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寵 By 泊煙
陳小小の小註記:夏初嵐×顧行簡
文案:
紹興女夏初嵐色若春曉,身姿窈窕,在江南美名遠播。
朝中不少達官顯貴皆欲將其納入房中私藏。
權傾朝野的宰相顧行簡,滿腹經綸,自恃清貴。
獨身多年,從不近女色。
機緣巧合,被夏家女所迷,身心淪陷。
都城傳言:顧相費盡心思娶了個商戶女,寵若珍寶。
觀文指南:
1.大叔文,男女主年齡相差較大,雷這個設定的可x
2.蘇文,全憑個人喜好,蘇得沒有邏輯,不喜慎入!
3.架空南宋,勿考據。
其他作品:《珠聯璧合》、《富貴病》
第1章
紹興十七年,這是皇室南遷後的第二十個年頭。
當年金人以雷霆之勢攻克汴京,擄走二帝,當今皇上在應天府倉促登基,而後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窮追猛打,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黃天蕩之戰以後,金兵退回北邊,朝廷趁勢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議和。兩國約定劃淮水至大散關一帶為界,暫時和平共處。
雖然失去了北方的廣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總算趨於穩定。杭州升為臨安府,定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時期,便不煩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遷又帶來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藝匠人,臨安很快再現了當年汴京的繁華。
紹興府與臨安府相距不遠,因當今皇上南逃時曾短暫地以此地為都,故有小臨安之稱。
今日是紹興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謙成親的日子,滿城轟動。
夏家在江南一帶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處於河灣港口,朝廷開放海事,海商也隨之興隆。夏家在廣州和泉州港擁有多艘商船,與諸蕃國貿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兩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測了一卦,這才舉家搬到了紹興府,一躍成為了當地首富。
喜樂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沿著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轎便抬到了夏家門口。喜娘扶著新娘下轎,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年輕的新郎站在那裡,挺拔如松竹,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將紅綢的一端塞進他的手裡,含笑喊了聲「大公子!」,他這才回過神來,順勢牽著紅綢入內。
一群人走過正對門的磚雕影壁,便是敞闊的前院和佈置喜慶的正堂。堂屋兩邊以遊廊圍成方形,各有耳房數間,格局龐大,紋飾華麗。
本朝對房屋的規格早有限制:執政、親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為飾,不得四鋪飛簷。但隨著大商賈的興盛,打破規制的現象也時有發生,朝廷並未加以管制。
熱鬧的喜堂裡,夏謙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連自己的婚禮,她都不來參加。
高堂在座,一對新人行拜天地之禮。
喜娘唱福,夏謙麻木地跪下,週遭的喧鬧好像都與他無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衝動,想要離開這裡,帶那個人走。
「禮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聲。夏謙猛然回過神來,為自己剛才荒唐的念頭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一切。更何況那還是他絕對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為夏謙的種種反常是因為過度緊張,輕推著他的後背,歡歡喜喜地將一對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隨即安排賓客入座,座位也極有講究。今日總共席開三十五桌,門外還為城中百姓擺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著主家和近親以外,其餘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員,今日來賀喜的人裡頭就有紹興府的知府宋雲寬。
宋雲寬進士出身,從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績平平。他在紹興府即將任滿三年,磨勘之後調任,眼下四處託人找關係,想調進臨安的市舶司,剛有了點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正式的調任沒下來之前,他無法安心。
喜宴上人頭攢動,不時有下級官員帶著親朋前來拜見宋雲寬。宋元寬敷衍地笑笑,翹首張望,卻遲遲不見那人現身,莫非消息有誤?
恰好這時,一群人從廊下走了過來。
為首的男人約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茶色寬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臉上一層濃密的絡腮鬍子,平添了幾分粗獷。
宋雲寬尚未來得及動,身旁眾人已經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顧二爺顧二爺」這般慇勤地叫著。
原來這位爺乃是臨安的大商賈顧居敬,在臨安乃至全國有塌房,邸店,質庫等多處產業,富可敵國。時下商人的地位遠優於歷代,有些大商賈甚至可以與官員平起平坐。
而顧居敬最讓人趨之若鶩的身份是當朝宰相顧行簡的兄長。時人講:權歸人主,政出中書。中書即是以宰相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進退百官,皇帝發佈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顧相權傾朝野,又兼為皇子師,深得皇上器重,誰不想巴結一把?巴結不到他本人,能巴結上他兄長也是好的。
顧居敬對這般眾星拱月早就習以為常,環顧四周,猛然間發現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將身後白皙清俊的少年隨從喚來,耳語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錯愕地張望四周:「剛剛明明還在的……」
***
夏家的後花園,花木繁盛,花壇裡培育著姹紫嫣紅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綠草上的寶石。
臨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頂,欄杆低平,設鵝頸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欄杆上,一手執線裝書,一手端著白瓷茶杯,面前擺著張雕花茶床,上頭精美的茶具一應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掛著一串質色上好的珍珠,肌膚泛著雪光。
她上身著半臂,肩膀到胸口繡著精緻的花紋,手臂挽著披帛,腰上繫帶,掛著一枚古樸的玉珮。一頭烏墨的秀髮梳成雙髻,髻上插著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著眼睫,櫻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輕蹙。
旁邊站著一個穩重的婦人和一名圓臉的小侍女。小侍女見狀,連忙上前道:「姑娘,這茶想必涼了,奴婢再給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順勢將杯子遞了過去,算是默許了。
小侍女連忙接過,跑到旁邊的茶床上,邊研磨茶粉邊說:「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來。這活水煮出來的茶,就是不一樣。」
旁邊的婦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親,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衝著您和老爺的臉面來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邊會不滿……」
女子靜靜地翻過一頁,沒有說話,很自然地將垂落在鬢旁的一縷髮絲掖到了耳後。饒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由她做起來卻是風情萬種,嫵媚入骨,連天天見她的兩個下人,都看得痴醉了。
趙嬤嬤心裡暗道:自老爺出事以後,姑娘就大不一樣了。從前為了個男人尋死覓活的,老爺和夫人還一直擔心她。現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來也不用他們再跟著操心了。
趙嬤嬤正感慨著,那邊泡茶的思安「哎喲」了一聲,瞪向從門外跑進來,險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喚六平的小廝大概十四五歲,長得一副伶俐的模樣。他沖思安哈腰賠不是,然後壓低聲音道:「姑娘,二夫人殺過來了!」
思安如臨大敵,連忙看向主子。
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麼善茬。
女子不緊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給我。」聲若玉片相擊,清脆悅耳,含著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連忙把茶杯遞過去,她喝了口,平靜地說道:「燙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馬上回道。
片刻之後,二房的夫人韓氏,攜著幾名侍女僕婦進了水榭,聲勢浩蕩。
韓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紅金絲繡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盤髻上插著的赤金步搖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著十分年輕。她眼見夏初嵐坐著一動不動,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火氣鬱結在胸口,喝道:「夏初嵐!」
夏初嵐不為所動,纖長玉白的手指執著茶杯,眼也不抬:「二嬸找我何事?」
三年了,韓氏還是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女子跟從前那個夏初嵐聯繫在一起。從前的夏初嵐美則美矣,卻沒有腦子,像個精緻的花瓶,只能當擺設。
記得那時候,夏初嵐跟外頭的男人鬧出了事,長房關起門來把事解決了,老夫人不許其它兩房過問,韓氏有好一陣沒見到她。後來夏柏盛沒了,再見夏初嵐時,她完全變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時一個眼風掃過來,韓氏這個做長輩的都心虛。
可偌大的家業交到一個小姑娘手裡,韓氏如何能夠服氣?
就拿這次夏謙成親的事來說,原本要席開五十桌,最後硬是給縮減到了三十幾桌。夏家還缺這點錢麼?分明是這丫頭想要打壓二房。
「大郎成親,你躲在這兒,是何意思?」韓氏單刀直入。
「二嬸弄錯了。我沒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應酬。」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目光卻是向著外頭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極。
韓氏裝作沒看見,逕自坐了下來,又換了長輩的口吻:「你一個姑娘家整日裡拋頭露面的,二嬸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權,何至於如此勞累?當年你二叔跟著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韓氏的算盤倒是打得好。
夏初嵐勾了勾嘴角,笑得顛倒眾生:「我爹出事後,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時日,可結果呢?若我再將家業交給二叔,二嬸就不怕都敗光了?」
第2章
韓氏臉上青白交加,登時無言以對。
夏家是從長子夏柏盛的手裡發達起來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只會紙上談兵。兄長出事以後,他被妻子韓氏硬推著出面主事,非但沒有好好善後,還被逼債的船工家眷直接押進了州府衙門,險些出不來。幸而有夏初嵐站出來力挽狂瀾,夏家才有如今的勢頭。
夏初嵐見韓氏無言以對,拿手指隨意地撥動著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給她的十四歲生辰禮。
準確地說,是送給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的。
後世的夏初嵐遭遇了一場空難,醒來時,發現自己穿越到這個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並擁有了原主全部的記憶。生存起來不算太困難,唯一麻煩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實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時候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她性情大變也被眾人所接受。
韓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繼續說道:「那你總該去見見顧二爺吧?他是衝著你爹的臉面來的,怠慢了貴客總歸不好。」
像顧居敬這樣的巨賈,不是誰都能見到,誰都能攀交的。顧二爺在臨安抖抖手指,整條御街上的商戶都得震一震,更別提他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
剛才席上顧居敬問起了夏初嵐,韓氏這才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她。
夏初嵐卻說:「有事他自會找我,不用特意去見。」
韓氏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居然要那樣的大人物親自來找她?實在太狂妄。
她耐著性子道:「三丫頭,那可是顧二爺!都城裡響噹噹的人物。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大郎想想。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學富五車。若能攀上他們顧家的人,得顧相指點一二,大郎來年再試,還怕不成……」
韓氏兀自滔滔不絕,夏初嵐卻不想跟她多費口舌,拿著書站了起來,對左右說道:「我尋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六平,不准任何人來打擾。」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了。
韓氏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這丫頭翅膀硬了,居然敢這麼下自己的臉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對侍女僕婦們道:「我們走!」
……
暮色/降臨,前院那邊熱鬧非凡,隱約能聽到人語聲,後院這裡反顯得有些冷清。
夏初嵐站在拱橋上,手扶著欄杆,穩了穩心神。
原主小時候應該見過顧居敬,但時隔太久,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顧居敬本是條極好的人脈,於生意場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斷不會如此。
事實上,夏柏盛出事之後,夏初嵐一直在暗中調查那場海難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線索。
時任泉州的提舉市舶吳志遠,利用職務之便,牟取私利。他想要與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嚴詞拒絕。沒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吳志遠卻被顧行簡舉薦,升為戶部侍郎。
夏初嵐無法確定那位極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沒有參與此事,也不敢聲張,就怕將夏家捲入更大的災禍之中。如今家中尚有體弱的娘親,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顧。她既佔了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
池塘裡「咚」的一聲水響,一隻原本停在荷葉上的青蛙,躍進水裡遊走了。
夏初嵐回過神來,沒注意到身後站著個人。因為忙碌了一日未進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動起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軟。
原以為要摔倒,卻有一雙手臂適時地伸了過來,將她扶住。隨即,一股彷彿千年古剎裡厚重深遠的檀香味飄進了鼻腔裡。
夏初嵐抬起一隻手扶著額頭,勉力站穩,感覺到自己的另一隻手腕被猶帶溫熱的幾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處不舒服?」頭頂有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問道。
夏初嵐一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體態偏瘦,穿著普通的道衣裳袍。他的五官極為俊秀,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鬍子,反倒看不出年紀。尤其是那雙眼睛,彷彿蓮台上端坐的佛,深邃而又難以捉摸。
「你是誰?」夏初嵐問到。
「我沒有惡意,只是誤走到此處,想向姑娘問路。」男人平靜地說道,「方才把脈察色,姑娘似乎是氣血不足。」
夏初嵐微愣,低頭從腰間取下絲袋,迅速拿出一小顆糖球放進嘴裡含著。原主這具身體的確有輕微的暈眩之症,大概類似於低血糖。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猶如欣賞一塊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絲雜念。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裊裊纖腰上垂掛著的玉珮,是只活靈活現的瑞獸麒麟,十分特別。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嵐微微一禮,便轉身走了,不敢久留。這男人身上的氣場實在太強,無形之中,有一種凌駕於人的壓迫感。
夏初嵐離開之後,男人俯身將她遺落在地上的書卷撿了起來,封面上印著「夢溪筆談」四個字。
竟然是這本書?
他不由自主地翻開,仔細看裡面的排版和字體,不由一愣。這是當年汴京國子監第一批印出的版本,還是他的恩師主持修訂的,如今堪稱一字千金了。
他小心地撫著書頁,恩師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師所贈的那套書在當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連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處看見了真品。
少頃,思安奉命來到拱橋處,見到男人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來送先生出去。」
***
前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顧居敬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宋雲寬,對方貴為知府,不好隨便打發。
宋雲寬笑道:「我仰慕顧相已久,聽說他喜歡古玩字畫,便收集了兩幅,還請二爺幫忙轉交。」
顧居敬摸了摸鬍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顧某不願幫大人的忙。只不過都城裡頭的人都曉得,我這弟弟打小體弱,養在寺廟裡頭,跟家裡的人都不太親近。宋大人這字畫,恐怕得另尋門路。」
他口氣裡儘是推諉之意,宋雲寬怎能聽不出來?失望之餘,也沒多做糾纏,尋了個由頭便離開了。
他一走,崇明便在顧居敬身後嘀咕:「怎麼還有人敢給相爺送字畫……」
早先有個官員為了調回都城,也託了關係到顧居敬這裡,讓他轉交字畫。因為所托之人有些來頭,不好推辭,顧居敬便叫崇明將東西帶回相府,讓弟弟自行處理。不料,很快崇明又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說是贋品,退回不要。
顧行簡對字畫古玩鑽研頗深,再高明的贋品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所以官員送禮,輕易不敢送這些,萬一是贋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顧居敬抬眼看見穿道袍的男人回來了,在自己身旁落座,側頭溫和地問道:「去哪了?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迷路了。遇到一個侍女,她送我回來的。」
顧居敬搖了搖頭,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認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還以為是私會佳人去了。
喜宴過半,夏謙由夏柏茂陪著,到了顧居敬這桌敬酒。夏柏茂拉著夏謙特意繞到了顧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灑了點到坐在旁邊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不悅。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隨意說了句「對不住」,然後便轉向顧居敬,滿臉堆笑:「顧二爺,這是犬子夏謙,您還記得吧?請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爺面前提攜提攜他。」
夏謙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氣傲,甚少佩服什麼人,顧行簡卻是少有的幾個之一。
顧行簡十五歲高中狀元,文章才華一鳴驚人。三十歲便做到了宰相,權領中書。他一力促成了與金國的議和,使政局穩定,還大力提倡海事,重視商人,一下將國庫扭虧為盈。
他不僅是權相,還是經學致用的大儒,號稱是不輸給蘇公和沈括的全才。據說他去年在國子監的太學講了堂課,竟讓偌大的太學府被人圍得水洩不通,上至白髮耄耋,下到總角小兒全都慕名前去。許多人專程趕了幾個月的路到臨安,就為了聽他一堂課,可最後連太學的門都沒擠進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顧居敬掃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後,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揚。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這裡,還被他們視若無睹,會不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第3章
月上中天,城裡只有寥落的幾處燈火,一輛馬車在夜色裡奔馳。
寬敞的馬車內,顧行簡用力摘掉下巴上的鬍子,抬手摸了摸那處皮膚。微熱,還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雋,皮膚白皙,一臉的書卷氣。只不過加上這撮鬍子,一下子老了幾歲。
坐在對面的顧居敬遞了條乾淨的帕子過去:「阿弟,果真沒人認出你來。」
「此處畢竟是紹興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還是謹慎些。」顧行簡擦了把臉,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諫官,聽風就是雨,當真可惡。等過一陣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沒事了。倒是你這趟同我到紹興來,究竟是要……?」
顧行簡沒有接話,而是從手腕上褪下小葉紫檀佛珠一顆顆地轉著。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頭紋路如絲,顏色泛紫,有些年歲了。
顧居敬知道弟弟每當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閉上嘴。
不久前,臨安市舶司的提舉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後,將宋雲寬的名字報了上來。顧行簡翻閱他以往的政績,十分平常,無功無過。提舉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權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馬共擔一路監司的職責。所以他趁著停官在家,隨顧居敬到紹興府走一趟。
好一會兒,顧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聽到弟弟問:「夏柏盛出事以後,夏家的光景如何?」
顧居敬連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時死了數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門前逼債,差點把夏家逼入了絕境。我本想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動把擔子挑了起來,夏家這才挺過了難關。」
顧行簡點了下頭,又道:「那夏三姑娘從前倒是沒怎麼聽過。」
顧居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可是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女人,雖然對方只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片子。
幼時家裡窮,顧行簡出生便十分體弱,幾乎活不成。後來得高人指點,抱到大相國寺去養,養成了半個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裡原先還催過他的婚事,後來見他對女人實在沒興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這個年紀,官的確做得很大,身邊卻連個體己的人兒都沒有。
顧居敬微微前傾身子,說道:「從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荳蔻之年,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要不是跟英國公世子鬧出了點事,壞掉名聲,早就嫁人了。」
顧行簡微頓。英國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風雲人物了。
英國公陸世澤出生於西北,早年抗擊西夏時,初露鋒芒。後來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堅持抗金多年,所帶兵馬不多,但所向披靡,從無一敗,令金兵聞風喪膽。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遷。沒多久朝廷內部發生叛亂,英國公奮勇救駕。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為御營司都統制,管轄諸將,權勢如日中天。
至於英國公世子陸彥遠,相貌堂堂,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成為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兩年多前娶了參知政事莫懷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倆。
英國公父子是主戰派的人物,而顧行簡是主和派,兩派是政敵。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佔上風,但兩派明爭暗鬥,各有勝負。關鍵是看聖心偏向哪一邊。
雖然政見不合,但顧行簡對英國公父子保家衛國,收復故土的赤膽忠心亦是萬分感佩。他只是沒想到像陸彥遠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會跟商戶女有過一段往事。
他本人對商戶倒是沒什麼偏見,在他的大力倡導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諸行百戶,欣欣向榮。儘管如此,還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與商人為伍,以商人為輕賤。
英國公恰恰就是個十分傳統刻板的人。難怪當時英國公世子的婚事那麼急,想來跟這段往事脫不了干係。
顧居敬見弟弟沉默,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顧行簡喜靜,相府裡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貓兒似的沒有聲音,平日裡也不敢高聲言語。顧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幾個裡頭跟他最親近的人了,但還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後來呢?」顧行簡隨口問道。
顧居敬這才繼續說:「據我所知,英國公世子與莫老之女早就定親。英國公夫人還派人去過夏家,要讓夏三姑娘過府做妾。夏家沒同意,小姑娘鬧著上吊,差點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
就算是商戶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個甘願去做妾?英國公府此舉名為納妾,實則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閨閣女子,與男人私定終身,又難免叫人輕賤。
「陸彥遠未必動過真心。」顧行簡神色冷淡地說道。
顧居敬表示贊同:「是啊,像他那樣的高門衙內,身邊多的是女人,不過隨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頭是真的漂亮。小時候便粉雕玉砌的,我還抱過呢。今日本想叫她出來相見,這不是你不讓麼。」
顧行簡回想起那時拱橋上立著的少女,猶如迎風而綻的茉莉。潔白嬌美,香遠益清,的確過目難忘。
他略一推測,便知道是夏三姑娘無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個輕浮的女子。
「我要在紹興呆幾日。」顧行簡說道。
顧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廣種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葉綠,雖已過花期,還有三兩朵殘花點綴其間,遠望白若霜雪。
屋內,夏初嵐穿著絲質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閨房的銅鏡前,和思安一起把頭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來,放在妝台上。
趙嬤嬤放下窗邊的繡簾,走過去整理床鋪。她看到那塊麒麟玉珮,小心地捧在手中,說道:「姑娘還是別佩這塊玉了,仔細丟了。」
夏初嵐回頭看了一眼,今日掛繩鬆動,幸好她發現得及時:「嗯。嬤嬤幫我收起來吧。」
「哎!」趙嬤嬤應了一聲,連忙找出一個精美的匣子,把玉珮放進去,藏在了多寶架上的一個暗格里。
老爺曾交代過,這玉珮姑娘打小戴著,十分重要,千萬不能丟了。她一直記著呢,每日都要檢查這寶貝是否安好。
思安幫夏初嵐梳著頭髮,嘀咕道:「姑娘,今日誤闖後花園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著挺溫和的一個人,奴婢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呢。」
夏初嵐想起那男人身上穩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氣勢,不由問道:「你可看見他跟何人坐在一處?」
「好像是顧二爺帶來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員全都圍著顧二爺轉,不怎麼理他。姑娘覺得他是什麼人?」
夏初嵐摘下耳珰,搖了搖頭。紹興畢竟不是都城,這兒的官員沒什麼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論。
夏家如今風頭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著。二房和老太太那邊還想大肆操辦夏謙的婚禮,恨不得將整個紹興府的名流都請來。
到底是商賈小民,沒有遠見,不懂樹大招風的道理。
夏初嵐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還在就好了。
後世的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寡言少語,從小對她要求嚴苛。她努力讀書,終於拿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在國外的那幾年,與父親偶爾通話也是寥寥數語就掛斷。寒暑假賺生活費,沒回過國。大學畢業之後,父親一定要她留在國外工作,她便進了一家跨國大企業,東瑞集團。
總裁譚彥是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兄,是個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後工作忙碌,幾乎沒有閒暇想家,與父親的聯絡也越來越少。
可以說,從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過來的。
夏柏盛跟父親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對原主很寬容,甚至有些溺愛。原主要什麼便給什麼,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是捧在手心裡疼著。也許因此,養成了原主天真單純的性子,被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語給騙了,險些賠上性命。
夏初嵐至今還會夢到三年前的事,情竇初開的少女與高大英俊的男人私會,看山看海,濃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約定半年之內回來娶她。可最後等來的卻是侯府幾個態度傲慢的婆子,說奉英國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過府做妾。
少女想不開,大哭大鬧,夜裡悲憤之下上吊自盡,被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嚥了氣。
夏初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雖與夏柏盛只做了不長時間的父女,卻真正體會到了慈父之愛。
「姑娘,好了。」思安將手中那柔順如雲的長發垂放下來,沖夏初嵐笑道。
夏初嵐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書桌那邊,想要取下午的書看,卻怎麼都找不到,便問趙嬤嬤:「可有看到我下午讀的那本書?」
趙嬤嬤搖了搖頭:「好像姑娘帶出了芙蓉榭,之後便沒再帶回來。」
夏初嵐心驚,莫非是落在拱橋那兒了?這套書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來的,若丟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這時,院子裡六平的聲音響起來:「大公子,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思安和趙嬤嬤迅速對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夏初嵐。大公子這個時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來做什麼?
院子裡有很低的說話聲,六平又道:「您不能過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狗東西,你敢攔我?快滾開!」 男人拔高聲音,接著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好像起了爭執。
夏初嵐聽到這,果斷地披上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第4章
廊下的紙燈籠發出朦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雙肘撐著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謙穿著喜服,搖搖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穩。
夏謙胸膛起伏,聽到聲響,抬眼往夏初嵐這邊看來。
女子披散著鴉羽一般的長發,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處。她的皮膚很清透,泛著薄薄的一層光暈,猶如月色一般迷人。
她小時候很愛纏著他,總是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那時他還嫌煩。可自從兩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猶如涅槃後的鳳凰,光芒萬丈。他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夏謙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覺得渾身上下更燥熱了。他也恨自己那骯髒齷齪的念頭,但心中的感情卻怎麼都克制不住。
「這麼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嵐微微歪頭問道。夏謙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遠,並不順路。這位兄長對原主也算照顧,儘管這照顧多半是為了討家主夏柏盛的歡心,但夏初嵐對他還算客氣。
夏謙揉了揉前額,被風一吹,理智回來了點:「三妹,我喝醉了,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這兒來了。我頭疼得厲害,勞你派個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是他的親妹妹,而他是夏家的長孫。
夏初嵐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六平應了一聲,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扶夏謙:「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謙扶著六平搖搖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時辰已經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嬤嬤都等急了,在屋前來來回回地走。
看到姑爺回來,她們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歡天喜地地把他扶了進去。
屋內的紅案上,三指粗的喜燭燒得正旺。案上擺著四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紅棗,桂圓,蓮子和花生。畫著鸞鳳和鳴的紅漆托盤裡,放著銀質的酒杯和酒壺。
新娘蕭音聽到響聲,微微掀起蓋頭一角,看到眾人扶著夏謙,立刻迎了過來,想搭把手。男人滿身酒氣,面紅耳赤,東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蕭音俯身幫他脫靴子,陪嫁的嬤嬤擔心地說:「姑爺醉成這樣,還怎麼圓房……」
「嬤嬤,你先下去吧。」蕭音小聲道。
嬤嬤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辦法,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蕭音望向夏謙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夏蕭兩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謙打小就定了親。蕭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戶,汴京失陷以後,家族跟著皇室南逃。她的祖父和父親相繼病死在路上,家財也損失過半,再不復當年的風光。
其實她也知道,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為夏謙另擇良配。是過世的夏伯伯重諾,親自敲定了這門婚事。只不過三年前夏謙要考科舉,婚事便暫且擱置了。
蕭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們比,差得太遠。而且已經二十歲了,算是個老姑娘,夏謙心中難免不滿。可他們已經成親,日子總是要過的。
她斟酌著開口:「夫君,我知道你沒睡。你我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可我從小就認定了你。我會為你生兒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將來你若有看中的姑娘,納入房中,我也會以姐妹相待……」
蕭音看夏謙還是一動不動的,想起自己悲涼的身世,忍不住傷心落淚:「阿音自及笄一直等著夫君。不敢求夫君的寵愛,只求夫君不要嫌棄……我,我什麼都願意為夫君做。」
她哭泣時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像只小奶貓。夏謙轉過身去,見她蓋頭半掀在頭頂,白皙的臉頰紅撲撲的,睫毛上沾著淚珠,原本不出眾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憐之感。
夏謙胸中正聚著一團火,伸手便將她拉了過來,直接壓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彷彿變成了那張勾人心魄的臉:長而濃密的睫毛撲閃著,如月似水的眼眸望著他,微張的檀口似乎等著他來吻。夏謙痴迷地摸著,一下子動情地親了上去,恨不得將她吞裹入腹!再抬頭時,那張臉又變成了蕭音普通的容貌。
夏謙愣了片刻,不甘,惱怒,執拗全都湧上了心頭。他動手撕扯蕭音的喜服,衣裳碎裂,潔白無瑕的女子**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點都不溫柔,甚至很粗暴,蕭音有些被他嚇到,瑟瑟發抖又不敢反抗。
……
夏初嵐舉著燈籠在拱橋附近找,怎麼也找不到那本書。
她細細想了想,猜測書應該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
夏初嵐有些想不通。按理說書這種東西,其貌不揚,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麼名堂,更不會拿走。但若能看出那是當年由沈括之子沈沖主持修訂,汴京國子監印製的版本,如今市價勝於黃金,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怎麼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問問管家?」思安一邊撥著草叢一邊問。
「不用了,我已經知道書在哪裡。回去吧。」夏初嵐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帶著一群人往回走。江南的五月,梅雨季節,空氣濕熱。原主的身體不算硬朗,甚至還有點嬌氣,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嵐踏上長廊,聽到花牆那邊來了兩個侍女,正小聲議論:「剛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東西,你猜怎麼著?少夫人在裡頭又哭又叫的,聽得我渾身不舒服。」
「我娘說女子初夜,總會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憐惜,新婚夜也不會太辛苦。」
「是嗎?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嬤嬤臉色都變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真沒想到,大公子一個讀書人居然……唉,別說了,仔細被主子們聽見。」
那邊燈火漸遠,夏初嵐慢慢地在廊下走,彷彿什麼都沒聽見。思安在後面扯了扯趙嬤嬤的袖子,耳語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裡溫文爾雅的,房事上竟然這麼可怕。少夫人一個弱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趙嬤嬤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麼,興許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間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英國公世子……」話一出口,她就連忙摀住嘴巴,瞪大雙眼看著前面夏初嵐的背影。
趙嬤嬤也是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嵐卻沒怎麼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書上。那人有意隱瞞身份,想必找起來並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還會乖乖把書交出來嗎?
「姐姐!姐姐!」遊廊的盡頭奔過來一個少年,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兒?」夏初嵐叫道。
少年抬起頭,圓臉蛋,眉目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極有靈氣,咧著嘴笑。這是長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歲。
幾個伺候的侍女和嬤嬤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忙向夏初嵐行禮:「姑娘恕罪,六公子非要來找您,我們也攔不住。」
夏初嵐擺了擺手,低頭問少年:「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今日大哥成親,我跟四姐五姐他們玩了許久。明日先生考課,我怕答不出來,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幫我?」夏衍搖著夏初嵐的手臂,懇求道。
夏柏盛極重視子女的教育,連女兒也是開蒙起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先生來教。原主算不錯,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書畫都懂一些,不輸給普通的大家閨秀。
夏初嵐應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體弱多病,早已經睡下,夏初嵐便沒有過去打擾。
夏衍的課業很好,在族學裡頭算是佼佼者。夏初嵐沒費多大的工夫就幫他溫習好了功課。夏衍長長地出了口氣:「謝謝姐姐,明日我就不怕先生問了。」
夏初嵐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是。」夏衍聽話地開始整理書籍。他將所有的書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文房四寶也都擦得乾乾淨淨。桌上擺著一本顧行簡編修的《論語集注》,邊角被仔細修補過,顯然是多次翻閱所致。
「近來在讀這本書?」夏初嵐拿起來問道。
夏衍點了點頭:「族學的先生要我們看的。恰好爹爹的書閣裡有,我就拿來了。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選拔天子門生,號稱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這本書道理深入淺出,我讀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沒有機會聽他講課。」
顧行簡的書,可謂是「朝出鏤板,暮傳咸陽」,十分地搶手。如果動作慢一點,可能都搶不到。
夏初嵐看夏衍臉上滿是遺憾之色,寬慰道:「爹說過,學問勤中得。也許很多年後,有人會以聽你的一堂課為榮。」
夏衍的小臉又明亮起來,抓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嗯。你早點睡,我先走了。」夏初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來。夏衍連忙跟著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隨後,嬤嬤和婢女們進來伺候他寬衣。他老成地嘆了口氣,嬤嬤好笑地問他:「六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夏衍沒回答,耷拉著腦袋,逕自抱了《論語集注》爬上床。自從那年英國公府的人來過以後,活潑愛笑的姐姐就變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課,他其實自己也可以完成,只是想跟姐姐多親近親近。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書。總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為官,找那個英國公世子算賬!
第5章
夏初嵐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親手所書,生下夏衍那年寫的,原本掛在泉州家中的書房。
天上石麟,誇小兒之邁眾。他對夏衍,寄予了厚望吧。
不遠處兩層高的書閣,隱在重重樹影裡,暗色的輪廓,沒有燈火。夏柏盛最喜歡收集絕版書籍和名家字畫,在這方面花費不少。不論真假,買到就像個孩子一樣高興。
搬遷時,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將那些字畫都給運到紹興來,就收在這座書閣裡頭。
如今紙卷猶在,卻唯有落月滿屋樑。
這夜夏初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找到顧二爺,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錢財,而是真的捨不得那本書,不去試試總歸不甘心。可她直覺那位先生並非普通人,只怕……很難對付。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隱約有了點睡意。剛闔眼,就聽見窗外的侍女在低聲議論,嘰嘰喳喳的。
夏初嵐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進來了,在紫色的紗帳外面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她們吵著您了?」
「外頭何事喧嘩?」夏初嵐不悅地問道。
思安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是別處的幾個小姐妹來傳話,說二姑娘回來了。」
夏初嵐從床上坐起來,揉著太陽穴。
二房的長女夏初熒兩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裡是走仕途的,祖上也當過大官。裴永昭上一屆科舉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個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馬的夏初熒。
恰好他沒選上官,夏家二房這邊出錢出力,四處託人,總算讓他留在臨安混了個小官,夏初熒這才得償所願。
商戶女能嫁給官家的嫡子,說出去都是臉上貼金的事。韓氏為此趾高氣昂了好一陣。
夏初嵐卻覺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則也不會等到夏家給他找好了門路,才答應娶夏初熒。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懶得多管閒事。
成親這兩年,夏初熒一有事就往家裡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連忙道:「奴婢去叫她們別吵了。」
「罷了,我不睡了,隨她們去吧。」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來嗎?」
思安搖了搖頭。
……
夏初熒領著侍女僕婦們風風火火地進了松華院,韓氏早早立在堂屋門口等著,眼見女兒走進來,連忙下了台階:「阿熒,你不是說不回來了?怎麼又……」
夏初熒將韓氏拉進屋,附在她耳邊說了一番。韓氏大喜:「你當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謝天謝地!這下娘可算是踏實了。」女兒嫁到裴家兩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生怕裴永昭納妾,頻頻捎信回來求救。韓氏也是用盡了各種辦法,總算讓她懷上了孩子。
夏初熒含羞說道:「前陣子老覺得噁心,原先還不信。後來請了個大夫到家裡頭看,才確診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來,剛好有事,晚兩日才到。」
韓氏點了點頭,又不放心:「還是叫家裡常用的那個李大夫來給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熒應道。
韓氏立刻叫人去請大夫,夏初熒則命侍女將大大小小的禮盒捧到韓氏面前,逐一翻開給她看。
「娘,這些是我給你帶的胭脂水粉,還有綾羅綢緞,都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式。您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歡?」韓氏平日裡最愛交遊宴飲,將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這些東西,歡喜得滿面紅光。
母女倆熱絡地聊了一會兒,四姑娘夏初嬋揉著眼睛進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來了……」她昨日跟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們瘋玩,這會兒還困得很。
「嬋兒,快過來。」夏初熒將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誇到,「咱們嬋兒長得真好看,將來一定能找戶好人家。」
夏初嬋臉紅扭捏到:「姐姐說的哪裡話……」
夏初熒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你都十四歲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幫你相看相看。」
「說到這件事我就來氣。給她說了幾戶,她都不滿意。想來得讓姑爺幫忙在都內找了。」韓氏瞪了小女兒一眼,口氣卻是極寵愛的。夏初嬋打小被韓氏嬌養,心比天高,尋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隨後李大夫到松華院確診了夏初熒的喜脈,連帶開了幾副安胎藥。韓氏謝過李大夫,又將夏初熒的陪嫁嬤嬤和侍女們通通打賞了一遍。
眼看新媳婦要到老夫人那裡去敬茶了,韓氏催著夏初嬋去換衣服。
夏初熒拉著母親到旁邊,悄聲問道:「娘可還記得我捎回來的那封信?」
「自然記得,怎麼了?」
夏初熒的聲音更小:「我打聽過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國公府那邊還遮著掩著,後來莫秀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們得早作打算。」
韓氏的眼珠轉了轉,立刻會意。
夏初嵐跟陸彥遠的那一段往事,雖然老夫人和長房守口如瓶,但韓氏自然有能耐打聽得一清二楚。英國公府對於他們這種商戶小民來說,簡直就跟天上的雲一樣,高攀不起。夏初嵐跟陸彥遠沒有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陸彥遠真跟莫秀庭和離了,回來找夏初嵐呢?到時那死丫頭可謂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老夫人的心還不知怎麼偏到長房去呢。二房別說拿回當家的權力,只怕在長房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了。
再怎麼說,長房也有個嫡子呢,還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親而已。
韓氏不信自己鬥不過幾個孤兒寡母,心生一計。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鬱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類的常青物,院子的規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長女許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與家中鮮少來往。長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後,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賦閒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關係很疏遠,住在單獨的一處偏院,除了平日裡向老夫人請安以外,很少過來主院。
今日是蕭音進門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過來認親,北院才如此熱鬧。
夏初嵐一邊與杜氏說話,一邊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她的三嬸柳氏穿著對襟素底的長袖褙子,湖綠長裙,頭上只簡單地插著兩支銀釵,垂目坐著。三房的獨女夏靜月也是謹小慎微地站在母親旁邊,獨不見三叔夏柏青的蹤影。
夏初嵐正覺得奇怪,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她病怏怏的樣子,微微皺眉,轉向長孫那邊。夏謙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蕭音穿著朱色繡纏枝蓮的短衣薄褙子,淺色長裙,面色有些發白。
老夫人落座,壓了壓手,眾人也都跟著坐了下來。寒暄過後,新媳婦按禮奉茶。
蕭音的兩條腿直打顫,咬咬牙,扶著陪嫁嬤嬤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兩團青影,襯得本就不出眾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謙卻半點都沒有憐惜,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在床幃之間如此兇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幾塊一樣。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時,陪嫁嬤嬤問起,她也只能強笑著搪塞過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過茶喝了,心中對這個長孫媳也不見得多滿意,隨便打發侍女賞了點東西,便讓身旁的常嬤嬤帶著蕭音認人。
各房長輩都給了見面禮,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輕聲說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門了。行禮便免了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著,便讓身後的侍女把一個精緻的匣子遞了過去。
三房素來節儉,柳氏和夏靜月都穿得很樸素。這個匣子看起來卻價格不菲。
蕭音謝過,韓氏在旁邊插嘴道:「弟妹這話可不對,你是長輩,阿音還是應該給你磕個頭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讓她磕兩個,你代三弟受了。」言談間,口氣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發了話,蕭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磕完頭,柳氏連忙伸手,扶她站起來。柳氏也是過來人,看到新嫁娘氣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
韓氏還要再說兩句,卻被旁邊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韓氏嚥不下這口氣,夏柏青究竟有什麼要緊事,非在新媳婦敬茶的時候去辦?分明是仗著做過官,沒把他們二房看在眼裡!
夏柏茂跟韓氏拉扯了一陣,好說歹說,總算沒讓妻子講出更難聽的話來。夏老夫人靜觀其變,對夏謙說道:「你成了親,也別荒廢了學業。今年的秋闈可得好好準備,全家就盼著你高中呢。」
言談中含著幾分告誡的意思,讓他別耽於女色。
夏謙嘴上應是,心中卻訕訕的。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但上一屆的科舉連個禮部試都沒中,對他多少是個打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對面的夏初嵐。她的頭髮梳成一個同心髻,珍珠串的發圈繞在髻上,尾端露出兩條淺桃色的綁帶,輕盈靈動。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珰,那珍珠兩大兩小,拼成蝴蝶的形狀,還用紅寶石點綴出兩隻眼睛,異常精巧。
她慣常愛穿素色的衣裳,無論是褙子還是襦裙,上頭都有刺繡的花紋,淡雅精緻,加上瓊姿玉貌,怎麼打扮都好看。
蕭音退回夏謙身邊,原以為丈夫會關心地問一句,怎奈夏謙根本就沒看她。順著夏謙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夏初嵐,正抬手隨意地撥了下耳珰,儀態萬方。
蕭音不由得心生羨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時候就美名遠播。那時,上夏家求親的人,每日都要在門外排隊。後來夏初嵐壞了名聲,坊間什麼難聽話都傳了出來,嚇退了不少求親者。但依舊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長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氣了。
第6章
韓氏笑著說:「娘,今兒個家裡還有好事呢。阿熒有喜了!」
老夫人臉上的褶子深了幾許,看向孫女,欣慰道:「好,好啊。總算是把這個孩子盼來了。老二媳婦,好好給阿熒補補身子,頭胎要格外注意。」
「哎!」韓氏高高興興地應了。
堂屋裡的眾人紛紛向夏初熒道喜,夏初嵐也跟著母親杜氏說了兩句話。
夏初熒趁勢說道:「三妹,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客氣。」
杜氏知道二姑爺裴永昭身邊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對方真心肯幫女兒牽線,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她剛要張口,夏初嵐卻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說道:「謝謝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諸務繁忙,我抽不開身。」
韓氏輕蔑地撇了撇嘴。什麼諸務繁忙,不過是不肯放權罷了。
眾人又坐著閒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韓氏特意留下來,在老夫人的跟前說道:「娘,三弟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大郎媳婦第一天進門,他也不來。」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興許真是有要緊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於如此。」
韓氏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快,又說道:「其實媳婦兒正盤算著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說來聽聽。」
韓氏湊過去,在老夫人的耳邊悄聲說了一番,老夫人擰眉道:「你想給三丫頭說媒?」
韓氏點了點頭,扶著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頭都十七了,雖說現在夏家離不得她,可總得嫁人吧?她不嫁,對底下的幾個妹妹婚事也有影響。正好我那本家內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著家業顧不上親事。我心想兩個孩子剛好湊成一對,兩家親上加親,豈不正好?只不過,這事本不該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覺得怎麼樣?」
老夫人沒言語,扶著榻上的羅漢圍屏緩緩坐下。
長房的兩個孩子雖然都跟她不親,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兒,對長房並不是毫無感情。她明白二兒媳想要三丫頭手中的權力,這才著急。韓氏的內侄她也見過,相貌嘛,還算過得去。韓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產。
若是從前,她肯定不應的。但現在三丫頭壞了名聲,能找到像韓家這樣的也算不錯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婦說說,也問問三丫頭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韓氏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道。
韓氏面上笑盈盈地應了,心中卻不痛快。等回了松華院,拿夏柏茂出氣:「你那侄女不過是雙別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氣,好像我們韓家還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點聲!」夏柏茂站在妻子身邊,好言好語地勸道,「嵐兒如今主意大,婚事豈是你能張羅的?娘都沒法做主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韓氏扯著嗓子道:「在松華院我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夏家的家業是靠大哥一個人掙下來的嗎?當初若沒有我娘家拿錢,沒有你跟著跑東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擺臉色給我們看!」
夏柏茂拍著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可嵐兒的確比我強,短短幾年就讓夏家變成了紹興的首富。你別忘了,大哥從小就帶她出海見識,又請最好的先生教她,是當個男孩來養的。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爭長短幹什麼?娘還在呢。」
韓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開他的手臂。想當初,大哥大嫂成親數年都沒個孩子,四處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才有這麼個女兒,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點都不曾馬虎,王公貴女也不過如此。她還腹誹過一個丫頭何必花那麼大的代價養。眼下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
可韓氏不甘心,萬一那英國公世子真的找上門呢?長房一干人等還不跟著雞犬升天。
……
從北院出來,夏衍背上書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學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領,看他整日裡抱著一本《論語集注》,如同痴兒,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讀書也別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點頭:「孩兒明白。娘,孩兒下學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揮了揮手,目送兒子離開。他又長高了不少,背影漸漸有點像他父親了。杜氏眼眶微紅,夏初嵐扶著她道:「娘,外面風大,回去吧。」
杜氏應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裡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捲起來。陽光照進屋裡,頓時亮堂了許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幾支新摘的月季進來,燒掉柄,置膽瓶中,然後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裡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蓮花香爐裡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裡裊裊升起煙來,如山穴之雲,香氣頓時在屋子裡瀰漫。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僕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後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教過,一個個都很懂規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蒼白。
夏初嵐吹了吹勺裡的湯藥,一點點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兒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就要裡裡外外地操持,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兒,聽娘一句勸,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麼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出嫁了,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裡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聲。
「嵐兒……」杜氏拿帕子掩著嘴,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可他若真將你當回事,怎麼能讓府裡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裡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並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裡的推吏,養出的一雙女兒知書達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內好上了,硬是去給人當小妾。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在高門裡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鬆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麼都不肯。前車之鑑擺在那裡,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女兒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於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過後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麼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於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這樣火燒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來,叮囑道:「嬤嬤,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裡的頂樑柱又不在了,女兒的婚事何必拖到現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姐姐撐著,指不定二房那邊怎麼欺負咱們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兒也是我的心頭肉。不能因為我們需要她,就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年的事,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記著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國公府是什麼人家,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愁了。
楊嬤嬤正細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來稟報:「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說要咱們準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兒過來。」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準備什麼?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性子爭強好勝些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裡,不能因為老爺沒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第7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只略小幾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便急聲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嵐鎮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體,看不出什麼端倪。信上說,要夏家當家之人單獨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雲,生意興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夏靜月掩面哭泣。她年紀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兒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夏初嵐知道,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告訴三嬸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心裡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頭,擦乾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姐姐居功至偉。
對於她們這些整日裡只知道悶在內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夏靜月心裡,其實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後,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但沒聽說得罪過什麼人。那便是衝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麼呢?信上沒提錢財,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麼人物要這樣費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裡,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進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髮髻,仔細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嗎?萬一……」
「別擔心,我有分寸。」夏初嵐拿起桌上的摺扇,輕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後白日漸長,空氣燥熱,院子裡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遠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身後的人問道:「姑娘,怎麼了?」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每當夏初嵐出現在眼前,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從小天賦過人,琴棋書畫無論什麼都是一學就會,深得師長的喜歡。長大以後,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真無限風光。
直到夏初嵐遇見陸彥遠,一帆風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裡難免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原以為夏初嵐從此一蹶不振了。可沒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美得越發驚人。
難怪娘擔心陸彥遠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麼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夏謙主動走過來,問道:「三妹要去哪裡?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裡最不耐煩幾個妹妹糾纏他,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若說是因為姑娘手裡掌家的權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吃穿用度全撿家裡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姑娘。
真是奇怪了。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夏初嵐疏離地說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逕自下了台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於內宅之中的。
女人跟男人一樣可以立世生存,甚至不輸給男人。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裡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那些富賈鄉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佔便宜,背地裡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裡。」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後面。
夏初嵐沒把夏謙放在心上,吩咐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
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裡其實也沒把握,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麼事,自己帶的人也不是對手。她湊到轎上的小窗邊,吩咐道:「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麼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會見。換個人,他未必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綵樓歡門,二樓有幾名濃妝豔抹,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慇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請跟小的來。」他見過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昂首,淡淡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跑堂往來穿梭於各個席位之間,手舉托盤,裡頭放著亮得發光的銀質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聽,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那唱腔婉轉低吟,帶了幾分悲切,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唸唸著故土和少年時。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著。有的門口站著強壯的護院,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裡面的回應之後,才推門讓夏初嵐進去。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爐前煎茶。風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製的,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他閱人無數,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頭致意,逕自繞過畫屏。
原來屋裡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僕婦低頭規矩地站著,彷彿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見她進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那裡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隻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金絲連為一體。繁花似錦,巧奪天工。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不多了,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緻,稍稍彌補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莊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第8章
屋裡燃著特製的合和香,是從西洋運來的。還有一股大食國薔薇水的味道。大食薔薇香氣馨烈,數十步尤可聞到。仰賴於繁盛的海上貿易,如今買到這些番貨並非難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買得起。
夏初嵐站在原地,行禮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不知夫人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見你。」女子彎了下嘴角,自報家門,「我是莫秀庭。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她儘量保持聲線平穩,實則心裡很亂。因為手中畫像上的女子,遠沒有真人來得好看。縱然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站在這裡,自己就已經輸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嵐怎麼也想不到,會跟這位見面。
「聽過。可夫人和我之間,有何好說呢?」她臉上很淡然。一個是正室,一個是舊情人,見面多數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權重。反觀她這個舊情人,區區商戶女,跟人家真是雲泥之別了。
夏初嵐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沒有那麼多的愛恨糾葛,倒是覺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為對方聽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該驚訝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著冷靜,不卑不亢,好似渾不在意。她是莫懷琮之女,又是英國公的兒媳婦,尋常人巴結都來不及,就連宮裡的娘娘們見到她,也都親親熱熱的,還沒人敢不把她放在眼裡。
「你先坐下吧。」她和氣地說道,「這茶餅是我帶來的北苑貢茶,紹興應該沒有,你嘗嘗看。」
北苑是皇家茶園,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圓三十多里,內有四十六座茶園。每年開春,需僱用當地上千名採茶工人同時上山,腳步聲響若驚雷,蔚為壯觀。北苑茶聞名遐邇,精品頻出,更有前人今人專門著書立作。
夏初嵐不為所動:「我人既然已經來了,還請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與我們之間的事情並無關係。」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來侍女吩咐幾句,那侍女就開門出去了。她繼續說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別處喝茶。我擔心你不肯來見我,才出此下策。不過你這三叔當真關心你,一聽到是英國公府來人,便急急趕來了。你坐下吧。這位茶博士點茶的手藝甚好,能在茶湯之上瞬息變幻出多種圖樣,堪稱一絕。不想看看麼?」
這女子看著挺和氣,實則十分厲害,句句壓著人。就憑她懂得從夏家那麼多人裡,單拿三叔來要挾,便不能掉以輕心。
夏初嵐索性依言坐了下來。剛才來時,外面站著兩個護院,屋子裡又有這麼多人,只怕想走沒那麼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應該見到宋雲寬了,不愁沒人救場。
既來之則安之,正好聽聽這個女人到底要幹什麼。
***
本朝的州府衙門大都破舊,雖棟施瓦獸,門設梐枑,區別於普通的建築,仍是不太起眼。因為地方上要用錢之處實在太多,像修繕衙門這樣費錢費力又無關政績的事,任上的官員都不會去做。一個弄不好,還要被身邊的判官和朝裡的台諫官參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舊的府衙倒也成了為官清廉的一種標誌。
六平跑到衙門口,沖官差行禮:「勞官爺進去通報一聲,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見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紹興的首富麼?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視這些城中的富賈,賦稅可全靠著他們,於是板著臉說道:「你在此處等著。」
「有勞官爺!多謝官爺!」六平一邊擦汗,一邊鞠躬。
州府衙門一般與官員居住的官舍連在一處,便於辦公。官差走過官舍內不大的天井,停在緊閉的堂屋門前,小聲道:「大人,夏家有個叫六平的要見您。」
「等著。」裡頭傳來宋雲寬的聲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著,還是要夏家的人等著,只能杵在門外。
堂屋內,顧行簡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聽到夏家時手指微頓了一下,臉上並沒有流露出異常。這卷宗記錄著宋雲寬在紹興任上三年所處理的重大案件,還有賦稅,田畝,人丁的增減情況。
宋雲寬垂首站在旁邊,時不時地掏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後背的朱色官服濕了一大片兒,官帽上的翅頭微微顫動,眼睛直盯著顧行簡修長白皙的手指。
誰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會親臨紹興府,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職,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禮,坐下便是。」顧行簡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還是站著罷。」宋雲寬笑著應道。他也是今早才從進奏院下傳的邸報裡知道,顧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顧相權傾朝野,勢力盤根錯節,在不在野其實並無多大區別。就憑皇上對他的寵幸,想必很快就會復起。
宋雲寬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玉質金相,氣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厲的壓迫感卻遮掩不住,往那裡一坐,他這個正五品的官員,雙腿都有點發軟。
「我記得宋大人是明法科進士出身?」顧行簡隨意地問道。
明法科是專攻律學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經科二甲進士及第的出身還要高。尤其是宋雲寬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雲寬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選官時,沒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當過縣尉和司理參軍。這些卷宗上都有寫。」
顧行簡點了點頭,終於合上卷宗,放在手邊的圓桌上,看向宋元寬,含笑道:「我沒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爺不妨在紹興多留幾日,讓下官盡盡地主之誼。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樓為您接風洗塵,請您賞臉,一定要來。」宋雲寬拜道。
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幾分:「莫說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驚動紹興府的上下官員。便是我仍在中書之位,也去不得這泰和樓。宋大人難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雲寬一抖,又言:「那下官還有兩幅字畫想……」
「宋大人。」顧行簡肅容道,「考官憑的是真才實學,不必做無用之事。」
宋雲寬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沒有別的意思。聽說不久前台諫參,參了您一本,說您結黨營私,任人唯親。您一手提拔的吳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讞。他連累您被,被……您一定會沒事的。」他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吳志遠在福建路的時候就是個通竅的人,上下官員都與他交好,政績也不錯,市舶司的歲緡成年增長,為三司之首。調任戶部侍郎之後,在朝中也是過得風生水起。但吳志遠身上的污點其實不少,只因是顧行簡提拔的,自然歸到顧相那一派,沒人敢動他。
宋雲寬打聽到,這次是主戰派的大臣想要興師北伐,怕顧行簡阻擾,故意打擊他,才從吳志遠下手,致使他被連累。
顧行簡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雲寬。進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書傳遞,隸屬門下省。各省司的邸報通過進奏院下傳地方,通常只是報個任免的結果。此次皇上雖停了他的官職,但台諫官上的摺子都被壓在了御案上。按理說到了宋雲寬這裡,不應該知道得這般清楚,只能說進奏院有邸吏洩露了風聲。
看來這位宋大人,本事還不小啊。
宋雲寬被顧行簡看得心虛,汗如雨下。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顧行簡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閒談般說起:「吳志遠是我授意嚴辦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將他拉下來。至於被連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雲寬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驚得說不出話來。相爺,相爺為何要同他說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罷黜下獄,被宰相大人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他忽然有些後悔,非得進臨安的市舶司幹什麼?嫌命太長麼。
顧行簡站起身,走到跪著的宋雲寬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辭。」說完便開門出去了。
宋雲寬癱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談笑間就決定了一位官員的仕途生死。
過了一會兒,官差進來找宋雲寬,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樣,連忙蹲下身問道:「大人,您怎麼了?」
宋雲寬這才如夢初醒,嘆了口氣:「扶本官起來。你剛剛說夏家來人了?」
「是啊,一個叫六平的小廝,還在府衙外面等著呢。大人,您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官差擔心地說道。他在衙門裡頭也幹了不少年,自這位宋大人走馬上任,還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宋雲寬想想剛才在屋裡的那個人,還有點後怕,重新戴好官帽,說道:「本官去換身衣服,你把人帶進來。」
六平等了許久,在衙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總算聽到宋大人傳喚。他一見宋雲寬,就把事情一股腦兒地說了。宋雲寬摸著鬍子琢磨,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在紹興府綁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宰相還在這兒呢,萬一聽說他連轄下的良民富賈都保護不力,他的仕途便堪憂了。更何況他跟夏家的關係素來不錯,否則也不會去喝夏謙的喜酒。
他果斷地吩咐身邊的官差:「叫幾個人跟六平去泰和樓,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紹興的地界上放肆!」
第9章
莫秀庭叫雅間裡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嵐則認認真真地品起茶來。這茶甘冽清香,半點苦澀也無,茶湯清澈,跟市面上能買到的茶葉大不一樣。果然好東西只會集中在少數權貴手裡頭,她今日也算跟著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靜等著莫秀庭開口。費了如此周折將她約來,肯定不是請喝茶的。
莫秀庭見夏初嵐很沉得住氣,不由地看了她好幾眼。女子愛美是天性,臨安那些夫人姑娘們出門前無不悉心裝扮,細細描摹,以求妝容精緻。這個女孩兒卻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實在太好了,縱然不施粉黛,也能豔壓群芳。
「聽說你們家原來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為何搬到紹興來了?」莫秀庭終於緩緩地開口問道。
夏初嵐放下茶碗,說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說那邊的風水不好,要我們往北遷,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腳。」其實當初說的最好之處是都城臨安,但臨安乃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商賈雲集。再加上陸彥遠的原因,所以他們才退而求其次選了紹興。
莫秀庭思忖,紹興離臨安這麼近,若說夏初嵐沒動過什麼別的念頭,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來說,夏初嵐可是死活都要跟陸彥遠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爺,這幾年可有通過書信?」莫秀庭又試探地問道。
等了半日,總算是說到正題了。夏初嵐輕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怎麼還敢高攀世子爺?當年的事是我年少無知,早就過去了。如果夫人擔心我還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馬還知道不吃回頭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爺來了紹興,或許他會來找你。你就不想見他麼?」
陸彥遠到了紹興?夏初嵐全然不知。她剛佔了這具身子那會兒,時常夢見在泉州的事情。雖然不是當事人,但那些事彷彿親歷,這具身體應該還保留了對陸彥遠的強烈意識。她也想過如果陸彥遠回來找原主,她要幫原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可是年復一年,陸彥遠音訊全無,原有的念頭也都煙消雲散了。原來的夏初嵐早已不在人世,那些愛與恨,又有什麼意義。
她還沒想好怎麼說,雅間的門忽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一個人影從屏風那頭走了過來。男人高大英挺,劍眉入鬢,眸若星子,身上穿著窄袖戰袍,護腰佩劍。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陽光般耀眼。難怪三年過去,她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陸彥遠,這個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嵐握著茶碗喝了口茶,不知為何,竟嘗出了些許苦澀的味道。
陸彥遠沒想到屋中是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兒。三年不見,雖然偶能聽到她的消息,說她如何浴火重生,執掌夏家,成為紹興首富。但印象裡,她還是那個撲在他懷裡撒嬌,叫他陸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見,的確是不一樣了。特別是剛才掃過來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時又帶著幾分倨傲。
美人如畫,甚至更好看了。猶如拂曉綻放的花,帶著露水的清靈,又沾染著晨輝和霞光的絢爛。
侍女僕婦們也都跟著湧進來,跪在雅間中,齊聲道:「夫人恕罪,我們實在攔不住世子爺……」
莫秀庭先是錯愕,然後站了起來,端莊地說道:「你們都出去吧。」那些人便又魚貫而出,屋子裡瞬間只剩下三個人。
空氣彷彿凝滯般安靜。
「莫秀庭。」陸彥遠開口喊道,聲音低沉,猶帶著武將的凌厲。他的目光迅速掠過夏初嵐,上前一把執著莫秀庭的手腕,將她提到面前:「我到紹興是來辦正事,你來這裡做什麼?」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掙了掙,可是男人的力氣太大,她越掙扎,他抓得越緊。她沒辦法,哀怨地說道:「我離家數日,甚是思君。聽說您到紹興,我也就跟著來了,卻怎麼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嵐妹妹也在這兒,便叫她過來喝了杯茶。僅此而已,您又何必緊張呢。」
這女人說話可真是綿裡藏針。言下之意就是陸彥遠故意躲著她,因為夏初嵐才現身了。
「我早說過,我跟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區區商戶女,值得我掛心麼?我來紹興,的確是有要事。」陸彥遠扯著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從始至終,他都當夏初嵐不存在一樣。
但莫秀庭太瞭解陸彥遠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裝作不在意,心裡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騙了,以為他早就忘了夏初嵐。直到在他的書房裡無意間發現了一幅捲起來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賞賜的龍泉窯青釉畫筒裡。
他說是當年畫的,不小心留在畫筒裡。她自然不信,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夏初嵐放下茶碗,站起來道:「世子不必麻煩,應該是我走。」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覺得頭暈得厲害,不由伸出手扶著屏風的邊沿。怎麼回事?難道是茶有問題?
陸彥遠看出她不對勁,差點過去扶,又強行忍住,掐著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你真以為沒有王法嗎!」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難道是看到陸彥遠來了,夏初嵐故意演戲給他看的?但聽到男人這般質問,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會把我如何?交官府嚴辦麼?」
陸彥遠懶得跟她胡攪蠻纏,正要過去查看,外面又沖進來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間擠得滿滿噹噹。
「你們是何人,這裡也是你們能闖的嗎!」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們面面相覷,頭一次遇到犯事的人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六平和顧居敬跟在後面進來。顧居敬穿著檀色寬袍,頭戴幞頭,神態悠閒。他原本在泰和樓跟老友喝酒,聽到官兵上樓的動靜,便走出來看熱鬧。沒想到看見六平,他隱約記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後,這個小廝幫著送客人出門,好奇之下便跟了過來。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嵐已經沒什麼意識了。顧居敬立刻執了夏初嵐的手腕。看脈象,好似沒什麼異常。他們顧家有祖傳的醫術,只不過他學藝不精,看個尋常的頭疼腦熱還行,這種就看不出端倪來了。他想著還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傢伙的醫術可是能跟翰林醫官切磋的。
「你們對我家姑娘做了什麼!」六平抬頭吼道。他是夏家搬來紹興以後收的人,並不認識陸彥遠。
顧居敬沒想到陸彥遠會在這裡,拱手一禮:「顧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們這是……?」他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實際已經猜到了一些。無非是正室找到了舊愛施壓,怕二人舊情復熾。但就憑莫秀庭的出身和教養,應該做不出傷人之舉。
陸彥遠面無表情地說道:「誤會一場,我剛來,夏姑娘不知為何身體抱恙,暈了過去。這裡……我來處理,還請顧二爺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好說,好說。」顧居敬轉身吩咐六平,「我的住處就在旁邊,你們姑娘現在情況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兒去。剛好有個現成的大夫在。」
六平腦子裡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世子?不會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陸彥遠,相貌談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壞了,八成是了,姑娘怎麼就遇到他了?
「這廝,我跟你說話呢。」顧居敬又重複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過神,心中有些猶豫。雖然顧二爺是大商賈,有身份有地位,不至於欺負一個小姑娘。可是貿貿然將姑娘送到一個男人的住處去,只怕不妥當。
「憑我跟你家老爺的交情,還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緊,快些走吧!」顧居敬催到。一會兒圍觀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這丫頭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六平沒辦法,實在擔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聽顧居敬所言。剛好樓下有給錢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連忙叫來一個,要她背上夏初嵐,跟在顧居敬後面走了。
等他們走後,陸彥遠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邊,她方才看到顧居敬出現,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再看到顧居敬竟然帶走了夏初嵐,更覺得匪夷所思。這可是當朝宰相的兄長,臨安的大商賈,聲名赫赫。聽他所說,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嵐出身這麼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心裡又有幾分竊喜。關鍵時候夫君還是護著自己的。
第10章
紹興雖不如臨安繁華,但也是個大城。市坊制度被徹底打破以後,百姓可臨街設鋪,不用按時啟閉。無論繁華街道或是偏遠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買到。
顧行簡在街角的書坊裡買了兩本書,就回到顧居敬買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個小四合院,門開在巷子裡。
崇明正在院子裡練劍,看到顧行簡提著包裹回來,連忙過來接。顧行簡回到屋子裡換了身涼衫,便坐在西側間裡看文書。崇明悄悄進來添過兩次茶,其餘時間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托腮看著天空。相爺被台諫官彈劾停官之後,難得清閒幾日,到紹興來散心。可人在這兒吧,心還在朝中。
昨夜那麼晚回來,還秉燭看文書。崇明磨墨的時候偷偷瞄了兩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減啊,小到臨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爺過目。這哪裡像是個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給搬出來了。
「阿弟!阿弟快來幫忙!」顧居敬人未到,聲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來,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一眼。二爺這是怎麼了?明知道相爺喜靜,還這麼大聲。
顧行簡正在寫字,眉心已經皺了起來,仍是提筆蘸墨,裝作沒聽見。
「阿弟,要出人命了!」顧居敬又高喊了一聲。
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額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靜不了幾日,兄長便會原形畢露。他起身走出房門,來到廡廊下,看到顧居敬大步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廝。婆子還背著人,他們一同進了東邊的耳房。
不知道又撿了什麼阿貓阿狗回來。他拍了拍衣袍,準備退回去。
顧居敬從耳房跑過來:「阿弟,我這有個人……」他話未說完,顧行簡已經打斷:「我沒空,讓崇明找個大夫來看。」
「是夏家那個丫頭!」顧居敬生怕弟弟拒絕,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誇張道,「我今日在泰和樓喝酒,遇到陸彥遠和他的夫人,這丫頭也在。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怪可憐的。你醫術那麼好,不能見死不救吧?」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兄長。夏家的幾個姑娘,能讓兄長這麼熱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嵐了。他不置可否,就這樣被顧居敬強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爺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他也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
耳房裡,婆子正坐在床邊給夏初嵐擦臉,不停地對六平說:「我老婆子活到這般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俊的丫頭。那些人怎麼下得去手喲。」
顧居敬把顧行簡拉到床邊,又親自去搬了張杌子,讓他坐下。他道:「你們倆快讓讓,大夫來了。」
婆子和六平連忙讓開,顧行簡也不說話,伸手搭脈。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臉頰瘦削,皮膚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樸素,看起來氣質溫潤,就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股說不上來的氣勢。六平總覺得他面善,好像在哪裡見過。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昨天跟顧二爺一起來的那位留鬍子的先生?咦,鬍子呢?
顧行簡搭完脈,平靜地收回手。顧居敬忙問:「怎麼樣?是被下毒了嗎?」六平也著急地看過來。
顧行簡問六平:「當時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連忙回答:「燃了,小的聞著是股很濃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東西。這位爺,是香有問題嗎?」
顧行簡搖了搖頭,四下看看。顧居敬會意,連忙遞了條乾淨的帕子過去。顧行簡邊擦手邊說:「你家姑娘本就氣血兩虧,有暈眩之症。那香應該是番貨,氣味濃烈,尋常人若聞不慣,身體便會不適。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點八珍湯給她服下。」
顧居敬點頭,忙打發那個婆子跟著崇明去辦了。他們這次微服出行,沒多帶人,身旁連個婢女都沒有,只能將就著使喚臨時雇來的婆子。
顧行簡起身,見六平還盯著床上的人,杵著不動,便淡淡地說:「若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內她會醒過來。你先回家去報個消息,免得家中長輩擔心。最好再叫個貼身侍女過來,方便照顧。」
六平連忙應是:「還是您想的周到,小的這就去辦。」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想,來之前分明還很有戒心,不放心將姑娘帶到陌生男人的住處。可是見到這位先生以後,又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沒來由地相信他。這位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呢?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萬里,這會兒便烏雲密佈,雷聲轟鳴,將有一場大雨。顧居敬跟在顧行簡後面,一直走到西廂房。顧行簡無奈地停下腳步:「阿兄跟著我作何?」
顧居敬賠著笑容:「我想起還把老友丟在泰和樓裡,沒個交代。家裡請阿弟代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見慣他生意場上那些手段,當真以為是個大善人。
顧行簡沒說話,逕自坐下繼續看文書。顧居敬就當他答應了,興沖沖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間升起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夏初嵐被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弄醒,支著身子坐起來。陌生的地方,身旁沒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勢太猛,移動不得。她只能站在廡廊下,四處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兩進民居,堂屋闊三間,青瓦覆頂。院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轉砌的六邊形護壇,旁邊擺放著幾盆不知名的小花,沒有人往來。
她隱約記得暈過去以前,看見了六平和顧居敬,應該是他們帶她來的。她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坐在門邊的石墩上,仰頭看著梧桐的樹冠發呆。
她來自後世人人平等的社會,今日是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特權階級跟庶民階級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戶女,莫秀庭是官家女,從出生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不論是住的地方,用的東西,還是嫁的男人,以後生的孩子,差別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多的是人替她去辦。她犯不著親自動手,那樣太有**份了。
夏初嵐忽然生出無限唏噓。倘若她沒有來,原主沒有上吊自盡,那個被毀了名聲又失去父親庇護的少女,恐怕終究逃不過被命運的洪荒所吞噬。可縱然她來了,除了改變夏家覆滅的命運,依舊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因為這樣的出身,讓莫秀庭覺得她痴心妄想,讓陸彥遠覺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為高貴,何為低賤?」她喃喃自問,覺得有些迷茫。
「這麼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著麼。」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回頭看去,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雨裡,一手執著傘,另一手端著白瓷碗。傘是傾著的,他的肩膀還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濕,藥碗上卻一粒水珠都沒有。
他很瘦,顴骨便顯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認了出來:「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沒有鬍子了。
顧行簡收了傘靠在牆角,端著藥碗走過來:「我阿兄帶你回來的。這是八珍湯,只剩下一點殘渣,有點苦,將就著喝。」
這事本不該他來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後廚收拾殘局。平日家裡不怎麼開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為那個婆子會,哪知道婆子也是個生手,兩個人一頓折騰,險些將廚房給燒了。
見夏初嵐不接,只顧盯著自己看,他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還是擔心這碗藥有問題?」
「不是,多謝先生。」夏初嵐連忙伸手將碗接過來,低聲道謝。盯著人看確實失禮,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會再見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書的事反而不好開口了。
藥果然有點苦,還有股焦味,她一邊喝一邊眉頭緊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棄地將藥碗拿遠一些,側頭輕咳兩聲。好苦,舌頭都麻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顧行簡忍不住一笑,背手看著從屋簷落下的雨線:「方才你問,何為高貴,何為低賤。人的出身固然沒辦法選擇,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在本朝,寒門子弟也可以躍居宰執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孫不爭氣,繁華富貴也維持不了幾代。所以,何謂高低?你能將夏家經營至此,已是十分難得,沒必要為出身介懷。」
剛剛他都聽見了?夏初嵐看著男人瘦削的側臉,彷彿跳躍著光芒,心中一動。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顧家雖然出了個權勢滔天的宰相,一個大商賈,但聽說原先也是清貧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發,還沒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過這段話,她記在心裡了。
「多謝先生指點。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是做什麼營生的?」夏初嵐試探地問道。這人看談吐,看氣勢,都很不簡單。
「我也姓顧,家中行五。以前在國子監教書。」顧行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這話不欺人。早年他擔任過國子博士,雖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學生都處得很不錯。那些孩子大概同這丫頭差不多大,很愛纏著他,「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如今,他們大都在各地任職,逢節令便會派人上門送禮物,遠的便捎封書信來問候。
為人師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滿天下了。
夏初嵐知道他也許有所隱瞞,但在國子監教書,已非常了得。國子監的學府所教出來的,可都是未來的官吏,國家的股肱之臣。
兩人正說著話,雨也漸收,太陽又出來了。
「姑娘,姑娘!」思安從外面衝進來,停在夏初嵐面前,擔心地問道,「您沒事吧?六平回來說您暈過去了,奴婢都嚇壞了。」
六平跟在後面進來,先對顧行簡行了一禮。無論如何,今日這位爺和顧二爺都幫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沒事。」夏初嵐問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顧行簡了,只覺得奇怪,還來不及細想,聽到夏初嵐問她,連忙回到:「三爺平安歸來,還一直派人過來問您的情況。姑娘,我們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擔心您。」
夏初嵐點了點頭,轉身對顧行簡施禮道:「多謝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備薄禮答謝。為免家人擔憂,我不便久留,告辭了。」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恕不遠送。」顧行簡淡淡地說完,轉身離開了。
第11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嵐坐在轎子裡,長長地嘆了口氣,居然忘記提書的事,只能再找機會了。今日談過之後,只覺得對方是個謙謙君子,實在不像是亂拿別人東西之人。
這位顧五先生,與她平日裡見到的那些富賈鄉紳,的確不大一樣。滿身的書卷氣,談吐不凡,大概是閱歷豐富的緣故,老成持重,就像個師長。與初次見面不同,雖然他身上還帶著那股壓人的氣勢,卻有意收斂了許多。還有他眼中的風采,如同夏夜墜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後世的師兄譚彥。
她找工作那會兒,東瑞在國外並沒有什麼名氣,只有一個辦事處。因為同學的推薦,她才去應聘。沒想到面試的人,正是總裁譚彥。那時候國內的東瑞已經從快要倒閉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實力。但對於一個能將一手爛牌打成好牌的老闆來說,野心不止於此。
她的條件在同時面試的人裡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後譚彥只錄取了她一個。她問過原因,譚彥說,因為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譚彥其實比她大不了幾歲,也是個練達穩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師亦友的存在。她總是習慣於仰望那些能力出眾的人,因為他們身上都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為那樣的人。
夏初嵐回到夏家,還來不及換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飯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兒一貫主意大,又事關三叔,必定會親自處理。可都沒弄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怎麼敢獨自前往呢?實在太冒險了。
她看到夏初嵐走進來,連忙直起身子:「嵐兒,你可擔心死我們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嵐的面前,皺著眉頭問,「是那個壞世子來了嗎?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夏初嵐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
杜氏拉著她的手嘆氣:「你畢竟是個姑娘家,真把自己當成男孩兒了麼?萬一那人有歹意,你怎麼辦?我叫了李大夫過來給你診脈,你就在此處沐浴換身衣服。剛好我們都沒吃,你和我們一道用些飯菜。」
夏初嵐微怔,這母子倆一個病中,一個還在長身體,竟然因為擔心她,連午飯都沒有用。她獨自過了許多年,自問足夠堅強。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牽掛,已變成了心底的一種柔軟。
等吃過東西,李大夫也過來了。他長著山羊鬍,人不高,眼神卻透著股精明。仔細詢問了一番,才緩緩說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聞慣的人不覺得什麼,聞不慣的人吸入過多,就會頭暈嘔吐,只要斷了香也就沒事了。倒是姑娘這體質,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湯,補補氣血。」
杜氏聽到夏初嵐沒有大礙,整個人才輕鬆了,又讓楊嬤嬤把李大夫說的話都記下來。等送走李大夫,她讓夏衍先回自己屋裡去,單獨留了夏初嵐說話。
「嵐兒,真是英國公世子?」六平回來說的時候杜氏還不信,眼下看女兒的神色,分明有異。那個人就像他們長房心頭的一根刺,老爺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嵐沒有隱瞞:「是陸彥遠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見到了陸彥遠。」
杜氏聽到這裡,不由地握緊了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
「娘,他們沒把我怎麼樣,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會再痴心妄想,更不會跟那個人再有什麼瓜葛。他到紹興來是另有要事,與我無關。至於他的夫人,經過今天的事,應該也不會找我麻煩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靜,不像是裝出來的,便說道:「你想明白就好。他們是世家大族,我們招惹不起的。聽說是顧二爺幫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嵐走了以後,楊嬤嬤便說:「夫人怎麼不跟姑娘提二夫人來過的事呢?」
「提那個做什麼?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杜氏扶著楊嬤嬤站起來,聲音有些疲憊,「二弟妹讓韓家跟夏家聯姻,一來是要我們準備豐厚的嫁妝給韓家,二來嵐兒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權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沒什麼,但嵐兒的婚事絕不能馬虎。」
「理是這個理。可夫人不是想給姑娘找門好親事?那韓家的大公子韓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實,韓家的家境也還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樁……」
杜氏揮手打斷她:「韓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嵐兒嫁給一個商戶。否則老爺泉下有知,定會責怪於我。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楊嬤嬤也不再說什麼。姑娘的婚事本來就難辦,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嵐從杜氏的住處走出來,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頭看著天空。他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神態舉止卻像個大人一樣。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兒子,又是夏家的長子長孫,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應該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從未抱怨,努力上進,沒讓母親和長姐操過心。
夏衍看到夏初嵐,幾步走過來,深吸了口氣才說:「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嵐點了點頭,示意他說。
「我,我想參加六月的補試。」夏衍鼓足勇氣說道。
夏初嵐吃了一驚。補試是國子學和太學的入學考試,每三年一次。國子學和太學都屬於國子監,但國子學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學考只是走個過場,十分簡單。相反太學面向全國招生,對考生並沒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對來說入學考試也困難。
但一入了太學,好處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糧,徭役,朝廷還會出錢養士。最重要的是,成績優異者,可以免發解試和禮部試。上捨生裡最優者,甚至可以不用參加科舉,直接授予官職,稱為「釋褐狀元」,名望比參加科舉的狀元還要高。
「補試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還小,可以三年以後再考。」夏初嵐中肯地建議。據她所知,本朝好像還沒有十二歲就被太學錄用的先例。夏謙也曾考過太學,因為考題太難,都沒有答完就出來了。結果自然是無功而返。
夏衍堅定地說道:「我想試試。入太學要三年才能升為上捨生,到時候我就十五歲了。若再等三年,升為上捨生要到十八歲。我不想等那麼久。」
夏初嵐看著夏衍:「為何急著考太學?」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說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再也不用怕那個英國公世子了!我才是家裡的男人,我不想你那麼辛苦,我要保護你們!」
夏初嵐一愣,沒想到是這樣。
這三年,因為佔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兒,卻從沒有把夏衍和杜氏視作真正的親人。直到今日聽到夏衍說出這番話,她心中不可謂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動摸了摸夏衍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衍兒,太學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為了自己去考。在你長大以前,姐姐會保護好這個家,所以你不用擔心。」
「可我還是想試試。」夏衍垂著眼睫,小聲道,「太學裡的先生都是鴻學大儒,還經常能請到當朝的宰執講學,能學到很多東西。我不是說族學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講的東西實在太淺了。」
夏初嵐立刻明白了。族學裡都是年齡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為了照顧年紀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講的東西必然不會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齡的孩子聰明太多了。
「晚上我帶你去三叔那裡,問問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覺得可以考,便讓他來幫你準備。我們試試,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興起來,激動地握著夏初嵐的手。他原以為姐姐會反對到底,沒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這次夏初嵐沒有抽回手,只是對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但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
***
午後,烈日炎炎,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熱氣。松華院的侍女僕婦們一邊在院子裡灑掃,一邊忙著把各處的格子窗卸下來,裝上竹幕和繡花紗簾。
夏初熒坐在堂屋裡頭,喝著安胎藥,與韓氏說話:「娘,大伯母沒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韓氏遞了盤果脯過去:「別提了。我只開口說了個大概,她就拒絕了。我還想她這回怎麼這麼硬氣,直到大郎跟我說,陸彥遠來紹興了,我才明白。長房大概還存著幾分攀上英國公府的心思,這才拒絕我。」
「他真來了?」夏初熒拿著一粒果脯放進嘴裡,「大哥又是怎麼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個人跟在夏初嵐的後面,看到她進了泰和樓,不久後官兵也去了。具體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嵐被顧二爺帶走,陸彥遠和莫秀庭兩個人則到府衙去了。」
夏初熒酸道:「夏初嵐還真是好命,什麼大人物都跟她有關係。大伯能跟顧二爺攀上關係,也算是長房的福氣了。官人說,顧二爺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門路廣得很。他若肯幫大哥,連太學都進得。」
韓氏當然知道顧居敬的本事。可顧居敬根本不買二房的賬,昨日來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巴巴地找上門去吧……不如打聽一下他住在何處?為了兒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這張臉又如何。
「姑爺!」外面的侍女喊了一聲。韓氏和夏初熒俱都驚詫地望去,就見裴永昭風塵僕仆地進來了。
第12章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著一身圓領窄袖袍子,頭戴軟幞頭。
「官人,你不是說要晚幾日才能來?」夏初熒喜出望外,連忙迎了過去。
裴永昭沒說話,只對韓氏點了點頭,便逕自坐在了榻上。他雖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圍來往的士大夫,家裡的正妻都是官戶出身,只有他娶了個商戶女,說出去都覺得沒面子。
他很不愛來夏家,這種遠超一般民庶家規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樣。要不是夏初熒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紹興有事,他才不會來。
韓氏與他寒暄,他也只是隨意敷衍幾句,便拉著夏初熒回房了。
「我問你,英國公世子可有來過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經地問道。旁人或許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還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國公世子好過這種事說出去難聽,但關鍵時候可能還會有點作用。
夏初熒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您真以為世子爺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臉色便沉下來了。
夏初熒拉著他問:「官人,可是有什麼事?您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跟你說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幫我謀劃官場上的事?」裴永昭譏諷道。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後悔當初一時心軟,娶了夏初熒。若是娶個官家女,至少這種時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個老丈人,滿身銅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麼?
夏初熒低下頭,手捏著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樣。
裴永昭看她這個樣子,想到她肚子裡還懷著自己的孩子,軟了口氣:「跟你說說也無妨。金國內亂,跟咱們談和的完顏昌被貶到行台去了。金國皇帝啟用了一個新的大將完顏宗弼,十分好戰,似乎想撕毀和議。朝中的主戰派大臣正勸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說動了,只是軍餉很成問題。朝臣都在捐錢,還發動了臨安的商賈,但錢沒湊夠,世子就到紹興府來了。」
南渡以後,因為各地遭受戰亂,損毀程度不一,經濟正在逐漸復甦中。但國庫也才剛剛扭虧為盈沒幾年,並不算充裕。然而打戰沒有軍餉卻是萬萬不行的。
這時候可是在英國公父子面前長臉的好時機。裴永昭見不到位高權重的英國公,只能在英國公世子這裡找機會。
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熒當然聽不懂。她平日裡就喜歡打扮,養花,逛胭脂水粉鋪子,哪裡知道什麼金國和議的。不過她還算聰明,立刻抓住了重點:「官人想見英國公世子?」
「怎麼,你有辦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裡。」夏初熒湊到裴永昭的耳邊,與他說了幾句。
***
宋雲寬坐在公堂上摸著鬍子出神,沒注意到官差已經回來了。旁邊的書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樓的人回來了。」
宋雲寬頭也不轉,擺足了官威,揚聲道:「人犯都押來了?」
「宋大人。」一個有力的聲音喊道。
宋雲寬扭頭看過去,只見庭前立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偉岸不凡。他身後跟著一個華服寶飾的女子,神情高傲。這兩人跟蕭條的公堂顯得格格不入,宋雲寬警覺地站了起來:「二位是……?」
「禁軍殿前司,陸彥遠。」男子取出令牌,氣勢如虹地說道。
宋雲寬雙腿一軟,險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邊的書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雲寬一邊扶正跌歪的官帽,一邊匆匆走到陸彥遠的面前行禮:「下官紹興知府宋雲寬,拜見殿帥。」
那些帶陸彥遠回來的官差頓時驚住了,紛紛跪在地上。
英國公世子只是榮銜,並沒有實權。陸彥遠真正讓人畏懼的身份是禁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從二品的高階武官,掌管天子親兵,都城防衛。非皇帝的親信做不到這個位置,而且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殿帥。
陸彥遠回頭對莫秀庭說:「你先迴避一下。」又對宋雲寬道,「勞煩宋大人在官舍騰出一間空房給內子休息。」
「是,下官這就去辦。」宋雲寬立刻叫了書吏過來,帶莫秀庭去官舍了。
陸彥遠逕自走到宋雲寬的位置坐下,宋雲寬站在旁邊,吩咐人去端茶。今個兒到底是什麼好日子,他從前沒見到的大人物,跟走馬燈似地來。剛走了個宰相,又來了個殿帥,這下紹興可熱鬧了。
「我到紹興府來,是有公務在身。」陸彥遠道,「朝廷要興兵北伐,但軍餉不夠。紹興府離都城最近,故來找宋大人想想辦法。」
宋雲寬拜了拜:「殿帥您知道的,當年金兵追到南方來,紹興也遭到了破壞。這幾年剛剛好轉了些,您看看這府衙破成這樣都沒錢修呢,又哪來錢給您湊軍餉呢。」他倒不是推諉,這話著實不假。紹興因為靠近臨安,恢復得不錯。但百姓難得過上安穩的日子,又有誰希望再發生戰爭。也只有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不察五穀,只為逞自己的英雄意氣,才想著收復河山。
陸彥遠掃了他一眼:「我不想為難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賈的名冊。」
要名冊可比拿錢容易多了,宋雲寬立刻去辦了。
沒多久,陸彥遠手裡便有了本名冊,字體工整,上頭大概有數十人。首個位置,赫然寫著夏家,主事夏初嵐。他腦海中不由地浮現泰和樓裡見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潔,幾乎驚豔了他。
當年在泉州的時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這次重逢,才發現正是少了這樣獨一無二的氣質。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腦海裡。
宋雲寬恭敬地說道:「下官是按照徵收的賦稅來排列名次的,身價跟都城裡的自是沒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賈了。」
「兩日後,我要見到名冊上的所有人。」陸彥遠收回思緒,公事公辦地說道。
「是,下官來安排,請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為您接風洗塵。」
陸彥遠沒有拒絕,說了聲:「告辭,不必送。」便起身離開了。
府衙外停著輛馬車,陸彥遠的侍從正牽著馬,莫秀庭的侍女僕婦都站在馬車旁邊,還有一小隊護衛跟在後面,陣仗不可謂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發覺,她咬了下嘴唇,主動伸手拉住他:「夫君,你還生我的氣嗎?我真的沒有對初嵐妹妹怎麼樣,不信你去查。」
陸彥遠冷淡地說:「我派人護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聲道,「讓我陪著你好嗎?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顧你的飲食起居,肯定不給你添麻煩。」她這陣子也想明白了,母親說的沒錯,做姑娘時候的驕傲在男人面前半點用都沒有。她的男人年輕英俊,手握重兵,家世顯赫。說句不好聽的,多的是人等著她讓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撲。她不看牢點,怎麼行?
陸彥遠本來想把手甩開,但想到岳丈和父親正在都中四處籌措軍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是對莫秀庭態度強硬,影響的可能是大局。
「隨你。」他沒掙開,繼續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著她上了馬車,陸彥遠剛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邊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個護衛立刻上前,將那人攔住:「什麼人,不得放肆!」陸彥遠本不想理,又聽那人說:「下官知道世子為軍餉的事頭疼,下官是來獻策的!世子聽聽又何妨!」
陸彥遠一頓,這才側頭看去。
一個眼生的男子,但自稱「下官」看來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個護衛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來,行禮道:「下官是戶部的官員裴永昭,聽說世子您在湊集軍餉,特來為您分憂。」
懂得到官衙這裡來堵他,也是個消息靈通之人。
陸彥遠滿不在乎地開口:「說來聽聽。」
「每當征伐,必須動用國庫。然本朝特殊,國庫並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間的大商賈……」
「我很忙,說重點。」陸彥遠毫不客氣地打斷,氣勢壓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說道:「下官聽說臨安的商賈拖延不肯捐錢。您到紹興來募捐,想必也是這種情況。商人都唯利是圖,不施以好處,他們怎麼肯乖乖把錢財拿出來?下官這樣想……」他低聲說了一通,然後道,「您可以試試,若行得通,他們便會心甘情願地拿錢出來。而臨安的商賈本就在天子腳下,看到紹興如此,想必也會慷慨解囊了。」
陸彥遠仔細琢磨了下對方的話,點了點頭:「剛剛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裴永昭笑著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戶部做事。」尚書省的官員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當直,像他這樣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無需點卯。
「你隨我去官邸,再詳細說說。」
裴永昭大喜:「下官聽憑世子差遣。」
陸彥遠隨手招來一個人,側頭吩咐兩聲。那人立刻去牽來一匹馬,扶著裴永昭上去了。
第13章
這日夜幕降臨,顧居敬才從外面回來。
他直接走到西廂房,看到顧行簡手裡拿著一本書,正望著書封出神。那本書看起來很舊了,不像是新買的,顧行簡卻當個寶貝一樣。
崇明輕手輕腳地點燈,特意對顧居敬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經同意北伐了?英國公在皇上面前立了軍令狀,必在半月之內籌足軍餉。朝官都在捐俸祿,陸彥遠還特地跑到紹興來,要召見紹興的大商賈。」他聲若洪鐘,崇明在旁邊聽了直搖頭。
顧行簡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還能坐得住?這場戰能打得贏嗎?」顧居敬在旁邊坐下來,嘆了口氣,「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戰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顧行簡將書放在桌上:「這樣也好,能挫一挫金國的銳氣。」
顧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嗎?若是英國公他們勝了,往後朝中的局勢就對你不利了。」
顧行簡不以為意:「金國內亂,完顏宗弼主戰,想撕毀和議南下。這次與其說是我們北伐,不如說是自保。以現今的國力,要想戰勝金國幾不可能,金國也勝不了我們。最後必定再次議和。若是英國公戰場上表現好一些,議和之時,便能不被金國掣肘。」
顧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懼金人,現在雖然一時被說服,但很快就會後悔,想要議和。到時,朝中沒有人比你更瞭解金國,皇上必定會再啟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時局如此。」顧行簡拿起桌上的書,找了布仔細包好,淡淡地說,「我帶崇明出去吃些東西。晚歸。」
顧居敬還在想今日聽到的消息,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這傢伙停官停得剛剛好,既不用與主戰派的人為要不要出兵爭論,又能避過朝官募捐軍餉一事。
等他想再問兩句,屋子裡早就沒有人了。
***
吃過晚飯,夏初嵐帶著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著一片杉樹林,到了夜晚也是涼風習習。
之前夏初嵐已經讓六平來報過信,夏柏青便在堂屋裡等著他們。
偏院這邊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闊一間,陳設簡單,書倒是隨處可見。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與柳氏下棋。夏靜月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看看花架上擺著的那盆鳳仙花,紅如霞光,開得正好。
「三叔,三嬸!」夏衍在門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頭,立刻站起來:「嵐兒,衍兒,你們來了。」他剛剛不惑,滿頭青絲,唯獨兩鬢有些霜白。這頭髮,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時候,生生急白的。整個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撐得起來。
柳氏看到姐弟倆來了,也很高興,跟著起身。
夏初嵐和夏衍進來行禮,夏靜月連忙去搬了兩張杌子過來。寒暄過後,夏初嵐道:「三叔三嬸,你們是長輩,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麼感激你才好。聽說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說道,「我跟月兒終日在內宅,也沒個主意,多虧你幫著出頭。我們本來想親自過去道謝,又怕打擾到你休息……」
夏初嵐擺了擺手:「三嬸不要見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裡也幫了我許多,而且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現在都沒事了,這次過來,是想向三叔請教。」
「你但說無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嵐看向夏衍,讓他自己說。夏衍便把想考補試的事情說了,最後拜道:「衍兒請三叔指點。」
夏靜月端來冰好的酸梅湯給他們喝,聞言吃了一驚:「六弟弟,你要考那麼難的補試?大哥當初去考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大,可是連題都沒有做完呢。」
夏衍一邊喝酸梅湯,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五姐,我也沒有把握,所以才來問問三叔的意思。這酸梅湯真好喝,謝謝你。」
夏靜月甜甜地笑道:「你慢點喝,還有。」
夏柏青看著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麼不會的,也會拿過來問他。他對這個孩子的實力還是知道的。
「衍兒悟性高,學習也刻苦,試試倒也沒什麼。雖說太學錄用學生的平均年齡在十五歲,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當個外捨生。國子監裡頭藏龍臥虎,對衍兒來說,的確更好。當初顧相就是只當了一年的太學外捨生便參加科舉,最後連中三元的。」
夏衍連忙說:「三叔,我怎麼敢跟顧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學聽到顧相講一堂課,就知足了。」
夏初嵐只知道顧行簡是少年狀元,倒沒想到他這麼了得。難怪被讀書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這個人還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來請三叔幫衍兒準備補試,娘那邊我去說。」
夏衍雀躍,忙站起來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著他的頭,說道:「衍兒,時間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聽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堅定地說道。為了那個目標,為了能夠一睹那個人的風采,什麼苦他都能吃。
夏初嵐又問了夏柏青有關補試和國子監的一些事情,夏靜月也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時不時地看向夏初嵐,燈火在她臉上投出暖暖的光暈,眉目精緻如畫。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種淡然大氣,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來。
一屋子的人正有說有笑的,思安跑進來,在夏初嵐耳邊說:「姑娘,顧家那個先生來找您,此刻人就在門外。」
夏初嵐一怔,立刻站起來道:「三叔三嬸,我有些事,離開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過雨的緣故,晚上還有風,廣袤的夜空漂浮著幾朵淡淡的雲。
夏初嵐也不知自己為何走得很快,並且沒讓思安他們跟著。等到了門口,她才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容地走出去。
街上還有過往的行人,旁邊一家店的門口豎著桿子,上面懸掛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那人站在燈籠底下,眺望著長街的盡頭,身影清雅至極。俊秀的少年侍從站在他身後,也頗吸引眼球,但風采卻遠遠不及他。
這個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種權貴階級才有的壓迫感,當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來那日顧五好像以兄長稱呼顧居敬,顧居敬的弟弟,豈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務繁重,朝乾夕惕。逢節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別說像這樣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許只是從兄弟罷了。
夏初嵐走過去,站在他的背後:「先生找我?」
顧行簡原以為要等一陣子,沒料到她這麼快就來了。
他轉過身,見她換回了女裝,玉雪瓊花般,覺得還是這樣更好看些。他將手中提著的布包遞過去:「昨日撿到姑娘的書,看到其中有些殘頁,便帶回去幫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來還書的?夏初嵐打開布包,裡面正是那本不見的《夢溪筆談》,原本破損的地方被補得整整齊齊,比書坊裡賣書的人補得還要細緻。她也想過修書,這樣能讓書的壽命更長一些。但是她自己不會,書坊裡的人又怕不盡心,因此一直沒動過。
「多謝先生。先生修得實在太好了,不勝感激。」夏初嵐翻著書,由衷地說道。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討要,沒想到對方主動送回來了,還幫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邊扁了扁嘴,暗道,相爺這手本事可是在館閣跟人學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著昂貴的古籍求著相爺修補,都被相爺拒絕了。為了修這本書,相爺昨夜可都沒有睡。
顧行簡看到她高興,嘴角也浮現出一點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國子監的那些學生來。對於愛書讀書的孩子,他向來是喜歡的。
「你為何看這本書?」他問道。眼下稍微有些財力的人家,也都讓女子讀書,但是讀的書還是侷限於五經,諸子,像這樣涉及知識面極廣的雜談,連參加科舉的試子都未必看。
夏初嵐很自然地說道:「最早是看到熙寧年間與遼國劃定邊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學的。」
顧行簡意外,熙寧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號了。熙寧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與遼國解決邊境問題。當時遼國大臣提出以黃嵬山和分水嶺為界,本朝的官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裡。沈括根據兩國以前來往的文書,提出以石長城為界,沒讓遼國侵佔一里地。
這件事一直被引為佳話,成為文官不費一兵一卒捍衛領土的美談。
顧行簡是監修國史,又是沈沖的學生,所以對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連很多新入朝的年輕官員都已不知此事,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兩個人都望向他。他摸著肚子,低頭委屈道:「爺,我餓了。」
顧行簡會意,對夏初嵐道:「我們還要去夜市,就不打擾姑娘了。」說著舉步便走。
「爺,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裡嗎?」崇明擔心地說,「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遠,您卻走了很久……」他還以為相爺在體察民情呢。
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停下來,認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見面,他就走錯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對紹興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帶你們去夜市。當做謝謝您幫我修書。」
顧行簡回頭,淡笑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第14章
夏初嵐回去換了一身男裝,只說要出門,也沒說去幹什麼。趙嬤嬤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著,城中還有巡鋪,也就沒有攔著。
夜市集中在幾條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樣喧鬧。整條街燈火如龍,人潮熙攘,小販沿街叫賣。有固定的鋪子,也有挑擔子推車的浮鋪。賣的東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餅,糟蟹,香辣罐肺,臘肉,姜蝦,脆螺,蠣肉……整條街都瀰漫著香氣。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給他買了很多吃的,熱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顧行簡,等到顧行簡點頭,他才放開膽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兩個人算是熟了。
顧行簡吃得很少,夏初嵐特意買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給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爺吃素的!」
夏初嵐只能順手遞給崇明了。原來他是茹素的,怪不得這麼瘦。
他們走到一位賣素餅的老者面前,顧行簡停下來,拿出銅錢買了一個,閒談起來:「老人家,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點頭道:「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開封人。二十年前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南方來的,二十年咯,這口鄉音還是改不了。」
顧行簡又問:「這幾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練地舀出米漿,平攤在鐵板上,說道:「剛來那會兒老是打仗,整日裡沒個安生的,吃住也不習慣。這幾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可還是老想著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麼時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墳跟根都在那兒呢。先生,您的餅,拿好咯。」
顧行簡接過餅,道了聲謝,默默吃著往前走了。
夏初嵐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沒有說話,安靜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鬧,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個人便不敢再鬧了。崇明咬著鮮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嵐。這位姑娘可真是七竅玲瓏的心思。明明沒見過幾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爺的脾氣了。
等顧行簡回過神來,一條街快要走到頭了,燈火闌珊。
「想起些舊事,冷落了姑娘。」顧行簡帶著歉意說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也不喜歡男人話太多,寡言些正好。這時,一個推著車的貨郎過來,大概板車上的東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見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聲喊道,人已經飛快地跑過來。因為那個貨郎的板車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嵐了。
顧行簡眼疾手快,伸手摟住她的腰,抱著人轉過身去:「崇明,攔住車!」
崇明微愣,立刻過去幫著貨郎穩住板車,這才沒衝到鬧市裡去。
夏初嵐沒防備忽然被人抱住,雙手下意識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幾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經意間抬頭,落入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裡。滿街的燈火和喧囂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沒事吧?」貨郎跑過來,關切地問道。
夏初嵐這才回過神,輕輕從顧行簡的懷裡退出來,感覺耳根發燙。顧行簡倒也沒責怪貨郎,只提醒道:「下次擔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處人多,傷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貨郎看到兩人沒事,也沒提要他賠錢,鬆了口氣。又道了幾聲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圍著夏初嵐問長問短,顧行簡站在一旁,無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剛才她陷在他的懷裡,抬眸的那瞬間,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亂了。這丫頭絕色,當真不能離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爺,您沒事吧?看樣子只是個普通的貨郎,沒有可疑。」
顧行簡點了下頭,走過去對夏初嵐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離夜市遠了,燈火就沒有那麼輝煌,地上的兩個影子一長一短,中間隔了些距離。兩個巡鋪的兵士迎面過來,正小聲交談:「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聽上頭說英國公世子到了紹興,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這一帶幹了這麼多年了,也沒出過什麼大案子。倒是英國公世子跑到紹興來幹什麼?」
「我聽府衙裡的官差兄弟說好像是要打仗了,來湊軍餉的,把紹興富賈的名冊都要去了。」
兩個兵士說著話就走遠了。夏初嵐聽得真真切切,沒想到陸彥遠來紹興是這個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見面。她是很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的。
顧行簡看到她的神色,問道:「在想捐錢的事?」
夏初嵐順勢說道:「國家要打仗,國庫不夠,向商賈募捐也是慣例。前朝太宗時期戰事頻仍,我朝已經算少了。只是紹興的商賈遠沒有臨安的富庶,捐錢也輪不到我們才是。」
顧行簡熟門熟路道:「以國家的名義籌募軍餉,一般會有很好的交換條件。比如鹽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換賦稅。而且此事乃自願,官府也強迫不得,不必過分憂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上位者的篤定,又不像是個教書先生了。夏初嵐覺得這個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剛才在夜市裡曾靠得那麼近,現在彷彿又遠隔山水了。
思安在後面小聲地跟六平說話:「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姑娘跟這位顧先生看起來還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這位先生好像年長姑娘許多,哪裡配?」
思安偷笑道:「剛才顧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紅了。你進府以後,有看到過咱們姑娘對誰害羞嗎?年長怕什麼,會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許多歲,照樣恩恩愛愛的。」
六平細想一下,姑娘對這位顧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樣。想必是這位先生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快到夏家的時候,夏初嵐主動開口說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顧行簡也沒有多言,帶著崇明離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些,夏初嵐才繼續往家裡走,心事重重。裴永昭從另一頭過來,心情似乎很好,還哼著小曲兒,兩個人在門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這麼晚了,剛從外面回來?」
「嗯。」夏初嵐淡淡地,不想與他多說話,正要走上台階,裴永昭追上來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英國公世子來紹興籌集軍餉,要商賈捐錢。夏家是紹興的首富,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準備。」
夏初嵐側頭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這次竟然破天荒地關心起夏家的事來了?
裴永昭當然不會說自己今天去幹什麼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先進去了。
夏初嵐懶得理他,進家門以後,吩咐六平把門關好。她仔細想了想,又把六平叫過來:「盯著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門關嚴,角落裡有個人走出來,迅速地跑向街角。那裡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駕車的人捍腰佩劍,一看就是軍士。那人在馬車旁邊行禮道:「世子,夏姑娘回來了,裴永昭也進了夏家。」
駕車的人道:「怪不得不讓我們送呢。這種小人,居然靠出賣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恥!世子,您當真要用他說的法子?」
陸彥遠下了馬車,遠遠地望著夏家的方向。大門似乎修得與普通的富庶人家無異,廊簷下掛著兩盞紅燈籠,除此之外也不怎麼起眼。他原以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來獻計的,便觀察了一陣子。眼下看來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掛齒。
天色已經晚了,城南這裡沒什麼店舖,四下寂靜無聲。陸彥遠往前走了兩步,握緊拳頭,走回來低聲道:「我們回去。」
兩個隨從愕然,等了這麼半天,人都沒見到,就要回去了?這位夏姑娘可真厲害,世子爺行事果斷,從來不會如此踟躕,更別提等一個女人了。
須臾,馬車駛進夜色裡,不留痕跡。
***
崇明一晚上吃了許多東西,有點撐,走回來以後,還沒有消食,又在院子裡打拳。
顧居敬比他們還晚回來。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紹興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談生意,要應酬。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靈通的人,已經打聽到陸彥遠後日要在哪裡見紹興的商賈,他特意趕回來,要告訴顧行簡。
他一進院子裡就把一個紙包扔給崇明:「給你帶的羊肉包子,熱騰騰的,趕緊吃。和你們爺出去肯定餓壞了吧?那傢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悶,胃口像個女娃娃一樣,難為你跟著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為難道:「二爺,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顧居敬覺得奇怪,便追問晚上發生了什麼事。等聽完崇明的敘述,他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問:「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頭,還抱,抱了人家?你確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點了點頭。當時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些年喜歡相爺的女子可謂是前仆後繼。都城裡還開了賭局,押哪個女子能把相爺拿下。就連每回進宮赴宴,也總有家世顯赫的王公貴女主動追來送花啊,贈箋啊,相爺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碰她們一根手指頭了。
顧居敬覺得不可思議,莫非這棵鐵樹終於要開竅了?他趕緊問道:「你們爺人呢?」
「一回來找了本佛經,然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了。」崇明實話實說。
顧居敬無語,抱了個女人就要看佛經,他果然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第15章
夏初嵐沐浴之後,換了身薄綢的小衣,坐在妝台前,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髮。她從銅鏡裡看到後面書桌上放著那個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過來。
她重新翻開書頁,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紙頁間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味,又讓她想起那人的懷抱。
他的臉是清瘦了些,身上卻不然,胸膛挺結實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當時的反應之快,甚至超過了崇明。她早就看出來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帶著風,說是隨從,應該是他的護衛。
這人身份成迷,她隱約有點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處去想。
趙嬤嬤看到她這個樣子,跟丟了魂一樣,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詢問思安。出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肯定是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思安對趙嬤嬤點了點頭,在姑娘面前也不敢開口說。等到熏幹了頭髮,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趙嬤嬤拉到了外面說話。
「我瞧著姑娘好像是對一個人上心了。」思安對趙嬤嬤耳語道。
趙嬤嬤驚訝,趕緊追問。思安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嬤嬤卻嚴肅了起來:「那顧五先生是什麼來歷,你打聽過了嗎?這個年紀,家中可有妻室?從前在國子監教書,那現在呢?若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偽君子,滿口胡言,只是看上我們的家財,貪圖姑娘的美色呢?」
趙嬤嬤畢竟年紀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國公世子那件事以後,她對姑娘看得更緊了些。這個顧五先生憑空出現,不得不提防。
「這……他跟顧二爺在一起的,應該不會吧?」思安小聲爭辯道。她一個小姑娘哪裡能想到這麼多,被趙嬤嬤一提,也覺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開心結是好事,但這個顧五先生的身份確實是雲裡霧裡的……萬一有家室,那姑娘豈不是又要吃虧了?
思安現在清醒一點了,趙嬤嬤嘆口氣道:「今日已晚,又發生了許多事,讓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問問姑娘吧。」
夏初嵐當真累了,這一夜睡得很好,沒有做夢。
第二日依舊是要去北院給老夫人請安的。老夫人這幾年吃齋唸佛,一心給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尋常也沒有人特意把外頭的事情告訴她。昨日泰和樓的事情,夏初嵐沒讓外傳,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幾房的人請過安以後,老夫人看到裴永昭,親切地問道:「二姑爺昨日來的?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
裴永昭畢竟是晚輩,當官的人家還是知道人前的禮節的,便抱拳說道:「因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來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過兩日,我便把阿熒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雖然當初阿熒的婚事破費周折,她也擔心裴家待阿熒不好,但是如今阿熒有了身子,裴家應當會看重了。像他們這樣的商戶人家在官戶人家面前總是矮了一截,現下只盼長孫能考個功名,這樣夏家也就能夠在人前硬氣了。
其實裴永昭跟夏謙是同一年考的科舉,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謙卻沒有考上。夏謙心裡很不服氣,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兩個人幾乎不說話。
從北院出來,眾人各自回住處。夏謙獨自回含英院讀書,沒讓蕭音跟著。裴永昭說了一聲有事,也匆匆走了。
韓氏的眉頭皺了皺:「這姑爺到底在忙什麼呢?阿熒有了身子,也不多陪著點。」她只看到女兒受了委屈,卻沒看到兒媳婦也受了冷落。
夏初熒幫裴永昭說話:「官人也不想的,他來紹興是有公務在身。我這兒有娘跟大嫂照顧著,他自然放心。」
韓氏搖了搖頭:「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嬋兒先回去吧,路上擔心著點,我跟阿音還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熒去牽夏初嬋,也沒多問。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沒她過問的份。
夏初嵐是夏家的當家,裡裡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幫忙,而內宅諸事,便是韓氏幫著打理。韓氏在夏家內宅還是能做主的,但大事還得問過夏初嵐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闊三間,因為平日裡往來的人多,擺著很多靠椅,兩壁掛著字畫。進門便是一鼎香爐,門兩側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葉綠而發亮。
蕭音攙著韓氏,不由讚歎道:「娘,三妹這裡好氣派,不像個姑娘的住處。」
韓氏逕自坐下來,冷哼了一聲:「夏家的錢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麼氣派怎麼氣派,卻不捨得給我兒多添幾桌酒席。一會兒我肯定幫你要到差事。」
蕭音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其實有沒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謙對她的態度……在床上的時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蕭音也不知道夏謙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既然白日裡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沒有夫君的憐顧,只能投靠婆母,對韓氏言聽計從。
少頃,夏初嵐從小門走進來,思安跟在後面。她穿著湖藍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顏色深些,頭髮散下來,只在腦後抓了個髻,插著一根碧玉簪子。整個人顯得十分清雅秀致,蕭音幾乎看晃了神。
夏初嵐坐下來問道:「二嬸和大嫂過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阿音進門,也算是夏家的長孫媳婦,理應幫著打點家裡。」韓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裡生意越做越大,你還得管著採辦,庫房和賬房三處,太辛苦。不如把採辦的事情交給阿音,鍛鍊鍛鍊她。她有什麼不會的,我也能從旁指點。」
採辦就是購買每日家裡所需的物品,諸如柴米油鹽,還有換季要買的布料,冰塊,炭火這些,油水很多。韓氏這人看著厲害,實則是個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懶耍滑,她都看不出來,只要給她點甜頭好處,也就能矇混過去了。
韓氏見夏初嵐不說話,柳眉倒豎:「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問問。而且阿音在家裡也學過管家的。」說完給了蕭音一個眼神。
蕭音連忙上前,輕聲道:「三妹管著裡外確實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幫著分擔一些。你不妨交給我做一陣子,若覺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嵐雖然不喜歡韓氏,對蕭音卻沒什麼意見。想起夏柏盛在的時候,老夫人和韓氏曾想過要把蕭家這門親事給退掉。若不把採辦的權力交給蕭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舉步維艱了。
正好夏衍要準備補試,夏初嵐想將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臨安。便叫思安去把負責採辦的王三娘給叫過來了。
王三娘三十幾歲,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難了。夏初嵐看她孤兒寡母的可憐,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沒想到這王三娘辦事細緻,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這是少夫人,以後她來管府中的採辦。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稟報,不用再到我這裡來了。」夏初嵐吩咐道。
王三娘是個下人,東家說什麼便是什麼,也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好在少夫人看起來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麼是非。
韓氏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思安扁著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採辦的權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居然把老夫人給搬出來了。」
「你以為我是被她嚇住了?我是看大嫂在這個家裡不容易。」夏初嵐淡淡一笑,「我少點事也能輕鬆些。」
思安扶著夏初嵐的手臂說:「奴婢聽含英院的小姐妹說少夫人好像不怎麼討大公子的歡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關在書房裡,連茶水都不讓她進去送。是怪可憐的。」
夏初嵐知道當初夏家要退親時,蕭家還特意派了人過來勸說。想必蕭家還指望著借蕭音這門親事,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好處。蕭音對自己的處境應該也很清楚。她能幫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後,府衙差人送來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興茶坊請眾人喝茶。當然喝茶只是個由頭,就是要他們去捐錢。
夏初嵐早就知道了此事,並不覺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會到。
趙嬤嬤端來補氣血的補湯,放在夏初嵐的手邊,想著還是問問顧五的事情:「姑娘,聽思安說您昨夜去見一位叫顧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嵐端起湯盅,搖頭道:「我們沒什麼。昨日在顧二爺那處,是他幫我看的病,又幫我修好了書。昨夜只是帶他逛了逛夜市,算作還恩情了。你叫庫房準備些禮品,改日送到顧二爺的住處去。」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神色平淡,的確不像有什麼,也就放下心來。顧五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將相,微服私訪,與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幾分真心呢?
第16章
永興茶樓距離泰和樓不遠,是紹興最大的茶樓。上下三樓的木質結構,中空,猶如天井。一樓的大堂搭了個檯子,平日也會請些路岐人來表演。檯子旁邊擺了三排的花架,時令花朵高低錯落,馨香陣陣。
紹興的商賈交了名帖之後陸續進來,隨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點心,服務周到。不多大會兒,大堂上已經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頭接耳兩句,大都已經知道今日來此的目的。
陸彥遠和宋雲寬在一樓的雅間裡,宋元寬趴在門扇上看了看,回頭對陸彥遠說道:「下官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還沒到。」
陸彥遠穿著一身湛藍的錦袍,丰神俊朗,手指彎了下,不動聲色地說:「再等等她。」
宋雲寬應是。他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對於高門顯貴家裡的私事倒是打聽得很清楚。他知道陸彥遠跟夏初嵐好過一陣子,差點收到府裡做妾了。後來陸彥遠還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實像這樣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間的利益聯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個護衛從側門跑進來,跪地說道:「殿帥,那個裴永昭在門外大鬧,非要見您。」
「把他趕走。」陸彥遠毫不客氣地說。此人臉皮真厚,竟然敢跑來鬧事。
夏初嵐到永興茶樓的時候,剛好看見兩個佩劍的護衛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頭吵嚷,但又被推著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嵐裝作沒看見他,向門口的護衛遞了名帖。護衛定了定神,才說:「你只能帶一個人進去。」
夏柏青上前道:「嵐兒,我陪你進去。」
夏初嵐點了點頭,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邊裴永昭看見夏初嵐,掙開護衛跑了過來:「三妹!三妹你帶我進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爺在此處做何?為何要進去?」
裴永昭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住夏初嵐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見英國公世子,前日……總之你帶我進去!」
夏初嵐把手抽回來,冷淡地說:「我只帶三叔進去。你要見世子,自己想辦法。」
裴永昭不依不饒,竟在門口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你跟他好過,要你再多帶一個人進去就那麼難嗎!夏初嵐,你今日若不帶我進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熒!」
永興茶樓在鬧市,周圍往來的行人很多,聽到這邊爭吵,自然地圍了過來看熱鬧。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還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夏柏青擋在夏初嵐身前,對裴永昭喝道:「有事你衝著我來,別欺負我的兩個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讀聖賢書!」
裴永昭沒有夏柏青高,氣勢一弱,又非要往裡闖:「總之我要進去!」
夏初嵐對門口的護衛說:「這個人百般阻擾,若是耽誤了我們的正事,你們也無法交代吧。」
「來人!」那護衛揚聲喊道,「將這鬧事之人給我拖走!」
剛才的兩個護衛過來,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說把他拖走了。裴永昭還在喊什麼,思安小聲道:「二姑爺這是瘋魔了嗎?」
夏初嵐眼下沒空跟裴永昭算賬,與夏柏青一起進了茶樓。他們一到,整個大堂都安靜下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夥伴,也有對手。大老爺們輸給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總歸不服氣,又聽說今日召集眾人的是英國公世子,多少帶著點看好戲的心態。
夏初嵐神態自若地坐下來,與相熟的幾個人點頭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圍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這些,今日便不會來了。
此時二樓走廊的陰影處站著兩個人。這個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卻能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
顧居敬偷看了眼顧行簡的神色,特意說道:「夏家丫頭來了。」
顧行簡臉上還是一貫的平靜無波,手指轉著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麼。
永興茶樓是顧居敬的一個朋友開的,他們事先進來,藏在二樓的暗道里,自然避過了官兵清場。一般兩層以上的木質建築都會修一些這樣的暗道,只有主人和夥計知曉。避免起火的時候,沒辦法逃生。
「阿弟,你說今日陸彥遠能成嗎?」顧居敬又問道。
「不知。」顧行簡淡淡地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大堂中間那個嬌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覺,立刻移開了目光。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冒險,居然把成敗都押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萬一不成……便不成吧。總還會有別的辦法。
俄而,宋雲寬從雅間裡走出來,眾人都起身行禮。他對滿堂的人說道:「今日諸位能夠賞臉前來,本官十分高興。也就不與諸位繞彎子了。國家準備出兵北伐,但是軍餉不夠,只能仰賴各位慷慨解囊。當然官府也不會虧待諸位,按照捐錢的一成來兌換等額的鹽引,以三年為期。」
這個時候的鹽雖然不再是國家專賣,但是商人想要私下買賣也要先從官府那裡買到鹽引,再去官辦的鹽場憑鹽引提取等量的鹽,然後才能售賣。當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購買鹽引,官府也要審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嵐沒想到顧五居然隨口說中了,咬了口糕餅,情緒複雜。
有人說道:「臨安的商人比我們有錢得多,為何他們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鹽引,我們還是虧慘了啊!」
一時群情激奮,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宋雲寬早知道他們會是這個反應,連忙走回雅間詢問陸彥遠怎麼辦。
陸彥遠想了想,親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為北伐,實為自保。金兵想撕毀兩國的和議,揮師南下。所以這場戰爭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避免的。我們若能掌握主動,就能加固邊境的防線,能讓將士們吃飽穿暖,才有力氣保家衛國。他們流血犧牲尚無怨言,難道你們連些許錢財也不捨得嗎?諸位也不想看到國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年輕的將領,英姿挺拔。他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那種劍指北方,收復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靜了片刻,無人說話。
夏初嵐見陸彥遠朝自己看過來,裝作側頭與夏柏青說話,避過了他的眼神。曾與這個人看山看水的人並不是她,但或者是夢裡的那雙眼睛太過炙熱明亮,還有那些凌亂的親吻,相擁的畫面太過真實。這個人於她來說,終究與旁人略有不同。
這時有個人說:「夏家是紹興首富,我們看夏家的!」
「對對,看夏家捐多少,我們再捐!」
在座的人還是不想捐錢,就先把夏家推出來。就憑夏初嵐跟世子的關係,世子也不能強逼著她拿錢。只要夏初嵐說得少了,或者說不捐,其他人也就有藉口了。
陸彥遠的額頭出了層汗,手指微微攥緊。他沒有想到今日的成敗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憑他做過的事,還有她現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這樣的後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沒有怨言。
夏初嵐與夏柏青說了幾聲,夏柏青贊成地點了下頭,她才站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卻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當年面對逼債的船工家眷時,陣仗可比現在大多了。她握著扇柄,緩緩開口:「我知道大家是顧慮戰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將受到影響。可是國難當頭,若每個人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來與國家共存亡,那麼金人早晚會將我們二十年才辛苦經營起來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當年的汴京一樣!」
在座的眾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恥,金人燒殺搶掠,奪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餘悸。
「我是南渡以後出生的,沒有去過中原,沒機會領略京城當年『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的盛況。我想在座有許多人比我年長,有些還去過汴京。我羨慕你們曾經親眼見過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過京城的人,包括宋雲寬,瞬間都追思起當年來。那確實是最好的地方,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頭浮動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萬千感慨。
「我在泉州時,鄰里有一戶人家是逃到南方來的。那家的老太爺每日都要跟人講當年京城的風光,城廓,運河,還有大街小巷,如數家珍。他臨死之前,還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鄉的祖墳裡。現世安穩,百業昌盛,日子越來越好。但我們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國恥,否則枉做宋人。」
夏初嵐走到陸彥遠的身邊,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頭看著他,聲音響亮:「夏家願獻綿薄之力,捐十萬貫。」
眾人嘩然。宋雲寬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十萬貫!這是多少錢!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接觸到陸彥遠的目光,才聲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義,本官替出征的將士們謝謝你!」他趕緊叫了一個書吏來記錄,立刻又有幾個商賈站起來。
「大老爺們彆扭扭捏捏的,難道我們要輸給一個小姑娘!」
場面頓時熱烈起來,那個書吏被人圍得水洩不通,幾乎記不過來。
夏初嵐靠近陸彥遠,低頭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前鋒我已為世子做好,後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說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陸彥遠還沉浸在她剛才說話時的風采,以為是看到宮裡的那些諫官或是侍講學士。三年的時間,真的讓她脫胎換骨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小姑娘,而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家主。她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應該讓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員們都聽一聽。
陸彥遠心念一動,立刻追了出去。
樓上,顧居敬也才從震驚中回覆過來,他看向身旁的顧行簡,只見他面色無異,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領著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沒給她說過隻言片語,就讓她說出今天的話來了?你們倆……」他想了想,還是把後面的半句給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靈犀。這個丫頭,真是了不得。
「陸彥遠好像追她去了……」
顧行簡捏著佛珠,轉身閉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臨安。」
第17章
夏初嵐和夏柏青走出永興茶樓,商量著怎麼把錢送到官府去。十萬貫錢,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結果。這筆錢數目不小,但夏家還是能拿得出來。
「嵐……夏姑娘留步!」陸彥遠追出來,門口的護衛嚇了一跳,紛紛行禮。
夏初嵐回頭:「世子還有事?」
「借一步說話。」陸彥遠看著她,沉聲說道。他只有將聲音刻意壓下來,才能讓聲音的波動不那麼明顯。
「姑娘!」思安立刻警覺地挽住了夏初嵐的手臂,不想讓她去。她認得這個人,化成灰她都認識,英國公世子!她不管對方的身份多麼顯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爺夫人的嘆息,還有那一夜姑娘差點喪命,她可都記著呢!
夏柏青行禮道:「若是關於捐錢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說。」
「我有話單獨跟她說,與其他人無關。」陸彥遠口氣強硬,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凌厲。三年時間,他也變了。身上尖銳的棱角,還有飛揚的意氣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說話,被夏初嵐一把拉住。她對站在身側的夏柏青道:「三叔,沒關係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嘆了口氣。那時莫秀庭派人來說英國公府的人找夏初嵐,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他以為自己能幫侄女把這些人擋掉,別讓他們再來傷害她,打擾她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
可現在她說,她自己可以,他便沒有再攔著。他相信,今時今日的她,已經足夠應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時候就常說,嵐兒是個不一樣的女孩子。
夏初嵐跟著陸彥遠走到永興茶樓旁邊的巷子裡。巷子裡堆著一些雜亂的東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簍,大概是茶樓的雜物。巷子不寬,看不到頭,夏初嵐沒往裡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話就說吧。」
她發現面對這個人其實也沒那麼難,至少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
這是時隔三年,再一次單獨相處。她的容貌依舊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裡再也沒有對他的丁點感情。那張看見他就會笑,在他的夢裡反覆出現過多次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陸彥遠的話都哽在喉頭,只道:「你變了許多。」
夏初嵐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覺得,經歷過那些事以後,我還會跟從前一樣嗎?」
「是我對不起你。」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三年前他因為反抗父親的安排,離家遠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潑貌美,他血氣方剛,兩人一見鍾情,愛得轟轟烈烈。那個時候,他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錯了,大錯特錯。他也是被關禁足,絕食抗爭,最後還是被父親押著娶莫秀庭之後才明白,無論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做什麼,家族利益永遠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裡的穿堂風吹過來,吹動男子的袍帶,上面的金絲暗紋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幾乎替她把頭頂的日頭都擋住了,站在他的影子裡,十分陰涼。她在南方的女子當中算高挑了,但是對於這個北方男人來說,還是嬌小。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當是少年時的糊塗事吧。」夏初嵐自嘲地說,「世子找我就是為了說此事?」
陸彥遠搖了搖頭:「我想說裴永昭的事。據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諫官發現彈劾,以至於丟官。知道我為捐錢的事情煩心,就跑到紹興來獻計,借此讓我提拔他。那計策……不提了,我可以幫你處置他。」
裴永昭丟官了?怪不得這麼狗急跳牆。
「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獻了什麼計策?」
「他讓官府製作假的鹽引,按照捐錢的五成交給商戶,以五年為期。等到五年以後再找辦法貶低鹽引的兌換價值。而且他還讓我將名冊排在前面的十個人都扣下來,不同意捐錢就不放人。」當時聽了就覺得這法子簡直陷他於不仁不義。要不是想知道幕/後有沒有人指使,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聽他說那麼多。
夏初嵐冷冷一笑,果然夠狠,也夠不要臉……她身子一頓,說道:「多謝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勞煩世子了。我還有些事要做,先告辭了。」說完行了個禮,便獨自離開了。
陸彥遠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個世子,不再是陸郎了。
剛剛她有意無意地站在他的影子裡,好像還是很怕熱。她離他那麼近,挺翹的鼻尖上沾著細小的汗珠,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華院早已經是驚天動地。裴永昭回來之後,亂摔了一通東西,大罵夏初嵐和夏柏青。
韓氏怕傷到夏初熒跟孩子,將她拉在一旁。夏初嬋被凶神惡煞的裴永昭嚇壞,韓氏讓嬤嬤把她帶走了。
「官人,有話好好說。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興茶樓了嗎?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起?」夏初熒輕聲問道。
「怎麼好好說?你妹妹當眾讓人把我拖走!我的臉都丟盡了!」裴永昭氣急敗壞地說道,「肯定是她在陸彥遠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陸彥遠才翻臉不認人的!」
韓氏早就覺得裴永昭這次回來目的不純,用眼神詢問夏初熒,夏初熒搖了搖頭,表示什麼都不知道。她問過裴永昭見英國公世子到底要幹什麼,但是裴永昭不肯說,她也沒辦法。只隱約覺得可能跟這次捐軍餉的事有關。
「姑爺,你先消消氣。有什麼事等老爺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這裴永昭是阿熒的夫婿,嬋兒的婚事也指望著他想辦法,實在得罪不起。
「等什麼?我受夠了,沒什麼好說的!」裴永昭胡亂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熒你們夏家自己養著吧!」說完,人已經往外走了。
「官人,你說什麼!」夏初熒一怔,連忙過去拉住他,淒聲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將她狠狠一甩,幸好韓氏及時把她接住。
韓氏見裴永昭居然都動手了,也顧不得什麼,歇斯底里地喊道:「來人,把他給我攔住!裴永昭,今日不說清楚,你不准走!阿熒哪裡對不起你了?她還懷著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會韓氏,大步往外走。侍女僕婦們上前來阻攔,他是男人,力氣大,誰也攔不住。等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被兩個高大的護院攔住了去路。一個護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蹌幾步,終於跌回院子裡。
韓氏喝了聲:「誰讓你們來的!松華院是你們隨便進來的地方嗎!」就算她現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頓,但裴永昭畢竟是她的女婿。她這人一向護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醜外揚。
兩個護院退開,夏初嵐從後面淡定地走進來,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韓氏有些愕然,視線在三人身上來回轉。夏柏茂走過來,將她拉到旁邊,小聲嘀咕了一陣。韓氏尖聲叫了起來:「什麼?他丟官了?」
夏初熒怔怔地站在門邊,還沒有從剛才被裴永昭甩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這兩年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用盡了各種辦法懷上他的孩子,他卻這樣對待自己。
「你們想幹什麼!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們別仗著人多就亂來!」裴永昭的氣勢已經弱了不少。
「是我想問,你要幹什麼。」夏初嵐冷冷地看著他,「當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萬苦幫你謀的。你自己行為不檢,將官丟了,跑到英國公世子面前獻策,還要將夏家給賣了。我想問問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別胡說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當得好好的。」
夏柏青搖頭嘆道:「英國公世子都跟嵐兒說了,這事只要派人去臨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塗啊!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會的!」夏初熒從台階上跑下來,搖頭道,「官人他不會這麼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騙我們,對不對?」
夏初嵐倒有些同情夏初熒了,當初嫁出去的時候有多風光,如今臉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這門親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個斯文敗類。她這個二姐也許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壞,只是不願意撕破臉,還想維持著她嫁得很好的這種體面。
「阿熒,是真的!這個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詞,最後彷彿下了決心一樣,「阿熒,回家來,爹能養你和外孫!有爹的一口飯吃,就有你們的!」
「爹……」夏初熒撲在夏柏茂的肩頭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騙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愛她。
韓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她不想二房的醜事被長房跟三房的人看見,可眼下事情都捅出來了,她更不想女兒繼續被騙。韓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寫和離書吧。就在這裡寫,阿熒不跟你回去了!」這種情況,就算女兒回到臨安,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麼大事,她以後再給女兒找戶好人家也就是了。
「寫就寫,我早就想寫了!」裴永昭惡狠狠地說道。
等裴永昭寫完和離書,取下私印蓋了以後,問眾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來看了一眼,對夏柏茂點了點頭。夏初熒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離,她肚子裡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樣害怕。若是不和離,回了臨安之後,裴永昭也許會把氣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離書寫得這麼幹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這個妻子一樣。
這個男人當真自私絕情。
夏初嵐親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護院推下台階,指著夏初嵐咬牙切齒道:「夏初嵐,你給我等著!今日的種種,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著威脅我。倒是我會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東西都拿回來。」
「不過是些破衣服首飾,你們夏家這麼有錢,還在乎那些?」裴永昭譏諷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說道:「我說的是奩產。按照本朝律法,奩產歸女子所有,改嫁時可全數帶走,夫家不得處置。你們定親時定帖上所列的全部東西,一樣都不准少,否則我們就公堂見!六平,關門!」
裴永昭眼睜睜地看著夏家的大門關上,整個人如遭雷擊。夏初熒的奩產可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啊!都要他吐出來,那……那他以後靠什麼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嵐,徘徊在夏家門口不肯離去。他正準備再上去敲門,忽然有個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第18章
裴永昭回過頭,看到一個俊秀的少年,雙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後扯。裴永昭站不穩,幾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頭,看到眼前是一個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負手而立,正淡淡地看著他。
明明看服飾就像個普通人,但那種迫人的威勢,卻比他見過一面的戶部尚書還要厲害。
「你是什麼人!」裴永昭強裝鎮定地說道,「我可是官員,知道對朝廷命官不敬是什麼罪名嗎!」
顧行簡看著前方,神色清冷:「剛才我聽見,你要找夏家的麻煩?」
「關你什麼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將他拉回來,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徹底火了,今日受得窩囊氣已經夠多,擼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動手。顧行簡俯下身子,幾乎很輕地說道:「我,是顧行簡。」
裴永昭瞪大雙眼,嘴巴微張,難以置信地看著離自己很近的男人。
顧,顧行簡?!在他有限的認知裡面只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便是當朝的宰相!不會吧,不可能這麼巧?雖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據說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訴中書絕對不能沒有這位宰相。好幾個重臣都稱病在家,朝堂上整日裡愁雲慘霧的。
「顧行簡」這三個字,意味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意味著絕對的權力。
顧行簡直起身子,雲淡風輕地說道:「離夏家的人遠一些,更別找夏初嵐的麻煩。若被我知道,臨安將無你立足之地。終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場。記住我的話。」
他不是在威脅,憑他的底氣和威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若說裴永昭剛剛還有點懷疑,現在是完全信了。這個人的神態和語氣,在官場的他實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勢,常人裝都裝不出來。裴永昭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麼,說什麼。
顧行簡……真的是顧相!平日裡見也見不到的人物,竟然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沒有深想顧行簡和夏家是什麼關係。
崇明喝道:「還不快滾!」
「這就滾,這就滾。」裴永昭站起來,又對顧行簡鞠躬,然後連滾帶爬地走了,一句廢話也沒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吳志遠在沒下獄以前,逢人就說跟顧相的關係有多好。因著這層關係,連戶部尚書都對他笑臉三分。
不論是對於大小官吏,還是讀書人來說,顧行簡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遠了,崇明問顧行簡:「相爺,咱們還逛麼?」
顧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顧行簡見不得他把東西翻了一地,在院子裡吵吵嚷嚷,就帶著崇明出來躲個清靜。不知道為何就走到夏家來了,剛好看到夏初嵐把裴永昭丟出家門。
聽夏初嵐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記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來的文書裡提到過裴永昭跟吳志遠一起狎/妓。他順手翻過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卻沒有被選上官,之後很久才在戶部謀了個差事。便全對上了。
顧行簡想到剛才夏初嵐的樣子,輕輕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還挺溫馴的,原來不是一貫如此。
夏謙騎著馬從遠處悠悠行來,六福在前面牽著韁繩:「公子,顧二爺說明日要回臨安了,會不會只是個藉口?」
夏謙沉著臉,不說話。他連著兩日登門拜訪,顧居敬不是不在,就是無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諉。夏謙早就打聽過顧居敬是個油鹽潑不進的人,也不是單他一個吃了閉門羹。若不是顧居敬跟大伯的關係,那日還來喝他的喜酒,他也不會覺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門口,他悶聲下馬,看到石階旁邊站著兩個陌生人,一副窮酸相。他只掃了一眼,背手上台階,問身後的六福:「那兩個是什麼人?」
「不知道,瞧著眼生得很那。」
「問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經常進出,別讓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謙皺了皺眉,吩咐完,逕自入了家門。
六福跑下來,來到顧行簡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麼人,站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崇明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會兒,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別再讓我看見!」六福嫌惡地揮了揮手。
夏衍剛好下了學,背著書囊走過來,問道:「六福,你在幹什麼?」
六福連忙賠著笑臉,彎下腰道:「六公子,這兩人站在家門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壞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趕他們走呢。」
夏衍側頭看了看顧行簡,雖布衣加身,氣質清貴,像是個讀書人。他拘禮問道:「先生是要問路,還是找人?」
崇明本來想抓住六福,將他痛打一頓。敢對相爺如此無禮,當他們是什麼人!相爺剛剛還給夏家解決了個麻煩呢!看到這個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禮,便冷冷回道:「我們只是路過,誰要特意站在你們家門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態度不好,惹惱了對方,就對六福說:「我來處理,你先進去吧。」
「是。」六福行禮走開,護送夏衍回來的下人,也都退遠了些。
夏衍仰頭笑道:「先生不要見怪。因為我家女眷時常出入,從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來門口鬧事,所以下人都比較警覺。若是您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
顧行簡看到他年紀不大,卻彬彬有禮,顯然家教不錯,又看到他手中抱著《論語集注》,問道:「小郎君為何不把書放在書囊裡,卻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頭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書皮:「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放在手中,隨時就可以翻閱了。」
顧行簡又看了看,書角有多處被修補的痕跡,雖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來很用心。
「據我所知,此書再修過兩次,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紕漏之處。小郎君為何不買新的來看?」
夏衍見他連這個也知道,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顧相的書實在太難買了,整個紹興都買不到新的。這本書是家父留給我的,雖有紕漏,但我也十分珍愛。」
顧行簡只管修完書拿到國子監去印拓,自有官員親自送來新書,倒是沒關心過自己的書到底有多難買。竟然稀缺到了這種地步?難怪張復之隔三差五跑來要,他還以為是玩笑。
這小郎君懂事乖巧,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父親不在了。夏家三個兄弟,只有夏柏盛過世,剛才那人喊他六公子,應該是夏柏盛的小兒子?
「我手中應該有這本書的再版,但在我臨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贈與小郎君吧。」顧行簡說道。
崇明驚愕地看了顧行簡一眼,又看了看這走運的毛頭小子。夏家到底是什麼風水,居然能讓相爺又是修書又是贈書的,真是開了眼了。若是苦求過這本書的給事中大人知道相爺隨便就把書送出去了……估計得來府上理論。
夏衍猛地抬起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不行,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這本書現在有價無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學,有朝一日見到顧相,或許可以問問他。」說到最後,他有些靦腆地低下頭。
崇明忍不住問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顧相?」
「讀書人,有哪個不仰慕顧相呢?我考太學,也是希望能聽顧相講一堂課。」
崇明強憋著笑,忍不住看向身邊的顧行簡。不愧是相爺,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還不知道是什麼反應。
顧行簡神態自若地說道:「沒關係,我的書也是一個朋友所贈,轉贈給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會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後的補試?」
「不,是六月的。我雖然年紀小,但還是想試試。」夏衍看到顧行簡沒說話,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會覺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學裡跟同窗們說了他要考補試,被他們無情地嘲笑了。
顧行簡搖頭道:「事在人為。」
崇明沒想到相爺跟這個小郎君還挺投緣的,聊了好一會兒,看眼神好像還挺喜歡他的。剛才在面對裴永昭的時候,冷厲如同刀鋒,宰相的氣勢全無保留。眼下和顏悅色,又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了。
相爺的喜好,什麼時候這麼好捉摸了?
夏初嵐聽下人說夏衍已經回來了,在門口逗留,以為是什麼事。走出來一看,看到顧行簡和崇明。顧行簡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長如竹。這個人若單站在人群裡,其實不算很顯眼,但是又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顧先生。」夏初嵐叫了一聲。
顧行簡抬頭,看到她站在門邊。
桃色的絲帶飄飛,風吹起她的長發,髮絲不小心落到嬌嫩的唇瓣上。她將髮絲從嘴角撥開,朝顧行簡和夏衍的方向輕輕一笑。面如凝脂,觸目若琳瑯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緊縮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神中光芒跳躍,伸手拉住顧行簡的手腕,「原來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麼不早說。來,快跟我進來。」
顧行簡被他拉著往台階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溫暖,也沒說什麼。
「先生怎麼會來?」夏初嵐走過來問到。
「無意路過,與這位小友相談甚歡。」顧行簡沒看她,而是低頭看著夏衍。夏衍聽到顧行簡喚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對夏初嵐說:「這位先生好厲害,他手裡竟然有新的《論語集注》,還說要贈給我!姐姐一定請先生進去坐坐。」
「衍兒,先生只是路過這裡,還有別的事要忙。」夏初嵐摸了摸他的頭,其實心裡還存著幾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著顧行簡,不願鬆開手:「先生……」
他喜歡這位先生。沒來由地喜歡。
「若夏姑娘方便賞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擾了。」顧行簡開口說道。
第19章
顧行簡說出口之後,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並沒有拜訪夏家的打算。貿然打亂原來的計畫,並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夏衍卻很高興,拉著顧行簡進家門,熱情地與他介紹。
夏衍以為顧行簡是第一次來,其實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還要華麗,花木森茂。那日擺酒席之時,正堂前面顯得略為擁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盡撤,有太湖石和幾叢疏竹,也顯得意趣風雅。
顧行簡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嵐慢慢跟在後面,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過肩頭看他的側臉,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麼在意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男人。或許是那夜他的懷抱太溫柔,或者是他修的書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談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貴之氣,都不自覺地吸引了她。
曾經也有一個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裡,幾乎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礙於種種理由,始終沒有把對他的感情宣諸於口。直到如今分隔在兩個時空,再也不可能對他親口說出,多少變成了一種遺憾。
這個人跟他同樣出色,不論是身上的風采,還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氣質。
她終於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
顧行簡發現身後那人一直在看他,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與夏衍說話。
等到了夏衍的住處,夏初嵐和侍女去弄湯水,顧行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四處看了看。幾乎都是書,牆上掛著幾副字,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勵人上進的句子。
從書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處書多而不亂,實而不華,可見一斑。
他看到八寶架上有個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縫著布條,寫著「吳志遠」三個字。他覺得有趣,正好夏衍端著糕點過來,便問他:「這個小人是……」
夏衍連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搖頭道:「沒什麼的。」
顧行簡只是無聲地看著他,目光彷彿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吳志遠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員,他不僅隨便把商戶的船隻扣在港口,不發官憑。而且為了斂財,胡亂地增加往來貨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狀蒐集起來,上奏朝廷,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非但沒讓朝廷追責,還讓三叔丟了官。」
顧行簡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將來想報復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會為了幫船工們交上錢,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說,人不能懷著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這裡,只是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為官,當以他為戒。」
顧行簡的神色緩和下來,小小年紀有如此堅韌的心性,實為難得。若他只是因為要報復吳志遠而努力讀書,想進太學,將來成為官吏,那麼他倒會想辦法阻止了。
「據我所知,這個吳志遠已經被罷官下獄了。此人雖罪大惡極,卻能通五國語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間的政績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說,為官之前,要學會做人,這樣才能澤被百姓。」
夏衍認真地點了點頭:「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嗎?怎麼知道吳志遠被下獄了?」
「我在臨安,消息總是比你們靈通些。」顧行簡輕描淡寫地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三叔……從前也是官吏?」
「對,我三叔是紹興初年的進士,本來禮部試的時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為何殿試被排到後面去了。後來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過一直得不到重用。」
顧行簡思忖,紹興初年的進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許能找到。至於當年檢舉吳志遠的奏狀,肯定是被進奏院的官員給壓下來了。回去之後,他要好好問問張復之,他這個給事中到底是怎麼當的。
崇明站在門外,雙手抱在胸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政事堂的那些檢官和屬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個少年說了這麼多話,估計得氣死。
夏初嵐端著湯水過來,通過捲起的竹簾,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聽到他們說話,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
思安好心地遞了一碗湯水給崇明:「給你,消消暑。」
崇明面無表情地接過湯碗,道了聲謝。
她們走進屋裡,夏初嵐又從銀瓶裡倒出冒著絲絲涼氣的湯水出來。這湯叫荔枝湯。用荔枝肉鹽醃,曬乾,烘焙之後研磨成細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裡。等來客之後,用水沖泡,再加些冰塊,便是夏季最好的飲品了。
夏初嵐親自端到顧行簡面前,思安在旁邊笑著說:「這是我們家姑娘親手做的荔枝湯,先生嘗嘗,保準跟別家的不一樣。」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湯最是好喝。」
顧行簡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她額上沾著薄薄的汗,兩頰微紅,顯然是忙碌了一陣。看來無論如何也要嘗嘗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無意碰到了夏初嵐的手背,她卻彷彿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般,提前鬆開手,湯碗整個從顧行簡的身上滾落。
「噹」的一聲,精緻的銀碗掉在地上,整個屋子出奇地安靜。崇明聞聲跑進來,看到屋中的光景,皺眉正要說話。顧行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嵐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漬,一片狼藉。連忙掏出帕子,彎腰要給他擦。
思安立刻走過來道:「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
夏初嵐便退開一些,輕輕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實在是失禮。
顧行簡站起來,對思安擺了擺手:「我自己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神色窘迫的夏初嵐,輕柔地說道:「無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來給您換。這湯水有味道,就算幹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嵐說完,低頭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睜大眼睛,疑惑地歪著小腦袋。姐姐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失態。
……
顧行簡被思安帶到一間空置的廂房,思安要跟著進去,顧行簡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門外,若先生有需要,喚一聲就是。」然後把手中捧著的衣袍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關上門,把外面的青衫脫下,低頭嗅了嗅,裡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將中衣也脫了,露出結實而光潔的後背。他雖不強壯,但十分精幹。平日裡也會練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兒時在相國寺跟著師父師兄們學的,所以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
他不喜歡穿別人的衣裳,但身上這股甜味兒還有粘濕的感覺他更不喜歡。這袍子是黛色的綢緞,布料很好,尺寸也剛剛合適,還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氣。
他想起夏初嵐方才的樣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時,浸淫官場,無心顧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權,對情愛也早已寡淡如水,難以勾起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出一個人的心意。
他只是沒想到,不過幾面之緣,自己也從未表露過身份,那孩子竟會在意自己……他自問相貌並非卓然出眾,在都城時也常有女子於道旁送花送箋,表達愛慕,但多半是因為他的權勢還有對他學識的仰慕。可以說那些情意均來自「顧行簡」三個字,而非是對於他本人。
他十六歲入仕,在官場近二十年,從布衣平民變成權傾朝野的宰相,經歷的風雨,還有付出的艱辛,常人恐怕難以想像。就算今時今日,他也不能預料自己將來踏錯一步,會不會就掉落萬丈深淵之中。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無論她跟陸彥遠有過怎樣的過往,這幾次的見面已經讓他徹底改觀。
她值得一個正當年,知冷暖的男人來將她捧在手心裡疼愛。
顧行簡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氣,將換下來的衣袍掛在手臂上,開門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嘆果然是人靠衣裝,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連忙把袍子接過來:「這些交給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還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顧行簡不怎麼在意,說道:「跟你們姑娘說一聲,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這就走了嗎?不見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臨安,還有許多東西尚未整理。請你代為辭行吧。」說完,他轉身要走。
夏初嵐剛好過來,見他著急離去,下定決心喊道:「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顧行簡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身後她靠近的腳步聲,在袖中轉動著佛珠,壓住紛亂的心緒。
「您,可有家室?」夏初嵐大著膽子問出來,心中不知為何有幾分緊張。她並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不想再一次錯過。但她怕直接說顯得唐突,萬一……也能有轉圜的餘地。
顧行簡轉著佛珠的手指驀然停住,抬頭看了眼廊頂的蓮花紋飾,淡淡地說道:「我已成家。」
夏初嵐僵在那裡,看著那清俊的身影飄然遠去,沒有動彈。他那麼聰明,應該察覺了自己的心意。雖然並非是拒絕的話,卻比拒絕的話更加殘忍。
夏日的蟬聲至沸,樹影斑駁,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
許久,她自嘲地笑笑,將手中沒能送出去的花箋揉皺。
「姑娘……」思安跑過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夏初嵐把皺掉的花箋遞給她:「我沒事,燒掉吧。」說完便離開了。
思安小心將花箋撫平,只見上面是兩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第20章
白雲悠悠,日光漸長。街末巷口,有不少撐著巨大青布傘,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販叫賣冰雪涼水和荔枝膏水。
顧行簡看了攤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販熱情地問道:「這位爺,要來一碗麼?保證冰涼沁脾。」他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住處。
顧居敬從院子的雜物堆裡抬頭:「回來啦?」
顧行簡只「嗯」了一聲,逕自走回房中,關上門。
顧居敬扭頭問崇明:「你們爺這是怎麼了?好像出門時,穿的不是這身衣裳吧?」
「相爺說帶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夏家,還進去坐了坐。回來之前拒絕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這回好像沒那麼高興。」崇明一五一十地說道。從前相爺拒絕過的女子太多了,按理來說應該麻木了才對。這次,卻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顧居敬不信:「他,他這樣不解風情,也沒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頭居然喜歡他?」
崇明點了點頭:「她問爺有沒有家室,應該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爺騙她說自己已經成家了。」
顧居敬愕然,回頭看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買了一碗涼水回來。他去敲門:「阿弟,天這麼熱,悶在屋子裡不好。喝碗涼水怎麼樣?」
裡面的人不回應。
顧居敬試著伸手推了下房門,竟然沒有閂上。他走進去,看到顧行簡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側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種隔了山海般遙遠的感覺。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的事。
顧行簡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國寺去了。那幾年家鄉鬧災荒,一家人忙於溫飽,一直沒辦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過一點,東拼西湊到了上京的盤纏,已經是四年過去了。
顧居敬還記得到了大相國寺,主持方丈把四歲的小男孩兒牽來。他穿著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歲,只是睜著烏黑的眼珠,漠然地望著他們。孩子還不會說話,也不愛與人親近,很乖地按時吃飯,睡覺,喝藥,打拳。
他們要把他領回家去,他卻不肯走,一直抱著主持的腿,嘴裡發出簡單的聲音抗拒。後來鬧得沒辦法,他們也就作罷了。顧家那時也的確是有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錢一直給他看病吃藥。領回去,反而可能養不大。
很多年過去,瘦小的男孩長成了寡言的少年,顧家的日子也好過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認回來。他也沒說不好,從此終日往來於顧家和大相國寺之間,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醫術。誰也沒想到那一年他去參加科舉,居然連中三元,揚名天下。之後在官場摸爬滾打,苦也好,委屈也罷,咬牙一聲不吭,終於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關係始終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麼與人來往,更遑論去愛一個人。
顧居敬嘆了口氣,走到塌旁,把銀碗遞過去:「喝碗涼水解解暑。我給你把格子窗卸下來,通一通風,門就別關了,會悶出病來。」
「不必麻煩。」顧行簡接過銀碗,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坐在棋盤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當真不喜歡夏家的丫頭?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你有什麼顧慮?」明明給人不眠不休地修書,一起逛夜市,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裡頭去拜訪。擱從前別說是去姑娘家了,恐怕連門口都不會路過的。
顧行簡喝了一口涼水,便放在旁邊:「水太甜了。」
「是嗎?」顧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銀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會啊,就是這個味道。」
顧行簡沒說話,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銀碗,繼續下棋。
「其實你不用有顧慮,夏家那丫頭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如果真的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為什麼不能在一起?」顧居敬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就是盼著你能娶妻生子,也有個香火傳遞。以前你沒動過心,現在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你又不敢了。你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她只是個孩子罷了。」顧行簡放下一粒白子,審視著棋局,冷淡地說,「我的事阿兄就別管了。」
窗外的蟬聲鼎沸,從格子窗透進來的日光灑在棋盤上,玉質的棋子瑩潤髮光。那執著棋子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顧居敬仰頭嘆了口氣,背手站起來,又回頭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覺得小時候我們都不要你,從沒把我們當做親人,有什麼事只想自己解決。可我希望你記住,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是外人。」說完,他大步走出去,還不忘順手關上門。
屋中復又恢復安靜,顧行簡放下棋子,靜靜地看向窗外的梧桐。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端起銀碗,把剩下的涼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氣終於散去。臨湖的一處庭院,樹木茂密,屋宇相連。正中的樓屋是單簷歇山頂,博風板下置懸魚,內外兩重格子窗,富麗堂皇。
正對門設置一幅巨大的絹畫屏風,旁邊的長幾上擺放著書籍,香爐和花瓶。帷幄簾塌,俱都侈麗。
侍女跪在幾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銅鏡前,端詳自己的臉,腦海中不由浮現那日在泰和樓見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頭進來,站在她的身邊,行了禮才低聲說:「夫人,世子果然單獨見了那個夏初嵐。兩個人在永興茶樓邊的巷子口說了好久的話呢。」
莫秀庭氣得重重拍了下妝台,屋裡的侍女僕婦們全都低頭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說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紹興,見到舊愛,還不是忍不住了?將她置於何地!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平復了心緒才說:「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將薄衫脫下來,掛了上去,只穿著銀線繡蓮花的抹胸和一條薄薄的綢褲。成親兩年多以來,陸彥遠與她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身邊雖然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歸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書房裡。只有被公婆說得不耐煩之後,才勉強來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為他是無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覺得什麼。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況他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籌謀。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嵐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時,全然不是現在這樣。每日帶著那個女孩出外遊玩,兩個人情意綿綿。若不是彼時夏初嵐年紀尚小,兩人又沒有婚盟,說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確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強求不來。
之前因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鬧脾氣回娘家,陸彥遠卻根本未將她放在眼裡。她在家中生悶氣,好幾日吃不下飯,還是娘來將她點醒的。總歸她才是正妻,是陸彥遠唯一的妻子。不論陸彥遠喜歡誰,哪怕那女子進了門,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這個位置,否則還有誰能撼得動她?
這樣想著,她也就想開了。只有她生的兒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稱作世子夫人。這次她跑到紹興來,一來是向陸彥遠示好服軟,二來也是為了看看夏初嵐是否真如畫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唸唸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們齊聲喊道。
莫秀庭連忙迎出去,看到陸彥遠大步走進來,連忙上前幫著他解了捍腰佩劍:「捐軍餉的事情如何了?」
陸彥遠掃了她一眼,波瀾不興:「紹興的商賈捐了不少錢,湊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邊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難辦了。都城那邊有我父親和公公想辦法,最後一定能湊出來的。」
陸彥遠只「嗯」了一聲:「吩咐她們準備水,我要沐浴。」
「淨室裡頭都已經備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陸彥遠的袍子抖了抖,然後掛到衣架上,側頭看到陸彥遠不動,笑著問道,「夫君怎麼還不去?」
陸彥遠只覺得她這次來紹興,改變了許多,心裡不那麼踏實。但又想,如此相敬如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沒必要特意點破。他逕自入了淨室,坐在浴桶裡,頭仰靠在木桶的邊沿,閉上眼睛。
腦海裡有許多紛亂的畫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嵐在永興茶樓裡的樣子,一些是三年前他們在泉州的場景。
記得那一日去踏青,他們躺在沒膝的草叢裡說話。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然後他轉過身去吻了她,她最開始有些慌亂閃躲,後來也抱住了他,兩個人纏綿地吻了許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嬌嫩,吐氣如蘭,一吻長醉。
陸彥遠忽然覺得桶裡的水溫有些高,正要喚人進來添水,有雙手臂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肩膀。
他側頭,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過來。他緊閉雙唇,擺頭要避開,莫秀庭卻追著不放,最後整個人也跨到浴桶裡來,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裡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幹什麼!」陸彥遠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開。
「夫君今日見了初嵐妹妹,還單獨與她說話了?」莫秀庭耐著性子問道。
「夏家是紹興首富,她帶頭捐了錢,我不過是謝謝她,你不必多心。」陸彥遠懶得與她多說,起身正要邁出浴桶,又聽到她說:「若我讓妹妹進府,並好好對她,夫君能否也對我好一點呢?」
陸彥遠愣住,回頭看著她。他莫不是聽錯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來,衣服被水弄濕,緊緊地貼在身上,玲瓏的曲線和起伏的峰巒一覽無遺。她伸手掛住陸彥遠的脖子,認真地說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歡她,日日想著她,難道我還能容不下一個你喜歡的女子嗎?若夫君同意,妹妹進府的事情便交給我來辦,如何?」
陸彥遠見她滿臉真誠,蹙眉說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會同意做妾。」
「那我去說服母親,讓她進府做側夫人,你看這樣行嗎?」
陸彥遠沉默。他是世子,以後會繼承爵位。側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許多,不能隨意打罵或者發賣。若是受寵,再生下個一兒半女……就算到時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辦法讓莫秀庭懷不上孩子,而是讓她生下兒子,便可以立為世子。那麼還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著他們的過往,她的婚事頻頻受阻。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煩,更怕父親母親對付夏家,因此只能斬斷情根,狠心不與她聯絡。但他從未忘記過她,若能將她留在身邊,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轉,他已經緩和了顏色:「你真能為我辦成此事?」
莫秀庭點點頭:「那是自然,這次回都城之後,我就稟告母親,夫君盡可放心交給我。」說罷,她打量陸彥遠的神色,又湊上去吻他。
這次他沒有再躲開。
第21章
第二日未到辰時,六平小跑進玉茗居。思安從屋中端著銅盆出來,擋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張張的幹什麼?姑娘還在梳洗,有事一會兒再說。」
她昨夜擔心姑娘,一整宿都沒睡,就怕姑娘夜裡又想不開,跟上回一樣尋了短見。幸好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來跟那位先生不過數面之緣,未到情深處,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著正堂的方向,聲音短促:「英,英國公世子來了!要見姑娘!」
思安驚得鬆了手中的銅盆,銅盆整個砸在了地上,發出「哐當」一聲的巨響。趙嬤嬤從屋裡出來,皺眉道:「思安,你幹什麼一大早就毛手毛腳的?」
「嬤嬤,英國公世子來了……」思安回過頭,聲音都在顫。
趙嬤嬤也瞬間變了臉色。
……
夏初嵐也沒想到陸彥遠會突然登門拜訪,以為他忙於軍餉的事,籌到了錢之後,應該會盡快返回臨安。但人都已經到家裡來了,她是躲也躲不過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見外面立著八個佩劍的護衛,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們將思安和六平攔住:「世子只見夏姑娘一個人。」
夏初嵐道:「你們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進去,陸彥遠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堂中,裹四帶巾,竹青色的圓領長衫,外罩寬袖袍,腳穿長靿靴,身姿偉岸。左右各立著一個衛從,一個背弓,一個抱劍。堂上還有四個擔子,上面堆著大大小小的禮盒。
不愧是世子,陣仗可夠大的。
那兩個衛從看到她,連忙低下頭,怕有褻瀆之意。
陸彥遠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見她總算是穿回了女裝,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幾步,停在一臂遠的距離,輕聲道:「軍餉的事,多謝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內,便要領兵出征。」
是特意來與她告別的?夏初嵐行禮:「世子多保重。」
「嵐兒……」陸彥遠伸手要夠夏初嵐的肩膀,她一下退後:「世子自重。」
陸彥遠看著她閃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這次北征回來,一定好好彌補你。」
夏初嵐不怒反笑:「世子要怎麼彌補我?是休掉你的夫人,還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這話問得大膽直白,甚至有些放肆。兩個衛從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見世子不以為忤,又垂下頭。他們知道,這個夏姑娘對於世子來說是特別的。世子不僅喜歡她,對她還有諸多的愧疚。而且她這次幫世子解了軍餉的燃眉之急,軍中上下也很感激。
陸彥遠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樣子,她會這樣詰問,他反而還高興些,口氣帶了點哄勸:「娶莫秀庭不是我所願,我早晚會休了她。這幾年我狠心不聯繫你,是怕會害了你。現在莫秀庭已經答應幫我說服父親母親,給你側夫人之位。等你進了府,我一定加倍補償你。」
側夫人?夏初嵐搖了搖頭,低頭輕笑了兩聲。她知道原主對陸彥遠說過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來娶,他們之間轟轟烈烈地愛過。站在他的立場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確是難以避免。
況且英國公世子身份顯赫,又居於高位,深得皇帝寵幸,不乏公卿之女樂意去做他的側夫人。對於她這個商戶女來說,這樣已經算很抬舉了。她將來也不大可能嫁得比這更好。
倘若原主還活著,也許就等著這一日,應該會哭著撲進他的懷裡,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話。可惜她不是原主,對他並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意,亦不想去毀掉另一個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讓他相信自己已不再愛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著脖子處:「這裡的痕跡,你能看見嗎?」
她的脖頸線條優美,肌膚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細看,會發現頸上有一道若有似無的痕跡。
這幾年她用盡了辦法,都不能徹底消除。
「這是怎麼了……?」陸彥遠抬手欲碰,夏初嵐避開,淡淡地說道:「三年前,英國公府來人那夜,我上吊自盡,差點死了。」
陸彥遠瞳孔猛然收緊,一把將她拉到面前,急聲說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親背著他派人去泉州,要她過府做妾。他知道時,已經來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會為此自盡。
他蟄伏三年,就是為了等一個機會。原本想等這次出征立功回來,便向皇上求請,到時候父親也不能再說什麼。沒想到莫秀庭主動提出幫忙,他也就順水推舟。
夏初嵐拂開他的手,輕輕地說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麼。原本不該在你出征前說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進府,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做你的側夫人。」
陸彥遠愣住,呼吸變得粗重,耳朵裡嗡嗡地悶響。他想過她會抗拒,會打他罵他,但只要她還愛他,他們還是能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嵐兒,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只要你說……」
夏初嵐抬手阻止他說下去,目光落在窗邊的矮幾上,那兒有個白瓷曲頸花瓶,裡面插的花開得正好。
「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個夏初嵐已經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懷愧疚,想要彌補,便不要再來打擾我的人生。陸彥遠,我不再愛你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
她的面色平靜,似乎只是在說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聽來,卻十分殘忍。陸彥遠的胸膛劇烈起伏,握緊的手心全是汗水,盯著她的側臉看了許久,直到終於相信她不是在賭氣,也不是在以退為進,而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只要她還愛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說不愛了,他連堅持的理由都沒有了。
堂裡堂外都十分安靜,夏家的人被陸彥遠的護衛隔在門外,聽不到裡面的對話。而在堂上的兩個衛從則愕然地看向夏初嵐,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絕了世子。
一隻蝴蝶飛進來,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輕輕顫動著翅膀。夏初嵐感覺到籠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終於退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著一起離去。
她鬆了口氣,這個男人的壓迫感原來也很強大。剛才被他緊緊盯著,有些雙腿發軟,幾乎喘不過氣。要反抗權貴階級,果然需要勇氣。
思安跑進來,看她神色無異,才說:「姑娘,世子走了。這些東西怎麼辦?」
夏初嵐看了一眼:「你叫人將堂上的東西清點一下,登記在冊,然後送到義倉去接濟那些窮人,就說是英國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應聲去辦了。
陸彥遠沉著臉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馬車,吩咐車伕離開。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問道:「夫君,怎麼了?可是妹妹不願意?」
陸彥遠看向車窗外,沒有說話。
「可能是姑娘家臉皮兒薄,等這次回去,我說服了父親母親,親自去與她說。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陸彥遠心不在焉,也沒有認真聽她說什麼。旁邊有一輛馬車跑了上來,與他們這輛並駕齊驅。他看到那輛車裡坐著顧居敬,還有一人坐在顧居敬的身側,只不過完全被顧居敬擋住了,看不清樣子。
他微微點頭致意,顧居敬拱手一禮:「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陸彥遠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那馬車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為顧居敬這次出現在紹興,是顧行簡授意,讓他來遊說紹興的商賈們不要捐軍餉的,所以派人盯著他。可他每日會友,說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問政事,不像是抱著什麼目的來的。
陸彥遠當然不會相信顧行簡被停官之後,就真的能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那人的野心還有權勢之大,連父親都忌憚三分。不過是暫時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貶被降,無關痛癢。只不過那人一離開中書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擊。否則這次皇上也不會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慣這些求和的大臣,畏戰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復故土,還一味地對金國俯首稱臣,丟盡了大宋的顏面,不過是一幫佞臣罷了。
那邊顧居敬也問外面駕車的崇明:「崇明,你看見陸彥遠是從夏家出來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顧居敬看向身邊的人。顧行簡原本閉目養神,此刻已經睜開眼睛,看著另外一邊的窗子外頭。陸彥遠應該是去夏家向她辭行,為了在出征之前了卻一樁心事。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不能保證最後能活著回來。
他的確不喜歡戰爭。
馬車路過紹興的街道,浮聲掠影。街邊攤鋪林立,人聲鼎沸,早已十分熱鬧。無論國家是否有戰事,中原能否收復,他所能做的,便是盡力維護這一方安寧而已。
無論世人如何謗他,輕他,他問心無愧。
顧居敬從弟弟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更不敢貿然開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時之氣說出那些話後,昨夜便後悔得睡不著。
宰相之位,外人看著何等風光,卻也高處不勝寒。弟弟什麼都不說,也許只是不想連累旁人。
「阿兄那兒最近可有人要到紹興來?」顧行簡開口問道。
「有。怎麼了?」
顧行簡道:「順道幫我送些東西。」
第22章
天氣日漸炎熱, 紹興城中的冰塊, 瓜果還有涼水都供不應求。宋雲寬接到調任,出知明州,不知為何竟鬆了口氣。不進都城就好, 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
他又問那個來傳調令的官員:「不知臨安的提舉市舶是由誰來接任?」
官員想了想:「暫由兩浙西路的轉運使大人兼任, 東府爭議日久, 也沒有決出合適的人選。他們應該是在等顧相復職,再做定奪。畢竟除了他, 旁人也不敢隨意做主。」
中書現在是由參知政事莫懷琮暫領宰相之職,也便於對應前方的戰事。但縱使如莫懷琮也不敢隨意更改顧行簡在時的政令, 以免引起上下官員的恐慌。
宋雲寬想想也是, 都城的市舶司權責堪重,中書省也不會隨意任命一個此前毫無經驗的官吏,自己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官員調任要求在一個月內到任, 否則將會受到處罰。宋雲寬簡單地收拾了一下, 又看了眼自己任職三年的府衙, 沒有驚動任何人, 輕車簡從, 就走馬上任去了。
紹興府的新任知府還沒有到任, 但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夏初嵐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熒的奩產,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氣氣的, 分毫不差地還了回來。
二房眾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裡的東西,還有人在唱對,神色各異。
等那些人走了之後, 夏初熒咬了咬牙:「誰要她多管閒事的?這些東西便是給裴家又如何,夏家還缺這點錢嗎?這樣去討回來,多丟人!」
夏謙斜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給我記住,你們已經和離了,你姓夏!不管夏家有沒有錢,這份奩產本就是你的,憑什麼要留給裴家?你嫌丟人,當初就不該貼著裴永昭,讓他輕看你。你們若早告訴我裴永昭丟官還敢算計夏家,我一定痛打他一頓!才不會如此便宜了他。」
夏初熒還是有幾分忌憚長兄,況且以後的婚事還靠他,不敢頂嘴。韓氏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你是讀書人,怎麼能動手打人?你別忘了,中了鄉試之後,是要覆審身份的,德行也很重要。」
鄉試在八月舉行,是科舉的初試,各州府通過的人數皆有定額。通過之後,州府還會對試子的德行,服喪情況,背景,身體等等再進行核查,張榜公示。
上一次夏謙就輕鬆地過了鄉試,主要還是看禮部試和殿試。禮部試也就是會試,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貢院舉行,又稱春闈。由知貢舉擔任主考,皇帝還會另外再指派兩名副主考,還有國子監和禮部的官員共同參與出題。這些人會在春闈開始的前十幾日被鎖進貢院裡頭,防止考題外露。
顧行簡連任兩屆知貢舉,有傳言說這屆的知貢舉還會是他。所以他的喜好和風格一直是試子們爭相研究的重點,這才會出現他所編修的書一本難求的局面。
夏初嬋拿了碟子裡的一塊蜂糖糕,邊吃邊說:「我聽五妹說六弟要去考補試,現在天天往三房跑呢。」
韓氏譏笑道:「十二歲就想進太學,他以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不自量力。你三叔就更別提了,年輕的時候自恃才學,結果呢?在市舶司做從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最後還是丟了官。也只有長房的人才拿他當寶。」
夏謙皺了皺眉頭:「娘,三叔六弟畢竟姓夏,這裡除了您也都姓夏。」
夏柏茂連忙附和道:「大郎說的沒有錯。六郎去考補試怎麼了?孩子上進,總歸是好事,你幹嘛這麼說呢?」
韓氏沒想到父子倆都來說她,氣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夏柏茂閉上嘴,又低頭繼續打算盤。蕭音連忙說:「其實娘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想,夫君當年考補試都覺得很難,六弟年紀還這麼小,肯定會覺得更難。」
韓氏見終於有人站在自己這邊,滿意地看了蕭音一眼:「還是阿音懂我。」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蕭音是在刻意討好她。
「反正也已經和離了,阿熒先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再做打算。」夏謙站起來,對夏柏茂和韓氏拜道,「爹,娘,我先回去讀書了。」
韓氏連忙應好。現在二房最要緊的事就是夏謙考科舉,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再加上夏家的財富,夏初熒和夏初嬋出嫁時的身價也自是水漲船高。他們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
蕭音望著夏謙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她知道夏謙不喜自己的性子,柔弱又沒有主見,更不喜歡她在人前巴結婆母。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掙扎求存罷了。
***
到了月底,夏初嵐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見幾個重要的賬房和掌櫃,聽他們說本月的收支情況。夏家涉足的有茶行,糧行,質庫以及海上貿易。尤其是海上貿易獲利頗豐,三大港中,除了臨安以外,在廣州和泉州已經極具規模。
一位賬房先生說:「姑娘,抽出了十萬貫錢之後,賬目的確有些吃緊。幸虧海事興旺,進賬頗豐,能稍稍彌補一些。」
事實上,自從聽到夏家捐了十萬貫之後,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緊張,生怕夏家受到什麼影響,斷了他們的財路。可今日見到夏初嵐以後,看她從容鎮定,胸有成竹,這些人的疑慮也都打消了。
夏初嵐支著下巴說:「暫且提高質庫的月息為八分,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不要再有大筆的買賣。手中閒置的商舖,貨物也都儘量出手,換得銅錢用以周轉。各位放心,十萬貫夏家能拿得出來,絕不會影響到各位的生計。」
眾人聽到她這麼說,心裡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齊聲應是。有一個掌櫃上前說道:「姑娘,我有一個想法。臨安距離紹興很近,又是都城,人口浩繁,州府廣闊。我們為何不考慮把鋪子開設到臨安去,或者利用臨安的港口呢?這樣一來,便可開源。」
其他人紛紛附和,立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對於臨安的繁華,時人有種近乎瘋狂的嚮往。
「臨安商賈雲集,富者比比皆是,且百業興旺。如果我們貿然在臨安開設店舖,購買船隻,未必能夠成功。但諸位的建議我會考慮,今日便到這裡吧。」
賬房和掌櫃們留下手中的賬簿後,紛紛退出去,還在議論臨安。夏初嵐側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橙紅的石榴花已經開成了一片,如美人臉上的胭脂殘紅。
那人回到臨安之後,當真是渺無音訊了,也許不會再見了吧?
她並不後悔那日的舉動。不能因為害怕面對結果,就去避免一切的開始。這樣至少能沒有遺憾。
「姐姐,先生給我寄書來啦!」夏衍從外面跑進來,手中抱著個青布包,顯得十分興奮,像個小麻雀一樣,「不僅是《論語集注》,還有《大學章句》、《中庸章句》!還有好幾本!先生怎麼這麼神通廣大?這些書現在市面上一本都買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麼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額頭:「應該是……教書的先生吧。未問過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談吐見識,絕不簡單。」夏衍很肯定地說道。雖然只見過一面,卻對先生說的話有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夏初嵐敲了下他的額頭:「你才見過他一面,知道什麼?他教書的地方在國子監,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臨安,一定要當面謝謝他!」夏衍抱著書,如獲至寶,摸了又摸。這幾本書別說是考補試,考科舉都是可以的。只不過很多應試的試子求不到,用別的書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兩本,不可能這麼全。
思安抱著另一個包袱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轉過頭對夏初嵐說,「姐姐,先生也有東西給你。」
夏初嵐微愣,思安已經把那個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顧二爺派來的,說這個給姑娘,要我帶一句話給您,就三個字:『他說謊』。那人還說要是將來到了臨安有難處,可以去顧二爺手底下的鋪子裡頭找人幫忙。」
縱然笨如思安也已經猜到是什麼意思了。單說看那位先生的樣子,就不怎麼擅於撒謊。那天說完話之後,與其說是走了,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可為什麼要騙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歡他。難道是清貴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們是商戶?
可顧二爺也是商賈,那位先生涵養又極高,不像是有門第偏見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嵐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實就是他的託辭,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罷了。但顧二爺專門捎來這一句,又是什麼意思呢?等她拆開包袱,看到裡面是她借給顧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經洗好,疊放平整。上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來,仔細聞了聞:「哼,還說什麼有家室,分明一點女人的脂粉氣都沒有。」
一張梅花紋路的紙箋從衣裳裡頭掉出來,思安撿起來看,不由念道:「人參三兩,茯苓三兩,大棗一枚……姑娘,這是什麼?」她疑惑地把紙箋遞給夏初嵐。
夏初嵐見上面的楷書渾厚端莊,淳淡婉美,閱之如沐春風。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誰的手筆。
這看起來像是幾味藥方。給她這個做何?她將紙箋交給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裡問問,這些藥方是干什麼的。」
思安接過紙箋,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邊翻書的夏衍忽然「咦」了一聲,從書籍之間拿起一張同樣的紙箋來,定睛看完之後,嘴巴大張。
夏初嵐看他這副樣子,不由好笑:「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這是先生寫的字!」夏衍拿著紙箋飛跑過來。夏初嵐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跟剛才藥方上的字跡的確是一樣的。
這兩句是《易經》乾坤二卦的卦辭,她也十分喜歡。
「這字跡,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夏衍很著急,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對書法並無很深的研究,但也臨摹過不少碑帖,看這字跡的運筆走峰,寫字之人必工於書法。他靈機一動:「有了,我去問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嵐看他抱起書,像陣風一樣跑出去了。
第23章
夏柏青和夏靜月坐在院裡的葡萄架下對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 慈和地笑道:「月兒要小心了。」
夏靜月愣住, 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失掉半壁江山,只能垂著頭:「女兒真是下不過爹爹。」
柳氏端著水果過來,看了眼棋局, 笑道:「當世恐怕能下過你爹爹的人也不多, 月兒雖敗猶榮。」
夏靜月忍不住笑起來, 整個人嫻靜柔美,又是荳蔻之年, 如花一般嬌豔。
「三叔!」夏衍跑過來,氣喘吁吁的, 滿頭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遞過去:「六公子這是怎麼了?如此著急。」
夏衍接過帕子, 向柳氏道謝,把紙箋小心地遞給夏柏青:「三叔快幫我看看,認不認得這個字跡。」
夏柏青將紙箋拿過來, 看完之後, 忍不住讚了聲好:「衍兒這紙箋是從何處得來的?我不識得這個字跡, 但觀其有晉唐之風, 運筆又自成一派, 想必出自大家之手, 只是不傳於市,沒辦法比照。」
夏靜月也湊過去看了眼, 一下子就被這字跡給驚豔到了。不知道寫字之人,會有何等的風華。
夏衍又有些洩氣,還以為終於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著夏衍的模樣, 不由心生憐愛。若她那個孩子能生下來,也該十歲了。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鳴,肚子卻不再有動靜,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勸夏柏青再納個妾,也好留個香火下來,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個兄弟,雖然秉性各不相同,卻有一點驚人地相似。只娶一妻,並且都出奇地長情。
夏靜月安慰了夏衍兩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嬋一起去學茶道,就辭別父母,從偏院走出來了。
路過陰涼的杉樹林,她看到前面有一個穿著衫褲,綁藍頭巾的男子,手中提著兩壺酒,正要往松華院的方向去。她細細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嬸的內侄,名叫韓湛,家中是賣酒的。
那些可自行釀酒的大酒樓都是官營的,比如泰和樓。小酒樓和客邸沒有釀酒的權力,便從這些大酒樓或者取得官府賣酒資格的酒家那裡買酒。韓家便屬於後者,紹興所轄各縣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韓家包攬,在當地也算富戶。
永興茶樓募捐那天韓家的家主也去了,不過捐了五千貫錢,自然不比夏家財大氣粗。
韓湛察覺到身後有人,回頭看見夏靜月站在那裡,便行了一禮:「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個頂個地水靈,便是庶出的三房所養出來的姑娘,都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
夏靜月向韓湛匆匆回了個禮,便帶著侍女走了。
韓湛到了松華院,正堂上只有韓氏和夏初熒在。夏初熒現在每日也沒有事可做,便跟在韓氏身邊打發時間。她看到韓湛進來,想起這個表哥小時候還想娶她,便覺得渾身不舒服,尋了個由頭就離開了。
侍女正在給韓氏染指甲,韓氏對韓湛說:「你可終於想起還有我這個姑母了。」
「姑母說得哪裡話。侄兒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來生意忙,實在抽不開身。一得空不就來看您了?」韓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剛才夏初熒坐過的地方,「二表妹怎麼在家中?」
韓氏嘆了口氣,便將裴永昭留宿妓/子並且丟官的事情告訴了侄子,心煩意亂地說:「那個裴永昭真不是個東西!虧我們當初為了他的官位,四處奔走。好在阿熒的奩產都要了回來,否則我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要奩產這件事,當時他們二房誰都沒有想到,只顧著生氣。到底是三丫頭想得周到,把奩產要了回來,這件事上她也是沒什麼話說的。
「姑母消消氣,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將來孩子生下來,再找戶好人家便是了。我鄰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還嫁到了官家,那戶人家對她也是極好的。」韓湛寬慰道。
韓氏讓堂上的侍女僕婦們都退下去,將韓湛招到眼前:「我聽你姑父說,夏家捐了十萬貫之後,眼下賬目好像有些吃緊,三丫頭那邊正為此事頭疼。你去與她說,韓家可出三萬貫錢,給夏家周轉。」
「這是為何?我爹愛錢如命,肯定不會同意的。」韓湛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
韓氏斜了他一眼,暗罵真是個不開竅的東西。
「我這是為你籌謀呢。你都二十了,難道不想娶親?你就不想三丫頭記你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為了讓你娶妻,自然也會同意的。何況名為借,便有利錢,不是虧本買賣。」
韓湛想起夏初嵐那絕世的姿容,哪個男人不想把她擁入懷中疼愛?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國公世子的人。」韓湛猶豫道。
韓氏輕嗤了一聲:「叫你去試試,又沒叫你胡來,你怕什麼?她要真能成英國公世子的人,前陣子世子人都來了紹興,怎麼不提要她的事?何況現在人都去了戰場,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難說。你聽我的,橫豎試一試,讓夏家承我們韓家一個人情也是好的。」
韓湛心頭癢癢。這個三姑娘天姿國色,平素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牽夢縈,難以釋懷。雖然他知道夏初嵐決計看不上他,但若能幫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臉,那也算值得了。
***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裡問過之後,很快便跑回來稟告道:「姑娘,李大夫說,這些都是調理氣血的方子和藥膳,還能緩解宮寒和暈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對身體有好處。」
夏初嵐接過紙箋,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原本以為他嚴詞拒絕,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送夏衍書可以視作重諾,那送藥方呢?她可從沒有要他開方子為自己調理身體。
那是醫者父母心?也許是因她那日問出口的話,對她有幾分在意了?
她搖了搖頭,思安輕聲道:「姑娘,那來送東西的人還沒走。問姑娘有沒有什麼話要帶回去,他可以傳達到。」
夏初嵐想了想,將紙箋折起來,說道:「沒有。你將他留在這裡的那身衣裳還給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為姑娘至少問問那個顧五先生的近況,沒想到隻言片語都沒有。大概是拉不下這個面子?畢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告訴心儀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思安一邊思索,一邊走到廂房裡收拾了東西,然後來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來之前得了顧居敬的令,對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氣,最好再捎回點什麼東西,所以期盼地望著思安。
思安從背後拿出一個小包袱,並不急著遞給那個人:「你一定能把東西交到顧五先生手上嗎?」
那人愣了愣,顧五先生是誰?但他也靈活應變,把東西交給二爺總是沒錯的,應道:「小的一定帶到。」
思安這才把東西遞給他,見他綁好,背在身上,又請他進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還得趕回臨安覆命,就不多打擾了。」
思安要給他辛苦錢,他卻堅持不肯收,行了個禮就走了。
顧家也是在短短幾年內成為雄踞一方的巨賈,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單看這個隨從的為人處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見韓湛竟然過來了,行禮道:「韓公子,您這是……」
「思安丫頭別來無恙?你們姑娘在嗎?我有事同她說。」韓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進去詢問了一聲,才讓韓湛進去。
夏初嵐正站在窗邊的矮幾旁修剪花枝,幾上擺著新摘的石榴花。她的側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暈,如同嬌花照水,又翩若驚鴻,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後插入花瓶裡頭。
「姑娘,韓家大公子來了。」思安上前說道。
夏初嵐微微側頭,看到韓湛低垂視線,雙耳通紅,問道:「你找我何事?」她沒有依著二房的關係叫表哥,原也不過是韓氏的姻親,何況她向來不喜歡韓氏。
她說話的聲音清若銀鈴,似有一股蘭花的香氣幽幽飄來。韓湛更緊張了,兩手緊緊地攥著:「我,我想……你……」
思安厲聲斥道:「公子還請自重!」
韓湛連忙擺手解釋道:「不,不是。我想你現在也許為了錢的事情煩憂,韓家願意出三萬貫,幫夏家渡過難關。」他一口氣說完。
夏初嵐看著韓湛,三萬貫,好大的手筆。記得韓家老爺那日捐軍餉,不過只肯拿出幾千。韓湛卻不敢與她對視,她的眼睛實在太過漂亮,好像能把人吸進去。
他立刻別開視線:「韓家和夏家本來就是姻親,回去我跟我爹說,他會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夏家暫時不需要借錢,也沒有難關要渡。」夏初嵐把手放到銅盆裡洗了洗,然後拿棉布仔細擦乾。
「可,可外面都說,夏家捐了十萬貫的軍餉,鹽引要三年以後才可以兌換,眼下賬目吃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幫夏家和……你。」
夏初嵐坐下來,拿起茶碗,淡淡地說:「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對手。他們四處造謠生事,無非是為了打擊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錢,我已經去四處想辦法了,不會坐在這裡與你說話。」
韓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麼人,她既然能拿出十萬貫,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絕境。姑母以為夏家需要錢,需要韓家,還讓他來表現,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覺得多說無益,拱手一禮,便從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兩步,思安追上來:「公子留步!」
韓湛側頭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禮說道:「姑娘說,還是謝謝公子的好意。以後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託給韓家了。下個月姑娘要去臨安一趟,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個月才能回來。到時候生意上的事情會暫時交給二老爺打理,買酒的契約,您儘管跟二老爺訂就行了。」
韓湛沒想到來這麼一趟居然能接到這麼大筆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為夏初嵐看不起韓家,更看不起他,心裡還存了幾分怨懟。半晌,他為自己剛才的心思感到汗顏,鄭重道:「替我謝謝你們姑娘。」
第24章
傍晚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雨, 晚上天氣便涼爽了一些。
臨安城中, 夜市剛起,買賣不絕。一輛馬車駛入同德坊,在一道不起眼的門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穿圓領長袍的男子, 一個戴著無腳幞頭, 年紀尚小。另一個挎著藥箱, 留著鬍子。
年紀小的男子上前拍門,門後的人問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內宮小黃門, 奉官家之命,帶翰林醫官來給相爺看病。勞您開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門後立著一個棉布長衫的老叟, 精神矍鑠,腰板挺得筆直。他俯身一禮:「我家老爺說了,他的病自己能醫治, 還請你們回去吧。」
說罷便要關門, 那小黃門立刻用肩膀將門抵著, 苦著臉求道:「您行行好, 小的是奉命辦事, 官家實在憂心相爺的病情, 幾次派醫官前來,都被相爺拒之門外。請您讓醫官進去看看, 官家說了,若小的今日見不到相爺,哪怕跪死在門外, 也不得回宮。小的,這就跪下了。」
說著撩起衣袍下襬,往後退幾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濕,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這麼跪下去,袍子褲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黃門是入內內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時能左右聖心,怎麼敢折辱他們。
老叟擺手道:「使不得。你們暫且等等,我再去問問老爺。」
小黃們作揖:「多謝。」
老叟復又關上門,疾走著穿過前院廳堂,到了後院的主屋前。屋內還點著燈,窗上有層橘黃的光芒。崇明站在門邊打蟲子,看到老叟過來,問道:「阿翁,不會是宮裡又來人了吧?不是昨天剛來過?」
老叟點了點頭,面露難色:「我本來擋回去了,那小黃門硬要跪在門外,只能來稟告爺了。」
門內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顧行簡嘆了一聲,合上手中的官藉:「讓他們進來吧。」
……
小黃門在門外走來走去,翰林醫官含笑看著他:「顧相一向不會為難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會心軟的。其實他自己的醫術不輸給老夫,只不過官家要他承這個情罷了。」
「韋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來。明明那日發了那麼大的火,直接把顧相趕出宮去,沒兩日又唸著他了。好幾次都在垂拱殿議政時,不自覺地叫了相爺的名字。」小黃門搖頭嘆氣。帝王心,海底針啊。
韋醫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黃門更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皇上信任顧行簡如同左膀右臂,驟然看到台諫猛烈抨擊他,總得做做樣子,平了言官之怒。實際上,從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計,再到與金國的交往,這些年顧行簡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離了他。
老叟過來開門,請兩個人進去。
這是顧行簡的私邸,離皇城很遠。都城裡頭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賈,買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參政,樞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倉前大渠口。宰相辭免,需立刻搬離官邸,沒有住處的,可以住到樟亭驛待報。
這私邸很簡樸,不過是個兩進的院子。前堂用來見客,後堂有主屋一間,耳房數座,以廡廊相連。院子裡沒點燈火,暗如漆墨,只有樹影幢幢。
後院主屋的房門已經打開,顧行簡立在階上,身披一件白底襕邊的鶴氅,正低頭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病態明顯,可絲毫沒讓人覺得孱弱,反而暗藏氣勢,引而不發。
小黃門和醫官向他行禮,他回禮道:「勞煩二位專門跑一趟,請屋裡坐。」
屋內陳設也極其簡單,以一座屏風隔成兩邊。一邊放置床榻休息,另一邊則擺放書桌和書架。
小黃門站在旁邊,醫官坐著,先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又問了些日常的飲食起居,然後才伸手搭脈。他摸著下巴沉吟許久,才說:「相爺這是憂思深重,且放寬心啊。」
顧行簡收回手,淡淡道:「的確是操勞慣了。」
「有道是醫者不自醫,相爺還得顧忌著自己的身子。下官這就去開幾張調理的藥方。」醫官說完,伏案寫方子,小黃門對顧行簡躬身道:「官家十分擔心您的病情,還要小的轉告您,儘早就醫。等您病好了,他會召您進宮的。小的多嘴說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氣了。」
顧行簡頷首:「多謝告知,也請代我叩謝皇恩。」
小黃門和醫官完成任務,就告辭走了,也未久留。
顧行簡把南伯喚進來,將方子交給他:「阿翁,明日按著這方子去抓藥吧。」
南伯點頭應是,又擔心地說:「您這病總不見好,二爺很擔心,說晚點會過來。」
大約一刻以後,顧居敬便過來了,手裡提著包袱,身後還跟著一個婦人。他看到顧行簡還坐在燈下寫字,不由說道:「都病成這樣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幾日麼?你現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顧行簡抬頭,看到顧居敬身後低頭立著的婦人,眉頭不由一皺。那婦人裹著頭巾,穿著對襟短褙子和褲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壯些。
顧居敬介紹道:「這是我給你找的廚娘,每日為你們做飯,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總叫外食也不是辦法。我讓她夜裡歸家,今日就是帶來認認門的。」
那廚娘立刻行禮,聲音很細小,跟粗壯的外表不太相符。顯然顧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顧行簡便沒說什麼。
顧居敬讓南伯帶著她去廚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顧行簡的書桌上:「紹興來的,我沒打開,直接就給你帶過來了。」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包袱上的結。顧居敬在旁邊嘆道:「我派去的人特意問了那丫頭的侍女,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你,結果一句話都沒有。」
顧行簡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包袱裡面放著他那日在夏家換下的衣裳。一送一還,她的意思就是兩清了。
「笑?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叫你騙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陸彥遠去夏家做什麼?他要那丫頭進府做側夫人。」
顧行簡抬頭看顧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護衛中有一個不小心摔傷了腿,沒去戰場。昨夜在酒樓裡喝悶酒,酒醉之後不小心說漏了嘴,自然有人來告訴我。那丫頭能少人惦記嗎?你自己不看牢些,擔心日後追悔莫及!」
顧行簡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沒有說話,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顧居敬俯身幫他拍背:「你這病究竟怎麼回事?總也不見好,還越發沉了些。」
顧行簡擺了擺手,再抬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衣衫裡面似乎夾著什麼東西,便順手抽了出來。是一張揉皺的花箋,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寫著兩句話: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他一頓,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下。他收過很多女子的花箋,其中不乏才貌雙絕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動天下的才女。卻沒有一句,像這句一樣觸動他。
這花箋被揉皺,應當是那日原本想要贈給他的。而放在這裡頭的人,也絕不會是她。不過,他還是看到了。
顧居敬看他神色有異,探身要看花箋上到底寫了什麼,顧行簡卻將花箋倒扣在青衫上,平靜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請回吧。」
顧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嗯,那你好好養病,我過幾日再來。」
待屋裡只剩下他一人之後,他又將花箋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
***
離開紹興那日,夏初嵐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辭行。
老夫人讓常嬤嬤給了夏衍一個平安符,要他放在貼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著他,想起那年長子興高采烈地把剛出世的孫子抱來給她看時的場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孩子的確像老大。
「不過是一場考試而已,你別太緊張了。考完了便早些回來。」老夫人叮囑了兩句。她覺得夏衍上進是好事,但又覺得年紀還小用不著那麼辛苦。夏謙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還很貪玩呢。
夏衍點了點頭:「祖母保重,孫兒走了。」
「去吧。」老夫人嘆了一聲。
夏初嵐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倆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著楊嬤嬤站在外頭,執意要送他們到門口。這幾日將東西清減了又清減,最後只一人帶了一個包袱,杜氏總覺得太少。
「嵐兒,都城不比紹興,遍地都是貴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別出頭,儘量交給六平和思安去辦,記住了嗎?」
夏衍在旁邊偷笑,這些話杜氏已經說過不下十遍,他們倆都已經能背了。
等到了門口,夏柏青早已經等在那兒,將幾本書交給夏衍,又與他交代了兩句。臨上馬車前,夏初嵐對夏柏青說:「雖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給了二叔,但三叔還是從旁看著點。」
夏柏青點頭道:「你放心,有我在,不會出什麼亂子的。倒是你們姐弟倆,諸事都要小心。趕緊上路吧,否則天黑就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
六平架著馬車離開,夏衍從窗子裡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揮手告別。這是他第一次去臨安,想著也許能再見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滿了期待。
第25章
臨安是五代時期吳越國的都城。南渡以前, 杭州是兩浙路的州治, 轄下九縣,人口稠密,手工業發達。建炎三年, 正式升杭州為臨安府, 以鳳凰山麓下的舊吳越王宮為基礎, 修建皇城。
臨安方圓約七十里,分為外城和內城, 右連西湖,左靠錢塘江, 設水陸城門十九座, 城外有護城河。城中最繁華之處為朝天門外的御街,城**有五個瓦市,北瓦最大, 有十三座勾欄。一入城中, 便聽瓦市中鑼鼓喧天, 喝彩聲不斷。
城中街河並行成市, 河道四通八達, 橋樑隨處可見, 舟多車少。
夏衍興奮地看著窗外,酒樓茶肆鱗次櫛比, 客販往來旁午於道,鋪席如雲。心想不愧是都城,紹興與之相比, 著實遜色了。
馬車行進得很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城中百姓似傾巢而出。一打聽才知道,六月六日是顯應觀崔府君誕辰,百姓皆前去獻香化紙。
六平回頭對馬車內的人說:「姑娘,公子,咱們是不是先找一處客舍安頓?」
夏初嵐說:「你去問問國子監在何處,我們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
「是。」六平將馬車停在街邊,下去問路。
馬車裡頭,思安從包袱裡拿出幾張燒餅,遞給姐弟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趙嬤嬤不在,昨日奴婢借了廚房,只弄出這麼兩張燒餅,請將就著吃。」
「思安,你做的燒餅很好吃的。」夏衍一邊大口吃餅一邊說,「姐姐,我看到路邊好像有個賣花的攤子很有意思,圍著很多人。」
夏初嵐問道:「你想去看看?」
夏衍用力地點點頭。
思安一路上聽著人聲,早就按耐不住了,聽到夏衍這麼說,也期待地望著夏初嵐。夏初嵐嘆了口氣,說道:「等到六平問路回來,我們就去看看。」
車伕被留在原地看車,四人走到街邊最熱鬧的一處,攤子上茉莉,素馨,建蘭,朱瑾,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開,花團錦簇。賣花的是個書生,手中掛著茉莉花串,身後的架子上還擺著花釵,畫扇和珠翠等物。
一名盛裝的年輕婦人正在地上投錢。原來是關撲,怪不得吸引了這麼多人。
關撲是時下最盛行的一種招攬生意的活動。有的商販以物為注,與買家約定價格。然後買家投擲銅錢於壺中或是地上,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即可把約定的物品拿走。若正反相雜,則將約定的錢數交給商販。
那婦人同時擲了八枚銅錢,有正面朝上,也有背面朝上。旁邊的侍女嘆了口氣,書生笑嘻嘻地問道:「夫人還要繼續博麼?」
侍女連忙擺手說道:「夫人,咱們都快輸掉半貫錢了,那個破扇子哪裡有這麼值錢!還是算了吧。」
婦人想想也是,悻悻地站到了旁邊,但還不甘心離去。
夏衍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問道:「姐姐有沒有想要的?」
夏初嵐知道夏衍對補試其實很緊張,只不過怕旁人擔心才不表露出來。她心想,難得他有這個興致,剛好也可放鬆一下,就看向書生背後的架子。
有一柄團扇,墜以流蘇,扇面繡著茉莉花,十分雅緻。
夏初嵐伸手道:「就那個吧。」
夏衍點了點頭,上前與書生交涉。書生早就看到他們兩個,尤其是穿男裝的夏初嵐,站在人群之前,特別顯眼。
書生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日可是有十個人要博此物了。博一次是三十錢,兩次起。」
夏衍回頭叫思安,思安便數了六十枚銅錢給書生。書生把用於投擲的銅錢交給夏衍,夏衍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將銅錢投擲在地上。
這一把正面三個,反面五個。
書生幫著把銅錢撿起來,又交給夏衍:「小郎君別灰心,再試試看。」
夏初嵐沒想著夏衍能投中,感覺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處看了看,也沒找到那道目光的來處。
夏衍又隨手投了一把銅錢,原本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只見地面上的銅錢全都正面朝上,一個反面都沒有。
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企圖伸出手去,被思安阻止:「喂,你別亂動!讓大家都看看,省得你不認賬!」
周圍的人立刻說:「這小郎君可是博了個好綵頭啊!大傢伙都看見了。」
「是啊,你快把東西給人家吧。」
書生沒想到這小郎君的運氣這麼好,自認倒霉,從架上將扇子取下來,遞了過去。夏衍高興地將扇子拿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接過扇子,道了聲謝,低頭對他說:「衍兒,我們快走吧。」
夏衍知道可能有什麼事,順從地點了點頭。
四個人剛往外走了兩步,剛剛那個婦人的侍女便攔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昂地說:「我們夫人想要這把扇子,六十錢給我們吧。」
夏初嵐見一個侍女都這麼無禮,想必對方的來頭不小。在這皇城裡頭,隨便踩一腳都可能是個公卿顯貴。若是別的東西也就讓了,可這東西是夏衍博來贈給她的,不能隨便讓出去。
「這東西是我弟弟所贈,我不想賣,失禮了。」夏初嵐客氣地說道,便要拉著夏衍走。誰知那侍女不依不饒的:「到底要多少錢,你們才肯賣?」
思安脾氣也上來了:「多少錢都不賣!這東西又不是我們買的,是我家公子運氣好得來的,算是個綵頭。哪有人硬要搶別人的綵頭的?這天子腳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她說話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
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道了聲:「小魚,算了。」
那叫小魚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回到主人身邊去了。
四人返回馬車上,直接往國子監而去。國子監毗鄰太學,在城中西北。因天子常車駕幸學,因而規模宏闊,屋宇壯麗。
思安和車伕先去附近尋找能夠落腳的客舍,夏初嵐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樹底下乘涼。
六平則前去打聽參加補試之人何時可以登記姓名。
此時已有不少穿著圓領大袖襕衫的學生往來,討論諸子經集,學風很濃。夏初嵐用那把贏來的扇子輕輕給夏衍搧風,夏衍正好奇地四處張望。
沒過一會兒六平就跑回來了,神色焦急:「姑娘,國子監今日就可以錄入補試的,但是小的將公子的戶籍狀給那學錄看,學錄卻不肯要,說公子年紀太小。」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拿著戶籍狀,逕自走向國子監的大門。
門口擺著一張烏木長案,長案後面坐著兩名學錄,有幾個少年正伏在案上寫字,皆十五歲上下,旁邊還站著幾個凶神惡煞的卒吏。
夏初嵐走上台階,一名學錄掃了她一眼,又定睛看了看。
她俯身拜道:「敢問大人,報名補試可有年齡的規制?」
那學錄聽她說話聲音分明是個姑娘家,輕咳了一聲,正經道:「並無年齡的限制,可女子是絕對不行的。」
夏初嵐將夏衍的戶籍狀遞過去:「既然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收我弟弟的戶籍狀?」
學錄掃了一眼,便知道是剛才有個小廝遞過的,又耐著性子道:「太學從來沒有收過十五歲以下的學生,讓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讀書,過三年再來考。」
夏初嵐堅持道:「既然律法還有國子監都沒有規定不足十五歲的少年不能考補試,大人就是讓我弟弟試一試又何妨?」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這姑娘怎麼如此固執?」那學錄也有些生氣了,喚卒吏過來,要將她趕走。夏衍連忙說道:「姐姐,算了吧。」
他們被獄卒趕下石階,夏初嵐卻不肯走,站在那兒,朗聲道:「我要見祭酒。」
「祭酒大人豈是你這個小民想見就能見的?快走快走!別耽誤其它的試子報名。」
夏初嵐捏著戶籍狀,也不說話,就站在原地。她不信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會一直呆在裡面不出來。夏衍站在夏初嵐的身邊,小聲說道:「姐姐,也許真的是我年紀太小。要不這次就算了吧?」
「你準備得那麼辛苦,不試試能夠甘心麼?何況我也問過了,補試並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能考?這不公平,我一定要問清楚。」
夏衍忽然一拍掌道:「先生不是在國子監教書嗎?要不問問學錄大人認不認識他?」
「他說曾在國子監,現在應當不在了。何況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夏初嵐淡淡地說道。
六月已是十分炎熱,太陽炙烤著大地。國子監前人來人往,就看到三個人站在大中門前,一動不動。夏初嵐低頭擦了下額上的汗水,夏衍擔心地看向她:「姐姐……」
六平看到她臉已經被曬得通紅了,肩背也有點發抖,拚命用扇子給她搧風:「姑娘,要不今日就算了。太陽這麼大,我們改日再來……」何況姑娘的身子本來也不是太好,這麼站下去,恐怕會出事。
往來的人看到他們三人立在那兒,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都好奇地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學錄眼見人多了起來,從台階上下來,說道:「你這個姑娘怎麼回事?跟你說了不行,你非要站在這裡。是想鬧事不成?」
「我並不想鬧事,只不過補試和科舉一樣,錄天下寒士,以公平公正著稱。大人並沒有拿出讓我們放棄的理由,故而我們不能就此離開。」夏初嵐說道。
學錄冷哼了一聲,甩袖上台階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詢問是什麼事。那學錄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鬧大了,說不定還會傳到台諫的耳朵裡去。那群台諫官可不是吃素的,一定會狠參他們一本的。前不久顧相就被他們弄得停了官,他一個小小學錄,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想了想,叫另一個學錄進去請示祭酒。
祭酒正送顧行簡從偏門出來,對顧行簡拜道:「相爺放心,補試本就沒有年齡的限制。雖然從未有過先例,但准許一個孩子考試也不是難事,下官會吩咐學錄收下夏衍的籍狀,勞您特意跑一趟了。」
他話一說完,就看到大中門前圍了很多人,皺眉「嘶」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這麼多人圍在國子監前做什麼?
恰在此時,人群中有人高喊:「哎呀,這姑娘暈倒了!」
第26章
夏初嵐覺得不舒服, 本想低頭拿一顆糖吃。誰知道一低頭, 就覺得眼前黑了黑。
六平連忙扶著她,才沒讓她摔到地上去。夏衍趕緊從她腰上解下裝糖的袋子,拿了一顆糖塞進她的嘴裡。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關切詢問, 有人去拿冰塊, 有人提議到陰涼處, 有的還跑去找大夫。雖素不相識,卻都情真意切。
夏初嵐也惱這身子不爭氣, 連示威抗議都不頂用。她上學那會兒,可是八百米健將來的。
那名學錄看到出事了, 連忙從台階上下來。見人沒大事, 還有意識,方才松了口氣:「姑娘,老夫真是怕了你了。已經叫同僚進去請示祭酒, 你先到旁邊陰涼處歇歇吧。」
「多謝大人。」夏初嵐堅持將夏衍的戶籍狀呈上。
學錄搖了搖頭, 伸手將戶籍狀接過。這個時候, 祭酒剛好也走了過來, 站在人群外, 皺眉問道:「發生何事?」
學錄沒想到祭酒竟然親自出來了, 連忙行禮,將祭酒請到一旁說道:「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歲。補試從未有錄用十五歲以下學子的先例, 故而小於十五歲的,一律不予報名。這麼多年,也已經是種定例了。但又沒有明文規定不能讓他們考試, 因此產生了分歧。」
本來補試的難度就很大,十五歲來報考的已經是鳳毛麟角,哪裡知道居然來了個十二歲的。學錄也並不是故意為難,而是遵循舊例罷了。
祭酒將夏衍的戶籍狀拿過來一看,心中暗道,這不就是相爺交代的那位?竟然這麼快就來了。也不知這夏衍有何神通,居然能讓相爺親自引薦。但相爺也說了,不欲旁人知道此事,報名之後,一切依制,更不用對夏衍區別對待……
祭酒想了想,面上沉穩如常:「既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准,那就錄入吧。不過是給他一個公平考試的機會,又不是讓他入學。免得事情鬧大了,天下人以為我們國學連這點胸懷都沒有。你將戶籍狀收下,讓人回去吧。」
學錄連聲應是,祭酒便轉身進去了。
夏初嵐被扶到樹下坐了會兒,便覺得好受了一些,謝過那些熱心幫忙的路人。她沒想到臨安的民風竟如此淳樸,熱忱,與後世都市裡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鄰居長什麼樣子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姐姐都是為了我……」夏衍垂著頭,十分內疚的樣子。
夏初嵐笑了笑:「我這暈眩之症由來已久,怎麼能怪你?」
過了一會兒,思安找過來,六平立刻跟她說了剛才的事。她蹲在夏初嵐的身邊說道:「姑娘,奴婢剛才找了一圈周圍的大客舍,不是住滿了,便是早就被人訂下,只能又帶著車伕回來。這臨安城魚龍混雜,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去找顧二爺幫忙好不好?」
夏初嵐並不想借用顧居敬的力量,可是剛才站在國子監前的時候,她確實動過心思。若今日不成,恐怕也只能去找顧居敬想辦法了。她以前並沒有深刻地體會過什麼叫天子腳下。在泉州時夏家富甲一方,在紹興夏家也是首富,當地官員都敬重幾分。
可在都城裡頭,她就是個普通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種如螻蟻一般的感覺,的確不好受。難怪那麼多寒門子弟都希望能夠通過科舉來改變自己的人生。
她嘆了口氣,扶著思安站起來說道:「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去找顧二爺。欠人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她一來臨安就被弄得這麼狼狽,也不想讓那個人知道。
思安本來還想勸勸,但也清楚姑娘素來要強,更不喜歡依靠別人,凡事都一個人擔著。擔不過去時就咬咬牙,從不開口抱怨。
思安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看著就挺心疼的。
她扶著夏初嵐往前走了兩步,有些懊惱,早知道剛才就讓馬車停得近些了。
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走了出來。
思安嚇了一跳,六平驚訝,夏衍已經大聲叫道:「先生!」
他穿著那身她送還回去的青衫,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往那裡一站,如桐間露落,柳下風來,閒適自然。這人的風華,並不依託於出眾的長相,而是一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氣度,使人心折。
顧行簡輕輕一笑:「小友別來無恙。」說完,又看向夏初嵐,「姑娘也別來無恙?」
夏初嵐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還是自己這麼狼狽的時候,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微微點了下頭。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絕,她的臉皮也不算厚,多少有些耿耿於懷。
起先顧行簡並不知道在國子監前暈倒的是她。等人群散去之後,才遠遠看到六平扶她到樹下休息。白玉似的皮膚,被曬得通紅,那雙顧盼生輝的明眸,也無精打采地垂視地面。
他的腳步怎麼也邁不動了。原本沒想到他們會到得這樣快,有些措手不及。可看到她如此虛弱,還不肯向兄長求助,他只得現身了。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
她不說話,他也不為難她,轉而對思安說道:「都中客舍魚龍混雜,此間補試招生,應當也沒有空房。我在同德坊租了間小院子,應該夠你們幾人住。距此地不遠。」
思安喜道:「先生真是思慮周全,幫我們解決大難題了。」她拉了拉夏初嵐的手臂,詢問她的意思。
「姐姐,先生找的住處一定很好。我們去吧?」夏衍也期待地問道。
夏初嵐現在頭疼得厲害,剛才是強撐著,現在看人都有了重影。她實在不想折騰,就點了點頭,抓著思安的手臂往前走。剛走了兩步,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平日裡養尊處優,一遇上事,這身子就是個拖累。
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顧行簡箭步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夏初嵐也抬頭吃驚地看著他。
「馬車在何處?前面帶路。」顧行簡也不看她,吩咐道。
思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往前走了兩步:「請跟奴婢來。」心中卻有些竊喜,看來那張花箋,先生還是看見了。
夏初嵐面頰通紅,掙扎道:「你,你放我下來……」
顧行簡目視前方,收緊手臂,只覺得懷中的人弱似無骨,茉莉的香氣極盛,弄得他氣息不穩。
「你別動。」
夏初嵐從未被人這樣抱過,為了保持平衡,手指小心地揪著他的衣襟,只覺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充斥著鼻腔,心跳如同小鹿亂撞。那些紛繁的心念,又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可是她太累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這個懷抱很有安全感,能讓她徹底卸下防備。
顧行簡見她終於乖了點,不再亂動,心中稍定,平復了下呼吸。她的手抓著他的衣襟,頭靠在他的懷裡,是一种放松依賴的姿態,像團軟軟的小貓。等走到了馬車前,他彎腰把她放進去,那種懷中一下空掉的感覺……竟然有些不捨。
等人都進了馬車,他坐到車伕的身邊。車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敵意。
顧行簡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別人眼中的登徒子,覺得有幾分好笑,面上淡淡道:「沿著這條街走到底,然後左拐。」
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間小四合院,在同德坊的裡面,地方幽靜。
同德坊這一帶不算繁華,住的都是平民。因為靠近太學,每當到了考試的時節,就會有很多試子湧來臨安,因此原本的住民寧願搬到城外去,將此處租賃,能發一筆橫財。當然也不是誰都能租到此處的房子,但對於顧行簡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事。
馬車到了以後,夏衍先下來,然後是六平和思安。思安對顧行簡說道:「姑娘睡過去了,我們不敢叫。奴婢和六平的力氣都不大,還需再勞煩先生一下。」
這分明是託詞,但顧行簡也沒說什麼,上馬車把夏初嵐抱下來了。
就算無知如夏衍也已經看出了點什麼,跟在顧行簡的後面,一直沖思安眨眼睛。思安對他點了點頭,姑娘那麼美,就不信這個顧五先生是鐵打的心。只有六平還有些顧慮,望著顧行簡的背影。
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言談舉止,都不像是普通人。
他並不知道夏初嵐對顧行簡的心思,只覺得思安這樣有些草率,可對方分明是在幫忙,又不好說什麼。
顧行簡將夏初嵐抱進了主屋,前幾日他命人過來徹底打掃過,一應用具都是全新的。他將人放躺在床上,自己也有些微喘,因為病還未好全的緣故。
他坐在床邊,伸手搭著她的脈,又觀察她的氣色。臉上紅暈未消,看來是皮膚太嬌嫩,有些曬傷了。
夏衍他們跟著進來,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剛才看過,對這院子無一處不滿意,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夏衍問道:「先生,姐姐要緊嗎?」
「沒有大礙。中暍之症,要先解暑,我回家取藥,你們照看她。」顧行簡說完起身,逕自走出去了。
等顧行簡走了,思安坐在床邊照看夏初嵐,六平端了水過來,忍不住問道:「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思安一邊幫夏初嵐擦汗一邊嘆氣:「姑娘在紹興的時候就喜歡他,那時他還拒絕了姑娘。剛剛我有意試探,他對姑娘也並非全無情意。」
六平嘆道:「能在臨安弄到這樣的住處,決計不簡單啊。」
第27章
顧行簡回到家中, 卻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華頂馬車。一入門就有幾個小黃門分列兩側, 齊齊向他行禮。堂屋裡面,站著一個穿著玄袍,頭戴垂腳幞頭的人, 正與南伯說話。
南伯看到顧行簡, 連忙叫道:「老爺!」
屋內之人立刻迎出來, 拜道:「相爺可算是回來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內內侍省的高階宦官, 都知董昌。他在皇帝還是康王的時候就隨侍左右,當年朝廷內亂, 是他擋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護, 等到英國公來救駕。故而皇帝十分寵信他,他在內宮中也可算是權勢通天,除了皇帝, 皇室諸人都尊稱一聲「阿翁」。
「都知親來寒舍, 不知……」顧行簡回禮, 又咳嗽了兩聲。
董昌趕緊關切地問道:「相爺這病可是還沒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進宮呢, 趕緊換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無官在身。」顧行簡無奈道。
董昌執了他的手腕, 靠近他壓低聲音道:「您這不是說笑麼?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讓您暫時停官, 就是為了堵住言官之口。這朝中上下,都裡都外, 哪個不當您是相爺?再說了,停官不是罷官,一應品階都在呢。別置氣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黃門, 顧行簡尚且能躲得過去,但是董昌親自來,卻是一定要把他押進宮去的,這如何都躲不過去。
顧行簡嘆了口氣:「都知等等,我這就去換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顧行簡的官服來,官服為綾所制,圓領寬袖,袍長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帶,掛金魚袋,戴直腳硬幞頭,著烏皮靴。
等顧行簡換好官服,整個人面貌一新,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他對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來,讓他去買些姜桂附子,送到對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應是,送顧行簡和董昌出門,看到那輛華頂馬車駛出巷子,心想相爺這是馬上要官復原職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對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幾日剛剛打掃的那處院子,有人住了?
