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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的功績 The Exploits of Sherlock Holmes By 阿德里安·柯南·道爾 Adrian Conan Doyle & 約翰·狄克森·卡爾 John Dickson Carr

內容簡介

  本書系柯南道爾的兒子所寫的有關福爾摩斯的探案故事,共有六個短篇:《福爾克斯‧拉斯奇案》、《阿巴斯紅寶石奇案》、《兩婦人奇案》、《黑天使奇案》、《德普特福德恐怖奇案》和《紅寡婦奇案》。作者模仿他父親的筆法,敘述了六個驚險奇特的故事,故事懸念很強,情節緊張,引人入勝。

  原出版者的話

  在一八八七年,《濱海》雜誌的讀者們誰也想不到當時剛露面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會很快地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小說人物。當然,創造他們的亞瑟·柯南·道爾爵士在那個時候沒有這個念頭。過了好多年,他安排福爾摩斯在萊辛巴赫瀑布死去,又迫於群眾的呼聲使之復活並且回好貝克街二百二十一號乙那個為人所熟悉的住宅裡去。即使到這個時候,他也沒有那樣想過。

  由於福爾摩斯享有巨大的榮譽,因而在數以億計的熟悉他的名字的人當中就有一些人認為:福爾摩斯確有其人。這並不奇怪。事實上,與某些人所想的相去甚遠,福爾摩斯不是一個憑空虛構出來的人物。他那騎士的風度、深刻的見解、廣博的學識、精湛的武藝以及他的性格,這一切正是創造他的那位天才作家所具有的。如果有人蒙受“莫須有”的罪名,亞瑟爵士就會象小說中的福爾摩斯那樣出面營救;他所使用的邏輯和演繹推理方法也正是福爾摩斯能夠為他的委託人解決難題的手段。象福爾摩斯一樣,亞瑟爵士的體力非比尋常;如果他沒有走上他所選擇的那條人生之路(先是當醫生,後來成為作家)的話,他很可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拳擊家。從背景看,他們都是鄉村世家的後裔,而且他們的祖母都有法國血統。道爾家的“福爾摩斯”出身于一個富有創造力的家庭,這個家庭的三代人裡有五個人的事蹟登在《全國傳記辭典》上,這裡面包括十九世紀初著名的政治漫畫家約翰·道爾、《笨拙》雜誌封面設計者理查(“狄奇”)·道爾以及《英國編年史》的編者詹姆斯·道爾。

  雖然在很多方面享有盛譽,儘管費了很多心血在歷史小說的寫作方面獲得成功,柯南·道爾卻是由於創造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而聞名於世的。從一八八七年起,關於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傳奇已經翻譯出版了幾乎所有語言的譯本,而且從來沒有過絕版售缺的情況。

  以福爾摩斯作主人公的有十五出正統舞臺戲劇、一百一十部影片和一千多個廣播劇,他在電視裡也開始露面了。

  亞瑟爵士為福爾摩斯創造了許多調查的方法,這些方法中有許多種已經成為蘇格蘭場、法國警察局和其他許多國家的員警部隊所採用。福爾摩斯甚至在許多社會團體中受到崇拜,還是許多人模仿的物件。但是,這些人並沒抓住他的精神實質。薩默塞特·毛姆在最近寫的《恍惚的心情》一書中談到福爾摩斯時曾這樣說過:“和柯南·道爾所寫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相比,沒有任何偵探小說曾享有那麼大的聲譽;而且,除了歇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物,我認為應該承認:再沒有人能配得上享有那種聲譽。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成就》是根據原來的五十六個偵探故事和四部小說中華生醫生所提到的未破案件寫作的。情節是新的,但故事的結構方面卻是忠實於原作、使原作得以再現的。為數以百萬計的福爾摩斯崇拜者寫這些小說的是亞瑟爵士的小兒子艾德里安·柯南·道爾。他接受的是維多利亞時代傳統的教育,和他的父親關係最密切;他曾不止一次進行深海捕魚考察,並就這些考察寫過兩本書(《天有爪》和《孤獨的獨桅三角帆船》);他熱衷於冒險,傾心於前代遺風,尊重那種形成他父親完美特性的騎士思想——也可以說尊重福爾摩斯。使用著他父親寫作時用過的桌子,置身于他父親曾經使用過的物件之中,他從各方面致力於再現以前的氣氛,哪怕是極小的地方也不放過。本書的唯一目的是“寫出‘老式’的故事”,是要再現福爾摩斯作出巧妙預言時的情景:聽到新的委託人走過來的腳步聲就知道“比賽正在進行”,這時我們這兩位朋友就要談論起來,就象在《銀色馬》中華生問福爾摩斯時那樣:

  “你還要我注意其它一些問題嗎?”

  “在那天夜裡,狗的反應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啊。”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福爾摩斯說道。

一、福爾克斯‧拉斯奇案 The Adventure of Foulkes Rath

  “這事情太奇怪了。”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泰晤士報》扔到地板上。“說真的,這家人到現在還沒有來找你磋商,這使我很詫異。”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從窗前轉回身來,跌坐在他那張扶手椅中。

  “我想你指的是福爾克斯‧拉斯的謀殺案,對吧?”他慢吞吞地說,“如果是這樣,華生,這個也許能引起你的興趣。這是早餐以前送到的。”他從晨衣口袋裡掏出一份淺黃色的列印件,從對面遞給我。這是一封電報,上面蓋著蘇塞克斯森林區的郵戳,內容是:“為阿得爾頓事件將于十時十五分整趨訪,文森特。”我把《泰晤士報》拾起來,急速地把那一欄消息再看了一遍。“裡面沒有提到文森特這個人呀。”

  “這無關緊要。”福爾摩斯急躁地回答說,“從電報的措詞可以推測他是一位受雇于阿得爾頓家的老派律師。華生,我看咱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利用。請你把晨報報導的要點複述一下,讓我重新回想一下案情。記者所發表的那些不相干的意見就不要念了。”福爾摩斯在陶制煙斗裡裝上強味板煙絲,靠在椅背上噴出辛辣的藍色煙霧,兩眼凝視著天花板。

  我開始講起來:“這個悲劇發生在福爾克斯‧拉斯。它是一座古老的蘇塞克斯莊園,位於森林區附近的遺骸丘森林中。那裡有一處古老的墳地,這所宅邸的古怪名稱就是這樣來的……”

  “華生,要說事實。”

  我繼續很刻板地講道:“房產主是馬西厄斯·阿得爾頓上校。被人們稱為鄉紳的阿得爾頓,是本地的治安官,也是本區最富有的地主。住在福爾克斯‧拉斯的這一家人包括鄉紳本人、他的外甥珀西·朗頓、男管家莫斯泰德以及四個室內僕傭。此外,還有門房、馬夫和幾個獵場看守人,他們是室外僕傭,住在莊園邊上的房舍裡。昨天晚上,阿得爾頓鄉紳和他的外甥照例在八點鐘時吃晚飯。飯後,鄉紳騎馬外出大約一小時,十點前不久回到家裡。他和外甥在客廳裡一起喝葡萄酒,兩個人似乎曾經吵過嘴。管家說,在他把酒送去時,注意到鄉紳那種面紅耳赤、態度粗暴的樣子。”“我想你剛才說那個外甥姓朗頓吧?他的表情又如何呢?”福爾摩斯打斷我的話問道。

  “據管家說,他沒看到朗頓的面孔,因為他進屋以後,那個年輕人就走到窗前向外觀看夜色了。但是,管家退出時聽到了他們憤怒爭吵的聲音。午夜過後不久,宅子裡的人都被一聲狂呼驚醒了。那呼聲顯然是從客廳傳出來的。大家穿著睡衣奔向客廳看時,不禁大驚失色,原來阿得爾頓鄉紳頭部被劈開,人事不醒地倒在血泊之中。珀西·朗頓先生站在快要咽氣的那個人的身旁。他身穿晨衣,手裡拿著一把沾滿鮮血的斧子,是一把中世紀劊子手用的斧子,福爾摩斯,是從壁爐上面掛著的一套紀念性武器裡拽下來的。朗頓嚇得不知所措,勉強地幫著扶起受傷者的頭,給他止血。但是,在莫斯泰德彎腰對著他的時候,鄉紳用臂肘支起身子,掙扎著低聲說:“是……朗……頓姆!是……朗……!”話沒說完,他向後一仰就死在管家的懷裡了。當地員警應召而來,珀西·朗頓先生因殺害阿得爾頓鄉紳而被捕,證據是:甥舅兩人吵過嘴,朗頓站在死者身旁,還有,死者氣絕之前的親口揭發。我知道最近有消息說堅持申明自己無罪的被告人已被移送到盧威斯去了。全部事實大概就是這些,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吸著煙斗,沉默了片刻。

  最後,他問道:“對於那場爭吵,朗頓是怎麼解釋的?”“這裡說了。他主動告訴員警當局,他和他舅舅談到出售查德福田莊的事時,雙方的話語都變得激烈起來。朗頓認為,那樣做是再一次減少了產業,而且沒有必要。”“再一次?”

  “看來,阿得爾頓鄉紳在過去兩年中曾出售過其他財產。”我把報紙扔到長沙發上,回答說:“我只得承認,福爾摩斯,我還很少遇到犯罪事實比這更明確的案件呢!”“可惡,華生,非常可惡。”我的朋友表示同意。“確實,假定事實真是象所說的那樣,我不能想像這位文森特先生為什麼還要浪費我的時間。哎,咱們說的那個人正在上樓,除非是我弄錯了。”

  響起了敲門聲,赫德森太太把來訪者領進屋來。

  文森特先生是個身量不高的老人,長臉,蒼白的面孔上帶著悲哀的表情,兩腮留著連鬢鬍子。他穿著相當邋遢的禮服大衣,鼻子上的夾鼻眼鏡是用一根黑緞帶子系在大衣翻領上的。他那近視的目光透過夾鼻眼鏡向我們看了一會兒,猶豫不前。“這樣太不好了,福爾摩斯先生!”他尖聲地喊道,“我原來認為打了電報就可以和你私下談話,先生,絕對不允許外人在場。我的委託人的事情‧‧”

  “這位是我的同事華生醫生,”歇洛克·福爾摩斯揮手示意來客坐在我剛剛拉出來的一張椅子上,同時插嘴說:“我向你保證,他在場可以給我們以非常寶貴的幫助。”文森特先生向我點點頭,把帽子和手杖放在地板上,然後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請相信,我決沒有冒犯你的意思,華生醫生。”他尖聲說道,“可是,對於熱愛福爾克斯‧拉斯家並對它懷有好意的人們來說,這是個可怕的早晨,我說,是個可怕的早晨。”“我相信是這樣。”福爾摩斯說,“然而,今天清早你步行到車站去,多少總能使你恢復一些精力。我發現運動本身就是一種鎮靜劑。”我們的客人聞言驚起,他大聲說:“說實話,先生,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嘖!嘖!”福爾摩斯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一個人如果是坐車到車站去的話,他左面鞋套上決不會濺上濕泥巴,他的手杖金屬包頭上也不會有類似的污痕。你走過的是一條崎嶇的鄉間小道,而且,由於天氣乾燥,我看你半路上在某處趟過水,或者到過渡口。

  “

  “你的推理完全正確,先生。”文森特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用極為懷疑的眼光從夾鼻眼鏡的上方看著福爾摩斯。“我的馬被拉出去放了,在那種時刻,村裡又租不到馬。象你所說的那樣,我只好步行,搭上到倫敦去送牛奶的車。我來到這裡是要謀求,不,福爾摩斯先生,是要求你給我那不幸的年輕的委託人珀西·朗頓先生幫忙。”福爾摩斯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用手指尖支著下巴。“恐怕我對這事無能為力。”他說。

  “華生醫生已經把主要的事實說給我聽了。看來,根據它們是很可以定罪的。誰負責這案件?”

  “我聽說,本地員警當局因為此案罪行嚴重而向蘇格蘭場求助,蘇格蘭場派了一位雷斯垂德巡官‧‧啊呀,福爾摩斯先生,你有風濕病,刺痛得很難受吧‧‧一位雷斯垂德巡官負責。也許,我該說明一下,”我們的客人接著說道,“我是森林區文森特‧皮博迪‧文森特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者。在過去幾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裡,阿得爾頓家一直委託我們照管他們的利益。”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拾起報紙,用手指很快地在登載那段消息的地方敲了一下,一言不發地把報紙遞給那位律師。

  “報導是夠精確的,”那位身材矮小的人流覽了一下消息,悲哀地說,“雖然它沒談到這樣一個情況:鄉紳曾告訴管家莫斯泰德說他自己鎖大門,可是出事時大門卻沒上鎖。”福爾摩斯驚訝地揚起了眉毛。“你說是沒上鎖?嗯。啊,可能是阿得爾頓鄉紳和他外甥吵架因而把這事給忘了。但是,我覺得還有一兩點弄不清楚。”“什麼事,先生?”

  “被害人穿的是睡衣麼?”

  “不,他穿的整整齊齊。朗頓先生穿的是睡衣。”“據說鄉紳在晚飯後曾離開家一小時左右。他經常夜間騎馬外出嗎?”文森特先生剛才還在捋他的連鬢鬍子,這時停了下來。他用敏銳的目光看了福爾摩斯一眼,尖聲說:“你提到這個,他沒有夜間外出的習慣。可是他安全回家了,我不懂‧‧”“正事這樣。”福爾摩斯插話說。“你看鄉紳是個有錢的人麼?請明確地回答。”“馬西厄斯·阿德爾頓是個很有錢的人。當然他是小兒子,是在大約四十年前,也就是在一八五四年移居到澳大利亞去的。他在澳大利亞金礦上聚積了一大筆財富,於七十年代回國;由於他的哥哥已去世,他還繼承了福爾克斯‧拉斯的家產。唉!我不能違心地說他受鄰里的愛戴。他性情乖僻,在街坊中不得人心。他那治安官的職位又使我們本地的那些沒有出息的人們怕他。他是個冷酷、嚴厲有善於盤算的人。”“珀西·朗頓先生和他舅舅的關係好嗎?”

  那位律師有些猶豫,最後才說:“恐怕不好。珀西先生是鄉紳已故的妹妹的兒子,他從小就住在福爾克斯‧拉斯。當產業轉入他舅舅手裡時,他留下來管理產業。當然,他是限定繼承人,繼承的東西包括一所房屋和部分土地。他曾不只一次地表示對他舅舅出售某些田莊和財產不滿。恐怕就是這個引起了他們之間的惡感。他的妻子別的日子不在到也罷了,偏偏做晚不在,這太不幸了。”

  “他的妻子?”

  “是啊,朗頓有位夫人,是個可愛謙和的少婦。昨晚上他到東格林斯泰德的朋友家去,在那裡過夜,今天早晨該回來了。”文森特先生頓了一下。“可愛的小瑪麗。”他輕聲地用了這樣一句收尾:“她在這種情況下回來,怎麼受的了!鄉紳死了,她的丈夫又被指控犯了謀殺罪。”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福爾摩斯說,“關於昨晚那個事件的起因,你的委託人是怎麼說的?”

  “他說的經過很簡單,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在吃晚飯時,鄉紳把出售查德福田莊的打算告訴他。他規勸鄉紳,說沒有必要出售,如果出售就會使產業受損害。他舅舅對他大發脾氣,跟著說的都是惱怒的話。過後,他舅舅叫人備馬,什麼也沒說就騎馬走了。鄉紳回來時要了一瓶葡萄酒。由於覺得繼續談下去可能越吵越凶,珀西先生向他舅舅道過晚安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然而他的心情不安,不能入睡。據他說,他曾兩次從床上坐起來,好象聽到遠遠地從大客廳那裡傳來他舅舅的聲音。”“那他當時怎麼沒去查看呢?”福爾摩斯嚴厲地插話問道。

  “我問他這個問題了。他回答說,他舅舅喝了很多酒,他以為他舅舅是在客廳裡獨自發脾氣。管家莫斯泰德證實,這在過去也是常有的事。”“請接著說下去。”

  “當馬廄那邊的鐘剛剛敲過十二下,他正要入睡時,忽然一聲慘叫震撼了整個寂靜的宅邸,他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他跳下床,穿上晨衣,抓起一支蠟燭,向樓下的客廳奔去。

  看到展現在眼前的慘狀,嚇得他直往後縮。

  “壁爐內外都濺滿了血。阿得爾頓鄉紳兩臂高舉過頭,躺倒在一大灘深紅色的血泊之中。珀西先生沖到他舅舅身旁俯下身去,這時,他的目光落到一件使他噁心而且要暈倒的東西上。阿得爾頓鄉紳的身旁放著一把劊子手用的斧子,上面染著嚇人的斑斑血跡,是他的犧牲品的血跡。他隱約認出那是掛在壁爐上方牆上的那套紀念性武器中的一件。根本沒想一下自己在幹什麼,他就俯身拾起了斧子。正在這時,莫斯泰德和嚇壞了的女傭人一起沖進屋來。我那不幸的委託人說的就是這些。”“呵!”福爾摩斯發出驚奇的聲音。

  我和律師坐在那裡好長時間不出聲,都注視著我的朋友。他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一股淡淡的螺旋形煙柱從他那陶制煙斗裡急速地上升。他那象鷹一樣的面孔上沒有表情,只有那煙柱暗示出他的思想正在活動。過了一會兒,他一躍而起。

  “吸一點遺骸丘的空氣肯定對你沒有什麼損害,華生。”他輕快的說“文森特先生,我和我的朋友完全聽從你的安排。”

  我們在森林區車站下車時已經三、四點鐘了。文森特先生打電報替我們在綠人旅店訂了房間。那個石頭蓋成的旅店看來是那個村子唯一重要的建築物。周圍都是低矮圓形的蘇塞克斯小山,山上佈滿了森林,空氣中充滿了樹木的香氣。我凝視著這翠綠明媚的景色時有這樣一種感覺:福爾克斯‧拉斯悲劇就發生在這中田園般的環境裡,被寧靜的氣氛襯托著,就顯得更邪惡、更可怕。可敬的律師顯然與我有同感,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獨自沉思著。他不參與我們的談話,只是不時的發幾句議論,說什麼火車站站長婚姻不幸,最近改變了安放修面鏡的位置。

  我們在旅店那裡租了一輛輕便旅行馬車,開始了從村子到莊園之間那三英里的旅程。

  這條路沿著長滿樹木的匹品福德山山坡蜿蜒向上,我們偶爾能看見一條陰森森的、長滿了植物的山脊,大片的遺骸丘沼地就在那邊的地平線上隱隱呈現出來。

  我們上到山頂。高沼地逐漸向遠處那綠色的蘇塞克斯丘陵草原延伸,我被這種奇妙的景色吸引住了。這時,文森特先生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指著前面。

  “福爾克斯‧拉斯。”他說道。

  在沼地的最高處有一所荒涼淩亂的房子,是用灰色石蓋的,旁邊有一排馬廄。這所古老宅邸的牆角下就是田地,田地和黃色的荊豆及石南叢生的荒地逐漸混為一體,一直伸展到一個長滿樹木的深谷前面。山谷那邊升起一股煙柱。一台蒸汽鋸發出的高音調的嗡嗡聲也是從那裡傳過來的。

  “那是遺骸丘鋸木廠。”文森特先生主動對我說,“那些樹林位於地產邊界之外,三英里以內別無鄰居。可是,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來到這裡,而福爾克斯‧拉斯莊園的人卻是在悲哀中向我們表示歡迎的。”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傭人聽到我們的車子在車道上行駛的聲音,出現在突出的都鐸式大門旁。他看到我們的同伴就趕忙寬慰地喊著迎上前來。

  “您來了,先生,真得感謝上帝。”他大聲說,“朗頓夫人‧‧”“她回來了?”文森特先生插話說,“可憐的夫人。我馬上去看她。”“克雷爾警官現在在這裡,先生,還有,噢,倫敦警察局的一個人。”“很好,莫斯泰德。”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的主人的遺體挪開了嗎?”“已經放到槍炮陳列室去了,先生。”

  “我相信,沒把其他東西弄亂吧?”福爾摩斯嚴聲問道。

  傭人的眼睛慢慢地轉向大門裡的黑暗的拱道。“沒有,先生。”他含糊地說,“全和原先一樣。”

  莫斯泰德讓我們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個小門廳那裡。穿過門廳就到了內廳。內廳是一間拱頂的石室,牆上有一排飾有彩色玻璃的尖角窄窗。漸暗的夕陽餘輝透過玻璃,在橡木地板上投下綠、紅、天藍等諸色斑駁的影子。我們進屋時,有一個正在桌旁寫字的矮瘦男人看了我們一眼。他一躍而起,輪廓分明的臉上現出怒色。

  “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他喊到,“這裡沒有你發揮天才的餘地。”“你可能說對了,雷斯垂德。”我的朋友漫不經心地答道,“然而,有過這樣的情況……

  “

  “……運氣幫了理論家的忙,對吧,福爾摩斯先生?啊!華生醫生。另外,我想問問這位是誰,如果諸位對我這個警官提的這個問題不見怪的的話”“這位是文森特先生,他是阿德斯頓家的法律顧問。”我回答說,“是他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幫忙的。”

  “啊,是他請的,是嗎?”他厲聲說著,同時用邪惡的眼光看了瘦小的律師一眼。“可惜,不管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高明的理論也晚了,我們已經抓到罪犯了。再見,先生們。

  “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爾摩斯嚴厲地說,“你過去犯過錯誤,將來也可能犯錯誤。

  在這個案子裡,如果你抓住了罪犯,而且我也得承認,到現在為止我相信你確實抓住了罪犯,那麼,我再證實一下,你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另一方面……”“啊,老是‘另一方面’。可是……”雷斯垂德勉強說道,“我認為你不會傷害到我。要是你想浪費你自己的時間,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你的事。對,華生先生,今天晚上真彆扭,是吧?”

  我跟著福爾摩斯先生走到位於這間房子另一端的壁爐前,映入眼簾的景象卻使我畏縮不前。橡木地板上有一大灘已經部分凝結了的血跡,而壁爐內外、甚至附近的爐牆板上也都濺滿了深紅色的斑駁血跡,十分可怕。

  文森特先生連嘴唇都嚇白了。他轉過身去,癱倒在一張椅子上。

  “往後站,華生。”福爾摩斯不客氣的命令我。“我想,沒有腳印……”他向那一部分可怕的地板打著手勢。

  “只有一個,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苦笑著答道,“這個腳印和珀西·朗頓先生臥室裡的拖鞋相吻合。”

  “啊,似乎你是瞭解情況的,順便問問,被告人的晨衣是什麼樣的?”“嗯,怎麼了?”

  “牆!雷斯垂德,那幾面牆!朗頓那濺上血跡的袍子前襟肯定有助於最後定案。”“你提的是這個呀。袖子是被血跡浸透的。”

  “嘖,要是考慮到他幫著扶起死者的頭,那麼,袖子被血浸透是很自然的。從袖子上找不出來什麼線索來。晨衣在你那裡嗎?”

  那個蘇格蘭場的員警在一個雙兜旅行袋裡翻找了一會兒,抽出一件灰色的羊毛長袍來。

  “這就是。”

  “哼。袖子和衣服邊上有血跡,前襟甚至一點血印也沒有。奇怪,哎呀‧‧這可是不能說服人。這是兇器嗎?”

  雷斯垂德從他的旅行袋裡抽出一件非常嚇人的東西。那是一把短柄全鋼斧頭,細腰,寬寬的斧刃呈半月形。

  “這必定是很古老的樣式。”福爾摩斯一邊用放大鏡檢查一邊說。“順便問一下,傷口在什麼部位?”

  “阿得爾頓鄉紳的這個頭蓋骨頂部都被劈得象個爛蘋果一樣。”雷斯垂德答道,“說實話,他能恢復了一瞬間的知覺,這可是奇跡。對朗頓先生來說倒是個不幸的奇跡。”“聽說死者提到了他的名字,是嗎?”

  “嗯,他氣喘吁吁地發出‘朗頓姆’幾個音,一個即將氣絕的人也只能做到這樣了。”“是這樣。但是,誰來了?噢,不行,夫人,您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也不行,我求您。

  這個壁爐現在不讓婦女看。”

  一位苗條高雅、身穿重孝的少女沖進屋來。她那烏黑的眼睛在蒼白的面孔上發狂似地放著光,她的雙手因極度痛苦而緊緊地交執在身前。

  “救救他吧!”她難以自持地喊到,“我敢起誓,他是無罪的!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救救我丈夫吧!”

  我覺得,當時我們全都深深地被她打動了,連雷斯垂德也不例外。

  “我一定盡力而為,夫人。”福爾摩斯和氣地說,“現在請您先說一說您丈夫的情況。”“他是非常非常和藹的人。”

  “對,對。可我說的是在身體方面的情況。比如說,您認為他比阿得爾頓鄉紳個頭高嗎?”

  朗頓夫人驚異地看著福爾摩斯。“天哪,不。”她大聲說,“哎呀,鄉紳身高六英尺都不止。”

  “啊。文森特先生,也許現在你能告訴我,阿得爾頓鄉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賣產業的?”

  “頭一次是在兩年前,第二次大約是六個月以前。”律師匆忙回答,“福爾摩斯先生,如果現在沒事,我想送朗頓夫人回客廳去。”

  我的朋友躬身答道:“我們用不著再麻煩朗頓夫人了。可是,我想和管家談一談。”我們等候的時候,福爾摩斯踱到窗前,背著手,下頦頂住前胸,看著外面空無一人的院子。雷斯垂德回到桌子旁邊,咬著鋼筆桿,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

  “啊,莫斯泰德。”管家進屋時,福爾摩斯說,“毫無疑問,你是急於盡一切可能來幫助朗頓先生的。我希望你瞭解,我們是抱著同樣的目的來的。”管家緊張不安地看看雷斯垂德,又看了看福爾摩斯。

  “好啦,”我的朋友接著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幫我們的忙。比方說,你也許能想得起來,昨天送信的時候,鄉紳收到信沒有?”

  “有,先生,是有一封信。”

  “啊!你能再說些情況?”

  “恐怕沒有多少情況好講,先生。那封信上蓋著本地的郵戳,似乎是很普通的廉價信封,就象附近這一帶人們所常用的那種。我很驚訝……”他猶豫了一會兒。

  “使你驚訝的情況,也許是關於鄉紳的態度吧?”福爾摩斯平靜地問道。

  “對,先生,正是這樣。我一把信交給他,他就拆開看,看著信,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表情,嚇得我趕快離開那裡。過後我再進屋時,鄉紳已經外出,壁爐裡還有燒過的碎紙片在冒煙。”

  福爾摩斯搓著雙手說:“你的幫助是很寶貴的。現在,請你仔細地想一想。六個月以前,你的主人賣了一些土地,這事你可能知道。自然,你回想不起來當時曾有過類似的信件吧?”

  “沒有信,先生。”

  “自然沒有。謝謝你,莫斯泰德。我看就這些了。”他的聲音裡有些東西促使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變化使我驚奇。他的眼睛裡閃耀著興奮的光芒,臉上現出一抹紅暈。

  “華生,坐下。”他大聲說,“坐到那邊那張凳子上去。”然後他從口袋裡抽出放大鏡,開始查看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福爾摩斯四肢著地,爬來爬去。他那瘦長的鼻子離鑲木地板不過幾寸遠,手中的放大鏡反射著落日的餘輝。血跡、壁爐、壁爐台以及地板本身都受到細心而有條理的檢查。

  屋子中間鋪著一張波斯地毯。我看見他爬到地毯邊上時忽然停住了。

  “你本來應當能發現這個,雷斯垂德。”他細聲說道,“這裡有一些不明顯的足跡。”“那有什麼了不起的,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咧開嘴笑道,同時向我使了個眼色。

  “有好多人從那張地毯上走過。”

  “可是,已經好多天沒下雨了。留下這個痕跡的靴子是有點潮濕的。這間屋子裡一定有點什麼能說明這個,這個不用我說。哎!這是什麼?”福爾摩斯從地毯上刮下一點東西,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著。雷斯垂德和我走到他身邊。

  “咳,是什麼東西?”

  福爾摩斯沒出聲。他把放大鏡遞給雷斯垂德,同時把手伸了出來。

  雷斯垂德一邊用放大鏡看著,一邊發表意見說:“是塵土。”“是松木鋸末。”福爾摩斯平靜地答道,“顆粒那麼細,決不會錯。你可能注意到,我是從鞋印上刮下來的。”

  我大聲說:“說實話,福爾摩斯,我弄不明白……”我的朋友用狡黠的眼光看著我說道:“得了,華生。咱們現在到馬廄去看看。”在鋪著卵石的院子裡,我們遇到了一個正在水泵那裡打水的馬夫。以前我提到過,福爾摩斯有一種能使勞動人民解除不安的天才。交談了幾句之後,那個人那種蘇塞克斯人特有的謹慎幾乎完全消除了,因而當福爾摩斯暗示要指出頭天晚上他主人用過的那匹馬,恐怕是很困難的這種意思時,他馬上說出了情況。

  “他騎的是‘漫遊者’,先生。”馬夫主動地說道,“這不還在馬廄裡嗎?您要看一下馬蹄嗎?啊,幹嘛不看呢?看吧。你可以隨意用刀刮,蹄縫裡一塊石頭也沒有。”福爾摩斯從馬蹄上取下一小塊泥,仔細地觀察之後又小心地把它放到一個信封裡。他把一個半磅的金幣塞到馬夫手裡,然後離開了院子。

  “嗯,華生,咱們去取了帽子和手杖就可以回旅館去了。”他語氣輕鬆地說。當他在前門那裡看到那位蘇格蘭場的警官時又說:“啊,雷斯垂德,我想提醒你注意壁爐前面的椅子。”

  “可是壁爐前面沒有椅子呀。”

  “所以我才讓你注意。哎,華生,今晚在這裡不會再發生什麼了。”當天晚上過得相當愉快,雖然我有一點生福爾摩斯的氣。我生氣是因為他以“明天回答比今天回答好”為理由,不肯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可是他卻和我們的房東大談當地的事,對那些事我們這樣的外來人是根本沒興趣的。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福爾摩斯已經在兩小時之前吃過早飯外出了,不禁為之驚訝。我剛要吃完早飯時,他走了進來。看起來他因為在戶外運動過而顯得精力充沛。

  “你到哪裡去了?”我問道。

  “向早起的鳥兒學習,華生。”他抿起嘴笑著道,“如果你已經吃完,那麼咱們坐車到福爾克斯‧拉斯去接雷斯垂德。有時候他也有一定用處。”半小時以後,我們又到了那座古老的宅邸。雷斯垂德相當粗暴地和我們打招呼,用驚訝的眼光看著我的同伴。

  “可是,為什麼要到沼地去走一趟呢,福爾摩斯先生?”他怒氣衝衝地說,“這回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福爾摩斯板著面孔轉過身去,他說:“很好,我本來是想讓你獨享捉住殺害阿得爾頓鄉紳那個兇手的榮譽的。”

  雷斯垂德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膊,問道:“老兄,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可是,我要證據!

  樁樁事實都指向……”

  福爾摩斯舉起手杖,不出聲地指著長滿莊稼和石南的長長的坡地,又指向遠處佈滿樹叢的山谷。

  他平靜的說:“上那裡去。”

  這次行程是我長久不能忘懷的。我可以肯定,雷斯垂德和我一樣,都不知道前面會出現什麼情況。我們只是跟著福爾摩斯那瘦長的身影,穿過草原,踏上一條羊群踩出來的崎嶇的小徑,向荒涼的沼地走去。走了一英里或者更多一點,我們來到山谷跟前,接著走入惹人喜愛的松林中。蒸汽鋸的呼呼的響聲,象某種巨大的昆蟲的嗡鳴聲一樣,在松林裡回蕩。空氣中有股強烈的焚燒木頭的氣味,香噴噴的。幾分鐘以後,我們已置身於遺骸丘鋸木廠的房屋和木材堆之間了。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領頭走到一間掛著“經理室”牌子的小舍前,重重地敲起門來。等了一小會兒,門砰地打開了。

  我很少看見有人比當時站在門檻上的那個人更可怕。他高得象個巨人,肩膀寬得堵住了門口,雜亂暗淡的紅鬍鬚象獅子的鬃毛一樣垂到胸前。

  “你們到這兒來有什麼事?”他咆哮著說。

  “我想我是有幸在和托瑪斯·格里爾利先生說話,對吧?”福爾摩斯有禮貌地問道。

  那個人不說話。他咬下一塊嚼煙,用冷漠的眼光慢慢地挨個看了我們一遍。

  最後他說:“是那樣又怎麼著?”

  “你的朋友管你叫‘大個子托姆’,是吧?”福爾摩斯平靜地說,“哼,托瑪斯·格里爾利先生,都是由於你,使得一個無辜的人為了你所犯下的罪行而要受懲罰。”有那麼一小會兒,那個巨人象石頭一樣站著不動;接著,他象野獸似的吼了一聲,猛地撲向福爾摩斯。我用盡力氣抱著他的腰,把他拉住。福爾摩斯的兩手深深地插入他那直立的亂須之中。如果雷斯垂德不急忙地用手槍對著他的頭部,我們就會很為難了。當那冰冷的槍口碰到他的太陽穴時,他不掙扎了。眨眼之間,福爾摩斯已經把一副手銬扣在他那碩大而有節疤的手腕上了。

  從他眼中噴出的怒火看,我認為格里爾利會再次向我們進攻。可是,他忽然帶著苦笑把長滿鬍鬚的面孔轉向福爾摩斯。

  “我不知道你是誰,先生。”他說,“可是,你們抓得很順利。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是怎樣查明事實的,我一定回答你提出的所有問題。”雷斯垂德向前跨了一步,用英國法官那種寬宏大量的平等對待語氣說:“我得警告你……”

  可是,我們的犯人對他的話置之不理。

  他咆哮著說:“對,我殺了他。我殺了惡霸阿得爾頓。我想現在我可以安心地接受絞刑了。這樣說,夠清楚的了吧?啊,到屋裡面來吧。”他帶頭走進那間小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們也都盡可能地找舒服的地方坐下。

  他舉起被銬的雙手,又咬下一塊嚼煙,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先生?

  “

  福爾摩斯用極為嚴峻的態度答道:“我辨認出某些你在場的痕跡,這對一個無辜的人來說是非常幸運的。我承認,在我最初被邀調查這件事時,我相信朗頓先生是有罪的;在我到達現場時,我也不認為有改變看法的理由。可是,過了不久,我發覺我面對著某些細節,它們本身沒有很重要的意義,但是很奇怪,是新發現,有助於理解整個案件。殺死阿得爾頓的鄉紳的一擊使壁爐上濺上了血,甚至牆壁的一部分也染上血跡,那麼,為什麼發出這一擊的人所穿的晨衣前襟上卻沒有血跡呢?這就不能說服人,而且其中必有奧秘。

  “其次,我看到,在壁爐附近沒有椅子,而被害者是在那裡倒下的。因此,他是站著而不是坐著被擊的。由於這一擊劈開了顱骨的頂部,所以它起碼是由同樣高的人‧‧如果不是更高話‧‧打下來的。當我從朗頓夫人那裡得知阿得爾頓鄉紳身高在六英尺以上時,我就毫不懷疑,我們作出了極為錯誤的判斷。可是,如果不是朗頓,那麼真正的兇手又是誰呢?

  “通過調查,我瞭解到,當天早晨鄉紳收到一封信;顯然,他把信燒了;接著,由於提出出售一座農莊而和他的外甥吵起來。阿得爾頓鄉紳是個富翁,那麼,為什麼從兩年前開始,沒隔一段時間就要出售產業呢?這個人一定是受到了敲詐勒索。”“老天在上,這純粹是撒謊!”格里爾利兇狠地插話說,“是要他把本來不屬於他的東西還回來,實情就是這樣的。”

  “檢查那個房間時,”我的朋友接著說,“我發現了不明顯的腳印。雷斯垂德,我不是還提醒你注意嗎?因為天氣乾燥,所以我知道腳印當然是在犯罪以後留下的。那個人的靴子是濕的,原因在於他曾經踩過血跡。用放大鏡可以看出,腳印上粘著一些細末,再細看一下就認出那些細末是松木鋸末。接著,從鄉紳那匹馬的蹄子上的幹泥巴裡發現了類似的鋸末。這樣,我就能相當清楚地勾畫出那天晚上犯罪的情況了。

  “鄉紳提出要賣一些很值錢的土地,遭到他外甥的強烈反對,於是在吃完晚飯以後馬上就騎上馬摸黑兒走了。顯然,他是想和某個人說點什麼,或者是提點什麼要求。午夜前後,那個人來了。他身材高大,勁頭兒也大的可怕‧‧一擊就能把顱骨劈開。他鞋底子上粘著松木鋸末。兩個人吵起來‧‧大概是一個拒絕付款,另一個發出威脅。眨眼之間,那個身量較高的人從牆上拽下一把斧子,狠命向對方的顱骨上斫下去,然後沖出門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捉摸,上哪去找那種摻著大量鋸末的泥土呢?當然得到鋸木廠去,而遺骸丘鋸木廠就在莊園下麵的山谷那裡。

  “我已經想到,這件可怕的案件的線索可能要從鄉紳早年的生活中去找,所以,按照一貫的做法,我和房東談了一個晚上,很有啟發。在談話過程中,我隨便提了個問題,引出了這樣一個情況:兩年以前,阿得爾頓鄉紳親自介紹一個澳大利亞人到遺骸丘鋸木廠去當經理。格里爾利,你今天早上在屋子外面派活時,我就在木材堆後面。我看見了你,案子就破了。

  一直在專心傾聽福爾摩斯敘述的哪個澳大利亞人帶著苦笑靠在椅背上。

  “他們請你來,算我倒楣,先生。”他厚顏無恥地說,“可是,我決不是那種任意反悔的人,所以,我還要告訴你一點你需要知道的情況。

  “七十年代初,在卡爾古爾裡附近出現了淘金熱潮,事情就從那時開始。我有一個弟弟,他和一個英國人合夥;我們知道這個英國人的外號叫惡霸阿得爾頓。他們真的找到了很豐富的礦脈。那個時候,到金礦去的道路是不怎麼安全的,因為叢林中有土匪出沒。喔,就在我弟弟和阿得爾頓找到礦脈後一個星期,卡爾古爾裡的礦場被劫,護礦人和車夫都被打死了。

  “阿得爾頓提出了莫須有的指控,捏造了證據,我那不幸的弟弟因而被捕受審。在那個時候,執行法律的行動是非常迅速的。當天晚上,他們就把他吊死在絞殺匪徒的樹上。

  阿得爾頓就佔有了礦場。

  “當時,我正在藍山伐木。我聽到一個淘金者告訴我全部事實真相時,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了。那個淘金人是聽一個受賄隱瞞事實的廚子臨死時說的。

  “阿得爾頓發了財,回到英國,我想跟著他,可是沒有錢。從那時起,我到處流浪,幹零活,一直省吃儉用,算計著要找到殺害我弟弟的兇手。對,兇手,但願魔鬼烤死他。

  “過了差不多二十年,我才來到他身邊。就在那一刻,我長期的等待得到了報償。

  “我說:‘早安,惡霸。’

  “他一下子變的面如死灰,叼著的煙斗也掉在地上了。

  “他嚇得喘不過氣來地說:‘大個子托姆·格里爾利!’我當時以為這個人馬上就會暈倒了。

  “嗯,我們談了一次話,我逼著他給我找了這個差事。以後,我就讓他一點一點地出血。不是敲詐,先生,而是收回一個死者的財產。兩天以前,我又給他寫了信;當天晚上,他騎馬來到這裡,破口大駡,說我逼他走向毀滅。我告訴他,以午夜為期,他可以在付款和告發兩者之中任選其一,我到他那裡去聽他的回話。

  “我到他家時,他正在客廳裡等著。他生氣,又喝了酒,因而象要發瘋一樣。他罵罵咧咧地說什麼不管我去找員警還是去見鬼,他都不在乎;問我是不是真的認為人們會不聽他這位莊園主和治安官的話,而相信象我這樣一個下流的伐木工的胡說八道。他後悔曾經給過我錢,即便是一個小錢也後悔得要發瘋。

  “他叫著說:‘我要象對待你那卑鄙的弟弟那樣毫不留情地對待你。’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我的腦袋好象‘嗡’地響了一下。我從牆上拽下最靠近我的一件武器,狠命地斫在他那齜牙咧嘴地咆哮著的腦袋上。

  “我站在那裡朝下看了他一會兒。我小聲說:‘這是我和吉姆共同給你的’。然後,我轉過身去,跑進夜幕之中。先生,這就是我的自述。咱們要是能在我手下的人們回來之前離開,那我就太感謝了。”

  雷斯垂德帶著他的犯人走到門口時,福爾摩斯把他們叫住了。

  他說:“我只是想瞭解一下,你是否知道你殺死阿得爾頓鄉紳的武器是什麼?”“我說過,那是掛在牆上、離我最近的東西,可能是古老的斧子或棍棒之類。”福爾摩斯冷冰冰地說:“那是一把劊子手用的斧子。”那個澳大利亞人沒有回答,可是,在他跟著雷斯垂德出門時,我似乎看到他那粗糙、長滿鬍鬚的臉上閃現了一種奇怪的笑容。

  我和我的朋友慢慢地往回走。我們穿過森林走上高沼地,雷斯垂德和犯人已經向福爾克斯‧拉斯方向走出了我們的視野。福爾摩斯心情憂鬱,若有所思。我明顯感覺到,通常一個案子結束後總要有的反應已經在他身上表現出來了。

  我說:“真奇怪,一個人的仇恨和殘忍經過了二十年竟然還絲毫也沒有減弱。”“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答道,“我提醒你注意西西里諺語所說的,報仇是最適宜于放冷了再吃的菜。”他手搭涼篷看著遠處接著說道:“那位匆匆忙忙地向我們這條路走來的婦女肯定是朗頓夫人。雖然我並不缺乏騎士風度,可是我現在沒有心情去聽女性傾吐感恩的話。如果你同意,咱們就走這荊豆叢生後面的小道吧。從這裡走出去,咱們還趕得上下午進城的車。

  “柯拉塔今晚在考文公園演出。我看,在遺骸丘森林那種令人鼓舞的氣氛中渡過短短的假期之後,你我都精神振奮。華生,到家後在‘曼儂·列斯戈’的魅力中消遣一兩個小時,再在貝克街咱們的房子裡吃一次冷餐,那是再愉快不過的,你也同意吧?”

二、阿巴斯紅寶石案 The Adventure of the Abbas Ruby

  在翻閱我的筆記時,我看到裡面記載著:一八八六年十一月十日晚上,當年冬天第一場暴風雪降臨了。那一天天氣陰沉寒冷,刺骨的寒風在窗外發出嗚咽之聲。黃昏轉為黑夜後,在昏暗的貝克街上發出微弱光芒的路燈照著初降的小雪和被風吹得沿著空曠反光的便道到處旋轉的雨淞。

  我和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在一個奇怪的案件結束後,從達特莫爾回來剛剛三個星期(我已另外以《巴斯克維爾獵犬》為題記敘過那個案子的詳情了)。從那時起,雖然我的朋友已經被邀請調查了幾個案子,但是其中沒有一個能投合他對離奇案情的喜好,也沒有一個能使他進行那種奇妙的邏輯分析和推理,他只有在遇見錯綜複雜的問題時才進行這種推理。

  火苗在壁爐裡歡快地跳動著。我背靠椅背坐著,環視我們這間淩亂但很舒適的起居室。

  我得承認,夜間的風雪和打在窗玻璃上砰砰作響的雨淞恰恰增加了我的滿足之感。在壁爐的那一邊,歇洛克·福爾摩斯蜷坐在他的扶手椅裡,慢吞吞的翻動著一本標著B字的黑色索引簿。他剛在這個簿子裡以《巴斯克維爾》為標題作了一些記載,現在正一邊流覽著各頁上記載的案名和內容,一邊暗自發笑,有時候還喊出聲來。我用力扔開手中的《柳葉刀》醫學雜誌,想誘使我的朋友談一兩個我所不熟悉的案子,這時,我在嗚咽的風聲中聽到了微弱的門鈴聲。

  “你的客人來了。”我說。

  “肯定是一位委託人,華生。”福爾摩斯把索引簿放在一旁答道,“而且有急事。”他看了一眼砰砰作響的窗玻璃,接著說:“這種險惡的天氣總是預示著……”他的話被樓梯上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門猛地被推開了,客人蹣跚地走進屋來。

  他是個矮胖子,披著一件濕透了的防雨斗篷,戴一頂圓頂禮帽,外面裹著一條羊毛圍巾,在下頦聲打了個結。福爾摩斯把燈罩斜過來,讓燈光照著門口。來人呆立不動了片刻,從門口那裡看著我們。他那濕透了的衣服直往地毯上滴水,形成黑暗的水漬。他身材滾圓,肥胖的面孔包在圍巾當中,看著有點滑稽;但是看到他那棕色眼睛流露出來的孤弱苦痛的表情,看到他解開下巴頦的蝴蝶結時那雙顫抖的手,這種想法就消失了。

  “請脫了你的外衣,到壁爐前邊來。”福爾摩斯和氣地說。

  他開口說道:“先生們,我這樣無理地闖進來,真是應當道歉。可是,恐怕已經出現了一些情況,它們威脅‧‧威脅……”

  “華生,趕快!”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客人呻吟了一聲,跟著砰地一聲倒在地毯上,失去了知覺。

  我從櫃子裡抄起白蘭地酒瓶,跑上前去把酒灌進他的嘴裡。福爾摩斯解下客人的圍巾,從我的肩上探頭看著。

  他說:“華生,你看怎麼樣了?”

  “嚴重的休克。”我答道,“從表面看,他似乎是一個生活舒適而且受人尊敬的雜貨商。

  等他醒過來,咱們當然就能多瞭解一些關於他的情況了。”“嘖!我想咱們可以再隨便猜一下。”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說,“一個有錢人家的管家在這樣的時候冒著風雪趕來,暈倒在地毯上,據我推斷,准是發生了比放錢的抽屜被撬還要重要的事情。”

  “福爾摩斯!”

  “我打一個畿尼的賭,他的大衣裡面一定是制服。啊,說對了吧!”“雖然是這樣,我還是不明白你是怎麼猜著的?還有你怎麼知道他是有錢人家的管家?

  “

  福爾摩斯抓起客人那雙無力的手說道:“你可以看得出來,兩個大拇指肚都是黑的,華生。經常坐著幹活的人,只有從事一種工作才能造成拇指這樣均勻的變色。那就是用雙手的大拇指打磨銀器。”

  我提出異議說:“通常不是用皮子麼?”

  “普通銀器是用皮子打磨,而精緻的銀器卻是用大拇指打磨的,我推斷他是富裕人家的人,就是根據這個。至於說他匆匆離家的根據是,雖然今天從六點鐘就開始下雪了,可是他卻穿著淺口無帶皮鞋出來。啊,現在你覺得好些了吧?”客人睜開眼睛時,福爾摩斯和氣地說,“華生醫生和我要扶著你坐到這張椅子上。你休息一會兒之後,當然就能把為難的事告訴我們了。”

  “休息一會兒!”他用手拍著頭部焦急地說,“天呀!先生,他們一定在追我了。”“誰在追你?”

  “員警,約翰爵士,他們全在追!阿巴斯紅寶石被盜了!”他簡直是在尖聲喊叫著。我的朋友傾身向前,把瘦長手指放在對方的手腕上。以前我提到過,福爾摩斯有一種近乎催眠術的魅力,能使不幸的人的心情平靜下來,得到安慰。這次也是如此,客人那種急切而驚慌失措的神態逐漸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福爾摩斯說:“來吧,把情況講給我聽。”“我叫安德魯·喬利夫,”客人開始鎮定下來,他說,“兩年來,我一直在曼徹斯特廣場的約翰·多佛頓爵士家裡當管家。”

  “是園藝家約翰·多佛頓爵士嗎?”

  “是的,先生。真的,有人說,對於約翰爵士來說,他養的花,特別是紅山茶,比阿巴斯紅寶石和其他家財更有意義。我想,你知道那個紅寶石吧,先生?”“我知道有這麼一件東西,可是,我要求你用自己的話把有關情況告訴我。”“喔,單是對這紅寶石看上一眼也會嚇一跳。它象一大滴鮮血,中心有一點象鬼火那樣的痕跡。兩年中,我只見著過一次,因為約翰爵士把它鎖在他的臥室裡的保險箱裡,似乎它能要了人的命,連白天的光亮都不能見。可是,今晚我第二次看見了它。剛吃過晚飯,客人中有一位馬斯特曼上尉,他建議約翰爵士讓大家看看阿巴斯紅寶石‧‧”“請說出他們的名字。”福爾摩斯慢吞吞地插話問道。

  “名字,先生?噢,你指的是客人們的名字。嗯,有馬斯特曼上尉,他是夫人的弟弟;有布賴克敏斯特勳爵和夫人;鄧巴夫人;還有威廉·拉德福議員和菲茲西蒙斯‧列明夫人。

  “

  福爾摩斯匆匆在袖口上寫了點什麼。他說:“請繼續說下去。”“上尉提出那個建議時,我正在圖書室裡端咖啡。當時在場的所有的太太們都吵吵鬧鬧地要看那個紅寶石。約翰爵士說:‘我倒寧願讓你們看溫室裡的紅山茶。我的妻子插在長袍上那朵就是個樣品,它肯定比珠寶盒裡的寶石更漂亮,你們自己一會兒就可以下結論。

  ’

  “‘那就讓我們自己下結論吧。’鄧巴夫人笑著說道。於是約翰爵士上樓去把珠寶匣子拿下來,大家圍著他,看他打開匣子。這時,夫人叫我去把溫室的燈點上,說他們馬上就要去看紅山茶。可是,我發現溫室裡卻沒有紅山茶了。”“我不明白。”

  “紅山茶不見了,先生!全不見了。”客人用嘶啞的聲音大聲說,“我走進溫室時,不禁站在那裡把燈高舉過頭,疑惑著我自己是不是發瘋了。那些有名的灌木還在,那是一點也不假的,可是今天下午我還欣賞過的幾十朵大花卻連一個花瓣也沒剩下。”福爾摩斯伸出一支長長的胳膊去取他的煙頭。

  “呵!呵!”他說,“這實在讓人高興。你說得真有意思,請接著往下說。”“我跑回圖書室把這件事告訴他們。‘這是不可能的事!’夫人高聲地說。‘就在晚飯前,我摘下一朵插在衣服上時還看見那些花來著。’約翰爵士說:‘大概他喝糊塗了。’他把珠寶匣子塞在桌子的抽屜裡,奔向溫室;別人全跟著他跑到那裡。可是山茶花確實已經不見了。”

  “等一下,”福爾摩斯插話問道,“最後看見它們是在什麼時間?”“我是四點鐘看見的,而夫人在晚飯前不久摘了一朵,那就是說大約八點鐘時他們還在那裡。可是,那些花並不算什麼,福爾摩斯,要緊的是紅寶石!”“啊!”

  客人坐在椅子上,探身向前。

  “圖書室只空了幾分鐘的時間,”他低聲地繼續說,“可是,當由於花朵丟失而急瘋了的約翰爵士回到屋裡打開抽屜時,阿巴斯紅寶石和那個珠寶匣子卻和紅山茶一樣全不見了。

  “

  有一小會兒,我們都坐在那裡不出聲,只有木柴餘燼掉在爐篦上的響聲打破當時的沉寂。

  “喬利夫,”福爾摩斯恍惚地想著事。“安得魯·喬利夫。參與過凱特頓鑽石盜竊案,是嗎?”

  客人用雙手捂著臉。

  “我很高興你知道這件事,先生,”他終於喃喃地說,“但是,上帝為我作證,三年前從監獄出來之後,我一直走的是正路。馬斯特曼上尉待我很好,給我在他姐夫這裡找到了這份差事。從那時起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拆過他的台。我能掙到工資就很滿足,盼著有一天能自己開一家雪茄店。”

  “接著說吧。”

  “噢,我派馬僮去找員警之後,走進客廳時聽見從圖書室半開著的門裡傳來馬斯特曼上尉的聲音。他說:‘真該死,約翰,我當時是想給這個賤種一個機會,可是,我沒把他過去的歷史告訴你,現在我為這個而要責備自己了。他准是在別人都到溫室去的時候溜到這裡來的……’我不再等下去了。我告訴男僕羅傑斯說,要是有人想找我,到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那裡去就能找到。跟著,我在雪中跑來了。憑著我過去所聽到過的傳聞,我相信:搭救一個已經對社會還清了債務的人,使他不致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不會使你覺得有失身份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先生。這,天啊!我早就知道了!”門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高個子金髮男人,落滿雪花的披肩一直裹到耳朵上,大步走進屋來。

  “啊,葛列格遜,我們正在等你哪。”

  “沒錯,福爾摩斯先生。”葛列格遜巡官乾巴巴地說,“嗯,這就是我們找的人,那麼,我們得一起走了。”

  我們那個可憐的委託人跳了起來。他慟哭著說:“可是我是清白的!我決沒碰過它!”警官不懷好意地笑了。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個扁盒子,放在他的犯人的鼻子下麵搖晃著。

  “天啊,這不是那個珠寶匣子嗎!”喬利夫嚇得喘息著說。

  “看他承認了!你說,在哪裡找到它的?就在你藏的地方找到的,老兄,就是在你的褥子底下。”

  喬利夫面如死灰他呆板地反復說道:“可是我決沒碰過它。”“等一下,葛列格遜。”福爾摩斯插話說,“我想你已經找到阿巴斯紅寶石了,對嗎?”“沒有。”他答道,“匣子是空的。但是紅寶石也快找到了。約翰爵士已經懸賞五千英鎊找它了。”

  “我看看匣子,行麼?謝謝你。哎呀,這麼個破爛的樣子。鎖沒壞,可是鉸鏈斷了。

  肉色的絲絨。可是,說實在的……”

  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抽出放大鏡,把珠寶匣子放在檯燈下麵,仔細地查看著。他最後說:

  “真有意思。順便問一下,喬利夫,紅寶石是鑲嵌好的嗎?”“是嵌在一個雕金小盒子裡,帶項鍊。可是,嗯,福爾摩斯先生……”“放心吧,我一定盡力而為。好了,葛列格遜,我不再耽誤你了。”那個蘇格蘭場的警官把一副手銬銬在我們那位倒楣的客人的手腕上,馬上就出門走了。

  好一陣子,福爾摩斯只是若有所思地吸著煙。他把椅子拉到壁爐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左右托著下頦,沉思著,注視著爐火。紅色的火光在他那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忽閃不定的影子。

  他忽然問道:“華生,你聽說過‘無匹俱樂部’嗎?”“這對我來說是個很陌生的名稱。”我承認不知道。

  “這是倫敦最高級的賭博俱樂部。”他接著說,“它那秘密印製的會員名單讀起來就象德布列特編的名人錄一樣,有一種《哥特曆》的風格。過去一段時間裡,我一直在注意著它。”

  “老天爺,福爾摩斯,為什麼呢?”

  有財富就必然有罪惡,華生,有史以來,人類的罪犯活動始終受這一條固定不變的原則的支配。“

  我問到:“然而,這個俱樂部和阿巴斯紅寶石有什麼關係呢?”“也許沒有,也許緊密相關。請你從煙斗架上面的書架上把標有‘M’那本傳記索引拿下來給我。哎呀,多麼奇怪!一個字母就包括了這麼多臭名昭著的人名。華生,看看這個名單有好處。啊,咱們要找的人大概在這裡。馬品斯;馬斯頓,囚犯;馬斯特曼。尊敬的布魯斯·馬斯特曼上尉,一八五六年出生,受教育於‧‧哼!‧‧哈!有參與希利厄斯·迪爾波恩遺產繼承偽造證件案的嫌疑;無匹俱樂部的秘書;參加了……;正是如此。”我朋友把那本書扔到長椅上。“啊,華生,你有夜間出遊的興趣嗎?”“當然有。可是,福爾摩斯,上哪裡去?”

  “看情況再定吧。”

  風已經小了。我們走到寂靜的白雪覆蓋的街上時,議院塔上的大鐘正打十點。儘管我們穿戴得很嚴實,但還是感到寒氣逼人,因此我覺得步行可以暖暖身子,走走也不錯,我們一直走到瑪麗勒波恩路才雇到一輛雙輪雙座馬車。

  我們把毯子圍好,馬車叮叮噹當地穿過鋪滿雪的街道時,福爾摩斯說:“到曼徹斯特廣場去看看沒什麼壞處。”車子沒走多遠就到目的地了。我們在一所高大的喬治王朝時代的房子前面下車時,福爾摩斯指著地面說:“客人們已經走了。你可以看得出來,車輪的痕跡是雪停了以後軋出來的。”

  給我們開門的男僕接過我們的名片。過了一會兒,他就帶著我們穿過客廳走進一間漂亮的圖書室。圖書室裡面有一位瘦高個子的男人背向火焰熊熊的壁爐站著,他的頭髮已開始發白,面容非常憂鬱。我們進屋時,躺在長椅上的一位婦女站了起來,轉身望著我們。

  雖然我們當代一流藝術家的畫筆已經使多佛頓夫人的美容流芳百世,但是,我認為不論哪幅肖像都沒能把我們此時見到的這位婦女的高傲和美麗完全表現出來。她穿著一件白緞子長袍,寬大的背心上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大紅花。蠟燭的金光照在她那蒼白的、好象是精工雕刻出來的面孔上,照得她戴在金棕色頭髮上的寶石發出火焰一般的光芒。她的同伴急忙迎著我們走來。

  “真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太感謝你了!”他高聲說道,“你冒著夜間的嚴寒前來,為的是抓住犯下這樁嚴重違法罪行的罪犯,這很能表明你熱心公益的精神,先生!很能說明。”

  福爾摩斯躬身行禮。“阿巴斯紅寶石是一塊很有名的寶石,約翰爵士。”“啊,紅寶石,對,對,當然。”約翰·多佛頓爵士答道,“太令人痛惜了。幸運的是,還有花苞沒被摧毀。你對花的知識能告訴你……”他的妻子用手扶著他的胳膊,他就把話截住了。

  “既然這事已由警方接手辦理,”她傲慢地說,“我不明白咱們為什麼還要麻煩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屈尊光臨。”

  我的朋友回答說:“多佛頓夫人,我將只佔用你很少的時間。到溫室去幾分鐘就足夠了。”

  “目的是什麼,先生?我丈夫的溫室和丟失的珍寶之間可能有什麼聯繫呢?”“我正是要弄清這個。”

  多佛頓夫人冷漠的地笑了。“現在,員警可能已經抓住竊賊了。”“我想不會的。”

  “真荒唐!逃跑了的那個人從前是個被判過刑的珠寶盜竊犯。這明顯是他幹的。”“也許過分地明顯了,夫人。一個以前犯過罪的人,明明知道你的弟弟瞭解他過去的歷史,卻偏要從他的雇主那裡偷一塊著名的寶石,然後把珠寶匣子藏在他的褥子底下‧‧這是蘇格蘭場的人肯定要搜查的地方,他這樣做等於故意讓別人給自己定罪。你不覺得奇怪嗎?”

  多佛頓夫人一手捂著前胸說:“我沒有從這方面想這個事情。”“自然是那樣。可是,哎呀,多漂亮的花!我想,這就是你今天下午摘的那朵紅山茶吧?”

  “今天晚上,先生,就在晚飯前摘的。”

  “最後一朵花!”約翰爵士憂鬱地說,“至少在下次開花前是如此。”“正是。我很想看看你的溫室。”

  有人帶著我們從圖書室前穿過的一條短短的通道,走到一間暖房前。我和那位著名的園藝家門口等著,福爾摩斯則在溫暖而令人窒息的黑暗的房間中巡視。他手中的蠟燭忽隱忽現,就象在奇形怪狀的仙人掌科植物和熱帶灌木叢中的大螢火蟲一樣。他把蠟燭湊近山茶花,用放大鏡看了半天。

  “破壞者刀下的犧牲品。”約翰爵士歎息著說。

  “不是用刀,是用一把彎嘴小指甲剪子剪斷的。”福爾摩斯說,“你可以看得出來,花梗上沒有那種刀子切後形成的碎條,再者,這片葉子上的小口子說明剪子尖伸到花梗外頭去了。嗯,我看在這裡發現不了別的情況了。”我們往回走時,福爾摩斯在通道中的一扇窗戶前停住了。他打開窗鉤,劃著一根火柴,從窗戶上探身向外看去。

  約翰爵士主動地說:“從這扇窗戶可以俯瞰工人們常走的一條路。”我從我朋友的肩上探頭望出去。下面,積雪在房屋的牆下到一條狹窄的小徑之間堆成平平的一長條。福爾摩斯沒說話,可是在他回轉身來時,我注意到他帶著驚訝甚至有些懊惱的表情。

  多佛頓夫人在圖書室裡等著我們。

  “恐怕人們對你的名聲估計過高了,福爾摩斯先生。”她說話時,秀美的藍眼睛裡放出戲弄人的光芒。“我等著你帶著丟失的花、甚至還有阿巴斯紅寶石一起回來呢!”“這樣誇口太危險了,福爾摩斯先生。”

  “別人會告訴你,我是不習慣誇口的。我和華生醫生要到無匹俱樂部去,現在已經多少誤了點時間‧‧哎呀。多佛頓夫人,恐怕你把扇子折斷了吧 ‧‧我只能為闖到這裡表示遺憾,並祝你晚安。”

  我們的車子已經走到牛津街了,一直低頭默坐的福爾摩斯忽然跳起來,他推起擋板,高聲對車夫下了一個命令。

  “真蠢!”他高聲說道,同時用手拍著前額。這時馬車折回原路。“不該有這樣的失誤!”

  “怎麼回事?”

  “華生,不論什麼時候,如果我露出自滿的情緒,請你在我耳旁小聲說‘山茶花’這三個字。”

  幾分鐘以後,我們又在約翰·多佛頓爵士住宅的門前下了車。“沒有必要驚動這一家人了。”福爾摩斯輕聲含糊地說,“我想,這就是工人進出的那扇門。”福爾摩斯領先,迅速地沿著靠牆的小徑走到一個窗戶下面。我認出這窗戶正是通道裡的那一扇。接著, 他跪在地上,用手小心地把雪扒開。過了一會兒,他直起腰來,我看到他已清理出一大塊黑色的地方。

  他笑著說:“咱們冒險劃一根火柴照了一下,華生。”我點著了一根火柴,就在福爾摩斯刨開雪堆露出的黑色土地上,放著一小堆紅褐色的、上了凍的花。

  “山茶花!”我驚叫道,“親愛的朋友,這是怎麼回事?”我的朋友面色嚴峻地站起身來。

  “犯罪行為,華生。”他說,“狡詐的、精心策劃的犯罪行為。”他拾起一朵花,站著不出聲,對著手掌中的暗淡枯萎的花瓣凝視了一會兒。

  他若有所思地說:“幸虧安德魯·喬利夫在葛列格遜追上他以前就到了貝克街。”我問:“要不要把爵士全家人叫起來?”

  他乾笑著說:“你真是個急於行動的人,華生。不,親愛的朋友,咱們最好還是悄悄地回到馬車上,到聖詹姆斯大街去。”

  在這個多事之夜,我已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我們驅車從皮卡迪利大街到聖詹姆斯大街,在一所外形漂亮燈火輝煌的房子門前停下來。這時,我從皇宮廣場那裡的大鐘上看到已經快到午夜了,不禁大為吃驚。

  “別的俱樂部都散了,無匹俱樂部才蘇醒過來。”福爾摩斯一邊拉門鈴一邊說道。他在名片上匆忙寫著什麼,把名片交給來開門的男僕,跟著就領我走進客廳。

  我們跟著男僕從一座大理石樓梯走上樓,我看到高大豪華的房間,房間裡面有一小群一小群穿著夜禮服的人,他們有的散坐在各處看報,有的聚集在黑黃檀木的牌桌周圍。

  給我們領路的僕人敲了敲一扇門,轉眼間我們就走進一間雖小然而佈置得很舒適的房間,那裡面掛著運動圖片,有很濃的雪茄煙氣味。一個高個子男人在壁爐前的椅子裡,沒有站起身來的意思,只是用手指撚著福爾摩斯的名片,用冷漠的眼光看著我們。他象個軍人,留著短髭和濃密的金棕色頭髮。他那雙藍色的眼睛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多佛頓夫人裡。

  “你們選擇的來訪時間太奇怪了,先生們。這麼晚,真不象話。”他用含著敵意的聲音說。

  “而且越來越晚。不,馬斯特曼上尉,不用坐,我寧可站著。”“那就站著吧。你想要什麼?”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阿巴斯紅寶石。”

  我吃了一驚,緊緊抓住手杖。在一霎那間,沒有人說話。馬斯特曼深陷在椅子裡,抬頭望著福爾摩斯;然後,他仰起頭,開心地大笑起來。

  “親愛的先生,你真得原諒我。” 最後,他那漂亮的面孔上滿是笑容地說,“你的要求可有些過分了。無匹俱樂部是不讓潛逃的傭人作他的成員的。你應該到別處去找喬利夫。”

  “我已經和喬利夫談過了。”

  “啊,我明白了,”他輕蔑地冷笑著說,“你代表那個管家的利益?”“不,我代表正義的利益。”福爾摩斯嚴厲地答道。

  “哎呀,多麼莊嚴!嗯,福爾摩斯先生,好在我這裡沒有證人,算你走運,不然,你提出要求時所用的說法在法庭上會使你為難的,我看,誹謗別人要罰整整五千畿尼。房門就在你身後,請你出去。”

  福爾摩斯踱到壁爐前,掏出他的懷錶,和壁爐上的鐘對了對時間。

  他說:“現在是十二點過五分,允許你在早晨九點以前把寶石還到貝克街去。”馬斯特曼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該死的,你留神……”他咆哮道。

  “這樣不行,馬斯特曼上尉,真的不行。然而,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在嚇唬人,我願意列舉能給你以啟發的主要幾點。你知道喬利夫過去的歷史,你給他在約翰爵士家找到工作,以便將來把他作為替罪羊。”

  “拿出證據來,你這討厭的愛管閒事的人!”

  “後來,你需要錢了,”福爾摩斯沉著地接著說,“需要大量的錢,這可以從阿巴斯紅寶石的價值來判斷。我毫不懷疑,查一查你玩紙牌輸了多少錢就可以知道確切錢數。就為了這個,你策劃了一個陰謀‧‧遺憾的是,還得補充一下,在你姐姐的幫助下策劃了一個陰謀。這個陰謀是狡猾的,實行起來又是殘酷無情的。

  “你從多佛頓夫人那得知了有關裝寶石的那個珠寶匣子的確切情況,讓人照樣仿製了一個。困難在於不容易弄清約翰爵士什麼時候會把寶石從保險箱裡拿出來‧‧他很少這樣做。

  由於要舉行一次晚會,而你是被邀請的客人之一,這就給你提供了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

  你打算依靠夫人的全力支持來要求你的姐夫把那寶物拿出來。可是,怎樣才能保證寶物在屋裡時,他和其他人都離開那裡呢?恐怕這裡就得靠女性的細心謀劃了。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利用約翰爵士對他那些著名的山茶花的自豪感。它果然象你們所預想那樣起了作用。

  “當喬利夫回來報告說山茶花已被斫斷偷走時,約翰爵士立即把珠寶匣子塞到最近的容器裡,領著客人奔向溫室。你偷偷地溜回屋,把匣子裝在口袋裡。等到主人發現寶石被盜時,你主動說出他的管家是曾經被判過刑的珠寶竊犯‧‧這一點是完全真實的。然而,儘管你想得巧妙、幹得大膽,你還是犯了兩個重大的錯誤。

  “第一,你把那個仿造出來的珠寶匣子給弄壞了,弄得很外行;然後又把它放在喬利夫的褥子下面,可能是在事發幾個小時前放的。匣子裡面襯著淺色天鵝絨。在裝這種鑲嵌的首飾時,一定會在細軟的絨面上留下金屬摩擦的痕跡,可是,我用放大鏡卻沒有發現這種痕跡。

  第二個錯誤是毀滅性的。你姐姐說,她別在長袍上那朵花是臨吃晚飯前時才摘的。如果是這樣,那麼,到八點鐘時那些花應該在溫室裡。我自問:如果我想儘快地處置十幾朵花,又該怎麼辦呢?答案是,利用最近處的窗戶,在這個具體情況下就是利用通道上那一扇。

  “可是,窗下的雪堆上卻什麼痕跡也沒有。我承認,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然而,華生醫生可以作證,我不久就找到確切的答案了。我趕回宅邸,開始很小心地扒開窗下的雪堆,在凍土上面找到了丟失的山茶花。它們很輕,不會從雪上沉到下面去的,因而必然是在六點鐘開始下雪以前就被扔到那裡了,可見,多佛頓夫人的說法是編造出來的。在那些枯萎的花朵上可以找到整個問題的答案。”

  在福爾摩斯展示案情的過程中,我看到馬斯特曼那氣得通紅的面孔變得灰白醜惡。當福爾摩斯說完以後,他很快地走到屋角的一張桌子那裡,眼睛裡放射著不詳的光芒。

  “我不願那樣做。”福爾摩斯文雅地說。

  馬斯特曼手摸著抽屜站住了。

  他粗聲粗氣地問道:“你要怎麼做?”

  “如果你在早上九點以前把阿巴斯紅寶石歸還給我,我將不公開揭露這事;毫無疑問,經我請求,約翰·多佛頓爵士將會避免進一步的調查。我正在保護他妻子的名聲。不然,你就要嘗嘗我的厲害,馬斯特曼上尉;因為,考慮到你對你姐姐的誘騙以及你陷害無辜的邪惡陰謀時,我很難想起比你更為庸俗低級的惡棍。”“可是,我要出醜了,你該死!”馬斯特曼大聲喊道,“無匹俱樂部裡的流言蜚語怎麼對付?

  我賭輸了紙牌,欠的債已經快把我埋起來了。如果我放棄那個紅寶石……”他停了一下,用詭秘的眼光迅速地瞟了我們一眼,“注意,福爾摩斯,我提個公平合理的建議,怎麼樣?

  “

  我的朋友回身向門口走去。

  他冷冷地說:“到九點為止。來吧,華生。”

  看門人吹哨替我們叫車。我們在聖詹姆大街等車時,又下起雪來了。

  福爾摩斯說:“親愛的朋友,恐怕你很疲倦了吧?”“恰恰相反。和你在一起,我就總是精力充沛的。”我答道。

  “嗯,應該讓你休息幾個鐘頭了。咱們今晚的冒險活動到此為止了。”但是,我的朋友說得太早了。一輛雙輪馬車很晚才載我們返回。我們坐車回到貝克街,我正用前門鑰匙開門時,一輛從瑪麗勒波恩路方向急馳而來的馬車的車燈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那是一輛帶篷的四輪馬車,它在離我們幾碼遠的地方停下。過了一會兒,一個身上裹得很嚴實的女人快步向我們走來。雖然她的面孔藏在厚面紗裡,但是,當她從鋪著雪的便道上走過來站在我們對面時,從她那修長優美的身形和頭部莊嚴的姿態中可以隱約地看出某種熟悉的東西。

  她急切地高聲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想和你談談。”我的朋友揚起眉毛平靜地說:“華生,也許你得先進去把燈點上。”在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辦案的那些年月裡,我曾看見過許多美麗的婦女到我們這裡來;可是,我不記得哪一個比現在這位更漂亮‧‧她走進我們那間平庸的起居室時,身上的裙子發出深沉的沙沙聲。

  她掀起面紗,暗淡的煤氣燈光照著她那完美的面孔和長著長睫毛的藍眼睛。她迎著福爾摩斯的嚴厲而不妥協的目光,向他提出了挑戰。

  “我沒想到你這麼晚來,多佛頓夫人。”他嚴肅地說道。

  “我原來以為你是無所不知的,福爾摩斯先生,”她的答話中隱含著嘲弄的口氣,“可是,你對女人也許很不瞭解。”

  “我弄不明白……”

  “要我提醒你嗎?你誇過口。丟了阿巴斯紅寶石是個災難。我一直急於知道你究竟是否已經實現了你的諾言。來吧,先生,承認失敗吧。”“正相反,我成功了。”

  我們的客人目光閃閃地站了起來。

  “這是一種拙劣的玩笑,福爾摩斯先生。”她高聲輕蔑地說。

  我在別處曾提到過,我的朋友從來是尊敬婦女的,儘管他對異性極不信任;然而現在,對著多佛頓夫人,我頭一次看到他對一位婦女沉下了臉。

  “夫人,這麼晚了,再裝腔作勢未免令人厭倦。”他說,“我已到無匹俱樂部去過,耐心地向你弟弟說明了他竊取阿巴斯紅寶石的方法以及你所扮演的……”“老天爺!”

  “……及你在這事裡所扮演的角色。我認為你是不得已才那樣做的。希望你不會使我的想法成為幻想。”

  那個美麗而傲慢的女人在燈光下對著福爾摩斯站了片刻,跟著就低聲歎了一口氣,跪下來用手抓著他的衣服。福爾摩斯急忙把她扶了起來。

  “多佛頓夫人,你應該向你的丈夫下跪而不是向我。”他平靜地說,“真的,你要承擔嚴重的後果。”

  “我向你發誓……”

  “別說了,我全都知道。從我的嘴裡什麼也透露不出去。”“你是說,你不會告訴他?”她驚慌得直喘氣。

  “我看不出有什麼好處。當然,到早晨,喬利夫將被釋放,阿巴斯紅寶石案件就結束了。”

  “你的慈悲必然會得到上帝的獎賞。”她悲傷地低聲說道,“我願意盡力贖罪。可是,我那不幸的弟弟……他賭紙牌輸掉的……”

  “啊,對,馬斯特曼上尉。多佛頓夫人,我認為你用不著過分地為這位先生操心。馬斯特曼上尉的破產以及因此而在無匹俱樂部出現的誹謗可能促使他走上一條新的道路,這要比他至今為止所走的道路要體面得多。真的,一旦那些誹謗煙消雲散之後,就可以說服約翰爵士安排他到海外去服役。據我瞭解,憑著這位年輕人的事業心和能力,毫無疑問,他在印度西北邊境上會做出成績來的。”

  顯然,由於夜間發生的事太多了,我比原來想像的要累的多,因而在早上十點左右才醒來。我走進起居室時,看到歇洛克·福爾摩斯已經吃完早飯。他穿著他那件紅色的舊晨衣,懶洋洋地坐在壁爐前,雙腳伸到壁爐邊上。他在早飯後抽完了頭一天剩在煙斗裡的煙絲,弄得屋裡充滿了煙味。我按鈴叫來赫德森太太,要了一壺咖啡、幾片薄火腿和雞蛋。

  “我很高興,你來得還早,華生。”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他那垂下的眼瞼下向我投來歡快的一瞥。

  “赫德森太太那種能在任何時候做出早飯來的本事是她的最大優點之一。”我答道。

  “是這樣。可我指的不是你的早飯。我正等著約翰·多佛頓爵士。”“如果這樣的話,福爾摩斯,也許我避開要好一些,因為這是件很微妙的事。”福爾摩斯揮手讓我重新坐下。

  “親愛的朋友,我願意有你在場。現在,我想是他來了。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幾分鐘。”響起了敲門聲,那位高大又有些駝背的園藝學家走進屋來。

  “你有消息要告訴我吧,福爾摩斯先生。”他衝動地高聲說道,“請直說吧,先生,直說吧!我在洗耳恭聽。”

  “對,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他。

  約翰爵士沖上前來。

  他開始說道:“那麼說,那些山茶花……”

  “嘖,嘖。也許咱們忘掉那些山茶花才是明智的。我注意到那些灌木上又發了很多芽了。”

  “感謝上帝,這才是真的。”客人誠懇地說道,“我很高興,因為我感到你對大自然中美妙的珍貴物品的評價比對人工製造的珍寶的評價要高。然而,阿巴斯紅寶石還是丟了,多糟糕。你看有希望把那珍寶找回來嗎?”

  “完全有希望。可是,在進一步討論這件事之前,我請你和我一起喝一杯葡萄酒。”約翰爵士驚奇地揚起了眉毛,大聲地說:“在這種時候,福爾摩斯先生?說實話,先生,我不認為……”

  “哎,”福爾摩斯笑了,他在餐具櫃旁倒了三滿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客人,說:“今天早晨有點冷颼颼的,我建議我們喝這種罕見珍貴的酒。”約翰爵士因不大同意而微微皺著眉頭,把酒杯舉到嘴邊。一時間沒人說話,突然一聲驚叫打破了沉寂。我們的客人把一條白亞麻手絹捂到嘴上,他的臉色和手絹一樣白。他把一個放射著火焰般光芒的晶體從嘴裡吐到手絹上,急切地看著福爾摩斯,又看看那晶體。

  他驚奇地喘息著說道:“阿巴斯紅寶石!”

  歇洛克·福爾摩斯猛然開心地大笑起來,兩隻手握到一起。

  他高聲說:“真的,你得原諒我!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可以告訴你,我從來都抗拒不了採用這種多少帶有戲劇性的做法。也許是因為我血管中的維爾涅特血液在作怪。”約翰·多佛頓爵士吃驚地注視著那顆在白亞麻手絹襯托之下閃閃發光的異乎尋常的珍寶。

  “老天爺,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聲音發顫地說,“可是,你到底是怎麼把它找回來的?”

  “啊,在這點上我懇求你原諒我。只要這樣說就夠了:你的管家喬利夫受到很大冤枉,他今天早晨已被釋放;這件珍寶現在已安全地回到合法的所有人手中。”福爾摩斯和氣地說道,“這是那個金屬小盒和鏈子。我擅自把那寶石摘了下來,為的是能把它放在你那杯葡萄酒裡來和你開個玩笑。我請求你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福爾摩斯先生。”約翰爵士誠懇地說,“我確實有理由完全信賴你的判斷。可是,我應當怎麼表達……”

  “啊,我遠遠不是個富翁。我有沒有資格領受你那五千英鎊賞金,由你決定吧。”“給你的報酬應該超過這個數目多少倍!”約翰·多佛頓爵士高聲說,同時從口袋裡拿出一本支票來。“另外,我將送給你一支我培養的紅山茶。”福爾摩斯莊嚴地鞠了一個躬。

  “我要把它委託給華生,讓他精心地照顧它。”他說,“順便說一下,約翰爵士,希望你能給我開兩張支票,一張開給歇洛克·福爾摩斯兩千五百英鎊,另一張開給安德魯·喬利夫同等的款數。恐怕你這位前管家以後管起家務事來會有點膽怯了,這筆錢幫他開一個雪茄店還有餘,這樣就可以滿足他一直藏在心裡的願望了。謝謝你,敬愛的閣下。現在,我想,咱們可以打破早晨不喝酒的禁例‧‧就這一次,喝一杯葡萄酒,稍稍慶祝一下阿巴斯紅寶石案件的成功結束吧。

三、兩夫人奇案 The Adventure of the Two Women

  我的筆記裡記載著:在八六年九月末,我與亨利·巴斯克維二爵士一起去達特莫爾前不久,一樁後來被稱為”敲詐案“的奇怪案件開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這個案件當時有可能涉及英國一個最受尊敬的人。甚至直到現在,歇洛克·福爾摩斯還極力主張要想方設法避免透露有關人物的真正身份;因而,在敘述這些案件時,我當然要盡一切可能在這方面按他的願望辦事。確實,我和他一樣,對這樣一個事實是很敏感的,即由於多年來參與調查了許多案件,我們當然聽到了許多奇怪的私房話,知道了許多隱私,這些東西如果為外界所知,只能引起謠言和震驚;因此,我們的榮譽是與保守秘密緊密相連的。在貝克街上我們那間平凡的斗室中,曾有很多地位不同的男女客人向我們傾吐過他們的煩惱,我將確保不在無意中說出可以暴露其中任何一個人的話來。

  我記得,在九月末的一個早晨,我初次聽說那個案件,該案件就是現在要敘述的主題。

  那天天氣陰暗沉悶,預示著早霧將臨。我到西頓街一個病人家出診,在回家途中發覺街上有個小鬼偷偷地跟在我後面。當他走到與我並肩的位置時,我認出他是”貝克街非正規軍“的一員 ‧‧福爾摩斯偶爾雇用一幫邋遢孩子,讓他們到倫敦街道上去充當耳目,給他們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

  我說:“嘿,比利。”

  這孩子露出不認識我的表情。

  “老闆,借個火行嗎?”他亮出了一個破煙頭問道。我給他一盒火柴。他在把火柴還給我時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然後很快地低聲說:“大夫,看在老天份上,告訴福爾摩斯先生,讓他注意‘男僕’博伊斯。”說完,他粗野地一點頭,懶懶散散地走了。

  為我的朋友帶這個密信,我並不感到不快。因為,在過去這些天裡,他有時神態生動,有時神情專注;吸煙之多,也令人吃驚;我明顯地感到他已經受聘偵察一個案件了。然而,他一反常態,沒有邀請我參與他的機密活動。我得承認,不管福爾摩斯怎麼打算,能夠參與這個案件使我得到很大的滿足。

  走進起居室時,我看見他懶洋洋地靠坐在壁爐前的扶手椅裡,身上還穿著他那件紫色的晨衣。他那雙厚瞼灰色的眼睛透過朦朧的煙霧沉思地看著天花板。他的一支胳臂垂在椅子旁邊,手指尖捏著一封信。一個信封落在地板上,我注意到信封上印有個貴族的冠狀凸紋花飾。

  他不高興地說:“啊,華生,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回來了。”“也許這樣對你倒有好處,福爾摩斯。”我對他說話的語調感到有一點惱火。說完這句話,我就開始把別人托我帶的口信告訴他。福爾摩斯聽了之後吃驚地揚起了眉毛。

  “這真是太奇怪了,”他說:“‘男僕’博伊斯能和這事有什麼關係呢?”我說:“由於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事的經過,所以簡直不能回答你的問題。”“天哪,華生,這是個明顯的缺陷。”他乾笑著答道,“親愛的朋友,我到現在還沒有讓你參與我的機密,那決不是由於不信任你。這外一個非常棘手的案子。在請你提供非常寶貴的幫助之前,我寧願自己先稍微摸索一下。”我熱切地說:“你不用再解釋了。”

  “嘖,華生,我已經走進死胡同了。可能正是這樣一種情況:想得過多反而會弄巧成拙,而沉著地思考問題主要靠對明顯的……”他截住話頭,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一躍而起,踱到窗戶前面。

  “我現在面臨著的是我所見過的最危險的敲詐勒索案件之一,”他大聲說,“我想你也許知道卡靈福德公爵這個名字?”

  “你說的是已故外交次官嗎?”

  “正是。”

  我說:“可是他已死了大約三年了。”

  “華生,我知道這個。無疑地你會因此而感到驚訝。”福爾摩斯不耐煩地回答道,“讓我接著說吧。幾天以前,我收到公爵夫人(就是他的遺孀)的一封信。從這封信的措詞看情況十分緊急,因而我不得不應她的請求到波特蘭街她的住所去拜訪她。我覺得她有超人的智慧,而且可以稱得起很美;但卻因受到可怕的打擊而惶惶不知所措。這種打擊實際上是突如其來的;由於這種打擊,她和她的女兒的社會和經濟地位有遭到徹底毀滅的危險。

  再說,這種打擊不是由於她本人的過錯引起的,因而這種命運對她的嘲弄就更加可怕。”“等一下,”我從躺椅上拿起一張報紙,插了一句話,“今天的《電訊報》上提到公爵夫人,這條消息是宣佈她的女兒瑪麗·格拉德斯戴爾和內閣大臣詹姆斯·福爾泰斯克爵士訂婚。”

  “是這樣。正是在這迷惑人的現象背後隱藏著即將臨頭的大難。”福爾摩斯從晨衣口袋裡抽出兩張別在一起的紙來,從對面扔給我,“華生,你這麼理解這兩份東西?”“一份是單身漢亨利·柯爾溫·格拉德斯戴爾和未婚女子弗朗索瓦澤·佩勒當的結婚證書副本,是一八四八年六月十二日在法國的瓦朗斯填發的。”我流覽著那份證件回答他。

  “另外一份好象是這對夫婦在瓦朗斯教堂婚姻登記處的登記表。這個亨利·格拉德斯戴爾是誰?”

  “一八五四年他叔父去世以後,此人就成為卡靈福德公爵了。”福爾摩斯不動聲色地說,“五年以後,他娶康斯坦斯·埃靈頓小姐為妻,她就是現在的卡靈福德公爵夫人。”“那麼當時他一定是個鰥夫了。”

  使我吃驚的是,福爾摩斯用拳頭猛擊手掌,大聲地說道:“這裡面一定包含著魔鬼般殘忍的陰謀,華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詳情!是啊,公爵夫人現在還是第一次聽說她的丈夫年輕時在歐洲大陸結下的這門親事。她被告知:公爵的第一個妻子還活著,如有必要,隨時可以前來;另外她自己的婚姻是犯重婚罪的,她的公爵夫人的身份是假的,她的孩子的地位是非法的。”

  “怎麼,過了三十八年竟出了這樣的事!這太荒謬了,福爾摩斯!”“還有啊,華生。社會和法律並不認為不知情是無罪的。至於時間的相隔太久嗎,據說,在丈夫突然失蹤以後,那個法國妻子沒有把亨利·格拉德斯戴爾和卡靈福德公爵聯繫起來,然而,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更為不祥的因素,我就不大可能介入這種性質的案件了。

  “我注意到,你談到第一個妻子前來時,用了‘如有必要’這個詞。這樣說來,是敲詐,而且無疑是要一筆鉅款。”

  “我們的處境比這還要困難,華生。並沒有提出任何金錢的要求。保持沉默的代價在於公爵夫人把存放在牛津街的勞埃德斯銀行的某些檔的副本交出來,它們現在還在那個銀行的保險庫的一個貼了封條的匣子裡。”

  “太荒唐了,福爾摩斯!”

  “也不怎麼荒唐。你得記住,已故公爵是外交次官,而皇家高級官員保存檔和備忘錄的副本,原件由國家妥善地保管起來,這並不是沒有先例的。象處於公爵這種地位的人之所以會保存某些檔,那是有很多原因的。這些檔在當時是無害的。但是,過了若干年,情況變了,如果有一個外國政府(也許是不友好國家的政府)看見了這些檔,事情就將極為嚴重。這位不幸的夫人面臨著這樣的選擇:要麼以背叛祖國為代價而收回這份結婚證書,要麼使事情公之於眾,隨之而來的就是使英國最受尊敬的名人之一遭殃,還要使兩個無辜的婦女(其中一個馬上就要結婚)受到毀滅之災。困難之處在于,華生,我想幫助她們,卻無能為力。”

  “你看到過瓦朗斯證件的原件嗎?”

  “公爵夫人看見過。看起來他們完全是真的,她對她的丈夫的簽名也是沒有懷疑的。”“有可能是偽造的。”

  “那不假。但是,瓦朗斯方面已經證實:有一個叫那個名字的女人于一八四八年住在那裡,她嫁給一個英國人,後來遷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提出反對意見說:“可是,福爾摩斯,一個法國的外省婦女如果因丈夫的遺棄而走上敲詐的絕路,那她肯定是會要錢的。她要官方檔的副本能有什麼用處呢?”“啊,你說到點子上去了,華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參與這個案件。你聽說過伊蒂絲·馮·蘭默雷因嗎?”

  “我記不得這個名字。”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他邊回想邊說,“她的父親是俄國黑海艦隊的一個下級軍官。

  她的母親在奧德薩開了一家小旅館。她在二十歲時就從家裡跑出去,定居在布達佩斯。在那裡,有兩個人為了她而用劍決鬥,結果兩個人都死了,她也因此而一下子變得臭名昭著。

  後來,她嫁給一個普魯士貴族。這個貴族帶著新娘子回到鄉見的莊園後不到三個月,由於吃了過量的栗子斑鳩忽然一下子就死了。哈,那些栗子一定有點意思!

  他接著說:“你會相信我的話的,我說的是:在過去的一年多當中,不論在倫敦、巴黎還是在柏林,節日裡舉行盛大集會時,如果沒有她在場,人們就認為不能算作完美無缺。

  如果說有一個女人天生來就適於從事自己所選擇的職業,那麼這個女人就是伊蒂絲·馮·蘭默雷因。”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個間諜?”

  “哼,要是說她比間諜高明,那就和我比普通警探高明一樣。我想說,很久以來我都懷疑她參與了最高政治陰謀集團的活動。再者,就是這個聰明伶俐的而又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女人,憑藉著這個秘密婚姻的證件,威脅著要毀掉卡靈福德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兒,除非公爵夫人同意進行一次叛賣,而這種叛賣給英國帶來的損害將會是不可估量的。”福爾摩斯停下來,把煙灰抖到離他最近的茶被裡。“我呆在這裡,毫無用處,華生。一個無辜的女人在痛苦中求助於我,希望我給以指引和保護,我卻起不了作用,不能給以庇護。

  “他惱怒地截住了話頭。

  “這真是一種無恥的行徑。”我說,“但是,如果比利的口信指的是這個,那麼就涉及一個僕人了。”

  “啊,我承認,那個口信使我大為困惑不解。”福爾摩斯一邊回答一邊注視著在窗下通過的潮水般的車水馬龍。“順便說一下,被稱為‘男僕’博伊斯的那位先生不是個跑腿的,親愛的華生,儘管他有這麼一個外號。我相信,他得到這個外號是由於他開始混事時是給人當男僕。實際上,他是倫敦第二號危險的鬥毆和兜售馬票集團的頭目。我懷疑他能對我有多少好意,因為在那個洛克摩頓賽馬麻醉藥案件中,主要是由於我的努力才抓住了他,他被判刑兩年。可是,敲詐不是他的本行,所以我不明白……”福爾摩斯猛然停下來,引頸向街上望去。“啊!那是他本人。”他忽然喊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正向這裡走來。

  華生,也許你躲進臥室去好一些。”他走到壁爐前,跌坐在椅子裡,接著說:“有些人的口才需要有旁人在場發揮出來,‘男僕’博伊斯先生可不是那種人。”樓下的門鈴發出刺耳的響聲。在我悄悄地走進臥室時,我聽見吱吱嘎嘎上樓的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福爾摩斯讓來人進了屋。

  我透過門縫看見一個矮胖子,紅臉膛,看上去似乎很溫厚,還留著濃密的連鬢鬍子。

  他身穿花格呢大衣,戴著漂亮的褐色圓頂禮帽和手套,手拿一支麻六甲棕櫚枝手杖。在我想像中來人應是另一種類型的,和這個普通而又順眼的人差的很遠,我覺得他的外貌象個農村的種田人。等他站在起居室門旁望著福爾摩斯時,我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圓得象兩顆閃光的小念珠,清亮而冷酷,使人聯想到有毒爬蟲的眼睛所具有的那種可怕的靜止狀態。

  “咱們得談一談。”他說話的聲音和他那肥胖的身體極不相稱。“真的,咱們得談談。

  我可以坐下嗎?”

  我的朋友嚴厲地回答說:“我說咱們都站著更好。”“啊,啊,”那個人轉動他那肥大的紅臉環顧室內說:“你這裡滿不錯嘛!舒服、整潔、什麼也不缺。根據剛才給我開門那位可尊敬的婦女善於家庭烹調這點來看,我敢肯定是這樣。為什麼你不讓她找個好房客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可沒打算搬家。”

  “噢!可是有人會替你打算的。我說:‘別瞎鬧,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個漂亮的紳士。’人家卻說:‘也許是這樣,如果他的鼻子和他面孔的其他部分相比不象現在這樣長的話。

  正由於太長,所以他的鼻子老是伸到和他不相干的事情裡去。’”“你使我深感興趣。順便提起,博伊斯,你接到的一定是緊急命令,所以剛得到通知馬上就從布里奇頓到這兒來了。”

  那個流氓臉上那種天使般的笑容消失了。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他尖聲喊道。

  “咳,老兄,今天南方杯賽馬的節目單從你的口袋裡露出來了。然而,由於我選擇對話夥伴是非常挑剔的,所以請你扼要地說,以便結束這次會談。”博伊斯的嘴唇忽然咧開,象一條不懷好意的狗一樣齜著牙。

  “你這好管閒事的傢伙,如果你再耍什麼鬼把戲,我要結束的就不止是談話。”他咆哮道。“少管夫人的事,否則‧‧”他意味深長地停了一下,他那雙小圓眼睛盯住我的朋友的臉,最後溫和地說:“否則,你將後悔莫及,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搓著雙手笑了。

  他說:“這確實令人滿意。這麼說,你是從馮·蘭默雷因夫人那裡來的?”“哎呀,你說話竟敢這樣不檢點!”博伊斯一邊喊著一邊把左手偷偷地伸向那支麻六甲手杖。“我曾指望你能接受警告,然而你反倒對別人的名字如此放肆。要是這樣……”轉眼間他已把手杖的空殼抽掉,另一隻手抓著一把有柄的長刀。“要是這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要實現我的諾言了。”

  “我相信,華生,你對這事已給予應有的注意了。”福爾摩斯說道。

  “當然啦!”我高聲回答。

  “男僕”博伊斯的手停在半空中。當我提著一支粗大的銅燭臺沖出臥室時,他向起居室的門跳過去。在門前,他回過臉來向我們看了片刻,緋紅色大臉上的一雙小眼睛射出惡毒的光,同時嘴裡發出一連串的詛咒。

  “夠了!”福爾摩斯打斷他的咒駡。“順便提一下,博伊斯,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知道你是怎樣殺害馬珍教練的。當時在你身上沒找到刀子。現在,我知道了。”那個人臉上的紅色逐漸消退,面孔變得象髒油灰一樣。

  “啊呀!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不會認為……先生,這只不過是老朋友之間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話沒說完,他已跳出門去,使勁把門關上,在一片“卡嗒卡嗒”的響聲中拼命跑下樓去了。

  我的朋友開心地笑起來。他說:“好,好。咱們不會再受到‘男僕’博伊斯先生的打擾了。然而他的來訪使事情發生了有利於我的轉變。”“從哪方面說呢?”

  “這是我在黑暗中見到的第一線光明,華生。他們不會害怕我去調查的‧‧除非其中確有怕暴露出來的情況。拿上你的帽子和大衣,咱們一起去拜訪這位不幸的卡靈福德公爵夫人。”

  我們訪問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將長久地回想起那位勇氣十足而且仍然很美麗的婦女,她當時面臨命運給她安排下的最可怕的災難。她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的遺孀,具有在全英國都受到尊敬的姓氏,還是一位年輕可愛的少女的母親,這位少女即將嫁給一位從事社會活動的人。忽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驚駭的秘密,這個秘密如果被公之於眾,就必將無可挽回地毀掉她的生命和一切。這些足以證實人類感情的兩個極端。可是當我和我的朋友被讓進波特蘭街卡靈福德宅邸的客廳時,站起來迎接我們的那位夫人卻是舉止端莊,面容秀麗安詳,顯得十分出眾。只有看到她眼瞼底下黑色的陰影以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發出過於明亮的光彩,別人才能感到:極度的緊張正齧食著她的心。

  “您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福爾摩斯先生?”她相當平靜地說,但是我注意到,她把一隻瘦長的手掩在心口上。“知道真情也不會比這樣提心吊膽更糟糕,所以我求你坦率地對我說。

  福爾摩斯躬身溫和地說道:“我目前還沒有什麼消息,夫人。我來是想問您一個問題,還要提一個要求。”

  公爵夫人跌坐在一張椅子上,拿起一把扇子,用激動明亮的眼睛盯著我的朋友的面孔。

  “什麼事呢?”

  “只有在目前這種情況的壓力下,象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提這樣的問題才能得到原諒。”福爾摩斯說。“您與已故公爵結婚三十年,他在個人責任感方面是不是一個品行高尚的人?

  他的行為有沒有與他的道德準則截然相反之處?我要求夫人坦率地答覆。”“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結婚以後這些年裡,有過爭吵和分歧,但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墮落到進行卑鄙活動的地步,一次也沒有,也從來沒有降低過他在生活中為自己定下的標準。他有一種不肯妥協的榮譽感,他在政治方面的事業並不因此而更順利。他的品質比他的地位更高貴。”

  “您已經把我所要知道的東西全告訴我了。”福爾摩斯答道,“雖然我不沉湎於內心的感情,可我也不是那種認為‘愛情能使人對缺點視而不見’的人。稍微理智一些,結果就會正好相反,因為愛情一定會促使一方對另一方的品德特別瞭解。夫人,我們面對危機的局面,時間很緊,於我們不利。”福爾摩斯傾身向前,懇切地說,“我一定要看到這個據說是在瓦朗斯締結的婚事的原始證件。

  公爵夫人高聲說:“毫無希望,福爾摩斯先生!在沒有滿足她提出的無恥條件之前,這個可怕的女人是不會把檔拿出來的。”

  “那我們就得耍手腕了。您必須給她寫一封措辭謹慎的信,讓她產生這樣的印象:一旦確認婚姻證件是真的,您就會按她的要求行事。懇求她今晚十一點在聖詹姆斯大街她的家裡秘密地接見您。您能辦到嗎?”

  “除了她要求的條件以外,幹什麼都行。”

  “好!最後還有一點:在那個圖書室裡有一個保險櫃,證件就放在那裡面;您得找個藉口,在十一點二十分整拉著她離開那裡。”

  “要是她帶上證件走呢?”

  “那不要緊。”

  “您怎麼能肯定保險櫃是放在圖書室裡面的呢?”“向馮·蘭默雷因夫人出租房屋的公司曾求我辦了一點小事,所以我有一份這所房屋的平面圖。而且,我看見保險櫃了。”

  “您看見了!”

  “昨天早晨,有一個窗戶不知怎麼弄壞了,”福爾摩斯笑道,“代理人馬上派了一個玻璃裝配工去修,當時我就想到,這是個有利條件。”公爵夫人把手放在急劇起伏的胸口上,傾身向前,幾乎是用兇狠的口氣問道:“您打算幹什麼?”

  “這個問題要由我根據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夫人。”福爾摩斯一躍而起,同時回答說,“就算會失敗,我也要為有益的事業而這樣做的。”我們告別時,公爵夫人手扶著福爾摩斯的胳臂問道:“如果您檢查了這些可怕的證件,而且確信它們是真的,您會把它們拿走嗎?”

  福爾摩斯用嚴肅的眼光看著她,露出關切的神情,平靜地回答說:“不會的。”“您想得對!”她高聲說道,“我也不願意您拿走。這種駭人聽聞的冤屈必須得到昭雪,不管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只是一想到我的女兒時,我的勇氣就消失殆盡了。”福爾摩斯很有禮貌地說:“正是由於清楚地認識到了這種勇氣,所以我提醒您要從最壞處著想。”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我的朋友處於極度不安的狀態之中。他不停地吸煙,起居室裡的空氣使人嗆得受不了。他把所有的報紙都看過之後全扔到煤鬥裡,然後面容焦急地探著頭、背著手在屋裡踱來踱去。後來他走到壁爐前,把胳臂肘靠在壁爐臺上,望著蜷坐在椅子上的我,問道:

  “華生,你有興趣去幹一件嚴重違法的事嗎?”“為了光榮的事業,福爾摩斯,我當然非常願意。”“親愛的朋友,這對你是不公平的,”他高聲說,“因為,如果咱們在那個女人的住所被抓住的話,就會陷入困境。”

  “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反對說,“咱們不能隱瞞事實啊。”“是這樣。就算情況真是如此,我也要看到原件。”我說:“那麼,看起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看是沒有了。”他一邊說一邊從煙袋裡捏出一撮強味板煙絲,胡亂塞進煙斗裡。“啊,華生,長期蹲監獄至少使我能繼續研究東方植物在血流中的毒性,你可以研究新的路易·巴斯德接種理論。”

  天已經黑下來,我們沒再往下說。赫德森太太急急忙忙地走進來把火弄旺,點上煤氣燈。

  福爾摩斯建議到外面吃飯去。他笑著說:“我想到弗拉蒂飯店去,坐在角上那張桌子那兒,要一瓶一八六七年的蒙特拉奇酒。就算這是咱們最後一個體面的夜晚,至少也要過得舒服一點啊。”

  我們在查理斯街角走下雙輪雙座馬車時,十一點已過。這天晚上潮濕陰冷。街燈周圍形成一個個黃色的光暈,預示著要下霧。燈光照在一個員警的斗篷上。他慢慢地從我們身邊走過,不住地用他提著的牛眼燈去照那些黑暗沉寂的門廊。

  進入聖詹姆斯大街後,我們沿著便道西行,這時福爾摩斯按著我的胳臂指給我看:一座高大的房屋聳立在我們面前,它的正面有一個窗戶裡還亮著燈光。

  “那是客廳裡的燈光。”他低聲說,“咱們一會兒也不能耽誤。”他很快地看了空蕩蕩的便道一眼,馬上跳起來扒著和大樓相連的那段牆的牆頭,兩手一使勁翻上去,跟著跳到下面。我緊跟著跳過去時,他已不見了。就我在黑暗中能看到的來判斷,這是一般市內住宅裡使人感到淒涼的一小片地皮,種著草,還有亂七八糟的月桂樹。這樣一來,我們已經是違法的了。我想起至少我們的目的是崇高的,就跟著福爾摩斯一直走到三個並列的高大的窗戶下面才停下來。他低聲說了一句話,我馬上讓他踩著我的後背,轉眼間他已蹲在窗臺上,黑暗中的玻璃上襯出他那蒼白的面孔。他的雙手忙著擺弄窗鉤。過了一小會兒,窗戶被無聲地打開了,我抓住他伸出來的手指猛一使勁,就進到窗內站在他身旁了。

  “這就是圖書室。”福爾摩斯在我耳邊小聲說,“躲在窗簾後面別動。”雖然我們被黑暗包圍著,隱約地聞得見小牛皮和陳舊皮革的氣味,我還是感覺到房間很大。除了房間深處那座落地鐘有節奏的滴答聲之外,屋子裡安靜極了。過了大約五分鐘,從這座房子的什麼地方傳來了聲音,接著傳來了腳步聲和輕輕說話的聲音。一道亮光在一扇門下邊閃了一下,消失了,過了一會又慢慢地出現了。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那道光越來越亮。後來,門被打開,一個手裡拿著一盞燈的女人走進屋來。

  雖然時間往往能使人忘掉往事的細節,可是我總覺得第一次看見伊蒂絲·馮·蘭默雷因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

  在一盞油燈的上面,我看見一張象牙色的面孔,一雙黑色陰沉的眼睛和一張鮮紅美麗卻又無情的嘴。她那又黑又亮的頭髮高聳在頭上,別著一個用紅寶石和白色飾羽編成的枝狀飾物。在裸露的頸和肩部下面穿著一件豪華的、綴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金屬圓片的長袍。

  她停下了一小會兒,似乎在聽什麼,然後把門關上,橫穿那間很大的屋子,身後拖著瘦長的影子,手中的燈向四周擺滿書的壁櫃上投射著昏暗的光。

  不知是否由於聽到窗簾的沙沙作向,當福爾摩斯掀開窗簾站出去時,她一下子就轉過身來,把油燈高舉過頭,讓燈光照向我們這邊。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們。她那象牙色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恐懼。她從那寬大沉寂的屋子的另一邊看著我們,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和惡意。

  “你們是什麼人?”她憎惡地說。“你們想幹什麼?”“佔用您五分鐘的時間,馮·蘭默雷因夫人。”福爾摩斯溫和地答道。

  “這麼說,你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你們不是小偷,那你們要找什麼?我倒願意先聽一下,然後再把別人叫醒。”

  福爾摩斯指著她的左手說道:“我來是為了驗看那些證件。我警告您,我一定要這樣做。請您不要逼我採取預防您喊叫的必要措施。”她把手縮到背後,眼睛裡冒著怒火。

  她高聲說:“你這個流氓!我明白了,你是那位聖潔的夫人雇用的小偷。”接著,她用很快的動作向前伸出脖子,把燈放在前面。當她專著地看著我的朋友時,那種憤怒的表情變成懷疑,眼睛裡慢慢地透出一種既是狂喜又是威脅的笑意。

  “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低聲說。

  福爾摩斯回身點著了放在靠牆那張鍍金桌子上的幾支蠟燭,臉上有一點點受了屈辱的表情。

  “我已經有可能識別證件的真假了,夫人。”他說道。

  “這事將使你坐五年牢。”她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喊起來。

  “也許吧。要是那樣,我更要讓我坐牢坐得值得。把那些證件給我!”“你還認為偷了證件就能幹出什麼事!我有副本,還有十幾個看過證件的人。”她發出沙啞的笑聲。“我原來想像你是個聰明人,”她繼續說道,“可是,我現在發現你是個蠢材,是個笨蛋,是個沒出息的小偷!”

  “過後自能分曉。”他伸出手去。她冷笑了一聲,聳聳肩頭,把證件交給他。

  “請你注意,華生,不要讓馮·蘭默雷因夫人碰拉鈴的繩子。”我的朋友一邊平靜地說著,一邊走向靠牆的桌子。

  在燭光下,他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證件,又把它們舉起,對著燭光仔細地察看著。他那瘦弱的身影在被照亮的黃色羊皮紙上形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後來,他抬起頭來看我;我看到他那懊惱的臉色時,不禁有洩氣之感。

  “浮水印是英國的,華生。”他平靜地說,“但是,這種制法和品質的紙是在五十年前大量輸入法國的。這幫不了咱們的忙。咳,我擔心要發生最壞的情況。”我知道,他當時關注的不是他自己那種不值得羡慕的境地,而是那位焦急而又無畏的婦女;他甘冒失去自身自由的危險,為的是她的案子。

  馮·蘭默雷因夫人發出響亮的笑聲。

  “你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福爾摩斯先生。”她嘲弄地說,“可是,這回你犯了大錯了,吃了苦頭你才會明白。”

  我的朋友已經把證件再次在燭光下展開,並且俯身看了一會兒,我發覺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原來籠罩在面孔上的懊惱神色消失了,換成一種全神貫注的樣子。他那長長的鼻子好象幾乎要貼到他正在低頭察看的紙上。當他終於直起身來時,我從他那深陷的雙眼中看到興奮的光芒。

  我急忙跑到他身邊。他指著兩個證件上記載細節的文字問道:“你從這裡面能看出什麼來,華生?”

  我說:“寫得很清楚,很好認。”

  “墨水,老兄,看那墨水!”他不耐煩地高聲說。

  “啊,是黑墨水。”我從他肩頭上望過去說,“恐怕這也幫不了什麼忙。我可以拿出一打我父親從前的來信,都是用這種墨水寫的。”福爾摩斯兩手相握,笑了。他大聲說:“好極了,華生,好極了!請你看看結婚證書上亨利·柯爾溫·格拉德斯戴爾的姓名和他的簽字。好,再看一下瓦朗斯登記表那一頁上他的姓名。”

  “看起來沒有什麼欠妥帖之處,兩者上的簽名是一樣的。”“一點不錯。可是,墨水呢?”

  “有一點發藍。對,肯定是普通的藍黑靛青墨水。怎麼了?”“兩個證件中所有的字都是用黑墨水寫的,只有新郎的姓名和簽字例外,你不覺得這個現象奇怪嗎?”

  “也許奇怪,但並不費解。格拉德斯戴爾很可能習慣於使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墨水瓶。”福爾摩斯奔向窗前的一張書桌,翻找了一小會兒,然後拿著一支羽毛筆和一個墨水台走回來。

  他用羽毛筆蘸著墨水在證件邊上劃了一兩下,問道:“你說這是同樣的顏色嗎?”“完全一樣。”

  “不錯。這瓶裡就是藍黑靛青墨水。”

  原來站在後面的馮·蘭默雷因夫人突然沖上去要拉響那個鈴,可是,在她還沒抓住繩子時,福爾摩斯的聲音已經響遍全室:

  “如果你碰那個鈴,保險完蛋!”他的聲音很厲害。

  她的手就在繩子上停住了。

  她冷笑道:“真是笑話!你認為亨利·格拉德斯戴爾是在我的書桌上簽字的嗎?啊,你這蠢材!誰都用這墨水。”

  “基本如此。但是,證件上的日期是一八四八年六月十二日。”“啊,那又怎麼樣?”

  “恐怕就是這一小小的差錯暴露了你的罪行,馮·蘭默雷因夫人。含有靛青的藍黑墨水是一八五六年才發明的。”

  隔著蠟燭光圈怒目注視著我們的那張面孔雖然美,可是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你胡說!”她聲嘶力竭地說。

  福爾摩斯聳聳肩答道:“就連化學家也能證明這個。”他拿起檔,把它們小心地放到斗篷口袋裡,接著說:“當然,這些弗朗索瓦澤·佩勒當的婚姻證件,完全是真的。但是,在證書上和瓦朗斯教堂那一頁登記表上,新郎的真正姓名都被抹掉了,在原來的位置上換成了亨利·柯爾溫·格拉德斯戴爾的名字。我毫不懷疑,如果必要,用顯微鏡可以觀察到塗抹的痕跡。無論如何,最精心設計的計畫之所以失敗,經常由於微小易犯的錯誤,而不是由於任何概念性的基本缺陷;這和大船往往毀於雖小而卻足以致命的石頭尖是一樣的。

  這種墨水本身就能證明這個道理,它只不過是例子中的一個而已。至於你,夫人,在考慮你對一位毫無防衛能力的婦女所使用的奸計時,我很難想起比你更為殘酷無情的人了。”“你竟敢這樣侮辱一個女人!”

  福爾摩斯嚴厲地說:“在策劃毀掉那為拒絕交出她丈夫秘密檔的婦女時,你已經把屬於婦女的特性拋掉了。”

  她那蠟黃的臉上露出邪惡的微笑,看著我們說:“最低限度,你們要為此受到懲罰。

  你們已經犯法了。”

  “確實不假。你可以拉鈴。”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到了法庭上,我的不高明的辯護詞說的是你唆使人偽造證件,敲詐未遂,還有‧‧你聽著‧‧進行間諜活動。我限你一星期之內離開這個國家;如果你逾期不走,我就向政府告發你。”房間裡有一瞬間極為寂靜,接著,伊迪斯·馮·蘭默雷因無言地舉起她那白皙勻稱的胳臂指向房門。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我們用過早餐,桌子還沒有收拾。一早出去散步剛才回來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已脫下大禮服,換上了吸煙服,這會兒正懶散地坐在壁爐前,用一根細長的錐子通煙斗。這個錐子當初是在某種情況之下歸他所有的,我在這裡不想再說這些情況來折磨讀者了。

  我問道:“你見著公爵夫人了?”

  “見著了,而且把實情都告訴她了。她把偽造她丈夫簽名的證件以及我對案件的陳述書一起交給家庭律師們保管,這純粹是一種預防性措施。她再也不用害怕伊迪斯·馮·蘭默雷因了。”

  “多虧了你啊,我親愛的朋友。”我熱烈地高聲說道。

  “啊,啊,華生。這個案子相當簡單。咱們所進行的工作帶來的樂趣就是報酬。”我熱切地看著他。

  我說:“福爾摩斯,你似乎瘦了一點,你應當到鄉間去住幾天。”“晚一些時候也許會去。可是在夫人離開之前,我不能走,因為她是個風度非凡的人。

  “

  “你領帶上那顆珠子真大,我以前好象沒見過呀!”我的朋友從壁爐臺上拿起兩封信,從對面扔給我,說到:“這是在你出去巡診時收到的。”

  一封帶有卡靈福德宅邸地址的信寫道:

  “一位婦女的一切都歸功於您的俠義和您的勇氣。這種債是無法償還的。請允許我用這顆珍珠,這個古老宗教的象徵,來表達我的心意,為了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將永志不忘。”

  另一封,既沒有地址也沒有簽名,寫著:

  “我們將再次見面,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將永志不忘。”福爾摩斯笑道:“著眼點是一樣的。我還要再次會見這兩位從同一角度觀察事物的婦女。”

  說完之後,他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又伸手去拿他那最令人反感的煙斗了。

四、黑天使奇案 The Adventure of the Dark Angels

  “華生,恐怕北歐日爾曼民族的氣質不能幫助研究犯罪行為的人發揮才能,它總是導致可悲的平庸。”福爾摩斯這樣說,當時我們正從牛津街拐到不那麼擁擠的貝克街的便道上。那是一九零一年五月一個晴朗清新的早晨,許多黑瘦的人聚集在街上,他們是從南非的戰場上回來度假的。他們的制服給人以一種特殊的歡快的印象,與仍在哀悼已故女王的婦女們所穿的黑色服裝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回答說:“別忘了,福爾摩斯,你自己辦過的案子中就有許多是與這種理論相反的,我可以舉出一打例子來。”說這話時,我注意到,早晨散步使我的朋友那灰黃的臉上有了一點紅顏色,因而覺得挺滿意。

  “請你舉一個例子吧。”他說道。

  “嗯,那個臭名昭著的格裡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用一條經過訓練的蛇來達到謀殺的目的,這可不能隨便地說成是平庸。”

  “親愛的朋友,你舉的這個例子恰恰證明了我的論點。在大約五十個案子中,我們回想起羅伊洛特醫生、‘神聖的’彼得斯以及另外的一兩個人,原因只不過在於他們採用了異忽尋常的、富於想像力的犯罪手段而已。說實話,我有時被這種想法所引誘:正想居維葉根據一根骨頭就能恢復整個動物的原形一樣,有邏輯的頭腦的推理家能根據一個民族的烹調方法說出這個民族犯罪的主要特點。”

  我笑道:“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好好想一想,華生。”他用手杖指著一輛巧克力顏色的公共馬車,這輛車的刹車嘎嘎作響,馬的輓具上的鈴鐺發出輕快的叮噹聲,車停在馬路的對面。福爾摩斯繼續說道:“碰巧這裡有一個很好的例子。這裡有一輛法國公共馬車。你看那趕車人,華生,他和那個從海軍陸地兵站來休假的下級軍官辯論時是充滿激情和活力的,而且感情專注。這是狡黠和實惠的區別,是法國調味汁和英國肉鹵的區別。這樣兩個人怎麼能從同一個角度犯罪呢?

  “

  “就算是這樣吧,”我答道,“我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那個穿方格外衣的人是個請長假的下級軍官呢?”

  “嘖,華生,嚴格男人,背心上佩帶著克裡米亞綬帶(這表明他年紀大了,不能服現役),穿著比較新的海軍靴子,顯然是退役後重新被徵召的。他那種有權威的神態不像是普通水兵的神態,然而他的面孔和趕車人一樣曬黑了,而且皮膚被風吹得很粗糙。這個人是屬於陸地兵站或是訓練營的下級軍官。”

  “那,請長假又是根據什麼呢?”

  “他穿著便服,但沒有離職,因為,你可以看得出來,他裝進煙斗的是在煙鋪裡買不到的海軍配給的煙絲。啊,已經到了二百二十一號乙了,我看還趕得上見咱們外出時來訪的客人。”

  我打量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口,抗議說:“說實在的,福爾摩斯,你有點過火了吧?”“很少有這種情況,華生。每年到這個時候,公共馬車差不多都要把車輪重新油漆一遍。你如果注意看一下便道沿兒。就可以看到車輪蹭到便道沿兒時留下的一長條綠色痕跡,咱們一小時以前出去時還沒有這個痕跡。這輛車已在這裡等了半天了,因為趕車人已經抖了兩次煙斗灰了。咱們只能希望這輛車子的乘客把車子打發走,而自己則決定留下等咱們回來。”

  我們上樓時,赫德森太太在下面露面了。

  “有一位客人來了已差不多一小時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她在你的起居室裡等著呢,咳,這位可憐的美人,樣子那麼疲倦,因此我自作主張,給她沏了一大杯濃茶。”“謝謝你,赫德森太太,你做得很好。”

  我的朋友瞟了我一眼,笑了,可是他那雙深陷的眼睛裡放射出光芒。他平靜地說:“比賽正在進行,華生。”

  我們進屋時,來客站起來迎接我們。這是一位金髮少婦,年紀二十出頭,苗條秀麗,皮膚嬌嫩,長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眼珠深處似乎有些呈紫羅蘭色。她穿著一件樸素而整潔的淺黃褐色旅行外套,戴一頂同樣顏色的帽子,上面襯飾著一支紫紅色的羽毛。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注意到這些細節的。因為作為一個醫生,我的注意力馬上被她眼圈下面的陰影以及因神經緊張得瀕臨崩潰而造成的嘴唇顫抖吸引住了。

  福爾摩斯為自己沒在家道了歉,請她坐在壁爐前的一張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屁股坐下,從他那厚眼瞼下面用敏銳的目光對她進行觀察。

  “我看得出來,你深受折磨。”他和氣地說道,“請放心,華生醫生和我都願意為你服務,小姐……”

  “我叫黛芬妮·費爾斯。”客人說。接著,她忽然坐著傾身向前,用專注的目光向上看著福爾摩斯的面孔,小聲地說:“您說,死神的使者是黑天使嗎?”福爾摩斯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他向壁爐台伸出一支胳臂,說道:“我想,你不反對我吸煙吧,費爾斯小姐?啊,小姐,咱們最後都會遇上黑天使,但這決不會是你到貝克街來找兩個中年紳士的理由。你最好從頭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費爾斯小姐面頰上的蒼白色變成隱約可見的、與面容相稱的紅暈。她高聲說:“您一定會認為我非常愚蠢。但是,當您聽我講了情況之後,你聽到我因恐懼而逐漸瘋狂的事實之後,您可能就會笑話我了。”

  “請放心,我不會那樣的。”

  客人停了一小會兒,似乎是在整理她的思路,然後開始她那不可思議的敘述。

  “那麼,您一定知道,我是漢普郡艾博斯坦丁地方的喬蘇亞·費爾斯的獨生女兒。”她開始這樣講起來。“我父親的表哥是蕭斯孔伯伯宅的羅伯特·諾勃頓爵士,您和他是在若干年前認識的。是經過他的推薦,我才在最困難的時刻跑來找您的。”原來一直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的福爾摩斯這時從嘴裡抽出煙斗,插話問道:“那麼,你昨晚進城以後為什麼不來找我,卻等到今天早上才來呢?”看得出來,費爾斯小姐吃了一驚。

  “我昨晚和羅伯特爵士一起吃飯時,他才勸我來找您。但是,我不明白,福爾摩斯先生,您怎麼知道……”

  “嘖,小姐,這很簡單。你那外衣的袖口和肘部都有少量但很明顯的煤煙痕跡,這是乘火車時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必然會沾上的。另外,你的鞋子非常乾淨,而且擦得鋥亮,這是一家好旅館的特點。”

  我插話說:“福爾摩斯,你不以為咱們應該好好地聽費爾斯小姐講述情況嗎?用醫生的話說,現在該是讓她接觸苦惱的時候了。”

  我們的女客人那雙藍眼睛愉快地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

  福爾摩斯有點粗暴地說:“華生,到現在為止,你總該知道我有我的方法。不過,費爾斯小姐,我們都在集中精神地聽著,請你接著說吧。”她繼續說道:“我應當說明,我父親早年在西西里生活,他在那裡繼承了大量的葡萄園和橄欖林。在聚集了可觀的財富之後,我父親賣掉地產,退休回到英國。在最後來到新林區蒲留附近的艾博斯坦丁並決定住下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裡,我們一直是在從這一縣搬到那一縣,為的是找到能滿足我父親那奇特需要的房子。”“等一下,費爾斯小姐,請說一下是哪些奇特的需要。”我父親的脾氣特別孤僻,福爾摩斯先生。最重要的一條是,他堅持要找一個人口稀少的地方,而且房地產要離最近的車站有幾英里遠。艾博斯坦丁是個幾乎要坍塌的城堡式古老住宅,也曾是蒲留修道院長們的狩獵住所;他在這裡找到了他理想的住所,於是在進行了必要的修繕之後,我們就住進了這個家。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五年以前的事,而從那時到現在,我們一直生活在無以名狀的無形恐懼的陰影之中。“”如果是無以名狀,又是無形的,那麼你怎麼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呢?“”通過影響我們的生活的各種事情。我父親不准我們與僅有的幾家鄰居來往,甚至我們的日常用品也都不在最近的村子裡買,而是從林德赫斯特那裡用送貨車送來的。我們用的人有管家麥金尼,這是個陰鬱乖僻的人,我父親在格拉斯哥時雇用的;還有他的妻子和她的妹妹,他們分擔家務事。“

  “外僕呢?”

  “沒有。土地因閒置而荒蕪,這個地方已經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害人蟲了。”“我看不出這些情況有什麼能引起你恐懼的,費爾斯小姐。說實話,如果我住在鄉間的話,我也會在我周圍製造出非常相似的條件來,以便阻止家人與鄰居進行無益的交往。

  這麼說,家裡就有你、你的父親和三個傭人?”“家裡就這幾個人。但是,在莊園裡還有一間小舍,詹姆斯·唐斯頓先生住在那裡。

  在陪同我父親回英國之前,他多年來都在經營著我們在西西里的葡萄園。他現在是代理人。

  “

  福爾摩斯驚訝地揚起眉毛說:“真的,聽任田地荒蕪,沒有佃戶,卻有一個代理人。

  這不是很奇怪的異常現象嗎?”

  “這只不過是名義上的任命,福爾摩斯先生,唐斯頓先生深受我父親的信任,給他這個在艾博斯坦丁的職位是表示承認他在西西里那些年的服務。”“啊,不錯。”

  “我父親自己是很少離開住所的,偶爾離開也頂多是到花園裡去散散步。如果有愛、理解和相互間的關心,這種生活也還過得去;可是,咳,在艾博斯坦丁卻並非如此。我父親雖然敬畏上帝,但他的性格卻不是那種重感情的類型;還有,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那種本來就很嚴厲孤僻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嚴重,他往往心情沮喪,脾氣暴躁,陷入一陣又一陣的沉思之中;在這種時候,他就會連續好多天把自己鎖在書房裡。福爾摩斯先生,您可以想像得到,一個年輕的婦女,和同年齡的朋友們相隔離,被剝奪了一切社會交往的機會,註定要在一所宏偉但卻荒涼而又已半坍塌的中世紀狩獵住所裡度過她的年華,她還有多少樂趣?更談不上幸福了。我們的生活是絕對單調的。後來,大約在五個月以前,出了一件事。這事本身並不那麼重要,但它卻是一系列怪事的開頭。這些事的出現促使我把我的難題擺在您的面前。

  “有一天大清早,我到花園去散步。回來時走上從莊園大門通往住所的小路,看到一棵櫟樹的樹幹上釘著點什麼東西,走道樹前一看,才看出是一張普通彩色畫,是用那種印製聖誕頌歌或是廉價的宗教美術書插圖的方法印出來的。但是這張畫的主題卻不平常,甚至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這張畫畫的是荒涼的山頂劈開夜空,在頂坡上分兩堆站著九個長著翅膀的天使,一堆六個,另一堆三個。我注視著那張畫時,它刺激著我的感官,使我一時說不出它那種不協調的特點,但我馬上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原來那上面的天使不是容光煥發的形象而是穿著黑色的喪服的,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種天使。在圖的下部橫寫著‘六加三’幾個字。”客人停了一會兒,這時我看了對面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一眼。他低眉闔眼,但是根據煙斗上急劇上升的煙柱,我就知道他的興趣已深深地被激發起來了。

  她繼續說到:“我最初的反應是,從林德赫斯特來的那個送貨人用這種方法傳送新的怪裡怪氣的月曆,真是奇怪。於是我把它摘下來,帶著它上樓回屋。在樓梯拐彎處的平臺上,遇上了我的父親。

  “‘這個剛才是釘在小路邊的一棵樹上的。’我說。‘我想,麥金尼應該告訴林德赫斯特的送貨人,叫他從工人入口處把貨送來,不要把東西釘在奇怪的地方。我喜歡白衣服的天使,你呢,爸爸?’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一下子就把那張畫搶過去了。他站在那裡不說話,眼睛盯著他那發抖的雙手拿著的那張紙。他的臉拉得老長,臉上血色消退,變得鐵青。

  “我抓住他的胳臂大聲問道:‘那是什麼東西,爸爸?’”他低聲答道:‘黑天使。’接著,他帶著恐怖的神色掙脫了我的手,沖進他的書房,馬上回身把門鎖上,還拉上了門閂。

  “從那天起,我父親就沒離開過住所。他在書房裡看書寫信,或者與詹姆斯·唐斯頓長談。這個人那種陰鬱嚴厲的性格多少有點和他相似。除了吃飯時間外,我很少看到他。

  如果沒有好心的諾德姆太太的友誼,我可真受不了。諾德姆太太是蒲留的醫生的妻子。她知道我生活很孤寂,所以儘管我父親公開表示敵意,說她未經同意擅自闖入人家,她還是堅持一個星期來看我兩三次。

  “過了幾個星期,準確地說,是在二月十一日,我們的男傭人在早飯剛過時帶著奇怪的表情來找我。

  “‘這回不是林德赫斯特送貨人幹的。’他厭煩地說,‘小姐,我不喜歡這樣的事。’”‘怎麼回事,麥金尼?’

  “‘到前門去看看吧。’他說著轉身走了,還一邊咕噥著,揪著鬍子。

  “我急忙跑到門口,在那裡看到門上釘著一張畫,和我在小路邊的櫟樹上發現的那張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因為,這次只有六個天使,而‘六’這個數目字則寫在紙的最下面。

  我把那張紙扯下來,注視著它,感到心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寒意。就在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把畫從我手裡拿走了。我回過身去,看見唐斯頓先生正站在我身後。他莊重地說:‘這個不是給你的,費爾斯小姐。就為這個,你給感謝上帝。’”我急切地高聲說:‘可這東西是什麼意思?如果我父親遇上了危險的事,為什麼他不把員警找來?’

  “‘因為我們不需要員警。’他答道,‘請相信我的話。你父親和我完全能對付這種事情,敬愛的小姐。’他回過身去進屋了。他當時准是把那張畫送到我父親那裡去了,因為後來我父親在屋裡躲了一個星期。”

  福爾摩斯插話說:“等一下,你能不能想起,在櫟樹上發現那張畫的準確日期是哪天?”

  “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你剛才說,前門上出現的第二張畫是在二月十一日。費爾斯小姐,謝謝你。這事很有意思,請接著說下去。”

  “大約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我和我父親正坐在飯桌前。”我們的委託人繼續說到,“那是一個暴風雨之夜,大雨如注,狂風怒吼,好象在這古老宅邸那裂著大口的壁爐架下面有一個迷途的鬼魂似的。吃過飯,我父親正在枝形燭臺的亮光下,坐在飯桌旁,陰鬱地喝著葡萄酒。他抬起眼來看了我一眼,馬上被我的表情驚呆了。當時一種極端恐怖的情景足以使我的血液凝固。就在我的前面,也就是他的身後,有一扇窗戶,上面的窗簾沒有完全拉好,留下一條縫隙,露出被雨濺濕的玻璃,暗淡地反射著燭光。

  有一個人的面孔在窗外,正透過玻璃向屋裡窺視著。

  “這個人用手擋住臉的下半部,但在他那頂破帽子的帽沿下面露出一雙帶有邪惡笑意的眼睛卻正對著我的目光。

  “我父親一定是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就在他的身後,因為他從桌子上抓起一個沉重的燭臺,扭轉身去把它甩到窗戶那裡。

  “玻璃碎了,發出嚇人的聲音。怒號著的風從破碎的窗扉灌進屋來,我看見窗簾被風吹得象巨大的紫蝙蝠翅膀那樣飄蕩著。其餘的燭火被吹得暗淡無光。當時我一定暈過去了。

  醒來時,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二天,我父親沒提這件事。村裡來了一個人把窗戶修好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敘述就要結束了。

  “三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整整六個星期零三天以前,我父親和我坐下準備吃早飯時,發現桌子上放著惡魔天使的畫,六個加三個,但這次那張畫的下部沒有寫著數字。”福爾摩斯認真地問道:“你父親怎麼了?”

  “我父親聽天由命,平靜得象等待著不可逃避的厄運的人一樣。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溫柔地看著我,他說:‘已經來了。這就好了。’”我一下子跪到他身邊,求他把員警找來,以便結束這種神秘可怖的狀況,解脫它籠罩在我們那淒涼生活的令人心寒的陰影。他回答說:‘孩子,陰影就要解除了。’“接著,他猶豫了片刻之後,把手放在我頭頂上。

  “他說:‘如果有人,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聯繫,你只能說你父親一直不讓你知道他的事,說他要你說明製造者的名字就在槍托上。如果你重視你那即將開始的更為幸福的生活,你就記住這些話,把別的統統忘掉吧。’說完,他站起身來離開了房間。

  “從那時起,我很少見到他。最後,我鼓起勇氣寫信告訴羅伯特爵士說我遇到重大的困難,希望見到他。然後,我編造了一個藉口,在昨天偷偷地離開家來到倫敦。在這裡,羅伯特爵士聽我親口敘述了一點情況之後,建議我坦率地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您。”我從來沒看見過我的朋友比這時更嚴肅。他皺著眉頭,沮喪地搖著頭。

  “從長遠的觀點看,我認為和你直率地說明白才是最好的方式。你一定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最好到倫敦來,這樣你可以很快地交上年歲相仿的新朋友。”“那我父親呢?”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

  “華生醫生和我要立刻陪你到漢普郡去。即使不能防止出事。我認為至少還有可能替你報仇。”

  “福爾摩斯!”我吃驚地喊出聲來。

  他把手輕輕放到費爾斯小姐的肩膀上,說道:“華生,這樣不好。讓這位勇敢的小姐空懷希望就是最卑鄙的背叛行為。咱們最好還是面對現實。”我說:“現實!哼,一個人可能有一隻腳已站在墳裡了,可是還活著。”福爾摩斯好奇地看了我一會兒。

  “真是這樣,華生。”他沉思地說,“可是,咱們不能再空耗時間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個鐘點之內有一趟到漢普郡去的火車。帶一個手提包,裝上幾件必需的用品就夠了。”

  我真匆忙地收拾東西時,福爾摩斯到我的臥室來了。

  他溫和地說:“最好帶上你的左輪手槍。”

  “這麼說,這事情有危險?”

  “危險極了,華生。”他用手拍著自己的前額。“天啊,命運真是捉弄人啊。她剛好晚來了一天。”

  我們陪著費爾斯小姐走出起居室時,福爾摩斯在書架子旁邊停了一下,把一本薄薄的小牛皮封面的書塞到他那長披風的口袋裡,接著又匆忙地起草了一封電報稿。他在走廊上把電報紙交給赫德森太太,說:“勞駕你務必馬上發出去。”一輛四輪馬車把我們送到滑鐵盧站,剛好趕上一趟從林德赫斯特路車站到波恩穆斯去的火車。

  這是一次憂鬱的旅行。福爾摩斯靠在靠窗的座位上,有護耳的旅行帽一直壓到眼睛上面,他那瘦長的手指不住地敲打著窗格。我試圖和我們的旅伴搭話,想在這種令人焦急的時刻,向她表達一點我對她的同情;但是,儘管她的回答是友好而有禮貌,她卻心不在焉地想著她自己的心事。據我看,過了大約兩小時以後在漢普郡車站下車時,我們大家都高興結束了這次旅行。我們走到出入口那裡,有一位面容悅人的婦女迎了上來。

  她說:“您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感謝上帝,蒲留郵局及時地把您的電報送到了。親愛的黛芬妮!”

  “諾德姆太太!可是……可是,我不明白。”

  “啊,費爾斯小姐,”福爾摩斯安慰她說,“如果你能依靠你的朋友,那對我們就大有好處。諾德姆太太,我知道你會很好地照顧她的。華生,來吧。”我們在車站廣場叫了一輛輕便旅行馬車,沒用多大工夫,就已經離開了村子。馬車輕快地在一條荒涼的大陸上行駛。這條大路象帶子一般筆直地向前延伸,起伏于大片長滿石南的荒地之中。荒地上到處都有成片的石英屬植物,陰森森的大森林不時地延伸出來從各方面包圍著道路。行駛了若干英里以後,車子在一處長長的丘陵那裡向上爬,我們看到下面有一片水,還有蒲留修道院那灰色的古老遺址。接著,道路插到森林裡。大約十分鐘以後,車子通過一座支離破碎的磚石建築的拱門走上一條小路。小路兩旁種著壯觀的櫟樹,它們那交叉的樹枝在頭頂上聚集在一起,使黃昏顯得更為陰暗。福爾摩斯指著前面痛苦地說:“果然象我擔心的那樣,咱們來得太晚了。”我隱約看見一個員警騎著自行車,在小路前面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和我們向同一方向行進。

  車道伸展到一個種滿樹木的花園前。在已經破壞了的平臺和花壇當中立著一座荒涼的帶城垛的宅邸,景象十分淒涼。這是個荒廢了的舊式花園,現時沐浴在落日的餘輝之中。

  離住宅不遠,在一棵矮小的杉樹旁聚著一堆人。福爾摩斯說了一句話,趕車人就把車停下,我們匆忙穿過草地向那些人走去。

  這堆人裡有那個警官,有一位拿著小黑提包的紳士(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提包),還有一個穿著褐色鄉下花呢衣服的人,他面色蒼白,凹陷的臉上長著連鬢鬍子。我們走近時,他們轉過身來。這樣一來,我們眼前就展現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我不禁驚訝地叫出聲來。

  杉樹下放著一個老人的屍體,他雙臂前伸,手指頭抓著草;他的鬍子從一個很特別的角度伸出來,把他的連都遮住了。他的喉嚨被割裂,裡面的骨頭露了出來;他頭部周圍的一大圈土已被染成深紅色。那位醫生急忙地走向前來。

  “這是個駭人聽聞的事件,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激動地大聲說道,“我的妻子一接到你的電報就趕到車站去了。我相信她能及時到達。她接著費爾斯小姐了吧?”“感謝你,她接著了。咳,真遺憾,我自己卻沒能及時趕來。”那個員警懷疑地說:“似乎您已預見到會發生這個悲劇了,先生。”“我確實預見到了,警官,因此我才出現在這裡。

  “嗯,我想知道……”福爾摩斯輕輕地拍拍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一邊去說了幾句話。當他們再回到我們那裡時,那個警官原來煩惱的臉上有了寬慰的神色。他說:“就按照您的意願辦吧,先生,您放心,唐斯頓先生會向您重複他的陳述的。”穿花呢衣服的人把他那凹陷的面孔和淡灰色的眼睛轉向我們這一邊。他尖刻地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得重複一遍。你就代表法律,對吧,奇布林警官?你已經記下我的陳述,我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你最好是趕緊把費爾斯先生自殺的報告送出去吧。”福爾摩斯嚴厲地插話說:“自殺?”

  “對,此外還能是別的什麼呢?他過去幾個下去一直悶悶不樂,全家人都能證明這一點。現在,他在自己的嗓子上切了這麼大的口子。”福爾摩斯在屍體旁跪下。“哼,這當然就是他用的工具了。一把牛角柄折刀,刀身可以折回去。我看它是義大利產的。”

  “你怎麼知道?”

  “它上面有一個米蘭刀匠的記號。哎,這是什麼?哎呀,多奇怪的東西。”他站起來,仔細地查看他從草地上拾起來的東西。那是一支短筒步槍,就在扳機後面裝著帶鉸鏈的槍托,所以整個武器可以折疊起來。警官說:“它就在他的頭旁邊。似乎他預感到要出事,因而帶著它準備自衛。”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道:“槍裡沒裝彈藥,你可以看得出來,槍閂上的潤滑油沒動過。

  可這又是什麼?華生,把你的鉛筆和手絹兒借給我,行吧?”“那不過是槍托上留出的通條口。”唐斯頓先生厲聲說道。

  “我知道這個。嘖,這太奇怪了。”

  “又怎麼了?你把手絹兒包在鉛筆上插進那個窟窿裡,現在你又把它抽出來了。手絹兒上什麼也沒有,你卻覺得奇怪。你到底要找什麼東西?”“塵土。”

  “塵土?”

  “正是,這個孔裡藏過東西,所以孔壁是乾淨的。正常情況下,通條裡總是會有塵土的。唐斯頓先生,我想問你幾件事,因為我瞭解到你是第一個報警的人。聽你親口說這些事。我就不用再整個兒把你的陳述看一遍,可以節省時間。”“這個,我要說的不多。”他說道,“一個小時以前,我出來散步,想吸點新鮮空氣。

  我看見費爾斯先生站在這棵樹下。我和他打招呼,他回過頭來,然後又回過頭去,好象把手抬起來放到嗓子那裡了。我看到他搖晃著倒下去。我跑過來時,他已躺在那裡了,就象你所看到的一樣,嗓子上有一個大口子,刀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除了派男傭人去請諾德姆醫生和警官之外,當時我什麼也不能做。我要說的就這些。”“很明白。你從前是和費爾斯先生一起在西西里的,對吧?”“對。”

  “嗯,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回到屋子裡去,我就不再耽誤你們了。華生,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留在這裡,警官,還有你。”

  醫生和唐斯頓剛消失在花壇後面,福爾摩斯馬上就活動起來。有那麼一會兒,他爬著在死者周圍的草地上轉了一圈,好象一頭精瘦而很賣力氣的捕狐犬在搜尋獵物的痕跡。他一度俯身仔細注視著地面,接著就站起來,從口袋裡抽出放大鏡,開始檢查杉樹的樹幹。

  忽然,他停在那裡不動了。我和警官按他的手勢跑到他身旁。福爾摩斯一邊用手指著一邊把放大鏡交給警官。他平靜地說:“檢查一下樹上的那個結點。你看見什麼了?”“我看像是一根頭髮,先生。”奇布林儘管一邊用放大鏡看著一邊答道。“不對,不是頭髮,是一根褐色的線。”

  “正是。也許你能把它取下來,放到這個口袋裡。好,華生,幫我一把,我要上去。”福爾摩斯攀到樹杈上,靠在樹枝上,向四周張望著。他笑道:“哈!這是什麼!樹幹上有新的擦痕,樹杈上有泥印,樹幹上粘著另一小段褐色粗料子的線,可能有人曾經呆在這個地方。這是個寶貴的發現。我就要跳下去。請你們注意我著地時的準確位置。好!”他跳下去之後走到旁邊,問道:“嗯,你們看見什麼了?”“兩個小小的凹痕。”

  “對。那是我腳後跟的印跡。往外看。”

  “啊呀!”警官叫起來,“一共四個,不是兩個。它們完全一樣。”“只是另外兩個沒有這樣深。”

  我忽然喊出來說:“那個人比較輕!”

  “好啊,華生!嗯,我認為咱們已經看到了所有需要的東西了。”那個警官用熱切的目光瞪著福爾摩斯說:“我自己都不能理解。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

  “也許你能官升一級,奇布林警官。好啦,現在咱們該去找他們了。”我們到達那所房子時,警官帶我們進入一間長形拱頂的房間,房間裡稀疏地擺著傢俱。

  正在窗前一張桌子上寫東西的諾德姆醫生抬頭看見我們進屋,說道:“福爾摩斯先生,你們回來啦?”

  “我看得出來,你正在寫報告。”我的朋友說,“我建議你特別注意,不要寫錯。”諾德姆醫生毫無表情地注視著福爾摩斯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能不能說得再明確一些?”

  “很好。你對艾博斯坦丁喬蘇亞·費爾斯先生的死有什麼看法?”“嘖,先生。這並不是什麼看法的問題。根據我們眼見和醫學上的證據,喬蘇亞·費爾斯先生是刎頸自殺的。”

  “這位費爾斯先生真是個怪人。”福爾摩斯說,“他自殺時切斷了頸靜脈還不滿足,竟然用一把普通的折刀把脖子的其餘部分也切開,用唐斯頓先生的話說,他把脖子切出這麼大的口子。我總覺得如果我要搞陰謀,我就要避免犯這種錯誤。”在我的朋友說完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室內沉寂得令人緊張。接著,諾德姆醫生突然站了起來,而一直抱著胳臂靠在牆上的唐斯頓先生則抬起眼睛看著福爾摩斯的面孔。

  他平靜地說:“謀殺是個醜惡的字眼,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而且是一種醜惡的行為,雖然對馬拉·維他來說也許不是這樣。”“這純粹是胡說八道!”

  “嘖,我原來指望能靠你來補充說明我可能忽略了的細節。然而,現在你把這個可怕的秘密團體的名稱說成是胡說八道,那麼,你無疑會有興趣瞭解一些事實吧?”“你要小心,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繼續說道:“你,諾德姆醫生,和奇布林警官,可能認為我這簡短的敘述是有漏洞的,但這些漏洞過一會兒就能補上。現在,華生,我要對你講,因為費爾斯小姐講述時,你是在場的。

  “她父親當時是在躲避災禍,他躲到人煙稀少的鄉下還怕丟掉性命,說明這種災禍是窮追不捨的。從一開始就能明顯地看出這種情況。由於他是從西西里來的,而西西里島又以秘密團體的兇惡勢力和無情包袱而臭名遠揚,因此,有兩種可能:或者是他觸犯了這種組織,或者是他參加該組織而違反了重大的規定。由於他沒有向員警當局求助,我原來就傾向於第二種可能,而在黑天使初次出現時,我就確信無疑了。你一定能回想起來,華生,那張寫著‘六加三’這幾個字的畫著九個黑天使畫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被釘到小路旁的一棵樹上的。

  “第二次黑天使出現是在二月十一日,離十二月二十九日整整六個星期零三天,不過這次是六個天使,是釘在前門上了。

  “到三月二十四日,它第三次、也就是字後一次露面,離第二次整整六個星期。令人畏懼的死亡的黑天使又變成了九個,只是沒有寫上數字,這回是放在艾博斯坦丁的主人的盤子上。

  “我一邊聽費爾斯小姐講,一邊在心裡很快地計算著,得出的結果使我驚愕:如果最後那九個天使代表著和第一次同樣的時間,那它所定的日子就是五月七日,就是今天!

  “當時我就知道已經太遲了。但是,即使我不能拯救她的父親,我也可以為他報仇。

  為了這個目的,我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著手解決這個問題。

  “那天窗外出現的面孔當然可能是秘密團體報復時典型的最殘暴的特點,意圖是不僅使被害者產生恐怖心理,而且引起其家人成員的驚恐。雖然那個人看的不是喬蘇亞·費爾斯而是他的女兒,他還很小心地用手擋住了面孔,這樣,就使我想到,他不但怕被喬蘇亞·費爾斯認出,也怕被小姐認出。

  “其次,我似乎覺得,那張催命的畫冷酷無情地從樹上移到門上,又從門上移到早餐桌上,它意味著這個人對喬蘇亞·費爾斯那種約束自己的習慣是熟悉的,可能是有進入室內而不受阻攔之權,從而不用撬開窗戶或閘鎖就可以把卡片放到桌子上。

  “從一開始,費爾斯小姐的敘述中的某些特點就促使我隱約記起一些東西,但是,直到你說到一個人可能一隻腳已站到墳裡時,華生,我的意識中才閃出一道亮光。”在歇洛克·福爾摩斯停下來從披風口袋裡掏出一點東西時,我看了一下其它的人。雖然那間古老的房間正在迅速變暗,從窗戶照入室內的落日餘暉還是照亮了諾德姆醫生和警官那種專注的表情。唐斯頓站在暗處,兩臂仍舊環抱在胸前,暗淡閃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福爾摩斯。

  “這本書比海克索恩的《秘密團體》一書出得還要早。華生醫生的話使我想起了其中幾個段落。”我朋友接著說道,“作者在這裡這樣說到大約三百年前開始傳入西西里的某個秘密團體:‘這個可怕的組織被恰當地稱為馬拉·維他。它通過使用天使、魔鬼和有翼之獅在內的各種不同記號與其成員聯繫。申請參加者如果經受得住最初的考驗(這往往是去殺人的考驗),就一腳站在打開的墳穴裡宣誓效忠。對違反團體規則者的懲罰是無情的。

  如果要處死某人,就對他發出三次警告:第一次警告過六個星期零三天之後發第二次,第二次過六個星期之後發第三次。最後一次警告之後再過六個星期零三天才動手。任何成員如果不執行團體的懲罰命令,他本人就應受到同樣的處罰。’後面有馬拉·維他的規則,還有破壞規則的處分方法。

  “無可置疑的是,喬蘇亞·費爾斯是這個可怕的團體的成員。”福爾摩斯合上書本時莊嚴地說道,“他犯了什麼過錯,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是可以作出相當準確的猜測。

  第十六條肯定是馬拉·維他那些奇特的規則中的一條,因為它只是指出:發現大頭目身份的任何成員都要被處死刑。我想提醒你,華生,費爾斯強調地告訴他的女兒:不論誰問起,她只能回答說她一點也不知道他的事,不過還補充說,製造者的名字在那槍托上。不是‘一支’槍,而是‘那支’槍,這種說法清楚地指出:接到這個資訊的人是會認出這些話所指的某一件特定的武器的。再加上這個情況就夠了:在喬蘇亞·費爾斯的屍體旁邊發現的那支槍對西西里秘密團體的成員們來說是不平常的東西。

  “他去赴約時帶著那支槍,並不是當作武器而是作為和平的信物,它之所以有價值,不過是由於槍托裡藏著東西而已。記住現在已知的情況,我可以肯定那是點了馬拉·維他大頭目名字的信或檔,這個東西是他在西西里參加這個組織後由於某種不幸的機遇而落入他的手中的。把它毀掉毫無用處,他已經看到了那個名字,因而他註定要死。但是,雖然他自己的生命即將喪失,他當時還為他女兒的生命而奮鬥著。費爾斯不知道實際上被選中來殺他的人是誰,他只知道這個人准是個同黨。

  “在約定的地點,兇手象一隻豹等著羊那樣埋伏在樹杈上;等到被害人在下面站定時,他拔出刀子跳下樹去,從身後抓住被害者,割斷了他的喉管。他在費爾斯的屍體上搜尋那個檔,最後是在槍托裡找到的,這樣,他那令人噁心的工作才算完成。然而他忘了自己在幹這事時在草地上留下了腳印,還在粗糙的樹身上留下了褐色花呢外衣的兩根線。”歇洛克·福爾摩斯說完時,逐漸黑下來的屋子裡象死一般地沉寂。接著,他伸出一隻又長又瘦的胳臂指向詹姆斯·唐斯頓那模糊的身影。

  他用平靜的聲調說:“殺害喬蘇亞·費爾斯的兇手就站在那裡。”唐斯頓站了出來,他那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他鎮定地說:“你錯了。我是喬蘇亞·費爾斯的死刑執行人。”好一陣子,我們全都震驚地注視著他,他卻鎮靜地站在我們前面,迎著我們的目光,好象完成了一項值得稱讚的任務一般。跟著,手銬叮噹作響,警官撲向犯人。

  唐斯頓沒有反抗的表示。他的雙手被銬在身前,和捉住他的人一起向門口走去。這時,我的朋友讓他們停下來。

  他問道:“你是怎麼處置那個東西的?”

  犯人不出聲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我問這個是,因為如果你沒把它毀掉,最好是由我把它毀掉,以免被別人看到。”

  詹姆斯·唐斯頓說:“放心吧,檔已經毀掉了,馬拉·維他還保持著馬拉·維他的秘密。在分別時,請你記住我的警告:你知道得太多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雖然你這一輩子很受尊敬,可是壽命很可能長不了啦。”說完之後,他那灰色的眼睛裡帶著冷笑離開了房間。

  一小時以後,月亮正在升起,我的朋友和我告別了諾德姆醫生,離開在夜空下顯得荒涼漆黑的艾博斯坦丁,徒步走向蒲留村。我們計畫在那裡過夜,然後坐早車回城。

  我將長久記得那五英里美妙的徒步行程。大樹在我們頭頂上交叉,路上鋪滿潔白耀眼的條紋和深黑的陰影,鹿從閃光的歐洲蕨叢中窺視著我們。福爾摩斯一直低頭走著,一直到了村前下山時,他才打破了沉寂。當時他說的並不多,但是,由於某種原因,那些話一直印在我的腦子裡:

  “華生,當我說我今晚有一種在蒲留修道院的廢墟中散步的強烈願望時,我知道你能充分地理解我而不會說這是什麼虛偽的感情。這個修道院是那些平靜地活著然後平靜地死去的人們的住所;作為個人,他們平靜地過日子,彼此之間也相安無事。咱們這一輩子所看見的罪惡太多了,其中就包括為了卑鄙無恥的目的而濫用類似忠誠、勇敢以及決心這樣的高尚品德,這絕不是無關緊要的。年紀越大,我也越發確信:正如這些山和被月亮照著的樹木比咱們眼前的廢墟更經久一樣,咱們從上帝那裡獲得的美德也應該經得起類似黑天使這樣的人為的罪惡的考驗。真的,華生,這是最大的。”

五、德普特福德恐怖奇案 The Adventure of the Deptford Horror

  我曾在其他場合說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為他的藝術而生活,這和其他所有偉大的藝術家是一樣的。除了霍爾得芮斯之外,我很少見他收取物質報酬。

  不管委託者多麼有錢有勢,如果案情激不起他的同情心,他也會拒絕辦理;反之,如果案情具有奇異突出的特點,能夠喚起他的想像力,那麼,即使委託者是個普通人,他也竭盡全力,設法破案。

  在翻閱有紀念意義的一八九五年的筆記時,我看到上面記載著一個案件的詳情。完全可以把它當作福爾摩斯這種無私甚至是利他主義的思想狀態的典型例子,正是這種思想使福爾摩斯把提供友好的服務看得重於物質報酬。當然,我指的是有關金絲雀和天花板上的煙灰跡的案件。

  那是六月初,我的朋友結束了對托斯卡紅衣主教暴卒事件的調查。這次調查是應教皇的特別要求而進行的。這個案件要求福爾摩斯進行非常細緻的工作;結果,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使他在事後仍處於高度緊張和不能安寧的狀態。作為他的朋友和醫學顧問,我當然為此而感到憂慮。

  到這個月底,有一天晚上,外面下著雨,我說服他同我一起到弗拉斯卡蒂飯店去吃了飯,然後又到皇家咖啡館去喝咖啡和酒。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那間配置了紅色豪華座位的大廳以及無數水晶燭臺照耀下的棕櫚樹果然使他從那種內省的狀態中解脫了出來。他靠在沙發座的靠背上,手指頭撫弄高腳玻璃杯的腳。他仔細地觀察著那些擠坐在桌邊和涼亭裡的放蕩不羈的顧客們,灰色的眼睛裡放射出敏銳的、感興趣的光芒。我注意到這種情況,覺得很滿意。

  我正回答福爾摩斯的某種議論時,福爾摩斯忽然沖著門口那邊點了點頭。

  他說:“雷斯垂德。他在這裡幹什麼?”

