看來,大軍圍堵住了裴家幾座重城,劉原陽水師已經突入了微山湖中,佔據了周邊不少的村落用于補給。殷胥相當有耐性,耗得起這場仗。

  實際上殷胥則是半分也不想多耗——

  多待一天,就是晚見到某人一天。多一天,她就要在北線撐一天。

  更何況殷胥現在從軍帳下睜眼起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崔季明拱在他脖子邊,頭發亂糟糟的扎人,兩只手又蠻橫又用力的攀住他,睡的一連串細細的呼嚕聲。

  還有她柔韌的身體,粗糙的疤痕縱橫在細滑的肌膚上,雙腿擠進他腿間,跟一顆豆莢里的豌豆一般微微蜷著。

  這些一閉眼好像就能看到的情形,都快讓他分不清腦子里的幻想和真實了,一伸手,被子里唯一暖的不過是被子里裝熱水的皮袋子。

  生活在軍營里,更有一種每天都被她的氣息環繞的感覺。

  她以前也算不上多好聞,畢竟軍營里也充斥馬奶、汗臭和草料味道,不好聞卻不代表不熟悉,他甚至時常感覺有個人走過去就像是她,手下的重臣謀士和他說話也像是她,無時無刻好像都能被她似有似無的存在勾起情緒。

  殷胥對于這種狀況,已經覺得要無可救藥了,他覺得自己從頭腦到身體都涌出無數的不清醒和沖動,時時刻刻影響他。殷胥夜里獨自在被褥中想著她的時候,忍不住想,幸好喜歡的是她,萬一真的愛上了一個心性惡劣的,他指不定會干出什麼混蛋的事兒來。

  他好希望能夠千里傳音,如今听听她說話,听她拍腿哈哈大笑也好啊……

  就如今這種每天就跟發情期似的狀態,他覺得再見不到她,再持續幾個月,他就死在這地界了。

  再加上御駕親征也是燒錢,仗打的持久並不是好事,本來的計劃就是要速戰速決,如今這樣的停滯可能引起一系列的變化。

  就在北線于空韜正要開始動作的時候,殷胥也收到了令他震驚的消息。

  言玉圍攻建康幾月有余,久攻不下,除卻黃帶台州水軍還在不斷抵抗以外,其他三公已經被圍困了太久。鄭翼主動向言玉謀求共處,兩邊牽線搭橋,五公之中其他四位也與言玉達成共識——

  說是達成共識,更像是保留尊嚴的變相投降。

  言玉成了南周的皇帝,而五公的職權則退一步,衍化為朝廷的相權。

  行歸于周不斷宣揚的變革,就在殷胥從未插手的封閉環境內,被歷史與人心自我修正為了皇權。唯一不同的就是言玉顯然不可能由後代接替皇位,他自稱禪讓制,說五公的職位不單是宰相,更是下代皇位的繼承者候選。

  這一條加上,以後南周的政權若是能平安過渡,老天爺都能笑出來。

  這里頭有多少言玉的故意為之,殷胥也能猜個大半。而讓他真正有壓力的,則是言玉一旦登基,南周凝聚起來,大鄴就未必好對付了。

  于是他也愈發想要攻下這幾座城池,劉原陽從水路,朝廷從平原,兩面夾擊,總算打下了重城之一的兗州,可以就此分割裴家的勢力。殷胥也召見了劉原陽,給手下的將士下了死令——

  四月之前,不論想什麼辦法,也要攻下黃河以南的全部藩鎮!

第255章 248.0248.#

  于空韜的大軍在邢州集結許久,奚與契丹並不納入恆冀的大軍之中,他們更像是來分一杯羹的豺狼,游蕩在恆冀軍之外,甚至對于空韜的指令也只是听一半,搶掠分錢的時候倒是比誰都積極。

  恆冀軍之中對這幫突厥部落的人雖然有怨言,但是他們現在在幾次小戰役中都體現出中原士兵難及的行動力,也使得他們不得不用這把雙刃劍。

  就在于空韜的大軍跨越過邯鄲,七萬余人的腳步踏的邯鄲周圍寸草不生一片泥濘的時候,早在一年前被魏軍攻下的相州,也出現在了于空韜眼前。

  于空韜一直在緊縮,他還從來沒有從朝廷手中得到過一座城池,從相州出發的士兵又曾北上攻打他,打到他焦頭爛額,這筆賬他一定要算。

  只是相州城卻靜悄悄的了。

  他們凌晨起兵,跨越漳水,邯鄲是後備大營,相州面前把陣仗鋪開,眼前藍色霧靄中的相州卻沉靜的、沾滿露水似的佇立著,城門緊閉,城外駐扎的營帳全部收起。加高加固的城牆好似早早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于空韜看著漸漸地深藍色城牆上頭火光點起,似乎又一排一排的箭兵用掌心抹去垛台的露水,將持弓的手臂搭在上頭。

  他倒是不太吃驚。听聞這季子介手底下有一幫專門為她打探消息的耳目,扮作商賈村夫、也拉攏各地的流民百姓為他們傳遞消息。她就是通過這些事無巨細的消息,來制定行軍計劃。而在她真正發出號令之前,就連軍中他最信任的獨孤、張兩位主將,也只知道個大概。

  季子介打起仗來有千萬倍的細心和果敢,于空韜與他交手很少,听到的傳言消息卻很多。而這樣一個連朝廷軍隊、官場都沒混過的外人攀附向朝廷,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對著聖人有多少諂媚,才得皇帝佞幸,手握大軍得意出兵。

  于空韜竟忘了自己是叛軍又引突厥入境,先罵起別人諂媚。

  然而當他的大軍攻向相州城時,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挖出來的護城河環繞相州,城牆上的士兵也心知有了護城河,他們大半的攻城器械都要改造才能用,就像是省著用箭矢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射箭幾波,再下去替換。

  于空韜四面圍了城,才發現之前季子介安頓在周圍的大軍蹤跡全無。

  而他不知道的是,相州城內足足屯了足夠一年多的糧食,送走了城中部分百姓,備好了山一般的箭矢與兵械,幾座城門被用巨石堵死,兩耳不聞窗外事,什麼誘敵技巧也不中,就是一個字——耗。

  攻城比守城難十倍。崔季明就要變成二十倍。

  而于空韜還不得不打。他若是繞開相州,一是向南打衛州,離提供糧草的大本營邯鄲就太遠了。糧草道路容易被截斷也就罷了,軍隊若一半留相州一半打衛州,人數不夠哪個都打不下來;軍隊全跑走去打衛州,背後的邯鄲絕對會被從相州傾巢而出的將士給釜底抽薪。

  二是向東打季子介的老家魏州。可魏州靠近運河,上游下游的城池想要援助一定很快,季子介或許也會在魏州設下層層羅網,保護他的大本營。

  于空韜猶豫不決,先在相州城牆下扎營不動。不是他慫了,而是上次攻打太原城的經歷實在是太慘痛,他再很難去冒那種險。

  手下的幾位將領主動請纓去攻打城門,于空韜隨他們去了,他們士氣滿滿,相州則跟個睡迷糊的獅子似的,慢吞吞的露出爪子,醞釀了半天才照臉狠狠一撕。被倒了穢物的護城河,城牆上的巨弩和連排鐵盾,里頭冷不丁冒出來的箭矢,都使得幾波將領手下損失慘重。

  而突厥人過來,他們可不怎麼會攻打城池,相州附近極其特殊,居然連個縣鎮都沒有,沒事可干不能四處劫掠的他們只得日日在平原上閑逛。

  而不過三五日,于空韜接到密探的消息時,打開一看,渾身冒出冷汗來。

  他是認定了崔季明最想打邢州、卻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如此打仗。

  冀州是魏軍的地盤突入恆冀的一個犄角,不論是怎樣的將領,都會以這個犄角為中心,擴展旁邊的城池,而她卻從冀州出發,把犄角化作一柄窄窄的長刀,直直刺入冀州中心,好像不在乎補給、不在乎回路,直指六百里外、同樣隸屬朝廷的幽州!

  她這是要從中間,直直劈開恆冀啊!

  于空韜冷汗之後,甚至覺得是信報有誤,她難道帶的都是不吃不喝的鐵人麼?

  崔季明卻有自己的法子。

  野外放養馬匹,是為了讓它們沒有飼料的情況下,也可以脫離馬廄,僅僅靠春草維持,把需要帶的最沉重的馬飼料壓到最低。雖然這樣訓練淘汰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但崔季明也沒想著用它們征服亞細亞,六百里的距離能堅持住,就是勝利。

  所有的人只帶自己的口糧和箭矢,近戰兵器只帶橫刀,部分將士帶十幾尺長的突刺長刀,還有一些生火器具,一切都是為了行動。

  崔季明手里、一萬五左右的朝廷軍,一萬出頭的太原將士,有大概八萬左右的將士在黃河北線,人數並不多,而她帶走去直奔幽州的更少,只有兩萬左右。

  然而她心中卻有了嚴密的計劃。

  想要一刀劈開恆冀,必須要快,更要狠狠斬斷,避免他們在刀拔走後又粘連。

  從冀州到幽州,她給自己設了六個節點,平均下來各自距離百里左右。兩座州城,四座縣城。

  縣城大多沒有什麼牢靠的城牆,崔季明的騎兵神出鬼沒般殺入縣城,第一件事就是放火,以煙為幕射箭,半個時辰以內急速撤走,而後奔向下一個縣城放火、射箭。

  縣城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當奔到第二個縣城的放完火回撤的時候,直奔百里之外的第一個縣城。那時候已經過了一整個白天,軍探看著他們直直向北不回頭,必定會從臨時組織起的陣列中解散,開始組織滅火、收斂尸體,本來就有優勢的崔季明此時再回來,兩面入城,趕殺士兵。不必仔細搜查趕盡殺絕,擊潰他們即可。

  這時候,崔季明和她手下兩萬騎兵已經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卻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們必須要趕往幾個時辰前放火的第二座縣城,如法炮制。這一次卻不能只是擊潰了,兩座縣城距離不遠,兩方指不定會聯手合兵,那樣背後就有了危險,對待這第二座縣城,她不得不要將士兵趕盡殺絕了。

  崔季明還從未有哪次不肯接受俘虜,對于敵軍一律格殺的情況,她還記得這座縣城名字是下博,靠近漳水,很富饒。當看著連排的守城的士兵被推出去殺死,崔季明想著或許自己七老八十了,還能記得這座縣城名字。

  等到處理了這名為下博的縣城,已經是正午了,這也是這支十六七個時辰沒合眼的騎兵們,第一次駐扎、休息的地方。下博的箭矢和糧草被他們所用,卻不帶走,崔季明的整頓休息只給了四個時辰左右的時間。

  至此她的第一節計劃已經完成。從冀州出發的步兵只晚了半天,就在來的路上,她先為他們清掃了道路,沿途這兩座縣城在她威壓之下已經喪失了出擊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冀州而來的步兵,用高頭大馬拉著無數的攻城器械從他們眼前走去,他們能告知的就是百里之外的瀛洲——關上城門!魏軍要來了!

  由于于空韜為了防止手下將士勾連背叛,各個州城雖然力量頗強,但各自聯系卻很少。消息來了之後,瀛洲將信將疑,等到夜間,崔季明的兩萬騎兵擺足了陣仗橫隊出動,身後跟著高大的攻城器械時,瀛洲這才相信,就在崔季明眼前緩緩關上了城門。

  崔季明也算是個老戲骨了,她特意讓騎兵在前頭急速向城門奔馳,趕在他們城門關閉時在停下,好似不敢相信瀛洲反應會這麼快一般退後一段。而後佯攻瀛洲,運作了幾個投石機器,一個多時辰的沖擊後敗退了。瀛洲的箭雨相當猛烈,打的攻城器械上都傷痕累累,步兵似乎準備並不充分,臨時敗逃,連攻城器械都拋下在了城外,騎兵也都遁走。

  崔季明又開啟了不眠不休行軍模式,直接遁往下一個縣城,放火便跑。此縣城距離瀛洲並不遠,天氣好的夜晚,瀛洲城牆上都能看見那縣城的火光。瀛洲的叛軍看著他們攻瀛洲不下,就去佔據了縣城,也動了些別的心思。

  從下博傳消息來的人,說這些攻城器械都是朝廷重金打造,送給魏軍的。魏軍既然帶不走,主騎兵隊伍又在攻打遠處的縣城,他們自然也動了心思——想要得到這些攻城器具!

  于是深夜,瀛洲將士打開了城門,一部分人奔向了那些精良的攻城器械。

  也不怪他們貪,主要是白日出現的魏軍數量不多,顯然沒有給瀛洲造成太大的壓力,他們還是有些無所畏懼的。

  然而當他們發現那些攻城器具的輪子兩側,都被深深扎入地里的木楔子固定,幾乎一個個連動也動彈不得,終于感覺出不對了。

  而就在黑暗之中,如同鬼魅一樣無聲無息的鐵人軍隊,卻在此時此刻翻身上馬,齊齊殺向了打開的城門,除卻放火去的兵力,以一萬五的人數,擊潰了瀛洲。

  崔季明的作戰方式其實並沒有什麼復雜的,說來說去不過是圍點打援和誘敵深入兩個法子,再配合上迷惑對手、給對方以優越感安全感,只是屢試不爽罷了。

  還是叛軍之中,真正肯鑽研打仗、決意一輩子獻給戰場的人少了,想靠戰爭發家致富的人太多了。

  她一路打的這樣迅猛,加起來不過三四天,她補充了幾日的口糧,卻並沒有佔據城池的打算。毀壞了瀛洲的城牆城門、殺死了主將和大批士兵之後,崔季明馬不停蹄的奔向下一個節點。這時候,恆冀才意識到形勢嚴峻,將消息遞給了于空韜。

  崔季明卻沒有再像這樣攻打州城,而是擊垮了剩余的縣城。畢竟此時距離冀州已經遠了,後援兵力已經不能有這麼遠了。路途上也有主動出軍的恆冀士兵,數量甚至是他們的兩倍,崔季明如她一開始計劃的那般,拒絕正面交鋒,先是一擊離脫帶著對方走,而後不斷用縱隊的輕騎兵分割他們,一邊游走一邊作戰,也不允許對方主動離開。

  這支恆冀軍隊是于空韜手下一員駐守內境的猛將率領,士氣強硬,他們主動想在平原上交戰,就是對自己的騎兵和陣法有自信,卻被崔季明這種猥瑣的放風箏流一點點磨掉勢力,想跑都跑不了。

  若是老天爺能睜眼瞧,大概要以為崔季明的騎兵是一團蝗蟲了。在歸義到莫州之間的平原上,扭動著飛舞著,小口小口的啃噬。兩支軍隊纏斗在一起,化作一團黑雲,不斷的在平原上游走變換。崔季明訓練這種猥瑣打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騎兵的分隊簡單粗暴,指令也容易傳達,這樣的讓隊伍分割合攏,她自己的將士不會亂了隊形,而以陣法和正面作戰為主的恆冀軍,卻亂成了一團。

  崔季明這團蝗蟲,生生吞下了這頭巨牛,拍拍馬屁股,只留下了一地的骨架。

  利用恆冀這些年為了行軍搭建的橋梁,預定的第八日,只休息了兩三夜,熬得幾乎要在崩潰邊緣,卻也興奮異常的魏軍,突破了幾道幾乎匪夷所思的防線,到達了距離幽州幾十里的廣陽縣。

  作為大鄴在北方最重要關口之一的幽州,曾經卷入過行歸于周向北往突厥關外運送藤甲兵械的案子中。當初殷胥最怕的便是連幽州也加入,特意手書寫信給廣陽侯,求他這個當年駐守過幽州,如今已經閑賦在家種花養草的侯爺給搬了出來。

  廣陽侯出來頂這局面,佔據幽州,如孤島一般抗爭著滄定恆冀,甚至幫忙攔截突厥,被幾方打得沒有辦法了,才退回在城內,死守幽州,甚至將恆冀勸降的來使扔下城牆。很大一個原因來自于他算是殷胥的姑父。

  袁太後僅有的女兒,殷邛的阿姊青娘與宮中決裂,遠嫁幽州,廣陽侯與她成婚後似乎也想避免宮中紛爭,還年輕的時候就只領個閑職不再手握兵權,不過他在廣陽倒是頗有名望,而青娘嫁到廣陽後拒絕與太後來往,甚至連殷邛登基她都沒有露面。

  這次中原紛爭叛亂,他們夫妻倆能肯露面,殷胥當真是松了一口氣。

  而這時候,廣陽侯在幽州城內,見到了自稱朝廷而來的信使,听到了兩條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消息︰涼州大營騎兵已經守住關口,距離幽州不過百里。而朝廷組建河關聯兵,主將攜兩萬騎兵,正潛伏在幾十里外的廣陽縣。

  幽州歷經兩年戰亂至今,終于有船只到達這座孤島了!

第256章 248.0248.#

  于空韜想遞消息已然晚了,再快快不過崔季明的兵馬。

  曾經幽州將士也打到了崔季明身後的莫州一帶,讓于空韜吃了不少的虧,後來卻因為後備不足、士兵數量銳減等種種原因,又被擊退回了幽州。

  就在幽州城外十幾里,一片軍營燈火連綿。駐扎在這里三個多月沒有打仗,他們自己也把自己當成來觀光游玩的了。幽州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不多,就算是夜間突襲他們,平原上容易發現,人數上又有優勢,這些恆冀軍無所畏懼的立在這里,軍中傳來一陣陣說笑聲。

  而就在幽州城緊閉近三個月後,他們似乎遠遠的就听見了城門打開的咯吱聲響,幽州城牆上點起了許久未見的燈火。這幫恆冀軍立刻想要集結隊伍,然而散了三個多月,再想一下子恢復成以前的狀態,顯然不太可能了。

  恆冀的隊伍也甚少有無能的,片刻之間至少大半的士兵都已經集結成隊,跑出軍營,打算迎面戰上或許是彈盡糧絕走投無路才出城的幽州軍。

  然而就在他們主將騎在馬上,擊鼓號令,準備列陣向前沖擊時,背後卻傳來了轟鳴的馬蹄聲。

  回頭望去,無數鐵甲的騎兵分隊而來,銀甲在火把的映照下一片閃光,隨著馬匹的顛簸,如同銀鱗的巨龍一般,朝著他們身後而來!