沿著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門。過了朝天門是內城,諸部司的衙署都分佈在內城各處。
正對朝天門的是皇宮的北大門和寧門,通向皇宮的後苑,前朝在南邊。所以朝參之時,官員都需繞道半個皇宮,由南而入。
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董昌詢問外面的小黃門何事,小黃門回稟道:「前頭好像是貴妃娘娘的鳳駕,正在入宮門。為避免衝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聲,喟嘆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後,貴妃娘娘便鬱鬱寡歡。官家特准她出入宮門,到民間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誕辰,想必是湊熱鬧去了。」
顧行簡垂視自己的手背,沒有說話。
董昌只是下意識說了一嘴,倒是忘了個傳聞。說這位貴妃娘娘在進宮以前,苦戀顧行簡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顧行簡無動於衷的模樣,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說。不久,馬車又重新駛動。
皇宮南門叫麗正門。門為朱紅色,綴以金釘,屋頂為銅瓦,鐫刻龍鳳天馬圖案,遠望金光閃耀。大門之前是左右列闕,門上是重檐廡殿頂式的城樓,樓內置鐘鼓。凡皇帝出入,必鳴鐘擊鼓。
皇城建在地勢起伏多變的山坡中,無法遵循自古左右對稱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種種原因,皇宮規模遠小於當年京城的皇宮,但山水之間,建築形式豐富多變,高低錯落,與自然融為一體,獨具江南園林的風韻。
顧行簡下了馬車,就看到大紅梐枑旁邊站著一個著紫色官服,束金帶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臉,相貌十分寬和,笑盈盈地走過來拜道:「相爺,下官可恭候多時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來的。」
顧行簡瞥了他一眼:「我離宮之時,不見給事中大人來送,回宮倒是看見你了。」
張詠尷尬地笑了聲:「相爺這話就見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暫時離宮,特意來送,這不就顯得悲切了麼。」
顧行簡目視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還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這就跟我來吧。」董昌抬手道。
麗正門之後是南宮門,正面是大慶殿。大慶殿是舉行大典,大朝會和接受朝賀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側,以牆相隔,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和召見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親從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嚴。
垂拱殿內設御座屏風,地上鋪著織花地毯,進門就是一座齊人高的金鼎香爐,殿中垂掛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著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著風雨飄搖的皇室終於在東南穩定了下來。他雖時常北望中原,遙想當年京城的繁華。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著南逃,幾乎被嚇破了膽,談金則色變。
他原本正出神,身邊的內侍稟了一聲,看到董昌將顧行簡和張詠帶進來,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禮,高宗說:「兩位愛卿免禮,近前來。」
顧行簡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高宗親切地問道:「顧愛卿的病可是還未好?朕再宣翰林醫官給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掛心。」
高宗觀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勞,可又不得不說:「朕今日收到捷報,英國公首戰告捷。」他嘆了口氣,並未龍顏大悅。
張詠腹誹,歷朝歷代打了勝仗上下都萬分高興,更別說這些年除了黃天蕩之戰那次,幾乎是被金兵打得毫無反擊之力。英國公這回揚了國威,皇上怎麼反而憂思重重呢?
顧行簡道:「皇上,雖戰事耗損極大,但不殺金國的銳氣,讓他們主動提出議和,便不能停止北進。」
張詠偷偷瞄了顧行簡一眼,難怪都說滿朝文武裡頭,只有顧相對皇上瞭如指掌。真是看個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麼,他甘拜下風。
高宗又說道:「顧愛卿,朕這幾日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與誰商議金國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雖知道你要養病,但還是以國事為重,特命你回來復相位,主持大局。剛好張愛卿在這裡,朕命中書舍人起草的詔書,莫愛卿已經署名,交到門下省審核了。」
皇帝說得一本正經,將顧行簡離朝這幾日說成是回家養病,半句不提言官彈劾。張詠抽了抽嘴角,應道:「臣領旨。」
門下省的給事中對皇帝的詔令有封駁之權,若政令不當,對除授官職有異議,可以將詔書直接駁回去,不予通過。但張詠現在巴不得顧行簡趕緊回來。中書已經亂作一團,莫懷琮顯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於應付。
從垂拱殿出來,太陽已經西斜。張詠向顧行簡道賀:「恭喜相爺官復原職,明日我就將詔書發往三省六部。我那兒剛得了好茶,相爺何時賞臉來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還有事。」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
夏初嵐飽飽地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只是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睜開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了看:「這是哪裡?」
「這是顧五先生為我們找的住處。」思安從桌邊端了湯藥過來,「六平剛熱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嵐依言喝藥,張嘴時,覺得兩頰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曬傷了。
「我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你們都沒叫醒我,我又是如何進來的?」夏初嵐隨口問道。
思安一聽,連忙跪在床邊,直接把顧行簡抱她進來的事情說了,然後道:「奴婢自作主張,實在是當下只有先生能幫忙。」
夏衍還是孩子,思安沒有力氣,六平是下人,的確只有顧五比較合適。何況當時他們都看到他抱她上馬車,一次與兩次,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那個人……有時候覺得很遙遠,有時候又覺得不過在咫尺之間。
「起來吧,我不怪你。」夏初嵐道。思安的那點小心思,不過是想撮合她跟顧五罷了。倒是這趟來都城,顧五怎麼忽然轉變了態度?
思安卻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奴婢還有件事……瞞了姑娘。那張花箋,奴婢塞在了還給先生的衣衫裡……他應當是看見了。」
夏初嵐一愣,隨即挑了挑眉,這丫頭近來是越發會自作主張了。
「罰月錢三個月。」
「姑娘……」思安握著夏初嵐的手,拖長尾音,用力地搖了搖。
「思安,你這事做得很好。姐姐罰你的月錢,我給你補上。」夏衍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拿著書本進來。他咧著嘴,圓臉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嵐的床邊:「莫說姐姐喜歡先生,我也很喜歡。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嵐只覺得有些頭疼:「他應當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麼會?先生明明很關心姐姐。否則怎麼會提早為我們準備了這麼個絕佳的住處,還親自抱姐姐進來?」
夏初嵐覺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說不清楚。顧五那人不是什麼情竇初開的黃毛小子,閱歷豐富,思慮甚多。他跟陸彥遠完全不是一種人,她對他們的將來並不怎麼樂觀。
這時,門外傳來六平的聲音:「先生在此處稍等片刻,我進去看看姑娘醒了沒有。」
「先生來了!」夏衍眼睛一亮,連忙將書放下,直接跑出去將顧行簡拉了進來。
第28章
顧行簡來時看到門沒有閂上, 就直接走了進來。他停在主屋外面, 覺得貿然進去不好,想找個人通傳一聲,無意間聽到了姐弟倆的對話, 內容還與他有關。他本想走開, 恰好被六平發現, 然後夏衍便出來了。
他在官場日久,一貫喜怒不形於色, 一點也沒讓人發覺他剛剛聽了牆角的那絲不自在。
「先生,您的隨從來送過藥了, 我以為過幾日才能看見您。您是放心不下我們麼?」夏衍拉著顧行簡的手, 仰頭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怎麼擅長與人打交道,同僚或是下屬大都懼怕他,身邊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沒什麼家人, 只有兄長顧居敬。但顧居敬與他來往, 也在刻意小心拿捏著分寸, 生怕惹他厭煩。只有這個孩子, 拳拳赤子之心, 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
他聽兄長說, 當年南下跑商的時候,曾受了素不相識的夏柏盛一飯之恩。從這個孩子的身上, 多少可以感覺到他的父親應該也是個溫暖之人。否則兄長不會這麼多年唸唸不忘,此次到了紹興,還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過來看看你們可還有什麼缺的。」
「不缺, 廚房裡連鹽都有,其它東西更不用說了。」夏衍拉著顧行簡進屋,請他坐下,「先生在姐姐這裡坐坐,我要回房去看書了。」說完走到床邊拿起書,沖夏初嵐擠擠眼睛,一溜煙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對夏初嵐說:「奴婢去弄茶水來。」
屋子裡的人瞬間走了個精光。夏初嵐按住額頭,他們表現得這麼明顯,當他不會察覺麼?
床跟桌子之間只幾步的距離,沒有屏風遮擋,所以視線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嵐手足無措了一會兒,裝著低頭穿鞋,好顯得不那麼尷尬,沒想到那人竟主動走了過來,停在她的面前。
一塵不染的烏皮靴,好像是嶄新的。袍子的下襬卻有些磨邊了。
她的雙手抓著床沿,心跳驟然加快,不敢抬頭。他過來做什麼?
「你好些了麼?」顧行簡低頭問道。她還穿著男裝,披散著頭髮,頭頂有個很小的發旋,白得醒目,勾著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團,有種惹人憐愛的感覺。
「好多了,謝謝先生幫忙找了這住處。」夏初嵐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平穩。她很想把他當做是陸彥遠,韓湛或是任何一個人,這樣她就能輕鬆自如地應對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個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離得太近惹他厭煩,怕離得太遠觸碰不到,患得患失。
顧行簡道:「你臉上需涂些膏藥,否則明日可能會嚴重。」
他說完,一隻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著一隻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潔,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她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術刀,彈鋼琴的,也不能與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這隻手觸碰,不知會是何種感覺。
她狠狠閉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將瓷瓶握住,順口問道:「先生,這藥如何用?我不會。」
……
屋中十分安靜,氣氛又有些曖昧。兩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顧行簡正用竹片往夏初嵐的臉上塗抹透明的膏藥,表情認真專注。
夏初嵐低垂著眼睫,臉似乎比剛才更紅了。她只是順口一問,請教一下這膏藥到底該如何使用,沒想到他竟然親自為她上藥。
兩人之間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他的氣息幾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溫熱的,帶了一點檀香的味道。
臉上的藥膏冰涼地滲透入皮膚,疼痛也緩解了。可她卻覺得熱,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並沒有任何異常。
她訕訕地想,也許在他眼裡,自己就是個普通的病患罷了。也許連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傷的小貓小狗。
她提起一口氣,問道:「為何要騙我已經成家?」
顧行簡沒想到她突然發問,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撲閃的羽睫,兩個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傾國之色,別說是陸彥遠無法抗拒,世間恐怕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
他剛才也是一時腦熱要為她塗藥,眼下卻有些後悔了。這個距離實在太過危險,危險到幾乎要脫離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紛亂,無法排除雜念。
夏初嵐見他不回答,微微偏頭,看到他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尾端的藍色穗子,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擺動。她心想真像個吃齋唸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成家吧。
顧行簡上完藥,立刻起身退開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癒。」
夏初嵐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轉身取了乾淨的布遞過去:「多謝先生,請擦手。」
顧行簡愣了一下,接過布沉默地擦著。她幾時發現了自己的習慣?真是觀人於微,心細如塵。
這時,夏衍在門外探出小腦袋:「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夏初嵐笑道:「進來吧。」
夏衍抱著書走到顧行簡面前:「先生贈的書我都看了,只不過有幾處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請教您?」
顧行簡點頭,夏衍便把書攤在桌子上,仰頭問了起來。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手指點著書頁,耐心講解。他說話的聲音輕輕地鑽入耳朵,猶如潺潺流水般悅耳。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嵐忽然生出了種歲月靜好,願與君同老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又莫名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連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這個人明明不是那種好看到驚豔的長相,但舉手投足間,又有種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這個年紀,到底騙了多少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她從屋中退出來,去看看思安那個丫頭到底弄茶水弄到哪裡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學,聽了一會兒,已經完全沉醉在顧行簡的講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問題是什麼。他還跑去拿了紙筆來,一邊聽一邊認真地記。
直至暮色四合,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過神來,伸手給他拍背:「是我不好,累著先生了。」
顧行簡擺了擺手,他也很久沒有跟人講這麼多了。上次被人追著問問題,還是去年在太學講課的時候,原本只定了一個時辰,後來兩個時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後還是出動了禁軍,他才得以脫身。
世人對他的追捧多半源於他當年名不見經傳,一朝科舉成名,直至宰相的傳奇經歷,多少希望能從他的授課中得到啟發。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喜歡虛假的名利,更不喜歡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好好教一個人來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補試很難,可先生彷彿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的才學在同年齡的孩子裡面已經算是佼佼者,只不過平日上學有所保留,族學裡的人才會覺得他去考補試是個笑話。
夏初嵐進來說道:「衍兒,今日就到這裡吧。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來,對著顧行簡重重一拜:「先生才學實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懇請先生收我為徒。從前只知道顧相乃是當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覺得先生也不遑多讓。」
顧行簡一愣,然後倏然笑道:「收你為徒恐怕不行。今後你若有疑問之處,儘管講便是。」
夏衍雖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遺憾,覺得是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拜師。但轉念一想,做不成師父,可以做姐夫,總歸都是自己人。他釋然了,懇請顧行簡留下來一起吃頓飯,聊表謝意。
顧行簡還未開口,夏初嵐已經說道:「衍兒,先生吃素的。只怕尋常人家的飯菜他吃不習慣。」
夏衍懂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趕緊回家吧。」
顧行簡來了半日,原本以為能有一頓飯吃,青菜米飯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沒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辭。
六平送他出門,再次道謝:「今日住處和姑娘的事多謝先生了。以後先生若有事,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區區小事,無足掛齒。」顧行簡回頭叮囑道,「晚上記得閂好門。院裡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記下了。」
幸好顧行簡的私邸離這裡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否則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飢腸轆轆了。南伯和崇明皆以為他不回來用晚飯,收了飯菜,聽他說要吃飯,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麼這樣?您為他們忙前忙後的,一頓飯都不給您吃?」
顧行簡也不知道說什麼,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廚房熱了飯菜,擺在桌上,問道:「您官復原職,是不是應該跟二爺還有顧家那邊說一聲?老夫人她……」
顧行簡沒接話,坐下來靜靜地吃飯。
南伯嘆了口氣,又問道:「那咱們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這邊離內城太遠,萬一宮中有什麼事,或者有詔令文書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們東西也不多,一兩日也該搬完了。」
「等補試結束吧。」顧行簡輕輕地說道。
南伯以為是國子監祭酒又像往年一樣讓相爺去參加補試,也沒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驚,這離補試結束還有半個月,每日光去內城都得多花一個時辰。相爺不累?
顧行簡吃過晚飯,問道:「崇明,我記得每年崔府君誕辰之後,流福坊那邊都有曝書會,今年可照舊?」
崇明回道:「沒聽說取消。我明日再去打聽打聽。」
顧行簡點頭道:「若是未取消,你給二爺帶個話,就說我想讓兩個人進去。」
第29章
所謂曝書, 就是將所藏經卷拿出來放在太陽下晾曬, 防潮防黴,從而保護書籍。這一習俗古已有之,近世又有了發展, 成為了文人的一種雅集。
當下的曝書分兩種, 一種是官辦的。每年五月到八月, 宮中的秘書省將國家所藏的書籍,圖畫, 硯台等拿出來晾曬,在此期間翰林學士, 台諫官, 館職,中書舍人和給事中等大學者都可以前去觀摩,並不向其他官員和民間百姓開放。
另一種是民間的, 由個人將藏書拿出來, 供普通的官員和百姓閱覽, 只要與主人家有交情, 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內。流福坊的曝書會在臨安久負盛名, 主人共有藏書三萬餘卷。據說為了借閱這些傳世經典, 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導致此地的地價比別處高出一倍。
顧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馬車來接姐弟倆去曝書會, 還親自作陪。因為能進去的人有定額,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顧居敬騎馬,在馬車外幽幽地說道:「這曝書會也常吸引很多國子監的官員前去觀摩, 若能在他們那兒博取好印象,對小郎君的補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時候,跟著夏柏盛去過建陽縣的書市,在崇化裡,家家戶戶販賣書籍,每月一、六日開市,客商販者如織。但他對曝書會只聽說過,並沒有參加過,因此十分雀躍。
夏初嵐說道:「多謝二爺為我們思慮周全。」
她聽來送東西的崇明說,住處是顧居敬幫忙找的,而且這次又帶他們去曝書會,心中十分感激。畢竟當年夏柏盛對他只有一飯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過了那一飯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顧居敬乾笑了兩聲,不敢承情。哪裡是他思慮周全,讀書人的門道當然只有他那個只會悶聲不吭給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復職,有許多事要忙,這差事恐怕也不會輪到自己。
顧居敬自然也是個大忙人,而且最近臨安糧價不穩,糧行正在商討對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閒來。
曝書會的主人原先是禮部的員外郎,姓宋。致仕以後,他用平生的所有積蓄在流福坊修了一處秀美的宅第,號宋園。馬車停在宋園門口,門外趁著曝書會前來擺攤子的小販早已經把整條街的兩邊佔滿,行人絡繹不絕。
門口的小童僕看見顧居敬,連忙下石階相迎:「顧二爺,老爺特意交代小的在這裡等您。」
顧居敬點了下頭,回頭扶著夏初嵐和夏衍兩姐弟下馬車,帶著他們進入了宋園。
宋園的規模並不大,因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還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蓮荷碧天,岸邊垂柳成蔭,風景如畫。
院中擺著許多的方桌和裝點的蒔花盆栽,除了書籍以外,還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畫,碑帖,硯台等等。每一種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幾個區域。
已經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閱自己喜歡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間,猶如書市般熱鬧。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兩日在國子監門口的學錄,他身邊還有個男子,他們正拿著一副畫談論。
不遠處的亭子裡,還有柳蔭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歡或高談闊論,時下學風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夏初嵐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說了聲:「去吧。」
夏衍便如歡騰的魚兒一般,一頭紮進了書海裡面。
祭酒和學錄看到他,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連宋園的曝書會都能進得。但天子腳下,公侯將相之後多如牛毛,入了國子學照樣要對他們服服帖帖的,拜為師座,便也沒把夏衍放在心上,繼續與旁人就王維畫的「雪中芭蕉」爭論起來。
一名文人說:「關中大雪,怎見芭蕉翠綠如新?摩詰謬誤。」
祭酒冷聲說道:「畫以神會,俗人才講虛實。」
夏衍看到那邊爭論不休,好奇地走過去聽了聽,想起前幾日剛好與先生討論過這件事,便笑著說:「我認同這位大人所說。」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見他與學錄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稱。
祭酒和學錄看了他一眼,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譏諷道:「區區小兒,怎敢論王摩詰?不過是來這裡譁眾取寵罷了。」
夏衍只不過看到曝書會學風很濃,想將自己所思所想與眾人討論,並非想表現。被祭酒這麼一說,垂著頭默默地走開。顧居敬知道那國子監祭酒一向眼高於頂,不會把夏衍這種小兒放在眼裡,可如此當眾羞辱,未免過分。他皺眉想走過去解圍,被夏初嵐抬手攔住。
「二爺別去。」
顧居敬不解地看著她,她淡淡地說道:「衍兒能處理。他若這樣都挺不過去,就不必參加補試了。」
顧居敬點了點頭,有時覺得這丫頭說話的神態和語氣,真不像是十七歲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個書痴弟弟,有幾分神似。難怪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會互相吸引吧。
這時,忽然有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小郎君有何高見?不妨說來給老朽聽聽。」
夏衍抬頭,看到一個佝僂的老者,正摸著花白的鬍子,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連忙拜了拜:「晚輩愚見,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門弄斧。」
「無妨,曝書會歷來的傳統就是高談闊論,各抒己見,不分/身份年齡。你且說來。」老者鼓勵道。
夏衍站好,一口氣說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對摩詰居士的《袁安臥雪圖》有各自的高見。我後來翻閱居士的生平,發現他自己說過:『凡畫山水,意在筆先。』我猜想,雪中巴蕉並不是真的為他親眼所見之物,而是一種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彌新,說它四時常固,堅韌不屈。當然這只是我的淺見,所以剛才才說,贊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說完,已經有很多人圍過去,七嘴八舌地誇讚起來。他的見解雖非驚世駭俗,但小小年紀,敢思敢想,謙遜有禮,實在是招人喜歡。當下便有幾個士大夫邀他參與各自的討論會。
那老者大笑起來,喚來書僮,拿了兩本書遞給夏衍:「這是官刻版的《太平廣記》和《春秋左氏傳》,贈與小郎君。學問之海無涯,願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寵若驚,連忙鞠躬:「謝謝老先生,晚輩銘記在心。」
學錄看著夏衍也有了幾分喜歡,祭酒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離去。學錄沒辦法,向老者作揖,跟著祭酒離去。
顧居敬放下心來,側頭看到夏初嵐正隨意翻閱書籍,似乎並沒有在意夏衍那邊。他笑了笑,這姐弟倆還真是有意思。他雖然也是自小讀書,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書畫就頭疼,要不是顧行簡所托,他怎麼可能來這種文人雅集。
他跟著夏初嵐,時不時與相熟的人寒暄兩句,看到他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也懶得去解釋。
剛才的老者走過來,對顧居敬拱手道:「顧二爺。」
「宋員外郎,您老身體越發康健了。」顧居敬笑著拱手回禮,夏初嵐連忙低頭退到了後面。
宋員外郎笑眯眯的:「難得來一趟,進去喝口茶吧。知珩怎麼不來?」
「不了,我主要是陪人來的。」顧居敬上前,壓低聲音道,「阿弟他復職了,政務繁忙,要我給您老問聲好。」
「好,好。」宋員外郎看了眼後頭那容色逼人的小郎君,俏生生的,頗惹人憐愛,摸著花白的鬍子笑了起來,「那就不打擾你們雅興了,請自便。」
他剛要返回去,忽然院子裡闖進來幾個人,列在路的兩側。這些人各個人高馬大,穿著玄色袍服,戴著垂腳幞頭,有的佩弓箭,有的執撾,彬彬然如文人,又面露威嚴之色。
最後走上來一個人,比這些人身量都高大,面若冠玉,眉清目朗,神色冰冷,目光所到之處猶如大雪過境,不怒自威。原本喧鬧的院子陡然安靜了下來,有種凝重的氣氛在蔓延。
顧居敬低頭對夏初嵐輕語道:「皇城司的人,惹不起。咱們躲遠點。」
皇城司是禁軍中的一個官司,一掌宮禁宿衛,一掌刺探監察。不受禁軍三衙轄制,直屬於皇帝,長官可直達聞奏,是皇帝的親信。多以官僚子弟充任,官階俱有□□品,比殿前司還高了一個等級,無人敢惹。
宋員外郎一驚,連忙走過去行禮:「提舉大人,不知您來此處,有何要事?」
那人環視了一週,滿院鴉雀無聲。他漠然開口:「例行搜查,得罪了。」
第30章
那些皇城司的人一擁而上, 將人一個個拉到面前, 仔細比對手中的畫像。
一名親從官大聲說道:「昨夜有一重犯越獄逃脫,據消息稱,他在附近失去了蹤跡。請諸位配合搜查。」
宋員外郎敢怒不敢言, 扶著書僮退到旁邊, 叮囑道:「你們慢些!別傷了我的書和客人們。」
可這些人哪裡肯聽?平日裡橫行霸道慣了, 連方桌都撞倒了好幾個。
顧居敬被皇城司的人一推,再被四下逃開的人群衝到了旁邊, 離夏初嵐和夏衍姐弟倆遠了點。夏初嵐正要拉著夏衍到旁邊避一避,沒想到肩膀被人用力按住, 一下子將她轉了過去。
皇城司的人各個身高都在五尺九寸以上, 力大無窮。夏初嵐的肩膀被眼前的親從官掐疼,微微蹙眉。
「你幹什麼!快放開我姐姐!」夏衍去推那親從官粗壯的手臂,被他一把揮開, 險些摔倒。
那親從官見夏初嵐神色姿態, 知道是女子無疑, 鬆了些手勁, 一雙眼睛卻直盯著她看。芙蓉如面, 楊柳為身, 好一個絕色佳人!
「你跟我到旁邊去,我有話問。」親從官面無表情地說道。
夏初嵐一聽, 立刻搖頭:「大人有何話就在這裡問。民女斷不可能是欽犯,也不可能見過。」
親從官面露凶相:「我說什麼便是什麼,由不得你反抗!」
顧居敬眼看不好, 已經迅速地跑過來,拱手一禮道:「小民顧居敬,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甫來都城,不知她所犯何事?」
顧居敬?那親從官微揚著下巴,打量眼前之人。都城應該沒有人敢冒認顧居敬的姓名,但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罷了,就算顧相是他的弟弟,皇城司的人做事,難道還要給他什麼交代不成?
「你閃開,否則連你一併抓起來!」親從官喝了一聲,轉身就要把夏初嵐拖走。誰知,他還未邁出步子,眼前便有一道陰影籠罩下來,緊接著掌風直逼他的面門。
「啪」的一聲脆響,他側頭摀住了臉,驚愕地說道:「大……大人……」
剛才那人冷冷地俾睨著他:「畫上之人,是男是女你分不出來?」
「……末將知錯,」他支吾著,「這就放人。」
那人掃了夏初嵐一眼,目光掠過顧居敬,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顧居敬連忙護著夏初嵐和夏衍退到垂柳底下,他的身量很高大,剛好能把姐弟倆都擋在後面。
「你們沒事吧?」剛才他嚇死了,這群衙內平日裡就橫行不法,根本無人能夠牽制,實在招惹不起。若是起了衝突,不知該如何收場。他沒想到來參加個曝書會居然會遇到皇城司的人,真是流年不利。
夏初嵐也有些被嚇到,還是搖了搖頭:「二爺別擔心,我沒事。只是第一次遇到這些人,覺得有些可怕。」剛才那人凶神惡煞地要把她拖走,若沒有人攔著,後果不堪設想。
夏衍低聲問道:「顧二爺,那個人是誰?好大的架勢啊。」
顧居敬道:「提舉皇城司蕭昱,授武功大夫。你們別看武功大夫品階不高,但是蕭昱權柄極大。而且他還是崇義公蕭儉的兒子,崇義公知道嗎?」
「知道。」夏衍敬畏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蕭氏子孫,怪不得如此有氣勢。蕭氏是前朝的皇族,傳聞太/祖留有三道遺命,其中之一就是蕭家後人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也只在獄中賜死,不得連坐。蕭家還握有太/祖賜的丹書鐵券,能夠免死,而且皇族對其十分禮遇。
可謂名門中的名門,貴族中的貴族,難怪蕭昱能夠在天子腳下橫著走了。
皇城司的人搜查了一陣,沒有找到人,將院中弄得一片狼藉,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等出了宋園的門,蕭昱將剛才的親從官叫到面前來:「明日你自請調出都城。」
那人驚道:「大人,末將家在臨安,末將不想……」
「蠢物。」蕭昱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親從官愣在那兒,欲哭無淚。蕭昱的命令他不敢違背,可他打小在都城長大,沒有去過外地,還不知道怎麼跟家中的雙親交代。
另一名年長的親從官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嘆道:「你才來,不知剛才有多凶險。我們皇城司給皇上辦事,一般人的確不敢惹。可那顧居敬是什麼人?是宰相的親哥哥,這你也敢得罪?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個戶部侍郎吳志遠,以前是何等風光,下場又如何?你自請調走,省得以後有麻煩。大人也是為了你好。」
親從官說不出話來,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
三省六部的衙署在內城的上四眼井附近,對面是惠民藥局。尚書省六部各有公廳,中書門下共用政事堂議政。百官在中書政事堂見宰相,位子皆設在宰相席位之南,升朝官可以坐,京官以下的官員必須站立。
前陣子莫懷琮暫領宰相之位,因前線戰事,累至病倒,中書一時群龍無首。這幾日,顧行簡重回宰相之位,很快又將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只是都需忙到金烏西墜,方可從政事堂出來。今日難得早歸,問崇明道:「曝書會那邊怎麼樣了?」
崇明恭聲回答:「正想向您稟告此事。皇城司去宋園抓人,曝書會提前結束了。好在沒什麼大事,就是夏姑娘和夏公子受了點驚嚇,現在已經返回住處了。」
顧行簡蹙眉,正要扶崇明上馬車,忽然看到一輛華頂墜香囊的馬車停在面前。馬車後有一隊禁軍護衛,馬車旁邊站著一個嬌俏的侍女,對顧行簡行禮道:「好巧啊相爺。」
顧行簡上前,對著馬車拜道:「臣顧行簡,見過貴妃娘娘。」
馬車裡安靜了一會兒,才有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來:「還未恭賀相爺官復原職。」
顧行簡道謝,原以為她要走了,正欲躬身退開,又聽她說道:「今日我和秀庭去曝書會,似乎看到顧二爺了,他跟皇城司的人起了點衝突。與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從前好像沒有見過。」
顧行簡沒想到她們也去了曝書會,心下一沉,面上如常地說道:「多謝娘娘關心。那是家兄故友的女兒,剛來臨安。」
馬車裡的人沒說話,也沒吩咐走。
顧行簡只能維持著躬身的姿勢,一直行禮。良久,馬車裡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終於下令前行了。
等馬車走遠了,顧行簡立刻對崇明說道:「回去。」
……
顧居敬送了夏初嵐和夏衍回家,叮囑他們好好休息,又匆匆走了。皇城司大肆抓人,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夏衍拿著書回房,夏初嵐正想叫思安準備沐浴用的東西,門忽然被「砰砰」地敲響。
院中幾人都嚇了一跳,互相看了看,也許是顧五來了?六平走到門邊低聲問道:「什麼人?」
「夏姑娘在嗎?我是英國公府的人,我家夫人求見。」門外一個響亮的女聲說道。
六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剛到臨安落腳,英國公府的人怎麼會找上門來?他剛想回答對方找錯門了,外頭那人又說:「夫人說剛才在曝書會上看見夏姑娘了,原以為是認錯了,好奇之下,一路跟著來。她只是想找夏姑娘敘敘舊,並沒有惡意。」
原來是一路跟著她回來的,怪不得敢來敲門。莫秀庭也在曝書會麼?剛才一時慌亂,竟沒有注意。
夏初嵐對六平點了下頭,六平這才把門打開。
莫秀庭看到門開了,從容地走了進去,對夏初嵐笑道:「果真是妹妹,你幾時來的臨安,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早知道就約妹妹一起去曝書會了。今天皇城司的人沒傷到你吧?」
「多謝夫人關心,我沒事。」夏初嵐淡淡地回道。要真是怕她被傷到,當時在曝書會上怎麼沒見她站出來?這個時候跑來假惺惺地關懷,多此一舉。
「我今日有些累了,夫人如果有什麼話,還請直接說吧。」她的口氣還算客氣,話中卻有逐客的意思。她不想再跟英國公府的人有什麼牽扯,更不想跟莫秀庭打交道。
莫秀庭也知道她不歡迎自己,耐著性子道:「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提了想讓你進府的事。你也知道父親母親他們一直不太同意,幸好被我說服了。我想先準備一下,等夫君回來,妹妹便可直接進府,你意下如何?」
思安和六平都不知此事,皆驚訝地望向夏初嵐。
夏初嵐淡淡一笑:「我想我上次跟世子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會進英國公府,更不會做側夫人。」
莫秀庭嚴肅道:「妹妹可想清楚了?進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以後盡享榮華富貴,也無人再敢輕視於你。單說這臨安是天子腳下,有權有勢之人數不勝數。若有英國公府的庇佑,也不會發生今日這樣的情況。何況你不是喜歡夫君麼?」
「英國公府的確有權有勢,但我高攀不起。側夫人又怎樣?依然是妾。」夏初嵐望著頭頂的藍天,悠悠說道,「我喜歡的人,不需要有權有勢,只要他重我愛我懂我,哪怕我們只有鄉間的三畝田地,男耕女織,我也安貧樂道。所以夫人,請回吧。」
莫秀庭看著她,不知心中為何竟鬆了口氣。她露出惋惜的表情:「妹妹可以再想想。若是想好了,派人來英國公府告訴我一聲。我真的不介意跟妹妹共侍一夫的。」
夏初嵐轉過身,吩咐道:「六平,替我送客。」
第31章
莫秀庭走出院子, 身後的門迫不及待地關上。
她們往馬車的方向走, 侍女說道:「夫人何必這麼低聲下氣地跟個商戶女說話?看她的樣子,根本沒把您放在眼裡。」
莫秀庭笑了笑:「我看出她心高氣傲的性子,不願做妾。我越是如此說, 她便會越排斥。我巴不得她不進府, 以後夫君回來問起, 我也可以交代了。反正現在已經知道她住在這裡,若是跟母親說……」
侍女忽然停住腳步, 小聲道:「夫人,您看那是誰?」
他們的馬車旁邊站著個人。那人穿著紫色的官服, 束玉帶, 背對她們。身量很高,肩膀卻稍顯瘦削,只是那身凌厲的氣勢, 撲面而來, 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顫慄。侍女大聲問道:「前方何人?可知道這是我們英國公府的馬車?」
顧行簡慢慢地轉過身去, 冷漠地看著莫秀庭。他眼中明明有萬鈞之力, 面上卻雲淡風輕。
莫秀庭一驚, 連忙低頭行禮:「相爺。您怎麼會在這裡?」
她有許多年未曾見過顧行簡了, 只覺得這個人越發地深不可測,威勢也越發地逼人。想當年姐姐對他一片痴心, 甚至因此抑鬱成疾,最後為了家族奉詔入宮。今日在曝書會上看到顧二爺,還是下意識地躲開了。
她以為這麼多年過去, 姐姐都為皇上生了小皇子,也該放下了。沒想到……遇到顧家的人,終是難以釋懷。
「陸夫人,我不希望你再打擾我的朋友。」顧行簡居高臨下地說道。剛才他連官服都沒換,急急地過來,聽到院子裡莫秀庭一口一個側夫人,眉頭擠成了川字。
陸彥遠憑什麼要她去做妾?不可理喻。
「朋友?我並沒有見過……」莫秀庭愣了一下,想起剛才去過夏初嵐那裡,聲音輕了些,「莫非夏姑娘是您的朋友?」
她原先看到夏初嵐跟顧居敬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顧行簡這一層。畢竟按照顧行簡歷來的作風,怎麼可能把他跟一個女子聯想在一起?可他竟然為了夏初嵐,親自在這裡堵她。她震驚之外,覺得難以置信。這夏初嵐到底有什麼手段?折了一個世子還不夠,居然連當朝宰相都……
顧行簡沒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想再在附近看到英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你應當知道,英國公父子在前線打戰,現在是由我負責糧草的補給。」
莫秀庭臉色一白。眼下父親累病了在家,恰好給了顧行簡歸位的機會。現在前線戰事的成敗,的確有一半握在顧行簡的手裡。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想起公公和丈夫在浴血奮戰,而顧行簡又是他們的政敵,心裡捏了把汗,不敢說不好。
她幾乎是狼狽地乘上馬車,迅速離開了此地。
等莫秀庭離開以後,顧行簡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剛才一時情急,竟然連衣服都忘了換。若是這樣出現在他們面前,估計會把他們嚇到吧……他掉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崇明亦步亦趨地跟著:「相爺,您何時才告訴夏姑娘真實的身份?她以為您是布衣平民,只有三畝田呢。」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崇明低頭小聲道:「夏姑娘當真難得,不慕榮華富貴,願跟著您到鄉間男耕女織。這麼好的姑娘,真是少見了……」
顧行簡沉默地往前走,手在袖中快速地轉著佛珠,壓下波動的心緒。他明白她的心意,可他比她年長許多,幾乎是與父同輩,如何能對一個小丫頭動那樣的心思?再者自己這些年在朝中,樹敵不少,這次被從中書趕出去,與其說他是將計就計,其實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若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可以說是個沒有辦法去想將來的人。
可他似乎越來越在意她了,這種在意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纏得他心亂如麻,幾乎沒辦法思考別的事情。
像今日這樣,不管不顧地過來,實在有違他一向的作風。
顧行簡走回私邸,看見門是開著的,外面站著幾個皇城司的人。
崇明一下子握緊手中的劍,顧行簡抬手阻止,從容地走了進去。
蕭昱負手站在院中,四處看了看。這位宰相大權獨攬多年,下面的官員應該沒少孝敬,還有個那麼富有的兄長,沒想到私邸竟如此樸素,估計是故意裝給外人看的。沽名釣譽,苟且偷安,惑主之輩,實在令人不齒。
南伯站在廊廡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請這位忽然闖進來的大人到堂屋裡坐坐。可他身上冷冰冰的,臉上寫著「生人勿進」這幾個字,南伯又有點不敢。
顧行簡單看那光風霽月的背影就知道是蕭昱。此人文武雙全,少有才名,又因為顯赫的出身,被特招入皇城司,很快便成為了幹辦公事。他跟陸彥遠可以算是衙內裡的佼佼者,不靠父蔭,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年紀輕輕便手握重權。
顧行簡心裡其實還有幾分欣賞他。只不過皇城司卻不是什麼好差事,平日裡橫行霸道,仗勢欺人,風評很差。台諫曾猛烈地抨擊過好幾次,斥他們為毒瘤爪牙,但他們依舊我行我素。
「不知蕭提舉到了寒舍,真是稀客。」顧行簡出聲道。
蕭昱轉過來,因比顧行簡還要高,目光便是向下看的:「相爺。」
他的相貌十分出眾,估計是隨了母親。記得崇義公夫人當年是名動京城的大美人,出身顯赫,是吳皇后的妹妹。崇義公還有個女兒,被皇上親封為清源縣主,帝后皆寵愛有加。
蕭家可以說是銜金含玉的名門,蕭昱更是一貫的目中無人。
「蕭提舉請屋裡坐。」顧行簡抬手,蕭昱搖頭道:「不必。相爺可知四方館裡抓的那個金國奸細,昨夜逃了?」
顧行簡雙手背後,淡然笑道:「你恐怕是搞錯了。我管中書,並不管刑獄。」
蕭昱走近幾步,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冷冷說道:「相爺應該很想與金國議和吧?那奸細手裡,握有軍事機密。一旦送到金國手中,英國公必敗。如此,相爺便可報仇了,也不用費心在糧草上動手腳。」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已經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了,剛才與莫秀庭說的話,竟然這麼快就傳進了蕭昱的耳朵裡。若是其他人,恐怕蕭昱已經動手搜查了。到底還是忌憚自己。
他氣定神閒地說道:「若我施政有過,自有台諫彈劾。提舉大人有證據,也可直接向皇上告發。但要隨便扣我一個包庇逃犯,通敵叛國的罪名,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蕭昱一雙眸子盯著顧行簡,企圖從他的表情裡找出一點破綻,可他滴水不露,甚至眼神裡還有幾分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蕭昱到底是不敢隨便搜查顧行簡的私邸,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被責罰。而且這個奸相深得帝心,要扳倒又豈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
時間流逝,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輕描淡寫。
「我們走。」蕭昱說了一聲,皇城司的人跟著他撤了個精光。
剛才顧行簡和蕭昱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南伯和崇明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崇明生怕蕭昱會動手,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看到蕭昱走了,這才松了口氣。不愧是皇城司,氣勢嚇人。
顧行簡像沒事人一樣回屋換了身尋常的袍子,崇明問道:「相爺,皇城司的那些探子怎麼辦?要不要處理掉?」
顧行簡搖頭:「皇城司的耳目無孔不入,處理了一個還會有新的。他們願意盯就讓他們盯著,處置了反而顯得我心虛。」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相爺跟金國的關係好,還不是為了能跟他們和平相處嗎?當年要不是相爺排除萬難,北上跟他們簽訂和議,能夠暫時休止兵戈,重建江南嗎?這些武夫,各個當您是叛國賊呢!」崇明生氣道。
顧行簡輕笑:「虛名罷了,無需生氣。南伯,今夜不必備飯。」
南伯應了一聲,心想還是備著好了。看相爺這信心滿滿的樣子,萬一出去又沒飯吃呢?
顧行簡本想去街上轉轉,一路上也不說話。崇明跟著他,知道被蕭昱那麼一鬧,相爺的心情肯定不好。剛走到主街,就聽到鑼鼓大作,高四十尺的望火樓上,士兵掛上旗子,標示方位,手指前方。一群巡鋪的兵士提著大小桶,灑子,麻搭等衝了過去。
原來是有一處院子上方直冒黑煙,疑似起火了。臨安房屋密集,人口稠密,一旦失火,若不撲救及時,就會造成很嚴重的損失。所以有專門的潛火隊和望火樓,日夜監視火情。
顧行簡不自覺就掉轉了方向,快步走到了夏初嵐的住處。六平站在門口,踮腳看向不遠處的屋子,剛才路上見過的那群士兵正在撲火,那家人門口還圍了一些百姓。
六平見到顧行簡,連忙過去行禮:「先生來了。小的可開眼了,臨安的潛火隊來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們還以為是你們燒了廚房。」
「哪能呢,思安還是能做幾道菜的,燒不了房子。快,裡面請。」六平抬手笑道。
第32章
顧行簡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 應該減少與這邊的來往。剛剛看到潛火隊, 人已經下意識地往這兒走,根本顧不上許多。眼下還被六平看見了,更不能就這樣調頭離開。
轉念想想, 皇城司的人盯著他也許不是一兩日了。蕭昱那人雖然做事有些乖張, 但也不至於出格, 更不會欺負婦孺。
這樣想著,他放心了一些, 默默地跟在六平後面進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領,說道:「您先在這裡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讀書, 思安在教姑娘包餛飩, 小的這就去請姑娘。」
包餛飩?她竟然還會這個?
顧行簡停住腳步,問道:「廚房在哪兒?」
廚房裡頭,夏初嵐穿著一身素色的褙子, 腰間綁著一塊青布, 頭髮綰成髻, 跟思安並排坐著。桌上撒著麵粉, 攤著一個個又薄又透的面皮兒, 大碗裡則是嫩紅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來, 塞進面皮裡,雙手一合, 一粒餛飩就出來了。
夏初嵐學著思安的樣子,塞了肉,然後兩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餛飩, 肚大飽滿,自己的餛飩則瘦癟癟的,很是難看。她默默地將餛飩藏在碗後面,思安探頭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幾個就好。奴婢也是跟著趙嬤嬤捏了好幾個,才掌握門道。」
夏初嵐伸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汗,麵粉不小心沾到了臉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張臉像小花貓一樣。
顧行簡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嚇到了,眼下見她把自己塗成了大花臉,忍俊不禁,從袖子裡拿了手帕走進去:「快擦一擦。」
夏初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窘迫:「您,您怎麼到這裡來了?」她穿成這樣,而且手上臉上都是麵粉,不想叫他看見。而且不是君子遠庖廚嗎?總覺得他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來,看了看兩人,低頭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顧行簡見夏初嵐杵著不接,怕麵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親自拿手帕幫她擦掉。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軟,是棉質的,上頭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側,那處便像火燒一樣熱。心裡像有無數隻小蟲在爬,又癢又難受。
她實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將手帕拿下來自己擦,可是慌亂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個人僵住了。
頓了一會兒,她連忙收回手,往後猛退了兩步,抬起袖子給自己擦臉,連脖子都紅了:「我,我自己來。」他的手雖然瘦,卻很大。剛才似乎碰到了他指邊的繭,硬硬的一塊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筆所致。
顧行簡看著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樣,像春日的桃林,花開如錦,年輕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覺得自慚形穢。
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隻手背在身後,扭頭看向桌面:「這餛飩看起來很好吃。」
夏初嵐調整了下呼吸,連忙說道:「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顧行簡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只是平時吃素,喜歡清淡,並不是半點葷腥都不能沾。回到顧家以後,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給他吃。只是像那種味道偏重的羊肉,他還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邊,擦了擦手,將一個面皮拿起來,又看了看碗裡的肉沫,問道:「這要怎麼包?」
夏初嵐沒想到他也要包餛飩,只得走過來說道:「我也是剛學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進來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驟告訴我。」他以前也看別人包過,應該不是太難。為瞭解決晚上的溫飽,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夏初嵐便站在他身邊,手指著皮和餡兒跟他大概說了一遍。他很快依樣捏了個出來,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樣好看。夏初嵐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著那粒圓滾滾的餛飩,又看了看排在它旁邊那個自己包的歪瓜裂棗,感受到了來自顧氏餛飩的無情嘲笑。
顧行簡又包了一個,側頭看到她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包的餛飩,莞爾一笑:「沒關係,下鍋之後就長得一樣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個試試看?」
夏初嵐依言坐了下來,她怎麼可能輸給一個男子?這簡直有辱她作為女子的尊嚴。
等到思安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就看到兩個人坐著,一起包餛飩,有說有笑的,猶如相識了多年一般,談天說地。她原本還擔心姑娘今日受到驚嚇,所以特意叫她一起來包餛飩,分散點注意力。看來只需一個顧五先生,姑娘就會愁雲全散,喜笑顏開了。
「姑娘,奴婢走開了一會兒,你們已經包了這麼多?沒想到顧先生連包餛飩都這麼拿手。」思安笑著走了進去,在鍋裡燒水,「一會兒將餛飩煮熟了,咱們就可以吃了。」
夏初嵐側頭看顧行簡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玉質溫潤,雖然很想幫他擦去,還是作罷,只問道:「您不是吃素嗎?這些餛飩真的可以吃?要不還是讓思安為您做一碗素麵吧。」
「不必麻煩。」顧行簡一邊包一邊說,「我習慣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葷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慣。」
原來如此,不是個真正的和尚。夏初嵐暗暗鬆了口氣。
其實今日去曝書會,她已經看出來了。顧居敬對書畫之類的全無興趣,也不像是那種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帶他們姐弟倆去曝書會這個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雖然碰到蠻不講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讓那個學錄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實學的,並不是為了譁眾取寵才去考補試。
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來在房中專心讀書,聞到餛飩的香味,不等六平來叫,已經開門跑了出來。
顧行簡正在院子裡幫忙擺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過來吃晚飯。
「先生幾時來的?」夏衍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親暱地拉著他的手臂,「今日的曝書會可熱鬧了,我看到了很多傳世的書畫。雖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點可怕,但我們還是很高興。謝謝先生。」
帶他們去曝書會的是顧居敬,但夏衍知道顧二爺是個商人,應該不會喜歡這樣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們在臨安又不認識什麼人,想來想去,也只有先生會幫他籌謀了。應該還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來挺喜歡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雖然從小到大,喜歡姐姐的人數不勝數,但還是先生最好。不是貪圖他們家的財富,不是貪戀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對他們好。
顧行簡沒有否認,只摸了摸他的頭,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若他還在國子監任教,必定會很寵愛這個學生吧。等到了補試那一日……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思安和夏初嵐端了餛飩出來,總共六碗,熱騰騰的,還有蔥香。因為人數少,也沒什麼尊卑的講究,便一塊坐下吃。思安還另外炒了兩個素菜,就放在顧行簡的手邊,顧行簡點頭致謝。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滿了,夏初嵐只能坐到顧行簡的身邊,下意識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這個人可能有點潔癖,怕他用不慣別人家的東西。顧行簡含笑看著她,側頭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沒那麼嚴重。」
夏初嵐臉一紅,趕緊低頭吃餛飩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顧行簡,臨安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嘰嘰喳喳的。夏初嵐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眼蒙頭吃餛飩的崇明,他們立刻不說話了。
顧行簡笑道:「無妨。清河坊那一帶最是熱鬧,有夜市也有酒樓茶肆,晚上燈火通明,至三四鼓人聲方歇。」
六平雙眼發亮,順口說道:「自從來了之後,還未見識過臨安繁華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帶我們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腳,六平發出一聲驚呼,強忍著疼,整張臉都憋紅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連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行簡突然問夏初嵐:「你想去麼?」
崇明正在吃餛飩,聞言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相爺這是什麼意思?真要帶他們去清河坊啊?那一帶可是有許多官員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屬看見,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顧相跟個女子同遊清河坊,這要是傳了出去,明日估計三省六部要炸開鍋了吧。
這個夏姑娘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竟然能讓相爺屢屢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嵐看到滿桌的人都盯著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實不一定要去湊這個熱鬧,但臨安的繁華,世人皆嚮往之,去見識一下,也能飽飽眼福。
她小聲問道:「會不會太麻煩先生了?」
「不會。」
滿桌的人都歡呼起來。夏初嵐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這個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像特別柔和,特別好說話。
第33章
清河坊在朝天門附近, 天街之側, 有許多官營的大酒樓和商舖。一入夜,各個酒樓點滿燈燭,亮如白晝, 濃妝豔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綵樓歡門底下, 爭妍賣笑。絲竹管弦聲隨處可聞, 人聲鼎沸,比白天更喧鬧。
除了大酒樓和食肆以外, 沿街的浮鋪爭相叫賣,糖蜜糕, 時鮮蔬果, 豬羊肉,河海鮮,品目繁雜。茶坊請茶博士臨街表演點茶技藝, 蹴鞠社表演白打, 精彩處叫好聲不斷。另有關撲攤子, 撲賣畫扇, 挑金紗, 異巧香袋兒, 玉柵屏風等,彙集人流如潮。還有夜市賣卦者, 各立旗招,上書自家名號,大喊「桃花三月放」, 「時來運轉」。
天街燈火熒煌,一眼望不到盡頭,各色衣著的人群往來不絕,一番盛世的氣象。
思安和六平拉著夏衍,一頭紮進了關撲的攤子裡頭。鑑於上次夏衍只投兩次銅錢就贏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扇子,他們很有信心讓夏衍再贏些東西。
夏初嵐跟顧行簡並排走著,靜靜感受著這人世間最極致喧鬧的繁華。
今夜在思安的慫恿下她沒有穿男裝,而是換了身女裝。輕薄窄衫曳地團花長裙,挽著披帛,行走間飄逸如飛。頭上梳成單髻,用桃紅綁帶固定,綴以珍珠和蝴蝶花簪,靈動嬌俏。
她用茉莉團扇輕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張臉,只一雙明眸四處張望。可縱然如此,還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來的年輕男子,直盯著她看。
她往顧行簡身後稍稍躲了躲,避開那些探究的目光。顧行簡回頭看她,淡淡一笑。這街市如此熱鬧,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麼多,還是不少人一眼就能發現她的美麗。
「哎呀!這位官人,大貴之相啊!」一個卦攤上的道人主動跑了出來,上下打量顧行簡,摸著山羊鬍高深莫測地說道,「官人要不要來算一卦?絕對靈。」
崇明喝道:「江湖騙子,快走開。」
「是不是騙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滿滿地說道。
崇明還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無妨,走累了歇歇腳,便算一卦吧,權當解趣。」他舉步往卦攤上走,剛好有兩張圓凳,他坐下後提筆蘸墨,在白紙上寫下生辰八字。夏初嵐坐在旁邊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誇讚道:「官人寫得一手好字啊!」
顧行簡微微一笑。崇明在旁邊暗道,那是自然,相爺的字拿出去可是能賣錢的。一般官員要是得了相爺的手書,都得藏在家裡面當寶貝呢。
那道人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顧行簡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數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這廂先有禮。若是將來應驗,討些賞錢足矣。」
顧行簡愣住,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旁邊的夏初嵐卻笑了起來:「道人真會說好話,不過是否封侯拜相併不重要,這賞錢我給了。」說著從袖子裡掏出銅錢,放在卦攤上,起身拉著顧行簡走了。
老道看著他們離去,暗自搖了搖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嵐只是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袖子往前走,覺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麼會信這些?這些算卦的人只會撿好聽的話說。來個男人,都說是宰相。來個女人,便說是母儀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對著顧行簡吐了下舌頭,顧行簡思緒複雜,想摸一下額頭,這才發現她的小手竟然拉著自己的袖子,義憤填膺地數落那個道人,頗有幾分護犢子的氣勢。
人群裡忽然起了騷動:「快讓一讓啊!」
「哇,過來了!」
人群忽然都湧到街上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方向看。有一隊廂兵跑過來,伸手維護秩序。顧行簡順勢握住夏初嵐的手腕,將她往回拉了一下,輕輕推到了身後,伸手護著:「小心些。」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肩膀,雖不寬闊,卻覺得能夠遮擋一切的風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過的地方還帶著微熱,心裡就像浸了蜜一樣甜。
大街上先來了三五個人,舉著長竹挑起的白布,掛著紅紗燈籠,上面寫著酒名,以及製造的酒庫和釀酒者姓名,身後跟著數擔的紅封酒罈。還有俊美的少年,手中舉著銀質酒壺,沿途向路人勸酒。
原來是酒庫新出的酒,敲鑼打鼓告訴臨安百姓,邀他們前去品嚐。一群騎著銀鞍寶馬的美豔女子緊隨其後,頭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銷金衫裙,各執花斗鼓兒,或捧龍阮琴瑟,秀美如雲。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雙媚眼如絲,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擁著上前。
從兩旁樓閣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計其數,將裝酒罈的太平車都鋪滿了,足以看出這個姚七娘在臨安的人氣。
姚七娘向兩邊的愛慕者點頭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顧行簡身上。她嘴角微翹,從鬢邊摘了朵鮮花下來,親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顧行簡的身上。人群中爆發一片熱烈的喝彩聲,爭相看到底是誰得了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睞。
顧行簡無奈,看了眼落在腳邊的花,沒有去撿。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瘋搶,顧行簡和崇明連忙護著夏初嵐後退到街邊的鋪子裡,這才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想詢問夏初嵐有沒有事,卻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剛剛給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誰?」
顧行簡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釋,沉吟了一下。崇明連忙說道:「那個是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雙絕,很得達官顯貴的喜歡。有時候二爺家裡舉宴,會請她來獻藝,不過爺跟她沒什麼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對顧行簡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箋又是送情詩,還相邀踏青等事都一併省略了。畢竟顧行簡才冠當世,仰慕者甚多,有些個名妓青睞,也屬尋常事。而且這些風月裡的女人慣會逢場作戲,未必是出自真心,沒什麼好說的。
夏初嵐心裡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視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條街的燈火好像都隨之黯淡了。
顧行簡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於她的頭頂,輕聲道:「真的沒什麼。」
夏初嵐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釋嗎?那是不是證明,他也有點在意自己?
「顧……知珩!」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聲音響起來。
張詠剛才在樓上看到姚七娘扔花,還在想是誰這麼了不起,一眼就瞧見了人群裡的顧行簡。這傢伙不是最不愛湊熱鬧的?居然也跑來逛夜市,還是專門來看姚七娘的?等他懷著迤邐的心思下了樓,看到顧行簡跟一個姑娘站在一起,居然還主動伸手摸她的頭,驚得他差點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
張詠看了一會兒,才大步走過來,顧行簡已經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見給事中大人沒有直接點破相爺的身份,只拱手一禮,也沒叫他。
「我們在樓上喝酒,你要不要去?這位是……?」張詠看向夏初嵐,瞪大了雙眼,好俊俏的丫頭!一雙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嵐行了一禮,以為是顧行簡的朋友,只是風格……有點大相逕庭。看此人穿著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們逛夜市。」顧行簡淡淡地說道,轉身就走。
張詠還在好奇地盯著夏初嵐看,揣測這姑娘究竟是什麼來頭,竟然能讓顧行簡親自領著逛夜市,好像還很維護的樣子。顧行簡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夏初嵐,用眼神驅逐張詠。
張詠沒辦法,得罪了這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他穿小鞋,只能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開了。
這邊街上鄰近內城,本來就有很多官員往來。一個宰相,一個給事中,未免惹眼。對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這邊的官員在小聲議論,只是無人敢上前。
街角賣珠釵的攤子前,一名衣著鮮麗,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釵,詢問身邊的蕭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蕭昱沒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個地方,她也好奇地看過去,「咦」了一聲:「那個好像是顧相爺?很少在鬧市看見他呢。上回爹爹託人送去顧二爺那裡的字畫,被退回來了。這位相爺真是誰的情面都不給。」
蕭昱不作聲,俊臉冰冷。顧行簡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出來閒逛,好像絲毫沒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裡。四方館的那個金國奸細,原本就是顧行簡引薦的,在館內任抄錄,平日裡也沒什麼朋友。從刑部大牢逃脫之後,要想出京城,必須得找人幫助。否則臨安城內,遍佈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無所遁形。
顧行簡到鬧市裡,莫非是想辦法跟那奸細聯絡?
「哥哥?你為什麼老盯著他們看?」
「碧靈,我有事,留護院陪你逛。」蕭昱說完,也不等蕭碧靈回答,逕自走入人群裡去了。
蕭碧靈嘆了口氣,知道兄長向來如此,也不跟他計較,繼續高高興興地逛夜市了。
第34章
他們沿街走到一間茶鋪, 坐下來喝茶。六平和思安拉著夏衍空手而歸, 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思安悶悶道:「還以為能博個玉墜兒玩呢,結果我們幾乎花光了身上的錢,什麼也沒有得到。」
夏初嵐笑道:「關撲本就憑運氣, 有的人一夕之間輸得傾家蕩產,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們玩一玩當消遣就好了, 千萬別沉迷其中。」
三個人齊齊點了點頭。夏衍也覺得這東西容易上癮,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來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錯,否則真要輸得一文錢都不剩了。
此處的茶鋪偏離主街, 並沒有那麼熱鬧,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沒坐滿,三兩桌人,閒談的聲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兩個官吏, 正在談論朝政:「你說這次我們能打贏金國嗎?」
「誰知道呢。英國公在前線打了勝仗, 朝廷上下卻不見得多高興。要我說, 收回中原難啊。」
「是啊, 你看這眼下, 歌舞昇平, 多少人都安於現狀。二十年過去了,當年從北方來的人, 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對北方沒什麼感情……唉, 此生,恐怕難以回去了。」
「皇上寵幸那些主和派,我們又能如何?只怕英國公這場仗打不了太久,雙方又要議和了。」
那兩人說到後來,直嘆氣,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響,放下錢就走了。夏初嵐原本只是隨便聽一聽,對這些政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六平他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剛才關撲的事情,顯然也沒有在聽,只有顧行簡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讀書人都是憂國憂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讀書人,各個都以處廟堂之高為人生的信仰。她猜顧五可能有些懷才不遇,如今朝中黨爭激烈,一個弄不好就被貶謫。所以剛才那算卦的道人說什麼拜相封侯,她還擔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涼水端過來,看到夏衍說道:「這位小郎君是要參加補試的吧?前面有放河燈的,據說那個仁美坊裡曾出過兩位釋褐狀元,很多人都去那邊祈福。幾位客官一會兒可以過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謝。他雖然覺得讀書是憑真才實學,祈福未必有什麼用。但臨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湊個熱鬧。
等喝過了茶,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一條河邊,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燈。有父母領著孩子,有兄姐帶著弟弟,還有蹣跚學步的小兒跟在哥哥的後面,他們虔誠地把燈放入河中,然後閉目許願。那小小的一盞蓮花燈在暗色的河面上緩慢地流動,漸漸地越聚越多,把兩邊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們也去放一盞吧?」
夏衍點頭,思安便帶著兩人去找賣河燈的小攤了。崇明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走上橋,橋上沒有旁人,他也就沒跟上去,只靠著橋下的一棵柳樹,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夏初嵐手扶著石橋的欄杆,側頭看顧行簡沉默不言,便問道:「先生還在想剛才那兩人說的話?先生是主戰還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現在分成兩個黨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顧行簡支持哪一派,不敢貿然發言。
顧行簡本來不想跟她說這些,政治實在是太沉悶了,聽她主動開口提到,便順勢反問:「你覺得,應該戰,還是應該和?」問完又覺得,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憑她那日在永興茶樓捐軍餉時說的話,也是支持收復中原的。
其實大多數朝臣剛開始的時候也都如此想。只不過後來與金國議和,日子逐漸好了起來,有些人不想改變現狀,就變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們便是忘本的奸臣。這也是他不想主動與她說自己真實身份的原因。大概會被討厭吧?
夏初嵐望著河裡的蓮燈,趴在欄杆上,托腮說道:「主戰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過,故土被人侵佔,想要收回來是人之常情。當年燕雲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給遼國,中原的幾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來嗎?雖然大義上來說,主和派的確在委曲求全,放棄收復故土,偏安一隅。但戰爭需要勞民傷財,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著打仗,那麼臨安還有如今的繁華嗎?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賦稅壓得苦不堪言了。止戰,其實是一條生路,並沒有錯。」
顧行簡看著她被微弱的燈火映照的臉龐,滿是認真,忽然覺得被撫慰了。這麼久以來,他的確做著有違大義的妥協,這條路滿是荊棘和罵聲,不被理解。他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心裡偶爾也會覺得疲憊。
今夜被一個丫頭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無數次他想要在民間和朝堂聽到的聲音……他仰頭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蕭昱立在橋下的陰影處,面色沉了沉。他無意偷聽別人的對話,這不是君子所為。但他想盡快找出那個金國人,所以監視顧行簡到底都跟什麼人接觸,沒料到聽見這樣一番話。對他一直以來的成見,的確造成了些撼動。
橋上走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嵐的身邊,仰頭問道:「姐姐,買花嗎?」
夏初嵐笑著搖了搖頭。小姑娘又轉向顧行簡,稚氣地說道:「先生,您的娘子長得這麼好看,你買個茉莉手串送給她吧,好不好?」說著已經從籃子裡拿出一個茉莉手串,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著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來問道:「你爹娘讓你出來賣花的?」
小姑娘搖了搖頭,扁著嘴說:「我自己偷偷出來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這些花賣掉,明日就沒錢給娘抓藥了。您行行好買個手串吧?」
顧行簡想了想,從袖子裡拿出錢袋,整個兒放在小姑娘的籃子裡,只拿了那個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頭說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沒想到有這麼大筆錢,連忙鞠躬道謝,要把一籃子花都送給他。他擺了擺手:「這些花灑點水可以多放幾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賣些錢。」
「謝謝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會和和美美,子孫滿堂的。」小姑娘響亮地說完,高高興興地跑下了橋。
她一口一個娘子,說得夏初嵐都不好意思了。她見顧行簡沒有反駁,也就沒說什麼。
顧行簡站起來,轉身把茉莉手串遞給她:「這個送給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記得第一次在夏家見到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氣清新,隨著夏夜的風一點點地飄散在空氣裡,沁人心脾。
夏初嵐紅著臉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過他的指尖,輕聲說道:「謝謝。」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氣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種,這個人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她的錯覺。她正想開口說話,顧行簡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嵐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沉了沉目光,側頭看到橋下的水面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著茉莉手串,口氣如常地說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燈,我們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嵐不知他為何又不送給她了,但下意識覺得肯定有什麼事,也沒多問,只點頭應道:「好。」
等他們下了橋,蕭昱才從橋洞裡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與顧行簡的接觸並不多,寥寥數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多年前那道讓大宋向金國俯首稱臣的和議,堪稱是喪權辱國。他的先祖曾為了收回燕雲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漢族是天下正統,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顧行簡一路,對這個人倒算有些改觀。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話,有醍醐灌頂之感。
也許本就是各有立場,沒有對錯。
……
顧行簡把夏初嵐他們送回家之後,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讓崇明閂上門。南伯迎出來問道:「你們吃過飯了嗎?飯菜還熱在鍋裡呢。」
崇明樂道:「南伯,我們吃過了。相爺是什麼人,總不至於連一頓飯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點了點頭,顧行簡則獨自回到房中,關好門。他坐下來,將茉莉花串放在燭台下,清楚地看見花朵上被刺出了幾個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被抓起來的叫烏林的金國人。
烏林是金國的貴族,一心仰慕漢族的文化,特地到臨安來求學。他見過烏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薦他進四方館當抄錄。他也沒想到烏林會盜取軍事機密,乍聽到蕭昱那麼說時,其實也有點意外。
他不敢說烏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盜取機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卻錯誤地把目光集中在烏林的身上,反而會導致那個真正盜取機密的人,矇混出城,給前線造成危險。
當務之急,必須找到烏林,問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臨安找人想要瞞過皇城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第35章
夜裡, 夏初嵐躺在床上睡不著。她不知道顧五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總覺得他當時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她也就沒有追問。
橫豎一個手串罷了, 她也不至於耿耿於懷。
她嘆了口氣,枕著自己的手心,想起他今日的種種溫柔,嘴角微揚。竟也不覺得遇到皇城司的人, 有多可怕了。
只是擔心他有什麼事,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時都是他來找他們,好像還不知道他住在何處,也從沒有問過。現在想想, 除了家室,她對顧五這個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連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攤子上偶然知道的。怎麼就栽進去了呢?
從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 覺得區區一個陸彥遠,怎麼就能讓她愛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見了顧五,雖然還不到原主的那種程度,但終於明白感情這種事, 真的是當局者迷。
也許不是每個人,在一生當中,都會遇到那個自己願意奮不顧身去愛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夏初嵐翻了個身,看著帳頂, 睡意全無。眼看離補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等到補試結束,她也沒有理由再留在臨安,到時候與他分別,不知何時還會再見。他會不會把她忘了?
臨安的誘惑那麼多,街上隨便走過去一個妓子,都會給他扔花……
她輾轉反側,一夜都沒有睡著。天亮的時候,思安拿著一封信進來給她,是從紹興寄來的。思安說:「我們安頓下來以後,奴婢就把住處告訴給三爺了。大概是三爺寄來的。」
夏初嵐拆開信,果然是夏柏青寫的。他在信上詢問了他們的近況,並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條,並沒有出什麼亂子。
她這個二叔畏妻如虎,又沒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話說得對,她不可能永遠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經想過慢慢等對的那個人出現,再幫夏家幾年,但現在她已經遇到了顧五,便生了幾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夠爭氣點,撐起夏家,給老夫人養老送終,善待其它兩房。這樣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實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這麼多。就算杜氏身體不好,找幾個得力的管事,還是能把長房的那份家產經營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覺得住在一起才顯得人丁興旺,所以誰也不敢提這件事。連最不受老夫人待見的三房都沒有分出去,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他們住在一起。
畢竟夏謙和夏衍以後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諱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所以二房覬覦長房也好,她看不慣二房也罷,還是要維持表面的平和,否則對家裡走仕途的男人都沒有好處。
夏初嵐對夏家的事暫時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濟。等吃過早飯,她搬了張躺椅到院中的樹蔭底下,一邊看書,一邊乘涼。
夏衍昨夜玩過之後,今日專心讀書了。他表面故作輕鬆,其實心裡很緊張。縱然對考上沒報什麼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結果,總想準備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擾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嵐的身邊做針線,六平則在灑掃院子。夏初嵐看了會兒書,將書攤放在肚子上,眯著眼閉目養神,偷得浮生半日閒。
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飛了進來,樹上掉下幾片落葉。
樹下的兩人一驚,就聽到樹上有個怪異的聲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嵐站起來,抬頭看到樹梢間有只通體雪白的肥鸚鵡,一雙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轉悠。看毛色品種,十分稀罕,應該價值不菲。它撲騰著翅膀,停在樹梢上,又叫了兩聲。緊接著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請問有人在家嗎?」
六平連忙跑去門邊問道:「外面何人?」
「真是對不住,我家的鸚鵡飛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勞煩你們開個門?」外面的女人說話十分客氣。
六平回頭看了夏初嵐一眼,見姑娘點頭同意,他才把門開了。門外站著幾個護院模樣的男子,各個身材魁梧。一個慈眉善目的嬤嬤站在門邊,剛才正是她說話。她身後還有一個容貌秀美的年輕婦人,眉尾有點紅痣,懷裡還抱著個玉團一樣漂亮的小童。
那小童穿著錦緞的雲紋短褙子,脖子上掛著赤金雙螭瓔珞,眉目精緻,一雙眼睛像鹿一樣,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嬤嬤笑道:「打擾了。我們抓了鸚鵡就走。」
「請進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進了門,夏初嵐讓思安把樹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們抓鸚鵡。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們怎麼抓那隻頗有靈性的鳥兒,其間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婦一直往自己這邊看。
她回看過去,輕輕點頭微笑。臨安的民風淳樸,素不相識的人都那麼熱忱,想必這幾位也不是壞人。何況聽這家下人的口氣,還很禮貌。僕婦尚且如此,更別提主人了。否則她也不會放他們進來。
那少婦接觸到夏初嵐的目光,主動走了過來,大概抱累了,將小童放在地上,小童還站不穩,便乖乖地扒著她的腿,仰頭看著夏初嵐,滿臉的天真好奇。
少婦笑了笑,對夏初嵐熱絡地說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時沒看著,教這東西亂飛。你是臨安人嗎?」
夏初嵐看她跟自己年紀差不多,說話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臨安人,是從紹興來的。因為弟弟要考補試,才來臨安。」
「哦,是這樣。」那婦人環看院子,又說道,「那你是怎麼租到這處房子的?是有親人在此地麼?我知道補試前後,國子監這附近一房難求。」
夏初嵐點頭道:「周圍的客舍都住滿了,此地是朋友幫忙找的。若沒有他,我們恐怕要露宿街頭了。」
那婦人若有所思,與夏初嵐自來熟地聊了起來。那邊護院們已經扛梯子上樹抓鳥,那鸚鵡卻很靈活,又從樹上飛到地面,一邊跳一邊叫囂:「抓不到,抓不到!」絲毫沒把他們這幾個人類放在眼裡。
思安忍俊不禁,不知道這潑皮的鸚鵡怎麼就飛到他們院子裡來了。只見那鸚鵡上躥下跳的,弄得整個院子人仰馬翻,還是沒被抓到。
這個時候,外面走起來一個老者,看到院中的場景,愣了愣:「二夫人,您怎麼在這兒?」
那婦人無奈地說道:「南伯,二爺讓我去給五叔送點東西,雪球不小心從籠子裡飛出來了,落在此處,虧得這位姑娘讓我們進來抓它。」
小童大叫了起來:「鳥,抓鳥!」
南伯衝他慈祥地笑了笑,又看向站在秦蘿身邊的夏初嵐,目光定住。他沒想到這座院子裡竟住了個如此貌美的姑娘,難怪相爺天天往外跑,還要在外面吃飯。他覺得老懷安慰,這次八成是有戲了。
「小公子等著,我這就去把崇明叫回來,雪球馬上就能抓住了。」南伯柔聲安慰小童,又朝秦蘿和夏初嵐的方向行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妹子,真對不住,一時半會兒怕也抓不住那壞東西。我站了一會兒,口有些渴了,能不能進屋向你討碗水喝?」秦蘿笑著問道。
夏初嵐聞言,抬手請他們去堂屋裡坐,又叫思安去弄些涼水來。那個小童伸手,叫道:「娘,抱。」
秦蘿順勢把他抱了起來,摘下腰間的手帕給他擦臉。等到了堂屋,她坐下之後,又聊家常般地問起:「妹子,你多大了?」
「十七。」
「還這麼年輕。」秦蘿感慨了一下,忽然抬頭看她,「唉,我就不繞彎子了。實不相瞞,我是顧二爺的妻子秦蘿,比你虛長兩歲,你可以叫我姐姐。聽說二爺……最近跟你走得很近?」
夏初嵐嚇了一跳,沒想到眼前這位是顧二爺的妻子,竟如此年輕,連忙說道:「夫人千萬別誤會,我跟二爺什麼都沒有。他是家父的朋友,所以比較照顧我們姐弟。」
秦蘿也是從相熟的幾個夫人那邊聽到,顧居敬那日領著夏初嵐去曝書會了,很多人都看到,她以為他在外面金屋藏嬌,心裡有點失落。她也不是不開明的人,男人有個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更何況是像二爺這樣的大商賈。
想當初她作為續絃進府的時候不過十五歲,原以為他身邊有很多姬妾,自己年紀小,根本壓不住,沒想到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沒有。他還安安分分地守了她幾年,生下一個兒子,她已經覺得很知足了,也不求什麼。她只是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貪圖顧家的錢財,迷惑了他的心,才想來看看。
於是她從手底下的人那裡打聽到二爺在此處租了個院子,猜想那女子必定住在這裡。恰好這裡離顧行簡的私邸很近,她就藉著給顧行簡送東西,故意放走雪球,藉機進來一探虛實。
沒想到一見著夏初嵐,她就輸得心服口服了。這姑娘貌美不說,又滿身的書卷氣,看起來知書達理,比自己強太多。難怪二爺會動心了。
「妹妹不用瞞我。其實我真不該來的,你大概也不想看見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來見見你。你一個弱女子在臨安也不容易。如果你願意進顧家,我回去就跟娘說,明日你收拾好東西就能搬進去,顧家上下絕不會虧待你。你若不願意,只想住在外面,那有什麼缺的就跟我說。二爺平日裡生意繁忙,顧不上家,既然你我同是二爺的人,我又比你年長一些,理應照顧好你。」
秦蘿說得很誠懇,夏初嵐卻覺得這個誤會鬧大了,急忙解釋道:「夫人,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把二爺當成長輩,二爺應該也只把我當成晚輩。不信,您可以當面問問二爺,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秦蘿對夏初嵐的印象挺好的,覺得她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的女子,所以才開誠布公。眼下見她如此說,又有幾分迷惑了:「真的?」
「千真萬確。」夏初嵐苦笑道,「二爺只是受人所托照顧我們。我心裡有喜歡的人,絕不是二爺。」
秦蘿見她說得格外認真,原有的幾分疑慮也打消了。看來真是自己搞錯了,二爺沒有養外室。那到底是受誰所托呢?據她所知,二爺除了對他弟弟的事格外上心以外,尋常人也使喚不動的。
她們說話的空隙,外面響起南伯的聲音:「崇明來了。」屋裡的人便都走到外面的廊下,只見崇明飛簷走瓦,三兩下就將那隻猖狂的鸚鵡抓回了籠子裡。這是夏初嵐第一次見到崇明的身手,真是大出她所料。
崇明把裝著鸚鵡的籠子恭敬地交給秦蘿,秦蘿笑著道謝:「還是崇明你有辦法。」
小童高興地拍掌,樂得直叫:「飛,飛。」
崇明對他笑了下,拉了南伯到旁邊,低聲問:「二夫人怎麼會在這裡?」
南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收到二爺的消息,等了半日都不見人來,就到街上看了看,聽見這邊院子有響動,就過來了。崇明,那位姑娘是不是……」
崇明迅速點了下頭:「南伯,我現在沒時間多說。這裡交給你了,我還得回燕館。」他一大早就跟著顧行簡出門辦事,是特意回來抓這只鸚鵡的。
南伯應好,崇明又對秦蘿和夏初嵐一抱拳,大步走出去了。
崇明口中的燕館在清河坊裡,是名妓姚七娘的住處,普通人進不去。時下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像姚七娘這樣的臨安第一名妓自然屬於上上等,不做皮肉生意,只是賣藝。官私宴會,包括大型的慶典,她都被邀為座上賓。當然要是她喜歡誰,也可以請到燕館來,共度良宵。只不過至今還沒有誰有那榮幸與她共枕一席。
燕館佈置得如同大家閨秀的院子,庭院深深,屋宇闊靜。院中有溪水潺潺,水流所經之處花草繁盛。涼亭裡紗幔飄飛,放著香案香爐,懸掛大大小小的香球。姚七娘身著桃色羅裙,頭戴花冠,正坐在茵塌上擦拭琴弦,風姿綽約。一名婢子沿著石子小路走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兩句。
姚七娘柳眉微揚:「顧二爺和顧相爺?你沒認錯?」
「千真萬確,奴婢怎可能認錯。」婢子肯定地說道。
姚七娘笑了下,托腮道:「這冤家……你去請他們進來吧。」
……
顧行簡站在朱紅門外,負手看著天空。今日天空湛藍如洗,萬里無雲。顧居敬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抱怨道:「這小婢也真是的,讓我們站在門外,人來人往地多惹眼。」
顧行簡淡淡道:「阿兄是怕被熟人看見,傳到二嫂的耳朵裡去麼?」
顧居敬尷尬地笑了一下:「胡說,我怎麼可能怕她。」
很快,那去傳話的婢子便回來了,開了門請他們進去。
顧行簡對燕館的環境清幽早有耳聞,但從前未踏入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院裡有悠揚婉轉的歌聲:
「一別之後,兩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七絃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繫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顧居敬回頭對顧行簡說:「阿弟,我猜這曲兒八成是唱給你聽的。」
顧行簡默默地走路,沒有接話。等跟著婢子到了涼亭中,姚七娘撥弦的手才停下來,嫣然笑道:「呀,真是稀客。」
她衣裳半敞,露出裡面桃色的抹胸,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連顧居敬都看愣了。顧行簡卻一眼都沒看,直接在旁邊的席案落座。
姚七娘直勾勾地盯著顧行簡,真是朗月清風一般的人物。就算到了她的燕館,明明是風月之地,卻好像半點都玷汙不了他。
「相爺,妾在街上給您丟花,您都不屑一顧,怎麼肯屈尊降貴到燕館來了?」
「我想請你幫忙找個人。」顧行簡直接說道。若說有人能夠在臨安輕易避過皇城司的耳目,也就是這些能夠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慣會揣測人心,善用各種伎倆的妓子了。應該連蕭昱都想不到,他會拜託姚七娘救烏林。
姚七娘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身邊,手搭著他的肩膀,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找個人有何難?只要相爺陪妾一夜,妾的心都給你。」
顧行簡皺著眉避開她的手,顧居敬喝了口水,咳嗽道:「七娘,你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幸好這女子是在挑逗他弟弟,而不是在挑逗他。否則以她的姿色,自己恐怕沒有弟弟那麼淡定。
「你知道我不會答應。」顧行簡斬釘截鐵地說道。
姚七娘不甘心,又將紅唇主動湊到顧行簡的嘴邊,他一下站了起來,氣息平穩,非但沒被她撩撥到,反而冷冰冰地看著她。她自認姿色絕佳,還沒被哪個男人如此一再拒絕過,就勢坐在旁邊,嗔道:「相爺何必動怒?這可不是找人幫忙的態度。說吧,要找什麼人?」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道:「從大牢裡逃脫的金國人烏林。」
姚七娘聽了之後,微微一怔,湊到顧行簡的耳邊細語道:「相爺憑什麼認為,妾會幫您呢?」
顧居敬說道:「七娘,當年你全家都死在金兵手中,你也一直在暗中資助那些反金的民間勢力。而且英國公籌集軍餉的時候,你帶頭捐了不少錢。烏林此人十分重要,關係到前線的戰事,你不會袖手旁觀的。」
姚七娘「噗嗤」一聲笑出來,用帕子擦了擦額角:「原來二位在來之前,還特地調查過妾了。相爺,您不是主和派嗎?英國公打了敗戰,對您來說應該是好事吧。何況烏林是皇城司要找的人,妾可沒那個膽子跟皇城司作對。相爺就不怕妾去皇城司告密?」
顧行簡望著手中的茶碗,篤定地說:「你不會。一旦英國公戰敗,金國便可大肆舉兵南下。到時候江南將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大宋再無路可退。我想你不會願意看見,二十年前汴京的那一幕重演。」
姚七娘的親人,就是死於靖康之難。她從此成為了人世間的浮萍,無依無靠,淪落風塵。她的確恨金人入骨,巴不得英國公把金人殺個精光才痛快。
她看著顧行簡向來從容淡定的面龐,收起吊兒郎當的笑容:「妾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相爺既然來了,應當知道這裡的規矩。」
「事成之後,我們兄弟倆許你一個條件。只要不違道義,你儘管提就是。」顧居敬在旁邊說道。
一個是宰相,一個是大商賈,這條件可謂十分誘人了。姚七娘裊娜起身道:「好,既然有顧二爺這句話,妾應下了。二位回去等妾的消息吧。」
顧行簡抬手道:「雲婀姑娘,有勞。」
姚七娘晃了下神。已經許久沒有人叫過她的閨名了,恍如隔世,彷彿一下子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回到幼年時,在爹娘膝下無憂無慮的日子。這個男人啊……真是會拿捏人,怕自己做事不盡心麼?其實他若肯陪自己一夜,哪裡還需要什麼條件?偏偏他如何都不肯。
晚些時候,顧居敬和顧行簡從燕館裡出來,崇明已經等在門外,一看到兩人就說:「兩位爺,二夫人去找夏姑娘了。」
顧居敬愣了一下,只覺得頭大。糟糕,不會是那日去曝書會的事情,傳到阿蘿的耳朵裡了吧?因為事涉顧行簡,他就沒有多說,可就怕她誤會了,以為他跟夏初嵐有什麼。
「二夫人現在人在哪裡?」顧居敬立刻問道,「她們倆有沒有鬧起來?」
「二夫人在夏姑娘的住處,我看處得還可以,並沒有鬧起來。也許是剛剛見面,還沒有攤牌?」崇明認真地說道。
「唉。這女人,得壞事!」顧居敬長嘆了一聲,連忙叫人牽馬過來,「阿弟,別愣著了,咱們得趕緊回去,晚了真要打起來了。」
顧行簡有點想笑,他想像不到夏初嵐那性子跟秦蘿兩個人打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應該不至於吧?那丫頭又豈是被人誤會,不說清楚的人。但想是這麼想,他也已經上了馬,跟顧居敬兩個人一道往私邸的方向趕去。
第36章
夏衍原本覺得院子裡鬧哄哄的, 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後來安靜下來,他就繼續專心地背書。等到書背完了, 才走出去看。院子裡一個嬤嬤提著鳥籠,裡面關著一隻白色的鸚鵡。一個精緻的奶娃娃用手拍了下鳥籠,裡面的鸚鵡就撲騰了兩下。
六平走過來:「公子讀完書了?也別太累了,起來走動走動。」
夏衍點頭, 有問道:「六平,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娃娃是誰家的?」
六平就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下,然後手指堂屋:「二爺的夫人現在正跟姑娘說話呢。」
夏衍走到堂屋外看了一眼,裡面氣氛挺好的, 他也就沒進去,轉身到院子裡逗娃娃了。
秦蘿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來打擾夏初嵐這麼久, 怪不好意思的, 愧疚地說道:「妹妹,先前是我沒弄清楚,你千萬別介意。這下更好了,你我姐妹也不會有什麼芥蒂, 往後多走動。」
「秦姐姐哪裡話,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我在臨安也沒什麼朋友,難得與姐姐投緣。」夏初嵐輕輕笑道,「只是,我沒想到二爺的夫人竟如此年輕貌美。」
秦蘿的臉微微紅了些,對她說道:「論貌美, 我哪裡比得過你?我是二爺的續絃,原配的那位夫人過世多年了,我前幾年才進的門。剛剛聽妹妹說已有喜歡的人了?他可是在紹興?」
夏初嵐搖了搖頭,說道:「他在臨安。」
「哦?他家裡是做什麼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秦蘿興沖沖地說道。她原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兒,顧家兩個男人,一個沒有姬妾,一個未曾娶妻,她平日連個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好不容易與夏初嵐一見如故,便真的把她當做妹妹一樣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他說以前在國子監教書。秦姐姐知道他嗎?他也姓顧,說自己在家中行五,叫二爺兄長。」
秦蘿暗暗吃了一驚。這,這說的不會是她那位五叔吧?聽這姑娘說話的口氣,好像還不知道五叔的身份是當朝的宰相?不過也難怪。五叔在民間的風評好像是毀譽參半,仰慕他才學的人很多,詆毀他求和弄權的人也不少,估計他有什麼顧慮才隱瞞的吧?
「二爺平日裡來往的人多,稱兄道弟的也不少,我不太清楚妹妹說的是哪位……」秦蘿小聲道。
「沒關係。只是我喜歡他,他未必喜歡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秦蘿有幾分同情起夏初嵐來,若喜歡的人是顧行簡,那情路就坎坷了。顧行簡是個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天上的仙女掉在面前都不會動心。聽說之前已經拒絕了好幾個很出色的姑娘,號稱臨安的第一鐵石心腸,還是難以阻擋世間的姑娘喜歡他。
其實想想她自己何嘗不是嫁給了一個不可能喜歡她的人?
當初是家裡生意上出了點問題,剛好二爺要娶位續絃,爹就主動提出讓她嫁過去。年齡相差倒還是其次,年長些的會疼人,可二爺畢竟守著亡妻那麼多年,肯定用情至深。
剛成親那會兒,二爺看她就像看孩子似的,根本不碰她。後來被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押著來同房,還是一個睡床一個睡榻。直到有一夜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她照顧他,兩個人才算做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以後次數就漸漸多了起來,很快她就有身子了。
二爺平日裡是很寵她,但那是出於對妻子的尊重,還有看她年紀小,就多疼了一些,大概與愛情無關吧。而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二爺,所以得知他養了外室的時候,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還是巴巴地跑來看一眼。
「阿蘿!」顧居敬在外面喊了一聲,秦蘿還未動,院裡的小娃娃已經興奮地叫了起來:「爹,爹爹!」
顧居敬大步跨進來,見這裡並不是他所想像得那樣雞飛狗跳,還挺其樂融融的,頓時一愣。顧嘉瑞已經蹣跚地跑向爹爹,顧居敬走過去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揉了又揉,在他腦門上重重地親了一口:「乖兒子。」
小傢伙樂得「咯咯咯」地直笑,掛著爹爹的脖子,也在他的臉頰吧唧親了一口。顧居敬便抱著他進了堂屋。
「二爺。」秦蘿紅著臉起來行禮,「我,我……」
顧居敬大手一揮:「我都知道了。你跟我出來一下。」說著,將兒子交給嬤嬤,率先走出去。
兩個人走到院子裡,顧居敬將秦蘿拉到面前,低聲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夏姑娘是阿弟的人,我只是幫著照看,你想到哪裡去了!」
秦蘿臉更紅了,低聲道:「是我衝動了。我昨日去李夫人府上坐客,張夫人他們都拉著我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您……」
顧居敬嘆氣,將她摟在懷裡:「瑞兒還小,我能做出這種事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對了,你沒說漏什麼吧?」
秦蘿道:「是五叔的事嗎?我聽著不對,就什麼都沒說。」
顧居敬滿意地點了點頭,見她無意識地拿手錘了兩下腰,知道是帶孩子辛苦,又有些心疼。家裡請了奶娘,也有侍女僕婦,可她就是要親自帶,親自奶,固執的女人。
顧行簡從他們兩人身邊經過,輕咳了一聲,顧居敬連忙把小妻子放開了,衝他眨了下眼睛,意思是沒露餡。
「先生!」夏衍剛剛見小娃娃跟顧居敬在一起,顧居敬那麼疼愛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親爹,心中有些難過。他看到顧行簡,下意識地跑過去,只覺得在先生身邊,心裡就很安定。
顧行簡按住他的肩膀:「還有幾日就補試了,小友別太緊張,盡力就好。」
夏衍乖巧地點了點頭,拉著顧行簡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道:「補試那天,先生能來看我嗎?」
顧行簡想了想,對他笑道:「一定。」
夏衍高興地抱住顧行簡的腰,整個兒都貼在他的身上。顧行簡微怔,看了一眼旁邊死活要扒在兄長腿上的侄兒,還懵懂無知地望著他們,瞭然地拍了拍夏衍的背。這個孩子,有時候懂事得讓人心疼。不高興不好的情緒從來不會表達出來,但父親,永遠是他心底的一個傷痛吧。
夏初嵐看到夏衍對顧行簡突然親密的舉動,猜他肯定是想爹了。旁邊秦蘿和顧居敬兩個人正在逗弄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難免讓他心生羨慕。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子,大多數人在這個年紀,也是在父母的膝下承歡,他又能有多堅強呢?
她正想著,乍然看到顧行簡朝她走過來,愣了愣神。
「沒事吧?」顧行簡看了秦蘿那邊一眼,意有所指地問道。
「沒事,秦姐姐誤會我跟二爺……」夏初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後來說清楚了。我們還聊了一會兒,我挺喜歡她的。」很快,她又輕蹙眉頭。他的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氣。
顧行簡看她的神情,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味道,立刻開口:「是公事。」
夏初嵐微微一怔,低頭輕笑起來。她相信他的為人,只是不喜歡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沒想到他會解釋。他看到她笑,宛如春風十里,不自覺地跟著揚起嘴角。
秦蘿看到兩人之間的氛圍,非但不像她現象的那樣,反而瞧著彼此都有些意思,便拉著顧居敬的手問道:「二爺,不止是夏妹妹喜歡五叔吧,五叔看著好像也……?」
顧居敬點頭,又欣慰又感慨:「我估計阿弟是要栽在這個丫頭身上了。他昨夜竟然領著這丫頭去逛清河坊的夜市,好像還被不少人看見了。今日便有人來問我。我就等著看他何時表明身份,估計好事也就近了。你先別告訴娘此事,等他們定下再說。畢竟他這個人很彆扭,也不知道會不會順利。」
「我曉得。總歸是多了一個妹妹,以後可有人說說體己話了。」秦蘿開心道。
顧居敬見她像個孩子一樣歡喜,搖了搖頭,大掌摟著她的腰,在她的腰側細細摩挲。一點都不像生過孩子的,這腰身還跟幾年前一樣好。他有些心猿意馬,感覺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好像一直扒著自己的腿想要往上躍,低頭看去,見兒子瞪著一雙鹿眼,不滿爹娘忽視他似的,一直「啊啊」地叫著。
顧居敬大笑,將他抱了起來,輕按著他的腦袋:「小東西,你怎麼這麼粘人?」
「您別這麼寵他,抱習慣了以後,怕他粘著您了,誰都不要呢。」秦蘿伸手要把兒子抱回來,顧居敬搖頭:「讓我抱一會兒吧,平時陪你們娘兒倆的時間也不多。」
秦蘿看著顧居敬,心中一暖,沒再說什麼。
既然誤會解除,顧居敬便帶著妻子兒子先走了。夏初嵐送顧行簡出門,見他轉身要走,忍不住叫住他。
「衍兒補試之後,我們就要離開臨安了,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先生?」
顧行簡一頓,轉過身,看到她沐浴在日光裡,白得發亮,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家世,先生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嗎?」
顧行簡背對著夏初嵐,沉默了很久。久到夏初嵐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會就此走掉,他才緩緩地開口:「補試過後,我就全部告訴你。」說完,便大步走了。
希望到時候,她不會掉頭就走。畢竟吳志遠……還有許多許多事。當變成顧行簡,他就不會再像顧五這麼幹淨純粹。
夏初嵐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了,嘆了口氣走回去。這人,有時候真的覺得離自己很遠。
第37章
夜幕降臨, 整座皇宮籠罩在一片樹影和明滅的燈火之中。
前朝和後宮以一條名叫錦胭廊的長廊相隔。這條長廊自西向東,長一百八十楹,裝飾豪華, 隨著地形高低起伏。江南多煙雨,所以皇宮中幾乎所有的建築都由廊橋相連,可以不打傘就通達各處。
皇宮的後苑建了個小西湖,因高宗喜愛西湖的風光, 又不忍每次出行大動干戈,勞民傷財,索性就把西湖搬進了皇宮裡面。只不過國庫一直不充裕,高宗又提倡節儉, 因此很多亭台樓榭還在斷斷續續地建造中。
高宗站在小西湖畔澄碧殿的露台上,舉頭遙望夜色。湖面被風吹起褶皺, 倒映著天上的銀光, 月色正好。董昌拿了一件外裳披在高宗的肩上,小聲道:「官家,韋醫官到了。」
高宗返回殿中,韋從挎著藥箱站在那兒:「微臣奉太后懿旨, 來給官家診脈。」
高宗坐在御榻上,對韋從說道:「朕的病自己心裡有數,韋愛卿只需告訴朕一句實話,是否此生再難有子嗣了?」
韋從驚恐地跪下道:「官家,您別這麼說。」
高宗抬手按住額頭:「你不用安慰朕。莫貴妃的孩子自出生就先天不足,是朕的原因。害得她年紀輕輕喪子, 鬱鬱寡歡,是朕之過。」
「官家,您千萬別再自責了,保重龍體啊!」董昌率先跪下來,其他人也都跟著下跪。
「朕已經到了這個歲數,對子嗣的事也死心了。」高宗擺了擺手,悵然地望向窗外,「韋醫官不用再給朕開藥了。」
韋從嘆了一聲。其實高宗這病都是年輕時嚇出來的。當年被糊裡糊塗地推出來繼承皇位,又為了躲避金兵的追擊一路慌張南下,每到一處地方都不敢停留太長時間,加上朝廷內部還發生了兵變,時常命懸一線,就被活生生地嚇出了毛病。
如今高宗膝下子嗣很成問題。唯一的皇子還在一年前夭折了,太后和皇后都很著急,但這個病,著實是治不好了。
殿上的人都俯首,不敢說話。這個時候,一個內侍在殿外喊道:「官家,皇后來了。」
高宗收起愁緒,讓董昌他們都起來,正聲道:「宣。」
吳皇后來給高宗送補身子的湯藥,她十四歲就侍奉高宗,在先皇后過世以後由貴妃進封為後,賢德明禮,宮中上下都對她尊敬有加。她給高宗行禮之後,讓宮女奉上湯藥,見高宗面色不豫,便勸道:「皇上,這湯藥是母后特意吩咐熬製的,您還是喝了吧。」
「來人,給皇后賜坐。」高宗拿起湯碗,將藥一飲而盡。吳皇后鬆了口氣,這才坐下來,對高宗說道:「聽說皇上最近幾個月都沒有臨幸後宮,可要臣妾再張羅些新人進來?」
高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讓董昌將殿上的人都帶下去,然後才說:「皇后,朕這個身子不行了,不要再糟蹋那些年輕的姑娘了。往後,後宮不要再納新人。」
吳皇后一聽,連忙跪在地上:「皇上,您這是為何?是臣妾無能。」
「這怎麼能怪你?快起來。」高宗伸手欲扶,吳皇后才從地上起來,又聽高宗說,「皇后啊,你近前來。」
吳皇后慢慢走過去,站在高宗的面前,高宗拉她在身旁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說道:「朕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了,你們也都知道,何必再自欺欺人?只是對於皇儲,朕一時拿不定主意。普安和恩平兩位郡王,你看哪個更好?」
吳皇后沉吟了一下。
早年太/祖駕崩,是作為弟弟的太宗繼承帝位。靖康之難以後,太宗一脈幾乎死絕,高宗又生不出孩子,便從太/祖的後代裡選了幾個孩子,養在東宮裡。等這些孩子長大一些,又挑了兩個出眾的,分別養在吳皇后和張賢妃的膝下,一個是恩平郡王趙玖,一個是普安郡王趙琅,兩人皆已成年,出宮建府。
因為高宗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對這兩位郡王便不是很重視,但如今卻不得不慎重考慮在他們中選一個繼承人了。
「皇上春秋鼎盛,現在考慮這些是不是還太早了些?」吳皇后說道。
高宗搖頭道:「帝王又豈是朝夕之間能夠培養出來的?朕以前總想著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來繼承皇位,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啊。」
太宗從太/祖那裡拿走的皇位,最後還是得還給太/祖的後人。
「臣妾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雖說恩平郡王是在臣妾膝下長大的,但普安郡王看著也很好,只不過他們出宮以後,很難到內宮來走動,也有些時日沒有見了。顧相曾經教過他們,不如皇上問問他的意思?」
高宗對皇后沒有一味推薦自己養過的孩子,感到十分欣慰。想想顧行簡當初的確在東宮教過他們,對他們的品行應該有所瞭解,便想明日朝參結束之後,留他問一問。
等吳皇后回宮之後,高宗想著去莫貴妃那兒看看她,蕭昱來求見。他跪在殿上,抱拳道:「皇上,烏林逃脫之後,皇城司雖已在全城大肆搜捕,但人犯至今還未捉拿歸案。臣建議,讓殿前司加強對各個城門的盤查,不要讓可疑之人出城。」
他覺得此案複雜,烏林應該還有同黨。若是光盯著烏林一個,可能會有漏網之魚。
高宗抬手示意他起來:「愛卿辛苦了,朕知道你的意思。」
蕭昱想了想,還是說道:「這個烏林是顧相舉薦的,皇上以為顧相會不會藏匿犯人?」
他是天子的耳目,對天子絕對忠誠,所以敢說這話。高宗笑道:「那是你不瞭解他。」
蕭昱見皇上都這麼說了,也不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第二日朝參,多是討論前線的戰事,主和派和主站派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論,毫無結果。等朝參結束,張詠本來想堵住顧行簡,好好問一問那日在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誰。但高宗卻先一步把顧行簡叫到了垂拱殿。
高宗把殿上的內侍都屏退,只叫顧行簡上前來:「顧愛卿,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你都教過,覺得哪一個的人品才華更為出眾?」
顧行簡抬眸看了高宗一眼,好端端的,為何要問他這個問題?
他拜道:「臣教兩位殿下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當時兩位殿下年紀都還小,尚且看不出高低優劣來。」
高宗的聲音低了些:「不瞞愛卿,朕想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冊封為儲君,繼承大統。你看如何?」
顧行簡一驚,皇上這幾年頻頻為子嗣的事情求醫問藥,難道是醫治無果,所以放棄了?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出宮以後,就像被世人遺忘了一樣,銷聲匿跡。朝臣們見皇上不重視,也沒把他們往儲君的方向想,這兩位的境遇可不算太好。這突然提起來……恐怕朝堂上要掀起一番波瀾啊。
「立儲之事事關重大,絕不能馬虎,還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高宗點了點頭:「從前是朕對他們關心太少,過兩日便宣他們進宮來,此事再從長計議吧。不過朕近來有些精神不濟,韋醫官叮囑說要儘量減少外出。朕本想出宮去國子監參加補試,現在看來只能由愛卿代勞了。」
顧行簡愣了一下,不確定地問道:「皇上要臣,代天子幸學?」
高宗微微笑道:「是啊,愛卿有何難處嗎?」
「沒有,臣領旨。」顧行簡拜道。
***
那日顧行簡離開之後,便再也沒到夏初嵐的住處來。
倒是秦蘿中間來過幾次,每次都要人拉來一車的食物,東西幾乎堆滿了整間耳房,夠兩戶十口之家吃上一陣了。夏初嵐委婉地拒絕過,但秦蘿以為她是客氣,依舊故我。
從這個二夫人就可以看出,顧二爺賺錢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否則哪裡夠她折騰。
夏衍每日都在埋頭苦讀,直到補試的前一日,他因為太過緊張,一整晚都沒有睡著,白日起來,頂著黑黑的兩個眼圈,把思安和六平都嚇壞了。吃早飯的時候,夏衍頻頻看向門口,期待顧行簡出現,可直到上馬車了,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先生明明答應過他,補試那日會來的,為何失約了呢?難道是忘記了補試的日子?就算不能來,為何不提前告訴他一聲呢?
他們還沒到國子監,馬車就難以前進了,堵在路上,只能下去步行。國子監外更是人山人海,父母都在小心叮囑自己的孩子,考試要注意什麼,然後才送他們進去。補試並不像科舉那樣要考幾天,一般就上午和下午兩場。第一場考的經史,是筆試。第二場考的策論,乃是問答。
主考基本就是國子監的官員,還有太學的教員。偶爾皇上也會御駕親臨,以表對國學的重視。
夏初嵐送夏衍到了國子監的門口,只對他說:「放輕鬆些,別太看重結果。」
夏衍點了點頭,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仍是沒有發現顧行簡的身影,耷拉著腦袋進去了。
中庭裡面已經匯聚了不少的試子,夏衍進來,有些人便對著他指指點點的。因為他年紀小,個頭也小,在一群試子裡就顯得很惹眼。幾名學錄正在拿著戶籍狀一個個地對人,夏衍站在最後面,聽到前面兩個比他大一點的少年說:「聽說了嗎?今日本來是皇上要來,現在換成顧相了。」
另一個孩子十分雀躍:「真的是顧相?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現。」
他們倆說得興奮,其它的少年也湊過去,七嘴八舌地討論顧行簡。夏衍沒想到參加補試就能見到一直仰慕的人,又打起點精神來了。不知道顧相是什麼樣子呢?高的矮的,還是胖的瘦的?
那日負責報名的學錄拿著戶籍狀走到他身邊,對他笑了笑:「夏衍,今日好好表現。」
夏衍連忙對學錄鞠躬道:「是。」
學錄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等對完了戶籍狀,學錄們走到最前面的香案那裡,將名簿交給祭酒。
夏衍個子小,看不見前方,只聽見祭酒在說話。他昨夜未睡,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聽祭酒長篇大論,更想睡了。好不容易等祭酒說完,一個卒吏跑進來說道:「祭酒大人,顧相說會晚點到,讓您照常開始,不必等他。」
祭酒點了點頭,等到了時辰,高聲道:「關門!鳴鐘!」
國子監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將裡外隔絕。鐘樓裡的鐘連敲三下,鐘聲悠遠,宣告補試正式開始了。
第38章
中庭已經擺好了香爐香案, 案後懸掛文宣王的畫像。祭酒跪在案前,先上了三炷香,然後倒酒, 以示對先賢的尊重。然後國子監的官員和太學的教員跟考生們互相行對拜禮,三揖之後,考生們前往各個大殿,進行上午的考試。
夏衍被分到了大成殿, 殿上擺放著數十張狹窄的黑木矮案,每個案子上都備有筆墨紙硯。正前方的一個架子上掛著一幅捲起來的絹帛,裡面應該就是考題。
考生站在各自的席案前,對著考官三拜, 然後入座,等待開考的鐘聲。
三名考官分別坐在大殿的最前和最後。夏衍看到坐在正前方的那位考官, 愣了一下, 這不就是那日學錄身邊的大人?剛才聽另外的考官喊他祭酒,原來是國子監的祭酒大人,也是個鴻學之人,怪不得有些傲慢。那日在宋園, 他拂袖而去,顯然是不太喜歡自己吧。
祭酒的目光環視全場,從夏衍的身上不著痕跡地掠過去。
天氣炎熱,幸好大成殿的四周都是蒼梧,樹冠遮天蔽日,為殿內送來陣陣涼風。
大殿上的考生都十分緊張, 夏衍正坐著調整呼吸,旁邊那人忽然「嗚哇」一聲吐了出來。祭酒皺了皺眉,讓卒吏來把他帶走,立刻又有幾名雜役進來清掃地面。食物的腐臭傳到夏衍這邊,他也有點想吐了。
補試雖然不是科舉,沒有經歷重重的選拔,但一旦入了太學,便等同於半隻腳邁進了官場,份量也很重。在場的大多數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加上天氣炎熱,身體便容易產生不適。
祭酒讓人去搬了幾座冰塊放在大殿的各處,板著臉說道:「你們記住,通過補試,進了太學也不是一勞永逸。太學有非常頻繁的公私考試和殘酷的淘汰制度。因此這場考試,只當做學問的試金石。你們可以看看這四面掛著的字畫,全是名家之作,當然考題的答案不會在裡面。」
考生們哄笑了起來,那種緊繃的氣氛,總算有所緩解。
國子監外,考生的父母們都不願離去。雖然裡面要考一日,外頭烈日當空,他們站在這裡對考生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幫助。但這畢竟是孩子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場考試,因此他們整顆心都掛在國子監裡面。
夏初嵐笑了笑。看來古往今來,望子成龍的父母都是相同的。
「我們回去吧。」夏初嵐轉身對六平說道。六平一愣:「姑娘,我們不等公子出來啊?」
「我們站在這裡無濟於事。等到傍晚考完的時候,你再來接他便是。」說著,已經抬腳往前走去。
思安和六平跟在她的後面,心想:姑娘這心也真寬,公子考補試這麼大的事,她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等他們走回馬車旁邊,有一群禁軍前來清道:「宰相代天子駕幸國子監,諸人讓道!」
一時間本來擁堵在道路上的百姓,紛紛避讓到兩旁。禁軍清道之後,兩行騎馬的皇城司親從官在前方引路,他們生得高大,面目威嚴,震懾得百姓都不敢說話。
親從官後面跟著幾十個穿綠衣戴幞頭的隨從,手中捧著各式器具,大概是內侍省或殿中省的人員。接著是一頂寬大的官轎,由四個人抬著,後面還跟著幾頂稍小些的轎子,最後是穿綠袍束犀角帶的低品階官員和宮廷的樂工。
一路過去浩浩蕩蕩的,足有數百人之多。
夏初嵐聽到身邊的人議論:「你說奇不奇怪,原以為前陣子宰相停官了,怎麼說也得貶出都城去。結果短短時日,馬上官復原職,皇上寵幸更甚。這代天子出行啊,排場就是大。」
「你懂什麼?別看現在前方戰事捷報頻頻,最後還是要與金國議和。滿朝上下,還有誰比宰相大人更懂得與金國人打交道?而且金人也只認他。」
「唉,你們聽說了嗎?最近禁軍不是在滿城抓人?進出城都得搜查。昨夜皇城司的人在城北的草料場附近抓了兩個人,據說是金國的奸細。」
「皇城司的事你也敢說?不怕他們把你抓起來!」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說話那人連忙摀住嘴,剛好儀仗也走完了,百姓們便四下散去。
夏初嵐坐回馬車上,若有所思。因為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顧行簡的印象並不好。原來他前陣子被停官了?心裡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但因為太快,沒有來得及捕捉。
等他們回到家,發現秦蘿抱著顧家瑞站在門外等他們。
夏初嵐問道:「秦姐姐,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又伸手捏了捏顧家瑞嫩嫩的臉蛋。看到可愛的孩子,心情總是容易變好。
秦蘿道:「我今日也無事,過來看看你。不打擾吧?」其實她是聽顧居敬說,顧行簡這兩日要過來跟夏初嵐說清楚。她怕夏初嵐一下子接受不了,先來這裡給她提個醒。
夏初嵐笑道:「當然不會。」
……
顧行簡一連幾夜未睡安穩,坐在轎子裡閉目養神。姚七娘果然很快找到了烏林,他已經餓了幾日,渾身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都結痂了,奄奄一息。但顧行簡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得知,四方館有一位通譯,似乎跟樞府的官員私下有來往。
烏林說女真語,雖認得漢字,但漢語說得並不是很好。在獄中時,那些人不管不顧地動刑,烏林畢竟是金國的貴族,骨子裡也有傲氣,就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了。
至於他為何能從牢裡逃脫,他自己也稀里糊塗的,以為是有人劫獄,他也就跟著逃出來了。恰好讓皇城司的人以為他畏罪潛逃,布下天羅地網抓他。
顧行簡查了下四方館和樞府,有兩個人同時不見了,但城門那兒卻沒有他們出城的記錄,大概是搜查很嚴,他們心虛,不敢直接拿著東西出城。事涉金國,顧行簡的立場不能出面干預此事,便將烏林的供詞和查到的線索一併暗中交給了蕭昱。
昨夜,皇城司的人終於在草場附近將那兩個人拿住,從他們那裡取回了丟失的機密。
樞密使今早親自進宮向皇帝請罪,他和蕭昱也被皇帝叫進宮中,因此才耽誤了來國子監的時辰。最後烏林的冤屈得以洗刷,皇城司也不用再四處抓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了這份機密,對於前線的戰事來說,便少了幾分危險。
蕭昱這個人,辦事能力還是很值得讚賞的。只要指引條正確的路,便能很快得出結果。只不過他們的立場終究不同,將來的關係如何,也很難預料。
倒是他連日來忙於了結此事,等到終於告一段落,已經到了補試的日子。夏衍那孩子看到他沒出現,應該會失望吧?待會兒在國子監見到,不知會是何種反應。
到了國子監前,顧行簡撩開簾子下去,樂工本來要吹樂,被他抬手制止了。現在考試已經開始,吹吹打打的,會打擾到裡面的考生。他跟禮部的官員一起進了大中門,穿過中庭,國子監的大司業和其它沒有監考的官員出來相迎,齊齊拜道:「顧相。」
顧行簡被眾多官員和隨從簇擁著走在最前面,氣場十足。他抬手道:「不必多禮。開始多久了?」
「才剛剛開始。」大司業回答道。
「不要驚擾考生,你領著我們去各個大殿看一下吧。」
……
考試已經開始了一會兒。經史考三道題,從儒家經典中各選取一段話,要解釋其中蘊含的義理。因為考生的年齡都偏小,所以選取的三段話都不是很難,幾乎是人人會頌的名句。
這樣一來,解題就顯得很重要了。夏衍並沒有急著下筆,他一邊磨墨一邊思考。先生說過寫長篇累牘不如言之有物,但要怎麼做到言之有物呢?
祭酒看到別的考生運筆如飛,都生怕時間來不及,只有夏衍還坐在那裡遲遲沒有動筆,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好此時顧行簡和禮部的官員巡視到附近,祭酒連忙起身行禮。顧行簡點頭,示意他不用多禮,一眼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夏衍,還在不緊不慢地磨墨。別的考生都寫完一頁紙了,他還沒有開始寫。
是被考題難住了?他掃了眼考題,並不是太難,至少應該難不倒他。
身後禮部的官員怕打擾到考生,聲音很小:「相爺,可是有什麼問題?」顧行簡搖了搖頭,嘴角扯了一下,心想讓這孩子安心考完上午吧。便繼續若無其事地巡視別的大殿去了。
夏衍正在專心地想怎麼破題,與別的考生一樣,都沒有發現顧行簡已經來過了。
上午的經義考完,國子監提供給每人三品食物,在下午的時策開始之前,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時策對於這些沒有及冠的少年來說,顯然比經義更難。經義考的是書中的內容,左右脫不開平日所讀的書籍。但時策關於政治,可能還涉及到律法,賦稅還有賑災等等方面,選題十分寬泛。大家因為惴惴不安,話都很少,吃完東西了便閉目養神。
時策在後殿進行,五個人為一組,抽選一道題目回答,答題的時間為半柱香。答完之後,整組人在後/庭集合,等所有人都考試完畢,就可以離開國子監了。
分組是抽籤的,夏衍抽得很靠前,很快就有教員來帶他們這組進去。
他排在最後一個,因為緊張,手抓著大腿兩側的袍子。後殿裡面朝北放著幾張烏木桌子,後面坐著很多的官員,有細小的說話聲。朝南放著五張圓凳,每張圓凳後面都坐著一個負責記錄名字和結果的學錄,以防弄錯。祭酒坐在居中的位置,正跟旁邊穿著紫色官袍的人說話。紫色,便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夏衍忽然猛地停住,先生?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先生怎麼會坐在祭酒的旁邊?
夏衍因為太過震驚,呆站在原地發愣,別的考官都看向他。
顧行簡也朝他看過來,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然而這裡有許多人,為了避嫌,也只能裝作不認識一樣。
帶領夏衍的教員回頭低叫了一聲:「後面那個,快跟上!」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低頭小跑著跟了上去,整個人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考生在烏木桌前依次站好,夏衍又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沒有認錯,真的是先生!紫色的官袍,束玉帶,天哪,這是正一品的官服!
「看什麼呢!」顧行簡身邊的官員輕斥了一聲,夏衍連忙收回目光。
他頭上忽然出了很多的汗,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沒想到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先生怎麼從來沒有說過呢?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想了幾個一品的官位,雙腿越發軟得厲害。
他不會是在做夢吧?
這個時候祭酒說道:「顧相替天子駕幸國子監,親自參加時策的考試。爾等一個個報上姓名。」
前面四個人依次報了,到了夏衍的時候,他還在想顧行簡的事情,魂不守舍。
後面的學錄小聲提醒:「夏衍,快報。」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朗聲道:「紹興府,夏衍,十二歲。」
他是本次參加補試的考生中年紀最小的,在座的官員都有所耳聞。祭酒知道夏衍是顧行簡推薦入學的,特意看向顧行簡。他正低頭看各個考生的戶籍狀,臉色如常,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對夏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代。祭酒就讓考生們行禮之後各自入座了。
夏衍腦袋裡嗡嗡的,兩隻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顧相?先生怎麼可能是顧相?他真的懷疑這是一場夢,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會產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齜牙咧嘴的,總算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他胡思亂想的空當兒,第一個考生上前,祭酒將放置考題的籤筒拿給他抽選,裡面是十張紙條。他抽了一個,展開一看,臉「嘩」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兒。
祭酒問道:「怎麼不念?」
他將考題大聲念出來:「今兩浙路田稅,畝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稅,畝三斗,為何?」
這考的是田賦,也牽涉到歷史。其它幾人都抓耳饒腮的,慶幸自己沒抽到這題,可也不知道別的題目會不會比這題更難。那考生唸完題目以後,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道題,太難了……學生不會。」最後,他老實說道。
顧行簡也覺得國子監出的題目有些刁鑽了,口氣溫和地提示道:「這三路都曾是吳越國的領土,當時的田稅是一樣的。」
祭酒看了顧行簡一眼,心想不愧是顧相,他們幾個官員和教員絞盡腦汁出的題目,可以難倒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對顧相來說還是太簡單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顯然對田賦不是很瞭解,最後半柱香的時間到了,也沒說出所以然來,重重地一鞠躬,沮喪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個考生抽到題目,有的答不出來,有的答出來也說得不好。考官們對年紀小的夏衍本來就不看好,紛紛搖了搖頭,覺得這組恐怕沒人得上品了。
輪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氣,恭敬地從祭酒手中的籤筒裡抽取題目,展開之後念道:「皇佑二年,吳中大飢,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個考生都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道題也簡單不到哪裡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來。
夏衍沒想到竟然是這道題!先生給他說德政的時候,特意提到過這件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顧行簡,顧行簡也正看著他,嘴角含著點笑意。
祭酒以為是太難了,夏衍答不出來,剛想給個提示,夏衍已經說道:「皇佑二年,當時是範文正公主持兩浙西路,募集錢糧,發給百姓。他鼓勵百姓出門遊玩,勸說佛寺大興工事,又將倉廩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動用民力上萬,使荒年之中貧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夠自救。所以那一年,吳中只有杭州平安無事,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後,荒年發放糧食,募民興利,已經成為了法令。」
他說完之後,整個後殿都安靜了。官員們原本不看好他,時策的題目本就出得很刁鑽,不指望考生們能答上來,怎麼知道他答得頭頭是道,比前面幾個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個「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認作是偶然,今日卻不能再用簡單的「偶然」二字來評價這個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後,對夏衍身後的學錄點了下頭,學錄連忙寫了個上品。夏衍鬆了口氣,又看向顧行簡,他已經跟身邊的官員說話了,沒有再看這邊。
夏衍跟著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禮後,退了出去。教員讓他們在後/庭等待,與他一組的幾個少年都圍著他:「你怎麼這麼聰明呀?」
「你平日都讀什麼書?」
「我家在臨安,我們交個朋友吧?」
與他們剛才進殿時的冷漠高傲不同,現在好像都搶著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還是自己的運氣好,抽到的題目,剛好先生……顧相給他講過。他心心唸唸的,便是聽顧相講一堂課,沒想到不止聽了一堂課,還與他朝夕相對。他教了自己那麼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麼難買的書,先生都有。還有先生的字,連三叔都誇好,卻說不出出處。
夏衍又回頭看了後殿一眼,已經有新的五個考生進來行禮落座。先生坐在眾官員之中,紫衣寬袍,外表儒雅清雋,談吐出眾,如此的耀眼。自己怎麼會以為擁有這樣風采的人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
夏初嵐和秦蘿坐在院子裡的樹蔭底下,顧家的嬤嬤抱著顧家瑞在旁邊玩。顧家瑞跟夏初嵐熟了,也讓她抱。他的手揉著夏初嵐的臉,嘴裡咿咿呀呀地跟她說話,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可愛極了。
秦蘿在做顧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妹妹可與那人說過自己的心意?」
夏初嵐點了點頭,嘆口氣:「說過。他說補試之後就告訴我一切。可這麼多天都沒有音訊,誰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挺難懂的。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說。」
「也許是有苦衷吧?妹妹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蘿試探地問道。
「這……我倒沒有想過。但只要他沒有家室,其它的並不重要。」夏初嵐把顧家瑞抱給嬤嬤,支著下巴問秦蘿,「當初姐姐有想過嫁給二爺會是什麼結果嗎?」
秦蘿笑了起來:「其實我是被我爹推給他的,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接受我。畢竟他年長我許多,剛開始我還有些怕他呢,總覺得他很凶。後來接觸久了,發現年長的男人其實挺好的。沉穩,重感情,還會疼人,對我和瑞兒都很好。」
夏初嵐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很羨慕姐姐和二爺的感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姐姐一樣幸運。」
秦蘿對顧行簡其實也不算瞭解。他這麼多年獨身一人,也拒絕了不少的姑娘,誰知道是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呢?但顧行簡看起來是個謙謙君子,如果真的喜歡誰,應該也會對她很好吧。
院子裡忽然響起敲門聲,思安以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來了,趕緊過去開門,歡喜地叫了起來:「先生,您可是好久不來了!姑娘,快看看是誰來了。」
夏初嵐心裡一動,一下子轉過身去,看到顧行簡站在門外,身形頎長,猶如松竹。明明只是幾日不見,卻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您怎麼不進來?」她笑著問道。
顧行簡站在門口沒有動,只是看著她。補試一結束,他回去換了身衣服就趕過來了。夏衍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來說比較好。
可一看見她,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可以,他寧願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顧五,而不是顧行簡。至少這樣在面對她的時候,就沒有諸多的顧慮。
秦蘿看了嬤嬤一眼,嬤嬤抱上顧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裡面去了。思安也很識相地走開,總覺得先生今天哪裡不太一樣?
顧行簡走進院子,站在夏初嵐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第39章
黃昏的街道籠罩在一層暖融的夕陽裡, 街邊有些鋪子已經收攤了,有些卻剛剛開始擺攤。夏初嵐跟在顧行簡的後面,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他會說什麼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 又有些緊張。
一個小童蹣跚地跑過來,差點撞到他,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叮囑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 奶聲奶氣地道謝,然後風風火火地跑遠了。
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溫柔,大概很喜歡孩子吧?
「衍兒早上沒見到先生, 好像沒什麼精神去考試。」夏初嵐看著跑遠的孩童,喃喃說道。
這幾日沒看見他, 她也沒什麼精神。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子, 不會說得這樣直白。
顧行簡低頭看著她髮髻上的花簪,緩緩開口道:「我在國子監見到他了,還是他第二場考試的主考之一。」
夏初嵐回頭,看著他深邃的雙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國子監關門之後, 還可以隨便進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國子監教書了?
顧行簡走近一步,凝視著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學,你在街上應當看見了。」
夏初嵐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顧行簡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間,她的心跳得飛快, 仰頭看著他,聽見他清晰的聲音:「我就是顧行簡。」
不遠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叫賣聲,還有街邊孩子們的嬉鬧聲,彷彿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這句話,如轟雷般響在耳畔。
她閉了閉眼睛,抓著他的手臂才能站穩,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開玩笑……」
顧行簡見她不信,放開她的一隻手,從懷裡摸出一個東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裝飾著金色的魚紋,並有姓名,這是象徵高官身份的金魚袋!
夏初嵐苦笑了一下,移開目光。
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卻被她刻意忽略的念頭,終於從角落裡重新拉扯了出來。這個人就是顧行簡,他出現在紹興的時間,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顧居敬兄長,還有今天秦蘿對她有意無意的試探。
她以為他是個窮書生,或是仕途不順的小官,她甚至想過她養著他就好。山水之間,江湖之遠,他想幹什麼,她就陪他幹什麼。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那個重用吳志遠,被主戰派深深唾棄的主和派之首。陸彥遠說他工於心計,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多年的權臣,想想也不可能乾淨純粹。
這個身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也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範圍。她鬆開顧行簡的手,往後退了兩步,鄭重地行了個禮:「民女不識相爺,請相爺恕罪。」
她低著頭,顧行簡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中沒來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隱瞞。」
他的確從未刻意隱瞞,因為她也從不曾認真問起。她現在後悔知道了真相。寧願他就是顧五,是她喜歡的那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這個身份,比陸彥遠還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紹興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體不適,先告退了。」夏初嵐轉身就走。她下意識地逃開,不想再說什麼。
「夏……」顧行簡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飛起的發梢,掠過他的指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遠。
明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街角的巷子裡,蕭昱雙手抱胸,看向站著街邊的顧行簡。他不是故意又聽牆角,而是想來問問那些證據是不是顧行簡幫他找的。想不到看見這一幕。堂堂顧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癟的時候。這姑娘也有些意思,尋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顧行簡,不是激動地撲過去,就是驚喜地暈過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丟在街邊。
「你還想看多久?」顧行簡轉過身,目光冷厲地看向蕭昱所站的巷子。蕭昱知道被他發現了,只能走出去。
顧行簡冷冷地問道:「莫非皇城司沒有別的要務,提舉大人整日盯著本相作何?」
「我來道謝。」蕭昱這人眼睛長在頭頂,要他說這幾個字其實很難。可一想到那兩人差點就帶著機密混出城去了,他還緊盯著烏林不放,便覺得自己無能。幸好補救及時。
他雖然臉上還是擺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獨尊的樣子,口氣卻算是誠懇的。
顧行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蕭昱。這件事他不會,也不能承認。
蕭昱皺眉,不喜歡顧行簡那種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跟剛剛被女人丟下時判若兩人。他收起心裡原有的那一點點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說。」說完,就轉身走了。
***
夏初嵐一路走回住處,只覺得心裡有一團亂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頭睡一覺。
她走進家門,秦蘿正坐在院子裡等她,一見她就站了起來:「妹妹……」看樣子五叔是坦白了。
「姐姐為何不早告訴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覺得五叔隱瞞是有苦衷的,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好。」秦蘿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了,但就怕是這個結果。由她說出來的話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嵐的面前,拉著她的雙手:「妹妹是覺得五叔哪裡不好?」
夏初嵐搖了搖頭:「恰恰相反,當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願意給他做妻。我只是商戶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並不喜歡她們。在你出現之前,二爺給五叔家裡請個廚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願意靠近。」秦蘿認真地說道。也許連五叔自己都沒發現,對著夏妹妹的時候,他整個人柔和得就像春風一樣。
秦蘿剛進門那會兒,覺得二爺板著臉很凶,五叔看起來很儒雅,應該是五叔更好說話。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長得凶凶的二爺其實很愛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雖然彬彬有禮,但卻有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淡,並且獨來獨往慣了。
後來她知道是從小跟家裡人分開的原因,也有點心疼他。
這樣的人,得有多大的緣分,才能遇到一個自己願意去靠近的人。
「姐姐,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嵐疲憊地說道。
秦蘿知道感情這種事不能逼太緊了,很容易適得其反。無論是誰,知道身邊的人陡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緩一陣子。她點頭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初嵐點頭,秦蘿送她回房休息,叮囑思安好好照顧她。然後喊了嬤嬤抱上顧家瑞出門,沒想到顧居敬親自來接他們。
「二爺。」她快步走到顧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說了。」
「這小子動作夠快的呀。」顧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蘿的臉色不對,一邊抱著她上馬車,一邊問道,「怎麼,哪裡不順利嗎?」
秦蘿點了點頭,本想伸手把顧家瑞抱過來,顧家瑞身子已經撲出去一半,卻被他爹按住小腦袋,大手一揮,就被嬤嬤抱到後面那輛馬車去了。小傢伙自然不滿地哭叫起來,顧居敬按住秦蘿:「嬤嬤會哄,你跟我說說話。」
秦蘿只好坐進了馬車裡。
馬車返回顧家,顧居敬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身量高大,佔了大半的空間。秦蘿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二爺不去看看五叔嗎?」
「那傢伙我去了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給我好臉色。弄不好還嫌我吵,直接趕我出來,你信不信?」顧居敬摟著她的腰,低頭親她,「你把情況跟我說說?」
秦蘿伸手攀著顧居敬的肩膀,頭靠在他的頸窩裡,說道:「五叔把夏妹妹叫出去單獨說的,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夏妹妹回來之後,我看她挺沮喪的。大概是……不太好。」
顧居敬皺眉:「我就不明白了。阿弟是宰相,她沮喪什麼?應該高興才對啊。」
「您不懂女人。有時候就想簡簡單單地守著一個人,布衣百姓,農夫獵戶,都比宰相好。而且夏妹妹好像痛恨官場上的人,她說她爹就是被一個狗官害死的,她三叔還被那個狗官弄得丟了官。」秦蘿抬頭看顧居敬,「您知道這件事麼?」
顧居敬一拍掌,他倒把吳志遠那個混蛋給忘了。
「讓他們兩人都好好靜一靜吧。等我把糧價的事情壓下去,親自找夏家的丫頭談一談。」顧居敬將懷裡的人抱起來一點,江南的女子就是太瘦小了,跟只養不大的小奶貓一樣,「不說他們了,這幾日想我沒有?」
「想了……」秦蘿紅著臉,不敢看他灼熱的視線。從他把兒子弄去另一輛馬車,她就知道他肯定要在車上做點什麼。
顧居敬捏著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住了她柔嫩的雙唇,吮吸起來。女人還是像這樣溫順聽話點的好,夏家那丫頭一看就是只野貓,藏著利爪,也就阿弟才喜歡那種的。
顧行簡回到私邸,看到南伯和崇明兩人正在收拾東西,這才意識到要搬回相府去了。南伯笑著問道:「相爺,您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崇明也回過身看向顧行簡,今日特意沒跟著,怎麼反而這麼快就回來了?
顧行簡沒說什麼,獨自回到房中,望著桌上被鎮紙壓得平整的花箋出神。不久,南伯帶了個內宮的小黃門來找他。小黃門神情嚴肅:「相爺,官家要您立刻進宮。」
顧行簡站起來:「發生何事?」
小黃門躬身道:「官家收到五百里金字牌急腳遞,前線來的。」
第40章
顧行簡換了官服, 騎著馬趕去宮門。路上崇明給他在夜市買了棗糕填肚子,他一邊吃一邊想起那日的餛飩來,嘴角帶著點笑意, 感覺這棗豆糕也香了起來。但他很快又想起今日的事,臉上又由晴轉陰。
崇明看出來相爺今日的心情不佳,也沒有多說話。誰知道那個夏姑娘又把相爺怎麼了。
等進了麗正門,遇到幾位樞府的官員。早上才見過的樞密使蔣堂帶頭拱手一禮:「顧相。」樞府和政事堂分管軍政, 看來是關於前線的戰事,所以他們也來了。只不過看這些樞府的官員,各個面色不霽,想來前線傳回來的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顧行簡回禮道:「使相, 不知皇上急招,所為何事?」
蔣堂嘆了口氣道:「顧相有所不知, 完顏宗弼誘捕我軍主將, 殿帥帶領一支隊伍追入山林,自此失去音訊,生死未卜。」
顧行簡倒吸一口冷氣,陸彥遠出事了?他可是這次北征的主將之一, 還是英國公的愛子,若他有事,那英國公和戰事……就不太樂觀了。
他抬手請蔣堂先行,蔣堂禮讓,他也就不推辭,直接往前走了。垂拱殿上已經站著不少的官員, 議論紛紛。莫懷琮站在邊上,神情凝重,病容明顯。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入宮做貴妃,一個嫁到英國公府為長媳,何等風光。沒想到一朝開戰,他的乘龍快婿就生死不明。女兒回莫家大哭了一場,他也顧不得養病,直接進宮來了。
顧行簡走到文官列的最前面,與莫懷琮互相行禮。兩個人同在中書,其實鬥得比誰都激烈,偏偏表面上還要裝著十分禮敬對方的模樣。莫懷琮是先帝時的老臣了,跟著高宗南渡,後半生一直致力於收復中原,自然不屑與顧行簡這樣的求和派為伍。
樞府的官員在旁邊議論:「現在前線軍心大亂,我看這戰不能打了。」
「我們應該主動求和吧?不然金人打到南邊來怎麼辦?」
「我早就說過不能打。要不咱們再給金國加些貢銀吧?和親也行啊。」
殿上很快就被妥協投降的聲音給淹沒了。莫懷琮是主戰派,沉著張臉,蔣堂是中立派,不偏不倚。顧行簡主和,但已經有很多人在說求和的事,他也只是沉默地站著,任由後面吵翻了天。
這個時候董昌高喊了一聲,高宗進殿來了。
高宗的面色也不好,本就瘦削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那時英國公豪情壯志地要求北伐的,他下意識是反對的。當年金國以摧古拉朽之勢攻克汴京,一直緊追著他不放,他從骨子裡就沒有覺得能夠打敗金人。
但思及完顏宗弼的好戰,還有中原漢族向北方的少數民族俯首稱臣的屈辱,總覺得內心意難平,便在一時衝動之下,答應了陸世澤的求請,並要他們自行解決軍餉的問題。沒想到那麼多的軍餉,也被他們籌到了。高宗也看到了民間百姓想要收服中原的欲求,比他想像得還要強烈。
他告訴自己這是天意,加上前方捷報頻傳,打得金國節節敗退,他也覺得揚眉吐氣。沒想到完顏宗弼來了這麼一招,直接導致他們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面。
「諸位愛卿想必已經聽說了前線之事,有何良策?都說來聽聽。」
禮部的一名官員上前道:「臣以為,殿帥很有可能已經落入金人之手。當務之急,便是修書與金人議和,將兩位主將贖回。」
樞府的官員說道:「恐怕此時主動修書,我們將處於十分被動的局面,金國會在貢銀方面獅子大開口。臣愚見,金主曾經求娶過我朝的公主,不如擇一宗室之女前往和親。」
「你說得輕巧,哪個宗室女願意嫁到金國去?何況我大宋開國兩百餘年,還沒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眼下情況特殊,顧不得許多了。崇義公之女清源縣主不是正適齡嗎?」
那兩人本來還在高聲爭論,高宗立刻制止道:「和親不可!」
那兩人便退下去了。其餘人又各自提了建議,大都希望想辦法中止戰事,主動向金國求和。只有莫懷琮上前拜道:「皇上,萬不可在此時主動向金國求和!若如此,金國會以我們主動發起戰爭為由,大肆要求增加貢銀,那對國庫來說,將是極大的負擔。」
蔣堂終於開口:「當初北伐之時就應當想到這個後果。那副相說怎麼辦?難道你要看著殿帥和我朝一員大將落入敵軍手中,而我們什麼都不做?」
「英國公世子乃是老夫的女婿,難道老夫不比使相著急嗎?但是此刻向金國求和,絕不是最佳時期!」
殿上爭論半天也沒有結果,高宗看到顧行簡始終一言不發,特意將他單獨留了下來,屏退左右。
董昌帶著內侍退到後殿,看到莫凌薇朝這邊走過來,嚇了一跳,迎上前道:「貴妃娘娘,您怎麼過來了?官家正在議事。」
「阿翁,我聽說父親進宮了,想來看看他。」
董昌說道:「可是副相已經出宮去了。」
「那現在皇上在和誰議政?」莫凌薇問道。她幾年前入宮,在宮裡諸位娘娘裡,本來年紀就比較小,高宗也最為寵愛她。加之她喪子之後,高宗心懷愧疚,越發地縱容起她來。有時候在前朝,也會招她來陪著審閱奏章。
上次台諫彈劾顧行簡,高宗大怒時,她也在場。所以她到前朝來,高宗不會認為僭越。
「官家在和相爺議政呢。」董昌老實地說道。
莫凌薇上前撩開便門的簾幕,看到御座之前,顧行簡正在說話。明明都城裡比他長得英俊,長得好看的世家公子那麼多,卻無一個人有他那樣淡如煙,又潤如春雨的氣質。不經意就能在人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蕩起陣陣漣漪。
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好像她也是在何處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彼時他還不是宰相,只是個穿著綠衣的小吏,跟人爭論田賦爭得面紅耳赤,不准那官員多收百姓一斗米。
曾經那樣錚錚傲骨的一個人,不知何時被歲月磨得世故圓滑,再不負當初的模樣。
董昌看到莫凌薇放下簾幕,轉過身來,表情還是如來時一樣:「阿翁,我在後殿等皇上。議政結束了之後,告訴他一聲。」
「是。」董昌自然不敢應不好。
日落西山,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顧行簡從皇宮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內城各處開始擺起了夜市的攤子,熱鬧地叫賣。崇明拉來馬,他們騎著馬回去。顧行簡知道今日夏衍在時策得了上品,卻不知道上午的考試答得怎麼樣。
太學的補試規定兩場考試不能有一個下品,否則另一場得了上品也沒有用。應該不至於答出下品吧?
如果現在就去他們的住處,問一問他是怎麼答的,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不用等國子監放榜。
顧行簡打定主意,正要回頭吩咐崇明,看到崇明跑去街邊買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衝他揮了揮手。顧行簡笑了笑,忽然身下的馬兒受驚了一樣,猛衝了出去。
「相爺!」變化來的太過突然,崇明驚得鬆了手裡的碗,要追過去,剛好迎面推來幾輛裝滿糧袋的太平車,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著急地想要脫身,前方馬兒長嘶一聲,驚呼聲此起彼伏。
***
夏衍被六平接回家以後,從思安那裡知道顧相已經來過了。
思安喃喃自語:「顧五先生,怎麼就是顧相呢?」她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這麼高官位的人。而且那人沒什麼架子,挺好相處的。
其實不僅是她,就連夏衍到現在都沒有緩過勁來。對於他來說,能夠如此靠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顧相可是當朝的宰相啊。別說英國公世子了,滿朝朱紫,又有幾個能比得過宰相尊貴?跟他們這樣商戶出身的人相比,身份實在是懸殊太大了。
思安做好晚飯,夏衍去夏初嵐房門前敲了敲:「姐姐,你出來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會兒,夏初嵐在裡面回到:「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夏衍嘆了口氣,走回院子裡,對思安和六平搖了搖頭。
吃飯的時候,三人情緒都不太好。思安問道:「姑娘跟顧相,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六平回道:「你想想宰相是誰?那可是文官裡頭的第一人!連二姑爺那樣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都嫌棄娶了我們二姑娘做妻子,怕被別人嘲笑,更別提宰相了。」
思安深深地鬱悶了。原以為這回到臨安來,姑娘會收穫一段好姻緣,哪知道顧五搖身一變成為了顧相。這下可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
夏初嵐悶在屋子裡一日一夜,終於想明白了。第三日從屋子裡出來,命思安收拾東西,準備回紹興。
「姑娘,我們不等國子監放榜啦?」思安問道。其實她想問的是,不等顧相了?但她沒有膽子問出口。只能嘆一聲,姑娘的情路,還真是坎坷。
夏初嵐搖了搖頭:「國子監會把結果送到每一個錄取的考生家中。我們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夏衍其實還想當面謝謝顧行簡,跟他告別,但看姐姐的樣子,也不敢再提了。
思安只覺得如今落荒而逃的姑娘,跟當初在紹興落荒而逃的顧相真是挺像的。但人回去了,心帶得回去麼?只怕得留在臨安了。
等忙得焦頭爛額的秦蘿收到夏初嵐叫人捎去的鑰匙,趕到她住處的時候。大門已經上了鎖,早就人去樓空了。
第41章
顧居敬等在相府的門口, 看見馬車過來了,連忙上前兩步,扶著秦蘿從上面下來。秦蘿對他說:「二爺, 夏妹妹回紹興了。屋子裡沒人,只留下五貫錢,還留了封信。」
顧居敬愣了一下,接過秦蘿的信, 上面寫了簡單的兩句話,向他們道謝以及告別。他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丫頭居然跑了?阿弟的宰相之位就這麼嚇人?
他回頭看了看那單簷歇山頂三開間的府門,台基高出地面許多, 顯得高高在上。天子賜的府邸就是不一樣,地段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根下不說, 光是門面就足以震懾旁人了。
「先進去看看宮裡的醫官怎麼說, 娘還在家等著我們帶消息回去呢。」顧居敬嘆了口氣,拉著秦蘿進府。
入門為庭院,有兩棵高過屋簷的大樹,正中為磚雕的影壁。影壁之後是一間大堂屋, 堂後穿廊,左右是廊屋連接兩側的廂房。長廊通向後院,池子裡遍開粉白荷花,池心有涼亭,池後有假山。亭台樓榭,無一不參照宮苑的規制, 可見天子的眷寵。
府中有僕役來往忙碌,還有園丁澆花弄草,看到顧居敬和秦蘿紛紛行禮。秦蘿偷偷對顧居敬說:「二爺,五叔這裡果然連個侍女僕婦都沒有。」
「有一個。我給他找的廚娘。」顧居敬拍了拍秦蘿的手背,笑得有些得意。在他看來能往阿弟身邊塞進一個女侍,已經是他人生中小有成就的一件事了。
他們走進一個拱門,裡面夾道種著蔽日修竹。主屋旁有一寒潭,水流淙淙,屋子三開間,四面都設竹簾。有幾個宮中的小黃門站在主屋的前面,秦蘿沒有見過宮中人,下意識地抱住顧居敬的手臂。
前日顧行簡的馬受了驚,撞向了路邊的攤子。他本來可以跳馬,但為了讓馬避開路邊一群呆愣的孩子,強行勒住馬韁,連人帶馬一起翻倒在地,摔出去老遠,當時就不省人事了。
高宗十分重視,昨日派了兩個醫官過來檢查內傷,今日人醒了,又派最得力的韋醫官來處理外傷。
南伯和崇明都站在屋中,顧行簡坐於榻上。右邊手被紗布纏繞,吊掛在脖子上,韋從正在他的左手手腕纏繞紗布:「相爺,左手雖然沒有右手傷得重,但暫時也不能提拿重物。下官將藥留下,兩日更換一次,過幾日再來查看恢復的情況。」
「有勞韋醫官。南伯,替我送醫官出府。」顧行簡吩咐道。
韋從行了禮,便挎上藥箱,跟著南伯出去了。
顧居敬上前看了一下,皺眉道:「好端端的,馬怎麼會受驚呢?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顧行簡淡淡道:「不必,驚馬只是意外。回家不要亂說。」
顧居敬應了一聲,斟酌道:「我本來想叫夏家的丫頭來看看你,但是她回紹興去了……」
顧行簡抬眸,看向顧居敬。顧居敬被他看得渾身一凜,這大暑的季節,後背陣陣發涼。
「要不,我去把她追回來?」顧居敬問道。
顧行簡看向別處,沉默了片刻,搖頭道:「不用,這樣也好。」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意外何時會發生,何必多牽連一個人擔心。何況身居高位,亦是如履薄冰,他怕自己許不起什麼。
顧居敬皺眉,這個人真是彆扭。好不容易會笑,會擔憂,會牽掛,像個正常人一樣了。可那丫頭一走,又露出這種落寞冷淡的神情。他整個人都煩躁起來。
秦蘿真是有些怕顧行簡,躲在顧居敬的後面,不敢說話,小手一直揪著顧居敬背後的衣裳。她跟顧行簡接觸不多,在夏初嵐面前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氣場跟現在完全不同。連她都差點忘記了,那個溫文爾雅,一身青衫的五叔,其實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
顧居敬走過去,顧行簡不解地抬起頭,感覺到一隻大手按在頭頂上:「告訴一個人你喜歡她,就那麼難?你也老大不小了,感情不是政事,別思前想後的。喜歡就在一起,你沒有多少時間荒廢。錯過了就沒有了,看著她嫁給別人,你甘心麼?」
顧行簡愣了愣,顧居敬立刻把手收回來,輕咳一聲,馬上轉了話頭:「要不讓阿蘿給你找個侍女?南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崇明又是習武的,換藥這種事,還是姑娘家心細點。」
顧行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用。」
秦蘿暗暗吃驚,剛剛二爺是摸了五叔的頭?感覺那畫面跟二爺摸瑞兒一樣,五叔居然也沒生氣?她有點想笑又不敢,顧家這兩兄弟,真的跟別家的不太一樣。
顧居敬跟秦蘿走了以後,顧行簡把崇明叫到身邊,微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一道厲色:「去告訴董昌,將宮中馬房那日當直的內侍,全部抓起來,交給皇城司審。一個個審,審到誰肯招出來為止。」
皇城司審人跟刑部和大理寺不一樣,手段極其殘忍,號稱是沒有他們撬不開的嘴。崇明不寒而慄,領命離去。
***
馬車行了兩日,便回到紹興。
一路上夏初嵐都沒怎麼說話,只是望向窗外。雖然她原本話也不多,可是思安看得出來她魂不守舍。六平耍寶,夏衍交談,她都是不冷不熱的反應。
夏初嵐以為離開臨安會好受一些,但是心卻被挖空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腦海裡只有關於那個人的事一遍遍地呈現,又強行抹去。可是不經意間,耳邊又會響起他說話的聲音,或是眼前出現他的樣子。
明明是隔著山海,應該去放下的人。
城門外堵著很多人,一時馬車進不去。夏初嵐回過神來,讓六平前去打探消息。
很快六平就回來了,大熱的天跑得滿頭是汗:「姑娘,打聽清楚了,最近糧價飛漲,城中有幾戶商家又帶頭提高價格,百姓們正在抗議。新任的知府大人正在安撫他們的情緒。話說那位新知府看著可真年輕啊,最多二十幾歲的樣子。」
夏初嵐沒認真聽後面,而是在想糧價的事情。現在臨安因為戰事糧價飛漲,甚至臨安府都已經出面干預,從別的地方調糧食來平抑物價,沒想到紹興府也受了牽連。帶頭提高糧價的商戶裡,應該也有夏家的份……她皺了皺眉,對六平說:「繞路,從東門回去。」
東門相對繞了遠路。回到夏家,夏初嵐先帶夏衍去北院老夫人那裡請安。老夫人看著姐弟倆,點了點頭:「六郎這次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她也沒指望夏衍能考上,因此絕口不提考試的事情,就問了問臨安如何。
夏衍眉飛色舞地跟老夫人講了。
常嬤嬤端來糕點,順口說道:「三姑娘,您不在的這些日子,二老爺也把生意做得很好。昨日聽賬房那邊說,比上個月多了不少進賬呢。」
夏初嵐坐著沒說話。這恐怕得歸功於抬高糧價。
老夫人邊喝茶邊說:「三丫頭,當年你爹出事的時候,家裡人都有些慌,覺得頂樑柱塌了。你二叔雖然那時不中用,但這兩年也有長進了,這段日子,他不就做得挺好的?以後生意上的事,你可以多分些給他,不用一個人忙裡忙外的。你也不小了,好好考慮下自己的事吧。」
出乎意料,這次夏初嵐沒有反駁,只是應了一聲。
常嬤嬤趁勢說道:「姑娘大概不知道吧?紹興府的新任知府,是嫁到蜀中的大娘子的繼子,年輕有為。前陣子大娘子來信了,說他尚未婚配,要老夫人幫忙相看相看。老夫人一想,他跟姑娘倒是蠻般配的。」
夏衍要說話,夏初嵐按住他的手臂,說道:「紹興知府是五品官,不會嫌棄我們家是商戶出身?」裴永昭不過是一個九品的小吏,就已經那麼看不起他們。對方是五品官,擇官家女為配,一點都不難,何必選一個商戶女。
常嬤嬤連忙笑道:「鳳大人來過家裡一趟,相貌真是好,讀書人又文質彬彬的,大夫人也很喜歡。鳳大人聽說姑娘上次軍餉捐了十萬貫,直誇姑娘大義。說等姑娘回來了,他再來拜訪。」
「我知道了。」夏初嵐沒有明言拒絕,與以前比,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常嬤嬤歡喜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也欣慰地點了點頭。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眼前有一樁這麼好的姻緣,沒有生生往外推的道理。而且那鳳子鳴一表人才,又是紹興的父母官,看著就跟三丫頭十分登對。若這婚事成了,她也能對九泉之下的老大有個交代了。
夏初嵐和夏衍從北院出來,夏衍不解地問道:「姐姐為何答應祖母去見鳳大人?姐姐不喜歡顧相了嗎?」
「衍兒,在臨安的事,不要告訴娘。」夏初嵐沒有回答,而是叮囑夏衍。
夏衍點了點頭,還是覺得有些難過:「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顧相更配姐姐了。」
夏初嵐笑著用手指戳了下他的圓臉:「人小鬼大。也許鳳大人很好,他是知府,都沒有嫌棄我們商戶出身。」
夏衍認真地說:「顧相的官更大,他也從未嫌棄過我們,還教了我許多。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官場上的事,夏衍並不清楚。他年紀小,更不懂人性的複雜。夏初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欲繼續這個話題:「我先去二叔那裡一趟,你回去跟娘說,我晚點再去看她。」
夏衍應了一聲,耷拉著腦袋走遠了。
第42章
松華院裡, 夏初嬋一把推開侍女捧來的布帛和首飾,將東西打翻在地。侍女們連忙蹲下身撿, 嬤嬤問道:「四姑娘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夏初嬋氣道:「祖母偏心。為何要將鳳表哥說給三姐姐?夏家又不是就她一個待嫁的姑娘。我哪裡輸給她了?」
嬤嬤嘆了口氣道:「三姑娘年紀大一些,老夫人可能想著她的年紀跟鳳大人更般配。而且姑娘您花容月貌, 又是這般好的年紀, 還愁以後沒有良配嗎?」
「我不喜歡那些人!」夏初嬋趴在椅子的扶手上,想起那日鳳子鳴上門拜訪時的驚鴻一瞥,暗暗咬了咬嘴唇。
那日她聽侍女們說這位新知府是姑母的繼子,要從夏家的姑娘裡挑一個成親,那時她還不樂意去露臉。
鳳子鳴是蜀中名門望族鳳家的孩子,自小飽讀詩書, 二十歲高中榜眼, 不過幾年工夫已經做到了知府, 前途不可限量。民間還常拿他跟當年的顧相比, 說他只是略遜風騷。
夏初嬋當時還在想,民間的評價大都喜歡言過其實。弄不好鳳子鳴是個又矮又醜的胖子。
她懷著好奇到了垂花門那兒湊熱鬧, 看見一個穿著藍色布衫的男子進了夏家大門, 手中握著一柄摺扇,是墨綠的扇墜。他眉如淡墨, 鳳眼如漆,風度翩翩。
旁邊的侍女們不停地驚呼, 夏初嬋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跟著到了堂屋外面偷聽。鳳子鳴與爹和三叔說話,既沒有擺知府的架子, 也沒有過分謙卑,進退有度,談吐得體。
她愈發喜歡,哪知道祖母竟然要將三姐姐許配給他?三姐姐壞了名聲,怎麼還能配這樣好的人?
「拿走,我不要這些!」夏初嬋不耐煩地揮手道。
韓氏和夏初熒從外面進來,看到滿地狼藉,不由一愣。韓氏叫道:「嬋兒,你在做什麼呢?我跟你姐姐等了你半天了。」
「娘!我不要去天寶寺上香,也不喜歡什麼縣令的公子。」夏初嬋不滿地說道。
其實上香只是由頭,韓氏想帶夏初嵐給縣令夫人看看。男方是紹興下轄餘姚縣的縣令之子,比夏謙小一歲,今年也要考科舉。韓氏遠遠見過一面,還挺滿意的,據說家裡有人在朝中做官,這才生了結親的念頭。
「嬋兒,娘見過陳公子,十分出眾。咱們先相看相看,不滿意再推掉就是了。」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
夏初嬋卻不依不饒的,就是不肯去。
夏初熒看出了些苗頭,問道:「嬋兒,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夏初嬋沒想到姐姐一眼就看了出來,臉頰微紅。韓氏越看越覺得不對,就拉著她追問,她支吾了半天,才把鳳子鳴的事說了:「憑什麼三姐姐可以,我不行?難道不應該讓鳳表哥自己來挑嗎?」
論貌美她自認不比夏初嵐差多少,而且琴棋書畫樣樣出挑。最重要的是,她乃清清白白的閨閣女子,光這點,就比夏初嵐強了許多。
那日韓氏見過鳳子鳴,也覺得很滿意。但始終覺得鳳子鳴年紀比嬋兒大了些。嬋兒還是個孩子,鳳子鳴才名在外,未必能看上她。當然韓氏也不覺得鳳子鳴能看上夏初嵐,不過都是老夫人的一廂情願罷了。眼下她聽了女兒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憑什麼這樣的好事,要讓夏初嵐一個人佔了?到時候鳳子鳴看不上夏初嵐,再去跟他提嬋兒,好像變成他們二房撿別人不要的了。倒不如讓他兩個一起挑。
夏初熒看韓氏沉思,就幫著出主意道:「娘,要不我看今日就不去了吧。等鳳表哥再來家裡,我們把嬋兒好好打扮一番,找機會把鳳表哥吸引過來。他若看上了嬋兒,祖母那邊也不能說什麼。」
韓氏下了決心,點頭道:「行,就這麼定了。但此事只能我們三人知道,千萬不能讓你們的兄長和爹知道了,明白嗎?」
夏初嬋和夏初熒齊齊點了下頭,韓氏用手推了推夏初嬋的額頭:「臭丫頭,現在可以選衣服看首飾了吧?」
夏初嬋這才歡歡喜喜地挑了起來。
韓氏看著她,搖了搖頭,侍女走進來說道:「夫人,三姑娘回了,來找老爺。」
韓氏正在端茶的手一抖,莫名地心虛。怎麼剛說完鳳子鳴的事,夏初嵐就過來了?隨即韓氏又鎮定下來,她們才說的事情夏初嵐不可能知道。她叮囑夏初熒陪著妹妹挑東西,自己氣定神閒地往堂屋走去。
夏初嵐站在堂屋外面等韓氏,因為怕熱,就避在樹蔭底下。她仰頭望著樹上趴著的一隻蟬,日光在她白淨的臉上流轉,美而不自知。
夏謙剛好來堂屋,看見樹下的她,心中一動,主動走過來說話:「三妹回來了。六弟補試考得如何?」
夏初嵐看向夏謙,淡淡說道:「我沒有問過,大概是考不上吧。我來找二叔。」
夏謙道:「糧行那邊有點事,爹和三叔都過去了。你要不要先進去喝口茶?」
「不了,我這就去糧行找二叔。你跟二嬸說一聲,我先走了。」夏初嵐頷首,逕自走出了院子。
夏謙望著她的背影,悵然失神。她好像總是對自己很冷淡,連多說一句話也不願意。幾時就被她討厭了?
……
夏初嵐出了松華院,叫六平備轎子,前去糧行。
夏家的糧行在城中的鬧市,也是紹興最大的幾戶糧商之一。因為最近城中的糧價飛漲,官府來請了夏柏茂幾次,夏柏茂都不肯去商榷。其餘幾家看到夏家如此,也都效仿。律法保護商人的定價權,官府不能直接干預,因而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
深受糧價之苦的百姓每日都聚集在幾大糧行之前,討要說法。
夏初嵐到了夏家的糧行,門前已經圍了不少的百姓。夏家的護院一字排開,不准百姓上前鬧事。
夏柏茂站在護院的後面,拍了拍身上的爛菜葉,喊道:「一群刁民!」然後就拂袖進去了。
夏柏青也在裡面,勸道:「二哥,糧價真的不能再漲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會調集糧草來平抑物價,我們不趁機賺一筆,怎麼把你跟三丫頭捐出去的十萬貫收回來?我這也是為了夏家好。」
「可你此舉傷了百姓的心。等糧價穩定下來以後,他們不再來我們這兒買糧,損失的可是長遠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後面坐下來,不以為然:「不會的。不是就我們夏家漲了糧價,是全城都漲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別傻了。」
夏柏青知道勸不動夏柏茂,搖了搖頭離開了。其實他知道,二哥這種做法,從商人的角度出發本也無可厚非。
夏柏茂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真是書讀傻了,有錢都不賺。他早已經不是三年前的他了,雖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會讓夏家吃虧的。
忽然,他聽到糧行裡的夥計們喊道:「東家姑娘。」
他一愣,抬頭看見夏初嵐從外面進來,連忙從座位上起身:「嵐兒,你幾時從臨安回來的?」
「剛到一陣子。」夏初嵐讓夥計們各自去忙,看了眼糧袋裡的米,掬一把起來,「我剛在外面跟三叔說了會兒話。」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張口百姓,閉口百姓。你也知道,我們夏家是經商的,不可能不賺錢。」
夏初嵐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二叔可知道,為何前些年朝廷動盪,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還是願意跟隨?」
「這……」夏柏茂搖了搖頭,怎麼忽然問他這個問題?
夏初嵐看著他:「因為朝廷從未虧待過百姓。恩賞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久晴又有賑恤的錢米。病者,童幼,貧而無依者,死而無殮者,朝廷皆有策應。他們覺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無論荒年還是戰時,民心從未亂過。」
夏柏茂皺了皺眉,說道:「嵐兒,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萬貫之多,縱然夏家是紹興的首富,也顯得拮据啊。何況城中的糧行一致認可漲價,並不是我們一家的主意。等官府採取措施,糧價自然就降下來了。我這做法,也不能算錯吧?」
「我沒有怪二叔的意思。」夏初嵐接著說道:「可二叔想想,夏家這些年在紹興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嗎?荒年的時候,官府開倉,我們跟著布粥。遇雪災久旱,官府安置災民,撫卹百姓,我們同樣不落人後。這些事已經深入民心,他們口口相傳,致使更多的人願意跟我們做生意,願意買我們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們遇到困難,我們會用手中的財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進下石。這樣的價值,豈是十萬貫,二十萬貫能比的?」
夏柏茂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幾乎讓夏家大廈傾頹,毀了大哥一手創下的家業。這些年他也靜思己過,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將夏家撐起,多少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可到了現在,他終於明白,運氣永遠不能解釋一個人的成功。
「嵐兒,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不,我現在就把印章那些交還給你,還是你來當家。」夏柏茂說著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嵐擺了擺手道:「二叔,我並非要握著權力不放。總有一天我會離開夏家,你會成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夠帶夏家走得更遠。此次糧價的事,我不會再插手,由你全權解決。」
夏柏茂想了想,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此事妥善解決好。」
夏初嵐點頭,轉身離開糧行。
門外,兩個人從角落走出來。隨從小聲地問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當家嗎,怎麼不進去?」
鳳子鳴笑了一下,用扇尖點著額頭。這個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見面了。
第43章
七月流火, 總算沒有六月的暑熱,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熱的月份。
蕭昱辦事的速度很快, 不幾日,便命人將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內侍省的侍從都是平民, 一般是家裡貧苦, 送到宮裡去賺月俸,補貼家用。所以他們膽小怕事,若沒有什麼把柄被人握在手裡,怎麼敢對當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說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戰派老臣致仕以後,不滿顧行簡這麼快官復原職,想要給他些警告, 因此收買了內侍, 在馬上動了手腳。
那名老臣沒有什麼親眷, 已獨身離開臨安, 回鄉養老。
顧行簡看到供詞扯了下嘴角,對方雖不欲置他於死地, 但是將他摔成重傷, 要在府中休養多日。對於主戰派來說,便能爭取寶貴的時間, 繼續搜尋陸彥遠的下落。
那日顧行簡跟高宗所說,其實也是個等字。
陸彥遠久經沙場, 與完顏宗弼數度交手,雙方應該很熟悉彼此的戰法。完顏宗弼能夠誘捕別的大將,卻無法誘捕陸彥遠。陸彥遠也絕不是個衝動莽撞之人。金國那邊遲遲不將俘虜陸彥遠的消息傳到朝中, 證明陸彥遠並不在他們的手上。否則對他們早就拿陸彥遠的性命來要挾英國公或是朝廷了。
這一戰,金國完全沒討到便宜。完顏宗弼的大軍被打得節節敗退。此時,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氣,主動要議和。
南伯端了藥碗進來,看到顧行簡捂著胸口,勸道:「相爺,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內傷可不比外傷輕啊。」
顧行簡將供詞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個閒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說,相爺就該找個夫人好好管一管,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這個行不行!」張詠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顧行簡的右手不能動,左手也不能長時間握筆,只能叫張詠幫他從直秘閣挑個沒有官藉的小吏來幫忙書寫和整理。這小吏還不好選,家中不能有人在朝為官,不能牽涉黨爭,得老實聽話。
吳均被張詠點了名字的時候,簡直受寵若驚。能給相爺伺候筆墨,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
顧行簡看了吳均一眼,吳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害怕。
張詠背手道:「相爺,行不行你說句話。不行我再給你挑別個去。」
顧行簡見小夥子挺精神的,白白淨淨,眼睛也不亂看,點頭道:「就他吧。」
「謝相爺,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吳均立刻行禮,口氣還有些激動。張詠撇了下嘴,顧知珩不過一天給八十文的工錢,還不如上街賣個燒餅來得掙錢。瞧把這傻小子樂的。
顧行簡將崇明叫來,讓他把吳均帶到與主屋相連的開軒裡頭。這裡視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來,掛著竹簾。正面對著那寒潭,還有竹林環繞,環境十分清幽。
「相爺喜歡安靜,你就在這裡抄東西。不准夾帶,不准亂跑。回家之前,我來檢查。」崇明微揚起下巴,冷冷地說道。相爺找個抄書的就算了,還找個這麼秀氣的。崇明不喜歡生人在府中走來走去,也不喜歡相爺身邊多個小廝。若不是他那手字實在難看,哪裡輪得到這小子進府。
吳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絕不給你添麻煩。」
崇明冷哼了一聲,就轉身走了。
吳均跪坐在案邊,乖乖地整理文書。
張詠過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畢竟是在館閣裡做事的,還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看到顧行簡都傷成這樣了,還歪在榻上看東西,嘖嘖兩聲。怪不得自己只能做個給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張詠問道:「皇城司那邊,審出結果沒有?」
顧行簡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詞在這裡。」
張詠起身,把供詞看了一遍:「喲,看來你最近跟蕭大衙內的關係不錯啊,竟然連皇城司的押狀都能看到。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幫誰背了黑鍋,你打算怎麼做?」
顧行簡淡淡道:「什麼也不做,以意外結案。非常時期,便放他們一馬。最多叫董昌把馬房那幫內侍全換了。」
張詠也覺得,如今朝中本就因為跟金國的戰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亂象。這內侍供出來的老大人,雖是個激烈的主戰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剛正不阿。他就知道顧行簡不會對這樣的老人家下手。對方得感謝這回找了個不錯的替罪羊。
「對了,跟你說件事。鳳士卿那小子,還記得吧?」
蜀中才子,名滿天下。當年在太學,慣會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績卻是出奇的好。他本來有望成為那一屆的釋褐狀元,卻覺得贏過區區千人沒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舉,成為當年的榜眼。
「怎麼?」顧行簡看著文書問道。
「昨日吏部侍郎來找我喝酒,說起他。他調任紹興知府,據說家裡有表親在那兒,還是當地的首富。歲月如梭啊,轉眼我們教的學生都這麼出息了。」
顧行簡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張詠。張詠還兀自滔滔不絕地說:「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風流雅事,沒想到終於肯收心成親了。也不知道是他哪個表妹能把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顧行簡握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牽扯到腕上的傷口,反而脫力將筆鬆了。毛筆滾下書桌,在地上留了一團墨黑。崇明進來,連忙拿布擦地面,然後抬頭,看到顧行簡的袍子下襬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爺,您……」
張詠看向顧行簡:「你這是怎麼了,傷口疼?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顧行簡的手按著桌子上的花箋,額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間,鑽心地疼。
他捨不得,終究是捨不得。
***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處。趙嬤嬤和思安在水榭裡面擺了幾個冰盆,茶床上放著趙嬤嬤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嵐坐在書案後面,提筆不知道在紙上寫什麼。夏靜月趴在茶床上邊吃冰酪,邊看賬,對旁邊的趙嬤嬤豎起大拇指。
趙嬤嬤笑了下,思安也捧著一碗吃。
夏靜月被柳氏打發來給夏初嵐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樂意。平日跟著夏初嬋學完那些琴棋書畫,最期待的就是來這邊跟夏初嵐學賬。她起身將賬本拿給夏初嵐:「三姐姐,你看看這裡,我不懂……」話未說完,注意到夏初嵐的紙上畫了個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來是個男子。
夏初嵐也沒注意自己在畫什麼,等發現了,用帕子遮住,仰頭問道:「哪裡?」
夏靜月也不敢多問,就指著賬本說:「這個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嵐便耐心地與她講了,講完之後,又說道:「這不是一兩天的工夫,慢慢來吧。」
夏靜月應好,合上賬本,剛要出去,趙嬤嬤道:「五姑娘先別走。明日鳳大人來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幫著參詳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嵐,沒吭聲。雖然她憋著沒有把顧相的事情說出來,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歡那個什麼鳳大人。老夫人很滿意,昨夜夫人又拉著姑娘勸了好一會兒,姑娘只得答應去見他。
夏初嵐隨手拿了賬本壓在剛才的紙上,淡淡地說道:「隨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靜月讓趙嬤嬤去拿待選的衣服來,趙嬤嬤高興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嵐身邊,輕聲問道:「三姐姐不喜歡鳳大人,喜歡畫上的那個人,對嗎?」
夏初嵐的手一頓,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厲害,竟能揣測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課,本來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譜落下了。回去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說鳳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歡鳳大人的,還說鳳大人來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嬋被韓氏寵成了嬌慣的性子,從小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歡鳳子鳴的話,不可能不來搶。好在夏初嵐對鳳子鳴沒什麼感覺,也不用去對付夏初嬋這樣的小丫頭。
她看向夏靜月,輕輕笑道:「你跟初嬋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嬸好像不是很著急。」
夏靜月連忙搖頭,臉有些紅:「我,我暫時沒想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們想多留我兩年。」
「話是這麼說,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歡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人?我也能幫著留意一下。」
夏靜月聽說夏初嵐要幫她留意,受寵若驚,紅著臉輕聲說道:「我喜歡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書畫都懂,人品貴重。像曹子建,像東坡居士……這樣的。」還有一個名字,她沒有說。
夏初嵐疑惑道:「那鳳子鳴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歡?」
「我不敢跟四姐姐爭。而且,鳳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靜月輕輕說道。論美貌,她比不過三姐四姐,論能力又遠遜於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鳳子鳴。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第44章
鳳子鳴去夏家之前, 特意拐到泰和樓買了兩罈子酒,酒罈子上貼著兩張紅條, 分別寫著「金玉」和「滿堂」。隨從問他:「大人,我們這樣會不會顯得太寒酸了?」
鳳子鳴笑道:「是去拜訪, 又不是去提親。夏家乃是紹興首富, 什麼好東西沒有?你大人我月俸才那麼點,別去人家面前丟醜了。」
隨從嘀咕道:「從前去燕館倒是見您大方……」
鳳子鳴用扇子敲了一下隨從的頭,嘖了聲:「到了夏家別胡說八道。小心大人我一世英名,毀在你的手裡。」
「哦。」隨從應了一聲。他們大人性子向來隨和,不苛待他們這些下人。除了穿上官服時正經點,平日裡說好聽些就是風流不羈, 說難聽些就是沒個正形。偏偏這樣還是有說不清的姑娘喜歡。
夏柏茂和夏柏青早就在正堂等鳳子鳴, 夏柏青只是坐著喝茶, 夏柏茂卻走來走去, 還到門口看了一眼:「這說好的時辰,怎麼還不來?」
夏柏青心知肚明, 嘴上卻道:「可能有些事耽擱了。二哥, 雖說他是大姐的繼子,名義上也算我們的內侄, 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而且是紹興的父母官。我們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
上次鳳子鳴來, 夏柏茂就跟他勾肩搭背的,當時鳳子鳴是沒說什麼,但眉尾卻挑了一下。夏柏青知道以鳳子鳴這樣的教養, 不會當場下長輩的面子,但到底是不喜歡這樣。而且夏柏青打聽過,鳳子鳴在建康府的政績的確很出色,私下裡卻跟名妓以詞相合,來往頻繁。台諫官還上書抨擊過他,被顧行簡一笑駁回了。
說起來,鳳子鳴還算是顧行簡的學生。
夏柏茂回頭看他:「三弟,你的意思是他並不喜歡跟我們家的人來往?那為何還要答應娘來跟嵐兒相看?這……」
「嵐兒心裡怎麼會不清楚?不過是不想逆了娘跟大嫂的意思罷了。這件事,我們就順其自然吧。」夏柏青說道。
過了一會兒,小廝跑到門外說:「兩位老爺,鳳大人來了。」
夏柏茂和夏柏青立刻迎出去,夏柏茂謹記三弟的話,跟鳳子鳴保持客套的距離。鳳子鳴看到這位二舅沒像上次那樣過來跟他勾肩搭背的,心想倒也是個明白人。
到了正堂裡頭,互相寒暄兩句。隨從把酒奉上,鳳子鳴說道:「聽說紹興的酒很不錯,路上經過泰和樓,看到這酒罈上的字寓意很好,便買來送給兩位舅舅。」
夏柏茂看了夏柏青一眼,乾笑了聲:「金玉滿堂,的確很好。多謝。」
「不知三表妹現下何處?」鳳子鳴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
「在後院,我這就讓侍女領你去。」夏柏茂招了個侍女進來,領鳳子鳴去後院了。
……
思安快步走進芙蓉榭,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鳳大人來了。」
趙嬤嬤指著案上的琴說:「姑娘,夫人打聽過了,鳳大人善音律,您快趁這個機會撫一曲。」
夏初嵐搖頭道:「我平常也不弄這些。他喜歡是他的事,沒必要為了迎合他,故意擺出樣子。」
趙嬤嬤嘆了一聲,眼看鳳子鳴要過來了,又將夏初嵐身上的衣服檢視了一番。那麼多豔麗的顏色不選,偏偏要挑身這樣淺的襦裙,這哪裡是真的想與人相看的。
思安嘀咕道:「這位鳳大人可真不守時。來晚就算了,前堂到這裡距離不遠,怎麼還不見他的人影。別是不想來了吧?」
那頭鳳子鳴跟在侍女的後面往芙蓉榭的方向走,步履輕鬆。他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琴聲,不禁駐足聆聽。他是個音痴,對音律鑽研頗深,撫琴之人的技法雖不算是獨步天下,卻也小有風韻。只不過好像與侍女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勞駕,你們三姑娘在哪裡?」鳳子鳴問道。
侍女手指前方湖邊的水榭說道:「在那裡,馬上就到了。」
鳳子鳴回頭看了一眼琴聲傳來的方向,又看了看安安靜靜的水榭,頓覺有趣,繼續跟著侍女走了。
到了水榭外頭,他一眼看見裡面的鵝頸靠椅上,有個面色清冷的美貌女子正在看書。她打扮得十分素淡,並不像從前與他相看的女子那般穿得花紅柳綠,反而讓人眼前一亮。
宛如水中芙蕖,有風既作飄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只是人淡如菊,覺得不太好靠近。他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卻覺得不甚重要。人如何,總該親眼看過才能判定。
「鳳大人。」趙嬤嬤一眼看見了他,笑著迎了出來。
鳳子鳴道:「抱歉,讓三表妹久等了。」
夏初嵐聽到聲音,抬眼看到鳳子鳴,的確是一表人才,起身施禮:「見過鳳大人。」
「表妹不用多禮。」鳳子鳴抬手道。
思安上了茶點,也好奇地看了鳳子鳴一眼,沒想到還真的不錯。但有顧相的珠玉在前,到底是遜了些風采。
思安從水榭退出去,裡面只剩下鳳子鳴和夏初嵐兩個人。鳳子鳴聞到她的發膏是茉莉,十分怡人的香氣。而且指甲沒有涂蔻丹,粉嫩的指甲蓋嵌在玉白的手指上,清爽乾淨。
鳳子鳴還未開口,夏初嵐便說道:「鳳大人不打算與夏家結親吧。」
他笑了起來:「你怎知我不願與夏家結親?」
夏初嵐托腮,淡淡地說道:「鳳大人出身於蜀中名門,中了榜眼之後,短短幾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置,野心和手段皆不同於常人,自然要借婚事更上一層,而夏家幫不了你什麼。若我沒有猜錯,鳳大人故意弄些花名在外頭,是為了打消旁人想要與你結親的念頭。如此做,一種可能是已有喜歡的人,二是還未等到滿意的婚事。但我看鳳大人隨身的扇墜應該是女子所贈吧?鳳大人放出話要與我議親,大概是想激一激那位姑娘?」
鳳子鳴愣了一下,想不到夏初嵐如此厲害,幾乎全被她說中了。不愧是那日在糧行一席話就讓他刮目相看的女子,他本來一開始就要說清楚的,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蕙質蘭心,可惜是商戶出身,否則他真的想娶她了。
「表妹聰慧,是我淺薄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人往高處走,倒談不上淺薄。只是鳳大人既與那姑娘情投意合,為何不直接上門提親?」
話都已經說開了,鳳子鳴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們說不上是情投意合,她的確喜歡我,而我需要她的家世。不過她家門楣實在太高,勢必得有些波折。」
夏初嵐沒想到鳳子鳴能這樣如實地說出來,雖然算利用了她,但也沒那麼令人反感。時下都說婚姻不問閥閱,對有才能的男子來說,無論出身如何,只要被那些世家貴女看上,日後仕途自然坦順。而像她這樣的商戶女,從出身就低人一等,根本沒辦法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兩人正說著話,方才鳳子鳴在路上聽到的琴聲又離得近了些。他不禁問道:「這撫琴之人,應該不是表妹安排的吧?」
夏初嵐手扶著額頭,沒想到夏初嬋如此迫不及待。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妹,好歹也要在外人的面前維護她的名聲:「大概是我的妹妹在花園裡練琴。聽聞鳳大人善音律,應該聽出來了。她的琴技不錯。」
鳳子鳴點頭道:「確實不錯。」只是在姐姐與人相看的時候,如此喧賓奪主,不說工於心計,也有點驕縱過頭了。
……
夏初嬋手都彈酸了,侍女回來稟報說鳳子鳴在水榭裡一動不動,還跟夏初嵐有說有笑的。她一下子將琴摔在了地上:「他不來,我便親自過去。」
夏初熒喝了一聲:「你給我站住!」
「二姐!」
「你是姑娘家,臉面不要了?人家若對你有意,自然會過來,你衝過去一鬧,難道他還會對你刮目相看了?」夏初熒沒好氣地說道。當初她就是像妹妹這樣,一門心思要嫁給裴永昭,不管爹娘說什麼都不聽,結果落了個懷著身孕和離的下場。女人要是對男人太主動了,男人哪裡懂得珍惜?
嬤嬤也勸道:「四姑娘不可!怎麼說也是老夫人安排的事。您這樣衝過去,鳳大人以為我們家姐妹不睦。被老爺和老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圓。」
「那要怎麼辦?」夏初嬋氣得眼睛都紅了,「難道我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鳳表哥成為我的姐夫?」
夏初熒看她這樣,又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嬋兒,姐姐告訴你,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強求也沒有用。我看鳳表哥對你沒什麼興趣,算了吧。」
夏初嬋咬著嘴唇不說話。這個時候,韓氏身邊的嬤嬤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道:「二位姑娘,家裡來人說,聖,聖旨馬上到了!」
夏初熒問道:「什麼聖旨?」她們是商戶人家,跟皇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麼會忽然來一道聖旨。
「好像是給三老爺的。」嬤嬤順了順氣說到。
夏初熒拉著夏初嬋:「走,我們也去看看。」
前面的堂屋,放著香案,夏柏青跪在前面,老夫人帶著全家人跪在後面,聆聽聖旨。傳旨的小黃門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原泉州市舶司公事夏柏青,在任上盡職盡責,剛正不阿。現授臨安市舶司市舶判官一職,著一月內到任。市舶司權職堪重,望恪盡職守,不負朕望。欽此。」
夏柏青愣了一下,隨即叩首:「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黃門俯身把聖旨交給他:「夏大人,快起來吧。」
夏柏青恭敬地接過聖旨,看到上面有皇帝的御印,還有宰相顧行簡的押字。
小黃門笑道:「夏大人大概不知道,是相爺向官家推薦了您。」
夏柏青愕然,他可從未跟宰相打過交道啊。何況他官都丟了三年了,宰相是怎麼想起他這號人來的?
小黃門眼睛瞄了一下夏柏青的身後,嘆道:「實不相瞞,前陣子相爺的馬受驚,他摔了下來,傷勢很嚴重,幾乎下不了床。官家要他在府裡休息,不許百官煩擾他,可中書沒有相爺怎麼行?這不,轉運使大人一向他抱怨市舶司的政務太繁重,相爺就推薦了您。大喜啊,小的還要回去覆命,不久留了。」
夏柏青雖然覺得小黃門沒必要跟他說這麼清楚,也沒多想,親自送小黃門出去。堂上的人都向三房賀喜,只夏初嵐站在那兒,手不由地在袖中握緊。
他受傷了?傷勢還很嚴重?
她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第45章
夏衍走到夏初嵐的面前, 握著她的手說道:「姐姐,顧相他……」
夏初嵐搖了搖頭, 夏衍便沒有繼續往下說。他抿著嘴唇,心裡真的很擔心先生。聽那傳旨小黃門的口氣, 傷勢好像很嚴重。
姐弟倆神情有異, 旁人也沒注意,都在關注三房的人。
柳氏難掩激動的神色,一下握住了夏靜月的手。夏靜月還有點懵,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爹爹陞官了?從公事一下子到市舶判官,她,他們要去臨安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 抬頭看了看天光。老大在世的時候就說過, 夏家以後興旺恐怕還得靠著三弟, 要她千萬別苛待三房。如今想想, 她幸好記著老大的話,沒讓三房分出去。她嘆了聲, 獨自扶著常嬤嬤回北院, 其他人則都圍在三房那邊道賀。
夏柏青送完小黃門回來,夏柏茂立刻上前去, 激動地抱住他:「三弟,你終於等到今日了!大哥若泉下有知, 也會替你高興的!」
夏柏青抬手拍了拍夏柏茂的背,心中感慨萬千。他也沒想到自己還有今日。寒窗苦讀十年,一朝考取功名, 為的就是當官為民。當初他為了大哥而丟官,不悔,可總還會想著再穿回那身官袍。
「賀喜三叔。」幾個晚輩齊聲說道。不管他們語氣裡帶著酸也好,還是真心的也好,夏家總算出了個不小的官。以後他們走出去,腰板也覺得挺直了些。
「乖,都乖。」夏柏青欣慰地點點頭,看到老夫人已經不在堂上了,目光黯了黯。到底不是親生的,若換作大哥二哥,娘應當會很高興吧。
夏初嵐看到三房被二房的人圍著,也沒過去,而是走到杜氏身邊,對杜氏說道:「娘,我去送一下鳳大人。」
杜氏含笑點點頭:「去吧。」她聽楊嬤嬤說兩個人在芙蓉榭裡相處得挺好,便覺得婚事有些眉目了。
……
夏初嵐送鳳子鳴出家門,鳳子鳴拱手道:「表妹就送到這裡吧。這會兒人多也不方便再進去,你替我賀喜三舅高昇。」
夏初嵐笑道:「我會的。也希望鳳大人早日迎娶佳人。」
鳳子鳴嘆了聲,拿扇子敲了敲額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於他而言,婚事是晉陞之路上一種必不可少的助力。他所希望的夫妻關係,便是相敬如賓。他會好好待妻子一輩子,但那是責任,無關於喜歡。
今日與夏初嵐不過閒談半晌,竟然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她很聰明,但並不工於心計,很通透明白。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獨自撐起了家業,這份心性和魄力,確實是一般女子難及的。而且那份超出年齡的淡定和從容,不由得讓人有些心疼。如果他沒有背負復興鳳家的重任,如果他不是長子長孫,那麼他應該會喜歡這個姑娘。
鳳子鳴只惋惜了一下,臉上又恢復了自信的笑容,拱手道:「表妹,告辭。」
「鳳表哥,等等!」夏初嬋從家裡面跑出來,停在鳳子鳴的面前。
夏初嵐皺眉道:「初嬋,你出來幹什麼?」
夏初嬋沒有回答。剛才她聽到夏初嵐跟杜氏說的話,便趁韓氏和夏初熒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來了。她辛苦打扮了這麼久,期盼了這麼久,怎麼能不見他一面?
「這位是……?」鳳子鳴扭頭問夏初嵐。夏初嵐說道:「這是二叔的小女兒,在家中行四。」
「鳳表哥,剛才是我在花園裡撫琴,你聽到了嗎?」 夏初嬋問道。她今天插著蝴蝶簪子,梳著整齊的發髻,因為剛剛跑得太急,髮髻有點鬆動了,簪子半掛在頭髮上,顯得有點狼狽。
鳳子鳴覺得這就是個孩子,笑了一下:「原來是四表妹在撫琴。琴聲十分悅耳,想必是下過苦工了。」
「真的嗎?你喜歡我的琴聲?」夏初嬋又殷切地走近了一步。鳳子鳴沒防備她突然靠近,本能地往後退了些。
夏初嵐本來要將夏初嬋拉回來,鳳子鳴根本就沒打算與夏家結親,夏初嬋喜歡他也沒有用。可她還未動,就聽到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一輛華頂馬車,停在了夏家的門前。那馬車看著十分敞闊,兩邊車壁掛著絳色的繡簾,用玉鉤勾住,四簷垂掛著玉玨和香囊,華貴至極。
車後跟著數名侍女僕婦,還有一隊衛從,吸引了街上不少人的目光。
一名侍女先從車上下來,搬了腳凳,扶著另一名少女下來。那少女頭戴珠冠,冠上的北珠流光溢彩。身上穿著紫丁香的潞綢妝花褙子,玉色的銀線寬襕裙,手上各一隻金鑲玉的手鐲,貴氣逼人。
那少女快步走到鳳子鳴面前,仰頭看著他,口氣不善:「鳳哥哥,這兩個是什麼人?」
鳳子鳴也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碧靈,你怎麼來了?」
夏初嵐一驚,原來鳳子鳴屬意的是清源縣主,怪不得說對方的門楣很高。這何止是高了,眾所周知帝后膝下沒有公主,對清源縣主寵愛至極,說她是京中第一貴女也不為過了。她的婚事,恐怕也要帝后點頭才行。
蕭碧靈抿著嘴角,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可知道我差點被送去金國和親了?你倒好,還要跟你的表妹議親!爹娘只是想多留我兩年,又沒說不讓我嫁給你!」說著,她轉向夏家兩個姐妹,趾高氣昂地問道,「憑你們也想跟我爭鳳哥哥?可知道我是誰!」
她身後的僕婦和衛從們立刻站成了一堵牆,氣勢嚇人。夏初嬋往後一退,躲在了夏初嵐的身後,嚇得說不出話來。夏初嵐無奈,只得對蕭碧靈說道:「縣主息怒,鳳大人只是來民女家中走親戚,並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
蕭碧靈覺得這姑娘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但她不會把夏初嵐這樣的小人物放在眼裡。她是天之驕女,除非鳳子鳴眼瞎才會去選一個商戶女。他們崇義公府的名號拿出去,在都城裡都是響噹噹的。蕭家是皇族後裔,又有丹書鐵券,想娶她的人不知多少。
可那些人她一個都看不上,偏偏就喜歡鳳子鳴。
鳳子鳴不知道她竟然會從臨安跑來,一時語塞。幾年前他就去崇義公府提親了,卻被蕭昱攔在府門外。他清楚地記得蕭昱說,等他爬到了能夠配上清源縣主的位置,再來說求娶的事情。他也是有骨氣的人,那之後再沒踏入崇義公府一步。
可蕭碧靈喜歡他,這些年也一直沒有斷過聯繫。
鳳家雖然是蜀中的名門望族,然而這些年無人在朝中為官,按照朝廷的律法,若子孫輩再無有出息的人,家族就要徹底沒落了。鳳子鳴從小就知道鳳家拮据,頂著望族的名頭,可他那個繼母卻只有一套像樣的首飾,平日也不敢出門宴遊。
所以他背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所有一切都可以利用,只要能站到那個最高的地方去。
鳳子鳴讓夏初嵐和夏初嬋先回府,他來應對蕭碧靈。
蕭碧靈原本就想教訓一下夏家的姐妹,看到鳳子鳴維護,心裡更是不舒服。她讓人攔在那兒,不放夏初嵐她們走。
雙方正僵持著,又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蕭昱從馬上翻身下來,幾步走到蕭碧靈的面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蕭碧靈,你鬧夠了沒有?」
他統領整個皇城司,天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壓迫力,加上整張臉冷若冰霜,十分駭人。
「哥哥,你弄疼我了!」蕭碧靈彎腰道。
蕭昱又看了攔著夏初嵐的人一眼,那人連忙退開。蕭昱面無表情地說:「夏姑娘先回去,這是我們的家事。」
夏初嵐行了禮,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拉著夏初嬋進去了。
等她們進去以後,蕭昱冷冷地看向鳳子鳴:「鳳大人真是好手段。只會拿捏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麼本事?一個知府,爬上來很困難,摔下去卻很容易。」他的口氣十分狂妄,卻沒來由地讓人相信,他是蕭昱,他便能做到。
鳳子鳴的臉瞬間白了白,蕭碧靈用力甩開蕭昱的手,護在鳳子鳴的身前:「哥哥,鳳哥哥從小就待我很好,我願意嫁給他。我知道你和爹娘是怎麼想的,但這次若不是皇上攔著,那些人就要將我推出去和親了。眼下跟金國是戰是和都不知道,你們真的寧願我嫁到金國,也不願意我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嗎?」
蕭昱的下頜繃緊,整張臉更顯得冷峻。他的手在袖中握了握,沉默了半晌,負手道:「碧靈,回馬車上去,我有話跟他說。」
「哥哥……」蕭碧靈生怕蕭昱做什麼。她知道哥哥的手段,皇城司的人,哪個不是雙手沾滿鮮血的。
「你若不想我對付這個小子,最好乖乖地聽我的話。」蕭昱面無表情地說道。蕭碧靈看了鳳子鳴一眼,到底是畏懼兄長,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馬車上去了。
鳳子鳴在蕭昱面前,有種發自骨子裡的顫慄和自卑。對方是天潢貴胄,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他只是頂著名門的頭銜,其實盛名難副。
也不怪蕭昱看不上他。有時候他也不想那麼辛苦地往上爬,不想做那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還如當初在太學時一樣灑然。可惜永遠回不去年少的時光了。
蕭昱雙手抱在胸前:「你想要娶碧靈,就別去招惹夏家的姑娘。一個月內到崇義公府來,我便給你機會。」說完,他也不等鳳子鳴回話,邁開長腿走了。
他上馬之後,又看了夏家一眼,命令蕭碧靈的馬車跟他走,留鳳子鳴一個人在原地。
***
夏初嵐進家門之後,讓下人關好門。鳳子鳴既然招惹了蕭家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夏初嬋早就嚇得面色蒼白,她覺得很難過。不僅是鳳子鳴有清源縣主這樁姻緣,她和三姐都爭不過。還有清源縣主所擁有的一切,她都覺得好生羨慕。
因為那是縣主,所以想要什麼樣的夫婿都可以。自己卻不行。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夏初嵐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平日裡也不怎麼親近,便沒說話。
楊嬤嬤來找夏初嵐,說杜氏要她到石麟院去,商量一下給夏柏青送什麼賀禮。他們到了石麟院,杜氏正在屋裡跟夏衍說話。她今日的精神好多了,看到夏初嵐進來,笑著問道:「鳳大人走了?」
夏初嵐坐在夏衍的身邊,點了點頭:「走了。娘,我跟鳳大人的事,大概是不成的。」
「怎麼了?」杜氏的笑容斂了起來。
夏初嵐便把剛才家門外的事情跟杜氏說了。也沒提鳳子鳴利用她的事,只是說道:「原先他們的婚事受阻,鳳大人心灰意冷,才想要與我們家結親。現在清源縣主親自跑來找他,想必還是可以再續前緣的。」
杜氏嘆氣,她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樁內情。當初她就覺得有些蹊蹺,鳳子鳴這麼好的條件,怎麼會還沒定親?後來她讓楊嬤嬤去打聽,才知道鳳子鳴在建康府的時候,私下裡的風評不太好。她想嵐兒那般才貌,也許能叫鳳子鳴看上,讓他此後收心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家是早就心有所屬了,還是那麼尊貴的縣主。
夏初嵐猶豫了一下,想跟杜氏說件事。但她還未開口,思香在外面說道:「夫人,六平拿了一個青布包過來,說是從臨安的國子監傳來的。大概是這次補試的結果,要親手交給六公子。」
夏衍立刻站起來,走出去將青布包拿了進來。他知道自己時策答得不錯,筆試的內容跟三叔說過,三叔畢竟沒考過補試,也說不上好壞,但說成為外捨生應該沒問題。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青布包,翻開那黃皮的文書,從頭看起來,越看眼睛睜得越大。滿屋子的人都在等他說話,他又把最後的結果那處看了三遍,才大聲說道:「娘,姐姐,我考上了!我被太學錄為內捨生了!」
內捨生就是太學正式在編的學生,不僅要住到太學裡去,而且還有朝廷每月發給的月錢,稱為養士。這對庶民子弟來說,可是無上的榮耀。
一日之內,夏家接連有兩件好事臨門,眾人都有點措手不及。
老夫人跪在佛前頌了三遍經文,扶著常嬤嬤起身說道:「我怎麼覺得跟做夢似的呢?」
常嬤嬤笑道:「不是做夢,三爺真的陞官了,六公子考上太學了。這都是這些年夏家做好事,老夫人吃齋唸佛積下的功德啊!」
「六郎還這麼小,怎麼就考進太學了呢?我原來以為,了不得就是個外捨生了。這去臨安求學,一去就至少三年啊。」老夫人坐在羅漢榻上,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憂愁。高興的是家裡的子孫都爭氣,愁的是三房和夏衍走了,再想要見面,就沒那麼容易了。
常嬤嬤勸道:「老夫人想開些。臨安距紹興不過幾日的路程,等到三老爺在那邊安頓好了,也接您去看看呢。」
老夫人暗自琢磨了一下,叫常嬤嬤把她的首飾匣子拿過來。裡面是她這些年攢下的積蓄,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大概數了數,留了一份下來,然後對常嬤嬤說:「你將剩下的錢分成三份,兩份拿去老三那邊,一份拿去六郎那邊。老三去臨安當官,免不得要上下打點。六郎也得添置些新的筆墨紙硯。」
常嬤嬤笑著應好。就算老夫人平日裡跟三房關係很淡,到底唸著三房給夏家爭了氣,關鍵時候還是當做自家人一樣的。親孫子就更不必說了。
松華院這邊就沒那麼高興了。韓氏一邊氣夏初嬋不爭氣,沒教鳳子鳴看上。更氣的是,夏柏青莫名其妙陞官也就罷了。夏衍那麼小年紀,居然被太學錄為了內捨生?這下三房和長房可都爭氣了,他們二房怎麼就事事不順呢?
蕭音端了茶水給韓氏喝,韓氏丟在一邊:「不喝,氣都氣飽了。」
夏柏茂道:「你氣什麼?家裡接連有好事,我們也跟著沾光。」
「他們好,我們沾什麼光?」韓氏一邊拿起扇子搧風,一邊說,「三弟妹是風光了,大嫂也風光了。我呢?只有道賀的份兒。只有大郎高中了,那才叫風光。阿熒和嬋兒嫁得好了,那才叫風光!」
「都是一家人,你算那麼清楚幹什麼。」夏柏茂小聲道了一句,也懶得跟她多費唇舌,進去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當年夏柏盛送給他一對舉世罕見的和田玉章子,他想要轉贈給夏柏青和夏衍,當做賀禮。
「你見到大哥送我的那對和田玉章子沒有?」夏柏茂怎麼都找不到,高聲問韓氏。
蕭音手一抖,韓氏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低下頭。
韓氏鎮定道:「你找那對章子幹什麼?那麼貴重的東西,我自然收起來了。」
夏柏盛從裡屋出來:「我想把那對章子送給三弟和六郎,你找出來給我。」
韓氏瞪他:「隨便送些東西就可以了。那和田玉價值連城,我可不同意你送出去,以後我要留給大郎的。」
夏柏茂皺眉,韓氏拉著蕭音:「我跟阿音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跟你說了。」說完,婆媳倆就一起出了堂屋。
等離堂屋遠了些以後,蕭音才抖著聲音說道:「娘,要是爹一定要那對印章……」
「你怎麼膽子這麼小?我都說了,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怕什麼?」韓氏警告道,「無論誰問起,你都不准說出去,包括大郎,聽明白了嗎?」
蕭音怯弱地點了點頭,韓氏這才搖著扇子走了。
***
夏家變得異常忙碌起來。三房要整理東西搬到臨安去,便從長房那邊借了幾個侍女僕婦。夏柏青知道臨安寸土寸金,租不起城內的房子,就託人在南郊的瓦子附近租了個小院子,就這樣還花了一筆不少的錢。
好在老夫人那邊給了不少的補貼,他也顯得沒那麼拮据。
三房沒什麼長物,最多的就是書而已,柳氏和夏靜月都幫著整理。夏柏青抽空去了石麟院那邊一趟,看看夏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杜氏是捨不得,但孩子有出息,她沒有攔著的道理。何況進太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她做夢都會笑醒。她給夏衍做了兩身新的中衣,因為太學有統一的衣裳,別的平日裡也穿不到,楊嬤嬤還給他納了兩雙新鞋。除此之外,箱籠裡也多是些筆墨紙硯和書籍。
夏柏青看到夏衍的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對夏初嵐說道:「其實由我送衍兒去太學就可以了。你跟著去,到時候又一個人回來,我跟你娘都不放心。」
夏衍說道:「三叔,上回我們在臨安,受了顧二爺的多方照拂。但離開時有些匆忙,沒有當面道過謝。所以姐姐想備一些禮品,親自到顧家去道謝,順便告訴二爺這個好消息。」
夏初嵐知道自己不是非去臨安不可,但那日小黃門說了那番話之後,她夜裡一直睡不踏實。只有從顧二爺那裡親耳聽到他安好,她才能放心。
夏柏青點頭道:「顧二爺仁義,難怪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巨賈,你們是該好好謝謝人家。我也想去相府登門拜訪,好謝謝顧相的提拔。只可惜我官微人輕,只怕見不到他。」
夏衍脫口而出:「顧相人很好的!」
夏初嵐按住他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嘴快了。果然夏柏青問道:「衍兒,你怎知道顧相人很好?你見過他嗎?」
「見,見過。是考補試的時候,見過一面。」夏衍的聲音小了下去。他還是不太善於撒謊。
思安在外面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從屋裡出來,問道:「怎麼了?」
「是採買的王三娘要見姑娘。」思安小聲道。
夏初嵐跟夏柏青他們說了一聲,往玉茗居走去。王三娘等在堂屋裡頭,夏初嵐走進去問道:「三娘,可是出了何事?」
王三娘是個穩重的人,若不是要緊事,不會特意到這裡來。王三娘行了禮才說:「原本姑娘叫我以後有事就告訴少夫人,不要再來這裡。可前些日子我看到採買的賬目有些不對,詢問少夫人,少夫人支支吾吾的說不清,只叫我當做沒看見。可我總覺得不安心,還是來告訴姑娘一聲。」
夏初嵐點了點頭:「你說。」
王三娘把賬本拿出來,翻開給夏初嵐看:「這賬目上原本少了不少錢,好幾處都對不上。在姑娘回來的前幾日,這筆錢忽然就補上了。」
夏初嵐翻了翻賬目,的確如王三娘所言,賬目上看十分明顯。她想了想,寬慰道:「也許只是大嫂臨時要用錢,先把這些錢挪用了,補回來就好。」說完,又補了一句,「你還是盯著點賬目,若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還有什麼問題,就告訴二老爺。」
王三娘點了點頭:「姑娘要離開多久?」
「多則半個月可回。」夏初嵐肯定地說道。
第46章
夏柏青一行人離開夏家那日, 老夫人帶著全家來送。
夏柏青對老夫人說:「娘,等我在臨安安頓好了, 就接您去看看。」
老夫人看著他兩鬢的銀發,明明是年紀最小的, 卻比老二還顯得蒼老。她叮囑道:「臨安是天子腳下, 雖說你升了官,也得諸事小心。你們在那兒,也多幫著照拂六郎。」
「曉得的,您放心吧。」夏柏青點頭道。這麼多年,他跟老夫人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他原以為自己陞官,老夫人最多說一句賀喜的話, 哪裡知道常嬤嬤把老夫人多年的積蓄都拿來給他。他本不想收, 但常嬤嬤一番苦勸, 柳氏也覺得這是跟老夫人緩和關係的機會, 就讓他收下了。
收下錢的那一刻,他才知道, 老夫人沒把他當做外人。從今以後, 他也會將她視作親娘,給她養老送終。
夏靜月和夏衍也走到老夫人的面前, 夏衍拜道:「祖母,您多保重身子。等太學有假了, 我就和五姐姐一道回來看您。」
老夫人攬著夏衍和夏靜月,低聲應好,眼眶已經有些紅了。
常嬤嬤柔聲勸她, 杜氏三個妯娌也圍上來,一番依依不捨地道別。
夏謙走到夏柏青面前拜道:「三叔,明年開春,我去參加會試,到時候臨安見。」每到會試,萬千學子湧入都城,不僅客舍一房難求,都城四郊都租不到房子。夏柏盛先去臨安落腳,夏謙就不會像三年前一樣,舉目無親了。
「你好好準備秋闈,其它的三叔會幫你安排好。二房就看你了。」夏柏青拍著夏謙的肩膀鼓勵道。
夏謙謝過三叔,看了一眼旁邊與蕭音說話的夏初嵐。她穿著男裝,個頭比蕭音略高一些,衣冠整潔,秀美絕倫。她眉目間有種不同於普通女子的大氣淡然,要是不說話,身體的曲線沒那麼明顯,也未嘗不會被人當做是個俏郎君。
夏初嵐對蕭音說:「我不在家中,內宅的事情全要靠大嫂和二嬸來做主。大嫂應該知道夏家有今日不容易,你如今是夏家的一份子,也要共同守護夏家。」
蕭音的嘴唇抖了抖,手在袖中捏緊帕子,低聲道:「三妹妹放心,我曉得。」
「你們在說什麼?」夏謙走過來問道。
蕭音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有點怕他,又有點心虛,整個人繃得很緊。她喜歡夏謙,卻始終拿捏不好夫妻之間的分寸。平日夏謙幾乎不跟她說話,難得會在外人面前主動靠近她。
「沒什麼,三妹妹要我跟娘管好內宅的事。」蕭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夏初嵐知道蕭音在夏家的處境,不想過分為難她。王三娘賬本的事,就沒有提。
告別之後,一行人分別上了兩輛馬車,身後跟著幾輛裝東西的牛車,向臨安行去。
臨安既有秀美的西湖,又有壯闊的錢塘江奔流而過。夏柏青住的地方在侯潮門以外。那裡遍佈寺院和瓦子,人口也十分稠密,倒是比城內還要熱鬧一些,隱隱能看到錢塘江的水線。
七夕剛過,街市上還有不少在賣節物摩睺羅。摩睺羅即用土,木,蠟等製成嬰孩形的玩具,極其精巧的,還會穿上華麗的衣服,飾以金珠,價值連城。商舖展出,多是為了吸引行人,並不是為了售賣。此等物件,真的只有鐘鳴鼎盛之家能夠買得起。
夏衍和夏靜月分別坐在馬車的兩邊,都好奇地往外張望。看到新奇有趣的東西,還轉過頭來,嘰嘰喳喳地討論一陣。
夏初嵐笑著看他們倆,真是一團孩子氣,卻忘了原主這身子也不過才十七歲而已。她總是不自覺地忘記了,自己也是個小姑娘這件事。
夏柏青租的院子在橫街附近的巷子裡,此處多是平房。雖有兩進,但堂屋和庭院在前,後面就是個小四合院,住了夏初嵐還有下人,都顯得很逼仄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說:「委屈三姑娘跟月兒睡一間吧。城內我們住不起,城外也是老爺好不容易托以前的同僚才找到的。」
夏初嵐回道:「三嬸別見外。」如果她托顧二爺幫忙的話,肯定能在城內找到不錯的住處。但三叔是個文人,骨子裡也有讀書人的傲氣。他平日好書成痴,又始終沒有真正接管夏家的生意,因此手上不怎麼寬裕。夏初嵐本來想給他在臨安買一座院子,也被他拒絕了。他肯定更不想去麻煩顧二爺。
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夏衍拉了拉夏初嵐。夏初嵐便對夏柏青說:「三叔,我跟衍兒進城去顧家道謝。」
「要我跟你們一同去嗎?」夏柏青問道。
夏初嵐搖頭笑道:「不用了三叔,我們對臨安挺熟的。有六平跟著就行了,思安幫你們收拾。」
夏柏青也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顧二爺,冒然上門也不妥,那畢竟是大哥的人脈。他就吩咐姐弟倆小心點,親自送他們出門上馬車,又回院裡收拾了。
夏靜月小聲問道:「爹爹,六弟弟口中的顧二爺,是不是那日來我們家參加大哥喜宴的臨安大商賈啊?」
夏柏青一邊翻書一邊應道:「對,他還是當朝宰相的兄長。」
「六弟弟和三姐姐好厲害,居然認得這麼了不起的人物。」夏靜月說道,「如果我們也能結交顧二爺,是不是以後在官場上就沒有人敢欺負爹爹了?」
柳氏摸了下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月兒,這是你大伯父結下的善緣,跟我們沒有關係。你要記住,人總是常懷善心,才能有善報。你大伯在世的時候,為人仗義疏財。當初在泉州,夏家是牆倒眾人推。可你三姐姐站出來,還是有很多你大伯父往日的朋友願意幫她,夏家這才能渡過難關。」
「娘,我知道了。」夏靜月應道。
夏柏青看了女兒一眼,開口說道:「臨安的誘惑多,以後與你往來的可能都是些官家子女。但你記住,別因人家家世不如你而看不起,也別因人家家世比你高而去刻意攀交。官場上的風水都是輪流轉的,你如此攀高踩低,也不會有人真正與你交心。爹不指望你能嫁什麼高門顯貴,也不希望你能出入公侯內宅。只要你堂堂正正做人,友愛兄弟,孝敬長輩,勤儉持家。你若做不到,就不配做我夏柏青的女兒。」
夏靜月認真道:「女兒謹記爹爹教誨,絕不會讓爹爹失望。」
柳氏攬著夏靜月的肩膀,笑道:「好了,快不說這些了。月兒只是隨口一提,老爺您就當真了。也不知道三姑娘和六公子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先去廚房看看,弄些吃的備著。」
「你去吧,我跟月兒整理完這邊的棋譜,也歇一歇。」夏柏青說道。
***
顧家住的康裕坊,在清河坊附近,不遠就是御史台。這裡離朝天門和御街都很近,住的全是臨安的權貴,連行人都少了很多。
夏初嵐只是聽秦蘿提過,卻不知道具體的位置。好在顧家在臨安應該是街知巷聞,問個人總會知道的。她和夏衍坐在馬車裡,感覺到主街上的喧鬧聲漸漸遠去,周圍安靜了不少。
夏衍摸著手中親手編的長命縷,那是用五色絲繩所編的繩索,端午時候互贈,乞求消災長壽的。他抬頭問夏初嵐:「姐姐,顧二爺會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先生……顧相嗎?」
「會的。」夏初嵐點頭道。
六平將馬車停在路邊,對馬車裡的人說:「姑娘和公子在這裡等等,小的去問問路。」
剛好不遠處一輛馬車駛過來,六平上前喊道:「勞駕!」
趕車的人沒防備斜刺裡忽然冒出個人來,連忙停住,喝道:「何人如此放肆!此處是康裕坊,遍地權貴,你怎麼敢胡亂攔人馬車?」
六平聽對方氣勢很足,小聲道:「對不住,小的只是想問路,打擾了。」
趕車的人橫了他一眼,不欲再理。馬車裡卻傳出一個溫柔大氣的女人聲音:「你要找何處?」
「小的找顧居敬顧二爺,想請問顧家在何處,不小心冒犯了夫人,還請恕罪。」
那女人柔聲回道:「從這裡直走,第三條巷子進去,第三戶就是。」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六平彎腰道謝,也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
趕車的人看了他一眼,重新駕著馬車離去。夏初嵐聽到外面的聲音,以為六平闖禍了,撩開車窗上的簾子看了看,剛好那輛馬車窗上的簾子也掀開了。
那是個衣飾簡單的婦人,容貌十分端莊秀美,從臉上看不出年紀。只是她不經意看到夏初嵐的瞬間,眼神一變,竟然前傾身子,似努力想要將她看清。夏初嵐連忙放下簾子,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慌。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她卻好像認識自己一樣,這種感覺有些可怕。
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馬車到了顧家門前,因為在天子腳下,商戶之家還是依照規制,門只開在巷子裡,也沒有修得很華麗。夏初嵐和夏衍下了馬車,六平先上去敲門,確認是顧家無疑之後,才報了姓名。
很快那門便開了,秦蘿從門內跑了出來,歡喜地叫道:「妹妹!」
身後跟著的嬤嬤連忙說:「夫人,您小心些!」
「秦姐姐。」夏初嵐伸手抱了秦蘿滿懷。秦蘿拍她的肩膀:「你真是的,怎麼不告而別呢?」
「當時家裡有些急事,是我不好。」夏初嵐說謊面不改色,又笑道,「一月不見,姐姐好似又豐腴了一些。」
秦蘿臉微紅,沒有接話,向夏衍問好:「聽說六公子考上太學了,真是厲害。」
夏衍張嘴驚訝:「夫人怎麼知道的?我和姐姐是特意來向您跟二爺道謝的。」
秦蘿賣了個關子:「我是聽二爺說的。至於二爺是聽誰說的……六公子猜猜看?」
夏衍高興道:「是先生!哦不對,是顧相!」
秦蘿讚賞地點了點頭,又對夏初嵐道:「二爺不在。你們先進去坐坐吧?」
「既然二爺不在,我又見到了秦姐姐,就不進去打擾了。對了,我還想問……」夏初嵐剛開了個口,秦蘿便嘆氣道:「你想問五叔的事吧?他傷得很重,還不肯好好休息。聽說昨日夜裡還咳了血,二爺連夜就趕過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夏衍摀住嘴巴,說不出話來。夏初嵐的手攥著袖子的邊沿,輕聲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第47章
「我也想去!」夏衍連忙說道。
秦蘿就等這句話, 低頭輕笑了一下。當初跑那麼快,還不是一聽見心上人受傷, 就又乖乖地回來了?