  我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消瘦、陰險的蘇格蘭場偵探的身影。他站在門口,黑色的眼睛緩慢地環顧著室內各處。

  我說:“他也許正在找你,可能是為了什麼緊急的案件。”“不象,華生。他的靴子是濕的,這說明他是走著來的。如果事情緊急,他本來該坐車的。啊,他過來了。”

  警官看見了我們,他按照福爾摩斯的手勢在人群中擠過來,拉過一把椅子坐到桌子旁。

  他回答福爾摩斯的問題說:“我不過是進行例行的巡查,然而,職責就是職責,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告訴你,以前我在這種可尊敬的地方曾抓到過一些大魚。當你在貝克街舒適地想著你的理論時,我們這些蘇格蘭場的可憐鬼卻要幹實際的工作,得不到教皇和國王們的感謝。可是,如果把事情辦砸了,就得站在總監面前挨一通臭駡。”福爾摩斯愉快地笑道:“嘖,你的上司一定挺尊敬你‧‧自從我解決了羅納爾德·阿戴爾謀殺案、布魯司‧帕廷頓盜竊案,還有……”“不錯,不錯,”雷斯垂德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頭,又接著說:“我要告訴你一點事,”他朝我使勁擠了一下眼睛。

  “是嗎?”

  “當然,一個看到陰影也會嚇一跳的婦女應該說和華生醫生的專業有關係。”我熱切地反駁說:“說實話,雷斯垂德,我不能同意你的……”“等一下,華生。咱們聽聽是怎麼回事。”

  雷斯垂德接著說:“嗯,福爾摩斯先生,事情是夠荒誕的。我知道你以前做過幾件好事,而且,此刻你如果能指點一下就會使一個年輕的婦女不致于幹出蠢事來,否則,我也不會浪費你的時間。現在,請聽我說一下情況。

  “在往德普特福德去的河邊上,有一些倫敦東區裡最破爛的貧民窟。可是,就在這些貧民窟的當中,還可以找到幾百年前富商們居住過的漂亮的房子。在這些瀕於倒塌的住宅裡,有一所房子在過去一百多年中一直住著一家姓威爾遜的人。我瞭解到他們家原來是做瓷器生意的。二、三十年前,瓷器生意一落千丈,他們幸沒破產,仍然住在舊居裡。這一家子有霍雷肖·威爾遜和他的妻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還有霍雷肖的弟弟西奧波爾德,他是從國外回來之後才和他們住在一起的。

  “大約三年前,人們從河裡撈出了霍雷肖·威爾遜的屍體。他是淹死的,由於大家都知道他喝酒喝得很凶,所以都認為他是在霧中失足落水的。一年以後,他那有心臟病的妻子又因心臟病發作而死去。我們知道這是實際情況,因為,醫生曾根據一個警官和一個泰晤士河駁船上的更夫的陳述進行過細緻的檢驗。”福爾摩斯插話問道:“陳述的內容是什麼?”

  “嗯,當時有人說,曾聽到不尋常的聲音,顯然是從古老的威爾遜住宅發出來的。但是沿泰晤士河岸一帶經常霧氣騰騰,人們可能產生錯覺。那個警官把那種聲音描述為可怕的、能使人血液凝結的喊叫。如果他屬於我這一區,我就會告誡他,這種話絕不應出自警官之口。”

  “這情況發生在什麼時間?”

  “夜裡十點鐘,就是那位老太太死去的時間。這只是巧合,因為她死於心臟病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

  “說下去。”

  雷斯垂德翻看了一下他的記事簿,然後接著說道:“我一直在通過調查瞭解事實。五月十七日晚上,這家的女兒由一名女傭人陪著去看幻燈戲。回到家時,她發現她的弟弟菲尼斯·威爾遜坐在扶手椅中死去。他受母親的遺傳,心臟有毛病,還有失眠。這次倒是沒有關於喊叫的傳聞,但是,由於死者面部表情特別,地區醫生請了警察局的外科醫生來幫助檢驗。是心臟病,沒錯。我們的醫生肯定,心臟病有時會使面容扭曲,顯出一種非常恐怖的表情。”

  我說:“這完全是真的。”

  “啊,珍妮特,就是那個女兒,似乎過分地緊張,據她的叔叔說,她打算賣掉產業,移居到國外去。”雷斯垂德說:“我認為,她的感受是很自然的。死神到威爾遜家來得太頻繁了。”

  “那個叔叔又怎麼樣了?我記得你說過,他叫西奧波爾德。”“這個,我想,他明天早晨就會過來找你。他曾到蘇格蘭場去找過我,希望警方能使他的侄女那種恐懼的心情安定下來,並且說服她採取比較理智的作法。由於我們要做的事比安撫一個年輕而歇斯底里的婦女更重要,所以我建議他來找你。”“真的!嗯,他對於不必要地失去可能是很舒適的生活環境表示不滿,這是很自然的。”

  “沒有什麼不滿,福爾摩斯先生。威爾遜看來是真的很喜愛他的侄女,關心的只是她的未來。”雷斯垂德停了一下,狡猾的臉上滿布著微笑。“他不是個市儈,西奧波爾德先生不是個市儈。我這一輩子見過一些幹奇怪行當的人,他幹的是這個行當可是賽過樂隊。這位先生是訓練金絲雀的。”

  “這種職業是得到公眾承認的。”

  “是嗎?”雷斯垂德帶著惹人生氣的自滿的神氣站起來取他的帽子。“福爾摩斯先生,你顯然沒吃過失眠的苦頭,”他說道,“否則,你就知道西奧波爾德·威爾遜訓出的鳥和別的金絲雀是不一樣的了。晚安,先生們。”

  當那個警官穿過人群走向門口時,我問道:“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冷冰冰地回答說:“只不過表示他知道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事而已。猜測能把人的思路引入歧途,沒有好處,所以,咱們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不過,我可以這樣講,如果這事劃歸本地牧師處理顯得更恰當的話,我就不打算為它浪費我的時間了。”第二天早晨沒有人來訪,我朋友松了一口氣。午飯後不久,有急診患者召我出診,我回來進入起居室看到我們那張平時沒人坐的椅子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站了起來,我看見他極瘦,他那具有學者風度、甚至表情嚴峻的臉上佈滿皺紋,臉色象羊皮紙那樣呈暗黃色,那是多年在熱帶的陽光下曬出來的。

  福爾摩斯說:“啊,華生,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位就是雷斯垂德昨晚和咱們談到的西奧波爾德·威爾遜先生。”

  客人熱情地和我握手。他高聲說:“華生醫生,我當然很熟悉你的名字。說真的,如果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不介意的話,我要說,主要是靠你,我們才知道他的天才的。你無疑是一位善於處置神經病患者的醫師,有你在,對我那不幸的侄女必能產生極為有利的影響。”

  我注意到福爾摩斯那種無可奈何的樣子。他說:“華生,我已答應陪同威爾遜先生到德普特福德去,因為,那位小姐似乎決定明天就走。可是,威爾遜先生,我還要再說一次,我不明白,我去又怎麼能影響事情的進展呢?”“你過分謙虛了,福爾摩斯先生。在向員警當局求助時,我曾希望他們能這樣說服珍妮特:過去三年中,我們家遭受的損失是很可怕的,但那都是自然發生的,她沒有理由一定要跑出去嘛。”接著,他有笑著說:“巡官建議我找你幫忙,當時我馬上就接受了。我的印象是,他還有點懊悔呢。”

  福爾摩斯站起來,冷冰冰地答道:“我當然要記住我欠雷斯垂德的小小的人情。華生,你能告訴赫德森太太給叫一輛四輪馬車嗎?咱們坐車到德普特福德時,威爾遜先生可以澄清我思想裡的幾個問題。”

  那是倫敦令人不好受的陰沉鬱悶的夏日。車子嘎嘎地駛過黑修道士橋時,我注意到一團一團的霧氣從河裡升起,就象炎熱叢林沼澤的毒霧一樣。我走過西區那些比較寬的街道,又來到充滿運貨馬車馬蹄聲的商業大道,這些大道最後又消失在破爛街道的迷宮裡面。那條河拐了個彎,我們越來越接近那些錯綜複雜的河灣和臭氣薰天的黑暗小巷(它們一度曾是英國海上貿易和帝國財富的古代搖籃),那些街道也越發變得破爛得招人厭煩。我看得出,福爾摩斯變得無精打采,而且厭煩得要發脾氣了,因此,我竭力設法讓我們的旅伴和我們談起話來。

  我說:“聽說你是一位養金絲雀的專家?”

  西奧波爾德·威爾遜那雙戴著深度眼鏡的眼睛裡燃起了熱心的光芒。他高聲說道:“先生,我不過是個學生,但是從事過三十年的實際研究。那麼,你是否也是……?不是?

  真遺憾!研究、養育和訓練金絲雀這種工作需要一個人貢獻出畢生的力量。華生醫生,你可能不相信,即使在最開明的人群中也普遍存在著無知。當我在英國鳥類學會宣讀我那篇關於馬代拉和金絲雀島兩個品種雜交的論文時,他們提出的問題確實幼稚得使我大吃一驚。

  “

  “雷斯垂德巡官暗示過,你訓練這種小鳴禽有與眾不同的特點。”“鳴禽,先生!鶇鳥可以算是鳴禽。金絲雀是自然界中聽力最好的生物,具有獨特的模仿力。訓練鳥的這種模仿力對人類有利,對人類也有啟發。”他平靜地繼續說:“可是,我讓我的鳥起特別的作用,在這一點上巡官說對了。我訓練它們夜間在人工照明下歌唱。”

  “這真是有點特別的做法。”

  “我認為這是一種仁慈的做法。我是為了失眠者的利益而訓練鳥的,國內各處都有我的主顧。它們那悅耳的歌聲有助於消磨長夜,燈光一滅,鳥的音樂會也就中止了。”我說:“我看雷斯垂德說對了,你的職業真是一種特殊的職業。”我們談話時,福爾摩斯懶散地拿起我們的旅伴那支沉重的手杖,挺專心地檢查著。

  他說:“聽說你是在三年前回到英國來的?”

  “不錯。”

  “我發現,你是從古巴回來的。”

  西奧波爾德吃了一驚。他迅速地將目光射向福爾摩斯。刹那之間,我似乎在他的眼光中看見了某種厭煩的神情。

  他說:“是這樣。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你的手杖是用古巴烏檀做的。淺綠色,打磨得特別光滑,絕對不會錯。”“也可能是我,比如說,從非洲回來之後在倫敦買的呀。”“不會。你買了它已經有好幾年了。”福爾摩斯把手杖斜舉起放在馬車車窗前,讓陽光照到手柄上。他接著說道:“你可以看得出來,在手柄左方的磨光面上有一處很輕微但很規則的擦痕,慣用左手的人在抓住手柄時,無名指經常扣住的正是這個地方。烏檀是那些最結實的木頭中的一種,要磨成這個樣子,得用相當長的時間,還得戴著比金子硬一點的的金屬做的戒指。你是慣用左手的,威爾遜先生,而且中指上戴著一個銀戒指。”“哎呀,多簡單啊。我認為你做了一件聰明事。的確,我在古巴是做食糖生意的,我回來時把我這支舊手杖帶回來了。現在到家了。如果你能象推斷我的過去那樣快地使我那傻侄女解除恐懼心情,那我就欠你的情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一條小巷裡下了四輪馬車。小巷兩旁是簡陋而不整潔的房子。從已經升到小巷較低的那頭的黃霧看,這些房子是順著斜坡一直排到河邊的。在一邊有一堵快要倒塌的高高的磚牆,牆上有一個鐵門;從鐵門往裡看是一個花園,裡面有一所堅固的房子。

  我們的旅伴帶著我們進門走上小徑。他說:“這所老房子也有過好日子。它是彼得大帝來住在斯凱爾斯院的那一年蓋起來的。現在從樓上的窗戶裡還可以看到庭院遺址。”一般情況下,我不會過分地受環境的影響;可是,當我看見眼前的慘狀,我承認我有一種壓抑的感覺。那所房子雖然高大,甚至也很莊嚴,但表面的灰膏因風吹日曬雨淋而斑駁變色、污穢起泡,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下面那些古老的磚頭。遮住一面牆的常春藤纏結在一起,伸過高聳的房頂,繞在煙囪上。

  這個花園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它的空氣裡充滿了河水那種潮濕發黴的氣味。

  西奧波爾德·威爾遜領這我們穿過一間小小的客廳,走進一間擺設得很舒適的起居室。

  我們進屋時,一位正在寫字臺前挑選報紙的年輕婦女跳了起來。她的頭髮是茶褐色的,臉上長著雀斑。

  我們的旅伴宣佈說:“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醫生來了。這是我的侄女珍妮特。

  你門來是要制止她的不可理喻的行為,從而保護他的利益。”這位少女相當勇敢地對這我們,雖然我看到她的嘴唇因神經高度緊張而有些抽搐和顫抖。她高聲說:“叔叔,我明天就走,這兩位先生不論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在這裡,只有憂愁和恐懼‧‧首先是恐懼!”

  “恐懼什麼?”

  這個女孩子用手捂著眼睛說:“我‧‧我不能解釋。我恨那些陰影和那些奇怪的微弱聲響。”

  威爾遜先生懇切地說:“珍妮特,你已經繼承了錢財和產業,難道你就因為陰影而拋棄前輩的家?你總得講道理嘛!”

  福爾摩斯耐心地說:“小姐,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你服務,還要設法解除你的恐懼。在生活中,我們往往由於魯莽的行事而損壞了自身的最大利益。”“先生,您一定會嘲笑女人的直覺吧?”

  “不會的。它們往往是上帝設下的路標。你要清楚地認識到,是去還是留,這完全在你,你認為怎麼恰當就怎麼做。可是,我現在在這裡,你如果帶我看看這所房子,也許能使自己心裡鬆快一點吧?”

  西奧波爾德·威爾遜高興地大聲說:“這個建議太好了!來吧,珍妮特,我們很快就能解決你的有關陰影和聲響的問題了。”

  我們排成一個小小的隊伍,挨個兒看了樓下那些安放了過多傢俱的房間。

  我們終於來到樓梯前停住了。威爾遜小姐說:“我帶你們去看臥室。”“這麼古老的房子裡沒有地窖嗎?”

  “有一個地窖,福爾摩斯先生。可是,除了堆放劈柴和叔叔的一些裝鳥窩的箱子之外,不大用它。請到這邊來。”

  我們來到一間陰暗的石室裡。在一面牆前碼著一堆劈柴,一個鼓肚荷蘭爐子塞在較遠的那個角落,爐子的鐵煙囪在天花板下面穿過房間。在一小段階梯的盡頭有一道通往花園的玻璃門,一道陰暗的光線透過玻璃門照在鋪路石上。福爾摩斯使勁地聞著,我則覺得近處那條河發出的潮氣在這裡變得更厲害了。

  福爾摩斯說:“你們這裡也和泰晤士河邊的多數房屋一樣,老鼠鬧得夠煩人的吧?”“從前是那樣。可是,叔叔來了以後就把它們給除掉了。”福爾摩斯看著地面接著說:“是這樣啊。哎呀,多忙的小東西啊!”順著他的目光,我發現有幾個螞蟻從爐子底下的邊沿上急急忙忙地穿過地面爬上通向園門的階梯,他的注意力就被這種現象吸引住了。他用手杖指著螞蟻搬動著的極小的顆粒笑著說:“華生,咱們幸運,用不著拼死拼活地搬動比咱們大三倍的飯食。這是在訓練耐性。”他沉思地看著地面,不說話了,只是慢慢地反復地說:“訓練……”威爾遜先生緊繃著薄嘴唇大聲說:“真是愚蠢的想法。傭人們怕麻煩,不到垃圾箱那裡去,卻把垃圾倒在爐子裡,這才招來了螞蟻。”“所以你才在蓋子上加了一把鎖。”

  “我們是加了鎖。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去取鑰匙。不看嗎?如果你看完了,那麼,我帶你們到臥室去吧。”

  我們到了樓上時,福爾摩斯提出要求說:“也許能讓我看一下你弟弟死時所住的房間?”

  威爾遜小姐推開一間屋子的門,說道:“這間就是。”這是一大間屋子,佈置得相當得體,甚至可以說是豪華的。光線從兩個凹陷的窗戶照進屋內。窗戶之間又有一個鼓肚火爐,上面裝飾著與房間協調的黃瓦。煙囪上掛著一對鳥籠。

  我的朋友問道:“那個邊門通向哪裡?”

  她回答說:“它與我的房間相通。我母親以前住在那個房間裡。”福爾摩斯無精打采地在房間裡徘徊了好幾分鐘。

  他說:“我發覺,你弟弟有夜間看書的習慣。”“是的,他患失眠症。可是,你怎麼‧‧”

  “嘖,扶手椅右面地毯上的絨毛上有蠟油的痕跡,顯得比較厚一些。啊!這是什麼?”福爾摩斯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停下來,專注地看著牆的上部。接著,他登上窗臺,伸出一支胳臂輕輕地在灰膏上面到處摸著,又聞著他的指尖。他臉上帶著困惑的神氣、皺著眉頭爬下窗臺,雙眼注視著天花板,在房間裡慢慢地轉起圈子來。

  他咕噥著:“太奇怪了。”

  威爾遜小姐畏縮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嗎?”“我只是對牆上部和灰膏上那些奇怪的渦紋和線條產生的原因感興趣。”威爾遜大聲地辯解說:“准是那些討厭的蟑螂把塵土帶得到處都是。珍妮特,我以前告訴過你,最好監督著傭人們幹活。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怎麼樣?”我的朋友穿過房間,從邊門向裡面看了看,然後關上門,走到窗前。

  他說:“我白來一趟。我看到霧越來越大,所以,恐怕咱們得走了。”他指著爐子上面的鳥籠又說:“這是你的有名的金絲雀吧?”

  “這只是樣品。請到這邊來。”

  威爾遜帶我們順著過道走。他打開一間屋子的門,說:“看!”顯然,那是他的臥室。可這間臥室和我在從事職業活動中去過的臥室都不一樣。這間臥室裡,從地板到天花板上,象掛花彩似地掛著幾十個鳥籠,籠裡那些披著金色羽毛的小鳴禽的婉轉動聽的叫聲響徹整個屋子。

  “日光或燈光對它們來說是一樣的。咳,卡麗,卡麗!”他用口哨吹出幾個我聽起來很熟悉的流暢的音符,那只鳥接著就唱起招人喜愛的、聲調抑揚的歌。

  “是雲雀!”我大聲說道。

  “正是。就象我先頭說過的那樣,金絲雀如果受到恰當的訓練,就可以成為最好的模仿者。”

  那些鳥裡面有一隻忽然唱起來,起初是從低而逐漸升高的哨聲,結尾是奇特的震顫音。

  我聽了之後說:“我承認,我聽不出那是什麼歌。”威爾遜先生在鳥籠上蓋上一條毛巾。他簡短地說道:“那是一支熱帶夜鶯唱的歌。我有這樣一種可笑的自豪感:我的鳥在白天應該唱白天的歌。咱們得罰佩珀林諾在黑處呆著。”

  福爾摩斯說:“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寧願用壁爐而不用火爐呢?看樣子,一定是要刮大風了。”

  “我還沒注意到這個。哎呀,霧氣真是正在往上升。福爾摩斯先生,恐怕你回去的路不大好走啊。”

  我們下樓在客廳等著西奧波爾德·威爾遜去給我們取帽子,這時,歇洛克·福爾摩斯傾身靠向我們那個年輕的同伴。

  他輕聲地說:“威爾遜小姐,我想提醒你注意,我剛才是怎麼談到女人的直覺的。有這樣的情況,感覺到真理比看到真理要容易。晚安。”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已經在花園小徑上摸索前進。四輪馬車正等著我們,它的車燈透過不斷升起的霧氣投來微弱的亮光。

  車子穿過破爛的街道隆隆向西駛去。我的同伴陷入沉思。無數的小旅店外面掛著閃光而且噝噝作響的煤氣燈,五顏六色的光把街道照得似乎更顯得破爛了。晚上的天氣看來不會好。透過在便道上翻滾的、越來越濃的黃霧,偶爾可以看見一個走路的人,但也只不過是一個模糊而匆忙的影子而已。

  我說:“親愛的朋友,我本來希望你用不著再徒勞地浪費你的精力,你幾乎已經把它耗光了。”

  “啊,啊,華生,我曾經認為威爾遜家的事與咱們無關,可是……”他往後一靠,專心地想了一會兒,“可是,這種想法不對,不對,完全不對!”我聽見他低聲地咕噥著。

  “我看不出有什麼邪惡的東西。”

  “我也沒看出來。可是,我腦子裡的每一個防備危險的鐘都在發出刺耳的警告之聲。

  他們為什麼用一個壁爐,華生,為什麼用一個壁爐?我想你已注意到,地窖裡的煙囪和其他臥室裡的爐子是相通的。”

  “和一間臥室的相通。”

  “不對。相鄰的那間‧‧就是那為母親死時住的那間‧‧也有同樣的安排。”“除了老式的煙道系統之外,我什麼也沒看出來。”“那麼,天花板上的痕跡呢?”

  “你指的是那些塵土的渦紋?”

  “我說的是煙灰的渦紋。”

  “煙灰!福爾摩斯,你肯定弄錯了。”

  “我摸了,聞了,還查看了。那些是木頭煙灰。”“啊,很可能這並不是可疑的現象。”

  我們好半天沒說話。我們的車子已到市區邊沿,我向窗外望去。半開著的窗上濕氣濛濛,我的手指頭在在玻璃上懶散地敲打著。這時,我的同伴驚叫了一聲,使我的思緒又回到原來的事上。他正從我肩膀上面緊盯著窗戶。

  他低聲說:“玻璃。”

  在模糊的玻璃上,凡是我的手指頭無意中點劃過的地方都出現了複雜的渦紋和線條組成的花紋。

  福爾摩斯以手覆額,推開另一扇窗戶,對車夫下了一個命令。車子扭過頭來,車夫揮鞭趕馬,我們又在愈益濃重的暮色中急駛而去。

  “啊,華生,華生,不想看的人才是最瞎的人,真是一點也不假。”福爾摩斯靠在角落裡辛酸地引用了一句諺語。“論據都在我眼前擺著,而我卻沒有按論據推理。”“什麼論據?”

  “有九個。其實,按說有四個就足夠推理了。有一個從古巴來的人,他不但用奇怪的方法訓練金絲雀,而且還知道熱帶夜鶯的叫聲,他的臥室裡還有個壁爐。華生,這背後就藏著魔鬼般的陰謀詭計。停一下,車夫,停一下!”當時我們正通過兩條繁華大街的交叉路口,一個當鋪的大金球招牌在路燈上面閃閃發亮。福爾摩斯跳下車去,過了幾分鐘就回到車上,於是我們又繼續前進。

  他笑道:“幸而咱們還在市區裡,因為我覺得東區的當鋪不大可能經營高爾夫球棍。”我剛說:“老天爺……”他把一支沉重的高爾夫球棍塞到我手裡,我一看到這個就不出聲了。我心裡似乎升起了一種模糊而巨大的恐怖的陰影,它逐漸在擴大。

  福爾摩斯看了看表,說:“咱們現在去還太早。在咱們經過第一個小酒店時吃一份三明治,喝一杯威士卡也誤不了什麼事。”

  我們再回到那個氣味不佳的花園時,聖尼古拉斯教堂的大鐘正打十點。在霧中,整所房子都暗無燈光,只有樓上的一個窗戶有一點微光。福爾摩斯說:“那是威爾遜小姐的房間。但願這一把礫石能把她叫醒而不致驚動家裡的其他人。”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開窗戶的聲音。

  一個顫抖的聲音問道:“誰啊?”

  我的朋友溫和地回答說:“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威爾遜小姐,我必須馬上和你談話。

  這裡有旁門嗎?”

  “在你們左邊的牆上有一個。究竟出了什麼事?”“請你立刻下來。什麼也不要對你的叔叔講。”我們順著牆摸索到門前時,正好威爾遜小姐打開門走了出來。她穿著晨衣,頭髮披散在肩上。她那雙受驚的眼睛透過手中拿著的蠟燭發出的光看著我們,她的影子在她身後的牆上顫動跳躍著。

  她喘著氣問道:“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事?”“如果你按照我的指示行事,一切都會很順利。”我的朋友平靜地答道。“你叔叔在哪裡?”

  “他在他的房間裡。”

  “好。你搬到你那已故的弟弟的臥室去,我和華生醫生要佔用你的房間。”他又嚴肅地說:“如果你珍愛你的生命你就不要離開那個房間。”她啜泣著說:“您把我嚇壞了。”

  “放心吧,我們會照顧你的。在你回去之前,問兩個問題。你叔叔今晚去看你沒有?”“看了。他帶著佩珀林諾,把它放在我屋裡那個鳥籠關著的其他鳥當中了。他說,因為這是我在家的最後一夜,所以他要盡全力使我享受到最好的消遣。”“哈!正是這樣。你的最後一夜。威爾遜小姐,請告訴我,你究竟是否有你母親和弟弟得過的那種病?”

  “心臟衰弱嗎?我得承認,我有。”

  “好吧,我們陪你悄悄地上樓,到樓上你就躲到你隔壁那個房間裡去。來吧,華生。”靠珍妮特·威爾遜的蠟燭光亮,我們悄悄地到了樓上,走進先頭福爾摩斯檢查過的那個臥室。我們的同伴在隔壁那個房間裡收拾她的東西,我們等著她。這時,福爾摩斯走過去,掀起蓋在兩個鳥籠上的布的邊沿,看了看正在裡頭睡覺的小東西。

  “人類作惡時竟有這樣無邊無際的創造能力。”我看到他在說這話時,面部表情是很嚴峻的。

  威爾遜小姐過來安置好以後,我跟著福爾摩斯走進她原來住的那個房間。房間雖小,但佈置得很舒適,點著一盞沉甸甸的銀制油燈。一個鳥籠正掛在一個鑲著瓦的荷蘭火爐上面,裡面關著三隻金絲雀,它們看到我們走近時,都暫時止住鳴聲,揚起了金黃色的頭。

  我們坐下時,福爾摩斯小聲說:“華生,我看咱們最好先歇上半個小時。勞駕把燈吹滅了吧。”

  我不同意。我說:“可是,親愛的朋友,如果有危險的話,這樣做豈不是發瘋了嗎?”“在黑暗裡不會有危險。”

  我嚴厲地說:“你坦白地對我講明白了不是更好一些嗎?這幾隻鳥是為了達到某種罪惡目的而放在這裡的,這你已經說清楚了;可是,燈光下又會出現什麼危險呢?”“對這事,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華生。可是,咱們最好還是等著瞧。我還想提醒你注意爐頂上爐膛口那裡用鉸鏈連著的蓋子。”

  “看起來那是非常正常的裝置。”

  “是這樣。可是,一個鐵爐子上裝著一個馬口鐵蓋子,這裡面難道沒有用意嗎?”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大聲說:“老天爺,福爾摩斯!你是說,西奧波爾德·威爾遜這個傢伙利用地窖裡和各個臥室裡的爐子上互相連通的煙囪來散佈致命的毒物,目的是想消滅他親屬來謀取財產。為了這個,他那間臥室裡才使用壁爐的。我全明白了。”“嗯,你說的和事實相差不遠,雖然照我的看法,西奧波爾德先生比你想像的更殘忍無情。他具有使謀殺成功的兩種必不可少的性格‧‧殘忍和富於想像力。現在,把燈吹滅,老朋友,咱們歇一會兒吧。如果我對問題解釋得不錯,咱們的神經在天亮之前還要經受最嚴峻的考驗呢。”

  在黑暗中,我靠在椅背上,一方面為自己身上帶著左輪手槍(從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案以來,我一直這樣做)而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另一方面在想著應該如何解釋福爾摩斯的話中所包含的警告。可是,我一定是比我自己想像的還要疲倦。我的思想越來越混亂,最後竟睡著了。

  我醒過來了,因為有人碰我的胳臂。燈已經又點著了,福爾摩斯俯身對著我說,他那長長的黑影子被燈光投射在天花板上。

  他小聲說:“吵醒了你,太抱歉了,華生。可是,責任要求我這樣做。”“你要我做什麼?”

  “靜靜地坐下聽著,佩珀林諾又唱了。”

  這樣的守夜真使我難忘。福爾摩斯把燈罩斜翹起來,讓燈光照到對面窗旁的牆上,也照著鑲瓦的大爐子和掛著的鳥籠。霧氣很濃,燈光透過玻璃以後就消失在向玻璃翻滾著撲來的發光的霧中了。

  由於有一種災難即將來臨的預感,我的心情不暢。即使沒有從鳥籠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起伏不定的聲音,我已經感到周圍環境夠令人壓抑的了。那種叫聲是一種哨音,開始時是帶著喉音的低音,逐漸升高成為象一個巨大的酒杯發出的響徹全室的單個音符,它反復不已,具有催眠力,似乎能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忘卻一切,我的思想也飛到被霧氣包圍著窗外,飛到到異國繁茂叢林的深處去了。

  我已把時間都忘了,只是在鳥叫聲忽然停止時,那種隨之而來的寂靜才使我回到現時中來。我向房間的那邊看去,刹那間,我的心臟猛地顫了一下,接著就像是完全停止了跳動一樣。

  火爐蓋正在慢慢地升起。

  說我是一個既不神經質又不容易受影響的人,我的朋友定能同意;可是,我得承認,當我坐在那裡,手抓著椅子邊,眼看著那個可怕的東西逐漸爬上來時,我的四肢竟有一小會兒無法動彈。

  火爐蓋已翹起一英寸或者還要多一些,這就出現了一條縫,有一堆黃色象棍子一樣的東西在縫那裡探來探去地要找個支撐點。一刹那間,它出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爐面上。

  雖然我看到南美洲的食鳥塔蘭圖拉毒蜘蛛時都覺得恐怖,但和現在在這所點著燈的房間裡出現的這個令人噁心的東西相比,他們簡直就太不足道了。它伸展開時比一個大號的菜盤還大,堅硬、光滑的身子是黃色的,  身子周圍長了好多條腿。這些腿高高舉起,給人以一種可怕的印象,覺得似乎它這樣蜷伏著正是準備跳起來。

  除了腿關節周圍有毛之外,它通身無毛。在它那閃光的碩大毒顎的上面,又小又亮的眼睛在燈光下發出彩虹般的邪光。

  “別動,華生。”福爾摩斯小聲說。在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恐怖的聲調。

  說話聲驚動了那個傢伙。它閃電似地一跳就從火爐跳到鳥籠頂上,跟著就上了牆,在天花板上以可怕的速度繞著屋子轉著,我們的眼光幾乎跟不上它的行動。

  福爾摩斯象瘋了似的跳上前去。

  “打死它!把它搗成爛泥!”他嘶啞地喊著,同時用高爾夫球棍連續不斷地猛擊在牆上猛跑的那個模糊的東西。

  空氣中充滿了碎灰膏粉末。那個大蜘蛛一下子就從房間的一頭跳到另一頭去,又回過身來準備作困獸之鬥,我趕緊猛撲在地,卻撞翻了一張桌子。福爾摩斯揮起高爾夫球棍跳到我前面,喊著說:“你就呆在原地別動!”他的聲音響徹全室,同時那“砰,砰,砰”的打擊聲中還夾著一種可怕的“咯吱咯吱”的響聲。那個傢伙在原處懸了一小會兒,接著就慢慢地滑下來,象一堆打爛了的雞蛋似地癱在那裡,有三條象骨頭一樣的腿還在地上抽動。

  我喘著氣站起來,說道:“真得感謝上帝,剛才它跳時沒撲著你!”他沒回答。我向上望,從牆上的鏡子裡看到了他的面孔。他顯得蒼白而且過度緊張,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嚴峻的表情。

  他平靜地說:“恐怕輪到你了,華生,它有個夥伴。”我急轉過身來,看到的那種景象是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離火爐不到兩英尺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著,而在火爐頂上就站著另一個碩大的蜘蛛;它用幾條後腿站著,它那令人噁心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正準備往前跳。

  我憑本能就知道,突然的動作只能促使那個東西更快地跳過來;因此,我很小心地從口袋裡抽出左輪手槍,近距離地開了槍。

  在火藥的煙霧中,我看到那個東西縮成一團,接著慢慢地向後倒去,然後就掉到打開的爐蓋裡面去了。有一種刺耳的聲音傳來,但很快就消失而歸於平靜。

  我感到我的手由於神經過分緊張而抖動起來。我大聲說:“它順著煙囪掉下去了。福爾摩斯,你沒事吧?”

  他眼中帶著特別的光芒看著我。

  他認真地說:“太感謝你了,親愛的朋友。如果剛才我動了,那麼‧‧哎,怎麼回事?”樓下有一扇門碰擊的聲音。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就聽見在礫石小徑上急促的腳步聲了。

  福爾摩斯跳起來向門口沖去。他喊道:“追上他!你的槍聲警告了他:一切都完了。

  不能讓他跑掉!”

  但是,命裡註定,結果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雖然我們沖下樓去而且跑的霧裡,但西奧波爾德·威爾遜開始行動比我們早得多,而且他得利於熟悉地形。他沿著通向河邊的那條空無一人的小巷逃走,我們跟著隱約可辨的腳步聲追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在遠處消失了。

  福爾摩斯喘著氣說:“追也沒用,華生,犯人跑了。員警當局在這種時候可能比較有用處。聽啊!那是哭聲,沒錯吧?”

  “我覺得我聽見什麼聲音。”

  “嗯,再在霧裡找也沒什麼希望了。咱們回去安慰一下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向她保證,她的麻煩事已經結束了。”

  我們回身朝住宅走時,我大聲說:“福爾摩斯,那兩個東西真是可怕,而且沒人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

  他說:“我認為不是那樣,華生。那是加利歐底斯蜘蛛,是古巴叢林中的最令人恐怖的東西。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這種東西;對世界其他地方來說,這也許是幸運的事。這是夜行的生物,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它的上顎很有力,能一下子就把一些小動物的脊樑咬斷。你大概想得起來珍妮特小姐說過,她叔叔回來以後,老鼠就絕跡了。毫無疑問,是威爾遜把這種畜生帶回來的。”他接著說:“後來,他想了這樣的主意:訓練金絲雀中的某一隻模仿加利歐底斯蜘蛛愛吃的古巴夜鶯的鳴聲。當然,天花板上的痕跡是由於蜘蛛從煙囪裡爬上來時腿上帶了煤灰而形成的。對進行調查的偵探來說,幸運的是,一般女僕很少觸動壁爐台以上的高處。

  “說實話,這個案子破得太慢了,真糟糕。我不能為自己辯解,因為,從一開始論據就全擺在我面前了,而整個案子的結構一點也不複雜。

  “然而,要公平地評論西奧波爾德·威爾遜的話,就得承認他幾乎象惡魔一般聰明。

  只要把這種恐怖的東西收在地窖的爐子裡,安排兩套與樓上臥室相通的煙囪就行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簡單的呢?把鳥籠掛在火爐上面,煙囪本身就是鳥鳴聲的擴大器;由於蜘蛛那種捕食其他動物的本性,它們總要爬上通向鳥鳴處的那條煙囪的;再想出引它們回巢的辦法,這一整套東西就可以比較安全地把妨礙他謀取產業的那些人消滅掉了。”我插話問道:“怎麼說,被它咬了就會死吧?”“身體弱的人可能會死的。可是他的陰謀的兇暴狡詐之處就在這種地方,華生。雖然蜘蛛有毒,但他藉以殺死被害者的是這種東西的模樣而不是它的咬傷。你能想像嗎,一位老太太,後來是她的兒子,都患失眠和心臟病,正聽著鳥兒那種似乎是無害的歌聲時卻看到火爐頂上出現了這種嚇人的場面,後果是什麼呢?咱們是健康人,可是都親自嘗過那種味道了,正象子彈穿透心臟一樣,他們肯定要嚇死。”“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福爾摩斯。他為什麼要求助於蘇格蘭場呢?”“因為他膽大包天。他的侄女被嚇壞了。他發現她那離家的意志不可動搖,於是計畫著用同樣的方法立刻把她殺死。

  “只要幹成了,誰敢懷疑他西奧波爾德先生呢?他不是已經求助於蘇格蘭場、甚至親自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來徹底查清楚了嗎?那個女孩子和另外兩個人一樣,是因為心臟病發作而死的,他的叔叔就將受到大家的慰唁。

  “想起地窖裡那個上了鎖的火爐蓋,我就禁不住要欽佩他當時冷靜沉著地提出要去取鑰匙。當然,那只不過是裝著玩兒的,因為他可以‘發現’鑰匙‘丟了’。如果咱們堅持讓他把鎖砸壞,那麼,咱們脖子上會趴著什麼東西?我看最好不去想這個。”從那以後我就沒再聽人講起過西奧波爾德·威爾遜,但是,有一件事能使人產生聯想:

  大約兩天以後,從泰晤士河裡撈出一具男屍,這具男屍可能是被輪船的推進器攪得傷痕累累而無法辨認;員警搜了他的口袋,想找點證明身份的東西,卻沒找到,口袋裡除了一個小筆記本之外,什麼也沒有。那個筆記本上潦草地記滿了金絲雀孵蛋的日期。

  歇洛克·福爾摩斯看到報導說:“養蜂人是聰明人。和蜂群在一起,你知道你身在何處,而且,至少它們不會裝作別的動物。”

  根據《歸來記》中《黑彼得》裡的這段語寫:“在一八九五年這難忘的一年中,有一系列奇怪的矛盾百出的案件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其中有……還有劣跡昭彰的養金絲雀的威爾遜的被捕,這為倫敦東區除掉了一個禍根。”在威爾遜案件中,福爾摩斯實際上並沒有逮捕威爾遜,因為威爾遜是淹死的。這是華生匆忙記錄案情時發生的典型錯誤。

六、紅寡婦奇案 The Adventure of the Red Widow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親愛的華生,你的結論完全正確。卑微和貧困是暴力罪行的自然母體。”

  我表示同意地說:“正是這樣。真的,我剛才正在想……”我忽然停住了,驚訝地看著他。“老天爺,福爾摩斯,這太過分了,”我大聲說,“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內心深處的想法呢?”

  我的朋友靠在椅背上,兩手指尖相抵,眼皮也不抬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我不回答你的問題才能使你更公正地評價我這有限的能力。”他乾笑著說,“華生,你總是要求對簡單而合乎邏輯的推理過程作出解釋,這是一種傲慢的態度。你就有這種特點:借助這種態度來掩蓋你看不到明顯事實的缺陷。”

  我有點被他那種傲慢的態度所激怒了,因而反駁道:“我不明白,邏輯推理怎麼能使你探明我的思想呢?”

  “這不很困難。剛才幾分鐘我一直在看著你。原先,你臉上沒什麼表情。後來,你的眼光無目的地環視室內,落在書架子上,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上停住了。你去年看過這部書,它給了你深刻的印象。你變得若有所思,眯起了眼睛。顯然,你的思想又沉浸在那部關於人類苦難的長篇傳奇之中。最後,你的眼光向上移到能夠看見飄舞的雪花、灰暗的天空和光禿禿的結了冰的房頂的窗戶那裡,接著又慢慢地移到壁爐臺上,停在我用來把未答覆的信件串在一起的大折刀上。你皺著眉,臉上顯得更陰沉,還不自覺地沮喪地搖了搖頭。你這是在聯想。從雨果筆下那悲慘的第三階層人們的境遇,從貧民窟裡那些饑寒交迫的窮人,聯想到我們這座平常的散發著熱氣的壁爐上方的那把沒有鞘的刀。你臉上顯出愁苦的神情,就是那種由於瞭解了人間永恆悲劇的起因和後果而產生的憂鬱。到這時,我才敢表示同意你的看法。”

  我承認道:“嗯,我得承認,你對我的思想瞭解得非常透徹。真是非凡的推理,福爾摩斯。”

  “這是很膚淺的,親愛的華生。”

  一八八七年即將結束。從十二月最後一周開始的嚴酷的暴風雪已經席捲大地。在貝克街福爾摩斯住所窗外呈現出陰鬱的景色:陰沉低矮的天空,在雪幕中隱約可見的白色屋頂。

  對我的朋友來說,這一年是難忘的,但它對我卻更為重要;因為在兩個月以前,梅麗·摩斯坦小姐給了我非凡的榮譽,答應把她的命運和我的結合在一起。在從一個領半薪的前軍醫的獨身生活到結了婚的幸福生活的轉變過程完成之前,歇洛克·福爾摩斯發了一些意想不到而又具有諷刺意味的議論,但是,由於我的妻子和我的結識是要歸功於他的,所以,我們能夠耐心地、甚至理解地對待他那種冷嘲熱諷的態度。

  這天,準確地說,是十二月三十日下午,我順便到我們的舊住所來,想和我的朋友一起消磨幾個小時,還想問問他,從我上次來過以後,是否又遇到了有意思的案件。我看到他臉色蒼白,無精打采,晨衣披在肩上,屋子裡充滿了他所喜歡的黑板煙絲的煙和氣味。透過煙氣看壁爐裡的火亮,就像是看霧中的火盆一樣。

  他用抱怨的口氣尖聲回答說:“除了幾次常規調查以外,沒什麼事,華生。自從我處理了已故的伯特·斯蒂文斯的案件以後,創造性的犯罪藝術似乎是衰退了。”接著,他陷入沉默之中,愁眉不展地蜷坐在扶手椅中,我們兩人都沒再說話。後來,我的思路被他發表的意見打斷了,這就是本章開頭時的情景。

  當我站起身來要走時,他用批評的眼光看著我。

  他說:“華生,我看得出,你正在付出代價。你的左面頰那種不整潔的狀態提供了令人遺憾的證據:有人改變了你的修面鏡的位置。另外,你正在縱情地揮霍浪費。”

  “你這太冤枉我了。”

  “冬天花的價格是五便士一朵,對不對?你扣門的方式告訴我:至遲在昨天,你還戴著一支花在人前顯示著。”

  我有點不樂意地反擊道:“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個窮鬼,福爾摩斯。”

  他忽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他高聲說:“親愛的朋友,你得原諒我!過多的消耗不掉的精力總是要在我的神經上起作用,因為這個而折磨了你,真是不公平。哎,又有什麼事?”

  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我的朋友揮手示意我再坐下。

  他說:“再待一會兒,華生。這是葛列格遜,老戲又要重演了。”

  “葛列格遜?”

  “這是那種普通的腳步聲,決錯不了。雷斯垂德走路沒有這麼重;赫德森太太聽得出來是熟人的腳步聲,不然的話,她就會陪他一起上來了。就是葛列格遜。”

  他剛說完就有人敲門,進來的人圍著一條大而厚的圍巾,把耳朵都捂住了。客人把圓頂禮帽扔到身旁的椅子上,解開圍在面孔下部的圍巾,露出了這位蘇格蘭場偵探的亞麻色頭髮和蒼白的長臉。

  “啊,葛列格遜。”福爾摩斯一邊用頑皮的眼光看著我一邊和他打招呼說,“一定是有急事,不然的話,你不會在這麼冷的日子跑來。夥計,把圍巾摘了,過來烤烤火。”

  那位警官掏出一個大掛表看了一眼,搖著頭說:“一會兒也不能耽誤。到德比郡去的火車在半小時之內就要開了,我的雙輪雙座馬車還在下麵等著呢。雖然這個案子對於象我這麼有經驗的警官來說並不困難,可是你如果能一起去的話,我還是很高興的。”

  “是有意思的事嗎?”

  “謀殺,福爾摩斯先生。”葛列格遜簡短地回答,“從當地警方打來的電報看,是個挺奇特的案子。看來,副郡長喬瑟林·科普爵士在安斯沃思堡被殺。蘇格蘭場完全能解決這種性質的案件,可是,鑒於警方電報中的奇怪字句,我想你也許願意和我一起去。你去嗎?”

  福爾摩斯探身把煙口袋裡的煙絲全倒在他的煙荷包裡,然後一躍而起。

  他大聲說:“等一小會兒,我去拿一條乾淨的硬領,還有牙刷。華生,我有一個多餘的牙刷,可以給你用。別,老朋友,別說話。你不幫忙,我怎麼辦?給你妻子寫個條子,赫德森太太會把它寄出去的。咱們明天就能回來。啊,葛列格遜,我現在聽從你的吩咐。路上你可以對我講述一點案情細節。”

  我們沖上聖潘克拉斯車站的月臺,急忙地拉開第一節空著的吸煙車廂的門,這時,守車員已經搖旗子命令開車了。福爾摩斯帶了三條旅行毯。當火車在冬天的暮色中急駛而去時,我們都坐得很舒服了。

  福爾摩斯說:“好了,葛列格遜,我很想聽你說說詳情。”他戴著一頂獵鹿帽,帽子的護耳裹著他那清瘦急切的臉。他的煙斗冒起一股煙柱。

  “除了剛才已經告訴你的以外,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你用了‘奇特’這個詞;還有,在提到郡警察局的電報時,你說過‘奇特’。請你解釋一下。”

  “用這兩個詞的理由是一個。當地巡官的電報建議,蘇格蘭場的警官應該看《德比郡志》和《地方誌》。這建議太特別了!”

  “據我看,建議提得很有見識。你怎麼辦的?”

  “《地方誌》上只寫著:喬瑟林·科普爵士是副郡長,是郡裡的權貴,已婚,沒有兒女,以在遺囑中寫上對當地考古團體的遺贈而聞名。至於那本《德比郡志》,我把它帶來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翻著書頁。“在這兒。”他接著說,“安斯沃思堡,建於愛德華第三統治時期。裝有十五世紀彩色玻璃以紀念艾金科特戰爭。一五七四年,科普家因有傾向天主教的嫌疑而受到皇家巡視團的懲處。博物館每年開放一次。展品包括大量軍事和其他方面的文物,其中有一個法國革命時期在尼姆製造的小型斷頭臺,原來是用來處決現在家主的一個母系祖先的。由於準備要處決的物件逃走了,斷頭臺從未被使用過,後來,在拿破崙戰爭以後,這個家族把它當作文物買下,帶到安斯沃思來。啐!當地巡官准是頭腦發昏了。福爾摩斯先生,這裡面沒什麼有用的材料。”

  “咱們先別下結論。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提這個建議。同時,我提醒你注意,現在天漸漸黑了,各種東西都顯得模糊不清,但是它們的實體依然存在,儘管咱們幾乎看不見它們。黃昏裡面也有很多道理。”葛列格遜朝我擠了擠眼,笑著說:“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真的,很有詩意。嗯,我要打個盹兒了。”

  大約三個小時以後,我們在一個小站下了車。雪已停了。在小村子的房屋後面,德比郡沼地的長而荒涼的斜坡在滿月照耀下泛著白光,一直伸展到地平線那邊。月臺上有一個身穿牧羊人常穿的蘇格蘭花呢披衣、長著羅圈腿的矮胖男子急步朝我們走來。

  他粗魯地和我們打了招呼,說:“我想,你是從蘇格蘭場來的吧?我收到了你答覆我的電報,外面有一輛車在等著。對,我是道利士巡官。”他這句話是為了回答葛列格遜的問題而加上的。“這兩位是誰?”

  “我想,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名聲……”我們的同伴話只說了半句,就被道利士打斷了。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那黑色的眼睛帶著敵意看著我們。“這是個嚴重的案件,沒有非專業人員說話的份兒。可是,這裡太冷了,我不想爭論這個;而且,既然倫敦同意讓他來,我有什麼資格否定他呢。請往這邊走。”

  站前停這一輛封閉式馬車。轉眼間,我們已拐出場院,在通向村子的大路上無聲地急速駛去。

  “你們可以住在皇后岬那裡。可是,現在先到城堡去吧。”道利士咕噥著說。

  葛列格遜說:“我想聽聽案情,還有,你為什麼在電報裡提出了那種不同尋常的建議。”

  “案件太簡單了,”道利士獰笑著說,“爵爺被害,我們知道是誰幹的。”

  “是嗎?”

  “被害者的表弟賈斯帕·羅西恩上尉突然失蹤。這兒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個人具有無所顧忌的特性,見到酒、馬或者離他最近的女人,那他手下可是不留情的。賈斯帕上尉因殺死自己的恩人、也就是他家的頭兒而毀滅,這並不使我們驚訝。對,‘頭兒’這個詞太合適了。”他是用柔和的語調說出最後一句話的。

  “如果案情已經清楚,那你還提什麼郡志這種沒有意義的事幹什麼?”

  道利士巡官傾身向前,用接近耳語的聲音說:“你看了郡志了?那麼,這個情況可能使你感到有趣:喬瑟林·科普爵士是在他自己先輩的斷頭臺上被人殺害的。”

  聽了他的話,我們都身上發冷,說不出話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終於開口問道:“你認為謀殺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使用這種野蠻的手段?”

  “可能是因為吵架吵得很凶。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賈斯帕上尉是無所顧忌的。啊,就是那個城堡。看起來,這真是進行暴力活動和黑暗勾當的好地方。”

  我們的車子離開大路拐進一條陰沉的胡同。這胡同兩旁堆著雪堆,向上通向荒涼的沼澤坡地。在坡頂上聳立著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它的牆壁和塔樓在夜空襯托下顯得灰濛濛的很淒涼。幾分鐘以後。我們的車子在外牆的拱門下隆隆駛過,在一個院子前停住了。

  道利士巡官上前敲門,一個穿著管家制服、有些駝背的高個子男人打開了沉重的櫟木大門。他把手中的蠟燭高舉過頭,從門裡向外看著我們,燭光照著他那雙憂鬱而眼圈發紅的眼睛和他那稀疏的鬍鬚。

  他抱怨地喊到:“怎麼,你們來了四個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們全都難過得要命,你們還來麻煩夫人,真不象話。”

  “行了,斯蒂芬。夫人在哪裡?”

  燭光顫抖起來。斯蒂芬用抽泣般的蒼老的聲音回答說:“還和他在一起,她一直沒動。還是坐在那張大椅子上瞪著他,好象是瞪大眼睛沉睡過去一樣。”

  “當然,你們什麼也沒觸動吧?”

  “沒有,完全和原來一樣。”

  道利士說:“那麼,咱們先到罪行發生的博物館去吧‧‧在院子那邊。”

  他正朝一條掃乾淨了的卵石小徑那邊走去時,福爾摩斯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臂。他急切地大聲說:“這怎麼行!博物館在另一邊,而你卻讓車子穿過院子,還讓人們象成群的水牛似地在地上踩來踩去。”

  “那又怎麼了?”

  福爾摩斯朝著月亮伸出雙臂懇切地說:“雪,夥計,雪!你把最好的幫手破壞了。”

  “可是,我告訴你了謀殺案發生在博物館裡。雪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福爾摩斯極為憂鬱地哼了一聲,然後,我們跟著那位當地的偵探穿過院子走進一個拱行的門道。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合作以來看見過許多可怖的景象,但是卻想不起來哪一次的景象比眼前這間歌德式房間裡所呈現的更為恐怖。房間不大,房頂是圓形的,用放在牆上燭臺裡的成簇細蠟燭照明,牆上掛著紀念性的盔甲和中世紀的武器,貼牆放著裝有玻璃的櫃子,裡面塞滿了羊皮紙文稿、扳指兒、各種石刻和張大口的捕捉機。我一眼就看到了這些東西,跟著,我的注意力就被房子中間一個低臺上放著的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架斷頭臺,上面的紅漆已經褪色。除了尺寸稍小之外,完全和我在有關法國革命的木刻上所見到的相似。在兩根立柱之間趴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他身上穿著吸煙服,兩手被反綁在身後;一塊已經被血污染得挺嚇人的白布包住他的頭,或者毋寧說是原來張著頭的地方。

  細蠟燭的光照在深嵌在斷頭孔裡的染滿血跡的鋼刀片上,然後擴散開形成光暈,照著一個坐在可怕的無頭屍旁邊的女人的紅色頭髮。我們走近時她也沒理會,仍然一動不動地做在高背雕花椅子上。她的臉象一個象牙面具,兩個黑亮的眼睛象美洲蜥蜴那樣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陰影。我見過三大洲的婦女,但是,就面部表情的冷漠和完美程度而言,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在安斯沃思堡那間死亡之室裡守夜的女主人。

  道利士咳嗽了一聲。

  “你最好還是去休息吧,夫人。”他率直地說,“請放心,葛列格遜和我保證要讓事情得到公平的解決。”

  她這才看了看我們。燭光搖曳不定,在一刹那間,我似乎覺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閃現的是嘲弄而不是愁苦的光芒,並且很快就消失了。

  她文不對題地問道:“斯蒂芬沒和你們一起?啊,當然,他會呆在圖書室裡的。忠誠的斯蒂芬。”

  “恐怕爵爺的去世……”

  她猛地站起身來,胸部起伏,一隻手抓著她那黑色網眼織物作成的長袍下擺。

  “他該入地獄!”她聲音嘶啞地說。然後,她作了一個絕望的姿勢,轉過身去輕輕地走出屋去。

  門一關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就單腿跪在斷頭臺旁,掀起被血浸透了的那塊布,看著下面那個可怕的東西。他平靜地說:“天哪,受到怎麼大力量的一擊之後,那顆頭一定滾到房間的那邊去了。”

  “可能。”

  “我不明白。你准知道你是在哪裡見到那顆頭的吧?”

  “我沒見著。沒有頭。”

  福爾摩斯又跪了好半天,一聲不出地看著說話的人。後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我覺得你似乎是把很多事情都看成是當然的了。請把你對這個怪案的想法告訴我。”

  “事情很明白。昨晚的某一時刻,這兩個人吵起來,最後動手互毆。年輕一點的制服了年紀大點的,然後用這個工具把他殺死了。喬瑟林爵士被放到斷頭臺上時還活著,證據是,羅西恩上尉不得不把他的手捆上。今天早晨,管家斯蒂芬發現了這一罪行,一個馬夫到村子裡去把我找來。於是我按通常的程式確認了爵爺的屍體,然後把從他身上找到的東西列了清單。要是你想知道兇手是怎麼逃走的,我也可以告訴你,他是騎著馬廄裡失蹤的那匹母馬跑的。”

  福爾摩斯說:“很有啟發。按照我的理解,你的理論是:這兩個展開兇猛的格鬥,同時很小心地不把傢俱碰亂,也不把玻璃櫃子碰破,以免把房間里弄得亂糟糟地。後來,兇手一隻胳臂夾著箱子,另一隻胳臂夾著被害人的頭,騎著馬消失在夜色之中。這是一場真正卓越的表演。”

  道利士的臉色氣得通紅。他輕蔑地冷笑著說:“對別人的想法挑毛病是很容易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也許你能對我們說說你的理論?”

  “我沒有理論。我等著自己去查明真相。順便說一句,你們這裡的雪是什麼時候下的?”

  “昨天下午。”

  “這樣的話,還有希望。可是,咱們還得看看,在這個房間裡還能發現什麼情況。”

  我們站在那裡看著他,足有十分鐘之久。葛列格遜和我滿懷興趣,而道利士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則帶著掩飾不住的蔑視。這時,福爾摩斯四肢著地,在房間裡慢慢地爬來爬去,自言自語地咕噥著,看起來象一條暗褐色的大蟲子。他從披風口袋裡掏出了放大鏡。我注意到,不僅是地板,就連偶然在桌子裡發現東西,他都要仔細地加以檢查。然後,他站起來沉思著。他背向燭光,瘦削的身影投到對面那架褪了色的紅斷頭臺上。

  他忽然說道:“不行,這是有預謀的兇殺。”

  “你是怎麼知道的?”

  “斷頭臺的啟動手柄是新上的油,被害人是失去知覺的。稍微一動,他反綁著的雙手就能掙開了。”

  “那麼,為什麼還綁著呢?”

  “啊!毫無疑問,這個人是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被弄到這裡來的,當時,他的手已經被捆住了。”

  道利士大聲插話說:“這你可錯了!綁手的繩子上的花紋證明,那是這些窗簾上的拉簾繩中的一條。”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那些窗簾的拉簾繩已經被日光照得褪了色,而這一條卻沒有。無疑,這是從門簾上拆下來的,而這間屋子裡沒有門簾。好了,在這裡發現不了什麼啦。”

  兩個警官商量一下之後,葛列格遜轉過身來對福爾摩斯說:“已經過半夜了,咱們最好回到村子裡的旅館去休息;明天早晨分頭去調查。我只能同意道利士巡官的意見:咱們在這裡講理論,兇手可能已到達海岸了。”

  “我要弄清楚一件事,葛列格遜:警方是否正式雇用我參加這個案件的偵破?”

  “不可能,福爾摩斯先生!”

  “正是這樣。那我就可以自己自由地判斷了。請你給我五分鐘時間,我要到院子裡去,然後我和華生醫生會去找你的。”

  寒氣襲人。福爾摩斯拿著手提燈在前面,我們借著昏暗的燈光,在那積雪未除、穿過院子通向前門的小徑上前進。他俯身看著小徑上被軋成粉末的雪,大聲說:“全是蠢材!華生,你看!一團人也造不成這樣的損壞。三處車輪跡。這是道利士的靴子;還有一對鞋底的平頭釘,可能是馬夫的。啊,一個女人,還跑著。當然是喬瑟林夫人首先發現情況去找人。對,肯定是她。斯蒂芬出來幹什麼?那是他的方頭鞋,沒錯。華生,他給咱們開門時,你一定看到那雙鞋子了吧?啊,這是什麼?”

  燈光停了一下,接著又慢慢地向前移動。

  他急切地大聲說:“淺口無帶皮鞋,淺口無帶皮鞋,而且是從前門那裡過來的。看哪,這又是他。從腳的尺寸看,可能是個高個子男人,還拿著很重的東西。步距縮段了,腳尖的痕跡比腳跟的清楚。身負重物的人往往是重心前傾的。他回來了!啊,正是這樣,正式這樣!嗯,我看,咱們可以去睡覺了。”

  在回村的路上,我的朋友一直沒說話。可是在旅館門前分手時,他把一隻手搭在道利士巡官的肩膀上。

  他說:“幹這事的人又高又瘦,大約五十歲,左腳內翻,煙癮很大,喜歡吸土耳其煙,吸煙時用煙嘴。”

  道利士咕噥著說:“羅西恩上尉!腳和煙嘴的事我不知道,可是,你所說的其他情況都很清楚。可是,是誰告訴你這些外貌特徵的?”

  “我向你提個問題作為回答。科普家以前是信天主教的嗎?”

  那位本地巡官意味深長地看了葛列格遜一眼。他拍著腦門說:“天主教?嗯,你提起這個了,我想,很久以前他們是信天主教的,可是,這究竟……!”

  “我只不過是想讓你去看看郡志而已。晚安。”

  第二天早晨,那兩位警官用車把我的朋友和我送到城堡門口之後,就坐車到遠處去調查了。福爾摩斯看著他們離去,眼中閃閃發光。

  “恐怕過去這些年來我對你一直是很不公平的,華生。”我們轉過身時,他有點莫測高深地評論了一句。

  那個老年男僕給我們開了門。我們跟著他走進大廳時覺得很傷腦筋,因為他顯然還為主人之死而深受折磨。

  他尖聲地喊到:“這裡沒你們的事。老天爺,難道你們永遠也不讓我們得到安寧?”

  以前我曾說過,福爾摩斯有一種能使人平靜下來的天才,於是那個老人逐漸鎮靜下來。“我想,這是艾金科特窗吧?”福爾摩斯抬頭看著一扇很小的而顏色高雅的彩色玻璃窗問道。這時,冬天的陽光透過窗戶,在古老的石鋪地面上投射出色彩鮮明的花紋。

  “是的,先生。全英國只有兩個。”

  我的朋友接著溫和地問道:“無疑地,你伺候這一家人已經很多年了吧?”

  “伺候他們?對,我和我們家族,差不多有二百年啦。我們和他們是棒打不散的喲。”

  “我想,他們家的歷史很有意思吧?”

  “是的,先生。”

  “我似乎聽說過,這個不吉祥的斷頭臺是專門為你的已故主人的某個祖先建造的?”

  “對,雷內斯侯爵。是他自己的擁戶‧‧那些流氓們造的。他們恨他,原因只不過是他遵守老習慣。”

  “真的?什麼習慣?”

  “是有關女人的,先生。圖書室裡那本書解釋得不對。”

  “大概你說的是《封建領主權》?”

  “這個,我不想說野蠻人;可是,我相信這種詞兒正對路。”

  “嗯,我想看看圖書室。”

  那個老人把眼睛轉向大廳盡頭的一扇門。他嘟囔著說:“看圖書室?你想在那裡找什麼?除了書之外什麼都沒有,而且,夫人也不願意‧‧咳,好吧。”

  他很不禮貌地帶我們走進一個長形低矮的房間,裡面的書一直碼到房頂,盡頭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壁爐。福爾摩斯無精打采地在屋裡轉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點了一支方頭雪茄。

  “嗯,華生,我想咱們該走了。”他說。“謝謝你,斯蒂芬。這房間很漂亮,儘管我由於看到裡面放著印度地毯而覺得驚訝。”

  那個老人憤慨地提出異議說:“印度的!那些是古波斯地毯。”

  “肯定是印度的。”

  “我跟你說是波斯的嘛!象你這樣一位紳士應該知道,商標是刻上的。沒有放大鏡看不見嗎?那就用放大鏡看吧。真糟糕,他把火柴弄灑了!”

  我們把灑了的火柴撿起收拾好,站起身來。我看到福爾摩斯那灰黃色的臉上忽然出現了興奮的紅暈,卻弄不清怎麼回事。

  他說:“我弄錯了,是波斯地毯。來吧,華生,到時候了,咱們該回村子裡坐車回城去啦。”

  幾分鐘以後,我們已離開城堡。使我驚奇的是:走出城堡的外牆之後,福爾摩斯立刻領路沿著一條通向馬廄的小徑走去。

  我提示說:“你是打算調查那匹丟失了的馬。”

  “馬?親愛的朋友,我毫不懷疑,那匹馬安全地藏在某個自用農場裡,而葛列格遜卻要滿郡裡到處去找。我要查的是這個。”

  他走進第一個飼馬房,回來時帶了一抱稻草。“你再去拿一捆,華生,就足以達到咱們的目的了。”

  “可是,咱們的目的是什麼?”

  “主要是走到前門而不被人發覺。”他笑著背起了他那捆稻草。

  回頭走完來時那段路,福爾摩斯舉起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不要出聲。他小心地打開那扇大門。溜進近處的一間堆滿了斗篷和手杖的房間,把兩捆稻草都扔到地板上。

  他小聲說:“房子是用石頭蓋的,很安全。啊,這兩件雨衣能幫大忙。”他劃著一支火柴扔到稻草堆裡,還說:“我毫不懷疑,我還能遇上需要使用這中不算過分的計謀的場合。”

  當火焰在稻草上燒著,燒到雨衣時,繚繞的黑色濃煙從衣帽間灌進安斯沃思城堡的大廳,燒著的膠皮也發出噝噝的和劈啪的響聲。

  我被熏得淚流不止,喘著氣說:“老天爺!福爾摩斯,咱們要憋死了!”

  他抓住了我的胳臂。

  “等著。”他低聲說,而就在他說話時,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恐怖的嚎叫聲。

  “著火啦!”

  這絕望的嚎叫,我聽出是斯蒂芬的聲音。“著火啦!”他又一次尖聲嚎叫。我們聽到了他飛奔過大廳時的劈啪的腳步聲。

  “快!”福爾摩斯低聲說。轉眼間他已出了衣帽間,一直向圖書室跑去。圖書室的門半開著,可是,當我們闖進去時,那個正在歇斯底里地用雙手猛敲大壁爐的人卻連頭也不回。

  他尖聲叫道:“著火了!房子著火了!咳,我那可憐的主人!老爺!老爺!”

  福爾摩斯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平靜地說:“往衣帽間澆一桶水就行了。可是,最好還是由你把爵爺請出來吧。”

  那個老人眼裡冒火,手指頭彎得象鷹爪一樣。他撲向福爾摩斯。

  “你耍鬼花招!”他尖聲高叫。“由於你耍花招,我把他暴露出來了!”

  “抓住他,華生。”福爾摩斯說,同時伸直了胳臂抓著他。“好啦,好啦。你是個忠誠的夥伴。”

  這時,有一個人用衰弱的聲音說:“到死也是忠誠的。”

  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那個古老的壁爐從邊上打開了,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缺口,在那裡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身上落滿塵土,一時間我覺得好象眼前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個幽靈。他大約有五十歲,形容憔悴,高鼻樑,臉色象古老的紙,一雙昏花的眼睛狂亂地忽睜忽閉。

  福爾摩斯很溫和地說:“恐怕塵土使你覺得煩惱了吧,喬瑟林爵士。請坐下,那樣不是更好嗎?”

  那個人步履蹣跚地跌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他喘著氣說:“你想必是員警了。”

  “不,我是一個私人偵探,但是代表著正義的力量。”

  喬瑟林爵士咧開嘴苦笑起來。

  他說:“太晚了。”

  “你病了嗎?”

  “我就要死了。”他張開手,露出一個空了的小藥瓶。“我活不了多久了。”

  “沒有辦法了嗎,華生?”

  我過去號了號病人的脈。他臉色發青,脈搏慢而且弱。

  “沒有辦法了,福爾摩斯。”

  喬瑟林爵士痛苦地伸直了腰。他說:“也許你能滿足我最後的好奇心,告訴我你是怎麼發現真情的?你一定是個很有洞察力的人。”

  “我承認,在開始時是有困難的,”福爾摩斯說,“儘管後來這些困難在事情的進展過程中都自行消除了。顯然,這個問題的全部要害在於兩個突出事件的同時發生‧‧使用了斷頭臺和被害者的頭顱的失蹤。

  “我問我自己,除了斷頭臺對其有重大的象徵意義的那個人之外,誰會用這種既笨重又古怪的工具呢?如果是這麼個情況,那麼,這種重大意義的線索一定與斷頭臺的歷史有關。這個假定是合乎邏輯的。”那個貴族點點頭。

  “雷內斯自己的人民給他造的,”他咕噥道,“為了報復他對婦女們幹的醜事。可是,請接著說下去,而且要快一點。”

  “第一件事就談這些。”福爾摩斯一邊用手指頭點了一下一邊接著說,“第二件事給弄清整個問題投下了一線光明。這裡不是新幾內亞,那麼,兇手為什麼把被害者的頭弄走呢?明顯的答案是,他要掩蓋被害者的真正身份。”他嚴峻地問道:“順便問一下,你是怎麼處置羅西恩上尉的頭的?”

  “斯蒂芬和我在半夜把它埋到家墓裡面了,可是,對它還是非常敬重的。”回答的聲音很微弱。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剩下的就簡單了。本地巡官根據死者的衣服和其他私人物品很容易把屍體認成是你,因此我認識到,除非是兇手和死者調換了衣服,否則就沒有必要把頭藏起來。衣服是在死之前換的,這一點可以從衣服上的血跡看出來。事先已經使死者喪失了活動能力,也許是給他吃了麻醉藥;因為正象我對我的朋友華生醫生解釋過的那樣,從一些現象可以清楚地看到:死者死前沒有掙扎的跡象;還有,是從城堡的另一處把他運到博物館去的。假定我的推理正確,那麼,被害者就不能是喬瑟林爵士。可是,不是還有一個失蹤的人嗎?爵爺的表弟、被認為是兇手的賈斯帕·羅西恩上尉。”

  我插話問道:“你怎麼能向道利士描述被通緝者的特徵呢?”

  “我看了死者的屍體就能辦到這一點,華生。這兩個人互相必須有許多相似之處,否則這種騙術從一開始就行不通。博物館裡有一個煙灰碟,裡面有一個土耳其煙的煙頭,是最近吸的,吸時使用了煙嘴。除了有煙癮的人之外,誰也不會在那種可怕的情況下吸煙而留下那個不顯眼的煙頭。雪地裡的足跡表明有人從主樓那裡身負重物到這邊來,而回去時是空身走的。我想,主要之點都講完了。”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打破沉默的只有越來越大的風吹到窗戶上發出的沙沙聲和那個要死的人呼吸時發出的短促刺耳的喘息聲。

  他終於說道:“我沒有向你解釋的義務,因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我的行為只應當向上帝負責。然而,儘管我的經歷是可恥和有罪的,我還是要在你能忍耐的限度以內向你說一些,以使你能答應我最後的要求。

  “我應該告訴你:我表弟賈斯帕·羅西恩在幹了那件使他結束了軍事生涯的醜事之後,一直住在安斯沃思。雖然他分文不名,而且已經由於邪惡的行為鬧得聲名狼藉,我還是把他當作親人來歡迎,不但給他以財政上的支援,而且,恐怕更有價值的是,憑我在郡裡的地位而提供的社會庇護。

  “現在回頭去看過去的那些年,我要責備我自己缺乏原則性,因為我沒能制止他的奢侈、酗酒、賭博以及使他的名字和流言相聯繫的一些不那麼光彩的消遣。我已經覺得他是放蕩和不慎重的,可我還不知道他是如此卑鄙無恥、敗壞門風的傢伙。

  “我娶了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女人,她的美貌和她從她西班牙祖先那裡繼承到的浪漫而又獨特的氣質都很突出。這是舊事。最後,我在可怕的現實面前醒悟過來,又知道了我有生之年只剩下一件可做的事,那就是報復。向我這個使我的名字蒙受恥辱並且敗壞了我家名譽的人報復。

  “出事的那天晚上,羅西恩和我就在這間屋子裡喝酒,一直坐到深夜。我設法在他的酒裡下了藥,而在麻醉藥的效果使他失去知覺之前,我把我發覺他醜行的情況告訴了他,並且說只有死才能消除宿怨。他輕蔑地回答說,殺了他,我自己就會走上斷頭臺,而且會把我妻子的羞辱公之於世。我說明了我的計畫,他臉上的輕蔑神情消失了,死的恐怖凍結了他的黑心。其餘的情況你是知道的。藥力把他麻醉過去之後,我和他調換了衣服,從門簾上扯下一根繩子捆住他的手,背著他經過院子走到博物館,來到那個原來為另一個人的醜行而建造的、但從未使用過的斷頭臺前。

  “事情辦完之後,我叫來了斯蒂芬,把實情告訴了他。這個老人在為不幸的主人效忠方面是從不遲疑的。我們一起把人頭埋在家墓裡面;然後,他從馬廄裡牽出一匹母馬,騎著它走過沼地,為的是給人以逃走的印象;最後,他把那匹母馬藏在他妹妹的一座孤零零的田莊裡。剩下的事就是我該裝作失蹤了。

  “象許多從前信奉天主教家庭的古老住宅一樣,安斯沃思也有一個神父室;我一直在那裡面藏著,只在夜間出來,在圖書室裡向我那忠誠的僕人傳達我的最後指示。”

  福爾摩斯插話說:“你在地毯上留下了不下於五處的土耳其煙汙跡,於是進一步證實了我對你藏身處所的猜疑。可是,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呢?”

  “在向極不公平地對待我的人進行報復時,我已成功地使我們的名聲免遭斷頭臺之辱。我可以信賴斯蒂芬的忠誠。至於我的妻子,雖然她知道實情,可是她要出賣我,就不能不向世人宣佈她自己的不貞。對我來說,生命已經沒有意義,所以,我當時決定再活一兩天,把事情安排就緒之後就自殺。我向你們保證,你發現了我的藏身之處,這只不過把事情的進程提前了大約一小時而已。我留下一封信給斯蒂芬,要求他盡最後的義務:把我的屍體秘密地埋在我們家族的墳地上。

  “先生們,這就是我的經歷。我是我們古老家族中最後一個人。這個家族究竟會不會傳下不光彩的名聲,那要靠你們來決定。”

  歇洛克·福爾摩斯按著爵士的手。

  “警方已經告訴我們了,華生和我完全是以私人的身份來的,也許這樣倒更好些。”他平靜地說道。“我要把斯蒂芬叫來,因為我不由得想到,如果他把這正椅子搬到神父室裡去,再把你搬進去,然後把門關上,那樣你一定更舒適一些。”

  我們得彎下腰去才能聽到喬瑟林爵士的聲音。

  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那樣的話,上帝將審理我的罪過,而墳墓將吞沒我的秘密。永別了,讓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祝福你們吧。”

  在回倫敦的路上,我感到又冷氣氛又沉悶。福爾摩斯看著窗外黑暗中間歇掠過的星散村舍的燈光,完全沒有談話的心情。

  “舊的一年即將逝去,”他忽然談道,“等待著午夜鐘聲的善良單純的人們年年都在心中期盼著,希望將要到來的一年比去年要好。希望,不管它有多麼天真而且被過去的實踐所否定過,卻仍然是醫治生活給予我們的打擊和創傷的萬應靈藥。”他靠向椅背。可是往煙斗裡裝煙絲。

  “萬一你要寫一篇敘述德比郡這個奇案的文章的話,”他接著說,“我建議你用‘紅寡婦’這個題目,用它挺合適。”

  “我知道你對婦女十分反感,福爾摩斯,所以,你竟然注意到了她的頭髮的顏色,這很使我驚訝。”

  他嚴肅地說:“華生,我這裡指的是法國革命時人們給斷頭臺起的一個通俗的綽號。”

  我們最後回到貝克街已很晚了。福爾摩斯把火捅旺之後,忙不迭地穿上他那件灰褐色的晨衣。

  我說:“快到午夜了。在這一八八七年就要結束的時候,我希望能和我妻子在一起,因此,我必須走了。祝  你新年快樂,我的朋友。”

  “我衷心地感謝你的良好祝願。”他答道。“請代我向你的妻子致意,還請你代我向她道歉,為了我讓你短暫離家之事。”

  我來到空無一人的街上,停住了一小會兒,把領子翻起來擋住飛舞的雪花。我剛要往前走時,一個小提琴曲的旋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由自主地抬眼看著起居室的窗戶,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身影清楚地顯現在被燈光照亮了的窗簾上。我看得見我非常熟悉的那個好看的鷹一樣的側影,他俯向提琴時稍微前傾的雙肩,還有起落的琴弓。但是,在荒涼冬夜的寂靜中飄進我耳朵裡的肯定不是如夢的義大利曲調,也不是他自己創作的複雜的即興曲。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回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必定是一片雪花飄到我的眼裡了,因為,在我轉過身來時,照在荒涼空曠的貝克街上的煤氣燈的微弱光芒似乎變得異樣地模糊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我的筆記本近年來一直放在一個黑馬口鐵檔箱裡;現在,它們又被放到那裡面去了。我也是最後一次在墨水瓶裡蘸墨水了。

  從可以俯視我們農莊住房外一片不大的草地的窗戶向外看,我看得見在蜂箱之間散步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他的頭髮白得厲害,但他那瘦長的身體卻還象從前那麼結實有力,面頰上顯露出健康的紅暈,這是大自然和她那吹到這優美的蘇塞克斯丘陵的帶有海水氣味又充滿三葉草香的微風賜給他的。

  我們的生命已接近黃昏,熟識的面孔和景物已永遠消失。但是,當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時,過去的情景就會在眼前升起,遮住了現在的一切。我看見貝克街的黃霧,又聽見我所認識的最好、最聰明的人的聲音:

  “來吧,華生,比賽正在進行!”‧

  根據《冒險記》中《波希米亞醜聞》裡“在達靈頓頂替醜聞案件中,它對我有用;在安斯沃思案件中也是如此。”兩句話而寫。

七、南部丘陵鐵路之謎

  “福爾摩斯先生,我剛剛趕到你們這條街。我拿來一張明信片,背面有一句神秘的話,還有費解的數字。”

  萊斯特雷德警長將一張明信片放到歇洛克·福爾摩斯吃早餐的桌上。雖然我們早餐已用完,手腳麻利的哈德遜太太也已把盤子收走,萊斯特雷德仍算是來得很早。

  好心的哈德遜太太又給我們備了幾個杯子,福爾摩斯往一隻杯子裡斟上熱氣騰騰的咖啡,遞給警長,說:“你最好先別給我看明信片,還是先說說怎麼回事吧。此時太早,咖啡因和尼古丁都還沒滲入到我的大腦灰質裡;至少滲人得不多。”

  萊斯特雷德抱怨道:“已經9 點40了,大半天都過去了,不過我曉得你的生活習性古怪。就照你說的,我從頭講起。我們拘留了一個叫唐納德·卡斯塔爾的人,懷疑他偷竊了卡裡丹夫人的珠寶。這個人你是熟悉的吧?”

  福爾摩斯點點頭:“當然。我對那個慣於撬保險箱的卡斯塔爾的背景很熟悉。

  你有把握沒抓錯人嗎?”

  萊斯特雷德掏出煙盒,因裡面裝的是土耳其香煙,我和福爾摩斯便一時放棄了煙斗,一人接受了一根煙捲。萊斯特雷德劃著一根火柴,為他倆點著煙,我則自己劃了一根火柴。這並非是出於萊斯特雷德的粗心;而是他明白我仍恪守著部隊裡堅信的一種迷信:三個人不能同用一根火柴。

  接著他回答福爾摩斯說:“抓錯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光是偷竊風格完全與他的一致,而且他無法證明事發時他不在場。我們現在只能多關他幾天,趕緊找出指控他的證據。我軟硬兼施,可他死活不開口。他家裡沒有贓物,但我們抓他時他正要寄出這張明信片。我和我的同事們都認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密碼,隱含著藏珠寶的地方。”

  福爾摩斯仔細看了看明信片,問:“卡斯塔爾對這張明信片做何解釋?”

  萊斯特雷德答道:“說是要寄給一個朋友的,寫的是賽馬的賭注。我們還拘留了他要寄給明信片的那個人,但你知道,我們能拘留他的時間比卡斯塔爾的還要短。”

  福爾摩斯說:“你得當心,萊斯特雷德,千萬別把他倆關在一起,否則明信片上的密碼內容就說出去了,第二個人就將從你們手中溜走。”

  警長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可不是白癡,所以把他倆關在了不同的地方。”

  福爾摩斯點點頭。“那好,很精明。”

  我覺得此時到了插話的時刻,便說:“我能不能看一眼明信片,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把明信片遞給我,說:“我親愛的華生,談談你對明信片的看法,我很看重你的見解。”

  我仔細對手中的明信片研究了一番。一面是一片海灘,上面有一些毛驢,畫面上隱約印著幾個字:馬吉特樂園。另一面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留言的地方,一部分是收明信片人的名字和地址。卡片的一角有一個橡皮圖章留下的模糊的印痕。借用福爾摩斯的放大鏡,我看出印痕上的字是“塔維斯托克街,羅斯彭斯”。留言處的字是藍色墨水寫的,內容是:SDR17393座墊下,硬的。

  我想了一會兒,說:“這個明信片顏色已褪,顯然是幾年前買的,地點是馬吉特塔維斯托克街的羅斯彭斯商店。至於文字部分的字母SDR 和數位,大概指的是沒有領取的行李及存局候領的貨物。好像東西是在坐墊下,而且是硬東西。我想是一個寄存盒裡放著珠寶商的展示墊狀物,有些是軟的,有些是硬的,後者指的是珠寶。

  明信片要寄往的位址是倫敦,但寄存盒卻在馬吉特。卡斯塔爾大概是在那裡寄存珠寶時買的這張明信片。”

  我把明信片還給福爾摩斯,又放回到他餐桌上面,他頗為嘲諷地鼓了下掌,對我的分析佯裝贊許。我想大概是有些顯而易見的破綻我沒有看出來,就問他是不是這麼回事。

  福爾摩斯挖苦地說:“華生,你的確比從前大有進步了。不,你沒有漏掉明顯的破綻,你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就是什麼都沒弄明白。”

  萊斯特雷德立即為我辯白:“得了吧,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醫生的分析不無道理。”

  福爾摩斯以嘲弄的眼光看了我倆一眼,口吻卻頗為緩和地說:“我說先生們,任何智力健全的人都會得出同你們倆一樣的看法。而我不光是一個智力健全的人,而且畢一生之精力專門研究從平凡的文字中解讀複雜的資訊。華生,我先從你說的第一點說起:羅斯彭斯根本不是一個海濱商店,而是一個收集明信片的人常光顧的店鋪,就坐落在斯特蘭德大街旁邊的塔維斯托克街。這便是卡片褪色以及上面沒有購買日期標識的原因。再說字母和數位。SDR 是南部丘陵火車站的首字母縮寫。數字可能是一節車廂,那條線路有許多這樣的車廂。

  “上面的確暗示有一個寄存保險箱,但不在銀行或郵局裡。車廂的坐墊下面大概是放箱子的地方,所以華生,你猜想贓物在墊子下,至少這一點你判斷對了。但‘硬’字我認為並不是指墊子的軟硬,而是指海灘,或是水邊附近的一片硬地。人們常用‘硬’宇稱呼那些地方。不過目前我還搞不清這之間的關聯。因此警長,我建議你立即去一趟南部丘陵火車站,查出17393 號車廂。”

  他所表達出的邏輯性讓人無法辯駁,於是萊斯特雷德立即就照吩咐出發了。

  幾個小時以後我們又見到了警長,因為他下午4 點鐘又趕了回來,帶來了非常有意思的消息。

  “你說得沒錯,福爾摩斯,南部丘陵火車站的確有輛車廂,上面是那組數字。

  但不幸的是,那輛車已不屬於他們了。你瞧,一兩年之內他們就處理掉一批舊車。

  17393 號車就是最近被處理掉的。賣的地方是在布里奇頓,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倉庫區裡。”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他的雙蓋表,說:“今天太晚了,萊斯特雷德,不能採取行動了。明天一早我們仨就動身。”

  次日早上,我們三個來到一個玻璃屋頂的車站大棚裡,裡面堆滿了舊火車車廂。

  主管查了查記錄簿,找到了我們要找的車廂號碼。

  “賣給了一個從詹森海灘來的人,那地方在肖亥姆。”

  我知道那個小鎮,它在布里奇頓以西,離沃信不遠。幸好萊斯特雷德駕著快艇載著我們,不到一小時就到了那個小漁村,站在它的街道上。

  海岸在街道南面的房屋後面,其實此地並非海濱,而是一個河口灣,海岸在一處沙洲之外,在我們與英吉利海峽之間。擺渡船載著人們往返於那座沙洲,上面的建築物依稀可見。我們遇到一個當地人,他說我們是在海豚灘上,不過此地也叫詹森灘,因為有個叫詹森的細木工人在當地開了個鋪子。

  很快我們就在一個木材鋪子找到了那個叫詹森的人,他果的地方堆滿了長木板。他講話是英國南方口音,還沒被倫敦方言污染的那種。

  “他在這兒幹過,先生們,那個卡斯塔爾在這兒幹過,就住在那邊我們在海邊蓋的平房裡。”

  他用手指著遠處一排匆促蓋起來的房子,又說:一雖說蓋得不太好,可是便宜,先生們,用上了火車車廂。“

  我們坐擺渡船趕到當地人稱做“平房鎮”的小島上,沒一會兒功夫就找到了詹森最近蓋的簡陋房子。兩節火車車廂形成房屋的兩側,中間用人字屋頂連結。雖不美觀,但點子不錯,車廂之間的前後出口都裝上了門。顯而易見,車廂是臥室,中間地帶是客廳。這個推測在我們進去後得到了證實。裡面一位新住戶領著我們觀看房屋內部。

  他說:“我剛搬進來,警長。這地方特簡陋,不過你們可以隨便看。”

  屋子裡到處都是箱子,但很快我們就發現了要找的東西:一間臥室的門上寫著17393。我們一個座墊一個座墊地翻,在第二個座墊下面看到一個德國皮包,裡面裝著丟失的珠寶。

  房主頗為好奇地說:“喲,真沒想到!怪不得詹森說住這房子特值呢!”

  回到貝克街後,我們美餐了一頓,然後討論南部丘陵火車站車廂一案。

  福爾摩斯說:“萊斯特雷德已找到了指控卡斯塔爾的證據,卡裡丹女士也找回了鑽石。”

  至於歇洛克·福爾摩斯,他介入此案純屬自願想幫朋友的忙。然而一兩天之後,221B收到一封印著飾章的信,裡面裝著一張數目頗豐的支票。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支票,對我說:“華生,我辦事從不多收入家的錢,可是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受雇於那個好心的夫人,所以我們何不去一趟辛普森餐廳,問心無愧地撮一頓美肴?”\

八、電影院之謎

  聽到委託人到來的聲音以及他們接踵而至的上樓聲,一直能給歐洛克·福爾摩斯帶來莫大的喜悅。他常能預見來者是什麼樣的人,而且十之八九猜得很難。斯泰莫斯·葛列格森先生在門口出現時,他的類型與福爾摩斯的猜測就大體吻合。他身材高大肥胖,抽一種牌子為普費克托的哈瓦那雪茄。根據別人走路的聲音來推斷某人相貌我尚可理解,但福爾摩斯連人抽的雪茄牌子都能猜得出實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他長期抽煙草,鼻腔的敏感性應大打折扣。

  從葛列格森先生說話中聽得出,他是個靠自我奮鬥成功的人;講話的句子語法沒問題,但仍夾帶著倫敦口音。福爾摩斯自我介紹後又介紹了我,葛列格森便同我倆握手,說:“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剛通知你們倆你們就同意見我。非常高興。我的事很著急,我不想用嚴重或緊迫的字眼,因為此事並無危險可言,只涉及財產丟失。”

  福爾摩斯朝一把舒適的椅子一指,我則將他的大衣掛在一把直背椅上。

  “請把困擾你的事說出來,葛列格森先生,好讓我和華生醫生判斷一下到底有多嚴重。”

  葛列格森開口說:“我在倫敦擁有三家電影院。我想你們大概瞭解移動畫面的電影吧?它是一種娛樂形式。”

  我說:“我和福爾摩斯幾年前看過一次那種新的娛樂發明。”

  福爾摩斯也說:“但這種發明快不行了吧?好像只在遊樂場和顧客不多的商店裡放一放。給我的感覺是一種過眼雲煙的娛樂形式。”

  葛列格森說:“你說的情況過去是這樣,但現在進入20世紀後,電影業迅猛發展起來。我本人就造了三座專放電影的電影院。裡面座位的數量可與音樂廳的媲美,還有一個專供放映的銀幕。放電影時還有一個人彈鋼琴,使每一個畫面都有音樂感。

  “座位之間的甬道都鋪著地毯,進口處非常漂亮,有個售票亭以及賣雪茄、香煙和小吃的櫃檯。不瞞你們說,我的連鎖影院搞得相當不錯,有不少娛樂圈的人都想模仿呢。”

  沉默了一會兒後,福爾摩斯說:“聽到你的成功我為你高興,葛列格森先生。

  可你有什麼問題想讓我幫忙呢?”

  葛列格森說:“我這就進入正題。我在埃奇威爾路的電影院有一批價格昂貴的哈瓦那雪茄,一個禮拜前被人偷了。”

  一絲不耐煩的表情掠過福爾摩斯的面頰,他說:“你沒有去報警嗎?”

  “報了,先生,可事情雖小,卻讓他們很為難。偷竊肯定是在夜裡發生的,但找不著絲毫撬門的痕跡。工作人員早上上班時,什麼都跟以前一樣,就是雪茄不見了。我是當天晚上最後一個鎖門離開的,第二天早上又是第一個打開門的。”

  我說:“有了這次事件,但願你的其他影院不會同樣被盜。”

  他說:“這正是我要說的,醫生。雖然雪茄被盜令我心煩意亂,但我覺得畢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本打算不去理它了,沒想到三天后我另一家影院也丟失了雪茄。被盜的情況和第一家影院的完全相似。現在我不得不為三家影院的安全擔憂。

  這個竊賊好像本事不小,可以潛入和離開我鎖著的影院,而且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要是每天把雪茄運進影院再搬出來未免太麻煩了。再說雪茄的贏利也不錯,至少被盜之前是如此。”

  福爾摩斯吹了吹他的煙斗咬嘴,然後往裡面塞滿黑色煙絲。

  “我明白了你的問題了,如果你的影院上了鎖也不安全,恐怕只有找人值夜班了。”

  葛列格森同意地點點頭,但卻說:“但這樣會增加我的開銷,而且也未必有用。”

  我問:“怎麼會沒用呢?”

  他說:“‘因為這可不是個普通盜賊,給人一種特異功能的感覺。”

  福爾摩斯笑著說:“沒准是個幽靈吧?算了吧,葛列格森,我們面對的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罪犯。”

  葛列格森說:“這麼說你答應幫忙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當然,因為這事挺神秘的,值得探索。”他又轉向我說:

  “讓比利給咱們備輛馬車,去埃奇威爾路。”

  嶄新的影院就坐落在大都市音樂廳對面,正門上方用藍色字體寫著影院的名字。

  福爾摩斯查看起人口處門上的幾把鎖。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嘴裡說:“這些鎖不一定非用鑰匙才能打開,但總該留下些痕跡之類的,可偏偏沒有。這條街較繁華,巡警應該很多。我得看看有沒有別的潛人的方法。我們進去瞧瞧,葛列格森。”

  我們發現惟一另外的門就是通往一條小胡同的出口。此門只能從內部打開,有著一個重重的門栓。葛列格森還給我們看了夜裡鎖住門外的控鎖和沉重的大門栓。

  影院的窗戶沒幾個,而且都很小,人不可能爬得進來。

  葛列格森解釋說/影院不適合採光,窗戶都是為通風用的。“我們在影院的前排坐下,福爾摩斯敏銳的目光朝四下環視著,尋找著靈感。銀幕占滿了差不多影院一頭的整個一面牆。銀幕兩側是直直下垂的絲絨帷幕。我們的後面,即影院的另一頭有一個結實的凸起的檯子,檯子有臺階,供放映員上去操縱放映機。

  過了一會兒,福爾摩斯從座位上站起,在影院裡來回踱起步來。

  他自言自語地、好像我是個低能兒似的跟我說:“華生,這兒和劇院不一樣,沒有舞臺,因此也就沒有後臺。這兒也沒有吊景區、化粧室和舞臺的側翼,而只有一面掛著銀幕的堅固的牆壁。”

  他的講話方式並沒引起我的反感,因為經驗告訴我,他其實是在大聲跟自己說話。我和葛列格森朝門口走去時,福爾摩斯則掀起了銀幕一側的帷幕。我見他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放進錢夾裡。

  我問他撿到了什麼東西,他輕描淡寫地說:“可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如果重要,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我問你葛列格森,你的清潔工活兒幹得怎麼樣?”

  葛列格森揮手朝整個影院一掃:“你瞧,能找到讓我不滿意的地方嗎?”

  我們到來後福爾摩斯已讓馬車離開,於是我們又雇了一輛,趕往另一座被盜的影院,結果我們來到位於市郊的芬奇利。我們在那裡見到的景象與第一座影院完全相同,仿佛是出於同一個設計師之手。我們再次做了查看,福爾摩斯仍舊檢查了帷幕,而且跟在埃奇威爾路時一樣,查看的都是相同的一側。這次他好像沒發現什麼使他感興趣的東西,但他突發靈感,又去看了看另一側帷幕。當他從地上撿起個東西時,我仿佛覺得他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

  我們離開影院後又都擠上了馬車,福爾摩斯料到這次逗留的時間比上一次要短,所以沒讓馬車走開。

  “你的最後一座,也就是第三座影院在哪兒,葛列格森?”

  “在伍德格林,離這兒不遠。”

  不久我們又到達了一片綠樹蔭蔭的郊區,見到一座我們已十分熟悉的建築物。

  我們又照樣查看,福爾摩斯一如即往,對銀幕兩側的帷幕下方都進行了查看。這次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觀眾已絡繹不絕地走進來,我們在前廳裡聽到了悠揚的鋼琴聲,一忽兒又傳來觀眾欣賞影片的笑聲。我們從門縫裡往裡瞧,看見銀幕上出現跑在平原上的騎手,接著是穿員警制服的眾多小丑,一個接一個地摔倒在地上。

  福爾摩斯說:“華生,隨便什麼鏡頭都能輕易地把觀眾搞笑。”

  我們坐在大廳的長沙發上,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要是這個小愉有一定的規律的話,今晚這座影院應該是他的目標。”

  我在腦海裡計算著:7 天前埃奇威爾路的影院被盜,三天之後輪到了芬奇利的影院。我同意盜賊可能又要出手了,但令我失望的是,福爾摩斯讓我返回貝克街。

  “去告訴哈德森太太,我可能不回去吃晚飯了。另外,華生,你大概得在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再見到我。”

  次日淩晨我才又見到福爾摩斯不過我晚上沒睡覺而是一直坐在壁爐旁抽煙鬥打瞌睡。淩晨兩點左右傳來了馬車聲,少頃,歇洛克·福爾摩斯站在我面前,眼神裡流露出勝利的喜悅。

  “我說,華生,你又可將歇洛克·福爾摩斯破的一宗案子記錄在案啦!小偷的狡猾是我突然琢磨出來的。他根本不必從外面進去,因為他本來就在影院裡。你注意到沒有,電影一結束有幾秒鐘的黑暗,然後影院的大燈才亮起來。他就是利用這段時間溜進一側的帷幕後躲了起來。等全體觀眾都走光後,他便有充分的時間拿他想要的東西——一大包價格昂貴的雪茄。”

  我覺得這辦法的確很精明,卻立即發現了一個疑點。

  “但他是怎麼出去的呢?”

  福爾摩斯大笑道:“他不出去,至少一直等到次日工作人員到來後才脫身。聽到他們到來後,他就又躲進帷幕後面,伺機從已被打開的出口溜到小巷裡。因雪茄不見了,大家都圍在櫃檯前,他大概就是利用那個時候溜走的。至少前兩次是這樣,而這次他卻沒有得逞。我這次也趁一片漆黑時藏到了銀幕後面。銀幕有點透,所以我可以看到周圍的動靜。我等待著,一直見他拿著贓物到來。我抓他時用員警用的口哨吹了一聲,葛列格森和員警聽到信號就都趕到了現場。”

  竊賊的巧妙精明和破案的簡單都令我驚訝不已,但還是有一點我沒明白。

  我問:“福爾摩斯,你是怎麼知道他躲在帷幕後面的呢?”

  他笑笑,說:“其實直到抓住他後我才確定了自己的判斷,起初也拿不准。我在埃奇威爾路的影院檢查帷幕時是希望查看得徹底一些,結果發現了這個。”

  他取出錢夾,從中拿出一個煙蒂。

  “埃及的‘帕莎’,這是個不常見的牌子。”

  接著他又從錢夾中把另一個煙蒂彈到掌心裡。

  “這個也是‘帕莎,是在芬奇利的影院帷幕後找到的。他今晚要能在帷幕後呆得時間長點的話,我就能得到第三個了。一個煙鬼熬不了多久就得點上一支!”

九、甘垂山海盜

  “我親愛的華生,我的記性應該不錯,可怎麼也記不起甘垂山海盜的事了。你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正果在貝克街的老房子裡,我的青年時期曾有好幾段時光與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住在那裡。最近幾個月裡,我第一次回到這裡,發現福爾摩斯的情緒不佳,只是偶爾才顯得友好如初。我拿來一份手稿的提綱,是準備寄給《斯特蘭德雜誌》的。像以往一樣,寄出前我希望得到這位世界級私家大偵探的祝福。我暫時把稿子命名為《甘垂山海盜》,福爾摩斯認真讀了讀,臉上現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他又說:“華生,你說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也忘了那是發生在19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冬天,還是20世紀的頭一個冬日。後來我逐漸回憶起來,因為1899年時,福爾摩斯的醫生勸他立即改變一下生活方式,原因是福爾摩斯已幾乎快要精神崩潰。

  我從未向我的讀者提起過他的精神問題有多麼嚴重,但在描寫那一時期的案子時也曾有過一些暗示。比如他吸毒。失眠以及體力和腦力上過於勞累等。

  他的醫生曾對我說:“領你的朋友去海邊,每天給他吃這種藥。”

  我仔細看過那個藥瓶,作為一個醫生,想到那種特別的藥每天要吃那麼大的劑量,令我當時有點不寒而慄。不過那個醫生在治療精神疾病方面是個專家。

  我為福爾摩斯選定的修養地是一座小鎮,名叫比德福德,坐落在達紋的北邊。

  那是個不錯的地方,除了個把非法打獵的之外,幾乎沒什麼壞人。布裡奇旅店很舒適,緊挨著一座同名的木結構古橋。福爾摩斯經常往古橋上一站就是20來分鐘,全然不顧秋風和雨水的襲擊,面部毫無表情,緊盯著水面,好像在等待著一隻小舟的出現。他吃的麻醉劑起了作用,讓他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胃口逐漸有所好轉,所以讓我感到在那裡住上個把星期定能創造奇跡。不過,看著福爾摩斯如此放鬆,既不追求刺激也不渴望可卡因,著實有點怪怪的味道。

  後來,一天早上,事情發生了變化,旅店裡和附近的人們開始談論起沉船的話題,尤其是“科里安德號”的沉沒。福爾摩斯對人們的議論頗感興趣,儘管他仍處於懶洋洋的狀態;而且自從我們離開大城市後,他第一次提出要看報紙。放在早餐餐桌上的報紙是《比德福德金融報》,頭版報導了“科里安德號”沉沒的消息,說是碰在岩石上撞沉的。但最使福爾摩斯感興趣的是船上珍貴的貨物——烈酒、木材、金條和其他值錢的東西。它們或是沖上了岸,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開始我以為我朋友對此事無非只是好奇而已;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但很快事實就證明我的想法錯了。

  “華生,今天雖然風大,卻是個好天,我們應該去甘垂山走一趟,看看風景。”

  我的心一沉,因為據報紙說,甘垂山正是科里安德號和其他許多船隻沉沒的地方。

  甘垂山實際是個小村落,有著一級級的臺階,直通到山頂的峭壁。每級臺階旁都有一家住房。此處風景秀麗,尤其是山頂上的“龍蝦餐廳”,一直是走私者聚集的地方。我們在餐廳裡用大酒杯啜著廉價威士卡,試圖同當地人搭訕,可他們一見到我倆就都閉了嘴,相互低語著說“外鄉人”。

  後來一兩個打漁的和水手接受了我們替他們買的蘋果酒,還從福爾摩斯鼓鼓囊囊的煙袋裡拿了些煙絲捲煙抽。還有一個人竟跟我們搭訕了幾句,他戴著耳環,胳膊前臂上文著一艘縱帆船的圖案。我跟他說我朋友身體不適,來此地療養,他聽後顯得松了口氣,我覺得他們沒有一個人認出大名鼎鼎的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稱自己是塞普提莫斯·依格爾,說我是沃倫德爾教授。

  我們新認識的朋友說了聲抱歉,又回到他那夥人當中。雖然我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我猜得出他在安慰他們我倆沒什麼威脅。接著他們就交頭接耳地密談起來,好像在搞陰謀,因而我極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至於福爾摩斯,儘管他仍在服藥,卻對破壞船隻的海盜產生了興趣和疑心,令我十分擔憂。

  這時一個小青年走進餐廳。他約摸20歲的光景,但他表情幼稚,走路透著孩子氣,所以比看上去顯得小。人們對他百般嘲弄,推來搡去,因而顯然是村子裡的低能兒。俄頃,他走到我們身旁,像個孩子似的上下打量我們。然後他用手指著福爾摩斯,仿佛要說什麼。但他發出的聲音令人費解,我只得笑著點點頭。福爾摩斯拿給他一些煙絲,他卻打著手勢,表現出厭惡的樣子。最後他加入到那夥討厭他的人堆裡,人們仍舊密談著,好像他根本不在場。

  爾後那些舉止粗魯的人離開了餐廳,那個小夥子仍坐著沒動,呆呆地兩眼直視前方。他的沉思被進來的一位當地員警打斷,後者朝我們點點頭,又朝小夥子揮了揮手。

  他說:“先生們,別跟那小傻子大衛一般見識。”

  我們悄悄和他談起了破壞船隻的事,他實誠的紅臉龐變得嚴肅起來。

  “這事真是不好管,先生們,得需要大量的偵探才能制住他們。他們出沒在不同的地點,用手燈誘惑船隻,讓海員以為看到的是燈塔。每年的這會兒晚上正是颳風季節,所以他們總是頻頻得手。我們根本弄不清他們的目標船隻叫什麼名字,從何方而來。可他們知道,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目前我們還沒掌握他們出沒的地方。

  那個小夥子要是能說話或明白怎麼回事就能告訴我們了,因為他是傻子,當著他的面他們什麼都說。我曾想利用他,但白費力氣。好啦,先生們,你們慢用!”

  他點了下頭,走到酒吧前買蘋果酒去了。

  每當福爾摩斯談到此事我就設法轉移話題,但我看得出,他的興趣越來越濃,一心想抓住海盜。我們走在陡峭的階梯上時,他向我吐露了這層意思。我們看見臺階的左邊有一棟房子,一層的窗戶上乍一看好像擺著許多小孩的玩具。等我們仔細再看時,才發現它們比玩具要複雜得多,竟然都是模型,有雕刻得十分精美的裝飾著桅帆和旗幟的船隻;還有人物和水手,有些甚至身著海盜服。福爾摩斯被這些模型深深吸引住了,尤其是這時窗戶後面出現了那個小夥子大衛,他朝我們做著鬼臉,手裡握著把刻刀和一塊木頭,顯然正在雕刻。

  福爾摩斯驚歎道:“天哪!雖是個白癡,卻有著極高的智商和手藝!華生,你瞧這些模型刻得多細膩多高超!”

  我打算在對面一家村落小鋪裡買點東西。福爾摩斯沒陪我買,等我從小鋪裡出來時,見我的朋友正站在大衛家門口和一位中年婦女聊天。大衛則站在後面傻乎乎地看著,還向我們揮手。

  自那以後,福爾摩斯總堅持去甘垂山的村落閒逛,而且每次都在大衛家的窗前佇足,欣賞那裡變幻無窮的展示。

  “他母親是個很堅強的人,華生,可就是她也無法與大衛進行交流,真是悲劇。

  他不識字,不能寫,只會看離奇古怪帶插圖的雜誌。”

  福爾摩斯頗為感傷地看著大衛最新的作品:一艘滿帆的船,上面插著法國的三色旗,遠處用小石子和草泥捏了個假山,山上站著一些海盜。整個景象正是按甘垂山的樣子做的。

  “我的老天!”福爾摩斯又恢復了從前機警的模樣。“華生,誰說這孩子不會交流!”

  晚上我們在山上一處岩石後躲著,感到極不舒服。員警跟福爾摩斯進行磋商後,找了幾名信任的朋友跟我們一起守著。我們冒著刺骨的冷風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午夜時分,海盜來了,將一盞燈掛在最高處的一塊岩石上。等他們欲襲擊的船出現時,他們把燈點亮。與此同時,一名員警站起來,舉起一盞信號燈,警告那艘法國船不要觸礁,立即轉航。另一名員警則沖上前抓住了點燈的海盜。員警的朋友們一擁而上,將躲在四周陰影裡的其他海盜也一起擒獲。

  我很高興沒發生任何搏鬥,海盜們眼看大勢已去就投降了。

  那個在餐館裡曾跟我們說過話的人瞪著我們,說:“是誰吃了豹子膽告的密?

  告訴我,看我不把他掐死!”

  事後我們坐在一名員警的家裡,喝著熱茶,享用著他妻子給我們準備的麵包和乳酪。

  員警問:“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怎麼讓大衛對你說出這些的?沒有一個人能從他嘴裡問出一個字。”

  福爾摩斯解釋道:“我看到他家窗前陳列的那些模型後,就意識到在他那傻乎乎的外表下有著驚人的智慧。華生,你去小賣鋪買東西時,我跟他和他媽媽談了談。

  很顯然,那孩子看過《斯特蘭德大街》雜誌的插圖,所以他認出了我。我感到我說的話他能懂,於是就讓他做個模型擺在窗前,告訴我他聽到的海盜們下一次要襲擊的是哪艘船。此事我們應該給他立一功。”

  大衛雖沒得到獎狀,但同歇洛克·福爾摩斯握了手,還得到一大堆上乘的雕刻刀。

  我將此事給福爾摩斯敘述完後,他說:“華生,你當時給我吃的是什麼破藥,讓我把當時經歷的事都忘了。如果你講的都屬實——這我得有點保留——那麼當時讓我的舉止又恢復正常的是那件事本身,而並非你的藥物的作用。”

十、畸形人展覽

  我這個人對集市一貫不感興趣,可是我的住在貝克街22lB號的同事和朋友、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卻恰恰與我相反。我想大概是那些鱗次櫛比、充滿奇特風格的小鋪和各類雜耍表演深深吸引著他。某次復活節假期期間,他提議去漢姆斯泰德希思走一走。我當時已經忘了那個地方定期舉辦露天集市,不過現在回過頭來看,福爾摩斯當時是早有打算要看看那兒的帳篷裡的奇異表演。

  “我的上帝,有集市啊!”福爾摩斯佯裝驚奇地歎道。

  我們在那一帶轉了一陣兒,福爾摩斯給我講著遊藝節目是怎樣哄騙玩者的,比如你雖花了錢,卻怎麼也摘不掉一顆椰子果,也無法讓你拋出去的硬幣順著一個斜槽滾到印著數字的布上。他對那些變戲法的、玩三牌猜王后的騙子們簡直太熟悉了,讓我替上當受騙的人們感到不舒服。我極想看點什麼貨真價實、沒有騙術的玩藝兒,最後終於如願以償。

  在遊樂場的一角,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著古老傳統的雜耍節目——畸形人展覽。

  在一個中型大帳篷跟前站著一位臉色蒼白的人,他體格魁梧,穿一件花裡胡哨的格子上衣,儼然一副賭馬經紀人的打扮。一頂灰色圓頂高帽扣在他腦袋上,左手握著根手杖,右手舉著個麥克風。他用手杖指著一塊挑起的布旗,上書:

  奇跡帳篷!

  世上最集中的畸形人和動物大觀。

  這位奇貌不揚的人沖著麥克風大喊大叫,時不時用手杖朝旗子揮舞。

  “女士們、先生們,在此大帳篷裡你將看到正宗從腰部連結的連體雙胎。還有最胖的女人,體重658 英鎊的喬利·黛西。要是以為我在吹牛,請看看這個!”

  說著他舉起一件女式內衣。

  “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崩裂。”

  他將尺寸大得像個帳篷似的內衣扔開,又揮舞起了手杖。

  “請看世上最矮的侏儒,23歲的身高只有28英寸的艾提拉將軍。請看歐洲——

  也許是世界——第一巨人漢斯。漢斯身高只有9 英尺。女士們,先生們,他們不是模型,而是站在你們眼前的大活人!除此之外還有蘇門答臘巨鼠,從鼻尖到尾巴共長40英寸,世界上最大的老鼠正在展出。”

  這個相貌醜陋的人又接著喊道:“‘參觀這些奇人怪物只須三便士,兒童、保姆減半。”

  我轉過頭問福爾摩斯:“招搖撞騙吧?大自然中有這種怪人怪物嗎?”

  但福爾摩斯卻令我吃驚地搖搖頭:“恐怕不是騙人,華生,世界上的怪事無奇不有,這些人用不著靠欺騙吃飯。可能你會發現他說的尺寸方面有些出人,但基本應該不假。”

  我本打算走開去看更有意思的景觀,但福爾摩斯堅持要進去看看,想證實一下他的推測屬實。他說的的確不假,從我學醫的角度看,那個胖女人至少有490 磅,而株儒也不會高出兩英尺半。連體雙胎腰部以上是兩個人,腰部以下卻共用兩條腿。

  巨人長著龐大的下巴和一雙大手。他至少有巴英尺多高,但因畸形,天生的體質虛弱,可以看出沒有絲毫的氣力。

  裡面還有一些水族玻璃櫃,展示著爬行動物,如有一條蟒蛇和那只著名的蘇門答臘巨鼠。福爾摩斯對我說那是海狸鼠,一般就是那麼大。

  “其實這種老鼠產於南美洲,而不是蘇門答臘。搞雜耍的一直把它當做家貓似的四處展示。我從前見過一隻,據說是在巴黎的下水道裡發現的。這讓我想起法俄戰爭,當時的巴黎人就吃老鼠!”

  天色漸晚,又下起了一陣雷陣雨,破壞了雜耍的節目,大部分娛樂節目都停止了,我和福爾摩斯也回到旅館休息。由於天氣惡劣,我倆哪兒都沒再去,晚十點鐘從遊樂場回來了許多人,說那裡發生了一場悲劇。我問他們當中的一人:“先生,發生了什麼事?”

  他答道:“搞畸形人展覽的那個主持人被人掐死了。他們認為,哦,我是說員警,他們認為是他手下一個怪人幹的,因為他對他們所有人都特狠。”

  我和福爾摩斯相對而視,他說出了我心中想說的話:“華生,咱們最好再到遊樂場走一趟。”

  畸形人展覽的帳篷被員警們圍住,門口的一名員警攔住我們倆。福爾摩斯將名片遞給他,我琢磨著能否奏效,名片果然靈驗,員警說:“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啊?

  多年來我一直在《斯特蘭德大街》一書中讀你的事蹟,你來幫忙,警長肯定特高興。”

  帳篷裡掛著一盞馬燈,投下怪怪的陰影。我們看到每個怪人都有一張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他們在準備就寢。那些床顯然都是特製的,以便能容納每個畸形人的身材。每個人都神情困惑地坐在或站在床邊。帳篷的一頭是輛篷車,它的窄門敞開著,小窗戶也沒關。倫敦員警廳的克來斯威爾警長一隻腳登在篷車小門的臺階上,懶洋洋地站在那裡。

  他一眼就認出了我們,說:“唉,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太巧了。看來你們從貝克街到這來算是白跑了,這個案子顯而易見,不必費勁。這些怪人都睡覺了,管他們的人也不例外。帳篷外有許多證人,都說沒見一個人走進來過。肯定是一個怪人走進篷車,將主持人掐死了。我和他們每個人都談過了,沒有一個是不恨他的。

  現在的問題是誰幹的,或者是不是他們聯合起來搞的陰謀?”

  福爾摩斯說:“事發後肯定是他們當中一個人報的警。”

  警長說:“沒錯,他們要不報警就更會讓人懷疑了。”

  福爾摩斯問我們能不能看一眼屍體,警長說可以。

  “但你們可什麼也不要碰啊。”

  我們表示答應,便登上篷車門的臺階,從狹窄的門裡擠了進去。車的一側擺著一張折疊床,主持人穿著睡衣躺在床上。從他臉上的顏色和暴凸的眼球上看,我不必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訴福爾摩斯,他點點頭。

  他對警長說:“你認為是那些怪人中的一位幹的?”

  警長答道:“是的,你想問問他們嗎?”

  福爾摩斯搖搖頭:“沒有必要,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兇手。”

  警長愕然:“你還沒調查怎麼就能這麼說?”

  福爾摩斯說:“我們一個一個來分析。那個報警的小侏儒恐怕手無縛雞之力。”

  警長嘟噥一聲:“那對聯體雙胎呢?”

  福爾摩斯冷笑著說:“那個篷車的小窄門連我這個瘦人進去都有困難,那一對兒不幸的人怎麼能擠得進去呢?而且不言而喻,誰也不會懷疑到那個胖女人身上吧?

  剩下的就只有巨人了。”

  他聳聳肩,意思是沒有必要再解釋了。

  克來斯威爾警長突然兩眼一亮:“我明白啦!巨人雖然進不去門,他胳膊卻很長,他是把胳膊從窗子裡伸進去掐死了主持人。”

  福爾摩斯膘了一眼窄小的窗戶,說:“他只能伸進去一隻胳膊,但掐死主持人所需的力氣顯然一隻胳膊是不夠用的,何況巨人還渾身無力,我相信作為醫生的華生會同意我的看法。”

  我贊同地點點頭,於是警長兩眼瞪著我們倆。

  一在法醫確定你們的看法之前,我可不敢遽下結論。不過我倒想出於好奇地問一句,要是怪人中沒有一個是兇手,那是誰幹的呢?難道是個隱形人或鬼魂?“歇洛克·福爾摩斯在屋裡來回踱著步,仔細留意他看到的東西。他在一排水族櫃前收住腳步。克來斯威爾警長挖苦地說:“你不是想對我說兇手是蘇門答臘巨鼠吧?”

  福爾摩斯豪爽地大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要是看看旁邊的櫃子,一切就都清楚了,那裡關著一條大蟒蛇。”

  警長一驚,他覺得福爾摩斯的話依稀有些道理。

  “蟒蛇不見了,是它幹的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這條蛇很有勁,可輕而易舉地卷住主持人的脖子令他窒息而死,看去就像被人指死的一樣。再說,車門若是關著的,它可以從小窗子爬進去。”

  福爾摩斯掀起櫃蓋,仔細朝裡面打量著。

  “這傢伙是從一個小通風口溜出去的,通風口忘了關上。”

  他說著掏出放大鏡,檢查起地面。他從地上抬起一些皮屑,裝進一個小口袋裡。

  “這條蛇正在蛻皮。我猜你們的法醫應該能在死者的脖子周圍找到這些皮屑。”

  後來法醫檢驗了屍體,他從篷車裡出來時說:“他的確死於窒息,而且死亡時間不長。他枕頭上有細小的皮屑,好像兇手有某種罕見的熱帶皮膚病。”

  他把裝在一隻透明口袋裡的皮屑舉起來給大家過目。

  克來斯威爾警長問:“會不會是蛇皮?”

  醫生想了一下,說:“有可能。”

  接著福爾摩斯把他采到的皮屑拿給醫生看,後者認定它們是一模一樣的。

  於是我們和員警及所有畸形人一起尋找蟒蛇,最後在一堆草垛裡發現了它。警長說應該槍斃了這條蛇,但他尚未動手前,那個胖女人以驚人的速度和力氣拎起蟒蛇,將其放回到櫃子裡。從中可以看出,那條蛇和她很熟。

  我們又回到了貝克街。晚上,我倆慢慢啜著酒,我問福爾摩斯:“你是否覺得蟒蛇是胖女人訓練出來的,故意將它放出來殺死了主持人?”

  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用煙絲填滿他的煙斗,說:“華生,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接著他將一隻劃著了的火柴點燃了他的煙斗,又繼續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員警絕對想不到這一點,而我對此案的插手已經過多,不便將其點破。”

十一、剽竊案

  “福爾摩斯,看看這個!”

  我把一本雜誌扔到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面前。雜誌的封面俗裡俗氣,畫著一個瘦臉、穿粉色睡衣的男子,正在用放大鏡看一份文件。畫的上方是一行大字:

  大偵探羅克斯頓·雷克!畫的下方也有一行字,寫的是:請讀貝克街偵探的令人振奮的破案功底。

  福爾摩斯笑著說:“真是最誠摯的奉承,我親愛的華生!”

  我得先向我的讀者解釋一下。我寫的關於我朋友的業績多年前首先登在《斯特蘭德大街》雜誌上。前幾期反響不錯,等到第三第四期,反響之大已到了我和福爾摩斯無法預料的程度。讀者完全被《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所吸引,以致每一期剛剛出版,報攤書店前就排起了購買的長龍。

  我當然知道,文字的剽竊事例自古有之,時有發生,但完全沒有料到此事竟會發生在我本人身上。那天我正在貝克街上閒逛,逛到一個報亭前停下來,想看一下最新一期的《斯特蘭德大街》雜誌是否已出來,便發現了那份品質印得極差的《每週罪行》雜誌。這份雜誌的封面我已描述過了,裡面關於羅克斯頓·雷克的故事的標題是《花點頭巾案》,但我很快就發現,這篇故事完全是抄襲我的一篇手搞,名字是《印花頭巾》。人物的名字都經過了改頭換面,地點和一些細節也做了些小改動,但整體故事卻是我的文章的框架,而且模仿得十分拙劣。

  這種抄襲行為已令人十分氣忿,但更令我百般不得其解的是,我那篇稿子還沒在《斯特蘭德大街》雜誌發表過呢。一想到將來我的讀者或許會認為我在模仿這篇拙劣的抄襲,我便感到不寒而慄。福爾摩斯隨手翻看《每週罪行》時,我將心裡的想法對他說了出來。

  “我親愛的夥伴,用不著難過。等你的《印花頭巾》發表時,任何有頭腦的讀者都能看出無論從風格還是內容上都是出自你的手筆。”

  他的用意當然不錯,但仍無法消除我的憂慮。

  我說:“你說得沒錯,福爾摩斯,但讓我心煩的是,這個作者——要是他可以稱為作者的話——竟然也把他的主人公安排在了貝克街。”

  福爾摩斯仍以泰然處之的口吻說:“至少故事裡沒有一個華生醫生,連個搞醫的都沒有;主人公偵探的助手是個叫皮克頓的學生和一條大獵犬。”

  我問福爾摩斯是不是該打官司,他搖搖頭說:“不行,華生,他們唯一可能在法律上站不住腳的就是在你之前發表了故事。那個作者得知了你即將發表的故事情節,根本沒耐心等待剽竊就發表了。”

  當天下午我就趕到了出版那家雜誌的聯合出版社。出版社坐落在艦隊街,在一幢髒兮兮的大樓裡,等我爬上幾層破爛不堪的樓梯後,我的怒氣已燃燒到了極點。

  “愛德溫·卡斯塔爾斯在哪兒?就是那個寫羅克斯頓·雷克的作者?”

  沒人能回答我的問題,於是一個人把我領到《每週罪行》雜誌主編面前。此人看上去油頭滑腦,穿件襯衫,坐在一張堆滿書報的大寫字臺後面。他雖缺乏魅力,卻顯得火氣十足,而且好像特別信奉“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的信條。

  他以充滿火藥味的進攻回答我的問題:“華生醫生,我得告訴你,這本雜誌是我編的幾本雜誌之一,它的讀者群與《斯特蘭德大街》的完全不同。我們的讀者年輕,數量多,雖文化程度低點,卻是未來的棟樑。你的同事福爾摩斯應該感到受寵若驚,因為我們的讀者一般都會將羅克斯頓·雷克理解成他,儘管雷克並非福爾摩斯。你無法見到愛德溫·卡斯塔爾斯的理由是,壓根兒就沒有這麼個作者。我有六七個作者,都以同一個筆名寫作羅克斯頓·雷克破案的故事。

  “你指責說你的手稿被人做了手腳,我只能說你所謂的人物與情節的相似純屬是你的憑空想像。要是你先發表了這篇膾炙人口的故事,我還會懷疑你和《斯特蘭德大街》的編輯串通一氣,抄襲了《每週罪行》的作品呐。”

  回到貝克街後,我一邊和福爾摩斯喝茶吃松餅,一邊把與那個毫不講理的主編見面的經過講給他聽。在我不在的那段時間,福爾摩斯已仔細地把那篇故事讀了一遍。

  他說:“這個羅克斯頓·雷克完全就是我華生!他有我的辦事勁頭,我的推理方式,但沒我的鄙習。他整個是一個年輕人景仰的楷模,你恐怕不會把我寫成這樣一個人物吧?”

  我表面上不同意他的說法,但內心裡卻覺得他吸毒厲害,恐怕年輕人的家長和老師們是不會贊成樹他為榜樣的。

  《斯特蘭德大街》雜誌的頭頭們均不贊成採取法律手段。他們不希望把他們非常保守的讀者群嚇跑,而且不喜歡巴納姆的關於炒做即生意的流行觀點,於是勸我不要理會此事,對《每週罪行》嗤之以鼻就算了。但整個的事情仍讓我坐立不安,尤其是那些叫“愛德溫·卡斯塔爾斯”的一群作者是怎麼在《斯特蘭德大街》雜誌的編輯還沒收到《印花頭巾》的情況下就知道它的情節了呢?當然,我有一個有利條件,而且是推一的有利條件:歇洛克·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對這一案子終於全神貫注起來。畢竟,這也直接關係到他的利益。

  他說:“華生,讓我們從頭說起。你在寫字桌上寫作,桌子安裝了很安全的鎖,晚上稿子都鎖起來。你寫廢的稿紙怎麼處理的?是不是扔進了廢紙簍裡?”

  我只得說出我一直不想向許多讀者承認的事實:“福爾摩斯,我的寫作特不專業,既不打草稿,也不修改和重寫。如果寫錯了字就劃掉,再在上面或空白處補上,而且由於我對咱們一起參與的破案經歷都歷歷在目地記在腦子裡,所以我向來沒有別的記錄。”

  福爾摩斯驚訝地說:“上帝,你的記憶力在作家中真是絕無僅有的。好吧,我們可以排除草稿被偷的可能性了。看來你的手稿內容被人轉述給他人了。據我所知,你一直是親自把手稿送到雜誌社的,而不走郵局,是不是?”

  我有點內疚地說:“過去是這樣,但最近卻托人送了。”

  福爾摩斯眯起雙眼,說:“啊哈,看來有點眉目了。托的人是誰?”

  我不好意思地說:“是給我們打雜的孩子比利。”

  令我驚奇的是,福爾摩斯並沒責備我,他說:“華生,比利很可靠,我把生命交給他都信得過。”

  聽他這麼說我感到欣慰,說比利的確是個信得過的孩子。

  福爾摩斯說:“我們得立即見一下比利,這個孩子很聰明,大概能說出點兒什麼,幫我們解開謎團。”

  我按了一下鈴,等哈德遜太太出現時,我說:“請勞駕把比利叫到這裡來。”

  哈德遜太太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我仿佛察覺她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比利?哦,醫生,我馬上就去叫他。”

  我們熟悉的比利眨眼間就站在了我們面前,他的臉蛋胖乎乎的,透著天真,但似乎有種平常沒有的慌張神色。

  福爾摩斯笑著對他說:“比利,我們想問你一兩個問題,關於你替華生醫生往艦隊街送手稿的事。”

  孩子說:“哦,先生,你說的是往雜誌送的那些故事?”

  他使用“故事”一詞,讓我一怔。福爾摩斯接著問比利:“最後一篇稿子你是什麼時候送的?”

  他顯得有點迷惑,說:“不是這個禮拜二,是上個禮拜二,我記得是我們在廚房裡吃煎餅的那天。”

  我說:“沒錯,是懺悔日,我也想起來了。”

  福爾摩斯瞥了我一眼,又問比利:“你是怎麼去的艦隊街?”

  他說:“我坐馬車去的,是吧?因為醫生說坐汽車不安全,容易被偷……我是說手稿,沒坐汽車。”

  福爾摩斯用銳利的眼光盯著他,又問:“比利,你一定記得那個常跟我合作的倫敦員警廳的警長吧?”

  比利神色緊張地說:“記得,先生,怎麼了?”

  福爾摩斯問:“他叫什麼?”

  比利站著的重心不停地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最後說:“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一時沉默下來,須臾,福爾摩斯又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吉米、喬治還是哈裡?反正肯定不是比利,至少不是我所認識的比利,儘管你長得和他很像。真正的比利是絕不會忘記萊斯特雷德警長的名字的!”

  那孩子垂下了頭,我仍不相信他竟然不是比利。

  仿佛過了很長時間那孩子才說:“我叫赫伯特,和比利是雙胞胎,從鄉下來的。

  我舅舅查理讓比利回去幫他的忙。那忙我幫不了,因為我不識字。哈德遜太太說只替換一個月,應該沒什麼事。醫生把手稿給了我,我剛想去送,就來了一個人,他說我不必跑腿了,他可以替我送,還給了我半個英鎊。”

  我居然把手稿交給了這個毛頭小子,令我大為驚訝。我對比利是百般信任,但萬沒想到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而且這個兄弟沒有一點責任心。

  福爾摩斯冷笑道:“華生,看來真比利回來之前,你只好親自送手稿了。我們沒法阻止《每週罪行》借羅克斯頓·雷克那麼個人物對我進行攻擊,但至少可以阻止他們偷竊我們的破案過程。現在我們怎麼處置這個小騙子呢?”

  赫伯特滿臉的慚愧相,與他那個朝氣蓬勃的雙胞胎兄弟判若兩人。他這時開口說:“求求你,福爾摩斯先生,別給我送警局,我以後絕不再這樣做了。”

  雖然他給我和福爾摩斯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我對他仍生出了憐憫之心。

  我說:“小夥子,振作起來,我們不會對你採取重罰的。”

  福爾摩斯說:“你走吧。赫伯特,把哈德遜太太叫來;你的問題怎麼處理,我們會通知你的。”

  我們的女主人道歉不迭,對我們說比利一周內就能趕回來。

  “我一定好好教訓一下赫伯特,也讓他舅舅揍他一頓!”

  我一直認為,福爾摩斯雖表面顯得冷漠無情,內心卻慈祥心軟。

  他說:“不必施行懲罰,哈德遜太太。我想這次教訓我們大家都應該汲取。”

  凡讀過我寫的關於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讀者都對我說,我的描繪有種真實感,與純粹的虛構不太一樣。我相信《每週罪行》的文章對讀者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然而當我看到赫伯特提著手提包,站在我們住處的門口打算離開時,他問的一句話使我改變了上述看法。

  “華生醫生,”他問,“你覺得那個叫羅克斯頓·雷克的需要一個打雜的嗎?”

十二、茶杯兇殺案

  “我又遇到了一個小問題。福爾摩斯先生,可能會引起你的興趣。當然,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破案,但我想破案之前你大概希望運用一下你聰明的大腦。”

  此話是喬治·萊斯特雷德警長說的,不無譏消的味道。我們已有一陣子沒有見到這位倫敦警察局的警長了,再見到他福爾摩斯自然很高興,但他儘量掩飾住自己的喜悅。

  “我總是給你出點微不足道的主意,警長,給你送去希望之光。正是因為這些主意的小火花才點燃了你智慧的火焰。”

  歇洛克·福爾摩斯也以挪輸的口吻回敬警長,但警長似乎沒聽出來。

  接著萊斯特雷德開始講述起來。

  “一個上了年紀的鰥夫約翰·懷特金斯在他貝肯亥姆的家裡死了,他的鄰居發現他死在了廚房裡。他的頭趴在桌子上。起初警方覺得他是死於心臟病猝發,但當地員警巡佐覺得有疑點,就把我叫了去。巡佐讓我看老頭頭底下的一隻茶杯的碎片,說光是他的頭垂在茶杯上,茶杯不會碎得這麼厲害。

  “我扶起懷特金斯的頭,發現一個碎片嵌進他前額裡。我覺得除非他的頭抬得很高,用力垂下去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巡佐已證實茶杯碎片是導致死亡的主要原因。老頭的鄰居是個體面的婦女,懷特金斯很信任她,給了她一把家門鑰匙,除此之外沒有小偷闖人的任何痕跡。”

  福爾摩斯在壁爐牆上磕磕煙斗,吹了吹,伸出細長的手從土耳其拖鞋裡取煙絲。

  他說:“很有意思,警長。我問你,事發現場被破壞了嗎?”

  萊斯特雷德得意地說:“沒有。我吩咐他們什麼都不要拿走也不要動,一直等你到來再說。”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一個學生彙報完成了作業。

  福爾摩斯滿意地點點頭,說:“華生,我看咱們得馬上跟警長去貝肯亥姆走一趟。你吩咐了下屬保護現場,萊斯特雷德,但有時命令並不能很好地執行。”

  他話還沒說完就起身做好了出發去肯特郡的準備。

  萊斯特雷德馬車的跑馬著實不錯,一路小跑就趕到了那座位於肯特郡的小鎮。

  我說這馬真不錯。福爾摩斯應道:“那還用說,畢竟是萊斯特雷德自己的騙馬麼。”

  警長一驚:“我說過這馬是我的嗎?我不記得說過。”

  福爾摩斯答道:“你沒必要說,警長,我們往馬車上爬時,我又注意到了你注視著這匹馬的贊許目光。另外,我還留意到趕車的員警根本沒用鞭子,這肯定是你的意思。啊,還有,我還發現它沒戴馬嚼子。”

  萊斯特雷德悻悻地說:“那些馬嚼子太硬,它的嘴軟得像絲絨,我可不想把它的嘴毀了。”

  我們抵達死者的家時,被人領進廚房,當地巡佐告訴我們,除了屍體已運往停屍房外,什麼東西都沒碰。餐桌上鋪著一塊帆布,布上塗著光亮的白漆。打破,的茶杯碎片仍散在桌子上,那大概就是與懷特金斯的頭接觸的位置。桌子上還有一個與茶杯配套的茶壺,一個熱水罐和一個糖罐。

  福爾摩斯先往後站了站,將屋裡的全景都看在眼裡,然後才走近餐桌,用指尖觸碰著各種物品。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茶壺蓋,朝裡看了看。

  “巡佐,你有沒有問過懷特金斯先生的鄰居,他是怎樣一個人?”

  答話的是萊斯特雷德,仿佛他不想被排除在談話交流之外。

  他說:“他們都認為他深居簡出,對錢財很仔細。”

  福爾摩斯點頭說:“屋裡的一切都證實了這一點:簡樸的傢俱,上了漆的可以省肥皂的桌布,以及食品不多的食品櫃。但他卻在供一個人喝的茶壺裡放進了兩三匙茶葉。這個茶壺不大,裡面仍有許多茶葉。”

  萊斯特雷德感興趣地問:“你是說他有個客人陪他喝茶?可詹森太太發現他時,這兒只有他一個人。詹森太太可是個老實人。她也上了年紀,時不時過來看看,以防懷特金斯生病;他曾患過輕微心臟病。”

  福爾摩斯點頭說:“他這次一頭撲在桌上肥茶杯碰得這麼碎,輕微的病可沒這個力量。警長,你能不能給我弄點粘碎陶瓷的膠水來?”

  萊斯特雷德派他的下屬去取膠水,福爾摩斯對我說:“華生,要不你去趟警局的停屍房,檢查一下屍體?”

  我瞭解福爾摩斯的辦事方式,所以根本不問他要膠水及吩咐我的用意何在,於是等膠水送來後,我和萊斯特雷德就趕往停放屍體的警察局了。

  約翰·懷特金斯的屍體仍躺在停屍臺上,我發現茶杯碎片在他額頭上留下的傷口不僅刺穿了皮肉,還傷著了頭骨。警醫給我們看了刺穿額頭的碎片,這會兒已裝進一個小口袋裡。

  萊斯特雷德說碎片應交給他作為證據保存。接著警長提議要我檢查死者的屍體,警醫不太高興,但仍聳聳肩同意了。

  我沒在死者的額頭上耽擱太多的時間,因為確信那裡的創傷就是死因。我尋找心臟病發作的痕跡,但一無所獲,然而最終在他頸後看到兩處極對稱的傷痕,一邊一個。我認為可能是有人掐住他脖子多次往下按造成的。

  我們回到貝肯亥姆,從馬車上下來時,我說:“這個案子再明顯不過了,是謀殺。”

  萊斯特雷德聽到我的話顯得特高興。

  我們徑直走進懷特金斯家的廚房,我驚訝地發現福爾摩斯已把打碎的茶杯粘了起來。茶杯立在桌上,除了杯口缺了一大塊外已很完整。萊斯特雷德仔細打量了一番杯子,沉吟了一下,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塊茶杯碎片交給福爾摩斯。

  “這是你需要的最後一塊吧?”

  福爾摩斯接過來,將它粘在茶杯上。

  萊斯特雷德咧嘴笑著說:“又費時又費膠水,能證明什麼呢?”

  福爾摩斯從兜裡掏出一個信封,從中倒出六七粒茶杯的小碎片,說:“這些跟這只杯子對不上。你瞧,警長,其實打碎的杯子是兩個,那個和懷特金斯一起喝茶,後又將他殺害的兇手企圖把另一隻茶杯的碎片拾走。通過茶壺中的茶葉,我已推斷出了有另一個人。”

  我對福爾摩斯講了屍體檢驗情況,尤其是脖子後面的兩處印痕。

  他說:“幹得好,華生,大致輪廓已經出來了。懷特金斯接待了一位客人一起喝茶,主人與此人很熟,很信任他。糖罐是空的,所以兇手可能起身走到懷特金斯背後,從牆上的碗櫥裡拿糖。那裡也有一個糖罐。拿糖給兇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藉口,於是他掐住主人的脖子,使勁按住他的頭往桌子上砸。頭正好磕在茶杯上,於是兇手將第二個茶杯的碎片拿走,但卻漏掉了一些殘渣,或許以為那些殘渣是屬於第一個茶杯的。”

  對於福爾摩斯的推理,萊斯特雷德沒有爭辯,他說:“我看詹森太太不會有問題,因為她沒動機,而且總是不遺餘力地幫助這個被人遺忘的老頭。”

  福爾摩斯讓我愕然地說:“這可說不準,警長,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會發生。”

  我們沿小路朝隔壁的詹森太太家走去,福爾摩斯的腳步落在我倆後面。

  他說:“警長,你認識那個女人,不會讓她感到吃驚,華生是個醫生,也沒有問題。我建議你們倆先到她家,就說福爾摩斯馬上就到。走吧,我這就跟過去。”

  萊斯特雷德走到房子跟前按下電鈴,同時對我說:“歇洛克·福爾摩斯上了年紀,變得神經兮兮的,醫生。”

  我點點頭,但覺得福爾摩斯故意磨蹭自有他的用意。詹森太太依舊是淚流滿面,顯然因她鄰居的死亡而倍感悲拗。

  她說:“可憐的人,他生活得太孤獨了;這會兒他也算安息了。”

  萊斯特雷德告訴她世界頂尖級的偵探馬上就要拜訪她,雖然他的措詞並非如此。

  他說:“我有個朋友馬上也要來,他對偵破很感興趣,但是個生手。這人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會兒就到。”

  我依稀覺得一聽到我朋友的名字,詹森太太的眼眸閃出一絲冷冰冰的目光,但福爾摩斯出現後,她卻從淚眼漣漣中露出笑容,像老相識似的向我朋友打招呼:

  “福爾摩斯先生,我常在《斯特蘭德大街》雜誌上讀你的業績,見到你本人實在讓我高興。當然咱們要不是在這種悲傷的情況下見面就更好了。”

  女主人進到廚房忙著給我們沏茶,福爾摩斯趁機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袋子,給我們看裡面裝著的與在懷特金斯家餐桌上一模一樣的茶杯碎片。

  “我是趁機在垃圾筒裡找到的。我有預感能找到這些東西。你現在只需要挖出動機就行了,警長。”

  我從一張桌子上抄起一個相冊,漫不經心地翻著。驀地我看到一個群照,從中認出了當中的兩個人。

  我說:“啊哈,動機方面我不在行,但我猜詹森太太過去認識懷特金斯先生,至少多年前他們就認識。”

  福爾摩斯看了眼照片,喃喃說:“你的發現不錯,我親愛的同事S 咱倆當中只有你認識懷特金斯的模樣,可惜你見到他時他已死了。你肯定是他嗎?”

  我點點頭。這時我們聽到詹森太太已從廚房走過來,我連忙把相冊放回了原處。

  萊斯特雷德幫著她把茶具放下,問:“詹森太太,我聽說你最近才搬到這一地區,過去認識懷特金斯嗎?”

  她說:“不認識,警長。我來這兒沒多久就聽說可憐的老約翰眼睛瞎了,一天中需要有人經常照顧他,於是我就充當了這一角色。”

  萊斯特雷德問:“你發現他頭趴在桌上死去時,有沒有覺得他曾和另一個人一起喝茶?”

  她回答的口氣有些自信得過分:“沒覺得,因為桌子上只有一個茶杯。”接著她又有點慌神地說:“這種時候你還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有點滑稽?”

  福爾摩斯說:“詹森太太,你把另一個茶杯的碎渣清理掉了,因害怕被人發現,是不是這樣?”

  她訝然失色:“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朋友說:“你所認識的一個人眼睛瞎了,你覺得他認不出你,就搬到了他的住所的附近,然後逐漸取得他的信任,最後殺害了他。”

  爾後福爾摩斯拿出了茶杯碎片,又指出了相冊上的那張照片,詹森太太只好坦白出來:“他毀了我的姐姐;結婚後他虐待她,讓她早早就去世了。沒錯,我有意搬進這棟房子,策劃了謀殺。唉,我真倒楣……”

  萊斯特雷德說:“艾維·詹森太太,我必須逮捕你,因你謀殺了約翰·懷特金斯……”

  詹森太太打斷他說:“你要不然永遠也不會發現是我幹的,警長。你只能把歇洛克·福爾摩斯請來。我說的倒楣就是這個意思。”

十三、音樂大師的麻煩

  “今晚來點音樂怎麼樣?華生?”歇洛克·福爾摩斯問我。

  我正在貝克街我曾住過的房子裡做客,我和福爾摩斯分開住已經有相當一段日子,因此覺得這天晚上是怎麼也逃不過他拉提琴的噪音了。讀者千萬不要誤解我的話;福爾摩斯其實頗有音樂造詣,我對音樂也並非一點不感興趣。只是有時他拉的曲子讓我心煩,而且震得我耳朵疼。我耳疼的毛病是我在阿富汗服兵役時離火炮太近造成的。

  莫札特、舒伯特,甚至施特勞斯的曲子我都能聽得津津樂道;但我朋友拉的提琴曲調都神神秘秘的。有時我懷疑那是他自己編的曲子,而且甚至一邊拉一邊編。

  但我一貫是個委婉的人,所以對福爾摩斯的請求並不一下拒絕。

  “你是不是打算今晚要演奏點什麼?”

  福爾摩斯笑笑,說:“老華生,你真可以去搞政治啦,不,我不演奏,免得騷擾你的耳朵。我的朋友康西裡要在卡斯台爾音樂廳舉辦個音樂會。他給我寄來兩張票,你想陪我去嗎?”

  我大大松了口氣,卻佯裝無所謂地說:“當然想去,福爾摩斯,但你千萬不要誤以為我對你的音樂天才不能欣賞。”

  於是福爾摩斯為赴音樂會大張旗鼓地忙活起來。他讓比利用絲絨撣刷他的帽子,又讓哈德遜太太熨他的燕尾服。幸好我從家裡帶來了正式場合穿的服裝。

  卡斯台爾音樂廳坐落在泰晤士河以南,當天晚上我倆趕往那裡時福爾摩斯說:

  “我認識康西裡先生已經有年頭了,華生。當年在佛羅倫斯我曾幫過他的忙,替他找回過一個丟失的譜子。當時你肯定不在場,不過我跟你講過事情的經過,對吧?”

  我點點頭:“是的,當然我也知道他,國際有名的指揮兼作曲家麼。”

  他說:“他可不是一般的指揮,我的夥伴,他還會變戲法,但願你能目睹他變出煙火的場面。”

  觀看康西裡獨特的指揮風格的觀眾人山人海,已經人場。等樂隊成員落坐後,具有神秘色彩的義大利指揮家登臺站在指揮席上。他又高又黑,相貌平平,就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我剛要跟福爾摩斯說話,只見著名指揮舉起了指揮棒,我的同夥便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第一個曲目是首歌劇序曲,鏗鏹有力,令聽眾興奮不已。接下去是首華爾滋舞曲,不僅具有施特勞斯的節奏力度,還攙雜著明顯的義大利韻味。整個曲目都挺合我的胃口,但這時突然演奏出一首奇特的曲子,不僅異國情調濃郁,而且是我從未聽到過的。東方樂曲?不太像,我只能用怪異的異國風味來形容。福爾摩斯顯然極為欣賞,朝前探出身子仔細聽著。

  但我很快意識到,福爾摩斯之所以全神貫注不只是因為音樂的吸引。他碰了我一下,讓我看舞臺上一位站起來吹笛子的,那人把笛子放到嘴唇上,位置卻放得很怪,根本不正確。

  福爾摩斯悄聲說:“是不是要獨奏啊?”

  但我倆馬上就明白他不是要獨奏,因為康西裡停止了指揮,十分驚訝地盯住吹笛手。

  接著事態的發展達到了高潮:樂隊從聲音變小而過渡到完全停下來。吹笛手身子晃了幾晃,笛子從他手中滑落,他也一頭栽倒在地,碰翻了許多譜架。

  康西裡對付緊急情況頗有經驗,他面對大廳的觀眾說:“女士們,先生們,出現了一個意外事故,但願沒有嚇著諸位。首先我想問一下,你們當中有醫生嗎?”

  此時此刻我自然感到義不容辭,於是起身朝舞臺走去,歇洛克·福爾摩斯緊跟在我身後。

  我首先得從水泄不通的譜架、樂手和樂器中擠進去,最後終於站到倒在地上的吹笛手身邊。他像一塊石頭似的倒下了,之後便一動不動。我看得出他已身亡,但仍摸了摸他的脈和他的脖子。福爾摩斯已吩咐別人去報警,同時站在屍體旁,防止別人接近。

  他說:“在員警和救護車到來之前,只有華生醫生可以接觸屍體。”

  爾後他輕聲問我:“華生,是不是已經沒救了?”

  我說:“沒救了,他好像是心肌梗死或中風才栽倒的。”

  福爾摩斯似乎不大信服,說:“瞧他臉色,是鐵青的。”

  我問:“你是說他可能死於中毒?”

  他答道:“有這種可能性,不過得等警醫來了才能確定。讓我們搜集點證據,否則員警廳的人一來就給攪和亂了。”

  福爾摩斯問坐在死者旁邊的吹笛手:“你認識這個可憐的傢伙嗎?”

  吹笛手搖搖頭:“他的位子應該是傑瑞米·克拉克的。音樂會開始之前,我們等著上臺的信號時,傑瑞米一直和我們在化粧室裡。”

  通過詢問其他人,得知克拉克先生可能是最後一個離開化妝間的。

  另一個吹笛手說死者是最後一個落座的。他說:“我知道傑瑞米晚了,我還以為死者是代替傑瑞米的人呢。”

  福爾摩斯立即行動起來,他說:“華生,員警到來之前看著屍體,我必須去找傑瑞米·克拉克先生。”

  我盡力維護著現場,同時還得安慰激動異常的指揮。五分鐘後,來了兩名員警以及偵探巡佐福勒。後者長得五大三粗,他要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一切細節都搞清楚。

  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紹,告訴他福爾摩斯去化妝間找吹笛手了。我儘量全面地把瞭解到的情況彙報給他。他因我們維護好了現場而表示感謝,說:“我很瞭解歇洛克·福爾摩斯,對他的理論也熟悉。倫敦員警廳的老人都覺得他了不起。”

  歇洛克·福爾摩斯再次出現時,身邊跟來一個人,他頭髮稀少,穿一件睡衣。

  福爾摩斯介紹說:“這是吹笛手傑瑞米·克拉克先生,本應坐在死者的位子上。

  他剛要從化妝間出來時,一個瘦小的膚色黑黑的男子從背後將其擊倒,然後把他捆起來,嘴裡塞進了布團。”

  克拉克憤然地點點頭,說:“之後他換上我的衣服就走了,福爾摩斯先生發現我時,才給我松了綁。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害我?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

  福爾摩斯說:“不管哪個吹笛手最後離開化妝間,都將遭到他的襲擊,他只不過想利用一下你坐的位子。”

  克拉克不解地問:“為什麼?”

  康西裡雙手往空中一揮,也問道:“我的朋友歇洛克,這個小黃人幹嗎要這樣做,而且怎麼死了?”

  員警巡住用手拍拍指揮的肩膀,安慰他說:“別著急,先生,我們會查出來的。”

  康西裡膘了一眼福爾摩斯,按義大利人的方式聳聳肩。

  福爾摩斯說:“說得對,巡佐,我很高興能幫你一把。”

  巡佐看著福爾摩斯,頗有些椰揄地說:“哦,那是當然,了不起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大概用不了幾分鐘就能破解這個小難題吧。”

  這時救護車到了,將黑皮膚的矮個男人的屍首拉走,現場的兩名員警也著手在死者的椅子周圍進行搜索,並從其他樂手口中瞭解情況。

  福爾摩斯說:“員警有許多事要做,比如確定死者的身份。他的死因以及他佔據吹笛手座位的原因,康西裡先生,這件怪事發生時,你演奏的是首什麼曲目?”

  康西裡說:“是我新創作的曲子,取材于一首巴西民歌的曲調。我是在那個國家旅遊時聽到的,以前只有印第安人會唱。”

  福爾摩斯點頭道:“死者正好是一個巴西印第安人,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巡佐吃驚地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福爾摩斯說:“因為我對少數民族做過研究;你應該讀讀我寫的這方面的專著。

  此人的相貌與印第安人完全吻合。他脖子上還有一個裝飾物,更說明了他的血統。

  他躲在化粧室裡,伺機行動。”

  巡住滿臉狐疑,問道:“他要幹嗎?”

  福爾摩斯笑道:“要殺康西裡先生,我猜。你瞧,他可能就是康西裡新寫的曲子的作者,至少裡面的傳統旋律是他的。”

  康西裡點頭道:“我也這麼想。我真不該偷別人的作品!”

  福勒差點大叫起來:“上帝,我們現在調查的可是那個印第安人的死因!”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他的確死了,不過這是意外,他真正想害死的人是康西裡。”

  巡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雖然很尊重你,但你的說法不全面。他怎麼害康西裡?而且為什麼自己先死了呢?”

  福爾摩斯從地上拾起死者的笛子,問:“我能不能看一眼這個?它能證實我的推理。”

  福勒巡住笑道:“他的笛子能說明什麼問題!”

  我朋友贊同地說:“的確,傑瑞米的笛子說明不了什麼,因為它壓根兒沒離開過化粧室。這個根本不是笛子,而是一根竹筒,偽裝成笛子的樣子。你瞧,華生,連笛孔都是假的,是用黑漆塗的窟窿。”

  我也仔細看了一眼我一直以為是笛子的玩藝兒。

  我說:“我的天!福爾摩斯,你是說這是一個自製的發射毒鏢的圓筒?”

  福爾摩斯說:“這正是我的看法。”

  大家約摸沉默了10秒鐘,然後福勒說:“是這樣,可是康西裡仍舊活著,印第安人卻死了。發生了什麼呢?難道他沒射中目標,一驚之下心臟病發作死了?”

  他嘲諷的口氣愈發變得濃重。

  我承認,我也看不出福爾摩斯的推理和實際發生的之間有何聯繫。

  我說:“福爾摩斯,巡佐說得有道理。”

  我朋友說:“華生、福勒,你們真的看不出怎麼回事?這個換上了吹笛手服裝的印第安人把前者綁在了化妝間裡,然後拿著這個假笛子走上舞臺。樂隊其他人都以為他是個臨時替身。別人肯定納悶他為什麼老不吹笛子,但又不敢說,怕遭到康西裡嚴厲的訓斥。後來那首怪怪的樂曲開始演奏時,他站了起來。沒人阻止他,以為他有段笛子獨奏。不幸的是,他想把毒鏢射向康西裡時,吹的方向搞錯了,結果將毒嫖吞進自己嘴裡。我從他皮膚的顏色和五官扭曲的模樣上推測出了這一點。福勒,這就是我全部的推理。你們的警醫肯定能證實我的話。”

  到第二天我們才能得到警醫的判斷,於是康西裡請我們去他下榻的飯店共進晚餐。我們三人喝光了一瓶可口的法國博若萊酒後,福爾摩斯說:“我親愛的康西裡,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事情再次發生,我建議你在報紙上發表一項聲明,說你這個曲子是在一位元巴西土著人作品的基礎上創作的。此外還有一個建議供你參考,開一場特別音樂會,以這個曲子為中心,另外大多數曲目都用來演奏巴西印第安人音樂。”

  回到貝克街後,我正打算上床睡覺,福爾摩斯突然鬆開領帶,抄起了他的小提琴。他把琴夾在下巴底下,吱呀吱呀地拉起來。爾後他放下琴,對我說:“華生,我就拉一支短曲。哎呀,你想想你多走運呀,因為我不吹笛子。”

十四、變戲法的人

  不久前,在貝克街有家酒店,名為“冷肉酒杯”。酒店上的招牌畫著一塊讓人流口水的火腿,旁邊是一大杯啤酒,著實吸引著不少過客,固定的回頭客也不在少數。我和福爾摩斯常光顧那裡,來點乳酪,喝上幾品脫啤酒。裡面總是人滿為患,這一點對世界知名的大偵探似乎特有吸引力。

  “人類的縮影就在這裡,華生,有豪宅大公也有掃垃圾的。”

  酒店老闆叫喬治·迪恩,是個高大的樂天派,老顧客們都很喜歡他。喬治把酒店治理得井井有條,從沒有打架爭吵發生,所以顧客得以安靜地享用啤酒和小吃。

  通常情況下,喬治的舉止同他的相貌似的熱情洋溢。但我某日突然見他變得情緒低沉起來,頗讓人費解。

  於是我問他:“迪恩先生,你的模樣好像丟了100 塊錢似的。說說看,什麼事想不開了?”

  迪恩長歎一聲,答道:“不瞞你說,還真有點被你說著了。你肯定知道,這裡裝錢的抽屜只有我的家人能接觸。他們是我妻子、我幾個女兒和一個女婿,都是靠得住的。可是最近,醫生,一個收銀抽屜裡總是少錢,少的數量還永遠一樣,時間也很固定。

  “好像形成了規律,我懷疑是一個常來的顧客幹的,我因沒有證據,要是指責人家,必然獻醜。再說此人為人不錯,我的顧客都喜歡他。他和丟錢是否真有關係我拿不准,但只要他一來錢就少。”

  我說:“喬治,這種事我覺得應該講給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聽。”

  喬治不想打擾福爾摩斯,但我還是把我朋友拽到酒吧一角,迪恩又把他的苦惱重複了一遍,福爾摩斯雖顯得興趣不大,但也不便拒絕考慮酒吧老闆的難題。

  他問:“老闆,此人頗受顧客們歡迎,而且每次來時你的錢屜裡就少錢,這也可能是一種巧合。這個人是什麼樣子?”

  迪恩說:“福爾摩斯先生,此人長得挺帥,三十來歲,大約隔一天來一次,總有兩三個朋友作伴。他站在酒吧裡,一邊喝酒一邊表演著各種引人人勝的戲法。他並不收費,所以我敢肯定許多客人就是沖著他的表演到這兒來的。”

  福爾摩斯問:“你能不能十分簡單地描繪一下他的表演?”