  怎麼可能?背後幾百里都是恆冀的地盤,這支軍隊是如何殺到這里來的?!

  就在千萬士兵和主將還沒思考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時,近兩萬的騎兵與幽州城內殺出的將士,已經朝他們奔涌而來!

  這場戰役,一直持續到初春的黎明,熹微的藍色天光下,只是隱隱能看得清楚戰友眼窩下頭兩團黑影,潰敗之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恆冀軍想要向北奔逃,身後的朝廷騎兵並沒有追殺上來,本來讓這些恆冀軍心存僥幸,跑得更快了。

  卻不料西邊還想黑夜一樣的天幕下,好似是早早等待著一般,遠遠的一支騎兵與車馬混合的軍隊出現,遇見他們也是一驚。

  準確來說是驚喜,恆冀軍還沒來得及辨認對方到底是隸屬于哪里,就先望見了千萬人之中騎在馬上沖在最前的那個少年。剃了鬢角兩側,頭頂的發結作一把細辮,面上橫亙著一道淺疤,咧嘴似笑非笑的露出一口貝齒,卻好似磨牙吮血般率先揮刀,朝他們而來!

  遠遠的,崔季明見著了奔逃的恆冀被對方沖散,騎在馬上挑眉笑了笑。

  如今到達了終點,雖然怎麼返回還是一件大事,可她熬了不知道多少天,也總算能松一口氣了。晨光之中,士兵們陸續下馬,主將都是可以下馬挑戰利品的,崔季明也不缺錢,兵器早有趁手,馬匹有更好的她也不想換掉金龍魚,興致寥寥的牽著金龍魚,在成堆的尸體之間穿過。

  這些戰利品如果將領挑完,剩下的都是要拿回去均分的,崔季明拿著刀背挑了挑疊在一起的尸體,想對于己方的傷亡心里有些數。

  他們沒有燒恆冀的軍營,打算還要用人家剛剛住過的帳篷,崔季明正往回走著,忽然听見一陣輕巧的馬蹄聲,回頭看去,一個白衣舊甲,看起來相當文雅的中年男子在馬背上低頭道︰“是河關行軍大總管季將軍麼?”

  崔季明抬頭拱手︰“正是。”

  中年男子翻身下馬笑道︰“在下暫任幽州刺史,姓宇文。”

  崔季明恍然︰“原來是廣陽侯。”

  顯宗之母就是宇文氏,家族雖在後來敗落了,但是當年顯宗還是給宇文家子弟封了不少爵位,甚至是國公、郡公,眼前這位應該是繼承著當年的侯位。

  廣陽侯笑了笑,崔季明覺得怪不得當年青娘要遠嫁,眼前這老男人顏值僅次于她爹,當年雖然在偏遠的幽州,怕也是引得無數少女傾心啊。

  他鎧甲是鐵底鍍金的,金面掉了不少,看得出來上了年頭,或許這甲也是年輕時朝廷賞賜的,代表了他十幾年前的功績,不肯換了。崔季明瞥了一眼舊樣式,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年輕時扯著的都是中宗時期的事兒了。她想來也覺得有些唏噓遙遠。

  青娘在宮中幾乎沒有人提過,大鄴的公主本來就不多,很少有人在歷史上留下真名,大多只被叫封號。而青娘卻在嫁人之前,袁太後與中宗也只喚小名,反倒封號被人遺忘,好似成了個沒人記得的透明人,崔季明有些好奇,卻不便上來就問人家家眷。

  崔季明特意帶來了殷胥的信件來,畢竟是朝廷的信她沒敢隨便拆,但估計以他的文筆也是要正兒八經、引經據典的贊揚一下自己的姑父,而後再求他幫忙。

  廣陽侯怕是從沒想過朝廷任命的行軍總管,還有這樣年輕的人,他不便表現出懷疑,只得問她道︰“季將軍就帶這兩萬人,奔襲六百里來了?若恆冀內部調兵來打又如何?”

  崔季明笑︰“加上你的人馬,西邊那頭不是也來了人麼,加起來四萬人左右吧。解圍了幽州,卻還不算解決的糧草,咱們估計還要一步步打回去。”

  廣陽侯思忖道︰“主要是戰線單薄,六百里的長度來回很容易被他們截斷,兩方都是恆冀士兵,很容易就被兩面包圍。”

  崔季明笑︰“誰說兩面都是恆冀了,東邊可是以前的滄定。如今主將死了,用屠城、殺將來威脅恐嚇他們的于空韜被留在了我這一道刀痕的另一側,朝廷又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投降,你說那些剛剛被于空韜奪取的滄定藩鎮,會拼出性命來攻打我麼?”

  廣陽侯深深瞧了她一眼︰“你是要趁著滄定還沒完全跟恆冀融合之前打散他們。只是這法子太過冒險。于空韜攔斷你這條線路的幾率很高,而且如果他大軍轉移,打向魏州、貝州你要怎麼辦。”

  崔季明轉過頭來,她咧嘴一笑︰“我哪能這麼不設防。既然來了,就一定能回去,六百里這條道我勘明了,他們攔不住我的。”

  廣陽侯無奈的笑著嘆了一口氣︰“……果然如今都是你們這些剛弱冠的年輕郎君的天下了,不是初生牛犢,識虎多年卻也不怕虎,我們這些年紀大了的,可真沒有這種心性了。”

  他才說罷,和崔季明一起走出了戰場,忽地听見遠處一陣呼哨聲。

  涼州士兵性子和西域人有那麼點類似,勝利凱旋,恨不得把褲衩都扒出來拽在手上打轉,一個個吹著哨唱著歌兒就來了。崔季明知道他們一路沿著大鄴最北端奔來,來了之後先堵住關口,屠殺了幾個被突厥人掌控的小軍鎮才來的,看著有馬有車十分輕松,但天底下哪有輕松打仗的時候。

  她背著手,站在幾個時辰前還屬于恆冀的軍營門口,金龍魚臉上濺了血似乎不太舒服,正在拿馬臉拱她,崔季明想裝會兒大爺也不成,只得抱過它腦袋,把它臉上快干了的血跡蹭了蹭。

  就看著從平原那端奔來的涼州士兵,前頭最的人騎著黑馬,一身涼州大營的黑甲,馬蹄聲輕巧得來了,似乎也像是一趟艱難的旅途到了終點,跳下馬來很高興的拱了拱手,這才正眼看向崔季明。對面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少年將軍身子一僵。

  崔季明剛要笑著套幾句近乎,還想著涼州到底會派哪位熟人前來,而眼前這張臉——她太熟了!

  她都看了三四年不止了啊!

  除了那道疤,這張臉每天就在她面前晃蕩來去,一點臭脾氣,擰成拳頭大的疙瘩,目的就幾個字“要錢買衣服”——

  崔季明覺得自己忘了這個人,也忘了考蘭到底為啥到她身邊來的。

  只是這跟北狄異族似的發型,雖然樣貌相似卻並不每天掐著甜笑,眉毛比考蘭粗,似乎臉上有過刀痕,左半邊眉毛斷成兩截。許久的風吹雨打,使得那張過分精致的臉看起來有一種骨子里的野蠻、狠勁兒和睚眥必報。

  當年她還有點區分不出來這倆人,如今竟……差別如此之大。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想象這位叫考拉還是什麼的,對方已經猛地沖上來,抓住她的衣領,額上青筋都要鼓出來,抬手就要給她一拳!

  廣陽侯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攔。

  崔季明想起來了——這個是考風,當年走了考蘭這個後門,讓她交給夏辰做親衛去了。

  考風暴怒驚起,活像是嘴里吞了三個炮仗,半分考蘭的矯情做作也沒學出來,說話唾沫星子都快給她洗頭了,怒道︰“是你!你把他帶到哪兒去了!你把考蘭帶到哪兒去了!他人呢?!當年就不該讓他跟你走——!”

  崔季明連忙抬手︰“他好著呢好著呢,我家里養著呢!現在人在魏州,此行危險,我沒讓他跟來!”

  考風滿臉不信︰“滾你媽了個蛋老子信你的鬼話!你不是死了麼?!連命都快丟了你還能帶上他?跟了你他就沒一點兒好事兒!我們兄弟見了你之後,就沒一點好事兒!要不是因為你,至于分開那麼久麼!”

  崔季明也火頭上來了,這說話都跟個軍漢似的,也不是當年蹲著跪著要露大腿的小妖精之一了。她一把拽住他胳膊︰“我都說了讓他跟我走,怎麼能不管他死活!人好著呢,這些年敗了我多少家產,月月貢得跟個大爺似的。你們兄弟二人,一個在軍營混的風生水起,一個養的腰上兩圈肥肉也不見著有多婀娜了,倒也都怪我頭上了!”

  廣陽侯︰等等……兄弟二人?

  考風︰“呸——說的你倒是高風亮節。他要是不委身于你,還跟著你跑到周原來,你願意花這個功夫麼。前幾個能上他的,如今早在地里爛了!我這些年給涼州賣命也算是能還你人情,考蘭也不可能再跟著你了!省了吧你這個見色起義、就愛⺪屁股的將軍!”

  崔季明︰……我特麼有這個功能?!這小子別的先不說,涼州那幫混蛋說話的髒勁兒學了個十成十!

  廣陽侯一臉震驚的看著一表人才的崔季明,默默的收回了勸架的手。

  崔季明陡然生出一種無力,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晌道︰“他人在魏州,你要不然就跟著我打回去再去接他。”

  考風冷笑︰“我還跟你打回去,你不是對外早說死了麼,如今冒出來在這里——等等……姓崔……”

  崔季明一把上去攬住他胳膊,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把這些事兒說出來,非要讓人知道你是走關系進的軍營麼?”

  顯然廣陽侯大概也明白……

  眼前這個長得頗為妖孽,滿口粗話的少年小將,把弟弟賣給了季將軍才得以進入軍營——?!

  廣陽侯前一秒還在感慨年輕人膽子大,後一秒更是要感慨膽子大。

  他們這代人玩起來貪腐淫穢,已經讓中老年人跟不上節奏了啊——

  廣陽侯顯然不想得罪眼前這個官位比他高,玩的比他大的御前紅人大總管,擺擺手就往後找個理由想推走。崔季明總覺得自己背了一身指不定能害死她的黑鍋,胳膊套住考風的脖子,就把他往軍營里拖。

  倆人都穿著鎧甲,扭打起來叮 亂想,崔季明松開了手︰“你現在不要亂說——崔吉明的身份死了我就沒打算讓她活,我現在是季子介!”

  考風揉了揉脖子,狠狠的瞪著她,半晌呆了一下︰“你就是河關主將季子介?這次聯軍的行軍總管——”

  崔季明︰“對!”

  考風︰“……媽的我拼死拼活混了多少年,就是盼著你還沒有官位的時候,我就比你混的好了,能體面的把考蘭接走。轉過頭來,你還是一步登天!你還是——”

  崔季明咧嘴一笑︰“還是你老大。”

  考風不甘,卻沒再動手,直起身子來︰“你怎麼鬼門關里走一遭我管不著,我就問考蘭如何?他受苦了麼?”

  崔季明︰“我雖然淒慘了一遭,他倒還好。幫了我不少忙我不可能虧待他,只是這幾年一直跟我走南闖北的,也沒幾天安生日子吧。我都說了他胖了一圈,可沒你現在這麼尖牙利爪,如今都快養成肥貓兒了。就是沒長個兒。你倒是長高了一截——”

  雖然考風看起來還是應該比實際年齡小,自個還比她稍微矮了那麼一點,但比起考蘭來,還是顯得更像男子一些。

  考風沉默了一下,半晌道︰“他很早以前,性子比我倔,得了機會就要反咬一口,阿哈扎喜歡帶爪兒的,沒少給他喂藥。至少比我多。”

  崔季明問了一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那對以後會有什麼影響麼?”

  考風聳了聳肩︰“活不長吧。我們兄弟二人,估計都活不長。”

  崔季明一驚,考風瞧了她一眼,似乎從她目光里瞧出了很多他沒想到的情緒。半晌道︰“別這種表情,誰能活的比誰長還說不定呢,要不是你命大,兩年前你就爛在山東了。他好著呢,我也好著呢,我們兄弟倆犯不著你操心。”

第257章 248.0248.#

  崔季明在這邊整頓隊伍,她留了崔鵬𠠬在相州協助守城,留董熙之和俱泰在魏州,隨行帶的是獨孤臧。獨孤臧不是個善守的將領,他頗有急智,也算得上一員猛將,崔季明一般都會選擇在攻城、行軍的時候帶上他——

  前提是他那張大喇叭似的嘴能合緊了就好。

  一旦開始收隊,部分士兵駐扎在幽州城外,崔季明和考風一同帶部分兵力進入幽州城,獨孤臧看見了考風,整個人又開始凌亂了。

  崔季明可是知道前一段時間沒把他脆弱的心肝給折磨死,看著獨孤臧眼楮不斷的往考風臉上撇,拽了他一把道︰“那是蘭蘭——考蘭的雙胞胎弟兄,名叫考風,在涼州大營為將。”

  獨孤臧轉頭︰“五官簡直一模一樣啊!就這張臉在軍營里能混到今天真是個奇跡。去打仗殺人,未免也太顯眼了吧,他也不帶個什麼假面什麼的。”

  崔季明斜眼︰“騎在馬背上還帶假面呢,繩子就算綁死了在臉上也晃蕩,這一晃蕩,倆眼窩子還能看得清什麼,早讓斜過來一箭給插死了!”

  獨孤臧不住的看考風︰“我就說蘭蘭肯定不是你買錯的,不知道早多少年前就應該認識你了。不過你竟然沒有一收收一對兒,什麼時候這麼克制自己了?還是你嫌他臉上有疤了?”

  崔季明騎在馬上,抬腿蹬了他一腳︰“少扯淡!考風不論長得什麼樣,好歹也是正兒八經打仗的,他現在甘州左軍主將,資歷本事不比你差!你這樣編排,他那臭脾氣一會兒拿刀來削你,你還未必打得過他呢!”

  獨孤臧正還要說,忽然前頭考風回過頭來,似挑釁似的瞪了他一眼。獨孤臧還想瞪回去,崔季明摁著他腦袋,把他推到一邊兒去了。

  等進入幽州城內的舊侯府,廣陽侯立刻叫人開堂上宴,崔季明才下馬進了院中,就看見了一個永遠帶著草帽身著灰衣的身影駐在院子里,他摘下帽子來,看見崔季明,松了一口氣微微行了一禮。

  崔季明抬手,笑道︰“我無事,一點兒傷都沒有。就是有點累了。你還好?”

  陸雙似乎得到了這句話,也沒什麼在意的了,笑︰“我也無事,消息差點送晚了。幸好最後趕得及,送給了廣陽侯。”

  他微微把草帽往半空中一拋,漂亮利落的掉回了他頭上,咧嘴笑起來︰“我在這兒站了半天,就為等你,跟你一道進去蹭頓好飯吃,不會不允吧?”

  她將金龍魚的韁繩遞給了侯府的衛兵,大笑︰“行了吧你,快點進來了!”廣陽侯怎可能不把他當座上賓,明明是在這兒等著她,非說成是不敢上桌。

  殷胥有向她提出過,要北機來幫忙打探情報,而陸雙畢竟是外人,大鄴的軍報從他手里傳過,怕是有什麼紕漏。崔季明慣常知道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一點小事兒也要吃醋的心思,卻沒有同意。

  在叛軍境內拉攏眼線的事情,陸雙已經做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而且軍情的刺探和北機還是有些不同,她與陸雙在合作上已經相當熟練,幾條插入叛軍境內的線路也都連通,陸雙對待戰事偶爾也會有自己的判斷,來主動配合上她快速移動的行軍方式。效率高卻可能較為死板的北機要想跟她磨合,怕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崔季明不想冒這個險。

  陸雙倒是從未說過自己的年紀,如今怕也是二十七八了。軍中這個年紀不成婚的倒是一大把,陸雙雖然也時常關心她,但當年一句沒說出來的楚河漢界,他自己也想體面的留守對岸,崔季明也甚少再去問他,只是偶爾听說陸雙來魏州、博州一代送消息之後,也常去城中喝幾杯花酒,她心里頭反倒覺得放松。

  崔季明常常想,從朋友過渡成戀人,與她而言實在是有點做不到的事情。殷胥倒是滿口說著什麼前世二人如何哥倆好,她想著或許就是因為殷胥前世很依賴她,她才愈發別扭不自在,絕不肯多邁出一步了吧。

  若是今世也從朋友做起……崔季明想著估計要再等上幾年,他再火急火燎一點,她才肯去牽他的手吧。

  往主屋走去,一群滿身血與泥的將士們自然也沒有換衣甲的功夫,就這麼坐在了地毯之上。廣陽侯往主座邊走去,正有一個灰青色衣裙,挽著碧色披帛的中年女子走出來。崔季明只看著廣陽侯走過去,將朝廷的信遞給她,她坐在副座上,手指縴長,拆開信來讀。

  微微低垂的眼角和殷胥有那麼幾分相似,面上有些細微的多愁善感,一點菩薩相,顯得對于情緒和紛爭十分敏銳,她比薛菱還要大幾歲,唇角鼻翼兩側有了不少皺紋,廣陽侯躬身與她說話的時候,她猛地抬起頭來一笑,廣陽侯也咧嘴,她眼楮里還有點少女模樣。

  崔季明不太知道這位青娘的故事,本來還存著不少八卦的心思,想打探打探這位殷姓僅剩的長輩,如今卻忽地覺得沒什麼好問了。

  或許是因為天性的敏感,青娘可能少女時期就不能忍耐大興宮的殺機與膠著。听聞袁太後最寵愛她,送親的車隊都延綿幾里。然而當她離開了大興宮,就不再姓殷,也不再是什麼公主。

  或許遠嫁幽州,也有過小矛盾,也有過找不到親人幫忙的氣苦,但現在也過得好好的,既沒有一身無奈苦痛,也沒有像她三個兄弟一樣要不早死要不里外不是人。她簡直都算上兩代紛爭里的奇跡似的。

  崔季明忽然就覺得哪還有必要去打探。

  連殷邛都要忘了的阿姊,殷胥也沒必要想搬出這姑母來,就讓她被忘了也挺好。

  就在崔季明和眾將士在幽州松一口氣,各自喝的七仰八叉的時候。于空韜卻下了一個決定,七萬多將士離開相州,大軍布陣,齊齊攻向了崔季明的大本營、黃河沿岸勢力的中心之地——魏州。

  因為這橫跨恆冀的這一刀,對面本來隸屬滄定、後來被納入恆冀的部隊,似乎也散了,連攻打博州都做的有氣無力,似乎是知道于空韜的鞭子甩不到這邊來,自生懈怠。

  在博州的張富十猛然一輕松,他按照崔季明之前所說的,不再固守城池,而是主動出擊,打得滄定退出百里,這才回到博州。

  而七萬大軍並不是小數目,于空韜一部分兵力回調準備途中突襲崔季明,另一面對魏州發起了陣勢浩蕩的總攻。無數木架高台佇立在魏州城牆邊,上頭不眠不休的弓箭手躲在鐵板後頭,沒日沒夜的朝城內放箭,吃喝拉撒都在上頭,箭塔下頭一圈都要被施肥的長出新草來了。

  攻城的巨車也在撞擊著城門,于空韜也相當有策略,大批的騎兵在崔季明切出的線路上不斷游走等待著攔截,而他甚至將主城恆州的投石機和步兵也調過來,只為了打魏州!