「這有什麼不能的?我現在不方便過去,讓二爺的隨從帶你去吧。」她說著便讓嬤嬤去叫了個人出來。這人便是當初去夏家送信的崇義, 因是顧居敬的親信, 所以對夏初嵐和顧行簡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馬車出了康裕坊,一路過朝天門,進入內城。內城雖也很熱鬧,但沒有外城那麼擁擠,而且規格更高多了。路兩邊都是壯闊宏偉的門面,不知是哪個省司的官衙或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府門, 有禁軍往來巡邏, 顯眼的位置還有望火樓。
崇義說道:「相爺原本住在外城的官邸, 復官以後就住在皇上賞賜的這座府邸。在裕民坊, 過去一些就是大佛寺了。這一帶住的都是皇親國戚,高官顯貴, 尋常人也買不起這裡的房子。」
夏初嵐應了一聲, 掀開車窗上的簾子,看到道路筆直寬闊, 每座府門前都有護院站著。外牆不高,都能看到裡面的樹木, 只是看不到綿延起伏的牆的盡頭在哪裡。
六平不敢說話,只覺得那些威嚴的府門好像離他們這樣的人很遠。
等到了相府,崇義先下去, 跟守門的人交涉。他是顧居敬的人,進去不難,但夏初嵐他們臉生,守門的自然不會隨便放人進去。
那人說道:「你們在門外等等,我去問一下南伯。」
夏初嵐下了馬車,牽著夏衍站在相府門前,忽然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她居然認識當朝的宰相,這個人原本高不可攀。她認識的是那個叫顧五的教書先生,溫柔和煦,博學儒雅。她是不小心栽在了顧五的身上。
很快,南伯親自從府門內迎了出來。他幾步下了台階,可以看出身體非常硬朗。
夏初嵐在之前住的院子裡見過他一次,沒想到是相府的管事。南伯難掩喜色:「夏姑娘,夏小公子,你們來了。快跟我進來。」
夏衍倒是很高興地走上前了,手裡還提著長命縷。這是他編了好些日子的東西,沒想到能親手交給先生。他回頭看到夏初嵐不動,喊了聲:「姐姐?」
夏初嵐想,既然都來了,也沒什麼好怕的。就算這裡是龍潭虎穴,總歸要親眼看看,才能夠安心。
……
竹居內,顧行簡坐在案後,把手伸在案面上,讓大夫診治。這大夫原來是太醫局的醫丞,醫術頗為精湛。離開太醫局之後,就在城中開了家醫館,每日上門求診的人不計其數,人稱趙太丞。
顧居敬性子急一些,問道:「趙太丞,怎麼樣?他昨夜咳血了。」
顧行簡無奈道:「阿兄,我說過了,是南伯他們太緊張了。」他吃力地抬起左邊手,有根手指頭上纏著紗布,「裁紙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手,那些血不是咳出來的。」
「你都傷成這樣了,半夜裁紙幹什麼?再說了,你不會喊人嗎?」顧居敬吹鬍子瞪眼睛,聲音更大了。
顧行簡只覺得耳朵疼,不欲與他爭辯,索性沉默。
趙太丞收回手,對顧居敬說道:「二爺,老夫所診跟翰林醫官無異。相爺這傷勢是重了些,但好好休養就會沒事了,性命無虞。」
顧居敬這才放心,親自送趙太丞出去,順便問問養傷要注意什麼。顧行簡小時候體弱,長大了之後不生病還好,一生病就比常人好得慢,他不得不多注意些。
顧行簡難得清靜了,起身到榻上坐下,靠在矮屏上閉目養神。昨夜他被鬧得沒有睡好,現下有些睏意。忽然,他聽到有個很輕的腳步聲靠近。下意識地睜開眼睛,一下坐了起來,喝道:「誰!」
夏衍停在那兒,看到先生眼中頃刻散發出的冷意,十分陌生駭人,嚇得抖了一下,不敢上前。
顧行簡看清是夏衍後,臉色緩和下來:「是你。」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屋中,只有夏衍一個人。門口的地面上倒是有個影子,那人卻不進來。
終究還是來了。
「先生……對不起,我老是習慣喊您先生。顧相,您傷得嚴重嗎?」夏衍靠過去,看到顧行簡手臂上的紗布,伸手小心地碰了碰。
「沒關係。只是小傷。」顧行簡淡淡笑道,「你可以繼續叫先生,我聽著也比較順耳。」
夏衍剛才一路走來,只覺得相府如天上的仙宮一樣,好像不是他這些人呆的地方。甫一見到變了身份的顧行簡,也還有些拘謹。聽到顧行簡這麼說,他鬆了口氣,連忙把長命縷用雙手捧過去:「這是我送給您的長命縷,願您消除百病,福壽安康。」
顧行簡知道民間有端午送人長命縷消災的風俗。每年端午,皇上也都會賜他百索,以示恩寵。從旁人那裡收到,這還是第一次。他抬起左手接過,由衷地說道:「謝謝你。」
「對了,我是跟姐姐一起來的。」夏衍這才想起夏初嵐,回頭看到身後沒人,又跑出去將夏初嵐強行拉進來,沖顧行簡笑了一下,「先生跟姐姐一定有話要說,我先出去了。」
屋子裡瞬時就剩下兩個人,互相看著。
夏初嵐本來站在門外猶豫,冷不防被夏衍拉進了屋子,站在顧行簡的面前。她看到他整條手臂掛在脖子上,左手的手腕也纏著紗布,兩隻手都受了傷,臉色也不太好。
她下意識地走過去,蹲在他面前,眼眶有些發熱:「您的傷……這麼嚴重嗎?」
「沒事,只是看起來有些嚴重。」顧行簡輕鬆地說道。不過一個月沒見,卻似隔了許久。他交代小黃門說那番話的時候,也不確定她會不會來。這幾日他也反覆在想,她來了如何,不來又如何。
他活到這個歲數,還沒有如此患得患失過。但阿兄說得對,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荒廢了。成與不成,總該做個了斷。
「我聽聞鳳子鳴要與你議親,但他與清源縣主有些淵源,這只是他利用來刺激縣主的手段,並不是真的想跟夏家結親。」
夏初嵐沒想到他消息如此靈通,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顧行簡:「您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屋中安靜了一下,只有銅壺滴漏的聲音。
顧行簡側頭咳嗽了兩聲,起初還壓抑著,後來咳得越發厲害了。夏初嵐連忙抬手,慌亂地給他拍背:「您沒事吧?我去叫人。」她剛要轉身,手卻被他拉住了。
他的掌心微熱,因為受傷,扣住她手腕時也沒有用很大的力氣,但她整個人都定住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嘆氣般的聲音:「當年我用吳志遠,是因為市舶司乃是國之命脈,直接關係到國庫的盈虧。而他在市舶司上的政績非常好,我需要這個人。但你三叔彈劾他的奏狀,被進奏院壓住了,我確實沒有看到。」
夏初嵐低著頭,沒想到他會跟自己主動說起吳志遠的事。三叔也說過,爹的事不能全都怪在重用吳志遠的宰相身上。畢竟官場上的事,國家的事,有太多的牽扯,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並不僅僅因為吳志遠而逃開他。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顧五,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我可能不像你想的那麼好。」顧行簡緩緩說道,聲音如流水般,「這麼說也許有些自私,可我喜歡上了你,所以不想你嫁給旁人。」
夏初嵐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他,整張臉都露出驚愕的表情。顧行簡笑了下,這個時候倒像個孩子了。他把呆怔的女孩拉到面前,然後起身站了起來。他很瘦卻也很高,夏初嵐的頭頂還不到他的肩膀。
顧行簡見夏初嵐整個人好像神遊天外,輕聲說道:「我從未喜歡過人,也不懂得怎麼討一個女子的歡心。雖身居宰相之位,但立敵頗多,可能與我在一起,免不得要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我比你年長許多,年幼時體弱多病,不知壽數幾何。如此,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麼?」
夏初嵐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她覺得不真實,這個人說要跟她在一起?他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好,可明明是她配不上他。所以知道他是宰相之後,幾乎本能地逃開了。
她來相府之前,只是想看他一眼,看完了就走,完全沒想到他會跟她說這些話。她現在心裡就像有個小火爐,爐上燒著熱水,水都沸騰了,整顆心燒得滾燙。他說喜歡她,還問她願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她現在整個人都有些暈乎乎的。
顧行簡見她沒有反應,拉了拉她的手指,嘆道:「你在聽嗎?可能有些唐突,但我不年輕了,沒有時間放在等待和試探上。若你不願意,就當我今日什麼都沒說過。」
夏初嵐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堅定地看著他:「我願意。」
無論他是顧行簡還是顧五,也不管他們之間存在著多少的阻隔。這一刻,她不想管那麼多。她只知道她喜歡這個人,想要跟他在一起。
顧行簡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麼幹脆,愣了一下:「你可想好了?」
外面偷聽的顧居敬卻忍不住了,直接走進去道:「阿弟,你這婆婆媽媽的,簡直要急死我。人家姑娘都答應了,你還問想沒想好,沒想好你是能放了人家嗎?這個時候就要趕緊抱住她啊。」
夏初嵐本來有些緊張侷促,整個人都緊繃著,被顧居敬衝進來嚷嚷了一陣,「噗嗤」一聲笑出來,一下子放鬆了。身子不由地靠近顧行簡,幾乎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姿態。
他身上的檀香味,厚重悠遠。她喜歡這個氣味。
顧行簡沒想到顧居敬在外面偷聽,冷冷地看著他。
「我,我送了趙太丞回來,又不是故意聽的。」顧居敬理直氣壯地說道,「何況又不是我一個人。」
他說完,南伯,崇明還有夏衍挨個兒走了進來,各個面有喜色。
第48章
夏初嵐沒想到這麼多人都聽見了, 偷偷打量顧行簡的表情。人生中第一次表白, 被這麼多人旁聽,不知道相爺會不會覺得很窘迫。
顧行簡有些惱怒。一旦他面無表情, 就是發火的徵兆。顧居敬連忙藉口有事,大步走出屋子, 南伯他們灰溜溜地跟在後面,幾乎都逃走了。等人走乾淨以後, 顧行簡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小的手只能包著他的半邊手掌,卻那麼有力。
他勾起嘴角,就任由她握著,哪怕什麼都不做, 就這樣也很好。
他知道在他們這段關係裡,一直是她比較勇敢。在他沒有表明身份以前, 她努力想要靠近他, 沒有因為他是布衣平民而輕視他。她應該是第一個,沒有衝著顧行簡這個身份,而喜歡他的女子。
然而等他表明身份以後,她非但沒有高興, 反而逃走了。他思來想去,應該是吳志遠的原因,今日便把話說明白。不期冀她能全部諒解,至少不要變成兩個人之間的隔閡。
沒想到她這麼爽快就答應了, 沒有半點扭捏。他現在的確很想把她擁入懷中,可是右手吊著,完全沒辦法動。
夏初嵐仰頭看他,從眉毛,鼻樑到兩片嘴唇,都那麼好看。她還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居然就屬於她了。權傾朝野的宰相,才冠當世的顧行簡,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跟這個人有關係。他喜歡她什麼呢?她其實也沒有多好。
「您會不會之後就反悔了?」她小聲問道。
顧行簡忍不住笑:「傻丫頭,我不會。」
很久以來,他就像個坐在枯井裡的人,周圍都是晦暗的,不見天日。而她像陽光一樣,燦爛明媚,光芒無意間照到了枯井的底端,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渴望光明,便迫不及待汲取這絲絲縷縷的光亮,如同中了毒一樣。
其實那日他去找她說清楚的時候,心裡便有一股衝動。但那時候他還十分猶豫,覺得自己這個歲數,讓姑娘跟他在一起,太自私了。怕她家裡人不會同意把女孩嫁給他。
現在何嘗不是還有這些顧慮?只是她離開臨安,他再也見不到,總覺得身邊少了些什麼。再聽到鳳子鳴要跟夏家議親,他更坐不住了。鳳子鳴的事他知道,捨不得她受騙,更捨不得她嫁給別人。
所以他先讓小黃門放話出去,看看她是如何反應的。只要她來了,那麼他就有八成把握,一擊即中,把她牢牢地抓在手心裡了。
後面再有什麼困難,便一一克服吧。總不會比朝堂上那些事更難了。
南伯端著茶水進來,撞見兩個人靠得很近,馬上想轉身走出去。夏初嵐已經看見他了,連忙退後了一些。顧行簡淡淡道:「南伯,把茶水放下吧。」
南伯又回來,放下茶水,認真地說道:「我怕您跟姑娘說話口渴……這回真的沒有偷聽。」
夏初嵐忍不住笑,順勢坐在桌子旁邊,問道:「南伯,二爺和衍兒呢?」
「二爺說一夜未歸,先回府去了。小公子纏著崇明玩呢。」南伯笑著回道,「您別跟我客氣,一定要多坐一會兒。要不中午留下來用飯吧?二爺找的那個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顧行簡在旁邊輕咳一聲,南伯連忙噤聲,然後退出去了。
顧行簡不想把人逼太緊了,坐回書桌後面,隨口問道:「你三叔也到都城了?」
夏初嵐點頭道:「跟我同時到的。三叔還想來謝謝您,怕自己身份太低見不到,就作罷了。」
顧行簡想了想:「改日我去拜訪三叔,順便說說我們的事。」
夏初嵐的臉一下漲紅,又忽然想到,他就這麼出現在三叔面前,一定會把三叔嚇壞的吧?她原先覺得跟他在一起沒什麼希望,因此沒有跟家裡人提過隻言片語。對於夏家人來說,顧行簡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
「三叔他不知道我們的事,等我找個機會先跟他說一些,免得嚇到了。我的事,您家裡人知道嗎?」夏初嵐只見過顧二爺和秦蘿,都是很好的人。不知道顧行簡家裡還有什麼人,好不好相處。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但以後不能不想了。
顧行簡的目光冷了幾分:「我會跟他們說的。」說完他又覺得自己的口氣可能太強硬了,緩和了些,「我跟顧家不在一起,你不必擔心。」
他其實有點不知道怎麼跟女孩兒相處。這麼多年獨自一人習慣了,也不知道怎麼對女孩兒好。以前張詠家的小女兒洗三,也邀他去了。他看到小小嫩嫩的娃娃被張詠小心地抱著,真是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他現在也有這種感覺。任他聰明絕頂,對什麼事都遊刃有餘,唯獨感情這件事,覺得毫無頭緒。
夏初嵐看到他好像不太願意提顧家的事,便換了個話題:「您是因為我,才提拔三叔的嗎?還有衍兒考入太學,也是您幫忙的嗎?」
顧行簡擺了下手:「我翻過三叔的官藉,還有他寫的奏狀,確實是個有才華的人。至於衍兒,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補試我是無權干預的。」時策那道題,他只是跟夏衍提過,並沒有說得很清楚,更不會料到那日考試的時候,會正好考到這題。聽夏衍回答得頭頭是道,想必是下過工夫了。
國子監祭酒可是多年沒給人的時策打上品了。據說上午答的筆試也很有意思,糊名之後給幾個官員看,看他寫字和答題的思路,以為是哪個科舉落榜到國子監重修的試子。有的覺得應該上品,有的覺得是中品。拆了名字之後,知道是夏衍,都覺得十二歲的孩子答成這樣已經了不得,國子監一致通過錄他為正式的太學生。
這件事在國子監所屬的幾個國學都已經傳開了。夏衍以十二歲稚齡被錄為太學生,是史無前例的。他如今在國子監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這時,崇明在外面說道:「相爺,大理寺丞求見。」
大理寺丞!夏初嵐只覺得這些人原本自己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立刻站起來道:「您先忙,我到旁邊去。」說著就走向便門。
顧行簡才反應過來這便門通到隔壁的敞軒,吳均還在那裡整理文書。他心裡閃過一絲不適,本想叫她回來,但大理寺丞已經進來了。
寺丞拜道:「相爺,本不該在您養傷的期間打擾您,可金國和樞府的那兩個奸細打死不肯招出同黨。請您示下,該如何處理這兩個人?」
顧行簡淡淡道:「既然打死都不肯說,便成全他們為國捐軀吧。」
大理寺丞渾身打了個激靈,這便是要讓他們死了?他偷偷看了眼顧行簡冷峻的面容,宰相明明是主和派之首,表面上對金國十分友好。私下裡對金國的奸細卻一點都不手軟。只有見過他這麼狠戾的一面,才會對這位當朝宰相生出一種來自骨子裡的敬畏。
寺丞是宰相在大理寺的眼線,可他知道眼線絕不止自己這一個,還有別的人藏匿其中,可能只是個不起眼的書吏,他們之間相互制衡。所以任何一方有什麼動作,宰相馬上就會知道,然後毫不留情地除去。各省部司皆是如此,之前吳志遠便是這樣完蛋的。所以整個中樞被宰相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任誰都撼動不了他的地位。
這個人便是如此可怕,如此鐵血手腕。跟外表的儒雅一點都不相符。
「你們跟皇城司再把城中所有的金國人還有他們的家眷排查一遍,現在前線戰況不明,別再出現有人趁亂盜取機密的事。告訴四方館的主事一聲,約束好館內的人,否則他就別當官了。」
大理寺丞額上出了汗,應道:「是,下官明白。」
……
夏初嵐走到隔壁的敞軒,才發現這裡有個人。一個穿著布衫很年輕的男子,正在整理案上的文書。她本來要退出去,吳均已經看見她,叫道:「小兄弟,你是新來的嗎?」
他是個書呆子,見夏初嵐穿著男裝,就以為是個男子,沒看出來她是女孩。
「我走錯了。」夏初嵐低聲道。
吳均見她生得白淨漂亮,心生憐惜,連忙過來拉住她,好心提醒:「這裡是相府,規矩森嚴,你可不能亂走的。」
夏初嵐掙脫開他的手:「仁兄請自重。」
「你怎麼扭扭捏捏,像個女孩子一樣。」吳均好笑道,「好,我不碰你就是了。他們要你來做什麼?」看起來白白嫩嫩的,也不像能吃苦。
「我來探相爺的病,並不是來相府當下人的。你做事吧。」夏初嵐說完,便轉身走出了敞軒。
吳均覺得她小小年紀,脾氣倒挺大,挺好玩的。但能跟相爺認識的,想必是哪個顯貴之家的公子,他也就沒管,低頭繼續整理文書了。
顧行簡跟大理寺丞說完事,便親自走到敞軒這邊來,看到吳均在乖乖地整理文書,鬆了口氣,問道:「剛剛有人來過麼?」
吳均沒想到顧行簡親自過來,連忙起身行禮道:「剛剛有一個小公子來過,但進來就走了。想必覺得這裡悶,到院子裡去玩了。」
顧行簡點了下頭,也出去了。
吳均暗想,那個小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看相爺十分關心的模樣。他來了快一個月了,還沒見相爺主動找過誰呢。
第49章
顧居敬回到家, 立刻去老夫人住處。路上看到秦蘿迎面走來, 她腳步輕快,顧居敬皺眉道:「你慢點!」說完已經伸出手, 把她攬到了懷裡。
秦蘿以前還怕他,幾年下來就知道他是只紙老虎, 一點都不怕了,扶著他的手臂道:「二爺, 夏妹妹見到五叔了?」
顧居敬附在她耳邊說了兩句,秦蘿喜道:「真的成了?」她原以為沒這麼快,還得磋磨一陣子。畢竟五叔那人看起來就像悶葫蘆一樣。沒想到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就把人拿下了,不愧是宰相。
「這事兒得等他自己跟娘說。我先去娘那兒,把阿弟的身體情況說一下。」
顧居敬抬腿欲走, 秦蘿又拉住他:「對了二爺,我剛剛看到有人向門房那邊打聽夏妹妹, 問那人是誰府上的, 也不肯說。」
別是什麼人也盯上那丫頭吧?顧居敬想那丫頭真的還長得蠻招人的,就對秦蘿叮囑道:「以後再有人打聽,一律都說不知道,明白麼?阿弟沒娶到手以前, 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英國公那邊好像還沒放棄呢。」
秦蘿聽話地點了點頭:「我曉得了。二爺,娘那邊我就不過去了。」她有點怵老夫人,除了請安以外,沒事不往她那兒跑。反正每日嬤嬤都會把顧家瑞抱去給老夫人看, 然後再抱回來,秦蘿也是不管的。
顧居敬看她的樣子,摸了一下她的臉:「那就不去了吧。回院子的路上擔心點。」到底是長了她許多歲,有時候覺得就像寵女兒一樣。顧居敬暗自嘆了口氣,看她扶著嬤嬤走遠了,才邁步往老夫人的住處走去。
還沒到院子,就聽到裡面傳出笑聲。
顧老夫人坐在羅漢塌上,穿著一身褐色的金絲壽紋褙子,玄色長裙,髮髻上插著一枝鑲嵌北珠的花果紋如意簪。顧家瑞坐在她的身邊,把小拳頭塞進自己的嘴巴裡咬。大夏天的,只穿著一個福字紋的圓肚兜,手腳都露在外面,又白又嫩,屋子的人都誇他長得好。
大概是人太多了,他也不知道看誰,一眼見顧居敬走進來,上身躍了起來:「爹爹!爹爹抱!」
顧居敬也認不清一屋子的人都是誰,直接走過去把顧家瑞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顧家瑞「咯咯咯」地笑起來。
玩了會兒,顧居敬把顧家瑞抱給嬤嬤。顧老夫人輕聲問他:「你弟弟的傷勢怎麼樣?」
「沒事,說是昨夜裁紙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手,我罵過他了。」顧居敬輕聲道,「娘,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老夫人笑著說:「這些都是上門來給你弟弟說親的。他們把姑娘的名帖和畫像都帶來了,一會兒你幫著參詳一下。」
顧居敬這才知道秦蘿為什麼不來這裡,原來老夫人又在打阿弟的主意。那些媒人立刻圍向顧居敬,七嘴八舌地介紹了起來。她們這是要跟宰相說媒,媒人紅包肯定小不了,誰不賣力?
顧居敬聽得頭都大了,名帖和畫像塞了滿懷。等那些人都走了,他把東西一股腦兒地放在旁邊,才說道:「娘,阿弟早就說過了,他的婚事不要我們管。您這又是干什麼?」
顧老夫人收起笑容,厲聲道:「他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想著成家,要等到什麼時候?」她平日裡但凡出門,就是被一群人圍著吹捧,架勢倒比大戶人家的老夫人還要足。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富甲天下,一個權傾朝野。從顧居敬和顧行簡那裡潑不進的水,自然都流到她這裡來了。
「阿弟的事情,他自己心裡有數。」顧居敬皺眉說道。若不是怕顧行簡生氣,他真想把夏初嵐的事情說出來。但由他說,估計以後就別想進相府的門了。
老夫人看顧居敬面色不好,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幾戶姑娘都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都是書香世家,牽扯不到朝中的事。而且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對普通人家來說是有點大了,但是配老五剛剛好。老五要是實在沒時間,便由我來挑選,你去說服他成家就行。」
顧居敬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耐心說道:「娘,成親是兩個人的事,您怎麼能幫阿弟做主?挑了他不喜歡的,您不是害他嗎?」
老夫人一拍大腿:「你當初娶秦蘿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喜歡?還不是娶回來了,現在日子過得不好?而且你也就罷了,你弟弟可是當朝宰相。以後年老了致仕免不得封個公侯什麼的,那子孫都是可以恩蔭的。」
顧居敬不喜歡她提這些。顧行簡這些年憑自己的能力坐到宰相之位,從未靠過家裡,甚至連今天顧家能夠累積下這麼多的財富,也有他的功勞在裡面。反而是家裡從未給過他什麼。顧居敬想讓他活得隨心所欲一點,已經夠累的了。
顧居敬走了之後,顧老夫人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別人家的兒子都孝順,對母親百依百順,她連個兒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麼?兒子是宰相,更要注重官聲,肯定不敢明著忤逆她的。何況,她也是為了他好。
她這麼想著,就讓身邊的嬤嬤和侍女幫她把畫像和名帖整理好,一戶戶拿到自己面前來看。侍女端了水果上來,她道:「叫個人去門房那裡守著,四娘子若是回來了,就叫她到我這裡來。」
「是。」侍女躬身應道。
***
夏初嵐出了敞軒也不敢四處亂走,轉到了後面的竹林,看到夏衍纏著崇明要他表演抓鳥兒,她就站在旁邊看。
崇明被他鬧得沒辦法,板著張臉,閉上眼睛。
忽然有隻鳥兒在林中飛起,崇明跳起來,追著那隻鳥兒。他的身手乾脆利落,浮光掠影,不過一會兒,就把手中的鳥兒給夏衍看。
夏衍拍手叫好,兩個人商量著,便把鳥兒放了。然後又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夏衍其實特別喜歡交朋友,無論是顧行簡還是崇明,他都很喜歡。
南伯走到夏初嵐的身邊,她順口問道:「南伯,崇明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著相爺的?」
「他其實是相爺撿回來的孤兒,在相爺身邊長大的。那年冰天雪地,他小小一個人都快餓死了。醒來後,也不說話,就一個人悶在屋子裡。相爺哄了好幾天,他才肯吃點東西。可他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也不知道家人在哪裡,相爺就讓他留下來了。後來問他長大想幹什麼,他說想習武。相爺就讓禁軍裡身手最好的幾個教頭輪流給他當師父。他的根骨也是出奇地好,小小年紀,那幾個師父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夏初嵐沒想到崇明的身世是這樣的,便說:「還挺可憐的。」
南伯嘆了一聲:「崇明幸虧遇見了相爺,可相爺又有誰呢?姑娘可知道,相爺一出生身體就不好,被抱到大相國寺去養,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直到十幾歲才被認回顧家。他以前的性子跟崇明很像,後來才漸漸好些了。我總想著,以後能有一個人好好疼他,照顧他。他孤單太久了。」
夏初嵐聽南伯說完這些話,心隱隱地抽疼起來。怪不得初見時覺得他有些清冷,原先還以為是身居高位所練就出來的氣勢,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
後世的父親雖然對她很嚴厲,但好歹將她養大,供她讀書。這一世的夏柏盛和杜氏就更不用說了,把她當成掌上明珠一樣疼。可顧行簡呢,他什麼都沒有。一個人長大,陪伴他的只有寺院的青燈古佛。
「姐姐,你過來一下!」夏衍在竹林裡沖夏初嵐招手,夏初嵐便走了過去。
顧行簡在周圍找了一圈,沒想到夏初嵐在這裡。他的內傷還沒好全,所以走路很慢。
「相爺,您怎麼出來了?」南伯轉頭看到他,連忙走過去扶住他,「現在您可吹不得風。」
顧行簡淡淡道:「在屋裡呆久了,也不舒服,出來透透氣。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夏公子纏著崇明玩兒,剛剛崇明還給他抓鳥了。您說奇怪不奇怪?崇明平日不怎麼愛理人,居然對小公子有求必應的。」南伯輕聲打趣道。
顧行簡看向竹林中的三個人,夏衍掛在崇明的手臂上,好像在求什麼,崇明滿臉的不耐煩,眼底卻帶著笑。夏初嵐站在旁邊,好像在勸夏衍下來,鬧哄哄的場面,他卻覺得很溫馨,有種家的暖意。
他的嘴角不由地勾起,這姐弟倆都是溫暖的人,根本讓人抗拒不了。一個愛粘人,一個外冷內熱,不知不覺就會被吸引。崇明跟他性子很像,應該也是敗下陣來了。
他笑道:「讓他們玩吧。南伯,去吩咐廚娘中午加幾道葷菜。」
南伯一喜,這是要留他們吃午飯的意思了?總覺得夏家姐弟倆來了相府以後,整個相府都有生氣了。他忙應道:「好。竹林這裡有風,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的確不能吹太久的風,就扶著南伯回屋去了。
崇明被鬧得沒辦法,只能去撿了竹葉回來:「看好了,我只編一次。」
夏衍拉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記性好,幫我看著。一會兒編好了,我就拿去送給先生。」
「要編什麼?」夏初嵐問道。
「崇明會用竹葉編兔子,先生是屬兔的!」夏衍興奮地說道。他剛才聽崇明說,以前顧行簡生辰的時候,崇明就用竹葉給他編了一隻好大的兔子,還被先生收藏在八寶架上。他也想騙姐姐編一隻,送給先生,先生一定很高興。
夏初嵐本來還不知道他具體的年紀,但說到是屬兔的,大概能夠推算出來了。她是屬雞的,以前好像聽說過卯兔與酉雞相沖?也不知道合八字的時候,會不會有問題。
她想完,又用力地搖了下頭,這都想到哪裡去了?
第50章
夏初嵐和夏衍編好兔子, 去顧行簡住的屋子, 看到有幾個人在裡面,似乎在說這次北征之事。
夏初嵐嘆了口氣。這個人真是一時半會兒都閒不住。說是在家養傷, 家裡還是來來往往這麼多人,怎麼能好好養傷?怪不得傷一直都不見好。
夏衍問:「姐姐, 我們要站在這裡聽嗎?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夏初嵐豎起手指,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屋內有個官員站在最後, 眼角瞥到了他們在門外徘徊,喝道:「什麼人偷聽!」
一時之間,談話停止,所有人都往外面看。
夏衍嚇得縮了一下,往夏初嵐的懷裡退。夏初嵐低著頭,感受到數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這些都是朝廷的大員, 跟她平日裡接觸的富賈鄉紳還不一樣。官威在身上,便很能震懾人。
張詠往外看, 發現這穿著男裝的分明是個姑娘, 白白嫩嫩的,眉眼有些熟悉……莫不是那夜在清河坊的姑娘?他吃了一驚,顧知珩可以啊,當了三十幾年和尚, 一旦開葷,不得了,這都把人帶到府中來了!
顧行簡也向外看了一眼,淡淡道:「無事, 我們繼續。」
官員們紛紛一愣,相爺這是在袒護他們?以前出入宰相的官邸,知道顧行簡治下的手段向來嚴厲,絕不可能有人會在官員議事的時候站在門外偷聽。這一大一小兩個到底是什麼來歷?
但顧行簡都發話了,也無人敢再追究。
夏初嵐連忙把夏衍拉走。
兵部侍郎很不悅說話被人打斷,但也不敢表現出來,繼續說道:「相爺,樞府那邊說,英國公一邊派人搜尋殿帥,一邊繼續與完顏宗弼作戰。他本人不同意退兵。副相……也不同意。」
顧行簡摸著額頭。他知道陸世澤這個人,既然主動提出了北征,就不會讓整個戰事以對己方不利的局面告終。對他來說,一個兒子和國家大義擺在眼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也是為何顧行簡跟陸世澤是截然不同的做事風格,卻十分敬佩他的原因。
與滿朝趨炎附勢的主和派相比,這些固執己見的主戰派老臣,其實真正體現了一種氣節。
四方館的通事舍人站在一眾官員中,握著袖中的信件,想找機會說話。可好幾次他剛要開口,又被旁邊的官員打斷。四方館隸屬於中書省,可以說是顧行簡的直屬部門。前陣子四方館裡出了奸細這件事,等於在宰相的後院放了把火,他有些心虛。
顧行簡活動了下左手的手腕,從筆掛上取下一隻毛筆,在紙上寫東西。他小時候慣用左手,後來方丈說用左手不祥,慢慢糾正他用右手。他現在多是用右手,但是左手寫字也完全沒有問題。
兵部侍郎說完以後,事情談得差不多了,顧行簡一邊寫字一邊說:「交戰之事由樞府拿主意吧。中書門下暫且按兵不動,幾位就按這個意思上摺子。」
「是。」眾官員陸續告退出去。張詠坐在旁邊,實在是好奇那姑娘的事,想問問清楚。通事舍人站著沒有動,顧行簡頭也不抬地問道:「通事舍人還有事?」
通事舍人被點到名字,身體繃緊,應道:「是。下官這裡有金國傳來的急信,要相爺親啟。」
顧行簡伸手,通事舍人便將袖中的信件呈上。
文書是被貶謫的完顏昌傳來的。上次議和,便是由顧行簡和他談的,雙方算有些交情。他在信中說能夠幫忙說服金主議和,條件是他們這邊先退兵。
完顏昌和完顏宗弼在金國內鬥得很厲害,完顏昌在這個時候來信,想必是完顏宗弼被英國公打得無法還擊,他想趁機壓制完顏宗弼,從行台回來。若完顏昌主政,至少宋金邊境能夠相安無事。而且這從側面證明,陸彥遠還沒落在他們的手上。這無疑是個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顧行簡不動聲色地說道。
通事舍人也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但不敢多問,恭敬地退出去了。
張詠看到顧行簡不提信上的內容,而且這封信的名義本來就是私人的,便只挑了自己關心的來問:「你跟那個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剛剛那個是她?」
他們同在朝為官,又參加了同一屆科舉,只不過顧行簡是狀元,張詠排在第四,張詠自認彼此之間的交情比旁人深厚些。顧行簡一般不與朝中大臣往來,也只有張詠能夠自由出入相府。
顧行簡「嗯」了一聲。
張勇沒想到他承認得這麼幹脆,慫恿道:「叫進來我見見啊。說不定以後就是弟妹了。」那姑娘他雖只見過兩面,都還沒看清長什麼模樣。但身姿窈窕,白白淨淨,姿色絕對不會差。當年莫凌薇可是都城裡響噹噹的美人,苦戀顧行簡多年,顧行簡都沒動心。不知道那個姑娘到底有何厲害之處。
「你該走了,我不留飯。」顧行簡淡淡道。
「小氣。看一眼都不行?」張詠咕噥了一聲,瞧這稀罕的樣子,好像誰要跟他搶似的。張詠見顧行簡態度堅決,又問了一句,「知珩,你是認真的?你終於想成家了?」
顧行簡寫字的手頓了頓,沒有否認:「嗯,我想娶她。」
張詠呆了片刻,一下子站了起來:「好好好,你這個悶葫蘆終於是想通了,有妻有子,實乃人生樂事!等日子定了,記得提前通知我一聲,我好備一份厚禮!」
顧行簡提筆蘸了蘸墨:「還早,她年紀小,不知家裡會否同意。」其實十七歲也不小了,早的人家女孩兒十三歲就嫁人了。只不過對於他來說,終究還是太小了一點。
「這有什麼不同意的?你可是宰相啊!誰不想把女兒嫁給你?只怕歡喜都來不及。我給你保媒,說說是哪戶千金?」
顧行簡看著桌上的花箋,淡淡說道:「並非出自高門。」
「莫非不是官家女子?而是商戶?」張詠有些遲疑。這門第差得也太多了。顧行簡什麼樣的女子娶不得,怎麼偏偏選了這麼個出身的?雖說時至今日,顧行簡在官場上已經不需要任何助力,但娶個商戶女子,名聲上到底是不好聽,怕要被人說閒話的。
顧行簡看著他,不以為然:「我本身亦是寒門出身,鼓勵商事,若我自己對商戶有偏見,以後如何施政?何況我娶了她,便給得起她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何人敢看她不起。」
張詠頓時沒話說了。這女子還真是走運,入了顧行簡的眼,何止是飛上枝頭做鳳凰?日後有她這位厲害的夫君護著,只怕整個都城的貴女夫人都得向她低頭了。
張詠走了以後,顧行簡沉思完顏昌的信要怎麼回。他在做事的時候十分專注,整個人都清清冷冷的,彷彿江上的濃霧一樣,看不透。
「您忙完了嗎?飯已經備好了,您是要在房中吃,還是去偏廳?」夏初嵐在門邊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喜歡思路被人打斷,若是崇明和南伯,斷然不敢這個時候出聲。但因是她,他也沒在意,把筆擱下:「我同你們一道吧。」他坐久了,起身的時候腿有點麻,微微皺了下眉。夏初嵐連忙進去扶他。
等他站起來以後,夏初嵐把手中一直握著的兔子塞給他:「這個送給您。」
顧行簡看著躺在掌心的兔子,小小一隻,長長的耳朵,還有兩個小眼珠,活靈活現的,可愛至極。
「崇明說您屬兔,我第一次編,編得好嗎?」夏初嵐期待地問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安靜時像秋水,高興時像星辰。顧行簡看著她莞爾,輕聲道:「這算是,定情信物麼?」
夏初嵐的臉一下子漲紅,剛想解釋兩句,卻感覺到腰側被他輕輕按住,兩個人靠近了一些。然後他低下頭,溫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柔和的鼻息就在她的臉頰。他說:「嗯,我很喜歡。」
那聲音溫柔得幾乎要把人化掉。她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腦海中像有什麼東西轟然一聲,猛地後退了兩步,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最後是崇明來扶顧行簡去偏廳的。夏初嵐坐在離主位最遠的地方,一頓飯吃下來,一個字都沒有說,更沒有看顧行簡一次。桌上就他們三個人,顧行簡跟夏衍說話的時候,餘光看了她幾次。親了一下而已,反應這麼大?莫不是不喜歡?
夏衍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以為是相府的飯菜太香,姐姐只顧著吃了。等吃過了飯,南伯收拾碗筷,夏衍說:「過兩日我就要去太學了,不能常來看先生。先生要好好養傷,早點好起來。」
顧行簡道:「太學的公私考試很多,課業繁重,剛開始時可能不習慣,別太緊張。你以後想做什麼?」
夏衍想了想回道:「我想進大理寺!」
顧行簡吩咐南伯去拿些桃子來,然後才說道:「大理寺諸官都是從各路的提刑司層層選拔上來的,需要精通律法。律學離太學不算太遠,你若有空閒,也可以過去旁聽。裡面也有一些選官沒選上的官員,他們在任上的經驗豐富,可以向他們討教。」
夏衍連忙應是,心裡樂滋滋的。先生不僅可以在學業上指點他,而且對官場上的事瞭如指掌,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請教。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以後有個做宰相的姐夫,做夢都會笑醒的。
等吃過水果,夏初嵐便提出告辭了。他們出來太久,想必再晚些回去,三叔會擔心。顧行簡讓南伯送他們出府,夏初嵐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也不看他一眼。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顧行簡無奈地笑了一下,這是打算不理他了?
第51章
六平只是個下人, 所以沒有被放進相府裡, 就在門房呆了半日,跟輪換下來的守衛閒聊。他聽那個從官邸跟過來的守衛說, 這些年宰相身邊別說是個妾室了,就連個侍女都沒有, 一直潔身自好。
六平覺得不可思議。宰相高位,投懷送抱的女子肯定不少, 相爺當真就沒對誰動過心?
中午他跟門房的人一起用了午飯,有人來告訴他夏初嵐和夏衍要出來了,讓他先去取馬車。
六平取了馬車,就坐在府門外等。果然,沒過多久,夏初嵐姐弟倆就出來了。
「姑娘, 我們回三老爺那兒嗎?」六平扶他們上馬車,然後問道。
夏初嵐道:「回吧。」
馬車駛出了裕民坊, 那種莊嚴和高貴的氛圍又轉換成了市井間的喧鬧, 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夏初嵐剛才在眾人面前強壯鎮定,實則是不知所措。眼下馬車裡只有夏衍一個人,她拍了下餘熱未消的臉頰,看向窗外。
她長這麼大, 還從未跟誰如此親近過。
她更沒想到他會主動親她,雖然只是微微碰了下嘴角,猶如蜻蜓點水一樣,她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可那一刻, 他溫熱的氣息都噴在她的臉上,悠悠的檀香味,至今好像還未散去。她當時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先逃開了。
那人,真的沒有追求過女孩兒嗎?還是天生就擅長掌控人心,無論是朝堂上的百官還是她,全都得對他俯首稱臣。這個男人,表面上溫和無害,骨子裡卻透著股勢如破竹的強大。她莫名就敗下陣來了。
以前她總覺得沒有什麼是一個人解決不了的,所以遇到再糟糕的情況也咬牙堅持著。其實她也有無助的時候,只是身邊從來沒有一個人強大到允許她軟弱。
在他面前,她似乎不用裝得那麼堅強。
「姐姐,你跟先生吵架了嗎?」夏衍察覺到了不同尋常,好奇地問道,「是不是先生不喜歡你送的兔子?」
夏初嵐回過神來,回道:「沒有,他應該喜歡的。」
「那為何剛才吃飯的時候,你都不跟他說話?我覺得他老在看你呢。」夏衍認真地說道。
夏初嵐笑道:「小孩子管這麼多干什麼?」
夏衍覺得自從他要考補試之後,姐姐與他的關係便親近了許多,心下高興,挪過去坐到了夏初嵐的身邊:「回去我們要跟三叔說嗎?三叔會不會以為自己能陞官,都是因為姐姐?」
夏初嵐想了想道:「等你入了太學,我再找機會跟三叔說吧。我會在都城多留些時日。」
夏衍當然高興姐姐能留下來。畢竟太學每個月有四日的假可以外出,到時候他就又能跟姐姐一起去看先生了。
夏初嵐並不知道要如何跟三叔說起這件事。她跟顧行簡認識的時間尚短,彼此之間談不上十分瞭解,也不知道是否合適,談嫁娶可能都有點突然。但感情有時候就是一股衝動,喜歡便是喜歡。人生短短數十載,須臾之間已經白頭,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如果不合適,和離改嫁就好了。反正在當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等到了住處,夏柏青和柳氏還在院子裡收拾。柳氏看到夏初嵐和夏衍回來了,忙上前問道:「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吃過午飯了嗎?」
夏衍乖巧地應道:「三嬸,我們吃過了。」
「吃過就好。」柳氏也沒有多問。於她而言,夏初嵐不是那種普通的女孩子,做事很有主見,不需要他們這些長輩跟著操心。人好好地回來就行。
夏初嵐沒看到夏靜月,便問柳氏:「五妹去哪裡了?」
柳氏笑著回道:「她啊,按耐不住,到路口的瓦子去湊熱鬧了。」十四歲的小丫頭,正是貪玩的時候。夏柏青夫婦在這方面也不多約束她。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院子裡的人都愣了一下。他們剛到,不知是何人會上門拜訪?夏初嵐讓六平去開門,自己拉著夏衍避到後院去,聽前面有人進來了,高聲談笑,是男子的聲音。三叔好像請他進了堂屋,應該是相熟的人。夏初嵐便沒在意了,她覺得有點累,和夏衍各自回房休息。
她住的屋子是夏靜月的,擺著平日所用的琴棋書畫,還很細緻地放了香合和花瓶,瓶中插著鈴蘭,芳香陣陣,是很雅緻的閨房模樣。床上其實可以睡兩個人,但夏初嵐讓思安搬了被子到平榻上,自己除下衣物。大概是路上勞累,她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了傍晚的時候,她睜開眼睛,暖黃的夕陽照在被子上,身子卻舒坦多了。思安坐在旁邊做針線,夏靜月也回來了,手撐著下巴在發呆。
「什麼時辰了?」夏初嵐起身問道。
「申末了。」思安把她的衣服捧來,替她換上。夏靜月才回過神來:「三姐姐醒了。」
夏初嵐看她不對勁,問道:「你怎麼了?」
思安嘴快,替夏靜月說道:「三老爺一陞官,就有舊同僚上門說親了。對方是館閣裡的修撰,尚未有功名在身,但今年是要考科舉的。不到二十歲,出身書香世家,最近被顧相選去伺候筆墨了。三老爺好像還挺滿意的。」說到顧相的時候,思安很快略過去,就怕被夏靜月聽出了什麼異常。
夏初嵐尋思,說的莫不是今日在敞軒裡看到的那個秀氣的年輕人?雖然有些莽撞無知,但看上去挺單純的。何況館閣裡的修撰可不是誰都能當的,應該是祖上有恩蔭,加之自身的才華,才能進去。
身家清白,才華橫溢,年紀也與夏靜月般配。可看夏靜月的樣子,分明有些牴觸。夏初嵐問到:「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夏靜月下意識地搖頭。說出來,三姐姐一定會以為她瘋了。那個人離他們的生活實在太遙遠了。而且也談不上喜歡,只是萬分仰慕,像仰慕曹子建和東坡居士一樣的。
於她而言,能見那個人一面,跟他說上幾句話就足夠了。她太卑微,不值得一提,不會去肖想那樣的人。
「不,沒有。只是爹娘雖滿意,我卻沒見過對方,總覺得心裡沒底。」夏靜月也是個挺有主見的女子,畢竟是從未見過的人,總要自己相看過了才能放心。否則就跟關撲一樣,全憑運氣了。
「這有何難?你若害羞,便找個人將他約出來說話,你躲在旁邊看清楚不就好了?」夏初嵐乾脆地說道。
夏靜月想想也是,立刻有了精神:「我去跟爹爹說說。」
***
顧四娘子竄了門回來,想立刻回房沐浴。但侍女說老夫人有請,她只得過去一趟。
一進門就看到地上桌子上全都是畫像和名帖。她道:「娘,您這是做什麼?」
「素蘭,來幫你弟弟看看,挑哪家的姑娘做妻子好?」老夫人招手道。
顧素蘭以為自己聽錯:「那個冰碴子願意娶媳婦了?」她跟顧居敬可不一樣,非常不喜歡顧行簡。剛認回家的時候,他就對他們很冷淡,根本不像一家人,這麼多年也沒緩和過。
老夫人皺眉道:「那是你弟弟,你怎麼說話的?」
顧素蘭逕自坐了下來,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吃:「娘,我勸您就別操心了,那人不會領情的。只有二哥才把他當寶,這些年他為我們做過什麼?還不是居他宰相高位,不願認我們這幫親戚麼。」
顧素蘭跟顧行簡之間是結了梁子的。她在顧家沒有發跡以前,喜歡上同鄉的一個書生。那書生家中清貧,幾次科舉都不中,鬱鬱寡歡,後來染上好賭的惡習,顧素蘭就一直拿家裡的錢貼補他。那書生眼見顧家越來越好,賭得也愈發大,還在輸紅了眼的情況下,將對賭的一個衙內的手臂打折了。
書生後來被抓了起來,那衙內家裡向官府施壓,他被判流放沼瘴之地,跪求顧素蘭救他。那時候顧行簡還不是宰相,但也算個不小的官,只要他願意開口,書生還是能留在都城裡的。可是任顧素蘭說破了嘴,顧行簡也不為所動。最後書生就病死在了流放之地。
顧素蘭自此成了寡婦,膝下也沒有子女。她對書生的事耿耿於懷,加上顧居敬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她也就騎驢看戲本慢慢挑。至今還賴在顧家,靠顧居敬養著,不用侍奉公婆,也沒有妯娌小姑鬧心,也覺得挺好的。
她今日便是去參加忠義伯夫人辦的雅集。其實她從小沒讀過什麼書,哪裡知道雅集,純粹是去湊個熱鬧,打發時間。順便穿上新裁的裙子,剛買的頭面,去人前風光一把。
老夫人知道她素來跟顧行簡不合,喊她來挑,不過是因為她對京中這些世家貴女都很熟悉,多少能給個意見。
顧素蘭漫不經心地挑了幾個,就算完成了任務,然後便起身道:「娘,我今日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老夫人知道她心思根本不在此處,也懶得與她多說,放她回去了。又招手叫來一個侍女,將顧素蘭挑出來的畫像一一捲好,放進她的懷裡:「你把這些畫像都送到相府去,讓相爺挑一個出來。就說他若十日之後不給我個結果,我就絕食。」
那侍女嚇了一跳,呆在原地不敢動。這豈不是在威脅宰相?
老夫人瞪她:「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侍女不敢怠慢,苦著張臉,抱上東西出去了。
第52章
午後, 日頭還有些盛, 街上的遊人為避烈日,鮮少走動, 只有賣涼水的攤子前圍著三五個人,買消暑的飲品。侍女抱著東西到了相府, 門房沒讓她進去,只讓她把東西留下來了。
她抖著嘴唇說:「老夫人還要奴婢轉達一句話。要相爺十日內挑出個人來, 否則就……絕食。」
門房的守衛聽了後面面相覷,侍女不敢久留,立刻就告辭了。
南伯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天氣炎熱,花花草草都沒什麼精神。他聽到守衛的稟報,搖了搖頭:「東西就留在門房吧, 相爺不會看的。至於老夫人的話,晚點我去轉達。」
守衛見南伯無動於衷的樣子, 也不敢多言。
南伯一邊給花澆水一邊想, 老夫人真的有些得寸進尺了。雖說想著讓相爺成親沒錯,但是絕食威脅,傳到言官耳朵裡去,又得給相爺招惹不小的麻煩。這些年相爺表面上不說, 明裡暗裡都維護著顧家,否則老夫人哪來現在安生的日子過?
他把水瓢放下,拍了拍手,負手往顧行簡的住處走去。
韋從正在顧行簡身上各處按壓, 檢查他內傷的恢復情況,然後坐下來道:「相爺應該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一些,恢復起來也比較慢。左手的紗布可以拆了,但還是不應過多握筆。右手等十日之後,下官再來拆掉紗布。您千萬注意,別過度勞累。」
顧行簡點頭道:「我知道。醫官回去就跟皇上說我好得差不多了。」
韋從拱手道:「相爺放心,下官曉得。」
顧行簡又側頭看了崇明一眼,崇明會意,走出去關上了門。等屋中沒有旁人之後,顧行簡才問道:「皇上的身體,到底如何?真的難有子嗣了?」
原本這是天家的秘密,說出去要殺頭的。但韋從不敢欺瞞顧行簡,說道:「官家的年紀大了,加之身體狀況的確不佳。翰林醫官院和太醫局商量了很久,也一直在進補湯藥,但縱使后妃再有身孕,千辛萬苦地生下來,也會如莫貴妃之子一樣早夭。而且官家近來已萌生退意,還告訴皇后,宮中不再納新人。相爺您得早作打算。」
顧行簡沉吟了好一會兒。對於執政者來說,天子是否支持直接關係到政治生涯的長短和今後施政的成效。顧行簡能穩坐中書之位,與皇帝的鼎力支持自然是分不開的。
皇上已經年老,顧行簡卻還春秋鼎盛,等皇上退位或者駕崩,他還得執政中樞,誰成為繼任君主便顯得尤為重要。一位安平郡王,一位普安郡王,早年都被皇上發配到外地去了,兩人如今如何也未可知……他的確得早作打算。
顧行簡讓崇明送韋從出府,南伯把茶點端進來,將顧家來過人的事情稟告了一下,最後還說道:「老夫人應該也就是說說,不至於真的如此。」
顧行簡眸底閃過一絲冷意,她可不止是說說而已。早年那邊也催過婚事,但每次都不了了之,這次忽然這麼著急,必定有蹊蹺。他也懶得深想又是誰在她耳邊吹了什麼風,不是要他成家麼?十天之後給她一個交代便是。
每次一提到顧家,顧行簡的心情都不好。南伯嘆了口氣,他不希望相爺跟家裡人鬧得這麼僵,每年除夕別人家都是熱熱鬧鬧的,只有相爺一個人冷冷清清。但除了二爺以外,老夫人和四娘子的確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怨不得相爺不喜歡。
「你讓人去打聽一下,夏柏青住在何處。」顧行簡起身吩咐道。
南伯愣了愣:「相爺,不知這位夏柏青是……?」
顧行簡剛才被氣到,一時也沒說清楚,補了句:「初嵐的三叔,新任臨安市舶司的判官。」
原來是夏姑娘的三叔,南伯連聲應道:「是,我這就去。」
***
過了兩日,臨安終於下了場雨,暑氣散去一些。夏柏青去市舶司拜見長官,轉運使兼任市舶使對他十分熱情,一見面就稱兄道弟的。還問他住處有沒有什麼困難,可以幫著解決。
夏柏青以前在泉州市舶司就是個公事,很小的官,吳志遠都不一定能每天見到。轉運使是正三品的大官,充任市舶使也只是暫時的。而判官只比市舶使低一級,實際上便是市舶司的最高長官了。
夏柏青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市舶司是國之門戶,近年所納的賦稅更在國家所有的財稅中佔了很大的比重,前一任市舶使可是活活累死在任上,所以他更得把好國門這一關。
他從市舶司回來,夏衍已經換好了嶄新的太學生服飾,正在向柳氏和夏靜月拜別。他今日便要入太學,要有一段時日見不到了。
夏柏青和夏初嵐一起送他前往。他坐在馬車上,雙手攏在袖中,不像平日那樣話多,有點緊張,還有幾分期待。也不知道同窗和老師們會不會好相處。
馬車到了三官宅附近就過不去了,路上全都是馬車和轎子,行進得很慢。因為太學和國子學是同一日入學,國子學的又都是高官子弟,整條街上都充斥著僕從的罵聲。
夏柏青讓姐弟倆下車,一起步行。入學前要先去國子監拜文宣王,國子監前便排了兩列長隊,太學在左,國子學在右。夏衍個頭小,站在隊伍裡就被淹沒了。
國子學那邊的學生各個趾高氣昂的,互相之間不搭理,只有平日相熟的才會聊兩句。他們對太學的學生嗤之以鼻,而太學生多是平民子弟,對周圍的事物充滿好奇,忙著認識新朋友,嘰嘰喳喳的很熱鬧。
原本夏柏青和夏初嵐要走了,人群裡忽然起了騷亂。
地上坐著一個少年,旁邊還圍著幾個趾高氣昂的學生,一個說道:「你這種下賤之人,怎麼敢排到我們國子學的隊伍裡來!」
「我,我只是排錯了。」地上的少年怯弱地說道。
「閉嘴!我讓你說話了嗎?」說話那人狠狠踹了一下少年的腿,少年痛得大叫。
這群衙內平日在家中就橫行霸道慣了,家裡人送他們來讀書,多半是想讓他們修身養性,哪裡真的指望他們學到什麼東西。太學這邊的學生大都懼怕他們,無人敢管這件事。夏衍從人群裡鑽出來,把地上的少年扶起,少年道了聲謝,那群人卻圍著他們不讓走。
「喲,好講義氣啊。你敢給這個愛哭鬼撐腰?」那人挑眉道。
夏衍看著他們道:「你們幹什麼欺負人?這位小哥哥只是無心之過。」
「還敢頂嘴?」那人伸手狠狠推了下夏衍的肩膀,直接把他推倒在地:「你算什麼東西?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可是吳皇后娘家的人,你敢惹我?」
夏衍氣呼呼地看著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不甘示弱地說道:「吳皇后是國母,端莊賢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家裡怎麼會有你這樣仗勢欺人的晚輩!」
「嘖,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是吧?兄弟幾個,給他點教訓。」那吳姓少年吩咐左右,看樣子要打夏衍。剛才被打的少年護在夏衍身前:「他年紀還這麼小,求你們不要打他了。」
「我不怕。」夏衍大聲道,「同為國學的學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們打人就是不對!」
太學的少年們被他不畏強權的勇敢所激勵,紛紛開口道:「對啊,你們憑什麼打人!」
「當我們好欺負嗎?以後當了官還不知道誰要向誰行禮呢!」
國子監的卒吏們看到門前鬧哄哄的,下來維持秩序,怎知道那些衙內都是帶了護院打手來的,連國子監的卒吏都攔不住。夏柏青和夏初嵐連忙走過去,人都打作一團,又穿著同樣的服飾,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混亂中,夏初嵐不知被誰猛推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來,又覺得有些頭暈,按住額頭。這個時候,手肘被人託了一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抬頭道謝,看到一個十分高大的玄色身影,側臉冷峻剛毅,英俊無匹,是蕭昱。十幾個穿著玄衣佩劍的人衝進喧鬧的人群中,三兩下就將那些打手制服了。蕭昱皺眉喝道:「都給我住手!」
他聲若洪鐘,又帶著強大的威勢,四周立刻安靜了下來。
「表哥!」吳姓少年跑到蕭昱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靠山,威風凜凜地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表哥,皇城司的長官。你們敢惹我,統統死定了!」
皇城司這三個字說出去,意味著血腥殘酷,所有人都抖了抖。
蕭昱提著他的領子,一下子將他拎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吳宗進,舅父讓你進國子學讀書,沒讓你惹是生非,你給我老實點。又是你惹事?」
「我沒有!」那叫吳宗進的少年急忙說了一聲,蹬了蹬腿急道:「表哥,你快放我下來,這樣好丟臉!」
蕭昱依言鬆開了手,吳宗進就一溜煙跑回隊伍裡去了。
這個時候,聞訊趕來的祭酒等人從國子監裡大步出來。祭酒上前對蕭昱拜道:「不知提舉大人駕臨國子監,有何貴幹?」
蕭昱負手道:「無事。我表弟今日入學,過來看看。國子監門口鬧哄哄的,不成體統。」
「是,敝監的事下官會處理好,不勞大人費心。」祭酒說道。他不喜歡這些皇城司的人,整日裡為非作歹,橫行霸道的,搞得人人都懼怕他們。
蕭昱又掃了吳宗進一眼,吳宗進趕緊縮到人群裡,蕭昱便把手下都帶走了。
崇明原本要出去,看到蕭昱來了,又退回到巷子裡,淡淡笑了一下。那邊學生們都陸續進國子監了,他才轉身離去。相爺不放心,特意叫他來看一眼。沒想到夏衍這小子還挺有骨氣的,若是說出相爺的名字,估計那些人也不敢欺負他了。
可他竟然沒有說。這孩子以後,應當會有出息的。
第53章
過了兩日, 吳均到顧行簡這裡來, 要告半日假。
「老師給小的說了一門親事,女方那邊的家人想要見面。因此小的想出去半日, 不知相爺可否允准?」吳均畢恭畢敬地說道。
「是哪戶人家的姑娘?」顧行簡眼睛看著棋盤,隨口問道。
吳均沒想到顧行簡會親自過問他的事, 受寵若驚,連忙一五一十地說道:「老師從前與新任臨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是同僚, 知道他陞官了,家裡有個十四歲的女兒待嫁,就替我上門說親去了。」
夏柏青的女兒?顧行簡抬頭看了吳均一眼,很乾淨的年輕人,十分秀氣,性子也不錯, 能靜得下心做事。一手字寫得漂亮,據說十分精通古文學和歷史, 還是吳皇后的族人。只不過是旁支的旁支, 沒有那麼顯赫了,靠著祖蔭和才華,才被破格提拔進館閣。
「夏柏青為人正直,與你家倒也算門當戶對。」顧行簡一邊下棋一邊淡淡地說道, 「他棋藝卓群,你送禮的話,可挑與棋相關的東西。」
吳均來了這麼久,今日顧行簡同他說了最多的話。他躬身道:「多謝相爺指點小的。」難怪旁人都說, 百官的嗜好和為官的經歷,全都在相爺的腦海中。他從前還以為有些誇張,但今日聽到相爺連一個市舶判官的喜好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地更加欽佩他了。
等吳均走了以後,顧行簡抬起左手,吃力地將脖子上的紗布解下來,放下右手活動了一下。他的右手早就能動了,筋骨也復原得差不多,韋從的方法還是保守了些。不過翰林醫官是給天家看病,做事自然得謹慎穩妥。
他將南伯叫進來,南伯看到他自己把紗布拆下來,連忙說道:「相爺,您這傷還沒好,可不能這麼快將手臂放下來啊!」
顧行簡將右手抬起給他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之後一段時日,我儘量不用右手。」
南伯知道顧行簡決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何況他自己也懂醫術,不會胡來的。南伯只能將換下來的紗布那些收了,又叮囑道:「您千萬擔心些,骨頭長不好,以後會很麻煩的。」
顧行簡應了聲,說道:「你派人去顧家一趟,找二夫人。」他附在南伯的耳邊交代了一番,南伯連連點頭。
……
夏柏青帶著夏靜月出門,也沒說干什麼,夏初嵐猜大概是要去見那個年輕人。柳氏留在家中畫花樣,工筆細描,神情專注。她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當初嫁給夏柏青算是下嫁了。但她這些年跟著夏柏青,從無半句怨言。
夏初嵐看到她畫的花樣,是鈴蘭花,綠和白相間,清雅極了。
「三嬸,您的畫工真好。」夏初嵐由衷地稱讚道。
柳氏側頭看她,微微笑道:「月兒最喜歡鈴蘭,三姑娘喜歡什麼?」
「茉莉吧。」夏初嵐想了想回道。她喜歡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鈴蘭一樣,十分純潔乾淨。
柳氏點了點頭道:「我還沒畫過茉莉,等我改日畫個花樣,給你看看。你若是喜歡的話,就作一條帕子送給你。」
「多謝三嬸,那我就不客氣了。您知道我女紅不行的。」夏初嵐有些不好意思,又對柳氏說道,「三嬸其實不用跟我這麼客氣,跟三叔一樣喚我嵐兒就好了。」
夏初嵐從前跟夏柏青接觸得比較多,跟柳氏接觸得少。柳氏知道三房畢竟是庶出,她又沒為夏柏青生下男孩兒,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聽到夏初嵐這麼說,知道她沒把自己當做外人,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覺得心頭一暖。
這個時候,思安跑進堂屋裡來,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顧家二夫人派人來了,說請您去遊湖,要您打扮得好看點。」
上回來臨安太匆忙,他們都沒有去過西湖。這次秦蘿主動相邀,夏初嵐欣然答應,本來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蘿身邊的嬤嬤說:「這次二夫人叫的畫舫比較小,恐怕容不下那麼多人。等改日再請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蘿都不認識,也不敢湊這個趣,連忙說道:「你們年輕女孩兒在一起玩,我在那裡不合適。何況家裡也得有人看著,你去吧。」
柳氏都這麼說了,夏初嵐也沒再堅持。
思安拉她回去,換了身淺綠色的上襦,白色紗裙,絛帶輕飄。又將她的頭髮綰成單髻,綁上珍珠髮帶,還插了幾朵鮮花。鏡中的女子如花嬌美,豔質絕倫。
夏初嵐打扮好了出門,秦蘿身邊的嬤嬤帶了轎子來,柳氏不放心,讓思安跟著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時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競放,秋日滿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勝收。都城人對西湖的喜愛,不僅體現在平民每遇節慶必遊西湖,連皇帝也常遊興湖山,御大龍舟,宰執等臣屬則乘大舫相隨,諸多船隻在西湖中交並而行,熱鬧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愛到西湖納涼。搖一葉小舟,燒一壺好茶,或邀親朋好友,或攜佳人美眷,於垂柳密林之處,撐一桿魚竿垂釣,或是鋪設竹蓆閒坐交談,直至明月當空乃還。
岸邊各色攤販,諸如果蔬,羹酒,時花,畫扇,珠翠等物,沿途叫賣。都人往來其中,成群結伴,歡聲笑語。湖上的畫舫也不少,歌妓在裝飾有珠簾的畫舫裡,撥弦而歌,似能傳出數里,岸邊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
夏初嵐扶著思安下了轎子,跟著嬤嬤往湖邊走。往來行人,不論男女,看到一個明豔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幾眼。
到了湖邊,看到那裡停著一輛漂亮的大舫,兩邊各一排紅色的格子窗,四簷掛著鈴鐸。崇明帶著幾個守衛將來往的百姓擋在數步開外,嬤嬤上前與他說了幾句,崇明向夏初嵐點頭致意。
崇明在這裡,那麼他……夏初嵐一震,下意識地往船上看了眼,離得有些遠,看得不太清楚,只見到依稀有個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來的嗎?」思安疑惑地問道。
嬤嬤返回來,笑著說道:「二夫人和二爺在另一條船上,船已經到湖中去了。還請姑娘上這條船,有位貴人在上面等您。」嬤嬤口氣間說得有些曖昧,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嬤嬤心想,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輩子修了什麼福氣,居然能與宰相同船。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
夏初嵐沒想到這個人現在居然會藉著秦蘿的名義來約她了。不過三叔三嬸還不知道他們的事,用秦蘿的名義,確實比較方便。既然她人都來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他總不會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嵐扶上船,自己卻沒有上去。連崇明都留在岸邊,她上去了反而會顯得很礙事。而且她對宰相莫名地放心,謙謙君子,肯定不會做什麼的。
夏初嵐走在甲板上,沒有覺得晃,反而十分平穩。她慢慢走到船艙口,能看到裡面擺放的桌椅和屏風,還有帷幄,如小戶人家的廳堂一般考究。顧行簡坐在桌後,一身青布長衫,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在紹興偶遇的教書先生。如春風細雨,溫潤人心。
他抬頭看到她,目光停駐。當真是年輕貌美,宛若芙蓉,清麗風姿。當年的莫凌薇,又哪裡能比得過她?他原以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沒有遇到讓自己心動的那一個。他收回目光,輕輕笑了下,開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嵐只能走進去,特意挑了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他身旁其實有個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沒有綁著紗布了,便問道:「您的傷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還沒什麼力氣。」顧行簡先遞了濕的手巾給她擦手,問道,「你想喝熱茶,還是放涼一些的?」
「放涼一些的。」夏初嵐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將左邊的茶碗拿起來,夏初嵐怕他的手還不靈活,就伸出雙手去接:「我自己來。」匆忙間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來,卻被他反握住:「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
「我沒有生氣。」她很快地回道。被他親了一下而已,只是有點不知所措,怎麼可能因此生氣。
顧行簡一笑,總算把她的手放開了。其實他還想多握一會兒,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漸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瀲灩。兩岸的柳樹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隨處可見。柳汀花塢,一碧萬頃。遠處山巒起伏,山色空濛,有寶塔聳立其間。
夏初嵐觀賞窗外景色,感嘆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虛傳。」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風景也十分秀麗,可惜毀於金人的一把大火。」顧行簡說道。
夏初嵐轉頭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憶中。其實那夜他問她是戰是和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他就是顧行簡,才有感而發說了那番話。如今想來,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與金人交好,其實骨子裡好像不怎麼喜歡金人。
「您已經做的很好了。」她輕聲安慰道。
顧行簡聽到她這麼說,柔和地看著她。那夜在橋上她說的每一句話,他至今都還記得。她似乎能看懂他,猶如他一個人在茫茫大霧裡走了那麼久,忽然一道光束照在了心上。他怎能不為之動容?
「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母親逼我議親,否則就絕食。你願意和我回家一趟麼?」
夏初嵐一愣,去顧家見他的家人?這便是要正式公佈他們兩人的關係了。她低頭沉思,這顧老夫人怎麼這樣?孝道對於官員來說,可是一頂大山。這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別說他是宰相,就連皇帝都擔當不起。更何況當今的皇帝還是個大孝子。
顧行簡見夏初嵐不說話,以為她在猶豫,靜靜等著。確實倉促了些,但他並不是個屈從禮教的人,又不想委屈了她。婚姻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來應該先去紹興提親,或者至少跟夏柏青見一面,但他想知道,她本人的意願。
第54章
「如果我跟您回家, 能讓老夫人不絕食, 那我願意去。」夏初嵐緩緩地說道。她雖然不知道顧老夫人為何要逼著他議親,但總不能讓他背個不孝的罪名, 再被言官彈劾。顧老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要為難自己的親生兒子吧?
顧行簡搖了搖頭,定定地看著她:「我的意思是, 我想娶你為妻。」
夏初嵐一下子握緊了手中的扇柄,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接。她答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 就想過最後嫁給他。剛剛他要她一同回家,她還以為是權宜之計,雖然於禮不合,但為了他的官聲,她也不在意那些虛名。反正她的名聲也從未好過。
可他現在告訴她,那並不是權宜之計, 而是他想娶她,讓她有正式的名分跟他回家。
她的心一時有些亂, 因為太突然了。縱然這個人她喜歡, 但還沒有做好與他成為夫妻的準備。
不遠處有優美的歌聲傳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唱的似乎是首訴衷情的歌。本來還離得有些距離, 後來越靠越近,幾乎到了他們的旁邊。
一個清亮好聽的聲音響起:「顧郎,好巧啊。要不要到妾的船上喝一杯?保準比您身邊的姑娘識趣兒。」
夏初嵐看向窗外,只見一艘精巧的畫舫停在那兒, 綴飾珠簾和綵綢,乃是妓/子所用。一名女子抱阮倚在欄邊,她梳著墜馬髻,頭上簪著一朵豔麗的絹花,臉上略施粉黛,一雙媚眼十分勾人。
這不是那夜酒庫出酒時,被臨安眾人追捧的姚七娘麼?便是現在,她的畫舫周圍也跟著十幾艘小船,想必是她的愛慕者。
夏初嵐聽到她胡亂喊「顧郎」,便渾身不舒服。再看到姚七娘望著自己略帶挑釁的目光,眉頭輕蹙。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追到西湖上來了。
顧行簡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姚七娘,再看對面坐著的人已經像只遇到天敵的刺蝟一樣,全身戒備。他不由地好笑,看向那邊的姚七娘說道:「顧某還有要事在身,無暇與姑娘談笑。先走一步。」說完,便吩咐船家離開。
姚七娘早知道顧行簡會拒絕,只是看到他舫上還有位姑娘,覺得萬分好奇,才靠過來的。風月場中才貌雙絕的妓/子,有許多都拜倒在顧行簡的名下,顧行簡也未動過心。這姑娘容貌的確絕倫,純淨中透著點清冷。原來相爺喜歡這個樣子的?
她又高聲道:「顧郎不來舫上也無妨,那妾就再給您唱一曲,如何?」
顧行簡還未說話,夏初嵐便不客氣地說道:「相爺想聽曲子,自有我給他唱,不勞姑娘費心。船家,我們快些走。」
船家知道這位姑娘乃是相爺的貴客,賣力地搖著櫓將船劃走了。
姚七娘識相地沒有追,那姑娘好似有點生氣了。她再窮追不捨,真怕將顧行簡惹毛。那男人的手段她知道,表面上看著溫和儒雅,實則厲害得很,否則也不會將手下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淡淡一笑,看來這位姑娘的確與眾不同。
船一直靠到湖心島綠蔭的地方,船家便坐在船頭眺望西湖風光了。
顧行簡還在想,她會唱曲兒給他聽?他倒是有些期待。見夏初嵐繃著張臉,知道她在意剛才的事,想開口解釋兩句,卻聽夏初嵐說:「您真的想好了嗎?您可能還不太瞭解我,我的性格不溫順,有點善妒,女紅很差,對人的喜惡不懂得掩藏。如果您娶了我,我可能不同意您再納妾……」她盯著桌子的邊沿說個不停,沒感覺到顧行簡已經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等她發覺的時候,那人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連呼吸都凝滯了。他的懷抱,足夠容納她整個人,溫暖而又寬闊。鼻尖充斥著他身上的味道,整顆心彷彿都被填滿了。她慢慢抬起手,回抱著他的後背。這個人其實也不像看起來那麼瘦,背上的肉挺結實的。
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們之間,不會再有別人。我以晦朔春秋為聘,你可願陪我度完蜉蝣之年?」
夏初嵐一震,眼眶微熱。他是在向她求婚麼?那柔軟的嘴唇就貼在她的耳邊,吐出的氣息是溫熱的,帶著淡淡的檀香味,酥麻的感覺一下子蔓延至全身。她輕輕點了下頭。他用以後的每一天做聘禮,還告訴她浮生短暫,她無法拒絕。
她點頭的那刻,顧行簡整個人都鬆了口氣。她答應就好,對他來說,只要她願意,剩下的事他都可以解決。他抱著她,忽然有些眷戀這樣的感覺。只覺得懷裡小小的一團像貓兒般溫順地靠著他,實在是很乖,很惹人憐愛。
總算有點明白,阿兄為什麼那麼寵秦蘿了。
……
秦蘿趴在畫舫的欄杆上,一直奮力往外看。因為那艘大舫忽然開走了,他們又不敢靠太近,怕被顧行簡發現。
顧居敬老神在在地喝茶,一直看她不安分地亂動,將她抓過來扣在懷裡:「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安分?再如此我就把你關在屋子裡,不讓你出來。」
「我只是擔心夏妹妹。」秦蘿低下頭,雙手抵在他的胸前,「五叔他不會怎麼樣吧?」
顧居敬覺得她的問題很好笑:「阿弟那種性子,能對她做什麼?放心吧,不會亂來的。」最多把她一舉拿下而已。他在心裡默默地補充道。
秦蘿想想也是。夏妹妹雖然年輕貌美,男人很難不動心。但五叔定力向來很好,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都獨自一人了。
「過幾日五叔把夏妹妹帶回家,娘和四姑他們會不會為難她?」
顧居敬的大手輕輕摸著她的肚子:「四妹和娘那個性子你還不知道?恐怕不會順利的,而且娘知道夏姑娘的存在以後,一定會派人去紹興和泉州查以前的事。」
秦蘿小聲道:「五叔都不介意,娘若是執意阻擾,家裡又要不得安寧了?二爺,夏妹妹跟那個英國公世子,真的在一起過嗎?所以是英國公世子另娶他人,負了她?」
顧居敬皺眉道:「這麼說吧,英國公府跟我們家不一樣。他們是累世公卿之家,門楣顯赫,往上數幾代都是貴族,怎麼會讓世子娶一個商戶女做正妻?而且世家大族之間聯姻,都是為了鞏固各自在朝堂上的勢力。陸彥遠年少氣盛,大概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吧。」
「那妹妹知不知道陸彥遠在前線失蹤的事情?」
顧居敬搖頭道:「你覺得阿弟會告訴她?雖說他們倆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以阿弟的性子,掌控欲那麼強,肯定不會在她面前提起關於陸彥遠的任何一個字。」
秦蘿愣住,五叔的掌控欲很強嗎?她怎麼一點都沒看出來。明明是個清心寡慾的和尚。
顧居敬看她呆呆的樣子,知道不說明白她不會懂,就開口道:「他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寡淡而已,對自己盯上的東西可護得緊。以前他剛回顧家的時候,我給他弄了隻貓兒,他表面上很冷淡,卻悉心養著。後來那隻貓兒不知為何跑到四妹的房中去,弄壞了四妹的一匹布,被四妹下令打傷了。他抱回去之後,那貓兒沒多久就死了,他表面上沒說什麼,可這麼多年分明還記著仇呢。」
秦蘿從不知道還有這麼一樁往事,看來四姑和五叔關係這麼冷淡,也非一日之寒。
……
思安坐在岸邊的茶棚裡喝茶,不知不覺幾個時辰過去,也不知道相爺跟姑娘說什麼,能說這麼久。她又點了些茶水,看到一艘小畫舫停靠,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先從船上下來,夏柏青站在甲板上與他互相行禮,然後那個年輕人就離去了。
思安下意識地抬手擋住臉,側過身子,糟糕,三老爺怎麼也在這裡?
夏柏青看到吳均走了,轉身對畫舫裡的人說:「月兒,人已經看過了,你可滿意?」
夏靜月從船艙裡羞答答地走出來,靦腆地低著頭:「沒想到吳公子的棋藝這麼好,能跟爹爹下那麼久。」
「從下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這個年輕人進退很有章法,行子光明磊落,又沒有逞匹夫之勇。若我沒猜錯,今次科舉,必定能榜上有名。」夏柏青稱讚道,又對夏靜月說,「到時候榜下捉婿,他估計會十分搶手。這次是我的同僚保媒,我們才能捷足先登,你可得想好了。」
「女兒的婚事,爹爹做主就是了。」夏靜月小聲地說道,整張臉通紅。來之前,她沒抱什麼希望,覺得對方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但看到吳均本人以後,又覺得他謙和有禮,談吐不俗,再加上爹爹都這麼大力誇獎,她自然沒有不願意的。
找個這樣的人過日子,必能琴瑟和鳴。或許若干年之後,他也會才震天下呢?
夏柏青見她答應了,點頭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跟你娘商量。順便問問男方的意思,他若同意,我們找個日子,便開始過六禮,先把婚事定下來。」
「全憑爹爹的意思。」夏靜月乖巧地說道。
夏柏青將租畫舫的錢付給那個船家,正要帶著夏靜月回去,夏靜月無意間看到樹下有個影子很像思安,她走過去叫道:「思安,你怎麼在這裡?」
第55章
思安原以為躲在樹下便不會被發現, 哪知道還是被夏靜月一眼看見了。她只能轉過身去, 笑著道:「三老爺,五姑娘, 好巧。」
夏柏青也走過來問道:「你陪嵐兒出來的?」
思安撓了撓耳後,只得承認:「是, 顧二爺的夫人邀請姑娘遊湖,讓奴婢在岸邊等。」
夏柏青點頭, 到旁邊茶棚裡坐下:「月兒,既然碰上了你姐姐,我們就在這裡等等她,和她一起回去吧。」
「好。」夏靜月應道。
思安仰頭看了下天,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心想這下恐怕是瞞不住了,三老爺好歹是做過官的, 看到相爺,應該不會太吃驚吧?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 顧居敬和秦蘿的畫舫靠了岸。秦蘿看到思安在茶棚那邊, 便對顧居敬說:「二爺,想來五叔他們還沒回來。我們也去茶棚那邊等等吧,看五叔跟夏妹妹說得怎麼樣。」
顧居敬點頭,牽著她往茶棚走去。
等進了茶棚, 顧居敬才發現夏柏青也在。他跟夏柏青在夏家的喜宴上見過,互相行禮寒暄,他順便介紹秦蘿:「這是內子。」
思安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夏柏青愣了一下,沒想到秦蘿如此年輕。隨即他想到一件事, 嚴厲地問思安:「思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嵐兒跟顧二爺的夫人去遊湖了嗎?為何夫人在這裡,卻不見你家姑娘?」
顧居敬這才反應過來,今日顧行簡是以秦蘿的名義把夏初嵐約出來的。自己好像無意間說漏了嘴。
「三老爺……奴婢……」思安說不清楚,悄悄往秦蘿背後躲。
秦蘿拉了下顧居敬的袖子,顧居敬索性說道:「你先別生氣。是內子把人約出來的,但要見夏姑娘的另有其人。實際上,我們顧家想要與你們夏家聯姻。」
夏柏青聽了,堅決地搖了搖頭:「使不得。二爺已經有如花美眷,如何還能要我們嵐兒去做妾?嵐兒是我大哥和大嫂的掌上明珠,我作為她的三叔,絕不能同意此事。還望二爺告知嵐兒現下在何處,我要立刻帶她回去。」
秦蘿聽到夏柏青口氣強硬,連忙解釋道:「夏老爺誤會了,不是二爺想納妹妹做妾。」
不是顧二爺?夏柏青倒是搞不懂了。據他所知,顧家就顧二爺和宰相兩個成年男子,不是顧二爺莫非是哪個遠房的子侄?他這會兒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宰相的身上去。
夏靜月輩分小,一直安靜地站在夏柏青的身後,不敢說話。她知道三姐姐做事向來很有主見,倒不怎麼擔心。反倒是好奇地看了看秦蘿,真是年輕貌美,顧二爺一直牽著她的手,兩個人看起來感情很好。
此時,顧行簡的大舫也悄然靠岸了。
他先下了甲板,然後伸出左手將夏初嵐扶下來。
雖然這大舫在水面上十分平穩,但還是搖搖晃晃的,不如地面踏實。夏初嵐已經看到茶棚裡的人,身子僵了僵,三叔和靜月怎麼在這裡?
崇明帶著人過來,在顧行簡耳邊說了兩聲。顧行簡向茶棚看去,與顧居敬四目相接,微微點了下頭。
他問夏初嵐:「你要我過去解釋下麼?」
夏初嵐想一直避著也不是辦法,早晚要跟三叔說的。她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手臂說道:「您,您一會兒慢點說,不要嚇到三叔他們。」
顧行簡笑了一下:「知道了。」然後邁步往茶棚走去,夏初嵐和崇明便跟在他的後面。
這個時間,茶棚裡沒有什麼生意。夥計起初看到來了這麼多客人,還很高興。後來看到這些人似乎起了爭執,本想上去勸一勸,畢竟他們是小本經營。崇義連忙塞了一貫錢給他:「我們爺解決點私事,你們也正好歇一歇。」
夥計拿了錢,心想這錢買下整個茶棚都夠了,便高高興興地忙自己的去了。
夏柏青還在等顧居敬的解釋,聽到夏初嵐叫了聲「三叔」。他轉過頭去,看見顧行簡走在前面。他沒有見過顧行簡,只覺得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夏初嵐的身上,口氣嚴厲了些:「嵐兒,這個人是誰?你為何跟他在一起?」
顧行簡上前行禮:「今日是我約見初嵐,與我兄長他們無關。本想著擇日登門拜訪三叔,不想在這兒遇見了。」
「你叫我什麼?」夏柏青皺眉,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顧行簡儘量平靜地說道:「我是顧行簡,三叔的調令是我押字的。」
夏柏青先是整個人定住,然而猛地倒退幾步,險些撞到了身後的桌子。此人竟是當朝宰相顧行簡!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氣息有些不穩,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曾想去拜見宰相,卻害怕自己身份不夠,人家不見。可現在宰相就站在他面前!
旁邊的夏靜月也抬手摀住嘴巴,差點驚呼出聲。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見到他。他跟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雖有身居高位的氣勢,卻溫潤儒雅,也沒什麼架子。這人可是當世的絕才,她仰慕已久。他竟跟三姐姐在一起?
「三叔若方便,請借一步說話。」顧行簡抬手,客氣地說道。
夏柏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聽到顧行簡跟他說話,只是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他活到這個歲數,一直都是寵辱不驚的。就算當初被吳志遠整治到罷官,都沒有像今日一樣失態。
顧行簡是什麼人?民間的人可能只單純地仰慕他的鴻學,可只有在官場的人才知道,顧行簡這三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他願意抬舉的人,可以在官場平步青雲。他厭棄的人,便會碾落成泥,眾人踩踏。
夏初嵐看到三叔和夏靜月還是嚇到了,有些無奈。其實她自己剛得知顧行簡身份時,也十分震驚,只是當時在故作鎮定罷了。畢竟這個人,真的離他們的世界太遙遠了。她至今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側頭看見三叔畢恭畢敬地站在顧行簡的面前,拱手行禮。顧行簡非常溫和地與他說話,嘴角帶著親切的笑意。這個人其實很懂得拿捏與人相處的分寸,難怪在朝堂上遊刃有餘。
他們的年歲其實相差得不是很多,只不過顧行簡看著很年輕,三叔卻兩鬢霜白,顯得年長許多。夏初嵐只要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居然先向三叔行禮,心裡便有點甜。
秦蘿走到夏初嵐的身邊,親暱地挽著她的手臂,看向夏靜月說道:「夏妹妹,這個是你三叔的女兒吧?長得好標緻呢。」
夏靜月被秦蘿誇得臉紅:「夫人過獎了,我哪裡比得過三姐姐。」
「靜月,你就別謙虛了。秦姐姐不知道,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比我強太多。而且棋藝更是得了我三叔的真傳,已經有人家上門提親了。」夏初嵐說道。
秦蘿好奇地問道:「哦?是哪戶人家?」
夏靜月的臉更紅了:「是吳皇后家族的旁支,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今年是要考科舉的。三姐姐別亂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秦蘿笑道:「妹妹如此才貌,他若不挑你,是他的損失。何況你以後有個宰相做姐夫,還有你姐姐幫忙,不會嫁不到好人家的。」
夏靜月下意識地抬眸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無奈道:「秦姐姐就別打趣我了。」
這時,顧居敬在旁邊叫道:「阿蘿,我們該回去了。」
秦蘿無奈,知道自己懷了身孕,二爺看得緊,只能對夏初嵐兩姐妹說道:「我得走了,下回再聊。」
……
等夏初嵐跟著夏柏青回到住處,太陽已經西斜了。
夏柏青面容嚴峻,單獨叫了夏初嵐到堂屋裡說話。柳氏低聲問夏靜月:「你爹爹跟你三姐姐怎麼了?你們分開出門,怎麼撞到一塊兒去了?」
夏靜月拉著柳氏說道:「娘,我跟您說,您千萬別嚇到。宰相要娶三姐姐!」
柳氏果然嚇到了,踉蹌一步,幸虧夏靜月扶住她。
她按著胸口:「你,你說的是真的?」
夏靜月點頭道:「千真萬確。我跟爹爹還撞見宰相跟三姐姐在一起,他跟爹爹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呢,恐怕爹爹這會兒還沒回過神來。」
柳氏搖了搖頭,顯然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其實連夏靜月自己都沒緩過勁來。畢竟本來是個遠在天邊的大人物,一下子要變成姐夫了。只是不知道爹爹會跟三姐姐說什麼呢?
夏柏青坐在堂屋裡,沉吟了片刻才抬頭看向夏初嵐:「嵐兒,你可想好了?顧相絕不是個簡單的人。憑他的本事,什麼樣的女子都娶得。可是他脅迫於你?」
夏初嵐知道三叔是全心全意為她著想的,並沒有因為對方是顧行簡而上趕著巴結。她心頭一暖,搖頭道:「三叔,他沒有脅迫我。我是真的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夏柏青嘆了口氣:「嵐兒,他畢竟比你年長許多,而且身子骨也不是很好的樣子。你可考慮過將來之事?」
夏初嵐行禮道:「三叔,以後的事,我會跟他共同面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請您成全。」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的確比她年長了許多,將來可能會走在她的前面。但她並不是需要男人的庇護才能活下去的人。對於她來說,能一起走多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參與過彼此的人生,沒有留下遺憾。何況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准呢?也許她這縷莫名其妙佔了別人身體的魂魄,才是短命的那個。
夏柏青端起杯子,默默喝了口水。侄女三年前就脫胎換骨了,許多次在夏家面臨難關的時候,她都是家裡的主心骨,從沒有埋怨過苦,堅強得讓人心疼。
那人說,日後會愛她護她。這點他倒是不懷疑。
終於有一個人,有能力將她護在羽翼之下,這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件幸事。畢竟,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啊。
「我知道了。我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夏柏青最後說道,「這件事,由我寫信給你娘說吧。」
「多謝三叔。」夏初嵐由衷地說道。
第56章
夏柏青負手回到房中, 愁容還未舒展開。
柳氏早就在房中等他, 迎上前問道:「老爺,三姑娘跟宰相的事情, 是真的嗎?她是如何能認得宰相的?他們之間,可差了不小的年歲啊。」
夏柏青坐下來道:「他們在紹興的時候就認識了。大郎喜宴的時候, 顧相跟顧二爺一起來的,當時他被停官, 不欲聲張,所以做了偽裝。我提醒過嵐兒了,可嵐兒說他們是兩情相悅,不在乎這些。」
柳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按理說攀上宰相這樣的事,是他們這種小戶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陡然間要結上這樣一門姻親,日後也不知道如何與他們相處。一想到當朝宰相要叫她三嬸, 她就莫名地心慌,覺得承受不起。
她問道:「宰相是要娶嵐兒做妻子?」
夏柏青點頭道:「是做正妻。顧相風華出眾, 與嵐兒看著也算般配。他若是肯抬舉嵐兒, 別說夏家上下的男兒全都可以為官,甚至能夠平步青雲。假以時日,夏家必能躍升為顯赫一方的大族。」
柳氏聽他這麼說,喃喃道:「莫非老爺您能夠復官也是因為嵐兒?」
夏柏青心想, 不愧是多年的夫妻,與他想到一塊兒去了。他握著柳氏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還動了辭官的念頭, 免得以後有人說閒話。但顧相著實厲害,他只跟我聊了一會兒,便彷彿看透了我的想法,說提拔我當官不是因為嵐兒。而且為了嵐兒和夏家的以後著想,我更應該好好地當這個官。」
柳氏倒沒想到宰相會為夏初嵐想得這麼周到,心中也覺得踏實了些。夏初嵐年輕貌美,很多男人包括英國公世子,都是貪戀她的美貌,未必動了真心,嫁過去也會受委屈。畢竟他們這樣的出身,跟宰相的身份,實在相差太多了。如果沒有宰相的庇護,夏初嵐必定艱難。
「顧相說過陣子便會讓媒人上門去提親。我先寫封信告訴大嫂,免得她沒有準備,到時候嚇到。你不知道,今日顧相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是……」夏柏青想起自己那時在茶棚的失態,搖了搖頭。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未受過如此大的驚嚇。他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當朝的宰相會叫自己一聲「三叔」。
柳氏幫夏柏青磨墨,想起夏靜月的事,又問道:「您今日去相看那年輕人,覺得如何?」
夏柏青一邊寫信一邊說道:「很不錯。月兒也覺得滿意,等我寫完信便派人去繼先那兒,讓他問問吳家的意思。」
柳氏知道夏柏青的性子,從來都是先人後己。不過聽到他對吳均讚賞有加,便知道這個年輕人肯定差不了。
明月高掛,中元節前後,都中的佛寺都會廣做法事,吸引了鄰近的香客和信徒聚集在一起。都城近郊佛寺眾多,比平日更加喧鬧一些。夏靜月被柳氏叫去繡花樣,夏初嵐一個人坐在榻上看書,被外面誦經敲木魚的聲音吵得有些頭疼。
上回住在國子監附近,倒是安靜很多。但那地方畢竟不是誰都能住得了的,今夜想必是要睡不好了。
思安端了茶水進來,問道:「姑娘,相爺什麼時候來接您去顧家?顧家的老夫人,會不會很厲害?」
夏初嵐淡淡道:「厲害也沒辦法。我若嫁給相爺,免不得要跟她打交道。好在相爺獨自居住在相府,我們也不必常見。」她本就不太會跟老人家打交道,夏老夫人跟她的關係就不遠不近的。而且聽顧行簡說顧老夫人用絕食相逼的時候,她就隱隱覺得,這位老夫人大概不太好相處。
「奴婢是真的有些擔心。」思安把托盤放在圓桌上,把茶碗遞給夏初嵐,「六平出去打聽過了,說相爺平日裡很少跟家中往來,逢年過節,也不回家。顧家還有一個四娘子是寡婦,在都城中小有名氣,因為平日裡往來的都是些貴夫人。奴婢聽著,就覺得不太好。」
夏初嵐倒沒想到六平將顧家的事打聽得這麼清楚,不由笑道:「我又不是單槍匹馬去,有相爺跟我在一起,你們不用這麼擔心。對了,三娘有來過信嗎?」
「暫時還沒有。」思安搖頭道,「奴婢一直留意著呢。」
夏初嵐看著手上的書,不知為何,心頭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她不希望收到王三娘的來信,那意味著夏家肯定出事了。但不來信,又覺得心裡不踏實。那幾筆忽然間少掉的錢,蕭音到底拿去做什麼了?
真的沒有下文了麼?
***
這日卯時未到,天已經大亮了。夏家的下人們已經打開家門,灑掃庭院。早晨的天氣還有些涼爽,夏老夫人年紀大了,睡眠淺,已經起身梳洗。
常嬤嬤給她梳髻,兩個人正在閒話家常,忽然一個著急的聲音傳來:「老夫人,老夫人求您快救救我家夫人吧!」
老夫人讓常嬤嬤出去看看,原來是蕭音身邊的陪嫁嬤嬤。常嬤嬤對她說道:「一大早的,什麼事這麼著急?」
陪嫁嬤嬤道:「這件事本來不該來勞煩老夫人。可我家夫人著實委屈。前陣子韓家的大公子跟二夫人說,有個表弟在西北開礦賺了大錢,問二夫人要不要一起拿錢出來買礦。二夫人便讓我家夫人從家裡的賬目上挪了幾筆錢出來,後來被採買的王三娘發現,就用大老爺送給二老爺的印章抵押換了錢,把賬目補上。」
常嬤嬤聽了直皺眉頭,又聽陪嫁嬤嬤繼續說道:「可錢還是遠遠不夠,二夫人怕家裡發現,就用我家夫人的名義向質庫借了一大筆。怎知韓公子的表弟是個騙子,拿了錢,人跑得無影無蹤。韓家也被他騙慘,沒錢再到酒庫去拿酒。他們把鋪子一關人都跑了,討債的人跑到我們家的鋪子裡,二老爺才知道了這件事。現在二夫人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我們夫人身上……請老夫人做主啊!」
常嬤嬤一聽這還了得,夏老夫人也已經在屋裡聽了個大概,面色一沉,再顧不得梳妝,連忙扶著侍女起來:「走,我們去松華院一趟。」
松華院裡,夏柏茂和夏謙兩個都面色鐵青地站著。蕭音跪在地上哭,夏初熒讓嬤嬤把夏初嬋帶走,自己站在旁邊,不敢說話。
夏柏茂盯著韓氏,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燒。韓氏卻強裝鎮定地坐在椅子上,其實手心裡都是汗水。她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夏初嵐將家裡的賬目管得很緊,她原本想挪錢出去賺點私用,又被王三娘盯著。不得已才去質庫借錢,哪裡能想到侄子的表弟是個騙子,捲了錢跑了個沒影。
夏柏茂跺腳道:「你好糊塗啊!怎麼可以將我在便錢務換錢的券拿給你娘家的人,你可知道那是多少錢!?你腦子裡只想著娘家,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家的人!」
韓氏向來不怕夏柏茂,嘴硬道:「夏家這麼有錢,我兄弟遇到困難,拿一點幫他們怎麼了?何況只是借,又不是不還了,你這麼大聲吼我幹什麼!」
夏謙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如此愚蠢,厲聲道:「夏家剛捐了十萬貫的軍餉,爹四處節儉,好不容易才周轉過來一些,您卻隨便將一大筆錢給了韓湛,讓他們出去躲債!您可知道現在向韓家討債的人都聚在我們家的鋪子裡面鬧事,那些鋪子還如何經營下去?您這是要將夏家毀於一旦!」
韓氏的身子縮了一下,心虛地指向蕭音說:「這件事我確實有錯,可我當時還在猶豫,是蕭音跟我說反正錢能賺回來,其他事都由她來解決。你們父子倆只知道怪我,難道我想這樣嗎!」
蕭音垂頭哭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些事的確都是她做的,可她是受了韓氏的挑唆。現在東窗事發,韓氏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她有口難辯。質庫只認她的名字,以後只會要她還債,跟韓氏半點關係也沒有。
夏謙低頭看了蕭音一眼,眉頭緊皺。他當然知道蕭音沒那個膽子敢動夏家的錢,可娘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一點自己的主見都沒有?
夏柏茂在堂屋裡走來走去,他剛剛掌權,才把糧價的事情擺平,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自己的妻子竟然夥同娘家的人將他給賣了。等嵐兒回來,他要如何交代?
夏謙在旁邊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拿筆來,我這就寫休書。」他根本不喜歡蕭音。他也嘗試過,可蕭音從相貌到性子,半點不像那個人。這也就罷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日子也能過下去。她卻跟他的娘一起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誰都幫不了她了。
蕭音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夏謙。他竟然如此薄情?一點也不維護她就罷了,竟然還要休了她?他把她當成什麼了……蕭音只覺得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了起來,忽然就不想哭了。她已經委屈妥協至此,將自己低到塵埃裡,最後換來了什麼?只有指責和埋怨。
「大哥,使不得!」夏初熒喊了一聲,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雖然不能幫著蕭音去說親娘的不是,但也不想看著無辜的大嫂受牽連,「大嫂她也不是故意的……」
夏柏茂也勸道:「大郎,你馬上就要參加秋闈了,這時候不能休妻,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我心意已決,你們別再勸了。」夏謙冷硬地說道。若是她在家中,或許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樣。而同為女子,他的親娘和妻子,卻相去甚遠。
「我不同意你休妻!」老夫人在外面大聲說道,然後扶著常嬤嬤慢慢地走進來。杜氏在石麟院聽到風聲,也撐著病體趕過來看看。恰好在門口遇見老夫人,便一同進來了。
「娘,您怎麼過來了?」夏柏茂連忙上前去扶老夫人。老夫人推開他的手,痛心疾首道:「老二啊老二,三丫頭才把家交給你多久?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二房這麼多人,連份家業都看不好,你要我老來睡到街上去嗎?」
夏柏茂覺得慚愧,跪在地上說:「娘,您千萬別生氣,沒得氣壞了身子。都是兒子沒有用,兒子沒管束好她們,才讓她們闖下這大禍。」
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夏謙上前扶她坐在榻上:「祖母息怒,我們一定想辦法將事情解決。」
「大郎要考秋闈,真是要安靜讀書的時候,看看你們都做了什麼事!」老夫人掃視屋裡的幾個人,最後目光定在韓氏的身上,聲音也嚴厲了:「老二媳婦,你別以為把事情都推到大郎媳婦身上,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你嫁到夏家這麼多年,難道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立場?」
畢竟是家中份量最重的老夫人,韓氏乖乖地站著,不敢吭聲了。
杜氏把蕭音從地上扶了起來,感覺到她身上滾燙,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阿音,你這是在發熱?楊嬤嬤,快去找李大夫來。」
楊嬤嬤連忙應聲去了,蕭音只覺得頭昏沉沉的,雙唇都在發抖,莫名地冷。
「娘,這孩子好像病了,要不先讓她回去休息?」杜氏輕聲問道。
老夫人看到蕭音的臉色真的很差,就點頭道:「去吧。好好叫大夫看看。」她不見得多喜歡這個孫媳婦,但也不想過分為難小輩。她雖老了,心裡卻跟明鏡一樣。這次的事情,若不是韓氏授意挑唆,以蕭音的脾性,給她十個膽子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蕭音謝過杜氏和老夫人,也沒看其他人,扶著陪嫁嬤嬤慢慢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雙腿一軟,跌倒在地。陪嫁嬤嬤連忙要去扶她,卻看到她白裙子上的血跡,尖聲叫道:「血!夫人流血了!」
韓氏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
……
含英院中,李大夫從屋子裡走出來,夏柏茂和韓氏連忙上前,齊聲問道:「怎麼樣?」
旁邊站在樹下的夏謙也期待地看向李大夫,卻見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孩子月份太小,沒有保住。」
韓氏倒退一步,愣在那裡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夏柏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聽李大夫問道:「少夫人身體不適這麼多日了,竟沒有人發現嗎?若是早點讓我過來,開幾副安胎藥,完全可以把孩子保住。」
夏柏茂看了韓氏一眼,韓氏呆若木雞。他讓侍女送李大夫出去,回頭對夏謙說:「大郎,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快進去看看你媳婦。」
夏謙這才走到屋裡去。剛才聽到蕭音有孩子那一刻,他十分震驚,隨之而來的是欣喜。那種初為人父的喜悅,還來不及細細品嚐,就失去了。他同樣很難過,對蕭音生了幾分愧疚。
屋內還有一股未散的藥味,蕭音撲在陪嫁嬤嬤的懷裡痛哭,陪嫁嬤嬤柔聲安慰她:「夫人,您年紀輕輕的,好在月份小,對身體的傷害也不是很大。往後還會有孩子的。」
蕭音只是哭,悲傷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太累了,她覺得自己很傻,當初明知道夏謙不喜歡她為何還非要嫁到夏家來?在夏家受盡了委屈,卻換來什麼樣的結果?這個孩子,她尚且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已經沒有了。
這段日子她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連月事晚來了也沒有發覺。她從前月事就不是很準,還以為是睡不好所以推遲了,完全沒有想到是有了身子。
夏謙站在門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她。
蕭音側頭看到他,激動道:「嬤嬤,快讓他走!我不想看見他!」
陪嫁嬤嬤立刻站起來,對夏謙道:「姑爺,夫人現在沉浸於喪子之痛中,需要好好休息。她不想看見您,您還是先出去吧?」
夏謙看了蕭音一眼,只見她臉朝床內,根本不想理他,只得又從屋子裡退出來。
那邊夏柏茂去堂屋把結果告訴老夫人。孩子沒有保住,老夫人哀呼一聲,險些暈厥過去,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思香拿著信,站在外面,探出身子看了看,也不敢隨便出聲。楊嬤嬤扭頭看到她,從屋中走出來:「怎麼了?」
思香連忙把信遞過去:「好像是三老爺從臨安捎來了一封信,說要讓夫人親自過目。」
楊嬤嬤把信收入懷中:「這會兒屋裡正亂呢,等回了石麟院,我就跟夫人說。李大夫這會兒可能還沒走遠,你快去把他喊回來,就說老夫人這裡也不好了。」
思香點頭,連忙轉身追去了。
等把老夫人送回北院安頓好,杜氏才算閒了下來。經過這一番折騰,她本就身體孱弱,回到石麟院之後,幾乎是不想動彈了。
楊嬤嬤把信交到她手上:「夫人,這是臨安的三老爺寄來的信。」
三叔怎麼會給她寫信?杜氏靠在床頭,慢慢將信拆開,等看完之後,整個人定在那兒。她又盯著紙上的字跡,逐一再看了一遍。楊嬤嬤見她神色不對,連忙問道:「怎麼了?」
杜氏將信拿給她看,自己則獨自呆怔。她實在太震驚了,夏柏青在信上所言,無疑於平地驚雷。當朝宰相要娶嵐兒?那個人是如此地遙不可及。她當然希望女兒早點尋個好歸宿,但對方的來頭實在太大了,不是他們這樣的人家能夠承受得起的。而且宰相的年紀比她小不了幾歲,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但三叔是個穩妥之人,他在信上說了宰相諸多好話,證明那人還是值得託付的。可忽然之間,如此位高權重之人要做她女婿,杜氏還是覺得十分恍惚。
楊嬤嬤看完信之後,也十分震驚,她捏著信道:「奇怪了,三姑娘與宰相是怎麼認識的?之前從未聽她提起過啊。」
杜氏揉著額角,她現在只想把夏初嵐從臨安叫回來,當面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夫人,三老爺在信上說,顧家過陣子就會派媒人上門。我們要不要先跟老夫人說一聲?」
過了一會兒,杜氏才緩緩地起身說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阿音又沒了孩子,先緩一緩吧。我這就寫封信給嵐兒,叫她趕緊回來,寫完之後,你立刻讓人送出去。」
「是。」楊嬤嬤應道。她只是個婦道人家,沒見過什麼世面。原本三老爺說好,這婚事應該也是差不了。可對方是宰相啊!確實讓她們主僕始料未及,自然得將姑娘叫回來問問清楚。
***
去顧家那日,夏初嵐起了個大早。思安和夏靜月好像比她還緊張,從昨夜開始,兩個人就在那裡挑衣服首飾,臨睡之前,還沒討論出結果。
到了早上,還是她自己選出了一套素色的襦裙,顯得端莊一些。
夏靜月嫌她太素淨,又在她手上套了個金鐲子,然後才對思安點了點頭。
崇明站在大門外耐心等著,姑娘家要打扮,所以他很早就過來了。六平給他端了碗水喝,他淡淡地道謝。
過了一會兒,夏柏青一家送夏初嵐出門。思安扶著她上馬車,然後小聲叮囑道:「奴婢沒陪在姑娘身邊,您一定要小心。」
「好。」夏初嵐對她笑了笑,又對夏柏青說:「三叔,你們快進去吧。我會儘早回來。」
說完,她便掀開簾子進馬車,看到裡面的人,頓時嚇了一跳。
顧行簡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眼睛看向外面。她會意,先坐了下來,安靜地等馬車駛出巷子。
等到了熱鬧的街上,她才說:「您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呢?」她若是知道他坐在馬車裡等,絕對不會讓他等這麼久。可她怎麼能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從相府到這裡,路程可不短,他得多早起身啊。
顧行簡淡淡笑道:「我想親自來接你,又不想下去嚇到他們。你三叔上次跟我說話,聲音都抖得厲害。嚇得不輕吧?」
夏初嵐想到三叔這陣子總是喃喃自語,好像一直在念叨顧行簡的事,忍不住抬手笑了一下,附和道:「的確是嚇得不輕。」
顧行簡看到她笑,明媚得如同春花綻放,頓時將要去顧家的陰霾掃去。他起身坐到夏初嵐的身邊,夏初嵐一下緊張起來,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
他感覺到她身子明顯一繃,握住她的小手說道:「別緊張,只是跟你說些事。我們家原本有兄弟姐妹五個,長兄早亡,三姐生下來不滿週歲便夭折了,所以只剩下三個。」
夏初嵐感覺到他的掌心溫熱,似乎能摸到那一條條清晰的掌紋,輕點了下頭。
「阿兄和秦蘿你見過了。」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幾分,「四姐寡居在家,另外便是我的母親。」
夏初嵐心想,果然跟六平打聽的一樣。
「一會兒無論她們說什麼,你都不用理會,由我來回答。知道麼?」顧行簡捏了捏她的手,她乖乖地點了點頭。
第57章
馬車經過清河坊, 然後向康裕坊駛去。康裕坊這一帶其實住了不少顯赫的貴族, 莫懷琮的府邸,還有崇義公府都在這附近。
顧行簡的馬車十分樸素, 尋常人不會注意。
小魚看到一輛馬車從前面的路口經過,認出了趕車的崇明。能讓崇明趕車的, 裡頭坐著的人是誰不言而喻。她回頭對馬車裡的人說:「娘娘,好像是相爺的車, 往顧家的方向去了。」
莫凌薇今日回來探望父母,順便看看莫秀庭。從陸彥遠出事以後,她這個妹妹就在英國公府和莫家兩邊跑,整個人都憔悴了很多。莫凌薇正打算回宮,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顧行簡。
他跟顧家的關係向來冷淡,突然回顧家幹什麼?
「跟過去看看。」她輕聲吩咐道。
小魚是莫凌薇的貼身侍女, 在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就跟在身邊了。旁人或許不瞭解,她卻知道貴妃娘娘雖然入宮多年, 心裡未必是把相爺放下了, 反而是藏得更深了。當年相爺還不是相爺的時候,老爺就知道他必成大器,有意招為女婿。
但相爺的性子執拗,不肯依附。老爺大概存了幾分磋磨的心思, 沒少在他的官路上下絆子,想叫他屈服。哪知道相爺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摸爬滾打,也成了今日之勢。與莫家倒是漸行漸遠了。寒門子弟躍過龍門的多如牛毛, 但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一個位極人臣的顧行簡。
到了顧家門口,顧行簡先下了馬車,然後伸出雙手,要抱夏初嵐下來。
其實他扶她一把就可以了,但顧家門口必定有老夫人的眼線在那兒看著。兩個人若是不親密些,只怕老夫人還以為顧行簡隨便找了什麼人來搪塞。
夏初嵐猶豫了一下,擔心他的傷未好全。他會意,輕聲道:「沒關係。」
她才雙手搭著他的肩膀,紅著臉讓他把自己抱了下來。
顧行簡把她放在地上之後,沒有馬上鬆手。其實她完全沒必要擔心,她輕飄飄的,沒有什麼重量。更何況他在沒受傷以前,每日都會打拳。兒時住持方丈教他一套拳法,強身健體的,練了許多年,才把瘦弱的身體練結實了。當然只要生病受傷,還是會因為先天不足,比常人好得慢一些。
崇明避開目光,瞥到門口果然有個侍女飛奔著進去了。
夏初嵐從顧行簡懷裡退出來,抬頭看了眼顧家的大門,離上次來這裡並沒過多久。那時的心境卻與現在的完全不同,那時她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會以另一個身份再度前來拜訪。
顧行簡伸出手,看著她道:「進去吧。」
她點了點頭,看著那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握了上去。儘管她現在還沒辦法很坦然地面對這個人,但總要習慣與他親密,因為以後他們就是天底下最親密的關係了。
顧行簡牽著她進府,眼角的餘光看到街角停著一輛馬車,微微側頭掃了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進去了。
莫凌薇在接觸到他目光的剎那,幾乎立刻把轎簾放了下來,往後縮了一下。他的目光深不見底,還帶著凌厲的寒意,十分可怕。到底不是多年前的他了,身居高位,手握權柄,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頭。這個年紀的男人,其實是最有魅力的。
她原本只是好奇他不好好養傷回顧家做什麼,見到他親暱地抱著一個女子下馬車,震驚之餘,不由地想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可被他看了一眼,心神俱顫,不敢再逗留,吩咐小魚回宮。
……
顧家的人都坐在顧老夫人的堂屋裡,只是沒怎麼說話,只有顧家瑞無憂無慮地在榻上爬來爬去。他平日裡被千嬌萬寵,吃得肥嘟嘟的,就像一團雪球在榻上滾啊滾啊。畢竟是長孫獨苗,顧老夫人見著他就歡喜,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不停地逗他。
其實秦蘿進門的時候,老夫人就不太願意。但想著年輕姑娘好生養,能盡快給顧家延續香火最好,不能的話就立刻休了。也是秦蘿自己爭氣,跟顧居敬圓房沒多久,就生下了顧家瑞,顧家總算後繼有人。現在老夫人看見她,便覺得順眼多了。
侍女小跑進來,在老夫人耳邊說了兩句,老夫人點了點頭。老五居然親自抱那丫頭下馬車?看來不是隨便找個人來忽悠她的了。
「老五的事情,你怎麼不早說?」顧老夫人一邊逗弄孫子,一邊問顧居敬,「早知道他自己有看中的女子,我就不用這麼費盡周折。」
她之所以逼著顧行簡娶妻,是那日去佛寺吃齋的時候,被同行的忠義伯夫人拉去算命的攤上,偷偷給顧行簡算了一卦。怎知道算出了凶卦,說他命裡有個劫數,只有盡快娶妻才能渡過去。
她十分信命。自從顧行簡被抱去大相國寺養活之後,她就對命數這個東西深信不疑。她自然不會把算出了凶卦的事情告訴家裡人,只讓忠義伯夫人張羅著選了些家世好的姑娘,送去給顧行簡挑,逼著他儘早娶親。
「老二,我問你那姑娘家裡是做什麼的,你為何不肯說?」顧老夫人看向顧居敬,狐疑地問道。
顧居敬覺得有點頭疼。當初秦蘿的出身,老夫人就百般看不上。秦蘿家裡是做小本生意的,往上數幾代都沒出個做官的,對顧家來說根本都不夠看的。但顧居敬本身沒有功名在身,最多也只算富甲一方,跟她之間不算差距懸殊。
可顧行簡不一樣。顧行簡是堂堂的宰相,顧家的門臉。都城裡頭那麼多女子對他趨之如騖,願意給他做妻,他卻偏偏挑了個商戶女。
顧居敬自己是覺得沒什麼,夏初嵐人品樣貌性格哪樣比那些貴女差了?但老人家未必這麼想。對親娘他是沒辦法的,還是交給阿弟自己解決吧。
「一會兒人來了,您自己問不就好了?」 他說道。
顧素蘭的手指剛染了蔻丹,不想自己剝金桔,便仔細挑了個遞給身邊的侍女,懶懶地說道:「阿兄既然早就知道,還瞞了我跟娘這麼久,別是這姑娘有什麼問題吧?」
顧居敬看了她一眼:「吃你的橘子,別多嘴。」他就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作為唯一的長兄,自然都十分疼愛,希望家裡和和睦睦的。
顧素蘭跟顧行簡不對付,但顧居敬白養了她這麼多年,無怨無悔,她心中感激,還是不敢頂撞的,只撇了撇嘴,拿過侍女剝好的橘子瓣放進嘴裡。
顧居敬聽到人已經入府了,但半天不見人影,便叫崇義去接一下。
顧家有個很大的園圃,要穿過這個園圃才能走到顧老夫人的住處。這園圃樹木茂密,兼有湖泊,花草繁盛,風景十分秀麗。顧行簡和夏初嵐走在花園裡,起初夏初嵐還不覺得什麼,看看沿途的景色,直到發現好像又走回了一座曾經經過的假山,不由地小聲提醒道:「這裡我們是不是走過了?」
顧行簡停下來,凝眉看了看四周,神態專注。
夏初嵐忍不住想笑。他在紹興的時候,第一次是在院子裡迷路了。第二次從他住的地方走到夏家花費了半日。想必顧家是不常來,所以便迷路了。難怪相府那麼大,岔路卻很少。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認路呢?
崇明早就知道是這樣,但因為夏初嵐在場,怕失了相爺的顏面,不敢點破。剛才路上他本來想抓個下人帶路,但大概攝於宰相的威勢,無人敢上前。這下周圍別說人了,連隻鳥兒都沒有。
顧行簡抬手按了按額頭,他嫌少有窘迫的時候。
「這裡風景挺好的,慢慢走也沒關係。」夏初嵐輕聲安慰道。她只是怕老夫人等久了,有些失禮。
顧行簡看著她,內心不由地柔軟。除了身邊親近的人以外,他在外人面前永遠強大鎮定,完美沒有破綻。其實他並不是神,有擅長的也有不擅長的。只不過當這個不足被人如此小心呵護的時候,他竟有種孩童般的喜悅。
這個時候崇義找了過來,先對顧行簡行禮,然後面色如常地說道:「相爺,老夫人等不及要見您,要小的出來接。請跟小的往這邊走。」
有崇義帶路,他們很快就走到了顧老夫人的住處。大抵老人家的居養之處,皆環境清幽,這點跟夏家倒是一樣的。夏初嵐跟著顧行簡進了堂屋以後,先是看到顧居敬和秦蘿,對他們笑了一下。右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容貌秀美的女子,肌膚光潔,看起來很年輕,慵懶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接著便是坐在榻上的老夫人了,面容慈和,畢竟上了年紀,背有些佝僂,但精神很好。
夏初嵐上前,恭敬地行禮。
顧老夫人看到一向不與人親近的兒子竟然親自把人牽著進來,目光一下子凝在夏初嵐的身上。真是好俊的丫頭,容貌嬌美,氣質出眾,一身的書卷氣。打扮的也素淨,看著很舒服。老夫人暗暗點了點頭,想不出什麼恰當的形容來,只覺得第一眼很滿意。
她倒不是很在乎年紀。年紀小一些的好生養,也好拿捏。以後她這個婆婆要見兒媳,兒子還能攔著,不跟著一道回來?
「坐吧,都別站著。」顧老夫人隨和地說道。
夏初嵐道謝以後,被老夫人和顧四娘子看得不舒服,低頭跟著顧行簡到旁邊坐下。
侍女們上來奉茶,看到夏初嵐時紛紛驚嘆,如此貌美的姑娘,她們以前從未見過。怪不得這些年相爺誰都看不上,原來是沒遇到最好的那個呢。
顧老夫人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地問道:「姑娘,你年紀多大了?家中是做什麼的?」
第58章
夏初嵐看到顧老夫人挺慈眉善目的, 跟家中的祖母差不多, 懸著的一顆心才暫時放下來。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句,她又緊張起來。
顧行簡拿著茶碗晃了晃, 淡然地說道:「這很重要麼?」
「當然重要。」顧老夫人端足了架子,「你是宰相, 百官的表率。多少人都看著你?娘也不要求你娶什麼高門大戶的貴女,但至少出身得說得過去吧。」
顧行簡往後靠在椅背上, 微微側頭看向老夫人。他很瘦,臉上的輪廓自帶著幾分冷厲。老夫人被他如同霜雪一般的目光看著,手指微微發抖。又是這樣冷漠而戒備的模樣,他回到顧家這麼多年,無論如何也捂不熱他的心。
顧居敬連忙說道:「夏姑娘的三叔在臨安市舶司任判官,弟弟也剛考上了太學。」
顧素蘭笑了下:「阿兄不是開玩笑的吧?這位可是宰相, 他要讓誰當官,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至於太學, 每年都淘汰許多人, 考進去也不代表著以後就能當官。我們家可不能再結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了,還是說清楚得好。」說完,她有意無意地瞥了秦蘿一眼。
秦蘿低下頭,手緊緊地攥著帕子。她進門的條件是顧居敬幫她家裡擺平生意上的事情。這幾年秦蘿爭著一口氣, 不許家裡人再來顧家提任何要求,鬧得父兄對她意見很大,說她絲毫不顧及娘家。
可她只想跟顧居敬簡單地相守在一起,並不想把他當成秦家賺錢的工具。所以幾乎不再與娘家人往來了。
這些顧居敬都看在眼裡, 秦蘿嫁給他這幾年,什麼要求都沒有提過。他安撫地拍了拍秦蘿的手背,不悅地瞪了顧素蘭一眼:「你怎麼說話的?論輩分,阿蘿是你的嫂子,你說話注意點。」
顧素蘭撇了撇嘴,覺得自己沒說錯,兄長也太維護秦蘿了。這些女人都是想攀附顧家的榮華富貴,否則何必小小年紀,嫁個那麼年長的男人?她忘了自己還是個賴在顧家不走的老姑娘,光靠兄長養著。她在人前風光慣了,來往的又都是些貴婦人,自然看不上秦蘿這樣的小門小戶。
「好了,你們兩個都少說一句。我問人家姑娘,你們吵什麼?」顧老夫人按了按太陽穴,見夏初嵐一言不發,微微皺起眉頭,「姑娘,你為何不說話?」
夏初嵐記得顧行簡的叮囑,所以一直沉默。眼下老夫人都這麼問了,只得開口道:「老夫人,我今年十七歲,家中是經商的。」在她看來,這些事隱瞞也沒有用,索性大大方方地說清楚。
顧老夫人震了一下,完全沒有想到如此氣質不俗的姑娘,居然是商戶出身。她的臉色馬上就有點不好了。她的兒子是堂堂的宰相,娶個商戶女,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那她以後還有何臉面跟別人家的夫人往來?
她的臉一沉,屋中的氣氛便僵硬了。
顧素蘭原先就覺得奇怪,若是家世過得去的姑娘,為何兄長要隱瞞,如今聽到是個商戶女,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家門,還妄想嫁給宰相?加上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樣,也不知給顧行簡下了什麼**藥,竟然要娶她。
「娘,還真是什麼人都敢攀我們顧家。」她嗤笑一聲,神情輕蔑。
「我是我,與你何干?」顧行簡冷冷地回道。
顧素蘭面色一僵,猛地站了起來:「顧行簡,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姐姐,你這是什麼態度?別以為自己當了宰相,就可以目中無人。我難道不是為了你好?你娶她,就會成為百官的笑柄,連帶讓整個家族蒙羞!你自己的臉面可以不要,別連累我們被人指指點點的!」
顧行簡微微眯了下眼睛,攥緊手中的佛珠,幾乎是毫不客氣地說道:「我明日就可以對外說,與你斷絕一切關係。」
「你!」顧素蘭氣得跳腳,雙手握緊成拳,「阿兄,你看看他說的是什麼話!」她雖然不喜歡顧行簡,但有顧行簡三個字頂在頭上,她才能在都中橫行。
顧居敬皺眉道:「你別忘了你哥哥我也是商賈,你憑什麼看不起商戶?只要阿弟喜歡,我是支持的。」
顧素蘭被顧居敬一堵,不甘心地坐下來,又轉向顧老夫人那裡求救。可顧老夫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找不到人幫腔,氣得低頭吃金桔了。
顧老夫人原本是想直接開口拒絕這門親事的,但看顧行簡兄弟倆的態度,又把到嘴邊的話強行嚥了回去。這麼多年,這是顧行簡第一次領姑娘上門,還十分維護的模樣。不喜歸不喜,總不能當面再把關係鬧僵了。
一時之間,堂屋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顧家瑞爬到老夫人身旁,用手推了推老夫人的腿,把咬得**的拳頭給她看,咧著嘴笑。
老夫人抬手摸著他的小腦袋,若有所思。
顧行簡冷冷地看了顧素蘭一眼,不想再多留。他帶夏初嵐上門,本就是知會一聲,並沒想過得到他們的同意。這麼多年他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人生大事當然也是由他自己做主。
他拉著夏初嵐起來,冷淡地告辭,然後便出去了。
顧居敬連忙起身追出去,秦蘿也藉口離開,還讓嬤嬤把顧家瑞抱走。她這個四姑真的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等人都走了,顧素蘭才說道:「娘,剛才您怎麼不幫著我?莫非您真的同意讓這個商戶女進門?」她已經有一個商戶女做二嫂了,不想再有個商戶女做弟妹。顧家兩個男人,怎麼都栽在商戶身上了?
「我怎麼可能同意?但你一個人能說過他們兄弟兩個嗎?你弟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說難聽的話激他,他便越固執。你這樣做沒有用的。」顧老夫人板著臉說道。
顧素蘭心想,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便問道:「那娘有什麼辦法?」
「你路子廣,先把那姑娘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然後我們再做打算。」
顧素蘭連聲應好,立刻起身出去辦了。
……
顧行簡難得回一次家,又是鬧得不歡而散。顧居敬追上顧行簡說道:「娘那邊我再勸勸。素蘭的性子一向心直口快,你別往心裡去。」
顧行簡沉默著不說話,已然是不悅到了頂點。顧素蘭若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他真的會弄死了事。
夏初嵐也沒想到顧四娘子竟然這麼跟顧行簡說話,跟敵人似的,哪裡像是一家人?夏家雖然也有很多問題,但面對困難的時候,還是能擰成一股繩。兄弟姐妹之間,冷淡歸冷淡,卻不會如此劍拔弩張。
她忽然覺得,顧行簡可憐。
等他們到了門外,六平早已等在那兒,神色焦急。
他看到夏初嵐,一個箭步上前來,把手中的信交給她:「姑娘,您快看看。」
杜氏寫了兩份信,一封給夏柏青,一封給夏初嵐。夏柏青的已經拆開看了,知道夏家出了大事。但他現在有官位在身,何況剛剛上任,不可能告假。他猜測杜氏給夏初嵐的信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內容,便馬上打發六平來顧家送信了。
夏初嵐與顧行簡說了一聲,獨自走到旁邊看信。一邊看,一邊皺起眉頭。這韓氏竟然生出這麼大的膽子!夏初嵐臨走時讓王三娘看住了家中的賬目,以為不讓她們動用家裡的錢就沒事。可韓氏卻以蕭音的名義去質庫借了一大筆錢。這筆錢還不出來,最後還不是要夏家往裡填?
這個女人她還真是小看了!夏初嵐捏住信紙,只覺得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燒。愚蠢至此!
顧行簡觀察她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是夏家出事了。還未等他開口詢問,夏初嵐便主動走過來說道:「明日,我要回紹興一趟。」
「出了何事?」顧行簡問道,「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他是期待她把事情全都告訴他的。那就證明她需要他,甚至依賴他。而他也樂意幫她解決任何事情。
可夏初嵐立刻搖了搖頭:「我自己可以解決。這裡離您的府邸比較近,您的傷還沒好全,快回去休息吧。六平會送我回去的。」
顧行簡沒有勉強,點了下頭:「這馬車給你用。」
夏初嵐他們來臨安的時候,馬車是租的。這個時候馬可是個精貴的東西。她聽到顧行簡這麼說,下意識地要謝絕,又聽顧行簡低聲道:「不能拒絕。」
夏初嵐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幽沉,如一片□□大海。什麼都看不透,很容易迷失其中。
顧居敬在旁邊插嘴道:「阿弟說給你用,你用著便是。他是宰相,還能少了一輛馬車?」這丫頭想必是這幾年獨當一面,習慣了不求人。他覺得女子獨立堅強是好事,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強大的男人面前,還是示弱些好。
夏初嵐想顧行簡也是一番好意,便沒再推辭。她心中實在記掛夏家,想趕回去同三叔商量。於是向二人告辭了之後,就坐上馬車走了。顧行簡一直看著馬車,直到它在視野裡消失,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你這身子還沒好全,我讓馬房再給你備輛馬車回去……」顧居敬轉身要走,顧行簡卻叫住他:「阿兄,幫我個忙。」
顧居敬難得聽他主動開口要幫忙,自然忙不迭地答應。
顧行簡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臨了說道:「拜託阿兄了。」
第59章
剛才在顧行簡面前, 夏初嵐強忍著沒有發火, 如今馬車中沒有旁人,她狠狠捶了下馬車壁。
六平在外面趕車, 聽到了聲響,回頭叫道:「姑娘?」
「我沒事, 你不用理我。」夏初嵐淡淡道。
韓氏素日裡爭強好勝,貪慕虛榮。人都有弱點, 原本這也不算什麼,只要她心裡是向著夏家。夏初嵐讓夏柏茂試著掌家,是想考驗他能不能守好這份家業,這樣她才能放心嫁人。可二房的人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一家人本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她那個愚蠢的二嬸卻不知這個道理。至於蕭音, 她原本也氣其不爭,但以失去孩子為代價, 蕭音或許應該清醒了。
夏初嵐長嘆了口氣, 把頭無力地靠在馬車壁上。車窗上的簾子因為顛簸而搖搖晃晃,漏進了外面斑駁的光影。她覺得很累,她不知道這樣下去,夏家的將來會如何。一旦她放手, 爹留下的家業可能不到幾年就要敗在這些人手上。
後世的她雖然同樣效力於在國外還不成熟的企業,需要殫精竭慮。但她有很好的團隊,也有絕對強力的主心骨,彼此之間是可以交付後背的關係,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孤軍奮戰。
她撐著夏家這幾年,其實明裡暗裡都得到了夏柏盛昔日故交的很多幫助。冥冥之中,他還在天上護佑著他們。
馬車還沒到夏柏青的住處,就聽六平在外面喊道:「姑娘,前面那個好像是原來的二姑爺。」
她撩開窗上的簾子,看見裴永昭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站在夏柏青的家門口。思安堵在門前,正與他爭執。
「你已經不是我家姑爺了,三老爺不想見你!」思安大聲道。
裴永昭沒想到夏初嵐身邊的丫頭這麼厲害,舔著臉皮道:「我是來拜訪三叔的,又沒惡意,你讓我進去吧。」他從紹興回來之後,一直鬱鬱寡歡。官也丟了,還眼睜睜地看著夏初熒的奩產被拿回去,整日裡借酒消愁。他從以前的同僚那兒聽說夏柏青升任臨安市舶司的市舶判官,還是宰相推薦的,渾身打了個激靈。
那日宰相幫著夏家,原來不是偶然?夏柏青丟官這麼久了,居然又陞官,這裡頭肯定有什麼貓膩。
他無比後悔休了夏初熒,若不是一時衝動那麼做,今日他也能從宰相那裡撈到好處了。
六平扶著夏初嵐下了馬車,逕自從裴永昭面前走過去。裴永昭連忙笑著跑過去:「三妹妹!三妹妹是我啊!」
夏初嵐側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對六平和思安道:「別讓亂七八糟的人堵在家門口,看著礙眼。」
裴永昭還欲說什麼,已經被思安和六平擋住,夏初嵐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
夏柏青正坐在院子裡,顯然是在等她。
他也知道裴永昭在門外,但是他也不想理會那個小人。
夏柏青起身道:「嵐兒,你回來了。你二嬸當真是糊塗至極!」
夏初嵐沉聲道:「她的膽子真大,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行事。三叔,我明日得趕回紹興,恐怕要動用那一筆錢了。」
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便有計畫地將每年海上貿易獲利的一部分,存入官辦的檢校庫保管。因為檢校庫可以放貸生息,所以那筆錢已經變成了不小的數目,當初夏家出事的時候,也暗中動用了這筆錢。之後夏初嵐沿用了這個作法,將錢補了回去。這件事只有夏初嵐和夏柏青知道,連老太太都瞞著。
夏柏青點了點頭:「只有如此了。我這裡脫不開身,讓月兒跟你一起回去。你有什麼事儘管差使她,她也是時候學著幫家裡分擔一些了。」
夏柏青覺得女子不應該只囿於內宅,他是沒有條件,若是有條件,夏靜月也應該學夏初嵐一樣,出海去見識一番。生意上的事,夏靜月沒有夏初嵐熟悉,但自小在夏柏青身邊耳濡目染,做事還算穩妥,好歹能幫夏初嵐跑跑腿。
夏初嵐知道三叔也是有意要磋磨一下夏靜月,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夏柏青又問:「今日你去顧家,顧老夫人怎麼說?」他還是怕顧家的人為難侄女。
「大概是第一次見面,他們都挺客氣的。」夏初嵐故作輕鬆地說道。三叔是個有骨氣的人,若是他知道對方嫌棄自己的出身,恐怕要反對她跟顧行簡在一起了。
夏柏青知道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但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沒再追問,只道:「既然明日要上路,晚上便好好休息吧。」
***
自從韓家父子躲債跑了以後,那些討債的人砸了韓家的鋪子還不解氣,知道韓家和夏家是姻親,夏家的二夫人借錢給韓家父子出去躲債,便跑到夏家的鋪子裡鬧事。每日都要鬧上幾齣,聲稱不拿錢出來就絕不會罷休。
夏家鋪子的生意因此每況愈下,幾乎到了經營不下去的地步。
夏初嵐他們回到家的時候,追債的人都已經坐在夏家門口了,聲勢浩大。就像三年前,船工家眷來討債時的場景一樣。
夏初嵐在六平和思安的維護下,快步走進家門。下人們正堵著大門,看到她回來,紛紛鬆了口氣,連忙去各院稟告。
夏初嵐對身後的夏靜月說:「我先去祖母那裡。你去找王三娘,我有件事交代你們做。」
夏靜月聽話地靠上前,聽夏初嵐叮囑,連連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北院裡頭,夏老夫人也是愁容滿面地坐在羅漢塌上,又拿著夏柏盛當年送給她的一隻玉鐲子,睹物思人。大兒媳身子骨不中用,想管事也是有心無力。原本指望著二房,二房卻將家弄得一團糟,還把她的曾孫給弄沒了。她撫摸著玉鐲,哀痛道:「老大,你真是走得太早了……」
侍女跑進來說道:「老夫人,三姑娘回來了!正往這邊來呢!」
夏老夫人的精神為之一振,讓常嬤嬤把玉鐲小心地收藏起來,然後便看見夏初嵐進來了。她上前行禮,老夫人說道:「嵐兒,你回來就好。你二嬸做了糊塗事,眼下該怎麼辦才好?」
夏初嵐神情嚴肅地說道:「祖母,二嬸這次做的實在太過分了。她若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家人,我建議分家,您跟著我娘,她一定會侍奉您的。以後二房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老夫人一聽,額角跳了兩下,連忙說道:「嵐兒,我知道是你二嬸做得太錯。但我身邊就剩下你二叔這麼一個兒子了,而且你大哥也馬上就要參加秋闈,這個時候分家,便是鬧笑話了。你看在我這把老骨頭的份上,別跟他們計較。當務之急是要把夏家眼前的難關渡過去,你說是不是?」
夏初嵐早就知道老夫人會這麼說,態度堅決道:「夏家裡面的事情不解決好,外面的禍事永遠都會沒完沒了。我可以再給二嬸一次機會,但祖母要將家裡人都召集起來,把話說清楚。否則,二叔不休了二嬸,我也會立刻分家!」
夏老夫人看到夏初嵐迫人的氣勢,明白這是她最後的讓步了,心想老二媳婦也的確該給個教訓,只要不是分家就行。她把常嬤嬤叫到身邊,吩咐道:「你派人去各院知會一聲,讓大家都到我這兒來吧。」
常嬤嬤立刻領命出去了。
……
各房的人很快都聚集在北院。韓氏聽說夏初嵐回來了,不由得一陣緊張,又聽到老夫人召喚,就知道準沒好事。
夏柏茂覺得自己沒臉見夏初嵐,進了堂屋之後一直低著頭。
杜氏扶著楊嬤嬤在旁邊坐下來,看向站在堂屋中間的夏初嵐。她知道夏家眼下的情況,的確要敲打敲打二房的人。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個以前總愛賴在她身邊撒嬌的女兒,真的已經長成了一棵能夠庇護家人的大樹了。
等人都到齊之後,夏初嵐冷冷地問韓氏:「這次的事情,二嬸有何話說?」
韓氏自覺是長輩,挺直了身板:「我也是被騙的!我怎麼知道那個兔崽子連自己的家裡人也騙?」
夏初嵐冷哼了一聲:「二嬸說得真簡單。沒有經過我的允許,私自動用家裡賬目上的錢,也是被騙的?教唆大嫂以她的名義向質庫借錢,也是被騙的?事發之後,偷了家裡的錢給韓湛父子躲債,導致如今向韓家逼債的人都向夏家發難,這也是被騙的?」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到了後面幾乎是疾言厲色了。
在這麼多人面前,韓氏覺得被下了面子,端起架子道:「三丫頭,我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你怎麼能這樣跟我說話?我的兄弟子侄向我求助,難道我不幫嗎?」
夏初嵐厲聲道:「強詞奪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現在夏家外面逼債的人有多少?你們韓家惹下的禍,憑什麼讓我們夏家給你們善後!你要是有這個本事收拾爛攤子,別說你把錢借給韓家父子,就是你要整個夏家,我也絕不多說一個字。你有這本事嗎?」
她本來就是家主,夏家又是在她和她爹手裡立起來的,她說這些話理直氣壯。
「我……我……」韓氏轉向夏柏茂,企圖讓他為自己辯解幾句。夏柏茂抬手按著前額,沒有看她。她又看向夏謙和夏初熒,他們紛紛避開她的目光。她最後轉向老夫人,老夫人神情呆滯地看著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什麼。
說白了,這裡的人全都知道自己是夏家人,夏家的榮辱興衰才與他們休戚相關。
夏初嵐走到夏柏茂面前,夏柏茂立刻站了起來。她道:「二叔,我這次回來本是要分家的,你們二房惹的禍事應該自己去解決。但念及祖母年邁,您與我爹又是嫡親的兄弟,所以我最後一次出手幫忙。如果下回再有人藉著夏家名義出去胡亂惹事,您別怪我心狠。」
夏柏茂起初聽到夏初嵐要分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以後,他只覺得焦頭爛額,根本忙不過來,就等著夏初嵐回來解決。若是她分家不管,他們二房就徹底完蛋了。聽到後面,他又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嵐兒,你放心,你二嬸若再有下次,我就休了她!」
韓氏瞪圓了雙眼,喊道:「夏柏茂,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再給夏家拖後腿,我就休了你!聽不懂嗎!回去以後你就給我閉門思過,哪裡都別去了!」夏柏茂吼了一聲,積攢了多日的怒氣徹底發洩了出來。他是男人,平日裡敬她讓她,是念在夫妻多年,她為他生兒育女,著實不易。
可他現在知道,這樣只會害了她,讓她更加肆無忌憚。
第60章
夏初嵐卻搖了搖頭道:「二叔如何保證她下次不會如此?」
「這……」夏柏茂猶豫, 下意識地看了韓氏一眼。這麼多年他都讓著韓氏,著實疏於管教。按照韓氏一貫的行為,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讓她有所收斂。
韓氏還處在夏柏茂說要休了她的震驚中, 聽到夏初嵐這麼說, 手不由地攥緊了衣襟。韓湛來跟她說騙子跑了的時候, 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後把罪名全都推到蕭音的身上, 夏初嵐回來也不會輕易地放過她。她一心為韓家著想,所以拿錢去貼補娘家, 可她又何嘗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這些天追債的人天天在夏家門口叫囂,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過同樣的事情, 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錯的時候, 總會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縱使如此,也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
夏柏茂一時語塞, 過了會兒才緩緩問道:「嵐兒,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嵐不急著說話,而是走到旁邊坐了下來。她的確是不想再看到韓氏,但這個時候要分家,別說老夫人會鬧得天翻地覆,就是對解決眼前的危機也毫無益處。但她也不想就這樣便宜了韓氏,所以必須得讓二房拿出一個態度來,讓韓氏記住這次的教訓。
夏初嵐越是不說話,韓氏越是覺得坐立難安, 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嵐的神色……她不會真的讓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嵐才開口道:「這就要二嬸拿出誠意來了。」
頓時,二房眾人都看向韓氏,幾乎是逼視著她。他們現在看夏初嵐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樣,哪敢違逆她的意思。夏初熒低聲勸道:「娘,您就說一句軟話吧,您真想鬧到分家被休才肯罷休嗎?」
韓氏本來不願意。她撐著一口氣僵坐在那裡,直到夏柏茂變了臉色,兒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洩了那股氣。她整天嚷嚷著被夏初嵐束縛,但心裡知道,若沒有夏初嵐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樣子了。為了二房,她站出來道聲歉又有何妨。
這樣想著,她起身緩緩走到堂屋中間,俯下身去:「娘,大嫂,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錯,連累大家了。三丫頭,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幫忙解決此事,說句話吧。」
夏初嵐看著手中的茶碗,綠色的茶湯有些渾濁。她飲了一口才說:「二嬸需當眾立誓,若以後再因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機,那麼大哥仕途盡毀,二姐和四妹終身難嫁,二叔不得善終。而且你需主動離開夏家,再也不能回來。」
韓氏渾身一僵,脫口說道:「三丫頭,你這個誓也太毒了吧!」
「毒嗎?我還覺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讓二嬸繼續留在夏家。」夏初嵐扯了下嘴角說道。
若是在後世,她根本不懼撕破臉。鬧大了,也不過就是多些風言風語。可眼下是個以孝為先的時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違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傳出去,對夏衍,夏柏青將來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親拿捏兒子,婆婆拿捏兒媳,都是仗著一個大過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虧,沒有說話。夏謙看向那個玉雪一般的人兒,開口勸道:「三妹,讓我娘發個誓就行了,那些話就不必說了吧?」
夏初嵐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在同你們商量。二嬸若不發這個誓,我不會管這件事。欠債的是韓家,讓韓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嬸,我幫忙只是情分。」對待韓氏這種人,一定得捏著她的痛處,狠狠地踩上兩腳,她才會記住教訓。
夏初嵐也懶得管二房今後如何。經此一事,她看出來韓氏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家業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謙閉上眼睛。他是長孫,按理來說家中的事應該幫著分擔。可科舉乃是他的當務之急,他也不願意一輩子做個商戶,給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觀。
他縱然覺得夏初嵐的要求有些過分了,但她一個人撐著家實在是辛苦。往後若沒有她,夏家可怎麼辦?一想到她會離開,他便覺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沒插嘴,她就怕夏初嵐提分家。這會兒見二房眾人都沉默著,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說兩句來緩和氣氛。杜氏平時很少參與家裡的事,難得開口道:「嵐兒要二弟妹發這個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錯,自然不會應誓。」
韓氏咬著嘴唇,氣得渾身發抖。不愧是母女倆,杜氏平日裡擺出一副溫順的模樣,關鍵的時候,卻比夏初嵐還厲害。她最在乎的東西,全都被夏初嵐羅列在這個毒誓裡。就像把她關在了一個籠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腳,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為所欲為了。
畢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來做賭注。
夏初嵐見韓氏杵在那兒,遲遲不肯發誓,將手中的茶碗一擲,對老夫人說道:「二嬸若不願意發誓,我便沒辦法相信這會是她的最後一次。祖母,請恕孫女不孝,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眾人齊聲喊道。
夏柏茂走到韓氏身邊,看了老母親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氣又無奈,夏初嵐是家主,向來說一不二。說了不管,就肯定不會管的。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二房的錯,發個誓已經算輕的了。
「老二,你說句話吧。」老夫人嘆道。
夏柏茂還沒開口,韓氏已經硬著聲音說道:「皇天后土為證,我若再做出對不起夏家的事,不僅要自動離開,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終。這樣可以了嗎?」
夏初嵐點了下頭:「順便提醒二嬸一句,韓家的事,你以後也少插手。」
韓氏沒吭聲,鐵青著臉轉身出去了。夏初熒向老夫人行了個禮,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謙也覺得訕訕的。到底是韓氏有錯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嵐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韓家名下都有哪些產業。這件事交給您去辦吧。」夏初嵐淡淡道。
「好,我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嵐,知道現在不是問她私事的時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
夏初熒懷著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韓氏,扯住她的手臂說道:「娘,您走慢些!我這有身子呢。」
韓氏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臭丫頭,這麼多年,我白養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樣,關鍵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幫我!」
夏初熒摸著尚且平坦的肚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娘,以前三妹當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氣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後,爹也掌過家,沒讓夏家渡過難關。三年之後,爹又掌家,連上門追債的人都解決不了,我對三妹才是真的服氣了。您想想看,這麼多年,三妹她虧待過我們二房嗎?這次真的是您做錯了。要不是祖母還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會跟我們分家的。」
韓氏仰頭嘆了口氣。自己耳根軟,想幫娘家,反而給夏家惹了大/麻煩。可她這麼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風慣了,自然而然地覺得,不管做了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邊護著她,便有恃無恐了。
這次是真的觸到了他的底線。
其實真要說起來,夏柏茂對她非常好。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夫妻離心,所以才發了那個毒誓。
夏初熒挽著韓氏的手臂說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認個錯。爹一定不會再怪您的。」
韓氏面色緩和下來。以後韓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
鳳子鳴近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績不錯,按理說在紹興任上再作出些成績,三年後進都城便不是難事。至於他的上一任宋大人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為韓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韓家父子關了鋪子逃跑了事,連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債的人都鬧到夏家門前去了。
他身為紹興的父母官,有責任維護一方的安穩。但民心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無能為力。
他嘆了口氣,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屋頂發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賦稅直接關係到他的政績,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夏家。
這個時候,隨從送了一封信進來:「大人,夏家來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寫給您的信。」
鳳子鳴一愣,夏初嵐不是去臨安了,這麼快就回來了?不過想想也是,夏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她肯定得趕回來。
他拆開信,看到信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果真是字如其人。夏初嵐在信上說,要他幫忙追查韓家父子的下落。他們拿走了夏家一大筆錢,但韓家根基在紹興,應該不會跑得太遠。
鳳子鳴迅速看完信,凝神想了想,對隨從說道:「吩咐下去,在紹興全境搜索韓湛父子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訴本官。」
第61章
沒過幾日, 餘姚縣縣令便親自將韓湛父子押送到了府衙。
紹興府下轄八縣之中,以餘姚縣的縣令政績最佳。這個餘姚縣令叫蔣旭, 與樞密使蔣堂乃是同支,按輩分, 蔣堂得喊他一聲從兄。照理說這個身份很好陞官, 但他跟宋雲寬一樣, 也是從政二十多年, 一直在各地做縣令,未見提拔。其一是因為他為人耿直, 經常得罪上級。其二是他覺得在地方比去朝堂更能為百姓做實事。
餘姚縣在他的治理之下,可謂是路不拾遺, 夜不閉戶, 據說縣衙都好久沒有升堂了。
蔣旭拜見鳳子鳴,對鳳子鳴的才學和能力也是萬分欽佩,他說道:「大人, 此二人藏匿於餘姚縣山中的客邸,店家通知官府才抓到。」
鳳子鳴起身回禮:「昨日已經收到老大人的消息,讓老大人費心了。」他叫隨從把韓家父子帶到官捨去,自己親自招待蔣旭茶水。蔣旭輩分比他高許多,又與樞密使是同宗的兄弟,鳳子鳴不敢怠慢。
蔣旭問道:「鳳大人這是要把兩人帶去收監?」
「不是,是夏家的家主要見他們。」鳳子鳴笑道。
蔣旭早就聽說了夏家是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撐起來的。之前夏家的二房要跟他結親,他也是衝著這個姑娘和三房夏柏青的為人才答應的。哪知道二房臨時變卦,他家夫人十分生氣, 後來就為大郎另擇佳緣了。
「鳳大人,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去聽聽看他們說了什麼?下官只是好奇,這個夏三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鳳子鳴瞭然,起身抬手道:「老大人,請吧。」
……
隨從將韓湛父子領到一處屋子前面,推門道:「進去吧。」
韓家父子以為是直接帶他們去蹲牢房,沒想到這府衙的待遇這麼好?韓湛扶著父親走進去,看到一個人負手背門而立。一身男裝打扮,卻比男子纖弱了很多。等那人回過頭來,才發現是夏初嵐。
韓湛父子倆雙雙往後縮了一些。
夏初嵐手中拿著張紙,淡然地走到桌子旁邊,放在桌上。他們這才發現,桌上擺放著筆墨,只聽夏初嵐說道:「這是我讓人清點的韓家名下的產業,你們看看對不對。」
韓湛遲疑了片刻,才上前拿起紙來看。確認過之後,點了點頭:「三姑娘,我們……」
夏初嵐抬手阻止道:「閒話不多說。韓家出了此事,是決計經營不下去了。我可以拿出錢幫你們還債,但自此以後,韓家全部產業都得收歸夏家的名下。也就是說,你們可以繼續用韓家的鋪子,但不再是所有者。」
韓家老爺一聽,雙手拍在圓桌上:「你想幹什麼,這是趁火打劫麼!我好不容易經營了半生的生意,如何能全數交於你手?」
夏初嵐冷冷地掃他一眼,韓家老爺雙腿不由地心虛,氣焰消下去一半。是他唆使妹妹去夏家拿錢幫他們躲債,他原本想等這陣風頭過了,再悄悄回去了結。誰知事情越鬧越大,將夏家也拖下了水。他覺得不能一走了之,但又沒有回去面對的勇氣,一直躲在山中的客邸。
夏初嵐又從袖子裡拿出幾張紙,攤開在桌子上:「這是契約。以後韓家的生意獲利全部歸夏家所有,但你們可按照經營的好壞來分成。我會每年找專人對你們的家業進行估值,等你們有錢以後,可以再把家業買回去。另外,你們還需將從夏家拿走的錢全部交出來,否則我們只能公堂上見了。你們可得好好想清楚,到時候就不是交出家業這麼簡單了。」
「大郎!」韓老爺抓著韓湛的手,聲音發抖。
韓湛這些天也不好過。韓家到了這一步,早已經是無路可走。夏初嵐指了一條生路,其實也算在幫韓家。他將韓老爺拉到旁邊,低聲道:「爹,夏家三姑娘做生意向來誠信,不會騙我們的。韓家如今這樣,她願意幫我們一把,還不用我們受牢獄之苦,不如就聽她說的吧?我們從頭開始。」
韓老爺怔然地望著兒子。
夏初嵐一邊喝水,一邊耐心等待。她是不著急的,只要聰明的人都會選擇。韓家的酒水生意本來就做得不錯,雖然經此一事聲譽受損,但她自有辦法讓它重塑威名。夏家如今也處處開源節流,有了韓家的生意,賬目也有更多可以轉圜的餘地。
當然代價就是她要先把這個爛攤子給收拾了。
父子倆商量了一陣,韓湛走到桌子前,說道:「我同意在契約上押字。」
門外,鳳子鳴和蔣旭互相看了一眼,有默契地走開。回到前面的公堂,蔣旭眯著眼睛笑了笑:「這個夏三姑娘,著實是個妙人啊。哪家若是娶她做了媳婦,必定是個賢內助。」
鳳子鳴訕訕的,只可惜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商戶或是小官。高門的不敢娶,哪裡又能讓她真正地施展拳腳。
蔣旭從府衙告辭出來,快步走到一旁的巷子裡。顧居敬正跟崇義交代事情,看到蔣旭過來,連忙拱手道:「老哥哥,事情可辦妥了?」
「二爺真是多慮了。哪裡需要我們出馬,那姑娘完全可以自己解決。」
顧居敬這些年走南闖北,自然各色人物都認識一些。他受了顧行簡所托,跟來紹興看看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誰知這丫頭實在太強了,他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也沒辦法去阿弟面前邀功了。
他還是謝過蔣旭,又聽蔣旭說道:「老夫倒是真有點想與夏家結親了。這位夏三姑娘還未婚配吧?」
崇義忙說道:「老大人,您的長子不是與人議親了嗎?」
「長子是不行了。可老夫還有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小兒子剛進太學讀書呢。」蔣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不在乎什麼門第,蔣家也並非高門。在他看來娶妻當娶賢,夏三姑娘是厲害了些,可他的幼子剛好性子弱了點,能夠互補。
顧居敬哼了一聲:「老哥哥,這可是我的弟媳,你難道要跟我阿弟搶人?我這次來紹興,就是向夏家提親的。」
蔣旭微怔,隨即搖頭嘆氣:「唉,可惜老夫晚了一步。相爺真是好眼光啊。」
***
高宗御禁中寒翠堂納涼。寒翠堂有寒瀑飛空,下注大池,池中遍植紅白菡萏。四周茂林修竹,濃翠蔽日,故而得名。庭院中種南花數百盆,鼓以風輪,芬芳滿殿。置金盆數十架,積雪如山。紗櫥懸掛伽蘭木,真蠟龍涎等香珠百斛。
顧行簡走入其中,芳香盈鼻,周身一陣涼意,絲毫感受不到人間酷暑。
高宗坐於御榻之上,茶床上擺著兩隻金碗,榻後珠簾微動,顯然是有人剛進去。
高宗抬手讓顧行簡坐下:「顧愛卿的傷可好全了?」
「臣已無大礙,多謝皇上關心。韋醫官妙手回春,多虧他醫治,臣才能好得這麼快。」顧行簡特意提到韋從,表示皇恩浩蕩。
高宗欣然點頭,又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好了,可昨夜張愛卿的愛女夭折,恐怕得悲痛一陣子。朕今早也是從張賢妃那裡得知此事,據說張夫人已經哭暈了好幾次,朕已派董昌前去慰問了。」
顧行簡一怔,那女孩兒還不到兩歲,竟然夭折了?張家沒有派人來報信,大概是張詠忙於悲痛,還顧不上。孩子早夭在當下實屬常見,顧家兄弟姐妹五個,也只有三個活到成年,他自己不是險些……顧行簡微微皺眉,神情凝重了些。
「你求見朕,是有何要事?」高宗復又問道。
「臣想娶妻,但唯恐家母不願。臣非她不娶,還請皇上做主。」顧行簡起身拜道。
高宗覺得真是件稀罕事:「哦?是哪家姑娘有幸入了愛卿的眼?你終於肯成家,你母親應當高興才是。」
「商戶出身,故而母親有些不喜。」顧行簡知道皇帝的脾氣,是個大孝子。靖康之難時,太后被一同抓去金國,皇帝一直費盡心機地想要將她贖回來。之後奉迎太后歸國,動用了最高規格的鹵簿儀仗。所以顧行簡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會表現出對顧老夫人的不滿,而是萬分尊敬。
高宗點頭:「原來是商戶。你是宰相,怪不得你母親不願意。雖說本朝沒前朝那麼嚴格的門第顧念,但到底是差遠了些。」
顧行簡說道:「皇上可還記得英國公世子去紹興募捐軍餉時,捐了十萬貫的紹興首富夏家?她就是夏家的家主,臣機緣巧合與她相識,深覺此女明理曉義,與臣志趣相投,故而才有了娶她的念頭。」
高宗倒是知道紹興夏家捐了十萬貫軍餉的事,卻不知道家主竟然是位姑娘。他一向看重這些忠君愛國之士,何況一個姑娘家有此魄力實屬難得,當下便覺得門戶也沒那麼重要了。他沉吟了片刻說道:「既然顧愛卿如此想娶,還求到了朕這兒來,朕沒理由不幫這個忙。只不過朕給你這道聖旨之後,你還得多方規勸老夫人。總歸是件喜事,別讓母子之間生了嫌隙。」
顧行簡叩謝皇恩。
這時一個內侍低頭小跑進來,跪在地上,仰頭面露喜色:「官家!殿帥把被金國誘捕的主將安全帶回!」
第62章
高宗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確定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但是殿帥和主將均受傷不輕,所以英國公先將他們送回來養傷了。不日便可抵達都城。」內侍喜笑顏開。
「好!太好了!」高宗難得激動, 只覺得心中長出了口氣。他之前一直擔心陸彥遠會落在金國的手上,完顏宗弼以此來要挾, 提出更苛刻的和談條件。他守著先祖留下的這半壁江山, 雖然風雨飄搖但不願意再出什麼亂子。
顧行簡的臉上始終如潭水一般, 平靜無波。
出於私心,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他給完顏昌的回信上提到,大宋會主動退兵, 他也會修書請金國皇帝派完顏昌來和談,但前提條件是要完顏宗弼的命。信送出去之後, 還沒收到回音, 所以他暫時不向皇帝提退兵的事。
皇帝現在光顧著高興,比打了勝仗還要喜悅。
顧行簡便先行告退了。
等顧行簡走了以後,莫凌薇才從珠簾後面轉出來, 緩緩走過去,蹲在皇帝的面前:「皇上,看把您高興的,像個孩子一樣。」
高宗拉她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內侍和宮女連忙都退了出去。
年輕的身體,嬌美的容貌,還有莫懷琮之女的身份,這些都是莫凌薇能夠快速獲得盛寵的原因。高宗不怎麼沉迷於女色, 吳皇后人老珠黃了,張賢妃又是個清冷的性子,後宮裡頭位分高的,也就莫凌薇的性子最對高宗的胃口,高宗自然格外鍾愛於她。
高宗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可不知道朕做夢都在盼著陸彥遠能平安無事,更何況他還把我方的大將給帶了回來!英國公父子乃是國之棟樑,此次歸來,朕必定重重嘉獎。」
莫凌薇笑了笑,英國公府與她家是姻親,她自然高興,雙手勾住高宗的肩膀:「那皇上真的要給顧相賜婚?那個商戶女的身份配顧相,到底是低了些。」
高宗忽然凝視著她,她被看得心慌,強行笑道:「您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這麼看著臣妾,臣妾有些怕。」
「你不會還記掛著入宮前的事情吧?」高宗將她手拿開,板著臉問道。莫凌薇入宮前痴戀顧行簡的事,都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高宗原本還擔憂她不是真的想進宮,心中始終存著一份疑慮。然而這幾年下來,她始終盡心盡力地侍奉他,還為他生下了小皇子,他才打消了疑慮。尤其小皇子意外夭折以後,他對她更加憐惜了。
此刻聽她提起顧行簡的婚事,心裡就不是滋味了。
莫凌薇低頭掩嘴笑道:「皇上,您這是吃醋了嗎?」
高宗冷哼了一聲,不說話。莫凌薇靠在他的懷裡,撫著他的胸口說道:「臣妾都為您生了小皇子,您還不信臣妾?您是臣妾的夫君,還是小皇子的父親。就算小皇子不在了,臣妾的心裡也是永遠向著您的。」
她提到小皇子,聲音又有些哽咽。
高宗心軟,拍著她的背道:「瞧瞧你,好端端的怎麼一提起小皇子又難過起來了?是朕不好,不該跟你說這些。」
莫凌薇是個見好就收的人,臉上立刻就陰轉晴了。
高宗看到她依偎在自己的懷中,嬌軟的身體馨香無比,忽然間就覺得一股血氣上來,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到後殿裡去了。
董昌從張府回來,本來要向皇帝回話,可看到內侍宮女全都站在寒翠堂的外面,便知道里面發生了何事。皇帝久不臨幸後宮,偏偏每回碰到莫貴妃就控制不住要**一番……他嘆了口氣,讓左右內侍都守好,別讓閒雜人等靠近。
***
顧行簡從宮裡出來,坐上馬車,就吩咐崇明去張家。他的傷還沒好全,所以不能騎馬。
崇明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便問道:「相爺,我們怎麼忽然要去張府?」平日裡都是張詠三天兩頭往顧行簡這邊跑,顧行簡主動去找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張詠的女兒昨夜夭折了。」馬車裡的人淡淡地說道。
崇明張了張嘴,給事中大人可萬分疼愛那個幼女啊。記得洗三的時候,還非要相爺去參加,連名字都是相爺給娶的。
到了張府,上下都是一片愁雲慘霧的。張詠的女兒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設靈堂也不可大肆操辦喪事。管家跑去稟告張詠宰相臨門,張詠從妻子的床前猛地站起來,愣了一下,才擦乾眼角的淚水,去前堂相見。
顧行簡看到張詠一個壯漢,哭得雙目通紅,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忽然出了這種事?」
下人正在給他送茶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幾眼。顧行簡可是個稀罕的大人物,聲名在外,卻深居簡出,尋常人還不容易見到。這有機會見到了,還不得看個仔細?
張詠抬手撐著額頭,眼眶更紅了:「得了天花,守了幾日,沒熬過去。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顧行簡道:「我今日進宮,皇上說的。尊夫人如何?」
「咱們男人還好,再難過也能頂得住,女人家就沒那麼好過了。醒了哭,哭了暈,身子都熬壞了。我這也是剛從她那兒過來。」張詠無精打采地說道,「大概跟那陣子莫貴妃的情況差不多。」
顧行簡沉默了一下,又開口道:「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張詠原本想說沒有,忽然間又想到一樁事:「你與大佛寺的方丈是否交好?我想把慧兒的牌位放在佛前供奉,好讓她早早轉世投胎。可聽說大佛寺的供奉已經滿了,很難再放牌位進去。」
顧行簡點頭:「交給我。」
張詠道謝,強打起精神問道:「你那婚事如何了?今年之內可能辦妥?我勸你在成親之前,養好身子骨,吃得壯實一些。等成親之後,盡快讓你家夫人懷上孩子。哥哥我是過來人,你聽我的準沒錯。」
顧行簡原本沒想到那麼遠,可今日張詠的確給他提了醒。他這身子骨,萬一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到時候夭折了,那她……他不忍心讓她受這樣的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麼可能不悲痛欲絕。她雖然比一般女子堅強,可到底也是個小姑娘。
最初,他只是擔心自己會走在她的前面,陪不了她多久。現在又要開始操心子嗣的事情了。他沒有試過,應該不會不行。但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期望自己是個年輕人,身子骨強壯,這樣就不會憂思重重了。
回去的路上,顧行簡一直轉著佛珠,閉目沉思。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捏了捏身上的肉,眉頭皺得越發厲害。
等回到相府,他負手走在小徑上,剛好看到廚娘買了菜回來。
廚娘一看到顧行簡就自動退避三舍,恨不得繞著走。都說宰相是因為厭惡女子,所以這麼大的相府裡,除了她以外沒有半個女的。要不是為了這份豐厚的月錢,她也不敢留在相府中。
顧行簡卻破天荒地叫住她。廚娘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哆嗦著問道:「相爺,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她每日變著花樣做素菜,按時點卯,準時離府,沒記得做錯什麼。
顧行簡淡淡道:「明日開始,三頓飯葷素搭配著做,每頓都要有肉。」他其實很不喜歡肉的腥臭味,但吃肉對身體有好處。他想調養身子,得從飲食開始。
廚娘鬆了口氣,連忙應道:「是,曉得了。」
顧行簡也沒跟她多說,逕自往前走了。
廚娘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自言自語:「這真是怪事,和尚居然要開葷了?」
***
這日清晨,天剛剛亮了一些。
韓家的風波,在夏初嵐的雷霆之勢下,很快平息。韓湛父子重新回來經營賣酒的生意,夏家的鋪子也都正常經營。韓氏經此一事,果然老實了很多。
夏初嵐倒頭大睡了一天一夜,吩咐誰都不能打擾。
趙嬤嬤心疼她一個人忙裡忙外的,吩咐廚房燉了人參雞湯,就放在照上小火煨著,等她醒來就能喝。
思安趁這個機會,把夏初嵐和顧行簡的事情都跟她說了。她聽得一驚一愣的:「那個顧五先生,竟然是宰相?」
那可是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人。
趙嬤嬤以前也想過,姑娘到底要嫁到什麼樣的人家。他們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官家子,但也一定不會是什麼家世太好的官家子。那些高門顯貴,比如英國公府,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做妾。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當朝宰相要娶姑娘?
「我和六平也嚇了一跳呢。顧相雖然年長一些,但溫文爾雅,又願意給姑娘正妻的身份,身邊連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都沒有。」思安原先不信顧行簡活了三十幾年,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特意讓六平去打聽了個清楚。結果令她吃驚,顧行簡別說情史一片空白,當真連個侍女都沒有過。
思安還暗暗奇怪,這樣的人,怎麼能用那麼短的時間,就把姑娘拿下了呢?
趙嬤嬤側頭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心中的感覺很複雜。
原本一直擔心姑娘嫁得不好,可如今這門親事又太好了,好得她有點不相信。她沒見過顧行簡,只能從思安有限的描述中想像那個人。雖然認識的時間短,主要是姑娘喜歡。她希望不會再像上次英國公世子的事一樣,最後是空歡喜一場。
趙嬤嬤正這麼想著,六平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顧,顧二爺帶著媒人上門提親來了!」
第63章
按理說過六禮開始之前, 需由媒人先上門詢問女方家的意思,雙方家裡都同意之後, 才開始走六禮。但為了表示鄭重,顧居敬跟著媒人一道上門。這媒人是都城裡的頭等媒人孫媒婆, 專門給皇室和衙內們說媒的, 在她手中成就的好姻緣數不勝數, 輕易還請不到。
她戴頭蓋, 穿著紫色背心,搖著一把團扇, 跟在顧居敬的身後。另外還有幾個隨從小廝挑著禮品,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夏家。
夏初嵐吩咐了不許人去玉茗居打擾, 侍女便跑去松華院稟報。二房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夏初嬋喃喃問道:「你說給誰提親?」
那來稟報的侍女說:「顧二爺來給他的弟弟提親, 要娶的是咱們三姑娘!」
韓氏猛地站起來,還沒塞進嘴裡的糕點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她萬萬沒算到, 一個英國公世子還不夠,夏初嵐竟然還能把宰相給折下來了!而且這次人家不是來要她去做妾的,而是娶做正妻。宰相的夫人,可是一品誥命的身份,何等地風光!
不止是韓氏,二房的人都震驚得無以復加。他們都以為夏初嵐再了不起,能嫁個小門小戶的官家子就很不錯了,哪裡想到當朝的宰相竟要娶她!八抬大轎送進相府,以後他們二房的人看到長房的人何止是矮了一截, 簡直是抬不起頭了!
一時之間二房眾人的心緒都十分複雜,一邊為攀上了宰相這門高親而欣喜,一邊又為夏初嵐的高嫁而感到不是滋味。韓氏甚至想,若娶的是她的女兒就好了。
夏謙握了握拳頭,眼中瀰漫著一股陰霾。一種被人奪走重要東西的不甘,憤怒還有絕望像巨浪一樣翻捲而來,瞬間把他給淹沒了。但顧行簡實在是太強大了,強大到在他面前,夏謙根本就不值一提。
何況,夏謙知道,他跟夏初嵐是嫡親的堂兄妹。這種血緣關係,注定了他這種畸戀,不會有任何結果。他連去爭去搶,都沒有理由。
夏柏茂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之後,知道不能怠慢顧二爺,連忙跟著侍女去了前堂。顧居敬隨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執著茶碗,一手擱置在大腿上,耐心地等著主事之人前來。
孫媒婆看到夏柏茂來了,笑盈盈地過去行禮:「大喜啊!二老爺。」
她在來之前已經將夏家上下打聽得一清二楚,加上眼力過人,立刻就將夏柏茂認了出來。沒有這兩下,也不會憑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成為都城裡最搶手的媒人了。
夏柏茂沒有功名在身,顧居敬便沒有起身,只是拱手一禮:「我今日來給我阿弟提親,夏姑娘都跟你們說了嗎?」
夏柏茂怔怔地搖了搖頭。他根本什麼都沒聽夏初嵐提過。
顧居敬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讓孫媒婆遞過去:「現在沒工夫解釋那麼多。原本兩家結親要走六禮,但前三禮都是走個過場,又耗費時日,我們就從簡吧。夏姑娘的父親過世了,這定帖便由你和她的母親過目。上面是我們家父組三代的名諱,官品職位,我阿弟在家中排行,生辰八字,還有主婚的人。」
夏柏茂接過定帖,看了一眼,然後說道:「二爺,這事兒我做不了主,還得問過娘跟大嫂的意思。」
孫媒婆在旁邊笑著說道:「夏家二老爺,這可是宰相向姑娘提親呢。我們相爺那是才冠當世,權強朝野的人物。都城裡頭想要嫁給他的姑娘,那可是排著長隊呢。我們姑娘好福氣,能得到相爺的青睞。等姑娘嫁過去,就能掙個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這可是光耀門楣的事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顧居敬觀察夏柏茂的神色,見他沒有立刻答應的意思,便說道:「既然如此,你去問問吧,我等著就是。」
夏柏茂點了點頭,拿著定帖匆匆忙忙往北院去了。
常嬤嬤也正在跟老夫人提顧二爺上門提親的事情。老夫人起先是震驚,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跟宰相家結親?後來聽常嬤嬤說,顧二爺人都親自來了,應當不會有假,她心裡又生出幾分由衷的高興來。三丫頭高嫁,對家裡的男人來說可是件好事。
當年英國公府要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答應了,更何況這次可是正妻。雖說年歲相差了一些,可是少妻一般得寵,加上夏初嵐那相貌和性子,還怕以後沒有好日子過?肯定能把宰相捏得死死的。
夏柏茂進了北院,老夫人笑呵呵地看了定帖,說道:「這門親事既然是三丫頭自己點頭同意的,再好也沒有了。她爹死得早,你是她的親叔叔,就幫著跟顧家談吧。咱們家回的定帖上列出來的嫁妝也別寒酸了,雖說顧家不缺錢,但那以後都是三丫頭的底氣。」
「是,可大嫂那邊……要不要去說一聲?」夏柏茂遲疑道。畢竟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他如果對顧家點頭了,到頭來杜氏那邊不滿意,兩房鬧出嫌隙,就不好辦了。
老夫人點了點頭,讓常嬤嬤親自去石麟院一趟。
……
夏初嵐已經醒了,正坐在杜氏的床前,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杜氏近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也越來越好了。雖然藥還是不能斷,但時常能在院子裡走走,侍弄些花草,倒是比以前強多了。
杜氏凝望著夏初嵐,緩緩道:「嵐兒,你真的想好了?你們相識的日子這麼短,性子也不知是否合適。他真的……會待你好嗎?」
「娘,我不確定我們合不合適。有許多恩愛夫妻,最後也都變成了陌路。但我很喜歡他,就想跟他在一起。」
三年前,杜氏也問過夏初嵐同樣的問題,只不過那時候的對象是陸彥遠。當時夏初嵐的神情完全沉寂在情愛裡,跟現在的冷靜截然不同。有時候杜氏也會覺得,夏初嵐自縊救過來以後,整個人都變了。偶爾會有種陌生的感覺,不像她從小養大的女兒。
可若不是現在的夏初嵐,也就沒有夏家的今日。
杜氏看著床上的帳子,一時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楊嬤嬤端了湯藥進來,說道:「夫人,老夫人那邊的常嬤嬤來了。說顧二爺交了定帖給我們家,您的意思是?」
如果男女雙方互換定帖,便是定親的意思了。時下很多人嫌六禮繁瑣,前三禮基本上都是合併或是直接省略。看顧家著急的樣子,大概是顧行簡的年紀大了,想早點娶妻過門。
杜氏只要一想到顧行簡比自己小不了幾歲,心中還是覺得怪異。明明是同輩的人,以後卻要喊她娘,還要做她的女婿。可人都已經上門提親了,女兒又喜歡,她難道還能攔著?
「嵐兒自己做主吧。我沒有意見。」杜氏最後說道。
……
堂屋裡頭,孫媒婆打量著紅木高台上的一個瓷瓶,間歇看了顧居敬一眼。這夏家人也真是奇怪,都城裡哪一戶人家要知道女兒被宰相看上,那都要感激祖墳上冒了輕煙。偏偏這夏家居然很猶豫的樣子?不過想想也是,商戶之間,攀上宰相這門親事,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雖說宰相也是寒門出身,沒有公卿之家那麼多的毛病,可顧行簡如今在朝堂上的權勢,可連許多公卿之家都比不上。
孫媒婆正胡亂想的時候,夏柏茂已經大步走進來,對顧居敬拜道:「二爺,這婚事我們夏家允了。只不過回給您的定帖上要羅列嵐兒的嫁妝,需得再商議商議,您寬容兩日。」
顧居敬本來想說人嫁過來就好,嫁不嫁妝的倒是沒有所謂。但想到夏家怎麼說也是紹興的首富,夏初嵐又是家主,也要顧及她的體面,就起身說道:「我就住在上次落腳的院子裡,你們商量好了,盡快把定帖傳來給我。」
夏柏茂親自送顧居敬出府,顧居敬大手一揮,說道:「不用送了,盡快把事情辦妥就行。」
夏柏茂俯了下身,看到顧居敬騎馬走了,才讓人關上家門。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原本要貼著去巴結都巴結不上的人,以後竟然要叫他二叔了。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能又拿著帖子去北院,跟老夫人商量嫁妝的事了。
外頭顧居敬看見夏柏茂進去了,才對轎子裡的孫媒婆說:「後面的事情,也都交給你做。但你不要去顧家,我自然會派人聯絡你。」
孫媒婆嘴上應著,心裡頭卻覺得十分奇怪。照理來說,顧相的母親健在,身子骨也硬朗,這互換定帖之後的請期得老夫人拿主意才是。可她又想起都城裡的人都說,顧相跟家裡人的關係很冷淡,早早就分家出去了。想必是這個原因,才讓顧二爺出面。
雖是於禮不合,但她也管不了那許多,最後給的酬金豐厚就可以了。
***
運河上,一艘大船正在緩緩地航行著。甲板上有很多穿著盔甲的兵士,有的站著不動,還有來回走動巡邏的。船頭的位置插著一面猩紅的虎頭旗,乃是軍中專用,沿途所有的船隻都得讓道。
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衛從端著托盤,走上木製的樓梯,到了二層的船艙外面。那裡站著個高大的男人,與他長相相似。這兩人是兄弟,分別叫定北和望遠。跟著陸彥遠多年了,是他的心腹。
定北問道:「殿帥醒了沒有,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剛從廚房拿上來的。」
望遠走開幾步,小聲道:「裡頭沒動靜,估計還在睡呢。我們這是到哪裡了?」
「已經過了揚州,等到了平江府,就離都城不遠了。殿帥吩咐沿途儘量不停靠休息,可船上的東西都要用完了,一會兒得找個渡口停一下,補充點東西。」
望遠點了點頭。
船艙內的佈置很簡單,桌椅和木板床而已。陸彥遠十分警覺,一點點人聲便把他驚醒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天頂。他又夢到她了,她撲在自己的懷裡哭泣,哀求他不要死。他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嘴唇,那香甜的氣息和柔嫩的唇瓣,幾乎讓他忘了身上所有的傷痛。
只想狠狠地將她壓在身下,彌補這三年來他不能靠近的痛苦。
他正夢見解了她的衣帶,流連在她玉白細嫩的頸側,正要一除束縛的時候,夢卻醒了。他不悅,但這個夢也不過是望梅止渴罷了。
當九死一生的時候,他才明白。不論她還愛不愛他,他依舊不能放手。她怨他恨他,都沒關係。這些是他應該承受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他什麼都不在乎。這次回到都中,他便向皇上求請,納她進門做側夫人,到時候誰都阻止不了。
雖然他暫時給不了她正妻的位置,但他會疼她寵她,給她所有的一切。等她生下他們的孩子,在府中站穩了腳跟,他自有辦法休了莫秀庭。
莫秀庭背地裡那些手段他都知道,不過因著兩家的關係,他沒點破罷了。不過,無論她用什麼辦法,都別想有他的孩子。
他單手撐起身子,靠在壁上。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竟有些氣喘。他身上的衣襟是半敞開的,裡面密密麻麻地纏繞著的紗布,可能還在滲血。他差點死了,與他同去的那幾十個人,也僅有幾個活下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可金國因此沒有抓到主將,反而被父親打得節節敗退,他們差一點就打到汴京了。雖然那時候他還很小,對汴京幾乎沒什麼印象。但那曾是大宋的國都,是所有南渡的宋人心心唸唸,想要回去的地方。
船行駛的速度慢慢降下來,好像是停靠在了哪個渡口。岸上的叫賣聲清晰起來。門外好似又有人說話,陸彥遠不悅地開口問道:「是誰在外面喧嘩?」他的聲音還是低沉而有威勢的,半點都不像受了重傷,撿回一條命的人。
李秉成是此次北征的主將之一,由樞府選派的,原來在禁軍侍衛親軍馬軍司。因為馬軍司不設在都城,他跟陸彥遠之前也沒見過幾面。當日正是他被誘入金兵的圈套,被金兵俘虜。好在陸彥遠及時追趕了過來,拼盡全力把他救了回來。他受傷還沒有陸彥遠重,但習武之人最講義氣,已經把陸彥遠當做了生死兄弟。
李秉成是個豪爽的北方漢子,他在門外說道:「殿帥昨夜跟我喝酒時說,想聽姑娘唱小曲兒。這不,我剛才下船到岸上,聽這姑娘唱的曲兒不錯,就招到船上來了。」
陸彥遠只是喝酒時的戲言,沒想到李秉成當了真。他彎腰套上靴子,拿起外袍披上,然後走過去開門。
李秉成身後站著一個抱阮的年輕姑娘,應該是良家子,穿著樸素。顯然是到了陌生的環境,有些忐忑,目光四處飄忽,在看到陸彥遠的那刻,一下子定住了。
陸彥遠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軒昂,加上統領千軍的氣勢,很容易迷住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陸彥遠也打量那姑娘幾眼,挺純淨的。忽然生了幾分興致,便說道:「到樓下去聽吧。」
那姑娘的曲兒當真唱得不錯,吳儂軟語,格外悅耳。李秉成全神貫注,還跟著哼兩句,陸彥遠卻神遊天外。他記得那個人的歌聲也很好聽。雖然她不常唱,他也只聽過一次,但就是那次,讓他唸唸不忘。再要她唱,她卻怎麼都不肯了。
那個時候面對自己,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扭捏嬌羞。他偷親了她的臉頰,她會紅著臉撲打他,然後被他一把抱住。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她,但顧惜著她年紀小。但現在想想,那時候若是真要了,甚至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就沒有理由不讓她進門了。
三年之前他還不到二十歲,錦衣玉食,人生順暢。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想要的,竟會得不到。
等一曲唱完了,陸彥遠打發定北給了賞錢,讓他把人送下船去了。
姑娘臨走時依依不捨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好像期待他把自己留下。但陸彥遠不看她,她也只能訕訕地離去了。李秉成道:「殿帥好不解風情,難道沒看出那姑娘對你有意思嗎?聽聞你府上只有一個夫人,把這姑娘帶回去時而唱曲兒解悶挺好的。」
陸彥遠低頭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李秉成以為陸彥遠對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心中倒生了幾分感慨。這個時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尋常事,更何況陸彥遠是如此的身份。還能守著一個妻子,真是痴情。
***
處理完紹興的事情,夏初嵐便讓人護送夏靜月回臨安了。夏靜月的婚事如今也在議程中,人無端地消失了,對吳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夏靜月回到家中,夏柏青去市舶司了,只有柳氏在家。
夏靜月將家裡的事情一一跟柳氏說了,最後說道:「三姐姐當真厲害,不僅解決了韓家的事,還把韓家的生意都歸到我們家名下。二伯母經此一事,也收斂了許多,家裡總算可以安寧一陣子了。」
柳氏摸著她的頭道:「你三姐姐那樣的姑娘,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你倒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的好處,只是平日裡多跟著她學點就是了。」
夏靜月乖巧地點了點頭,小聲問道:「娘,吳家那邊可有回信……?」
「還沒有回音呢。畢竟是皇后一族的,可能家裡人有些顧慮,咱們再等些日子。若是沒有回音就考慮別的人家。」柳氏柔聲說道。
夏靜月對吳均也只停留在那一面的認識,說不上是非他不嫁,因此也沒覺得如何。
因為夏柏青剛剛上任,還沒拿到俸祿,他們每月的房租又不便宜,所以家裡節省開支,沒有下人,都靠柳氏裡外操持著。
今日天晴,柳氏和夏靜月拿屋裡的被子出來曬,忽然聽到大門被人用力地敲響。
柳氏應道:「誰啊?」
「這裡是夏柏青的住處嗎?」一個女人在門外問道。
「是啊,您是哪位?」柳氏人已經往大門的方向走了。他們剛到都城,根本都不認識什麼人,怎麼會有個女人上門來?
門外的女人繼續說道:「我是顧家的四娘子,你把門開開,我娘想見你。」
哪個顧家?柳氏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門邊。等反應過來以後,她一驚,連忙把門拉開,看到顧素蘭扶著顧老夫人站在門外。她們身後還停著一輛馬車,隨行而來的大概有七八個人,陣仗很大。
顧老夫人板著臉,顧素蘭上下打量柳氏,問道:「你就是夏初嵐的三嬸吧?」
「是。二位快請進。」柳氏客氣地讓開。
顧老夫人讓隨從都留在門外,逕自扶著顧素蘭走進院子,皺眉看了看四周。臨安市舶司的判官不是什麼大官,俸祿微薄,自然住不起都城裡的房子,只能縮在郊外。可夏柏青家裡竟然連個下人都沒有,還是讓她們娘兒倆開了眼界。
顧老夫人和顧素蘭在堂屋裡坐下來,柳氏讓夏靜月去弄茶水,只站在屋中說話:「不知二位到寒舍來,有何貴幹?」她想著以後就是姻親了,說話便格外客氣,臉上也帶著笑意,想給顧家人留下個好印象。
「夏初嵐不在?」顧素蘭開門見山地問道。
柳氏回道:「家中有點事,嵐兒回紹興去了。」
「你侄女騙婚這件事,你知道麼?」顧素蘭冷冷地問道。她打聽到夏初嵐從前那些事兒後,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訴了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氣得半晌說不出話,再也坐不住了,要親自來夏柏青這裡。
柳氏愣住,口氣輕了些:「四娘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知嵐兒做了什麼事,讓您這麼認為?」
「你不用給我裝傻,我都查清楚了。她在泉州的時候跟英國公世子有過一段,英國公府要她去做妾,你們家死活不肯,她還鬧著上吊。不過三年時間,怎麼就看上我阿弟了,還要嫁給他?你們當我們顧家人都是傻子?專撿別人不要的破鞋!」
柳氏收起笑容,正色道:「顧四娘子,您上門是客,我以禮相待,但還請您說話客氣些。」
夏靜月端了茶水過來,原本要進屋中,聽了顧素蘭的話,特意站在門邊聽著,沒有進去。
顧老夫人看了柳氏一眼,她雖然也很生氣,氣兒子竟然看上了這麼個不知檢點的女子。但她畢竟活了一把年歲,尚且能沉得住氣,就對柳氏說道:「我來就是要親口問一問,我女兒打聽到的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64章
柳氏斟酌了一番, 才說道:「當初英國公世子在泉州遊玩,隱瞞了身份, 他跟嵐兒是意外遇見,並不是我們夏家有意要去高攀。泉州開海事, 民風開放, 小兒女在一起原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後來世子亮明了身份, 要嵐兒過府去做妾, 我兄嫂不捨得,此事才不了了之。嵐兒和世子之間就算有過感情, 也是清清白白的,如何就成了四娘子口中的破鞋?」
顧老夫人沉吟不語, 不悅地掃了顧素蘭一眼。這個柳氏看起來知書達禮, 不像胡言亂語之人。反倒是顧素蘭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弄得她怒火中燒,非要來質問夏家安得什麼心。
顧素蘭沒想到柳氏這麼能說, 言語之中十分袒護夏初嵐,譏諷道:「一個與人私定終身的女子,何來清白可言?不過三年時間,又意外遇見了我的阿弟,夏三姑娘真是好手段。」
「嵐兒品貌出眾,追求者甚多,並不是嫁不出去。我夏家雖然是商戶,但也不缺錢花。她跟相爺是兩情相悅,就算她有不是, 也該相爺來說,與顧四娘子無關吧?」柳氏性子雖軟,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更何況這些年她看著夏初嵐裡裡外外地操持,從來不抱怨一句。若沒有她就沒有夏家的今日,怎麼容許旁人如此潑髒水。
門外夏靜月看了眼手中端的茶水,又端回廚房去了。她在紹興的時候,顧二爺就帶著人上門提親了,看來是瞞著顧老夫人的。
她走到院子裡,想著怎麼幫娘把這兩個不速之客打發走,同時又為夏初嵐擔心。三姐姐有這樣的大姑,恐怕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剛剛大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閂上。
崇明伸手一推門便開了,看到夏靜月呆站在院中,點頭致意。然後朝身後說道:「進來。」
夏靜月認出他好像是那日跟在顧行簡身邊的人。幾個婆子和衛從進來,一下子將本就不寬敞的庭院擠得滿滿噹噹。她連忙躲到一旁的樹下,看到顧行簡陰沉著臉,最後走進來。
他側頭吩咐崇明:「將周圍看緊,不准人靠近。」
「是。」崇明望著顧行簡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夏靜月看到顧行簡腳下生風地走進堂屋,微微出了下神。他這是為了三姐姐的事情專門趕來的麼?
屋裡的人聽到院子裡的喧嘩,停下說話,看到顧行簡進來了,皆十分吃驚。顧老夫人想起出門的時候好像被秦蘿身邊的嬤嬤看見了,猜測是秦蘿向顧行簡報的信。
顧行簡冷冷地掃了顧素蘭一眼,對站在旁邊的柳氏說道:「三嬸,借你的地方處理點私事,請你迴避一下。」
柳氏正不知所措,聽到他跟自己說話,先是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顧素蘭看到顧行簡身上蘊含著雷雨欲來之勢,不由得有些心虛。她這個弟弟可不是什麼吃素的人,她之所以這麼有恃無恐,不過仗著自己跟他的親緣關係,料定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而且她只是陪著娘上門,說點難聽話而已,也沒做什麼。
「老五,你這是作何?」顧老夫人說道,「我今天來就是想問清楚事情,沒想鬧事。這姑娘聲名有損,我不同意她進我們家門。」
顧行簡在旁邊坐下來,手在袖中轉著佛珠,竭力克制地說道:「她的底細如何,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非要娶她,不是她上趕著巴結我們家。」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顧老夫人皺眉道,「想嫁你的姑娘那麼多,高門貴女任你挑選,你為何非要娶這麼個……」她想不出形容來,又怕說得太難聽激怒顧行簡,便道,「這姑娘,你千萬娶不得。我將你們的八字合過了,大凶。」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朝院中說道:「將人帶進來。」
衛從押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按他在地上,那名男子還在掙扎,衛從喝道:「給我老實點!」
顧老夫人看著地上的男子,驚道:「這不是在廟裡給我算卦的那個人?」
顧素蘭咬住嘴唇,臉色變了變。她到底是小看了顧行簡,連這個人都被他抓住了。
顧行簡冷冷地看向她,臉色陰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先是收買了這個算卦的人,故意叫人帶娘去卜出凶卦,然後收了那些姑娘家中的賄賂,再把畫像給娘挑選。我一再容忍你,你卻得寸進尺,竟敢跑到這裡來鬧事。真當我不會將你如何?」
「娘……」顧素蘭起身站到顧老夫人身邊,她其實有些害怕了,這才是她弟弟的真面目。他對家人的態度一直是冷漠淡然的,平素不往來,卻明裡暗裡護著。此刻卻有種狠戾,彷彿要致人於死地,讓人不寒而慄。
顧老夫人知道被騙,跺腳氣道:「老五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竟然將我牽著鼻子走!」
顧素蘭柔聲安撫她,又不死心道:「我這也是為了阿弟好。那些姑娘都身家清白,我又不會害他!再看看這個夏初嵐,商戶出身,還跟英國公世子不清不白的……」
「閉嘴!」顧行簡喝道,慢慢地轉動著佛珠,「顧素蘭,你在清風院養的那個小倌如今在我的手上。你不想他受折磨,最好不要再試圖激怒我。」
顧素蘭險些跌倒在地,連清風院的事他都知道了!她在清風院有個相好的小倌,是私交甚好的忠義伯夫人拉的線,十分隱秘,誰都不知道。莫非忠義伯夫人……是他的眼線!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蔓延至她全身,她自以為聰明的種種算計,全都在顧行簡的掌握之中!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現在知道也不晚。我不管你,是因為都姓顧,你也沒觸到我的底線。但如今你已經耗盡了我的耐心。從今日開始,到郊外的莊子上去養病吧。」
「不!」顧素蘭拉扯著顧老夫人的手臂,「娘,娘我不要去莊子!」
顧老夫人被一系列的事情震驚得說不出話,喃喃道:「老五,她畢竟是你的姐姐……」
「若不是我的姐姐,絕不會如此便宜。」顧行簡說完站起來,叫進來幾個婆子。顧素蘭尖叫起來,撲到顧行簡腳邊欲求饒。顧行簡避開,婆子一擁上前,一個捂著顧素蘭的嘴巴,另外幾個拉扯著她,強行將她拖了出去。
顧老夫人還想求情,但看到顧行簡冷厲的側影,還有遍佈陰霾的表情,便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絕不會客氣。
「老五……你真的非要娶那個丫頭不可?」顧老夫人顫抖著嘴唇問道。這麼多年他對家裡的人冷漠,毫不關心,但從未撕破過臉。如今為了一個未過門的丫頭,竟然親自處分了長姐,顧老夫人只覺得寒心。
顧行簡負手往門外走,邊走邊淡淡地說:「非娶不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所以,您好自為之。」
顧老夫人怔住。過了會兒,便有侍女和嬤嬤進來扶她回去了。
夏靜月和柳氏怕堂屋裡起什麼衝突,不敢走遠。親眼看到幾個婆子將顧素蘭拖出來,顧素蘭不斷地掙扎,卻被壓制得死死地,一個聲音都發不出,華麗的衣裳被扯破了,珠釵掉落,披頭散髮,十分狼狽。
夏靜月嚇得躲進柳氏的懷裡,柳氏低頭安撫她。
僅僅一盞茶的工夫,院子裡的人就撤了個乾淨,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崇明走到母女倆面前,行禮道:「相爺說讓夫人和姑娘受驚了。今日的事,兩位全當不知道就好,暫時別告訴三爺和三姑娘,免得橫生枝節。相爺還要我再問一句,對吳家這門親事,你們可滿意?」
柳氏抱著夏靜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心裡對顧行簡又敬又畏,哪裡敢說一個字。
崇明也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傍晚夏柏青回來,看到柳氏的神色不對,夏靜月也不見人影,好奇地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月兒呢?」
柳氏強打起精神說道:「月兒說有點累,在房裡休息。老爺,吳家那邊這麼多日都沒有回音,恐怕是對我們家不滿意吧?」
原來是擔心這件事。夏柏青嘆了口氣:「吳均是吳家這輩最出色的年輕人,聽聞皇后娘娘前幾日還見了他的母親,有意給許個官家的閨秀。想來這件事是不成了。沒關係,月兒年紀還小,我們以後慢慢找。」
柳氏點了點頭,絕口不提今日顧老夫人上過門的事。
怎知沒過幾日,吳家忽然派了一等媒人上門來送定帖,說要跟夏家結親。夏柏青十分意外,詢問媒人:「不是說皇后娘娘要給吳家公子做媒嗎?」
媒人掩嘴笑道:「官老爺,正是皇后給做的媒,說的就是你們家的姑娘呀。這可是天大的臉面呢,往後姑娘嫁過去,婆家都不敢小看的。」
夏柏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個小小官員的女兒,怎麼能讓皇后出面?很快他就想到了那個人。皇后哪裡是給他夏柏青這個臉面,是給那個人呢。
第65章
顧居敬拿了定帖高高興興地回家。一進門,就聽說顧老夫人生病好多日。他連忙前去探望, 秦蘿在床邊伺候湯藥, 苦勸道:「娘, 您把藥喝了吧, 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顧老夫人不理她, 看到顧居敬進來, 一把執了他的手, 捶胸頓足道:「兒啊,你阿弟的心真狠那!素蘭怎麼說也是他的親姐姐,他直接送去莊子了, 半點兒情面也沒留啊!」
顧居敬皺著眉頭說道:「好端端的, 阿弟怎麼把四娘送到莊子上去了?」
顧老夫人不做聲,只跟顧居敬哭訴顧行簡是如何地狠心,她又是如何地不要活了。
顧居敬安撫好親娘, 將秦蘿拉到外面:「我不在家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何事?」
秦蘿嘆了口氣,小聲道:「娘讓四姑打聽夏妹妹的事情,還跑到夏妹妹的三叔家裡鬧了。我給五叔報了個信, 五叔大概是真的生氣了, 就上門抓人, 直接把四姑送到莊子裡頭去了。事後,我派人去相府,南伯說五叔閉門謝客,大概心裡也不好受吧。」
顧居敬自然生氣顧素蘭行事太過,他警告過好幾回, 別去動夏初嵐,她就是當耳旁風,不斷去踩顧行簡的底線。她就是記恨當年書生的事情,覺得顧行簡虧欠了她,所以越發地有恃無恐。殊不知這樣做到底有多危險。
那人在朝野上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怎麼能容忍顧素蘭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最後索性直接動手了。
更令顧居敬沒有想到的是,短短時日,夏初嵐在顧行簡的心目中,竟然已經如此重要了。
「你照看著娘,晚點我過去相府一趟。」顧居敬最後說道。
……
夜晚相府裡黑漆漆的,院子裡連石燈都沒有點。南伯提著燈籠,駕輕就熟地走在前面帶路,對身後的顧居敬說道:「相爺身上的傷是好得差不多了,吃得也比以前多。現在早晚都勤練拳,就是不怎麼愛說話了。四娘子的事情,他嘴上不說,心裡也是難受的。」
走過竹林小徑,他們總算看到了一點星火。寒潭旁邊,顧行簡在有模有樣地練拳,崇明站在旁邊,靜靜地陪著。
崇明知道相爺這幾日心情不太好,以前偶爾還會跟他開個玩笑,問問最近看了什麼書,這幾天卻什麼都沒有了。
他很擔心他,卻沒辦法像個小女孩一樣上去撒嬌,只能陪伴著他。
對於崇明來說,顧行簡亦父亦師,是這個天底下最親近和敬愛的人。那日去夏柏青家裡的時候,他本想勸盛怒的相爺手下留情,因為這樣做,勢必跟家裡的關係鬧得更僵。而且沒有人比崇明更明白,相爺有多渴望家的溫暖。
元日,上元燈節,中秋節這些舉家團圓的日子,相府裡的下人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只有他跟南伯陪著孤單的相爺。相爺時常登高樓,望著萬家燈火,一個人默默地出神。
南伯對顧行簡喊道:「相爺,二爺來了。」
顧行簡練出了一身汗,從崇明手上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問顧居敬:「事情都辦妥了?」
顧居敬將夏家交出的定帖給他看,上面光嫁妝就羅列了密密麻麻的幾行。互換定帖便是算定親了,接下來選個大婚的黃道吉日通知女方家就可以了。顧行簡將定帖拿在手上,道了聲謝,徑直往屋子走去,沒給顧居敬說話的機會。
顧居敬不死心,還是跟了過去。
崇明和南伯在屋內點蠟燭,屋裡屋外這才徹底亮堂起來,像個住人的地方。顧行簡先去淨房沐浴,顧居敬便坐在屋中等著。他看著燈台上跳躍的火苗,一直沒有說話。
等顧行簡沐浴出來,以為顧居敬早已經走了,沒想到他還坐在那裡。
顧居敬開口問道:「你打算何時將婚事告訴娘?她生病了,你可知道?」
顧行簡淡淡地回道:「等聖旨下來的時候,她自然就知道了。生病是假,氣我是真。」
「怎麼,你還請了聖旨?」顧居敬眉頭皺了起來。
「我請聖旨不是為了壓制她,而是陸彥遠快回來了。」顧行簡捲了捲袖子,袖子邊上都磨損了,他還繼續穿著。這些年忙於朝政,為國家殫精竭慮,他在衣食住行上著實不怎麼講究。難怪平日走在路上,除非是認識的人,否則決計不會想到這麼樸素的人會是當朝的宰相。
顧居敬很意外:「陸彥遠竟然沒有死?」
「非但沒死,還立了大功。若我沒猜錯,他會向皇上求人。」顧行簡沒問過夏初嵐以往的事,不等於他不知道。實際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比顧素蘭的手段厲害多了。包括陸彥遠的不死心。
顧居敬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但又不得不說:「四娘的事,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這些年我忙裡忙外,你基本不回家,都是她陪著娘。她固然有錯,給個教訓就是了,否則娘那邊……」
「阿兄不必說了。」顧行簡的口氣冷了幾分,拿起墨錠磨墨,「若沒別的事,你就回去吧。」
這便是下逐客令了。
顧居敬猛地站起來,又看了顧行簡一眼,話到嘴邊,還是強行嚥了回去。他這樣冷漠決然的性子,何嘗不是他們這些人一手造成的。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顧居敬負手走出去,腳步沉重,南伯連忙追出去送。
顧行簡將墨錠一擲,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抬手揉著額頭。原本想著跟顧家井水不犯河水,已經是最好的關係了。現在恐怕便如參商,漸行漸遠。
崇明看著他落寞的身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
夏初嵐定親的事情,震動了整個紹興。一來是沒想到她這麼早要嫁人,夏家今年麻煩事不斷,夏柏青去當官了,夏柏茂又撐不起來。二來是沒想到她會嫁給當朝的宰相。
這件事很快成為了紹興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連酒樓茶肆裡,都有說書的將此事渲染成了一段美妙動人的愛情故事。
夏初嵐跟杜氏說要去臨安看看夏衍。夏衍進太學轉眼也快一個月了,也不知如何了。另外就是夏柏青來信說夏靜月和吳均的婚事定下來了,由皇后出面保得媒,現在就等吳家那邊定下日子。
不過夏靜月年紀還小,吳均又要參加科舉,最快也是明年後半年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夏初嵐坐在馬車裡,又拿出崇明寫的信,仔細看了一遍。崇明的字跟顧行簡比相去甚遠,大概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她沒有想到顧行簡為了她的事,竟然跟家裡的關係鬧得這麼僵,連二爺都不上門了。
眼看就到他的生辰,她不想讓他一個人過。這麼孤單的人,偏偏生在了一個舉家團圓的日子。明明身居高位,強大到無堅不摧,卻又時常覺得他可憐,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她不在乎顧素蘭如何,只是那天跟他回家,她隱隱覺得,他內心深處對家人,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冷漠。
進了城中,夏初嵐讓六平直接去相府。思安還嘲笑她:「姑娘就這麼等不及要見相爺?按理說成親之前是不能再見面的了。」
夏初嵐看著窗外:「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思安見夏初嵐神色淡淡的,不欲多言,便也不敢說了。她平日被夏初嵐寵著,膽子大,說話直,但她也是有分寸的。到了相府門前,六平上去求見,還是南伯親自迎了出來:「姑娘來了。」
這位如今可是相府未來的女主人了,南伯說話的口氣都帶了幾分恭敬:「相爺進宮去了,還沒回來,您快請進。」
夏初嵐讓六平去馬房放馬車,帶著思安進府。她到了顧行簡的住處,上回沒細看,非常乾淨整潔,屋子裡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只是文書實在太多了,那麼寬的桌子都擺不下,地上也堆得到處都是。南伯說吳均本來幫著整理,但是馬上要秋闈了,加上家裡最近在談婚事,相爺就先讓他回去了。
「南伯,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這裡等著就好。」夏初嵐說道。
南伯沒把夏初嵐當外人,何況相府上下確實都需要他打點,便告退走了。夏初嵐又讓思安去廚房裡幫忙,自己則將文書都搬到了桌子上,一本本翻開看,幫他整理起來。
這些枯燥的文書,大都記載著瑣碎的人事更替,降雨和賦稅,她才知道宰相要管這麼多的東西,看著都累人。她一路上舟車勞頓,整理了一會兒,睏意席捲上來,打了個哈欠,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
今日顧行簡進宮是跟皇帝商量調整茶稅的事,事情沒有談完,戶部的幾位官員便跟他一道回來了。他前陣子養傷,雖然大小事也都管著,但還是積壓了很多政務。
因為守衛已經輪替過,他並不知道夏初嵐來了,就帶著人逕自走回住處。等將進門之時,才發現一個纖弱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手中還拿著文書。他腳下一頓,十分意外。剛好戶部侍郎要說話,他回頭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全部在門外等。
眾官員都愣了一下,就看見宰相輕手輕腳地走近那個人,將他手裡的文書取下來放在旁邊,又將他攔腰抱了起來,轉到旁邊的屋子裡去了。
與紹興的人盡皆知不同,都城裡的人大都不知道宰相要成親了。那幾位高官快速地交換眼神,小聲討論這位郎君到底是何來歷。他們離得遠,也看不出男女來。見相爺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關係肯定不同尋常。難道相爺這麼多年不娶,是因為好男風?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到了屋中,將她放在床上,摘了她的幞頭,又蹲下身子除去她的鞋子。她的腳很小,包在襪子裡,還沒有他的手大,十分可人。他拉過床裡側的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正要走,她忽然翻了個身,把他的袖子給壓住了。
第66章
顧行簡愣了一下,俯下身要把袖子抽出來, 夏初嵐卻用手揪著他的袖沿, 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她還在睡夢中, 只是無意識地這麼做。但就是這麼個簡單的親近動作, 讓顧行簡的心一片柔軟。
他緩緩蹲在床邊, 看著她。好似從未這麼仔細地看過她。這是張非常好看的臉, 膚色白裡透紅, 臉上有細軟的絨毛,濃密纖長的睫毛覆在下眼瞼上,無論是臉側還是脖頸的線條都十分優美。
他抬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她睡著的時候, 不像醒著時那麼活靈活現的, 全無防備的嬌軟之態,直擊人的心房。這個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只要這麼想著, 心裡那冰封的一角如同被光芒照亮,慢慢地溫暖起來。
「相爺……」她喃喃地喊了一聲。
夢見他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嬌嫩唇瓣上,心念一動, 低頭吻了上去。像親吻了一朵花, 有甘甜的花汁, 猶帶著芳香馥鬱。原本只想淺嘗輒止,卻被深深地吸入其中,無法自拔。
夏初嵐覺得被一種溫暖的氣息包圍著,意識清醒了一些。只覺得嘴唇似被什麼東西吸吮著,溫熱而又柔軟。她慢慢睜開眼睛, 看到眼前放大的臉,嚇了一跳。
他閉著眼睛,吻得很專注,絲毫沒發現她已經醒了。
他們換過定帖,已經算是未婚的夫妻,她也要努力適應跟他的親密。只是乍然醒來,腦海中還空茫茫地一片,被他吻得透不過氣來,無力地扭動了一下。
顧行簡發覺她醒了,連忙退開些,耳廓有點紅。彷彿做壞事,被當場抓住了一樣。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片刻,都沒有說話。夏初嵐率先垂下視線,臉頰發燙。他在她睡著的時候偷親她,還把她親醒了。她是個女孩子,也會羞澀無措,更何況是她的初吻。
「是我弄醒你了?」顧行簡只是尷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復鎮定了。他善於掌控局面,何況這是他的未婚妻子,早晚會更加親密。
他初次親吻一個姑娘,顯然生澀,但那種愉悅和滿足,是前所未有的。難怪陸彥遠不肯放手,只要將她擁入懷中,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放手。
「沒有。我睡了一陣子,本來就要醒了。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夏初嵐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揪著他的袖子,好像被燙了一下,迅速鬆了手。
「我剛回來。」顧行簡笑了笑,抬手摸她的頭頂,柔聲說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這是我的屋子,你若想睡再睡一會兒,不想睡可以去院子裡走走。」
「好。您去忙吧。」夏初嵐應道,低頭看著被子。他的屋子?他的床?難怪有這麼濃鬱的檀香味。
顧行簡看她很乖的樣子,心情大好。雖然還想跟她說說話,但是不能讓官員們等太久,就起身走出去了。
一眾官員久等顧行簡不至,紛紛議論宰相抱著那個小郎君幹什麼去了,還有的生出不少旖旎之思。近來都城好男風,很多漂亮的小倌裝成女相,十分吃香。只不過律法禁止,所以很多官員沒膽子公然褻/玩,偷偷在府裡養一兩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於是官員們有種忽然抓到宰相弱點的感覺。難怪相爺這些年身邊沒個女子,原來是好這口?
直到顧行簡回來,議論聲才消下去,可誰都看出來,宰相的心情跟剛才回來的時候截然不同了。
顧行簡坐下來,正色道:「繼續說茶稅的事情。審計院已經在算這幾年茶稅的遞額,若無意外,這幾日就可以交付戶部覆核。我的意思是官府不與民爭利,重稅不利於茶商規模的擴大,而販茶之人增加,同樣能夠補上減稅的差額。當然,各位有何高見,也可暢所欲言。」
戶部的官員們看他進宮時臉色不好,本來正繃緊精神,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說錯什麼話。可相爺忽然就從陰雲密佈到了春光明媚,商榷的內容也進行地十分順利。
不過一會兒,戶部的官員們就打道回府了。
顧行簡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正要起身去隔壁屋裡看夏初嵐,崇明忽然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趨前幾步,深深地拜了下去:「老師,許久不見,您身體可好?」
來人是鳳子鳴,顧行簡的確許多年不見了。當初在太學裡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被磨成了一個全無棱角的青年。鳳家這幾年光景如何,顧行簡十分清楚,包括鳳子鳴如何費盡心思地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奮力往上爬。
說起來,他可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同一屆太學生中,沒有誰比他爬得更快的。
幸虧鳳子鳴一心想與蕭家結親,否則如今與夏初嵐交換定帖的恐怕就是他了。
「士卿來了。坐吧。」顧行簡抬手道。
鳳子鳴不敢,急聲說道:「學生當真不知夏姑娘與老師……還請老師不要怪罪學生。」一想到他幾次動了要娶夏初嵐的心思,就十分後怕。那可是顧行簡的人!他若是動了,後果不堪設想。
「不知者無罪。我們那時也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顧行簡輕描淡寫地說道,「坐下喝茶吧。北苑茶,你應當喜歡。」
鳳子鳴這才敢坐在下首,恭敬地接過茶碗。他跟顧行簡敘舊,然後說道:「我此次進都城除了來拜望老師,也要去蕭家一趟。學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老師可否答應?」
「你想我為你保媒?」顧行簡立刻就猜到了。
鳳子鳴又鄭重地拜了一下:「正是。蕭家高門,原本乃是皇族。鳳家雖然名為蜀中的名門望族,但與之差距甚遠。何況蕭昱現在掌管皇城司,風頭正勁,學生著實怕他刁難……」
顧行簡喝了口茶,沒有說話。人往高處走並沒有錯。自己當初在官場的時候,何嘗不是鑽營人心,對各路高官假意奉迎,不斷獲得提拔的機會,最後才能走到皇帝的身邊。他知道皇帝喜愛書法字畫,便收買董昌,刻苦鑽研,頻繁獲得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
其實說起來,他的確沒有英國公父子身上那股浩然正氣,怨不得他們說他是佞臣。
鳳子鳴見顧行簡猶豫,繼續說道:「若學生與清源縣主的婚事能成,將來必定報答老師的大恩。」
顧行簡看了眼鳳子鳴,長得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表面上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其實很懂自己要什麼。日後,或許有需要他的地方。朝堂上的勢力本就是此消彼長,而無論哪一派佔上風,蕭家都是各方勢力最想要爭奪的力量。
畢竟丹書鐵券和皇城司這兩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我答應你。」顧行簡點頭道。
鳳子鳴大喜,欣然起身行禮:「如此就拜託老師了。」
顧行簡又說道:「你有空去張府看看你的恩師,他的小女兒剛夭折不久,正處在悲痛之中。」
嚴格算起來,顧行簡只是教過鳳子鳴,一直帶他的是張詠。顧行簡知道鳳子鳴是嫌張詠的份量不夠重,所以先來了相府,還是提醒了一句。他不是不贊同他的做法,只是人有時候還是不能忘本。
鳳子鳴愣了一下,立刻說道:「學生這就前去探望,先告辭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鳳子鳴便告退了。
顧行簡終於能夠去看夏初嵐,她卻不在屋子裡了。被子放得整整齊齊,只有枕頭上留著她髮膏的香氣。
……
夏初嵐在屋子裡待不住,戴好了幞頭,到院子裡走走。相府雖然很大,但是道路筆直,岔路很少。南伯養了一院子的花,正在細心地澆水。她走到南伯的身邊問道:「南伯,要我幫忙嗎?」
南伯連忙擺了擺手:「怎麼敢勞煩姑娘?這些事我做慣了,沒關係。」
夏初嵐便在旁邊看著他:「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相爺的?」
「從相爺回顧家開始就跟著了。我沒有子女,相爺說以後要給我養老送終,我便一直待在這裡了。」南伯自然地說道,「唉,原本以為相爺這輩子都不會成親了,幸好遇到了姑娘。往後府裡可就熱鬧了,姑娘再給相爺添幾個兒女,滿院子跑,多好……」
夏初嵐聽了臉微紅。南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瞧我這張嘴,年紀大了嘮叨,姑娘別見怪。」
夏初嵐搖了搖頭,詢問南伯幾種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對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識得幾種,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樹,姿態優美,粉色花朵如同吐絲,便問道:「南伯,這個花好漂亮,叫什麼名字?」
南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道:「這是合歡花。」
夏初嵐回頭,看到顧行簡緩步走過來,姿態翩然。
南伯行了禮,笑眯眯地提著水桶走了。
合歡……她怎麼剛好問了這麼個花名?而且相府裡為何要種這種花……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顧行簡走到她身邊,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來,說道:「據《神農本草經》記載: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
原來是藥用的,看來是她想多了。
顧行簡看到她臉色變了幾次,覺得很有趣,又說道:「合歡亦有夫妻恩愛之意。」然後順手將花插在了她的幞頭上。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鬢旁的花,目光閃爍。這個人常常撩撥得她不知所措,像個縱橫情場的老手,哪裡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裡的那點侷促,仰頭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實您不用為了我,跟家裡的關係鬧得這麼僵。」
顧行簡回看著她:「不全是為了你。這些年她行事,有諸多錯處。我若一味縱容,將來難保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皇上一直在抑制外戚,也是這個道理。」
顧四娘子算什麼外戚,明明是他的親姐姐……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靜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喜歡他,嫁給他,卻從未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靜月的事,也是您幫忙的?其實如果吳家不願意……不用這麼麻煩的。」
顧行簡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歡開口求人,不習慣依賴人。他將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後,就不想讓她事事獨當一面了。比如上次糧價的事,這次韓家的事以及家裡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處理得很好,但是這些事,原本不該壓在她纖弱的肩膀上。他會心疼。
顧行簡緩緩說道:「吳均家中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何況三叔也是官員,算門當戶對。我查過吳家各人的品行,沒有不良,他母親也是寬厚之人。五妹嫁過去,日後不會受委屈。至於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覺得這樁婚事好,並不全是我的原因。」
這人已經隨著她稱呼家中眾人了,分明是讓她不要見外的意思。
夏初嵐又問道:「老夫人還是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顧行簡淡淡道:「這些事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操心。」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夏初嵐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麼,不過從他把顧四娘子直接送到莊子上的做法來看,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法子。她知道顧老夫人不喜歡她的出身,還有從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顧老夫人,但到底是顧行簡的親娘,母子倆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
鬧大了,言官肯定會參他不孝。他雖然是宰相,權傾朝野,但官聲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廚娘做了幾碗麵端來給他們吃。夏初嵐看到顧行簡的碗裡有肉,還暗暗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慣常吃素的嗎?後來才聽思安說,最近一段時間,顧行簡都在吃肉。難怪好像看起來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還是偏瘦。
吃過麵,夏初嵐便帶著思安告辭了。她想去顧家一趟,只是沒告訴顧行簡。
八月十五前後這段日子,是觀潮最好的時節,八月十八日達到最高潮。錢塘江之潮,天下奇觀。早在漢魏之時,觀潮已經形成風氣,近世尤甚,還有檢閱水兵的儀式和弄潮兒在水中表演。
只不過都人傾城而出,街上車馬紛紛,行進困難。尤其是通往侯潮門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嵐坐在馬車中,閉目小憩,忽然聽到有人來驅趕馬車,讓所有馬車都停靠到邊上去。道路本就擁堵,自然有達官顯貴的人家不願意配合,那來趕車的人就叱道:「英國公世子回都城,車馬就要過來了,爾等敢不讓!」
陸彥遠如今在都城裡可是個響噹噹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陸世澤不僅打得金兵節節敗退,還率軍深入敵後,僅用幾十個人就將被金人俘虜的大將救了回來。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駕著馬車讓到旁邊去了。
夏初嵐聽說陸彥遠在前線的事情,不過那人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輕輕撩開簾子,看到外面一隊步伐整齊的士兵先走過去,後面跟著一個騎馬的高大男人,接著是一輛規格很高的玉輅,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兩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歡呼,似乎在慶賀英雄凱旋。
坐在玉輅中的陸彥遠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儀鸞司派出玉輅來接他,以示恩寵,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為國奮戰,本就從來沒顧惜過性命。這一刻,聽到道兩旁百姓的歡呼聲,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個駕馬的小廝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這時,李秉成駕馬走到玉輅旁邊,對陸彥遠說道:「一會兒殿帥見了皇上,可要好好討個賞。兄弟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若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直言。」
「李兄客氣了。」陸彥遠回道。他忙於思索一會兒如何向皇帝開口,也沒再管外面。
等到了麗正門外,董昌等在那裡,臉上笑意盈盈的:「殿帥可算是平安回來了。官家這幾日十分掛心您。您身上有傷,乘著這步輦進去吧。」
陸彥遠連忙推拒:「都知,這可使不得。」
「官家的意思,殿帥就別推拒了。」董昌親自扶著陸彥遠上了步輦,陸彥遠也只能拘謹地坐著。內侍抬著步輦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來扶,陸彥遠說道:「不敢勞煩都知,還是讓李兄扶我一把吧。」
董昌笑了笑,也沒堅持,退開一些。
高宗已經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著,看見陸彥遠扶著李秉成慢慢走進來,知道他受傷很重,連忙道:「兩位愛卿不必多禮,來人,搬張杌子給陸愛卿坐。」
陸彥遠受傷很重,的確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醫官來給他看診,親自過問傷勢,以示隆寵。陸彥遠簡單地說了這次與金兵交戰的經過,臨了,他看著皇帝說道:「實際上,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秉成知道陸彥遠對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悶著不說,他還好奇到底是什麼事。眼下終於要說了,聚精會神地聽著。
「陸愛卿但說無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應。
「臣想向皇上求一個女子。」陸彥遠慢慢說道。
高宗聽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國公世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怎麼還向朕求?說說吧,是哪家姑娘?」
「臣愛慕她,因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進府。但臣這次從前線回來,差點丟了性命,才意識到不能不與她在一起,還請皇上成全。她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姑娘……」
陸彥遠話還沒說完,高宗已經覺得耳熟,然後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他。怎麼又是紹興夏家?那個女子居然能讓他的兩個大臣先後來求她。
「皇上?」陸彥遠不確定地叫了一聲,繼續說道,「她雖是商戶出身,卻深明大義。此次北征,紹興商賈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錢。」
高宗嘆了口氣:「朕知道,但愛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經許給顧愛卿做妻子了。這會兒傳旨的小黃門應該都去顧家宣完旨了。」
陸彥遠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個人向後栽倒,頓時不省人事。
***
傳旨的小黃門去顧家宣旨。原本官家賜婚,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宣旨的時候,餘光看到顧老夫人陰沉著張臉,越來越難看。
他唸完旨,顧老夫人也不謝恩,就跪在那裡不動。還是顧居敬接過聖旨,請小黃門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顧老夫人冷笑道。
顧居敬解釋道:「娘,阿弟他不是……」
「為了娶那姑娘,竟然請了聖旨來壓我?」顧老夫人扶著侍女站起來,吩咐道,「給我收拾東西,我明日就去莊子上住。」
「娘,您這是幹什麼!」顧居敬這段日子為了安撫老夫人,也不敢與顧行簡往來。畢竟事情鬧大了,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可聖旨一下來,顧老夫人覺得顧行簡拿皇帝壓她,自然沒有好臉色。
「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沒什麼看不開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誰便去娶誰,我眼不見為淨。你們就當我死了吧。」顧老夫人甩開顧居敬拉她的手,扶著侍女往回走,當真叫人收拾起東西。
顧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時候妻子進門,喜堂上沒有顧老夫人在,顧行簡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參一本。顧居敬和秦蘿苦口婆心地勸著,顧老夫人卻什麼都聽不進去,硬是要去莊子上住。
顧居敬見勸不動,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讓別人戳著兒子的脊樑骨罵不孝,兒子就跪死在這裡罷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這樣做,可有考慮過他的官聲?」
秦蘿也跪了下來:「娘,五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心裡頭是孝敬您的。等過兩日,五叔的生辰,我們讓他回家一起過。一家人是沒什麼解不開的結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來了。可這些日子,對我不聞不問。」顧老夫人搖頭嘆道,「我這輩子跟他沒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們也不必勸了,我心意已決。」
「娘!」顧居敬和秦蘿齊聲叫道,顧老夫人擺了擺手:「多說無益,都回去吧。」
就在這時,侍女跑進來稟報:「老夫人,門外來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見您。」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顧老夫人眉頭皺起:「她倒是還敢來?不見!」然後想了想,坐在榻上說道,「讓她進來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說些什麼。
第67章
秦蘿親自出去接夏初嵐,她本就瘦弱, 肚子小, 還不顯懷。
夏初嵐以為顧老夫人是因為顧四娘子的事情跟顧行簡置氣, 卻聽秦蘿說道:「原本顧四娘子的事, 二爺勸了一陣, 娘也沒那麼生氣了。可是剛剛宮裡的內侍剛來傳旨, 一下子火上澆油, 娘鬧著要去莊子上住呢。我跟二爺怎麼勸都不聽。」
「什麼聖旨?」夏初嵐停住腳步問道。
「你不知道?五叔求皇上下旨賜婚了。」秦蘿輕聲說道。
原來他說的是這麼個辦法,難怪老夫人要鬧了。夏初嵐的確不擅長跟老人家相處,但家裡如今有個祖母健在, 多少還是瞭解一些。跟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對著幹, 她會更擰,肯定是要哄的,像小孩子一樣。
而顧行簡那性子, 還有小時候的經歷,決定了他不會主動去親近老夫人,更不會示弱。
其實夏初嵐倒是沒想著今日來能有什麼成效, 只不過不來這一趟, 於心難安。母子倆失和, 到底是因她而起。
顧老夫人在堂屋裡正襟危坐,拉著長臉。等夏初嵐進來了,就趕顧居敬夫婦倆出去。
顧居敬不放心,欲開口說兩句,夏初嵐道:「二爺, 讓我跟老夫人單獨說話吧。」
顧居敬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雙目一瞪,他才拉著秦蘿出去了。但兩個人都沒有走遠,就貓在門外偷聽。
屋裡只剩下老夫人跟夏初嵐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顧老夫人仔細地打量夏初嵐,暗自揣摩這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竟然能讓兒子非娶她不可。相貌是沒得挑,性情嘛,上次見一面太匆忙,沒瞧出什麼來。
夏初嵐行禮,然後說道:「我今日來,只是想跟您說幾句話。聽聞您原本有五個孩子,只有二爺,四娘子和相爺活到成年。我曾讀過徐積的一首詩:朝看他人兒,暮看他人子。一日一夜間,十生九復死。我深知為人母的不易。」
老夫人只覺得心房被人擊打了一下,想起早亡的兩個孩兒,眼眶裡有了溫熱的淚意。
「相爺小時候,您怕他養不活,將他抱到廟裡去。他僥倖活下來了,卻因為自小跟你們分離,不懂得如何與家人相處。他心中是想靠近你們的,但就像一個從不曾開口說話的孩子,要讓他發出聲音,得慢慢地教。您不曾教養過他,沒有教他咿呀學語,沒有看到他蹣跚學步。在他童年乃至少年的時光中,母親始終是一個缺失的空白。所以他沒辦法像二爺和四娘子那樣,對您親近討好。」
老夫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以為我不想教他,不想把他抱在懷中嗎?他那個時候十分虛弱,顧家卻很窮,沒有錢和糧,我如何能養活他?只能狠心將他送到大相國寺去,日日祈禱上天護佑他。」
夏初嵐點了點頭:「當年將他抱走是迫不得已,的確不能怪您。可相爺回家以後,跟四娘子之間矛盾不斷。四娘子沒有把他當成家人,始終抱著敵意。可您跟二爺也沒有及時察覺他們的情緒,讓相爺覺得自己始終被排斥在這個家之外,這樣只能將他推得更遠。」
老夫人凝神想了想,好似的確是這樣,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夏初嵐知道顧老夫人跟顧四娘子不一樣。顧四娘子雖然跟顧行簡也有血緣關係,但是這種血緣關係因沒有自小處在一起,培養不出深厚的感情來。可顧行簡終究是顧老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老夫人心中對他也是不捨的。否則不會因為廟裡的人卜了凶卦,就變得異常緊張。
活到這個歲數,有小性子,有架子,還有拉不下臉面的固執。
顧老夫人復又看向夏初嵐,聽了她的一番話後,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竟還沒有一個認識兒子數月的姑娘瞭解他。
夏初嵐看到老夫人的態度軟化了,不像剛才那樣渾身戒備,又說道:「我嫁給相爺,未曾想過要從顧家得到什麼。這幾年我一人撐著家業,也從未想過依靠誰。可我真心喜歡他,想要陪伴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我看到他的衣袍邊沿被磨破了,身邊連個縫縫補補的人都沒有。常常一個人默默吃著一桌飯菜,逢年過節就走到街上去看萬家燈火,好像那樣就不會冷清了。您知道他有多可憐嗎?」
「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顧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忍再聽下去。
夏初嵐深吸了口氣才說:「好,我不說這些了。前陣子他從馬上摔下來,應該不是偶然。這些年他在朝野樹敵不少,對手正愁沒有機會打壓他。若是您鬧著去莊子上,可能那些人就會借題發揮,再將他從宰相之位上拉下來。您心裡也應該清楚,這麼多年,是他暗裡護著顧家,顧家才能在都城裡站穩腳跟。他若有事,整個顧家也會跟著傾覆。」
顧老夫人望著地面發呆,怔怔地,沒有說話。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真的要焐熱相爺的心,到底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你們是母子,本應該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別因為我這個外人而離心。」夏初嵐又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堂屋。
她走到門外,看到顧居敬和秦蘿都在門邊。秦蘿送她出府,顧居敬則走到堂屋裡,小心問道:「娘,還收拾東西嗎?」
顧老夫人回過神來,斥道:「還收拾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媳婦在門外偷聽。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弟弟前陣子摔馬不是自個兒不小心?」
顧居敬嘆了口氣:「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那性子,什麼都不肯說。」
「罷了。你去問問他,準備何時迎娶那姑娘。你也幫著準備吧。」顧老夫人疲憊地擺了擺手,喚了侍女進來,逕自踱到屋後去了。
……
夏初嵐也不知道今日自己說的一番話有沒有用,回去的路上,馬車又堵住了,她靠在馬車壁上打盹兒。等到了夏柏青的住處,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柳氏坐在院子裡摘豆子,看到夏初嵐進來,起身道:「嵐兒。」他們之前已經收到信,知道夏初嵐這幾日要過來。只是比預想的早到了些時候。
「三嬸,我從紹興給你們帶了點東西過來。」夏初嵐讓六平和思安去馬車後面搬東西,柴米油鹽之類的,還有些布匹和被裘,都是生活的必須用品。她知道直接給錢,柳氏肯定是不要的。這些東西不算貴重,平日裡也能用得上。
柳氏心裡感激夏初嵐,知道她顧著夏柏青的顏面,沒有給錢,而是換了這些物品給他們。在都城的花費的確頗多,生活拮据,常常捉襟見肘。這些東西夠他們三口人用一陣子了。
「吳家那邊定下日子沒有?」夏初嵐問道。
「還沒有。估摸著明年秋天的時候吧。那時候吏部的銓選就結束了,剛好辦喜事。你跟相爺的日子定下了嗎?」柳氏反問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也沒說顧家的那些事,免得三嬸跟著操心。成個親無論是在當下還是後世,都太不容易了。
晚些時候,夏靜月回來,手裡抱著琴。她今日去上琴課,因為沒有侍女在身旁伺候,只能親力親為。思安連忙幫她把琴接過來,她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說:「三姐姐來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柳氏遞了帕子過去:「你今日怎麼比往常晚了些?」
夏靜月坐下來說道:「快別提了。我們這些人是同時開始上課的,進展差不多。可今日清源縣主忽然來了,屋裡站了四個侍女,弄得我們很不自在。而且她好像沒有什麼底子,連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老師只能一遍遍地教。」
「既然如此,她為何要學琴?」柳氏奇怪道。
夏初嵐想到清源縣主要跟鳳子鳴議親。鳳子鳴精通音律,大概是為了討好鳳子鳴吧?原來高貴如同縣主,也要百般討好自己喜歡的男子。
晚飯十分清淡,大概因為夏初嵐來了,還特意加了葷腥,夏初嵐注意到夏靜月雖竭力克制,還是一直看那碗五花肉。吃過飯,夏柏青把夏初嵐叫到堂屋裡面說話。夏靜月對柳氏悄聲說道:「對了,今日上課的時候,我還聽說了一件事。那個英國公世子回來了,一進宮就向皇上討三姐姐了。幸好聖旨已經下了,否則三姐姐可能就要被他討去了。」
「你如何知道?」柳氏吃了一驚。
「娘忘了?這次北征被俘虜的主將是李將軍,他的妹妹跟我一起上琴課。她今日晚來,就是特意在家中等兄長歸來。她平日跟我玩得不錯,這些事是她偷偷告訴我的。英國公世子知道三姐姐被許配給顧相以後,當場暈了過去。娘,他會不會對三姐姐如何?」
柳氏沉吟片刻,說道:「回頭讓你爹去相府那邊催問一下婚期。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些把婚事辦了才好。」
第68章
到了中秋節,各酒樓爭賣新酒。富貴的人家張燈結綵, 佈置露台, 舉家合聚賞月。平民家則佔據各個酒樓, 把酒言歡。御街上燈燭璀璨, 笙歌四起, 整夜不息。
柳氏也在自家院子裡張羅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夏初嵐和夏靜月幫忙打打下手, 然後坐在一起吃飯。
市舶司中事務繁忙,夏柏青被同僚請去喝酒,沒有回來。夏衍今日本來也從太學要到假, 但被新結識的同窗拉去玩了, 也沒有回來。
今日是顧行簡的生辰,一早秦蘿便派人來傳信,說顧二爺要把顧行簡帶回顧家去過節。
他今夜跟家人在一起過, 應該會很開心吧。
月亮碩大猶如銀盤掛在天際,一顆星子也沒有。外頭瓦子裡正鑼鼓喧天地上演著好戲。等吃過飯,幫著柳氏收拾好, 夏靜月拉夏初嵐去旁邊的瓦子裡看熱鬧, 柳氏也沒有攔著。
夏初嵐換了身男裝, 夏靜月則依舊著女裝,一對小兒女看上去十分亮眼。思安和六平隨行,路上人流如織。他們到了瓦子的外面,有門人在收錢。一個人入場是五文,裡頭又分許多的勾欄, 各自表演著節目。
大概因為恰逢節日,人山人海,燈火輝煌。
一樓是平地,十分擁擠,各處都人聲鼎沸。有處勾欄門首掛著金字弔旗,似乎是個名班在演雜劇。一個門人笑盈盈地道:「幾位客官,裡面神樓還有雅座空著,都城有名的潘家班,想看看麼?一人五十文錢。」
「五十文!」思安叫了起來,「你不如去搶!」
那門人笑嘻嘻的,說話卻不客氣:「原來你們是沒錢,那就算了。」
「喂,你怎麼說話的!」思安有些生氣,又不敢擅自拿主意,看了夏初嵐一眼。
夏初嵐淡淡道:「給他錢,我們今日進去看看這個潘家班有何過人之處。」
思安痛快地拿出錢給那個門人,門人點了點,側身讓開:「幾位客官裡面請。」
大概是入場有些貴,勾欄裡頭隻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神樓就是正對戲台的看席,裡面的人倒比空地上的多一些。夏初嵐負手上了樓梯,隨意找了個靠欄杆的位置坐下來,有跑堂送來茶水和瓜果。
夏靜月小聲道:「三姐姐,這裡人好少,我們是不是被騙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很想知道這個潘家班到底值不值一人五十文錢。」夏初嵐低聲調侃道。夏家是紹興首富,自然不會缺錢。可普通百姓一個月大概也就賺三百文,鮮少會有人拿出六分之一的月錢來看一場雜劇。
她們等了半日,也不見雜劇開場。倒是有個小廝捧著一個托盤到了夏初嵐面前:「還請兩位客官點個劇目。」
托盤上放著很多紅色的牌子,上面用金漆寫著劇目的名字。點劇名一般要額外加一大筆錢,夏初嵐愣了愣,才說道:「你大概送錯地方了。我們沒有要點劇目。」
「沒有送錯,是那邊的客官出錢請您這邊點劇目的。」小廝伸手指了下對面的雅座。那裡坐著幾個男人,雖然穿著漢人的服飾,可是髮型卻跟漢人截然不同,身量也十分魁梧。是金人!