  於是老闆長篇大論地敘述起來。

  “先生,每次他都是先買點酒,我找給他錢時,他把右手伸開,我將鋼蹦兒扔進他手掌裡,然後他合上手,再打開時,所有的錢就都不見啦!接著他再買一張肉餅,將其割開,裡面便藏著半個克朗。他總是把錢取出來,說:‘這餅買得真值,喬治!’再後來他就拿出一副牌,變出一些絕活,比如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隨便選中一張牌,他最後都能指出你選中的是哪張。

  “然而他壓軸的戲法是從我這兒借5 英鎊。他讓我記住鈔票上的數字,甚至在上面簽上我的名字。‘然後他把鈔票變沒,再讓它出現在我其它的裝錢抽屜裡。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也不知道我的錢少了跟他的出現是否真有聯繫,所以一直沒找他問過。我要是問他,他肯定會生氣。而我的顧客們卻喜歡看他的表演,又不能把他氣走。可丟掉四英鎊十先令又不是個小數目,而且每次都丟這麼多。”

  福爾摩斯從喬治那裡買了半支花冠雪茄,若有所思地把煙點著。

  最後他問:“那張神秘的5 英鎊鈔票總是在同一個錢抽屜裡出現嗎?”

  迪恩說:“不是,有時在公共酒吧的錢櫃裡,有時在雅間裡。”

  我的朋友又問:“丟錢的錢櫃是不是總是5 英鎊出現的同一個錢櫃?”

  喬治答道:“是的,沒錯。”

  我看得出來,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會兒完全被消失的5 英鎊以及丟錢的怪事吸引住了。

  他問:“你估計這位變戲法的朋友下次什麼時候來?要是我能親眼看看他的表演,大概就能找出他的戲法和你丟錢之間的關聯。”

  老闆肯定地說,這個神秘的人物當天晚上七點鐘應該來到小酒吧,又說:“如果他以往的規律沒有改變的話,福爾摩斯先生。”

  於是晚上7 點之前我們倆舒適地坐在酒吧裡,等待著魔術師的到來。不一會兒他來了,我們是根據老闆對他的描繪和他進來時的自我感覺良好的神態上判斷出來的。他的神態很自然,一點都不做作。我立刻就感覺到,要讓喬治指責這樣一位態度友好、為人隨和的人做了什麼壞事,是多麼地難下決心。

  我們看他變戲法,一會兒從一副牌裡找出別人暗中選中的一張牌;一會兒又從旁觀者的耳朵、鼻子和帽子裡變出真正的金錢,委實十分引人。

  一個站在他旁邊、衣衫檻樓的小矮人說:“先生,變個5 英鎊的戲法吧!”

  其他人也都隨聲附和著,魔術師聳聳肩,好像只好滿足大家的心願。他朝喬治瞥了一眼,暗示借給他5 英鎊。喬治·迪恩躊躇了一刹那,看了一眼福爾摩斯,然後從一個錢櫃裡拿出5 英鎊。仿佛出於習慣,他在一張紙上寫下鈔票的數碼,把紙放在錢櫃旁邊。

  魔術師將鈔票一折,疊成羅盤的樣子。然後他在鈔票上蓋上一個手絹,並讓周圍的一些人低頭去看鈔票,確保它肯定在手絹下面。爾後他便將方手絹往空中一拋;底下的鈔票不見了。雖然許多人已看過多次,仍發出驚訝的讚歎聲。這時,魔術師又從手絹裡變出一些落花生,吸引了在場人的注意。

  最後他苦笑著對喬治說:“我的老闆,你的5 英鎊鈔票就在你雅間的錢櫃裡。

  請過去看一看,核對一下上面的數字。”

  喬治·迪恩用他手中的紙條核對鈔票數碼時,人們同時發出一陣歡呼聲。變戲法的喝幹他的酒,與大家—一再見,就離去了。福爾摩斯轉身對我說:“跟上他,華生。小心點。看看他是不是還去這一片其他的酒店,問問他們有沒有丟過錢。”

  我跟著那個人穿過貝克街,走到馬利伯恩街上。我發現他獨自在走,沒有任何“冷肉酒杯”的人陪著他。他又走進一家酒館,我進去躲在暗處,見他又把剛才的把戲演了一遍,大體相同。從那兒我繼續跟著他,走進金斯克勞斯酒店,在門口,他和一個小矮個兒打了個招呼,一起走進去。他在裡面又進行了第三次表演。

  在前一個地方,因為我怕失去盯梢目標,所以沒問酒館裡是否有丟錢現象,但他離開“金斯克勞斯”後,我決定不理他了。我在裡面留連了一會兒,和一位侍女搭上了話,她一頭金髮,胸部格外豐滿。我把話漸漸引向我要瞭解的正題。當我問到酒店有沒有丟錢時,她突然變了一副口吻:“你是怎麼知道我們老丟4 英鎊10先令的?你是從總部來的還是怎麼著?”

  我反正已經得到了我要瞭解的情況,便離開了。

  回到221B的住宅後,福爾摩斯告訴我,喬治·迪恩果然發現雅間的錢櫃裡又少了4 英鎊10先令。我把我的跟蹤說了說,告訴他魔術師每進一個酒館都帶著一個不同的人。我還說至少有另一家酒店也經常丟失4 英鎊10先令。

  福爾摩斯說:“他得依靠助手,但很狡猾:每次表演的助手都換人。他顯然來回換助手,以免引起人們的注意。在‘冷肉酒杯’裡我就看到了他的那個幫手。”

  我困惑地問:“你怎麼知道那人是他幫手?他穿得破破爛爛,和魔術師完全是兩種人。”

  福爾摩斯神秘地一笑:“你看到了他的破衣破褲,還注意到了什麼?”

  我說除此之外別的沒發現什麼。

  我朋友說:“華生,那人穿的一雙靴子至少值10幾尼,是在聖詹姆斯專為他特製的。”

  我問:“你怎麼知道是定做的,而不是一個有錢人送給他的?”

  福爾摩斯笑道:“因為他一隻腳比另一隻腳大,而皮靴品質好,兩隻腳都穿得挺合適。”

  “據喬治·迪恩說,後天晚上變戲法的還得去他的酒店。我也得去,而且需要你幫個忙華生。”

  接下來他向我解釋我所要擔當的角色。

  “我們倆站在酒吧裡,在嫌疑人的附近。然後等我給你一個信號,你就儘量悄悄地把那個小矮子引走,等走遠一點後,你就想法纏住他;怎麼纏就靠你的本事啦。”

  約40來個小時,我們又來到喬治的酒吧,福爾摩斯依舊鎮靜自若,而我一想到有任務要執行就十分興奮和擔憂。七點鐘,那個我們稱之為變戲法的人又出現了,身後尾隨著那個穿一雙昂貴皮靴的小矮個兒。

  手指靈活的魔術師又照上次一樣變了一通戲法,只是紙牌的變法上有點不同。

  等到他從喬治那兒借到5 英鎊後,我朋友用手指在我肋骨上一捅,我便神色嚴肅、手掌有力地把小矮個兒朝門口推去。他想反抗,我把一個手指放到嘴唇上,神秘地一笑,擺出他跟著我走就能得到好處的神情,他疑惑不解,過了一會兒,撥開我就要往回走。於是我不得不訴諸武力,他想反擊,被我一記右手勾拳擊中下巴。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切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騷動。

  小矮子從地上爬起來,揮拳朝我比劃了兩下,但又轉念掉轉身從門口躥出去,溜到貝克街上。

  我又回到福爾摩斯身邊,發現酒店老闆和變戲法的吵了起來。原因是魔術師聲稱5 英鎊鈔票應該出現在公共酒吧的錢櫃裡,但實際沒有出現。於是喬治搜索了酒店內所有的錢櫃,都沒有5 英鎊面值的鈔票,更甭提數碼相符了。

  理所當然,迪恩要求索賠他的5 英鎊。變戲法的陰沉著臉,從錢夾裡掏出5 英鎊,遞給喬治。

  他說:“用不著動火,老闆,戲法總有失手的時候。等我靈感來的時候再來見你。”

  這時,福爾摩斯將一張名片遞給變戲法的,同時做了自我介紹。

  “依我看,先生,你近期最好到別的地方去變你的戲法吧。”

  酒店裡的掛鐘敲響十點,喬治·迪恩用洪亮的嗓音說:“先生們,打烊嘍!”

  一直等到最後一名顧客離開後,福爾摩斯才向我和喬治敘說起事情的原委。

  “我親愛的迪恩,你一直在上當,此人的手段較高明,我雖這方面見識頗多,也是第一次領教。所有人都認為5 英鎊鈔票仍在手絹裡時,其實它早進在了變戲法的左手心裡。他讓人都注意他的手絹,卻偷偷把錢交給了那個小矮子。然後他繼續用手絹變把戲吸引大家,小矮子則趁機溜進其他酒吧,花10先令買杯酒,再揣走找給他的4 英鎊10先令。這樣一來,迪恩,5 英鎊就仿佛奇跡般落到了你的一個錢抽屜裡。”

  我和迪恩經福爾摩斯解釋後都明白了怎麼回事。但喬治對當晚的事卻仍困惑不解,問道。“今天晚上他的戲法,怎麼不靈了呢?”

  福爾摩斯笑道:“華生照我的吩咐劫走了他的幫手。接住鈔票的是我的手,而他根本不知道把錢遞錯了人。”

  我朋友掏出錢包,取出一張折疊的5 英鎊鈔票,將它展開,還給了笑顏逐開的老闆。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個天才!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琢磨出來的。我損失的那些錢就算是買了教訓,下次再也不會上當啦!”

  我們離開酒店,漫步在貝克街上,福爾摩斯說:“華生,真不知他將來還會落入什麼別的圈套,對你的朋友,我們要留心替他提防著點。”

十五、信鴿之謎

  在貝克街居住的那些年(我近來常這樣稱呼我度過的最幸福的日子),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破獲犯罪案件時,與那些官方員警的關係極為奇特,尤其是倫敦員警廳和萊斯特雷德警長。這兩個人都十分獻身於破獲犯罪,除此之外就沒有共同之處了;不過男人之間向來就不同,如同粉筆和乳酪一樣。福爾摩斯辦事不落俗套,不先人為主;萊斯特雷德則十分刻板,恪守規則。

  這並非說萊斯特雷德不聰明,其實他常表現出極高的智商,而是說福爾摩斯的大腦是在另一個層面上運作的。大偵探智慧超群,思維獨特,想像力超常。在這個世界上,萊斯特雷德這類人是不可或缺的潤為一旦破案後,需要他們進行掃尾工作,需要他們面對全場的歡呼將帷幕落下。目前不少人認為掌聲應該獻給製作人,而不是明星演員。因此創造奇跡的歇洛克·福爾摩斯經常只好站在舞臺一側,任憑萊斯特雷德去迎接歡呼的掌聲。我非常樂意為我的朋友記錄他的破案經歷,在多年的寫作中,我寫下了許多福爾摩斯不爭頭功的事例,但相比之下,最典型的莫過於信鴿之謎一案了。

  英國的年邁女王身體日漸衰老,在她死去之前,萊斯特雷德找到我們,說起了信鴿之謎。他一來我們就知道有難題了,因為他從不沒事串門兒。那時警長對我朋友的天才已極為欣賞,只是從不用語言表達出來。

  寒暄後,警長說:“我帶來了一個小難題,毫無疑問,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解決,不過我想可能你會感興趣。”

  福爾摩斯的眼眸放出光芒,說:“警長,說吧,解謎對咱倆都如吃飯喝水一樣有意思。過去我經常在煩得要死,不知幹什麼好時你就帶來了難題。有那麼一兩次,我還幫了你一把呢,是不是這樣?”

  萊斯特雷德咕噥一聲,用手指撚了一下小鬍子,說:“我記得你的確給我提過一兩次建議,使我摸清了正確方向,把案子破了,福爾摩斯先生。”

  我佯裝咳嗽了一聲,掩飾住竊笑。

  接著萊斯特雷德切人正題。

  “你知道,我們常幫著海關人員阻止那些有走私嫌疑的人入境。有時他們也故意讓嫌疑人逃脫法網,為的是日後將他們及接頭人一網打盡。這你是瞭解的吧?走私者以為僥倖逃脫了,於是乘火車從多佛爾前往查令克勞斯與某個不法之徒接頭,後者用現金換取手錶和白蘭地。只要接頭是事先聯繫好的,我們的便衣員警就能抓到他們。這種事很常見,三天兩頭的發生,但有時海關人員找到我們,說感覺有海關逃稅現象發生月一時又沒找到證據。”

  我不由插嘴問:“那會不會只是他們的一種想像呢?”

  他點點頭:“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要講的信鴿的事卻實在不可思議,肯定有問題!”

  福爾摩斯來了興致,用愛爾蘭煙絲塞滿煙斗,問:“萊斯特雷德,你幹嗎不把前後經過跟我們說說?”

  萊斯特雷德又咕噥了一聲,深呼吸一口,才開始敘述起來。

  “多佛爾附近住著一個男的,他養了一大群鴿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但在法國的加萊,也有一個男的,也是個鴿子迷。這個英國人定期將他的鴿子放飛到加萊,然後那個法國人再讓這些鴿子飛回到它們在多佛爾的家。”

  福爾摩斯插話說:“我猜想法國人是在渡船上把這些鴿子放飛回它們起飛之地的,是不是?”

  萊斯特雷德點點頭:“沒錯,目前沒發現什麼問題,只是放回的鴿子數量很多。

  剛開始我們以為那兩人是在搞鴿子競飛,但不可能飛得這麼有規律啊?”

  我問:“鴿子一般都是送信用的,裝在一個小筒裡,拴在腿上。”

  福爾摩斯說:“說得對,華生。萊斯特雷德,我問你,每次放飛的鴿子有多少只?”

  警長說:“20只,有時還多些。”

  福爾摩斯皺起眉頭:“這就不意味著送信了。你怎麼看,萊斯特雷德?”

  警長答道:“我們覺得會不會是讓鴿子運送鑽石,它們的腿上的確拴著圓筒。”

  福爾摩斯問:“你們調查了嗎?”

  “調查了,我們和法國保安局配合,查看了兩個人家裡的鴿子籠,但在圓筒中只發現了信。”

  福爾摩斯饒有興致地問:“那些信上都寫著什麼?”

  萊斯特雷德解釋道:“特簡單,比如‘下次星期五再飛’之類的話。我們的解碼人員仍在仔細研究。”

  歇洛克·福爾摩斯陷入沉思,用火柴將他的煙斗點著。

  “你們檢查了多少只鴿子?”

  萊斯特雷德聳聳肩:“大概四分之一吧。因為找不到違法跡象,我們不便深入地進行調查。”

  福爾摩斯表示同意地說:“兩個鴿子迷可能都比較古怪,在玩著比賽遊戲。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萊斯特雷德,表示懷疑。”

  聽世界一流的大偵探暗示可能存在著犯罪行為,警長覺得十分欣慰。

  “這麼說我讓此事引起你的注意沒有做錯?”

  福爾摩斯答道:“當然沒錯,警長。我非常感興趣。要是你能查出下一次鴿子放飛的時間,我一定對你這個難題傾注全部的注意力。”

  萊斯特雷德頗為喜悅地說:“通過觀察,我們知道今晚7 點鐘那批鴿子將從法國飛回多佛爾。”

  於是晚上六點半,我們三人來到了南部丘陵,藏身于一片灌木叢中。其實除了一些羊,不藏起來也沒人能看見我們。

  福爾摩斯帶了一個樣子怪怪的長盒子,我懷疑那裡面是把武器。後來證明果然是杆槍,一把威力不太大的氣槍。

  “你瞧,萊斯特雷德,我想只打掉一隻鴿子,這樣不會引起養鴿人的懷疑。我算不上是優秀射手,但準確性還是不差。”(我陡地想起可憐的哈德遜太太房間的牆上佈滿了氣槍子彈印!)

  福爾摩斯這時又繼續說:“萊斯特雷德,趁我們在這兒等的空當兒,你何不把我們與之打交道的人介紹一下。我說的是那個英國人。”

  菜斯特雷德便像背書似的說起來。

  “我們監視的那個人叫傑佛瑞·卡特,身材高大,30來歲。他住在離這兒不遠的高斯山村子裡。他雖然有生活能力,卻從不出門,這一點很特別。他的家在村子之外,據我們的觀察,他的全部興趣都集中在他的鴿子定上。”

  要是哪個讀者沒有打獵的經驗,就不會體驗到一群鳥低飛過來發出的聲響、大自然中像這樣美妙的聲響還真是絕無僅有。開始我們聽到的只是微弱的翅膀撲打聲,等見到鴿子後,聲音便鋪天蓋地而來。福爾摩斯舉起氣槍,瞄準後射擊。幾乎聽不到槍聲,但只見一隻鴿子從半空中落下,像個羽毛球似的墜將下來。它落得不快,所以我們不費力就找到了它的落點,對此我們很高興,因為我們沒有獵大!

  福爾摩斯在灌木叢裡找到了鴿子,將其高高舉起來。

  “你們瞧,我的目力不減當年啊。警長,我們這就去你們最近的警局,檢查這只鴿子。我不打算再打第二隻了。我們的嫌疑人看到少了一隻鴿子,可能會以為被老鷹吃了,或是被一個擁有跟我一樣的氣槍的孩子打掉了,所以不會太在意。鴿子少多了就會引起他的疑心。”

  我們沿小徑返回,一輛馬車正等著我們。駕車的員警朝我們敬了個禮,將打盹的馬匹弄醒。不久我們就到達了坐落在高斯山的最近的一個警察局。萊斯特雷德以嚴峻的口氣支使他下屬雷諾茲,而福爾摩斯則把他當做主人,他說:“親愛的雷諾茲,你能否勞駕把你的桌面清理一下,我們好做檢查?”

  老實巴交的雷諾茲把剩飯和鍋碗從桌面上拿走,我們便把死鴿子放在桌上。

  對我來說,眼前擺著的就是一隻死鴿子,但福爾摩斯卻興致大發地說:一先生們,擺在你們眼前的是一隻馴化的原鴿。經過訓練,這種鴿子無論被帶到哪兒都能飛回家。我想它們當年是由羅馬人帶到英國來給他們的軍隊吃的,那時這種鴿子尾巴還很大,呈扇形。自那以後,各種品種逐漸演化出來。按照我的本性,我殺死它實屬迫不得已。你們已注意到了,這只美麗鴿子的腿上有個裝信的小筒。“我急不可待地想打開圓筒,看看裡面的信,可福爾摩斯仍兀自欣賞著它漂亮的羽毛。

  他掀起鴿子的翅膀,說:“瞧它的羽毛多美,任何畫家都畫不出來,它的形態也是繪畫沒法模擬的。”

  萊斯特雷德不耐煩地咳嗽一聲,我也因福爾摩斯的磨磨蹭蹭而感到心煩。

  終於,我的朋友將話題轉到了正軌上:“警長,根據你對我說的,大概我們從信中得不到什麼東西。但以防萬一,咱們還是檢查一下。”

  他從圓筒中取出信,大聲念道:“種洋蔥的法國人會高興的。”

  萊斯特雷德對雷諾茲說:“這附近有沒有種菜圃的外國人?”

  雷諾茲搖搖頭:“沒有,先生!”

  福爾摩斯笑著說:“我想恐怕不那麼簡單,警長。現在讓我們來檢查一下圓筒。”

  萊斯特雷德嘟噥道:“我們最關心的不是信嗎?”

  福爾摩斯沒理會他,將圓筒從鴿子的腿上卸下來,然後用放大鏡細看。他兩隻細眯的眼睛就像照相機的鏡頭。爾後他把放大鏡和圓筒都遞給了萊斯特雷德。

  “你有什麼看法,警長?”

  萊斯特雷德仔細看了看圓筒,說:“這是一種灰色金屬,從它上面沾的金子顆粒來判斷,它曾接觸過貼飾器物的金葉。”

  我接下來也看了看,本想同意警長的看法,但突然又有新的發現。

  “圓筒邊上有一滴灰色的油漆。”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看得很清楚,華生,裡面根本沒有黃金顆粒。我們看到的是金色圓筒,外面塗著一層灰色油漆。”

  警長問:“這樣做為了什麼?”

  我主動說:“因為陽光照到金色圓筒上會招來老鷹,塗漆是為了防止發光。”

  福爾摩斯沉吟著說:“分析得不錯,不過還有別的理由。我想這些圓筒是用貴金屬做的,並進行了偽裝。”

  說著他用小刀削去了一些表層油漆,露出裡面閃閃發光的金色,令我們大吃一驚。

  萊斯特雷德吹了聲口哨:“這下我全明白了。法國人往這邊寄送的是純金,都塗上了漆偽裝起來。我得把這兩個鴿子迷抓起來,指控他們逃避海關。”

  萊斯特雷德的口氣十分堅決,於是福爾摩斯問:“那個在哈頓公園倒賣黃金的法國人呢?你抓不抓他?”

  萊斯特雷德一怔。

  我趕緊說:“你是說洋蔥菜圃指的是哈頓公園,那兒可能有一個倒賣黃金的人?”

  福爾摩斯說:“沒錯,那個法國鴿子迷不僅運送黃金,還告訴對方在哪裡倒賣。”

  幾天以後,萊斯特雷德再次來到斯特蘭德大街,告訴我們案子破了。

  “我們與法國保安局配合把兩個養鴿子的都抓起來了,那個我們懷疑的在哈頓公園倒賣黃金的也給逮住了,他叫勒格蘭德。多虧了華生醫生的一個靈感,才使我及時破了案。”

  警長離開後,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和福爾摩斯開口說話並正視他的眼睛。後來可憐的哈德遜太太給我們端來晚飯——一對肥斑尾林鴿時,憋在福爾摩斯胸中的怒氣才最終爆發出來,撒在了哈德遜太太身上!

十六、麵包師的懷錶

  我長年為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寫傳記,記錄了許多他破的案子,這些案子的複雜程度和破獲經過都完全不同,各有特色。一方面有十分複雜和令人迷惑的,如達特莫爾的可怕獵犬案,它讓福爾摩斯耗費了大量時間和思考,而且對他及委託人都構成一定的危險。還有一些案子雖讓福爾摩斯動用了豐富的推理能力,卻很快就破了案。麵包師的懷錶便屬於此類。讀者可能覺得此案與其他謎團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但我覺得它仍有一些有意思的方面,值得記錄下來傳給後人。

  這個案子發生在一個叫喬治·巴雷特的人身上。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和福爾摩斯則用完晚餐,坐在火爐邊一邊抽雪茄一邊暖白酒,巴雷特便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出現了。他雖事先沒打招呼,神態卻極為自信,好像是一位久違了的老朋友似的。

  福爾摩斯起身迎接他,說:“巴雷特先生,找我辦事的人我一般是不接見的,除非事先有約。寄封信和發個電報都是可以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確多年沒見面了,但你真的認不出我了?”

  我們的客人脫去帽子,咧開嘴笑著,驀地,他的臉讓我回憶起了此人。我朝福爾摩斯一瞥,從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也認出了巴雷特。

  福爾摩斯說:一天哪!你莫不是小喬治吧!“他笑時大咧著的那張嘴巴,尤其勾起了我的記憶,只不過他過去留的是小平頭,而現在則打著油光鋥亮的頭油。

  我愕然道:“小喬治,真對不住,畢竟是分開有年頭啦!”

  我和福爾摩斯輪流握住他強有力的右手,足足有十分鐘的光景,我們懷舊地說起過去包括他在內的街頭阿拉伯人的功績,他們幫著福爾摩斯破獲了不少案件。接著我們問起他這十年中都幹了些什麼。他決定把全部故事都講給我們聽。

  “你們兩位大概還記得,初次與你們相識時,我是個落水青年,由於你們對我的信任,以及給我的回報,我為你們做了點盯梢之類的工作,所以得救了,沒被送進勞改院。過了一兩年之後你們可能認為我突然失蹤了,或許覺得我又成了小偷被人抓住,要麼就是你們太忙,根本沒時間想起我?可我遠沒有去犯罪,而是參了軍,先是在步兵當擊鼓手,後來當炮兵,再後來提為中士。我的提升多虧了你對我的訓練,福爾摩斯先生,而並非軍隊教我的結果。跟其他士兵相比,我的推理能力似乎格外突出。

  “你教我的方法讓他們覺得我有兩個腦袋,總是智勝敵人一籌。不瞞你說,福爾摩斯,你要是當年在軍界裡混,不出一個月就能當上校官,兩年之內一定能成為將軍。當然話還得說回來,每天枯燥乏味的苦練也准得把你逼瘋。我是不是越說越走題了?

  “長話短說,後來布林戰爭爆發了,我腿部負了傷,是步槍子彈打的,被送回了國。由於身體原因我復員了,得到一筆安置費。我沒像其他復員兵那樣把錢花在喝酒賭博上,而是置了輛手推車,走街串巷賣麵包和糕點。”

  福爾摩斯一直坐著靜靜地傾聽巴雷特的敘述,但這時突然忍不住打斷他說:

  “巴雷特,我猜你不僅賣麵包和糕點,後來索性自己也做了起來,對不對?”

  喬治·巴雷特看著我狡黠地一笑:“他一點都沒變,醫生。頭髮可能掉了一些,智慧卻不減當年。”

  福爾摩斯將頭頂稀疏的頭髮往後捋了捋,說:“這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推理,親愛的巴雷特,因為你臉色蒼白,是做麵包的特有的顏色。華生,你瞧他雖然體魄強健,臉色卻發白,那是因麵粉鑽進了汗毛孔,無論怎麼用肥皂洗也是洗不掉的。

  我問你,巴雷特,有沒有個巴雷特太太當你的助手,分享你的憂與樂?”

  一聽這話,喬治·巴雷特又接著說起來。

  “你們還記得小費羅茜嗎?那個老戴著花帽子、臉上髒兮兮、總跟我們摽在一起的小丫頭?後來她出落成了個大美人。她一直給我寫信,我當兵時也沒間斷過,布林戰爭爆發前我倆就訂了婚。等我一復員,有了安置費,我們就成婚了。不錯,她的確是我的得力助手。臉色白點比毛頭小子更討女人的喜歡,福爾摩斯先生。”

  這時我說:“為了你的婚姻,也為了你的買賣,我衷心祝賀你。不過恕我直言,你今晚來22lB號,只是因為特別想來看望我們嗎?”

  福爾摩斯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我,說:“華生,喬治能來看我們是我們的福氣。

  他今晚來此的原因可能是與他繼承了一塊懷錶有關,此外他還帶來了一樣東西。這塊表不太值錢,甚至可能根本不走。”

  聽到這話,喬治皺起眉頭,說:“是的,先生,我叔叔最近死了,我從他那繼承了一塊表,就揣在懷裡。他還把他的集郵冊留給了我。至於你怎麼知道這表不值錢或根本不走,我就無從知曉了。”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你剛一進來我就看見了你馬甲上的錶鏈。錶鏈品質不高,貴重的表掛在上面肯定會丟。”

  我禁不住插嘴問:“那你怎麼知道懷錶不走呢?

  福爾摩斯又曬笑道:“喬治幾次從他的座位上扭動脖子和肩膀,為的是看一眼掛鐘。通常情況下,一般人是會看自己的表的。錶帶在身上又不看,顯然只是個紀念品了。他腋下夾的包裹大概也是繼承的東西。實際上就是集郵冊。”

  巴雷特高興地說:“說得對極了,先生。這表是5 先令的‘象徵’牌,已經不走了。其實我連它的後蓋都打不開,沒法讓它走。正像你所說的,我是想帶幾天,以示對我叔叔的懷念。表的彈簧並沒壞,我想只有修表的能在不損害它的情況下打開此表,所以這兩天我得去找一趟詹森。”

  福爾摩斯說:“看來不值得修,權當個紀念品罷了,是不是?”

  巴雷特把表放在手掌裡拿給我們看。

  “確實沒什麼價值,就是為了緬懷我叔叔。所以當有人要偷它時,很令我吃驚。”

  福爾摩斯驚詫地問:“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喬治說:“就在今天早上。我散步時,一個小偷企圖把它搶走。”

  福爾摩斯問:“是個遊手好閒的小青年嗎?”

  喬治答道:“不是,是個成年人。看去像個知識份子。”

  “上帝……”福爾摩斯沉思道,“哪個文化人寧願冒被人抓住的危險,去偷這種錶鏈掛著的表?”

  他伸手從土耳其拖鞋裡抓煙絲,發現沒有了,不由咕噥了一聲。

  “華生,能不能勞你大駕,去給我買點煙絲來?你要抓緊去,還不至於關門。”

  我剛要起身,巴雷特卻非說由他去買。

  喬治將手裡的包裹塞進福爾摩斯手裡,說:“看一眼這些郵票吧,你大概會覺得它們和我的懷錶一樣不值錢。”

  說罷他就去買煙絲了。

  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打開棕色包裝紙,翻開集郵冊,裡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色彩鮮豔的郵票。

  “正如巴雷特說的,這些郵票也和懷錶一樣值不了多少錢。”

  但突然,有一頁排列整齊的郵票出現了一個空間。上面有透明膠水的痕跡,顯然是一張郵票被拿掉了。福爾摩斯用放大鏡在空白處照了照,便合上郵冊。他用紙重新包裝時,又仔細打量著紙的內面,發現了令他感興趣的東西。

  他說:“華生,請把壁爐臺上的鉛筆遞給我。”

  我把鉛筆遞給他,納悶他要它做什麼,這時喬治回來了,打斷了我的思路。

  巴雷特把裝煙草的小包遞到我手裡,急匆匆地說:“兩位先生,說出來你們肯定不敢相信,我買完煙絲往回走時,居然又有一個人要偷我的表。別看這個只值一美元的表不值錢,一兩天之內竟有兩個人想搶它。”

  “真的?”福爾摩斯放下手中的棕色包裝紙和鉛筆,轉過身對巴雷特說。

  “是同一個人嗎?”

  喬治說:“不是,這個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鼻子上還有一個痣。”

  福爾摩斯說:“把你的表放在桌子上,喬治,我先檢查完這張紙再說。有人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一行字,紙底下墊的就是這張包裝紙,所以上面留下了印痕。”

  大偵探嫺熟地用鉛筆在印痕上塗抹,用的力氣不大不小,一會兒那行字便凸現出來,寫的是:‘喬治,你很快就能發現模里西斯……’我和巴雷特對此話的含義一竅不通,福爾摩斯似鷹一樣的眼睛裡卻露出勝利的目光。

  “華生,書架上卷宗旁邊有一本書,專講外國郵票的。請把它拿給我。”

  我立即將他要的書取下;這是本集郵手冊,裡面有許多稀有郵票的照片,喜愛集郵的人讀此書一定會充滿樂趣。福爾摩斯翻了幾頁,找到一張郵票,圖案上有只鳥,寫著模里西斯幾個字。他讀了一遍郵票下的說明,然後將手冊合上。

  “你叔叔給你留下一張很值錢的郵票,喬治,但他沒敢放在集郵冊裡。他寫下一行字,暗示那張郵票所擱的地方。我用鉛筆把那行字的印痕塗出來了,原來的那張字條不在你手裡嗎?”

  喬治搖搖頭,“我去叔叔家拿東西,打開包集郵冊的紙時從中掉出一個紙條,被他的女管家抬了起來。她說上面什麼都沒有,揉成一團就扔進紙簍裡了。你覺得它是……?”

  福爾摩斯沒等他說就答道:“它正是你叔叔寫給你的字條。”

  喬治說:“斯帕斯太太在我眼中一向是個很體面的婦人。”

  福爾摩斯反駁道:“她也許很體面,但這不等於她的朋友也體面。”

  福爾摩斯將新買的煙絲包打開,往煙斗裡塞滿,剩下的煙絲都放人土耳其拖鞋裡。我們都等待著,望著他用火鉗夾起一個煤塊,將他的煙斗點著。他滋滋有味地抽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倆誰也不敢打斷他的靜坐。

  最後,他開口說:“喬治,看來你叔叔喜歡猜謎什麼的?”

  巴雷特說:“沒錯,耶誕節時,他常給我們猜謎語,一猜就是幾個小時。”

  福爾摩斯說:“模里西斯是張昂貴的郵票,價值幾千英鎊。我懷疑那行字‘你很快就能發現模里西斯’,指的是你的懷錶。他把那張郵票放在了這塊不值錢的留給了你的表裡。所以你的表才停止了走動,而且管家的兩個朋友也才企圖將它偷走。

  巴雷特先生,請把表放在桌子上,我們可不希望你把它拿給修表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將表拿到手裡,用勁往桌上一磕,嚇了我一跳。帶鉸鏈的背面一下就給磕開了。一張方方整整的彩色郵票飄落出來,接著表裡的齒輪也滴答走了起來。

  我們又都看了看郵票手冊上的說明,瞭解到模里西斯郵票異常珍貴和值錢。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把這枚郵票裝進一個透明小口袋裡,囑咐巴雷特仔細放進他的錢夾。

  “把他拿給斯特蘭德大街的吉布森,他挺公平,會給你出個好價錢的。”

  我表示反對地說:“今天我得護送喬治回家,明天也得陪他去吉布森那兒,因為我有左輪手槍!”

  對於我的擔憂,福爾摩斯笑著說:“我親愛的華生,巴雷特的郵票在他的錢包裡很安全。有他的懷錶和錶鏈做掩護啊。”

  後來喬治·巴雷特果然安全無恙地將郵票拿到了吉布森處,換得了幾千英鎊的好價錢。親愛的讀者,這便是一個失足青年如何改邪歸正成為一個體面公民的故事,不僅如此,後來他還成了倫敦中心區一位最出色的麵包師哩。

十七、吉卜塞調包記

  這是個美好的夏季夜晚,但福爾摩斯不願出外欣賞黃昏月色,非要呆在家里拉提琴。對於我朋友的這一特殊特長,我總是不能適應。我向來不清音樂,無從判斷福爾摩斯的音樂感覺有多好。當然我也不是對音調一竅不通,他拉錯音符時我也能聽出來,雖然他極少拉錯。不過至於他小提琴的造詣到底有多高,我卻一點譜都沒有。拉了一陣兒,他放下提琴,朝窗外瞥了一眼,說:“華生,有客人來找我們了。”

  一聽這話我特高興,因為響了一晚上的琴聲早讓我煩透了。

  來者是個中年婦女,她的聲音和服飾都表明她屬於貧困階層。她名叫瓊·莫蘭太太。福爾摩斯一貫對女性十分尊重,無論她們的地位如何;所以一邊鞠躬一邊將她讓到一把最舒適的椅子上。哈德遜太太給我們端來茶壺,放在我從阿富汗買回的小茶几上就離開了。莫蘭太太好像是出於習慣,立即起身為我們倒茶。我感到非常尷尬,但福爾摩斯卻笑了笑,眼眸裡放著光說:“我敢發誓,莫蘭太太,我和華生在一起喝茶能有位女士陪伴實在使我們感到榮幸,不過我懇求你,一定要讓我將杯子送到你跟前。等你稍事歇息用過茶後,就可以告訴我前來找我的緣故。而且,我肯定不會讓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把你講的發表在《斯特蘭德大街》雜誌上,因而你可暢所欲言。”

  福爾摩斯的幽默博得她一笑,臉上憂慮的愁雲也隨之驅散。她開始講述,福爾摩斯朝前探著身子,希望她知道他在聚精會神地聽。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從何講起,所以還是從頭說吧。我是個寡婦,我丈夫給我留下了一筆錢,所以還算過得去。但我有個朋友,叫考斯格魯夫太太,她男人最近也過世了,可不像我那樣從他那得到什麼錢,因此把別人的衣服帶回家替人洗,勉強糊口。我們倆總是呆在一起,我儘量接濟她。連朋友的忙都不幫就太說不過去了,是不是?”

  我不耐煩地輕咳了一聲,福爾摩斯扭頭瞪了一眼說:“華生,請不要出聲,我正在聽莫蘭太太講話!”“

  莫蘭太太知道了我的用意,便省去了囉嗦語言。

  “總之,長話短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和她不久去參加一個演示,演示人叫阿穆德·貝,是個阿拉伯人,他說能把一個人死去的親人的靈魂召來。演示是在一所教堂裡進行的,在離我家不遠的斯特來特亥姆。他連續不停地進入一種他所謂的恍惚狀態,好像跟許多周圍的人說話,但誰也看不見他們。比如他說有一個叫喬治的舅舅想跟某人說話,他就說准有一個人的舅舅去世了,死者就叫喬治。”

  福爾摩斯說:“是的,應該如此。”

  莫蘭太太接著說:“他說到許多鬼魂的名字,雖然我們看不見,不少人卻認為他們的親人要與他們見面。後來我的朋友聽到了她丈夫赫伯特的名字,阿穆德·貝於是讓她先留下,等演示完跟她再談一下。為此我們倆人都留了下來。他把我們領到一間後屋,對我們說他可為我們單獨召魂,這一般他是要收五幾尼的,但他說寧願分文不取。”

  福爾摩斯膘了我一眼,說:“他真慷慨。”

  接下去莫蘭太太對我們說阿穆德·貝又一次進入恍榴狀態,結束後,他說他和赫伯特談了很長時間,講到了我朋友的前途問題。

  一他說他因沒給我朋友留下一筆生活費,所以希望進行補償。他說她要是用手絹包上一枚一英鎊的金幣,埋在墓地橡樹旁邊的地裡,他就將把一英鎊變成兩英鎊。

  “

  我禁不住問:“她照他的話做了嗎?”

  莫蘭太太說:“做了,而且次日早晨她把手絹挖出來時,果然發現裡面有兩英鎊金幣!我們又去找阿穆德·貝,他很高興,說赫伯特想讓她還這樣繼續做下去,而且這次要埋三英鎊。你們猜怎麼著?我朋友再次挖出手絹時,得到了六英鎊。好像不管你往手絹裡放多少錢,只要埋起來,赫伯特就會讓錢數增倍。阿穆德·貝便建議索性放上50英鎊,這樣我朋友就可以得到一筆養老金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已跟你說過可憐的赫伯特給我朋友沒留下什麼錢。但看來他確實想加以彌補了。我也不是特富裕,所以設法從幾位朋友那兒借來50英鎊金幣,然後和她一起到了墓地,包在手絹裡埋了起來,就像前幾次那樣。今早我們又去了墓地去挖手絹。你們猜怎麼著?不但沒見著金錢加倍,連包在手絹裡的50英鎊也不見了。除了手絹什麼都沒有。我說可能是個小偷晚上給挖走了,我朋友說是赫伯特在懲罰她,因她太貪婪。現在的問題是,我得把我借的錢還回去,而且借我錢的人也都急需用錢。”

  福爾摩斯沉吟著問:“你沒去找阿穆德·貝就這事理論理論?”

  莫蘭太太說:“問他了,可他拒絕對我們損失的錢負任何責任,他說鬼魂惡作劇的事時有發生。福爾摩斯先生,你覺得我是不是得把我的項鍊當了或賣了?我的項鍊上有些小飾物,大概還值幾個錢。”

  她把手伸到頸後的頭髮裡,將項鍊解下來拿給我們看。項鍊好像是鍍金的,但值不了多少錢,上面的一些飾物倒是蠻可愛,尤其是那個獅身人面和一輪半月。

  福爾摩斯仔細看了看,說:“親愛的女士,要是我,就先把這項鍊留起來,至少我得先做一番調查再說,我建議你一個禮拜後再來找我,到時我把我的調查講給你聽。”

  她離開後,福爾摩斯對我說莫蘭太太大概是被人騙了。

  “你瞧,華生,每當手絹裡的錢不多時,它們就會成倍地增加,但一旦錢的數量特多,阿穆德·貝就把錢拿走了,然後把責任推到死人的靈魂身上騙受害者。他得手幾次後為了不暴露,就會離開再到別處行騙。這是老手法了,員警抓他們不容易,證明故意偷竊就更不易了。但我決定對這個阿穆德·貝進行調查,徹底把他揭露出來。你能不能騰出時間參與此事,華生?”

  每當福爾摩斯這麼問時,我都無一例外地同意助他一臂之力,儘管這意味著要打亂我的許多約會,使事情變得很麻煩。然而遺憾的是,這一次我卻的確脫不開身。

  福爾摩斯十分諒解地說:“華生,你當然總不能為了我而打亂你的計畫。不過我希望你要儘量想法一周後的晚上到這裡來,目睹我和莫蘭太太的見面。”

  我允諾他一定盡力而為。

  未來的一周我到 221去了一兩次,福爾摩斯都不在。

  哈德遜太太對我說:“醫生,他又像從前似的化起了裝,裝扮成一個老頭,穿著大衣,黑髮和鬢角變得花白。他剛扮完時我還以為他是個闖進來的生人呢,把我嚇得夠嗆。”

  到了約定的那天晚上,我又在貝克街見到了福爾摩斯。我是親眼看著他在鏡子前面把化裝的行頭摘掉的。

  他說:“在一個禮拜的時間裡,我一直叫伊來斯默斯·巴克爾,是個有錢的沒了老伴的怪老頭。參加了幾次阿穆德·貝的演示後,我也成了被他選中的幾個人之一,可以埋錢,再等錢加倍增多。起初,他讓我埋一英鎊,後來升到5 英鎊。經驗告訴我,若錢數再增多就將不翼而飛了。於是我告訴他,要是我埋上50英鎊能得到100 鎊的話,我就把積蓄的大部分都投進去。這是個冒險,華生,但奏效了。今早我挖出了100 英鎊,而不是我埋進去的50鎊,他大貪錢,顧不得謹慎從事了。我想莫蘭太太得知這個消息肯定會很高興,而且我要是沒聽錯的話,她這會兒已經來了。”

  哈德遜太大把莫蘭太太引進屋裡時,福爾摩斯已完成了從一個怪僻的老頭朝一位神態嚴肅的大偵探的轉變。我們請客人落座,為她端上茶點,只見她滿面依舊愁雲密佈。

  “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是倒楣,因為借給我50英鎊的朋友們都在向我催錢。從你這兒得不到消息之前,我不敢向他們做任何保證。”

  福爾摩斯眉尖一挑,說:“有好消息了,莫蘭太太。我用阿穆德·貝騙你的方式也騙了他,把你的錢追了回來。”

  他掏出手絹,從中拿出50英鎊的紙幣,交給了她。

  “你瞧,一切順利,你可以把錢還給你的朋友們了。”

  莫蘭太太滿懷謝意地接過錢,放進手提包裡。然後她令我吃驚地說:“我雖然非常感謝你,福爾摩斯先生,但還是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看來我只能進貧民收容所了。等我把你的服務費付清後,我肯定又是一貧如洗了。”

  我當然知道福爾摩斯雖表情冷漠,心腸卻非常慈祥。即便如此,他說的話仍讓我大吃一驚,甚至大受感動。

  “我親愛的女士,你可以把手絹裡的另外50英鎊也拿走,至少等你經濟狀況好轉後再說。千萬別發愁。我這次絕對不收你的費。”

  莫蘭太太對福爾摩斯感激涕零,然後便離開了。她走遠後,我握住福爾摩斯的雙手,使勁搖著,令福爾摩斯莫名其妙。

  我說:“福爾摩斯,我一直很尊重你,知道你性格中有慷慨的一面,可你給予那個可憐女人的幫助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福爾摩斯說:“錢會回來的,華生,錢都會回來的。”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答道:“你的意思是說,善有善報?”

  他卻令我不解地說:“不是,我是說我剛才給出去的錢幾分鐘之內就會回來。”

  我剛要讓他進一步解釋,倫敦員警廳的萊斯特雷德警長突然出現了。

  警長把一些鈔票撂到桌子上說:“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你的服務費。其他的錢我將暫時留下作為證據,我指的是畫了標記的錢。對不起,我得馬上走,因為我得押送莫蘭太太,這是她給自己起的名字,她被指控參與詐騙。斯特來特亥姆員警已經逮捕了阿穆德·貝。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你還得出庭作證,指控這兩個騙子。算命的吉卜賽人過去常以這種手法騙人,我們管這叫吉卜賽調包計。但阿穆德·貝的手段異常複雜,騙取的錢財數量也很大。”

  我癱軟地靠在椅背上,對發生的一切懵懂不解。最後才恢復了點神智,問:

  “是我的耳朵不好使了嗎?剛才萊斯特雷德是不是認為莫蘭太太涉嫌詐騙把她抓起來了?請把這一切給我解釋一下,福爾摩斯,我全懵了。”

  福爾摩斯舒適地坐下來,用煙絲把煙斗填滿。他慢條斯理地點著煙斗後才說:

  “莫蘭太太其實是阿穆德·貝的老婆,她來這兒自稱是受騙者,實際她是從犯。萊斯特雷德已經說了,他倆在從事著大規模的吉卜賽調包詐騙。他們的做法並非是依靠在演示上讓人出錢,而是有意要引誘有錢的名人。”

  我愕然地說:“他們的膽兒也太大了,居然敢打你的主意!”

  他笑笑:“我想阿穆德·貝覺得跟我打交道是一種刺激,所以他採用了雙重欺詐的手法,但我一裝成一個有錢的古怪鰥夫,他便把對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戒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莫蘭太太為了不引起我的疑心,還是按時來這裡赴了約。”

  我問:“萊斯特雷德是什麼時候插進來的?”

  他答道:“差不多從一開始我就找到他讓他幫忙,我還利用了阿穆德·貝打交道的銀行。他們把打了標記的鈔票給了他。”

  我逐漸對整個事情大致有了個輪廓,但仍有一點令我迷惑不解。

  “福爾摩斯,你說的都有道理,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莫蘭太太或阿穆德·貝太太的呢?”

  他笑著說:“她的演戲本事非常高明,露餡的是她的項鍊。她自稱家庭不富裕,但你看過她那個階層的人有戴那種項鍊的嗎?尤其是上面還有埃及的雕飾?”

  阿穆德·貝和他老婆雙雙被判人獄,為了減少用監獄的時間,他們主動提出拿出一部分錢,還給最近受害的人。由於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智慧,一兩個真正的寡婦終於又把被騙走的錢要了回來。

十八、四喜大蝦

  “天哪!這不是華生麼!老夥計,我們可是有年頭沒見面了!”

  我正在貝克街上散步,就聽到了這個熟悉的洪亮的嗓音。阿齊的德·凡肖上校是我在阿富汗服兵役時的上司,他是個老好人,為人正直,雖然性格有點怪僻。比如他總是對同事們說,他比我們知道的要年輕許多。如今15年一晃而過,他的模樣有了改變,儘管腰板仍很直,臉上皺紋卻增多了。為了彌補他的衰老,他原先灰色的頭髮和鬢角都染成了棕紅色。

  他接著說道:“你的腿還有點跛啊?你的頭髮已開始發白了。”

  我克制住自己,沒有道破他染髮的事實。

  “一離開部隊我就成了家。那姑娘還真不錯。你得見見她。你現在住哪兒?”

  我對他說和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住在貝克街221B號。

  他問:“你是說那個大偵探?上帝!我很想見見他,邁維斯肯定也想,哦,就是我太太。乾脆你們倆禮拜四晚上一起過來吃晚飯,我們吃四喜大蝦。”

  我問:“什麼叫四喜大蝦?”

  他說:“就是主食是大龍蝦。我們不是四個人嗎?正好四隻大蝦。”

  他留給我一張名片,我答應他一定勸說福爾摩斯去赴晚餐。

  我在給福爾摩斯講述我在阿富汗的經歷時,經常跟他提起阿齊鮑德·凡肖,但他答應週四晚上去赴晚餐時仍使我感到吃驚,因為他並非是個愛社交的人。

  他說:“華生,我可愛吃大龍蝦!不過我敢肯定凡肖上校一定知道吃蝦容易壞肚子。”

  到了預定的那天晚上,我們到達了幾肖位於喬治街的住所,那裡離我們的住處很近,根本用不著乘我們包租的馬車。令我驚訝的是,福爾摩斯穿上了燕尾服,還紮了領帶。不過這個世界上大名鼎鼎的偵探本來就有許多令人出乎意料的舉動。他雖不善交際,舉止卻無可挑剔,尤其是有女性在場的話。他生活中沒有女人,卻以舊式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對待她們。我們在和阿齊鮑德·凡肖上校的太太邁維斯握手時,他深深鞠了一躬。

  據我所知,阿齊裡頭髮染成棕紅色,年齡至少不下於65,所以我本指望他的太太也不會大年輕。但邁維斯·凡肖卻只有28歲,長一頭飄逸的黑髮,五官和身材都堪與名信片上的美人媲美。她還十分迷人,充滿魅力的微笑讓我們很放鬆,並給我倆端來開胃酒。

  “我和阿齊喜歡安靜的生活,所以選中了這棟小公寓,只雇了一個傭人,叫詹姆斯。我們還雇了兩名女清潔工,來幾個上午幹活。”

  她看上去的確是個持家有道的女主人。

  詹姆斯給我們端來水果蜜餞,吃完後,他把盤子拿走,騰出地方給我們看阿齊·凡肖所說的四隻大蝦。他把龍蝦放在籃子裡,將籃子放在餐桌上。四隻蝦都還活著,顯然剛從海裡捕上來不久。

  一福爾摩斯、華生,隨便挑一隻吧。“

  我說只要大蝦在下鍋前還活蹦亂跳,我都滿意,福爾摩斯說他也如此。

  邁維斯回應著阿齊,挑了一隻身上還附著小甲殼動物的蝦,阿齊選中的那只兩條腿好像不大對勁。

  “你們知道麼?有的漁夫捕到蝦後,把它們的腿砍掉,再把它們放回水裡。那些小傢伙還會再長出新腿來。”

  詹姆斯將裝蝦的籃子拿回廚房,接著我們聽到水沸的聲音以及大蝦被投入沸水後發出的嘶嘶聲。

  凡肖將身子往前一探,說:“小夥子不錯,那個詹姆斯!你們知道麼,他年邁的父母只靠他維持生活。我付他的不算多,真不知他是如何將就的。”

  我倆點著頭,福爾摩斯仿佛興趣不大,而我則出於禮貌地笑著。詹姆斯這時又端來一些蛋奶酥,想讓我們在等待大蝦烹任時讓我們品嘗一下。

  他再度返回廚房後,福爾摩斯悄悄對我說:“詹姆斯戴著一枚價格不菲的鑽石戒指,他的袖口鏈扣也值幾百英鎊!”

  我低聲說:“這關我們什麼事。”

  邁維斯·凡肖很會應酬,輪流為我們斟酒,還不使話題冷落。她甚至還提起高智慧犯罪的話題,激起了福爾摩斯的極大興趣。

  福爾摩斯說:“從謀殺的角度講,惟一可以稱做高智慧犯罪的是給人一種自然死亡的假像,讓你無從調查。我曾親身遇到過幾起砷中毒案,破起來十分困難。許多日常食用的食品中都有砷,包括菠菜。要是有人習慣吃大量的菠菜,只要放人少許砷就能造成中毒死亡。”

  福爾摩斯的話似乎使邁維斯著了迷,她說:“這麼說,一個女人若想謀殺她丈夫,她只要天天給他菠菜吃,再在他的湯里加少量的砷就行了,是不是?”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不過根據我的經驗,被毒死的往往是妻子。”

  我覺得福爾摩斯好像稍微盯了邁維斯一眼。

  詹姆斯此時端來了大蝦,打斷了我們的談話。蝦都帶著皮,這在高級餐館裡都是這麼做的。因而我輕易地就能分辨出幾肖拿的就是他挑的那只,即幾條腿是重新長的。邁維斯的那只則皮上有小甲殼動物的痕跡。佐料盛在一隻大碗裡,我們用一個大勺舀出來享用。

  我往蝦肉上擠了點檸檬,禁不住為大蝦而向邁維斯·凡肖表示祝賀:“好吃極啦,凡肖太太。這些蝦比我在聖艾威斯吃的、從海裡剛捕上來的都強。”

  她曬笑著一歪頭,嫵媚動人。

  我們都花了很長時間細細品嘗大蝦,只有幾肖上校除外。他一上來吃得很猛,吃掉大部分後突然慢下來,顯出一副不大舒服的樣子。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手帕,聲音嘶啞地說:“我覺著身子有點發熱,邁維斯,可能又犯瘧疾了。”

  他用手帕揩拭著額頭,喝了口酒,突然頭一低,栽到餐桌上。

  我立即將他扶起做了檢查。他呼吸急促,眼球凸出得嚇人。他雙手捏住腹部,費力地說:“我不行了……老夥計……跟龍蝦沒關係……”

  說著他便失去了知覺。我極力為他做搶救。

  我對福爾摩斯說:“救護車,要快,要不他就沒命了!”

  福爾摩斯早料到了我的話,已匆忙地披上了斗篷。

  他說:“盡力搶救他,華生,我會幫你的。”

  我沒帶醫藥箱,只得盡力而為,但沒能讓他嘔吐出來。邁維斯冷靜得出奇,在一旁幫著我。她還不停地在說:“阿齊,沒事的,你很快就會好的。”

  仿佛過了好長時間救護車才到,凡肖上校被人用擔架抬上了車。邁維斯本想跟著凡肖走,但歇洛克·福爾摩斯回來阻止住了她。

  福爾摩斯說:“凡肖太太,他自會有醫生治療。我希望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著將一樣防油紙包的東西放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邁維斯則順從他的意思在餐桌旁坐下來,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福爾摩斯在她對面坐下,桌上仍擺著吃剩的大龍蝦。

  他輕聲而溫和地問道:“我相信,你丈夫是吃了海鮮而中毒,目前生命垂危。”

  他又轉向我說:“華生,你認為我的判斷對嗎?”

  我同意地答道:“從我有限的檢查來看,可能他吃了腐爛的海鮮。”

  福爾摩斯接著說:“我必須告訴你,凡肖太太,我已報了警。”

  邁維斯一驚:“難道你認為有人害凡肖?”

  我也以責怪的口吻說:“我說,福爾摩斯,你是亂下結論吧?”

  福爾摩斯答道:“華生,你什麼時候見我亂下過結論?”

  我沉吟了一下,說的確沒有過。

  福爾摩斯又說:“傭人讓我們挑選那4 只龍蝦時,它們都活著,因此凡肖中毒不可能是因為吃了新鮮的蝦肉,而是吃了過時的海鮮。我只能說他選的那只蝦受到了污染。”

  這時兩名員警到來,由詹姆斯引進房間。令我吃驚的是,隨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我們的老同事葛列格森警長。他解釋說福爾摩斯報警時他正好在本地的警局裡。

  “我一聽說你在場,福爾摩斯先生,就決定來看看。你是不是報警的同時也叫了救護車?”

  福爾摩斯點點頭。“見到你很高興,親愛的葛列格森先生。你來了就能幫我大忙了。”

  福爾摩斯把整個不幸的事件向葛列格森敘述了一遍,包括他們是如何挑選活龍蝦及大蝦是怎麼烹製的。

  警長說:“我的上帝,依我的生活水準,一塊新鮮鱈魚和炸土豆條就算是一頓美餐了。你是在哪兒買的龍蝦,凡肖太太?”

  邁維斯說:“在街角畢靈斯商店。那個魚店不錯,我們常在那買龍蝦。”

  葛列格森對福爾摩斯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新鮮的龍蝦被人替換了?”

  福爾摩斯剛要張口幾肖太太就搶白說:“我的客人可以作證,阿齊吃的就是他挑的那只蝦,因為那只蝦有明顯的特徵。”

  我說:“他選的那只腿長得很特別。我記得他對我們說,那只蝦的腿被人剁掉後又放回海裡,是後來文被捕到的。凡肖太太挑的那一隻也有明顯的特徵。”

  葛列格森問:“蝦是你做的嗎,凡肖太太?”

  她答道:“不是,我當時在招待客人,是我們的用人詹姆斯把蝦放進了開水裡。

  福爾摩斯大概還記得蝦被投入鍋裡時發出的嘶嘶聲。蝦一做好就端到桌上來了,還帶著皮呢。”

  葛列格森又問起佐料,邁維斯說那是她做的,說著便吃了一小勺,以示佐料沒問題。

  於是警長轉向福爾摩斯,說:“龍蝦是否被人換了,這個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的朋友開口時閉上雙眼,仿佛在背臺詞,生怕落掉一行。

  他說:“詹姆斯,我不知道你姓什麼。”

  用人說:“格蘭特,我叫詹姆斯·格蘭特。”

  福爾摩斯接著說:“詹姆斯·格蘭特,龍蝦是你做的,凡肖太太沒有幫你打過下手嗎?”

  格蘭特說:“沒有,完全是我一個人做的,先生。”

  福爾摩斯說:“龍蝦端上來之前你是不是把肉都松了松?”

  格蘭特說:“是的,一般都這樣。我們有一把特殊的松蝦肉的刀。”

  這話引起了葛列格森的興趣:“松肉時有沒有把皮去掉過?”

  詹姆斯說:“沒有,沒必要。松松就行了。”

  福爾摩斯用手指著上校吃過的那只蝦,說:“可這只蝦的肉也太松了,一碰就能從皮裡掉出來。”

  說罷他用叉子示範了一下。

  詹姆斯說:“可能是我用刀時勁兒稍微大了點兒。”

  福爾摩斯檢查了一遍其他三隻蝦,發現皮裡剩下的肉依舊很緊。

  他說:“你只是松上校的蝦時勁兒用大了?”

  詹姆斯神色慌張地說:“你想說什麼?我只是在盡我分內的職責。”

  福爾摩斯往椅背上一靠:“你是不是做了手腳?把新鮮的蝦肉扔掉了,換上了一塊已經擱了幾天的肉?”

  詹姆斯訝然道:“我幹嗎要那麼做?而且真那麼做了,扔掉的蝦肉在哪兒?你可以去廚房搜啊!”

  福爾摩斯說:“用不著,我知道廚房有道門,直通外面的一個垃圾筒,是我叫救護車時看到的。打開筒蓋,我找到一隻新鮮大蝦的蝦肉,包在一個紙包裡。正因為此我才報的警。新鮮的蝦肉就在那把椅子上,警長。你要是把上校吃剩的蝦肉拿給法醫去檢查,他們會告訴你蝦肉已經放了多少天了。”

  葛列格森說:“一切都不言自明瞭,福爾摩斯。”他轉向詹姆斯,說:“詹姆斯·格蘭特,你涉嫌謀殺凡肖上校,我現在將你逮捕。”

  這時邁維斯打斷他說:“警長,詹姆斯都是照著我的吩咐做的,他沒想殺人!”

  葛列格森說:“凡肖太太,你涉嫌與詹姆斯·格蘭特合謀殺害凡肖上校,我也逮捕你!”

  “你的上校朋友怎麼樣了?”兩天後福爾摩斯問我。因為我剛從醫院看望阿齊回來。

  我答道:一不太好,但畢竟活下來了。幾天後就能走路了。“他點頭道:“我很高興。我想格蘭特可能得蹲監獄,那個女人大概能被放出來。”

  結果真的被福爾摩斯言中。審判證實格蘭特和邁維斯合謀殺害凡肖上校,為的是得到上校遺囑裡留給邁維斯的金錢。邁維斯本來也應被判刑,但上校出面說情,她才沒被重判,我知道他原諒她,正等著她從警局裡出來重新開始生活。

  福爾摩斯總結性地說:“不少年輕女子嫁給上點歲數的男人都是為了錢。幸好她們中的大多數都能耐心等待著自己丈夫死去。很顯然,讓邁維斯加快她丈夫死亡步伐的是格蘭特。他很愚蠢,把邁維斯送給他的貴重戒指戴在手上,但上校太被老婆的美色所迷,居然連這個細節都沒發現。”

十九、鐘錶匠

  幾天來,早晨生活的前奏一直如此:洗漱、刮臉、早餐,接著便是哈德遜太太拿來《早報》,並把桌子清理乾淨。只是今天早上,哈德遜太太打破了這種單調的迴圈。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在你們安心看報紙前,我有一個請求想和你們商量一下。不知你們是否介意?”哈德遜太太問。於是,我們就靠在各自的椅子上聽她說。

  “是這麼回事。昨天,我收到我妹妹的來信。她家住在伊爾伏勒科姆。她說她的小女兒現在已不和他們住在一起,因此空著一張床。她問我是否願意和哈德遜到她那玩兩個星期。”說著,她看了看我們倆,見我們一聲不吭便趕忙接著說:“我會叫我的一個朋友來為你們做早餐,之後再給你們煮晚飯……但那就意味著我們要把這地方鎖起來……倘若白天來了哪位元要緊的客戶,比如叫做……我不在家就無法捎口信了……”哈德遜太太一副懇求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說話的聲音則越來越弱。

  確實,有這麼個機會到海邊度假,這對大多數像哈德遜太太這種身份的人而言真是難得。它讓哈德遜太太格外地高興,因為這樣,她就能見到分別多年的妹妹了。

  這時我正想說話,卻讓福爾摩斯搶了先。

  “您妹妹提了一個多麼棒又多麼大方的建議呵!您和哈德遜先生千萬不要錯過這次機會……那一定會讓你們獲益匪淺的。不是嗎,華生?”確實如此,我完全贊同福爾摩斯的這種說法。

  接著,福爾摩斯說道:“在我和華生醫生商量這件事之前,請不要安排您朋友為我們做飯,哈德遜太太。您是否願意……哦!我估計您妹妹還沒說具體哪一天吧?”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我想既然那臥房空著,我們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的。”

  “好極了,哈德遜太太。我相信華生醫生一定同我一樣為你們而高興。”

  “真謝謝你們了。哈德遜先生會很高興的。”說著,她把盤子連同我們早飯用過的餐具一起拿出了房間,隨後輕輕帶上了門。

  福爾摩斯看上去很高興,這讓我覺得有些意外。我知道他肯定會答應房東太太的請求,但這件事似乎讓他的精神特別振奮。我想了一陣子,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們也去度假如何?”福爾摩斯把椅子推到桌底下,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接著轉過身來對我說,“考慮一下,華生。現在我手頭沒什麼案子,你代診的差事也得等到九月底。我們也借此機會外出度假,如何?”

  不可否認,福爾摩斯的建議讓我有點吃驚,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是個好主意:

  “就算行,可我們又能去哪兒度假呢?”

  福爾摩斯走到書架旁取下兩本書。每本上面都附有一張大不列顛的地圖。“我想我們應該先研究一下地圖,挑出若干我們認為值得一遊的地方。在不同的紙條裡寫上這些地名,再把它們投入那頂帽子,然後我們就聽天由命,讓好心的房東太太為我們挑一個便是。”

  研究地圖可謂是家常便飯。於是,在一番仔細研究之後,我們各自選出了十個地點。當哈德遜太太後來敲門告訴我們她要去買點東西時,我們已準備就緒等著她為我們的“命運”作定奪了。說起“命運”,老實講,我也覺得用它來說度假並不好。但我想哈德遜太太當時一定在暗自得意,因為她竟然可以為我們選定一處度假的地方。我們讓她從我的帽子裡挑出了一張紙條,接著便聽到她把那個意義重大的地名念了出來:“德比郡貝克韋爾周圍的鄉村。”

  這雖不是我的選擇,但我仍然感到高興。老實說,我甚至想都沒想到過這個地方,也對其知之甚少。當我向福爾摩斯坦承我對此一無所知時,他也讓我吃了一驚。

  他說他也不甚瞭解,但正因如此他才將其列人選擇的範圍。

  “噢,哈德遜太太!如果您和哈德遜先生把度假時間就定在下兩個星期,應該沒什麼不便吧?”和我一樣,哈德遜太太當時也為福爾摩斯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感到意外。但不管怎樣,就在我們答應哈德遜太太給她妹妹回信並告知他們已接受邀請的那個下午,我們已決定四天之後,也就是在星期六,一同開始各自的度假旅程。

  “當然,華生,為安全起見,我會讓‘貝克街非正規軍’(以威金斯為首的一群小夥子。他們常為福爾摩斯提供情報。)在我們外出時看好房子的。”福爾摩斯要去度假的那股突如其來的幹勁和願望把我逗樂了。

  “現在,我打算去買幅那個地區的地圖,再為我們倆各買一個新背包。”

  “那我就去查火車時刻表,看看有哪些火車及聯運路線比較合適。”

  “棒極了,華生,棒極了。”我們倆當時無疑都為這個度假計畫興奮異常,就好像兩個大學生企盼著假期裡能去野外考察一樣。

  在我們選定火車路線的片刻間,我覺得我們還是挺幸運的,因為就在那個春天,從曼徹斯特到謝菲爾德再到林肯郡一線的鐵路已改名為大中心快運。他們的業務也隨之延伸到了曼勒臘本站。對此事,當時的報紙不乏一些悲觀的報導。有妙語稱:

  倘若以前的M。Sj(曼徹斯特,謝菲爾德,林肯郡地名的首字母縮寫)代表的是“金錢的沉沒與丟失”的話,那麼,現在的GC(大中心快運的首字母縮寫)則顯然意味著“徹底失去。”

  不過,幾天後我們所要乘坐的大中心倫敦快運公司的列車還不錯,很多車廂都帶有走廊,而且內部裝修考究,令人倍感舒適。從曼勒臘本站到謝菲爾德的行程,全長164 英里,要花費192 分鐘的時間。至於謝菲爾德,我發現那裡有許多火車都能開往德比郡的山峰地區。於是,我便相信不管怎樣都誤不了我們既定的行程。想到這,我便合上那本已沒有了用處的時刻表。

  晚上,我們靜下心把福爾摩斯買來的有關德比郡的書通讀了一遍,並在一張紙條上記下頁碼,而後用鉛筆把那些值得做記錄又能引起我們興趣的相關點—一圈出來。

  當我們把書換著看時,福爾摩斯感歎幸虧哈德遜太太為我們選了德比郡作度假地,否則我們就沒這麼走運了。接著,他又說:“別忘了,華生,我們必須帶幾雙舒服又耐穿的鞋襪。這個郡看來是要我們走一些路的。”可後來,我們越往下讀,就越發感覺兩個星期恐怕只夠我們遊歷當地的一小部分。這一點,我們從碰到的那些年年都去德比郡的遊客那裡便能找到證明。

  找到貝克韋爾附近的山峰地區了,但隨即我們便發現它名不符實,因為那兒看來沒有什麼山峰,有的只是迷人的山谷、田園詩般的景致、錯落起伏的沼澤地、陡‘峭的石灰岩壁以及美麗的村莊,就像福爾摩斯說的那樣:“這真是風景畫家的天堂。”

  在後來的幾天裡,我們都忙著準備度假的事。當福爾摩斯和我正試圖把哨子、小刀、剪貼簿、銅制小望遠鏡等必需品全部打包時,哈德遜太太給我們送來了一塊備用的乾淨的亞麻布。

  星期六早上終於到了。在哈德遜太太的一再要求下,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而後便等著預先約好的兩輪小馬車來接我們上路。臨走時,我們祝願哈德遜一家人能玩得愉快。福爾摩斯還勸他們放心,說我們不在時,“貝克街非正規軍”會看好房子的。當大家都沉浸在節日般的氣氛裡時,福爾摩斯提議留個合影。於是,我們就請一個過路的街頭攝影師為我們拍了張照。

  哈德遜太太說自己深感榮幸,因為她站在了人群的中央;而福爾摩斯則神情興奮地告訴她這不僅僅是女士優先的緣故,而且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對哈德遜太太多年來給我們悉心關照的一種認同。

  而後我們便道別了。清晨的交通高峰已過,小馬車一路上跑得十分順暢。這樣,我們便早早來到曼勒臘本站,坐上了允許吸煙的一等車廂。

  我們在座位上方的頂架上將行李安放妥當後,福爾摩斯便掏出煙斗抽起來。青色的煙霧便在他看《泰晤士報》的那會兒工夫裡迅速彌滿了整個車廂。

  於是,我決定到外面的月臺上走走,順便看看火車前部的機車。只見月臺上正站著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小孩。兩個孩子此刻已被亮閃閃的管子和駕駛室裡那些面上覆著玻璃的錶盤深深吸引,正愣著神。一個手持油罐的火車司機此時正攀附在鍋爐邊上給爐的各部分上油,和他一起的司爐工則打開爐門,用一把長柄鏟子往爐裡添料。那股熱浪就是在我們站的地方也能感覺得到,甚至還能聽見滴在鍋爐上的油噝噝作響,而且那滾燙的油聞起來的味道真是好極了。

  那個身著藍色制服,頭戴一頂油漬斑斑的黑帽子的機車司機這會兒又爬回了駕駛室。他從高處往下看時,儼然一副上帝的模樣。他叫兩個男孩爬到駕駛室去看看。

  小男孩爬上駕駛室參觀時,臉上露出的神情讓我不禁想起了童年。火車司機的這些舉動將讓孩子們終生難忘。接著,孩子們又回到了月臺上,而後便聽見他們母子向司機道謝。我趕回自己的車廂時,正好看見鐵路看守員揮了揮綠旗,火車就沿著鐵軌滑行起來。我站到車門邊,用皮吊帶放低車窗,等著我預料中的那一幕的出現:

  果然,原先的那兩個男孩開始沿月臺跟著機車奔跑起來,同時用敬畏驚羨的眼光看著那巨大的驅動杆如何轉動起那麼大的火車輪子來。

  不知道司機在啟動調速器時是否因為這兩個男孩而分了心,總之,火車就是在這一刹那突然失控,巨大的輪子飛速運轉起來,活塞杆的運動快得讓人眼前一片模糊。照這樣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火車鋼制的驅動杆會像柔軟的鉛製品那樣變彎。

  幸虧司機在這時迅速關閉了調速器,輪子的轉速才漸漸慢下來,原先那可怕的聲音才變成一連串持續穩定的嚓嚓聲。一切終於平安無事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那兒多了一位乘客。這人中年光景,身著蘇格蘭粗呢外衣,看上去,就像一個鄉村紳士,但後來我知道自己判斷錯了,因為他只是個機械師。

  福爾摩斯喜歡聽人聊天,但不聽那些關於時尚問題的閒扯,也不聽那些尋開心的花邊新聞。他感興趣的只是就業、貿易、科學等諸如此類的生活中的根本問題。

  過了不久,那個機械師老兄也拿出煙斗抽了起來,於是,整個車廂便彌滿了煙霧。

  在吞雲吐霧間,機械師把他坐車出行的原因告訴了我們。

  為了讓他不停地說下去,福爾摩斯還時不時地問他一點問題。從他的介紹裡,我們得知他經營著一家叫蓋洛特的公司。除去其它一些業務外,他們也做打谷機的生意。他還告訴我們去年有好些打穀機出了問題。

  “眼下是打穀旺季,也是農活最忙的時節之一。機器故障會對農民造成很大的損失,對我們公司的名譽來說則更是要命。”說著,他猛吸了一口煙,“去年我們重新設計了機器的部分零件,當然也進行了故障測試。但令我們尤為發愁的是我們後來發現機器總在打穀旺季出毛病。因此,我這次就是去更換零件的,那些零件就放在有押貨員的貨車廂裡。我們這麼做就是要保證打谷旺季開始時不出問題,而且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去換零件了。”機械師還告訴我們打穀過程中許多有趣的事情。

  這讓我們想起了農民艱辛的勞作,於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唉!”那老兄歎道,“有時候他們得忙到天黑,挑燈夜戰到把活全幹完。要知道,打穀機第二天還要拉到已經約好的另一家田裡去。”

  隨後的時間裡,我們吃了些三明治,換著看了些報紙。總的來說,這段旅程還是頗為開心的。只可惜在轉乘前往謝菲爾德的火車時,我們沒能和那個健談又風趣的機械師老兄道個別。

  在去貝克韋爾的火車上找到位子後,我朝車窗外面看了看,發現月臺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其中有一包行李的上面赫然印著“諾丁漢郡,哈克諾阿,林。米爾斯學校”。

  我碰了碰福爾摩斯的膝部,問道:“那個哈克諾阿不就是詩人拜倫勳爵的埋葬地嗎?”

  “沒錯,那正是,但他的心卻孤獨地留在了希臘。要知道,華生,有個古老的預言說蔥郁茂盛的舍伍德森林裡要是駛過一艘小船,拜倫家族就將不復存在。

  “事情最終被言中了,故事也就因此傳了下來。據說,他們家族中有個討人嫌的傢伙,為了能到教堂附近的湖中泛舟就讓人造了一艘小船,結果他和同去的管家一起淹死在那裡了。林中的人當時對這個家族早已恨之人骨,因此,當那個討人嫌的傢伙把船拖過森林時,他們就把蕨扔到空船裡去,希望預言能夠實現。事情不幸被言中,拜氏家族隨後便衰亡了。”

  “這麼說,預言還是有些可信之處了?”

  “哦,沒錯,華生。我現在來預言一下火車會准點啟程,門會轟然關閉,接著綠旗舉起,汽笛鳴響……然後我們便隨車出發了。”

  福爾摩斯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幽默的神情。這時,廊道上的門不經意間開了,走進一個特別胖的男人,他身著大花格子外套,頭戴一圓頂禮帽,看上去就像一個賽馬場裡賭馬的人。他在靠角落的一個位子上坐下,看了看我們,而後就閉上了眼睛。

  火車蜿蜒前行,經過了許多網站和橋樑。看著鐵路沿線的那些工廠和作坊,我們想起聞名世界的謝菲爾德刀具、叉子、勺子以及剪刀就是從那裡誕生的。那些巨大的廠房和熔爐高高地聳立在一起,陰森可怖,使得周圍的一切顯得矮小而且平凡。

  但就是這一切,不僅構成了謝菲爾德的生命線而且也成了英格蘭的命根子。雖然這裡骯髒、污穢,像瘋人院,但沒有了這些,我們又如何活得下去呢?

  觀看窗外的景色就像欣賞一個瞬息多變的萬花筒。火車開到郊外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已不再是小小的平房而是結構更好甚至更大的房子。

  在換乘開往德比郡的火車後沒多久,我們發現自己已是在荒野中穿行了。眼前所見到的生命似乎只有綿羊和那古怪的嗜腐成性的烏鴉。在多恩河的河谷處,河水骯髒而且流速緩慢,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崛起了一座偌大的城市,這真是令人詫異。

  難以想像那被鼓風爐的火星點燃的夜空,那被濃煙汙塵遮沒的太陽,還有四處的嘈雜聲。成千上萬的人竟然在這種地方以辛苦的勞作了結匆匆的一生。但在荒郊野外,就只有火車在交軌處發出的喀喀聲提醒著我們:沒有城內那些如火車般飛快運作的工廠,哪裡會有鐵路的建成,我們又如何得以在火車上飛馳行進呢?

  在去貝克韋爾的餘下旅程中,除了那個胖男人一路鼾聲如雷外,倒沒什麼別的事。我們到了目的地後就登記人住了一家叫“拉特蘭懷抱”的旅館。而後,我們就到外面逛了逛,看看舊集市,又到河邊走了走。在一家名店裡,我們買了點貝克韋爾的果醬餡餅,拿了些餅屑來喂一隻貪婪的雜色鳥。而後,我們就坐在河邊的凳子上看遠處橋頭的兩個人垂釣褐色的鱒魚。

  小鎮雖也熙熙攘攘,但到底不像倫敦的大街擁擠繁忙。攤販主要是些農家人的老婆和女兒。她們正把賣剩的蛋、乳酪以及蔬菜等東西裝起來,一隻尚未賣出的鮮活的家禽就只好讓它在籠子裡過上一晚再說。我們緩步走回旅館,洗沐之後換了身衣服。

  晚飯時候,我們吃的是菜湯、牛肉、煮土豆、蔬菜,以及一種油膩的板油卷切成的薄片。最後上桌的夏日冷布了和咖啡更是令晚餐錦上添花。除了天有些熱外,這頓飯還是讓我們心滿意足的。

  這個白天儘管漫長卻也開心,到了晚上我們都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女服務員敲打福爾摩斯的房門時才醒過來。只聽見她在叫“八點鐘了,福爾摩斯先生。”等她來敲我的房門時,我便叫喚著說我已經醒來了。

  我們草草用過餐後,便加入了星期天早上去教堂做禮拜的人群。來者有當地的上層人物、農場主、商人、店老闆、農場勞力以及他們的老婆和孩子。那些農場勞力雖然剃去了一周來的鬍子,穿起了節日的盛裝,但那樣子讓人看了並不舒服。那些孩子也個個穿得乾淨整潔,他們才不願意丟人現眼呢。

  我們坐在教堂的後排,旁邊幾個定期來做禮拜的人不免偷偷瞥上我們幾眼。唱這麼多古老的讚美詩真是一件樂事,就連福爾摩斯當時也唱得興致勃勃。

  做禮拜的人排著隊一個個離去時,又朝我們多看了幾眼。我們決定滯留片刻,順便在教堂裡參觀一會兒。這時,牧師和一個執事走回教堂,沿著側廊走進了法衣室,他們始終都沒注意到我們。

  我想或許是心靈感應的緣故,我們倆一言未發,卻同時決定離開教堂。我們悄悄地走過門戶半掩的法衣室時,聽見牧師在說:“幾天前,我同史蒂文生牧師談話時,他說起了那個鐘錶匠的事……他告訴我村裡人都堅信,就連員警也不否認……

  那是一起謀殺……不管它怎樣了,我們還是一起先把募集的款物清點一下吧。”

  我們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出教堂的。

  “蠻有意思的,華生。”

  “確實如此,福爾摩斯。”

  這天餘下的時間裡,我們慵懶地在小鎮及其周圍地帶走了走。一路上,我們看見有些人是全家趕著去教堂的。這個地方的人每逢星期天便要去做一次禮拜,但大多數人是一周兩次,而教堂的職員有時則要三次。

  我們下榻的旅館,能為我們安排早晨前往泰茲威爾的馬車。泰茲威爾可是個大村莊,離此地不遠卻要走上一段頗費周折的路。晚上,我們睡了一夜甜美的覺,福爾摩斯說那完全得益于鄉間清新的空氣。第二天,未等陽光普照,我們便帶上行李,坐著馬車,踏上了前往泰茲威爾的行程。

  車夫是個開朗愛笑的小夥子,看上去好像認識不少人。一路上,他不時地和各家店老闆揮手致意,而那個時候老闆們都忙著開門做生意呢。

  小鎮很快就被拋在了後面,我們就要領略到一個純樸自然的鄉村了。在道路的每一個彎口,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全是樹林、幽谷和陡峭的岩壁。後面跑來了一群羊,車夫就把車驅到了路邊。只見牧羊人沖著他的牧羊犬吆喝了幾聲,那狗便迅速躍過田間的矮牆,跑到羊群前面一個掉頭轉身,便擋住了羊群的去路。於是,羊群就趁機啃食起路邊蔥綠茂盛的牧草來。

  我們的車夫和牧羊人大概聊了一些關於村裡的事,而後,牧羊人就沖著狗吆喝了一聲,羊群便又開始往前走。我們也就得以重新上路。

  福爾摩斯問車夫為什麼貝克韋爾周圍的田地都用木柵欄圍起來,而這裡的農田卻是用石牆分隔開的。“呵,是這麼回事,先生。”車夫回答,“貝克韋爾周圍的田地裡沒什麼石頭,但這兒的石頭卻多的是,又值不了幾個錢,農民就把它們清出田地,而砌牆人則用石頭壘起了牆。”

  “不用灰泥嗎?”福爾摩斯問。

  “哦,不用什麼灰泥的……過會兒在下一個拐口您就能瞅見湯姆。傑克遜老人砌的牆了。”果然,我們幾分鐘後就看見遠處有一個砌牆入正在為壘牆挑選合適的石頭。

  在駐足觀看的時候,我們發現砌牆的過程竟然令人如此著迷:首先,要挖一條淺淺的溝,把大石頭放人其中,而後就能逐步把牆壘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對石頭要精挑細選,又要放得恰到好處,而那些小石頭則可以用來填塞空隙。壘起一座牆就像做手藝活那樣緩慢,但它卻能經受上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考驗。

  砌牆的老人笑了起來,從他佈滿皺紋的褐色臉龐上可以看出他那份知足與愜意:“在這座牆倒掉之前,我可能早已人土多年了。”說著,他指了指我們那個年輕的車夫,“還有你,你們大家,小吉姆。”

  到達泰茲威爾後,我們發現這是一個大村莊。它有一條寬闊的大街,邊上建有許多形態各異的房子。一條小溪繞著幾座村舍緩緩流過,一派平靜安逸的景象。其間,一隻水鼠正在溪中暢遊,還有一隻鳥則在不遠處的水裡沐浴嬉戲。

  喬治旅店挺大,是一個理想的落腳地。‘這裡有乾淨舒適的床鋪、一流的膳食以及優質的啤酒。店老闆對酒窖的講究使他成了鄉里的知名人物。這天剩餘的時間裡,我們在村子及其周圍的地方逛了逛。

  “我們不能走得太久了,華生。要知道,我們彼此都不想讓兩腿給自己添麻煩。”

  這話說得不錯。福爾摩斯雖然身強體健又是個拳擊手,但此刻他和我一樣,也發覺山間行走使腿部肌肉痙攣得厲害。

  晚飯後,我們一起出了旅館,走進隔壁教堂的墓園。黑色的褐雨燕在我們頭頂尖叫盤旋,忙著為饑腸轆轆的雛鳥捕捉空中的飛蟲。墓園裡,許多墓碑的年代都已久遠。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女士,她和我們一起度過了餘下的時間。這位女士穿著講究,一看便知是個有錢人;而她手上的戒指、頸上的珍珠則更將這一點表露無遺。

  在交談中,她說:“我盡可能每週都來給孩子們的墓上獻一些花。”聽到這話,我們滿臉疑惑。於是,她就為我們作了一番解釋:“你們在此地附近所見到的工廠,無論是克倫姆福德、卡佛爾還是別的,過去都從倫敦或其他大城市雇用童工。孩子們被帶到這裡的工廠後受盡了虐待、毒打甚至更慘的待遇。他們得從清晨一直幹到深夜,到轉動的機器底下去清理棉渣,因此,事故不斷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們衣衫襤襟,吃得極差,還要一群人擠在一處睡。在寒冷的冬天,雖然這樣更暖和一些,但他們到底是可憐的小傢伙啊。”好像有人逼著她一吐為快似的,女士急著要把話說完:“他們中一部分人死去時,就像已經死去的這些人一樣,會被送到這兒埋在雜亂的貧民墓群中,但我仍舊知道他們葬在哪個位置……要知道我曾祖父的父親是個工廠主。”她看了看我們,眼裡已是淚盈盈的了,“我帶些花來放在這些小孩的墓上……雖然我現在還能為活著的人做點慈善捐助之類的事,但我卻無法為這些死去的孩子捐點什麼。我這樣做,只是試圖以此為自己的家族減輕一些罪孽。”說到這,她轉過身去,默默地擦了擦眼中的淚水。

  我們注視著她走出大門。“人類的靈魂世界真是千姿百態,華生。為自己祖先的過錯而內疚,我還是第一次碰到。現在我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人說出那黑乎乎魔鬼般的工廠這樣的話了。”

  “還有古代的先人曾走在英格蘭綠茵茵的山地上。”

  “一點不錯,華生。”

  我們接著便打算回喬治旅店喝杯酒睡覺。我們走出墓園來到街上的時候,已看不到日間捕食的褐雨燕,映人眼簾的是拍著翅膀飛來飛去的小蝙蝠。

  第二天早上,我們開始了正式的假日旅程。我們穿起馬褲,套上結實的靴子,再帶上帆布背包,背包裡裝上指南針、望遠鏡以及我們覺得可能需要的一些東西。

  而後,我們便出發了。在跋山涉穀的過程中,我們終於明白了這兒為什麼被人稱作英格蘭的瑞士了。

  我們不時還要駐足領略一番風景。有時看看鳥雀,聽聽它們歌唱。像五十雀、棕柳營、松鴉之類,還有那帶著大斑點的綠色啄木鳥,我們仿佛已經走進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我們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福爾摩斯掏出他的金獵表看了看。“十一點已過,華生,我想我們應該往這個叫‘奈勒弗裡蓋特’的村子走。”說著,他指了指地圖上的位置,又很快地算了一下,知道剩下不到三英里的路。對我們而言,三英里的人行道一個小時不到就可輕鬆走完,但沿著林中高低起伏的狹窄小道走,所需的時間則要多得多。

  令人欣慰的是,我們最後還是到了。我們找到村裡惟一一處可以供我們露天休憩的地方。在那兒,我們要了點喝的,又吃了些自備的三明治。雖然這裡稱不上什麼旅館,但它卻有清爽止渴的啤酒。我們一邊誇老闆的酒釀得好,一邊開懷暢飲,喝完後又要了一些。

  喬治旅館為我們準備的三明治味道真是好極了。我們就這樣坐在戶外的陽光下休息著。要是沒什麼打攪的話,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如此靜謐的地方了。

  突然,“滴答、滴答、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只聽見那聲音清晰、響亮,一點也不含糊,而且最後的詞發的是舌後音,餘音蒙繞又讓人心裡發毛。我們一動不動地聽著,隨後慢慢轉過身來互相看了看。

  “滴答、滴答、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最後那個詞還是帶著和先前一樣可怕的刺耳之音,令人難忘。這叫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福爾摩斯和我都慢慢站了起來。在轉身往回走的一瞬間,我們抬頭看了看小酒店的屋頂。

  “滴答、滴答、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我們驚奇地發現在屋頂的脊瓦上竟棲著一隻大鳥。那可不是一般的鳥,而是一隻大烏鴉。它漆黑的羽毛帶著藍、紫、綠三種顏色的光澤,那種閃亮的美讓我們驚歎不已。它令人生畏的喙又大又厚,彎成鈞狀,在一張一合間不斷重複著那一長串煩人的“滴答、滴答、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

  “一隻烏鴉,不是嗎,福爾摩斯?”我低聲耳語道。

  福爾摩斯也壓著嗓門回答:“不錯,是鴉科類最大的一種鳥。它的兩翼張距可達四英尺左右,飛翔時的高空特技在同類鳥群中是出類拔革的。”

  烏鴉接著停止了叫喚,用嘴梳理起羽毛來。福爾摩斯低聲說:“它原本是根尋常的鳥,但自從富人家的獵場看守員因為它們可能危及獵場上的野雞而進行不斷射殺後,它們的數量便迅速減少。”

  “只要是能走善飛的動物,都成了獵場看守員的敵人,當然,作為他們主人犧牲品的野雞除外。然而可憐的野雞,它們雖受盡寵愛卻也難免在一陣槍彈中斃命。”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我記得有一個看守人把他獵場上所有的夜鶯全給射殺了。理由是他覺得夜鶯攪得野雞晚上睡不著覺。在他手上慘死的還有貓、罐狐狸、兀鷹、老鷹以及貓頭鷹等,卻惟獨沒有大烏鴉,因為這種鳥當時已經挺少見了。”

  “一點沒錯,先生們。”我們轉過身,發現說話者正是站在門口的那個旅店老闆。“我小的時候,這種鳥隨處可見,但現在你們卻看不到了。”他這樣說道。

  “除了現在這只……”福爾摩斯補充道。

  “那摹仿時鐘的奇怪叫聲為什麼總以可怖駭人的喉音結尾呢……它從哪兒來?”

  我提出了疑問。旅店老闆聽罷便走過來坐在一個空的酒桶上說:“它的確有些神秘,先生們。多年以前孩子們發現它的時候都以為它是一隻小穴鳥。但是當人們發現它是一隻鳥鴉時,就沒人再敢要它了。烏鴉,你們知道,它一向被人們看作與死亡有關,因此,人們都覺得它會給家人帶來厄運。”

  正說到這兒,那烏鴉又滴答、滴答叫了幾聲。在它飛走的時候,我們聽見它那“呱呱呱”刺耳的自然叫聲,後面仍舊跟著那些只能說是用喉音發聲的外來詞,而且在飛到村子別處的過程中,它又尖叫著把那幾個外來詞重複了好幾遍。

  福爾摩斯突然拿出他的筆記本,飛快地寫了點東西,而後便啪地一聲合上。

  旅店老闆接著說道:“我覺得這種迷信說法是有道理的。因為那個修鐘錶的老頭,人稱‘滴答人’的傢伙,三周前剛剛死去。他就是把這烏鴉當寶貝養了。當時,人們看見他死在椅子上,門大開著,屋裡一片零亂,那烏鴉也不見了蹤影。周圍的人們都認為他的死另有文章,決非自然死亡。”

  就在這時,旅館裡傳來大聲叫喚老闆的聲音:“我得走了。老丈人還得讓我幫他起床上廁所呢。”

  也就是在這時候,旅館對面的小屋裡走出一個村民。他把盤子上的殘餘物全刮到自己門前的地上。那烏鴉(一定是剛才又飛了回來,而且就呆在附近。)便俯衝下來,銜起其中最大的一塊後又飛走了。

  我們本打算從店主那兒再打聽一點情況,但隨後又決定不再等他,而準備到附近教堂的墓園轉一轉。“要知道,華生,我一直認為墓園便是用石頭留住往昔的史冊。”我表示贊同:“看看那墓頭石,幾乎有一百八十年的歷史了。每一代人都把名字往上面加,一直持續到近十年。”

  “每代人都是在這兒出世、生活而後死亡。難以置信的是大多數人竟連本村幾英里以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出去過的很可能也只是偶爾去逛逛相鄰的村莊。不過,自行車會改變這一切的,華生。”

  “你認為會嗎?”

  福爾摩斯停了一會說道:“自行車的發明將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它將使普通人,當然是那些買得起車的,所走過的路是他們原本希望的五倍甚至十倍。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到十或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去做事了。”

  就在這時,我們看到當地的教區牧師正離開其住宅朝我們走來。福爾摩斯說道:“我覺得牧師已注意到我們倆了。和本地知名的人物聊多了以後,他無疑很想找個陌生人來談談。”和平常一樣,福爾摩斯總是料事如神。那個牧師微笑著和我們倆握了握手後介紹自己是史蒂文生牧師。福爾摩斯則說我是莫克森先生,而他自己則叫索爾摩斯。對此,我未顯一絲驚奇之色,甚至連眼皮都沒眨,只當他另有緣由了。

  牧師是一個十分開朗、和藹的人。他熱情地領我們在教堂四處看了看。教堂內涼爽宜人,用來午後避暑可是個絕好的地方。在對教堂歷史作了一番十分有趣的介紹後,牧師帶我們穿過洗衣室走進了墓園。

  跟在他後面走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一座新墳,上面的草長得參差不齊,末梢因烈日的灼燒已變成了黃褐色。墳頭上半掩著一個簡陋的果醬瓶子,瓶裡裝著一些新摘的野花。牧師指著那些花說道:“是孩子們放的。他們管他叫嫡喀人。他們過去常喜歡去看他作坊牆上滴答作響的時鐘,特別是那個與眾不同的布穀鳥鐘。鐘錶匠滿口的外國腔讓孩子們覺得好玩,但他卻對此毫不在乎。因為他人好,所以,孩子們對他都十分懷念。”“嗯,是這樣,”福爾摩斯說道,“他是德國人,對嗎?”

  聽他這麼一問,牧師和我都盯著福爾摩斯看了。“不錯,他是。”牧師停了一會兒後問道:“你認識他?”

  “哦,不!我想是那個旅店老闆提起過。”我知道這是假話,卻什麼也沒說。

  這時候,教堂的鐘敲了三下,牧師抬頭看了看:“瞧,不早了。你們能否賞臉和我共進午茶呢?我們恐怕只能吃些糕點、圓餅,因為我善良的太太正巧出門去看望一位患病的村婦了。”

  “我想這是我們的榮幸才對,糕點加圓餅已經足夠了。”福爾摩斯回答。

  隨後,我們跟著他走出墓園,穿過一個小門,進了他家的庭院。

  從那副束起閒置的秋千和一個空空的兔子籠可以看出,牧師的孩子早已長大,如今,可能已在哪個學院或大學裡讀書,或是已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謀生了。

  拽響門鈴後,一個廚子為我們開了門,她濕漉漉的雙手還在往圍裙上擦拭。牧師和她一陣低聲耳語後,說道:“糕點和圓餅就可以了。我知道太太已把火腿帶走了。”接著,女廚便退出了那又大又涼爽的客廳。

  我驚奇地發現客廳四面的牆壁自上而下都覆蓋著掛毯。這無疑是要使房間變得冬暖夏涼。“多聰明的一種想法呵,我們都有些趕不上潮流了。”我感歎道。而後,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交談。牧師顯然對倫敦以及我們為他描述的政治形勢頗有興趣,尤其是當我們無意中提及幾個大人物的名字時,他更是如此。我們這樣做不是為了在他面前自我炫耀,而是對他一片好心的回報。這些話題在未來的幾周裡將會給他帶來無窮的樂趣。他將會反復地仔細述說從倫敦來的兩位先生,是如何說及內政部的某某勳爵、某位先生以及其他一些大人物的。

  一個兩頰微紅的女傭又拿來一壺熱茶的時候,福爾摩斯換了個話題:“那天午餐時,我們正神情氣爽地喝著旅店老闆上好的啤酒,适才飛走的那只鐘錶匠的烏鴉正好趕來為我們助興。”

  牧師笑了笑:“你們覺得有趣,是嗎?的確,那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鳥,它是鐘錶匠從雛鳥一手養大的。村裡的男孩子起初都以為它是一隻小寒鴉,但自從吉米。

  弗萊徹爾的母親發現它是一隻烏鴉,是他們所認為的死亡預兆後,便告訴吉米不能要這只烏。當然,其他孩子的母親也都不願養它了。”說著,牧師又遞給我們一塊圓餅,卻被我們謝絕了。

  “於是,滴答人同情起這只可憐的東西來,因為它無人問津,又忍饑挨餓。它每見一個過路的村民,都要張開大嘴來乞求食物。然而烏鴉的名聲讓他們避之惟恐不及,因此,沒有一個人願意餵養它。但也沒有人敢傷害它,因為他們害怕因此給家裡招來死亡的厄運。要知道村民當中流傳著一種古老神秘的說法,說的是如果在哪個病人家的附近聽到烏鴉叫,我只是打個比方,那麼,這人不久就會死去。當然,它那陰森可怖的叫喊也的確令它的大名更加嚇人。”

  福爾摩斯突然接過牧師的話茬兒說道:“於是,滴答人就把烏鴉收留在家,而且當成了寶貝來養。後來人們還發現這只烏鴉竟是個仿聲高手。”我放下茶杯,說道:“在聽到那烏鴉摹仿鐘錶的滴答聲前,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聲音是摹仿的。寒鴉、鵲類以及掠鳥都能仿聲,但烏鴉好像不行。”

  福爾摩斯答道:“雖然並非盡人皆知,但烏鴉確實是鳥類中的仿聲高手,而且一些村民說它還善解人意。至於鸚鵡,除了一些固定的片言隻語外,說更多的詞語則寥寥無幾。”

  牧師隨即指出:“幾乎無人知曉,中世紀的時候人們生活中就有了鸚鵡。那時的教士就用鸚鵡來矇騙人們愚鈍迷信的頭腦。據說一位紅衣主教花了一百個金幣,買了一只能流利背誦《使徒書》教義的鸚鵡,這在當時可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很有意思,”福爾摩斯說,“這樣一來,以前那些水手的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們在遠方的港口花幾個便士買來小鸚鵡後,就在漫長的航程中教它們說話,使它們成為搶手貨。這樣,水手們在回到家鄉港口的時候,就能賺足額外的酒錢了,”

  福爾摩斯沖我點點頭,“我記得是你曾經向我兜售過一個關於鸚鵡的趣事吧,莫克森。”

  “確實有過,索爾摩斯。”我也樂意叫他的新名字了。“那是關於一隻鸚鵡的故事。主人每逢天好的時候就把它掛在碼頭邊的小酒店外,日久天長,這只鸚鵡無意中便學會了那些車夫在停車、裝貨或卸車時對馬的吆喝聲。一天碼頭邊停著一輛馬車,無人照看,讓這只喜歡惡作劇的鸚鵡瞧見了。它就學車夫粗啞的聲音叫道:”

  往後,往後,停!往後,往後,停!往後,往後。‘那匹心無疑忌的馬竟一次次地聽令行事,直到最後連馬帶車翻人河中,可憐的牲口也就這樣淹死了。“福爾摩斯和牧師雖對此半信半疑,卻都對那匹馬表示了共有的同情。

  牧師問我們是否要加點茶,並主動上前來幫忙,他的小女僕則同時拿來了熱水。

  重新坐下後,牧師也講了一個鸚鵡家族的趣聞,讓我們大炮耳福。

  “這故事是教區的一個居民告訴我的。他是個鰥夫,長期住在倫敦。退休後,他便回來和姐姐住在一塊。我相信他的故事是真的,因為他不是那種喜歡杜撰或誇大其辭的人。他曾經開過一個鋪子,而故事就發生在他鋪子對面的一家旅館裡。

  “要說的這只鸚鵡是那家旅館主人用來取悅顧客的。它可是個一流的說話高手。

  幾乎每個人都認識肯辛頓的這只鳥,因為主人將它用籠子關著,掛在樓上的窗外。

  於是,它就從早到晚喋喋不休地喊叫,自我娛悅。窗子下面每個賣水果的攤販,以及路過的商人都成了它招呼的物件。

  “有一天,來了一個非常體面的老紳士。他腳穿褐色的長簡橡膠鞋,頭戴高頂的禮帽,手裡拿著一把雨傘。他聽見那只鸚鵡正興奮異常地拉高嗓門尖叫著‘噢!

  鱈魚!噢!鱈魚!活蹦亂跳的鰭魚鰻魚啊!’於是,老人停下來,抬頭朝上細看,只見那只鸚鵡依舊興奮異常地反復叫喊著‘噢!鱈魚!噢!鱈魚!活蹦亂跳的鱈魚鰻魚啊!’老人靠著牆,笑得眼淚都流到了臉頰上。

  “他告訴圍觀的人群,那只鸚鵡之所以那麼興奮肯定是因為它還記得他和當時的一個收稅員。雖然他現在穿著考究了,但這只鳥卻依然認得出他。他還說二十年前,他只是個貧窮的為生計奔波的魚販子。每天他都要推著賣魚的小車沿街大聲吆喝:”噢!鱈魚!噢!鱈魚!活蹦亂跳的鱈魚鰻魚啊!‘接著,他朝鸚鵡警告般地擺了擺手,提醒道:“倘若要忘記自己曾是個可憐的魚販子,肯辛頓這地方我是絕對不能再來了’。”

  我們都笑了。就連那個小女傭也在吃吃地竊笑。我知道她當時就在敞開的客廳門後偷聽。

  雖然大家都覺得關於仿聲的事情非常有趣,但福爾摩斯還是決定換個話題,於是他便說:“從旅館主人那兒,我獲悉人們發現那個鐘錶匠當時死在椅子上,房門大開著,烏鴉也由門口飛跑了。”牧師看起來有點不安地說道:“是的,確有其事,但說那只烏鴉逃了卻不儘然。你們想,這麼多年下來它一直是老人的夥伴和寵物。

  就像貓或狗,只要高興,它可以隨意來去,人們也常常見它在村裡飛。有時候它就棲在鐘錶匠的椅子旁,同老人一起呆在爐邊的樣子就像一對老朋友。

  “讓村裡人覺得不對勁的是那烏鴉有一些舉動驚亂異常。它不安地在村子裡到處亂飛,但在每一處似乎都呆不了多久。除了它平常摹仿的滴答滴答聲外,它有時則以一種十分駭人的聲音尖叫,如今它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在結尾重複‘基分紮普封’這個相同的外語單詞。整個村子的人都對此疑惑不解。上門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老鐘錶匠死了。”

  令我意外的是,福爾摩斯緊接著問道:“村裡人都懷疑老人死於非命。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們有這種想法?不會是僅僅因為這只鳥的異常表現吧?”

  牧師吃了一驚,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隨後他便決定不再隱飾內心的恐懼,他好像開始意識到我們倆是便衣員警了。

  “您說得非常正確,我的朋友。貝克韋爾來的德雷考特醫生檢查後,發現死者右耳上方有一處傷口,從那兒到右肩及脖子部分全是血。照此情況看,這點傷口還不足以導致其死亡。因此,德雷考特醫生就認為老人是死于心力衰竭。”

  此後,牧師便一言不發,他無疑是想看看我們對他提供的這些消息是否滿足。

  福爾摩斯看來並不滿意,他進一步委婉地刺探牧師:“除了傷口、血跡,還有什麼其他原因讓村裡人為老人的死感到不安呢?”

  牧師似乎發覺隱藏一些內情無濟於事,儘管他曾經答應那位醫生只把恐懼留給自己。顯然,他們倆當時一定覺得在沒有更多的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懷疑是謀殺只會讓全村人心惶惶而於事無補。

  “您問還有什麼讓他們不安?嗯,老人餐具櫥的幾個抽屜全被拉開了,而且好像被翻弄過;一張凳子和烏鴉的棲架也被碰倒,整個房間亂七八糟,房門自然也是大開著的。”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我還要告訴您,鐘錶匠一直說他死後,其所有的財產將由人代管,除了為窮人建一座救濟院外,餘下的錢將全部用於將來的維修。這是全村上下盡人皆知的事。

  “雖然他生活節儉,在一般人眼裡似乎一無所有,但我一直認為他把錢藏了起來……”

  “為什麼?”福爾摩斯一臉追問的神情。

  牧師顯得十分局促,但還是繼續說道:“我知道,在歐洲大陸,把財物埋起來或藏起來是很普通的事,因為人侵的軍隊路過時總要擄掠搶奪。人們等到戰爭結束,才把錢財從地裡挖出來。正如您說的,他是個德國人。因此,我想他一定沿用了這一古老而又保險的做法,把錢財埋到地下或藏到某處,而不是存進銀行。”

  “您對他還有更多的瞭解嗎?”福爾摩斯問。我確信牧師當時一定懷疑我們是員警,因為福爾摩斯的問話形式早已超出了一般人的興趣範圍。

  “他名叫漢斯。萊茲,三十多年前來到這兒時,他還是個中年人。我們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要來這個村莊。他的英語是過了許多年之後才達到能與人對話的程度,村民們也不再因此感到好奇了。大家都公認他是一個操著外國口音的善良老頭。”

  福爾摩斯繼續追問,言語簡潔又切中要害:“那麼,您是說,您和醫生在屋裡沒有發現任何錢物嘍?”

  “是這樣的。我們在埋葬老人的前後將小屋都徹底搜查了一遍,但終究一無所獲……”

  說到這,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不安地說道:“我並不願把這件事挑明,因為這樣一來,也許會使某個清白的人蒙上受人懷疑的陰影。但我要是隱瞞其他內情,又顯得失職。有一家吉卜賽人在這個村子邊上住過好幾個星期。他們做點夾子或編些籃子這類的東西。但就在老鐘錶匠死去的前幾天,他們搬走了。

  “據說那些吉卜賽人突然搬走的前一天,有人看見他們中的一個人從老鐘錶匠的屋裡走出來,胳膊底下還夾著一隻鐘。這說明他可能與鐘錶匠說過話而且知道屋子裡的佈局。這也是讓我懷疑的地方。我還要強調一下,他們恐怕是最值得懷疑的了。”

  福爾摩斯和我正要對他反映的情況作出反應時,牧師朝我們倆分別看了一眼後說道:“說起懷疑……我想兩位先生恐怕不是來度假的遊客,而是員警吧?”

  聽到這話,福爾摩斯開口了,他吐字清晰、用詞準確、又十分客氣:“恐怕要向您表示歉意了……我們不是員警,而是私家偵探。我們常常為政府做些事。”說著,福爾摩斯和我互相暗示性地看了一下,“我們沒有官職也沒有警局裡的那些規矩……當然,政府要與我們聯繫一點也不難。我們是否應該……怎麼說呢……一時的過錯吧,”福爾摩斯笑了笑又接著說,“俗話說,現實總是與故事不同的……我們實際上是從倫敦辦公的地方出來度假的,我們也的確是在四處漫遊。你們村如此美妙的風景真是讓我們歡喜不已。”牧師這時已少了一些憂慮不安。福爾摩斯繼續往下說:“和老鐘錶匠不同,我們可以告訴你我們為什麼,又是如何來到你們村的。”

  福爾摩斯接著就把我們如何從不列顛眾多風景秀麗的地方中選定德比郡,尤其是到山峰地區旅遊的事重新說了一遍,“要知道,尊敬的牧師先生,正像善良的您一樣,當上帝還有善事要您去做時,您絕不會逃避責任。我們偵探也是如此。我們對案子有職業的敏感,即使在你們這裡——漫山遍野開滿夏日的野花,四周的空氣彌滿了花香的地方也是如此。”

  福爾摩斯一番友好卻不同尋常的解釋讓牧師深感寬慰。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我們各自介紹為索爾摩斯和莫克森……不過,我知道這一切最終都會水落石出的。福爾摩斯站起身來,動作比我快許多。

  “還有一點要說,先生。我估計鐘錶匠是靠運送工從附近村莊攬生意來做的,對嗎?”牧師像做禱告一般雙手合十,說道:“是這樣的,那些運送工先把鐘錶拿來,待修好後,又把鐘錶送回去。他從來不向當地人收取費用,但是住在貝克韋爾或巴斯婁的人就得付錢。這無疑使老頭深得村民的喜愛。當然,在他沒有東西修理時,他就為當地一些打傢俱的木工做些鐘錶的機件,因為這些木工在沒活幹時,也反過來為他做些鐘的長殼子等東西。

  “牧師先生,承蒙您的慷慨大方,我們想問一下,我們可否在您陪同下去看看那屋子。時間初步定在明天上午的晚些時候,您看如何?”

  聽說我們要去看鐘錶匠的小屋,牧師的臉上頓時顯出一縷輕鬆甚至喜悅的神情。

  而他的朋友、那個德雷考特醫生,考慮到我們與白廳政府官員的關係,也不太可能反對。

  但後來,我們突然想起第二天有個事先約好的會面,就不得不把時間推遲到了後天。與牧師握手並謝過他的盛情款待之後,我們便取道返回泰茲威爾。在返回的路上,我們相互間一句話也沒說,兩個人都在各自琢磨和牧師的談話,隨後又不禁想起那只烏鴉怪異的舉動。

  我們錯誤地估算了早上的行程,以至於現在的每英里都顯得比實際的長,但這卻使我們的胃口大開。我們狼吞虎嚥地把面前所有的東西一掃而光:油炸的胰臟拌蔬菜,接著便是燉的大黃葉梗和蒿粉凍、斯提耳頓乾酪、葡萄酒以及咖啡。飯後,我們覺得還有必要繞著村子逛一逛,因為此刻天還亮著。

  在一家有凸肚窗的店外邊,有人在賣新書和二手書。一個年輕人正忙著從一輛雙輪小馬車上卸貨。他一邊幹一邊叫我們從旁邊繞行。

  或許是覺得以後用得著,我從那兒買了本題為《簡易商務會計不用愁》的書。

  至於福爾摩斯,我發現他全神貫注地看了會兒那本德英互譯的書後,又放了回去,倒是從“廉價書架”上取下一本破舊的書,翻也不翻,就當作施捨一般把它買了下來。

  經喬治旅館老闆的幫忙,我們雇來了原先的馬車和車夫,準備于次日坐車前往埃爾姆村,那個瘟疫的發生地。我們決定不再作馬拉松式的徒步旅行,因為坐馬車可以省去許多走路的時間,有時候還可以駐足欣賞風景,或與當地人交談一番。總之,我們要讓旅行變得快樂些。

  第二天馬車準時到達。駕車的人叫吉姆。我們後來才知道,他是當地石匠的兒子。在德比郡,石頭生意可謂一樁大買賣,而用石頭砌房則更是一門大行當。吉姆接著昨天的話題繼續說,在有些地方,土表以下幾英尺深的地方就可以看見石頭了。

  這一點,我們只要看看馬路邊上探出地面的石頭和大多數用石頭砌成的隔牆就會深信不已。

  年輕的車夫一路上不僅讓我們增長了點見識,還給我們帶來了歡樂。我們也樂意陪這個小夥子聊天,因為這使我們對當地歷史以及所要去的美麗村莊有了更多的瞭解。

  據說1665年的時候,倫敦城慘遭一場瘟疫的空前蹂躪。一輛公共馬車從城裡給一位手藝嫺熟的裁縫拉來了一箱衣服。這位名叫喬治。維卡斯的裁縫當時就住在這個村子裡。

  毋庸置疑,那些送來的潮濕發黴的衣服裡肯定有攜帶瘟疫病菌的跳蚤,因為那可憐的裁縫在四天之內便一命嗚呼了,但人們卻不知道是跳蚤帶來了瘟疫。

  “先生們,據說冬天來臨之前,就有二十三人悄然死去。”吉姆對我們這樣說道。

  這時候,後面有四匹高大健壯的夏爾馬拉著一車沉甸甸的石灰石隆隆地跑來。

  為了讓道,我們便把車驅到這條狹路的邊上。“這些石頭是運到泰茲威爾去建造大房子用的。泰茲威爾可是個不斷變樣的村子。你們所知道的教堂,之所以被人叫做山峰地區的大教堂,就是因為它很大。”車夫說著甩了甩韁繩,驅車回到了路中間。

  這些路都經過修路工妥善地修整。在半途中,我們邂逅了一個修路人。他坐在小屋外一張低矮的凳子上,正用榔頭把石頭破成小塊,他的驢子則在一旁啃食茂盛的青草。車夫停下車與他說了幾句話,那修路人便起身走進屋裡。一會兒過後,他拎著一隻死兔子走了出來。車夫接過兔子,一把扔在我和福爾摩斯間的車板上。“一隻公兔,還是只崽,可以美美地做頓晚飯了。”修路人邊說邊咧開那張掉空了門牙的嘴,顯出一副開心的模樣。車夫謝過修路人後,我們便又繼續趕路。

  我很想讓趕車的小夥子不停地說下去,因為這樣能更多地瞭解鄉下人的生活,從而將自己在城裡的生活與之比較一下。福爾摩斯也一直認為人們從交談中獲取的資訊要比書本上的多,因為與人交談時,只要把談話導向自己需要的方面,就能獲取很多資訊,而書本只能限於印刷的文字內容。我很贊成這一點。

  福爾摩斯接著便用實踐來說明這一道理。他對車夫說:“我沒見你們付錢,那兔子是他白送的嗎?”車夫回過眼看了看福爾摩斯,咧牙笑著說:“其實這更稱得上是一種交易。我們鄉下人大多以物換物,當然,也可以相互幫忙做些事情作為交換。”

  “那麼,你是用什麼來換兔子的呢!”

  “我父親的兄弟讓他在我們收割結束後,到莊稼地裡拾些穀穗。這樣,他在冬天就有足夠的穀物來餵養家裡的母雞了。所以,要不了多久,喬便會有雞蛋。這樣,每個禮拜食雜商來的時候,他老婆就能用多餘的蛋來換些東西了。”

  年輕的車夫無疑讓我們明白了鄉村經濟的運作方式。我們知道在貨幣出現以前是物物交換,而在鄉下,這一形式至今仍然存在,而且十分有效。

  沿著山坡一陣疾駛之後,展現在我們眼前的便是那古老美麗的埃爾姆村了。只見那石灰石砌成的村舍在歷經幾個世紀的風雨之後,露出一片滄桑持重的色彩,在陽光的沐浴下,一片寧靜的景象。在徒步探奇之前,我們同車夫約好了時間,讓他到時來接我們回去。

  人們永遠不會忘記村民們當時是如何對待瘟疫的。為了不殃及鄰村,他們把自己同外界隔離開來。村子的中央有一塊巨大平整的岩石,那便是當年的鬥牛場。它讓人想起那個並不久遠的年代裡,人們把受驚的公牛或狗熊拴在那裡,讓狗群不斷襲擊的場面。結果,狗與獸兩敗俱傷,到處是撕咬下來的血肉,上面還夾雜著畜毛。

  然而,這卻被人冠以“運動”的美名,人們還將其視為年度的一大盛事。直到1835年,這項活動才被宣佈為非法。而如今,一切皆成往事,只有這鬥牛場還讓人想起當年那悲慘的一幕。

  我們漫步在村子裡,白天的時光也就跟著一點點逝去。我們一路上見到很多人,他們大都坐在各自家門前,或編織。縫補,或釘地毯,還有的則曬著暖烘烘的太陽。

  走了一段路後,我們來到一座穀倉大小的建築前,只見一塊油漆牌子上赫然寫著“濤恩海德工廠”的字樣。我們向一個過路的本地人打聽之後,才知道這個廠的一段傳奇歷史:它建於1735年,當時只是個絲織廠。而今,自從一個叫拉爾夫。威恩的先生發明了雙面織物的方法後,這裡的絲就變得十分搶手了。

  不過,讓福爾摩斯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廠房牆壁頂部的鴿巢。試想,同樣三十多英里的彎路,徒步而行,不僅要跋山涉穀,還得花很長一段時間;而信鴿三十分鐘之內就能飛完全程。一想到這兒,我們對這種傳信辦法的欽慕之情便油然而生。

  而後,我和福爾摩斯在村子裡一邊走,一邊說起了麥克斯菲爾德的那個供絲商。

  在我們看來,為了回信方便,他也需要一個供信鴿安身的鴿房。由於鴿子只住一個方向飛,一直飛回它們的母巢為止,因此,當它們送完一次信後,就可能要用車子將它們運回,以保證它們下一次還能飛。

  關於這些準備事宜,我和福爾摩斯談得十分深人。接著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空地。據村裡人說這裡曾是鎮上的集市。埃爾姆村雖很大,但人們至今依然將它看作過去的一個小鎮。村裡的禮堂還在,堂中擺有一整套木制的刑具,那無疑是古時候用來教訓醉鬼或懲罰微小過錯的。

  埃爾姆禮堂是路邊上一座漂亮的十七世紀建築。它那寬大的臺階從禮堂門口開始,往下逐級延伸,一直到達花園的草坪。我們正在駐足觀賞的時候,聽見禮堂對面的樓上,有一個男的正在視窗處同一女子道別。從外表上看,那女的伊然是住在那裡的主人。我們的視線從樓上的兩個人那裡移開不久,就驚喜地在半路上碰到了适才見過的那個男人,他說自己是那家人的朋友。

  “我猜你們是觀光客,出來呼吸新鮮的空氣順便活動一下筋骨,對嗎?”我們肯定了他的說法,而後便說德比郡是個宜人之地,尤其是對於我們這樣的遊客而言更是如此。那蔥郁茂盛的樹林、潺潺的流水、還有那小小的村落,和倫敦城相比完全另一番景象。我們聲稱自己對多年前村裡鬧的那場瘟疫的有關細節頗有興趣,這個有紳士風度的朋友聽罷便非常熱情地同我們講起了那段歷史。他是本村人,碰巧又是這方面的行家。

  “嗯,先生們,你們可能都聽說了,那是一種淋巴腺鼠疫,是在與東方人貿易時傳人英國的。瘟疫很快在倫敦城蔓延猖掀起來。那時正值1665年,當時能搬家的富人,都逃走了,剩下的那些則成千上萬地死去。”福爾摩斯和我坐在一堵低矮的牆上,一邊聽,一邊沐浴著陽光。那朋友繼續說道:“在那年的八月底,有人給喬治。維卡斯這位倫敦來的本地裁縫送來一包衣服。他見衣服發潮,就放到火上去烘乾。兩天后,他便得了熱病。皮膚發腫而且滿是深紅色的大疹斑。兩天后他死去了,成了村裡第一個受害者。”

  我看了福爾摩斯一眼,覺得這些話與吉姆對我們說的瘟疫情況並無出人。我們這位歷史專家又說了一些事情:“後來又有兩個人死去。隨著瘟疫的傳播,死亡人數便不斷增加。為了抑制疾病的傳染,那些死去的人就被單草地埋在自己家附近。

  有個叫漢科克太太的村婦就把自家七口人的屍體,埋在她家旁邊的地裡。”

  “對村民而言,那必定是一個悲慘時期,那情形一定很嚇人。”我同情地說道。

  這位朋友指了指周圍,意指村裡的人,說道:“是的,有些人就收拾行李逃走了,其中包括布萊德蕭家族的人。

  “再後來,便出現了那個時期的英雄人物,威廉。英姆普森牧師和他那個不信國教的同事,湯瑪斯。斯湯利。他們懇求村民們果在村裡,以免將瘟疫傳到鄰村,那可是需要勇氣的一番懇求啊。”

  就在這時,一個老人帶著兩隻狗趕著羊群沿馬路走了過來。我們這位歷史專家忙對我們說:“對不起,請等一下,我去和牧羊人說句話。”只見牧羊人的兩隻狗上前攔住羊群,使羊群緊張不安地擠成一團。過了一會兒,歷史專家與牧羊人說完話,揮揮手行了個禮後便各自分開了。而此時羊群也正急著要往前走。

  “真是抱歉,我只是想問一下他病重的老婆怎樣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哦,對,是英姆普森牧師在德比郡伯爵的幫助下,將村民們安置在一個叫‘邊界石’的地方,並賣給他們一些食品和其它基本生活必需品。為此,他們還把買賣得來的錢放進溪水或醋裡消毒。”他揉了揉大腿,晃了幾下:“真是有點可怕,村民們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都怕得不敢聚會,就連星期天的禮拜也不參加了,牧師因此關掉了教堂,轉而舉行一些露天的儀式。八月二十五日這天,牧師的妻子最終因病死去,這使她成為那次瘟疫的最後一位死難者。

  “村民們憑著堅忍與剛強控制了疾病的傳播,但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大約有二百五十九人因此而送命。他們的所作所為體現了真正的勇氣和基督教的精神。”

  “但這場大瘟疫最終還是蔓延到了整個英格蘭。”福爾摩斯說道:“議會還擠出時間通過了一個法案,規定所有的壽衣屍布都必須是羊毛的,據說,此舉是為了擴大羊毛生意。”一路上,我們這位歷史專家朋友的講解令我和福爾摩斯大為感動。

  我們感謝他同我們聊了這麼久,讓我們知道了許多情況。最後,我們相互握手道別。

  “去看看那教堂,你們會覺得很有意思的,”這位朋友沖我們一笑,然後揮揮手,便拿起手杖走開了。

  接著我們便去參觀那座離得不遠的教堂,發現它是用來紀念一位叫聖。勞倫斯的基督教傳教士的。據說,當時羅馬的地方官明令他上繳教堂的財產,他卻把教民交了上去。地方官覺得自己被人戲弄而大光其火,就用炮烙之刑將他處死了。“這可不是基督徒的行為。但那時,西班牙,宗教審判官就借著所謂宗教的名義濫施淫威。”福爾摩斯冷冷地說道。

  在教堂北面的走廊裡我們發現了一個小櫥子。據說它是用別人送給裁縫喬治。

  維卡斯的那個帶有瘟疫病菌的衣箱做成的。四處撥弄了一陣子後,福爾摩斯說:

  “看看這……華生……作為一個醫生,你應該會感興趣的。”我朝他走了過去,只見他在一堆滿是灰塵的教會書信以及破爛的聖歌書堆裡找到一本已經破得無法修補的冊子,上面寫著如何治瘡或療的一些文字。

  1695年瘡、療的療法。

  用足量的海鹽、裸麥粉以及蛋黃搗成糊狀,攤到一小張皮上,然後貼到長瘡或生療的地方,就能把毒聚到中央並使瘡長熟以至破裂,感染也就會隨之消失。若要加快療程,也可以等瘡口破裂時,將一活雞的臀部抵住瘡口,這樣置於其上的活雞的肛門就可以把感染菌吸人雞的體內,雞也就會死去。如果感染嚴重的話,就需要一兩隻雞或者更多。當雞不再死去時,那便意味著毒已被吸盡,患者正在順利地恢復健康。另外還有一種療法,那是醫師團開的處方,也差不多:用一個大洋蔥,中間挖空,放人無花果和切成小塊的芸香以及微量威尼斯蜜糖;在一張潤濕的紙上肥洋蔥壓扁,再放到餘火上烘烤,而後將其敷於浮腫處,連續三到四次,每一次都擱上三個小時。

  “很有意思,福爾摩斯。下一次代診時,若遇上哪個棘手的頑疾病人我可能會試試這個辦法。”

  福爾摩斯輕聲笑道:“如果試的話,我倒想去看看你是如何操作的。”

  於是,我就把這些療法都記在筆記本上以備將來參考。在教堂裡四處遊逛時,我們有幸看到了莫姆普森牧師當時坐的那把椅子。那是用優質的英國梭術做成的,四條腿用橫木牢牢地撐著,椅子上還刻有1665年的字樣。在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雨後,它看起來依然完好無損。我們本想在教堂裡再呆上一陣子,以便對這座古老而又可愛的教堂的歷史有更多的瞭解,但最後還是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走到街上時,那明亮刺眼的陽光讓我們在瞬間內睜不開雙眼。

  沿著街道一直走下去,我們經過了裁縫喬治。維卡斯當年的住處。那時,瘟疫就是在這裡蔓延開的。

  “看,華生,一切如故,那磨光了的門階依舊,當年維卡斯就從這裡踩進踩出;那小小的窗子依舊,當年的驛站馬車為房主送來那個死亡之箱時,維卡斯一定是從那住戶看的。

  “而今,二百三十多年已過去,這一切真可謂在時光裡獲得了永恆。”福爾摩斯感歎道。

  隨後,我們就到“礦工之家酒店”吃東西。在與店老闆的交談中,我們得知,有一個叫約瑟夫。漢特的牧師在1683年曾經參加過這家酒店舉辦的一次假婚禮。至於牧師是來主持儀式還是參加婚禮,店老闆就說不上來了。喝過老闆拿來的兩品脫美酒,吃了些自備的牛肉三明治後,我們又背上包開始緩步前行了。

  按酒店老闆的指點,我們又找到一座與瘟疫有關的建築,那便是梅瑞爾旅館。

  主人漢姆弗利。梅瑞爾在瘟疫期間曾丟下旅館,住到郊外一間單獨的小屋裡才得以保住性命。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仍在街上走。福爾摩斯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指著不遠處的一處營地對我說:“我覺得那個地方與牧師為我們描述的樣子相符,那鼎鐘形的帳篷,還有其他方面都很相似。噢,對了,就是那些混居在一起的吉卜賽人。”

  我看了看,只見一片空地上停了一輛吉卜賽人的大篷車。那車的外形很難看,沒有旋轉物也沒有金箔等華麗飾品的點綴,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箱子之類的東西,又有點像蒸汽壓路機背面的模樣。大篷車用厚厚的木板豎向釘成,其表面也需要好好油漆一下了。緊挨著大篷車的是一頂已破舊不堪的鐘形帳篷,在過去的日子裡,這頂帳篷無疑經歷了不少惡劣的天氣。在帳篷周圍,則有兩隻雜種獵狗和幾個跑來跑去的孩子。

  “你能裝作瘸腿嗎,華生?”我茫然地看了看福爾摩斯,使勁琢磨他的葫蘆裡又要賣什麼藥了。

  “或許不叫瘤子,只不過在你靴子裡放塊卵石罷了。你要在吉卜賽人面前裝作瘸腿,並問他們能否給你碗水浸一浸你扭傷的腳踝。”

  至於福爾摩斯究竟在玩什麼把戲,我仍舊摸不著頭腦。福爾摩斯見狀,就解釋道:“這是一個計策,華生,我們向他們求助,使之處於支配地位,就有希望減少他們對我們的懷疑,也能為我們同他們講話找個藉口。”

  我明白過來後,便義不容辭地照他的話做了。放在靴子裡的那塊卵石還真讓我一刻也忘不了自己是個“瘸腿”。福爾摩斯接著又提醒我:“還有一點,華生,你不能從這個方向走近目標,而要從那兒。在裝作瘸腿穿過村子時,我們要不失時機地向村民乞求幫助。”

  走近那個帳篷時,我們發現孩子們停止了遊戲。緊接著狗吠聲響起,大篷車的門口出現了兩個婦女,正沿著臺階走下來。她們身著罩衫黑裙,油亮的黑髮在頭上盤成一個髮髻。

  福爾摩斯介紹完我們倆後,問道:“不知你們能否幫個忙……我這位朋友扭傷了腳踝,希望你們能給碗水讓他浸一浸。”兩個女人中年輕的那位一言未發,而年紀稍長的一位則笑著點頭說道:“當然可以,先生們,我給你們每人搬個凳子,坐下再說。”

  只見她對那些沉默害羞的孩子說了幾句,孩子們便沖進帳子拿出了凳子。我記不得當時所有的談話了,因為我那時正忙著脫我的鞋襪。而後我小心地將腳伸進冷水中。福爾摩斯在兩位女士面前顯得頗有魅力,就連那年輕的一個也不時微笑地沖他眨著黑色的大眼睛。我聽見她對福爾摩斯這樣說道:“哦,我們勉強過得下去。

  男人們這會兒正在外面砍伐做夾子用的木頭呢。”

  “你們憑空造出這些木夾子真是太有本事了。”福爾摩斯說著,順手從旁邊一個裝滿木夾的籃子裡挑出一個來看。那個年輕的女人則回過頭來,帶著一絲輕蔑的神情(我覺得如此)笑道:“不可能是憑空。我們先要選木頭,木頭得有彈性,接著要到處尋找洋鐵皮,還要將這些洋鐵皮裁成條狀。”說話的這個女人有一副苗條纖柔的身段,她十分得意地解釋道:“我們在木夾子的頭部包上一長條薄的洋鐵皮,比如這個,然後像這樣用大頭釘穿過去。”說著,女人揮起小榔頭,飛快地一擊,那大頭釘就穿過洋鐵打進了木頭。接著,她把那個木夾子壓在一個桶的頂部,拿起小刀把多餘的部分裁去。這樣,衣服夾就做成了。無需成本的木頭,找來的洋鐵皮,再加一枚大頭釘就可以變出一個夾子來。

  福爾摩斯從她手裡拿過木夾子,仔細地看了看:“正像我說的,不需要花費什麼,只要一些技巧罷了。”接著,他轉過來對我說:“感覺好點了嗎,華生?”

  “好些了,福爾摩斯,感覺真的不錯,我想把另一隻腳也放進去。”說著,我便解開鞋帶,脫去襪子,將另一隻腳也浸入水中。

  福爾摩斯問那個年輕的女人:“‘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我這位朋友在收拾度假的東西時,因為匆忙把表給忘記了。而我的表自從摔到地上後就不走了,真是不走運。”

  我點頭稱是,心裡暗想這又是一計。

  “沒問題,先生們,我可以告訴你們時間。我丈夫幾個星期前就讓人把鐘修好了。那時我們還住在奈勒弗洛蓋特郊外的帳篷裡。”說著,她往大篷車裡看了看,便走下臺階告訴我們:“快四點了。這只鐘原來是彈簧壞了,現在修好了。那個老鐘錶匠鐘修得挺好……我丈夫說,老人心地善良,一個人住在小屋裡,與一隻烏鴉相依為命。他為我們修好了鐘,卻一分錢也不收。當他知道我們有三個孩子時,他還拿出六個便士讓我丈夫分給孩子。你們要是從他附近路過的話,應該進去讓他看看能否修好你的表。”

  “我要穿上靴子了,福爾摩斯。現在的感覺好多了。”說完,我從背包裡拿出一塊小手巾把腳擦乾,接著又把襪子和靴子重新穿上,也沒忘記在其中一隻靴子裡放上一塊卵石,好讓自己一瘸一拐地離開。

  謝過這家吉卜賽人後,我們要付錢給他們,卻遭到了拒絕。他們堅持說,這不過是為旅行的朋友幫點忙而已。於是,當我們從那些坐在地上的孩子身邊走過時,福爾摩斯就在他們每人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隨後又在他們圓圓的小屁股下塞了些東西。當我瘸著腿走開時,福爾摩斯輕聲笑道:“你拐錯了腳。”

  我有些不安地回答:“我知道,可我是在起身離開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們也許沒有發覺吧。福爾摩斯,你都跟孩子偷偷說了些什麼呀?”

  福爾摩斯轉過身沖孩子們揮了揮手,說道:“我告訴他們要乖乖坐著,直到看不見我們時,才去看他們屁股下塞著什麼東西。”

  “那他們屁股下是什麼東西呢?”

  “每人一枚銀幣,華生。”說完,我們再次轉過身朝他們最後揮手道別。孩子們也沖我們揮揮手,他們瞪著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笑著,直到看不見我們為止。

  這時,我趕忙找了個地方坐下,將那塊墊著的彆扭的石頭取了出來。

  “好了,華生,我們現在可以排除這家吉卜賽人與老鐘錶匠之死有牽連的想法了……你同意嗎?”

  “完全贊成。啊!現在好多了。”說著,我站起身來,大踏步走了一小段路。

  “的確,”福爾摩斯說道,“那兩個婦女的話令我難忘。她們每個人的發音都很好。這恐怕是由於她們在鄉里四處遷移,從未在一處呆得過久而被當地方言影響的緣故。”我在表示贊同的同時,毫不懷疑這兩個女人在任何環境下的生存能力。

  而且,我敢說那個年輕的女人顯然給福爾摩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邊走一邊琢磨著福爾摩斯獲取消息的手段。他略施小計便收到完美的效果,這一點真令人欽佩。

  我們忠實的吉姆此時已按事先約好的時間,在指定的地點,等著接我們回喬治旅館。他略顯疲倦,但心情卻依然很好。

  夜裡晚些時候,我突然想問福爾摩斯為什麼要給我們自己取索爾摩斯和莫克森的化名。當時,福爾摩斯正抽著煙,靠在花園坐椅那粗糙的木頭靠背上,而我則坐在他旁邊。在我們上方,褐雨燕正在盤旋俯衝,不停地尋覓著空中的飛蟲。

  “華生,我認為我們是來度假的。既然是來度假的,那就必須讓人覺得我們像是出門遠遊的。但昨天,在和那個牧師談話時,我覺得有些話令他不安而且顯得反常。在我問他問題時,不可否認我的問話確實超出了一般人的興趣範圍,使他懷疑我們倆是員警了,對嗎?”我點頭表示同意。“我不想說出我們的真實身份,所以,我成了索爾摩斯,而你則成了莫克森……對此你不會介意吧,華生?”福爾摩斯問我的時候臉上一副真誠關切的樣子。

  “當然不會,福爾摩斯。但令我奇怪的是,你為何覺得老鐘錶匠死亡的背後藏著一個謎呢?而且,你這種感覺從我們聽見烏鴉滴答滴答的叫聲起就開始有了。”

  福爾摩斯沒有答話,繼續抽了一會兒煙,然後說道:“華生,給我描述一下心肌梗塞的症狀。”

  我想,這恐怕與鐘錶匠的死有關,於是說道:“是這樣的,福爾摩斯。這種病有時無任何徵兆,患者會在幾秒鐘內癱倒死去。而有的時候,患者的心臟病會在一段時間內頻頻發作,最後變成嚴重的心力衰竭而導致死亡。”

  “好極了,華生……這些情況和我這外行所想的正好一樣。下面,你給我描繪一下心臟病嚴重發作的人在臨死前的一些表現吧。”

  “患者先是流汗接著感到胸口疼痛。而後胸痛加劇,那感覺就像一個鋼箍正在將心臟一點點地束緊。這種狀況可能持續幾分鐘,有時則大約一個小時。疼痛會愈演愈烈,以致無法忍受,最後遍佈全身。”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只管抽他的煙。那青色的煙霧把夜間的蚊蟲都熏跑了。我不禁開始納悶,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又要接受何種挑戰?會不會一切只是虛驚一場?在這樣一個夏夜,躺下睡覺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窗戶大開著,空氣裡彌漫著新割乾草的味道,耳畔聽得見教堂鐘聲的敲點報時,還有遠處田地裡牛群低聲的嗥叫。這一切與倫敦、與貝克大街有著天壤之別。

  見福爾摩斯在向旅館老闆道晚安,他一定是在村裡兜了一圈,剛剛回來;隨後聽見他的關門聲,我便很快睡了過去。

  次日早晨,福爾摩斯比我先起床,不過,也只是早了一點兒。這天的早飯好像比哈德遜太太做的還要豐盛。鄉間清新的空氣和一路的奔波讓我食欲大開。飯後,我們收拾好背包,付清房錢並謝過了老闆。接著,我們就抽著煙等候吉姆來接我們去奈勒弗羅蓋特看鐘錶匠的屋子。這天的天氣不錯,初升的太陽已證明了這一點。

  村莊已從夢中醒來。擠奶女工給牛擠完了奶,這會兒正讓它們沿路邊慢慢走回牧場。一個小男孩帶著一隻狗,正尾隨在後。路過鐵匠鋪時,只見鐵匠正忙著上下拉動風箱,為當天的第一爐鐵加熱。旁邊還拴著一匹馬,它正等著別人給它釘上馬掌。

  九點的鐘聲剛剛響過,我們忠實的車夫和嚮導吉姆就把馬車停在了我們面前,並向我們問了早安。福爾摩斯把背包扔上馬車,接著便爬了上去。我緊跟著也上了車,但身手卻不如他那麼敏捷。

  我注意到福爾摩斯雖然兩眼注視著前方,眼神卻很茫然,我知道他正在想別的事。我是看得出他這種神情的。在我和吉姆聊天的過程中,福爾摩斯一直沉默不語。

  我知道他急著趕往那座小屋,以便查明鐘錶匠死亡的原因。而後,吉姆愉快地駕著馬車,準時將我們送到了教堂門口。我們給了他一筆可觀的小費並與之依依惜別。

  吉姆掉轉車頭,同我們揮手說了聲再見,而後便驅車匆匆離去c 過了一會兒,牧師穿過教堂的院子朝我們走來:“多好的一個早晨呵,先生們。我見你們的背囊鼓鼓的,是準備看完了小屋之後繼續在村裡遊玩吧。”

  福爾摩斯解下背囊,說道:“是的,今早天氣不錯,牧師,這個村子真是一片繁忙呵!”

  “是的,村裡人都相信‘機不可失’這麼一句老話。請這邊走,先生們。”說著,由牧師領路,我們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什麼令人好奇的東西。我們一身外出遊玩的衣著,又背著鼓鼓的行囊。這使我們一眼便讓人看出是兩個外來的觀光客,我們在與牧師交談的同時,趁機呼吸新鮮的空氣並盡情領略鄉村的美景。

  鐘錶匠的小屋就位於村子邊上,遠離大路的一叢樹林旁。

  屋子很小,只有兩個房間,是一座石頭砌成的平房。屋頂上鋪著曾一度取代稻草房頂的筒瓦。房子看上去雖然低矮卻很牢固,除了必備的一個煙囪和一扇門外,三面都開著許多小窗戶。常春藤沿著牆壁攀上屋頂,為房子更增添了幾分迷人的鄉野氣息,而在花園盡頭的大樹底下則掩藏著一間茅房。

  我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從最近的一棵樹上傳來“呱、呱”的叫聲。隨後,這“呱呱”的叫喊變成了“滴答、滴答”的聲音,最後又變為帶有刺耳喉音的外來語“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

  福爾摩斯卸下背上的行囊,放到地上,從中取出一個小包,裡頭還有很多我們吃剩下的早飯:香腸、豬肝、腰子和半份麵包。他把這些東西全扔到那棵樹底下。

  烏鴉這時瞪大了珠子般的眼睛注視著我們,腦袋歪向一邊。接著它便飛下來,踱著水手般的步子吃起那些殘食。它在地上的樣子看起來比在樹上更大些,那張嘴尤為可怕。

  牧師同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說:“這烏鴉還從未回過這屋子呢。我和醫生在屋裡搜尋的時候,有意把門虛掩著,但它就是連門階都不願意涉足,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早已不在了似的。”說著,牧師推開了門,我們便跟著走了進去。

  也許是因為傢俱的緣故,再加上天花板又低,屋子顯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小。在用石灰水塗過的牆上。有幾幅宗教圖畫,圖的下部寫著德文。一張小圓桌靠牆放著。

  火爐邊上有個松木做的餐具架和一隻很大的溫莎椅,而烏鴉的棲架就擱在椅子旁。

  棲架上還有一個墊木狀的小盒子,那無疑是烏鴉用來休息立足的。

  另一間屋則被分割成臥室和廚房兼工作室兩個部分。臥室那塊地方很小,放上一張單人床後便僅夠行走出人的了,而角落裡的那個帶抽屜的櫥子便是僅有的另一件傢俱。

  和第一個房間相比,這間既做臥房又做工作室的屋子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工作室一片狼藉。架子上擺放著木頭或硬紙殼做成的盒子,大小不一。用濃黑蠟筆寫成的德文清楚地標明了盒子裡的東西。在下方的架子上,盒子全都打開著,裡面盡是彈簧、鈍齒輪以及各式各樣的螺絲釘。出於採光的考慮,在朝北的窗前放有一個工作臺,上面擱著一副車床和一個工具架。牆上的空間已被充分利用,幾台黑森林牌的布穀鳥鐘如今都已啞然失聲,無人問津。此外,在牆壁的釘子上則掛著各種各樣的鐘面、鐘擺和其他一些手工器具。

  我們在現場駐足查看了一番,取了些物證。正當我們準備談及具體問題時,門外傳來了馬車的聲音。車子在門外停住。片刻之後,從門口進來一個蓄著鬢髯的中年男子:高高的禮帽、戴著手套,一副時髦的打扮。牧師跟他打了招呼:“早上好,查理斯。您準時到來,真是令人高興。”隨後,牧師轉身對我們說道:“讓我為你們介紹一下,先生們。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當地的開業醫生,查理斯。德雷科特。

  這兩位分別是索爾摩斯和莫克森先生。”我們相互握過手後,便站著談起了可憐的鐘錶匠之死以及錢的問題。到目前為止,一分錢都沒找到,更別提銀行帳本了。

  醫生將他高高的禮帽小心地放在工作臺一處乾淨的地方,說道:“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一個箱子接一個箱子,一個架子挨一個架子地徹底搜尋了一遍,竟沒有找到任何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這可把我們煩透了。對嗎,牧師?”

  牧師表示同意:“當然,我們在工作臺下的箱子裡還是發現了幾枚沙弗林金幣,在他的褲兜裡也找到幾個硬幣,但他生前提及的用來建造救濟院並提供修繕款項的那筆錢卻毫無蹤影,也許這些錢根本就不存在。”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一言不發。

  我問他是否留下過遺囑。

  醫生回答:“有的,但僅僅是一張紙頭,執筆人是一個校長,能作證的也只有他和當地的一個農民。那位校長大約十年前就死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牧師也表示同意。

  我問遺囑上說了些什麼。回答的又是醫生:“哦!他說在他死後,當時的牧師將接受委託負責救濟院的修建,並在將來必要之時批准救濟院的修繕事宜。”

  這時,牧師插話了:“要知道,這就是我們懷疑他遭人搶劫的原因。我們總是忘不掉起居室裡那令人難過的場景。當然還有那傷口,雖然不重,卻可能是他與歹徒搏鬥而留下的痕跡。”

  “因此,你們懷疑吉卜賽人貪圖老人錢財,便在幾天後回來搶劫?”我問道。

  醫生接過了話茬兒:“要知道,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從宿營地潛人村裡,得手後馬上開溜。這可是最為狡猾的一招。”

  此後雙方再度陷入了沉默,各自揣度著剛才的說法。然而,就在剛才我和醫生交談的時候,福爾摩斯已獨自在屋裡來回搜尋了一遍。他先查看了起居室,接著是臥房,最後還仔細看了看那些用黑色彩筆標明盒內物品的文字。有一個盒內放著上百個大小不一的鈍齒輪,另一個盒子實際上是個舊鞋盒,裡面堆滿了準備再利用的各種長短的彈簧。這真可謂是:不浪費,不愁缺。

  福爾摩斯又從工作臺下面拉出一個裝滿鐘錘的盒子,蹲下身仔細地查看。這些鐘錘挺重,是懸在長盒子鐘和布穀鳥鐘的鏈子上用的。它們有各種形狀和大小尺寸,表面因蒙著灰塵而顯得十分骯髒。福爾摩斯站起身來,拍去手上的灰塵,然後拉開一個抽屜,先看底部,再看裡邊,生怕漏過任何一點隱藏的文字或其他什麼東西。

  突然,牧師大聲叫喚起來:“我知道我們還有一個地方沒看過……煙囪。”於是,我們跟著他進了起居室。壁爐的爐格上已堆滿了灰,我們站在一旁看牧師前傾著身子,彎著腰向上凝視。他十分小心地往四下裡瞧了瞧,生怕碰到那些經過多年累積而形成的煤灰硬殼。“要看清楚真是很難……應該先清掃一下才行。我想應該讓老特德過來掃一掃。當然,我們得陪同在場。萬一上面有什麼東西的話,特德會發現的。”牧師說道。我往窗外看了看,一眼就望見花園盡頭的茅房及其旁邊的一間棚屋。“我想你們已經看過那邊了吧?”我問道。順著我指的方向,其餘兩人也張望了一下。牧師吞吞吐吐地回答:“沒有”。但醫生卻以不屑的口吻說道:“無法想像。只有瘋子才把貴重東西藏在茅房或是花園的棚屋裡呢。”

  “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去瞧一瞧。”牧師建議道。

  於是,我們一行人就沿著小徑來到茅房查看。只見裡面並排著兩個廁位,在第二個位置的紙簍裡裝著撕開的報紙,隨手可用。我們將桶移開,看了看其底下,而後又放回原位。棚屋不大,外面爬滿了常春藤。裡面存放著手推車、種子盒、鐵鍬、叉子、耙子、線團以及其他國藝小工具。見到這一切,醫生不免顯得沮喪。

  當我們沿著花園的小路返回時,我走在最前頭,醫生和牧師落在後面,低聲耳語著。我便站到他們看不見的門後偷聽。結果,除了聽到一兩個奇怪的單詞外,啥也沒聽明白。但是從醫生說話的語氣裡聽得出他當時十分激動。

  接著,醫生走了過來,牧師緊隨其後。“我們應當再和員警聯繫一下,把那個吉卜賽人追捕歸案。”醫生的嗓門很大而且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與此同時,他還看了我一服。

  牧師看起來是站在醫生那邊的:“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可以斷定老鐘錶匠留下了一筆錢,否則,他為什麼要談及救濟院的事,還要立下遺囑呢?”

  相比之下,醫生顯然更具有支配力。他的言語犀利:“本來就該如此。我們在搜完房子的第二天就應當這麼做了。員警總是很懶散,但我還是會要求他們將那個吉卜賽人抓起來。”說著,他又輕蔑地嘀咕了一句:“就算他們會去抓人,那傢伙此刻也已經逃之夭夭了。”

  牧師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醫生也就因此而沉默了。

  突然,工作室裡傳來了福爾摩斯的聲音:“我想用不著麻煩員警去追捕吉卜賽人了,他們與此事毫無關係。”

  聽到這話,醫生情緒激動地往工作室徑直走去。我和牧師便尾隨其後。福爾摩斯十分悠閒地靠在鐘錶匠的工作臺上,沖我們說道:“我們昨天到埃爾姆村的吉蔔塞人住地看了一下,還同他們說過話。我敢保證他們絕對是清白的。”

  可以看出,醫生此刻神情激動,但他還是壓住嗓門問道:“有什麼理由能證明他們與此無關呢?”

  福爾摩斯微微笑了笑:“如果他們有牽連的話,醫生,他們就不會呆在那個地方,而會盡可能遠離犯罪現場,甚至會因此駕著大篷車倉惶出逃。”

  醫生不再答話了。他無疑在心底裡已經接受福爾摩斯這個頗有根據的看法。而牧師這時似乎在為吉卜賽人一家的清白而感到寬慰。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能允許我告訴你們那天晚上此處發生了什麼嗎?”他戲劇性地停了一下,“醫生,您所診斷的死亡原因是心肌梗塞確實沒錯。”這時,我看了看醫生,發現他的神情柔和了一些。福爾摩斯接著往下說:“老鐘錶匠是吃過晚飯的,這一點從他盤子上的麵包屑和杯子裡的可哥渣便能看得出。隨後他便坐在椅子上,那只烏鴉就在他旁邊。他突然感到心臟病開始發作,胸部劇烈地疼痛,繼而愈演愈烈,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這時候,老人意識到死神即將降臨他的頭上。

  在痛苦的掙扎中,他仍保持著清醒與理智,他還記得與牧師您說過的話,只是他還從未暗示過那些用來履行其遺願的錢財應該到何處去尋找。”說到這兒,福爾摩斯停下來往煙斗裡裝了點煙絲,在旁邊的鐵鉗上劃亮一根火柴,繼續說道:“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鐘錶匠認為他臨終時也一定是壽終正寢的,因此,就有充裕的時間來安排身後事。可悲的是事實並非如此。老人蹣跚著沖到門口將門打開,希望呼吸點新鮮空氣,能對他的心臟有所幫助,但疼痛反而加劇,就像有副鐵鐐緊鎖在胸膛上一樣。他搖搖晃晃往回走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家鄉話——德語。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大聲呼叫起同樣一句話——‘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他竭盡最後一絲力氣尖聲地叫喊,希望以此引起聽得懂這話的人的注意。

  “他一隻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走到餐具架旁,拿出一支鉛筆試圖在隨手可及的紙張上草草留下一些話,但由於用力過大,筆尖斷了。於是,絕望至極的老人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拉開了一個個抽屜,這也就是你們後來所見到的抽屜大開的情形。老人絕望地搜尋任何一種可以用來寫字的物品,一小截鉛筆、蠟筆或其他任何東西,但他最終一無所獲。此時他已無法走動,他只能靠在椅背上,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呼叫著同樣一句德語:”基分紮普封、基分紮普封‘。

  “這時,烏鴉被嚇壞了。它心愛的主人此時的舉動,已讓它無法理解。老人伸手觸到了椅子,而後將烏鴉的棲架也一把拉了過來,卻不曾想讓尖利的金屬物撞著了腦袋。在恐慌中,受驚的鳥兒繞著屋子飛了一圈又一圈,他的主人則以萬般痛苦的聲音尖聲厲叫著那些古怪的話,而這也正是烏鴉在驚恐中飛出敞開的大門,逃進夜色之前從心愛的主人那裡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此後,死神便叫上鐘錶匠一同離去了。一切隨之安靜了下來,只有燭光依舊搖曳閃爍,守著漫漫的長夜。終於,有一天的夜裡,蠟燭熄滅了,就像老鐘匠一樣,它也耗盡了生命。”

  我們靜靜地聽著。福爾摩斯對當時場景的描述,讓我們每個人都浮想聯翩。我們仿佛聽見那只烏鴉一遍又遍地淒聲厲叫著主人臨終時的話語,隨後又重歸寂靜。。

  “要知道,”福爾摩斯說,“烏鴉仍然記得最後那可怖的一刻,老人尖聲呼叫的話語。這讓它聯想到那個可怕的夜晚。”說著,福爾摩斯伸手從天花板的釣鉤上取下一塊殘餘的熏豬肉。那豬肉無疑是在另一個房間的爐火上熏成的。福爾摩斯大步走出屋子,將肉扔到後門旁邊的草地上。很快,那只烏鴉便悄然飛來,開始用強有力的嘴撕扯那塊熏肉。接著,福爾摩斯便回到我們所在的工作室裡。醫生和牧師一言不發,我想他們已被福爾摩斯所描述的場景所折服,而且也被他的說話方式所征服。福爾摩斯對事實的如此把握讓人對他無從置疑。在我們看來,他就仿佛是一個隱身的現場目擊者。

  福爾摩斯抬頭看了看不高的天花板,抽了幾口煙,而後轉向周圍的聽眾繼續說道:“我的同事與我在泰茲威爾見過一個二手書攤。我趁機用一本德語詞典查了查烏鴉多次叫喚的那個詞。我猜想那是日爾曼語,是鐘錶匠在苦痛中叫喊出來的母語。

  至於這個詞究竟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是一個垂死的人竭盡最後一絲氣力喊出來的詞,那它必定很重要。”

  福爾摩斯停了一下,依次看了看我們後,說道:“但我當時還是琢磨不透。因為我反復研究之後最終得到的意思竟是‘松果’。”

  我們每個人都把這個詞重複念了幾遍,好像這麼一來就能悟出一個人在臨死之際說這些話的原因似的。就這樣,我們或自言自語或相互把這個詞說了好幾遍。福爾摩斯則依然叼著煙斗,斜靠在椅子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在我碰巧對那個裝有舊鐘錘的盒子進行一番搜查之後,這個問題才豁然開朗。

  這些鐘錘蒙著灰塵,很髒,而且有些鐘錘表面的油漆都已裂開了。你們看得出它們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福爾摩斯邊說邊用手指了指,“但就在我給它們分類時,我發現有一些鐘錘是鑄成冷杉毬果狀的,就像布穀鳥鐘擺鏈子下端掛的那些鐘錘一樣。而在這個盒子中,正好裝有十個這樣的果狀錘。”福爾摩斯走過去將盒子打開,將每個鐘錘取出,在凳子上一字排開,那樣子就像釣魚人要展示他的收穫一樣。

  每個鐘錘確實都鑄成了冷杉果的形狀。

  福爾摩斯取下煙斗,將它擱在凳子上,說:“我發現這些鐘錘有些奇怪……我將它們放上天平時,你們注意一下每個錘的重量。”

  說著,他把鐘錘依次放上了天平。我們在旁邊全神貫注地看著。前六個錘的重量幾乎相同,都是十二盎司左右。但輪到第七個時,天平則往一邊迅速沉下去。其餘三個的情況也完全相同。

  福爾摩斯轉向我們,問道:“這四個球在形狀、大小上與其它六個完全一樣,為什麼卻更重呢?”

  我們都沉默無語。牧師突然開口了:“他們一定是用別的金屬鑄成的。”

  醫生則不假思索地說道:“前面六個明擺著是用鐵鑄成的,其餘四個則是鉛的。”

  我正在仔細思考的時候,福爾摩斯微笑著說道:“差不多,但又不完全對。試想還有什麼金屬會比鉛更重?而實際重量又是鉛的兩倍呢?”

  這時,屋裡又是一片沉寂,靜得幾乎能聽見凝神思考的聲音。福爾摩斯在一旁像個校長似的,耐心等待著學生作出一個正確的回答。我開口了:“你不會是說…

  …”我停了一下,差點沒敢把話說出來,生怕又引起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尤其對牧師而言更是如此)。福爾摩斯卻鼓勵道:“說下去。”

  我有些激動地把話說了出來:“它們是黃金……它們是黃金,不是嗎?”