  他顯然是相當棘手的敵人,走了崔季明最不想看到的路子。于空韜想的是,就算是崔季明有魄力,去攻打他的根據地恆州,那也距離頗遠、沒有器械、恆州又是在內部,崔季明攻下來的幾率並不高。

  而他這樣抽空幾座城的兵力,一旦能夠打下魏州,崔季明被直搗黃龍,就輸定了!

  魏軍的物資、朝廷的官員全都在魏州,搶奪物資、斬殺官員,恆冀必定士氣大振,至此再佔著魏州往回收復自己的城池,還有什麼打不下來的!

  他這一拳決絕的打出去,暴露身上幾處紕漏,打得卻是崔季明的門面!若是棋局之上,黑白子就可在這幾天定局了!

  魏州城牆修建的不如相州那般穩固,一是因為城中人數激增,似乎以前討論過擴建城池;二則是,崔季明似乎也沒有想到于空韜會來打魏州,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相州身上,甚至魏州的存糧還比不過相州。

  于空韜大喜,魏州士兵雖然頑強,但城牆可不為人心所改變,幾波投石機的攻擊下,已經有了好幾處破損,其中一面城門以及被攻破,只是魏州將士用巨石堵死了來阻擋他們。

  相州幾次打開城門援助、博州也派出了不少騎兵來騷擾,但這幾個城池也不敢怕中了圍點打援,也不敢全力出擊,只能這樣突襲。可于空韜的人數就像一只龐大的大佛蹲在魏州臉前,博州與相州的這些騎兵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眼前只有魏州!

  于空韜感覺魏州還是有機可乘,雖然自己這邊將士也略顯疲憊,只要再幾天,再幾天,或許他就能打下來!

  而崔季明回攻的路子上,卻也並不是一帆風順。廣陽侯必須要留在幽州門關,考風和她帶兵返回。攻打易州時就花了不少功夫,又踫上了于空韜早讓人埋伏好的幾隊騎兵,她不得不轉入恆冀境內,攻打于空韜為了攻打博州而將兵力全調走的幾座空城。

  那些空城對于于空韜而言,顯然已經不在乎了,地理位置不重要,崔季明全是騎兵、沒有軍備,顯然也守不住。

  終于,就在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崔季明都已經在恆冀內部跑了幾圈,回頭來打于空韜,反而讓已經集結了快十萬人的于空韜一巴掌拍開。于空韜已經自信滿滿——

  三月中旬,傷痕累累,一邊修牆一邊打仗,城底下被挖了不知道多少地洞又被半截堵住的魏州,終于被于空韜擊潰!魏州北城牆被強攻破開,如蝗蟲一樣的恆冀軍沖入了魏州城!

  然而沒有軍備、沒有朝廷官員,只有半城從反向地道逃脫的將士和來不及逃脫卻也大笑赴死的將士。

  崔季明掏空了魏州?!她掏空了自己的大本營?

  他這一拳打出去以為打向了對方門面,卻眼見著要落了空!令人驚恐的並不是白費力氣,而是一柄尖刀從斜角出現,劈向他肩膀,卸掉他手臂!

  而他的拳頭怕是已經來不及收回了……

第258章 0258.@

  殷胥在沂州,此時已經將裴軍逼到山東的三角形半島上了,再加上北邊有魏軍交給朝廷的齊淄青三成,基本就是甕中捉鱉了。

  而他听聞崔季明丟了魏州,帶著兩萬多騎兵沖刺到幽州後,在中原地帶已經游蕩了近兩個多月的時候,心里頭也惴惴不安起來。

  她這是被驅趕出了魏州?!

  幾座曾經的魏軍重城都被圍困的不敢隨意離開,她現在還能到哪里去,大軍又都分布在哪里?這是出現頹勢了麼?她從打仗開始就似乎沒有精力再往朝廷遞消息,听聞俱泰和其他朝廷官員人都在魏州,現在還活著?

  殷胥怕是天底下最怕她打敗仗的人之一。如今裴軍是抱城等死,裴森使出退縮便殺的招兒,逼的士兵只想晚點死,只得往陣前沖。他除非從登州東渡扶桑,否則怎麼也沒活路了。

  這樣一來,殷胥就難免不想在這種拉鋸戰中浪費時間——他確切想知道崔季明到底在干什麼!都說了讓她守住北線等著就好,她就八萬人,于空韜單圍魏州的就有十萬,她能怎麼打?!

  殷胥叫宋晏拿了地圖來,王祿又接了北機新的信報,擁著幾個近臣,如今正在黃絹的地圖上,標出崔季明和于空韜勢力。

  王祿一條條喊︰“瀛洲、深州、趙州現在被季將軍使計攻下,雖然距離于空韜的主城恆州已經不遠了,但是恆州城牆堅固,季將軍都是騎兵似乎沒法強攻。幽州已經有一次征兵之後,決定再向莫州發兵。”

  殷胥看著她的勢力居然深入了恆冀腹地,就像是恆冀也深入了魏州一樣。

  殷胥皺眉道︰“那于空韜如今佔據的呢?”

  王祿翻看著一沓軍信︰“魏州,如今十萬大軍還蹲在魏州。一部分的叛軍正在攻打季將軍的冀州,但是前線還沒傳消息有沒有打下來過。”

  殷胥手托著下巴,緊緊盯著眼前的地圖。從地圖看起來,這簡直就是瞎他媽亂打。

  本來兩方勢力有個較為明顯的邊界,就在邊界周圍,你奪一縣,我圍一城,而如今已經全散了,水與沉沙的明顯界限在瘋狂的搖晃下渾濁一片。

  如果把崔季明的勢力劃分作魏軍,那麼魏軍就像是在春天在牆上瘋長的爬山虎,到處都是魏軍打下過的勢力,她也是打完不佔,打廢了,剝奪了防御能力扔下就走;要不然就是把利用恐嚇手段,把那些叛軍敲打成牧羊犬,替她看守城池。而她的蝗蟲騎兵還在不斷轉移著地方,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而于空韜佔據的地方都是重地,可是卻已經被切割成幾段,現在就連于空韜想回到恆州都怕是沒辦法,他可能要佔據魏軍的地盤,在這一代發展勢力了。

  殷胥損失其實也不算太小,畢竟裴軍的抵抗力之強,一度讓殷胥以為裴森組建了個教派。如今好不容把他們逼到角落,他覺得能松了一口氣,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派兵上北線——

  絕不能讓她再玩這種跟走鋼絲似的打法了!

  她要駐守的城池極多,又不是朝廷軍這樣成片推進的,于是駐守各個城池的士兵加起來足有六萬,而真正帶著跑的騎兵,加上考風,也不過撐死四萬。這樣兩個月的奔波下,還剩下多少人,殷胥不敢想。

  他決意暫時調出兩萬左右的士兵,北上渡河,攻向魏州的背面。如果一旦事態不對,還可以回退黃河,登船南渡,黃河上沒有橋梁,對方根本不可能過的來。如果于空韜實在是體量太大,打不動,就這樣連番刺探,不斷增加兵力,引得他回頭,對于崔季明也一定是機會!

  而就在幾百里之外,康迦衛與兆領軍,攻向了他們覬覦已久的邯鄲,崔季明則從佔據的幾座城內,征了不少攻城器械和步兵,驅趕著眾人一同攻向了邢州。

  這可是于空韜和他原本藩鎮的最後一點牽連,也是他僅剩的退路。

  于空韜攻打下魏州,卻好像是自己夷平一座城坐在廢墟上,他也出離憤怒了,他立刻兩方出兵,一邊去攻打相州、一邊去攻打博州,發誓要像攻打魏州一樣,打下魏軍的所有重鎮!

  他名字里是空韜,卻並不是真正的沒有韜略。

  攻打魏州時,他知道魏州將士肯定不會棄了這座主城而逃走,于是四面圍住,往死里打,絕不容忍一兵一卒的逃走。

  而在攻打相州和博州的時候,則使了圍城必闕之計,有意留出空缺,給將士們逃城這一假選擇。

  從理論上來講,這應該有效。畢竟主城滅了,主將還在外頭奔波,就算將軍信念堅定,手底下的士兵看了這種狀況也想逃,指不定還會引起內部矛盾。這都是于空韜樂意看到的……

  然而相州博州城內,各隊營帳下,文書站在前頭,士兵在伙長的帶領下小板凳排排坐,拿沙土地當沙盤,正在復習去年學習的孫子兵法之“圍城必闕”,正在分析季將軍曾經打過的幾場圍城戰所使用的圍城必闕之計,和于空韜用法上的差別。

  還順道帶上一圈鄙視,分析了一下于空韜至今的戰略失敗,和當初圍攻太原失敗的原因。

  這種外頭箭羽投石之中的戰地學習,還是崔鵬𠠬听聞魏軍配備文書、部分士兵學習過軍法之後延續的做法。文書水平最高的基本都是在主力中軍之中,這里也是崔季明最經常提拔底層將士的地方,她一貫是認為不識字的武人學不會絕世武功、不讀書的將領很難打連續的勝仗。

  外頭隨著春闈大開,又開設專業性極強的六部考,薛菱即將代替皇帝進行殿試,民間到處都是私塾鄉學,紙價低廉、雕版印刷剛開始興起,當官一時成為民間追求,識字率大幅提升。崔季明手下的軍中也是如此,再勇猛殺敵的將領,真要是大字不識,不能參與到她開的軍策會議之中來,升遷也是要受限制。

  四月中旬,于空韜在兩座城池後頭的缺口留了七八日,也不見著有任何人想從缺口中突破離開的痕跡。而崔季明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和康迦衛一同打邢州的使用,用的也是這個計謀,給好學的魏軍士兵提供了活生生的範本。

  圍城必闕,圍缺糧的城才能好使。好比邢州這個背後為于空韜提供糧草的重城,早就被吸得成了空殼子。邢州除卻西邊是太行山,其他三面的城池都已經是崔季明的。她為了實現大環境下給人後路的心里攻勢,甚至有意放掉北邊的趙州,讓駐守恆冀大本營的將士攻打下了趙州。

  然後再在圍城之時,將北邊讓出來。

  于是邢州這些早就缺糧的將士,看著北邊就像是看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往北就是自家恆冀軍,就是恆冀的主力好不容易奪下的趙州!到了趙州,再回恆冀主城還遠麼?進入了大隊伍就不再是被圍困的孤城了!

  這才是對于孫子兵法這一招的正確運用,是如何給人以“還有退路”“還有希望”的錯覺。如此說來,她讓出空缺,讓于空韜不計一切的攻打魏州,都是這個計謀的衍化罷了。崔季明不單是給自家上了一課,也是扇在于空韜臉上,好好給他這個從底層靠肉體踏血上來的武將上了一課。

  于空韜本來是可以回頭救邢州的,只是他轉身一走,他圍的兩座城池就沖出來瘋狂打他屁股。本來還不想管,但已經追打到令人惱火了,撤退的士兵本來就士氣就夠低下了,又由于傷亡率而慌亂起來。于空韜不得不回頭打咬他屁股咬了一路不撒口的魏軍。

  魏軍就帶著他們,一邊打一邊往城里跑,又生生把整支隊伍往自己這邊拽。

  于空韜顯然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計謀,下了死命令盡快離開。只是這種打法太煩人,他雖然穩得住不煩躁,但手底下好多將士都被魏軍的死纏爛打逼的要發瘋,回頭不顧軍令去打他們。

  就這麼來回耽誤幾日,邢州發現自己給于空韜提供了這麼多糧草,居然等不到近在咫尺的他們回來援助,徹底失望,主將決定向北開城撤離。

  這一下,就把崔季明頭疼的攻城戰,打成了她最愛的平原沖擊戰。

  他們再跑,也是有不少步兵存在,更何況崔季明的輕騎兵,不論是士兵還是馬匹,都已經訓練的耐力驚人。逃亡者本來就慌張,怎麼可能跑得過那些渾身肌肉、吃苦耐勞的瘦馬,結局是顯而易見的。

  崔季明徹底坐穩了邢州。

  如今的局勢,于空韜已經有些……無語凝噎了。

  崔季明是有城不佔,而他是十萬將士無城可躲。

  雖然恆州還在,他還聯系了東部一些原屬于滄定的城池來協助攻打魏州,雖然前路還有希望,但這連番兩個月打的于空韜已經有些喘不動氣了。

  好似當初他攻打下魏州的時候,站在一片殘破的幾乎沒法修補的城牆之間,坐在廢墟上忽然懵了——他到底在干什麼?

  崔季明到底是什麼人?

  他有時候在想,老天爺是是不是看不慣大鄴,讓它幾年被撕扯的四分五裂。這個國到底是不是要氣數已盡?

  失去長江以南,中原被叛軍所佔的國家,還能長命?難道不就是風雨飄搖苟延殘喘了麼?

  就這樣,老天爺還踹了個不止一個武曲星從天上下來給大鄴。

  怪不得朝廷敢讓一個叛軍出身的人,當行軍大總管。要是別人,也未必干得出八萬和幾座城池,向幾倍的對手發起全面總攻的事情。

  他睡夢中都是自己再一次帶領無數將士慘敗,從太原一路灰溜溜的回到恆州。

  然而于空韜其實是多想了,至少崔季明沒有讓他帶著將士回去的打算。

  就在攻下邢州之後,崔季明覺得手底下這個圍城之勢徹底形成了,她沒必要再游走了。雖然是無數一群狼瓜分一只巨象,卻未必做不到。

  離開魏州的俱泰,出現在運河上的船隊之中,董熙之為主將,帶著朝廷官員和季子介托付的那位一直要拔刀上戰場的艷妾,順著河道回到魏州附近。

  崔鵬𠠬帶兵出相州、張富十帶兵出博州,康迦衛和兆回頭帶太原將士,崔季明則繞至了貝州,聯合了清河崔家的私兵和貝州的將士,徹底向于空韜發起了總攻。

  一場這種體量規模的戰役,其中大小遭遇戰更是數不盡數。

  于空韜的士兵雖然士氣潰散,但由于崔季明也不想讓于空韜活著再離開這里,他們變得無路可退,打起來也尤為拼命。除眼前的戰場外,崔季明也不是高枕無憂,西北有恆冀內部的一些小軍團有氣無力的從背後戳兩刀,東北有剛剛從恆冀下獨立的小藩鎮,想要分一杯羹。

  雖然是五方侵吞,但這仍然算是崔季明目前為止打過的,涉及版圖最大、率領將士最多——也傷亡最多的戰爭了。

  這種沒有城池攻受的平原對抗戰,幾乎是血肉拋灑整片田野。

  幸好不涉及攻守城,也就不涉及百姓。他們甚至打到了耕地邊上,春季忙著播種的百姓還在無所謂的看著他們有人從馬上掉下來,只是光著腳跑出他們的箭矢範圍,躲回家中,等著他們打完之後,夜里再偷偷摸摸撿幾件死人衣裳回去。

  他們冷漠,崔季明反而高興。古代的野外作戰,本來就是不關百姓的事情,若是一個國家打到百姓都要拿刀拿槍,那戰爭輸贏背後涉及的代價就太重了。不論他們輸贏,這些人該種地就種地、該生活就生活——至少她覺得這點挺好。

  她的騎兵又借鑒了不少突厥、人打仗的模式,奚與契丹比她想象中還要強力,雙方騎兵廝殺起來,血性畢現,誰都不肯先逃先退,幾乎白熱化到了極點。

  魏軍的將士和叛軍的許多將士,其實對于戰爭面前還像個孩子。

  他們打過不少的攻城戰,打過不少的小範圍作戰,但那都是小兒科了。中原百年無戰事,這些兵大多都是中原出生,他們的爺爺也都沒听說過這種戰役。

  面對著幾萬人之間的對沖,他們似乎這才知道自己手中的一把刀可以殺這麼多人,才知道一場戰爭是可以毀滅如此多東西。他們好像是剛剛從襁褓中坐起的嬰兒,這才看到戰爭的殘酷——

  而後一邊瘋狂滋生戰意殺意,內心卻還停留在懵懂狀態。

  崔季明早多少年就見識過這些,只是她作為主將,自家士兵和叛軍士兵的頑強和拼死都超過了她的想象。她到了後頭,已經不知道是怎麼打的了。

  她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是一場有目的有曙光的戰斗,付出了代價,回頭看來,至少也不會後悔。至少她永遠明白自己為了什麼打仗,她也清楚自己為什麼明明應該鎮守北線不動,為何要主動將這場戰爭變成這樣。

  矛盾激化,傷疤揭開,再疼也都離平靜不遠了。

  她不能再接受北地的戰局惡化,更不能再讓叛軍繼續分分合合,持續下去了。中原的戶數和產糧已經低到不知幾年才能恢復了,于空韜又野心勃勃引突厥入境,突厥自己在北邊也不安生,再這樣下去,會不會造成更可怕的局面,誰都不知道。

  她希望中原不消停的戰事,結束在和兩年前一樣的春天!