夏初嵐吃了一驚,看到為首的男人對這邊點頭致意。他嘴邊長了一圈的鬍子,雙目如虎,十分威嚴。看起來氣勢不凡,不像是普通人。
她連忙低下頭,不知為何招惹了這些金人的注意,隨手翻了個牌子,就讓小廝拿走了。
「靜月,那幾桌是金人。一會兒開始表演了,我們就找個機會走掉。」夏初嵐小聲提醒道。
夏靜月都不敢看那幾桌金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她膽子小,不如夏初嵐鎮定,拿著花生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
那邊桌子上的幾個男人見夏初嵐這邊翻了牌子,用女真語說道:「王爺,那穿著男裝的想必也是個姑娘,比她旁邊那個更好看。那皮膚像羊奶一般,不知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江南的女人比中原的女人更柔美。那些擄去上京的妃嬪和公主都玩膩了,剛好弄幾個新鮮的帶回去。這兩個看起來就很不錯。」
為首的男人低聲斥道:「這是在大宋的都城,你們忘了此行的目的?都給我收斂點。」
那些人便不說話了,有幾個目光還是不斷地往夏初嵐這邊瞄。
翻過牌子以後,好戲馬上開演了。下面幕布搭的高台上,先走上來個老者,說了一段開場白。勾欄裡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然後表演就正式開始了。夏初嵐無心欣賞,對夏靜月點了下頭,一行人起身往樓下走,快步走出了勾欄。
他們一時也沒什麼玩心了,只想要盡快回家。可誰知人還沒走多遠,就被兩個魁梧的金人追了上來。
六平抬手將三個姑娘攔在身後,警覺地問道:「我們不認識你們,你們要幹什麼?」
那兩人用蹩腳的漢語說道:「我們想請這兩位姑娘陪著喝兩杯酒。」他們的目光是貪婪的,肆無忌憚地在夏初嵐她們身上轉。雖然大人警告他們不要動歪腦筋,可是他們不願意放過這麼美的姑娘。
「想找人陪酒去妓館找妓子。」思安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們是良家女子,不陪酒的!」
金人欲往前幾步,直接伸手搶人,夏初嵐看了思安一眼,思安忽然放生尖叫:「救命啊!快救命啊!」
瓦子裡本來就有很多臨安的百姓,聽到她的叫聲,紛紛往這邊看過來。當看到兩個穿著奇怪的男人堵著三個小姑娘之後,立刻有幾個男子走過來詢問:「姑娘,怎麼了?」
「這兩個金人要輕薄我們!」思安指著那兩個金人,大聲說道。
眼下宋金交戰,宋人對金人本就十分牴觸。看到這些北蠻子居然敢在都城打宋人女子的主意,幾個義憤填膺的大男人立刻圍了上去:「你們想幹什麼?當這裡是你們的上京,可以胡來的?」
那兩個金人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推了那幾個男子:「別多管閒事。」這一下引起了公憤,一群成年男人立刻圍了上去,跟他們動起手起來。
夏初嵐趁亂將夏靜月拉走了,還讓六平去報官。
……
顧行簡坐在顧家的露台上賞月,和顧居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原以為今後跟顧家不會來往了,沒想到今日顧居敬就把他帶回家裡了。
這時,顧老夫人端著一碗長壽麵過來,擺在他的面前。
秦蘿在旁邊笑道:「五叔,這是娘親手做的。」
顧行簡抬頭看了看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柔聲說道:「許久不曾下廚,手生了些。你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顧行簡沒說話,拿起筷子,看到麵條又細又長,裡面隻放著青菜和蘑菇,照顧他的習慣,沒有葷腥。他嘗了一口,麵條太長了,剛要咬斷,顧老夫人在旁邊說道:「別咬斷。要全都吃下去,才能長命百歲。」
他認真地把麵吃了個乾淨,從來沒有覺得一碗素麵如此好吃。顧居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阿弟,康樂宜年。」
「長命百歲,歲歲平安。」顧老夫人看到他將一碗麵吃得連湯都不剩,心中高興。
顧行簡點了點頭,話到了嘴邊,卻生澀地難開口。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一聲娘了。
許多年不曾像這樣,一家人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賞月。圓月高照,氣氛很好,誰也不忍心破壞。
崇明小跑著過來,附在顧行簡的耳邊小聲說道:「相爺,不好了,侯潮門外的瓦子出事了。」
侯潮門的瓦子?那裡離夏柏青的住處很近。顧行簡站起來,走到旁邊,低聲問道:「出了何事?」
「幾個金人去那裡看潘家班的雜劇,結果調戲良家女子,被百姓們給打了。其中兩個被打成重傷,現在金人要臨安府將打人的百姓全部交給他們處置,否則就不會善罷甘休。」
顧行簡皺眉問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崇明摸了摸額頭:「是前來議和的完顏昌一行人。」
完顏昌是金國皇帝的同宗,級別可比烏林高多了。他被封為魯國王,因為看到宋人南渡以後,政局日趨穩定,抗金之心頑強,而成為了金人中少數的主和派。
上回他來信向顧行簡求救,顧行簡答應幫忙,但前提是要他復位之後,設法殺掉完顏宗弼。完顏宗弼不死,邊境便永無寧日。他寫了封密信給金國皇帝,要他慎重考慮兩國的關係,如果是要議和的話,大宋這邊只想跟完顏昌談。
大概金國皇帝看到前線的戰局對金國不利,所以又開始啟用完顏昌。只是顧行簡沒想到,完顏昌一行人竟然會秘密進入都城,沒有提前告知他。
他走回露台,對顧老夫人和顧居敬說道:「我有些急事,先走了。」
顧居敬起身道:「我送你。」
顧行簡轉身離去,忽然停住,又回頭對顧老夫人說道:「麵很好吃,謝謝您。」
老夫人愣了一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秦蘿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娘,好端端地,您這是怎麼了?」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跟我說謝謝。」老夫人哽咽道。
第69章
夏初嵐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家,柳氏已經睡下了。
夏初嵐讓夏靜月先回房休息, 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那幾個金人看起來, 來頭不小。可是當時的情況, 他們想要脫身, 只能求助周圍的百姓……她讓六平去打聽消息, 自己在院中踱步。
六平很快回來, 氣喘吁吁地說道:「姑娘, 事情鬧大了。那幾個金人是來都城議和的,要知府把打人的百姓全部交出去,由他們處置。」
夏初嵐握了握拳頭。她低頭往院外走, 對六平壓低聲音說道:「備馬車去相府。」
「不用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夏初嵐一怔, 抬眸看去。顧行簡從外面走進來,穿著正式的官服,一襲紫色的官袍, 掛著金魚袋,渾身透著股高高在上的官威。他逕自走到夏初嵐的面前,停住腳步:「瓦子裡的事, 我都知道了。」
「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們是……」夏初嵐急忙說道。
顧行簡抬手將她整個兒抱進懷裡, 輕靠在她的頭頂。真想讓她以後都別出門了,如若今晚那些金人敢……他的手臂收緊,眼底閃現狠戾之色。
勾欄的門人略微形容了一下被調戲的幾個姑娘,他就知道必定是她。於是放著臨安府衙鬧翻天的局勢不管,先跑來這裡看看她是否安好。看到她的那一刻, 心裡才踏實了。
他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然這麼看重這個人了。也許從她詢問他是否有家室時起,他這個坐在枯井裡的人,便無法推開她這抹試圖靠近的光芒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深處,有多渴望光明和溫暖。
夏初嵐撞進他的懷裡,被他的氣息溫柔地包圍著,只覺得很有安全感。她抬手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是我給您添麻煩了。今日是您的生辰,願您今歲康健。今夜在顧家,過得還好嗎?」
顧行簡低頭凝視著她片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但他沒有說破,只是點了點頭,輕聲問道:「今歲的臘月嫁我可好?我等不了太長時間了。」
臘月?距離現在不到四個月了。他這麼著急嗎?成親有一堆的事需要準備,通常要半年的時間。
不過想想,以他的年紀確實該著急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紅著臉點了點頭。臘月便臘月吧,她也不想以後見他還要偷偷摸摸的。
顧行簡莞爾,又靜靜地抱了她一會兒,捨不得鬆手。她髮間的馨香,還有柔軟的身體,著實太令人迷戀了。有時候覺得她很強大,強大到能夠獨當一面地撐起一份家業。有時候又覺得她很弱小,這麼纖弱的身體,好像揉一揉就會化掉,得好好護著。
直到崇明小聲催到:「相爺……」府衙那邊恐怕不能再等了,晚點真要出人命了。
顧行簡這才鬆開了手:「早些安置。事情我會處理好。」
夏初嵐退開些,又不放心地扯住他的袖子:「會不會很麻煩……」顧行簡抬手按在她的頭頂,安撫道:「不麻煩,快去睡吧。記得把門閂好。」說完便轉身走了。
夏初嵐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六平過去閂好門。
等他回頭,看到姑娘還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嘆了口氣。怎麼感覺姑娘被相爺給吃得死死的呢?
夏靜月站在角落裡,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原本睡不著,想要到院子裡看看夏初嵐,恰好看到顧行簡來了。見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不避旁人,感情似乎很好。
她將自己的小心思很好地藏了起來。那個人,今生便遠遠地望著就好了。
***
接待外使的四方館在六部橋旁,外面圍著一層矮牆,歇山頂的大門,宏偉壯闊。門前的豎桿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紅燈籠,上面用墨書著「四方」二字。
這一帶跟宮門前一樣,用大紅梐枑隔著,不准百姓靠近,所以不如御街上熱鬧。今夜禁中賜下御酒,守館的禁軍人人都喝了一些,面色微紅。
剛剛一群拿著金國文書的金人氣勢洶洶地進去了,手裡還押著幾個百姓,不知是何事。但來使為客,大宋為禮儀之邦,所以禁軍也沒有過問。
忽然,寂靜的大道上響起咯噠咯噠的馬蹄聲。禁軍將領上前幾步,看到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大步往這邊走。他喝道:「什麼人!此處是四方館,不得靠近。」
顧行簡走到光明處,那禁軍將領認出他來,連忙軟化下來,行禮道:「相爺。」
「剛剛是不是有幾個金人進去了?」顧行簡側頭,冷峻地問道。他去府衙的時候,沒看到完顏昌,也沒看到金人。知府說,因為官府不同意抓人,那些金人就走了。顧行簡覺得蹊蹺,派人去瓦子看了一眼,金人竟然直接去瓦子將人抓走了。
「是。不久前的確有幾個金使進去。」禁軍回道。
顧行簡直接往四方館裡走,那禁軍欲說話,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進館的手諭我現在沒有,但是人命關天,明日我會親自跟皇上解釋。不會對你們追責。」
禁軍哪裡真的敢攔顧行簡,何況與金國的交涉一直是他負責的。
顧行簡帶著人進了四方館,不敢打擾別國的使臣,直接搜索哪處院子的燈火還亮著。
完顏昌的手下聽到動靜,趕緊叫人將燈火滅了,但是已經來不及。
崇明一把推開屋門,帶人衝了進來,顧行簡跟在後面。
藉著月色,能看到那幾個被抓來的百姓都被五花大綁地丟在角落裡。有一個正被按在中間的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看來他們是打算一個個收拾的。
金人看到顧行簡,反而鎮定下來,用女真語說道:「相爺擅闖我們的地盤,想幹什麼?」
顧行簡走進去坐下來,淡淡地看著那個金人:「這是在大宋的領土,幾位既然貴為使臣,還是說漢語比較好。所謂入鄉隨俗,這個道理不用我說吧?」
金人都知道顧行簡的女真語其實說得非常好,跟金人無異,所以才說女真語。金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改口用生硬的漢語說道:「顧相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進入都城,未事先告知於我,還在都城輕薄良家女子,擅自抓走大宋的子民。誰給你們的膽子!」顧行簡握著拳頭,喝道,「完顏昌呢,叫他來見我。」
金人被他一喝,面面相覷,沒想到對金國一向友好的顧相竟然會對他們興師問罪。
這個時候,完顏昌從門外走進來:「顧相,我們是老朋友了,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他的漢語說得非常流利。如今金國的貴族紛紛學習漢語,服飾禮儀也都漢化得十分嚴重。金國皇帝還下詔令遏制此風,卻收效甚微。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王爺若真把顧某當做朋友,為何要秘密進都?還縱容手下到處作惡,這並非朋友所為。今夜我得討一個說法,否則對不起這身官服。」
完顏昌愣了一下,再看到屋裡瑟瑟發抖的百姓,詢問剛才說話的金人是怎麼回事。聽完之後,他扇了那金人一巴掌,厲聲道:「我說的話你們都當耳邊風了!」
金人捂著臉,不敢說話。他們哪裡想到只不過想要留下兩個姑娘,就激怒了臨安的百姓。他們有兩個人還躺在醫館裡等著救治呢。
完顏昌讓金人把抓來的百姓都放了,又將他們都罵了出去,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顧行簡:「知珩,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你我相識多年,這次要不是你向皇上求情,我還不能從行台回來。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只要派人說一聲,我自會教訓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顧行簡一邊喝水一邊淡淡地說:「完顏兄為何沒跟他們在一起?」
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描淡寫,卻讓完顏昌警覺了起來,莫非被他發覺了什麼?不可能,他行事明明十分隱蔽。想到這裡,完顏昌鎮定道:「我去燕館了,聽說姚七娘是臨安第一名妓,我也想去抱抱美人。」
「不巧,據我所知,姚七娘從來不招待金人。」顧行簡將杯子放在手邊的茶几上,直視著完顏昌,「或者我這麼說,你秘密進都,其實是有任務在身。完顏兄若不能與我坦誠相見,那麼我們就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了。」說著便要起身走出去。
完顏昌立刻按住他,過去看了看門外是否有人。然後關好門,才低聲說道:「是皇上想殺陸彥遠。他說只有陸彥遠死了,才肯收兵和談。你能否幫我這個忙?事成之後,我們必定退兵。」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你將我的回信給金國的皇帝看了?」他在信上說要完顏宗弼的命,金國皇帝便提出要陸彥遠的命。
「我是沒辦法。若不給皇上看,他怎麼會信任我,由我來進行和談?我知道陸彥遠是你的政敵,他死了,對你只有好處。何況他現在重傷昏迷,弄死也不是什麼難事。」完顏昌勸道。
顧行簡沒有理會他,而是說道:「陸彥遠不死,你們金國就不會退兵?」
完顏昌點了點頭。他雖是主和派,也是金國人。他覺得陸彥遠該死。
顧行簡摸著手裡的佛珠,淡淡笑了一下:「你們未免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大宋了。」
第70章
完顏昌愣了愣:「你這是何意?」
顧行簡慢慢地說道:「王爺想必也知道,你與完顏宗弼乃是死敵, 但你們都要陸彥遠死。在國家面前, 沒有個人恩怨。更何況若不是英國公父子, 恐怕你還不能站在這四方館中。故而, 我不可能幫你。若是你們想出這麼個交換條件, 未免打錯算盤。」
完顏昌看著他清冷的表情, 一時想不出什麼說辭。
他跟顧行簡數次打交道, 從未見他的態度如此強硬過。想來上一次議和,宋朝這邊佔了下風,所以他不得不示弱。此次前線的戰事分明對宋朝有利, 而宋人一直對向金國稱臣這件事不滿, 所以顧行簡才會如此強硬。
完顏昌緩和了口氣:「我既然來議和,肯定是帶著誠意來的。既然你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就是了。」
顧行簡抬手道:「不是不勉強我, 而是你最好打消念頭。臨安是天子腳下,如若讓你們殺了我方大將,大宋顏面何在?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在都城裡埋的細作。上次你們盜取樞府機密, 皇城司只揪出了兩個人, 我卻知道遠不止。你們也別太得寸進尺了。」
完顏昌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好像在我們上京,沒有你們宋朝的細作似的。」
顧行簡轉著佛珠,漠然地看著完顏昌。完顏昌被看得脊背發涼,額上不斷地冒出冷汗。他在金國也是說一不二的魯國王, 但在這個漢臣面前,卻覺得自己生生地矮了一截。要說漢臣對顧行簡的褒貶不一,有追隨他的,也有辱罵他的。他身上並沒有像英國公父子的那種浩然正氣,也談不上是什麼大忠之臣。
但是這人太有原則了,油鹽不進。當年議和之時,他竭力維護了宋朝的半壁江山,讓大宋向金俯首稱臣,暗中卻在邊界修建防事,為的就是掣肘金國的這一日。北征之時,顧行簡剛好被貶官,那些主和派表面上看起來是不敵主戰派,敗下陣來,直接導致了宋朝皇帝同意北征。可完顏昌深知,這或許就是顧行簡的高明之處。
顧行簡心中是想要北征的,因為時機已經成熟,但他卻要表現出無力阻止的樣子,好讓金國沒有任何理由向他發難。
完顏昌訕訕地說道:「我明白了,我們不會動陸彥遠的。我會向皇上請示,但完顏宗弼恐怕……」
顧行簡搖頭道:「完顏宗弼必須死。王爺如此婦人之仁,給他以喘息的機會,就不怕他下次反撲,要的是你的命,而不是把你從上京趕走?他那人睚眥必報,你應當比我清楚姑息的下場。何況我早就說過了,要我方退兵,他必須死。金國若這點誠意都沒有,我們只能戰到底了。」
「你,你就不能退一步?」完顏昌急促地問道。
顧行簡摸著椅子的扶手,淡淡地說道:「當初我北上議和之時,貴國可是一毫一釐都沒有讓。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若不能拿完顏宗弼的人頭來,和談的事不提也罷。」
完顏昌只覺得挫敗,垂著頭連聲嘆氣:「我盡力。你這個人真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顧行簡並未多言,起身告辭離去。他走到門外,對崇明點了下頭,崇明才讓藏在暗處的人都撤走了。
金人走到屋子裡,看到完顏昌癱坐在椅子上,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他問道:「王爺,剛剛為何要對顧行簡說實話。我們明明可以……」他做了個暗中下手的動作。
完顏昌拍了他的頭,喝道:「廢物!我告訴你們進都城都給我小心點,為何不聽?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你們以為自己能討到什麼好處?此人表面看著溫和,實際上城府極深。你可知今夜他帶了多少人來?剛剛我若有半分隱瞞,恐怕他都會殺了我!」一想到這裡,完顏昌就倒吸一口冷氣。
金人咋舌,完全不敢相信。那個顧相看起來溫文爾雅的,沒想到竟是個這麼狠辣的角色?
「可我們是來議和的,他若對我們動手,恐怕也無法向宋朝的皇帝交代吧。」
「愚蠢!你以為如今的局勢,還跟幾年前議和時一樣嗎?給我磨墨,我要給皇上寫信。」完顏昌坐直了身子說道。
……
顧行簡走出四方館,看到樞密使蔣堂和副相莫懷琮帶著人馬站在館外。他們看到他從裡面出來,表情各異。蔣堂尚且收斂,只道:「我和副相聽聞了候潮門外瓦子的事,這幫金人膽子也太大了。」
顧行簡淡淡道:「被抓的百姓都已經放回去了。這裡畢竟是四方館,你們都回去吧。」他說完便要轉身離開。一個言官急追幾步,大聲罵道:「顧行簡,金人如此辱我大宋,難道就這樣算了嗎!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脊樑骨!今夜若不將那些金人抓住嚴懲,我定要狠狠地參你一本!」
那言官是上次參他的人之一,左拾遺王律。顧行簡回頭看了他一眼,王律的心沒來由地顫了下,還是梗著脖子站著。
顧行簡沒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堂原本也是怒氣衝衝的,但顧行簡說人已經放回去了,他一時又拿不定注意要不要進去,側頭詢問莫懷琮的意思。莫懷琮抬頭看了眼四方館的匾額,沉聲說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我們回去吧。」
他想,當年那個為了百姓的一口糧食,跟上司據理力爭的年輕人,早就已經面目全非了。
當初莫懷琮很看好顧行簡,曾有意栽培,他卻不肯依附。莫懷琮有心讓他吃點苦頭,將他派到最貧苦的地方為官。那三年,幾乎忘記了有這麼個人存在。沒想到三年後,他因政績出色,又被調回了都城。後來機緣巧合入了翰林院,頻繁在皇上面前露臉,越來越受重用。
莫懷琮沒有等來顧行簡的低頭。那時候若是提拔他一把,或許今日的結果會完全不一樣……可能就是他的女婿了。
蔣堂倒是不清楚莫懷琮跟顧行簡之間的瓜葛,他單純覺得這麼放過金人實在太便宜了。但四方館接待外使,向來禮遇,這個節骨眼上的確不便與使臣大動干戈。
***
夏初嵐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起來,肚子有些餓。她走到堂屋,聽到裡面夏柏青對夏靜月訓話。
原來夏靜月禁不住夏柏青的盤問,把事情全都招了。
夏柏青氣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下多大的禍事?那金國的使臣,也是你們能招惹的?那些無辜的百姓若有性命之危,為父如何向百官和皇上交代?」
夏靜月嚇得不敢說話。
「三叔,不怪靜月。我們只是想去瓦子裡看熱鬧,沒想到遇見了金人,只是個巧合而已。」夏初嵐走進去,幫夏靜月說話。
夏柏青也是昨晚宴席散了之後才知道此事,還聽說顧行簡親自去了四方館,將被金人帶走的百姓救了出來。而金人後來也沒有再鬧事。只不過今早王律等言官又上書參了顧行簡一本,說的無非是些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夏柏青以前對夏初嵐是長輩般的關懷,現在她的身份不一樣了,身後是顧行簡,他更加不敢隨意責備。
「好在事情解決了,你們兩人以後出去小心些。別再招惹這些禍事。」他叮囑道。幸而有顧行簡在,也沒闖出大禍來。
「是。」夏靜月鬆了口氣,她最怕爹爹生氣了。
夏柏青又對夏初嵐說:「昨夜我和同僚去喝酒,裴永昭又攔著我說話,說他後悔將阿熒給休了,想要跟她重歸於好。我沒有理他,可他應該不會就此罷休。」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夏初熒肚子裡畢竟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裴永昭見他們這邊無動於衷,難保不會跑到紹興去求夏初熒回心轉意。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初裴永昭百般看不上的夏家,如今也是他巴結的對象了。
正這麼想著,院子裡響起一個聲音:「三叔,姐姐,我回來了!」
夏初嵐心中一喜,跟著夏柏青走到院子裡,看到夏衍笑眯眯地走進來。圓臉瘦下去一些,眼睛卻更亮了。
「衍兒。」夏初嵐叫了一聲。夏衍連忙跑到夏初嵐面前:「姐姐可有想我?三叔,大家都還好嗎?」
夏柏青點頭道:「家裡都好。你在太學是否習慣?」
「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就是經常跟隔壁的國子學較勁,不過挺好玩的。」夏衍摸著後腦,憨厚地說道。
夏柏青讓他到屋裡坐,說話的空隙,夏衍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木雕來,放在夏初嵐的手裡:「蔣哥哥教我做的。」
夏初嵐看到是一個小姑娘的木雕,常常的頭髮,圓圓的眼睛,很是可愛,問道:「這是我?」
夏衍含羞點了點頭。
夏靜月在旁邊看了一眼,故意酸酸地說道:「六弟弟好偏心。只給三姐姐做木雕,不給我做。」
夏衍連忙說道:「五姐姐別誤會。這是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好,怕你笑話。等我學會了,一定給你雕個更好看的。」
夏靜月笑道:「我逗你的,哪能跟你計較這些,太學的學也已經夠忙的了。你一定口渴了吧?我去弄些茶水給你喝。」說完就起身出去了。
夏柏青又問夏衍課業,夏初嵐在旁邊聽著,只覺得夏衍在太學似乎過得挺精彩的。
「姑娘!」思安跑進來,身後跟著上次去紹興提親的孫媒婆。孫媒婆笑意盈盈的,一見到夏初嵐就行禮:「姑娘大喜。顧家已經把迎娶的日子定下來了,臘月初八。請你們儘早準備。」
夏柏青道:「臘月初八,可就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了?是不是著急了些?」
孫媒婆甩了下帕子:「瞧您說的,宰相心急娶嬌妻,日子當然是越早越好。姑娘這邊若是忙不過來,知會顧家一聲,自會派人前去幫忙。過兩日,聘禮就會送到紹興夏家。提醒姑娘一句,這段日子,您跟相爺別再見面了,不吉利的。」
夏初嵐倒是不信這些,夏柏青卻深信不疑:「你放心,我過兩日就將她送回紹興待嫁。」
第71章
夏初嵐離開臨安之前,分別派人去顧家和相府送信。顧行簡不在相府, 南伯說他有事離開了都城。夏初嵐無奈, 在三叔的督促之下, 提前打道回府。
馬車出了城門, 夏初嵐撩開車窗上的簾子, 無意地朝外看了一眼, 道旁依依惜別的男女正是蕭碧靈和鳳子鳴。鳳子鳴風流倜儻, 眉眼細長,天生就是多情俊俏的模樣,難怪招女孩子喜歡。
她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蕭碧靈的側影, 柔美俏麗的模樣, 如春天荳蔻結在枝頭。
夏初嵐猜測,鳳子鳴大概是如願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上次他幫忙抓住了韓湛父子,他們之間可以算是兩清了。鳳子鳴這個人其實說不上好壞, 只不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普通人罷了。在這個權力即代表一切的時代,舉士登科,出身名門, 並不代表著衣食無憂。
諸如裴永昭, 也算是進士, 卻始終在低等官吏之間遊走。而鳳子鳴出身於蜀中的名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反觀顧行簡憑藉自己的能力,用短短二十年的時間,便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其實可以算作一個奇蹟了。
天時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馬車還沒有駛出去多遠,忽然猛地停了下來。
六平在馬車外說道:「前方何人!為何攔住我們的去路?」
外面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說話聲音,隨即有人在馬車旁急聲說道:「妹妹,你在車上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是莫秀庭的聲音。
夏初嵐嘆了口氣,下了馬車,看到眼前原本娟秀的女子,只隨意綰了個髮髻,妝容也沒有前兩次見面時來得精緻,眼底有深刻的青影。她一看到夏初嵐,就握著她的手腕說道:「夫君現在危在旦夕,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妹妹,你跟我去英國公府看他一眼可好?」
夏初嵐輕輕抽回手:「夫人,我當不起這一聲妹妹,還請你收回。你應當知道,我是待嫁之身了。而且我不是大夫,你應該讓翰林醫官去看世子。」
莫秀庭呆呆地望著她,咬了咬嘴唇又說道:「皇上派了翰林醫官來,可湯藥都灌不下去。醫官說他求生的意識很薄弱……你知道我多麼艱難才把他盼回來嗎?我不能這樣看著他死。醫官說,如果有人能喚醒他的意識,那就還有救,否則……」她哽咽起來,又去拉夏初嵐的手,「我知道他娶我是被迫的,他心裡最喜歡的人一直是你。如果你能讓他活下來,你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夏初嵐扯了一下嘴角:「真的什麼都願意?」
莫秀庭的臉色白了白,卻十分堅定地點了點頭。反正夏初嵐現在已經許給顧行簡了,肯定不會提出要正妻之位。
「可惜你那裡還真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想要的。」夏初嵐笑著說道,抬眸看到莫秀庭身後,另一個婦人正緩緩地走過來。那婦人的眉眼之間跟陸彥遠有些許相像,身材臃腫,面相威嚴,卻沒有陸彥遠長得好看。她的臉色不太好,步履蹣跚,扶著身旁的侍女。
「母親,您怎麼過來了?」莫秀庭轉身說道。
原來這就是英國公夫人。夏初嵐先前沒有見過她,只知道原主算是她間接逼死的,所以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夫人,隨意就可以捏死一個平民,這就是特權階級。
許氏三年前派人去泉州打聽消息的時候,就聽說夏初嵐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她自認將近半生,閱人無數,但也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姑娘,怪不得兒子當初百般對抗家裡,也要跟她在一起。
「夏姑娘,大郎為國浴血奮戰,死裡逃生,卻因為聽聞皇上將你許配給顧相的消息而一病不起。就算你不看在你們曾經的情分上,哪怕是看在他是為國負傷的份上,請你去看看他行嗎?」許氏幾乎算是低聲下氣地說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曾經高高在上的英國公夫人,如今為了陸彥遠,竟然來求她了。
夏初嵐說道:「夫人應當最清楚,我跟世子之間的恩怨,三年前就已經結束了。此事還是您一手促成的。他為國流血負傷,我十分欽佩,也衷心希望他能好起來。不過我不能跟您去這一趟。」
許氏抖了抖嘴唇:「你……」
夏初嵐淡然道:「夫人想說我不識抬舉?這幾年我變了很多,唯獨這點,好像沒什麼變化。我既然已經有了夫家,便不能不守婦道,再與旁的男子有所瓜葛。我言盡於此,希望世子早日好起來,還請你們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說完,她微微一禮,已經轉身上了馬車。
許氏和莫秀庭雙雙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離去。
莫秀庭沒想到夏初嵐的態度如此堅決,好像英國公府在她眼裡就不值一提似的。她不信。若真的視富貴如浮雲,又怎麼會攀上顧行簡,還得了正妻的位置?這可比當陸彥遠的側夫人風光多了。
「我們走。」許氏狠聲說道。她一貫是不求人的,要不是看陸彥遠真的危在旦夕,還在心心唸唸這個狠心的丫頭,她才不會多方打聽,親自來這一趟。
……
蕭碧靈目送鳳子鳴的馬車離開,幽幽地嘆了口氣,左右尋不到蕭昱的身影,便詢問侍女。侍女說蕭昱剛剛走開了,也不知道去哪裡。事實上,蕭昱在蕭家是除了宋儉以外最有權威的人,誰敢過問他去做什麼。
過了會兒,蕭昱手裡提著一袋炒栗子回來,面無表情地說道:「人也送了,回去吧。」
蕭碧靈抿著嘴說道:「哥哥還是不喜歡鳳哥哥,對麼?」
在蕭昱看來,像鳳子鳴這種善於鑽研的小人,自然入不得眼。要不是怕朝中的主和派官員再打和親的主意,會把蕭碧靈牽扯進去,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地答應鳳子鳴的求親。
他掃了眼蕭碧靈的腰上,忽然問道:「早上出門的時候,見你佩玉了。那塊玉珮呢?」
「剛剛我給鳳哥哥了,當做定情信物。鳳哥哥也把祖傳的玉鐲給我了。」蕭碧靈伸出手腕,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鐲。
那玉鐲成色尚可,但怎麼能跟蕭家祖傳的玉珮比?
「胡鬧!」蕭昱輕斥了一聲,可鳳子鳴的車馬早就走遠了,現在哪裡還追得上。
「你可知道那塊玉珮是祖傳的,不能隨便給人的?你做事之前為何不動腦子!」蕭昱口氣嚴厲,蕭碧靈縮了下肩膀,小聲道:「鳳哥哥給我的這玉鐲也是祖傳的啊……」
蕭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不理她,大步走到馬旁,翻身上馬走了。
蕭碧靈扁了扁嘴,真不喜歡哥哥這陰晴不定的性子。好像小時候就是這樣,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蕭家是前朝的皇族,太/祖曾是蕭氏的部將,從蕭家手裡奪得江山,所以留有遺訓,要皇室善待蕭家後人。她從出生就是花團錦簇的縣主,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她不懂哥哥為何眉宇間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憂愁。莫非是對現在的日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我們也回去吧。」她吩咐左右,懶得動腦瓜去想。反正也想不明白。
一行人伺候她上了馬車,往城中行去。
……
幾日後的下午時分,夏初嵐的馬車回到紹興。這次回來與上次時的心情截然不同,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這幾個月,三叔應當不許她再去臨安了。本來有些沮喪,但剛好這段日子,跟趙嬤嬤學些女紅,以後少不得有些縫縫補補的事情。雖然趙嬤嬤肯定是要陪她嫁過去的,但有些事,還是親力親為比較好。
夏初嵐這麼盤算著,等到了家門口,看見門外又圍了很多人。六福帶著家中的護院驅散人群:「走開走開,有什麼好看的!」
夏初嵐撥開人群走上前去,看到裴永昭筆直地跪在門口。這廝臉皮真厚,果然追到紹興來了。
夏初熒站在台階上,皺眉看著裴永昭:「你我已經和離,不是夫妻。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
裴永昭跪挪了幾步,抬手說道:「阿熒,離開你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重視你。以前都是我不好,不懂得珍惜你。可你肚子裡懷著我的孩子,以後又能嫁給誰呢?只要你回心轉意,我保證給你做牛做馬,你就原諒我這回吧!你若不答應,我寧可跪死在這裡!」
夏初熒的眉頭皺得更緊,也不說話,直接轉身進去了。
思安在夏初嵐身邊小聲說道:「這人還真是不要臉,在臨安纏著三老爺還不夠,還敢跑到夏家來。奴婢過去罵罵他。」
夏初嵐拉著她的手臂:「這件事讓二姐自己拿主意吧,我們別管。」
思安應了一聲,從裴永昭身邊過去的時候,還是對他做了個鬼臉。
夏初嵐知道裴永昭的的確確不是什麼好男人,但夏初熒畢竟懷著他的孩子。孩子出生以後,夏初熒如若改嫁,新的夫家未必會善待它。而若是將它留在夏家,倒也不是養不起,而是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著實可憐。
何況如今夏家已經不同於以前。裴永昭為了得到好處,勢必加倍善待夏初熒,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了。
所以還要看夏初熒自己怎麼選。
裴永昭在夏家門口一直跪到天黑,任六福他們趕也趕不走,夜裡跪暈了,被送到醫館去,夏初熒也沒有去看的意思。眾人都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哪知道休息幾日,他又來了。頗有幾分三顧茅廬的意思。
夏初嵐懶得理會他的事,去問趙嬤嬤關於針線的事情。
顧家已經派人來通知過婚期,趙嬤嬤覺得趕是趕了點,但宰相姑爺和姑娘的年紀都不小了,早點成親也能早些添上孩子。她正愁找不到機會跟夏初嵐說說房中的事情,見夏初嵐主動拿著針線來問,就說道:「姑娘,既然婚期已經定下來了,有些話我可得給您好好說說。」
夏初嵐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點了下頭:「嬤嬤儘管說就是了。」
「您可知道新婚之夜要怎麼做?」
夏初嵐被她問得臉紅,輕輕搖了搖頭。男女之間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但沒有親身經歷過,大都停留在理論知識。新婚之夜,必定是要跟他合房的……她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渾身發燙,莫名地有些緊張。
趙嬤嬤語重心長地說道:「姑爺是宰相,百官之首,雖然潔身自好,但難保身邊沒有亂七八糟的女人往上貼。而維持夫妻關係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床笫之間的歡愉了。他比您年長,自然是會加倍地疼愛您,可您也別讓他胡來,嘗著新鮮了,就適可而止。得讓他總想著您的好,這樣才不會去外頭偷吃。」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表情,接著說道:「這種事一般都是男子主動的,姑娘倒也不必怕。初次有些疼,往後就好了。」
夏初嵐被趙嬤嬤唬住,手指略微收緊,心裡砰砰亂跳。她道行還不夠高,沒辦法像趙嬤嬤一樣,臉不紅心不跳地談論這些事。
趙嬤嬤又去拿了一些書冊過來,推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隨手翻開,裡面是一幅幅香豔的圖畫,男女交纏在一起,袒胸露/乳,姿勢百態,細節都畫得很清楚。她腦中嗡地一聲,一下子合上了畫冊。這可不就是傳說中的秘戲圖?趙嬤嬤從哪裡搞得這些東西……
「姑娘別覺得害羞,得好好看這些,這樣才能把相爺抓得穩穩的。」
夏初嵐無奈地撐著額頭:「趙嬤嬤,這些東西有用嗎?」
趙嬤嬤嚴肅起來:「姑娘可不能還當自己是個孩子了,成親以後最重要的就是侍奉好夫君。連公主下降前,都有專門的嬤嬤教授這些的。您拿回去好好看看,有不懂的再來問我。」
夏初嵐覺得自己大抵是不會看這些東西的,容易胡思亂想不說,還會激起她想念那個人的心思。想想要四個月不能見面,她不能光顧著想他,要做些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裴永昭後來又上門幾次,都沒有打動夏初熒,他也就不來了。
到了九月,都城中傳來消息,金國的使臣重新與宋朝議和。大宋不再向金俯首稱臣,改為兄弟之國,歲幣也由原來的二十萬白銀降到了十五萬。朝中有很多大臣反對議和,認為應該一戰到底,連百姓都聚在朝天門附近請願。但皇帝最後還是在議和書上蓋下了御印,於是主和派又被言官一頓猛烈地抨擊。
顧行簡大概真的很忙,一直都沒有消息。顧家按時派人來下聘,一箱箱的聘禮抬進夏家,燃放爆竹,街坊鄰居都圍到夏家門前看熱鬧。都知道是宰相要娶一個商戶女,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
那之後紹興的上下官員,大小富賈也都往夏家送禮,庫房都堆不下了。思安幫著王三娘整理清單,每日累到腰酸背痛。
夏初嵐一邊準備婚事,一邊忙於家裡的生意,也沒有太多的閒暇時間。
十月份天氣轉涼,解試放榜,夏謙得了紹興府的第四名。按照禮俗,各州府要請這些通過解試的試子們宴飲,試子們還要回請考官和恩師,夏謙每日都早出晚歸。
他這回的名次可比上回高多了,家裡也十分地歡喜。
夏初嵐將東西從水榭搬回了屋子裡,簾幕也由竹簾換成了厚重些的棉簾,既能透氣還能防風。因為她天生有些畏寒,提前用了一個火盆。她這段時日也在積極地調養身體,可宮寒體虛、暈眩之症都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李大夫也說以後可能不容易懷孕生子。
夏初嵐隱隱有些擔心。萬一這身子不能懷孕,他會不會介意?這個時候的人對於子嗣還是十分看重的,她如果嫁過去之後不能很快地生下孩子,估計顧老夫人那邊也會不好交代,到時候說不定就會讓顧行簡納妾了。
她有時候也會想,他們之間並沒有很堅定的感情基礎。她喜歡他是因為一股衝動,他喜歡她也有些突然,好像一下子從陌生的男女拉近到夫妻的關係,速度實在太快了。若是成親之後他後悔了,想要另尋新歡或者納妾,她該怎麼辦?
其實不合適分開就行了,但她竟然有點不似剛開始時的灑脫了。大概那個人身上真的有某種魔力,她不知不覺就有點沉迷其中了。
這時,思安走進來說道:「姑娘,二夫人和四姑娘求見。」
上回韓家的事情以後,韓氏著實消停了一陣子,縮在松華院裡,基本不怎麼出來走動。偶爾在北院老夫人那邊碰上了,也只是相互間點頭打個招呼,並無太多交集。
「讓她們進來吧。」夏初嵐翻著賬本,淡淡地說道。
韓氏本來也不願過來玉茗居,但關係到夏初嬋的終身大事,不得不來這一趟。她聽說夏靜月的婚事已經定下了,臨安的吳家,也算書香世家。吳家本來有些猶豫,後來皇后出面,才歡歡喜喜地答應了。想來這其中也有顧行簡的原因。
韓氏說明了來意,又給夏初嬋使眼色,夏初嬋討好地說道:「請三姐姐給嬋兒做主。」
韓氏附和道:「初嵐,你福氣好,能夠嫁給相爺,家裡的兄弟姐妹自然都跟著沾光。靜月的事你都讓相爺出面了,初嬋可是你的嫡親堂妹,你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一些吧?」
夏初嵐合上賬本,逕自看向韓氏:「二嬸覺得,什麼樣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初嬋?之前餘姚縣令的家世不比吳家差,蔣縣令為官清廉,家風清正,對商戶也沒有偏見。是二嬸你們一心想要與鳳大人結親才錯失了這門良緣。」
夏初嬋覺得自己生得貌美,自然不能嫁得比夏靜月差。夏靜月是嫁到臨安去,她若是嫁給餘姚縣令的兒子,不是還得到餘姚縣去?那種鄉下地方,她才不願意去。
「餘姚縣令有什麼好?姐夫貴為宰相,臨安那麼多的官家子,他只要肯出面,還怕沒人願意娶我嗎?姐姐若覺得不好開口,那我自己寫封信給他說。」夏初嬋說道。
夏初嵐伸手拍了下桌子,嚴厲地說道:「夏初嬋,你給我記住。夏家是夏家,他是他。你若想利用這層關係給自己謀求好處,就大錯特錯了。你的婚事有二叔二嬸給你做主,該嫁什麼人家就嫁什麼人家,不准打他的主意。」
夏初嬋咬著嘴唇,一下站了起來:「你都可以嫁給宰相,為何我要嫁給縣令的兒子?我的婚事你不幫忙就算了,等著瞧吧,我一樣可以嫁得很好!」說完,她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韓氏只能起身追出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沉不住氣。你的婚事還得靠你三姐姐,撕破臉對你有什麼好處?」
「娘,您看她說話的口氣,像要幫我的樣子嗎?她自己嫁得好了,就見不得我們二房好。」夏初嬋越想越委屈,直接說道,「娘,我想出去走一走。」
韓氏皺眉,斥道:「你瘋了,你一個姑娘家,出去若是遇到壞人了怎麼辦?你給我老實呆在家裡,哪裡都不准去。眼下你兄長考上瞭解試,明年開春若能高中,自然會做主為你選一戶好人家,你不用著急。」
夏初嬋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很不服氣。那些囿於內宅的女子,像大嫂和二姐,都沒有好下場。反而像三姐和五姐那樣的,到更廣闊的天地裡去,反而會有更好的機遇。三姐遇到宰相有什麼了不起的?也許她能遇到更好的。
第二日,韓氏看到夏初嬋睡到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便讓夏初熒去叫她。過了一會兒,夏初熒急急忙忙地回來,手裡拿著一封信,喊道:「娘,嬋兒不在房中,只留下這封信!」
韓氏心中一驚,迅速地拆開信。夏初嬋在信中說,她到揚州的姨母家裡玩一陣子,散散心。因為怕韓氏不准,所以自己帶了兩個貼身的侍女和嬤嬤連夜走了。她還說要韓氏別擔心,等到了揚州會再給她寫信。
韓氏又氣又急,差人去告訴夏柏茂,要把這小丫頭給追回來。她長到這麼大,還沒獨自出過家門,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夏柏茂很快從鋪子裡回來,接過夏初嬋留下的信看了看,嘆氣道:「這丫頭膽子越發大了,竟然敢離家出走。」
「老爺,您可得想想辦法……」韓氏抓著夏柏茂的手臂說道。
夏柏茂說:「我已經派人去渡口問過了,凌晨有一艘客船就是去揚州的,這會兒恐怕都已經開出去很遠了,追是追不上的。好在我們帶她去過幾回揚州,那客船也是直接抵達的。你趕緊寫封信給大姐,讓她在揚州的渡口做好接應。」
「好,我這就去。」韓氏忙不迭地點頭。
第72章
大半個月後, 韓氏在揚州的大姐送來消息, 說已經順利接到夏初嬋,要她放心。韓氏長出了口氣,原本還擔心夏初嬋四處亂跑,出什麼意外。想來她自己也未單獨出過門, 沒那個膽子,只是不想呆在府中,想要出去散散心。
現在知道她在親戚那兒, 願意住就住一段時日吧。
反正眼下家裡上到老夫人, 下到侍女僕婦, 都在全身心地忙夏初嵐的婚事,也無暇顧及她。
夏初嵐在趙嬤嬤的指導下,勉強做了一身中衣,針腳歪歪扭扭的,一邊袖子長一邊袖子短,她想不要了, 思安卻搶了下來,說道:「怎麼說也是姑娘親手做的, 怎麼能扔了。」
夏初嵐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真是沒什麼天賦, 也隨她去了。
時下男方若是富貴人家, 聘禮裡肯定有三件金器:金釧、金鐲子、金帔墜。顧家給的聘禮當然遠不止這些。女方的回禮主要是綠紫蘿雙匹,彩色綢匹,金玉文房玩具,珠翠須掠女工。時下的風氣是嫁女比娶婦貴, 所以很多沒落的官家子還是願意娶商戶女,雖然名聲不好聽,但能獲得很豐厚的嫁妝。
夏家給夏初嵐的嫁妝自然也是挑最好最金貴的來辦,光是回禮就比顧家的聘禮要多出兩箱。
南伯看到夏家派人抬來的回禮,咋舌不已。早就聽聞新夫人家中是紹興首富,以前在泉州的時候就富甲一方,看這回禮的陣仗,不得不感慨當下的商戶是多麼富有。
他將東西清點入庫,一個小廝拿著件跟滿目金玉琳瑯不匹配的杭綢中衣過來:「南伯,這個東西壓在箱底里,是不是放錯了?」
回禮的東西肯定都由女方家裡過目,肯定不會是放錯了。
南伯拿著那件中衣細細看,料子是上好的,還有暗紋,但做工真的不怎麼樣,尺寸跟相爺的好像也不合適,但如果是新夫人親手做的,相爺看到了應該會高興吧?南伯笑眯眯地把東西捧到顧行簡面前去,顧行簡正埋頭於文書,問道:「怎麼了?」
南伯不說話,只是把中衣給他看:「相爺快瞧瞧。這件中衣是跟夫人家的回禮一起送來的,想必是給相爺的?」
顧行簡擱筆,把中衣拿過來看,忍俊不禁。原來那日在西湖上她說自己不善女紅不是謙虛,這針腳……他搖了搖頭,恐怕以後想要穿妻子親手做的衣服,有些困難。他問南伯:「二爺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還沒有。想必就這幾日了。」南伯回道
夏初嵐住在紹興,來回得幾日,親迎那日不太方便。顧行簡便讓顧居敬在城中找一處大些的院子買下來,到時候把夏家的人都接來臨安,在那裡送她出嫁。
但這件事他暫時還沒有告訴夏初嵐和夏家。
這段日子忙著和金國議和,送迎使臣,還要準備婚事,幾乎沒閒暇的時間。每日只睡不到三個時辰,倒是也沒有怎麼想她。現在這柔軟的布料擱在膝頭,就像有只小爪子在撓他的心,他忽然非常想見到她。
可是臨安到紹興來回需要幾日,如今快到年尾,正是諸部司最繁忙的時候,他不可能離開那麼長的時間。
他倒是希望她像上回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但待嫁的姑娘,想必也會被家裡看得很緊。
他分神想了一會兒,全然不覺自己很少像現在這樣,在做正事的時候,分心想別的事。
崇明抱著滿懷的請帖進來,看到顧行簡在出神,小聲道:「相爺?該寫請帖了。要不要找個代筆的人來?」
顧行簡回神,看向他抱著的請帖,搖頭道:「我自己寫吧。」
崇明愣了一下,這麼多請帖,親自寫得寫到什麼時候?而且相爺的墨寶,那些人收到了,還不得高興死。
顧行簡把公事暫放到一邊,羅列出一張名單,第一個寫的就是崇義公的姓名。蕭儉這些年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想必請他也不會來。但對於顧行簡來說,無論蕭儉來不來,禮肯定是不能失的。
……
夏初嵐本來讓人到都城裡去買座院子,好在出嫁的時候用。可是人還沒派出去,顧居敬已經讓崇義把一處院子的地契送來了。那院子在太學附近,離他們第一次去臨安住的地方很近。
崇義還說:「二爺說,這也算是聘禮的一部分,請姑娘務必收下。不知到時候派誰去相府鋪房?」親迎的前一日,女方家裡會派全福人去男方家佈置婚房。在房中掛上帳幔,鋪放房奩器具,擺好珠寶首飾。這全福人指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夫妻恩愛,兄弟姐妹之間和睦的人。
夏初嵐犯了難,她身邊似乎沒有這樣的全福人。
崇義似乎早就料到她的難處,微微笑道:「到時候相爺會派忠義伯夫人前來,姑娘大可以把鋪房的事情交給她來做。」
「替我謝謝相爺。」夏初嵐由衷地說道。事事都為她考慮得周全,她都不用費神了。
到了十一月底,已經進入冬日,眾人都換上了棉衣襖裙。諸事準備妥當,臨安那邊一下子過來幾輛馬車接夏家的人前往都城。
自上回從泉州搬家到紹興以後,老夫人和杜氏還沒有出過遠門。她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夏柏茂有些擔心地問夏初嵐:「嵐兒,臨安的院子夠住我們這麼多人嗎?要不我們二房住到附近的客邸裡?剛好阿音在娘家休養,嬋兒也不在,我們沒多少人。」
「二叔放心,夠住的。」夏初嵐已經派人去那處院子瞧過了,住下夏家全部的人都不成問題。她想等她出嫁以後,就把那處院子給夏柏青一家住,這樣三叔就不用每日凌晨起來去市舶司,也不用在郊外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住。當然這件事,她會先跟顧行簡商量,不會擅自做主。
「嬋兒也真是不懂事。不過她姨母的確身體欠佳,想讓她留在身邊,所以不能趕回來參加你的婚事。你別往心裡去。」夏柏茂還是替夏初嬋編了個說辭。
夏初嵐犯不著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一笑置之。
她本來跟全家同行,但臨時有事,晚了兩日才出發。
馬車剛駛出城門,忽然停下來了。夏初嵐詢問六平發生了何事,六平卻沒有回答。忽然簾子一掀,一個人俯身進來,坐在夏初嵐的面前。
夏初嵐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思安抬手護著她,張嘴要叫,那人卻一個手刀過去,將思安擊昏了。
夏初嵐很快鎮定下來,淡淡地望著眼前的人:「你想幹什麼?」
陸彥遠伸出一隻手臂,按在夏初嵐身後的車壁上,身子湊過去,聲音嘶啞,滿口酒氣:「你當真心狠。我母親去求你,你都不願意來看我一眼。我的確負了你,你就這麼恨我,想讓我死?顧行簡到底有什麼好,你就這麼想嫁給他。你可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以為他真像看上去的那般溫和嗎?他骯髒,不擇手段,排除異己。他折磨人的法子如果叫你看了,你肯定會受不了。」
夏初嵐早就知道陸彥遠已經痊癒的消息。她以為那日跟英國公夫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沒想到他還來糾纏不清。她將思安搬到旁邊,淡淡地說道:「我喜歡顧行簡,他怎樣我都喜歡。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才能明白,我對你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會去看你。你的生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用來要挾我。」
「夏初嵐!」陸彥遠吼道,擒住她的手腕,欺身過來要壓住她,她雙手抵在他的胸前,用力地扭頭,他的嘴唇只能刮到她的臉側。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甩手扇了他一個耳光。
「啪」地一聲,馬車裡瞬間安靜了。
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剛剛掙扎的時候,她幾乎用盡了全力,現在胸膛起伏,微微有些喘。她冷冷地說道:「就算你是英國公世子,我也是當朝宰相的未婚妻子,你脅迫我,可想過後果?我的婚事是皇上親自下旨所賜,你想要整個英國公府因為你不負責任的行為而覆滅?」
陸彥遠幽幽地看著她,雙手緊緊地握成拳。她還是她,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聲線,常常出現在他的夢裡。但她又不是她了,三年的時間幾乎把她變得面目全非,就像一顆發光的夜明珠,更加璀璨奪目。
他一直以為她會等他。年少時曾經約定過將來要一起乘船去更遠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他曾答應娶她,卻因為高估了自己在英國公府的地位,最後失約了。這些年他難過自責,把心思深埋在心底,就為了等一個機會。可機會等來了,卻再也不能擁有她。
他不甘心,不想就這樣放棄。都城裡都是顧行簡的勢力,不好下手,所以他才跑到紹興來。他一時衝動想把她帶走,只要她願意跟他走,他什麼都不在乎。可她一番話,立刻擊中了他的軟肋。他可以不在乎個人的生死,卻不能不顧家中的父母還有英國公府的門楣。
他的父親戎馬半生,立下赫赫戰功,不能因為他這個不孝子而蒙羞。
陸彥遠盯著夏初嵐,最後還是下了馬車。外面的冷風一吹,他的大腦清醒了很多。定北制住六平,望遠在給他把風,看到他這麼快下來了,皆投來不解的目光。其實私心裡,他們不希望世子這麼做,可是看到世子如此痴迷這位夏姑娘,他們也不能阻止。
陸彥遠沉聲道:「放開他,我們走。」
馬車內,夏初嵐鬆了口氣。剛才跟陸彥遠對峙的時候,她整個後背都汗濕了。幸好這個人還不算全無理智,否則不知他今天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六平掀開車簾,急急問道:「姑娘,您沒事吧?那個世子的兩個隨從身手都很好,小的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怪你,我沒事。只是思安被他敲暈了,我們先回城找個大夫給她看看,順便再多帶幾個人手上路。」夏初嵐心有餘悸地說道。
六平點頭,連忙調轉馬車回城。
第73章
夏初嵐抵達都城的時候, 已經進入臘月。昨夜霜凍, 溫度驟降,但都城中的年味已經十分濃了。朝天門內外,競相叫賣年貨:諸如錦裝新曆、諸般大小門神、桃符鍾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市集為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夏初嵐為免家人擔心,只說是賬目上出了問題, 所以才耽擱了時日,隻字不提陸彥遠的事情。
思安和六平去街上買了一堆年貨回來,將家裡裝點得十分喜慶。
老夫人召集全家商量迎親那日的細節, 諸如誰負責去送親, 誰負責給新郎家來迎親的人分發利市錢, 還有誰跟著忠義伯夫人去相府裡鋪房。因為是跟宰相結親,家中人人都十分警醒,不敢出錯。
忠義伯夫人是個口舌伶俐,容貌端莊的貴婦人。她上門好幾次,已經跟老夫人混得很熟了。她還叫老夫人以後常來都城,她可以帶著去燒香拜佛。臨安內外佛寺眾多, 香火旺盛,老人家很信這個。
為了夏初嵐的婚事, 全家人都異常忙碌, 反而夏初嵐像個沒事人一樣, 也不知道做什麼,只能看著趙嬤嬤修改婚服。那婚服是大袖衫,襦裙,披帛, 顏色豔麗,花紋精緻,十分華美。除了公主和妃嬪,民間女子一輩子也就風光這麼一回。夏初嵐覺得有點恍惚,她竟然要嫁人了。
其實每一場婚姻都像是博弈,沒有人在一開始就能看到結局。陸彥遠那日所說的話,到底在她心理投下了一道陰影。究竟顧行簡的真面目是什麼,會讓陸彥遠如此詆毀呢?
她想過他的為人可能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好,畢竟要維持大權獨攬的局面,必定要有陰暗的一面。可是那一面到底有多陰暗,她沒有見識過,所以本能地有些畏懼。如果把這個人比作一本書,她最多只翻到了扉頁和開頭,還有很厚的一部分,沒有讀過。
吃過晚飯,下人說秦蘿求見。夏初嵐有一陣子沒見到秦蘿了,甚是思念,便跟著下人走到門外,那裡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站著秦蘿常用的嬤嬤和侍女,笑著請她上去。
「秦姐姐……」她彎腰進馬車,待看清裡面的人,驚得直起身子。腦門「砰」地一聲撞到了馬車頂。
顧行簡拉她坐下來,伸手揉著她的頭。看到自己就這麼驚訝麼?他本來想忍忍,幾個月都忍過來了,也不差這幾日。但聽說她到都城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怎麼覺得越來越瘦了?
「您怎麼來了?」夏初嵐小聲問道。她在他面前總是侷促而慌張的,當真像個小丫頭一樣。
「來看看你。婚事準備得如何了?」顧行簡溫聲問道。
夏初嵐低頭回答:「祖母帶著一家人都在忙碌,只有我沒什麼事可幹。您這幾個月是否很忙?」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嗯。活到這個歲數,還從未如此忙過。皇上和百官知道我要在臘月放婚假,巴不得把我掰成幾個用。」顧行簡笑道,然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個東西,輕輕插入了夏初嵐的發髻裡。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似乎是一支釵子。顧行簡說道:「上回太匆忙了,這金釵還沒有打出來。我聽聞民間男女訂婚後會約在一個地方見面,男方滿意的話便會給女子插上金釵,不滿意的就會留下四匹布。」
他送金釵的意思就是滿意了?夏初嵐摸了摸鬢角,沒有說話,卻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的臉上。被看得不自在,只能說:「都訂婚了,不滿意還能退回去嗎?」
顧行簡一本正經地點了下頭:「從前有件官司就是男女雙方訂婚了,相看之後男方不滿意,硬要退婚,被岳母告到了官府。」
夏初嵐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這男方家著實有些過分了。
「我不能出來太久,得趕在大婚前把事情做完。你這幾日早些休息,我這就走了。」顧行簡察覺出她不是很自在,好像比從前還要緊張。大概是身份忽然轉換了,大婚將近,她一下子還沒有適應,他不敢逼她太緊。
這就要走了?夏初嵐終於抬眸看向他。
顧行簡看到她的眼神,流露出幾分依依不捨的情緒。忽然伸手將她一拉,帶進了懷裡,收緊手臂抱著:「再等我幾日。」到時候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把她抱在懷裡了。
他肯定是誤會什麼了……夏初嵐乖乖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覺得他連身上都結實了好多,這人最近真的很忙嗎?到底在忙什麼……馬車裡的空間本來就不寬敞,兩具身體這樣緊貼著,他身上的溫暖也傳達到她的身上。好像就沒那麼冷了。
等夏初嵐從馬車上下來,臉頰還在發燙。他們在大婚前偷偷見面,就像偷情一樣。她抬手將他插上去的那支釵取下來看,釵柄是赤金的,釵頭卻是玉的,似乎是茉莉花的紋樣,雕刻得十分精美。這必定是特意定做的,因為市面上幾乎見不到茉莉花的圖樣。
他如何知道她喜歡茉莉花的?
夏初嵐握著釵子往回走,忽然覺得背後好像有一道目光,回頭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臘月初八的早上飄了一點薄薄的雪。泉州的冬日是不怎麼下雪的,臨安下雪的時候也很少,不像北方一樣會下鵝毛大雪。趙嬤嬤一早就弄了一大鍋的臘八粥,分給左右鄰里。夏初嵐也被從被窩裡拉起來,夏家的女眷都圍在她的身邊。
她本來就有些緊張,一下子被這麼多人圍著,更加緊張了。
上妝有專門的侍女,思安和趙嬤嬤只是幫忙打打下手。杜氏和韓氏在旁邊挑金銀首飾,男方送的那一套肯定是要戴上的,另外還有夏家的長輩送的金玉項鏈和手鐲。侍女將一層層的鉛粉壓在她的臉上,又上了胭脂和眉墨,夏初嵐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幾乎認不出來了。
並不是如想像的那樣貌若天仙,而是非常地難看。基本上新娘若是這樣上妝,都長得一樣。
她忍不住笑,蓋頭揭開的那一刻,他要嚇死了吧。
杜氏幫夏初嵐插著髮飾,眼眶又忍不住有些發紅。她當然高興女兒能找到好的歸宿,但內心還是捨不得的。女兒嫁人了,那就是別人家的媳婦,總要受著許多束縛,往後也不是想看見就能看見的了。
夏初嵐抬頭看杜氏,叫了一聲:「娘。」
杜氏用帕子印了印眼角:「瞧我,今日應該高興的。」
韓氏在旁邊說道:「當初阿熒出嫁的時候,我也掉了眼淚。等三丫頭以後當了娘就知道了。父母都是捨不得女兒出嫁的,就跟心頭肉被挖了一樣。」
「二弟妹說得對。」杜氏點了點頭,扶著夏初嵐的肩膀,又柔聲叮囑了她幾句。
親迎是在黃昏時分。新郎盛裝前來,騎馬在前,花轎和隨從在後。一路上都有樂工在奏樂,還有騎馬的女子唱曲,隊伍浩浩蕩蕩的,幾乎全城都知道了。
等迎親的隊伍到了夏家,夏柏茂招待樂工和隨從進去喝茶,還贈給他們禮物和利市錢。顧行簡拜見夏家的長輩,他穿著圓領寬袍,腰上束著玉帶,戴著折腳幞頭。夏老夫人沒想到宰相看著這麼年輕清俊,彬彬有禮,絲毫沒什麼架子,心中越發滿意。
等到了吉時,孫媒婆將換好衣裳的夏初嵐從閨房中接出來,送上了花轎。夏初嵐看著腳底下,耳邊都是喧鬧的人聲和樂聲,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是跟著孫媒婆走。
回程的路上,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沿街有不少百姓圍觀,都聽說宰相娶了個美貌的商戶女,只可惜新娘坐在花轎裡看不見。
花轎到了相府,新娘出轎子前,有陰陽先生拿豆谷潑灑門首,謂之壓煞。新娘下轎,但腳不能踩地,而是走在事先鋪好的氈花席上,前面有手持蓮花燭台和鏡子的侍女引路。
進家門前要先跨過馬鞍,鞍與安同音,有平安的寓意。等跨進家門,便正式成為夫家的人了。
夏初嵐被帶去洞房坐床,顧行簡則先去換衣服。男方的直系親屬幫著接待送嫁的女方家眷,但他們只喝三杯酒就要退回去了,不能久留。
顧行簡換了一身綠袍,戴著花幞頭,前去洞房稍事休息,等候拜堂。還沒拜堂是不能掀起新娘的蓋頭的,而且屋子裡圍著很多人,兩個人不能說話。夏初嵐低頭看著腳踏,能看到他穿著的黑色皂靴上面一層不染。
幸好是寒冬臘月,她身上的衣裳很厚重,卻沒怎麼出汗。手心倒是出了很多的汗,全都擦在裙子上了。
顧行簡也不喜歡被這麼多人圍觀,被吵得有點頭疼。但是阿兄說成親一定要熱鬧,這樣對新娘才好。他看到夏初嵐的一截玉手伸出厚重的袖子,偷偷在裙子上擦了下,覺得很有趣。
第74章
他伸手過去, 抓住了那隻細膩白皙的手。手心果然一片濕漉漉的, 他忍不住笑。夏初嵐本來要把手抽回來,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牢牢抓著,又聽到他的低笑聲, 有點著惱。
成親這麼大的事,他非但不緊張,還在嘲笑她?
顧行簡只覺得自己像抓住了一隻不安分的小貓爪, 一直在他掌心撓啊撓的, 他的氣息都有些不穩了。
「哎呀, 看我們相爺多喜歡新夫人,這坐床還要握著手呢。」孫媒婆發現了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大聲說道。
這下全屋子的人都看了過來,顧行簡微愣,手上鬆了力道,那小手就像掙脫的魚兒一樣, 一下子收回去了。
到了吉時,孫媒婆和忠義伯夫人將兩匹彩絹打成同心結, 這兩段彩絹由男女雙方各出一匹, 寓意著百年好合。然後顧行簡手執槐木木牌, 同心結的一頭就掛在牌子上,另一頭由夏初嵐握著。顧行簡倒著走,和夏初嵐面對面,到前堂行禮。
新人並立在堂屋中, 忠義伯夫人用桿秤挑起蓋頭,堂上發出喝彩聲。夏初嵐知道他們也不管美醜,為了討綵頭,肯定是要呼好的。她眼睛也不敢亂看,在孫媒婆的指引下,向神明和祖先的牌位下跪,向他們告示自己已經成為了顧家的一員。跪完之後,依次向顧家的長輩下拜。
「請新人拜,天神地衹東王公西王母,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本家禁忌龍神井灶門官,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本家伏事香火一切神衹,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高祖曾祖公婆祖父祖婆,再拜,又拜。
請新人拜,在堂公姑內外諸親尊長,再拜,又拜。」
夏初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頭暈眼花,就聽著孫媒婆的指令一遍遍地拜。前面是顧老夫人,顧居敬夫妻,然後是顧素蘭。她暫時從莊子上回來,整個人雖然盛裝,卻死氣沉沉的。
顧行簡看了她一眼,她渾身一抖,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等到拜完了,夏初嵐倒行著,牽顧行簡回洞房。兩個人的視線終於撞在一起,他的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她很快將目光移開了。她當然知道這個妝容難看,但她也沒辦法。
夫妻交拜,男在東,女在西。她先拜,顧行簡再回拜。女子要拜四回,男子只要拜兩回,這寓意著以夫為天,以夫為貴。
對拜完了,他們重新坐回床上,孫媒婆和忠義伯夫人往床上分撒金銀錢幣和雜果,嘴裡還要唸著一段撒帳專用的致詞。那些東西如大雨般嘩嘩地撒在他們身後的帳中,夏初嵐微微側頭看了顧行簡一眼,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個人有潔癖,這麼亂糟糟的床,想必他是不愛睡的。
撒帳完畢,緊接著就要合巹。酒杯用紅綠的同心結連起來,喝完之後,將酒杯拋到床下。夏初嵐拋得用力了點,她的酒杯彈飛出去,她還覺得有點窘迫,孫媒婆連忙說道:「這可是好兆頭啊,以後夫人要給相爺添很多男丁的。」
夏初嵐低頭,只覺得指尖發燙。然後忠義伯夫人上前,各剪下新人的一縷頭髮,用髮帶綁在了一起,放在床頭。
至此,婚禮的主要步驟已經完成,就剩下宴客和圓房了。屋裡的人都退出去,留他們二人獨處。關上門前,孫媒婆含笑提醒道:「相爺可別忘了還要出去答謝前來道賀的賓客,別耽擱太久了。」
顧行簡應了一聲,她把門關上,好像把所有的熱鬧喧囂都擋在了外頭。這一方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寒冬臘月,夏初嵐的額頭上居然出了汗。她跟這個人是名義上的夫妻了,世上最親密的男女關係。
顧行簡起身走到放置銅盆的架子那裡,擰了一塊布過來,走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抬頭看他,他伸手捏著她小巧的下巴,小心地幫她把臉上厚重的妝容都擦掉。這個妝容實在難看,把她的花容月貌全都擋住,不過這樣也好,外人都看不見。
夏初嵐閉著眼睛,感覺到他小心仔細地擦拭著,以免弄傷她柔嫩的皮膚,只不過那妝容太過厚重了,他來來回回幾次,才把她的臉徹底擦乾淨。等到她的真容露出來,顧行簡滿意地點了點頭:「總算變好看了。」
夏初嵐的下巴被他捏著,不能躲開,只能望著他的眼睛,氣惱道:「原來您也是以貌取人的。」
「嗯。被夫人的美色所迷。」顧行簡竟然沒有否認,低頭俘獲了她的唇。
剛開始他只是輕輕地碾著她的嘴唇,然後氣息越發急促了起來,索性坐在床邊,將她整個人摟到了懷裡,迫不及待地撬開了她的貝齒。除了權力,他從沒如此渴望過什麼。這女子好似在他的心田裡燃了把大火,把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全都燒了個乾淨。
夏初嵐撲在他的胸膛上,腰背被他禁錮著,只覺得這個人的力氣好大,根本不像個柔弱書生。
她被吻得喘不過氣來,銀絲滑落嘴角,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原主留下的記憶裡,她一直猶如外人,所以原主跟陸彥遠的過往,她沒辦法感同身受。但是現在吻她的這個男人是真實的,他有力的手背,結實的胸膛,還有在她口中翻攪的舌頭,都讓她意亂情迷。
等顧行簡發覺到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喘不上氣來,才終於放開了她的舌頭,讓她喘口氣。她的身體抖得很厲害,他剛才的確有些不知克制了,狂風巨浪一樣,把她嚇到了吧。
他抬手輕撫著她的背,靜靜等她平復下來。
她這個年紀在女子裡頭不算小了,但對於他來說,還是太小了。而且身子這麼敏感,完全沒有嘗過□□的模樣。他簡直要懷疑,三年前在泉州跟陸彥遠繾倦纏綿的人不是她。
他自然將她跟陸彥遠之間的事情調查得清清楚楚,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到了哪一步,但是以陸彥遠的性格,肯定少不了親密的舉動。他不說,代表他既往不咎。但誰也不能跟他搶。他早早請了聖旨,特意計算好時日,等到陸彥遠回來的那日剛好宣讀。為的就是讓陸彥遠懂得,什麼叫失之交臂。
而如今在他的懷裡的人兒,徹底屬於他了。她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在他面前倒是溫順得很。像以前阿兄送他的那隻小貓兒,整日跟在他的身邊,他看書的時候就跳到他的膝頭趴著,毛絨絨地很好摸,實在是太惹人憐愛了。
他甚至萌生了一個念頭,以後寵著她,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給。
門外崇明催了一聲,說賓客都等著急了。顧行簡才將夏初嵐抱到邊上,摸了摸她緋紅的臉側,起身道:「等我回來。」
夏初嵐心裡忽然有點不想他回來了。不過是親吻,她就已經潰不成軍,若是到了晚上……她不被吃乾抹淨了才怪。剛剛她似乎感覺到他平日不外露的一股強勢和佔有慾,與陸彥遠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她竟然不討厭,甚至還有些喜歡。
顧行簡走了以後,思安和趙嬤嬤進來伺候。她們看到夏初嵐臉上的妝容已經卸了,嘴唇又紅又腫,兩腮通紅,眼波如水,就猜到顧行簡剛才在房中磨蹭著不出去,到底是干什麼了。
趙嬤嬤嘆了口氣,上了年紀的男人原來也這麼心急。她和思安把夏初嵐大嫁的婚服一層層地脫下來,扶著她去後面的淨室裡沐浴。夏初嵐累了一日,精神一直緊繃著,好不容易放鬆下來,頭靠在浴桶上差點睡了過去。
趙嬤嬤不斷用手試著水溫,輕聲提醒道:「天冷,姑娘可不敢睡過去了,仔細著涼。」
夏初嵐這才強打起精神,徹頭徹尾地清洗乾淨,才從浴桶裡起來。
這屋子上回她來過,但當時沒有細看。屋中用單屏巨幅的山水屏風隔成兩邊。這寢室似乎被拓寬過了,一應家具擺設也是嶄新的。昨日忠義伯夫人帶著思安和趙嬤嬤來鋪房,先將她的東西放了進來,所以有些陳設還透著股熟悉的感覺。
離床不遠的地方新添了一座妝台,比她原來的書桌都要大,擺放著一面巨大的銅鏡,檯子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黑漆妝奩,似乎是一整套的。上面的花紋是牡丹鳳凰,寓意吉祥,做工十分考究。
眼下漆工藝還沒有那麼普及,所以勝過黃金,堪與玉器比肩。而這一套是貢品的級別了。夏初嵐知道夏家沒有這樣的東西,必定是顧行簡為她準備的。
昨日忠義伯夫人鋪房回來,就跟她好生說了這妝台。無論多少金銀首飾,胭脂水粉都能裝得下。她其實不怎麼愛打扮,首飾倒是很多。女為悅己者容,看來她的夫君是希望她多打扮的。
夏初嵐換了身真紅色的散花褙子,靠坐在東側的榻上,榻上有張小幾,上面放著棋盤,好像是殘局。下棋她會一些,但是不怎麼精通。跟夏靜月下過幾回,每回都被她殺得片甲不留。她其實不擅長的事情還蠻多的,不如家裡幾個姐妹。
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髮,她又四處看了看。那張床也換過了,比上回的大了許多,可以並躺三四個人,也不會覺得擠。他們兩個人,弄這麼大的床,是怕她睡相不好嗎?
這時有人敲門,思安連忙過去開門。侍女們端著一個個盤子進來,擺在圓桌上。有雕花蜜餞,三珍膾,花炊鵪子,三脆羹,螃蟹釀橙,炙炊餅。大概是今夜宴席上的好東西分了些過來,還有一壺溫酒暖身。
夏初嵐餓了一天,立刻十指大動,還喝了幾杯酒。她平常也不喝酒的,一喝就上臉。但是喝酒能夠壯膽,她現在需要這個。
……
前堂觥籌交錯,相熟的官員湊在一起閒聊。上回來相府的幾個戶部的官員又聚在一起,說起看到的那個小郎君:「你們說,相爺不是好男色嗎?怎麼這麼快就娶親了。那個小倌想必是不能養在府裡了。」
「這新夫人不過是個商戶女,相爺估計就是娶回來做做樣子,不會真的喜歡。我看啊,他還是喜歡上回那個小倌。」
戶部的官員們都贊同地點了點頭,畢竟他們從沒有看到過相爺對誰那麼小心翼翼的模樣,必定是十分寵愛的吧。
顧行簡走到前堂,官員們都起身向他行禮,向他道賀,他微微點頭致意,逕自走過去了。
顧居敬拿著酒杯走過來,在他耳邊說道:「令公親自過來了,你去見一下。」
顧行簡微怔,跟著顧居敬走到離主家那桌最近的一桌,已經圍了不少官員,都是要跟蕭儉套近乎的。蕭儉坐在最尊貴的位置,正與身旁的忠義伯說話。他身上自帶威勢,五官英俊,能看出蕭昱的影子。他年輕時也是個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否則也不會得到吳皇后妹妹的垂青。
忠義伯先看到顧行簡,對蕭儉耳語道:「令公,顧相親自過來了。」蕭儉兼領中書令之銜,滿朝文武都尊稱一聲令公。
蕭儉轉過頭去,顧行簡俯身一拜:「令公大駕光臨,顧某甚幸。」
這在座的文武百官,能堂堂正正當得起顧行簡一拜的,也只有蕭儉了。蕭儉抬手道:「顧相不必多禮。」他說話的底氣十足,大概是習武出身,舉手投足間又帶著股豪氣。他許久沒有公開露面了,今次是給了顧行簡天大的面子。
顧行簡注意到蕭儉身邊的位置空著,那是留給英國公的。不過英國公不來,倒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第75章
禁中賜了御酒珍饈, 皇后娘娘等妃嬪也賜了新夫人很多珠釵鐶翠, 董昌親自帶著內侍將東西送過來。顧行簡謝恩以後,請董昌也留下來用些酒水。董昌自然賣顧行簡這個面子,兩人的交情算算也有十幾年了。
銀盤珍饈,由專門負責宴飲的四司六局操辦, 自然是色香味俱全。席間有人起鬨道:「聽說相爺的夫人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能不能請出來讓大家見見啊!」
不少中書的官員都跟著起鬨。平日裡他們懼憚宰相,但此刻黃酒下肚, 酒壯慫人膽, 加上今日宰相大喜, 應該不會跟他們計較這些,膽子便大了起來。
時下民間的風俗是宴席的時候,新娘也可以出來答謝賓客。
顧行簡拱手道:「內子今日實在累了,就不出來與各位相見了。由顧某在此代她謝過各位。」
眾人悻悻的,見相爺維護得很,好像不肯美嬌娘在人前露臉, 也只能作罷。但今日難得高興,又勸顧行簡飲酒。顧行簡推脫不過, 便飲了幾杯。顧居敬在他旁邊道:「你甚少應酬, 酒力不佳。一會兒我拿水給你兌了, 替你擋著。」
顧行簡低聲道:「沒事,我有分寸。你也已經飲了不少酒,仔細傷身。」
顧居敬瞪圓眼睛,他這是在關心自己麼?真是難得。
屋子裡, 夏初嵐酒足飯飽以後,就有點犯困。趙嬤嬤給她綰了個同心髻,她特意挑了顧行簡贈的金釵插進髮髻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首飾,倒是顯得簡單素淨。她坐在榻上,邊看書邊等顧行簡,夜漸漸深了,更鼓響了一下。
她趴在榻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屋裡有火盆,格子窗前都垂著厚重的布簾,並不會覺得冷。但趙嬤嬤還是抱了氈毯,蓋在她的身上。又讓思安去前院問問,酒席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思安回來說,顧行簡被幾個大人抓著灌酒,一時還不能回來。
趙嬤嬤嘆了口氣,和思安一起坐在燈下做針線。等外頭二更的鼓響了,顧行簡才腳步虛浮地回到屋中。他是飲了不少酒,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他平日滴酒不沾,酒量倒還可以,只是渾身的酒味,實在難受。
趙嬤嬤和思安連忙起身行禮,要去叫醒夏初嵐。顧行簡看到榻上團在一起的妻子,早就會周公去了,擺了擺手,輕聲說道:「不用叫了,你們先出去吧。」他還是不習慣房裡有別的女人。
等她們退出去以後,顧行簡先去淨房裡清洗了一番,只穿著中衣出來。
屋內的紅燭燒了一半,燈火通明。他走到榻前,單膝跪在榻上,傾身看他的小妻子。十分素淨好看的一張臉,嘴唇紅潤,似乎是被他親過的緣故,微微還有點腫。或許是飲了酒,兩頰酡紅,竟然還發出小小的鼾聲。
他莞爾,伸手到她脖子底下,又穿過膝蓋彎,將她整個兒抱了起來。她大概是畏寒,本能地往他溫暖的懷裡靠了靠,換個更舒服的姿勢。
顧行簡把她抱到床上,將她的雙腳拿起來,剛要褪去她的襪子,她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本能地縮回腳:「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行簡看著她:「剛回來不久。被幾個同僚拉住喝酒,怎麼都不肯放。」
她揉了揉額頭,意識還未完全清醒,猛然看到顧行簡身上穿的中衣,睜大了雙眼,這不是她做的那件……!
那袖子一邊長一邊短,繫帶的位置還打錯了,穿在身上很滑稽。
「您快脫下來。這怎麼能穿……」夏初嵐羞窘,伸手要去解顧行簡的衣服,忽然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心滾燙,指節上的厚繭磨著她的手指。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你這麼想脫我的衣服……見你睡著了,今夜本打算放過你的。」
夏初嵐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只覺得他的手臂伸過來,一下子將她壓向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很強健,整個胸膛都是滾燙的。她不敢抬眸,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只感覺他帶著些微酒氣的呼吸靠近耳畔,一下子含住了她的耳垂。他的手在她的頸側來回撫摸著,舌頭不斷逗弄她的耳珠。
她的耳朵其實很敏感,整個人都緊繃著。
等她的耳朵紅得都能滴血以後,他才放開,繼續吻她的臉頰,鼻尖,緊閉的眼皮,然後是嘴唇。
夏初嵐緩緩地倒在床上,他溫柔地吻著,如冬日暖陽一般。她的雙手被牽引著放在他的肩上,只覺得他的身體覆了上來——滾燙的充滿男性氣息的身體。有一股酒味,還有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顧行簡的手從她的脖頸處往下,解了她褙子的繫帶。褙子,中衣,一件件地滑落到床下,最後只剩下朱色的鴛鴦抹胸。她渾身發燙,浮起一層薄薄的粉色,感覺到他的手覆在抹胸上,輕輕地揉著。
她渾身顫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睜開眼睛,睫毛抖得更厲害了。他們今夜是肯定要圓房的,可她感覺到緊閉的雙腿被分開,那種被入侵的感覺還是讓她覺得很不適,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塊。
「別怕。」顧行簡柔聲哄道,抬手摸著她的頭頂,聲音已經變低啞了。畢竟是第一次,他也有些緊張,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捧著她的臉慢慢親吻著,等她放鬆一些以後,嘗試著進去,可是太緊了,幾乎寸步難行。
夏初嵐只覺得疼,大口大口地喘氣,雙手下意識地攀住他的後背,指甲直掐進肉裡去。顧行簡原本想要忍忍,再等她適應一下,只不過被她猛地抱住,這個姿勢讓兩個人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他沒控制住,一下子就衝進去了。
夏初嵐悶哼一聲,只覺得像被撕裂了般疼痛。非但一點快感都沒有,反而是又酸又漲的,很難受。她咬牙忍著,感受到顧行簡摸她的額角,低聲詢問:「很疼?」
她整張小臉都變白了,臉上全是汗水,秀眉輕蹙,很痛苦的模樣。他不忍心讓她受罪,剛想退出去,她卻搖頭小聲說道:「沒關係。」趙嬤嬤也說過,第一次會有點疼,以後就好了。
他嘗試著繼續,可她太緊了,幾乎咬得他動不了。他感覺到她不怎麼舒服,渾身都在發抖,只能草草結束了。
完事之後,他叫人抬了熱水進來。然後抱著她去淨室清洗,她小聲說道:「對不起,我……」她應該好好看看那些秘戲圖的。原本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也並沒有覺得多難,卻好像不是那麼容易。太難受了,並非想像中的那樣,當時絲毫不知道怎麼去取悅他。
別人家的妻子在新婚之夜,應該都是儘量讓丈夫愉悅的,她卻完全不知道怎麼做,心中有些愧疚。男女之間的事,從前她不怎麼上心的。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錯。」顧行簡說道。稚嫩笨拙才是對的,她要是經驗十足,他反倒得震驚了。
清洗完以後,他先抱著她回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又叫人弄了冷水進來。他自己轉身又去淨房了。
今夜房裡的紅燭是不能熄的,床帳內還有光亮。夏初嵐看著帳頂垂下來的鏤空赤金香球,微微發呆。只聽到淨房裡嘩嘩的水聲,好像一大桶水,一大桶水地往下澆。寒冬臘月的,他不冷嗎?
過了一會兒,顧行簡熄滅了靠近床的幾盞燈燭,才回到床上。他的身體透著股涼意,沒有剛才那麼燙了,只躺在她的身側,輕聲問道:「還疼不疼?」
其實還有些疼,但夏初嵐搖了搖頭。他已經很溫柔,很顧及她了。若是別的男人,新婚之夜,不管妻子如何,肯定要上幾回才肯罷休。她知道自己剛才根本沒有滿足他,他肯定有點難受。她側頭看看他的臉,他閉著眼睛,嘴角微微抿著。
她總覺得要說點什麼,卻聽到他先說道:「很晚了,睡吧。」
她當真很累了,聽話地合上了眼皮。
等到她呼吸平緩,彷彿睡熟了,顧行簡才伸手把她抱到懷裡,幽幽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磨人的小東西。
第76章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 頭還有些疼, 昨日真是太累了。她睡得很沉,幾乎沒有做夢。旁邊的被子疊放得整齊,她記得昨夜他們兩人是分開睡的。好像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睡覺時身邊還躺著個人, 還不太習慣。
他這麼早起身了,怎麼也不叫她?以後應該由她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才對。
她靜靜地坐著,發了會兒呆, 才叫了思安和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輕聲詢問道:「姑娘昨夜可還好?」床上鋪著的帕子, 分明是落紅了。說明兩個人已經圓房了。趙嬤嬤原以為姑娘睡著了, 相爺也不打算叫醒她的模樣,昨夜應該不會圓房。到底是新婚夫妻,還是沒忍住。
夏初嵐只覺得一言難盡,坐在妝台前問道:「相爺去哪裡了?」
「相爺比姑娘早半個時辰醒的,在院子裡打拳呢。」趙嬤嬤畢竟是過來人,打量夏初嵐的神色, 覺得不太對,還是追問了昨晚的事。如果夫妻之間房事不合, 也會影響感情的。
夏初嵐只能老老實實地說了, 這方面的事情, 真的要靠趙嬤嬤來教。
趙嬤嬤說了一通要領,然後嘆息一聲:「相爺到底是憐惜姑娘,沒有使勁折騰。姑娘這身子骨原本就嬌貴,也是沒辦法的事。相爺恐怕也是第一次, 沒什麼經驗,往後多幾次就好了。」
夏初嵐回想顧行簡的表現,他一貫不怎麼顯山露水,所以表面上看不出來。其實仔細想想,他當時似乎也著急了些,一下子就進來了,她還沒怎麼濕潤呢,怎麼能容納他……他那處還是挺驚人的。
她洗漱完,換好衣服,正要走去院子裡看看顧行簡。他已經回來了。前襟上濕了一大片,袖子折到手肘的地方,臉上也是汗淋淋的。這人並不是很驚豔的長相,但看久了,會覺得很舒服。大概是他身上那種時光沉澱下來的氣質,擁有特別的魅力。
「你醒了?我先去沐浴更衣。」顧行簡溫和地說道,舉步往淨房走。
夏初嵐下意識地跟在他的身後:「妾身伺候您……」她記得應該是這樣稱呼的。這個時候最講究禮儀規範,夫為天,夫為貴。而且她這個夫,還不是一般的低等官吏,而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她是商戶出身,更不想讓人覺得她沒有規矩。
顧行簡一愣,轉過身看著她,扯了下嘴角:「沒有外人的時候,不必用謙稱,我也聽不習慣。我一個人沐浴慣了,你先去用早膳吧。」他其實想讓她更隨意自如一些,可大抵身份年齡的差距擺在那裡,短時間內她還放不開。
慢慢來吧。
夏初嵐便沒有跟進去,坐在圓桌那裡等著。他的口味清淡,早上多是些醬菜和鹹蛋之類的,有粥也有饅頭。她是南方人,習慣喝粥。他是北方人,好像比較喜歡吃麵食。鹹蛋明顯是給她準備的,因為他一口都沒碰。
兩個人很安靜地吃完了早飯,弄得思安和趙嬤嬤都有點緊張,也不敢隨便說話。思安是個話癆,平日在家中,肯定要嘰嘰喳喳地說些最近發生的趣事,可到了相府就有所收斂了。她發現相府裡的人,從南伯到崇明,走路基本都是沒聲的,好像發出聲響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她算看出來了,相爺表面上溫和,治下卻很嚴。不是誰都能在他面前放肆的。
顧行簡並不是個健談的人,大多時候是寡言的。因為要想的東西太多,偶爾還會走神。夏初嵐的話也不多,不是那種活潑開朗的性子。更何況在他面前,總是會有幾分拘謹的感覺。大抵心中越是在乎,越會變得小心翼翼。
吃過早飯,他們要去顧家認親。昨日夏初嵐在堂上只拜了直系的近親,今日好像還有很多遠親近鄰要過來相見。顧行簡雖然跟顧居敬分家了,但禮俗不能免。
顧行簡要去換身出門的衣裳,夏初嵐又跟過來,像小尾巴一樣。她去放置他衣裳的木箱子裡翻了翻,總共就五套常服,太少了,還大都陳舊了。她得趕緊給他做幾身新衣裳才是。
「您今日想穿哪一件?這件雪青色的襕衫怎麼樣?」夏初嵐探身把看起來新一些的襕衫抱出來,捧給他看。
他眼中含笑:「我自己來。」
夏初嵐抬頭看他:「這是我應該做的,還是讓我來吧。這件行不行?今日天氣晴朗,穿這個顏色剛好。」
看她堅持,顧行簡也不逆著她的意思:「依你吧。」他其實還挺想看她圍著自己轉的,真就是個一心一意替夫君打算的小妻子了。
夏初嵐踮腳把他身上的青衫解下來,裡面還是穿著她做的那件不能見人的中衣。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從娘家帶了新的來,這件您就別穿了吧?」
「不用換了,這件布料挺舒服的。」顧行簡說道。新的中衣,大概不是她親手做的。一個人的女紅不會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這個是童子功。
夏初嵐沒辦法,只能給他換上襕衫。襕衫是圓領大袖,下接橫襕,故而有些寬大。顧行簡體型偏瘦,好在人很高,還是能撐得起來。她專注地給他撫平肩上的褶子,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臉上,裝作不在意。
顧行簡好笑地看著她,假裝鎮定,明明耳根後面都紅了。他原本還想逗逗她,卻聽崇明在外面叫道:「相爺。」
顧行簡等到夏初嵐給他穿好了,才轉身走出去,看到崇明手裡拿著一封信。信是恩平郡王趙玖寫來的,他說過幾日回都城,想要來拜望老師。數月前皇帝見了兩位郡王,分別委以重任,也存著幾分試探的心思。從感情上來說,這兩位都不是皇帝的親子,皇帝的顧慮自然很多。
趙玖被派去查揚州的一樁貪墨的案子,想必是遇到什麼難題,想要來請教顧行簡。他是個心思活絡的人,看著比普安郡王聰明,知道朝堂上最該拉攏誰。
顧行簡沉默地將信塞回信封裡,問崇明:「回顧家的馬車可備好了?」
崇明愣了下:「相府離顧家不是很遠,我以為您和夫人用轎子……」
顧行簡搖頭道:「兩頂轎子太麻煩,還得雇四個轎伕,去換一輛馬車來。」
崇明不敢怠慢,連忙去辦了。
馬車很快備好了,顧行簡帶著夏初嵐出門。她很少穿鮮麗的顏色,可是新婦必須要穿紅色,因為是正妻,還得是正紅色。她便挑了條茜色的紗裙相配,外面裹著件裘衣。其實她膚色雪白,鮮麗的顏色更襯她的花容月貌。
顧行簡先扶著她上了馬車,然後自己跟著坐了進去。因為天涼,裡面鋪著兔毛的毯子,放著小火爐,矮架上還擺著一個棋盤。顧行簡對夏初嵐說道:「路上還得走一會兒,陪我下一局。」
夏初嵐知道他學問高,但不見得下棋的功夫也一流,便答應試試。總不見得比三叔還厲害吧?可剛下幾步,她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三叔的棋路是深藏不露,往往出其不意。這個人的棋路十分凌厲,下手毫不留情。
她先是進攻,卻被他反客為主,走到哪裡都被圍追堵截,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她怎麼就想不開要跟他下棋呢?像他這種精於算計,善於謀略的人,必定是個中高手。不可能比三叔差的。
「我不跟您下了。」夏初嵐在他又拿走五粒棋子以後,嘆了口氣,「三叔下棋也厲害,靜月也厲害,反正我誰都下不過。」
顧行簡柔和地看向她:「你進攻的目的性太強,很容易被人看清路數。下棋應該攻守結合,以退為進。來。」他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坐下,雙手環抱著她,「想學麼?我教你。想下過你三叔不大可能,但下過你那位妹妹不算太難。」
她對下棋並不是很感興趣,但他願意教她,她自然樂得聽。據說他當了宰相之後,輕易不教人了。
顧行簡的手指點著她剛才下過的格子,說道:「看這裡,從第三步開始就走錯了。」
夏初嵐側頭看他,微微驚訝。剛才她下了那麼多步,自己都沒怎麼上心,他居然全都記下來了?這種自己不經意做的事情,卻被人全部記下的感覺,很甜蜜。
他溫和地說話,悅耳的聲線鑽入她的耳朵裡,絲絲地癢。夏初嵐沒怎麼認真在聽,只是喜歡他這樣溫柔耐心地對待自己,猶如春雨滋潤萬物。他原本應該離她的生活很遠,遠到不可能有什麼交集,所以她到現在還有不真實的感覺。
但是陷在他的懷裡,被他握著手,他的溫度又真實得灼人。
這是她的夫君。這個人才高八斗,權傾朝野,不知被多少女子愛慕著,卻獨屬於她,給了她不曾施與旁人的溫柔。
她忽然轉過身,抱住了他的肩膀。
顧行簡愣了一下,抬手輕撫著她的背,問道:「怎麼了?是我講得太難了?你若不喜歡,便不學了吧。」
她搖了搖頭,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靜靜地抱著他便好。
第77章
馬車到了顧家, 很多人都站在門外。因為顧行簡是宰相, 這些人自然要出來迎的,不可能坐在裡頭等他。
崇明去搬腳凳,顧行簡先下來,看到夏初嵐提著裙子, 努力找腳凳的位置,便直接將她抱了下來。
她抓著他的手臂,等到穩穩落地之後, 還沒鬆手。
顧行簡低頭看她:「你抓著我, 是要我抱進去麼?」
夏初嵐連忙放開手, 他低笑了聲,逕自往前走。夏初嵐老實地跟在他的身後,看到他自如地與眾人寒暄,恢復到人前那種溫和,又帶著氣勢的模樣。
站在門外的親戚,多與顧家來往幾十年了。昨日他們也去參加喜宴, 但沒看到新娘究竟長什麼模樣。蓋頭掀開的時候,妝容太厚, 把原本的面目都遮住了。此刻看到顧行簡身後的佳人, 各個都驚豔不已。
難怪顧行簡這麼多年不成親, 原來是沒等到最好的那個。
顧居敬道:「別站在門外了,寒冬臘月怪冷的,都進去吧。」
到了堂屋,幾個長輩坐下來, 顧行簡一一給夏初嵐介紹。夏初嵐在人前也是大方得體,給長輩們送見面禮,多是繡品,顯得新婦精於女紅。顧行簡看了看那些精緻的繡品,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中衣,抬手摸了下額頭。他還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等見過長輩,便要去顧老夫人那裡了。顧行簡本來要陪夏初嵐過去,可那些本家親戚好久沒見他了,都圍著他說話,他一時分不開身。
顧居敬便把秦蘿叫過來,讓她帶夏初嵐去。昨日在喜堂上,夏初嵐才發現秦蘿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之前看她豐腴了,原來是懷孕的緣故。
秦蘿摸著肚子道:「沒到三個月的時候不敢說,明年春天生呢。」
「若是生個女兒,姐姐就兒女雙全了。」夏初嵐笑道。
秦蘿的面色卻黯然了一下,彷彿有什麼心事,夏初嵐便問道:「姐姐這是怎麼了?」
「這些事原本也不該跟你說,你聽聽就算了。二爺的原配夫人留下一個女兒,馬上十三歲了。家裡原本就她一個姑娘,娘和二爺都百般寵著。後來瑞兒生下來,大人們難免分散精力去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她便跟二爺大鬧一場,二爺氣得把她送到江陵府去讀女學了。估摸著這幾日就會回來。」
二爺跟前妻竟然還有個女兒?夏初嵐之前不曾瞭解過。繼母與原配留下的子女,本就是水火不容的關係。何況這個女兒還跟繼母差不了幾歲,必定矛盾重重。怪不得提到女兒,秦蘿會如此了。
「姐姐不用擔心,名義上你是她的母親,孝道壓在那裡,她不敢如何的。何況她以後的婚事還得靠你張羅,你別一味地忍讓,這樣她便有恃無恐了。」夏初嵐提醒道。
秦蘿點了點頭。她的性子很溫和,平常大聲說話都不會,更是以夫為天,二爺說什麼便是什麼。因為愛屋及烏,她也是真心想對家萱好,可家萱那個性子,一看到她就跟點了炮仗一樣。她還沒跟二爺說,家萱還說過對家瑞不好的話呢。
本來是姐弟,真擔心以後成了仇人。像四娘子和五叔這樣,鬧得家宅不寧的。
秦蘿和夏初嵐到了顧老夫人的住處,屋子裡滿滿噹噹的都是人。別說夏初嵐了,就是秦蘿都沒把人認全。還是老夫人一個個介紹的,她記憶倒是好,哪家媳婦哪家夫人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女眷都恭維老夫人有福氣,兒媳婦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
顧老夫人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漂亮是漂亮,可惜都是商戶出身,說出去臉上也沒有光彩,她還怕被那些往來的貴婦人嘲笑。但是兒子喜歡,她也沒有辦法。加上顧四娘子被送到莊子上去以後,她出門也漸漸少了。
顧家瑞還是坐在老夫人的榻上玩兒,他長大了許多,口齒不清地跟顧老夫人說話。顧老夫人握著他的小手,真是當做眼珠子一樣疼,恨不得揉進心坎裡去。她活到這個歲數,好不容易添了這麼個金孫,哪能不疼。
夏初嵐走到榻邊,恭敬地叫了聲「娘」。其實叫一個陌生的老夫人為娘,感覺怪怪的,跟她當初叫杜氏時一樣。但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她不求婆媳關係能有多好,相安無事就行了。
老夫人應了一聲,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
秦蘿俯身道:「瑞兒,這是嬸娘。嬸娘好看不好看?」
嬸娘的發音對顧家瑞來說還有些困難,他張了張嘴,發出了奇怪的音節,也沒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但小孩子就是可愛,哪怕用小鹿一樣的眼睛望著你,也能把心萌化了。這時,有人多嘴問了一句:「老夫人,怎麼沒看見四娘子?」
老夫人不在意地說道:「她病還沒好,回到莊子上去養病了。過些時日才能回來。」顧素蘭走的時候是求過老夫人的,老夫人也想把她留下來。雖然顧行簡沒讓人苛待她,但莊子畢竟不比自己家裡。老夫人眼看著跟顧行簡的關係才緩和了一些,便沒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來。等以後再找機會吧。
這時候有人提出去賞梅。顧家的園圃裡有一大片梅林,正是花開的季節,遠遠都能聞到花香。
老夫人擺手道:「你們年輕的去吧,我畏寒,在屋子裡看著孫子就好。」
秦蘿是顧家的主母,帶著眾人前往梅林。今日天氣晴朗,陽光照在梅林裡,花瓣紛紛揚揚的,飄落成雨。婦人們三三倆倆地散開,相熟的湊在一起討論梅花。
秦蘿便跟夏初嵐站在亭子裡,說起梅花蒸糕。還說顧行簡雖然不怎麼吃甜的,但好像每回做梅花蒸糕還能吃幾塊。
夏初嵐連忙問她做法,秦蘿告訴她,說完抬手笑道:「妹妹自己都沒發現吧?我說到五叔的時候,你一雙眼睛都在發光。想想你當初知道他的身份,頭也不回地跑了。我還當你不會回來了。」
夏初嵐被她嘲笑,摸著額頭道:「不瞞姐姐,當時真被嚇到了。一個好端端的書生,就變成了宰相,總覺得拿捏不好跟他相處的分寸。有時候看著他,還覺得不那麼真實。」
秦蘿握住她的手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很有自信,還很羨慕你。原來到了喜歡的人面前,也會膽怯。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女人前仆後繼地想要嫁給五叔,包括……他那人本身就不太真實。」她險些說漏嘴了,及時轉了回來。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這樣的男人真的很招女人喜歡。看上去溫文爾雅,又學富五車,好像什麼都會。今天發現他棋藝高超,也許哪天又會發現點什麼。
……
顧行簡在前堂心不在焉地與人說話,他其實有些事想問問顧居敬,就等著那些人早點散去。可他低估了自己在這些親戚心目中的吸引力,他們好不容易逮著他,問東問西的,反而越來越熱烈了。
後來顧居敬就說午膳的時間到了,要崇義帶他們去廳堂用些飯菜。他們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顧居敬是看出顧行簡的不耐煩,生怕他不高興,解釋道:「叔伯子侄們很久沒看到你了,難免熱情一些。」
「我有件事問你。」顧行簡神情凝重。
顧居敬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連忙洗耳恭聽。等他說完以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昨晚不太順利?」
顧行簡皺著眉,顧居敬也不敢笑了。他看過一些秘戲圖,以為很容易,但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顯然是不太好。而且她太小了,他生怕弄傷她。這種事,他又不可能隨便問別人,想到秦蘿嫁到顧家的時候,年紀比她還小,阿兄應當有經驗。
顧居敬搬了圓凳坐在他身邊,耐心地傳授了一些心得。他不敢說御女無數,畢竟先後兩任夫人,經驗還是很豐富的。臨了,他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對女人千萬不能心急。得慢慢哄好了,才能順利。阿蘿倒是還好,弟妹看上去就被養得很嬌貴,你要是不捨得她受苦,肯定得磨一陣子。」
顧行簡知道夏柏盛夫妻倆很疼愛夏初嵐,一應吃穿用度都是選最好的來。雖然是商戶出身,卻沒讓她受過丁點委屈。最大的委屈應該就是英國公府要她去做妾了。
聽說那個時候她曾為了陸彥遠自縊。救下來後都沒氣了,杜氏還哭暈了過去,後來又奇蹟般地活了過來。
他尚且不能理解,到底有多喜歡一個人,才會為了他而自盡。如今她對自己又是懷著什麼感情呢?陸彥遠……年輕英俊,身體孔武有力,她大概更喜歡那樣的男子吧。
顧居敬看他不說話,以為他在琢磨剛才兩人說的事情。男女之間的事其實最不好教了。大戶人家都是在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就讓通房丫頭身體力行地教,新婚之夜自然遊刃有餘。要他說,就挑兩個丫頭試一下最快。可他阿弟不喜歡的人,根本連手指頭都不會碰一下的。
「明日我要帶她進宮謝恩,夏家那邊你幫我送一下。」顧行簡最後說道。
明日夏家的人要回紹興,不然趕不及他們九日後歸寧。
「你放心交給我便是。只是進宮要碰到莫貴妃吧?你和她的事,跟弟妹說過了嗎?」
顧行簡是沒打算說的,他跟莫凌薇之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第78章
回到相府, 南伯告訴顧行簡,張詠過來了, 已經等了好些時候。
顧行簡立刻去見他,夏初嵐則叫上思安去院子裡摘梅花。她想試試秦蘿說的梅花蒸糕的做法, 聽起來並不能難做。她現在知道為何女子從小都要學女紅和廚藝這些了, 嫁人以後,太需要這些技能了。
張詠在屋子裡踱步,焦躁不安的樣子, 看到顧行簡進來了, 他立刻說道:「你新婚,今日本不該來打擾你。但我這裡有件很棘手的事情, 不得不來請教你……」
顧行簡走到書桌後面坐下來, 從容地問道:「是關於普安郡王的事情?」
張詠一愣:「你如何知道?」他明明什麼都沒有說。
普安郡王趙琅原本是養在張賢妃膝下的, 他比恩平郡王趙玖年長,兩個人是親兄弟。既然皇上有意考察兩位繼承人, 他們之前又沒有任何處理政務的經驗,那麼恩平郡王在揚州遇到了不解的難題,普安郡王在興元府肯定也遇到了。
顧行簡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淡淡地說道:「你別管我如何知道, 有話就直說。」
張詠便把從張賢妃那裡聽到的事情,一股腦地說了。興元府那一帶銅錢緊缺,百姓都用銅錢去買金人的東西,主要是生活用品,馬匹和過冬用的毛皮。皇上讓普安郡王去調查銅錢外流的事, 根源是查出來了,卻沒辦法治理。
「普安郡王到了當地,就制定了法令,不讓老百姓用銅錢跟金人交換。但是當地物資短缺,有很多縣的百姓冬天被活活地餓死凍死。而且金人給出的價格十分優惠,老百姓為了過冬,冒著被抓起來的危險,也要將手裡的銅錢都花出去。為此已經抓了不少人,但收效甚微。」
顧行簡沉吟了片刻才說道:「你來我這兒,是想問什麼?這是皇上給兩位郡王出的考題,不能因為你我的私交,你就讓我幫普安郡王。你應當知道,為了朝堂穩定,我的立場暫時不能有偏頗。」他如果幫了普安郡,那就等同於表明支持普安郡王,那麼百官的風向勢必就要跟著變了。之前皇上詢問他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回答的。
張詠皺了皺眉,負手不語。張賢妃捎信,託人叫他來顧行簡這兒的時候,他就知道八成是無功而返的。他們張家肯定要支持普安郡王,他只是想試探一下顧行簡的態度。果然跟他想的一樣。
「你跟我說句實話。若是恩平郡王找你幫忙,你也會這麼回覆?」張詠又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顧行簡點頭道:「自然如此。兩位郡王各憑本事,我誰也不偏幫。就算他們站在我面前,我亦是這樣回答。」其實聖心的偏頗已經很明顯了,恩平郡王在揚州,離都城很近,又是天下最繁華之地。而普安郡王在興元府,靠近兩國邊界,路途遙遠。皇上顯然更喜歡恩平郡王。
但皇上的偏好是一回事,兩位郡王的能力又是另一回事了。滿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看著,顧行簡有諸多思量,想看看到底誰才值得扶持。
張詠坐下來慢慢說道:「跟你說句老實話,我固然有我的立場,也知道皇上更喜歡恩平郡王。但並非我詆毀恩平郡王,他這個人慣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教他們兄弟兩個讀書,他把他大哥的字帖換走的事情吧?這件事皇后娘娘也知道,當時還訓了他一頓,他表面上承認了錯誤,可後來那個告發他的宮女卻莫名其妙地沒了。你說這人得有多陰險。」
顧行簡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輕描淡寫道:「沒證據的事情,你不要亂說。」
「我怎麼沒證據!我……」張詠歎了口氣:「罷了罷了,當我今日沒有來過。剛才與你說的事情都忘記了吧。」他站起來告辭,大步地離開了。
顧行簡靠在椅背上,看著桌面上那封趙玖寫的信,蹙了蹙眉頭。
……
夏初嵐在梅園裡摘梅花,那些梅樹長得高,她只能找到那些枝頭壓低的花枝,不知不覺就摘了一籃子。
她想著顧行簡屋裡的花瓶似乎還空著,想折兩枝紅梅插進去,可她夠不到開得正好的那片枝頭,用力跳了兩下,只搖了滿樹的花雨下來。
「思安,去搬梯子。」她吩咐道。
思安說道:「姑娘要幹什麼?這梅樹枝幹太細了,撐不住梯子的。萬一摔下來,奴婢可擔待不起啊。不如叫崇明或者六平過來……您現在不比在家中了……」她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顧行簡走過來了,連忙行禮道,「相爺。」
夏初嵐回頭,微微驚訝:「您這麼快談完事情了?」
顧行簡道:「不是十分要緊的事,張詠已經走了。」
「給事中大人走了?我還想做點梅花蒸糕給你們送去呢。」
顧行簡笑了笑,逕自問道:「你要梯子幹什麼?」
她伸手指著枝頭:「我想要那兩枝梅花,可是夠不到。」她以前在家中的時候也用梯子摘過梅枝,其實沒什麼要緊。
顧行簡抬頭看了眼,蹲下身子抱著夏初嵐的小腿,逕自將她舉了起來:「摘吧。」
思安立刻背過身去,不敢看兩個人。夏初嵐愣了片刻,伸手夠到花枝,很快地折下來,然後低聲道:「您可以把我放下來了。」他瘦是瘦了些,力氣卻很大。好像這樣舉著她,也沒覺得吃力。
只是光天化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顧行簡將她放到地上,看到她頭髮上落了幾瓣梅花,她的膚色比梅花還要白。他抬手將她頭上的梅花拂去,也沒說什麼。等到她去廚房以後,顧行簡將思安叫到外面,鄭重地說道:「以後夫人若是想做什麼危險的事,你必定要攔著。若她有任何閃失,我唯你是問。」
這個時候他身上那凌厲的氣勢便出來了,十分可怕。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思安嚇得雙腿發軟,立刻應道:「是,奴婢知道了!一定會小心地看著夫人的。」
顧行簡這才轉身走進了廚房。他身上的凌厲一下子收起來了,又變成了那個溫文爾雅的顧五先生。他捲起袖子說道:「我能做什麼?」
夏初嵐系好青布圍兜,輕推他出來:「您進來幹什麼?我叫思安和廚娘幫忙就可以了。等我做好了,就端去給您吃。」
「真的不用我幫忙?」顧行簡回頭問她。他記得上次包餛飩,她好像也是現學的,包得還不怎麼好看。梅花蒸糕雖然不難,但那是對於秦蘿來說,對於她就有些難說了。
「梅花蒸糕而已,難不倒我的。您在這裡,我們反而拘謹,您還是走吧。」夏初嵐肯定地說道。
顧行簡點了下頭,也不勉強,獨自走開了。夏初嵐看到思安杵在旁邊,神遊天外,叫了她一聲,思安才回過神來,跟著她進了廚房。
「剛才相爺叫你出去幹什麼?」夏初嵐隨口問了一句。
「沒什麼。要奴婢以後小心伺候。」思安輕聲道。也許相爺的那一面,永遠都不會讓姑娘看到吧。
夏初嵐也沒在意,按照秦蘿告知的方法開始做蒸糕了。
……
顧行簡回到屋中,翻閱文書。他的手好了以後,就沒讓吳均來了。聽說吳均解試位列前茅,春闈高中的可能性很大。
他聽到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姐夫!」好像是夏衍的聲音。
顧行簡抬頭,看到夏衍大步跨進門裡來,身上穿著太學的襕衫。夏靜月跟在他的後面,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進來。夏衍逕自跑到顧行簡面前。他們有一段時日沒見了,夏衍似乎長高了一些,臉也瘦了。
夏衍現在看顧行簡,感情完全不同了。顧相總算變成他的姐夫,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親近他了。
顧行簡放下文書,淡淡笑道:「你姐姐若是看到你,必定高興。最近不是在考公考嗎?」
夏衍點了點頭:「年關將近,太學裡考試很多,昨日我實在是脫不開身。今日考完,馬上就出來了。我先去了太學附近的院子,拜見祖母。剛好五姐姐沒有事,我就拉她一起過來了。您最近還好嗎?」
「很好。你姐姐在廚房裡做梅花蒸糕,一會兒你們也嘗嘗。」顧行簡對夏靜月微微點了下頭,態度不遠不近。
夏靜月立刻垂下視線,恭敬地向他行禮。她跟顧行簡沒有私交,沒辦法像夏衍那樣親暱。而且這個人,可是宰相啊。她從他的畫裡,從世上流傳的詩詞裡,從他編修的書裡,無數次想像過他是個怎樣的人,沒想到就變成她的姐夫了。
她有點緊張,不知所措,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事,詢問了夏衍的課業,夏衍一一回答。可以聽出來,他在太學裡面的日子過得十分充實,結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居然還有蔣瑜。蔣瑜便是餘姚縣令蔣旭的小兒子,年少便有才名,是這屆太學生裡頭的佼佼者,也是釋褐狀元的熱門人選。
他們說的話夏靜月不大聽得懂,她看到榻上的矮幾擺著個棋盤,上面似乎是殘局,便湊過去看了下。這殘局,她似乎能解。
夏衍剛好跟顧行簡談完了,回頭看到夏靜月站在棋盤那裡琢磨,一拍手說道:「五姐姐,我好久沒跟你切磋棋藝了。姐夫,您的棋盤借我們用用可好?」
顧行簡應道:「你們隨意。」
夏衍便走過去,跟夏靜月雙雙坐在榻上對弈。別的夏靜月可能比不過夏衍,下棋可是夏柏青手把手教的,你來我往一陣,夏衍便敗下陣來了。
顧行簡繼續看文書,他們下棋很安靜,也不會吵到他。他時不時抬頭看看門外,梅花蒸糕要做這麼久嗎?他看門外的時候,眼角的餘光感覺到,夏靜月往自己這邊看了兩眼。這目光想必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是不經意落在他這裡的。
他裝作沒有看見。
這時夏初嵐走進來,手裡舉著托盤,顧行簡便起身走過去。
「姐姐!」夏衍高興地站起來。
夏初嵐知道夏衍和夏靜月來了,只不過一直在廚房忙。她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跟夏衍說話,然後指著手中的托盤。裡面放著一個白瓷的小碟,只有三塊蒸糕。
「蒸了一鍋,別的不太能看,就只有這三個……你們分了吧。」她嘆了口氣說道。果然聽秦蘿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夏衍更是捂著肚子「哈哈哈」地笑了兩聲,夏靜月也忍不住低頭輕笑。她這個三姐姐什麼都好,平日裡處理家中的各項事務雷厲風行,下廚和女紅可是難得的短處。若再要說什麼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大概便是棋藝了。
不過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夏初嵐覺得忙了半天,就只有三塊成品,也挺不好意思的。
雖然成品少,味道卻得到了一致的讚許。顧行簡掰了半塊,喂到她的嘴邊:「你自己嘗嘗看。」她抓著他的手臂,很自然地咬了下去,嘴唇碰到他的手指尖,他的呼吸凝滯了一下,目光越發柔和。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肯定已經忍不住將她抱在懷裡了。
夏靜月在旁邊看著他們,心裡生出了幾分羨慕的感覺。以後她和吳家公子,若能像三姐姐和顧相這樣琴瑟和鳴,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吃過糕點,夏衍拉著夏初嵐下棋。他自己下不過夏靜月,又不好直接叫顧行簡教,就拉著夏初嵐下。夏初嵐是肯定下不過夏靜月的,被殺得節節敗退,求救地看了顧行簡一眼。
顧行簡便坐在她的身後,指點了幾下,棋局的風向一下子就轉了。
夏靜月沒想到自己能跟顧行簡下棋,有點緊張,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迎戰,但最後還是輸了。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多謝姐夫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就會輸得很難看了。」
倒是個通透的姑娘。顧行簡擺了擺手:「你們下吧。我就不幫著你姐姐作弊了。」然後他起身走開了。他觀察了一下夏靜月的棋路,發現她不像是心術不正之人,坦坦蕩蕩的。剛剛看他,也許只是有些小兒女的心思,他也就沒在意了。
夏衍和夏靜月留在相府裡吃了午飯,夏初嵐想跟他們一起去看看夏家的人。明日他們要離開都城,夏初嵐因為進宮,不能前去相送。她詢問顧行簡的意思,顧行簡自然答應了。他本來要同行,但又有幾個吏部的官員上門拜訪,要說官吏年底考功的事情,他只能留在相府中。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哪怕在婚假中,也不可能完全脫離政事以外。夏初嵐已經習慣了。
夏家眾人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夏初嵐跟夏老夫人說了幾句話,就去杜氏的住處。路過院子的時候,她意外聽到夏柏茂跟夏謙兩父子說話。
「大郎,你就打算一直讓阿音留在蕭家?她畢竟是夏家的媳婦,你若不想和離,還是早些把她接回來吧。」
夏謙無奈地說道:「爹,我已經讓人去接過幾回了,她自己不肯回來,我有什麼辦法?再說,她現在也不像從前那樣對我言聽計從了。有時候對我就像對陌生人一樣。要我說,就先這樣吧。」
「孩子的事,是我們虧欠了她。實在不行,讓你娘去一趟,親自把她接回來。你們還年輕,趁早還可以再要幾個。總之,除非她自己提出來,否則和離的事,我是不會同意的。」
夏謙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嬋兒到底在揚州幹什麼?三妹成親這麼大的事,她也不回來。眼看快要年關了,她打算在揚州過年?」
「你姨母信上沒說她什麼時候回來。我再寫信去催一催。等她回來以後,盡快給她定個婆家,也好收心了。」
夏初嵐也沒繼續聽下去,逕自往前走去。
杜氏許久沒有看見夏衍了,心中甚是思念,和他靠坐在一起說話,心疼他變瘦了。夏初嵐走進去,杜氏說道:「嵐兒,你怎麼新婚第二日就跑回娘家來了?相爺也不說說你。你嫁了人,可不能像從前那樣,想幹什麼便幹什麼了。」
夏衍笑道:「娘,相爺待姐姐可好了,不會怪姐姐的。」
夏初嵐坐下來說道:「我回來的時候問過他了。他同意我才回來的。」
杜氏點了點頭,讓楊嬤嬤上了茶水和糕點,又說道:「你明日進宮,免不得要見到宮中的貴人。你諸事都得仔細些,別衝撞了她們。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代表這相府的體面。」
「我曉得的,您放心吧。好在皇上的後宮沒有幾位娘娘,我能應付。」
皇帝的後宮如今能數出來的就是吳皇后,張賢妃和莫貴妃了。夏初嵐倒是知道莫貴妃是莫秀庭的姐姐。世家大族互相之間聯姻,或者通過與皇室聯姻來鞏固自身的實力是常見的手段。
杜氏說要進去添件衣服,讓夏初嵐陪著一起去。等到了裡間,她才輕聲問道:「昨夜你們圓房可還順利?」
夏初嵐知道杜氏現在不問她,歸寧的時候也會問趙嬤嬤,便跟杜氏老老實實地說了。杜氏沉吟了片刻才說:「想必姑爺是沒什麼經驗……倒也難得。你若是覺得疼也要忍一忍,若老是讓男人在興頭上被打斷,以後恐怕就沒什麼興致了。」
杜氏平時是不過問夏初嵐的事的。若她嫁的是一般人家,杜氏也不會特意問起。但她嫁的是宰相,兩個人的年齡又相差這麼多,她難免有些擔心。畢竟宰相要是換女人,實在太容易了。到時候像二姑娘一樣,挺著個肚子休回娘家……便太可憐了。
她一直覺得這段婚事的懸殊實在太大,要不是夏初嵐喜歡,她聽思安說顧行簡的人著實不錯,她也不會這麼快點頭同意。
杜氏像想起什麼,又說道:「你的身子可別忘了調理。小日子一向不准,很不容易懷孕。你們當早些要個孩子,這樣你在相府的地位才會穩固些。顧老夫人那邊也才沒話說了。」
夏初嵐知道杜氏雖然體弱,平日裡也不管事,但心裡跟明鏡一樣。她倒是沒想過地位那些,但既然杜氏這麼說了,她也就順從地點了點頭。她這個母親,是真心為她打算的。
夏初嵐呆到傍晚的時候,才告辭回去。在馬車上就覺得小腹墜痛,額上直冒冷汗,真是說什麼就來什麼。好不容易到了相府,思安扶她進去,關心地問道:「姑娘,您沒事吧?」
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疼一些,大概是昨日沒有休息好。但她小日子向來不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她臉色蒼白,盡快回到住處,換了身乾淨的衣服,便靠在榻上不想動了。
顧行簡還在議事,不知道她已經回來了。等到掌燈時分,那些官員才離開。
顧行簡走到屋子裡,想問問夏家的情況,看到夏初嵐趴在那兒,趙嬤嬤正給她揉著小腹,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趙嬤嬤連忙起身說道:「姑娘的小日子來了。從前沒疼得這般厲害,這次好似特別嚴重。老身讓思安去熬了紅糖姜水,希望能緩和一些。」
夏初嵐呻/吟了一聲,沒有力氣說話。顧行簡皺了皺眉頭,幾步走過去,坐在榻的邊沿,伸手給她搭脈。從脈象上看,跟從前一樣,沒什麼異常。然後他又探了探她的額頭,冷冰冰的。來小日子會疼得這麼厲害?他沒接觸過女人,所以不懂這些。
思安端了燒好的紅糖姜水進來。顧行簡將夏初嵐摟在懷裡,親自吹了喂她喝,又讓趙嬤嬤去弄了個湯婆子來,放在她的肚子上捂著。
夏初嵐靠在他的懷裡,只覺得很溫暖舒適,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他的腰。以前來小日子,她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而且以前也不像這次疼得如此厲害,腹中就像有把刀在攪。現在有個知寒問暖的人在身邊,她不知不覺便依賴他了。
「好些了嗎?我讓她們煮些粥來。」顧行簡低頭說道。
「我什麼都不想吃。」夏初嵐搖了搖頭。想到他應該也沒吃晚飯,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連忙鬆開手,「您趕緊去吃些東西吧。我躺躺就好,您不用管我。」
「聽話,身子難受,更應該好好吃飯。」顧行簡又把她拉回懷裡,拿起旁邊的氈毯蓋在她的身上,「你靠著我睡會兒,等她們做好了,我再叫你。」
夏初嵐還想說什麼,但抬頭看到他柔和的下巴線條,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忽然覺得他們已經是夫妻了,不應該跟他見外。何況他身上真的很溫暖,比十個湯婆子都管用。她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靠著他睡著了。
顧行簡原本覺得她宮寒之症可能只是輕微的,但眼下看來,卻有些嚴重。改日得讓專事婦人科的翰林醫官來仔細看看。
顧家往上數幾代都是行醫的,也算是醫藥世家,但他父親早亡,他的醫術都是看那些傳下來的醫書學的,加上自己久病成醫,而且對婦人科不怎麼精通。他原以為,他也用不到這些。
此刻看到她安靜蒼白的睡臉,他便覺得女孩兒實在太脆弱了。
夏初嵐睡到半夢半醒的時候,隱隱聽到他在門外說話的聲音:「你去宮中傳個消息,就說夫人忽然身體不適,明日不能進宮了。」
「可是相爺,禁中想必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個時候更改……恐怕會得罪後宮的幾位娘娘。」崇明為難地說道。
「顧不得這些,你去便是。」
然後就沒有聲音了,屋裡只有杯碗擺放的聲音,還有一陣陣的飯香。顧行簡走到榻旁,輕拍了下夏初嵐的肩膀:「初嵐,起來吃些東西。」
夏初嵐爬起來,顧行簡拿她出門穿的裘衣過來,裹在她的身上。她一邊穿鞋子,一邊說:「您剛才是不是讓崇明去宮裡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明日可以跟您一起進宮。幾位娘娘昨日賞賜了那麼多東西,我不去謝恩總歸不太好。」
雖然那些養尊處優的娘娘多半是看在顧行簡的面子上才見她的。
「宮中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皇后和妃嬪也只是想見見你,不會怪罪。」顧行簡說道。他剛剛聽說莫凌薇明日也叫了莫秀庭進宮,更不會讓夏初嵐去了。皇后娘娘通情達理,不會計較這些。至於莫凌薇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現在無暇深究。
思安端了紅棗粥給夏初嵐,桌上擺的都是素菜,因為剛炒的,還冒著熱氣。夏初嵐睡了許久,也有些餓了,吃了一整碗粥,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顧行簡已經餓過勁了,只隨意吃了些菜。他的飲食一向很有規律,很少這個時間才用晚膳。
「相爺。外面有人找您。」思安進來,小聲說道。
第79章
夏初嵐覺得思安在顧行簡面前, 十分小心翼翼,彷彿很怕他一樣。但顧行簡的脾氣明明很好, 待下人也寬和,不知思安為何會這麼怕他。
顧行簡點了下頭, 起身走出去, 看到崇義站在門外。
崇義一見顧行簡就說:「相爺,萱姑娘回來了。跟二夫人大吵一架,二夫人被氣得直哭。二爺沒辦法, 便要小的來問問您, 能不能讓姑娘在相府裡暫住幾日?等他安撫好了二夫人,就接她回去。」
顧家萱的性子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仗著家裡就她一個女孩兒, 有時也敢跟顧居敬頂嘴。她如今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顧居敬也不好直接打罵她。可她對秦蘿有很強的敵意,自然是看哪兒都不順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 也難為顧居敬了。
「她此刻人在何處?」顧行簡問道。
「姑娘還在家裡,被二爺關起來了。二爺不敢擅自做主,便讓我來問問您的意思。您若是同意,小的天亮就將她送過來。若是覺得不方便, 二爺想把她送到莊子上去……」崇義沒有說的是,顧家萱把秦蘿氣得動了胎氣,二爺正大怒呢。要不是前夫人只留下這麼一條血脈,老夫人又勸著,依照二爺寵愛二夫人的程度, 肯定立刻把姑娘送到莊子上去了。
顧行簡想了想,點頭道:「把她送來吧。」
年關將至,到處都是熱鬧團圓的氣氛。她來了給府裡添點人氣也好。而且依著顧家萱的性子,欺軟怕硬,秦蘿肯定製不住。秦蘿正懷著身孕,想必禁不起折騰。
崇義連忙謝過,告辭離去了。
顧行簡回到屋中,對夏初嵐說道:「家萱回來了,要來我們府上住幾日。」他看夏初嵐的神情,擔心她會不快。夏初嵐卻只是點頭道:「好啊,她住哪裡呢?要不要我去收拾個院子出來。」
顧行簡搖頭道:「你不必操心這些。南伯會照顧她,只是家萱的性子要強,說話可能不怎麼討喜。」他斟酌著用詞,覺得可能還說輕了。
夏初嵐笑道:「您擔心我應付不來嗎?沒關係。家裡的姐妹多,什麼性子的都有,我讓著她些就是了。」
「不用讓。她跟秦蘿鬧了不愉快,我容她在相府裡住,只是想幫阿兄的忙。」顧行簡說道。顧居敬平日裡為他鞍前馬後的,他沒道理連這點小忙都不幫。若是從前他一個人住在相府,也不方便。但如今夏初嵐住進來了,倒沒什麼了。
因為身體不適,夏初嵐很早便上床睡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帳子外面,他翻動書頁的聲音。他原本都是在寢室外面的屋子裡處理公文的,大概是不放心才在這裡陪著。
等到一更鼓響的時候,他才去沐浴,然後上床來。他們依舊是一人一床被子。夏初嵐來小日子,自然不能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了。夏初嵐渾身都很冷,感受到身邊不斷傳來的熱度,很想鑽到他的被窩裡去。
但她躺著不敢動,怕吵到他。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側頭看了看他的睡顏。外面點著一盞燭燈,帳內的燭光很微弱,他的輪廓有一道陰影,卻柔和清俊。時光似乎也偏愛他,並沒有留下明顯的歲月痕跡。他若不說年紀,也不大看得出來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
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他好看。顧行簡忽然開口道:「怎麼不睡?」
他沒睡著?她嚇了一跳,他已經轉身,將她連人帶被子抱進懷裡。睡了這麼半天,她的被窩還是微熱,兩隻手也很冰涼。他抓著她的手,將自己的被子掀開,輕聲道:「過來。」
他的被窩滾燙,夏初嵐一下就鑽過去了,只覺得像抱著一個暖爐睡覺一樣。
冬日的中衣是棉質的,布料不算輕薄,可是兩具身體緊貼在一起,還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身體的起伏曲線。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轉著,懷裡的人卻不老實,攪得他心神不寧,更沒辦法好好睡覺了。
「會不會壓到您的手了?」
「您身後還有被子嗎?」
在夏初嵐問出第三句以前,只覺得眼前一個陰影籠罩下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唇。她雙手抓著他的衣襟,先是緊了緊手指,然後便放鬆了,小口微張,方便他的舌頭探進來。
他的手從她的腰側往上,摸到後背,只覺得觸手的皮膚細膩光滑,毫無雜質,宛若一匹上好的絲綢。
夏初嵐急促地喘息,感受到他的手掌伸進了抹胸裡,指側的繭刮到了花尖,她顫慄了一下。陌生而又愉悅的快感,一下子蔓延至全身。
顧行簡放開被他吻得越發紅潤的唇瓣,從她的脖頸一路往下吻,在鎖骨流連,然後解了她中衣的繫帶,埋在她的胸前。夏初嵐抱著他的頭,喘息聲越來越重,只覺得他的嘴唇柔軟濕潤,舌頭像火苗一樣炙熱滾燙。在他的吮吸和舔/弄之下,她緊緊地夾著雙腿,可身下的濕意卻越來越重。
顧行簡聽著她的嬌吟,呼吸粗重。昨夜太著急了,方法有些不對。那挺立紅腫的花尖和被吸吮得一片緋紅的峰巒,真是人間極致的美景。他的手往下摸去,細長滑膩的大腿,當摸到大腿內側時,好像摸到了什麼帶子,他的意識才清醒了點。她如今在小日子裡,是不能跟他行房的。
他重新將她抱到懷裡,平復了下呼吸。她的衣襟敞開,抹胸掉落在旁,彷彿動情了,神態嫵媚而又迷離。他輕撫著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胸膛起伏不定。她這身子真是又嬌又軟,他幾乎沒怎麼用力,就帶出了一片紅痕。
可他好像根本無法抵抗她的吸引力。
夏初嵐剛才腦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沒辦法思考。此刻平息下來,想起自己剛才的叫聲,臉頰滾燙。
外頭應該有趙嬤嬤或者思安在值夜,明日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明明在小日子裡,卻忍不住跟他親熱。那種感覺,當真**蝕骨,前所未有。原來**上的愉悅,會帶來感情上的親近。她好像離這個人又近了點,也不像昨夜那麼拘謹了。
難怪娘跟趙嬤嬤都說,房事和諧對夫妻關係至關重要。
一夜無夢,她睡得很好。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又是一個人在被窩裡,抹胸穿回了身上,中衣的繫帶也打得好好的。她低頭看了看,胸前還有些或淺或淡的紅痕。他其實並沒有很用力,是她的皮膚太嬌嫩了。
昨夜明明是在他的被窩裡睡的,怎麼後來又回去了?
趙嬤嬤打了水進來,果然開口問道:「昨夜聽到房中有動靜,相爺和您……」
「我們沒做什麼。」夏初嵐解釋道。
趙嬤嬤鬆了口氣:「那就好。您在小日子裡,只能讓相爺忍一忍。實在忍不住,也有別的法子……」趙嬤嬤小聲提醒道。
夏初嵐聽她說的方法,怔了怔神,覺得應該用不到……
顧行簡今日比昨日醒得還要早。她在懷裡,他根本就睡不著。後半夜還起身去了一趟淨房。
以前他沒有碰過女人時,遇到那些沉迷女色的官員,只覺得荒謬。等他娶了夏初嵐,時時刻刻都想抱抱她,親親她,連打拳的時候,都分神想她醒了沒有。他覺得自己有幾分走火入魔的味道。
他向來自制力很強,很少有不能掌控的事。可他的小妻子,正變成他所有不冷靜和不理智的根源。
「相爺,您今天已經練了兩遍了……」崇明在旁邊輕聲提醒道。
顧行簡這才停下來,接過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頭上的汗。
「一會兒讓南伯把東邊的院子收拾出來,晚點家萱會過來住。」
崇明一聽到顧家萱的名字就渾身打了個激靈。顧行簡看他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崇明連忙搖了搖頭。
崇明記得顧家萱小時候最喜歡欺負他了。他只是顧行簡撿來的孤兒,按理說顧家萱也算是主子,便處處忍讓。沒想到顧家萱得寸進尺,居然還抓了很多黏糊糊的蟲子放在他的床上。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那蟲子還爬到他身上,他鬼哭狼嚎地慘叫……他到現在還覺得很氣憤。
後來顧行簡從顧家分出去,他不用見到顧家萱,才覺得舒服了。那個混世魔王要來相府,相爺就不怕夫人吃虧?
顧行簡剛要走回去,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停在他的面前,帶著幾分羞澀喊道:「五叔!」
眼前的女孩子正值妙齡,穿著藕色的襦裙,梳著雙丫髻,眉目秀麗。她的個頭很高,到顧行簡肩膀了,一雙眼睛靈動有神。崇義跟在她後面,似乎追了一路,還有點喘氣。他向顧行簡行禮:「小的把姑娘送過來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顧家萱挽著他的手臂道:「五叔,您怎麼成親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都沒來得及回來參加您的婚禮。」她對那個能入五叔眼裡的女子,實在太好奇了。她一直覺得這個世上沒有人能配得上她的五叔。
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抽回來:「你在上學,而且路途遙遠,趕不回來也沒關係。」
顧家萱跟著顧行簡進了屋子。夏初嵐正把昨日摘的紅梅修剪了,插進花瓶裡。她的側影柔美,嵌在晨光之中,猶如暮春時節的蘇堤綠柳,儀態萬千。
顧行簡看得微微失了下神。夏初嵐回頭看到他,笑了笑,又看到了他身後站著的顧家萱。
顧家萱沒想到夏初嵐竟然長得這麼美,真是挑不出半點不好來。她原先聽說是個商戶,猜想八成跟秦蘿差不多,還存了小瞧的心思。可看她的氣質舉止,跟秦蘿完全不像。
夏初嵐看到顧家萱挨著顧行簡站著,眼中的敵意明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位便是萱姑娘吧。」
第80章
顧家萱噘著嘴看夏初嵐, 站在顧行簡的身後,不想出來。
夏初嵐走到顧行簡身邊, 柔聲說道:「您出了很多的汗,進去沐浴吧。由妾身招呼萱姑娘就好了。」
顧行簡看向她, 用目光詢問。她微微點了點頭, 顧行簡才走了。
他走到門外,還是不放心,叫了南伯過來看著。他知道夏初嵐應當不至於吃虧, 顧家萱只是一個半大的丫頭罷了, 還不是夏初嵐的對手。畢竟他的妻子是夏家的家主,這點威信手段還是有的。讓她給顧家萱立立規矩也好。
南伯聽顧行簡的意思, 只叫他在門外看著, 沒讓他進去。他便貼著牆根站著, 裡面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夫人不會吃虧吧?萱姑娘可是連二爺都敢頂撞的。
「五叔……」顧家萱叫了一聲,顧行簡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夏初嵐和氣地笑道:「萱姑娘坐下吧。我讓人上茶水和糕點, 你想吃什麼?寒冬臘月來一碗熱茶最暖身子了。」
顧家萱卻不買賬,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了五叔,我不會承認你是我嬸娘的。你是商戶出身,根本配不上我五叔!」
夏初嵐逕自坐在榻上, 不以為意:「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我都是你五叔的妻子,配不配得上,也只有你五叔說了才算。你不叫我嬸娘沒關係,稱呼而已。反而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應當知道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得按照你的規矩來。比如你爹娶你的繼母,你五叔娶我,都不會因為你的不喜歡而有所改變。」
她知道顧家萱出現在這裡,必定是在顧家待不下去了。而她對出言不遜的晚輩,也不必客氣。否則顧家萱該以為她跟秦蘿一樣好欺負了。
顧家萱一愣,雙手在袖中握緊,有種被人戳到痛腳的感覺。從小到大,她是家裡唯一的孩子,長輩們都萬分疼寵她,哪個會這樣跟她說話?她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跟秦蘿一樣,不過是想利用我們顧家的權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夏初嵐用手指撥了撥棋盤裡的棋子,笑了下:「秦姐姐也算是你的繼母,你直呼姓名,傳出去,別人會說你沒有教養。另外你大概還不太瞭解我。我這個人想要什麼,會憑自己的本事。等到你不用頂著顧家女兒的名頭在世上立足的時候,自然不會覺得女人凡事都要靠男人了。」
顧家萱聽夏初嵐的稱呼,知道她跟秦蘿的關係很好,這是替秦蘿教訓她呢。見夏初嵐並不如想像中的好對付,她轉身往門外走:「你等著!我去告訴我五叔你欺負我。五叔一向最疼我,不會坐視不理的。」
夏初嵐看出來她就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也沒什麼心機手段,在她身後說道:「你在顧家待不下去了,才來的相府吧?若是在相府也待不下去,恐怕你只能去莊子上陪你姑母了。莊子上的確衣食無憂,但卻很簡陋,不比都城。你可要想好了。」
顧家萱的身體僵住,大聲說道:「那你們就送我去莊子好了,何必把我像東西一樣推來推去!」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確做得有些過分了,讓秦蘿動了胎氣。若不是祖母護著,她肯定已經被爹送到莊子上去了。可她怎麼知道那杯熱水會差點潑到顧家瑞的身上,她也是無心的啊。
秦蘿護著自己的兒子,她爹只知道護著他們母子倆,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她已經離家這麼久,久到她都快忘記上一回爹抱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覺得她在顧家真的是多餘的,永遠都不回來好了。
顧家萱越想越委屈,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湧下來。她抬起手擦乾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夏初嵐原以為她還要犟嘴,沒想到三言兩語就被說哭了,果然還是孩子心性。她嘆了口氣,從榻上站起來,想跟出去看看,但是小腹墜痛,只能坐在榻上緩緩。
南伯原以為夏初嵐會被顧家萱氣到,沒想到是顧家萱先被氣跑了。他愣了愣神,怕顧家萱有什麼意外,連忙追了過去。
等顧行簡沐浴完,崇明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才知道昨夜發生了大事。秦蘿竟然動了胎氣?難怪阿兄要氣得把顧家萱送來了。他皺眉走回屋子裡,只看到夏初嵐坐在榻上,顧家萱不見了。他坐到夏初嵐身邊問道:「家萱呢?」
「我對她說了幾句重話,把她氣跑了。」夏初嵐主動交代道。
顧行簡道:「沒關係,她被家裡人寵壞了。」
他知道夏初嵐做事有分寸,必定是顧家萱又出言不遜,她才會開口說重話。顧家萱從小被家裡人嬌寵著,阿兄更是有些溺愛她,養成了她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聽說在江陵府也是小霸王的模樣。
但畢竟是他的親侄女,他不可能漠不關心。而且當年他回顧家的時候,顧家萱也給了善意。
他對別人給過的好處,總是記得很清楚的。
顧行簡起身對夏初嵐說道:「你坐在這兒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她。」
夏初嵐點了點頭,顧行簡便離開了。
今日他們雖然不用進宮,但夏初嵐身體不適,也不方便去送夏家的人,便讓思安和六平代為送行。柳氏和夏靜月也在。六平這陣子來往於紹興和臨安,十分忙碌,常常站著都能睡著。夏初嵐不能對夏家的事放手不管,便只能時時派人盯著。
等載著夏老夫人一行的馬車出了城門,六平跟思安往回走。忽然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騎馬的人呼喝道:「讓開!前方道上的人快讓開!」
六平眼疾手快地將柳氏和夏靜月推到路邊。那馬兒幾乎貼著六平的背後而過,馬速卻半分都沒有降下來。六平在地上滾了一圈,看到揚長而去的馬兒尾巴上插著一面小旗,應該是什麼顯貴公侯的衛從。馬匹所到之處,人仰馬翻,百姓怨聲載道。
夏靜月詢問柳氏可有受傷,柳氏搖了搖頭,她們又一起去看六平。
六平憨厚笑道:「小的皮糙肉厚,自然不會有事。三夫人和五姑娘沒事就好了。」
夏靜月氣道:「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氣勢,竟然敢在御街上馳馬傷民。」
柳氏道:「不論是誰,都不是我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可以管的。好在今日沒有受傷,別去想了。」
六平笑了笑,說道:「三夫人,姑娘還交代小的一件事。城中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三老爺每日去市舶司也不方便,不如你們搬到那裡去住吧?」
「這樣不太好吧?那是顧家給嵐兒的,我們住那裡不合適,老爺也不會同意的。」柳氏為難道。
六平早就知道柳氏會這樣回答,便說道:「三夫人實在是太見外了。莫說姑娘本就有意給三老爺在城中買一處院子,只是怕三老爺不肯住。如今有現成的,姑娘又用不到,你們住進去了,以後來往也方便。再說,您也要為五姑娘想一想,到時候吳家上門過六禮,家門也要體面些是不是?您再推辭,就是跟姑娘生分了。」
柳氏別的不在乎,卻不捨得唯一的女兒受委屈。她知道夏初嵐是一片好意,為他們打算得周全,但還是不敢擅自做主,答應回去問問夏柏青再說。
***
今日夏初嵐本來要進宮,內宮中準備了多日。昨夜吳皇后收到顧行簡傳來的消息,便讓身邊的女官通傳各宮了。
晨起的時候,吳皇后一邊梳妝,一邊詢問女官是否知會了張賢妃和莫貴妃,女官說道:「兩位娘娘那裡是最先去說的,張賢妃性子淡淡的,本來就不會計較這些。倒是莫貴妃看上去不太高興。不過娘娘,那個商戶女好大的架子呢。您準備了幾日,她說不來就不來了。」
吳皇后一邊戴著竹葉金瓜耳墜,一邊說:「她是不值一提。本宮卻不得不賣顧相這個面子。」
女官也不敢再說什麼。宮內宮外,聽到顧行簡三個字,都是忌諱得很。用過早膳,吳皇后得到消息,說恩平郡王馬上要回都城了。除了幾個月前皇上召他進宮的那一次,吳皇后已經有多年沒見到這個養子了。她自己膝下無子,有個樣子,自然也是格外看重的。
宮女前來稟報:「娘娘,崇義公夫人來了。」
吳皇后也有些日子沒見到妹妹了,聽說她忽然生病,一直不見好,難得進宮一趟,連忙讓宮女將人請進來。吳氏嫻靜柔美,年輕時是個鼎鼎有名的美人兒。雖說美人遲暮,但因為保養得宜,也不太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她向吳皇后行禮,吳皇后抬手道:「你病剛好,不用多禮。賜坐。」
女官連忙搬了繡墩過來,吳氏慢慢坐下。
吳皇后問道:「今兒怎麼想起進宮來見我了?可惜不湊巧,本來今日宮裡有宴席,後來取消了。」
見吳氏不解地望著自己,吳皇后繼續說道:「顧相原本要帶夫人進宮來。昨夜傳了消息,說她夫人身體不適。」
吳氏點了點頭:「臣妾進宮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跟您說一聲,碧靈的婚事大概算是定下來了。」
「是蜀中的鳳家嗎?」吳皇后嘆了口氣,「可惜碧靈不喜歡恩平郡王,原本想讓她給本宮做兒媳婦的。」
吳氏淡淡道:「您和皇上給她的恩寵已經夠多了。她那性子,不願意受束縛,嫁到皇家也不太合適。鳳子鳴待她挺好的,他親自上門求娶,令公也點頭了。但還得等鳳家那邊正式來提親。令公也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到時候免不了要嫁得風風光光的。」
吳皇后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她再疼愛蕭碧靈,終究也不是親生女兒,婚事當然還得崇義公夫婦拿主意。她問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忽然病了,翰林醫官去看也不見好,到底怎麼回事?」
吳氏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那日從忠義伯府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倩娘的女子……大概是我看錯了。」
「這麼多年,你也該把這件事放下了。倩娘早就不在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擾?」吳皇后寬慰道。
兩人正說著話,宮女跑進來稟報:「皇后娘娘,恩平郡王求見!」
第81章
「快請他進來。」吳皇后坐直了說道。
恩平郡王趙玖今年才二十二歲, 風華正茂的年紀。他相貌英俊,皮膚白皙, 一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模樣。他進殿之後,行禮道:「兒臣拜見母后, 姨母。」
吳皇后笑道:「你回來就好, 瞧著好像瘦些了。可去過你父皇那邊了?」
趙玖恭敬地說道:「剛剛從父皇那裡過來,父皇問了這趟差事辦得如何。兒臣便說不過是一些貪墨的官員,只要把事實都查清楚, 列名單上報給朝廷即可, 不算難事。」
吳皇后滿意地點點頭。趙玖心思活絡,皇上也比較喜歡他。相比而言趙琅是個悶葫蘆, 就沒那麼討人喜歡了。只不過當初皇上問她意思的時候, 她身為國母, 不能有失偏頗的。雖不是親子,但到底是在她膝下長大的, 她當然希望趙玖能夠登上皇位。
吳氏知道趙玖跟皇后母子倆必定有話要說,自己不便在此,就先起身告辭了。
等她走了,趙玖看了看吳皇后的左右。吳皇后將人屏退了, 他才跪到地上說道:「方才姨母在這裡,兒臣不方便講。兒臣在揚州查案,查到當地官員貪墨,私放憑證,涉案的錢數巨大。而且好像舅父也牽扯其中。」
吳皇后的手猛然收緊, 震驚道:「你說什麼?這件事怎麼跟他有關?」
趙玖神情凝重地說道:「兒臣剛知道的時候也十分震驚,還以為是查錯了。可當地官員交上來的賬冊裡面,清楚地寫著跟舅父來往的數目。他們將錢存進當地的便錢務裡,然後將憑信用急腳遞發出去。兒臣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回來請示您。」
吳皇后閉上眼睛,手指捏著翟服的袖沿。她沒想到吳致文竟然不聽她的勸告,為了斂財不惜觸犯國法,牽扯到揚州的貪墨案中去。這件事若被公之於眾,她跟趙玖都會被牽連。
皇上一再抑制外戚,絕不會輕饒此事。
「你可想到什麼補救的辦法?若是讓他將錢補上呢?」吳皇后急聲問道。
趙玖拜道:「賬冊要交給刑部,瞞恐怕是瞞不住的。而且皇城司的人在暗中盯著兒臣的一言一行,若是做假賬,恐怕會被他們發現。母后可有何好的建議?賬本這幾日就要交上去了。」
他說完,抬眸看了一下吳皇后的表情,故意不提晚點要去拜訪顧行簡的事情。吳皇后神色僵凝,半晌才緩緩說道:「數年前顧相欠了本宮一個人情,你去相府問問他可有辦法。若能保得你舅父一條性命,那就足夠了。」
「那兒臣這就去相府。」趙玖拜別吳皇后,恭敬地從殿中退出來。他抿了下嘴角,沒想到吳皇后還留了這麼一手,這下顧行簡不幫忙也得幫忙了。他志得意滿地負手往宮外走,衛從跟在他的身後,一行七八個人,很是惹眼。
等到了麗正門外,御馬房的人將他們的馬牽來。趙玖跨上馬,叮囑左右:「不可再像進都城時一樣。」
左右應是,他們才往裕民坊的相府馳去。
……
顧行簡走進顧家萱住的院子,門外的兩棵紅梅枝頭結滿了花朵,遠望如霞錦。屋子裡面有細碎的哭聲。
南伯正柔聲安慰道:「萱姑娘,您快別哭了。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我聽著呢。」
「那個女人就是想趕我走。她憑什麼!」顧家萱邊哭邊說,淚水不斷地從眼眶裡滾落。她覺得很委屈,好像都城這麼大,竟沒有她容身之處一樣。
顧行簡走進去,顧家萱看到他,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哭得更大聲了:「五叔可要給我做主。我不想去莊子上。」
顧行簡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從自己懷里拉出來,看到她秀麗的臉龐上都是淚痕,可憐兮兮的。他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問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說秦蘿動了胎氣。」
顧家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低頭說道:「我,我也不知道。當時屋裡就顧家瑞一個,嬤嬤也不知道去哪裡了。他自己打翻了那杯熱水,秦蘿身邊的嬤嬤和侍女好像都怪我沒有看好他。我看到爹那麼維護那對母子,就跟他吵了幾句。爹要打我,秦蘿來勸,我不小心推了她,她便摔在了榻上……」
顧行簡靜靜地聽她說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不講話的時候便帶著股威嚴。顧家萱在他的目光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連眼淚都止住了。
她一邊抽泣一邊說:「五叔,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顧行簡看著眼前低頭搓弄手掌的女孩,想到她母親幾年前去世的時候,她還沒多大,在靈堂哭得撕心裂肺的,教人心疼。他對女孩兒一般比較寬容,便淡淡地說道:「家萱,你已經十三歲了,不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年紀。當時屋中就你們兩個?」
顧家萱點了點頭:「我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他在床上,屋裡一個人都沒有。我還覺得奇怪,全家人都當顧家瑞是寶一樣,怎麼會放他一個人?而且那杯熱水在我進去之前就放好了……我當時只是坐在旁邊,沒有看顧他,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經她這麼一說,顧行簡知道這件事並非意外。顧家瑞身邊平時都有兩個嬤嬤,一個乳母,怎麼會讓跟他有敵意的顧家萱單獨相處?除非故意為之。此計的最大受益者應當是秦蘿,但他深知秦蘿的為人,就算跟顧家萱矛盾重重,也絕不會使出這樣骯髒的手段。
阿兄估計被氣糊塗了,也不想聽顧家萱解釋,所以便沒有深究。家中有這樣挑撥離間的小人,絕非好事。
他看向顧家萱,肅容道:「無論如何,你都當靜思己過。秦蘿是你的母親,她雖無生養你之功,但這些年操持家中,任勞任怨。你爹和你祖母都挑不出半點錯處來。更何況,她不曾苛待過你。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送你回顧家賠禮道歉。」
顧家萱咬緊嘴唇不說話。顧行簡也未多言,起身走出去了。
南伯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此刻走到顧家萱面前,柔聲說道:「萱姑娘,相爺也是為了您好。您想想看,馬上到議親的年紀了,若是被人家知道您跟二夫人不合,也不敢要您做媳婦,您說是不是?百善孝為先,您在女學應當都學過的。二夫人一向溫柔寬和,不會跟您計較的。」
「南伯……」顧家萱喃喃問道,「真的是五叔把姑母送到莊子上去的?因為那個女人?」
南伯鄭重地點了點頭:「相爺可是很疼愛夫人的,比二爺對二夫人還甚。萱姑娘可不敢這麼叫夫人了,相爺聽見會生氣的。」
顧家萱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她爹和她的五叔都栽在了商戶女的手上,而且夏初嵐跟秦蘿還大不一樣。夏初嵐雖是商戶出身,身上卻一點小家子氣也沒有。她的氣質是那種淡然出塵的,十分特別。
……
思安和六平去送行回來,便到夏初嵐的屋中回稟情況。夏初嵐靠在榻上,蓋著氈毯,趙嬤嬤又給她塞了個湯婆子取暖。
說完了送行的事情,六平將賬冊交給夏初嵐,然後說道:「小的仔細問了王三娘和幾個賬房,二爺在生意上處理得很好,也沒有再讓二夫人插手管內宅的事。只不過王三娘畢竟是個下人,夏家還是得有個主母才行。」
夏初嵐人在都城,對家中的事鞭長莫及,眼下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選。原本還指望蕭音能夠幫家裡分擔一些,可上回出事之後,她就回蕭家去休養了,能不能再回來也不好說。
夏初嵐翻著賬本看,思安在旁邊的火盆裡添了木炭,說道:「姑娘,四姑娘去揚州已經幾個月了,奴婢覺得是不是有什麼事?」
「若有事二房不會這麼平靜。」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夏初嬋心比天高,只怕早晚會招惹出禍事來。
這時顧行簡走進來了。
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也不敢在屋中久留,告退出去。
夏初嵐本來歪靠在榻上,身後墊著很多個軟枕,看到他進來,便直起身子問道:「相爺,萱姑娘沒事吧?」
顧行簡坐到她身邊,見幾上放著的賬本,替她把滑落的毯子蓋好:「沒事。我說了她兩句,但此事有蹊蹺。」顧行簡便將顧家萱說的話告訴夏初嵐,夏初嵐聽了以後說道:「秦姐姐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她身邊的人動了什麼心思。此人包藏禍心,絕不能繼續留在顧家。」
「我會查清楚。」顧行簡點頭說道。
「內宅的事,相爺不便插手。還是交給我來查吧?先不驚動娘他們,以免打草驚蛇。」
秦蘿的性子軟了些,此番又動了胎氣,交給她的確更合適。顧行簡應好,夏初嵐又抓著他的手臂說道:「秦姐姐肚子那麼大了,眼下動了胎氣,嚴重嗎?我想過去看看她。」
顧行簡看了眼她抓著自己的纖白手指,然後才說道:「不用擔心,若是很嚴重,顧家已經來人了。我先讓崇明過去,等你身子爽利些,再去也不遲。」
夏初嵐現在的確出個門都困難,便點了點頭,鬆開手。她的皮膚瑩白,湊近了看,彷彿有光澤一樣。兩片唇瓣,因為在小日子裡,沒有什麼血色。顧行簡伸手將她拉到懷裡,撫摸著她的臉頰,低頭親吻她。
他的氣息是渾厚深遠的,讓人心安。夏初嵐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吻自己,眼睛睜大了片刻,便緩緩閉上了。她喜歡他的吻,綿綿長長的,不是霸道的掠奪,而是有種能叫人沉溺其中的溫柔。
和他親吻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歡。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努力想將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潤紅。只不過漸漸偏離了初衷,將她壓在了榻上,手摸向腰側。
這麼多年,他才總算知道了女人的好處。柔得似水,嬌嫩如花,一碰就無法收手。他原本以為是從前沒碰過女人的緣故。可他聽了阿兄的話,再去翻那些秘戲圖,只覺得如何都看不入眼,腦海中只有她的模樣。
屋中氣息混亂,還有隱隱約約的嬌吟聲。思安硬著頭皮在外面說道:「相爺,有人求見。好像是恩平郡王。」
裡面安靜了片刻,傳來夏初嵐輕柔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兒,顧行簡才從屋裡出來,面無表情地到旁邊的屋子裡去了。
第82章
趙玖觀察著顧行簡的住處, 一塵不染,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 但並不像一個宰相的住處。宰相俸祿不低,這處府邸又是父皇賜的, 幾乎沒有花什麼錢。外表修得很華美, 內裡竟如此樸素,倒叫他意外。
顧行簡執掌中書數年,手上不可能沒有錢。而且無論是他編修的書, 還是他的字畫, 都能在市面上賣出很好的價格。很多官員有幸拿到顧行簡的手書,甚至都珍藏起來。
趙玖也有收藏一幅顧行簡的字, 是太后天壽的時候, 顧行簡進呈的賀表。
後來有一年, 他為太后跑到北方去請了佛像回來,太后要賞他, 他特意討來的。顧行簡的字曾被很多書法大家推崇為當世第一,自稱一派,流傳得卻很少。畫作就更少了,據說他輕易不執筆畫畫的。
趙玖猜測他的積蓄應相當可觀, 或許存在了某處,也或者有別的用途,總歸不可能跟窮字掛鉤。在屋中等了片刻,不見顧行簡的人影,他便讓隨從將禮物放在桌上, 自己先坐下來。
隨從說道:「顧相好大的架子,竟然讓殿下等。」
趙玖活動了一下手腕,斜他一眼:「本王能不能奪得皇位,就全看他了,等一等有什麼?本王這一次,定要贏過趙琅,再也不要回去過那種無人問津的苦日子了。」說到最後一句,他的目光顯露出幾分陰鷙。
此時,顧行簡走進屋子裡,抬手行禮:「實在抱歉,臣有些私事來晚了,讓殿下久等。」
趙玖連忙起身回禮,說道:「老師不必多禮,我也剛來。聽聞老師大婚之喜,特備一份薄禮敬上。」他看了隨從一眼,隨從連忙將禮物捧起來,恭敬地呈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到一個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何物,先收了下來:「多謝殿下,請上座。前些日子殿下的信上說要來拜訪,原以為還要幾日,所以沒有提前準備。臣先讓人上些茶水。」
趙玖連忙說道:「是我來得著急了些。老師不用麻煩的。」
顧行簡笑了下,走到屋外叫來南伯,吩咐他去煮茶,又特意叮囑道:「用洪州的雙井茶吧,恩平郡王好似喝不慣北苑茶。」他對每個人的喜好都瞭若指掌。連趙玖這樣數年不見,不受重視的郡王,他也記得很清楚。
南伯點了點頭,手腳利落地去了。
顧行簡回到屋中跟趙玖寒暄了一番。
自從趙玖長大,出宮封府,他也許久沒有見了。年幼時,趙玖跟趙琅被接到宮中培養,是一眾宗室子弟中最為出眾的。後來因為皇上始終想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便將他們放養了,如同棄子。
這些年,他們在宮外就像被眾人遺忘了一樣,不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直到數月前,皇上再度啟用他們,兩人自然是重振旗鼓。人一旦獲得從谷底爬上來的機會,便會死死地抓住不放。更何況那是天下至尊的位置。
寒暄之後,趙玖讓隨從退下去,直接說明了來意:「實不相瞞。我這次在揚州查案時遇到了一件難辦的事情。當地官員呈上的賬冊裡,有我舅父的姓名。此事我雖然還未詳細問過他,但觀他平日的言行,應當不是清白的。我十分矛盾,一方面是國法,一方面是近親,實在難以取捨。」
他沒有說要請顧行簡幫忙,只是很直接地陳述了整件事。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問道:「吳大人涉案是否已經查實?」貪墨雖然在歷朝歷代都會被嚴懲,但皇親國戚難免有些特權。若吳致文涉案的金額不大,最多革職,不至於受刑。他如今不過在戶部掛個虛銜領取俸祿,也並沒有實權。
趙玖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低聲道:「舅父的金額在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已經構成了重罪。若我將賬本呈到刑部,吳家恐怕就要有災禍了。」
顧行簡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後宮之中,吳皇后,張賢妃和莫貴妃是互相牽衡的三股勢力。正因為吳家、莫家和張家互相制約,哪家外戚都不能獨大。若吳致文出事,吳皇后也會因此被牽連。
三家之中,張家相對弱一些。若吳皇后的勢力被削弱了,便意味著莫凌薇的勢頭會更強勁。
莫凌薇可不是什麼等閒的角色。在後宮中除了以色事人,還得有本事手段,才能力壓群芳,獨得皇上恩寵。顧行簡倒是知道,皇上近些年對男女之事很淡了,甚少臨幸後宮嬪妃,但莫凌薇承幸的次數最多。
她以妙齡入宮,不可能不想有一番作為。
顧行簡問道:「那殿下今日來是何意?」
「我來這裡之前已經去請示過母后。母后說今次還得請顧相幫忙,保得舅父一命。」趙玖誠懇地說道。
顧行簡沉默不語。若是吳皇后授意,他便沒有推辭的藉口了。早年他曾欠了吳皇后一個人情,答應日後必定相報。只是在這風口浪尖……他想了想才說道:「殿下盡快將賬本交給臣,臣看過之後,再做定論。」
趙玖暗自高興。有顧行簡這句話,此事便等同於成了一半。揚州的貪墨案辦起來並不難,難就難在他的舅父牽扯到其中。他如果秉公辦理,固然能得到父皇的賞識,但會寒了皇后和吳家的心。他兩邊都不想得罪,所以便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顧行簡。
等趙玖走了以後,顧行簡靠坐在椅背上出神許久。他這些年常常有鋌而走險的時候,但孑然一人,從未有過畏懼。今次吳致文的事,也不算是多麼棘手。可只要想到夏初嵐,他便如同有了一根軟肋,無法放開手腳。
……
夏初嵐在屋裡看賬本,天色不知不覺暗下來。她聽趙嬤嬤說恩平郡王已經走了很久,相爺還一個人坐在屋裡,也不點燭火。她就掀開毯子下榻,走到隔壁,果然看見顧行簡頭仰靠在椅背上,手揉著眉心,似乎很疲憊。
她走過去,輕聲叫道:「相爺,您哪裡不舒服嗎?」
顧行簡看向她,搖頭道:「沒有。你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猜測他跟恩平郡王的談話不怎麼愉快,但也沒刻意提起,畢竟朝堂上的事情太複雜了,她不精於此道,也未必能幫上忙。如果他願意說,她當然樂意聽。可他不願意說,她也不勉強。就像他今日看到她在翻賬本,也什麼都沒有問一樣。
夫妻之間是最親密的關係,但也要留給對方一點獨立的空間。相處之道,也是門學問。
她輕鬆地笑道:「聽說恩平郡王今日送了一百枚登州的鮑魚給您?大宋境內有四寶,登州鮑魚是最難得的。鮑魚要趁新鮮吃,反正咱們兩個人也吃不完,我想分一些給顧家,再分一些給三叔他們,可以嗎?」
「家裡的事你做主即可。」顧行簡柔和地問道,「身子可舒服一些了?」
夏初嵐道:「好多了。我讓廚娘將鮑魚煨湯,您也喝一些吧?還是太瘦了。」後面一句她說得很小聲,他的手臂摸起來比她粗不了多少,弱不禁風的模樣。本來就比她年長許多,她希望他能長命百歲的。
顧行簡不由地有些好笑,這是連他的飲食都要開始管了?嘴角卻帶了笑意:「聽夫人的吩咐便是。」
過了兩日,夏初嵐的腹痛沒那麼明顯了,也可以出門。她趁顧行簡去宮中朝參的時候,讓六平駕馬車到顧家去。
顧家萱這兩日都躲在自己的院子裡,由南伯照顧著,幾乎沒有出門。夏初嵐想她大概也不願意見到自己,便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同住一個屋簷下。顧行簡倒是每日都去看看她,他好像特別喜歡女孩兒。
當時在逛夜市的時候,他看到那個賣花的小女孩兒,也特別柔和。
夏初嵐到了夏家,先去了顧老夫人的住處。顧老夫人在和顧家瑞玩,對她依舊很冷淡。她也沒在意,告辭去往秦蘿住的院子裡。侍女和嬤嬤都站在門外,侍女低聲說:「請夫人稍等,奴婢進去通傳一聲。」
過了一會兒,侍女才出來說道:「二爺和夫人請您進去。」
夏初嵐進到裡間,看到秦蘿靠坐在床上,只穿著中衣,中衣的領子很高,但掩不住她皮膚上的一片紅痕。顧居敬欲蓋彌彰地坐在幾步遠的榻上,床旁邊還擺著一張杌子。
她還想怎麼要等這麼長的時間,原來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顧居敬朗聲道:「弟妹過來了。阿蘿在裡面呢,你們倆聊著,我去娘那邊看看。」他似乎是著急走,還有點被人撞破的窘迫。夏初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側身讓顧居敬離開。
等他走了,秦蘿才直起身子,伸出雙手道:「妹妹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走過去,握著她的手臂,坐在床邊:「聽說姐姐動了胎氣,我本想立刻過來的。但小日子忽然來了,腹痛難忍,才晚來兩日,姐姐別怪我。」
秦蘿輕聲細語地說:「稍稍跌了一下而已,沒什麼大礙,我哪裡就那麼嬌貴?是二爺太緊張了。家萱在你那兒,沒打擾你跟五叔吧?你們才新婚,你怎麼就來了小日子……」
「我也沒想到這麼剛好。」夏初嵐無奈地笑了一下,又說,「對了姐姐,我有件事想問問你。瑞兒身邊的嬤嬤和乳母,都是你親自找的嗎?是老人還是新人?」
秦蘿不知道她怎麼問起這個,還是回答道:「三個都是新的。原本我從家中帶了陪嫁嬤嬤過來,她專門負責照顧瑞兒的。但是那嬤嬤家中有急事,便又向我推薦了一個嬤嬤,也在秦家做事。我想自家的人,總歸知根知底,便用她了。妹妹,是有什麼事嗎?」
第83章
原來顧家瑞身邊的嬤嬤是秦家人。
夏初嵐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秦蘿對顧家沒有所圖, 不代表她那些父兄也沒有。時下嫁女都有富嫁的風俗,更別說二爺就顧家萱這麼一個女兒, 到時候肯定要風風光光地辦婚事。秦家怕二爺的家產要給顧家萱拿走許多, 就設計此事, 最好讓二爺厭棄了顧家萱,這樣家產就能守住了。
若是再往深點的地方想, 二爺比秦蘿年長許多,肯定要走在秦蘿的前面。顧家瑞又是二爺唯一的兒子, 以後所有東西都要留給顧家瑞和秦蘿的, 秦家還怕撈不到好處?
秦蘿被自己的娘家算計,她自己還被蒙在鼓裡。而且以秦蘿的性子, 若是知道真相, 可能會受不住打擊。她剛剛動了胎氣,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受刺激。
夏初嵐自然而然地聯想了許多, 心思百轉千回。她有原主的全部記憶, 可能還有原主殘留在身體里的意識,又在這個世上活了幾年,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說話做事已經越來越像這個時候的人了。
秦蘿看著夏初嵐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勁, 便問道:「妹妹可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夏初嵐笑道:「沒什麼事, 就是跟萱姑娘說的事對一對。姐姐好好休息吧。」
秦蘿剛才被顧居敬折騰了一下,確實有點累了。這會兒是強打著精神跟夏初嵐說話。她躺在床上,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靜悄悄地退了出來。夏初嵐沒有直接離開顧家, 而是坐到花廳里,叫人去將顧家瑞身邊的嚴嬤嬤請來。
嚴嬤嬤聽說是夏初嵐要找她,覺得十分奇怪。自己是照顧公子的,跟相府那邊可從來沒什麼瓜葛。但夏初嵐雖不住在顧家,到底是相爺的妻子,嚴嬤嬤也不敢怠慢,連忙去往花廳。
她之前也沒見過夏初嵐,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坐在花廳里的明麗少婦就是相爺的夫人。杏黃裘衣,妝花褙子,銀泥裙,身材在重重包裹之下,仍顯纖細玲瓏。早就聽聞相爺娶的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還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家主。這麼年輕的女家主,嬤嬤還沒見過。
夏初嵐正在看案上木質蓮花座的白瓷香合出神,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五十歲上下,兩鬢有些花白的婦人走進來,便端起茶碗吹了吹。嚴嬤嬤行禮道:「老身見過夫人。」
「你就是嚴嬤嬤?」夏初嵐邊喝茶邊說道,「平日你照顧公子辛苦了。」
嚴嬤嬤笑道:「夫人說得哪裡話。老身本就在秦家做事,現在跟著二夫人到了顧家,自當盡職盡責。二夫人平日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寬厚,小公子伶俐可愛,能伺候他們是老身的福氣。」
這個嚴嬤嬤能說會道的,也是個心思活絡的人。若非如此,恐怕想不出這樣的計謀。夏初嵐笑了笑:「我把你叫來,也沒有別的事,就想問一問,萱姑娘跟二夫人爭執那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萱姑娘說,當時小公子身邊沒有一個人?」
嚴嬤嬤的眼珠飛快地轉了轉,然後從容地說道:「萱姑娘也真是的,怎麼能這樣亂說話呢?當時小公子身邊肯定跟著一個嬤嬤,大概是小公子鬧著要什麼東西,那嬤嬤看到萱姑娘在,就讓她代為看顧一下。怎知道返回去的時候就看到萱姑娘站在榻邊,小公子被熱水燙了,哇哇直哭呢。不是老身多嘴,萱姑娘平日里就驕橫跋扈的,二爺和二夫人不知道有多頭疼。」
那個嬤嬤和乳母必定也是被秦家收買的,所以嚴嬤嬤才能說得這麼順口。她越是鎮定從容,對答如流,越說明有問題。尋常人回憶幾日前發生的事情,都會停頓一下,努力記清細節。因牽涉到主人家,也會更謹小慎微。想必這番話在嚴嬤嬤心裏已經演練過數遍了,才能如此自然。
「那熱水是你們放在公子身邊的,還是萱姑娘放的?」夏初嵐繼續問道。
「自然是萱姑娘。老身等幾個人很小心,不會把危險的東西放在公子的身邊。」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轉著自己手中的茶碗問道:「那裝熱水的茶碗是像我手中這樣綠釉的,還是如同擺在圓桌上的那套白瓷?」
嚴嬤嬤順著夏初嵐的目光,看了看屋中擺放的白瓷茶具,不知她問這個幹什麼,回答道:「應該是跟夫人手中的茶碗一樣。」
夏初嵐淡淡笑道:「我剛從二夫人那裡出來,看到她屋裡的圓桌上也擺放著相同的白瓷茶具。我猜想府中各處大抵相同,應該是在同一個窯子定製的。我手上的這種茶碗則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我想請問嬤嬤,你說熱水是萱姑娘倒的,她為何不用屋中本就有的白瓷茶碗,而要專門跑去拿給客人用的綠釉茶碗呢?她離家日久,恐怕連這茶碗擺在哪裡都不知道吧?」
嚴嬤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夏初嵐問她的話都是下的套,她好像不小心就鑽進去了。此時她已經沒有剛才的鎮定,也不敢再掉以輕心,胡亂說道:「或者是老身記錯了。」
夏初嵐臉上的笑意更深:「剛剛我問二夫人,二夫人也說是綠釉的茶碗。到底是你記錯了,還是那碗熱水分明就是你放的,故意激化二爺跟萱姑娘的矛盾?」
嚴嬤嬤一下子僵住,仍是嘴硬道:「夫人,您就憑一個茶碗,如此污衊老身,老身不服氣。」
「當然。」夏初嵐將茶碗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道,「我派人去查過,你的兒子要在昌化縣買院子,找了好幾個牙人。你的月錢到現在不過是六百文,丈夫早亡,你的兒子沒有正當營生,全靠你的月錢接濟。你要不吃不喝做上三五十年,才能買得起那樣的院子。你倒是說說看,這麼大筆錢是從哪裡來的?」
「我……我……」嚴嬤嬤倒退兩步,驚覺事情敗露,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六平攔住了去路。
她只得又退回來,直接跪在夏初嵐的面前:「夫人,不關我的事,這一切都是秦家老爺指使我的!他說只要將萱姑娘趕出顧家,便能給我一大筆錢。我兒子不爭氣,我也是想家裡的日子好過些!何況我沒有真的想傷小公子,那水只是比溫的稍燙。您千萬不要告訴二爺和夫人,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夏初嵐搖了搖頭:「晚了,二爺已經聽見了。」
嚴嬤嬤驚慌地看了看四周,顧居敬從小門那裡掀開帘子進來,怒視著嚴嬤嬤:「原來是你做的好事!傷我兒子,誣我女兒,險些害阿蘿流產,此心當誅!」
「二爺饒命,二爺饒命啊!」嚴嬤嬤瑟瑟發抖地趴在地面上,只顧求饒了。
顧居敬不理會她,叫崇義帶人進來,將嚴嬤嬤捂了嘴,直接拖出去送官。夏初嵐只旁觀,沒有說話。嚴嬤嬤是秦蘿的人,她沒有擅自處置的權力,才請了顧居敬在後面聽著。
等顧居敬處理了嚴嬤嬤,再看向夏初嵐時,眼神就有幾分微妙的變化了。
他一直以為夏初嵐能當夏家的家主一半是運氣好。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若沒有她爹在世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出手幫忙,也不可能把夏家撐起來。可今日他在後堂,將她盤問嚴嬤嬤的手段看在眼裡,忽然有種毛骨悚熱的感覺。
這丫頭絕不是什麼需要依靠男人養在屋裡的小嬌花,她完全可以憑一己之力,立於世上。
「兄長打算接下來怎麼做?」夏初嵐問道。
顧居敬回道:「我要去秦家問問,他們到底安的什麼心!秦家敢算計到我的頭上,我絕不會輕饒他們。」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本不該我多嘴,但秦姐姐待我如同親妹,我還是想說幾句。她終究是秦家的女兒,她的父兄算計顧家,她並不知情。這些年她怕兄長為難,從來沒為家裡提過什麼要求。兄長是不是也能替她想一想?秦家若在你手中出事,你們夫妻之間,恐怕也會生出嫌隙。」
顧居敬沉默,似在思考夏初嵐的話。片刻后才說道:「我會再想想,今日之事多謝弟妹了。」
夏初嵐笑道:「一家人,不用如此見外。是相爺先發現了蹊蹺,要我往下查的。他很關心兄長的事。」
顧居敬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嗎?他當真很關心我?」
夏初嵐點了點頭:「相爺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您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心裏自然是很在乎您的。」
顧居敬揚起嘴角:「臭小子,總算沒白疼他。晚點我派崇義去相府把萱兒接回來,今次真是錯怪她了。唉,怪我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沖她發火。那孩子這兩日必定很傷心吧?」
夏初嵐說:「萱姑娘雖然住在相府,但我和她並沒有什麼交集。縱觀這次的事件,她也並非完全無錯。幼弟在側,她沒有看顧。繼母在上,她沒有尊敬。依我看,倒不如別告訴她事情的真相,讓她記住這次的教訓。當然這隻是我的愚見,如何做完全取決於兄長。」
顧居敬對顧家萱一直十分溺愛,沒有正視過她身上的問題。今天夏初嵐特意提出來,顧居敬才驚覺女兒已經十三歲了,照此發展下去,恐怕以後嫁人都困難。
他看夏初嵐的眼光越發不同了。怪不得阿弟喜歡,這丫頭為人處世,有大家之風。
……
朝參過後,官員陸續退出殿外,高宗把幾個重臣留了下來,商量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情。再度議和之後,大宋已經不用再向金國俯首稱臣,歲幣也有所減少,兩國約定在邊境重開榷場。
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卻因為金人在興元府等地大肆換走銅錢,而遭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議。
莫懷琮和陸彥遠都建議等到普安郡王將興元府的事了結之後,再提開放榷場的事情。
眾臣看顧行簡沒有說話,有的乾脆不表態,有的模稜兩可。
這時董昌跑到高宗身邊,在高宗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高宗又驚又震:「此事當真?」
董昌鄭重地點了點頭。
高宗也無心繼續議政了,揮了揮手讓眾臣離開,自己則從小跨門走了。
從殿中出來,朝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話。顧行簡獨自往麗正門走,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見陸彥遠站在他身後,朝他抱拳道:「陸某還未恭賀相爺大婚。相爺在婚假中還來朝參,可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顧行簡淡淡地回禮:「殿帥過獎。」
陸彥遠站在陽光下,年輕朝氣,臉龐當真是英俊。又因為是武將出身,身量高大魁梧,充滿男性的氣息。顧行簡心底不知為何升起幾分羡慕,陸彥遠笑道:「相爺應該知道,我與尊夫人算是舊識了。她十四歲的時候,我便認識她了。不知她是否告訴過您,此番進都城之前,我們還在馬車上敘過舊?」
顧行簡在袖中的手指一抽,不動聲色地問道:「殿帥想說什麼?」
陸彥遠走近了幾步,與顧行簡只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低聲說道:「相爺可曾想過,您與她相識時日尚短,她這麼快答應嫁給您,是真的喜歡你,還是為了忘記情傷?三年前,她可是為了我要自盡的。我能給她的,您永遠都給不了。」
顧行簡的手握緊成拳。如果他年輕十歲,此刻已經一拳頭打在陸彥遠的臉上了。可他面上只笑了笑:「我能給她的,殿帥又何嘗給得起呢?口舌之爭無意,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甩袖轉身,而後便負手離去了。
陸彥遠沒想到這樣都不能激怒顧行簡,苦笑了一下。他不信顧行簡真的如此大度,能半點不介意當年的事。他帶不走她,但他可以等。
而且顧行簡真的喜歡嵐兒么?憑他對顧行簡的了解,此人城府極深,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嵐兒身上若沒有什麼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娶她。
可惜他到底不是皇城司的人,沒辦法掘地三尺,找出蛛絲馬跡來。
第84章
夏初嵐回到相府, 顧行簡還沒回來。今日朝參,可能皇上留他們在宮中議事, 到下午也有可能。她隨便吃了些東西, 覺得有些累, 就在趴在榻上睡了過去。
思安搬了火盆放在榻旁,趙嬤嬤給她蓋上毯子, 兩個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思安去門外拉了六平:「姑娘怎麼這麼累,一回來就睡著了。」
六平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二夫人跟萱姑娘的事情。姑娘這幾日讓我去查那個嚴嬤嬤的底細, 還親自見了幾個牙人, 這些費腦子的事情,當然累了。今日去顧家, 姑娘讓那個嬤嬤招了罪行, 二爺把她送官了。顧家的事,姑娘比誰都上心。」
「都是為了相爺。姑娘知道相爺在朝堂上已經夠累的了, 便想幫他分擔家裡的事。相爺可得真心疼我們姑娘才好。」思安喃喃道。
顧行簡回到府中, 徑自走回住處。崇明跟在他後面,覺得相爺今日好像有心事。但他也不敢多嘴問,想必待會兒見到夫人心情就會好了。
顧行簡在屋外停了一下,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
顧行簡看向他們, 神色如常地問道:「夫人在裏面幹什麼?」
思安回道:「夫人睡著了。奴婢去叫……」
「不用。我有些餓, 你去準備午膳。」顧行簡吩咐道,思安連忙去了。六平畢竟是小廝,不敢在內院久留,連忙告退。
顧行簡走進去, 看到夏初嵐團在榻上,趙嬤嬤坐在她身邊陪伴著,手裡還拿著一個綉綳。趙嬤嬤是夏初嵐的乳母,自小看她長大的,比思安在夏家的時日要長多了。她平日里話不多,年紀大了,膽子也比較小。
趙嬤嬤看到顧行簡進來,忙起身行禮,顧行簡擺了下手,用手勢示意趙嬤嬤到屋外去。
寒冬臘月,他身上披了件深藍的寶相花紋鶴氅,清貴非常。趙嬤嬤不知道相爺找她做什麼,跟到了院中才問:「不知相爺找老身何事?夫人喜歡蹬毯子,老身不敢離開她太久。」
顧行簡的目光看向遠處,淡淡問道:「前幾日夫人進都城之時,你可有同行?」
趙嬤嬤不知道顧行簡突然問這件事幹什麼,搖頭道:「老身是跟老夫人一起走的。姑娘說要收賬,便比我們晚了幾日。」
收賬……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問你的事,你需如實回答,若有隱瞞,我絕不輕饒。」
趙嬤嬤一凜,隱約覺得今日顧行簡來者不善,戰戰兢兢地回道:「老身一定,一定不敢欺瞞。」
「我想知道三年前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時,他和夫人之間所有的事。越詳細越好。」
趙嬤嬤愣了一下,連忙跪在地上:「相爺,那些事都過去了。夫人早就不跟英國公世子往來了。那個時候夫人年紀小,不懂事,您千萬別怪她啊。」
「你先起來。我只想知道真相。」顧行簡淡淡地說道,「你若不老實說,我也有辦法讓你招認。但你要明白,倘若那些辦法使出來,對你和夫人都沒有好處。」
趙嬤嬤看著顧行簡清冷的神色還有周身散發出的威嚴氣息,閉上眼睛道:「是,老身說。」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開始從頭說起。
……
夏初嵐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午後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只可惜屋裡為了防寒,都掛著厚重的棉幕。她掀開棉幕,聞到了窗外寒梅的陣陣清香。
「思安,相爺還沒回來嗎?」夏初嵐朝外問道。
思安跑進來,回稟道:「回來了,但是……」
「怎麼了?」
思安走到榻前,小聲道:「但是奴婢看相爺好像不太對勁,整個人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入宮不太順利。」
夏初嵐裹上裘衣,走到隔壁的屋子裡。顧行簡正坐在書桌後面,手中翻閱著文書。果然如思安所說,神色清冷,面色不霽。她走過去,輕聲問道:「您用過午膳了嗎?我睡過頭了,思安他們也不叫我。」
顧行簡抬眸看她,點了下頭:「無礙,我用過了。」然後又繼續看文書,似乎很忙碌的樣子,不欲再說。
夏初嵐本來還想說說顧家的事,怕打擾到他,便輕聲告退了。
顧行簡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整個人彷彿都陷在陰霾里。趙嬤嬤的話一遍遍地在腦海中迴響。有些事,他絕對無法從外人那裡得知。
他甚至能想象,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如何歡喜地跟自己的乳母訴說有多喜歡剛認識的那個年輕人。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潑天真的,根本不像現在這樣。而且三年前她每日都期待與陸彥遠見面,他們之間有過十分親密的舉動。
她當真不喜歡自己吧。只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跟夏柏盛相似的地方。便如夏衍那般,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
顧行簡抬手揉著額頭,只覺得心裏似乎卧著一條毒蛇,正吐著殷紅的信子。嫉妒正在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持。她跟陸彥遠的事明明成親之前便已經知道,但再聽趙嬤嬤說起來,心中還是如同針刺。
……
夏初嵐在屋子裡看書,趙嬤嬤和思安在旁邊做針線。趙嬤嬤時不時地抬頭看夏初嵐一眼。相爺全都知道了,他心裏不可能沒疙瘩。相爺當時的樣子十分可怕,她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罷休的。
她知道相爺可不是普通人,進退百官,那手段非比常人。與其讓他猜忌,還不如直接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而且相爺不讓她告訴姑娘,說姑娘若是知道了,她就不能繼續呆在姑娘身邊了。
「嘶——」趙嬤嬤的手指不小心被針扎破了。思安連忙問道:「嬤嬤,您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閃了下神,不用擔心。」趙嬤嬤尷尬地笑了笑,把手指頭放進嘴裏吮著。
夏初嵐看了她們一眼,其實也沒看進多少書,心裏一直記掛著顧行簡。他今日的態度,雖然與平日並沒有太大的反差,但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到了晚飯的時候,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吃完。前幾日也是這樣,可今日的氣氛卻有些怪怪的。顧行簡放下碗筷以後才說:「明日我要出都城一趟,有些公事,可能三四日才能歸。」他看著夏初嵐,不放過她臉上任何微小的表情。
夏初嵐笑著應道:「好。您需要帶什麼嗎?我為您準備。」
顧行簡擺了擺手:「不用,南伯會準備。我還有些公文要看,今夜會很晚,你不用等我。」
他說不用等,夏初嵐還是會等的。
思安等到顧行簡走了,才對夏初嵐說道:「相爺還在婚假啊,為何突然要離開都城?姑娘沒看到相爺剛剛的樣子嗎?他分明是想您留他呢。」
夏初嵐敲了一下她的頭:「相爺有公事要辦。我若留他,豈非讓他公私不分?他也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看錯了。」
思安嘟著嘴揉了揉被夏初嵐敲過的地方,是她看錯了嗎?可為什麼姑娘說話之後,她看到相爺雖然笑著,眼中卻有失望的情緒一閃而過呢。姑娘是當局者迷,覺得相爺不會跟那些年輕男子一樣耽於情愛。可相爺看姑娘的眼神,跟那個英國公世子,分明沒有兩樣。
這一夜更鼓響了兩下,夏初嵐看到書上的字都有了重影,第六次打了哈欠,顧行簡卻還沒過來。
趙嬤嬤勸道:「相爺說了讓姑娘不要等,姑娘還是先睡吧。您還在小日子里,不能太勞累的。」
「好吧。」夏初嵐猜他是政事上遇到什麼難題。這個人有時跟自己挺像的,遇事只喜歡自己悶著解決,不習慣說出來。她扶著趙嬤嬤下了榻,寬衣之後,躺到床上,卻沒什麼睡意。
要三四天見不到他了。那樣的日子還沒開始,就已經覺得有些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床邊才有細微脫鞋的聲響。她連忙閉上眼睛,感覺到他躺在邊上,伸手過來給自己掖好被子。她在小日子里,他們都是分被子睡的。但他身上很暖,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顧行簡看到她的睫毛撲閃了兩下,就知道她沒有睡著。但他也沒有點破,只是摸了摸她額角的碎發,然後摩挲著她的臉。他想了一整天,覺得那些事都過去了,成親之前便打算既往不咎,現在也不會改變。只要她願意做他的妻子,他便會護她一輩子周全。
可在他們成親之前,她依然見了陸彥遠。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卻如同有根刺,扎在心底,拔也拔不掉。
夏初嵐感受到他的目光,實在裝不下去,側頭看他:「您不睡覺嗎?明日還要早起呢。」一直看著她做什麼,她臉上又沒長花。
顧行簡笑了下:「你不是也沒睡。是我吵到你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他不回來,她自然不能安心睡。
「今日進宮遇到什麼事了嗎?我看您情緒不太對。若是您不介意,可以說給我聽聽。」
顧行簡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將她抱到懷裡。小小的一團,真是柔弱無骨,睡了這麼久,身上還不怎麼暖。
「沒事,別多想。快睡吧。」他拍著她的背,柔聲說道。
夏初嵐也實在有些困,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第85章
第二天,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顧行簡已經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沉思, 昨夜半夢半醒中, 彷彿覺得他沒有睡著, 翻了幾次身。再想到他昨日的種種不對勁,總覺得是有什麼事。如果不是朝堂上的事, 又是何事讓他如此煩心?
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在相府里, 不用給婆婆請安, 也不必操持家中事務,竟比在夏家的時候要清閑得多。
趙嬤嬤和思安進來, 伺候她起床。思安出去倒熱水, 趙嬤嬤給她梳頭髮,小心地問道:「相爺昨夜是不是很晚才回房?」
夏初嵐從銅鏡里看她的神色, 答道:「是。嬤嬤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趙嬤嬤勉強笑了一下:「大概是最近天冷, 在相府里睡得不太習慣。」
夏初嵐轉過身子,握著趙嬤嬤的手腕,稍稍用了點力:「嬤嬤若有事千萬不要瞞著我。」趙嬤嬤平常深居簡出的,膽子也沒有思安大, 若藏著什麼事情很容易就看出來。
趙嬤嬤內心原本就煎熬著, 實在不忍自己從小帶大的姑娘還蒙在鼓裡,便跪在夏初嵐的面前說道:「姑娘,昨日相爺回來就問了您跟英國公世子的事情。我怕他從別人那裡聽了亂七八糟的話,更會胡思亂想, 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了。相爺還讓我不要告訴您,否則就不讓我在姑娘身邊伺候了……請姑娘恕罪。」
夏初嵐終於明白顧行簡為何反常了,原來是因為陸彥遠。夏初嵐將趙嬤嬤扶起來,寬慰道:「不怪你。那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只不過想問清楚。你不說,他也有辦法從別人那裡知道。他還說什麼了?」
趙嬤嬤仔細想了想:「相爺還問我前陣子是不是跟您一起進的都城。」
難道是陸彥遠在紹興堵過她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可她明明嚴詞拒絕了陸彥遠,什麼都沒有做啊。他為什麼不問她呢?怕知道答案,還是怕她撒謊?
不過原主的事,解釋起來確實麻煩。她的確曾經很喜歡陸彥遠,所以陸彥遠才不甘心放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眼下顧行簡不在府中,夏初嵐沒辦法直接找他當面說清楚,只能等他回來的時候再說了。
思安端了熱水進來,夏初嵐遞給趙嬤嬤一個眼神,兩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她凈面之後塗上面脂,在妝台上挑選首飾,如往常一樣,聽思安說最近城裡的趣事。這時,南伯在外面叫道:「夫人,宮裡來人了。您快準備一下。」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她跟宮裡素無往來,顧行簡又不在府中,宮裡來人是要幹什麼?但她不敢怠慢,挑了幾件貴重的首飾,又上了點淡妝,到前堂去恭候。
不久以後,宮裡來了幾個女官,為首的那個穿著男裝,神情傲慢,隱約有些眼熟。
思安仔細想了想,不禁捂住嘴巴。這不是他們初進臨安那日,在關撲的攤子遇到的那對主僕中的侍女么?她是女官,那麼她的主人便是宮中的娘娘了?一個娘娘,怎麼會在市井裡頭玩關撲?這太不可思議了。
小魚瞄了夏初嵐一眼:「夫人的身體無礙了吧?」
「無礙了。」夏初嵐客氣地回道。
小魚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就好,貴妃娘娘明日在禁中辦梅花宴,邀請夫人前往。」
前幾日夏初嵐沒去內宮謝恩,想必幾位娘娘都有微詞。今次也不敢再推辭了,連忙答應下來。
「夫人還沒有誥命在身,而且明日只是雅集,不算正式的宴會,穿自己的衣裳就可以了。夫人身體不好,記得穿厚一些。」小魚臨走時提醒道。
「多謝姑娘好意。」夏初嵐讓思安送小魚等人出府。
顧行簡不在,夏初嵐只能問南伯:「這位莫貴妃是最受皇上寵愛的妃子嗎?這樣的雅集一般都有誰去參加?」她是商戶出身,從來不曾參加過這種貴婦人的雅集,自然什麼都不知道。
南伯斟酌著回道:「莫貴妃在內宮之中的確最受寵。而且她還給皇上生過一個小皇子,只可惜夭折了。若是小皇子還在,恐怕就沒有普安和恩平郡王兩位什麼事了。夫人不用擔心,雅集其實跟宴飲差不多,就是多一些行令啊,寫詩作畫之類的。」
原主的琴棋書畫都是自小學的,雖然不算出類拔萃,但也能夠拿得出手。夏柏盛和杜氏對原主的教育不會比普通的大家閨秀差。只是她沒進過宮,難免會有些緊張。
當了宰相的夫人,接觸到的人也截然不同了。皇宮對於平民來說,便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場所,而且她要面對的人,隨時都能輕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南伯寬慰道:「一會兒我給忠義伯府去個信,讓忠義伯夫人明日陪著夫人進宮。她這樣的場面見慣了,由她陪著,您就不用擔心了。」
「還是南伯想得周全。」夏初嵐鬆了口氣。忠義伯夫人在成親的時候幫了她許多忙,好像跟顧行簡的交情還不錯。顧行簡能夠信任的人,自然也值得她信任。
南伯跟在顧行簡身邊多年,對朝堂上的事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剛才他話里提到眼下炙手可熱的兩位郡王,夏初嵐就順便問了下:「恩平郡王就是前兩日過府,送了登州鮑魚的那位吧。我記得他好像是養在皇後娘娘膝下的。南伯,這兩位郡王的人品如何?」
南伯回答道:「正是他。當時皇上領了幾個宗室的孩子進宮,想從中挑選繼承人。兩位郡王都很出色,普安郡王年長些,便給張賢妃養,皇后當時還不是皇后,便養著恩平郡王了。今次皇上派了普安郡王去興元府,恩平郡王去揚州辦差事。若說人品,倒沒有明顯的優劣之分。恩平郡王心思活絡,普安郡王為人穩重,應該說各有千秋。」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詢問了一些事情,南伯都一一回答了。夏初嵐越聽越覺得吃驚,原來南伯也是深藏不露,說起政事來頭頭是道,不比三叔差,這哪裡像個普通的管家?
南伯等夏初嵐問完了,才如常地去忙碌了。
夏初嵐一個人在府中呆了半日,無人可等,無事可做,便想去夏柏青家裡坐坐,免得胡思亂想。夏柏青最後還是被柳氏說服,同意搬到太學附近的那處院子住,但堅持每個月都將俸祿的一半給夏初嵐當做房租。還說夏初嵐不肯要,他們便不住。
最後夏初嵐拗不過三叔,只能答應了。
夏柏青他們搬進去也需要時日,現在仍居都城郊外。要把租的院子退了,還要忙著收拾東西。這個時辰夏柏青應該還在市舶司,他原本就熟知海上事務,為人正直肯干,故而十分受上司的賞識,也漸漸得到了市舶司上下的認可。
夏靜月的婚期定在明年秋天,過了年就要在家裡綉嫁衣了。
到了臨安之後,柳氏跟夏初嵐之間親厚了許多,沒有原本在夏家時的客套。她將綉好的茉莉手帕用錦盒包好送給夏初嵐:「嵐兒,你看看喜不喜歡。」
那花樣十分精緻,花朵飽滿,栩栩如生,好似有春夏的清新之感。
夏初嵐謝過柳氏:「三嬸的手好巧,我很喜歡。」
柳氏笑著說道:「你喜歡就好。下次還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再跟三嬸說。三嬸平日也沒事,再給你做幾條換著用。」
夏初嵐點頭應好,又跟夏靜月閑談起來。吳均在解試中名列前茅,兩家都很高興。夏靜月不停地誇他有才華,夏初嵐打趣道:「靜月,哪有這樣誇自己未婚夫君的?我自然知道准妹夫很厲害。」
夏靜月臉一紅:「三姐姐莫笑我。若論才華,天底下又有哪個人比得過姐夫呢?吳家公子跟姐夫比,就是小巫了。」她又小聲說道,「三姐姐,我能不能求一本姐夫的書?跟我一起練琴的李家姑娘她們都很仰慕姐夫的才學。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都問我借書呢。」
「你一會兒把書名給我,等他回來我問問他。」
夏靜月本來要報書名,聞言愣了一下:「姐夫不在家嗎?他不是還在婚假之中?」
夏初嵐苦笑:「他是宰相,宵衣旰食,哪能真正地休息。這幾日府中也不停地來人,他就沒有一刻閑下來過。」
夏靜月心想,那不是夫妻兩人連相處的時間都很少?她還是小女兒心思,若是成親了,自然願意整日跟夫君膩在一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柳氏走出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三十上下,態度還算和氣:「我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明日貴妃娘娘在宮中舉辦梅花宴,皇後娘娘特意邀請夏大人的夫人和女兒一同進宮參加。」
柳氏一愣,怔在門邊。那女官疑惑地問道:「夫人怎麼不說話?可是有什麼問題。」
柳氏連忙行禮:「臣婦失禮了。明日一定準時入宮參加宴會。」
女官滿意地點了點頭,坐上華頂馬車走了。
夏初嵐沒想到皇後娘娘竟然也請了柳氏和夏靜月,大概是想藉此機會,看看夏靜月到底如何。
柳氏和夏靜月從沒去過這麼高規格的宴會,十分緊張。而且她們連身像樣的衣服和頭面都沒有。現在做肯定是來不及了,只能去街上買現成的。
夏初嵐便命六平駕馬車,陪著她們一起去清河坊一帶的成衣鋪和金銀首飾鋪。
第86章
昌化縣在臨安轄下的幾個縣中算最富裕的, 這裡人家多做小本生意,往來都城與縣城之間, 有臨安最大的一座便錢務。商人將銅錢存入就近的務辦, 然後官府發放憑證, 再由商人從異地取出。這大大方便了遠途的交易,促進商業繁榮。
昌化縣令在官舍裡飲著小酒, 聽著小曲兒,手指頭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聽到興起處, 他拍掌叫了聲好, 那彈曲兒的歌妓點頭致意。月色正好,襯得歌妓人比花嬌。
這時, 一個衙役跑進來, 在縣令耳邊說了一番。昌化縣令聽完,差點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誰, 你再說一遍?」
「相爺, 是相爺啊!」衙役整張臉湊在一起,「突然駕臨便錢務,帶了幾個人進去就把賬本全都搜去了,現在正查賬呢!您說我們哪個人敢攔著啊。」
相爺不是在婚假嗎?怎麼跑到昌化來了。
「快快, 快給我更衣, 快啊!」縣令踹了那衙役一腳,也沒心情再喝酒聽曲兒了,一陣風似地回房,換了官服便出門。
坐在轎子裡的時候, 他心裡便直打鼓。好端端的,相爺怎麼跑到昌化縣來查便錢務的賬呢?原本年末的時候,審計院也會派官員下來,但大體招待他們吃吃喝喝,走走過場,也就回去了,哪能真的查?便錢務的賬就是一筆爛賬,根本對不上的,滿朝官員誰不知道這件事?
到了便錢務外面,果然看見很多面容威嚴的衛從立在門外,裡頭燈火通明。幾個便錢務的小吏站在門外,連大氣都不敢出。
昌化縣令下了轎子,扶著官帽就往裡面衝。到了大堂,看見一個穿著深藍鶴氅的男人筆直地坐著,便錢務的賬房全都跪在他的下首。那人淡淡的眉毛,眼眸深邃,面龐清瘦,渾身透著股身居高位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是宰相又是誰?