  福爾摩斯答道:“滿分……這些污垢、灰塵的下面便是鈍金。我用挫刀刮去上面的一些油漆,你們就看得見那些露出來的黃金了。”

  我們每個人輪流將那些沉甸甸的球狀鐘錘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露出金光的那部分。這幾個鐘錘確實都是用鈍金鑄成的,能值一大筆錢。面對這一出人意料的結果,我們似乎都啞口無言了。福爾摩斯就像魔術師突然從帽子里拉出一隻兔子那樣為我們揭開了真相。

  “在一個無鎖的裝過肥皂的木盒子裡,用又舊又髒的鐘錘作偽裝,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藏寶辦法嗎?我們一定還記得,牧師前不久說過鐘錶匠是個德國人;而在千百年的歷史長河中,由於侵略軍不斷洗劫歐洲這片土地,人們已養成一種習慣,將他們值錢的東西、珠寶、銀盤以及金子等埋人地下藏起來。等到劫掠的軍隊離開、戰爭結束,他們才把財寶挖出來。

  福爾摩斯指著毬果狀的鐘錘說道:“老鐘錶匠用鑄造鉛體毬果鐘錘的模子造了這四個用純金鑄成的鐘錘後,在其外層塗上油漆,並讓塵埃和髒物堆積其上,使之看起來與盒內其他的鐘錘沒什麼兩樣。這樣,他就無需把金子埋到地下了。有哪個賊會放著牆上貴重的布穀鳥鐘不要而去拿一盒子既笨重又不值錢的鐘錘呢?

  “我的同事能證明黃金是我這麼多年來辦案的興趣之一。在歷史上,有黃金便少不了為佔有這種國際貨幣而犯下的罪過和謀殺事件。黃金的比重為19。3,鉛的比重是11。34 ,黃金將近鉛的兩倍。金礦需要人們挖掘,而沖積礦床裡的金子則只要用淘盤就能從小溪或河流中淘出。黃金最初都被鑄成條形或是塊狀。它還可以被做成其它任何形狀或樣子,因此,這便有了我們現在的金毬果。

  “金子永遠不會失去光彩。其柔軟性使之成為一種理想的牙科填充物,當然,這些只是針對那些有經濟承受能力的人來說的。對於金于,先生們,我可以說上幾個小時,但是,毋庸贅言,你們謙恭、善良的捐贈人已為你們留下了一大筆財富。

  這筆錢已遠遠超過你們履行囑託,建造救濟院並進行日後修繕所需的一切費用。”

  我們都被他所說的一切折服了,以致於在起初的一陣子裡,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聽福爾摩斯有理有據地將真相道出的份兒了。但隨後,當我們擺脫了這種初始階段的驚訝,有了一點時間來理解並接受現實時,我們都禁不住對福爾摩斯傑出的偵破工作表示了祝賀。接著,牧師走出房間,拿來了一支鉛筆和一個信封:

  “看,正如您對那晚情形所描述的,這裡果真有一個信封和一支斷了頭的鉛筆。”

  牧師一邊說一邊敬慕地看了看福爾摩斯。

  醫生對福爾摩斯的態度現在變得彬彬有禮了,而且顯得有些後悔莫及。作為改變看法的一種表示,他問福爾摩斯老鐘錶匠受的傷是否是因為他的頭撞到烏鴉的棲架上而引起的。

  “沒錯,”福爾摩斯回答,“要是早些時候來,我們就可能看到房間裡的血跡。

  老人的頭因撞翻了烏鴉的棲架而留下又長又深的割傷,鮮血也就流遍了其頸部、衣領和肩膀。直到幾分鐘後,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血也就自然止住了。”

  最後,大家決定由牧師和醫生將黃金帶走,存到貝克韋爾的銀行裡作妥善的保管。而後,我們重新鎖好屋子,站在一起輕鬆地話別。牧師顯得格外地高興。他坦承沒有福爾摩斯的幫助,這個謎將永遠無法解開,這個村莊也就不會有老人的救濟院了。他說道:“全村人都會對您感激不盡的。我相信鐘錶匠的在天之靈此時正俯視著我們,他一定在為自己的遺願即將實現而心滿意足。”

  福爾摩斯回謝他們後,說道:“牧師先生,我希望下個星期天您佈道的時候,能提一下真正值得稱謝的應該是棲在樹上的那個渾身黑光閃閃的傢伙。是它給我們提供了真正的線索。我認為,全村的每一個人都要用飯桌殘渣中最好的東西來招待它,這是它應得的回報。”

  站在牧師旁邊的醫生這時勒起了馬韁,伸過手來同我們握了握手,說:“再次感謝你們,先生們,能遇到你們倆真讓我感到榮幸。你們驗證了一句‘人各有所長’的老話。我真心地為我曾懷疑你們的能力而道歉。要是讓我來辦的話,我可能已經讓員警將吉卜賽人的家搜了個底朝天,那樣,我們就永遠不可能發現這些金子了。”

  一您說得很對,醫生,每個人都有他的職業。這便是文明何以能發展到如今這種鼎盛狀態的原因,而且,每個行當、每門職業都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與進步。

  我和我的同事只是有幸幫上了忙,僅此而已。我們得到的回報便是獲悉村子裡許多年老的人都將能夠在此處的救濟院裡安度晚年,而不是到某個無名小鎮的貧民收容所裡,過著夫妻分離、淒慘痛苦的生活了。“醫生顯得十分高興。他問:“我們可否用兩位閣下的名字為救濟院命名,以便記住你們的功勞呢?”“

  福爾摩斯連忙舉起了手:“不行,不行。但我們或許可以將其命名為‘烏鴉穀救濟院’,以此銘記那個一身玄衣的小傢伙。”

二十、神秘的中國船

  福爾摩斯剛剛順利地結束這件案子,我就把它全面地記錄下來,稱它為“中國帆船案‘”。但他堅持要求這份記錄要像官方的檔一樣,至少三十年後才可以公之於眾。他說:“親愛的華生,毫無疑問,到那時候你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福爾摩斯要我保密,是因為這件案子關係到國家安全問題,並牽連到這個國家的最高層人物。假如有關此案的真實情況讓某些大國知道了,對大不列顛不會有好處,相反還會讓我們的潛在敵人暗自高興。

  案件開始於一個倫敦常見的霧天。茫茫大霧中,行人如鬼魁一般來來往往。逢上霧天,患支氣管炎的老年人呼吸困難,一陣又喘又咳之後便一命嗚呼,殯儀人員因此特別忙碌,也只有他們才會喜歡那樣的天氣。

  那天,我與福爾摩斯剛剛拜訪過我倆的二位朋友,他病得很重,讓我們去為他的遺囑簽字作證。回來以後,福爾摩斯順手撿起一張卡片,是我們出門時別人塞在門下面的。他一隻手解開大衣,另一隻手拿著卡片,翻過來看了看,然後把卡片放在壁爐臺上。我們將大衣和帽子掛在衣帽架上,準備在舒適的爐火旁安安穩穩地坐下來,享受哈德遜太太為我們留下的晚餐。晚餐就擱在託盤裡,上面還蓋著餐布。

  福爾摩斯沖著壁爐臺上的卡片點點頭,說:“邁克洛夫特希望我們明天上午十點整到他辦公室去。他說是‘十分重要的國家大事’。華生,聽起來蠻有意思的嘛!”

  “真希望我們可以借此離開倫敦,離開這鬼霧。福爾摩斯,坦白地說,我覺得這次大霧真讓人難受。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成千上萬的人像我們一樣,坐在家裡烤著火,排出去的濃煙污染著外面的空氣。哎!如果能來一陣清新的風吹走這鬼霧就好了!”

  我們靜靜地吃著飯。我敢說福爾摩斯一定在想著他哥哥邁克洛夫特召他前去的事——“十分重要的國家大事”。我也和他一樣思索著這句話,因為我知道如果沒有特別原因,邁克洛夫特是不會輕易用“十分重要的國家大事”這樣的字眼的。福爾摩斯伸著腿、閉著眼,放鬆地躺在椅子上。在玩什麼把戲?明天會怎麼樣呢?儘管此刻他正斜倚在躺椅上,而明天,他將繃緊所有的神經,他那具有驚人推理能力的頭腦也將判斷出應該先處理的事情,然後他就會像一隻獵狗一樣,緊緊地跟蹤著某種氣味,不解決問題誓不甘休。他現在雖然懶洋洋的,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卻看到他精力充沛、衝勁十足的樣子,和現在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第二天,霧散了不少,但外面的車輛開得還是比往常慢得多,為了有充裕的時間趕到白廳,我們一大早便出發了。鐘敲十點時,我們踏進了邁克洛夫特的辦公室。

  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可是我們一坐下來,他的態度就立即變了。他的神情嚴肅起來,聲音也相應地低沉了。“歇洛克,事情很嚴重,我得立即帶你們去見首相和一名議員,他們會介紹有關情況的。”

  看著邁克洛夫特,聽著他說話,我能明白首相為什麼會如此信任他的判斷力和智慧了。

  邁克洛夫特比歇洛克大七歲,兄弟倆都具有出色的觀察力和推斷力。邁克洛夫特在政府部門擔任公職,他可以憑藉他超常的智慧,提出全域性的意見,分析具體事件如何影響到某一政府部門乃至整個政府以及對外貿易和外交活動。他有很強的搜集和整理資訊的能力,還能迅速地從大腦中提取資訊,這使他能夠勝任這一職務。

  他住在貝爾街,是戴爾吉恩斯俱樂部的會員。對福爾摩斯來說,邁克洛夫特就是白廳。我認為這並非言過其實。邁克洛夫特的確是一位無可爭議的專家。

  我忍不住拿福爾摩斯與邁克洛夫特作比較。福爾摩斯身材瘦高、眼睛如鷹一般敏銳。而邁克洛夫特的眼神也像福爾摩斯一樣警惕戒備,但他的身體卻胖得幾乎臃腫,行動也不利索。他從不運動,而且肯定有貪戀食物的惡習。可是儘管他行動不敏捷,但他那高貴的額頭、深陷的眼睛使他一出現就會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四輪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唐寧街10號不遠,我們很快就到了。邁克洛夫特隨後回他的辦公室去了。

  我們被領進了首相的府邸。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們上次來時差不多。貝林格勳爵鼻子高高的,眼睛如鷹一般銳利,他像往常一樣神情嚴峻、氣勢逼人。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同我們握手。我們在面朝他書桌的兩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首相與西蒙爵士就坐在我們的對面。首相愁容滿面,憂心忡忡。他傾著身子跟我們說話,聲音裡充滿了憂鬱。

  “福爾摩斯先生,我請你與華生先生到這兒來是要討論一件非常嚴肅、非常令人擔憂的事情。它很有可能影響到我們國家未來的安全問題。”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曾與熟知此事的議員一道詢問過工業界和各大學裡最優秀的科研人員,當然,我們是將它作為假設提出來的。”他的手指在桌子上嗒嗒地敲著。“不幸的是,他們並沒有給予我們多大的幫助。他們只提供了大量的資料以及種種可能性。有的人認為這是可能的,有的則認為大荒謬可笑,想都不用去想。”

  他站了起來,說:“現在你們可以跟西蒙爵士走了,他是最瞭解情況的一位部長。你們可以從他那裡聽取第一手的資料。”他看了看西蒙爵士,然後又看了看福爾摩斯,說:“回頭告訴我你對這一案件的想法,還有你是否會接管這件案子。”

  福爾摩斯說:“首相,我會盡力的,在聽完西蒙爵士的敘述之後,如果我和華生覺得可以盡力的話,我們會作出決定的。”

  貝林格勳爵點了點頭,說:“我們沒有忘記你在布洛斯一帕廷頓海軍計畫被盜案這一案件中所展現的專業技能,但是我敢說,那些計畫雖然在當時看來意義重大,可是其重要性跟目前這件事就無法相比了。”

  我們走進旁邊的小房間。我和福爾摩斯坐在舒適的大靠椅上,西蒙爵士則坐在對面的一張皮扶手椅上。他給我們倒了咖啡,並問我們上午有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福爾摩斯回答說沒有,然後放下杯子說道:“西蒙爵士,我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十分重要,因此,我希望你在講述時提供所有相關的細節,包括那些你可能認為毫無關聯的細節。我和華生先生都有空,所以,你千萬不要顧忌我們是否有時間。任何案件的第一次描述都是至關重要的。”

  西蒙爵士把杯子放到椅子旁邊的託盤上,說:“非常感謝,我會儘量回憶每個細節,哪怕那些我認為毫不相干的細節,不過,這講起來就要花很長的時間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沒關係。”

  西蒙爵士開始了他的講述。“去年九月我無意中遇到了羅傑。哈代。當時我以為只是偶然撞見而已,後來我才知道,那其實是他精心策劃的一次會面。羅傑。哈代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他很聰明、腦子很靈活。他的父母在一次度假時不幸身亡,是他叔叔供他讀完了大學。那是個工業家的家族。家族的人都有發明的天賦。目前很多已投入使用的東西都是他們發明的或者協助開發的。其他公司從這些發明中大發其財,整個國家也從中受益匪淺,但他們卻不注意專利權,大把大把的錢如流水一般花在各項發明上,結果就破產了。

  “這位叔叔成了一名隱士,住在海拉姆府——這個家族的宅邸之一。那時海拉姆府幾乎成了廢墟,有的地方已經快坍塌了。附近的農場和土地也差不多被賣光了,只剩下海拉姆府和四周的幾畝林地。

  “這時,羅傑已經出國,有傳聞說他去了中國。我聽說有人在倫敦見過他,除此以外,多年來他音信全無。

  “因此,再次見到他,我既高興又深感意外。我們聊了很多,舊時光、老朋友等等,總之是多年未見的朋友再會時常聊的那些話題。我因有個約會,所以,我們很快就分手了。臨別時,他對我說,‘西蒙,我們回頭再聚一聚,一起吃頓飯好嗎?

  而且,我還有樣東西想給你看。’最後一句話令我有些迷惑不解。他接著說,‘到我那兒有趟六點十分的火車,服務很出色的。我可以用馬車去接你。我們一起吃頓飯,你還可以在我那兒住一夜。’”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很喜歡他,而且也想知道他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看。我的妻子已于兩年前去世。一到週末我總有很多閒置時間。雖然不時還有朋友邀請我,但我的妻子不在,情況就不同了——他們覺得尷尬,我自己也很不自在。晚會、宴會、約會等等,都不一樣了。我想你會理解的。因此,我很想見見羅傑。他是個單身漢,我們有共同語言。

  “第二個週末我抵達他所在地區的火車站,羅傑正站在馬車旁等我。”

  福爾摩斯打斷他,問道,“我想那是去年九月,是嗎?”

  “對,那時夜幕開始降臨,鄉村的風光十分迷人。馬車沿著鄉村小道前進,我聞著籬笆上將要凋謝的金銀花的香味,感到非常舒服。你知道,我骨子裡是個鄉下人,我在鄉下長大,並且一直愛著鄉村,愛著那裡的樹林、田野以及藏在裡面的各種小動物。

  “和羅傑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他有幽默感,關於他的世界,他能講述出成百上千的故事,而我們身在歐洲,幾乎不知道他那個世界的存在。

  “我們離開了小路,拐人兩根大石柱子中間。鏽跡斑斑的鐵門旁雜草叢生,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海拉姆府的現狀了。許多年來大門都沒有關過。彎曲的車道兩旁長著杜鵑花,路上長滿了雜草。我們來到府邸車道拐彎的地方,頭頂的烏鴉在樹叢中呱呱地叫了起來。

  “府邸很大,比我們想像中的‘府’大得多。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出府邸改建或擴建過多次。有些地方是憑個人喜好改建的,有些則是受了流行樣式的影響,結果使房子格局混亂,毫無和諧可言。由於長期缺乏修繕,房子看起來就更差了。而且常年沒人照料,藤蔓植物一直瘋長到屋頂上,極大地損害了房子。房子後面擴建的部分已經開始向裡坍塌了,讓人感到荒涼、頹廢。

  “一個小夥子從馬廄那邊跑下臺階來牽馬。我記得他的頭髮是薑黃色的,從他臉上的笑容和他拿帽子向羅傑行禮的樣子,我能看出來,他對羅傑是尊敬崇拜的。

  很顯然,其他幾個業餘時間到這兒工作的傭人們也很樂意伺候羅傑。廚娘彭羅絲夫人和她的女兒每天從村子裡趕來。一位上了年紀的退休園丁和那個薑黃頭髮的男孩辛勤地鋤著草,試圖阻止野草漫生。他們都尊重羅傑,因為對他們來說,他仍舊是府邸的主人。

  “吃飯前羅傑帶我到四周看了看。這令我想起他和我一起到一個同學家去的日子,情形跟現在很相似。我不知道羅傑是否還記得那回事,是否也像我一樣,覺得這有點兒出人意料,因為分開這麼多年以後,我們居然又走到一塊兒來了。

  “我們回到府邸的入口處,我提到我們第一次別後重逢時他說的那句話,‘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哦,對了’他回答說,‘但最好在飯後。’”府邸逐漸暗了下來,四下裡沒什麼傢俱,毫無疑問,一些好的傢俱都被他叔叔賣了。同樣,我看到四周的牆上以前掛畫的地方只留下一些印跡。

  “餐廳卻裝飾得很舒適,暖融融的。我們剛剛在傍晚的寒氣中走了一圈,此刻爐子裡燃燒的木頭正劈啪作響,讓我們感到很溫暖。

  “羅傑。哈代拋棄了一切傳統的形式,把餐廳和客廳合而為一了。靠窗的地方放著餐桌和椅子,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沒有修剪的草坪。緊靠著爐子放著三把大的皮椅和一張大的沙發,這就成了客廳。

  “羅傑笑了笑,請我原諒他放蕩隨便的生活方式。‘我是個單身漢,最主要的是我曾在世界上我認為最舒適的一些地方住過。’他在國外賺的錢足夠把府邸修繕一新,但他不願意這麼做。‘我想賣了這府邸,所以,它一直是這麼破破爛爛的。

  ’他後來果然賣了。

  “我們吃了一頓彭羅絲夫人做的佳餚,是由她女兒送上來的。她們在這兒呆到很晚。過了兩小時,羅傑才提到他要給我看的東西。‘我的曾祖父靠鐵路賺了大錢,不過,不是修鐵路,而是做機車工程方面的專案。長話短說,我的曾祖母決定建個舞廳,不過,曾祖父認為這會毀了府邸的外觀,因此,決定把舞廳建在地下。他確實這樣做了。我知道波德蘭公爵也這樣做過,這個性情乖僻的五世公爵花了幾百萬英鎊建了富麗堂皇的地下舞廳。人們說那是歐洲最大的地下舞廳,沒有支柱的。而且他還在諾丁漢郡威伯克斯的地皮下建了幾英里的地下鐵路,用汽燈照明,簡直無法想像!他還命令他的工人們不要謙卑,也不用認可他的存在,就當他是一棵樹好了。他真是個性情乖僻的人。

  “‘其中一條地下鐵路甚至延伸到了當地的火車站,他坐自己的火車去車站。

  重見天光的時候,他總是拉起簾子,不讓別人看見他。到車站後他就上火車去倫敦。

  ’”我還記得這位公爵,他曾被捲入一件案子。我跟羅傑提起過這件案子。

  “‘對,沒錯。公爵一八七九年死後,出了一件當時轟動一時的案子。一位名叫德魯士的人宣稱他是公爵的合法兒子,是公爵和一個婦女秘密結婚後生下來的。

  這位婦女名字也叫德魯土,出身低微,在貝克街開一家小商店。不好意思,我打岔了。請跟我來,我帶你去看看舞廳。’”我們離開餐廳,朝舞廳走去。羅傑打開門廳左側一扇很寬的門。‘這是入口,這些臺階向下一直通到舞廳。你會發現舞廳沒有完工。曾祖母摔壞了腿,再也不能跳舞了,因此,對舞廳也失去了興趣,所以,到現在它還只是個地下的混凝土空殼。“’西蒙爵士停下來,看看福爾摩斯,又看看我,說:”我想我不必花時間去描述那間房子了。我已經提到過,入口處在門廳的左側。我想,最初的設計意圖是這樣的:客人們到達府邸的門廳,脫下外套和帽子,就可以走下樓梯直接到達舞廳了。舞廳人口處寬六英尺,高十英尺,我後來量過了。共有二十級很寬的臺階通向舞廳。我知道舞廳寬三十五英尺,長六百五十英尺,我量過。除了從人口處往下延伸的臺階以外,舞廳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完美的橢圓形。舞廳仍和當年剛竣工時一樣:光禿禿的水泥牆和天花板,只需要再塗上泥灰,裝上華麗的吊頂和裝飾物就可以了。你知道,那些東西足以使它成為一間令人興奮的舞廳。“

  “然而,正是地下室裡橫放著的龐然大物使我收住了腳。我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沿著地板的中心線,放著一副船的龍骨,從樓梯底部幾英尺處一直延伸到後牆前幾英尺處,長有五十多英尺,之所以能看出來那是用來造船的,是因為一邊的船骨已經裝好了。

  “看見一條船造在地下室裡,永遠沒有可能弄出去,這已經夠令人吃驚了。船邊上竟然還站著一排中國人,各個都在微笑著。我盯著他們看的時候,他們輪流深鞠躬,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福爾摩斯先生,我真的從未看見過如此怪異的情形。”

  我斜著眼睛看著福爾摩斯,他的臉上顯露出無比的快樂。當一名建築師受邀去設計大教堂時,或者二名藝術家有幸為皇家宮廷做畫時,他們的滿足感也不過如此。

  這不是駭人聽聞的家庭謀殺,也不是盜竊犯罪,儘管福爾摩斯到現在為止已辦過多起這類案子。但這是最難辦的案子之一,它充滿了陷阱圈套、離奇情節和神秘色彩。它涉及到這個國家的最高層人士。這一奇特的故事才講了一半呢!

  “我想,最好讓他們再送點咖啡來,恐怕我還有很多內容要講,”西蒙爵士說。

  福爾摩斯在椅子裡挪挪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我一生中聽到過很多怪誕的故事,但我敢說,華生醫生一定會認為這是至今最為怪異的。”

  我表示同意,也利用這機會伸了伸腿。咖啡馬上就送來了,西蒙爵士表示了感謝以後,開始繼續他的講述。

  “我轉向羅傑,他正在笑。他說‘我們出去吧,到爐子邊喝點酒,讓那些好夥伴們也休息一下,他們勞作了一整天了。’他朝他們揮了揮手,他們笑了笑,朝我們又鞠了一躬。

  “喝酒的時候,羅傑解釋說那些中國人在建造一艘大海船,大約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他要我每月來海拉姆府一次,來觀看造船的進展。

  “我大笑著問他為什麼在房子裡造一艘永遠開不出去的中國船,他笑笑說‘如果你每月來一次,看看它的建造情況,最終完成的時候,一切都會被揭曉的。’福爾摩斯先生,你說誰會拒絕這樣的邀請呢?

  “我每月都去一次海拉姆府,吃上一頓美味佳餚,喝點酒,在遠離倫敦的地方徹底地休息一下。我急切地盼望那些日子的來到。羅傑是個絕好的夥伴,他的腦子裡儲存著大量他在國外時收集的奇聞軼事,對大部分話題都能談得頭頭是道,就像你一樣,福爾摩斯先生,他是個故事大王,也是個好聽眾。

  “每次我去的時候,他都領我去看中國人造船的情況。木材的使用量大得令人吃驚,進展也非常迅速。

  “拿我第二次去的情況來說吧,船的肋材已經完工了。船的最終大小、形狀已經初具規模,第三次去的時候,木殼板已經釘到了肋材上。每次我去的時候,中國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兒,在船邊排成隊,向我笑著鞠躬。”

  福爾摩斯打斷他說,“這麼說,你都仔細看了?”

  “是的,船是由最結實的木材打造的,光橡木龍骨至少就有幾噸重。

  “幾個月過去了,我有時會站在臺階上看他們工作。中國人不停地鋸啊刨啊。

  走的時候我會向這些笑著的中國人揮手,然後等著和羅傑一起吃上一頓美食。”

  “還有一個問題,”福爾摩斯說,“羅傑。哈代說過他當初到中國去的原因了嗎?”

  西蒙爵士重新合起雙手,正如福爾摩斯常做的那樣,指尖對著指尖。“很有意思,你問了這個問題,因為當時我對這件事也很好奇。好像他在一次社交聚會上遇到了奧瑞爾。斯坦恩,他是個猶太知識份子,後來成了龐遮普大學的註冊主任和拉合爾東方學院的院長。

  “奧瑞爾。斯坦恩對東方十分人迷,在中東時開始了他的考古工作,然後又到了喀什米爾。而真正點燃羅傑。哈代的想像之火的,則是中國中部荒漠地帶和絲綢之路上湮滅的城市。奧瑞爾。斯坦恩跟他談起了羅普沙漠和蒙古;談起了白人在中國做生意的美好前景;奧瑞爾。斯坦恩還通過各種管道瞭解到一些中國科學家在電的領域正取得飛速的發展,這令羅傑激動不已。

  “風聞那兒電可以不用電線、電纜傳送,這對羅傑頗具吸引力。他告訴我他一直想找到這些中國科學家,搞清楚這是不是真的。他知道那樣的發明將會使他在歐洲和美國發一大筆財。

  “利用賄賂和政治手段使他可以在中自通行無阻,尋找那些科學家。他最終找到了他們,並與他們一起開發了他所盼望的‘換位器’。”

  福爾摩斯重複:“‘換位器’,那是什麼?”

  西蒙爵士回答說,“我稍後講完這個案子時再解釋。對不起,先生,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請你們再忍耐一會兒。”

  福爾摩斯說,“我認為你的講述十分吸引人華生醫生一定也這樣認為,請繼續吧。”

  西蒙爵士向前傾了傾,他的手平放在膝頭上。“四月份我最後一次拜訪時,我經歷了我一生中最令人驚詫的時刻,並且知道了他為什麼選擇我作為見證人,讓我這幾個月不斷地來看地下舞廳中這艘不尋常的船的建造過程。

  “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他選擇我作為可靠的見證人,觀察這次足以改變整個世界力量對比的發明。我敢說,這將使大英帝國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

  他停了一下,嗓音低沉下來,好像在敘述什麼陰謀活動一般。“福爾摩斯先生,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週末。我走進舞廳時,船已經造好了,上了漆,隨時可以登臨的甲板上放著桅杆和帆。然而,那些中國人卻不見了。船的周圍卻有十英尺高的木柱,每隔五到六英尺一根。從柱子底部開始,每隔一英尺的距離都縛著銅線圈。整個船就纏在這些銅線圈中間。

  “有滋滋的聲音。羅傑警告我不要碰銅線,也不要把手放在銅線中間,因為正在給船充電,輸入能量。

  “我滿懷疑慮地沿著船邊走著。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問自己。要說我如墜霧中,便是試圖淡化事情的嚴重性。羅傑瘋了嗎?還是我瘋了嗎?我不停地沿著船四周走著,一言不發,眼前這一幕使我不知所措。

  “我隨著羅傑走上臺階,然後停下來,再朝下看看那非凡的景象。在門廳處,我第一次注意到衣帽間的門開著。我朝裡面掃了一眼,驚奇地發現裡面有個類似操作臺的東西,上面有很多撥號盤和開關。地板上橫七豎八地放著很粗的電纜。我能聽到功率很大的發電機的聲音,蒸汽機噬噬地響著,為發電機提供能源。

  “我趕上了羅傑,他側過身說,‘我知道你感到驚奇,你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對嗎?我向你保證,這一切很快就會明朗的。’”我感到十分詫異,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羅傑拍拍我的背說:“來吧,我的好朋友,我們去吃點東西,喝點什麼,把你剛看到的一切都忘了吧!等到……‘他看看表,’現在七點十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兩小時後就會真相大白了。我會回答你問的任何問題。‘”我隨著羅傑進入餐廳,吃了一些上好的野味餡餅,喝了一些酒。我開始忘卻剛才的震驚,甚至滿懷期待地等著將舞廳中進行的神秘活動弄個水落石出。

  “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根本沒意識到,我見到的東西將成為政府的擔憂,也使世界力量的格局變得難以預料,每個人的生活也會因此而發生改變。”

  西蒙爵士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酒,並表示如果我和福爾摩斯也想來一點的話,他可以幫我們倒。福爾摩斯和我都搖了搖頭。我們屏息等著西蒙爵士繼續說,他終於坐了下來,又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餐廳裡古老的落地座鐘敲了九下。羅傑站起來,請我原諒,說他得出去幾分鐘。他是九點零五分回來的,他站在爐火旁,俯視著我。

  “‘嗯,西蒙,我說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兩小時後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秘密將不復存在,你也會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時候到了,如果你願意,請跟我來。’”我跟著他出了餐廳,穿過走廊走下舞廳的臺階。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無法相信我看到的一切。羅傑站在我身後一句話也不說。整個舞廳沒有一絲聲音,一片沉寂。

  “發電機的嗡嗡聲也停止了,蒸汽機也不再發出懂懂聲,整個房子安靜得像墳墓一樣。我仍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時揉著眼睛,好像這能幫我解釋眼前所見的一切,或者,更準確地說,眼前沒有見到的一切。”

  西蒙爵士的聲音低得像在說悄悄話。我和福爾摩斯必須向前傾著身子,才能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

  “福爾摩斯先生,舞廳是空的!空的!舞廳四周的電燈正照著那片巨大的空地。”

  他停了停,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然後他繼續低聲說道,“惟一剩下的就是那些用來纏繞銅線的木柱,它們還在那兒,構成一個籠子的形狀,但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只中國大船兩小時前還佔據了整個舞廳,現在卻不見了。我站在那裡,像個啞巴似的愣住了。這樣過了大約一分鐘,或許更長,我記不清了。我的腦子幾乎無法接受這一事實:那只重三十甚至四十噸的大船居然不見了。

  “我想把這只大船拆開至少也得一個星期,然後還要一片一片地搬上臺階,從門廊裡運出去。但現在整個船都不見了,什麼也沒剩下。

  “我感到羅傑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聲音好像是專門為我這樣受驚嚇的人說的:”來,來,老夥計,我們去喝一杯,我沒想到你會如此震驚‘。“西蒙爵士看看福爾摩斯,又看看我。福爾摩斯聽得津津有味。我想他的講述讓我們進入了一個魔法的世界,我們都在努力不要打破這個魔法。西蒙爵士接著說: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恢復正常,能夠談論我看見的現象了。相信我,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太不同尋常了。隨後的談話大致是這樣的。

  “羅傑告訴我這是一種可以跨越時空的‘移位’物質,它可以用電將固體移位成波狀,然後再移位元成原來的固體狀態。他就是這樣簡單地跟我說的。我是個缺乏科學細胞的人。

  “他又解釋說,過去十五年他一直在和兩個中國科學家一起致力於這個計畫的實施。五年前,他們突然取得了突破,能夠用電把固體移位成另一種物質形態”,這種形態能夠被傳輸到二十多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後重新被組織成固體。

  “羅傑說,中國科學家們似乎只關心發現,而對計畫的潛力不感興趣。他們現在正在研究如何延伸傳輸的距離。

  “他說,‘我也只好讓他們繼續他們的研究,他們是我的朋友,有著超常的能力,我尊重他們。他們是很好的合作夥伴,而且十五年的日子也不算短。要是在歐洲他們早得獎了,但在距此幾千英里的中國腹地,他們正在從事著不為人知的研究,也沒有人為他們的成就喝彩。中國和我們西方不僅在距離上相差很遠,在對待事情的態度上也有天壤之別。’”他接著談起他是怎樣認識到這一發現的價值和巨大潛力的。這個‘移位’發現可以為我們所用,使我們大受其益。重型槍炮及其他供給都可以在接到通知幾小時內‘移位’到敵兵最弱的防線。

  “以前他家正從事一項發明時,英國政府曾不公正地對待過他們,並且取消了其專利權,這直接導致了他們家族的經濟日益下降,儘管如此,他對故國還是忠心耿耿的。

  “簡單地說,福爾摩斯先生,他提出將這一發明賣給英國政府,要價一百萬英鎊。我之所以被挑選為見證人,是因為我是內閣的成員,而且他認為我是個百分之百心智健全的人,完全值得信任。不管怎麼說,要是他沒有根據,只是一味地解釋他的發明的話,誰會去相信他呢?他在舞廳裡詳細地展現了這一發明,這樣,它的可操作性就再也沒有人懷疑了。”

  西蒙爵士靠在椅子上,好像講述已經使他筋疲力盡了。他眼睛盯著桌子,似乎忘了我們的存在。

  福爾摩斯咳嗽了一下,說:“西蒙爵士,接著說‘移位’的事吧。”

  酉蒙爵士晃動了一下身子,又接著講述他的故事了。

  “第二天我們吃完了晚飯,看馬廄的小夥子把馬車拉到門口,羅傑和我便出發了。我還記得那是三月份的一個晴朗明媚的上午,我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竟然目睹了一個足以改變世界的發明。

  “夜裡我有好幾個小時沒睡著,想著這一發明在戰爭或和平時期會給人們帶來什麼,想著它對世界各國可能造成的影響。

  “羅傑不停地介紹著鄉村風光和我們眼前的景象:山植樹,籬笆上的早春的樹葉,一隻盤旋的老鷹以及附近牧場上的小馬駒等等。我想起過去幾小時內發生的一切,眼前的事物好像也變得模糊起來。

  “我們沿著一條小路下去,很快就到了泰晤士河邊。我們停了下來,看到不到五十碼遠的河面上,正停著那艘中國船。先生們,我不知道你們是否能想像得出我看到那番情景時的感覺。我坐在那兒長久地瞪著眼睛。我當然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的眼睛又分明看見了,我不能不相信。

  “十個中國人列隊站在甲板上。我們下了馬車,朝船的方向走了過去。和往常一樣,這些中國人笑著向我們鞠躬。河水拍打著船舷,船的前後都有繩子系著,將它牢牢地固定在浪濤之中。

  “船體旁邊有一塊木板作為側梯之用。他們帶我到船上看看。我想六個月來建造這艘大船一定花費了大量的勞動。

  “看過船的內部構造後回到甲板上,我看見岸上有人正對著船拍照。羅傑雇傭了這個人是專門向我提供照片資料的,以便我將來向首相和內閣部長報告時更有說服力。

  “這次參觀大約持續了半小時。我們告別後從側梯上下來。中國人笑著,鞠著躬,迅速地扯起了藤條帆,朝大海方向駛去,一會兒便在視野中消失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艘船,也沒有見到那十個中國人。”

  西蒙爵士似乎講了很久很久,我想他的嗓音都有些沙啞了。福爾摩斯筆挺地坐著,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西蒙爵士,你的經歷確實很不尋常。關於女王政府現在所面臨的問題,你已經給我們做了一個極好的描述,我想華生醫生也是這樣想的。

  “如果我說錯了,請你們予以糾正。女王政府擔心的倒不是一百萬英鎊,儘管這算得上是個大數目。問題是這個發明可能被賣給其他大國,從而引起國力對比的變化,最終對大英帝國造成不利。”

  “這完全正確。”西蒙爵士回答說。

  福爾摩斯接著說,“我想這樣的猜測是正確的。你們已經徵求了這個國家最有學識的專家們的意見,但他們也不能確定這個發明是否是真的。說得更直接一些,這可能是一個騙局,目的就是要向女王政府榨取一百萬英鎊。”

  西蒙爵士點點頭,福爾摩斯接著說,“我想應該有個期限吧,如果我們在此期限以內沒有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會把這一發明帶到國外出售給其他國家,是嗎?”

  西蒙爵士再次點頭表示同意。

  福爾摩斯兩手的指尖放在一起。“至於是否要拿一百萬英鎊來交換那個計畫,大家看法不同,爭議很大。否則即使這是個騙局,女王政府也會冒險買下這一計畫,造出儀器來證明它是否有效。”

  “是的,”西蒙爵士回答說。“羅傑不願交出計畫。他堅持要把這項計畫的的幾份影本放在可靠的機構裡——銀行或律師手裡,這樣,一旦爆發戰爭,它們就會立即被送往信封上的收件人,即當時的首相。”

  “這些影本中,有些可能會被忽視、耽擱甚至根本不會發出,但至少有一份定會在戰爭爆發幾天內發送出去。當然,持有這些影本的人不會知道檔的價值。”

  福爾摩斯問:“羅傑為什麼會提出這些複雜的交換手續呢?”

  西蒙爵士回答說,“羅傑反對把這一發明用於商業牟利,他說這樣鐵路、海峽、公路運輸都會受損,成千上萬的人會因此失業,婦女小孩會挨餓。但採用這種方法,他不僅可以避免將這一發明用於商業,而且能在戰爭這樣的緊急時刻利用這一發明,發揮它的價值。”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他把他的同事們扔在中國,目的是想從發明中發財,他這樣做不是和這一目的相違背嗎!”

  “我同意你的說法,但在漫長的海上旅行中,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考慮這一問題,最後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他成了最讓世界上人們討厭的人,那麼,即使他成了最富有的人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福爾摩斯表示同意,“那麼,這件事的要害是這樣的:即使這個發明是真的,羅傑也只是向女王政府保證,這一發明至今尚未賣給其他國家。一旦戰爭爆發,英國也不會占上風。”

  西蒙爵士同意這一看法。他現在看起來疲憊而且沮喪,對情勢的擔憂再次使他心情低落。

  福爾摩斯摸了摸下巴,伸展了一下身體,說:“那麼,我和華生醫生得去幹一件專家們不願幹的事,弄清楚這到底是一個大騙局呢,還是一個能夠顛覆帝國、毀滅世界的驚人發明。”

  西蒙爵士坐直了身子,好像是表明他已經恢復常態了,又能夠和福爾摩斯討論了。“完全正確,福爾摩斯先生。首相和內閣成員們都親自過問了這件事。你的哥哥邁克洛夫特總結說,如果還有人能夠解答這個問題的話,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坦白地說,我相信那是真的。我所目睹的事實大概只能用‘移位’這一說法來解釋、你是我們惟一的希望,我們指望你能查出真相,你會受理此案嗎?”

  “我們肩上的擔子不輕啊!華生醫生,你認為呢?但不管怎樣,我們會盡力而為的。”西蒙爵士領著我們出去了,幾分鐘後我們又見到了首相。

  首相的眼睛緊盯著福爾摩斯。我能看出他很希望福爾摩斯接受這個案子,甚至想從福爾摩斯的眼中找出解答這個案子的希望。我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從他同首相講話的樣子來看,我察覺到他對這個案子頗有保留。

  但他還是答應下來了,並保證全力以赴。但我隱隱感到這次他不像以往處理那些看上去無法解決的案子時那樣高興。福爾摩斯一定意識到,他們把一個艱難的重任放在了他的肩上。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福爾摩斯都坐在貝克街221 號的爐火旁,翻閱科學著作,不時陷入長時間的思索。我不想打斷他的思路,因此,沒有跟他說話,只是寫寫信,做些閑活兒打發時光。

  我朝窗外看去。反常的春霧已開始退了,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出太陽了。

  “你知道,華生,”福爾摩斯終於打破了沉寂,“那只中國船兩小時內在空氣中進行了‘移位’,如果我們接受這一事實的話,我們就得接受電‘移位’的解釋。

  就我們所知,目前在物理學的原則內還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做到這一點。你能從停在泰晤士河上的那艘船的照片看出來,它是只結構堅固的大型船,幾乎不可毀滅,除非是在最猛烈的颱風中。”

  “我知道羅傑。哈代要到美國去了。他正在出售海拉姆府。華生,我們現在去看看那地方吧。”

  我查了布來德肖的火車時刻表,我們最好是趕第二天一早的火車。如果現在動身的話,到達後得花大部分時間找夜晚住宿的地方。

  福爾摩斯同意了,又接著解釋他的想法,“華生,我們可得記住我們的目的,那就是通過調查來證實或者推翻這個電移位元儀器的真實性。”

  “老是想著這是不可能的,有什麼用處,能達到什麼目的呢?在馬車旅行盛行的年代,誰又會想到現代人能夠舒舒服服地像坐在手扶椅裡一樣,以每小時八十多英里的速度在鐵軌上滑行呢?誰又會想到只要觸摸一下開關,整個倫敦橋的燈火就會亮起來或滅掉呢?”

  福爾摩斯擺出一個又一個事實,好像給一群學生做講座一樣。“1881年倫敦橋上裝上了電燈,照亮了整個橋。愛迪生是1879年發明電燈的。我們知道固體煤被轉化成了電用來照明。”

  “再往前看,1831年英國的邁克爾。法拉第和美國的約瑟夫。亨利各自獨立地發現了電是如何產生的。”福爾摩斯用他那高貴的頭顱裡儲藏的知識繼續著他的講座。

  “在這以前,本傑明。弗蘭克林首先有了電的概念。他在暴風雨中放出風箏,以捕獲天空中的電。後來他說電從正極流向負極。他錯了,因為再後來,其他科學家證明電的流向恰好相反,是從負極流到正極的。我們知道在帶電體四周的空間裡存在著電場。電力作用於進入這個場內的一切帶電體。帶不同電的微粒互相吸引,而帶相同電的則互相排斥。”

  他停了一下,看看天花板,然後接著說,“這都是常識,但反映了三個虔誠的科學家在前人的基礎上如何取得了自己的成果。‘但把固體移位成另一種形式,通過這種形式,物體可以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然後重新組織起來,這太荒謬了,令人難以置信。’這樣說說其實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但確實是這樣,是嗎?”

  “你知道電車是1880年出現在歐洲的街道上的,但一百年以前許多有學識的人難道就沒有想到過嗎?電車實際上只是輛沒有馬的馬車而已。”

  福爾摩斯把指尖放在一起,這是他思考時最喜歡的動作。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要證明‘移位器’的說法是一個騙局可能是有點難,華生,但證明他是可信的……”他晃著腦袋,“則完全不可能。”

  哈德遜太太送來了晚餐,福爾摩斯站起來為她開門。

  “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我們一起來吃飯吧。我們活著就得相信神對我們是仁慈的。哈德遜太太,你說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但我也希望神對我們仁慈一點,不僅在明天,而且在將來的日子裡都這樣。”

  “講得好,哈德遜太太,我們一定會吃得很香的,聞起來就知道是頓美味。我知道了,你還冰凍了貝肯費爾德爵士上個月送來的酒,是嗎?”

  吃完飯後,我們整理了一下行李,稍後便安頓歇息了。這樣,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可以沖出去,趕上返程的工人乘坐的那輛特別列車。那時這趟車的大多數乘客已經在倫敦下車了。

  我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這樣,一早起來才能精力旺盛。

  “早睡早起……好好睡,華生。”福爾摩斯輕輕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但我躺在床上很久都無法人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西蒙爵士講述的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那些事實不符合邏輯。魔術師能夠使東西突然消失,是因為他把東西藏到其他地方了。羅傑。哈代也做到了這一點,但他用的是科學方法。中國科學家們花了數年的時間才發現了“移位”的方法,福爾摩斯又怎麼能夠證實它呢?

  我能夠理解首相為什麼如此焦急。他將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放在了福爾摩斯的肩上。我的老朋友能夠找出一般人忽略的線索,就連倫敦員警廳發現不了的他也能找出來,但他畢竟不能創造奇跡。最後我終於睡著了。

  我們早早地起床了。吃過了哈德遜太太的營養早餐後,我們乘了輛計程車到了車站,不慌不忙地上了火車。

  返程火車幾乎是空的,只有寥寥幾個工人,他們離開了倫敦準備到首都以外的地方找工作。

  我們離開唐寧街10號以前,西蒙爵士已經給了我們海拉姆府的鑰匙。我們坐在火車上,舒適地欣賞著一幅幅鄉村的圖畫從我們眼前滑過,宛如一幅美妙的英國歷史畫卷:先是有陽臺和蔬菜地的房子;然後就看到了大一點的獨立式的房子,有著裝飾性的草坪;再後面就是更大的有樹林湖泊的房子了。

  最後一幅風景畫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鄉村了,有田野,籬笆,這和我們日常所見的倫敦景象多麼的不同啊!火車終於到達了我們的目的地,幾乎沒有乘客下車。“這是個典型的大西部車站。村子裡有一家值得誇耀的“車站旅館”。我們在那兒訂了房間,並把箱子留在了愉快的店主和他體態豐滿的妻子那兒。

  這位好心人給我們雇了村子裡惟一的一輛馬車。我們很快就出發前往海拉姆府。

  海拉姆府離村莊有幾英里遠,和西蒙爵士描述的一模一樣,破舊荒涼。我想比他來的時候可能更差了,因為沒人拔除雜草、修剪草坪。福爾摩斯讓車夫下午晚些時候再來接他。

  鑰匙在鎖裡輕輕地轉動了一下,巨大的橡木門便打開了。這時,老園丁出現了,他留下來照看房於,住在以前黃頭髮男孩住的地方。老園丁捋了捋額前的頭髮,福爾摩斯趕緊向他解釋說,我們想在房子的四周看看。

  我們打開了事先預備好的兩隻提燈,從門廳徑直走向前文不斷提到的舞廳。

  福爾摩斯事先已經要求看守老人打開每個房間裡的所有窗戶,我們稍後就能在日光中查看這些房間了。福爾摩斯付了些錢,老人捋了捋額前的頭髮,顫巍巍地去執行福爾摩斯的要求。

  走下樓梯,我們的提燈照亮了山洞一般空蕩的舞廳。它確實和他描述的一樣,沒有經過裝修。現在剩下的只有一根電纜,高高地懸掛在牆上。電纜上每隔幾碼的距離就掛著一盞燈。我們多麼希望能打開這些電燈啊!儘管如此,我們把兩盞燈的光聚在一起,從牆壁到地板再到天花板—一檢查了一遍,花了很長時間,終於查完了所有的地方。

  結果令人失望。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舞廳裡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螺孔,沒有釘子,也沒有一丁點兒據末。衣帽間也是一樣。西蒙爵士說裡面曾堆滿了各種用電裝置、電纜並裝有無數撥號盤和開關的控制台,現在卻沒有一點兒痕跡。

  我們退出來,回到陽光照耀下的走廊。我們從那裡開始,搜索了所有的房間和通道。我們拉開遮灰布,在彌漫的灰塵中—一查看那些傢俱。我們走回到陽光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打了幾個噴嚏,把灰塵從鼻孔中弄出來。

  “華生,我們搜遍了所有的角落。我很擔心,恐怕我們在這兒發現不了什麼線索。”福爾摩斯踢飛了一塊石頭,接著說,“恐怕羅傑。哈代和他那幫中國人早已檢查過每一寸地方,不會讓別人找到什麼。”他伸出腳又踢開了一塊石頭。“但或許這件事本身就是我們的第一個線索。如果發明是真的,他有必要那麼小心翼翼地銷毀‘移位器’所留下的一切痕跡嗎!”

  我回答說,“或許他只不過隨口吩咐那些中國人把所有東西都清理一下,而那些中國人恰恰非常熱心,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他的命令。”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有可能。”

  我們回到門廳,再次查看底層的晨室,那些中國人曾在這裡做飯、用餐和睡覺。

  東方香料留下來的氣味明顯說明了這一點。外面雜生的灌木叢邊的空地上,有一塊地方剛剛蓋上新土,可能是室外廁所;還有一塊很大的地方,雜草都燒掉了,上面覆蓋著木炭,可能是處理刨花和廢棄的木頭的地方。在府邪前車道的拐彎處,我們還看到了一些蒸汽拖拉機留下的深深的輪印。

  福爾摩斯突然轉過身來,大步走回門廳並開始點亮那兩隻提燈。“華生,我們得再檢查一下那間舞廳,問題一定在那兒。”

  隨後半小時,我們都呆在舞廳裡,用福爾摩斯在外面撿來的生銹的馬蹄鐵敲打著牆壁和牆角的混凝土,但既沒有發現隱蔽的接縫,也沒有找到秘密的可以滑動的一暗倉。鐵片劃破了混凝土表面多年的煙漬和污垢,刮下了很多石礫、沙子和水泥。

  “華生,我的好夥伴,我們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可以證明這裡確實發生過‘移位’一事。這些明顯的咖喱氣味和拖拉機的輪印,連最笨的員警也會發現。”他連連搖頭。“沒有線索,我就成了一隻沒有氣味可以跟蹤的獵犬。”

  我以前沒見過福爾摩斯如此垂頭喪氣。我跟著他上了臺階。馬夫已經來了,我們按照西蒙爵士的指示,又去看了河邊那只中國船被“移位”的地方。但是,即使福爾摩斯鷹一般的眼睛也只不過發現了一些意料之中的痕跡而已——岸上用來系船的柱子和柱子周圍被踩踏過的草地。

  “華生,有很多問題我們要找出答案。比如,假使發生的一切真如西蒙爵士所描述的那樣,那只船怎麼能夠神秘地突然出現呢?黑暗之中有人聽見船激起水浪的聲音了嗎?中國人怎麼能夠找到船落水的地方,並迅速把船系起來以免被水沖走呢?”

  “我有時相信這是本世紀最大的騙局,有時又想,船身巨大笨重,怎麼可能移出舞廳並運到三英里遠的鄉村呢?因而我又不得不相信所謂的‘移位’這一發明瞭。”

  我從未見過福爾摩斯如此焦慮而嚴肅。我們上了馬車,回到了府邸,確定一切沒有差錯。再次給了看守老人小費後,我們在薄暮冥茫中回到了車站旅館,主人和他的妻子高興地迎接了我們。

  他們的幽默和敦厚溫和的性格使我們沮喪的心情漸漸好起來。儘管海拉姆府的樓梯和冗長的通道走得我們筋疲力盡,但可口的晚餐以及熱氣騰騰的布了,使我們疲憊的身體逐漸恢復過來了。

  福爾摩斯在爐火旁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當地釀制的酒,便開始大聲地說出他的想法。和往常一樣,他把我當成了一塊回饋意見的回聲板了。

  “華生,我說過,很難證明這是個騙局,但要證明這是真的則幾乎不可能。”

  “首相要的卻是一個肯定的答案,不論是其中的哪一個。我開始聞到令人不快的失敗的氣味。我有點絕望了,真的,華生。”我從來沒見過福爾摩斯在一件案子的開頭就流露出這種情緒。他是一貫喜歡挑戰的,案情越複雜,越不可能,他就越高興。我想起首相的話來,他說這比布洛斯一帕廷頓海軍計畫被盜案要嚴重得多。

  世界力量的對比可能因此而改變,英帝國也可能受到威脅。

  他肩上挑著這樣一副重擔,而我又幫不了什麼忙。福爾摩斯繼續思索著這件案子。他認為,獵人的第一法則就是充分瞭解獵物,這無疑是正確的。瞭解自己要獵取的動物的習慣和生活方式,是所有獵人都必須遵守的法則。

  記得小時候,一位元我有幸認識的經驗非常豐富的獵人做過一個表演。我站在籬笆的另一邊,看著他走過一片草地,草地的中間蹲著一隻兔子。他不是直接走向兔子,而是迂回著走,以致兔子認為獵人沒看見他,其實只要它蹲著一動不動,就不會有危險。

  離兔子最近的時候,獵人脫下夾克衫放在地上,以便兔子能夠看到。他走過兔子以後,卻突然轉過身來,走了個弧形,這樣,他終於從後面走近了兔子。

  兔子被弄糊塗了,它看著地上的夾克衫,以為那是個威脅。就在兔子還沒弄清楚身後的危險時,獵人撲過去,迅速殺死了兔子。

  我打岔了,但我一直認為福爾摩斯是個更高級的獵人。他認為眼下沒有獲得任何線索,因此,多瞭解羅傑。哈代是有幫助的。

  西蒙爵士比任何其他人都更瞭解羅傑。哈代,因此,回到貝克街以後,我們就安排了一次和西蒙爵士的會見。

  第二天上午,我和福爾摩斯來到西蒙爵士的住所。那是一幢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的城市住宅,坐落在倫敦最理想的地區。住宅內部裝演精緻,陳設考究。我們就在生著爐火的舒適的客廳裡見面。

  福爾摩斯大體講了一下見面的原因,西蒙爵士認為很有道理並同意幫忙。

  “那麼,從哪兒開始呢?你要我說說這個人,談談他想幹什麼,還有,這個人是否值得信賴。你們或許還想知道,製造這樣一個大騙局是否和他的性情一致,他的生活哲學是怎樣的。”說完話,他望了我們一眼。

  福爾摩斯抓住這個機會鼓勵他。“談談這個人,隨便談談。他的輪廓自然就出來了。這樣,辦案會容易些。”

  西蒙爵士熱切地望著福爾摩斯,然後這位政治家便打開了話匣子。

  “羅傑。哈代很有人緣。據我所知,他在整個大學期間從未和人爭辯過。他是那種一開口就說別人好話的人。我們總愛拿他開玩笑,當然不是惡意的。他本人也往往一笑置之。

  “而在辯論的時候,他往往會提出獨到的觀點,他的思想的深度常令我們大吃一驚。他極富創見,那是他家族的特點。

  “這麼多年來,他的外貌和舉止都沒有什麼改變,因此,重溫昔日的友誼對我來說十分容易,不像分開多年的樣子。

  “他在世界各地的經歷影響到了他的人生哲學。他曾經目睹過人們的殘酷和虐待以及人類對動物的殘忍。他說,他見過的那些邪惡和不平之事常常使他思考一些問題,為什麼有些人過著多姿多彩快樂有益的生活,而有些人卻天天都生活在恐懼和擔憂之中,一輩子無安寧之日?為什麼別人輕而易舉得來的舒適和快樂總和他們無緣呢?”

  西蒙爵士依次打量著我們。“我敢肯定,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只是沒有表達出來而已。一天晚上,吃完飯後,我們兩人都有了那種好朋友互吐心事的欲望。

  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地球上本來只有動物和植物,為什麼上帝要在千百萬年以後製造出人來呢?你認為是不是那時候只有上帝才懂得欣賞日出的美麗燦爛與日落的雄奇壯觀,欣賞森林湖泊以及地球上一切生物的奇妙呢?’”‘天空中覓食的大雁,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地下隧洞中還有鼴鼠在尋覓蠕蟲。同樣,大洋中的鯨魚也不知道它陸地上有它的兄弟——非洲森林中的大象。只有人類才有這些知識。只有人類才知道我們生活的世界多麼奇妙美好!’“‘令人悲哀的是,人類對上帝創造的天堂進行的改造比任何其他生物都要厲害得多。’他說只有人才會毀壞這一切。人必須懂得,我們只是監護人而已,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無論是草棚裡的窮漢,還是府宅中的公爵,都只是監護人而已。”

  西蒙爵士拿起火棍,把一根快要滑到爐膛外的木柴推了回去,並接著說,“我發現你是抽煙的,福爾摩斯先生——是尼古丁留下的斑點和輕微的咳嗽告訴我的。”

  福爾摩斯先是微笑著,隨後又大笑說道,“我現在才知道我並不是惟一的偵探。”

  西蒙爵士笑了笑,“只是稍稍觀察了一下。但我記得羅傑曾和我長時間地談起抽煙的事以及他的咳嗽。他不得不找了一位中國醫生來治咳嗽。那位醫生說抽煙對人體危害最大。‘抽煙多……希望少……抽煙少……希望多……’他就是這樣說的。”

  “嗯。”福爾摩斯拿出他的煙盒,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然後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他或許是對的。”福爾摩斯自言自語地說。

  西蒙爵士繼續著他有關羅傑。哈代的話題。他已經描出了輪廓,現在正準備加進一些細節。

  “羅傑。哈代對人類,對同處在這一地球上的生物,都極為關注……”就在他準備進一步講述更為細微的細節時,福爾摩斯打斷了他。

  福爾摩斯向前傾了傾。“那麼,他的‘移位器’計畫為什麼要一百萬英鎊呢?

  這好像和你剛描述的那個人很不相符。”

  西蒙爵士似乎被刺痛了,因為他認為福爾摩斯攻擊的那個人畢竟是他的朋友。

  他的口氣也有點兒敵意了。“哦,這對我來說很好理解,如果你和他有交往,你就不會這樣問了……他要錢是為了捐贈,他想幫助那些他認為最需要幫助的人。但又不能表現出大慈善家的樣子……那不是他的風格,給錢時要不留姓名。”

  福爾摩斯問:“你有證據證明他匿名行善的行為嗎?他生性大方嗎?”

  我對福爾摩斯言語上的疏忽暗暗發笑,但福爾摩斯和西蒙爵士似乎都沒有注意到。

  西蒙爵士瞪大眼睛看著福爾摩斯,然後平靜地說,“有,我有,實際上有兩件事可以證明。一件在大學時代。他幫助了一名絕望的同學,但不是花錢買禮物,他那時錢很少,而是用他的行動。當時我一直是不動聲色的旁觀者。第二件事是幫助我的一名同事。他是羅傑的朋友。他把他從經濟困境中救了出來,但五年內這位朋友一直沒法回報他,因為羅傑又消失了。

  “我同意,這件事確實不是匿名的,但羅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要不是我的朋友告訴我是誰救了他,我也不會知道的。”

  “你知道羅傑是個很成功的生意人。他的創見使他賺了不少錢。比如說,他在旅行中可能會遇到生產某一產品的廠商。他能夠替該廠引進別的工業領域中使用的某種生產方法,使廠主大大降低減低成本,提高收入。”

  “他周遊世界時,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他是個腦子靈活。富有創新意識的工程師,能夠很快找出改進生產工藝的方法來。”

  “我敢說,只要羅傑願意,他早成了百萬富翁了。但他不想只為了錢而賺錢。”

  福爾摩斯靠在舒適的椅子上說,“如果每個人都有他這樣的人生哲學,我們的世界將變得好得多了。謝謝你,西蒙爵士,我現在對羅傑。哈代有了更深的瞭解。”

  他伸出手的時候顯得非常嚴肅。“西蒙爵士,現在我們得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我會通知你有關此事的進展。”

  我覺得這不大可能,因為一般說來,福爾摩斯在結案之前總是不和別人談案子的。

  西蒙爵士送我們出來,我們沿著小路走出去叫計程車的時候,福爾摩斯說他越來越感到案子難辦了。“或許不可能,華生,不過……”他這句話沒說完就沉默了。

  我們的靴子在潮濕的泥地上吱吱作響。

  “我們走回去吧,雨後的空氣很新鮮,對我們有好處。”我同意福爾摩斯的建議。坐了那麼久,活動活動腿骨讓血液迴圈起來會很有好處的。

  當晚,福爾摩斯再一次把我當作了一塊起顧問作用的共振板,談起他的一些見解以及有關這件案子的種種可能性。

  “我們不能無視這一事實,”福爾摩斯說。“目前正在非常投入地進行研究工作的那些偉大的科學家總是在發展過去的觀點,概括以往的理論,進一步推進科學的發展。你和我一樣,也懂得這一點。”

  “是的,”我回答道。我覺得我也想解釋一下我的觀點,或許能觸動福爾摩斯呢!於是我說,“你知道嗎,原子理論最先是西元前五世紀邁勒特斯的哲學家魯西波斯提出來的。他的學生德漠克裡特說風有巨大的力量,但看不見;又說氣味、聲音和熱量的傳播人們無法看見,是因為它們是由肉眼看不見的微粒組成的。”

  這個話題我越講越來勁。“他說,雨水打濕了衣服,太陽又把它曬乾了,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雨滴都溶解成了微粒。”能做這點小貢獻我感到很自豪。

  福爾摩斯鼓掌說,“說得好,華生。我很感興趣。我以前還不知道這些事實。

  但是華生,關鍵是要證明這種可能性,或者推翻它,即固體可以移位成另一種形式,該形式能在空氣中運行並最終重組成原來的樣子。我們再來看看最近的科學發現,說不定會和這件固體移位案有聯繫,儘管這種聯繫可能十分牽強。

  “比如說,威爾海姆。康拉德。倫琴發現X 光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並且是以直線傳播的,在通過電場或磁場時也不會偏斜。華生,你應該能想起來,居里夫人和皮埃爾最近又發現了另外兩種放射性元素,釙和鐳。”

  福爾摩斯在椅子裡仰起身子,從身後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他翻了幾頁,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華生,聽聽這個。約翰。丁擇爾在1893年第五版的序言中說,‘我每天、每週都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關於電的實際應用的出版物,比如電話、電報、電燈等等。

  法拉第肯定不會想到他的發現竟有那麼多的用處。’”這和我剛才講的有關係。在歐洲和美國我們不知道固體移位,但這並不能說明,在我們不瞭解的中國就沒有人發現移位。“他合上書,把它放回了書架。

  我又提起另一個話題:“‘心靈運輸’呢?這可是一個困擾智者長達幾個世紀的神秘現象!有人宣稱他們能穿越時空,在幾千英里之外或者幾碼開外的地方消失了以後又能重現。”

  “西班牙阿格雷達的瑪麗修女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她宣稱她曾穿越時空,到中美洲的土著異教徒中傳播基督教。這事發生在十六世紀,當然,當時人們都不相信她。她的這種說法令修道院院長惱怒不已。”

  “要不是因為她是個修女,早就將她作為巫師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了。”福爾摩斯感慨道。

  我表示同意並繼續說,“然而,阿朗佐。波納維迪斯神父向教皇和西班牙國王菲力普四世證實說,一名穿著藍色衣裳的神秘修女曾在土著人中間分發玫瑰和十字架。

  “阿朗佐。波納維迪斯神父回國後,曾和瑪麗修女談過話,並對她的故事深信不疑。儘管修道院說她從沒有離開過,這位神父卻能夠證實她所談到的關於人和地點的細節完全相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關於這件事還有很多記述,這一神秘的現象在整個世界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真令人驚歎,華生。”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華生,這不是一個‘心靈運輸’的例子,而是帶有預言性的夢想。它和1812年5 月11日首相斯賓塞。波斯沃被暗殺一案頗為相似。此案涉及到康威爾雷達斯的一位名叫約翰。威廉斯的礦業經理。八天以前,威廉斯先生夢到他在下議院的大廳裡,但實際上他從未到過那兒。

  他在那兒遇見一個男人,穿著有金屬紐扣的綠色衣服。幾分鐘以後另一個人走進了大廳,隨即被前面那個人殺害了。”

  “約翰。威廉斯從極其逼真的夢境中醒來,喚醒了他的妻子,並向她描述自己的夢。她的妻子並不覺得這個夢有什麼可怕,就置之不理了。換作我們也會這樣做的。當天晚上,他又兩次夢到了這一事件,而且情節與前一次完全相同。”

  “這個夢使他非常沮喪。第二天他和所有的人都談到了他的夢。當然,他並不認識斯賓塞。波斯沃,對他的政治也知道的很少。但他的女婿卻知道,並肯定威廉斯先生夢中的被殺者就是首相。”

  “約翰。威廉斯本想到倫敦去,告訴首相這個可怕的夢並讓他當心,可他的家人說服了他,他們認為他就是去了別人也不會理睬他的。”

  “實際上,如果他真的去了,首相會當回事的,因為首相預感到他將要被殺,並且一個星期以來他一直被這個預感困擾著。首相把這個預感告訴了他的妻子,而且在5 月10日的晚上曾經夢到過自己被殺,夢中的情形和威廉斯的幾乎相同:有一個穿著銅紐扣綠色衣服的男子。他將這個逼真的夢告訴了海洛比公爵,公爵建議他那天不要到下議院去。

  “但是他卻沒有接受這個建議,或許是因為猶豫,我們只有猜測了。他匆忙地趕到下議院去投票,這時一個身穿銅紐扣綠色衣服的男子走進來,拿槍將他打死了。

  之後約翰。威廉斯非常後悔自己沒有到倫敦去,告訴首相自己的夢。

  “幾周以後,約翰。威廉斯去了下議院,指出了事情發生的準確地點。一名根本不認識首相的人竟然做了這樣一個有預言性的夢,並且這個夢後來成了事實,這到今天仍是個謎。”

  福爾摩斯拿起火棍,捅碎了一個大煤塊,讓它燒得更旺一些。“華生,遺憾的是,心靈運輸只局限於人,而且屬於神秘的領域;而我們的問題是屬於科學的領域。”

  被捅碎的煤塊熊熊地燒了起來,福爾摩斯接著討論這個案子。

  “羅傑。哈代事後為什麼仔細地清理了海拉姆府的每一個角落,不留下任何證據呢?”他看著我。

  “如果他製造了一個大騙局,他就不想人們找到任何證據來證明他如何策劃了這個騙局。”

  福爾摩斯說,“同樣,如果是真的,他也不願意留下任何證據,因為留下了痕跡就等於洩露了發明的秘密。”

  我迅速補充道:“那艘船很快就開走了,不給別人進一步查看的機會,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福爾摩斯表示同意,說:“那些纏繞電纜的木柱子可能只是用來誤導調查者的。

  移位得以實現的真正奧秘,可能建造在船內,因此,弄走它們十分重要,免得被眼尖的人發現。”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撫摸著他的長下巴,突然看著我大聲說道:“把那只巨大的重達三四十噸的木船從‘地下墳墓’中移出來,不是‘移位’還能是什麼呢?

  “西蒙爵士每月都去看他們建造木船,目睹了每週運來的堆積在牆邊的大量木材、工作凳、工具、刨花、鋸末,這些都是大規模建造的證據。村裡人都看見了巨大的拖拉機運來大堆大堆的材料。然而,不到兩小時大船就在空氣中消失了。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堅固的混凝土,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又跌坐到他的椅子裡。

  “我們面對的好像是一個非常符合正常邏輯思維方式的壯舉。我們還得求助於那條古老的至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在這個案子中,指的是我們的調查結果和有學識的科學家們的想法——都不成立時,剩下的任何東西,哪怕是最不合理的,都一定是真相。在這個案子中,中國發現了‘移位’方法,這是事實,只是沒有那些科學方法就無法證實。”

  哈德遜太太送酒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一定是兩個神情陰鬱的男人。她感覺到了我們心情不佳,因此,很快就出去了,走時很輕地帶上了門。

  情況更糟的是,第二天上午我收到電報,通知我說有人病危需要我趕過去。那個病人退休以後就住在布萊頓。他只肯讓我為他治療,因此,在福爾摩斯最需要我支援的時候,我卻必須離開他了。

  我跟老朋友說再見的時候,心情沉重,心緒煩躁。我感覺糟透了,我太讓他失望了。這並不是說我能給他幫多少忙,但如果我和他在一起,至少能在精神上支持他。

  但是,我除了趕到病人那兒去還能幹什麼呢?我們一生中都經歷過這樣那樣的意外,我就是在那種意外的情況下成了那個人的醫生的。

  那件事發生在福爾摩斯和我決定住到貝克貸221 號後不久。我無意中撞見了巴茨縣的化裝大師斯坦福德,他把我和福爾摩斯拉到了一起,同時我也在無意中得到了一個病人。

  我正等著過馬路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欣喜地發現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剔肉者”梯蒙斯,他和往常一樣快樂,臉上神采飛揚。

  他的綽號之所以叫一剔肉者“,是因為他總愛剔下他吃的每塊肉上的脂肪,不管是成肉,還是牛肉、羊肉、豬肉,他都這樣做,小心翼翼地像解剖屍體一樣。

  他剔下所有脂肪,推到盤子的一邊,滿意地看看剩下的瘦肉,然後才開始吃飯。

  於是,我們開始喊他“剔肉者”,這個稱呼至少在他的學生時代就一直保留著。

  見到對方,大家都非常高興,不停地談著我們在醫科學校時的學生時光,以及後來我們在耐特利的培訓,那是軍醫的必修課。

  他和我是乘同一艘運輸船到印度去的。對我們兩人來說,那都是一次奇妙的冒險。對我來說,軍隊裡的職位簡直是上帝的特殊恩賜,比其他剛剛取得執照的醫生幸運得多了。他們豎起一塊銅招牌,坐在一間冰冷的屋子裡,眼巴巴地等著病人光顧。除了少數幸運兒以外,大多數都要忍受饑餓,難逃貧窮的厄運。

  但是“剔肉者”的情況就不同了。他的父親在布洛克街生意興隆,雖然沒有一再堅持,但他十分希望“剔肉者”拿到執照以後能和他一起行醫。

  但是“剔肉者”一直享受著作為學生的自由,他不願意把自己束縛在呆板嚴謹的生活裡,而他的父親恰恰認為這是病人們所期待的職業品質,對一個醫生來說至關重要。

  關於“剔肉者”的前途,他的家人曾進行過多次的爭論。最後“剔肉者”贏了,家人允許他暫時作一名軍醫,享受一下自由。

  浪跡天涯的欲望消退以後,“剔肉者”回到家中,和他父親一起當起了醫生。

  他回來的正好,因為他父親的健康狀況開始令人擔憂,經常得連續幾天躺在床上。

  家裡的生意都交給了“剔肉者”。

  因此,在喝咖啡的時候,“剔肉者”問我能不能在他父親臥床不起的時候代理一下。我同意了,因為我軍隊裡工資不多,我不能忽視任何一個能夠增加收入的途徑。

  不久,我就收到了“剔肉者”的便條,問我能不能代理兩天。我很高興地去了。

  這樣,詹氏高質食品承辦公司的詹姆斯。亨肖先生就成了我的病人。

  他以前從未看過醫生。他的妻子、兒子也是這樣。有些家庭人人都身體健康,因此,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會生病。正如“剔肉者”說的那樣,“如果每個家庭都像他們一樣,醫生們就得拿著碗到大街上要飯去了。”

  但這次,詹姆斯。亨肖先生有了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他突然患病了。而“剔肉者”出診去了。我剛剛做完一個手術,這時,一名馬車夫來了,要求立即派醫生去,詹氏高質食品承辦公司的詹姆斯。亨肖先生站在辦公室裡,腿動不了了。

  “他好像紮根在地板上一樣,我親眼看見的。”情緒激動的馬車夫喘著氣說。

  我抓起藥箱,告訴護士我要去哪兒,然後就出發了。馬車夫用鞭子抽打著馬。

  很快,我就被帶到了一家名副其實的大商場。

  幾個穿著整齊的男女店員放下手中的活兒,盯著我沖上了辦公室的樓梯。

  一位年紀較大的女職員將我領了進去。只見我的病人雙腿叉開站在那兒,雙手緊緊地抓住罩著皮套子的大桌子。他是釘在那兒了,兩條腿絲毫不能動彈。他睜大了眼睛,乞求地看著我,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狗,望著一個陌生人,希望他成為它的主人。

  他正在出汗。胖嘟嘟的臉上表情可怕。我猜他大約有六十歲。

  我的第一個任務是使他鎮靜下來。於是,我開始勸說他,向他保證只要讓我檢查一下,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的一個兒子來了,很明顯,有人已經把情況告訴他了。他沒有打斷我和他父親的談話,而是焦慮地、靜靜地站在一旁。

  我要求檢查病人時其他人都出去。我邊檢查邊和他說話。他臉上恐懼和絕望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平靜和希望。他意識到他的病沒有生命危險。我向他解釋他的病是腹股溝疝氣,只要帶上刑帶就可以了。我沒有進一步解釋病的起因,也沒有描述什麼是疝氣,因為這些只會使我的病人更加沮喪。

  他的疝氣漸漸有了好轉。他開始能夠移動雙腿,後來就能夠在房間裡走幾步,並坐下來了。

  在他兒子的幫助下,我們扶著他下了樓梯,走出下面的商場,上了一輛馬車。

  我和他的兒子陪他回家。他家的房子很大,和一位成功的高質食品承辦人很相稱。

  我建議他這一天在家裡靜靜地休息,並說第二天再來看他,然後我就走了,因為他的家人可以照料他。

  在他的眼中我成了最好的醫生,因為他以前從沒有生過病,對這個行業不瞭解,無法作出比較。

  一輩子都由一位醫生看病的病人,一般都認為他們的醫生是世界上最好的,因此,不願意換醫生。

  我的病人對我十分感激。每個耶誕節他都會向我問候,並送上一個大籃子,裡面裝著鵝、酒、堅果和很多其他東西。而我卻感覺自己像個騙子。我知道自己沒做過什麼挽救生命的大事,或者只有少數醫生才能做的特別的事情。但是,正如福爾摩斯說的那樣,送東西給病人帶來了很大的快樂,而我應該為此高興才對。我知道哈德遜太太也同意這一說法。

  我就是這樣來到了布萊頓。我本以為這次時間會很短,我的治療能使我的病人很快好起來。但我失望了,我發現他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他想要恢復健康很不容易。

  我整個晚上都在不安地想著福爾摩斯的情況。他只要找到一些線索就可以開始他的拼圖,而這個拼圖一旦完成,他就能帶著一個確定的答案去見首相了。現在他有沒有找到線索呢?

  這個案子我想的越多,就越覺得羅傑。哈代不是個騙子。他得到的結果足以藐視所有已知的法則。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結論了。我記得西蒙爵士提起過他的校長為羅傑。哈代寫的評語。有一次他獨自在校長的書房裡呆了幾分鐘,偷看了羅傑和他自己的評語。“感興趣時,有很強的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很強的責任感。擅長運動。我們會經常想起他。”小孩的性格成人以後變化不會很大。

  病人的身體終於好了一點,我可以讓一位稱職的護士照顧他了。我松了一口氣,趕緊乘最早一班火車回到了倫敦。

  我離開了大約一個月。回到貝克街,向哈德遜太太打聽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的健康狀況時,聲音竟有些顫抖。

  聽到她說福爾摩斯“又是老樣子了”,我輕鬆了很多。她又說,“他一定很忙,除了回來睡覺以外,他幾乎都不呆在房間裡。”

  我問她,“現在又是老樣子了”是什麼意思。

  她說,“你走後的幾天裡,他似乎變了一個人。晚上回來吃飯時總是神情沮喪,好像全世界的憂慮都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似的。然而一天傍晚他回來時,卻顯得十分高興,還拉了一首他最喜歡的小提琴曲。”哈德遜太太笑了,“我肯定他沒事了。”

  我謝了她,處理完了我走時積累下來的信件以後,便坐下來等著福爾摩斯回來一起吃晚飯。

  他回來的很早,我很高興地看到哈德遜太太關於他健康狀況的描述完全正確。

  他看上去充滿活力,對我的歸來表現出發自內心的高興,我很受感動。

  我覺得可以問他羅傑。哈代案子的進展了。

  他用手托著下巴,他常這樣做。我想他是在斟酌詞句。

  他回答道:“華生,進展非常順利。我得向你承認,有一陣子我覺得我面臨的是一堵牆,一堵科學的牆。‘要是我能夠到中國去,而且會說中文,能在中國四處走走,調查調查月p 事情就容易得多了。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給貝林格勳爵一個肯定的答案了。你知道,我一直擔心我見到他時說不出個所以然。那樣會使他失望的,也會使我自己和整個國家失望的。我辦案的推一優勢是時間,因為羅傑。哈代沒有急著要答覆。他到美國去了,但很快就會回來的。”

  “羅傑。哈代明白,這件事只有等整個內閣或特別委員會秘密商討後,才能有確定的答案。雖然首相要求我全力以赴,但這件事得花不少時間。羅傑。哈代設定了一個最後期限,這個期限現在快到了。”

  他沖我笑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華生,我的老朋友。現在我們不說羅傑。哈代的案子吧,讓我聽聽你的情況,說說你的病人,我想他大概正在恢復之中吧;再說說布萊頓的所見所聞;當然,最重要的是說說你自己。”

  我知道,關於這件案子他不會再說什麼了。我跟他說了我病人的健康狀況和一些社會新聞。我們輕鬆悠閒地度過了那個晚上。

  我閱讀了倫敦的報紙,瞭解了最近發生的事件、小道消息和上流社會的新聞等等。福爾摩斯則忙著擺弄他的試管和化學藥品。

  我們又恢復了貝克街的正常生活。哈德遜太太照料著我們,既像母親又像一位過度寵愛孩子的阿姨。

  我回到貝克街有兩個星期了。這兩個星期裡福爾摩斯都在外面為羅傑。哈代一案奔波。一天,他問我第二天下午有沒有安排。我回答說沒有。福爾摩斯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吃了一驚,“華生,明天我們得穿戴得整齊些。我們要見首相和一些內閣成員。”

  我感到很驚訝,但他卻沒有作進一步解釋。第二天下午兩點鐘,我和福爾摩斯在一個破舊的房子外面等著,那實際上是一個廢棄的廠房,坐落在倫敦一個骯髒的街道上。我們就在這兒等著首相和內閣成員的到來。

  首相和三名內閣成員坐著三輛馬車到了,西蒙爵士當然也在其中。另外兩輛馬車上坐著幾個身強體壯的員警。

  首相的情緒看上去比上次要好一些,內閣成員們也一樣。我後來知道,這是因為福爾摩斯已經答應首相儘快了結“移位器”一案,並說很快就可以證明他的結論。

  一行人隨著福爾摩斯進了房子,員警則在外面站崗。

  廠房建於十八世紀,分割成三個矩形的車間,牆壁都用石頭砌成,上面鋪著威爾士石板瓦。三個車間大小佈局都一樣,形狀我前面提到過,是矩形的。三個車間是相通的,中間有走廊連著。每個車間都有一扇小門,以便工人們能夠使用車間之間的小草坪上的廁所,不過,現在那些木頭建造的廁所早已拆除。車間之間的空間,主要是用來在牆上開窗,充分利用白天的光線。

  一間小辦公室裡擺好了椅子,爐子裡的煤正熊熊燃燒。福爾摩斯後來說,因為爐子很多年沒用了,工人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清理掉那些鳥窩、煤灰和散亂的磚塊。

  福爾摩斯經常雇傭一些臨時工來幫忙。爐子裡的火幾天前就生了起來,以保證當天沒有問題。

  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表示他即將解釋來這兒的目的。

  “首相閣下,先生們,我將用幾分鐘的時間展示一下幾周前西蒙爵士在海拉姆府的地下舞廳裡見到的情形,當然我的規模要小一些。你們將見到的船要小得多,但總體設計是相仿的。和海拉姆府中的船一樣,這艘船的四周也有木柱和銅電線。”

  “你們將和西蒙爵士一樣能聽到發電機的聲音,就像羅傑。哈代警告過西蒙爵士一樣,我也要警告你們:不要觸摸銅電線,也不要走到銅線之間去觸摸那只船。

  如果你們聽從這些建議,你們就會絕對安全。請隨我來吧。”

  我們走進了第一個車間。窗戶非常大,每扇窗戶上都有很多塊小玻璃。這些玻璃上積滿了蜘蛛網和多年的灰塵,幾乎不透明了。地板非常髒,石板已經裂開,凹凸不平。每間車間的側面都有一間閣樓,多年來無數的監工都從小屋的窗戶裡密切地監視著他們的工人,這些工人現在早已不在人世了。走過一段很短的樓梯就可以到達那些小屋。我在想,那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就在這如同監獄一般的地方度過了一生,沒日沒夜辛苦地做著單調乏味的工作。我估計每間車間都要比海拉姆府的舞廳小得多。但是,這個車間的中間佔據著一艘顯眼的新鐵船。說得確切一些,那只是一隻小遊艇,長度相當於運河裡常見的那種平底船的一半。我們後來發現,它的主要功用是為工人們提供油漆或修理的平臺。一繞船四周有一些筆直的柱子,纏繞著銅線,類似于西蒙爵士在舞廳裡看到的圍繞著中國船的電線。我望著首相,禁不住把這裡骯髒的環境與唐寧街10號作了對比。

  我注意到,首相鷹一般的眼睛異常警覺。他邊走邊看,不放過任何東西。福爾摩斯和三個內閣成員跟在他後面。

  參觀結束以後,首相停下來,轉身面對著福爾摩斯,似乎表明他已全看過了,正等著下一幕的開始。

  福爾摩斯做了一場生動而又精彩的演說,這是他做的最好的一次演講。“先生們,你們將看到一艘船,水手們稱之為浮橋或駁船。工人們用它來油漆、修理或者刮掉船邊的鐵銹。

  “你們已經看到,船是新建的,塗了漂亮的黑色油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東西,因為它註定要經受風吹雨打。你們還會發現,只有把屋頂揭開,才能用起重機把它吊出去,窗戶和門很明顯都太小了。

  “再聽,你們會聽到發電機的嗡嗡聲。我們站在這兒的時候,發電機正在給船提供能量。”

  我們開始傾聽。真的,房子的某個地方傳來了發電機的嗡嗡聲。看的出來,福爾摩斯說話時心情很好。

  他接著說,“先生們,現在提供能量的過程快結束了,船移位時,在場的人是有危險的。”福爾摩斯頓了一下,看了看表。“我選了泰晤士河畔一個偏僻的地方,船將被移位到那兒。請你們跟我來,一會兒就到了。”

  福爾摩斯又看了看表。“先生們,我們不要耽擱了。移位時間可能計算的不夠準確。”

  我們匆匆忙忙地趕到大門口,奔跑時每個人都儘量保持自己的風度。我不禁感到疑惑,因為福爾摩斯使首相和其他所有人都處在危險之中。福爾摩斯很少顧及到自己的安全,並且以為別人也這麼想。

  在短暫的奔跑中,我做出了如下結論:福爾摩斯通過書信和電話取得了在美國的羅傑。哈代的幫助。這次展示就是要向首相和內閣成員們證明,固體的移位是可能的。因此,政府必須接受羅傑。哈代一百萬英鎊的要求,並同意將裝有秘密計畫的信封放到各個不同的地方,以便戰時打開。

  但存在著另一種風險,即羅傑。哈代可能和別的國家也在做這筆買賣。但不管怎麼說,羅傑。哈代是英國人,他的母親是美國人。福爾摩斯認為羅傑一定會為國家的利益著想的,儘管以前政府曾不公正地對待過他的家族。

  我的思維隨著馬車的停下也突然中斷了。馬車停在泰晤士河畔一間破舊的倉庫後面。這個地點選的很好,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

  我們下了馬車,身強體壯的員警分散在四周站崗,準備堵住一些不經意的人侵者,當然,那些員警並不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我們隨著福爾摩斯踏上倉庫旁邊的一條鵝卵石小路,轉過彎後我們看到了那個浮橋或駁船,隨便你稱作什麼,它被系在一段石頭臺階的底部。

  大家陷入一片沉默,只聽見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河岸的聲音。

  就像西蒙爵士在海拉姆府的那個晚上一樣,我們感到十分震驚和疑惑。很多人發出“我的上帝”和“真不可思議”的感歎。我們都感到了一種恐懼,不由地繃緊了神經。我們無法瞭解移位是通過何種途徑實現的。這太違背自然規律了。我們親眼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誕生。

  鐵路運輸的普及擠垮了水路運輸業。如果能夠實現距離更遠的移位的話,這一發現是否意味著鐵路乃至輪船運輸時代的結束呢?

  我承認,我是懷著十分焦慮的心情注視著這艘小船。我站在首相旁邊,聽到他對福爾摩斯說,“我不喜歡這個,一點都不喜歡。”他停了一下,然後又說,“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夠在短短的幾周內安排出這次展示,不管怎麼說我得祝賀你。不過,我本來希望……羅傑。哈代的‘移位器’是……”他頓了一下,臉上出現了那副焦慮的表情……“是個騙局,虛假的東西,整個事件都是他用來詐騙錢財的圈套,這個發明不會有什麼好處,相反它可能會帶來許多國家安全上的問題。我想它會把整個世界引人一個動盪不安的新時代。”

  福爾摩斯笑著回答,“首相,我現在不能作出判斷,展示還沒有完呢,好戲還在後面。”

  貝林格勳爵不高興地看著福爾摩斯。他不習慣於那種漫不經心的應答,特別是在他的部長面前。他猜想福爾摩斯在花他的錢開一個私人玩笑,但福爾摩斯拋出來的誘餌和他說話的語氣儘管有些失禮,卻不容忽視。

  貝林格勳爵筆直地站著,目光銳利地看著福爾摩斯。“我不太理解您的那句話。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還有什麼東西要向我們展示,那就請吧。”我看著福爾摩斯,他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已經意識到他冒犯了首相,並且立即受到了這位老政治家的批評。

  福爾摩斯一臉嚴肅地說,“是的。我還有東西要展示,我希望它能令你喜歡,首相。請你跟我走,讓我們回到那破舊的廠房去,我們在那兒進行展示。”

  我們再次坐上馬車。我注意到員警的臉上都有疑惑的神色。他們一定在想,首相和內閣成員為什麼要到倫敦那個廢棄的廠房去,為什麼要去看泰晤士河畔那艘系在破損臺階下的舊駁船呢?我瞭解員警和他們的習慣,他們一定偷偷地看了幾眼,試圖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和我同乘一輛馬車的內閣成員們沒有討論這件事,他們顯得十分震驚。我後來知道,他們是幾天前才知道詳細情況的,現在正在考慮這件事對國家安全有什麼影響。

  我們很快回到了那些破舊的車間。我們從大門口魚貫而人,福爾摩斯在前面領路,後面依次跟著首相、西蒙爵士、內閣的部長們和我。員警都留在外面的街道旁。

  我們再次進入第一個車間,我們曾在那兒看到過那只駁船。現在駁船不見了,只剩下用來纏繞銅線的木柱。

  儘管我們剛才看到那只船已系在河邊的臺階旁,但看到這兒空空如也,我們仍然很吃驚。我記得我仔細看過窗戶和屋頂,確信不可能從那些地方把船弄出去。我們都想知道“移位元器”如何製造了這個奇跡。

  貝林格勳爵看著福爾摩斯,好像在說,“是的,我想到了這個地方可能是空的,因為我們剛才看到它系在泰晤士河上。那麼,你要展示的新東西在哪裡呢。”

  福爾摩斯知道他的意思。“請跟我來,先生們。”福爾摩斯領我們出去,沿著通道,經過中間的第二車間,徑直來到了第三車間。

  第三車間和我們去過的第一車間完全一樣。然而我們吃驚地發現小船回到了那兒,像在第一車間裡那樣,四周都是木柱和銅線。

  我想,事件的曲折變化把我們都弄糊塗了,我們都好像艾麗絲進了仙境一般。

  在貝林格勳爵還沒來得及評論之前,福爾摩斯說,“先生們,上這兒來,好嗎?”

  我們臉上都露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我們隨著福爾摩斯走上通向監工觀察室的樓梯。我覺得一場戲快要收尾了,我想的沒錯,等我們都聚齊了,福爾摩斯轉向大家,開始說話了。

  “首相閣下,先生們,再過十五分鐘,那晚在海拉姆府發生的一切,你們都將親眼看到。這比我講解描述要好得多。

  “中國船要大得多,因此,所花的時間也長一些;而這只船比較小,所花的時間當然也要少一些,大約一刻鐘就夠了。但是,所用的方法是完全相同的。”

  福爾摩斯停了一下,看了看表。“還差一分鐘,先生們!”

  我們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其中的懸念無法描述。我想,不管福爾摩斯要給我們看什麼,都無法和現在的緊張相比。但我猜錯了。

  我們看著福爾摩斯走向前去,敲了一下銅鑼。那面銅鑼我們以前沒有注意到。

  銅鑼的最後一聲響過之後,車間對面的大門突然開了。十個中國人手拿著閃閃發亮的彎刀,沿船兩側跑了過來。一個中國人把柱子和電線推到牆邊,其他的人開始朝船身猛砍。這樣一陣毀滅性破壞之後,船身垮了,甲板也坍塌了。他們行動的速度快得接近瘋狂,無法描述。

  幾個中國人把砍下來的碎片收集起來,從側門搬到中間的車間。

  幾分鐘以前還是一艘“嶄新堅固的鐵船”在我們面前被拆得七零八落,這真不可思議。中國人不停地砍削撕扯,將大塊大塊的紙板搬走,而船正是由這些紙板組裝成的!

  我們驚訝地望著這一切,用魔法一詞來形容最恰當了。我不時地將視線從眼前這瘋狂的破壞舉動上移開,轉而望著貝林格勳爵,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位老政治家的臉上出現的孩童般的表情。我想他看到如此巨大的能量釋放出來,看到幾周以來纏繞他心頭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怎麼會不欣喜若狂呢?

  十五分鐘就要過去了,那些中國人又把柱子和電線重新放回原處,剩餘的紙片和紙板也被一掃而盡。過了一會兒,那些中國人在車間的另一頭排成隊,笑著彎腰鞠躬,然後關上門離開了。

  整個展示極富戲劇性。緊張的氣氛和期待的過程簡直妙不可言,這之後的表演也同樣出色。

  所有在場者的表情都令人難忘。曾有人說貝林格勳爵從沒有笑過,甚至不會笑。

  但那一刻他的臉上蕩漾著微笑。他轉向福爾摩斯,伸出手來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當然,我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奇特的景象。”

  福爾摩斯笑了笑,然後握住他的手回答說,“我想我們今晚都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覺了,因為我們已經知道羅傑。哈代所謂的‘移位器’對女王和帝國的威脅根本不存在。”

  福爾摩斯陪同首相上車時,內閣部長們有說有笑的,像學校的孩子們看了一場默劇表演一樣。

  首相再次伸出手來,同福爾摩斯和我握手。“華生醫生,你和福爾摩斯先生明天來唐寧街10號和我一起吃飯,怎麼樣?吃完飯後,請你們私下裡跟我和我的內閣同事們談一談,你們是如何偵破此案的。我得承認,這件案於不容易破。”他一隻腳踏在四輪馬車的踏板上,轉身又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先生,你和我該換一換工作。”他頓了頓,“但是又不行,因為我肯定會是一個很糟糕的偵探。”他鑽進了馬車,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他的部長們跟在後面。

  員警們的臉上依然充滿了疑惑,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為防止外人間人,他們在房子外面站崗,所以,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幾個當地人看到幾輛四輪馬車停在破廠房前面,一些身強體壯的員警在外面站崗,毫無疑問,他們心裡也會納悶。

  如果他們知道首相在裡面,門口肯定早就聚集了一大幫人。

  那天晚上福爾摩斯和我議論著白天所發生的事情,但我們並沒有談起他是如何解決那個看似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我很滿足地等待著第二天晚上的到來。那時福爾摩斯將以他獨特的方式敘述破案過程,如同一個外科醫生,在一群學生面前做屍體解剖,依次清晰地解釋每一個器官的功能和神秘之處。

  第二天晚上,我們來到唐寧街10號。我們在最舒適的環境中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玻璃器皿和銀制餐具折射出華麗的枝形吊燈燈光。牆的四周掛滿了歷代偉大藝術家的油畫。總的來說,這是一個最讓人難忘的時刻,使我不禁想起在軍團食堂裡舉行的大型宴會。

  然而我知道,最好的時光還在後面。每個人都斟了一杯葡萄酒之後,我們退到一間有沙發和搖椅的舒適的房間。

  貝林格勳爵首先講話,“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大家都在熱切地期待著你揭示真相。我們都無法忘記那個案子帶來的威脅,現在請你講講,你是如何成功地偵破這件案子的。”他坐到了沙發上,他的每一個舉動都表明,他在急切地等待著福爾摩斯的講述。

  福爾摩斯身體前傾,眼睛迅速地掃視了在場的每一位聽眾,然後開始道:“華生醫生和我著手調查這件案子時,去了一趟海拉姆府,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查看了舞廳和整個海拉姆府,包括四周的空地。正如我的老朋友倫敦員警廳的萊思特雷德警官說的那樣,那地方乾淨得連根草都沒有。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兒曾發生過什麼事,也沒留下一點兒可供我們查尋的”線索。

  “為西蒙爵士做了那場精彩的表演以後,羅傑。哈代充分利用那一周的時間,在我們調查之前將房子打掃乾淨了。

  “以後幾天,我決定試著跟蹤那艘中國船。泰晤士河上是難得見到中國船的。

  當然,我也是一無所獲。後來我從我的中國朋友們那裡得知,白天讓西蒙爵士看過以後他們就把船藏了起來,晚上給船裝滿石頭,把它沉到了海底,然後乘一隻小划船回到岸上。

  “我得指出,這次華生醫生可沒有給我提什麼建議,儘管在以前的很多案子裡,他都為我提供過許多寶貴的意見。他到布萊頓去照顧一位病人去了。那時我真的很想念他。”

  他們朝我看了一眼,認可了這句話,然後又轉過頭去聽福爾摩斯的講述。我心頭湧上一股對我老“朋友的敬意,我得承認當時我的眼睛裡有些濕潤。

  “然後我諮詢了一些電器公司,因為可能是從這些公司裡買到電器設備的。我的運氣很好。瞭解的結果似乎證實了羅傑。哈代關於他和中國科學家一起開發‘移位器’的敘述。

  “這些公司多年來一直給在中國的羅傑。哈代運送電器設備,最近幾個月也運送了一些類似的設備到海拉姆府。

  “那時我想,那艘中國船和船員們可能正在回中國的路上,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顛簸。如果不是這樣,那麼,這裡最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就是倫敦的中國城了。

  “華生醫生知道,我有很多朋友在倫敦的東方人集聚地。因此,我讓他們去打聽一下,結果找到了那十個中國人。他們當然是我揭開這個謎團的關鍵。我假裝是羅。傑。哈代的朋友,並且說我想贏得一場和朋友們的打賭,這樣,我很容易就弄清楚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些中國人喜歡打賭。我跟他們解釋說,我跟朋友打賭,說我也能讓一艘大船消失並重新出現。在金幣的誘惑下,他們告訴了我羅傑。哈代是如何設計這場大騙局的。當然,我得承認,這場騙局設計得非常巧妙。”

  內閣的部長們點頭表示贊同,首相也同意這一說法。

  “知道了這一切以後,我覺得無法用言語解釋這場騙局,最好真實地展示一下,這樣更加有效。但我想展示的規模應該小一些,船一小,建造它們的時間就可以縮短。我說‘它們’,是因為我決定造兩隻相同的紙板船。那稍後再說。

  “我同中國人喝了無數次茶,多次地拜訪了他們,終於得到了如下的故事。羅傑。哈代從中國買來了一艘新造的船。他雇傭了五個經驗豐富的水手,把船開到了英國。另外五個中國人是製造日常生活用品的能手,如床、桌子、椅子、書桌。人力車甚至小房子等等。這些都是用紙或者硬紙板做的,富裕的中國人用它們在葬禮上焚燒祭奠。

  “這些模型和實物一般大小,據說它們看起來非常逼真,難以與實物相區別。

  人們認為在葬禮上焚燒這些東西能夠讓死者在來世的生活中豐衣足食。長話短說,羅傑。哈代以重金為誘餌,並許諾工作完成以後付給更多的報酬,最終說服了十個中國人離開他們的國土,乘船來到‘高鼻子’的國家。在中國,人們就是這樣稱呼白人的。

  “經驗豐富的水手掌舵,五名工匠則做一些輔助工作,其中包括做飯、拉繩子等,總之,他們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然,他們到達海拉姆府後,角色互換了一下。工匠們著手複製那艘船,而水手們則做下手,還負責做飯。

  “毫無疑問,這些中國人並不知道這個奇怪的高鼻子英國人為什麼要跟人打賭來做這件不同尋常的事。但你得記住,關於歐洲人特別是英國人的傳說,是經過多年的過濾以後才到達中國的。

  “這樣,那艘中國船按時到達了泰晤士河口,羅傑。哈代事先高薪雇了一名河上的引水員,讓他時刻迎候著中國船的到來。中國船的桅杆和藤帆都藏在防水油布下面,被適當地加以掩蓋後拖到了一個預先選定的非常隱蔽的船庫裡。中國船一直放在那兒,等到西蒙爵士看過之後,就被沉到了海裡,距它到達泰晤士河只有幾個月。”

  福爾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咂了一口。我看了看他的聽眾,他們正全神貫注地聽著,仿佛被咒語鎮住了似的,像愛聽故事的小孩一樣希望別人接著講下去。

  福爾摩斯放下杯子,繼續說道:“我們得記住,海拉姆府坐落在一個相當封閉偏遠的地方。那兒有一名廚師,她的女兒也在幫忙,但她們都住在村裡。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園丁,他也是每天從村裡趕過來。照看馬廄的小夥子則住在馬廄對面的樓上,他照顧那些馬並且負責趕車,有時也幫園丁幹活。在海拉姆府幹活的就這些人。後來我去海拉姆府的時候,曾先後和這些人聊過天,除了那個照看馬廄的小夥子,那時他已參軍去了。他們都說,那些中國人不大和別人交往。羅傑。哈代是個細心、大方、善良的紳士,這一點倒與我那時已經搜集到的資訊相吻合。他關閉海拉姆府準備出售時,給了他們每個人一筆豐厚的酬金,以表示他的感謝。

  “村裡的人說,經常有蒸汽引擎貨車拉來一堆堆的木材和其他奇怪的東西,穿過村子,朝海拉姆府開去。

  “我從我的中國朋友那裡得知,羅傑。哈代第一次給西蒙爵士看的船的龍骨和肋材是真的木頭。但是西蒙爵士,你看到的構成龍骨的粗重梁木,實際上是一些薄木板,只是做得像粗重的橡木罷了。

  “一個月後你第二次去的時候,你又看到了建造中的船,同樣,你能夠觸摸它,知道那絕對是木頭,鋸末、斜料和刨花都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在你第二次和第三次拜訪之間的時間裡,船的龍骨和肋材已經被換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紙張和硬紙板。

  “他們把木材和工具放在通向舞廳的樓梯底部要道口,使你不能走進仔細地查看船體。而且光線也不太好,有幾盞燈根本就沒有打開。我相信羅傑。哈代一定藉口說,那些燈壞了。”福爾摩斯看著西蒙爵士,後者點點頭表示同意。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羅傑。哈代很明智地選了你作見證人。”他再次看了看西蒙爵士,“你像許多內閣成員一樣,你一點兒也不清楚工匠們是怎樣用斧子、鋸子和創子來工作的。四周的刨花、鋸末、木頭和工具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足以使你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看到的那艘船是由結實的英國橡木做成的。而且,你一連幾個月分幾次大致看到了船的製造過程,但你的興趣卻也漸漸消退了。

  “如果你是一位木匠,或者是其他類的匠人,你就會對別人的手藝十分感興趣,一定會湊近仔細察看的。或許,你還會詢問一些有關建造的問題。”

  福爾摩斯放下翹起的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接著說:“羅傑。哈代利用的就是這一點。他本可以從文職人員、海軍部或者議會中選出一位朋友或熟人作為見證人,但當他聽說他的大學時代的老朋友已經成了內閣成員時,他就知道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好的人選了。

  “因為西蒙爵士對任何技術性的東西都缺乏好奇心和興趣,讓他看一眼電纜、撥號盤和開關就足夠了。為了使這一事件更加可信,他裝配了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只要讓某一個中國人用手一轉,它就可以發出嗡嗡聲,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發電機的聲音。發電機的能量應該是由兩台租來的蒸汽機提供的,要製造這樣的假相,真正需要的不過是機器的噪音和蒸汽的噬噬聲而已。

  “羅傑。哈代當然清楚,任何派到海拉姆府的調查小組都想知道發電機是用什麼來提供能量的。兩台蒸汽機的司機做出了很出色的表演:在展示的那一天以及第二天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們都不停地從村子的池塘裡抽水,這樣,村子裡的人就能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當天晚上他們看到了海拉姆府裡使用了蒸汽機。

  “船四周的柱子和銅線則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讓西蒙爵士覺得它們對移位的過程至關重要;第二,西蒙爵士為了欣賞那光滑的油漆,可能會去觸摸船體,這樣,他就會發現原來船不過是紙張紙板糊成的玩意兒。有了柱子和銅線,並事先警告他不要觸摸銅線,不要把手放到銅線之間,西蒙爵士就不會發現他們的秘密了。這些都是精心製造的騙局的一部分。

  “西蒙爵士繞船走完了一圈,和羅傑。哈代一起去吃飯的時候,昨天你們在車間裡看到的瘋狂行動就發生了。這艘中國船大,因此,要拆卸它需要更多的時間。

  “利用吃飯的時間來拆卸大船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當兩小時以後,羅傑。哈代吃完了一頓美味佳餚,當然還喝了一些酒,他便開始了有創造性的騙局了。

  “就在他準備按預先計算好的時間帶西蒙爵士回舞廳時,他藉口離開了一會兒。

  他要核查一下一切是否順利,不要在最後關頭出紕漏。

  “那些中國人已將紙張和碎片搬到了附近一間不使用的屋子裡,很有可能就是那間休息室。第二天西蒙爵士回倫敦後,他們就永久地銷毀了這些東西。”

  福爾摩斯面向我說,“我和華生醫生什麼痕跡都沒發現,因為菜園裡有一口井,所有的東西都扔到了井裡,井口用木板和泥土封住了。他們還從菜園的其他地方小心翼翼地移來一些樹,栽種在那些鬆動過的泥土上做偽裝。”

  福爾摩斯笑了。貝林格勳爵說道,“福爾摩斯,這真是個出人意料的騙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連連搖頭。

  福爾摩斯說:“對,首相。這個騙局是精心策劃的,而且操作得得十分成功。”

  西蒙爵士前傾著身子,把酒杯倒過來表示酒杯已經空了。一名內閣成員遞過酒瓶來。於是所有的杯子又都加滿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聽聽你是如何安排這次展示的,它簡直和海拉姆府中發生的情況一模一樣。”首相問道。

  其他人也表示想聽一聽。

  福爾摩斯喝了一口酒,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手肘旁供慶典用的紅木桌子上。

  我們都熱切地期望著。福爾摩斯沒有令我們失望。

  “我提到過,這些中國人都沉迷于賭博。我很好地利用了這一惡習。我說我也想賭一把,但和我的朋友羅傑。哈代一樣,要有贏的把握才賭。他們像小孩子得知了秘密一樣。我還說,我也想表演一下那個魔術般的把戲,這樣,就能從我的朋友那裡贏來很多錢。當然,我會分給他們一部分的。他們先給我造一艘小船,然後我就跟我的朋友打賭我能使那艘船消失。他們笑得前俯後仰,迫不及待地開始給我造一艘紙板船。

  “我四處尋找合適的地點,終於幸運地租到了三個同樣大小的廢棄的車間。各個車間有小門,中間有走廊連接,雖然又髒又破,但很合我的目的。

  “然後我就開始找一艘大小合適的新船,以供仿造。這可要難一些。我快絕望的時候,找到了這艘剛剛造好的駁船,正停在一家造船廠裡等待出海。我說服了船主暫緩船出海的時間,答應以平均船租的雙倍價錢租用這艘船。

  “那些中國人像猴子一樣爬到船上,仔細查看和測量每一個部分。我給他們一些我拍下來的該船的照片,他們非常高興,說有了照片建造會快得多。我決定在第一和第三個車間裡分別建造一艘紙板船。

  “中間的車間正好可以用來給他們睡覺,在拆卸仿造船的時候,還可以用來堆放兩艘仿造駁船的碎片。”

  福爾摩斯繼續向他認真傾聽的聽眾講述著。我暗自發笑,心想他們這麼多年來,也許從未聽到過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

  福爾摩斯笑著說,“在前面的講述中我還沒提到我的好朋友——宋興先生。他在我和中國人談判的時候擔任翻譯並一直監督著仿造船的建造。他回到他的洗衣房時將會成為一個更加有錢的人,而那些中國的水手和工匠們也將更加富有,他們將退出倫敦的中國城,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從而豐富我們的文化。”

  事情經福爾摩斯一解釋總是變得那麼簡單。人們不禁要問,如此複雜的案子怎麼解釋起來這麼簡單呢?但我知道他用他的智慧找出了案子中的真實細節,發現了最關鍵的線索,並最終找到了答案。有一次福爾摩斯笑著說,魔術師們之所以不說出他們的秘密,是因為這些秘密一旦公開觀眾就會覺得被騙了;假相也因此不會再起作用了,而假相卻是魔術魅力的基礎。更不用提魔術師們正是靠著觀眾每晚來看演出掙麵包了。

  福爾摩斯總結道,“首相,這些就是案子的情況。沒有什麼‘移位器’,大英帝國也沒有受到什麼威脅。羅傑。哈代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試圖用這個極富想像力的獨特方式,從一個多年前沒有遵守諾言的政府那兒把錢弄回來。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得祝賀他。

  “不過,他失敗了,因為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絕對不應該讓那些中國人留在這兒的中國城。他應該給他們合適的報酬,讓他們回中國。如果他這樣做了,我就永遠沒有機會從中國人那裡得到第一手資料,從而也就無法瞭解這個騙局的整個操作過程。

  “但首先是倫敦滿街的黃金吸引了他們,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漂洋過海橫跨了半個地球來到這裡。羅傑。哈代認為十個不會說英文的中國人融人繁忙的倫敦社會中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福爾摩斯靠在椅子上,雙手放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尖頂,表示他的講述已經結束。

  我發現貝林格勳爵的動作剛好相反。他向前傾著身子,抓著他的皮椅扶手,掃視著他的內閣部長們。其中兩個幾乎一直沒說過話,只是一味地點頭,並發出一些附和聲,表示他們在興趣十足地聽著每一句話。我想,這件事夠讓他們迷惑了。福爾摩斯敘述的風度深深地吸引了他們。

  “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羅傑。哈代選擇一艘奇特的中國船來實施他的騙局呢?

  他也可以用一節火車車廂或者其他類似的龐然大物來實現他的計畫呀。”貝林格勳爵說話了。

  福爾摩斯很欣賞這一問題所反映出來的思維方式,他的回答則是對這一思維方式的讚揚。

  “先生,我本人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想結論是這樣的。羅傑。哈代想在幾個月內建造一個實實在在的物體,而且要讓它在建造的每一個階段都能看得出來,直至最後完工。他最後認定船是最理想的,因為一艘船會占滿整個舞廳的空間,而且舞廳所有的出口都很小,根本無法把整個船弄出去。

  “還有,一艘真正的船在不需要的時候很容易藏起來,以後還可以乘夜間在海上沉掉。

  “另外,這個物體還不能是金屬的。你知道,木頭是不導電的。因而能夠證明任何非金屬的物體也能夠移位元。

  “他需要一種獨特、奇異而且神秘的東西,它能使一般相信邏輯推理的人迷惑不解。人們從未在泰晤士河上見到過中國船,甚至在西半球也沒見到過,那麼,還有什麼比一艘中國船更好呢?”

  首相連連點頭,同時還在考慮福爾摩斯說的那幾點原因。“我同意你的推斷。

  很有道理。他策劃得非常出色……真的非常出色。”他看著他的三個部長說,“我和大法官談過,我們不得不承認,羅傑。哈代從美國返回時,我們根本無法指控這個混蛋。”

  一片啼噓聲,可大家也都這麼認為。

  然而,福爾摩斯說的話卻令大家十分驚訝。“我同意這一說法,他沒有犯什麼罪,因此,不能指控他。相反,我們要盡力與他達成協議。”

  我們都盯著福爾摩斯看,想弄清楚他為什麼這麼說。貝林格勳爵知道福爾摩斯是個能力超常的偵探,福爾摩斯這一次已經超過了他。因此,他笑了笑說:“福爾摩斯先生,你那個腦袋瓜裡又有了什麼鬼主意呢?”

  “先生,我想我們可以盡力勸服羅傑。哈代把他的‘移位器’拿到各個大國去出售。當然,還得有同樣的限制,即非戰爭期間不得動用這項計畫。”

  貝林格勳爵臉上舒展出笑容。福爾摩斯接著說:“這能夠改變那些大國的軍隊將領的整個思維模式,改變其武裝部隊中軍需槍炮和艦艇的配給計畫。當我們的現役軍官瞭解道敵人們正依賴這項並不存在的發明,並指望它在戰爭中隨意調動他們的軍事裝備時,這無疑將對我們大大有利。

  “為了引誘哈代先生這麼做,我們將提出給他一筆五萬英鎊的費用,同時還提供多方面的幫助,包括翻譯、介紹信和一切外交上的手續。首次成功之後,他就會擁有一百萬英鎊。那時我們就不需要做什麼了,只要繼續支持他向其他大國出售這個騙人的把戲就可以了。”

  貝林格勳爵不停地搖著頭,拍著大腿大聲說:“我敢肯定也只有你,福爾摩斯,才會用‘移位器’來為英國效勞。

  “啊,不要投資一分錢,就能使我們的海軍陸軍在世界上具有壓倒一切的優勢。

  我就等著下次和現役軍官們見面談這件事了。”

  這時,其中一個部長第一次開口表達了他的看法。他一貫陰沉沉的,對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的成就很冷淡。他說,“首相,我對此並不怎麼樂觀。這個騙局沒有騙過我們,那為什麼別的國家就看不出真相,而去相信這個無聊的騙人把戲呢?”

  貝林格勳爵憤怒地盯著說話者,然後就像老師在訓斥一名很笨的學生那樣說道:“部長先生,這是因為:第一,你所說的‘我們’,儘管都是些最優秀最聰明的人,但卻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否認這是科學界的最新發明;第二,我們的優勢在於我們有福爾摩斯先生而別的國家沒有。”

  如此嚴厲地批評了那位不幸的部長以後,首相轉過臉對福爾摩斯說,“不過,儘管這能給我們的國家帶來利益,我可真不願意看到那個混蛋輕而易舉地撈走幾百萬。”

  福爾摩斯欠起身子,挨近首相,說道:“首相,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又不會花英國納稅人一分錢,是嗎!”貝林格勳爵揚起雙手,做出絕望恐懼的樣子說:

  “啊,福爾摩斯先生,你那鬼腦子裡的主意難道沒個完嗎?幸好你不是我們內閣的成員,否則在這個位子上我可每天都要提心吊膽了。”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不管用什麼標準來看,就是在這些人中福爾摩斯也是個巨人。

  “福爾摩斯先生,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羅傑。哈代那些年在中國做什麼?”

  福爾摩斯舒展著他的手指,說:“那要等到他從美國回來我才會有機會問他。

  我們只能設想,他在中國一直做他的老本行,也就是工程學。

  “中國有很多文化,我們西方是十分羡慕的。但在工程學這一領域,她還十分落後。對他來說,那是個施展他才能的理想地方。”

  我的中國船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或者說差不多要結束了……

  幾天以後,福爾摩斯和西蒙爵士再次見到首相,並解釋了羅傑。哈代騙局背後的真正動機。這次他們能夠更好地瞭解首相對羅傑。哈代的態度了,“首相,這關係到一個家族的榮耀。政府以前曾導致了這個家族的經濟崩潰,而他只想把這件事扯平。、獲得了這筆錢以後,他無疑會用於他認為值得的慈善事業。”

  “你是說他既是個復仇天使又是個當代羅賓漢,雖然有些違反常規但心地是善良的,是嗎?”

  福爾摩斯笑著說,“差不多,先生。”

  貝林格勳爵伸出手臂,搭在福爾摩斯的肩上,說:“下面我們談談封你爵士稱號的事,因為你為國家作出了特殊貢獻。相信這次你一定會接受……”

二十一、手稿被盜之謎

  引言

  讀到我近期寫的關於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朋友大概會覺得他在退休後破的案比沒退休前還要多。事實並非如此。但我必須承認,他晚年破的一些案卻都是最有名的和極為複雜的。

  其中就包括《手稿被盜之謎》,此案的調查讓我有機會再次返回母校,而且福爾摩斯也只好與他的蜜蜂“夥伴”暫時告別。

  故事發生在1912年,當時世界尚未失去理智讓自己捲入戰爭。

  約翰·H ·華生醫生1928年 10 月

  第一章母校之旅

  1912年春,位於肯特郡的格雷弗賴爾斯學校(我的母校)校長洛克博士給我寫了封信,想讓我幫他尋找一份丟失的書稿。我回信說,雖然我和福爾摩斯相處甚久,我本人卻不是偵探。但老校長有難之時,我豈能袖手旁觀?我其實又高興又驚異地發現他居然還活在世上,而且仍擔任著校長之職。我暗自一算,他至少得八十有五了。我記得當年12歲的我衣衫不整地於1864年進入那所學校時,他剛到中年。1870年我升為班長,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那位老博士。

  應他之邀,我乘火車趕往考特爾德,期待著學校和其周邊的環境完全變了樣,不可能再認得出。40年後重返母校,真是時間上的一次劇烈倒流。我步入大門後,仿佛看到過去的一些同學正在操場上踢球。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些同學中有的成了銀行家,有的雖年齡不小仍在服兵役,而可憐的卡斯代爾還沒畢業就得傷寒夭折了。一個胖小子正靠著一面牆站著,他戴副大眼鏡,特像我過去的同學“河馬”克雷格。我留意到短式的伊登公校武校衣仍保留著,高頂大禮帽卻不復存在,被小巧的校帽取代了。

  我朝熟悉的糖果小賣鋪的門臉兒裡瞥了一眼,見到過去的一個“幽靈”,她毫無疑問是米伯太太!那個老婦人直盯著我眼睛,毫無驚訝之色地問:“華生少爺,一兩年沒見著你了,你還欠我兩先令的土豆錢呢!”我一隻手顫抖著還給她兩先令,又用一兩個銅子買了一個岩皮卷和一杯她沏的濃濃的甜茶。我坐在有些剝落的大理石面的桌旁,覺得很有意思,但仍是警覺地看了看表,確定一下與洛克博士見面前還有點時間。

  我啜著“相思茶”,慢慢嚼著花卷,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只見那個像“河馬”克雷格的胖孩子走進了小賣鋪。他對我的存在絲毫不感興趣,直到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法國硬幣和一張公共馬車票才向我別有企圖地瞟了一眼。他定定地朝成堆的餅乾和大缸裡的汽水瞅了半天,從大眼鏡片後沖我眨眨眼,說:“先生,你是學生的爸爸吧?你知道麼,你兒子和我是哥們兒!”我感到可笑,問:“你連我是誰的爸爸都不知道,怎麼知道你倆是哥們兒?”

  “粗人的爸爸!”

  “什麼?”

  “哦,抱歉,先生,我說的是其他幾個粗人。我想說的意思是,你兒子和我真的是哥們兒,因為我在學校的名聲排列第一。是大家最好的哥們兒,也是出身最高貴的敵人!”

  我說:“我誰的爸爸也不是,是老校友,來見你們洛克校長。”

  他說:“哦,那好,你們倆准能聊得不錯。校長雖是個老糊塗,可我和他處得不賴。我說,我的錢還沒寄來,能不能先借給我5 先令?”

  “你說什麼?”我問。

  他接著說:“你瞧,我的貴族家人還沒把我的錢寄到,我特失望。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要你借我錢,我的匯款一到就都給你。”我一生中見過一些騙子,但這麼年輕還有點實踐經驗的卻是第一個。我乖得像只兔子似的遞給胖子25便士,斗膽地問:“我能否知道向我借錢者的尊姓大名嗎?”

  “啊?哦,邦特,我叫邦特,是蘇雷邦特家族的。我爸是城裡的大人物,他可不是個從來不給我零花錢的小人,絕對不是,你要是聽見了什麼,那都是那幫粗人在嚼舌頭,他們忌妒我有錢有聲望。我指的是沃頓那幫小流氓,老聲稱我們這種人衰落了,說邦特城堡不過是棟大房子而已。”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把我給他的大部分錢交給米伯太太,之後就著一大杯薑啤消耗掉一大堆吃的。他喘了一大口氣,又說:“噢,對了,沃頓一夥甚至還想說我胖呢!當然了,我可不是一隻瘦駝鳥,只是比較豐滿罷了,這你也看得出。”爾後他從兜裡掏出剩下的那幾枚銅子,看了看,又瞅瞅我。我一時覺得他大概想得寸進尺,不由得心悸。可他肯定從我目光中覺出了什麼,於是只是點點頭,橫著胖身子走出了小賣鋪。我對邦特少爺的看法略有所改變,他一上來顯得事故精明,後來則暴露出他愚笨的一面,令人不可思議。

  對他這個表面精明實則低智商的人,人們的同情應多於責怪。我走出小賣鋪的當兒,米伯太太從我背後說:“你用不著借錢給邦特少爺……他從來沒收過什麼匯款單。”

  我點頭一笑,沖她揮揮手,邁出門檻,穿過操場朝教學樓的正門走去。

  我在一扇門上敲了敲,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請進!”洛克博士坐在房間裡,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只是頭髮都花白了。他站起身,使我留意到他雖年邁,動作仍很敏捷。他招呼我說:“華生醫生;你來了真讓我高興。快請坐。”我說:“謝謝,博士。不過最好還是叫我華生,像從前那樣。”博士慈祥地點點頭,說:“就依你,我親愛的華生。你肯定能理解,這事要不是讓我憂心忡忡,我是不會麻煩你的。”他在向我吐露召我而來的緣由之前,先和我談了一通詩文韻語,就像兩個學者多年後再度見面那樣。最後我倆的話題轉到正事上。我意識到他真正要找的是福爾摩斯,於是我說:“洛克博士,我的朋友已退休,不再做諮詢偵探已近10年了,這你一定知道吧?他現在在薩賽克斯郡養蜂。”

  “可你跟他有聯繫吧?”他的語調有點尖銳。

  “不錯,我時不時去看他,但只是遇到為數極少的緊急情況,我才能說動他,將他的推理才華派上用場。也許你可以把問題給我說說,我雖不是偵探,但福爾摩斯的手法也掌握了一些……”

  “那當然……”他猶豫著。從他的嗓音和表情上,我看出他因我叫不動福爾摩斯而頗感失望。他繼續說道:“事情涉及到一部手稿,是低年級組組長亨利·奎爾齊寫的。這部稿子他寫了多年,據他自己說不知放到哪兒了,也許是別人偷去了也未可知。我想你不認識奎爾齊,他是這個世紀才來這兒當教員的。此人很能幹,碩士,嚴厲而且正派,具備當年級組長的資格。”我問校長手稿的內容,博士說:

  “是學校的校史,一部學術著作,不是丟了就是放錯了地方,要麼就是被偷了。此書需要大量的研究工作,奎爾齊先生辛辛苦苦伏案筆耕10年。他把業餘時間都搭進去了,晚上、假期、甚至星期日!”博士話裡沒帶責怪的口吻,因為他雖是神學博士,思想卻一直十分開明。我又問到有沒有手稿複本,他答道:“沒有啊,誰會料到這樣一本學術著作竟也有人偷呢?而且除了作者本人,誰又會覺得它有何價值?”

  我雖尚未見到作者,卻可想見他伏案疾書的情景,面前擺著一摞摞大號的稿紙。

  他書房的窗外便是他自動放棄的鮮活的世界。外部世界中年輕人的喃喃聲、遠處的車聲以及夜晚的動靜都無法分散他的注意力。這讓我想起了福爾摩斯,他也常這樣專心致志地寫專著,或連續抽著煙斗思考問題。繼爾我又想到倘若福爾摩斯在場,他會問些什麼樣的問題,於是我口吻嚴肅地問洛克博士:“這事你報警了嗎?”

  洛克博士一撅嘴,說:“我和奎爾齊先生都非常不希望讓員警介入,否則報界知道了會大做文章的。不管怎麼說,這種事若傳到校園大牆之外,對這所有錢人子弟的學校沒什麼好處。”我可以理解他的說法,事情傳出去對寫學術著作的老師當然沒什麼名譽上的損害,但家長們就不會高興了,因為他們送孩子來這兒的目的之一就是圖這裡的與世隔絕。

  “我正安排讓奎爾齊和我們一起用茶,他和佳餚馬上同時到。”洛克博士瞟了一眼他的金表,接著說:“我是有點餓了,我敢打賭,年輕的華生,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你最愛吃松餅充饑。”他的記憶力的確不錯,不過時隔40年,我對甜食的胃口也不像從前那麼大了。這時凱布林太太把茶點端來,我沖她禮貌地笑笑,只聽她說:“先生,奎爾齊先生來了,就等在門口。”

  亨利·奎爾齊年齡不好判斷,他高挑瘦削,輪廓分明。他的瞼刮得很淨,留著典型的學校教師的上窄下寬的絡腮鬍子。與和善可親的洛克博士相比,他顯得矜持冷峻。他吃著黃瓜三明治,而我則嚼著巧克力松餅。奎爾齊對我說他的手稿剛丟失了幾個小時洛克博士就寫信給我了,可見手稿對奎爾齊有多麼重要。他坦誠地說:

  “華生醫生,我的《格雷弗賴爾斯校史蔔旦出版,定會引起史學家和學者的極大興趣。我是說能找到的話,但我已沒有時間和精力再重新撰寫了。”

  我問手稿已完成到何種程度,他說:“要是能找回來,再有三四年的不懈努力就能完稿了。”洛克博士沒吱聲,但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對手稿的最終完成頗為懷疑。他再次看了眼手錶,說:“奎爾齊先生,你為何不帶華生醫生去趟你的辦公室?

  那可是被盜的現場。”接著他慈祥的目光又轉向我,說:“哦,親愛的華生,我饒有興趣地拜讀了你的《斯特蘭德大街》,雖說有些語法錯誤,敘事摹景方面卻很引人人勝。”

  我與洛克博士道別,許諾他一定盡全力幫助奎爾齊先生,然後和奎爾齊一同來到他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我剛上初中時就很熟悉,當時是斯賓瑟先生辦公的地方,斯賓瑟高大兇狠,用手杖在辦公室裡打過我多次。書櫃仍立在一面牆上,沙發擺在窗前,窗外俯瞰著一個四方院。草墊仍在那裡,我曾站在上面,因參與了某個惡作劇或調皮搗蛋被發現而渾身顫抖。

  奎爾齊拉開丟失手稿的那只抽屜。他解釋說那天他回到辦公室,剛坐在書桌前就發現班裡的一個學生躲在沙發後面。“他想躲在那兒不讓我發現。我問他來我辦公室幹嗎,他說想使電話。”(我留意到書桌上有部電話,我在格雷弗賴爾斯上學時還從沒聽說過這項發明)。

  “他說的話我不懷疑,因為他從前就企圖用我的電話,被我抓著過。我罰他打了六下手板,以為此事就算了結了。但他剛離開不久,我突然發現我的手稿不見了。”

  我問他有沒有發現那個孩子懷揣一大摞紙走出辦公室。他說:“他要是身上藏著400 多頁大號稿紙,我打他時肯定會發現的。開始我以為誰又在搗亂,把手稿藏在了辦公室的什麼地方。可是我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我看了看窗戶,問他那孩子會不會將手稿從窗戶扔下去,給了別人。奎爾齊疲憊地答道:“不可能,因為窗框壞了,窗子根本推不動。我一直耐心地在等勤雜工葛斯林來修,已等了好幾個禮拜了!”我試了試窗子,果然推不動。毫無疑問,格雷弗賴爾斯的一名低年級生就更推不動了。我又說:“也許你懲罰的那個孩子與此事毫不相干,在他之前還有另u的孩子進來過。你見到的孩子只是想用電話而已。”

  奎爾齊再次開口時聲調惡狠狠的,令我愕然。“我試著想公正一些,華生醫生,但我本能地覺得弗南·史密斯(即闖人辦公室的那個孩子)就是偷竊者。自從他人學後就沒停止過搗亂。他學業不錯,人也聰明,就是不服管教,尤其不喜歡我的管束。對於他的無理傲慢,我曾不止一次地對他施以重罰。但無論你打得多重,他都不像別的男孩那樣哭鼻子。他堅毅冷漠,像個小大人,不適合進這所學校。他父親有錢,可不是繼承的財產。弗南·史密斯的父親是做買賣的。”

  已到了1912年,一名教員對商人還持一這種態度,令我訝然,但我只問道:

  “這個叫弗南·史密斯的孩子拿你的手稿有何用呢?要是他偷的,總該有點動機吧?”

  我的話似乎使奎爾齊先生感到不悅。他說:“他的動機是害我!對這種孩子,格雷弗賴爾斯學校的教育無法薰陶他。他可能甚至會把我的手稿毀掉或扔了。天曉得這種孩子的腦子裡是怎麼想的。”

  在那個節骨眼上,我決定要讓此事引起福爾摩斯的興趣,因為一是為了不冤枉好人,二是此案既重要又有意思。我說:“奎爾齊先生,我將盡力讓我的老朋友幫助你解決此事。雖然他已退休,但我看我還是可以說動他的。”奎爾齊高興地說:

  “上帝保信你,華生醫生。我相信,你的朋友肯定能立即找到偷竊動機和破案方法,將弗南·史密斯繩之以法。”

  我卻有著另一個動機,但我沒說出來。

  當天晚上天氣不錯,我決定步行返回考特菲爾德火車站。我剛走出學校的圍牆不遠,就見一個學生翻上牆頭跳到牆下的草地上。他上身穿粗花呢夾克,褲子卻是校服,還背著一個書包。他從地上爬起來,好像對書包裡裝著的東西的關注勝過他自己跳牆的安全。他把書包背上肩頭,步履輕盈地朝大路方向走去。我不知他是否看見了我,但我對他的出現和舉止頗感興趣,尤其是他的書包引起了我的注意。記得我上學時,晚上的時間應該複習功課,在教室裡伏案苦讀。我覺得他的書包裡可能裝著手稿,便佯裝沒事兒人似的跟上了他。到達大路後,他跳上一輛前往考特菲爾德車站的馬車。我決定登同一輛馬車緊追不捨。我琢磨著我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丟失的《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手稿的線索。也許我本人就能找回手稿,為弗南·史密斯洗清罪名,從而不必勞動在薩賽克斯養蜂的那位偵探的大駕。

  快接近市中心時,學生下了車。我也下來,仍尾隨著他。他腳步放慢,走到“皇家劇院”,接著鑽進旁邊一個小巷,巷口貼著一個指示牌,上書“演員進口處”,令我頗感迷惑。我心想,這孩子恐怕想把手稿交給某個戲劇製造人,將其拍成話劇。

  當然回過頭來想,《格雷弗賴爾斯校史》並無什麼戲劇價值,可當時我根本無暇考慮這些細節。我決心孤注一擲,便趁孩子闖入後臺之前截住了他的去路。

  我說:“喂,我知道你是從格雷弗賴爾斯選出來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書包裡裝的什麼東西?對了,我可是福爾摩斯的同事。”

  他吹了個口哨,說:“先生,我叫威廉姆·威伯利,是格雷弗賴爾斯的低年級學生。就我犯的這點‘小罪’還值得大偵探福爾摩斯親自處理?”

  “你難道認為偷竊一部手稿是小罪?”

  他答道:“手稿?什麼手稿?你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我覺得這個學生馬上就要坦白了,態度上卻來了個180 度大轉彎,令人不可思議,於是厲聲說:“把書包裡的東西拿出來讓我看看!”

  “你既然這麼說,那就看吧。”

  他把書包從背上拿下來,我為自己的敏銳洞察力和行動果斷而感到慶倖。他掀開書包蓋,我往裡窺視著。但我發現的不是寫在大號稿紙上的手稿,而是一個漆盒、一個雪茄盒和大個鼓紙包。漆盒裝的都是舞臺化妝用品,如底粉和粘假髮的膠水等;雪茄盒裡是管狀化妝品,而紙包裡裝的竟是一副假髮!

  我問:“這些是什麼意思?一個學生書包裡裝這些戲劇用品幹什麼?”

  威伯利深吸了一口氣,說:“先生,我是個演員,他們給了我一個機會,在《哈姆雷特》裡扮演個角色。我爸爸就是演戲的,由於他擁有一個戲院,所以夠上了紳士的身份,我才勉強進入了格雷弗賴爾斯學校。低年級戲劇俱樂部就是我創辦的,當然那是業餘的。可這裡面演的是專業的,我利用假期通過考試爭取到一個小聽差的角色。這兒的人都以為我是本地孩子呢。每天晚上從學校溜出來,再偷偷回到宿舍可不是件容易事,至今為止我還沒被發現呢。還有幾個晚上就演完了。這下可完了,你要是告訴奎爾齊,我准保被開除。”

  我大吃一驚,但立即恢復了鎮靜,說:“我親愛的孩子,我應該對你道歉。你的私事本與我無關。我錯誤地把你牽涉到另一碼事情裡了。我已知道自己出了差錯,所以只能祝你演出成功!”

  威伯利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不告發我?”

  我說:“當然不會,我是格雷弗賴爾斯的老校友,不是盯梢的。”

  我倆握了握手,我便朝火車站走去。等車時我思索著剛剛發生的一幕。我自言自語地說:“威廉姆·威伯利,學生兼演員,《哈姆雷特》中的聽差。我只能對他的闖勁和抱負表示欽佩。”

  第二章 福爾摩斯抵達格雷弗爾斯

  次日上午我拍電報給福爾摩斯,告之我要去福黑文。我知道他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儘管表面上總裝出一副漠然的樣子。我始終不明白,他還未到50為何就退休。

  如今十年快過去了,他的頭腦和肢體仍是那麼敏銳協調,一點不減當年天天破案的勁頭。

  “我說華生,你不但想引誘我離開我的蜜蜂和恰靜安逸的生活去破一個芝麻小案,還想讓我去一所區區中學!難道考特菲爾德的員警處理不了物品丟失案嗎?”

  我倆坐在一座峭壁上,離福爾摩斯的小屋一英里遠,迎面而來的咸咸的海風使我的呼吸道獲益匪淺。多少年我都沒這麼如釋重負地呼吸過了,於是立馬明白了福爾摩斯選擇此地退休的原因。其實我們呆的地方是一條長長的馬路,早已荒廢不用,大部分已被海水吞噬。福爾摩斯對這處地方極感興趣,他說:“這裡海岸的海水很無情,華生。我們小的時候這條路還有車輛來往。再過10年,我倆坐著的地方就將沉人海底。到本世紀末,我住的小屋也會被海水奪走,當然我用不著為此擔心。”

  我說:“這塊地從前不知伸進海裡有多遠?”

  他說:“一直延伸到法國。當時300 英里之外有座城鎮。”他朝浩淼洶湧的海裡一指,“其實那城鎮如今還存在著,海水和海風有時運動得很巧妙,能使淹在水中的教堂鐘聲響起來。”他從地上拾起一個粘附著石灰岩的馬掌,仔細揣摩著。

  “多神奇,從前有一輛沉重的馬車在這兒行駛過,但路面早已不復存在。”

  我看了看馬掌,斗膽地問:“從這個馬掌上你怎能猜出馬車有多大?又怎能斷定馬在拉車而不是被人騎著?”

  他說:“根據馬掌的大小,華生,這是挽馬的馬掌。夏爾馬……不是,是克萊茲代爾馬……瞧,這兒多深,典型的那種馬的特徵。馬蹄著地時,車子可能走得很慢。”

  “哦,福爾摩斯,”我說,“別逗了。就算用你的方法,也估算不出40年前一輛行駛在一條已消失道路上的馬車的速度!”

  他笑笑,是那種特有的解開謎團的笑容。“這馬是瘸子,瞧,蹄鐵工把一顆釘子釘歪了。這匹馬用這樣的馬掌行走很長時間,速度就會很慢了。”

  我終於無話可說了,於是我倆就坐著抽煙。沉默一陣後福爾摩斯又開口道:

  “華生,這個奎爾齊丟失手稿的事讓我覺得挺有意思。我能理解,一個人花了10年的苦功寫作,是多麼渴望找回手稿。但這部手稿對別人有何用處呢?華生,你是個文化人,你明白像《格雷弗賴爾斯校史》這樣的書不會有幾個人對它感興趣。出版商不會出錢買這類書稿,最終得由作者自費出版,是不是?至於那個讓人懷疑的弗南·史密斯,他有報復心,足以偷走奎爾齊的手稿,可為什麼不繼續行動了呢?他既沒將手稿損壞後偷偷送回原處,也沒興災樂禍地偽造筆跡寫個便條,用手稿敲詐一筆贖金。我覺得任何一個想折磨一番老師的孩子此時總該打出另一張牌了。”

  我沒答話,因為我知道福爾摩斯已進入狀態,我不敢干擾他;而只是對促成他進入狀態的造物主心存感激。福爾摩斯不停地吸著煙斗,過了很久他才說:“華生,我們去趟格雷弗賴爾斯,看看能發現些什麼。但我不想讓那些調皮的孩子們擾亂我的睡眠,所以我們得在學校附近找家旅館住下。”

  晚上我們在布里奇頓的普萊斯敦餐廳用餐。娃魚味道鮮美,奶油凍也很可口。服務員招待得十分周全,服務技術亦十分到家。有一個侍者我以為是義大利人,但福爾摩斯說是科西嘉人,結果一問果然是福爾摩斯猜對了。飯畢我們呷著白蘭地,我對福爾摩斯樂意為調查《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手稿丟失案助一臂之力而表示感謝。

  “華生”,他說,“你已經對校長許諾幫忙,我要是不幫你這老朋友一把,就太不夠意思啦。”

  福爾摩斯是我認識的最聰明最優秀的人,除此之外,用學生的話說,我還覺得他是個大好人。

  我猜不出我的朋友會怎樣看待格雷弗賴爾斯學校,因為我知道他本人也是英國公立學校的產物,雖然他絕少提及他年輕求學的事情。除了拳擊和擊劍,他對其他體育項目不感興趣,所以我想像他在公立學校中不大受歡迎,而他在理科和語言上表現出的癡迷肯定給自己賺得過書呆子的雅號。

  翌日清晨我們乘馬車走路易士,又從那兒坐火車趕往楊布裡奇。接著又坐了一陣兒顛顛簸簸的短程火車才到達考特菲爾德。福爾摩斯說,還不如先到查令克勞斯,再從那坐直達車到考特菲爾德。考慮到路上所花的時間,他的話不無道理。我們又從考特菲爾德雇了一輛馬車,車夫是個老頭。他抬手碰了一下帽檐,問:“去哪兒,先生們?”

  福爾摩斯說:“你能否推薦個旅館,地點最好在格雷弗賴爾斯學校附近。”

  他狡黠地膜了我們一眼:“是不是去賭馬?先生們?依我看,那得住在克勞斯基旅館。裡面都是賭博的弟兄。至於那所學校間一下裡面的人他們就能告訴你們怎麼走。”

  福爾摩斯說:“那就去克勞斯基吧,車夫,但慢點趕這匹老馬。”

  坐進車裡後他對我說:“跟一幫賭博的人住一起總比跟旅行的買賣人強。”

  我們很快就到了旅館,到後我清晰地回憶起當初我翹課來過這兒一次,為此斯賓瑟先生打了我六手杖。一些膽大的學生常來這裡,不是賭博就是玩紙牌。有的還敢在他們的啤酒裡兌威士卡;我們都管那幫學生叫痞子。

  分給我們的房間似乎挺舒適,店主禁不住侃起了剛剛離開的客人的身份。

  “這是一個套房,德士勳爵和他的男僕剛剛住過。”

  福爾摩斯迅速朝房間掃了幾眼,說:“說得不對,這個套房是由一個名字縮寫為HS的男人及他的情人住過;女的頭髮染的是深紅色。”

  店主驚異得目瞪口呆,只聽福爾摩斯繼續說道:“我留意到你只讓女傭整理了一下床單,而沒有換掉。否則我就不會發現一根長長的深紅色頭髮和一個印著HS的袖口鏈扣了。”

  我禁不住問:“你怎麼知道女的是他情人,而並非他老婆或外甥女呢?”

  福爾摩斯解釋說:“夫妻應該要雙人房間。要是那女的是外甥女、秘書、親戚或雇員,從他床沿到另一間房子門之間的地毯上就不會留下這麼多新鮮的女人的腳印了。這個女人很高,穿六號靴子,體重130 磅。老闆,請勞駕把床單和枕頭給換了!”

  我們倆走出旅館,仁立在河邊凝望著眼前緩緩流淌泛著月光的薩克河水。

  “華生,”福爾摩斯說,“你從沒跟我說過你母校周圍有這麼美的風景。”

  我說:“人往往是身在其中時,意識不到周遭的美好。比如誰能想到當初咱倆在貝克街共住一個房間的那段日子那麼甜蜜美好呢?我知道那時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過後我們步行沿河邊走到學校。剛走進大門,我的帽子便被一個橫飛過來的曲棍球打掉,令我非常氣憤。我抬起癟進去一塊的圓頂氊帽,惱怒地在袖口上擦著。

  看門人葛斯林在我當學生那會就已老得不行,如今看去儼然是尊古化石。

  “對吾起,先生,”他說,“對吾起。界些孩子總是界樣。我總是說,他們個個都是搗蛋鬼!”

  他沖著我的臉用勁盯了一陣,說:“喲,我想幾來了,這不是華金斯麼,是不是?”

  我糾正他說:“華生。”

  他說:“是的,華金斯。他們讓你當學生的頭,雖顏我弄不清為什麼。混得不錯吧?啊?”

  我對他說我先後當過兵、做過醫生和作家。

  這時福爾摩斯咳嗽了一聲,引起葛斯林的注意。

  “界位是……?”

  我告訴他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時,他說:“跟我開什麼玩笑!”

  突然間,我們已被5 個低年級學生團團圍住。

  “先生,真對不起,不是想用球故意打你。”

  “肯定不是!”

  “對不起,先生!”

  “太對不起了!”

  “先生,我們的行為實在荒唐!”

  最後說話的是個面龐黝黑的學生,顯然來自印度。另一個學生瞟了我朋友一眼,說:“先生,你是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那個貝克街的老偵探?”

  福爾摩斯風度翩翩地一鞠躬,說:“在下正是,願為你效勞。”

  接著他指指我說:“請讓我介紹我的朋友、同事、我的傳記作者約翰·華生醫生。”

  雖然我的成就不可與福爾摩斯的同日而語,孩子對我卻非常恭敬。他們一一報了姓名,分別是華頓、查理、布林、紐詹特和辛格。華頓是領頭的。

  華頓說:“別人管我們叫5 人幫,我們今晚在一號書房有會餐。有點心飲料什麼的。我想,福爾摩斯、華生醫生會賞光加入我們的吧?……我們將倍感榮幸,是不是,哥們兒們?”

  “說得對!”

  “倍感榮幸!”

  “絕對榮幸!”

  令我吃驚的是,福爾摩斯欣然接受了邀請,因此晚六時我們得到達低年級一號書房。格雷弗賴爾斯學校是由四幢樓房組成的,我們向其中之一的主樓走去時,低年級的學生們對我們鼓掌歡迎。福爾摩斯對我說,主樓原先是諾曼第式建築。“大概是一座修道院,被海爾王燒毀,後來又重建過。”

  我倆朝教師辦公室的方向走去。路過半敞著門的教師公共休息室時,裡面傳出聊天聲,我走進去,想看看還有沒有我當學生時的老師。他們—一介紹了自己,對我都是生臉。爾後我看到了五大三粗的普勞特,我上高中時,他是年級長。他顯然老多了,可魁偉的身材一點不減當年。他對我倆大講特講如今的孩子同一二十年前的相比是多麼的愚笨。於是所有教員都爭先恐後地指出學校最笨的孩子是誰。每人都說最笨的學生在自己的年級。普勞特說一號笨伯當屬高中的冠克爾,但大家一致同意低年級的邦特應名列前茅。

  顯然,那個胖學生的愚笨連同他拼寫和數學上的低能實在是盡人皆知。我把福爾摩斯介紹給眾人時,驚訝地發現奎爾齊手稿丟失一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至少教員們早已知曉。他們早就料到福爾摩斯會大駕光臨的。眾人似乎一致認為《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根本無價值可言,甚至有人說作者寫此書的目的是為了減輕教學量。

  我們繼續往前走,福爾摩斯對我說:“華生,奎爾齊好像和他同事們之間的關係不太好。看來關於《格雷弗賴爾斯校史》被盜一事,我們已有五六個可能性很大的嫌疑人了。”

  我帶福爾摩斯先去看洛克博士,洛克對我能說動這位大偵探而感到十分喜悅,說:“華生,你過去當班長時,我就覺得你靠得住,今日我還得依賴你。”

  他又轉頭對福爾摩斯說:“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你能接手奎爾齊先生丟失手稿的事,真讓我非常高興,這事不僅對奎爾齊有利,對學校也有利。”

  福爾摩斯答道:“洛克先生,我不能保證肯定能破案,但我一定盡力。”接著他對我說:“華生,咱們開始調查吧,別忘了,咱倆六點還有約會呢。”

  我暗自祈禱,但願福爾摩斯別把我們約會的內容洩露出來,結果我的禱告靈驗了。

  下一步我們來到奎爾齊的辦公室,受到後者的熱情歡迎。我估計我的朋友在辦公室裡沒發現什麼,但他銳利的目光和手中的放大鏡增強了奎爾齊先生的信心。福爾摩斯問了幾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那個叫弗南·史密斯的孩子自從到了你的年級後,你常懲罰他嗎?”

  “是的,經常懲罰。”

  “他有沒有採取過報復行為?”

  “這個……沒有,只是反抗。”

  “怎麼反抗?”

  “用手杖使勁打他時,他假裝不疼。”

  “是這樣……”福爾摩斯陷入深思,“他除非比人們想像得更有城府,否則,不會突然採取報復行動的。奎爾齊先生,他會不會認為被懲罰是他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種形式?”

  “你想為這個孩子辯護?”奎爾齊臉色略紅了起來。福爾摩斯的兩眼不易覺察地眯了一下。

  “我怎麼會為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辯護呢?奎爾齊先生,不知能否賞光把他叫來,我想問他幾個問題。”

  年級長打開門,探出頭去。他尖聲地大喊道:“費斯,去找弗南·史密斯,讓他立即來我的辦公室!快去,孩子!”

  只聽有人回應一聲,“是,先生!”然後便是快速跑遠的腳步聲。福爾摩斯又接著詢問起奎爾齊。

  “弗南·史密斯學習好嗎?”

  “非常好,但……

  “他體育活動怎麼樣?”

  “也不錯,但我覺得……”

  一那你懲罰他是因為他犯了什麼錯誤?“

  “抽煙、溜出校園、賭博……”

  “年級裡有這些惡習的只他一個人嗎?”

  “不是……還有別人……不過……”

  “我明白,你懲罰其他人像懲罰弗南·史密斯同樣嚴厲。這一點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不是,奎爾齊先生?因為我聽說你為人公正嚴厲卻不失公正。”

  奎爾齊長長喟歎一聲,說:“福爾摩斯先生,一個14歲的孩子被重重地杖答時,居然挺著不掉眼淚,這很不正常。我教過的孩子沒有一個如此。他死活不想表示他倒了黴,從而讓我得意。這是個壞孩子,等你跟他談過後你就知道了。”

  福爾摩斯說:“我正等著見他呢。”這時有人敲門,那個被派去找弗南·史密斯的學生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我不無驚訝地發現他竟是個美國學生。他高挑兒瘦削,戴副黑邊眼鏡。他報告說到處都瞄不到弗南·史密斯,奎爾齊聽後兩眼往上一翻,說了一句:“這些美國人。”

  然後他對學生說:“你以後說話不要用美國俚語,用英語說。你是說他找不到?”

  “是的,先生。到處都搜遍了。我敢發誓。”

  費斯離開後奎爾齊告訴我們:一他的父親是個美國大銀行家,學校的頭兒們從他那兒得到不少好處,當然無法拒絕接收他的兒子。“我禁不住問:“他父親比弗南·史密斯的父親還有錢嗎?”

  還沒等奎爾齊開口,福爾摩斯打斷說:“華生,這個話題再說下去毫無用處,我們不再打擾奎爾齊先生了,咱倆還有個約會呢。”

  “給大偵探和他的傳記作者騰出地兒來!”

  我倆興高采烈地擠進低年級的一個書房。他們讓我倆坐在一個破爛不堪的沙發上,學生們則站的站,蹲的蹲,怎麼呆著的都有。除了那5 個我們已經見過的,其他的都是新面孔。桌上擺了不少薑啤,我和福爾摩斯一人一個杯子,學生們則擎著破杯子、小鐵盆或罐子。那種氣體十足、帶辣味的酒我已40年沒品嘗過了,福爾摩斯則顯得特別開心。

  “致個詞吧!”

  “對,致個祝酒詞!誰來說?你吧,大書生。”

  於是祝酒的任務落到了那個手舉鐵盆兒、黑瞼印度人的頭上。

  “鄙人手擎杯盞,敬令人景仰的偵探和他滑稽可笑的摯友……即令人尊敬的同事一杯!”

  學生們都被他們這位說話風格迥異的同學逗得特開心,但福爾摩斯卻若有所思地問:“辛格少爺,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尊敬的先生,我叫哈裡·辛格。”

  “你是從印度東部來的,對不對?”

  “完全吻合,先生,您從何而知?”

  福爾摩斯解釋說:“過去有一段時間,大概有那麼幾年吧,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死了,華生也不例外。其實多數時間我都呆在印度東部一個寺廟裡,拜和尚為師。”

  鮑布·齊裡問:“所以你聽出了書呆子的滑稽的說話方式,先生?”

  “是的,他的說話方式和那些和尚的一模一樣。在那一帶,最高種姓才說這種英語。”

  哈裡·辛格一鞠躬,雙手合十,說:“我是他們的頭人,將來會統治那個國家。”

  接下來上來不少香腸,本來還應有許多花卷,但據大家推測,大部分花卷都被一個叫邦特的胖小子偷走了。有人去找邦特,但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問學生們怎麼能肯定是邦特幹的,他們說:“凡是吃的不見了,准是那個胖海豚搞的鬼。”

  福爾摩斯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們的破案不就容易多了嗎?”

  我們坐了近一個小時,其間只有幾名高中的班長來找過弗南·史密斯。

  華頓擔擾地說:“看樣子老史密斯這回得被開除了。就算他現在出現,也得挨一頓鞭子。”

  我們離開學校前得知,雖然到處尋找弗南·史密斯,卻始終未見他的人影,而一名班長在儲藏室卻意外地發現了正在從一個口袋裡掏花卷大口吞吃的邦特。

  我們溜達回克勞斯基旅館,坐在裡面涼爽的酒吧裡,用錫酒杯啜著麥芽酒。我對福爾摩斯說這種酒的味道比在學生那兒喝的好多了。

  “是的,”福爾摩斯說,“可學生的熱情讓我很高興,你肯定也有同感。”

  他沉默了一陣又說:“你對奎爾齊的印象如何?”

  我答道:“我覺得他十分憂慮,心事重重,好像有比丟手稿還煩的心事。”

  福爾摩斯贊同地說:“他和弗南·史密斯的恩怨似乎令他很擔憂。他好比是痛打一條狗,卻發現狗一聲不吭,便不知所措了。他感到羞愧,卻又不敢讓狗擊敗他。”

  我們打算回房間前他又說:“與丟失的校史手稿相比,我現在更關心的是弗南·史密斯那孩子的安危。”

  我的朋友的想法跟我的不謀而合,令我感到欣慰。

  第三章 格雷姆斯警長的到來

  克勞斯基旅店的早餐與貝克街的早餐實在是大相徑庭。那個年代在英國鄉下,人們仍十分注重一天中的第一頓飯。上來的香腸和馬鈴薯泥豐盛無比,簡直可與正餐或下午茶點媲美。我把這一想法說給福爾摩斯聽。

  大偵探說道:“我親愛的華生,這些香腸本來就在正餐和下午茶時上過了。昨天晚上一個胃口不大的人拒絕吃它們,所以今早就這麼豐盛地又端到我們面前。”

  我饒有興味地望著香腸,說:“你的意思是,店老闆成心坑我們,讓我們吃‘回鍋’早飯?”

  福爾摩斯答道:“對於敏銳的人,這再明顯不過了。炸香腸時,要麼將其扔進熱平底鍋裡,要麼扔進油裡。炸了一段時間後,翻個個兒,然後就拿出來。凡是與熱鍋底接觸的那部分都比較黑,通常形成一道印或一塊黑斑。炸的時間過長也頂多出現兩道印,可瞧瞧這些香腸,我親愛的醫生,每一個都有四道印,說明它們被炸了兩次。既然它們是豬肉腸,你作為一個學醫的,吃這種回鍋肉所帶來的危險應該比誰都清楚吧?反正我堅決不吃!”

  店老闆老大不高興地換掉香腸,端上來臘肉和雞蛋,嘴裡還不承認福爾摩斯對他的責怪。但他的舉止頗為閃爍狐疑,因此我斷定福爾摩斯的推斷沒錯。店老闆還用指頭往酒吧方向一指,同樣沉著臉說:“警長來這兒要見你們。”

  酒吧裡尚無主顧,只有一名五大三粗的軍人模樣的人坐在裡面,他自我介紹說是考特菲爾德警局的格雷姆斯警長。我暗想是不是奎爾齊打算對手稿保密的事沉不住氣了,但很快發現警方的出現是緣於另一碼事。

  “昨晚考特菲爾德的一個珠寶商不僅被劫,還遭殺害。自打我來到這地方後還從未出現過謀殺案,而我在這兒已幹了30年了。著名大偵探碰巧光臨此地,對我來說真是天賜良機。”

  福爾摩斯笑容可掬地說:“我說警長,你既然30年間把此地治理得國泰民豐,處理此案肯定是信手拈來。我和華生醫生只是在考特菲爾德小住數日,而且你可能也知道,我早已徹底退休,不再破案。”

  一聽這話警長的臉色陰沉起來,說:“不管你退沒退休,我仍希望你幫我一把。

  我和我的下屬肯定鼎力相助,無論幹任何苦活兒都心甘情願。”

  我也禁不住說:“福爾摩斯,同意了吧,對你也損失不了什麼……”

  或許福爾摩斯覺得擺脫不掉命運的安排,便說:“好吧,不過你得為我的介入而感謝華生醫生。警長,這就去兇殺現場吧。”

  滿心歡喜的格雷姆斯領我們走出旅店,來到一輛停在門口的轎車前。

  福爾摩斯興致勃勃地對車子看了幾眼,對我說:“華生,坐這車和坐在吱吱亂響的四輪馬車裡感覺不同,但依我看,這種車不怎麼結實。”

  “為什麼?”我問。

  “車子顯然是新的,可輪子卻已換了一個。”

  他的話不假,換下的壞輪子就拴在車後頭。警長對這種幼稚的推理不以為然地笑笑。但福爾摩斯卻仿佛想稍事賣弄一下,又說:“警長,你最近剛度假回來,玩得蠻開心吧?我知道度假地方的氣候雖清爽卻不溫暖,其實我對馬基特那地方也很喜歡;你妻子同樣流連于那個療養勝地,所以決定單獨多呆幾天,於是你回家後頗感艱難,因為女傭也度假去了。”

  格雷姆斯拉開車門,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驚訝得仿佛變成了一塊大石頭。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他才歎道:“我的上帝!”接著他似乎悟出了什麼似的,實誠的臉上掠過一抹笑容。

  “你最近也去那兒了”,他說,“看見了我。”

  福爾摩斯笑道:“馬基特我已多年沒去了,不過正像魔術師說的,知者不難。

  你近期暴露在一種多風的環境中是顯而易見的事,因你沒有被曬得黝黑,卻有風吹的痕跡。”

  我插話說:“警長就不可能去布里奇頓或沃信等地方嗎?”

  福爾摩斯說:“那是可能的,但他沒去。你瞧他有兩張去馬基特的汽車票,卷成小卷塞在帽圈裡,我認出這種票的印刷式樣和紙型。不少男人都把票塞進帽子,檢查時方便。”

  格雷姆斯笑著說:“我明白了。等等,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太太在那兒多呆了幾天,而且女傭下星期一才回來呢?”