  就在崔季明不知道發起多少次大小攻擊,她自己覺得自己也有些不正常了的時候,南邊忽然一支大軍渡過黃河而來,局勢一下子忽然傾倒,她幾乎快被勒死的情況下,猛然能夠呼吸了一口氣。

  朝廷軍的北上給這場戰役畫上了句號。

  殷胥得知北邊的廝殺後,派了四萬多人,從洛陽調可以方便馬匹登陸上岸,一艘容納千人的巨船入黃河,幫朝廷軍到達黃河對岸。當他騎在馬上,到達黃河北岸時候。在他眼里已經夠殘忍的裴家戰場卻被襯托的像是小兒玩鬧。

  他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崔季明在哪里!

  這樣的戰場上,她現在到底在哪里?!

第259章 258.0258.@

  就算殷胥的幾萬兵力從黃河之上渡過,加入戰場,這場戰爭也是在他插手之後三日才結束。

  崔季明從貝州南下,眼里沒別人,就是要殺于空韜。于空韜顯然是這些軍隊負隅頑抗的重要原因,不論他是恐嚇,還是有什麼特殊的領兵手段或魅力,殺他顯然成了崔季明的第一要務。

  獨孤臧作為她手下一員猛將,就曾經帶小隊斜沖入陣中,殺出一條血路,想要奪于空韜人頭。但于空韜的親衛替他當了刀,又有人射出暗箭去,傷了他幾處,不得已退了回來。但獨孤臧能瞅準時機,分辨對方陣型的弱點,一路猛沖出去,殺到于空韜面前,他人都傻了。受傷後听到崔季明的哨聲,居然又能活著退回來,崔季明也不得不佩服他。

  他倒是跟沒事兒人似的拔了箭,坐在暫時休整的營帳中,拍著大腿怒罵于空韜不敢正面剛,居然彎腰躲到一群衛兵後頭,就差一點就能砍殺他人頭了。

  崔季明氣的一巴掌糊在他腦袋上︰“知道你愛沖在最前頭搶跳蕩功,誰知道你這次還他媽扮上關羽了!你就幸虧前一段時間打仗打的太急,人家毒箭都用完了,新箭來不及上毒吧!否則你早就涼了!”

  其實于空韜無論如何已經活不了了,崔季明在東,朝廷軍隊在西,後頭是黃河,他已經被圍死了。

  崔季明已經不知道多少日子沒有睡個囫圇覺了,她髒的都覺得自己外頭有了一層殼,頭發都不像是自己的頭發了。她以為自己殺于空韜,必定是能沖到陣前去,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沒有那麼快意恩仇。

  東邊的朝廷軍隊聯動著一起圍攻,崔季明在這場戰爭為了讓箭矢的殺敵效果更好,開始改進了箭羽的斜度,幾次試驗後帶上了戰場。雙方才開始交手,她手中的箭矢就從戰場另一頭,跨越近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直直刺向了于空韜。

  而當混戰開始,她卻找不到了于空韜的蹤跡。

  直到了整個戰場被打掃完,她和朝廷的主將從馬上下來,無數手持長戟的騎兵在塵煙落不下的荒蕪戰場上游蕩,尋找著有生機的友軍和敵軍時,有人喊著說發現了于空韜的鎧甲。

  崔季明兩側太陽穴都在發疼,長期磨損的馬鞍也在瘦下來的金龍魚身上磨了幾道血痕,她正坐在卸下來扔在地上的馬鞍上,旁邊來來往往的將士有人遞了一壺劣質濁酒給她。這樣和往常的戰事沒有區別似的,她就給北邊的持續兩年的叛軍紛爭畫上了一個頓點,再往後就是一點點收復的、磨磨唧唧的細活了。

  這時候才剛剛天亮,黃河沿岸的薄霧飄上來,啟明星的光被晨光遮蔽,崔季明臂彎里搭著她的長賀拔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脹痛,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就看著十幾個人把于空韜扛來了,扔在了崔季明的面前。

  崔季明撐著刀吃力起身,低頭看去。那說是于空韜,更像是一具裹在鎧甲衣褲里的棉花人。他面目已經識別不清,崔季明的箭矢從頭盔下頭扎入他的臉頰,刺過另一邊。她沒再找見于空韜,或許就是因為他從馬上掉了下來,而後由于魏軍和朝廷軍在兩方夾擊,他們馬匹受驚,不斷亂轉,于空韜就這麼被踩在馬下了。

  一開始或許還有衛兵喊著找人,可箭矢從頭盔里扎進去,那里還有活命的理啊。馬上命都要沒了,估計士兵們忙著保命,竟就這樣沒去拉他一把,于空韜本來還有命,箭矢未傷到要害,卻活活被踩死了。

  崔季明瞥了一眼他的尸體。她其實這才是正兒八經第一眼正面看見于空韜,可是也已經看不清楚了。

  戰爭演化了多少年,早在先周時期打仗之前還有禮儀,如今早就過去那個階段,什麼事情都可能是有陷阱,一個個都藏得很深,自然也少了兩軍主帥能見面的機會。

  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廝殺了這麼久,開陣浩蕩的戰爭,就這樣一點點緊縮包圍,慢慢的結束了。

  于空韜整個人幾乎碎在衣甲里,被拎起來。崔季明擺了擺手︰“行了,你們把他扔到一邊去,回頭問朝廷的人如何處理。我听聞其他幾處都已經收兵了,張富十和董熙之已經扎營了,也讓考風從外邊那圈防線里退回來吧。”

  朝廷的主將也朝崔季明走來。她問道︰“這幾日圍堵于空韜多虧了你們,說實在的整場仗可以這麼早結束都要多虧了你們。聖人呢?在博州?”

  那朝廷主將打量了一下崔季明,那眼神說不上是敬佩還是感慨,道︰“聖人沒有進城。我們是搭船渡過黃河的,聖人也就在船上。你看得見吧,船隊就在河面上。這種大船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崔季明朝河上望去,這兩年為了建造攻城的器械,黃河兩岸原本就不多的樹也給砍得七七八八,當真成了毫無阻礙的平原。一支船隊就靜靜佇立在水中,她剛剛打仗居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似乎船上也看著戰役打完,開始準備靠岸,那巨船確實是比崔季明手下最好的船隊還要大上幾倍,怪不得他不要她的船。

  她走起路來都有點跟醉漢似的了,問那朝廷主將︰“你知道聖人在哪艘船上?”

  那主將道︰“您快去面聖就是了,到了跟前御前的人肯定會引著您。”

  崔季明笑了笑,叫獨孤臧先整隊,清點一下人數跟朝廷軍一並扎營,或者是一起往東去博州休息也行。她就拎了兩三個騎兵,崔季明沒安馬鞍,騎在金龍魚光滑的馬背上,只拽著轡頭,輕輕夾腿,金龍魚就帶著她往巨船而去。

  那些大船靠岸,幾乎都要把黃河水逼上來一截。崔季明听聞賀拔羅制出了馬船,果然看著船側面靠近水位的地方,大的木門落下來,船艙內打開,落下來的厚實門板連接著岸上和船里,她就這樣打個呼哨策馬進船。

  下頭整兩層都是馬廄,如今正空著,上頭挖著有天井,就沒點蠟燭,里頭一股草料味兒和濕漉漉的水汽,木板地上也不太干淨。幾個站在船內的馬童連忙幫忙牽過去,崔季明跳下馬來,隨手將頭盔往旁邊地上一扔,胳膊上還掛著酒壺呢。

  登上樓梯,才到了甲板,就先撞見了耐冬。

  他就是來迎崔季明的,看見她走路不太穩的樣子,嚇了一跳,拽住她胳膊道︰“你小點聲兒。剛剛你上船,朝臣正在論事,沒人知道是你上船了。要是讓他們知道,非要讓你今兒就坐在地上,把打仗經過都說上一遍,再給你論個是非不可!你——你可怎麼成這樣了!”

  崔季明張口就是酒氣,一點黃河水似的濁酒自然喝不倒她,她開口道︰“所以呢?”

  耐冬拽著她往樓梯上拖,抬手叫幾個黃門連忙跟上來,船上春風陣陣,拂過耳邊呼呼作響,耐冬轉頭︰“聖人的意思自然是要你先歇下了!他知道你上船了!別管,你就躺著睡,睡到什麼時候自然醒,好好吃一頓,再去見那幫人,再去處理後頭那些細碎破事兒!”

  他說著,把崔季明推進一件拐角的屋內,里頭倒是挺大,這艘船下頭雖然也有將士,但畢竟是殷胥乘坐,上頭用物也都是按照宮里的標準來。崔季明站在屋里頭,竟四處也不走,往地上一坐︰“我身上太髒了,不坐了。等見著他,跟他說幾句我就走,後頭還有事兒呢。恆州的隊伍怕是也來打了,我們還要收尾呢。”

  耐冬看她,忽然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隨著殷胥,也算是見著崔季明從倆人都是半大少年時候長起來的,崔季明明明打了勝仗卻沒有半點意氣風發,他倒也有點緊張,叫人拖她起來︰“你好歹先把甲給卸了。”

  崔季明倒是沒掙扎,直挺挺的站著。幾個黃門哪里會卸甲,好幾個繩結皮扣,都已經讓泥巴給糊住結干了,崔季明所幸自個兒從靴子里掏出匕首,把繩結割斷,鎧甲 當一聲重響落在地上,砸的木地板上幾道坑。一個小黃門要去拿,居然沒拿動,讓好幾個人一起才把鎧甲拖下去了。

  當殷胥回來的時候,一路急急忙忙,推開門,崔季明一身里頭的圓領軍服袍子,大字型躺在地毯上,昏睡不已,靴子沒脫,臉上髒兮兮的。殷胥回頭埋怨︰“怎的也沒找個帕子讓她好好擦個臉?”

  耐冬為難︰“還沒讓人端了水,她就倒下了。我才剛走近,她睡魔怔了,眼都沒睜,拔了匕首就要捅人。好不容易退出幾步,好說歹說勸她上床上躺著,她不肯,自個兒躺在地上蹬著腿蹭了蹭,蹭到地毯上就繼續睡了。”

  殷胥瞧了她一眼,臉上都快有點認不出了。

  窄袖往胳膊肘褪了褪,胳膊上似乎還有棉布包扎的痕跡。殷胥剛想靠近她,抬手去看看她腕子,耐冬嚇得憋出無聲的兩個字︰“不可——”

  崔季明果然從地上騰的彈起來,她睡覺的時候連匕首都是反握壓在身子底下的,一下子就劃破袖口捏在了手里。殷胥也是一驚,他倒是驚的是崔季明有點 癥似的,倒真沒覺得崔季明還能捅他一刀。

  殷胥叫了一聲︰“崔季明!”

  她猛地一睜眼,胸口起伏著好似讓人從夢里嚇醒了似的望著殷胥。

  殷胥覺得就她這跟做夢似的一眼,心頭都給崩裂了,半晌憋出一句︰“打完了,你不是殺了于空韜麼。這是在朝廷船上。”

  崔季明“哦”了一聲,扔了匕首,身子往前一倒,抬手抱住了他的腿,腦袋倚過去,還想睡。

  殷胥就這麼被她抱住腿,低頭只能看見她頭頂。縱然他自詡愛干淨多少年,此刻還是伸出手摁了摁她腦袋︰“起來,你起來洗個澡,再踏踏實實的睡。這是在船上,咱們往西走,俱泰和你手底下其他幾個人都在相州。”

  崔季明又沒聲了,殷胥又搖又晃她不起來。他只得掰開她的手,也坐在地毯上。

  耐冬不敢搭手,又不敢讓其他人進來伺候,只得端著盆子跪在一邊。這屋有隔間,隔間內已經有下人往浴桶里添熱水了。

  殷胥伸手去脫她那皮靴子,拽了一下,居然拽不動,崔季明疼的從他懷里一彈︰“別脫別脫!”

  殷胥嚇了一跳,他還穿著頗為正式的緙絲寬袖長衣,上頭繡著盤龍,卻就這麼抱著她坐在地上,問︰“怎麼了?”

  崔季明半晌接了一句︰“算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天沒脫鞋了。這味兒能燻死你。”

  殷胥不依不饒︰“為什麼疼?”

  崔季明抗不過他磨著問,只得道︰“估計磨破了之後,長上了。”

  殷胥一時沒理解,崔季明似乎不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兒了,她撿回匕首來,把靴子從側面割開,殷胥又給搭把手,把鞋底都給拆掉,才把那層牛皮從她腳上扒了下來。

  他這時候才理解……什麼叫長上了。

  磨破了之後又長好,又磨破又長好,從來沒脫下來過鞋襪,襪子和趟過水的皮靴子連著皮肉,黏在了腳上。

  耐冬連忙跪過來幫忙,等著連她腳上的白襪劃開,想要把襪子褪下來,那才真是從她皮肉上剝下來似的。她滿頭是汗,還在開玩笑︰“中途遇見了河,想著要不然洗個腳得了,一脫發現脫不下來,我還以為自己腳又長大了,就隨它去了,誰知道早晚也要脫鞋,今兒等著讓我受苦呢。”

  殷胥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她壓根眼都沒張開,完全不知道自己雙腳血淋淋的樣兒!

  他還想著她的腳不好看,听她話的意思,這事兒不是頭一回了!就這樣折騰,能好看就怪了!

  就這麼光著腳,她坐在地上,殷胥也不敢要她起來,抬手要抱她。崔季明一撥他的手,賴在地上不肯起︰“成個什麼樣子!”

  耐冬連忙往外頭︰“奴退出去了。”

  殷胥這再去抱,她就又肯起來了,一只手掛在他脖子上。殷胥明顯覺著她比臨走前輕,輕了不少。他要給她換了衣裳,只要是到了殷胥眼前頭,崔季明就可以當個斷手斷腳的殘廢了,他樂意于跑前跑後,崔季明也樂于享受,卻不想讓外人瞧見他一個當皇帝的這樣。

  崔季明︰“我要洗澡。我都臭了!”

  殷胥勸︰“你那腳也不能沾水,我拿個巾子給你擦擦就是了。”

  崔季明︰“不行,擦不干淨,那要禍害多少巾子!我要洗,把腳搭沿兒上行了。”

  他一向拗不過她。

  殷胥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沒去打仗,只見過一段斷壁殘垣和一點斷尸殘骸,但崔季明身上這樣,已經足夠讓他體味這場戰爭到底是個什麼規模。他又有點氣憤,惱她不老老實實守北線,冒這個險。

  抱著她進隔間,差點撞著她腦袋,脫衣裳總不能也這樣不下地,殷胥連忙撿了塊兒軟墊子來,她坐在墊子上,也不避諱,把白的都快變成黃的中衣給脫了,他又幫著給解了小衣,這才抱她放進浴桶中。

  殷胥︰“腳抬起來,千萬別踫水!就不該讓你這樣胡鬧!壞了腳你也就別想出門,就在家呆著吧!”

  崔季明嬉笑,她抬起手來掛著他脖子,肋骨都瞧得見。殷胥里頭衣裳也是寬袖,這樣將她放進水里,未免袖子也濕透。崔季明死死抱住他脖子不撒手,跟小脾氣似的要將他往里拽,殷胥一只手撐在桶沿兒上︰“我要幫你洗頭發,別鬧了。”

  崔季明胳膊磨了半天,磨得殷胥腦子里亂哄哄一片,她才道︰“想不想我哎。”

  殷胥將她胳膊拽下來,沒好氣的道︰“你不想我我自然不會想你。”

  話里有話——你想我我自然也會想你了。

  崔季明傻笑,殷胥看她坐在浴桶里,翹著腳,心里頭有種想哄她開心的柔軟,抬手去了外間,拿了個小緞荷包來,里頭是紙包。

  崔季明捂嘴︰“我這吃菜粥吃的胃都酸了,你就別讓我吃梅子了!”

  殷胥拈了一顆給她︰“不是梅子,是糖。”

  崔季明︰“怎麼改了性子,往日不是不讓吃糖麼?”

  殷胥笑︰“偶爾。”

  她張嘴,連他指尖都含住嘬了一下,牙關用力把糖從他指尖奪去。含著他指尖好一會兒不肯撒口,殷胥臉上被熱水蒸起來顏色,半晌道︰“早知道我就該在中藥里把手指頭泡一會兒。”

  崔季明嬉笑,吐出來道︰“因為你手上沾了糖粉,我不想浪費啊。”

第260章 258.0258.@

  她仰在水里,睡的微微張開嘴,胳膊攤開,一陣細呼嚕聲傳來。

  就以她平時的機警,如今殷胥給她搓著頭發,她居然還能睡得著。

  崔季明其實不太想讓殷胥給她洗,實在是笨手笨腳,下人們都訓練多年,各個都是做事妥帖的,不一會兒就能幫她洗完了。殷胥偏不肯,水都添了幾次,崔季明仰過頭昏睡不已,他都沒洗干淨她那頭滿是沙子的卷發。

  等她再次醒過來時,已經是被某人放在了床上,腳上有藥膏的味道,有種皮肉揉進沙子的疼。這樣都沒醒,她剛剛也睡的夠沉了。

  殷胥蓋被子簡直就是給死人蓋床單,從地下扯上來,拽的平平整整,掖好四個角,用手壓一壓。他自個兒睡覺就是跟躺尸似的直挺挺面朝上,只有跟崔季明躺在一處,被她鬧的不得不攬著她睡。

  前一秒睡的好似雷打也叫不醒,他在她身上就跟哄小孩似的拍了兩下,才拿開手,她倏的睜開眼來。

  崔季明一睜眼,拽住他胳膊︰“你不午睡?還要忙?”