「下官昌化縣令魏瞻,見過相爺。」昌化縣令俯身拜道。
顧行簡手裡拿著佛珠,看了魏瞻一眼,淡淡笑道:「年末本是最忙的時令。但我去看了看縣衙大門,朱門緊閉,請問魏縣令在忙什麼?」
魏瞻抖了抖說道:「這,這……」
顧行簡料他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拿起手邊的賬本,一下擲到魏瞻的腳邊,冷冷地說道:「你別告訴我,這種東西也能叫賬簿。」
魏瞻連忙俯身撿起來,顫抖的手指翻開,第一頁和第二頁倒還好,到了後面橫欄豎欄裡填的竟然都是詩詞。他愕然,跪在地上:「相爺恕罪,下官,下官真的不知……」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辭來,覺得今日大體是要完蛋了。
顧行簡站起來,走向內堂:「你跟我進來。」
魏瞻只能戰戰兢兢地跟了進去,崇明把門關上。顧行簡對魏瞻說:「便錢務的賬目,外頭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我要真正的賬本。」
魏瞻輕聲道:「下官,下官不知道相爺是何意?」
顧行簡看著他,扯了扯嘴角:「你是審計院出來的,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便錢務表面上看起來賬目很亂,但大樁的錢進出,特別是涉及到官員的,都有一筆暗賬。你把它交給我,我會想辦法救你。」
魏瞻雙手抓著大腿兩側的官袍,手心全是汗水。那些賬簿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交出去了,他還有活路嗎?他深呼吸了幾口氣,不知道要說什麼,嘴唇顫抖著。
顧行簡冷聲道:「你轄下的便錢務牽涉到揚州的貪墨案,到時候你這昌化縣令脫不了干係,等你入了刑部大牢,那些人便會放過你嗎?今日你將它交給我,我可保你一命。並且讓你家小都到金國去,重新開始。」
揚州的貪墨案辦到什麼程度,魏瞻是不知道的。大凡是巨案,通常都是對地方官員保密的。手眼通天之人能從進奏院那裡弄到關係,知道一些細枝末節,魏瞻沒想到此案將便錢務都牽扯進去,心中往下一沉,哆嗦著說道:「相爺真的能保我一家性命?」
崇明皺眉道:「你在質疑相爺?」
魏瞻想了想,似下定了決心,走到屋中的多寶閣前,旋轉了下花瓶,一面牆便開縫了。顧行簡早就知道這便錢務內暗藏玄機,不動聲色地坐著,等魏瞻進去抱了一個木盒子出來,交給他。
十二月的天,魏瞻整張臉都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說道:「相爺,都在這裡了。」
顧行簡將蓋子掀開,掃了一眼,又合上,淡淡地說道:「你回去收拾東西吧,自有人跟你們接應。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魏瞻低著頭,渾身抖如篩糠。
顧行簡對崇明點了下頭,崇明拿了塊黑布過來,將木箱子蓋上,抱在懷裡,兩個人便從內堂出去了。
顧行簡負手走出便錢務,對左右衛從說道:「盯著那些賬房,直到把賬目理清楚為止。」
「得令!」
顧行簡上了馬車,微微伸手挑開車窗上的簾子。夜色深沉,只有街邊賣吃食的攤子生意正好。兩個穿玄衣的人站在昏暗的巷子裡,轉身離去。他放下簾子,輕拍了拍那木箱子,吩咐馬車往前走。
他在去往驛站的途中,看到街邊有幾個護院模樣的男人在拉扯一個小姑娘。那姑娘衣裳都被扯破了,大聲呼喊救命,可往來的行人都低著頭,不敢出手。
他讓崇明過去看看,崇明三兩下將那些護院打跑,拎了那瘦小的姑娘回來。顧行簡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發現「姑娘」的喉嚨上有個微小的喉結,應該是個少年,只是打扮成姑娘的模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很是漂亮。
顧行簡皺眉問道:「你為何這種打扮?」
那少年有些畏懼他,低聲道:「我,我被姐姐姐夫賣到伺候男人的地方,我不想……逃出來的。剛才那些人就是要抓我回去的。」
顧行簡放下簾子:「崇明,將他送回家裡去。」
「大人,我不能回去!姐姐和姐夫還是會把我送到那地方去的。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那種地方伺候男人。他們若把我抓回去,肯定要打死我的。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大聲說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吧。」
天寒地凍,他的衣裳都破了,整個人一直打著哆嗦。他的眉眼狹長,挺翹鼻尖,櫻桃小口,男生女相。崇明小聲道:「爺,不然先帶著他吧?將他一個人丟在這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顧行簡在馬車裡沒說話。崇明嘆了口氣,跳上馬車,駕馬離去。可走了一段路,他回頭,看到那少年還腳步蹣跚地跟在馬車後面,終於脫力,栽倒在了地上。
……
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救了他的大人坐在屋裡,那個頂好看的小哥哥坐在床邊。
崇明拿了湯藥喂他,還告訴他有些燙。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之前他伺候過的大人,一看見他都是雙目放光,有的還喜歡將他雙手捆縛起來弄。他天生長得嬌小,叫聲又跟女孩兒似的,好像更刺激了那些人的獸/欲。
剛開始不習慣,每次完了都哭,後來也不覺得什麼了。可這次居然有人要買下他,將他送到都城裡去,給某位高官豢養。他聽說了很多小兄弟死在官員內宅的事情,所以他不想去,拚命地想跑出來。
崇明給他喂完了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江流。」他小聲道。
崇明模糊地記得自己有個小弟弟。可惜除了零星的片段,什麼線索都沒有。所以看到陳江流,他便動了惻隱之心。自己命好遇到了相爺,也不知道小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如同這個孩子一樣,在人世間飄零受苦。
顧行簡看了他們一眼,起身走出去。崇明壯著膽子跟出去,對顧行簡說道:「相爺,能不能把他帶回都城?我想照顧他。」
顧行簡道:「你可知他是何來歷?相府不能留來歷不明的人。」
崇明垂著頭不說話。這麼多年,他很少開口問顧行簡要什麼,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太妥當。可就是覺得那麼柔弱的男孩子,又有那樣的遭遇,實在太可憐了。
顧行簡道:「罷了,帶回都城交給二爺安置吧。」
「謝謝您!」崇明高興地說道。
顧行簡逕自負手往前走了兩步,叫衛從去傳昌化當地的官員。他既然人都來了,戲得做足。昌化縣因這座便錢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吏治十分灰暗。
這時候,一個人跑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今日莫凌薇在宮中辦梅花宴?
他皺了皺眉。自從知道陸彥遠上過夏初嵐的馬車之後,他就安排了暗衛在她身邊。一半是保護,一半是監視。他在家裡沒有問她,是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說了她也可以否認。
他們之間,還沒有建立起牢固不破的信任。他喜歡她的聰明,她的性情,她的美貌氣質,還有她的懂事明禮。但他不喜歡她跟舊愛有所牽扯。他慣常習慣對事物有絕對的控制慾,不喜歡身邊的人或事脫離掌控。
那人回答道:「是,前幾日莫貴妃身體不適,皇上很緊張,以為她又有喜了。但翰林醫官查過之後,只說貴妃娘娘是心情鬱結所致。所以皇上便讓她辦這場梅花宴,說禁中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是故意趁他不在的時候?
就算他現在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也要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
夏初嵐早早到了和寧門外,怕晚些時候御街擁堵。忠義伯夫人比她到得還要早,看到夏初嵐穿了散花的大袖衫和水紅色的小團花襦裙,手臂上挽著披帛,猶如壁畫上走下來的仙女兒。
她梳了高髻,為顯得隆重,還插著赤金的步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長些。
忠義伯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挽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一會兒進去,夫人不用緊張,跟著我就好了。」
「多謝夫人。我三嬸和五妹住在城外,恐怕還要些時辰,我們等一等她們吧?」
忠義伯夫人笑道:「好說好說。天寒地凍的,去我的馬車上等吧。我為瞭解悶,帶了幾本新出的話本,挺好看的。」
夏初嵐上了忠義伯夫人的馬車,看到那些話本都是描寫男女情愛的故事,用詞也挺露骨大膽的。若是以前她看到這些肯定要丟到一邊,現在倒是覺得也能入眼了。等了些時候,外面漸漸熱鬧起來,都是相熟的貴婦人之間寒暄的聲音。
有人到了馬車旁邊問道:「這不是忠義伯夫人的馬車嗎?」
忠義伯夫人聽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便帶著夏初嵐下了馬車,說道:「你們怎麼才來?我們早就到了。」
夏初嵐站在後面,聽忠義伯夫人向那些貴婦人介紹自己。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和驚豔。
等到寒暄完了,忠義伯夫人又帶著夏初嵐去結識另一撥人,剛剛的那些婦人就小聲議論道:「這位相爺的妻子好年輕呢?看起來不過十幾歲,年輕貌美。往我們這些人裡頭一站,風頭都被她搶去了。」
「也不知道一個商戶女,到底哪裡入了相爺的眼。改天相爺若給她請了誥命夫人的身份,我們都得向她行禮呢。」
「我看未必。官人說,相爺其實是好男風的,娶這個夫人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有個頂寵愛的小倌養在府裡呢。」
女人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別人,喋喋不休。
等忠義伯夫人帶著夏初嵐認了一圈人,柳氏和夏靜月總算到了。她們昨日逛到很晚才買到得體的成衣,夏靜月跟在柳氏的後面,樣子十分拘謹,看到夏初嵐才好些了。
「三姐姐,我真的好緊張。你一點都不緊張嗎?」夏靜月在夏初嵐身旁說道。夏初嵐看到她的手指都在發抖,忍不住笑了下:「我早上起來都沒喝水,你說我緊張不緊張?」
夏靜月抬手掩著嘴笑:「我也沒喝。」
一行人過了和寧門,跟著領路的女官往禁中走。宮苑的建築多是以紅色為主,廊橋縱橫交錯,樓閣高低有致,小西湖風景宜人。今次在梅堂賞花設宴,梅堂在小西湖邊上,屋頂是中高兩邊低的單簷歇山頂,分前後殿,殿前有蹲獸,四面掛著錦簾,繡著金絲的花紋。
宮中忙碌了兩日,將梅堂內外裝點得花團錦簇,還搬了很多名品擺在三層的青石台上,掛上象牌,供人賞玩。
幾位娘娘都還沒到,眾人便分散開來賞花。
夏靜月俯身看那些見都沒見過的名花,名字都起得很有詩意。這時,有人在旁邊說道:「妹妹,你們也來了?」
第87章
夏初嵐轉頭看去, 莫秀庭和英國公夫人許氏站在一旁。許氏神情複雜,莫秀庭過來執了她的手, 親熱地說道:「好久沒看見妹妹, 真是越發出眾, 站在人堆裡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夏初嵐輕輕掙開手,笑道:「世子夫人還是不要叫我妹妹吧。你我並沒那麼深的交情。」
莫秀庭也不以為意, 繼續說道:「妹妹成親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備了薄禮前去相賀。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相識一場, 千萬別跟我見外。」
她說話的聲音不小, 引得周圍的貴婦人們紛紛側目。
她們看好戲一樣圍了過來,三言兩語地在旁邊議論。
「這不是英國公世子的夫人嗎?聽說相爺的夫人以前跟英國公世子好過,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英國公世子打戰回來那日就進宮向皇上求請了, 要她做側夫人,可皇上早就把她許給相爺了。」
「嘖嘖, 兩男爭一女, 這不是話本裡才有的事情?你說她到底是喜歡英國公世子還是喜歡相爺。」
「誰知道呢?去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沒有嫁給老男人做正妻風光。」
左右都低笑起來。人太多,分不清說話的到底是誰,但議論聲不堪入耳。若是常人聽到這些議論肯定要羞愧地離去了。
女人的名聲在時下還是很重要的。
柳氏和忠義伯夫人上前來, 要帶夏初嵐走開。夏初嵐也不想跟莫秀庭多做糾纏, 正待轉身,又聽莫秀庭說道:「妹妹以後若過得不順心,隨時告訴我們,我跟母親都願意重新接納你。」
周圍的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柳氏欲開口, 夏初嵐拉了拉她的手,逕自走到英國公夫人面前,笑道:「夫人如此寬宏大量,晚輩也十分感動。只是晚輩過得很好,倒有些擔心英國公府。世子是嫡長子吧?您肯定期待著他能早些開枝散葉,這樣英國公府也就後繼有人了。」
許氏臉色發白,莫秀庭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那些議論聲立刻就變成她生不出孩子這件事了。時下孝義大過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陸彥遠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子,以後要繼承爵位的。他已經二十幾歲,卻還無一子,英國公夫婦不可能不著急。
夏初嵐扯了扯嘴角,翩然轉身,與柳氏她們一起走開了。
莫秀庭只覺得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臉上火辣辣的,對許氏說:「母親,我去貴妃娘娘那裡看看她。」說完低頭走進人群裡,逃也似地離開了。
……
吳皇后正跟蕭碧靈走在長廊上,往梅堂徐徐行去,身後跟著兩列宮女和內侍,捧著各色精緻的器皿。蕭碧靈挽著吳皇后的手臂,撒嬌道:「姨母,您跟父親母親說一說,讓我早點嫁人不行嗎?」
吳皇后掩嘴笑道:「你這丫頭不知羞,哪有姑娘家這麼著急嫁人的?你才十五歲,不著急。」
「鳳哥哥已經不小了,我早點嫁給他,好給他生兒育女呀。」蕭碧靈嘟著嘴說道。以前婚事沒定下來的時候倒也不著急,現在父母都點頭了,哥哥非要把婚期定在後年。後年還要等很久呢。
女官在旁邊說:「令公必定是捨不得縣主。縣主嫁人之後,娘娘再要見您也不容易了。縣主可得經常進宮陪陪娘娘。」
「我會的。姨母這麼疼靈兒,靈兒也舍不得您呢。」蕭碧靈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吳皇后捏了捏她的臉,兩人有說有笑的。
她們走到半路上,有一個宮女跑過來,將梅堂發生的事情告訴吳皇后。吳皇后「哦」了一聲,淡淡笑道:「難得也有世子夫人吃虧的時候。這個夏氏倒是個妙人,能讓相爺跟世子相爭,恐怕也不是尋常女子。」
「何止啊。在紹興的時候,她還差點跟鳳哥哥成了一對呢。要不是我收到消息直接去堵……」蕭碧靈嘴快,話未說完,連忙伸手摀住嘴。
吳皇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對夏初嵐越發好奇。鳳子鳴也是當世不可多得的才子,這一個兩個都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否比當年的莫貴妃風頭更勝。
她們到了梅堂,內侍上前唱禮,所有人都過來恭敬地行禮。吳皇后穿著翟服,戴著鳳冠,坐在殿中,儀態端莊,雍容華貴。她發現自己是最早到的,張賢妃和莫貴妃都沒有到,抬手道:「都免禮吧。」
眾人都低頭站著,吳皇后問道:「哪一位是相爺的夫人?上前來給本宮瞧瞧。」
夏初嵐本來站在人群的最後,聞言一怔,連忙上前幾步:「皇后娘娘,臣婦在此。」
「抬起頭來。」吳皇后和顏悅色地說道。
夏初嵐微微抬起頭,目光還是垂視地面。吳皇后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震驚的表情,這不是……倩娘?她閉了下眼睛,身子微微前傾,想將夏初嵐看仔細。不,不是倩娘,倩娘若在世,也不可能如此年輕了。只是眉宇之間,還有氣質都太像了……
所有人都不敢直視皇后的鳳容,自然沒有察覺皇后的失態。吳皇后平復了下心緒,不動聲色地問道:「聽說你是紹興人?」
「回皇后的話,臣婦是泉州人。三年前才搬到紹興的。」
泉州……那麼遙遠的地方,吳皇后沒有去過,倩娘肯定也沒去過。這世上人那麼多,也許只是長得很像罷了。
吳皇后又問了夏初嵐家裡的人,夏初嵐一一回答。大概怕冷落了其它人,吳皇后問了幾句,便讓她退下去了。然後說道:「御園裡的柑橘樹結了很多果實,本宮特意叫宮人摘下來,分給諸位。願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吉祥如意。」
「謝皇后。」眾人齊聲說道。
吳皇后又叫了柳氏和夏靜月近前說話,其它人則分著橙黃的柑橘。夏初嵐將柑橘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橘香清冽,十分提神。
過了不久,莫貴妃和張賢妃也來了。
莫凌薇裹著雪白的裘衣,像是白狐的皮毛所制,襯得她的臉色如玉雪般瑩白,裡頭是鸞鳳牡丹的妝花褙子和金泥裙。畢竟是快要三十的人了,沒有年輕時那般驚豔,成熟的風韻都藏在眉梢眼角裡面。
張賢妃的年紀大一些,但保養得宜,穿著厚重的宮裝,神色十分清冷。她一入宮位分就很高,在這三人裡面,本應是最風光的,否則當年普安郡王也不會交給她養。據說她剛伺候皇上的時候也相當得寵,不過如曇花一現,很快被新人所代替。
兩人上前向皇后行禮,吳皇后笑道:「不用多禮。貴妃妹妹主持這梅花宴,倒是本宮先來了。」
莫凌薇低聲道:「皇后恕罪,臣妾晨起的時候,覺得有些不舒服,喝了一副藥才來的。」
「可有大礙?」皇后關心地問道。
莫凌薇搖了搖頭:「臣妾這身子骨您也知道,時好時壞的。只是耽誤了主持梅花宴,是臣妾不對。」
「小事罷了,都坐下吧。」皇后寬和地說道。
莫凌薇和張賢妃分別坐在皇后的兩側,莫凌薇起身讓宮人們領著貴婦貴女們入座。夏初嵐雖然是宰相的妻子,但沒有誥命在身,這在座的內外命婦,每個人都比她高上一截,她只能排在最後面,和柳氏夏靜月坐在一起。
她也沒想著出風頭或是親近貴人,坐在外頭也自在些。她們的座位被安排在廊下,殿內都看不太清楚了,上菜的宮人就在她們旁邊走動。柳氏覺得這樣安排不太合理,夏初嵐笑著擺了擺手,根本不在意。
廊外梅花飄落,很快便在席面上落了一層花瓣。夏初嵐跟夏靜月正談論著跟梅花有關的故事,裡面莫凌薇忽然吩咐宮人去取畫。她起身說道:「今日既然名為雅集,自然得以詩詞助興。太后拿出一副罕見的畫作供各位賞鑑,只是這畫沒有題字,請諸位各顯神通。題得最好的那位,本宮將這花冠賞給她。」
小魚捧著一個托盤上前,掀開蓋在上面的黃布,只見一頂精緻的五鳳花冠,鑲嵌著五顆北珠,鳳翅輕顫,做工精美,璀璨奪目。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視線都被那頂花冠吸引過去。
吳皇后的手指微微收緊。這樣的好東西,她的中宮都不一定拿得出來,莫凌薇一出手就這麼大方。
宮人去取了畫回來,莫凌薇將它掛在木屏風上,供眾人賞看。坐在殿外的人也忍不住湊近了看,到底是哪個大家的畫作,值得太后和莫貴妃當眾展示。
畫中是月下庭院,一妙齡少女舉著酒杯向一個士大夫勸酒。女子眉眼微垂,儘是嬌羞。士大夫摸著鬍子,面露笑意,伸手欲接酒杯。畫的邊角處,幾叢墨梅十分有意境。周圍的人嘖嘖稱讚:
「栩栩如生,好畫啊。」
「筆力深厚,如身臨其境。」
「敢問貴妃娘娘,這是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
莫凌薇笑了笑,逕自看向夏初嵐,問道:「夫人可知?」
這幅畫沒有押字,也沒有署名,夏初嵐自然看不出來,搖了搖頭。夏靜月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她隱約猜到了這幅畫是何人所作,只是不敢確定。因為那人的畫作幾乎沒有在市面上流傳,她是從那墨竹的運筆推斷的。
她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小聲道:「三姐姐,這好像是……」
這時,莫凌薇朗聲說道:「這幅畫乃是顧相所作。」
滿座嘩然,眾人面面相覷。顧行簡的畫作極為難得,市面上幾乎看不到真跡。此刻在內宮中驚現他的畫作,他的夫人還不認得,一時又成為眾人的談資。
莫凌薇看到夏初嵐的臉色,暗自冷笑。區區一個商戶女,目光短淺,竟連他的畫作都看不出來,怎麼配得上他!
夏初嵐站在那幅畫前面,才驚覺自己真的一點都不瞭解他。他的字那麼好看,畫原來也這麼好,可以拿出來供眾人賞鑑的。身旁那些或嘲笑,或羨慕的目光都不重要了,她心中只剩下歎服兩個字。這個人究竟還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捲起來,小心地放入錦盒裡面,又叫人抬上書案,擺在殿中:「有誰想要試試,盡可動筆。」
第88章
有的人上前提筆寫詞,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好好地送回太后宮裡去。皇后道:「沒想到母后還藏著顧相的畫作。」
莫凌薇笑著回答:「是母后聽說臣妾要辦梅花宴,主動提出把這幅畫拿出來, 給宴席助興的。但她寶貝得很, 不肯借太久, 要臣妾用完了馬上就還回去。」
吳皇后也忍不住笑,甚至能想像太后的樣子:「她老人家是什麼時候得的顧相的畫作?好像連皇上那兒都沒收藏幾幅。」
「似乎是前幾年皇上天壽的時候, 顧相送給皇上的賀禮。母后看見了覺得很喜歡,就討去了。」張賢妃在旁邊說道。
吳皇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難怪了。」
夏初嵐聽到吳皇后她們的對話, 心念百轉。那些貴婦人寫的多是關於情愛的詩詞, 那幅畫表面看上去的確是郎情妾意,但顧行簡送給皇上的賀禮, 不可能是這樣世俗的東西, 恐怕有什麼更深的含意在裡頭。
她凝眉沉思著,身邊的忠義伯夫人和柳氏又一直攛掇她。她認不出夫君的畫作, 總不能讀不懂他的畫意吧?否則她以後哪還有臉說自己是宰相夫人。她深吸了口氣, 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一氣呵成。
內侍來收她寫的東西,然後呈給皇后。
吳皇后先誇了聲「好字」, 然後才念道:「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莫凌薇怔住,捏緊手中的帕子,看向夏初嵐的目光隱約有幾分不可思議。在場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覺得夏初嵐所題,跟畫的意象好似不大符合。
吳皇后慈祥地問道:「夫人為何作此解?」
夏初嵐行禮之後才緩緩說道:「臣婦寫的這首《定風波》是關於蘇軾的好友王鞏和王鞏的寵妾柔奴的。當時受烏台詩案牽連,王鞏被貶嶺南。幾年後北歸,王鞏要柔奴向蘇軾勸酒。蘇軾問柔奴嶺南如何,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大為感動,於是做下這首《定風波》。臣婦妄加揣測,相爺自比柔奴,喻皇上為王鞏。表明此生追隨帝王,無怨無悔。」
她說完後,梅堂安靜了片刻。夏靜月微微抬頭,看著夏初嵐的背影,心中感慨。縱然她能看出這是相爺的畫作,卻看不出三姐姐能看到的東西。所以站在相爺身邊的人應該是三姐姐。
「好!解得好!」不遠處傳來一聲讚許。眾人側目看去,見穿著常服的皇帝大步走過來,身後跟著董昌,恩平郡王還有一眾宮人,浩浩蕩蕩的。
吳皇后連忙帶頭出去行禮,其它人跟在她身後。高宗朗聲笑道:「都起來吧。果然還是做妻子的最懂夫君啊。」
夏初嵐沒想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如此平易近人,連忙回道:「皇上過獎,臣婦也是胡亂猜想的。班門弄斧了。」
高宗走到殿中坐下來,笑道:「你們該如何便如何,別因為朕來掃興。宰相的夫人近前來。」
高宗本來只是在花園裡散步,聽說太后捨得將顧行簡的畫拿出來給梅花宴助興,便好奇地走了過來,想聽聽這些婦人會如何解讀顧行簡的畫作。他連續聽了幾個,頻頻搖頭,說的都是些情情愛愛的,格局太小。正待走開的時候,便聽見夏初嵐的《定風波》,心頭一亮。
趙玖也凝神聽了很久,目光落在夏初嵐的身上。
早就聽聞顧相娶了個美貌的商戶女,還當他是色令智昏。今日看來,此女不僅貌美,還頗有幾分巧思,跟旁的女子不太一樣。
顧行簡看人向來很準,看女人的眼光應該也不會差。
只是趙玖尚且拿捏不準,此女在顧行簡的心中到底份量幾何。
莫凌薇微微笑道:「連皇上都誇好,那看來臣妾的花冠得賞給相爺的夫人了?」
「賞!朕再加貢品絲綢十匹,貢茶十磚,名品花卉十盆,赤金香合十個,珠釵鐶翠一套。順便賀你們新婚。」
夏初嵐沒想到皇帝賜下這麼重的賞,連忙跪謝聖恩。這哪裡是賞她,分明是藉著由頭賞顧行簡。她說的那番話,恐怕也說到皇帝心坎裡去了。她一直覺得為人臣子者,能有一位懂他的君王何其有幸。就像秦孝公之於商鞅,宋神宗之於王荊公。顧行簡其實是幸運的。
高宗與夏初嵐閒談幾句,怕她不自在,就讓她入座吃東西了。他心想,能讓顧行簡和陸彥遠爭求的女子,果然不是凡品。雖是商戶出身,但進退有度,沒有半點小家子氣,也毫不怯場。他原先還有些擔心顧行簡娶此女,是一時衝動,恐會遭朝臣詬病。
現在看來,二人之間是惺惺相惜的吧。世間女子仰慕顧行簡才華的何其多,但能懂他的人卻寥寥無幾。
高宗又對吳皇后說道:「兩位郡王年紀都不小了,還沒有正妃。明年開春之時,皇后主持,為他們選妃吧。」
「臣妾遵旨。」吳皇后起身道。
趙玖和張賢妃也連忙謝恩。趙玖欲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莫凌薇垂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沒有說話。高宗觀她神色,知道她又想起小皇子了,便輕咳了一聲說道:「朕去花園裡散步,這梅花宴也差不多了,貴妃作陪吧。」
「是。」莫凌薇起身走到高宗的身邊。高宗走出梅堂,在袖子底下拉住她的手:「今日可開心?」
「宮裡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臣妾自然開心。」
高宗笑了笑:「你最喜歡的那幾盆花開了,朕帶你去看。你若喜歡,朕再在宗室裡面挑個年紀小的皇子養在你膝下,以後由他來奉養你。」
莫凌薇抬頭看高宗,他眼角的細紋裡都是柔情。
她搖了搖頭:「臣妾想自己給皇上生。」
「別說傻話。」高宗刮了下她的鼻子,牽著她往前走了。
***
宮中的梅花宴結束,眾人陸續離宮,打道回府。夏初嵐謝過忠義伯夫人,又和柳氏夏靜月道別之後,上了自家的馬車。皇上和皇后都是十分寬和的人,並不如想像中的可怕。至於莫凌薇那隱隱的敵意,夏初嵐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因為之前莫秀庭的事?
「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多想了,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似的。」六平在馬車外面說道。
有人跟著他們?她知道六平的武功雖然不如崇明,但感覺十分敏銳。她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
「早點回相府吧。」
相府在內城,沿街還有禁軍巡邏,治安一向很好。就算有人盯上他們,也不可能在內城動手。但被人盯著的感覺總歸不好。
她回到府中,南伯關切地詢問她今日宮中的情況。
夏初嵐三言兩語說完,又問南伯:「莫貴妃以前是否跟相爺有過節?」
南伯的心裡突突地跳了兩下,疑心夫人知道了什麼。莫貴妃的確喜歡過相爺,但相爺沒有給過她好臉色,這應該不算有什麼吧?而且這些事,也不該由他一個下人來說。他笑著說道:「我不太清楚。還是等相爺回來,夫人親自問問吧。」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她也想跟顧行簡好好談談,說陸彥遠的事情。可又不知道顧行簡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今日因為他的一幅畫,她可是差點在眾人面前出醜了。
夜幕深沉,但臨安是座不夜之城。
崇明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才進城。他飢腸轆轆,想要去街邊的攤子買點宵夜,問馬車裡的人:「爺,江流,你們要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顧行簡正在看書,眼角餘光看到陳江流手捂著肚子,又說道,「你給江流買點。」
崇明應好,將馬車停在路邊,跳下去買炊餅了。
陳江流跟顧行簡同坐在馬車裡,一整天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這個大人深沉得可怕,看著他的目光是審視的,彷彿能將他看穿。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莫名地覺得心慌。
崇明買了炊餅回來,包在紙裡,還是熱騰騰的。陳江流小口地吃著,覺得身上都暖和了許多。
他第一次來臨安,聽到外面街上的喧鬧聲,跟昌化入夜後的安靜截然不同。他有點好奇,都人不睡覺的嗎?
馬車到了相府,陳江流側身,恭敬地讓顧行簡先下去。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踩著腳凳下馬車,逕自入府。崇明扶陳江流下來,將他身上的衣服裹緊:「冷嗎?」
「不冷。哥哥,這是哪裡?好氣派啊。」陳江流一邊搓著手,一邊抬頭看府門。他不識字,自然不認得匾額上寫的是什麼。
崇明道:「這是大人的家,也是我的家。」
陳江流乖巧地點了點頭:「那以後也是我的家了。」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也不知道相爺會不會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先帶他進府安置了。
顧行簡往住處走,南伯聽到他回府的消息,連忙跑來:「相爺,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三四日?」
「夫人呢?今日入宮可有什麼事發生?」顧行簡問道。暗衛是不能進宮的,但他在宮裡也有眼線。只是他還來不及見那眼線,自然問南伯更快。
南伯暗暗偷笑,原來是擔心夫人才這麼早回來。他說道:「聽夫人說今日挺順利的。今日進宮許是累了,她早早就睡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諒莫凌薇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做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趕回來了。
他回到住處,今夜是趙嬤嬤值夜。趙嬤嬤一看到他就渾身打顫,相爺怎麼回來了?她把事情都告訴姑娘,相爺知道了不會趕她走吧?
夜色昏暗,顧行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屋裡燭火都熄了,他輕輕地推門進去。
第89章
屋子裡十分安靜, 什麼聲響都沒有。
顧行簡的腿差點絆到凳子,只能點了一盞燭燈, 先去淨室。冬天淨室裡一般都備著熱水, 一大缸的水, 底下燒著柴火保持熱度。兩人夜起時可直接取用,不必再叫下人。
淨室裡頭熱氣騰騰, 水汽氤氳。顧行簡在浴桶裡放好水,脫了外袍, 中衣, 褲子,坐入浴桶中, 舒服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什麼比在寒冬的夜裡用熱水浸泡身體更舒服的了。
他的聲音不算大, 但夏初嵐還是醒了。
其實他剛進來的時候,她就有些醒了, 只是當時還有些迷糊, 並沒有聽真切,以為是趙嬤嬤來看她有沒有蹬被子。直到淨室裡傳來動靜,她才睜開眼睛,起初懷疑趙嬤嬤在裡面打掃, 但轉念一想, 趙嬤嬤不可能趁她睡著的時候進來,便狐疑地下了床。
淨室的門板虛掩著,陣陣熱氣和微弱的光亮從裡面透出來。
夏初嵐輕輕推開門,看到顧行簡閉目仰靠在木桶邊沿上, 肩膀裸/露在水面之外。他的皮膚很白,縱然光線昏暗,水氣瀰漫,也壓不住他皮膚透出的白光。白淨書生之類的,大概就是形容他的長相吧。
他明明很瘦,但無論是站或是坐,總給人種穩如泰山的感覺。夏初嵐沒想到他這麼早就回來了,欲悄悄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後有個聲音說道:「是我吵醒你了?」
然後「嘩」的水響,他似乎從浴桶中站了起來,拉開門,逕自站到她身後,低頭在她耳邊道:「夫人,我好像忘了拿衣裳。」
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脖頸,帶著香胰子和檀香的味道。夏初嵐的臉一下子紅了,不敢回頭,倉促地說道:「我,我去拿。」然後幾乎是逃開了。
顧行簡看到她倉皇逃離的背影,輕輕笑了下,笑容又緩緩斂住。等他穿好衣裳出來,夏初嵐已經裹了件裘衣,正經地問道:「您怎麼提前回來了?用過晚膳了嗎?廚房應該還有些吃食,我讓人去熱一下。」
「不必麻煩,我用過了。」顧行簡一邊拿布擦臉,一邊招手讓她坐在榻上,「今日進宮如何?」
「還算順利。忠義伯夫人,還有三嬸和靜月陪著我。皇上和皇后也都是十分寬厚的人。」夏初嵐慢慢說道。顧行簡細長的手指抓著布,微微側頭傾聽。從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下面青綠的血管蜿蜒曲折,異常明晰。
夏初嵐鼓起勇氣,抓住他的手腕說道:「我有些話想說。」
顧行簡的手忽然被她抓住,垂放下手臂,轉過頭看著她。他的目光很深邃,容易迷失其中,所以很難看懂。
「您是不是知道了我進都城之前,陸彥遠堵過我的馬車?」夏初嵐試探地問道,「是陸彥遠告訴您的?」思安和六平肯定不會主動跟顧行簡說,那麼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陸彥遠自己說的。
她不知道陸彥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本來就是她該解釋的事,她應該主動交代。
顧行簡「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別處,神色清冷了幾分。
夏初嵐的手上用了點勁,緩緩說道:「他當時要我跟他走,我拒絕了。我之所以沒有跟您說,是因為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跟我沒有關係了。從我嫁給您的那刻起,從來沒有想過再跟別的男子有瓜葛。但您問趙嬤嬤我跟他之間的事,還不讓我知道。您想做什麼呢?」
顧行簡的手被她抓著,不能迴避,只能坐在榻上。他詢問趙嬤嬤之後,就猜到趙嬤嬤會告訴她。他甚至想過,她知道自己過問這些陳年往事之後的反應,震驚,憤怒乃至狡辯。可她都沒有,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身側,彷彿在訴說一件與她毫無關係的事情。
不愧是夏家的家主,這份臨危不亂的心性,他十幾歲那會兒也未必有。
「我什麼都不打算做。」顧行簡淡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你要我如何相信,一份曾經至死不渝的愛情,過了三年便了無痕跡。」
所以陸彥遠糾纏不休,甚至跑到他面前來示威,他都可以理解。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還愛得十分轟轟烈烈。陸彥遠忘不掉,她便能全忘了?而他也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大度。
夏初嵐握著顧行簡的手,嘆了口氣:「可是人是會變的。小時候我跟家裡的姐妹鬥草,總是想贏,不贏就很不痛快。但長大以後,我覺得輸贏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相爺,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更懂得自己要什麼。」
顧行簡側目看著她,沒有說話。
夏初嵐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面前:「您不相信是麼?那我就證明給您看。」
顧行簡抬頭看她,她解下裘衣扔在一旁,雙手扶著他的肩膀,低下頭親吻他。他的嘴唇有些干,她濕潤的唇瓣貼上去,很快就將他的嘴唇潤濕。然後她的舌頭試探地往他口裡伸了伸,看他緊閉牙關,有點氣惱,嘴唇跟他貼得更緊密。
忽然,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腿上抱坐著,主動加深了這個吻。這丫頭敢來招惹他,膽子也太大了。
夏初嵐張著嘴巴,銀絲從嘴角滑落,羞人的嘬弄聲,在靜謐的夜裡格外清晰。
她雙手環著他的肩膀,感覺他的手掌伸入中衣下面,隔著抹胸撫摸她的胸前。她渾身顫慄,腳趾蜷在一起,小嘴吃力地吞吐著他火熱的舌頭。她幾乎喘不上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感受他的手指捏起了挺立的頂端。
不知不覺,她的衣衫退到腰間,抹胸半落,從脖子以下被他吻出了大片的紅痕。明明是寒冬臘月,應該很冷,渾身卻是滾燙髮熱的。
顧行簡扶著她的腰,啞聲問道:「小日子完了嗎?」
她含羞點了點頭,便被他攔腰抱起來,放在了床上。他除掉身上的束縛,整個人覆上來,男性火熱的軀體壓著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嘴唇又被他吻住。他吻了很久才放開她,看她雙眼裡瀰漫著水霧,整個人都是癱軟的。
「相爺……」她軟聲叫道,整個人已經有些飄飄然了。
「還叫相爺?」顧行簡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眼皮。她的睫毛刮著他的嘴唇,很癢。
夏初嵐茫然地問道:「那叫什麼……」
顧行簡現在沒有時間跟她細說,感覺到她已經足夠濕潤了,便頂了進去。
夏初嵐輕叫了一聲,雙手攀緊他的後背。被他撞了幾下,身下又脹又酸的不適感才消除下去,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她不停地嬌喘,雙腿笨拙地纏著他的腰身,幾乎讓他動不了。
顧行簡輕笑一聲,低聲道:「嵐嵐,放鬆些。」
夏初嵐的注意力還在他的稱呼上,輕輕地鬆了勁,然而還沒等她細想,快感瞬間便將她吞沒了。
她以為他要一次就好了,像新婚之夜一樣,沒想到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手抓著床頭,到後面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顧行簡抱著她去了淨室,回來後,將她摟在懷裡,親吻她的額頭。她剛才又笨拙又努力地迎合他的樣子,激起了他所有的**,他一下子沒有控制住,便要的狠了些。
他看了看手腕上泛著紫光的佛珠,想起以前在大相國寺聽住持方丈說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法,好像漸漸對男女之事就不怎麼感興趣了。沒想到活到這個歲數,還是徹底破了戒。住持方丈在天有靈,也不知是否會怪他佛法修得還不夠精深。
懷裡的人呼呼大睡,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陸彥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在他身下承歡,在他懷裡安睡,這些都是陸彥遠從沒有得到的。這是他的妻子,她望著他的目光,還有歡愛時的情動都是騙不了人的。
趙嬤嬤聽到屋裡的動靜直到三更天才漸漸消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疼姑娘。那麼嬌弱的身體,怎麼受得住相爺如此索求……但換個角度想,夫妻之間,本來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就算相爺心裡不痛快,這下應該也沒什麼話說了。
第二日,思安來換趙嬤嬤,聽趙嬤嬤說相爺已經回來了,還折騰了姑娘半宿,暗暗吃了一驚。她站在門外等著,侍女們都已經拿好洗漱的東西候著。顧行簡開門出來,吩咐思安:「別叫醒夫人,讓她多睡一會兒。」
「是。」思安應道。姑娘可是很少睡懶覺的,這個時辰還不起身,恐怕真是累極了。
崇明覺得相爺今日精神特別好,嘴角還帶著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跟夫人發生了什麼。能讓相爺精神百倍的,也只有夫人了。
顧行簡正打著拳,南伯過來請安,順便把崇義今日來接顧家萱的事情告訴他。顧行簡這趟去昌化,特意派人敲打了一下秦家的人。估計他們下次不敢再如此膽大妄為。其實依照他的性子,不會這麼便宜秦家。但是兄長特意交代他,那些都是秦蘿的家人,要留幾分餘地。
南伯又說道:「剛剛知道昨日夫人進宮時,莫貴妃從太后那裡拿了相爺的畫給眾人題詞。夫人題得最好,皇上賞賜了很多東西呢。」
顧行簡停下來,側頭問道:「什麼畫?」
「就是那年皇上天壽的時候,您送給他的賀禮,後來被太后討要去了。還是給事中大人幫忙進呈的。」
顧行簡想起那幅畫來,原本只是興起時的遊戲之作,沒有題詞也沒有落款,卻被張詠拿去,獻寶似的給了皇上。沒想到皇上十分喜歡,還贈給了太后。
他拿過崇明手裡的布擦汗,又問道:「那夫人題了什麼?」
南伯便將《定風波》還有夏初嵐的話重複了一遍:「這件事都已經在都城裡傳開了,人人都說相爺找了位知音人呢。禁中傳來消息說,昨夜皇上特意去了太后的宮裡,御筆題了《定風波》在畫上。」
顧行簡微怔,隨即笑了下,這丫頭竟還有這樣的本事,居然拉近了他們君臣之間的關係。這些年皇上重用他,信任他,君臣之間心照不宣。但皇上還是愛聽這樣的話吧。
第90章
夏初嵐只覺得渾身酸疼, 沒有力氣。她能感受到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 烘得被窩很溫暖, 但眼皮實在太重了,怎麼也抬不起來。
不知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人在顧行簡的被子里。
她叫了思安一聲, 思安很快走進來,一邊勾起帳子一邊說道:「姑娘今日可是睡了很久呢。」
「你怎麼也不叫我?」夏初嵐擁著被子,懶懶地問道。思安扶她下床:「是相爺不讓叫的, 說讓您多睡會兒。」
一說起顧行簡, 夏初嵐就想到昨夜的事, 臉頰緋紅。那人平日看起來很正經, 床笫之間可一點都不正經,換了很多種姿勢,也不知道他都是從哪裡學的。
「相爺人呢?」
「顧家來人接萱姑娘,相爺送她去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 再過幾日就要祭灶了,顧家萱一直留在相府也不太合適。怎麼說都是顧二爺的原配留下來的獨女, 二爺心裏肯定是很在乎的。她扶著思安去沐浴,飢腸轆轆, 但還是等顧行簡回來,一起用早膳。
那頭顧行簡將顧家萱送出門,顧家萱嘟著嘴,臉上不是太樂意的樣子。她在相府沒有人管束,也不用看到秦蘿, 其實挺自在的。夏初嵐厲害歸厲害,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但相府到底不是她的家,五叔也不是親爹,她在這裏始終就是個外人。
「你母親的肚子月份大了,今次算有驚無險,以後不能再如此莽撞行事了。」顧行簡肅容叮囑道。
「五叔,我知道了。以後會小心的。」顧家萱垂著頭說道。她當時也嚇壞了,生怕秦蘿有個三長兩短,只是嘴硬不肯承認。這些天靜下心來,仔細想了想還有點后怕。她不喜歡秦蘿,但也生怕因為琴蘿跟爹生了嫌隙。畢竟爹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
顧家萱上了馬車,掀開車窗上的帘子跟顧行簡揮了揮手:「五叔,我走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崇義向他行禮之後,坐上馬車走了。
顧行簡返回住處,看到夏初嵐坐著等他,便笑著問道:「你用過早膳了嗎?」
夏初嵐起身道:「還沒有,在等您。萱姑娘回去了?」
「嗯,剛剛把她送走了。」顧行簡拉著她坐下,吩咐下人上飯菜。兩人安靜地用早膳,如往常一樣,可吃飯的氛圍卻有些不同了。等用過早膳,顧行簡拉著夏初嵐的手問道:「身體可有不適?」
「有點累,還有點……疼。」夏初嵐老實地說道。
顧行簡臉上的笑意更深:「午憩的時候給我看看。要是嚴重的話要上點葯。」
那個地方怎麼能給他看?夏初嵐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顧行簡坐在榻上,伸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這事怪我,也怪你。我是正常男人,三十多年獨身,你還主動投懷送抱,現在知道老男人的厲害了?」
夏初嵐靠在他的肩頭,手指摸著他的衣領,吃吃地笑了一下,小聲道:「我還當您是佛門清修的和尚呢。原來也是凡夫俗子。」
顧行簡忍不住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你這身子嬌嫩,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以後若有什麼事記得直接告訴我,不要隱瞞。」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問道:「那趙嬤嬤呢?您不會罰她吧?」
「忠心為主,不算錯。自然不罰。」顧行簡說道。眼下兩個人的關係好不容易近了些,他也不會做讓她不開心的事。她身邊還是得留著幾個體己知心的人。
兩人正溫存著,南伯在門外道:「相爺,宮裡的小黃門來了,說皇上要您馬上進宮一趟。」
顧行簡隱約猜到是關於此趟昌化之行的,當時皇城司的人看見了,必定會告訴皇帝,他得給一個說法。他跟夏初嵐說了一聲,去換了身進宮的衣裳,便帶著崇明出府了。
崇明臨走之前,叮囑陳江流不可在府中亂走。
……
高宗坐在垂拱殿,聽了蕭昱的稟告,一邊喝茶一邊說道:「你說顧愛卿私自查了昌化的便錢務?」
蕭昱抱拳道:「正是。臣奉命派人監視便錢務,相爺忽然駕臨,還將賬本都清出來查了。後來昌化縣令魏瞻趕到,兩人進去說了會兒話,皇城司的人進不去,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高宗看了站在旁邊的趙玖一眼:「你之前說揚州的案子,跟昌化的便錢務有關係?你可是將此事告訴了旁人?」
趙玖連忙跪在地上,認真地說道:「父皇明鑒,兒臣不敢私自將案情告訴旁人,顧相此舉也許只是巧合,跟兒臣無關。」
高宗沉吟片刻,先讓蕭昱退下去了。
過了會兒,內侍來稟告,說顧行簡人已經到了。
高宗便讓人傳顧行簡進來。顧行簡看到趙玖從殿內退出去,與他互相見禮,心照不宣。但心中已經確定了皇上召見他就是為了便錢務的事。他對高宗行禮道,高宗說道:「顧愛卿,朕有事問你。聽說你昨日去昌化的便錢務查賬了?為何?」
顧行簡權領中書,可進退百官,按理來說也有處置的權力。但州府縣各有監司,實在不需要宰相出自出馬。
顧行簡拜道:「臣也不是有意為之。先前因為一些私事,臣需代兄長去昌化處置。途經昌華縣衙,看到年關裡頭大門緊閉,覺得蹊蹺,便派人打聽了一下,知道昌化縣令魏瞻有瀆職之嫌。突擊檢查了便錢務,賬目的確是混亂不堪。」
高宗點了點頭,又對顧行簡說道:「昌化的便錢務牽涉到揚州的貪墨案。朕本來打算徹查便錢務的,既然顧愛卿已經查過了,說說結果。」
顧行簡便將查到的情況如實說了,那本魏瞻交出來的暗賬自然沒有說。
高宗知道便錢務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朝官和富商都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在裡頭。興師動眾地查下去,恐怕會導致朝野震蕩。為官從商的人,又有幾個人不想著斂財呢?揚州的貪墨案,說白了只是對趙玖的考驗罷了。
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又對顧行簡說道:「興元府那邊的事,普安郡王遲遲沒有進展。等開年,還是你親自過去一趟,妥善處理此事。否則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恐怕遙遙無期啊。」
如果不滿足金人的要求,重開榷場,難保他們不會再找什麼借口興兵。完顏昌此人,慣是狡猾,他如今重新主政,雖不像完顏宗弼一樣只想著侵佔宋土,但一面議和,一面又讓金人使出如此手段騙取銅錢,實在有些可惡。
金國銅的產量稀缺,而大宋每年光鑄造錢幣就要消耗許多的銅,和議書上減少了歲幣,金國就用這種方法騙。
高宗見顧行簡不說話,便問道:「愛卿可是有什麼為難之處?」
「臣不敢。只是此事交給普安郡王,臣貿然插手,恩平郡王那邊會不會以為皇上有另外的想法?」顧行簡遲疑道。
高宗擺了擺手:「你也知道朕派他們二人處理這兩樁案子,有公心也有私心。你到時候微服過去,順便幫朕看看琅兒的性子是不是還如從前那般。」
普安郡王趙琅並不如趙玖一樣嘴甜,善於奉迎。他年少時便沉默寡言,所以不怎麼討皇帝的歡心。對於帝王來說,一個看不透的繼承人,顯然不如趙玖這樣一眼能夠看透的,來得放心。
只是帝王心高深莫測,顧行簡伴君多年,也不敢說真正了解眼前的這位皇帝。
「說完公事,說些私事。朕昨日見了你夫人,真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你讓張愛卿送畫給朕的時候,沒署名沒題詞,朕還以為是讓朕猜呢。這幾年也沒想到什麼好詞題上去,借夫人的巧思,這幅畫作總算完成了。便還是賞給你吧。」高宗招了招手,董昌便將一個長條錦盒捧到顧行簡的面前。
高宗笑道,「太后捨不得將畫讓出來,說讓她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情。朕可是勸了好一會兒,她才肯割愛的。顧愛卿,願你我君臣之間,永遠如初。」
顧行簡雙手接過錦盒,跪下叩謝皇恩。他心想,這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呢?
……
過兩日就要回紹興歸寧,夏初嵐拿著歸寧的禮單,到相府的庫房對東西。庫房在相府偏僻的角落裡,一處一進的院子,也沒有人看守。
思安推開門進去,嗆了幾口灰塵,在旁邊說道:「奴婢跟趙嬤嬤已經對過一遍了,但東西太多,就都搬到庫房來了。三老爺和忠義伯府那邊也派人送了些禮過來,說要送給老夫人的。」
夏初嵐點了點頭,用手掩著口鼻,四處看了看。
除了地上那些堆的要帶回夏家的東西,還有旁邊屋子裡她的奩產,這屋子裡原本擺放的東西很少,遠不如夏家的庫房。雖說官不如商富有很正常,但宰相月俸六百貫,還有許多貼補,不至於這麼窮吧?遠的不說,就說成親的時候也收了不少的賀禮,她那日聽到一些,都是很貴重的東西,難道沒有收在庫房裡嗎?
總不會花掉了吧?平日看他明明是很簡樸的。不過這些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沒錢也有沒錢的好處,她不用幫著打理,省一份心。
六平跑到庫房裡來,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門外有位夫人,自稱是崇義公府的人,想要見您。」
夏初嵐微怔,崇義公府的人為什麼要見她?她不記得自己跟崇義公府有什麼交情……昨日進宮,也沒有見到崇義公夫人,說是身體不適,所以沒有來。
但來者皆是客,更何況崇義公府可是名門中的名門,她自然不敢怠慢,便走出院子,對六平說道:「將人請到堂屋裡說話吧。」
第91章
夏初嵐換了身衣服, 重新梳妝。趙嬤嬤和思安跟著她, 一起往前堂走去。
夏初嵐不確定, 又問趙嬤嬤:「我們家跟崇義公府過去有什麼交情嗎?我不記得跟他們有過來往。」她覺得趙嬤嬤在夏家的時間長,應該知道這些。
趙嬤嬤想了想說道:「應該沒有。」
夏初嵐滿腹狐疑,心想也許崇義公夫人不是來找她的。
前堂是五開間的重檐歇山頂建築, 斗栱飛簷,還有一層比地面高出兩尺的夯土平台,十分宏偉。但顧行簡愛住竹居, 見客也基本在竹居的主屋裡, 此處平日倒不怎麼用了。
夏初嵐拾階而上, 看到洞開的門扉裡面坐著一個貴婦人, 梳著高髻,插著鳳頭步搖,鑲嵌紅寶石,杏黃的裘衣裹在長褙子外頭, 容貌端莊秀麗。夏初嵐微微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但一時想不起來,便在門外沒有進去。
蕭碧靈站在吳氏的旁邊, 皺眉看了看屋中的陳設,撇嘴道:「不過一個寒門出身的宰相,堂屋修得比我們崇義公府還氣派。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我們家住在康裕坊也算是都城裡頭的一等地界了,可跟這個裕民坊比起來,還是差得多了。為什麼皇上不讓我們住在裕民坊呢?皇后的本家, 太后的本家都住在這裡的。」
吳氏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這處府邸本就是皇上御賜的,自然氣派。而且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無論皇上和皇后多疼愛你,你也別忘了收斂一些。」
蕭碧靈每天都要聽母親念叨這些,心中隱隱有些不耐煩。皇上和皇后沒有女兒,所以萬分寵愛她,簡直寵成了公主。
吳氏暗嘆她不懂事,蕭家再怎麼金貴也是前朝的皇族。皇室雖禮遇,卻不能不忌憚,當然不可能住在內城裡頭。但這些話跟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姑娘也說不來,吳氏也就沒有再說了。
夏初嵐這才走進去,行禮道:「不知崇義公夫人和清源縣主到來,有失遠迎。只是你們來得不巧,相爺外出,不在家中。」
吳氏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座椅的扶手,盯著夏初嵐的臉。昨日皇后給她送消息,讓她親眼來看看的時候,她就隱隱感覺是那日在康裕坊見到的姑娘。如今人就站在眼前,她震驚得無以復加。世上怎麼會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那眉梢眼角的氣韻,那望著人的目光,跟年輕時候的倩娘如出一轍。
吳氏抖了抖嘴唇,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
夏初嵐看到她的神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人認識她嗎?她又在記憶裡搜索了一遍,絲毫沒有關於眼前之人的印象,應該是不認識的。
吳氏震驚過後,顫著聲音問道:「孩子,我不是來找顧相,就是來找你的。你家住何處,母親是何人?」
夏初嵐疑惑道:「夫人為何如此問?」
「因為你長得太像我的一個故人了。所以我想確認一下,你跟她是否有關係。你能告訴我嗎?」吳氏懇切地說道。
夏初嵐看這位崇義公夫人溫婉端莊,態度誠懇,便說道:「我是在泉州出生的,三年前搬到紹興。父親是泉州當地的富商夏柏盛,母親是泉州轄下一縣推官的女兒,姓杜。」
吳氏暗嘆了一聲,泉州那麼遠的地方,她和倩娘從來都沒有去過,更別說認識夏柏盛和杜氏兩個人了。那這個孩子便跟倩娘沒有關係?可太像,真的是一眼就能想到倩娘。
她的眼眶微紅,拿手帕按了按眼角,蕭碧靈低頭道:「母親,您怎麼了?」
吳氏擺了擺手:「沒事。」
蕭碧靈覺得是夏初嵐把母親弄成這樣,不悅地看向她。她似乎比之前更美了,臉上添了些成熟的風韻,恰如姚黃魏紫,國色天香。蕭碧靈不屑地撇了撇嘴。怪不得要找個年紀比她大那麼多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妻子,總是更容易得到丈夫的寵愛。只不過顯貴公卿之家,男人都很早成婚,到了年紀,若是貪圖新鮮,也只能納妾了。
到了顧行簡這個地位,身旁還連一個姬妾都沒有的,恐怕十分罕見。偏偏給夏初嵐撿了個大便宜。
夏初嵐道:「夫人也許是認錯了。這世上的人有千千萬萬,長得相像的也十分尋常。有的親兄弟,親父子,都長得不像,沒有血緣關係的那些人,反倒會有幾分神似,這都是造化。」
吳氏贊同地點了點頭。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懷著愧疚之心,夜不能安睡。外頭以為她跟令公夫妻琴瑟和鳴,時常結伴郊遊,卻不知那是令公為了維持與皇室的關係,故意做給別人看的。若不是她年輕時衝動又不懂事,不讓令公跟倩娘在一起,也許現在,令公與她的關係不會如此冷淡。
如今她想彌補,想懺悔,但故人的一縷芳魂,早就消失在世上了。
「打擾你了。」吳氏笑了笑,起身對蕭碧靈說道,「我們走吧。」
夏初嵐行禮相送,暗暗猜想那位故人對這位崇義公夫人想必很重要。否則她也不用特意上門來一趟,就是為了問這麼奇怪的幾句話。
等出了相府,吳氏扶著蕭碧靈上馬車。蕭碧靈說道:「母親,那個夏初嵐讓您想到誰了?您為何要特意來這一趟。」
吳氏閉目說道:「一位故人,知道她的人很少。你那時候還沒有出生,自然不知。」
蕭碧靈見她不欲多言,一時有些賭氣地看向窗外。全家人似乎都藏著秘密,父親和哥哥常常關在書房裡面密談。還有母親也有心事,她像個外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吳氏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太年輕了,裡頭的那位宰相夫人比她年長不了幾歲,看上去卻比她沉穩多了。
她還是派人再去泉州打聽一番好了。
***
吳氏走了以後,夏初嵐無事做,又覺得坐著下身不太舒服,就到花園裡去看南伯種花。南伯起先不敢讓她動手,但看她很熱心幫忙,就教她鬆土和嫁接。嫁接是門技術活,南伯說:「百花皆可接。於茄根上接牡丹,則夏花而色紫。接桃枝於梅上,則色類桃而冬花,又於李上接梅花,則香似梅而春開。」
夏初嵐一邊鬆土,一邊抬手擦了擦汗,手背上沾了泥,擦過之後,臉上便留下一道黑灰。思安噗嗤一聲笑,她覺得不對,又擦了幾下,頓時變成了大花臉。
趙嬤嬤已經拿了手帕出來:「快來擦一擦。」
夏初嵐蹲著,閉上眼睛揚起臉,等著趙嬤嬤給她擦。有個聲音在旁邊說道:「我看擦是擦不乾淨了,還是回去洗吧。」
她睜開眼睛,看到顧行簡不知何時站到了眼前,眸中含笑,俯身將她抱了起來。
「相爺,我身上髒!」夏初嵐驚呼,沒想到自己這麼狼狽的樣子給他看見了。顧行簡低頭輕聲說道:「你鞋底都是泥,是想把相府中的路都踏成泥路嗎?我剛從外面回來,這身衣服本就要換,無礙。」
夏初嵐忍不住笑,乖乖地靠在他的懷裡,看自己髒乎乎的手:「種花還挺好玩的。以後我要多跟南伯學一學。看到自己種下的花苗長大,開花,結果,很有成就感。」
顧行簡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目光柔和。有時候覺得她比同齡的女孩子成熟很多,大概是小小年紀就撐起家業的原因。但有時又覺得就是個天真的小女孩,需要人寵著疼著,小心呵護著。
趙嬤嬤和思安去淨房備好熱水,夏初嵐進去沐浴,顧行簡也將衣裳換下來,清洗了手跟臉。他去多寶閣上翻找藥膏,放在榻上。等夏初嵐沐浴出來了,他讓思安和趙嬤嬤都出去。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夏初嵐以為他有什麼話要單獨說,便問他:「怎麼了嗎?」
顧行簡拍了拍身旁說道:「過來。」
夏初嵐依言走過去,聽到他說:「讓我看看。」
看什麼?夏初嵐沒有反應過來,顧行簡已經拉她坐下,彎腰拉起她的裙子。她連忙伸手按住裙子,驚慌地說道:「不行!」
顧行簡卻不聽,將她抱躺下來。他強勢起來的時候,她根本反抗不了。兩個人拉扯了一陣,最後她還是躺倒在榻上,雙腿羞恥地張開,咬著手指讓他看。那粉粉的花唇顏色極其漂亮,瑩潤髮光,但有些紅腫和擦破,昨夜的確是有些過頭了。
夏初嵐感覺到他的手指沾著冰涼的藥膏塗在那裡,渾身忍不住地發抖,差點叫出聲來。這雙手能寫漂亮的好字,能畫栩栩如生的好畫,批看百官的奏疏,十分漂亮,居然為她做這種事……
「相爺,我讓思安或者趙嬤嬤來,您別……」她的聲調已經變了,是陷在情/欲裡的感覺。她的身子十分地敏感,稍微的觸碰就能勾動起來。
「別動。馬上就好。」顧行簡儘量心無雜念地說道。
夏初嵐只能強忍著,但身上抖得更厲害了。等顧行簡為她擦好藥膏,穿上綢褲和裙子,她才松了口氣,又羞又躁。
顧行簡去洗了手回來,見她還躺著,便把她抱坐在兩腿之間:「好些了?」
夏初嵐垂眸點了點頭,只覺得指尖都是發燙的:「相爺,下次還是讓思安或者趙嬤嬤來……」她不想污了他握筆的手,更承受不住他的觸碰。剛剛差一點就……
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我們是夫妻,你要習慣我們之間親密的關係。不過沒有下次了,我不會再弄傷你……倒是你的稱呼,不打算改一改?」
夏初嵐抬眸看著他,雙眼中滿是不解:「叫相爺不對嗎?」
顧行簡低聲道:「叫我相爺的人很多。你說不對的話,今日不准走。」
不叫相爺叫什麼?直呼姓名肯定是不行的。他好像有表字,但那是長輩或是差不多等級的同僚叫的,她肯定不能這麼叫。夏初嵐想了想,低聲道:「夫君。」以後沒有外人的時候就這麼叫吧。
這聲「夫君」從她口中說出來,輕柔婉轉,十分悅耳。顧行簡忍不住親吻她的嘴唇:「嵐嵐,再叫一次。」
到了後面,夏初嵐都不記得自己叫了多少聲。只知道他將她壓在榻上,解了她的衣襟,埋頭在她胸前啃弄,一直迫她叫夫君。若不是她的身下還疼著,他肯定又要……後來她的肚子不適時地叫了兩聲,他才放過她,吩咐思安他們準備午膳。
吃飯的時候,夏初嵐偷偷看了坐在對面的顧行簡幾眼,他神態自若,動作優雅,溫潤如玉。和脫了衣服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白日為了光照,格子窗上的棉簾都是捲起來的,隔音的效果並不好。剛剛他弄得她呻/吟不止,肯定被外面的人聽見了。
她咬了咬嘴唇,又添了半碗飯,埋頭吃東西。
用過午飯,顧行簡牽著夏初嵐到了隔壁的屋子,讓崇明把從宮中帶出來的錦盒放在書桌上。
夏初嵐疑惑地看著他,他打開錦盒,將那畫軸拿出來,緩緩地展開。在畫的最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定風波》,還蓋著御印,押了字,還有很多收藏專用的印章。
這要是拿到市面上去賣,不知能賣多少錢。
夏初嵐站在書桌前,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題字:「這字寫得真好。」皇室歷來都有很高的文學修養,當今皇上對書畫的造詣也十分深厚。聽說南渡的時候,丟了很多的稀世珍寶,或被金人掠去,但短短二十年時間,皇宮中收藏的字畫,已經能與當初鼎盛時媲美。
顧行簡站在她身後,微微笑道:「我倒覺得這首《定風波》是點睛之作。我畫時並沒有想這些,虧得你這個解題人,才使龍顏大悅。你如何想到的?」
「我胡亂想的,沒想到歪打正著。當時莫貴妃把這幅畫拿出來,人人都說好。她還問我知不知道是誰畫的,我都不知道是您……」
顧行簡伸手抱住她,親了親她的發頂:「你沒見過我畫,自然認不出來。當世能認出我的畫的人也極少。不過畫畫要靜下心來,耗費大把時光。這些年我幾乎不畫,便是因為沒有那樣的閒暇時間。以後,我陪你的時間可能會很少。」
聽了這話,夏初嵐有幾分心酸。他真的太忙了,就算在婚假,在罷官的時候,也有操心不完的事。宰相之位,外人看著何等風光,卻要付出比旁人多幾倍的精力和心血。那麼多國家大事,事事都要操勞,真是太辛苦了。
夏初嵐微微側頭,說道:「其實我也有私心的。」
「嗯?」顧行簡低下頭,想將她說話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一些。
「只要您在身側,無論天南海北,都是吾鄉。不管您在不在我身邊,只要想到您,都覺得心安。這首《定風波》也算我的心聲。」
顧行簡聽罷,只覺得心底一片柔軟。知音難遇,他還有幸娶之為妻,上天十分厚待他。
他環抱著夏初嵐,伸手拿起毛筆,蘸墨,然後在皇帝題字的左下角,又寫了一行:葵末年臘月,妻口述,聖上御筆親書,完成此作。願似鴻案相莊,以期白首,永不相負。
寫完他又押上自己的字,還取出印章蓋了上去。恐怕當世能有皇帝和顧行簡兩個署名的,除了發出的詔書,便只有這幅畫了。
不過原本是君臣共同完成的佳作,代表君臣一心。但添上這句之後,倒變成閨房之趣了。
夏初嵐仔細端詳他寫的字,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很好。恐怕不止得有苦功,也得有幾分天賦。
她不禁笑道:「您就不怕流傳後世,說您淺薄了?」
顧行簡收起印章,說道:「詩經三百,以《關雎》為首,夫婦之事如何算淺薄?我倒覺得甚好。」
第92章
晚上夏初嵐陪著顧行簡打拳, 順便談論了一下歸寧要帶哪些人回去。南伯和趙嬤嬤的年紀都大了,自然是留在相府中更好, 剩下的便是思安,六平和崇明。
崇明站在旁邊心不在焉的。
夏初嵐給顧行簡遞了擦汗的帕子, 看到有個影子縮在石燈後頭,便問道:「誰在那裡?」
顧行簡和崇明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有個模糊的影子, 一個瘦弱的人慢慢從石燈後面移步出來, 無措地低著頭。
崇明連忙走過去, 低聲道:「不是叫你別亂跑嗎?怎麼到這處來了。」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去茅廁,但不知道怎麼走,路上也沒看見人。我怕黑,見到這邊有光亮就過來了……」陳江流小聲地說道。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地方, 但是太空曠了, 沒什麼煙火氣, 他總覺得有點可怕。
夏初嵐回頭看顧行簡,用眼神詢問他是怎麼回事。顧行簡便走到她身邊說道:「我這次去昌化,在路上救了他。是個男孩子。」他在最後特意著重補了一句。
竟然是男孩子?看這身形,她還以為是女孩兒,十分瘦削纖細。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夏初嵐說道。
陳江流依言慢慢仰起頭,他生得十分精緻, 喉結也並不是十分明顯,若顧行簡不說,夏初嵐幾乎認不出這是個男孩。陳江流也好奇地看了眼夏初嵐,他的眼睛很純淨,彷彿沒有受過塵世的污染。
「崇明,你送他回去吧。」顧行簡淡淡道。
「是,我們走吧。」崇明攬著陳江流的肩膀說道。
陳江流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大人似乎很不喜歡他,也不是旁人的那種輕視,就是十分冷淡,感覺完全親近不了。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讓這位大人反感的事情啊。
但陳江流還是乖巧地向顧行簡和夏初嵐行禮之後才走了。
夏初嵐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對顧行簡說道:「很少看見崇明對誰這麼親近。這孩子是什麼來歷?」
顧行簡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最後才道:「在崇明僅剩的記憶裡,似乎有個走失的幼弟,所以把感情都寄託在他身上了。」
夏初嵐這才知道陳江流原來是個小倌,專門伺候昌化縣的各種達官顯貴,在當地還小有名氣。後來有人要把他送到都城裡頭給某位大人,他心生恐懼才逃了出來,恰好被顧行簡所救。離開昌化的時候,顧行簡讓崇明隱瞞身份,將陳江流從賣身的地方贖了出來,還支付了一大筆錢。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聽說京中有官員褻/玩男童,折磨致死的事情,屢禁不止。」
顧行簡點了下頭,似乎不願多談,往屋裡走去:「今日便練到這裡吧。」
晚些時候,夏初嵐沐浴出來,看到顧行簡靠在床頭看書,便走過去放下帳子,爬到了床的裡面。他好像愛睡在外面,大概是上下床比較方便。而且他每日都比她起得早。
夏初嵐湊過去,發現他在看一些地圖,好奇地問道:「您在看什麼?」
顧行簡看著書回道:「《天下郡縣圖》,沈公在元豐年間編修的。」
「是寫了《夢溪筆談》的那位沈公嗎?」
「嗯,他是我恩師的父親,算是我的師公。」
原來他跟沈公還有關係?沈公之子,一定也是才高八斗吧。怪不得當初在夏家將她的書拿走了,原來是知道那套書是他老師編修的。
顧行簡看了她一眼,似知道她所想:「你肯定在想當初那本書。當時你走得太快,我來不及追上你,又怕隨意放在地上有失,畢竟這書太珍貴了。而且那書頁間有些殘破,再不修補,可能會損傷到書,我便自作主張地帶回去了。後來再見,也沒想起這件事來,不是一修好就送還回去了嗎?」
夏初嵐趴在他的肩頭,打了個哈欠,才說道:「我知道,那書修得真及時。後來我去書坊裡頭問,人家說宮裡秘書閣的官員都未必能修成這樣。您怎麼什麼都會?不過琴棋書畫,我好想還沒聽過您撫琴。」
顧行簡笑道:「夫人可是難為我了。我在音律方面,實在不擅長。其實我不擅長的東西還有很多,以後慢慢發現吧。」
「竟然也有您不擅長的東西。您慢慢看吧,我陪著您……」夏初嵐說完,眼皮便重得抬不起來。過了一會兒,顧行簡只覺得肩膀一重,她整個人從他肩膀滑下來,他連忙抬手托住她的臉,她已經睡過去了。
他無奈地將書放在身側,扶著她躺下,蓋好被子。看來昨夜是真的是累著了,今夜就讓她好好睡吧。
過了兩日,顧行簡帶著夏初嵐歸寧。崇明將陳江流託付給南伯,這孩子膽子小,最近幾日都是他陪著一起睡的,其實心中還有些放心不下。顧行簡本來要立刻將陳江流送到顧居敬那裡去安置,但看見崇明捨不得,便暫時沒有提。
馬車到了紹興那日,很多人都圍在夏家的門口看熱鬧。誰都知道夏家的三姑娘嫁給了當朝宰相,想目睹宰相的風姿。這可是他們平日裡見都見不到的大人物,聽說他在太學講課的時候,萬人空巷呢。
門外的爆竹聲和喧鬧聲吵得夏謙無法安靜下來讀書。
他抬起雙手摀住耳朵,怎麼樣都無法靜下心,索性把書一合,靠坐在椅背上發呆。顧行簡成為了他的妹夫,他本來應該高興才是,這樣明年春闈的事,請他指點一二,便能多幾分勝算。可只要想到他佔有了夏初嵐,他便渾身不舒服。
男人當真到了這樣的地位,想如何便如何,也不用顧及旁人的目光。喜歡哪個女人便能隨心所欲地娶回家。
六福走進來說道:「大公子,相爺和三姑娘馬上就要到了,二老爺和夫人讓您換身衣裳,準備出去迎客。哦,對了,這是蕭家送來的書信。」
前幾日夏柏茂又派人去蕭家,想把蕭音接回來,但去的人無功而返。今日蕭家怎麼又送信來了?夏謙接過書信,拆開看到是蕭音的筆跡,她在信上說,這些日子已經想通了,不願意再跟夏謙繼續糾纏下去,請夏謙同意和離。
不知為何,夏謙看到這些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跟蕭音一輩子綁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當初蕭家如何都不願意退親,也不知道今次怎麼想通了。
他換好衣服到了前堂,夏柏茂、杜氏和韓氏都已經在等,夏初熒的肚子月份已經很大了,韓氏怕有衝撞,便讓她呆在屋裡。杜氏問韓氏:「嬋兒還沒有回來嗎?眼看就要祭灶了。」
韓氏道:「我前幾日給她姨母去了信,說是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過幾日就會抵達紹興。這孩子也是,離家這麼久時間,讓大嫂跟著掛心了。」
杜氏笑了笑,沒說什麼。夏初嬋心高氣傲,此番離家也是受了夏初嵐婚事的刺激。她總覺得自己不會比家中任何一個姐妹差,也不知在揚州會有什麼奇遇。
夏老夫人是最後到的,她特意穿了件新裁的衣裳,精神百倍。這些日子,城裡不斷有官員的夫人和富商的妻子約她一起去吃齋或者交遊。她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沒有受到眾人如此的吹捧。人人都知道夏家如今出了個宰相夫人,全家也都跟著一塊沾光。
當然也有人心裡頭酸,說些不好聽的話中傷。但夏老夫人只裝作沒聽見。她現在就盼著三丫頭能給宰相剩下一兒半女,那樣就能堵住眾人之口了。
這時候侍女跑進來說道:「老夫人,相爺和三姑娘進家門了,還帶了好多禮物來呢!」
夏老夫人連忙扶著常嬤嬤起身道:「快,我們出去看看。」
尋常人家都是等著新女婿進門拜見,但顧行簡的身份實在太高,夏老夫人便親自迎了出去。
思安和六平正在核對從車上卸下來的東西,那些東西滿滿噹噹地擺放在院中的地上。顧行簡和夏初嵐欲往堂屋走,卻看到眾人已經迎了出來。雙方互相見禮之後,夏老夫人看到滿地的東西,便說道:「你們人回來就好,帶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夏初嵐回道:「祖母,這其中還有三叔跟忠義伯夫人給您的禮品。忠義伯夫人一直念叨著您,盼著您再去都城遊玩。」
「忠義伯夫人真是太客氣了,我上次去都城,多虧她帶我玩了好些地方呢。等你們回去,也幫我捎些東西給她。都別在這裡站著說話了,到屋裡坐吧。」夏老夫人目光也不敢看顧行簡,只顧著跟夏初嵐說話。她半生風雨,起起伏伏,但還是不知怎麼跟這個顯赫的孫女婿相處,儘量表現得自然一些。
夏柏茂跟韓氏更是不用說了,站在顧行簡面前,只覺得自己矮了對方一大截,腰桿怎麼也挺不直。顧行簡明明在笑,他們卻顯得更緊張了。大概這就是攀上一門貴戚的結果吧。
眾人到堂屋裡說了會兒話,除了夏老夫人和杜氏,二房的人都很拘謹。這時,侍女跑進來在韓氏耳邊急聲說了兩句,韓氏起身道:「你們坐,我出去一下。」
夏初嵐說:「二嬸有事便去忙吧。」
韓氏走到門外,皺眉問侍女:「什麼事慌慌張張的?你說四姑娘回來了?」
「是,一刻之前,四姑娘回來了,但偷偷從側門進來的,不讓我們驚動旁人。她一直在屋裡哭,問她怎麼回事,她也不肯說。二姑娘正在勸呢,夫人快過去看看吧。」
韓氏心往下一沉,也顧不得裡面,自己快步走回松華院。
夏初嬋趴在床上哭,夏初熒挺著肚子坐在床邊,柔聲道:「嬋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夏初嬋哭得越發大聲了,直到韓氏進來,還沒止住。韓氏也勸了一會兒,實在被她哭得頭疼,就板著臉說道:「你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哭,我跟你姐姐便都不管你了。」
夏初嬋這才慢慢地爬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道:「娘,我被人騙了。」
「多大點事,被人騙了多少錢?娘如數給你就是了。」韓氏說道。
夏初嬋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說道:「我,我把身子給了那個人。他說要娶我的,但一回都城就反悔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娘……」
韓氏和夏初熒都變了臉色,韓氏更是按住夏初嬋的肩膀,正色道:「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93章
夏初嬋斷斷續續地把在揚州的遭遇說給韓氏和夏初熒聽。
她在揚州的時候聽到恩平郡王在當地查案, 便生了幾分攀交的心思。無奈姨母家裡也是平頭小民,根本沒有那樣的機會接近堂堂的郡王。
後來她在揚州結交的一個小姐妹說州衙要選人去給恩平郡王彈曲, 便偷偷去了。她在一眾應徵的姑娘當中容貌算是最出色的,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一定能選上。負責遴選的是位姓吳的公子, 看了一圈,果然將她帶到耳房裡,只不過那裡沒有恩平郡王。那位吳姓公子要她撫琴, 她戰戰兢兢地撫了一曲, 沒想到那公子獸性大發, 強行將她推倒在了床上……事後還不准她報官,說他是吳皇后的內侄,膽敢說出去的話,會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她當時只想逃離揚州,但那吳公子派人看著她,後來又強行約見她幾次, 當然每次都會要她。漸漸地, 他好像真的有些喜歡她了, 說要接她去都城。她看那位吳公子出自皇后的母族,也是顯赫之家,便有些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了。
哪裡知道他一回都城,就音訊全無,好像忘了她這個人一樣。
韓氏聽完,又氣又急,險些厥過去。她狠狠推了一下夏初嬋的腦袋:「你這個死丫頭也不想想, 恩平郡王是什麼人,你一個民女怎麼可能隨便見到!你當時怎麼不說你三姐要嫁給宰相了?」
夏初嬋又哭哭啼啼的:「我也不想的,我當時蒙了,被他強行要了身子。難道我還能去報官嗎?」
「你小小年紀沒了清白,傳出去還怎麼做人!」韓氏氣得恨不得給她一巴掌。
「娘,您就別怪我了。我也不知道……」她話沒說完,忽然嘔了一聲。
「又怎麼了?」韓氏皺眉問道。跟夏初嬋一起離開的嬤嬤說:「姑娘最近沒什麼胃口,總是這樣想吐。老身懷疑……」
韓氏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心中已經猜到了八成,但還是讓身邊的嬤嬤偷偷去將李大夫請過來了。
李大夫來了以後,韓氏和夏初熒走到門外。夏初熒道:「娘,這件事該怎麼辦?嬋兒固然有錯,但那姓吳的強污民女,還想不了了之,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三妹的夫君可是宰相,總能向吳家討一個公道。我看不如索性讓他娶了嬋兒。」
韓氏閉眼嘆了口氣:「哪有這麼容易?那吳家是皇后的母族,我們只是平民,他們會願意娶嬋兒為正妻?恐怕是妾就算好的了。你可別忘了,當年三丫頭跟英國公世子也是沒有結果的。而且這件事鬧大了,毀的是嬋兒的名聲,你以為我們能將那姓吳的怎麼樣?他們皇親國戚都是有特權的。」
「那難道就讓嬋兒吃啞巴虧?」
韓氏擺了擺手:「你讓我好好想想。這件事暫時不能讓你哥哥和爹知道,實在太荒唐了,你姨母居然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夏初熒摸著肚子說道:「嬋兒又不是姨母的親生女兒,而且姨母自己膝下六個孩子,姨父還有兩個小妾,自己都忙不過來了,哪有空管嬋兒。」
她們兩個人正說著話,李大夫從屋裡出來了,他面色凝重:「四姑娘有喜了,約摸兩個多月。」他常年給夏家眾人診治,私交甚好,自然知道夏初嬋還沒嫁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未婚先孕,這要是傳出去,整個夏家都得跟著蒙羞。
韓氏踉蹌了兩步,險些沒有站穩。
「夫人要早作決斷。但四姑娘年紀太小,我的建議是,這個孩子還得生下來,否則會毀了身子,以後將終生不孕。」李大夫嘆了口氣說道。
韓氏讓嬤嬤送李大夫出府,也不想再去看夏初嬋了,而是回到松華院的堂屋裡坐著。事到如今,瞞是瞞不住了,肚子一旦顯出來,所有人都知道了,得趕緊想辦法解決才是。可她一個婦道人家,這麼大的事也拿不了主意,只能等著夏柏茂回來。
前院的堂屋裡,夏老夫人吩咐廚房準備午膳,眼下到了她誦經的時間,她便先回北院了。夏柏盛看到韓氏久久沒有回來,隱約猜到是發生了什麼事,也找個藉口跟夏謙回去松華院了。
崇明把顧行簡叫出去,似乎是禮單上有東西不明白。
杜氏看到人都走了,便扶著楊嬤嬤起身道:「我讓人把玉茗居收拾了一下,你們先去把東西放下,好好休息。我也回去換身衣服。」這是想讓他們夫妻單獨相處了。
夏初嵐起身相送,杜氏道:「不用送。你在這裡等相爺回來吧。」
等杜氏快走到門口了,夏初嵐才想起問道:「對了娘,我想問您一件事。您跟爹可認識崇義公府的人?」她還是想確認一下。
杜氏回頭疑惑道:「崇義公府是什麼?」
「沒什麼。只是那日崇義公夫人跑到相府來,說我跟她一個故人長得很像。我以為她要找的人,跟我們家有些淵源,所以問問您。」
楊嬤嬤一怔,杜氏微微笑道:「自然是不認識。這個崇義公府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夏初嵐點頭道:「我知道了,娘慢走。」
等到楊嬤嬤和杜氏出了門,楊嬤嬤低聲問道:「夫人,姑娘問的不會是啞娘吧?這個啞娘是不是跟崇義公府有什麼關係?畢竟她跟姑娘的確是太像了。」
杜氏搖了搖頭,似陷入了回憶裡:「啞娘雖然不會說話,但會讀書寫字,而且那樣的相貌氣質,出身恐怕不凡。但她臨終之時,托我們照顧嵐兒,也始終不願說她的過去,應該是再也不想與那些人有什麼瓜葛了。這麼多年過去,我以為這些往事已經塵封。沒想到還是讓嵐兒遇見了那些人……但除非到了不得不說的那一日,你我都必須三緘其口。誰知道那些人會不會對嵐兒不利。」
「老身曉得了。說起來有了三姑娘之後,夫人才懷上六公子,她是我們夏家的福星呢。」
杜氏點了點頭:「我和老爺一直將嵐兒視若己出,悉心培養,就是不想辜負啞娘的託付。」
「夫人,啞娘還留了一塊玉珮給姑娘。姑娘會不會追查那塊玉珮的來歷?」
杜氏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她想了想說:「其實我也很矛盾,我一面擔心啞娘是被迫害才流落在外,一面又擔心這其中有什麼隱情……若是她真的起疑去查,也是天意,我們不能阻止。」
楊嬤嬤點頭應是。
夏初嵐帶顧行簡回到玉茗居,顧行簡上次只去了石麟院夏衍的住處,沒來過她的閨房。玉茗居的堂屋跟普通人家的堂屋一樣,十分有氣勢。顧行簡笑道:「不愧是一家之主。」
侍女們看到夏初嵐回來,都很高興。但又害怕顧行簡,只圍在門外,不敢進來。夏初嵐讓思安出去給她們分利是錢,後來王三娘和幾個掌櫃也聞訊趕來,求見夏初嵐。
顧行簡起身道:「我去屋裡等你。」
夏初嵐點了點頭,讓思安送去茶點和茶水。
王三娘和幾個掌櫃見到夏初嵐,都有說不完的話。夏初嵐一嫁人,他們就像沒有了主心骨,夏柏茂也不敢擅自拿主意,重大決策都要送信去臨安,問夏初嵐的意思。
負責茶生意的掌櫃說道:「最近西北的茶市生意並不好。聽說跟金國交界的地方,銅錢持續流失,當地的便錢務都取不出錢來。而如果要去當地做生意,我們商隊需帶著那麼多銅錢,難保不會遇到打劫什麼的。所以那邊的生意,可能得停掉了。」
夏初嵐正在翻閱賬冊,聞言抬頭道:「金國騙取銅錢?」
「好像是的。他們用毛皮和米糧跟當地百姓低價換取手裡的銅錢,您想想看,一貫可以交易十貫的東西,誰不趨之若鶩?當地有很多百姓存著銅錢,就為了跟金國的人交易,而不買當地市面上的東西。久而久之,銅錢就越來越少了。」
夏初嵐想了想說:「長途運送大樁銅錢費時費力,的確不方便,停掉吧。先看看朝廷的對策再看何時重啟那邊的貿易。」
本朝時常鬧錢荒,因為百姓強大的購買力和消費力,而海外諸蕃國因為宋錢製作精良,價值穩定,也爭相謀取銅錢,加劇了錢荒。朝廷對此早就有對策,但嚴刑峻法還不足以杜絕銅錢外流。金人此舉,算是在挑釁了。
那位掌櫃退下去之後,負責廣州港口貿易的賬房又上前說:「前些日子,廣州那邊的主事來消息,僱傭的龜奴想要漲些工錢。」
那些龜奴色黑如墨,唇紅齒白,髮捲而黑,就是後世的黑人。是被各國的番商賣到這裡為奴的,沒什麼地位。他們十分有力氣,一個人能負重數百斤,多在港口卸貨裝貨。
夏初嵐道:「跟廣州的主事說一下,善待他們。酌情漲些工錢吧。」
「是。」那個掌櫃又退下去了。
午飯之前的時間,夏初嵐都忙著與各位掌櫃討論生意上的事情,顧行簡一個人被扔在屋中。他一邊看書,一邊等她,頗有幾分瞭解她平日的心情了。
好不容易等她忙完回來,兩個人還沒說上話,思安便說午膳已經備好了,擺在老夫人的北院。
第94章
夏家沒那麼多講究, 逢年過節都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在大圓桌上吃飯。今日擺了很多的菜品,老夫人還讓人專門備了很多的素菜, 請眾人落座之後,笑著說:「家裡的廚娘不擅長做這些, 特意去四司六局裡請了人過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顧行簡道:「祖母費心了。」
「都別愣著了,動筷子吧。」老夫人抬手道。
顧行簡看到夏初嵐幾乎只夾魚肉吃,便拿了雙乾淨的筷子, 特意夾了素菜放在她碗前面的碟子裡。夏初嵐皺了皺眉, 將碟子推回來。這些素菜寡淡無味, 她不喜歡。
顧行簡卻推回去,側頭在她耳邊道:「嵐嵐,不准挑食。」口氣卻近乎寵溺。
夏初嵐只能乖乖地夾起來吃了。這個人真的是……現在居然還管著她了。而且為什麼還要換一雙筷子?難道她還會嫌棄他的口水?
夏初熒坐在不遠處看著,只覺得夏初嵐的命真好。出生就是大伯的掌上明珠,從小吃穿用度都高她們這些姐妹一等。嫁人了,又是這麼有權有勢又疼愛她的夫君。夏初熒想起自己還有夏初嬋的遭遇, 就覺得命運真是太不公平了。
二房的人沒提夏初嬋回來的事, 席間格外安靜, 只有夏老夫人和杜氏說話的聲音。
夏老夫人看出二房的人有些奇怪,起初還以為是拘謹,但夏柏茂始終板著臉,是很少有的情況。知子莫若母,她猜到有什麼事發生,等到吃過飯以後,眾人各自離去, 她派常嬤嬤去松華院看看。
顧行簡牽著夏初嵐回玉茗居,他當然也看出了二房有異,但他畢竟不是夏家人,也不想多管閒事。沿路都有夏家的下人跑來圍觀他。之前婚事是在臨安辦的,夏家只有幾個主人和主人身邊有頭有臉的下人才能去,其他人對顧行簡可稀罕著呢。這可是百官之首,才冠當世的大宰相呢,對普通人來說太高不可攀了。
而且他風姿出眾,溫文爾雅,身量又十分高,很符合少女們心中理想良配的模樣。
夏初嵐看到那些侍女們蜂擁而來,心裡很不是滋味,催促顧行簡快走。等回到住處,顧行簡沒讓思安她們跟進來,逕自關上門。
夏初嵐抬頭看他,心砰砰亂跳。大白天的,他不會想做什麼吧……
顧行簡迫她靠在門上,俯身抱著她,耳鬢廝磨:「嵐嵐,吃飽了嗎?」
夏初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聽他說:「為夫可是餓了幾日,還被夫人冷落了一上午,夫人準備如何補償?」
這幾日趕路,他憐惜她舟車勞頓,的確是都沒有碰她。
「夫君想如何?」夏初嵐抬手回抱著他,嘴唇刮擦著他的臉側,帶著幾分曖昧問道。
顧行簡不由分說地吻住她,渾身像著了火一樣。她的裘衣早就被解開,裡面穿著高腰襦裙,系裙子的絛帶被他扯開,裙子便掉落於地,上襦開敞。
夏初嵐只覺得胸前一冷,抹胸也被他扯去了。
她的**豐盈挺立,在同等身量的女子中應該算不小了。冬日的衣裳厚重,看不太出來。若是輕薄的春裳,想必風景別緻。他的手掌覆上去,輕輕地揉捏著,看著那**被擠弄成不同的形狀,眸光越發炙熱。
這些事他不用經歷,不用學,彷彿本能驅使一樣,無師自通。
夏初嵐的口中溢出一聲□□,身體不安地扭了扭,輕喚道:「夫君……」
她的聲音嬌軟,卻十分撩人。而且她已經被撩撥得很難受,感覺他的嘴唇和舌頭在她身上四處點火,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吻痕。她一邊和他親吻,一邊含糊地問:「不去床上嗎?」
似乎經過上一次,她已經很能適應他了。這間屋子裡有女人的馨香,也沒有相府那麼大,但小一些的空間似乎更有情趣。
顧行簡抬抱著她的雙腿,將她抵在門上,直接頂了進去。
夏初嵐仰起頭,渾身幾乎脫力般發出一聲喟嘆,好幾次被他撞得幾乎要叫出來。她背靠在門上,快感一波快似一波,口中喊著:「夫君,不要,太深了……」雙手胡亂地想要抓住身後的門扇,維持平衡。最後實在是受不了,震顫地抓住他的手臂,達到**。
她趴在他的肩頭喘氣,渾身劇烈地起伏著。
顧行簡撫摸著她的後背,緩緩退出去,低聲問道:「還會疼嗎?」
夏初嵐搖了搖頭,紅著臉道:「不疼了。」只是他剛進來的時候,還是有些困難。
顧行簡看到她釵鬢凌亂,小臉上汗涔涔的,索性幫她把頭飾全都拆下來,放在一旁。那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散落,披在她的身側,玉白的身體在髮絲間若隱若現的,更加誘人。
他抬手捧起她的臉,又吻了上去。他承認迷戀這個丫頭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這世上有如此一個人,擾他心神,亂他情智,使他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夏初嵐抱著他勁瘦的腰身,也用力地回吻他。她越來越喜歡這個人了,他的才華,他的性情,還有歡愛時的溫柔和強勢,都讓她著迷。這世上喜歡他的人那麼多,能得到他回應的卻只有她。她何其有幸,覺得將天上的明月攬入了懷中。
很快她覺得他那處又燙得嚇人了。
兩次之後,她已經有些體力不支,在他懷裡劇烈地顫抖,求饒道:「夫君,真的不要了……你快出去……」
顧行簡怕又弄傷她,說了句:「你身體太弱,以後跟著我打拳。」便沒再繼續了。
夏初嵐躺在床上,看著男人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收拾掉了一地的衣物,忍不住笑。她的下身很難受,粘膩的感覺,想要去淨房沐浴。顧行簡拿了個軟枕過來,要墊在她的腰上,但想了想又拿走了,只說道:「我去叫思安他們備水。」然後放下床帳,便開門出去了。
她不明所以,他剛剛想幹什麼?為什麼要把軟枕墊在她的腰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趙嬤嬤教她的,加大受孕幾率的方法嗎?那他為什麼又不這麼做了呢。
思安她們放好水,顧行簡親自抱著她去了淨房。
原主這身體的確是太嬌弱了,要是她本來的身體,承受他兩三次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她已經有些喜歡跟他交融在一起的感覺,第一次兩人都像懵懂無知的孩子,橫衝直撞的,短短時日就已經頗有默契了。趙嬤嬤說得果然沒有錯,若是房事順利,於夫妻感情也是大有增益。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將整個身體都沉到水底下去了。
沐浴過後,顧行簡抱著她,讓她飽飽地睡了一覺。他卻沒有睡,一直看著她的睡顏,彷彿怎麼都看不夠似的。
中午屋裡的動靜大,思安都聽到了。見兩人到這個時辰還不起床,也不敢叫。一個小侍女跑過來,喘著氣說道:「思安姐姐,出事了。」
思安道:「你慢慢說。」
小侍女趴在她的耳邊,將在松華院聽到的事情全都告訴思安:「這會兒老夫人也已經知道了,叫了二老爺和二夫人過去問話呢。估計一會兒他們會來找相爺和姑娘。」
思安心想這還了得?連忙走到門邊,輕聲問道:「相爺,姑娘,你們起了嗎?有急事。」
夏初嵐聽到思安急切的聲音,剛好也要醒了,便伸了個懶腰,感覺到嘴唇上落下一個吻。她睜開眼睛,問道:「您沒睡嗎?」
顧行簡笑道:「我只是比你早醒。」
夏初嵐坐起來,她的床沒有相府的那麼大,但兩個人睡也不嫌擁擠。倒是長度好像不太合適,他得縮著腳。他們換好衣服,才叫思安進來。思安看了顧行簡一眼,有些不敢說,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顧行簡好似明白,走到外間去,思安才道:「姑娘,四姑娘闖禍了。」
夏初嵐聽完思安的敘述,只覺得頭疼不已。她早就猜到夏初嬋會做出愚蠢的事,沒想到竟連自己的清白都搭了進去,現在還懷了身孕。雖說那姓吳的是禽獸行徑,可夏初嬋不自愛,也得負一定的責任。
夏初嵐想到夏靜月剛跟吳家定了親,恐怕會受此事影響,便有些焦急。皇后的內侄,也姓吳?她對皇后家裡有什麼人完全不清楚,只能出去問顧行簡。
「夫君,皇后的內侄有幾個?有沒有這趟跟著恩平郡王去揚州辦案的?」她走到顧行簡面前焦急地問道。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書,抬頭問她:「怎麼了?」
夏初嵐坐在他身邊,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坦誠地把事情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顧行簡握著她的手道:「別著急。皇后的確有個嫡親內侄,但在國子學讀書,除此之外大抵是庶出或者旁支,也沒聽說恩平郡王帶著誰去揚州。你得讓四姑娘描述一下那個人的相貌,我才可判斷。」
夏初嵐嘆了口氣道:「一會兒二叔二嬸應該會過來。抱歉,本來不該讓您管這件事,但我怕靜月她會受牽連……」
顧行簡笑了下:「夫妻本是一體,不用分這麼清楚。先聽聽二叔二嬸怎麼說吧。」
過了一會兒,夏柏茂跟韓氏果然來了玉茗居,老夫人身邊的常嬤嬤也跟著來了。
顧行簡陪著夏初嵐走到堂屋裡,夏柏茂沉痛地說道:「家門不幸,讓相爺看笑話了。小女的確不懂事,可那人強迫於她,讓她身懷有孕,卻是事實。她的名聲事小,夏家的顏面事大,還請相爺為小女做主。」說完,他重重地俯身拜了下去。
韓氏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能跟著夏柏茂行禮。上次的事情之後,她見到夏初嵐還有些發怵,這次禍事雖然不是她自己惹的,但女兒到底是她生養的,她也覺得面上無光。
想想長房和三房都只有一個女兒,夏初嵐已經嫁人,夏靜月也已定親,只有她的兩個女兒,一個和離在家,另一個未婚先孕。
常嬤嬤道:「老夫人也想求相爺和姑娘幫忙。四姑娘年紀小不懂事,可吳家總得給一個說法。」
夏初嵐沒說話,這件事她完全使不上力,只能看顧行簡。他若願意幫忙,算是夏初嬋的造化。他若不願意幫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按照顧行簡一貫的做事風格,應該是不管的。但他知道夏初嵐有顧慮,而且事關夏家的名聲,只能說到:「先將四姑娘叫過來吧。我要問她幾句話。」
第95章
夏初嬋在嬤嬤的陪同下來了玉茗居, 面色憔悴。她覺得羞於見人,一個姑娘家鬧出這樣的事, 總歸是不光彩。她實在不想來,可眼下走投無路, 她又已經懷了那個人的孩子,只有顧行簡才能幫她。
顧行簡讓其它人先出去,抬手道:「你坐下說吧。」
夏初嬋戰戰兢兢地坐下了, 始終低著頭, 不敢直視他。顧行簡名為她的姐夫, 但他溫柔的那一面只會對著她三姐才會展現出來。面對外人的時候,他的眼神裡始終含著一絲冷漠和高高在上的氣勢。這並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主。
「四姑娘應該能形容出那個人的相貌吧?說來聽聽。」顧行簡的手肘靠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道。他特意叫了聲「四姑娘」,等於又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而且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顧念親情的意思。
本來這些事他是根本不會染指的。為了夏家,才管了這樁閒事。畢竟一家人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關係, 三房和夏初嵐也會受到此事的影響。
夏初嬋怯怯地看了顧行簡一眼, 攥緊拳頭說道:「他大概二十出頭,高個子,不胖不瘦,長相十分英俊。我還摸過他胸前掛的玉佛,成色也極好……其它明顯的特徵,也沒有了。」
前面的形容都是可有可無的,說到玉佛, 顧行簡頓了一下,已經能猜到是誰了。那玉佛是太后賞賜給恩平郡王的,因他北上幫太后請了佛像回來。二十出頭年輕英俊的男子,在揚州辦案,胸前掛著玉佛,全都對上了。但恩平郡王怎麼會強污民女?夏初嬋確有幾分姿色,但也不至於讓他自毀前途,恐怕還有隱情。
「姐夫可知道他是誰了?」夏初嬋小聲問道。
顧行簡點了下頭:「你想要個怎樣的結果?」
夏初嬋哽咽道:「我,我不想讓我腹中的孩兒一出生就沒有爹……還請姐夫為我做主。」
顧行簡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據我對那個人的瞭解,你們在揚州的事,你必定沒有說實話。你若不如實交代,我很難幫到你。」
夏初嬋沒有想到顧行簡這麼厲害,一眼就看出她是為了逃避責任才將在揚州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說了,頓時後背直冒冷汗。眼前這個人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她,直達她心底,她莫名地開始心虛了。
沉吟了一會兒,她才說:「我,我的確是去應徵彈曲,然後被選上了。在畫舫上,他似乎有點喜歡我,我也對他一見鍾情……但他後來被官員們灌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那些官員要我伺候他,然後把我們關在屋中,我們就……可他說過帶我進都城的!」
「你大概也能猜到,他並不什麼吳家的公子,而是有更顯赫的身份。否則你也不會輕易將自己許給他。」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看著眼前不過十四歲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機。
夏初嬋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雙手抓緊裙襬:「您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跟你姐姐有事商量,你回去吧。」顧行簡起身,懶得再與她多說一個字。
夏初嬋看著顧行簡離去的身影,暗暗地咬緊嘴唇。現在受的這些苦和屈辱都不算什麼,只要讓她得償所願,曾經的看輕又算什麼?可顧行簡真的太厲害了,她明明沒說什麼,卻好像被他洞察了所有的心思和動機。不愧是當朝宰相,想要在他面前耍花樣,實在是太異想天開了。
顧行簡回到屋子裡,夏初嵐正坐在榻上發呆。她似乎還有點累,伸手撐著額頭,見他進來,忙起身道:「問好了嗎?」
顧行簡點了下頭,坐在她身邊:「跟夏初嬋在一起的人是恩平郡王。」
夏初嵐震驚:「您確定是恩平郡王嗎?那日我進宮赴宴的時候,皇上要皇后來年開春為兩位郡王選妃。我還聽靜月說,皇后好像屬意的是李秉成將軍的妹妹,還派人跟李家談過了……初嬋知道那人是恩平郡王?」
「應該猜得到一些,只有你二叔二嬸才相信她說的話。你妹妹可不傻。」顧行簡輕笑道。
「那現在該怎麼辦?讓恩平郡王認下初嬋和孩子,會不會得罪李將軍家?」夏初嵐靠過去,手按在顧行簡的胸前說道。
顧行簡伸手摟著她纖細的腰肢,耐心地解釋道:「也許恩平郡王對她動了幾分心思。只不過皇上要他選妃,他才不敢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來。夏初嬋想做正妃是不可能的,別說身份懸殊過大,皇家也不會允許一個未婚先育的女子來當郡王府的主母,頂多做一個側妃。但李家姑娘還沒過府,就弄出一個側妃,一個庶子,心裡肯定不舒服。恩平郡王若寵愛她還好,否則她將來在王府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夏初嵐仔細聽他說的話,真是方方面面都給她分析到了。
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問道:「你真的想讓她進郡王府?恩平郡王極有可能被立為皇儲,你這位堂妹到時候就變成皇妃了,處處壓你一截。我看她心性,跟你三叔家的那位不大一樣。」
夏初嵐想了想說:「我雖然不喜歡她,但她肚子裡那個是皇家的骨肉,皇上不會讓他們母子淪落在外的。」
顧行簡的眸中閃過一道冷光。夏初嬋肚子裡的不過是個沒有成型的胎兒,有些意外其實很正常。但他不會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他的妻子本性善良,可能見不慣這些手段,更何況那個還是她同姓的堂妹。
他沒再說什麼。這件事需要他從中斡旋,但順其自然的話,結果也已經顯而易見了。
夏柏茂和韓氏知道夏初嬋是跟恩平郡王在一起之後,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韓氏暗自琢磨,若是吳皇后的侄子,頂多就是個公子,可郡王就大不一樣了。聽說現在兩位郡王在爭皇位,要是恩平郡王勝了,那他們的女兒以後就是宮裡的娘娘了。
這可比夏初嵐嫁得還要好了。韓氏想到自己以後還能因此獲得誥命的封號,覺得有些揚眉吐氣。
韓氏的心情從最初的沮喪,到現在有些許的雀躍。她畢竟是商戶出身,只會商人錙銖必較那一套,沒什麼遠見。上次韓家的事情以後,她也學乖了,不敢貿然做什麼決定,就怕給女兒的前途造成影響。
她詢問夏柏茂的意思,夏柏茂想來想去,還是帶著她去找顧行簡商量。
顧行簡給出兩種選擇。一種是先悄悄地將夏初嬋送入郡王府,等新王妃確認之後,再討要側妃的名分。這種情況下,夏初嬋固然要受一點委屈,但對各方都算個交代。另一種就是現在告訴皇帝夏初嬋有孕,為了皇室的子孫,皇上也會給夏初嬋名分,但這樣對恩平郡王還有李家勢必都會造成影響。
韓氏自然不願意夏初嬋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會耽誤恩平郡王的前程,還有可能得罪將軍家,又怕夏初嬋以後在王府的日子不好過。側妃也是妾,上面有王妃壓制著,處處都被人掣肘。
顧行簡說道:「你們自行斟酌,想好以後,派人寫信給我。四姑娘總歸是能入王府的。」
有了他這句話,夏柏茂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道謝之後,帶著韓氏回去了。
顧行簡和夏初嵐在夏家住兩日便要返回都城。臨行的前一夜,鳳子鳴特意上門來拜訪顧行簡。兩人在玉茗居的堂屋裡閒談,恰巧提到興元府一案。
鳳子鳴說:「學生與普安郡王從前見過幾面。那時候他似乎在王府後院開了幾畝田,醉心於田園之樂,也不像恩平郡王一樣,努力與朝中的大臣結交。這次興元府的銅錢流失案,學生耳聞普安郡王根本沒有與當地的官府合作,整日神出鬼沒的,興元府的監司似乎還上了一道摺子彈劾他。」
顧行簡晃著茶碗,茶粉沉澱在下面,茶湯呈現碧綠的色澤,就像翡翠一樣。他淡淡笑道:「與恩平郡王結交的人裡面,也包括士卿你吧。你今日來,是想探我的口風?」
鳳子鳴臉色稍變,沉吟了片刻才笑道:「老師說的哪裡話。恩平郡王的確送了禮物給學生,但也送了禮物給其它的官員。」
若單論鳳子鳴本人,才華是有的,但這不足以讓趙玖另眼相看。鳳子鳴即將成為崇義公的乘龍快婿,這層關係趙玖便會很重視了。皇城司號稱無孔不入,還是直屬於皇帝管轄的。趙玖若跟蕭家打好關係,以後便十分容易知道禁中的情況。
這一套在官場上還行,但做皇帝道行卻顯得淺了。也有可能是年輕的緣故,或者他太想贏。
鳳子鳴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繼續說道:「學生聽說很多朝官都已經暗中表示會支持恩平郡王,不知道老師是何打算?」他好像終於講到今天的正題了。
鳳子鳴想探顧行簡的口風,再考慮要不要答應與恩平郡王結交。畢竟如果有顧行簡的加持,恩平郡王的勝算便大大提高了。反之則不然。
「我的態度跟皇上一樣,先觀察一陣再說。」顧行簡喝了口茶,說道,「茶都涼了,今夜便談到這裡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鳳子鳴沒想到顧行簡如此滴水不漏,只能無奈地起身拜別。
第96章
夏初嵐和顧行簡回到都城的第二天, 一個十分年輕英俊的翰林醫官便挎著藥箱上門來拜訪了。這名醫官是專門鑽研婦人科的, 名叫潘時令, 今年不過三十多歲。宮裡的娘娘每日都要找他看平安脈。
潘時令向顧行簡行禮,顧行簡抬手道:「一會兒勞煩潘醫官為內子診脈。但有什麼結果不要當著她的面說,私下告訴我。」
潘時令頷首道:「相爺放心, 下官心裡有數。」
顧行簡帶著潘時令到了隔壁的屋子, 夏初嵐坐在榻上等著, 看到潘時令如此年輕,還愣了愣, 笑道:「相爺, 妾身不知翰林醫官之中竟然有位如此年輕的大人?」
顧行簡走到她身邊, 攬著她的肩膀, 讓她坐下:「潘醫官的確年輕有為。他原本是太醫局的局生,卒業之後,被推薦入翰林醫官院, 於婦人科方面醫術十分精湛。」
潘時令自看了夏初嵐一眼後, 便一直垂著頭, 為避免衝撞。他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女子,難怪相爺三十幾年獨身,卻為了她破例。而且相爺看她的目光特別溫和,恐怕平日裡也是寵愛萬分。否則不會特意向皇上要了他出宮來診治。
翰林醫官院是專給皇家看病的,一般的官宦人家也請不動。顧行簡則另當別論了。
潘時令看到顧行簡就坐在榻上,步步緊盯著夫人,不由有些緊張。他將藥箱放在一旁, 拿出藥枕和帕子,低頭道:「還請夫人將手放在幾上。」
夏初嵐見他站著,連忙說:「潘醫官不用多禮,您坐下診脈吧?」
「下官不敢。」
夏初嵐又回頭看了看顧行簡,顧行簡道:「思安,去搬一張圓凳來給醫官。」
思安應是,連忙去了。
「多謝相爺和夫人。」潘時令坐下來,深呼吸了口氣,終於抬頭觀察夏初嵐的神色,又問了日常的飲食起居,有何病史,然後才在夏初嵐的手腕上蓋上帕子,開始切脈。
他摸了半晌之後,收回手笑道:「夫人的身子沒有什麼大礙。就是注意保暖,平日最好多活動筋骨,飲食上也要增加一些。」
趙嬤嬤在旁邊認真聽著,一一記下,然後顧行簡送潘時令出去開藥方。等走到隔壁的屋子裡,潘時令才道:「相爺的設想沒有錯,夫人的確有中度的宮寒之症,加上身體虛弱,不太容易懷孕。而且這似乎是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算先天不足。這種情況也著急不得,慢慢調理才是。」
顧行簡遲疑道:「那行房……對她的身體會否有影響?」
潘時令笑道:「行房自是無礙的。」
顧行簡鬆了口氣:「那請醫官開藥方吧,還有注意的事項,也都一一告訴我。內子不太喜歡藥味,最好選擇一些苦味不那麼濃烈的藥。」
潘時令應和道:「下官明白了。」
送走了潘時令,趙嬤嬤在屋裡整理箱子的時候,看見從紹興帶來的錦盒壓在底下,便將它拿出來,想再找個妥善的地方放置,恰好被夏初嵐看見了,便要了過去。裡面放著那塊麒麟玉珮,她幾乎都要忘了這塊玉珮的存在了。
「你說這塊玉珮是我打小戴在身上的?爹可有說過來歷?」
「老爺沒有告訴我來歷,只說很重要,要我妥善保管。」
夏初嵐伸手摸著玉珮,這塊玉珮成色極好,雕工卻有些稚嫩,猜不出價值。十多年前的夏家應該還買不起這樣一塊玉。以前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但如今看著這塊玉珮,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
趙嬤嬤說到夏家的時候,她已經三個月大,之前有個乳娘在帶她,而後不知什麼原因被辭退了。而且娘生她的時候,跟爹在外地做生意,夏家沒有人親眼見到她生下自己。
如果,她真的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呢?那會不會跟崇義公夫人口中的倩娘有幾分關係?可那日她問娘的時候,娘為什麼說不知道崇義公府呢。
她獨自沉思,也沒注意到顧行簡回來了。
顧行簡坐在她身邊,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珮,說道:「我第一次見這塊玉珮,便覺得奇怪。麒麟喻麟兒,女孩兒怎麼會佩戴這樣的玉珮?」
「這是我爹給我的。但他也沒說是什麼來歷。」
顧行簡接過玉珮仔細看了看說道:「看這上面的紋路和刻痕,應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可能是傳家寶之類的。你可是想查它的來歷?或者我可以幫上忙。」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對古玩字畫之類的鑽研很深,便說道:「那謝謝夫君了。」
顧行簡將玉珮放回錦盒裡,輕輕問道:「夫人光嘴上說謝?」
夏初嵐湊過去,在他臉側親了一下,見他不滿意,又親了他的嘴唇。顧行簡卻扣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裡深吻了會兒,然後貼著她的唇瓣說:「嵐嵐,明日開始,你要喝些藥調理身子。」
果然一聽到喝藥,她就皺起眉頭。
「不會太苦的。」顧行簡笑著揉了揉她的頭,拿起錦盒走出去了。他將玉珮的圖紙畫下來,送去讓宮中秘書閣的人查閱典籍,若是記載在冊的東西,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都人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祭灶,從這一天開始,就正式進入節年了,直到上元節結束。祭灶的風俗各地不已,臨安保留著很多南渡以前汴京的風俗,將灶君稱為灶馬,貼灶馬於灶頭,然後燒紙錢,供奉甜粥,糖瓜和麥芽糖。
據說灶君記錄人間的善惡,每年這一日會上天庭向天君稟報在人間各家的所見所聞,百姓為了收買他,讓他說好話或者開不了口告狀,才給他供又黏又甜的東西。
以前相府的祭灶都是由南伯負責的,顧行簡幾乎不管。但今年他卻很認真地燒紙錢,還拉著夏初嵐一起。夏初嵐看他燒得十分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清瘦的面龐在火光裡顯得特別虔誠。
南伯在旁邊唸唸有詞:「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平安。」
夏初嵐是不相信有鬼神的,但祭灶的風俗在後世仍然延續,想必這也是世人的一種精神寄託吧。
***
崇義公府,祭灶過後,吳氏讓人將酒送到蕭儉的書房去。蕭儉正跟蕭昱談論揚州的案子。蕭昱道:「沒想到皇上如此輕易地放過了賬冊上的人,吳致文也逃過一劫。」
蕭儉靠在椅背上,英俊的臉龐,如刀削一般,比蕭昱更多添了幾分成熟穩重:「若不是顧行簡先一步將魏瞻手裡的暗賬抄走,吳家不可能全身而退。顧行簡的確十分狡猾,他將前後的事都打算好了,那魏瞻如今下落不明,皇上僅僅憑一頁賬冊,也不能隨便動皇后的母族。」
「對了父親,皇上要顧行簡在開春之時,去興元府幫普安郡王處理銅錢流失的案子。」
蕭儉沉默地看著花架上擺的幾盆水仙,說道:「有顧行簡在,你我行事均需小心。他們君臣之間的信任和默契是多年累積的,也不可能輕易打破。至於恩平郡王,他既然有意示好,你也給些善意的回應,記住點到為止。」
蕭昱應是,又說道:「可惜碧靈不懂事,她若是肯嫁給恩平郡王,恩平郡王便可掌握在我們手中。」
蕭儉搖了搖頭:「昱兒,你以為皇上會讓趙氏皇位的繼承人成為我們蕭家的乘龍快婿?將鳳子鳴調任紹興,便是讓他有更多的機會能夠接觸碧靈。他將皇城司交給你,名為器重,讓你替他做事,實際上也讓你得罪盡滿朝文武,不給我們與百官親近的機會。這皇位雖然是意外落在他頭上的,但他可一點都不糊塗。」
蕭昱這些年,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淪為了皇帝的犬牙,看著風光,卻裡外不是人。他只能對皇帝表示服從,尊敬,不敢流露出絲毫的不滿,否則會讓皇帝對他們家更忌憚。
這江山,本就是蕭氏的先祖打下來的。是被趙家奪去,而後表面上說要善待蕭家後人,可實際上,蕭氏的後人早就所剩無幾。
蕭家人若不學會自保,恐怕早就死光了。
「令公,公子,夫人要奴婢拿祭灶的酒過來,給二位飲用。」
蕭儉看了蕭昱一眼,蕭昱便出去將酒端了進來。蕭儉一邊倒酒一邊說:「你母親最近在做什麼?她前幾日好像出門去了趟相府?」
蕭昱搖頭表示不知。父親和母親的關係一直很冷淡,兩個人都不住在一個院子裡。據說父親身邊只有過一個姬妾,是母親的人,但她生下碧靈之後就死了,碧靈便被母親養在身邊。那之後,父親枕邊便再沒有旁人了。
蕭儉似乎不想多提關於吳氏的事情,揮手讓蕭昱出去了。
等蕭昱走了,蕭儉推開多寶閣上的一個花瓶,多寶閣一轉,裡面還有另外一個空間。他走進去,牆上掛著一副畫像,畫像前面擺著香案,放著供品和香爐。
他點了三炷香,然後望著那幅畫像出神。
畫像上的女子身姿窈窕,氣質出塵,五官精緻,十分貌美。吳氏姐妹的姿色才情跟她一比,算得了什麼?只不過她一直被他養在別院裡,無人知道罷了。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好不容易等她長大,將她擁入懷中,她才應該是他的妻!
「倩兒……」蕭儉伸出手,撫摸著畫像上的人,「你放心,昱兒十分出色,蕭家的一切都會由他繼承。只可惜你沒給我留下個像你的女兒,這樣我也能聊以慰藉了。」
第97章
蕭儉從密室裡面走出來, 站在窗前沉思。院子裡種著幾株梅花, 長勢極好, 猶如粉白的雲朵一般,鬆軟地落在樹上。
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都不是皇上的親生子。一個背後是皇后的吳家,一個背後是張賢妃的張家。從勢力上來說, 張家肯定不能與吳家相比, 張賢妃這些年在宮中也幾乎沒什麼地位了。
他如今籌謀的一切, 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皇上心思深沉,誰也不知道他的打算。而朝中有不少大臣已經蠢蠢欲動, 開始想要站位了。
一個護衛走進來, 在他身後說道:「令公, 據查恩平郡王在揚州時與一個女子有些苟且之事。我們可有對策?」
宋儉轉了轉手腕, 問道:「那女子是何來歷?」
「平民女子,屬下還未查到來歷。不過應該不是揚州本地的人。」
「你將此事暗中透露給左拾遺王大人。剩下的,便靜觀其變。」宋儉說道。
那護衛走了以後, 身後忽然有開門的細微聲響。蕭儉頭也不回, 輕聲道:「你這丫頭, 怎麼還是這麼沒規矩?」
蕭碧靈本來想嚇父親一跳,哪裡知道早就被父親發現了,只能上前挽著父親的手臂,撒嬌道:「父親,不是您找我嗎?」
蕭儉側頭看她:「聽說前幾日你和你母親去相府了?」
蕭碧靈沒想到母親已經交代下人不能向父親透露,但父親還是知道了。想想也是,崇義公府到底是父親在做主。她輕聲道:「沒什麼, 就是那日宮中的梅花宴,皇后娘娘說相爺的夫人有才智,母親有意想結交……」
蕭儉看著她,她怯怯地縮了下身子,說道:「真的是這樣……父親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去問母親。」
蕭儉知道她不擅長說謊,但也不想為難她,逕自走回書桌後面坐下,抬頭看她:「你跟鳳子鳴的親事既然已經定下了,你二人還是要減少見面。你是皇上親封的縣主,女兒家要矜持些。」
「可我會想鳳哥哥啊。您要是將我明年就嫁出去,我們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見面了。那麼長的時間都不見面,我不是會害相思病嗎?」蕭碧靈嘟著嘴說道。
蕭儉看著她,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這丫頭打小被他驕縱,養成了如今無法無天的性格。幸好那鳳家不過是沒落的貴族,這也是他同意將蕭碧靈嫁過去的原因。好歹崇義公府能夠壓得住他們。
蕭碧靈出去以後沒多久,吳氏便親自過來了。但她沒有進去,只是站在窗外看著屋裡的人。
他正在練字,英俊高大,跟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折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吳氏摸了摸自己的臉,反倒是她自己好像老多了。去泉州的人還沒回來,她不知道夏初嵐跟倩娘到底有沒有關係,所以暫時沒有告訴他。她在崇義公府這麼多年,任勞任怨,但就是走不進他的心。說白了他們之間當初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是她不小心動了真情。
年輕時爭強好勝,凡事總要個輸贏,到頭來又得到什麼呢?
吳氏嘆了口氣,轉身離去。蕭儉微微側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繼續若無其事地練字了。
***
下午幾個吏部的官員來見顧行簡,給他送節禮,順便討論明年各地到任的官員要派往何地的事。
夏初嵐派六平代表相府去顧家送節禮,特意交代他要說是顧行簡的意思。她自己跟思安摘了些梅花瓣,拉著趙嬤嬤去廚房做梅花蒸糕。趙嬤嬤的廚藝那可是比思安還要好,從小就會做各種美味的糕點給她吃。
趙嬤嬤聽了夏初嵐的描述,笑道:「姑娘上次打蛋的時候一定沒有用力打勻,今天我來打,保管做得好。然後送去給相爺還有官員們吃,人人都知道相爺娶了個巧媳婦。」
夏初嵐被趙嬤嬤說得不好意思,小聲道:「嬤嬤,我才沒有這麼想。」
趙嬤嬤也不繼續打趣她,捲起袖子,要思安打下手。夏初嵐正在找雞蛋,忽然看到木柴的地方動了動。她後退兩步,叫了思安一聲,眼睛盯著那些木柴。思安會意,連忙從旁邊撿了個木棍,說道:「誰在那裡?快點出來!姑奶奶的棍子可是不長眼的。」
那木柴堆動了動,一個瘦小的影子冒出來,嘴裡還叼著一個饅頭,怯怯地看著夏初嵐。
「你是……」夏初嵐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陳江流把饅頭從嘴裡拿下來,小聲道:「小的叫陳江流,是昌化人。之前跟夫人見過一次的。」
思安看到陳江流長得十分漂亮,像個女孩,皺眉道:「這王府裡怎麼還藏著一個姑娘?!」
趙嬤嬤也停下手中的活兒過來。她畢竟年長一些,看得到陳江流喉嚨上的喉結,說道:「思安,這是個男孩子。」
思安更驚訝了,男孩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她走過去,陳江流還沒有她高,一雙眼睛十分純淨,如同山中的清泉。她道:「小傢伙,你怎麼在這裡?」
陳江流微微臉紅:「我,我餓了……」
思安道:「你中午沒用午膳嗎?」
「用了,但是不夠吃……我從小就吃得多,但是到了這裡,不想給崇明哥哥惹麻煩,還怕大人將我趕走,所以一直忍著。餓了幾天,實在是受不了了……」陳江流摸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告訴那位大人?他好像很不喜歡我。」
夏初嵐猜測陳江流口中的大人說的是顧行簡,顧行簡不喜歡他麼?她覺得這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孩子罷了,便說道:「以後想吃什麼儘管說一聲,府裡保證你能吃飽。」
陳江流點了點頭,向夏初嵐身後看了一眼:「你們在做什麼?我可以幫忙嗎?這個府邸好大,卻看不見幾個人。平日崇明哥哥也不讓我亂走,我只能跟院子裡的花花草草說話。」
思安「噗嗤」一聲笑出來,走到夏初嵐身邊,低聲道:「姑娘,這個孩子還蠻好玩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當著陳江流的面,夏初嵐不好細說,只對思安搖了搖頭,思安便沒有再問了。趙嬤嬤把陳江流叫到身邊,教他做梅花蒸糕,陳江流天賦極高,第一次做居然比夏初嵐做得還好。等到蒸糕出爐,三個人圍著那精緻的蒸糕看,簡直跟果子店裡賣得一樣。
「你以前做過嗎?」夏初嵐側頭問道。
陳江流說:「小的以前餓了就自己做東西吃,還會點縫縫補補的針線。夫人以後若是有吩咐,也可以讓小的做。」
夏初嵐點了點頭,可比她強多了。她拿了塊蒸糕嘗,濃淡適中,也不是很甜,便讓思安給顧行簡他們端去了。
幾位官員說了快一個時辰,正有些口乾肚子餓,看到侍女們端來糕點和茶水,各個喜笑顏開。顧行簡一看那盤子裡點綴著梅花瓣的蒸糕,就猜出不是夏初嵐的手藝,他拿起來嘗了一口,比秦蘿做得還要好吃,唇齒留香。他聽到官員們紛紛稱讚,還問是不是夫人的手藝。
他只能替夏初嵐認了下來,好歹得幫她博個賢惠的名聲。
談完事情之後,顧行簡讓南伯送官員們出府,自己則翻看官員們的調任的名冊和考績。南伯回來告訴他:「相爺,有個小黃門求見。」
顧行簡讓南伯將小黃門帶進來。那小黃門是皇后宮裡頭的,一見顧行簡就說道:「相爺,不好了。王大人要彈劾恩平郡王,這會兒摺子已經擺到皇上的御案前,您快想想辦法吧。」
顧行簡不慌不忙地問道:「王大人為何彈劾恩平郡王?」這王律就是當初因為吳志遠的事情彈劾他,後來又在四方館前辱罵他的那位鐵骨錚錚的諫臣。若是擱在以往的朝代,侍奉其它的君王,估計早就死上幾回了。偏偏本朝有太/祖遺命立碑於太廟,一雲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一雲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故而歷任皇帝都恪守。
小黃門遲疑不決。皇后娘娘也是剛知道此事,正叫了恩平郡王進宮詢問,具體的情況他也不知道。
小黃門如實地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相爺,您可得救救王爺。否則事情鬧大,皇上那邊恐怕會降罪。」
若此事不關夏家,顧行簡倒不必置身其中。但現在事情鬧到了皇上面前,不僅恩平郡王會有麻煩,夏初嬋和夏家以及夏柏青可能都會受到波及,他不得不想應對之策。
「你先回宮吧,我晚點也會進宮一趟。」顧行簡說道。
第98章
高宗站在垂拱殿上, 怒氣衝天。所有內侍宮女都陪著趙玖跪在殿中, 一起勸皇帝息怒。趙玖試圖解釋, 可盛怒之下的高宗,根本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的繼承人之一在揚州期間居然鬧出這樣的醜事,還被言官彈劾, 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父皇, 您聽兒臣解釋。兒臣不是故意如此, 只是……」趙玖以頭抵地,急切地說道。
高宗手指著他, 怒斥道:「朕不想聽你解釋!你利用職務之便與官員宴飲, 還與民間女子苟且, 你將朕和皇室的顏面置於何地!虧得朕對你信任有加, 你就是如此回報的!」
趙玖瑟瑟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以為只要他不說,這件事揚州那些官員也有份, 沒人敢捅到皇帝面前。哪裡想到會被王律知道, 一封彈劾的奏疏擺在御前, 引火燒身。
「皇后娘娘駕到!」門外的內侍高唱了一聲,吳皇后快步走入垂拱殿,跪在趙玖的身旁:「皇上,請您息怒。」
高宗哪怕再生氣,也顧唸著與皇后多年的夫妻之情。更何況吳皇后曾在性命攸關的時候守護著他,他不忍遷怒。
「皇后,你這是做什麼?」高宗負手, 皺著眉問道。
吳皇后伏拜了一下,然後對高宗說:「皇上,左拾遺大人沒有弄清狀況,這件事臣妾知道得最清楚,還是由臣妾來說吧。實際上玖兒一回都城就告訴臣妾此事,他與那女子也並不是苟且,而是郎情妾意,本就要納入王府的。只不過那日皇上說要給他選妃,他怕正妃沒有進門,先納妾不妥,所以才沒有說。」
高宗坐在御榻上,看著趙玖問道:「你母后所言,可是真的?」
趙玖連忙說道:「千真萬確。兒臣並沒有強迫那名女子,而是真心地喜歡她,想要將她納入王府。然而還沒有等兒臣稟明,父皇便說要選妃,還屬意李將軍家的姑娘。兒臣怕說出來會傷了李家的情面,打算緩一緩再納揚州認識的那位姑娘入府……」
高宗手摸著龍頭扶手,看著跪在殿上的眾人,平復了一下怒氣,說道:「皇后和其它人都先起來吧。」
眾人謝恩,吳皇后扶著女官站起來,趙玖還老老實實地跪著。
高宗讓其它宮人都退下去,只留了董昌,吳皇后和趙玖三個人。他沉聲道:「你倒是說說,那女子是何來歷?她可知道你的身份?」
趙玖老老實實地說道:「她說自己是紹興人,名叫嬋兒。當時畫舫上有許多官員,兒臣也沒有表明身份。但兒臣一直在查揚州的案子,還沒顧得上調查她的身份。應該只是普通的商戶出身。」
高宗的面色仍是很凝重,吳皇后說道:「皇上,玖兒這個年紀,府裡還沒有什麼體己的人,本來臣妾也是想安排兩個宮女先住到府裡去伺候他的。既然他和那個姑娘兩情相悅,並不是王大人說得那麼不堪,不如就將那姑娘先收進王府裡,幫著照顧玖兒的飲食起居,您看如何?」
原本郡王納一兩個妾,也並非大事,用不著高宗親自過問。高宗氣的是王律的摺子上說得有理有據,指證趙玖是強污了民女,敗壞皇室的名聲,他這才大發雷霆。
他也不是不開明的人,年輕男子血氣方剛,也需要發洩,不因私廢公便可。但這些畢竟只是皇后和恩平郡王的一面之詞,他還是要親自調查一番,再做決斷。
「你們先退下吧。」高宗揮手道。
趙玖暗暗鬆了口氣,跟著吳皇后從垂拱殿內退出。趙玖低聲對吳皇后說:「母后,剛剛好險。」
「這次多虧了顧相的計策。你父皇必定會派人去揚州還有紹興調查,你可有對策?」吳皇后執了他的手腕說道。
趙玖抱拳道:「母后放心,揚州的官員都有把柄在兒臣手上,而且當時也是他們逼兒臣就範的。若是事情鬧大了,對他們自己也沒有好處。至於那位姑娘,也是真心喜歡兒臣。若跟她說能夠入王府,她自然會跟我們的說辭一樣。只是兒臣覺得奇怪,這件事是怎麼被王律知道的?」
吳皇后嘆了口氣說道:「眼下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就等著抓你的錯處,有人故意將實情透露給王律的也說不定。王律是出了名的鐵骨,不怕死,你父皇也不能拿他如何。往後你行事可要加倍小心,萬不可再魯莽。」
「兒臣曉得。母后為兒臣的事辛苦奔波,兒臣都記在心裡,將來必定加倍孝順母后。」趙玖扶著吳皇后的手臂,誠懇地說道。吳皇后未生育,以後的希望也都寄託在趙玖的身上,自然要竭力保他。聽到他這麼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兩個人一起朝前走去。
高宗還坐在殿中沉思,董昌奉上茶,輕聲問道:「官家還在想恩平郡王的事情?」
「你覺得他們剛剛所言和王律在奏摺上所言,孰真孰假?」高宗邊喝茶便問道。
董昌扯了扯嘴角:「官家這可是為難小的了。小的愚笨,實在看不出來。」
高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從朕是康王的時候起,就一直隨侍朕的身側,這麼多年了,耳濡目染,不會不知道一點。說說吧,說得不對,朕不怪你就是。」
董昌眼珠轉了轉,然後才說:「依小的看,兩邊都不可盡信。言官平日裡就是捕風捉影,抓著百官的錯處不放,有誇大的成分也未可知。至於皇后和恩平郡王,本來就是榮辱與共的關係,維護也是正常的。只不過小的聽說兩位郡王這些年過得清苦,也養不起什麼下人姬妾,普安郡王還自己種菜吃,連終身大事都被耽擱了。此番算是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子,郡王年輕氣盛,把持不住,也並非大錯。」
高宗點了點頭,將茶碗放在一旁:「朕跟你想的大體一樣。」
董昌賠著笑道:「那說明小的還能猜到幾分聖心。這些年在官家身邊,也不算白呆。」
高宗也忍不住笑,瞥他一眼:「老狐狸。」
「官家謬讚。」董昌抱拳道。
……
顧行簡沒有告訴夏初嵐宮中所發生的事情。過了幾日,他告訴夏初嵐,夏初嬋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不久就要進王府了。
她好奇地追問事情的始末,顧行簡也沒有多說。他跟皇后交換了條件,這件事當然不能告訴她。
婚假結束,顧行簡每日都要去政事堂處理政務,變得異常忙碌。常常早出晚歸,有時候夏初嵐還沒有醒,他便已經走了。而等他回來已經夜深,她又睡著了。
這天夜裡,夏初嵐特意強撐著精神等他回來。他沐浴之後爬上床,將她摟在懷中。她睜開眼睛,輕輕叫道:「夫君。」
「你還沒睡?」顧行簡低頭,詫異地看著她。
夏初嵐抬起雙手捧著他的臉,總覺得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又沒有了。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想跟你說說話。否則明日醒來,你又不在了。」每次早晨醒來,身邊空蕩蕩的感覺並不好受。以前她都是一個人過來的,如今好像習慣依賴他了。
顧行簡失笑,這口氣頗有幾分閨中怨婦的味道。難得她沒用敬稱,便摸著她的頭髮說道:「嗯。你想說什麼?我陪你。」
「你年後是不是要去興元府了?要去多久?」
「興元府路途遙遠,恐怕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才能回來。」
夏初嵐總覺得這時間太漫長了,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你?」顧行簡頓了一下。
「嗯,我可以穿男裝,給你當書吏,如何?剛好興元府我都沒去過。聽說那邊會下雪呢。」夏初嵐期待地說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雪對於她來說,可是稀罕的東西。
顧行簡原來也有過帶著她去的想法,畢竟新婚就分開那麼久,實在有些難受。可他又覺得那邊的條件不比都城,她身子嬌弱,恐怕受不了舟車勞頓之苦。眼下她主動提出來,他不由說道:「夏家的事,你無法完全舍下。而且那邊靠近邊關,條件十分清苦,你還是留在家中吧。」
「夫君的意思是,我是個吃不了苦的人?」夏初嵐不悅地說道,「夏家原本在那一帶的生意都中斷了,我也想過去看看情況。你若不帶我去,我便自己跟著商隊過去。」
顧行簡本也沒打算她乖乖聽話,眼下見她頗有幾分要上房揭瓦的意思,便將她拉過來,壓在身下,抬著她的下巴說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威脅為夫?商隊裡頭魚龍混雜,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去?我不准。」
夏初嵐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唇已經被他堵住,中衣的繫帶也被他用力扯掉了。她被吻得意識模糊的時候,只聽到他在耳畔低聲道:「嵐嵐,一會兒別求饒。」
夏初嵐後來真的求饒了,懊惱真不該觸他的逆鱗,被他用各種姿勢頂入。他平日百般寵著她,愛護她,但在原則問題上是絕對不會讓步的。所以不管她後來怎麼求饒,他都鐵了心似的,沒有停下的打算。
這一夜,她再也沒有機會睡覺。
第99章
幾乎能聞聽雞鳴的時候, 夏初嵐全身汗濕, 頭無力地靠在顧行簡的肩膀上, 低語道:「夫君,真的好累……改日再繼續吧……」
顧行簡忍不住低笑。他正抱坐著她,她的雙腿分開在他腰的兩側, 方便他進出, 他的那處還被她的溫熱包裹著, 蓄勢待發。他低頭靠在她的臉上,一邊親一邊問:「以後還敢不敢自作主張了?」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他的體力真是太驚人了, 跟瘦削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符。估計一連數日沒有親熱, 他也忍得很辛苦。只是白日那麼多政事, 晚上居然還有如此精力折騰她。
顧行簡這才退出來, 抱起她去淨室。他今夜雖然換了幾種姿勢,但是並沒有下狠力氣,所以她像被海浪一波一波推到最高, 其實是很舒服的, 但就是有些體力不支。
顧行簡放好水, 先把她放進木桶裡,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夏初嵐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一下,他又把她撈回來,摟在身前:「乖乖地泡一會兒。」
反正她的身子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
他的身上很結實,她靠著他的胸膛,靜靜地看著冒熱氣的水面, 沒有再逃開,而是問道:「那我可以跟夫君一起去興元府嗎?」
顧行簡沒想到她還記著這件事,親了親她的發頂說:「嗯,帶你一起去。」
夏初嵐高興地轉過身,仰起頭吻他。兩人的呼吸又變得凌亂而滾燙起來,顧行簡的手伸到水面底下,撫摸著剛剛交合的地方,她的身體緊繃,抓著他的手臂:「不要……」
他低聲說道:「我只是看看有沒有弄傷。」他的手指輕輕撫弄著那兩片花瓣,她仰頭發出一聲呻/吟,身體忍不住顫慄。
等清洗完,夏初嵐真的睜不開眼睛了。她靠在顧行簡的懷裡,聽著他穩健的心跳入眠。顧行簡卻睡不了多久了,看著她的睡顏,視線落在被他吻得十分紅潤的小嘴上,輕輕笑了笑。
怪不得阿兄跟秦蘿圓房以後,秦蘿立刻就懷上孩子。生下瑞兒沒過多久,又懷上了。他以前總覺得女人是多餘的,他並不需要。可現在將她抱在懷中,壓在身下,才知道男女之間的滋味有多美妙。
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孩,花一樣的身子,芬芳美麗,簡直如同蠱,讓人欲罷不能。他這幾日在政事堂議事的時候,時不時都會分心想她在做什麼。真是恨不得將她變小了揣在懷裡,隨時隨刻帶在身邊。
相府在內城,倒不用像住在外城和郊外的官員一樣,早早起床。但顧行簡一直都是中書省到得最早的官員。每當其它官員走進官廳的時候,都能看到宰相大人已經坐在那裡批閱公文了。
三日一次的中書論政,官員或站或坐,擠滿了政事堂。戶部的一位劉姓官員正在對茶稅的事侃侃而談,眾人發現宰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名戶部的官員停下來,小聲問道:「相爺,您有在聽嗎?」
顧行簡看向那名官員,淡淡地說道:「你接著講便是。另外貼射法是淳化二年設立,而不是淳化三年。廢止是在天聖元年,而不是天聖二年。講之前最好將國史或者相關的文獻閱讀清楚,免得誤導旁人。」
那官員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連忙應是。
議政結束以後,張詠跟門下省的官員一起走出政事堂。官員們在他身後議論:「剛剛明明看到相爺走神了,沒想到他竟然將劉大人的話都聽進去,還將他的錯處找出來。劉大人本來想在論政的時候好好表現一番,這下反而出了醜。」
「是啊。相爺真厲害,所有法令的沿革變更他都如數家珍。怪不得他執政中書以來,國庫扭虧為盈,百姓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
張詠負手笑笑,沒有說話。這有什麼?那人以前在國子監的時候,曾與五個高手下盲棋,殺得他們節節敗退,一心多用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難事。倒是他很少在議政的時候走神,難道也在想兩位郡王的事情?
顧行簡坐在官廳裡面,十個書吏在屋子裡分撿文書,稍後將它們送到各司部。一個穿著綠袍的官員進來,對顧行簡拜道:「相爺,下官是秘書閣的官員,奉錢大人的命令,前來送東西。」
顧行簡走到旁邊無人的偏堂,那官員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好的紙,恭敬地呈上:「大人查了數日,在前朝的起居注裡發現了有關這塊玉珮的記錄。應該是蕭家的東西,世宗皇帝親手所刻。」
顧行簡皺眉,竟然是蕭家的東西?那就說明嵐嵐可能與蕭家有關。
「我知道了,此事暫時不要告訴別人。」顧行簡揮手讓那綠袍官員退下,獨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蕭家是前朝的皇族,身份十分敏感,皇帝對他們也一直是敬而遠之。至於把蕭昱收入皇城司,名為重用,實則是監視。若他也跟蕭家的人扯上關係,只怕皇帝與他之間會產生微妙的變化。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決定先將此事隱瞞下來,只派崇明繼續暗中調查。
***
夏靜月到相府來送節禮,夏初嵐很高興,留她吃午飯。夏靜月問道:「三姐姐,我聽說四姐姐很快就要進恩平郡王府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應該在年後吧。郡王府和夏家都在準備這件事,她那肚子,三個月以後就藏不住了。」
「唉,李家姑娘最近都不理我了。我昨日與她打招呼,她看到我就走開,連帶平日幾個交好的小姐妹也對我指指點點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上課了。」夏靜月嘆了口氣。
「怎麼,你認識李婉晴?」
李婉晴是李家姑娘的閨名。李家的祖上跟著太/祖打江山,到前幾代沒出什麼人才,有些沒落了。幸好這一代出了個李秉成,又有復起之勢。而且李秉成在上次和金國的交戰中,與陸彥遠結下了深厚的情意。皇后之所以想要拉攏李家,大概也有這層原因在裡頭。
本朝重文輕武,武將其實沒什麼地位。但是英國公府和李家的勢力卻不能小覷。
夏靜月道:「三姐姐忘記了?我跟李家姑娘一起上琴課的,前陣子聽她說,皇后有意讓她做恩平郡王的妃子,我們幾個還給她道喜了呢。沒想到四姐姐就……前幾日,吳家那邊還派人來問爹爹此事是不是真的。」
夏初嵐沒想到這件事傳得這麼快,皺眉問道:「莫非你的婚事受了她的影響?」
夏靜月搖了搖頭:「那倒沒有,吳家只是問問情況,別的也沒有說。只不過我們到底是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她話已經說得很委婉,大概是不忍用難聽的話中傷自家姐妹。說白了,夏初嬋行為不檢,對她的名聲已經造成了影響。
兩個人正說著話,南伯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夫人,小公子回來了!」
夏初嵐和夏靜月朝外看去,見到夏衍大步走進來。他懷裡抱著幾本書,南伯要幫忙,他沒讓,然後自己將書全都放在茶几上,坐下來長舒一口氣:「五姐姐也在這裡。今日太學開始放年假了。我總算可以好好休息幾日,喘一口氣。」
夏靜月側頭看他,不禁笑道:「六弟弟,你放假了怎麼還抱這麼多書回來?這可不是要休息的樣子。」
「五姐姐不知道,太學裡頭的考試真是多到嚇人,每年按照考試的成績來淘汰學生。我不敢鬆懈,在家裡每日也是要讀書的。前幾日我們還跟國子學的比試了一場。」
夏初嵐想到送他入學的那日,將他們圍在那裡的衙內們,便問道:「那些人沒有再為難你們吧?」
「沒有,國子學的先生們管教得很嚴格,平時他們倒是不敢亂來。就是那個叫吳宗進的,仗著自己是皇后的內侄,橫行霸道。對了,我聽說皇上將兩位郡王重新召回都城了?最近同窗們都在議論這件事,還說朝官們已經開始站隊了,好像恩平郡王的呼聲比較高。」
太學是培養未來官吏的地方,對政事自然很敏感。只不過顧行簡平日從不與夏初嵐說這些,不知道是怕她聽不懂,還是嫌這些話題太過沉悶了。他好像覺得她應該遠遠避開這些,就連答應帶她去興元府,都是她用一整夜不眠不休換來的。
那位恩平郡王的確一表人才,梅花宴的時候她也看見了。就是不知那位一直沒有出現過的普安郡王,到底如何了。
吃過午飯,夏衍提議去街上逛一逛。馬上就要到除夕了,這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很多郊外的百姓都湧進城裡趕集,購買年貨。夏衍主要是想到書坊買點書,夏初嵐和夏靜月便與他一道。
都城最大的書坊在御街之側,朝天門附近,上下兩層的結構,比一般的酒樓食肆還要闊大。裡面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書,門庭若市。
夏初嵐他們正要走進去,忽然來了十幾個護院,將人都清了出來,然後堵在門口,也不許人再進去。夏初嵐讓六平過去打聽,六平回來稟報:「聽說是清源縣主和幾位朋友要來買書,怕書坊裡人多眼雜,就把人都請出來了。姑娘,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夏初嵐不想跟蕭碧靈起衝突,正想帶著夏靜月和夏衍離去,幾輛華頂馬車在他們眼前停下來,一些妙齡女子從馬車上下來,有說有笑。這當中還有幾個熟面孔,都是那日在梅花宴上見過的。
蕭碧靈瞥見夏初嵐,也不打算搭理。倒是李婉晴面色陰鬱。那夏初嬋是夏初嵐和夏靜月的姐妹,居然不要臉地勾搭上了恩平郡王,皇后娘娘為了拉攏顧行簡,還特意准她入王府。只不過顧著李家的面子,還未給名分。但李婉晴還未進門,夏初嬋連孩子都懷上了,李婉晴自然是嚥不下這口惡氣的。
「姑娘,您想不想給夏家姐妹一點教訓?」身旁的侍女問道。
李婉晴皺眉:「那是宰相夫人,豈是你我能夠動的?算了,進去吧。」
「姑娘,都城裡都說宰相好男風,娶這位夫人不過是擺擺樣子。您看那日梅花宴上,她連相爺的畫作都認不出來,夫妻感情能好到什麼地方去?那小賤人在王府裡面,我們動不得,這兩個可是自己送上門給您出氣的。而且也用不著我們親自動手……」侍女幫李婉晴出謀劃策道。
「你想怎麼做?」李婉晴側目道。
第100章
侍女湊到李婉晴的耳邊, 嘀咕了一陣。
李婉晴疑惑地望著侍女, 侍女用力點了點頭:「姑娘, 商戶女能有什麼學識和見地。只要找到機會,讓她們出醜還不容易嗎?」
李婉晴想了想,走到夏靜月面前, 親熱地挽著她的手臂:「靜月妹妹, 之前是我不好, 不該對你生氣。既然今天碰上了,就跟我們一起進去看看書吧?」
夏靜月不知道李婉晴為何突然轉變了態度, 心裡有些發怵, 婉拒道:「區區小事, 李姑娘不用放在心上。我和家中姐妹去別處還有事……」
李婉晴微微笑道:「你這就是不肯原諒我了?」
夏靜月求救似地看了夏初嵐一眼。李婉晴便笑道:「沒關係, 耽誤不了多少時間。不如請宰相夫人也一起進來吧。」說著已經拉著夏靜月進去了。
夏初嵐不放心夏靜月一個人,她倒是想知道這個李婉晴葫蘆裡面賣的什麼藥,便對六平耳語道:「我跟五姑娘進去書坊。裡頭都是女子, 你們跟進去不方便, 你帶六公子去附近的書坊裡逛一逛吧。」
夏衍連忙道:「姐姐, 我們哪裡都不去,就在外面等你們。那些人看上去不懷好意,你快些將五姐姐帶出來,我們就走吧。」
夏初嵐看他堅持,便應允道:「那你們在此處等一等。」
夏衍和六平齊齊點頭,夏初嵐便轉身向書坊走去。
書坊裡頭空蕩蕩的,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好像離外面街市上的喧囂很遠。其他人看到夏初嵐和夏靜月進來,躲在旁邊竊竊私語。蕭碧靈面露不悅,這李婉晴在搞什麼鬼?居然自作主張邀請兩個不相干的人進來。
她本來想叫身邊的侍女過去,將夏家姐妹趕走,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夏初嵐到底是顧行簡的夫人,公然起衝突,只怕會得罪當朝宰相。她知道李婉晴心裡十分恨夏初嬋,對夏家兩姐妹也不會真的友好,便把侍女叫回來,靜觀其變。
李婉晴拉著夏靜月站在書架前面,隨口問道:「靜月妹妹,你平日都看什麼書?」
「平常看些經史子集還有棋譜,我看的書少,不如我三姐姐看的書多。」夏靜月謙虛地說道。
「哦?那夫人應該讀過《孟子》了?」李婉晴回頭問夏初嵐。她自小熟讀《孟子》,自認沒有旁人比她更精通。
夏初嵐回道:「我很喜歡《孟子》,但是讀過幾次,都不是太懂。」
李婉晴則笑起來,大聲道:「夫人哪裡不知道?倒是可以說說看,也許我知道呢。」
旁邊的人聽到她們的談話,不由都看了過來。夏初嵐連《孟子》都看不懂,怎麼能做顧行簡的夫人?實在是有些可笑。她們中有人見不慣商戶女成了宰相夫人,都等著看夏初嵐出醜。夏初嵐認真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想請教一下李姑娘,《孟子》第一句說,孟子見梁惠王。既然孟子不見諸侯,那他為何要見梁惠王?」
李婉晴被她問住,怔了半天想不出答案。
夏初嵐微微一笑:「看來李姑娘也沒有讀懂。」
「三姐姐,看來我也沒讀懂。」夏靜月附和道。
旁邊看熱鬧的姑娘們有的忍不住笑出聲來。李婉晴本就臉皮薄,仗著自己讀過幾本書,總是眼高於頂。如今她覺得被夏初嵐下了面子,又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
她身邊的侍女也氣急了,便說道:「你們這些小門小戶出身的,就是沒有教養。我們姑娘不計前嫌,好心邀請你們進來,你們卻用這樣的態度對她!我們姑娘可是恩平郡王的王妃!」
她的確是打心眼裡看不起這些攀高枝的商戶女。
夏初嵐不怒反笑:「我倒不知道大戶人家都是如此教養侍女的。我跟你家姑娘都是主子,主子說話,哪有你一個下人插嘴的份兒!這在我們小門小戶,是要拖出去狠狠教訓的。如果在相府,直接就被發賣掉了。連規矩都不懂,怎麼伺候好主子?王府和外面可不是你們李家的後院,任由你胡來。」
那侍女被夏初嵐的氣勢嚇到,往李婉晴身後縮了一下。李婉晴道:「你何必抬出相府來壓人?」
夏初嵐回道:「是李姑娘的侍女先抬出恩平郡王府來的。李姑娘畢竟還未進王府,還是不要如此招搖得好,傳到恩平郡王和皇后娘娘耳中,不是什麼好事。看來我們姐妹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就不打擾諸位的雅興了。」說完,便順勢拉了夏靜月走出書坊。
夏靜月還在想剛才的事情:「三姐姐好厲害。據說李姑娘最擅長《孟子》,八歲就能誦,我們都常常被她問倒,沒想到今日被姐姐問住了。」
「這個故事其實是從書裡看來的。據說以前有個大儒年輕時候去當縣令,才名還沒外露,有人便想用《孟子》來考他,結果反而被他考倒了。於學問一事,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是謙虛些好。」
夏靜月點頭道:「原來如此。靜月受教了。」
夏初嵐回頭看了書坊一眼:「我看那個李家姑娘心高氣傲,存心想找機會讓我們倆難堪。我剛才便沒給她留情面,大抵要害你們做不成朋友了。」
夏靜月挽著她的手臂說道:「三姐姐說哪裡話。那些都是外人,我們才是自家姐妹,孰輕孰重,我分得清的。不來往便不來往吧,她們那些人,骨子裡也未必看得起我們,何必湊過去討個沒趣。」
夏初嵐欣慰,夏靜月沒有怪她最好。她們走過去與夏衍和六平匯合,一道往別處走去。
書坊內,其它人都圍在李婉晴的身旁安慰,蕭碧靈自己走到二樓,隨手拿了本書看。她其實也不喜歡李婉晴和她的侍女整日以恩平郡王妃自居,搞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樣。
忽然,她看到地上有一道很長的黑影,連忙轉過身,看到蕭昱站在她身後。她伸手拍了拍胸口:「哥哥,你要嚇死我,你走路怎麼不出聲的?」
蕭昱看著她,皺眉道:「你買書就買書,為何將人都清出去,弄出這麼大的陣仗?」
「我不喜歡跟那些平民擠在一起。」蕭碧靈抿著嘴角說道,「我是皇上親封的縣主,難道連用一個書坊看書都不可以?」
蕭昱嚴厲地說道:「我和父親一再告誡你,不要恃寵生嬌,不要胡亂使用手中的權力。你做事如此不計後果,早晚有一日會惹出禍事。」
蕭碧靈委屈道:「你們總是怕這怕那,到底在怕什麼?皇上對我們蕭家,對哥哥還不夠好嗎?你們不讓我買金銀首飾,不讓我穿華麗的衣服,現在連我來買書都要管,我這個縣主做得還有什麼意思!哥哥,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親妹妹!」她說完,氣得跑下樓,直接帶著侍女嬤嬤們走了。
其它的貴女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隱約聽到二樓有男子的聲音,嚇得紛紛避讓出去,各自打道回府了。
趙玖從二樓的角落裡走出來,手按在蕭昱的肩膀上:「子韶兄對清源縣主的確太過嚴厲了。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有些虛榮驕縱也是尋常之事,隨她去吧。」
「讓殿下見笑了。」蕭昱抱拳道。其實他剛才是故意走出來,說這番話給趙玖聽的。
他們二人今日約了在書坊裡頭見面。這書坊其實是趙玖名下的產業,平日放在都城裡頭打探消息。趙玖主動告訴蕭昱這些,當然也有示好和拉攏的意思。蕭昱這才知道,趙玖不被重視的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尋找機會。
這是個有野心的皇位爭奪者,蕭家當然不希望與之成為敵人。只不過蕭碧靈一來,就如此招搖行事,難免會讓趙家的人覺得,蕭家是不是還當自己是皇族。
幸好剛剛樓下有了別的插曲。趙玖以前沒見過李婉晴,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最多想要李家的權勢。但今日看她似乎藉著郡王府之勢壓人,又想要賣弄學問,實在有些反感。倒是那個夏初嵐,在梅花宴的時候,就給趙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她說《孟子》的那番話,又讓他開了眼界。
真是個奇妙的女子,也不知她這些想法都是從哪裡來的,怪不得能將顧行簡給折了。
蕭昱走後,趙玖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了一本《孟子》,翻了兩頁。他的隨從進來,跪在他面前說道:「王大人似乎是收到了一封舉報殿下的密信,但那密信已經被銷毀,無法查明來歷。殿下懷疑是顧相命人這麼做的?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明明向皇后獻策保殿下的也是他。」
趙玖勾了勾嘴角:「紹興十五年,當時的宰相一手提拔了顧行簡。顧行簡在人前對他十分敬畏,百依百順,可是一轉身就將他收受賄賂的事情告發到門下省。當時受益的人是他跟張詠兩個,從此中書門下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此人不能小覷,更不能掉以輕心。他遲遲沒有表明要支持本王,便是心中還有顧慮。或許這是他給本王的考驗也未可知。他最近在做什麼?」
「我們安排的人根本無法接近他的身側,只能大概知道相府平日裡有哪些人進出。」
趙玖看著書上整潔的排字,笑道:「沒有這點本事,也不是顧行簡了。不用強求。」
那位隨從有點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便沒有說話。
趙玖又問道:「興元府那邊呢?趙琅還是沒有任何進展?看來父皇很重視興元府一案,居然指派顧行簡過去。原來本王想著揚州靠近都城,將本王派去揚州,應當是更看重本王。眼下看來,父皇的心思,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我們基本上查不到普安郡王的行蹤,也不知道他每日究竟在幹什麼。大概躲在哪個深山裡面開墾荒地,又去種菜了吧?」隨從打趣道。
這幾年趙玖一直在暗中找機會回到都城,聽到皇帝親生的小皇子夭折的消息,他便知道機會來了。皇帝到了這個歲數,恐怕很難再生育,只能在曾經領養過的宗室子弟中選擇繼承人。可趙琅對這些事好像毫不關心,只顧著種他的地。
趙玖想,少個人爭皇位,自然是好事。可他還是得派人盯著趙琅,萬一趙琅是在韜光養晦呢?
第101章
黃昏時分, 顧行簡從政事堂走出來,神色有些疲憊。明日便是除夕, 他今日早早地結束政事,想回家陪伴夏初嵐。最近政務繁忙,在家裡的時間很少。
她雖然懂事,嘴上不說什麼, 但他這個做丈夫的卻不想冷落了她。
崇明迎過去, 低聲稟報導:「相爺,暗衛說今日夫人和小公子,五姑娘去街上, 遇到清源縣主一行。李將軍的妹妹拉了夫人和五姑娘去一家書坊裡面,不久她們就出來了。好像恩平郡王和蕭大人也在。」
顧行簡皺了皺眉, 李婉晴近些日子的確有些太過招搖了。自從李秉成從前線回來被加封了官職, 她又被皇后內定為恩平郡王的妃子以後,便有些飄飄然,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但說到底皇后要的是一個賢惠並且能夠輔佐趙玖的王妃, 李婉晴照此下去, 只會自毀前程。
他聽到崇明說夏初嵐她們很快就出來時, 就猜到她沒吃什麼虧。他的妻子可不是什麼只會在太陽底下懶洋洋翻肚皮的貓兒。她伸出利爪的時候, 對方也討不到任何好處。讓他在意的反倒是恩平郡王跟蕭家走到一起去了。
眼下的時局微妙, 二人私會的事情若是被皇上知道, 恐怕不妙。皇上最忌諱朝官結黨營私,更別提一個是皇位繼承人,一個是前朝的皇室。
顧行簡頗為看不懂蕭儉這個人。表面上似乎閒雲野鶴, 不問朝政了。但是朝堂上任何重要的事,又似乎與蕭家有著不可剝離的關係。蕭儉到底想做什麼?
顧行簡又想到秘書閣回稟的那個關於玉珮的消息,只覺得心頭像有一塊大石壓著。若嵐嵐真的與蕭家有關,而蕭家在私底下又有什麼圖謀,到時候他夾在皇帝和蕭家的中間,舉步維艱。
崇明去牽了馬過來,顧行簡問道:「我讓你查的關於那塊玉珮的消息,進展如何了?」
「還在調查中。您也知道,蕭家的事不那麼好查。那塊麒麟玉珮傳到令公手上之後,就沒什麼人見過了。也許是被妥善收藏起來了。蕭家倒是有另一塊玉珮,原本在蕭昱身上,後來被清源縣主討了去,現在還在她手中。」
顧行簡沉吟片刻,慢慢說道:「你找幾個從蕭家放出去的老僕人,查查令公年輕時候的事。主要是娶妻之前可有跟什麼人有私情。也派人再查查,夏柏盛十七年前在不在泉州。」他推測夏初嵐不可能是蕭儉和吳氏的女兒,若吳氏真的有過女兒,這麼多年不可能不去尋找。
那麼蕭家的傳家玉珮在夏初嵐身上只剩下一種解釋。那便是蕭儉將它贈給了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那個人又把玉珮傳給了夏初嵐。夏柏盛和杜氏肯定是知情的,杜氏不說也許是有什麼顧慮。
這些陳年往事,時隔多年,未必能查到多少內容。但事關夏初嵐的身世,總得盡力去尋找真相。
「是。」崇明回道。
他們騎馬到了裕民坊。暮色昏沉,道旁高牆內的樹枝伸出來,葉子幾乎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這個時間,道上沒有什麼行人,異常靜謐。
他們拐進一條偏僻的巷子裡,迎面駛來一輛馬車。這巷弄是他們回家的必經之路,本來就不寬敞,恐怕不能同時容一輛馬車和兩匹馬經過,勢必有一方要讓。顧行簡看那馬車四簷掛著鈴鐸,應當是哪戶女眷出行,便勒馬避讓到旁邊。他眼角的餘光落在馬伕身旁的小廝臉上……這不是莫凌薇身邊的小魚?
那輛馬車從他們面前過去,小魚也注意到顧行簡,側頭看了一眼,連忙目視前方。等馬車過去之後,顧行簡細想之下覺得奇怪,莫家應該是在外城的康裕坊,莫凌薇怎麼會出現在內城的裕民坊?
這一帶住著很多皇親國戚,也許是哪個私交甚好的貴婦人辦了什麼雅集,不足為慮。
「相爺,您怎麼了?剛剛坐在車伕旁邊的小廝好像是……」崇明也發現了小魚。
「與我們無關,走吧。」顧行簡擺了擺手,騎馬回相府了。
等馬車行出去一段距離,小魚才松了口氣,對馬車裡的人說:「老爺,相爺沒看出來馬車裡坐的是您。」
莫懷琮也沒想到會遇到顧行簡,剛剛也嚇了一跳,慢慢說道:「今日就不去別的地方了,打道回府吧。」
「是。」小魚吩咐車伕調轉了方向,往外城的莫家駛去。
……
夏衍正跟著南伯佈置相府,府裡張燈結綵,十分喜慶。都城到紹興需要幾日,太學剛放假,夏衍趕不及回去,便留在相府裡,跟顧行簡和夏初嵐一起過年。
夏初嵐正愁相府裡冷清,夏衍留下來正好。
顧行簡走進家門,看到夏衍爬到梯子上,南伯將燈籠舉給他,叮囑道:「公子,您可要小心啊。」
「南伯放心,我在家裡也做慣這些事,沒關係的。」夏衍輕鬆地一笑,舉起手臂,將燈籠掛在了屋簷下的鉤子上。他的個頭不是很高,夠到那個鉤子有些吃力,他正要再掛第二個燈籠,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快下來吧,讓崇明去掛。」
他回頭看到顧行簡,迅速爬下梯子,高興道:「姐夫,您回來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太學放年假了?」
夏衍恭敬地應道:「是,從今日開始只休五日,來回紹興時間不夠,姐姐就讓我留在都城過年了。」
顧行簡一邊聽著,一邊示意崇明將他手中的燈籠拿走。往年這個時候,他都是一個人,身邊就南伯和崇明陪著,守歲便是坐在堂屋裡發呆,聽外面的爆竹聲,有時候也到街上去轉轉,天亮的時候去睡覺,並沒有什麼過年的氣氛。
今年是夏初嵐堅持要在府裡掛燈籠,他也就順著她的意思了。
他又問道:「怎麼沒看到你姐姐?」
「顧家來人把她叫去了,好像是顧老夫人找她有些事。」夏衍如實地說道。
顧行簡的目光沉了沉。趁他不在的時候,將夏初嵐叫到顧家去,想要幹什麼?
……
崇義到相府來請夏初嵐的時候,夏初嵐也有些驚訝。她跟顧老夫人不住在一起,就算顧老夫人不喜歡她,但兩人平時也相安無事,不知道顧老夫人忽然叫她去顧家做什麼。
她是媳婦,不能違逆婆母的意思,便跟崇義一起回了顧家。
顧老夫人住處的堂屋前擺放著幾盆金桔,長勢極好,都有半人高,上面打著紅色的結,看上去十分喜慶。
夏初嵐走進去,屋子裡沒有旁人,只有顧老夫人坐在八仙羅漢榻上,豎著墨藍的眉勒,面色深沉。她是那種慈眉善目的長相,但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的性子並不如外表那般容易親近。大概是喪夫早的緣故,拉扯大幾個孩子不容易,性格中有很強勢的一面。
「娘將我叫回來,有何要事?」夏初嵐行禮問道。
顧老夫人抬眼看她。今日她久違地跟幾個婦人去茶肆裡喝茶閒談,說到最近都城裡的事情,頭一樁就是恩平郡王納了個妾,還是夏初嵐的妹妹。那幾個婦人都說夏初嬋不知廉恥,主動勾引恩平郡王,還利用顧行簡的勢力,迫使皇后和恩平郡王同意納妾。
顧老夫人完全不知此事,感覺那些人說的話都像在抽她的耳光,臉上火辣辣的,沒坐多久就灰溜溜地回來了。
她口氣不善地說道:「原來你嫁給老五就是圖的這個?先頭讓老五把你的妹妹嫁入皇后的娘家,然後又用老五將另一個妹妹嫁進了王府。你夏家一門姑娘都嫁得好了,卻要把老五拖下水!你可知道恩平郡王本來要娶的是李家的姑娘?那李家豈是能夠得罪的!」
「娘,我從來沒有主動開口要求相爺幫夏家的忙。」夏初嵐說道,「夏初嬋的確有錯。但她跟恩平郡王相遇在前,皇后定李家姑娘為王妃是那之後的事,要怪也要怪恩平郡王沒有事先將此事稟告皇后。至於李家,若將所有事都推在相爺頭上,那也是他們目光短淺。」
她想起今日李婉晴在書坊裡的言行舉止,對李家就全無好感。夏初嬋不自愛,惹來這些流言蜚語,她也很生氣。但夏初嬋畢竟是她的妹妹,對外她們就是一體的。顧老夫人這樣責問,她也不能一言不發。
當初二叔二嬸求到她這裡來的時候,她就知道無論他們幫忙與否,夏初嬋都會是趙玖的妾。夏初嬋懷著趙玖的孩子,皇上知道此事,絕不會讓她們母子淪落在外。那可是皇室的孩子,對於膝下無子的皇帝來說自然十分金貴,不可能讓它流落在民間。
所以與其讓二房對他們心存怨懟,以後被有心人利用,多幾個敵人,倒不如順水推舟,讓二房唸著他們這份人情。
這些都是夏初嵐的打算,但是她一句都沒對顧行簡說過。在她看來,顧行簡有自己的原則和方法,她不會去幹預。
顧老夫人冷冷道:「你還是一貫的能言善辯。我只是提醒你,不管你以前在夏家如何,現在你們家跟顧家是綁在一起的姻親。你記得約束好家人,不要再給老五惹麻煩。你那個妹妹,也少往來。」
夏初嵐沒有反駁。對付老人家,硬頂也不是辦法。而且輩分上她就生生矮了一截,有時候只能以退為進。何況顧老夫人的初衷是為了顧行簡好,這個立場與夏初嵐是一致的。
顧老夫人見她沒說話,以為她是心虛,心頭的氣順了順,把憋在心裡很久的一個念頭說了出來:「四娘去莊子上幾個月了,也吃夠了教訓。明日是除夕,我想讓她回來一家團圓。這件事,你去跟老五說一下吧。」
第102章
夏初嵐這才知道顧老夫人今日叫她回顧家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原來是想叫顧素蘭回來。
顧素蘭不在家中這幾日,無人生事, 家宅安寧。本來讓她除夕回家團圓,也不是什麼難事。但就怕像上次一樣,她求老夫人,老夫人又心軟, 想別的辦法將她留下。
顧老夫人特意挑了今日, 顧行簡不在,顧居敬夫婦也不在,從她這裡下手。
「這件事我做不了主, 娘還是直接跟相爺說吧。」夏初嵐說道。
顧老夫人皺眉。老五的性子,油鹽不進, 直接跟他說, 他必定會拒絕。若是看在夏初嵐的面子上,他說不定會答應。
「這麼點小事,你都做不了?」顧老夫人不悅地說道。
「您有什麼事, 還是直接跟我說吧。」門外響起顧行簡清冷的聲音。
夏初嵐回過頭, 看到顧行簡穿著官袍進來, 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 伸手將她摟在懷裡, 然後看向顧老夫人:「我認為四姐呆在莊子上是最好的, 不用再把她接回家裡來。有阿兄一家陪著娘,還不夠麼?」
顧老夫人看著顧行簡維護夏初嵐的模樣,手指收緊, 低聲道:「我不過找你媳婦說幾句話,又沒有把她如何。你一副我要把她吃了的樣子,作何?」
顧行簡微微皺眉,還欲再說,夏初嵐仰頭輕聲叫道:「夫君,娘只是找我說說話,沒什麼的。」她搖了搖頭,目光中透著懇切。她不想顧行簡因為此事又跟顧老夫人起衝突。大過年的,鬧得兩邊都不開心。
顧老夫人看到顧行簡的態度明顯緩和下來,不像剛才進門時那麼冷冰冰的,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她覺得自己沒錯,今日聽說兒子的名聲被夏家那個不知檢點的女兒所拖累,這才找夏初嵐過來。夏初嵐是夏家的家主,理應約束好自己的家人,而不是一味地享受權勢帶來的好處。
可顧行簡這副來興師問罪的模樣,著實刺痛了她的心。
「素蘭陪伴我多年,難道除夕之夜,讓她回來一家團圓,也不行嗎?我年紀大了,還能過幾年?你說她算計你,你將她關在莊子上幾個月還不夠嗎?」顧老夫人說著,聲線顫抖。
顧行簡慢慢說道:「您以為我將四姐拘在莊子上,只是因為她恨我,算計我麼?她不僅算計我,還要算計整個顧家。讓她回來,顧家便永無寧日。所以我不會同意的。」
「莊子上的條件實在太差了,她哪裡能吃得了那些苦……」老夫人喃喃地說道,忽然抬手按著額頭。
顧行簡觀她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上前執起她的手腕把脈。
顧老夫人神思惶惶,脈象也很亂。
「娘怎麼了?」夏初嵐在旁邊問道。
「現在還不能做判斷。」顧行簡伸手摸了摸顧老夫人的額頭,有些發燙。他叫了顧老夫人身邊的侍女和僕婦們進來,詢問他們最近老夫人飲食和起居有何異常。
侍女說道:「老夫人最近忘性有些大,常常進膳過後就忘記了吃過東西。有時候把東西抓在手裡,還問我們那個東西在哪裡。但好的時候,跟正常人無異。」
旁邊的僕婦也附和道:「老身也建議老夫人叫個大夫來看,可她說自己沒有毛病,所以不請大夫。今日我們還去道觀裡求了些符水喝……」僕婦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看到顧行簡的下巴繃緊,面色不霽。
顧老夫人迷信,平時生病也不愛請大夫。顧居敬在外忙碌,秦蘿每日請安之後也不敢久留,竟沒有人發現老人家生病。她也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想念顧素蘭是因為太寂寞了吧。
顧行簡沒有說話,扶著顧老夫人躺到床上,要她好好休息。她看了看顧行簡,很快就睡著了。
顧行簡出去開藥方,開好之後,將藥方交給顧老夫人身邊的嬤嬤去抓藥,又派人去將顧居敬叫回來。
今日,秦蘿在家裡呆得煩悶,顧居敬便帶她上街去買醃漬的酸梅,顧家萱也一道出去逛了逛。
顧居敬先騎馬趕回來,聽到顧行簡說老夫人的病症,愣了半天沒有說話。
「娘的身子骨一向很硬朗,怎麼會得病?」顧居敬怔怔地問道。他今日本來叫顧老夫人一起到街上去,但顧老夫人說她很久沒跟朋友們聚一聚了,自己出的門。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緩緩說道:「年紀大了,忘性大或者情緒起伏不定都是常見的病症。我剛才看了,有些低熱,也不難治。她今日跟我提,要接四姐回來過年,我沒有答應,那時才發現她不對勁。」他跟顧老夫人之間的關係很淡,也談不上什麼母子親情。但這到底是他的生母,真到了生老病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並不想她出事。
顧居敬嘆了口氣:「娘這身子的確不如從前了,侍女和僕婦都是下人,哪個真的關心她。我以後讓阿蘿多留意著點。阿弟,要不你還是讓四妹回來過個年吧。之後再把她送回莊子上去就是了,這樣也算了了娘的心願。」
顧行簡轉著手中的佛珠,沒有馬上答應。
兄弟兩人在堂屋裡說話,女人都在外面。顧家萱站在樹下踢石子,時不時側頭看夏初嵐和秦蘿一眼。當發現她們也正看著自己,繼續低頭踢石子了。
夏初嵐問秦蘿:「萱姑娘從相府回來之後,可收斂些了?」
秦蘿看了樹下的顧家萱一眼,點頭道:「收斂多了。今日二爺問她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上街,她也沒有拒絕。大概從娘那裡聽說四姑在莊子上並不好,怕二爺真的把她送去那裡吧。」
「雖說是莊子,但也不愁吃穿,為何不好?」夏初嵐奇怪地問道。
「那莊子在郊外,附近什麼東西都沒有。而且四姑只能在莊子上行動,不能外出。她那樣的性子,應該是要悶出病來了。幾次三番派人回來,向娘求情。」秦蘿摸著已經很大的肚子說道。
夏初嵐知道顧素蘭是個不甘寂寞的性子,將她拘在莊子上,跟要了她的命差不多。她跟顧行簡之間是個死結,恐怕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開了。
兩人正說話,顧居敬送顧行簡從屋子裡出來。顧行簡說道:「阿兄別送了,我們這就告辭。」
「好。」顧居敬點頭,「我說的事,你再考慮考慮。」
顧行簡沒說什麼,帶上夏初嵐走了。
回去的馬車上,夏初嵐問道:「娘到底怎麼了?之前跟我說話的時候還好好的。」
顧行簡安慰她:「有些低熱,大概是喝了些不太乾淨的東西。吃幾服藥,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既然娘想讓四娘子從莊子上回來,不如就讓她回來過年好了。」夏初嵐說道。只是回來兩日,顧素蘭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顧行簡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望向窗外,沒有說話。有時候明明覺得,他們就靠在一起,離得很近,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可他的內心世界,她卻完全進入不了。
這麼多年,他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什麼事都是自己解決。而且在他眼裡她最多只算個孩子吧,並不是能跟他並肩解決難題的妻子。
夏初嵐輕輕嘆了口氣。顧行簡低頭看向她明淨的小臉,不禁笑道:「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嘆氣?」
「您什麼事都藏在心裡,不告訴我。」
顧行簡環抱著她,輕輕說道:「嵐嵐,有些事不是不告訴你,而是不知從何說起。」他只是覺得顧素蘭幾次三番地要打通娘這邊的關節,想要回顧家,並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情。他甚至懷疑引導顧老夫人喝符水生病,這些也是顧素蘭的故技重施。
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想,大概是多年宦海沉浮養成的一種直覺。
顧老夫人自然不會害他,但顧素蘭卻恨他入骨。
***
在過年的這幾日,清風院並沒有什麼生意,門可羅雀。清風院裡養的是小倌,不像別的妓館那樣可以明目張膽地經營。官員來這裡尋樂子,大都需要相熟的關係。
顧行簡坐在清風院對面的茶館裡頭,崇明押著個小倌進來,斥道:「老實點!」
顧行簡看那小倌模樣清秀,最多二十幾歲。崇明道:「這廝十分狡猾,還想從小路溜走,幸好被我追上了。」
「這位爺,我跟您素不相識,您叫人押我來幹什麼呢?」那小倌苦著臉說道,「我不過是混口飯吃,您就饒了我吧。最多我把欠的賭債慢慢還上。」
顧行簡一邊喝茶一邊道:「我不是你的債主。只是來問問,你可認識顧素蘭?」
小倌眼珠轉了轉:「我伺候過的人太多了,哪能一一記得姓名。」
顧行簡放下茶盞,說道:「你最好記起來,這樣免受皮肉之苦。」崇明在旁邊作勢要拔劍,那小倌連忙說道:「記得記得。但她好久不來了,我們這行都是逢場作戲,談不上什麼真感情。那老女人出手真大方,還說過要給我們院裡的小倌贖身呢。只是她有時候來,叫了小寧他們進去,只陪了幾盞酒就出來了,從不留人過夜。好像約了別的人見面。」
小寧就是顧素蘭在清風院養的小倌,據忠義伯夫人說,顧素蘭常提起他,原來他並沒有陪顧素蘭過夜。但當時顧素蘭聽顧行簡說清風院的小倌時,分明變了臉色。她擔心的不是清風院的小倌,而是她跟那人見面的事情會暴露出去吧。
那小寧應該知道更多的事,但為避風頭,早就跑了。
顧行簡讓崇明放那個小倌走,崇明說道:「相爺,這四娘子到底是跟什麼人見面,要如此神秘?」
顧行簡目光沉了沉:「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明日一早,你派人去莊子上,將她接回顧家。」
第103章
顧行簡回到相府時, 正趕上晚膳。冬天日子黑得早,屋子裡點著燭火, 看上去十分亮堂。燈光投在外面的石板地上,有幾道晃動的影子,還有談笑的聲音。
這個家,終於不再那麼冷清了。
夏衍正在說太學裡的趣事, 南伯和夏初嵐都在聽。他跟蔣舟是好朋友, 也是競爭對手,有時兩個人考試爭第一,有時也為一道題爭論得面紅耳赤。
夏衍說:「起初, 我也沒說自己是宰相的小舅子,蔣哥哥也沒說自己叫樞密使叔叔。後來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了, 每天都有人跑來看我們倆, 連吳宗進都不敢欺負我們了。昨日在國子監遇到他,居然點頭就跑。姐姐,我現在終於知道權勢的好處了。」
夏初嵐笑著說道:「你別盡想著這些, 你姐夫當年也是貧寒子弟出身, 吃了很多苦, 靠自己走到今天的。」
她背對著門口坐著, 沒看到顧行簡已經進來了。夏衍和南伯卻看到了, 夏衍繼續說道:「我當然不能跟姐夫比了。在姐姐心裡, 姐夫應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夏初嵐沒有否認。這句話當著他的面,她是說不出來的。但她真的很喜歡顧行簡,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便被他身上獨特的氣質所吸引,到後來的種種機緣巧合,終於跟他在一起。
她只嫌人的一生太過短暫,怕他們沒有辦法相守到老,而她遇見他又太晚了。或者說是她出生得太晚了。
她正想著,忽然一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回過頭看到顧行簡站在身後,一下子站了起來:「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回來。你們還沒用晚膳?我說過不用等我。」顧行簡看著空蕩蕩的桌面說道。
「姐夫,姐姐是一定要等您回來的。」夏衍眨了眨眼睛,這聲姐夫叫得越發順口了。
夏初嵐也不知道他站在那裡多久了,有沒有將他們剛才的談話聽去,連忙岔開話題:「飯菜都已經備好了,我們也沒等多久。我這就讓他們上菜。」
她走出去吩咐思安她們上菜,顧行簡對夏衍笑了一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入座。平日要從他的妻子口中聽到一兩句甜言蜜語實在太難了,今日還好有小舅子幫忙。
吃飯的時候,顧行簡向來是不說話的。夏初嵐和夏衍便用眼神交流,也安安靜靜地吃東西。等到顧行簡吃完了,南伯將他面前的碗筷收走,夏衍才小聲道:「姐夫,我現在可以講話了嗎?」
顧行簡擦了擦嘴說道:「儘管說便是。別學你姐姐,不用特別遷就我的習慣,就當在自己家中一樣。」
夏衍高興地坐到顧行簡的身邊,的確有幾個學問上的事情想請教他。
兩個人談論起來,全然不顧旁人了。
夏初嵐起身去廚房裡準備茶點,思安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路。陳江流又在廚房裡吃東西,現在連廚娘都認識他了,每天都另外做了一大份飯菜給他吃。他也乖巧,幫著洗菜摘菜,廚娘也挺喜歡他的。
陳江流看到夏初嵐和思安走進來,三下五除二把嘴裡的饅頭吃掉:「夫人,要我幫忙嗎?」
「不用。」夏初嵐從壁櫥上拿了茶葉下來,扭頭問他,「明日是除夕,你不想回家看看家人嗎?」
提到家人,陳江流渾身打了個寒顫,後退兩步:「夫人要趕我走?」
思安一把拉住他:「瞧你,怎麼害怕成這樣?夫人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就是問問你,想不想回家。」
陳江流連連搖頭,眼睛裡有絲恨意:「我沒有家人了。以後這裡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
夏初嵐聽崇明說,陳江流的姐姐和姐夫待他很不好,否則好好的一個孩子,也不會賣到那種地方去糟蹋。幸好是遇到了相爺,將他救了出來,否則指不定如今在何處受苦呢。這孩子漂亮乾淨,若是生在好人家,應該也是被父母長輩千嬌萬寵的。
見陳江流不願意多提及家人,夏初嵐便換了個話題:「我看你這身衣服很舊了,剛好我要給我弟弟做新衣服,順便也給你做一身吧?」
陳江流連連擺手:「江流只是個下人,夫人不用如此費心。」
思安道:「沒關係,不必夫人親自動手,我給你做就是了。」她抓著陳江流的肩膀,左右看了看:「姑娘,奴婢看著江流好像跟六公子的身量差不多呢。」
夏初嵐一邊在盤子裡擺糕點一邊說:「那你就用精布給他做身長衫,多塞點棉花,冬日也好禦寒。」
「是,奴婢知道了。」思安拍了拍陳江流的肩膀,「晚點我來幫你量尺寸,衣服總得做得合身才好。」
陳江流忽然跪下來,抬手抹淚,哽咽道:「夫人,你們對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馬都不足以報答你們的恩情……」
「你這是干什麼?快起來。」夏初嵐叫思安將陳江流扶起來,「一身衣裳而已,實在不值得如此。」
「在夫人眼裡也許只是一身衣裳,但在我心裡,卻是難得的溫暖。江流一定會牢牢地記住的。」陳江流誠懇地說道。
夏初嵐笑了笑。這個孩子平日在相府裡無聲無息的,從不打擾到任何人,看到南伯或者廚娘有事要幫忙,他就主動搭把手,不求什麼也從不抱怨什麼。
難怪崇明把他當弟弟疼愛,她都有點喜歡他了。
思安留在廚房給陳江流炒兩個熱菜,這個時辰,廚娘早就回去了。
夏初嵐自己端了茶點出去,返回住處。
顧行簡正跟夏衍說話:「我所知道的最精通於曆法的應該是秘術監錢朴。《春秋》記載了三十六次日蝕,把各種曆書放在一起檢驗,最多能算中二十幾次,但錢朴卻可以算中三十五次。他不是用工具,而是心算,口念乘除,絲毫不差。而且大位數的乘除,他算籌撥得像飛一樣,人眼都跟不上。」
夏衍撲閃撲閃眼睛:「我知道錢大人,上個月他還來太學講課了。聽說他以前跟三叔是同窗,五姐姐的婚事就是他牽的線呢。」
顧行簡忍不住笑道:「對,他是個怪才,嗜好就是給人做媒。」
夏衍也跟著笑,想到這個錢大人上課的時候,講的那些算術知識,他們都聽不懂。一堂課下來,很多人都睡著了,氣得他吹鬍子瞪眼。只不過尋常人對算術的研究有限,天文曆法就更深奧難懂了,也不怪他們聽不進去。
但夏衍卻覺得很有趣,還跟蔣舟討論了一下本朝頒布的幾部曆法,覺得其中的《奉元歷》精確率最高。
夏衍纏著顧行簡說了很久的話,夏初嵐坐在旁邊的榻上看賬,時不時聽他們說兩句。等到外面更鼓敲了一下,她側頭看見顧行簡眉目間有些疲憊,便說道:「衍兒,時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夏衍這才發覺已經是這個時辰了,可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顧行簡拍了拍他的頭:「今日我的確有些累了,明日再說吧。南伯,帶公子去他的住處休息。」
夏衍這才起身向他和夏初嵐行禮,依依不捨地跟著南伯走了。
夏初嵐走到顧行簡身後,伸手輕揉著他的太陽穴:「是不是很累?衍兒平時雖然性子活潑一些,但也很少與人說這麼多的話。他是真的喜歡您,才會……」
顧行簡拉著她的手,將她抱坐在腿上,與她額頭相抵,輕聲道:「沒關係,我也喜歡衍兒。」他想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吧。他喜歡安靜,但跟夏衍說了一個晚上,也不覺得累。那孩子年紀雖小,見識卻比一般二十出頭的官吏還要寬泛。不得不說,夏柏盛培育子女很有一套。
夏初嵐微笑,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對了,一直忘了問您,今日兄長要您考慮什麼事?」
「娘身體不好,他希望我們能回家過年。你想去嗎?」顧行簡將夏初嵐垂落的一縷碎髮掖到耳後,詢問她的意思。
「我聽您的。只是回顧家的話,衍兒能跟我們一起去嗎?」夏初嵐問道。將夏衍一個人留在府中,顯然是不妥。
「當然可以。」顧行簡點頭道,「明日四姐也會從莊子上回來。」
夏初嵐心想他到底是顧念親情的,還是決定將顧素蘭從莊子上接回來。她也希望一家人能和和氣氣的,少生些事端。也許見到顧素蘭,老夫人的病就會好些了。
說了會兒話,顧行簡將她抱起來,走進房中,只覺得她最近又輕了許多。沐浴之後兩人躺在床上,顧行簡閉著眼睛,其實沒有睡著。夏初嵐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也閉上眼睛睡覺了。
總覺得他有些心事,睡覺的時候眉頭都沒有舒展開。可他這個人,不想說的事,一個字都問不出來的。
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穩了,顧行簡才睜開眼睛,伸手過去幫她蓋好被子。
顧素蘭究竟在算計什麼,很快就會知道了。
第104章
都城郊外的田莊與都城裡面的熱鬧截然不同。雖然明日是除夕, 但方圓幾里都是田地, 沒有人家,冬日連蟬鳴鳥叫聲都沒有。莊上的下人沒有回家過年的,都是拿了豐厚的年錢, 只顧著埋頭做事,早早就熄燈睡了。
一個人影從空曠的前庭掠過, 走到側門, 閃了出去。那裡站著一個人,背對著月光,只有模糊的輪廓。
「我用你給的藥下在他們的飯菜裡, 此刻都睡沉了。顧行簡果然讓我明日回顧家了。」顧素蘭低聲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如何才能留在家中, 再不來這鬼地方?」
「你什麼都不要做。顧行簡已經去過清風院,知道你與主人見面的事情了。」那人說道,「眼下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主人叫你不可輕舉妄動。」
顧素蘭怔住, 聲音急切了幾分:「什麼叫不能輕舉妄動?難道我好不容易回去,又要再回這個鬼地方來?」
那人瞥了她一眼:「是你自己行事太過張揚, 非要踩到顧行簡的底線, 這才被發配到莊子上來。主人已經盡力為你謀劃,你還想如何?查了這麼多年, 你也查不出他資產的下落,他行事慣是點水不漏,憑你的本事也找不出什麼破綻。」
顧素蘭咬了咬牙, 心頭有幾分不甘。她落得如今的下場都是顧行簡害得。若當初他沒有見死不救,她何至於孤苦伶仃一個人,到了這個歲數,連個知寒問暖的人都沒有?看著秦蘿一個個地生孩子,她卻從來沒有嘗過當母親的喜悅。
縱使後來又有數不清的人想要給她說媒,勸她改嫁,她那顆已經死掉的心,又怎麼可能再活過來?是顧行簡不念親情在先,那麼也怪不得她了。
那人看到顧素蘭回去,疾走幾步到了遠處,對著停在馬車裡的人說:「主子,已經跟顧素蘭說了。但那女人看著主意很大,恐怕早晚會把您說出去的。我們為何不把她殺了?」
馬車裡的人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殺了她,反而多事。老夫與顧行簡本來就是不可共存的關係。他年輕時,老夫便看出他的本事,不能將他收歸己用,便存了幾分除去的心思。只不過到底是小看他,一不小心讓他做大至此。如今魏瞻的賬本落在他的手上,他若是順著往下查,必定會查出老夫收買王律和御馬房管事等人的證據。到時候,他也不會放過老夫的。顧素蘭已經沒什麼用了,往後不必再在她身上花心思。」
那人恭敬地應是。
馬車駛入夜色裡,轉向都城的方向。
第二日一早,顧行簡和夏初嵐起身,準備回顧家。夏初嵐拿了新作的衣裳來給顧行簡換上,顧行簡問道:「你幾時做的衣裳?」
「這幾日您不在家,我用的空閒時間跟趙嬤嬤一起趕出來的,剛好趕上新年。布料是我裁的,針腳是趙嬤嬤縫的。之前那件中衣,不能再穿了,不成樣子。」
衣裳是雪青色的暗紋精布,十分合體。衣裳被熏過,有股淡淡的香氣。從小到大他都是穿師兄剩下的衣服,後來為官,為了省事,買成衣穿。上次的中衣是他一生當中第一次收到別人親手做的衣裳,自然珍而重之。
「夫人賢惠。」顧行簡笑道。
夏初嵐卻被他這聲「賢惠」給誇得不好意思。若真是賢惠,就應該親手給他做一身衣裳出來,可她還得靠著趙嬤嬤幫忙,自己獨立完成不了。以前並不覺得女子學女紅鍼黹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就是給家裡人縫縫補補,那些事自然有繡娘還有身邊的侍女僕婦做。
可真的到了想給心愛的人親手做一些東西的時候,才恨自己沒有生一雙巧手出來。
顧行簡看著她秀眉輕蹙,猜到她在想什麼,將她擁入懷中:「嵐嵐,一個人不可能事事擅長,你不必跟自己較勁。我以前跟著老師學習的時候,就發現自己不太懂音律。宮商角徵羽對於我來說,就如同天書一般。老師說,人生有些事,不必強求。」
夏初嵐在他懷裡微笑,伸手抱住他精瘦的腰身。他倒真是沒有底線地寵著她,當她還是個小姑娘。若是別人家的妻子不會做這些事,恐怕都要被丈夫嫌棄死了。
她仰頭親了親他的下巴,又覺得不過癮,摟著他的脖子,踮腳親吻他的嘴唇。
思安和趙嬤嬤看到屏風那邊兩個人貼抱在一起,連忙退了出去。
夏衍換好衣裳過來,看到思安和趙嬤嬤站在外面,好奇地問道:「姐姐和姐夫還沒好嗎?」冬日被窩暖和,他本來還想再賴一會兒,但是六平來叫他,說夏初嵐和顧行簡已經起了,他這才迅速起床。
思安輕咳了一聲:「大概是新的衣裳不太合身,還需要一會兒。」
夏衍哪裡知道夫妻之間的事情,便乖乖地站在門外等著。
大概一刻鐘之後,顧行簡才跟夏初嵐一前一後地出來。顧行簡臉色如常地和夏衍打招呼。夏初嵐的臉卻很紅,手被顧行簡牽著,微微低著頭。她穿著裘衣,應該看不到脖頸到胸脯的那一片紅痕,但還是有些做賊心虛。
顧家那邊,顧居敬一早就開始準備了。顧素蘭和顧行簡要回家,他讓人從庫房裡將八仙大桌子搬出來,又讓人去四司六局請了專人回來烹製菜餚。
顧素蘭先到的顧家,她一見到顧老夫人就向他哭訴:「娘,我在莊子上過得是什麼日子啊!那些人整日裡盯著我像防賊一樣,白日也安靜得如同墳場,您真的忍心讓我一輩子呆在那裡?」
顧老夫人今日身子剛爽利了些,聞言皺眉道:「大過年的,你說這種話,是要詛咒誰呢?」
顧素蘭知道現在家裡她能指望的只有顧老夫人了,顧老夫人向來迷信,連忙抿了下嘴唇說道:「娘,我不是故意的。聽說您身子不好,我心裡記掛,都顧不得跟兄長打招呼,一回家馬上就來看您了。您身子好些了嗎?」
顧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年紀大了,總是這樣那樣的毛病,早就習慣了。對了,你弟弟說,你背地裡還做了些對顧家不利的事,他才不讓你回來。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如此防備你?」
顧素蘭看著顧老夫人嚴肅的神情,義正言辭地說道:「娘,我怎麼會做對顧家不利的事情呢?您別聽他胡說八道。」
顧老夫人搖了搖頭:「真的是他胡說八道?知女莫若母。當年孟知源那件事,你求他幫忙,他沒有出手,你一直記恨在心裡。你也不想想,他當時不過是一個五品的小官,人命關天的案子,他能如何?」
顧素蘭見顧老夫人為顧行簡說話,有些不高興:「娘,話不是這樣說。他雖然不是大官,但他是那些大官的座上賓,朝廷裡頭一二品的大官面前他也都說得上話,怎麼就不能幫忙了?」
顧老夫人靜靜地看著顧素蘭,鬆開她的手:「這麼說,你果然為此事耿耿於懷,在背後算計他?」
顧素蘭幾時見過老夫人這種神情,背後有些發涼,連忙說道:「我真的沒有。他是宰相,身邊那麼多人,我能算計他什麼?忠義伯夫人的事情,不就是我被他算計了?我真的只想讓他早點娶妻,給顧家開枝散葉,娘當時也同意了。雖然我收那些人家的錢不對,可這也不能說是算計吧。您現在知道娶那個商戶女只有無盡的麻煩了吧?她那樣的出身,家裡都是亂七八糟的人,怎麼能配我們家。」
顧老夫人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顧素蘭又放軟了聲音:「娘,您到底有沒有跟他說,讓我回來的事?兄長也沒有幫著勸嗎?我真的不想呆在那裡了。」
「你光在我這裡說有什麼用?你自己去跟老五說,好好認個錯。這件事只有他能做主。或者你跟老五媳婦說,我看老五很是寵著那丫頭,她如果肯幫著勸,你就有機會回來。」顧老夫人建議道。
顧素蘭的身子往後退了一些:「我不想去。」
「你若不肯低這個頭,我也沒有辦法,你就繼續在莊子上呆著吧。」顧老夫人扶著侍女站起來,逕自走出去了。
顧素蘭咬了咬牙,扯了扯手中的帕子,起身跟著顧老夫人出去了。
顧行簡一行到了顧家,夏衍先向顧老夫人和顧居敬等人行禮。顧老夫人看他相貌清秀,臉蛋還有點肉,十分可愛,便讓身旁的嬤嬤給了他一袋金珠,說道:「聽說你小小年紀就入了太學,真不簡單。」
「老夫人過獎了,我能入太學有幾分運氣在裡頭。」夏衍謙虛地說道。
顧居敬笑道:「這事兒你著實不必謙虛。連我阿弟都誇你天資聰穎,那就是真的聰明了。我那日喝酒的時候碰到國子監的祭酒,還向我說起你,也是讚不絕口。」
夏衍摸了摸後腦,不好意思地笑。
秦蘿代表二爺送了夏衍一套文房四寶當做見面禮。到了顧素蘭這兒,她也不知道夏衍要來顧家,沒有提前準備,便讓侍女送了一塊玉珮。
夏衍打聽到顧二爺有兩個孩子,也準備了禮物。送了顧家萱一本書,又送了顧家瑞一對銀手鐲。都不是很貴重的東西,很符合他的身份。夏初嵐沒想到他竟然細心地給兩個小孩子都準備了禮物,禮數週到,連顧老夫人都頻頻點頭。
顧素蘭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他正跟顧居敬說話,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她鼓起勇氣說道:「五弟,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第105章
顧素蘭一開口, 屋子裡就安靜下來。
眾人臉上都是驚愕的表情。這麼多年, 顧素蘭從未開口叫過顧行簡「五弟」。看來莊子上的日子不好過,否則以顧素蘭的心氣,怎麼會向顧行簡低頭。
顧行簡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既然你有話要說, 我們就出去說吧。」他率先走出去,顧素蘭連忙跟在他的身後,兩個人便都到外面去了。
屋子裡還是沒有人說話,顧家萱小聲說道:「爹,我有些渴了。」
顧居敬立刻叫人拿了幾個橘子過來,分給眾人, 氣氛又恢復到剛開始的時候。
嬤嬤抱著顧家瑞站在夏初嵐的身邊, 顧家瑞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夏初嵐掰開的橘子,口水直往下流。夏初嵐伸手道:「瑞兒,讓嬸娘抱抱你。」
嬤嬤忙傾身將顧家瑞遞過去,小聲提醒道:「夫人,公子有些重。」
胖嘟嘟的一個娃娃, 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好東西,手臂都跟藕段拼接在一起似的。夏初嵐將顧家瑞抱坐在腿上, 詢問秦蘿:「他能吃這個嗎?」她沒有生養過,對這些毫無經驗。
秦蘿說:「咬一口可以, 別吃多了。」
顧家瑞的牙齒還沒長齊,小小的一排牙齒跟筍尖似的。夏初嵐將一瓣橘子塞進他的嘴裡,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大概是因為酸,整張小臉都皺在一起,扭頭不吃了。
夏初嵐把橘子拿出來,放進自己嘴裡嚼著,好像是有點酸。她抱了一會兒,實在抱不動,就將孩子還給嬤嬤。
嬤嬤抱著顧家瑞,放在老夫人坐著的榻上,他自己很歡快地爬來爬去了。家裡有個孩子才算真的熱鬧,一群大人圍看著顧家瑞,他的小腦袋亂轉,不知道是要看祖母還是看爹娘,還是看旁人。
這個時候便很容易忽略顧家萱。
夏初嵐看到顧家萱悶聲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低頭胡亂扯著腰上的絛帶。她本來是顧家唯一的孩子,現在大人的寵愛都被顧家瑞搶走了,她心中自是憤憤不平。
可她一個十幾歲的大姑娘,難道真跟一個只有一歲多的小娃娃去爭去搶?何況以後還會有別的弟弟妹妹。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想好好呆在這個家中,便不能得罪秦蘿和顧家瑞。前者是爹爹的心頭肉,後者是祖母的心頭肉。
否則說不定真會像姑母一樣,有家都不能回。
秦蘿站在夏初嵐身邊說:「你趕緊也給五叔生幾個。五叔很喜歡小孩子的,而且你家以後都不用請先生,五叔自己就能教,保準教一個比夏小公子更出色的小傢伙出來。」
當著顧老夫人的面,夏初嵐只是應承了,等到陪秦蘿回房換衣服的時候,她才將顧行簡請過翰林醫官的事情說出來。
秦蘿看了看身後的侍女僕婦,將她拉到身邊,低聲道:「那翰林醫官怎麼說?」
夏初嵐說道:「他說沒有大礙,開了藥讓我每日調理。但我這身子,自己知道,估計不太容易懷孕。」
秦蘿安撫似地拍了拍夏初嵐的手:「懷孕這件事全憑天意。皇上年輕時被嚇壞了身子,膝下沒有子嗣,那莫貴妃不是照樣懷孕生子了?」秦蘿一說完就覺得這個例子不好,那個小皇子最終還是夭折了,便很快地說道,「你只是宮寒而已,好好調理就會沒事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時下生孩子十分凶險,難產而亡的女子不計其數。她雖然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但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事,想想還是覺得很可怕。她看著秦蘿的肚子說道:「姐姐生頭胎的時候就不怕嗎?」
秦蘿笑道:「怎麼不怕?當時剛知道懷孕,心情也很複雜。生產的時候也是有驚無險地渡過去了。不過生了第一胎就好了,沒事的。」
她因為懷孕,雙腿有些浮腫,夏初嵐便扶著她在榻上坐下來。
秦蘿捶著腿說道:「我聽二爺說明年你要跟五叔去興元府辦差?那地方苦寒,又是兩國邊界,亂得很。五叔也真是,由著你胡來。」
夏初嵐沒想到顧行簡已經跟顧居敬說了,輕聲說道:「相爺說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才能回來,我不想跟他分開那麼久。剛好夏家在那邊的生意中斷了,我也想過去探一探情況。西北那邊的茶葉市場雖然不如南方發達,但因為長途跋涉過去的商家少,每年都能有不錯的收入。但當地銅錢急遽減少,我們的人在那裡拿不到現錢,只能暫時中止生意了。」
秦蘿倒是聽顧居敬說過這件事。顧家原本也有生意在興元府一帶,最近也陸續停止了。沒想到跟顧行簡去辦的差事有關。她嫁人之前,也跟著爹和兄長四處走,嫁人之後就困在內宅裡頭,哪裡也去不得。心中頗有幾分羨慕夏初嵐的自得。
顧二爺雖然寵他,但骨子裡很傳統。認為女人便應該三從四德,相夫教子。不像顧行簡,到底是讀書人,思想開明得很。
……
顧行簡站在廊下,負手看著庭院中的松柏。松柏四季常青,古木參天,夏季的時候能夠擋住炎日,冬日則有些陰森之感。顧素蘭看著顧行簡的側顏,瘦削冷厲的輪廓,薄薄的兩片淡色的嘴唇,其實是很薄情的長相。
從前她叫人打了他養的貓,他看自己的眼神,她至今還記得。那種陰狠的,彷彿要弄死她一樣的眼神。
「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我在莊子這幾個月也反省過了,以後必定謹言慎行,不會再做那些事,給你和顧家惹麻煩。五弟,看在我們一母同胞的份上,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顧素蘭放緩了語氣說道。
顧行簡沒有看她,而是捏著袖中的佛珠說道:「這裡沒有旁人,你就不必擺出這副樣子了。你用清風院的小倌做遮掩,私底下在清風院見旁人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雖然還查不出你所見的人到底是誰,大概與我有關吧?之前你向二哥身邊的人打聽我這些年的積蓄藏在何處,後來又偷偷翻過我寄存在二哥那裡的賬本。我若不是念在一母同胞,娘年事已高,像你這樣的人,早就死了。」
顧素蘭一驚,往後退了一步,手扶著廊柱,勉強才能夠站穩。她想開口辯解幾句,可喉嚨如同被哽住,還有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在她的心頭。
昨日那人雖然已經提醒過她,但她覺得顧行簡沒那麼容易聯想到她真正的目的。可她總是小看她這個弟弟,若沒有這點本事,如何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執掌中書大權。
顧行簡終於轉過頭看著她,步步逼近:「你就如此恨我?幫著外人算計我還不夠,連娘也算計。你可知道她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你那些招數用在她身上,不覺得連畜生都不如麼?」他在袖中一直轉著佛珠,才能竭力遏制住想要掐死這個女人的衝動。
他這個人其實很極端。小時候有個師兄欺負他,他一怒之下將那師兄的手打折了。平時不聲不響的一個人,被激怒的時候,力氣大得驚人。
後來方丈罰他跪在大雄寶殿,陪著他說了三天三夜的佛經,最後還將自己用了一生的佛珠套在他的手腕上,要他學會扼制心魔。每當他要犯殺戮或者破戒的時候,便會握著這串佛珠,想起住持方丈來。
那個慈祥的老人,後來死在金兵破城的時候。他是**而死的。
顧素蘭連連後退,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濃濃的殺意,最後雙腿發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顧行簡握著佛珠的拳頭越發收緊,彎下腰,幾乎要伸出手的時候,旁邊的草叢裡發出很小的一個聲音:「五叔……」
顧行簡側頭看去,發現顧家萱貓在那裡,渾身瑟瑟發抖,「您和姑母怎麼了?你們是在吵架嗎?您……好可怕……」她從來沒有看到清冷的五叔露出這麼猙獰的表情,整個人都嚇壞了。剛剛,他是想掐死姑母嗎?
顧行簡慢慢直起身子,又恢復到人前那種雲淡風輕的樣子。
「你在這裡做什麼?回屋去。」他淡淡地說道。
顧家萱看了地上的顧素蘭一眼:「祖母要我出來看看,你們說完話了沒有……她想讓姑母進去給她揉揉肩,說很久沒試過姑母的手藝了……」顧家萱說話磕磕絆絆的,眼睛都不敢看顧行簡。
顧素蘭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娘叫我,我這就去。」
她知道剛剛有一刻,顧行簡是真的想殺了她的。若顧家萱不在這裡……她不敢再往下想,拉了顧家萱小跑著離開了。
吃飯的時候,氣氛變得有些古怪。顧素蘭和顧家萱低頭吃飯,顧行簡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繼續與顧居敬談論興元府銅錢流失的事情。
顧居敬說:「眼看著普安郡王也去了那邊幾個月了,怎麼事情一點進展都沒有?難怪前幾日我跟朝官們喝酒,他們中大多數人都要支持恩平郡王。揚州的貪墨案雖然雷聲大雨點小,好歹是辦成了,恩平郡王還是有兩下子的。陸彥遠和李秉成是生死之交,李秉成的妹妹嫁入郡王府之後,英國公府也會支持恩平郡王了。」
夏初嵐聽到英國公府的時候,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在紹興陸彥遠劫了她的馬車之後,再也沒來找過她。他應當是放棄了吧?如今她已經是顧行簡的妻子,這點再也無法改變。可她心中還是不安,總覺得這件事不會如此輕易了結。
顧行簡察覺到夏初嵐的異樣,夾了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夏初嵐對他笑了笑,把關於陸彥遠的念頭全都趕走。顧行簡是何等眼力之人,她稍稍表現得不對,他都能看出來。
顧居敬原以為阿弟會跟他討論兩句關於郡王的事情。但他半晌都沒等到顧行簡的回應,討了個沒趣,轉而跟秦蘿說話了。
顧行簡倒不是不想跟他談,只不過顧素蘭在這裡,他一個字也不想說。他雖然最後還是唸著老夫人,沒能下狠手殺了她,但已經知道她跟外人串通的事情,絕不可能留她在這個家中。
顧素蘭自己也知道,顧行簡留她一命已經算仁慈,不敢再提別的要求。
用過午膳,顧素蘭扶顧老夫人回住處。老夫人招呼幾個小輩也跟著一道過去,要分糕點給他們吃。人老了,就喜歡屋裡孩子成群,熱熱鬧鬧的。
夏初嵐陪秦蘿回房,顧居敬則拉著顧行簡說道:「剛剛四娘跟你說什麼了?可是向你求情,要留下來?剛剛席上,我看她怪怪的,像是被嚇著了。」
顧行簡淡淡地說道:「她向我認錯。但昨日我去過清風院,抓了那裡的小倌,知道她常約人在那裡見面。阿兄,先前她詢問我的資產,還有翻動你的賬本,都不是偶然。她在幫外人抓我的把柄。」
顧居敬愣了一下,氣道:「這個女人是瘋了不成!我們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啊!她這麼算計你,對她有什麼好處?不會還是為了孟知源的事情?」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不置可否。顧素蘭沒有讀過書,更沒什麼見識。要她識大體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做事恐怕根本不計後果,只知道順從自己的內心。
「她可有交代是什麼人指使她做這些事?她一個婦道人家,絕對沒有這樣的見識。」顧居敬又問道。
「我大概能猜到是誰,她說不說無所謂。只是你我都得提防著她,不能再讓她留在家中了,明日就將她送回莊子上。否則不僅是我有麻煩,整個顧家都會有麻煩。至於娘那邊,阿兄去說吧。」
顧居敬嘆了口氣,點頭應允了。一個顧素蘭跟整個顧家比,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她不知輕重,不念親情,幫著外人算計自己家人,他對她也沒什麼念想了。
「對了,剛才在飯桌上我問你兩位郡王的事,你不說也是防著她?」
「不全是。我要親自去興元府看看,才能做決定。」顧行簡也很想知道普安郡王這幾個月究竟在幹什麼。沒有人面對皇位會無動於衷。他當真不想跟趙玖爭上一爭的話,當初為何要答應去興元府辦差?