  福爾摩斯解釋說:“倘若你太太或女傭在家,其中之一就會在洗刷你的帽子時把汽車票取出來。當然,你本人遲早也會留意到車票,親自取出來,所以我說你是剛返回不久。”

  警長轉向坐在車後座的下士,悻悻地說:“雷諾德,你怎麼就發現不了我帽子裡還塞著車票?連這個都觀察不到,甭想做個好偵探!”坐在寬大舒適的後排車座後,我想,警長來找福爾摩斯相助的確是聰明之舉,因為我朋友雖已退休,頭腦的敏銳絲毫不減從前。路途雖不長,我斷定福爾摩斯一定更喜歡馬車的喧鬧和叮噹聲。他對四面開放的馬車車篷一貫情有獨鍾。車子走了幾分鐘後,在一家珠寶店前停下,門臉兒上刻著”H .斯爾維曼珠寶店“的字樣。隔壁是一個較大的雙門店鋪或是咖啡店,從明淨的窗戶裡可以看到店老闆正在招呼坐在桌前的客人們。老闆身材粗大,上了歲數,頭戴一頂無簷帽。

  格雷姆斯說:“那是克來格大叔,是當地一個人物,特煩貴族學校的子弟,雖然那些學生是他賺錢的主要對象。”

  福爾摩斯問:“你是否問過克來格大叔,昨晚有沒有發現可疑情況?”

  格雷姆斯說:“問過了,先生,但昨天格雷弗賴爾斯放半天假,他一直在忙著操辦著茶會。一個叫邦特的胖孩子給他添了不少麻煩,邦特吃得最多,但沒錢付帳。

  他的幾個同學只好替他付,弄得大家特不高興。”

  福爾摩斯說:“邦特昨天晚上六點半還被人發現在學校儲藏室裡吞下一小口袋的花卷。看來他的胃口大得驚人。”

  此話我表示贊同,因一兩天前我也被邦特騙了些錢滿足了他的食欲。

  珠寶店前守著一名穿制服的員警,我們走進門口時他漂亮地向我們敬了個禮。

  守衛朝福爾摩斯瞟了一眼,對格雷姆斯說:“沒什麼情況,警長,只有一名《考特菲爾德報》的記者想進去,我讓他碰了個釘子,打發他走了。”

  商店內部與其他珠寶店大同小異,一排排的玻璃櫃裡展示著項圈、項鍊、手鐲和金表。櫃檯前鋪的一張席子上有攤鮮紅的痕跡,發生了什麼事便不言自明瞭。格雷姆斯進一步描述說:“斯爾維曼先生胸部中了一槍,是步槍子彈打的。我們發現他時他還活著,但一直沒恢復神志,一個小時左右就死了。”

  福爾摩斯問:“是誰發現的他?”

  格雷姆斯答道:“隔壁的一個賣布的,他幹到很晚,為次日開店佈置著店鋪。

  約九點鐘,他聽到好像是爭吵的聲音。他有點詫異,因為通常那個時辰老斯爾維曼先生已離開了鋪子。賣布的趕過來時,闖入者已經不見,店門當時是大敞著的。”

  福爾摩斯檢查了一番店門。“沒有硬闖的痕跡,所以來人是被放進來的,或有鑰匙,除非他把鎖撬開了。”

  他用放大鏡檢查門鎖。“是用彎曲鐵絲撬開的……顯然是個慣偷。”

  我問了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一警長,兇手拿走了什麼?店裡好像不怎麼淩亂。

  “

  格雷姆斯答道:“據斯爾維曼太太說,只丟失了三四件東西,但都是店裡最值錢的。比如一塊古董金表和一條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鍊。”

  歇洛克·福爾摩斯蹲在沾有血跡的墊子旁問:“我想你已經查過了所有腳印?”

  格雷姆斯說:“是的,先生,不過腳印太多了,這個店的生意挺紅火。”

  福爾摩斯又問有沒有什麼異樣的物質,警長說:“除了肯特郡這一帶常見的白堊土、樹葉之類,沒有別的。”

  福爾摩斯從錢夾裡取出一片硬紙,在墊子旁探查著。須臾他把紙片抬起來,上面沾上了很小的植物屑。他用放大鏡照了一會兒,然後將紙片和鏡子都遞給警長。

  “看一眼,格雷姆斯,辨認一下是什麼東西。”

  肥胖的警長將放大鏡前後移動著,好像很不習慣使用它。

  “一些草之類的,鄉下到處都有的那種,沾著顧客的鞋底帶進來的。”

  我和警長的想法一致,但福爾摩斯似乎對那些綠色草屑不想輕易放過。

  他說:“不是一般的野草,而是一種不多見的水生植物。”

  格雷姆斯聳聳肩:“薩克河離這兒畢竟只有幾百碼遠。”

  福爾摩斯說:“薩克河流速快,適合鮭魚的生存,不是這種植物的理想生存空間。據我所知,這種植物只生長在地球南部,我覺得它若在這一帶能生存,應該生長在沼澤地或人煙稀少的有水的叢林中。我問你,警長,這一帶居民中有沒有博物學家?”

  格雷姆斯沉吟了一下,說:“希爾頓·波普爾爵士!他外出旅行常帶回許多國外的動植物。我還責”怪過他,因為他把加拿大的灰松鼠引進到了這一地區。那些討厭的小傢伙如今到處都是,造成很大的破壞。我對他說他帶回來的黑天鵝和金野雞倒沒什麼,可灰松鼠卻是害蟲!“

  福爾摩斯精神一振:“他有黑天鵝?是養在他住的地方嗎?”

  “不是,先生,養在他的島子上。他有個池塘,周圍圈著密密的灌木叢。”

  “他擁有島子?”福爾摩斯頗感興趣地問。

  “沒錯,波普爾的島子坐落在薩克河一處較寬的河面上,離格雷弗賴爾斯學校不遠。希爾頓爵士常對我抱怨說,學生們總是擅自闖進他的小島。”

  我不由脫口而出:“他們當中怕是有馬克·吐溫!”

  福爾摩斯和格雷姆斯都把銳利的目光投向我。後者沒說什麼,大偵探卻厲聲說:“華生,可別把《湯姆索亞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往這裡面攙和!”

  我只好默不作聲。

  福爾摩斯又檢查了一遍帶血的墊子、打死珠寶商的那顆子彈,以及任何可能與犯罪有關的物品。然後他坐在玻璃櫃檯後的一隻高腳凳上,胳膊肘支著櫃檯,雙手抱頭。他仿佛在那裡發呆,我們誰也不敢驚動他。大約過了幾分鐘(我們卻覺得有一個小時),他“醒”了過來,說:“我看,有人把異國水草帶進了店鋪,這與本案可能沒什麼關聯。事發前斯爾維曼先生要是把店鋪打掃一番就好了,因為那樣一來我們就會知道,留下的腳印不是他的就是兇手的。但實際上他沒有打掃,所以我們只能希望這惟一的線索能給我們帶來好運。”

  格雷姆斯說:“我現在沒有更好的線索,所以是個線索我都願意一試。”

  福爾摩斯從凳子上蹦下來,說:“好吧,警長,只要你不介意白費勁就行。”

  我們再次出來走人春光明媚之中,鑽進了大轎車。格雷姆斯朝前探出身子叮囑開車的員警:“去波普爾的小島,一直開到不能開為止。”

  五分鐘後,車子開過一座橋在一片荒地上停下。雷諾德扭過頭來說:“車子只能開到這兒了,這便是河邊小道的起點。”

  格雷姆斯說:“你先把車子開回局裡吧,雷諾德,因為我們得在這呆上一陣兒,兩個小時後再來接我們。福爾摩斯先生,兩個小時夠不夠?”

  福爾摩斯正從口袋裡掏一個大煙斗,往裡填煙絲。他說:“要是不夠,就說明我們找錯了線索。”

  他用蠟火柴點著煙斗,津津樂道地在嗆人的藍色煙霧中享受著。轎車開走了,我們則沿著小道前行,警長說前方肯定能到達波普爾小島。步行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我們終於看到河中央有片綠洲,警長說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沿途我們沒遇上任何人,河中亦無任何船隻,但警長說:“要是碰上星期三或星期六,這條道上和橋上到處都是格雷弗賴爾斯學校的學生。平時此地很寧靜。前面有個船塢,如有必要,我們可以弄條船去島上。”

  我們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島嶼,它約有300 碼長,很窄,兩邊幾乎被柳樹和燈心草圍繞著。但其他種類的樹梢也依稀可見。島上好像還是許多種鳥類的棲息地。福爾摩斯用手掌遮目觀察著小島,驚歎它的美麗景色。

  “要是泰晤士河能有這樣賞心悅目的泥岸多好!警長,你說希爾頓·波普爾爵士會反對我們登上他的島子嗎?你看需要征得他的同意嗎?”

  粗壯的警長人很實際。他說:“他可能不同意,但要得到官方批准,手續過於繁瑣。我的意思是偷著過去再說。要是希爾頓爵士或他的管家出來阻止,我們只能嚇唬他們。”

  福爾摩斯擊掌稱讚:“妙得很,警長,這正中我的下懷。要是我們悄聲行動,說不定他們還發現不了呢。來,咱們弄條船。”他用煙斗朝船塢的方向指。

  我們不費勁就弄到一條方頭平底船,三個人都爬了上去。撐船的差事落在我頭上,於是我們劃人一個小水灣。我們把船投好後,便登岸探查波普爾島。我們穿行于茂密的灌木叢和樹枝之間,那地方根本不像肯特郡的一塊沙洲,而更像巴西的雨林。路途行走起來很艱難,但最後終於看到了福爾摩斯要找的池塘。池塘不大,四周卻有涼爽的樹陰,水面上浮著普通水禽,也有一些異國的水鳥。我們看到了優美華貴的黑天鵝,還有一對火烈鳥。這些水鳥雖非常有意思,福爾摩斯卻並沒忘乎所以,仍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很快他就發現了一簇只有他認識的水草。

  “你們瞧,警長,華生,快瞧!我敢說,這種植物大概只能在這兒找到,整個郡甚至全國都沒有。兇手可能來過這裡。我說‘可能’,是因為其他人也可能接觸過這種水草,但他們沒犯罪,只是進入過被殺者的商店。”

  我問:“這些水草會不會在兇殺之前很早就被人帶進商店了呢?”

  格雷姆斯搖搖頭,說:“斯爾維曼把商店搞得一塵不染……他有時一天要打掃兩遍。”

  我們正推測著,突然灌木叢裡傳來爻喝聲。

  “嘿,你們那幫人,都給我站著別動,否則我讓管家開槍送你們上西天!”

  格雷姆斯認出了說話的聲音,低聲說:“哦,天哪,是希爾頓爵士。”

  說著,身材高大的男爵的身影從草叢中鑽了出來。他身著鄉下的花呢服裝,戴了頂帽子,濃密長長的眉毛下掛著一隻單片眼鏡,留著一撇頗有軍人氣質的小鬍子。

  他皮膚曬得黑紅,顯得年邁而貴族派十足。一個矮小、長著一副賊眼的人跟在他身後,他身穿馬褲,手裡的步槍端成準備射擊的架式。格雷姆斯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趕忙道歉:“希爾頓爵士,我本應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再來這座小島,但這事很急,是樁殺人案,我們在調查時就沒顧上考慮得十分周到。”

  希爾頓爵士嘟噥一聲:“上帝,原來是格雷姆斯!我以為是打獵的呢。你身邊這些怪模怪樣的人是誰?”

  他這麼描述我們令我十分不悅,但我並沒吱聲。格雷姆斯介紹說:“歇洛克·福爾摩斯、華生醫生。”

  “原來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希爾頓爵士顯然聽說過我的朋友,“上帝保佑,你們三個真算走運,要是我的狗還在的話,非把你們撕成碎片不可!可憐的傢伙昨晚死了……不知怎麼搞的………我的這位福比斯昨晚發現它死了,把它埋葬了。真是條好狗啊,跟了我多年。可憐啊,是不是?”男爵觸了觸小鬍子,眼眶有些濕潤。

  福爾摩斯溫和地問男爵:“希爾頓爵士,你很疼愛你的狗,幹嗎深更半夜讓它跑到島上來?”

  男爵答道:“它就是幹這個的,看家狗。而且福比斯住在島上的棚子裡,所以狗並不孤獨。”

  福爾摩斯又轉向福比斯,問:“是你發現狗死了,福比斯先生?死的原因是什麼?”

  管家沒好氣地答道:“不知道,就躺在那兒死了,所以我就把它埋了。”

  格雷姆斯大概和我一樣,不曉得福爾摩斯為何對一條狗的死產生了興趣,但他也幫著問道:“你把狗埋在哪兒了?”

  福比斯用手一指:“池塘的另一邊。”他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他的態度愈發激起福爾摩斯的興趣,於是他問希爾頓爵士:“我們能看一下埋狗的地方嗎?”

  男爵頗有些困惑,但仍領著我們朝池塘的另一邊走去,從河的對面看,池塘也隱蔽在樹陰之中。我們看了看用新土圍起來的一個土堆,驀地,福爾摩斯說出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他說:“希爾頓爵士,我想求得你允許,把狗的屍體挖出來。”

  一什麼?“單片眼鏡從老頭的眼睛上掉下來。”我說,我的老狗和你們正在調查的兇殺案有什麼關係?“

  福爾摩斯說:“狗死的方式可能與兇殺有關,希爾頓爵士。”

  從我與福爾摩斯長期共事的經驗看,他的話是沖著福比斯說的。管家對男爵開口時臉上現出一種鬼鬼祟祟的表情。“我說,希爾頓爵士,我看這不應該吧,挖狗的屍體可不行。這像什麼話!”我覺得希爾頓同意福比斯的說法,但他站在那裡,先後朝我們每人看了幾眼,然後才說:“要是有必要就挖吧。去拿鐵鍬,福比斯,快點!”

  管家不滿地嘟噥著,跑開了,一會兒他從附近的一個棚子裡出來,手裡拎著一把鐵鍬。希爾頓爵士讓他挖,他便動起手來,儘管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他雖挖得很慢,可一會功夫就露出了那只可憐的狗。狗很大,是條灰白色的獵犬。狗頭挖出來後,男爵把頭掉轉開,用手抹眼睛,嘴裡著說眼睛裡進了沙子。福爾摩斯蹲下檢查死狗,福比斯只得怒氣滿面地靠後站開。狗的兩眼之間有傷口,福爾摩斯說:

  “這只狗是被槍打死的!可剛才卻說是自己死的。”

  希爾頓爵士瞪著福比斯,問:“這是怎麼回事,夥計?你不是說看見它自己死了嗎?”

  福比斯退後兩步,說:“它要咬我……我只好開槍打死它!”

  “胡說八道!”老男爵暴跳如雷。

  福爾摩斯轉身對我說:“華生,你能把子彈取出來嗎?這方面你做得比我強。”

  我用小刀而不是特有的工具將子彈從狗的頭顱中取出。我將鉛彈交給福爾摩斯,他仔細觀察之後又交給格雷姆斯。

  他說:“警長,你要是把這顆子彈和打死斯爾維曼的那顆子彈相比,就會發現它們是同一支槍射出的。你瞧一邊的溝槽,槍和槍之間的溝槽絕不會是一樣的。我已看出這兩顆子彈是相同的!”

  我離開墳墓,福爾摩斯卻又走近它,彎腰查看裡面的鬆土。突然,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挖起來,結果挖出一個用繩紮著的牛皮口袋。他將口袋高高舉起,格雷姆斯急不可待地搶過來,鬆開紮著的繩子。他朝裡一看,說:“手錶、珍珠項鍊、手鐲!

  我想若要仔細檢查的話,這些正是讓斯爾維曼送了一條命的東西。福比斯先生,這回你怎麼解釋!”

  福比斯猛然把鐵鍬往旁邊一摜,轉身跑進小棚,裡面就放著他的槍。他舉起槍,對準格雷姆斯警長,說:“員警,把那個口袋給我扔過來,要不然我就把你的頭崩掉。其他的人都靠後站著,告訴你們,我這槍裡可有子彈!”

  格雷姆斯把口袋扔給他,我和福爾摩斯往後退了幾步。但老男爵卻站著沒動,我很害怕,擔心他企圖沖上去奪槍。福比斯又喊叫起來:“都別動,你們所有的人!

  聽著,我要是被抓就死定了,所以我絕不能讓你們把此事聲張出去。你們這幫蠢驢還不趕緊祈禱。但用不著為我祈禱,我絕對沒事,放寬心吧。天亮之前我就坐著希爾頓的摩托艇穿過英吉利海峽了。你沒料到吧,警長,汽艇就拴在島子的這邊。我的爵士出門從來不划船!”

  格雷姆斯咬著牙根說:“福比斯,別幹蠢事,把槍給我,趕緊自首。”

  然而警長的語氣裡沒有自信,他沒把握福比斯會照他的吩咐做。畢竟,正如福比斯自己說的,他已損失不了什麼。我的大腦在超速運轉著。我想到他要想射殺我們全體需要續子彈。假設他第一個目標不是我,我就會有機會撲上去。但等待的缺點是我受不了親眼目睹別人被他打死。

  這時老男爵說話了。“把槍立刻交給我,福比斯!要是不交出來你就得打死我,因為我要從你手裡奪!”

  我還從未見過這麼有膽量的人。他知道要是福比斯朝他開槍,我們其他人就會一擁而上。但正當男爵朝前移動,福比斯將槍口對準他時,一個奇跡發生了。一個敏捷的學生的身影仿佛從天而降,撲到管家的肩膀上。我意識到他是從一棵樹上跳下來的,於是我一個箭步沖上前,奪下倒在地上的兇手的槍支。福比斯被嚇呆了,幾乎無力反抗。眨眼功夫,格雷姆斯就給他銬上了手銬。他乾笑著說:“我們可以不帶武器,可手銬卻不能不帶。”

  我們剛被解救出來便將注意力集中到仿佛是上蒼派來救我們的那人身上。不言而喻,希爾頓爵士欠了這個站在我們面前的模樣調皮的學生一條命。

  福爾摩斯說:“我能問一下你的名字嗎,以便對你勇敢而及時的行動表示鄭重的謝意?”

  穿著格雷弗賴爾斯校服的學生答道:“我是格雷弗賴爾斯初中部的赫伯特·弗南·史密斯。我一直呆在樹上,看到形勢不妙就採取了行動。總不能永遠呆在上面,眼看著希爾頓爵士挨槍子兒吧。”

  我說:“你的行動需要精確的計算、冷靜的頭腦和極大的勇氣。”

  他哈哈大笑著說:“他們在學校就管我叫膽大包天的無賴。”

  格雷姆斯問:“弗南·史密斯,對你的行為我深表感謝,但我還得問你,現在應是上課的時間吧?你跑到這島上幹嗎來了?”

  學生苦澀地笑笑,說:“我知道有人說我幹了一件非常嚴重的錯事,但偏偏那件事不是我幹的。老奎爾齊要把罪名推到我頭上,而且當時的情況對我不利,好像真是我幹的。所以昨晚我就跑了,來到這島上想躲起來,等真正的罪犯被抓著後再說。這事我只告訴了我的哥們兒萊德溫,我知道他不會給我說出去。我找了根合適的大木頭,漂了過來,挺費勁的……渾身都濕透了!我打算在管家的棚子裡過夜,就從窗子鑽了進去。我在屋子裡找吃的時發現了那個裝珠寶的口袋。但我沒碰它,因為覺得與我無關。睡了一陣兒我聽到狗叫,於是又從窗戶爬出去,躲在樹叢裡。

  令我吃驚的是,我見福比斯開槍將狗打死,把狗連同那個裝珠寶的袋子埋了起來。

  之後他離開了,我聽見汽艇的發動機聲遠去後,便又鑽進小棚睡起覺來。今天早上我四下晃蕩。看到希爾頓爵士和福比斯到來後,我就藏在了樹上。後來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他的敘述中流露出一絲譏諷的口吻。

  希爾頓·波普爾爵士一直呆呆地像石頭似的站著,這時突然激動起來。他抓住弗南·史密斯的手,上下擺動著說:“年輕人,你真是太勇敢了,沒有你我的命就沒了。你要是在學校遇到什麼麻煩,別忘了我是校董事之一,一定會全力幫助你的。”

  弗南·史密斯尖刻地說:“謝謝,先生,不過沒人會相信我,包括你在內。你瞧,我是學校的無賴,這就沒救了!我就等著被開除了,天知道我老爸會怎麼想,我已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了。”

  希爾頓爵士的臉上表現出同情和關注,他說:“我說,福爾摩斯,你是名偵探,你能不能調查一下這件事情,無論你怎麼收費,我都可以付。這個孩子非常優秀,無論別人指責他什麼,我都確信他是無辜的。”

  福爾摩斯笑笑說:“希爾頓爵士、警長,我來解釋一下,格雷弗賴爾斯學校已經請我解決這件事情了。由於此事比較棘手,所以我已許諾保密。”

  格雷姆斯說:“既然我沒得到學校的報案,我就不便插手此事。”

  福爾摩斯感謝地點點頭,然後對弗南·史密斯說:“年輕人,儘管放心,我肯定能處理好這件事情,你不必再擔心,應該趕緊返回學校上課。你要願意的話,我還可以向洛克校長描述一下你的勇敢事蹟。我敢肯定,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因你翹課而懲罰你了。”

  弗南·史密斯說:“謝謝,先生。我選課大不了挨頓鞭打,但另一件事卻可能導致我被開除。不過你現在肯定會公平地進行調查,我就敢回去了。”

  福爾摩斯答道:“你幫了我們大忙,要是再受懲罰就太不公平了不過最後的決定還是由你來做。我只能順從你的願望,盡力而為罷了。”他又補上一句:“哪怕只是維護奎爾齊先生一貫公正的聲譽。”

  男爵拽了一下福爾摩斯的袖口,悄聲說:“他的事不會是和女孩子發生了什麼關係吧?”

  偵探笑笑搖了搖頭。希爾頓爵士喃喃說:“這年頭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有?”

  我瞥了一眼手錶,提醒他們該上船了。

  希爾頓男爵則說:一全體都上我的汽艇,有的是地兒,加上犯人都坐得下。“於是我們堂而皇之地駛回河邊小道,希爾頓爵士駕艇,艇後拖著方頭平底船。

  第四章 無賴返校

  我們將船送回船塢後,陽光的影子已表示過了正午。我們向面容冷峻的希爾頓·波普爾爵士告別,他也連連對我們表示謝意。我們走回荒地,等著接警長的車的到來。來的員警看見被銬起來的罪犯驚訝得目瞪口呆,讓我覺得很可笑。

  他對警長說:一警長,你抓的可是希爾頓爵士的管家福比斯啊!“格雷姆斯得意地笑著說:“我抓的是殺死珠寶商斯爾維曼的兇犯。而且我還找回了他偷走的珠寶。多虧了福爾摩斯,才發現了線索。”

  我們把犯人推進車裡後,警長問:“要不要把你們送回克勞斯基旅店,先生們?”

  我們婉言謝絕,說還要送弗南·史密斯回學校。轎車開動起來後,福比斯從車後窗裡朝我們一直盯著看。他惡毒的目光直勾勾地指向福爾摩斯。

  我們邊聊邊往學校的方向倘佯,我問弗南·史密斯:“奎爾齊先生為什麼這麼討厭你?”

  答話的卻是福爾摩斯。他說:“這還用問,華生?哪個老師喜歡晚上溜出學校、抽煙和在克勞斯基旅店玩牌賭錢的學生?”

  弗南·史密斯扭頭沖著福爾摩斯說:“我知道了,你一直在跟蹤我。也許你覺得這樣做很對,可體面的人不應窺探別人的隱私。”

  福爾摩斯答道:“你說得不對,我並沒有跟蹤你,我……”

  弗南·史密斯搶白說:“那肯定是哪個鬼鬼祟祟的人告訴你的。”

  “不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首先,手指上抽煙的痕跡無論你怎麼洗也是擦不掉的;至於玩紙牌賭錢,我和華生就住在那家旅館,早有耳聞,昨晚還看見你們學校的一個學生去玩。我聽見他問史密斯來沒來。此外,晚上10點鐘以後還不返校,這按校規應該算做擅自溜出校門吧?”福爾摩斯又笑著接著說,“除這些外,你的老師也向我介紹了你的背景。”

  “是這樣……”史密斯臉上泛起紅暈。“看來我該向你道歉,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卻不以為然地說:“別往心裡去,親愛的年輕人。你和我還有比這更操心的事呢!”

  的確不假,我們一進入學校大門,弗南·史密斯的麻煩便接踵而至。守大門的葛斯林是第一個見到他的,張口就說:“你可露面了,小子。整個學校都在四處找你呢。我可跟你說啊,趕緊去到奎爾齊先生的辦公室去!”一群低年級的學生正在操場上踢球,見到史密斯後立即都停住了腳。

  “天呀,老史密斯回來啦,真是浪子回頭啊!”

  “他的回返實在是奇妙!”

  眨眼功夫史密斯就被同學團團圍住,他們見他安然無恙都很高興,同時也為他下一步的命運而擔憂,個個都爭先恐後地替他出謀劃策。他的好友萊德溫說:“史密斯,老夥計,奎爾齊可真是火了,趕緊去他辦公室把此事了了吧。”

  史密斯說:“我正要去呢,不必擔心。過一會兒教室見。”

  我們快接近教學樓時,看見邦特靠著牆根站著,正在拆一包糖。他油光鋥亮的胖臉擠出笑容,說:“史密斯,快去找奎爾齊吧,正好趁這時我可以把練習本塞進你的書包裡,哈哈哈!”

  邦特因史密斯要倒楣而興災樂禍地笑著。

  史密斯說:“福爾摩斯先生、醫生,對不起,我能不能踢那胖子一腳?”

  我們笑著點頭表示同意,於是他朝胖子撲過去,邦特嚇得拔腿就跑,速度竟快得驚人。只聽“嗵”的一聲,史密斯一腳踢在邦特緊繃著褲子的屁股上。

  “混蛋……野獸……無賴……下流坯!”邦特一溜罵著溜走了,史密斯又回到我們身邊。

  我們走入老師辦公室的走廊,來到寫著奎爾齊先生的門前時,史密斯已恢復了平靜。我敲了敲門,傳出奎爾齊尖刻的聲音“請進”,史密斯喃喃說:“他還在氣頭上呢。”

  奎爾齊從寫字臺後的椅子上站起身,剛要衝我和福爾摩斯做出笑臉,卻一眼看到了全校一號搗蛋鬼赫伯特·弗南·史密斯,於是笑容立即變成了橫眉冷對。

  “怎麼,史密斯,你可回來了,”奎爾齊難以抑制胸中的怒氣。他轉向我們說,“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恕我不能奉陪,因為我要立即處理這個學校發生的大事。”

  他一隻手抓緊了顯然馬上要揮舞的手杖的把柄。但福爾摩斯的話卻阻止了——

  至少延遲了——他的懲罰意圖。

  “奎爾齊先生,我來這兒要說的話與這個搗蛋鬼的離校和返回有密切的關聯。

  實際上,我是想替他說說情。”

  奎爾齊喘了口粗氣,握手杖的手放鬆了一些,憤怒的神態也有所減輕。他說:

  “福爾摩斯先生,因我有勞你替我解決一件事情,所以,很難拒絕你的請求。請坐,先生們。弗南·史密斯,你站在書架旁邊。”

  福爾摩斯用了5 分鐘的時間把我們當天遇到的情況敘述了一遍。教師的怒容漸漸消退,眼睛也驚訝得睜圓了。我的朋友最後說:“所以說,希爾頓·波普爾爵士、華生還有我的生命都是他救的,是因為他的及時出現和英勇的行為。鑒於此,我勸你不要因為他翹課和曠課而懲罰他。這種英勇無畏的行為應該受到表揚才對。至於另一件事,弗南·史密斯還沒受到正式的指責,所以談不上有何過失。關於丟失的手稿我已經詢問過他。他向我保證說根本不知道此事。我傾向相信他的話,儘管你的看法可能不同。但既然我的調查才剛剛開始,我希望暫時先不要指責任何人。”

  福爾摩斯的口氣很強硬,雖說奎爾齊並不相信史密斯是清白的,卻很難拒絕大偵探的請求。

  他思索片刻,然後轉頭對史密斯說:“史密斯,要不是福爾摩斯先生替你說情,我肯定會因為你擅離校園而重重地杖答你。無論什麼情況,我懲罰你都沒有錯。我在另一件事上對你有懷疑並不影響我對你施以嚴厲的懲罰。然而你做出了一個勇敢的表現,我也該嘉獎你。至於另一件事,在福爾摩斯先生得出結論之前,我將暫時保留我的看法和判斷。現在你可以離開去找你的同學了。”

  “謝謝,先生。”史密斯禮貌地朝我和福爾摩斯點了下頭就離開了。

  奎爾齊將兩手交叉在一起,說:“福爾摩斯先生,但願你認為我的處理是公正的。我一貫公正。嚴厲……卻公正,並以此為榮。但要不是你的介入,我也許會做出不公正的舉動,所以我謝謝你。”

  我們跟奎爾齊先生道過晚安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發現學生們都集中到學生教室之中。我們在教室外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面議論紛紛。

  “我說,哥們兒們,你們看見那個大偵探了吧?”

  “看見了,胖子,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朋友在糖果鋪非要給我買吃的。”

  “胡說八道!”

  “真會神侃!”

  “實事求是,而且我肯定沒提我匯款單的事……”

  “哈哈哈!”

  “嘿,你們覺得是誰偷走了那老傢伙的手稿?”

  “鬼知道,費斯。問陶迪,他是律師,至少,他老爸是!”

  “陶迪,知道嗎?”

  “反正肯定不是史密斯……不是他幹的……你說呢,費斯,你什麼都買,什麼都賣,找沒找到有人買《格雷弗賴爾斯校史》的人?”

  “哈哈哈!”

  我倆相視而笑,對學生們說的話沒往心裡去。

  我們漫步在河濱小道上,福爾摩斯因阻止了史密斯挨打而非常高興,他又把話題轉到奎爾齊和他丟失的手稿上來。幾百頁密密麻麻的校史手稿除了對奎爾齊有用外,對小偷根本毫無價值。

  “這只能是二種報復行為或學生的惡作劇。稿子的名字和作者寫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小偷會感興趣。你注意到沒有,華生?我們第一次和奎爾齊談話時,他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我答道:“他的確顯得有點戒心,可我以為是他內心過於憂慮。”

  回到克勞斯基旅店時天氣已完全黑透,我們吃了一頓涼羊骨頭,旅店自製的葡萄酒極為難喝,但乳酪還差強人意。接下來我們坐在一個小單間裡,慢慢啜著酒,福爾摩斯沉浸在冥思靜想之中。然而前屋傳來的吵鬧聲打斷了他的沉思。由於房間之間擋著簾子,我們看不見說話的人。

  一你總共欠我15英鎊,斯金納少爺!“

  “你要是再讓我玩一把,我肯定能撈回來。”

  “不能再賒帳了,看來我得去你們學校,找你們校長談談,除非你馬上付錢。”

  “班克斯先生,這樣一來我就得被開除了。”

  “那沒辦法。下星期四晚上,到時不給錢我就找你們學校,你不能再賒著了。”

  這兩個人一個微醉而圓滑,一個年輕而膽怯,對話的內容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年輕人掀開簾子走了出來,他戴的帽子和穿著的花呢上衣仍掩蓋不了他是公立學校的學生。

  “可悲,尤其是他是格雷弗賴爾斯學校的學生!”我對福爾摩斯說。

  “非常可悲,華生,可這事不屬於我們的管轄範圍。”

  就寢之前,我問福爾摩斯他認為丟失的手稿可能在哪裡,偷的人是誰,他答道:“華生,目前問這個問題還早了點兒。至於可疑的人麼,現在倒有幾個。雖然我們對弗南·史密斯的印象不錯,但不能排除他。他儘管有許多優點,但畢竟是全校的搗蛋大王,而且有說話不誠實的臭名。”

  我問:“那個叫費斯的美國孩子呢?”

  “我曾注意過他,但只是因為他的經商意識比他的年齡成熟。”

  “彼得·陶迪呢?他好像也挺有心計的。”

  “是的,聰明的方面和費斯不一樣,而且他深知犯罪會遭到多麼嚴重的懲罰。”

  “邦特呢!”福爾摩斯頭往後一仰大笑道:”行啦,華生,他貪吃、說謊,想耍滑頭卻冒傻氣。他的膽子還沒兔子大呢。“

  “老師裡面呢?”

  “你已經見過他們了,從中你能找出誰是罪犯嗎?”

  “那個教外語的教師卡班提爾如何?他是法國人。”

  福爾摩斯笑道:“我親愛的華生,你別瞎想了。”

  我比較早就去睡了,福爾摩斯仍一人坐著喝酒。他喝的是他喜歡的蘇格蘭酒,每次即將破案之前他都喝這種酒,令我感到很欣慰。

  第五章 開始搜索

  次日我們起得特別早,福爾摩斯決定放棄早餐。對此我不太高興,但我沒提出抗議。他好像極想在鄉下散步,於是我倆便漫無目的地跨過了一座石橋。在橋的另一端我們看到一名穿格雷弗賴爾斯學校校服的學生,手裡拎著一隻公事包。我對福爾摩斯說學校的學生這會兒出來未免早了點兒。那孩子高挑個兒,頭髮直直的,鼻子很高,我們走到他仁立的地方時,他向我們行了個禮。

  他禮貌地說:“早上好,兩位先生。”

  福爾摩斯令我吃驚地說:“早上好,陶迪。”

  奇怪的是,雖然我們在談論中提到過這個學生“律師”,但我不記得曾見過他的面。

  孩子也有些驚詫:“我們好像沒見過面吧?”

  福爾摩斯說:“的確沒見過,不過昨晚我們路過學生休息室時,聽到別人提到你的名字,還聽見說你是一個律師的公子。”

  “但你從沒見過我什麼樣啊?”

  “是的,但我注意到你的公事包卻是幹律師喜歡用的那種。這個包夠舊的了,不可能被你使得這麼舊。所以我推斷它是從前的主人送給你的。最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律師將它送給了自己的兒子,在它完全破損之前作為書包用。我現在離它很近,可以仔細觀察,發現上面有三個”丫‘,是縮寫。我想這三個T 代表三個“陶迪”,據我所知,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律師事務所。“陶迪並未表現出極大的驚訝,他說:“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推理真棒!我想這位是華生醫生吧?我知道你們已經到我們學校來了。”

  學生說有個約會,要先走一步,於是又給我們敬了個禮,便步履矯健地朝一簇叢林的方向走去。他剛一走遠,我就對福爾摩斯說:“一個低年級學生在該吃早飯的時候出去與人約會,你不覺得奇怪嗎?”

  福爾摩斯答道:“當然覺得,尤其是他的公事包大得足以裝下一部400 來頁的手稿!”

  我說我們不能這下結論,福爾摩斯表示同意,說:“我想跟蹤我們年輕的朋友,看看他與誰約會。我的夥伴,你留在這兒,一個人去跟蹤會更容易些。我可能得去一陣兒,但也說不準,說不定幾分鐘後就回來。”

  說罷他便朝陶迪剛才消失的叢林中走去。我在橋頭坐下,掏出煙斗抽劣質煙絲。

  福爾摩斯一人去我並不生氣,因為我知道跟蹤時一個人更易於隱蔽。他一會兒就回來了,根據我抽掉的煙草估算,也就去了10分鐘。他在我旁邊坐下,也點著了煙袋,說:“華生,我們的推斷真是錯到家了!他的包裡裝的根本不是奎爾齊的手稿,而是法律書籍。說了你可能都不信華生,年紀輕輕的陶迪是給賭博經紀人班克斯提供賭博方面的法律諮詢去了,報酬才5 先令!”

  我輕吹了一聲口哨:“班克斯那個不務正業的,法律諮詢也討便宜。”

  福爾摩斯說:“我當時差點沒笑出來,但沒敢,怕暴露我在樹叢裡藏身的地方。”

  又過了一陣兒,我們前往學校去拜訪洛克博士。他對我們的招呼雖友好和藹,卻透出一絲不耐煩。他雖沒說他是個大忙人,但我看出他有這層意思。可畢竟是洛克本人讓我請福爾摩斯來的。當然,福爾摩斯也揣摸出了他的心思,便說:“洛克博士,我們不想佔用你的時間,但找回奎爾齊先生的手稿一事,恐怕你比我更關心吧?”

  他說話總能使局勢對自己有利,這也是他另一大特長。

  校長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近於失禮,便說:“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

  福爾摩斯說:“為了進展神速,我能不能提出兩個行動步驟?首先我建議搜查初中學生的所有書房,哪怕只是為了排除疑點。第二,我擬寫了一則告示,想貼在學校的公告欄上。”

  洛克博士接了一下辦公桌上的桌鈴,說:“我馬上就照你的第一個建議做。”

  他從馬甲裡掏出金表,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搜查就在第二節課時進行。至於告示,得等我看後同意才能張貼。”

  “那當然,我親愛的洛克博士。告示就在這兒。”福爾摩斯拿出寫得工整的告示的紙條,遞給洛克。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校長只好把告示放下。

  “進來!”

  一個模樣魁偉漂亮、17歲的學生恭敬地走進校長室。他問:“校長,你找我?”

  “是的,溫蓋特。你是值日班長,我得要你幫忙。”洛克轉向福爾摩斯,問:

  “先生,我們的事不必瞞著溫蓋特吧?他是全校的學生班長,我很信任他。”

  我們都沖溫蓋特點點頭,福爾摩斯說:“我相信年輕的溫蓋特一定能幫上我們大忙。”

  接著洛克和福爾摩斯輪流向溫蓋特解釋了調查的內容。溫蓋特吹了聲口哨,說:“校長,奎爾齊先生的手稿的確很重要,是我們學校的一部分,就像學校的大鐘和米伯爾太太的小賣鋪一樣。我聽到了一些謠傳,但都不相信。”

  洛克博士點頭說:“說得對,凡事都要以事實說話。福爾摩斯先生希望你在學生們上第二節課時協助他搜查低年級學生的書房。”

  福爾摩斯說:“溫蓋特,我並不指望你能找到手稿……順便提一句,手稿是大號稿紙寫的,手寫的,有幾百頁,用繩捆著……你要留意有沒有不尋常的東西,就是學生書房裡不該有的東西。最好你去查,我不要出面,因為別人看見你也不會覺得詫異。”

  “說得對,過去我也曾多次檢查過書房,比如查找丟失的食品盒之類的。上次在邦特的書房裡就發現了蛋糕渣和一個桃核兒,查出他是偷的。”

  我大笑起來,福爾摩斯說:“頗有經驗啊?親愛的溫蓋特。”

  溫蓋特離開後,洛克校長又拿起了福爾摩斯寫的告示。他大聲清晰地讀了起來,因年紀已大,嗓音略有些顫抖。

  丟失還是被盜?

  奎爾齊先生的一部手稿,400 多頁,大號稿紙寫成,封面上清楚地寫著《格雷弗賴爾斯校史》的書名。書稿上系著綠色細繩,用紅蠟封著。今晚奎爾齊先生的辦公室將通宵不上鎖。如果將手稿送回他辦公室的桌上,一切懲罰措施都將免除。

  洛克博士讀完後,說:“這個姿態真夠仁慈的了。要是我,除杖打偷竊者外,還要將其逐出校門。不過我十分理解奎爾齊先生迫切希望找回手稿的心情。我聽你的,親愛的福爾摩斯。你放手幹吧!”校長站起身,意思是談話該結束了。

  溫蓋特的搜索令人大失所望,只搜出一張大餅的殘渣,那是從廚房裡偷出的;另一樣東西是一個牆手球球拍,上面寫著擁有者的名字:彼得·陶迪。球拍是在哈裡·辛格的書房裡發現的。但後來陶迪對這事不以為然地說:“是我借給辛格的,讓他用它打胖子邦特!”邦特則否認從廚房裡偷過餅,卻又傻乎乎地不打自招地說:“我從來沒在深更半夜爬起來偷那張餅……這種事我從來不幹!不信你們去問費斯,因為我給了他一小塊……這並不等於我有餅!”

  毋庸諱言,奎爾齊先生的手杖在全校,不,應該說是肯特郡乃至全英國最肥碩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六下。

  “啪!”

  “噢!”

  “啪!”

  “哦,天!”

  “啪!”

  “啊喲,住手吧!”

  “啪!啪!啪!”

  “哦,天!救命啊!”

  胖子邦特結果是從奎爾齊先生的辦公室裡爬到我和福爾摩斯站著的走廊裡的。

  他邊爬邊從眼鏡片後狠狠瞪著福爾摩斯,從牙縫裡罵道:“混蛋!”我說:”你應原諒他,福爾摩斯。他顯然是食欲過大的犧牲品,他的食欲還讓他變得低能。“我們晚上一到就離開了學校,等學生都回到寢室後又返回來。我們敲敲奎爾齊辦公室的門,他請我們進去,但打招呼的口氣卻不似往常那樣熱情。他苦澀地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的辦法的確奏了效,但並不是我預期的那種。”

  他遞給福爾摩斯一張撕成一半的大號稿紙,上面是奎爾齊的手跡《格雷弗賴爾斯》。

  他接著說:“這張紙是從我的手稿上撕下來的。我剛才回來時它就放在我辦公桌上,旁邊還有一張便條,用鉛筆寫了幾行字。”

  說著他把便條也推給福爾摩斯。

  便條紙是粉色的,品質低劣。上面印的文字旁邊用鉛筆寫著:你要是想要回你寫的一堆垃圾的其餘部分,明晚九點半在回廊日冕儀留下一個裝著15英鎊的信封。

  此事誰也不要告訴,到時手稿自然會完壁歸趙。

  福爾摩斯說:“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奎爾齊先生,否則你就不會把字條讓我看,而且會照便條說的把錢送去,以微薄的損失換回你的手稿。誰能說你不該這樣做呢?但我曉得你有是非和正義感,所以不想走這個捷徑。”

  奎爾齊不以為然地說:“我當然不會向訛詐低頭,先生。不過你認為15英鎊是個不大的數目,對我來說卻不少了。”

  我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便問福爾摩斯:“從鉛筆便條上你能看出什麼名堂來嗎?”

  他聳聳肩:“不多,只是這張紙是從一份有關賭博報導的報紙或雜誌上撕下來的,因為它是粉色。這是較早的一種印刷物,段落之間留有空隙,現在的排版已沒有空隙了。使用的鉛筆型號是HB型,紙是墊在一個鋸齒狀的東西上寫的。”

  奎爾齊不耐煩地問:“你覺得是這個學校初中部的學生寫的嗎?”

  福爾摩斯不肯定地答道:“有可能。字跡寫得很工整,拼寫也正確,很可能就是你班上的學生寫的。”

  奎爾齊說:“不錯,可是也得排除一部分人,比如邦特……”

  大偵探問:“奎爾齊先生,你的學生中誰有可能有關於賭博的報刊?”

  奎爾齊的回答非常快捷,似乎根本不假思索:“弗南·史密斯。我已不止一次因他賭博而揍過他,他有一次還竟敢參加華普紹特的賽馬賭博!”

  但我和福爾摩斯都認為,奎爾齊認定寫便條的人就是史密斯,這個結論未免下得太快了些。

  福爾摩斯暗示著說:“你們班30多名學生,看賭博報刊的肯定不止一兩個人吧?”

  奎爾齊先生頗不情願地沉吟著說:“這倒也是,還有那麼一些害群之馬……如斯陶德……斯諾普……斯金納。但我覺得他們都是誤人歧途,而弗南·史密斯……”

  我禁不住打斷他說:“先生,我們可不能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奎爾齊點頭稱是,說:“我同意你的觀點,醫生。福爾摩斯先生,我下一步該怎麼辦?”

  福爾摩斯的回答令我和奎爾齊都很驚訝,他說:“你要是很看重你的手稿,什麼都不要做。”

  奎爾齊的答覆也讓我大為吃驚,他說:“這事對我來說實在太急迫了,因為我的出版商馬上就要稿子已寫好的部分。我明天下午就得到倫敦去見他。”

  福爾摩斯的話更令人不可思議,他說:“別擔心,奎爾齊先生,在此之前,我有信心把此事搞個水落石出。”

  奎爾齊與我們握手道別時,又恢復了他的鎮定自若。

  我們離開學校後,福爾摩斯道出了我的心裡話:“手稿的作者寫了十年,而且只完成了一部分,照這個速度恐怕一輩子也寫不完,怎麼突然他卻顯露出緊迫感?”

  我假設道:“手稿會不會壓根兒就是奎爾齊的想像呢?”

  “你是說他神經有毛病,想像著在文學上成就了某種輝煌?這不大可能,華生,因為學校裡好多人多年來都目睹了奎爾齊在撰寫校史上花的功夫。我納悶的是他為什麼突然顯得這麼著急。我很想跟蹤他去倫敦,看他是不是真的去見出版商。但這邊的事又脫不開身。”

  他不用說我就知道他是想讓我跟蹤奎爾齊去倫敦,於是我說:“你在這邊處理急事,由我跟蹤他。”

  福爾摩斯說:“我親愛的夥伴,我就知道你是靠得住的。”

  當天晚上在克勞斯基旅店的酒吧裡,賭馬經紀人班克斯和他那幫人想拉我們和他們玩紙牌。福爾摩斯當場拒絕,但卻令我驚訝地抓起牌,從中摸出幾張,建議換一種方式賭錢。

  “先生們,”他說,“我提議咱們來個摸王后。”

  他拿出王后,又拿出另外幾張牌,把它們翻來覆去地混在一起背朝上放在桌上,以致使人難以認出哪張是王后。酒吧裡一幫遊手好閒的人都嘻嘻哈哈地擠了過去,想一顯身手。福爾摩斯讓他們往要選的牌上壓錢,班克斯替那幫人說:一以為我們是小孩呢,連這個都不懂!“

  這時我看到班克斯的一個朋友用胳膊肘碰他,朝桌上的牌指了指。我隨著他倆的目光發現了一個福爾摩斯顯然沒注意到的秘密。王后的一角稍翹起來一點,很容易認出來。發現此秘密的人說:“我來賭,我賭一先令!”

  他把一先令壓在顯然是王后的牌上面。福爾摩斯將牌掀開,果然是王后。於是他掏出一先令。班克斯也發現了王后的折角,挑起了興趣。福爾摩斯洗牌時他掏出一英鎊金幣,將它壓在他認為是王后的一角折起的牌上。福爾摩斯把牌掀開,見果真是王后,便又輸掉一英鎊。我納悶福爾摩斯一貫以觀察敏銳著稱,竟發現不了這個秘密,便想耳語告訴他。但那幫人都想賺輕鬆錢,把我擠到了一邊。

  粗壯的班克斯用髒兮兮的手在下巴上一摸,喝令他的夥計們都向後靠,然後對福爾摩斯說:“好,就咱倆玩,好好賭一把。這回賭10鎊怎麼樣?”

  福爾摩斯說:“幹嗎不賭20鎊?”

  他的話令我大吃一驚。

  班克斯貪婪地舔舔嘴唇,說:“20鎊就20鎊!”

  這次沒先往桌子上放錢,等福爾摩斯洗完牌後,班克斯的短粗手指立馬壓住了有折角的那張牌。賭博經紀人怕出差錯,把其他牌盡數推到地上。班克斯壓住那張牌的手格外地用勁,福爾摩斯說:“你肯定挑好了這張牌嗎?……現在重新再來還來得及。”

  班克斯說:“沒門,哥們兒。我就認定這張了,快付錢吧。別忘了,全酒吧的人都能作證。”周圍的人都發出贊同的聲音。

  班克斯得意忘形地把那張牌抄起來,自己還沒看就把另一面展示給他的夥計們。

  他還兀自說:“20英鎊我掙著了,先生。你是不是特後悔?”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說:“掙那20英鎊的其實是我,我看得出,你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吧?”

  班克斯翻過那張牌。一看,上面竟是六個桃心,牌的一角也有一個折角,他的面部表情從不可思議、恐慌到無比憤怒。他大吼道:“你搗鬼,要我,你這個瘦猴!

  ……是你搗的鬼……你騙走了我的20英鎊!”

  福爾摩斯說:“你可是大錯特錯了,這些先生們都是證人,可以證明我沒耍花招。”

  將整個過程都看在眼裡的店主說:“夥計,趕緊拿出錢來吧,否則就別再進我的店。誰耍花招坑人了?”

  班克斯也許怕丟面子,老大不情願地把20英鎊往桌子上一摔,惡狠狠地對福爾摩斯說:“等哪天夜深人靜時,咱倆到外面單練一場。”

  福爾摩斯大笑一聲,令我震驚地說:“幹嗎不現在就出去?咱這就出去把此事擺平。”

  我見他真要出去與那個無賴打架,便要一起去,他舉手阻止住我,說:“呆在這兒,我一會兒就回來。”

  班克斯嘟噥著說:“我就不信你有什麼本事!”說罷倆人從前門走了出去。

  五分鐘後福爾摩斯又回到我身邊。他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紅,嘴唇上也有一處破了。他小心翼翼地重新披上外衣時,大聲對我說(其實他是說給所有在場的人聽的)

  :“華生,班克斯先生有點不太舒服,決定回家了。”接著他又輕聲告訴我:“我忘了對你說了,我曾經是我這個重量級的全英最優秀的拳擊手。現在雖上了點年紀,體重卻沒增加。班克斯可就不一樣了,已經虛胖了。”

  我擔心班克斯會去報警,福爾摩斯卻不以為然。

  “華生,算了吧,他才不會呢,我敢說,他的律師陶迪肯定不同意他那麼做。”

  我問他紙牌的戲法是怎麼變的,他只是說:“華生,一個角折起來的紙牌豈止一張?”

  第六章 跟蹤奎爾齊

  “華生,到了你該出力的時候了。把芥茉遞給我,謝謝。”

  我和福爾摩斯正在克勞斯基旅店裡用早餐,同時制定著當天的計畫。

  我把芥茉遞給他,問:“你覺得我跟蹤奎爾齊在道德上說得過去嗎?不管怎麼說,你要是沒退休的話,他可是你的當事人啊。”

  我朋友輕描淡寫地答道:“但我現在退休了,所以怎麼幹都行!”

  他的話讓我一驚,竟把一塊土豆泥掉在了餐巾上。

  福爾摩斯一邊幫我擦著汙演一邊說:“奎爾齊對我們並沒全說實話,我對他自然也就不能太老實。一名偵探不能一盤棋兩邊都走,除非你覺得裡面有貓膩,正像我現在的感覺這樣。”

  我略有所悟地說:“你指的是弗南·史密斯受了冤枉?”

  他點點頭:“確實如此。”

  我想不出別的能阻止我跟蹤奎爾齊的理由,便問:“不知他會坐哪趟火車?”

  但福爾摩斯已想到了這一點。

  “我親愛的華生,只有一趟火車他能坐,就是2 點15分從考特菲爾德開往查令克勞斯的。他上午有課,沒法坐10點40和中午的車。再一輛就是4 點了,他不可能坐。”

  我問:“我需要化裝嗎?”

  福爾摩斯突然瘋狂地大笑不止,等他笑夠了才說:“對不起,老夥計華生,可一想到你留起小撇胡,配一身軍服,那模樣實在是滑稽可笑。我看你還是跟著他,離得遠一點,他心情焦慮,不會注意到你的。”

  一點半我趕到考特菲爾德車站,買了一張去查令克勞斯的票,但沒馬上就進月臺,因我已經看見了奎爾齊先生,他穿一件黑色大衣,戴頂氊帽,手裡提著一隻包。

  我在柵欄中間的一個缺口處觀察著他,直到火車進站我才登車,正好瞥見奎爾齊擠上車廂的背影。我上的車廂離他相距四五個車廂。

  一路相安無事,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綠野和肯特郡烘啤酒的烘房,之後路過的是蘇雷地區的一些小鎮,最後進入了世界最大都市的郊區。車廂裡的倫敦人一看到進入自己的地盤便都用倫敦口音嘰喳喧嘩起來。

  “又回來了!我們的霧都!”

  我最後一個跳下車廂,正趕上臉龐瘦削的奎爾齊將車票交給檢票員。我琢磨著奎爾齊會不會乘公共汽車,或坐已取代馬車的新式計程車。結果他鑽進一輛出租,我也攔住一輛,但不幸沒聽清他要去的地點。我只好對司機說:“跟著前面那輛車!”

  司機沒說什麼,只嘟噥了一句:“你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吧。”

  奎爾齊坐的出租路過阿爾得維琪後便慢得幾乎停下來,這時已從寧靜的斯特蘭德大街進入了高樓大廈林立、報館集中的艦隊街。奎爾齊的車停下後,我坐的車也在離他幾碼遠的地方停下,以便監視他。我把錢付給出租司機,另給了他六便士的小費。

  奎爾齊下車後神秘兮兮地環顧了一下左右,然後穿過馬路,令我不解地鑽進一家小酒館。我緊跟在他身後,費力地穿過艦隊街上如流的人群。內燃機車的發明使本來就很窄的那條街愈發擁擠起來。四輪大馬車仍在馬路上跑,對計程車和公共汽車構成一大障礙。我進到酒館時,看見奎爾齊剛買完一杯葡萄汁坐到一個犄角的桌子旁。我要了一杯淡啤酒,背朝著奎爾齊站在櫃檯邊,卻能從一面裝飾鏡裡觀察他的所有動靜。

  約摸5 分鐘後,奎爾齊從座位上起身,拎起他的旅行袋。我剛準備跟他走,卻發現他並沒離開酒館,而是朝寫著“男廁所”的一道門走去。三分鐘後,一個人從廁所走出來。他高個兒,瘦削臉盤,頭頂貝雷帽,穿一件綠色燈心絨夾克,敞開的衫衣領口下系一條花呢圍巾。他那樣子完全不是個學究,手裡卻拎著奎爾齊的旅行袋。

  我腦海裡閃現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奎爾齊已把他的提包轉交給了一個在酒吧廁所裡等他的人……奎爾齊遭到搶劫,搶劫者就是眼前這個人;或者這位一身搞藝術打扮的人正巧也有一個跟奎爾齊一樣的旅行袋。後來我突然又意識到,此人就是奎爾齊!他的手提包裡一直就裝著另一套衣服,所以他在洗手間裡做了喬裝打扮。

  亨利·奎爾齊的裝扮不僅像個搞藝術的,而且幾乎使人認不出他來。他的臉不再那麼瘦削,年紀也仿佛年輕了10歲,誰敢把自己的兒子交給這種人接受一種貴族式的教育呢?他已完全判若兩人。

  我只顧吃驚地看著,險些讓我的跟蹤對象溜掉。但我立即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現實,離開酒吧,跟著奎爾齊朝路德蓋特街走去。奎爾齊身上惟一兩樣沒變的東西就是他的手杖和旅行裝。

  他在一座辦公樓前停了片刻,然後走了進去。我沒跟他進去,而是在對面的一家小店裡等他出來。足足過了15分鐘奎爾齊才又露面。我看了一眼辦公樓上的招牌,寫著“聯合出版社”的字樣。我納罕一個學校老師到這兒來幹什麼……關於《格雷弗賴爾斯校史》的事?果真如此的話,幹嗎要化裝呢?我打算冒個小險。我推算奎爾齊還得回到那家小酒館把裝扮再換回來,這得需要一點時間,所以我可以進到辦公樓裡詢問一下。於是看著奎爾齊又朝阿爾得維琪的方向走去我沒去管,而徑直登上了通往聯合出版社的樓梯。

  我朝一扇玻璃門上叩了一下,裡面傳出一聲“請進”。

  一位神情嚴肅的打字員看向我:“有什麼事?”

  她的態度頗為冰冷。我立刻為自己編了個假名,說:“我叫佛爾茅斯,是奎爾齊先生的朋友……”

  我期待著女打字員會對我友好起來,但並無結果。我顯得非常尷尬,最後打字員說:“誰是奎爾齊先生?”

  我吃了一驚,但馬上想到奎爾齊既然換了裝束,肯定也用了化名。

  我立即鎮定下來,說:“他幾分鐘前剛剛來過這裡。”

  她說:“哦,你說的是漢密爾頓先生吧?”

  這時,上書“主編”的門推開了,一個肥胖的人走出來,他身著襯衫,手指之間夾著一根雪茄。

  他將一份檔撂在女秘書的桌子上,疑惑地看著我,問:“你找我嗎?”

  我連忙說:“我正問你的秘書奎爾齊先生是否把他的手杖落在了這裡,可她告訴我只有一個叫漢密爾頓的先生剛才來過。”

  主編顯然是個性格開朗的人,他笑著說:“漢密爾頓先生的確來過可剛才來的人還不止他,還有克利夫德先生、理查先生、萊德威先生、康奎斯特先生等等。”

  聽他這麼說,女秘書也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兩人笑得前仰後合,而他們的笑話卻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趁他倆歇斯底里之際,我悄悄溜了出去,心想出版商都有神經病。

  在斯特蘭德街我又跟上了奎爾齊。他又換回了他原來的裝束。顯然.他是打算步行回到查令克勞斯。我一直認為他是個精打細算的人,肯定是因為有急事才迫使他來時坐了計程車。我從遠處看著他登上開往考特菲爾德的火車,但我沒上去,心想一天之內坐同一趟車易於被他發現。我跟蹤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再尾隨他返回學校已沒有必要。我發現6 點一刻還有一趟車,而且還可以讓我有充分的悠閒時間,於是我鑽進車站的茶館,琢磨起下午發生的怪事。首先令人生疑的是奎爾齊先生的雙重身份。斯蒂文森寫過一部小說,其中的吉基爾博士可以把自己從一個高尚的科學家變成一名兇殘的惡人。當然,我沒有理由去說奎爾齊在洗手間裡變成了另一個人也是因為服用了某種藥物。此外,他從一名老師變成一個搞藝術的人的樣子也不能說明他就成了惡人。但,他以漢密爾頓的名字又在聯合出版社幹了些什麼呢?與他合作的或許還有理查先生、克利夫德先生、萊德威先生等等。為何主編和他秘書一提到這些名字就大笑不止呢?這些疑點實在費解,我即使喝下了大量咖啡因也仍舊找不著答案。看來我只好把見到的怪事轉述給歇洛克·福爾摩斯了。

  上車之前,我打算在車站的書攤上買點讀的東西。我買了本普通雜誌,爾後突發靈感,問賣書的:“你們有沒有聯合出版社出版的東西?”

  “有哇,先生,它們出的東西特暢銷。”

  那個年輕人遞給我兩本少年讀物,《吸鐵石》和《寶石》。

  “是買給你侄子看吧,上校?”賣書的口氣好像這些書是非法讀物似的。

  我說:“不是,是我自己讀,在火車上消遣。還有,你看錯了,我不是軍人。”

  我買不到頭等車廂的票,只得和一家去海邊度假的倫敦人擠在一個車廂裡。他們從一隻竹籃子裡拿出各種各樣的吃的和飲料,喋喋不休地爭搶著吃。全家人有父母、兩個孩子,分別是 10 歲和 11 歲,還有一個全家人都稱之為姨媽的上了歲數的婦女。他們打算赴海邊度假一周。兩個小孩始終躁動不安,父母對他倆不是安撫勸慰就是批評斥責,熱鬧得一塌糊塗。

  “啊,先生,”一個孩子見我在看《寶石》,便問:“這禮拜肥褲子特裡布林又出什麼洋相了?”

  他媽媽聲音疲憊地說:“別打擾人家看書……”

  孩子說:“我那本讀完了,想跟他換著讀。”

  到達克勞斯基旅店後,我見福爾摩斯獨自坐在酒吧裡,跟前放著一大杯酒,臉上洋溢出得意的神情。他開口跟我說話時,聲音裡還充滿樂觀的腔調。

  “啊,華生,從大城市回來啦?我正以極大的興趣等待著你的彙報。”

  雖說他顯得一副渴望的樣子,但我懷疑他大概早已知道我要跟他說的內容了,因為這在過去一貫如此。我敘述赴倫敦的經歷時,他非常聚精會神,甚至還顯得極為吃驚。

  說完後,他問我可不可以給他看一眼我買的少兒讀物,於是我把《吸鐵石》和《寶石》遞到他手裡。他饒有興趣地翻了翻,說:“我能不能拿走,閒暇時讀一讀?”

  我當然滿口答應,但看不出這對他尋找丟失的手稿能派上什麼用場。

  福爾摩斯把讀物推到一邊,說:“你的彙報雖然無法幫著找回丟失的手稿,卻非常有意思,讓我明白這個案子比我想像的更加有特點。”

  “這麼說,我的發現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

  “尋找手稿方面沒有,因為我已找到了手稿!”

  “什麼?”

  “你沒料到吧?我給你講講你不在時發生的事情。我想再仔細看看那張用鉛筆寫的便條還有什麼名堂。你大概記得,我說過寫便條的人是把紙墊在一個鋸齒狀的東西上寫的。華生,細節無論多麼細小,都可能是線索。我用放大鏡檢查便條,認定它是在一個箱子或皮革提箱上寫的。”

  我得承認,當時我弄不懂這一點對福爾摩斯的調查有何幫助。但我沒打斷他,只聽他繼續說:“於是我又去找溫蓋特班長幫忙。我問他學生們的箱子都放在什麼地方。他領我上到教學樓的閣樓上,那裡是儲藏室,那個房間從來不上鎖,溫蓋特還主動對我說,表現不好的學生常上來抽煙或玩牌賭錢。

  我打斷他說:“你認為給奎齊爾寫便條的人就是在儲藏室裡墊著一隻箱子寫的?

  這和破案有什麼……”

  他不耐煩地說:“華生,有時非常重要的線索就在你眼皮底下你也發現不了。

  我發現了一個惟一上鎖的箱子。學生的箱子裡若是空的,沒有必要上鎖。哈樂德·斯金納的箱子上寫著他的名字,而且顯然他不希望別人打開他的箱子。可我用小折刀輕而易舉地就打開了。裡面果然是一大摞手稿,用繩捆著,封著紅蠟。”

  我倒吸一口涼氣:“奎爾齊的手稿!”

  “沒錯,而且還有封皮,雖然其一部分已被撕掉。手稿現在就在樓上我的房間裡。”

  “這麼說斯金納是竊賊了?”

  “那當然。最近發生的事早讓我對他有所懷疑。我們知道他欠那個流氓班克斯15英鎊,而那張便條上索要得金額也是15英鎊。學生就是這樣,要的錢的數目能讓自己擺脫困境就行。要是慣犯一般會索要得更多。”

  我問:“你下一步怎麼辦,福爾摩斯?”

  他說:“我再要一紮啤酒。跟我一起喝吧,華生?明天之前我什麼都不做,因為在此期間還會出現新的情況。我已經讓溫蓋特晚上10點鐘守在日冕儀那裡,看誰會出現。我已叮囑他不要對任何人說出手稿已被發現。”

  果不其然,又出現了新的進展。9 點半鐘,學校的哈樂德·斯金納穿便裝來到克勞斯基旅店。他憔悴而蒼白,像上次一樣,雖隔著門簾,我們仍能聽到他和班克斯在另一房間裡的談話。

  “啊,年輕的斯金納,我的15英鎊呢?”

  “今天晚上就能給你,關店之前。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的,為了不讓你去我們學校去鬧。”

  “B ,今晚結清……但你要是拿不來錢,就等著瞧吧,小子!”

  斯金納離開時從我們身邊走過,因心事過重,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那個孩子走後,福爾摩斯說:“我打算在這兒一直等到關店。斯金納肯定是去日冕儀了,認定奎爾齊一定會把錢給他。”

  我說:“可他沒有手稿交換呀,因為手稿在你手裡。”

  我的朋友說:“斯金納並不知道這個。他肯定會去儲藏室拿那份捆好的但什麼字都沒有的手稿,那是我放在那兒的,封面也是我模仿奎爾齊的手跡偽造的,稿子上還有封蠟。他去日冕儀時,溫蓋特應能抓住他,將其扭送到校長處。要是他逃脫了溫蓋特,就會在關店前跑到這兒來,哭著求班克斯饒恕他。”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這麼說,他要是不來就意味著他被抓了,問題也就解決了?”

  “是的,華生,我也希望形勢能這樣發展。明天我就能把奎爾齊寶貴的手稿還給他了。”

  我們一直等到旅店打烊,顧客最後的喧嘩漸漸平靜下來。福爾摩斯說:“華生,看來溫蓋特抓住了斯金納。我得去睡覺了……很可能就寢前讀讀《吸鐵石》和《寶石》。”

  第七章真相大白

  第二天一早,歇洛克·福爾摩斯8 點半就把我叫醒了。他已穿好衣服,但沒刮臉,我記得這還是他第一次沒有刮臉,除了化裝需要之外。即便過去在達特茅斯他住在石器時期的小屋子裡時,他的下巴也總是刮得乾乾淨淨的,床單也一塵不染,跟住在貝克街的情景一樣。

  他差點嚷起來:“華生,快起來,穿上衣服,別的就別修飾了,我們馬上去格雷弗賴爾斯!”我看到他拿著那摞厚厚的密封的手稿,雙排鈕厚呢上裝裡還鼓鼓囊囊的,好像藏著什麼東西。我用幾分鐘時間就穿上了衣服,就這樣福爾摩斯還直哼嘰表示不耐煩。

  我們剛走出房間,就一頭撞見垂頭喪氣的喬治·溫蓋特。我們跟他招呼了一聲,便一起下樓,福爾摩斯對我說:“出了一件事,我沒有料到。我們得立即趕往學校;咱們邊走邊讓溫蓋特將發生的事講給你聽。”

  快走到河邊小路時,福爾摩斯像個樂隊指揮似的抬起胳膊朝溫蓋特一點,後者就順從地對我講述起來。

  “醫生,昨晚我按照福爾摩斯先生的吩咐,躲在回廊日冕儀附近的灌木叢中。

  因我們已在斯金納的箱子裡發現了手稿,所以我覺得他肯定會出現。可給我的命令是不管誰出現都抓。福爾摩斯先生就是這麼親口跟我說的……”

  福爾摩斯說:“以後我措詞時需考慮慎重些。”

  溫蓋特接著說:“10點半鐘,弗南·史密斯突然露面了,你可以想見我當時多麼吃驚。作為班長,我別無選擇,只能抓住他把他扭送給校長。洛克博士非常氣惱,因為他當時正在欣賞一張交響樂的唱片。他立即叫來奎爾齊先生,然後兩人像私設公堂似的,決定開除弗南·史密斯。不僅如此,開除之前還要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杖打他。”

  我驚訝地問:“你什麼都沒解釋嗎,溫蓋特?”

  他說:“我怎麼解釋?福爾摩斯讓我保密啊。總之,奎爾齊對校長說,他的懷疑一直是有事實根據的,並把在日冕儀見面交換的事說給了洛克博士。他和校長都不可能聽我的解釋。不管怎麼說,我是無權對校長做出的決定提出質疑的。只有福爾摩斯先生才行!”

  我問:“你昨晚幹嗎不給我們往克勞斯基旅店稍個口信來?”

  他臉紅了一下:“我作為班長應該以身作則,晚上不能溜出校門,而且去旅店一旦被抓住,又不能洩露原因,華生醫生。”

  我倒是覺得他應該冒這個險,但我沒吱聲。我們走到校門口後,福爾摩斯說:

  “溫蓋特,快領我們去大禮堂!”

  我們趕到那所古老而莊嚴的建築物後,眼前出現的景象大概在當時的英國所有公立學校裡也是不多見的。它讓我聯想到早已消失的過去在公眾場合對犯人處以極刑的情形。全校的師生都集中坐在講臺前,古老的刑罰即將在臺上執行。看門人葛斯林站在臺上,或說拱腰站著,他寬厚的背上駝著倒楣的弗南·史密斯。平常和藹可親的洛克博士此時面孔嚴峻和蒼白,他右手抓著一根很少握在手裡的樹條。樹條已舉在空中,準備抽打在史密斯裸露的後背上。

  福爾摩斯匆匆沿雨道跑到講臺之前,大喊一聲:“住手!”他的嗓音讓人不得不服從,可惜晚了幾秒鐘,樹條已重重地落了下去。

  “啪!”

  殘酷無情的樹條狠狠地抽打在史密斯的背上,但他卻一聲不吭,也沒落淚。史密斯的臉因疼痛和想強忍住不哭而變了形。洛克博士放低了樹條,怒容滿面地朝下看著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先生,阻止我是什麼意思?”

  歇洛克·福爾摩斯登上講臺,大聲清晰地說:“洛克博士,我希望阻止不公正的行為,卻晚了一步,讓這孩子嘗到了一下不公正的懲罰。”

  “你是什麼意思,先生?請做出解釋?”

  “我的意思是,先生,你和奎爾齊先生對弗南·史密斯提出的指控是不成立的。”

  校長似乎要雷霆大作。“我想讓你知道,福爾摩斯先生,我能證明他是有罪的。

  我想我是公平的,絕不會抽打和開除一名無辜的學生!”

  奎爾齊先生也按捺不住了,他從教師席位上一路而起,說:“福爾摩斯,我和校長一樣,也是公正無私的。我堅信,這個可惡的孩子的確犯了過失,應該受到被你中止了的懲罰!”

  大禮堂內寂靜無聲,很不像一群孩子聚集在這裡。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斯金納,他臉色鐵灰,毫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我知道福爾摩斯也注意到了他。

  偵探說:“此刻,奎爾齊先生的手稿就在我手裡,我有資格說出偷竊者是誰。

  反正他絕不是弗南·史密斯!但我希望你能按照學校的傳統,給那個學生一次機會,自己站出來坦白。要是對他許諾一點寬恕,他是全站出來的。”

  奎爾齊剛才團聚精會神,沒注意福爾摩斯手裡拿著一捆稿子。他眼神裡立即流露出重新獲得那部書稿的喜悅光芒,但馬上疑惑的目光又替代了喜悅,因他納罕那位大偵探為何不立即就把書稿交給他。

  他說:“福爾摩斯,你替我找回了《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我非常感激。我以後私下裡會好好謝你的。現在你能不能把書稿給我?”

  奎爾齊伸出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去拿書稿。他的動作可謂急迫中攙雜著貪婪。福爾摩斯則把書稿攥得更緊了,令奎爾齊大為惱怒,我也有點吃驚。

  他說:“奎爾齊先生,在發生的事情中,你也扮演了一個不公平的角色。關於還給你作品的事,請再耐心地等一等。事後我們還得談一談。目前還是先處理當務之急的事。”

  我見奎爾齊簡直到了怒火中燒的地步。他氣得直晃腦袋,說:“我親愛的先生,你手裡拿著的稿子是我的!你是被雇替我尋找它的!顯然你已經完成了任務,而且我也表示感謝。但請立即把書稿還給我!”

  福爾摩斯完全沒有被觸怒的意思,他沉著穩健地說:“奎爾齊先生,我可不是像你說的被誰雇用,我已退休,受雇是不可能的。說實話,我來這兒是為了幫我老朋友華生醫生的忙,而他則是為了幫老校長的忙。華生過去當過班長,當然不能拒絕校長的請求。你是不是願意讓我在講臺上說出我想在私下裡跟你說的話?要是願意當然可以,我也可以立即把書稿奉還!”

  奎爾齊朝福爾摩斯盯了半天,似乎從偵探的眼神裡看出了他最好耐心的意思。

  於是他長喟一聲,說:“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對你十分感激,願意聽你的吩咐。”

  然後他轉向洛克博士,說:“對不起,校長。我因對自己的事過於著急,耽誤了你的處罰。”

  這時洛克博士已完全鎮靜下來。他說:“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所說的完全屬實,那麼我對自己的錯誤感到震驚,我願意給真正的行竊者一次坦白的機會,維護公正。說到寬恕,如果他真坦白交待,我就不開除他。但他得受到應有的抽打!我這就給他一分鐘時間站出來坦白。否則就杖答加開除。”

  福爾摩斯朝斯金納輕微點點頭,好像在說:“你要麼挨杖答,要麼既挨杖答又被開除,自己看著辦吧。”

  緊張地沉默了幾秒鐘後,哈樂德·斯金納從初中席中站起來,趔趄著走上講臺。

  他舉起一隻手,說:“洛克博士,偷書稿的人是我。我本來是想鬧著玩,現在是罪有應得了……我不希望史密斯替我受罪。”

  “好啊,斯金納。既然你已承認,我就不開除你,但我得重重地抽打你!”校長語氣嚴厲,又對葛斯林說,“把弗南·史密斯放下來,背上斯金納!”史密斯重又穿上襯衫,系上領帶,回到初中學生坐的地方。看著斯金納脫去襯衣,爬上葛斯林的背上時,史密斯又露出他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啪……啪……啪!

  “哦……哦……哎喲:”

  絕望的斯金納痛苦不堪地扭動和嘶喊著。

  啪……啪……啪!

  又是重重的三下,然後斯金納被放下來,穿上衣服,返回初中部的座席中。他返回座位時走路顯得非常困難。雖然他在被罰時也沒哭,但幾乎已經堅持不住。

  洛克博士扔掉樹條,松了一口氣,然後目光轉到初中部座席上,這回他的目標不是斯金納,而是弗南·史密斯。

  他聲色俱厲地問:“弗南·史密斯,昨晚你在該就寢的時間跑到回廊的日冕儀那兒幹什麼去了?”

  史密斯一聳肩膀,說:“我去賭馬了,把錢輸了個精光,只好走了回來。從回廊那兒到排水管是最近的路,我順著排水管才能爬回宿舍。”

  洛克博士感到震驚。“天哪,這些你昨天晚上怎麼不對我說?”

  “先生,我想你不會信我的話。現在大偵探已經解釋清楚了,你該信我了吧?

  奎爾齊手稿的丟失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校長長長歎了口氣,說:“弗南·史密斯,由於我差點有失公正,你擅自溜出校門和對老師說話無禮的過錯我就不追究了。我本應向你道歉,但我不打算這樣做,因為一切誤會都是你自己的愚蠢和反叛的行為造成的。”

  弗南·史密斯說:“你說得對,先生,謝謝。”他說話仍是一副油頭滑嘴的樣子,還向福爾摩斯和我直眨眼。

  洛克博士宣佈解散,師生從禮堂魚貫而出,興奮地大聲議論著。毫無疑問,他們剛剛目睹的一幕將成為他們一連幾天的談論話題。福爾摩斯將書稿高高舉起,尖刻地對奎爾齊說:“奎爾齊先生,你一直都很耐心,現在我想到了解決你的校史手稿的時候了。但正像我剛才說過的,得在私下裡解決。”

  足足有幾秒鐘時間,奎爾齊好像又要像最初那樣發作一番。但他的理智占了上風,說:“福爾摩斯先生,半個小時之後,我將高興地在我辦公室裡接待你和華生醫生。”

  這時他已恢復了常態,深深鞠了個躬,拖著他的長袍離開了,動作極富戲劇性。

  懲罰期間學校的孩子們靜得出奇,這會兒則肆無忌憚地喧嘩吵嚷不止。他們大喊著“史密斯大好人”和“掐死斯金納!”但斯金納被抽打後身體虛弱,面無血色,即使是最兇狠的學生對他也不免生出惻隱之心,沒再接他。但畢竟斯金納沒被開除,所以他們也就沒過分地同情他。史密斯卻成了偶像,被同學們扛起來蜂擁至操場。

  面對這樣的情緒,值班學生和老師們也不便加以干涉。不少初中學生將福爾摩斯團團圍住,表達謝意。

  “嘿,福爾摩斯先生,祝賀你!”

  “祝賀你!”

  彼得·陶迪說:“這下你算破案了吧?”

  連不太愛說話的溫蓋特也說:“你幹得真漂亮,先生。結局是皆大歡喜。”

  福爾摩斯和好幾十名師生握過手後,我們又回到禮堂,走到洛克博士獨自坐著的講臺上。

  校長說:“我親愛的朋友,你阻止了我的不公正行為,對此我非常感激。對發生的事我應負責。”

  我說:“先生,人無完人,孰能無過?我知道你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

  我們走出禮堂,迎頭碰上五大三粗的喬·班克斯。他一看清福爾摩斯就畏懼地退縮了兩步,生怕一兩天前發生的拳擊事件再度重演。

  他說:“嘿,你走遠點兒。”

  福爾摩斯安慰他說:“別害怕,班克斯先生。我不想再跟你交鋒了,其實上次也是你挑起來的。不過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

  那個無賴一怔,但立即穩住自己,說:“我得見見校長,斯金納那小子欠我15英鎊就是不還。我得和校長說說,這不關你的事。”

  福爾摩斯警告他說:“你要是再提這事,就關我的事了。你要是敢找洛克博士提起斯金納欠你的錢,我就去找格雷姆斯警長。你近期幹的勾當肯定會引起他的興趣。”

  我也說:“賭博是非法的,在有執照的公共場所裡賠錢同樣不合法!”班克斯大吃一驚:”格雷姆斯,那個惡棍……你們想要什麼花招?“福爾摩斯清晰誠懇地說:“我的花招是不想讓你這樣的流氓占一個弱小的不懂事孩子的便宜。你就當斯金納欠你的錢已經還了,否則我跟你過不去。你要是還想打架,我樂意奉陪。順便說一句,我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

  那個無賴嚇了一跳,只得走開,兀自嘟噥著:“都不還錢讓我吃什麼?”

  溫蓋特見我倆都沒刮臉,一副尷尬的模樣,便建議我們去學生的盥洗室去刮鬍子,我倆自然十分高興。

  他說:“全校師生都去教堂了,所以沒人干擾你們。我從一個教師那兒借來了刮胡刀,盥洗室裡有香皂和毛巾。”

  盥洗室古老而寬敞,裡面的設備亦很不錯。一會功夫我倆就收拾得乾乾淨淨,可以從容地赴約了。朝教員辦公區走去時,我們聽到從教堂傳來的令人感動的朗讀讚美詩的聲音。整個校園都空空如也,因為星期日上午師生都必須參加禮拜。奎爾齊先生顯然向校長請了假,以便與我們約會。我們在那扇熟悉的橡木門上敲了敲,一個同樣熟悉的聲音讓我們進去。

  “請坐,兩位先生……肯定有什麼好消息吧?”福爾摩斯把捆著的書稿放到書桌上,奎爾齊擠出了一絲笑容:“啊,這正是你所說的我的《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準確地說,是其中的一部分。”

  福爾摩斯用莫測高深的眼光望著奎爾齊,說:“你不打算把繩子解開,看看裡面的頁碼有沒有丟失的?要不我來幫你解?”

  福爾摩斯說著伸出右手,佯裝要解繩子的樣子。

  “不用!我是說……多謝……你瞧,蠟還是封著的。”

  奎爾齊說“不用”兩字時顯得特別緊張,儘管後面的話又恢復了平靜。他的舉止在我看來有點忘恩負義的味道。他對這部書稿視如珍寶,給他找回來了卻連聲“謝謝”都沒有。

  我抑制不住地說:“奎爾齊先生,我的朋友為你可是夠賣力的。他的動機一直是為了幫你。”

  奎爾齊像是個陷入困境的人。為什麼?他重新獲得了手稿,雖然我跟他去倫敦時他表現出令人迷惑的行為,但我仍指望他現在表露出十分感激的姿態。此人有什麼可怕的呢?我說話時他緊盯著我,這會兒他充滿敵意的五官收斂了一些,呈現出一種仁慈的模樣。

  他慢悠悠地說:“你說得對,華生醫生,應該責備我,因為我的確有點不知好歹。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的無禮,都是由於我丟失了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作品而過於焦慮不安。要不是你,我的手稿是丟定了!”

  福爾摩斯接下來的話令我迷惑不解。

  他說:“你的作品只寫了一個禮拜或頂多一個月吧,理查先生?……或許我還該叫你漢密爾頓先生、克利夫德先生,康奎斯特先生?”

  一聽這話,奎爾齊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因為福爾摩斯說的這些名字都是我從艦隊街一個怪兮兮的主編嘴裡聽來的。

  奎爾齊支吾著說:“你……你為什麼用那些名字稱呼我,福爾摩斯?你早就知道,我叫奎爾齊,亨利·奎爾齊。”

  福爾摩斯答道:“我當然知道你的真名是奎爾齊……”

  “那……那你幹嗎?”

  大偵探從上衣裡取出一個鼓囊囊的東西,正是前一天晚上我給他的少兒讀物。

  他的動作頗具戲劇性,於是我禁不住好奇地問:“福爾摩斯,你把這些少兒讀物拿這兒來幹嗎?”

  他答道:“雖是少兒讀物,但不幼稚,華生。我可不像你,昨天晚上我每個字都仔細讀過了。其實寫得非常出色。理查、克利夫德和康奎斯特的風格完全一致,讓我覺得它們是出於同一個作者的筆名。果真如此的話,這個作者實在是多產呀。

  而且,裡面的對話和人物性格讓我覺得特別熟悉。”

  我對他說我怎麼聽不懂他的意思,他答道:“那麼,華生,要是奎爾齊先生允許的話,我給你讀一兩段《寶石》裡的段落。”

  奎爾齊聳聳肩,於是福爾摩斯就讀起來。福爾摩斯完全是個做演員的料兒,我一直認為他當偵探是倫敦舞臺的一大損失。他的聲音圓潤動聽,而且對每個人物模仿得栩栩如生……

  “我說,哥們兒們,我只是鬧著玩的。”

  聖吉姆學校最肥的初中部學生大褲腿特裡布林膽戰心驚地望著他4 個同學神色嚴肅地朝他逼進。

  “你藏在這兒啊,胖竊賊,你偷走了我的吃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說話的叫湯姆·麥利,他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橫眉豎目。他和他最好的幾個夥伴說好嘗嘗他的吃的,但進了書房後,競發現食品盒被洗劫一空。

  “我……我說,你們都朝我走過來幹麼?我從沒拿你們的吃的……不信你們去問萊紋森,我從來沒給他一塊姘幹讓他別亂說……沒有的事,夥計們。我哪能做這種事呢。去偷同學的吃的,我想都沒想過。肯定是訃金斯干的,我打開食品盒時看見他在附近晃悠,我可沒打開食品盒……哎呀!”

  特裡布林越抹越黑,挨頓臭揍已迫在眉睫,這時年級教師萊特克利夫先生突然出現,算是暫時給他解了圍。四名“審判者”禮貌地向老師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

  萊特克利夫看著他年級中最懶的一員,說:“特裡布林,你真丟臉!你的衣服上和臉上好像到處都是吃剩的食品渣子!”哦,先生,今天我一點東西都沒吃。要是有人造謠說我偷吃了他們的東西,我要是你才不會信這些話呢。麥利玩足球時我根本沒溜進他的書房,也絕沒打開他的食品盒。其實我壓根兒不知道麥利有食品盒。

  “他閃爍其辭地又說,”他——他有食品盒嗎,先生?“萊特克利夫歎了口氣,說:“我朝天發誓,你是我見過的最蠢、最懶和最饞的孩子!”

  福爾摩斯將雜誌往書桌上一摜,奎爾齊的臉色立即變得煞白。

  我驚詫地說:“這不是邦特……查利……和你奎爾齊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奎爾齊才開口說:“福爾摩斯,看來你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我只好承認,你剛才念的那段以及這本少兒讀物,它們的作者是我。多年來,我一直用各種各樣的筆名給孩子們寫東西,比如弗蘭克·理查、歐文·康奎斯特、馬丁·克利夫德、拉爾夫·萊德威等等。但我向你們保證,亨利·奎爾齊是我的真名,雖然我對我的出版商說我叫查理斯。漢密爾頓。他們沒我的地址。我每次都親自把稿子送去。我每週六下午趕到艦隊街送手稿。要是讓洛克博士知道我這個副業可不得了,因為這樣做雖說沒什麼不合法,但他會覺得他手下的教師幹這個有失尊嚴。

  我開始寫得不多,後來愈發不可收拾,如今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上了。”

  福爾摩斯說:“‘所以你說你在寫《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想給你的寫作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

  “不錯。我的手稿都有偽裝,就像現在放在桌上的這個似的。這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在創造特裡布林、湯姆·麥利和其他的人物。”

  我問:“你的人物性格、對話和故事情節都是受到你周圍學校生活的靈感而寫成的嗎?”

  奎爾齊點點頭:“正是如此。要是我被迫辭職,我就不會有這方面的靈感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奎爾齊先生,我想艦隊街的主編正等著你桌子上這部稿子呢吧?”

  “哦,是的。這是一部3 萬字的中篇小說,是給一個新創辦的兒童月刊寫的系列小說的第一部分。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寫完,要是重寫的話,還得花同樣長的時間。

  出版商急著催稿,所以我特想把它找回來。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

  福爾摩斯說:“為什麼?”

  奎爾齊低下頭,說:“我想你們肯定會把我的業餘愛好透露給洛克博士。”

  我的朋友回敬他說:“瞎扯!我為什麼要告訴他?你做的不僅合法,而且很值得我佩服。我本人也受過公立學校的教育,不是個告密的小人。”

  奎爾齊先生的臉又恢復了血色。他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我說:“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把你這麼一個小小的過失告訴博士,先生。”

  奎爾齊輪流看了我倆幾眼,說:“先生們,我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我想使氣氛輕鬆一下,就說:“看來我和福爾摩斯早晚得成為《吸鐵石》或《寶石》裡面的人物吧?”

  我本來是把此話當笑話說的,奎爾齊卻十分認真,他說:“我已經做了點筆記,準備塑造個人物,受到的正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啟發。我打算稱他為法雷斯·羅克,住在貝克街,他的助手是個學生,上過公立學校。”

  出了教學樓,我們看到一個熟悉的胖胖的身影朝我們走來。他說:“我說福爾摩斯先生,你找到老奎爾齊寫的東西啦?”

  我覺得我的朋友對那個傻乎乎的胖小子過分寬容了點兒。他答道:“是的,邦特,一切都不壞,奎爾齊先生的《格雷弗賴爾斯校史》已安全地回到了他的手裡。”

  邦特仿佛松了口氣,說:“太好啦,他為此事好像特別生氣,你知道。這回我們又能過安穩日子啦。”

  在學校門口,我們又遇到了弗南·史密斯,他沖我們笑笑,非要和我們倆握手。

  而後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想謝謝你,沒讓我被開除。醫生,你也盡了不少力。

  想想你們剛來時,我覺得你們純屬一對兒死腦筋的蠢驢。可我錯了,表示道歉。”

  我們盡可能大度地對他這又似讚美又似譏諷的贊辭表示感謝。

  步行在河邊小道上,觀賞著泛著白色銀光緩緩而流的薩克河,我對福爾摩斯說,一名教師同時創作兒童作品實在是一件獨特的事。

  他說:“這可說不準華生。我是說,誰又能想到一個醫生同時又是一名偵探的傳記作家呢?”

  尾聲

  尋找《格雷弗賴爾斯校史案》結束三個月後,我再次去福裡文探望了福爾摩斯。

  我倆坐在他的有著古老的橫樑、白堊粉封頂的客廳裡,我留意到他保留著剪貼簿、紀念物、專著,甚至還有一張死去的女王畫像,令人生出懷舊之情。

  “我親愛的華生,又見到你真高興。你這次來可不是受倫敦員警廳之托吧?”

  他眨著一雙堅毅的眼睛,又說:“也不是受你母校的洛克博士之托吧?”

  我大笑道:“沒這種事,我只是想來看看老朋友,並把這個帶給你。”

  我把一本《寶石》撂在桌上。淺黃色的封面是一個衣服脫至腰部的孩子,扒在一個粗壯的、讓人聯想到葛斯林的人的背上,正在挨杖答,打他的人頭戴方頂帽,身穿長袍,相貌看似溫和,手裡卻揮舞著一根樹條。前方站著一個瘦高個兒,他鷹鉤鼻,舉起右手擺出制止的姿式。圖畫下方印著兩個字:“住手!”卡通畫之上印著“偵探拯救之手”的字樣。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是“法雷斯和他的學生助手使萊維森免遭開除!”

  福爾摩斯興致勃勃地抄起雜誌,立即坐在扶手椅裡全神貫注地讀了起來。他是我所認識的讀書最神速的人,只用了20分鐘就讀完了那兩萬字的故事。之後他問我:“你肯定也讀過了吧?”

  我答道:“每個字都讀了。這個老奎爾齊,真有他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華生,我覺得挺有意思,那個以我為模特的人物蠻逗的。他讓你變成了一個16歲的少年,弗南·史密斯成了萊維森。裡面倒沒寫萊特克利夫先生是個偷著寫兒童作品的作家。但肥褲腿特裡布林還是老偷人吃的,或藉口說自己的匯款馬上就寄到。”

  我對福爾摩斯說,我上了歲數,竟成了奎爾齊以種種化名創作的少兒讀物的讀者。雖然起初讀的原因是因為知道這些故事的作者是奎爾齊,後來則是被十分有意思的故事本身所吸引,“以致成了固定的讀者。”

  福爾摩斯也有同感,說:“他不僅產量高,寫作水準也屬上乘,遠遠超過發表他作品的那些雜誌。毫無疑問,華生,奎爾齊是孩子們的狄更斯!”

二十二、桑德瑞漢姆宮中的盜寶之謎

  一、坐立不安的魔術師

  “嘿,你瞧這黃色的濃霧!”

  每年的十一月都是個濃霧彌漫的時令,一九零二年的這個十一月也不例外。從221 號的前窗向外望去,幾乎看不清貝克大街對面的一切。

  福爾摩斯似乎對我的驚詫並沒有多大興致,他放下手中的報紙,答道:“華生,這大霧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不過,我擔心的倒是來訪的客人會因此而迷路。你想想看,儘管他在演藝圈裡很出名,但畢竟是個外國人……”

  這是福爾摩斯先生一個鐘頭以來第一次開口對我講話。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喬治。羅比弄丟了他那把一直在化粧室裡擺弄的小提琴;瑪麗。勞埃德搞丟了她那把頗有來頭的陽傘……”

  我禁不住要賣弄一下自己對於演藝圈裡所知不多的一些趣聞軼事。

  “有意思。華生,你腦子裡怎麼沒想到話劇舞臺上的名角,倒是一下子想到了那些不人流的歌舞雜耍演藝圈的名流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只是想提醒你,只有那些生活放蕩不羈的歌舞雜耍演員們才有可能需要你這樣的大偵探幫助,你想想,像亨利。歐文爵士那樣身份的人會求你這樣的偵探來幫忙嗎?”

  福爾摩斯先生開懷大笑,對我的見解很感興趣。他指著掛在房間角落衣帽架上的一頂絲綢帽子,說道:“那位當事人來拜訪我們時,恰好我們不在,他把帽子忘在這裡了。臨走時也沒有留下名片。只是告訴哈德遜太太他會在今天中午十二點再來,他碰到了一件頗為蹊蹺的事情,想聽聽我的看法。現在離中午還有一刻鐘,我們利用這點時間推測一下這位元來訪客人的情況。我沒有向哈德遜太太多問有關來者的情況,這倒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機會。如果都問明白了,也就沒多大意思了。來吧,華生,反正你對我的推理方法已經很熟悉了,我倒想聽聽你能從這頂帽子裡推斷出點兒什麼來?”

  我從架子上取下那頂帽子,盡可能借著亮光仔細觀察,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太弱,我只好點上汽油燈,汽油燈燃燒時發出慘噬的聲音。我搞不懂在這樣暗的光線下,福爾摩斯先生不戴眼鏡怎麼能看報呢,他似乎有鷹一樣銳利的眼睛。帽子的做工非常精細,經過觀察,我得出以下結論:“這頂帽子的主人是位上了年歲的美國闊佬,看上去穿戴頗為考究,還可能是瘦高個。”

  福爾摩斯把帽子從我手中接過去,用一種不很滿意的口氣說道:“你的推斷非常有意思。但還是不夠準確。”

  “你是說我漏掉了一些重要細節?”

  “我的意思是你誤讀了所觀察到的一些資訊。你根據他帽子裡面貼著的製造商商號——布魯克林區(紐約市一區名)達德金。桑制帽商——推斷出他的國籍。但是如果我經常戴一頂帽子,上面標有一個巴黎制帽商的牌子,你能靠這推斷我是法國人嗎?至於他的年齡嘛,你是怎麼推斷出他已上了年紀呢?”

  針對福爾摩斯先生這樣的提問。我打出了幾張自以為頗為得意的王牌:“帽子裡面粘有雪白的毛髮,而且還挺多。另外,帽子的尺碼是六加八分之七英寸,我從他帽子的尺碼可以推斷出他的身高。作為醫生,根據我的經驗推測,能戴上這樣尺碼的帽子的人必然是個體型較瘦的高個子。”

  “華生,你的推斷太荒謬了!還是讓我給你上一堂推理藝術的高級課吧。這位帽子的主人很可能曾定居在美國,但他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可能很年輕。長得挺結實;但決不是你所認為的穿著考究,相反,他極有可能是個不修邊幅的人。”

  對福爾摩斯這樣的說法,我頗有些不以為然,音調中略帶不快地問道:“你有證據證明你的推斷嗎?”

  “先不管這頂帽子的尺碼。華生,你沒有注意到,來訪者的頭要遠遠大於帽子原來所定制的尺寸。你看,這頂帽子的防汗帶上有松脫的針腳,上面的汗漬表明戴這頂帽子的人肯定是個即使天不熱也愛出汗的胖子;帽檐上的翻邊有用手卷起的痕跡,這在歐洲很時髦,但在紐約卻不流行。為了突出這個翻邊,帽子的主人曾用手指反復卷帽檐,你瞧,這上面還有他長指甲留下的痕跡。這些都證明你認為他是個高個子、穿著考究的一位長者的推理是站不住腳的。”

  “但你還沒有解釋他的年齡,另外,對他的舞臺背景,你又是如何判斷的呢?”

  福爾摩斯先生頗有些不快地解釋道:“他的帽子裡面確實粘有一些雪白的毛髮,不過,我們可以仔細地觀察一下。華生,麻煩你把長椅上的那把鑷子送給我。”

  我把鑷子送給他,福爾摩斯先生用鑷子從帽子裡夾出六七根毛發來,然後把帽子交給我,在把那些毛髮放到顯微鏡下的載物玻璃片上,轉動調焦上的旋鈕,透過接目鏡仔細觀察。片刻之後,他立起身來,撫掌大聲說道:“果不出我所料……華生,你自己看看!”

  透過鏡片仔細觀察,我終於辨認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動物體毛!福爾摩斯,這些毛可能來自於嚙齒目動物,而且很可能來自小白鼠身上。”

  福爾摩斯先生搖了搖頭,說道:“過去,為了寫一篇專著,我曾作過一些這方面的研究。從這些研究的經驗來看,這些動物體毛來自一隻野兔身上,而且可能是只荷蘭種的野兔。這種野兔體型較小,能夠藏在帽子裡:另外,如果你細心觀察,你就會發現除已發現的白毛之外,還有一些黑毛夾雜在其中,這恰恰是這種兔子的特徵。”

  我覺得這種解釋頗有些荒唐可笑,於是,提出一個質疑:“誰會把一隻野兔…

  …且不管它是荷蘭種還是別的什麼種……放在這樣一頂價格不菲的絲綢帽子裡呢?”

  “華生,別忘了他是個魔術師。魔術師的身份會使我們對他總體風格和形象有個大致的瞭解。順便提一下,我們這位來客儘管很年輕,但已經有些脫髮了。帽子的防汗帶上有一些毛髮,這些毛髮毫無疑問是人的頭髮,而且為了保護好他稀疏的頭髮,帽子的主人曾用過潤髮油。”

  我不得不承認福爾摩斯先生的解釋確實令人信服。

  壁爐臺上的鐘敲了十二響——這只鐘是一位當事人為了表示感謝贈送給福爾摩斯先生的。過了幾分鐘,哈德遜太太才端著託盤進來,託盤裡放著來客的名片。

  福爾摩斯看了看名片,大聲念道:“賀瑞斯。戈爾丁,‘旋風魔術師’。”

  這張名片比一般上層社會所用的要大,但看上去品質還算不錯,只不過裝飾上過分誇張了一些。

  戈爾丁先生果然是位體態發福的年輕人,衣著華貴但有些不修邊幅。他沒戴帽子,一頭稀疏的黑髮;粗胖的手指上戴著戒指,領結上別著配有珠寶的飾針,他給人一種穿著過於講究,甚至俗氣的印象,上層社會的人不會這樣的。其貌不揚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種可愛的微笑,但舉止頗有些魅力。戈爾丁先生講話時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但我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來自哪裡的。

  “福爾摩斯先生,本人就是戈爾丁,想必你已經見到了我那頂帽子了;我現在心裡就像出了海的船突然漏了一個大窟隆!”

  他最後一個詞拖著美國英語的腔調,聽起來像剛吞了一劑致命的毒藥,讓人作嘔。

  福爾摩斯先生把我向他作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同事,約翰。華生醫生,在他面前,不必有什麼顧慮,有事你儘管說。請坐,戈爾丁先生,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呢?”

  這位身材矮小頗招人喜歡的魔術師,坐在一把舒適的扶手椅上,開始操著一口結結巴巴的英語講起來,其中又時不時地帶著點兒美國味兒或插進幾個美國詞。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當然,我不是個英國人,英語講得不太好,請原諒;我是俄國人……不,應當說是波蘭人……或者說是立陶宛人。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該是哪個國家的人,因為我不清楚自己出生時所在的家鄉被哪國的軍隊佔領。

  我出生在維爾加鎮,父母住在貧民區,但在我很小的時候,全家人就離開那裡移居美國。我們住在田納西州的納什維爾城,在那裡我們常受到欺辱,但總比遭受哥薩克人的欺淩強得多了。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名叫亞力山大。赫爾曼恩的大魔術師,他竟能從我的耳朵裡取出硬幣來,我就想拜他為師。剛離開學校時,我在叔叔的店裡混了一陣子,後來又跑到了芝加哥,在一個雜耍劇團裡當配角。”

  福爾摩斯先生在一旁一直極為耐心地聽著,可聽到這裡,他禁不住打斷了戈爾丁的話:“戈爾丁先生,你講的個人經歷非常有趣,但這些與今天你想跟我們講的有什麼關係?”

  戈爾丁顯得非常沮喪,連忙道歉:“福爾摩斯先生,對不起,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外奮鬥,僅僅幾個月前才來到貴國,在宮廷戲院表演。

  我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掌握著與眾不同的魔術,而且變得速度非常快……”

  福爾摩斯先生又開始顯得極不耐煩,最後,戈爾丁終於講到正題上來了。

  “真正使我走紅的是愛德華國王不只一次地來戲院觀看我的表演。他非常喜歡我的魔術,看了又看。最後邀請我到桑德瑞漢姆宮去表演。他在那裡舉行了一個盛大晚會,要我為他的客人們表演。國王陛下因此賜給我這枚飾有鑽石和紅寶石的裝飾別針,戲院也延長了我的表演合同,並贈予我‘皇家魔術師’的稱號。”

  福爾摩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但聽到桑德瑞漢姆宮的私人演出,他似乎才感覺到下面的內容可能很重要。戈爾丁意識到他現在已經吸引住了我們,於是繼續饒有興致地講道:“唉,在我回到倫敦之前,一切還都好好的。可後來我聽說桑德瑞漢姆宮的音樂室裡丟了一件極為珍貴的畫。這下我可倒楣了!我曾在那個房間為表演化過妝,因為這個房間直接通向用作劇場的宮廷接見室,便於我做些演出前的準備工作。當然,別人也曾去過那個房間,但我是個外國人,所以,很容易被別人懷疑。

  倫敦員警廳刑事部的萊斯特雷德警官曾盤問過我這件案子,不過,他倒是沒有找我什麼麻煩。但我知道自己有了麻煩,因為在我大紅大紫的當兒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會毀了我的前程。”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試探著問他:“但是,戈爾丁先生,俗話說:不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心裡明白自己是清白的,又沒有人指控你,你也犯不著擔驚受怕嘛。”

  “可要是他們找不到真正的盜賊,沒準兒他們可能會懷疑我!我可不想擔這樣的名聲。”

  福爾摩斯先生點頭表示同情戈爾丁的處境:“戈爾丁先生,你希望我能夠調查這個案子,查出案犯;如果可能的話,連那幅被盜的畫也找回來?”

  “正是這個意思。你放心,只要事情弄清楚了,花多少錢我都不在乎!”

  “我有一套不同檔次的收費標準,戈爾丁先生,除非我決定不收費,否則就按標準收。”

  戈爾丁點頭表示同意:“這個我知道,你是位英國紳士。要是平克頓私人偵探所的話,他們肯定會要一大筆錢。”

  福爾摩斯按鈴叫哈德遜太太端上來一杯咖啡,他意識到這位蝶蝶不休的戈爾丁先生一定會慢條斯理地講述細節。

  戈爾丁不緊不慢地把精加到咖啡杯裡:“我喜歡甜的味道,它能幫我提神;吸煙也是這樣,你不介意我吸煙吧?”

  福爾摩斯一邊答應,一邊從土耳其拖鞋裡取出煙葉裝上煙斗:我從煤桶裡取出了一隻雪茄遞給戈爾丁。

  看到雪茄居然放到這種地方,戈爾丁暗暗感到好笑。他去掉煙頭的一節,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奇特的小玩意兒,點燃了煙。我感到好奇,湊過去看了看。他忽然拿起桌上的一塊小臺布,卷起來後,放在手掌間揉搓。台市變得越來越細小,最後居然不見了。他又從衣袋裡摸出一副撲克牌,撚成扇形,走到我面前,讓我選擇一張。

  我從裡面抽出一張紅桃9。他示意我在上面簽名。然後,把它卷成一隻小圓筒:弄來弄去,最後也不見了。接著,他從自己正在吸的香煙裡面抽出那張卷起的撲克牌,撫平後,給我看:天哪,那上面居然有我簽的名字!

  我禁不住大吃一驚,福爾摩斯在旁邊乾咳了幾聲以示他已經不耐煩了。戈爾丁領會了他的意思,於是繼續講述道:“萊斯特雷德警官告訴我,盜賊非常狡猾,把真品竊走了,弄了一副贗品留在那裡。”

  福爾摩斯問道:“這張畫會不會在你來的幾天或幾個禮拜之前就被換成假的了呢?”

  “我也希望如此,但警官查明演出的前一天有一位專家清潔過這幅畫的鏡框。

  如果那時已經被掉換了,他會有所察覺的。”

  我問道:“那麼,究竟是哪天發現‘偷樑換柱’的呢?”

  “我表演後的第一天。那位專家來護理這幅畫時,發現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幅了。”

  福爾摩斯頗有興致地問道:“你不是說這是一幅肖像畫嗎?”

  “沒錯,畫的是個德國人,至於那個畫家,我記得叫做‘倫布蘭特’。”

  福爾摩斯打了個口哨:“確實是件珍品,無價之寶。但誰偷了它也不敢在市場上公開出售。”

  “那他會怎麼處理這幅畫呢?他為什麼要偷它呢?”戈爾丁的疑問,也恰是我所迷惑不解的問題。

  福爾摩斯的分析非常精確:“偷這幅畫的目的必出於以下三種可能之一:第一種可能是某個怪僻的收藏家想把一些大師們的珍品私藏起來,占為己有;第二種可能是盜賊想以此作為與國王談判的籌碼,從而敲詐一筆贖金。”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沒聲音了,我禁不住追問:“你剛列舉了兩種可能,你不是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沒錯,有時候,某個賊膽包天之徒偷取一些聞名於世的珍寶僅僅是為了炫耀他們的膽量。一般說來,”這種一時心血來潮的盜賊將來會歸還所盜之物的。““那麼,你認為這三種情況之中,哪個最有可能?”

  “這個嘛,華生,現在作出判斷還為時過早;我還要瞭解更多的細節,更多的情況。也許我還有必要去一下現場,如果那幅贗品仍然掛在那裡的話,我想親自查看一下。”

  “國王陛下會允許你這樣做嗎?”

  “肯定會的,別忘了在他加冕的時候,我們還為他出過力。如果沒有我們的幫助,他也當不上國王。但我希望最好不要讓國王陛下知道我們插手這件案子;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查這件案子會更有利。”

  福爾摩斯又問了戈爾丁幾個問題,然後,突然站起來宣佈談話到此為止。於是,戈爾丁也站了起來,點頭離去。

  我把那頂絲帽遞給他時,戈爾丁咧嘴一笑:“這是我用來變出一隻小荷蘭兔的那頂帽子。我是誤拿別人的,戴在我的頭上並不合適,平時只不過用來變變魔術。”

  在和戈爾丁握手道別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先生。他的推斷確實有道理。

  這位隨和的魔術師送給我們兩張戲票,一張上面赫然印有:宮廷戲院幾排,ZI座的字樣;另一張內容一樣,只不過座號是22座。我們有禮貌地向他表示了謝意;但我不清楚福爾摩斯先生將會如何利用這兩張戲票。

  出乎我的意料,福爾摩斯先生決定去宮廷戲院看這場雜技魔術表演。

  福爾摩斯一向富於幽默和諷刺,現在又表現出來了:“去吧,親愛的華生,我們幹嘛不去看雜耍表演?這樣一來,你不就可以換一換腦筋了嗎?光聽小提琴獨奏會也挺沒意思的,我呢,也總算逃掉了吉爾勃特和蘇利文寫的另一場喜歌劇了。你知道嗎,聽說他倆有很長一段時間互不來往了,我真希望他們壓根兒就沒碰過面!”

  當我們穿著燕尾服,坐在宮廷戲院正廳前座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這個本不起眼的當地旅館自從被像愛德華。摩斯和奧斯瓦德。斯托爾爵士這樣的劇團經紀人從店主手裡接過來後,一經修耷,竟然變成一座如此富麗堂皇的大戲院,真是不可思議!

  戲院大廳裡,光彩照人的黃銅欄杆,華貴的天鵝絨室內裝飾,使它簡直可以同一流的正規劇院相媲美,只是演出的內容有些不協調,——這倒不是說表演的內容缺了點什麼,但對於那些對這種藝術情有獨鍾的人來說,這裡的設施完全可以舉行一流的演出,而決不會有失名流風範。

  演出開始了,先是馴狗表演,然後上來兩個紅鼻子的喜劇演員插科打澤地逗樂;接著一個青年女子穿著男式晚禮服走上台,拖著唱歌般地音調聲稱她就是“艦隊街弗雷迪”;另一個身穿愛爾蘭盛裝的演員大似調侃。接著,又唱愛爾蘭民歌,博得觀眾的陣陣掌聲;隨後,又見兩個男演員在高空秋千上表演;還有一個青年女子踩在一個無倚靠物的梯子上,一邊平衡自己,一邊向觀眾做著什麼動作。

  戈爾丁要到演出的下半場才上臺,所以,福爾摩斯先生低著頭,無精打采地坐在位子上。

  氣氛活躍的幕間休息結束後,一個年輕女子上臺表演,用演藝圈的行話應當稱其為“速寫漫畫家”。直到這時,福爾摩斯才略微打起一點精神。那位年輕女漫畫家身著豔麗的深紅色鵝絨大氅,用一隻顏色濃重的畫筆在幾張大紙上快速地勾出幾幅畫像。先是幾位政界要人和社會名流:譬如,格累斯頓、阿斯奎思、張伯倫、亨利。歐文爵士和喬治:蕭伯納,這些人物頜下全都蓄著火紅的鬍鬚!然後,她又臨摹了幾幅名畫:《受困的公鹿》和《大笑的騎士》。末了,她還用一面鏡子來聚光,挑出幾位觀眾來作模特,照著他們的樣子畫了幾張幽默畫。一面作著畫,她還時不時地妙語連珠,語言犀利尖刻。

  她的表演贏得了觀眾的喝彩,也博得了福爾摩斯先生的好感:“你瞧她的技法和表演多有魅力!”福爾摩斯在一旁悄悄地對我說道。

  接下來是由兩個演員表演的喜劇,然後輪到賀瑞斯。戈爾丁上場了。

  從前我也看過變戲法和魔術表演,我和福爾摩斯先生就經常到埃及劇院觀看馬斯基林和德瓦特的演出。但同我們將要觀看的相比,他們的表演就顯得格外呆板乏味了。戈爾丁先生已經把魔術變成了一種表演藝術,他在兩分鐘內展示的魔術,如果要讓一般的魔術師來表演,起碼也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忘了以前看過戈爾丁先生的表演,還以為這是第一次。實際上,我已無數次觀看過他的表演了,但經常把這次和那次的表演搞混。儘管如此,我還要竭力向讀者們重新描述一下我們在1902年11月的一個晚上所見到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認為自己所見到的情景。

  此時,戈爾丁先生已經在步人舞臺中心之前,獻出了第一個絕技:他從薄軟綢圍巾下面取出一隻碗,碗上冒著烈焰。接著他把一塊手帕放在步槍的槍筒上,把槍口瞄準旁邊桌子上的一隻玻璃杯。“砰”的一聲,槍筒上的手帕不見了,卻突然出現在玻璃杯裡。四隻放在一隻看上去並無異常的木盆裡的鵝,和一隻放人紙袋中的金絲雀突然消失了,而後卻又重新出現在它們的籠子裡。他突然抽走桌子上的臺布,而上面的各種花瓶、玻璃杯和茶杯卻紋絲不動。他向觀眾揚了揚一頂空帽子,然後將一隻小兔子裹在一張紙裡,用力撕開,兔子不見了,那頂帽子裡卻突然露出了兔子的耳朵和腦袋,戈爾丁先生從裡面拉出那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接著,他又從一隻小鼓里拉出許多絲綢製作的小旗子,最後,猛然拉出一面巨大的“米”字旗,幾乎能覆蓋住整個戲臺的背景。在整個表演過程中,一直播放著輕鬆歡快的樂曲,戈爾丁先生一句話都沒有講。他身旁一直有三四個助手,當然,這其中肯定包括那兩個為“旋風魔術師”的表演立下汗馬功勞的小姐。以前,我從沒有看過動作這樣麻利的魔術表演,原以為剛拉扯出來的那面大旗是戈爾丁先生表演的壓軸戲,但事實並非如此,精彩的表演只不過剛剛開始。

  約摸過了五分鐘,戈爾丁再次讓觀眾看得目瞪口呆:他用釣魚竿從空中釣起幾條金魚,然後把它們放進盛有水的碗裡,這些魚在碗裡遊得還挺歡呢!接著,戈爾丁走進一隻正面裝有金屬絲網的籠子裡,而他的一個女搭檔站在一個正面敞開著的櫃子裡,另一個男搭檔身披一件紅色大醒,戴著魔鬼面具,先是朝那個女子開了一槍,她立刻不見了;接著,又朝戈爾丁開了一槍,戈爾丁也從籠子裡消失了,奇怪的是,那個剛才不見了的女子正沿著觀眾席的中間過道跑向舞臺,與此同時,戴面具的傢伙脫掉面具和紅色大是,現出了原形——原來他就是賀瑞斯。戈爾丁!

  接下來還有許多引人人勝的表演:譬如一盞點著的油燈,突然消失後,又突然出現了。不過,徹底征服觀眾的還是最後的一個節目。

  這位矮胖的魔術師伸開雙臂向樂隊示意停止演奏,接著,上來一個助手遞給他床單大小的一塊布,戈爾丁先生接過來展現在觀眾面前。過了一兩秒鐘,四五個員警沖到臺上,吹著哨子叫喊著,站定在戈爾丁那塊布的兩側。鼓聲慢慢地響了起來,突然一聲鑼響,那塊布落了下來;觀眾們這才發現布後面的戈爾丁先生已經不見了。

  比起前面的表演,此時觀眾們的掌聲和反應似乎比較平淡。

  但當其中的一個警官摘下他的帽子和假絡腮鬍子時,觀眾們被驚得瞠目結舌:

  原來他就是戈爾丁,全場立刻報以雷鳴般的掌聲。

  隨後上場的是德瓦特,這是他首場演出,但他表現得很從容。隨著國歌《上帝拯救國王》的樂曲漸漸隱去,我轉過身來問福爾摩斯:“你看戈爾丁這個人怎麼樣?”

  福爾摩斯輕輕地答道:“他是個非常有魅力的魔術師。他表演的節目中有些東西,可以說只不過是一些雕蟲小技,但也有些東西確實讓他費了些腦筋!”

  就在我們快要離去時,戈爾丁的一個助手帶來了他的口信,邀請我們去他的化粧室,有事相告。這位助手帶領我們來到進場時曾經過的舞臺人口處,在目光警惕的守門人的注視下,我們魚貫而人,走過鐵制樓梯,最後來到一排靠近廂房的房間,樓上面是一些普通藝人化妝的地方,而下面這些廂房大概就是名演員們的化粧室了。

  笑容可掬的戈爾丁把我們迎進來,讓座後,取出威士卡和汽水讓我們提提神。

  我們喝著飲料,吸著他剛剛遞上的香煙,戈爾丁則在一旁卸掉濃重的化妝,露出他那滿面紅光、神采奕奕的臉來。隨後,他一面退到屏風後面,把夜禮服換成套裝,一面同我們聊天。

  “怎麼樣,我的表演沒有讓二位掃興吧?”

  福爾摩斯先生的神情好像有些特別,於是,我代表我們兩人說了幾句稱讚的話:“戈爾丁先生,你的表演非常精彩,我們兩個都很喜歡,簡直看呆了。我敢打賭福爾摩斯先生同我一樣人迷。”

  福爾摩斯打了個響指:“還沒到這個地步吧,不過,對今晚所見到的一些東西,到現在我還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繼續說道:“戈爾丁先生,與其用我的推理方法來揭開你精彩表演的面紗,倒不如相信世界上真有一些難解之謎來得更省事一些,你說是嗎?”

  戈爾丁先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換上的一身套裝,看上去似乎價格不菲,但穿在戈爾丁身上卻像條床單。

  福爾摩斯先生笑著說道:“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我還等著屏風一倒,你就不見了呢!”

  戈爾丁陪笑作答;我也一旁陪著,但一想到福爾摩斯急於瞭解戈爾丁要告知的事,我便開口問道:“戈爾丁先生,你請我們來,想必一定是有事相告”……我像往常一樣充當了福爾摩斯的外交使節,這一角色,除了偶爾幾次遭到他的拒絕外,我已經當了幾年了。

  “噢,是這麼回事!你猜這裡面是什麼?”說著,他取出一隻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信封。

  福爾摩斯立刻答道:“又是為國王陛下演出的請帖吧?”

  戈爾丁略帶驚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笑得像個小天使:“你辨認出了這個信封,但你怎麼知道這是請帖而不是起訴書呢?”

  “親愛的戈爾丁先生,如果是起訴書,那麼J 在信封上就不會有飾章,而且也不會這樣華麗;按道理,萊斯特雷德警官本該親自交給你,而且他離開時,你也應該跟他一起走。告訴我,受邀請的只有你一個人呢?還是還有別的藝術家?”

  “同以前一樣,他們要求帶兩個配角來助興。上次表演,我帶了那個快速漫畫家和一個歌手。但現在那個歌手已經不在劇團了,我得帶上那個蘇格蘭人。我想用6 個漫畫家總要帶上的,上次她為國王和幾個貴賓畫了幾張速寫,國王很滿意,再說,她的節目也很多。”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壓低嗓音,輕輕問道:“戈爾丁,你能帶我們兩個一起去嗎……我和華生……作為你隨行的成員?其實,如果我和華生向陛下提出要求的話,陛下會同意的,但我希望還是隱姓埋名的好。這樣的話,我們也許能夠得到萊斯特雷德警官所忽略的一些情況。”

  我在一旁禁不住插嘴道:“那也費不了你多大事啊!”

  “華生,這話不該你說!”

  我悻悻地嘟噥著,這時,戈爾丁先生眼睛一亮,想出一個好主意。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你們可以來作我的幫手,但要換上劇團雜工的衣服華生醫生要刮掉鬍子;福爾摩斯先生要戴上假鬍子!”

  我心疼地摸了摸這些心愛的鬍子,要知道這是從我學生時代留起的,一直伴隨我到現在,可福爾摩斯先生點頭同意了。

  “好主意,戈爾丁,但我們要不要排演一下?”

  “邀請演出就在這個週末,看來是沒有時間了。這是一次家庭聚會式的演出,一般我不會住在那裡,而且我在這裡預定的表演要到禮拜六才結束,所以,還要在這裡呆上一兩天。上次沒辦法我只好乘特快列車趕到那裡,當天夜裡還得乘汽車返回。儘管這樣,還是誤了一場表演,但是劇團經理非常高興能把我當作宮廷魔術師來作廣告,他也不在乎這些。你們不用排演,我給你們換上阿拉伯服裝,你們用盤子端送一下東西即可。我可以讓你們在表演中少露面,甭害怕!”

  回到貝克大街,夜已很深了,我們坐在爐火旁,福爾摩斯先生叼著煙斗和我繼續談論著我們將要扮演的新角色,風箱吹起的餘火送來陣陣暖意。

  我有些擔心:“你認為國王陛下會不會看穿我們的偽裝,認出我們呢?畢竟他見過我們倆兒。”

  “噢,這個你不用擔心。國王陛下的近視眼是出了名的,再說,他每天要接見的人比我們每月接待的還要多!這個問題倒好說。至於我們能不能發現重要線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欠了欠身,搖鈴叫哈德遜太太過來,想讓她送上點火腿三明治或者冷肉什麼的,她的廚房從來不缺這些東西。然後我們繼續認真地討論賀瑞斯。戈爾丁的問題。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們才意識到哈德遜太太一直沒有反應。我不耐心地聳了聳肩,又拉了一下搖鈴。

  又過了三分鐘,福爾摩斯也覺察出有些異常:“這可怪了,華生,我耳朵非常好,你一拉動搖鈴我就聽到了鈴響,我知道哈德遜太太平時都是在家的;而且,哈德遜已經從旅館回來了。因為我聽到了他的鑰匙響和腳步聲。而且,比利也肯定在樓下,那就奇怪了。你是不是在哪些方面不注意,讓可憐的老太太生氣了?”

  “絕對沒有!”

  我對這位善良的老太太一向都是尊敬有加的,她也確實值得尊敬,對福爾摩斯先生這樣妄斷猜測,我非常生氣。實際上,如果老太太有什麼反常的話,我倒想問問是不是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失禮之處。

  沒等我說話,他先開口了:“老夥計,你還真當真了,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

  我這裡給你道歉了。哦,對了,你幫個忙到樓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別不是出了什麼亂子吧。”

  我嘟噥著站起來,可心裡在暗暗地責備自己,人家本來並無意指責我,我卻容不得半點批評。福爾摩斯先生不但沒有計較,而且還很快向我道了歉,我怎麼能夠這樣?這件小事當然應當由我去看一下。

  來到樓下我先咳嗽了一下,然後敲了敲半開的房門。見沒有動靜,便推門而人。

  室內的情景讓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那位善良的老太太坐在桌子旁,雙手抱頭;另一旁坐著哈德遜,漲紅的臉上滿是疑惑,好像剛酗過酒。比利也坐在旁邊,儘管面對奶油蛋糕的誘惑,但也顯得比平時安靜、懂事。等我一進門,比利再也坐不住了。

  “華生醫生,快來幫幫我們吧,我們家遇上難事兒了!”

  我一下子懵住了,不明白這孩子的話;也不明白哈德遜怎麼了——他顫巍巍地站起來。

  究竟出了什麼事使得一家三個人都有些反常,我只好聽老太太怎麼說。

  “華生醫生,好久不見你下來了!”

  她也有些搖晃地站起來,但原因跟他丈夫不大一樣,臉頰上的淚痕把塗在面上的脂粉染成一道道的細流,我看得出剛才她還在抽泣。

  “晤,醫生,請你原諒哈德遜和比利冒冒失失的,我們家遇上了點兒麻煩事。

  你要我做點什麼嗎?”

  “哈德遜太太,我剛才搖鈴,想讓你弄些三明治。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就不麻煩你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很快鎮定了下來:“你搖過鈴了?我們光在想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聽到,非常抱歉。我現在馬上去做一大盤三明治,足夠你和福爾摩斯先生用的。我還有一大塊冷牛腿肉,正好是你想要的。”

  我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著急。

  “哈德遜太太,三明治不急用,請你先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麼難事,說不定我們會幫上你的忙。是不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她一面忙活著準備麵包、黃油和牛腿肉,一面答道:“醫生,你心眼兒真好,可是恐怕誰也幫不上這個忙。這棟房子,你知道,我們已經住了好多年了,屬於王室財產。好多年以前我就把它租下了,當時講好是租期一到,我肯定可以以同樣的條件續租。而且我從沒有違反過這些租賃條件,我的房客也沒有,儘管福爾摩斯先生幾次差一點犯了。我本以為這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會有什麼意外。可誰想到……”

  我明白了她的問題:“我懂了,你的租期到了,由於某些原因,他們決定不再繼續租給你們了。他們有什麼理由嗎?”

  “有。王室打算在這裡和鄰近的一些建築的地基上新建一些市政工程。他們限我們在六個月內搬走!唉,我可怎麼辦?還有,我怎麼向福爾摩斯先生交待呢?”

  說著,她止不住流下淚來。

  我一個勁兒地安慰她:“別急。別急。我和福爾摩斯都會照顧自己的,讓我們放心不下的倒是你們一家人。我和福爾摩斯都有一些熟人,我們會幫你找個條件相同的住處。沒準兒你還可以把房子租給我和福爾摩斯,生活又和原來一樣了。”

  她搖搖頭:“恐怕不行,華生醫生,我弄不到錢再去租房了。”

  見找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這個老太太,我只好悄悄地溜了。哈德遜太太告訴我,三明治很快就會送上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著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福爾摩斯。

  這時,福爾摩斯先生正坐在地板上仔細研究一幅地圖,見我送來,便抬起頭,對我大聲喊道:“華生,我真沒想到桑德瑞漢姆宮周圍會有這麼開闊複雜的地形。”

  他顯得有點心煩意亂。

  我想立刻告訴他哈德遜太太家的難處,但插不上話。

  “這裡怎麼有那麼多拱形建築和各種各樣的避暑別墅,而且還有用來儲藏大帳篷之類東西的附屬建築。”

  “福爾摩斯,哈德遜太太遇到了點兒麻煩……”我試圖打斷他的話。

  “你是不是想說她的房子不能續租了?”他歎了口氣,把地圖放到一邊。

  “她已經告訴你了?我感覺她一直沒有跟別人提起過!”

  “華生,那個可憐的老太太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過,我只是這樣推測。”

  “除非你解釋清楚,你是靠什麼推斷出來的?不然,我怎麼也想不出!”

  “別急華生,你聽我說。我知道這棟房子是王室私產,這些天我又注意到貝克大街上出現了一些帶著卷尺和其他工具的測量員,你沒有注意到這棟房子北面人行道上表示邊界的石灰線嗎?除此之外,我還觀察到哈德遜太太和比利臉上的神情非常憂鬱。這麼對你說吧,當這位老太太第一次沒有應你的鈴聲時,我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過,眼下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我很不理解為什麼他對老太太家的難事擺出一副輕描淡寫、事不關己的態度。

  我對他推理能力的崇拜被這種氣憤的心情一下子趕到九霄雲外去了。可當哈德遜太太端著晚餐上來時,——我本以為會是比利送上來——福爾摩斯對她和藹可親的舉止使我立刻意識到我又一次誤解了自己的朋友。

  “哦,哈德遜太太,我已經知道了你的難處,”他並沒有表露出他是怎樣得知這一消息的,但哈德遜太太肯定會想到是我向他透露的。“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們手頭這件要緊的事一處理完,馬上全力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別難過,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嘛。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到散的時候。“

  我的安慰話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但福爾摩斯僅僅幾句話就立刻把老太太眉頭的愁雲驅散了——我這才感到剛才又一次誤解了福爾摩斯先生。哈德遜太太歡歡喜喜地走開了。

  我轉過來想講幾句稱讚的話,但福爾摩斯沒有理睬,又重新攤開了地圖,用煙斗指著認真地看起來。

  二、桑德瑞漢姆官

  禮拜六晚上,戈爾丁結束了在宮廷戲院的最後一場演出。安排在王宮的演出就在第二天,我們又匆匆上路了,由於火車無法使我們及時抵達那裡,我們只好換乘汽車。以前我只乘過一次汽車,所以,當我們擠進赫然帶有王室標誌的戴姆勒車時感到有些害怕。戈爾丁向我們解釋說,他最後決定帶一個獨角戲演員,而不帶那個蘇格蘭歌手了,因為明天他在桑德瑞漢姆宮裡的演出是不會受到歡迎的。

  “法蘭西斯太太肯定行,因為沒有音樂她照樣可以表演。我也能湊合,只是難度大多了,因為沒有音樂,我就得講話。你知道我的英語有多糟糕,真希望國王和王后陛下能夠原諒。”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行,幸虧我們乘坐的是豪華宮廷車,還算沒受罪。戈爾丁先生帶了兩個年輕的女助手,多莉和米莉。同行的還有法蘭西斯太太和那個獨角戲演員。經他自我介紹,我們知道他叫亞瑟。黑爾;他皮膚白皙,面色憂鬱,身體較胖,但同戈爾丁相比,也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了。法蘭西斯太太是位非常和藹的女士,但同那些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戈爾丁這樣形容多莉和米莉——相比就顯得威嚴了一些。

  在車後敞開的座位上還坐著一個僕人,衣著邋遢。最後,還有一個司機叫多布森。幸虧國王陛下考慮周到,已經備好了一籃子冷肉和香擯,不然,天這麼晚了,連吃點東西的地方都難找。

  福爾摩斯胡亂穿了套很不合身的花呢套裝,戴上那用他自己的頭髮精心製作、足以以假亂真的鬍子,然後坐到了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我呢,上嘴唇上少了原有的裝飾品,看起來也一定夠滑稽的。戈爾丁給我和福爾摩斯先生分別取名為史密斯和瓊尼斯——這兩個名字我記得好像哪個殯葬館的工人曾用過。

  當然,戈爾丁一路上用對待兩個新雇工的口吻和我們說話。這對我們來說到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因為戈爾丁先生本來對待下屬就像對待朋友一樣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當然,我們不能提起那幅被盜名畫的事。在車內,戈爾丁先生照樣為我們表演那些令人不可思議的魔術。他表演的撲克牌戲法從不會使人感到厭倦。他從我們的帽子裡取出一些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還表演猜人心思的魔術,法蘭西斯太太和亞瑟。黑爾對此特別有興趣。多莉和米莉顯然早已見識過,但偶爾也顯得非常來勁。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戈爾丁先生又取出一枚硬幣,他把它投入香擯酒中,倏爾不見了。正當這時,我突然發覺已經到了桑德瑞漢姆宮。

  當然,要不是戈爾丁先生早已對王宮作過繪聲繪色地描述,我們一定會看得目瞪口呆。戈爾丁、法蘭西斯太太、亞瑟。黑爾從氣勢雄偉的正門步人王宮,而米莉、多莉、福爾摩斯和我則由男僕帶到侍從人員生活區。時間已經很晚了,有人把我們帶到食堂,送上來麵包和乳酪,還有一大杯啤酒款待我們。

  一個廚房女僕——即普通家庭中所稱的女傭——在仔仔細細地擦銀制器皿。她沖我們笑了笑,說道:“明天陛下午餐時要用,所以,必須弄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我們也沖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福爾摩斯輕輕地對我說道:“據我觀察,國王的表兄弟威廉也會在場。”

  “德國皇帝?他會在場?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沒看出來!你沒有注意到那些超長的刀叉同其他餐具根本不配套?”

  一點沒錯。福爾摩斯那雙能夠洞察一切的慧眼,一下子就覺察出這些刀叉有些特別。現在我已明白他是怎樣推理出來的了:大家都知道德國皇帝左臂有些殘疾,伸出去比正常人要短,這樣,長柄刀叉會使他使用起來更方便一些。儘管政治、軍事上時而緊張,但德國皇帝仍是英國王室的常客,正像在奧匈帝國,泰迪仍受到宮廷禮遇一樣。

  廚師幫手沃爾辛尼姆——大概就是人們比較熟知的那個二等廚師——來到我們桌旁,他也是個頗讓人快活的傢伙。

  “史密斯和瓊尼斯,嗯?聽起來像個商號,又好像哪個出版商的名字,哦,我想起來了,我認識的兩個管家就叫做史密斯和瓊尼斯,但他們管的不是我的財產,而是我雇主的財產。”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國王陛下肯定有債務,即便是他當威爾士親王的時候也一樣。”

  福爾摩斯在桌下踢了我一下,但這個二等廚師並不在意地接上了我的話題。

  “提到國王陛下的財產,儘管略知一二,但我可不敢多嘴。從前我曾受雇于一個伯爵老爺,這位伯爵老爺特別著迷于賽馬,他把錢都扔到了這上面,除了那些馬,全輸在了蒙特卡羅的賭場上。”

  “提到那幅丟失的畫時,你可要當心啊!”福爾摩斯竭力把話題引到那幅丟失的名畫上來。

  “噢,你早就知道了?那樣的話,跟你說也就沒什麼要緊的了——你不會是隱藏身份的記者吧!”

  福爾摩斯爽朗地大笑起來:“放心吧,我不是記者。不過,有人提醒過我和我的朋友在這個話題上一定要謹慎。這件事是不是關係重大?”

  “沒錯兒。史密斯先生,我知道這事,但不知道是誰幹的,是怎麼幹的。”

  “你指的是偷換那幅名畫的事?”

  “對,這是一起非常詭秘的陰謀,要想把真畫盜走,可不是一般人辦得到的。

  你猜怎麼著?就連你們老闆的輕便雙輪馬車在臨走的時候都被搜查了,他自己可能還不知道哩!他帶來的其他演員也一樣。別的來賓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就連他們帶來的人也沒人敢懷疑。照我看,這是家裡人幹的,史密斯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壯著膽子問道:“那幅畫丟失的時候沒有生意人在那裡吧?”

  “他們不會到那個地方去,瓊尼斯先生,送貨都送到這兒,那一段時間也沒有施工隊伍開進來,萊斯特雷德警官反正都檢查過了,用不著我們操心。”

  時間已經很晚了,儘管那是僕人們睡的地方,我和福爾摩斯也將就著躺下休息了。當然臨睡前,我們免不了還要討論一番今天的所見所聞。

  “華生,據我看,盜賊換上贗品,帶上真跡逃走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你的意思是,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盜賊是在什麼時候,趁房內沒人下手的?”

  “正是。調查工作已經放鬆,這也很自然,我很想知道他們對此的反應,明天我必須和萊斯特雷德交換一下看法。”

  第二天我們就見了面,但比我們估計的時候要早一些。那天早上,我和福爾摩斯在散步時,正巧碰上萊斯特雷德和他的副官。起初,這位警官並沒有認出我們,當後來認出我們時,禁不住大笑起來,最後瞭解到我們喬裝打扮的緣由,笑得更起勁了。

  “福爾摩斯先生,不,史密斯先生,你又改行了。我就知道你和華生醫生滿腦子都是鬼點子,不好對付。怎麼,現在又成了魔術師的搭檔,真有意思!說正經的,你們怎麼和戈爾丁搞到一起了?”

  “職業的鍛煉使我善於判斷人的個性,在我看來,他為人正直,絕對可靠,”

  福爾摩斯的回答一本正經。

  我點頭表示同意,但萊斯特雷德似乎有些疑慮。

  “我沒這麼有把握,你知道他是個外國人,而且非常精明。你們不知道,這個傢伙能夠偷走我的手錶,又人不知鬼不覺地還給我,你說這說明什麼?”

  “好了,萊斯特雷德,他畢竟是靠耍這個吃飯的嘛。J。N 馬斯基林不也是一樣的嘛,更不要提年輕的德瓦特了。”我在一旁插嘴道。

  “你的分析可能是對的,但是,一個以表演騙人把戲為業的人在價值連城的名畫丟失時恰巧在場,難道你認為這僅僅是一種偶然嗎?”萊斯特雷德答道。

  “你不懷疑其他人?譬如,戈爾丁帶的那夥人?”福爾摩斯在一旁提示道。

  “當然,那些人我也盤問過,那兩個頭腦簡單的美國女孩子沒這本事,幹不出風險這麼大的買賣,除非……”說著,他放低了聲音,“除非受人指使,在她們老闆的精心策劃下,才有可能。”

  “法蘭西斯太太呢?”

  “你是說那個法國女人?我看不會是她。如果是她幹的,那肯定不是直接弄走的,因為進來時所有藝人的行李都經過了檢查,儘管他們自己未必知道。在他們離開桑德瑞漢姆官時,還要檢查一次。而且,那時已經發現失竊,當時我也在場。”

  “那麼,國王陛下的客人和隨行人員呢?”

  “任何可能性都要考慮進去,但這些貴族老爺和太太們不大可能幹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至於那些隨行人員嘛,他們不愁吃穿,不缺錢花,生活得同他們的主子一樣,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你想他們會幹出這事兒嗎?不過,還是我剛才那句話,任何可能性都要考慮進去。”

  萊斯特雷德同我們一起在僕人食堂共進早餐,但已沒有了昨晚進餐時的那種輕鬆、愉快的氣氛。首先,萊斯特雷德警官的出現給人們帶來一種壓抑、沉悶的氣氛;再者,我們只能以史密斯和瓊尼斯的身份同萊斯特雷德進行交談,這給我們的談話帶來很大的不便。

  沃爾辛厄姆像伺候皇族人員一樣招待我們,但他自己當然要比在皇族人員在場時輕鬆自在一些。

  萊斯特雷德問他:“該到的人都到齊了嗎,沃爾辛厄姆先生?”

  “是的,警官先生,除了那些德國人之外。你知道誰會陪同德國皇帝陛下前來嗎?”

  他壓低了嗓音,似乎德國皇帝的到來仍然是個秘密,但其實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最後,德國人終於露面了。我們看到的是三個隨行人員,兩個男的和一個中年婦女。三個人的表情都很呆板,僵硬地坐在桌旁,用懷疑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招待他們的飯菜同我們先前享用的一樣,但他們好像並沒有多大興致。可我經不住誘惑,大口品嘗大盤裝的香腸、雞蛋、熏肉、奶油魚蛋飯,以致于吐司、果醬上來時,我已經吃不下了。這倒不是說哈德遜太太做的飯菜不好,實際上,她總能夠備足一桌酒菜,讓我覺得自己被款待得像個國王,當然,這指的是內心感受。

  “這些隨行人員對於德國皇帝和皇后來說,是不是太少了?”我壓低嗓音,輕輕地對沃爾辛厄姆說道。

  這位二等廚師答道:“這是一次非正式訪問,瓊尼斯先生。不然的話,就會有一大批隨從和保衛人員;我真希望在尊敬的德國貴賓安全返國之前你和你的夥伴千萬別再提他們來訪的事了,拜託了!”

  我表示盡力而為,其實,根本不需要我費口舌,萊斯特雷德警官自然會盡此職。

  他當即把我們召集到一起,向我們宣讀“取締鬧事法”——就像過去我們在軍隊裡那樣。

  “希望大家對德國皇帝在此的消息不得吐露半點兒風聲。名畫被盜一案已經夠讓我頭痛的了,再鬧出個國際事件來,還有太平日子過嗎?”

  當然,讀者清楚,始於1914年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人們壓根兒沒想到會發生,雖然離大戰的爆發還有整整十年,但歐洲局勢已經日趨緊張。不過當時,德國皇帝在英國民眾中仍很受歡迎,我們的老百姓親切地稱他為韋利,就像稱呼國王泰迪一樣。當然,任何地方都有一些極端分子,所有的統治者都有其政敵。

  大約一小時以後,我們來到音樂室,儘管這裡前不久剛發生過盜竊案,但仍被用作演出化粧室。我們全都戴著穆斯林塔布希帽和阿拉伯男人穿的帶風帽斗篷。柯爾摩斯趁機仔細觀察了那幅贗品。為了不讓身穿制服、僵直地守在畫旁的男僕聽到(我實在弄不清楚,派人看守一幅贗品有什麼意義?),福爾摩斯用時碰了我一下,壓低聲音說道:“華生,在一次全國畫展上,我見過這幅畫的真品。我的鑒賞能力,你是瞭解的,但我覺得很難鑒別出其真偽來。”

  戈爾丁腳步匆匆地走進來,把一些他要我們處理的東西放到一些小盤子裡,然後在每個盤子上貼上紙片,上面標著數碼,最後囑咐我:“我拍手時叫一聲,‘瓊尼斯,請拿一號盤子!’依此類推。對於像你這樣聰明的小夥子,這再簡單不過了。

  我以前講過,有音樂時,我不必開口。但今天,我必須講話。”

  王室一行人員已去過教堂,也用過午餐了,現在一排排地在用作小劇場的接待室裡落座了。我趁機朝門口掃視了一下。只見令人敬畏的國王和王后陛下端坐在像御座一樣的椅子上,旁邊的德國皇帝和皇后坐在一隻同樣豪華的椅子上。

  首先,由法蘭西斯太太表演她那不同凡響的漫畫和速寫。她先為德國皇帝畫了一張形象逼真的漫畫,然後又為一些政界要人畫了幾張速寫。這些作品在風格上與她以前在桑德瑞漢姆宮表演的作品迥然不同。最後她又用彩色粉筆勾勒了一些樹林海灘風景畫。應觀眾的要求,她又快速地替國王畫了一幅肖像。她一邊作畫,一邊講著蹩腳的英語,以彌補沒有背景音樂的缺憾。以前在小劇場和桑德瑞漢姆宮演出時,總伴有背景音樂,這回她只能自己補償這一缺憾了。

  終於退場了。她手持畫夾,舉止優雅地回到化粧室,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東西放到靠近那幅贗品的地方。

  假扮成史密斯的福爾摩斯走上前去,和藹地對她說道:“太太,你的英語講得真好,我相信你肯定不會丟掉美妙的法語口音。倫布蘭特名畫失蹤時,你也在場吧。

  作為一位藝術家,你是怎麼看這幅贗品的呢?”

  說著,他指了指畫框裡的作品,法蘭西斯太太朝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你對我的英語真是過獎了。至於這幅畫嘛,我想肯定是在我表演時被人替換了。演出結束後,我徑直去了花園,直到回來時,才聽說這幅畫被盜了。”

  聽到這裡,我禁不住問道:“是散步嗎?就你一個人。太太?”

  她瞪了我一眼,福爾摩斯則嚴厲地向我使了個眼色。但她回答得非常有禮貌:

  “那是一次會面,一次……怎麼說呢,是一次約會。我曾答應過一位先生同他一起散步。很抱歉,恐怕我不能透露這位先生的姓名。”

  “法蘭西斯太太,我並沒有意打探你的隱私,我的這個朋友也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只不過隨便談談。”福爾摩斯馬上表現出了他的交際才能。

  直到有人招呼我們把那些帶著魔術機關的盤子給他送去時,我們才又見到賀瑞斯。戈爾丁。充當主持的男總管叫到他的名字時,他正坐在觀眾席的後排,聽到喊他的名字後,他立刻奔向舞臺,那副氣喘吁吁的樣子和斷斷續續的英語引起了觀眾們善意的笑聲。當然,在歌舞雜耍劇場,他進行的是無聲表演,但此時,即便因為沒有音樂伴奏而不得不開口說話,但效果毫不遜色於有背景音樂的時候。戈爾丁向我招手,我懷裡揣著標有一號標籤的盤子走上台去。他示意我轉過身來,面向觀眾,然後開始從我的嘴裡取雞蛋,實際上雞蛋放在盤子裡。

  戈爾丁一邊表演,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這就是阿卜杜勒,以前我養母雞,現在養阿卜杜勒就可以了,他認為自己就是一隻母雞。一個醫生主動要給他治病,我不樂意,因為我需要雞蛋!我想,你們肯定想知道這些雞蛋是從哪裡來的。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們。”

  他取下我頭上戴著的土耳其帽子,讓觀眾們看清裡面是空的。接著,不僅讓觀眾,也讓我吃驚的是,他從裡面取出一隻咯咯直叫、亂拍翅膀的活矮腳雞。我猜他肯定是把它藏在身上什麼地方,然後設法迅速把它塞進土耳其帽子裡識是我沒看清楚他是怎樣做的罷了,大概觀眾們也沒看清。觀眾席上立刻爆發出一陣陣掌聲和驚叫聲,他們再也無法保持這份矜持了。

  戈爾丁把我朝門口的方向輕輕一推,同時,從盤子裡抓取一隻小黑布袋和原先剛從我口中“吐出”的那只雞蛋。

  接下來所發生的簡直無法描述,放進黑布袋的雞蛋不見了,片刻之後又出現了。

  觀眾們還認為自己看穿了他的戲法,實際上,他們所看到只是戈爾丁故意露出的破綻。國王也被哄騙著上前去看個究竟,並親自檢查布袋。儘管他緊緊抓著魔術師的手腕,但雞蛋還是被變了出來。隨後戈爾丁脫掉大氅,向觀眾們表明,裡面什麼都沒藏,下面的女士們倒吸了一口氣。

  戈爾丁憑藉忽隱忽現的雞蛋表現出的高超演技博得陣陣喝彩聲。最後,輪到福爾摩斯端著一隻盤子上來了,上面擺著各種物品。戈爾丁從盤子裡取下一個玻璃杯,然後從空中取來幾枚金幣,投進杯子,立刻傳出清脆的叮噹聲。當他把杯中的金幣取出拋向空中時,這些金幣頃刻間變成了金屬光澤的五彩紙屑。作為壓軸戲,戈爾丁又從一隻細小的管子裡抽出連接成串的絲綢彩旗。他把我和米莉、多莉都叫了上來,用絢麗的綢帶將我們三個人包裹了起來。

  開始還有些傲慢的觀眾們開始騷動起來,向這位矮胖的波蘭人報以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戈爾丁再三地向觀眾鞠躬致謝。

  下面輪到獨角戲演員上場了,但觀眾們的反應不強烈,因為他們仍舊沉浸在賀瑞斯。戈爾丁的魔術幻影中。

  回到音樂室,戈爾丁為自己的表演給同伴帶來的不利影響而感到十分不安。他踱來踱去,為觀眾們沒有給予這位藝術家充分的注意而不住地歎息。

  在一段獨角戲結束,另一段開始之前,演出被打斷了。

  愛德華國王站起來,大聲叫道:“太棒了!太精彩了!今天下午為了讓大家盡興,請戈爾丁先生再為我們表演精彩的魔術!”

  下面立刻又爆發出一片片歡呼聲。戈爾丁朝我望了一眼,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隨後,他拉了拉衣袖,整了整馬甲,匆匆上臺應付去了。我想,可能是他只會演這些節目,要麼他帶來的節目全都演完了。我把剛才的想法跟米莉講了,她搖了擺手,顯然不同意我的看法。

  她邀請我們和她以及多莉一起散步。

  福爾摩斯先生居然同意了,這使我頗感意外。他之所以能夠這樣爽快地同意,我想這其中必有原因。

  趁兩個女孩去取大衣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別忘了,她們以前同戈爾丁一起來過這裡,而且案發時她們也在場。再說我們難得有機會仔細觀察一下周圍的地形而又不讓人起疑心,何樂而不為呢?再說,像你這樣一個鰥夫,也應該找個女伴陪一陪!”

  聽到最後的一句話,我很想暗示一下他自己也是個單身漢這一現狀。可我忍住了,故意裝傻。兩個美國姑娘朝我們走過來,挽住我們兩人的手臂,走人了桑德瑞漢姆宮附近的庭園。

  請讀者們別以為我非常刻薄,福爾摩斯先生在與多莉挽著手臂走在一起時,看上去確實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大概是那副下垂的假鬍子把他弄得可憐巴巴的,而且他還要睜大眼睛,四處觀察,真夠受罪的。

  米莉用肘輕碰我一下,然後把手伸進我的大衣口袋裡,抓住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說道:“讓他們兩個單獨在一塊兒吧。”

  不等我作出反應,她拉著我,撇開福爾摩斯他們倆,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等走出一段距離後,米莉開始問起一連串有關福爾摩斯和我的一些問題。我無法回避,只能暗暗祈禱,希望多莉別在審問福爾摩斯,不然的話,我和福爾摩斯就得編出差不多的瞎話來。真要命!

  “你和你的朋友,是戈爾丁先生雇傭來參加演出的?”

  “嗯,我們也是才開始幹這一行……好些年前,我們倆都是醫學院的學生,可我們沒能通過考試。以後,就開始做各種零工。”我立刻想好了怎麼回答。

  米莉揚了揚眉筆描過的眉毛。

  突然,樹叢中傳來了一陣籟籟的聲響,我立刻警覺起來,抓住米莉的手臂,把她拖到對面的樹叢裡。我驚奇地發現樹叢後面有一座石頭砌成的建築物,有一扇門半開著。我走上前推了一下,儘管門很重,但還是被推開了。這一發現令米莉驚叫起來。我先探頭張望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她跟在我後面。

  “這是什麼地方?”米莉問道。

  “大概是個教堂的墓室。”

  “你是說這裡會有死人?”

  我環顧了一下放置室內中央的巨大石棺和擱在角落裡的小型石棺。

  “這些石棺裡很可能還放著屍體,”我答道,“但這個地方好像不曾有人來過,因為樹叢遮掩得很嚴密,恐怕人們早已把它遺忘了。我們大概是半個世紀多以來第一次來到這裡的人。”看到到處都掛滿了密密的蛛網或生有苔蘚,我不由得這樣猜想。

  但米莉好像有不同的看法:“肯定有個女人最近來過,並把傘遺忘在這裡。”

  她指著一把斜靠在牆角裡的傘提醒我。

  “這把傘明顯是男人用的。”我答道。

  “男人會穿女人的鞋嗎?”我原本以為米莉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不想她竟然表現出如此非凡的觀察力。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發現苔蘚和長期積下來的灰塵上確有腳印,而且肯定是女人留下的,儘管看上去大了一點。

  我們想順原路返回,尋找一下女人的腳印,但一無所獲。米莉卻有了重大發現:是同一雙鞋踩出的兩對腳印,但走向相反的方向,而且被樹葉和泥土掩蓋著。我心中盤算著以後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一定要把米莉介紹給福爾摩斯。

  四周沒人,我們開始朝桑德瑞漢姆宮方向返回,並與福爾摩斯他們匯合。路上我設法和福爾摩斯一齊加快腳步,走在兩個女孩前面。

  “多莉是不是問了你一些刁鑽的問題,福爾摩斯?”

  “問了一兩個,譬如我們倆的關係,我們原來在哪裡工作。”

  “多莉也問了這些問題。我告訴她我們倆都曾是醫學院的學生但考試老不及格。”

  “我跟多莉說你是個很不成功的獸醫,我給一個出版商跑腿!”

  我想這下可完了,但願兩個姑娘別舊話重提。接著,我把剛才如何發現傘和女人6 號靴子腳印的事告訴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對我講的一切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說道:“親愛的華生,你快變成大偵探了!”

  我正想告訴他是米莉發現這一切的,但考慮到如果現在說出來可能會把問題弄複雜,所以,暫時還是不說的好。

  這將是我們在桑德瑞漢姆宮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可我剛躺下不久,就被福爾摩斯推醒了。他已經全部穿戴好了,只是去掉了史密斯的偽裝。

  他朝我噓了一聲:“遊戲已經開始了,華生。去看看白天你們在墓室發現的那些東西吧,現在正是時候!”

  三、墓室之迷

  我引著福爾摩斯朝被樹叢遮掩著的墓室走去,借著他手提燈籠的燈光,我們仔細察看了外面的那些足跡,儘管曾加以掩蓋過,但仍然依稀可辨:它們分別指向兩個方向,一個朝裡,一個往外。旁邊是我和米莉留下的腳印,福爾摩斯用土和腐爛的樹葉重新把這些腳印覆蓋上,他做得非常有專業水準,我只能自歎不如。

  “我們離開時,腳印也要掩蓋起來。”福爾摩斯囑咐我。

  走進墓室,見到昏暗的燈光投射在室內光禿禿的石牆上,形成各種詭譎怪異的影子,我的心收緊了。

  見到那把傘仍然斜靠在牆角裡,我松了口氣。可福爾摩斯對石棺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他用手指了指邊緣生滿著苔薛的巨大石棺蓋,說道:“從這裡的自然狀態來看,我估計從1864年起它就沒有被打開過。”

  我吃了一驚,儘管熟悉他的推斷方法,但弄不清楚他怎樣推算出這麼精確的時間。我笑著把自己的疑惑跟福爾摩斯說了。

  “借助放大鏡,我看清楚了埋葬的時間;從石棺邊沿來看,這四十年裡不像有任何移動的跡象。墓主的妻子肯定也安葬在這其中的一個小石棺裡。”

  福爾摩斯把注意力轉移到一個石棺上的銘文上。

  “哦,她比他多活了十年。這家族的姓是巴騰波格,很可能是國王陛下的一個遠親。”

  “你憑什麼作出這一推斷?”

  “如果是近親,這個墓室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隱蔽。由此,我還能推斷出巴騰波格不但是個遠親,而且還是個令陛下難堪的窮鬼。”

  和以往一樣,福爾摩斯故意裝作沒有注意到那把傘,想以此來試探一下我的耐心,當然,我認為這把傘大有文章。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向我介紹墓室的建造風格和歷史背景知識。最後,才談及到那把傘——我認為這才是我們今晚此行的首要目的。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把女式傘。”

  “這既不是女式的也不是男式的,福爾摩斯先生。很可能由一個男人帶來的,沒准是個園丁?”

  “一個園丁會穿女人的6 碼靴子?”

  雖然女靴的尺碼是我告訴他的,但對此我卻說不出什麼。我只有在一旁瞧著他拿起傘的份兒,顯然,這是一把雨傘而不是太陽傘。

  他把傘舉起來問道:“華生從它的整體外觀和形狀上看,你能說出些什麼?”

  “這把傘是收攏著的,而且收得一絲不苟,所以,我猜想傘的主人肯定有整潔的習慣。”

  福爾摩斯仔細察看了一下傘,然後說道:“這傘是假的,雖然它收攏著,但靠近金屬箍的地方同靠近頂端的地方的寬度差不多。仔細看一下,你就會發現從黑絲綢做的傘面上看不出傘骨的形狀來。再看一下傘的頂部,竟然看不出傘骨的頂端。

  按照一般的常理,傘骨的頂端會看得十分清楚而且用金屬包裹著。這裡頂端卻用一圈黑色鬆緊帶固定著,乍看起來,確實像一把收起來的傘,而且是把非常結實的傘。”

  我也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他說得沒錯。

  “可為什麼要弄一把假傘,放在這兒呢?”我有點疑惑不解。

  “我敢打賭,戈爾丁先生也曾有過這樣一把傘,但我懷疑這把傘不是他的。

  至於用意嘛,我想它是用來隱藏什麼東酉的。“福爾摩斯笑了起來。

  “你是說像一把內藏刀劍的手杖?”