  殷胥自然是不打算離開,但崔季明這話里難得有挽留的意思,他心里高興,道︰“嗯,還是有些事情要處理。”

  嘴上這麼說,人卻坐在了床沿,胳膊撐著,彎下身子來瞧她。

  崔季明就跟剛剛睡飽了似的,睜著眼楮瞧他,目光亮的讓他都不敢直視。殷胥把她兩條胳膊也裹在了被子下頭,崔季明掙出兩條帶著水汽的腕子來,抱住他胳膊就把他往下拽。

  殷胥還沒來得及開口,崔季明的話就跟貼在他嘴邊說出來的︰“你說我都困成這樣了,為什麼還要先洗澡啊。”

  被子滑下去。她一口咬在他鼻子上,殷胥慌了,抱住她脊背,道︰“咬不得——”一會兒還要見人去,總不能鼻子上頂個牙印吧!”

  崔季明笑起來,跟吃肘子肉似的咬著他下巴嘴唇︰“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就忘了我啦。”

  殷胥驚異于她的硬臭脾氣,會這樣女兒家似的說話。

  崔季明身子燙的像是發燒,微微顫抖,猶如後怕,兩只手圍在他臉上︰“也不是說會忘了,就是再也不可能有這一刻的感覺了,什麼都會慢慢淡掉。”

  殷胥算是看明白了,說是怕他忘,她更像是在怕死。

  他說不出來“你不會死的”這種話來,畢竟上戰場的人不是他。能逼到崔季明怕死,她見過了什麼也就可想而知,殷胥微微俯下身子去,兩只手肘撐在她身邊,想要靠近她一點,也多給她一點安全感。

  他剛想回答,崔季明猛地緊緊勒住他脖子,朝他唇上亂吻而來。她一向粗暴用力,也喜歡抵死纏綿,雖然是有過一次,但殷胥仍然手忙腳亂。他自然是想她,他也想過見了她要死死抱住她,非要逼的她眼淚掉出來不可,見了面他便不舍得,崔季明卻有一種後怕的絕望催生出來的熱烈,跟回光返照似的不要命燃燒著。

  殷胥本來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想她,畢竟崔季明拍拍屁股走了,似乎覺得距離不遠,任務又重,此時絕情,連封信也沒有。

  說是她想要他,殷胥更多的是覺得她骨子里有種發泄不出去的歇斯底里。

  而他成了她可以發脾氣,可以避險,可以不要臉面的港灣。

  他總不能在這晌午荒唐,崔季明簡直就像是在撕衣服。殷胥只感覺她整個人的力道都傳過來,連馬都能扳倒,更何況是他。殷胥自個兒從床上倒下去,眼見著就要掉下床,後背腦袋磕在地毯上,崔季明猛地抓住他衣領,將他提回了床上。

  殷胥覺得自己也算是站在人群里,身量鶴立雞群,怎麼在她手里就跟老鷹抓小雞似的。

  崔季明哪里管他,啃得他雙唇發麻,整個人都說不出個字兒來。她這樣貼過來,他本來就想她想的快魔怔了,但是氣息就足以讓他心鼓如擂,哪里還能再忍得住。

  殷胥不比她想干什麼干什麼的荒唐性子,崔季明坐在床上居高臨下瞧他。他伸手掐住她的腰,一只手推開她腦袋︰“崔季明——”

  她就是鐵了心,往後坐了幾寸。身上本來就沒擦干淨,衣服半濕的貼在她四肢上。

  穿紅衣是風發意氣,穿黑衣則挺拔,穿著雪白的中衣,本來只能顯得她皮膚偏黑,但沾了點水立刻就不一樣了。

  殷胥可沒經歷過這種隨便進屋就荒唐的事兒,在他眼里,不說沐浴焚香,也要正兒八經找個空閑夜才行。

  崔季明兩只手撐在他胸口卻不老實,壓根不是以前吃豆腐的法子,而是在下手掐。他嚇了一跳,要撥開崔季明的手︰“你到底想干什麼——”

  她這幾乎是頭一回肯對他使勁兒,殷胥只覺得她就跟想用指節摳下來他身上的皮肉,然後囫圇送到嘴邊吞下似的。

  崔季明听見他吃痛悶哼,整個人愈發興奮︰“你不想我呀?我想听你聲音,你再叫呀,別閉嘴啊。”

  殷胥自然也不想拒絕這種事情,他推脫道︰“晚上,反正你也不走。你先睡吧,晚上我來叫你。”

  崔季明︰“不行,我心心念念好久了。我睡不著。”

  殷胥覺得這種事兒,他沒法之後輕易從她身邊離開。午後還有要事相商,攻打下已經荒涼的叛軍之地,如何恢復才是最頭疼的事情。他心里頭也天人交戰起來︰妥協?難道就要做個因為美色推脫要事的昏君?拒絕?崔季明說要卻得不到的時候肯定會生氣……更何況他怎麼拒絕的了啊!

  崔季明其實根本不在乎他什麼反應。

  她的一身倔脾氣又上來了。

  她道︰“打了仗之後,你難道不要犒賞三軍?先來犒賞我吧。人家打完仗還可以吃個花酒,我來找你,你卻一而再再而三推脫,還要我等到晚上!”

  **

  殷胥沒有撐起身子來,兩個人就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彼此吸收著對方汗水。殷胥是漸漸的才有了實感,崔季明有上次不可比的反應,她幾乎都快將他溺死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偏頭去尋她的唇,只是這唇微啟,先從里頭溢出了兩聲低低的呼吸,他一抬頭,崔季明汗的狼狽,斗志消失殆盡,痴狂模樣也找不著,閉著眼楮歪頭竟睡死過去了。

  殷胥捏了捏她的臉頰︰“子介……”

  崔季明僅剩的一分清醒,胡亂道︰“唔……別、別受涼了……”

  他一怔,笑了起來,低頭咬了咬她︰“跟你這頭小豹子纏斗,實在是太費心神,你瘋起來真的是……”

  崔季明沒有了說話聲,她本能似的,在殷胥身邊就能死死睡去,將腦袋拱進他頸窩去,攀住他,要他不許走。

  殷胥微微掀開了簾子,外頭聲音清晰了些,陽光也映進屋里來,照在她身上,明亮的發白,簡直好像是剛才的撲騰鬧騰都是夢了。

  只是這種夢,他大抵以後還有許多機會去做。

  殷胥微微撐起身子,他知道其實午後的會談還是來得及的,如今卻放棄了去參加。床簾微微收起來,他撐著身子看崔季明。陽光下映照著他後背上還有沒干的汗珠,睡覺有兩只腳互蹭的習慣,疼的她自己在睡夢中皺了皺眉。殷胥連忙拿自個兒膝蓋把她不安生的右腿夾住了,要她不得亂蹭。她倒是這才安生下來,睡的手指蜷在一起。

  四個月,才好不容易得見一面。

  認識多少年,這才是第二口嘗鮮。她又霸道又熱情,又不講理又很可愛,下午的會談可以拖到明日,這樣就靜靜看著她的日子,卻不總是可以往後拖的。

  殷胥想著,要回了洛陽,怎麼才能讓她經常入宮來?

  想了想,卻顯然一激靈,發現有個更嚴峻的問題擺在眼前。

  他、他沒有明媒正娶,也、也沒有父母之言,就這樣跟她做了夫妻之間的事兒——

  崔季明倒是不要緊,他也是滿腦子光想著荒唐,總把她當作男子,自然忘了此事!

  別的不說,回了洛陽,就是要見了崔式!這年頭不在乎婚後如何,但是由于很多世家都是早婚,于是就很在乎婚前是否……行為不合規矩。

  崔式要是知道了——要是知道了,絕對會想要砍死他啊!

  往後崔季明還怎麼進宮?!往後在朝堂上還要怎麼度日!

  是瞞?還是要偷偷提親?

  鬧大了怎麼辦,會不會崔季明的身份讓人知曉了?

  可要是不辦,他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該這樣,他更想要——名分啊!雖然這樣根本不可能計入譜牒,他們還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從名分上來講,連考蘭都不如!妾好歹也算是入了戶,他就是個外人啊!

  雖然他知道不會這樣,但是萬一崔季明想跑想翻臉,他就是個外人,連拿捏她都做不到!

  看著崔季明在那兒睡的都快打呼哨了,他真是想推醒這家伙!

  她到底怎麼想的,為什麼就不提這件事,難道她就不想給他一個名分麼!

第261章 258.0258.@

  崔季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屋內也不是沒有人,好似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宮人在屏風外頭跪坐著,燈燭飄搖。

  她整個人都跟散了架似的,但估計跟殷胥沒關系,而是累過頭之後昏睡太久,仿佛渾身都錯了位。崔季明摸了摸身邊,只踫到了個外頭裹著銀鼠皮的熱水袋。殷胥壓根就不在,枕頭上連個凹痕也沒有,她想摸也摸不著,心里頭有那麼點不滿,抬起一條胳膊撥開簾子,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阿九?”

  她以為殷胥在外間里批折子,然而只見得兩個宮人急急忙忙的起身,弓著腰小步過來,跪在床邊。崔季明身上似乎穿了件里衣,雖知道殷胥肯定能讓這兩個宮人死死閉嘴,她卻仍然不喜歡讓別人瞧見,抽回手來道︰“聖人呢?”

  宮人答說,聖人還有要事下了船。

  一問,才知道她一睡就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殷胥每天都跟連軸轉似的,陪她一會兒可以,兩天顯然是不可能。而且因為魏州幾乎已廢,還需重建,于是只能回到了鄆州。

  鄆州的小朝廷運作的還算不錯,主要是通過黃河與洛陽相連,朝廷的船只每日不計其數的在兩地來來往往,官員們也跟著兩頭辦事兒兩頭跑。

  只是本該成為鄆州朝會主角的崔季明卻一睡不醒。朝臣們不知道他人在哪兒,獨孤臧從博州趕來也不知道崔季明在哪兒,殷胥瞞不下去,只得硬著頭皮說季子介還在船上,受了傷正在養病,誰也不可拜見。

  這一下子,也就在群臣之中炸開了。

  老臣們面上不敢說季子介就是崔季明,但這事兒也是不可能瞞住的,一傳十十傳百,誰都不說,這事兒也誰都知道了。

  關于當年殷胥登基後留宿崔家子、關于崔家長房二房決裂,崔式幫助聖人登基之類大大小小的事兒更是又被翻出給科普給剛入朝的新臣。

  從某種方面來看,崔季明卻是可以算作董賢、鄧通一樣的人了。

  少年與聖人結交,世家盡倒唯有崔家的長安一脈,穩固在朝廷之中手握重權。甚至如今想來,聖人御駕親征、賜他二品虛職又保有節度使之位,甚至要他這個剛弱冠的人去做河關行軍大總管,怎麼都有些盛寵的意思。

  這事兒要是放在前朝也是沒人說的,畢竟當年先漢,近半的皇帝都傳出過和男子的曖昧,更有幾位在史記上也是確鑿記載著。

  就可惜大鄴胡風濃重,實在是社會風氣不流行這個。群臣之中絕大多數都是不敢把這事兒拿到台面上來說,不單單是因為這二人身份地位,而且也實在是毫無說理。

  而臣子之中也是有這樣的愣頭青。

  他倒是知道回了朝,崔家勢力重,這話說出來聖人還沒下手,崔家就估計不會給他好過。他也知道季子介軍功赫赫,入朝時間短卻行事妥善,根本沒什麼能說的不妥當。

  可季子介帶給人的那種即將權勢滔天的預感,實在是太過強烈。

  這個愣頭青倒也不敢直說,只在遞向聖人的折子里提了一句,希望聖人早日娶妻,又暗以董賢比喻季子介——這就真把殷胥惹惱了。

  在崔季明醒來前,夜晚非正式的近臣朝會上,殷胥單把這折子挑出來,要寫這折子的那愣頭青站出來,解釋解釋這話!

  在坐群臣听著殷胥冷笑的將折子上原話念出來,心里頭都搓了一把冷汗。這太不會說話了,你好歹比成衛青啊,好歹衛將軍驃騎列傳里頭一句“以和柔自媚于上”的暗示,誰人也都裝著看不見,只提衛將軍戰功赫赫。

  季子介剛立了大功回朝,你卻拿靠臉吃飯,所謂“進不由道,位過其任”的董賢作比,聖人豈不要大怒。

  他一向不管流言,外頭要是盛傳他與崔季明如何如何,只要是說的別太過分,反倒听起來可當個笑料。

  倒也不是正式的朝會,殷胥手扶在案上,怒極反笑道︰“孔光說董賢質性巧佞,翼奸以獲封侯!班固也稱其因貌美而受帝王喜愛!你倒是覺得朕是早崩的哀帝?!還是說如今以幾萬人馬滅于空韜幾倍人馬的季將軍以容貌退敵?!”

  這愣頭青其實也並不年輕,乃是俱泰的上司、殷胥登基時提拔任命的戶部尚書。因為如今殷胥掌權,改令時也常不合規矩,繞過政事堂,直接和戶部合作,所以也算是經常在聖人面前露臉。這位戶部尚書年紀並不算老,年功長了,實績卻不夠,為人死板,更何況常與殷胥意見相左。

  殷胥倒覺得他任侍郎是還可以,尚書有些難當職位,可尚書位置畢竟是他當年給。當時登基太急,拉了個做事穩健的趕緊填補上,如今才知道和他心目的差距。這樣一個前朝老臣,隨便薅下來,于群臣來說也是失了大義,他還是有任命俱泰為尚書之意,卻不得不一拖再拖。

  誰料到他說話正戳在點兒上,甚至算是辱了河關幾萬將士的熱血,他想讓這戶部尚書退一級找個清閑職位都不成了。

  這位尚書連忙搖頭,他與殷胥以折子、紙箋溝通數次,商議過不少統一收攏貨幣的新令,說話也有點沒講究,本來只是私下以年長身份勸告,卻讓殷胥這樣拿出來說,他一時也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叩首,連稱心無此意,只是聖人年紀漸長仍無娶妻之意,此事前朝亦是少有,外頭傳言有多——

  殷胥卻不打算放過他。

  “季子介述職時即向群臣告昭,他並非趙渠後人,鄉野出身,父母不在,家中無兄弟姊妹,早年做過綠林,做叛軍只為某一條生路。既無官宦背景,也非世家子弟。朕不過是讓他帶兵打仗,給他一個二品的名號掛著顯眼。是賜他金銀寶物,還是高門豪宅?是要他手握天下兵權,還是給她封侯拜相了?”

  不像是崔季明走一步算一步,心眼大的跟狗洞似的,壓根沒想過朝中的反應也不思索仕途,他卻給她一步步想好了。如今有人發問、有人挑事兒,總比往後她真的手握重權才開始挑事兒的好!他今天也就把話放出來,要往後的人說不得什麼!

  殷胥顯然就是要表現出厚待來︰“為君得朝堂之上有經世之才的名相是福氣,在天下有殺伐征戰攻城略地的將士也是福氣。于我大鄴而言,若想復興,名臣名將不可或缺。朕此次圍剿叛軍,大鄴的將士,除了康將軍、晉國公、莫將軍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將,更缺有銳氣有才能的新人將士。來了個戰功赫赫,忠心耿耿的年輕將士投靠大鄴,這才幾個月,你們這些在鄆州過得跟在洛陽沒區別似的臣子,就先跳出來反駁了!”

  “真倒是想知道,你們是見不得別人好呢,還是見不得大鄴好!”

  這一定帽子 當落下來,沒把那魯尚書砸個半死。他更焦急的是,幾日之前可是有不少臣子與他激憤而談,說起了季子介若是崔季明,崔家就是權勢滔天、崔季明就是蠱惑聖心,鼓勵他做直言諫臣。

  如今卻沒一個人站出來了。

  其中甚至有宋晏、馬藺道這樣的聖人近臣,又有不少官職差不多的朝廷官員,怎麼竟——

  更何況他這折子並不是昨日遞上去的,而是早幾日在崔季明大捷的消息之前就遞給了聖人,怎麼今兒被拿到這個風口浪尖上來說了!

  甚至覺得周圍有人朝他投來了憐憫的目光,滿頭冷汗側頭過去,做他下屬卻與聖人關系親近的俱泰正在看著他。

  “季將軍年關之前獻八州予我大鄴之事,魯尚書為何不提?雖為行軍大總管,加上殘兵朕一共只給了她八萬多人,怎麼沒有人說?以八萬人數圍殺幾倍叛軍為何不提?天底下哪個皇帝不會重賞凱旋勝利、收復疆土的重臣,魯尚書這樣一提,朕倒是覺得虧待了他。”

  殷胥坐下來。魯尚書還想把話題引到傳言和殷胥不娶妻的事兒上來。可殷胥一開口,話頭必定是穩穩掌握在他手上,怎麼可能讓魯尚書轉移了話題。

  “府邸、侯位、官職、金銀。朕都要賞。不但是因為這樣一人出現替朕解憂,更是因為大鄴需要這樣的臣子,因為民心所向!朕要是不給,不慷慨,反要讓人覺得是朕心胸狹窄,不容天下英豪,也不容有功之人,難稱是雄主!若季將軍往後亦打勝仗,朕只會讓他越走越高,因為朕也用得起!”