他還記得普安郡王年少時性子也十分活潑,最喜歡的書是《呂氏春秋》,總會問許多關於治國的問題,推崇理學。
後來有一次,他跟恩平郡王在御花園裡玩,溺水差點死了。大概是那次受了驚嚇,之後人就變得遲鈍寡言了,漸漸不被皇帝所喜。
第106章
在顧家吃過豐盛的晚飯, 顧老夫人給幾個孩子分了壓歲的紅包, 顧行簡便帶著夏初嵐和夏衍告辭,回相府守歲了。沿途皆是熱鬧的景象,夏衍從馬車的窗上往外看,道中有一群打扮成將軍和道士的人, 戴著面具,手執兵器,似正在□□。
他們所到之處,燈火亮如白晝,爆竹和銅鼓齊響,百姓爭相觀看。
大街上吵雜擁擠, 顧行簡吩咐崇明從小巷抄近路走。
「姐夫, 剛剛他們在街上幹什麼?為什麼要穿成那樣?」夏衍好奇地問道。
顧行簡說道:「今夜宮內舉行驅儺儀式,這些都是各部司當值的官員裝扮的,從禁中一路跳到東華門外的龍池灣,埋崇之後散去。寓意將瘟神疾病驅除出宮城。每年除夕皆是如此。」
「相爺以前也扮過麼?」夏初嵐想像不出顧行簡裝扮成這樣跳大神是什麼場景,想想就覺得有些好笑。
顧行簡含笑看了她一眼:「前幾年扮過。皇上會賞賜參加驅儺儀式的官員屠蘇酒和利市錢, 很多官員以此為榮。而且要在都城的五品官以上,才有資格參加。」
夏衍覺得有趣, 又跟夏初嵐討論了一會兒驅挪儀式,相府也就到了。
除夕按制圍爐守歲, 徹夜不眠。以前顧行簡都是早早睡了,因為元日還有大朝會,今年卻陪著夏初嵐姐弟倆守歲。外面爆竹聲喧天, 也沒辦法說話,只能下棋。夏初嵐本來坐在顧行簡身邊看著他們下,後來顧行簡大概覺得她跟夏衍比較實力相當,就把位置讓出來給她。
她做事一貫雷厲風行,不喜歡下棋這樣彎彎繞繞的事情,實在太費思量了。
好在沒下幾盤,南伯就來招呼夏衍去院中放爆竹。今年相府熱鬧多了,不僅有夏衍,還有陳江流,南伯就備了爆竹給男孩子們玩。有雙響的,還有連香的。
夏初嵐卻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
「你在家中不守歲的麼?還未子時便困了。」顧行簡拿了裘衣來給她披上。屋中擺放著火盆,但她還是手腳冰涼,他又把她抱進懷裡。
「家裡兄弟姐妹多,少我一個大人也發現不了。放爆竹,玩博戲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睡覺來得舒服。」她說著,惡作劇似的將手伸進他的衣領裡取暖。
顧行簡呼吸一滯,按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淘氣。」
「相爺,明日還有大朝會,您不去休息嗎?我陪衍兒就好了。」夏初嵐仰頭說道。
「沒關係。外面這麼吵,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相府裡難得這麼熱鬧。」他覺得懷裡抱著一團毛茸茸的,就像抱著一隻小兔子。屋外爆竹聲震天,聲音遠遠近近傳來,家家戶戶都在燃放,辭舊迎新。屋內卻很安靜,燈火將榻上相擁的兩個影子投照在青石地面上,溫情脈脈。
夏初嵐看到顧行簡鬢角有一根白髮,不禁抬手摸了摸,目光微凝。她的心中酸澀,這個人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也正是風華鼎盛的年紀。這樣年年歲歲為國操勞,竟然華發早生。她忽然有些害怕,伸手抱住他的肩膀。
「怎麼了?」顧行簡摸著她的後腦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這個時候,真像個孩子了。
夏初嵐坐直了,然後平靜地說道:「沒事,您有根白髮,我幫您拔掉。」那根霜白在滿頭青絲中異常明顯,她覺得刺眼。
顧行簡點頭,夏初嵐便跪在他身後,鬆了他的發帶,讓頭髮垂落下來,然後仔細挑出那根白髮,輕輕地連根拔起。她又在他的頭髮裡翻找,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白髮,見只有這一根,稍稍鬆了口氣。
顧行簡將白髮接過去,看了一會兒,淡淡笑道:「我老了。」
夏初嵐從背後抱著他,靠在他瘦削卻堅實的背上:「胡說,一點都不老。您一定會長命百歲,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顧行簡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臂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人無法預知自己的壽數,他終究是自私地將這個丫頭佔為己有了,卻不知能不能護她一生一世。如果他先一步離開人世,縱然憑藉她的本事立世不難,可那些恨他入骨的政敵,又怎肯輕易放過她?也許蕭家才是一個好的依靠。至少蕭儉和蕭昱都不是等閒之人。
「嵐嵐,過來。」顧行簡拉著夏初嵐的手臂,將她攬到身前,「之前你讓我查的玉珮,秘書閣那邊已經有消息了。錢朴查到前朝的起居注,發現那是世宗皇帝親手所刻的麒麟玉珮,乃是蕭家之物。你可能與蕭家有些關聯。」
夏初嵐怔住,下意識地否定道:「我問過娘,她說並不認識崇義公府的人……」
顧行簡握著她越發冰涼的手,輕柔地說道:「你有可能不是她的孩子。你的相貌特徵與她毫無相似之處,就從未懷疑過嗎?雖然孩子也有不像父母的,但總能從眉梢眼角中找到些許相似的特徵。我很早以前就覺得,你的容貌氣質,並不像是夏家之人。我已經讓崇明追查十七年前崇義公府和夏家到底發生了何事,也許很快就會有結果。」
夏初嵐沒想到原主的身世居然這般離奇,她只覺得彷彿聽了一個關於別人的故事。她不是夏家的女兒?那崇義公府可是前朝的皇族啊。她應該不可能跟崇義公夫人有關係,那位夫人跟她之間生疏客套,並不像是母親。而崇義公夫人口中跟她很像的倩娘,才有可能便是原主的生母。
倩娘是誰呢?杜氏分明知道一切,卻不肯說出真相。到底十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顧行簡看她神思恍惚,知道這個結果她可能一時之間接受不了。他應該挑個更好的時機說,有些心急了。
「嵐嵐,無論發生何事,都有我在。」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夏初嵐抓著他的袖子:「您也只是懷疑,有可能這些都不是真的……對不對?也許是我爹救了什麼人,然後那人為了報恩,才把玉珮給他的……」說完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設想有點可笑,只不過夏家生養了她十七年,她保留了原主的記憶,不可能無動於衷。一想到杜氏三叔和夏衍可能都不是她的親人,她就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像是突然間,變成了無根的浮萍。
「好了,別再想了。一切等崇明將事情調查清楚了再說。」顧行簡摸著她的頭髮,見她面色沒有絲毫緩和,便低頭吻她的嘴唇。這些日子他很忙碌,晚上到家,她基本上已經睡著了,便沒有打擾她休息。他以為修身養性幾日,對她的渴求減輕些了。可是一碰到,還是如同天雷勾動地火。
夏初嵐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被他抱回了旁邊的屋子裡,裘衣和褙子,裙子全都掉落在地上。這屋子裡沒有擺放火盆,不如隔壁的屋子暖和,連燈燭都沒有點。
她被放躺在床上,他覆上來,將她壓在身下。她全部的溫暖都來自她身上的這個男人。
「好冷……」她雙臂勾著他的脖子,身體不由自主地貼纏了上去,滾燙的皮膚相互摩擦著。男人哪裡經得起她如此,原本還想慢慢等她濕潤一些,可下身已經不受控制地進去了。
她難受地悶哼了一聲,手指幾乎掐入了他後背的皮肉裡。很快,她沒有辦法再分心去想旁的事,只能跟著他沉沒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裡面。外面迎接元日的鐘聲和爆竹聲,彷彿都遠去了。
子時,夏衍拉著陳江流跑到屋子前,陳江流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小公子,相爺不讓我來這裡,我還是走吧……」
夏衍說道:「沒關係,往常這個時候姐姐都會給我壓歲錢。我幫你討一份,姐夫不會怪罪的。」他將陳江流拉進屋子裡,可他沒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屋中的燈火還亮著,棋盤也是他走時候的模樣。夏衍摸了摸頭:「奇怪,人呢?」
趙嬤嬤和思安過來,要把屋子裡的燈火熄了。
夏衍走過去問道:「思安,姐姐和姐夫呢?」
思安看了趙嬤嬤一眼,想到剛剛關門的時候,屋中傳出來急促的喘息聲,連忙說道:「公子,相爺和姑娘已經歇下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夏衍沒辦法,回頭對陳江流說道:「不巧,只能明天再幫你要了。」
陳江流反而鬆了口氣:「沒關係。小的怎麼好意思向夫人拿壓歲錢呢。這是抬舉小人了。」
「別這麼說。」夏衍老氣橫秋地拍了拍陳江流的肩膀,「走吧,我們繼續回去放爆竹,今夜反正不睡覺了!」他又拉著陳江流跑出去,趙嬤嬤搖了搖頭笑道:「好久沒看到公子這麼開心放鬆了。」
「公子才十二歲,也是個半大的孩子呢。」思安一邊把燈罩拿下來,一邊說,「以後姑娘給相爺添了小郎君和小娘子,咱們相府就更熱鬧了。就憑相爺對姑娘的寵愛,估計很快就有好消息了。」前幾日相爺晚歸,所以屋子裡一直沒有動靜。這一閒下來,就又恢復新婚那會兒了。
看相爺平日的樣子,哪裡能想到是這麼耽於情愛之人。
說到這件事,趙嬤嬤就有隱隱的擔憂。她比思安想得多,姑娘這每日裡湯藥不斷,相爺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正常人哪有一直喝這些湯藥的?怕是那日翰林醫官給開的藥方,調理身子用的。但願姑娘能早點生下一兒半女,她這顆懸著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
第107章
大朝會在元日是頭等重要的事情。這一日百官著冠冕朝服覲見, 儀鸞司備法駕, 設黃麾仗三千三百五十人,用太常雅樂,宮架,升堂奏歌。因為興師動眾, 耗費人員眾多,因此大朝會每年只舉辦一兩次。
顧行簡起得比往常都早,南伯準備了顧行簡的朝服,讓思安和趙嬤嬤送進來。這朝服只有在南郊祭祀,大朝會和為帝后慶壽時才穿,十分隆重。進賢冠, 曲領方心袍, 玉珮環授,雙頭舄。思安端著托盤,小聲跟趙嬤嬤說:「我沒穿過這個,您會嗎?」
趙嬤嬤搖了搖頭。夏家都是商人,哪個有做到這麼大的官。這些華麗的配飾, 她還是第一次見。
屋內點了盞燭燈,天還沒大亮, 顧行簡已經起身了。他看了看床上正熟睡的人,面龐白淨清透, 睡顏平靜,低頭吻了吻她的臉側,然後走到床邊, 用鐵鉗將火盆裡的炭塊撥了撥。
思安進來看見了,連忙小聲道:「奴婢來。」
「沒關係。你們把衣服放下便出去吧。」顧行簡吩咐道。以前是南伯和崇明幫忙的,但這裡他們不方便進來,他又不喜歡旁的女子在他身上亂動,只能自己穿。
思安依言將托盤放在圓桌上,便和趙嬤嬤一起退出去了。
顧行簡抖開衣服自己穿了起來。
夏初嵐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記起他今日要早起去參加大朝會,連忙坐了起來。她自己的衣服找不到了,隨便套了件中衣,才覺得寬大,應該是他的。她看到屏風那邊隱約的人影,胡亂繫了帶子,穿上鞋子便跑到他面前:「我來幫您穿。」
顧行簡看她穿著自己的中衣,嘴角含著笑意:「你會嗎?」
夏初嵐側頭看了看,只覺得比他平日穿得官服繁複多了:「沒關係,您教我。」
廢了一番工夫,才幫他把禮服穿戴好,最後戴上七梁冠,整個人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百官的衣袍大都相同,只冠上的梁數和環授根據品級的高低略有不同。顧行簡的梁冠總共有七根梁,外面加貂蟬籠巾,乃是親王,宰相和三師三公才能使用的最高等級。
他將夏初嵐的雙手焐在胸前,若不是怕將身上的朝服弄出褶皺,對皇上不敬,他還想再抱一抱她。
「您快走吧,不然趕不上大朝會了。」夏初嵐輕聲道。
顧行簡低下頭,輕碰她的嘴唇,然後說:「今日無事,你再睡一會兒。晚上禁中設宴,我可能不會回來,不必等我。」
夏初嵐點了點頭,他就轉身出去了。
她又爬回床上,準備睡一個回籠覺。昨夜很晚才睡,今日又起早,的確是有些累。
……
禁中也早就已經開始準備。三茅鐘響之時,高宗已經起身,董昌帶著宮女和內侍魚貫而入,幫他更衣。他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先駕幸福寧殿上香。而後到天章閣祖宗神御殿,行酌獻之禮。神御殿供奉著歷代帝王的神像,高宗在裡面呆了一會兒才出來。
董昌扶著他道:「官家,後宮諸位娘娘和幾位郡王都已經在福寧殿等著了。貴妃娘娘身子不好,說是感染了風寒起不來,著宮人來說過了。」
高宗側頭看他:「前兩日見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忽然感染了風寒?可叫潘時令過去看了?」
「已經宣了。」董昌躬身道。
高宗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乘上轎輦返回福寧殿。
皇后和恩平郡王站在一起說話,張賢妃看了看他們,想到還在興元府的普安郡王,暗自嘆了口氣。恩平郡王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揚州的案子辦好了,還得到了皇上的嘉獎。興元府的案子卻像陷入了泥潭裡,停滯不前。她聽說皇上已經派顧行簡二月過去興元府幫忙,到時候不管案子能不能辦成,普安郡王是討不到好處了。
皇后扶了扶趙玖的衣領說道:「夏家那丫頭接進府了嗎?」
「已經派人去接了,應該這兩日就能到都城。父皇新賜的府邸在裕民坊,離相府很近。母后說,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笑了笑:「這意思還不夠明白嗎?相爺是朝堂的股肱之臣,以後咱們仰仗他的地方還很多。若不是他,揚州這案子也不會讓你舅舅全身而退。他的本事,你得多學學。」
「是,兒臣記住了。」趙玖恭敬地說道。
「皇上駕到!」這時,門口的禮官唱了一聲,眾人全都跪迎皇帝。
高宗坐在御榻上,接受眾人的恭賀。他讓董昌賞下金銀寶器,珠翠花朵,眾人一一上前謝恩。高宗想了想,將董昌叫到身邊:「給普安郡王也備一份賞賜,送到興元府去吧。」
董昌知道皇帝最是念情之人,南渡之時對他有恩的人,如今都得享高官厚祿。他與普安郡王怎麼說也是名義上的父子,雖然普安郡王這次辦案不利,但皇上還是唸著他的。
內宮的敬賀結束之後,高宗又前往大慶殿。百官和諸國使臣,各州進獻官早已等待多時。等高宗升堂,百官由宰相帶領,大起居十六拜,致辭上壽。
然後使臣拜賀,各州進獻。等到禮畢,已經是晌午時分,早早進宮等待的百官皆飢腸轆轆。高宗於清燕殿設宴,官員按照等級依次入座。顧行簡的位置在很前面,在他之前的還有崇義公蕭儉和德高望重的老臣。
英國公陸世澤坐在顧行簡的下首,顧行簡與他見禮:「英國公,好久不見。」
陸世澤看了他一眼,淡淡回以一禮。上次英國公能夠成功說服皇帝北征,都是因為主和派的顧行簡被停官。而後陸世澤雖有收服中原的雄心,但顧行簡復位,皇帝又不想繼續打仗,只能草草與金國議和。
陸世澤本就憋著一肚子火,今日看到金使和顧行簡親密交談,更不可能有好臉色。若不是顧行簡從中作梗,戰事不會草草結束,還要每年繼續向金國提供歲幣。而且兩人在朝堂上明爭暗鬥,就差你死我活了,表面上沒必要還繼續裝作相安無事。
顧行簡笑了笑,也沒在意。英國公的性子如同那些言官諫臣,十分耿直。這麼多年同朝為官,早就習慣了。
莫懷琮的座位在陸世澤之下。他是副相,官位比顧行簡低,但他比顧行簡年長,又是貴妃的父親,所以雙方只是點頭致意,各懷心思。
而後文官武將依次入座。
陸彥遠今日也進宮朝賀,只不過他的位置在後一排,只能看到顧行簡和父親的後背。說起來前排清一色的都是老臣,只有顧行簡最年輕。雖然他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從相貌上一點都不看出來,而且坐在一群或是白發蒼蒼,或是年過半百的高官裡頭,十分顯眼。
陸彥遠沉默地接連飲了兩杯酒,目光盯著顧行簡的後背。跟顧行簡的不顯山露水相比,他顯然還是太嫩了。但他只要想到顧行簡與他心愛的女人朝夕相處,能夠與她同床共枕,心中的妒火就無法遏制地熊熊燃燒。
若不是顧行簡橫插一腳,她現在便是他的側夫人了!
可他能夠如何?顧行簡執政一日,他便不可能將她搶回來。眼下需靜靜等待時機。
第108章
席間, 莫凌薇的宮人來請莫懷琮去她的宮中。莫懷琮到高宗面前說了一聲, 高宗很爽快地應允了。
父女相見乃是人倫,他沒有阻止的道理。
莫懷琮跟著宮人往內宮中走。深宮寂寞,一道高牆就把宮內宮外給阻隔了。皇帝已經算是仁厚,允許莫凌薇時常出宮走動, 像皇后和張賢妃這樣的老人,基本上是不出宮門半步的。
莫凌薇躺在床上,想著剛才潘時令說的話,一股難言的沮喪湧上心頭。她已經不年輕了,上次生產傷了身子。當初拼著性命將那個孩子生下來,原以為可以看著他平安長大, 哪裡想到他先天不足, 沒活幾年就夭折了。現在她這個身體,加上皇帝的病症,恐怕很難再懷孕了。皇后和張賢妃早年都有領養郡王,眼下也有個盼頭,而她呢?
難道一輩子這樣無依無靠地老死在宮中?
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身下的錦緞面金絲褥子, 聽到小魚說:「娘娘,副相來了。」
莫懷琮不敢近前, 只在花開富貴的單屏絹畫屏風那頭行禮:「娘娘傳喚臣來,不知有何要事?」
莫凌薇撐起身子, 咳嗽了兩聲:「父親快坐。小魚,把人都帶下去,你去門口守著。」
「是。」小魚依言照做。
莫懷琮關切地說道:「隆冬時節, 娘娘的身子也不好,這寢宮裡頭還是太冷了些,多讓宮人燒些炭塊,好暖著身子。其他的事,順其自然,也別太強求了。」
莫凌薇知道莫懷琮指的是生子的事,她原本還存著兩分念頭,現下卻有些死心了,她試探地問道:「父親,不如我也在宗室裡面領養一個郡王?」
莫懷琮搖頭道:「現在還領養什麼郡王?年紀大一點的,跟您沒有感情基礎,難道以後登位了就會奉養您?年紀小些的,又爭不過那些已經成年的。而且皇上就是想在普安和恩平郡王兩人當中選一個。眼下看來,恩平郡王的勝算很大。」
「父親是想扶植恩平郡王登位?萬一,顧行簡也向他示好呢?」莫凌薇問道。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今是恩平郡王得勢。顧行簡一向會揣摩聖意,不可能押一個失勢的人贏。那麼到時候,全都是從龍有功的大臣,朝堂上的格局不會改變。
莫懷琮笑了笑,說道:「您還是不太瞭解顧行簡這個人。對他來說,誰得勢誰失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當了皇帝,還能繼續支持他實施的那些治國策略。恩平郡王一貫主意大,而且他的很多政見跟顧行簡相左,依我看顧行簡未必會支持趙玖,所以才遲遲沒有表態。」
朝堂上的事,莫凌薇多少知道一些。皇帝處理政務,有時候也會叫她伺候筆墨。但後宮不得干政,她只能看,不能問。前陣子,揚州的摺子送上來的時候,她就聽到皇帝說:「趙玖還是太嫩了些,辦一樁案子,幾乎可以看出哪些朝官與他有關係。顧行簡幫了吳家一個大忙啊。」
因為跟顧行簡有關,她便暗暗記在心中。後來偷偷打聽,知道顧行簡去昌化縣查了便錢務,導致跟揚州貪墨案有關的很多線索都中斷了。他在皇帝面前託辭說是偶然,但皇帝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此舉跟趙玖和吳家有關,只不過皇帝也挑不出他的錯處來,這件事便放過了。
君臣之間,很多事心知肚明,但求一個平衡的關係。
「父親,您可知道昌化便錢務的事情?」
莫懷琮摸著鬍子說道:「當然知道。我推測顧行簡拿昌化縣令魏瞻全家的性命交換了魏瞻手中的賬本。那賬本裡面牽扯到很多朝官的公私往來,若真是給趙玖掘出來,得牽連多少人,得罪多少文武百官?但趙玖又不能不管這件事,他便轉接到顧行簡身上,讓顧行簡來處置。這就是他聰明的地方了。」
「那個賬本,您可有牽涉其中?」莫凌薇試探地問道。
莫懷琮沒有回答,便表示默認了。為官多年,不可能手腳乾淨。他原本授意顧素蘭回顧家,搜查這個賬本的下落。他總有種感覺,顧行簡會把這些重要的東西都交給顧居敬來保管。顧行簡有很多人盯著,顧居敬卻是個商人,人脈廣,地盤多,處理起來也比較方便。
可誰知道顧行簡忽然懷疑起顧素蘭,突擊清風院,抓了那裡的小倌,險些將他暴露出來。所以剛才在席間,他看到顧行簡時,有絲不自然。
他搭上顧素蘭這根線,完全是個意外。這女人恨透了顧行簡,自然為他所用。但顧行簡警覺度很高,這些年其實並沒找到什麼能夠有力地打擊他的證據。無論如何,顧素蘭已經是枚棄子,再無任何用處了。
聊完事之後,莫懷琮從莫凌薇宮中出來,對著手呵了呵氣。南方的冬天濕冷,那種寒意是鑽到骨子裡的。不像汴京的冬天,白雪覆蓋了整個開封府,雪落得厚時,能把整個鞋面埋進去。不知不覺二十年,彷彿離開了汴京,就再也沒過過真正的冬天。
隨從小跑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莫懷琮一怔:「此事可當真?」
「千真萬確。金國那邊還對外瞞著,只不過我們的人打聽到消息,立刻就傳回來了。」
莫懷琮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腳步輕快地回清燕殿了。
高宗只在清燕殿坐了會兒,便藉口換衣服離開了。百官們沒了束縛,自由了許多。秘書監錢朴端著酒杯到顧行簡的案前:「相爺,下官敬您一杯。這可是好酒。」
錢朴這個人嗜酒如命,常常因為喝酒而誤事。顧行簡看他已經喝了不少,提醒道:「錢大人還是少喝些,否則晚上該回不去了。」
錢朴笑了笑:「無妨無妨,到時候央求皇上給下官一處過夜歇腳的地方即可。」
顧行簡看了看離幾桌遠的蕭儉,他正跟忠義伯等人坐在一起,交談甚歡。顧行簡對錢朴說道:「我讓你查玉珮的事,你可記得千萬別在令公面前提起。」
「下官曉得。」
原本顧行簡不提這件事,錢朴也想不起來了。但顧行簡特意說到,那塊玉珮的事情就印在他腦海裡了。
禁中晚上繼續設宴,還有煙火的表演,高宗特意叫了街市上的小販進宮,販賣各種小食。錢朴酒興大增,喝得醉醺醺的,到了離宮的時候,已經走不動路了。
顧行簡扶著他,試探地問道:「錢大人可還記得玉珮的事?」
錢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記得,記得,絕對不能把麒麟玉珮的事情告訴令公。」
顧行簡四處看了看,正好蕭儉和蕭昱從前面經過,他高聲叫道:「令公留步。」
蕭儉回過頭,看到顧行簡架著錢朴,不由問道:「錢大人這是怎麼了?」
「錢大人嗜酒,一時喝多了。本來應該我送他回去,但天色已晚,怕家中夫人擔心。剛好錢大人住的地方離崇義公府不遠,令公可否幫忙?」顧行簡誠懇地問道。
蕭儉點了點頭,讓蕭昱過去將錢朴接過來,打趣道:「沒想到相爺也懼內。」
「我年長內子許多,自然該多讓著些,讓令公見笑了。如此多謝令公,我先告辭了。」顧行簡行禮,蕭儉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他便轉身走了。
蕭昱聞到錢朴身上全是酒氣,心想這個秘書監果然名不虛傳,是個大酒鬼。難怪滿身才華,卻屈居秘書監的位置。他問蕭昱:「住在裕民坊的人那麼多,相爺怎麼讓我們送錢大人?」
蕭儉不以為意:「大概是恰好遇到罷了。將他扶到馬車上去吧。」
他們出了宮門,蕭昱將錢朴扶上馬車安置好。蕭儉剛坐進去,一直不太清醒的錢朴打著酒嗝說道:「令公!下官見過令公!」
說著整個人趴在馬車上,一動也不動。
蕭儉搖了搖頭,吩咐外面的蕭昱先將馬車駛去錢朴家中。這時,錢朴忽然直起身子,醉醺醺地說道:「令公,有件事,相爺讓我千萬別告訴你!」
蕭儉以為他是醉話,也沒在意。顧行簡不會不知道錢朴喝醉了酒,嘴上便沒有把門,怎麼可能把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錢朴見蕭儉沒有反應,繼續說道:「玉珮,蕭家的麒麟玉珮。」
蕭儉如遭雷擊,一把抓住錢朴的衣領,睜大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錢朴打了個酒嗝,歪著頭說道:「相爺的夫人手中有塊玉珮,下官查到前朝的起居注,乃是蕭家的麒麟玉珮……相爺要下官別告訴您。」他說話口齒不清,說完之後就垂下頭呼呼大睡起來。
蕭儉又搖晃了他幾下,見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這才松了手,任由他癱倒在一旁。錢朴是不會胡說的,前朝的起居注封存,只有秘書監才有查閱的權力。他剛才分明沒有聽錯,是麒麟玉珮。可他明明送給倩兒,怎麼會在顧行簡夫人的手上?聽說顧行簡的夫人很年輕,才十幾歲……他的呼吸一滯,瞬間升起一個念頭。
莫非倩兒還活著?一想到這個可能,他幾乎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顧行簡特意把錢朴推給他,便是告知他此事?還是這當中有什麼隱情。
他幾乎有種立刻衝去相府,一問究竟的衝動。
可他冷靜下來想一想,若倩兒真的還活著,怎麼會十幾年毫無音訊,又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出現?這中間還牽扯到顧行簡,他不得不小心應對。他仔細思量了片刻,決定先查一查這個宰相夫人的底細再說。
……
顧行簡回到相府,南伯說有金國的探子在等他,他便先去堂屋見了那個探子。探子稟告說:「相爺,完顏宗弼從流放地跑了,不知所蹤。金國皇帝已經派人四處尋找了。」
顧行簡絲毫不覺得意外。他早就告訴過完顏昌要斬草除根,否則後患無窮。完顏昌卻唸著同為宗室,只判完顏宗弼流放。以完顏宗弼的性情、身手以及在金國的號召力,從流放地逃脫並不是難事。
不過完顏宗弼知道他跟完顏昌合謀的事,難保不會找他算賬。而他要去的興元府就在兩國的交界處,完顏宗弼很有可能會在那裡下手。
「下去吧。」顧行簡擺了擺手,探子便告退了。
顧行簡負手沉思片刻,才慢慢走回住處。夏初嵐和趙嬤嬤正坐在燈下,手裡拿著什麼東西。看到他進來,她連忙把東西放進笸籮裡,起身迎過來:「您回來了?」
顧行簡點頭,趙嬤嬤便拿著東西退出去了。夏初嵐幫他把冠服脫下來,又擰了熱帕子遞過去:「今夜禁中燃放煙火,我也到街上去看了,很漂亮。」
每年煙火大都差不多,圖個熱鬧罷了。顧行簡當時忙著應付百官,倒也沒有認真欣賞。
他擦完臉,拉著她坐下:「興元府你還是別去了。我剛剛收到消息,上次兩國交戰時,金國的主將完顏宗弼從流放地逃脫了。我跟他之間有些舊恩怨,他可能會來找我的麻煩。」他儘量說得委婉些,免得嚇到她。
夏初嵐卻堅決地搖了搖頭:「既然如此,我更要與您一起去了。」
第109章
顧行簡握著她的手說道:「嵐嵐, 完顏宗弼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英國公父子都險些敗在他的手下。我不想你涉險。」
夏初嵐回握住他的手說道:「我更不想您涉險。您想想看, 明知道此行危險, 我如何能夠放心您一個人前去?隔著千山萬水, 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了。我一定不會添麻煩,只要讓我陪在您身邊, 行嗎?」
顧行簡看著她懇切的目光,將她抱入懷中,撫摸著她的臉側:「容我再想想。」如果不能保證她的安全,他是不會貿然答應的。他這個人一貫思慮多,何況是關係到她的。興元府畢竟還是在大宋境內, 完顏宗弼若敢在宋土上惹事,他定會叫他後悔!
夏初嵐也沒有步步緊逼, 換了個話題:「其實您不用太擔心我。小時候爹常帶我和衍兒出海,海上風高浪急, 船毀人亡的事故也不少。爹說出海就是練膽子,長見識, 至於命數那都是老天爺決定的。」
「你爹是個了不得的人。」顧行簡由衷地說道。看夏柏盛養出來的這一雙兒女, 就知道他不是等閒的父親。
夏初嵐笑道:「他對我十分溺愛,對衍兒倒是嚴厲。」現在想想, 這樣的區別對待或者不僅因為她是個女孩兒, 還因為她不是夏家的女兒。所以原主那樣的性子,夏柏盛和杜氏也一直縱容著,沒有嚴加管教過。
「如何溺愛, 像我這樣麼?」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乾淨清澈,像是山間的流水。
夏初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了目光。這話說的,他們都不像是夫妻了……他對她可不就是溺愛麼?每天睡到自然醒,什麼事都不要她操心。自從嫁給他之後,她只要管吃管睡,好像許多年都沒有如此清閒過了。其實她是個閒不住的人,所以也想出去散散心。
「您別這樣看著我……」他的目光專注,她被他看得臉頰通紅,呼吸都亂了。
顧行簡看到她黑長濃密的睫毛,不由低下頭吻了吻。夏初嵐覺得很癢,便閉上了眼睛。他的吻繼而落在她的鼻尖上,嘴唇上,下巴上,脖頸上,彷彿雨點一般溫柔細密。
他將她抱在懷中,伸手解她的衣裳,整個人籠罩著她。這是個極端保護的姿態,也十分強勢。因為他的年長和權勢,她在他面前一直是臣服的,弱小的。但她骨子裡並不是個乖巧,願意伏低的女人。她將他反撲在榻上,抱著他的頭親吻他。
他被她吻著,含糊地問道:「丫頭,你想在上面?」
這個姿勢,好像會入得更深。他撫摸著她光潔的後背,伸手探了探,那處已經足夠容下他了。
但夏初嵐沒有仔細聽他的話,還在他臉上胡亂親吻著。直到他雙手扶著她的腰側往下一按,她輕叫出聲,整個人癱軟在他的身上。
快感如狂風巨浪一般將她拍下,她吃力地攀著他的手臂,看著他的眉眼,汗如雨下。最後腦海中彷彿只剩下今夜看過的煙火,一顆顆炸開。
完事之後,顧行簡抱著她去了淨房。她這個時候倒是老實了,任由他擦洗著。之後他將她抱回床上,然後自己去衣箱裡找了套棉質的中衣和水紅色的抹胸出來。他捧著衣服到了床邊,將她扶抱起來,一件件地幫她穿上。
夏初嵐累得不想說話,靠在他懷裡。這些衣裳他經常穿解,早就駕輕就熟了。他幫她穿抹胸的時候,看到她白皙的胸上有幾個吻痕,不禁伸手摸了摸。剛剛那個姿勢,兩個人都有些興奮。而且她在上面,剛好將這一對蜜桃送到他嘴邊。
懷裡的人馬上縮了一下,小手抓著他的衣襟。
他不會還要來吧?
「夫君……」夏初嵐無助地叫了一聲,「你剛剛明明答應我……」
顧行簡忍不住笑,大手摸著她的頭頂,安撫道:「放心,我不做什麼。剛才像只小狼一樣把我撲倒,還以為你有長進了,結果……」結果兩次就敗下陣來了。
夏初嵐被他說得臉頰發燙,伸手捂著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了。她也不知道剛才怎麼就把他撲倒了,實在是有點不成體統。忘乎所以的時候,才最容易露出本□□。
顧行簡笑出聲,拉下她的手:「好,不說了。睡吧。」
他倒是由著她來。閨房樂趣罷了,沒有外人,也沒什麼以夫為尊的講究。
顧行簡的懷抱很安穩,夏初嵐入睡很快,不過一會兒,就鬆了掛在他脖子上的手臂。顧行簡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又將她抱得緊了一些,好像這樣才踏實。今日宮中設宴時,他能感受到背後坐著的陸彥遠一直在看他。他知道陸彥遠在想什麼。只不過想要在他手裡搶人,得看陸彥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他抬手摸了摸懷中人的臉頰,細膩光滑的皮膚,觸手十分柔軟。她真是太漂亮了,連睡著的樣子,他都可以痴看很久。他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麼安全感。以前從不求什麼,因為不稀罕得到,得到了也不指望長久。可唯獨這個丫頭,近乎霸道地佔據了他所有的感情寄託。他絕不能失去。
與其把她留在都城裡,整日提心吊膽,還不如就帶在身邊親自看著,他才能放心。
他忽然想起從前給那隻貓兒脖子上戴的鈴鐺。它走到哪裡,那鈴鐺都在響,他一下子就能找到……他抓起她纖細的手腕看了看,隨即又打消了念頭。太孩子氣了,還是以後給他們的孩子打一對手鐲吧。
過年的這幾日,相府有很多人來拜年,每日門前都車水馬龍的。還有很多夫人送了禮給夏初嵐,夏初嵐見南伯已經忙得團團轉轉了,就自己整理這些禮單。以前在夏家的時候,逢年過節的人情往來,也都是她打理的。
只不過商人間往來,送的都是生意,或者是優惠,比較俗氣。這些顯貴之家就不一樣了,送字畫的,送古玩的,送金銀玉器的,每一件拿出來,都很有名堂。夏初嵐做生意的時候,見過的好東西已經不少了,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民間的那些東西跟權貴手裡的比起來,還是太一般了。
思安和六平正在把拜貼和禮物一一登記入冊,思安「咦」了一聲,看向夏初嵐:「這裡有個盒子好像是恩平郡王府送來的。」
恩平郡王不會送禮給她,應該是夏初嬋送的。她已經悄無聲息地進了府,據說皇后娘娘還特意從宮裡挑了兩個有經驗的嬤嬤照顧她。其實恩平郡王的新府邸離相府並不遠,但夏初嵐並不想去看她。她雖然如願以償地跟恩平郡王在一起了,但這件事說到底並不光彩。
夏初嵐叫思安把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尊玉觀音,懷中抱著一個嬰孩。原來是送子觀音。底下還壓著一張紙:「入府多日,甚是思念三姐,空暇時不妨過府,姐妹一聚。初嬋。」
送子觀音其實也是個好的寓意,希望她能早生貴子。夏初嵐看著觀音,猜測夏初嬋在王府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否則以她這個五妹的心氣,怎麼會主動請她去府上探望呢?但這條路是夏初嬋自己選的,當初存了攀高枝的心思,就應當知道要承擔怎樣的結果。
那些花團錦簇,看著無限風光的高門,哪個背後不是一個個心酸的故事。
「姑娘,我們送什麼回禮呢?」思安試探地問道。
「我再想想吧。」夏初嵐將送子觀音放回錦盒裡。
隔壁的屋子裡,幾個戶部的官員向顧行簡送禮拜年。顧行簡讓南伯把禮物一一收下,謝過他們。官場上這些往來,還是必要的。他若不收,反而會讓官員們惶恐不安,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這些官員本來就是到宰相面前混一個臉熟的,送禮之後就告辭了。只剩下一個官員站在屋中不走,似乎有話要講。
顧行簡抬眸,淡淡問道:「陳大人還有事?」
那姓陳的官員幾步走到顧行簡的書桌前,低聲道:「下官還有個禮物在門外,剛才人多,不方便送進來。」
「陳大人方才不是已經送過禮了?我這裡的規矩你知道,不收重禮。」顧行簡說道。
陳大人湊近了說:「相爺,不是重禮。就是個清風院新進的清倌,乾淨得很,沒有伺候過人的,下官想送給您玩玩。要不,您先過目?」
清倌?顧行簡的眉頭微微皺起。他都已經娶妻了,這些官員怎麼還想著往他這裡塞男寵?這是什麼風氣。他可從來沒有去過清風院那種地方。
陳大人以為宰相是不好意思收,低聲說道:「上回跟您回府,好像看到您府中有個俊俏的小郎君。官員養一兩個在府中,就當成姬妾一樣,也沒什麼。這個長相十分清秀,您不如換著來玩,也有新鮮感……」
顧行簡想起來了,上次夏初嵐在他屋裡睡著了,他當著官員的面抱她回屋,讓他們誤會自己好男風了。他摸了摸額頭,對陳大人說道:「你誤會了。那小郎君正是內子,不過穿著男裝罷了。顧某沒有斷袖之癖,從頭到尾都只喜歡女子。還請陳大人將人帶回去吧。」
陳大人愣住,一時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這麼說,朝堂上傳了許久的顧相好男風,原來只是個誤會?這誤會可鬧大了。
南伯送那位還在怔忡的陳大人出去。顧行簡搖了搖頭,側頭對崇明說:「你去忠義伯夫人那裡傳幾句話。」
崇明以為是什麼要緊事,連忙低頭聽。等聽完之後,他的嘴角抽了抽。這大概是他執行過的最奇怪的任務了。
幾日之後,官員們都聽自家夫人略帶酸味的口吻說起,顧相如何寵愛新娶的夫人,夫妻感情如何好,還叫自家夫君多學學顧相的溫柔體貼。枕邊風一吹,這下便沒有人再傳顧行簡好男風了。
崇義公府裡,吳氏聽來拜年的宗族裡的夫人說起顧行簡,也是滿口的羨慕:「您說這夏家姐妹,是不是命太好了?相爺那頭就不說了,老夫少妻的,自然格外寵愛,聽說就跟寵女兒似的,予取予求。近的就說吳均,算是咱們吳家這輩裡頭最出色的了,明年春闈說不定能夠高中狀元的,卻被夏家三房早早定下來了,害我家女兒都沒有機會。」
吳氏喝茶淡笑道:「這都是夏家的造化,咱們羨慕不來的。」她腦海裡又浮現夏初嵐的模樣。那相貌氣質,就跟當年的倩娘如出一轍。這樣的女人,天生就能降服最優秀的男人,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宗婦又湊近了說道:「夫人,公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沒想著娶妻?我這兒倒是有個人選……」
蕭昱的事情,吳氏向來是不大管的。她沒辦法生育,蕭昱生出來之後,便記在她的名下撫養,但一直是由嬤嬤和乳母帶大的,母子關係很淡。這件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外人都以為蕭昱是她親生的。
「他自己有主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好幹涉他。」吳氏笑道。其實她是根本做不了蕭昱的主。
宗婦惋惜道:「都說您和令公開明呢,子女的婚事都由著他們自己做主。以清源縣主的條件,配蜀中那破落的鳳家,真是委屈了。」
吳氏不以為意。蕭碧靈不過是蕭儉醉酒之後,寵幸一個婢女生下的孩子。後來幫她請了縣主的名號,她才身價倍增的。
這個時候,侍女來叫吳氏,說是蕭儉請她去書房。
吳氏有些受寵若驚,但當著宗婦的面不敢表露出來。在尋常人家,丈夫叫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她這裡,卻太難得了。
半個時辰前,蕭儉收到了從泉州傳回來的急腳文書。他的人探訪了夏家以前的鄰居,沒有人見過李倩。但另外有一條重要的線索,便是十多年前,夏柏盛在外地做生意,後來接了杜氏過去。等兩人再回泉州的時候,杜氏已經抱著出生的夏初嵐了。
換言之,沒有人親眼見到杜氏生下孩子。那孩子身上又有麒麟玉珮……必定與倩兒有關係。他在書房裡踱步,心緒起伏不定。那一年,他們跟著皇帝乘船南逃,他分明親眼看到她跳入海中,莫非她當時沒有死?或是被人所救,或在哪個村莊裡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那她又是怎麼認識夏柏盛夫妻的?
這個叫夏初嵐的孩子莫非是他的骨肉?否則倩兒為何把麒麟玉珮留給她?既然留了玉珮,又為何不讓夏家的人直接來找他?這一連串的謎團折磨著他,他恨不得立刻找到夏初嵐的養母,問她到底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吳氏在門外叫了一聲,蕭儉讓她進來,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去過相府,見到顧相的夫人,覺得她如何?」
吳氏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知道蕭儉怎麼突然問起夏初嵐來。難道他發現什麼了?她派去泉州的人沒有查到有用的線索,更沒有人見過倩娘。她以為這就是個巧合。而且私心裡,她也不希望蕭儉知道這世上有個人跟倩娘長得很像。
畢竟夫妻多年,蕭儉一眼就看出了吳氏的異常,冷冷道:「你果然知道什麼,卻瞞著我。吳淑敏,你還是老樣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第110章
吳氏聽到蕭儉連名帶姓地叫她, 心往下一沉:「您是什麼意思?」
蕭儉坐在椅子上, 用涼薄的目光看著她:「你早就知道去相府看過那個孩子, 當我不知道?那可能是倩兒的孩子, 你瞞著此事,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吳氏的手握著袖子邊沿,艱澀地開口:「令公, 那個孩子只是長得與倩娘比較像。妾身派人去泉州查過,她有父有母,與倩娘應當沒有關係……」
蕭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那孩子身上有我送給倩兒的麒麟玉珮,你還敢說她跟倩兒沒有關係!」
吳氏完全不知道玉珮的事, 怔怔地看著蕭儉。
蕭儉冷冷笑道:「你裝出這副樣子給誰看?當年若不是你跟皇后兩個合謀,欲將倩兒罪臣之女的身份告訴皇上, 她怎麼會怕拖累我和昱兒,跳海自盡?最毒婦人心, 我知道真相的時候就想殺了你。可殺了你實在是太便宜你了。」
吳氏臉色慘白,身子縮了一下, 蕭儉是何時知道的!她努力鎮定, 輕聲道:「令公,昱兒雖非我所生, 但這麼多年我虧待他了嗎?若不是我嫁給您, 崇義公府也不會安安穩穩地度過這麼多年……至於倩娘的事,我也是為了蕭家好,她的身份……」吳氏說到後面, 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她看到蕭儉的臉色變得非常冷厲。
蕭儉伸手指著她,怒道:「當年若不是你父以倩兒的事相要挾,你想進我家門,簡直是做夢!你乃天生石女,卻忝居崇義公府主母位置二十多年,若不是看在你不曾虧待我一雙兒女的份上,我早就將你趕出門了!你以為今日的吳家還是當年的吳家麼?你那兄弟這次本來難逃律法,虧得顧行簡保了他一命,否則吳家就是傾覆之禍!」
吳氏顫抖著聲音說道:「是你……是你讓致文差點出事……」
「不僅僅如此。這些年削除外戚的勢力,你父罷官,甚至當初送莫凌薇進宮,都有我暗中出的一份力。」蕭儉靠在椅背上,冷冷地說道,「你沒想到吧?我蕭儉從來不是任人宰割之輩。為復仇我可以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你們吳家當初欠我的,我會一樣一樣還回去!」
他聲若雷霆,吳氏渾身發抖,幾乎站不穩。她沒想到蕭儉竟然暗中做了這許多事,只為了給李倩報仇。
「你就不怕我將昱兒的真實身份告訴皇上?」她最後掙紮著說道。
蕭儉不怒反笑:「事到如今,你還想威脅我?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沒有昱兒也就沒有你了。而且昱兒是我的孩子,就算他是倩兒所生,但他姓蕭。反倒是你們吳家,欺上瞞下,貪贓枉法,內裡腐爛至極。你若敢傷我孩兒一根毫毛,我就讓你全家陪葬!」
吳氏幾乎跌坐在椅子上,怯怯地看著蕭儉。這個男人不是在開玩笑,她若敢做什麼,他一定會十倍百倍地還回來。他這麼多年,悉心培養蕭昱,幾乎傾注了一生的心血,不就因為蕭昱是李倩生的兒子,是李倩留給他的念想。
她若敢毀掉,他不會放過她的。
其實成親之初,吳氏一直不知道李倩的存在。直到發現丈夫幾乎夜夜不歸家,才疑心他在外面養了女人。蕭儉也的確是小心謹慎,吳氏使出渾身解數,跟蹤了他大半年,才終於發現那處隱蔽的別院。
她親眼看見對她冷若冰霜的丈夫,如何溫柔地推著那個女子盪鞦韆,低頭親吻她,與她低聲談笑。而那個女子當時已經身懷六甲,小腹隆起,美貌非常。
她震驚憤怒之下,回家向父親哭訴。父親這才告訴她那個女子的身份。
當初李家謀逆,被判滿門抄斬。因為李倩的生母對老國公曾有恩,便央求他將尚在襁褓中的李倩救出。老國公憐李倩孤苦,本想將她養大些再送好人家寄養。但他卻突發疾病逝世,這個擔子就交到了蕭儉手上。
蕭儉不捨得將那個粉雕玉砌的女娃娃送走,一直將她養大,變成了自己的女人。礙於她的身份,他不能明媒正娶,更不能光明正大地與她在一起。
吳氏過府之後,一直沒有生育子嗣,按照律法是不能請封誥命的。她請了很多名醫都查不出病因,不得已之下,便將李倩生的兒子認到自己名下。可她始終無法容忍李倩的存在,終於在南逃的途中找到了機會,威脅李倩要將她的身份告發,命她主動離開。
那是個剛烈的女子,竟然跳入海中。他們都以為她死了。
片刻後,吳氏從蕭儉的書房出來。她抬頭看了看冬日的暖陽,今日天氣晴好,但她的手心是冰涼的。他們的這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苟延殘喘這麼多年,就是為了臉面。
但年輕時種下的因,早晚都得自食惡果。如今在他眼中,她怎麼做都是錯的。
她忽然想去都城外的仙雲觀住一段時日了。
吳氏出去之後,蕭儉叫隨從進來,要他準備馬車。隨從問道:「令公這是要去哪裡?」
「我要去紹興一趟,帶三五個人即可,今日便出發。你順便找人告訴公子一聲。」
隨從不知他忽然要去紹興做什麼,不敢多問,連忙應是。
***
顧行簡出府去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家中送節禮。他一不在家,夏初嵐就跟著趙嬤嬤學刺繡。不過是一朵池蓮,她自己畫的花樣,趙嬤嬤幫著繡了輪廓,可她老是繡不好。已經報廢了三個,她都快沒什麼耐性了。
「嬤嬤,我天生不是這塊料,還是不繡了。」她將繡繃放回桌上,沮喪地說道。
趙嬤嬤難得看她到這樣,不禁笑道:「姑娘,針線是個精細活,還是童子功,您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突飛猛進是不可能的。相爺只要收到姑娘親手做的香囊,便會高興。不在乎做的好與壞。」
夏初嵐想想也是,只能又拿起繡繃繡起來。
這時,思安進來說道:「姑娘,紹興那邊來人了,說有要事求見。」
夏初嵐回道:「請他到隔壁的屋子裡,我換身衣服就過去。」
來的是夏家賬房的一個管事,他四處看了看,只覺得相府外面金碧輝煌,裡面的擺設卻很簡樸。宰相月俸六百貫,絕對算得上富有,更何況顧家二爺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可能沒錢。可看相府裡的家具,還不如一個縣官家裡頭的氣派。
他倒有點搞不懂了。
管事正想著,見到夏初嵐過來,連忙行禮道:「小的見過三姑娘。給您帶了些紹興的特產來,問您新年安好。」說著奉上手中的禮盒。
夏初嵐讓思安收下,抬手道:「孫管事有心了,請坐吧。」
孫管事應好,暗暗覺得三姑娘真是越發明豔動人了,像那種被人精心呵護的花朵。簡單地寒暄了兩句,孫管事便表明來意:「這次過來,是二爺所托。蕭家忽然在紹興開了很多的店舖,價格奇低,我們很多鋪子的生意一落千丈。二爺想不到法子,派小的來請示您該怎麼辦。」
夏初嵐愣道:「哪個蕭家?」
孫管事補充道:「就是原先少夫人的娘家。少夫人跟大公子和離之後,回家接管了生意。短短時間之內,開了很多跟夏家相似的店舖,公然搶我們的生意,還把很多老主顧都帶走了。二爺派人去蕭家談,少夫人一律不見。」
夏初嵐沒想到蕭音還有這樣的本事,看來她就是衝著夏家來的?
可蕭家早已經沒落了,蕭音從哪裡弄到這麼一大筆銀子?莫非又是從質庫借的?可她用接近成本或者低於成本的價格出售,明顯是損人不利己的行為。
「這樣的事情持續多久了?」夏初嵐問道。
管事的想了想說道:「到今日,大概有半個月了。二爺的意思是我們要不要降價跟他們競爭?蕭家底子薄,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拖垮他們。」
夏初嵐搖了搖頭:「此舉不妥。你回去告訴二叔先靜觀其變,我們鋪子裡的價格一律不降。」
「可是姑娘,這樣下去我們的鋪子裡的生意會越來越少……」
夏初嵐擺手道:「我們賣東西的價格公道,這幾年在紹興已經形成了口碑和招牌。如果蕭家賣的是跟我們一樣的東西,他們以那麼低的價格出售,自己也撐不了多久就會偃旗息鼓。反之如果蕭家的東西不如我們,便宜縱然能帶來一時的客人,久而久之,客人還是知道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所以不要貿然降價。」
孫管事的聽了之後連連點頭:「那小的這就回紹興告訴二爺。」
夏初嵐讓思安送孫管事出去,獨自沉思。
之前回夏家的時候,偶爾在花園裡撞見蕭音,她也是神色淡淡的,好像誰也不願意搭理。夏初嵐以為她是沉浸在喪子之痛裡頭,一時出不來。誰知道最後她會主動提出跟夏謙和離。
蕭音管事時就展露出幾分天賦,學東西很快,算賬也是一把好手。
只不過蕭音想重振蕭家,恐怕沒那麼容易。
說起來夏家能有今日,也不能說完全是夏初嵐的功勞。夏家每一個人都出了力。當初遇難的船工家眷逼債,夏家要賠一大筆錢,夏初嵐也苦思不出對策。後來得到一個世伯的指點,又借了她不少錢,讓她與那些船工家眷談判,暫時解了燃眉之急。
夏家的資本就是海上貿易。夏柏盛出事,但夏家的船隻大都還在。夏初嵐又在夏柏盛的幾個朋友幫助下,重新恢復了海上的貿易。大概是老天眷顧,政策利好,夏家逐漸從困境中走出來,重獲生機。
想想她這一路走來,夏柏盛在世時的人脈和打下的基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蕭音想要複製她的經歷,幾乎是不可能的。
現在她還有一個顧慮。若她當真不是夏家的女兒,勢必要把夏家當家的權力交出去。到時候,她就算有心相護,也沒有立場和資格了。
顧行簡進來,看到他的小妻子坐在榻上,正支著下巴望著窗外發呆,都沒發現他。他坐到她身後,伸手攬著她的腰問道:「在想什麼?這麼認真。」
夏初嵐這才回過神來:「沒什麼,是夏家生意上的事。相爺,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去興元府?」
「大概這個月月底吧。」顧行簡回道。他已經在安排各項事宜,確保萬無一失。他這趟過去,以微服私訪為主,肯定不能大張旗鼓。所以要改變身份,用化名。
夏初嵐想了想,月底便還有一段日子。剛好紹興那邊的事也會有結果了。
「上元節您有事嗎?」她又問道。上元節就是正月十五,又名元夕,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顧行簡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你想讓我陪你去街上逛一逛?」
夏初嵐點了點頭,期待地問道:「可以嗎?」
他其實不太想讓她去人多的地方。前幾次出門,沿途都有男子緊盯著她看,她的長相實在是太招人了。但他又不想掃了她的興,便點了一下她的鼻子說道:「可以,但你要穿男裝。」
第111章
「可三嬸送了一隻鬧蛾撲花給我, 要我上元夜戴出去呢。」夏初嵐說完爬下榻,「我拿給您看。」
她去妝台那裡翻找了一個錦盒過來,獻寶似地打開給顧行簡看。
那鬧蛾的確十分精緻, 由一簇簇六瓣花朵的小金花組成,點綴珠片,上有一隻大花蛾飛於花叢之中, 其下有三叉簪腳, 華貴璀璨。顧行簡拿起來看了看:「三叔三嬸倒是待你好,這件首飾可不便宜。」
夏初嵐嘆了口氣:「三叔一直覺得住在您送我的院子裡, 虧欠了我們, 才讓三嬸送來這麼重的節禮。其實一家人不用算得這麼清楚……」她話未說完,又有些失落。三叔可能根本就不是她的三叔, 夏衍和杜氏, 也許都不是她的親人。
顧行簡觀她的神色,將鬧蛾放回盒子裡, 拉著她的手說道:「嵐嵐,不管你是不是夏家所出, 你們之間都有十幾年的親情。我相信三叔他們會待你如故。」
他竟能看穿她的心事。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背上,好像這樣才能踏實些。
這幾日她將這件事壓在心底, 刻意不去想, 但事關她的身世,不可能不在乎。崇義公府離她那麼遙遠,崇義公一家都那麼陌生,若當真是她的家人, 她也不知以後要如何與他們相處。而且身份的改變,還會帶來一連串的改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但願這一切是場夢就好了。」
顧行簡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就想攀上崇義公府。你倒好,送到你手上的,你卻不想要。再耐心等一段日子,就會有結果了。」
那日錢朴醉酒,想必將玉珮的事情告訴了蕭儉,蕭儉不會不查。若玉珮的主人跟蕭儉只是普通的關係,此刻蕭儉必定已經登相府的門拜訪了。但對方毫無動靜,只能說明玉珮的主人跟他關係匪淺,他需小心查實之後,才會來相府。
「嵐嵐,上元節你便戴著這鬧蛾出去吧,不用換男裝了。」顧行簡回頭說道。
說起上元節,夏初嵐就輕鬆些了,問他都城燈會的事。顧行簡道:「鳳凰山下,天街南北,清河坊,官巷口,眾安橋等地最熱鬧。舞隊還會在街上表演,扮成仙人童子,多的時候有上百支隊伍,十分熱鬧。你到時候跟在我身邊,否則人潮會把你擠丟了。」
「您每年都會去街上看花燈嗎?是不是每年的花樣都不重複?」夏初嵐又問道。
「我已經很多年沒去看過了,倒是沒注意這些。往年上元節都拉著官員們議事,所以元日之後的一段日子,他們都不太想看見我。到了元夕,鬧肚子的也不少。」顧行簡打趣道。
夏初嵐忍不住笑,小聲說:「誰讓您在節日裡還拉著他們議事了。一年到頭只有過節這會兒才休務呢……」
「所以今年托夫人的福,我就放過他們了。」 顧行簡從善如流。
……
過了幾日,蕭儉的馬車停在了紹興夏家的門口。他此行沒有驚動任何人,當地的官府也不知道。他扶著隨從下了馬車,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才讓人上前去叫門。
夏家的家門正對著大街,來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將目光停留在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猜測他的來頭。天潢貴胄,總是自帶氣勢。
夏家來應門的人聽到對方報出的名號,愣了半天,又不確定地問了一遍:「您說是崇義公?」
蕭儉的隨從應道:「正是。崇義公特地從都城趕來,因為一些舊事,想見長房夫人。你去長房通報一聲,不用驚動其他人。」
應門的人不敢怠慢,連忙跑到石麟院去通報了。
杜氏正在讀夏衍從太學寄來的信。他將過年時林林總總的事情都寫在了信上,足足有十張紙,字裡行間都對顧行簡讚不絕口,三五句就不離這個姐夫。
杜氏嘴角帶笑,好像夏衍就在她面前說話一樣。這孩子以前懂事歸懂事,人前卻有些內向,看信上說在太學交了不少新朋友,雖然課業繁重,但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快樂。看來當初讓他去考太學是對了。
「夫人還沒看完呢?該喝藥了。」楊嬤嬤將藥碗端過來,吹了吹才喂到杜氏嘴邊,「李大夫前兩日說,您這身子骨越來越好了,再喝一兩個月可以先把藥停了試試。」
杜氏也沒想到自己能撐下來。當初夏柏盛在海上出事的消息傳來,她幾乎立刻就想陪著他去死。要不是念在還有一雙兒女,還有夏柏盛留下的家業,她早就堅持不下去了。現在嵐兒嫁給一個疼愛她的夫君,衍兒入了太學,她也真是沒什麼牽掛了。
「你可去松華院那邊打聽了?蕭家的事情,二爺準備怎麼解決?」杜氏問楊嬤嬤。
「二爺已經派人去都城問姑娘的意思了。最近蕭家逼得實在太緊,聽說我們家鋪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好幾個店面已經關門歇業了。」楊嬤嬤將打聽到的事情如實說來。
杜氏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喝了,拿帕子擦著嘴角:「想當初阿音在夏家的時候,並不起眼。如今竟然有這樣的本事,還要二爺派人去求她。夏家被她逼到這般地步,恐怕要嵐兒親自回來才能解決了。」
「可不是。誰能想到素日裡悶聲不吭的少夫人竟然有這樣的魄力……」
楊嬤嬤話還沒完,就被進來的思香打斷了:「夫人,門外來了個人要見您。」
杜氏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沒有與什麼人往來,聽到有人來找,十分意外。再聽到思香說那人的身份,幾乎一下子站了起來。崇義公蕭儉!她愣了片刻,緩緩閉上眼睛。該來的總還是會來的。
「將人請到石麟院的堂屋裡,我換身衣服就過去。」杜氏平靜地說道。
蕭儉跟著夏家的下人走進府邸裡。這府邸雖然比不過顯貴公卿之家,但也比普通百姓家裡好太多了。看來這麼多年,夏初嵐並沒有吃過什麼苦。他心中稍稍安定,到了石麟院的堂屋,看到壁上掛著字畫,都是前朝名家所書。
他派人查過夏柏盛,雖是商戶出身,平日卻愛買書看書,還收集了不少字畫古玩。夏家年輕的兩個男子,一個要考科舉,一個已經入了太學。
蕭儉停在一幅字前,凝神片刻。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過頭去,見一名穿著真紅褙子,裹著裘衣的嫻靜婦人走進來。
杜氏看到眼前穿著玄衣的高大男子,器宇軒昂,氣勢不凡,連忙垂下目光行禮:「民婦見過崇義公。」
「夫人快請起。」蕭儉抬手,「我貿然到府上拜訪,情非得已。但我確有要事想詢問夫人,還望夫人不吝告知。」
杜氏讓堂上的下人都出去,要楊嬤嬤在外面守著,然後才淡淡地說道:「您是想問嵐兒的事吧?」既然蕭儉人都已經在這裡,必定明察暗訪過,有了幾分把握。她這個時候再隱瞞,便沒什麼必要了。
蕭儉也不跟她繞彎子,說道:「既然夫人知道我的來意,我就實話實說了。這塊玉珮,乃是我蕭家的傳家之寶。而畫上的女子,本是我的妻子。」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杜氏展開,看到畫上正是和夏初嵐十分像的啞娘,還有她臨終前放在夏初嵐身上的玉珮。
杜氏合上紙說道:「恕我冒昧,您應當是有妻子的吧?還是當今皇后的妹妹。」夏初嵐問過崇義公府的事情以後,杜氏也派人打聽過,多少知道一些。
蕭儉面容凝重:「其中的內情十分複雜。我就想知道,她是否還在世?」
杜氏遺憾地搖了搖頭:「她生嵐兒的時候難產,撐著一口氣將她生下來,之後就離世了。」
蕭儉抬手按著額頭,心中苦澀難當。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希望能再見她一面。可終究是妄想。
他平復了一下心緒才說道:「夫人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杜氏點了點頭,慢慢道來。
當年夏柏盛看到了海上貿易的商機,嘗試著乘船出海。可船到了海上沒多久便被巨浪打翻了。夏柏盛趴在浮木上飄到一個小漁村,被一個貌美的村婦所救。那個村婦就是啞娘。啞娘不會說話,悉心照顧夏柏盛,直到他康復。
夏柏盛感激她的救命之恩,想用重金報答她的恩情,可是啞娘分文不取。
後來夏柏盛又在附近的城池籌備新的商船,抽空去探望啞娘,這才發現啞娘已經懷有身孕。村民們說啞娘也是從海上救回來的,並不知道她的來歷。漁村的條件實在太艱苦,啞娘的身體又不好,夏柏盛便做主將她接到城裡,還去夏家將杜氏接來照顧她。
生產的時候果然十分凶險,啞娘拼盡全力才將孩子生下來。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便將隨身的玉珮塞進了襁褓裡,托夏柏盛夫婦照顧孩子。夏柏盛問她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她想了想,在夏柏盛的手心寫下「嵐」字,然後便離世了。
夏家嫡出的孩子取名按照輩分,這一輩的女孩是要在名字裡加個「初」字,所以夏柏盛就將孩子取名為夏初嵐。
蕭儉聽完,久久沒有說話。依照杜氏描述的時間推斷,夏初嵐確是他的親生女兒無疑。他這個做爹的,十七年了,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流落在民間。
杜氏說道:「我看啞娘讀書識字,氣質溫婉高貴,不像是漁村出身的。但她從來沒有跟我們說起自己的過去。我跟夫君猜想,她大概不願提起吧。她是天生不會說話嗎?」
「她原本會說話……無論如何,你和夏先生幫我撫養女兒十七年,視若己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夏家只要用得著我蕭家的地方,儘管開口。」蕭儉說道。
杜氏擺手道:「啞娘救我夫在先,我們做的這些不算什麼。而且嵐兒她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歡樂。這些年一個人撐起夏家,更是不易。說起來,是我們夏家欠她更多,所以談不上大恩大德。只是令公,有幾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夫人但說無妨。」
杜氏深呼吸了一口氣才說道:「我們小門小戶的,沒有什麼見識,說得不好,還請您海涵。我雖不知道當年啞娘跟您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在我們面前從未提過崇義公府半個字,也沒有說出嵐兒真正的身世,大概也想讓她做一個平凡普通的孩子吧。若您要將嵐兒認回去,請看在啞娘的份上,一定要護好她,別讓她受到傷害。而我依舊還會當她是我的女兒,夏家也永遠是她的家。」
蕭儉起身,朝著杜氏深深一拜。杜氏連忙起身道:「您這是作何?萬萬使不得。」
「夫人的胸襟氣度,令蕭某感佩。倩兒母女能遇到你們夫妻,是她們的福氣。今日叨擾你許久,我該告辭了。」
杜氏行禮相送,蕭儉要她留步,然後出門帶著自己的人走了。
楊嬤嬤來扶杜氏回房,悄聲問道:「夫人,剛剛那人是三姑娘的親生父親?那樣的相貌氣度,不是等閒之人呢。」
「蕭家本是皇族,當然不凡。」杜氏嘆息道,「這件事暫且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免得橫生枝節。」
「老身曉得了。」
蕭儉坐在馬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夏夫人說得沒有錯。倩兒跳入海中奇蹟生還,卻只想在偏僻的漁村終老,也不讓孩子來找他這個生父,應該是不願再跟過去的一切有牽連了。
她的性子溫柔順從,從來不會反抗。從小時候,他要她讀書寫字,到長大後他佔有她,她一直都順著他的意思。
但他從來沒有問過,她到底快樂不快樂。
應當是不快樂的吧。他能給她所有的愛,卻不能給她正妻的名分,她無法過著光明正大的生活,連辛苦產下的孩子,都要被抱走。他不在別院的那些日夜,她一個人該是怎樣的寂寞難熬。
他是如此自私,以愛的名義剝奪了她的自由。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他一定會放她走,將這份愛深埋在心底。
可她終究是把玉珮留給了他們的女兒,還將她取名為「嵐」。他的表字是青嵐,很少人知道,因為能直呼他表字的人幾乎沒有。只在她年少的時候跟她提過一次,她卻記下來了。
她還是想給他們父女之間,留下一絲牽連吧。
第112章
為了上元燈節, 臨安從冬至以後就開始準備了。各地也都進獻了花燈參展。其中最有名的是蘇燈,用五色琉璃製成。福州進獻的燈則是白玉所做,玉壺冰心,也十分別緻。
各地競相進獻奇巧花燈,許多花燈因十分龐大, 無法直接運送, 便請了能工巧匠在都城裡組裝。
南渡之初, 因為國家動盪,上元燈節一度停止。直到最近幾年,政局穩定, 才開始恢復。按例從正月十四一直開放到正月十六夜。
到了正月十四的黃昏,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掛上了形制各異的燈籠,以增添節日的氣氛。
相府裡, 夏初嵐坐在妝台前, 準備出門的行頭。思安幫她梳髮,頭頂盤髻, 戴上鬧蛾, 其餘的長發垂下。她穿著一襲白裙,猶如蟾宮仙子。夏初嵐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對思安道:「這樣不妥吧?還是梳一個婦人的發髻……」
趙嬤嬤看了一眼說:「姑娘這樣打扮好看。」
思安點頭附和道:「上元夜出去看花燈,年輕姑娘都是這樣打扮的。」
正好顧行簡端著茶碗走進來, 看到坐在銅鏡前的妻子,愣了下神。夏初嵐回頭徵詢他的意思:「相爺,這樣可以嗎?」
顧行簡將茶碗放在旁邊的榻上, 逕自走到她面前。遠山如黛,秋水為瞳,白皙的皮膚宛如剛出水的芙蓉,當真漂亮。他微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看了看,提筆蘸了胭脂,在她眉心畫了朵蓮花。
他的手指微熱,目光專注,夏初嵐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片刻後,他擱筆說道:「好了。」
這嫣紅的花鈿猶如點睛之筆,襯得她的容色更添幾分豔麗之感,也似在他心頭點了一顆硃砂。
思安和趙嬤嬤紛紛驚嘆,果然只有男人最懂女人的美。
顧行簡湊過去在夏初嵐耳邊說了一句話。夏初嵐臉頰發燙,輕輕用手推開他,然後轉身對思安說:「今夜人多,你帶趙嬤嬤去街上的時候小心一些。記得看好身上的錢財。」
「姑娘放心,南伯帶著我們呢。您和相爺好好玩。」思安說著,對夏初嵐眨了眨眼睛。
夏初嵐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顧行簡帶著夏初嵐出府乘坐馬車。今日是六平駕馬,崇明提前跟顧行簡告假,估計是帶著陳江流去街上玩了。馬車駛出裕民坊,很快就到了朝天門附近,那裡已經是一片燈的海洋。
朝天門正中擺放了一個琉璃燈山,前後設玉柵欄,裝飾花卉。高五丈,上面人物皆用機關活動,四壁彩繪各色故事,一龍一鳳盤旋著蜿蜒而上,口中噴水,十分壯觀。此乃禁中所建,吸引了許多百姓駐足圍觀。
御街兩側各拉出一條隔離帶,裡面放著走馬燈,皮影燈,龍鳳燈,神仙燈等琳瑯滿目的品種,光華流轉。
百戲藝人在其間表演,各自賣力地吆喝,歌聲四起,燈火煌煌。
臨安百姓皆身穿羅綺新衣,稚齡小童手中提著花燈,行人摩肩接踵,往來不絕。
夏初嵐被這人山人海的場面所震撼,緊緊地抓著顧行簡的手,一不小心真的會被人群擠散。
顧行簡索性將她攬在懷中,一路護著前行。好不容易拐進了一條巷子裡,人才沒有那麼多。夏初嵐看到顧行簡的額頭上出了層汗,拿出帕子幫他擦:「早知道這麼多人,我們就不來了。這哪裡是看花燈,簡直是看人。」
顧行簡笑著看她:「你不是就喜歡這樣的熱鬧麼?」
其實她就想跟他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麼,去哪裡都好。
「走一走,看一看了!猜燈謎拿花燈了!」這時他們身後有人喊道。
夏初嵐回過頭,看到是一個擺滿花燈的小店,因為不在御街上,生意比較冷清,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觀看。但擺放出來的花燈看上去做工精良,尤其是臨街架子上的一盞琉璃做的兔兒燈,光潔無暇,十分好看。她不由地走過去問道:「店家,那盞兔兒燈怎樣才能拿到?」
那店家看到是一個十分貌美的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再看那姑娘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一名高挑清瘦的男子,暗嘆原來是個有主的,十分惋惜,嘴上仍說道:「姑娘好眼力,這兔兒燈乃是本店的鎮店之寶。只需連續答對十五個燈謎就可以拿走,一個燈謎十文錢。」
夏初嵐在紹興的時候也猜過燈謎,並不是十分擅長,便回頭看著顧行簡。他那麼有學問,猜對十五個燈謎應該不是難事。
顧行簡看出她目光裡的渴求之意,說道:「夫人想要我答題?」
夏初嵐點了點頭,拉著顧行簡的手說道:「可以嗎?」她的口氣帶著討好之意,在外人看來就是在向夫君撒嬌了。旁邊的男子紛紛羨慕起顧行簡來。若是有這麼美的娘子向他們撒嬌,別說是兔兒燈,就是天上的月亮都給摘下來。
顧行簡還未說話,旁邊插進來一個聲音:「店家,這個燈我要了。」
夏初嵐側頭看去,只見蕭碧靈和鳳子鳴也來了這裡。鳳子鳴先看到夏初嵐的,原本只是目光停駐了一下,卻被蕭碧靈發現了,拉著他也要過來。他先向顧行簡行禮,不太敢看夏初嵐。他初見她時,便覺得她太素淡了,若是好好打扮,必定更加出眾。她今夜雖然打扮仍顯素雅,但妙在眉心的那朵紅蓮,將她五官裡的豔麗都帶了出來。
說是國色天姿也不為過了。
蕭碧靈早就發現鳳子鳴在偷看夏初嵐,心中憤憤不平。一個商戶女攀上高門罷了,不過就是仗著有幾分姿色,迷惑了一個比她大那麼多的男人。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說閒話,有什麼了不起?她也不怕顧行簡,她可是皇上親封的縣主,背後是整個崇義公府,難道顧行簡還能把她如何?
「店家,這個燈你開個價吧,多少錢我都要了。」蕭碧靈豪氣地說道。
鳳子鳴小聲道:「碧靈,既然是老師先看中了,我再給你找別盞……」
「為何要別盞?就要這盞。」蕭碧靈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店家看了夏初嵐一眼,才對蕭碧靈說道:「這位姑娘,我這花燈是猜燈謎來換的,否則多少錢也不賣。既然兩位姑娘都看中了這盞花燈,不如就一起猜燈謎吧?誰先連續答對十五個燈謎,這兔兒燈就是誰的。」
夏初嵐本來不想跟蕭碧靈爭,剛想拉著顧行簡離開,顧行簡卻已經吩咐六平過去交錢了。
蕭碧靈自然不甘落後,也讓侍女交了錢,然後對鳳子鳴說道:「鳳哥哥,你一定要幫我把花燈贏回來。」
鳳子鳴簡直哭笑不得。蕭碧靈到底知不知道顧行簡是誰?當今世上,敢跟顧行簡在才思上一較高低的人,恐怕還沒出現呢。何況哪有學生跟老師爭東西的道理?他想婉拒蕭碧靈,那邊顧行簡淡淡地說道:「士卿不用拘禮,不過是玩玩而已。」
那店家趁機吆喝,竟然吸引了不少人前來圍觀。這條巷子本來就臨著御街,人們聽說有兩個男人為了各自心愛的女子要猜燈謎一較高低,便都趕來看熱鬧了。
張詠攜著夫人剛好在附近閒逛,遠遠地看到小店前站滿人,也湊過來看。當發現顧行簡時,他十分震驚。這傢伙出了名的不愛張揚,竟然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人比試?
張夫人問道:「大人,您怎麼了?」
張詠擺了擺手,看到顧行簡旁邊那兩個……鳳士卿和清源縣主?他幾乎立刻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這個清源縣主一貫驕縱,大概欺負到了某人心尖尖上的人,某人這才坐不住了。
那位店家想必也是個讀書人,出的燈謎並不尋常,甚至有的題還比較刁鑽。圍觀的人看了燈謎的題目之後,抓耳饒腮,都想不出答案。但顧行簡幾乎是掃了一眼就寫下答案。
那店家湊近了看看,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誇道:「這位先生,好字啊!」
顧行簡神色淡然,繼續答下一題。這些奉承話聽過太多,他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夏初嵐站在顧行簡的身邊,聽到別人誇他,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比誇她自己還要高興。燈火映照在男人的臉上,他握筆寫字的模樣,認真而又專注,那手骨指節實在是太好看了。
顧行簡難得被她這樣盯著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同時答題的鳳子鳴速度也很快,只不過跟顧行簡相比,還是稍遜一籌。他知道自己贏不過老師,老師特意放下身段與他一爭,不過是因為看不慣蕭碧靈的跋扈,想要挫一挫她的銳氣。
這是一場必輸的比試。
蕭碧靈看到顧行簡快答完十五題了,鳳子鳴還在第十題停滯不前,不由地開口催他。鳳子鳴沒有理她,心口窩著一團火。若不是看在蕭碧靈身後的崇義公府份上,他早就拂袖離去了。何必在這裡自取其辱。
這時,顧行簡擱筆,已經全部答完。
那店家沒想到他能答得這麼快,便將他寫的東西拿起來看。等對完一遍答案之後,他難以置信地看了顧行簡兩眼,暗暗猜測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有誤麼?」顧行簡問道。
「沒有,全都正確。」店家悻悻地說道。他原本打的算盤是兩人都不能答對十五題,兔兒燈不用交出去,而他又能延攬客人。哪裡知道今日碰到行家裡手了。正常人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十五題全都答對呢?
鳳子鳴雖然也全對,因為耗時比較多,兔兒燈自然歸夏初嵐了。
夏初嵐從店家手裡接過燈,十分高興。蕭碧靈卻覺得顏面盡失,也不理鳳子鳴,自己氣呼呼地走了。
鳳子鳴向顧行簡行禮,訕訕地離去。他剛才掃了一眼老師抽的題目,比他的難多了,但老師卻答得又快又好。說來他只比自己年長十幾歲,卻如巍峨高山,浩瀚江海一般,難測高低深淺。
顧行簡牽著夏初嵐從人堆裡出來,看她對那兔兒燈愛不釋手,像個孩子一樣。其實不過是盞普通的琉璃燈,她要是喜歡,他能找到做得更好更精緻的送給她。
「這盞燈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顧行簡不解地問道。
因為是兔子的啊。夏初嵐在心裡說道。但她面上只笑了笑,將兔兒燈舉高些:「您不覺得很可愛嗎?」
顧行簡抬手摸了下她的頭,她說可愛便可愛吧。
兩個人正說話,前面有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顧行簡抬頭一看,是張詠和他的夫人,拱手一禮。張夫人倒是好久沒看見了。
張詠說道:「剛才我遠遠看見你,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今日難得遇上了,我請賢伉儷到旁邊的茶樓裡喝一壺茶吧?」
顧行簡側頭詢問夏初嵐的意思。夏初嵐點頭了,他才答應。
張詠暗自嘆了口氣,從前怎麼就沒發現這傢伙是個妻奴呢?
張夫人是第一次見夏初嵐。她原本沉浸在喪女之痛中,宴飲交遊一律都取消了,所以宮中的梅花宴也沒參加。眼看心情好不容易平復了一些,才跟著張詠出來逛燈會。她早耳聞顧相的夫人年輕貌美,今日終於得見佳人,與顧相真是男才女貌,十分登對。
張詠和顧行簡一起在前面走,喬氏則親暱地挽著夏初嵐跟在後面。她對夏初嵐說:「顧相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呢,身邊從來沒有亂七八糟的女人。他向來不愛熱鬧,從前可沒見他主動陪誰逛燈會。他對你啊,是真的好。」
夏初嵐看了看前面的男人高挑的背影,只覺得心裡甜甜的。
茶樓裡頭這時候也是人滿為患,幸好張詠是這裡的老主顧了,掌櫃在二樓給他們留了一個雅座。
等他們上了樓,看到二樓正對樓梯的地方坐著一男一女,正是陸彥遠和莫秀庭。
第113章
陸彥遠原本心不在焉地看向別處, 對莫秀庭的問話一律不答。若不是母親硬逼著他陪莫秀庭出來看花燈, 增進夫妻感情,他怎麼會在這裡浪費時間。他跟莫秀庭之間能有什麼感情?
政治聯姻,多是各取所需罷了。
「夫君, 這家茶樓的茶很有名氣, 你無論如何要嘗一嘗。」莫秀庭從茶博士的托盤裡將茶碗拿下來,放在陸彥遠的面前。
陸彥遠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什麼樣的好茶沒嘗過,自然也沒覺得這茶如何。最艱苦的日子應該就是當初跑去泉州散心的時候,身上沒帶什麼錢,後來窮到連玉簪子都要拿去質庫抵押。幸好被夏初嵐看見,二話不說就借給他銀子。
他嘴角帶著些許笑意回憶。
他們初次見面,他是個落魄公子,她是富家千金,一見傾心, 倒像是戲本裡寫的那些故事一樣。只不過剛開始的時候, 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承諾過對她好的,但終究是食言了。
莫秀庭自顧地說道:「夫君沒嘗出來這茶裡有股桂花的香氣嗎?據說煮茶用的是鳳凰山上的泉水,味道特別清冽。」
陸彥遠不置可否, 他對這裡的茶一點興趣都沒有,急於想走。突然,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
顧行簡和張詠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陸彥遠,兩個人皆停住了腳步。後面的夏初嵐和張夫人自然也停了下來。
二樓座無虛席, 他們跟陸彥遠之間不過隔著幾張桌子的距離。只不過陸彥遠突兀地站起來,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認識他們的人,小聲地議論起來。
陸彥遠不理會那些人,拱手道:「難得碰到兩位大人,不如坐下來一道。」
顧行簡不假思索地拒絕:「不巧,我們有事要到雅間裡談,世子請自便。」
陸彥遠面色一僵,旁邊議論的聲音更大了。張詠當然知道陸彥遠跟夏初嵐之間的事,連忙補充道:「世子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我們真的有些公事要討論,就不打擾您跟夫人的雅興了。」
陸彥遠的目光始終落在夏初嵐的身上,不加掩飾。今夜的她分外好看,應該說嫁做人婦之後,眉梢眼角的稚氣全都脫去,多了幾分成熟的風韻。但只要想到讓她蛻變至此的人是顧行簡,陸彥遠的手就不由地握緊成拳,暗恨頻生。
為什麼站在她身邊的人不能是他?
夏初嵐下意識地往顧行簡身邊靠了靠,不喜歡陸彥遠的眼神。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將她擋在身後,看向陸彥遠的目光裡含有幾分警告的意味。要不是此處人多,他定會讓潛藏的暗衛動手,將這礙眼的人驅逐。
但陸彥遠畢竟是英國公世子,身份尊貴,身邊肯定也有人跟著。真要動起手來,兩邊都不好看。
兩個人的目光對峙了一陣,陸彥遠先敗下陣來。連父親都忌憚幾分的人,他又能從他手裡討到什麼好處?他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敘吧。」
顧行簡點了下頭,不由分說地攬著夏初嵐先進了雅間。陸彥遠看到他們夫妻之間十分親密,夏初嵐懷裡抱著一盞琉璃燈,抬頭跟顧行簡說什麼,臉上帶著笑意。顧行簡邊聽邊點頭,好像還伸手點了下她的鼻尖,她的笑意更濃了。
陸彥遠至今都記得,以前她說喜歡他時的模樣,含羞帶怯的,猶如未綻的花朵。只不過現在她看顧行簡的目光裡多了崇拜,迷戀和依賴。顧行簡應該待她很好吧?給了她名正言順的名分和地位。
莫秀庭看到人都走了,陸彥遠還盯著他們雅間的門,生氣地將筷子按在桌子上,發出一聲響。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也不怕明日都城裡頭流言四起?
「你做什麼?」陸彥遠皺眉問道。
「夫君看夠了嗎?我覺得這裡茶也沒那麼好喝,我們回去吧。」莫秀庭起身道。
原本陸彥遠也不想呆在這個茶樓裡,可現在他忽然想坐在這裡多品一會兒茶,便對莫秀庭說道:「我再坐會兒,讓定北送你回去。」
莫秀庭忍不住譏諷道:「你坐在這裡又能如何?她不會再看你一眼。當時你傷重昏迷,我跟母親一起去求她,她都不肯來見你。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了。你不知道都城裡都在傳,顧行簡對她有多好嗎?簡直是捧在手心裡疼寵著。換了是你,你也做不到他那樣。」
陸彥遠的臉色沉下來,叫來定北。莫秀庭憤然轉身離去。
雅間裡,張夫人跟夏初嵐坐在靠牆的椅子上喫茶點閒聊家常。張夫人的堂兄是原來兼管市舶司的轉運使,從他那裡聽到了一點關於夏柏青的事。
「我聽堂兄說你三叔這個人很有原則。有一日他手下的人借了他十文買早點,後來大概把這件事忘了,但你三叔還向他討要了。按理說,你們夏家乃是紹興的首富,不至於連十文錢都缺吧?」張夫人沒有惡意,只是當趣事一樣說起。
夏初嵐認真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三叔連跟我都算得很清楚。別說是十文,一文他都不會放過的。我三嬸還常說,要是讓我三叔管家裡的賬,估計得把她們娘兒倆餓死。」
張夫人也笑起來,覺得這一家人很有趣。
張詠和顧行簡坐在圓桌上品茶。張詠說道:「那位好歹是英國公世子,差點被你弄得下不來台。知珩,你以前也不這樣的。」
顧行簡晃了晃手中的茶碗:「人都是有底線的。他不顧英國公府的臉面,我自然也不用留情。」
張詠知道陸彥遠肯定有什麼地方得罪顧行簡了,也不好意思再繼續過問別人家的私事,便換了話題:「我聽說皇上準備叫普安郡王從興元府回來。明年春天不是要給他和恩平郡王選妃麼?恩平郡王已經定了李家的姑娘,普安郡王據說是選了蔣家宗族裡的姑娘。」
張詠管進奏院和通進銀台司,很多文書都是最先到達他手中,入內內侍省的動靜也瞭若指掌,知道的自然比旁人都多。所以門下給事中這個位置,就相當於整個朝堂的耳目,顧行簡是必然要握在手中的。
李家和蔣家可謂是旗鼓相當,皇帝的意思就是普安郡王還沒有出局。
張詠繼續說道:「可今早進奏院收到興元府的文書,普安郡王拒不回都城。說要等興元府的事情妥善解決了才肯回來。恰好今日到十六休務,文書還沒呈上去。估計皇上看了,非得發怒不可。這普安郡王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
「等我二月到了興元府就知道了。」
趙琅要是在這個時候回都城才是真的不妙。皇上向來最不喜歡半途而廢的人,那道詔書也不過是試探之一罷了。
「你剛剛說要帶夫人一起出去辦差?」張詠看了夏初嵐一眼,「邊關苦寒,夫人看上去這麼嬌貴,萬一受不住那苦,你不心疼?」
顧行簡也看向夏初嵐那邊:「她執意要跟我一起去,怎麼說也不肯聽,我也拿她沒辦法。我想這一趟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把她一個人留在都城到底是不放心。到時候讓她扮成隨從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地保護,想必也不會有危險。」
張詠「嘶」了一聲,帶著幾分調笑的口吻說道:「沒想到這天底下也有你顧知珩搞不定的事和人。」
顧行簡也笑了笑,然後說道:「我離開都城這段日子,朝堂上的事情,你得盯著些。尤其是莫懷琮那一夥人。近年,莫懷琮年紀大了,行事越發詭譎。上次我從魏瞻手裡查抄的暗賬雖還沒細看,但我覺得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張詠點頭:「對了,那賬本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既然答應了皇后要將吳致文保住,那麼賬本上牽涉到的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追究了。我收著賬本,就是為了防止落入他人手中,成為把柄。除此之外,也不能再做什麼了。」
張詠覺得顧行簡最近有些變化。好像話多了點,變得有人情味和煙火氣了。不知道是不是成親的緣故,人也不像從前那麼冷淡了。看來娶妻是娶對了。
他們在茶館裡坐了一個時辰,外面街上的熱鬧卻經久不絕。臨安百姓重視上元節,視之為一年之始,這幾夜都要通宵遊玩。顧行簡正跟張詠閒談,看到夏初嵐偷偷打了個哈欠,便對張詠說道:「天色不早,我們要回去了。」
張詠送他們從雅間出來,陸彥遠居然還坐在外面沒有走。跟來時的座無虛席相比,此刻已經有了幾個空位,莫秀庭也離開了。
陸彥遠又看向夏初嵐,似乎欲言又止。有時候將一個人深埋在心底反倒不覺得什麼。只有見到了,才知道自別離,思念未停蹄。
夏初嵐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茶館是對所有人開放的,他想走想留都是他的自由,她也不能指責。此處人多眼雜,顧行簡牽著夏初嵐下樓,沒有理他。
陸彥遠欲起身,張詠走到他的桌子旁邊,按著他的肩膀,用閒談的口氣說道:「世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
回去的馬車上,顧行簡一直沒有說話。
夏初嵐試探地拉了拉他的手指:「您在生氣嗎?我真不知道陸彥遠為何如此……上次他攔了馬車之後,我當真沒見過他了。」
顧行簡看向她:「他還未將你放下。嵐嵐,我也是男人,我會嫉妒。」
夏初嵐俯身趴在他的手心裡說:「您嫉妒什麼?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在這裡,就在您的身邊,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旁人。晚上您幫我猜燈謎的時候,我就在想,能嫁給您真好。還有這雙手,握筆的時候真是好看……」
她說話的時候,溫熱的氣息吐在他的掌心裡,很癢。顧行簡呼吸一滯,將她拉了起來,抱在懷中。她今夜很美,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的焦點。而只有他能將她攬入懷中。
「嵐嵐,這雙手不僅能握筆……」他貼著她的耳畔說道。
夏初嵐不解地看著他,但很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抓著他後背上的衣服,才能抑制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吟叫。
手指能準確地找到她最敏感的那處,用力地點按。她咬向他的嘴唇,渾身蜷在一起,拚命搖頭,眼睛裡瀰漫出一層迷人的水霧,眉間的紅蓮更加妖嬈。
此刻馬車顛簸了一下,她終於叫出聲,脫力般地倒在他的懷裡,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六平還在外面,行走的馬車隨時經過鬧市,這樣的刺激是前所未有的。
顧行簡低頭親吻她的頭髮,近來她的表現越來越好了。
等馬車到了相府,顧行簡將她抱下來,大步走回竹居。她的裙子底下早就濕成一片,他直接就能進去。他們之間已經磨合得越來越好,很快就有了第一次的高/潮。
趙嬤嬤和思安聽到動靜,知道是兩人回來了,連忙過來想要伺候。可見那大門緊閉,裡頭連燈火都沒有點,就雙雙心照不宣地回到了住處。趙嬤嬤幫著思安整理夏初嵐去興元府的行裝,嘆氣道:「可惜我年紀大了,不然也想跟著你們到處走。」
「我們這趟是去辦差,又不是去遊山玩水。而且興元府可不比都城……您還是在都城裡享福吧。」思安笑著說道,「沒準回來的時候,姑娘就有身子了呢。」
趙嬤嬤知道尋常夫妻按照這樣的頻率,半年肯定也就懷上了。可夏初嵐的身子,趙嬤嬤最清楚了,恐怕沒那麼容易。她叮囑道:「你跟六平可得小心照顧姑娘。千萬別讓她受寒了,翰林醫官開的方子也都帶在身上。」
「您放心吧。相爺自己就會看病呢,難道還能虧待我們姑娘不成?不過您說,崇義公忽然來我們府上做什麼?」
她們晚間回府的時候,門房那邊說崇義公府的人來稟報,明日崇義公會登門拜訪。
第114章
早晨的陽光從帳外灑進來。夏初嵐抬手, 想要舒展一下筋骨, 這才發現自己背靠在男人懷裡,他的手橫抱在她胸前,那隻白皙修長的手壓在她的身側。
她看了看昨夜曾在她身體裡肆掠的手指, 忽然很想咬一口。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的這些, 學習能力倒是很驚人,不過一個多月, 已經能弄得她瀕臨崩潰了。
昨夜她哭著求饒,快感就像狂風暴雨一樣,她幾乎都承受不住。最後在他懷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後面發生什麼她都不知道了。
眼下身上穿著鬆鬆垮垮的中衣,裡面連抹胸都沒穿。
顧行簡早就發現她醒了,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手。
「在看什麼?」他低頭埋在她的發間,輕聲問道。很少在晨間親眼看著她醒來,小小的一團, 貓在他懷裡, 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夏初嵐沒想到他醒了,連忙移開目光,小聲道:「您今日沒去打拳?」
「休息一日, 陪你。」顧行簡說著,手伸進她的中衣裡, 握住那團渾圓,在她脖頸間親吻起來。
他的呼吸逐漸粗重滾燙,夏初嵐扭了下身子, 抓著他的手臂,急促地說道:「夫君,一會兒思安和趙嬤嬤就要進來了……」
顧行簡將她轉過來,忽然問道:「你們在一起時,你叫他什麼?」
她想了想才知道他問的是陸彥遠。昨夜要的那麼凶,肯定也是受了陸彥遠的刺激。他果然很介意陸彥遠的存在。她不想說,其實也不是她叫的。但在他的變相逼問之下,她還是乖乖交代了。
她叫他陸郎,愛人之間最親密的稱呼……顧行簡的目光沉了沉,捏著她的下巴:「嵐嵐,你也叫我一聲。」
夏初嵐抬眸看他,他的神情十分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莫不是連這個也要吃醋?她別開頭,顧行簡卻把她摟得更緊,幾乎貼壓在他的胸膛上。她雙手抵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我快喘不上氣了。」
他低頭吻她,一直磨著她叫,將她的中衣都扯開了。最後她聽到思安和趙嬤嬤進來的聲音,匆忙叫了一聲:「顧郎!」
顧行簡只覺得心頭一陣酥麻,彷彿一下年輕了十幾歲。她叫夫君時還有幾分敬畏之意,這聲「顧郎」完全就是把他放在平等的地位上了。而且聲音嬌嬌軟軟的,十分悅耳。
「嵐嵐,再叫一聲。」顧行簡捧著她的臉哄道。
夏初嵐可不打算聽他的。真要這麼叫,牙齒都要酸掉了。
剛好思安在帳外試探地問道:「相爺,姑娘,你們起了嗎?」
夏初嵐連忙推開顧行簡,自己坐了起來,胡亂拉好中衣,一溜煙地跳下床去了。
顧行簡滿懷都是她的香氣,笑著搖了搖頭。
思安給夏初嵐梳頭髮的時候才說了崇義公要來拜訪的事情。夏初嵐帶耳墜的手頓了一下:「他可有說是為了何事而來?」
「並沒有說。」思安搖頭道,「昨夜本來要告訴姑娘,但看到您跟相爺已經歇下了,奴婢跟趙嬤嬤就沒來打擾。」
顧行簡穿戴得比較快,已經坐在榻上看書,聞言慢慢地翻過一頁。看來崇義公已經把事情都調查清楚了。
……
蕭儉回到都城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本來要即刻到相府登門拜訪,但是忽然生了幾分近鄉情怯的心思。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著,早上就叫人將蕭昱叫過來。
蕭昱抱拳行禮:「父親前兩日去紹興了?可是那邊有什麼事?」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鳳子鳴,但鳳子鳴這兩日在都城,跟蕭碧靈在一起。
蕭儉搖了搖頭,看著丰神俊朗的兒子,與他年輕時幾乎一樣。但棱角更加俊美,有幾分她母親的神/韻在裡頭。
蕭昱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吳氏的親生骨肉,生母另有其人。但蕭儉為了防止他亂想,也沒說得很清楚。
蕭儉嘆息了一聲,才說道:「你今日跟我去相府一趟,你妹妹在那裡。」
蕭昱聞言愣住。妹妹?什麼妹妹?
「你母親當年離開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了你的妹妹。她在夏家長大,正是夏家的三姑娘夏初嵐。」蕭儉說道。
蕭昱倒退了一步,腦海中浮現夏初嵐的模樣。那姑娘他雖只有幾面之緣,但印象深刻,竟然是他的妹妹?他知道父親不是草率之人,會這麼說一定是調查清楚了。
很快他就鎮定下來,不過是多個妹妹,要他接受這個並不難。可崇義公府到底不是尋常人家,後續還有許多問題。父親要怎麼對外說這個妹妹的來歷呢?而且夏初嵐嫁給了顧行簡,他們蕭家從立場上來說與顧行簡並不是一致的。顧行簡忠於皇室,若跟前朝的皇族扯上關係,恐怕會失去皇帝的信任。
蕭昱能想到的,蕭儉自然也能想到。但即便如此,顧行簡還是讓錢朴告訴了他玉珮的事,他對顧行簡又高看了幾分。若不是真心為夏初嵐好,顧行簡不會放棄自己的立場,幫她找回真正的家人。
蕭儉雙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苦笑道:「我們暫時也別想太多。我雖然想把她認回來,但她未必肯認我這個父親。這十幾年來,我一日未盡父親的義務,更沒有看著她長大嫁人。這個時候去認親,只怕……」
「父親不必擔心。就算她一時想不通,但我們是骨肉至親,她早晚會想明白的。只是您剛才說母親懷著她離開,那母親……」蕭昱帶著幾分期待問道。
蕭儉站起來,在多寶閣那裡按下了密室的開關,然後負手對蕭昱說道:「你母親生下你妹妹就過世了。跟我進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蕭昱沒想到父親的書房裡居然還有個密室,暗暗吃了一驚,跟在他的身後進去了。
等到父子倆再從密室出來,蕭昱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蕭儉將密室的門關上,說道:「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母親,讓她們母女流落在外。我親自去夏家看過,收養你妹妹的夫婦是十分和善的人,對你母親和你妹妹很好。這些年,她應當過得不差。」
但蕭儉也明白,夏家終究是商戶,商為最次,比不得崇義公府顯貴。三年前,英國公夫婦就是因為她商戶女的身份,不讓她嫁給陸彥遠,險些害她丟了性命。若他們知道她是他的女兒,只怕巴結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嫌棄她?
蕭昱剛才看到了生母的畫像,的確與夏初嵐長得十分相似。有這幅畫像,幾乎不用再找另外的憑證來確定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想到母親坎坷的身世,還有流落在民間的妹妹,他心中五味雜陳。原本蕭碧靈的清源縣主之位應該是夏初嵐的,享受這榮華富貴的人也應該是她。
只能說造化弄人。
這麼多年,蕭昱雖然知道吳氏不是自己的生母,但心中對她還是存著幾分尊敬。可今日知道真相之後,他對吳氏只剩下冰冷的敵意。
「您為何不早點告訴我?」蕭昱握著拳頭說道。
「吳氏的父親在世時,吳家的權勢很大。我這些年也是費盡思量,才一點點地削弱他們的勢力。你小的時候,我怕你知道真相,不懂得掩藏情緒,那對你絕非好事。等你長大之後,我想找機會告訴你,又怕你陷於復仇的情緒之中。」蕭儉按著蕭昱的肩膀,「你生母到底是罪臣之後,她的身份是不能公之於眾的。當年她若不是為了保護你,也不會狠心地跳海。你別辜負她的一番心意。」
蕭昱已經過了衝動無知的年紀,這些年蕭儉一直在悉心培養他,他又在皇城司任職,輕重他還是能夠分得清的。他點了點頭,對蕭儉說:「父親準備何時去相府?」
「就現在吧。」蕭儉深吸了口氣。不管結果如何,他總要去面對。
……
夏初嵐隱隱猜到了崇義公今日的來意,只怕與她的玉珮和身世有關。顧行簡看到她坐著發呆,握了握她的手,十分冰涼。
「放鬆些,其實未必是壞事。」他安慰道,「人總要知道自己的根在何處。他們若是你的親人,你的身份就不同往日了。」
「可我什麼準備都沒有。見到他們要說什麼呢?」夏初嵐低聲道。她總有種自己要冒認別人身份的錯覺。她並不是真的夏初嵐了,只是佔著這軀殼而已。
但這世間也只有她這個夏初嵐了。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頂:「隨自己的心意就行了。你只需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夏初嵐靠在他的懷裡,心中稍稍安定。有他這句話就夠了。
這時,思安走進來說道:「崇義公和公子已經在堂屋等著了,說要見姑娘。」她很奇怪崇義公父子要見的怎麼不是相爺呢?找姑娘能有什麼事……
夏初嵐認命般地站起來,顧行簡道:「我陪你過去,在耳房裡等你。」
夏初嵐點了點頭,有他在身邊,多少能安心一點。
堂屋裡,南伯慇勤地給蕭儉父子上了茶,問他們有什麼吩咐。蕭儉一向深居簡出,等閒人見不到,南伯自然小心伺候著。蕭儉道:「你去忙吧,有事我們會叫你。」
南伯應是,恭敬地退下去了。
父子倆坐在椅子上等夏初嵐,從未覺得時間這麼難熬過。恐怕這天底下能讓崇義公父子這麼耐心等待的,也只有夏初嵐一個了。等到門口出現她的身影,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蕭儉是第一次見夏初嵐,愣在原地,心潮起伏不定。這張臉,跟他心愛的女人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若不是年紀相差太多,他幾乎以為是他的倩兒站在那裡。他在來的路上就聽蕭昱說母女倆長得很像,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果真如此。
夏初嵐也是初次見蕭儉,原來傳說中的崇義公長得這般高大英俊,完全不遜於蕭昱。但她並不像蕭儉表現得那麼激動,而是淡淡地行禮問道:「不知令公和蕭大人找我何事?」
「你坐下,我們慢慢說話。」蕭儉抬手道,口氣卻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這是他跟倩兒的女兒,他若早知道她的存在,一定會把他擁有的一切都給她。可現在兩個人很陌生,他儘量不嚇到她。
蕭昱看了父親一眼。這麼多年,父親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從來沒見過他用這樣的口氣跟人說話。
夏初嵐依言坐下,蕭儉和蕭昱也分別入座,兩個人都看著她。蕭儉說道:「想必相爺也告訴你了,你身上的麒麟玉珮乃是蕭家之物。」
「那是我爹留給我的,我並不知道來歷。」
蕭儉艱澀地開口:「我前幾日去過紹興,問過你的養母,她將一切都告訴我了。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昱兒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
雖然夏初嵐已經有準備,但這些話從蕭儉口裡說出來,帶來的震撼還是不小。她竟然是崇義公的女兒?蕭昱還是她的親哥哥?只在別人口中聽過的崇義公府竟然是她的家?
夏初嵐笑了笑,客套地說道:「令公,我活了十幾年,只知道父親是泉州商人夏柏盛,母親是杜氏,夏家養我長大。我不能憑您幾句話,就將我十幾年的人生全盤推翻了。」
第115章
蕭儉嘆了一聲:「我知道要你現在接受可能有些困難。但你只需知道, 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姓蕭, 你身後是整個崇義公府。」
這就是要給她撐腰的意思?
夏初嵐沒說話。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偶爾夜裡霜重,凝結在枝頭, 白天還剩下一些晶瑩的霜體。堂屋這裡的格子窗為了防風, 關得嚴實,但還留了一扇,冷風從外頭灌進來, 她攏了攏肩上裹的裘衣,看著窗外涼涼地說道:「我娘是為什麼離開崇義公府的?」
她沒有用敬語,口氣也十分冷淡。若崇義公不是這個身體的生父,憑他的地位, 她會很尊敬他。但他既為人夫,為人父, 卻未能照顧好自己的妻女。原主在夏家的十四年確實不曾受過什麼委屈, 可終究因為身份的問題不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繼而香消玉殞了。
她不能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蕭儉怕夏初嵐受到更大的刺激,也沒把李倩的身份說清楚,只大概說了是南逃的途中, 李倩跳海未亡, 後來又救了夏柏盛,托他照顧自己的女兒。
「有些事,我還是從你養母那裡知道的, 當時我和你娘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倘若知道,她不會那麼做,我更不會讓你們流落在外。」蕭儉抬頭看著屋頂的藻井,「你怪我這個做爹的也是應該的。我打聽了你這十幾年的生活,也知道你受到的委屈。我會慢慢補償你。」
補償,要怎麼補償?人都已經不在了。
夏初嵐心裡升起一陣悲涼之感,崇義公府的確是個很大的靠山,但是他們在她被英國公府所拒的時候沒有出現,在夏家幾乎要傾覆的時候沒有出現,這幾年她掙扎求存的時候也沒有出現。如今她有顧行簡,夏家也站穩了腳跟,她什麼都不要。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蕭儉從未如此難熬過。
夏初嵐站起來說道:「你們回去吧。我什麼都不要,也不想回蕭家,就當我不知道此事。」說完,人已經往外走。
蕭儉張了張口,頹然地坐回椅子上,看著她離去的方向。
她的性子一點都不像她的娘,倒是跟他年輕的時候很像,到底是親父女。想到這裡,他便沒有那麼沮喪了。無妨,只要知道她的存在,他以後一定會盡力照顧她的。
至於別的事,她想怎麼樣都好。
蕭昱原本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此時才起身追出去,拉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你就這麼不想接受自己的身世嗎?你以為父親心中不內疚自責?在來的路上,他一直問我你的事。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他這麼小心翼翼的樣子。」
夏初嵐狠狠地甩開他的手,大聲說道:「因為他內疚自責,我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你是崇義公府的長子,錦衣玉食,可我呢?沒錯,我的養父母對我很好。但我是商戶出身,因此受盡人的非議和白眼。若不是他的疏忽和不負責任,我不用面對這些。」
蕭昱怔怔地看著她,她說話的聲音很冷靜,眼睛卻通紅,彷彿要哭出來似的。
「你別哭……」他忽然有點手足無措。
夏初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不是別人的事,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從記憶裡排山倒海而來。這幾年,好多次因為撐不住而強行內斂的情緒,彷彿都在此刻找到了宣洩口。
她是崇義公之女,她本來不用承受這些。雖然這幾年的努力可以視作報答夏家的養育之恩,可她沒辦法將記憶裡的恐懼,掙扎還有瀕死的絕望都視若不見。
要她坦然地接受這一切,認下忽然冒出來的親人,至少她現在還做不到。
蕭昱從懷中拿出帕子,想幫她擦眼淚。可帕子抓在手裡,又不敢伸過去。她心裡是很委屈的吧?
那時候她嫁給顧行簡時都城裡滿是流言蜚語,還有她跟英國公府之間的恩怨,現在看起來,都像是笑話一樣。蕭昱沉默了片刻才說:「不是父親不負責任,母親之所以那樣,有別的原因。這裡面的內情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父親真的很想認你……至少你不要這樣對他。」
夏初嵐不想跟他多說,轉身就走,蕭昱又拉住她。
他七八歲的時候就知道蕭碧靈並不是他的親妹妹。那日父母的爭吵他無意中聽到,後來蕭儉索性就告訴他,蕭碧靈與他並非同母的兄妹。但他也只有這一個妹妹,一直禮讓有加。
現在親生的妹妹就在眼前,那種血緣的牽連,讓他想親近她。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做,只能這樣拉著她,不讓她走。總覺得放了手,心裡就會空落落的。
夏初嵐被他抓得有些疼,往回收手,蕭昱卻不肯放。
「蕭大人還請自重!」這個時候,顧行簡走過來,一把將夏初嵐護進懷裡。他原本在耳房裡看書,聽到外面的爭執就過來了。看到蕭昱拉扯他的妻子,自然不悅。
夏初嵐將頭埋在他的胸前,低聲道:「相爺,我想離開這裡。」他身上的味道有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哀求,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星點水珠。剛剛她哭了?
顧行簡目光一沉,輕拍著她的背。若早知道見崇義公父子會讓她如此難受,他肯定不會讓他們見面了。
「內子身體不適,我先帶她回去。」顧行簡冷冷地說完,將夏初嵐打橫抱了起來,逕自離開了。
臨走時,他給了蕭昱一個眼神,似乎還要話說。蕭昱便轉身回堂屋了。
回竹居的路上,夏初嵐靠在顧行簡的懷裡,手揪著他的衣襟。
顧行簡低頭吻她的發頂:「沒事了嵐嵐,有我在。」
「崇義公說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您早就知道這件事嗎?」她抬眸問顧行簡,情緒已經好多了。
「猜到了一些,但不確定。」顧行簡其實已經將事情猜了八/九不離十。崇義公府將秘密保護得很好,幾乎滴水不漏。但顧行簡還是能探查到一些零星的消息,從而推測出夏初嵐的生母應該是崇義公的女人。
夏初嵐悶聲道:「您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
顧行簡依言將她放在地上,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濕漉漉的,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顧行簡搖了搖頭:「平日你將情緒收得太好了。有時候我都覺得,你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發洩出來也好,積在心裡久了會生病。」
「我不想認他們,現在的一切,我不想改變。」夏初嵐說道。她並不稀罕什麼顯赫的身世,尊貴的身份。她知道蕭家是前朝的皇族,當今皇上不可能不忌憚。皇上跟顧行簡君臣之間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信任,不能因為她的身世而毀壞。
他的抱負,他的施政都要以皇帝的支持為前提才有可能實現。
對於她來說,顧行簡比認親重要。
顧行簡尚且不知道她想得這麼遠,只當她是一時接受不了,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等送她回竹居安頓之後,顧行簡又返回堂屋。
「昱兒,你去門外守著。」蕭儉知道他有話說,吩咐蕭昱。夏初嵐不在這裡,他便又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崇義公。從身份上來說,他是壓著顧行簡的。但他現在看顧行簡,感覺也完全變了。以前這是他隱藏的敵人,現在是他女兒的丈夫。無論蕭家要做什麼,都不得不將他考慮在內了。
顧行簡說道:「相府很安全,令公不必如此。」
「還是小心些好。」蕭儉做事向來謹慎,給蕭昱使了個眼色,蕭昱便出去了。認親的事沒什麼不能讓別人聽到的,而且他剛才跟夏初嵐說話時也有所保留。可接下來的談話,估計是絕不能外傳的。
蕭儉說道:「有件事我想先問問你。你應該知道皇上對我蕭家的忌憚,為何還故意讓錢朴透露消息給我?不僅僅是因為嵐兒吧?」
顧行簡笑了一下,姜果然是老的辣。跟聰明人說話,不用繞彎子。
「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揚州的貪墨案,令公也牽扯在其中吧?您是只想對付吳家,還是要對付整個趙宋皇室?」
他問得很直接。蕭儉怔住,隨即帶著幾分冷硬的口氣說道:「若我要對付皇室,你將如何?趙家奪我蕭家江山,我拿回來不對?」
顧行簡轉著手裡的佛珠,平靜地說道:「當年太/祖黃袍加身,從年幼的恭帝手中奪取了江山,蕭家因此失去了皇族的身份。的確,江山是由周太/祖和周世宗一手打下來的,世宗若沒有病死在收復燕雲十六州的途中,太/祖也許永遠只是他忠心的部下和兄弟。可當年恭帝那麼年幼,若沒有太/祖,他恐怕也守不住這萬里江山,更別提一統天下。」
蕭儉知道顧行簡肯定會為趙宋皇室說話。若是在從前,以他們各自的立場,不可能有這樣的交談。但他們現在的身份是翁婿,並不是敵人。他也不用防著顧行簡。
蕭儉向後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趙家統治天下數百年,雖在施政上有過失,丟了半壁江山,可仍有許多的大臣和百姓擁護。南渡這二十年,政局剛剛穩定,金人還在北方虎視眈眈。我此時若有所為,不僅這二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連這最後的半片江山也會失去,更別提收復中原了。所以你無需多慮,我不過是想削弱吳家的勢力,同時平衡各方的勢力暗中保護蕭家而已。」
「令公深明大義。」顧行簡拱手道。
蕭儉擺了擺手:「你是聰明人,應該只是想親口聽到我說這些,好確定嵐兒不會受蕭家的牽連。經過這數百年,蕭家不過是頂著前朝皇室的名號,在朝堂和民間早就沒有什麼影響力了,不會不自量力。但看看眼下,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似乎也都不是繼承皇位的合適人選。」
普安郡王的表現平平。至於恩平郡王,心思太活絡了。對於顧行簡來說,恩平郡王若是登上皇位,將會無法掌握他的心思。
「普安郡王到底如何,等我從興元府回來,再做評判。」他這人信奉眼見為實。
蕭儉點頭,又問道:「關於認親一事,嵐兒對你怎麼說?」
「恐怕她一時接受不了。令公,恕我直言,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顧行簡如實說道。
蕭儉嘆了口氣。這個他早有準備,原本也沒打算今日就會有結果。生恩不如養恩大,她肯定也放不下夏家那些人。他起身告辭,說道:「二月你去興元府辦差,要留她一人在都城裡?」
顧行簡也起身道:「我會帶她同去。」
蕭儉皺眉,好像不怎麼認同。邊關苦寒之地,一個姑娘家去那樣的地方,豈非辛苦?但此刻他也沒資格說什麼,只負手往外走。罷了,憑顧行簡的本事,應當能保護好她。
顧行簡直送他們到門外,看著他們上馬車走了,才轉身回府。
因著夏初嵐的關係,蕭儉才能對他放下防備,開誠布公。今日的談話,終於讓他心中的大石落地。若蕭家有不臣之心,他還真的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等蕭儉父子回到崇義公府,迎面撞上要出門的蕭碧靈。蕭儉問道:「你去哪兒?」
「父親,我可不可以去紹興一趟?」蕭碧靈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原本打算偷偷離家,沒想到恰好被父兄撞上了,只能象徵性地徵詢他們的意思。
「鳳子鳴不是來都城了?」蕭儉一邊往府裡走,一邊說道。
「鳳哥哥本來是要多呆幾日的。可紹興那邊忽然來了急腳文書,有緊急的事,要他馬上回去。我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肯說。剛好這幾日不上課,您就讓我去吧?就當做散散心了。」蕭碧靈挽著蕭儉的手臂,撒嬌道。
蕭儉自然沒有同意,還讓下人將蕭碧靈送回了住處。蕭昱跟在他後面說道:「父親,碧靈一向任性妄為,恐怕還是會找機會偷偷溜出去。」
蕭碧靈平日就老往外跑,蕭儉也沒想管住她。只是留了個心眼說道:「你去查一下紹興究竟發生了何事,要鳳子鳴親自回去處置。」
第116章
夏初嵐並沒有把蕭家父子的事放在心上。她覺得她現在的生活很好, 她並不想去融入那個家庭, 面對崇義公夫人還有蕭碧靈。而且她就算進崇義公府, 肯定不能算做嫡出的,還得被蕭碧靈壓著一頭。
她沒有想到蕭昱竟然是她的親哥哥。她一直以為蕭昱是崇義公夫人所生,這麼說崇義公夫人只生了蕭碧靈?
她搖了搖頭, 把腦海裡關於蕭家的念頭都甩去。人便是這樣, 一旦知道某些事與自己有牽連,就會不自覺地在意。是不是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榻上的案几放著夏家這個季度收上來的賬本,她正仔細對著賬目, 忽然聽到思安跑進來說道:「姑娘,六福來了!」
六福是夏謙的小廝,怎麼跑到都城來了?夏初嵐合上賬本,讓思安將人叫進來。六福風塵僕僕的, 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嘴唇乾澀, 一見到夏初嵐就跪在地上:「三姑娘, 不好了!夏家出事了!」
「你有話慢慢說。」夏初嵐抬手讓他起來,又叫思安遞了杯水過去。
六福一口灌下,拿手背一抹嘴巴,說道:「前幾日少夫人忽然回府來, 說要清點奩產。她嫁過來的時候, 本來就沒有帶多少的奩產,但公子還是讓她去含英院收拾了。可收拾到一半,他們忽然就爭吵起來, 屋子裡一片狼藉。少夫人臨走的時候說要讓大公子身敗名裂。後來府學就收到了一封舉報大公子的信,說他……」六福頓了一下,怯怯地看了夏初嵐一眼。
夏初嵐沒見到蕭音竟變得如此,皺眉說道:「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說大公子有悖人倫,思慕自己的親妹妹。」六福低下頭,聲音越發小了。
思安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問道:「這是什麼意思?你快說清楚。」
「少夫人好像在大公子的書房裡,搜出了大公子畫的三姑娘的小像,數量還不少……還有……」六福實在不敢說還搜出了一件夏初嵐不穿的小衣。
在場的幾人皆是震驚,思安捂著嘴巴,下意識地看向夏初嵐。
夏初嵐的臉色也不好看。她從來都不知道夏謙竟然有這樣的心思。她原本以為夏謙對她與旁人不同,有時眼神裡的親切都是因為夏家要靠她當家,他是巴結討好之意。沒想到他……他們可是堂兄妹啊!
這件事傳出去了,夏謙的確會身敗名裂,與之相應的,夏家的名聲也會大受影響。
「因為此事,大公子可能要被取消今年春闈的資格。二老爺和二夫人一怒之下,帶著人去蕭家理論,雙方起了爭執。二夫人失手把少夫人的弟弟推倒,撞破了頭,人到現在還昏迷著。蕭家現在要告二夫人故意傷人呢,就等著知府大人回去處置。大公子要幫二夫人頂罪,老夫人氣暈了,二姑娘動了胎氣……總之現在家裡全亂套了!」六福一口氣說道。
夏初嵐的手抓著小幾的邊沿,二叔二嬸如此沉不住氣!蕭家現在一門心思要扳倒夏家,正愁沒有把柄握在手上。傷人豈是開玩笑的!蕭音的手段,幾時變得這般……
她轉頭吩咐思安:「思安,你馬上收拾東西,再叫六平準備快馬。我們立刻回紹興。」
思安本來已經轉身去了,又回頭道:「可是姑娘,相爺不在……我們這樣走了會不會不好?」按理說出嫁從夫,沒有夫君的同意,女子是不能隨意回娘家的。
夏初嵐卻顧不得許多,她下榻道:「十萬火急,等不到他回來了。六福,你把事情告訴四姑娘和三叔了嗎?」
六福連忙搖了搖頭。他哪裡還能想得到這些,日夜不休地趕到都城,就是為了給夏初嵐報信。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三姑娘解決不了的事情,夏家現在就靠她了。
夏初嵐立刻去寫信,寫好了,叫來相府兩個當值的護衛去送信。
護衛走到門房,其中一個卻鬧肚子疼。陳江流剛好從外面進來,手裡挎著菜籃子,便跟他們打招呼:「兩位大哥這是要去哪裡?」
府中的下人都跟陳江流混得很熟了,他常拿好吃的孝敬他們。護衛自然地說道:「我們奉夫人之命,要去夏三老爺和恩平郡王府上送信。看夫人的樣子似乎很著急,可我這肚子突然……」
陳江流想了想,說道:「嗯平郡王府就在附近,要不我幫你去送吧?你替我把這籃子菜交給廚娘就行了。」
那護衛問道:「你,你行嗎?這信要交到夫人的妹妹手上。」
「放心,我一定會辦妥的。」陳江流笑著說。他的笑容乾淨純潔,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
上元節府中的下人多數都回去了,當值的就那麼幾個,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別的人選。護衛的肚子實在是疼得厲害,就接過菜籃子,把信託付給陳江流之後,馬上跑去上茅廁了。
陳江流將信送到恩平郡王府。皇帝新賜的這座府邸,府門高大雄偉,光圍牆就看不到頭。
王府的護衛聽說陳江流是相府來的,不敢怠慢,立刻進去通報。
趙玖的幕僚高益前來領陳江流。但他們不是去夏初嬋的住處,而是趙玖的書房。
陳江流見到一身錦衣的趙玖,跪下行禮:「小的見過殿下。」
趙玖正在多寶閣前把玩一件官員送的白瓷杯盞,乃是汴京的官窯所出,色澤溫潤飽滿,線條簡約,已經算是孤品了。這多寶閣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古玩,多是官員孝敬的。
趙玖想想前幾年自己的破敗,再想想如今的風頭,心中感慨無限。他頭也不抬地說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可是有什麼重要的消息?」
陳江流說:「沒有,小的只是來送信的。」他說著將懷裡的信掏出來遞過去。
趙玖在梅花宴上見過夏初嵐寫的字,他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記憶力卻驚人地好,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他讀完信,勾了勾嘴角:「她將此事告訴夏初嬋,是想讓夏初嬋來找我幫忙?她未免也太高估她妹妹在我這裡的價值了。」
陳江流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夫人若想找人幫忙,也只會找相爺,可她連相爺都沒有驚動,寫信應該不是這個意思。但陳江流什麼都沒有說。
趙玖將信撕成碎片,頭也不回地說道:「回去告訴她信已經送到了。你在相府也有一段時日了,還是沒辦法取得顧行簡的信任?」
陳江流搖了搖頭。顧行簡的警覺性實在太高了,他根本接近不了。就算整個相府的人都相信他陳江流不過是個天真無辜的孩子,顧行簡也不會相信。他看著他的目光,總帶著一種審視和懷疑。但連陳江流也不知道顧行簡為何還將他留下來。
「顧行簡即將去興元府,你得想辦法跟著他同去。只有通過他,我才能知道普安郡王到底在幹什麼。你明白麼?」
陳江流笑了笑:「殿下應該知道,若沒有您的幫忙,光憑我一人,是沒辦法跟著他去興元府的。」
趙玖斜看向他:「陳江流,你現在跟我講條件?」
陳江流不說話。但他的神情倔強,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當初就是他這樣不卑不亢的樣子吸引了趙玖的目光。一無所有的人才豁得出去。
趙玖擺了擺手說道:「若沒有別的事,你先回去吧。」
陳江流依言退出去,沒把蕭儉父子登門的事情告訴趙玖。他本來要說的,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他走後,高益對趙玖說道:「殿下為何選這個人?屬下看他似乎沒那麼容易掌控。」
「容易掌控的人,能瞞得過顧行簡?你太小看他了。而且我們只是要一雙眼睛,也無需他做什麼。」趙玖輕笑一聲,將那白瓷杯盞放回多寶閣上,「你倒是幫我想想,陳江流如何才能取得顧行簡的信任,跟去興元府?」
「屬下這裡倒有個主意……」高益附在趙玖的耳邊說了一番。
……
思安動作很快,收拾了兩個行囊,示意夏初嵐可以走了。
南伯在旁邊說道:「夫人要這麼著急離開嗎?不等相爺回來……」
今日宮中設宴,顧行簡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夏初嵐對南伯說:「我在屋中留了信給他。夏家真的出了很緊急的事情,我必須得回去。」
南伯心中雖然覺得不妥,但相爺那麼疼愛夫人,應該也不會說什麼,何況是夏家出了事,夫人難免著急。他一面叮囑夏初嵐路上多加小心,一面親自送她出府。
六平已經備好了馬車,扶著她們上馬。六福則坐他來時的那輛,兩輛馬車一起離開了相府。
南伯眼見著馬車都看不到了,這才打手叫了個護衛過來,要他去宮門前送信。
那護衛騎著馬到了麗正門前,剛好看到顧行簡並三三兩兩的官員從裡面出來。有官員追上來,要請顧行簡再去喝茶,顧行簡擺了擺手拒絕了。家裡還有個人在等他。
今日內宮中設宴,不過是上元節游春的慣例,每年都有。皇帝賜大臣花,按照等級和親疏分為幾品,若是到了三月,牡丹開放的時節,則賜千瓣牡丹為最上品。現在還沒到春天,賜的是滴粉縷金花。這種人造花也十分珍巧,粉色鑲嵌著金邊的花朵,栩栩如生,是由官辦的制花作坊文思院進造的,只有親王和宰臣才能戴。
顧行簡手中握著那花,嬌嫩美豔,倒覺得跟妻子很般配。送給她會高興麼?
「相爺。」來傳信的護衛小跑著上去,將顧行簡請到無人的地方,「小的奉南伯的命令前來傳信,夫人回紹興了。」
顧行簡的臉色立刻就沉下來。那種歸心似箭像被人當頭澆了一桶冷水。
那護衛立刻覺得後背陣陣發涼,硬著頭皮說道:「夏家今日來人報信,似乎出了很大的事。看夫人的樣子十分著急,帶著思安和六平回去了。」
顧行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丫頭,別人家的女人遇事都是等自己的男人拿主意,等男人給她撐腰。她倒好,遇事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去處置,絲毫不需要他。究竟在她心裡,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沒有用,還是
她至少應該跟他商量一下,好歹告訴他到底是什麼事,他也好幫著出主意,搭把手。可她就這樣丟下他走了。
有時候,這種不被需要的感覺……真是讓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顧行簡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這三日是休務的,沒有人當值,只有打掃的小廝在幫大人們整理書架和書桌。
顧行簡走進去,打掃的小廝嚇了一跳:「相,相爺?今日可是上元節,您怎麼來了?」往年顧行簡雖然也在辦公,可今年新婚燕爾的,理應多陪陪夫人。而且是相爺親口說的這幾日休務,百官都鬆了口氣,怎麼又跑回來了?
顧行簡走到自己的桌子後面坐下,看了看桌上堆積如山的文書。若是徹夜不睡,應該能把這些文書看完,這樣他就可以爭取幾天的時間了。
第117章
鳳子鳴趕回紹興時, 書吏已經在官衙恭候許久。
他簡單地向鳳子鳴闡述了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 然後說道:「這夏蕭兩家本是姻親, 鬧到如今的局面,在紹興當地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蕭家要去司理院投訴狀,被下官攔住了。」
鳳子鳴說:「你可有問過蕭家, 有無和解的可能?」
書吏搖了搖頭:「下官勸也勸過了, 嘴巴都快說干,但蕭家態度很堅決,非要告夏家。夏家二夫人失手傷人倒也罷了, 到時候州府立案,一層層往上申報。這可是相爺的外家,必定很多人關注。那夏公子的事就要鬧大了。您說相爺保不保他這位大舅子?」
鳳子鳴眉頭緊鎖。他是想護夏家的,夏家怎麼說也算是他的親戚。可是他任紹興的父母官, 又不能徇私枉法。他對書吏說道:「明日你將兩家人都約到府衙來,我再跟他們談一談。」
書吏想說這麼做恐怕沒用, 但他也知道大人跟夏家的關係, 多少想幫一幫,便應下了。
而此時的夏家,大門緊閉,門口連隻鳥兒都沒有, 十分冷清。
松華院內, 夏柏茂在堂屋裡來回走動,只覺得心口彷彿有團火在燒。蕭家是故意報復他們的。他們明明只是想上門討個公道,那十幾歲的少年自己撞過來, 然後就躺在地上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訛詐呢?
這時,侍女陪著李大夫進來,夏柏茂連忙問道:「李大夫,怎麼樣?」
李大夫摸著山羊鬍說道:「公子跪了兩日,膝蓋有些勞損,加上未進食才會暈厥。喂些溫熱的湯粥,緩一緩就沒事了。至於老夫人年紀大了,完全是急怒攻心,可不能再叫她受刺激了,否則會有風痺的危險。」
夏柏茂一一記下,對李大夫說道:「有勞了。」
李大夫又道:「您別怪我多嘴。夏家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了,現在正值多事之秋,二爺可得顧著自己的身體。急也不是辦法,三姑娘怎麼說也是相爺的夫人,夏家背後還有相爺撐腰呢。」
「唉,家醜讓你見笑了。我讓他們送你出去。」夏柏茂抬手道。
李大夫拱了拱手,就跟著侍女離開了。
夏柏茂坐在堂屋裡,靜靜回憶夏謙說的話。夏謙說他對夏初嵐的確有些念頭,但知道兩人是親兄妹,從未敢有非分之想。但蕭音還在夏家時就發現了端倪,當時他是以自己名下的田產莊園為交換,才堵住了她的嘴。
後來兩個人和離,他以為這件事就算了,哪知道蕭音會趁機揭發出來,還拚命要將事情鬧大。他是要參加科舉的人,考生的品行直接影響到參加考試的資格,這跟斷了他的前程沒什麼兩樣。
夏謙解釋的時候,夏柏茂在氣頭上不肯聽。後來夏謙跪暈了,夏柏茂才冷靜地想了想,發現整件事其實就是蕭家的陰謀。蕭音從知道夏謙的秘密開始,就著手計畫了。他說怎麼蕭家一下子有錢了,估計是拿了夏謙的田產和莊園去質庫裡頭抵押。那些都還是夏謙的名字,質庫當然會借很多錢給蕭音,到時候還不上也是夏家的事,與她無關。
小廝來傳話:「老爺,鳳知府已經回來了,要您和蕭家的人明日都去府衙一趟。」
夏柏茂心中稍定,那鳳子鳴怎麼算也是半個夏家人,沒有幫著蕭家的道理。他打算到時再好言勸勸蕭音,不要把事情鬧大,否則爭個魚死網破的,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老爺,不好了,二姑娘怕是要生了!」夏初熒身邊的侍女跑進來,著急地說道。
本來是二月裡的日子,現在忽然早產了?夏柏茂忽然又緊張起來。好在穩婆這些都是早就備好的,就安置在夏家附近,他連忙叫人去喊,自己則去往夏初熒的住處。
夏初熒疼了有一陣了,她沒生過孩子,自然萬分緊張,手抓扯著床帳,滿臉都是汗水,痛叫不止。
屋中的侍女和僕婦都亂做一團,互相碰撞,全是雜響。韓氏走進來喝了一聲:「慌什麼!」她們這才鎮定下來,按照韓氏的吩咐行事了。
一直到了晚上,夏初熒才平安地生下一個女嬰。穩婆抱著皺巴巴的孩子出來報喜,夏柏茂高興地抱著小外孫女,差人趕緊去北院告訴老夫人。家裡添了孩子,總歸是件大喜事。
韓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還看不出眉眼。她趕緊進去看女兒了。
夏初熒剛生產完,十分虛弱,看到韓氏和穩婆抱著孩子進來,連忙伸手道:「快讓我看看。」
穩婆便把孩子放在她的身邊,小東西紅紅皺皺的,閉著小眼睛。
夏初熒低頭親了親孩子的臉龐,忽然就落淚。韓氏坐在床邊,拿帕子給她擦:「做了娘,你還哭什麼!」
夏初熒想到孩子出生就沒有爹,不禁悲從中來。她很快收起情緒,問韓氏:「娘,大哥沒事吧?」
一提到夏謙,韓氏就生氣:「你提他幹什麼?夏家的名聲都要被他敗壞乾淨了。居然生出那種齷齪的心思?我是早沒發現,我若發現了,也不會叫蕭音那個小賤人抓住了把柄。」
夏初熒沉默了一下,當時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們都很震驚,祖母更是直接氣暈了過去。誰能想到大哥竟藏著那樣的心思呢?他平日不苟言笑,大多時候都在含英院埋頭苦讀,也沒覺得他對夏初嵐如何特別。但他親口承認了,他的確是思慕夏初嵐。
他以為拿了田莊那些就能堵住蕭音的口,卻沒想到那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夏初熒其實知道蕭音的心情。蕭音這麼做完全是在報復夏家。想想她在夏家委曲求全,低到塵埃裡去,到頭來發現這一切都是場笑話,曾經的愛就全變成恨了。
就像夏初熒當初滿心喜歡裴永昭,知道裴永昭做的那些齷蹉事和可恥的心思之後,無論裴永昭上門多少次,她都不想原諒他。
蕭音跟她還不太一樣。她在夏家有爹娘護著,就算沒有裴永昭也可以活得很好。蕭家本來可是北方的大戶,蕭音應該是錦衣玉食的嬌女,可是南渡以後她家道中落,要仰人鼻息。這種落差和壓抑也許早就存在她心底了。
「你好好休息,別想這麼多。你爹已經派人去都城找三丫頭了,等她回來應該會有對策。」韓氏說道。
夏初熒遲疑地說:「可大哥對她有那種心思,她跟大伯母不會介意嗎?」
「我去石麟院跟你大伯母解釋過這件事了,她也沒說什麼。現在是蕭家擺明了要針對我們夏家,正是我們舉家合力,一致對外的時候。除非三丫頭想看著蕭家整死夏家,否則她不會不管的。嬋兒的事,她還不是幫了忙?我們到底是一家人啊。」
夏初熒點了點頭。她真的有些累了,沒力氣再說話,一邊拍著孩子一邊睡著了。
第二日,夏柏茂起了個大早,韓氏伺候他穿衣服,然後說道:「老爺,到了官府,您千萬別著急,有事情慢慢說。」
夏柏茂如今與蕭家勢如水火:「我今日就讓知府派人去蕭家驗傷,看看那忽然衝出來的小兔崽子到底死了沒有!竟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誣陷你,卑鄙可恥!」
韓氏撫了撫他的胸口,柔聲安慰。她以前做了不少錯事,但夏柏茂一直都是護著她的。娘和大嫂也都沒有因為韓家的事而怪罪她。她非鐵石心腸,也知道投桃報李的道理。不管這回夏家將要面對什麼困難,她都不會退縮,會跟著夏柏茂一起承擔的。
夏柏茂坐著轎子去了官衙,天色還早,但蕭家的人早就到了。蕭音垂首站在堂上,蕭家的當家,如今氣勢也不一樣了。兔毛的裘衣裹著,裡面是縷金繡百花的綠褙子和同色的八幅裙。人果然有了憑仗才能夠挺直腰板,她原本普通的姿色也變得有光彩許多。
鳳子鳴穿著官袍坐在公堂上,看著堂上站的人,緩緩說道:「你們兩家的事情本官都聽說了。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然有緣結親,何必要弄到對簿公堂的地步?」
夏柏茂立刻說道:「大人,小民是想私了的,可是蕭家非說小民的內子傷人,咬著不放。您是不是派個人去蕭家驗傷?看看到底像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嚴重。」
蕭音聞言笑了笑:「我弟弟撞破了頭,當場見血,如今人還在床上躺著,大人儘管派人去驗傷。但民女也希望大人能夠秉公處置,別因為跟夏家的關係,還有夏家有個做宰相的女婿,就偏私袒護。否則民女就告到提刑司,登聞鼓院,這天底下總有說理的地方。」
「蕭音,你別欺人太甚!」夏柏茂一聽她要把事情鬧大,就有些急了。
蕭音淡淡地說道:「是你們夏家欺人太甚了。」
鳳子鳴看到他們這般劍拔弩張的樣子,還是勸解了一番,最後自然毫無成效,便先讓兩家人各自回去了。等出了府衙的大門,夏柏茂掙紮了一番,還是追上蕭音說道:「蕭音,到底怎麼樣,你才肯放過大郎,放過夏家?你要多少銀子,直接說吧。」
蕭音回頭看他:「夏老爺覺得我現在缺銀子嗎?」
現在蕭家的布莊,首飾鋪,茶行生意都很好,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
「那你想要什麼?」夏柏茂皺眉道。
「我想要夏家在紹興的生意,想要你們回泉州去,別再讓我看見。這些你能做到嗎?」蕭音毫不客氣地說道。
夏柏茂看著眼前這張曾經朝夕相對的臉,明明很熟悉,此刻卻透著幾分捉摸不透的陌生。蕭音也沒有等他回話,逕自坐上轎子走了。
這還是正月裡,街上熱熱鬧鬧的,集會一個連著一個,充滿過年的氣氛。轎子沒那麼穩,有些晃悠。蕭音閉上眼睛坐著,聽到街邊孩子的歡笑聲飛快地掠過去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手指不自覺地攥緊。
這回,她不僅要讓夏謙身敗名裂,還要把她的痛苦全都還給夏家的人。其實如果單單是夏初嵐的事,蕭音還不至於這麼恨夏家。夏謙不喜歡她,當初是他們蕭家硬要攀夏家這門親的。
她如此恨蕭家另有原因。
前段時日,以前蕭父的一個老友派人找到她,將當年蕭父寫給夏柏盛的一封信交到了她手上。
原來汴京被破以前,蕭父就想離開,寫信向夏柏盛告知想將資產南遷,先托他代為保管,等舉家搬遷之後再做謀劃。夏柏盛假仁假義地答應,還主動派了很老舊的貨船來運送。時局緊迫,蕭父也顧不得許多,就將大半家財裝上了貨船南下。可途中貨船遭了事故,損毀過半。原本以為是天災**,造化弄人,夏柏盛卻在那之後忽然開始發家。
簫父的老友還找到了當年夏柏盛抵押在質庫的憑票,上面所列的東西,分明是她蕭家之物!
她相信是夏柏盛借沉船之名,侵吞了蕭家的家產,然後暗中變賣成他做生意的本金,夏家才有今日。
她怎麼能不恨?她從小就羨慕夏初嵐被夏柏盛夫妻養得像個公主一樣。夏初嵐有錦衣華服,她只有粗布衫裙。她時常安慰自己,這都是命,怨不得誰。可到頭來才發現,這根本不是命!
夏家這群卑鄙無恥的小人,總會遭到報應的。
兩日後,紹興下了一場小雪。那雪像鹽粒一樣,落在地上就化掉了。只是下過雪之後,天氣變得陰寒,賣炭的生意特別地好。蕭音寫好訴狀,正要出門去司理院送,卻看到門前站著夏初嵐。
天分明是陰沉沉的,但她站在那裡,便彷彿帶著一道光亮。蕭音從前只覺得她好看,現在是好看得驚人了。身上還有雍容華貴的氣質,不愧是宰相夫人。
夏初嵐說:「我想跟你談談。」
第118章
蕭音淡淡地別過頭去:「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談的。」
夏初嵐上前幾步說道:「蕭音, 如果你僅僅只是因為恨他, 應當不會如此針對夏家。我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其中是否有誤會?」
「什麼誤會?夏家的二老爺和二夫人上門找我們家理論的時候,一點都沒有客氣。是夏謙對不起我在先,他們打傷我弟弟在後, 這裡面能有什麼誤會?」
蕭音的口氣十分凌厲, 與她從前判若兩人。在經歷了被誣陷,喪子,和離這些事以後, 她的性情有所改變也在情理之中。可她眼中的恨意卻實在是太強烈了。
夏初嵐搖頭道:「你這些話是說給官府聽的。我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我聽說你在夏家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那件事,他還以田莊和地產作為交換,那你為何又忽然發難?蕭音, 看在兩家曾經是世交,你曾是我嫂子的份上, 不如把話說清楚。至少要讓我們明白, 你何至於如此?」
平心而論,在夏家的時候,夏初嵐待蕭音不錯,還主動讓她管家。蕭音冷冷地說道:「不如你回去問問你娘, 當年你爹是如何發家的, 又是如何奪我家的家財。等你問清楚了,就明白我今日為何會這麼做。」
夏初嵐聞言一愣。她早就猜到這當中有內情,沒想到竟然跟夏柏盛有關。夏柏盛拿走了蕭家的家財?她本能地覺得無法相信, 但還是說道:「我會將此事調查清楚,但你能否給我三日的時間?如果我到時候不能給你一個交代,你再交這訴狀也不遲。」
蕭音覺得夏初嵐這麼做只是在拖延時間,結果根本不會改變。但夏初嵐和杜氏是在那個冰冷的家中少數給過她善意和關懷的人,她沒辦法無動於衷。蕭音想了想說道:「那就給你三日。」
「多謝了。」夏初嵐由衷地說道。一個人再怎麼變化,秉性是不會改變的。蕭音本質上並不是那種狠厲之人。
蕭音沒再說話,轉身進了家門,吩咐下人把門關上。
剛才跟夏初嵐說話的時候,她的雙手一直在袖中發抖。對方是夏家的家主,又是宰相夫人,氣勢十足。而她不過是憑著一口氣在強撐著。蕭家現在這般,她又是個棄婦,不自強自立,還能靠誰呢?總得有人去討回這個公道。
她叫了一個下人過來:「你去城中客舍的孫先生那裡傳信,讓他跟世伯說,晚三日我再去司理院投訴狀。」
下人應是,連忙去辦了。
大門外,夏初嵐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轉身走進旁邊的巷子,思安和六平都在那裡。他們等了會兒,果然有個下人從裡面出來,夏初嵐立刻吩咐六平跟上去。
思安好奇地問道:「姑娘為何要讓六平跟蹤蕭家的下人?」
夏初嵐一邊往回走一邊說:「蕭音只是一介婦人,沒什麼主意。就算她恨夏家,但若無人在背後指點,她也想不出這些招數。我剛剛勸她給我三日時間,計畫有變,她一定會去通知幕後的人。我們先回夏家。」
思安連連點頭,心想不愧是姑娘,能想到這麼深的地方去。
等他們走了以後,蕭昱從角落裡走出來,神情複雜。他是皇城司的人,隱匿行蹤易如反掌。剛剛聽夏初嵐分析問題頭頭是道,也頗有手段,根本不需要他幫忙。而且她身邊好像藏有不少暗衛,應該是顧行簡安排的。顧行簡對她真是保護得萬分周全,連他這個親哥哥都挑不出錯來。
想想她若是從小養在崇義公府,只怕父親會萬分溺愛她,難保不養成蕭碧靈那個樣子,根本不會受到顧行簡的青睞。
顧行簡喜歡的,就是她獨立堅強的性子吧。
隨從問道:「公子,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
「跟上剛才離開的蕭家下人。」蕭昱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隨從不知道公子堂堂一個皇城司的提舉,怎麼會跑到紹興來跟蹤一個姑娘,莫不是看上人家了?這位可是宰相夫人,公子不會還想從宰相手裡搶人吧?
……
夏初嵐一回到夏家就去了石麟院,杜氏剛好在等她。
之前她回來,母女倆都來不及說上幾句話,她又出門辦事了。杜氏讓堂上的下人都出去,叫楊嬤嬤在外面看著,然後才說道:「嵐兒,崇義公是否去找你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娘,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我不打算認親。當時我問您,您為何不肯說?」
杜氏嘆了口氣:「我擔心你生母是被人迫害才淪落在外的,我怕你追查自己的身世,又被那些人注意,所以才沒說。後來你生父親自找上門來,詢問我當年發生的事,我想有他護著你,也就不用怕了。」
夏初嵐嘲諷地說道:「當年有他在,我的生母還不是被逼著跳海了?」
杜氏本還想再開導她兩句,畢竟崇義公是她的親生父親。若有這層身份加持,她可能還會有個封號,以後就當真沒有人再敢輕視她了。她也不用再被夏家所累。
夏初嵐卻先一步說道:「娘,剛才我去找蕭音,她提到蕭家當年的事,還說爹搶了蕭家的家財,您可知道詳情?」
杜氏錯愕地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只知道蕭家當年曾拜託你爹將部分家產移到南方來。你爹還派了貨船過去幫忙,但途中遭逢事故,東西損失大半。你爹一直因此事而內疚,還將當時做生意好不容易積攢的一筆錢存進便錢務,把憑證捎去給蕭家的人,但蕭家也從未提過此事。原來蕭音是把當年的事算在我們家頭上,才處處針對的?可二十年過去了,她又是從何處得知此事的?」
這正是問題的所在。夏初嵐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能讓蕭音如此深信不疑,對方一定是拿出了讓人信服的證據來。此人到底是誰呢?與蕭音是什麼關係,目的又是什麼?
她最擔心的是,這件事看似針對夏家,實則對付的是顧行簡。因為在外人眼裡,夏家如今是顧行簡的外家。他們抓不到他什麼把柄,就開始拿夏家做文章了。
她現在毫無頭緒。時間只有三日,如何能查到蕭音手中的證據到底是什麼,又能還原當年的真相?
「娘,我去書閣。」夏初嵐說完,起身出去了。
杜氏知道她又遇到難題了。以前每當有不解的事,她都會去書閣呆著。想想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哪有可能真的無堅不摧?
她也不想多提關於蕭家的事吧。
石麟院的書閣裡掛著一幅夏柏盛的等身畫像,是專門找人畫的。畫像前有一個香案,上頭擺放著一鼎香爐,供著當季的水果和鮮花。夏初嵐點了香,跪在香案前,拜了三拜,然後把香插進香爐裡。
夏家的家業是夏柏盛一手打拚下來的,其實剛開始也遭遇了許多挫折,周圍也有很多人不解。但夏柏盛從來沒有退縮過,這才有了今日的夏家。夏初嵐想著,夏柏盛用性命換來的夏家,不能在他們手中斷送。就是靠著這個信念,她才能一次次地撐下來的。
她深信夏柏盛不是那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他出事以後,還有那麼多叔伯願意暗中幫夏家。她的生母在短短時間內對他產生信任,將剛出生的孩子託付給他。顧二爺對他多年唸唸不忘,人到了紹興,還記得來夏家看看。
她的養父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男人。
等到晌午的時候,六平才回來。他說蕭家的下人去了城中的客舍,他暗中向掌櫃的打聽,只知道那人是從都城來的,姓孫,其餘的就不清楚了。事關客人的**,掌櫃的也不可能隨便說出去。六平只能無功而返。
夏初嵐猜想那人肯定不會自己出面,這個姓孫的不過是個接頭人。六平幫忙出主意道:「姑娘,要不我們去問問鳳大人有沒有辦法吧?也許他能查出那人的底細。他是紹興的父母官,又是大娘子的繼子,也不會願意看到夏家出事的。」
若只是尋常生意場上的事,夏初嵐是不會去找鳳子鳴的。可她直覺這次的事情並不單純,恐怕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夠解決的,所以她便聽從六平的建議,前往府衙。
鳳子鳴正坐在官舍裡看公文,其實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還在想夏家的事。這時書吏說夏初嵐來了,他把公文隨手放在一旁,叫書吏請夏初嵐進來。
「鳳大人,沒有打擾您吧?我有要事相告。」夏初嵐開門見山地說道。
鳳子鳴讓書吏到門外守著,請她坐下,又親自倒了杯水給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於私,她算是他的表妹。於公,她算是他的師母。鳳子鳴不敢不客氣。
夏初嵐謝過,喝了一口說道:「今日剛剛回來。我去找了蕭音,才知道這裡頭還牽扯當年我爹跟蕭家的一樁舊案。有人告訴蕭音,說當年我爹侵吞了蕭家的家產,還給她出謀劃策,要將夏家徹底打垮。城中的客舍裡住著一個從都城來的人,應該與此事有關。」
鳳子鳴原以為這案子不過是蕭音想要報復夏謙,沒想到又牽扯出另外一樁陳年往事。
他問道:「你有把握你爹是清白的?若繼續往下查,發現當年確實是他侵吞了蕭家的家產,那夏家的麻煩就更大了,傾家蕩產都有可能。」
夏初嵐堅定地說道:「我相信我爹的為人,他絕不會做此事。還請鳳大人幫忙查清真相,還我爹一個公道。」
或許蕭音知道真相,也能釋懷了。
鳳子鳴看著她,走近了些說道:「我可以調查此事,但你兄長的事,要如何平息?現在紹興乃至府學都知道他思慕你,有悖人倫,恐怕是仕途無望了。老師是否知道此事?」
夏初嵐搖了搖頭,覺得有幾分尷尬。她當時著急離開都城,也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此事實在難以啟齒。她要如何告訴顧行簡,她的兄長這麼久以來,藏有這樣的心思?
「鳳哥哥跟誰在裡面,為何不讓我進去?」門外忽然傳來蕭碧靈的聲音。
夏初嵐和鳳子鳴對視了一眼,夏初嵐要站起來,鳳子鳴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著。
書吏好像正在跟蕭碧靈解釋,可下一刻門就被她大力推開了。
她闖進屋子,看到屋裡只有鳳子鳴和夏初嵐兩個人,還離得很近,火冒三丈:「你們在屋裡幹什麼?枉我費盡心機從都城跑來紹興,就為了看看你遇到什麼難事了。你卻在這裡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鳳子鳴揮手讓跟進來的書吏退出去,耐著性子對蕭碧靈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在說正事。這裡是官舍,你不要胡鬧。」
蕭碧靈卻伸手指著夏初嵐道:「我親眼看見的,你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為何不讓旁人在場?她可是有夫之婦,你就不知道避嫌嗎!」
「既然鳳大人有事,我改日再來拜訪。」夏初嵐起身說道。她只要想到蕭碧靈有可能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就不想留在此地,與她多做糾纏。蕭碧靈卻伸手不讓她走:「夏初嵐,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喜歡鳳哥哥,所以也追到紹興來了?」
第119章
夏初嵐覺得蕭碧靈的想法很好笑。在她眼裡鳳子鳴自然是千般好, 但並非這世上所有女人都要喜歡他。這姑娘天真無知, 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幸好是生在富貴之家,否則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虧。
蕭碧靈見夏初嵐不說話,十分不悅。從在夏家門外第一眼看到這個女人開始, 她就不喜歡。大概是因為夏初嵐長得太過漂亮, 讓蕭碧靈有種危機感。而且她覺得夏初嵐從前就跟英國公世子不清不楚,後來又與鳳子鳴相看,最後竟然嫁給了顧行簡。一個女人經歷了這麼多男人, 想必狐媚人很有一套。
本來就是商戶出身,她是打心眼裡看不起的。
鳳子鳴將蕭碧靈拉到身前,嚴肅地說道:「你不知道內情,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夫人找我是談夏家和蕭家的事。」他原本因為蕭碧靈的身份, 對她十分客氣,儘量縱容她。可現在發現如此縱容對她並不是一件好事。她真的是被慣壞了。
而且婚約已定, 鳳子鳴就算是蕭碧靈的未婚夫君了。
「她若有事, 自有她做宰相的夫君給她解決,為何要跑來找你?難道你的官比宰相更大嗎?我看她一個人跑到紹興來,分明就是存有別的心思。你別忘了,她三年前就跟英國公世子私定終身了。三年後, 英國公世子還想要她做側夫人呢!」蕭碧靈帶著幾分嘲諷說道。
夏初嵐淡淡地笑了笑:「我的事, 縣主倒知道得很清楚。鳳大人是知府,免不得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縣主若是這樣都受不了,以後怎麼嫁給鳳大人為妻?」
蕭碧靈厲聲道:「你以為嫁給顧行簡, 有他護著,就可以這樣跟我說話?都城裡都在傳你就是陸彥遠不要的破鞋,被顧行簡撿了,他還把你當寶呢!」
李婉晴那幾個人天天在她耳邊說這些,她耳濡目染,自然脫口而出。
鳳子鳴覺得蕭碧靈真是叫崇義公夫婦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什麼話都敢說。這些話要是傳到老師耳朵裡,那還得了……他恨不得將蕭碧靈的嘴摀住。
「蕭碧靈,你放肆!」門外傳來一聲怒喝,蕭昱從門外走了進來。
夏初嵐沒想到蕭昱也在紹興,照常向他行了禮。這些難聽話,她從前每日都要聽許多遍,甚至更難聽的也有,根本不覺得什麼。
「哥哥……」蕭碧靈心中卻覺得委屈。雖然哥哥從小到大都冷著張臉,但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重話。今日居然因為一個外人凶她?她從小就被寵壞了,作為崇義公府唯一的女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讓著她幾分?她咬著牙說道:「哥哥,連你也護著她?」
蕭昱看了夏初嵐一眼,不知為何看到她被欺負,心裡就很不舒服。明明兩個都是他的妹妹,但他心裡明顯更偏袒夏初嵐一些。倒也不是一母同胞的緣故,而是夏初嵐自小流落在外,夏家有錢但到底比不得崇義公府,肯定要受些委屈。
但夏家卻將她養得這樣好,一個人便能撐起偌大的家業。反觀蕭碧靈卻什麼都不知道,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種市井婦人間碎嘴的話從你這個縣主的嘴裡說出來,別人會以為我們崇義公府沒有教養!你都是從哪裡學的這些!」蕭昱皺眉斥道。
蕭碧靈倔強地站著,她是崇義公唯一的女兒,皇上親封的縣主,在都城裡都能橫著走,幾時怕過什麼人?可沒想到現在連親哥哥都向著夏初嵐了。
她轉向鳳子鳴,想著鳳子鳴應當會站在她這邊。可鳳子鳴面色凝重,顯然也很不認同她剛才說的話。她見自己孤立無援,十分生氣,想要走出去,夏初嵐剛好站在她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也沒多想,直接伸手將夏初嵐推開。她人不大,力氣卻不小。夏初嵐沒有準備,整個人跌在椅子上,額頭撞上了椅背突起的地方,「嘶」了一聲。
鳳子鳴和蕭昱連忙都過去查看。蕭碧靈愣了愣,看著自己的手,她明明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心裡又覺得夏初嵐活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夏初嵐捂著額頭,只覺得腦袋嗡嗡地刺疼,伴有暈眩之感。這是實木的椅子,撞上去的瞬間,她淚花都要出來了。
男女授受不親,鳳子鳴不敢碰她,倒是蕭昱蹲下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怎麼樣?」
鳳子鳴不由地看了蕭昱一眼。他這個准大舅子,平日裡對誰都冷冰冰,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樣,幾時見他這麼屈尊降貴地關心一個人?就算夏初嵐是顧行簡的夫人,但蕭昱可不是會怕顧行簡的人。他暗自留了個心眼,叫人去找大夫來。
蕭昱將夏初嵐捂著頭的手小心拿下來,看到只是有些紅腫,沒有破皮見血,才松了口氣。
大夫很快就來處理傷口,夏初嵐對蕭昱說道:「我沒事。你去看看縣主,她那性子,別一氣之下闖出禍事來。」
蕭碧靈的性子蕭昱最清楚了,他吩咐大夫兩句,便起身出去了。
鳳子鳴更加驚訝,什麼時候蕭昱竟然對夏初嵐言聽計從了?他是心思活絡的人,立刻察覺出這裡頭的不尋常,問夏初嵐道:「你跟蕭大人……」
夏初嵐當然不會跟鳳子鳴說蕭昱是她的親哥哥,只避重就輕地說道:「我們在都城的時候有些交情。我拜託大人的事,還請大人盡快查清,蕭音只給了三日的時間。」
鳳子鳴應了,等大夫包紮好,夏初嵐便告辭離開。
……
蕭碧靈其實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回到驛站大發脾氣,將裡面的東西摔得滿地都是。夏初嵐究竟給那兩個男人吃了什麼**藥?怎麼都向著她!明明一個是她的親哥哥,一個是她的未婚夫。她想不明白,越想越生氣。
侍女僕婦們都站在門外,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觸她的霉頭。
蕭碧靈又摔了兩個花瓶,幾乎要把屋裡的瓷器都砸光了,這時門外傳來侍女怯怯的聲音:「公子。」
「你們都下去吧。」
蕭昱走進去,看到滿地狼藉,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也不說話,就那樣看著蕭碧靈,好像任由她摔。但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威勢,蕭碧靈的手裡正舉著一個硯台,也不敢再摔下去了。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蕭昱面無表情地說道。
蕭碧靈把硯台放下,慢吞吞地走到蕭昱面前:「她沒事吧?我剛剛不是故意推她的。我也沒想到她那麼不經推……哥哥為什麼要幫著她說話?就因為她是宰相夫人,你不敢得罪?」
「你可知道她是誰?」蕭昱平靜地問道。
蕭碧靈被他問得一怔,還能是誰?蕭昱繼續說道:「她是你姐姐,我的妹妹。她也姓蕭。」
「哥哥,你在亂說什麼……」蕭碧靈直覺他是在說笑,夏初嵐是她姐姐?這怎麼可能!可她看到蕭昱的表情嚴肅認真,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便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愕。
蕭昱等了一會兒才說:「父親親自查的,她身上還有我們蕭家的玉珮,只不過先前沒告訴你。這次我在紹興,也是奉了父親之命,來幫她的忙。我不管你有多不喜歡她,你都得記住,她總有一日要回蕭家。以後你再說她的不是,便是在說自己的姐姐。」
蕭碧靈倒退兩步,連連搖頭,扶著身後的桌子才勉強站穩:「不會的,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覺得怎麼也接受不了。
夏初嵐怎麼會是她的姐姐呢?她姓夏,她在泉州長大,她們根本不可能有關係啊!她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蕭昱起身說道:「這件事在對外公佈以前,你最好守口如瓶。以後行事,別再那麼任性妄為。」說完,他便轉身出去了,留蕭碧靈一個人在屋中。
以前他總覺得蕭碧靈還小,而且是個女孩子,家裡嬌寵些沒關係。以後嫁個疼愛她的丈夫,一輩子衣食無憂,保持這樣的性子也無妨。可見到夏初嵐之後,他才越發覺得蕭碧靈不懂事。
夏初嵐為了夏家勞心勞力,蕭碧靈卻還在這個節骨眼雪上加霜。蕭昱索性就將實情告訴她了。
她也是時候學著去承擔一些事了。
……
夏初嵐回到夏家,覺得身心俱疲,直接回玉茗居休息。
這個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冬日天暗得早,廊下已經掛上了紅燈籠。因為在正月裡,連院子裡的石燈都點著,顯得很亮堂。
她推開房門進去,看到裡面坐著個人,頓時嚇了一跳。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觸碰她的額頭:「這是怎麼了?」
夏初嵐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一身熟悉的青衫,眉目疏朗,顴骨突出。不是顧行簡是誰?他怎麼會在這裡?
顧行簡說道:「幾日不見,你是不認識我了?這額頭上怎麼貼著紗布,可是受傷了?」
他的聲線帶著熟悉的清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夏初嵐伸手抱著他的腰,用力聞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就像倦鳥歸巢一般安心。明明只是幾日不見,卻覺得好像過了許久。她的堅強總是一碰到他就會坍塌。
顧行簡索性將她抱了起來,然後坐在榻上,自己檢查她的傷口。她抓著他的手說:「沒事,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您怎麼來了?」以他的身份,應當是不能隨便離開都城的。因為皇帝和百官隨時都會找他。
提到這件事,顧行簡便板起臉:「夏家出了事,你為什麼不同我商量,就私自離府了?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夫君?」
他平日極為寵她,幾乎百依百順,更不曾說過半句重話。有時夏初嵐會忘了很多夫妻間本應該有的條條框框。她當時著急回來,也沒想太多,此時帶著歉意說道:「是我錯了,您怎麼罰我都行。」
顧行簡看到她滿臉疲憊,本就心疼,哪裡真捨得罰她,只輕咬了咬她的嘴唇。他上輩子一定是欠了這個丫頭的情債,這輩子來還了。否則也不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直追著她到了紹興。
「跟我說說夏謙和蕭音到底是怎麼回事?」顧行簡握著她冰涼的手說道。他之前去石麟院拜見杜氏,杜氏跟他說了一些,但有所保留。顧行簡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幾乎已經推斷出七八分,只等夏初嵐來證實。
夏初嵐便老實地將事情說了,一邊說一邊打量他越發陰沉的神色。說到夏謙的時候,本來要略過去,又覺得根本瞞不過他。
顧行簡本還想衝著夏家保一保夏謙,沒想到他竟然存著這樣的心思,敢覬覦他的妻子?至於蕭音背後的人,哪裡用得著勞動蕭昱和鳳子鳴,他今日就能叫那個姓孫的人張口。
第120章
到了晚上,屋子裡很快就熄燈了, 下人們都只敢守在門外。思安特地把侍女們叫到廊下, 很隨意地跟她們談論上元節花燈的事情。
侍女們大多沒去過都城,紛紛詢問她都城的燈會如何好玩。
思安便將所見所聞都說了。她能聽到屋內隱約的呻/吟聲, 這對她來說見慣不怪了。在相府裡,有時大白日的時候, 寢居也會關上門。相爺對姑娘的喜歡,可是有目共睹的。
但那幾個小侍女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 聽到聲音各個面紅耳赤的,只能強裝鎮定。宰相姑爺看上去十分清冷威嚴,真不知道在姑娘的閨房裡頭時是什麼模樣。
屋內擺著四個大火盆, 熏得暖如春日, 但帳內的溫度更滾燙。都說是小別勝新婚,夏初嵐也格外熱情主動, 攀著男人的肩膀任他所為。只不過顧行簡有意懲戒,吻得她渾身燥熱, 但就是不肯進去。
「夫君……」夏初嵐在他身下,雙腿已經很自然纏上他的腰。
顧行簡忍得出了汗,感覺到身下的女人不安地扭動著, 像一尾脫了水的魚,便低頭親吻她汗濕的小臉:「嵐嵐,該叫我什麼?」
夏初嵐渾身軟綿綿的,只想他趕緊進來,便輕聲喚道:「顧郎……啊……」他進來時, 那巨大的滿足感讓她嘆了一聲。
夏初嵐原以為他今日趕路,應當有些累了,不會要得太狠。可是她到底低估了男人旺盛的精力,加上她的床沒有相府那麼大,幾乎被鎖在他的懷裡索求,雙腿就沒有合上過。她的聲音都叫啞了,渾身癱軟,可他絲毫沒有停下的打算,還往她最敏感的地方狠撞。
夏初嵐喘著氣坐在他懷裡,渾身痠疼,眼皮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用手捶了下他結實的胸膛。記不清他要了多少次,那昂藏還埋在她身體裡,不肯出來。
顧行簡低頭看她,好像真的沒什麼力氣了,呼吸短促,身體顫抖,這才撫摸著她的背問道:「知道錯了?以後不准再私自離開我。」
她走了之後,相府就不像個家了。他活到這把年紀,居然還害了相思。
夏初嵐趴在他的肩上,哭笑不得,才反應過來他今晚要得這麼凶狠原來是在罰她。這人的佔有慾和強勢在平日裡掩藏得很好。只有到了床上,才會徹底暴露出來。
她伸手摟著他的脖子,乖乖認錯,聲音細細小小的,像貓兒叫。
顧行簡的心一軟,最後那點餘怒也消了。本想再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明日徹底下不了床,看她還敢亂跑。但最後只是吻了吻她的發頂,抱著她去淨房。她身上都是紅痕和吻痕,其實他身上也被她抓得很慘,尤其是背後,進水裡的時候有點刺疼。
他將她抱回床上時,她已經睡著了,還有微小的鼾聲。他仔細檢查她的下面,果然又紅又腫的,還有點破了,便給她上了點藥。藥膏冰涼,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身子,迷糊地叫道:「顧郎,真的不要了……疼……」
「乖,我只是給你上藥。」他俯下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哄道。
她安心地側過頭,再次沉入夢鄉里。他這才輕手輕腳地下床,穿上衣衫和鶴氅。
他打開門出去,思安和侍女們連忙行禮,那幾個小侍女都不敢看他。他並不是那種十分英俊的長相,身形瘦削,但勝在滿身的書卷氣,還有如山如海般的穩重深厚,其實很討小姑娘們的歡心。
可他平日對人十分清冷,下人們也不敢在位高權重的宰相面前放肆。
顧行簡轉身關上門,只對思安說道:「我出去一下。你照看好夫人,屋裡的炭火別斷了。」
「相爺放心。不過這麼晚了,您去哪裡?要不要叫六平跟您一起去?」思安多嘴說了一句。這次崇明沒跟來,相爺對紹興應該不熟,有個本地人在身邊做事也會方便一點。而且她記得姑娘說過,相爺認路好像有點……
顧行簡想了想,點頭道:「你去把六平叫來,跟我一起出門。」
……
紹興城西的這家客舍是官營的,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入住,得有憑證才能進去。孫從章喝完酒回來時聽到掌櫃說有人打聽他,酒醒了大半,心中暗覺得不妙。他在紹興的事,只有蕭家的人知道,怎麼會有人來打聽他呢?他默默往樓上走,起了念頭,想收拾東西趁夜離開。
這個時間二樓沒有什麼人走動,孫從章先在樓梯口那裡觀察了一下,發現沒有異常,才快速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後徹底鬆了口氣。
忽然他覺得不對,猛地回過頭,看到出門前留的一盞燈還在桌上亮著,而圓桌旁坐著一個穿著深色鶴氅的男人,眉目清雋,正淡淡地看向他。
「你是什麼人,你是怎麼進來的?你可知道這是官舍!」孫從章先是害怕,然後很快鎮定下來,「只要我一叫,就會有人把你拉出去!」
男人平靜地說道:「我既然在這裡,就不怕你叫人來。孫從章,你是受誰的指使到紹興來給蕭家送信的?如實交代,或可饒你一命。」
這人連他的姓名都知道,而且氣勢壓人,孫從章有種不妙的感覺。他眼珠一轉,想要奪門而出,從旁邊又走出兩個人來,將手按在門扇上。那兩個人穿著玄衣,面容威嚴,一看就是練家子。孫從章知道對方的來頭肯定不小,雙腿有些發軟:「這位爺,你我無冤無仇,為何要管這閒事呢?」
男人拿起床上的茶杯把玩:「你拿給蕭音的證據牽扯到二十年前的一樁侵吞家產的案子。若確有其事,自當交給官府調查,為何私自挑起夏蕭兩家的私怨?你自己身為大理寺的主簿,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
大理寺的官員少說也有數百人,孫從章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怎能想到竟有人認識他?他顫著聲音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男人淡淡地說:「顧行簡。」
顧行簡對孫從章有印象,大概是去年看過孫從章代筆寫的一份結案陳詞,內容有些意思。後來他到大理寺公幹,特意問了那裡的官員哪個是孫從章,遠遠地看過一眼。
但孫從章自然不懂得這些!他在知道眼前之人是顧行簡後,如遭雷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相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他原本也擔心這件事牽扯到夏家,顧行簡會插手干預。可上面的人說,顧行簡日理萬機,根本沒空管這種瑣碎的小事,何況夏家只是他的外家。可眼下看來,顧行簡不僅是插手管了,還親自來了!
孫從章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顧行簡的對手,能留條命算不錯了。
「你只是個聯絡的人,說吧,上面那個人到底是誰。」顧行簡將茶杯放在桌子上,發出「噠」的一聲響。孫從章又抖了一下,額頭上不斷地冒冷汗,想到吳志遠的下場,還有那些跟顧行簡作對的人……他們低估了夏家在顧行簡心中的份量!
「是,是右拾遺,王大人。」孫從章顫著聲音說道,「他跟蕭家老爺原本有些交情,最近查到了一些證據,要下官來交給蕭家的人……之所以沒交給官府,是因為……是因為……」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不用再費勁找藉口了。你自己身為官吏,卻知法犯法。此間事了,我會將你交給刑部處置。」竟然又是王律。顧行簡以前只當王律是個鐵骨錚錚的言官,沒有想到他幾次三番地與自己作對,不會只是個巧合。
「相爺,相……」孫從章爬前幾步,想幫自己求情,卻聽到顧行簡說道:「若再多言,便將你交於皇城司。蕭大人剛好也在紹興。」
孫從章的臉嚇得雪白,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
顧行簡示意那兩個玄衣的人將孫從章拿下,推門走出去。鳳子鳴剛帶著人上來。他看到顧行簡愣了下,再看到他身後押著的人,連忙行禮道:「老師也來了。此人……」
顧行簡點了下頭,負手道:「此人你先收押在府衙大牢裡,明日我還有些事需盤問他。兩日後你將蕭音叫到官衙。」
鳳子鳴嘴上恭敬地應是,心裡卻有些訕訕的,早知道顧行簡親自出馬,他哪裡需要硬闖官舍抓人。若是被言官知道了,免不得要參他一本。可他絕不會想到,顧行簡會出現在紹興。以他的官位,除非是公差,否則幾乎離不得都城。
顧行簡在紹興的確也只能呆幾日。他那日進宮向皇帝告假,皇帝還覺得十分奇特。他入仕近二十年來,除了上次被罷官,似乎從未主動提過要休假幾日。但皇帝還是准了,當他是為了去興元府的事情做準備。
顧行簡回到夏家的時候,三更鼓早就響過,連夜市都散了,街上十分安靜。六平在前面給他提著燈籠照路,也不敢多說話。他們這些下人都很怕顧行簡,因為他身上的氣勢實在太壓人了,只有面對姑娘的時候才會全部收起來。
他們走到長廊上,一個人影突然從景牆那邊繞過來,直直地站在顧行簡的面前。
六平嚇了一跳,舉起燈籠照亮眼前的人,疑惑地說道:「大公子,這麼晚了,您不睡,在這裡幹什麼?」
第121章
夏謙掙紮了很久,終於還是決定來這一趟。他骨子裡是個有傲氣的人, 從前顧行簡遠在天邊, 他雖然想藉著顧二爺的身份結交,但也想憑自己的真才實學。
顧行簡成為他妹夫之後, 他反倒不想借這個妹夫的光了。只是此次的事情,非顧行簡不能解決。他俯下身一拜, 然後就保持那個姿勢不動了。
顧行簡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夏謙只能看到地上一道清冷的影子, 彷彿這冬日的夜一般。
他深吸了口氣說道:「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但還請相爺幫我。」
六平驚愕地看著夏謙。事到如今,相爺不找大公子算賬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大公子居然還想著相爺能幫他?
顧行簡無聲地走近幾步, 夏謙感覺到自頭頂而下的壓迫感。他的手在袖子裡微微發抖,心神俱顫。他怎麼可能不畏懼這個人!就算他還未真正入仕, 也聽了些顧行簡早年是如何剷除異己,扳倒前任宰相的事。這些過往就藏在他蓋世的才華和學識的背後, 如影隨形,陰暗可怖。
但他不能不來。若他不能參加春闈,不能為官, 那倒不如死了算了。既然連死的決心都下了,他也不怕來面對顧行簡了。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你覬覦我的妻子,還要我幫你?」
夏謙的手微微握緊:「我對三妹的心思的確不單純,但是我從未做過踰矩之事。難道一個人的感情是自己能夠控制的嗎?如若能控制,我也不想如此。您從前不近女色, 娶了三妹卻對她寵愛有加。您對她的感情,自己也無法控制吧?」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他對夏謙的印象一直很淡,夏謙也的確不是什麼姿儀出眾,才思敏捷的人物,能讓人印象深刻。沒想到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顧行簡忽然想起自己當年為了一道調令,半夜潛進當時的宰相府邸,慷慨陳詞,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奮力一搏。大概同樣是男人,而且都是平民出身,他反而對夏謙有幾分寬容。
但這樣的寬容仍不足以抵消他的憤怒。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他人肖想。
他逕自掠過夏謙身邊,朝前走去。
夏謙不死心又追了上去:「縱然此事因我而起,但三妹同樣會被人說閒話。她在坊間的名聲本來就不好,或許還有人會借題發揮,讓她難堪。您是她的夫君,又是宰相,您不護著她嗎?而且您如果願意幫我,我日後必將報答……」
顧行簡走得很快,夏謙追了一條長廊,最後看到他進了玉茗居,卻是不能再跟進去了。
他沮喪地站在玉茗居之外,看到景牆內的山茶樹上開滿了白花,如皚皚白雪。山茶花期最盛的時候在一月到三月,氣味芬芳,形態優美,很容易就能聯想到她。
但無論是他還是陸彥遠,都注定擁有不了夏初嵐。她只能是顧行簡的。
顧行簡回到屋中,脫了鶴氅和外衫掛在衣架上,淨手之後,輕輕地走到床邊,撩起帳子。她正在熟睡,頭髮如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席上,皮膚光潔雪白,只是額頭上的紗布十分醒目。在路上的時候,他詢問過六平這傷是怎麼回事,六平也說不清楚。
他掀開被子,躺到她的身側。她很自然地挪了過來,舒服地窩在他的懷裡。
顧行簡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腦海中還迴響著夏謙說的話。
夏謙如何他是不在意的,但這丫頭他卻不能不在意。夏謙說得沒錯,若她還是夏家的女兒,那麼與兄長之間傳出背德的醜事,以後勢必也會影響到為她請封誥命之事。外命婦的冊封,生子是首要條件,而德行操守也是很重要的評判準則。
此事若不妥善解決,言官也會藉機抨擊他沒有好好約束外家和妻子。在外人看來,是非曲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夏謙和夏初嵐是兄妹,是一體的。
他一點睡意也無,反覆斟酌一夜,天亮的時候才閉上眼睛養神。
夏初嵐前半夜睡得不怎麼安穩,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後來那熟悉的溫暖又回來了,她才睡得香沉了。他不在的這幾夜,她竟然不習慣。
新婚那會兒因為彼此還有些拘禁,於房事上也都克制著。現在倒是沒什麼顧忌了,折騰了一夜,她身上像被幾輛馬車碾壓過一樣。
但她還惦記著蕭音的事,本來想早起,可眼皮怎麼都睜不開了。
等她醒來之時,已經快要晌午了。
思安和侍女們進來伺候她起床,她大腿痠疼,要人扶著才能下床。思安把茶水端給她,她漱口之後,又用米漿水洗臉。她問思安:「他呢?」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口氣中帶著少有的親暱。
「相爺很早就起了,用過早膳,在屋外看書呢。他不讓我們叫醒您,說要讓您多睡一會兒。」思安小聲道。
夏初嵐坐在妝台前,從前不覺得,用慣了相府那個以後,總覺得這個很小,而且首飾都很陳舊了。正月裡要隆重一些,她隨意套了一隻金鐲子,又挑了兩支蝴蝶簪子插在髮髻裡,撿了赤金的瓜葉耳墜戴上,這才起身出去了。
侍女們已經在外間擺放食物,清粥小菜,都是很清淡的東西。她們平日裡總要嬉笑幾句,大概顧行簡在這裡,顯得戰戰兢兢的。他披著鶴氅,坐在旁邊的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姿態優雅。聞聽聲響,抬眸看了她一眼:「醒了。先吃些東西。」
夏初嵐乖乖地坐下吃東西。她怕中午石麟院那邊要叫她過去用午膳,不敢吃太多,只喝了一小碗白粥,半個鹹蛋和一些醃漬的蘿蔔。
顧行簡皺眉。她吃得實在太少,難怪那手腕細的,一擰就要斷似的。他起身坐到她身邊,把她的瓷碗拿過來,又舀了半碗粥給她,順便把剩下的半個鹹蛋也夾到了她的碟子裡。
「相爺,我吃不下了……」夏初嵐輕聲道。
「聽話。多吃些才有力氣。」顧行簡貼著她的耳側說道。
思安她們假裝沒有看見兩個人的親密,都低下頭。夏初嵐的臉猛地漲紅,想起昨夜哀求他時,一直說自己沒有力氣了,後來他就把她抱到了身上……她在桌子底下發狠似地掐住他的手背,顧行簡反而笑了笑,伸手環著她的腰,哄道:「再吃些。」
昨夜當值的侍女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相爺跟昨夜從屋中走出來的相爺是同一個人,實在太溫柔了。
夏初嵐只能又吃了些,差點撐住了。她要派人去府衙打聽情況,顧行簡阻止道:「不用去了。蕭家的事我來解決。」
夏初嵐本來不想讓他操心家裡的事,但想到那個姓孫的人,又覺得這件事恐怕背後牽連不小,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夠解決的。她正想問一問姓孫的是什麼來歷,門外忽然來了個侍女,直接喊道:「三姑娘,二姑娘不好了!」
夏初嵐起身走出去,那侍女跪在地上,著急地說道:「二姑娘前兩日生產,身子很虛弱。剛剛忽然昏過去了,只有出氣沒進氣了。二夫人已經讓人去叫李大夫,但李大夫好像出門到郊外看診去了,聽說相爺懂醫術,能不能請他……」
婦人生產最是凶險,一個弄不好就會出人命。夏初嵐馬上走回屋裡,還未等她開口,顧行簡已經說道:「我跟你過去看看。」
夏初嵐本還怕他有些忌諱,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便叫思安收拾了點東西,一併拿去松華院了。
夏初熒的住處早就亂成一團,侍女和僕婦奔進奔出。誰能想到好端端的人,忽然就不行了呢?夏柏茂和韓氏站在院子裡焦急地商量什麼,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一起過來,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前。
顧行簡直接問道:「人在哪裡?」
「我,我帶您進去。」韓氏還有些緊張,連忙抬手說道。
顧行簡從思安手裡接過藥箱,就跟著韓氏進去了。
夏柏茂帶著幾分愧疚對夏初嵐說:「嵐兒,我們總是給你添麻煩……但大郎的事我們也沒想到……你還願意幫阿熒,我都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們才好。」
「二叔別這麼說。大哥是大哥,二姐是二姐。何況人命大過天,我們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您放心,有相爺在,二姐不會有事的。」夏初嵐寬慰道。
夏柏茂點了點頭,眼睛焦急地看向屋內。
過了一會兒,顧行簡從裡面出來,邊走邊對韓氏說:「她應該沒有大礙,就是氣血不足導致的昏厥。拿參片壓在舌下吊著氣,等李大夫回來,再讓他開些調養的方子。女子剛生產完,心情和精神也要注意,不要讓她憂思過甚了。」
韓氏連連點頭,不停地俯身道謝。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對她說:「放心,人已經醒了。」
「謝謝夫君。」夏初嵐輕聲道。
顧行簡搖了搖頭,把藥箱交還給思安。
夏柏茂要進去探望,夏初嵐人都已經來了,便跟他一起進去。夏初熒躺在床上,臉色十分蒼白,看到夏柏茂和夏初嵐進來了,掙紮著要起身。夏柏茂連忙按著她:「阿熒,你快躺著。剛剛可嚇壞我跟你娘了,幸好有相爺在。」
夏初熒感激地看向夏初嵐。她沒有想到以顧行簡之尊,居然會親自來給她看病,一定是看在夏初嵐的面子上。她真是打從心裡羨慕夏初嵐,嫁了個對她那麼好的夫君。顧行簡除了年長些,真是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夏初嵐說道:「二姐好好養著身子,別想太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夏初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雙目通紅。剛剛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差點要死了。這才理解三年前夏初嵐為何醒來之後會性情大變。人只有迫近死亡的時候,很多東西才會幡然醒悟。那時候她非但沒有好好寬慰夏初嵐,反而有幾分幸災樂禍,真是太不該了。
夏初嵐又溫言安慰了她兩句。姐妹倆倒是從沒有這麼心平氣和地說過話。
等夏初嵐從屋子裡出來,看到顧行簡站在院中,懷裡抱著一個嬰兒,韓氏和乳母在調整他的姿勢。他剛剛看到乳母將孩子抱過來,剛出生兩日的嬰兒,還有點皺巴巴的,眉目也看不出來,但小小的一團,小鼻子小眼睛,十分可愛。
他不由地生了要抱一抱的念頭。他從前並不喜歡孩子,所以不怎麼跟顧家瑞親近,導致顧家瑞對他這個五叔生疏得很。顧居敬總說,等他娶妻生子就明白這種心情了。現在他的確覺得小孩子也不是什麼洪水猛獸,若他有個女孩兒……必定也是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吧。
韓氏見他主動要抱,當然不會不應,便跟乳母手把手地教他。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小心翼翼的,因為孩子實在太軟了,像沒有骨頭,怕自己抱不穩。
小傢伙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小嘴一癟,小臉皺在一起,不高興,像要哭了。顧行簡不敢再抱她,連忙將她還給了乳母。
他和夏初嵐告辭離開,韓氏親自送他們出松華院,看他們走遠了,才返回去。
顧行簡對夏初嵐說:「你二嬸近來似乎改變了不少。」
「大概是最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多少都會有點改變。其實我也變了,好像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就格外珍惜跟夏家之間的緣分,也沒覺得二嬸有多難忍受了。」
顧行簡笑了下,攬著她的肩膀,忽然問道:「嵐嵐,你想保夏謙麼?」
夏初嵐停住腳步,看向他:「您有辦法保住他的仕途?」
「我倒不是想保他,只是這件事對你的名聲也會造成不利的影響。想要徹底消除這些影響,只有公開你的身份,說你是崇義公寄養在夏家的女兒,蕭音那頭也就沒有話說了。」
夏初嵐不介意公開身份,反正她是不會回蕭家的。但她擔心這層身份會對顧行簡不好。
顧行簡似看出她所想,安慰道:「我不要緊。」他在官場近二十年,得勢失勢這些看得很開了。何況他跟皇帝之間,本來就是場博弈。就算信任有所動搖,但暫時誰也離開不開誰。再者夏初嵐的身份本就是個意外,他娶妻之前根本就不知情。
若說有變,那也要等江山易主之時。
第122章
兩日後,顧行簡帶著夏初嵐前往府衙。
明明不是太遠的路程, 顧行簡卻叫了馬車。凌晨下了場不小的雨, 路面有些結冰,馬車走得不快。夏初嵐的下半身蓋著毯子, 手裡抱著暖爐,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這兩日都是早出晚歸, 每天睡不到兩三個時辰。他不累嗎?
夏初嵐抬頭看他。他閉著眼睛,呼吸很輕, 好像是睡著了。
他的側臉比正面好看,大概是鼻樑很挺,又看不出胖瘦來。他如果吃胖些, 臉上有肉, 應當也是好看那一掛的。她看著他微微出神,只覺得老天真是偏愛他。三十幾歲的人, 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時光的痕跡。若非要說有時光的印記,便是這身出眾的氣質了。
有時站在人群裡, 一眼也能注意到。
「看我這麼入神?」他忽然開口,嘴角帶著很淺的笑意。
夏初嵐連忙收回目光,卻已經被他抱到身前, 不由分說地低頭吻她。他的吻技在短短時日內已經爐火純青,若不是她親身經歷,根本不相信這人在數月前還沒碰過女人。
他的舌頭壓在她口裡,吸吮她的香津。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張著小口吞嚥他, 已經沒辦法分心管他伸進裙子裡的手。
這幾日他雖然早出晚歸,但每晚回來,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睡,都會要她。大概是她偷偷離開都城真的刺激到他了,他要把分開的那數日都給補回來。
「不要……外面有人……」夏初嵐的雙手抵著他的胸膛,意亂情迷地叫道。
六平已經聽到馬車裡的動靜,硬著頭皮說:「相爺,姑娘,我們快到了。」
顧行簡這才作罷,幫她整理好衣裙。夏初嵐都不想下車去見人了,他現在越來越沒有顧忌,剛剛她差點就……她仰頭咬他的嘴唇解氣,顧行簡失笑:「丫頭,你還想來?」
她連忙爬到馬車的另一頭坐著了。
馬車到了府衙門前,顧行簡先下去,然後伸手把夏初嵐抱了下來。六平站在旁邊看著,以前姑娘獨來獨往,風風火火的,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男人。現在整日跟在相爺身邊,大概是相爺的氣場太強了,直接把姑娘都壓住了。而且相爺經常抱姑娘,感覺都要把姑娘養嬌氣了。
蕭音剛好也下了轎子,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她沒想到顧行簡竟然親自來了。顧行簡一隻手牽著夏初嵐,夏初嵐肩上裹著兔毛的裘衣,底下是杏色的金絲散花褙子和同色的綢裙,雙手拉著顧行簡的手腕,仰頭跟他說什麼。顧行簡低頭傾聽,目光專注而溫柔,根本沒有注意旁人。
蕭音一直認為夏初嵐很美,但那種美帶了幾分清冷,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但嫁給顧行簡之後,她的清冷就像冰雪消融一般,全力地為她身旁的這個男人綻放。
這種美,便有驚心動魄之感了。
蕭音感慨,夏初嵐還真是好命。男人一個兩個都為她傾倒不說,各個將她視若珍寶。被這樣位高權重的男人寵愛著,不知是何等幸福。
夏初嵐跟顧行簡說完話,才發現蕭音站在不遠處看他們。蕭音沒有理會他們,逕自先進到府衙裡去了。今天別說是顧行簡在這裡,就算是皇帝親臨,她也不會改變主意,定要為蕭家討回公道。
蕭昱早就到了,但他這人本就不善言辭,鳳子鳴只是讓人給他奉了茶水,兩個人便相顧無言地坐著。鳳子鳴昨日想去看望蕭碧靈,她到底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不能不聞不問。但蕭碧靈已經回都城去了。
鳳子鳴還覺得奇怪,蕭碧靈是驕縱了些,但也不是碰了根釘子就會後退的人。這回是怎麼了?
但他也不敢問蕭昱。兩個人就這麼僵坐著,喝了幾碗茶,直到顧行簡一行人進來。
他們起身見禮,顧行簡擺手道:「今日並不是正式升堂,不用多禮。」
蕭音看到他們相互之間都是認識的,手緊緊地捏著帕子,強裝鎮定。她也沒什麼好怕的,難道這些當官的還能顛倒是非黑白不成?州府有司理院,再往上有一路提刑司,都不成還有都城的登聞鼓院,她不信沒有地方可以伸冤。
眾人都坐下來,鳳子鳴向蕭音介紹了堂上的人,便吩咐衙役將孫從章帶上來。
孫從章垂著頭走進公堂,一身落魄。他原本想辦好這差事,可以受王律舉薦,在大理寺提上一提,反正也不是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沒想到撞上了顧行簡,現在別說是提了,別把命搭進去都算好的了。
蕭音看到孫從章十分驚訝,上前兩步:「孫先生,您怎麼變成這樣?是他們對您動刑了?」
孫從章沒有說話,鳳子鳴說道:「孫從章,將你所知道的事情如實說出來吧。」
孫從章被顧行簡磨了兩日,早就沒有脾氣了,低聲道:「蕭家娘子,我是受人所托,你可千萬別怪我。那些憑票是別人給我的,要我交於你手,以誣陷夏柏盛。當年沉船的事的確是個意外,夏柏盛非但沒有侵吞你家的家產,還給過你爹一張便錢務的憑證,值不少錢。只不過你爹當時想不通,將錢都輸到賭坊去了,還欠了不少,這才是蕭家衰敗的真正原因。」
蕭音踉蹌一步,搖頭道:「你說謊!我爹一向潔身自好,怎麼可能賭錢?一定是你們串通好了,我這就去司理院……」她轉身便往外走,夏初嵐上前幾步攔住她,說道:「蕭音,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僅僅是幾張憑票,何以認定是我爹侵吞了你家的家財?而且你自己仔細想一想,若果真如此,你娘在世時,還會希望你嫁到我們家嗎?要想查清你爹是否賭錢也不難,只是需要時日。」
蕭音受到打擊,一邊搖頭,一邊後退,直到碰到堂上的圓柱。她茫然地望著滿堂的人,他們的臉都不清晰,最後她的目光落定在面前的夏初嵐臉上。她對孫從章拿來的證據深信不疑,就是因為她需要一個理由去振作。她以前活得太委曲求全,所以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東西的真假,她只要知道這些東西能支撐她鬥垮夏家。
可現在撐著她的這些東西都要崩塌了。
「那夏謙的事呢?他思慕自己的親妹,還有二夫人打傷我弟弟……」蕭音不死心地說道。
蕭昱這個時候站起來,走到夏初嵐的身邊。他很高大,也十分英俊,只是表情帶著肅殺之意。蕭音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身子,只聽他說道:「夏初嵐是我父親的親生女兒,也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她跟夏家並沒有血緣關係。」
蕭音聞言震驚,但比她更震驚的是鳳子鳴。鳳子鳴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想到旁邊坐著的顧行簡,還是忍住了。夏初嵐竟然是蕭家的女兒?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想當初他去夏家時,因為她的身份而百般看不上她。現在只覺得像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夏初嵐能讓蕭昱親自出面維護,至少表明蕭家是很看重她的。難怪那日蕭昱斥責蕭碧靈。鬧了半天,蕭碧靈和夏初嵐乃是親姐妹。蕭碧靈那麼說夏初嵐,蕭昱自然看不過去。蕭碧靈大概也知道了這件事,覺得無法接受,才著急返回都城。
「不可能,夏家從沒有人提過這件事!」蕭音回過神之後,下意識地否定道。她嫁到夏家的日子也不算短,可從未聽任何人提起過。夏柏盛夫妻一直待夏初嵐很好,誰也不會想到她不是親生的。
蕭昱接著說道:「她身份特殊,連夏老夫人都瞞著。但夏家的二房都知道了,一直幫著保守這個秘密,他們自然不會告訴你這個外人。夏謙知道她的身份,而且也從未做過踰矩之事,這不算背德。至於你弟弟的傷,你自己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只要派手下抓幾個你們蕭家的下人,自然能問出始末。」
蕭音雖是內宅婦人,也聽過皇城司的手段。她覺得他們聯合起來,只是為了維護夏謙才編了這麼個說法。但崇義公府不是普通人家,那是前朝的皇族。這麼大的事,連崇義公的長子都在這裡作證,不會是假的。
蕭音沉默了。她的手攥著那份沒有投出去的訴狀,身上一直繃緊的一根弦好像斷了。所有人都站在夏初嵐那邊,她一個人猶如在做困獸之鬥,再掙扎又有什麼意義呢?
罷了。
她苦笑了下,不理會任何人,自己往外走。
其實一開始就錯了。她不該執著於嫁給夏謙,執著於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感情。也許她找個平凡而又愛她的人,會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但現在明白已經太晚了。她的心千瘡百孔,很難再去愛一個人。
現在連復仇的理由都沒有了。她覺得身心俱疲,有種茫然的感覺。
「蕭音,你等等。」夏初嵐追出來,叫住蕭音。
蕭音回頭看著她:「我不會再去投訴狀了,你身後一個宰相,一個崇義公府,我都惹不起。你還想如何?」
「你是不是將大哥給你的田產莊園拿去抵押,才有錢開了這麼多的鋪子?」夏初嵐問道。
蕭音目視前方:「此事好像與你無關吧?」
夏初嵐繼續說道:「普通的質庫不會借給你這麼多錢,就算借也肯定開了很高的利錢。你所賺的錢,光還那些利錢就很吃力吧?而且如果短時間內不能還清款額,利滾利,會越來越多,就是個無底洞。如果夏家願意幫你還錢,然後再以一分利將這些錢借給你,你能否同意放下過往的一切?」
蕭音以為自己聽錯,說道:「我搶了你們夏家不少生意,你卻要借錢給我?你不怕夏家日後被我壓制得無法翻身?而且,你不姓夏,夏家還能由你說了算?」
夏初嵐走到蕭音面前,平靜地說道:「生意場上有競爭十分正常,至少我現在說話還是算數的。我之前讓你管家的時候,就看出了你的天賦,你願意重新振作學做生意,這是好事。夏家的確欠了你的,我相信二叔二嬸也會同意。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的提議,放過夏家,也放過自己,真正重新開始。」
蕭音盯著夏初嵐許久,什麼話都沒有說,逕自坐上轎子走了。
顧行簡和蕭昱從府衙裡面出來,鳳子鳴跟在他們後面說道:「下官會將孫從章說的話寫一份供詞,上交刑部。府學那邊,下官也會親自去說明,讓他們恢復夏謙參加春闈的資格。」
蕭昱冷冷道:「夏謙的事不急。等我回都城稟報父親之後,再做定奪。」他可不想這麼便宜了夏謙那小子,得讓他多受些煎熬。今日他們不過是為了夏初嵐,才退一步維護了他的名聲。蕭昱心裡是很鄙視夏謙的。
顧行簡與他心照不宣,也沒有反對。
鳳子鳴應是,目送這兩撥人各自離開,心中感慨萬千。
夏初嵐流落在外多年,崇義公必定心懷愧疚,只怕會加倍地對她好。這點光看蕭昱的態度就能知曉。當初若他沒有門第之見,娶了夏初嵐,那麼憑著崇義公父子對她的憐惜,今後他的仕途會更加坦蕩。反觀蕭碧靈,因為夏初嵐的回歸,恐怕要失寵了。
他自嘲地笑笑,命運有時常常出其不意。縱使人百般算計,也鬥不過它翻雲覆雨的手。
隨從看他站在府衙門外半天不進去,便問道:「大人,您在等什麼人嗎?」
「沒有,大人我想去泰和樓喝酒了,你隨我一起吧。」鳳子鳴笑了笑說道。
第123章
夏老夫人這幾日都躺在床上靜養,不讓人打擾。聽常嬤嬤說夏初嵐和顧行簡都回來了, 心中稍定。夏家到如今, 經歷了許多的風雨,應該也不是一個棄婦所能打敗的。
常嬤嬤進來說道:「老夫人, 大夫人過來了,說有要事告訴您。」
夏老夫人撐著身體起來, 說道:「你去請她進來吧。」
杜氏進到屋子裡,就聞到一股藥味。而且整個屋子密封著, 這藥味很難散去,光線也比較昏暗。她從前也是這樣,身子卻越發沉痾了。近來聽夏初嵐的話, 多曬曬太陽, 多在院子裡走動,身體反而越來越好了。
常嬤嬤搬了一張繡墩放在床邊, 杜氏坐下來說道:「娘,您身體好些了嗎?」
夏老夫人回道:「我年紀大了, 時好時壞的。你近來倒是看著越發好了。你找我何事?可是二房……」她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這個大郎真是糊塗,竟然覬覦自己的親妹。但事情發生後,杜氏一直沒到她面前來抱怨訴苦。今日該不會是為了此事而來吧?
杜氏鄭重道:「我今日過來, 是有一件瞞了十幾年的事情要告訴您。」
顧行簡找她談過,要想保住夏家,勢必要公開夏初嵐的身份。而夏家眾人尚且被蒙在鼓裡。顧行簡是外人,不好插手干預,便讓杜氏來說。杜氏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 心裡早就有準備。
她將夏初嵐的身世說了之後,夏老夫人失神,久久沒有說話。
當年夏柏盛夫婦成親之後,一直沒有孩子。夏柏盛是長子,夏老夫人自然著急,還生了讓夏柏盛納妾的念頭。但是夏柏盛一直不肯。後來他外出做生意,很久沒有歸家,又把杜氏接過去,回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抱著一個女孩兒。
夏老夫人不是沒有懷疑過,直到幾年後杜氏真的懷孕,又生下夏衍,她心中的疑慮才打消了。
沒想到三丫頭真不是夏家的孩子,來頭還那樣大。她現在想想,這丫頭的眉目跟老大夫妻倆真的不怎麼想,性情也是天差地別。想來是這層緣故。
「原本這件事我是想爛在肚子裡的。可是嵐兒的生父親自找上門來,夏家又出了事,瞞是瞞不住了。但在我心裡,她是我和老爺的女兒,這點不會變的。」杜氏口氣堅定地說道。
夏老夫人看著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容易。我們家雖然養了她十幾年,但若不是她,夏家也不會有今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她到底是崇義公府的千金,認回去之後,與我們就不是一路人了。也許那個崇義公也不會讓她與我們這樣的商戶往來,免得掉了身份。我記得崇義公有個女兒,是封了縣主的吧?」
杜氏說:「娘,嵐兒不是這樣的人。」
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養了十幾年的女兒要還給別人,換誰都舍不得。而且三丫頭一直都是夏家的主心骨,夏老夫人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唯一慶幸的是,這三丫頭的身份公開之後,夏謙的仕途不會受影響。
她打發常嬤嬤跟杜氏一起去松華院,將事情與二房的人說了。夏柏茂和韓氏也是十分震驚。他們原先還以為這是為了保夏謙而使用的計策,直到杜氏再三言明,夏初嵐是真正的崇義公之女,他們才相信了。
韓氏從前就覺得夏初嵐太漂亮了,不像是夏柏盛夫妻生出來的女兒。但也沒往這方面多想。如今得知真相,心想這丫頭當年涅槃而生,果然是天生的鳳命。
等杜氏和常嬤嬤走了之後,韓氏試探地問獨自出神的夏柏茂:「老爺,崇義公府是要把三丫頭認回去嗎?」
夏柏茂點了點頭:「事情公開之後,他們勢必要讓嵐兒認祖歸宗的。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門楣高貴,嵐兒的身價可不一般了。還是顧相慧眼識珠,不知那英國公府知道了之後,作何感想。」
韓氏又道:「若他們把三丫頭認回去,那管家的事……」
「是我們不爭氣,讓嵐兒一個出嫁的姑娘還要裡外操持。等阿熒養好身子以後,我就教她生意上的事,我們總不能一輩子都靠著嵐兒吧?而且蕭音都能振作,阿熒自小耳濡目染,學起來一定很快。家裡的事,以後你跟大嫂一起打理吧。」夏柏茂下決心說道。
韓氏點了點頭。杜氏近來身子好了許多,應該能夠管事了。自從上次夏初嵐解決了韓家的事以後,韓氏也收斂了許多。妯娌兩個一起管家,還能互相監督幫襯。
晚上夏初嵐回來,全家人坐在北院一起商議,夏初嵐將蕭音的事情說了,夏柏茂夫妻自然是同意的。夏柏茂說:「只要她不再恨我們,別說是一分的利息,白借我們都願意。」
「她沒有答應我。但只要她聰明,應該會很快派人來。我明日就要回都城了,後面的事情就交給二叔。」夏初嵐說道。
夏柏茂點了點頭,又將他讓杜氏和韓氏一起管家的想法說出來。夏老夫人和杜氏都是贊同的。夏初嵐也覺得憑自己的身份,不適合再執掌夏家,就順便將賬冊和印章等都交給了夏柏茂。
夏老夫人語重心長地說:「嵐兒,在祖母心裡,一直還當你是孫女。但你認回親生父母是應當應分的,我們還是你的家人,夏家也隨時都歡迎你回來。」
夏柏茂連忙說道:「是啊。只要你不嫌棄我這個二叔,我就永遠是你的二叔。以前二叔總給你添麻煩,但以後二叔一定會當好這個家,你就放心吧。」
夏謙和韓氏雖然沒有說話,但都看了夏初嵐一眼,表情是同樣的意思。對於夏謙來說,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不用再偷偷摸摸地掩藏著心思,更不用因這心思而賠上自己的仕途。他對夏初嵐就是喜歡和欣賞,有一陣是著魔了般痴迷,但也沒有到非佔有不可的地步。
何況她的男人是顧行簡。
夏初嵐看著他們親切的面容,想想這是她相處了十幾年的親人,別的不說,單從情分上來講,也比崇義公府的人親近許多。但她於這個家來說,到底是個外人了。
從北院出來,杜氏叫住她。她挽著杜氏,兩個人一起往回走。短短一段路,兩人隨意談起很多以前的事。
侍女在前面打著燈籠,主子們在屋裡說話,她們都聽不到。臨別的時候,杜氏對她說:「你別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你爹在世的時候就說過,你就是我們親生的。你回都城之後,若是到崇義公府,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高門的規矩多,想必沒辦法像在夏家這麼自由了。若有什麼不開心的,也可以寫信告訴娘。雖然幫不上你的忙,但總歸多一個能夠傾訴的人。」
知女莫若母。夏初嵐情不自禁地抱了抱杜氏。她佔了這個身體以後,都沒有抱過這個母親。現在才知道,杜氏真的是處處為自己著想的。其實原主是幸運的。
顧行簡一直在玉茗居等夏初嵐,等了許久才聽到外面傳來侍女的聲音:「姑娘回來了。」但是夏初嵐好像沒有進來。
他放下書走出去,看到夏初嵐獨自站在院子裡,看著四周,眼裡流露出不捨的情緒。滿園的山茶花,山上山下,片片雪白。山茶花的香氣瀰漫在夜色裡。
「又不是不回來了,為何露出這樣的表情?」顧行簡走到她身邊,伸手按在她的頭頂。
夏初嵐扭頭看他:「是心境不一樣了。今晚我將東西都交給了二叔,的確鬆了口氣,但心裡卻空落落的。好像一直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忽然就不用努力了。」
顧行簡攬著她的肩膀:「還有別的事情需要你努力。比如跟我去興元府辦案,夫人準備扮作什麼?」
夏初嵐知道顧行簡這次沿路是要微服私訪的,不能擺宰相的儀仗。而且有女子跟在身邊也不太妥當。她想了想說道:「小的給您做隨行書吏,就叫夏衍如何?」
「書吏?你可知道我的書吏要做什麼?」顧行簡問道。
夏初嵐當他認真發問,搖了搖頭,虛心請教。之前吳均來給他打下手的時候,無非就是整理下文書,抄錄重要的東西,應該不是太難吧?
顧行簡沒回答,而是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回房中,準備在床上慢慢教她。
***
都城裡頭,三更鼓響過。王律在書房來回踱步,又問了下人一遍孫從章可有消息傳回來。下人回說沒有,王律便讓他退下去了。
按理說紹興的事情不難辦,這幾日過去,應當會有結果,何以孫從章一直沒有回話?孫從章在大理寺幹了快二十年,一直沒有得到提拔,渴望得到機會。王律就是抓住了他這點心思,才能使喚得動他。
「大人,大人不好了!」下人在門外大聲叫道。繼而有凌亂的腳步聲逼近,王律還沒反應過來,門扇已經被人一把推開了。
幾個穿著玄衣的人走進來,各個都佩刀,面容肅殺冷酷。
皇城司!王律後退一步,顫著聲音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王大人,你牽涉到私自圈地,在家鄉逾制建府,縱容親族行兇傷人。有人告了你的御狀,你跟我們走一趟吧。」領頭的玄衣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是誣告!」王律氣得發抖。
「是不是誣告,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就知道了。」那領頭之人扭頭示意左右,立刻有兩人上前去架起王律。王律掙紮著不肯走,進了皇城司,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可是當今天下能使喚得動皇城司的,只有皇上!
王律被拖著往外,忽然高聲喊道:「顧行簡!一定是他害我,我冤枉啊!」他一邊喊,一邊用眼神示意一個下人,那下人連忙趁亂跑開了。
皇城司的人直接把他帶出府邸,塞進了一輛黑廂馬車裡。王律驚魂未定,發現馬車裡還有一個黑影,驚得往後靠在馬車壁上:「你,你是什麼人?」
那人拿出火摺子,將馬車上唯一的一盞燭燈點亮,露出年輕俊秀的面龐,正是崇明。他說道:「我是相爺的人。你剛剛暗示人去英國公府傳信了吧?當初你因吳志遠的事彈劾相爺,相爺看你是言官所以沒有動你。其實那個時候你就受了英國公和莫副相的指使吧?」
「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王律嘴硬道,「我是左拾遺,有資格彈劾朝官的得失,根本不會受人指使!士可殺不可辱!」
「王大人不用回答得這麼快,看看皇城司的人抓到了你那個心腹,他的嘴巴會不會跟你一樣嚴。」
王律的心中「咯噔」一聲,說道:「你們想幹什麼?想誣陷我和英國公?你們真當這朝堂是他顧行簡的,可以一手遮天麼?等我見到皇上,定會告他一狀!」
「我勸王大人還是三思,先看看這個再說。」崇明從懷中取出一朵珠花,放在王律的身前。王律抖著手將珠花拿起來,氣勢全無:「你們,你們怎麼找到她的?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王大人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外室和她腹中的孩子。相爺一向不會對付婦孺,只不過這件事要是給你的夫人知道了,她會做什麼,相爺就不敢保證了。」
王律握緊珠花,嘴唇緊繃,說不出一句話。顧行簡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掐住人的死穴,連掙扎抵抗都無用。要不幾年前,同樣權傾一時的前宰相,怎麼會栽在他的手中?