  “一點不錯!至於這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我給你三次機會,猜一下這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你的意思是那幅丟失的名畫?”

  “肯定是這樣。華生,麻煩你提一下燈籠,讓我來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

  福爾摩斯鬆開絲綢傘面,讓它向頂端的金屬箍展開,裡面露出一卷用帆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來。展開帆布,逐漸露出了裡面的東西——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幅曾掛在桑德瑞漢姆宮音樂室裡的名畫真跡!福爾摩斯取出放大鏡,仔細地鑒別了一下上面的印章。

  “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就是那幅丟失的倫布蘭特名畫。你看這把假傘,中間的金屬柱非常細,而且比正常的尺寸略長一些,這就是為了隱藏這幅畫設計的。盜畫的案犯肯定是用這一方法把畫弄到這裡來的。將真畫從畫框上割下來,然後把贗品裝上去。你看一下畫的邊沿,都是新割的,使用的很可能是一把鋒利的刀子而不是折疊剃刀。”你再看一下,割痕是連續的,如果是剃刀,割痕肯定是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的。“

  名畫的失而復得使我興奮地都沒興趣再聽他講述了。

  “你馬上把它送還給國王?”我忍不住問道。

  “絕對不會,不過,我們要把這把傘和那幅畫帶回桑德瑞漢姆宮,並把它們藏起來。”他精明地答道。

  “要不要告訴萊斯特雷德警官呢?”

  “明天再說吧。讓他美美地睡一覺,讓每個人——不管是那些無辜的,還是那個盜賊——都好好睡一覺,這個案子暫時不要聲張。”

  儘管滿腹心事,也不管明天會多麼讓人興奮,我總能夠像福爾摩斯所說的那樣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我確實很快睡著了,醒來後精神特別好,只是去吃早飯晚了“些。

  毫無疑問,如果那些貴賓們也沒準時到餐廳用餐的話,那沃爾辛厄姆先生也就不會計較我的遲到了。此刻他伸出手指沖我搖了搖,表示不滿,然後說道:“瓊尼斯先生,我只能給你些麵包、乳酪——別的都已經收走了。哦,對了,你們的老闆想跟你們談談,我已經通知史密斯先生,他已去東廂房了,他讓我也轉告你一聲。”

  一個僕人把我帶到東廂房的一個小房間裡,戈爾丁和福爾摩斯已坐在桌旁。福爾摩斯又恢復了史密斯的打扮。不管願意不願意,既然鬍子已經沒了,我只好繼續扮演瓊尼斯。唇上沒了鬍鬚,我總感到缺了點兒什麼。在軍隊裡,如果一個軍官沒有鬍鬚,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在那時,如果臉刮得乾乾淨淨,別人就會認為你還嫩,沒見過世面,在這種議論下,你就會成為孤家寡人,沒人答理你,這可是每個紳士都極不願意面對的事情。

  賀瑞斯。戈爾丁正在揉搓他那雙肥胖的手,紅通通的臉上堆滿了笑。見我來了,他朝我笑了笑,待領路的僕人離去後,才開始說話:“華生醫生,(叫我名字時,他的發音總是有些走調)福爾摩斯先生已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了!這下,我可以輕裝上陣了,是不是?”毫無疑問,他的意思是他現在已經“清白”了。

  案子出現轉機,我也非常高興,原想在他面前表表功,但總不好意思。

  接著,戈爾丁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國王陛下邀請我們在離開之前再舉行一場簡短的演出。我正在說服福爾摩斯先生不要過早將他的發現透露出去,等到表演結束前的最後一刻再公佈於眾!”

  我看得出這位魔術師的心思:倫布蘭特名畫的重見天日將成為他表演中的點睛之筆,演藝生涯中最輝煌的一頁。雖然福爾摩斯從來沒有接觸過舞臺藝術,但表演天賦他還是有一點的。我記得他曾在巴斯克維爾劇場露過一手。憑多年和他相處的經驗。我從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想在表演細節上給戈爾丁出些主意,於是,我掩飾住了非常興奮的心情,不動聲色。

  讀到這裡,親愛的讀者朋友可能已經猜出福爾摩斯和戈爾丁要幹什麼了——要把被盜的國寶交還給國王陛下。

  我們和以往一樣仍然扮演史密斯和瓊尼斯的角色,穿著阿拉伯長袍,戴著頭飾,充當戈爾丁的助手。這位波蘭的魔術師又有新的節目要表演,我們則跑跑腿、端端盤子。

  順便說一下,這次觀眾的範圍更小,大多數王公貴族和他們的夫人們都已經離去,只剩下了國王。、亞力山德拉王后、威爾士王子和王妃、德國皇帝和皇后、萊斯特雷德警官和其他幾個人。人雖然不多,但大家興致都很高。德國皇帝似乎對戈爾丁的撲克表演特別感興趣,每次變出一張“愛司”或“王后”時,他都會興奮地叫嚷起來。

  愛德華國王也表現得非常興奮。其中一個節目是戈爾丁用一把斧頭砸碎了他的一隻鑽石戒指,然後將碎屑倒人一個圓錐體內,可須臾之間,又從一個盒子裡取出那只完好無損的戒指。

  當戒指送到國王面前讓他鑒定時,他歎了一口氣:“唉,戈爾丁,可惜的是,你沒辦法把我那幅丟失的倫布蘭特名畫變還給我!”看得出他感到非常遺憾。

  愛德華國王掃了一眼身旁的朋友們,他們立刻明白了國王話裡的幽默,於是有禮貌地笑了起來。

  戈爾丁放下手中正要使用的工具,舉起了雙手,似乎是在示意大家保持安靜。

  他操著那口獨特的波蘭一美國英語說道:“國王和王后陛下,尊敬的諸位女士們、先生們,只要我略施小技,再加上大偵探的鼎力相助,就可以讓國王陛下夢想成真。史密斯、瓊尼斯請注意了,我要把你們變成能夠幫我解決這一難題的大偵探!”

  如同我們原先排演的那樣,我和福爾摩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多莉和米莉上場,用一塊形似床單的布把我們遮擋住。朝我們的那一面懸掛著一隻包,我們脫下長袍和頭飾,往包裡一塞。露出了早已穿在身上的便裝。我們不再是史密斯和瓊尼斯了,除了鬍子之外,我們已恢復原樣,也就是在貝克大街時的模樣。

  福爾摩斯把粘在上唇的鬍鬚撕下來,遞給我。我從衣袋裡掏出一小瓶膠水。將它粘在剛刮淨的上唇。雖然與我原先鬍鬚並非絲毫不差,但也能湊合著用了。

  我們正在幕背後忙著這一切的時候,戈爾丁則以他古怪的方式,蝶蝶不休地和觀眾調侃。待一切都準備就緒,福爾摩斯用力地跺了一下腳,示意可以開始了。

  聽到跺腳聲,戈爾丁便話鋒一轉,叫道:“請大家舉薦一名偵探,除了大名鼎鼎的萊斯特雷德警官之外,還有誰能夠幫助我們解開這個一直困擾著我和國王陛下的謎?”

  下麵有人叫嚷著羅尼得。斯通和其他一些傳說中的偵探,譬如塞克斯頓。布萊克。

  只有國王報出福爾摩斯的名字才正中我們的下懷:“老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和他的搭檔華生,大家看怎麼樣?”

  “是華生醫生,陛下。”萊斯特雷德警官忙在一旁糾正。

  “哦,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和討人喜歡的華生醫生!”

  戈爾丁拍著粗胖的手掌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多莉和米莉看到戈爾丁先生的示意,走上來,撤掉我和福爾摩斯前面的遮布,我們立刻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觀眾席上爆發出陣陣驚呼聲和掌聲。在場的大多數人,包括國王,都曾見過我和福爾摩斯,昔日國王能夠順利加冕也曾得益於福爾摩斯先生的大力相助。國王第一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過來同我們握手。

  國王驚喜地說道:“真不知道這個戈爾丁是怎麼搞的,他竟然把兩個阿拉伯人變成了你們這兩個英國名人!但我不想問得太仔細了,不然,他不高興到這裡逗我們開心了,這些魔術師生怕別人知道他們戲法的秘密,這個我知道!”

  多年與福爾摩斯的交往,使我有幸同許多上層人物相識。這些人一般看上去比普通人更睿智一些,愛德華國王就是這種人。但他卻說被這樣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小把戲給懵住了。起初,我以為他故作驚異狀是嘩眾取寵,後來,憑藉我的判斷力才看出,他確實感到非常吃驚。戈爾丁飛快地向我交換了一下眼色,好像在告訴我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等到稍安定了一些,國王才回到他的正題上:“福爾摩斯,你瞧,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這兒。我必須告訴你們,上次戈爾丁來表演的時候,這裡突然丟失了一幅極貴重的、有歷史意義的名畫,這幅畫在音樂室裡已經懸掛了好多年。請你放心,戈爾丁先生及其隨行人員辛辛苦苦地來為我們表演,我們不會懷疑他們;當然,也不會懷疑我的客人及其隨行人員。後來,我把萊斯特雷德警官找來了,他堅持認為儘管我們對這些藝術家們沒有懷疑,但還是應該在他們離開之前檢查一下他們的行李。後來確實檢查了,但我希望他們不知道這回事。好了,不說這個了,今天跟你提這事是希望你能調查這個案子。我看出原畫被一幅贗品替代了,但發現‘偷樑換柱’並不能幫助我找到倫布蘭特名畫,萊斯特雷德警官一直在調查這個案子。戈爾丁可能認為我會懷疑他,對此,我也感到不安。為了這事,我又把他請了回來。另外,那個法國老太太我想也不會有嫌疑。我這樣做也是為了能夠有機會再看一次他們的表演,並且把我表弟威廉請來,也讓他觀賞奇妙的表演。你和醫生的從天而降是我們萬萬沒想到的,真讓人高興。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如果你們也找不到我的名畫,那麼,再也沒指望了——福爾摩斯先生能否勞駕?真是的,當初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你呢!”

  國王說了很長時間,福爾摩斯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耐心。

  “陛下,”他非常有禮貌地,也可以說很富有魅力地對國王說道:“你認為戈爾丁先生是清白的,我完全同意。等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儘管你沒有想到我,但事實上,幾天前我就在調查你的倫布蘭特名畫被盜案。怕你等不及,我就不—一地講述細節了,我認為音樂室中的名畫被盜恰恰發生在戈爾丁先生表演的時候。盜賊把真畫從框上割下來,然後換上了一幅可以以假亂真的贗品。他是用卷起來的方式把這幅贗品帶進桑德瑞漢姆宮的,被盜的真畫也是以這種方式偷走的。”

  聽到這裡,國王禁不住插話道:“福爾摩斯,那麼,那個傢伙是怎麼把被盜的東西帶出那個房間的呢?”

  “陛下,正如戈爾丁所說的那樣,一切都會弄明白的,請你耐心聽下去。”

  “好吧,請你說下去,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在和國王交談時,我一直在旁邊密切關注觀眾們的反應:他們的表情從開始時的驚詫變化到全神貫注。在一旁的王后像平時一樣不動聲色,德國皇后同樣聲色不露;但其他人,包括德國皇帝在內都有些興奮。片刻之後,我注意到德國皇帝在尋找他的侍衛,身穿德軍制服、身材高大的侍衛明白皇帝有話對他要說,於是走過來,彎下身去聽陛下的吩咐,然後退下去,大概是把話傳給另外一個侍衛聽。

  親愛的讀者朋友,還是讓我們繼續聽福爾摩斯講吧。

  “陛下,盜賊偷了你的東西後,是不會來提醒你的。如果某樣東西在你眼前消失了,但它有可能仍然在原位置的幾百英尺之內。”

  “你的意思是……沒有丟而是藏起來了?”

  “對,但準確地說是在被偷竊之前,陛下。”

  “你能為我把它找回來嗎?”

  福爾摩斯像個大影星,抑揚頓挫地在演說臺詞。請讀者不要怪我囉嗦,事實上,福爾摩斯決定去當偵探,就意味著倫敦的演藝界少了一個大明星。

  “你找到了?我想,那是有意安排的吧……”

  我暗中觀察了一下觀眾,他們有些坐不住了。兩個侍從站立在德國皇帝背後,旁邊是火爐,現在雖然還不到冷的季節,但已經需要生火取暖了。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不過,我想戈爾丁先生會把它變出來的,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啊!”

  這時,戈爾丁走到台前,將手裡的一塊看起來很普通的布前後抖著讓觀眾看,然後,他把布蓋在一隻胳膊上,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抽出一把傘,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將它高高舉起。連他說話的聲音都帶有成功的喜悅:“注意!”

  我有點納悶,為什麼魔術師們為引起觀眾注意總愛用這個詞,戈爾丁在許多事上都非常有創意,但在這上面卻循規蹈矩。他不是法國人,但出於習慣,用法語叫道:“注意”。不過他一直享有“無聲的魔術師”之稱。

  國王坐在那裡,驚詫地望著那把揮動著的傘,大概是覺得戈爾丁有點失常。

  “戈爾丁先生,你揮舞著傘,用法語大喊大叫,這是幹什麼?這同我丟失的倫布蘭特名畫有什麼關係。”

  福爾摩斯有點像默劇中的精靈一樣笑著答道:“我剛才講過了那幅畫是卷起來的,但是忘了向你說明它被藏在卷起的傘裡!”說著,他拔下上面扣住的橡皮圈,露出那幅畫的一部分。國王被他所展示的驚呆了。

  “這正是我的倫布蘭特名畫,竟藏在傘裡!天啦,是誰把它藏起來的,你們在哪裡發現的?”

  “至於我在哪裡發現的,或者應當說,華生醫生在哪裡發現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用同一把傘將贗品帶進來的盜賊並沒有把真跡帶出王宮,而是把它藏在附近的地方,想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把它帶走。”

  “你的意思是帶進傘的人就是案犯?”

  “我認為應當審問那個人。”

  在他們談話的同時,萊斯特雷德警官一直坐在一邊,面色陰沉地聽著。突然,他站起來,似乎感到該他上場了。

  “我必須提醒你,福爾摩斯先生,”萊斯特雷德帶著一種官腔說道:“名畫被盜案本該由我處理。既然你碰巧發現了匿藏畫的地方,那你就應當把東西交給我,同時也應該把你搜集的情況告訴我,以作為辦案的證據。”

  福爾摩斯拿起傘,很有風度地把它遞給這位警官先生。然後望了一眼愛德華國王,似乎在抱怨:“現在落到了官僚們的手中,我們還能怎麼樣?”

  但他嘴上卻說:“警官先生,經國王陛下允許,我把這物證移交給你,由你檢查、保管。要知道,只有靠我的合作,你才能獲得這些證據和資訊。本人只不過是個私人偵探,國王陛下的一個子民。我惟一的願望是為國王和國家效力,當然,也會協助你的調查。我想,用不著提醒你保護好這件物證和藏在裡面的名畫了。”

  萊斯特雷德警官接過畫,交給身邊的警衛,警衛朝通向旁邊房間的門走去,“你說得沒錯,當然用不著你來提醒我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這本是我的職責。雷諾茲會好好保存這把傘的。”萊斯特雷德警官正襟危坐地說道。

  此時,國王朝我們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從衣袋裡取出一個金質香煙盒,像對待公爵一樣,遞給我們。

  “我可要吸支煙了,你們二位呢?這一面是埃及煙,另一面是維吉尼亞煙。”

  正當一個侍者過來給我們點香煙時,壁爐旁邊騷動起來。法蘭西斯太太正同一個便衣員警撕扯在一起,試圖奪回她那把傘。

  “把傘還給我,那是我的傘!”

  員警同她爭奪了一會兒,法蘭西斯太太憑著她的麻利勁兒還真把傘奪了回來,然後向門口奔去。

  萊斯特雷德在後面喊道:“站住,太太,我以警官的身份叫你站住!這傘可能是你的,但現在它是個物證,你必須回答有關的問題!”

  愛德華國王也站了起來,轉過身去,伸出手指示意守在門口的兩個僕人擋住法蘭西斯太太,不要放她過去。她意識到已經無法脫身了,便使出了最後一招,把傘扔到爐火中,火苗子立刻把傘吞噬了。儘管人們試圖把它搶救出來,看來,這幅名畫毀於火中已在所難免。警衛們和僕人們撲上去,抓住她,法蘭西斯太太大笑起來:“你們最後還是得放了我,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你們所謂的證據已經被銷毀了!”

  福爾摩斯朝她搖了搖手指:“法蘭西斯太太。這個案子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有些懷疑。你是個出色的畫家。那幅贗品正是出自你的手筆,也正是你把原畫從畫框上割下來,替換上那幅贗品;在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間音樂室。我已經檢查過了你表演時所使用的作畫用具,發現了一把調色刀,刀尖鋒利得像刮臉刀片。毫無疑問,這就是把油畫從畫框上割下來用的刀。換好之後,你擔心被人發覺,不敢把傘帶在身邊。因此,你把它藏在墓室裡,你以為那裡有灌木叢掩蔽,不會有人去那裡。”

  國王驚呼道:“天啦!誰會想到——這個該死的漂亮女人,真可惜!但是她這樣做究竟是想幹什麼呢?警官先生,她根本不可能賣掉它。”

  福爾摩斯對名畫的丟失表現得非常冷靜,心裡好像更關心其他細節。

  萊斯特雷德顯然有些惶恐不安。

  我碰了一下福爾摩斯的臂肘,但他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開口:“警官已經指出,我不能以官方的身份介入。但我想簡單地表明自己的看法:這幅畫是為了賣給一個收藏家而竊的;但他完全明白他不能把這幅畫公之於世。於是,這個不法之徒想把這幅畫掛在某個城堡的地下室裡,同其他竊自世界各地的珍寶一樣,來滿足他的個人私欲。”

  國王說道:“天啦!福爾摩斯,天下真有這樣的人嗎?”

  “世界上這種人到處都有,陛下,警官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我敢打賭,只要查出這幅畫是賣給誰的,就可以偵破倫敦員警廳刑事部幾起未結的藝術品被盜案。謠傳有時也傳真情啊,據說有位尊貴的歐洲君王就有此嗜好,在他的好幾個城堡中都有這樣的地下室。”

  福爾摩斯扔掉埃及香煙,端起煙袋和煙斗,用懇切的目光望著國王,國王會意地點了點頭。福爾摩斯用火柴點燃裝滿蘇格蘭煙葉的煙斗。然後說道:“我現在所處的位置,無法進行起訴,不過,我知道這幅畫的新主人想在這次訪問結束時,把畫帶回去。”

  福爾摩斯沒有直接點出這起盜寶案的幕後指使者是誰,更沒有資格直接起訴,但他已經婉轉地把事情說清楚了:德國皇帝將派他的侍衛在他們離開之前到墓室去取這把傘。威廉皇帝跳了起來,當然,他並沒有言辭激烈地予以否定,但這足以表明福爾摩斯的話已經切中要害了。

  愛德華國王一副威嚴的樣子,他沒有大喊大叫,而是鎮定地說道:“威利,如果我知道你喜歡倫布蘭特的畫,我早就把它送給你了!這樣一來,不是把我們的好事給弄砸了嗎?我請你來看戈爾丁表演的時候,你就特別關照要帶上法蘭西斯太太,我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奇怪的;正像我所說的那樣,法蘭西斯太太也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威利,你真讓我失望!希望你帶著你們這幫人馬上離開!”

  德國皇帝面白如紙,木然地點了點頭,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了出去。

  萊斯特雷德咕噥著說道:“要是能夠把他逮起來,那多帶勁。陛下,我真希望他不是你的親戚。”

  國王苦笑著說道:“好了,萊斯特雷德,我可不想再引起一場國家間的爭端。

  這也算是我的過失。過去我從未去看過那幅可憐的倫布蘭特名畫。”

  福爾摩斯突然插話:“如果是那樣的話,即便戈爾丁先生有更多的戲法,能變出你的倫布蘭特名畫來,恐怕陛下也不會喜歡。”

  “好了,福爾摩斯,不要再拿我開心了。老夥計,取笑君王,可是犯上!”國王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這時,戈爾丁插話道:“如果國王陛下允許的話,我會像福爾摩斯先生所說的那樣;盡微薄之力。請大家跟我來……”

  這位身材矮小的魔術師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招手示意大家跟在後面,朝音樂室走去。國王面帶驚訝,也跟著去了。

  來到音樂室,戈爾丁手執一根黑色棍子的白色一端,就是他所謂的“魔杖”—

  —指著懸掛著的畫框。

  “國王、王后陛下,女士們、先生們,請大家注意觀察,剛才被火焚毀的畫現在又奇跡般地復原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戈爾丁和福爾摩斯先生昏了頭。直到我借助近來研究真假倫布蘭特名畫所取得的經驗。才確認這就是真跡,於是說道:“這確實是被盜的那幅倫布蘭特名畫,陛下。被盜的名畫真的找回來了。”

  我話音剛落,萊斯特雷德就接著說:“福爾摩斯,你的意思是那個法國女人知道了你們的計畫,然後把兩幅畫又掉換了回來?”

  福爾摩斯大笑著解釋道:“不,讓她知道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我擔心最後的時刻會出現意外情況;才把這幅畫換了過來。現在,這幅真品可以安然無恙了,俗話說,‘結局好一切都好’嘛!”

  親愛的讀者,故事講到這裡,我希望可以結束了,但是現實的生活充滿了戲劇性的事件,這些事件並不總是能夠在作者希望結束的時候就可以結束。

  四、大偵探失蹤了

  愛德華國王這回可是喜出望外:不但找回了他價值連城的倫布蘭特名畫,又使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和他最喜歡的魔術師賀瑞斯。戈爾丁成了他家的座上客。

  ‘在他遜位後的許多年,人們才瞭解到他特別愛去歌舞雜耍劇場看這種包括滑稽、歌唱、舞蹈、雜技在內的雜耍表演。早在當威爾士王子的時候,他就經常光顧倫敦一些主要的雜耍劇場。但這些地方通常是貴族老爺們偷香竊玉、調笑女伶的處所。

  曾幾何時,許多“名優”經常在蓋爾特雜耍劇場亮相;國王陛下也曾一度傾心于朗級小姐,即著名的傑西。莉利,成了“追星族”的一員,這也是他好色的典型事例。

  對魔術表演的癡迷無疑給了他去這些地方的最好藉口。法蘭西斯太太是他的新寵,但從最近的事情看來她有負君恩。國王對她的被捕表現出出人意料的鎮定,不但如此,他似乎對由於名畫被盜案而引發的與德皇之間的裂痕也不在意。

  豐盛的晚餐結束後。女客們退下。我們接著飲用葡萄酒,國王才向我們透露真情。

  “先生們,你們也知道這次不可避免地要同德國皇帝鬧翻。這次爭端早晚要擴散到荷蘭、比利時、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我們私下裡說,我想,他可能要在斷絕關係之前,試探我們一下。你們知道,他想攫取我們的殖民地。但不用擔心,要是萬一打起來,我們就讓他嘗嘗鐵拳的滋味。”

  我們都有禮貌地笑了笑。惟有福爾摩斯聽到這裡,面色緊張。

  他輕輕地說:“我有幾句話要講,希望陛下不要介意。我在歐洲大陸遊歷了許多地方,我可以直言告訴陛下,德國皇帝正在準備征服法國和比利時,甚至包括我們。他擁有許多我們沒有的進攻性武器。舉例來說,他的飛機可以把炸彈扔到我們這座城市。”

  國王聽後,不屑一顧地笑了起來。

  “我的老朋友,恐怕你是讀了太多的儒勒。凡爾納和H 心威爾斯的小說了吧!

  不要忘了,我們大不列顛帝國才是海上的真正霸主,而此時此刻威利和他的隨行人員可能正在風平浪靜的大海上呢。還是讓我們談談別的吧。”這是在暗示戈爾丁再露幾手,於是表演又開始了:一把鹽從他那雙合成杯形的手中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接著他又吞下了桌上切肉的餐刀;彎曲了國王的手錶卻沒把它損壞。總之。在這不長的時間內;戈爾丁接二連三地讓國王大飽眼福。但我在一旁注意到福爾摩斯有些心不在焉。

  他跟我低聲耳語:“華生,我想到附近的地方散散步,請你轉告一下國王、戈爾丁先生和其他人——如果他們想找我的話。”

  果然,幾分鐘後,人們注意到歇洛克。福爾摩斯不見了,於是,我解釋說他感覺有些頭昏想到外面換換空氣,這種解釋很容易被大家接受了。

  國王歎息道:“像他這樣繁忙,不論是誰都會累得頭暈目眩。對吧?”

  我暗自思忖,福爾摩斯大概想最後再去看看那幅畫是否安然無恙,於是一等到有適當的機會,我就立刻溜了出來,朝音樂室走去。可在門口被一個身強體壯的男僕擋住了,這表明福爾摩斯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在附近的地方轉了轉,沒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樣見到叼著煙斗的福爾摩斯。在我們裝飾華麗的住處也沒見到他的人影,於是,我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這時,女士們也參加了進來。

  不知疲倦的戈爾丁仍然在表演他的紙牌戲法,一直到大多數人準備回去上床睡覺。當然,這最好要等國王面有倦容,打兩個哈欠,大家才好提議散去。

  可直到午夜,國王才示意那些想退場的人回去休息。

  “親愛的朋友們,別等我第一個先離座回臥室,我睡覺前總要玩幾把撲克,這是我的習慣。”

  大家都謝天謝地地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和戈爾丁不得不陪著國王接著玩。用不著哄騙,戈爾丁也興致不減。我甚至在想他大概根本不需要睡覺!

  戈爾丁儘管是個非常出色的撲克魔術師,但打起牌來,倒不一定行。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出於禮貌,故意讓國王贏幾局。於是在休息時間,我大膽地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戈爾丁道出了真情:“儘管在表演魔術時,我能夠在任何需要的時候亮出四個愛司,但在打牌上,這個本事卻無濟於事。雖然我喜歡玩,卻總是玩不好。”

  稍後,米莉和多莉也證實了這一點:“我們老闆只雇傭愛打牌的助手,原以為能把他支付的工資贏回來,但他總是輸!”

  我把僅有的一點錢全都輸給了國王,於是懇求陛下讓我回去休息。

  “好了,華生,我欠了你不少情。贏你的錢實在不好意思,但打牌就是這樣,你說是吧?”國王給了我個臺階下。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決定到隔壁福爾摩斯的房間去看看他是否睡覺了。他的房門虛掩著,如果他在的話,肯定不會這樣,這說明他不在。別人可能感到非常奇怪,但我特別瞭解福爾摩斯乖僻的性格,所以,並沒有感到意外。我相信他是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散步,真羡慕他有這樣好的體質。

  第二天,去吃早飯的時候,順便去福爾摩斯的房間看了看,發現他還不在,我也沒有多想,因為我知道他喜歡早起。環視一下他的房間,我不覺有點納悶:馬上就要動身走了,怎麼沒見他屋裡有任何收拾行李的跡象?

  吃早飯時。還不見他人影。我有點慌了。一旁的侍從問戈爾丁是否要一杯加糖的咖啡,戈爾丁擺了擺粗胖的手,答道:“不,我還得注意腰圍啊!”

  我問戈爾丁、米莉、多莉和其他人,他們是否看到過福爾摩斯。

  他們都說沒有。再問那個男僕,他答道:“我最後一次見到福爾摩斯先生是在昨天晚上,他離開接待室後,我見到兩個先生扶著他,看樣子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我心裡一驚。從他說話的方式和臉上表情來看,我明白了這個男僕的意思。福爾摩斯那天是喝多了。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整個晚上,我都坐在他身邊,他喝了不過兩杯香擯和一小杯飯後酒。我又向他追問起詳情。

  “攙扶他的那兩個先生是誰?”

  “怎麼了?他們是德國皇帝陛下的侍衛。”

  “啊?”

  “怎麼。出了什麼事了嗎;先生?”

  “沒什麼。德國皇帝的侍衛在哪裡?‘”

  “一大早他們同德國皇帝和皇后就一起走了。我感覺他們走得很突然,但醫生先生,據說,德皇和愛德華國王有些……”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適合談這種話題,便沒再說下去。

  聽到這裡,我提出要面見國王,有要事相告。隨從們忙開了,也顧不得繁瑣的禮節,把我帶到國王的床前。他還在床上,但已坐起,面前放著盛有早餐的盤子。

  “華生!怎麼啦?拉把椅子坐下,別太拘禮了。要不,順便吃些早點?”

  愛德華國王還是像平時那樣直爽、熱忱、讓人喜歡。我說已經吃過早飯了,只是不放心福爾摩斯。聽到這話,國王立刻也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他叫人取來了晨衣,從床上下來,在僕人的幫助下,穿上王袍。幾分鐘之內,他就發出命令,下面立刻亂哄哄地忙了起來:派士兵搜查附近的地方,讓僕人查看房間,並給南安普敦發出了電報,因為德皇一行將在那裡登上一艘德國皇家遊艇。

  “如果真是被綁架了,我們的海軍就會把問題解決了!同時我們必須搜查每一個角落,我會派警衛騎馬去追德皇一行,以防他們在到達南安普敦之前遭到劫持。

  哦,另外,我們必須通知萊斯特雷德。他已經走了,還以為事情已經完了呢?”

  萊斯特雷德到了,對這個昨天還讓他難堪的人,他表現得出乎意料地關切。但據我所知,對福爾摩斯,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偵探,他一向是非常敬仰的,只不過他非常不願表白罷了。

  “醫生,我們兩個再到四周去看一看,以防有疏漏的地方。另外,我給倫敦方面打個電報,弄清楚他是否會在貝克大街。”萊斯特雷德對我說道。

  我認為這不大可能。福爾摩斯儘管看上去比較隨便。但沒有我同行,他不大可能會回到貝克大街。我還是向萊斯特雷德警官道了謝,有他的支持,我當然十分高興。

  我和萊斯特雷德警官先對房子進行了徹底地搜查,特別注意不要忽略了密室和壁龕。萊斯特雷德還時不時地吹吹警哨,聽聽有什麼反應。最後,我們確信他確實沒被囚禁或藏在屋內,然後開始搜查外面,並不斷地鳴哨。周圍非常開闊,只能留給士兵們去完成這項工作,他們像趕樹叢獵物的獵人一樣呈扇形展開。

  戈爾丁必須回戲院,所以,坐上一輛皇家戴爾姆汽車,回倫敦去了。臨行前,他答應會同我保持密切的聯繫。稍後,我們再一次向國王求助,他表示非常樂於幫助。

  我問國王陛下,他的騎兵是否已經追上了德國皇帝一行,國王點了點頭,答道:“他們在溫徹斯特截住了德國皇帝一行。在這之前我曾給沿途他們必經的各市鎮發出了電報,但回電沒提供什麼情況。”

  他繼續笑著說道。“如果威利他們一行被截住,他一定會氣急敗壞的。”

  “他會不會從另外一條路線把福爾摩斯送回國去,會不會已劫持在遊艇上呢?”

  我問道。

  “不會的,除非在別處另有伏兵,”國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不過,我會把你送到南安普敦,這樣,你就弄清楚了他有沒有在遊艇上。我的私人汽車在十分鐘之內就會把你送走。”

  我和萊斯特雷德乘上一輛勞斯萊斯汽車,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就抵達了南安普敦,我估計直達的特快火車也沒有它快。還好,我們趕在德皇一行之前到達了南安普敦。

  當地的海軍已經把遊艇認真地搜查過了,可我們還是又搜查了一遍。倫布蘭特名畫盜竊案已經使他們丟盡了臉面,這時德國皇帝和皇后雖然怒不可遏,但還不得不予以合作。我和萊斯特雷德見到德皇,真沒有想到他竟然有這樣肥胖臃腫,相形之下,更突出了他殘疾的短左臂。

  德皇朝我們怒吼道:“警官、醫生先生,你們對我含沙射影的攻擊和跟蹤是對我的侮辱!誣告我偷竊國王的倫布蘭特名畫就已經夠了,幹嗎還要誣陷我綁架你們那個愚蠢的偵探?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看沒必要再惹他發怒,於是冷靜地答道:“陛下,我們只是想弄清楚福爾摩斯到底出了什麼事。”

  常言道,一句溫心話化去三年心頭恨,德皇也是一樣,他聽我這樣一說,怒氣消去了大半。

  “醫生先生,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芥蒂,我們兩國之間的這件不愉快的事情雖然會對某些人產生影響,但我希望不要影響到你們——我那愚蠢的表兄弟將會為此付出——”

  我立刻跳了起來:“你在說我們的國王陛下,我決不允許你對我們的國王如此放肆無理!”

  “好了,皇帝陛下接見完畢!”

  他們明確表示希望我們離開,於是,我們離開了早已搜查過的遊艇,鑽進皇家汽車,掉頭往回開,晚上停在哈特福得附近的一家汽車旅館。萊斯特雷德和我一致認為既然一下子解決不了問題,不如先讓皇家汽車先回去,我們乘早班火車回倫敦,也許在那裡可能會有更多的作為。

  同其他小旅店的老闆一樣。懷特哈特旅店的店主也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傢伙。儘管已經很晚了,他還是為我們端來了誘人的羊肉餅。

  他一邊伺候著我們,一邊說道:“憑我的經驗,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們兩位先生只是中途停留一下。今天早些時候這裡來了幾個傢伙,說要給他們的主人弄點兒吃的,說什麼他不願下車。那個傢伙肯定是個外國人,我給他們弄了些啤酒、香腸。

  麵包、乳酪和一些鹽鹵食品。即使他不下車到我店裡來。也足夠他吃的了。”

  他的一番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於是問道:“他們一共幾個人?”

  “讓我算算,一個老爺和他的太太,如果可以這樣稱呼的話,這就是兩個了;再加上一個女傭;還有一個馬車夫和車夫助手,這就是五個了;另外還有兩個粗魯的僕人,總共是七個人。”

  萊斯特雷德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

  然後。萊斯特雷德問道:“他們沒說要去哪裡嗎?”

  “哦,說了,大概是去南安普敦。他們選了一條最好走的路。”

  店老闆走開又去取家釀的啤酒,我和萊斯特雷德談起了這位老闆剛才提到的一些線索。

  “萊斯特雷德,你是怎麼看的,他剛才提到的顯然是德皇一夥人啊。”

  “沒錯。這裡我們沒派人進行監視。不過,我們沒準兒會在這裡有所發現。如果福爾摩斯先生在這裡的話。那麼,下一步他會怎麼辦呢?”

  “他肯定要詢問店裡其他做事的人。”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從酒吧間的女招待開始吧。”

  我們離開桌子,坐到酒吧櫃檯前的凳子上。漂亮的女招待忙過來服務,我們漫不經心地引出了關於那些德國人的話題。

  “他們很傲慢,來的時候看上去非常邋遢。後來,他們去洗了個澡,收拾了一下,再回來時看起來好多了。他們離開後,我不得不把房間重新打掃了一遍,地板上到處都是從他們的夾克上掉下來的樹葉什麼的。”

  萊斯特雷德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我注意到他皺了一下眉頭。等吧女到另一邊去忙的時候,他不解地問道:“這就怪了,醫生,德皇的那幫隨從怎麼會弄成如此邋遢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他們離開桑德瑞漢姆宮時,全都一塵不染!”

  “這倒是,但我實在想不出到底路上發生了什麼,會弄了一身樹葉!”

  “浴室的地板已經打掃過了,但也許裡面會有一把能讓我們發現一些蛛絲馬跡的刷子。”

  於是,我們決定輪流,而不是一起去察看那間浴室,等回來以後,再交流發現的結果。這樣,會顯得隨便些,不會引起店裡人的注意。我決定先去看看,於是,非常隨便地站了起來,說要去一下衛生間。

  衛生間裡並沒有什麼,我疾步走到水龍頭和水槽的地方。那裡有一面鏡子,下面有一個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衣服刷子的架子。我拿起一把仔細地觀察,發現上面有一些植物的殘餘東西,但很少。第二把刷子上有了更多的發現。我從衣袋裡掏出兩隻信封,將這些植物碎片抖落在信封上,然後再倒進另外一隻信封中。地板倒是非常乾淨,同我想像的完全一樣。既然再也找不出其他感興趣的東西,我迅速返回酒吧櫃檯。

  萊斯特雷德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我,我朝他點點頭,意思是“有所發現”。接著他站起來朝浴室走去。

  萊斯特雷德走後,吧女開始對他品頭論足起來:“你的朋友個頭倒是挺高的,但他應該穿件顏色更亮些的衣服,他現在穿的這身深色衣帽,看起來特別像個員警。”

  警官回來後,聳聳肩,表示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過了一會兒,當只剩下了我們兩人時,他從信封中取出一些植物碎片給我看,這些同我藏在皮夾子裡的那些東西非常相似。

  “你對這些東西是怎麼看的,醫生先生?”

  “這些東西看起來特別像一些幹苔蘚,如同有生命的小植物。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些半截的草什麼的,可能是他們從別的什麼地方弄來的。”

  第二天上午,我們乘火車到達維多利亞,又從那裡乘計程車回到貝克大街。我認為在貝克大街也不會發現什麼線索,但他仍然堅持要同我一起去那裡看看。

  我們在屋裡踱來踱去,翻翻福爾摩斯的相冊,撥弄一下他曾用過的煙斗,仿佛這些東西能使我們重新見到大偵探。哈德遜太太忙進忙出地,可心裡老是在發慌,擔心她這位大名鼎鼎的房客會不會出了意外。

  “你看,醫生,前幾天我還嘮叨他把房間弄得一團糟,可現在如果他在這兒,他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唉,直到失去一個人的時候,才記起他的種種好處,也想起自己種種愧對他的地方。最近這些日子,我還老向福爾摩斯先生訴苦,其實,同福爾摩斯失蹤相比,自己的房子被王室收回去根本算不了什麼!”

  儘管萊斯特雷德對福爾摩斯的神秘失蹤非常專注,他對22回號的命運也非常同情。

  “有點兒不對勁兒,這個地方怎麼有點兒像個社會公共機構什麼的,我倒不是說它是個醫院或收容所。只是你和福爾摩斯先生,還有那個哈德遜太太住到這裡有點讓人不可思議。”

  老太太用手帕抹了抹眼睛,說要去廚房給我們弄杯咖啡,然後自己到一邊忙活去了。她一離開,萊斯特雷德重新開始了剛才的話題:“醫生,你覺得這個老太太能再找到房子租給你們嗎?”

  ‘“她會得到一筆賠償金。但根據我的經驗,這筆賠償金不足以抵償她的損失。”

  我答道。

  “福爾摩斯是怎麼看這個問題的?”

  “很難說,這個問題同戈爾丁的問題完全不同。你也知道他是個真心誠意的人,”

  我敢保證,他肯定會竭盡全力幫助哈德遜太太,等他回來後——“說到”等他回來“時,我把話收住了。

  我從皮夾中取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把採集到的植物碎片倒在一張白紙上,然後用福爾摩斯的放大鏡觀察了幾分鐘。希望有所收穫。

  結果非常令人沮喪,我痛苦地轉過身,對萊斯特雷德抱怨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幫助福爾摩斯破案,還經常和他比試推理的本事。按理說,我總該學會一點他的推理方法,特別是在他最需要我説明的時候,應該能夠發現一些線索吧!”

  萊斯特雷德也愁眉苦臉地點點頭,說出了同樣的看法:“儘管我從來沒在他面前承認過,但實際上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在偵破案子的技巧方面他勝我一籌。如果福爾摩斯和我一起合作,我們就會組成一對最佳搭檔,因為我有耐心做那些事務性的工作,就是你們所說的偵探工作中受累、跑腿的活兒。福爾摩斯出點子;我可以出力氣。至於你嘛,你通達事理、擅長交際。我和福爾摩斯一起合作的時候,如果沒有你的介入,我們准得吵起來,幸虧有你在,這種事情還從沒有發生過。”

  正說到這兒,哈德遜太太端著一隻託盤,上面擺著一壺熱咖啡,兩隻杯子,一隻奶罐子,和一隻糖碗,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桌子不夠大,我只好把放有碎葉片的那張紙向旁邊挪一挪。

  她厭惡地看了一眼這些東西:一天啦,醫生。你從哪兒弄來這些東酉的?不是你掃出來的吧?今天上午,我用掃帚、簸箕和刷子已把這個房間徹底打掃乾淨了。

  昨天晚上我去了一次墓地,給我姐姐的墓上放了一束花,昨天是她的生日。大概是我的裙子粘上了這些東西。“

  我突然被她的話弄懵了,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好奇地問:“哈德遜太太,你的意思是墓地裡有這樣的碎片?”

  她提高嗓門叫道:“當然。醫生!這是墓石上長出來的東西。我猜想是一種苦薛,但只要一碰它,它就會脫落下來,變乾枯。”

  萊斯特雷德插進來,問道:“哈德遜太太,請你說得清楚些。你是不是說一看到這些碎片,你就想起了墓石上脫落下來的東西。

  “是啊,警官先生。墓地裡這種東西多的是。”

  萊斯特雷德和我聽後驚駭不已,我們不約而同地感到哈德遜太太提醒了我們什麼。當然,我們沒必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哈德遜太大的話無疑使我們想到福爾摩斯可能曾被押到墓園藏起來,但是死是活還不清楚。於是,我先開口問道:

  “萊斯特雷德,桑德瑞漢姆宮附近有墓地嗎?”

  “有好幾個呢。各個村子的教堂裡都有。”

  “那我們馬上就去徹底搜查它們!”

  “對,就這樣辦!”

  就這樣,我們剛回到貝克大街就離開了。臨行前,我告訴哈德遜太太。我們要到桑德瑞漢姆宮去了,並把她好好地安慰了一番。

  “哈德遜太太,關於福爾摩斯先生的下落,現在有了一些線索,你應該高興才對。如果我們找到了他——我們相信會找到他的,那得感謝你,因為是你提醒了我們,這些常識幫了我們大忙。”

  五、福爾摩斯找到了

  我和萊斯特雷德乘火車趕赴王宮。請親愛的讀者原諒我沒有描述路上所見到的連綿起伏的山野、湖泊、粉刷成白色的村舍,因為火車啟動沒多久,我就開始昏昏欲睡。當我醒來時,火車已快到目的地了。萊斯特雷德警官——這位身材高大的倫敦員警廳刑事部的官員,卻毫無睡意,據他自己說,整個旅程中他都沒合過眼。

  我和萊斯特雷德一直在認真研究各種地圖和記錄,列出了一長串那兩個德國人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可能把我們的朋友帶到的墓地。我們首先來到茶室,我先喝了杯熱清咖啡,然後聽他一字不漏地誦讀自己所作的記錄。

  “醫生,很清楚,假如他是在午夜時分被綁架的——很可能是在這個時候,他們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對福爾摩斯採取行動。據我推算,他們能把他帶到我所列舉的差不多十幾個墓地中的任何一個,這些都在桑德瑞漢姆宮周圍方圓十英里以內。”

  “你認為他們會把他帶到那麼遠的地方?或許,我們首先應該把目標限定在這所皇宅方圓五英里的範圍內。”

  萊斯特雷德警官也覺得這樣較為合理,使我驚奇的是他一直顯得很鎮靜,而我此時卻已緊張得神經都要崩斷了。

  當天,我們就雇傭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巡查了劃定的教堂墓地和公用墓地。

  我們穿行于墓石之間,努力尋找墓石上苦蘚被弄脫落的痕跡。同時也檢查教堂和墓室,看看裡面是否可能藏有屍體或者被囚禁的人。可直到天黑,我們沒有找到任何福爾摩斯下落的線索,一切還仍然停留在剛離開倫敦時的階段。

  當晚,我們在當地員警公寓過夜。憑著萊斯特雷德警官的證件,我們享受到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並擁有一張舒適的床。莫多克警官和他的妻子喬治娜像接待王族一樣款待我們。喬治娜烹製的牛排和腰子餡餅味道絕妙極了,如果有福爾摩斯在一旁共同分享的話,我胃口一定會更好。現在我吃了還不到兩份。

  喬治。莫多克警官是個快樂的傢伙,但我感覺到在他質樸和善良的下面,有一個比他的官階和所處的環境要深刻、複雜得多的頭腦。他似乎有點敬畏萊斯特雷德警官,但跟我談起來卻顯得特別輕鬆。他告訴我,他和妻子對福爾摩斯的種種歷險傳奇經歷非常感興趣。

  “因為我和妻子的名字都叫做喬治,所以,我和我的朋友都改稱她吉娜。我們都一致認為,在所有的歷險故事中《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是最精彩的。”

  “當你在《最後的致意》中告訴我們,你的朋友不幸遇難時,她傷心地哭了。

  後來,當他重新出現時,我們舉行了一次慶祝晚餐。願上帝保佑,讓我們過幾天,再舉行一次那樣的慶祝晚餐。”

  莫多克。喬治娜洗完了盤子,給我們端來大杯的熱咖啡。我感覺到向這對反應敏捷、待人真誠的夫婦講清楚所有問題不會有什麼害處,儘管我們已大致向他們作了介紹。再說,他們熟悉當地的一些情況,可能會説明我們解決一些問題。跟他們講這些問題的時候,我注意到萊斯特雷德警官有些不自在。在他眼裡,一個地方警官只有接受發號施令的份兒,沒有享受信任的權利。但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萊斯特雷德警官後來自己也承認,跟他們坦誠相見不失為明智之舉。等我把細節大致說清楚之後,坐在椅子上的莫多克。喬治向前傾了傾身子,問道:“萊斯特雷德警官,我想問一下,你們當中剛才誰曾提到苔蘚樣品?”他那透著誠懇、紅潤的面龐上露出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

  “華生醫生的錢夾子裡有一些,你怎麼會想起這個問題,警官?”

  “哦,是這麼回事,我妻子在這方面是個小小的行家。她在後花園建了個小溫室,裡面種有各種各樣的匍匐植物和野生植物。”

  “莫多克太太,如果你願意看看這些樣品的話,那再好不過了!”為了搭救我的朋友,也怕萊斯特雷德擺架子而錯過這一別人相助的機會,我也顧不上什麼禮貌了,在一旁趕緊插口說道。

  我從皮夾子裡取出信封,把一些碎片倒在一張名片上讓她察看。莫多克太太戴上眼鏡,饒有興致地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起那一小堆碎片。

  “華生醫生,我不知道它們的拉丁文名稱叫什麼,但這肯定是一種菌類植物碎片,這種菌類植物一般生在石頭上,特別是在一些古老的石頭上。”

  “我的房東老太太也這麼說,她認為這些碎片來自教堂墓地或者公用墓地的基石上。”

  “這種菌類植物有好幾種,而且都特別相似。但這一種通常生長在一些相當乾燥的石頭上。譬如,我有一盆羽扇豆,自從把它放到溫室裡後,上面也生長出一些這樣的菌類植物。如果想看,我可以帶你們去取一些來。”

  萊斯特雷德的一切疑慮現在都煙消雲散了。聽我們兩個欣然接受她的邀請,莫多克太大把我們帶到後花園的溫室裡,裡面有各種各樣特別的植物,其中有仙人掌和幹匍匐植物,還真有一棵成熟的羽扇豆,上面長有大量苔薛狀植物,這些正是我們一直在為之絞盡腦汁的東西。

  她向我們解釋道:“先生,你看,除了從我噴水壺裡面濺出來的一點水之外,它幾乎吸收不到任何水分。在室內雨點落不到這上面,所以,這種植物上面幾乎都爬滿了這種乾枯的。苔蘚似的東西。上面長的這些東西看起來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所以,我也並不想把這些東西弄去。”

  莫多克警官對他太太細緻人微的敘述有些不好意思了:“先生們,請原諒,我妻子原是一位貴婦的侍女。這位貴婦非常喜歡她,把我妻子在女子學校裡不可能學到的東西傳授給她,況且我妻子十二歲就輟學了。”

  我禁不住答道:“莫多克警官,你不必為你妻子學的這些東西感到不好意思。

  你要記住,要想掌握任何一門技藝,都得有一個靈活的頭腦。”

  然後我轉身對莫多克太太說道:“你幫了我們大忙,莫多克太太,你已經把我們需要研究的範圍縮小到了一個非常重要而有限的範圍。”

  就連一向很少褒揚他人的萊斯特雷德也在一旁附和道:“你妻子是你的自豪,莫多克警官。現在我們的工作終於有了進展。”

  現在輪到喬治。莫多克警官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了。

  “萊斯特雷德先生,我能否大膽向你提一個建議,我認為你們應當檢查桑德瑞漢姆宮附近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一些隱蔽或者不易被人注意的地方。”

  “警方和二十多個士兵對那些地方進行過地毯式的搜查,但一無所獲。”但萊斯特雷德對這個建議有些不屑一顧。

  莫多克警官仍堅持道:“但是,警官先生,那個時候,你本人和你手下的人還不知道查找什麼蹤跡,所以,很可能把一些現在看來很重要的線索給忽略了。”

  萊斯特雷德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你說得或許有些道理。華生,明天我們就回桑德瑞漢姆宮,對周圍的地方再檢查一次。這麼做總不會有什麼壞處。”

  我表示同意,心想這總比擴大搜查範圍要強,特別是從莫多克太太那裡獲得的重要線索使我們對露天墓地沒有了興趣。

  當天晚上,我想好好睡一覺,但睡得很不安穩,時常被一些惡夢驚醒。這些令人恐怖的惡夢都是有關福爾摩斯的:不是夢見福爾摩斯被活埋,就是夢見他身上裹著沉甸甸的麻布被扔進池塘,甚至夢見他從桑德瑞漢姆宮的圍牆上被扔向地上如林的刺刀,然後被磚塊砌進地下室的牆壁裡。每次在惡夢裡見到他,福爾摩斯總是喃喃地說道:“天啦,你來得太晚了!你熟悉我的推理方法,怎麼這麼晚才來?”說完就斷氣了,我則在驚恐中醒來。

  儘管一晚沒有睡好,但第二天的早餐還是吃得挺香,我建議萊斯特雷德帶莫多克警官一道前往。萊斯特雷德開始還有些猶豫,當莫多克很有把握地說他妻子完全有能力在這裡代他處理日常事務時,他才表示同意。

  “這個地區犯罪率很低,她只要在這裡傳遞一些無關緊要的資訊就夠了。”

  有莫多克同行,交通問題也解決了,因為他有一輛警局的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離開公寓還不到三十分鐘,我們就看到了桑德瑞漢姆宮的大門。

  看到我們回來了,守門人十分驚奇。我知道進大門時讓他們注意不到萊斯特雷德是非常困難的。實際上,能看得出這些人很有些不耐煩。自從福爾摩斯失蹤以後,這些園丁和守門人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宮內的氣氛就不同了,國王本人一定急於同我們談話。

  愛德華國王不愧是位賢明的君主。雖然我早就聽人們這樣說過,但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親身體驗到他平易的作風。僕人把我們引到一間廂房,倒上咖啡,告訴我們國王陛下馬上就到。果然,不到十分鐘國王穿著晨衣來了,沒帶任何隨從和官員。

  他熱情地向我們問候,並關切地詢問有關福爾摩斯的情況。

  “你們知道,我本人非常尊敬歇洛克。福爾摩斯。記得在我加冕之前,王冠寶石突然不見了。不用我說,各位都知道,是福爾摩斯在演員威廉。吉利爵士的協助下找到了丟失的寶石。今天我能戴上王冠、取得王位離不開福爾摩斯先生的大力相助。事過之後,他沒有接受任何獎賞,甚至連騎士爵位都沒接受!各位先生,不管我能否幫上什麼忙,我一定會竭力協助各位找到福爾摩斯先生。”

  國王要派給我們一隊士兵和一些國藝工人,我們謝絕了他的好意。以前用過這些人,但於事無補。我們只要求能允許我們去桑德瑞漢姆宮附近的任何地方,國王爽快地答應了。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只要清楚要找什麼,三個人就足夠了,人多了反而更不好辦。俗話說:”廚師多了反而燒壞了湯‘嘛,是不是?“國王引用的這句俗語有點不很貼切,但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確實切中要害。帶著國王的祝願和那些我寫的福爾摩斯歷險記的讀者們的好意,我們離開了這裡,朝桑德瑞漢姆宮周圍地方進發。

  我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擺成扇形進行搜索,然後再碰頭互通搜索結果。搜索過程中,大家都特別注意溫室、別墅和花園涼亭這些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地方。而且這種建築確實很多。

  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回到桑德瑞漢姆宮,有人端上茶來,大家邊喝茶,邊交流搜查結果。

  “萊斯特雷德,我想,以前沒搜查的地方我們都搜查過了。不過,面積太大,總會有被人遺忘的角落。我的意思是回想一下,當初是怎樣偶然發現那個藏有被盜名畫的墓室的。我想,那是官方搜查人員最先注意的地方。”

  “當然,但那個地方本來就應該是非常顯眼的。”

  我的話似乎與警官的心思不謀而合。

  “福爾摩斯過去怎麼說來著,排除掉不可能的因素後,甚至顯而易見的東西也會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

  “原話並不是這麼說的,萊斯特雷德,但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或許再去看看那個墓室不會有什麼害處。”

  我向萊司特雷德警官介紹得非常籠統,與我發現墓室的真實過程有點距離。由於最近受到人們的極大關注,這個地方已不再像過去那樣被灌木叢掩蓋得嚴嚴密密了。墓室加了鎖,但只要用萊斯特雷德隨身攜帶著的一個最簡便的撬鎖工具,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這個問題。

  他一邊用古老而又簡易的方法開鎖,一邊喃喃自語:“這根本用不著去請示國王陛下,浪費寶貴時間。”

  “哢噠”一聲,那把舊鎖打開了,萊斯特雷德得意地“哼”了一下,門嘎吱吱地被推開了,這聲音聽起來陰森恐怖。我們走進了幽暗的墓室內,萊斯特雷德同以往一樣壯著膽,從他的衣袋裡掏出一隻袖珍電筒,通過放大鏡片,射出強烈的光束。

  他咧嘴一笑:“一般我不喜歡用這些新鮮玩意兒,可今天不得不用它一次。華生醫生,你只要朝四周看看,就會明白這裡根本無法囚禁一個人或隱藏一具屍體。

  這裡沒有凹室,地板也非常堅固,可能有將近一個世紀沒動過了,僅有三口根本無法移動的石棺。在這裡即使是那把隱藏被盜名畫的傘也無法隱藏,人們一眼便可以看到。”

  他說得沒錯,於是我們不得不放棄墓室,把注意力轉移到灌木叢上,但依然是一無所獲。

  最後,我們失望地回到桑德瑞漢姆宮,希望天亮以後,會有所發現。國王為我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真是難得有機會吃上這麼一頓美餐。國王早就派人安排好了兩個裝飾華麗的房間,飯後我們在花園裡呆了一袋煙的工夫,便回到臥室,終於可以把頭靠到緞子做的枕頭上了。

  同昨天晚上一樣,我時睡時醒、惡夢不斷,不時夢見福爾摩斯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發現,或活著,或已經死了,或處於可怕的半死不活的境地。最後突然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頭腦完全清醒後,記得夢的最後一部分仿佛跟苔蘚有關。

  剛才我一時記不起來,現在滿腦子都是它。我慌忙站起來,穿上晨衣,端起油燈(那時王室還沒有完全使用電燈照明)沖出去,來到樓道,使勁地敲打萊斯特雷德的房門。

  “萊斯特雷德,快起來,我找到答案了,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話,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了,也許現在就已經太遲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醫生?你總得先讓我穿上衣服啊!”

  不到半分鐘,他就跑了出來,身上穿著晨衣,靴子也穿上了。但頭髮還沒梳理,在搖曳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滑稽。

  “華生醫生,你知道現在才幾點鐘……究竟出了什麼事啦……”他喘著氣,急促地問道。

  “快點兒,萊斯特雷德,現在就開始行動。我們必須直奔那個墓室。我先去,你帶一些園丁、工人之類的,再帶上鐵鍬和撬棒隨後趕來!”現在我已經鎮定下來了。

  如果我的預感沒錯的話,得趕緊行動,我沖下樓梯,從一個我能打開的最近的出口跑了出去,不消兩分鐘就到了那個墓室。

  讀者朋友大概早就聽說了一句俗話,“欲速則不達”。我不得不等到有人送鑰匙來或者讓萊斯特雷德來幫我開鎖。匆忙之中,我忘記這個細節:幾個小時以前,我們在離開墓室的時候,已經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鎖上了。氣急之下,我不顧一切地用力撞沉重的橡木門,把它當作是紙糊泥粘似的東西,試圖破門而人,當然,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

  很快,萊斯特雷德就趕到了,“冷靜一點,醫生。說實話,我還真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著急。讓我來吧,馬上就能把它打開。”

  萊斯特雷德當然沒忘了帶開鎖的工具。儘管我托著的油燈不是很平穩,但他還是非常熟練地打開了門。我們沖進了墓室,我掌著燈,萊斯特雷德朝四周看了看,話語當中帶著一絲嘲諷:“華生醫生,冷靜一下,在這個該死的時候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究竟為了什麼啊?”

  我這才注意到,他帶來了三四個人,分別手執著鐵鍬、撬棒和斧頭。我突然明白,如果我的預感真錯了,那可就出醜了。待我稍微鎮定一下,試圖把這一切解釋清楚:“萊斯特雷德,從惡夢中驚醒之後,我突然記起了那些苦蘚碎末,就是生長在這裡的東西,你們再仔細瞧瞧,它們是怎麼聚生在這巨大石棺上的,特別是在石棺蓋的邊上。我一下子記起我和福爾摩斯來檢查石棺時,它們還好好地生長在那上面。但是一兩個小時前,我們兩人再來看的時候,這一側有一塊石頭上面已沒有苔蘚了,好像最近幾天有人動過。這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麼那些德國人身上會有同樣的苦蘚碎末。”

  萊斯特雷德有些半信半疑,桑德瑞漢姆宮的園丁們也有些不太相信。他看出我仍然十分焦急,於是趕緊說道:“你的意思是兩個德國人綁架了福爾摩斯,可能是用氯仿把他麻醉了,然後打開石棺蓋,把他放進去,再重新蓋好石棺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墨菲,你在這裡幹了很長時間了,兩個人能搬得動這個石棺蓋嗎?”

  “很難說,先生。據我所知,至今還沒人嘗試過。他們大概力氣都很大吧?”

  園丁搔了搔頭,說道。

  “來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這個石棺蓋最近已被搬動過,哪怕只移動了一寸,那也算動過了。我們五個人一起動手試試。華生,你把油燈先放在旁邊的石棺上,幫我們一把。”萊斯特雷德說出了我的心裡話。

  我把油燈放在一邊,大家一起用力把石棺蓋挪出一道縫來,剛好能插進一把鐵鍬或一根撬棒。然後,我們繼續挪動石棺蓋,直到把它掀翻在地。

  以前我就感覺到墓室裡有一股難聞的異味,此刻室內更是充斥著難以描述的惡臭。我用手帕捂著鼻子,踮起腳尖,膽怯地朝石棺裡面看了一眼,心裡怦怦直跳。

  “天啦,是福爾摩斯!”我忍不住尖叫起來,同時身子往前湊,看看我那可憐的朋友是否還活著。福爾摩斯躺在那裡,身L 穿著燕尾服,面如死灰,兩眼緊閉。

  我現在身上沒有帶聽診器,只好把耳朵伏到他的胸上,聽到了心臟微弱的搏動。他還活著,但只剩了一口氣了!

  我們一起動手把他抬出了這個他已經躺了很長時間的地方。然後我們把他安放在墓室外面的灌木叢中。新鮮空氣比一切努力都奏效,很快,他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漸漸地睜開了眼睛。

  “今天晚上有點涼,是吧,親愛的華生?”

  他的聲音雖然細若遊絲,但已經說明我們還是及時趕到了!

  我們把福爾摩斯抬回了桑德瑞漢姆宮。這時也顧不上什麼規矩了,我們不顧周圍人的反對,把他安放在豪華大廳裡的一個具有攝政時期風格的精緻的沙發上,用水潤了潤他的嘴唇,幾分鐘後給他喂了幾調羹水。稍後,他自己要水喝,我知道他有救了。接著又要湯喝,我趕緊叫廚子去做。但我們沒有馬上滿足他的要求,而是先幫他脫掉衣服,擦洗身體,輕手輕腳地把他安頓在乾淨床上,然後才給他餵奶,這麼一折騰,快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福爾摩斯睡了三個小時,醒後已有力氣靠臂肘支起身體來。他要抽煙,我知道同他爭論也沒有用處,於是點上煙斗,遞給他。對於一個能夠在石棺裡同百年陳屍共臥五十多個小時的人來說,這點煙絲算不了什麼!

  為了讓他保持體力,儘量少說話,我一個人講述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他似乎被我講述的經歷逗樂了。最後從床上坐起來,開始講他所遭遇的一切,怎麼勸都無濟於事。

  “剛一離開你們,我就被兩個暴徒給抓住了,他們迅速把一塊能浸透氯仿的紗布捂在我的鼻子和嘴上。當時四周沒有人,他們把我拖到通向花園的邊門,我最後所能記得的是其中一個德國人好像在對一個僕人說:”福爾摩斯先生喝多了,我們帶他到外面散散步,清醒一下頭腦。‘當我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已在墓室裡了。借著幽暗的燈光,我看見他們把那可怕的石棺蓋弄開。他們個個都力大如牛,能把石棺蓋搬開,也實在讓人吃驚。那時我還沒有恢復過來,沒法逃跑,只能蜷成一團,躺在墓室的角落裡。但是我還能說話,於是我說道:“如果你們把我關在這裡,我連十二個鐘頭也活不過去,難道你們就為了一幅畫殺人嗎?即使是一幅名畫,也不至於下這樣的毒手啊?’但他們沒有絲毫的惻隱之心,其中一個嗓音粗啞的大聲說道:”任何人只要妨礙了德國皇帝的事就必須除掉。沒有人會發現你在這裡,特別是那個呆頭呆腦的醫生和倫敦員警廳的那個笨蛋員警。我倒是相信幾百年後,沒準兒哪個考古學家會發現你!‘“

  福爾摩斯繼續講述:“雖然我躺在石棺裡的遺骸上面,空間還算挺大。等他們重新把石棺蓋蓋上,我終於意識到掙扎是徒勞的,即便叫喊也沒有任何用處,只能聽天由命了。裡面惡臭撲鼻,實在難熬,我只希望自己能快點一死了之。可我很快發現邊沿有一個極小的裂口,從那裡可以進入一絲空氣。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我放慢呼吸,大概還能活二十小時左右。我知道現在惟一的生存希望就落在你和萊斯特雷德身上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被關在距離你們出發地點不到幾百英尺的地方時,你們卻在整個南英格蘭地區搜索。我沒有喊叫,因為我知道即使叫喊也沒有人會聽到。約摸著在你們來之前的幾個小時的時候,我就失去了知覺。”

  我告訴他,確實是這樣,如果我們去得晚一些,他可能再也蘇醒不過來了。福爾摩斯為了讓我看到他恢復得有多麼快,故意用一種不滿的語氣說道:“你早就有墓石苔蘚這個線索,華生,為什麼你就沒有想到就近檢查一下呢?儘管你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但你畢竟以前看到了它呀!”

  “福爾摩斯,儘管我們走錯了方向,但哈德遜太太講述的苦蘚常識最後還是使我們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正確途徑。”在這一點上,我只得承認是哈德遜太太的功勞。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一哼,看看你們這兩個大偵探!還要靠一個老太太來指點迷津。不過,我早就注意到了,她可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他的眼裡閃爍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愉悅,繼續說道:“她本來可以作為一個出色的助手來幫我破案,華生,要不是我們遇到一起,她沒準兒就會成為給我寫傳記的作家了!那樣的話,我就會把她帶到巴斯克維爾廳或者其他我們倆不能不去的地方。”

  儘管我討厭他略帶挖苦味道的幽默,但一想到這個體態肥胖的老太太,戴著防塵帽,穿著主婦圍裙,揮舞著我那把左輪手槍的形象就忍不住發笑。

  還不到二十個小時,福爾摩斯就恢復體力了,簡直沒人相信他剛剛經歷過一場九死一生的劫難。

  一聽說福爾摩斯已經恢復了健康,國王便親自來到了他的床前,先說了一些感謝和鼓勵的話,然後問道:“福爾摩斯,感到好些嗎?”

  靠在床上的福爾摩斯盡可能恭敬地點了點頭,向國王表明出他已經完全康復了。

  “陛下,明天我就可以起來自己走動了。能為陛下效力,我感到非常榮幸但我要向陛下請罪,因為我成了別人褻讀陛下親戚的陵寢的工具。”

  國王大鬍子臉上露出詭秘的表情,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放低嗓音說道:“他可能曾是我的一個親戚,但我們並不怎麼提到他了。他的墓室已被野草掩沒了,實際上,連同人一起也在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了!所以,別把這些當回事兒,福爾摩斯。

  但真正讓我放心不下的倒不是那些所謂的遠親,而是現在的親戚。威利是我的表弟;普魯士國王,奧匈帝國的皇帝,他這個人一直很傲慢,簡直是我的眼中釘,但是過去為了我母親,一直同他保持著友善的關係。母親總是對他念念不忘,在我幼年和青年的時候,她總在我耳邊講威利長、威利短的,要我以他為榜樣。現在母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的指手劃腳了。我發現我們之間只有一個共同嗜好,那就是都愛著魔術表演。本來,我想讓他分享觀看戈爾丁表演的樂趣,誰知這竟給了他一個盜竊名畫的機會。那個可惡的法國女人也成了他的幫兇,但我不怪那個法國人。英法之間的盟約也不會因此受到影響,但對德國人就不能持相同的態度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足以使我考慮要求政府對德宣戰!”

  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福爾摩斯竟然下床了,他似乎恢復得相當好。

  “陛下,我在你的面前只是一介卑微的臣民,”他穿上晨衣,站在國王面前說道。

  聽到福爾摩斯自稱為“一介卑微的臣民”,我差一點笑出聲來。如果說他是“卑微”的,那還有誰不是“卑微”的呢?

  “但我必須向陛下說明,一旦英德兩國爆發戰爭,這對於雙方都是一場災難。”

  福爾摩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國王皺了皺眉,對福爾摩斯的話難以理解,於是說道:“我的朋友,你不會是對我們的武裝力量缺乏信心吧,戰火一旦燃起來,我們英國海軍一定會徹底打敗德國佬!”

  福爾摩斯平靜地答道:“你的武裝力量毫無疑問都是精銳之師,但他們都分散在世界各地。一旦打起來,在歐洲必將是一場惡戰,而你害怕丟失殖民地,又不敢把軍隊全部調回。”

  “這就要看法國人了,他們有一支龐大的軍隊足以控制歐洲的局勢。”

  福爾摩斯聳聳肩,亮出了他的最後一張牌:“德國人為了這場戰爭已經準備了很久……”

  “一派胡言!”

  “陛下息怒,我通過弟弟米克羅福特一直關注著時局的變化。我們經常交流各種資訊和資料,他和我一樣,非常焦急。如果我們要在外交上沒有重大突破的話,那麼,就要同德國人一樣作好打一場惡戰的充分準備。”

  若干年後的今天,也就是我在描述那次對話的時候,時局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現在才認識到當初福爾摩斯預見的睿智之處。我們所說的那場“大戰”僅僅過了十年就爆發了。要不是美國在關鍵時刻出兵干涉,英國和法國在這場戰爭中險些戰敗。

  愛德華國王儘管非常聰明,但卻深受大國沙文主義的影響。跟他談話的人從不敢在他面前說,日不落帝國的太陽有一天會落下來。福爾摩斯也許是第一個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諱的人。

  “好了,親愛的朋友,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各執己見,等你身體恢復了,我們再繼續談論。”

  國王欠福爾摩斯許多情,所以,不得不原諒他的冒犯。他推測福爾摩斯最近剛經歷的可怕遭遇可能影響了他的推理。臨走時,國王還邀請福爾摩斯赴宴,當然,前‘提是他身體吃得消。福爾摩斯點頭致謝。

  “唉,華生,國王陛下確實是個大好人,可惜的是,有些脫離現實了!”福爾摩斯歎了口氣說道。

  福爾摩斯恢復得很好,完全可以參加這次豐盛的宴會。先端上來的是令人垂涎的火雞,然後是熱氣騰騰的醋栗板油布丁,最後還有一道主菜——大塊霜淇淋,上面澆有一層熱騰騰的巧克力,冷熱對比,誘人極了。

  國王做了簡短的演講:“各位大人,女士們、先生們:這次小小的宴會是一次致謝宴會,也是為了慶祝我們的好朋友福爾摩斯先生的平安回歸。大家都認識福爾摩斯先生吧,他不但是個大名鼎鼎的大偵探,而且還是我們的大恩人,我們都要感謝他,因為他給我們找回了所丟失的一切,不但是那幅倫布蘭特名畫,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名譽。請大家斟滿酒杯,和我一起向福爾摩斯先生敬酒!”

  舉杯時,我向四周環視了一下,發現國王只邀請了一些曾得到過福爾摩斯先生幫助的貴族老爺和貴夫人們。德比公爵丟失的賽馬是福爾摩斯幫助找到的;斯諾多尼亞夫人的鑽石頭飾也是由大偵探找回的;查理斯。茨弗薩姆爵士的手稿,要是沒有福爾摩斯的幫助,也早已石沉大海。

  國王陛下的簡短演講結束後,除了幾聲表示贊同的附和聲和“福爾摩斯,真棒!”

  之類的讚賞話之外,再沒其他的正式發言了。

  國王總喜歡在飯桌上氣氛活躍些,所以,他總是挑選那些會逗大家樂的客人。

  我覺得很有必要加入到這個氣氛熱烈的場面中去,跟大家講一講蘇門答臘大老鼠的故事。這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但我還是感到有些失望,因為福爾摩斯沒有親自講述他的奇遇歷險記。國王望著我的朋友,眼睛一亮,和藹地說道:“福爾摩斯,你剛經歷了一場可怕的遭遇。對此,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非常想瞭解,所以,只好請你的傳記作者來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講一講你的傳奇經歷。”

  福爾摩斯已在一旁觀察了國王幾分鐘,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看出他要說話了,儘管可能非常簡短。

  他果然站了起來,由此,我推斷出他要講一些非常實際的東西。

  “陛下,我只給你舉個推理藝術中非常簡單的例子,譬如關於你到餐廳的路線。

  我在調查名畫被盜案的時候,仔細檢查過這棟房子,我發現從你的起居室到這間華麗的大廳,至少有七條路線。我向你保證,我並沒有得到過你選擇哪條路線的任何暗示,但是有人告訴我,你沒有特別偏好的路線。”

  福爾摩斯演戲似的停頓了一下,點著了一隻雪茄。

  國王喃喃自語道:“一點兒沒錯兒,是這麼回事兒!”

  這時,每個人都坐不住了,期待著福爾摩斯的下文,屋子裡靜得連針落到地板上的聲音都能夠聽得見。

  福爾摩斯終於又開口了:“陛下離開起居室時,走了三個樓梯中最長的一個,穿過一個小廳。然後,你可以不浪費一秒鐘,選擇左右兩側任何一個通道,結果你選擇了左邊的通道。你可以通過任何一扇門,但是你選擇了通向彈子房的那扇門,從那兒可立即走到這間房子外面的過道裡。”

  室內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望著國王,等著他的評論,最後,國王開口了。

  “你確實絲毫不差地說出了我走的路線,如果我的僕人沒有告訴你,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我每次去餐廳選擇的路線都不一樣,作為一個偵探,你肯定知道其中的原因。難道你的推理藝術可以使你不用別人提示就能瞭解我的思路?”

  看得出,福爾摩斯有點得意洋洋,他對王室人員的活動瞭若指掌。對於他是怎麼知道國王行動路線的,我也一無所知,但我清楚他的推理方法。同其他在場的人一樣,我充滿好奇地等待著他下面的話。

  “你走的這段路上有幾隻鐘,陛下?”

  國王有點迷惑不解,仔細想了想後,答道:“我想大概是七隻吧。”

  “沒錯兒,那走其他路線你能看到幾隻鐘呢?”

  國王在回答之前,又非常認真地想了想,答道:“一條路上有兩隻,另一條路上有一隻,還有兩條路線上一隻都沒有,另外的路線上都各有兩隻,我走的那條路線上有比其他路線多得多的鐘。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福爾摩斯像只柴郡貓一樣,笑眯眯地說了一些使我們更摸不著頭腦的話,“這間屋子裡,有一隻特別大的大鐘,正好在國王陛下的對面,鐘上的刻度盤非常清晰。”

  “對,這只大鐘是英國軍隊征服般尼普爾地區以後,那個省的農民為了感恩進貢給太后的。福爾摩斯,你真的把我給弄糊塗了。”

  福爾摩斯笑得像默劇裡面的魔王一樣,“陛下,你看看幾點鐘了?”

  國王望瞭望他眼前的這只大鐘,答道:“九點過五分。”

  “這只鐘走時准嗎?”

  “當然,我可以給你對一下,如果你……”

  國王習慣地把手伸進馬甲口袋,去取懷錶,卻沒有找到。他摸了一會兒,說道:“哎喲,我沒有帶懷錶,我派自己的貼身男僕去取!我得好好地訓訓他,怎麼把我的懷錶給忘了!”

  我逐漸明白了福爾摩斯推理的思路了。最後,福爾摩斯和盤托出了他的見解。

  “陛下,我早就注意到你沒帶懷錶了,與生俱有的觀察力使我注意到你有個習慣,那就是你經常看你的懷錶。我還注意到,如果屋裡有只特別顯眼的鐘,你總喜歡膘它一眼。”

  國王點了點頭:“這總比從衣袋裡往外掏東西方便呀,這和你所說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管你選擇哪條路線去餐廳,都得花六分鐘左右時間。如果沒有鐘的話,出於習慣,你至少要看表兩次。但如果走一條有許多鐘的路線,你就根本用不著看表了。”

  國王對福爾摩斯的推理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千真萬確!你說的太對了,福爾摩斯,坐在這兒,我根本不會注意自己沒有帶表,因為我座位的對面就懸掛著一隻大鐘!你僅僅從我沒有帶表這一點就都推斷出這一切,真了不起!”

  我當時沒有吭聲,但心裡暗想這可是我所知道的推理中最精彩的一個了。

  我暗暗地想,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夠做出如此精彩的推理呢?尤其是如我確信的那樣,整個事件如同閃電般地在福爾摩斯的腦子裡呈現出來。為此,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原來的想法來研究事件的起因。除了福爾摩斯先生之外,還有誰能做得到呢?或許米克羅福特能做到。的確,米克羅福特本來是可以做到的,但是他太懶惰了,不肯去做那些跑腿的辛苦活兒,而這些正是福爾摩斯需要儲存到他神奇的頭腦中去的東西。

  國王派去取他的懷錶的貼身男僕返回後,我在旁邊聽到了國王對他說的話:

  “史密琴斯,我本來想打發你走,轉念一想覺得這樣有點太過分了,我又想好好訓斥你一頓,但現在也不想訓你了。因為福爾摩斯飯後給我們講了個這麼精彩的推理故事,你也有一定的功勞嘛!”

  果然,從那以後,經常有人請國王講一講福爾摩斯和那塊懷錶的故事。

  六、獎賞

  我沒有想到福爾摩斯身體竟然恢復得這麼快、這麼好。其實,在我們離開桑德瑞漢姆宮之前,他已經恢復如初了。我估計大多數的人在一個隱蔽墓室的石棺裡被關上幾天,肯定會精神錯亂的,但福爾摩斯意志堅強得簡直可以和關他的石棺相比。

  我們回到貝克大街又有幾個小時,感覺好像從未離開過這裡一樣,接待了幾個來訪的客人,他們聽說了福爾摩斯的驚險遭遇,特地來表示慰問,其中包括賀瑞斯。

  戈爾丁,他首先對把我們拖人這個案子表示歉意。

  一些報紙作了聳人聽聞的報導,有的竟然把找到丟失的倫布蘭特名畫的功勞記在戈爾丁的功勞簿上。

  戈爾丁先生對此表示歉意:“這可不是我對這些傢伙說的,他們總是怎麼高興就怎麼寫。我對他們講的可比這精彩得多,我跟他們說你的眼睛能看穿磚牆,我的經理為了能在英國最好的雜耍劇場作巡迴演出,非常希望能夠與你結識。”

  “戈爾丁,不論是我,還是華生醫生都對表演不感興趣。”

  魔術師這時打出了他的王牌:“難道你就不想到美國走一遭,在美國的各大雜耍劇場亮亮相?到那時候,沒準兒你們可就成了百老匯的大明星啦!”

  福爾摩斯遞給戈爾丁一隻雪茄:“這是不可能的事兒!讓吉勒特在倫敦的舞臺上扮演我就已經夠受的了,不過,他演得還挺像回事兒的。你知道嗎,在露天集貿市場甚至還上映有關我的冒險經歷的影片呢!”

  這話引起了戈爾丁的注意,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本皮革封面的記事簿,用一支小鉛筆在上面劃了劃,然後說道:“你的話使我產生了靈感:設想人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影片上的人物能從銀幕上走下來,他應當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譬如像你這樣的人物,不管是在銀幕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總能把他認出來。總有一天,我要借用你這個妙主意!不過,現在還是談談正事吧。我支票上的金額數是準確的,這我清楚;你也沒有改變這金額數,只是扣除了你的全部酬金,這是我不會允許的。

  你不讓我表達我最誠摯的謝意,這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接受的。為此,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小小的禮物。”

  我早就注意到戈爾丁厚厚的大衣下面凸現出一塊東西,而且弄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把外套脫下來。不用問,裡面肯定藏著送給福爾摩斯的禮物。但是,福爾摩斯先生擺了擺手。

  “戈爾丁先生,對於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要知道,我從來就不喜歡狗,哪怕是墨西哥獵狗我也不感興趣!”

  戈爾丁一驚,從他的大衣下麵取出來的果然是一條小狗,他把它放在地板上,隨它在地板上四處亂跑。這傢伙腿長得像火柴棒,豎著像蝙蝠一樣的耳朵。

  “你怎麼知道它是個活物呢?”

  “我看到它在動。”

  “那也有可能是只貓或猴子啊?”

  “從過去的經驗來看,我知道如果是只貓,那它不會保持這麼安靜;如果是一隻猴子,動作幅度不會這麼小。由此推斷它只可能是只非常小的狗。”

  “為什麼不可能是一隻哈巴狗的狗崽呢?說實話,福爾摩斯,剛才你是僥倖猜對了狗的品種。”我禁不住在一旁問道。

  福爾摩斯朝我望了一眼,答道:“華生,小狗崽不可能像其他提到的動物那樣保持長時間的安靜。所以,它肯定是只成年狗,而犬科動物裡我知道只有這一種狗,即使是成年以後,仍然可以放到戈爾丁先生的外套裡。”

  “哈,我已經喜歡上它了!”

  賀瑞斯。戈爾丁邊說,邊把這只沒毛的小獵犬抱起來,重新放進他的大衣裡。

  然後拿起淺頂軟呢男帽揮了揮,向我們道別。

  戈爾丁離開之後,我對自己剛才懷疑福爾摩斯的判斷能力有點不自在,於是向福爾摩斯表示了歉意。

  “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華生,總算沒成了那只畜生的主人,真是萬幸!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喜歡狗,不過,警犬是個例外,這是惟一派得上用場的一種狗。”

  跟福爾摩斯這種從來不打獵的人,談狗是人類的朋友是沒用的,而且在我看來,他向來看不起獵人。

  福爾摩斯雖然仍處在恢復期,但實際上他已經開始孜孜不倦地查閱每天的報紙,時不時地把報紙翻到某一頁,折一下,準備以後參考。

  查閱完後,他把這些折疊過的報紙送給我,並囑咐道:“華生,這些報紙折過的地方都值得你仔細研究,你好好讀讀。分析分析。”

  我迅速測覽了一下這些報紙,發現折疊部分的內容都與英德兩國之間的爭端有關:從英德兩國軍隊在東非國家邊界武裝衝突的報導,到各種政治時事。其中一篇是德國皇帝所作的演講,從國際關係的角度來看,這篇演講是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據我分析,這些事件大多是由過去幾天發生的事件引起的。這些政客們很難控制局面,儘管國王有些好戰,但要求穩定局勢的呼聲仍很高。還有,順便跟你說一聲,國王馬上要來見我們。”

  我吃驚地問道:“馬上?”

  福爾摩斯瞥了一眼壁爐上的鐘,然後又看了一下手錶,似乎在確保時間的準確性:“如果我們的時鐘準確無誤的話,大約在五分鐘之內到達。”

  “什麼?福爾摩斯,五分鐘的時間我們怎麼能來得及洗漱、換衣服、刮臉呢?

  你還穿著那身粉色的舊睡袍呢!”

  他的回答真是夠氣人的:“今天你已經洗漱過了,衣服不也穿好了,臉也刮得挺乾淨嘛!我最慘不忍睹的時候,國王都見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華生,不管是誰,同百年僵屍一起共臥三天三夜,樣子也好看不了。相比之下,我現在的形象還算不錯呢!”

  我已沒時間,也沒機會同福爾摩斯鬥嘴了,因為貝克大街上傳來了馬蹄聲,想必是國王已經到了。透過窗戶,我看到皇家的馬車已經停到外面。幸好,街上人不多。我知道國王外出時,要做到不驚動百姓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僕人把身體肥胖的國王從馬車上扶下來,這時,我注意到後面還有另外一個人,也非常臃腫,原來是米克羅福特!

  樓梯上已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為了儘量把房間整理得像樣些,我在作最後努力。

  毫無疑問,這是很費勁的。

  哈德遜太大走進來,清了清嗓子,然後大聲宣佈:“米克羅福特。福爾摩斯先生和……和愛德華國王陛下駕到!”

  福爾摩斯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右手在心口放了一下,以示恭敬,順勢把睡袍前的煙灰拂去,同我一起朝國王一躬身。最近同王室的接觸比較多,我們覺得不必太拘禮。

  “你弟弟一直跟我說你已恢復得很好了,我也能看出你已經康復了。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你從煤桶裡取出雪茄煙來給我——你現在仍然把它放在那兒?”

  我至今還記得上回他因王冠寶石失竊案來求助福爾摩斯時,我從煤桶裡取出一支雪茄煙給他,把他逗樂的情景。這件事似乎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實際上只有幾個月。國王允許米克羅福特用他新發明的小玩意兒點著雪茄。福爾摩斯則把國王引到一隻最好的扶手椅上坐下,另外一只有點氣派的椅子留給了米克羅福特。

  國王清了清嗓子,開始給我們講他這次來訪的目的。國王講話時,米克羅福特傲慢的目光在我們兩人身上遊移,這大概就是他富於表情的本事之一吧。

  一我這次來,是最後一次勸你接受爵位的封號。以前我曾經要賞賜給你這個爵位,但是你沒有接受。我也能理解你的難處,如果成了歇洛克。福爾摩斯爵士,再東奔西跑地到處查找線索確實與身份不相適宜。最近有人跟我說你要隱退了,這對於那些深受犯罪分子騷擾的人們來說可是個巨大損失。你還年輕,用不著這麼早就考慮退休。我冒昧問一下,你這樣打算是出於什麼考慮呢?“國王講話時,語氣非常平易。

  福爾摩斯非常誠懇,又極富有個性地答道:“我在這一行已經幹了有二十五年了,有人說這是我為自己發明的行當。我的目的是緝拿一些警方無法抓捕歸案的兇犯、竊賊和偽造犯。在這二十五年裡,我救了許多人的命,為民眾和國王們都找回了丟失的財物。但是,不能忽視一個事實,我幹這一行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激發、鍛煉我的頭腦,增長自己的才幹。但我感到,我的能力現在已經到了頂峰。

  然而,人到中年之後,我的推理能力必然會每況愈下。我不希望看到這種結果發生,所以,我想換個領域訓練頭腦啟動精力。”

  國王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是不是想在股票交易、外交斡旋上面同弟弟米克羅福特比一下高低?”

  “陛下誤解了,我是想隱退回到蘇賽克斯去養蜂。”

  國王一驚,欲言又止,最後經過認真考慮,就不再堅持了。

  “如果那樣的話,就不再勉強你了。我這裡給你帶來了一份禮物,無論如何你也要接受!”

  國王走到坐在破椅子上的福爾摩斯面前,福爾摩斯忙站起身來。國王從衣袋裡掏出一隻裝飾精製、皮革製成的小匣子。他打開匣子從裡面取出一枚我從沒見過的領結別針:形狀像只雙輪雙座馬車,全部是由鑽石和紅寶石等珍貴珠寶裝飾而成的,底座是銀制的。這確實是件精美絕倫之作,就連福爾摩斯也看呆了,喜歡得愛不釋手。國王親自把它別到福爾摩斯寬大的硬領圈上,福爾摩斯說道:“陛下,我無法形容收到你這份珍貴禮物時,激動和自豪的心情,這份意想不到的禮物我非常樂意接受,尤其是你親自給我佩戴上。對國王陛下的聖恩我感激不盡!”

  我相信福爾摩斯的話是出自肺腑的。

  國王清了清嗓子,說道:“不必過謙。長期以來,我一直注意到你的工作基本上離不開雙輪雙座馬車。現在有了新發明的汽車,那些馬車很快就會成為記憶,但我希望你能夠經常看看這個別針,記住你靠馬車破案的那個時代——這是不是你喜歡的一種表達方式?”

  到這兒,國王本該離開了,接下來該是福爾摩斯玩賞國王賜給的領結別針,到此,故事該結束了。但是,末了還是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插曲,使這個故事成為福爾摩斯偵探故事中最為獨特的一個,我很樂意把它講完。

  國王朝窗外望去,發現外面圍觀皇家馬車的人越來越多。

  他朝我們古怪地咧了咧嘴,說道:“戴上王冠事兒就多了。要是能讓我有分身術,你要什麼都行!要是真能那樣的話,我就可以讓其中一個乘上我那輛馬車回宮,餘下的時間我就可以悄悄地離開這裡去會見我的老朋友,和那位住在貝爾格萊維亞的那位夫人!”

  國王是在說笑話,但我看得出福爾摩斯還真當真了。

  “如果我的建議能使你的願望變成現實,國王陛下你會感興趣嗎?”

  “你這話當真?你真有辦法讓我獲得一天的自由?”

  “陛下,是真的。不久前,我發現了一件讓我十分惱火的事情,由於威廉。吉利先生和我長得十分相像,於是他就利用這一點在一齣戲裡扮演我。不過後來,我發現可以利用這種相像,互換角色,躲避對手。”

  國王一聽,樂了:“好,那就聽你的,可我們長得不相像啊,而且你臉也刮得乾乾淨淨的!”

  福爾摩斯神秘地一笑,解釋道:“米克羅福特和陛下的個頭兒和身材都差不多。

  在我收藏的化妝品裡有一副灰色的假鬍子,只要戴上這個,再加上陛下的帽子和大氅,米克羅福特就可以坐上你的馬車出發了,這樣,人群自然就散開了。然後我再派比利再去叫一輛雙輪馬車,你穿上米克羅福特的大衣或我的無袖長披風和獵鹿帽,乘上它就可以去貝爾格萊維亞或其他想去的地方。”

  這時大家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國王眼裡透著狡黠的目光,巴不得嘗試一下。可米克羅福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想拒絕,但又礙于國王的面子。

  最後還是國王說話了:“米克羅福特,你是否願意幫我這個忙?”

  “願為陛下效勞,”米克羅福特哭喪著臉答道。

  於是,米克羅福特。福爾摩斯穿上國王的大氅,戴上國王的帽子,和福爾摩斯的假鬍子,登上馬車。歡呼的人群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根本不是他們的國王陛下。

  “上帝拯救國王!”

  “上帝保佑國王陛下!

  在場的群眾歡呼著,以他們各自獨特的方式表達著他們對國王的祝福。

  看著馬車朝著白金漢宮的方向出發了,國王拍了一下福爾摩斯的後背,說道:

  “嗨,親愛的福爾摩斯,這次又多虧你幫了我的忙。”

  接著有人幫他穿上福爾摩斯的無袖長披風和獵鹿帽,國王又說道:“福爾摩斯,雖然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旭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麼呀?其實,當你想做什麼事而又不能做時,當個國王又有什麼意思?”

  這時哈德遜太大進來幫忙,福爾摩斯突然眼睛一亮。他猶豫了一下,說道:

  “陛下,你對我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但是,我——還有一件小事想麻煩陛下——”

  “我樂意聽,你就直說吧!”

  “陛下,我同我的朋友、同事華生醫生在這裡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了,這些房間雖然不大,但卻十分舒適,房東是哈德遜太太。”

  國王扶了扶福爾摩斯的獵鹿帽,以示對哈德遜太太致意,哈德遜太太趕緊行了一個屈膝禮。

  國王說道:“其實,我能看得出來,你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我敢肯定哈德遜太太是個難得的好人!”

  “但是不知由於什麼重建計畫,這位善良的老太太就要失去她的房產了。儘管會有一些補償,但無論如何也補償不了她因失去這棟房子而遭受的損失!”

  愛德華國王出於禮貌作出非常關心的樣子,但我能看得出,他雖然表現得非常禮貌,但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確實是這樣,商業是我們國家的核心。福爾摩斯,有時我們也要想一想到底可以讓這些投機分子走多遠。當然,要是這件事同王室有關係,我會出面干涉的。”

  聽到這裡,我偷眼看了一下哈德遜太太,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儘管她在克制自己,但我還是能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內心的快樂,她似乎在心裡說:“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把問題給解決了!”

  這時,福爾摩斯不失時機地說道:“陛下,此事確實與王室有關,哈德遜太太,請你快把那封信拿來給陛下過目。”

  哈德遜太太匆忙跑了出去,福爾摩斯便向國王詳細地介紹了貝克大街221 號馬上就要拆除的情況。

  國王陛下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件事我可以幫忙,如果拒絕,那就太不夠意思了。”

  哈德遜太太很快回來了,把信呈給國王。

  “老太太,不要害怕,王室的人不會把你的房子怎麼樣的,你儘管放心好了!”

  國王安慰她道。

  於是,哈德遜太太就這樣保住了她的房子,不但在福爾摩斯住的這段時間而且一直到福爾摩斯離開後的許多年。最後,當她同福爾摩斯一樣,打算退休時,她就把221 號賣掉了,然後,在南部沿海買了一處房產。她在蘭辛種植玫瑰,而福爾摩斯先生則在弗爾黑溫養蜂。

  至於賀瑞斯。戈爾丁嘛,我不用說,聰明的讀者們就會知道他以後的生活。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他繼續當他的皇家魔術師,幾乎每週都有一個主題鮮明的新絕技奉獻給觀眾。當然,想成為他那樣的魔術師的人很多,但只有他才讓我想起“倫布蘭特名畫之謎”。

二十三、暹羅原雞謎案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破了許多大案,靠的是他科學的推理,和過人的精力。但還有一些性質不太嚴重的案子,他完全是憑儲存在大腦裡的博知識和敏銳的觀察力解開謎團的。其中之一便是原雞丟失案。

  福爾摩斯認識一位元叫查普曼的先生,此人從事從世界各地進口奇禽異獸的買賣,因而我們也有幸接觸了許多從未見過的異國禽獸。他的住所在斯特蘭德大街一頭的艦隊街,從表面上看,他關禽獸的房子像個大倉庫,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卻非常的奇異。若是走進去,無疑便會看到滿目的珍奇景象。有著軲轆的大籠子裡關著老虎、獅子和豹,房子的一頭間或還能看到一兩頭慢慢擺動灰色身軀的大象。除大籠子外還有許多小籠子,圈著各類的小動物。有蛇、麝香貓、小鱷魚等;水池裡則養著奇異的魚類和兩棲動物。高處掛著的籠子裡則有老鷹和澳洲大鸚鵡及美洲金剛鸚鵡。不言而喻,查普曼住所中傳來的各種動物的鳴叫、嗥叫和吼叫聲真是無可言狀,還有垃圾堆深處眾多老鼠被查普曼的家貓追捕的尖叫聲。

  歇洛克·福爾摩斯對倫敦這處地方的興趣不僅僅出於好奇,因為破案有時涉及到動物的知識,若自然博物館的科學家們無法滿足他的要求時,他就找查普曼幫忙。

  辨認蘇門答臘大老鼠一案便是一例。

  這天,我、福爾摩斯以及他的一位委託人在辛普森餐廳吃過飯後,我倆便悠閒地溜達在斯特蘭德大街上,我突然提議去查普曼家看看。福爾摩斯聽後十分高興。

  於是我們走人查普曼的住所。查普曼仍像以往那樣臉膛紅撲撲的,穿一件緊身套衫,一條斜紋布褲和一雙帶扣形飾物的靴子。

  他對我們表示歡迎,說:“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見到你們非常高興。我先把幾隻狼賣給喬治爵士,然後再跟你們痛快地聊聊。”

  我們認識喬治·桑格,今非昔比,他的家世早已衰敗了。

  喬治一邊和我們相互問候著,一邊挑選出三隻狼。

  “查普曼,這三隻狼我付你15英鎊倒時我讓阿爾班·查理拿個籠子來把它們運走。”

  這位如今從事馬戲的爵士將馬鞭朝帽子上一點致了個禮,就離開了。

  等喬治走遠後,查普曼說:“好眼力,挑的都是狼群中最棒的,不過他付的錢每一次都不少。這倒不錯,因為我的暹羅原雞最近老丟,損失不小。”

  他此話挺有意思,但仿佛沒有引起福爾摩斯的興趣,我則好奇地問:“丟了一兩隻雞?”

  他搖搖頭,說:“可不是一兩隻,因為每個季節都會有幾隻雞得病死亡。可這些原雞,我進口多少就丟多少,你說這些小傢伙都跑哪兒去了呢?”

  他的話是一種暗示,福爾摩斯出於禮貌,只好同意幫他查查。於是查普曼領我們去看關雞的籠子。籠子均10英尺長寬,上面無頂,一面有個進出的沙門。在我看來原雞就是一種雞,只不過比一般的雞漂亮,發紅的羽毛光鮮明亮,十分美麗。

  我問:“什麼人買這種原雞?”

  查普曼答道:“基本是有錢人,他們的房子大,有大院子可供原雞滿地跑。像你們這種人肯定不買。”

  福爾摩斯插話說:“華生,這些原雞是家雞的祖先,後者是由它們演化的品種,就像如今的火雞是由初到北美洲的人養的大火雞演化來的一樣。你到底丟了多少,查普曼,說正經的。”

  查普曼說:“哦,差不多平均一個禮拜丟6 到8 只。”

  我問:“它們會不會從籠子頂部飛出去了?”

  查普曼大笑道:“根本不可能!暹羅原雞不會飛!最多也只能飛四五英尺,接著就掉下來。所以籠子裡的原雞根本出不去。”

  福爾摩斯問:“晚上沒有猛獸從籠子裡跑出來嗎?”

  查普曼咧嘴一笑:“只有我的貓和它們抓的老鼠。老鼠可不是原雞的對手,連貓都不是。而且即便原雞真的被吃了,也得有骨頭和雞毛啊。”

  福爾摩斯雖然表面上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目光卻不停地朝四下張望著。

  他先看向大門上方的罩著網眼的媚窗,接著目光又移向飛簷,觀察著牆壁與天花板之間的空間。那是老鼠從隔壁出沒的通道,但查普曼已說過原雞的消失與老鼠無關。

  福爾摩斯說:“親愛的查普曼,我會考慮你的問題的。可是這會兒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你能否推薦附近一家餐館?”

  我們在辛普森餐廳吃的小吃的確不甚豐盛,但我知道,哈德森太太一定在貝克街給我們準備好了可口的野味餡餅。

  查普曼並不知曉我們已用過點心,於是說:“你們喜不喜歡來頓咖哩飯?”

  我便順著福爾摩斯暗示的意思,說:“好啊,我在阿富汗呆過一陣兒,培養出了吃咖哩飯的胃口。”

  眨眼功夫我倆就坐進了與查普曼的住所毗鄰的阿裡咖哩餐廳。我想我的多數讀者大概都不熟悉這種餐廳,因為英國惟一帶有異國風味的餐食好像都跟中國飯差不多。頭戴穆斯林頭巾的咖哩餐廳老闆手指合攏,腰部前趨,說:“歡迎,先生們,我將親自為你們效勞。”

  福爾摩斯笑著說:“阿裡先生,看來你的老家是孟買。”

  印度人為之一凜:“先生,你是位英國人,怎麼會曉得我來自孟買,而不是印度別的地方,比如加爾各答?”

  福爾摩斯答道:“你剛才對我們的行禮是典型的孟買式的。你要是加爾各答來的,就應手掌合十,而不是手指相碰,而且鞠躬時腰也不會那麼低。”

  印度人把萊譜遞給我們,福爾摩斯點了一隻咖哩雞,但菜上來後,他只是略微嘗了幾口。而我胃口頗大,顧不得許多,一口氣就把雞吃了一大半。

  我狼吞虎嚥時,福爾摩斯一直仔細盯著我。

  他說:“華生,告訴我,這只雞的味道如何?”

  我說:“說實話,味道相當不錯。肉一點都不肥,很瘦。”

  他頷首以示同意:“我雖沒吃幾口,也有同感。”

  我們正說著,突然發現一隻酷似黃鼠狼的小動物“嗖‘地從地板上跑了過去。

  阿裡說了聲抱歉,立即抓住那東西,對侍者大加斥責。

  “你怎麼沒把它的籠子關緊?!”

  他說的是烏爾都語,但我聽懂了大意。接著他又轉用英文說:“對不起,兩位先生!一般我是不讓這種寵物跑到這兒來的,它被丟在廚房,為的是吃害蟲。”

  說罷他朝廚房走去,手裡緊攥著那只奮力掙扎的動物。

  我扭頭問福爾摩斯:“那是不是吉卜林筆下描繪的那種動物?”

  他點頭說:“是灰獴,印度人特愛養它們,眼鏡蛇都不是它們的對手。”

  接下去福爾摩斯沖著阿裡大肆誇讚咖哩雞做得如何可口,令我頗為不解。

  “這雞真不錯,親愛的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它是怎麼做的?”

  阿裡招手讓我們跟他走進廚房,演示這種雞如何切和如何烹製。但我留意到福爾摩斯的目光卻四處逡巡,總是看放在地上的一隻垃圾筒。我看到筒裡有雞毛以及雞頭和雞爪。雞爪挺特別,因為它們的間隔特別大。顯然阿裡的菜都用的是上乘雞。

  我們往外走時,正好路過關灰檬的籠子、只見它被牢牢關在裡面,正縮著身子吃一塊雞翅膀,雞翅上的紅色羽毛並未除去。

  我們走出餐廳後,福爾摩斯對我說:“看來原雞丟失的秘密已被我們發現了,是不是,華生?”

  我表示同意。我覺得這是福爾摩斯遇到的最容易解決的一道難題,雖說要是讓我去破,尚有些難度。

  我把我的想法對福爾摩斯說出,他答道:“華生,為了找出原雞消失的原因,你是不是也會去一家附近的餐館做一番偵察?”

  福爾摩斯有時特會譏諷人。

  沒一會兒我們又回到查普曼的住所,把我們的發現告訴了主人。

  令我訝然的是,查普曼竟大笑起來:“這麼說,阿裡是讓它的灰獴從老鼠洞裡鑽過來偷走我的原雞,再做成咖哩雞啊!福爾摩斯先生,這主意實在有意思,而且特妙。你是怎麼想到這種可能性的呢?”

  福爾摩斯說:“因為你屋裡有老鼠通道,咖哩雞餐館就在隔壁,此外就是邏輯推理了。不瞞你說,要是我們沒看見那只獴,也不會這麼快破案的。後來看到了那些特殊的雞爪、紅色羽毛,想到它們不是家雞,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尤其是咖哩雞做得非常好。”

  我問:“你下一步怎麼辦,查普曼?”

  查普曼大笑道:“怎麼辦?我不會跟他打官司的,把原雞籠子上封個網眼就齊了,這樣阿裡對我的動物不就沒轍了?要是還不行,我就抓住那只灰獴,將它關進籠子賣給動物園!”

  我們返回斯特蘭德大街時再度打阿裡的咖哩餐館門口路過,阿裡就站在門口。

  他笑著對我倆行了個額手禮,說:“再見,二位先生。你們倆會走運的,我有預感。”

  福爾摩斯也笑著答道:“你應該知道,阿裡先生,那是因為你本人就很走運。”

二十四、恐怖馬戲團

  一、喬治“勳爵”出現

  “華生,照名片來看,我們的客人是位貴族。”

  我妻子走親戚去了,我正陪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呆在貝克街的老房子裡。在此之前,我已經把醫務所的業務交給了一位元醫師代理。這樣,我就能和我的老朋友一起共處,或許還能重溫一下往昔的快活日子。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餐,只是比平時稍晚了點。當我還在細嚼慢嚥的時候,福爾摩斯早已用完了當天的第一餐,坐著與我閒聊起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打斷了我們的聊天,男僕比利來向我們呈交了一張名片。

  我問道:“那麼,你是懷疑名片上所刻頭銜的真實性了?”他將名片遞給我看,那是一張約五英寸長、四英寸寬的米黃色卡片,印著凸出的字體。上面印有姓名喬治。桑格勳爵,還有位於芬切利的一處地址。

  福爾摩斯問我:“除了商人之外,你還見過誰有這麼大的名片?”我得承認,對於一位貴族來說,這張名片確實夠大的了。

  男僕可沒這麼多疑問,他鞠了一躬退出去,然後將我們的客人領了進來。多年的平靜與懶散已使我不再關注樓梯上的腳步聲,我以為見到的會是一位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男人。當瘦削結實、身材偏矮的客人出現在我們面前時,福爾摩斯顯然並不驚訝。來容摘去緞面禮帽,我發現這頂帽子是特製的,比一般的帽子要高出許多,可能是為了使它的主人看起來能高於他五英尺四的實際身長吧。他把帽子和樣子昂貴的灰色大衣一起遞給了比利,露出裡面同樣昂貴的上衣和褲子。綢領帶上夾著一隻鑲滿鑽石的夾針,馬甲上還掛著一根金錶鏈。

  “我想你就是喬治。桑格勳爵吧?”

  對於福爾摩斯的這一詢問,客人回答的聲音很生硬,根本沒有貴族派頭,而口氣卻帶著一絲威嚴。

  “沒錯。你們倆誰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答道:“正是鄙人,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約翰。華生醫生。”

  桑格向我敷衍地點點頭,在福爾摩斯示意的椅子上坐下。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想對你有任何隱瞞。實際上,我並不是貴族。”

  福爾摩斯點點頭。“我知道,先生。原因有這麼幾個:第一,雖然你的褲子是聖。詹姆斯公司製作的,可你坐下的時候卻拉了拉膝蓋處的褲管。”

  桑格吃了一驚。“為什麼不呢?這很自然。這樣,膝蓋處的褲管就不會膨起來了。”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很自然,但一看你這個舉動,便知你不是貴族。還有,你顯然扣緊了馬甲上所有的紐扣,這一點同樣也不像貴族所為。”

  客人笑笑,這使他瘦削的臉上起了皺紋,那樣子有點像愛斯基摩人或印第安人。

  這是一張飽經風霜、歷經嚴寒或酷暑的臉,看上去有七十三歲了,遠看倒可能會顯得年輕一點。他的頭髮和修剪整齊的鬍鬚染色都沒染好。更有甚者,他的眉毛也用了同樣的黑色染劑,而且兩道眉毛的顏色深淺不一。此外,他的兩頰上有明顯的胭脂痕跡,令他的模樣越發滑稽。他對福爾摩斯說:“那麼,先生,你還能從我的外表推斷出些什麼?”

  福爾摩斯笑得更和藹了。“你手上的老繭還告訴我,你長期以來與馬匹關係密切,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了。華生,注意,這些老繭是多年來操持馬群造成的。哦,對了,你曾為女王陛下服務過,因為你領帶的鑽石夾針上有維多利亞女王名字的縮寫。我敢保證,儘管你在《貴族名錄》中無名,但你仍自稱勳爵而不怕受罰。所以,女王陛下顯然知道你在用這個頭銜,而且容忍了。女王並不經常給臣民特權,除非是軍人、水手和發明家。我覺得你不像這其中的任何一類。但眾所周知,她喜歡馬戲藝人,因此我斷定你一定是此類人。照你與馬匹明顯有關這一點來看,你可能是流動馬戲團的老闆。”

  當然,現在回想這件事,我知道當時大多數人都是知道桑格馬戲團的。然而,福爾摩斯和我的生活圈子很少與流動馬戲團之類有什麼接觸。據我看,桑格並不相信這一點,所以他也就想當然地認為福爾摩斯的一些推斷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他並未這麼說,而是直接講明瞭來意。

  “不管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福爾摩斯先生,你說對了。我不僅是一個馬戲團的老闆,而且我敢說,我的馬戲團即使算不上是世界第一,至少在整個歐洲是最著名和最出色的。在這半個世紀裡,我把我的事業從小棚子裡的個人表演發展成英倫三島有史以來最大的帳篷裡所進行的壯觀演出。我擁有幾百匹良馬,許多駱駝、無峰駝、斑馬、獅子、老虎,還有幾頭大象。我還有一批頂尖的演員,喬治。桑格勳爵馬戲團無人不曉。所以,儘管我誠實經營,長期以來還是遭人嫉妒,甚至一些傳統的馬戲世家也看不慣我。你知道,我並不是生來就幹這一行的,我父親的劇團是在集市上作下流表演的。唉,集市上的那班人也嫉妒我,可這些人一個也不會對我幹壞事。當然,他們也許會把我的海報用紙覆蓋,或者故意為我指錯路,但決不會真正害我……”

  他停頓了一下,我試探地問道:“如果你有敵人,那會是誰呢?”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可以說我沒有敵人,醫生,可是就最近發生的事來看,我又不能這麼說了。事情還得從幾年前說起,那時,除了流動馬戲團之外,我還擁有阿斯特利劇院,就在泰晤士河南岸。我經營那個劇場及其各類馬戲表演已經快二十年了。後來,我開始受到恐嚇,有時是收到恐嚇信,有時是口頭的威脅。

  有人勸我放棄阿斯特利劇院,開始時我並未聽從,但最後還是不得不離開。管理部門無疑是接到了多次密告,於是開始了像是一次迫害我的戰役。突然間,他們勒令我換掉原本十分結實的太平門,拓寬過道,說我那些精心設置的防火措施不夠完善;堅固耐用的動物籠子也得重建或換新。連最讓同行們羡慕的馬廄也備受挑剔,這兒要修,那兒要補的。福爾摩斯先生,為這些事,我花了一大筆錢,可他們還是不滿意。後來,突然又冒出了一個新的管理機構——倫敦郡政會,他們又要我將剛剛完成的工程再次改建。我實在是負擔不起了,不得已才將劇院賣了,價錢倒還不錯。

  從那以後,阿斯特利的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露天劇院就被拆除了。我把錢又重新投資到我的流動馬戲團上,生意越做越大。”

  福爾摩斯注意到桑格胸前的錶鏈處掛著一把專切雪茄頭用的鍍金刀片,於是便在燃燒未盡的煤塊上點燃了一支雪茄煙遞給他,自己也點上了一支。很快,整個房間便彌漫著一股煙香,這味道至少沒有蘇格蘭混合煙草那樣難聞了。

  福爾摩斯接著說道:“不幸的是,你的敵人所發動的這場戰役的勝利似乎是十年前的事了。如果回到1892年,我也許能幫你的忙,可我不明白現在還能幫你什麼忙。”

  這回桑格連想也沒想就回答說:“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一切又重新開始了。

  搞垮了我的劇院,他們還不滿足,現在又把矛頭指向我的流動馬戲團!”

  福爾摩斯此刻來了興趣,從椅子上往前探了探身子,問道:“歷史又重演了?

  我是說,你又收到恐嚇信,緊接著那些好管閒事的地方當局又頻頻光顧你的劇團了?”

  這位劇團老闆搖搖頭,沉吟了片刻,然後說道:“哦,是的,又不是。是,那是因為我確實收到了書面的和口頭的警告;不是,那是因為這次發生的事性質太嚴重了。比如,扯帳篷的繩索被剪斷,動物被人有意從籠子裡放跑,許多演員在馬戲場上發生事故。這一切都是有人蓄意策劃的。”

  我不顧福爾摩斯冷峻的目光,又插嘴說:“桑格,你能給我們看一封恐嚇信嗎?”

  他說道:“嗅,可以。我正帶著最近的一封呢,這是昨天上午收到的。很顯然,它是前天夜裡被人貼在我的大篷車的門下麵的。”他從上衣裡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以前的都被我燒了,但現在我覺得該留著它們才對。”

  福爾摩斯接過紙片,走到桌邊,仔細地將它在桌面上展開,大聲讀道:在羊的入口和流動住所之間,將要接受第九條生命。拆掉帳篷,避免麻煩。

  福爾摩斯用他的放大鏡看了一陣子,然後說:“這字是用印度墨水寫的,確切說是用印刷體寫出來的,紙張很厚實,像是畫家們作畫所用的那種。可寫字用的卻是尖端的筆,這種筆通常是用於寫字而非作畫,但墨水和紙張又似乎表明寫字的是個搞美術的人。此外,這張紙是被人從拍紙簿本上撕下來的;為保持紙張的完整,在撕下來之前,還被折過作為撕痕。儘管這些字是用印刷體寫的,我敢說,寫字的是男人而非女人。不過,我們現在還是想想這話是什麼意思吧。”

  桑格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似乎準備離開,說道:“很好,先生,這就交給你了。

  可我在想能否邀請你今晚去看我馬戲團的表演,這樣,你就會對我目前所遭遇的不幸以及我不得不盡力去保護的一切有進一步的瞭解了。來吧,我們現在正在埃薩克斯郡的一個小鎮羅姆福進行表演。那地方離這兒不遠,而且,我覺得你會喜歡這次經歷的。”

  我們交流了一下目光,福爾摩斯看出我沒有異議,於是便點點頭說:“太好了,親愛的桑格,我們沒有理由不接受你的邀請。我想,你會負責送我們去吧!”福爾摩斯對於那些他覺得有權享受的待遇是從來不羞於開口的。

  桑格說道:“那是當然。我會派我的馬車六點鐘左右來接你們。演出八點開始,所以路上你們的時間足夠了。”

  桑格離開後,我的朋友又把那張恐嚇字條在桌面上展開。他說:“華生,現在採取行動並沒有什麼意義,除非我們能弄明白這字條的意思。桑格也不明白,否則他不會把它給我們。我覺得這像是謎語或猜字遊戲,而不是代碼。這張字條在我腦子裡立刻跳出來的是‘第九條生命’這幾個字。傳說貓有九命,我猜這裡講的可能與某種貓科動物有關。華生,在公共娛樂方面你比我要知道得多,馬戲團裡有羊和貓嗎?”

  我搖搖頭,說道:“我看未必,福爾摩斯。我觀看的最近一場馬戲主要是人和馬的表演。還有小丑、魔術師、赤膊的騎師等等,對了,還有大象。不過,我想其它的馬戲團或許會有跳舞的綿羊和表演雜技的貓吧。”

  福爾摩斯沒有理睬,或者說是似乎沒有理睬我的挖苦,又研究起那張恐嚇字條了。“‘拆掉帳篷,避免麻煩’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叫桑格卷起帳篷滾蛋。”

  後來,由於別的事情打斷,他直到桑格的馬車來接我們去看馬戲時也沒有在解謎上有絲毫進展,我們決定不穿夜禮服,可在穿著上還是費了一番腦筋。福爾摩斯最後選定了一件灰色的長禮服,我則穿上了黑色的上衣和灰色的格子長褲。兩人再加上得體的厚大衣,我們覺得這樣既體現了對桑格的充分尊重,又不顯得過於考究。

  可是,當我們一上馬車,看見門上的盾徽和高高坐在後面的車夫,便在想該不該穿得像是去看歌劇一樣。

  我們到了羅姆福,穿過廣闊的草場,我開始懷疑桑格是否選對了地方進行馬戲表演。但這種疑問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在那頂灰色大帳篷的人口處,有幾百人在排隊等候。有人領我們到前排就座,我饒有興致地環顧四周。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大規模的馬戲場,兩根主桅杆(後來才得知這叫“杆王”)加幾十根支竿撐起了能容納至少上千人的大帳篷。一層層的看臺主要是配備木凳,當然也有像我們所坐的這樣的位子。至於馬戲場本身,其直徑大約有十二碼,周圍似乎是包廂區,大約只有三十英寸高,頂上是紅色的天鵝絨。觀眾人口處的對面還有一個入口,隔著紅色的長毛絨門簾,像是一個小舞臺,上面有五六個身著制服的樂手,每人手裡都捧著一個銅管樂器。他們的演奏水準足以滿足那些坐在木凳上的觀眾,但對歇洛克。福爾摩斯來說,每一次刺耳的失音都會令他怪怪地皺眉。

  正當我也感到乏味的時候,突然,隨著一聲刺耳的哨聲,一個頭戴大禮帽、身穿粉紅色獵裝的男人揮舞著一條長鞭進場了。他一面舉起他的大禮帽,一面把鞭子揮得啪啪響,桑格馬戲團的表演就這樣開場了!

  我得承認,由於多次看過此類表演,我對這種開場白很難說出什麼主觀印象。

  馬戲團不外乎就是馬匹和騎手的表演,自菲利浦。阿斯特利於十八世紀末創立馬戲以來一直都是如此。不過,如果說阿斯特利是“馬戲之父”的話,喬治。桑格便是流動馬戲團的先驅之一了。半個世紀以來,桑格將他的馬戲從在集市上表演餘興節目逐漸發展到今天享譽整個英倫三島的大馬戲團。在馬戲團的規模上,只有他的哥哥約翰。桑格才能與之媲美。約翰在世的時候,兄弟倆合作得不錯,兩人都能過上富足的日子。可自1889年約翰去世後,他的後代就不那麼友好了,兩家桑格馬戲團之間的劇烈競爭也開始了。

  然而,所有這些我以後可以慢慢瞭解,現在我還是得回過頭來,講講多年前在羅姆福那晚的所見所聞。

  那位領班揮著鞭子,把至少八匹奶油色的矮種馬帶進場子。它們由穿著法式軍裝的馴馬師指揮著,分成兩三匹一組,表演各種旋轉和急轉動作。這些馬將前蹄架在馬戲場的圍欄上,繞圈走,然後又將後蹄架在柵欄上,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最後,它們又挨次用後腿站立,慢慢地退出場子。它們身上幾乎沒有馬具(只有淺藍色的韁繩、支頭短韁和腰帶),表演卻十分出色。觀眾很喜歡晚會這個生動的節目。接下來是一出諷刺劇,一個身穿閃亮雜色戲裝、頭戴尖頂白帽的逗樂小丑牽進來一匹頗具喜劇色彩的假馬,馬里有兩個人。這匹馬滑稽地模仿著剛才那些矮馬的動作,用後腿直起身子往後走,故意弄得裡面的兩個人倒下來。

  小丑將馬趕出場後,便表演了一系列旋風般的連翻筋斗,令觀眾氣不敢出,而他自己卻表現得若無其事。接著,樂隊第一次停止了演奏,領班和小丑開始對話:

  “我說,小丑先生,你現在該走了。我想要你走開!”

  “那麼,‘想要’肯定就是你的領班了!”

  “領班?我就是你的領班,整個馬戲團的領班。”

  “如果你是我的領班那我是什麼?”

  “你是什麼?你什麼都不是!”

  “這麼說,你的差事真不賴……你是什麼都不是的領班!”

  “你是個笨蛋。”

  “是嗎?那麼,你也是!”

  “你說什麼?”

  “我說,你兄弟好嗎,還不行嗎?”

  “我得介紹下一個節目了。著名的柔體雜技演員,杜瓦爾先生,表演世界一流的柔體藝術。”

  “我知道還有更一流的柔體藝術。”

  “那是什麼?”

  “香腸唄!”

  “滾出去!”

  樂隊又開始演奏起歡快的華爾滋舞曲,領班揮著鞭子將小丑逐出場外。隨即,一名身穿緊身衣的柔體雜技演員,跳著進場了。他將一個小墩子放在場中央,然後跳上去,身子向後彎,把頭擠入兩腿中間,開始表演一系列令人難以置信的身體扭曲和關節脫位動作。最後,他又用雙手倒立,靠肘部的彎曲降低身子,用腳鉤起大禮帽戴在頭上。

  接著,進來一匹大花斑馬,活像一具搖動的木馬,後面跟著一個身穿芭蕾舞裙的漂亮的年輕女子。領班扶她上馬,於是她便在光溜溜的馬背上站立起來,並繞場數圈。她在搖動的馬背上做了許多迷人的芭蕾動作,這時候,小丑又跑進來搗蛋了。

  “哎呀,領班先生。多好的馬,多迷人的小姐啊!”

  “沒錯,賓波。你又來幹什麼?”

  “我想和這位小姐說說話。”

  “好吧,可是得快點。”

  “我先得恢復恢復,醞釀醞釀感情,想首詩什麼的……”

  小丑單膝跪下,摘掉滑稽的帽子,對靜靜地坐在馬背上的女騎手吟道:“哦,漂亮的小姐,過來喝點薑啤酒吧!”

  這下可激怒了領班,他又將小丑逐出場外。隨後,女騎手又駕馬穿過一串蒙著紙的大鐵圈。我轉向福爾摩斯,輕聲問道:“我不明白這時候把小丑插進來有什麼意義?”

  福爾摩斯說:“這是為了讓那位小姐喘口氣,華生。”

  馬術表演結束後是一組卷毛狗的表演。它們全都是法式打扮,渾身整治一新,絨毛尾,身體中間刮得很乾淨,獅子般的鬃毛上還紮著絲帶。它們在兩名馴狗師的指揮下,在滾動的球上或走或跳。我很欣賞它們歡快的滑稽動作,可我發覺福爾摩斯臉上出現了節目開始以來的第一次不悅。我當然知道他並不十分喜歡狗,但煩擾他的決不是毫無意義的節目。空中飛人開始了,他又來了精神。演員們不僅從一個高架飛到另一高架,還在半空中表演抓人那種大家熟知的動作。這的確十分驚險,因為高架至少有三十英尺高,下面就是撒滿鋸木屑的草綠馬戲場。當這些空中飛人下來向觀眾致意時,小丑賓波又上場了。他咦哩哇啦地尖聲叫道:“我也來試試!”

  別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已經攀上了繩梯,在其中的一個支架上極其危險地蕩來蕩去。接著,另一個衣著不太鮮豔的小丑也跑進場內。實際上,他的衣服和臉上的化妝令他看起來像個流浪漢。他爬上賓波對面的高架,賓波用膝窩鉤住高架,伸出雙手準備要抓住對方。流浪漢蕩了好幾次以積蓄衝量,然後飛了過去,穩穩地被賓波抓住了。惟一的不幸是,他肥大的褲子掉了下來,露出紅白藍相間的襯褲。

  觀眾們緊張得幾乎沒敢出氣,直到兩個快樂的小丑下了高架,他們才爆發出一陣哄笑,並為精彩的表演熱烈鼓掌。

  到兩頭亞洲大象沉穩地擺動姿勢進行表演時,上半場節目已經結束了(我看看雙蓋表,才驚奇地發現我們已經觀看了一個多小時)。它們端坐在一個巨大的桶上,先用前腿支撐站立起來,再又換成後腿支撐。樂隊此時演奏的是東方音樂,大象身上那些恰到好處的飾物也令它們看起來頗具異國風情。然後,這些飾物被摘了下來,馬戲場中搭起了一個滑稽的理髮店,裡面有大刷子、剃刀和一桶桶泡沫水。馴象師斯沃洛隊長宣佈,這兩頭大象很樂意為觀眾中的自願者刮鬍子。然而,沒有人願意自告奮勇地上前享受這一殊榮。於是,那個流浪漢小丑又走進場內。他此時顯然已經穿好了褲子,沮喪地摸著自己的下巴。馴象師讓他坐下,在他脖子上披了塊白布,一隻大象用鼻尖替他摘去了破帽子,另一隻便用沾滿泡沫的大刷子使勁地刷他的臉。

  其中那只稍小一點的大象揮動巨大的道具刺刀,流浪漢站起來表示抗議。那只大的大象顯然是在它的同伴替流浪漢抹泡沫時用長鼻吸進了肥皂水,這時冷不丁將水噴到了流浪漢的臉上。

  到了幕間休息的時候,我們對以上的表演進行了一番議論。福爾摩斯說:“排場是夠大的華生,表演也很有水準。可你注意沒有,演員有幾個?”

  我掰著手指算道:“領班、主演小丑、配角小丑、柔體演員、馴馬師、馴象師、兩名馴狗師、兩個空中飛人……一共算十個,現在才演到一半呢。”

  他搖搖頭。“你忘了那位女騎手,照你的演算法,應該是十一個。但是不對,華生,沒有那麼多,因為柔體演員和流浪漢小丑是一個人,馴馬師和其中的一名馴狗師也是同一個人,所以應該是八個演員。”

  在幕間休息期間,我們和許多觀眾一起走出馬戲場,應邀花六便士去參觀馬廄和動物欄。這些動物被關在一個扇形的露天場所。一排排的馬令我想起了早年的軍隊生活,儘管記憶中的馬並不如眼前的這些如此富有異國情調。這兒的馬或全白,或白中有雜;有的身上是斑點,有的身上是斑紋。此外,還有騾和驢,當然也包括我們在場內看見的奶油色矮種馬,至少有上百匹。我正納悶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馬,福爾摩斯開口道:“我肯定這裡三分之二的馬都是用來作交通工具的。”

  這麼大的一個馬戲團當然要許多馬拉車到處奔走了。我們走到兩頭大象前,它們正在慢悠悠地晃來‘晃去,用鼻尖在揀草。我不禁想問,不知運送這兩頭大象得用多少匹馬,這時桑格正好向我們走來,回答了這一問題。顯然,大象也立刻認出了桑格,翹起鼻子向他致意。他拍拍象鼻子,對大象咕噥了幾句。他生氣地叫來了大象飼養員,因為大象的水不夠喝了。他對動物和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他說:“根據路程來計算,大象從一個駐地到一個駐地,每天得走十到二十英里。”

  我感到相當驚訝。“那樣的話,它們不會發火嗎?”

  他笑道:“這兩頭是母象,惹麻煩的大多是公象。有時候,它們會停下來襲擊一家蛋糕棚或蔬菜水果車,但贈送對方幾張免費人場券往往就完事了。它們走得很慢,所以往往是最先走,最後到。”

  福爾摩斯問:“喬治勳爵,馬戲團多久換一個駐地?”

  桑格的回答令我們倆都大吃一驚。“通常是一天一換。我們馬戲劇團規模這麼大,兩場演出就能把當地所有的觀眾容納進去了。特殊情況下,我們會待上兩天,但很少待三天。”

  我十分驚訝,甚至更無知地問道:“那你們轉移地方,拆帳篷、搭帳篷、收拾道具得花多少天時間?”

  桑格似乎對這種終生和公眾打交道的行業已經產生了厭倦,說道:“華生醫生,我們通常一個星期要去六個地方。比如,今天的表演結束後,我們就立即拆掉帳篷,裝上馬車,抓緊時間睡幾個小時,大約早上五點出發去奧爾德肖特,到那裡搭好帳篷,準備下午開演。”

  我又吃了一驚,我確實沒想到過流動馬戲團如此馬不停蹄。

  桑格自豪地領我們參觀了他的獅子和老虎,這些猛獸被關在一個巨大的活動籠子裡,相互之間是隔離的。除此以外,還有一個下面裝有輪子的大籠子,全是由細長的鐵條焊成的,沒有普通籠子的那種木襯板。桑格告訴我們,這是下半場演出時將會拖進場的輕便式籠子。

  “這是華萊士,世界上最大的獅子,它將上場接受考驗。”桑格指著正在籠子裡慢慢踱來踱去的大獅子。“它是員老將,快二十歲了,不久就要退休了。”

  我覺得它在籠子踱步,是因為被囚禁而灰心沮喪。然而,桑格的解釋又一次證明了我的無知:“它踱來踱去是由於滿懷期待,它的晚餐隨時都會送來。”

  一名身穿倉庫管理員制服的人推來一輛小車,上面放著一些大肉塊。他用叉子叉了較大的一塊,從鐵條縫中放人籠子內。華萊士貪婪地搶過肉塊,很快就將它消滅了,還露出幾分津津有味的神色。福爾摩斯說:“我看,你給獅子和老虎吃的是羊肉吧,喬治勳爵。”

  馬戲團老闆說道:“我們用當地能買到的各種好肉喂它們。時下這裡的羊肉是最便宜的。”

  參觀完駱駝和無峰駝,我們又在老闆的陪同下,回到座位上去觀看下半場的演出。頭一個節目是三名雜技演員的翻筋斗表演,表演者是“奧斯丁三兄弟”(根據領班的報幕)。他們從地上的跳板起跳,一個跳上另一個的肩膀,下場時三個人是疊加在一起下場的。我轉過身想看看福爾摩斯的反應,而他卻在沉思,並沒真正看進去如此精彩的雜技表演。

  突然,他說:“華生,跟我走,我們可能還來得及制止一場悲劇!”他從座位上跳起來,不顧演員和工作人員的反對,領著我掀開天鵝絨門簾,又一次進入了扇形的動物欄。

  “太晚了,華生,恐怕我們已經太晚了!”我們來到華萊士的籠子前,發現它平伏在地上,顯然已經一命嗚呼了。穿著雜色小丑服的演員們都擠到籠子周圍,其中有幾個被領班催去上場。奧斯丁三兄弟中的一個大聲叫道:“快,叫喬治勳爵來!

  可憐的老華萊士恐怕已經斷氣了。”

  福爾摩斯查看了已經死去的獅子,然後對我說:“華生,談談你的看法。我知道你不是獸醫,可我想你還是能多少猜到點什麼的。”

  我仔細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獅子。“嘴上有泡沫星子,瞳孔放大。如果是人的話,我會診斷是中毒而死。根據毒性的發作速度來看,可能是氰化物吧。”

  福爾摩斯點點頭。“同我的感覺完全一樣。”

  此刻,我突然想起,先前沒有任何跡象顯露,福爾摩斯就已經帶著我回到了動物欄。因此,我問道:“你剛才憑什麼說我們可能還來得及制止一場悲劇,福爾摩斯?”

  他回答說:“親愛的華生,我腦子裡一直在想著桑格收到的那個不吉利的字條。

  還記得那是怎麼說的嗎?‘在羊的人口和流動住所之間’。我突然想到,羊的人口會不會就是指我們見到過的那些羊肉塊。‘流動住所’可能就是這個用於表演的車籠。再者,我肯定你已經注意到馬戲團的人都管獅子和老虎叫‘貓’。哦,真的是接受了‘第九條生命’。然而,九條生命顯然只適用於馴養的物種。現在回想起來則是很簡單,華生,可惜我對謎底解得太遲了。”

  喬治勳爵一見心愛的獅子沒氣了,顯得十分驚慌。他大叫道:“奧斯丁,叫賓波來。還有,你和你的兄弟們得補上獅子表演的節目空缺。”

  於是奧斯丁便離開了,無疑去和他的兄弟們商量額外表演的事宜了。小丑賓波很快就到了,還沒有卸裝,仍穿著戲服。看見華萊士,他大吃一驚。籠子打開了,他開始檢查斷氣的獅子。

  喬治勳爵解釋說:“我們馬戲團人人都有不止一種職業。賓波是我們的獸醫,起先他學這一行並非出於本意。他的願望一直是當個小丑,並且自己偷偷學藝。成年後,他就加入了我們的馬戲團。不過,我們發現他醫治動物和扮演小丑幹得同樣出色。他是我們馬戲團裡惟一不可缺少的人!”

  賓波得出的結論和我的一樣。他焦慮地檢查了別的貓科動物有沒有遭到毒害,結果沒有發現異常。他對桑格說:“很顯然,毒死華萊士的人不希望傷及其它動物。”

  福爾摩斯問道:“投毒人能根據肉塊的大小,找准為華萊士準備的那塊嗎?”

  賓波說:“沒錯。不管誰投的毒,都知道華萊士的那塊總放在離其它肉塊大約一英尺左右的地方。它總是吃最好的肉。”

  福爾摩斯決定放棄繼續觀看表演的樂趣,畢竟我們所看過的節目已是夠回味的了。他遺憾地告訴桑格說,他對無名謎底的解答還是稍晚了一點。而桑格是個直性子,頗為大度地說:“是剛剛發生的事才令你解開謎底的吧。”

  當然,我們對馬戲團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作了例行盤問。馬車把肉從屠宰場拉來到喂進動物口中,中間只隔了一個小時,而在這段時間內,沒人看見附近有陌生人。

  諾比。豪斯是負責照料和餵養獅虎的小夥子,似乎無可指責,人人都說他誠實坦率。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明白肉在送來時是怎麼被下毒的。有毒的那塊分明是為老華萊士準備的,不是嗎?這樣的話,那投毒人怎麼知道哪塊大肉剛好會被華萊士吃到呢?大肉有好幾塊呢,我挑的是自認為肉質最好的那一塊。”

  福爾摩斯問道:“你把給華萊士的那塊肉挑出來放在一旁之後,還有誰走近過?”

  豪斯抓抓頭皮。“我記得好像只有賓波,可是一個獸醫是不會毒死珍貴動物的,對吧?”

  我們的盤問被外面突然湧起的一陣騷動打斷了。下半場演出結束,樂隊演奏起《上帝保佑女王》。還沒等觀眾全部出場,帳篷四周的帆布撤除工作就開始了,駐地頓時像蜂窩一樣喧鬧和忙碌。那些當地的觀眾戀戀不捨地回家了,於是所有的東西都被打包裝車,很快帳篷就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就連放倒那兩根大柱也沒花多長時間。演員們顧不上卸妝,就著手將木制百葉窗固定在上了閂的動物籠子上。不到兩小時,桑格馬戲團,這個英倫三島最大的,或許還是歐洲最大的馬戲團,就變成了一支滿載的馬車、大篷車以及幾十匹馬的馬隊。

  大家在忙碌的時候,桑格一直坐在他的大篷車的高座上,用他那洪亮如麥克風傳出的聲音發號施令:“諾比,把這些獅虎裝上車……賓波,別讓那些馬靠近火…

  …查理,趕緊放好那些帆布大包!”百忙之中,他也沒忘了招呼我們,向我們介紹他的秘書,一個叫喬治。福裡斯的人。“我不太擅長文字之類的工作那些都歸喬治幹。”

  我們與這位很不大方而又顯得緊張的矮小男人握了握手。我很理解他為什麼緊張;要是我的話,我也不喜歡做桑格的秘書。這個怪人的手指上還沾著墨水,相當符合他這類人的特徵。他跟我們打過招呼便走向自己的大篷車,又只留下我們和這位風風火火的馬戲團老闆交談了。

  桑格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遞給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又有一張沒署名的字條,是在演出時塞在我馬車的門下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將紙條在一低座上鋪開。我湊過去,看見上面寫著:星星閃,星星亮,明晚將無光!

  我們正在思索這是什麼意思,有人叫走了桑格。他走時抱歉地對我們咕噥道:

  “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這至少給了我們討論這一啞謎的機會。“福爾摩斯,你怎麼看?”

  他沉思道:“從今晚可憐的獅子的遭人下毒來看,我們要對付的人是來真格的了。‘星星閃’當然是指馬戲團的明星們,‘將無光’也許是指更亮的東西出現,這意味著馬戲團明天在奧爾德肖特准會有慘重的經濟損失。不過,我不能肯定,恐怕比我們想的還要嚴重。華生,有什麼東西比星星更亮?”

  我想了想,說道:“火?”

  他點點頭說:“對馬戲團來說,還有什麼災難比火更嚴重呢?”

  我執意要把福爾摩斯的擔心告訴桑格,可他阻止了我,其原因我很長時間也沒弄明白。

  桑格回來了,告訴我們他接受了一家著名報社的記者的採訪,不知這位元記者是怎麼會這麼快就得知這一悲劇的。“先生們,我充分利用了這一事件。既然是一齣悲劇,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一番呢?”

  我感覺福爾摩斯並不贊同,但他沒有多說,而是告訴桑格:“我有要事得回倫敦去,我的同事會很快回來守著,並採取任何他認為合適的行動。”

  桑格不滿地咕噥一陣,但還是勉強地說:“好吧,相信華生醫生會盡力幫助我的。”

  福爾摩斯讓我叫來桑格勳爵的馬車,我們得先回到貝克街稍作停留。可他告訴我,我得準備行裝同馬戲團一起作一次短期旅行。我同意了,但想到要在馬車外和別人分住一間帳篷,我的心情並不高興。

  我們在回倫敦的路上進行了詳細的討論。我對於自己在這件案子中所分擔的工作向福爾摩斯婉轉地表示了抗議。“福爾摩斯,小時候我或許還會夢想跟隨馬戲團一起流浪。不過,自從在阿富汗和其它地方打過仗之後,我就再也不想住帳篷了!”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你不會住帳篷的,華生,至少晚上不會,因為你將和小丑賓波一起住在他漂亮的大篷車裡。我要你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並相機行事。

  當然,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可以叫我過去。“

  二、恐怖馬戲團

  我堅持要坐火車去奧爾德肖特,為桑格的馬車省去了客氣地送我的麻煩,於第二天午後和馬戲團會合。我被帶到賓波的大篷車裡,一名帳篷手請我自便,等小丑回來。

  我很快打開行李,整理好東西,發現雙層床中的一張上用針別著一張字條:

  “醫生,這是你的床,那個紅色的櫥櫃也是你的。”

  車裡的兩個櫥櫃一紅一籃,我當然明白該把我的衣褲掛在哪兒。長襪和麻布襯衫就留在毯制旅行包裡,備用靴放在櫥頂上。安頓完後,我出去四處轉了轉。除了已搭好的大帳篷和動物欄外,周圍似乎沒幾個工作人員,演員更是一個也看不見。

  我問帶我去住處的那個帳篷手,其他人都到哪兒去了,他不解而驚訝地望著我。

  “你不知道嗎?當然是去遊行了!”

  當遊行隊伍回到駐地時,我才明白他所謂的“遊行”是怎麼回事了。一輛接一輛的馬車簡直可與威尼斯和蒙特卡羅狂歡節的組織者所熱衷的彩車相媲美。回來的頭一輛車上有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身邊坐著一位扮演英帝國化身的女郎。馬車裝飾得十分華麗,線腳處還鑲著金葉,後面大多數的馬車都是如此。拉車的馬都異常強健,有的是兩匹拉一車,但大部分是四馬一車。隊伍中包括裝有動物的籠子、花車和許多漂亮的馬車。每兩輛中間走著頗具異國風情的動物,或是作某種滑稽表演的小丑。這裡的免費演出似乎遠遠比馬戲團的表演更精彩。最後是喬治勳爵的專車,金碧輝煌,仿佛要舉行加冕典禮似的。不過,說最後還為時尚早,因為真正最後到達的是一輛透明的玻璃馬車,車裡有燦爛奪目的皇家御用珠寶,看來是仿製品。

  桑格粗魯地向我打招呼,問我住得是否滿意。他說:“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天馬戲團來了個新人,樂隊這些日子總有點不和諧。樂隊從來沒有指揮,我看該找個指揮,讓他們合作得好一點!”

  我對他改進樂隊的做法表示贊同,哪知這又不得體了。他不悅地咕噥了一聲:

  “哼,幹你要幹的事去吧,我得忙去了!”

  我決定觀看第一場表演,以把前一天晚上沒看到的補回來,但同時又想留點神。

  我得告訴讀者,下半場表演比上半場更精彩。就像桑格後來所說的,這是一場馬戲,以獨幕劇的形式上演,劇名為《迪克。特平去約克》。所有演員都參與扮演角色,馴馬師飾迪克。特平,賓波飾他的滑稽朋友。特平騎著一匹漂亮的黑馬繞場疾馳,竭力把各種馬戲技巧都運用到自己的表演中來。由於馬鞍被盜,所以他只得騎在光馬背上從倫敦趕到約克。因為沒錢,他只能縱馬從收費口的上方躍過去!擋住他的是一輛真馬車,最後他不但躍了過去,還成功地躲過一名劊子手的追捕。

  節目如此精彩,直到最後許多馬匹都出來繞場致意時,我才注意到桑格說的那位樂隊指揮不僅已經到了,而且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又瘦又高,留著討厭的黑色小鬍子。他有力地揮舞著指揮棒,說實話,樂隊在他的指揮下效果似乎好了許多。

  賓波為我們準備好了烤乳酪和麵包片,照他的話說,這也算是一頓飯了。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傢伙,我們相處得相當不錯。現在他又該穿上那五顏六色的小丑服,準備下半場的演出了。趁他用氧化鋅塗白面孔、用壺底灰抹黑眉毛的時候,我在駐地徘徊,以期找到線索和破案的靈感。

  在下半場演出的過程中,我多半時間在搜尋可疑線索,卻一無所獲,因此我決定還是進場再看看演出。迪克。特平的精彩表演已經過半了,我坐在後排的一個座位上邊看邊想。突然,樂隊一次意想不到的改變節拍將我從沉思中喚醒。原先配合特平馬戲表演的《快樂的英格蘭》樂章冷不防變成了刺耳的行軍曲,簡直把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還有更讓人吃驚的呢。一股湍急的水流突然沖下帳篷,長驅直人,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暴雨。觀眾們這下子可嚇壞了。

  迪克。特平從黑馬貝思的背上跳下,大聲喊道:“女士們,先生們,不要慌。

  這只是在演戲!”然而,這自然不是戲。

  我沖出帳篷,發現帳篷四壁的帆布雖然被水濕透了,但卻呈現出奇怪的焦黑狀。

  有許多頑童提著水桶,舉著消防水泵,還有大大小小的各種盛水工具。

  原來,這裡的大火和大水相隔不到一分鐘。有人放火燒帳篷,另外有人組織了一支名副其實的少年消防隊。想到這裡,我環顧四周,看看有什麼可疑的跡象,卻發現小丑賓波的身影在幾輛馬車後一晃就不見了。我叫道:“賓波,賓波!”

  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立刻就在我身邊出現了,身上穿的是那套特平劇中滑稽角色的表演服。我說:“賓波,說老實話,我剛才還以為你是縱火犯呢。”

  他氣喘吁吁地說道:“不是我,醫生,但我還不太明白這幾分鐘裡發生的事。”

  我告訴他,我看見一個穿著他雜色小丑服的人影一晃而“過。他說道:”一定是有人想讓你認為我是縱火犯。我得去馬車那兒看看我的戲服是不是還在。“等我們倆趕到一看,賓波漂亮的小丑服還掛在原處。他說:“一定是哪個無賴拿去用了一會兒。”

  我答道:“不是這件。那傢伙在泥水裡跑,肯定會把小丑服弄髒的。我們要找的是另一件,與這件一模一樣的另一件。”

  賓波乾脆地說:“我只有這一件,是喬治勳爵本人送給我的。他還說世上再沒有第二件這樣的戲服了。”

  這表明馬戲團不僅有敵人,還有少年衛士,他們的消失和出現一樣迅速。我把這事告訴了桑格,可他卻急不可耐地要回到他的大篷車,舉行記者招待會解釋關於火災的事。

  當晚我躺在床上,難以人睡,煩亂的腦子裡似乎有一千種想法。那些少年消防員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又跑到哪兒去了?誰放的火?為什麼有人想要嫁禍賓波?為什麼樂隊突然奏起不同的節拍?最要緊的是,我該不該和歇洛克。福爾摩斯聯絡呢?

  自與他分手後,確實發生了不少事。終於睡意上來了,可沒過多久,就被賓波的四處忙亂給吵醒了。他正在為第二天一早去坎伯利做準備。

  一到這個繁榮的小鎮,我不禁懷疑這個地方是否有足夠的觀眾來坐滿桑格的帳篷。但這位老闆告訴我:“我們在這兒的生意一向很好。耶特利和克勞索恩等附近的幾個村莊都會有人來觀看,還有居住在不遠處的農場主也會把工人帶來以示犒勞。”

  可是遊行過後,桑格又急匆匆地跑來,手裡揮著又一張密碼般的恐嚇信,其風格與我們先前看到的兩張完全一樣。

  有翅膀的墜地。飛不起來了。還不快滾!

  我發了份電報給在貝克街的福爾摩斯,大致內容是大火被及時撲滅,以及我自以為能夠破譯剛剛收到的這封恐嚇信。

  他回了份電報:“我很忙。盡你所能。祝好。福爾摩斯。”

  我覺得“翅膀”暗示著“飛”,“飛起來”令我想起在空中搖盪的高架。這些措辭啟發我聯想到音樂民謠《勇敢的空中飛人》。

  當我往帳篷裡窺視時,發現賓波仍穿著遊行時的服裝,正從高架上下來。於是,我小心謹慎地考慮下一步行動。我向他招招手,而他卻消失在化妝間的簾子後面,怎麼也追不上。然而,幾分鐘後我回到我倆共住的大篷車,正看見他在脫小丑服和卸妝。我徑直向他問道:“剛才在帳篷裡我看見你爬下高架時,你幹嗎躲著我?”

  他茫然地望著我,由於臉上塗著白色的氧化鋅,要作出這種表情並不難。“華生先生,我剛剛遊行回來,沒去過帳篷附近。你隨便去問誰吧。一直都有人看到我。”

  我決定冒險向賓波吐露恐嚇信的秘密以及對高架事故的擔心。他一邊把臉盆裡的水往臉上潑,用毛巾擦去漂白劑,一邊說:“如果我們向任何人發過警告而又檢查設備的話,今晚事故就不會發生了,你也就沒機會查出真凶了。其實,你可以將事故推遲到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不過,我倒有一個辦法,既不會打草驚蛇,也不會造成危險。”他確實聰明,我很高興向他說了這事。他說道:“可以警告空中飛人注意安全,並要他們絕對保密。他們沒必要為此冒生命危險。準備一張網,只在表演這個節目時使用。儘管他們常吹噓可以不用網來作保障,我相信他們這次會同意的。”

  我沉吟片刻。“不把這事告訴他們,而在臨表演前張好同難道不更好嗎?”

  他搖搖頭。“如果他們掉進網時姿勢不對,後果會和直接摔在地上一樣嚴重。

  但如果他們有準備的話,那就會萬無一失了。”

  這主意不錯,我決定一試。但怎樣做才能不打草驚蛇呢?我問賓波,馬戲團裡是否有空中飛人表演用的拉網之類的東西。他說有一個,曾經在上一季的飛人表演中用過。“它放在進口附近的那輛綠色的道具搬運車裡。”

  不過,知道東西在哪兒是一碼事,想辦法在大家不知道的情況下派上用場又是另外一碼事了。但最後,我和賓波終於商定了一個方案。

  小丑向我解釋怎樣拉網,“先固定四根短柱,每個角上一個,再用拉索把整張網拉緊。幾個熟練的人三十秒鐘就可以完事。我們可以先把它藏在觀眾的位子底下,到時候再打開。我認識幾個靠得住的帳篷手,這事可以讓他們幹。你只要給他們發信號就行了。”

  當然,我覺得有義務把此事告訴桑格。這位勳爵開始有點猶豫,後來也漸漸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於是,他說:“華生,把這事交給我吧。我會妥善行事,除了幾個可靠的工人外,保證沒人知道。”

  當天晚上,當卷毛狗在臺上瘋狂地蹦跳完回到後臺,領班立即宣佈空中飛人表演開始。他剛說出“不用拉網!”就被柵欄邊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打斷了。那人神情苦惱,堅持道:“不行,這種表演沒網可不行。兄弟們,拉網!”這時,樂隊指揮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認真輕敲指揮棒,樂隊奏起了快節奏的伴奏曲。正如賓波所說的,半分多鐘網就拉開了。這時喬治勳爵出來了,戴著大禮帽,拄著手杖,同突然冒出來的這些人指手畫腳地爭辯著。不過,很快他就聳聳肩,示意領班繼續演出。這位馬戲明星重新又報了一次幕,這次當然沒說不拉網。

  飛人們快速爬上高架,輕鬆自如地表演起那些常規動作。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剛剛發生的事情表現出很大的驚奇,但還是平靜下來了。然後,當那位馴馬師飛人從一個高架飛往另一高架時,由於手抓的力量過大,橫木塌了下來。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為此而驚慌失措,可是觀眾們卻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許多人甚至被下墜的飛人嚇得站了起來。當他穩穩地落進網中,翻了一個筋斗,觀眾更是喘著粗氣,不過這回是放鬆的氣息了。

  演出完畢,一大群記者幾乎是爭先恐後地要採訪桑格,而他卻對剛才的事應付得異常輕鬆自如。“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懇請萬巴德飛人兄弟使用拉網。不過,正如你們看到的,今晚是地方當局使我幸運地免除了承擔事故的責任。我們避免了一場悲劇。這次事故是由於設備被人蓄意破壞而引起的,但萬巴德已經向我保證,這類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因為他今後會在每次演出前親自檢查。所以,今後我們不會再用拉網了,除非地方當局堅持要我們這麼做。”

  一名咄咄逼人的記者說:“喬治勳爵,關於你剛才所說的情況,我已問過市政廳和警察局,我敢說地方當局沒有介入此事。他們從來沒有對危險的空中飛人表演作出過任何地方性的規定!”

  桑格根本不理睬他。“先生們,我還要準備下一場的演出呢。所以,對不起了……相信我。”他目光冷峻,仿佛在考慮自己的正事。

  桑格請我去他的大篷車,用銀壺為我沏茶,瓷杯上還畫有直立的獅子。“華生醫生,我得祝賀你,你的推斷和你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樣了不起。這使我避免了處理一場悲劇性的、甚至是致命的事故的麻煩,而且令我佔據了極具價值的報紙版面。”

  他的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桑格開門一看,門外站的是新任樂隊指揮,他高大的身軀幾乎把門都給堵死了。“啊,指揮先生,快快請進。我能為你效勞嗎?”

  這位瘦長的樂隊指揮向我眨眨眼,說道:“事實上,我倒能為你效勞,喬治勳爵。”他說話的聲音粗啞。“你知道,自從來到你的馬戲團,我從高高的音樂臺上,從樂隊遊行車上,還有從駐地周圍看到了許多常人不瞭解的事情。”

  桑格用銳利的目光望著他,示意他坐下。他坐下來,脫去樂手帽。喬治勳爵說:“哦,你幹得不錯。我一直覺得我們需要個指揮,樂隊似乎在你的指揮棒下進步多了。而且你很機靈,能用即興的演奏來掩蓋表演中突然出現的意外。嗅,別以為我沒注意到這些。”

  這傢伙清瘦、狡黠的臉上露出少有的微笑,這使他下垂的小鬍子看上去怪怪的。

  他說道:“我看見你企圖用點燈的酒精來放火,是我發暗號叫那班頑童來救火的。”

  桑格瞪大了雙眼。“暗號?什麼暗號,先生?”

  指揮回答說:“我知道,站在樂臺上能最早看到火苗,所以就把演奏突然變成了行軍曲作為信號,令外邊的頑童們立即用水滅火。”

  桑格勃然大怒。“我為什麼要放火燒自己的馬戲團?”

  樂隊指揮說:“你並不想完全燒毀它,只是想製造新聞,引起足夠的效應。這下子,頑童們滅火把特大新聞也給澆滅了。如果真的死傷一個雜技演員更會鬧得沸沸揚揚。我明白,華生醫生還看到小丑賓波今天上午爬上高架。”

  桑格怒不可遏地說:“嗅,你對我進行荒謬指控還嫌不夠,還要說我們英國最棒的小丑演員也幹了犯法的事。”

  指揮搖了搖頭。“那不是賓波,這一點華生已經確信了。這人和賓波身材差不多,並且也化著同樣的妝,穿著同樣的小丑服。”

  此時我感到不得不開口了。“喂,注意,那時賓波也穿著小丑服呢!”

  他說道:“他是穿著,可你也說縱火者的小丑服上肯定會留下泥漿的痕跡!你當時看到的是這一件,上面還有點泥漿,不過已經稍作清理了。”

  樂隊指揮打開一個櫃子,裡面放著那件沾有泥點的小丑服,與賓波的那件一模一樣。

  桑格現在已恢復了常態。“那你在暗示什麼?”

  樂隊指揮說:“你冒充賓波,好幾次都穿著這套複製的小丑服出現。”

  桑格發出一聲嗤笑。“我已經七十多歲了……也許我矮小的身材與賓波很相似,可我怎麼也無法以那麼快的速度爬上高架,還在駐地各處奔來跑去吧。還有,我怎麼會毒死自己的獅子呢?”

  我覺得他說得在理,於是說道:“多想想,先生,在說話前得多想想。指控別人得有證據,否則就是自找麻煩。”

  他回答說:“醫生,喬治勳爵曾經是個雜技演員,儘管已經七十歲了,還跛了條腿,可對於他剛才極力否認的那些事,他還是能應付自如的。甚至那些恐嚇信都是他自己寫的,自己送的。”

  喬治勳爵喘著粗氣,但比方才冷靜點了。“先生,我不介意承認這一切,可我有必要先消除你腦子裡的那些荒謬想法。不過,哦……我幾乎不識字,我忙碌的生活不允許我有受正規教育的時間。唉,連最簡單的文書工作都得雇秘書來處理。”

  但這個偏偏與他作對的人對此也有話說。“一個深受信任的秘書可以為你代筆。

  那些恐嚇信是用印度墨水寫的,而你秘書常用的正是這種墨水,這從他手指上的墨水痕跡就能看出來。”

  我不得不同意他說的話,因為我自己也觀察過那位秘書的手指。現在我腦子裡只有一個疑問,那就是被毒死的獅子。我和福爾摩斯確實知道有人曾看見跟賓波一模一樣打扮的人,在放肉的推車旁出現過,可我不明白這位元瘦長的音樂大師怎麼會知道的。在調查的初始階段他還沒來呢。

  我道出了我的不解,並補充說:“現在,我要和我的朋友。著名的貝克街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聯絡了。他會有很多問題問你的,先生!”

  突然,大篷車裡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沒有我答不上來的,親愛的華生!”