  他言語一罷,魯尚書一身冷汗都快浸透了衣服,連忙說並不是針對季將軍的軍功,而只是年紀大了,聖人與家中愛子年紀相仿,擔憂聖人不成婚一事。

  殷胥這才緩緩道︰“原來魯尚書並不是針對季將軍,而是針對朕了。天下未定,南周依然佔據長江大片沃土,朕已有儲君,縱然不幸身死也可接替皇位。又有宗親在側,安王有君子之風,太後亦有賢者之能。既然江山無礙,魯尚書倒是很在乎朕身邊是否有人相伴。如今世家衰落,朕自然不會娶世家之女,民間選秀更是勞民傷財!我倒是听聞朕登基之時,長安洛陽各個高官豪門之女,拖著不肯出嫁,還想著要入宮。可朕不是肅宗,只願效高祖、顯宗。既無合適人選,天下又動蕩不太平,此事也休要再議。”

  這話說的平和,卻好似要扎在每個老臣身上。

  顯然殷胥手握大權,朝堂上極不平衡,他更要切防後戚權重。他要效高祖、顯宗只納平民女子,如今又有了儲君,顯然這種平民女子在不在宮內……也都沒有差了。

  魯尚書就是要被宰的那只雞,殷胥是終于發聲警告眾臣少插手此事,誰也不敢接話。

  許多人可是能明眼瞧出來殷胥與季子介之間關系親密,如今心中算是明白了,殷胥雖沒有直說,可就是要做實了!若季子介用回本家崔姓,往後還可以挑他親屬的過錯;若他沒有如此戰功,還可以說他上位進路不正。可如今,一是聖人鐵了心,基本就跟昭告群臣沒差了;二是他沒把柄,誰想酸他都找不出個理由——

  再怎麼想,都是攔不住了。

  宋晏、馬藺道等人倒是好似早早預料道,十分溜須拍馬的順了此事,而後又成語滿天飛的夸著季將軍,俱泰也開了口,不提別的,只提明君是名臣之幸之類的話,一番鋪墊,就是要說崔季明往後再如何,眾人也說不得什麼了。

  就在此時,黃門來報,說季將軍來了。

  才看著四個人抬一轎輿,季子介一身黑衣,裹著個鼠灰色的披風,兩腳似乎不能著地一般,被人抬進了院內。

  她還不知道前一秒前頭都在爭論她的事情,更不知道殷胥基本就快在眾人面前出櫃了。

  崔季明這才看見某位她並不熟悉的尚書官員,跪在場內,垂頭汗如雨下。

  她看著眾人目光,還以為是自己宿在船上的事兒被重臣心照不宣的知道了,連忙解釋說自己受傷頗重,如今不能下地,服藥後昏睡過去,如今才醒。

  只是……下頭群臣看她的目光更復雜了。

  人家有軍功有恩寵做事兒還小心,能靠臉吃飯,家里還有人——這特麼還怎麼玩!

  殷胥倒是沒多說,眉目柔和了幾分,語氣也算是官方,只說著坐轎也罷,季將軍明日也需參加小朝會不可。崔季明坐在轎輿上行禮,還想著落座等著有什麼要事相商。

  卻听著殷胥一擺手,說今日的事告一段落,最後一句話是送給魯尚書的︰“既然魯尚書瞧不起軍功,如今各地兵力需重編,魯尚書也不算過了征兵的年紀,做個隨軍錄事,走一遭體味體味也不錯。”

  這就是要貶官了啊……

  她以為這晚上朝會還能管頓餐飯,還沒來得及湊上,就看著群臣行禮,往外退下了。

  俱泰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悄悄眨了眨眼楮。崔季明可能是睡糊涂了,腦子還不在狀態,一時也理解不了。

  俱泰走出了正門外頭,馬藺道連忙叫他一聲,俱泰充耳不聞,騎在馬上,馬藺道步行跟上他,倆人離了熙熙攘攘的正門口一段,他才拱手道︰“馬某一謝錢侍郎的提醒幫助,二也恭賀錢侍郎入朝一年有余就即將擔當尚書之位。”

  俱泰坐在馬上,頭也不回︰“這什麼話。此事跟我可有半個子兒的關系?”

  馬藺道一笑,道︰“錢侍郎用一句出格的話,晚幾天的折子,給自己鋪前程,幫聖人解憂患。三人同年入朝,並列甲子,如今聖人顯然在我們三人之中,挑出了最想用的那個,如何要不恭喜。”

第262章 258.0258.@

  俱泰斜了一眼,笑道︰“那折子晚幾日是你動手的。說服宋晏在朝堂上主動為聖人出言的也是你。此事我可是跟你涇渭分明。”他心知殷胥想提拔他,卻礙于不好貶了如今的尚書。殷胥在朝廷之中公信頗重,向魯尚書這樣能力不足、阻撓他變革卻不也不太犯錯得的老臣,實際上他是可以找由頭辦了魯尚書,卻一直等到了現在。

  殷胥就跟長了十幾只眼楮似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是俱泰拉攏戶部官員,讓魯尚書的親信攛掇他說這種話。俱泰覺得自己表現出官場吃黑的能力,表現出想要晉升的野心,並不是一件壞事。畢竟殷胥要用的不是兩袖清風的清官,而是個能扎根泥潭的人精。

  也就是魯尚書人到了中年,對待什麼事情都想插一手,進書房沒少跟殷胥來往過,殷胥態度一向比較謙虛,對待這種年紀與他父親相仿的老臣,都自稱吾,魯尚書熬了十幾年坐到這個位置,或許也輕飄飄的把自己當成了長輩,說了不該說的話。

  俱泰對于他這種心態摸得輕,對于殷胥的心態也摸得清楚。

  他也是有意想讓人重臣一直竊竊私語的事情,有個說清楚的點來,否則繼續醞釀下去,對于崔季明絕無好處。殷胥對于朝堂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都可以迂回的達到目的,而對于崔季明卻是有些焦急的態度。他想出手,卻又怕弄巧成豬,從他一直小心到除了加封官職以外,甚至連像樣的、如此大功該給的賞賜都沒給過崔季明,就是怕的心理。

  這樣,如果俱泰能集結一批朝堂上的年輕勢力,來支持崔季明,幫她立足卻不算與她結黨,殷胥知道此事之後,雖然面上不會表現,但肯定會考慮提拔重用這批人。這事對他、對崔季明都有好處,他是個不太純粹的人,心里確實知道她艱難,誠心誠意幫她,卻不可能不借此也給自己謀點別的好處。

  比如此次提點馬藺道讓他積極站隊崔季明,給他賣人情、讓聖人知曉是他暫押了兩天折子,就是想把他從低谷里撈一把施恩。

  他習慣于做每件事給自己多種好處了。

  更何況,他也希望崔季明能站在朝堂上前排的位置。既像是想期望表現自己一樣,想讓崔季明知曉他如今一個瞎了眼的侏儒也可踏在尚書之位上,這麼短的時間、這樣的身份,都可以算作史無前例了;二也是想還她,想用手中權力幫她,說好的能還幾個金瓜子之恩,如今從初見到現在時隔六七年,利滾利,再往後幾年她權勢再高,他就真的要還不起了。

  俱泰沒說什麼,馬藺道還要跟他走,他的小矮馬,騎上了才跟馬藺道站著差不多高,他連忙擺擺手,就不願意跟別人走一道似的把馬藺道趕走了。

  這才一個人慢慢悠悠的走。今年是好氣節,初春雨不少,旁邊阿繼撐了一把傘,就隨行在旁邊撐著,引他往回走去。

  崔季明還坐在轎輿上發呆,殷胥似乎覺得自己做了件重要的大事,他甚至沒有先退下去,就站在半尺高台上,看著群臣差不多退下去了,這才朝崔季明而來。

  崔季明還在扭頭亂看那些從她身邊退下去的群臣,殷胥伸出手來,寬袖緩緩展開,朝她遞過去。她很順勢的將手遞過去,屋內還有很多宮人和臣子沒有退下去,她遞過手去純粹是習慣的反應,猛地抽回手來卻也是習慣。

  幾個躬身退下的年輕官員,似乎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崔季明回頭,恰好對上他們的目光。

  殷胥沒想到她會忽然抽回手,就跟捉賊似的,猛地探出胳膊去,把她蜷回的手抓住,扯直了她手臂,緊緊捏著她掌心。

  崔季明沒太明白。殷胥低頭將手覆在她手背上,道︰“朝會既結束了,便牽得。”

  她好像覺得發生了什麼,殷胥卻沒有解釋的意思。

  崔季明腳上大多涂了藥,之前都能走,如今其實也是能走得,坐轎輿主要是因為知道兩天不見人影,特意拿來裝病的。

  殷胥想讓她坐轎子,她覺得廢人才這樣,怎麼都不肯,拽著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季節變化的很快,鄭家人都死了幾個月,桃花一片片開起來了,為了好看,特意在桃花樹邊立桿掛一列三只的白燈籠,映的一片夢幻。明明是個別府,還搞出了這樣的心思。

  他手里的事兒都是一件件排好的,半日沒去,就堆壓起來不得不加班解決。他以前沒給自己留過休息的時候,基本上把除了睡覺用飯的時間以外都排滿了,往後卻不能這樣了,他有自己的事可做,這不是給崔季明留出時間,而是要給自己留出時間。

  此刻他加班加點的看折子,崔季明睡飽了無事,自然也只能陪著。

  他腦子好使,小且雜的折子交給舍人,自己只過眼閱一遍改後的。重要的折子基本不會邊看邊批,而是自己現在腦子里記住,第二日叫遞折子的朝臣到書房里來,當面問,當面批。也正因此,去上書房並不是頂級官員才能有的待遇,基本只要在宮中當值,涉及的事物能呈到御前去,基本都要去聖人眼前過過臉。

  正因此,不論是洛陽還是長安,上書房外頭總擺著不少矮凳,就是因為被昭過來排隊等候的朝臣太多。

  不過他提前看過,基本問一個人也就幾句話的事情,大抵心里就有數了,隨手就給批了。偶爾遇見大事,他自己也難縱觀全局做決定,就讓此臣去側間等候,叫能懂此事的大臣都召來書房。

  也是兵部最早開始效仿聖人,詔令文件流通的時候經常會當面說明,所以大鄴的官員大概是前朝以來跪坐在案後時間最短的,相當一部分都要跑來跑去,不但做事更要能溝通。大興宮大得離譜,這樣跑實在太累,本來只是外宮可以跑馬,如今中宮也做了馬道,允許各部門之間跑馬溝通。

  此刻他不用動筆,就可以歪到榻上來。榻不過窄窄三尺出頭,崔季明也拱上來,兩個人擠得她要是動動屁股,就能把殷胥頂到地上去。殷胥無奈,只得要她趴到他身上來,幸而崔季明瘦了些,他還沒被壓的呼吸不動。

  他脫了硌人的外衣,里頭的衣料軟軟的,崔季明的腦袋拱在他腹部,舒服的蹭了蹭,拿了個果子吃。她吃到一半,又覺得自己這個行為——簡直就像是考蘭。她怎麼能這麼順其自然的撒起嬌來啊!

  殷胥卻沒覺得有什麼,折子搭在她頭頂,他沒有完全展開,正在翻看。

  崔季明吃的是早季的香瓜,咬的腮幫子里 嚓 嚓響,她難得乖乖的趴,卻一會兒听見殷胥的肚子叫了一下。

  他有點不好意思,晚間少食是他的習慣,崔季明猛地抬起頭來,搭在她頭頂的折子也抖了三抖,她把自己咬的汁水四濺慘不忍睹的半個甜瓜舉上來︰“你要不要吃!”

  這半個甜瓜差點懟在殷胥臉上,他往後退了退腦袋,只看著幾滴汁水落在了奏折之上。

  他連忙拿袖子蹭了蹭,叱責道︰“吃就吃,亂動什麼。”

  崔季明撇了撇嘴︰“切。我跟你講這香瓜我啃過,都要比之前甜十倍,你不吃算了,我懶得伺候你。”

  殷胥拽住了她手腕,看了一眼那簡直是讓爆竹炸過似的香瓜,皺著眉頭看似艱難的啃了一口。

  確實甜。

  崔季明仰躺在他懷里,頗為小氣的收回手來︰“就只能吃一口啊!”

  殷胥笑,敲了她額頭一下,又抱住她腦袋,把她往上拔了拔,要她躺在他胸口。

  崔季明叫道︰“哎呀呀別這麼拽啊,脖子脖子要扯斷了。”話雖然還在叫痛,手上動作倒是利索的在他衣擺上抹了一把,滿手的汁水全抹在他衣服上頭了。

  殷胥伸長手臂,兩只手拿著奏折,展開來來擺到她胸口,好似兩人要一起看似的。他道︰“要不要看?”

  崔季明嘬著果子︰“沒興趣,拿開拿開,別一會兒我吃在上頭,你又要怪我了。”

  殷胥是怎麼怎麼溫存都不夠,他甚至希望有一件特別肥大的皮毛外衣,下頭是兩個人穿著單薄的里衣,要行動的時候,他的手臂和她的手臂一起穿過寬大的袖口,兩副骨架緊貼著做同樣的做動作;不做事的時候,就像兩個孩子似的把手腳蜷進衣服里來,她的臉埋在衣服里,像是抱著個大軟枕一樣緊緊抱著他才好。

  他反而不喜歡她渾身赤裸著,而是最好一件薄薄的軟衣,有她的溫度有她的氣息,籠罩她的身形,一切仿佛是生活化的,是平淡異常的。

  崔季明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又往上蹭了蹭,隨手摘了發冠,紅色繩帶和金扣一並掉到地毯上去,不冷卻繾綣的用四肢抱緊了他。

  殷胥嘆了一口氣,放棄了奏折。在她的束縛下吃力的疊好,放到榻邊小桌上去,眯著眼楮放軟身子,抱緊了她。

  殷胥感覺自己的聲音就跟不遠處香爐里的白煙似的,緩緩蜿蜒的飄出來︰“今日竟有人在折子里上書,將你比作董賢——”

  崔季明聲音困困的,臉側過去擠在他臂彎里︰“……我還等著有人把我比作潘安衛,真是失望。”

  殷胥︰“……你這個傻子!有人這樣比擬你,對你來說則是說你如今位置靠媚上而來!”

  崔季明從鼻間哼哼笑了兩聲︰“世人不知是聖人媚我,痴纏于我。我是被權勢逼迫——不得不從啊!”

  殷胥捏了她腰一把,笑︰“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你倒是全拋腦袋後頭了。”

  崔季明悶笑兩聲︰“所以你因此事發脾氣了?”

  殷胥︰“算不得發脾氣,只是有些話早說的好。我問你,你歸了洛陽怎麼辦?”

  崔季明︰“什麼怎麼辦。”

  殷胥︰“你阿耶知曉我們二人的事情。”

  他話音剛落,崔季明身子一繃,他就知道這家伙還是完全沒想好下一步!

  崔季明又軟下身子︰“能怎麼辦,我就明說唄。”

  殷胥低頭︰“都說麼?”

  崔季明︰“我也不敢跟說書先生似的,跟我爹直播咱倆肉搏現場啊。我的意思是說,肯定要瞞一點點啦……不過我爹當年也是浪里好手的人精,這種事兒你壓根斗不過他的。”

  殷胥︰“他會不會不讓你再來見面了。”畢竟崔季明還該听從父親的,她又未成婚,還算家中的小輩。

  崔季明︰“……我感覺不能否認這個可能性。我幾年沒見他了,回去鬧這麼大一事兒,他不要把我鎖在屋里餓三天麼?”

  殷胥︰“到時候我就讓他把我一起鎖了,你看他敢不敢。”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這還沒進家門,就敢威脅我阿耶了。你別想太多了,我可也沒讓太後認我啊。等回頭你到我家中來,跟我們一家人用個飯就是了。”

  她可真是無所畏懼,心里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惴惴不安。殷胥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揉了揉她腦袋沒有多說。岑婆葬回了家鄉,很難去拜過,但與薛太後說此事也是必要的。

  她拿著折子給他讀了讀,殷胥當個大爺,一遍給她糾正著讀錯的字,一邊眯著眼楮倚在榻上听著。

  一會兒倒是聲音漸漸沒了,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感覺某人的氣息貼過來,湊在了他唇角。殷胥笑了笑,沒睜眼,抱著她倒了下去。

第263章 258.0258.@

  南周的本無皇,雖然在此之前曾經被惡匪用投石機砸開的城牆那里,擴建了只比大興宮小一些的宮殿,當時卻未稱為皇宮,而叫做國宮。但真正修建好,還是在這一年的年關。

  在國宮未修好之前,行歸于周的諸位相公也在尋找合適的、氣派的、象征權力的建康府邸。堪與當年石崇金谷園相比的崔家老宅,成為了行歸于周當時的首選。主要的阻礙是言玉,他人雖然離開了建康,手下卻有精兵和替他行事的不少手下留在了建康,面上是替他完成作為五公之一的事務,實際也是在監視建康。

  五公之中其他幾位,都對此視作眼中釘,想借機奪取這座崔家老宅,也來殺言玉手下的眼線。卻不料言玉對于那座宅子的態度,就是寧願燒毀也不願讓旁人踏入家門一步。

  在鄭、王兩家為首帶人攻向那座宅子時,崔家外院知名的花林燃起了大火,同時正在修建的國宮也遭到襲擊,有人殺死了工匠和監造大臣,連鄭家自己在建康的府邸都被人惡意放火。

  雖然說這事兒夾雜了許多臉面問題,後頭更埋藏了五公之中的矛盾,但真落到根上,還是一座宅院的問題。裴家沒出手,甚至現在進不了五公、被他們壓制著卻依然控制力可怕的李家都壓根不管。就只有鄭、王兩家出手,原因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崔家的恨。

  畢竟鄭王兩家在長安的老小,可是被上位後的聖人屠殺,能逃出來的只有風毛麟角。這一切也都是因為姻親上百年的崔家的背叛。

  只是這事兒實際沒法算,以仇報仇的死循環。要不是當年他們弄沉了船只,崔式怕也不會一只心懷反意,默許、支持了崔季明的背叛;兩家徹底輸了朝堂,才在中原地帶的叛軍之中大量投入精力,有了李治平設計殺死崔季明和賀拔慶元一事;崔季明的死訊傳來,殷胥本來還想勉強容忍鄭、王兩家,此時卻逼出了鐵血手腕,直接屠殺滿門。

  如今這幾年的戰亂之中,這種帳各自有各自的算法,誰拳頭大誰說話。

  雖然這帳跟言玉沒關系,但他拳頭大,他想插嘴就插嘴。

  崔府外的花林被燃燒殆盡,老宅得以完好存留,鄭、王兩家也被迫撤兵。

  之後也不知道是冷靜思考、還是為了臉面找的理由,崔家老宅因為並不在建康城中,形制又不夠大氣等等原因被放棄了。

  他們另選府邸暫作了議事之地,然而後頭,黃也離開建康,剩余三位相公忙著各地打仗,選出的議事之府也被空閑下來。等到國宮修好,言玉也入了建康,年後登基,這國宮簡直就像是給別人做嫁衣。

  一團不停變革的混亂之中,他們以為自己能找到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且不論這路是否有沒有,就各自絆腳,連兩步都沒有邁出去。言玉入主建康,重定年號為天復。四位相公妥協了位置的退一步和削弱,言玉則妥協了皇帝做派,他的冠冕和朝服,登基的儀式顯然都不合規矩、不像個皇帝。