崇明叫停馬車,逕自下去了。
皇城司的人對他點了點頭,護送著馬車走了。本來這樣做於禮不合,但蕭昱親自吩咐,他們也不敢違逆。
天上又落了點雨,只是雨很小,打在身上,還是有點寒意。但春天似乎很近了。
第124章
都城這幾日都在下雨,陰雨連綿, 枯樹上抽了幾枝新芽, 氣溫似乎慢慢有些回暖了。陸世澤坐在在書房裡,寫了封保王律的摺子, 正在吹乾墨跡,下人外面說道:「國公爺,副相大人求見。」
陸世澤說:「請他進來。」
陸莫兩家是姻親, 私底下交往也十分密切。莫懷琮一進到書房就看到陸世澤手中的摺子, 說道:「國公爺可是在寫保王律的摺子?」
陸世澤抬手請他坐下,點頭道:「正是。前兩日王律被皇城司的人帶走了, 託人來給我送信。他怎麼會招惹了皇城司的人?你在政事堂, 消息比我靈通, 這裡頭可是有什麼誤會?」
莫懷琮神色嚴峻:「明面上看,是王律自己犯了事,被人告御狀。可我聽說他私底下讓人去紹興, 挑起當地兩家商人的恩怨, 這才得罪了高官。」
陸世澤覺得蹊蹺, 細問原因。莫懷琮便將所知道的都說了, 陸世澤沉吟了下:「這麼說, 王律是得罪了顧行簡?他怎麼這麼糊塗?合你我二人之力,都只能讓那廝暫時罷官, 無法干預北征,王律居然敢動他外家的人?」
「王律跟前宰相有私交,所以他不喜歡顧行簡, 一門心思找他麻煩。我也勸過他,從長計議。但他一意孤行,最終惹得顧行簡容不下他。可見那個商戶女還是很得寵的……」
陸世澤倒是聽許氏說,顧行簡娶了夏初嵐之後,百般愛護,在都城裡都傳開了。難怪他覺得最近陸彥遠越發沉默寡言,除了每日來請安以外,幾乎見不到人。想必也是聽到了那些流言。陸世澤知道陸彥遠向皇上求過夏初嵐的事情。當時陸彥遠九死一生地回來,陸世澤也看開了,覺得只要兒子喜歡,把那丫頭納進府裡來也未嘗不可。沒想到被顧行簡捷足先登了。
陸彥遠和莫秀庭成親幾年沒有子嗣,陸世澤也很著急。許氏還暗示過給陸彥遠納妾,但陸彥遠毫無興趣。
陸世澤正兀自想著,莫懷琮又問道:「前陣子,您說要聯合崇義公上摺子在邊境加建防線的事,崇義公那邊可有回音了?」
蕭儉的身份特殊,年輕時候又是在軍中效力的,有很高的威望,朝中很多人都想拉攏他,包括恩平郡王。
「蕭儉這人城府向來很深,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原本想著他對金人恨之入骨,這又是利國之事,他應該會答應,可遲遲沒有收到他的回音。」陸世澤搖了搖頭說道。不止如此,前幾日派人去送節禮,還被崇義公府退了回來,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蕭儉了。
莫懷琮卻是知道原因的。他看向陸世澤,說道:「您可知蕭儉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
這件事陸世澤也聽說了。現在傳的人很多,說什麼的都有。蕭儉還未正式對外公佈,所以陸世澤也沒放在心上。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其實男人有幾段露水情緣也很正常。只不過真的會把人領進府裡的,卻是少之又少。不怎麼上心的,多是隨便付些錢就打發了。
既然這姑娘能被珍而重之地認回去,說明她的生母在崇義公心裡應當十分有份量。
陸世澤端起桌上的杯子,想要喝一口水,聽到莫懷琮道:「我聽說那個女兒就是夏初嵐。」
陸世澤差點被剛入口的水嗆到,連忙把茶杯放下:「你說是誰?」
「就是曾經那個夏初嵐。聽說這回紹興夏家出事,連蕭昱都去幫忙了。蕭昱平日裡眼高於頂,不與任何人來往。若不是崇義公授意,他怎麼會去管別人的閒事?」
陸世澤驚得說不出話來,整個人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百般巴結不到的崇義公府,竟然有個女兒曾被他們英國公府拒之門外。難怪崇義公要把節禮退回來,恐怕他們陸家已經得罪了他們蕭家。
怎麼會是夏初嵐呢?怎麼偏偏是她。
***
夏初嵐回到都城以後,忙著張羅去興元府的事情。顧行簡準備帶崇明,她,思安還有六平一起去。思安本來留在家中,但顧行簡擔心夏初嵐身邊沒個貼身的人不方便,便允思安同行。但思安也要扮作小廝,穿男裝。
思安為此很鬱悶,男裝都是粗布,哪有裙子來得精細好看。趙嬤嬤推著她的腦袋說道:「要不是我年紀大了,不能遠行,真想跟你換。」
「嬤嬤,你說三老爺找姑娘什麼事?是不是為了姑娘的身世?」思安憂心忡忡地看了主屋一眼。今日一大早,夏柏青就登門拜訪。現在都城裡面都傳開了,說夏初嵐是崇義公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夏初嵐也跟她們說過這件事,當時她們都很震驚。
趙嬤嬤是看著夏初嵐長大的,她親眼看到夏柏盛夫妻對夏初嵐十分疼愛,從未懷疑過姑娘不是他們親生的。可細想想,還是有很多端倪的。比如夏柏盛對夏衍會比較嚴厲,對夏初嵐則是予取予求。比如夏柏盛總說夏初嵐不一般,吃穿用度都挑最好的來。還有就是那塊要小心收好的玉珮,想必來頭也不小。
「你再去看看,半個時辰了,要不要添些茶水。」趙嬤嬤提醒思安。
思安一拍手,連忙去辦了。
屋子裡的格子窗下了一扇,太陽暖融融地照進來。夏柏青看著夏初嵐,聽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夏初嵐見他沉默,便叫道:「三叔?」
夏柏青皺著眉說道:「我原先還以為這是為了幫夏家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是真的。我夏柏青何德何能,能當你這一聲三叔?」崇義公之女,那便等同於金枝玉葉了。想想那個跟夏靜月在一處學習的清源縣主的排場,就知道是多麼顯赫的人家。不是他們夏家可以比的。
「三叔,你別這麼說,我一直都當自己是夏家人。我還想叫您一輩子三叔,您千萬別跟我生分。」夏初嵐誠懇地說道。
夏柏青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嵐兒,蕭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上不可能不忌憚。如你早被蕭家認回去,皇上應當也不會讓相爺娶你。如今相爺要遠去興元府,就怕有人進讒言,離間君臣關係。你可得提醒相爺小心應對。」
夏初嵐應道:「我知道了。」
夏柏青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最近要跟吳家過六禮,家中事務繁忙,我也走不開。是你三嬸和月兒不放心你,一定要我過來看看。若是你跟相爺方便,離開都城之前,來家裡吃頓便飯吧。」
夏柏青這麼說就是沒有把她當外人,一切照舊的意思了。夏初嵐高興地應了,親自送夏柏青出府,看他上馬走了。
等她要轉身進去的時候,看到一頂裝飾著花球的轎子過來,這是妓子專用的花轎。轎子在府門前停下,下來一個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的女子。她抬頭看向夏初嵐,勾起嘴角笑道:「夫人,別來無恙啊。」
夏初嵐皺眉,這女子正是久未見到的姚七娘。
姚七娘逕自拾階而上,被門外的護衛擋住,不讓她近前。她依舊笑盈盈的,看著夏初嵐說道:「我今日來,是有要事想見相爺,不知他在不在?」
「不在。你改日再來吧。」夏初嵐說完就不想再理她,但姚七娘又說道:「相爺曾欠我一件事,答應要還。真是要緊的事,夫人這樣將我拒之門外,不怕他回來怪罪你嗎?」
夏初嵐當然不怕顧行簡怪罪,依照他的脾氣,最多笑她小氣。但她又怕誤事。她一見到這個姚七娘就渾身不舒服,大概是這個女人從姿態到說話的口氣,都太具有威脅性了。而且她跟顧行簡私下還有往來,顧行簡居然應承了她一件事,這讓夏初嵐很不痛快。
她閉了閉眼睛,平復了下情緒說道:「那你進來等吧。他今日入宮了,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多謝夫人。」姚七娘眼風掃了掃那兩個攔著她的護衛,護衛見夫人都發了話,連忙退到旁邊去了。
……
半個時辰之後,顧行簡和崇明到了府門外。他們下馬,將馬韁交給前來接應的下人。崇明看向顧行簡,幾度欲言又止。顧行簡側頭看他:「有什麼事直說。」
「相爺,我們去興元府,能不能帶上江流?我會照顧好他,不會讓他添麻煩的。」崇明試探地問道。陳江流因為要跟他分開,已經偷偷哭了好幾次了。他還是小孩子心性,極沒有安全感,又很粘他。
顧行簡淡淡地回絕:「我們此去辦案,輕車簡從,帶上他不方便。」
崇明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顧行簡親口這麼說,還是有些失望。但他也明白,江流對於相爺來說,沒有從小養大的情分,是個外人,沒有辦法完全信任。
其實相爺沒把江流送走,已經是考慮他的感受了。
護衛對顧行簡說:「相爺,燕館的姚七娘來了,在堂屋已經坐了會兒,夫人與她在一起。」
顧行簡久未與姚七娘打交道,想必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大步往堂屋走去。
夏初嵐不好把姚七娘一個人丟在這裡,她陪著坐了會兒,兩個人之間自是無話可說,只是喝茶。她看到顧行簡終於回來,連忙起身。姚七娘已經先一步過去,抬手搭著顧行簡的肩膀說道:「相爺可要妾身一頓好等。」
她身上的脂粉香味濃重,顧行簡立刻移開肩膀,抬手道:「坐下說吧。」
姚七娘不意外顧行簡會閃開,反而挑釁地看向夏初嵐。
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要是跟一個風塵女子計較,就顯得太小氣了。何況顧行簡是她的夫君,姚七娘一點機會都沒有。
姚七娘看著夏初嵐笑道:「我跟相爺有事要談,夫人留在這裡不方便吧?還請迴避一下。」
「姚七娘。」顧行簡警告地叫了她一聲。
夏初嵐不理會她,走到顧行簡身邊,抬頭說道:「夫君,我回去等你。」說完,也不等顧行簡回話,逕自轉身離去了。
顧行簡看出她咬牙切齒的模樣,應該生氣了,對姚七娘皺眉道:「她心思單純,你何必激她?」
「只是這樣相爺就捨不得了?這世上愛慕您的女子可不止妾身一個,她既然有福氣嫁給您,自然得做好遭人嫉妒的準備。何況妾本就是風塵中人。」姚七娘輕聲笑道,「我們說正事吧。」
第125章
姚七娘要近前說話, 顧行簡卻抬手阻止道:「你還是坐在那裡說吧。顧某有家室, 敬你是客,以後還請收斂些。」
姚七娘依言坐下來:「相爺可是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性子, 平常隨意慣了。怎麼說也給相爺幫過大忙, 相爺就多擔待吧。」
「烏林的事顧某感激在心,不過也應承了你一個條件, 你此次便是為了這個條件來的吧。」顧行簡轉而說道,「若我沒猜錯,與興元府一行有關。」
姚七娘毫不意外顧行簡能猜到,他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她的來意。她也不繞彎子了,收起吊兒郎當的表情, 認真地說道:「我有個重要的朋友一直在興元府一帶支持抗金,但最近幾個月忽然音訊全無。我想請相爺幫忙打聽他的消息。」
顧行簡淡淡地看向她:「你沒說實話。」
憑姚七娘的本事,若想找個人並不難。除非這個人所在的地方, 她的勢力已經進不去。
姚七娘僵了僵, 手指微微收緊,說道:「他,他欲刺殺金國的海陵王,應該是失敗被俘了。」
海陵王完顏亮是完顏昌的堂弟,鎮守金國與大宋的邊界, 手握重兵。而他與完顏昌的政治主張也不盡相同,在主戰和主和之間徘徊不定,為人狠戾, 多謀善算。顧行簡此去興元府,選擇微服出行,也是不想提前驚動完顏亮。他懷疑銅錢流失就是完顏亮一手策劃的。
若是普安郡王對上完顏亮,遲遲無法取得進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顧行簡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淡淡說道:「看來此人對七娘很重要,竟不惜浪費顧某應允的一個條件。」
姚七娘的臉有些紅,輕咳一聲:「總之拜託相爺,至少要知道他的生死。對了,我有個交好的商隊會運送物資到興元府去,商隊的行頭與我交情過硬,能信得過。相爺若不嫌棄,可以與他們同行。」
商隊經常來往於都城和邊境,對沿途十分熟悉,便於打探消息,而且十分適合隱匿行蹤。顧行簡本來也是想找支商隊掩護,又無法全然信任,既然姚七娘主動提出來,便點頭道:「那便多謝了。」
姚七娘說完正事,便起身告辭了。顧行簡等她出去,才準備從側門回竹居。這時,姚七娘在外面喊道:「江流,你怎麼會在這裡?」
顧行簡腳步一頓,轉身走到門外,看見陳江流低頭站在院子裡,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姚七娘走到陳江流面前,拉起他的手:「剛剛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你這孩子,怎麼到了都城也不來找我?你怎麼會在相爺府上?」
「你們認識?」顧行簡開口問道,「他是我在昌化時無意救下的。」
姚七娘回頭說道:「相爺有所不知,妾身有次去昌化的時候,被人灌了很多酒,身體不適,暈倒在路上,多虧這孩子細心照顧了幾日。妾身本來要帶他回都城,但他舍不下照顧他的一個老嬤嬤,說要給她養老送終,而且他還要給他那黑心的姐姐姐夫賺錢。」她說完,又轉向陳江流,「我後來派人去昌化幾次,你怎麼都不見?」
「姐姐也是可憐人,江流不想麻煩姐姐……」陳江流低聲道。
姚七娘摸了摸他的頭:「說什麼傻話。姐姐護你一人難道還護不住?來,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好好敘敘舊。」
陳江流看了顧行簡一眼,小聲道:「姐姐,我有事想跟相爺說……」
「回來再說也不遲啊。相爺,借江流一用。」姚七娘不由分說地將陳江流拉走了。顧行簡大概知道陳江流是為了何事而來,只不過崇明說都無用,何況是他。
……
夏初嵐回到竹居,讓下人都退出去,心口窩著一團火。成親前這個姚七娘就幾次表露出對顧行簡有意,現在公然追到家裡來了。但她到底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了,而且條條框框的規矩擺在那兒,大吵大鬧的有**份,她又實在做不出來。
她氣得去他書桌上找了最貴的紙筆來,平常這些東西他都不讓下人碰的。她一股腦地擺在榻上的案几上,隨意塗鴉洩憤。她知道以顧行簡的為人,不會跟姚七娘有什麼瓜葛,但胸口還是窩著團火。她受不了別的女人覬覦他。
思安和趙嬤嬤在旁邊看著,姑娘很少有被氣成這樣的時候,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更無從安慰。
這個時候,顧行簡進來了,他看到夏初嵐坐在榻上,握著他的諸葛筆在仿澄心堂紙上胡亂塗畫,就跟發怒了要抓人的貓一樣。他對思安和趙嬤嬤做了個手勢,她們便悄悄退出去了。
顧行簡坐到夏初嵐身後,探頭看她在畫什麼。夏初嵐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也不理他。
顧行簡的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貼著她耳廓說道:「嵐嵐,你在學道士畫符麼?這麼好的墨和紙,浪費了。」
「你心疼了?」夏初嵐側頭要避開他溫熱的氣息,他卻已經環抱著她,握著她的手,耐心地在紙上一點點畫起來。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指側的厚繭能清楚地感知到。夏初嵐原本還在生氣,扭了下身子,想把手抽回來,他卻親了親她的發頂,柔聲道:「別動,作畫得專心些。」
他的聲音似乎有定力一樣,她撇過頭,但還是不動了,任由他握著她的手。
她原本只是塗鴉之作,橫七扭八的線條,毫無規律,的確有些糟蹋了這些好物。但在他的運筆之下,那些線條慢慢地變成了茅屋和山水。夏初嵐瞥了一眼,漸漸挪不開眼睛,不相信這些東西是從她的筆下出來的。
她自己作畫的水平只能算一般,勉強也能畫出個輪廓來。但畫的好壞在於立意是否高遠,在於作畫之人胸中的溝壑。
她只見過他的一幅畫作,便是那首她題字的《定風波》,已然是印象深刻,沒想到親眼看他作畫更加震撼。這人只是幾筆勾勒,便在她毫無章法的塗鴉上,另闢蹊徑。
她不禁側頭看了他一眼,他專注地看著畫紙,窗外的日光灑在他的面龐上,儒雅清雋。她忽然沒有那麼生氣了,這人的才華,地位都注定了他的身邊根本不會缺女人。可他在這裡,就在她的身邊,耐著性子在她弄得亂七八糟的紙上運筆作畫。
他不是普通人,而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也是擁有蓋世才華的男人。女人都趨之若鶩。
時間一點點流淌,夏初嵐的心境隨著紙上畫面的展開,而慢慢平靜下來。
江上一葉扁舟,蓑衣老翁垂釣。山中幾株桃花,一座茅屋,圍籬之內有數隻家禽,山頭成群的飛鳥日落而還。
顧行簡終於擱筆,夏初嵐把畫紙拿起來細看。若這世間真有這樣的靜謐之所,她肯定要去住上幾日。看著就覺得寧靜深遠,心境彷彿都開闊了許多。
「夫君,我喜歡這幅畫。」她由衷地說道。化腐朽為神奇,若不是她親眼所見,真是不敢相信。她對她的男人心悅誠服。
顧行簡從背後抱著她,說道:「嵐嵐,姚七娘曾經幫過我很大的忙,我們之間只是合作的關係。她今日上門也的確是有重要的公事要跟我談。」
他從不曾跟她說政事,因為他覺得政治是這世上最骯髒污穢的東西,為了權力,師生親友都可以反目成仇。包括他自己,也曾經一手推翻了如師如父的人。所以他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不願意讓她知道自己陰暗,不擇手段的一面。
「她的言行舉止可不像是跟你只有合作的關係。」夏初嵐沒好氣地說道。想到姚七娘那輕佻的樣子,她就不舒服。
「她是風月場上的人,一貫如此,但本性不壞。從前也的確對我有幾分意思,才故意那樣做來激你,我警告過她了。我是你的人,誰都搶不走。」顧行簡親了親她柔軟的臉頰,輕聲說道。
他說他是她的人……夏初嵐紅著臉,還沒仔細回味過來,便被他抬起下巴吻住了。她起先還掙扎不肯從,直到被他舌頭挑逗得呼吸燥熱,索性轉過身,跪在他身前,攀著他的肩膀回吻。說是吻,其實就像是小狗亂啃。
他失笑,倒不介意她對他使些小性子,這說明在她的心中,真的把他當成喜歡的人,而不是像從前那樣總是收著性子,對他敬畏著。她偶爾吃醋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兩個人最後倒在榻上,交纏得火熱。塌上伸不開手腳,他便把她抱在懷裡,團在一起。
等夏初嵐喘不上氣,顧行簡才離開她的嘴唇,輕輕拍著她的背,等她平復過來。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好一會兒才看著幾上的畫輕聲道:「這幅畫我想裱好掛在房裡。顧郎,等你以後致仕,我們就找一處這樣的世外桃源隱居,再不過問世事,好不好?」
「好。」顧行簡毫不猶豫地答應。他不知自己能否活到致仕之時,自古宰相沒幾個能夠善終,更何況是他這樣立敵頗多的。但此刻,她輕柔的聲音響在耳畔,彷彿山間淙淙流水,緩緩湧向心間。他不願破壞這份美好。
第126章
不知不覺, 到了多雨的季節。
高宗負手站在禁中的錦胭廊裡, 看廊外的重重煙雨。遠處的亭台樓閣,花草樹木, 全都在雨幕中化為模糊的輪廓。董昌陪侍在他身後, 其餘的內侍和宮女則站得遠一些。
「官家,您已經站在這裡很久了。春寒料峭的, 還是早點回宮吧。」董昌勸道。
「朕在想,真的這麼巧?怎麼崇義公的親生女兒就嫁給了顧行簡為妻?」高宗喃喃自語道。前幾日蕭儉特意進宮向他說明此事,言語中流露出想要將夏初嵐認回去的意思。高宗又將顧行簡叫進宮來問話,顧行簡還是一貫的鎮定,並說他的妻子還未接受崇義公府的人。
尋常人有崇義公這樣的生父,只怕攀上去都來不及, 這個夏初嵐倒不是等閒的女子。不過她能嫁給顧行簡為妻,有沒有這門親戚倒也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朕記得你說過,陸彥遠跟這個夏初嵐曾經在一起, 後來英國公府因為她的身份將她拒之門外?」
董昌回道:「可不是?英國公現在應該悔得腸子都青了。雖說那宰相夫人不是崇義公夫人所出, 但以崇義公府的門楣,就算是庶出的姑娘,配英國公世子也配得起的。據說世子最近向殿前司告了長假,大概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高宗收回目光:「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不盡如人意。朕對蕭家一直忌憚, 卻十分信任顧行簡,希望他別讓朕失望。」
董昌笑道:「相爺的為人,官家還不清楚嗎?別說崇義公是他的岳丈, 就算是他的親父,他的原則也不會改變的。」
高宗睨他一眼:「你倒是向著他說話。」
董昌連忙低下頭:「官家這可是冤枉小的了,小的都是為官家著想。這滿朝文武當中,真正懂您的,也只有顧相了。」
高宗攏了攏肩上的鶴氅,沒有說話。他還記得當初金國追著他們打,他輾轉各地,不得安寧。後來金國終於肯議和,滿朝文武卻無人敢北上。因為那時的政局很不穩定,去金國隨時都有性命之危。有膽子去的都是武將,有勇無謀。有智謀的文臣則貪生怕死,最後還是顧行簡站了出來。
他排除萬難,與金國訂下合約,為大宋爭取了數年喘息的機會,宋室才能偏安江南。他為大宋的穩定立下了汗馬功勞,開海事,興商貿,制衡金國。所以不管外面罵他的人有多少,高宗始終欣賞他,支持他。
他們是君臣,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嗯平郡王最近在做什麼?朕聽皇后說,他幾日沒進宮請安了。」
董昌想了想,才回道:「好像在忙疏濬河道的事。運河有一段淤塞嚴重,您讓殿下去戶部掛職,剛好戶部和工部要去丈量河道,出個預算,殿下便一同去了。大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皇后娘娘說一聲。」
高宗點了點頭:「他這人慣是有些小聰明,好偷懶懈怠。戶部事情繁瑣,讓他去磨一磨性子也好。」
這時,一個小黃門來報信,說顧行簡明日就要離開都城了。
高宗聽完,揮手讓小黃門退下去。廊外的雨勢漸漸收了。
***
這日天剛濛濛亮,夏初嵐就被顧行簡從溫暖的被窩裡拉了起來。她嫁給他之後,都是睡到自然醒,從未這麼早起過。
她擁著被子,坐著緩了緩神。
思安已經在旁候著了,手裡拿著綁帶,是裹胸用的。如果不把女人的身體曲線遮住,一下子就會被人看出破綻。
顧行簡倒是不想她受這個罪,男人和女人的特徵太過明顯,只要稍微有些經驗的人就能分別。要她扮男裝只不過是為了不引人注意罷了。但夏初嵐卻很認真,勢必要把這個書吏扮好。
另一頭,崇明在房中打好包裹,南伯四處看了看:「怎麼沒看到江流?」
「大概不想跟我分開,躲起來難過了吧。」崇明低聲道。他也舍不得江流,這個孩子實在太招人疼了。但他更不會違逆顧行簡的意思,便對南伯說:「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勞您多照顧他。」
「唉,你放心去吧。這孩子平日幫我澆花種樹,很是上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南伯說道。
南伯和崇明到了側門,看到穿著深色鶴氅的顧行簡,他身邊站著三個粗布長衫的小廝。一個是六平,另兩個是夏初嵐和思安。夏初嵐伸手扯著顧行簡的衣袖,掩嘴打了個哈欠,下意識地叫道:「夫君,我們……」
思安和六平立刻齊聲糾正道:「姑娘,要叫老爺!」
顧行簡化名為顧五的商人,名義上是從都城去興元府做藥材生意。顧行簡含笑看了她一眼,對那兩人說到:「你們也叫錯了。」
思安扯了下六平的袖子:「笨蛋,不能叫姑娘,要叫夏衍了。」
夏初嵐嘆了口氣,稱呼還真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她退開兩步,有模有樣地躬身拜道:「老爺,我們幾時上路?」
「現在就走。先去城外與商隊會和。」顧行簡率先往外走,其它四人一併跟上。南伯目送他們離開,依依不捨地揮了揮手。
此去估計要小半年的時間,府裡又要冷清了,好在還有個趙嬤嬤能做做伴。昨夜顧二爺送了很多東西過來,嘮叨了相爺一晚上,要他帶上。結果相爺今日依舊什麼東西都沒帶。
說是輕車簡從,也實在太簡單了。
原本崇明騎馬,但顧行簡讓他和駕馬車的六平調換。崇明跟在顧行簡左右,不少人都認識,單獨騎一匹馬未免有些惹眼。不像六平剛來都城沒多久,認識他的人寥寥。
崇明便跟思安一起坐在馬車外面。
夏初嵐和顧行簡則坐在馬車裡面。這馬車雖然比相府平時用的小很多,但鋪著絨毯,放置著香爐和暖爐,比外面暖和舒適多了。
夏初嵐往手心裡呵氣,顧行簡看她縮成一團,便說道:「過來。」
從前出門,她總愛賴在他的懷裡,因為他的懷抱溫暖。當然最後她多半不能全身而退。現在她嚴肅地搖了搖頭:「老爺,我是您的書吏,不能再摟摟抱抱的了。」
馬車上沒有外人,她這分明是託詞。顧行簡也不揭穿她,只把身旁的手爐遞過去。夏初嵐抱著手爐道:「我們一路都要跟這個商隊走嗎?」
「到興元府路途遙遠,跟著商隊能少走很多彎路,也不會挨餓受凍。」顧行簡說道。
夏家也有商隊,但只是往來於紹興和泉廣兩地。興元府在兩國交界處,尋常商隊也是不敢去的。
城門剛開不久,但往來的百姓已經不少,多是小販起早挑擔子進城做生意。城門外已經有不少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騰騰的蒸氣,生意很好。
李通的商隊在都城裡也算叫得上號的,平常往來一趟,生意都是在萬貫以上。他是西北漢子,性格豪爽,為人仗義疏財,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去燕館的時候,聽姚七娘說有個做生意的朋友想與他同行,他便一口答應了。
他知道姚七娘一直在支持民間的抗金活動,花費甚巨,很是佩服。他也也痛恨那些掠奪國土的金人,與姚七娘算是同道中人。
他坐在賣早點的攤子裡,一邊啃著白面饅頭,一邊喝著溫熱的豆漿,就著鹹菜,目光不時往城門那裡瞅。眼看快到約定的時間了,也不知那位叫顧五的藥材商什麼時候來。
他們做這行的,向來很守時。
手下的人清點好貨物,跑過來問他:「行頭,東西都清點無誤。這天不早了,咱們幾時出發?」
李通喝了口豆漿說道:「再等等。」
他話聲剛落,就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朝他們這個方向駛過來。李通丟下咬了半塊的饅頭,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出攤子。那馬車果然停下來,六平先跳下馬,走到李通面前行禮道:「不好意思,讓行頭久等了。」
「不會,你們很準時。」李通狐疑地看了馬車一眼,駕馬的兩個小廝都低著頭,馬車上的人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好大的架子。
他雖然覺得對方有些失禮,但是姚七娘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吩咐商隊準備啟程了。
第127章
商隊離開都城一路向西而行, 沿途逐漸從繁華城池到了田舍鄉間。傍晚他們到達一座不起眼的城鎮, 因為商隊人數眾多,大多數人在城外就地紮營過夜, 李通則帶幾個隨從, 和顧行簡在鎮上的客舍投住。
本來李通是想讓全部的人露營的,但考慮到後面城鎮將會越來越少, 還是讓顧行簡他們先住得舒服一些。
鎮上只一家客舍,好在客房都空著。李通進去問過掌櫃,出來對崇明等人說道:「可以入住,叫你家老爺下來吧。」
崇明回頭朝馬車裡說了一聲,顧行簡拍了拍夏初嵐的背,輕語道:「嵐嵐, 到了。」
夏初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外面天已經黑了,而她正趴在顧行簡的腿上。她連忙爬起來, 看見顧行簡默默地捏了捏腿, 臉紅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壓著您了?」
「沒關係。」顧行簡溫言道,率先下了馬車,然後扶她下來。
李通終於見到這個顧五的廬山真面目,他穿著深色的暗紋鶴氅, 人很瘦很高,相貌清秀,滿身的清貴之氣。這哪裡像是個商人?分明就是個讀書人。
他們這樣的人對讀書人很是敬畏。打小迫於生計跑江湖, 大字不識得幾個,也沒讀過什麼書。最羨慕那些能出口成章的文人了。
顧行簡走到李通面前,拱手道:「李行頭,久仰。」
李通腹誹道,真要是久仰怎麼行了一日的路才從馬車上下來相見?但他這人不拘小節,心胸也算開闊,便回禮道:「顧先生有禮了。」本來要叫顧五爺的,不自覺就變了稱呼。
兩人一道走入客舍裡,這客舍有些年頭了,又在地勢低窪的地方,這幾日連續降雨,所以有股木頭發霉的味道。李通那些人走南闖北,多差的環境都遇到過,這點味道也不覺得什麼。反倒是思安和夏初嵐兩個姑娘低頭輕輕捂著鼻子,適應了一陣。
掌櫃是個中年男子,十分熱情,主動迎上前來問道:「客官要幾間房?」
李通點了一下人數,對掌櫃說:「要兩間上房,其餘的兩人一間或者三人一間都可以,你看著安排吧。」
掌櫃一聽,喜滋滋地說道:「好嘞,一定為您安排周到。幾位先請坐在一樓大堂休息,可要吃些東西?」
「有什麼好酒好菜儘管上來吧。」李通爽快地說道。
大堂有幾張桌子,眾人分散開坐,準備吃晚飯。顧行簡打量一下客舍的環境,對崇明說道:「晚上你和六平別睡得太沉。」
崇明點了點頭,出門在外還是警覺點好。
夏初嵐從桌上的竹筒裡將筷子拿出來分給幾人,分到顧行簡的時候,特意拿出乾淨的帕子,仔細擦了擦才遞給他。
顧行簡嘴角含笑:「多謝。」
李通和手下的人坐在旁邊的桌子上,正在閒聊。李通看手下的人一直在瞄顧五那桌,便也回頭看了一眼。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這才發現顧五的身邊坐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廝,十分好看。
手下的人悄悄說:「行頭,那應該是個姑娘吧?男人哪裡有長得這麼漂亮的。」
李通猜測應該是顧五的侍妾,偷偷帶出來的。這去興元府一來一回要數月,想必是捨不得讓如花美妾獨守空房。看顧五的樣子,這姑娘應該相當得寵。但這是人家的事,他們不好過問。
「別看了!」李通拍了手下的頭,手下便不敢再看了。
晚飯是四菜一湯,手藝很一般,也難怪生意不好。思安邊吃邊忍不住說:「還不如讓奴婢去廚房燒幾碗菜,都比這個可口。」
夏初嵐笑道:「出門在外,將就一些吧。這還是在都城附近,若是往西走,條件可能更艱苦。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只能喝野菜湯。」
「不會吧?您肯定嚇唬我。」思安扁著嘴說道。
六平忍不住嘲笑道:「我看你比金枝玉葉還嬌氣。」
思安賣進夏家的時候,夏家的光景已經很好。她雖然是個下人,但跟著夏初嵐也沒受過什麼苦,一雙手養得白白細細的。而且夏初嵐若是得了好東西,也常賞給她用,不打不罵的,她比一般的丫頭,是要嬌氣些。
顧行簡吃飯從來不說話,細嚼慢嚥,同時也方便思考事情。他這樣的人,恨不得把能用的時間都掰成幾份用,所以也沒在意思安他們在說什麼。
他在想離開都城之前,與張詠的那次談話。
興元府是邊境重鎮,扼制秦鳳要塞。靖康之難以後,金兵企圖從此處入蜀,與關中軍隊形成合圍之勢。但當時的大將吳玠組織幾千兵士奮力阻擋,一次次打退了金兵,迫使他們退兵。
吳玠是一位十分有作為的將領,與金兵對壘多年,使金兵始終不敢覬覦蜀地,還在當地發展生產,興修水利,輕徭薄賦,深得百姓愛戴。他因病去世之後,由其弟吳璘接掌兵權,任奉**節度使,西北安撫使,治所就在離興元府不遠的興州。整個利州路都可算作是他的地盤。
張詠說吳家在當地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儼然是當地的土皇帝。進奏院裡很多利州路過來的奏疏,都是經過吳璘篩選之後才送的。而且吳璘本人非常痛恨金國,更痛恨朝中的主和派。顧行簡到了興元府,免不得要跟吳璘打交道。
吳璘的身份地位一點都不輸給英國公,而且守境多年,勞苦功高,皇帝多次嘉獎。普安郡王要在興元府有所作為,必定要通過吳璘這個老臣,但顯然他沒有成功。
顧行簡聽過吳家兄弟的很多事蹟,但與吳璘卻幾乎沒有正面打過交道,所以他心中也沒底氣。
等吃過晚飯,顧行簡與李通說了一聲,各自回房休息。夏初嵐端了水盆到房間裡,看到他負手立在窗前,看著窗外,側影清冷,目光深沉。這個時候,他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顧行簡在想興元府的事,沒注意到夏初嵐進來。
夏初嵐將水盆放下,輕聲問道:「您在想什麼?用晚膳的時候就見您有些心不在焉的。」
顧行簡回過頭,淡淡一笑:「沒什麼。外面在下雨,路上沒什麼行人,看著街道不知不覺就出神了。」
夏初嵐猜他肯定是在想政事,但他不想多言,她也就沒有追問,只說道:「這水盆裡是熱水,您先洗把臉,擦擦手。客舍簡陋,沒有沐浴的淨房,我已經讓夥計找了木桶過來,廚房正燒著熱水,您可能要等一等才能沐浴。」
顧行簡過來拉著她坐下:「你真把自己當成是下人了?做做磨墨鋪紙那些事就行了。」
「照顧您生活起居是應當的。」夏初嵐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抬手捧著她的臉,只覺得她穿男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秀氣。皮膚白皙如玉,戴著幞頭顯得巴掌大的臉更加嬌小。他忽然發現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好男風……
他側頭湊過去,剛要碰上她的嘴唇,忽然聽到樓底下一陣喧嘩。夏初嵐趁勢推開他的肩膀低聲道:「我出去看看。」
她打開門,站在走廊上,看到樓底下有不少人。李通的手下拎著一個穿著蓑衣,渾身正往下滴水的人說道:「行頭,這廝在外面鬼鬼祟祟的,還是個小子,但長得可漂亮了,不如我們……」他露出一個淫/邪的笑容。
「放開我……放開……!」那聲音,夏初嵐聽著似乎有些熟悉。
夏初嵐連忙走下樓梯,果然看到陳江流的小臉隱在斗笠底下。他看到夏初嵐彷彿見了救星:「夫……救救我……」
「江流?你怎麼在這裡?」夏初嵐開口問道。
那抓著陳江流的男子見夏初嵐認識他,便順勢鬆了手。陳江流連忙跑到夏初嵐身後躲著。
夏初嵐對李通說道:「行頭,我們是認識的。能否將他交給我處置?」
李通點了點頭,橫豎就是個少年,還是認識的,也不會有什麼威脅,便命手下那些人都散了。那些人裡有的還回頭看了夏初嵐兩眼,只覺得這小廝真是好看。
夏初嵐將陳江流拉到角落裡,確定四下無人,才輕聲問道:「你怎麼跟來了?」
陳江流低著頭不說話,手裡抱著一個包袱,那包袱還在往下滴水,整個人濕漉漉又可憐兮兮的。
夏初嵐拿帕子給他擦了擦臉,他才說:「我想跟崇明哥哥一起去興元府,可相爺不讓。姚姐姐便給我出主意,讓我偷偷跟著你們,等到了半路就算你們發現,也會把我帶上。可鎮上只有這一處客舍,我的盤纏剛好丟了……夫人,您別趕我走。」
「可……」夏初嵐遲疑了一下。陳江流已經跪下來:「我一個人會害怕,晚上都不敢睡覺。只要讓我跟崇明哥哥在一起,要我做什麼都願意……夫人替江流求求相爺吧,好不好?」
夏初嵐看他雙目通紅,越發可憐,便將他拉起來:「你先去換身乾淨的衣服,我去問問相爺。」
陳江流抬手擦乾眼淚,連聲道謝。
這孩子自入府以來,從沒有添過什麼麻煩,一直都循規蹈矩的。夏初嵐倒是覺得帶上他也沒什麼。而且她聽南伯說過,陳江流晚上一定要崇明陪著一起睡,否則就睡不著,一直做噩夢。大概是之前的經歷,在他心裡烙下太深刻的印記吧。
她知道顧行簡不喜歡陳江流,可一直不明白原因。
崇明和六平去後院安置好馬車,返回客舍裡,看到陳江流都十分意外。陳江流跑過去抱著崇明,一下就哭了起來。崇明聽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安慰他兩句,先帶他去房中換乾淨的衣服。
夏初嵐又回到房中,顧行簡坐著喝水,抬頭看她:「底下發生何事?」
「是江流跟來了。」夏初嵐說道。
第128章
顧行簡放下杯子, 皺了皺眉頭。他沒想到陳江流居然會偷偷跟來, 他以為將陳江流放在府裡,看不見是最好的辦法, 也能讓崇明冷靜一下。他查過陳江流的底細, 確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但就是因為毫無破綻,反倒讓他無法信任。
也許是多年浸淫官場所養成的直覺, 他對於這個無心救下的孩子,始終存著幾分疑慮。
「外面下著雨,他渾身都濕透了。本來想偷偷跟著我們,但盤纏丟了,又被李行頭的人發現。」夏初嵐嘆了口氣,「我看他真的很依賴崇明, 還說願意替我們做任何事,只要能讓他留下來。您不許他跟著我們,是有什麼顧慮嗎?」
顧行簡招手, 讓夏初嵐在他身邊坐下:「恰恰相反, 這孩子身上沒有一點破綻。」
「那您為什麼不相信他?」夏初嵐疑惑地說道。她原本以為顧行簡防備陳江流,是因為他有問題。現在看來顧行簡的確查過陳江流,但並沒有查出什麼。
「嵐嵐,如果我輕易相信一個人,大概已經死上幾回了。」顧行簡淡然地笑道。
夏初嵐看他的神色, 心中一動。這個人的心防應該築得很高吧,尋常人是走不進去的,哪怕他跟家人相處, 都始終保留著幾分戒心。大概跟他小時候的經歷,還有他如今的權勢地位有關。南伯和崇明都是跟他呆了十幾年,日積月累才培養出信任。
夏初嵐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您當初為何會信任我呢?」
顧行簡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沒有說話。其實當初也是不信的。他還派人查過她過往的事,派了暗衛跟在她身邊,只是她都不知道而已。現在,他當然是完全信任她的,否則也不會帶她出來。
這時,有人敲門。夏初嵐起身去開門,看到崇明一人站在門外。他走進來對夏初嵐說道:「江流去樓下吃東西,我來找老爺談些事情。」
夏初嵐點了點頭,正要退出去,崇明說道:「沒關係,您就在這裡吧。」他說完走到顧行簡面前,一下跪在地上。
「你這是干什麼?」顧行簡皺眉問道。崇明是他一手帶大的,是個很有骨氣的孩子。從小到大,很少有在他面前屈膝服軟的時候。
夏初嵐也沒想到崇明會如此,看了顧行簡一眼。顧行簡對崇明的感情很特殊,崇明幾乎可以算作是他的孩子。
「我從來沒求過您什麼事,但這回請讓我帶上江流吧。他不願回都城,送他回去肯定還會偷偷跟著我們。他是不會害我們的。」崇明趴在地上,懇求道。
顧行簡不悅地說道:「是他與你說了什麼?讓你來求我。」
崇明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江流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我不忍心。當初您都可以把我撿回相府,為什麼就容不下他呢?他入府以來,一直給府裡的人幫忙,從沒做過任何錯事。這些夫人都是知道的。」
顧行簡沉默不語。他無法說懷疑陳江流只是自己的直覺,這樣的直覺並沒有任何根據。但陳江流居然能讓崇明如此為他求情,更顯示出他的不簡單來。
「若我還是不讓他留下呢?」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崇明身子一僵,低頭道:「您知道我不會忤逆您的意思。您對我有養育之恩,但江流就像我親弟弟一樣,我想好好照顧他的。」
他說完,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很長時間,屋裡只能聽到外面的雨聲。夏初嵐看了看兩個人,只是站在旁邊。他們之間,她是插入不了的。
「你出去吧。」顧行簡低頭喝了口水。崇明知道沒有再說的必要,便站起來,行禮之後,直直地走了出去。
顧行簡看了眼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外面的雨好像漸漸下大了,噼裡啪啦的,如同落珠。夏初嵐去關了窗子,走到顧行簡的身邊,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如讓江流留下來吧。他只是個孩子,做不了什麼,而且本性應當不壞。如果為了他,您和崇明之間有了隔閡,那不值得。您應該也看出來了,崇明是真的很看重江流。」
「就是如此,我才更擔心。」顧行簡搖頭嘆道。
夏初嵐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其實很奇妙。當初我選隨從的時候,無論身手還是學問,六平都不是最好的,但我卻覺得他很真誠投緣,最後選了他。您是不是暫時放下朝堂上的那些權謀,先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孩子來看待呢?」
「你也覺得我應該將他留下來?」
夏初嵐說道:「比起這個,我更怕您跟崇明之間生出嫌隙。我們這麼多人,也沒理由怕陳江流一個孩子。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也更容易看出蛛絲馬跡。到時他若真的有問題,崇明就無話可說了。您覺得,這樣是不是比趕走他更好?」
顧行簡側過頭:「嵐嵐所言甚是。」
「那您是同意了?」夏初嵐試探地問道。留不留江流還是要他說了才算。
顧行簡終於點頭首肯,夏初嵐鬆了口氣,趕緊下樓去告訴崇明了。
陳江流原本坐在桌子上吃麵,聽崇明說還是要將他送走,推開面不想吃了:「崇明哥哥,要不我去說吧?」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我說都沒有用,更何況是你。你也別怪老爺,我們出門在外,帶太多人實在不方便。你年紀小,這一路上不知會碰到什麼樣的境況,回都城去也好。」
陳江流不捨地拉著崇明的手:「可我……我留下來做飯都不行嗎?我聽南伯說,越往西北,城鎮和人會越來越少。這麼多人,總是需要吃飯的吧?」
李通經過大堂,要去廚房找點水喝,看到崇明和陳江流兩個坐在一起說話,本來是要直接過去的,卻無意聽到了他們所說的內容。他逕自走過去,朗聲道:「這小傢伙好不容易跟著來了,你們要把他送走啊?」
崇明對外人一向很冷淡,沒有答話。反而是陳江流用力點了點頭:「行頭,我會做飯。您的商隊需要伙伕嗎?我可以白干,只要您能帶著我,賞口飯吃就可以了。」
李通對飯食倒是沒有什麼要求,但往下走,的確就沒有這麼多客舍可以住了,肯定也會露宿在荒郊野外。以前他都是在當地找農家買些現成的東西吃,但商隊很多人是南方出生的,吃不慣北方的粗糧。
「這樣吧,你留下給我們做飯。我去跟顧五先生說說。」李通想了想說道。橫豎不過是多一張吃飯的口,他不在意這些。他也不知道顧五為何不肯這個孩子留下來,他看起來挺懂事的。
陳江流高興地起身道謝。對他而言,這多少算是個希望。
這個時候,夏初嵐從樓上下來,對兩人說顧行簡同意陳江流留下了。兩個人喜出望外,崇明更是對夏初嵐鞠躬道:「謝謝您。」
夏初嵐忙擺了擺手,李通在旁邊問:「小傢伙,做飯的事可還算數?」
陳江流高興地回道:「您放心,以後只要商隊需要,都由我來做飯。」
李通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
陸彥遠坐在英國公府的涼亭裡出神,看著園中開放的山茶花出神。她似乎很喜歡山茶花,泉州的家中栽了許多,後來搬到紹興,還把自己的住處喚作玉茗。他也找花匠在花園裡種了很多的山茶花,但旁人都不知道他是這個心思。
他覺得老天真會跟他開玩笑。
現在都城都已經傳遍了,她原本是崇義公之女。雖說不是正妻所出,但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她配他們英國公府也是綽綽有餘。當初若不是父親和母親嫌棄她的出身,執意不肯她入府,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
他低頭咳嗽了兩聲,手握緊成拳。不甘心的念頭一旦在心中滋生,便如瘋長的藤蔓一樣。他已經許多年不曾生病,上次受了重傷之後,就落下了病根。天氣一變化,加上得知此事,忽然就染了風寒。他前幾日到殿前司告假,想要好好休養一段時日。
同時也是不想聽那些人的閒言碎語了。
莫秀庭領著侍女找來,從侍女手中接過紅漆托盤,走到涼亭裡去:「夫君,外面天寒,你怎麼不在屋中休息?這是熬好的藥,你快趁熱喝了吧。」
陸彥遠看了她一眼,把藥碗端過來一口氣喝了。無論如何,不能跟身子過不去。
莫秀庭拿出帕子,彎腰想給他擦拭嘴角,他卻側頭躲開了。
莫秀庭的笑容凝注,慢慢直起身子,嘲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若她只是商戶女,你還籌謀著找機會將她搶回來。可她現在身後有整個崇義公府撐腰,就算沒有顧行簡,你也不可能再讓她來給你做側夫人。你心裡一定很不甘心吧?除非這世上沒有我,也沒有顧行簡,你才能如願。」
陸彥遠不想聽她胡言亂語,起身要走。莫秀庭卻不甘心,跟在他的身後說道:「你每天睡在書房,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那你還要我這個妻子做什麼?你乾脆休了我!」
陸彥遠猛地停住腳步,回頭幽幽地看著她:「你以為我不敢?」
莫秀庭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心慌。她剛才不過是說的氣話,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冷笑道:「你敢有何用?你生在這英國公府,你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當初你想娶夏初嵐,但父親母親不准。而你不想娶我,我卻成為了英國公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除非你不要你的出身,否則一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莫秀庭這話的確刺激到了陸彥遠,他一口氣沒提上來,便咳嗽個不停,只能伸手撐著旁邊的樹幹,彎腰咳得厲害。莫秀庭有些被嚇到了,連忙上前想要扶他,卻被陸彥遠一把推開。
「你說得沒錯,從前我無法選擇。但從今以後,我想做什麼,英國公府無人能夠阻止。」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129章
陸世澤和莫懷琮在書房裡密談, 陸世澤道:「吳璘來信說近來完顏亮頻繁在邊境調動軍隊, 金國好像是有異動。我早就說過金人不可信,他們所謂的議和, 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上次就應該打到他們的上京去, 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國公爺稍安勿躁。」莫懷琮摸著椅子的扶手,沉吟道, 「您向皇上遞的摺子,皇上可有批覆了?」
「皇上看了有什麼用?國庫的銀子本就不充裕,國中有那麼多用錢的地方,上次打戰的軍餉都是我們募捐的,難道皇上還能再多撥銀子去邊關?當務之急,是再想辦法籌集些糧餉, 運送過去。」
莫懷琮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吳老將軍在信中可有提到普安郡王?」
這位郡王自從入隴之後,行蹤詭異,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麼, 否則皇上也不會派顧行簡親自出馬, 遠赴興元府。莫懷琮知道一件事,當年兩位郡王同住宮中的時候,皇上是更喜歡普安郡王的。
那年過中秋的時候,莫懷琮進宮赴宴,中途皇帝離開。後來他到御花園裡醒酒, 無意看到皇上抱著普安郡王痛哭流涕。原來普安郡王送了一首詩給皇帝,講母子之情的。那時候太后還困在金國,沒有還朝。皇上根本無心宴飲, 所以早早離席。
年幼的普安郡王前去安慰,一下就擊潰了皇帝的心防。
那之後,皇帝時常在幾個宰執面前誇獎普安郡王聰慧,有孝心。彼時顧行簡還未進入權力中樞,自然不知此事。可惜不久普安郡王便溺水,人醒來之後,就有些愚鈍了,再不復從前的樣子。
但莫懷琮知道,皇帝這個人十分念舊情。在他的心中,還是希望普安郡王能堪大任,畢竟那個孩子曾經慰藉過他的孺慕之情。
陸世澤喝了口茶,正色道:「副相,你我可是說好,要支持恩平郡王的。李秉成與彥遠因上次北征結緣,李秉成的妹妹嫁到恩平郡王府,以後若是恩平郡王登位,李家自然是外戚,我們也跟著沾光。原本我還擔心,顧行簡會因為恩平郡王府那位懷孕的妾室是他的妻妹而改變立場,支持恩平郡王。如今夏初嵐的身世揭開,我倒放心了。他應該是不會與我們為伍的」
莫懷琮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只是說道:「皇上始終還是想給普安郡王機會。既然你我已經決定支持恩平郡王,那普安郡王還是不要回都城為好,免得後患無窮。」
陸世澤一驚。莫懷琮已經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這如何可行?」陸世澤一輩子行軍打仗,殺人如麻。此刻才算知道這些在朝堂上的文臣,嗜殺的程度完全不遜於他們這些武將。他為人傳統刻板,自然不屑於做那些等同謀逆之事。
莫懷琮輕聲寬慰道:「宮裡有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坐鎮,我們只需點撥恩平郡王,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國公爺放心,此事交給我。」
陸彥遠站在外面,將屋內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因他是英國公世子,守門的人自然也沒有攔。雖然不知道莫懷琮最後到底說了什麼,但他能猜到是借刀殺人之計。在他眼裡,父親和岳丈一直都是忠君愛國之士,沒想到因一己之私,竟然在謀劃除去普安郡王?
他冷著臉轉過身,大步離開了。
***
顧行簡和李通一行,白日趕路,晚上休息,沿途不曾耽擱腳程,但臨近興元府也已經到了三月底。春暖花開,萬物復甦,雨水連綿不絕。南方這時候已經很溫暖了,而隴中這一代卻還猶自帶著幾分寒峭。
過了夔州之後,大的城鎮果然急劇減少,人口也越來越凋敝,有時行上幾日才會遇見一個小村莊,裡頭全是些老弱婦孺,年輕的不是出外謀生,就是被邊境的駐軍征招了。土地荒蕪,無人耕種,商舖也十分少見。
夏初嵐放下車窗上的簾子,感嘆道:「難怪商人都不願意來這裡做生意,便錢務也取不出錢。路途遙遠不說,當地的百姓能顧上溫飽已經不易,更別提做賣賣交易了。」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文書說道:「原本朝廷也頒發了政令,想從南方遷移人口過來。但金國時常擾邊,百姓寧願住在人口擁擠,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願領貼補過來這裡。」
夏初嵐知道朝廷曾經頒發政令,凡自願前往利州路做生意和安家的商人或百姓,每人根據情況不同,可以向當地的官府申領不同金額的貼補。紹興初年,曾經因為邊關無人,朝廷還強制遷移了一批百姓過去。但收效甚微。
「隴中屬於邊關之地,尋常人自然不願意來。西南的成都府倒是好很多,雖說蜀道難行,但那裡從五代時期就十分繁華,不是有天下之富,揚一益二之說?」
顧行簡贊同地點了點頭:「沒有戰亂,百姓自然能夠安居樂業。五代時期,前後蜀的君主雖然奢靡,但國內不動干戈,國家富足。太/祖征後蜀時,蜀國幾乎是不戰而降。所以當時的富足幾乎都延續了下來,歷經數百年,長盛不衰。靖康之難以後,得定國公拚死守住了仙人關,阻擋金兵入蜀,否則此處也已盡皆是金人之土。」
「您說的定國公可是吳玠吳大將軍?」夏初嵐道,「我常聽父親說他的事蹟,言談中很是欽佩。聽說現在是定國公的弟弟吳老將軍在守關。我們到了興元府,想必要跟他打交道吧?恕我直言,他是主戰派,痛恨金人,應該不太喜歡您。」
顧行簡不以為意地笑道:「定國公三代鎮守邊疆,勞苦功高,可敬可佩。吳老將軍就算為難我這個做晚輩的也沒什麼。」
夏初嵐看著顧行簡,認真說道:「我原本以為的主和派跟您真的不大一樣。民間提到主和,大多是賣國求榮,罵聲一片。但您改變了我的看法,主戰或是主和都是為了國家好。」
「不談這些了。」顧行簡摸了摸夏初嵐頭上戴的幞頭。可是那幞頭太大,一下子掉下來壓住了她的眼睛,模樣滑稽可笑。
顧行簡幫她將幞頭扶好,她低聲說:「你別老是摸我的頭,好像我是個孩子一樣……」
「怎麼,在我面前,你難道還是個大人了?」顧行簡好笑,伸手將她抱到懷裡。小小的一團,軟軟的,正好抱。夏初嵐驚呼,她現在可是男裝,還是他的隨行書吏,這樣摟摟抱抱的被人看見了……但顧行簡也沒做什麼,只是抱著她繼續看文書了。
文書每隔一段時日就會以急腳遞傳達到各地的驛站,崇明會按時去取。這些文書並不是正式的三省六部文書,而是顧行簡讓各省部的主事將一段時間內的重要政事擇要摘錄,然後送來。可就算這樣,工作量也不小。顧行簡常常要看到半夜,但他似乎不知疲倦,隔三差五還要壓著她索求。
他最喜歡扯她的裹胸布,已經弄壞了好幾條,每次讓思安準備新的,夏初嵐都不好意思。
他的懷抱溫暖舒適,厚重的檀香味能讓人心安。她摸著他手腕上戴的佛珠,珠面光滑圓潤,還有他的體溫。她眼皮逐漸沉重,靠在他的懷裡睡著了。
李通帶著他們行了一路,照顧有加,原本計畫在興元府分開。但因計畫臨時有變,商隊要轉道往巴州的方向去,只能提前告別了。
顧行簡對李通拜道:「這一路上多虧行頭照顧,顧某感激不盡。日後若有用到顧某的地方,請去都城清河坊附近的康裕坊找顧居敬。」
李通聽到顧居敬的名字,狠狠吃了一驚。那可是他們這些商隊都知道的大商賈,生意做得很大,家財以數千萬貫計,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這個顧五與顧居敬都姓顧,應該是親戚吧?他回禮道:「這一路上,我們也蹭了顧先生不少的好茶葉,一直吃江流燒的飯菜,算是扯平了。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崇明等人也都向李通告別,李通一一拜過,最後停在陳江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飯菜很好吃,心也很細。路上蒙你悉心照顧,我的胃疼好多了。」
陳江流露出靦腆的笑容,李通又低頭湊近他道:「若這顧五先生容不下你,你大可來找我。都城候潮門附近的李記,很好找。」
陳江流彎腰謝過李通的好意,顧行簡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們一眼。
李通又朝眾人揮了揮手,帶著商隊上路了。
此地是離興元府已經不遠的成州。成州作為隴蜀交界之地,有許多茶馬商人彙集在此,貿易興旺,倒是一改沿途蕭條的景象。他們到客舍投宿之後,天色還早,顧行簡提議到街上看看。
很多金國的商人也在此做生意,路上常能聽到女真語。路邊有個茶攤前面,兩個金人在用很快的語速爭吵,圍了不少百姓觀看。
一個漢人通譯站在他們旁邊,面對攤主的詢問,手足無措。邊境很多通譯都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只懂得翻譯一些常用的語言,勉強讓雙方能夠溝通。他著急地說了兩句話,大概是想讓那兩個人各讓一步,但他說得不是很流利,那兩個金人不耐煩地推開他,正要大打出手。
這時,顧行簡走上前用女真語勸解。他說得十分流利,兩個金人和通譯都聽呆了。其中一個問道:「你是金人還是漢人?」
顧行簡說:「當然是漢人。」
「漢人當中很少有人會把女真語說得這麼好。大概在你們眼裡,只有中原文化才是正統。可你們的中原已經被我們佔領了,皇室都淪為階下囚。」其中一個金人帶著幾分嘲弄說道。旁邊的金人聽了,都哄笑起來,聽不懂的漢人則面面相覷。
只那年輕的通譯聽懂了,氣得面頰發紅,要上前去理論。
顧行簡抬手攔住他,不怒反笑,從容地說道:「我聽說你們金國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在學漢人的東西。就連我們的銅錢,也一直被偷偷運到金國。銅錢在我們大宋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每年都要鑄造幾百萬貫,但到你們金國便是寶了。當年你們因為覬覦大宋的繁華,不惜侵佔了我們北部的領土,但也止步於此,數十年不能南下。奪走別人的東西,以及被人拒之門外,有何值得炫耀的?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領土上,爾等怎敢放肆!」
那金人瞬間變了臉色,只覺得眼前的漢人男子氣勢壓人,自己好像生生矮了一截。再看一眼周圍烏泱泱的漢人,連忙灰溜溜地逃走了。
那通譯對顧行簡鞠躬道:「幸好有先生在,女真語又說得這麼好,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麼回擊他們。」
顧行簡還禮,淡然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然後便走出人群離去了。
第130章
夏初嵐沒聽過顧行簡說女真語, 等離開人群以後, 好奇地問道:「老爺,您的女真話是跟誰學的?聽起來就像金人說的一樣。」
顧行簡笑了笑, 沒有回答。崇明插嘴道:「是當年北上議和的時候學的。去之前老爺還一個字都不會說, 臨時找了個在四方館的金人學習。在金國幾個月, 就能說得很好了,連當時跟去的通譯都說老爺極有天賦。」
夏初嵐看著顧行簡清秀的側影,暗自嘆了口氣。
這人學東西是很快, 她可是親身體驗過的。比如吻技還有床笫之間的事, 短短時日,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她幾乎每晚都要被他弄得求饒不止, 他卻始終精力旺盛。但一到白天他就是衣冠楚楚的顧五先生了。
誰能想到他脫了衣服是那樣的?
顧行簡當然不知道他的女人正在想什麼。他關心的是當地的物價,還有金人交易的東西, 時不時會向路邊的攤主詢問一些事情。金人在這裡購買的主要還是茶葉, 絲綢以及瓷器。而金人賣的則是毛皮和馬匹。因為大宋境內馬匹十分短缺,據說那些馬比上等的絲綢還要貴上幾倍,而且金人只要銅錢進行交易。
等顧行簡逛了一圈,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四處都掛起了燈籠。他做事時十分專注, 直到六平的肚子響了兩聲,他才有所察覺,回頭問道:「可是餓了?」
六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與都城裡徹夜做生意的人不同,這裡的商舖或是攤子好像只在白日經營,到了晚上都早早打烊了, 路上也沒什麼行人。
幾人都有些飢腸轆轆,實在找不到吃東西的地方,正準備返回客舍。忽然遇到了一隊十幾騎,將他們團團圍住。那些人金刀大馬,袖口和領口縫著動物毛,帶著氈帽,梳著辮子,一看就是金人。
顧行簡抬手將夏初嵐護在身後,面色不變。六平和崇明上前,做好了要動手的準備。對方人數眾多,六平手心裡還冒了不少的冷汗。
領頭的一個金人用眼神搜尋了一下,停在顧行簡的臉上,用女真話說道:「我下午在集市上見過你,你是不是會說女真話?」
顧行簡點了下頭,那人繼續說道:「我家夫人不小心墜下馬車受傷了,危在旦夕。附近只有一個漢人的大夫會治,但他說的話我們聽不懂,那個通譯也說不清,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一趟?有重賞。」
顧行簡看那金人不像是普通人,他金刀上的紋路似乎是金國某個家族的圖騰。他用女真話說道:「你們來了這麼多人,恐怕容不得我不去。」
那金人說道:「我家夫人隨時可能會沒命,若在你們漢人的地界上出事,恐怕對你們也不是什麼好事。你最好跟我們走,我們自然不會為難你。」
顧行簡想了想說道:「我跟你們走可以,但不要為難我的人。」
那人抱拳道:「只要你肯跟我們走,他們自然會沒事。我現在就可以讓他們離開。」說著,他讓身邊的人讓出一條道來。
顧行簡轉身對夏初嵐說道:「你們先回去,我有事跟他們走一趟。」
夏初嵐抓住他的手臂,搖了搖頭。金人凶悍,又視漢人的性命如螻蟻,十分危險。
顧行簡低聲寬慰道:「沒關係的。他們家裡有人生了重病,漢人的大夫與他們無法交流,需要一個會說女真語的人去幫忙。我去去就回,你別擔心。」
夏初嵐還是不放手,那金人催促了兩聲,模樣著急。顧行簡將夏初嵐的手輕輕拉開,交給思安,又跟崇明交換了一個眼神,崇明便帶著他們走了。
夏初嵐回頭看顧行簡,他的臉上帶著淡定從容的笑意,彷彿只是出門去朋友家中拜訪一般。
等他們走了幾步,那隊金人騎兵已經揚塵而去。街道上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崇明看了看夏初嵐的臉色,說道:「那些金人各個都是高手,真要打起來怕會傷到你們。老爺智計過人,不會有事的。而且還有暗衛跟從。」最後一句,他說的很輕。
夏初嵐這才稍稍安心。想起剛剛那幾個金人的氣勢,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來頭肯定不小。顧行簡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而且經常與金人打交道,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陳江流在旁邊說道:「崇明哥哥,這裡有很多金人,路上恐怕不安全,我們還是快些回客舍吧。」
崇明點頭,趕緊帶著眾人回去了。
***
顧行簡被帶到一座府邸之前,門庭修得十分宏偉,卻沒有匾額。金人帶他進去,直接進到一座院子,花園裡種著很多時令花卉,還有一座鞦韆架,一看就是女子的住處。門外站著的侍女也都是金人打扮,裡頭燈火通明,隱約有人聲傳來。
「別耽擱了,快進去吧。」那金人催促道。
顧行簡走進去,屋裡的佈置與宋人的居所無異,但所擺放的東西卻有些金人的特點。比如地上的織花毯子,矮櫃上擺放的牛角,還有牆上掛的一把鑲滿寶石的彎刀。
床上繡金絲暗紋的帳子放下來,兩個侍女在床邊照顧。一個老者凝眉站著,肩上挎著藥箱,應當就是大夫。
顧行簡上前與那老者交談,然後回來對金人說道:「大夫剛才把脈,初步判斷夫人的傷勢不是非常嚴重。但為了確定沒有傷到內臟,需要侍女將夫人的衣服除去,然後按照大夫所說的方法,讓侍女仔細檢查一遍。」
「事不宜遲,你們快些吧。只要夫人沒事,要我們怎麼做都可以。」那金人急切地說道。
顧行簡請他迴避,又給大夫和金國的侍女傳話,很快就檢查好了。
大夫前去開藥方,顧行簡問那個金人:「我何時可以離開?」
金人想了想說道:「你跟那個大夫暫且在府中留宿一夜,看看明日夫人能否醒來。她醒來了,自然會讓你們走,還有重謝。」
剛才顧行簡進來的時候已經發現了,這府邸裡四處都有人巡邏,戒備森嚴。別說他的人進不來,他想出去也沒那麼容易。府邸裡並沒有什麼能明顯說明主人身份的東西,他不禁疑慮,這到底是什麼人的府邸?
那位夫人雖然受傷昏迷,但傷勢卻沒有很嚴重。第二日,便有侍女來報,說夫人已經醒了,請顧行簡過去一見。
顧行簡走到昨日的屋中,只見一個穿著漢人衣裙,頭髮只隨便挽了個髮髻的貌美婦人坐在屋中,面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她大概只有二十幾歲,眉目間有淡淡的憂愁,風姿綽約,不像是金人,反倒像是宋人女子。
那婦人看見顧行簡,微微失神,開口說道:「聽說是先生和大夫一同救了我的性命。我的手下魯莽,不知可否唐突了先生?」她說的是漢語,聲音悅耳。
見顧行簡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婦人淡笑道:「先生不必有顧慮,我本是宋人,與你一樣。」
顧行簡這才說道:「我只是幫忙傳了幾句話,談不上救了夫人的性命。只不過我此行尚有重要的事,還有同伴在等我。夫人若無恙,我便告辭了。」他雖然想查出這座府邸的主人究竟是誰,但顯然不容易。還是等出去以後,再做打算。
婦人話到了嘴邊,看了眼身邊的侍女,又吞了回去,改口道:「那是自然。我備了薄禮,謝謝先生。」說著,她對身旁的侍女點了點頭,那侍女便去裡面捧了個托盤出來,上面蓋著紅布。婦人將紅布揭去,托盤上是五塊金條,她說道:「一點心意,還請先生能收下。」
出手如此闊綽,必定是金國的貴族了。
顧行簡也沒有推辭,只將金條悉數收下。他能感覺得出來,這婦人本要與他說什麼,但忌憚旁邊的侍女,不敢多言。
這時外面有人跑進來,在婦人耳邊說了幾句,婦人便讓侍女送顧行簡出府了。
他們走到迴廊上,顧行簡看到另一邊有一個高大的人影風風火火地經過,身後還跟著幾個隨從。雖只是匆匆一瞥,顧行簡已經認出此人正是海陵王完顏亮!
他們曾經見過幾面,就在他當年北上議和的時候。可海陵王不在京兆府坐鎮,跑到成州來做什麼?
顧行簡連忙垂下頭,幸好完顏亮心心唸唸自己的愛妾,並沒有注意到他。
完顏亮人剛踏進院子,便高聲喊道:「韶兒,我來了!」
屋裡的婦人欲起身相迎,但因沒有力氣,又跌回榻上。完顏亮進來,看她病若西子的模樣,心中越發憐惜,上前擁著她道:「你才生養半年,讓你好好呆在京兆府,偏要跟我一道來。好端端的,怎麼從馬車上摔下來?照顧你的那些人都該死!」
婦人仰頭笑道:「妾身體一直不好。坐馬車的時候有些悶,便想下去透透氣,怎知道不小心踩空了,這才摔下來。好在漢人的大夫醫術高超,我已經沒事了,王爺就別怪旁人了。」
完顏亮摸著她的頭髮,柔聲安慰。她垂下眼睛時,目光中流露出的卻是一種徹骨的寒意。
她好不容易到了宋土,見到宋人,卻完全沒辦法多交談。完顏亮的人一直在監視她。有誰能想到,她曾是大宋的康福郡主呢?靖康之難的時候,宮中數千女子被送進金兵寨中,像牲畜一樣被分配,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
起初她被分到了金國的浣衣院,浣衣院就是專供金國權貴玩女人的地方。當時有后妃,宗婦,公主等幾十人全都淪為金人的玩物。她十歲的時候就差點被強/暴,幸好被完顏亮所救。完顏亮將她安置在府中,也沒有再過問,但意外地給了她庇護之所。前兩年,她成為了完顏亮的妾室,這是數千被俘虜的女子中最好的結局。她那些姐妹沒有一個在浣衣院活下來的。
完顏亮見她神色陰鬱,怕她又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便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回來看看麼?等我在這邊的事情了結,就帶你去臨安看看,如何?」
「王爺此話當真?」趙韶期待地問道。
完顏亮親了她一口:「傻丫頭,本王幾時騙過你?」
趙韶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您是不是殺了那個人?」
前一段時日,有人刺殺完顏亮,趙韶恰好也在場,被嚇得不輕。那人當然沒有成功,被完顏亮手下的人拖了出去,生死不明。
「這些事你別問,好好養傷。」完顏亮將她抱到床上,哄她睡覺以後,就出去了。
他叫來府中的下人詢問,知道有個男人女真語說得很好,便問道:「那人現在何處?」
「在您回來前,夫人已經送他出府了。」
完顏亮揮了揮手,讓那個人退下去了。
第131章
夏初嵐一夜都沒有睡著。她以前住在南方, 離金人彷彿很遠。可昨夜金人的騎兵就那樣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身上屬於遊牧名族的凶悍一覽無遺。
靖康之時,宋人的都城汴京幾乎是一夜之間被金兵擊潰。而在那之前, 甫登帝位的欽宗已經與金兵周旋日久, 送去了無數的女人和金銀, 企圖議和,但還是沒能扭轉國破的敗局。
現在的皇帝那時候還是康王,倉促登基, 被護送著往南逃, 而金人一路追趕,一度到達了當時的杭州, 如今的臨安府。他們將當時鳳凰山上五代時期遺留下來的宮苑,付諸一把大火。雖二十年過去, 但當年的慘烈如今想像起來, 仍是如同發生在眼前一般。
金人可以說是宋人的噩夢,也是宋室立國數百年來,恥辱柱上深刻的一筆。靖康之後, 廣大的中原領土都陷入金兵的統治之下,金人隨意驅使漢人, 劃他們為下等人。
所以漢人從未停止過反抗,也從未屈服。
然而以宋如今的國力,還有那些能打戰守邊的將領都逐漸老病,說要收復故土,又談何容易。前段時間英國公北征, 便因國庫空虛,無法一路打下去,只能草草議和了事。
天光從窗子外透進來,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夏初嵐睡意全無,從床上爬起來。以前她從不想這些政事,總覺得離自己很遠。可如今卻漸漸想的多了。
她叫了思安進來,先是詢問顧行簡回來了沒有。思安搖了搖頭:「您別擔心,老爺一定能全身而退的。」
「若是今日還沒有消息,我們就去成州府衙報案。那戶人家的夫人受傷,人應該就在城內。」夏初嵐說道。她相信顧行簡的能力,但金人實在是反覆無常。就說這些年屢屢議和了又興戰事,來來回回已經變臉數次。他們骨子裡的好戰和對南方的覬覦,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洗漱之後,一行人到客舍的大堂吃早飯。早飯有小米粥,肉包子,醃肉和一碟青菜,陳江流打了個哈欠,坐在崇明身邊。思安對夏初嵐說道:「這些吃的都是江流起早給我們準備的,這裡的客舍不備早點。」
崇明轉頭問陳江流:「你幾時起的?我都不知道。」
陳江流回道:「寅末的時候起的。昨夜聽掌櫃說附近有早市,賣新鮮的食材,我就去買了。」
夏初嵐本來還在想顧行簡的事,聽了以後說道:「江流,以後你不用起那麼早。我們可以去外面的早點攤子隨便吃一些,你還在長身體的年紀,得睡飽一些。」
陳江流低頭道:「沒關係。別的我也不會,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況之前就已經說好了,我留下就是給大家做飯的。」
六平攬著他的肩膀說道:「江流,你的心情我知道。但姑……夏小弟說得沒有錯,我們都不是講究的人,隨便吃點就好,你不用那麼辛苦。到了興元府就好了。」
興元府是利州路的路治所在,雖然是邊境重鎮,但也是利州路最繁華的地方。他們以前對興元府固有的印象其實是錯的。
陳江流看向崇明,見崇明點頭了,他才應好。
夏初嵐夾了一個肉包子放在陳江流的碟子裡,不自覺地就想起夏衍來。夏衍跟陳江流差不多大,都是懂事得讓人心疼。他們離開都城也快兩個月了,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自從她身世揭開以後,他們姐弟倆還沒來得及見面,她就跟顧行簡到這裡來了。
陳江流看著碗裡的小米粥,聽耳邊幾人親切地談論,忽然有些食不知味。這一路上,他們待他真誠,從來沒有防備過他。而他一直在用各種方法,將這路上的所見所聞傳遞迴都城。
雖然這麼做不算傷害他們,但到底是欺騙。可他無從選擇。
他跟恩平郡王之間是一場交易。他從小就被選到昌平的清倌院裡,接受各種訓練,成為專門伺候達官顯貴的人。所以他識字,也有一手好廚藝。但他被家人賣掉的時候,賣的是死契,也就是到死都要在清倌院裡。後來恩平郡王看中他,許諾完成一件事以後,還給他自由身。
他原本只是個執行任務的探子,沒想到遇到這一群真心待他的人。他每日都在掙扎煎熬中度過。思安為他縫補衣服,六平給他買好吃的,幫他幹活,更別提崇明哥哥事事為他著想,為了留下他差點與相爺起了衝突。
他們從沒有因身份而看輕他,更是將他這個陌生人當做家人一般對待。
「江流,你在發什麼呆呢?」思安好笑,把醃肉推到陳江流面前,「我們都不吃了。你在長個,快把這些肉都吃了吧。」
陳江流應了一聲,知道他們是故意讓著他,默默地把肉都吃下去了。
吃過早點,眾人各自回房休息。等到日落的時候,夏初嵐終於按耐不住,把崇明叫到屋裡來,讓他去府衙報案。崇明剛要出去,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不用去,我回來了。」
夏初嵐立刻起身,看見顧行簡從門外走進來,身形頎長,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他如昨夜離開時一樣,毫髮無損,只是眼底流露出一絲疲憊。
她馬上跑過去,伸手抱住他,眼眶微熱。
崇明也鬆了口氣,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還幫他們關上門。若是叫其他人看見兩個男人抱在一起,恐怕要被嚇到了。
「可是擔心我了?」顧行簡貼著她的臉頰問道。
夏初嵐輕聲道:「你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我怕你出事,一直後悔昨晚讓你走。」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失笑:「傻瓜,區區幾個金人,能將我如何?當年我北上議和時,面對的金人數百倍於此,尚且不懼。何況這次跟他們前去,有意外的收穫。」
夏初嵐抬頭看他,顧行簡繼續道:「我見到了完顏亮。」
夏初嵐吃驚。她知道完顏亮是金國的海陵王,位高權重,駐守在京兆府,掌十萬大軍,是一員猛將,凶悍程度不下於完顏宗弼。完顏宗弼被判流放之後,金國皇帝便重用完顏亮了。只是他不在金國國內,秘密潛入宋境做什麼?
顧行簡拉著她坐下:「我已經留了人暗中監視,我們要在成州呆幾日。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其他人。」
夏初嵐點了點頭。完顏亮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自然要謹慎對待。顧行簡說道:「可有吃的?走了不少路,有些餓了。」那處府邸騎馬倒是很快能到,但他身上沒有帶錢,對此地又不熟,一路上問了不少人,才勉強走回來。
本來午時能到,中途走錯了幾次,繞了遠路。
從前也不覺得走路有什麼。當官以後,不是騎馬便是坐轎,體力倒不如年輕時候了。
「有,我這就去拿。」夏初嵐連忙起身說道。
顧行簡拉著她的手,輕聲道:「嵐嵐,讓別人去吧。」
夏初嵐看著他深邃的目光,知道他想自己留在這裡。只不過分開一夜,倒有點難分難捨了。她應好,吩咐思安去廚房熱飯菜了。
***
距離成州不遠的採石村,是一個在深山之中寧靜的村落。這裡家家戶戶以種田為生。但因為青壯大都不在家中,土地也多有荒蕪。
正是春種的時節,有些家底的人便去鄰近的村鎮僱人來犁地播種,村裡便有點熱鬧起來。
今日田裡有三個人正在忙碌,他們都穿著褐色的粗布短衣,捲起褲腿,穿著草鞋,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老黃牛甩著尾巴,慢悠悠地往前走。其中一個叫道:「趙哥,今日好像是子衿姑娘來送飯。」
另一個人也樂得附和:「子衿姑娘人長得漂亮,飯菜也做得可口,我每日可就盼著她來呢。」
只一個人埋頭犁地,沒有說話。他長得十分高壯,側臉的線條冷峻剛毅,眼睛黑亮,只是曬得有些黑,滿臉泥巴。
那兩個人正熱切地討論著子衿姑娘,田頭立刻就有個甜甜的聲音喊道:「三位哥哥,來吃飯了。」
兩個男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雀躍地向那抹桃紅的身影跑去。
林子衿是村長的女兒,也是村裡的一朵花,年輕的小夥子都愛圍著她轉。她在樹下鋪好布,將手中的食籃打開,將裡面的飯菜一一擺出來,招呼那兩人吃。她抬眼看到田間還有一個人,就走過去,站在男人的身後說道:「良哥哥,快別忙了,先過來吃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男人直起身子,抬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他身上的短衫被汗水浸濕,布料緊貼在身上,能看到強壯的肌理。林子衿不自覺地移開目光,臉頰微紅,男人已經沉默地走到樹下去了。
另外的兩個男人一直在跟林子衿說話,說些笑話逗她,只有趙良沒有吭聲。他這個人沉默寡言,來了這麼多天,也沒聽他說過幾個字,惜字如金。他是林家在興元府找來的,當時也沒問多少工錢,直接就來了。
林子衿的目光時不時地飄向他,見他只是埋頭吃飯,也覺得沒趣,便不再理會他了。
她習慣了被眾星拱月,倒是沒把趙良這樣一個長工放在眼裡。
等吃飽喝足了,趙良又回到田間忙碌。他這幾日一直都在暗中打聽消息,卻全無所獲。那人應該是失敗了吧?否則不會到了今日,還音訊全無。他想起那人臨行前的豪言壯語,視死如歸的精神,心頭彷彿有一股熱流在湧。
一個升斗小民,尚且有如此氣節,滿腔熱血,他怎能什麼都不做?他們未完的事情,應當由他繼續下去。
他扶了扶斗笠的邊沿,往手心吹了口氣,繼續幹活了。
第132章.
外頭日光正好, 高宗在莫凌薇的寢宮, 聽她撫琴。
莫凌薇的寢宮在內苑小西湖的邊上,景色宜人。宮內擺著幾座巨大的火盆,鎏金的香爐裡升起裊裊輕煙, 宮女們在案上有序地擺放了精緻的茶點,然後就退下去了。
莫凌薇盛裝坐於琴案之後, 素手纖纖。她的琴藝在都城都算數得上號的, 入宮以前便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尤以琴藝最佳。無論什麼樂器都能彈上一曲。有時大型的宮宴,宮中的樂師還會來詢問她的意思。據說她幼年時拜了有名的琴先生,那先生一年也收不了一位弟子。
琴音清靈婉轉。高宗閉上眼睛, 猶如置身於春光明媚的郊外, 心情舒暢。
莫凌薇卻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自己當初努力精進琴藝, 是想彈給那個人聽的。因為他說自己不擅音律,就如同不認路一般,天生如此。老天已經夠偏愛他了, 所以給他留下一點殘缺。
但她很努力地學習各種樂器, 卻換不來他的一顧。
他們之間這麼多年,都沒有結果。她輸給了一個跟他只認識幾個月的小姑娘。是夏初嵐年輕貌美麼?她當時也是最好的年華, 難道就差了麼?何況她是莫懷琮之女,夏初嵐那個時候還什麼都不是。
她心思游移,不小心將一個音彈錯了。
高宗也擅音律,睜開眼睛問道:「愛妃可是累了?」
莫凌薇知道瞞不過高宗,從琴椅上站起來行禮:「臣妾剛剛走了下神, 還請皇上恕罪。」
高宗笑了笑,伸手招她過去。她走到高宗身邊,依偎他坐下,高宗撫摸著她的肩膀說道:「這不過是種樂趣,談不上罪不罪的。你若累了便休息吧,朕剛好去看看張賢妃,聽她的宮人說她最近身子不適。」
張賢妃很少邀寵,莫凌薇挽著高宗的手臂,嬌聲道:「臣妾陪您一起去吧?賢妃姐姐平日裡很少外出走動,臣妾也想去看看她。」
高宗笑著看她,刮了下她的鼻子說道:「後宮諸嬪妃裡頭,就屬你最粘著朕,像個小丫頭似的。走吧,那就一起去看看。」
皇帝和貴妃的儀仗,浩浩蕩蕩有上百人。因為張賢妃的寢宮離得有些遠,董昌便叫了兩頂軟轎過來。正值春時,御花園裡百花盛開,蝴蝶蹁躚飛舞。
莫凌薇讓小魚去采幾朵鮮豔的花朵來,高宗回頭看她,她解釋道:「姐姐那裡有些太冷清了,臣妾送些好看新鮮的花過去,看著就有生氣,病也能好得快些。」
高宗點了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
相比於莫凌薇寢宮的奢華,張賢妃的寢宮就樸素多了,院裡只有幾棵蔥蘢的大樹,連花草都很少栽種。高宗扶著董昌下了軟轎,張賢妃已經帶著眾宮人站在宮門親迎。
高宗上前扶起她道:「你身子不好,何必跑出來?你們怎麼不給娘娘加一件衣裳?」
宮女們連忙請罪,張賢妃道:「不怪他們,皇上難得來一趟,臣妾心裡高興,只覺得病也好了大半。」她看向高宗身後的莫凌薇,淺淺笑道,「妹妹也過來了。」
莫凌薇上前見禮,讓小魚把剛采的鮮花遞過去:「皇上剛好在我那兒,聽說姐姐身體不適,就跟著皇上過來看看。適才路過御花園,見那裡花開得正好,順手給姐姐采了些過來。望姐姐看到這些花,也能好得快些。」
張賢妃淡笑道:「這花的確開得好,妹妹有心了。」轉頭讓宮人把花收下了。
一行人走進宮中,桌上只擺著兩副茶具,一套是皇帝御用的純金茶碗,另一套是銀製的。張賢妃解釋道:「沒想到妹妹也會過來,倉促之間只準備了兩副。我這兒也很少有人來,常備著的只有皇上的,已經讓宮人去庫房再清洗一副出來了。」
莫凌薇面上裝著不在意,但心想張賢妃不愧是宮裡的老人了,不動聲色地就將她排擠在外。若是臉皮薄一些的宮妃,恐怕只會覺得自己礙事,立刻就找個藉口離開了。
但莫凌薇不是普通人,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的身邊,硬是陪著喝了好一會兒的茶,其間談笑自如,好像她才是這座宮殿的主人。反而是張賢妃一直沉默寡言,只時不時地笑一笑。
這時,小魚走到莫凌薇身邊,低聲稟報導:「潘醫官給娘娘看診的時間快到了。」
莫凌薇本想拉著皇帝一起走,但皇帝和氣地說道:「你先回去吧,朕還有些事想問問賢妃。」
張賢妃正不知如何挽留皇帝,聽到皇帝這麼說,頓時鬆了口氣。她與皇帝之間太生疏了,已經很多年沒有同床共枕過,這次若不是為了普安郡王的事,她又怎麼會費力買通皇帝身邊的內侍,讓皇帝過來這一趟呢?
偏偏這個莫凌薇跟著,她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聽說皇后近來頻頻對她示好,莫凌薇沒有兒子傍身,自然得找個倚靠,如今恩平郡王風頭正盛,她應該是選了皇后那邊吧?所以張賢妃不敢當著她的面,把普安郡王的事說出來。
莫凌薇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先告退出去了。
等莫凌薇走了以後,皇帝只留了董昌在身邊,讓其餘人都退下去,然後問張賢妃:「這麼多年,你第一次主動要見朕,可是有什麼要緊話想說?」
張賢妃一怔,連忙跪在地上說道:「皇上英明。臣妾不敢欺瞞,但已經兩月未收到琅兒的家書。他一向孝順,必定是出了事,才不與臣妾聯繫。還請皇上救救琅兒。」
「你先起來說話。」高宗抬手,又問身旁的董昌,「趙琅不是在興元府督辦銅錢流失一案嗎?」
董昌應是,又說道:「小的也是剛收到消息,殿下好像失蹤了。」
高宗皺眉道:「什麼叫失蹤?」
「普安郡王原本住在興元府的驛館,但忽然之間就離開了,身邊也沒有帶人。那一帶在兩國交界,若是叫金國的人抓去了,恐怕……」董昌欲言又止。
高宗神色凝重,對董昌說道:「馬上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吳璘,務必要找到普安郡王的下落,確保他的安全。你立刻去把蕭昱給朕叫來。」
董昌應是,連忙轉身去了。
張賢妃謝過皇帝,一時之間兩人無話。剛進宮那會兒,高宗很是寵過她一陣,後來宮裡又有了新人,逐漸就淡忘了她。不知不覺,她曾經年輕姣好的臉龐,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
在這後宮之中,一生只見過皇帝一次面的女人也不是沒有。相比較她們而言,張賢妃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她本也不是因為喜歡皇帝,想要榮華富貴才進宮的。像她們這樣大家族的女子,往往要為了家族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姻緣。
「你身子不好,不必再憂心此事。朕會將趙琅平安地找回來。」皇帝心中有幾分愧疚,覺得平常對她疏於關心了,溫言安慰道。
張賢妃的臉上還是一貫淡然的神情,只是應道:「多謝皇上。」
……
莫凌薇回到宮中,潘時令已經恭候多時了。她坐在榻上,伸出手去,讓潘時令診脈。潘時令始終低著頭,沒有看她。
等問診完畢,潘時令說道:「微臣會繼續開幾副調理的藥給娘娘……」
「你只需告訴本宮,本宮是否還能懷孕?」莫凌薇直接問道。
潘時令有些為難,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懷孕生子一事,並不是娘娘單方能夠決定的。微臣和翰林院其它醫官都已經盡力了。」
他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白了。
莫凌薇幾乎每日都要喝上幾回湯藥,無非是想再生個兒子,以後有個依靠。但皇帝的身子,恐怕真的很難再有子嗣了。最近好幾次在床上他都疲軟無力,最後他們只能不了了之。
她沉聲道:「你下去吧。」
潘時令連忙告退,這位貴妃娘娘年紀不大,但心思深沉,他實在不敢得罪。
小魚看著莫凌薇陰鬱的神色,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自從入宮之後,娘娘的性情就不似從前那般溫婉,而是變得越來越古怪。皇宮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很多。
莫凌薇說道:「前幾日,我聽秀庭說,夏初嵐都沒有參加都城裡貴婦人之間的雅集,帖子遞到相府就沒下文了。她可還在都城?」
「娘娘,您不知道吧?」小魚輕聲道,「據說,相府裡現在就一個老管家和一個老嬤嬤在看家,顧相的夫人跟隨顧相一道去興元府了。」
「你說什麼?」莫凌薇睜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顧行簡怎麼會如此公私不分,居然帶著夏初嵐去興元府?她還記得當年,有個痴心的女子跟著顧行簡外放當官,想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直接被他以公務在身,有女眷不便的理由給擋了回來。
她的手微微握緊,目光中俱是不可思議。一個人竟然可以改變他如此之深?他們成親才多久,顧行簡已經如此舍不下夏初嵐了嗎?
隨即,莫凌薇自嘲地笑了笑,他們的事跟她又有何關係?她現在要想的是以後如何在宮中生存下去。皇帝肯定要先她而去,誰繼承皇位就顯得至關重要了。做了皇帝的女人,這輩子都別想再離開皇宮,只能最大限度地爭取自己的利益。
她拿起碟子裡精緻的糕點咬上一口,然後對小魚說道:「你去準備準備,明日父親壽辰,剛好回家一趟。」
上次父親捎信來說有事跟她商量,她一直抽不出時間。明日父親壽宴,她也想問問父親將來的打算。
***
春天白日漸長,申時末天還亮著。顧行簡難得吃了兩碗米飯,還將思安端來的三碟小菜都一掃而光。他從來沒有胃口這麼好的時候,思安有些看呆,也不知道相爺是被金人帶去做什麼苦力了,竟然餓成這樣。
夏初嵐又叫客舍的夥計抬來木桶,倒入燒好的熱水,讓顧行簡沐浴。
夏初嵐本來要退出去,顧行簡笑著問道:「不幫我更衣麼?」
她只能走過去,伸手脫下他的革帶,然後除去他的上衣。他很瘦,但身上的筋肉很結實,沒有一絲累贅,加上皮膚白皙光潔,還是挺耐看的。等到只剩下一條綢褲了,她猶豫了半晌,還是沒再繼續。
顧行簡看她臉紅的樣子,不由好笑道:「怎麼只脫了一半?」
夏初嵐小聲道:「剩下的你自己脫吧。脫完快些到浴桶裡去,別著涼了。我先出去。」
她轉身剛要走,顧行簡卻拉住她,將她抱到懷裡,低頭與她唇舌交纏。她的手抵在他滾燙袒/露的胸膛上,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下那處的蓬勃。他吻得她神志不清的時候,順手將她身上的衣服也除去了,只剩下那層裹胸布。
她覺得很冷,不由自主地往他懷裡貼上去。他索性將她一把抱起,一起坐到了浴桶裡。
水花四濺,木桶周圍濕了一大片。夏初嵐趴在他的胸膛上,按住他的手道:「你可不要再將它扯壞了。」
顧行簡應好,手摸到裹胸布後面打結的地方,一點點拆開,丟在一旁,手覆上她胸前的那兩團剛獲得釋放的柔軟,然後又低頭含住。夏初嵐忍不住呻/吟,抱著他的頭,渾身都燥熱起來,水溫混合著他灼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身上,感覺特別強烈。
浴桶裡的空間太狹隘,幾乎伸展不開。夏初嵐趴在浴桶的邊沿,聽到水聲激烈地拍打,羞恥得耳根發燙,很快就被推到了頂端。她整個人幾乎要癱軟到水底去,又被顧行簡抱出來,擦乾身體之後,到了床上繼續。
天色黑沉,窗外幾無人聲。屋內只點一盞昏暗的燈燭,牆上是交纏在一起的兩團黑影,上下起伏,還有不斷的喘息嬌吟之聲。等雲歇雨罷之後,夏初嵐渾身綿軟無力,疲乏像巨浪一樣吞沒她。
顧行簡的動作十分溫柔,只是那些快感接踵而至,猶如狂風疾雨。她的體力本就欠佳,幾次就招架不住了。她現在的心跳還很快,砰砰地,似乎要躍出口中。
顧行簡將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道:「嵐嵐,你休息一下,我叫思安進來收拾。」
剛才他們在浴桶裡面行事,水灑得滿地都是,連放在旁邊的衣服都弄濕了。現在屋子裡有一股潮意,不是太舒服。
夏初嵐無力地點了點頭,顧行簡便放下帳子,穿戴整齊之後叫了思安進來。思安也不敢多問,打了桶水蹲在地上擦拭。
顧行簡原本在旁邊的榻上看文書,中途被崇明叫了出去。
等思安收拾完,帳子裡響起細微的鼾聲,已經敲了一更鼓。洞開的窗戶能看到外面的夜色,廣袤的天幕上,新月如鉤,沒有星辰。街道也十分安靜,只偶爾能聽到幾聲隱約的犬吠。
跟都城的熱鬧繁華,晝夜笙歌相比,成州大概是靠近邊境的緣故,實在太過安靜寂寥。在這裡總能感受到一種迫於脊背的緊張感。
思安悄聲退出去,剛關好門,就看見樓底下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他們穿著長衫,身量十分高大,走路帶風,似乎是練家子。先是與掌櫃交談,然後幾個人忽然押著掌櫃和夥計,另外的人不由分說地衝上樓來。思安本能地覺得這夥人是衝著他們來的,往左右看了看,整條走廊上都沒看到人,忙把水桶放在一旁,推開門回到屋子裡了。
思安將屋門閂上,小聲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夏初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問道:「出什麼事了?」
「外面來了好幾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直接衝到樓上來了。老爺剛才被崇明叫出去了,會不會有什麼事?」思安急促不安地問道,心跳到了嗓子眼。
夏初嵐一下子清醒過來,迅速穿上衣服。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夏初嵐對思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但那敲門聲越來越快,似乎要砸開門進來。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顧行簡跟著崇明下樓到了後院他們居住的下房, 這裡不像前面的上等房一樣寬敞乾淨,而是狹窄陰暗,連床都是臨時加的木板床。
六平坐在床邊, 看到顧行簡進來, 連忙起身:「老爺,江流現在燒得厲害,都說胡話了。之前一直忍著不說, 早上還早起給我們做了早點。傍晚時被崇明發現雙手滾燙, 讓他回房休息,後來就昏迷不醒了。」
顧行簡看六平神色著急, 與崇明無異,便走到床邊。陳江流陷在床上, 額頭上蓋著帕子, 整張臉通紅,呼吸粗重。他這樣看起來弱不禁風,一點也不像十幾歲的少年,倒像是未滿十歲的孩童一樣。
顧行簡伸手搭脈,詢問他們陳江流這幾日的飲食起居情況。
崇明原本沒有打算找顧行簡。他知道相爺不喜歡江流, 甚至對江流十分防備。上次他們還差點因為江流的事情起了衝突。可他跑了一整條街,也沒有醫館開門, 更不肯跟他來客舍。成州有許多金人,晚上街上幾無人煙, 百姓也足不出戶。
萬般無奈之下, 他只能去求顧行簡了。
顧行簡問診之後, 坐到屋子裡唯一一張桌子旁邊,提筆寫藥方:「他身體底子弱,受寒發熱,有些水土不服。晚上先熬些薑湯服下,再加厚被子。等天亮之後去藥鋪抓藥。」
崇明連忙應是。這個時候,外面有人叫道:「裡面的客官!」那聲音壓抑著,似乎不敢太大聲。
崇明過去開門,門外鑽進來一個眼熟的夥計,小聲道:「幾位客官,你們快從後門走吧!剛剛忽然來了一夥人,好像在打聽你們的事情。掌櫃的已經被他們看起來了,我是來通風報信的!」
這個夥計平時在廚房裡幫忙,跟陳江流很熟,也得了崇明他們不少好處。
顧行簡臉色一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崇明和六平連忙跟上。夏初嵐和思安還在前面,他們是不可能單獨走掉的。夥計還想勸他們幾句,畢竟那些人來勢洶洶,看起來很不好惹,能走幾個是幾個。但看他們堅定的神色,又知道勸不動。
顧行簡從側門那裡掀開厚重的綿簾往前堂看了一眼,押著掌櫃和跑堂的那些男人,穿著統一的青色長衫,戴著黑幞頭,腰上的佩劍似乎是宋軍中的刻印。他心裡稍稍鬆了口氣。既然是軍中的人,應當還有轉圜的餘地。
他對崇明耳語了兩聲,崇明有些不放心:「我跟您一起去。」
顧行簡擺手道:「只是我的推測,萬一有意外,你跟六平在這裡也能策應。」
崇明這才點頭,顧行簡便讓來報信的那個夥計帶路,繞到前面去了。
客舍的正門前被火把照得明亮,停著幾匹高頭大馬,還有一隊士兵跟在那些馬的後面。領頭的人是個鬚髮蒼白的男子,虎目如炬,面容威嚴。他穿著普通的長衫,但配捍腰護腕,渾身都是氣勢。
顧行簡讓那個夥計回去,獨自走向那群人。男人身後的人立刻察覺,喊道:「什麼人在那裡!」
馬上有士兵跑過來,要抓住顧行簡。
顧行簡從容地抬手叫道:「吳將軍!不知如此興師動眾,所為何事?」
那男人眯了眯眼睛,目光緩緩移到火把映照下的那張清秀白皙的臉,不急不慢地說道:「原來是顧相在此處。你們不得無禮。」
那些士兵常年在邊關,不認得什麼宰相,只認得帶兵的將軍。聽了男人的話,便訓練有素地退下去了。
顧行簡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絲毫沒有下馬的打算,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顧相行至此處,卻絲毫沒有流露風聲給我,不知是何意?若不是我恰好行至附近,我手下的人無意間發現市集上有人精通女真語,引起我的懷疑,順藤摸瓜到此處,恐怕還不知是你的大駕。」
他口氣裡帶著嘲諷和輕蔑,絲毫沒有把顧行簡放在眼裡。對於他們這樣常年駐守在邊關的老將來說,餐風飲露,日子清苦。而顧行簡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卻能在廟堂上高枕無憂,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何況顧行簡是主和派,他更是看不起這些沒有脊樑的人。
顧行簡不以為意,只淡淡笑道:「顧某此次是微服出行,本不欲驚動各地的官員。不過將軍如此興師動眾,恐怕明日就會傳遍整個成州了。將軍來得正好,顧某有要事相告。還請將軍下馬,入客舍一敘。」
吳璘見顧行簡從容鎮定,絲毫沒有被他言語所激,不禁想到那些關於顧行簡的流言。此人的確有兩下子,心性不同於常人,才能在這個年紀坐上宰相的高位,畢竟那個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
他身手矯健地跳下馬,將馬韁甩給身邊的隨從。隨從還有些擔心,叫道:「將軍!」
吳璘按著佩劍的劍柄道:「爾等在此處候著就是。」說完跟著顧行簡大步走入客舍裡面了。
……
樓上的敲門聲還在繼續。思安總覺得身後的門扇似乎要被他們砸下來了,著急地問夏初嵐:「姑娘,我們怎麼辦?這些人到底是誰?」
夏初嵐也有些緊張,手微微顫抖。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夥人要強行破門而入,怎麼想都不會是好事。何況這裡靠近邊界,魚龍混雜,別的住客也不會插手管這樣的閒事。她往窗戶外面看了下,這裡是二樓,離地面有些距離,顯然不能逃生。
顧行簡和崇明他們去哪裡了呢?顧行簡的外衣還掛在衣架上,應當是沒有走遠的。
她看了看屋中的實木方桌,用力把它推向門邊。思安看見了,連忙跑過來幫忙。等她們拼盡全力將桌子抵在門上之後,那敲門聲忽然就停止了。
思安爬到桌子上,貼著門扇聽外面的動靜,腳步聲好像遠去了。
「姑娘,他們走了!」思安回頭說道。
夏初嵐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後背已經全濕了。剛才太過緊張,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張桌子,現在有種脫力欲嘔的感覺。她沒敢讓思安開門,怕那些人去而復返。直到六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思安,你們是不是在裡面?沒事吧?」
思安連忙應道:「我們沒事!」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她心口的大石才算落地了。
思安和夏初嵐又把那實木桌子挪開,開門讓六平進來。思安拍著胸口道:「你們到哪裡去了?剛剛可嚇死我們了!」
六平關上門,小聲道:「老爺要我來告訴你們一聲。來的是吳璘吳老將軍的人,你們不用擔心。老爺現在跟他談事情,就在樓下的大堂。」
「吳將軍怎麼知道我們在此處?」夏初嵐疑惑地問道。他們此行隱蔽,路上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員,按理說吳璘不應該知道他們的行蹤才對。
六平回道:「吳將軍好像是有事經過這附近。聽說集市上有個人女真語說得特別好,就起了疑心,順便找來了。不說了,我還要回去照顧小江流呢。」
「江流怎麼了?」思安拉住他問道。
「傍晚的時候持續發熱,昏迷不醒。老爺剛剛去看過了,說他身體底子弱,大概還有點水土不服,我今夜要跟崇明輪著看護他。」
「那你快去吧。」夏初嵐說道。
六平走了以後,夏初嵐輕手輕腳地來到外面的走廊,往下看了一眼。大堂上空蕩蕩的,只一張桌子上有人。一個是顧行簡,另一個鬚髮皆摻白,應該就是吳璘。
夏初嵐沒想到這個吳將軍比想像中要年輕許多,身上帶著武將特有的凜然之氣。吳家三代鎮守邊關,威震金國,她記憶裡夏柏盛總是提起他們,不禁有肅然起敬之感。
吳璘原本心不在焉,不信顧行簡能有什麼要事。他察覺到樓上有人在看他們,眸光凌厲地一抬,暗處便有兩個人影要動作。顧行簡連忙說道:「將軍莫要擔心,那是我的人。」
吳璘不悅地抬手,那兩個影子才又匿去身形。
顧行簡對夏初嵐使了個眼神,夏初嵐便匆匆回到屋裡去了。他對吳璘說道:「將軍,日前我發現完顏亮也在成州。」
吳璘微微一頓,聲音都緊繃起來:「你可有看錯?」
「我與他有數面之緣,應當不會認錯。只是不知他秘密潛入成州,有何目的。將軍可知道詳情?」顧行簡誠懇地問道。
吳璘沉吟片刻,審視著顧行簡,不知道要不要跟他交底。按理說顧行簡是朝中的主和派之首,與金國交從甚密,兩次議和都是他主導的。但他又主動告知海陵王的下落,又不像是站在金國那邊的。
顧行簡看到他神色猶疑,拱手道:「將軍還請不要有顧慮,直說便是。顧某是宋人,立場還是分得清的。此次皇上派顧某來邊境協助普安郡王,也是想借顧某與金人打交道的經驗,助你們一臂之力。」
吳璘想了想,這才沉聲說道:「實不相瞞,老夫到成州來,是尋普安郡王下落的。不久之前,普安郡王忽然從驛館失去了行蹤,老夫搜遍整個興元府,才得到一點線索。我擔心海陵王也得到了消息,欲秘密捉拿他。」
顧行簡一驚,沒有想到普安郡王竟然失蹤了。
「殿下離開時,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嗎?」顧行簡問道。普安郡王身份貴重,他一失蹤,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不應該如此沒有分寸。
吳璘傾身靠近顧行簡,壓低聲音說道:「這裡面發生了一些事,說來話長。總之,在查銅錢流失案的過程中,頻頻被金人佔據先機。殿下曾跟老夫說過,懷疑老夫身邊或者興元府官吏裡頭安插有金人的細作,導致消息洩露出去。起初老夫並未在意,身邊的親信都跟隨多年,出生入死,怎麼會投靠金人?可後來有人自告奮勇去刺殺完顏亮,被完顏亮提前知曉,老夫才開始懷疑。不久之後,殿下也失蹤了,應該是去做很重要的事。老夫猜測,他之所以沒有留口信,就是怕消息再次洩露出去……」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顧行簡聽完後說道:「您若不介意, 我們到樓上的屋子裡再詳談。此處的房間隔音還不錯。」
吳璘看了看四周,雖然沒有人,但畢竟空曠, 不是說話的地方, 便點頭道:「嗯,你帶路吧。」
顧行簡做了請的動作,兩個人一起上了樓。吳璘身材十分魁梧, 只不過上了年紀, 背有些佝僂,但踏地有聲。顧行簡走路則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二樓的各個房門都緊閉著。顧行簡到了自己的房門口, 上前推門,然後讓到一旁, 請吳璘先進去。他對吳璘一直都恭敬有禮, 吳璘也十分受用。顧行簡雖然貴為宰相,是百官之首,但對於吳璘來說是晚輩。他馳騁疆場的時候,這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夏初嵐原本坐在椅子上,思安在床邊整理衣物。經歷了晚上的驚心動魄, 她們睡意全無,剛才正在閒談。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和吳璘進來, 連忙起身行禮。
思安只覺得與顧行簡一同進來的男人高大威嚴,不敢直視, 慌忙低下頭。
吳璘只掃了一眼, 就對顧行簡說道:「顧相, 這兩個分明是女娃娃。你出巡邊境,竟還有如此雅興?你家中的夫人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拈酸吃醋了。」他聽說顧行簡剛成親不久,妻子年紀很小,還是個聞名江南的大美人。當然眼前這個穿著男裝的姑娘長得也著實不錯。
顧行簡將夏初嵐拉到身邊,對吳璘淡笑道:「不瞞將軍,這位便是內子。因新婚不久,不忍將她舍下,故一併帶來。她家曾經在英國公北征的時候捐了十萬,乃是眾商之首。」
吳璘恍悟道:「哦,就是那個紹興首富夏家?」
「正是。」顧行簡又對夏初嵐說道,「這是三代鎮守隴蜀,讓金兵聞風喪膽吳璘吳將軍。」
夏初嵐恭敬地說道:「久聞吳將軍英名。家父在世的時候,常常跟我們談起您和您的兄長當年所打的富平之戰,和尚原之戰,都十分精彩。今日得見真人,三生有幸。」
吳璘雙目放光,坐下來道:「你小小年紀,居然知道富平之戰,和尚原之戰?那都是紹興初年的事情,距今已經二十年了。我兄長也已經故去多年,不足稱道了。」
夏初嵐說道:「吳家的功績是載入史冊,千載留芳的,怎麼會不足稱道呢?在我的故鄉,還有很多說書人在傳揚吳家的故事,說你們絲毫不輸給當年的楊家將,乃是大宋的國柱。若沒有你們三代據險關而守,金兵早就南下了。這些百姓都記著呢。」
「大宋國柱……」吳璘重複著,忽然朗聲笑起來,大概很少被一個小姑娘如此恭維,不由卸下了剛進來時威嚴的模樣。
「您和相爺想必有事要談,我去弄些茶水來。」夏初嵐說完,就帶著思安退出去了。
她關上門之前,跟顧行簡交換了眼神,吐了吐舌頭。顧行簡忍不住笑了笑。這丫頭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甜言蜜語都不會說,可到了吳璘面前倒是嘴甜。
吳璘對顧行簡說道:「顧相,你這個夫人,乃是個妙人啊。尋常的小姑娘看到老夫不是不敢直視,便是瑟瑟發抖,她卻絲毫不懼,談吐自如。」
顧行簡轉過頭說道:「內子年紀小,言語中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將軍見諒。」
吳璘擺了擺手,嘆道:「我在邊關呆久了,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坦白說,若不是為了報國,我吳家三代怎會背井離鄉,紮根在興元府?但此刻聽到這番話,忽然覺得自己或是兄長為國貢獻一生,也算是值得了。不談這些,接著說普安郡王的事。」
顧行簡這才坐在吳璘的身邊,問道:「將軍是否能確定普安郡王就在成州?」
「那人去刺殺完顏亮之前,曾告訴殿下,若他不能回來,有一個名冊希望殿下能夠取回。那份名冊上記錄著潛伏在金國的仁人志士,還有聯絡他們的方法。殿下不惜涉險,應該就是為了取回名冊。」吳璘搖了搖頭說道,「原本此事隱蔽,老夫慢慢找殿下也就是了。可你方才說完顏亮也在成州,此事便有些複雜了。你既知他行蹤,我們是否先去會一會他?」
「完顏亮是金國的大將,他就算潛入漢境,為了兩國邊境的和平,我們也不能將他扣押。而且此人心思縝密,只怕在您剛才大肆搜索客舍的時候就得到消息,立刻避走了。我雖然有派人在暗中監視,但已經打草驚蛇,想必會被他甩掉。」顧行簡說道。
「唉,是我魯莽了。」吳璘一拍膝頭悔道。他當時聽到手下的人稟報有個宋人女真語說得很好,便起了疑心,懷疑是金國的細作,便直接趕來抓人了,未曾思慮周全。
顧行簡搖頭道:「將軍不知此事,不必過分自責。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殿下的下落,確保那份名冊不會落入金國之手。好在我們不知殿下行蹤,完顏亮也未必知曉。事不宜遲,還請將軍現在跟我一道去成州府衙,同知州商議對策。」
吳璘深深地看著顧行簡,顧行簡問道:「可是我方才所說有不妥之處?」
吳璘低頭整理手上的護腕,沉聲說道:「老夫曾對你有很深的偏見,認為你跟金國是一夥的,也在背後罵你是賣國的鼠輩。老夫沒有想到你……並不是原先認為的那樣。」
顧行簡一笑:「顧某不會因懼怕罵名而不去做自己所認為的正確之事。正如將軍當年和尊兄在和尚原,不會因為金兵數倍於己而退縮一樣。不過大凡世間之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和想法,顧某從不會強求。」
吳璘伸手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膀:「後生可畏!我們這就走吧。」
夏初嵐和思安端了茶點回來,恰好看到顧行簡和吳璘從屋裡出來。吳璘先行一步,顧行簡留下對夏初嵐說道:「嵐嵐,我要去府衙一趟,今夜大概不會回來。你先睡,不用等我。」
夏初嵐猜想是有急事,也不敢多說,只道:「您等等。」然後進屋從衣架上取了鶴氅出來,仔細為他披上,「夜裡風寒露重,您多加小心。」
顧行簡攏好鶴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就轉身下樓,同吳璘一道離去。
客舍外,馬蹄聲還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夜晚彷彿又恢復了剛開始時的寧靜。
掌櫃和夥計從廚房裡出來,探頭看了看外面,夥計說道:「剛剛進來的那個好像是吳將軍吧?他那樣的人物,怎麼會跟我們客舍裡的人認識呢?我原先還以為遭了土匪呢
。」
掌櫃打了個哈欠說道:「胡說八道,成州城內怎麼會有土匪?你當府衙是個擺設?住客的事情不是我們能過問的,以後更加小心伺候便是。天色不早了,趕緊關好門睡覺吧。」
夥計應是,連忙去關門熄燭火了。
……
夏初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睡不著。她料想吳璘出現在成州不是巧合,必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但顧行簡不跟她說,她也不好主動去詢問。天亮之後,外面的街道逐漸又熱鬧起來,有小販招攬客人的聲音,還有車馬往來的聲音。
夏初嵐起身,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不是太舒服。
最近都沒有什麼胃口,月事也推遲許久了。路上她都有按時吃藥,可症狀不見緩解,反而有加重的趨勢。
她這身子,恐怕很難生養了。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只覺得昨夜那種欲嘔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好不容易才壓制下去。
思安聽到屋裡的動靜,端著銅盆走進來,對夏初嵐說道:「剛剛去看過江流,他已經醒了,燒也退了些。崇明跟老爺去府衙了,六平在照顧他,店裡在廚房幹活的那個小夥計幫忙去藥鋪抓藥了。」
「沒事就好。你們也要注意些,這裡跟南方的天氣不同,有些干燥。平時記得多喝水。」夏初嵐一邊淨面一邊說道。
思安把銅盆端走,又幫夏初嵐束髮:「曉得的。我們皮糙肉厚的倒是不怕,就怕您身子受不住。老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一會兒我們去客舍外面的早點攤子隨便吃一些東西吧?」
夏初嵐點頭應好,穿戴整齊之後就跟思安一起下樓了。
時辰尚早,但外面的早點攤子已經十分熱鬧,坐了不少的人。夏初嵐和思安走到客舍對面的一家賣面的攤子坐下來,年輕的小夥計熱情地上前問道:「二位客官想要吃點什麼?本店最拿手的就是辣子面。」
「不要辣子面,給我們來兩碗清湯麵,再來些不辣的醬菜。」思安吩咐道。他們是南方人,口味偏淡偏甜。而利州路這一代口味卻有些偏重,而且喜歡在各色食物裡加辣子。他們剛來的那日,就被那濃重的辣味給嗆到了。
夥計一聽口音就知道他們不是本地的人,滿口應好,轉身忙碌去了。
思安將筷子從竹筒裡拿出來,用碗裡的清水仔細洗了洗。旁邊一桌響起一個聲音:「看那邊兩個人,出來吃個東西還這麼講究,當自己是富家的公子呢?」
思安轉頭看過去,只見是一個穿著桃色襦裙的女子在說話。她不過十六七歲,相貌姣好,眼神有些傲慢。她的身邊坐著兩個穿著粗布短衫的男子,身體都十分強壯。
若是在紹興,思安肯定已經回嘴了。但這是在成州,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敢惹事,只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便轉過頭去了。
林子衿又盯著夏初嵐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奇怪。這小廝長得真是十分好看,皮膚雪白,嘴唇紅潤,耳垂如同兩粒圓潤的玉珠般。而且氣質清冷出眾,周圍幾桌的客人都在偷偷打量他。林子衿撇了撇嘴,心中不快。
夥計將他們要的辣子面端上來,一不小心賤了一點油出來,落在她的袖子上,林子衿立刻站起來叫道:「這是我新買的衣裳,你怎麼弄髒了!」
夥計連忙賠不是:「小的不是成心的,請您恕罪。這就給您擦擦。」說著拿下肩上搭著的布,要給林子衿擦。
林子衿嫌髒躲開,怒道:「這油出了名的難洗,擦有什麼用!你必須賠我一件新的,否則今日就別想做生意了。」
「小的只是幫工,沒有錢啊……」夥計苦著臉道。
林子衿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兩個長工,他們立刻站起來,驅趕別桌的客人。有膽小的客人立刻放下銅錢走了,夥計不停地哀求,可他們就是不肯罷休。等到了夏初嵐這一桌,夏初嵐放下筷子,對林子衿說道:「不要為難旁人了。你的裙子多少錢?我賠給你。」
林子衿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我這可是上等絲綢,我爹特意託人從江南給我買的,你賠得起嗎?」
夏初嵐掃了一眼,然後說道:「看姑娘這身綢緞的布料和花色應該是仿的蜀錦,並不是江南之物。江南的宋錦和蘇錦色澤比這個都要柔和許多,織花也會更細密。而這些錦緞一匹也不過三五百文,你這件上等絲綢,需要多少錢?」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林子衿聽了滿臉通紅, 一時說不出話來。成州不是什麼大地方,她就是個村裡的丫頭,仗著做村長的阿爹疼愛,在村裡也無人敢得罪。這是第一次幫採石村送賦糧到州府衙門,就高興地把新裙子穿上了。
她就是不能忍受新裙子被人弄髒了,想要嚇唬一下那個夥計。可沒想到夏初嵐卻將這布料的來頭說得頭頭是道, 反而襯得她很沒見過世面似的。
林子衿銀牙暗咬,心中憋屈,覺得很沒有面子。
路上已經有不少百姓走過來圍觀,議論紛紛。六平聽說客舍對面的早點攤子一下圍了很多人, 擔心夏初嵐和思安有事,連忙叫了兩個夥計趕過來。他見對方只是一個小姑娘,又不好動手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沒讓六平近前。成州畢竟是小地方,她沒想到區區一場糾紛,竟然惹來了這麼多圍觀的人, 只想把眼前的事盡快了結。這姑娘不過是被家裡寵壞了, 真要她做什麼窮凶極惡之事,恐怕也做不出來。何況把這樣的布料當寶貝的人家, 應當也不是什麼權貴出身。
兩個長工都勸林子衿算了,裙子再買就是。看那小廝雖然穿著尋常,但身上有種華貴之氣, 恐怕出身不簡單。他們只是普通的村民, 哪裡真的敢招惹什麼大人物。
偏偏林子衿不肯聽:「我的裙子弄髒了, 不能就這麼算了!這是阿爹送我的!」
夏初嵐也不跟她多說,向思安示意了一個手勢。思安扁了扁嘴,並不情願把錢拿出來。
「給她。」夏初嵐輕聲道,「我們要趕緊走了。」
思安只好把錢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喏,這是我……夏小弟賠給你的!不要再為難那個夥計了。」
圍觀的眾人嘩然,那個錢袋鼓鼓的,少說也有幾百文,夠買一匹上等的好布了。一時有人說林子衿就是來訛詐的。
夏初嵐帶著思安欲離開,林子衿卻攔在她們面前,紅著臉道:「你,你別走!」
夏初嵐問道:「姑娘還有事?」若這個姑娘胡攪蠻纏,她也不會客氣了。
林子衿走到桌子旁拿起錢袋,數了銅錢出來,放進自己的錢袋裡,將剩下的如數奉還:「多餘的錢你拿回去,我不要!我又不是乞丐。」
夏初嵐淡淡笑了笑,示意思安將錢袋收回來,就走出人群離去了。
等夏初嵐走了之後,林子衿還站在原地,握著手裡的錢袋出神。剛剛那小廝的錢袋是絲綢的,繡花很精緻,分明還有股女子的脂粉氣,莫非那兩個人是女扮男裝?她正好奇地想著,身邊的長工催促道:「子衿姑娘,我們還要去府衙交賦糧,可別耽擱了。晚了是要定罪的。」
林子衿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帶著他們去推路邊的板車,直接往府衙去了。
……
成州府衙十分簡陋,公堂之上,兩邊的圓柱已經掉落了紅漆,露出裡面被腐蝕的木頭。牆上掛著描繪成州各縣的輿圖,一夜過去,顧行簡還在跟吳璘商討,但仍是沒有結果。
成州的知州謝方吟剛過不惑,個子瘦小。他是南方人,二十幾歲就中了進士,因在朝中沒有任何背景,混跡官場十幾年,還是在各個偏遠的州府打轉,連都城附近的紹興府都進不去。而跟他同鄉的宋雲寬好不容易在紹興任知府,眼看就要調到都城的市舶司了,後來據說被顧相夫人的三叔頂了職位,只能改任明州知州。
反觀出身於蜀中名門的鳳子鳴,因為攀上了崇義公府的清源縣主,年紀輕輕便已經是紹興府的知府。
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不公。
謝方吟垂頭打了個哈欠,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
顧行簡比他還年輕幾歲,在官場的時間卻比他還長。而且這個年紀就已經是宰相了,確實讓人眼紅。謝方吟看顧行簡身量高挑,身形偏瘦,鶴氅穿在身上都有些撐不起來的感覺,但那氣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連站在吳璘吳老將軍身邊都沒有落在下風。此人明明也是平民出身,如何就能魚躍龍門呢?
顧行簡看著輿圖問道:「謝大人,還有更詳細的州縣輿圖麼?」半晌,都沒聽到身後的人回應。他轉過身,看見謝方吟靠在圓柱上,點頭如啄米,彷彿已經睡過去了。
吳璘皺眉,走過去一拍謝方吟的肩膀,喝道:「你這廝!老夫年長於你,徹夜未眠還不嫌睏倦。你倒好,打起瞌睡來了!」
謝方吟一下驚醒,嚇得跪到地上,瑟瑟發抖。吳璘縱橫沙場多年,手中的刀不知道砍落過多少人頭,而且六親不認。聽聞幾年前他有個表侄,因為貪圖一女子的年輕貌美,將家中的糟糠之妻拋棄,後來那妻子窮困潦倒,找到吳璘哭訴。吳璘竟二話不說,將那人重打二十軍杖,差點打死。
在利州路的地界上,吳璘說話比皇帝都管用。
顧行簡反而寬容地說道:「連續一夜未眠,也的確辛苦。謝大人若是困了,不妨先下去休息吧。」
謝方吟微微抬頭看向顧行簡,似乎在確定他所言是否為真,不敢有所行動。
「下去!」吳璘不耐地揮了下手,謝方吟這才起身行禮,然後恭敬地倒退出去了。
等謝方吟走了之後,吳璘才問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麼,不欲他在場?昨夜我們來這府衙之後,你只要了這輿圖,也未與那廝細說我們要作何。你有顧慮?」他帶兵打戰多年,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練就了他敏銳的直覺。
顧行簡微微笑道:「將軍英明。我並不瞭解成州的情況,對這位知州的底細也不是很清楚,所以無法放心地將所有事情都說給他聽。我們的計畫,還是暫且瞞著他吧。」
吳璘點了點頭,昨夜進來之後,顧行簡就命令清場,不許閒雜人等在場,雖然留了謝方吟但也只是問一些州縣的情況,沒有把普安郡王的事透露出去。
大凡身居高位者,都無法輕信於人。
吳璘沉聲道:「你這麼想也沒錯。就像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到底興元府和我身邊哪個才是金人的細作。完顏亮入境居然一點都沒有驚動我們,恐怕邊境上也有他的人。你看這輿圖,可看出什麼名堂來了?」
顧行簡搖頭道:「成州並不大,轄下共五個縣。但每個縣的村鎮加起來,足有上百之多,而且多數地形複雜。就算將我們的人都派出去,仔細搜索也頗耗費時日。而在這段時間內,我們無法保證殿下和名冊的安全。」
吳璘眉頭緊鎖,沉默不語。他原本對趙琅來興元府之事並不看好。一位養尊處優的郡王,不識五穀雜糧,能做出什麼大事?多半呆不了幾月就會自己回去了。可趙琅不僅悄無聲息地來了,自己還在興元府轄下的州縣呆了一個月。後來吳璘見到趙琅的時候,趙琅穿著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顛覆了他的印象。
趙琅請求吳璘幫忙,吳璘還記得那個年輕人說話時堅定誠懇的目光,著實打動了他。可定得好好的計畫,卻被提前洩露出去,被金國知曉,並採取了應對的措施,所以導致銅錢的事情毫無進展。他欲上表陳情,但被趙琅阻止了。
趙琅說,的確是他未辦好此案,結果擺在那裡,讓吳璘不用替他解釋。
後來,一個年輕人找到趙琅,說自己是民間抗金組織的人,自告奮勇去金國刺探消息,還說他若不能回來,便讓趙琅找到那本至關重要的名冊,萬不能落入金人手中。
趙琅知道興元府並不安全,大概也不想連累吳璘,便獨自離開去尋找名冊了。
說起來是孤勇,意氣用事,但卻沒來由地讓人佩服他的心氣。一個堂堂的郡王,還是皇位繼承人之一,竟然肯捨棄個人的安危,去全大忠大義之事,吳璘便不能不救他。
「可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難道就因為怕洩露殿下行蹤,而放任不管?」
顧行簡剛才已經想好了對策,說道:「將軍莫急。日前,完顏亮的妾室墜馬受傷,尚未痊癒,尋醫問藥是無法避免的。成州的大夫裡能看此傷的人不多,而且我看過那藥方,裡面的幾味藥材也不是普通的藥鋪所有的。我們只需派人在那幾家藥鋪和那家醫館盯著,總會找到蛛絲馬跡。但此事不能交給成州府衙,需將軍派軍中善追蹤的可信之人。」
吳璘雖不明白顧行簡是如何知道這些的,但也沒有多問。畢竟顧行簡知道完顏亮在成州後,已經馬上告訴了他。雖接觸不多,但此人身上有一種沉穩並且讓人信服的決斷力,不愧是宰相。
吳璘仔細想了想說道:「我去安排。」
「此事也不用操之過急。畢竟完顏亮潛入成州的目的,只是我們的猜測。將軍先回去好好補一覺吧,養足精神再說。」顧行簡勸道。他見吳璘暗暗揉過好幾次眼睛,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身子熬不住。
如今邊關尚且太平,吳璘也有意培養手下的孫輩子侄,若不是為普安郡王,他真是很少親自上陣了。昨夜不眠不休地盯著那些山川湖泊,真的有些累了,便答應顧行簡回去休息。
顧行簡從府衙裡出來,崇明連忙迎上來。顧行簡道:「先回客舍再說。」
兩輛板車停在府衙門口,衙役正從車上卸下糧袋,還有幾個村民在幫忙。顧行簡看了一眼,崇明解釋道:「他們是來這裡交賦糧的村民,剛剛到的。」
賦糧每年春秋交兩次,多是用來養兵的。因為從南方運送大批糧食過來費錢費力又費時,朝廷就讓當地的百姓用上繳糧食來減免稅賦。
顧行簡也沒有多理,正待上馬車,忽然聽到旁邊的兩個人議論:「你們說趙良那人奇怪不奇怪?賦糧來回運送一趟,抵他半月的工錢,他不干,只知道悶在地裡幹活。那個人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另一個說:「他是村長從興元府特意招來的,當初就沒問多少工錢,村長看他高高大大的,又不怎麼說話,就帶回來幹活了。他本來就很奇怪,平時對什麼事都不關心,卻老是向村裡人打聽那個行腳醫去哪裡了。」
「行腳醫又醜又跛,性格還很古怪,打聽他做什麼……而且我都好久沒在村裡看見他了。」
顧行簡收回要上車的腳,走到那兩人身邊,有禮貌地問道:「請問,你們說的那個人,到你們那裡多久了?」
那兩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打量顧行簡,目光中透著戒備。村子裡的人雖然淳樸,但也十分排外,不容易結交。其中一個狐疑地問道:「你打聽他做什麼?」
顧行簡淡笑道,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他可能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所以問問。」
那兩人卻不打算說,互相拉扯了一下袖子就要走開。崇明上前攔著他們,不予放行。這時候旁邊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你們要幹什麼!」
林子衿向衙役交好了差,點人的時候發現少了兩個,看到他們被人攔著,就過來了。她走到顧行簡身邊的時候,不由愣住了。這個人的相貌並非十分出眾,但身上有種卓爾不凡的氣質,與她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就放緩了很多:「這位先生,您為何要攔著我們村裡的人?可是他們有何得罪之處?」
顧行簡朝崇明遞了個眼神,崇明便放那兩個人離開。顧行簡轉而對林子衿說道:「剛才聽那兩位談論,話中所描述之人似乎是我的舊識,許久未見,故而想問一問。」
林子衿聽他聲音如沐春風,不由地耳根有些發熱。
她平日所見都是些長工還有農夫,粗莽無比,她其實打心眼裡看不起他們。她喜歡有學問的人,但在他們村裡最有學問的就算她阿爹了。她覺得顧行言談舉止都透露出一種書卷氣,越看越覺得順眼,不由也沒那麼防備,就問道:「您打聽的是誰?」
顧行簡回憶了一下剛才那兩人的談話,說道:「趙良。姑娘可認識?」他心中懷疑更深,因為琅字去王為良,這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他是我阿爹從興元府雇來的長工,來村裡有一個月了。只是平日不怎麼愛說話,性格孤僻。若真是先生的朋友,我可以帶話給他。」
顧行簡卻問道:「你們村子叫什麼名字,到這裡需幾日的路程?」
林子衿仰頭回憶了一下,說道:「大概需兩日。我們村叫採石村,是合縣轄下的。先生要去?」她問最後一句的時候,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有些期待。
顧行簡在成州還有要事,無法走開,便對林子衿說道:「多謝姑娘,不勞你帶口信,等我有空親自去看他吧。」說完便轉身走了。
林子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甘,鼓足勇氣追過去,說道:「敢問先生住在何處,如何稱呼?若我回去證實阿良是您的朋友,也好派人捎個信給您。」
崇明皺了皺眉,直覺這姑娘八成是看上相爺了。鄉野女子沒有都城大家閨秀那麼矜持,倒是十分直接。顧行簡回頭看她,淡淡說道:「我住在臨安,此番帶妻來成州辦事,估計呆不了多長時間。姑娘的好意心領了,告辭。」
林子衿聽說他有妻,當場愣在原地。但轉念一想,看他的氣度風華,家中必定不簡單。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有妻又如何?正待再問,顧行簡已經毫不猶豫地坐進馬車裡,吩咐馬車離開,把她一個人晾在那兒。
林子衿平日心高氣傲,很少對男人主動。沒想到第一次主動就被無情地拒絕了。
她狠狠跺了兩下腳,只覺得這成州跟她八字犯沖。長工走到她身邊,問道:「子衿姑娘,事情已經辦妥了,我們是不是回去啊?趁著現在天色還早,我們還能趕點路。」
「知道了!」林子衿不甘心地應了一聲,又看了眼馬車離去的方向,帶著村民和長工走了。
回去的路上,崇明忍不住問馬車裡的人:「您為何對一個小村子的長工感興趣?」
顧行簡回道:「回去以後,我馬上畫一幅普安郡王的畫像,你叫兩個暗衛去採石村,確定這個趙良是不是他。」
崇明驚訝,沒想到普安郡王居然去小村子當長工了?怎麼聽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普安郡王做事真是不按常理,難怪相爺居然好脾氣地跟一個小丫頭周旋了那麼長時間,原來是發現了重要的線索。他忍不住說道:「剛剛那個姑娘,好像是對您有意思。想不到這裡的民風這麼開放。」
顧行簡沉默了片刻才冷冷說道:「回去之後不要在夫人面前多嘴。」
崇明忍不住笑了下,心想相爺還真是懼內啊。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春日的天氣說變就變, 剛剛還是晴空萬里,忽然之間就有大片的烏雲壓過來,遠處雷聲轟鳴,空氣裡都是泥土的味道。路邊的小販慌忙收拾攤子,行人也加快了腳步。
夏初嵐只覺得心中煩悶,讓思安將窗子都打開, 手裡拿著書卻無法靜下心來看。
思安去煮茶,還端來了夏初嵐平時愛吃的果脯,但夏初嵐卻推開,覺得沒什麼胃口。早上麵攤的面有些太油膩了, 她覺得胃裡至今還沒消化。思安說道:「您最近吃得真是太少了,臉色也不好。等老爺回來讓他給您看看。」
「他有正事要忙,不要拿這些小事煩擾他,我只是有點水土不服而已,過幾日就好了。」夏初嵐手按在胸口說道。
外面嘩啦啦地響起一陣水聲,大雨若傾盆而下, 天地間升起濛濛的水霧。思安連忙走過去關窗子, 夏初嵐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也不知道顧行簡從府衙回來沒有,這麼大雨, 會不會淋到。不知為何,忽然間有些想他了,想窩在他溫暖的懷抱裡。
客舍裡變得熱鬧多了, 很多趕路的人都進來躲雨, 樓下的大堂擠滿了人, 交談的聲音比外面雨聲還要大。
思安整理東西的時候,抖落出來一個未繡完的香囊,拿過來問夏初嵐。夏初嵐倒是把它忘了,臨行前趙嬤嬤特意放進她的行囊裡,叮囑她有空繡完,可這一路上哪有什麼閒暇?而且她越看越覺得不好看,上面的鴛鴦針腳歪七扭八的,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自己都覺得好笑。
算了,還是別送了。到時候免不得要被他笑話一頓。
夏初嵐讓思安把香囊藏起來。
這時,夥計出現在門外,說道:「客官,有人找顧先生,說是從都城來的。」說完讓到一旁,一個穿著蓑衣斗笠的身影走上前,身上還在往下啪嗒啪嗒地滴水,弄濕了地面。
底下的人聲喧雜,二樓倒是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人低著頭,看不見臉,但可以看出身形十分高大。
「你是……?」夏初嵐問道。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思安驚叫了一聲,然後摀住嘴,難以置信。
夏初嵐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陸彥遠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身姿纖細,容光勝雪。縱然女扮男裝,也遮掩不住她的絕世美貌。曾經她是屬於他的,他們有過山盟海誓,約定去看遍這世上的大好風光。那時候她是個嬌俏天真的少女,而他是血氣方剛的男子,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他敗給了無力抗爭的出身,到如今兩人再見面,竟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是父親母親不識明珠,導致他的遺珠之恨。但事已至此,他不甘心,又能改變什麼?
他到這裡以前本來存有很多瘋狂的念頭,可是看到她如今安逸恬淡的模樣,忽然不忍心去打破這一切。她整個人都煥發著不同於以往的神采,與在紹興的時候相比,身上的清冷銳利都淡去不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可以看出顧行簡當真愛護她。
她真的已經將他們的過往放下。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夏初嵐聲音緊繃地問道。男人們都不在,她跟思安怎麼會是陸彥遠的對手。但這裡是客舍,底下還有那麼多人,他也不會亂來吧?除非他瘋了。
陸彥遠走進屋子裡,思安連忙攔道:「你要幹什麼?這裡不是你能進來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歡陸彥遠,自然也不會對他用敬稱。他要是敢對姑娘做什麼,自己大不了跟他同歸於盡。
陸彥遠也沒有再往前,只是說道:「我常年帶兵打戰,追蹤你們並不難。你們放心,我是來找顧行簡的,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並無惡意。」
「他不在。」夏初嵐不想看他。
「那我就在這裡等他。」 陸彥遠解了蓑衣斗笠,露出裡面深色的長衫,也被雨水打濕了一片。他逕自坐在屋中,似乎這樣靜靜地跟她呆著,也是好的。
「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要等你去樓下等,不要在我們這裡等!」思安要趕他走,夏初嵐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發霉般的鐵腥味,捂著嘴乾嘔起來。
「您怎麼了?」思安也顧不上陸彥遠,連忙走到夏初嵐身邊,用手順著她的背。夏初嵐卻覺得難受極了,胸口好像壓著一塊大石,喘不上氣,很快就有種眼前發黑的感覺。
陸彥遠見她神色不對,立刻站起來,走過去開了窗子,然後對思安說道:「你快解了她的頭髮和領口。」
思安六神無主,只能照做。
夏初嵐抓著思安的手,口裡不停地喊著:「夫君……夫君……」
「您別嚇我,這究竟是怎麼了?我去喊六平,一定要叫個大夫來看看。」她欲起身離開,才想起陸彥遠也在這裡,她又不能把夏初嵐一個人留下。
陸彥遠聽到夏初嵐的稱呼,頓時僵在原地,人在最脆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往往是她心裡最重要的人。她叫顧行簡夫君,兩個人私下應當很親密……他不忍看她這樣,轉身走出去,想去找大夫。走到樓梯口時,剛好看見顧行簡和崇明走上來。
崇明本來想讓顧行簡在路邊避雨,等雨勢過去了再說。但顧行簡心中不定,還是冒雨趕了回來。
顧行簡抬頭看到陸彥遠時,眸中寒光一現,停在樓梯上。崇明也沒想到陸彥遠竟然出現在這裡,手已經按住劍柄,隨時準備動手。
陸彥遠道:「我原本是來找你的。你快去看看她,她好像病了,很難受的樣子。我正要去找大夫。」
顧行簡聽到夏初嵐有事,也沒工夫跟他多說,逕自擦過他的身側,大步往房間走去。
陸彥遠也欲跟過去,卻被崇明抬手攔著。
「您還是呆在這裡吧。」崇明淡淡地說道。
……
思安正焦急萬分,聽到腳步聲,扭頭往門口一看,見是顧行簡進來,連忙說道:「老爺,您可算是回來了!姑娘不知怎麼了……」
顧行簡幾步走過去,看到思安懷中的夏初嵐面色發白,滿頭是汗,便將她抱了起來,放平在床上,吩咐思安去關門。
他解了她的上衣和裹胸布,立刻伸手搭脈。
思安關好門,回頭看到顧行簡的表情彷彿僵住了一樣,連忙問道:「姑娘得了什麼病,很嚴重嗎?」
顧行簡怕自己診錯,又仔細摸脈,沒有說話。只是他表情凝重,弄得思安更緊張了。
夏初嵐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頓時覺得舒服多了。而且沒有裹胸布勒著,連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她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顧行簡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連忙說道:「您快換身衣服,別著涼了。」
顧行簡卻看向她,語氣很輕柔:「嵐嵐,你上次月事是一月?最近是不是渾身乏力,沒有胃口,噁心想吐,還嗜睡?」
「是,我的月事向來不准……您怎麼知道這些……」說到這裡,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用力地抓著顧行簡的手腕,定定地看著他。
顧行簡俯身親吻她的額頭,嘴角帶著笑意:「嵐嵐,你懷孕了。」
思安驚得說不出話,隨即跑到床邊,高興地說道:「恭喜老爺,恭喜姑娘!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夏初嵐還沒有反應過來,愣了半晌。她懷孕了?她有孩子了?這怎麼可能……她有宮寒之症,原以為不會這麼快,而且他們才成親幾個月啊!意外過後,她的心中又被初為人母的喜悅填滿,抬手抱著顧行簡,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她從未經歷過。
思安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人,悄悄地退出去。她要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六平,還要寫信告訴趙嬤嬤和杜氏。
「先放開我,我身上涼,別過了水氣給你。」顧行簡摸了摸夏初嵐的頭,起身把外裳脫了,換了件乾淨的袍子才重新坐在床邊,「還難受嗎?」
「好多了。」夏初嵐爬起來,依偎在他身旁,「您確定沒有錯嗎?怎麼會呢,我的身子明明不容易有孕的……所以我一直沒往這方面想。」
「脈象還不是很強,應該才一個多月,但不會錯。」顧行簡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髮,輕聲道,「你的身體底子本就不好,今後飲食休息得更加注意,我會交代思安,再從這附近找個有經驗的婆子照顧你。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換回女裝,穿寬鬆的衣服,不能再用裹胸布了。」
夏初嵐仰頭看他,孩子氣地問道:「你高興嗎?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顧行簡心中柔軟,低頭親了親她的嘴唇:「怎麼會不高興?這是我三十幾年的人生裡,最高興的一件事了。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我都喜歡。」
夏初嵐忍不住笑,嘴角越來越上揚,拉著他的手按在小腹上:「顧行簡,你要當爹了!」
顧行簡愣了下,他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了。大多數人不敢叫,畢竟這世上有資格直呼他姓名的人沒幾個了。他將她抱進懷裡:「膽子越發大了,仗著我現在罰不了你,就恃寵生嬌?」
夏初嵐環抱著他的腰,只是笑。他口氣裡都是寵溺,半點沒有責怪的意思。他的名字的確是不能隨便叫的,被人聽去恐怕是大不敬。但剛剛那一刻,她並不想把他當成夫君,當成相爺,而只是當做她喜歡的人。他們之間沒有條條框框,沒有差距,是平等相愛的兩個人。
極致的喜悅過後,睏意席捲上來,她打了個哈欠。
顧行簡低頭問道:「累了?那就睡一會兒。」
「那我睡著了你再走……」她扯著他的衣襟說道。他不在的時候她一直心神不寧的,現在他回來了,她立刻覺得踏實了。
「嗯。我不走,就在這兒陪你。」顧行簡親吻她的額頭,把她放躺在床上,蓋好被子,和衣躺在她的身旁。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初嵐入睡很快, 只是手還抓著顧行簡的衣襟,貼在他的頸窩裡。
呼吸細小溫熱,像是一團粘人的奶貓。顧行簡忍不住微笑,低頭親了親她柔嫩的臉頰,手輕輕地隔著被子拍她的背。
他不是那種大喜大悲的性格,其實他心中也是萬分喜悅的, 但面上還是一貫的平靜。他原以為這輩子會孤孤單單地一個人走完,從沒有想過娶妻,生子。但自從遇到這個小東西,人生好像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變得有期待, 變得溫暖,變得有煙火氣。
現在這個小東西的肚子裡,還懷著他的孩子——也許就一粒豆子那麼大,然後慢慢變成嬰兒呱呱墜地,生命是如此神奇。
他的手焐熱了之後,才伸進被子裡, 情不自禁地摸著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好像在睡夢中有所察覺, 咕噥一聲,貼他貼得更緊。這是種極度依賴的本能, 他心底一片柔軟。
的確是太快了,快到他剛才診出喜脈的時候,自己都不相信。
他其實有些不知所措, 還沒有準備好當父親。但沒關係, 從前他也沒有準備好做丈夫, 人生總會有許多第一次。他還挺期待這個孩子的。
外面的大雨漸漸停了,屋子裡越來越明亮。顧行簡睜開眼睛,看了眼懷裡的人,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坐在桌子旁邊,鋪好紙張。他憑藉記憶畫下那人的相貌,然後捲起來,輕輕開門出去。
樓下的大堂已經不似剛才下雨時擁擠,只有三兩桌食客,陸彥遠和崇明便坐在其中一桌。
剛才思安興高采烈地跑下來,拉著崇明直接說夏初嵐有喜了,然後又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院去了。
陸彥遠聽到她懷孕時,心中驟然一涼。原來她剛剛那樣是懷孕了?她跟顧行簡才成親多久,這麼快就有身孕了?顧行簡跟她……他一時思緒複雜,默默地喝了好幾杯水,整張臉冰冷肅殺。
若她是他的女人,若她有他的孩子,他應當會歡喜到瘋了吧。
崇明坐在他身邊,原本想問問他為何出現在這裡。但看到他的臉色,也知道他心情很不好,便沒有說話。
顧行簡下樓走到他們旁邊,將畫從袖中抽出來,交給崇明,然後對陸彥遠說道:「這裡人多,我們到外面談吧。」
他們找了家離客舍不遠的酒樓,因為剛下過雨,酒樓裡也沒什麼生意。掌櫃聽他們一口氣要了二樓的三個雅間,喜笑顏開,親自領他們上樓挑選。這酒樓不大,二樓統共也沒有幾間屋子,顧行簡隨便挑了角落裡連排的三間,逕自走到當中的那個雅間裡。
大凡官場的人談要緊的事情,為了怕隔牆有耳,都會這麼做。
坐下以後,顧行簡隨便點了些茶水,掌櫃叫人擺好了銀質餐具就退出去了。
陸彥遠艱澀地問道:「她還好嗎?」明明不應該他問這句話,但卻忍不住關心。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年輕英俊的臉,身上還有常年行軍打仗形成的氣勢,的確是十分出眾的人物。這樣的人,不會缺女孩子喜歡。此刻陸彥遠的眼神裡透露出一股由衷的關心,顧行簡提壺倒了水給他:「無事,睡著了。」
一時之間兩人都無話,無論是他們的身份立場,都不該坐在一起。雅間裡顯得十分安靜。
陸彥遠心中雖晦澀難當,但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開口說道:「在我說明來意之前,我想問問你,你心裡是如何看兩位郡王的?你覺得恩平郡王一定會登位?」
顧行簡端起白瓷的杯子,喝了一口:「天底下的事沒有絕對。我如何看兩位郡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聖心。皇上會挑一位最適合繼承大統的人。」
這是場面話,不過顧行簡說話向來是滴水不漏,至今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陸彥遠此行有一半是賭運氣,也沒期望顧行簡真的會幫忙。他跟顧行簡政見不合,但也著實看不慣父輩在背後使些卑劣的手段,幫恩平郡王爭奪皇位。
他本來應該找吳璘商議,至少英國公府與吳家一直都有不錯的交情。可吳璘常年在邊關,又是武將,論文官的手段,還是要問顧行簡。
其實陸彥遠與普安郡王也沒什麼過硬的交情,只不過他一直覺得父親是大忠之臣,沒想到跟著岳父行這些卑鄙之事。既然被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就不能坐視不理。
「有人可能想讓普安郡王回不了都城。」陸彥遠斟酌地說了個開頭。
顧行簡拿著杯子的手一頓,有些意外。他知道如今都城裡有很多大臣都倒向了恩平郡王那邊,恩平郡王背後是皇后和吳家,吳家雖說已經大不如前了,但是還有不少族人在朝為官。何況吳皇后的妹妹是崇義公的夫人,加上崇義公府這層關係,恩平郡王的勝算好像很大。
對顧行簡來說,恩平郡王雖然贏面大,但為人卻過於急功近利,也沒有為帝王者的心胸。反而到成州聽吳璘說了趙琅的事以後,對這位普安郡王有了全新的認識。
趙琅也許並不聰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用別的法子去做現在做的事。可他的決心,還有那份果敢,卻不經意間打動了顧行簡。
重諾守義之人,能差到哪裡去?就算有些衝動魯莽,但這遠比狡詐狹隘來得安全多了。但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顧行簡全然支持他。顧行簡更在意的是那份他要尋找的名冊,這關係到許多人的性命。
顧行簡暗自思量,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陸彥遠繼續說道:「我無意間聽到的,但不知道他們要用什麼辦法。我小時候進宮陪兩個郡王讀書,但多年不見,對普安郡王也沒什麼印象了。我只是不想他們用卑劣的手段除掉他,這不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
「世子讀過兵書,應該知道兵不厭詐。各為其主,其實也算不上卑劣。若顧某想要擁護一人,也會這樣做。這是最簡單,又行之有效的方法。倒是世子與家中作對,可想過後果?」顧行簡放下杯子,淡淡地說道。
陸彥遠沒防備顧行簡一下就猜出來,表情錯愕了片刻,轉頭看向窗外,淡然地說道:「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什麼樣的結果承受不了?如今也不過是盡臣子的本分罷了……大不了被趕出家門,我也不在乎了。事情我已經告訴你,至於你想怎麼做,我左右不了。」
他起身站起來,要走出去,顧行簡又叫住他:「世子可知道普安郡如今人在何處?」
「怎麼,他不在興元府嗎?」陸彥遠皺眉問道。
顧行簡搖了搖頭:「他已經失蹤多日,無人知道他的行蹤。所以就算你想保他,也要先知道他的下落。」
陸彥遠愣在原地,一時也沒有主意。利州路他並不熟,原本以為只要到興元府便能找到趙琅。可趙琅不在興元府,他接下來要怎麼做?這時顧行簡又說道:「我得到一些線索,普安郡王可能在成州轄下和縣的採石村出現過。世子若無別的要事,不妨過去尋一尋。」
陸彥遠又看了顧行簡一眼,實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剛才把自己撇得很乾淨,似乎不想捲入到兩位郡王的事情當中去,卻又隱隱給他指點,讓他去幫普安郡王。顧行簡這人心思藏得實在太深了,不愧是混跡在官場二十年,從布衣平民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
臨走時,陸彥遠想讓顧行簡好好照顧夏初嵐,又覺得自己說這話很多餘。顧行簡對夏初嵐如何,他心裡已經很清楚了,何況如今他們都有孩子了……他沒說什麼,逕自離去了。
等他走了,崇明才從外面進來說道:「我將畫像交給兩個暗衛了,他們已經啟程去採石村。您為何要將普安郡王的下落告訴英國公世子?他若是打著保護殿下的名號,欲加害於他,那……」
顧行簡淡淡笑了下:「你大概不太瞭解陸彥遠這個人。他為人十分正直,行事光明磊落,不會表面一套背後一套。若是別人來找我,我自然不會信。但我卻可以把尋找殿下的事交給他去辦,好全力對付完顏亮。」
崇明腹誹道,相爺心可真大,沒見過這麼誇自己情敵的。
……
傍晚時分,城中西北的一個巷子裡,有穿著風帽的影子上前敲了敲一扇不起眼的木門。
門後響起問詢的聲音,那人回答之後,才被允許入內。
他被帶到一處堂屋裡,不久便有個梳著辮子,戴著氈帽,穿著棉袍,體型十分強健的男子走過來。此人正是金國的海陵王完顏亮。
那人行禮道:「謝大人要小的來向您報信,顧行簡到了成州。昨日連夜跟吳璘將軍到了府衙要了各縣的輿圖,但也不知他們究竟在商議什麼。早上還特意把謝大人支開了。」
完顏亮坐下來,雙手扶著烏木椅子的扶手,朗聲說道:「顧行簡居然來了?這下可真是熱鬧了。你回去告訴謝方吟,他不是顧行簡的對手,讓他這段日子儘量夾著尾巴做人,別使那些小心思。等本王在成州的事了,會盡快離開的。」
那人應是,又道:「謝大人還要小的問問,王爺什麼時候才能讓他調回南方?」
完顏亮雙目一瞪:「急什麼!本王讓他去金國做大官,他不願意,非要留在大宋做漢臣。難道本王的手還能伸得那麼長?總要時間打點,你先回去吧!」
那人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完顏亮獨自坐了一會兒,神情凝重。對他來說,吳璘已經是個□□煩,再加上老對手顧行簡,恐怕在成州很難掩藏行蹤。他對顧行簡的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帶著幾十人的使臣團來金國議和的那個清瘦的男人。宋人就是文弱,但顧行簡身上有一種宋人的氣節,便是這種氣節,致使他們金國久攻大宋不下。
隨從進來稟報導:「王爺,城內都搜查過了,還是沒有完顏宗弼的下落。那廝十分狡猾,只出現了一下就不見了。這是大宋境內,您身份特殊,實在不能久留。」
完顏亮氣道:「那廝搶走了本王辛辛苦苦囤積了半年的銅錢,本王實在嚥不下這口惡氣!非得抓他回去千刀萬剮不可!……什麼人!」他朝門外大喝一聲,已經拔出隨從腰上的彎刀,快步走出去。
趙韶站在門邊,手中端著托盤,連忙低下頭:「妾是無意的……只是來給您送些茶點……」
完顏亮看到是她,把彎刀丟還給隨從,耐著性子說道:「以後這裡你少來。」
「是,妾知道了。」趙韶輕聲應道。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夏初嵐飽飽地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 屋裡已經掌燈了。顧行簡靠在床頭,手裡拿著一本書看, 另一隻手放在她的頭頂輕輕撫摸著。
她一動, 顧行簡便低頭看向她, 柔聲問道:「醒了?可是餓了?」
夏初嵐爬起來, 搖了搖頭,意識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她想起陸彥遠的事情, 想問問顧行簡,又怕他不高興。
「陸彥遠他……」
顧行簡拿起旁邊的褙子披在她的身上, 幫她系好帶子,淡然地說道:「他是來找普安郡王的, 已經離開了。」
聽到陸彥遠走了,夏初嵐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她如今跟陸彥遠還真是不知如何相處。兩個人之間有過往的事情橫亙著,一個似乎還未放下, 另一個早就脫胎換骨,見面也是徒增尷尬。
「我去看看廚房裡有什麼吃的,你就呆在床上,不要亂動。」顧行簡下床說道。
夏初嵐忍不住笑:「我是懷孕, 又不是腿腳受傷了, 哪有那麼嬌貴?你不要太緊張了。」
「頭胎需要格外注意些。聽我的便是。」顧行簡俯身摸了下她的頭,便出去了。
思安正在廚房裡燉安胎藥, 看到顧行簡親自進來了, 嚇了一跳。她連忙放下蒲扇, 看了看周圍的夥計,低聲道:「老爺,您有什麼事吩咐小的去做就行了,這裡不是您來的地方。」
「廚房裡可有吃的?」顧行簡問道。
「有,晚飯還熱著呢,等夏……小弟醒了,準備端給他吃。」思安小聲地說道。晚飯她還特意要廚房裡的夥計弄了清淡的四菜一湯,全都熱在鍋裡。夏初嵐是頭胎,顧行簡吩咐他們幾個要特別小心照顧,思安都記在心裡。
顧行簡點了點頭:「她已經醒了,你把飯菜給我。」
思安本來不敢讓顧行簡親自動手,想要自己把飯菜端上樓。但顧行簡讓她留下看著藥爐,她也不敢違逆,只能看著顧行簡將飯菜端走了。堂堂宰相竟然屈尊做這樣的事……她心中感慨,姑娘還真是嫁了個疼愛她的男人。畢竟身居高位,還能為妻子放下身段,不是哪個男人都能做到的。
樓上的房間裡,夏初嵐還是下了床。對她來說,一直躺在床上簡直就是折磨。何況才一個月多一點,除了有些不舒服,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她的手又不自覺地摸了摸肚子,嘴角忍不住上揚。現在應該還很小吧?聽說頭三個月要特別注意,很容易小產。
這是她跟顧行簡的孩子,她只要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被填得滿滿的。
崇明帶著陳江流來看她,陳江流燒已經退了,臉上還有些潮紅,需要崇明扶著,不是很有力氣的樣子。
他們關上門,說話就方便多了。
陳江流行禮說道:「聽說夫人懷孕了,特意過來恭喜您。我已經好多了,多虧崇明哥哥和六平哥哥照顧,讓夫人掛心了。」
夏初嵐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思安那個大嘴巴說的,便笑道:「你有心了,病還沒好就過來。六平比你年長,照顧你是應當的。對了,我看你好像識字,還懂得算賬,以前讀過書?」
陳江流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然後才說道:「學過一點。我們這樣的人,都得有些技藝傍身。」
夏初嵐想起顧行簡的憂慮,便想著等到回都城以後,跟崇明商量一下,讓陳江流去找份可以謀生的事情做。顧居敬和夏家都可以提供很多機會給他。這樣既可以將陳江流從相府送出去,崇明也不會覺得接受不了。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提出來的時候,一切得等這邊的事了結了再說。
陳江流看夏初嵐沒有說話,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是他們發現了什麼嗎?可他行事一直非常小心,與都城聯絡的方法也很隱秘。不過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往都城傳遞消息了。
昨日他生病,六平陪護了一夜。今日傍晚思安還悉心地熬了甜粥給他喝。他在心裡已經慢慢地把這些人當成自己的朋友或是親人,他不忍心再做那些背叛他們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回到都城之後恩平郡王會如何懲罰他。但是他暫且顧不了這些,他也想盡自己微薄的力量為他們做一些事情。
顧行簡端著飯菜進來,看到崇明和陳江流在,也沒說什麼。崇明見顧行簡竟然親自端著托盤,驚了一下,連忙要去幫忙。顧行簡道:「無妨。」然後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圓桌上,招呼夏初嵐過來吃飯。
夏初嵐走到他身邊,輕輕拉著他的袖子:「您怎麼親自做這些?下次讓六平或者思安做就可以了。」
顧行簡笑了一下:「為你做這些小事,不算什麼。」
夏初嵐臉微紅,崇明看到此景,便帶著陳江流告退了。
等出了房門,陳江流對崇明耳語道:「原來相爺是這樣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很嚴厲的人,好像對誰都很冷淡。」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的確是嚴厲,小時候我不認真,被他罰過好幾次。但後來也漸漸知道,他都是為了我好。但他對夫人是真的寵,大概男孩跟女孩不太一樣吧。」
陳江流點了點頭,又問崇明:「那哥哥喜歡相爺嗎?」
崇明掀開大堂的棉簾子,讓他先過去:「相爺是我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如師如父,現在你也是。」
陳江流從未見到崇明這麼認真的表情,暗自愧疚,但也堅定了決心。
……
夏初嵐還是沒有什麼胃口,看到可口的飯菜,只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了。顧行簡坐在她身邊,耐心地說道:「你現在是兩個人了,多少要再吃些。你不餓,也要顧著孩子。或者你告訴我,你想吃什麼,明日我讓他們給你做。」
夏初嵐只能又勉強吃了兩口,對顧行簡說道:「我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普通的飯菜就好了。今日實在吃不下,明日我再多吃些。我們是不是要在成州多呆一些日子?」
「嗯。我已經在查完顏亮的下落,有些事得當面問問他。」顧行簡說到這裡的時候,眼中閃過寒光,不同於他平素的溫和。
身為金國守邊的大將,不告知大宋,私自潛入漢境,等同於破壞了和談時所訂立的條約。金國這是根本沒有把大宋放在眼裡。
夏初嵐不由地握住他的手:「聽說那個海陵王為人凶悍狡詐,殺人不眨眼,你千萬要小心。」
顧行簡將她抱到腿上,輕聲道:「不用擔心,吳將軍會助我一臂之力。明日我們便搬到成州的驛站去,那裡有士兵守衛,我出門在外也會比較放心。思安沒有經驗,我在城裡找個有經驗的婆子照顧你飲食起居,你可有什麼要求?晚點我就去見牙人。」
夏初嵐理著他的衣襟道:「我沒有要求,你做主就是了。」其實選婆子這樣的事情哪裡用得著他親自出馬,實在有點大材小用。但他現在事事都要親力親為,還處處管著她,想必她若提出讓六平和思安代勞,他也是不會同意的。
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花香味,沒有梳的頭髮柔順地披在身後,整個人看起來很柔和。顧行簡抬起她的下巴,低頭親吻她的嘴唇。夏初嵐摟著他的脖子,吞嚥他伸進來的舌頭,勾纏出羞澀的聲響。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六平在外面說:「老爺,牙人到了。」
夏初嵐連忙推開顧行簡,臉頰緋紅,擦了擦嘴角的銀絲道:「你快去。」
顧行簡有些不悅被打斷,將她抱到床上,這才開門出去。他跟六平下樓,看到一個精明的中年婦人站在大堂上。她看到顧行簡,雙目發亮,連忙迎上前:「這位老爺,是您要找婆子?我這兒的婆子可是整個成州最好的!」
她身上不知道擦了什麼脂粉,氣味濃重,顧行簡皺了皺眉。六平說道:「你就站在那兒,不要近前來。」
那婦人訕訕地應了一聲,站在原地,但還是忍不住拿眼角打量顧行簡。這位老爺看著真叫人舒服,雖然長相談不上多出眾,但滿身的書卷氣,溫文爾雅。在他們這塊兒,讀書人還是很吃香的。
「我們夫人身懷六甲,出門在外,需要有經驗的婆子照顧。要找個穩重,手腳利落,話不多的。最好是南方人。」六平說道。
「敢問夫人可是快要臨盆了?還是照顧月子?」
顧行簡道:「內子剛有身孕。我要你手下最好的,不能出半點差池。」
婦人被他氣勢所攝,怯怯地應了一聲,心中直犯嘀咕。明明剛剛還是三月春風般溫和的人,沒想到這般凌厲。剛有身孕就要找人照顧,還是男主人親自出面,想必這位夫人在家中一定很受寵。再看這男主人的氣勢,恐怕不好應付,要不是這賞錢給得多,她還真有點不敢接這樁生意。
她仔細想了想,手下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便說道:「我這裡有位姓王的,倒是符合您的要求,只不過她同時還在另一家做廚娘。那家的夫人原本也是南方人,特備愛吃她做的菜。那位夫人好像也剛生產完半年,胃口一直不太好。」
「我出那家雙倍的工錢,你去問問她的意思。」顧行簡立刻說道。
婦人一聽,連忙應下來:「晚點我就去她家一趟,明日再來給您回信。」
牙人出了客舍,就急衝沖地朝城東趕去。她到了一戶破落的院子裡,幾個小孩正在玩耍,她朝裡面喊道:「王二家的,你在不在裡面?」
她話音剛落,就有個圍著青布兜,面容樸實的婦人從裡面走出來,拿手在青布兜上擦了擦:「你怎麼來了?」
牙人執了她的手道:「我問問你,原先那戶人家你還在做嗎?」
王二家的嘆了口氣:「做是還在做,但他們忽然從原來的地方搬走了,又不讓在他們家裡住,來來回回的夠嗆。要不是他們給的工錢多,那位夫人也和善,我就不做了。」
「那剛好,我這裡有樁生意,那戶人家的夫人剛剛有身孕,點名要南方來的婆子照顧,我一下就想到你。他們願意出兩倍的工錢,要不你那家就別做了。」
王二家的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出手這麼闊綽,猶豫道:「可我不能就這麼走了,至少得跟夫人打聲招呼。等我明日去她府上說清楚,你再去回覆人家。」
牙人點頭道:「那你可得早點告訴我,那邊等著回覆呢。」
「對方是什麼來頭?」王二家的還是想問問清楚,現在的東家就神神秘秘的,除了廚房哪裡都不讓她去。
「說是從臨安過來做生意的,可那男主人看上去是個讀書人,斯斯文文的,我看倒像個當大官的。而且跟吳將軍似乎有些交情,所以託了關係到我這兒。」
當官的人家應該知書達理,王二家的放心不少。明日就去那戶人家說說吧。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夏初嵐沐浴完, 從盒子裡挑了玫瑰香膏出來, 塗在手背上,聽思安說婆子已經有眉目了, 就問道:「這麼快?」
思安一邊把那些不能穿的裹胸布和男裝收起來,一邊說道:「老爺要南方的婆子, 本來是不好找的。但那牙人手底下剛好有個合適的人選,據說飯菜做得特別可口。老爺就花了雙倍的工錢要把她從別人那裡挖過來, 好像是非要她不可。」
夏初嵐一邊抹手一邊笑:「他也不問問那個婆子的意思。也許她在原先的那家做的挺好的, 何必強人所難……」
「老爺現在可不管這些,看他的樣子就差去搶人呢。」思安誇張地說道。
夏初嵐笑著搖了搖頭,拿布仔細地擦著頭髮。她的頭髮干的時候如同絲綢,又細又軟,但也很容易斷, 需要仔細。思安原本要幫她擦, 但被她阻止了。
「趁老爺不在,讓我自己來吧。他這也不讓我做,那也不讓我做, 好像懷孕了四肢都不能動了一樣。」夏初嵐無奈地說道。
她話音剛落, 顧行簡就從外面進來了。
「在說什麼?」他手裡端著藥碗,疑惑地問道。
「沒什麼。」夏初嵐連忙搖了搖頭, 思安忍不住捂著嘴偷笑。顧行簡將藥碗放下, 伸手探了探溫度:「嵐嵐, 先把這碗安胎藥喝了。」
她今天那般反應, 顯然是懷孕了導致身體不適。顧行簡也不是非常擅長婦人科, 還得等回都城讓潘時令好好看看。利州路這邊的大夫他都信不過。
夏初嵐穿著素白錦緞的中衣,包裹著玲瓏的腰身,大概是剛沐浴完,皮膚也是水靈靈的。她走到桌子旁邊,看碗裡那濃稠的藥汁,皺了皺眉頭。
顧行簡將藥碗遞給她,看著她把藥喝下。
夏初嵐喝完以後,滿嘴的苦澀。這藥可比潘醫官開的藥難喝多了。
「你下去吧。」顧行簡對思安說道,思安連忙行禮退下了。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後,拿了布繼續幫她擦發:「以後不擦乾頭髮,不能睡覺,千萬不能著涼。」
「知道了。」夏初嵐伸手道,「你忙了一晚上了,我自己來。」
顧行簡卻不讓,拉著她坐在床上,繼續幫她擦:「我來,你別累著。」
夏初嵐哭笑不得:「擦頭髮哪裡會累到?照這樣下去,幾個月以後,我連抬手都不會了。」
「有我在,沒關係。」
夏初嵐抬眸看他,他的眉眼在橘色的燈影裡顯得十分柔和。她覺得自己運氣真好,許多人因為衝動而走到一起,但往往都是不好的結局。她賭了一把,沒想到卻賭贏了。這個人,初見面的時候,只覺得清冷遙遠,現在就離她這麼近,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好像漸漸沒有把他當成高高在上的宰相,而真的是夫君了。她忍不住親了親他光潔的下巴,然後是溫熱的嘴唇。他的氣息很熱,身上是檀香味。她以前喜歡花香,最近卻很喜歡檀香了。
之前,他們幾乎每晚都要親熱,她卻很少有主動的時候。顧行簡本來想克制著,她懷孕了儘量不碰她,可她柔軟馨香的身體貼在他身前,他抓著布的手不由地收緊。他少有不能掌控理智的時候,除非是碰到她。
「嵐嵐,不……」他含糊地叫了一聲,伸手要把她拉下來,可她已經就勢將他撲在床上了。
吻一個一個落在他的臉上,他扣住她的腰,小心地護著她,讓她趴在他的身上。她像只滑膩的泥鰍一樣扭動,到後面他實在克制不住,就側身摟著她,也不敢再將她壓在身下,順手扯開她的中衣,親她漂亮的鎖骨和起伏的胸線。
夏初嵐喘息漸重,意識游離,只覺得雙腿被他分開,然後渾身一震。
「夫君……」她低頭,看到他埋在她的雙腿之間,親吻她早已氾濫成災的地方。
她只覺得羞恥,要把他拉起來,無力地叫道:「不行……啊……」
他的舌頭伸進花道里,她的身體顫慄著蜷成一團,手緊緊抓著身下的床褥,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歡愉,不停地呻/吟。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地攀到了巔峰,渾身癱軟,只覺得下身粘膩得不成樣子。她貼過去,不停地蹭著他。顧行簡卻按住她,聲音暗啞:「嵐嵐,不行,會傷到孩子……」
她不滿地「嗚」了一聲,又摟著他的脖子吻他,還主動將兩團雪嫩的蜜桃送到他嘴邊,讓他親咬。
顧行簡順著她,卻忍得極其辛苦。她毫無遮蔽的身體,如同一朵剛出水的芙蓉,泛著迷人的色澤,觸手又如玉璧無暇。
她也沒什麼技巧,只是捧著他的頭,讓他親吻自己的身體,來緩解那巨大的空虛。像是陷入無邊夜色的海浪裡,而這個人是頭頂唯一的月光。
漸漸地,顧行簡感覺到懷裡的人不動了,低頭看她,不怒反笑。這小東西將他撩撥得幾乎要失控,渾身燥熱,自己卻呼呼大睡了。
他親了親她的嘴唇,拉過被子將她裹好,逕自下床去了。
等他提著熱水回來時,身上有一層寒氣,已經換了身衣裳。這個天氣沖冷水,還是有些涼。但他平日勤於打拳,身子骨已經硬實了不少,倒不在乎這點寒氣。何況不沖涼,這漫長的夜晚他也不知如何度過。
床上的罪魁禍首,正睡得香甜。
顧行簡將熱水倒在銅盆裡,擰了乾淨的帕子,坐在床邊。他將被子掀開,小心擦拭她兩腿之間。那殷紅的花珠小巧漂亮,被水光潤澤得越發豔麗。他伸手撫摸,想起剛才吸吮時香甜的滋味,身上彷彿如同火燒。
「夫君……」夏初嵐迷迷糊糊地喊著。
顧行簡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將手收了回來。
這時,響起了輕微的一下敲門聲。顧行簡知道是崇明。
他將夏初嵐身上的被子掖好,然後起身出去。
崇明跟他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才說:「吳將軍剛才派人來送信,說完顏亮的人很狡猾。我們的人跟了一段路,就跟丟了。那個被帶去看病的大夫說,後來只去過一次,還是被蒙著眼睛,所以也記不得路。」
顧行簡看著樓下空蕩蕩的大堂,神色冷了幾分,說道:「再想辦法,一定要知道完顏亮的目的。陸彥遠去和縣了?」
「應該是去了,還問吳將軍要了幾個人。」
顧行簡現在分/身乏術,否則也想親自去和縣一趟。完顏亮此人雖然有些自負,但他敢潛入漢境必定有大事。他覺得未必是因為趙琅。因為趙琅所追蹤的那個名冊,應該只告訴了吳璘,消息不可能傳到金國去。而落在完顏亮手裡的那個人,也肯定不會吐露。
那完顏亮到底是為了什麼出現在成州?
……
天一早,王二家的就如往常一樣收拾妥當,走到大街上,向街邊一個鋪子裡的人遞了話。然後便有一輛馬車來接她,照例要蒙上雙眼,沿途都不能說話。
等到了地方,有人帶她去廚房,進了廚房以後,蒙眼的布才摘下來。
她眼睛適應不了光亮,過了一會兒才對領她來的人說:「我要見夫人。」
趙韶正在給完顏亮穿戴衣服,完顏亮聽到廚娘要見她,隱隱有些不悅:「夫人是誰都能見的?本王讓她在府裡做事,已經是看夫人的面子,讓她安分些!」
趙韶柔聲道:「王爺,那廚娘的飯菜做得著實可口,想見妾不過是想提些賞錢,妾去見就是了。這種小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完顏亮嗯了一聲。畢竟是大宋的郡主,雖然很小就被帶到金國去了,但骨子裡還是有那種貴氣和明理,跟金國那些教化未開的野蠻女子到底是不一樣。他親了親趙韶的臉頰,對她說道:「本王有事出門,你別跟她說太多廢話。」
「妾曉得了。王爺自己擔心些。」趙韶送完顏亮出門,見他走遠了,表情才一點點冷下來。
昨夜,完顏亮的隨從稟報,城裡的藥鋪和醫館都有人盯梢,但都被他們的人甩掉了。完顏亮不是等閒的角色,此次入漢境帶的都是手下的精英,恐怕顧行簡他們沒那麼容易跟蹤到。
她在金國時就聽過顧行簡的大名。幾年前顧行簡北上的時候,她已經在完顏亮的府中,無意中聽到完顏亮跟完顏昌兩兄弟提起這個漢臣。沒想到短短幾年時間,已經變成了大宋的宰相。
只是完顏亮實在太小心了,連她來這個宅子的時候都蒙著眼,不能準確地報出地點。他從骨子裡還是不相信她的。
有兩個侍女跟著她去見那個廚娘,這兩個侍女也是監視她的。
趙韶在堂屋見到了被蒙眼的王二家的,讓侍女將她的眼罩摘了下來。王二家的說道:「夫人,很感激你讓我在你府上做事。但我恐怕不能再為您做菜了。」
「你要走?」趙韶問道。這婦人燒的菜有種熟悉的味道,雖然她也去過曾經的開封,但那兒已經是金人的領土,再不復記憶中的樣子,她的家人都在南方。
「有個從臨安來的官宦人家,夫人剛有身孕,據說害喜厲害,什麼都吃不下,點名要我去照顧,出的工錢也高。」
趙韶身邊的侍女喝道:「不是不讓你跟人往來嗎!」
王二家的怯弱道:「並非我主動去找的,是活自己找上門。何況我每回來都是蒙著眼,什麼都不知道。」
趙韶聽到對方是臨安來的時候,心中本能地一緊。昨夜隱約聽到完顏亮的手下說,顧行簡似乎帶了夫人同來,還托牙人找婆子照顧。莫非是巧合?
她的心思飛快地轉動著,又不能說什麼話讓身旁的兩個侍女起疑,便淡淡地笑道:「我雖然愛吃你做的菜,但也知道你往來此處著實辛苦。既然有更好的去處,我也就不留你了。只不過那夫人既然來自臨安,我便覺得親切,想到五代時吳越錢王有篇《吟天柱觀遊方》十分有趣,其中有兩句:遊方有志……」
「夫人。」身邊侍女提醒了一句,似乎嫌趙韶說得太多了。
趙韶及時剎住了話頭,對王二家的說道:「總之這篇《吟天柱觀遊方》寫得十分有趣,不妨讓她閒暇時去遊覽一番。」
王二家的不明白她是何意,但點頭應下了。趙韶讓侍女給了她一筆錢,就讓人送她離府了。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王二家的依舊被蒙眼送出來, 不知道趙韶跟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好在她記憶好, 能把那些話記得差不離。
她回到自己的家中,簡單收拾了一下,連忙去牙人口中的驛站。
驛站外面都是士兵在巡邏,守衛森嚴。她一個平頭百姓, 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有些戰戰兢兢的, 不敢上前。
這時,牙人剛好從驛站內走出來, 焦急地四處張望, 好像正在找她, 王二家的這才敢走上前去。
牙人問道:「你可去那家說清楚了?這活你要不要接?」
王二家的點了點頭, 牙人立刻高興地執了她的手就往驛站內走, 但馬上被門口的士兵攔住了。
「什麼人!」那士兵面無表情地問道。他奉了吳璘的命令來守衛驛站的安全,自然不敢出半點差錯。
「這是那位老爺找的婆子,來照顧夫人的。還請行個方便。」牙人賠著笑臉說道。沒有人告訴她顧行簡的身份, 她自然也不知道。只知對方是個來頭不小的人, 小心伺候著便是。
士兵看了眼前唯唯諾諾的婦人一眼, 對牙人說道:「你搜搜她的身, 看看有沒有帶兵器之類的。」
牙人心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會帶那種東西在身上,但又怕說出來多惹事端, 還是做樣子搜了搜王二家的身, 然後對士兵說道:「現在總可以進去了吧?」
士兵這才讓開了。
驛站裡面修得如同四合院, 因為有時候也會接待從臨安來的大官, 反而比成州的府衙要精緻許多。牙人走到堂屋前,對王二家的叮囑道:「你一會兒見了那位夫人可千萬別失禮,她家的那個男人特別厲害,咱們得罪不起。」
王二家的連連點頭,有些戰戰兢兢的,跟著牙人進了堂屋。
夏初嵐正跟思安說話,看到牙人去而復返,身邊還帶著一個相貌樸實的婦人,猜測就是她口中所說的那個王姓的婆子。
王二家的看到夏初嵐,驚為天人。這位夫人十分年輕,相貌也很出眾,周身有股高貴穩重的氣質,像是名門出身。她梳著高髻,頭飾很簡單,只幾朵梅花簪子,卻是足金的,鑲嵌著紅色的寶石。身上穿著茜色的纏枝蓮褙子,腰身纖細,絲毫看不出有孕。
兩人上前行禮,夏初嵐笑道:「你就是王嬤嬤吧?聽說你做菜很有一手,夫君非要把你請來。沒有為難你吧?」
王二家的看她和氣,放心不少:「夫人多慮了。我就是個下人,哪有什麼為難不為難的?好在原本的東家也是個明理的,直接就放我來了。」
「那就好。」夏初嵐覺得口乾,拿了旁邊案上小碟裡的梅子放入口中。梅子生津,她現在沒有胃口,吃些酸的也能開開胃。這梅子是顧行簡一大早從城中最有名的一家老鋪買回來的,據崇明說他親自嘗了十幾種,最後挑了這個。
想到體貼的夫君,夏初嵐嘴角就帶了點甜甜的笑意,越發覺得這梅子好吃。
思安在旁邊說道:「聽說你原來那個東家也是南方人?是南方哪裡的?」
王二家的記起趙韶說的話,連忙回道:「原東家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倒是今早與她辭行的時候,她跟我說了兩句話,要轉達給夫人。好像是說什麼五代吳越王有篇吟天柱觀遊方,想讓夫人去看看,說是很有趣。」
夏初嵐原本沒在意她說話,只聽到五代吳越王的時候,立刻察覺出不對勁,這分明是話中有話,尋常婦人怎麼會特意提起這個?她對五代瞭解得並不多,五代的吳越王寫的東西更是不清楚,但她直覺得這番話藏著玄機。
「那位夫人可還有說什麼?」夏初嵐追問道,「你可知道她的姓名?」
王二家的搖了搖頭:「那戶人家很神秘,每次我去都要蒙著眼睛,只能在廚房裡走動。那位夫人特意說了兩遍這個吟天柱遊方,我應該沒有記錯。別的就沒說什麼了。」王二家的雖然沒讀過什麼書,記憶力卻很好。平日趙韶喜歡吃什麼,都是一遍就記住了。
夏初嵐心中更是奇怪,但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我會去找來看看的。今日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便可。」
王二家的應好,夏初嵐讓思安給了她跟牙人一人一筆錢,她們便退下去了。
思安看夏初嵐神色不對,便問道:「姑娘,怎麼了?是不是剛才那王婆子說的話有什麼問題?」
夏初嵐扶著她站起來,越想越覺得蹊蹺,普通人家為什麼要人蒙眼去呢?除非是不想讓外人知道那個地點。而且那位夫人想必是故意對這個婆子說了這番話。可她到底要傳達什麼意思呢?
夏初嵐問思安:「早上老爺出門的時候可有說何時能夠回來?」以顧行簡的聰明和博學,應該馬上能猜出這裡面的意思。
「只說是日落的時候,要我們備他的晚膳。」思安回道。
日落就是還有大半日,夏初嵐覺得不能這麼幹等著什麼都不做,想了想說道:「你去問問這兒哪能找到《資治通鑑》,我要後面的幾卷。」
思安連忙去問了門口的士兵,士兵打聽了之後,回稟說在州府衙門有一套完整的《資治通鑑》,夏初嵐便讓他們去取來。
謝方吟聽說是顧相的夫人要借書,二話不說地就讓人把書全都搬來了。資治通鑑總共有兩百多卷,夏初嵐的屋中一下堆滿了書。她讓思安去把六平和陳江流都叫來,一起把《後樑紀》六卷、《後唐紀》八卷、《後晉紀》六卷、《後漢紀》四卷、《後周紀》五卷等全部都找出來。
然後又在這裡面詳細查找關於五代吳越的記錄。
……
黃昏時分,顧行簡從吳璘那兒回到驛站,心中還在為無法找到完顏亮的行蹤而煩憂。完顏亮此人狡詐多智,他還是把他想得太簡單了。若是成州這邊的事久懸未決,他便要等陸彥遠那邊的消息了。
他一進屋就看到滿地的書籍,六平和陳江流靠在一起,夏初嵐趴在桌子上。他們找了一下午,都沒有找到夏初嵐要的東西,十分疲倦,所以才睡著了。
顧行簡走過去,六平先醒了,推了推身邊的陳江流,兩個人一起站起來行禮。陳江流還很怕顧行簡,面對他的時候,雙手不由地在袖中收緊。
顧行簡朝地上看了一眼,原來是《資治通鑑》,怪不得擺了滿屋都是。他擺了擺手,先讓他們下去了。
等他們出去以後,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俯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他剛把她摟到懷裡,她就醒過來了。
「夫君……」夏初嵐抬手揉了揉痠疼的眼皮,「你可算是回來了,我腦袋都要想疼了。」
顧行簡就勢坐在她身旁,摸著她的頭,柔聲問道:「嵐嵐,你搬這麼多書回來做什麼?」
夏初嵐抓著他的手臂說道:「今日那個牙人找的婆子從原來的東家那裡捎來一句話,我聽了之後覺得很不尋常。你可知道五代有個吳越王寫過一篇叫《吟天柱觀遊方》的文章?那婆子說,那戶人家的夫人特意說了兩遍,應該是有什麼用意。」
顧行簡微微眯了眯眼睛。從前汴京學風很盛,文人之間很喜歡玩這種隱晦的文字遊戲,賣弄自己的才學,一般都是選些比較偏門的人物或者文章,讓對方猜其中的意思。而像五代史,資治通鑑這樣的知識,除了應付科舉的試子,也只有皇室宗親會讓專人教導。五代吳越……他似乎有些印象。
他仔細想了想,神情一凝,從地上的書堆裡找出幾卷書,憑著記憶翻閱起來。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大力地合上書,氣息都與剛才不同了。五代時期的吳越錢王錢镠曾經寫過一篇《天柱觀遊記》,並不是什麼《吟天柱觀遊方》,對方之所以故意說錯,就是要強調這「吟」和「方」兩個字。錢镠時期,中原混亂,朝代更替頻繁。錢镠一直想自立為王,但表面上卻屈服於中原政權。
這樣的指代已經足夠明顯,說的是謝方吟,他應該是金國的人。而這位夫人,就是完顏亮的侍妾了。
他將這些推測都跟夏初嵐說了。夏初嵐聽完一驚,喃喃道:「這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她想必是猜到了那位婆子要來為你做事,所以才想出用這個辦法通風報信。若不是當年的汴京舊人,恐怕也就只當個笑談聽了。」
顧行簡沉默不語,握著書卷的手發緊。當年被擄去金國的女子有數千之多,這其中有機會受教育的,無非是那些嬪妃公主和郡主,也有數百人之眾。但至今還活著的,恐怕寥寥無幾。他也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但肯定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以身侍敵是何等的屈辱,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
「嵐嵐,我出去一趟,大概很晚回來,不要等我。」顧行簡摸著她的臉頰,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本想她懷孕了,抽空多陪陪她,卻總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初嵐握著他的手道:「沒關係,你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顧行簡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出去了。夏初嵐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暗暗地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他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因為他身上要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第141章
成州的府衙還在掌燈, 謝方吟坐在書桌後面整理文書, 想起派去完顏亮那裡的人帶回來的話, 握筆的手越發用力。要他去金國做官是不可能的,他可是漢人, 怎麼可能去金國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顏亮合作, 不過是看中了完顏亮的手腕。
作為布衣平民,在朝中毫無背景, 又沒有顧行簡那樣的心機手段, 不走些旁門左道,如何能夠獲得晉陞的機會?
但完顏亮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 不能把希望全都寄託在他身上。
謝方吟正想著,衙役跑進來稟報導:「大人,吳將軍來了。」
謝方吟連忙擱筆, 人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吳璘走進來了。吳璘讓堂上的人都退出去,逕自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謝方吟。
吳璘也不說話, 謝方吟只覺得有種無形的壓迫感。統兵千萬,縱橫沙場的老將,那種威勢不容小覷。而且吳璘在利州路的權勢,比謝方吟這個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許多。
不久前, 吳璘聽顧行簡說謝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結,恨不得將這廝立刻抓起來,嚴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張旗鼓, 已經驚動了完顏亮,這次不能再魯莽行事。而且顧行簡要他來拖住謝方吟,他也得穩住陣腳。
「我問你,今年的賦糧收得如何了?」
謝方吟沒料到吳璘是為這件事而來,心裡鬆了口氣,隨即說道:「將軍放心,各地的賦糧已經陸續送來了,今年豐收,糧食充足,等下官清點完畢,會著人送到興元府去的。」
吳璘斜睨著他,想到這狗東西人長得斯文老實,卻給金國賣命,連聲音都冷凝了幾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謝方吟總覺得今日的吳璘與往常不太一樣,寒如冰鐵。莫非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但懷疑歸懷疑,他也不敢當面問出來,只聽外面的二更鼓響,吳璘還沒有走的意思,便問道:「將軍不回去休息嗎?」
吳璘喝了口茶說道:「你再陪我坐會兒。」
這下謝方吟覺得不對了。這公堂四周靜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裡了。那些影衛呢?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角落裡,吳璘冷聲道:「你別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謝方吟一驚,聲調都變了:「將軍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吳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几,「你自己做過什麼好事,你心裡不清楚嗎!大宋栽培你為官,你卻投靠敵國,替完顏亮那狗賊賣命!」
他聲若洪鐘,氣勢如虹。謝方吟雙腿發軟,但很快鎮定下來,挺直腰板說道:「不知將軍從何處聽了讒言,又是何人想污衊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來,雖無大的功績,但也一直兢兢業業,絕不容別人如此潑髒水!」
「謝大人倒是振振有詞。」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顧行簡負手走進來,他穿著深色的鶴氅,身上沾染著夜露的寒氣,表情冷峻。他身後,崇明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來,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眼淚花還掛在眼角,進來之後,立刻躲避著謝方吟的目光。
「你……」謝方吟表情驚愕,說不出話來。這個人怎麼還在成州!顧行簡又是怎麼找到他的!他後退幾步,轉身想跑,卻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強行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謝方吟掙扎道。
顧行簡不理他,只對吳璘說道:「辛苦將軍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勞您出去等候。」
吳璘知道顧行簡這個人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之所以讓他迴避,恐怕也是不想讓他看見那些手段。吳璘嫌惡地看了謝方吟一眼,就轉身走出去了。
顧行簡走到謝方吟面前,淡淡道:「謝方吟,我執掌中書多年,要查你的底線易如反掌。這廝在城裡的賭坊被我找到,說是欠了不少錢。賭坊的人要剁掉他一隻手,被我保下來,他便什麼都招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人原是金人搶了宋人平民女子後生下來的孩子,雖說在金人家中並不受重視,但精通兩國語言,長大後便往來邊境做通譯。謝方吟就是通過他認識的完顏亮。
謝方吟說道:「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廢話!」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揮手讓崇明將那個通譯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謝方吟兩個。謝方吟還趴在那裡不動,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顧行簡的聲音如流水般緩緩流淌:「我記得你們那一屆省試是由我的老師沈衝出的題目,內容是: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你還記得你是怎麼答的?」
謝方吟微微抬起頭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絲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獨獨沒有忘記那場省試過後,沈大人特意見了他,說他答得好,要他以後為官別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兒,眼眶微熱,一言不發。
顧行簡道:「你若不說,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開口。我從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天曾撬開過十幾個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此等事,會心痛吧?」
謝方吟一驚,連忙說道:「我沒有賣國!我只是掩護完顏亮入境,他說不會做對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場,一直兢兢業業,但從未有晉陞的機會,我只是在為自己爭!」
顧行簡微微低下頭,盯著謝方吟的眼睛:「想爭,你可以用心機手段,哪怕卑鄙齷齪,被人唾罵,那也不過是你個人的榮辱。但你通敵賣國,置那些在金國為抗金付出性命的義士,置我萬千為國浴血沙場的將士於何地!你該死!」
謝方吟面如死灰,然後爬到顧行簡的腳邊,扯著他的下襬:「顧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殺了我都可以,但千萬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家母。她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顧行簡看到四十歲的男人在腳邊痛哭失聲,緩緩直起身子,目視前方:「我要知道完顏亮在何處。」
……
完顏亮在半夜一下驚醒,屋裡的燈光昏暗。
剛才他做了個噩夢,夢見完顏宗弼提著大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此刻他滿頭大汗,只覺得心慌氣短。他側頭看了眼睡在身邊的趙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稟報的話。
他一直覺得女人讀書沒什麼用,偏偏宋室的女人,各個都滿腹詩書,自小便如此。因此也並未把趙韶說的話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念她那些個沒用軟弱的宋室皇親了吧。
他幫趙韶拉好被子,想下床喝口水,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王爺!」隨從在門外著急地叫道,聲音又不敢太大。
完顏亮穿著中衣,直接開門走出去,隨從連忙說道:「王爺,不太對啊。」
「怎麼了?」完顏亮皺眉問道。
隨從說道:「往常這個時候護衛輪崗,一般會來跟小的稟報一下情況。可是剛才小的左等右等沒見人來,又派了一批出去,可是到現在還沒消息。」
完顏亮心裡立刻警覺起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從金國精挑細選的勇士,各個能以一抵十……除非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他匆匆回屋披上外裳,看了床上的趙韶一眼,沒有猶豫地去拿牆上的彎刀,大步走出去了。
他離開以後,趙韶從床上撐起身子。完顏亮身材魁梧,又是龍精虎猛的年紀,每晚索求幾乎都要把她震散架。她撿起旁邊的抹胸和中衣穿上,只覺得身上還是沒什麼力氣,腰和大腿兩側還很疼。
她攏了攏衣襟,看來托廚娘傳遞的消息,顧行簡已經收到了。不愧是大宋第一博學之人,這麼快就找到了這裡。
她搖了搖頭。完顏亮這男人是何等薄倖,出了事也不管她,直接就將她丟下了。
那邊完顏亮帶著人,親自從側門出去。這邊是一條小道,道旁長著很多大樹,晚上只能看到隱隱約約向四處伸展的枯枝黑影,四周寂靜無聲。完顏亮心中越發覺得不妙,頭頂不停地冒汗。
他知道此處很有可能已經暴露,只能想個辦法突圍。可他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來頭,又帶了多少人馬。此舉其實也很危險。但困在府中,便如甕中捉鱉,更沒有勝算,反而會插翅難逃。
等他快繞到正門的時候,忽然有個影子從斜刺裡出來。
他本來就緊張,又是在黑夜裡,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那人騎著馬,馬蹄聲「咯嗒,咯嗒」,一下下異常清晰。那人慢慢將手中的火把舉到身前,照亮了臉,是吳璘!
完顏亮與吳璘交手過多次,彼此可以算是很熟悉了。但真正讓完顏亮震驚的是吳璘身後黑壓壓的一片軍隊!猶如天降神兵!
完顏亮倉皇回頭,想往回逃,才發現後面也都是黑壓壓的人影,他們這可憐的幾十個人被成百上千的大宋士兵圍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圈。完顏亮倉皇四顧,這群人是什麼時候來的,如此悄無聲息!
吳璘策馬到完顏亮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海陵王藏得好深啊!私自潛入我大宋境內,卻沒有事先告知老夫。怎麼,當我大宋是你海陵王的後花園,來去自如?」
完顏亮深知自己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魚肉,服軟道:「吳將軍說的哪裡話。我入宋並無惡意,只是有些私怨要了。您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吧?」金國流行漢化,很多貴族已經能將漢語說得同漢人無異。
吳璘冷哼道:「老夫自然不想管王爺的私怨。但王爺應該記得前不久議和的時候,合約上寫了什麼吧?兩國皇室貴族,邊境守將,非召不得越境。王爺這麼做,是想撕毀合約,再興兵事?老夫和大宋將士奉陪到底就是了!」
「殺!殺!殺!」完顏亮周圍的大宋士兵們齊聲喊道,聲若雷鳴。
完顏亮的後背都汗濕了。對方這麼多人,一人一劍都能將他們捅成個窟窿。他的確自負,他覺得宋人軟弱可欺,就算他被發現,他們也得恭敬地將他送回金國去。可看到吳璘強硬的態度,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了。就算如今大宋國力衰微,無力興兵,但也並不代表他們能夠被折辱。
只要像吳璘這樣的大臣存在,金國就不可能滅宋!
「吳將軍嚴重了,本王絕無此意。還請吳將軍手下留情,放本王離去。」完顏亮抬手抹了一下額上的汗,討好地說道。
吳璘冷冷地看他一眼:「王爺還是先跟老夫走一趟吧,有個人要見你。」
完顏亮現在哪裡敢說不好,只能乖乖地應了。
……
依舊是成州的府衙,天已經微微有些亮,天邊泛著魚肚白。顧行簡坐在椅子上喝茶,手中轉著佛珠,神態淡然。他從前也常有熬夜通宵之時,因此一夜未睡也不覺什麼。
只是他心中有些牽掛懷孕的妻子,不知他不在身邊,她是否能睡好。
想到她每夜都要拱到自己懷裡,似乎要抱著他才能安睡,便想盡快回到她身邊去。
可這邊的事未了,他無法走開。
他算了算時間,吳璘應該把完顏亮帶回來了。他本來要同去,吳璘卻說帶著他這個文官不方便。吳璘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會把完顏亮帶回來就是。
這些武將說話行事直來直往,倒是沒有文官的那些彎彎繞繞。顧行簡自然沒有二話。
完顏亮進入府衙時,看到公堂上坐著顧行簡,心裡就「咯噔」一聲,然後強裝鎮定地叫道:「知珩老弟,好些年不見了!你倒是沒什麼變化。」
他此刻是被抓到,說話十分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夾著尾巴做人,全無在金國時高高在上的姿態。
顧行簡未起身,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王爺別來無恙,坐下喝杯茶吧。」
完顏亮依言將茶碗拿了起來,坐在顧行簡的身旁,忍不住問道:「我便知是你。只不過你如何知道我的藏匿之處?我已經夠小心了……是誰供出本王?」
「這點王爺不用知道。顧某有幾件事要問問王爺,王爺能不能好好地離開大宋,就看您拿出多少誠意了。」顧行簡一邊喝茶一邊說道,神色淡淡的。
「你,你儘管問吧。」完顏亮訕訕地說道。他如今的處境可真是一言難盡。跟吳璘那樣的武將使心眼,吳璘根本不會管他,必將他擊殺了事。跟顧行簡使心眼,對方根本不會上當,還有可能因此被困於宋境,成為整個金國的笑柄。
除了老實交代,再與顧行簡攀攀交情,他也沒別的選擇。
顧行簡沒有忘記姚七娘所托,便詢問那刺殺之人的下場。完顏亮不意外顧行簡會知道,兩國都有密探,互相刺探消息。他斟酌了一下說道:「死了。但那廝骨頭真硬,被我抓住以後,關起來用盡酷刑,折磨了十幾日,始終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肯說。」
顧行簡又問他屍首在何處。完顏亮說道:「他是條漢子,我下令留了個全屍,叫人埋了。只是不知道姓名,因此沒有立碑。」
顧行簡閉上眼睛,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心中忽然升起無限悲涼。忠骨埋於異國,死後卻連個姓名都沒有留下。而他不過是留在金國千萬義士當中的一個。他們都有家,有親人,也有人牽掛,卻為了一個共同的信念,拋家去國。
「你知道,我們各為其主,各有立場。那人刺殺我,我不可能留他性命……」完顏亮看顧行簡的神色,強行解釋了兩句。
顧行簡抬手,淡淡道:「王爺不必多說,顧某心中有數。王爺此番潛入成州的目的是什麼?我要聽實話。否則,恐怕門外的吳將軍,第一個不會饒了您。」
完顏亮想到吳璘剛才黑沉的臉色,還有那些義憤填膺的大宋士兵,哪裡敢隱瞞:「你應該知道完顏宗弼從流放地逃脫了。兄長得到消息,他進入漢境,在成州附近出現過,所以命我追拿。」
顧行簡眉心一緊,聲色又冷凝了幾分:「完顏宗弼何等危險,你們為何不提前通知大宋!」
完顏亮壓了壓手道:「老弟,你先別生氣。因為完顏宗弼拿走我們很重要的東西,而且他行蹤不定,我至今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告訴你們又有何用?也許他早就回金國去了。我本打算這幾日還沒有消息,就離開的。哪裡知道被你們發現了……」他又喝了幾口茶,覺得口乾,很快就把一碗茶都喝光了。其間還一直偷偷打量顧行簡的神色。
顧行簡沒想到完顏宗弼也出現在成州,這下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了。
「你們也不知完顏宗弼為何出現在此處?」
「我若知道,這些日子也不會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唉,當初便該讓兄長將這廝弄死,白白生了這許多事端!」完顏亮懊惱地說道。
顧行簡知道完顏亮說的是真話。完顏亮跟完顏宗弼是死敵,沒必要幫他隱瞞。為防夜長夢多,恐怕還希望早早抓到他了事。
顧行簡又問道:「還有一事,你那位妾室是什麼身份?」
完顏亮瞪眼:「你怎知我帶了妾室來?」
「之前她摔下馬車,找了成州的大夫,還請了位漢人通譯……所以我去過你們原來的住處。」
完顏亮一拍掌道:「我說呢!原來那位女真語說得很好的通譯就是你?她是康福郡主趙韶,瑞王的女兒。」
康福郡主……顧行簡沒什麼印象了,她被帶去金國的時候大概還很小,所以對他也不熟悉,見面的時候才沒有認出來。他還得想個辦法,再見她一面才是。
外面的街市上已逐漸有人語聲,不知不覺天已經大亮了。顧行簡起身道:「王爺先在成州府衙休息吧。」他叫了幾個護衛進來,請完顏亮去後面的官舍。這便是有些監/禁的意思了。
「你們準備何時放了我?」完顏亮急切地問道。
顧行簡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王爺不必著急,該放的時候自然會放的。先安心呆在在此處吧。」雖然為了兩國的和平,他不能殺了完顏亮,但讓他吃些苦頭還是可以的。否則便太便宜他了!
顧行簡走出去跟吳璘說了幾句,便跟崇明回驛站。一路上他心情沉重,想到完顏宗弼,便覺得毫無頭緒。等進了驛站,看到思安站在院子裡,正交代那個剛雇來的婆子。
她們看到顧行簡,連忙行禮:「老爺回來了。」
王二家的第一次看到顧行簡,也沒敢仔細看,只覺得身形頎長,像是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
「夫人呢?」顧行簡問道。
「還在屋裡睡。夫人昨夜似乎沒有睡好,夜裡起身好幾次,中途還叫奴婢倒了一杯水進去。」思安回道。
顧行簡點頭,又看了那婆子一眼,多虧她無誤地傳遞了消息。雖然她什麼都不知道,但也算立功了。
王二家的被顧行簡看得心虛,以為自己來的第一天就做錯了什麼,卻聽到顧行簡說:「若是做得好,工錢我還會再加。」
王二家的連忙道謝,心想還沒見過頭一天上工就要加錢的東家呢。
顧行簡讓崇明先回去休息,自己則去了淨房沐浴。一夜未睡,也未梳洗,總覺得身上有股怪味。等他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才回到房中。
房中還很暗,窗子關得嚴,床帳也是放下的。他脫了外裳,掛在衣架上,輕輕地掀開帳子,看到床上隆起的一團。
夏初嵐趴在枕頭上,枕上似乎還鋪著一件衣裳。
他低頭,發現竟然是自己的中衣,不由地笑出來。這丫頭就這麼離不得他了麼?
他掀開被子,人剛躺上去,那團柔軟的身體就主動挪了過來,抱住他的腰,像藤蔓一樣纏了上來。
顧行簡將自己的中衣從她身下抽出來,放在一旁,然後伸手抱著她,愛憐地親了親她的發頂。只要看到她,心情就變得輕鬆不少,疲勞全消。
這個時辰恐怕是睡不著了,他只閉上眼睛養神。
夏初嵐的確沒有睡好,夜裡出汗,喉嚨乾澀,中途醒來好幾次。以前他睡在身旁的時候,只要她稍微動一動,他就會醒,所以她儘量不敢動。可他不在身邊,她竟然很不習慣,翻來覆去睡不著。無奈之下,只能悄悄去衣櫃裡找了身他的衣服枕著。
原本想等他回來之前把衣服塞回去,免得被他看見了笑話。可她睡得太沉了,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回來了。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夏初嵐仰頭看看他, 直接爬起來,焦急地四處張望,找到那件中衣以後,連忙一把塞進了被子裡。他應該是看見了……
顧行簡閉著眼睛, 勾了勾嘴角:「還藏什麼?早就看見了。」
夏初嵐的臉一下子漲紅, 解釋道:「我,我昨夜睡不著, 因為你衣服上有檀香味, 能夠定神。所以我才……」
她自己也知道這解釋很牽強,要真想安神,他們帶著那麼多香料, 直接叫思安點一個就是了。其實就是沒有他在身邊, 根本就睡不著覺。但她說不出口。
顧行簡一笑,也不戳穿她, 只是伸手摟著她的腰, 將她重新抱回懷裡, 輕聲說道:「我就在這裡, 你可以抱著我安心睡。天色還早, 再睡會兒吧。」
夏初嵐枕著他的心跳聲,感受到額頭貼上的濕熱,抬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夫君,你一夜未睡嗎?事情已經辦妥了?」
「嗯。」顧行簡握住她的小手, 淡淡地應了聲, 不願多談。他不會把危險的事告訴她, 何況她現在還懷有身孕。頭三個月要格外小心,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顧郎,你的臉色不太好。若是有事不要憋在心裡,與我說說可好?」夏初嵐小聲說道。他出去和回來時臉色都很嚴峻,顯然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他承載的東西太多,又是個悶性子,總喜歡一個人擔著。
顧行簡低頭看她,她的目光中有幾分執著和懇切。顧行簡不語,她眸中的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猶如星辰隕滅。
顧行簡輕嘆了口氣,妥協道:「我說給你聽便是。還記得臨行前姚七娘來找過我麼?她托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那人去金國刺殺完顏亮,失敗身死。而完顏亮被我們抓到了,他供出此行潛入成州的目的,是要找完顏宗弼的下落。完顏宗弼就是北征的時候,跟英國公對壘的那位金國大將,十分危險。他被重新掌權的完顏昌排擠出朝廷,卻在流放地逃跑了。」
夏初嵐聽得心驚膽顫,還記得完顏宗弼當時生擒了李秉成,是陸彥遠九死一生將他救回來的。
「嵐嵐,以後你儘量呆在驛站裡,別出去。」顧行簡叮囑道。
夏初嵐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忽然有些後悔跟著他來,好像非但沒幫上什麼忙,還因為懷孕要他分心照顧。完顏宗弼跟完顏亮不一樣,就是個亡命之徒,的確比完顏亮危險多了。
她忽然胸口一悶,手撐著床沿向外乾嘔。大概是昨夜沒有睡好,孕吐的反應十分強烈。顧行簡也連忙跟著起身,將她的頭髮都撥到身後,抬手順著她的背,大聲喚思安和王二家的進來。
夏初嵐吐得眼淚花都出來了,思安擰了溫熱的帕子,顧行簡接過去,親自給她擦。
吐完以後,夏初嵐無力地靠在顧行簡的懷裡,抓著他的手臂,胃裡泛酸,十分難受。顧行簡小心擦她嘴邊的穢物,又讓思安去換了條乾淨的帕子來給她擦臉。
王二家的拿了酸梅過來,讓夏初嵐換換口,然後說道:「吐了這麼久,夫人肚子裡都空了。我去做些吃的給夫人吧。」
「嗯,做些清淡的。」顧行簡吩咐道。
王二家的應好,跟端著銅盆的思安一起出去了。關上門的時候,她看到顧行簡撫摸著夏初嵐的背,一直低頭哄勸著,模樣十分溫柔。
等到了院子裡,王二家的才對思安說:「老爺對夫人真是寵愛啊,自己白天剛回來,都顧不上睡覺,一直忙著照顧她。夫人可真是有福氣。」
思安的嘴角得意地揚了揚:「那是當然的。我們老爺對夫人,那真是捧在手心裡疼的,都城裡哪個人不知道啊?而且成親這些日子,我就沒見他對我們夫人大聲說過話,凡事溫柔細緻,處處都讓著的,連我這個夫人從娘家帶出來的丫頭都沒話說。」
「老爺應該是當大官的吧?我看那氣勢就不像普通人。」王二家的說道。
思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將銅盆裡的水端去倒了。
王二家的做好早點,端去屋子裡。
顧行簡正抱著夏初嵐,給她唸書分散注意力。他的聲音如流水一般好聽,像他身上的味道,柔和寧靜。夏初嵐閉著眼睛聽,的確舒服多了。
顧行簡看到王二家的端早點進來了,將書放到一旁,說道:「嵐嵐,先去吃點東西。」
夏初嵐懶懶的,沒什麼胃口,有點脾氣:「我不想吃。」懷孕了整個人會變得奇怪,不僅是身體上,還有心理上。大概身體的折磨也會讓脾氣變得波動起來。
顧行簡卻不在意,耐心地說道:「聽話。你不吃東西,我們的孩子也會餓到。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多為它想想。」顧行簡說完,直接將她抱下床,抱坐在桌子旁邊。他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邊。
那粥的味道很香,倒不讓人反胃。
「你也吃。」夏初嵐握著他的手腕說道。他一夜未睡,回來又忙著照顧她,此刻眼裡有些許血絲。
顧行簡就著勺子吃了一口,又舀了新的喂她。夏初嵐臉微紅,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婆子,還是張口將粥吃進去了。這粥的味道確實不錯,加了一些鹹蛋沫,臘肉屑,還有零星的蔥花,吃起來很香,也不膩味。
王二家的垂眼,根本不敢看他們。她以前也給官家做過事,只見那些官老爺百般疼寵小妾的,還沒見過哪個對正妻這般好。不過聽說這家的老爺比夫人大上許多歲,雖然相貌上看不出來,但到底是老夫少妻,可不就是像那些官老爺疼年輕漂亮的小妾一樣麼?
等兩人合著吃完一碗粥,夏初嵐搖了搖頭,示意顧行簡不吃了。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肚子,也沒勉強,讓王二家的把東西都端下去了。
吃過飯,顧行簡又陪著她在院子裡走了兩圈曬太陽。六平和陳江流蹲在後院的地上,在倒騰幾個紅薯,似乎想烤了吃。陳江流正幫六平用磚塊搭小灶,他們看到顧行簡和夏初嵐過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站了起來。
夏初嵐笑道:「你們繼續弄吧。等烤好了記得分我一個,這味道聞著都香。」
六平先看向顧行簡,見顧行簡沒說什麼,才點頭應好。
陳江流自始至終都低著頭,沒有說話。有顧行簡在,他不敢動作,生怕那樣會露出更多的破綻。顧行簡只看了他一眼,就帶著夏初嵐走了。
等走遠了些,夏初嵐才假裝生氣道:「我怎麼感覺現在思安和六平都聽你的,一點都不像我從娘家帶出來的人。」
顧行簡摟著她的腰,微微笑道:「他們只是拿不準你現在能吃什麼,能做什麼,習慣性地先詢問我罷了。畢竟我是個大夫,知道如何對你們娘兒倆最好。」
夏初嵐被他說的心頭一甜,也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
午憩的時候,崇明來找顧行簡,依舊輕敲了下門。顧行簡起身,輕輕地走出去,等到了院子裡才讓崇明說話。
崇明道:「完顏亮吵著要見康福郡主,我們在完顏亮的住處找到了她,把她送到成州府衙去了。她想見您一面。」
顧行簡不放心夏初嵐,便對崇明說道:「夫人身子不穩定,我得親自照看。將郡主接來驛站這裡吧。」
崇明應是,心中卻想,若是以前的相爺,肯定是會以公事為重。現在夫人懷孕,在他心中的份量恐怕是越來越重了。
***
林子衿回到採石村,馬上去田裡找了趙良。趙良依舊不怎麼理人,冷冰冰的。林子衿說道:「喂,我這次去送賦糧,遇到一位從臨安來的先生,說是你的舊識。」
趙良終於停下手中的活兒,看向她。
林子衿接著說道:「他人很高,長相清秀,談吐不俗,但不肯告訴我姓名。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很好看的少年隨從,你知道他是誰嗎?」林子衿想從趙良這裡套問點消息出來,好歹知道那人姓甚名誰。
趙良悶聲開口:「他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林子衿撇了撇嘴:「好像是阿福他們在談論你,被他聽見了,他主動問起來的。你到底認不認識他?」
趙良扶了扶頭上的斗笠。阿福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名,談論肯定也是以趙良之名,此人一下子就能猜到自己……再結合林子衿所描述,他心中立刻浮現了一個人,莫非是奉皇命來興元府的顧行簡?
顧行簡曾在他幼年時教過他,也算是他的老師。但是兩人許多年沒有打過交道了,他這些年忙於耕種,也沒有關心政事,只知道顧行簡是朝中的主和派,與金國很多貴族都往來密切。
他冷冷地回了句:「不認識。」便繼續幹活了。看來他的行蹤已經暴露,顧行簡說不定很快就會查到採石村來。可他還沒找到行腳醫,也沒拿到名冊。
行腳醫雲遊四方,行蹤不定,根本不知他何時會再回來。
林子衿討了個沒趣,扯著衣裙上的帶子,不高興地走開了。她剛走到田頭,就看到幾十騎衝進村子裡,見人就抓。
「阿良!」她尖叫了一聲,拔腿就往趙琅的方向跑。那群人被她的叫聲吸引過來,一窩蜂地朝田地這邊湧來。
趙琅聽到身後林子衿的叫聲,回頭去看,只見幾十個人已經如黑雲一般壓過來。他看到這些人身材魁梧,步伐矯健,下意識覺得不妙,轉身想跑。但看見林子衿被兩個人拖進地裡,哭喊不止,又不能丟下她不管,只能硬著頭皮過去。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村裡的人聽到動靜,都拿著農具衝出來。但現在村裡除了幾個長工, 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 哪裡是這些壯漢的對手。那幾個長工看到情況不對勁, 早就跑了, 只剩下趙琅一個。
這些人各個體型魁梧, 身手不凡。他們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們全都綁起來,推到一起看管。
趙琅雖然將拖著林子衿的兩個人打退, 但另外的人又圍了上來。
林子衿因為害怕,抓著趙琅的手臂不停地哭。她只是個鄉野丫頭,早就被嚇破了膽。
「閉嘴!現在是哭的時候嗎!」趙琅回頭喝了一聲, 林子衿強行咬住下嘴唇,不敢哭了。
她看到趙琅身上顯露出一種氣勢,完全不像個長工了。
對方人多勢眾, 趙琅最終不敵,還是被他們綁了起來, 跟村民們丟在一塊。林子衿又被幾個壯漢按住, 拖進田裡。
村長大罵道:「畜生!快放開我的女兒!我要跟你們拼了!」他要站起來反抗, 卻被那些人強行推了回去,斥道:「老實點!不然我就將你們一個個殺光!」
田地裡只有衣帛撕裂的聲音, 還有林子衿尖利的哭喊聲。村民們各個情緒激動,雙目赤紅,恨不得沖上去與這些歹人拚命。無奈只是一群老弱病殘, 根本不是這幫人的對手。
殘陽如血, 晚霞漫紅天際。不遠處及腰的草叢裡面, 剛剛趕到的陸彥遠一行人貓腰躲著,他身後的人都有些沉不住氣了,著急地說道:「世子,我們再不出去,那個姑娘恐怕就……」
「先不急,再等等。」陸彥遠沉著地說道。
採石村不過是個偏僻的小村莊,忽然間湧進這麼多來路不明的人,這其中肯定有蹊蹺。他微微直起身子,看到跟村民在一起的趙琅,雖然曬黑了很多,但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那些人沒有認出趙琅,顯然不是衝著他來的。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陸彥遠屏氣凝神,沒讓身後的人動。姑娘的嘶喊聲清晰地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住手吧!看來這村子裡沒有別人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來。
陸彥遠立刻壓低身子,看到一個穿著漢人衣袍,蓄著絡腮鬍子的魁梧男人從旁邊走出來。他臉上有一條刀疤,斜斜地劃過臉頰。這個人化成為灰陸彥遠都認識,他就是完顏宗弼!
那幾個壯漢得了他的命令,放開林子衿,退到他身後。林子衿的衣衫和裙子已經被撕破,衣不蔽體,像個破敗的人偶一樣躺在地上,渾身發抖。完顏宗弼掃了她一眼,這樣的村姑還入不得他的眼,只不過想試探一下這村子還有沒有人了。
那幾個壯漢自然是有興致的,年輕漂亮的大姑娘,白白嫩嫩的,他們恨不得吞裹入腹,但又不敢違背完顏宗弼的命令,只能按耐住心中的躁動,垂涎地看了地上的女孩一眼。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
「誰知道村裡那個行腳醫的去處,說出來,我就放了你們。」完顏宗弼走到村民們面前,用流利的漢語說道。
趙琅心中一驚,不知道此人為何也要找行腳醫,莫非是知道行腳醫那裡有名冊?但他不動聲色地隱在人群裡,儘量不引起完顏宗弼的注意。
「不肯說是麼?」完顏宗弼居高臨下,將田地裡失魂落魄的林子衿扯了過來,推倒在地上,「那就得讓你們看一場表演了。」
「畜生!」村長大聲罵道,「有種你就衝著我來!」
完顏宗弼揚了揚眉:「看來你是知道那個行腳醫的來歷?」
村長立刻側過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完顏宗弼一笑:「來啊,將這老東西給我拉過來。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
陸彥遠帶著人慢慢地退離草叢,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確定那邊的人看不見了,才點了一個人出來:「你快馬加鞭回成州向吳將軍稟告,騎我的馬去,路上不准休息。我和其餘的人留下來,拖住完顏宗弼。」
那人領命,轉身風一樣地跑開。陸彥遠把剩下的人招到面前,一一吩咐他們要怎麼做。
***
翌日中午,顧行簡在驛站見到了趙韶。趙韶穿著一身素底梅花紋的褙子,神色很清淡,身上也沒什麼多餘的首飾。
顧行簡知道她的身份以後,心情複雜,只行了禮,請她上座。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顧行簡。我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你不同尋常。」趙韶說道。
顧行簡道:「這次多虧郡主提醒,我們才能找到完顏亮的下落。」
「我不過是還記得年幼時學的那些東西。完顏亮的人看得緊,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倒是你這麼快就能解開我的謎題,不愧是大宋第一聰明人。聽說你夫人也在這裡,她懷孕了?」
顧行簡點了下頭:「剛剛有孕。」
「是了,難怪你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想必很得你的心吧?」趙韶的眼神裡流露出些許羨慕。自己年少的時候,也曾期冀過嫁給一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地過完一生。沒想到風雲突變,國破家亡,淪落異國。那以後再無心風月,只想著如何能夠活下去。
顧行簡沉默了片刻,才說:「郡主要見臣,可是有什麼要求?只要臣力所能及,必定辦到。」
趙韶知道眼前的人聰明,也不拐彎抹角:「的確,我有求於你。我給完顏亮生了一個兒子,但我不想再回金國,也不想把那個孩子留在那裡,任金人欺凌。你能否幫我?」
顧行簡猜到趙韶不想再回金國,否則她也不會出賣完顏亮。可要把她留下,已非易事,若再加上一個完顏亮的兒子,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完顏亮雖然在他們的手上,但最後還是要將他毫髮無損地送回去。畢竟兩國剛剛議和,若把金人逼狠了,難保不會再興戰事。
他固然同情趙韶的遭遇,想要幫她,但他不能冒險用邊境數萬將士和百姓的安危來做交換。
趙韶打量顧行簡的臉色,便知道此事難辦,她垂眸說道:「我知道有些為難你了。當初若皇兄真有心,就不會只迎回太后一人,而置我們其他皇室的人於不顧……二十年了,我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將完顏亮抓住。若那孩子實在要不回來,便算了吧。」
趙韶對自己所生的孩子並非沒有感情,但那不是她為愛而孕育的生命,反而昭示著她種種痛苦的回憶。她淪落在金國二十年,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受折磨死去,而大宋絲毫沒有營救她們的決心,她的心早已變得涼薄無情。
「臣自當盡力。」顧行簡回道。
趙韶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完顏亮已經告訴你,他是為了追完顏宗弼而來的吧?之前他們讓金人換取大宋的銅錢,統一藏在某處,等待時機運回金國。但那些錢卻被完顏宗弼劫走了,金國皇帝大怒。完顏亮就是為此才冒險入宋的。但完顏宗弼十分狡猾,連完顏亮都找不到他。你們得多加小心。若你們能將完顏宗弼抓到,交給金國處置,想必談判時的籌碼也能大一些。完顏亮兄弟現在恨不得殺了他。」
「多謝郡主提醒,我等自當全力找到完顏宗弼的下落。還需再委屈您一段日子。」顧行簡說道。
趙韶嘆了口氣:「二十年都過來了,等就等吧。但是顧相,別讓我等太久了。」臨走前,趙韶懇切地望了顧行簡一眼。
顧行簡目送她離去,獨自站在院子裡沉思。當初朝廷初定,很多大臣想讓皇帝將被擄走的皇室宗親給贖回來,一方面是朝廷真的沒有錢,另一方面皇帝也懼怕那些人回來會動搖江山社稷。畢竟皇帝是倉促登基,並不是太子,只不過算是金人鐵騎下的漏網之魚。
最初這個皇帝並不是他要做的,但一旦登上那個位置,哪個人又願意主動讓出來?所以被擄走的二帝相繼死在金國。後來時局越來越穩定,皇帝也如願迎回了太后,卻再不提其餘被困金國的皇親國戚。
這些人渴望回到宋土,就猶如所有南渡的人渴望收回中原一樣。
無論如何,顧行簡想要將自由還給趙韶。這是大宋皇室欠她的。
「相爺!相爺不好了!」一個士兵從外面跑進來,跪在顧行簡的面前,喘氣如牛。
「何事,慢慢說。」顧行簡從容地說道。
士兵緩了口氣,說道:「跟英國公世子同去採石村的人回來報信,完顏宗弼和普安郡王都出現在那裡!世子留下來與他們周旋,但普安郡王好像落入完顏宗弼手中,他們人多,世子人少,眼下情況危急!」
顧行簡皺眉,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吳將軍現在何處?」
「將軍已經在點兵了,正要趕往採石村。將軍要小的來詢問,您是否與我們同去?」
顧行簡當然要去,但他剛邁步,又停住了。昨夜夏初嵐吐了半宿,今天幾乎吃不下東西,在他懷裡難受得直哭。早上他才答應過不離開她,可這個時候,偏偏普安郡王和完顏宗弼……
「夫君。」夏初嵐在旁邊都聽見了,她扶著思安走出來,「你去吧。」
「嵐嵐……」顧行簡看著她沒什麼血色的臉,想到她可憐無助的模樣,話都哽在喉頭。她懷著他的孩子,是為他受的這些苦。
夏初嵐輕輕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早上我是開玩笑的。別擔心,思安她們會好好照顧我的。國事為重,平安回來就好。」
顧行簡伸手把她抱在懷裡,收緊手臂。他已經做了決定。縱然不捨,也要將她舍下。縱然抱歉,他也不得不離去。他是大宋的宰相,然後才是她的夫君。
時間不能耽擱,他放開夏初嵐,果斷地轉身出門。崇明追出來,顧行簡道:「你留下來保護夫人的安全,不用與我同去。」
「可是萬一遇到危險……」崇明不放心地說道。完顏宗弼如今是亡命之徒,金國也容不下他,很可能會鬥個魚死網破。
顧行簡跨上馬,對他說道:「我跟吳將軍在一起,不會有危險。你將夫人給我護好,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崇明不再堅持。這個時候,相爺最掛念的就是夫人了。他留下來,相爺也能安心一些。
顧行簡不再多說,勒馬韁調轉馬頭,跟那個來報信的士兵一起策馬狂奔而去。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崇明回到驛站裡,正好陳江流挎著菜籃子走出來, 對崇明說道:「老爺剛走, 夫人便有些不舒服。新來的婆子走不開,交代我去買菜。」
崇明點頭道:「你路上小心點。我去看看周圍的守衛。」
「放心吧。」陳江流乖巧地應完, 轉身出門了。
他走到大街上, 漸漸收起臉上的笑容,看了看手心裡攥著的紙條。那些人還是找來了。
他本來可以躲著不見, 但這張紙條既然能傳到他手裡,說明附近有他們的人。躲是根本躲不過去的, 不如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陳江流走進路邊的一座茶棚裡,只有稀疏的一兩個客人。他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夥計過來招呼他。他隨意點了一種菜, 夥計就下去準備了。
這時旁邊那桌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陳江流與他四目相對,心驟然收緊。這個人不是恩平郡王的幕僚高益嗎?他也來了成州?
高益沒說話, 站起來走出茶棚, 陳江流連忙掏出銅錢放在桌子上, 一路跟著他。
高益拐進一條窄巷裡,等陳江流跟進來以後, 他轉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陳江流,你好大的膽子!你別忘了自己來此處是什麼目的,你是不是找死!」
他的力氣很大, 陳江流於他而言不過就是個孩童, 一下子被他提了起來。
陳江流手中的菜籃子瞬間掉落在地, 雙手抓著高益的手腕,腿不停地踢蹬,臉漲得通紅。
他想過不跟都城聯繫的後果,回去以後,這些人肯定不會放過他。但他沒想到,這些人居然也一路跟來,這麼快就要下手了。
就在陳江流以為高益要活活掐死他的時候,高益鬆了手。他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脖頸幾乎要被掐斷的恐懼還盤桓在心頭,高益丟了一包東西在他腳邊:「今日不過是小小教訓,暫且放過你。你設法將這包藥放入驛站侍衛們的飲食裡,別的就不用管了。」
陳江流抬頭看他,神情恍惚:「你想做什麼?」
「問那麼多干什麼?照做就是了!」高益俯下身子,捏著陳江流的下巴,陰惻惻地說道,「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就是個細作。若是被顧行簡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你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乖乖聽我的話,殿下還能保你一命。」
陳江流垂著頭,手護著脖頸處,沒有說話。
「事情辦妥之後,搬一盆花在驛站門口,我們便知道了。」高益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出去了。
陳江流撿起掉落在旁邊的菜籃子,還有那包藥,默默地走出了巷子。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路邊的小販不停地招攬著過路的行人。陳江流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小心撞到了行人,那人剛要罵他兩句,看他唇紅齒白,十分漂亮,年紀又小,欲出口的罵聲又改為叮囑:「小傢伙,走路看著點啊!」
陳江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崇明那日對他說:「相爺是這個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現在還多了個你。」
他的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嚇了那行人一跳。
「我,我沒罵你啊……」
高益要他毒倒驛站的侍衛,是衝著夫人去的吧?相爺那麼愛重夫人,崇明哥哥又那麼在意相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聽高益的。
……
夏初嵐喝下一碗安胎藥,思安拿帕子擦了擦她額頭上的汗,嘀咕道:「懷孕也太辛苦了吧?這樣下去,姑娘都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王二家的在旁邊說道:「頭胎都會有些辛苦,過了頭三個月應該就會好很多了。我去廚房燉點雞湯,把油沫去了,放點蟲草花,那個補身子。夫人就是身子太虛了。」
思安點頭道:「那你快去吧。」
王二家的便行禮退出去了。思安又對夏初嵐說道:「老爺挑的這個婆子真是沒話說,經驗豐富,手藝好,話不多,做事也勤快。有她在,奴婢都覺得省心不少。姑娘要出去走走嗎?」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現在根本就不想動,渾身乏力。顧行簡去了那個村子,雖然有吳璘同行,陸彥遠也在那裡,可她心裡還是惴惴不安。總覺得所有的人跟事湊在一起,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她擔心顧行簡會遭遇不測,但自己的身子又不爭氣,完全幫不上忙。
思安走到她跟前,拉了她冰涼的手說道:「姑娘可是在擔心老爺?您現在的身子不同於往常,切忌憂思過甚。老爺聰明絕頂,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夏初嵐回握住思安的手,微微笑了笑。思安跟著她這幾年,雖然她也是對這丫頭嬌寵了些,從沒當成奴婢看,但真是覺得思安猶如一個小姐妹,處處體己貼心。
她這個人朋友一直很少,而且女人緣是真的不怎麼好。
她忽然想起遠在臨安的秦蘿,應該已經生產了吧。也不知道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顧老夫人若是知道她懷孕的消息,或許也會高興,不再那麼冷淡了。
她不由地摸了摸肚子,希望能把這個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不管它是男孩或是女孩,都是顧行簡的第一個孩子,她一定會視若珍寶。把它爹爹童年沒有得到的那些疼愛,全都補給它。
這時,外面響起敲門聲,思安走過去開門,看到陳江流站在外面,驚訝道:「江流,你怎麼過來了?」
陳江流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囁嚅道:「我想見夫人。」
思安回頭看了夏初嵐一眼,夏初嵐點頭應允,她才側身讓陳江流進來。陳江流進屋之後,逕自跪在地上:「夫人,我有話跟您說。」
夏初嵐見他鄭重其事,給思安遞了個眼色。思安疑惑地看了陳江流一眼,便退出去了,還順手關上門。
陳江流這才抬起頭,雙目通紅:「夫人,對不起,是江流一直騙了你們!」
夏初嵐心裡「咯噔」一聲:「江流,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江流決定不再隱瞞,便把他怎麼變成恩平郡王的棋子,還有恩平郡王要他接近顧行簡,傳遞消息回都城,以及剛剛高益要他下藥的事情一股腦地都跟夏初嵐說了。
「我不敢跟崇明哥哥說這些,我怕他受不了。我剛開始的確是幫恩平郡王做事的。但你們對我太好了,我若再出賣你們,便連牲畜都不如了!夫人,請您原諒我。」陳江流說完,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夏初嵐看著他孱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破繭之前的蝴蝶一般弱小,輕輕嘆了口氣。她不得不佩服顧行簡敏銳的直覺。他們這些普通人看到弱者,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往往容易放鬆警覺。她雖然沒有崇明那麼看重陳江流,但也只把他當成一個孩子,是無害的,從來沒有真正地防範過。
現在看來,幸好陳江流被感化了。倘若他一直隱藏著身份,甚至用藥毒倒了侍衛,可能他們都不會有所防備。
這麼想著,她還是覺得陣陣心驚。她一時無言,看著陳江流好久才問道:「江流,這次我可以相信你所說的嗎?」
陳江流迅速擦乾眼淚,認真地說道:「我願意回都城之後指認高益。夫人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但他們肯定還有下一步的行動。如今相爺不在,夫人一定要小心!」
夏初嵐沉默了一會兒,因為精神繃著,也沒有先前那麼疲乏了。她讓陳江流把藥包留下:「你先出去吧,把崇明叫進來,我有事同他商量。」
陳江流怯弱地看了夏初嵐一眼,嘴巴張了張,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夏初嵐說道:「這件事他早晚都會知道,瞞不了多久的。」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屋裡光影流轉。陳江流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最終還是垂下頭,一言不發地走出去了。
很快崇明就進屋來,問道:「夫人,江流說您找我?」
除了顧行簡,崇明對人一向很冷淡。大概唸著上回夏初嵐幫他留住了陳江流,因此顯得比旁人親厚一些。
夏初嵐指了指案上的藥包:「我懷孕不敢碰,你看看這是什麼。」
崇明將藥包打開,聞了聞說道:「應該是一種蒙汗藥,攝入少量就會讓人昏迷不醒,夫人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是江流給我的。」夏初嵐平靜地說道。
崇明剛才就覺得陳江流的神色不太對,想問問夏初嵐。此刻聽到夏初嵐這麼說,更是疑惑。但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夏初嵐便說道:「他是恩平郡王的探子,這包藥是恩平郡王的幕僚塞給他的。」
崇明聽夏初嵐說完,手在袖中握緊,全身緊繃,半晌都沒有說話。起初他不相信,可一旦懷疑的種子發了芽,平日不在乎的那些細枝末節都變得可疑起來。而且夏初嵐有什麼理由去污衊一個孩子?這些只有可能是真的!