  樂隊指揮邊說邊剝掉了假鬍子和用薄橡膠做成的鼻子,接著又除掉了兩道濃黑的眉毛,露出了歐洛克。福爾摩斯那熟悉的面孔。雖然他還沒有完全卸去臉上的化妝,我們已經完全認出他來了。

  “福爾摩斯,怎麼會是你?”我驚愕之余簡直說不出別的話來。這令我想起從前有一次在沼澤地,他也曾對我玩過同樣的把戲。不過,我也記得,他確信我待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的荒涼沼澤地對他大有幫助這一點是正確的。前後這麼一想,看來這次馬戲團的事他也是對的。所以我沒有抗議,只是問道:“誰回的電報?”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說道:“是我指示米克羅夫特那樣回你電報的。華生,我對你們倆絕對信任;有你們這兩個忠實的盟友,我不會錯得太離譜。”

  當我稍從驚詫之中恢復後,又試探地問:“現在我差不多全明白了,只是你是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集合起那支消防大軍的呢?”

  福爾摩斯回答說:“他們都是流浪兒,華生。我想可能會起火,因此就帶著他們坐運奶火車趕來了。”

  我聳聳肩,又問道:“那麼,獅子又是怎麼回事?我明白,一定是喬治勳爵自己把它毒死的。但為了作宣傳而不惜毒死那麼好的動物,這值得嗎?”

  喬治勳爵這時已漸漸鎮定下來了,自己回答了這一問題。“華生醫生,這頭獅子已經年邁,而且差不多全瞎了。結束生命對它來說是一種仁慈,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選擇華萊士作為一系列悲劇的開始。以前我也做過類似的事。那時我還擁有阿斯特利劇院,我弄死了一匹老馬,然後在它的馬廄裡放進了幾隻狼,造成狼咬死了馬的假像。這一下子引起了轟動,接連好幾場馬戲都場場爆滿,人們都想一睹‘震驚倫敦的狼群’!在你們看來,似乎馬戲團的生意不錯,但實際上只是平平而已,我要求生意更好。沒錯,福爾摩斯,我的確是幹了你所指控的每件事,而且我還會繼續這樣幹。沒辦法,生意剛剛開始好起來,而這些新故事在整個表演季節中會不斷升值,吸引更多的觀眾。一個馬戲團老闆,像我這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闆,都是靠臭名遠揚和製造騙局來發達的。不過,我不想讓大家知道這些悲劇性的事件都是由我一手策劃的。我怎樣做才能令你保持沉默呢?”

  福爾摩斯沉重地歎息道:“喬治勳爵,我不禁納悶,你怎麼忍心危及你手下的那些雜技演員呢?如果你預謀的小火失去控制而燒死婦女兒童時,你在良心上過得去嗎?你生性太殘忍了,先生。不過如果你能同意我的一些建議,我願意保持沉默。”

  這話仿佛給這位老闆扔了一條救命繩,他立刻就抓住了。“我很有錢,福爾摩斯先生,但我不會用物質方面的東西來換取你的沉默,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會接受的。

  實際上,我已經把你的酬金放在這個包裡了。我並不笨,我知道你有條件。而且,一旦協定達成,你是決不會食言的。”

  牆邊有一個放倒的架子是用來當桌子用的,他將包放在上面。“好吧,先生,我在你的手裡攥著,稻草人一個。請開出你的條件吧!”

  歇洛克。福爾摩斯仔細想了想,而後說道:“喬治勳爵,我要你保證不再為追求名聲而置他人的生命於不顧。我會注意報紙上的消息。你若不守信用,我很快就會知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會把你最近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你知道,桑格,美國馬戲巨頭巴納姆曾說過,別太在意別人對你的說法。不過,我是非常能說會道的,如果有必要,我會讓你不得不去在意別人對你的說法。”

  桑格點點頭說:“我完全答應你的條件。如果你認為有必要,我甚至可以按你的意思簽一份檔。”

  福爾摩斯答道:“那倒不必,桑格勳爵。不過,請注意,我還只提了第一個條件。”

  這位馬戲大王豎起一道極富表情的眉毛,說道:“我現在只是你手裡的麵團,先生,儘管說吧。”

  福爾摩斯狡黠地眨眨眼說:“我有一群街頭流浪兒,我管他們叫貝克街的散兵游勇。你放的火就是他們撲滅的,他們的幫忙經常令我感到十分滿意。親愛的桑格,他們都是未經雕琢的鑽石,我相信華生也同意我的這一說法。”我點點頭。“不過,我只是在緊急情況下才會用上他們。”

  我又點點頭。福爾摩斯繼續說道:“嗅,他們中許多人想成為偵探或調查員。

  自從看了你們馬戲團的街頭遊行後,他們中有些人就表示想當馬戲演員或馬戲團工作人員。他們大多數呆在大城市是沒什麼前途可言的。所以,如果你能收留其中一部分人,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我不是要你把他們養在你家中,而是把他們作為學徒之類收留在馬戲團裡。我肯定,經過訓練他們會成為一流的騎手、雜耍演員,或者至少是地位低下的帳篷手。這總比他們成天在街頭上閒逛,最終墮落成罪犯要好得多。”

  桑格深感意外,我也是如此。當然,我知道福爾摩斯的這一要求很聰明也很慈善。我們的這些私家偵探將來確實有的會去從軍或當員警。但對絕大多數人而言,等待他們的是成年後靠犯罪來糊口的悲慘生活。桑格對此事爽快得令人頗感意外。

  “如果他們能吃得了這個苦,不怕在馬車下睡覺,我可以收留十個!”

  令我驚訝的是,福爾摩斯執意要指揮完當晚的下半場表演。他重又裝上假鼻子,粘上假鬍鬚,並且表示還要參加一星期後的演出。到那時,反正我們要用私人馬車載著那些散兵游勇開往馬戲團的下一站演出地——紐伯里小鎮。那些頑童擠在一排排的木板座位上,忽坐、忽站、忽跳,淘氣地鬧個不停。由於已經習慣了倫敦貧民區快節奏的生活,有的節目他們看得頗不耐煩,但賓波的滑稽動作卻使他們縱聲大笑,空中飛人的絕技也讓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還不停地取笑歇洛克。福爾摩斯,知道那瘦長的樂隊指揮原來就是他!

  根據他們的神態反應,喬治。桑格從中挑選了十個他認為在馬戲方面有培養前途的孩子,其餘的則得和我們一起回倫敦。這些留下的孩子沒有行李,因為他們原本就一無所有,但桑格答應給他們添置衣裳,並保證他們衣食無憂。

  回到貝克街,我們默默回想著這兩個星期所發生的事。福爾摩斯說道:“但願我們別再和喬治。桑格勳爵多打交道。我不太喜歡馬戲團的生活,尤其不喜歡同馴馬師合住的大篷車。”

  我說:“總比你在達特莫爾旅居時住的那種石器時代的茅舍要豪華吧。”

  我的朋友皺了皺眉。“我在馬戲團的突然出現讓你頗感驚訝,我本希望你別再提此事了。不管怎樣,華生,我得好好向你道歉。可你得承認,你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其實,如果我哪天退休了,不再幹偵探這一行了,你最好還是接替我幹下去,因為你幹別的也許會更糟。”

  談到退休,我不得不說:“得了,福爾摩斯,我和你年紀差不多。”

  他反駁道:“是差不多,可我總覺得你身體一貫都比我結實。我能想像,你從事某種職業希望自己能幹到老為止。”接著,他嚴肅起來。“我的確想在中年過後就退休,華生;我打算在我智力最旺盛、思想最清晰的時候退下來。”

  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那你到底想幹什麼?嗨,要是真沒案子查了,你會沒勁透頂的!”

  然而,他卻是認真的。“華生,到那時我準備養蜂,並且要好好回顧反思一番,撰寫至少十幾部專著。我已經看中了薩塞克斯郡的一間農舍,還附帶一、兩英畝土地。那兒離海濱小城伊斯特本不遠,也算是遠離塵囂了。”

  雖然他對今後的打算令我頗感意外,我們依然無法忘記曾令我們驚心動魄的馬戲團歷險,並且不停地談論此事。關於此事,我說道:“對了,福爾摩斯,你比我體會更深,因為你畢竟參加了馬戲團的演出,儘管只是音樂表演而不是雜技表演。”

  他笑著說:“不僅如此,華生。作為音樂指揮,我當然還參加了多次馬戲遊行;桑格為此出名是理所當然的。那場面真是宏偉壯觀,誰看了都不會忘記那富麗堂皇的樂隊馬車、彩車上的‘英國女郎’和獅子,當然還有華麗的透明馬車以及裡面那些仿製的皇家御用珠寶。華生,你知道嗎,我很偶然地發現那透明馬車的玻璃門居然沒有鎖。任何人只要決心下手,就一定能偷到那些漂亮無比的禦寶仿製品!”

  看到這兒,讀者也許會認為我們與桑格勳爵的事該劃上句號了。我們自己的確也是這麼認為的。我更是希望如此。然而,後來我們卻又被這位名噪一時的、矮小的馬戲團老闆的事給纏上了。

  三、芬切利悲劇

  說來也怪,歇洛克。福爾摩斯和喬治。桑格兩個人都在數月後退休了。馬戲團老闆曾多次說過,他要在功成名就後激流勇退;大偵探也表示要在智力最旺盛、思想最清晰的時候停止工作。1904年是桑格生意最為興隆的一年,他就此歇手,在觀眾們的喝彩聲和報界的大肆宣揚中,帶著豐厚的利潤回到了他在芬切利的冬季住所。

  由於沒有男性繼承人,他決定公開拍賣馬戲團的動物和設施,並因此而獲得了一大筆錢。他留下了位於馬加特的動物園以及馬加特和伊斯特漢姆的兩座劇院。辦理完一切後,他便過起了鄉村生活。可是,作為農場主的他很快便引起了手下工人的沮喪和恐慌,因為他總是要求他們像馬戲團演員那樣沒命地投入時間和精力,這自然使工人們不無怨恨!但這一切我們是在以後才知道的。

  至於歇洛克。福爾摩斯,他早已訂好退休計畫,來到了薩塞克斯郡伊斯特本附近的福爾黑文,這裡的寧靜與貝克街的喧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正是他養蜂和潛心靜思的好地方。然而,儘管兩個人在從事過充實而多彩的事業後都決心隱退,他們的年齡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桑格八十歲,而福爾摩斯才剛滿五十。馬戲團老闆是出於現實而理智的考慮才不得不退出江湖;相比之下,大偵探的隱退就欣然多了。

  直到1911年的深秋,我才又再一次得知桑格的消息。當時,我正在福爾黑文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住在他漂亮的農舍裡。那天我們的早飯吃得比較晚,我正說晨報怎麼還沒到,福爾摩斯卻說:“好了,華生,我親愛的朋友,你就體諒一下這個懶洋洋的小鎮吧;你現在不是在倫敦。這裡有太多的事都會耽擱報紙的發送,比如哈格雷斯的牛群跑出去堵住了馬路,養鴨的池搪漲水了,以及其它各種各樣的問題。不過,現在我聽見花園門被打開了,還聽見了報童比利的腳步聲。很遺憾,他不得不推自行車走了很長一段路。毫無疑問是車胎破了,而他又忘了帶修理工具。”

  我趕緊去開房門,以免比利朝信箱口塞報紙時又把報紙弄壞。比利站在那兒,一邊遞給我報紙,一邊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先生,我遲到了!告訴福爾摩斯先生我的車胎破了,可是出發前又忘了檢查是否帶了修理工具……結果真的沒帶。

  我只好一直推著車上山。”

  當我把報紙交給福爾摩斯時,他沒等我開口問就解釋道:“聽著,華生,通常這孩子穿靴子走路的聲音像馬蹄踩在鵝卵石上。今天腳步聲有點悶,顯然是靴子上粘了一層厚厚的泥巴。其它的應該很容易解釋。如果他是因為牛群擋路或漲大水而遲到,他靴子上的平頭釘是不會被泥巴粘上而發不出響聲的。車胎破了是很顯然的,這孩子總是忘這忘那。他就像是我們貝克街的小夥子伯特蘭。羅素!”

  福爾摩斯雖然退休了,但對報紙仍抱有廣泛的興趣。他訂有三種報紙:《時報》、《每日電訊報》、《每日鏡報》。我拿起《每日鏡報》,把其它的一大疊報紙都留給我的朋友。撇開當天的頭條新聞,我居然很快就捕捉到了一條關於我們的老朋友喬治勳爵的新聞。我吃了一驚,大聲叫道:“天哪,福爾摩斯,可憐的老桑格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福爾摩斯聽見我的話,放下手中的《時報》,答道:“嗅,老天,真不幸,華生。不過,他年歲一定很大了,有八十四五歲了吧?”

  我點點頭說:“是的,可他顯然是被人謀殺的,而不是老死的!”

  我把新聞大聲讀給福爾摩斯聽,報導並不長……

  追捕殺害馬戲團老闆兇手一整日——各方搜索叢林、池塘,找尋襲擊喬治。桑格勳爵及兩名雇員的兇手“

  警方昨日一整天都在伊斯頓路到哈福特郡邊界一帶追捕兇犯。該犯於星期二晚上在著名馬戲團老闆喬治。桑格勳爵位於芬切利花園農場的寓所將其殺害,他的兩名雇員傑克遜和奧斯丁身受重傷。

  警方昨天公佈了該兇犯——一名農場雇員的相貌特徵:兇犯赫伯特。庫珀,行兇時間為本月28日,身高6 英尺,26歲;深色皮膚,黑髮,黑色小鬍子;相貌如軍人般的威武,也許會被誤認為演員或是都市白領;最近幹過勞工;身著深藍色套裝,頭戴輕便帽;衣服上很可能有血跡;袋裡有錢,可能企圖離開本國。

  喬治。桑格勳爵坐在客廳內,他的手下傑克遜正在讀什麼給他聽。突然,庫珀沖進來,手裡拿著一把斧頭。他先用斧頭襲擊了傑克遜,令其身受重傷。然後他轉向喬治。桑格勳爵,砍了數下,致使年邁的馬戲團老闆死亡。

  這時,傑克遜沖了出去。庫珀追著他,企圖用一把木柄剃刀割斷其喉管,雖未得逞,卻刺傷他多處。

  接著奧斯丁——馬戲場上以不用馬鞍就能表演馬術而著稱的奧斯丁兄弟之——

  —從屋內來到門廊上。庫珀立刻向他沖去,由於剃刀已壞,便用斧頭重創了他。庫珀隨後逃之夭夭。

  傑克遜雖然身受重傷,但還是設法來到街上,以求救助。醫生和員警抵達,他們發現桑格先生倒在爬向門的路上,身受重傷,已經不省人事;奧斯丁也在昏迷之中。

  經過搶救,喬治。桑格勳爵醒來留下了臨死前的證詞,但由於傷勢過重而身亡。

  奧斯丁和傑克遜在農場接受了治療。前者後來轉送至大北方醫院,經過一段時間的恢復,情況良好,現已搬進其朋友家中休養。昨晚兩人的狀況都大大好轉。

  有人說,庫珀是妒嫉傑克遜,因後者成了老闆的私人隨從和心腹朋友。而在以前,庫珀是喬治。桑格勳爵的男僕,主人出行都由他相陪。

  昨天一天,庫珀的父親和兄弟還像往常一樣在農場幹活。

  日夜追蹤

  昨日,所有處於伊斯頓街到哈福特郡邊界的南區警員都在搜尋殺害喬治。桑格勳爵的兇手——赫伯特。庫珀,並在奧爾巴尼街設立了指揮部。

  蘇格蘭場的凱恩督察長下午勘察了兇殺現場,並仔細察看喬治。桑格爵士遭受襲擊的客廳,該處已經成了血泊。

  兇殺發生的當晚,人們就開始打著燈籠分頭搜捕兇犯,到黎明才筋疲力盡地返回。

  他們還帶了草叉,可以用來搜查矮樹叢。昨天,搜捕的範圍又擴大了,因為庫珀強壯有力、精力充沛,可能已經逃得相當遠了。

  人們已經摸過了一條小溪和許多池塘,也徹底搜過了兩片相當大的樹林。昨日清晨,兩位戴大禮帽的先生正在嚴密搜索這兩片樹林。一個水果商偶然向他們提供了一條線索,該兇犯曾向他買過東西。他說,星期二晚上快六點時他正駕車駛上海格特山,突然看見庫珀騎車往倫敦方向去了。水果商和當時同他在一起的男孩都肯定那人就是庫珀。

  詹姆士。克羅科特先生,一位著名的馬戲團老闆,是已故喬治。桑格勳爵的外甥——他姐姐的兒子。詹姆士昨天告訴《每日鏡報》的記者,老人的身體本來一直不錯,只是兩三個星期前有點體內充血,但他相信已經康復了。他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星期二。他與庫珀及庫珀的父親都很熟,而且和家裡所有其他人一樣,對這起惡性事件大為不解。

  庫珀離開現場時沒人看見,傑克遜也說不出他是往哪個方向逃走的。因此,搜捕工作一點沒有頭緒。庫珀可能還攜有一把左輪手槍。雖然他將斧頭、壞剃刀和一把手槍棄留在現場,但有理由相信他身上還藏有另一把手槍。他身上帶著錢,完全有可能已經乘火車走了,因為在他消失後,至今還無人報警。不久前,庫珀曾被指控嚴重毆打穿過桑格農田的一名學生和兩個同伴,並放狗咬他們。但由於桑格作證說他是一名好工人,他只是被罰了款,並沒有入獄。

  撕毀照片

  庫珀嗜賭,而且最近輸了不少錢。有傳言說,他上星期曾打聽過訂船票去澳大利亞的事。他對自己目前的地位十分不滿,但又愛慕虛榮,並喜歡想方設法地炫耀自己。他過去常常站在自行車座上,還用手撐在地上走路,熱衷於玩這類把戲。與他相識的一位姑娘昨天早上聽說凶案後,十分反感,抓起他的照片撕個粉碎。

  有人說,庫珀現在也許已往利物浦街或切瑞路口而去,到那兒搭乘大陸公司的火車,但到底怎樣,警方也全然不知。他也有可能已經去了鄉下或者正躲在倫敦。

  如果他自殺了,很可能就在花園農場附近,這就是警方為什麼要在池塘裡撈摸的原因。

  令我驚訝的是,福爾摩斯在我讀新聞的時候既沒有發表議論,也沒有打斷我。

  在整個過程中,他一直都全神貫注地聽我朗讀。後來,我放下報紙,他說道:“說實話,這可真是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沒有經過審訊和徹底的調查,他們就稱他為兇犯了。這個所謂的兇犯,丟下斧子、剃刀和一把左輪手槍就逃離了凶案現場,身上還攜有另一把手槍。這麼說,他在去桑格家時是全副武裝了,居然丟下了一把槍,還揮舞著另一把!(他們怎麼知道他還有槍?)告訴你,華生,《每日鏡報》已經審判了這可憐的傢伙,幾乎給他判了死刑。芬切利的當地人看了這篇報導很可能會一哄而上,將他私刑處死的!”

  福爾摩斯的反應令我頗為驚異,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在同情那位慘遭殺害的勇敢老人。於是,我說了自己的想法。

  而福爾摩斯的回答更是令我吃驚。“華生,仔細看看報上的那些荒唐話吧。它甚至承認有的事來源於謠傳,要知道,我們可以認為這都是些動人的謊言。站在自行車座上、雙手撐地行走,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舉動了,尤其是有女士在場的時候。喬治勳爵自己都說庫珀是個好工人,還曾一度讓他做自己的隨從。至於警方的那次指控,沒准是桑格下令讓庫珀趕走那些擅自闖入他農田的人呢。

  不過,我們還是得先問問傑克遜、奧斯丁以及在花園農場能見到的任何人,才能得出事情的真相。庫珀的父親也在農場,或許他能提供點情況。”

  我驚叫道:“你是說你要去芬切利?怎麼回事,我還以為你多年前就退休了呢!”

  他點點頭說:“是的,華生,但喬治。桑格的死牽涉到我們十年前未了的案子。

  麻煩你查一下從布里奇頓到維多利亞的火車班次,我去準備一下行程。在旅途中我們可以看看所能找到的有關此事的其它報導。來吧,我敢肯定這將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插曲,儘管查的是個悲劇。”

  如果他幾小時前告訴我“事情還沒有完”,我是不會相信的,可現在我又要同他一起開始一次建功立業,一次冒險或是一樁案子,隨你怎麼叫吧。不過,既然我的朋友已經向我說明了,這也許真是我們以前還未完全了結的案子。

  我們進了一個頭等吸煙車廂,幹起我們的重要工作——閱讀所有關於桑格慘案的報導。很遺憾,幾份有影響的日報對此事提及的內容相當少,沒有隨意指控疑犯,也沒有把案情說得那麼聳人聽聞,比我讀給福爾摩斯聽的那篇報導要平淡很多;正是那篇報導在我腦海中留下了可憐的老桑格頭骨破裂、躺在地上作臨終證言的印象!

  在維多利亞車站,我們看見幾處新聞海報,上面寫著“瘋子揮斧……馬戲團老闆被害”等諸如此類的內容。

  福爾摩斯咕噥道:“哎呀呀華生,庫珀已經被升格成揮著斧頭的瘋子了!”

  我們坐馬車從維多利亞車站到芬切利的花園農場,用的時間居然要比乘火車從布里奇頓到維多利亞車站還要長。終於,在三點鐘左右,我們已經能望見令人難忘的桑格農舍了。這位已故馬戲團老闆的別墅的門廊也十分氣派。農舍的主體由三大部分構成,每部分都有一扇凸出牆面的窗戶,三部分中間還有四進去的隱蔽處。牆壁由青磚砌成,上面爬滿了常春藤。給人印象尤為深刻是帶天篷的門廊,上面掛著代表阿斯特利劇院的盾徽,毫無疑問這是二十多年前拆劇院時保存下來的。房子的一端有一間紅瓦庫房,可能是桑格還在當馬戲團老闆時加建的,用以存放遊行馬車和動物籠子。

  這幢房子位於庭院的南端,以此形成一個扇形,將一片抬人的草坪納人其中。

  草坪周圍還設有柵欄,中間有一個基座,上面放著一個非常大的頭骨,後來我們才得知是大象的顱骨。由於沒有象牙,我們原先還以為是巨鯨的頭呢。雞鴨到處亂跑,似乎受到了一大群觀光客的驚擾。我們不得不擠過人群,方能到達房子的門廊。有一名身穿制服的員警在看守房子,他問我們來凶案現場有何公幹。

  我的朋友說:“我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約翰。華生醫生。我們到這兒來是……”

  那名員警立即向我們敬了個禮,站在一旁,說道:“我想你們能來這兒幫忙,他們一定會感到高興的,福爾摩斯先生。你,我記得很清楚;我上次見到你時萊斯特雷德督察長還在位呢!嗅,老喬治現在已經退休了。不過,你會發現科爾曼警探也很精明。凱恩督察長負責這個案子,他這會兒正在搜捕庫珀呢。”

  一進門廊,我們就被兩排標本師的藝術傑作震驚了;我是個外行,將這類東西稱之為“填料動物”。這裡有老虎、熊、猴子,甚至還有一個亞洲象的頭,兩眼之間有一道很大的傷疤。以前在阿富汗時,我有一次曾目睹這種填料動物是怎麼製成的。於是,我便向福爾摩斯—一介紹了如何剝皮,如何保存整皮,如何清洗骨架,如何在骨架中填塞材料以替代肌肉。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不過,華生,這個象頭可不是這麼做成的,因為它的頭骨在外面草坪的基座上呢。”

  我反駁他道:“你怎麼知道外面的那個頭骨就不是另一頭象的?”

  他笑笑說:“因為那頭骨上有一個彈孔,與這個象頭的傷疤正好吻合。頭骨上不見象牙,因為它無疑被巧妙地塞進了眼窩裡。”

  我原想科爾曼警探可能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可他的舉止雖說不上傲慢,卻有點自命不凡。他說:“歇洛克。福爾摩斯,嗯?我看,這已經是個過時的名字了!

  老萊斯特雷德經常在聚會上向好友們談起他和你在一起時有趣的冒險經歷,先生。

  不過,你會發現我們的辦案方法與你們那個時代已經大不相同了。”

  我很氣憤,而福爾摩斯卻十分平靜。他掏出煙草袋,一邊往煙斗裡放煙絲,一邊觀察科爾曼。然後,他擦亮了一根蠟火柴,煙斗裡燃起了一股青煙。他說道:

  “儘管你的想法很時新,可是你卻以一條古老品種的狗為伴。我自己並不喜歡狗,但愛爾蘭狼犬確實不錯。我肯定,你是突然被叫來調查這樁案子的,不過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據我看,你是某項秘密命令的執行人之一,所以你昨夜很晚才睡。

  是不是員警也有類似共濟會那樣的組織活動?”

  一陣可怕的沉默。後來,科爾曼氣吁吁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接著,他誠實的臉上掠過一絲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說:“我想是守門的阿克賴特警員多嘴吧。至於他是怎麼知道的,我還是不清楚!”

  福爾摩斯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親愛的科爾曼,我沒有盤問你手下的警員,也沒必要這麼做。任何人只要稍加觀察、稍加思考能很容易得出這些結論。你的狗很大,只有你腰部以上的衣服上才留下了它的毛髮。而且,這麼粗糙的灰毛無疑是狼大的。如果你離家時不是太匆忙的話,肯定已經把它撣掉了。”

  這位警探咕噥道:“沒錯,可是,關於秘密組織的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得了,先生,如果沒人告訴你,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的朋友又擦著了一根火柴,重新點燃他那忽明忽暗的煙斗,回答說:“哦,我可以告訴你,看你那腫脹的眼袋就知道你睡眠不足。順便告訴你,眼袋只是暫時的,睡一夜好覺就能恢復彈性了。你的左褲管有手風琴一般的皺折,所以我猜你是參加過某種人會儀式。再說,如果你今天早上不是匆忙離家的話,你肯定會將褲子燙平或是另找一條換上。”

  這麼一說,科爾曼自然明白了,於是說道:“我懂了。凡事只要用心去思考,總是會弄清楚的。”正因為這件事,他從此不敢小覷福爾摩斯了。

  門廳的盡頭有一扇橡木門,科爾曼告訴我們門後就是客廳——凶案現場。門關得緊緊的,有人告訴我們說它上了鎖,連我們也不准進去。可我們後來還是進去了,這事說起來還真稀奇。事情是這樣的:門後突然傳來了像是老婦人的高聲叫喊。我聽這聲音,是在叫“喬治!”,而後又是“喬治在哪兒?”

  科爾曼大吃一驚。“房間是鎖著的,關門時也沒人在裡面。窗子也是關死的,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在裡面!”

  這時,門那邊又響起了“喬治……喬治在哪兒?”的聲音。

  科爾曼鎮定下來,伸手到警用包內摸索了半天,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這是一間佈置得極其舒適的房間,靠牆擺放著古色古香的沙發和椅子,可是並沒有人。

  可這時聲音又響起了,而且更大、更刺耳。“喬治在哪兒?”

  科爾曼大笑道:“沒有鬼,先生們,不過是只鸚鵡!”

  福爾摩斯似乎對此事一點也不驚訝,卻糾正了科爾曼的說法。“這是金剛鸚鵡,和一般鸚鵡很像,但要大得多。看見它漂亮的羽毛了嗎?或許這將是這種金剛鸚鵡絕種的禍根呢!”

  這只漂亮的尤物站在牆角的棲息架上,上下晃動著小腦袋。它的腿上沒有鏈子,顯然是只訓練有素、頗受信任的寵物。科爾曼走到門口,叫道:“來人把這可憐的鳥給帶走。它肯定餓壞了!”

  與此同時,我小聲問福爾摩斯:“聲音是鳥發出的,你難道不驚訝嗎?”

  他微微一笑。“一點也不。這些鳥雖然善於模仿,但對行家來說,還是能聽出它的聲音與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說:“那你開頭為什麼不告訴科爾曼是金剛鸚鵡在叫呢?”

  他答道:“華生,這是因為我想看看房間裡面。只要我們進來了,他就沒法趕我們出去。”

  一個年輕人走進房間,伸出手臂,金剛鸚鵡立刻就勢跳了上去,舒舒服服地站在上面。這人大約二十五歲,衣著整潔,額前的一縷卷髮油光光的,小鬍子上打過錯,頗為時髦。

  鳥又叫道:“喬治在哪兒?”這已是第十二或是第十四次了。

  鸚鵡的話似乎勾起了這個青年的傷感。他說:“對不起,先生們,我得把這傢伙帶到另一個房間去照顧它了。它是喬治勳爵最喜愛的寵物,自然會很想念他的,可憐的老人。我也很想念他。我叫傑克遜,喬治勳爵的侍從。”

  科爾曼正在屋外忙著一些警方的常規工作,福爾摩斯抓住機會向傑克遜問一些問題。他首先講明瞭他自己和我的身份,而後問道:“當桑格在這間屋裡遭到庫珀——所謂的揮著斧頭的瘋子的襲擊時,你也在場,是嗎?”

  傑克遜淡淡地~笑。“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這麼叫他。其實,他襲擊的目標是我。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和主人都坐在這屋裡。我正在給他讀報,突然庫珀沖進屋來,向我揮動斧頭。不過,他只碰到了我上衣的肩墊我並不認為他是真的想傷害我。”

  福爾摩斯眯起眼睛。“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答道:“哦,他好像不是帶著斧頭沖進屋來的,那把斧子是放在門廳處的大象腳裡的,以備劈柴用。很明顯,他是一時衝動才順手抓起的。但是,我剛才已經說了,他並沒有真正用力揮動斧頭;只是弄破了我最好的一套衣服,僅此而已。”

  我問:“不過,照報上的說法,他襲擊的目標是桑格。”

  傑克遜搖搖頭。“他要對付的是我;喬治勳爵站起來,剛好擋了他的道。喬治勳爵抓起燭臺想打他。可畢竟又老又跛了,而庫珀卻年輕力壯。儘管如此,他也只是把主人推回椅子上。不幸的是,喬治勳爵的頭撞在了燭臺上,但只碰起一個小包,我想沒有大礙。”

  福爾摩斯的興趣被勾起來了。他問道:“傑克遜先生,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這位侍從說:“後來,庫珀扔掉了斧頭,直到奧斯丁先生進屋,他都沒再抬起斧頭。奧斯丁是桑格在當馬戲團老闆時頗為信任的隨從。他進屋一看情形不對,便向庫珀走去,顯然只是想把他趕出去。可是庫珀一時慌了神,隨手抓起壁爐臺上的一把打開的剃刀揮舞著。奧斯丁想抓住他,結果臉上被劃開一道小口子。看見對方受傷,庫珀立刻就扔了剃刀。你們看,先生們,他並不是有意弄傷奧斯丁的。我想,他抓起剃刀只是出於本能的自衛。後來,他就跑出了房子。我和奧斯丁跟著追了出去,其實也只是象徵性地做做樣子。因為我覺得讓他跑遠點,冷靜一下是再好不過的了。他並不是個壞人,我很理解他對我的妒嫉。老人以前很器重他,有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到哪兒都帶著他,讓他服侍自己,甚至暗示要把他列為遺囑的受益人。

  可是,一兩個星期前,他突然改變了對這小夥子的態度,說他從他的書桌裡偷了五十英鎊,可是我敢肯定庫珀沒幹過這事。此外,老人還懷疑庫珀與失蹤的十幾匹馬有關係。庫珀很氣憤,表示要到警察局去說個明白,可桑格卻不願意正式起訴。”

  我相信,這一切讓福爾摩斯興趣倍增。看得出他想在科爾曼警探回來前盡可能地多問出些情況來。他有點急切地問道:“這麼說,老桑格是和你們一起走出這房間的?”

  他答道:“不優生,他坐在椅子上沒動。雖說傷得不重,可他畢竟老了。”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可報上卻說桑格身受重傷,倒在屋外不省人事了,真是瞎話!”

  這時,科爾曼回來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們。“要知道,你們是不該待在這裡的,一個都不該。傑克遜先生,請把鳥帶走!”

  傑克遜沖我們咧嘴笑笑就走出房間,手臂上的金剛鸚鵡又大叫了一聲:“喬治在哪兒?”

  我們正準備離開,科爾曼卻變得溫和起來,說道:“你們可以留下來隨意四處看看,只是別碰任何東西。”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非常感謝,警探先生。不知我能否看看那把剃刀、斧頭,以及庫珀逃跑時丟下的左輪手槍?”

  科爾曼答道:“當然可以。”他從矮桌下面拿起一個紙箱,放在腳凳上,打開蓋子讓我們看。斧頭與一般的沒什麼兩樣,可那把手槍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說:

  “這肯定是件收藏品,能不能打響都是問題。”

  而福爾摩斯似乎對刺刀更感興趣二正如報上說的那樣,這把剃刀經過了改動,是永遠開著的。“你們看,這根本條被細繩牢牢綁在刀柄上,所以刀片就無法移動了。你們真的相信報上的說法,這把刺刀是他自己帶來的?”

  科爾曼大惑不解。“為什麼不,福爾摩斯?”

  這位從福爾黑文來的前貝克街大偵探解釋道:“如果你想用剃刀殺人的話,你肯定會事先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關上,以免還沒傷到別人,先把自己給傷了,對嗎?

  這把改動過的刺刀是有特殊用途的,也許是農場上為牲畜看病專用的。至於斧頭,我得知它原來是和那些傘和藤條一起放在緊靠前門的大象腳裡的。毫無疑問,庫珀是在經過那兒時才想到要拿起它的。最後,是這把左輪手槍。這是一把道具槍,用來發射空彈的。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我敢打賭,裡面如果有子彈的話,也一定是空彈。”

  科爾曼拿起槍仔細察看起來,福爾摩斯轉身去檢查壁爐上方的牆壁。這位警探說:“真奇怪,這一回你居然說對了(我被他的話氣得臉都要白了)。這不過是把漂亮的發令手槍。”

  福爾摩斯轉身面對他,演戲般地指著牆。“你看見這牆紙上手槍形的印痕嗎?

  這裡有兩顆釘子,原本是用來掛手槍的。壁爐上還有幾件輕武器。或許我們能同奧斯丁先生談談,當然先要承蒙你的允許。”

  科爾曼想了想。“沒問題。我叫他來。”

  哈裡。奧斯丁長著一副運動員般的身材,可是那張臉卻令人一見就想笑。長長的下巴,還有小丑共有的那種呲牙咧嘴的笑容。我對他還有點印象。幾年前我們與桑格打交道時,他是馬術表演“奧斯丁兄弟”的演員之一。他也清楚地記得我們,這種記憶力常常是馬戲團或劇團中人所特有的。

  他似乎很高興再次見到我們,詼諧幽默一番之後,便回答了我們的問題。“對,我同意傑克遜的話。庫珀並不真的想傷害誰,而且老人確實對他過分了。至於剃刀,那是桑格放在壁爐上用來給那些寵物美容的,像金剛鸚鵡啦,猴子啦(他不捨得把這些寵物賣掉),用這把刺刀給它們磨磨指甲之類的。由於有一次他在給狗清除皮膚上的疙瘩時,弄傷了自己,於是便用木條把刀片固定住了。手槍?哦,那是馬戲團在上演《梅茲帕》時用的道具,只能放空彈。”

  福爾摩斯問道:“你是否認為他來時還帶了一把槍?”

  奧斯丁說:“不,可我覺得他本可以帶的。那把道具槍原是掛在牆上的,扭打中被碰了下來。”

  哈裡。奧斯丁提出帶我們去參觀一下農場,科爾曼也許很高興擺脫我們,於是同意我們在有人陪同的情況下四處走走。他對我們最後說的話是:“千萬別插手任何事,把破案的工作留給專家來幹!”

  房子的緊後面是幾間普通的穀倉之類的建築,遠處的農田裡有牛馬在吃草。在離房子大約五十英尺,靠近農田的地方有一個物體我們倆都覺得眼熟,那就是喬治勳爵常說的“瓦多”,而我們通常稱之為大篷車。它還是老樣子,銅制的車身依舊光亮如新,窗戶依舊垂著整齊的窗簾。我曾多次看見喬治勳爵坐在它的踏腳上,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駐地的一切。

  奧斯丁告訴我們,這位前馬戲團老闆有時在屋裡睡不著,常常會換到大篷車裡來睡。我指著一間大棚屋,或者說是一個木頭小倉庫,問道:“這是用來貯藏東西的嗎?”

  但奧斯丁搖搖頭。“主人把它租給了一個狂妄的發明家;鬼知道為什麼,他又不是靠租金生活。他叫赫爾。克勞克。想見他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於是奧斯丁把我們帶到那間大棚屋前。只見門前貼著一張告示:私人場所,閒人免進。可奧斯丁沒理會便開始敲門。裡面的砰砰聲停了下來,終於,門開了。此人矮胖粗壯,一頭短髮,脖子刮得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是北歐人。

  他說話喉音很重。“什麼事,想幹什麼?哦,原來是你呀,哈裡!”

  奧斯丁向克勞克介紹我們倆之後,主人便欣然讓我們進了他的大車間。木匠臺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牆上掛著大些的機械裝置。屋子的那頭還有一樣奇怪的東西,下面由木頭支架撐著,誰看了都會覺得像是一根巨大的銀色香腸。其實,這是一艘按比例縮小的飛艇模型,下面是運載乘客和貨物的吊籃。不過,依它的大小來看,也許只能接納像桑格馬戲團的侏儒那麼矮小的乘客!赫爾。克勞克儘管在門上的那張告示上口氣強硬,但態度還是十分友好的。然而,憑著多年與福爾摩斯共事的經驗,我發覺他又注意到了某些可疑情況。可他沒有表露出自己的懷疑,他的這種想法只有我才能看出來。現在回想起來,我還常常在尋思克勞克的試驗是否與從飛艇上向世界大城市投放致命爆炸物有關。這些預示著死亡和毀滅的銀色飛艇在大戰初期被稱作“策帕林”,不過恐怖的大戰距那時還有五年呢。我也從沒同福爾摩斯討論過此事,下次再去福爾黑文時得記得和他談談了。我很想知道,他當時是否也懷疑克勞克所進行的試驗是有悻我國利益的;如果是,他有沒有把他的這種擔心轉告英國政府,或至少是那些諜報部門。

  然而,當時我們更關注桑格慘案,以及那個倒楣而又愚蠢的青年庫珀。

  談到這個話題,克勞克變得喋喋不休起來。“是的,我和赫伯特很熟。我剛來這兒時,他常常對我說起陪主人到城裡或‘襯裙弄’市場去的冒險經歷。那時,桑格受到那些喜孜孜的商人的接待時總是說:”你瞧,赫伯特,他們都是我的人,回到他們中間真是太好了‘。“

  福爾摩斯打斷他道:“我更感興趣的是桑格和庫珀關係的破裂,有好幾個人曾向我提過此事。”

  克勞克說:“哈裡。奧斯丁或許還記得馬失蹤的事吧。桑格聲稱有人牽走了他草場上的十二匹馬,並暗示是與他關係很密切的某個人偷的。”

  奧斯丁點點頭。“庫珀建議他最好去警察局報案,可是桑格拒絕這樣做,而且也不許我們中任何一個人去。這件事只有我、我妻子、傑克遜和赫爾。克勞克知道。”

  克勞克也點頭說:“接著就發生了丟錢的事,桑格說他客廳的書桌裡少了五十英鎊。他耿耿於懷,甚至當別人的面對庫珀說:”我知道是哪個年輕人幹的,我不會放過他的。‘可是庫珀的反應似乎使他十分狼狽。小夥子說:“我沒拿你的錢,主人。你對我總是指桑駡槐,我已經煩透了。我要去警察局,告訴他們你對我所說的話。’這下子可激怒了桑格。他說,如果庫珀這樣做的話,他乾脆就不承認丟了錢。從那以後,他不再讓庫珀服侍他了。他把傑克遜納為心腹,讓他替代了庫珀的位置,而把庫珀趕走了。”

  我問道:“他被開除了嗎!”

  奧斯丁說:“沒有,可他不得不卷起鋪蓋住到倉庫裡。雖然他表面上還是很謙恭,我能看出他內心怒氣難平。”

  這位德國發明家若有所思地說:“他以前總是問我在巴黎時的情況;我曾在那兒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津津有味地聽完我在巴黎的冒險經歷後,往往會說:”要是我懂點法語就好了。‘你們知道,他非常強壯。這棚子的盡頭有一個拉門,我是從那兒把模型拖到草場上去的。通常要兩個人才能把模型拖出去,而庫珀一個人就能行。“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桑格也對他說過不少關於巴黎的事,因為他也曾去過幾次。當然,那都是他們倆關係還不錯時的事了。”

  我們對克勞克抽出時間向我們提供情況表示感謝,然後又繼續在花園農場轉悠。

  哈裡。奧斯丁在帶我們參觀牛棚時,告訴我們他娶了喬治。桑格勳爵的孫女愛倫。

  因此,他現在已不僅僅是打工的了。最後,我們對他說實在不好意思再佔用他更多的時間了。他心領神會,十分禮貌地向我們告別後回去了。

  我們坐在桑格生前的大篷車的踏腳上,討論我們所得到的情況。福爾摩斯掏出煙斗,卻發現他只剩下一小撮蘇格蘭混合煙絲了。我給了他一些我的煙絲,可他覺得味道有些淡。因此,他在談論中顯得有點急躁。

  我說:“這樣看來,庫珀身強力壯,一心想發財,還對桑格抱有怨恨。”

  福爾摩斯對這種煙絲顯然感到不過癮,接連猛抽了幾口。“華生,我們確實知道他身強力壯,有點公子哥的習氣,愛炫耀自己,還嚮往去遠方那些令人興奮的大都市。其實,這種嚮往對年輕人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了,他只是被老闆的誣陷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的行為或許是桑格之死的間接原因,可據我看,他當時已是很克制自己了,一點不像報上所說的揮著斧頭的瘋子。他進屋面對桑格時,原本並未攜帶武器,揮舞的傢伙只是在半道上順手撿起的。即便如此,考慮他當時的心情,他對自己的行為還是相當節制的。再說,桑格額頭受傷也是出於意外,差不多是自己碰傷的。”

  我問道:“你會留下來幫科爾曼和那位我們還未謀面的督察長嗎?”

  福爾摩斯沉吟片刻。“那要看他們是否願意了。不過,我感到懷疑。我們畢竟不是在和萊斯特雷德或葛列格森打交道。他們倆儘管多疑,對我老練的破案本領多少還知道一些。”

  我明白他的思路,但考慮到他的情緒,我沒有再逼他。我們開始往回走,在房子的後門附近遇到了一名擠奶女工。她用濃重的哈福特郡口音問道:“哦,先生們,能告訴我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們把能說的都告訴了她,不該說的就不說了。福爾摩斯問及她的名字,她答道:“我叫弗羅茜,先生。我和赫伯特。庫珀關係不錯。他是個好小夥子,有進取心,很聰明,一點也不像本地的年輕人。”

  她羞怯地垂下眼簾,我推測赫伯特。庫珀多少打動過她的芳心。

  福爾摩斯問她:“弗羅茜,你想赫伯特會在哪兒呢?如果能找到他,我也許能替他洗脫罪名。我知道他並不是個壞人。”

  她說:“你說得對,先生。喬治勳爵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沒有權利無憑無據地指控他。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正騎著自行車離開,嘴裡還喊著:”弗羅茜,上帝保佑你。我得去鐵路了!‘“

  福爾摩斯似乎對最後一句話感興趣,又追問道:“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理解這話的?”

  她說:“這還不容易,先生!我想他一定是要坐火車去他曾多次提到的遠方唄。”

  大偵探拍拍她的手臂,點點頭。然後,我們倆再一次進入屋內。

  在門廳裡,我們看到凱恩督察長已經回來了。科爾曼把我們介紹給他。然而,如果說科爾曼有點自命不凡的話,這位凱恩先生則是無禮到了極點;至少我的印象是如此。他說:“歇洛克。福爾摩斯,我怎麼總覺得這個名字是個虛構的人物,只配出現在牙醫候診室的月刊中?比如,有報導說,你僅憑觀察就能正確推斷出一個人的職業和近期的活動。這簡直是對我智力的侮辱,寫這些垃圾文章的人真該找點別的事幹幹。現今的偵探工作是有嚴密科學性的,再加上努力才能破案。光坐在那兒吞雲吐霧、拉拉小提琴、寫寫專論是沒有用的。而且,我們也決不可能幹喬裝打扮、在荒原野洋鬼鬼祟祟地轉來轉去之類的勾當。我向來不屑于讀你朋友為你所寫的那些歌功頌德的編年史。”

  福爾摩斯不失風度地微微一笑,說道:“督察長先生,如果這些都是你所謂的原則的話,你已經違背了至少三四次了。顯然你是看過不少有關我的報導,才知道我一些特點的。而且,你對連載小說《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的部分情節也十分熟悉。”

  凱恩咕噥了一聲。“很好,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也許我是不經意間看到過關於你的一些報導。不過,這並不表明我就對其內容深信不疑。比如,我方才提到過你的推斷……你能猜出我最近幹了些什麼嗎?”

  福爾摩斯用不太武斷的口氣說:“晤,首先,你違背了你可貴的原則,喬裝打扮去維多利亞車站察看過水陸聯運列車!”

  凱恩甕聲說道:“錯了。我沒有喬裝打扮!”

  我的朋友反駁說:“你是個員警,可你穿的是便服,卻不是制服。”

  凱恩反唇相譏:“你是在玩弄字眼。你甚至不敢肯定我去了維多利亞車站,而不是切瑞車站。”

  “親愛的督察長,這太容易猜了。我取道布里奇頓從福爾黑文到這兒時,注意到維多利亞車站前有一條路。這條路上的白堊灰被人踩過了。”

  凱恩厲聲問道:“什麼樣的白堊灰?”

  歇洛克。福爾摩斯指指督察長的靴子,平靜地說:“你的靴子上還沾著不少呢,所以我建議你甚至可以用科學的方法好好檢驗一下。這一切我都是根據你大衣口袋中露出的小記事本來推斷的,我猜想你記下了從維多利亞車站發出的各趟聯運列車的時間表,包括開往巴黎方向的。”

  凱恩非但沒有表現出半點風度,反而咆哮道:“好呀,既然你這麼聰明,怎麼不幫我找出那個拿著斧頭亂砍的瘋子呢?”福爾摩斯禮貌地一笑,準備走前門離開。

  我想了想,接著問道:“那麼,你允許我們替你調查嗎?”

  督察長聳聳肩說:“為什麼不?庫珀現在已經離開本國了,如果你們想幫忙的話,祝你們旅途愉快!”

  出了門,我說:“福爾摩斯,他說得也許不錯。畢竟,有人曾親眼看見庫珀騎車往鐵路方向去了。弗羅前也說過,她最後見到他時,他說‘我得去鐵路了!’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找。”

  福爾摩斯哼了一聲,噗噗地吹著他的空煙斗。“你可能不知道,華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也不知道。”

  沒煙抽令福爾摩斯變得有點乖戾,他在柱子上敲著煙斗。“華生,我得先買點煙絲,沒它還真不行。”這時,出現了一隻靈敏的小獵狗。它突然朝我的朋友跳過來,無疑是表示友好。可福爾摩斯卻不喜歡狗,叫道:“抓住那只狗,別讓它煩我!”

  我抓住了這小機靈鬼的脖圈,它不停地扭來扭去,想掙脫出去。這時,擠奶女工弗羅前跑了過來,略帶歉意地說:“嗅,先生,這是庫珀的狗,名叫朱莉。庫珀非常喜愛它,它對庫珀也是一樣。可是現在庫珀不在了,沒人疼它了,所以你得原諒它。”

  福爾摩斯態度立刻來了個大轉彎,頗令我吃驚。“沒關係,這可憐的小東西失去了主人當然會很傷心。我們能帶它去小巷裡散散步嗎?”

  弗羅茜拍手道:“哦,先生,你真好。看得出你很喜歡狗。請稍等,我去拿牽狗帶!”

  弗羅茜跳著跑開了,顯然福爾摩斯的“好意”令她十分高興。我說:“福爾摩斯,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肯定你不是出於好心才去遛狗!”

  姑娘拿著皮帶回來了,福爾摩斯趕緊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別說話。她把皮帶扣在朱莉的脖圈上,遞給福爾摩斯。我們往前走去,漸漸遠離房子;福爾摩斯牽著狗皮帶,臉上一直綻放著笑容。

  我們來到一條小巷,朝鐵路方向走去,幾小時前我們的馬車還從這兒經過。福爾摩斯說道:“華生,這狗會有用處的。瞧,它有一個好鼻子,一路在草叢裡聞來聞去。那姑娘說庫珀提到過要去鐵路,可是並沒有說他是去火車站。我們在下個路口拐彎,就到離花園農場最近的鐵路線了。”

  我有點莫名其妙。“他為什麼要去鐵路而不去車站呢?他要出國的話,只能先乘火車到維多利亞車站或切瑞車站。”

  福爾摩斯回答說:“也許他並沒有打算出國。”

  鐵路線在遠處隱約可見,我們繼續向鐵路路堤進發,突然福爾摩斯大聲叫道:

  “赫伯特在哪兒……赫伯特在哪兒?”小狗立刻豎起耳朵,嗅嗅鼻子,跑向鐵路線。

  可很奇怪,福爾摩斯卻拉住狗,要往右拐,小狗在他的連拖帶拉之下掙扎著。我問:“福爾摩斯,你幹嘛不順著它帶的路走?”話音剛落,我就已經知道答案了,原來右面轉角處有家煙店。福爾摩斯進去買了兩盎司蘇格蘭混合煙絲,將它們從紙袋中倒進自己隨身攜帶的煙草袋,然後裝滿煙斗。他迫不及待地點上火,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洋溢在胸的濃重煙味。過了片刻,他滿意地笑了,然後對狗重複著剛才的話。這一回,他跟在朱莉後面走,我則跟著他。

  我們來到鐵路路堤旁,眼睛越過長滿草木的路堤邊緣,察看下面的鐵路。路堤不高也不陡,或者說是不大高、不太陡,我們很容易就爬了上去,朝兩頭看看,卻沒發現什麼。福爾摩斯此時又得仰仗小狗了。它在前面興奮地跳跳蹦蹦,我們跟著它進了堤坡上的草叢。最後,小狗停下了,抽著鼻子,發出呼哧呼哧的哼聲。它猛地沖進一堆草叢中,將神情急切的小臉對著我們,仿佛在說:“我找到什麼了。”

  福爾摩斯用他的手杖在草中探來探去,我也用手杖戳戳這兒,搗搗那兒。結果,我們只發現一堆燃燒的餘灰和一片被壓過的雜草,顯然是有人或動物在這兒躺過。我問道:“你是否認為他可能在這兒睡過一夜?”

  福爾摩斯說:“也可能是哪個流浪漢來睡過,可我還抱有希望,華生,我還抱有希望。如果他真來過的話,肯定才離開不久。你看,這些灰燼是剛留下的,雖然已經不熱了,但摸上去能感到時間不超過幾個小時。如果庫珀在這兒睡過,現在肯定還沒走遠。”

  朱莉在這片曾被身體壓過好幾個鐘頭的草叢塌處嗅來嗅去,似乎希望繼續找下去。福爾摩斯說道:“去找赫伯特!”說完便放開牽狗帶。他又轉過頭來對我說:

  “我不想束縛小狗的行動。如果它找到庫珀,我們會馬上知道的。”於是,他在堤上坐下來,又過了一把蘇格蘭煙草的癮。

  沒過幾分鐘,突然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朱莉可能找到它心愛的主人了。

  它繼續哀聲叫著,我們順著叫聲來到了鐵軌的一個拐彎處。

  我們不僅看到小狗,還看到了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景象;說起來,我還是個醫生呢!鐵軌中間有一顆人頭。在鐵軌和路堤之間還躺著一具無頭屍體,顯然是同一個人的。親愛的讀者,無頭屍體已經夠可怕的了,而無體人頭更可怕,我們是兩者都領教了。福爾摩斯似乎無動於衷,他跪下來先仔細察看人頭。人頭的一邊已經嚴重變形,但當福爾摩斯輕輕地將它翻過來,從右半邊可以清楚看出這正是庫珀。嘴上還剩下半邊上過蠟的小鬍子,原先油光光的一組前額卷髮中凝固著血塊。我盡可能仔細地察看了屍體,不得不同意福爾摩斯的說法:庫珀——我們已經肯定這是庫珀——是把頭枕在一根鐵軌上自殺身亡的。火車從他的脖子上駛過,令其身首異處。

  從血的凝固程度和剛剛開始僵硬的屍體看來,死亡的時間並不長。我是驗屍以後才得出這個推論的,而福爾摩斯顯然沒驗屍就得出了結論。他說:“華生,他才死不久。火車司機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可能根本不知道他駕駛的這個轟隆隆的龐然大物軋死了庫珀。不過,如果再不處理的話,每天都走這條鐵路線的檢修工和其他工人肯定會嚇壞的。麻煩你去把凱恩和科爾曼叫來,順便把這只可憐的小狗也帶走吧尼的哀號實在讓我受不了!”

  朱莉執拗地不肯離開主人那慘不忍睹的屍首,而福爾摩斯卻過河拆橋,一定要趕走它,我只好吃力地把心碎的小狗往回拽。

  我極不樂意充當噩耗的使者。當我把朱莉交給擠奶女工,並告訴她這一消息時,她頓時哭成了淚人。我竭力安慰了她一番,又急忙趕去告知凱恩督察長。他和科爾曼正坐在客廳裡,奧斯丁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桑格的孫女,正在給他們倒咖啡。

  “什麼?”凱恩一下子跳了起來。我想,他固然為發現逃犯而松了口氣,可多少有點不是滋味,畢竟歇洛克。福爾摩斯又比他領先了一步。他吼道:“科爾曼,帶上個人,準備好車,把屍體運回警局停屍房。當然,你先得確定死者是庫珀。”

  我匆匆喝了幾口熱咖啡,就返回鐵路,這回是和凱恩一起乘坐警方的二輪馬車去的。在此之前,我已經詳細交待了科爾曼去哪兒找屍體,明智地抑制住了想告訴他讓狗帶路的衝動。當我們趕到現場時,科爾曼正在檢查屍體,而福爾摩斯則坐在土墩上抽著煙斗。凱恩朝他敷衍地點點頭,就去和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員警說話了。

  警方醫務人員很快整理好屍體,準備運走了。福爾摩斯眼看屍體就要運走,就此事第一次向凱恩開口道:“督察長,你不認為現在該看看庫珀身上有什麼東西嗎?

  這樣搬來搬去很容易弄丟的。”

  凱恩對他怒目而視。“我需要你建議時,業餘偵探先生,我自會開口的!”雖然嘴上這樣說,他想了想,還是叫科爾曼搜搜庫珀屍體上的衣袋。

  警探把搜到的東西放進了一個警方專用紙袋,只留下一張信一樣的紙片,儘管沒有信封。凱恩問道:“那是什麼,自殺遺書?”

  科爾曼回答說:“晤,是吧,可又不是。好像是給庫珀父親的信……”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凱恩不耐煩地跺著腳說道:“好了,讀出聲來,小夥子!”

  科爾曼大聲讀起來,我們都能聽見……

  親愛的父親:現在發生了很糟糕的事。他們說是我幹的,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只記得喊叫聲,然後我就逃跑了。

  我忠心耿耿地為主人服務了六年,他卻這樣對待我,冤枉我偷了他的錢,還有其它一些東西。確實有五十英鎊不見了這回事,可我知道是他自己放在梳粧檯鏡子後面的。他的書桌裡還有一張收據,提到了那些所謂被偷的馬。

  那些女人把這一切都算在我頭上,還挑撥他與我的關係。儘管如此,但願上帝原諒我所犯的錯誤。希望你也能原諒我。

  再見了,父親。再見了,萊恩、迪克和湯姆。

  你心碎的兒子赫伯特凱恩讓我們看了看信,然後把它放回紙袋,說道:“好吧,偵探先生,除了沒有郵票和信封,你還能從這封信裡推斷出什麼?”

  福爾摩斯故作禮貌地笑笑說:“不多,只知道這封信一半是在農場裡寫的,剩下的部分是在死前不久完成的。”

  凱恩用警覺的目光斜照著他,問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福爾摩斯說:“信紙正面是用墨水寫的,用筆有點顫抖。反面則是用鉛筆完成的,他當時身上沒帶鋼筆,不過我肯定你在他身上發現了一支軟鉛筆。顯然,他離開花園農場時很急,沒來得及寫完這封信。對了,你找到那把出了名的左輪手槍了嗎?”

  還是科爾曼出來打圓場了,說道:“沒有,只有一塊金表和十八先令零錢。”

  可凱恩仍然吼道:“這不說明他沒有把槍扔掉。或許搜查一下周圍的草叢就能找到。”

  福爾摩斯譏諷地說:“督察長,你為什麼不去倫敦的泰晤士河裡打撈呢?”

  凱恩吃了一驚。“幹嗎要去那兒找?”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如果去那兒找不到,在這堤上的草叢裡同樣也找不到,因為我從來就認為根本就沒有槍。他去桑格農舍時沒帶武器,走時也一樣。”

  這位高級警探瞪了福爾摩斯一眼。“那麼斧頭、剃刀,還有另一把手槍又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說:“這些東西本來就在案發現場。況且,他揮著斧頭和剃刀時,並不真的想傷人。至於你所說的另一把手槍,它是從牆上掉下來的,與本案一點關係也沒有。”

  屍體被警方的救護車拉走了,送往停屍房。我正琢磨福爾摩斯會不會跟去再作進一步的調查,他已悄悄對我說:“華生,我們該回花園農場了。庫珀已經找到,那的氣氛應該不會緊張了。很明顯,他是自殺,我們從這個可憐人的屍體上找不出什麼線索了。”

  我們慢慢地走回花園農場。原本是打算找家當地客棧的,可哈裡。奧斯丁已經向我們發出了邀請,於是我們決定接受這一盛情款待,在農舍住下。

  回到農舍,奧斯丁太太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飯菜,這是我們倆第一次見到她—

  —桑格的孫女。她由於悲傷而顯得很憔悴,所以我們的言行都很小心,避免勾起她的傷心事。愛倫。奧斯丁大約三十五六歲,個子矮小,皮膚微黑,高高的顴骨和她祖父很像。她一身黑色裝束,由於發生了慘案,家裡這兩天弄得亂七八糟,沒有正餐,誰想吃什麼或什麼時候吃,都是臨時做。我們吃完飯,奧斯丁夫婦也來到了起居室;客廳現在自然沒人去用了。

  她說道:“沒有了祖父,這裡都顯得陌生了;你們知道,他是個性格很堅強的人。”我們表示贊同,並談及十年前與他交往的經歷。她又說:“他過於輕信別人,因此許多人都會利用他的信任。赫伯特。庫珀就是最後一個悲劇性的例子。你們知道,祖父非常喜愛那個小夥子,不管到哪兒都帶著他。由於哈裡和我要管這一大家子的事,沒時間陪他,所以他就讓庫珀一直陪在他身邊,對那小夥子十分信任。他幹的只是為祖父準備準備衣物、讀讀報紙之類的活兒。”她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不該說這話,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繼續說道:“祖父已經八十四歲了,眼睛不太好使,所以看報有困難。”

  福爾摩斯輕聲問:“他還有過別的侍從,是嗎?”

  她點點頭。“是的,可他們到頭來不是偷東西,就是想佔便宜。傑克遜似乎還不錯,但誰知道一兩年後會怎樣?沒人能保證!”哈裡。奧斯丁仿佛對妻子的發洩有點不高興,但很少開口。福爾摩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目光,多年的默契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認為,再問下去就不妥了。

  花園農場有二十間臥房,奧斯丁夫婦很快就替我們安排了兩間還算舒適的房間。

  當我們經過一扇裝飾華美的木門時,得知已故桑格勳爵就安臥在房內;當地一位專門給死者化妝的婦女已經為他做好了一切人殮準備。我們帶著凝重的神情,躡手躡腳從房門前走過,哈裡。奧斯丁輕聲說:“愛倫已經給他臉上補過胭脂,還在頭髮和鬍子上抹了點石膏;我肯定他希望這樣。待會兒有人來驗屍,不過,舉行葬禮已經被批准了。”

  四、“瓦多”之謎

  我很想能告訴讀者,十一月舉行喬治。桑格勳爵葬禮的那天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可是,唉,我卻不能這樣說。那天大雨傾盆,狂風呼嘯,因此福爾摩斯的脾氣也很糟;他正患秋季的一種常見病——重感冒,並很有可能發展成支氣管炎。他已經病了一兩天了,咳嗽聲令人揪心。作為醫生,我不得不勸他暫時停抽烈性煙,但他自然不肯聽我的。他甚至不讓我照料他,還總是說:“別婆婆媽媽的,華生。你簡直像個老太婆!”

  可眼看他就要決定和送葬隊伍一起去喬治勳爵的墓地馬加特,我不得不態度強硬一些。“福爾摩斯,如果你執意要在這樣的天氣外出,得了肺炎,我可不管。我覺得我一個人代表就可以了,你還是在這兒靜靜地待一天,恢復恢復。我肯定奧斯丁夫婦也會感激你留下的,因為大多數僕人都將去馬加特,沒人看家了。”

  令我大感驚訝的是,福爾摩斯居然立即就採納了我的建議,願意幾乎是獨自一人留在花園農場。不過,他還是執意披上披肩站到過道上,在桑格華貴的石棺抬上靈車時低頭默哀。眾多的當地人都趕來觀看送葬隊伍從農舍出發,去馬加特的幹線車站。花環和鮮花不僅蓋滿了石棺,還放到了第二輛馬車上。這些都是福塞特、平德、葉爾丁、吉耐特、貝克以及其它十幾個馬戲家族和分支送的。那些大花圈均來自馬戲藝人協會和一些別的團體。

  無人駕馭的馬自然是馬戲家族的葬禮中的一個老傳統。桑格的送葬隊伍中有兩匹奶白色的馬,是死者生前的種馬,其健碩威猛令眾多觀者無不歎為觀止。這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往車站開去,似乎與以前桑格馬戲團的常規遊行沒什麼兩樣,都是馬拉物資。路邊的鄉下居民都脫帽致意。不過,沒想到這一切都不足以同到達馬加特後的轟動相比。畢竟,喬治勳爵在那裡擁有好幾家劇院、商店、動物園和一家大型的遊樂園。其實,他可以說是馬加特勳爵,擔任著多個地方委員和商會的重要代表。

  當送葬隊伍緩緩向墓地行進時,幾乎每條街的兩旁都擠滿了悼念的人。大雨還在不停地下,到處攢動的黑傘給這個原本明麗的海濱小鎮增添了一些不尋常的色彩。

  這是一次令人難忘的儀式,由霍恩牧師大人主持。有人告訴我,他是馬戲藝人協會的牧師。他給人印象深刻,長著白鬍子,黑色的長袍外面套著白色的法衣。他宣佈道:“我們馬戲之鄉在這裡沉痛悼念我們的領袖,喬治。桑格……”

  桑格的紀念晚餐定在他的一處房子裡舉辦。我想,在他幾百號的親戚朋友中,我不出席是完全不會有人注意的。於是我走回車站,這時雨終於漸漸小了。一路上我看見每家每戶的窗簾都是拉開的,到處降了半旗,車夫們的馬鞭上纏著黑紗。我想,如果我能比奧斯丁夫婦、傑克遜及其他人先回到花園農場的話,我就可以同福爾摩斯談談桑格之死了,當然是在他健康狀況允許的條件下。

  到了花園農場,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看門人迎接我。我正準備上樓探望病榻上的福爾摩斯,卻出乎意料地發現他出現在起居室門口,沒有半點生病的樣子。我氣吁吁地說:“福爾摩斯,真高興你的氣色比早上好多了。老夥計,我還一直為你擔心呢。”

  福爾摩斯神秘地笑道:“親愛的華生,我只是裝病而已。我假裝得了重感冒,為的是找藉口一個人留下來。這種把戲沒什麼害處,卻裝得很像。”

  我十分憤怒。“福爾摩斯,你為什麼就不能信任我呢?”當然,福爾摩斯騙我已不是第一次了。一想起他騙我去貝克街向他報告情況,而自己卻在離巴斯克維爾莊園僅一兩英里的達特莫爾安營紮寨的事,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我也沒忘記他曾利用自己的演戲天分,騙我相信他真的就快斷氣了。不過,我沒再提起這些往事,只是問道:“你是用了什麼刺激性的東西才又咳嗽又打噴嚏的呢?”

  他噗嗤一笑。“一點點辣椒粉就足夠了。我吃完飯時設法弄到了一點。”

  接下來,我當然就是問他是否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可他卻搖搖頭說:“華生,我沒找到有關的任何線索。”

  他繼續解釋道:“你們一走,我就在等那個老馬夫兼看門人離開。後來,我從臥室的視窗看見他到農場的另一頭去幹活了,才下樓打開桑格客廳裡的書桌。我想找那據說是被庫珀偷走的五十英鎊。你還記得他在自殺遺書裡怎麼說的?”

  我說:“我記得他說那五十英鎊在梳粧檯的鏡子後面。書桌裡應該還有與失蹤的馬有關的收據,對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完全正確。不過,我決定在那個老僕人回來前先查看一下書桌,可什麼有關的紙片都沒找到。後來,我聽見老頭回來的腳步聲,就關好抽屜,重新鎖上。”

  我問道:“你有鑰匙?”

  他說:“怎麼可能呢,華生。我是用小折刀開鎖和關鎖的。”

  我有點納悶,福爾摩斯竟然把這麼簡單的一件事說得像是取得了多大進展似的。

  “你去找那張收據,但沒找到。完了?”

  他哈哈一笑。“嗅,還沒完。排除法是很有用的,華生。後來,我趕緊輕輕上樓,在臥室不停地咳嗽、打噴嚏,直到確信不會引起懷疑。等老僕人又出去以後,我大膽進了桑格的房間。”

  我試探地問道:“這回又是用你的小折刀?”

  福爾摩斯說:“不。我是把一根鐵絲彎成合適的形狀,塞進鎖孔把門鎖打開的;當然不太容易,試了好幾次。這法子我以前常用,你還記得嗎?”

  福爾摩斯在喬治。桑格臥室裡的偵察情況倒十分有趣,因此我自始至終都沒打斷他的敘述。

  “臥室真是富麗堂皇,窗子附近有一張四柱大床。靠裡還放著另一張床,很像軍隊露營時帳篷中常用的那種帆布小床。這無疑是以前庫珀和傑克遜睡的,以便桑格生病時陪夜。然而,更重要的是,房間一邊確實有一個帶鏡子的臉盆架,對面還有一張書桌。鏡子後面沒發現什麼,華生,但桌子裡倒是有件相當有趣的東西,儘管我初看時並未覺得有什麼特別(由於這次是最原始的那種鎖,不需工具,用後掌猛地在桌上拍一下就震開了)。這是一本收據簿,只撕去一頁,於是我用鉛筆在空白的扉頁上描出了失頁留在下一頁上的字印。幸虧撕去的那頁是用硬鉛筆寫的,從描出的字印上很快就得知其內容:”今收到福利先生購買的十二匹皇家奶色白馬的全部貨款一千二百英鎊。(簽名)喬治。桑格。‘我把這描出字印的扉頁也撕了下來,反正凱恩是不會注意到有什麼兩樣的。嗅,對了,臥室牆上還掛著幾幅精美絕倫的肖像,其中有桑格的妻子愛倫。查普曼的與寵物在一起的美麗油畫……“福爾摩斯喋喋不休地說著桑格臥室裡的東西,令我很生氣;他明知道我對這些大都毫無興趣。終於,他動了憐憫之心,把從收據簿上撕下來的那張紙遞給我看。

  我問道:“這是桑格寫的嗎?”

  他瞪了我一眼說:“簽名是的,可其它的當然是別人寫的。”

  我感到驚訝。“為什麼說‘當然’?”

  福爾摩斯答道:“我們觀察桑格的時間也夠長的了,華生。你見過他除了簽名之外,還寫過別的什麼嗎?我們多次看見他口授而讓別人代筆,不是嗎?”

  我又問:“你是說他不識字?親愛的福爾摩斯,此人可是《馬戲藝人七十年》的作者!”

  他咯咯一笑。“那也是口授由別人代寫的。很可能這張收據是買主福利先生用鉛筆寫的。‘皇家奶色白馬’自然是奶白色的;‘皇家’二字或許與桑格贈送給已故維多利亞女王的那兩匹奶白色矮種馬有關。還有,收據上的日期是1911年2 月間日,所以我斷定這些馬就是桑格誣陷庫珀參與偷盜的那十二匹馬。如果我們再找到那五十英鎊的話,至少可以幫那個可憐的人洗脫部分罪名。”

  當晚,奧斯丁夫婦和一些客人從馬戲之鄉回來後,我和福爾摩斯不得不中斷關於庫珀的談話。用餐時,大家談的都是喬治。桑格,他是如何白手起家,如何建立起他龐大的事業,以及那些非但沒有激怒公眾,反而更拉近了他們之間距離的那些無傷大雅的欺騙伎倆。這些騙人的把戲也曾幾次被媒體曝光,比如“白象”事件,“震驚倫敦的狼群”以及他如何利用對方的比賽規則而擊敗了美國的巴耐姆和科迪馬戲團。羅伯特。福賽特爵士(當然是馬戲團爵士)曾站起來向喬治紳士祝酒,說道:“他或許不是一位真正的勳爵,但他絕對是位真正的紳士!”

  第二天早上,我們倆都早早下樓用餐。福爾摩斯利用別人還沒到的機會,又向我提供了一個他昨天在桑格臥室裡的調查結果。“華生,我差點忘了給你看這個。”

  他拿出一把鑰匙,上面貼有行李標籤,還穿著一個小鑰匙圈。“看看標籤上的字,華生。”

  我認出上面的字是“瓦多”。我承認當時我一點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於是問他:“你從哪兒找到的?”

  他答道:“在桑格臥室的書桌裡。昨天夜裡,我一直在琢磨以前在哪兒聽到過這個詞,終於,一小時前,我想起來了。真是不易啊,我抽足了四煙斗蘇格蘭煙絲才明白過來的。你看過《語文學家》嗎?”

  我說:“看過。是一部關於吉普賽人的小說,作者喬治。鮑羅,對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一點不錯。書裡面有一份吉卜賽語詞匯表,其中就有‘瓦多’這個詞,意思是馬車,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大篷車。這把就是桑格住的大篷車的鑰匙,我敢肯定凱恩和科爾曼都沒注意。我說,趁別人都還沒下來吃飯,我們抓緊時間去看看車裡有些什麼。我想,員警今天要來的話也要一個多小時以後吧。”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步走到大篷車前,用鑰匙麻利地打開門鎖,這回可不像前幾次那般偷偷摸摸的。我們走進佈置恰人的車內,不禁為緊湊玲瓏的擺設而驚歎。

  放瓷器的小櫥有特殊的巧妙設計,以防豪華的盤子和裝飾品在大篷車行駛的過程中震落下來。中間的桌子不用時被折起來靠在牆上,可那張床卻又窄又硬,像船上的鋪位。此外,還有一個保險箱,毫無疑問是老闆用來存放夜間演出收入的。床對面貼牆還有一張梳粧檯,上方設有一面鑲有木框的橢圓形鏡子。福爾摩斯徑直朝鏡子走過去,用他那萬能小折刀上的一把螺絲刀迅速擰松了木框上的四顆螺絲。就在他放下鏡子時,一個厚厚的信封從後面掉下來。由於封口處沒有粘住,而是折起的,沒費事就看清了裡面是什麼。原來就是十張折疊起來的五英鎊鈔票。他叫道:“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華生,那丟失的五十英鎊。我原先以為在臉盆架的鏡子後面,但我想錯了。憑這個,還有那賣馬的收據,足以證實庫珀在自殺遺書中所言屬實。

  桑格對他態度突然轉變,令他痛苦不堪。來,華生,我們得把東西都恢復原樣;反正我們已經弄清楚實情了。”

  他說幹就幹起來。我扶著鏡子,他將信封放回鏡子後面,重新把木框上的螺絲擰上。然後,他指指保險箱,用調皮的目光望著我說:“華生,我們敢不敢冒險打開它?”

  我對這一大膽提議表示驚訝。“福爾摩斯,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不知道密碼,怎麼可能打開密碼保險箱呢?”

  福爾摩斯像孩子般咧嘴笑道:“親愛的華生,我交際的圈子裡有不少雞鳴狗盜之輩。其中有一個叫查理。珀克斯的,此人在被勒令退休前,一直靠打開保險箱之類而吃穿不愁,而且不用暴力。他曾教過我怎麼幹,不過我得借用一下你的聽診器。

  你應該有吧,一個好的醫生是離不開聽診器的。”

  當然,我帶著一個小醫藥箱,於是我回房去取福爾摩斯所要的聽診器。這時,全家人都還在吃早飯,也沒有員警來過的跡象。我躡手躡腳地上樓走進臥室,找到聽診器,塞進帽子裡,然後將帽子貼在胸前悄悄離開。

  看福爾摩斯開保險箱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他把聽診器的聽筒塞進耳朵,就像我常做的那樣,只不過他聆聽的部位不是人的胸膛,而是保險箱的正面。然後,他用另一隻手轉著數位盤,每聽到哢嚓一聲,就報出相應的數字要我記下,而這種聲音不用聽診器是聽不到的。沒過多久,他就輕而易舉地查出了密碼。隨著哢嚓一聲鎖響,保險箱的門就打開了。

  裡面有意思的東西還真不少。一個裝有一本紅褐色頭髮的小金盒、一本俄羅斯軟革封面的筆記本、幾張鑲在鏡框裡的照片,還有一份顯然是法律檔之類的東西。

  福爾摩斯逐一看過,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回箱內,只留下了筆記本和那份檔。他坐在桑格的床上,快速翻閱起筆記本。他仔細看了其中的幾頁,然後把筆記本遞給我,問道:“華生,你是什麼看法?”

  筆記本上記錄的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文字內容,而是一些極其粗陋的人物、動物、馬戲設備的草圖。例如,開頭有一幅看似孩子的亂塗亂畫,大致是幾隻狗正跳出籠門,朝一匹白馬奔去。接著,又有一幅似乎是成人所作的大象的漫畫。諸如此類的畫不勝枚舉。後面還有一系列的草圖:一個人拿著一根火柴;著火的帳篷;一頭獅子死在一塊肉邊,上面還畫著一個骷髏頭;從高架上摔下來的空中飛人,等等。

  還有幾頁粗粗畫的是看上去橫衝直撞的大象和逃散在大篷車之間的獅子。最後的幾頁是空白。

  我將它還給我的朋友,說道:“我覺得這只是小孩的素描本,一個幼兒的亂塗亂畫而已。或許是桑格手下的演員或工作人員的孩子畫的,因為畫的似乎全是和馬戲團有關的內容。”

  福爾摩斯並沒有完全否定我的看法。“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華生。可是,一個人再怎麼寵愛一個孩子,也不會把他的畫鎖在保險箱裡吧?或許是我錯了,你是對的,不過我想請你再看一看這些畫。從手筆上來看,它們的確像是孩子畫的,這一點我同意你的意見,但裡面還有許多細節。我懷疑是缺乏繪畫技巧的成人所作,以此來記錄一系列的特殊事件。還有一點我想讓你考慮一下,這些畫中有一個穿長禮服、戴大禮帽、臉上有一圈鬍子的男人形象反復出現。依我看,這個男人就代表桑格自己。”

  我又將筆記本翻閱了一遍,不得不同意這種理解。於是我問:“那麼,你認為這位原始的畫家是誰呢?”

  福爾摩斯的回答令我吃了一驚。“你知道,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目不識丁,只會勉強寫自己的名字。一個不識字的人想要記下一些事情,還有什麼比畫畫更好的辦法呢?”

  我氣吁吁地說道:“那麼,這是一種年鑒或日記?”

  他點點頭。“是的,儘管由於明顯的原因而沒有標明日期,在時間上也缺乏連續性。其中所描述的一些事情倒是有案可查的。比如,這些就是‘震驚倫敦的狼群’。桑格把他自己畫成是放狼的人。雖然這件事也許不是他親手幹的,但我們知道他就是策劃者。表示桑格正在畫大象的那幅卡通也是同樣情況。他有一次告訴我們,已故愛德華國王在當威爾士王子的時候曾被‘神聖的白象’逗得十分開懷!接下來我們跳過他那些著名的欺騙行徑的記錄,看到關於我們身臨其境的那些事件的圖畫:毒死的獅子、高架事故、縱火未遂等等。”

  我又瞅了一眼筆記本,然後說:“那麼,那些亂竄的大象和逃跑的獅子又是怎麼回事呢?”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說道:“是老桑格親自策劃了這些鬧劇,只是自從上次被我們發現後,他行事更小心了。他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再故意製造事故的話,我就不會保持沉默了。”

  其實,從我們十幾年前發現桑格的秘密之後,我就常常尋思福爾摩斯怎麼會竟如此平靜地接受了桑格所策劃的鬧劇,又怎麼會甘心情願被利用來做宣傳的工具。

  這回福爾摩斯似乎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嗅,好了,華生,這個人的大膽妄為不得不令人佩服。要說我沒有破他的謎,那只不過是在他累累劣跡的蛋糕上加了點糖霜而已。”

  我說:“可是,福爾摩斯,你再怎麼佩服他的膽量,也不得不承認有的鬧劇實在太出格了,近乎是瘋子所為吧?”

  福爾摩斯沉吟了片刻,答道:“你可以這麼認為,但桑格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瘋子,儘管他很怪。他死前所發生的一系列怪事證明他患有嚴重的偏執狂,就是西格蒙德。佛洛德說過的那種病。他的情緒和友誼物件的變化表明,他有一般人所說的那種受迫害妄想症。再想想賣馬收據的事,明明是他自己把馬賣了,卻硬說是被偷了;還說被偷了五十英鎊,為此不停地折磨可憐的庫珀。”

  乍一聽,福爾摩斯的話未免太荒唐,可仔細想想卻不無道理。即使如此,我仍覺得在判斷桑格神志是否健全的問題上,福爾摩斯還是相當仁慈的。他把筆記本放回保險箱,拿起那份法律檔,解開紮在上面的絲帶,小心翼翼地展開。他說:

  “這是桑格的遺囑,或者說是遺囑的副本,因為原件應該在他律師的辦公室裡。”

  他快速地看完了檔。如果不是認識他這麼久,對他這麼瞭解,我是決不會相信他是在研究文件,而僅僅是在隨便翻閱而已。但是,我知道他是在仔細看!他把文件遞給我,我看了半天才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我——馬戲團老闆、芬切利花園農場的喬治。桑格的最後遺囑和遺言。遺留給我的女兒哈莉雅特。裡夫的是:威爾士王子和王妃贈送的大銀盃一隻、桑格有限公司的股東們贈送的銀罐一隻、大燭臺兩個、1906年1 月24日馬戲藝人協會贈送的彩飾祝辭一份。我和我已故妻子的兩幅油畫、1883年3 月l 日我在布洛涅受贈的一塊金牌、上面有用鑽石和珍珠鑲成的字母縮寫E。S。的禮贈大金盒一個、已故維多利亞女王贈送的青綠色領帶央針一枚、我70歲生日時股東們所贈的大銀盃一個、已故維多利亞女王贈送的銀制雪茄煙盒一個,外加一個銀盃。三個銀制的湯盆、一套銀制的咖啡茶具。、兩尊青銅騎士塑像、兩尊我和我妻子的鍍金半身像以及1898年畫成的我的一幅大畫像。

  給我的外孫女埃莉諾、埃蘿妮亞、薩拉和莉蓮每人一尊帶底座的鎳馬塑像。

  給我的侄子喬治。桑格的是:范伍公爵和夫人贈送的羊首、一個大銀盾牌、一個銀盃以及一幅安德魯。達克魯的畫像。

  給我的孫女愛倫,即哈裡。奧斯丁夫人的是:一座銅鐘、一尊騎手塑像、一幅我的照片,以及我所有的傢俱、衣物、瓷器、玻璃器皿、照片、樂器、書籍、商店、生活儲備物和花園農場任何沒有贈送他人的物品。

  給我的外孫維克特的是:我的金表和錶鏈以及一枚單鑽戒指。

  給我的外孫女喬治娜一幅她母親的油畫。

  給哈裡。奧斯丁的是一枚中間鑲有星形鑽的紅寶石胸針和一枚單鑽戒指。

  給我的外甥喬治一尊金馬雕像和一枚鑽石領帶夾針。

  我的錢款遺贈如下:女兒哈莉雅特,15,000 鎊。

  孫女愛倫,5 ,000 鎊。

  外孫女喬治娜,2 ,000 鎊。

  教子亞瑟,200 鎊。

  侄女阿米莉亞,200 鎊。

  侄女卡洛琳,200 鎊。

  侄女瑪麗,100 鎊。

  侄女安妮,100 鎊。

  侄子喬治,1000鎊。

  花園農場的大湯瑪斯。庫ie,50鎊。

  小湯瑪斯。庫珀,50鎊。

  赫伯特。庫珀,50鎊。

  利昂納德。庫珀,5 鎊。“詹姆斯。克羅克特,50鎊。

  朱麗亞。桑格,1 ,500 鎊。

  我死後,受託人應儘快將未分配的不動產出售,以支付葬禮的費用、債務及遺贈錢款的各項費用。餘款由受託人保管,以備我的女兒哈莉雅特使用和支配。

  下麵是桑格及遺囑見證人的簽名。我當時只是將遺囑快速通讀了一遍,記得不是很準確,以上的內容還是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後來的報紙才拼湊出來的。這一點,讀者想必能夠理解吧。

  福爾摩斯看了遺囑的感受大致與我差不多。他問道:“我說,華生,這裡面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嗎?”

  我回答說:“晤,他有許許多多侄女。他的孫女、外孫女和這些侄女都受益不小,尤其是愛倫。奧斯丁、他的女兒哈莉雅特卻得了大頭,不過我覺得這似乎很自然。”

  歇洛克。福爾摩斯小心地把絲帶紮好,弄得跟原來一模一樣,然後把文件放回保險箱內。他說道:“真奇怪,你怎麼沒提出一兩點令我感興趣的問題?比如,他給已經死了的赫伯特。庫珀留了五十鎊,卻沒提傑克遜,而立遺囑的時間才兩年,這說明傑克遜是不久前才受到信任並被提升為隨從的。毫無疑問,如果桑格再活得長一點的話,他又會增加或修改遺囑內容的。”

  我立刻插嘴說:“又會?”

  他點點頭。“遺囑中有一條是後來加進去的,補寫的人手法老練,不是原先遺囑的代筆人。在一系列數額甚至小到五十鎊的遺贈之後,突然冒出來一個朱麗亞。

  桑格,受贈金額高達一千五百英鎊!”

  我自認為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與喬治。桑格早年交往甚密,對於他的大部分親戚、朋友、甚至點頭之交大都聽說過,可怎麼也想不起來有個朱麗亞。桑格。

  不過,我感到幾分安慰的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記憶豐富的腦袋瓜子這回並不比我管用多少,他也記不起這麼個名字了。我們照原樣放好所有東西,鎖上大篷車,回到屋裡。這時我們發現遺囑中提到的親戚大部分都在場,並攜來他們的丈夫或妻子。我們急於想見見最大的受益者哈莉雅特。當然,這種想法是絕對不會流露出來的。她已人到中年,看上去個性很強,那張臉遺傳了喬治的某些特徵:高顴骨、深眼窩,她臉上也塗了胭脂,黑色的長髮卻像是被石膏抹過似的。她說道:“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很高興你們也來了。儘管我父親的遺囑還沒有宣佈,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我將繼承大部分產業。”

  看來,她對我們竊獲的那些遺囑內容並非一無所知,這令我松了口氣。她繼續說道:“現在我對有關的錢款和財產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只是他多次提到的秘密寶藏令我十分困惑,他從沒告訴過我這秘密寶藏到底是什麼。不過,原本他叫我這個週末來這兒是讓我看寶藏的。唉,現在卻是來參加他的葬禮。儘管我父親頭腦清醒,可在有的方面卻有點古怪,這一點你們可能已經發現了。我無法知道他指的寶藏到底是什麼,可是天賜良機,你就像是上帝派來幫助我的。我知道,你是全歐洲最有才幹的偵探。你來這兒是要幫助我們的。儘管父親已經死了,你現在無法幫助他,但對於我,你的幫助將十分重要。我即使繼承了這裡的一切,恐怕也無法找到寶藏了。這裡的產業最終還是會被賣掉,誰要是買了它,多年後總會碰巧發現那些寶藏的!你能幫助我嗎,先生?”

  我的朋友答應幫助這位並不討人喜歡的女人,我覺得完全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好奇心。他說道:“親愛的女士,我將盡力幫助你,不過你得好好想一想,還有什麼細節可以告訴我。你肯定他關於寶藏就說了這麼多嗎?”

  她皺了皺眉說:“晤,他還嘀咕了點什麼,像是德語kron之類的。其它的實在記不起來了。”

  當福爾摩斯答應為哈莉雅特。裡夫(婚後名)解決難題時,我既興奮又好奇。

  他對我說:“我不能告訴她桑格的遺囑中根本沒提到寶藏,因為我原本就是偷看遺囑的。不過,關於寶藏的諾言倒引起我的極大興趣,也許藏的是些珠寶;還有那個德語單詞kron,不知代表什麼。”

  我們在草場上走著,福爾摩斯陷入了沉思,腦袋幾乎要垂到胸口了。突然,他抬起頭說。“天哪!這可能嗎?似乎不可能,可又像是這麼回事。德語kmn 指的是皇冠,而我們現在正在找的可能是珠寶。由此看來,桑格說的也許是kronju-welen(皇家御用珠寶)大約十五年前,奧匈帝國時期的皇家御用珠寶被盜,至今沒有追回來。我們以前在桑格馬戲團的時候,曾見過遊行車隊中有一輛玻璃馬車,裡面展出的是幾乎可以亂真的大英帝國御用珠寶的仿製品。記得嗎,華生,我還說過玻璃馬車連門都沒鎖呢!我從來沒仔細看過那些珠寶,肯定也沒人仔細看過。誰也不會動腦筋去偷那些幾乎是一文不值的仿製品。還記得桑格是個在生意場上極其精明的老闆嗎?有沒有可能他是從急於想將珠寶脫手的竊賊那裡廉價買下了那些奧匈帝國時期的御用珠寶……價格低廉到幾乎和定購仿製品一樣呢?”

  我被他的這種猜想嚇了一大跳,於是故意唱反調。“難道公眾和官方就沒有看出來嗎?”

  他說道:“恐怕沒有。玻璃馬車在‘英國女郎’和獅子彩車後面,我敢打賭,沒人會注意到有什麼不同。華生,畢竟一堆珠寶和另一堆珠寶看上去是差不多的。

  一儘管福爾摩斯還不知道那些珠寶仿製品的去向,至少他已經知道現在應該找什麼了。他說:”桑格一退休就變賣了動物和道具。我們得查查那些拍賣品的記錄,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他那麼精明,肯定不會把御用珠寶當做仿製品賣出去的。不過,華生,事情有點不對勁,似乎有點非法的嫌疑。“哈裡。奧斯丁給我們看了拍賣清單,很長,手寫的字跡密密麻麻地占滿了一大疊大張書寫紙。大象每頭的價格是150 鎊;馬戲團帳篷賣了2000鎊;還有五頭野生獅子,居然以總共200 鎊的低價成交。此外,還有馬車、籠子、猴、馬、矮種馬、無峰駝、駱駝、樂隊車、樂器、天鵝絨窗簾、戲場圍欄、木板凳、折疊椅、收款箱、大篷車、高架設施、大象浴盆、獅子的基座、豹一頭、老虎兩隻、雅各四角綿羊三隻、喜馬拉雅熊四頭(其中兩頭是極地品種)、小丑服、騎師服和雜技服、驢、騾,以及水牛比爾在臺上表演時所用的牛車。

  拍賣清單似乎長得翻不到頭,每一項後面都標明了成交價格和購買人。買者大多自己簽了名,有的字體工整漂亮,有的潦草且漫不經心,有的甚至只是畫了個奇怪的X。突然,我發現了與我們的調查有關的東西:“381 號。四輪遊行馬車,鍍金裝飾,玻璃車廂,曾用來擺放桑格的皇家御用珠寶仿製品。價格100 鎊。羅伯特。

  福賽特爵士。”

  我們向哈裡。奧斯丁問起這位羅伯特。福賽特爵士的行蹤,心想既然是位爵士,我們也許會在他宏偉的宅邸拜見他。然而,事實證明,正如桑格曾是“馬戲團勳爵”

  一樣,羅伯特也只不過是“雜耍場爵士”。他的馬戲團曾是桑格的競爭對手,現在正在薩里郡的吉爾福德,馬上就要結束在那裡的三天演出,開赴別處了。

  福爾摩斯將這一發現告知哈莉雅特。裡夫,她立即派了車夫駕著一輛四輪馬車送我們上路。當我們抵達羅伯特。福賽特爵士的國際馬戲團所駐紮的那片大草場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雖說這裡的大帳篷比記憶中的桑格的要小,但帳篷上的黃底深藍色條紋看上去卻異常美觀。與桑格的動物展示所不同,羅伯特的動物都因在大帳篷邊的小帳篷裡,有馬、獅子和大象。雖說猛獸比桑格的少,馬的數量卻在其之上,大多都是清一色的花斑白馬。我們自然知道現在不是見羅伯特爵士的時候,晚上的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於是,我們買了兩張前排座位的人場券。演出十分精彩,與宏偉的桑格馬戲團相比,並不遜色多少。然而,二者的主要不同在於:儘管拉的是國際性旗幟,福賽特馬戲團的演員都長著幾乎清一色的紅頭髮、藍眼睛。原來,這是個家族馬戲團,所有的成員都是親戚關係。騎在寬闊馬背上的是姓福賽特的,輕鬆在半空中飛來蕩去的是姓福賽特的,馴象和馴獅的是姓福賽特的,就連那十分滑稽的小丑哈裡下了場也被人稱作是湯姆。福賽特先生。

  至於羅伯特爵士,他不僅是這個欣欣向榮的娛樂產業的擁有者,而且還是被譽為“英國第一騎手”的馬戲明星。他一身騎師打扮,跳上繞場奔跑的馬,取下馬鞍高高舉起,單腿在馬背站立。他時而把馬鞭當做跳繩,在馬背上表演;時而腳上綁著籃子,躍上馬背。他配戴勳章,鬍子梳得異常光滑,看上去的確氣度不凡。

  當馬戲場入口處的銅管樂隊奏起了《上帝保佑國王》作為結束時,我們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能為我們引見這位了不起的人物。觀眾稀稀拉拉地朝場外走去,小丑哈裡站在馬戲場柵欄上向他們興奮地揮著手。我冒昧向這位身著雜色小丑服、頭戴尖頂帽的快樂的人兒問道:“對不起,先生,我們能見見羅伯特爵士嗎?這是我的朋友,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

  “呵!”這位滑稽小丑立刻裝出一副洩氣的樣子。“羅伯特大叔犯了什麼事,偷了別人一匹馬嗎?”我們對他的幽默禮貌地哈哈一笑,於是他沖我們打了個手勢,領我們穿過人口。“老闆,有位‘大真蛋’想見你,他說他叫謝爾拉克。鐘斯!”

  羅伯特。福賽特嚴肅地與我們握手致意,說道:“別去理小丑哈裡。先生們,我能幫什麼忙嗎?不過,首先得聲明,我馬上還要去張羅下一場演出。不介意的話,歡迎你們先來我車裡喝杯茶。”

  羅伯特爵士的大篷車比桑格的要大。不過,我想桑格如果仍在世的話,他的大篷車也許還要大。他說不定已經買了機械大篷車了,誰知道呢?而福賽特目前還是完全靠馬拉車。這樣算來,他的馬戲團至少要有上百匹馬來運輸。

  馬戲團老闆們大都十分喜愛精美的瓷茶具,用這樣的茶具來品嘗濃郁的香茶,我們確實覺得別有一番情致。這些姓福賽特的人來來去去,全都是紅頭髮、藍眼睛,充滿活力,待人和氣。寒暄一番之後,福爾摩斯把話題引到了桑格身上。羅伯特說:“喬治勳爵是個了不起的人。我自然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不過沒有逗留太久,實際上我已經誤了一場演出了。是的,他很了不起,只是性格有點古怪。你想知道他什麼事?”

  福爾摩斯提到了幾年前福賽特在拍賣時買下的玻璃馬車,後者說道:“嗅,你是說那輛舊玻璃車。它還在我的動物帳篷裡,裡面養著兩條蟒蛇。用它來派這用處對我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可沒什麼皇家御用珠寶要展覽。”

  我問:“你難道沒有在買車時把珠寶一起買下嗎?”

  他道:“當然沒有,我對它們毫無興趣。再說,它們似乎也不在拍賣之列。不過,當時有個人,是個德國借,問起過這些珠寶。後來,我聽說他租用了老桑格的倉庫來試驗什麼飛行器。他好像叫克洛克,或克魯克,還是什麼來著。”

  福爾摩斯提示道:“克勞克?”

  福賽特點點頭。“就是他!”

  我暗暗吃了一驚,而且能看出福爾摩斯也嚇了一跳。他說:“羅伯特爵士,你不僅對我們招待得十分周到,還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極為可貴的線索。好了,不多佔用你的時間了,就此告別你和你漂亮的馬戲帳篷。”福賽特將我們送至馬車前,途中還停下訓斥了幾個正想鑽進動物帳篷裡去的頑童。

  儘管我們快馬加鞭地趕回花園農場,到達時已經相當晚了。福賽特提供的有關克勞克的新情況令我們設想了多種可能性,一路上大半時間我們都在低聲談論此事。

  福爾摩斯沉思了一陣,說道:“華生,我們得考慮能不能相信這種巧合。一位德國教授住在花園農場,而我們懷疑奧匈帝國的御用珠寶也藏在花園農場,這難道純屬巧合嗎?”

  我不得不承認這絕非巧合。於是,我試探地問道:“福爾摩斯,也許我們能動用一些老關係瞭解一下克勞克的情況?”

  我的朋友立刻接受了我的建議。“萊斯特雷德也許能幫上點忙。儘管他退休了,我肯定他還是消息靈通的。明天我們就去漢普斯特德找他,今晚還有事要幹!”

  我們冒險潛入花園農場的庭院,試圖尋找奧匈帝國的御用珠寶,時間已是半夜一點鐘了。福爾摩斯用鐵絲做了個鑰匙狀的東西,我請他一定是想去搜查克勞克進行飛行器試驗的倉庫。我們用那東西很容易就打開門鎖,進了倉庫,借提燈的亮光搜尋,結果卻一無所獲。我們先查所有未上鎖的櫥櫃和壁龕,然後將那些上了鎖的可能藏匿的地方翻了個遍,找到的卻只是些工程師和航模製作者所該擁有的東西。

  甚至檢查了地板,也未發現任何更換或修補過的痕跡。絕望之余,我們甚至連與停放在倉庫另一頭的飛艇模型相連的吊籃也沒放過,可結果仍是徒勞無功。

  我們趁夜深人靜,又對農場的其它建築物搜尋了一遍,儘量不驚擾人和動物。

  但最後還是兩手空空,不得不回去睡覺,一點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找著。

  哈莉雅特。裡夫第二天很樂意將馬車再借給我們使用。在去漢普斯特德的路上,我應福爾摩斯的建議,繞道回家取了我的防身手槍,又順便拿了幾件乾淨衣服。

  喬治。萊斯特雷德見到我們很高興。自上次分別後,他的變化並不太大。他在起居室為我們沏好茶,擺上餅乾,便與福爾摩斯一起回憶起往昔——往昔的案子和往昔的輝煌。終於,福爾摩斯設法把話題引到了我們想談的事情上。“親愛的萊斯特雷德,我想你肯定還記得奧匈帝國御用珠寶被盜的事吧?”

  萊斯特雷德點點頭。“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歐洲各國的警方聯手來破此案,但珠寶卻一直沒找到。現在奧地利政府仍堅守關於重賞發現者的諾言。不過,不管誰得了那批珠寶,也只能將它秘密交還。否則,在任何別國一經發現,他將會立即被捕,什麼賞也拿不到!”

  福爾摩斯問道:“那麼,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國際協定嘍?”

  萊斯特雷德咧嘴一笑。“法德之間敵意頗深,最近才停戰,合作自然是談不上了。”

  福爾摩斯又問道:“你知道一個叫赫爾。克勞克的人嗎?”

  沉默了一會兒,萊斯特雷德立即義憤填膺。“他是德國發明家,一個死硬的民族主義者,特工人員早就對他的活動有所注意了。”當福爾摩斯告知桑格之死、庫珀慘案,尤其是克勞克出現在桑格的倉庫裡時,萊斯特雷德不禁瞪大了眼睛。他問道:“誰負責調查桑格的案子?”

  福爾摩斯告訴他:“是凱恩督察長和科爾曼警探。”

  萊斯特雷德沒說什麼,只是失望地搖搖頭。他說:“別指望他們能幫上什麼忙。

  有機會的話,我自會去幫你們。不過,要悠著點,凱恩很難對付,又是個老古板。”

  當晚,我們不再考慮克勞克可能與奧匈帝國御用珠寶有關的事。我們秘密搜查了農場一個以前我們所忽視了的地方。這裡十分安靜,有一些插有小墓碑和十字架的墳墓。原先我以為這是孩子的墳場,正覺感傷之時,福爾摩斯指著其中一塊墓碑念道:“加西。正直的鵝。”

  我很詫異。“鵝,福爾摩斯?鵝死通常是因為人們要吃它!”

  福爾摩斯點點頭。“可在馬戲團裡,一只能表演的鵝,他的地位與主人是不相上下的。再看這兒……”他用手杖指著另一處碑文:“查理。1882-1896。 矮小的狗,偉大的表演家。”我得向讀者聲明,這回是我十分偶然地發現了重要線索!

  “天哪。福爾摩斯,”我也用手杖指著一處碑文,“看這邊!朱莉妮。桑格(1901-1910),喬治。桑格勳爵最寵愛的猴子夥伴。安息吧,親愛的小朋友。”

  歇洛克。福爾摩斯咯咯一笑,說道:“華生2 幹得好。這樣一來,桑格的遺囑中為什麼加上一條就清楚了。這只猴子本可以繼承一千五百鎊,可還沒來得及享受這筆橫財就撒手西去了!”

  我說:“這說明桑格一定是瘋了。”

  可我的朋友卻搖搖頭。“我有一個獨身姑母,立遺囑把一千英鎊留給她的寵物,一隻波美拉尼亞小狗。而她臨終時神志清醒得很。把錢留給心愛的寵物以確保它們能受到照料,這對老年人來說並非不尋常。”

  回去的路上,我們看見克勞克正在往手推車上裝鋼瓶。他沖我們興高采烈地點點頭,我們也向他致意,以免他察覺我們對他的懷疑而有所警惕。直到他把鋼瓶送進倉庫,我確信他聽不到我們的談話,我才說道:“不知這些鋼瓶是用來幹什麼的?”

  而福爾摩斯的回答卻十分乾脆:“用來裝某種氣體,作為他飛艇的燃料。這說明他的試驗到了最後階段,飛艇馬上就要升空了。”

  我們大膽將此事告訴了哈裡。奧斯丁。他說:“對他搞的試驗,我不清楚,也不懂,更不會關心。不過,他已經通知我,說很快就可以把倉庫騰出來,而且把租金和費用也結清了。”

  第二天,我們問哈莉雅特我們是否能邀請一位朋友喬治。萊斯特雷德,來農場協助調查。她爽快地答應了,並派了馬車去接他。晚些時候,我們的朋友帶著旅行包來了。他笑嘻嘻地說:“福爾摩斯先生,就像以前一樣。我一接到你的電報,就放下一切事務趕來了。”

  我們對萊斯特雷德說了關於鋼瓶以及克勞克即將離開的事。他對朱莉妮。桑格興趣不大,可還是眯著眼睛耐心聽完我們的敘述。然而,他體諒地接受了福爾摩斯的建議,去看看這只猴子的墳墓。在去小墳場的路上,他問道:“福爾摩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我來這兒。我想,你一個人就能把事情完全搞定了吧?”

  福爾摩斯掏出煙斗,拿出煙絲,分給萊斯特雷德一些。他們往各自的煙斗裡裝煙絲,我則點燃了一支雪茄。最後,福爾摩斯開口道:“督察長先生,你的建議是很寶貴的。不過,我得承認我讓你來的主要原因是:除了華生以外,我還需要一位元證人,為一些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的某些事作證。沒有誰能比一位前蘇格蘭場的探長再合適的了,也沒有誰能比現任督察長凱恩再不合適的了。萊斯特雷德,說實話,他對事情的分析能力遠不如你。”

  萊斯特雷德聽了滿心歡喜。“我明白了。好吧,我很樂意為發生的事作證。不過,首先得聲明,我只能做個誠實的證人,所以請你們凡事不要太出格。”

  我們到了寵物墳場。福爾摩斯用手杖指著朱麗亞。桑格的碑文,突然大驚道:

  “我肯定這座猴墳在我們昨晚來過之後被人動過了。”他說得不錯,儘管那些草皮已恢復原位,仍能很清楚地看出被人掘過的痕跡。“華生,拿把鐵鍬來,注意別讓人看見。”我返回房內,很快在一堆蘿蔔旁發現一把鐵鍬,於是拿起它回到墳場。

  福爾摩斯從我手中一把抓過鐵鍬,以驚人的力氣麻利地翻開草皮,露出下麵新近挖掘過的疏鬆泥土。他挖出這些鬆土,結果只發現下面的一堆石頭。他嘟噥道:

  “這的確是藏東西的好地方。要不是我們偷看了喬治。桑格的遺囑,就不會在這兒逗留很久,也就更無從發現這裡前後有仟麼變化了。嗅,對了,督察長先生,我會對我的這種破壞性行為負責的。”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不管他要幹什麼,我肯定他就要採取行動了,而且會在夜幕的掩護下進行。今夜我們必須拭目以待。”接著,福爾摩斯向我們交待了行動方案。“萊斯特雷德,你肯定有哨子吧?我可是到哪兒都帶著一隻的。我想讓你在倉庫旁負責監視,而我和華生則在遠處監視。你一發現情況,就吹哨子,我會立即趕過來。同樣,如果我這邊需要你的話,也會吹哨子要你過來。不過,我要強調,不到最後的緊要關頭,我們是不該吹哨子的。不是萬不得已,最好不驚動我們的調查物件。”

  當天晚餐時,福爾摩斯將萊斯特雷德介紹給大家,說他是自己的朋友——退休演員喬治。利弗。這樣的介紹令萊斯特雷德頗不自在,幸好他戲演得還不錯,沒露出任何破綻。我尤其佩服的是福爾摩斯的細緻,他介紹萊斯特雷德時保留了他原名的縮寫,因為他早已注意到萊斯特雷德的旅行包上標著G。L。(這兩個字母恰巧也是“喬治。利弗”的縮寫),而且他還可能帶有同樣姓名縮寫的毛巾和衣物。這些馬戲界的人遇到同行興致頗濃,儘管認為對方是正規的演員。愛倫。奧斯丁問:“利弗先生,你演過哪些劇碼?”

  萊斯特雷德有點結巴地說:“嗅,比如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當有人問他飾演哪個角色時,他說道:“普羅紐斯,可我現在當然已經退休了!”

  有人在下麵嘀咕:“不怎麼樣。普羅紐斯是《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半小時後,福爾摩斯和我已經到桑格的倉庫稍遠處的灌木叢中隱蔽好了。萊斯特雷德也躲在附近一處昏暗的棚屋內,從窗戶裡可以觀察倉庫裡的動靜。一小時快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後來,福爾摩斯突然掐了_下我的胳膊,說道:“看,華生,看屋頂上!”原來,屋頂被掀開了一塊。接著,福爾摩斯十分平靜地說:

  “不出我所料,他是要把奧匈帝國的御用珠寶送上天去!”

  果然,話音剛落,屋頂處升起了銀色的雪茄狀小飛艇。氣體燃料一下子使它騰空而起,到達一定的高度後,由一台小引擎繼續驅動飛行。克勞克走出倉庫,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福爾摩斯向我轉過頭來說:“快,華生。快截住飛艇!”

  我詫異道:“怎麼截住它?”

  他氣急敗壞地說:“當然是用你的手槍啦。”

  我開了兩槍,當時沒看出什麼結果。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松了一口氣,飛艇的引擎停止了運轉,在空中爆炸起火。飛艇幾秒鐘之內就燒成了一堆骨架,像隕星般墜落了。福爾摩斯吹響了哨子,萊斯特雷德聞聲趕來,我們三人一齊朝那堆燃燒的金屬殘骸走去。由於飛艇墜毀時冒出許多火星,我們靠近時十分小心。福爾摩斯用手杖的彎頭先將燒得還不甚猛烈的吊籃鉤出,我緊接著撲滅上面的火,福爾摩斯和萊斯特雷德則去追趕正在往裡跑的克勞克。我把燒黑的吊籃從燃燒的飛艇上拖出來,打開一看,裡面的袋子中裝的是皇冠、權杖,以及其它我們料想的東西。

  與此同時,克勞克出現了,為他的飛艇和貨物發瘋般地痛心疾首。“Gott inHinunl(天哪)!看看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美麗的飛艇的!”他語無倫次,英語中夾雜著德語,充分表現出他的焦慮。傑克遜去叫員警了。在科爾曼警探到達之前,喬治。萊斯特雷德一直緊緊抓住克勞克的手臂,以防其逃跑。儘管前督察長和福爾摩斯都沒有官方授權,但他們顯然都認為必須採取行動,至於這種行動的理由只能留待以後再解釋了。

  當科爾曼趕來接手時,他只要求福爾摩斯對扣留克勞克一事作出解釋。而福爾摩斯這時已胸有成竹。

  “克勞克不僅是聰明的發明家,而且是死心塌地的保皇派。幾年前,他得知御用珠寶藏在我國境內。於是,他想方設法把它們弄到手,由於奧地利的政治局勢,他無法將這些珠寶安全運回。可能是純屬偶然吧,他看見了桑格馬戲遊行中玻璃車裡展出的御用珠寶的仿製品。他突發奇想,用他手中真正的御用珠寶巧妙地替換了桑格玻璃馬車中的仿製品,而那些仿製品無疑被他扔掉了。這並不難辦,因為據我觀察,桑格甚至連玻璃馬車的門都懶得上鎖。由於一路上有桑格在,克勞克根本不必擔心珠寶的安全。但桑格退休後,他決定租下這間倉庫,以觀事態的發展。當然,他也是真正喜歡飛艇試驗的,一來可以為他作掩護,二來等時機成熟飛艇能派上大用場。

  “桑格退休後便立即著手拍賣他的動物和道具,包括運輸車輛,這一來打亂了他的計畫。幸運的是,玻璃馬車的買主福賽特認為那些御用珠寶是廉價的仿製品,因此對它們毫無興趣。於是,桑格把它們放到某個棚屋裡去了,這令克勞克松了口氣。至於存放的具體地點,我也一直沒弄清楚。桑格的死想必對他敲起了警鐘。當我和華生以及警方去農場開始打探情況時,他決定要將珠寶轉移地方。我們曾查看過動物墳場,後來再去時偶然發現猴子的墓被翻動過。那是克勞克連夜將珠寶埋藏於此,同時為將珠寶放在飛艇的吊籃裡送過英吉利海峽做最後的準備工作!這是我根據被翻動的草皮和泥土以及他往倉庫運送氣體鋼瓶而猜到的。根據奧地利最近的政局變化來看,這確實不失為一種好辦法。不過,要想通過正式管道將珠寶運出英國仍是不可能的。這會導致太多的問題,令他捲入間諜案中。我肯定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克勞克今晚的行動是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

  科爾曼仍有點不自在,問道:“如果赫爾。克勞克真偷了桑格的珠寶,我可以以盜竊罪起訴他,可是他並沒有呀。對此,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什麼高見?”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笑道:“警官,他犯了危害王國安全罪!比他那模型大的飛艇在戰爭期間是會構成極大威脅的!”

  天哪,福爾摩斯簡直是先知,因為在不到五年的時間內,他的預言真的應驗了。

  我們與喬治。桑格勳爵的瓜葛就這樣結束了。在調查過程中,歇洛克。福爾摩斯為赫伯特。庫珀多少減輕了罪名。因此,在判決書中,只能說他是“非法致人死亡”,而非“謀殺”。克勞克所犯的那些事在戰爭期間恐怕是要判死刑的。當然,奧地利人民也將會感激福爾摩斯,因為他將御用珠寶如數奉還,而且並未通過難以相信的協力廠商。

  福爾摩斯要我在桑格死後的短期內不要發表有關他的報導。

  “華生,畢竟那些讀者不像我們這麼瞭解他。讀了你的報導,他們會以為他有些事像瘋子所為呢。”

  我想了想說:“也許你會把喬治勳爵叫做‘英國的巴納姆’?”

  他若有所思地抽著他那寶貝陶制煙斗。答道:“正相反。我倒想把巴納姆叫做‘美國的桑格’!”

二十五、死亡劇院

  西格蒙德·紐伯格,也就是公眾熟悉的大拉斐特不幸身亡快到十個年頭了。他是被愛丁堡的帝國劇院發生的大火燒死的,那場大火還幾乎燒毀了劇院的整個後臺。

  這不是一般的火災,有很多地方稀奇古怪,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對此進行了調查。

  順便提一下,我最終經福爾摩斯的允許,把案件的詳情公佈於眾;它可能會對你有所啟迪,也可能會使你著迷。由於受到法律限制,本案的許多事實以前一直未能公開。但是,本案所涉及的另一位當事人最近去世了,才使得其中的一些細節有可能和大家見面。

  約翰·H ·華生1920年5 月寫於倫敦北部

  第一章

  我要講的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和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正在蘇格蘭度釣魚假,這讓我頗感驚訝。時間是 1911 年4 月初,地點在泰布魯克——珀斯附近的一個村莊。我之所以感到驚訝,是因為就我所知,福爾摩斯對任何形式的鄉村消遣根本不感興趣,尤其不喜歡捕殺小生物。然而,他隱居在薩塞克斯郡養蜂的時間顯然太長了,所以他同往常一樣,急切盼望自己惟一的朋友來陪陪他。

  “親愛的華生,我知道你正打算起程去珀斯郡捕捉那些倒楣的鱒魚。”當時我們在倫敦北部我家中的書房裡,桌子上明明白白擺著釣魚的一些行頭——假蠅、魚線、繞線輪,因此福爾摩斯的這個推斷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我說道:“福爾摩斯,對你這樣的偵探高手來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過,恐怕你推斷不出我選擇了哪個地點。”

  他說:“得了,華生,你的書架上有一排關於釣魚方面的書籍。據我所知,你是不准傭人進這個房間的,所以,每本書的頂端上就自然積了一層灰,但有一本書最近顯然被動過,是看過之後又放回去的。這本書的書名叫《珀斯郡的鱒魚汛期》。

  我還注意到你打算在四月的最後一周之前結束旅行。”

  此時,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我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笑著說:“桌子上擺著你為短期旅行而挑選的假蠅。”我表示同意,他繼續說道:“這裡面沒有人造蜉蚴。蜉蚴這種長著三根小尾巴的短命小蟲,對那些又大又肥的鱒魚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但是,如果真蜉蚴沒有成群出現的話,那假蜉蚴就一點作用也沒有了。而真蜉蚴只是在五月份才出現,而現在是三月的最後一周,所以我就用不著多說了!”

  我肯定福爾摩斯以前撰寫過關於誘餌的專題論文,但我沒有這樣說。相反,我給他看了我想去的那個地區的地圖;那兒泰河有好幾條支流經過,是釣鱒魚的好去處。

  接下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他問我:“華生,如果有人陪你一起去,你覺得怎麼樣?我需要換換環境,儘管不會釣魚,但我會欣賞大自然的美景。我可以請人代我養蜂,就像你那樣,找一個退休的老醫生去照料你的病人。華生,我坐在岸邊,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觀賞空中的飛鳥和田間的走獸,而你用假蠅來引誘那些倒楣的鱒魚上鉤;想想看,那是何等的享受啊。”

  然而,由於當時輕度猩紅熱開始流行,我們去蘇格蘭野外的計畫推遲了。所以,我最後還是帶上了那些人造蜉蚴。事實上,當我在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溪裡涉水時,福爾摩斯則坐在岸邊,嚴格按照我的吩咐,密切注視第一批蜉蚴群何時出現。那天已是五月十一日了,還沒有看到它們的蹤影,我真感到有點意外。實際上,我已經用一些普通的假蠅釣到了幾條中等個頭的鱒魚。每當從鉤上取下一條,福爾摩斯就會跑過來發表一通議論。

  其中最典型的議論是:“啊,華生,這是條非常狡猾的鱒魚,我看它比一般的鱒魚要聰明一些。”

  我就恭敬地問道:“福爾摩斯,請問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他就咯咯一笑,說道:“它嘴上為何有三塊傷疤,這說明它才吃了一部分魚餌就發覺上當了。你看,它還沒把倒須鉤吞下去呢。”

  突然,有兩個人劃著一條小船過來了,打斷了我們對蹲魚的驗屍。我們對劃槳人並不怎麼感興趣,這種行當就像在倫敦開計程車的一樣。然而,另一個人——那位乘客,正站在船頭朝我們這邊凝神張望,神態活像一隻老鷹。儘管天氣不算冷,又是在蘇格蘭鄉下,他仍然是一副城裡人打扮。

  福爾摩斯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是個律師,華生,我希望你在離開倫敦前沒有忘記把未付的帳目全部結清。”

  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我知道他的眼光比我的犀利。他接著又說:“你看他領口上面的脖子處有印痕,那是長期佩戴律師專用領圈留下的。他的公事包也是律師專用的。再看他那拿包的樣子,仿佛這只包就是他的命根子。如果是你或我的話,也許早就把它扔進艙裡了。這個人正在急於追尋某種東西。希望他別把我們的假期給攪了。”

  然而,我看得出來,我的朋友儘管已經退休八年了,可一旦對某個謎案來了興趣,想摻合進去的勁頭卻絲毫未減。這種情況以前就發生過,福爾摩斯身上總是有那麼一種想重操舊業的渴望。

  當船駛到我們坐的岸邊時,身穿深灰色大衣的那個人摘下圓禮帽,說道:“也許二位中有一位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

  我朋友彬彬有禮地微笑道:“我就是。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約翰·H ·華生醫生。請問尊姓大名,先生?”

  身穿灰色大衣的人說:“我是塞普蒂默斯·格雷肖特,來自盧肯斯、懷爾德、盧肯斯和格雷肖特律師事務所。請你幫一下忙,把我拉上岸好嗎?”

  我們把他拉上了岸。他站在我們旁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幾乎要癱倒在小山丘的草坡上。我懷疑他的呼吸器官有毛病,但福爾摩斯的診斷可能更準確。他說:

  “先生,恐怕你吞進了一隻飛蟻,因為我看到還有一隻粘在你的下唇上。我看到你在行駛的船上穿過一群飛蟻。華生,它們每年只能飛兩三天,你要選釣餌,這些可是好東西,雖然用得不多,但那幾天肯定非常有效。”

  律師將飛蟲咳了出來,馬上就恢復正常了。“我,或者說我們公司,特別想獲得你的幫助,福爾摩斯先生,是關於發生在愛丁堡的一件事。我給你的同事華生醫生發了電報,想和你取得聯繫,得知你在這兒附近。為找到你,我自己倒當了一回偵探。”

  福爾摩斯解釋說,他已經不當顧問偵探了,不幹這行有好幾年了。但我看得出來,他不聽完,是不願意叫那位律師離開的,於是,我說道:“先生,我們住在本地的一家旅館裡,叫白鹿旅館。或許你可以去那兒與我們共進午餐,到時候再談談詳細情況吧。”

  他向我道了謝,說道:“為從愛丁堡趕到這裡,我只好捨棄早飯。現在我餓得快要吃人了。”

  我們爬上他的船,劃槳人熟練地將船順流而下肥我們三人送到村裡。我們走進了一家涼爽的酒吧,坐到一張用結實的蘇格蘭白蠟木製成的桌子旁,三個人把一大塊牛排餡餅吃得精光。接著,又喝了幾大杯當地啤酒,我們的新朋友開始進入正題。

  下面我就把律師講的內容如實地告訴讀者們。

  “福爾摩斯先生,醫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在演藝圈裡很出名的演員,藝名叫‘大拉斐特’。”(他剛講到這兒,我就打斷了他的敘述。我告訴他,那位演員我在倫敦北部的一家歌舞雜耍劇院親眼見過,但我認為福爾摩斯對雜耍表演不怎麼感興趣。福爾摩斯擺手讓我就此打住,我就沒有再說下去。)

  “嗅,他的真名叫西格蒙德·紐伯格,是德美混合血統。在美國,他先在一家劇院跟繪景師當學徒,後來成為一名百變雜耍演員。最後,他拓寬了戲路,學會了很多魔幻手法,這些魔幻同他神奇多變的絕活揉合到一起,使演出引起了轟動。他又逐步編排了一個令人難忘的節目,除本人親自出場外,有時還需要二三十個其他演員。他開始到歐洲巡迴演出,海報上自稱‘大拉斐特’。最近,他來到了這一帶的海濱。”

  “他領導的劇團人數眾多,演出規模龐大,必須聘請法律顧問,這樣我和我們公司就卷了進來。他特別喜歡就演出的內容與別人打官司。簡單地說,當他的某一場演出取得成功時,同行的演員總是想方設法以不同的形式來進行模仿——這也是常有的事。但實話告訴你們,有時幾乎沒有什麼正當理由,紐伯格也會讓我立即為此採取行動。

  “由於他動不動就為區區小事打官司,同行的演員們都不喜歡他。結果,他的很多怪癖——我承認他是個怪人——在演藝圈內被添枝加葉,傳得神乎其神。比如說,傳說他把助手們訓練得像士兵一樣,如果在街上與他碰面,必須向他敬禮。他的紀律當然非常嚴格。又傳說拉斐特到處張貼海報,甚至連公共廁所的牆上都要貼。

  這些根源都出在他特別善於宣傳自己。不過,這種做法也是無可厚非的。然而,他有一個怪癖很明顯,幾乎不需要誇張,因為它本身就夠怪的……”

  他停頓下來,我覺得應該說兩句,但福爾摩斯嚴厲的目光打消了我的念頭。於是,我們等他繼續往下講。“……那是關於他的狗——‘貝蒂’。大約十年前,紐伯格在美國時,他的好朋友哈裡·霍迪尼把這條狗作為禮物送給了他。這是一條雜種狗,有點像靈提,就是我們稱為雜交獵狗的那一種。‘貝蒂’不算最漂亮,但不知什麼原因,紐柏格立即就喜歡上了它。它很快成了他的親密夥伴,他說這狗是他惟一的朋友。

  “如果你與他一道進餐,你就會看到狗也坐在桌子旁,下面墊著絲綢座墊,讓服務員給它上菜。他最近在倫敦購買的房子門上掛著一塊匾,上面寫著:‘與人交往愈多,對狗感情愈深’。巡迴演出時,狗也住進一流的旅館,擁有單獨的房間,就在主人套房的隔壁。它戴的頸圈上嵌著寶石,它的形象也印在他的信箋、合同甚至支票上。

  “紐伯格交往的人中,如果誰對他本人有點怠慢無禮,他倒不會計較;但如果誰對他的寵物在言行上有不恭之處,他就會與此人永遠斷交。他替狗造了一份假的家譜,說它是‘亞述靈提’或諸如此類並不存在的品種。這條狗甚至在他的演出中還露過幾次臉。”

  講到這兒,福爾摩斯惟—一次打斷了他的話。他說:“格雷肖特先生,你講的這些都非常有趣,但這位紐伯格先生對狗的迷戀與案情有關嗎?我們認為你的敘述很有趣,但還是希望你進入正題!”

  他為自己喋喋不休的敘述表示了歉意,在隨後的敘述中好像不繞彎子了。“福爾摩斯先生,他對那狗太癡迷了。人們經常聽到他講,如果沒有這狗的話,他活著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你想,當本週一他打電報給我,說狗得了中風死了,我是多麼擔心啊。他來到愛丁堡的帝國劇院,第二周演出才剛剛開始,於是我就趕到蘇格蘭,看看能不能給他一些安慰。他悲痛欲絕,一定要把狗葬在皮爾波因特公墓。

  當地的教會當然不會答應,但我總算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提出以我這位元客戶的名義購買一塊地皮作為他將來的墓地。

  “教會最後答應,只要紐伯格簽一份協議,保證把這塊墓地也作為他的最終安息之地,他們就同意將狗葬進墓穴。這個墓穴他們要價六十英鎊,我們如數付清,希望一切順當。紐伯格請人將狗進行了防腐處理,擺進了玻璃頂的棺材裡準備下葬。

  華生醫生,經常看戲的人都知道,劇場夜裡的演出都是分兩場進行的,頭一場大約在六點開始,第二場是八點半左右。嗅,在六點的頭場演出中途,殯儀館的一位名叫德巴的先生來找紐伯格商談‘貝蒂’葬禮的有關事宜。注意,他不是專職承辦動物葬禮的殯儀員,而是一個普通的殯儀員。我想他們公司本來是不可能同意為動物承辦葬禮的,但大拉斐特是個大明星,而且承諾他死後的葬禮也由該公司來承辦。”

  他從口袋掏出一塊大手帕,捋了捋鼻子,聲音很響。“紐伯格雖說過如果狗死了,他就不想活了,可誰都未料到一個鐘頭不到他就真的死了。第二場演出接近尾聲,觀眾們看到了絢麗多彩的東方佈景,不禁大為驚歎。這是最後一個魔術《雄獅娶新娘》的舞臺佈景。獅子在裝飾得像宮殿一般的小籠子裡踱步,漂亮的舞女在臺上翩翩起舞,其餘的助手也化裝成東方武士在臺上亮相。東方大燈籠和薄紗帷幕使景色更加壯觀。大拉斐特身穿東方戲服,正準備登場,突然,冒出一片火焰,很快吞沒了帷幕,濃煙從臺上開始蔓向觀眾席……”

  福爾摩斯打斷了他。“正如你和華生所說,我對魔術的佈景可能不在行,但我知道,法律強制規定所有的劇院都必須在舞臺前安裝以重質石棉為材料的防火幕,發生火災時可放下來阻止火勢蔓延。難道當時沒有把它放下來嗎?”

  他回答說:“放下了。你一定知道,這種防火幕由三個水準剖面組成。其中有兩層按設計放到了位,但第三層沒有落下來,這樣就在腳燈上方留下了一個十英尺高的缺口,刺鼻的濃煙很快就從這兒鑽了出來,撲向觀眾席。觀眾們表現得都很沉著,沒費什麼周折就全部疏散到大街上去了,但後臺的情景簡直就像可怕的地獄。

  我答應你們要儘快切人正題,所以我直接告訴你們,有十個人在後臺喪生了,包括大拉斐特,也就是西格蒙德·紐伯格本人。他整個身體都燒得面目全非,只是根據他的戲服以及他扮演這個角色時手中握著的一把大鐵劍才辨認出來的。”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很長時間,我們都以為他已講完了。最後,福爾摩斯開口了,語氣和藹而堅定。他說:“格雷肖特先生,對你的講述我聽得很認真,我覺得太有趣了。一個魔術明星及另外九個人在大火中喪生,這個故事太悲慘了。此人對狗如此迷戀,這個小插曲也很有意思。現在他可以與愛犬合葬了,故事就要結束了,只是還有些法律糾紛需要你和你們公司去處理,對嗎?”

  格雷肖特說道:“哎呀,先生,要真是那麼簡單就好了。但你知道,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那具即將火化的屍體可能存在嚴重的誤會。我有理由認為那具屍體不是西格蒙德·紐伯格的!”

  本來我們就快沒耐心了,現在他又把我們給吸引住了。我問道:“先生,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的?你自己不也承認屍體已經認不出來了嗎?”

  他回答說:“他手上沒有戒指!拉斐特有幾顆鑽石戒指,價值連城,他雙手幾乎每個手指上都戴了一顆。”

  福爾摩斯說道:“也許他已經把它們摘下來,放在化妝間裡或某個安全的地方了吧?”

  格雷特立即反駁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在我或他劇團的倖存者的印象中,那一定是他第一次不戴戒指上臺演出。我確實到化妝間裡找過,當然那是非常艱難的,因為化妝間被大火燒得一塌糊塗。我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肯定你們也會同意戒指不可能被大火燒掉的。”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說道:“撇開你客戶的死亡悲劇不談,你們所負責的財產會因這次火災而有所損失。戒指保過險了嗎?”

  他回答說:“保險是保了,但情況很複雜,財產索賠可能很困難。我覺得有義務把戒指丟失一事報告警方,但管此事的那位督察似乎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他肯定是我弄錯了,那具屍體就是紐伯格的。他確信這是一起意外事故,因此不需要進行調查。我能做的全做了,再也沒有辦法了。所以我懇求你,福爾摩斯先生,無論如何陪我到愛丁堡去一趟。官方可能聽你的話。我們時間不多了,因為葬禮定在星期六舉行。我們行動的時間只有三天了。”

  福爾摩斯慢悠悠地把杯中的啤酒喝光,又小心翼翼地往煙斗裡裝蘇格蘭混合煙絲。他說道:“在倫敦,大多數煙店裡都可以買到這種蘇格蘭煙絲,而在蘇格蘭卻好像很難買到。好吧,格雷肖特,我陪你去趟愛丁堡。儘管我不想放棄釣魚假期,但這件事裡卻有些東西我很感興趣。華生,要離開這河邊幾天,恐怕你是做不到了吧?”

  我急忙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知道我很願意跟你一起到愛丁堡去。唉,離開學校以來,我好幾年沒有去看‘亞瑟座椅’(山名,在愛丁堡的聖十字架公園內,因山頂塌陷成鞍狀而得名——譯者注)了。”

  於是,不到一小時我們就登上了去愛丁堡的火車。不知道前面等待我們的將是又一個值得回憶的插曲呢,還是對我們釣魚旅行的一次干擾而已。

  在從珀斯開往愛丁堡的火車上,福爾摩斯不停地向格雷肖特提問題。我還是同從前一樣,被迫替他把一些要點記錄下來。因為現在已不是那個律師講話的時候了,福爾摩斯就一些至少當時看來是很重要的事向格雷肖特進行了徹底的詢問。“格雷肖特先生,我知道臺上的大火來得很快。既然大多數一流劇院都規定了應急措施,死亡還是如此慘重,我聽了真感到不可思議,當然也感到十分震驚。總該有一些出口供後臺的人使用吧?”

  格雷肖特說道:“當然有啦,他們也是按規定做的。那些被火勢擋住去路的人,包括紐伯格,顯然是想通過一扇小門逃生的;這扇小門本來完全可以把他們帶到劇場裡某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那些倖存者卻都是從反方向的舞臺門以及旁邊的太平門逃出去的。”

  福爾摩斯來了興趣。“你的意思是說門被鎖上了?”

  他點點頭。“這就是當時的情況。”

  我斗膽問了一句:“這不是很不正常嗎?”

  “既不正常也不合法,但我希望還是少談這件事為妙。”

  福爾摩斯嚴厲地說道:“格雷肖特先生,因為這扇門上了鎖,十個人丟失了性命。你怎麼能要求我或別人閉口不談此事呢?”

  律師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他說:“除了法律問題,我們還得考慮保險索賠的事宜。如果有關保險公司聽到此事,讓他們付款那就有難度了。”

  福爾摩斯厲聲說:“但這肯定只會暴露出劇院的管理很糟糕,又不會影響到你的客戶……不是嗎?”

  他敏銳的目光嚇得格雷肖特目瞪口呆。律師用顫抖的聲音說:“福爾摩斯先生,這扇門就是根據紐伯格的明確指示而鎖起來的。”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氣氛凝重。最後,福爾摩斯說道:“先生,你的客戶下令把如此重要的安全出口堵上,有什麼原因沒有?”

  格雷肖特負疚地說:“是為了保守秘密,福爾摩斯先生。同行的魔術師以及好奇心強的觀眾總是喜歡窺視他。報界的朋友也不擇手段地想看出他的門道,然後出版公佈,以取悅讀者。”

  福爾摩斯大為驚訝。“你是說一個魔術師的秘密能讓公眾如此感興趣?我真是驚訝萬分。”

  我也感到很驚訝,但還達不到我朋友的那種程度。我在學生時代,曾看過馬斯基林和德萬特的精彩演出,甚至到了中年,還對魔術界的這些大師們抱有興趣。不久前我就看過大拉斐特和他劇團的演出。

  我說:“福爾摩斯,這些東西的確讓人迷惑不解,有人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不過,據我所見,紐伯格先生的演出好像更具吸引力。他把色彩、音樂、表演,當然還有那些忽隱忽現的野獸展示給觀眾,手法真的很奇特。格雷肖特先生,他的演出你可能看過不少遍了。你把他表演的風格及內容講給福爾摩斯聽聽,肯定會比我講得好吧?”

  福爾摩斯表示這也許會管用,於是格雷肖特就把大拉斐特的一場最精彩的表演惟妙惟肖地講了一通。

  “好吧,佈滿道具的舞臺上,大幕拉開了,拉斐特以傳統的方式出場了,放出了鴿子、鴨子,還有他的狗。接下來就是很奇特的一齣戲:拉斐特扮成雕塑家,把粘上雕成一個姑娘的形體。這個泥雕居然復活了,而且她在突然出現的彩色噴泉間擺出了一個造型。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到現在為止我所描述的東西可能任何魔術師都演得來,但接下來的節目那才叫神奇呢。這是個模擬人物的節目,他身穿.阿拉伯長袍,不停地更換服裝,把自己化裝成一個個名人,一會兒是英國首相勞埃德·喬治,一會兒又是俄國沙皇。然後,他走下舞臺,那個阿拉伯人立即——注意,我是說立即——脫去他的外衣,站在大家面前的原來就是拉斐特!”

  福爾摩斯打斷了他。“你是說,他表演這個節目不需要一個替角來協助嗎?”

  格雷肖特肯定事實就是如此。“是的,先生,就跟我描述的完全一樣。呶,他常常對我說,魔術師的看家法寶裡通常有七個機關,但他找到了第八個!就拿壓軸戲,也就是火災發生時正在表演的那出《雄獅娶新娘》來說吧。這是一出獨幕劇,沒有太多的情節,大意是把一位公主扔進獅子籠裡面去。觀眾們看到她被反綁起來,準備獻身,那頭毛髮濃密的真獅子在小籠子裡走來走去。拉斐特化裝成阿拉伯武士,扮演公主的戀人,騎著漂亮的黑馬進場了。當助手們開始把公主扔向籠子時,拉斐特大喝一聲,向獅子發起了進攻。那猛獸立起後腿,抓掉自己的頭套,大家一看原來就是大拉斐特本人——這又是一出不可思議的換位表演。不過,在那個恐怖的夜晚這一幕還沒有演到呢。”

  福爾摩斯對此思索片刻,然後說道:“格雷肖特先生,我真希望你不是想告訴我紐伯格有特異功能吧?”

  他回答說:“不,先生,我只是想描述觀眾們所看到的效果,而不是想自己解釋……不管魔術師有多麼聰明,他怎麼能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呢?”

  到這時,我的那本釣魚年鑒已經記滿了。我在口袋裡翻來翻去,想找出一張未用過的便箋。福爾摩斯把煙斗敲空,再裝上煙絲,說道:“我寧願我們把旅途剩下的時間用來討論一些有用的事實,而不是討論那些無稽之談。再跟我講講大火本身的一些情況吧。你說,有人認為火災是因為彩色燈籠發出的明火燒著了幕布而引起的,是嗎?格雷肖特,對這方面的管理規則我肯定不如你熟悉,但我突然想到,那些布料一定是經過了特殊處理的,以免發生這類意外事故。恐怕在製作舞臺佈景時同樣也要達到防火要求吧?”

  格雷肖特同意說:“這方面一切都是符合要求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朋友沉思片刻,說道:“然而,不到一分鐘,整個舞臺就變成了地獄。啊,好了,把這悲劇的現場檢查一下,我們肯定能摸清更多的情況。”

  第二章

  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回到老裡基鎮(愛丁堡郊外的一個旅遊勝地——譯者注)

  ;如果不是為這個悲劇而來的話,這本應該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愛丁堡火車站,格雷肖特叫了排在最前面的一輛計程車,令福爾摩斯歎了一口氣,照習慣福爾摩斯當然會叫第三輛車的。坐車一會兒就到了燒得只剩下空架子的帝國劇院。我們到達尼科爾森大街時,還經過了我以前就讀的學校。我們一下車就注意到,在劇院的正面牆上仍然張貼著大拉斐特的海報。如果不是現場有大批員警的話,很多閒人和過路人肯定會更靠前觀春的。我們看到一輛淡紫色的梅塞德斯轎車停在劇院的人口處外面。每扇車門上刻著一個很大的大寫字母“L ”,門上還印有那條狗貝蒂的畫像。

  格雷肖特說:“從出事那天晚上起,這車就一直停放在這裡。”不過,福爾摩斯對這車並沒有什麼興趣,卻隔著戒備森嚴的劇院大廳朝裡張望,活像一隻金鷹在搜尋一隻迷路的羔羊。杜格爾·麥克勞德督察帶著蘇格蘭的粗率同我們打招呼,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作為員警,這位督察個頭有點偏小,只比官方規定的下限標準高出一丁點兒。

  他一頭亂蓬蓬的灰發,留著小鬍子,說話嗓音嘶啞,帶著格拉斯威格口音。不過,他同長期居住在那個蘇格蘭大城市的那些人不一樣,他發“丫‘這個音並不感到困難。”不用介紹了,我知道你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朋友,也就是蘇格蘭場的萊斯特雷德督察把你的情況全都告訴了我。他說你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但很精明!

  “

  福爾摩斯一哈腰,笑著說:“那麼,既然這樣,督察,那我只介紹我的朋友兼同事……”

  督察打斷了他。“嗅,對了,這就是華生醫生吧。老兄,我讀過你登載在《海濱雜誌》上的蹩腳文章,我得告訴你那簡直是廢話連篇。我不懂格雷肖特為什麼把你們兩個請到這裡來,這件事好像並沒有犯罪的跡象。”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為什麼把時間花在這裡,督察?你不是一直在忙於調查高地牛群被非法屠宰一案嗎?”

  督察吃了一驚。“你是怎麼知道坎貝爾的公牛被殺的?一定是哪個多嘴的傢伙告訴你的。”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人家告訴我,親愛的麥克勞德。你靴子上的泥巴來自農家的庭院,你茄克衫上的碎草也是,你衣袖上還有粘著血跡的牛毛,這種牛主要生長在蘇格蘭高地。華生,你瞧,每根毛都稍稍有點卷。根據血跡可看出牛是兩三天前被殺的。要找的人身材高大、左撇子,還有….,,麥克勞德差不多要發火了。”給我住嘴,老兄!兇手已經被逮捕了,現在正關押在格拉斯哥的監獄裡!

  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調查一下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火。就目前情況看,恐怕不是。既然格雷肖特請你們來,那就歡迎你和你的那位愛管閒事的朋友隨便看吧。但不管你們做什麼,都不得礙我的事,也不得干預警方的公務。“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對於這些粗魯的語言,福爾摩斯並不計較,而表現出寬宏大度。他只是說:“你見到萊斯特雷德時,請代我向他問好,親愛的督察。好吧,我和華生現在就接受你的邀請去檢查火災現場。喂,華生,我們不能再佔用督察寶貴的時間了。”

  這些客套話講完以後,督察不情願地讓他的助手,一位叫弗格森的警佐,帶我們去看那燒毀的劇院。他領著我們穿過沾滿污垢又被煙熏過的觀眾席,裡面坐著好幾個人,他們緊靠在逃過火劫的樂池附近。警佐告訴我們,這些人都是督察要召見的,有拉斐特劇團的倖存者、舞臺工作人員及其他有關人員。他帶著我們從幾根柱子中間走到台口,再順著包廂底部與舞臺間的階梯往上爬。到了最上面的一級臺階往左一拐,我們就穿過了一個小門。

  福爾摩斯問道:“這個鬼門大概就是那個被上了鎖的安全出口吧!”

  警住點點頭。“這種門另外還有兩三個,但至少有一個上了鎖,還有一個被佈景堵死了。”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保住魔術的秘密——代價真是太大了。”

  警佐哼了一聲。“紐伯格本人違反了安全規定,責任應該由他承擔。他本人還連帶其他人都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們對這個門進行了檢查,然後福爾摩斯又問遇難者的屍體放在哪兒。警佐說:“哦,有的放在本地的殯儀館,有的已交給了死者家屬。放在這兒好像也沒有什麼用。”

  福爾摩斯問道:“紐伯格本人的屍體怎麼處理的呢?他的屍體在哪兒?我想看一下。我肯定他的屍體沒有運到美國去!”

  弗格森回答說:“說得對,先生,他的屍體送到格拉斯哥的一家殯儀館去了。”

  我問道:“請問,為什麼不把他送到本地的殯儀館去?”

  警佐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也許督察知道吧。”

  我們對燒毀的舞臺草草檢查了一下。我們跟格雷肖特談話時,是他告訴了我們為什麼要把屍體運走。大火撲滅後,景象慘不忍睹,就好像但丁的《地獄篇》裡所描寫的那樣。回到觀眾席時,律師告訴我們:“這跟他的遺囑有點關係……不得不找這樣的一家殯儀館。”

  他說得含含糊糊,福爾摩斯突然警覺起來。“能把屍體要回來嗎,原封不動地運回愛丁堡?”

  督察厲聲說:“老兄,我真不該同意讓你插手。把屍體運回來有什麼用呢?他已燒得不成人樣,你知道,只能根據他穿的戲服的碎片和手裡的長劍才認得出來。”

  福爾摩斯口氣很堅決。“我還是要檢查屍體。”

  督察喘著粗氣。“我無法阻止你。這是你和格雷肖特之間的事。”

  律師告訴我們,屍體一大早就搭火車運往格拉斯哥了。那是家老派的殯儀館,沒有電話。福爾摩斯發去了一份電報:請原樣送回紐伯格屍體。

  歇洛克·福爾摩斯不到兩小時就收到了回電,內容如下:送還紐伯格屍體。電報太遲。已經處理。

  坎農卡斯泰爾斯福爾摩斯苦笑著說:“坎農和卡斯泰爾斯這兩位元朋友的服務真是迅速高效。不過,即使處理後秘密難以發現,我們還是要竭盡全力。”

  我們坐計程車來到火車站,焦急地等待從格拉斯哥發來的火車。火車並沒有晚點,但我們恐怕火車提前到站,所以來得早了一點。最後,當火車冒著濃煙,帶著車輪同鋼軌摩擦發出的嘎嘎聲進站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在月臺上,正好面對著警衛車廂。門一打開,福爾摩斯就急不可耐地想看他所需要的東西:一口棺材,或者至少是一個像盒子般的大木箱子,裡面可能裝著一個嚇人的石棺。唉,我們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車廂裡面好像只有一隻裝有鴿子的籃子、一個印著某傢俱公司商標的大柳條箱、一台把手上系著標籤的割草機,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包裹。

  當福爾摩斯詢問我們要接的一個叫西格蒙德·紐伯格的屍體在哪兒時,押車的警衛交給他一個小木盒子,說道:“你得為這位倒楣的先生簽個字。將來我去世的時候,可不想弄成這樣。我不贊成這些新潮的想法。我是說,把死人燒了,這不合適!”

  我們都傻眼了,糊裡糊塗讓格雷肖特簽收了紐伯格的骨灰甕。我們在那兒站了很久才開始說話。最後,就在火車準備開回格拉斯哥的時候,福爾摩斯說:“啊,他已被火化了!據我所知,愛丁堡沒有火葬場,這就是必須把屍體運往格拉斯哥的原因。格雷肖特,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律師非常尷尬。“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得把他的遺囑再看一遍。真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全是因為我的粗心大意才出了錯。”

  我們在蘇格蘭皇家旅館開了房間,這正好就是拉斐特生前住的旅館。從員工嘴裡很容易打聽到有關紐伯格的情況,但大多數是說他那些跟狗有關的怪癬。女服務員們滔滔不絕地講述她們每天早上得如何整理狗的那張專用床,如何更換印有狗名縮寫的絲綢床單。男服務員們則樂此不疲地談論狗餐的許多道菜是怎麼上的。其中一個說道:“是啊,他們告訴我這可愛的小東西是死於中風,但我認為她是被寵死的。你說呢?”

  我們一面安慰急得快要發瘋的格雷肖特,一面吃了點冷禽肉,喝了一點口味尚可的霍克葡萄酒。格雷肖特已把紐伯格的遺囑初步讀了一遍,情緒激動地說:“我不僅把火化一事搞錯了,而且還幫著把那具屍體確認為紐伯格的。”

  福爾摩斯安慰他,但我看得出來,這樣做也是想打聽更多的情況。

  “得了,親愛的老兄,你沒有理由認為那具身上穿著大拉斐特戲服碎片、手裡握著劍的屍體不是紐伯格。至於那些失蹤的鑽戒,我想可能不是被人偷走了,而是還在真紐伯格的手指上,只是我們還未找到。我們還是回劇院去吧,看看能否發現別的什麼。不管怎麼說,我也得把骨灰交到那個尊敬的麥克勞德督察手上。”他的話隱隱透出一絲嘲諷的口氣。

  我們步行回劇院,一路上福爾摩斯執意要把愛丁堡的風景講給我們聽,對這些其實我比他更熟悉。但我知道,他跟往常一樣,表面看上去很瘋狂,而內心卻很理智。我對他太瞭解了,知道他正盤算著回到帝國劇院該做什麼、該說什麼。

  他堅持要把柳條箱打開,這樣骨灰甕就更便於攜帶。他把它放進我釣魚專用的纖維購物袋裡親自提著。格雷肖特看著他把袋子在手裡晃來晃去,心裡很不是滋味。

  麥克勞德督察看到我們又出現在帝國劇院後臺上,不太高興。他大聲喊道:

  “嗨,福爾摩斯,你的小袋子裡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是這個慘劇的線索嗎?我之所以稱其為慘劇,是因為它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

  福爾摩斯從袋子裡拿出骨灰甕,說道:“但是有個問題不清楚,親愛的麥克勞德。我必須把這些骨灰轉交給你,據說是西格蒙德·紐伯格的或者說是大拉斐特的,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吧。”

  督察接過骨灰甕,說道:“這麼說,他已被火化了。好吧,這樣事情就更簡單了。看來我們再也不用為他的屍體操心了。”

  福爾摩斯厲聲說:“先生,屍體也許能給我提供一些我想知道的東西。這些骨灰卻什麼都不能。我打電報是想要回屍體的。”

  麥克勞德勃然大怒。“你插手我的案件,又打電報叫人把屍體送給你?老兄,你無權這樣做。幸虧屍體對我再也沒有用了,管它火化還是沒火化!”

  對付這個性格暴躁的蘇格蘭督察,歇洛克·福爾摩斯是冷眼相視,表現得很平靜。他說話語氣堅決卻又不失禮貌。他說:“首先,先生,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屍體對你不再有用,那麼我代表我的客戶格雷肖特先生要回骨灰又關你什麼事呢?不過,親愛的麥克勞德,在你回答之前我再說一句:你仍然應該尋找紐伯格的屍體。”

  麥克勞德雙目圓睜,氣衝衝地說:“老兄,你真瘋了,我手裡拿著他的骨灰呢!”

  福爾摩斯說道:“最後當你找到大拉斐特的真屍體時,你就會明白我講這話神志很清楚。我是說,如果你找到的話!”

  督察把骨灰甕交給手下,做了個解散的手勢,就離開了我們。經過一番搜尋,我們從原來豪華的長毛絨翻椅中找到了三個還能坐的位子。在我們身後一兩排可坐的座位上仍然坐著一些人,毫無疑問是在恭候麥克勞德的盤問。同我們上次看到的相比,中間多了兩張新面孔。其中一位滿頭白髮,留著海象般的鬍子,身穿似乎價值不菲的大衣,鑲有天鵝絨飾邊的領子為了擋風而翻了上去。另一位年紀輕一些,穿著深色套裝,夾著一個公事包。憑猜測,我想說他是年長者的隨從。格雷肖特馬上認出了他們,揮了一下手,好像是打招呼。那位氣度不凡者敷衍地朝他點點頭,與看上去像管他們的那個員警嘰咕了一陣。顯然,他獲准離開一會兒。他示意那個年紀輕的跟著他,向我們坐的地方走來。

  格雷肖特向他介紹我們時,我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愛德華·莫斯爵士,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醫生。”他接著說道,“這位先生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連鎖大劇院的老闆兼經理。這家曾經富麗堂皇的帝國大劇院也在他的名下。”

  我們握了握手。愛德華爵士說話熱情簡短,那是習慣於自行其是的人所特有的一種講話方式。他說:“親愛的先生們,我久仰你們大名。如果你們能把這個神秘的慘案調查出點眉目的話,我保證在費用方面決不吝嗇。”

  福爾摩斯駁斥他說:“愛德華爵士,我已經從這行退休了。不過,我在職的時候,收取的費用一直是固定的,從來沒有變過,除非有時我把它全部免了。我正在度釣魚假,應紐伯格的律師格雷肖特先生的請求才到這兒來的。但請你務必把你所指的那些神秘之處講給我聽。”

  這位劇院大亨對這種情形顯然不太習慣,很不高興地咳了一聲。然後,他用手指捋著鬍子,說道:“好吧,火災的起因本身就很神秘。這是一家新建的劇院,是我的建築師馬切姆先生設計的剛開張不久。為預防這類慘痛事件的發生,確保觀眾以及演員的人身安全,劇院安裝了一切可能的安全設施。

  “安全防火幕儘管設計完善、做工精緻,但運行並不順當,後臺道具和設備的防火設施都統統失效。後臺的安全設施根本就沒起作用,進口、出口全被堵死了。

  當然,拉斐特自己帶了很多精心製作的道具和幕簾,可他在我們其它劇院演出時,所有這些東西都定期進行了防火檢查,每次檢查都順利通過了。我聽說,火災是因為吊著的燈籠燒著了一塊幕布引起的;不過我表示懷疑,那塊幕布和其它東西一樣都是經過防火處理的,大火一定是異常迅猛才把它燒毀的。”

  福爾摩斯點點頭。“當他們告訴我火災原因時,我也表示懷疑。我已經盡力作了調查,但麥克勞德督察對我的行動不太支持。當然,他不想讓人干預官方的調查;這一點我不能責備他,員警都是如此。但是還有一點,也許這一點非常要緊,我認為送到格拉斯哥火化的屍體並不是西格蒙德·紐伯格的。”

  “什麼?”愛德華爵士摸出一隻單片眼鏡,戴在左眼上,好像戴上它就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似的。他氣急敗壞地說:“那麼,這是誰的屍體?紐伯格的屍體又在哪兒?”

  福爾摩斯習慣性地拿出煙斗,開始往裡裝蘇格蘭混合煙絲。我們不得不耐心等著。他裝完煙,用一根小火柴點上,吐出一股嗆人的藍煙,然後才答道:“愛德華爵士,這兩個問題我現在還答不上來。如果讓我繼續調查的話,也許我能答出第一個問題。拉斐特整個劇團的照片你有沒有?”

  愛德華爵士打了一個響指,他的僕人一一一看上去像個秘書,立即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紙夾,把它交給了福爾摩斯。大偵探打開紙夾,裡面有大約十二張照片,一式十英寸長、八英寸寬,像是用於劇院外面宣傳的劇照。

  福爾摩斯把其中幾張照片攤開來檢查,問道:“這些照片我可以保留一兩天嗎?”

  莫斯聳聳肩說:“你可以留著,顯然我再也用不著它們了!”

  福爾摩斯攤開照片,格雷肖特、福爾摩斯、還有我,都仔細看了一下。福爾摩斯說道:“其中有一張也許能給我頭腦中的一個想法提供一些線索。請放心,愛德華爵士,我會隨時向你通報進展情況,只要格雷肖特先生允許。”

  莫斯一邊咕嚕著,一邊準備離開。“沒問題,只要我跟麥克勞德說一聲,他就不會阻止你進一步調查了。”他點了點頭,又和秘書一起回到原來的那些人中間。

  福爾摩斯挑出了一張照片進行更細緻的檢查。這張照片跟其它的不一樣,不是拉斐特演出的劇照,而是一批人站在劇院前的臺階上的合影。前排有五個男的,在他們腦袋的空當之間有六個女的朝前方凝視。顯然她們是站在後面的臺階上的,這樣可以更高一些。邊上還站了兩個人,個子比照片上其他人要小得多。

  福爾摩斯一邊注視著照片,一邊輕聲說:“華生,關於如何同時對付兩個傲慢的傢伙,我剛才給你露了一手,那就是讓他們狗咬狗。照片邊上的兩個小個子是誰,格雷肖特?”

  律師答道:“愛麗絲·戴爾和約瑟夫·科茨,兩個人在火災中都不幸喪生。愛麗絲小巧玲瓏,對紐伯格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她穿上動物皮,扮演成一隻玩具熊,由於她具有雜技演員的本領,扮演的小熊很受年輕觀眾的喜愛。因為沒有替補演員,所以紐伯格很擔心,這樣又找了一名叫約瑟夫·科茨的侏儒來做替角。”

  福爾摩斯用放大鏡看著照片。“格雷肖特,他不是侏儒,而是小型人——你看他身材多麼勻稱。”他又把目光轉向照片中的其他人。“這就是拉斐特劇團的全體演員嗎?我覺得好像不止這些人。”

  格雷肖特回答說:“照片上的十幾個人是主要演員,劇團中這些人基本上是不變的。當然還有很多小配角和舞女,他們是經常換的。”

  福爾摩斯點點頭,把照片遞給了我。“你怎麼看這張照片,華生?”

  我仔細看了看,說道:“嗅,除了上面有十幾個男的和女的,還有兩個小矮人。

  我只看出前排中間的那人顯然就是紐怕格,那條狗就在他腳邊,其它的我暫時還看不出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用放大鏡的棲子指著中間那個人。“紐伯格好像個頭不算很高,實際上跟他右邊的那個男人個頭幾乎一樣高。其他三個男的要高一些。他右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格雷肖特說:“他叫查理斯·理查茲,是主要助手。他也失蹤了,可能也被大火燒死了吧。”

  福爾摩斯會意地點點頭。他又問了關於其他幾個人的身份,然後把照片放回紙夾裡,再把它合起來。他把紙夾交給我,要我好好保管,說道:“好了,我們再到火災現場去看看吧。”

  麥克勞德督察假惺惺地向我們打了個招呼,顯然他接到了愛德華·莫斯爵士的口信。他滿臉堆笑,帶著討好而又嘲諷的口氣說:“啊,福爾摩斯先生,你又大駕光臨,讓我們受寵若驚。說說看,對於我們的這個小問題,你是不是有什麼高見?”