  所有人顯然都是明白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而結束這場內戰,其中算得上相當關鍵的便是鄭翼了。

  李家率先妥協拉攏了言玉,鄭翼提前發覺此事,而後鄭家在中原一帶被全滅的消息傳來,他算是明白再這樣堅持下去怕是沒有結果了。

  先是說服鄭湛妥協,而後再以手下水軍突襲言玉,一場告捷之後便不再前進,開始以此和言玉談條件。言玉不動一兵一卒,保證其余幾家的位置且對幾家如今已成焦土的封地進行援助。鄭翼則要做的就是說服幾公,向言玉稱臣且放棄手中一定的兵權。

  其實打到這時候,言玉也不想再內耗,把水軍砸在長江以南;其余幾家除了早早避開戰場的黃,也都心里明白他們不可能贏,只是什麼時候被滅而已。

  鄭翼四處游說,這卻並不是個好活計。

  誰都不想拉下這個臉,誰都想多拿一點好處,閉門羹算是好吃的了,連刀劍都幾次差點架到他嘴邊來。但畢竟鄭翼是鄭湛最信任的兒子,五公之中鄭家的權力,他算是個二把手。年紀輕,卻在南周說得上話。

  磨破了嘴皮子,動上了錘子敲打,蜜糖利誘。後來再加上一直裝死的黃開始協助,何元白私下指點一二,言玉也開始在外部施加壓力,總算是將四分五裂的南周,攢到一起了。

  言玉實際是與鄭翼不算太熟的,他只記得自己最早離開崔家之前,曾經在宮中宴席上和鄭翼打過幾個照面,彼時他還是個小子,連行歸于周都還不太知道,剛做了殷胥的伴讀,也喜歡跟崔季明拉近乎。鄭家是崔翕倒之前崔家的半個狗腿子,他在行歸于周見面不算太多。

  然而鄭翼明明是鄭家人,如今卻耗費心力的想把南周湊成一塊兒,他既是吃驚年紀輕輕有這樣的能力,也好奇他到底為何這麼做。

  言玉登基後,四公分割朝堂相權,其余制度也不知是有意模仿,還是為了強大而天然的選擇,制度愈發靠攏大鄴。他單把鄭翼拿出來,放在身邊做了舍人,也曾問過他這麼做的原因。

  鄭翼也不知是因為什麼蒙受了打擊,還是奔波許久累出的疲憊,說話愈發不像當年的那個滿嘴抹蜜的小胖子了。

  據他而言,一是為了鄭家的長久。鄭家如今無論如何是跟南周社稷綁在一起,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南周被朝廷攻滅,鄭家必定不能存活。

  二,就是……實在看不過眼了。

  南周情景之糟糕,遠甚于他之前所了解的。五公組建朝廷,為了戰爭的內耗,便讓下頭人征稅,五省之內不知道多少富饒之地,田稅都征到百年之後,更不知多少是用盡了踢糧堆、少算數之類的惡心法子,能攏一點是一點。

  也不是說大鄴就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可鄭翼就算是做了一輩子世家子沒把百姓當人,也知道國家是靠百姓養,根壞了葉子還能活?建康城外明明是暖冬,卻有甚于當年凍災之時的流民在城外倒下,由于五公要部分財政自理,他們為了戒備往後可能各家之間的混戰,瘋狂的揮霍共有朝廷資產,自家則貪墨橫行。

  兩年多從未停息過的戰亂,就像是鐵耙子一樣在江南的臉面上犁。

  府庫早已消耗一空,失去中原的牧場更是無馬可用。

  各地逼壯丁到了年輕人砸斷雙腿也不入伍,除言玉以外其余幾軍手下人數每月銳減。

  建康內外,猶然如此。

  他承諾過,要把鄭家的榮光放到最前頭。只是往後的幾個位置,他也想虛偽的擺一擺別的。比如這個既然已經出生就無論如何要接手的南周。

  趁著還有點苟延殘喘的力量,不趕緊動作,真就是死路一條了。

  若是能統一,一切就有的好說。

  江南不但有天險,更是江河交錯,航運發達。沃土千里,在分裂之前,產糧已可以和中原抗衡。南地農人大多團結且勤耕,只因賦稅和家中無壯年而不能果腹。雖無戰馬卻有崎嶇地勢作屏障。

  他們也並不是只有劣勢,雖像高祖那樣北上中原已經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南周可以固守在長江以南。

  言玉自然知道自己獨自一人行事,艱難異常,他不少手下雖然也進入朝堂,拉攏的幾支藩鎮軍隊也都封侯加爵。前有殷胥清掃朝廷,無人可用的情況下兩年撐起朝廷,南周不少大臣有一種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覺得自己薈萃天下英才,朝堂上到處都有人可用,大鄴能做到的事情,他們也能做到。

  言玉卻沒有這種自信。殷胥無人可用,天下分崩離棄,內部卻沒有阻礙,在外部這種動亂之下,內部仍然能夠緊密起來。然而南周……卻未必能有這種條件。

  不論有沒有,至少如今的南周晚了幾步,仍然開始了舉步維艱的改革。

  **

  崔季明正在等著自家主將都匯合到鄆州一帶來。朝廷軍攻打了叛軍最後的幾座孤城,大勢已去,他們自然想主動告降,打起來就是勢如破竹了。

  崔季明要叫他們過來,就是因為各個城池都需要軍力作為以後的常年駐守,朝廷想在山東開闢港口,並在此地設立大營。

  這座大營的規模估計與以前的廣州大營相似,人數和戰力都要削弱,以防御保衛為主。外強中干一直是大鄴的對外政策,殷胥也不可能放一支強軍在內陸。崔季明估計是掛名為此大營主將,但具體的事務可能不需要她來管。

  手下如今這麼多城池的刺史人選,殷胥差不多擬定了出來。但各個城池的將領,殷胥希望一半是朝廷任命,一半是魏軍、舊叛軍將領,這些名單就需要崔季明也幫忙擬定了。

  她張富十、獨孤臧和董熙之這種,她自然不舍得下放。她沒有明問殷胥,但是畢竟在建立山東大營、各地分兵之後,她手里最少還有幾萬精兵,這些人怕是要到長江沿岸去備戰,估計還要建立長江這道邊疆的大營。她于是叫了他們幾個從各地趕過來,商議手下的次一級將士,有哪些適合留在中原的。

  議事之時,考蘭托著腮在一邊昏昏欲睡,有一下沒一下的給他們添著熱茶,卻不料有個不速之客大晚上的闖了進來。

  崔季明這座小宅子,離著殷胥的行宮都不遠,往常人哪里敢造次,卻有膽大包天敢騎馬進院的。外頭如臨大敵,衛兵拿著長矛列隊跑了出去,急急忙忙就有人來報,說有個疤臉剃頭發的年輕小將,拿著馬鞭正在罵。

  崔季明一听,臉上光彩煥然,興奮無比︰“讓他進來讓他進來!”她一把撈起在旁邊瞌睡的考蘭︰“快快快!脫衣服脫衣服!我抱著你出去!哈哈哈哈我非要氣死他!”

  考蘭睡蒙了,抬頭沒反應過來。他本來就穿的花里胡哨,崔季明直接上手撕衣服,獨孤臧捂臉直退,大叫著︰“季子介你是不是瘋了啊!”

  連一直裝傻吃瓜的董熙之都嚇得要站起來了。

  崔季明吃飽了,手勁兒也大,直接撕的考蘭差點露點,她一把提起來,考蘭打了個激靈,蹬腿罵道︰“瘋了呀你!要是愛我你怎麼不早說,開著會就獸性大發算是干什麼!”

  崔季明笑嘻嘻把他一扛,道︰“你快叫兩聲,叫兩聲,走走咱們去隔間——”

  考蘭嫌棄得都快把她臉推變形了,崔季明滿嘴都是“讓爺開心開心”,這才剛把考蘭拎出去,正遇見殺氣騰騰拎著鞭子從外院走進來。

  崔季明摁著考蘭的腦袋,不讓他回頭看,考蘭扮演習慣了,心里氣卻沒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立馬變了臉開始趴在崔季明肩上抱著她滿嘴嬌笑呻吟,欲拒還迎。考風卻一眼認出來讓她抱著的是誰,氣的五髒六腑都要打嗝,猛的朝崔季明竄來!

第264章 258.2580.@

  考風想揮鞭抽向崔季明,偏生她把考蘭抱在前頭。

  考蘭也是個多少年沒長進的,就這會兒後背衣服都快被撕到屁股溝了,他還裝模作樣得蹬著腿,喊什麼“爺,不要啊~”。

  崔季明的笑容怎麼看怎麼都有點得意洋洋,考蘭瞧著她的臉,怎麼都品出幾分不對味兒來,還沒來得及想回頭,忽然感覺一只手扣在了他肩頭,拽著他就要往外扯。

  考蘭早已不太習慣被別人觸踫,擰著眉毛轉過頭去就想罵︰“哪個不長眼的踫小爺——”

  還沒罵出口,先看見了眼前人,他懵了一下。

  崔季明大笑︰“看你氣成這樣,我就高興!”

  考風沒有穿軍甲,一身衣裳是典型的西域款式,露出半邊膀子,箭袖的毛翻領衣裳,手腕上綁著皮繩,五官精致神情桀驁,但身形站在那里,就是個典型的小松樹似的涼州兵。

  考蘭張了張嘴,聲兒跟讓人掐了似的叫了一聲“哥”。

  考風支吾應了一聲,跟沒敢瞧他似的,把目光狠狠瞪向了崔季明。

  考蘭這會兒是一下子反應過來了,興奮無比,兩只手都在往考風的方向探,要不是因為崔季明抱著,估計整個人就摔地上了,大喊︰“哥!!”

  考風這才別扭的大聲的回了一句︰“哎,听見了。”

  崔季明笑,她手一拋,就把懷里的考蘭整個往考風那邊拋去,考風一只手還拎著鞭子,慌不迭的連忙接過。考蘭還跟沒長大似的,考風卻好像已經成熟了不少。考蘭伸手捏著他的臉,大叫︰“你這臉上怎麼回事?還有你這頭發!瘋了麼你怎麼剃得這麼丑!”

  考風其實挺高興的。之前崔季明出事的時候,他還以為考蘭被連累了,幾乎每次打仗都要悔恨自己在當年提出想入軍營,否則兄弟二人沒有分開,或許活的好好的,或許死在一處,怎麼都比一生一死落得要好。

  他撥開考蘭的手︰“我覺得挺好看的。”

  考蘭穿著軟底鞋,從他懷里下來,裹著自己快碎成拖把的衣服,抖了抖。卻看著考風站直,比他高了半個頭——

  考蘭一呆︰“你在西邊吃了什麼啊?是不是鞋里墊東西了?”

  考風勾唇笑了笑︰“打眼看你還跟被虧待了似的,仔細一瞧,你這一身衣裳也快頂我一個月俸祿了。”

  崔季明抱臂︰“我說是家里伺候了個大爺,你還不信。”

  考風拽起了考蘭,對崔季明道︰“哼,錢色交易而已。不管怎麼著,今兒我是在了,他就跟你沒關系了!人我帶走了,從今往後你也別來見!”

  他說罷,翻身上馬,就把考蘭給拖上來。

  考蘭還在叫喚︰“別啊,等等啊,我還好幾櫃子的衣服!”

  考風特別豪邁,手一揮︰“怕什麼,哥以後給你買!”

  考蘭坐在馬上︰“我這可是套家里的便衣,你就要一個月俸祿,喏,你瞧這鞋,邊兒上繡珠的,緙絲的鞋面,就要你仨月不止的俸祿——還有我那冠、我那外衣!”

  考風越听臉色越黑,考蘭就跟給他拆台似的。涼州大營的兵,還真富不到哪兒去,他一把捂住考蘭的嘴,貫徹自己最後的趾高氣昂,一拽馬韁,對崔季明道︰“就你著這色中餓鬼,以後就別想了!我們兄弟二人以後跟你再無瓜葛!”

  說罷還啐了一口,拽著韁繩一踢馬腹,直接帶著考蘭穿堂而過,只留下考蘭呼喚的聲音︰“郎君留著我的衣服、首飾和香粉啊——”

  崔季明搖頭笑了笑,這才往屋里走。

  獨孤臧竟急了︰“你就這樣讓人把他給帶走了?”

  崔季明眉毛挑了挑︰“要不怎樣?早就是借來充門面的,這會兒娘家人都來了,還不趕緊送回去。我這還要急著向聖人表忠心呢,一會兒就讓人趕緊傳話過去,季將軍遣散妻妾,只為心中一人。”

  獨孤臧連忙道︰“我的意思是——他住哪兒去啊!那個考風是涼州大營的兵,調過來有什麼地方住啊!那……”

  崔季明坐回了桌邊,笑︰“咸吃蘿卜淡操心。怎麼著,你還瞧上了刀疤臉的小考風了?他脾氣臭,腦子比考蘭簡單得多,要不我再叫他回來。”

  獨孤臧一拍桌子,臉都憋紅了︰“話不能胡說!”

  崔季明看他越直越想開這種玩笑,不過真急了也就連忙擺手不說了。

  考風說搶人就搶人,崔季明也不在意,隨便又叫了個小廝過來給伺候茶水,三個人就圍著桌繼續討論。

  張富十倒是忍住了沒問,董熙之繼續裝傻瘋狂喝茶,討論著魏州在朝廷撥款重建以後,該配備多少兵力合適時,孤獨藏忽然憋出一句︰“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他少說跟了你一年多。你又說之前認識,那加起來都不知道多久了,這次圍剿于空韜,他保護朝廷官員也算出了苦勞。做人不能這樣。糟糠之妻還不下堂呢。”

  崔季明︰“……”

  張富十友情提醒了一下︰“那是妾,而且也不糟糠。”

  崔季明品出幾分不對味兒來︰“你對我家蘭蘭是不是有什麼……”

  獨孤臧臉都綠了,斬釘截鐵道︰“我是看不慣你這個人的做派!“崔季明不信︰“媽的這一個個怎麼就惦記我的人,前頭走了個裴六,好不容易這倆人沒反目成仇,反而被拋棄之後惺惺相惜了。你又看上我的妾,這是都覺得老子的都是好東西是麼?有本事過兩天你去勾搭聖人?我不剁了你第三條腿!“獨孤臧還在兀自抵抗,梗著脖子︰“我喜歡女的!我喜歡大屁股的!”

  他又斜眼道︰“再說了,就當今聖人整天板著臉,眼神到處扎人,對誰就跟欠了人命似的苦大仇深,攀上了關系還都不給賞賜,摳到了極點,也就你當個寶了。”

  崔季明急了︰“他那叫公私分明!我就喜歡不行麼!我就覺著他板著臉好看!他肯定不會對你們這種名兒都記不住的小角色笑!私底下什麼樣,你們又不知道——“獨孤臧︰“行行,他私底下又活潑又騷可以了吧!反正我理解了不了你們這種觀念,我喜歡女人!”

  崔季明可不信,這會兒連張富十的目光都異樣起來了︰“白長一張看起來正人君子的臉,你以後離我遠點。”

  孤獨臧咬牙切齒︰“季子介也是個斷袖你怎麼不說!就說我!我也比你這種被女人拒絕,連共度春宵的資格都沒有的老男人!“崔季明眼看著就要成為互相傷害的現場,連忙拉回話題︰“你等著吧,考蘭不可能就這麼走了,這兄弟倆多少年沒見面,我就是讓他們出去聊聊,又沒怎麼著。“話說到這里,卻听著外頭下起雨來。

  崔季明跟他們在屋里議事到相當晚,外頭雨越下越大。等到了深夜,他們基本商定出個結果,崔季明拿了個折子,把名單和理由記錄下來。獨孤臧他們幾人基本都是留宿在這座院子中的,各人拎著燈籠離開。崔季明坐在自己屋里,還沒多一會兒,就听著外頭一陣咯 咯 的馬蹄聲,院子里幾位馬夫拎著帶罩的燈燭,著急忙慌的跑了過來引路,就看著淋的跟落湯雞一樣的考蘭考風騎在馬上,灰溜溜的從旁邊道里走過去了。

  崔季明暗笑,推開一點窗子看。她早早要人備下了房間,燒好了熱水,就知道考風以前在軍隊受過不太好的待遇,肯定不會把考蘭往軍中帶,其他沒有住的地方,怎麼都要回來的。

  此時,考風脫掉濕淋淋的外衣,光著腳站在地毯之上,四處環視。這院子都是崔季明暫住的,考蘭的房間卻顯得比主屋還精致。最早他們住在魏州的院落更好,只可惜戰爭之後魏州都快被夷平了,更何況他的房間。

  考風在軍營里呆了很久,有點不太習慣,走動了幾步,問在屋里換衣裳的考蘭︰“你就住在這兒,離那個姓崔的那麼遠麼?”

  考蘭換了件單衣出來,笑︰“我又不跟他睡,住得這麼遠也應該。當初帶我走,其實是因為我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兒,他其實該殺我,卻又下不了手,只得把我帶走了。哥你放在軍營,也算是有人盯著,可以拿來相互威脅。只是許多事兒,到後頭都變了味兒。“屋里有個小爐子,春雨微涼,也奢侈的點了起來,他盤腿坐在旁邊,听他這話,愣了一下道︰“你什麼意思?”

  考蘭笑︰“就是說,我已經好多年……不干以色侍人的活計了。”

  考風呆住︰“那——”

  考蘭拿了軟巾給他︰“她、早有心上人了。其實我也是想跟哥一起走的,可是你還要打仗,吃住都在軍營,我竟也沒地兒可去。”

  考風垂頭︰“是我沒想到……”他是希望自己功成名就,然後讓考蘭也跟著沾光,實際上卻並沒有那麼容易。

  他把軟巾罩在了頭上,考蘭給他搓了兩下。考風心里竟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曾經鬼點子、報復心最強的考蘭,別人觸怒就要十倍奉還的人,如今怎麼跟收起爪子似的脾氣柔軟、會照顧別人了。

  考蘭道︰“咱們回來了,我要去跟崔季明說一聲。一會兒我就回來,你等著我啊。”

  他說著,拿起牆根一把傘,披件外衣就往外走去。

  崔季明听著外頭的雨漸漸停了,自個兒坐在榻上正在把折子收尾,就听著有敲窗戶的聲音傳來。她推開窗子,就看著考蘭站在外頭。

  廊下有點微弱的燈光,崔季明挑眉笑道︰“哎喲,我以為你真的要跑了,是舍不得衣服?”