崇明只覺得心口被人鑿了一刀,鈍鈍地生疼。他沒想到自己一直當做弟弟般疼愛的陳江流,居然是恩平郡王安插在他們身邊的探子。這個恩平郡王,真是頗有手段!崇明想到前些日子,他還因為陳江流,差點與最敬愛的相爺起了衝突!
他怎麼可以如此欺騙他!
崇明只覺得腦中轟然炸開,要轉身出去,夏初嵐叫住他:「崇明!最開始江流接近我們的確是有目的。但現在他能主動坦白這一切,證明他對我們並不是全無真心。當務之急是要如何化解眼前這場危機,江流的事,等相爺回來再做定奪。」
崇明強行壓制下胸口翻騰的怒火和痛意,冷靜了一下才說:「他們的目的在於夫人,想必是要挾持您,威脅相爺。我們可以將計就計,先在驛站佈置好一切,等他們來。但不知道他們的人數具體有多少,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夫人還是先秘密轉移到府衙那裡。那裡有吳將軍的人馬,我借一些人過來,足以對付他們。」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便依你說的辦。」
入夜,驛站前掛起了紅色的縐紗燈籠。輪班的侍衛紛紛打起哈欠,不久就三三兩兩地倒在了地上。
一行穿著玄衣的人來到驛站門前,看了看地上的侍衛,然後湧入了驛站裡面。
四周很安靜,只有穿堂風的聲音。領頭的玄衣人朝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沿著廊下散開,一間房一間房地尋找。
等到所有房間都找了一遍,手下的人回來,全都搖了搖頭,那人忽然覺得不對勁。就算侍衛都吃了藥,可那些丫環婆子呢?怎麼這個驛站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不好,快退出去!」
但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大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士兵從各個廊下蜂擁出來,一下子將他們團團圍住。崇明從士兵後面走上前來,冷冷地說道:「你們被包圍了,乖乖投降吧!」
領頭的人眯了眯眼睛,不由分說地上前與崇明過招,剩下的玄衣人也都跟士兵打鬥起來。崇明的功夫是幾個禁軍教頭親自調/教過的,自然不簡單。但那個領頭的玄衣人功夫也不差。兩個人來來回回過了幾十招,還沒分出個勝負。
崇明找準空隙,一劍穿過那玄衣人的肩頭,趁他躲閃之際,用腳踹向他的膝頭,玄衣人便脫力跪在了地上。崇明一劍橫在他的脖子上,他便不能動彈了。
而那邊士兵也把其餘的玄衣人勸都制住了。清點了一下人數,總共是二十個,不多不少。
崇明摘下那玄衣人蒙面的布,冷冷地說道:「身手不錯,不過你們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區區二十個人,便想攻下這個驛站?說,你是誰?」
那玄衣人沒有說話,只是詭異地勾了勾嘴角。
崇明剛剛察覺出不對勁,那人悶哼一聲,嘴角流下一道血痕,然後倒在了地上。接著其餘的玄衣人也都如此。崇明蹲下身探了探他們的脖頸,全都沒氣了。
看來這些人都是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舌頭底下全藏著藥。
可崇明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整顆心都提了起來。不對,這裡頭分明有什麼地方透著詭異。這些人怎麼會知道行動必定失敗?除非……
這時大街上傳來大聲的呼喊:「失火啦!州府衙門那邊失火啦!大家快幫忙救火啊!」
崇明的心往下一沉,飛快地走出門,只見百姓都提著水桶奔向前方。那裡一道紅光,明明滅滅,如同在黑夜裡綻放的火蓮花。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夏初嵐也是在守衛衙門的士兵嘩變的時候, 才知道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府衙裡的完顏亮。陳江流不過是個棋子, 用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而宋軍中早有金國的細作, 等待裡應外合。
變化來的太快,他們都始料未及。
在一片漫天的大火中,夏初嵐和其他人被混亂的人群沖散,幾個人趁機將她套進麻袋裡, 扔上了馬車。馬車顛簸駛出城, 她被震得幾乎欲吐, 聽到駕車的人用女真語快速地交談。
她不會說女真語,但夏家與各藩國的海商貿易, 每個國家的語言都知道一些, 能聽出是女真語。她被縛在狹窄的麻袋中, 無法動彈。她現在懷有身孕,與他們正面抗擊, 不是明智之舉, 只能借由想一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江流說恩平郡王的幕僚要他下藥,那麼這些襲擊府衙的金人與恩平郡王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恩平郡王竟然與金國人勾結在一起了?
自古皇位之爭便是生死之戰。恩平郡王想要除掉處於劣勢中的普安郡王,採取一些手段方法這都在常理之中。可金人陰險狡詐,與他們合作,恩平郡王就不怕自食惡果麼?
夏初嵐正想著,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周圍很安靜, 那兩個人也不再說話了。
麻袋裡的空氣很少, 她屏住呼吸, 滿頭大汗,手不由地攥緊。
接著頭頂的繩結被打開,大量的空氣湧了進來。夏初嵐還沒緩過氣,就被人從麻袋里拉了出來。
眼前兩個魁梧的金人放肆地打量她。
她的容貌本就十分出眾,此刻皮膚白裡透紅,髮絲貼在臉側,猶如瓊花沾染了露珠,說不出的美豔動人。
馬車上只有一盞昏暗的燈,夏初嵐從他們渾濁的氣息,染上情/欲的眼眸裡,判斷出他們的邪念。她本能地往後挪了兩步,後背抵在馬車壁上,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在快速地思索對策。剛剛順勢看了眼窗外,這裡荒郊野外的,沒有人,大聲呼救都沒有用。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只覺得那兩個金人朝她逼近,其中一個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放開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抓我幹什麼!」夏初嵐幾乎推不動他的手臂,情急之下脫口叫道。那個金人反將她推倒在地,要欺身上來,另一個金人拉住他,用女真語說了句什麼,似乎在勸解。
夏初嵐試探地對他說道:「你是不是能聽懂我在說什麼?派你們來的人,沒有叫你們動我吧?你們若對我下手,是否想過後果?」
那個金人臉色變了一變,顯然是聽懂了。
夏初嵐鎮定下來,能夠語言交流,就可以拖延時間。她慢慢地坐好,這個時候越驚慌,只會越激發對方的征服欲。再過一會兒,思安和六平他們一定會來救她的。
那兩個金人盯著她,覺得這個漢人女子有些了不得,不愧是顧行簡的女人。尋常女子在這種情況下,不是驚慌掙扎,就是痛哭大叫,而她卻出奇地鎮定。
其實夏初嵐心裡很怕,她從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握著,手心裡已經全都是汗。她心跳得很快,面上卻強裝鎮定:「如今我落在你們手裡,也沒想著逃跑,你們不妨告訴我是誰讓你們綁了我?他是想用我來對付顧行簡?」
她特意說得很慢,用目光看向那個能聽得懂的金人。
那金人皺了皺眉,用有些怪腔怪調的漢語說道:「你說的沒錯,你是逃不掉的。我們要用你跟顧行簡談判。你懷了他的孩子,對嗎?」
夏初嵐沒說話。心裡卻越發害怕,這些金人竟然知道她懷孕,那他們剛剛還想……真是禽獸不如!
另一個金人聽不懂漢語,用女真語跟同伴說:「你跟這女人廢話什麼?」
他們襲擊州府衙門,原以為會將府衙一舉擊潰,成功救出海陵王。沒想到大宋士兵都訓練有素,儘管有內奸將他們的部署全部打亂,但他們奮力抵抗,阻擋了金人的進攻。海陵王沒有逃出多遠,又被抓了回去。
於是他們將夏初嵐抓走,想用她來逼迫顧行簡。
夏初嵐繼續說道:「你們這麼做是沒用的。若我在他心目中真的有份量,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丟下我?說白了我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他不會看在眼裡。但我知道恩平郡王好像在成州,他如今很得聖心,你們若抓了他跟皇帝談判,多半能換回很多好處。」
「你胡說!嗯平郡王明明在都城,怎麼會在成州?他的幕僚……」那金人口快,一時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立刻閉口不言,戒備地看著夏初嵐。
這女人莫非是想套他的話?
另一個金人看著他們,眼神裡充滿了狐疑。他終於不耐煩,一把將同伴推下馬車,不由分說地向夏初嵐撲了過來。夏初嵐忍受他身上濃烈的異味,像是混雜牛羊和馬奶這些味道,極度想吐。
那人掐著她肩膀的時候,她用女真語說了一句:「我偷偷告訴你,他說要跟我合作,除掉你,獨自回去領好處。」
夏初嵐雖然不會說女真語,也聽不懂,但之前為了做生意,還是簡單學了幾句,應該能夠表達出意思。
那金人聽了之後,氣得雙目圓瞪。剛才他就覺得奇怪,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用他聽不懂的漢語說話,原來那混賬還有這個心思?他們本就是被臨時指派來執行這次任務,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各自心懷鬼胎。
那金人也顧不上夏初嵐了,氣勢洶洶地掀開簾子下馬車。
另一個金人原本站在馬車下等著。事已至此,等同伴完事了,他也想上去試試江南女子的身體。這女人貌美如花不說,身上香甜,連說話時吐出的氣息都帶著馥郁的香氣,真是讓人心醉神迷,想必滋味定然不錯。
反正金人時常將俘虜來的女人佔為己有,多這一個也不多。
可他的同伴從馬車上下來,劈頭蓋臉就給他一拳,然後將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頓。
「你幹什麼!」那人大聲呵斥道。
「你跟那女人說要除掉我?你以為憑你能除掉我?看看我們誰的拳頭硬!」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他擋住同伴的拳頭,直起身子,「那女人厲害得很,你是不是被她騙了!我們剛剛在說恩平郡王的事,我還差點被她套出話了!」
坐在他身上的金人停下來,想想覺得不對勁,怎麼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他咒罵了一句,起身走到馬車旁邊,用力掀開簾子。但馬車上只剩下一個麻袋,夜風將窗上的簾子吹了起來。
「不好,中計了!她跑了!」金人大聲道。
夏初嵐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多遠,黑夜中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是奮力地往能夠隱蔽的地方跑去。她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小腹墜痛,可不敢停下腳步。
若是被那兩個金人抓回去,她只有死路一條。
忽然,她腳下踩空,滾落到斜坡底下。沾著露水的韌草從她皮膚上劃過,刺疼無比。等她滾到底端,小腹劇痛,彷彿有骨肉在剝離她的身體。她痛得蜷縮成一團,卻不敢大聲呼救,生怕將那兩個金人引來。
她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手緊緊地抓著身下的草,一次次嘗試爬起來,但都失敗了。她身上濕透了,被夜風一吹,變成了刺骨的涼意。
沒有人來救她。這樣下去,她的孩子……她眼中的淚水越蓄越多,從來沒有這麼無助害怕過。
忽然,不遠處的林子裡有火把亮了起來。然後那些光亮越來越多,逐漸彙集在一起。
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及近,停在她的面前。
蕭昱看到地上的夏初嵐,一把將她扶抱了起來,看到她還在掙扎,一把按住她在懷裡:「嵐兒,我是哥哥!」他仰頭叫道,「快過來,人在這裡!」
他從興元府趕到成州,恰好遇到府衙的士兵嘩變。等他順利鎮壓叛亂,看押完顏亮,六平和驚慌失措地找到他,說夏初嵐不見了。
他一路追蹤馬車的車轍,等追上的時候發現馬車上根本沒有人,便果斷下令散開在附近尋找。幸而是找到了。
夏初嵐意識模糊,已經認不出是他,只能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緊緊地抓著蕭昱的衣襟,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別讓它有事……」然後便側頭昏了過去。
***
完顏宗弼被圍困在村裡的一座屋子。這屋子外面都是吳璘的人,他身邊只剩下八個勇士,還有幾個人質。
那夜,陸彥遠帶人突襲,明明只有幾個人,卻營造出有幾百個人的氣勢。他不慎中計,讓陸彥遠將部分村民救了出去。
氣急敗壞的完顏宗弼帶人在村子裡瘋狂搜索躲起來的陸彥遠,過程中與他交手幾次,又損失了幾個勇士。
陸彥遠和完顏宗弼在北征的時候就結下樑子,曾經一場戰打了七天七夜都沒分出勝負,兩個人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但陸彥遠熟讀兵法,顯然更懂得利用地勢來營造有利的條件。
在這樣的僵持之下,吳璘和顧行簡率著大批援兵趕到。
原本完顏宗弼得知採石村有一個行腳醫手中有一份名冊,那分名冊上記錄著所有潛伏在金國的細作名字和聯絡的方式。他若能將這名冊拿到手,獻給金國皇帝,那麼皇帝必將大喜,重新啟用他也說不定。他盜走銅錢,也不過是為了增加手中的籌碼。說到底,他還想要重回當年統兵千萬的風光。
但現在他所有的美夢和計畫,都被宋人打破了。
吳璘的人隨時會破門而入,他被抓住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完顏昌這回肯定也不會放過他。
「大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一個手下問道。四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完顏宗弼將屋中能找到的酒和草垛都堆在村民的身邊,對手下說道:「一會兒聽我的命令行事,別便宜了這些宋人。」
那手下點了點頭,完顏宗弼將地上一個驚慌的婦人拽起來,直接推到門口:「顧行簡呢!讓他出來說話!」
房屋外面的圍籬下,貓著一排人,顧行簡應聲站起來。吳璘扯住他的衣裳:「危險,不能去!」
顧行簡給了吳璘一個安撫的眼神,慢慢走到院子裡,出現在完顏宗弼的面前。
那婦人一直在嗚嗚地哭泣,雙腿軟得都站不直。
顧行簡對完顏宗弼說道:「你知道自己今日走不了了。」
「老子根本不怕死!你們大宋用一個宰相,一個將軍,一個世子才將老子拿下,老子不虧!」完顏宗弼說完,猙獰地笑道,「你還是這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你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麼?他們都說你是主和派,是大宋最親近金國的人,我呸!瞎了他們的狗眼!從你當年北上議和,與金國劃定邊界時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他,不置可否。陸彥遠已經帶著一隊人馬,慢慢從後面包抄了過去。
「聽說你這次把自己的女人也帶來了?她身懷六甲,你居然忍心丟下她,就為了跑來對付我!」完顏宗弼話鋒忽然一轉,不止是顧行簡,連陸彥遠都愣了一下。完顏宗弼怎麼會知道這些?
但顧行簡很快恢復鎮定,繼續說話,轉移完顏宗弼的注意力:「顧某的私事,倒是讓你費心了。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但完顏將軍只有一個。」
「是嗎?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還懷了你的孩子,聽你說這些,大概會心涼吧?不過,她應該聽不到了……」完顏宗弼勾起嘴角,顧行簡的臉色一變,聲線都繃緊了:「你說什麼?」
完顏宗弼大笑兩聲:「沒什麼,我在成州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陸彥遠聽到這句話,瞬間分心,腳踩到了枯枝,被完顏宗弼察覺。完顏宗弼猛地回頭,拔刀相向,又對屋裡的手下吩咐道:「將那些村民都殺光!」
手下得令,要用火把將村民身邊的草垛點燃,其餘的人則死守著門口。他們知正今日是很難脫身了,大不了跟這些宋人同歸於盡。村民都哭喊起來,驚慌地縮在一起。就在這個時候,尚在屋裡為質的趙琅看準時機,一躍而起,將那個人手中的火把一腳踢出窗外。
沒人知道他是何時解了繩索,又是怎麼解開的。完顏宗弼的手下根本都沒反應過來。
與此同時,吳璘帶兵衝進了屋子,將剩下的村民全都救了出來。等完顏宗弼連同他的人都被制服的時候,顧行簡上前揪著完顏宗弼的領子,冷冷地問道:「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完顏宗弼冷笑道:「那麼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落在男人的手裡,你說是什麼下場?你剛才不還說這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麼?想來也不會在乎這一個。」
顧行簡聽完,踉蹌一步,只覺得天旋地轉。陸彥遠已經衝過去,一拳打在了完顏宗弼的臉上:「畜生,我殺了你!」
吳璘吩咐左右道:「攔住世子!」
三五個壯漢上去,這才將陸彥遠強行架下來,否則他真的會當場殺了完顏宗弼。
顧行簡不理會任何人,直直地往外走。吳璘叫了他幾聲,他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他耳邊嗡嗡的,渾身血液都在倒流,心口彷彿被撕裂一樣。他就近拉了一匹馬,精神恍惚,踩空了馬鐙,險些摔下來。但他也顧不得這些,接著上馬狂衝了出去。
吳璘連忙吩咐兩個親信追上去護送,暗自搖了搖頭。
他幾時見過一國宰相在人前失態至此?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色還早, 蕭昱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抬手看了看掌中黑褐色的血跡, 目光暗了下來。
這是夏初嵐身上的血,昨夜回來之後, 他還來不及去洗。他才知道, 她已經身懷六甲,而且據說胎並不穩。經過如此折騰, 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連夜將成州所有擅長婦人科的大夫全都抓來看診。可一整宿過去,除了思安和婆子進進出出地忙碌著, 那些大夫一個也沒有出來。也不知道里頭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想起她昏迷之前緊緊抓著自己衣襟的手, 蕭昱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她打小就流落在外,沒有享過一天福。而他也一日都沒有盡過兄長的責任。他怕自己這個做哥哥的, 護不住她和她的孩子。這些該死的金人!他恨不得將他們挫骨揚灰!
崇明和六平站在旁邊, 六平不停地拿腦袋磕著樹幹,懊惱自己怎麼就那麼笨,沒有看住姑娘,讓金人把姑娘劫持了。
就在昨日,姑娘還開玩笑,要他以後帶著小公子或小姑娘玩。他只要一想到那個孩子可能會出事,心就狠狠地揪在一起。剛才他看見思安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莫非孩子真的要保不住了?
崇明按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再磕自己的頭了。六平問道:「崇明, 我們姑娘和孩子一定會沒事的, 對吧?」
崇明沒有說話。他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而深深自責, 先是錯信了陳江流,而後讓那些人利用陳江流,致使夫人陷入危險之中。若不是蕭昱及時趕到,他根本不敢想像後果。相爺回來,他不知要如何交代。
又過了一會兒,就在蕭昱忍不住要進去一探究竟的時候,思安驚喜的聲音響起來:「姑娘醒了!」接著,屋子的門打開,那三個大夫滿臉疲憊地走出來。
蕭昱走過去,直接抓著其中一個的領子問到:「怎麼樣!」
他穿著玄衣,雖然相貌英俊,但給人肅殺壓迫之感。那大夫哆嗦著雙唇不敢說話,還是另一個大夫說道:「孩子勉強保住,夫人也醒過來了。只不過夫人傷了身子,以後可千萬注意,萬不能再磕著碰著了,否則隨時都會小產。我們先開幾副安胎藥,這幾日還需臥床休養。」
蕭昱聽到孩子保住時,只覺得渾身都鬆懈下來,放開抓著的大夫。這三個大夫都被他嚇得不清,昨夜半夢半醒間就被他抓來了,家裡人還以為他們犯了什麼事,得罪了官府,一陣哭天搶地的。
蕭昱讓六平送三個大夫出去,想要進去看看夏初嵐,又怕打擾她休息。
她現在需要靜養,還得多補補身子。蕭昱正盤算著,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急切的叫喚,顧行簡從門外跌撞著進來。
蕭昱看到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給了他一拳。顧行簡連續幾天幾夜未睡,精神又處於巨大的緊張之中,一下被蕭昱打倒在地,頓時眼冒金星,嘴裡湧起一口腥甜。
「相爺!」崇明欲過去扶,卻被顧行簡抬手制止。
他緩緩看向蕭昱,聲音沙啞地問道:「嵐嵐……她怎麼樣了?」
蕭昱厲聲道:「你還敢問?是你帶她來這裡,卻不能將他們母子護好!你是怎麼做丈夫,怎麼做爹的!她是我崇義公府的金枝玉葉,顧行簡,你敢這麼對她!」蕭昱說完,還不解氣,想沖上去再揍這個人幾拳。
他繃緊一夜的神經,還有憤怒的心情,急於找到一個發洩口。差一點,那個以後要叫他「舅舅」的孩子就沒保住。只要他晚到一步,她可能就會遭遇不測。而她遭遇危險的時候,顧行簡卻不知在哪裡。
蕭昱知道夏初嵐的身世以後,一度覺得妹妹嫁給顧行簡實在有些委屈。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朝中人人禮敬,憑夏初嵐的才貌,什麼樣的青年才俊配不得?顧行簡在旁人眼中固然有千萬般好,但年紀擺在那裡,蕭昱不怎麼滿意。但後來聽說顧行簡對妹妹十分寵愛,夫妻兩個琴瑟和鳴,那點不舒服和反感才漸漸壓下去了。
可就是這個他和父親疼愛都來不及的妹妹,昨夜居然差點出事了。只要一想到當時的情景,蕭昱就恨不得打死顧行簡。
其餘的人要上前攔著蕭昱,可蕭昱豈是他們能攔得住的?
「住手!」夏初嵐聽到院子裡的爭執,不顧思安的勸阻,下床出來。
她蹣跚走到顧行簡面前,伸手護著:「你不要打他!是我讓他去的。」
「你還護著他!」蕭昱氣道,「若不是他將你們母子丟下,昨夜你身邊何至於一個人都沒有!嵐兒,你差點沒命了,知道嗎?」
夏初嵐看到蕭昱眼裡的血絲,知道他忙裡忙外,一夜未睡,放輕了口氣說道:「他也不知道會發生那些事。哥哥,他真的有公務在身,不可能一直在我身邊。你別為難他了。」
蕭昱本來還在氣頭上,被她的這聲「哥哥」叫得心裡一軟。她終於肯叫他了,他有些高興,氣消了大半,只是板著臉:「你快進去。身子還虛弱,亂跑什麼?」
夏初嵐的確還很虛弱,身子虛晃了一下,顧行簡連忙抱住她,牢牢地護在懷裡。回來的路上,他生怕來不及,縱馬狂奔,只用了一夜就從採石村跑回來了。吳璘的兩個親信差點都沒有追上他。
到驛站外面急停的時候,他騎的那匹馬兒轟然倒地,口吐白沫。馬兒尚且如此疲累,人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夏初嵐對他笑了一下,抓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夫君放心,孩子沒事。」
顧行簡的眼眶倏然一熱,看到她細嫩的臉上,被劃出兩道細小的紅痕,不禁抬手摸了摸。他寧願她打他,罵他,也不願她仍對自己笑。他都不知道她經歷了些什麼……
思安在旁邊小聲道:「相爺,姑娘現在吹不得風……」
顧行簡聞言,也顧不上其他人,直接將夏初嵐抱起來進屋了。
蕭昱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都說女大不中留,他這個妹妹,簡直被顧行簡吃得死死的。可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夏初嵐的緣故,顧行簡又豈是個會乖乖挨打的人?
蕭昱心中稍平,轉身走開了。他還得命人去抓藥。
……
顧行簡將夏初嵐抱回床上,自己轉身去換衣裳。他不眠不休地趕回來,袍子上都是塵土,怕沾染了她。他洗乾淨手和臉,換了身乾淨的衣袍回來,看到夏初嵐的身邊已經放著一個藥箱。
剛剛蕭昱下手極重,顧行簡的嘴角已經青了一塊,眼下看上去有些狼狽。
夏初嵐用紗布沾了藥酒,輕輕地擦拭他的嘴角,忍不住心疼道:「哥哥打你,你就不會躲開嗎?現在破了相,還怎麼出去見人?」
顧行簡靜靜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這是我應該受的。嵐嵐,我沒護好你們娘兒倆,抱歉……」
夏初嵐按住他的嘴唇,說道:「你是顧行簡,你有你要做的事,所以你沒錯,不用說抱歉。昨天的事就是金人的陷阱,我們誰都沒有料到,要怪只怪那些金人。我只要我們的孩子沒事。」
顧行簡伸手捧起她的臉,看到她眼眸中閃爍的點點光芒,低頭深深地吻住她。
這個丫頭太寬厚了,反而讓他越發自責。誠然,他從沒想過讓她陷入危險之中。但就算是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誰能料到完顏宗弼還留了一手?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若她出事,若他們的孩子出事,他會如何……後來他自己都不敢往下想,只一心先趕回來看看。
現在她好好地在這裡,在他懷裡。他覺得像做夢,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顧行簡吻著她,兩個人一起倒在床上。夏初嵐抱著他的腰,感覺到他的吻漸漸往下,忽然停住了。她睜開眼睛,低頭看他。他緊閉著雙眼,呼吸均勻,好像睡著了。
從他離開的前一天夜裡,就因為照顧她而整夜未眠。昨夜趕回來,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了。
夏初嵐小心地把他抱在懷裡,拉過被子將兩個人蓋好,自己很快也陷入夢境裡了。
……
顧行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屋裡有微弱的燭光,床帳也放下來了。他發現自己靠在夏初嵐的懷裡,她的雙手還環抱著他,像是母親保護孩子的姿態。他微微一笑,身體往上挪了挪,與她平視。
她睡著的時候,毫無防備,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只是臉上的傷痕著實明顯。他皺眉摸了摸,那紅痕像是被草木之類的所劃,應該不至於留下痕跡。他又將她身上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發現多是這樣的傷口,別的外傷也沒有了。
他安心不少,側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掀開被子下床,利落地穿上衣裳,開門出去。
思安正站在門外守著,看到他出來,連忙行禮。
廊下掛著紅色的縐紗燈籠,院子裡有士兵在來回巡邏,守衛森嚴。顧行簡目視前方,淡淡地說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從頭到尾說一遍。」
思安應是,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給他聽。思安心想,那個冷靜理智的相爺好像又回來了。
整個過程,顧行簡始終一言不發。思安常常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還是在想別的什麼事情。
等思安說完了,顧行簡說道:「我離開片刻。你讓廚房將晚飯熱好,一會兒端來屋子裡。」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顧行簡穿過院子, 廊下疾走出一個人,跪在他的面前。顧行簡看了他一眼, 沒有停下腳步, 繼續往前走。
崇明跪在搖晃的燈影下, 頭低垂著,無比沮喪。這麼多年, 一直是他跟相爺相依為命, 彼此之間應該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著了魔般地信任陳江流,大概是陳江流身上,有他幼年時走失的那個弟弟的影子。
他太思念弟弟, 也太想補償弟弟了。
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 他也沒指望顧行簡能夠輕易原諒他。但他不能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否則他心中難安。
可他沒想到顧行簡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就在這時, 那個熟悉的清冷聲線在他背後響起來:「抓到的那兩個金人在哪裡?帶我去。」
崇明立刻爬起來,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聲音有些顫抖:「相爺,這邊走。」
顧行簡也沒說什麼, 神情淡淡的, 舉步往前去了。
再說那兩個被抓到的金人,此刻被關押在柴房裡。昨夜,他們本來要去追逃走的夏初嵐, 可途中被蕭昱的手下抓到, 直接綁了帶回來。蕭昱暫時還顧不上他們, 只是吩咐不給飯吃,他們餓了一夜一天,飢腸轆轆的,但心中還存著一些念想。料定這些宋人應該不會把他們如何。
畢竟宋金剛剛議和,事情鬧大了,宋人也沒辦法收場。
「兄弟,你說他們準備怎麼對付我們?我這肚子餓得不行了,一會兒叫叫外面的人,要點吃的如何?」其中一個金人靠在柴火上,用女真語說道。
另一個輕蔑地說:「他們敢把我們如何?顧行簡是主和派,最是親近金人。沒看到他們抓了海陵王,也只是困在州府衙門裡嗎?你我怎麼說家裡也是有些地位背景的,他們不敢亂來。」
「那也是,你阿爹是部落首領,我阿爹在朝為官。宋人畏懼金人,不會把我們如何。」那個金人放下心來,越想越覺得是如此。馬車上跟夏初嵐短暫的接觸之後,他便有些唸唸不忘。畢竟那個美人,差一點就得手了。
他正想入非非的時候,柴房的門開了,有人進來。他用蹩腳的漢語說道:「你們準備關我們到幾時?快給我們弄些吃的!」
一盞燈籠慢慢移過來,兩個人影立在昏暗的燈光裡。那金人抬頭看,只見兩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表情和長相,只有一種壓迫感自頭頂而來。
「你們是什麼人……」
不等他說完,顧行簡已經俯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聲問道:「說,是誰指使你將我夫人擄走的?」
顧行簡的女真語說得極好,那金人恍惚了一下,呼吸都凝滯了,艱難地說道:「你,你是誰?你是顧行簡?」
「別廢話!是誰指使你的!」顧行簡手中用力,那人幾乎喘不上氣,張著嘴如同一尾脫水的魚。身旁的金人見狀,有些害怕了,用腳拚命地往後挪。都說大宋的宰相顧行簡是個翩翩君子,對金人十分親善。可眼前這個人,分明有滿身的殺氣!
「你敢這麼對我們,你可知道我們是誰!你就不怕無法向金國交代嗎!」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顧行簡的手上絲毫沒有鬆勁,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管你們是誰。但今夜我會讓你們記住,動我的女人是什麼下場。」
那被他掐住的金人因為無法呼吸,胡亂起去扯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掰扯下來,可徒勞無功。金人那麼高大的個子,力氣卻抵不過顧行簡。
猶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
「我說,我說……是……是完顏將軍……他要我們混在營救海陵王的人裡面……事成之後,將從宋朝搶來的銅錢……分我們……」
顧行簡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金人發出的慘叫聲,把守衛的士兵都吸引過來。他們站在門外,看到屋中的情形,又不敢進來,只小聲道:「相爺,這兩個人……」
「去做你們的事,不用管這裡。」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裡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那幾個士兵面面相覷,不敢得罪當朝宰相,乖乖地退下去了。其中一個士兵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向蕭昱報告這件事。
蕭昱這會兒正在廚房裡看王二家的熬藥,關於女子懷孕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經歷,便事無鉅細,一一過問。他一個大男人追問這些事,也不覺得羞恥。
王二家的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虛弱,這次真是太幸運了,才能保住孩子。之後得多進些補湯補藥,好把身子調養過來。藥方面的事我不大懂,食膳我還是知道些的,所以大人就放心吧。」她其實有些怵蕭昱。這個男人十分高大英俊,卻穿著一身玄衣,面色陰沉沉的,冷若冰霜,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她知道這些人的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朝中那些複雜的頭銜官位她一個小老百姓搞不大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得小心伺候著。萬一夏初嵐出了差錯,她連命都要搭上。
蕭昱雙手抱在胸前,凝神想了想。之前聽思安跟那幾個大夫說,夏初嵐這一路上都在喝潘時令開的藥方調養身子。潘時令那是翰林醫官院治婦人科的聖手了,莫凌薇當年就是在他的調理下懷上的龍種,還順利生下來了。所以這次夏初嵐也很快就懷孕了。懷孕之後,顧行簡又親自抓藥給她吃。顧行簡的醫術連翰林醫官院都能進去,想必那些藥都沒有白喝,否則這次孩子真是凶險了。
「大人!大人!」有個士兵在廚房門外探了探腦袋。
蕭昱現在沒心情管別的事,一門心思想著怎麼把妹妹的身體補回來,因此擺了擺手說道:「我正忙著,有事之後再說。」
那士兵不死心,硬著頭皮道:「是相爺,相爺去柴房了……小的看他的樣子,像要殺人……」
本來抓到那兩個金人的時候,蕭昱就要宰了他們的,要不是手下拚死攔著,說要核查他們的身份,免得觸怒了金國的貴族,引起兩國摩擦。蕭昱若不是大宋的官員,才不會理會這些。但他對金國確實不熟悉,又有皇命在身,因此只能忍了下來。
現在顧行簡親自動手,自然有辦法收拾爛攤子,蕭昱樂見其成。
他不在乎地說道:「你們當做沒看見便是。打死了有相爺頂著,我們怕什麼?」
士兵頓時啞口無言,默默地走開了。只能怪那兩個金人命不好,敢動相爺的夫人。相爺和蕭大人都是極其護短的人,估計不會放過他們了。
……
柴房裡慘叫不斷。
崇明也沒見過顧行簡這麼猙獰的樣子。以往他從不親自動手,都是坐在旁邊下命令。一場審問下來,往往犯人血肉模糊,而他乾淨整潔,如清風明月一般。可這次他都不要崇明出手,而是自己收拾那兩個金人,可見已經是憤怒到了極點。
顧行簡將那金人的手踩在腳底下,冷聲道:「說出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家族,我讓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你殺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衝著我來好了,為何還要牽連我的家人!」那金人吃痛,咬牙切齒地說道。
顧行簡彎下腰,聲音很輕,卻讓人毛骨悚然:「你劫持我夫人的時候難道不知她身懷六甲?我的孩兒差點死在你們手上,你現在跟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休想!」
他腳下用力,那金人鬼哭狼嚎般地喊了起來。另一個金人眼看著這一切,早就嚇破了膽。顧行簡投在牆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可怕。他逃也沒辦法逃,渾身瑟瑟發抖。
這人太可怕了。他要殺你,不是痛快地給你一刀,而是慢慢地折磨你,摧毀你的意志。他顯然很會審訊逼供那一套,每一次都戳著人最脆弱的地方,幾乎要讓人崩潰。
顧行簡見腳下的人嘴硬,又側頭看向牆邊。縮在牆角的金人如遭雷擊,不停地說道:「你,你一刀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顧行簡彷彿沒聽見,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夫人原先在驛站,你們怎麼知道她轉移到州府衙門去的?說,是誰告訴你們的。」
「沒,沒有人……」金人已經無路可退,整個人貼在牆上。
顧行簡伸手,對崇明說了聲:「給我匕首。」
崇明猶豫了下,還是把袖中的匕首拔/出來交給他:「相爺,還是我……」
顧行簡沒有理會,舉起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往下。那金人失聲尖叫,褲襠下一片濕意。只見那匕首立在他兩腿之間的地上,離他的襠不足一指的距離,他整個人崩潰地大哭。
「我最後問你一次,是誰告訴你的?」頭頂恐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那金人已經無法抵抗,只求速死,滿臉眼淚鼻涕地老老實實招了出來。
從柴房裡出來,顧行簡的臉色依舊沒有絲毫緩和,整個人還十分凌厲。崇明知道這是他很生氣的時候才會有的狀態,與平時的溫潤如玉判若兩人。
顧行簡冷硬地說道:「這兩個人不用留了。今夜處理之後,便說是暴斃的。」
崇明吃驚,低聲道:「可是金國那邊……」崇明倒不在乎這兩個人的生死,他擔心的是如果到時候金國要人,他們沒辦法交代。
顧行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金國要的是完顏亮和完顏宗弼,這倆人不足掛齒。他們在大宋犯下罪行,自然由宋律裁決。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崇明不敢再說什麼,只低頭應是。顧行簡這麼說,便是有把握應對金國那邊。記憶中,他哪怕生氣到極致,也不會失去理智,依然進退有度。唯一能讓他沒有理智的,只有夏初嵐。
顧行簡舉步欲走,崇明掙紮了一下,還是叫住他:「相爺!您打算如何處置陳江流?他此刻被關在廂房裡,聽候發落。」
「你希望我如何處置?」顧行簡不答反問,聲音很淡。
崇明握了握拳頭,最後還是跪在地上:「陳江流的確是有意接近我們,這一路幫著恩平郡王傳消息,還將他們引來,這一切足夠定他的罪了。可是最後,他並沒有背叛我們。府衙大火的時候,他幫著救人,也被燒傷了。您能不能對他從輕發落?」
顧行簡表面溫和,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陳江流若沒有證據落在他手上便罷了,如今坐實了是個細作,他必不會輕饒。但崇明又實在不忍心放著陳江流不管。他還那麼小,又不是真的十惡不赦……
崇明趴著好一會兒,都沒有聽到顧行簡的回應,只能看著地上那個模糊的影子,判斷他還在。
夜色黑沉沉的,猶如濃墨般化不開。驛站的小四合院子安靜極了,只有巡邏的士兵來回的腳步聲。
顧行簡始終沉默不語。若陳江流幫著趙玖的人下藥,此刻早已經死了。
不遠處的那間屋子,燈亮了起來,他知道是她醒了,便對崇明說道:「你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帶回都城,我還有用。」
「多謝相爺!」崇明激動地說道。這麼說就是暫時不會處置了。
顧行簡逕自往前走了。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懷中空空如也,心頭湧起一陣失落。之前她出去勸阻蕭昱,還不覺得什麼。剛剛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無力,手腳痠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看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才喚思安進來,思安扶著她起身,輕聲道:「姑娘睡了好久。可是肚子餓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是有些餓了。相爺去哪裡了?」
「相爺說出去一下,還要奴婢命廚房熱好飯菜。姑娘等等,奴婢這就讓人端來。」思安說完就出去了。
夏初嵐靠在軟枕上,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就看著緊閉的窗子出神。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獨立堅強,可真到了發生事情的時候,才發現她也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遭遇了昨夜的驚嚇,好不容易才保住這個孩子。此刻也只想心愛的男人陪在身邊,軟聲安慰。可他畢竟不是她一個人的。
他心中裝著國,裝著天下,裝著蒼生黎民,不可能只裝著她。
雖然道理上都懂得,但感情上終究會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她手捂著肚子,眼角湧出點淚花。不是不委屈的。
「嵐嵐,可是哪裡不舒服?」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猛地抬起頭,不知他何時進來了,眉眼溫柔。她猛地抱住他的腰身,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還好他在這裡,他並沒有離開。
顧行簡先去換了身衣服才過來,那柴房裡什麼味道都有,怕身上沾染了氣味熏著她。原本想在她醒來之前回來的,與崇明說話耽擱了些時間,還是晚了一步。
他俯身回抱著她,抬手輕撫她的臉頰:「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我以為你又走了……」她囁嚅道,長長的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水珠。
顧行簡坐在她身邊,輕輕笑道:「傻丫頭,你現在這樣,我怎麼會離開你?以後我就在這驛站裡,哪兒也不去。不許再哭了。」
「真的?」夏初嵐不確定地問道。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碰了碰她的嘴唇才說:「我把你交給誰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好好看著了。嵐嵐,我絕不會再讓你和孩子受到一點傷害。從現在開始,你好好養胎,什麼都不用操心。」
夏初嵐的臉微紅,靠在他的懷裡,只覺得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沒有這個懷抱來得安心。
王二家的端了飯菜到屋子裡來,顧行簡親自喂夏初嵐吃。王二家的不敢久留,低頭退出去了,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人。
夏初嵐吃了一口,看到顧行簡嘴角的青紫越發明顯了,抬手摸了摸:「疼嗎?你別怪他……」
顧行簡不以為意,又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邊:「小傷,過兩日就沒事了。他是你的兄長,我不會怪他。說起來,我還沒被人這麼打過。小時候,有些羨慕來大相國寺裡燒香的孩子,有兄弟玩耍嬉鬧,就算互相打架爭吵,也還是一家人。」
夏初嵐看著他,心裡有些難受了。旁人沒有被打過,也許是家中溺愛。可是顧行簡沒有被打過,卻是因為自小跟家人分離,也沒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如今無堅不摧,卻不知那樣的童年是如何度過來的,該是何等的孤獨。
她不想讓他想這些不開心的事,笑著問道:「那以後,我們的孩子你會打他嗎?」
「女孩當然是捨不得打的。男孩若不聽話,也許會教訓一下。」顧行簡夾了青菜放在碗裡,對夏初嵐說道,「崇明小時候就不怎麼聽話,我罰他寫字,還把他關起來過。」
夏初嵐看不出顧行簡這麼嚴厲,難怪覺得崇明有些怕他。
她摸著肚子,有些孩子氣地說道:「孩子聽到你這麼說,肯定都嚇得不敢出來了。」
顧行簡笑起來,也伸手摸她的肚子:「乖孩子,剛才爹爹嚇你的。只要你讓娘親少受些罪,爹爹一定會很疼你。」
夏初嵐感覺到他溫熱的手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的手心下是他們的孩子,心裡便暖暖的。想到將來他將孩子抱在懷裡的樣子,心中便充滿期待。他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她吃完一碗粥,也把菜都吃光了,蕭昱又叫人送了安胎藥進來。
這一路上喝藥已經是家常便飯,她早就習慣了的。只是這次的藥特別苦,喝完之後,她差點把剛才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思安在旁邊小聲說道:「這成州的大夫,就是比不得潘醫官。之前潘醫官開的藥方,夫人就沒這麼大反應。」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說道:「潘時令的醫術的確了得,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做了翰林醫官。只不過這次夫人差點小產,成州的大夫用的藥份量比較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去拿些梅子來給夫人換口。」
思安應是,連忙跑去拿了。
夏初嵐身子還很弱,不一會兒就在顧行簡的懷中睡著了。顧行簡將她放躺在床上,伸手搭她的脈,又看她的氣色,然後走到桌子旁邊提筆寫信。他將夏初嵐的症狀全都寫在信裡,寫完之後封好,出門想找個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都城。
蕭昱站在廊下,看到顧行簡出來,皺眉問道:「她怎麼樣了?還是不好?」
「情況還不穩定,恐怕要潘時令出手才行。」顧行簡如實說道。
蕭昱看到他手中的信,問道:「這是你寫給潘時令的?交給我吧。天底下沒有比皇城司傳遞消息更快的。」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將信遞過去:「沒想到蕭大人素來鐵面無私,也會破例。」
蕭昱看了他一眼,把信收好:「你不用諷刺我。我確有皇命在身,但我也是她的親哥哥。打你那拳,我不後悔。你盡可以找機會報復回來。」
顧行簡說道:「多謝。那拳我心甘情願領受。」
蕭昱也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會成為自己的妹婿,轉身冷冷地說道:「不是為你,不必言謝。好好照顧她。」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顧行簡給潘時令的信傳到宮中翰林醫官院的時候, 一封密函也到了恩平郡王的府中。
趙玖的身側正有兩個衣裳輕薄的美人相伴,從隨從手裡拿過信, 看完之後臉色一變,推開身側的美人喝道:「下去!」
兩個美人不知他為何如此, 不高興地拉好衣裳退下去了。
趙玖又仔細看了一遍信, 心跳猛地加快。原先陳江流這枚棋子, 他也沒想著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只要知道顧行簡和趙琅的動向就好了。沒想到高益親自跑去成州, 非但沒把趙琅除掉, 反而生出這許多的事端!
這個高益自作主張,真是害死他了!他在屋子裡焦急地走來走去,苦思不出對策。朝中的官員看著十分巴結他, 但不過是因為他如今得勢。他離開都城這麼幾年,幾乎沒有什麼人脈, 因此一個人都不能相信。唯一能仰仗的, 只有皇后了!他開門出去, 吩咐隨從準備進宮。
這個時候,夏初嬋身邊的侍女找來,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 夫人這幾日都吃不下飯……您是不是去看看?」
趙玖正心煩意亂,怒道:「不會找大夫嗎?找本王作何!滾!」
侍女連大氣都不敢喘, 灰溜溜地回了夏初嬋的住處。夏初嬋躺在床上, 聽到腳步聲傳進來, 期待地支起身子。
「殿下來了嗎?」
侍女走過去, 跪在她的面前:「夫人,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不會過來了……要不奴婢先找個大夫來給您看看?總是吃不下飯,對肚子裡的孩子也不好。」
夏初嬋苦笑了一下,無力地躺回床上。從進王府到現在,趙玖只當她是個透明的,每日縱情笙歌,懷抱佳人。她這個年紀原本還應該在父母膝下承歡。韓氏也的確是一直記掛著她,隔三差五就託人來王府送東西。
但王府是什麼地方?那些東西夏初嬋多半隻照了個面,就不知去向了。
王府裡頭的確是錦衣玉食,比在夏家的時候要強上許多。但是她哭也好,笑也罷,全都沒人在乎。
夏初嬋忍不住流淚,心中生了悔意。當初為何一定要著急找一門好姻緣,跟夏初嵐比呢?夏初嵐是崇義公府的金枝玉葉,是落在夏家的鳳凰,根本就不是她能夠比的。她真是太傻了。
侍女連忙勸道:「夫人現在懷著孩子,月份也漸漸大了,千萬別流淚,對孩子也不好。」
這侍女是她從夏家帶來的陪嫁,對她很是忠心。她抓著侍女的手腕說道:「我叫你去給三嬸送信,你去了嗎?」
「去過了。可王府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三夫人就算想來看夫人,也要殿下點頭才行。但殿下跟三老爺鬧了些不愉快,恐怕不會讓三夫人上門的。」侍女斟酌著說道。
這件事夏初嬋也有聽說。因著顧行簡的關係,夏柏青在臨安的市舶司也算站穩了腳跟,上司下屬都對他十分照顧。但偏偏夏柏青是個很耿直的人,趙玖有次大宴官員,特意也給他發了帖子,但他卻沒有到場,下了趙玖的面子。
趙玖派人去責問,他說不能因私赴宴,這不合規矩。這樣就把趙玖給得罪了。
再加上李家姑娘本來跟夏靜月在一處上課,關係還不錯,但近來卻頻頻交惡,趙玖看在李家的面子上,也不會讓夏初嬋跟夏柏青那邊走得近了。
夏初嬋咬了咬嘴唇,若夏初嵐還是她的三姐,趙玖也不敢這麼對她。他就是覺得她沒什麼利用價值了,所以像丟一雙破鞋一樣扔掉。但她又能做什麼呢?
「夫人,夫人!」有侍女在門外叫道。
夏初嬋提不起精神,懶懶地應道:「什麼事?」
「殿下要您準備準備,明日帶您進宮去看望皇后娘娘呢。」
夏初嬋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懷疑自己聽錯,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侍女則高興地扶著她的手臂說道:「夫人,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奴婢趕緊給您找兩身進宮的衣裳和行頭。」
夏初嬋茫然地點了點頭。
……
四月春闈放榜,吳均在省試名列前茅,文章還特意拿進宮給皇上看過。這次的主考秘術監錢朴,副主考張詠等也對他讚賞有加,是本次狀元的熱門人選。
吳皇后十分高興,特意叫了吳均進宮問話。
吳均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上,身姿挺拔,容貌清秀,彬彬有禮。皇后越看越覺得滿意,吳家年輕的一輩裡頭,沒有比他更好的了。她跟近身的女官說:「你看看他,是不是有幾分顧相年輕時候的影子?」
女官恭敬地回道:「娘娘說的是,仔細琢磨,還真是與顧相神似。但公子的相貌比相爺更加出眾呢,必定也是前途無量。」她這話裡頭存了幾分刻意討好皇后的意思。誰都知道,就算吳均再像顧行簡,大宋也再出不了第二個顧行簡了。
吳均恭敬地回道:「娘娘過譽了。顧相是三元及第,年輕時便以文采冠絕天下。而且他的閱歷,膽識,智慧,風度也都是小民所無法企及的。就說前陣子有幸在相爺手底下整理過幾日文書,就覺得受益終身。」
皇后端莊地笑道:「你過謙了。顧相自然是人中龍鳳,但你也不差。就是將夏柏青的女兒配給你,到底有些委屈你了。」
前幾日吳家的宗族裡有個伯夫人進宮,一直跟皇后嘮叨吳均的事,說自家有個侄女兒很喜歡吳均,想要嫁給他,奈何吳均早就定下了夏家的親事。這個伯夫人先前也不怎麼看得上吳均,省試放榜之後才忽然改變了態度。
若是從前吳皇后肯定也不會搭理她,但現在不一樣了。當初吳均的婚事是衝著顧行簡的面子才定下的。那夏家雖然不濟,但看在是顧行簡外家的份上,吳皇后也樂於保媒。如今整個都城都知道,夏初嵐根本不是夏家女,而是崇義公的親生女兒,那跟夏家便沒什麼關係了。
撇開顧行簡,夏家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吳皇后有些想要悔親的意思。
吳均似是看出了皇后的想法,拜了拜說道:「自古姻緣都是天定,沒有配不配一說。小民很欣賞夏大人的人品和才華,夏姑娘也是秀外慧中。前幾日小民在書鋪偶遇夏大人,還從他那裡拿了點利州路的特產,說是相爺夫人特意寄給他的。」
他這話說得很聰明,間接告訴皇后,雖然夏初嵐不是夏家的女兒,但跟夏柏青的關係仍舊很好。夏初嵐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後頭有個崇義公府撐腰,父親和兄長都不是等閒的人。眼下她還懷孕,顧行簡更是愛護看重,據說特意寫信給潘時令請方子,還用了皇城司的金字急腳遞。
既然夏初嵐仍看重夏柏青這個三叔,那夏柏青的女兒也不算毫無價值。
一個宮女從外面疾走進來:「娘娘,恩平郡王到宮門前了。」
吳均聽說皇后有客,也不便久留,直接從宮中退了出去。他跟著宮女走到門外,恰好趙玖和夏初嬋迎面走過來。趙玖主動跟他打招呼:「這不是吳公子麼!」
夏初嬋也連忙見禮。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吳均,只覺得這個年輕人長相白淨,十分有氣質。吳均近來風頭很盛,畢竟是問鼎狀元的最熱人選,很多人都在談論。
吳均屈身向兩人行了禮,只客氣地說道:「小民見過殿下,夫人。」
「不必多禮,你我也算是自家人了。」趙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多往來走動,本王最喜歡你這樣的青年才俊了。」
吳均應是,跟著宮女出去了。
吳皇后見到趙玖也十分高興,招呼他近前來坐,噓寒問暖。她對夏初嬋則比較冷淡,說到底這個女子出身不夠好,又跟趙玖無媒苟合,難免讓人輕賤。但看在她身懷有孕的份上,還是給她賜了座。
聊了一會兒,趙玖對皇后說道:「母后,嬋兒月份大了,逐漸顯懷,眼下有些衣裳不合身了。我特意帶她進宮來,想找宮裡的繡娘給她做幾身合適的衣裳。」
夏初嬋受寵若驚,連忙推辭。宮中的繡娘,只能給內命婦做衣裳的。
趙玖卻堅持。吳皇后怎麼會不知道趙玖的性格?他就算真喜歡什麼人,也不會花太多的心思,他心裡對權勢的**高過一切。這麼做只不過想把夏初嬋支開罷了。
吳皇后叫身邊的女官將夏初嬋帶走,然後說道:「我們母子許久未見了,去西次間說話吧。旁的人就不用跟來打擾了。」
眾宮人應是,吳皇后便扶著趙玖去往西次間。西次間跟正殿隔著一條不長的迴廊,廊上的窗子都卸下來,地上鋪滿日光。西次間裡擺放著佛龕,是皇后平日唸經禮佛的地方,十分清淨。
進去以後,吳皇后才問道:「你今日特意進宮來見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趙玖不敢隱瞞,跪在地上,將高益在成州的事都告訴皇后。他本來昨日就欲進宮,但單獨面見皇后,畢竟惹眼,這才想出來用夏初嬋做藉口。
吳皇后坐下來,看著趙琅,皺眉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迫害普安郡王,還與金人勾結?」
「母后,並非是兒臣所為!這一切都是高益自作主張,與兒臣無關那!」
吳皇后的手緊緊地抓著鳳頭的扶手,閉上眼睛。皇位之爭本就殘酷,別說是趙玖,她又何嘗不想除去趙琅?但趙琅也是堂堂一個郡王,小時候又頗得皇上的喜歡,在顧行簡沒有站隊之前,她不敢冒然下手。可如今趙玖自作主張,讓高益在成州捅了那麼大的簍子,她要如何保他!
「蕭昱在成州,顧行簡也在成州。這些事皇上很快就會知道。皇上最是注重孝悌,到時候龍顏大怒,你我擔待得起嗎!」她厲聲問道。
「母后,母后您一定要救救兒臣!」趙玖知道現在只有皇后能夠幫他,爬過去抱住皇后的腿,「兒臣是您唯一的孩子,難道您忍心看著兒臣出事嗎?兒臣真的毫不知情,兒臣根本沒讓高益做那些事!」
吳皇后低頭看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沒有親兒,的確只能倚靠趙玖。若是趙琅成了皇太子,她雖然還是皇后,但有個張賢妃擺在那裡,到底是不一樣的。如今的局面,也是他們好不容易才經營出來的,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毀於一旦……
「你先回去吧,讓本宮好好想一想。」吳皇后無力地擺了擺手。
趙玖也不敢再說什麼,起身行禮之後退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吳皇后才將女官叫來:「本宮這兒有些上好的茶葉,一個人喝可惜了。你去莫貴妃那兒傳個話,要她來拿些。」
女官點頭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四月的南方已經春暖花開, 利州路這一帶還有些倒春寒。吳璘押著完顏宗弼回興元府的大牢關押,陸彥遠護送趙琅回到成州。
他們本來也是要去興元府的, 但趙琅聽說顧行簡為了前往採石村救他,致使身懷六甲的夫人險些遭遇不測,便想親自前去探望。畢竟是他一意孤行,給旁人添了這諸多的麻煩,心中難免愧疚不安。
正好陸彥遠也迫切想知道夏初嵐的近況,就與他一同前往顧行簡所在的驛站。
雖說完顏宗弼和完顏亮都已經抓到了,但驛站這裡的護衛卻比從前增加了三倍不止。反而進到裡面, 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麼戒備森嚴。
趙琅和陸彥遠坐在前堂等候,六平前去稟報。
顧行簡正在屋中喂夏初嵐喝藥。她的身體這兩日穩定了許多,飯量也逐漸增加了。只不過孕吐的反應實在厲害, 眼看著人都瘦了些,下巴也變得尖尖的。好在王二家的照顧得很上心,變著法子給她做各種好吃的。
「夫君, 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喝藥?」夏初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枕在顧行簡的腿上說道。
顧行簡喂了一顆梅子給她:「我在等潘醫官的回信。等確認你身子沒事了,就可以不喝。」
夏初嵐悠悠地嘆了口氣:「我昨日看到外面的天上飄著好幾隻紙鳶。小時候每到春天, 我爹就會帶我和衍兒去放紙鳶。現在長大了,倒是連下個床都難了。」
顧行簡摸著她的臉頰,輕輕笑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還這麼貪玩?以後我帶孩子們去, 放紙鳶要多幾個人才熱鬧。」
他這話的意思是要她多生幾個了?
夏初嵐覺得不好意思, 拉了拉他的手指, 感覺到他的吻落在自己的臉頰上,眼睛上,耳朵越發地燙了。她伸手摟著他的脖頸,微微仰頭碰上他的嘴唇,呼吸炙熱地交纏在一起。
這段時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她才能恢復得這麼快。她伸出舌頭描摹他的唇形,轉眼間就被他的舌頭裹挾入了口中。
顧行簡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只覺得滿懷的馨香柔軟。春衫輕薄,她身體的曼妙曲線在他的手掌之下分毫畢現。
「相爺,普安郡王和英國公世子來了。」六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
夏初嵐伸手抵在顧行簡的胸前,要推開他的懷抱,他卻將手臂收緊,不肯放開她。直到夏初嵐被他吻得喘不上氣了,臉頰通紅,他才離開那對被親得紅潤髮亮的唇瓣,又戀戀不捨地吻了她幾次。
「你快去吧……別讓他們等久了。」夏初嵐別開頭,拉好衣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懷孕以後,他幾乎碰不了她,兩個人每次都是擦槍走火,他也忍得十分辛苦。剛剛她坐在他腿上,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那裡燙如火鉗。
……昨夜還是她用手幫他解決的。從前哪裡想到他是這樣的?只以為是個清心寡慾的人,要不然也不會三十多年都沒碰過女人。若非她懷孕,恐怕早就被他拆解入腹了。
顧行簡拉過被子,蓋在她的身上:「你睡會兒,我去去就回來。」
夏初嵐應好,乖乖地閉上眼睛,臉頰還在發燙。她身上都還是他的味道,從脖頸蔓延到胸前。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這才轉身出去了。
六平在門口走來走去,小聲問思安:「裡頭就相爺和夫人兩個人啊?大白天的為何關著門?」
思安輕咳了一聲:「相爺正給夫人喂藥呢。你這個時候來催什麼?在相爺眼裡,沒什麼事比夫人和孩子更重要了。」
「喂藥要這麼久?我就是怕讓客人們等。」六平摸了摸腦袋,不解地說道。
思安有些尷尬地看向別處,她當然不會告訴六平這個傻小子夫妻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會做些什麼。等他以後自己娶妻生子就知道了。
這個時候,顧行簡開門出來,神色一如往常。他吩咐思安:「讓夫人睡一會兒,別打擾她。若是起風了,記得進去把窗子關上。」
思安行禮道:「奴婢曉得的,請您放心。」
顧行簡這才跟著六平走了。
趙琅和陸彥遠坐在前堂裡,久等顧行簡不至,趙琅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而陸彥遠則在想別的事,因此兩個人都沒說話。
陸彥遠原本以為,岳丈那日與父親商議除掉普安郡王,不過是買通一些殺手,或者指使當地的官員,可沒想到竟然將恩平郡王的幕僚和金國也牽扯了進來。
他的父親當初壯志滿懷地要收服河山,為了北征而四處籌集軍餉。臨了為了支持恩平郡王,居然與金人相互勾結,這是何等的諷刺!他覺得父親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可這次的事情若是擴大,往深處查,英國公府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顧行簡進了前堂,趙琅和陸彥遠都站了起來。顧行簡算是趙琅的老師,但兩個人很多年沒有來往了,因此只客套地互相見禮。趙琅之前的確不夠瞭解顧行簡,跟世人一樣對他存有偏見。他當初若等顧行簡來,也不至於鬧出後面這許多事。
好在如今完顏亮和完顏宗弼都被抓住了,名冊的事也有吳璘來幫忙搜尋。
「此番我能得救,多虧幾位鼎力相助。我的確是意氣用事,險些鑄成大錯,這幾日靜思己過,特意上門來向老師致歉。不知師母的身子如何了?」趙琅誠懇地問道。
他知道顧行簡獨身三十幾年才娶妻,必定是對那個女子動了真心。而且聽說他的妻子比他小許多歲,素日裡他便疼愛無比。真有什麼三長兩短,趙琅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顧行簡抬手請他和陸彥遠坐下,說道:「謝殿下記掛,內子已無大礙。您身份貴重,牽連甚廣,以後當三思而行。好在採石村的村民無恙,殿下也沒有受傷。否則臣等無法向皇上交代。」
「趙琅行事欠妥,往後定當謹記老師教誨。」趙琅說完這句,便不再發言了。他並不是一個善言辭的人,與人交往也十分慢熱。何況他和顧行簡、陸彥遠之間都很陌生,無法做到全然信任。
離開都城這些年,他一直醉心田園山水,日子過得自在愜意,也從沒想過再插足政事。直到皇帝派他來興元府主持銅錢流失案,他在民間呆了一個月,親眼看到邊關的百姓如何受到金國的侵擾,如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還有那麼多仁人志士為了國家慷慨赴死,他才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他不一定要當皇帝。他所想的就是要為這個國家,為黎民百姓盡自己的一份力。至少不能輸給那些普通人。
顧行簡與陸彥遠說話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一直觀察趙琅,心中有了一個決定。
論做皇帝的資質,趙琅還十分欠缺。他不夠聰明,也不夠圓滑世故,甚至衝動,不計後果。但恰恰是他這樣的血性,或許能帶領國家走向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
而趙玖光憑勾結金人,迫害兄弟這一點,便已經失去了繼承皇位的資格。顧行簡是絕不會支持這樣一個人登上皇位的。
「日前我收到完顏昌的信,他想親自入宋將完顏亮和完顏宗弼帶走。皇上此前已經授意蕭大人全權處理邊境之事,蕭大人和我都希望由殿下出面,與完顏昌談判。」
趙琅和陸彥遠聞言皆吃了一驚。尤其是陸彥遠,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能聽出顧行簡這句話裡的意思。顧行簡和蕭昱都要支持趙琅了?倒也不奇怪,夏初嵐是蕭昱的親妹妹,蕭家跟顧行簡肯定站在一條線上。
只是蕭昱是領了皇命來的,他的意思能代表幾分皇上的意思?
趙琅道:「我沒有與金國打交道的經驗,恐怕不能勝任。老師才是最佳的人選。」
顧行簡淡淡地笑了下:「我當年北上議和之時,也沒有絲毫的經驗,身邊更無可以依靠之人。人生很多事總要邁出第一步,殿下的路還很長,到時蕭大人會陪殿下一起去。殿下既可以孤身前往採石村尋找名冊,不懼艱險,那麼區區幾個金人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他這話有幾分激趙琅的意思。趙琅果然應道:「自是不懼的。我答應便是。」
「如此就仰賴殿下了。」顧行簡拱手道。
陸彥遠和趙琅從驛站出來,兩人各懷心思。
趙琅在想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完顏昌一行。完顏昌如今在金國可謂是春風得意,舉足輕重。此番是金國理虧,他應該可以為大宋爭取到利益。
而陸彥遠則在想是時候返回都城了。剛剛他聽顧行簡說夏初嵐沒有大礙時,心中的大石落地。那日顧行簡驚慌失措地騎馬衝出去,他也有跟著回來的衝動。但是他有什麼資格呢?顧行簡是她的丈夫,是她腹中孩兒的父親,她傷了病了,自有她的丈夫噓寒問暖,疼愛呵護,根本就不需要他。
撇開那些男人都懂的責任,顧行簡對她是真的很好。
他之前那些瘋狂可笑的念頭,漸漸地收起來了。他曾經給不了她的,別的男人傾盡所有地給了。縱然有些不甘心,但只要她過得好,他也別無所求,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
這次來興元府,他感觸良多。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尚且敢於抵抗金人,而他身為大宋的將領,不應該滿腦子都是些兒女情長。
既然今生錯過了心愛的女人,他便應該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做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完顏昌入宋, 定在興元府與趙琅會面。趙琅和蕭昱押送完顏亮前往興元府的前一天晚上,顧行簡趁夏初嵐睡著了, 帶著崇明前往府衙。
成州如今是一名主薄在掌事,顧行簡已經修書回都城,吏部很快會指定一名新的知州到任。
那主薄也算兢兢業業,這個時候還在府衙裡頭掌燈整理文書。
顧行簡走進去,主薄連忙迎出來行禮:「相爺,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主薄心裡害怕, 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他聽聞前知州跟這位大名鼎鼎的相爺只照了兩次面,就莫名其妙地被拉下馬,有些戰戰兢兢的。
「完顏亮最近如何?」顧行簡淡淡地問道。完顏亮本來要被送到興元府去, 但顧行簡特意將他留下來,關在成州府衙的大牢裡。也沒叫人虐待他,甚至是給了一間乾淨的牢房, 每天三餐按時,只讓人在他的牢房附近審問窮凶極惡的重刑犯。
官府處置這種犯人,一般都不當做人看, 什麼刑罰殘酷用什麼,慘叫聲能傳遍整個大牢,還會有很濃重的血腥味。這種過程,一般人都不太敢看。
「剛關進去的時候, 叫囂得很凶。最近都不怎麼說話了。」主薄如實地回道。
顧行簡就是想給完顏亮一些教訓。他人關在州府衙門裡, 還敢暗中唆使手下來縱火營救, 真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主簿帶他們去大牢,大牢裡頭十分昏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壁上都生了青苔,有股潮濕髮黴的味道。主薄舉著燈籠在前面,沿途能看到兩邊的木柵欄裡探出一顆顆蓬頭垢面的腦袋。
等穿過中間稍微寬敞的刑堂,就到了關押完顏亮的地方。
完顏亮坐在牆角裡,聽到有腳步聲來了,一下跑到木柵欄邊。他看見是顧行簡,趴在木柵欄上,睚眥欲裂:「顧行簡,我可是金國的海陵王,你居然敢像關犯人一樣關著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顧行簡讓主薄先行離開,崇明搬了張木板凳給他坐。
他坐下之後,平靜地說道:「你的人在我大宋的衙門放火,燒傷了我大宋的士兵。關你在這裡,是保你性命。否則,你以為去了興元府,吳璘會放過你嗎?到時就算你少條胳膊或者少條腿,金國還能為了你出兵?」
完顏亮抓著那比碗口還粗的木柵欄,氣焰下去一半。他是聽說了的。完顏宗弼的人混在來營救他的人裡面,將顧行簡的夫人擄去,險些就出了事。幸好不是他下的命令,不然顧行簡是不會坐在這裡同他說話的,一刀宰了他都有可能。這人從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明日,你會被押往興元府,完顏昌在那裡等你。但我想讓你先答應我兩個條件。」顧行簡拂了拂袖子說道。
「什麼條件?」完顏亮頓時緊張了起來。
顧行簡看向他:「並不是為難之事。其一,我希望你能放康福郡主和她所生的孩子自由。其二,我要完顏宗弼死。」
「若我不答應呢?」完顏亮握了握拳頭說道。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海陵王恐怕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此去興元府路途不算遙遠,但途中也許會遇到暴民襲擊或者蒙面人暗殺,這在邊境是很常見的事情。顧某當然希望能護海陵王安全返回金國,但要看王爺值不值得顧某相護了。」
完顏亮的神情有些迷茫,默默地走到牆角坐下來。他是真的喜歡趙韶,還想好好對待他們的孩子,以後讓他做官。他雖然沒辦法讓趙韶當正室夫人,但會一輩子好好疼愛她的。但她畢竟是大宋的郡主,她想回家,想要自由,否則顧行簡不會來跟他說這些。
他想起那日府衙失火的時候,他要拉著趙韶一起走,她卻拒絕了。她的神色決絕而又陌生,彷彿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女人。而這幾日在府衙大牢裡,她也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她是大宋的郡主,宋人必定不會為難,唯一的解釋是她自己不想來。
這麼多年,她從沒有把王府當做家,也沒有把他當成丈夫。
她心裡念的想的,還是故土和親人。就像北方中原,如今已然是金人的領土,但在金國統治下的宋人,從未有一刻從骨子裡屈服於他們。那些人只認大宋的皇帝為皇帝,他們不講女真語,穿漢人的服飾,跟子孫提起故國時滿懷深情,視金人為生死仇敵。
這就是宋人的氣節,一個民族永遠不可能被征服的精神信仰。
顧行簡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這大牢裡喊冤聲,叫屈聲不絕於耳。但真正入此牢中,又有幾個是清白的?良久,他才聽到完顏亮沉悶的聲音:「我答應你。回去以後,便將那個孩子送回來。顧行簡,我並非怕你。我完顏亮絕不懼死,我只是想成全她。至於完顏宗弼,不用你說,也必死無疑。」
顧行簡原本想著完顏亮沒那麼容易答應,還留了後招,沒想到完顏亮這麼痛快地應下了。他點頭道:「如此甚好,王爺早些休息吧……對了,我抓到一個叫高益的人,是恩平郡王身邊的幕僚。他來成州,是為了見王爺吧?」
「我不認識他。」完顏亮輕描淡寫地說道,「從沒有聽過。」
顧行簡沒再說什麼,跟崇明一起出了大牢。
等離開成州府衙,崇明才說道:「相爺,完顏亮是不是在說謊?那兩個金人明明供出是高益告知他們夫人的行蹤。高益先是讓陳江流分散了我們注意力,然後配合金人營救完顏亮,只不過計畫失敗了。完顏亮怎麼可能不認識他?」
顧行簡攏了攏身上的鶴氅:「我剛才突然發問,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不自然。也許高益是來見完顏宗弼的。但我們沒抓到高益,不可能憑陳江流的一面之詞,就定恩平郡王有罪。他大可以將責任都推到高益身上。」
恩平郡王既然敢如此冒險行事,肯定想好了失敗以後的對策,何況他身後的人是吳皇后和莫懷琮。衙役牽了他們的馬過來,顧行簡跨上馬說道:「嗯平郡王的事,等回都城再說。」
……
夏初嵐睡到夜半忽然醒來,下意識地叫了聲「夫君」,身邊卻沒有人答應。她覺得口渴,起身想要下床倒水,思安聽到聲音連忙進來。
「姑娘躺著別動,要什麼東西奴婢來拿。」
夏初嵐坐在床上,說道:「你給我倒一杯水吧。你怎麼沒去睡?」
「相爺臨走的時候讓奴婢來守著姑娘。他說有事出去一下,盡快回來。」
夏初嵐看了看窗外濃稠的夜幕,分明已經很晚了。上次出事以後,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驛站。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挑在她睡著的時候去辦。
思安掀開床帳,把裝滿水的瓷杯遞給夏初嵐,又說道:「稍早的時候,蕭大人來過,聽到姑娘睡了,也沒讓奴婢打擾。他好像是來辭行的,說明日要去興元府了,讓姑娘好好照顧自己。」
夏初嵐應了聲。蕭昱這段日子為她忙前忙後的,人卻很少在她面前出現。兩個人明明是最親的兄妹,卻因為打小分開,彼此之間還十分生疏。夏初嵐原本是排斥蕭家這門親戚的,在她心裡最有感情的始終是夏家,杜氏,夏衍和三叔他們才是她的親人。
可事實證明血緣真的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對蕭昱,短短時日裡已經生了幾分親近。
這個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全心全意護著她的。她非鐵石心腸,不能不動容。只是蕭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帝忌憚。她只怕自己的身份,將來會給顧行簡添麻煩。
顧行簡極少跟她提起政事,但她還是能從旁人的言談中得知,此次普安郡王遇險的事,恐怕並不是偶然。朝中有人想除掉他,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恩平郡王。
看來皇位之爭已經在所難免。在天下至高的位置面前,血緣親情又算什麼呢?
她正兀自想著,帳外思安叫道:「相爺回來了!」
顧行簡脫下鶴氅交給思安,走到床邊,掀開帳子問道:「怎麼醒了?」
他身上帶著些許外面的寒氣,夏初嵐握著他的手笑道:「就是渴了。我已經好多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不用一直守在我身邊。」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脫了衣裳躺在她身側:「這邊的事很快就結束了,再過不久,我們便要回都城。你的確要將身子再養好些,路途遙遠,怕你禁不起折騰。」
思安熄了屋內的燈燭退出去,帳內便暗下來,只有淡淡的幾絲月光。
夏初嵐靠在顧行簡的臂彎裡,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問道:「你已經決定支持普安郡王,對嗎?」
顧行簡嗯了一聲:「我需幫他將此次銅錢流失一案做個了結。」
「相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夏初嵐忽然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笑了笑:「好端端的,怎麼這麼叫我?」
夏初嵐說道:「我聽他們說,這邊的百姓因為用銅錢跟金國交易皮毛和糧食,被抓去大牢。他們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謀生的手段。可我打聽到利州路這一代盛產一種香樹。那樹脂提煉出來的香料,能夠做脂粉香膏。但這邊沒有作坊,也沒有商隊願意往來販賣。我有個想法,請夏家或者兄長派人在這邊建立香料作坊,僱傭當地的百姓,並讓商隊把成品賣到江南或者金國去。你說可行嗎?」
顧行簡沒想到她臥床休養都在琢磨這些事,怪不得常拉著那個王婆子說話。到底是有商人的敏銳,注意到他不曾注意的地方。他將她抱進懷裡,低聲道:「當然可行。只不過一兩家商戶恐怕難以形成規模。等回去之後,我便讓戶部和工部商討對策。你安心養胎,別想這些事了。」
他是宰相,思慮比她周全,能動用的人力物力也遠大於她。她只是提出一個想法,既然被他採納了,後面的事自然就不用操心了。
她打了個哈欠,靠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說道:「離開都城幾個月,有些想念,終於可以回去了……」
顧行簡將她身後的被子掖好,卻沒有睡意。
這次回去,還不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莫府最近門庭若市, 朝中官員往來不絕。顧行簡去興元府辦差,宰相之職自然由身為副相的莫懷琮代為行使,因此百官常出入莫府議政。
莫懷琮為了籠絡朝中的官員,在家中擺宴,特意叫了酒樓的廚子,以時令花朵入菜。既然是酒宴, 莫府便也遞了帖子到燕館, 請姚七娘來彈曲助興。姚七娘常出入達官顯貴家中,欣然應允。
酒宴正酣, 家中小廝跑到莫懷琮耳邊說了兩句。莫懷琮面色如常,起身對眾人說道:「諸位盡興, 我去換身衣裳就來。」
眾人回禮, 繼續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莫懷琮跟著那小廝轉到後堂, 一身便裝的莫凌薇坐在那裡等著他。
「娘娘,您怎麼來了?」莫懷琮行禮道。
莫凌薇道:「這裡沒有外人,父親不用多禮。我們去旁邊的耳房說話, 讓小魚在門外守著。」
莫懷琮看她神色不豫, 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跟著莫凌薇一起到了旁邊的耳房。
耳房裡沒什麼擺設, 只有一套簡單的黃梨木桌椅和一個博古架。莫凌薇關上門, 轉身對莫懷琮說道:「父親, 您跟女兒說句實話, 是不是您授意恩平郡王身邊的幕僚與金人勾結的?」
莫懷琮皺了皺眉:「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莫凌薇走到他身邊, 低聲說道:「您別瞞我了!皇后娘娘找我去說過話,據恩平郡王供述,高益在興元府的行動失敗了,完顏宗弼被俘,普安郡王卻安然無恙。而且完顏宗弼的手下還聽了高益的話抓走夏初嵐,激怒了顧行簡。您覺得以顧行簡的為人,他回都城以後,查到此事跟您有關,會不會善罷甘休?」
莫懷琮的心往下沉了沉,怪不得恩平郡王這幾日閉門謝客,原來真是高益那邊出了紕漏。
他的確在高益離開都城的時候私會過他,要他不惜動用金人的力量將趙琅除去。可他不知道高益具體是怎麼做的,更沒想到高益居然還把顧行簡給牽扯進來。原本顧行簡在皇位之爭中還沒站隊,這下肯定是要支持普安郡王了。
「高益這個蠢貨!」莫懷琮氣道,在屋裡走來走去。
莫凌薇聽到他這麼說,便知道皇后的猜測是對的,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父親,您當真與金人勾結?這可是叛國的大罪!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莫懷琮看向她,平靜地說道:「娘娘慌什麼?事情是高益做的,我與他見面的事也十分隱秘,沒有人知道。何況顧行簡抓到高益了麼?到時候我們只需將所有事都推到他的身上,皇上就算怪罪,也只會怪他一人。恩平郡王最多背個治下不嚴的罪名,不會處罰得多重。」
莫凌薇看到父親胸有成竹的樣子,慢慢鬆開手,只是問道:「英國公可知道此事?」
「如何能讓他知道?他雖然支持恩平郡王,但絕對不會與金人合作。他那個脾氣,要他與金人合作,他寧願讓普安郡王當皇帝。」莫懷琮搖頭說道。
莫凌薇覺得這幾年她入宮不在家中,父親有些變了。明明是跟英國公一樣的主戰派,本該最反對與金人為伍,卻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違背原則立場。但她是莫家的女兒,現在又跟恩平郡王綁在一塊,休戚相關,只能盡力維護家族的利益。
「父親,您用什麼辦法幫恩平郡王,女兒都是支持的。只是金人陰險狡詐,始終對大宋虎視眈眈。您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而且您做的這些事,被英國公那邊知道了,秀庭以後該如何自處?」
莫懷琮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這件事就不要告訴皇后和英國公了。」
「女兒不會說的。只是皇后要女兒來問問您,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若普安郡王了結了興元府的事情回到都城,皇上必然嘉獎,那到時候朝中的局勢就不是如今這樣了。而且他現在身邊有顧行簡和蕭昱支持……」莫凌薇坐在他身邊說道。
顧行簡執掌中書多年,樹大根深,六部各司都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裡。之前莫懷琮代理政務就感到處處被掣肘,似乎被架空一樣。若顧行簡真的要扶持普安郡王登位,那對他們來說將會非常麻煩。
那個人曾經以一己之力扳倒了同樣根植於朝堂多年的前宰相,實在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其實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情,趙玖敗了便是敗了,牽連不到莫家和英國公府。他們以後最多再被顧行簡壓制著,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可莫懷琮被壓制得太久了,他迫切想要翻身,想讓顧行簡知道當初拒絕了他的好意,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但顧行簡這個人實在是沒有什麼弱點,他權傾朝野,卻找不到他弄權的證據,他的資產也沒有任何污點。可以說從他身上幾乎找不到可以擊破的地方,這是最讓莫懷琮頭疼的。
「顧行簡很難對付,我們能否從他的家人入手?比如顧居敬?」莫凌薇試探地問道。顧居敬這些年在生意場上叱咤風雲,多虧是有個當宰相的弟弟。平日顧居敬行事也十分小心,不落人把柄和口舌。只不過到底是個商人,沒有什麼政治手腕,要編排個罪名也不算難事。
「你先回宮吧,告訴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我會再想想辦法。」莫懷琮最後說道。
前面酒席還十分熱鬧,沒有人知道莫凌薇來了。姚七娘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到位置上,若無其事地繼續彈奏曲子了。
***
趙琅與完顏昌的談判十分順利,此番金國處於弱勢,也不敢提什麼條件,只能對大宋的要求全盤接受,允諾歸還全部的銅錢。完顏昌把完顏亮和完顏宗弼帶回金國,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吳璘和蕭昱分別給皇帝上了一道摺子,交代興元府一案的前後始末,特意提到了回歸的康福郡主。很快都城那邊就有了回音,皇帝要蕭昱護送趙琅和康福郡主回去覆命。
皇命在身,蕭昱也不敢耽擱,直接從興元府啟程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給顧行簡來善後。
新的成州知州也很快到任,是個剛過三十的年輕官吏。這種地方一般都是家境貧寒,在朝中沒什麼背景的人來的。他見到顧行簡有些激動,說話都結巴。畢竟以他的資歷背景,再混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見到當朝的宰相。
顧行簡將建香料作坊的事情交代給他,並且說道:「你還年輕,若將此事辦成,功在社稷,前途無量。」
那新知州聽出顧行簡話裡的意思,激動地說道:「下官一定盡力將此事辦好。」
顧行簡又將前知州遺留下的事情交代了一番,才離開府衙。他回到驛站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十幾個村民,手裡挎著籃子,身上背著袋子,被守衛的士兵攔著,不能進去。
顧行簡走過去,村民連忙圍到他身邊跪下,村長說道:「相爺,我們是代全村的人來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的。普安郡王在我們村裡那麼多日,我們都不知道,實在是有罪!我們一定要向殿下當面道歉。」
「快起來。殿下已經回都城了,他不會怪你們的。」顧行簡抬手說道。
林子衿跪在村民裡面,偷偷看站在眼前的那個高挑清瘦的男人,心跳如搗。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怪不得一身的貴氣,見之難忘。而那個叫阿良的長工,每日裡被她呼來喝去的,竟然是堂堂的郡王。
她只覺得這幾日的經歷都像是做夢一樣。
顧行簡讓村民到驛站裡面坐下,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讓人準備茶水和糕點分給他們。他對待普通百姓的時候反而沒什麼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林子衿拉了拉村長的袖子,村長將她帶到顧行簡的面前,說道:「相爺,這是小女,剛剛十五歲。這次多虧您和殿下出手相救,否則她還不知道會如何……您若是不嫌棄,不如將她帶在身邊伺候您吧?」
顧行簡聞言一愣,看向林子衿。原來是這個姑娘,在府衙前時曾有一面之緣。
林子衿紅著臉,低頭小聲道:「子衿願意給相爺做婢,還望相爺成全。」
思安正在分水,聞言回過頭,看到俏生生的女孩兒立在春日的陽光裡,如同桃花一樣豔麗。
「不行的!相爺已經有我們夫人了!」思安也顧不上分水了,擠過來說道。
村長慈祥地笑道:「這位姑娘說笑了。相爺可是堂堂的宰相,身邊多幾個伺候的人有何不可?何況相爺肯收小女,那是小女的造化,她感激都來不及,絕不會跟夫人爭寵的。」
村民們連忙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要顧行簡將林子衿收下。崇明站在旁邊看好戲,也不來幫忙,還有村民有意地推了林子衿一下,她便向前跌到了顧行簡的身邊,近得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了。
厚重古樸,十分讓人安心的味道。
顧行簡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卻聽到人群外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相爺要收人,總得問問我的意思吧?」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眾人尋聲看去,只見一個明麗的女子扶著一個婦人站在不遠處。那女子梳著高髻, 鬢髮如雲, 皮膚像是淡粉色的荷花一樣, 白裡透紅,五官更是精緻出眾。
村民們從沒見過這麼貌美的女子,心中驚嘆, 目光都落定在她身上。
而她則看向林子衿,目光中帶著幾分審視。
顧行簡幾步走過去, 握著她的手道:「你怎麼出來了?小心吹了風。」
夏初嵐臉上微笑著,聲音卻有幾分咬牙切齒:「我再不出來, 相爺就要給我收個妹妹了。」
顧行簡感覺到她的手擰了一下他的衣襟, 不由笑了笑。這丫頭可是藏著雙利爪, 撓人的時候也怪疼的。他的後背至今還有幾道淺淺的痕跡, 都是當初她吃痛時抓的。
林子衿看到顧行簡與夏初嵐之間親暱的舉動, 便猜到這位是他的妻子了。果然十分年輕貌美, 長得還有幾分眼熟……這不是那天在麵攤上的小廝麼!她沒認出思安,卻將夏初嵐一眼認了出來。
怪不得將她身上的布料說得頭頭是道, 原來是宰相夫人,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
他們這兒民風開放, 鄉下人也沒那麼多講究,她只知道喜歡就要去爭取,錯過了才會後悔。因此大膽走到夏初嵐的面前, 行了禮說道:「想必您就是相爺的夫人了吧?我們見過的。我第一次見相爺就喜歡他, 想跟在他身邊。」
聽這話的意思, 兩個人還不是第一次見面?夏初嵐淡淡地看向顧行簡,眼眸中刀光劍影的,顧行簡只後悔沒封住林子衿的嘴。這裡的姑娘真是膽大,什麼話都敢說,與都城裡的千金閨秀大不一樣。她們知道他娶妻以後,多少都收斂了些。
村民們都看著他們,前院一時之間變得很安靜。夏初嵐對林子衿笑道:「今日天氣好,姑娘不如隨我到後面的花園走一走吧?」
林子衿欣然應允。她不怕夏初嵐,南方的女子柔柔弱弱的,看上去弱不禁風。只要能讓她跟著顧行簡,就算為奴為婢也沒關係。男人又有幾個不是喜新厭舊的?她會讓他喜歡上自己的。
顧行簡不太放心,抓著夏初嵐的胳膊。夏初嵐沒理他,只側頭對王二家的說道:「你去張羅午飯吧,讓思安陪著我就是了。」
王二家的剛才在屋子裡陪夏初嵐說話,說她的男人原來就是做香料的,後來進山伐木傷了腿腳,東家就不要了。那香樹雖然漫山遍野都是,資源豐富,但因為樹木十分高壯,砍下一棵很廢力,也十分危險。
夏初嵐告訴她,不久就會有官府的人來督辦香料工坊,形成規模之後,就會有很多人一起進山砍樹,危險會大大地降低,還可以聘她男人到工坊裡做事,這樣她就不用這麼辛苦地拋頭露面了。
王二家的知道顧行簡是大官,夏初嵐這麼說肯定就是真的,連忙謝過她。這一帶的百姓也都知道那香樹是好東西,可是一沒有錢,二沒有官府在背後支持,民間各種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是開了就關。這次由官府出面,如果真能形成規模,如其他地方的鹽池礦山一樣,那將為當地很多百姓解決生計問題。
之後她們就聽到院裡的喧嘩聲,便從屋子裡出來了。
此刻,王二家的看了眼林子衿,相貌先不說,光是那周身的氣質就輸夫人十萬八千里。就像一朵是國色天香的牡丹,一朵是路邊的小雛菊,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嵐嵐,我……」顧行簡開口,夏初嵐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胸膛,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我來解決。顧行簡,等我把她打發了,回去再找你算賬!」然後就帶著思安和林子衿走了。
顧行簡抬手扶了扶額頭,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想必由她打發林子衿是比他親自出手來得好一點,他不想對一個小丫頭太狠。
村長沒看出他們之間有什麼異常,以為夏初嵐只是帶著林子衿去問話,覺得這是應該的,便也沒攔著,繼續跟村民把從採石村帶來的謝禮送給顧行簡他們。
他們拿的都是地裡種的,山裡跑的。對於顧行簡來說這些東西根本不值一提,但於他們可能是逢年過節才能拿出來的稀罕東西。顧行簡看著他們真摯的目光,又不忍拂了他們的心意,便讓崇明和六平都收下來了。
他本想去看看夏初嵐,一個士兵從門外跑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兩句。顧行簡就藉口有事先離開了。
……
驛站後面的花園並不大,蒼鬱的樹木長在道旁,幾叢薔薇正在開,花團錦簇的,蝴蝶在其中流連。
夏初嵐扶著思安在石凳上坐下,對林子衿說道:「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相府規矩多,也不缺婢女,姑娘不用委屈自己。而且我嫁給相爺的時候就跟他說好了,我不會允他納妾。姑娘趁早收了心吧。」
林子衿聽了有幾分不服氣:「相爺位高權重,身邊為何不能有更多的選擇?夫人是正室夫人,但也沒有阻攔相爺納妾的道理。」
「你這個姑娘好大的膽子,怎麼跟我們夫人說話的?」思安橫眉說道,「你去都城裡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們相爺寵愛夫人?那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而且我們夫人嫁過來幾個月就有了身孕,相爺疼她都來不及,哪有心思理你?」
林子衿想起那個冷淡的男人剛剛親近夏初嵐的樣子,手指收了收緊,只是倔強地站著。
夏初嵐淡淡地笑了下:「姑娘大概不知道,我嫁給相爺以前,他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可見他挑女人的目光有多苛刻,姑娘有幾分把握能討得他歡心?況且我與你年紀相當,又是正妻,自然壓著你一頭。你就算跟了相爺,相爺也是把你交給我管教。你難道願意背井離鄉,受我磋磨,關在相府裡枯等年華逝去?」
林子衿怔了怔,她倒沒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地想著怎麼伴在那人身側。她是真的喜歡他呀。喜歡他的書卷氣,喜歡他的言談舉止,還有他身上如那種成熟溫潤的感覺。
這個人真的很特別,沒有故意擺那種大官的架子,卻有種氣質讓你不得不注意到他。注意了之後,就很難把他從腦海中抹去。明明普安郡王的長相更好看更硬朗,卻沒有顧行簡給人的印象深刻。
「凡事沒有絕對……」林子衿咬著嘴唇說道。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村姑,可聽說這個宰相夫人也不過是商戶出身。
夏初嵐見這個姑娘好像對顧行簡動了幾分真心。這樣無懼無畏的模樣,不扭捏不遮掩,雖然放在當下膽子是大了點,但也沒那麼討厭。
倒不奇怪,她自己當初也是見了他幾面就莫名地喜歡他了。他真的是很招惹姑娘喜歡的那種類型,放在後世也很吃香的。
夏初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快三個月了,但還沒顯懷。
「實話告訴你,別人我不知道,但在他這裡,不會有意外。我跟他之間,別人是進不來的,你何必自討沒趣?」夏初嵐抬頭看向林子衿,「他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所以無論你用什麼辦法,都不可能得到他。你還小,好好留在你的家鄉和親人身邊,以後會遇到願意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現在你或許會怪我,但有朝一日你會明白,這些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說完,她也不等林子衿說話,扶著思安走了,留她自己一個人站在原地沉思。
夏初嵐也不知道為什麼跟林子衿說這些話。大概是來這裡的時間久了,她已經不知不覺融入了這個時空,很少再記起從前的事。但這個姑娘不由得讓她想起當初隻身離家,在異國求學的自己。還有忽然就明白,當初對那個人從未說出口的喜歡,不是不夠勇敢,而是知道他不可能有所回應。
今天若不是林子衿一激,夏初嵐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將顧行簡看得這麼重要,甚至不許任何人覬覦。兩心相知,傾心相許,這才是最好的愛情。她現在已經如一個旁觀者一樣,去看待那些前塵往事。如果最初她曾在這個世界感到過徬徨和孤獨,覺得自己只是一縷遊魂,那她現在已經收穫了很多,足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她回到前面的院子裡,那些村民還在跟六平和崇明說話,似乎在談香料工坊的事情,但顧行簡卻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累了,也懶得應付這些村民,先回到房中休息。思安去擰了乾淨的熱帕子給她擦臉:「那個姑娘臉皮真厚。若姑娘說到這份上,她還想不通呢?」
「那她就是愚蠢了。相爺不會留下她的。」夏初嵐邊擦手邊肯定地說道。
「那可不是?長的是有幾分姿色,可跟姑娘比還差得遠呢,相爺才不會看上她。不過就這一會兒工夫,相爺去哪裡了?該不會是怕姑娘生氣,特意避開了吧?」思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跟著士兵到了前堂,有個穿著青布短衫的小廝說道:「相爺,小的是奉二爺的命來給您送信的。」
顧行簡伸手,那小廝把信遞過去,他很快地拆開看了起來。
顧居敬在信中說,莫懷琮等人似乎有所動作,想將他抓起來。好在他提前得到姚七娘的提醒,暗中有所防備。他現在帶著全家暫時離開都城出去避避風頭,還說莫懷琮肯定有下一步的行動,要顧行簡自己多加小心。
顧行簡合上信,沉默不語。如今都城裡的情況,他只能靠張詠傳來的隻言片語判斷。之前他就覺得奇怪,皇上分明已經收到蕭昱和吳璘的奏疏,可卻沒有召見趙玖,只是讓蕭昱護送康福郡主和趙琅回都城。仔細想想,倒有幾分要把他和蕭昱分開的意思。
蕭昱是奉皇命來處理與金國交涉的事情。可他明明人就在這裡,皇上為何要另外指派蕭昱?
顧行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中間肯定有被他忽略掉的重要細節。如今他遠在成州,對都城之事鞭長莫及,怕就怕他回去之前發生什麼變故。他原本想等夏初嵐到了三個月,胎穩了再出發,現在看來確實不能再耽擱了。
「吩咐下去,三日之後啟程回都城。」顧行簡握著信說道。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顧行簡回到院子裡, 村長帶著林子衿過來, 林子衿低頭扯著自己的裙子。村長道:「相爺, 您看小女……」
顧行簡道:「我娶內子的時候曾答應過她, 今生絕不納妾。顧某也不會再對別的女子動心。所以村長的好意我心領了,還請為令嬡另擇良婿吧。」
林子衿原本來之前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的準備, 可夏初嵐剛剛說的話有些觸動到她。她沒去過都城, 也的確不想離開阿爹和採石村。她先前一股腦兒想的都是喜歡這個人,想要留在他身邊, 從沒想過遙遠的以後。
而且夏初嵐的態度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說的內容反而像是出自幾分真心, 好像在為她考慮。她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鄉下丫頭,原本沒想著宰相夫人會把她放在眼裡。
她站在花園裡認真想了挺久。這兩個人之間,別人大概很難再插、進去。而且夏初嵐的胸襟見識, 都不是她能比的,她還是跟阿爹回採石村吧。
「阿爹,沒關係的。」林子衿扯了扯村長的袖子說道, 「我跟您回去。」
村長原本也舍不得女兒去那麼遠的地方, 但來之前林子衿在他那裡鬧了好幾天, 他只好妥協。沒想到這麼一會兒功夫她就改變了注意。這樣當然最好。
顧行簡親自送村民們出去, 臨別時,他對村長說道:「採石村的地形特殊,山里長有許多香樹, 是做香料的重要原料。之後官府可能會選出幾個村建伐木場, 到時還請村長和周邊的村民鼎力相助。」
村長回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我們沒有二話的,相爺就放心吧!對了,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應該跟您說一說。」村長將顧行簡拉到一旁,「在那些金人來之前,有個操持南方口音的漢人也來問過行腳醫的去處。那行腳醫雖然有幾分醫術,但名氣也沒有大到能傳到南方去的地步。應該也是沖那個東西來的。」村長壓低聲音,做了個翻書的動作。
顧行簡身體一僵,又追問了那人的相貌特徵,懷疑正是不知去向的高益。等村長告辭以後,他立刻叫了崇明過來:「你去州府衙門借一隊捕快,馬上前往採石村,在那一帶尋找高益的下落。」
崇明愣了愣,高益怎麼跑到採石村去了?這陣子他們一直在找他的下落,還懷疑他已經回都城了。崇明很快反應過來,轉身小跑著離去。
顧行簡仰頭看了看天空,高益打聽到名冊的下落,想必也是想提前一步拿到手裡。可那個行腳醫不在採石村,他白跑了一趟。後來完顏宗弼的人到了,他們也跟著到了,雙方對峙交惡,誰都沒有想到高益就在咫尺的地方。
往好處想,無論高益想拿名冊做什麼,或者他也不希望那份名冊落在金人手裡。
如果能抓到高益,押回都城與趙玖對峙,那麼趙玖也許就沒辦法推得一乾二淨。趙琅跟趙玖之間,顧行簡既然選擇了趙琅,便沒有退路了,只能擊倒趙玖。
今日的天氣確實很好,風和日麗,天空萬里無雲。顧行簡回到驛站,走到夏初嵐的房門前,深吸了口氣才推門進去。
夏初嵐正坐在榻上看書,手邊放著一碟梅子,聽到他進來了,頭也不抬地問:「那個姑娘走了?」
顧行簡在她身邊坐下,環抱著她的腰道:「走了,她自己提出要回去的。你跟她說了什麼?」
「這個你不用知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招惹她了?」夏初嵐沒好氣地說道,「是不是以後趁我不注意,還會有李姑娘,孫姑娘,王姑娘冒出來?」
夏初嵐要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顧行簡卻抱得更緊,聲音沉悶:「嵐嵐,抱歉。」
日光從窗外照進來,光影在紙頁間流轉,屋子裡異常安靜。夏初嵐這才察覺他的情緒不對,彷彿不是為了林子衿的事情而道歉,側頭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我收到阿兄的信,都城發生了一些狀況,我必須要趕回去。」顧行簡用手指輕柔地順著她的頭髮,說道,「對不起,但我不得不這麼做。」他曾經答應過不會再離開她,甚至剛才有一瞬想帶她一起回去。可她的身體沒辦法趕路,加上都城此刻情況不明,也許回去並不是良策。
但無論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都要回去。就像當年滿朝文武沒有人敢站出來北上議和,只有他站出來了。那時他沒有逃避,今日一樣不會逃避。
夏初嵐輕聲問道:「會有危險嗎?」
「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你和思安,六平他們再多留幾日,到時候我會托吳將軍派人護送你回去。」顧行簡低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纖弱,他不敢將全部的力量都壓上去,怕她承受不住。
他早就察覺自己遠在千里之外,而朝中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帝王多疑,他跟皇帝十幾年建立起來的信任,要分崩離析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否則無法解釋為何蕭昱也要來成州,更無法解釋為何召回的詔書裡隻字都沒有提到他。
原本只是猜測,直到顧居敬來了信,那些猜測便彷彿有了佐證。但這些事情太過沉重,無法盡數說給她聽。
夏初嵐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內心似乎在為什麼事而不定。他一定遇到了難解的事,而這些事是她無法幫到他的。男人的世界遠比她想像得要殘酷複雜。
她轉身抱著他,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都城,等我身子穩定一些再上路。說起來我好久沒回紹興了,索性在夏家住一段時日,夏家那個李大夫一直照顧我們,醫術很好。等你都城的事忙完了,記得來接我回去。」
「好,我一定盡快去接你。」顧行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胸膛裡那些起伏的心緒好像都被她的溫言軟語給平復了。彷彿他只是去遠行,而她是叮囑他路上多加小心的妻。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刻意不去談那個危險的部分,試圖讓對方放心。
這麼多年,他獨自行來,無數次面臨艱難的抉擇,也曾遇到舉步維艱的困境。但他從不怕輸,因為輸了也不過是一無所有,他本就身無一物。可現在他輸不起,只要想到有一個人在等他,他就不能輸。
***
高宗坐在龍椅上,雙手撐於御案,神情凝重地看著排在面前的幾道摺子。
趙玖趴在殿上,瑟瑟發抖。整個大殿只有董昌一個人,顯得十分寂靜空曠。純金的博山爐頂升起裊裊輕煙,而四根紅漆的鎏金盤龍柱將大殿裝飾得威嚴華貴。
高宗看向趙玖,拍了拍摺子說道:「朕命人查過了,也不算冤枉你。高益的事作何解釋?」
趙玖戰戰兢兢地回道:「父皇明鑑,高益的確是兒臣的幕僚,但兒臣從來沒有授意過他去成州。他去成州的事情,兒臣全然不知啊!」
「不知?你推得倒乾淨,不過是知道高益死了,死無對證吧?」高宗靠在龍椅上,冷冷地說道。高益的鞋子在採石村的懸崖邊被發現,成州府衙和合縣縣衙出動了很多衙役才在懸崖底下找到他的屍體,已經死了多日。成州知州特意上了一封摺子說明此事,還有仵作的驗屍文書。
趙玖說道:「兒臣真的是冤枉的。這高益當初是自薦來輔佐兒臣的,在兒臣身邊的時日並不長。兒臣看他善謀多思,的確十分倚重,怎能想到他做出這種事來?哦,他失蹤以後,兒臣查過他的底細,發現他的戶籍上很多事情都是造假的。兒臣懷疑他是什麼人特意安插在兒臣身邊的。」
高宗閉著眼睛,不置可否。
趙玖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成州的事情父皇不覺得奇怪嗎?為何金人那麼蠻橫,幾乎沒把宋人放在眼裡。但每回只要顧行簡出面,他們就自願放棄利益?皇兄在興元府呆了那麼久都破不了銅錢案,顧相一去,金人就答應把騙走的銅錢全數歸還,還有康福郡主……當年您換回皇祖母廢了多大的力氣,為什麼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康福郡主回來了呢?」
董昌原本低頭站在旁邊,聞言看了看趙玖,將手中的拂塵換了個方向,繼續不動聲色地站著。
「你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還有空管別人?」高宗皺眉說道。
「父皇,兒臣完全有合理的推測。會不會是顧行簡跟金人交換了什麼東西?也許是那份名冊……如果高益是顧行簡特意安排在兒臣身邊的人,一切也能解釋得通。他為了支持皇兄,不惜跟高益演了出大戲,目的是讓皇兄圓滿地完成興元府一案,同時又能嫁禍兒臣殘害手足。事後他害怕高益洩露他的計畫,便將他殺害滅口……」
「別說了!」高宗忽然抬手按了按額頭,額角青筋暴起。之前第一次收到吳璘和蕭昱的奏疏時,他盛怒之下要叫人去抓趙玖,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手上。那密信裡有北征之時,顧行簡寫給完顏昌的信,那字跡皇帝再熟悉不過。
信中提到只要金國答應某些條件,顧行簡就會保證大宋退兵。
而那個時候宋金交戰正酣,大宋主將被完顏宗弼所俘,連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表態是否退兵。
那密信裡還有原來昌化縣縣令魏瞻,在顧行簡的安排下,攜一家逃往金國生活。甚至連魏瞻的化名和住址都有,只要派人前去金國核實就可以知道真相。
這些年顧行簡所為時有越界,但高宗只要想到當年朝廷最困難的時候,是他獨自站出來力挽狂瀾,便始終選擇相信他。但這些不能成為他陽奉陰違,欺瞞他的理由!他才是大宋的皇帝!而不是被顧行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傀儡!
高宗狠狠拍了下御案,怒火中燒,負手走出大殿。董昌連忙跟了上去,只丟下趙玖一個人跪在殿中。
在無人看見的角度,趙玖勾了勾嘴角,笑得詭異。
門外守衛的禁軍和宮人都向高宗行禮,他抬起手臂遮擋了一下陽光,只覺得這光芒十分刺目。董昌連忙叫宮人將華蓋移過來,高宗下台階離去。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只是步伐很快。他想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和顧行簡一路走來,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說是共患難的朋友,相知相惜。他賜下的那幅《定風波》,還有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直是他心頭湧動的暖意。
可那溫暖正逐漸凝結成冰,成為刺向他胸口的一道利刃!只要想到這些,他便不寒而慄。
「官家,您行得慢些!小的還是叫頂軟轎給您……」董昌小跑著勸道。高宗卻不聽,他此刻心煩意亂,胸口彷彿有氣血在翻湧,渾身都是滾燙的,血液好像在體內暴走一樣。
董昌正疑惑官家今日怎麼如此有精力,往常多走幾步路可就要喊累了。
忽然,高宗向前栽倒在地,一眾宮人頓時慌亂不已,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宗被迅速送回寢宮, 董昌通知了吳皇后和翰林醫官院。很快, 韋從帶著醫術最精湛的五名醫官小跑到了寢宮。
他們去後寢殿為皇帝看診, 董昌則在前面的大殿吩咐內侍。
內侍們都有些慌亂,幾個年紀小的甚至雙腿發抖。畢竟皇帝要是出事,那對整個國家會產生巨大的震盪。
「打起精神, 還沒到那個時候呢!」董昌對他們說道。也不知道是安慰他們還是安慰自己。他回頭看了一眼通往後寢殿的側門,心頭彷彿籠罩著烏雲,久久不散。
吳皇后聽說皇帝暈倒的消息, 很快也到了寢宮。醫官們還在後寢殿問診, 她便問董昌:「皇上身子骨一向硬朗, 好端端的怎麼會暈倒?」
董昌低聲說道:「今日皇上招了普安郡王進宮, 問完話之後震怒,沒過多久就暈倒了。眼下醫官們還沒得出結論, 小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皇后愣了愣, 心中驚疑, 皇上會變成這樣,難道跟趙琅有關係?興元府的事情,她已經與趙玖對過說辭, 依照皇上的性情就算有所懷疑,也不至於對還沒確定的事情如此動怒才對。難道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她漸漸發現, 她所知道的那個趙玖,還停留在兒時的印象。長大後的趙玖, 彷彿是一個陌生人。
莫凌薇和張賢妃等後宮妃嬪也隨後趕來了寢宮, 先向皇后請安, 聽說醫官還在看診,幾個人就坐在大殿裡,從白日一直等到了黃昏。有幾個膽小的嬪妃輕聲在那邊低聲議論,神情惴惴不安。
韋從從側門那裡出來,董昌和妃嬪們一下將他團團圍住,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皇上已經醒了,只不過身體還比較虛弱,這幾日可能說話會有些困難。可以進去探望了。」
韋從說完,吳皇后等人便跟在他身後一起去了後寢殿。
寢殿裡面有非常濃烈的牙膏味道,高宗躺在床上,額頭上貼著藥膏,呼吸很重,手上的幾個穴道還插著銀針。
吳皇后走到床邊,俯身叫道:「皇上,是臣妾,您能聽見嗎?」
高宗微微睜開眼睛,目光有些渾濁,微微點了點頭。
吳皇后的眼眶有些濕,幫高宗掖好被子:「您好好休息,醫官們醫術精湛,您一定能很快痊癒的。」
「董……昌……」高宗艱難地叫道,不過是兩個字,卻有很多口水從他嘴角流了下來。
董昌連忙上前,趴在龍床邊,貼近高宗,邊聽邊點頭。然後他站起來說道:「今日天色晚了,官家讓幾位娘娘都回去休息。」
「皇上,讓臣妾留下來照顧您吧?」吳皇后說道。
高宗抬手擺了擺,似乎這樣一個動作就要耗費他很多力氣。他這個人其實十分好臉面,不想自己病中的模樣被人看見。
吳皇后嘆了口氣,愁容滿面地告退了。
等從寢宮出來,莫凌薇對吳皇后遞了個眼色,兩個人便一起走了。
張賢妃看著她們的背影,若有所思,問身邊的女官:「普安郡王還有多久到都城?」
「大概就是這兩日了。」女官回道。
張賢妃抓緊自己的手,剛才看皇上的情況並不好,希望趙琅能盡快趕回來,免得發生什麼變故。
莫凌薇和吳皇后走到小西湖邊上的一處敞軒。她們吩咐宮人們在外面等候,進了敞軒裡坐下。西湖春水波光瀲灩,倒映著湖邊的一排垂柳,暮春時節的風吹拂在臉上,說不出的柔軟細膩。
莫凌薇道:「皇后娘娘剛才近前看皇上,可看出什麼端倪?」
吳皇后只覺得皇上面色蠟黃,精神不濟,與前幾日見到的皇帝判若兩人,嘆了口氣。
莫凌薇繼續說道:「皇上原先在我那裡的時候就暈倒過一次,只不過症狀沒有這次嚴重,當時他沒讓我叫醫官,因此起居註上也沒有寫。我查過,很有可能是風痺之症。」
吳皇后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莫凌薇點頭道:「自然知道。而且皇上可能隱瞞病情很久了。得此症者起初會有暈眩,易怒等症狀,而後便會四肢麻痺,氣血上湧,導致昏厥。最後逐漸喪失說話和行動的能力,直至死去。這中間的過程長則數年,短則只需幾個月。剛才韋醫官說,皇上說話已經有困難了。」
吳皇后的手握緊,心頭彷彿被什麼重物敲擊了一下,聲音都有些不穩:「你到底想說什麼?」
「皇后娘娘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今皇位的繼承人可是有兩個,難道娘娘打算什麼都不做,等著普安郡王回來嗎?他和蕭昱可是馬上就要抵達都城了。蕭昱手裡有皇城司,若是跟顧行簡連成一線,我們將會非常麻煩。」
皇城司是直屬於皇帝的,不受任何部司的制衡,甚至獨立於禁軍而存在。皇城司的眼線遍佈整個京城,各官員府邸,甚至可能是酒樓食肆等不起眼的地方,而且有獨特的情報收集網,旁人行事很難逃過皇城司的眼睛。這的確是個□□煩。
吳皇后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將皇城司控制起來?可蕭昱統領皇城司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差錯。」
莫凌薇笑了笑:「娘娘是不是忘了?他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差錯。」
吳皇后一驚,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莫凌薇:「你是怎麼知道的?」李倩的事情藏得十分隱秘,知道的人大都已經離世了,剩下的也不過寥寥幾人而已。
「崇義公夫人不能生育這件事,我很久就知道了。但是蕭昱的出生,我是從夏初嵐的身世曝光以後才開始查的。其實要查到那個罪臣之女也不是多難的事,畢竟是真實存在過的人,崇義公再怎麼抹殺也不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這次皇上派蕭昱去成州辦事便是我提議的,只有他離開都城,我們才能找到人證和物證。但此事由我揭發並不妥當,只能請皇后娘娘出面。」
吳皇后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看向外面姹紫嫣紅的花叢。她若是揭開當年的舊事,對崇義公府必定是個很大的衝擊,蕭昱罪臣之後的身份肯定會讓他丟官,崇義公也要背個欺君的罪名。蕭家雖然有丹書鐵券,但至少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以外,不能再幹預他們以後的行事。
縱然這麼做,會讓吳氏不能繼續在崇義公府待下去。但她一人的榮辱與整個大局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但吳皇后陪伴皇帝多年,彼此之間始終有夫妻的情分在。她不想在他重病之時,還用此事刺激他。
「皇上還未定下誰繼承皇位,也沒有真到了大限之時,我不會這麼做。」她起身對莫凌薇說道,「眼下如何讓皇上恢復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本宮先回去了。」
吳皇后走了以後,莫凌薇仍舊坐在敞軒裡,她看向敞軒外面的某處,輕輕說道:「看來殿下的這位母后有些優柔寡斷呢。殿下所謀之事,靠她恐怕是不行的。」
地上起初有一道影子,很快那影子就消失了。
***
到了晚間,皇帝暈倒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都城的各個角落。
皇帝已經是過而立之年,這幾年宮中始終沒有再添皇子,民間已經有了不少的猜測,此次他病倒,那些猜測便彷彿得到了證實。
莫懷琮到了英國公府,英國公坐在書房裡等他,桌上的燈燭將他半邊臉照亮,另一半則藏在陰影裡。
莫懷琮從外面進來,覺得書房有些昏暗,說道:「國公爺怎麼不多點幾盞燈?宮中的事情,您可聽說了?」
英國公看著桌面應了聲:「知道了。」
「如今皇上的身子不濟,應該早些把皇太子的事定下來。不如明日國公爺跟我一道進宮,再勸勸皇上吧?」莫懷琮自顧說道。
英國公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忽然發問:「你老實說,這次高益與金人勾結的事,是不是你指使的?」
莫懷琮愣了一下,還未說話,英國公已經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膽子!你說的除去普安郡王的方法原來就是這個?當初我北征的時候,那麼多官員和商人慷慨解囊,為的是什麼?在戰場上,我大宋將士為國流血犧牲,為的又是什麼?我們好不容易從金人那裡爭回來一些土地,而你居然與金人合作!你這不是打了我一個耳光嗎!傳出去,世人要怎麼看我陸世澤!」
「國公爺息怒,這都是誰跟您說的……」
英國公斥道:「你別管是誰說的!你還跟金人做了什麼交易?難不成恩平郡王登基以後,你們要許給金人別的好處?莫懷琮,我告訴你,有我在一日,你們休想賣國求榮!明日我便進宮向皇上揭發你們。」
莫懷琮原本還想辯解兩句,看到英國公的態度如此強硬,索性靠在椅背上,從容地說道:「國公爺知道皇上今日召見恩平郡王,就是問高益一事麼?但恩平郡王從宮中安然無恙地出來了,證明皇上相信他。國公爺貿然進宮去說,有何證據?在外人眼裡,英國公府和莫府乃是一體的。我若有事,國公爺難道還想獨善其身?別忘了這些年我們一起做過什麼事。何況除去普安郡王的計畫我是跟您商量過的。難道高益不是您向我推薦的麼?」
「你,強詞奪理!我如何知道你居然讓高益勾結金人!」英國公拍桌說道。
莫懷琮笑了一下:「國公爺何必這麼生氣?皇上恐怕大限將至,如今滿朝文武都是站在恩平郡王這邊的。趙琅毫無根基,而且性情脾氣都不是當儲君的人選。我們只要讓皇上明白這一點,便能收網了。」
英國公揮了下手,背過身道:「我絕無可能再與你們同流合污。」
莫懷琮看著他的背影,斂起笑容:「那國公爺最好就袖手旁觀。等到新皇登基,看在我們是姻親的份上,自然也不會少了英國公府的那份好處。告辭!」
莫懷琮出去以後,陸彥遠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對英國公說道:「父親現在相信了吧?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慾,甚至不惜出賣國家。難道父親真的要坐視恩平郡王成為大宋的皇帝嗎?父親,您不要一錯再錯了。接下來他們肯定要對付普安郡王,現在只有您能幫他。」
「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靜。」英國公抬手按著額頭說道。
陸彥遠知道父親現在情緒複雜,畢竟這是個兩難的選擇,他只能行禮退出去。原本他並不關心誰登基做皇帝,英國公府也不會受到影響。可經歷了成州一事之後,他越發清醒地認識到,一個合格的君主對國家意味著什麼。恩平郡王的野心和手段,十分可怕。
而且皇上這一病,那些平日裡被小心遮掩的**都變成了洪水,不知要席捲多少人。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吳皇后坐在龍床旁邊, 小心地給高宗喂湯藥。高宗慈和地看著她, 吳皇后一邊給他擦了擦溢出來的藥汁,一邊說:「碧靈那丫頭說今天要進宮來看您。您不是說她就像女兒一樣嗎?」
高宗輕輕點了點頭。
吳皇后喂完藥, 看了看屋中的銅壺滴漏。都這個時辰了,蕭碧靈怎麼還沒有到?
那丫頭前陣子因為夏初嵐的身世被揭發, 都城裡傳得滿城風雨,據說蕭儉打算認回夏初嵐之後還要給她請封號,氣得蕭碧靈鬧著要跟吳氏去城外的仙雲觀吃齋清修, 還是吳氏勸她留下來的。
只不過這段時日蕭碧靈躲在崇義公府裡, 始終不肯露面。以前最喜歡的大小宴飲一律失去了她的蹤跡, 上課也是請先生單獨到崇義公府裡教授。這次皇帝病倒,她難得從府中出來。
吳皇后正想著,女官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在她耳邊說了兩句。
吳皇后臉色一變,高宗閉著眼睛問道:「怎麼了?」
吳皇后不敢隱瞞, 對高宗說道:「沒什麼,碧靈跟宮中的王美人起了點爭執,臣妾正要去處理。」
高宗聽完果然不悅, 聲音很輕地說道:「那王美人性情溫婉, 怎麼會跟她起衝突……讓董昌去把她們帶來……朕要親自問問怎麼回事……」他這兩日有所好轉,說話雖然仍顯吃力,但對比第一日, 已經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吳皇后連忙說道:「臣妾執掌後宮, 這件事由臣妾出面管教就行了。皇上您還在養病, 不敢勞您親自過問。」
高宗睜開眼睛看向她,口氣篤定道:「皇后是縣主的姨母,理應避嫌,以免偏私。」
吳皇后的手指猛然收緊,然後勉強笑道:「是,臣妾這就讓宮人將她們帶來……」
高宗重新閉上眼睛,側身朝著裡面:「嗯,去吧。」
吳皇后應是,帶著女官走到前殿,抓著她的手腕說道:「你剛剛說那個美人說了什麼?」
「王美人說縣主不是崇義公夫人所出,只不過是一個下賤丫頭生的,有什麼資格趾高氣昂。縣主要跟她理論,兩個人大打出手,被路過的宮人勸住……」女官小心地問道,「娘娘,現在該怎麼辦?」
這王美人初選進宮的時候,也頗得盛寵。但她家中是庶民,在朝中無權無勢,很快就被新人代替了。但她曾為高宗生過一個女兒,所以高宗還是唸著她的。她平日在宮中並不起眼,性情也算溫和,好端端地怎麼會招惹蕭碧靈?肯定是有人故意指使的。
恰好董昌把兩個人帶進來了。蕭碧靈一見皇后就撲進她懷裡,哭哭啼啼道:「姨母,您可要為我做主啊!這個女人妖言惑眾,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她頭上的花冠歪了,臉上的妝容也哭花了,顯得十分狼狽。
吳皇后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凌厲地看向王美人。王美人臉上被抓了一道,釵鬢凌亂,比蕭碧靈好不到哪裡去。她道:「縣主這是惡人先告狀。臣妾本來在花園裡採花,不過是不小心踩了一下縣主的裙襬,縣主就不依不饒的。」
吳皇后本想教訓她兩句,董昌去了後寢殿稟報高宗,來帶兩人進去。吳皇后也來不及交代蕭碧靈兩句,只能跟在她們後面,心裡惴惴不安。
高宗坐在龍床上,宮人給他擺了一張小幾,他剛好可以倚靠在上面。蕭碧靈跪在床前,滿身狼狽,高宗道:「瞧瞧你,哪有半分縣主的樣子?」他說完略微有些喘氣,董昌連忙倒了一杯水過去:「官家,您慢點說。」
「皇上,請您重重地處罰這個王美人,她滿口胡言亂語,罪不可赦!」蕭碧靈大聲地說道。
「她說什麼了?」高宗邊喝水邊道,「能讓你一個縣主出手打人?」
王美人趴在地上,她已經許久都沒有見到皇帝,連大氣都不敢出。蕭碧靈手指著王美人自顧地說道:「這個王美人膽大包天,竟敢說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而是個洗腳丫頭生的!這怎麼可能?」
高宗握杯子的手一頓,先看到站在後面的皇后明顯僵了僵。他又問跪在旁邊的王美人:「可有此事?」
王美人連忙說道:「臣妾是胡言亂語的,臣妾有罪,還請皇上責罰。」
「你現在知道有罪了?區區一個美人,怎麼敢如此造謠?皇上,請您一定要嚴懲她!」蕭碧靈氣憤道。
這王美人自選入宮以來,一直安分守己,平日也不是亂嚼舌根之人,怎麼會毫無根據地說這番話?高宗越想越覺得蹊蹺,命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王美人問話。
等出了寢殿,蕭碧靈問吳皇后:「姨母,皇上是要處罰那個王美人嗎?」
吳皇后看了她一眼,口氣十分嚴厲:「你可知道自己闖禍了?為什麼要跟一個美人糾纏不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吳皇后對蕭碧靈一直都寵愛有加,很少有大聲說話的時候。但若不是蕭碧靈,王美人根本就見不到皇帝的面。皇帝生性多疑,那王美人剛剛沒有急著辯解,反而遮遮掩掩的,任誰看都有問題。她只要將吳氏天生石女的事情告訴皇帝,此事其實很好求證,只要問吳氏的近身之人就能明白。這樣蕭昱的出身也就會被懷疑。皇上到時候說不定還要詢問她,而她只能選擇說實話。
區區一個王美人,絕對沒有如此心機。吳皇后知道,莫凌薇還是私自行動了。
這日傍晚,春雷陣陣,彷彿要下大雨。
蕭昱一行人終於抵達都城,直接前往皇宮覆命。趙韶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看著壯麗的宮門,巍峨的闕樓,彷彿回到兒時在汴京的皇宮裡玩耍的情景。這一磚一瓦分明那麼熟悉,卻又全然陌生,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進了皇宮,自有內侍引他們前往皇帝的寢宮。蕭昱留在前殿等候,趙韶和趙琅前往後寢殿面見皇帝。剛才進來的時候,蕭昱發現寢宮的守備是往常的幾倍,有些不同尋常。
內侍也不像往常一樣,為他端茶倒水,而是遠遠地垂頭站著。
等趙韶和趙琅見了皇帝出來,兩個人眼眶都有些紅。董昌對趙韶說道:「皇后此時有事,不能安排郡主的住處。還請先去莫貴妃那裡,她會好好安頓您的。」
董昌說完叫內侍帶她去莫凌薇宮中,而趙琅則被張賢妃的宮人請走。董昌這才回頭對蕭昱道:「蕭大人,官家要單獨見您。」
皇帝的寢宮蕭昱也來過幾次,熟門熟路。只是此時的宮殿安靜極了,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耳邊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
蕭昱在後寢殿見到皇帝,先跪在地上行禮,還未開口,便聽到皇帝沉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蕭昱,朕問你,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母親根本不能生育。」
蕭昱的身子一僵,緩緩抬頭看向龍床上的皇帝。皇帝面色陰沉,正威嚴地逼視著他。
不久之後,都城裡狂風驟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一隊禁軍冒雨從宮中小跑出來,將崇義公府團團圍住。
蕭儉坐在書房裡,聽完管家的稟報,鎮定地揮手讓他下去。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吳家的兩個女人早晚會將事情供出去。但蕭家有丹書鐵券在手,又有太/祖遺命,就算皇帝動了殺機,也封不住言官之口。不過蕭昱肯定會被罷官,不能再統領皇城司。
他笑了笑,到底還是小看了恩平郡王和莫家這倆父女,竟然不惜將皇后牽扯進來,也要那個位置嗎?他們接下來就是要對付普安郡王了吧。
蕭儉起身站到床邊,負手看著外面的雨勢。趙家的人鬥得如何翻天翻地,他都不管。只不過若是皇帝無能,最後把江山交到那樣的人手裡,便等同於自掘墳墓。
蕭家先是包庇罪臣之後,並且隱瞞蕭昱身份,欺君罔上一事,傳開之後,震驚朝野。欺君原本是重罪,按理來說要殺頭的。但蕭家的身份特殊,一邊是太/祖遺命,要後世子孫善待蕭家後人,言官們請願輕罰,另一邊是維護趙氏江山的大臣們認為蕭家享受的特權實在太多了,應該借此機會對他們進行嚴厲的懲戒。
朝堂為此案而爭論不休,高宗因在養病,也遲遲沒有做決定。
皇后被命在自己的寢宮面壁思過,高宗身邊便換了莫凌薇和張賢妃輪流照顧。
這日是張賢妃當值,她隱約覺得莫凌薇已經跟趙玖聯手,特意叮囑趙琅一定要謹言慎行,等顧行簡回來再做打算。
高宗要起身,喚了張賢妃一聲,她才反應過來,連忙過去扶他。他隨口問道:「你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
張賢妃當然不敢實話實說,只是笑道:「沒有,臣妾想著翰林醫官們真是妙手回春,皇上眼看著氣色又好了很多,應該很快就能痊癒了。」她在皇帝的身後墊了幾個軟枕,便要退開,高宗卻拉著她的手臂道:「坐下陪朕說說話。」
張賢妃依言坐下,低垂著頭,皇帝說道:「朕都聽康福郡主說了。她盛讚琅兒這次在興元府表現得十分勇敢,與金人周旋,沒有丟掉大宋的臉面。你是他的母妃,覺得他可能繼承大統?」
張賢妃一驚,連忙跪在龍床前面:「選誰為繼任者由皇上決定,臣妾不敢多嘴。」
「你起來說話。」高宗說道。
張賢妃只能從地上爬起來,誠惶誠恐地立在旁邊。
高宗看她這個樣子,嘆了口氣:「你就一點都不為琅兒說話嗎?朕近來聽太多人說恩平郡王的好話,倒是沒有人說琅兒好呢。」
張賢妃輕聲道:「沒有人為琅兒說話,是琅兒的不足。臣妾只是後宮婦人,沒什麼見識,儲君關係到江山社稷,自然是皇上比臣妾看得更明白。」
高宗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朕其實很想聽一個人的看法。只不過已經無法全然信任他了。」
張賢妃下意識覺得皇帝說的人是顧行簡。這麼多年,皇帝一直忌憚蕭家,這是近身之人皆知的事情,偏偏顧行簡的夫人是蕭家之後。這次蕭家犯了欺君重罪,而蕭昱和夏初嵐又都是那個罪女所生。若是顧行簡維護蕭家,便是與皇帝離心。若是不維護,蕭家難逃罪責,他的夫人也無法倖免。
怎麼看,都是一盤死局。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臨安市舶司在侯潮門外, 每當到了春季, 便是市舶司最為繁忙的時候。官員要分成幾班,去港口負責貨物的抽解,常常要忙至深夜才能歸家。亥時初,夏柏青從最後一艘船上下來, 拿著筆將抽解的目數一一記錄在冊。
幾個同僚走到他身邊, 言辭中都有想要走的意思。
夏柏青抬頭看了看月色,對他們說道:「剩下的我來做就可以了,你們先走吧。」
那幾個同僚千恩萬謝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討論崇義公會被如何處置的事情。事發當日蕭昱便被革職, 押回崇義公府。現在崇義公府被禁軍團團圍住, 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絡。而皇城司已經由李秉成接管,昨日皇帝下令搜查相府,引得百官人人自危,紛紛撇清與顧行簡的關係。
夏柏青等他們都走遠了, 將冊子塞入懷中,仔細看了看四周, 再一次上船。他將蓋著貨物的油布掀開, 拍了拍其中的一個箱子,三響過後, 箱子從裡面打開, 先出來一個人, 然後又去扶箱子裡的兩個。
「你們沒事吧?」夏柏青低聲問道。
顧行簡對夏柏青點了點頭, 夏柏青將早就準備好的下等官吏綠袍抱給他們, 要他們換上,然後一起離開了港口。
夏柏青為了辦公方便,又將原來在候潮門外的院子租下來,這裡有很多瓦舍勾欄,魚龍混雜,反而不怎麼惹人注意。等回到家中,柳氏連忙將大門栓緊,請他們到屋內說話。
進屋之後,顧行簡朝二人拜道:「連累三叔和三嬸為我涉險了。」
夏柏青連忙扶著他的手肘道:「莫要見外。只是我不懂,皇上為何會下令搜查相府?就算崇義公有欺君的行為,也與你無關吧?」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應該與崇義公的事情無關,而是關於此次興元府一行。皇上本來就忌憚蕭家,蕭家犯了欺君之罪,嵐嵐又是那樣的身份,所以皇上也不再信任我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會罷免你?」夏柏青皺眉問道。
「不出意外的話,皇城司搜查相府一定會拿到證據,從而勸說皇上罷相。只有我不在中樞之位,他們才可以放開手腳。所以我才不能直接回都城,而要從水路迂迴。他們以為我對都城的變故全然不知,忙著在路上圍堵我,故而不會在意水路。」
顧行簡的口氣平靜,但等他說完,屋中的人都沉默不語。英國公北征的時候顧行簡就被皇帝停官,但那一次皇帝存了幾分維護之意。但這次是被罷相,君臣之間離心,恐怕再難復起。何況顧行簡當政時在朝中樹敵不少,那些人肯定會趁機落井下石,巴不得他不能翻身。
權勢這個東西,想要聚攏在手上的時候,往往要耗費數年鑽營。而喪失不過就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而這世上最難掌控的,不是權勢,而是人心。
顧行簡看到屋中幾人的臉色,語氣輕鬆道:「還沒有到最後,大家不用如此沮喪。三叔,這個孩子是重要人證,還請你代為照看。」他回頭看了眼陳江流,陳江流上前對夏柏青行禮。
柳氏說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相爺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
亥時末,皇帝的寢宮裡內侍們正在熄燈,前殿逐漸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後寢殿裡,高宗仍未睡,手裡拿著李秉成帶皇城司搜回的證據,還有朝官彈劾顧行簡的摺子,反覆看了一遍又一遍。這裡面有顧行簡跟金國往來的信件,還有他授意各級官員操縱幾樁案件的審理和判決。原臨安市舶司市舶使吳志遠就是被他定為流徙之罪。
高宗忽然將東西盡數擲於地上,因為太過用力,而喘息不已。
董昌連忙叫內侍將東西撿起來,過去順著皇帝的胸口:「官家,您這身子剛好了一些,可千萬不能動怒啊!」
「是朕錯信了他!一個宰相,竟敢凌駕於皇權和律法之上,豈有此理!」
皇帝震怒,殿內年紀小、位分低的內侍們都跪在地上,不敢動彈。
高宗躺回床上,看著帳頂,良久不語,董昌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高宗忽然說道:「你去將當值的翰林學士找來,朕要擬旨廢相。」
董昌聞言一驚,連忙說道:「官家,您可想好了?廢相可不是小事,相爺執政多年,勞苦功高。金國那邊也無法交代啊。」
「朕難道還怕了金人不成?已經沒有什麼相爺了。」高宗閉著眼睛,口氣堅決,「去吧。」
董昌知道皇帝正在氣頭上,此刻不是進言的最佳時期,他再說什麼,只會引起皇帝猜忌,只能吩咐人去請翰林學士來擬旨。他知道皇帝一方面畏金人如虎,另一方面又痛恨暗地與金人勾結的大臣。而且人在病中,性情也難免變得古怪多疑。
他私下問過韋從,皇帝得的是風痺之症。現在的病情並不是趨於穩定了,而是隨時都會有復發的危險。當他再次倒下的時候,恐怕就是大限之時。因此他們都格外小心地侍奉。
禁中連夜發出一道聖旨到了門下省,張詠剛好當值。他看到聖旨中的內容之後,大驚失色,隨即猜想到是昨日皇城司搜查相府有了結果。門下省諸官員對詔書的內容議論紛紛,只有張詠沉默不語。他十分清楚顧行簡的為人,斷不可能做出勾結金國之事,門下省也的確有封駁之權,可以封還詔書。
但此刻皇帝盛怒,朝中的大權已然被莫懷琮等人把持,強出頭只會成為他們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侍中問他:「給事中,這道聖旨你怎麼看?」
張詠記得有一次跟顧行簡下棋時,顧行簡便笑他每一粒棋子都想保全,反而難以著手於全局,顧此失彼。當舍則舍,才是真正的保全。
他對侍中說道:「沒有問題。」
其他官員頓時用形形色/色的目光看向他。都知道他素日與顧行簡交好,沒想到顧行簡出事,他卻一句話都不為顧行簡說,何其涼薄。
天亮之後,門下省審議通過的詔書便發往三省六部,廢相的事傳遍整個都城,朝堂震動。顧行簡執政中書以來,一直以各種手段排除異己,強勢地推行政令。因為皇帝在背後支持,縱然朝臣私底下不滿,也不敢表露出來。
如今皇帝親自下旨罷相,很多人便開始上書痛陳顧行簡的種種罪行,一時達到數十封之多。
高宗看到內侍搬來的奏摺,只冷冷道:「看來這個宰相早就不得人心了。不看,朕一封也不看!」
莫凌薇正在試湯藥的溫度,不動聲色地坐在皇帝身邊,說道:「皇上莫要為這些事氣壞身子。如今安心養病最重要。」
高宗點了點頭,等喝完湯藥,對莫凌薇說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莫凌薇搖頭道:「等賢妃姐姐來了,臣妾再回去。臣妾多陪皇上一會兒不好嗎?」
高宗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這個時候,董昌進來稟報:「官家,普安郡王求見。」
「宣他進來。」高宗說道。最近兩位郡王天天都要來請安,趙玖每次都說上很多話,關於朝政的或是閒話家常。趙琅則沉默寡言,很多時候只是在旁邊坐著,高宗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宮人都說普安郡王拙於言辭,天生愚鈍。
趙琅進來之後,直接跪在地上。高宗道:「你這是干什麼?」
「兒臣要為顧相說兩句話,希望父皇能收回廢相的旨意。」
高宗臉色一變,當即斥道:「豈有此理,你當朕的聖旨是兒戲嗎!」
在場所有人連忙跪在地上,齊呼「皇上息怒」。現在誰還敢在皇帝面前提「顧行簡」這三個字?更別提為他求情了。董昌連忙說道:「官家,殿下只是一時昏了頭,小的這就帶他出去……」
趙琅卻大聲說道:「兒臣沒有昏頭,而是十分清醒。不瞞父皇,在成州見到顧相以前,兒臣對他的印象並不好,因此無法全然相信他。可是經過成州的事情以後,兒臣知道他內心的堅持和原則,兒臣願以性命擔保,他是絕對不可能勾結金人的!他為了救不成器的兒臣甘願舍下自己身懷六甲的夫人,為了將康福郡主送回朝甚至不惜與金人撕破臉。還有成州那些將銅錢換給金人的百姓,因為迫於生計才觸犯刑律,顧相為他們想好了生路並四處奔走。這些都是兒臣親眼所見,他絕不是詔書上所說的那樣。」
高宗看著趙琅,他從來沒有聽過趙琅在他面前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這個兒子並不是拙於言辭,也不是天生魯鈍,他只是性情耿直,不願做爭寵諂媚之事,更不願違背自己的內心。
「你的意思是朕錯了?」高宗皺眉問道。
殿上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除了趙琅之外,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從古至今,誰敢說皇帝是錯的?哪怕事實證明他真是錯的,他也絕不會承認。
莫凌薇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坐在皇帝的身邊,開口道:「殿下看看那邊堆積成山的奏摺,都是彈劾顧行簡的。皇上做出廢相的決定,也是因為所有證據都指向他。您為他說話,可考慮過皇上的心情?」
趙琅抬頭看向高宗,緩緩地說道:「父皇,這麼多年,顧相為國殫精竭慮,是您的左膀右臂,他提出的每一道政令,做出的每個決定,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難道您連自己的手臂都不相信了嗎?若這些人只是因為顧相支持兒臣便如此中傷他,兒臣願意放棄繼承皇位。國家可以沒有兒臣,但是不能沒有顧相。」
莫凌薇一下站了起來:「殿下,您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趙琅,你放肆!」高宗越聽越氣,狠狠地拍了一下手邊的几案,然後只覺得胸膛麻痺,用手捂著胸口,忽然仰頭倒在了榻上。
「皇上!」莫凌薇驚叫出聲,大殿頓時亂做一團。
趙琅也有些愣怔,母妃不是說父皇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嗎?直到莫凌薇叫內侍將他強行請出去,他還如墜雲霧之中。
張賢妃趕到皇帝寢宮的時候,宮中早就已經戒嚴。今日當值的翰林醫官幾乎盡數在此,一部分在前殿商議,一部分在後殿看診,氣氛十分壓抑緊張。
趙琅跪在地上,神情迷茫。
張賢妃道:「琅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宮人說皇上是被你氣的?」
「兒臣只是為顧相說了兩句話,未有氣父皇之意。」趙琅如實說道。
張賢妃低聲道:「我叫你這幾日謹言慎行,你為何不聽?他們就等著抓你的錯處,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母妃,難道兒臣為了明哲保身,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冤枉顧相嗎?他說不定直到此刻還在為利州路的百姓而忙碌奔走。若他被罷官,那些百姓的希望豈非落空?兒臣做不到袖手旁觀。」趙琅目視前方說道。
張賢妃多少知道他的性子,現在怪他也沒有用,便轉而問殿上的一個醫官:「皇上到底怎麼樣了?」
那醫官搖了搖頭,面容沉重:「韋大人等幾位醫官在內,具體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但恐怕不容樂觀。」
張賢妃在殿上焦急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望向通往後寢殿的小門。那裡現在由禁軍守著,不許人出入,她希望董昌能出來說句話。前日她照顧皇上的時候,明明已經好了許多,都能下地行走了。怎麼被趙琅三言兩語給激成這樣?
「父皇!」外面傳來一聲,趙玖跌跌撞撞地進來了。他也顧不上向張賢妃行禮,焦急地向翰林醫官詢問皇帝的情況。得不到明確的答覆,他又走向跪在殿上的趙琅,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是你把父皇氣成這樣的!」
趙琅沒有說話,趙玖貼近他道:「父皇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張賢妃連忙命宮人將兄弟二人分開, 趙玖還欲動手,張賢妃說道:「嗯平郡王, 現在不是怪琅兒的時候。皇上在裡面情況未明, 你們兄弟在這裡大打出手合適嗎?」
趙玖聞言整理了下衣襟, 逕自走到一旁去了。
張賢妃拉著趙玖坐下,喃喃說道:「希望你的父皇沒事, 否則……」
趙琅皺了皺眉頭,看到趙玖正在跟御醫說話。而醫官們的態度十分恭敬, 趙玖的氣勢已經儼然是未來的儲君。
入夜之後,韋從才到前殿來。莫凌薇和董昌跟在他的後面, 幾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張賢妃早已等得十分焦急, 起身問道:「韋醫官, 皇上到底怎麼樣了?」
韋從道:「皇上還在昏迷之中, 不知何時會醒。就算醒了,恐怕也無法說話或者行動。臣等已經盡力了……」
張賢妃聽完, 震驚得倒退一步, 幾乎站不穩, 幸好被趙琅扶住。明明前兩日還好好的人,怎麼忽然間變成這樣了?她對皇帝並沒有很深的情感,但到底是夫妻一場, 一時承受不住,靠到趙琅的懷裡流淚。
趙玖直直地跪在地上, 一邊痛哭, 一邊說自己不孝。在場的醫官和內侍聽了, 都十分動容。
消息很快傳到了宮外,幾個重臣都連夜進宮來探視。
皇帝需要靜養,他們都不敢呆太久便出來了。莫懷琮的眼眶紅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對眾人說道:「皇上如今這般,我等身為臣子,亦痛心疾首。但國不可一日無主,應該盡快商議由一位皇子監理國政。」
監理國政,是在君王無法臨朝或者御駕親征的情況下,皇太子的職責。幾位大臣紛紛推舉恩平郡王。因為他們聽聞普安郡王御前頂撞,才致使皇帝病重,這是不忠不孝的表現。
趙琅看他們眾口一詞,冷冷地站著。他根本就沒想過當皇帝,朝臣支持誰他也不在乎。可若讓趙玖掌權,顧行簡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他不能什麼都不做,至少應該爭取一下。
「連翰林醫官都說不出父皇的病因,幾位大人為何一股腦地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父皇病倒之前並未冊立皇太子,難道皇位的繼任者是由幾位大人來選定的嗎?」
樞密使蔣堂點頭說道:「殿下說得有理。皇上沒有留下冊立皇太子的詔書,就算要請一位殿下監國,也得重臣們聚齊商議,不可如此草率決定。」
莫懷琮又問英國公的意思,英國公看了他一眼,也沉聲說道:「使相說得沒錯。立儲非兒戲,自古皇位繼承人都是由皇上指定,我等不可越權。此事需從長計議。」
這兩位都發了話,其它的大臣們便不敢再說什麼。
莫凌薇一邊擦眼淚,一邊看了董昌一眼。董昌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想到剛才莫凌薇將他單獨叫到一旁說的那番話。
「阿翁服侍皇上日久,勞苦功高,應該最知道皇上的心意。如今皇上病重,正是我們為國效力的時候。您應該知道皇上留有一道冊立皇太子的詔書吧?只要您將它公之於眾,可保您平安離宮,安享晚年。」
皇帝是忽然病倒的,根本就沒有留下詔書。莫凌薇的意思是要他偽造詔書,否則便有性命之憂。董昌這半生跟著皇帝,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如今宮中和朝中是什麼局勢,他再清楚不過了。
董昌上前走到人群之中,清了嗓子說道:「其實官家留了一道詔書。還吩咐小的,若有不測,要在朝臣面前宣讀。今日天色已晚,還請使相和副相召集在都城中的五品官員,明日辰時到寢宮前集合,小的當眾宣讀。」
眾人紛紛怔住,沒想到皇帝真的留有詔書。英國公的手背在身後,問道:「皇上的詔書到底立哪位皇子為太子?既然有詔書,為何現在不拿出來?」
董昌低頭,整張臉沉在陰影裡,只是拜道:「官家交代過這道詔書一定要當眾宣讀。明日幾位大人就知道了。」
董昌是天子近侍,跟從皇帝多年,在宮中德高望重。幾位大臣雖有疑惑,但也沒再說什麼,陸續從皇帝的寢宮離開。
夜色濃稠,升起一層灰濛蒙的霧,連沿途的石燈都照不清地上的影子。
「國公爺!」莫懷琮追上陸世澤,親自從內侍手裡接過宮燈,說道,「這裡到前朝了,我跟英國公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
那內侍看到麗正門就在咫尺,便行禮回去了。
陸世澤看向莫懷琮,忽然發問:「皇上根本就沒有留下詔書,是你們脅迫董昌的,是不是?」
莫懷琮笑了笑:「國公爺在胡說什麼?都知是皇上身邊的人,我們如何脅迫得了?」
陸世澤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拉到宮牆底下無人的地方,低聲道:「你幾時變成這樣了?你可知道偽造詔書,是滿門抄斬的重罪?你一世英名,半輩子爭來的身份地位,就不怕毀於一旦?」
莫懷琮表情一僵,隨即推開陸世澤的手說道:「我爭了半輩子,到頭來被顧行簡壓著,始終就差一步位極人臣。當初我要招他為婿,他如何都不肯,寧願吃盡苦頭,比旁人走更多的彎路。可短短十年時間,他就爬到我的頭上去了!而且他最後娶了一個商戶女,當著所有人重重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就是要讓他知道,當初拒絕我是多麼愚蠢!」
陸世澤搖了搖頭,他從來都不知道莫懷琮的心思。原來他一開始就是衝著顧行簡去的,而自己無意識之間,竟然做了他的幫凶。
「您在怕什麼?明日等董昌宣佈了詔書,恩平郡王就是皇太子了,不久便會登基。而我輔助新皇有功,定能得到宰相之位,還有何人能夠治我的罪?國公爺,皇上永遠都不可能再醒過來了!」莫懷琮的臉有些猙獰,目光中透露出一種對權欲的瘋狂。他平日偽裝得極好,此刻才暴露出本性。這是一個為了權勢地位可以不擇手段的人,如同豺狼虎豹。
陸世澤眉頭緊鎖,手在袖中握緊成拳。他竟然一直與這樣的人為伍。
莫懷琮看著陸世澤道:「明日的事,還需要國公爺來出力。屆時朝官都聚集在寢宮前面,國公爺掌控禁軍,封鎖宮門,以防生變。顧行簡還未抓到,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等事成之後,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你我。」
陸世澤甩袖道:「我不可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國公爺可要想清楚了。於您而言不過是盡綿薄之力,您做與不做,結果都不會改變。而國公府今後的命運可是都握在您手裡呢。若不是你我姻親的關係,我也不會在這裡苦口婆心地勸您。李秉成將軍搶著立功,我還是向恩平郡王推薦了您。總之,您好好想想吧。」莫懷琮哼笑了一聲,拍了拍陸世澤的手臂,提著宮燈自顧離去了。
陸世澤又獨自在夜色中站了很久,最後重重一拳砸在宮牆上,才大步走出宮門。
他回到府中,夜已經很深了。許氏和陸彥遠還在前堂坐著,等他回來。陸彥遠看見他,連忙問道:「父親,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陸世澤頹然地坐下來,對許氏說道:「去將我的金甲找來。」
許氏怔了怔:「您要金甲幹什麼?現在又不是打仗的時候……」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言。」陸世澤不耐地說道。
許氏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低頭應是,連忙離開前堂去找金甲了。這套金甲是皇上所賜,北征之後一直供在書房裡,除非上戰場,否則陸世澤是不會請出來的。陸世澤對陸彥遠說道:「明日我要進宮,你就呆在府中,哪裡也不要去。」
「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有危險?您說出來,兒子可以幫您。」陸彥遠著急地說道。
陸世澤擺了擺手:「不要問。我一人足以應付。」
「父親,我不會讓您一個人去的!」陸彥遠叫道。這幾日都城中發生的一連串變故,乃至今日皇帝忽然病重,似乎都是某種不詳的徵兆。而且父親表現得太不同尋常了,連北征最難之時,他都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沉重的模樣。
陸世澤皺眉,起身去拿了繩索,一下子將陸彥遠綁了起來。
許氏取了金甲回來,看到眼前的情景,連忙說道:「國公爺,您這是干什麼?大郎做錯什麼了?」
「父親,您放開我!」陸彥遠掙扎道。但是他一身武藝乃是陸世澤親自傳授,破綻和弱點瞭如指掌,根本不是對手。
陸世澤將陸彥遠綁好之後,推給許氏:「明日任何人不得出府。你將他看好了!」說完,抱起金甲,決然地走了。
翌日,天空灰濛蒙的,一直在飄雨。一大早,官員們便排著隊進宮,都城中的五品官足有上百人之多,他們到皇帝的寢宮前等候。誰也不敢高聲言語,只是私下交頭接耳。
張詠看到寢宮周圍站著不少禁軍和皇城司的人,宮中的守備也明顯比往日多了許多。剛剛進麗正門的時候,竟然是英國宮親自站崗,這陣仗不可謂不大。
一個官員對張詠說道:「給事中大人,您可知道皇上為何召集這麼多的大臣?是有什麼大事嗎?」
皇帝病重的消息只有幾個重臣知道,尋常的官員不清楚其中的內情。張詠是張賢妃的外戚,那官員以為他肯定知道些什麼□□。
張詠搖了搖頭,他的官帽和朝服已經被雨水打濕,那雨水沾在嘴邊,有些苦澀的滋味。這樣的場面,恐怕的確是大事,只不過看宮中這嚴陣以待的情勢,他有不好的預感。
……
莫凌薇站在後寢殿裡,抬頭看了看門外的雨簾,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要結束了呢。」
寢殿這裡空無一人,一部分內侍跟著董昌到前面去了,另一部分則是被她支走了。
從前她也有跟皇帝獨處的時候,只不過多是在床幃之間,皇帝說得多,她說得少。
她走到床邊,看著閉目躺在龍床上的皇帝,不過是個垂垂老者,有幾分可憐。
她手中握著一個藥瓶,輕聲對皇帝說道:「皇上不要怪臣妾。臣妾自進宮以來,承蒙皇上恩寵,心中感激,但臣妾從來都沒有愛過皇上。皇上應該知道,臣妾心裡有一個人了。只是那人對臣妾始終不屑一顧,臣妾想看他跪下來求饒的樣子。這個念頭每天都在折磨著我。」
莫凌薇苦笑了一下,將皇帝的錦被掖好:「我與皇上燕好,是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沒想到那些香和補藥會傷了皇上的龍體……這也算自食惡果了。可恩平郡王許諾會奉我為太后,算是彌補了我的遺憾。皇上可知道,今日一切就要結束了?您那道罷相的詔書,真是讓我高興。恐怕這世間任何打擊對於他來說,都沒有這個來得大。他一直那麼信您,重您。」
皇帝安靜地睡著,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
莫凌薇繼續說道:「他為您,為這個國家鞠躬盡瘁,從未有一刻想過自己。可您呢,終究沒有信他。所以您怪不得臣妾,也怪不得任何人。如果顧行簡還在朝中,絕不會是今日這樣的局面。而這一切,都是您自己親手造成的!為什麼不肯信他?難道你們君臣之間十幾年相知相惜,就比不過那些捏造的證據?」
殿外的雨聲斷斷續續的,莫凌薇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瓷瓶,又收了回去:「父親說吃下這顆藥,您就會永遠睡下去,再也沒有痛苦。可臣妾終究下不了手。」
她說完,又看了皇帝一眼,起身離開了寢殿。
……
雨越下越大,內侍們打著油紙傘為眾官員遮雨。董昌懷抱著木盒走到玉階上,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影,躊蹴片刻。
趙玖和莫懷琮交換了一個眼神,莫懷琮朗聲道:「都知大人,您快念皇上的詔書吧。」
董昌顫抖地打開盒子,只是他站在高處,又下著雨,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木盒打翻在地,裡面空無一物。董昌跪下說道:「官家沒有留下詔書,小的寧死也不能偽造!」
他這突然的舉動,讓台階下的文武百官都吃了一驚。莫懷琮氣急敗壞,推開身邊撐傘的內侍,跑上兩級台階,喊道:「董昌,你昏頭了不成!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董昌的背已經有些佝僂,此刻卻挺得筆直,手指著莫懷琮說道:「你食君之祿,卻做亂臣賊子之事!為了扶持恩平郡王,竟然要莫貴妃授意我假造詔書。今日諸位大人都在,我要當眾揭發你們的罪行!董昌一把老骨頭了,死不足惜。但我這一輩子都是天子近侍,到死也不能違逆天子之意!」
官員們嘩然,不約而同地看向莫懷琮。雨水沖刷著玉階,在玉階下迅速地彙集成一道道小流,他們站了很久,鞋子都泡了水,官袍也濕透了,可無人顧得上這些。
蔣堂在台階下仰頭問道:「莫副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最好說清楚,為何脅迫都知偽造詔書?」
有不少官員附和,紛紛責問莫懷琮。
莫懷琮仰天大笑了兩聲,忽然抬起手,院子裡的禁軍便衝過去,將那些官員團團圍住,還壓住了叫得最凶的幾個言官。
蔣堂質問道:「莫懷琮,你要幹什麼?想造反不成!」
莫懷琮笑著說道:「皇上明明留了詔書,卻被董昌私自藏起來了。那詔書上說要立恩平郡王為皇太子,今日請諸位大臣來,就是告知此事。」
「豈有此理,簡直是胡言亂語!以為我們會聽憑你擺佈嗎?」蔣堂欲上前,卻被李秉成先一步制住。
眾官員看到這裡,幾乎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這時候,有內侍關上了宮門,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趙玖緩緩走上玉階說道:「趙琅御前失言,激怒父皇,早就沒有當儲君的資格了。他本人也自願放棄繼承皇位,這是很多人都聽到的。父皇重病不能言語,有沒有詔書,本王看沒那麼重要。若諸位大人願意支持本王,一律加官一等!」
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條件,但玉階之下,誰都沒有動,滿院的鴉雀無聲。
莫懷琮覺得不對勁,連早前說好的幾個官員都低著頭,不來搭腔。他走下玉階,一一點了那幾個人的姓名,他們卻紛紛避開了他的目光。
莫懷琮厲聲說道:「今日你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誰都別想走出這裡!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們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蔣堂雖然被壓著,卻大聲說道:「嗯平郡王失德,而你犯上作亂。要我與你等亂臣賊子為伍,休想!」
一時群情激奮,場面有些失控。趙玖怕蔣堂動搖人心,命李秉成將他押下去。
「嗯平郡王恐怕沒權力這麼做。」人群後面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官員們紛紛讓開到兩旁,顧行簡緩緩地走上前來。他穿著五品官服,一直隱在人群後面。他也被雨淋濕了,官服貼在身上,越發顯得瘦削,身姿卻挺拔如松。
很多人看到他都鬆了口氣,縱然是那些素日裡經常彈劾他的言官,看到他站在這裡,彷彿就如定海神針一般。
莫懷琮等人卻大驚失色,如同見到鬼魅。趙玖看著顧行簡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顧行簡已經被罷相了,來人啊,快將他抓起來!」
可是這回,連那些禁軍和內侍都不聽他的了。
趙玖慌忙去看莫懷琮,莫懷琮也覺得震驚。宮門明明是英國公看守的,怎麼會放顧行簡進來?而且這些官員和禁軍是怎麼回事?為何不聽使喚了?
趙玖覺得不對,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因為顧行簡看著他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著死物。
他驚慌地往後退,一個沒注意,便摔倒在玉階上。這時,他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繡著龍紋的錦靴,他倉皇地往上看,趙琅和皇后正扶著皇帝站在那裡!
他整個人僵住:「父……父皇……」
高宗冷冷地俯瞰著他:「朕來告訴你,為何顧行簡會出現在這裡。因為那道罷相的詔書,一開始就是朕設的一個局。朕起初還不信你們會如此喪心病狂,泯滅人倫。但這一紙詔書,卻替朕試出了忠奸!」
當日,高宗問完蕭昱身世之後,要將他押下去。蕭昱卻對他說道:「皇上,離開成州之時,顧相便說,若臣回都城遇到麻煩,那些人一定也會想辦法對付他。他遠在千里之外,無法及時趕回,要臣一定問您一句話:衝著那幅《定風波》,衝著你們君臣之間十數年的交情,您可願再信他一次?」
此刻,顧行簡望著站在玉階之上的皇帝,兩人離得很遠,隔著雨幕,看不太清楚皇帝臉上的表情。他賭皇帝的信任,本身就是極其冒險的行為。
皇帝正好也看向他,對他輕輕點了下頭。他們君臣之間的默契,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能體會。然後皇帝吩咐左右:「將這幾個亂臣賊子全部抓起來!」
「母后,母后您救救兒臣啊!」趙玖爬上玉階,爬到皇后腳邊,聲淚俱下地抱住她的腳。
吳皇后扭過頭不看他。到底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居然為了權勢,連她都不惜捨棄。她保趙玖,本來就是為了那點母子情分。說到底,誰當皇帝,她都會是太后。可趙玖的心實在是太狠了,好在她沒有姑息養奸,鑄成大錯。這一切都多虧了康福郡主的提點,她才主動去皇帝的病榻前交代了一切。
雨漸漸停了,雲層裡透出幾道金光。
陸世澤帶著禁軍衝進來的時候,看到皇帝安然無恙地站在玉階上,連忙跪下請罪。他昨夜歸家之時,被顧行簡堵住,深談了一番。今日早就做好了拚死對抗莫懷琮等人的準備。
他沒想到病重的皇上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那裡,而莫懷琮等人反而被抓起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感覺到後背陣陣發涼。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後寢殿裡, 董昌跪在皇帝的腳邊,抱著皇帝的腿痛哭:「官家, 官家您好狠的心,怎麼不告訴小的一聲……小的擔心死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夥計, 朕只告訴了太后和韋醫官,你若知道,這齣戲還怎麼演?朕確實得了風痺之症, 沒有騙你。」
董昌抬手擦了擦眼淚,這才回過味來。這齣戲確實有個很大的破綻, 那就是太后。太后和皇上母子情深, 卻只來看過皇上一次。但太后平時深居簡出, 所以他們都沒有在意。
怪不得他昨夜跑去求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卻被太后身邊的女官擋了回來。現在想想,他還一陣後怕。皇上恐怕是連他也不信, 要一併試探呢。
趙琅跪在旁邊沒說話。之前他一直擔心是自己的衝動害了皇帝, 內心自責不已。直到凌晨一個內侍偷偷將他請到後寢殿, 他看到好好的皇帝,嚇了一大跳。方才莫凌薇將人都支走的時候, 他就躲在皇帝的龍床之下。
他沒想到莫凌薇居然喜歡顧行簡, 還差點下藥毒殺了皇帝。
「琅兒,你過來。」高宗說道。
趙琅便跪挪了幾步到皇帝面前, 趴在地上。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慈祥地笑道:「朕記得當年問你最想要什麼, 你回答說,國泰民安,河清海晏。這麼多年,你沒變過,朕很欣慰。」
趙琅趴在地上,沒有說話。他的確拙於言辭,更不懂得阿諛奉承。他只知道盡自己的本分,不違心地做人。
百官中品階低一些的都回去了,只留下幾個二品以上的重臣在前殿,談起剛才的變故,還心有餘悸。陸世澤的額頭上不斷地冒冷汗,也無心聽旁人在說什麼。若他今日跟莫懷琮聯手,那就是掉入一個大網裡面。昨夜顧行簡勸他一堆家國大義,卻沒告訴他全部的實話,分明記著北征時被陷害停官的仇,暗中擺了他一道。
這廝的確奸詐可惡!若他有絲毫動搖,英國公府就要在他的手裡完蛋了。
顧行簡去側殿換了身乾淨的官袍,這才去見皇帝。
崇明帶陳江流進宮,陳江流向皇帝詳細交代了利州路一事的前因後果,還有他知道的關於趙玖的事情。其實有今日之事足夠將趙玖等人定罪了,但顧行簡還是要讓皇帝知道全部的真相。
陳江流說完以後,高宗沉思良久,讓人將他帶下去。
顧行簡站在一旁,聽到皇帝說:「顧愛卿,恩平郡王的局是破了,蕭家的局你還未破。」
顧行簡附身拜道:「這幾日臣委託狀元郎翻看當年李家的卷宗,查出了幾處疑點,李家有可能是冤枉的。若皇上寬限時日,狀元郎一定會將案情查得水落石出。若李家的冤屈得洗,臣的夫人和蕭昱便不算罪臣之後,蕭家只有欺君之罪。而隱瞞是因為有重大的冤情,按照大宋律例,此罪可宥。」
高宗板著臉說道:「你將朕欽點的狀元郎都牽扯進來,看來勢必是要救蕭家。可你知道蕭家是前朝的皇族,朕一向忌憚,你如此維護,就不怕朕不悅?」
顧行簡跪在地上,看向皇帝:「皇上清楚,蕭家同臣一樣,從未有過不臣之心。臣和令公深談過,他說歷經數百年,這江山已經姓趙,蕭家不過是頂著前朝皇族的名號,不會不自量力,他唯求自保而已。皇上既信臣,臣便以性命擔保,有生之年,蕭家絕無可能威脅皇室。」
高宗聽罷,忽然笑了兩聲,手指著顧行簡道:「顧行簡啊顧行簡,你這是仗著朕的寵信,得寸進尺了。起來吧,朕會下令由吳均負責徹查當年李家一案,若確有冤屈,便替他們平反。」
「多謝皇上!」顧行簡行禮之後,才起身,「皇上還需要休息,臣就先行告退了。」
高宗叫住他,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朕已經命宮人賜莫凌薇鴆酒。」
顧行簡神色如常道:「這是皇上的家事,臣不方便過問。」
高宗靠在軟枕上,感慨道:「剛才朕躺在床上,她問朕為何不信你,信了你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她入宮之前的事,朕都知道,只不過朕想著那麼年輕的姑娘跟了朕,到底是委屈了,想著對她好,過往的那些事就算了。沒想到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結,讓她有了心魔。朕作為一國之君不得不賜死她,但她最後沒有喂朕那顆藥,朕又決定原諒她。這些事,朕無法說給旁人聽,愛卿就當做聽一個故事吧。」
顧行簡行禮,然後躬身退出了寢殿。
過了一會兒,前去賜鴆酒的內侍端著托盤迴來,對高宗說道:「皇上,小的到了娘娘宮裡,娘娘已經自縊了。桌上留有這個。」
內侍將托盤裡的一顆明珠遞給皇帝。
那顆明珠是當年北海進貢的所有明珠中最大的一顆。高宗記得賜給莫凌薇時,她有些出神,說想起了那首《節婦吟》。
高宗當時還笑她文不對題。現在想想,原來那才是她心裡的話。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
夏初嵐原本在懷孕三個月之後就會離開成州,但新的成州知州卻找上門來,以沒有辦香料工坊的經驗為由,向她請教各種問題,她也因此耽擱了行程,留在成州幫他的忙。
夏家的生意裡面也涉及香料,她對這方面還算有些經驗,竭盡所能地協助知州。只不過她同樣掛心遠在都城的顧行簡,每日都要問思安和六平都城可有消息傳來。
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給夏柏青去信,夏柏青也只是簡單地說明了家中的情況。今次科舉,吳均沒有懸念地問鼎狀元,而同屆的夏謙也終於考中了二甲進士,正等待吏部的選官。信中只說都城一切安好,讓她不要掛念。
懷孕三個月之後,她的孕吐反應都有所緩解,加上成州知州幾乎每天都要來問她一些關於香料工坊的事,有時還請她到城中各處走走,方便選擇建立工坊的地方。她也忙得不可開交,好像無暇再過問旁的事情。
直到都城的事情告一段落,吳璘收到顧行簡的信,親自前往成州,告知夏初嵐一切。
夏初嵐聽了之後,對吳璘說道:「這麼說是將軍授意知州大人,讓他每日來找我商議事情的?我竟然對都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是將軍下令封鎖消息的?」
吳璘道:「請夫人見諒,這些都是相爺的意思。當時的情況,您就算回去,恐怕也會被□□起來,在利州路這裡,老夫還是可以保護您的。至少能護著您將孩子平安生下來。如今吳均查明了當年您母親一家的案子乃是冤案,皇上也同意為李家平反,您就不再是罪臣之後的身份。相爺甚是思念夫人,要老夫派人送你回去。」
夏初嵐搖了搖頭,又生氣又無奈。那人真是習慣掌控一切,先將她隔離在所有危險之外,現在又說要她回去。她摸了摸肚子,等回到都城,這小傢伙都會踢人了吧。她是拿他沒辦法了,只能期待這個孩子將來好好治治他這個爹。
他們去利州路的時候還穿著裌襖,等回到都城,已經是盛夏時節,全都換上了輕薄的夏衫。街市上又有很多在賣清涼水的小販,巨大的青布傘僻出一塊陰涼地,攤前行人如織。
臨安一如她離開前那樣繁華。
馬車到了相府,思安先下去。夏初嵐坐在車裡,起身已經有些吃力。
等她到了馬車外面,看到南伯和趙嬤嬤都在等她。
思安搬來腳凳,跟六平一左一右地扶著她下來,趙嬤嬤和南伯連忙上前,圍著她問長問短。她看了看他們身後,南伯似察覺,連忙說道:「相爺本來跟我們一起等夫人,但皇上急召他進宮了。」
夏初嵐應了聲,心情低落,跟著他們進了相府。
等繞過影壁,看見院子裡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蕭儉,一個是蕭昱,他們回過頭來看她。她停住腳步,想起蕭家不久前因為欺君之罪被禁軍看守,差點就難以保全,心有餘悸。這些年蕭儉獨自撐著崇義公府,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些榮華富貴的背後,並不是光鮮的。
他這麼多年一個人苦守著她生母的秘密,好好地將她的哥哥養大成人,她心中忽然就沒那麼耿耿於懷了。
父母的那段往事,無論對錯,早已經淹沒在時間的長河裡了。她知道若是原主在蕭儉身邊長大,蕭儉一定會給她全部的疼愛。作為丈夫他有很多無奈,但作為父親他會全無保留。
蕭昱怕她還是有些抵制蕭儉,獨自走到她面前說道:「嵐兒,知道你今日回來,我和父親特意來看看你。舟車勞頓,有些辛苦吧?」
夏初嵐搖了搖頭:「你們等了很久?到屋裡坐吧。」她對蕭儉點了下頭,就算還無法叫他父親,但至少沒有那麼排斥他了。
蕭儉覺得這樣已經算進步了,不敢逼她太緊,何況她現在有身孕了。只要想到不久就會添個漂亮的小外孫,他心情就有些激動,他要做外祖父了。
進堂屋之前,他伸手按住蕭昱的肩膀:「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成家了?都城裡那麼多大家閨秀,就沒一個看上的?」
蕭儉平時不大管蕭昱的感情問題,蕭昱扭頭看他:「父親?」
「你看你妹妹都要生孩子了。你什麼時候也讓我做祖父?碧靈出嫁以後,家裡就要變冷清了。」
蕭碧靈近來想換了個人一樣,在家中安心待嫁,話也少了很多。儘管吳氏再三表示一直把她當做親生女兒,皇上也說不會撤銷她縣主的封號,可是她始終有心結,不願意見人。
鳳子鳴也到都城勸了她幾次。
夏初嵐讓思安去準備茶水招待蕭家父子,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她身上的衣裳就有些汗濕了,扶著趙嬤嬤回竹居去換衣裳。
路上,趙嬤嬤問她:「姑娘是不是因為相爺不在家,心裡有些不高興?」
夏初嵐嘆道:「他是宰相,日理萬機,從前就是這樣。我若真跟他生氣,一輩子都氣不完。」
趙嬤嬤笑了笑,扶著夏初嵐進屋,提醒她小心腳下。
趙嬤嬤去拿新的衣裳,夏初嵐站到屏風後面,脫下外面的褙子,這時候地上有個影子,她以為是趙嬤嬤來了,便說道:「幫我擰一條帕子,我擦擦身上的汗。」
外面有水聲,然後又有人走進來。她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猛地轉身,看見顧行簡拿著帕子站在那裡,笑著問道:「嵐嵐要擦哪裡?為夫可以代勞。」
她身上只穿著抹胸,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顧行簡連忙伸手撈住她的腰,叫到:「小心!」
夏初嵐站穩之後,狠狠捶了幾下他的胸膛,然後又伸手抱著他。她實在是太想他了,剛剛回家知道他沒有在等她,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顧行簡輕輕拍著她的背,將乾淨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快穿上,別著涼了。好像變胖了一些?身上都有肉了。」他故作輕鬆地說道,手臂卻緊緊地環著她。他的妻終於回來了,心中某個缺失的地方一下子被填得很滿。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於他是怎樣的存在。
剛才,他看到屏風後面她的身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夏初嵐忍不住笑出來,仰起頭道:「懷孕了當然會變胖,我現在可是兩個人了。倒是你,怎麼又瘦了?可是操勞國事,沒有好好休息?」
顧行簡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我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夏初嵐怔住,又拍了下他的胸膛:「幾時變得這麼不正經了。」
顧行簡笑了笑,擁著她在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掌整個兒將它包住,柔軟得像是一團羽毛。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又低頭親她。
夏初嵐躲到:「趙嬤嬤該回來了。」
顧行簡卻不理會,抱著她親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本該在家中等你,可宮中的確有要緊事。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進封普安郡王為建王,有退位之意。商議完事情,我馬上就趕回來了。你可見到令公他們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夫君,我……」
顧行簡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明白,慢慢來吧。當年我回顧家,也花了幾年時間才學會與阿兄他們相處。不過令公他們是真的關心你,我還未見過什麼人能讓他巴巴地來見。」
若是從前,他不會說這些話。但經過這許多事之後,他內心對家人和朋友有了重新的定義。沒有人可以孤立地活在這世上,前次都城生變,他是靠著蕭昱,夏柏青,張詠還有吳均等人才可以力挽狂瀾。他不是不怕的,萬一賭輸了,便是萬劫不復的境地。可只要想著她跟孩子,想著那些冒險幫他的人,他還是無畏地走了下去。
「夫君,我可以留他們在相府用午膳嗎?」
「當然,我想他們會很高興的。」顧行簡小心摸著她的肚子,「嵐嵐,等我們的孩子出生,會有很多人疼它。」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臘月裡, 高宗正式下了退位的詔書,新皇登基,奉高宗為太上皇, 移居德壽宮,頤養天年。
官員各有升貶, 但大體維護了高宗在位時的格局。顧行簡加封龍淵閣大學士,加太師銜, 繼續任宰相, 權領中書, 一時風頭無倆。這也是本朝由布衣平民所達到的最高之位,在民間被傳為佳話,激勵著無數苦讀的寒門試子。
這日下朝, 張詠追上顧行簡,說道:「弟妹這個月就要生了吧?你別緊張, 一定會順利的。」
他看出來朝參的時候顧行簡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問問題的時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嵐臨盆在即, 他十分憂心。
「多謝侍中。」顧行簡抬手說道。
張詠帶著笑意看他。不過一年的時間, 顧行簡真的變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 根本聽不到半個謝字, 近來好像越發地有人情味了。
兩個人並肩往宮門走, 隨意談論一些政事,張詠道:「據說現在因為免賦的政令, 很多商人都跑到興元府去做香料生意, 金國的人也湧入宋境, 興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來。英國公世子自請調到興元府去幫吳將軍的忙了。」
陸世澤跟顧行簡依然有很多政見不合,朝參的時候會爭執,互不相讓。但前兩日在豐樂樓遇到,兩個人也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一杯茶了。至於陸彥遠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後,莫秀庭雖然因為英國公的庇護而倖免於難,但因為無子等原因,備受冷落。
聽說陸彥遠已經與她合離,她也離開了英國公府,住到仙雲觀取了。
「對了我看到你推薦夏柏青升任戶部侍郎的文書了。照理說,夏家那個夏謙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紹興等地方任職,怎麼吏部最後讓他去惠州了?從那裡再升回都城可相當難啊。你和夏柏青都沒跟吏部交代一聲麼?」
顧行簡沒說話,他當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讓吏部的官員選官的時候將夏謙發配得越遠越好。以後夏謙若有本事再回來,他在都城等著就是了。
兩個人走到宮門口,正要告別,崇明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相爺,夫人,夫人陣痛,趙嬤嬤說是要生了!」
顧行簡這幾日提心吊膽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連忙讓崇明去牽馬,跨上馬就走,都顧不上跟張詠道別。張詠笑著嘆了口氣,什麼事都難不倒的顧行簡,原來也有畏懼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復返,去宮門那裡托禁軍去翰林院找潘時令。這年頭生個孩子能勞動翰林醫官出手的,也就顧行簡家的那位了。
相府裡,顧家的人,蕭儉和柳氏都來了,夏初嵐的院子被各種人擠得水洩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著東西跑進跑去,蕭儉比自己初當爹的時候都緊張,吩咐要用什麼藥材儘管開口。
顧老夫人站出來主持大局:「穩婆進去了沒有?」
柳氏正慌亂著,連忙應道:「剛剛進去了。」
秦蘿讓乳娘把不到一歲的女兒抱到別處的耳房去睡覺。顧居敬這才趕到,他剛剛吩咐崇義將陳江流送出都城。因為顧行簡的求情,陳江流得到皇帝的寬容,沒有定罪。但他自覺無顏再面對崇明,想要離開。
在夏初嵐的建議下,顧行簡將陳江流託付給顧居敬。顧居敬看陳江流讀書識字還會算賬,便將他送到明州的商舖去做學徒了。
顧家瑞原本站在秦蘿旁邊,看到顧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顧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經會說話了,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屋子,問道:「爹爹,嬸嬸跟娘一樣在生小娃娃嗎?」
顧居敬點了點頭:「很快你就又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歡妹妹。」顧家瑞扁著嘴道。他家那個妹妹就是個愛哭鬼,吵死了。
秦蘿聽著屋內的動靜,擔心地對顧居敬說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許多,估計這個孩子長得好,不好生呢。前幾日我看到她,雙腿腫得都沒辦法下床了。」
「別擔心,阿弟不是說宮中那個專治婦人科的醫官一直定期給弟妹把脈嗎?第一胎都會難一些。你生瑞兒的時候不是也折騰了很久?」顧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
等顧行簡趕回來,夏初嵐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
顧行簡站在院子裡,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轉動著手裡的佛珠,默念心經,可心怎麼都靜不下來,只能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於是眾人看到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顧行簡一反常態,六神無主地亂轉。
忽然夏初嵐在裡頭叫了一聲,顧行簡心一跳,連忙拔腿上前,顧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幹什麼?」
「我,我進去看看。」
「胡鬧。產房你怎麼能進去?」顧居敬皺眉斥道。
夏初嵐又叫了一聲,隱約能聽見在喊夫君。顧行簡呆不住了,拉開顧居敬的手就要進去。
顧老夫人扶著侍女走過來:「你可是一國的宰相,怎麼能進產房?你在這兒呆著,我去看看吧。」
顧行簡怔了怔,顧老夫人已經扶著侍女進去了。
顧居敬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說道:「阿弟,你不要太緊張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進去她們反而一團亂,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蘿和柳氏也都過來安慰顧行簡。她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險。因為這是顧行簡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緊張和重視。但男人進產房真的不祥,更何況顧行簡身居高位,更不能這麼做。
隨後潘時令也來了,顧行簡看他進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時分,傳來了一聲嘹喨的嬰兒啼哭聲。過了會兒,穩婆抱著一個襁褓出來,報喜道:「恭喜相爺,喜獲千金,母女平安。」
顧行簡探頭看了看襁褓裡皺巴巴紅彤彤的新生兒,腦袋就他拳頭那麼大,閉著眼睛,睫毛像她母親一樣長。他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好,平安就好。有賞,統統有賞。」說完,就準備進去看夏初嵐。
穩婆連忙行禮謝過,旁人都圍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傢伙,各個面露喜色。
顧老夫人從屋裡出來,心中有些洩氣。她當然希望夏初嵐這胎能生個男孩兒,這樣顧行簡就能後繼有人了。顧家現在孫子輩男丁就一個顧家瑞,還是太單薄了。
顧居敬似看出老夫人所想,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娘,大喜的日子,您應該高興。無論男女,都是阿弟的孩子。他們日子還長著呢。來,看看您的孫女。」
顧老夫人嘆了口氣,正要走過去。
「相爺!相爺!」另一個穩婆在產房裡高聲叫道,「夫人肚子裡好像還有一個,潘醫官正在讓穩婆繼續接生!」
竟然還有一個?在場眾人都愣了下,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生一個孩子應該就耗盡力氣了,這還有一個,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
秦蘿抓著顧居敬的手臂道:「我就說妹妹的肚子比尋常的孕婦都要大,沒想到竟然是兩個!」
顧老夫人一喜,暗自合掌祈禱後面這個是男孩兒。
顧行簡又被推了出來,這回是趙嬤嬤親自出來,對顧行簡說道:「夫人說想要一件相爺的貼身之物,您還是在外面等候吧。」
顧行簡想了想,連忙將手腕上的佛珠退下來,交給趙嬤嬤。趙嬤嬤又轉身進去了。顧行簡只能在門口踱步,半顆心掛在產房裡,半顆心又在女兒身上。他都顧不上好好看他的女兒,沒想到還有個小傢伙,可千萬不要太折騰他們的娘。
好在這次沒有讓他等太久,穩婆就抱著另一個襁褓出來,這回報喜的聲音比上次更大,她說道:「恭喜相爺,是個小公子。大喜啊,夫人懷的是龍鳳胎!」
顧老夫人連忙說道:「快,快把孩子抱來給我看看!」
穩婆連忙把孩子抱了過去。兩個新生的嬰兒被圍在人群中間,蕭儉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像得了兩個寶貝一樣,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就備好了一塊上等的玉珮,但沒想到是兩個孩子,也不知道該給哪個,只能先不拿出來了。
顧老夫人懷抱著男嬰,心裡也是美滋滋的,盼了這麼多年,老五也算是有後了。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女嬰,覺得是她把弟弟帶來的,也有點喜歡她了。
這時候,潘時令從產房內出來,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顧行簡對他說道:「潘醫官,多謝了。改日定備厚禮到府上。」
潘時令俊雅地笑了笑:「下官分內的事,相爺不必客氣。只是夫人耗費太多體力,已經睡過去了,好在身體沒有大礙。等他們收拾好,相爺就可以進去看望了。」
「有勞。府中備了薄酒薄菜,南伯,快帶潘醫官去偏廳休息。」顧行簡回頭吩咐道,南伯臉上還掛著大大的笑容,也顧不上看兩個小傢伙,領著潘醫官走了。
顧行簡走進產房裡,此時天已經全黑了,趙嬤嬤也不敢點太亮的燈,只留了一盞燭燈。思安掛好帳子,轉身對顧行簡行了個禮,輕聲道:「夫人身體還很虛弱。醫官說讓她好好睡一覺。」
顧行簡同樣輕聲應道:「我知道,你們都辛苦了,去吃些東西休息吧。這裡交給我來照看。」
思安依言退出去,好在有驚無險,她還沒來得及看兩個小傢伙呢。
顧行簡坐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臉上沒什麼血色,頭髮也被汗濕,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地攥著一個東西。那是他剛才交給趙嬤嬤的佛珠。
顧行簡脫了鞋子,合衣躺在她的身邊,她彷彿感應到一樣,主動靠在了他的懷裡。
夏初嵐實在是太累了,她拼盡力氣生出一個孩子,沒想到肚子裡還有一個,她當時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隱約聽到顧行簡要闖進來,就讓趙嬤嬤去攔著,要了件他貼身的東西,沒想到他給了這串佛珠。好像自從認識,還從未見過他離開身邊。
她握著這串佛珠,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另一個孩子生出來,生完之後實在是太累了,便昏睡過去。
夢中,她見到了後世的很多人,那些人如走馬燈一樣在她面前轉換,然後出現了一幅畫面,裡面有熟悉的摩天大樓,擁擠的商業街,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她:「嵐嵐!」
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畫面,毅然地轉身往聲音的來處尋去。
她的孩子,她摯愛的人,都在等她。她是夏初嵐,再也不屬於原來的世界。
夏初嵐睜開眼睛,看到床邊圍著很多人,口裡有苦澀的味道,好像是吊命用的參片。
「醒了!夫人醒了!」思安大聲叫到。
顧行簡連忙離開幾位翰林醫官,走到床邊,俯身一把抱住她。她抬手回抱住顧行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是夢,夢境卻太真實。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思安邊哭邊說:「夫人,您嚇死我們了。今天凌晨,您忽然渾身冰冷,氣息微弱,嚇得相爺連夜進宮把翰林醫官都請了出來。您醒來就好……」
夏初嵐感受到抱著她的人彷彿在顫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夫君,我沒事。」
這聲彷彿天籟。顧行簡一直強忍著,才沒有崩潰。他不知道若是夏初嵐有什麼三長兩短,他要如何去面對那兩個孩子。他甚至生了如果沒有這兩個孩子就好了的念頭。如果夏初嵐因為生他們而死,他肯定不會愛他們了。
那種失去她的恐懼,足以把他擊潰。
夏初嵐輕輕地拍著他的背。這個人哪裡是無堅不摧,權傾朝野的宰相,脆弱的時候分明就像個孩子。
韋從給夏初嵐診脈,確認無事了,然後跟著翰林醫官們一起離開相府。走到門外的時候,其中一個醫官說道:「韋醫官,說來真是奇怪。之前我診脈,相爺的夫人明明脈搏都快沒有了,我還以為沒救了,怎麼又醒過來了?」
韋從淡然道:「這世上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了。各位就不用深究了,皇上還在宮裡等著呢,我先行一步,回去覆命。」
夏初嵐醒來以後,覺得精神很好,就讓思安和趙嬤嬤去把兩個孩子抱過來給她看看。顧行簡一直看著她,夏初嵐抬手捂著他的眼睛:「我臉上都要被你看出洞來了。我們的孩子漂亮嗎?」
顧行簡任由她捂著眼睛,繃著臉不說話。
夏初嵐嘆了口氣,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我只是做了個夢,真的沒事。我這個人向來命大,當初投繯都死不了呢。」
顧行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思安和趙嬤嬤把兩個孩子抱來,他們睡得很熟,沒有昨日那麼紅了,但還是皺巴巴的,眉眼都看不清。夏初嵐要起身把他們看清楚,這真是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像身上掉下的兩塊肉一樣。
顧行簡不許她起身,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蹲在床邊給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他們,軟綿綿的,還很孱弱,需要父母的保護。
這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禮物。
第160章 番外一
隆興六年的春天, 臨安比往年都要熱鬧。因為金國的使臣再度來訪, 商議宋金邊境互市一事。
六歲的顧長澤抱著書走進學堂裡面, 好幾雙眼睛都盯著他看。他淡定地坐下來,整理書本。他長得像他娘親,十分明麗,再加上一直被說是個神童,還有個宰相爹爹, 走到哪裡都是人群的焦點。
自他認字開始,爹爹總是抽時間親自給他上課,後來周圍的叔叔伯伯都把自家孩子往他們家裡塞, 美其名曰給他「伴讀」。
娘親便把相府的一個院子整修了做學堂,勉強能坐下十個人。他們家這個私學規模不大, 可來上課的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除了他的爹爹親自教課外,國子監祭酒, 門下省侍中張詠, 秘書監錢朴,還有最年輕的吏部侍郎吳均都是常客。
顧家瑞從前面轉過頭來:「阿澤, 昨天錢大人留的算術課業你借我看看嘛。」
顧長澤皺眉,抿著紅潤的嘴唇道:「哥哥又想抄作業?要是被伯父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的。」
「哎,我就跟我爹說我不是讀書的料, 他偏不信。」顧家瑞摸了摸後腦勺, 幽幽地盯了顧長澤一眼, 「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樣聰明,生來是個神童來的。」
顧長澤小大人一樣地嘆了口氣,把本子遞給他。
顧家瑞滿意地拍了拍他的頭:「乖啦。」
這個時候吳均從外面走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吳均笑了笑,走到最前面的書桌後面立定:「今日顧相要去接待金國的使臣,特命我來教你們。你們的《論語》學到哪裡了?」
眾人乖巧地應道:「里仁第四。」
吳均道:「好,請大家翻開書,今天由我接著往下講。」
學堂裡書聲琅琅,外面的杏花樹上並排立著幾隻早鶯,嘰嘰喳喳地,十分熱鬧。
顧語辰牽著夏初嵐的手走到杏花樹下,手裡提著一個小籃子。趙嬤嬤和思安跟在她們後面,顧語辰抬頭,稚嫩的童聲說道:「娘親,樹好高,我采不到花。」
夏初嵐便把她抱了起來,她仔細挑了一枝花折下來,還問趙嬤嬤和思安好不好看。
夏初嵐看著她酷似自己的眉眼,微笑道:「辰兒,你真的要做杏花糕?你爹爹他不太喜歡吃甜的東西。」
顧語辰驕傲地說道:「只要是我做的,爹爹肯定喜歡吃。爹爹還說要給我講故事呢。我得快些做好等爹爹回來,否則等顧長澤那個討厭鬼下學,就要跟我搶了。」
夏初嵐摸了摸她的頭。這兩個孩子都太聰明了,她跟顧行簡並沒有特意引導,可他們開口說話比別的孩子早,認字比別的孩子快,就連記憶力都是同樣的好。她這個做母親的,倒不希望孩子們能有多優秀,只希望他們一輩子能健康平安就好了。
顧語辰拉了拉夏初嵐的手說道:「娘親不高興嗎?等我把爹爹搶過來,可以分給娘親一會兒。」
夏初嵐哭笑不得,自從有了兩個孩子,顧行簡好像就有點分/身乏術了。好像早上她為他穿官服的時候,本來兩人正含情脈脈地溫存著,兩個小東西突然跑進來,一左一右地把他們爹爹給拉走了。那人啊,不僅討女人喜歡,也討孩子喜歡。只不過他不喜歡別人家的孩子,只喜歡自家的孩子。
有時候夏初嵐都覺得,他太寵愛他們了,從來都舍不得打罵。
吳均站在學堂裡,無意間看到窗外杏花樹下站立的女子,失神片刻。春日杏花滿枝頭,那女子穿著一身青色的團花褙子,他不禁想起:秋蘭蘼蕪,羅生堂下,綠葉素枝,芳菲襲予。
當真是一種直擊人心的美貌和氣質。而且這些年,越發沉澱,散發著幽幽歲月的馨香。
授課結束,孩子們一一行禮離開,結伴出去玩,只有顧長澤還坐在位置上看書。
吳均走過去蹲在他面前:「阿澤,你怎麼不走?」
「今天姨父講的東西我還想再看看。啊,我忘記了,應該叫先生的。」顧長澤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關係,這裡沒有旁人了。」吳均坐在他身旁,有些心疼地看著他。身為顧行簡的孩子,自然會承受很多異於同齡人的壓力。想到自家那三歲的孩子還只會躲在他娘的懷裡撒嬌呢,而顧長澤三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讀書認字了。
「阿澤,不要太辛苦了。你才六歲。」吳均語重心長地說道。
顧長澤搖了搖小腦袋,回道:「姨父,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覺得辛苦。」
吳均溫和地笑了笑,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今日有時間,哪裡看不明白?姨父可以再給你講一遍。」
顧長澤靠在吳均的懷裡,用短短的手指點了幾處。他很喜歡姨父,因為姨父身上有像爹爹一樣的感覺:溫和寧靜,厚重有力。顧長澤一直覺得,除開爹爹,這世上最優秀的人應該就是姨父和小舅舅了。小舅舅年級尚小,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外面顧語辰采好了杏花,牽著趙嬤嬤去廚房裡面學做杏花糕。春/色無限好,夏初嵐本想在院子裡坐一坐,看到學堂裡的孩子三三兩兩地出來,唯獨沒看到顧長澤,就信步走到學堂外面,看到吳均正在教顧長澤讀書。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當年,看見顧行簡跟夏衍說話的樣子。她連忙後退兩步,沒有進去打擾他們。
思安在旁道:「夫人不進去嗎?公子在裡面呢。」
夏初嵐搖了搖頭。吳均雖為妹婿,但她跟夏靜月畢竟不是親姐妹。這些年吳均很得皇帝和顧行簡的器重,風頭正盛,很多人都拿他和顧行簡做比較。他本人也真的是謙謙君子,但夏初嵐總是本能地減少跟他的接觸,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夏初嵐回到竹居,南伯正拿撢子打掃顧行簡的書架,她連忙走過去,伸手道:「阿翁,我來吧。您腰不好,坐著休息。」
南伯擺了擺手,擋著夏初嵐:「夫人別折煞我了。我本來就是個下人,平日您跟相爺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我反而不舒坦。我這人啊,閒不住的。」
夏初嵐也沒勉強他,跟他隨意地閒話家常。南伯和趙嬤嬤正在給崇明找媳婦,兩個人每日都湊在一起合計,崇明卻很不配合。他那樣冷冰冰的性子,哪家姑娘都怕。
南伯是老邁了,但眼不花耳不聾,關鍵是思路清晰,依舊洞若觀火。看院子裡那些桃花,杏花被他養得那般好,生命力旺盛,夏初嵐便覺得欣慰。
「娘!」顧語辰在門外清脆地喊了一聲,捧著蒸好的杏花糕進來,「阿翁也在這裡,我剛好拿了兩個來。你們嘗嘗看。」
南伯慈愛地摸了摸顧語辰的頭,從她手裡接過杏花糕咬了一口,由衷地讚歎道:「姑娘的手藝好著呢。」
夏初嵐也點了點頭,是比她當年強多了。
這時,思安走進來說道:「夫人,夏家的老夫人他們大概明日會到都城。」
夏初嵐前陣子收到杜氏的信,說有事要進都城一趟,與她商量,便問道:「給娘他們住的院子都收拾好了嗎?」
思安回道:「早就收拾好了。也給三夫人那邊去了信,明日相府可熱鬧了呢。」
她話音剛落,顧長澤從門外走進來,鄭重地向夏初嵐行了禮:「娘親,孩兒下學了。」
夏初嵐問他:「姨父走了?」
顧長澤點了點頭:「姨父說不親自過來告辭了,要孩兒代為轉告。明日外祖母和小舅舅他們會到嗎?」
得到夏初嵐肯定的答覆後,他心裡也有些期待。顧語辰在旁邊說道:「顧長澤,要不要嘗嘗我做的杏花糕?」
「不要,我不喜歡甜的東西。」顧長澤毫不猶豫地拒絕,「我昨日給你的字帖你寫了嗎?」
顧語辰支吾地說沒有,顧長澤說了句什麼,兩個人忽然爭論起來,誰也不肯讓誰,連夏初嵐出言制止也沒用。
夏初嵐索性坐下來看相府的賬本,任由他們兩個吵。南伯和思安又拿他們兩個沒辦法,只能站在旁邊面面相覷。
吵著吵著,顧長澤便佔了上風。顧語辰委屈地看了夏初嵐一眼,見夏初嵐絲毫沒有維護她的意思,就氣呼呼地跑出去了。思安追出去,但她跑得太快了,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
顧長澤有些心虛,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低垂著頭。夏初嵐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來說道:「阿澤,每個人都有擅長的東西,也都有自己的短處。你不能拿自己的長處去跟辰兒比,這是不公平的。如果春夏秋冬,四季都開一樣的花,而每朵花的顏色形狀都一樣,你還會覺得好看嗎?」
顧長澤小聲道:「娘親,孩兒錯了。不該那麼說姐姐,回頭我向她道歉。」
夏初嵐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說苛責的話。
顧語辰跑到杏花樹下,委屈地哭了起來。無論任何時候,只要她跟顧長澤吵架,娘親都不幫她。她心裡本來覺得娘親更喜歡顧長澤,因為顧長澤的名字是娘親取的,希望他能一輩子福澤綿長。而顧語辰的名字則是爹爹取的,希望她妙語連珠,討人喜歡,人生能夠亮若星辰。
一陣輕風吹過,杏花如春雨般灑落,地上出現一個高大的影子,把小小的她籠罩進去,只不過她哭得正傷心,沒有發現。
「誰把我們辰兒弄哭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顧語辰驚訝地張開嘴,轉身看到顧行簡站在那裡。
「爹爹!」她撲過去抱住顧行簡的腿,「顧長澤又欺負我!他說我笨,只喜歡做針線女紅,做糕點,不喜歡讀書寫字,不配做爹爹的女兒。」
顧行簡單膝跪下來,讓她靠在自己的頸窩裡,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道:「喜歡做針線女紅有什麼不好?以後用得到的。」他想起某人當年做的那件歪七扭八的中衣,臉上的笑意更深,「至少以後可以給爹做衣裳。不哭了,再哭就變成小花貓了。」
顧語辰撲閃撲閃眼睛,抬手擦眼淚,認真地問道:「爹爹真的不會嫌棄我嗎?顧長澤讀了那麼多書,字又寫得像爹爹,連娘親都更喜歡他。」說完扁了扁嘴,又有些委屈。
顧行簡抬手將她小臉上的淚痕擦掉,然後將她抱了起來:「在你娘心裡,你和長澤是一樣的。爹爹問你,你更喜歡爹爹還是娘親?」
顧語辰摟著顧行簡的脖子,有點犯難。
顧行簡笑道:「你看,辰兒自己都答不出來,為何要說娘親更喜歡長澤呢?」
顧語辰似懂非懂,小腦袋靠在顧行簡的肩上。顧行簡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抱著她往竹居走。
顧行簡還沒到竹居,就看到夏初嵐從裡面出來,好像是要去找女兒的。他走過去,輕聲道:「我在花園找到她,睡著了。」
夏初嵐看到顧語辰像只小奶貓一樣趴在父親的肩上,伸手把女兒接了過來,抱到房間裡去安置了。顧行簡跟在她身後進去,看她給女兒蓋被子,怕枕頭太高她睡得不舒服,又用被子的一角疊整齊了枕在她腦後。
從兩個孩子出生到現在,她一直親力親為地照顧著,從來沒說過累。
他們走到屋外,夏初嵐問道:「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應付金國的使臣?」
顧行簡擁著她說道:「我總得給那些年輕人一點機會。否則我若有一日不在中書之位,何人能夠制約金國?」
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精力的確大不如前了。夏初嵐摸了摸他的鬢角,前幾日剛拔了白髮,現在又長出來了。她鼻子發酸,靠在他的懷裡,手揪著他的衣襟。有的時候真怕時間過得太快,來不及讓她跟這個人好好廝守。
顧行簡抱著她,失笑道:「你們母女倆真是一模一樣。我哄完小的,又要哄大的啦?」
夏初嵐收起情緒,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誰要你哄……辰兒為你學做了杏花糕,還在鍋裡熱著,你要不要嘗嘗?」
「嗯,一定要嘗嘗。阿澤呢?」
「去看書了。說今日吳均教了很多東西,想等你回來跟你說呢。」
顧行簡擁著夏初嵐往前走,隨意地聊著家常。
日光如點滴歲月被踩在他們腳下,一路生輝。
第161章 番外二
顧語辰每晚睡覺都要纏著爹娘講故事, 爹講的故事大都是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這些書本上能找到的, 娘親講的故事就比較特別。顧長澤也偷偷從自己床上跑過來, 硬要賴在她的床上一起聽。
到底是親姐弟, 下午的時候還吵得面紅耳赤,轉眼之間已經能躺在一起了。
夏初嵐讓他們並排躺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兩雙小眼睛,一起巴巴地望著她。
夏初嵐摸著他們的頭,緩緩地說道:「從前,有一隻傲慢的小兔子要找一隻小烏龜比賽跑步。比賽之前,小兔子嘲笑小烏龜爬得慢,說自己肯定會贏。比賽開始以後, 小兔子一下子就跑了很遠,回頭都看不到小烏龜了。它就有些鬆懈了, 坐在樹下睡覺。它覺得就算睡醒了,小烏龜也追不上它。而小烏龜呢, 它雖然爬得很慢, 但拚命地爬,終於超過小兔子先到達了終點。」
顧語辰眨了眨眼睛,問道:「娘,後來呢?小兔子向小烏龜道歉了嗎?」
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 輕笑道:「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顧長澤聽完若有所思, 忽然看到門口的地上有道修長的影子, 伸手一指:「爹爹在偷聽!」
夏初嵐抬頭看過去, 顧行簡從門外走進來,一把將顧長澤抱了起來:「爹爹沒有偷聽,是光明正大地聽。你該回自己床上睡覺了,我的小兔子。」
顧長澤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爹爹,我以後肯定不嘲笑別人了,也不會在樹下偷懶睡覺的。我跟姐姐道過歉了。」
顧行簡拍了拍他的背,面帶微笑:「看來阿澤聽懂娘的故事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顧長澤用力地點了點頭,蹭了蹭顧行簡的臉。他最怕爹爹不喜歡他了。
等安頓好兩個孩子,夏初嵐熄了燭燈,關上門,擋住了外面一地的月光。
顧行簡和夏初嵐並肩往回走,路上說道:「嵐嵐,你到底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上次說海裡有一隻美人魚,再上一次是個在樹下等兔子撞過來的農夫……這些故事我從未聽過。」
夏初嵐知道他飽讀詩書,連忙說道:「你都聽見了?我以前跟我爹出海的時候,聽船上那些船工說的。他們遊歷諸國,大概也是道聽途說的。」
顧行簡看她一眼,牽起她的手說道:「我記得我說過,七年前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並不像是十七歲。行事作風乃至眼界,也絕不像商戶出身。」
夏初嵐一下緊張了起來,是他看出什麼來了?可她要怎麼解釋另一個世界,乃至後世的事情?對於時下的人來說,應該很不可思議,會把她當成妖怪吧。
顧行簡感受到她忽然的緊繃,故作輕鬆地說道:「那些想必跟你從小出海見識有很大的關係吧,你爹是個很好的父親。」
夏初嵐鬆了口氣,往他身邊靠了靠。她以前的性子其實有些清冷孤僻,專注於忙碌的工作,並沒有很多的機會與人交往,喜歡一個人也只敢暗戀。所以在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一直沒有把夏家的人視作親人,與顧行簡初相識的時候,喜歡卻又羞澀,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這個男人教會她怎麼去愛,也讓她成長。
「夫君。」夏初嵐停下來,仰頭看著他,「如果我說,十年前,原來的夏初嵐已經死了,我是另一個我,我從來沒有愛過陸彥遠,你信嗎?」
顧行簡怔了怔,隨即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了?」
夏初嵐卻執著地望著他。在顧行簡看來,原主跟陸彥遠在一起過,可那並不是她。
他一直是她的最初與最後。
顧行簡將她抱到懷裡,望著廊外遙遠的夜空說道:「不管你從何處來,到底是誰,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只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其它的不重要。」
他的聲線帶著一絲暗啞,有種情緒彷彿被他小心藏匿著。
夏初嵐踮起腳親他的嘴唇,直到那兩片嘴唇染回血色,方才笑道:「我逗你玩的。我不會離開你,一輩子都不會。」
她的面龐映著銀色的月輝,殊色動人。顧行簡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快步回到房間,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吻她。
夏初嵐摟著他的脖頸,鼻息間充斥著他身上厚重的檀香喂,如墜雲霧之中。直到他進來的時候,她才清醒了一點,因為他入得太深,她有點不適,悶哼了一聲,又被他用力地吻住。
一夜顛鸞倒鳳,天快亮的時候,夏初嵐才能入睡。他像是要把她吞裹入腹一樣,任她怎麼哭泣求饒也沒有用。想到今日還要迎杜氏和夏衍他們,她就恨死他了。
顧行簡將背對他而睡的人撈到懷裡,低頭靜靜地凝視她很久。那年生產之後,潘時令分明說沒事,可她忽然氣息微弱,渾身冰冷,當時他聽翰林醫官私下議論她沒救了,最後她又醒了過來。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泉州的時候,聽說她當時明明氣絕了,但同樣活了過來。這些事,在他有限的認知裡面尚且無法解釋,或許真如她所言,她並不屬於這裡。
可他不能放走她。所以他將主持方丈贈與他的佛珠戴在她的手上,不許她拿下來。那串佛珠是方丈為了體弱多病的他在佛前誦經七日才求來的,據說可以固魂。
這個秘密他沒有說,因為他自私地把她留下,從原來的世界剝離。但他會用餘生來補償。
他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輕在她頭頂印了一個吻。
東方破曉,往常這個時辰他要起身穿衣去政事堂了。夏初嵐本能地動了動,伸手搭在他肩上:「夫君……」
「今日我在家,你再睡會兒。」顧行簡柔聲道。
夏初嵐把頭埋在他懷裡,咕噥了一聲,但很快又睡著了。
杜氏一行人快晌午的時候才抵達。一輛馬車,卻跟著兩輛牛車,上面滿滿噹噹地放了些東西。夏家這兩年的光景不錯,夏柏茂雖然做事有點保守,但守業也足夠了。
夏初嵐迎上前去,幫著思香把杜氏扶下來,兩個小傢伙連忙跑到外祖母身旁,齊聲喊道:「外祖母!」
杜氏高興地應了一聲,一手摸著一個小腦袋:「與過年的時候比,又長高了不少呢。外祖母給你們帶了好吃的,讓思香給你們拿。」
思香聞言連忙去馬車後面找食盒,兩個孩子就巴巴地跟了過去。爹爹口味清淡,整個相府都隨爹爹,他們便覺得夏家的糕點和零嘴味道特別好。
夏初嵐含笑看了他們一眼,挽著杜氏的手臂往家裡走:「衍兒呢?不是說要一起來?」
杜氏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正要跟你說此事。他啊,不是在餘姚做縣令麼?認識了原來餘姚縣令,現在紹興知府蔣旭的小兒子,兩個人整日廝混在一起,我在紹興都聽到了不好的傳言。問起他來,他也不想說。這不,一進城就去找蔣舟了。嵐兒,我就是怕影響他的前途和官聲……」
蔣舟是那屆太學的釋褐狀元,又有樞密使蔣堂保舉,留在了翰林院任職。夏衍本來也可以留在都城,但他不要三叔和顧行簡幫忙,執意去民間體驗百姓疾苦。夏初嵐知道夏衍和蔣舟關係很好,親如兄弟,倒不知蔣家還有個小公子?
夏初嵐摸了摸杜氏的肩膀:「娘別擔心,等晚點見到衍兒,我會問清楚的。就算我問不出來,也還有相爺呢。」
杜氏驚道:「相爺今日在家?」在她印象裡,顧行簡一直很忙,就算官員的休假日,他也難得有清閒的時候。新皇比太上皇更加倚重他,很多國策都要他參與才能定奪。
「嗯,樞密使來府裡找他,他們正在議事。」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杜氏的住處。相府很大,但人卻沒有多少,因此很多院子都空置著。思安帶侍女去準備茶水,趙嬤嬤等人忙著幫杜氏歸整行禮,顧語辰和顧長澤也去幫忙。他們兩個雖然出生在相府,錦衣玉食,但夏初嵐從小就教他們要多做力所能及的事。因此他們身上一點高門顯貴的嬌氣都沒有,長輩也都交口稱讚。
原本顧行簡看他們小小年紀就要自己沐浴穿衣,自己吃飯,自己睡覺,便有些捨不得。有時兩個小傢伙發脾氣,夏初嵐也不理會,還是照舊。顧行簡因此向她建議,但夏初嵐堅持,她陪伴孩子的時間更多,所以顧行簡也不好說什麼。
杜氏說道:「嵐兒,阿澤和辰兒都長大了,你還年輕,沒打算再要孩子?這相府還是冷清了些。趁我身子尚好,可以再幫你帶一帶。」
夏初嵐初為人母的時候,手忙腳亂,著實是什麼都不知道。兩個孩子又不要旁人,只要母親,他們同時哭鬧,比一個孩子難帶多了。常常把夏初嵐弄得崩潰不已。秦蘿時常來幫一幫她,後來又有了身子,實在不方便,還是杜氏來相府住了一段時日,才幫著她度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期,所以兩個孩子也跟杜氏親。
「這幾年我沒喝避子湯,小日子也正常了,但不知為何就是沒再有身孕,可能緣分還不到吧。」夏初嵐也覺得這件事奇怪,後來想想,大概是顧行簡年紀大了。反正有兒有女,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杜氏的想法卻是多子多福,還特意從家附近的廟裡請了求子符帶來給她。
蔣堂是來跟顧行簡商量大散關一帶的邊防問題。這幾年蒙古崛起,與金國時常發生邊境的摩擦,金國沒有辦法兩邊兼顧,頻頻向大宋示好,還希望多在宋金邊境開設一些榷場。
樞密院認為開設榷場的同時,也應該加緊修建邊防,加大募兵,需要戶部撥款,故而向政事堂遞交了文書。而中書還沒給出答覆,蔣堂聽聞顧行簡好像不是很同意,故而上門來詢問。
顧行簡道:「中書門下還在商議,尚未給出定論。不過前幾年我去興元府,看到當地的百姓要按期納賦糧,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因而拿家裡的銅錢與金國交換。後來香料工坊興建,商人往來,他們才有了維持生計的手藝。一個國家,如果連百姓的溫飽都無法解決,又談何抵禦外族?因此我個人才沒有贊成。」
蔣堂仔細思考了一下,也有些動搖了。又談論了會兒政事,他想起另一件事,對顧行簡說道:「前幾日我見到族兄,說起一事。族兄有一庶女,年方十六,因兒時染病,半邊耳朵喪失聽力。她平日愛穿男裝,因而旁人都以為是個男孩兒。那丫頭近來好像跟您的小舅子走得很近。族兄說侄女有疾,不敢高攀,卻也真心希望能為她尋一門好親事。若相爺的小舅子無意,還請照顧她的名聲,不要往來了。」
顧行簡拱手道:「多謝使相提點。恰好夏衍今日來都城,我會與他談談。」
蔣堂起身道:「那我就不叨擾了,告辭。」
顧行簡親自送蔣堂出相府,恰好看到夏衍回來。夏衍已經長成十分出眾的青年,眉目秀美,如松如竹。一路走過來,都有不少姑娘側目看他。他看到顧行簡,十分高興,揚起笑臉:「姐夫!好久不見!」
他沒辦法像年少的時候一樣撒嬌,而且他現在也是個縣令了,大小算個官員,就走上前恭敬地行禮。
顧行簡微笑道:「我剛議完事,還沒拜見你母親,剛好一起去吧。」
夏衍欣然答應,路上跟他說了些任上的趣事:「前幾日大哥捎來了泉州的特產,我許久沒吃了,特意帶了些到都城來給姐姐嘗一嘗。阿澤和辰兒都好嗎?」
顧行簡點頭道:「你姐姐必然高興,兩個孩子都好。倒是你跟蔣家姑娘的事情,你打算隱瞞多久?樞密使都告訴我了。」
夏衍驚訝地張了張嘴,沒想到顧行簡知道了此事。他這次進都城是被杜氏抓來的,本來他喜歡一個姑娘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但蔣柔只是個庶女,又有耳疾,他怕杜氏不同意。
他剛剛去了蔣舟那兒,就是想找他出出主意。蔣舟對他說,這事兒還是得先對杜氏坦白才行。
「姐夫,我想娶她,好好照顧她。我不在乎她是嫡是庶,更不在乎她是否有疾。我們興趣相投,性格相合,沒有比這個更重要了。可是娘非要給我找戶大家千金,那些驕縱的女子我都不喜歡。」夏衍悶悶地說道。
顧行簡倒是覺得兩情相悅比門當戶對來得重要。他選夏初嵐就是相中了她的性情,也沒在意她的出身。而那些門當戶對的夫妻,諸如陸彥遠和莫秀庭,不過是暗淡收場。
「無論如何,先對你娘坦誠。你若好好跟她說,她未必不會同意。蔣家的門風我知道,有蔣旭那樣的父親,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差的。你讓她見一見蔣柔,也許就改變主意了。」
夏衍應道:「嗯,我這就去跟娘說。」
他們到了杜氏的住處,顧語辰和顧長澤跑過來,顧語辰先抱著顧行簡的腿,側頭叫到:「小舅舅!你好久不來看我們了。」
夏衍笑道:「小辰兒嘴裡喊著小舅舅,可還是最喜歡爹爹啊。小舅舅可有點傷心呀。」
顧語辰扁了扁嘴,緊貼著顧行簡,生怕別人搶走似的。顧行簡低頭微笑,摸著她柔軟的頭髮,溫和地說道:「辰兒,小舅舅難得來一趟,你是主人,要好好招待他才是。」
顧語辰這才放開父親,走到夏衍身邊,牽起他的手。顧長澤嘆了口氣,對夏衍說道:「小舅舅,娘和外祖母好像正在說您的事。外祖母還有點生氣呢。」
夏衍看了顧行簡一眼,硬著頭皮走進去。
杜氏看到夏衍來了,正待開口,見顧行簡跟在後面,連忙起身。她不是真的岳母,就算是,在顧行簡面前也端不出半點架子。就算到了現在,還有很多人往夏家送禮,都希望通過她們攀交上宰相。
顧行簡走到夏初嵐的身邊:「娘坐著吧。我剛忙完,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若有什麼需要儘管跟嵐嵐說。」
「您……你說哪裡話,你們已經安排得很好了。」杜氏笑了笑說道。
顧行簡知道他在這裡,杜氏恐怕不太自在,就帶著兩個孩子出去了。
杜氏這才上前拉著夏衍說道:「今日你姐姐也在這裡,你倒是把蔣家那個小公子的事情說說清楚。」
夏衍就老實地交代了:「娘,蔣柔不是小公子,她是蔣家庶出的姑娘。我之所以沒跟您說,是因為她小時候生病,半邊耳朵聽不見。娘,我是真的喜歡她,您見一見她再說吧?」
杜氏愣了一下,倒沒想到對方是個姑娘。庶出嫡出她倒沒那麼看重,只是身體有疾這件事,杜氏有點在意,怕以後傳給孩子。夏衍是獨子,杜氏不敢掉以輕心。
夏初嵐走過來說道:「娘,衍兒說得對,百聞不如一見。衍兒看上的人,應該不會差的。你中意的那些世家貴女,衍兒未必喜歡。您再看看大哥二姐和四妹的結局,您也不想衍兒如他們一般吧?」
夏衍在旁邊用力地點了點頭:「姐姐說的沒錯。蔣柔只是半邊耳朵聽不見,其它的都很好。而且蔣家的家世也不差,我與她哥哥又是同窗,情分自然比旁人多一些。」
杜氏還有些猶豫:「耳疾弄不好會傳給孩子的。」
夏初嵐道:「不會的。您看相爺小時候體弱多病不好,但兩個孩子從小就很健康,活蹦亂跳的。耳疾只是意外。」
「對,姐姐這兩年身子好多了,以前還有暈眩之症,辰兒和阿澤也都沒有。娘,您不能有偏見。」
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杜氏終於軟化了,答應先見見蔣柔。夏衍高興地去安排了。
顧行簡帶著顧語辰和顧長澤在花園裡種花,兩個人手裡都是一團團的泥巴,像兩隻滾在泥裡的小花貓。夏初嵐找來的時候,顧行簡正在給顧長澤擦臉,顧語辰淘氣地趴在他的背上,還用小髒手抓他。
這個人的潔癖……好像在孩子面前就沒有了。他們小時候,顧行簡幫著換尿布,擦鼻涕口水,也從來沒有嫌棄過。
顧行簡側頭看到她,問道:「衍兒把事情都說了?」
「你知道他的事?」夏初嵐有些意外,「娘已經答應見蔣柔了。」
「那就好。大哥的婚事好像都不大順,前幾日我與岳父飲茶的時候,聽他說大哥執意不肯娶妻,堅持寧缺毋濫,把岳父氣得不輕。我就安慰岳父,也許你大哥等的人還沒長大呢。」顧行簡看著兩個孩子,輕聲說道。
夏初嵐忍不住上前挽著他的手臂:「若你沒等到我,是不是就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了?你就不會喜歡旁人麼?」
顧行簡看著她,但笑不語。
他不會喜歡別人。遇見她的時候,便知道他等的人就是她了。
杏花飄落枝頭,紛紛揚揚。一片花瓣隨風落到屋內的書桌上,風吹開書頁,那裡夾著一張舊的花箋,上面有一行簪花小楷,寫著: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下面還有一行俊逸的字體: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