  考蘭撇嘴︰“像你這樣以後要飛黃騰達的金主還真不好找。“崔季明笑︰“考風是不是沒少說我壞話。你要不進來啊,外頭有風。“考蘭搖頭︰“不進了。他當然對你沒一點好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不走不行麼?我沒地兒去,考風早在軍營里有不少兄弟部下了,我就算跟他走,也只能住在涼州城里,就我一個人——怪沒意思的。”

  崔季明理所當然道︰“可以啊。我以為你會想跟他走呢,畢竟你們兄弟幾年不見。你想呆在哪里都行,這取決于你的想法。”

  崔季明自從上次听說,考蘭當年被喂藥的量是考風的幾倍時,就有想過自己能做什麼。想來想去,怎樣都像是憐憫,她只能希望考蘭就一直能快快樂樂,鬧鬧騰騰的活,不用想太多,想去哪里就去,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考蘭有點激動︰“真的行?!”

  崔季明笑︰“我錢花不完,殷胥又用不著我養,你隨便兒買吧,別鬧出事兒來太過分就行。倒是听聞朝廷軍在南邊活捉了裴森,這馬上就要回洛陽了,你也跟我一塊兒走。到了洛陽,崔家宅子給你劃個小院就是了。”

  考蘭都快蹦噠起來了︰“好好好!我——我能幫三郎管事兒!”

  崔季明斜眼︰“算了吧。就你這個十個指頭以內加減法都快算不清楚的。快回去吧,考風估計也留不了幾天,你們去說說話吧。”

  考蘭歡快的應了一聲,小跑著就要走。走出幾步,又猛的沖回來,隔著窗子狠狠的抱了她肩膀一下,崔季明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溜煙快唱起歌兒似的走了。

  而屋里的考風卻沒有那麼輕松,他剛剛還坐在浴桶之中,只听著外頭雨聲漸漸掐斷,房梁上似乎卻響起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他警覺慣了,登時踏出浴桶,拿起自己掛在屋里的長刀,隨便披了件衣服,拿著刀靜靜地听著上頭的動靜。

  而房梁上的人似乎也沒有走的意思,考風皺眉,拔除刀來,挪到門口,猛的一腳踹開門,在柱子上蹬了兩腳,就迅雷不及掩耳的踏上屋頂,抬刀朝屋頂上蹲著的那人刺去!

  等到考蘭回到院子里時,正看著考風從房梁上跳下來,那披著的外衣就跟沒穿似的,整個人隨著年齡長大的玩意兒也順著跳下來的動作晃蕩。考蘭驚︰“哥你干什麼啊!”

  考風啐了一口︰“這宅子怎麼半夜還有賊人,我只傷了他,可惜,讓他跑了!“

第265章 0265.#

  幾日清閑下來,崔季明只听聞裴森被押來了鄆州,中原腹地的叛軍算是徹底的平了。殷胥不肯手軟,不少敗逃向北邊關外、向南地江浙的叛軍,他也不計代價要全部斬滅。崔季明倒是理解他這種手段,畢竟王道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是裴森、于空韜手底下的小將一個個都能有好日子了,不知道多少人擁點兵就想反。

  像崔季明這樣的“叛軍”身份,如今戰爭結束,殷胥割了她近四萬的兵力。若是真的叛軍頭子,怕是已經要跟朝廷翻臉了。她倒是無所謂,擁兵過多今日看來是好的,但往長遠來也未必是好事。她自己養出來的兵,用來給大鄴,也算是符合她的期望。

  她手底下的將士大多守城經驗豐富,又出生在黃河兩岸,懂這里的水土人情,用來編制成小軍鎮或者是守城,十分合適;又有不少脾氣桀驁、蔑視朝廷的小將,再往上混跡容易過度膨脹,崔季明敲打了這麼久都沒敲服,往後只會給她帶來麻煩,這些人就不能給他前途了。

  更何況殷胥顯然也想改軍制,肅宗一次改革沒能釜底抽薪,反而使情況惡化。到了他,就需要趁著這場仗,把境況改一改了。

  她只是感慨,有時候看著歷史書上,總覺得是高高在上對皇帝的種種措施進行評判,把惡劣的影響和後果說的頭頭是道,好似當時的皇帝就如此盲目渾然不知似的。

  高祖時期,以大營的設置來削弱地方軍權,到了肅宗又整改府兵制度,仍然藏污納垢,在叛軍大旗一立起來的時候,各地都冒出了兵來。也未必不知道自己的改革有漏洞,而是想前進,就只能妥協。

  殷胥下一步,必定還是要讓兵權更往中央走。大營制度實施得還算不錯,也證明他定點放置名將帶精兵的模式沒有錯,大營數量不多,還方便了朝廷對于這幾座大營監督和培養。只是原先,大鄴內部各個州城的地方將領位置高于刺史,怕是以後要再降一級,甚至有刺史代領都有可能。

  幸而大鄴尚武,文武官員並無界限。文官若想要做到高位,沒有年輕時候帶兵打仗的經歷,是必定會被人詬病的;武官做到頂尖,沒有個讀書的功名在頭上,也往往會被人叫做莽夫。部分州縣讓刺史領兵,雖有不妥,問題卻不至于太嚴重。

  崔季明在鄆州參加了幾次小朝會,有不少人提出想讓地方武將縮短任期,在這里干兩年就調到下一個地方。這法子來抑制州城的兵權,卻疏離了主將和士兵,搞的主將連手底下的兵都不認識就調到下一個城池去了。這才是真的問題太大。幸而她還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殷胥就給拒絕了。

  他雖然不想讓內部再起亂,卻也知道不能讓內陸不多的兵力再完全失去戰斗力。

  如此一來,崔季明手下的幾萬士兵被分到各地,她手底下挑出來的都是心頭肉似的精兵,還有兩萬多左右。打仗不是拼人數,倒也是夠用了。

  而從鄆州通黃河的河道完全修建好,趁著今年殿試還未開,殷胥想急著回朝。崔季明帶著自個兒兩萬兵力,好歹頭上有個從二品的散職,又掛著新建的魏州大營主將的名號,怎麼也要光鮮利落的回洛陽。

  崔季明的船隊緊隨著朝廷的船隊,寬闊的河面上,本來該通行的商船避讓兩側,大隊旌旗飄揚的騎兵沿著河岸的官道,隨著往洛陽而去。

  殷胥這次回去是想整合兵力,大肆封賞。于是考風的涼州兵、康迦衛的太原兵力,也全都要回洛陽一趟。浩浩蕩蕩,算起來是四支軍隊的兵力,倒是盡顯朝廷實力。回洛陽的一路上,各州縣百姓也都看傻了。

  他們只听說叛軍已經被朝廷平了,連山林里的匪幫都沒能逃過,如今一瞧這樣的陣勢和兵力,怎能不折服不放心。再加上中原地帶如今人口銳減,殷胥留下幾位朝中老臣,協助新任刺史,按人口均分土地。

  如當年一般,大鄴境內土地買賣屢禁不止,從肅宗末年開始,干脆就讓土地兼並合法化。無數商人涌至河朔山東想要來收地。但朝廷的土地兼並稅和買賣制度,已經在這幾年成熟異常。朝廷各州府每半年為當州的土地定價,按照往年的狀況和地方收成,給土地定了個比較寬泛的區間。不能低于這個區間,也不能高于,每半年能夠交易的土地面積亦有一定的限制。

  再加上地稅按照戶頭下已擁有的土地量逐步增加,山東河朔一代為了休養生息,頭一年開放的交易極少,想要來大肆收並土地的商人落了空,只得來開礦、辦鋪市,幫朝廷承辦一些橋和民居的搭建了。

  就算如此,這樣廣袤的的沃土,河道眾多、靠近汴州洛陽,和已經商賈眾多機會難得的其他地區相比,也是一塊兒未開發的金礦了。

  沿路上不斷有百姓從自家村鎮中出來,看著從來沒見過的御駕親征的隊伍,沿著官道、河道奔跑來去,驚奇的望著。

  殷胥不喜玩樂熱鬧,他所在的主船上,活像是屠過一樣靜悄悄的,誰也不敢大聲說話亂走亂蹦。崔季明本來還挺鬧騰的,結果殷胥手底下的黃門大臣,早讓他調教的大氣也不敢出,看見崔季明這樣,反而覺得她太恃寵而驕。

  崔季明幾天都被套在殷胥身邊,殷胥簡直黏糊的都快要長在她身上了,看個折子一定要抱著她,吃個飯非要坐在一塊兒喂她幾顆青菜,偶爾想動手動腳還不好意思直說——非可勁兒撩,撩到崔季明受不了,自個兒撲上去讓他摸了,他這才裝出幾分勉為其難的樣子。

  可氣可恨!

  她覺得再這樣膩歪下去,整個人要廢,趕緊跑去找狐朋狗友玩。

  崔季明也真受不了,船只暫歇岸口的時候,她果斷的跑到後面的船只去了。殷胥想讓她陪著,她又覺得悶;他偶爾想著湊過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已經不適合湊熱鬧了,反而讓人家別扭。

  他只能悶悶的忙眼前一大攤子事兒,順帶心里把她罵了幾遍,心想著等她回來再好好修理她。

  只是崔季明下船的時候,恰好踫見了兆。

  兆看崔季明卻覺得有點別扭,崔季明猜是她和殷胥這斷袖流言,也傳到了他耳朵里。畢竟當年都是一起的玩伴兄弟,長大後發現自己兄弟和自己兄弟在一起的尷尬,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體會。

  她倒是在甲板上利索地打招呼︰“是聖人找你?”

  兆點頭︰“嗯。我要是回洛陽……怕是身份掩不住。不知道聖人是怎麼打算的。”

  崔季明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打算的。雖然你自己說姓萬,至少他沒把你當外人看。”

  兆抬起頭來,自家兄弟反目成仇,掀起如此大的波濤來,還能“不當外人看”麼?崔季明卻沒再多說,拍了拍他肩膀一溜煙的跑下船了。

  張富十在岸上騎馬領兵,考風是涼州軍的帶隊將領,自然也不能到處廝混。後頭裝著魏軍步兵的船上,倒是幾個人湊在一起玩投壺,董熙之跟魏軍打成一片,她找了半天沒看見獨孤臧︰“他人呢?他就整天秉著一張臭臉,實際愛玩的很啊,怎麼沒見他來湊熱鬧?”

  董熙之撇了撇嘴︰“在上層睡大覺呢,你要不去找找?”

  他說了一半,又覺得不妥,臉上一笑,想攔住她︰“你先跟我們玩幾局再去找!來來來!”

  崔季明玩投壺的時候,這幾位還不知道在哪兒混呢。這些長安紈褲們經常擺弄的小游戲,她每個都是無人能比的好手,擺了擺手毫無興趣的就往上層走。

  獨孤臧在二層東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她一推門,他擋著眼楮半死不活似的躺在屋里。

  船艙都很窄,進去還要彎著腦袋,獨孤臧頭也沒抬︰“你要是真想殺我,就直接給我一刀就是了。何必,我用不著你給我幫忙端水,是我自己作。”

  崔季明︰“啊?”

  獨孤臧猛地爬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睜大眼楮看著崔季明︰“季、季子介,你怎麼來了!”

  崔季明坐在一邊的矮條凳上︰“我看下頭他們都在玩樂,你居然沒去。怎麼了——”她嗅了嗅空氣里的血腥氣︰“你還受傷了?”

  獨孤臧連忙道︰“自己擦劍的時候不小心割到的。”

  他正好爬起來,身上包扎著布巾,崔季明挑眉︰“你這個右手拿劍的,還能捅到自己的右肩膀?”

  她話音剛落,就听見一陣蹬蹬的腳步聲,發脾氣似的一腳踹開了門,手里端得水盆也隨著動作灑出半盆去,全澆在了獨孤臧床上,被子上濕淋淋一片簡直就像是尿了床。他臉都綠了,往常脾氣挺傲,居然沒發火,自個兒把濕被子掀開蹬到一邊兒去了。

  考蘭放下了比他八個臉都大的水盆,這才看見了崔季明。相較于獨孤臧的掩飾,考蘭倒是磊落的很,怪高興的湊到長凳上來,親昵的挽著崔季明胳膊跟她擠在一塊兒︰“你怎麼過來了呀!我還以為你到洛陽之前都不會來找我了?”

  崔季明愈發覺得這氛圍詭異,考蘭雖然很喜歡蹭她,但嘴里的話大多沒好氣。眼前這樣就跟演戲似的熱情。她瞥眼看向了獨孤臧,獨孤臧臉色一白,竟轉過頭去,兀自又把濕被子拎起來蓋在身上了。

  臥槽?怎麼這麼微妙?

  她斜眼看考蘭︰“你傷了獨孤臧了?”

  考蘭挑眉冷笑︰“我哪有那本事。有些人好好的大路不走,非喜歡攀房頂,讓別人明著傷了,也是技不如人,怪不著我啊。我現在可不愛動刀動劍的了,是考風脾氣急。”

  崔季明一听,樂不可支。這獨孤臧果然——!死爭著自己不是斷袖,卻去爬了人家房頂?!

  獨孤臧渾身一僵,面色如灰,听見考蘭就這麼直說,直接掀開被子,砰的就跪在地上了。崔季明嚇了一跳︰“你特麼怎麼說跪就跪,你就給我磕頭我也不會給你錢的!”

  獨孤臧雖然傲,其實是個挺耿直忠義的性子,滿臉都是“殺了我吧我居然敢動了大哥的女人”似的表情,閉上眼楮就要英勇就義,下一秒崔季明要是拿刀劈他,他都不會亂動。

  崔季明大笑︰“我的天吶,你真去爬他房頂了!你到底是打算干什麼啊!”

  獨孤臧咬牙切齒︰“我就是去看月亮的!”

  考蘭︰“呸,剛特麼下過雨,哪兒有月亮!”

  獨孤臧︰“——听著大半夜的外面有馬蹄聲,我心里懷疑,所以才出來看的。順著來人的腳步聲,就到了你房頂上!”

  考蘭玩著指甲冷笑︰“哎喲還蒙著臉,也不知道誰是賊人?”

  崔季明心里明白了大半。估計是獨孤臧一直惦記著外頭下雨考蘭也沒回去,听見了外頭有馬蹄聲,也是腦子一抽,就想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回來了。直接去又沒由頭,干脆就搞的跟個刺客似的爬房頂了。

  他一是沒怎麼見過考蘭動手,不知道他武功高;二也是沒想著考風跟他住到一塊兒,這就撞上了。

  就算是遮了臉,獨孤臧身上的傷處可是遮不住的,第二天打個照面,考蘭一問誰受了傷,不就知道是誰了麼。

  唉……所以說大半夜經常人就腦子一抽,干出點什麼夜襲啊、表白啊、發誓明天要努力讀書啊之類的傻事兒,第二天恨不得抽自己的臉。

  崔季明笑得促狹︰“你快起來吧。”

  她心知獨孤臧好面子,圓話道︰“想來你也是隨便兒出來溜達,考蘭的院子不靠著我,知道的人也不多。只是趕了巧,考風又是個沒兩句話動手的暴脾氣。”

  獨孤臧卻似乎心里責備自己,羞愧不已。

  崔季明大概想得到,他估計內心在痛苦——居然又讓季將軍差點又帶了一頂綠帽。

  此刻綠帽俠崔季明卻想著……若是考蘭有意——

  她還沒開始想,考蘭就一把抱住她胳膊,央著道︰“郎君倒是先來找他,不是先來找我的。他死不了放在這兒得了,你到我屋里來玩嘛!”

  獨孤臧本來以為,考蘭把這事兒挑明了,還會說別的。

  因為是他多嘴,就在考蘭來找他算賬的時候,他多問了一句︰“你說你知道了季將軍的秘密——是什麼秘密?”

  若是說季將軍是崔家子這件事情,以他的八卦程度來說,其實早听過幾句風言風語,外頭不少老臣都知道,已經不算是什麼秘密了。他雖然也驚愕于崔季明顯赫異常的出身,卻也覺得是“果然如此”。

  若不是賀拔慶元的外孫,當年早早上過戰場,怎麼會有這一身的本事。

  若不是當年前太子的伴讀,又和崔家二房助聖人登基,怎麼會被聖人如此信賴。

  只是五姓出身,居然有這種臭流氓脾氣,獨孤臧倒是覺得這點讓人懷疑。

  考蘭听了他的問話,卻臉色驟變,登時拿著刀抵在他喉嚨上,問他到底知道些什麼。獨孤臧也驚到了,連忙把這些听來的風言風語一說,考蘭居然還在追問︰“還有呢?!”

  獨孤臧這會兒是不明白了。崔家與賀拔家的長孫是叛軍頭子,這還不算驚天秘密?

  只是看他實在說不出來,考蘭總算是放下了刀,說如果獨孤臧敢說出去,就算是季子介怪罪下來,考蘭也會割了他喉嚨。

  獨孤臧心想,這事兒不止他一個人知道啊。听考蘭當初在屋里的口氣,這個秘密他是好幾年前就知道的,那時候崔季明可還不是什麼叛軍頭子啊。

  崔季明行事坦率利落,對待他們幾個人也算是像兄弟一樣,到底能有什麼事兒,她怎麼也不敢說?

  他自然是琢磨不明白這件事兒。崔季明沒找他算賬,他全都當成了她寬容大度,心里愧疚不已,只覺得自己是個人渣。考蘭本來想去黏崔季明,卻不料崔季明讓人給拎回去了,只留他一個人在船上獨守空閨。而獨孤臧再見他,幾乎是退避三尺。考蘭心里頭——又有那麼點不舒服了。

  就在獨孤臧傷口漸漸好了,崔季明覺得自己都要船床不分、腰膝酸軟的時候,這支凱旋歸來的軍隊也終于抵達了洛陽。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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