  福爾摩斯寬容地笑了笑,說道:“目前還沒有什麼結論,督察,但我肯定能認出被錯當西格蒙德·紐伯格火化的那具屍體。”

  督察嚇了一跳,露出既擔心又不信的神情。“你是什麼意思,老兄,趕快講清楚!”

  福爾摩斯心平氣和地回答說:“事實上,被火化的那個人叫查理斯·理查茲,大拉斐特的得力助手和心腹密友。”

  福爾摩斯講話時口氣很自信,麥克勞德儘管持懷疑態度,卻又無話可說。“你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老兄?”

  福爾摩斯拿出我們先前一直在研究的那張照片,遞給麥克勞德看。他指出這兩個人身長很接近,說道:“其他人的身長都高於一般人。”

  督察迷惑不解地望著福爾摩斯說:“有好幾具男屍都無法辨認。”

  福爾摩斯近乎訓斥地說道:“量量每具男屍的長度吧,我敢打賭他們都是五英尺九或多一點。紐伯格個頭不高,理查茲也不高。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戲服,手裡都拿著劍,當容貌辨認不出時是很容易出錯的。”

  督察顯然並未完全聽懂,我承認我也一樣。不過,福爾摩斯詳細解釋了他的道理。“格雷肖特,當你描述大拉斐特的神奇表演時,儘管你確信沒有雙胞胎參演,但我認為裡面肯定用了一名譽角演員。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我不太相信特異功能之類的事,紐伯格必須有一個可靠的雇員,身高和體型至少得和他差不多。所以,如果僅僅是靠劍和燒過的戲服碎片來辨認的話,我認為我的道理值得你考慮。假如屍體未被火化,我相信我本來可以找到其它一些東西來證明我的推斷的。況且,我們還有個事實:那具所謂的紐伯格的屍體上沒有發現鑽石戒指。”

  麥克勞德喜形於色地說:“不過,就在你作推論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真正重要的東西。跟我來,你看到也許會嚇一大③B。”

  我們跟他來到後臺,他指著角落裡燒焦的一堆瓦礫。我們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那堆廢墟裡好像有一隻手。

  我喘著氣問道:“你早些時候怎麼沒有發現呢?”

  他回答說:“當我們開始搬動這些瓦礫時,它才露了出來,以前埋在裡面看不到。我想是哪個倒楣蛋的手被什麼東西夾住動不得身,人就活活燒死了。他的手因為瓦礫的保護才沒被燒毀。”

  福爾摩斯露出懷疑的神情。“我很懷疑,督察。”

  麥克勞德凶聲反駁道:“你憑什麼說這話?”

  福爾摩斯回答說:“因為這是只假手,毫無疑問是演出時用的。”

  麥克勞德陰陽怪氣地說:“你從六英尺遠的地方就能看得出來,是嗎?”

  福爾摩斯反駁道:“我的視力極好,尤其是像我這樣年紀的人膺察。我可以—

  —從這個有利地點——看到腕部油漆被燒融的地方露出來的自報紙。這只假手是用紙糊成的,就是把破報紙一層疊一層糊起來的。”

  麥克勞德愣了一會兒,但當他去拿那個可怕的東西時,才發現福爾摩斯的判斷分毫不差。於是,他又努力使我們相信他一開始就知道真相。他說:“只是稍微考你一下,福爾摩斯。不過,你比我想像的要聰明一些。”

  然而,從這件事起,他的態度不像以前那麼驕橫了。他甚至同意福爾摩斯去盤問觀眾席上等得快不耐煩的那小。人。但我的朋友還是決定先對火災現場進行徹底的檢查。

  那個被認為是火災起因的燈籠殘骸還掛在舞臺的正上方。福爾摩斯站到一隻箱子上,對它進行仔細檢查。然後,他說:“麥克勞德,麻煩你再好好地檢查一下燈籠的殘骸。你會發現它是用電的,儘管功率比較小。我聽說火災是一隻明火燈籠引起的。”

  麥克勞德揮手叫一名員警去看燈籠。他說:“我以前也想過,是不是一隻明火燈籠惹的禍。”

  透過燒毀的幕布,可以看到舞臺的後牆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一堆燒得黑糊糊的金屬條板,這以前是獅籠子。有人告訴我們,那個被烤焦的可憐的猛獸已從殘骸中清了出去。

  我們檢查了另外幾塊殘骸後,最後又回到了觀眾席。我們得知,愛德華·莫斯爵士不管允許不允許已決定告辭了,而其他那些面露倦容的有關人員還坐在那兒。

  第三章

  在火災中喪生的大多是大拉斐特劇團的主要演員。實際上,劇團的固定演員中只有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和一個黑高個男人倖存下來。當然,坐在他們旁邊的還有其他幾個人,比如說,劇院經理、樂隊指揮,還有一位是一家日報——《愛丁堡通訊報》的記者。福爾摩斯在他們坐的正廳雅座前的過道一邊走,一邊向他們作自我介紹。然後,他開始對那個以藝名路易絲·拉圖爾而沾沾自喜的金髮女郎進行盤問。

  她承認那是她的藝名,還告訴我們說,她真名叫莉莉·大衛斯。“不過,路易絲·拉圖爾這個名字聽上去有法國味,你說呢,親愛的?”

  她說話帶倫敦東部口音,但似乎又不是在倫敦士生土長的。福爾摩斯把她的出生地猜得準確無誤:“你出生在格林威治吧,拉圖爾小姐?”

  她聽了他的話感到很驚訝。“哎呀,實際上我是肯特郡人;不過,我出生在格林威治,並在那兒長到了八歲。後來,我們決定去伊登布裡奇,那兒我們每年夏天都去,是去旅遊!”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你的倫敦南部口音有點變味。格林威治出生的人講話腔調,多少受了與當地居民來往很密切的水手的影響。但我承認,我剛才並沒注意到你講話時帶有一點肯特郡那種軟綿綿的口音。你是拉斐特劇團的演員,對吧?”

  她點點頭。她一笑那張化著濃妝、顯得冷酷的臉馬上變得溫和起來。(我記得,她要是面部不化妝的話,看上去可能會好看多了。不過她確實長得不錯。我看得出,借助舞臺燈光,再加上一定的距離,她在觀眾眼中一定是相當漂亮。)

  她說:“我是他的主要助手,那就是說,我在舞臺上突然冒出來,他手一揮,我馬上又消失了,親愛的。”

  福爾摩斯問道:“你參加獅子的那場戲了嗎?”

  她的態度立刻冷下來了。“沒有,親愛的。是波林扮演戲中的公主,她死了。

  聽著,凡對你破案有幫助的東西,你想瞭解什麼,只要我知道我都告訴你,除非是涉及到他的秘密。關於這一點,我與他簽過合同。他給我的薪水一直都不錯,待我也很公平,所以我不能因為他離開人世了,就把他的秘密公之於眾!”說完,她雙臂交叉抱於胸前,有點像戒備的樣子。

  福爾摩斯朝她笑了笑,態度還算和藹。“親愛的女士,在這一點上,我當然不會強人所難,儘管這些道具有哪些機關,演出時怎麼用,對我破案也許很有幫助。

  但不管怎麼說,我並不是以官方的身份來調查此案的。所以,讓我問問有關西格蒙德·紐伯格本人的一點情況吧。通過詢問其他人,我有個印象,這個人怪得很,你覺得怎麼樣?”

  她戒備的神情一下放鬆了,接著大笑起來。“他有些小地方確實很可笑,但肯定還算不上是個怪人;其實他根本就不怪。”

  我見縫插針,也問了一個問題。“他為什麼對他的狗那麼著迷,你怎麼解釋?”

  她朝前探了探身子,由於穿著低領連衣裙,顯得有點袒胸露肩。她把臉湊到我跟前,壓低嗓音說:“這是一種幌子,老兄。”

  我正要問她幌子指的是什麼,福爾摩斯估計到我要問這個問題,於是搶先說道:“啊,是啊,他是個雜耍藝人,我們懂你的意思。”

  她轉身對他說:“不錯,那條狗是有幾分演技。嗅,他特別喜愛那條狗,可當時誰不喜歡呢;那是一條可愛的小母狗。關於狗死了他也不活的這些說法只是——

  怎麼說呢——他看了狗的房間裡的報紙上的故事後順口說出來的,還有把狗的畫像印在支票上等等都是隨便說說的。”

  格雷肖特這時插嘴了。他問道:“但是,拉圖爾小姐,他的其它怪癬,比如說,他要男助手在街上碰到他時要向他敬禮,你又怎麼解釋呢?實際上,我本人就親眼看到過好幾次。”

  她放聲大笑。“是的,但你卻沒有看到,半小時以後,他就給了他們一個Oxford,說:‘謝謝,夥計們,跟我一起喝一杯吧”’格雷肖特感到迷惑不解,問道:“一個ford?”

  她咧嘴一笑。“就是 Oxford scholar (字面意義為牛津學者),即一個dollar(美元),或是五個先令。”

  我們順著座位往前走,福爾摩斯咯咯笑著說:“親愛的格雷肖特,倫敦東部的俚語,你這位律師應該花功夫好好學學。”

  他一臉迷茫。“我當然聽說過同韻俚語9 但她為什麼不說schoar而說Oxfrd ?”

  福爾摩斯答道:“那樣說的話,就太容易聽懂了。比方說,假如我請你把m -for -tat 拿給我,你馬上就能猜到我是指我的帽子。但如果我把帽子叫做titfer,我們講的就是特殊的俚語,陌生人就聽不懂了。實際上,倫敦東部的肉販子常用的倒拼俚語的方法要更簡單一些。這種獨特的街坊俚語就是把單詞倒過來拼,比如把silly woman (蠢女人)拼成 namow ylis。我必須讓你讀一讀我寫的關於窮街小巷流行的暗語的專著。”

  那個黑高個男子,原來名叫賈斯特·舒爾茨,說話時帶北美口音。我想借此機會和福爾摩斯比試比試,運氣好的話也許我也能發現他方言的特點。我問舒爾茨Z“你是芝加哥人,對嗎?”

  他搖搖頭,而福爾摩斯說:“實際上華生,你的判斷毫無根據。在那個多風的城市,人們說話時把單詞斷成一個個短促的小音節,比方,他們說‘芝—加—哥’,而舒爾茨先生講話帶有中西部的拖腔,很可能是密蘇里州人。”

  “你說的差不多,但我是來自密蘇里州和阿肯色州的邊界地區。”

  我們發現,舒爾茨是紐伯格從美國帶過來的。在劇團巡迴演出中,他是魔術師的助手。“我一開始就和他在一起,他那時還未稱為大拉斐特,僅僅剛開始進行魔幻表演。後來,當他開始運用各種魔幻手法編排大型節目時,讓我做了小頭目,負責管理其他人。”

  當我們向他問起獅籠子是怎麼回事時,他和拉圖爾小姐一樣,不願意合作。事實上,他說:“我向他保證過嚴守秘密,我把這看做一種神聖的誓言。不過,除此之外其它對你們有用的東西,只要我知道,我都樂意奉告。”他證實了我們所聽到的說法:紐伯格的古怪行為是裝出來的。

  福爾摩斯說:“顯然,他是貌似瘋狂,而實有理智。華生,你說是吧?”我們又走過去盤問那群人中的那個男子,他給我們提供了說不上寶貴,卻是很有用的情況。

  《愛丁堡通訊報》的記者愛德華·麥格拉思身材矮小本著一雙老鷹眼;衣服雖不整潔,但質地上乘。他眼圈黑黑的,下巴鬍鬚未刮,說明他一夜沒睡。這種推斷對福爾摩斯來說是顯而易見的,他進一步說:“麥格拉思先生,我知道,從這個慘劇發生以來,你還沒有去過辦公室,也沒有去過其它較遠的地方。這一點我看得出來,因為你大衣口袋裡折著一本你關心的雜誌,上面的出版日期就是火災發生之夜。

  假如你到街上去過的話,你不可能不再買一期新的。你跟紐伯格關係一直不好,從你帽箍上的那張人場券就可以推斷出來;通常你們憑記者證就可人場看演出。毫無疑問,你不僅是記者,還是評論員,因為除了批評,其它不會有什麼事讓大拉斐特不歡迎你。”

  麥格拉思咯咯一笑。“你所說的一點不假,先生。我跟我們編輯惟一的一次聯繫是我從經理辦公室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不久之前,我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家雜誌社上班時,寫過有關他演出的報導,透露過他有本事讓獅子什麼時候吼叫,獅子就什麼時候吼叫,這確實惹惱了紐伯格。他有如此戒心,讓我覺得我一定是發現了某種他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而且,他也明白我特別想搞清楚他的表演方法。他非等閒之輩,因為一般的魔術師是靠變戲法出名的。紐伯格可不是這樣的,他能在瞬間變誰像誰,而且從未有過失誤。會不會是他找到了某種其他魔術師想不到的訣竅?”

  福爾摩斯聽得津津有味,但顯然他還需要繼續盤問。他說:“我們還是談談那個悲劇之夜發生的事情吧,麥格拉思先生。”

  記者點點頭,說道:“在下半場演出期間,我離開了座位,從舞臺的小門偷偷溜了進去,做夢也沒想到我不能原路返回。因為,正如你所知,火災發生沒幾分鐘,此門就同其它許多門一樣,已經無法通行了。在舞臺側面最靠外的地方掛著一面橫幅,上面寫道:‘除非是要登場,演員在大拉斐特演出過程中請勿上臺。大拉斐特將不勝感激。嚴禁參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就躲在那橫幅後面!我要從這個有利地點觀看《雄獅娶新娘》,而不想在觀眾席上看這個節目。但節目剛剛開始,獅籠子裡就閃出一道刺眼的亮光,這個可憐的動物被大火和濃煙吞沒了。紐伯格身穿袍子,手持長劍,正準備上場。他立刻也被大火吞沒了。”

  “我跟你講,福爾摩斯先生,作為記者,我看到過許多大火,可我從未見過有哪一場大火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快就燒起來。”

  福爾摩斯問道:“你是說,火是從獅籠子開始的,而不是傳說的那樣,來自於那個掛著的燈籠?”

  他說:“肯定是從籠子開始的。不到幾秒鐘,濃煙滾滾,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我蹲在原地一直未動,直到熱得受不了才走開。我拼命想沿著進來的那條路逃出去,可是有些圓木柱燒著了,把我的退路給斷了。絕望之中,我又掉頭想從小門出去逃向觀眾席,但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太不可思議了。火光突然一閃,我看得一清二楚,路又被獅子攔住了!”

  聽了這話,我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我問道:“那麼,獅子已經逃出來了?”

  他回答說:“顯然是這樣。而且我也看得出來,這個倒楣的動物確實燒著了,至少說它的毛已燒著了。它用後腿直立起來,兩隻前爪不停地向我揮動。我似乎看到它爪子一閃一閃的,發出可怕的光來。我是既害怕大火,又害怕獅子。但現在回想起來,是獅子救了我的命,因為我只有一條退路,只能退向防火幕。我往後退著,心裡很害怕,暗想我肯定會被烤焦的。我一直退到發現有一個缺口,因為防火幕沒有完全降到位,顯然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我設法從幕下爬了出來,進了樂池。一到較為安全的地方,我就看到火舌沿著我剛才逃生的缺口席捲而來,真是千鈞一髮。”

  麥格拉思似乎講完了,格雷肖特第一個發問,他說誰回答這個問題都可以。

  “那獅子是在打手勢說邊門封死了,這可能不可能?”

  福爾摩斯冷冷一笑。“我想不可能。不管這個獅子多麼聰明,對貓科動物來說,不可能有這樣的表達能力。”

  格雷肖特說道:“但它很聰明,又回到了籠子裡面!”聽了這話,連我也忍俊不禁。

  福爾摩斯說道:“啊,你突然發現了真正的神奇之處。獅子是怎麼又回到那個燒得面目全非、幾乎要熔化的籠子裡的?不過,我不能老是冷嘲熱諷的。很顯然,那獅子根本就沒離開過籠子,它在裡面被燒死了。”

  麥格拉思反駁說:“那你是懷疑我講的話嘍?”

  福爾摩斯搖搖頭。“不是。我相信,你對我們所講的事情,你自己肯定很有把握。但也許是另外一頭獅子,爪子會發光之類的!”

  麥格拉思說道:“那它當時怎麼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態度非常和藹。“這個問題我現在還無法回答,親愛的麥格拉思。不過,你告訴我們的事可能很有價值。”

  格雷肖特、福爾摩斯和我一行三人來到蘇格蘭皇家旅館吃午飯,飯桌上我們自然又討論了上午的發現。當我們在仔細閱讀我做的筆錄和格雷肖特隨身攜帶的紐伯格遺孀的影本時,服務員領班在附近徘徊。我們美美地吃了歐芹沙司煮格蘭灣鰭魚,又吃了蘇格蘭蘋果,還有上好的葡萄於布丁加蛋奶沙司。我們喝著一種口味平平的阿爾薩斯酒,把菜全吃光了。這時,那個領班故意清了清嗓子,過來問道:

  “先生,你們認識坐在左邊第二張桌子旁的那位先生嗎?他也是從倫敦來的。”

  福爾摩斯笑著回答說:“親愛的老兄,在那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裡,簡直有數百萬人擠在一起,我不可能每個人都熟悉;就像你一樣,你也不可能認識老裡基鎮的每一位居民!不,我不認識那位元先生。”

  領班躬了一下腰表示歉意,說道:“這位先生名叫威爾·戈德斯通——”

  但我朋友打斷了他的話。“他的名字我不可能知道,但我看出他在一家大商店上班,而且可能是個管理人員。”

  領班聽了一愣,說道:“啊,是的,你說得對,可你是怎麼知道的?他是霍爾博恩的加米奇商店的部門經理!”

  福爾摩斯說:“他穿的衣服質地相當好,價格不菲。不過,衣服雖然很新,款式卻是十年前的。他的亞麻襯衫尤其不起眼,不適合他這樣年齡的人穿。儘管他已開始禿頂,可他最多不超過三十五歲。袖扣、甚至領帶夾和錶鏈都經過挑選,與衣服顏色混為一體,一點也不顯眼。他是按專業店員的要求打扮自己的,目的是讓顧客有一種優越感。我注意到,他進來時走路的樣子像店員,正如你走路的樣子像服務員一樣。當你欠身把他領到他的桌子旁,他沒有說話,但把頭稍稍偏了一下;這是店員的典型動作。”

  領班仍然半信半疑。“沒錯,但你怎麼知道他是管理層的呢,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說道:“他來蘇格蘭皇家旅館這裡吃飯,這就是你問題的答案!好,安格斯,請你給我們來一大壺上等的咖啡,再替我向戈德斯通先生問候一聲,問問他是否願意坐到我們這裡來,好嗎?”

  威爾·戈德斯通先生的確只有三十二三歲,禿頂有點太早了,額頭上還留有幾根頭髮,表明他的頭髮曾經是往上梳的。他來到我們桌旁,向我們做了一個姿勢,也就是福爾摩斯對領班說的那種習慣動作;把頭稍稍一偏,像是表示詢問。他長得很瘦,臉上顴骨輪廓分明,眼皮重垂,神情像只老鷹。他一面自我介紹,一面狡黠地逐個打量我們三人,那樣子表示他時間有限。我們三個都分別與他握了握手。福爾摩斯請他坐下來喝杯咖啡,他答應了。

  我們坐著品嘗著這滾熱濃香的咖啡。福爾摩斯果斷地抓緊機會說:“戈德斯通先生,我想,你是霍爾博恩一家世界聞名的大公司——加米奇商店的部門經理,對嗎?”

  他答道:“我全權負責這家公司的魔術道具部。換句話說,我向著名的魔術師提供魔術道具。”

  他講話的口氣跟福爾摩斯一模一樣,其實這兩個人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戈德斯通還帶著一點方言。我倒是聽不出來,但我朋友當然能聽出來。他問道:

  “你離開故鄉利物浦有多長時間了?”

  他立即回答說:“大約十年吧,沒想到我說話的口音還能聽出來?”

  福爾摩斯說道:“沒錯,還可以辨別出來,戈德斯通先生。”

  他開始不耐煩了,說道:“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先生,但這有什麼要緊呢?一個人如果不是別有所圖的話,就不會從領班那兒打聽情況,也不會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來一起喝咖啡的。”戈德斯通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塊表,仔細看了一下。

  我試圖緩和一下氣氛,於是就說:“請放心,我們不是要冒犯你,也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戈德斯通先生。我朋友和我對帝國劇院的慘劇都非常關心。我們猜想,你到這兒來可能也是為了此事吧。”

  戈德斯通沒有立即回答。福爾摩斯一言不發,朝我看看。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可能是:“這種場合華生總是遊刃有餘,這就是我查案為什麼喜歡帶上他的主要原因。”

  最後,戈德斯通顯得輕鬆了一點兒,說道:“我來這兒是參加朋友同時又是重要客戶拉斐特的葬禮的。然而,有人通知我說,發生了很奇怪的事,葬禮已經推遲了。當他們告訴我火化的不是紐伯格,而是另一具屍體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爾摩斯問道:“你最後一次跟他聯繫是什麼時候,戈德斯通先生?”

  他回答說:“是指私人間的聯繫嗎?嗅,那是幾個星期前他在倫敦的時候。不過,我在大約四十八小時之前接到了他的一封信,也許是他寫的最後一封信。是要求訂購幾英尺我以前賣給他的那種玩具熊的布料的。”

  福爾摩斯插話道:“你認為他要這個派什麼用處?”

  戈德斯通說:“我想,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他的節目裡有一個小不點女郎扮演一隻玩具熊。他又訓練了一個小不點男人來作為替補演員,顯然這布料是用來製作同樣的戲服的。”

  福爾摩斯問道:“訂購的數量與此要求相符嗎?”

  戈德斯通變得有點吞吞吐吐了。“嗅,我的意思是說,他可能再做些備用戲服。”

  連我也能聽出他聲音裡突然又冒出了默西賽德郡的家鄉口音。看來我們觸到了他的痛處。

  歇洛克·福爾摩斯用一種勸慰的口氣同戈德斯通談話,簡直就像安撫一匹煩躁的馬。“好了,先生”,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在幫這位格雷肖特先生找回屬於紐伯格的財產。我不是替警方工作,而且我確實已經退休了,也無權或者說沒有義務做這事了。我是中斷了釣魚假期到這兒來的。“但是,戈德斯通還是不肯全說出來。“不是我想隱瞞什麼。我猶豫不決是出於職業道德。我和許多職業演員都有來往,他們要我提供道具,都相信我會絕對保密的。我的工匠們同樣非常可靠,當然為了保險起見,我將不同的部件交給不同的工匠完成。通常他們不在同一地區,而且只給他們相關的那部分資料。”

  歇洛克·福爾摩斯輕輕打了個呼哨。“我以前不知道魔術需要如此保密,不過我很欽佩你的職業道德。但你要知道,如果我讓你把拉斐特表演用的道具的原理和細節講出來,我既不是替他的競爭對手幹的,也不是出於好奇。警方是不太可能捲進來的,當然他們一旦插手,才不會像我這樣顧及你的職業道德呢。”

  接下來停頓了片刻,戈德斯通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他拆包裝的動作很熟練,說明他通常是不用煙盒的。他把煙依次遞到我們三人面前,只有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於是,加米奇商店的這個人就用火柴給我們兩個點了煙。然後,他問道:“你們是對哪一件道具感興趣?”

  福爾摩斯急於利用戈德斯通放鬆的心情,說道:“當然是獅籠子,先生。它的構造我覺得非常有價值,尤其是對格雷肖特先生是如此。他同我一樣,跟你從事的行業毫無關係。”

  戈德斯通回答道:“很好,只要你們遵守諾言,我就把你們需要的情況告訴你們。”

  我不想煩勞讀者閱讀威爾·戈德斯通先生敘述的內容細節,除非是這個故事必不可少的。其實我也不敢把全部內容都講出來,因為我在寫這本書時,戈德斯通還在做生意。他不再擔任加米奇商店魔術道具部的經理了,而是自己開了個“威爾·戈德斯通有限公司”,地址在離萊斯特廣場不遠的格林大街上。他總共花了一個小時來解釋籠子的構造(一邊講一邊還在菜單的反面畫了許多草圖),而且還介紹了表演方法,這當然特別重要。“觀眾看到獅子在舞臺中央的小籠子裡來回走動,邊走邊吼,由此可以證明這個動物是真的。拉斐特穿著東方戲服,手持一把長劍登場。

  他被扔進籠子裡,馬上就遭到獅子的攻擊。他倒在籠子底板上,但讓觀眾驚訝的是,獅子用後腿直立起來,它摘下假獅頭,表明自己實際上就是大拉斐特。

  “這是觀眾所看到的效果。其實是這麼回事,籠子裡面藏有一種彈簧機關,在光學原理的掩蓋下,彈簧機關把真獅子關進籠子的暗倉。與此同時,這種機關又把身穿獅子服的拉斐特亮了出來。由於燈光設計巧妙,這種變化觀眾是看不出來的,特別是在這個時候拉斐特——準確地說是他的替角——的登場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

  這名替角進了籠子,真正的拉斐特揭開了獅子的頭具,剩下的事兒就不用多說了。”

  格雷肖特問道:“先生,你的意思是說,人們沒有注意到這個動物已經換成了人?”

  戈德斯通說:“對。要知道,他們用充分的時間來觀看真獅子,當然是會分神的。”

  我們仔細看了草圖,又好好領會了所聽到的內容,而福爾摩斯就戈德斯通講到的一個方面提出了問題。“替角的事是絕對沒錯的,而且我還聽說沒有跟拉斐特長得很像的人參加這個節目。”

  戈德斯通回答說:“就在一分鐘前,真的拉斐特穿著一模一樣的戲服站在觀眾面前。展現給觀眾的情節是他去舞臺側廂取劍。那個替身立即拿著劍替換了他,背對觀眾站在那兒。拉斐特以最快的速度換上獅子服,悄悄地躲進籠子的暗倉,很快就出現在觀眾眼前。這一切都做得非常巧妙,總是能瞞過觀眾。”

  福爾摩斯點點頭。“同時也瞞過了官方一,以至於他們把屍體都燒錯了!對我講講,親愛的戈德斯通,怎麼能讓真獅子又是動又是吼的?你自己說過有必要證明它是真的。會不會對這個動物進行了訓練,使它每次演出都能這樣表現呢?”

  戈德斯通看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他說道:“不是這樣,紐伯格沒有冒這個風險。他把一種電動機關安裝在籠子的鋼制底板下面。那機關會發出一陣陣弱電流,可以把獅子擊得動起來。”

  我們同戈德斯通握手道別,福爾摩斯向他表示感謝。“戈德斯通先生,你向我們提供的情況,對我們調查這個不幸事件一定十分有價值。”

  這位魔術道具專家離開後,我們又回到了咖啡廳,儘管我們都已經喝足了。格雷肖特說:“你對戈德斯通說的肯定能說到做到,福爾摩斯,但我看不出來他所講的跟鑽石有什麼關係。我得確認它們已經無法挽回,才可以向保險公司索賠。現在除了對紐伯格是如何表演那種神奇的魔術略知一二以外,我看不出取得了什麼進展。”

  福爾摩斯說道:“一點不錯。近在眼前的東西你都看不出來。我們已經揭開了一隻獅子如何同時身處兩地這個謎。很顯然,是紐伯格讓麥格拉思不要從那個上了鎖的小門逃生的。真正的獅子,那頭可憐的猛獸,壓根兒就沒離開過籠子,它在裡面被燒死了。”

  我說:“我想當時煙霧那麼大,再加上緊張,麥格拉思是很容易看錯的。”

  福爾摩斯說:“這個問題我還沒弄清楚,也許能搞清楚的。你們兩人都忽視了麥格拉思所講的另一個非常怪異的現象,就是那個動物的爪子上發出可怕的光來。”

  我猜測道:“可能是火焰反射在假爪子上產生的視覺效果吧?”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火光肯定是起了作用的;但我敢打賭,反射是由於火光照在鑽石戒指上而引起的!”

  他這句話又引起了格雷肖特的高度注意。他問道:“你是說當時戒指還戴在他手上。那麼,戴著獅爪套鑽石可能發光嗎?”

  福爾摩斯厲聲說:“當然是透過大火燒剩的東西發光的。如果它們還在的話,一定會有助於我們辨認屍體,同時你們公司也會滿意的,格雷肖特。”

  律師此刻來了精神。“你認為戒指能逃過火劫嗎?”

  福爾摩斯答道:“肯定會的。不過,我也很想找到屍體,以便葬禮能夠舉行。

  斯通還幫我解決了另外一個問題,也就是火災是怎麼發生的。我敢保證,如果檢查一下獅籠子,就能證實我的推斷。”

  格雷肖特看上去有點難為情,他怕我們認為他不關心這些事情,於是說:“當然,還有葬禮和火因,我不是說只關心這一件事。”

  我們輕鬆地散著步回劇院去,由於福爾摩斯走路像蝸牛爬行,我們在路上花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我對我朋友太瞭解了,知道他慢慢走不是為了惹惱我們,而是為了利用這個機會來咀嚼一下戈德斯通所提供的情況。然而,福爾摩斯畢竟是福爾摩斯,他能一邊動腦筋,一邊還不停地逗樂,真讓人哭笑不得。“看到那些渡鴉了嗎,華生?在倫敦,除了倫敦塔牆裡面,其它地方是看不到的。傳說我們的帝國是不能沒有它們居住的;假如沒有這個傳說的話,即使它們在那兒你也視而不見。直布羅陀的猿猴也是如此。啊,還有安徒生家族的一個成員,穿著彩色格呢盛裝。你知道蘇格蘭氏族制度是一個擁有許多各種彩色格呢面料的裁縫發明出來的嗎?”

  他說個不停,就跟背書一樣,我們只好忍受,因為我們知道他一言一行實際上都是有名堂的。當時他讓我想起了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學童:“……臉蛋似朝陽,走路像蝸牛,不願上學堂。”當然,我和格雷肖特都急於要趕到目的地。

  第四章

  那位督察又見到我們,雖然並不高興,但由於莫斯的壓力,加之出於常理,對我們還相當有禮貌。“我說,大偵探,你所關心的這個恐怖事故調查得怎麼樣啦?

  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很快就能正式公佈火災原因以及造成如此後果的原因,特別是造成人員重大傷亡的原因。我認為凡能找到的屍體我們都找到了。”

  福爾摩斯問道:“包括紐伯格的屍體?”

  督察聳了聳肩。“他的屍體一定在那兒,在那些無法辨認的屍體中間。不過,福爾摩斯,也許你又有新的高見,我是特意用這個詞的。比方說,你認為火是怎麼引起的?”

  我的朋友表面上絲毫沒有嘲笑的口氣,但我對他太瞭解了,知道他心裡是有的。

  他說:“很可能跟你想的一樣,督察。”

  督察咯咯一笑。“啊,我們終於都同意火災是由燈籠引起的啦?”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道:“如果你最後還是這樣想的話,那我們仍然有分歧。我認為火災十有八九是從那個裝有機關的籠子的底板開始的。”

  麥克勞德惱怒地哼了一聲。他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們跟他走。他把我們領到燒毀的帝國劇院舞臺上,指著燒得扭曲變形的籠子。然後,這位蘇格蘭偵探帶著嘲諷的口氣笑著說:“那你指給我看,福爾摩斯。能跟大偵探學習我真是太激動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就他這樣年紀的人來說,表現出了驚人的力氣和機敏。他拿起一根撬棒,用力把變形的橫條撬開,看到了鋼質底板。然後,他又把鋼板撬起來,接著露出了好幾根電線,燒黑的兩端由於受熱粘在鋼板上。“瞧,親愛的麥克勞德,這兒出現了短路,於是火災就發生了。”

  麥克勞德望著燒焦的電線和插頭,目瞪口呆。“這鬼東西究竟是幹什麼用的?

  鋼板下面不用給什麼東西照明吧。”

  福爾摩斯說道:“是用來刺激獅子的,讓它保持活躍,結果卻把獅子和它的主人都燒死了。瞧,火一定是從這兒燒過去,燃著了兩端的木質材料。火先悶燒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爆發了。”

  督察惱羞成怒。“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福爾摩斯?鋼板下這個新奇的玩意兒你原先也是不清楚的。”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蘇格蘭皇家旅館的領班為我引見了一位這方面的專家。”

  麥克勞德怒火中燒。一那個專家還告訴你些什麼?“我朋友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是的,他叫我尋找一個裝扮成獅子的人的屍體。”

  福爾摩斯和格雷肖特繼續向前走,而我徘徊不前,想再看一下引起火災悲劇的短路電線。忽然,我無意中聽到麥克勞德對警督說:“別管他,他在尋找一頭燒焦的獅子,裡面還有一個人!”話中帶著嘲諷的竊笑。

  在劇院的後部,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過從上面掉來的燒焦的板條,還有磚石材料,偶爾還有件把道具。儘管發生了大火,這些道具表面仍閃閃發亮。大火有一種奇特的功能,可以把一件東西燒毀,而它旁邊的東西幾乎完好無損。我們把倒塌的燈光支架和燒焦的平面佈景翻過來,想找到一些警方仔細搜查中漏網的東西。

  我們作扇形散開,再一次檢查了通往化妝間的樓梯;大火一燒起來,樓梯就不能走了。我們還檢查了著火時惟一可走的那個安全門,但這門當時很難到達。

  接下來,我們又不可避免地回到通向觀眾席的那扇閂死的小門,我們至少知道這是有人最後看到紐伯格的地方。(儘管麥格拉思把他當做了一頭獅子。)

  福爾摩斯又興致勃勃地研究起門前的地板,顯然發現了要找的東西。“你瞧,華生,灰塵下面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一些腳印。把你的筆記本給我用一下,夥計,我要看看能發現什麼。”

  在他料想可以看到腳印的地面周圍,他仔細地搜尋。讓我驚訝的是,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些不太齊整的腳印,似乎是人穿著軟拖鞋留下的。福爾摩斯微微一笑。

  “呶,格雷肖特,華生,腳印看起來像是穿拖鞋的人趾甲很長,已經穿過了鞋尖。

  毫無疑問,那是獅子服上帶有尖爪的足套留下的。”

  他現在精神十足,一會移向這裡,一會移向那裡,最後循著依稀可辨的腳印走過去。我們跟在後面,只見他跪在地上,也不怕弄壞衣服,追蹤那個穿著古怪動物皮的人臨死前留下的足跡。

  他先將我們帶到舞臺側面的燈光控制區,從那兒走到同一側的後牆。接著,在一塊燒毀的佈景附近,腳印不見了,他把壞佈景搬起來扔到一邊,腳印又找到了。

  “你看,華生,這塊平面佈景被火燒倒之前,他到這兒來過。”他講話的語氣非常興奮,因為他已找到了他認為很有意義的東西。佈景挪開後,地板上露出了一個方形的空洞——近似方形,因為邊緣燒毀了,不大規則。我們透過縫隙向下看去,看到一個黑糊糊的空間。我們周圍的地板似乎有點兒晃動,於是我們趕緊後撤,以免更多的地板塌陷。

  這座新建的劇院裡地板下面怎麼會出現這樣一道裂縫,我們一時還弄不清楚。

  福爾摩斯叫人拿張梯子鋪在地板上,還要一名員警去給他拿只手提燈來。用燈從縫隙往下照去,可以看到裡面有一方形石板,大概位於八九英尺的下方。它看上去好像是一種用泥土和舊磚砌成的隧道的底部。

  一名舞臺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他參加了該劇院的建設。他向我們解釋說,劇院的地基建在一片看起來很牢固的方石上,這片方石又建在更早的某種地基上。

  福爾摩斯說道:“顯然沒有預想的那麼結實。紐伯格一定是用這塊佈景擋火,但不幸他站的那塊方石因為受熱而掉了下去。好,先生們,我打算從洞裡下去,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麼。”

  當然,作為一名老兵,我主動要求下去,可福爾摩斯就是不答應。他把繩子打成環狀套在身上,帶著警用提燈,讓我們把他放下去。他人很瘦,又比較柔軟,兩名身材魁梧的員警抓住繩子的兩頭很快把他放了下去。

  他一喊,說已經碰到了那塊墜石,我們就立即聚到洞口向下張望。福爾摩斯站得很穩,顯然非常安全。他身體站直時,頭頂距地面只有兩英尺左右,因為他身高有六英尺多。他講話幾乎不需要加大嗓門:“請去把督察找來,因為無論什麼情況都得讓他知道。我的腳附近有個方洞,約兩英尺高,大概也有這麼寬,是用古代磚頭砌的洞壁,邊緣參差不齊。這裡面究竟有什麼還說不上來,我也不想說,因為我覺得應該讓官方來接手。”

  當麥克勞德來到現場時,他先是有點幸災樂禍,以為是福爾摩斯調查時掉到地板下麵去了。不過,聽了詳細情況後,他變得嚴肅起來,而且還很合作。福爾摩斯告訴他還有一個洞要去調查,督察馬上就同意了。當福爾摩斯彎著腰,鑽進犬牙交錯的洞口時,人和燈光都從我們眼前消失了。有幾分鐘我們既聽不到他的聲音,也看不到他的人影。接著福爾摩斯又出現了,手裡沒有燈,從洞中透出的幽靈般的光線可以看出,他把燈放到裡面去了。

  他要求督察、格雷肖特還有我多帶一些照明工具跟他下去。我們一個一個地依次下去,到達那塊方石後再躬著身子依次鑽進那個神秘的洞裡;麥克勞德在先,格雷肖特隨後,最後一個是我。我們只能這樣做,因為洞口太窄了。輪到我下去時,我感到很奇怪,福爾摩斯他們都沒有提示我到下面會看到什麼,但哎呀,我馬上就知道原因了。

  我又貓著腰,順著燈光來到了第二個洞穴。進去之後,我才發現裡面很高,我完全可以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心怦怦直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噁心。

  如果你還記得我是醫生,而且同歇洛克·福爾摩斯搭檔期間看到過許多恐怖場面,還不包括在阿富汗為已故女王效忠那段日子,你就會理解我這句話的充分含義了。

  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

  喂,親愛的讀者,儘管我講述時要進行淡化處理,但我還是真希望你們能挺住。

  開頭,我來到了一個廳堂,它比我預計的要大得多。形狀像庭院,也許有五十英尺長、二十英尺寬,邊上排立著仿佛是商家的店面。正面的牆上是模模糊糊的很久以前的宣傳廣告,有藥品劑師的、飲食店老闆的等等。還有帶花格玻璃的大玻璃窗,而上面滿是灰塵,已經看不到裡面了。中間的場地上躺著十幾具男女屍體。說是屍體,但看上去更像骷髏,不過在骨頭上包了一層羊皮紙般的皮膚,上面還有點兒腐爛的衣服碎片而已。其中也有小孩,屍體上都留有三百年前流行的衣飾的殘片。福爾摩斯獨自站在那兒,像在控制自己的感情,而格雷肖特和督察則用手帕捂著臉。

  我慢慢地注視著這一切,既感到恐怖又不敢相信。然而,又嚇了我一跳的是一堆燒焦的像麻布袋一樣的東西,差一點把我絆了一跤。

  福爾摩斯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華生,這是紐伯格,從他手上的鑽石戒指才能認出來。”

  我點點頭,問道:“其他人……他們是王政復辟時期的喜劇演員嗎?也是以前發生悲劇時掉下來的嗎?”

  福爾摩斯神情莊重地說:“他們不是演員,華生。這些人是大瘟疫流行時被官方用磚頭堵在這個小廣場裡的,目的是為了避免愛丁堡更多的人受瘟疫傳染。”

  這是一條瘟疫街。我以前聽說過,甚至好像還看到過報導,說在愛丁堡有好幾條這樣的街道。可我沒料到在帝國劇院下面會發現一條。我們仔仔細細地檢查了那些曾是店鋪的小四室,又發現了更多的屍體,有婦女,有小孩,甚至還有一個嬰兒。

  當然,對於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發現,福爾摩斯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也一定感到恐怖。但是,這似乎並不影響他冷靜地檢查這一切。

  他向麥克勞德解釋道:“這些可憐人可能是活了好幾個星期後才死於饑渴的。

  你可看到凹室裡各種食品的殘渣,還有一隻盛水的大木桶。另一隻小桶是酒桶,他們一定是被逼瘋了,才把桶塞旋開的。”

  我請他把這句話的意思講清楚,他問我:“如果你喝了一晚上的酒,醒來時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我回想起在軍隊服役的日子,說道:“喝水。”這句話等於我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於是,我又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你把這一切公開出去,那會發生什麼情況?”

  福爾摩斯說:“這個問題你最好去問督察,這事歸他管。”

  麥克勞德說道:“這些屍體必須按基督教的習俗安葬。但至於紐伯格,他到目前為止還沒得到確認,儘管根據他手指上的戒指判斷,我相信這真是他。”

  福爾摩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但我們都沒有理會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

  我急忙轉向另一個話題。“你為什麼認為他從那兒掉下來之後,會走到這可怕的地方來?”

  福爾摩斯回答說:“因為他上面全是火焰。他受了重傷,快要死了,出於本能,他一定會追尋亮光。如果你把這個警用燈罩起來,你就懂我的意思了。”把燈一罩起來,我們的確看到一絲微光透過牆上的小縫照了進來。他繼續說道:“當我爬進這個洞口時,我先看到了它。這很可能就是為囚禁這些可憐的人而砌的牆,因為你看磚牆儘管很舊,但並沒有其它牆壁那麼古老。”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衣服髒兮兮的,蘇格蘭皇家旅館的門衛沒有認出他來。他彬彬有禮地同我和格雷肖特打了一聲招呼,卻伸出胳膊攔住了福爾摩斯,不讓他進大廳。他說:“你們繼續走,先生們,讓我來對付這個醉鬼。他們在這兒到處惹麻煩,不過我已習慣了。”

  福爾摩斯挺直了身體,說道:“我看喝醉酒的倒是你自己!”他舉起拳頭,假裝擺開一種格鬥的架勢,接著說:“人便士恩全麥芽酒度數很高,僅次於烈酒。”

  門衛終於認出他來了,打招呼說:“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你化了裝,我沒認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喝的是八便士思金酒?”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這種酒的氣味跟其它酒不同,親愛的福賽思。”(福爾摩斯居然還知道門衛姓什麼。)

  福爾摩斯來同我們一道吃晚飯時,已經洗刷一新。亞麻襯衣上沒有一個污點,茄克衫和褲子上的十七世紀的灰塵也不見了。豐盛的晚餐有禽肉和草莓餡餅,他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和格雷肖特坐在那兒,把食物翻來翻去,只是稍稍吃了一點不太油膩的東西。我知道,在格雷肖特看來,擺在他面前的不是烤鴨,而是那些久遠的包著皮的骨頭;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自己眼睛裡也是這些東西。我只吃了一點餡餅上的草莓,但大多數東西我一想到我們下面要討論的話題,連碰都不敢碰。我喝著濃濃的清咖啡,硬著頭皮來面對接下來要談的事。

  福爾摩斯打破了沉寂,不過沒有提那些可怕的細節。他說:“先生們,關於最近發生的事情,細枝末節我就不講了。我只是想說,人們可以從書上看到歷史上的暴行,但決沒有心理準備去看一個真實的場景。我們很幸運,不用費心去管這件當時無法回避的事情。可我絕對忘不了那條瘟疫街的情景。恐懼和無知常常會誘發人類的殘忍,不是嗎?”

  我們最後還是談起了當時看到的恐怖情景,但是格雷肖特似乎急於要轉換話題。

  他確實顯得緊張不安,我以為是看了那情景的緣故。然而,他向我們坦白說,雖然對他十分重要的紐伯格的戒指已經找回來,可他還有一個問題,也許這個問題更棘手。

  他說:“先生們,我還要請你們幫個忙,是關於紐伯格的遺囑一事。遺囑的內容以及誰是受益人我當然十分清楚,但這些細節出於職業道德我不能透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處境很不妙,弄不好會因為怠忽職守而被告上法庭。要知道,慘劇發生時我其實正在同紐伯格商討有關條款的修改事宜,這件事沒來得及做完。

  嗅,應該付給受益人的那筆錢是有的——這一點我敢肯定。”

  他漸漸不做聲了。福爾摩斯說道:“為了你,我很樂意聽下去,親愛的格雷肖特。得了,夥計,把實情全說出來吧。反正都是自己人,對吧?”

  格雷肖特說:“好吧,你們知道紐伯格經常往來於世界各地,於是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先不談它對不對。他覺得,如果把錢分別存放到屬於不同國家的互不往來的銀行的保險箱裡,錢就會比較安全。他打算在我們下一次會面時,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把存款的地點和銀行的名稱告訴我。當然,因為發生了這場大火,這事就無法做了。雖然我已經徹底搜查了一遍,但鑰匙就是找不到,連鑰匙可能放在哪兒的記錄也找不到。”

  我承認格雷肖特講的話讓我吃驚,但福爾摩斯卻顯得很平靜。他說:“親愛的格雷肖特,你真讓我感到很驚訝。你是說,作為紐伯格的律師,你竟然不知道你客戶的錢存在哪幾家銀行?天哪!”這四輪到他講不出話來了。

  格雷肖特滿臉通紅,說道:“如果他再多活一天,他答應給我的詳細材料我就能全部拿到了。當然,我知道肯定有鑰匙,但就是不知道放在哪兒。也可能被大火燒掉了。”

  我試圖安慰他,於是說:“如果鑰匙在火災現場的話,只要把劇院所有的破瓦殘礫篩一遍,也許就能找到。”

  福爾摩斯點點頭,卻說道:“我認為還是要找一個更合邏輯的隱藏點。我們這位已故的朋友是一身雙職——既是魔術師又是金融家,他做事總是遮遮掩掩的,對吧?你們為什麼不出去散散步,先生們,讓我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我也要跟大拉斐特一樣,多一個心眼,我必須按照他的方式來想問題。”

  我和格雷肖特採納了福爾摩斯的建議,乾脆到外面溜達了約一個小時。一開始,我們儘量不去想眼前的這個問題,像普通遊客那樣遊覽蘇格蘭的這座大城市及王室所在地。但不一會兒,我們不得不承認滿腦子還是紐伯格的那成千上萬的,甚至幾百萬的鈔票。當然,究竟有多少現在還不清楚。我們慢慢地卻堅定地離開了“亞瑟座椅”,毫不猶豫地又走向帝國劇院,更確切地說,是火災後的遺址。我們凝視著建築師馬徹姆的傷痕累累的傑作,心想還有什麼石頭或燒焦的瓦礫沒有被翻動過呢。

  接著,我再一次把羡慕的目光投向那雙門都刻著“大拉斐特”美術字的梅塞德斯大轎車。我第一次注意到這輛漂亮的淡紫色轎車的引擎蓋上有一個銀質吉祥物,是那條狗貝蒂的小雕像。我和格雷肖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彼此的表情可以看出,兩個人都想到了一起去了。格雷肖特首先道出了我們的想法。“醫生,你認為會不會——”

  他打住了話頭,這時我回答說:“我認為很有可能!”

  看管這輛車的員警認出了我們,所以當我們對這輛名貴的轎車進行檢查時,他並沒有表示反對。我們找不到什麼明顯的東西,於是就掀開了坐墊,並仔細檢查了司機存放地圖和手套的地方。我們當然知道明顯的東西都已被警方取走了,不過,我對這位督察比較瞭解,猜想他有可能忽視了某些細節。經過認真搜查,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東西。就在我打算徹底放棄時,突然靈感來了。我猛然指向那個吉祥物,格雷肖特明白了我的意圖,使勁地點頭。

  把這個吉祥物擰下來並不困難。一拿下來,我就趕緊把它翻過來,真希望裡面是空心的。果然不錯,而且裡面還有一張紙條。我把吉祥物底朝上,讓格雷肖特取紙條。我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手都拿不穩了。

  他把紙條遞給我,我拿在手上,想好好體會一下,因此並沒有立即把它展開來。

  我說道:“跟預料的一樣,紙質相當好,親愛的格雷肖特。”我把紙條對著亮光,甚至還沒打開,我就能看到裡面的浮水印。“這是法語。你怎麼看?”

  他說:“是法國生產的嗎?”

  我咯咯一笑,說道:“我想不是。看上去像是商標,很可能就是以這個名字命名的造紙廠出的。啊,沒錯,名字下面寫著‘英國製造’。”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開始想像福爾摩斯對我講話時是什麼感覺。我接著說:“這是從一張大紙上裁下來的,很可能用的是指甲剪,你看切口有點像鋸齒。”

  格雷肖特對我這種福爾摩斯式的腔調不耐煩了,問道:“把它打開,看看裡面寫的是什麼,這不更好嗎?”

  我停止了推理,把紙攤在引擎蓋上。上面的筆跡十分眼熟:親愛的華生:我猜想這可能是你首先要看的地方!我從這車上沒找到什麼秘密,除了知道車主特別喜歡奶油巧克力,還有司機是個新手。

  你和格雷肖特請務必來同我一起吃晚飯。

  你忠實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格雷肖特變得神氣活現起來,說道:“福爾摩斯先生真是太精明了,居然能預測我們的行動。關於巧克力碎屑我也明白,可他是怎麼知道司機的情況呢?”

  我沒有心情給他解釋,只是說:“我們用的方法,對你而言也許有點太專業了,你是搞不懂的,親愛的老兄。”

  我們繼續散步,沒有再談論這些問題。一畢竟,對遊客來說,愛丁堡值得看的地方太多了。我們認為,關於調查的事情還是不對福爾摩斯說為好。我的朋友已經不在旅館大廳裡了。我猜他搶先一步檢查了梅塞德斯轎車之後,又去了某個新地方,或者回臥室吞雲吐霧去了。不管他幹什麼去了,我們最好還是等他回來。

  第五章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爾摩斯給我們兩人一個驚喜,他沒有請我們在蘇格蘭皇家旅館吃晚飯,而是把我們帶到愛丁堡的一家餐館去換換口味。哈米什餐館雖然沒有用吹奏管樂的方式端上蘇格蘭羊雜碎,但那兒有蘇格蘭的特色菜,如把當地捕到的鱔魚塞上土豆和歐芹沙司一起燒。我們邊吃邊喝著上好的霍克酒,又吃了杏仁水果布了,接著再度提起死亡劇院這個話題。福爾摩斯顯然檢查過了那輛梅塞德斯轎車,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調查別的什麼;這一點他至今還未提到。最後,他說:

  “車子裡你們什麼也沒發現嗎,華生?”

  我懷疑他是虛張聲勢,問道:“你憑什麼認為我到車子那裡去過?”

  他縱聲大笑。“得了,你衣服上的機油並沒有刷洗得一千二淨。你自然是看到了我留的便條,否則你不會隻字不提檢查車子的事。”

  我故意回避這個問題,問道:“你下午還忙了些什麼?”

  他說:“去購買了約半盎司的蘇格蘭混合煙絲。你知道嗎,從我離開貝克街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坐在一疊墊子上抽煙。這樣做在福爾黑文似乎不太合適吧。不過,我認真地回答你,我的確在旅館內外搞了一些調查,主要是在僕人們中間。他們比南方的同行更能吃苦,都是些誠實的好人,但警惕性特別高。”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福爾摩斯就嚇了我一跳,肯定也讓格雷肖特吃了一驚。

  他提議到存放狗屍體的那家動物殯儀館去看一看,那狗就安放在玻璃頂的棺材裡。

  我們在寵物人葬前的這個最後安息地受到禮貌的接待,儘管殯儀館的人並不感到欣喜。負責此處的一位先生說,只要他在場,他是不會反對檢查的。他說:“只有一個人曾來要求最後看一眼這個可愛的小朋友。他帶來了一條狗,告訴我說,除了已故的紐伯格先生外,這條狗就是貝蒂最親密的朋友了。”聽了這個新情況,福爾摩斯並沒有露出很吃驚的神情。

  我透過陰森的小石棺的玻璃頂往下一看,那怪異的景象讓我驚呆了。那條狗可憐的屍體圍著骨灰甕卷成一團,骨灰甕裡放的很可能就是它主子的骨灰。這個可憐的小動物戴著嵌有寶石的頸圈,一副怪怪的節日打扮,好像要過耶誕節似的。然而,福爾摩斯從中看出了更多的東西。他說:“華生,我注意到頸圈上鑲嵌著綠寶石和紅寶石,但我問過的那些人都說是鑽石。”

  我問道:“你是不是認為原來的頸圈被人盜走了,而換上一個假的?”他聳聳肩,於是我繼續往下說:“一定是小偷不想讓人發現真頸圍被盜,所以換上了嵌有假鑽石的替代品,是嗎?”

  福爾摩斯說道:“也許是這樣的,如果這小偷有機會的話。”

  格雷肖特爭辯說:“好啦,福爾摩斯先生,那小偷總不會這麼碰巧也有一個嵌有寶石的頸圈吧?”

  福爾摩斯瞪了他一眼。“頸因可能是戴在另一條狗的脖子上的,換一下就行了。

  我肯定大拉斐特的節目中還有別的狗。請注意,先生們,現在戴在這條死狗身上的頸圈已經調整過。它雖然很合身,但皮帶上有一道印痕,表明幾年來這個頸圈一直是一條更大的狗戴的。格雷肖特,還有沒有別的狗也戴著嵌有寶石或仿寶石的頸圈?”

  律師答道:“這樣的狗有好幾條,而且它們戴的頸圈都很華麗,但都不如貝蒂戴的頸圈值錢。不過,如果我們稍等片刻,你就有機會同賈斯特·舒爾茨談談這件事了。他奉命要把邁爾帶來,就是另外的一條狗,它將在貝蒂的葬禮上擔任主喪。”

  我們知道舒爾茨先生負責照看所有的狗,見見他似乎很有必要。就在我們等候的時候,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對整個這一幕的展開過程,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完全不感到意外。

  狗的葬禮越來越臨近了,當葬禮承辦人及其雇員打開棺材把拉斐特的骨灰暫時先拿出來,他們發出一片嘖嘖聲。他們解釋說,即將舉行的葬禮是為那條狗的。

  “它主子的葬禮明天舉行。到那時骨灰才會放回棺材裡。”

  在規定的時間前幾分鐘,舒爾茨帶著邁爾來了;這是條很大的狗,脖子上纏著一條黑紗,頸圈一定掩在黑紗下面。承辦人為貝蒂說了幾句讚美之辭,說它如何如何對主子忠誠。舒爾茨給邁爾發了一個信號,這條狗就爬起來把前爪搭在棺材頂上。

  當時我在納悶福爾摩斯在儀式開始前,為什麼不把他的疑問向舒爾茨提出來。

  後來,答案不言自明瞭。果然,他輕聲問這個又高又黑的美國人:“你為什麼把兩條狗的頸圈換了?”

  舒爾茨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先生,你憑什麼認為我幹了這事?”

  福爾摩斯麻利地把黑紗從這條大狗的脖子上解了下來。他轉身對我和格雷肖特說:“你們看,這個頸圈被放長了,皮帶上新打了一個洞,是為了這條大狗的粗脖子能戴得上。”

  我們看到確實如此,從皮帶的印痕還可看出平常系的位置。這個頸圈嵌有鑽石,還有六個小銀鈴均勻地分佈在鑽石之間的光皮帶上。戴在這條大狗的脖子上的是一個小頸圈,如果外面不是還纏著黑紗的話,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舒爾茨先生,麻煩你把頸圈解下來讓我檢查一下。”

  福爾摩斯的這句話與其說是請求,倒不如說是命令。然而,這位高個男子卻聳聳肩,說道:“如果你敢的話,就自己去解。”

  這回輪到福爾摩斯聳肩了。他向狗靠過去,與此同時,舒爾茨顯然給狗發了個信號。狗咆哮著站立起來,準備向福爾摩斯撲過去。不過,我知道,福爾摩斯對付狗是有一套辦法的。當狗爪子撲向他肩膀時,他左手一伸,把狗的右爪子牢牢抓在手上,右手麻利地把頸圈從狗脖子上解了下來。他得意地把這花哨的皮環舉得高高的。狗被嚇呆了,拼命往後掙扎,福爾摩斯鬆開狗爪子,把它放了。“華生,這是從訓練大獵犬的員警那兒學到的雕蟲小技。動物的爪子如果被抓住的話,它就無法咬人了。這是一種本能反應。”

  格雷肖特這位“常有理”問道:“我們要不要把頸圈換過來?”

  福爾摩斯說:“不忙換,先仔細檢查一下這個頸圈再說。貝蒂的屍體明天才火化,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給它戴上自己的頸圈。”

  國旅館的路上,我冒昧提出該不該對舒爾茨提起訴訟,而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他僅僅把兩條狗的頸圈換了一下,光憑這一點是很難指控他的。我認為他這塊黑紗用得相當妙,因為,即使被戳穿,實際上也不能以企圖偷竊鑽石的罪名來起訴他。”

  我們來到旅館裡福爾摩斯的房間,對這個頸圈進行更徹底的檢查。他把頸圈放在床頭櫃上,指著圈上那些閃閃發光的鑽石。“瞧,舒爾茨要想得到這些鑽石的話,有些事他早就該做了;或許他不夠精明,或是沒有工具,或是沒有時間。這些都是真品,他完全可以用黃石把它們換下來。我雖然不是行家,但連我也看得出這些鑽石至少要值二十五萬英鎊。”

  格雷肖特查了一下他隨身帶的檔,然後糾正說:“值七十五萬英鎊。”

  我插嘴道:“這些小銀玲一定也值不少錢吧。”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我不知道舒爾茨有沒有考慮過這些銀鈴的價值。不過,親愛的格雷肖特,它們甚至要比鑽石貴重得多。”

  我和律師都被他的這句話弄糊塗了。我們驚奇地望著福爾摩斯把頸圈搖了搖,小鈴發出了叮噹的響聲。他問道:“是什麼東酉使它們發出響聲?”

  我說:“每個鈴裡有一個小金屬片,形狀像小水滴。”

  福爾摩斯沾沾自喜地笑了(我認為是這樣)。他說:“形狀不像小水滴,而更像一把鑰匙!”他把其中一隻鈴裂口的一端翻過來,讓我們瞧瞧裡面。的確如此,一把小鑰匙吊在一根銀線上。

  格雷肖特觸電般地跳了起來。他氣喘吁吁地說:“你是不是認為已經找到失蹤保險箱的一把鑰匙了?”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我認為六把全都找到了,親愛的格雷肖特。”他從口袋裡拿出多用小折刀,用上面的小工具撬開每只鈴頂端上的裂口,最後桌子上擺著一排小鈴擋。格雷肖特想馬上把鑰匙從小鈴上拿下來,但福爾摩斯堅持暫時不要動它們。“我們可不想以後分不清哪把鑰匙是屬於哪只鈴的了。”

  我迷惑不解。“這重要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很可能重要,親愛的華生。鈴上有樣東西你們也許看到了,但並沒有引起注意。你仔細瞧瞧,每只鈴上都刻著一個字母。如果需要的話,你用一下我的放大鏡,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我用放大鏡把小鈴挨個看了一遍,發現上面的字母為B 、E 、A 、U 、T 、Y。我說:“哦,六個字母拼起來正好就是那條狗的名字。”

  我的朋友哼了一聲,說道:“往往事情可能是這樣,但人們卻想不到,華生。”

  福爾摩斯成功地找到了鑰匙讓格雷肖特興奮不已。不過,一想到這些鑰匙要開的鎖還不知道去哪兒找,他的興奮勁兒又不見了。福爾摩斯把鑰匙小心翼翼地取下來,再用細繩把它們分別系在鈴的頂端。這樣,每把鑰匙都與原來的鈴連到了一起。他對此很滿意,接著就對鑰匙進行逐個檢查。

  過了幾分鐘,他對格雷肖特說道:“即使用放大鏡看,也還是看不出來鎖在哪兒可以找到。”

  格雷肖特說:“他向我提到這些鑰匙時,既未透露鑰匙放在哪兒,也未透露保險箱存放在哪幾家銀行或機構。我原來推想,這件事他不久就會告訴我的。”

  福爾摩斯無奈地搖搖頭。“唉,這事是做不了啦。將自己的計畫保密,這種做法儘管值得讚揚,但據我現在看來,也有弊端。”

  福爾摩斯建議格雷肖特把大拉斐特劇團這兩年的演出日程講一講,說道:“我們是在對付一位見多識廣而又十分古怪的傢伙,因此,哪怕是最細小的東西,也有可能幫我們找到答案。”

  格雷肖特很快拿出了福爾摩斯所要的巡迴演出的資料,然後說:“對不起,先生們,我要去處理關於紐伯格的葬禮的一些瑣事。再說,這令人傷心的葬禮明天就要舉行,所以我晚上要早點睡覺。”

  然而,我們,也就是我和福爾摩斯,認為我們可不需要早睡。於是,晚上十一點鐘,我們坐上了一輛敞篷公共汽車。我的朋友盡情地享受著透著涼意的清新晚風;這是蘇格蘭所特有的,即使到了春季也是如此。他從煙斗裡吐出一團團煙霧,令這輛公共汽車從街上看去一定像個火車頭。

  他把格雷肖特提供的檔攤開來,開始尋找他顯然急需的但還未找到的東西。

  他用他那優雅的食指戳著一張寫有演出日期的單子。“你瞧,華生,1910年他們先後在六家劇院進行了演出。第一家位於蘭開夏郡,是繁華的工業小鎮博爾頓(Bolton)

  的大劇院。”我沒有搞懂他的意思,於是他又說:“老兄,你看看接下來名單上的那些小鎮,確切地說,是下面的前五個小鎮。”

  我大聲念道:“埃克塞特(Exeter)的大會堂;阿德威克(Ardwick )的帝國劇院;烏爾弗斯通(Ulverston )的裡維艾拉劇院;湯頓(Taunton )的王宮劇院;約維爾(Yeovil)的大劇院。天哪,這六個小鎮名字的首字母拼起來就是那條狗的名字貝蒂(Beauty)”。

  福爾摩斯得意地點點頭。“一點不錯,而且在每個小鎮我們將找到一隻箱子,它可以用我們手中對應的鑰匙打開。”

  雖然幾乎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巧合,但我還是有點懷疑。我說:“一個劇團要安排巡迴演出的日程,肯定會考慮從一地到另一地是否方便。不然的話,這種日程就根本行不通,對嗎?”

  他說道:“如果不是紐伯格這麼一個既有錢又古怪的人,那你就說對了。”

  大拉斐特葬禮的這天,破曉時天清氣朗,可能是五月中旬最好的一個星期天。

  儘管這種場合令人悲傷,加上又是蘇格蘭的安息日,但送葬隊伍不像是送葬,卻像是桑格馬戲團的遊行。六駕豪華的大馬車,每一駕都由兩匹漂亮的大馬拉著,馬頭上飄著羽毛裝飾,看上去仿佛在表演馬戲。樂隊演奏既不悲又不喜,讓人覺得隨時都會出現一頭大象或是一隻東方裝束的駱駝。玻璃大馬車上放著敬獻的鮮花,還有當代演藝圈名人送的花圈。小蒂奇、瑪麗·勞埃德和徹格溫這幾個人我當然知道,但花圈上有的名字我不太熟悉。格雷肖特告訴我,拉米西思、蘇中林和賀瑞斯·戈爾丁都是著名的魔術師,但我不需要告訴我霍迪尼是誰,因為這位美國演員的名氣太大了,你隨便撿起一張報紙,說不定什麼地方就印著他的名字。在這個場合,他的名字就寫在一張卡片上,別在形狀像狗的大花圈上。卡片上寫著:“我的朋友大拉斐特千古,貝蒂(他的密友)的贈送者敬挽。”

  那位黑高個男子牽著他的狗——邁爾出現在墓地上,牽狗的皮帶扣在簡樸的皮頸圈上。看到這情景,我感到一絲內疚,不禁說道:“福爾摩斯,難道你認為紐伯格不想把鑽石頸圈和狗葬在一起嗎?”

  然而,是格雷肖特回答了我的問題。“不管他當時怎麼想,我們現在都永遠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意圖了。那些鑽石在財產問題解決前將一直存在我的保險箱裡。

  如果我們從那些鑰匙上弄不出什麼名堂來的話,現在有多少財產我們就處理多少財產。”

  顯然,誰也沒有注意狗戴的頸圈不是原來的。實際上,福爾摩斯也是花了不少時間才看出來的,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想到這件事。我想,反正也沒證據指控這位黑臉的朋友。這件事只好到此為止,那個鑽石頸圈也不提了,先讓格雷肖特保管著吧。

  星期天是正常休息日,好多雜耍演員出席了葬禮。格雷肖特把他們—一指給我們看,說道:“那是奧斯維德·斯托爾爵士,他以前是愛德華·莫斯爵士的合夥人;瞧,他們現在不計前嫌,一起站在墓地上。那個矮矮胖胖、戴著金邊夾鼻眼鏡的傢伙叫賀瑞斯·戈爾丁,是波蘭著名的魔術師。還有……”

  福爾摩斯打斷了他的話。“但是,送那個最氣派的大花圈的那位朋友沒來。霍迪尼出國了嗎?”

  他回答說:“嗅,沒有。我想,他決定不參加葬禮是怕他的名聲會破壞葬禮莊嚴肅穆的氣氛吧。畢竟這是紐伯格下葬的日子。不過,我肯定他過一會兒就會來看花圈的,看看他送的花圈有沒有擺到適當的地方。”

  福爾摩斯幾乎很尖銳地問道:“你不喜歡霍迪尼?”

  格雷肖特看上去有點躲躲閃閃。“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但是關於他的一些說法總是讓我感到不安。”

  由於馬車行進得很慢,加上街道兩旁有圍觀的人群,愛丁堡有關地段的交通幾乎陷於癱瘓。全球各地的大小報紙對這個葬禮都進行了報導,標題不外乎“大拉斐特與貝蒂同生共死”之類。過後,在蘇格蘭皇家旅館,這些名人都聚在一起,舉酒向他們的同行作最後的告別。許多人談起了他的奇特演技,以及他的不少怪癖。

  後來,我們又去了皮爾肖,在那兒看到了一些沒有參加葬禮的人在查看花圈。

  其中有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很顯眼,他穿著薩維爾大街買的名貴套裝,看上去皺巴巴的,可能他剛才是穿著衣服睡覺的。

  格雷肖特向我們介紹了哈裡·霍迪尼——美國著名的“越獄高手”。“這兩位先生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和他的同事華生醫生。”

  霍迪尼淘氣地笑了笑,說道:“你不介紹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情況,我猜想是不是你認為他不需要介紹?”我想,他本意是要說句玩笑話,但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好笑的。的確沒有必要介紹。大約十年前,我們倆都碰到過霍迪尼,而過若干年我們又要同他打交道了。從我提到的時間來看,這是很遠的將來的事了。

  福爾摩斯問這個美國人:“你覺得紐伯格怎麼樣,作為一個普通人,當然,還作為一個藝人?”

  霍迪尼笑笑,我覺得聲音有點刺耳,就像人們所說的職業微笑。他回答說:

  “作為藝人,除了自稱為‘蘇中林’的比利·魯濱遜以外,他可能僅次於我了。我給觀眾看的是驚險,一種死亡的暗示,而他展現給觀眾的是色彩、壯觀的場面以及大量的蘇澤(美國作曲家兼軍樂指揮——譯者注)進行曲。作為普通人,嗅,那就不同了,我跟他相處得不錯。”

  福爾摩斯談起了貝蒂。霍迪尼的回答讓我感到十分驚訝。“那條狗?哦,大約十年前,我們兩個都在某鎮的不同劇院演出。當時我妻子貝絲撿到了這條無主狗,想把它留下來,但我沒同意。於是,我們就給狗洗了澡,幫它梳理得很像樣,然後就作為禮物送給了西格蒙德。起初,他只是把它當做一條狗來對待。但過了一段時間,顯然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就是要把它當做偶像來崇拜,因為他覺得這狗對他的戲迷可能會有吸引力——後來確實如此。”

  老實說,當時我看不出與霍迪尼的討論對福爾摩斯有多大價值,但後來他對我們說:“啊,華生,格雷肖特,這跟我懷疑的一樣。這狗是純粹用於演出和宣傳的。

  紐伯格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怪。這一點我早就有所懷疑,現在得到了證實,真是太好了。”

  第六章

  愛德華·莫斯爵士小心翼翼地把雪茄的煙灰彈到旅館大堂咖啡桌上的煙缸裡。

  他是靠白手起家的;起初僅僅是一名雜耍演員,但他沿著藝術階梯和社會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不僅獲得了財富,而且還學到了文明舉止。由於懷著一絲好奇,他講話不再那麼傲氣十足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從年輕的格雷肖特那兒得知你給他提供了良好的服務,幫他查清了我們已故朋友紐伯格的一些事情。格雷肖特認為,你這個人能夠創造奇跡。啊,我本人現在就非常需要有幾個奇跡。你知道,大拉斐特一死,我不僅失去了吸引觀眾的一張王牌,而且也失去了漂亮的新劇院,本來它會成為我們‘莫斯帝國’皇冠上的一顆明珠!”

  我問道:“可它已經保過險了,不是嗎?”

  然而,答話的是福爾摩斯。他說:“華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認為這句話問得太過了。磚頭灰漿之類的損失,愛德華爵士可能會得到補償,但大火帶來的不便以及收入方面的損失是無法補償的。”接著,他轉身對這位大經理說:“愛德華爵士,你說要奇跡,而我已經替你創造了一個。”

  莫斯吃驚地問:“請問,先生,是什麼奇跡?”

  我朋友咯咯一笑,說道:“就是在你的地皮下面發現了一條瘟疫街呀。裡面露出的東西難道你不感到吃驚,也不感興趣嗎?”

  莫斯哈哈一聲。“我相信,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之類的人對此肯定很感興趣,但對一個煩惱不堪的經營者來說,這沒多大用處。”

  福爾摩斯伸出瘦長的手指向空中一指,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說錯了,先生。

  所發現的這些東西一旦經過鑒定,公眾就會在劇院周圍的街區排隊等著看一眼地底下這一可怕的景象。公眾總是對那些令人毛骨驚然的事情感興趣,我原指望你會意識到這一點的。”

  莫斯猛吸了幾口雪茄才答話。最後。他說道:“我理解你的意思,先生。正如你所說,作為經營者是應該意識到這一點的。這些木乃伊看上去都很可怕,如果配以燈光的話,將會更具戲劇效果。好,就按你所說,我可以每人收一先令,讓他們排隊觀看。我要特別強調人生只有這一次機會,欲看從速。畢竟建築工人一進場的話,這個可怕的地方又要封掉。哎呀,實際上,你是很有經營頭腦的,福爾摩斯先生。你決定當偵探時,演藝界失去了一位很有潛力的大經理。”

  福爾摩斯笑著說:“哦,有時我也不得已化化裝華生就據此告訴讀者,說我本可能成為一個名演員,但從來可沒有人說我會做生意。”

  這位劇院大亨說福爾摩斯給了他一個商業高招,他表示非常感謝。福爾摩斯對他的感激沒有拒絕,說道:“愛德華爵士,我的確有件事要請你幫忙。這裡有一張大拉斐特最近幾周演出過的劇院名單。你一定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吧?”

  愛德華爵士戴上單片眼鏡,仔細看了福爾摩斯給他的那張單子。然後,他說:

  “沒錯,這張日程表我當然很熟悉,但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謎。這些劇院不是按地理位置來排的,要進行六周的巡迴演出幾乎是不可能的。啊,我知道他卻做成了,可他推掉了我在倫敦的幾家劇院和鄉村劇院的一系列演出;其實,到那些劇院巡迴演出才更合情合理。我只是把這歸咎於他這人很怪。畢竟,你們也已經聽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了。”

  這時,我不知道福爾摩斯會不會把六隻針及六把鑰匙的秘密透露給愛德華爵士,但他沒有這樣做。相反,他向大經理展示了非凡的推理能力,把他嚇了一跳。

  他說道:“最重要的是,愛德華爵士,不要讓近來發生的這些事影響你的健康。

  你腺失衡的毛病要採納醫生的建議。他為你皮膚上的黃褐斑開處方時,也許提到過這一點。你採納他的建議去度假時,請一定要到熱帶地區去,不要去土耳其,你以前休假時常會去那兒消磨時光。”

  這幾句話一講,大經理的單片眼鏡從眼睛上掉了下來。他微微喘著氣說:“哎呀,剛開始我以為你認識我的醫生呢。可是我對他很瞭解,知道他永遠不會背棄自己的為病家保密的誓言。你的同事是位醫生。他是不是看出我有什麼毛病,早就告訴了你?”

  福爾摩斯答道:“根本不是這回事。我敢打賭,他聽了我關於你健康問題的這些話,跟你一樣感到很驚訝。腺失衡從你的眉毛可以看出來,確切地說,是從它們的外形看出來的。你的眉毛幾乎夠不到眼睛的外角處,這肯定是腺有毛病的跡象。

  你找醫生看過黃褐斑,這從你用的藥膏可以看出來,藥膏儘管不能把它們除掉,但可以把它們蓋起來。皮膚有斑的人到熱帶地區度假是個常識而已。你以前經常去土耳其,你身上的飾品中含有大量的土耳其銀就能看出來這一點。我敢打賭,你的手錶、戒指,包括袖扣也是在那裡買的。錶鏈當然是單獨在歐洲買的。”

  我未注意那些銀飾品帶有明顯的黑色,但是,幾乎什麼都不能逃脫福爾摩斯銳利的眼睛。愛德華·莫斯爵士對福爾摩斯表現出來的醫學知識感到吃驚,這些可全是最新的醫學發現。當我這樣講了以後,福爾摩斯說道:“我時不時地會翻翻你的醫學雜誌,華生。你去釣魚時隨身帶了幾本,還記得嗎?”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左右,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到處奔波,去尋找那些失蹤的保險箱。蘭開夏郡的博爾頓可以說是我們的第一站。我們在那兒查遍了所有的大銀行,把第一把鑰匙給他們看,但毫無結果。這把鑰匙如此之小,以致于這些金融機構的人看了都十分驚訝。

  例如,多爾頓銀行的經理說:“我覺得這種存款保險箱可能是私家金融公司專為客戶定制的。”當然,到哪兒去找這樣的公司,他也無法提供線索,“我們認為這種公司做法不對,福爾摩斯先生。”

  我們在大街上溜達時,我問道:“從哪兒開始找這樣的公司呢?”

  福爾摩斯說:“紐伯格從什麼地方開始,我們就從什麼地方開始華生。換句話說,就是從大劇院開始。”我們很快找到了這家劇院,儘管他不像有些劇院那麼豪華,但作為歌舞雜耍劇院來說,看上去已夠整潔漂亮的了。通過詢問得知,第一場演出開始前,我們可以在劇院大廳裡見到經理,一位叫費爾普斯的先生。“沒錯,你們看到戴著帽子、叼著雪茄的人就是他。”

  六點鐘我們準時來到劇院大廳,此時裡面擠滿了善良、誠實的英格蘭北部居民。

  他們熱衷於觀看歌舞、喜劇、魔術,還有“安卡爾船長的神奇海獅”。那位經理費爾普斯的確不會被認錯,他站在那兒戴著禮帽、抽著雪茄,神采飛揚地不停地向老主顧們點頭微笑。他長得很結實,臉膛紅紅的,看上去有點沾沾自喜。“夥計們,是不是我能幫你們什麼忙?”

  福爾摩斯奉承地一笑,把他的名片遞給了經理。經理那股高興勁兒頓時涼了下來。“哦,明白了,你們也是專業演員嗎?歇洛克·福爾摩斯。聽起來有點耳熟。

  你演什麼行當,是說相聲的?好吧,如果你們想憑‘威爾基’進場的話,你們得等我去看看有沒有空位置了。你們是內行,夥計們,看你們的年齡,幹這一行的時間一定不短了吧。”

  福爾摩斯設法糾正了我們給他造成的錯覺——兩名坐冷板凳的演員想用名片來免費看這場演出。我們隨經理去他的小辦公室,路上我低聲向福爾摩斯問道:“他說‘威爾基’是什麼意思?”

  福爾摩斯也悄聲答道:“這是演藝界的行話,指名片。威爾基·巴德是個走紅的喜劇明星。巴德(Bard)和名片(CM)是同韻俚語。”

  福爾摩斯的真實身份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讓費爾普斯肅然起敬。他把我們帶進他的小房間,裡面有一些裝在框子裡的職業演員的照片,還有褪了色的海報,都是一些可能早已被人們忘記的明星。他讓我們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用三隻讓人不放心的杯子倒了威士忌酒。“你們感興趣的人是誰,是拉斐特嗎?哦,是的,幾周前,他來過……可怕的悲劇。可憐的老西格蒙德!”

  他故意說出紐伯格的名而不是姓,顯然是想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繼續說道:“當然,他們那些人都到我這兒來,你知道……像喬治·羅比、瑪麗·勞埃德、威爾基·巴德、小蒂奇。嗅,對了,他們都在這上面。”他把手一揮,指著一排照片,把他的獨白推向了高潮:“這些照片都是簽名送給‘演藝圈內最好的經理’費爾普斯先生的,甚至有些演員愛更親見地稱呼他為‘親愛的老弗蘭克’。”他把雪茄煙放在煙缸上,喝了一口飲料,說道:“穿過牙齒,繞過牙床,準備好肚子,下去了!”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紅色的絲綢手帕,打了一個嗝,雖想用手帕捂著,可還是捂不住。

  他很快像吹號般地捋了捋鼻子,接著說:“我不知道我的這些演員為什麼如此喜歡我。我想就是因為我有教養。教養——這是劇院經理所必須具備的。夥計們,你們想要瞭解什麼?”

  福爾摩斯問道:“你跟紐伯格顯然關係相當好,所以我想,他也許向你透露過一些秘密。”

  費爾普斯顯得很高興。“沒錯,他的確透露過幾個秘密。”接下來,他變得謹慎起來。“不是婚姻方面的事吧,我是說,是不是要找哪個女人之類的事?”

  我們向他保證不是婚姻方面的事,他又顯得很輕鬆了,說道:“他凡事都是遮遮掩掩的。以前常常有人到他的化妝間來,他從不透露他們是誰;他們肯定不是來找他要簽名照片那一類的人。有一個傢伙來了好多次,這人(他露出了一絲自豪的神情)有點鬼鬼祟祟的;如果在情節劇中扮演間諜,一定會演得不賴。他個頭不高,黑黑的,穿著被風,講話帶外國腔。”

  我們說通弗蘭克·費爾普斯先生讓我們檢查拉斐特就在幾周前還用過的那個化妝間,目前正由本場演出的一位明星使用,就是著名的口技表演家亞瑟·普林斯。

  費爾普斯一面敲一號化妝間的門,一面對我們說:“大家都知道,普林斯先生是位真正的紳士。這麼多演員中他每晚總是第一個到劇院,儘管他的節目排在後面,因為這也是壓軸戲。”

  我們應邀走了進去,費爾普斯把我們介紹給一個身強力壯的高個男子。他長相英俊,但舉止不太有禮貌。他打扮得像官銜很高的海軍軍官,雙目炯炯有神,深棕色的頭髮看上去很漂亮。

  他仔細看了福爾摩斯的名片,兩眼放光,說道:“請允許我介紹我的妻子。達芙妮!快點出來,有幾個人我想讓你見一見。”

  有個聲音回答說:“就來,親愛的……我正在梳頭!”

  普林斯和他的妻子在說話,他妻子顯然是在房間角落的屏風後面。她的女低音很好聽,我等待她從隱蔽的地方走出來。然而,讓我吃驚的是,福爾摩斯說道:

  “口技表演得很精彩,普林斯先生。你的腹語術爐火純青,嘴唇的動作一點都看不到。”

  普林斯厲聲說:“那麼你是怎麼看出我的小花招的?”

  福爾摩斯答道:“我看到你喉部和脖子的肌肉有點抖動。不過,先生,演得真地道。如果稍遠一些看的話,那肯定更精彩。”可我還是不相信我被口技師愚弄了,於是我就拉開屏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水手服的小夥子。定睛一看,原來是口技演員表演時常用的假人。

  “這是吉姆。他一直跟著我周遊世界各地,是吧,吉姆?”普林斯站在假人旁邊說道。

  接著,假人開口了,跟真人說話一樣。“哎呀,先生,你過獎了。那個長鼻子瘦臉的傢伙是誰?”

  普林斯訓斥吉姆。“不准侮辱福爾摩斯先生,他是著名的大偵探。”

  普林斯將屏風恢復原位,說道:“我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已經表演了我的演技,你也露一手吧。聽說,你通過推理可以猜出一個人的許多情況,是嗎?”

  接下來福爾摩斯講的話,讀者可能覺得有點不禮貌,但我想是吉姆的話使他的口氣變得刻薄起來。

  福爾摩斯說:“好吧,普林斯先生,雖然你穿著這身制服。但我注意到,你並沒有在皇家海軍服過役。而且,你年紀很小時就開始掉頭發了。”

  普林斯吃了一驚。“別人都以為我曾是海軍軍官。同樣,男士們也都認為我有一頭好頭髮。”

  福爾摩斯說道:“當過海軍的人誰都不會穿制服配軟領子;你漂亮的頭髮實際上是假髮。它是我所見過的做得最好的一種,除了膠水有點淡淡的酒香味,以及化妝臺上有個放假發的木腦袋,幾乎覺察不出來(我注意到,你的舞臺化妝是不用假絡腮鬍子的)。費爾普斯先生對我說過,你通常在演出開始前很早就來到劇院。你知道,我剛才就指望能發現你的一些秘密手法了。我敢打賭,你總是戴著帽子來這兒的。”

  普林斯的態度不再那麼尖刻了,他眼睛發亮,非常欽佩大偵探的推理本領。

  “你怎麼知道我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掉頭發了?”

  福爾摩斯說:“禿頂是一個很慢的發展過程,你還未到中年,而頭髮卻差不多全掉光了。”

  “啊,天哪!”福爾摩斯的推斷讓口技師又驚又喜。他把大偵探的名片小心翼翼地塞進牆上的鏡子後面。這鏡子是用螺絲擰在牆上的。鏡子和牆之間已經塞了一些別的名片。不巧的是,縫隙太大,把名片吞了進去,名片掉在了鏡子後面。福爾摩斯看到了這個情景,馬上從口袋裡拿出他的多用小折刀,用上面的螺絲刀準備擰開螺絲。我和口技師以及劇院經理看到這個動作都感到驚訝。我說:“福爾摩斯,難道你沒有多餘的名片給普林斯先生嗎?”

  費爾普斯說道:“如果你沒有多餘的名片給普林斯先生的話,我可以把你給我的名片讓給他。”儘管我們一再保證名片丟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福爾摩斯仍然理都不理。最後,他把鏡子從牆上卸了下來,隨之飄落的不僅有福爾摩斯給普林斯的名片,而且還有其它好幾張名片。

  歇洛克·福爾摩斯敏捷地趴到鋪著地毯的地板上;以他的年紀而言,這種敏捷是很驚人的。在這幾張名片中間,他顯然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他眼睛裡閃現出一絲勝利的喜悅,我們中間也許只有我才能覺察出來。他說:“也許這僅僅是個小東西,先生們,但它可能有助於我調查。費爾普斯先生、普林斯先生,請原諒我把鏡子從牆上卸下來。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把它裝上去的。”

  我把鏡子對準位置,福爾摩斯在每個小孔裡插了一根火柴棒,使鏡子跟牆貼得更緊,接著很快地把螺絲擰了上去。他幹完後說道:“瞧,現在更安全了,名片肯定再也掉不下去了!”

  當天晚上,我們住進一家小旅館,福爾摩斯在旅館的雅座酒吧裡給我看了他獲得的成果。他說:“你瞧,華生,我肯定紐伯格幾個星期之前把這張名片掉到鏡子後面了,就同普林斯弄掉了我的名片一樣。”他給我看了這張名片:門鎖及保險箱修配鋪塞拉斯·西爾瓦諾蘭開夏那博爾頓鎮開伯爾大街28號“你怎麼看,華生?你知道我的推理方法,請你試試看。”

  我仔細地查看了這張長方形的名片,然後說:“嗯,名片的紙質不太好,印刷品質也不高,地點聽起來也不夠繁華,說明這人生意做得不怎麼樣。”我把名片還給了他,他又用放大鏡瞅了一眼。

  他問道:“沒有別的了嗎?”

  我搖搖頭。他笑了,我認為他有點沾沾自喜。接下來,他說:“華生,你還是老樣子,看東西看不出名堂來。這張名片還有一些更有趣的地方。很顯然,遞名片的人是個鎖匠,外表和穿著可能非常普通;不過,我能看出他外表有一種負罪感。

  你看他曾用名片的尖角剔過指甲。你看上面的沉積物,儘管很細小,但裡面有細鐵屑。換句話說,你會見到這樣一個人,他有一雙工匠的手,但是良心跟他手的外觀不一樣,也許只有到最後一刻才會顯現出來。他是個混血兒,而且他敢於承認。”

  我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回答說:“西爾瓦諾是義大利人的名字。很可能他父親是義大利人,而他的英國母親按照自己的風俗給他洗禮,起名為塞拉斯!”

  福爾摩斯超凡的觀察力總是讓我感到吃驚,同時也讓我苦惱。儘管我對他充滿了欽佩之情,但又為自己缺少觀察力而感到沮喪。當然,去開伯爾街是以後的事,但我知道他所講的關於西爾瓦諾先生的這些細節最後肯定會被證實的。

  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開伯爾街尋找西爾瓦諾。他的確個頭不高,看上去做事很認真。由於生意需要,他住在一間可上鎖的小車間裡,車間裡面擺滿了金工技師所需的各種工具。他皮膚黑黑的,長著義大利人特有的明亮的大眼睛。他跟我們說話時,兩隻手動來動去,像是要用一個指甲來清理另一個指甲。“有什麼事,先生們?鑰匙丟了嗎?”顯而易見,他是幹什麼行當的了。

  福爾摩斯說道:“不,我更關心的是保險箱,就是可用這幾把鑰匙中的一把能打開的那種。”他給西爾瓦諾看了鑰匙。

  西爾瓦諾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一先生,我可以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你們憑什麼拿著我最近剛給一位先生定做的鑰匙?他可是要求絕對保密的。“我插話說:“請你配鑰匙的那位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了。你難道沒有聽說拉斐特已經死了嗎?”

  福爾摩斯氣得朝我直咂嘴。他問道:“那位先生告訴你的名字是什麼?好了,請你坦言相告,因為我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約翰·H ·華生醫生。”

  西爾瓦諾似乎是嚇了一跳。他先表示不相信,接著毫無掩飾地露出那種古板的驚訝神情。他放下挫刀,說道:“我想,先生們,你們要拿出證據來證明你們的身份,因為任何一個長著鷹鉤鼻的高個子都可以到這兒來說這些話。我承認你看上去像你說的那個人,但在需要保密的行業裡,還是小心一點為妙。”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表示同意。他從口袋裡掏出了別人寫給他的那些信件,還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那是他站在貝克街221 號B 樓的臺階上拍的。可西爾瓦諾還是有點不相信。

  接著福爾摩斯又說:“你的囂狸(一種短毛犬——譯者注)死了有多久了,西爾瓦諾先生?”

  鎖匠嚇得跳了起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囂硬的?如你一定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他死于大約六周前。死時十六歲。”

  福爾摩斯點點頭。“所以儘管有老鼠,你也沒有心情再養一條狗了。”

  西爾瓦諾撓撓頭。一你怎麼知道狗的品種的?“福爾摩斯說道:“狗的頸圈和鏈子還放在角落的地板上。上面刻著Buller幾個大大的字母。這個名字通常是跟囂埂(bull tenter )有關的。”

  西爾瓦諾點點頭。一那麼,關於老鼠的事呢!“福爾摩斯說:“瞧!”然後,他在地板上使勁用腳一跺,一個棕灰色的東西一溜煙地從一條凳子下面躥到另一條下面,這就用不著他再多說了。“你一定要從喪失愛犬的悲痛中解脫出來,趁老鼠還沒有多得成災,趕快再養一條狗。我們進屋時,我就看到地板上有老鼠屎。”

  這位小個子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神情。他爽朗地笑道:“先生,我服了,要我幫什麼忙?”

  福爾摩斯說:“嗅,如果你能對保險箱存放在哪兒給我們提供一點情況,我們將不勝感激。”

  西爾瓦諾想一會兒,說道:“唉,先生,我這人當然是很可靠的,不然的話,我的顧客可能會擔心我複製他們的鑰匙。不過,按慣例他們其實是不會告訴我保險箱存在哪兒的。假如一定要讓我猜的話,我想建議你們到阿爾瑪路的新辛辛那提銀行去試試看。像舍曼先生……對,這就是他當時給我的名字,像他這種有保密天性的紳士可能會到那兒去的。”

  福爾摩斯問道:“他是不是身材矮小,戴著一副夾鼻金邊眼鏡?”

  他點頭表示同意。“就是他,合曼先生。”

  新辛辛那提銀行的經理,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他可不像西爾瓦諾那麼合作。

  他說:“先生們,誰都可以到這兒來像你們一樣胡說一通,明白嗎?我是說,我從未聽說過大拉斐特,也沒聽說過這傢伙曾來這兒用西格蒙德·紐伯格的名字讓我們給他保管他自己做的保險箱。現在連很多不該講的東西我也透露給你們了。”

  福爾摩斯掏出了證件,但這位名叫派特南·范·達克的經理手一擺,說道:

  “我並不是懷疑你們所說的身份,問題不在這兒。即使你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或者是首相,這種事情仍然是不能洩露的。”

  我們只好到此為止。不過,當福爾摩斯給他在“迪歐根尼俱樂部”工作的哥哥米克羅夫特發了一份電報以後,我們再次來到新辛辛那提銀行時收穫確實不小。福爾摩斯評論說:“華生,我以前一定對你說過,米克羅夫特不僅替英國政府工作,而且必要時他就是英國政府!”

  經理拿出了那只保險箱,態度不太友好。“好啦,看來你們有朋友做大官,但也沒必要這樣嘮叨不停!”

  他讓我們單獨對保險箱進行檢查。我們用貝蒂頸圈上刻著B 的那個鈴裡的鑰匙一下就把它打開了。保險箱裡存有約五千英鎊現金,沒有別的東西。我們回到愛丁堡,把箱子和裡面的東西一起交給了格雷肖特。他雖然對我們的勞動成果感到很高興,但同我一樣也感到擔心。若要把這幾個箱子全部找出來,這個活兒不知有多慢、多難呢。-“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查出其它幾個放在什麼地方,恐怕不會這麼容易了吧。”

  福爾摩斯聽到“容易”兩個字,氣得臉色煞白(因為找出這一個箱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說道:“我不想單槍匹馬進行這一系列的調查。格雷肖特先生,請你原諒,我現在有事要做,還要發幾份電報。”

  他的態度有點生硬,於是格雷肖特用略帶歉意的口氣說:“我非常感激。如果公司能給你更多的補償的話,我會安排好的。”

  我的朋友順著他那細長的鼻子膜了律師一眼,說道:“我不收任何費用,因為我退休了。我領取退休金,靠精打細算過日子。”

  在職工餐廳,我的朋友一邊喝著滾燙的咖啡(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嗜好相當廣泛),一邊跟我解釋他準備怎麼辦。“華生,在埃克塞特我有一個值得信賴的從前的‘散兵游勇’住在那兒(你可能還記得湯普森);在阿德威克——曼徹斯特的郊區——有一個做過員警的人一直對我很感激咽為我曾經幫他保住了工作。烏爾弗斯通住著一個我以前辦案時也很可靠的同事。如果走運的話,萊斯特雷德目前正在湯頓度長假。這樣就只剩下約維爾了,而海倫夫人在那兒有很多顧客。”

  我氣吁吁地問:“她是什麼職業?”

  他咯咯一笑。“她也是私家偵探,也許是這一行中惟一的女性。這五年裡,我和她通過幾次信。華生,你別這樣不以為然。我們男性不可能永遠壟斷這個行業,像我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在這一行永遠孤獨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忙得簡直讓人受不了,或者說是除歇洛克·福爾摩斯,其他人都會受不了的。又是收電報,又是看電報,又要回復,又要拍發,幾乎每分鐘都忙個不停。在福爾摩斯的生涯中,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親自去找線索,而僅僅依賴電報。

  他就在愛丁堡皇家旅館通過與人談話來控制一切。

  這個新組成的“非正規軍”裡第一個親自來找福爾摩斯的是蘇格蘭場的前督察長喬治·萊斯特雷德。他跟我記憶中的形象差不多,只是頭髮和鬍鬚有點灰白了。

  他真的還是那麼腳踏實地。他跟我們一道進餐,同時敘述了他的冒險經過。

  “我說,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次行動可能要比你想像的容易,因為我受過專業訓練,加上我仍然還持有有效證件。蘇格蘭場有時也來找我商討一些事情。我按你的意思去了那家紐伯格用藝名演出過的劇院。他們先告訴我有一個高個、黑臉的傢伙曾經來過,他自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可他的身份值得懷疑。他竟提出要看看拉斐特的化妝間。請聽著,福爾摩斯先生,顯然他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到了,只差了幾個小時。他們告訴我,那個人還帶著一條大狗。

  “劇院經理真是太愚蠢了,竟然把紐伯格在一周演出中坐過的椅子指給他看,那椅子後來一直沒人坐過。顯然是因為他出了事,其他人有些忌諱。那條狗顯然嗅過那張椅子,不久黑臉的傢伙就牽著狗走了,似乎要去搜尋某種東西。

  “嗨,福爾摩斯先生,真湊巧,我看到了那只大狗和那傢伙,是那只大狗引起我注意的。我從市中心開始跟蹤他,直到狗把那傢伙帶到一個馬廄大院內,各類小商販在那兒開了店。他最後走進一個叫魯登戴爾金融公司的房子裡。我等他出來了,過了一陣子我走進去,把員警證等證件放到桌子上。接待我的那個人看上去有點滑頭,但他還是把一個叫卡斯通的先生存放在那兒的一個箱子給我看了。這個箱子我已經帶來了,我真希望這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那一隻,我真的不想把它再帶回去。”

  福爾摩斯用對應的鑰匙輕而易舉地打開了箱子。又是一大筆錢,這次裡面還有些珠寶和契約。這些東西格雷肖特帶著感激之情全部收下了。

  我很希望能夠告訴讀者,六個箱子的秘密都順利地解開了。阿德威克和烏爾弗斯的那兩隻箱子的確是這樣的,但埃克塞特的湯普森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箱子。他來到我們面前時,我真吃了一驚。這個從前的倫敦街頭頑童的模樣發生了很大變化。

  現在他已經是三十歲的小夥子了,講話輕聲細語,稍帶一點倫敦腔。他說:“福爾摩斯先生,你可讓我大大忙活了一陣。你知道嗎,拉斐特僅在一兩周前才演出過的那家劇院已經拆掉,準備造電影院了。我很快找到了那幾天他下榻的華麗賓館,領班告訴我他看到過紐伯格(當然他叫不出這個名字)有一天下午帶了一個像箱子一樣的包裹坐上自己的梅塞德斯轎車出去了。經過幾次打聽,我找到了她下車的地方。

  他下車後讓司機先走了。我在那兒轉來轉去,最後發現他曾進過一家旅館,那裡的人還記得他。他們稱他為怪裡怪氣的先生。一名服務員說:‘他趾高氣揚地從前門進來,吃完飯後從廚房偷偷溜了出去。他帶了一隻方形包裹,可他給小費出手很大方!”’湯普林繼續說道:“那地方周圍有泥巴,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看到帶有古巴後跟的外國而靴留下的腳印。我跟著腳印來到了一幢破舊的房子附近,看到房子裡有一家叫阿克米金融公司的辦公室。它外面寫著:‘提供貸款服務’。我走了進去,長話短說吧,那兒就有你要的箱子。我一提你的大名,那個衣衫破舊的傢伙就把情形說了一遍,因此我知道這箱子肯定是紐伯格的。於是,我給米克羅夫特先生髮了電報,他派了當地的一名警督過來,同意我把這箱子交給你。福爾摩斯先生,你哥哥還是那樣勁頭十足,嗯?”

  福爾摩斯要給湯普森一些錢,但他不肯收。他說:“要不是先生你的話,我早就成了小偷或痞子。而現在我已經是賽馬場的賭注經紀人了。”

  我們同格雷肖特開了個協商會,他以及他們公司對我們找到了那些箱子和裡面的東西當然十分高興。我們把發現的情況告訴他後,他說:“從描述的情況看,再加上他帶了一條大狗,你請人跟蹤的顯然就是舒爾茨。老邁爾鼻子很靈,跟大警犬差不多。”

  福爾摩斯點點頭。“沒錯,儘管我沒告訴他關於鈴和鑰匙的事,但他也許對保險箱的事已略知一二。他對那些劇院比較熟悉,可能比我們當初想像的要精明。幸虧他沒能搶在我們之先找到那些箱子。當然,有一個箱子還未找到——我相信這箱子就在薩默塞特郡的約維爾。”

  我問道:“你那位女偵探進展如何?”

  他回答說:“她來了幾份電報,並寄來一份詳細的報告,消息不太好。這倒不是因為她沒花功夫。舒爾茨如果還未到約維爾的話,肯定也已經在路上了。華生,遊戲開始了!”

  我們在約維爾火車站叫了一輛破舊的計程車,開往伊維特·海倫夫人的辦公室。

  因為我從未來過維約爾,所以一路上我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這位女士長得並不漂亮,但打扮得很時髦,年齡或許有三十三歲。從她講話口音中依稀可以聽出她出生在法國。

  她說:“福爾摩斯先生,儘管我對紐伯格上演的劇院和住過的旅館進行了大量的調查,但對他可能在哪兒開帳戶或保險箱放在哪兒,還是沒有任何線索。不過,我看到了——甚至還跟蹤了你們所說的那個帶著狗的黑高個男子。我從中發現了一點,就是他的興趣有點怪異。”

  福爾摩斯兩眼放光。“怪異,怎麼個怪異法?”

  她說:“嗅,跟蹤他時,我總是化裝成不同模樣。我注意到,他不是拿著就是夾著一本不同的神秘學方面的書。還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用線吊著一根針在做試驗,好像在占卜什麼東西。”

  福爾摩斯說道:“他可能從打探到的情況中發現了什麼線索。假如我們弄到它的話,肯定對我們大有好處。”歇洛克·福爾摩斯考慮到海倫夫人在場,猛吸了幾口雪茄,就把煙斗擱到一邊去了。最後,他說:“我有個怪主意。舒爾茨對超自然的力量非常感興趣。我們為什麼不裝扮成能遠視千里的占卜大師把他引上鈞?也許我們能把他知道的情況給套出來。”

  海倫夫人拍手道:“好極了。他住的房子附近有幾家寶店鋪。”我看得出來,這個主意使他們陶醉了。

  海倫夫人沒有向她看中的空店鋪的代理人——房主的代表透露她的真實身份和真正意圖。這間店鋪她只想租用幾天,那個代理人當然感到有點驚訝。她給的租金很高,因此她的要求並未遭到拒絕。我們在距這店鋪很遠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我和福爾摩斯躲在幕後指揮。一個廣告畫工很快就做好了一塊醒目的招牌:吉普賽·羅斯算命大師千里眼我們在視窗掛上黑布,把招牌放在當中,然後把店內佈置成這樣:我和福爾摩斯既能聽到又能看到外面的情況,但別人卻看不到我們。海倫夫人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戴上了披巾和耳環,裝扮成吉普賽·羅斯。她坐在一張小桌子後面,桌子上擺著這一行的用具:一隻水晶球、幾張撲克牌、一本拍紙簿和一支鉛筆。

  第一天,沒有一個人上門來諮詢。第二天,一個神情憂鬱的矮小女人進來了,顯然她遇到了難題。海倫夫人問了幾個經過精心挑選的問題,就把這個可憐的女人的難題給問了出來。接著,讓我吃驚的是,她提的建議真的很有道理,幾句話就幫她把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純粹是個人隱私,我不想把它透露給讀者。只想告訴大家這個女人離開時,仿佛千斤重擔從肩頭卸了下來。海倫夫人既機智又和藹(她提了建議而並未收取任何費用,這就不必多說了),我剛準備向她表示祝賀,她噓了一聲:“快,回到簾子後面去!”舒爾茨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我們的陷阱。海倫夫人向他收取五先令的費用。

  “把錢給我……”這聽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他坐著,當她盯著水晶球看的時候,他也虔誠地盯著她看。她說:“你知道你要找的東西就在附近,但你就是找不到。你認為我可以幫你把它找出來。不過,我只是神秘力量在人間的代表。這種力量需要借助於某種線索,因為神秘力量要控制一切時間。空間以及永恆。等一下,”

  他舉起了戴著手套的一隻手,“我看到了一個方形物體,還有一個風度翩翩的小個子男人。他要你把你們之間的某種聯繫或關係告訴我。”

  開頭他顯得不知所措,然後問道:“他穿什麼衣服?”

  她說:一件天鵝絨的大衣。他戴著夾鼻金邊眼鏡,還帶著一隻小狗。“他喘著氣說道:“是他,就是……”他突然打住,沒有把名字說出來。“他的確留了個口信……但我看不懂。‘”他翻了翻口袋,從裡面掏出了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幾個字母。他說:“這個東西我不能讓你拿著或抄寫……”他顯然感到很不安。

  海倫夫人說道:“別害怕,我根本不想知道紙上寫的什麼。你只要把它對著水晶球,另一個世界的人就會看得一清二楚。”

  他按照吩咐做了。她用雙手捂著臉,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她說:“好好收著,不要讓其他人看到。不過,告訴我你是在什麼情況下得到它的?”

  舒爾茨看上去有點躲躲閃閃。“他……他是在化妝間的凳子上寫的,然後說,萬一他發生什麼不測,要我把它保管好。他死了,我現在想搞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麼意思。”

  海倫還問了其它許多問題,我們在幕後饒有興趣地聽了他的回答。她操縱得非常巧妙,他吐露的幾點都讓歇洛克·福爾摩斯大感興趣。

  舒爾茨問她:“水晶球有沒有告訴你關於一枚嵌紅寶石的白金戒指的情況?”

  她回答說:“我看到一隻戒指,是戴著夾鼻金邊眼鏡的那個人在塵世間戴的。”

  他結結巴巴地問:“哦,那不是他的……不是內丁的?”

  她說:“也許是內丁的,他在另一個世界戴著它或許是一種預兆。這東西可能就在不遠處。”

  他說:“啊,那它還是在箱子裡。”

  最後她告訴他,水晶球開始模糊不清了。“現在只能看出這麼多東西,但如果你明天夜裡十二點整到你首先想到的那個地方去的話,就會有某種力量指引你。”

  他對這個建議感謝不盡。他走後,歇洛克·福爾摩斯對海倫夫人狡詐的表演進行了祝賀。“親愛的海倫夫人,你的表演才能簡直可與薩拉·伯恩哈特相媲美。你安排得非常巧妙,這樣我們明天就有機會跟蹤他了。他把紙片對準水晶球時,我估計你看到了密碼,是吧?”

  她說:“是的,水晶球具有放大功能,這對我太有幫助了。我能把看到的東西一字不差地寫在拍紙簿上。”她在桌子上飛快地寫了起來。這是一系列的數字:4016 10 50 10 30 44 18 24 4 30 48 18 38 46 18 40 16 6 2 36 40 10 36 這位女士眼睛只是一瞥就能把這些數字全記住了,我感到很驚訝,於是就說了出來。福爾摩斯回答說:“華生,海倫夫人有一種本領,就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我要是生來就有那該多好啊。我敢打賭,她已經破譯了這個啞謎。”

  海倫夫人不算難看的頭小鳥般地點了一下。“對。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密碼,字母表中的每個字母對應一個數位。A 是20是4 ,依次類推,直到52,對應Z。”

  我問道:“既然如此簡單,那舒爾茨為什麼看不懂?還有,紐柏格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

  海倫夫人說:“也許他們兩個都沒有我們所想的那麼聰明。舒爾茨我肯定是這樣的,但紐伯格可能是認為即使有人看到了紙片,也不會知道它指的是什麼。不過,我也說不清他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

  福爾摩斯咯咯一笑。“我曾經認識一位元美國紳士,他幾乎在他去的每個城市都開了銀行帳戶。他十分害怕晚年會變窮。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貧窮來得太快了,‘因此他必須回憶那些錢。有很多他根本就想不起來存在哪兒。我幫他查了很多帳戶,但有一些將永遠成為秘密。紐伯格也許是害怕記憶力衰退吧?”

  海倫夫人寫下來的意思非常清楚:“he Yeovil ox is ithCarter .”(約維爾的箱子在卡特處。)

  我問道:“不知道卡特是誰?”

  福爾摩斯數落我說:“你猜想卡特是一個人的名字吧。”

  我反問道:“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他說:“不一定,華生。卡特(”卡特“在英語中也有馬車夫的意思——譯者注)可能是一種職業,英國有數以千計的人從事趕車這一行;甚至現在到了汽車時代,這個地區可能還有幾十個人在幹這一行呢。”

  當地的警方和郵政當局無法把所有開銀行、金融公司或郵件待領處的名叫卡特的人的地址都提供給我們。我們在這些機構進行了幾個鐘頭的調查,最後不得不重新考慮福爾摩斯當初的設想:要找的可能是一個屬於馬車夫這個行業的人。順著這個路子進行調查,結果也把我們累得不輕。福爾摩斯說得很對,幹馬車夫這一行的人比我們想像的要多得多。我們找到的那些人中,有的是在火車站運包裹郵袋的,有的是幫助農場主運貨的,甚至還有的人雖不是幹這一行的,卻很有名氣。

  親愛的讀者,我都可以寫一本題為《約維爾的馬車夫》的專論供你們細細閱讀了。我們三人一連好幾天把方圓二十英里之內的馬車夫仔細調查了一遍。舒爾茨的運氣看來也並不比我們好多少。

  後來,一天晚上,我第一次可以自由活動了。這樣,可以讓福爾摩斯在旅館裡苦思冥想,他顯然不會受到任何干擾,而海倫夫人去忙她的另一樁案子了。我悄悄走進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買了一份《號角晚報》,點了一大杯當地釀的啤酒,結果發現是一種度數相當高的蘋果酒。我把報紙翻過來,掃一眼背面的那些小廣告。由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我又自然而然地看起了上面的個人啟事欄。“已故格雷夫斯上校的親戚請與克萊夫先生、布倫德斯通先生取得聯繫……”等等。全都是些極其常見的啟事之類,除了有二則是用打油詩的形式寫的:午夜時分橋上站,雙唇哆嗦猛打顫。

  一聲咳嗽腿摔倒,順著河水淌向前。

  卡特我開始感到這也許與我們尋找的人有關,心裡怦怦直跳。附在下面的名字卡特就是線索,否則這首詩看起來就是一首毫無意義的歪詩。我想午夜時分的橋也許是指當天晚上接頭的地點。我喝完蘋果酒,急忙坐計程車回到旅館,結果發現福爾摩斯已經離開了房間。他沒有給我留下便條,也沒有線索說明他去了何處。我決定自己來處理此事,於是我向服務台的值班員打聽離這兒最近的橋在哪兒。

  他說:“如果不論大小的話,最近的一座橋是約河上的,更確切說是其支流上的。離這兒不遠。”我請他給我指明了方向。

  我決定在夜裡十二點去那座橋。同時,我為此項行動做了一些準備,確保帶上提燈、指南針和軍用左輪手槍。考慮到夜裡行動的時間可能很長,我決定小睡片刻。

  旅行鬧鐘一響我就被吵醒了,我立即把鬧鈴關掉,從床上一躍而起。一看鬧鐘,它吵醒我的時間分秒不差,是十一點整。

  儘管春季的夜晚比較溫暖,我還是決定穿上披風,因為它上面有很多口袋可以放我的那些必不可少的裝備。我輕快地散著步,不久就來到了上橋的斜坡。我隱蔽起來,儘量不讓人看到,做好了長時間等候的思想準備。在隨後的半小時裡,周圍沒有一輛汽車,幾乎沒有什麼人過橋。

  突然,我看到了舒爾茨。他從對面岸邊上了橋,並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來。雖然路燈昏暗,我無法看清他的黑臉,但這樣的光線已足夠讓我看出這肯定是他。他在橋中央停了下來,那條顯眼的大狗坐在他身旁。他像剪影一樣站在那兒,瘦削的身材在半明半暗中看上去像是用火柴棒搭成的人。我看著他,幾乎連氣都不敢出,希望他不會注意到我。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我看了一下雙蓋表,已經是子夜過五分了。這個孤獨的怪影好像並未發生什麼事。我估計舒爾茨也看到了這則啟示,他也得出了跟我一樣的結論。不過,我們兩個都到這兒來,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耍我們呢?突然,這齣戲中的另一個角色出現了,打斷了我的遐想。一個又矮又壯的男人來到現場,他留著絡腮鬍子,戴著圓頂小禮帽,拿著一個長方形的包裹,像只箱子,用牛皮紙包著。

  兩人在橋中央接上了頭,矮個男人把包裹交給了舒爾茨,然後把禮帽輕輕一提,就順原路回去了。不過,我對他不再有興趣了。

  我急於想攔住舒爾茨,把他那個用紙包著的箱子奪過來。如果他拒絕交出來的話,我就會動用我的左輪手槍。當我大步向他走去時,舒爾茨開始撤退,向約河的對岸走去。我幾乎就要撲了過去,但由於他突然跑了起來,我拖著破腿,無法追上他。沖上去逮捕他的希望眼巴巴地看著破滅了。我又原路返回,過了小橋,決定去找福爾摩斯,把事情的變化告訴他。

  我錯失了良機,沒有能在舒爾茨正在接受那個保險箱時當場把他抓住;這肯定就是已故酉格蒙德·紐伯格的財產。我不知道如何告訴福爾摩斯,才不至於使自己顯得愚蠢或無能。或許我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這樣的事情發生後,幾乎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補救了。所以,當我看到舒爾茨帶著狗又在我正接近的橋頭出現時,你想我是多麼吃驚!我意識到,他一定是從別的什麼地方過了河,指望我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追下去。不過,我沒有時間破解他是如何折回的這個謎。

  他看到我向他奔去,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繼續逃跑。

  再次追趕他時,我注意到那個紙包的箱子已不在他手上了,這真是把我氣壞了。我邊追邊想,他是不是把它藏到什麼地方,或者也許交給了他的同夥了。

  我很快就要攆上他了,於是大聲喊道:“站住,站住,舒爾茨!”我希望他能聽到我的話;儘管他的腿很長,而我有一條腿是跛腿,但由於他開始時猶豫了一下,這樣使得他未能把我們間的距離拉得很開。然而,這次又讓他逃脫了。雖說大有可能出現這種結果,但他逃脫的方式卻令人氣惱。他拐了一個彎,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當我隨後也拐過去時,他卻無影無蹤。那兒有好幾條岔道他都可以走,我看我是倒了大黴,當時竟選錯了道。

  我自然從原路返回,又走了另一個岔道,但這些岔道都是些討厭的蜿蜒小徑,根本就看不出他往哪兒跑了。

  在進退兩難之際,我試圖運用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追蹤目標的技巧。我借助於提燈來尋找人和狗的足跡,用這種方法終於找到了他走的那條岔道。我順著他的足跡往前追,接著來到了一個路面整齊的大街,足跡又不見了,我當然沒有放棄尋找狗或人的足跡。

  我這種受挫的心情讀者怎能完全體會呢?唉,如果你們能想到我看到他們交接包裹時的那種勝利的喜悅之情,也許就能體會到了。我曾經沾沾自喜地想,發現了這則啟事幾乎給我的偵探工作帶來輝煌的結局。然而,在最後一刻,需要採取行動時我卻敗下陣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四肢又長又結實,他是有可能當場抓住舒爾茨的。不過,我當時找不到他,無法把我的這一發現告訴他;想到這一點,我就得到了一些寬慰。

  當時我對自己說,作為將近花甲之年的跛著一條腿的前陸軍軍醫,我能做到這樣已經是盡力了。

  我一面拖著疲憊之軀慢慢地走回旅館,一面考慮著夜間所發生的事情。後來,我想到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福爾摩斯,越早越好,於是就加快了步伐。儘管他完全有理由責備我丟失了目標,但他對我晚上早些時候的推斷肯定會讚賞的。

  淩晨一點鐘,不可能找到計程車,無奈我只好開始疲憊不堪的長途跋涉。當旅館進入我的視線時,我的腿已經疼得非常厲害了。可當我看到舒爾茨帶著狗和包裹走進我們住的地方時,不適之感馬上煙消雲散了。我的大腦一片混亂。他是不是良心發現,決定要把箱子交給福爾摩斯呢?

  我進入旅館,正好看到舒爾茨的身影跟在順著樓梯往上蹦的狗後面。我沒有理會那個昏昏欲睡的看門人,沖了上去,就在他要進入福爾摩斯的房間時趕上了他。

  狗顯然已經進了房間。那傢伙剛要關上門,我一躍沖了進去。裡面沒有福爾摩斯的影子,我只能猜想是舒爾茨已搞到了鑰匙,因為他沒有時間破門而人。

  我喊道:“福爾摩斯在哪兒?你到這兒來幹什麼,舒爾茨?”

  他說話聲音粗啞,似乎患有喉疾。“華生醫生,我想我早就看到了你,可我當時不能確定。”

  我厲聲說:“你很清楚我在追你,先生。不管你來這兒是什麼動機,反正現在我已追上了你。麻煩你把箱子放到桌上,然後舉起手來。”

  我邊說邊猛地拔出軍用左輪手槍,把槍穩穩對準了他。然而,那條狗趁我不注意撲了過來,把我撞翻在地,手槍也脫了手。槍在地上打轉,舒爾茨把它撿了起來。

  我真該死,一時激動竟然忘了還有一條狗。而它現在趴在那兒,兩隻巨爪放在我的胸口,淌著口水的大嘴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它呼出的氣味非常難聞,但同我現在的麻煩相比,這也許還算不了什麼。接下來,讓我驚訝的是,舒爾茨竟然把狗喚開了。

  他說:“普林斯,停下!”我想起來了,他讓我站起來時,喚狗用了這個新名字,我當時感到很納悶。接下來太讓我驚愕了,他要把手槍還給我。他抓住槍管,把槍柄遞過來讓我抓。我振作起來,揮舞著到手的武器,說道:“嗅,那麼你投降了?”

  下面發生的事即使在我經歷諸多大事的一生中也算是一大驚訝。他講話了,但聲音卻像是福爾摩斯的。“得了,親愛的華生,你肯定不想開槍打我吧?”

  我喘著氣說:“福爾摩斯,真的是你嗎?”他咯咯一笑。與其說是用言語,倒不如說是用行動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先甩掉雨衣——很像舒爾茨平常穿的那件——

  然後是假髮,接著他拿起一條毛巾,用一些油脂開始清洗臉上的黑顏料。

  我有點性急,問道:“那麼,是你在橋上從那個神秘的人手中接過了箱子,福爾摩斯?我明白你化了裝,我猜你也看到了個人啟示欄裡的那個啞謎,可舒爾茨的狗你是怎麼弄到的呢?”

  他咯咯一笑。“親愛的老兄,花斑丹麥狗長得都很像,只是這條狗名叫‘普林斯’而不叫‘邁爾’。它是我從養狗場租來的。儘管長得高大,力氣也不小,但這傢伙還是挺友好的。”

  整個事情中有一些地方我仍然搞不清楚。“你是怎樣從河對岸折回來的,而且過來時箱子又不見了,害得我順著另一個方向去追你,還有,剛開始時,你為什麼要跑開?”

  他哈哈大笑。“我先回答你後半個問題。我並不是要甩掉你,但有一個同事駕著雙輪輕便馬車在對岸等我。當我看到燈光,聽到喊聲時,我承認我當時並未意識到是你老兄,我還以為是舒爾茨的同夥。當你進了這房間,揮著你的左輪手槍時,一切都明白了。”

  接著,我又咕噥道:“可這並不能解釋你是怎麼又出現在河的這一邊的。你是怎麼過河的?”

  他神秘地一笑。“我根本沒有這樣做。我是坐輕便馬車回到這裡的,是在離橋至少一英里的地方過的河。”

  我非常生氣。“你是懷疑我親眼所見的東西嗎?嗨,我甚至還跟蹤你的足跡走了幾百碼呢!”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華生。但我推想,一定是真正的舒爾茨帶著邁爾趕來赴我已經接過頭的約會。他來遲了,可能是剛剛才解開午夜之橋的啞謎吧。”

  我喘了一口氣。“那麼,我追趕的是真正的舒爾茨了?我當時就納悶他把包裹怎麼處理了、”當然,我早該意識到,這件事中我能發現的線索是決不會逃過世界上最著名的大偵探銳利如錐的眼睛的。

  如果說我們隨後是開夜車來討論夜裡發生的事情的話,那就說得不太精確了,因為我們一直幹到淩晨兩三點鐘。然後,在三點半我就上床睡覺了,那條丹麥狗就陪在我身邊。

  福爾摩斯對我說,他要好好睡一夜,或者說能睡多久就睡多久。作為一個平常所需睡眠極少的人,他好像突然渴望要舒舒服服睡一覺,我簡直懷疑他只是不想讓狗陪著他!

  普林斯堅持要在我的床上睡,當我傻乎乎地試圖把它趕下床時,它表現出異常的兇惡。結果,我不得不在扶手椅上湊合著睡了一陣。

  講完了所有這些細節,我感到有點內疚,因為我還沒有把那個包著牛皮紙的保險箱裡有什麼東西告訴讀者。箱子裡有幾千英鎊的現金,另外還有許多不知是非洲哪個共和國鑄造的金幣。這些東西後來證實價值昂貴,一定是從原產國偷運出來的。

  由於狗在場,早餐吃得不太舒服。儘管這條狗在某些方面訓練有素,但它在餐桌旁的表現好像同它睡覺的習慣一樣。把狗還給養狗人時,我當然是松了一口氣!

  我們回到愛丁堡,把最後的一個箱子交給了高興不已的格雷肖特。他告訴我們一個消息。西格蒙德·紐伯格及大拉斐特劇團其他演員死亡一案已經進行了審理,結果已正式宣佈。這是一起意外事故致人死亡案,沒有任何謀殺跡象。幾乎沒有提到導致錯認的屍體被火化的那個失職行為。當然,此裁定為宣讀紐伯格的遺囑鋪平了道路,也促使保險公司及時地向莫斯帝國公司進行了賠償。這即使不能讓劇院有所改善的話,起碼也能使它恢復原貌。

  我們決定在離開老裡基鎮之前,最後再看一眼那個死亡劇院。劇院正面的牆上,建築工人的木制腳手架已經安裝到位。在一側,留下了一個缺口,用鐵皮建了一個通道作為安全進口。大批觀眾由此而人,在一個匆忙搭建的售票亭買票。這個新建的通道上方掛著一個告示牌,上面寫道:本劇院停業重建,在此期間歡迎顧容參觀瘟疫街。此街封於1669年,僅在最近才被名探歇洛克·福爾摩斯發現。入場費成人6 便士,兒童及僕人3 便士。持票者順此秘密頻道進入死亡劇院的地下。

  大拉斐特及其劇團的幾位演員在最近發生的恐怖大火中喪生。

  當我們穿過通道,進入大街下面的那個令人恐怖的房間時,福爾摩斯轉身對我說:“我不知道這場悲劇還剩下什麼東西可填‘莫斯帝國’公司的腰包,華生?”

  很快我們就知道是什麼東西了。在一面牆上新鑽了一個出口,建了另一個通道。在這個洞旁也有一個售票處,上方是匆忙寫成的另一塊告示:大拉斐特迷人的遺物。

  凡欲參觀者,不論年齡地位,一律按每人2 便士收費。

  這是最後一個十分有趣的節目。

  我們每人在桌上丟了兩枚銅幣,就被帶著穿過一個通道,這個通道同我們進瘟疫街時穿過的通道很相似。我們發現自己走進了劇院後的一個院子裡。那兒停放著拉斐特的淡紫色梅塞德斯轎車,穿制服的司機筆挺地站在車旁。愛德華·莫斯爵士倚在車子後座上,神氣活現地叼著一支雪茄,每來一批人他都脫帽致意。小攤販在出售那位魔術巨星的照片,誰想站在梅塞德斯轎車旁同車合影,就有一位攝影師為他拍照。

  福爾摩斯低聲說道:“煮蛋計時器裡放骨灰,華生,煮蛋計時器裡放骨灰!

  (我明白,他在暗指一個趣聞軼事,說的是一位寡婦把去世丈夫的骨灰放進煮蛋計時器裡,她說因為她丈夫生前從來不幹活,所以不妨強迫他死後幹一點!)我肯定,紐伯格生前做大明星時給莫斯掙了多少錢,死後照樣還會給他掙多少錢。”

  尾聲——在珀斯郡

  我們又回到珀斯郡釣魚的小河旁。至少我是如此,因為我釣魚的時候,我的朋友坐在岸上抽煙鬥,好像在發呆。拉斐特事件佔用了我這麼多天假期,我真有些氣惱,可我知道上次中斷假期福爾摩斯卻很高興。在河邊凝神沉思幾天,對歇洛克·福爾摩斯來說已經足夠了。

  突然,我看到一隻小船好像徑直朝我們坐的岸邊劃來。原來船上是我們的朋友格雷肖特,手裡揮舞著一個棕色信封。

  儘管他佔用了我們大量的業餘時間,我們還是儘量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他把信封遞給了福爾摩斯,說道:“你給我們公司提供了服務,我們公司希望付給你酬金,福爾摩斯先生。關於費用的標準,我記得你以前說過的話;我的確認為你退休這麼長時間了,以至於影響了對這種事的看法。你為我們挽回了巨額遺產,有現金也有珠寶,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按照組伯格遺囑的要求完成任務。因此,我請求你收下這筆酬金。”

  福爾摩斯接過信封,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然後,他把信封遞給我,問道:“你能從中看出點什麼,華生?畢竟你知道我的推理方法。”

  我仔細地看了那只厚厚的信封,琢磨上面手寫的字:“面交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說:“這是一個做事很果斷的人寫的。從他蒼勁有力的筆風中我能推斷出來。

  別的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福爾摩斯點點頭。“你還是老樣子。即使不打開信封,我也能看出很多特別之處,你卻一點看不出來。跟你說的正相反,這是一個生活中對許多事情老是改變主意的人寫的。就是寫這個信封他也兩次改變主意。你看筆跡,他先用細筆尖寫,然後又用粗筆尖收尾。你把這種力度和變化當成了一個果斷的人的表現,華生。”

  我說:“很好,也就是說關於用哪一種筆尖來寫,他改變過主意,但還改變過別的什麼主意嗎?”

  福爾摩斯把信封翻過來,用煙斗柄指著封口的舌子。“你看這個封蓋是封上去後,又匆忙揭開來,然後重新封上的。當他重封的時候,信封裡的東西變得更厚了,致使封口的膠水露了出來。”

  我們倆都指望格雷肖特當裁判。

  他微微一笑。“你說得一點也不錯,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格雷斯先生接受了為你準備酬金的這個艱巨任務,他的確為往蘸水筆桿上插什麼筆尖改變過主意。

  (律師事務所雇用的有些人仍在用羽毛筆,而他是不用的。)他把三百英鎊的鈔票裝進信封,封了口,然後又認定你的服務值五百英鎊!”

  我們邀請格雷肖特來跟我們一起到旅館吃飯,他答應了。我把我釣到的那條大蹲魚給他看。聽說要吃它,他好像有點膽怯。

  “你不是說我們將在這旅館裡吃這條可憐的魚吧?”

  我說:“不是這條就是別人釣的跟它一樣的某一條。我們每天晚上都把釣到的魚交給店主,這是傳統。注意,特別大的或特別有趣的我們要留著交給標本師。”

  聽了這一切,福爾摩斯和格雷肖特彼此交換了一下厭惡的眼神。福爾摩斯說:

  “我也寧願吃飯之前沒有看到要吃的東西,親愛的格雷肖特。”

  店主看到我釣的魚非常高興,但我想我查覺到他平時笑眯眯的臉上有一絲焦慮的神情。他體格魁偉,臉色紅潤,每天喝自釀的啤酒很可能使他變得更高大、更紅潤了。然而,不管焦慮不焦慮,他給我們做的飯菜——魚、炸土豆配歐芹沙司還是一流的。隨後又上了一道無疑是很悅目的板油布了,配有滾燙的蛋奶沙司與水果片。

  他收拾了空盤子,端上了餐後白蘭地,這時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拿出那只信封,對他說道:“老闆,不知道我能不能請你把這只信封存放在夜間保險箱裡。這樣的話,我的腦子就可以放鬆一下了。”

  店主面有難色,尷尬地說:“我要是能滿足你的要求就好了,福爾摩斯先生。

  但是,你看我的保險箱被盜了,門被強行撬開,現在根本無法使用。”

  店主徑直把我們帶到酒吧後面他的辦公室。他沮喪地指著那只門被撬開、鎖也被撬壞的保險箱。

  福爾摩斯咕噥道:“哎呀,真是笨手笨腳的。這麼簡單的保險箱要是一個聰明人來開的話,簡直就像你我擺弄一座大擺鐘那樣容易。”

  我問道:“被盜的金額很大嗎,先生?”

  店主回答說:“那是惟一值得慶倖的事,華生醫生。生意的進款幾個小時前才送到銀行去,所以只損失了幾英鎊;昨晚的生意很清淡。”

  我認為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舉止有點謹慎,他說道:“不過,至少你用不著苦苦猜疑是你的職員或者——更糟糕的——是你的家人幹的了。”

  他面露喜色。“真的嗎?怎麼會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說:“嗨,所有這些人肯定都知道錢在什麼時候送銀行,不是嗎?你要找的是一個手腳笨拙的竊賊,也許只是一時衝動才幹的。”

  店主紅著臉,裝出懇求的表情,他問道:“福爾摩斯先生,我估計也許你是不願意考慮……?”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點生氣。他用唐突的回答打斷了店主的話。“先生,你的估計完全正確!”

  當我們坐上愛丁堡至倫敦這趟著名的列車前往倫敦時,我又提起了那個店主和被盜的保險箱這個話題。從福爾摩斯拒絕調查以來,我是第一次提這件事。“福爾摩斯,你拒絕幫助我們的店主解決他的難題,是不是有點失禮呢?”

  他放下手中的《泰晤士報》,氣惱地望著我。“親愛的華生,你答應帶我到珀斯郡度假,儘管釣魚不是我的愛好,但我完全可以享受那兒的寧靜。這幾天裡你讓我捲進了一個怪異的事件,涉及到一個古怪的魔術師、一個被當作魔術師火化掉的替身,還有一系列失蹤的銀行存款保險箱。更不用說還發現了一個從大瘟疫發生以來從未見過陽光的可怕的街區。如果一個被笨賊撬開的鄉村旅館的保險箱和被盜的一筆小錢再讓我費神,這不是有點大材小用了嗎?下次你再帶我出去度釣魚假時,請不要告訴別人到哪兒可以找到我們!”

二十六、冬至節謎案

  耶誕節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著魅力。只有查理斯。狄更斯的語言而不是拙劣的言辭才配描述它。儘管如此,回首流年,我還是要說,比起最近幾年度過的耶誕節,年輕時的冬至節才更讓人留戀。譬如上個世紀末,那時候維多利亞女王仍然在位,世間一切太平無事,當時的耶誕節的確是一段迷人的時光。

  從米迦勒日開始漸漸養肥了的鵝是全家人嚮往已久的,還有剛出籠的熱氣騰騰的布了以及滾燙的白蘭地。大餐之後,吃得忘乎所以的家人都聚在柴堆四周,古老的歌兒唱起來,古老的的笑話不知又重複了多少遍,眾多的男歡女愛又造就了另一代人的開端。

  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年一度的耶誕節又要臨近了。即使像我這樣嚴肅持重的醫生也帶著興奮企盼著工作。當然啦,世人當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斯克魯齊般的吝嗇鬼,這些人對即將到來的慶祝活動興趣索然。憑經驗判斷,其中之一就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冒著見面時受到冷嘲熱諷的危險,我決定走訪貝克街的老房子,向福爾摩斯致以節日的祝福。

  結婚之後,我很少見到福爾摩斯。但是,只要繁忙的職業生活允許,我總是力爭繼續與他保持聯繫,惟恐獨居貝克街221 號的老房子會影響他原本就有些憂鬱的性格,使他會變得更加鬱鬱寡歡。

  “親愛的華生,見到你真高興。相信你夫人同她的娘家人共度聖誕,大約要到新年才回來,這段時間你不會太寂寞吧!”

  我驚叫:“福爾摩斯,即使你有非凡的推理能力,又怎麼能瞭解我最隱秘的家事安排呢?”

  他看起來身體健康,頭腦機警,只是比以前更消瘦了些。“別這麼大驚小怪的,老兄,”他說,“這算不上什麼謎案吧?你脫掉大衣時,我注意到你外套翻領上粘著一根箔絲,袖子上有一根松針。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一個人正忙著裝點聖誕樹的畫面,如此推斷這個人的行為還算不失公正吧!”

  我疑惑不解地說:“得啦,福爾摩斯,難道這不是正常的節日活動嗎?”

  他表示同意。“當然了,華生,但是這麼早就不正常了。按照傳統,你和男僕總是在聖誕夜當晚才裝點聖誕樹。我自問為什麼你會比平時早幾天呢?得出的答案就是夫人出門遠行過耶誕節了,無法與你分享這份快樂。主顯節之前,她是不會回來的,否則,稍後她仍然有機會目睹你的手藝。我還注意到她帶走了女僕。”

  我大聲叫起來:“這些你是不可能靠推理出來的!”

  他神秘地微笑著說:“恰恰相反,華生。如果女僕仍然在府上,她早就把你身上留下的箔絲啊、松針啊一類的東西拂掉了,我就看不到這些‘線索’了。”

  當然,如此一解釋,一切都合情合理,無懈可擊,福爾摩斯的推理總是這樣。

  儘管如此,福爾摩斯的推理方法卻不是刻意研究出來的,而是由於長期推理思考,從而使它演變成了他的第二天性。的確,他得出結論的速度總是讓他的聽眾驚歎不已。

  我決定進一步測驗一下他的推理能力,就問:“是昨晚什麼時候呢?”

  他敏銳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有些閃閃發光。“不是太精確識能說在五點到六點之間。”

  我說:“你只是隨便猜測的,對不,福爾摩斯?”

  他轉過身來。“我從不猜測,我總是推理。你是一個有規律的人,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並且我還知道,你每天下午五點準時到家。通常六點鐘開始換衣服吃飯,如果你六點以後裝飾聖誕樹,箔絲和松針就會粘到你的晚禮服上Z 那樣,我就看不到了。”

  這裡面的邏輯竟這麼天衣無縫。儘管我已經領教過無數的先例了,我還是不得不欽佩他聰穎的頭腦、敏捷的反應。

  我說:“福爾摩斯,我只不過是來祝你聖誕快樂的,而你卻立刻讓我想起了我們共事的大好時光。婚後的生活確實很愜意,可我還經常夢到有斑點的繩子,順著鈴繩盤旋而下,夢到差點以波希米亞醜聞而告終的那件事。”

  他和藹地微笑著。“親愛的華生,一個人不可能擁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你夠幸運了,老兄。”他一邊說著,一邊斜視艾妮。阿德勒的畫像。

  我們坐在熊熊的爐火前,壁爐上沒掛什麼節日飾物。其實,上面日常的飾物也沒給這些東西留下多少空間。

  我們抽了雪茄,他又把扁酒瓶遞給我,說:“華生,我真心向你和夫人致以最誠摯的節日問候。或許,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吝嗇鬼。耶誕節的神靈,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盡可以同樣自由地光顧,我絕對歡迎他們。我犯過錯誤,但卻從未故意傷害過任何無辜的人,可以引用克萊夫做孟加拉總督時的一句話——‘我為祖國做過貢獻’。”

  我只得承認他說得沒錯,並問他:“獨自一個人不按傳統的方式過耶誕節,你不覺得無聊嗎?”

  福爾摩斯迅速恢復了憤世嫉俗的常態,“讓我覺得無聊的是少數人年復一年地過度揮霍和鋪張浪費。絕大多數人都很窮,街頭巷尾赤腳的男孩根本沒有長襪褲,即使有的話,我甚至都懷疑他的父母是否有東西可以往裡放,說不定這些孩子還沒有父母呢!”

  我滿懷對世人的良好祝願,尤其是對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良好祝願來到這裡,而這一切似乎是在自討沒趣。我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樓下傳來了“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之後,我聽到了哈德遜的腳步聲,繼而樓梯上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福爾摩斯膘了一眼鐘錶,又瞟了一眼獵人懷錶,似乎要確定鐘錶是否走得很准。

  他說:“吉姆斯。哈丁先生來了,我們互不相識。他約好要見我。他身體健壯,生性魯莽,比我們年輕。”

  他呵呵地笑了。“華生,只有魯莽的人才會在有門鈴的時候仍然重重地敲門,就像我們以前那樣。他年輕、強壯,這是從他敲門的態度推理出來的,他缺乏耐心,不過,再過幾年就會有的。你看,他約好中午十二點來,可你看提早了一刻多鐘呢。”

  我又見到了哈德遜太太,心裡感到很親切,剛才是比利帶我進來的,我沒有看到她。她微笑著說:“啊,醫生,見到你真高興。福爾摩斯先生,一位名叫吉姆斯。

  哈丁的先生到了。他來得早了一點兒。您現在要見他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當然啦,哈德遜太太,就請你把他帶進來吧。哦,華生,非常歡迎你留下來聽聽哈丁的難題。是不是像回到了從前?”

  吉姆斯。哈丁確實是一個體格強壯的人,約二十七八歲,穿著城市化,頗有品位。由於到了室內,深色長大衣的皮毛領子已經翻了下來。他看起來精明強幹,神情急切卻沒顯得焦躁不安。他問我的朋友:“你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是的。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約翰。華生醫生。在他面前,你盡可以直言不諱。”

  哈丁友好地沖我點點頭說:“醫生,見到你也很高興。”

  他很快就舒適地坐好了,並不無感激地接受了給他斟的酒,但卻顯得有些過於著急了,還沒等一切就緒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說:“我要提出來的問題或許聽起來並不複雜。是這樣,一位剛結識的人邀請我參加在他的豪宅舉辦的聖誕聚會。”

  福爾摩斯說:“我也覺得這聽起來不像什麼複雜的問題。畢竟,哈丁先生,你對邀請若有絲毫狐疑,只要婉言拒絕就行了。告訴我,你是在哪兒遇到這個慷慨大方的慈善家的?他的言談舉止怎麼樣?我自以為我們。在談論的是位男。,對吧?”

  哈丁回答說:“我是在劇院休息室遇到他的。劇場休息時,我和幾個朋友到休息室休息,就和他聊了起來。”

  “你的朋友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們大家都不認識他。這位傑拉德。麥可米蘭先生已人到中年,穿著得體。面色紅潤,生性開朗樂觀。他跟我提到了自己的豪宅——肖氏莊園,說那是蘇塞克斯郡亨菲爾德鎮附近的一座伊莉莎白時代的大莊園。我從莊園的名字推斷,那不是從他自己的家族繼承下來的。”

  福爾摩斯看了看我,我會意地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只能再次重複福爾摩斯剛才說的話。既然心有疑慮,為什麼不拒絕呢?而且拒絕也絕對不會顯得失禮。”

  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說:“是的,醫生,但我覺得好奇,尤其是他還提到我可以帶幾個朋友,兩三個,再多幾個都行。他還說,我們能從聖誕夜一直住到新年。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我只能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福爾摩斯也說:“我也會因為太好奇而不願意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絕。一個既大方又衝動的人邀請他頗有好感的陌生人到鄉村宅邸過耶誕節,這在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使我感到疑惑的是,他又請你帶幾個他全然不瞭解的朋友去。好吧,我很高興你讓我知道了這件有趣的事。畢竟,按照華生的說法,這是一個對所有人都充滿善意的節日。即使是老練的偵探也能放縱自己一次,調查一個看似瑣屑的小問題。哈丁先生,你應該找幾個人,帶他們到肖氏莊園過節。一定要確保這些人都是堅毅可靠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仰仗他們。我估計不會有什麼麻煩,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要確保你的同伴都是意志堅強、身體健壯的,以防不測。”

  哈丁英俊的面龐透出喜氣。他說:“我本來就希望你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先生,因為整個計畫安排裡總有點兒什麼吸引著我。是比莊園主更為怪異兇險的原因誘使我到這個豪宅去的,這種朦朦朧朧的可能性吸引著我去冒險。醫生,你是一位老兵,從阿富汗戰場上退役的軍人,因此,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問:“我軍旅生涯的歷史就那麼一目了然嗎,先生?”

  他開口笑了:“啊,你還相當年輕,卻有一條腿殘疾,這條腿你很少用。我還注意到你的短須仍然是以軍人的風格修剪,用熱蠟除去雜毛的。還有就是這個房間裡有好幾件家什和手工藝品是產自阿富汗的。”

  福爾摩斯鼓起掌來。“妙極了,華生,這正是我們所欣賞的人。但為什麼這個未婚、在加爾得福特擁有古董買賣、雙手靈活、且配有左輪手槍的好射手需要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幫助呢?”

  哈丁呵呵地笑了。“你已經自問自答了,福爾摩斯先生。儘管我善於觀察,頭腦清醒,卻不知道對我你是如何瞭解到這麼多的。”

  福爾摩斯擺動著他的石南根煙斗,他就這樣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們——他的聽眾——的注意力。那天他顯然很偏愛那只煙斗。過了片刻,他說:“我觀察到你的鞋上粘著一種特殊的石堊粉塵,這主要出在加爾得福特地區。你熟知東方手工藝品,這就透露了你的職業。頻繁地使用很重的左輪手槍,使得你的左手和右手上均勻地留下了痕跡。因此,如果你沒有荒廢時日的話,應該是一位優秀的射手,極有可能是左右開弓的雙槍手。”

  我打破了短暫的沉默,說:“福爾摩斯,你能抽空來幫我的忙嗎?我的妻子走了,在她走之前,我就想找一位醫生助理。你來做我的助手好嗎?”我猶豫再三,最後只得打出了王牌:“福爾摩斯,別忘了,這是耶誕節呀!”

  之後是相當長的一段沉默。福爾摩斯打破了僵局,說:“就這樣,為什麼不呢?

  好了,哈丁,如果你願意這麼安排,我和華生很高興同你一起到肖氏莊園過耶誕節。”

  這樣約定之後,哈丁簡直是笑顏逐開,福爾摩斯又問了他幾個相關的問題。

  “麥可米蘭遇到你時,對你身邊的朋友態度如何?”

  “噢,彬彬有禮,但不夠熱情,沒有和我講話時那麼友好。”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朋友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哈丁沖著我們坦誠地微微一笑。“他們是手藝人,還有兩個是協助我運輸古董的。”

  福爾摩斯對這一點有點兒窮追不捨。“麥可米蘭示意這些人可以加入肖氏莊園之行的行列了嗎?”

  哈丁說:“沒有,但是他也沒示意不可以讓他們加入。事有湊巧,他們覺得他有點兒冷漠,我覺得他們也不願意接受類似的提議。畢竟他建議我帶幾個與我品位相同的朋友,但並沒有暗示我的同伴不可以是這一類人。”我的朋友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哈了先生,最後一個問題,不過,你千萬別有被審判的感覺。你猜想一下這個表可米蘭先生是否還向其他人發出了邀請?如果是,你認為邀請的範圍有多大?”

  哈丁有點兒迷惑不解地說:“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福爾摩斯先生。但是卻沒辦法找到答案。”

  哈丁走了,為我們能與他一同前往肖氏莊園而欣喜若狂。他還承諾與福爾摩斯保持聯繫,商討此次行動的最終安排。

  他離開之前確實又問了福爾摩斯最後一個問題,這足以顯示出他頭腦有多精明。

  “福爾摩斯先生,我和麥可米蘭聯繫的時候,是應該道出你和華生醫生的真實身份呢,還是編造兩個新人物讓你們來扮演呢?”

  想到整個假期都要假扮一個虛構的人物,我有些顧慮。其實大可不必憂心,因為福爾摩斯的想法和我的不謀而合。“不,不,哈丁。我和華生大家都太熟悉了,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連續偽裝那麼多天。粘在皮膚上的假鬍鬚和整容劑極易察覺,尤其是在飯桌上。我並不否認我也偶爾喬裝,但一般都是在時間短促而且環境幽暗的場合。我認為,如果他拒絕我們登門做客,那我們就知道事有溪蹺了。既然如此,就讓我們順其自然,勇敢地面對現實吧!”

  哈丁走後,我和福爾摩斯討論了即將到來的聖誕冒險。福爾摩斯的系列剪貼簿裡有一本是關於大不列顛群島境內的豪宅別墅和名勝古跡的。據上面的材料記載:

  肖氏莊園曾被亨利八世焚為平地,1660年由查理。雷那斯公爵重建,恢復了昔日的光彩;蘇塞克斯郡亨菲爾德附近的村民聲稱該莊園鬧鬼,現在的莊園主很難雇到傭人。“嘿,華生,沒有什麼比一個快活、善良的冬至節鬼魂更能體現耶誕節的傳統了。鐵鍊叮叮噹,夜裡臥室裡傳出鬼嚎聲,那才像耶誕節,哦?”

  我嘟噥著說:“福爾摩斯,你和我一樣,心裡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什麼鬼魂。事實上,從我以往的經歷來判斷,你比我更不相信這些胡話。”

  福爾摩斯帶著罕見的詼諧表情說:“你我都知道鬼魂不存在,可鬼魂知道嗎?”

  他把那本剪貼簿遞給我,又埋頭在收集的材料中翻找其他相關的內容。

  我大聲朗讀起來:“現在肖氏莊園的擁有者傑拉德。麥可米蘭是一位城市金融資本家。”

  福爾摩斯研究著第二本剪貼簿,那是他從架子上取下來的。看了一會兒後,他才說:“麥可米蘭實際上是個投機分子,他冒充金融資本家到處招搖撞騙。他最出名的騙術是耶誕節禮物籃。1882年,他在整個倫敦市區向那些生活貧窮、勤勉工作的人按周收取錢款。鬼把戲是這樣的:這些人每週交給他或他的收款人一小筆錢,這些錢到年底就能撥到幾鎊。交清後,他們就能在耶誕節收到一個漂亮昂貴的聖誕禮物籃,裡面裝著一隻鵝、葡萄乾布了、肉餡餅、蜜餞、紅酒和其他時令佳品,其價值遠遠超過他們已經支付的總額。五顏六色的宣傳手冊,使這個騙局在平民百姓的眼裡就像天賜之福。而這些人出於生存的本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以正常的方式每星期省下這筆節日大餐的款項的。人性如此,環境如此,任何樣式的貯錢罐都會被他的主人拿去支付臨時的、緊迫的、更為必要的用度。但是,一旦把錢付給麥可米蘭,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索要這筆積蓄。而這個希望呢,除非付清了每週的款額,否則是不能兌現。”

  我問:“這篇文章的出處呢,福爾摩斯?”

  他大笑。“我偶爾會有較長的一段時間比較懶散。一次我查閱了所有的剪報,準備把本國出現較多的、紛繁複雜的坑蒙拐騙術整理整理,編輯結集。我剛才讀給你聽的只是有關此人的一段內容。還有幾頁都是有關此人的一些其它令人深惡痛絕的行為,其用心都是掠奪勞動人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錢財。其中一個案例就是‘假日輪盤辛迪加’,即一封許諾可以發財的連鎖信。只要大量抄寫這封信,分寄給親朋好友,並每週付給麥可米蘭5 先令,連續付足二十周後,就能保證每週有5 鎊的收入。”

  我說:“好了,雖然我承認這個傢伙十惡不赦,可也不能不看到這些所謂的受害人本身的貪婪和愚蠢吧。”

  福爾摩斯說:“華生,你真無知,只有你這樣博覽群書,並且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可能具備這樣的理智,而這對一個窮困潦倒的窮苦人來說是不可能的。”

  又讓他說對了。我不滿地嘟噥了幾句。

  下午的時間都用在了查閱其他的分類剪貼簿上,尤其是那些看似能提供資訊的,如以“貴族”、“火焰”、“昔日蘇塞克斯”等等為目錄名稱的剪貼簿。可能引發我們興趣的東西,我看不出有什麼用處,而福爾摩斯卻截然不同。他不時地在剪貼簿的某處用公共馬車票做標記。他的口袋裡似乎有許許多多這種車票,仿佛裝在那兒專門用作書簽似的。由於他通常乘雙輪雙座馬車旅行,我忍不住想知道這些車票是從哪兒弄來的。

  福爾摩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你知道,華生,有些人實際上無事可做,只好收集這些車票。最近我剛為這樣一個人效過力,他感激不盡,堅持一定要把他所有的重複車票都送給我。就這樣,我經常受到不想要的饋贈,並從長期痛苦的經歷中明白了一個道理,接受比拒絕少費些周折。通常情況下,只要贈送人看不見,我立刻就把所贈之物扔掉。但這些東西我能派派用場,這些你已經看到了。”

  我為那個慷慨大方的老兄感到一陣傷心,他肯定是把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贈予了恩人。

  我問:“天啊,你到底為這個公共馬車票收藏者效過什麼力呀?”

  他微笑著說:“他有一張稀有的車票,是從白堊農場到黃緣山峽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可是木知道被他的哪一個友好的收藏對手偷走了。我設法為他找了回來。這種車票過去是大量印製在淡藍色的票卡紙上的。”有時候我真希望從來都沒問過福爾摩斯某些問題。你看,無論你問的問題有多麼平淡無奇,答案裡的細節都會迫使你催促福爾摩斯講述更多的內容。

  這不,我又問他了,“你是怎麼發現竊賊的?”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說:“啊,我不僅發現了竊賊,還設法讓他把車票還給了合法的主人。我有個熟人叫格羅格。

  漢堡。他住在東區,是個偽造專家,更確切地說,在他完全洗心革面之前是個偽造專家,但他仍然擁有一個小型手動印刷機,他過去常用這台機器印製絕對能以假亂真的銀行本票。我讓他看了一張普通車票,除了票卡紙的顏色之外,幾乎無異於有收藏價值的車票。我還讓他看了一張從另外一個管道弄來的正宗的藍票,這張我相信顏色剛好匹配。他幫我印製了許多車票,都是從白堊農場到黃緣山峽旅行用的。

  我就給了我的委託人一遝假票,讓他帶到車票收藏者都會出席的聚會上,並指示他公開展示給眾人,但絕不出手一張。結果不出我之所料,竊賊也看到了這些假票,並用匿名信寄回了竊得的贓物。目的達到之後,所有的贗品都銷毀了。出於謹慎,處理時我一直在旁邊監督。”

  小小的馬車車票能引起這樣的軒然大波,真讓我驚異不已。我又探聽地問:

  “你有沒有設法跟蹤查。出竊賊呢?就是用你的拿手絕活,研究寄信人用的信封。”

  他聳聳肩,“毫無疑問,我能做到。但我的委託人對歸還他的珍品已經心滿意足了,並不希望他的嗜好或鍾愛蒙上陰影。”

  後來呢,儘管福爾摩斯銷毀了所有的贗品,但口袋裡卻塞滿了價值不菲貨真價實的重制票。

  他總能看透我的心思,那天已經不止一次了。這一回,我的心思又讓他看破了。

  “你的想法也沒錯,華生。世上滿是古怪的人和看似無謂的事。但正是這些求索者和以多種方式隨波逐流的人豐富了我們這個世界。”

  我回到家整理了一下衣箱,然後乘雙座四輪馬車,當晚又回到了貝克街221 號,與歇洛克。福爾摩斯商討即將到來的遠行。

  他說:“我沒有預測到有什麼過於兇險的事,華生。但我承認我有好奇心,而且一到假期我就很懶散,這是我的死對頭,你知道。”

  我不由自主地抬頭瞥了一眼架子上裝可卡因的小瓶子,看到上面仍然蒙了薄薄的一層灰塵,就放心了。

  看到了我並無惡意的舉動,他說:“華生,你簡直像個老婆婆。現在我並不需要用藥物激發自己興奮起來。還是讓我們先討論一下手頭的事吧。表面看來,是開朗慷慨的傑拉德。麥可米蘭先生邀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他的豪宅肖氏莊園過耶誕節,進而又請這個陌生人帶幾個朋友一起去。表面之下呢,啊,是一片黑暗。

  可我們已經發現麥可米蘭是個有名的騙子了,可能是住在根本負擔不起的豪宅裡。

  他當然不是豪宅的繼承者,那他肯定是購置或租借的。他在要計謀。華生,是什麼計謀呢?”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他會不會是招募一群合適的人選出售債券呢?”

  他一口一口地抽著一隻短的粘土煙斗,說:“你用了‘一群’這個詞,可我們尚未確定此時除了你、我和哈丁之外,他還有沒有招募其他什麼人。然而,我敢保證還有別的人識是我們不知道人數。但我不相信有債券出售。如果事情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我想,我們會經過更細緻的篩選才能有資格到肖氏莊園。他只能假想哈丁帶來的都是一些正直可敬的人。”

  我的思路開闊了,他用“可敬”這個詞觸動了我的記憶。“或許是讓女騙子藏在客人的臥室裡,再以可能導致的醜聞相要脅,敲詐勒索。”

  他笑了。“你說的是仙人跳,哦,華生?這種事簡直用不著在豪宅裡做識要在皮姆裡庫或布盧姆斯伯裡等雜亂的地區租個房間,再找個娼婦就行了。我不這樣認為。希望你別太掃興,親愛的老兄。”

  我不滿地說:“我問你,福爾摩斯,你對我的評價最近幾個月就真的降到這麼低的水準了?”

  他大聲笑道:“不,不,華生,只是對你的幽默感評價有所下降而已。”

  至此,福爾摩斯陷入了神情專注的沉思,這樣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他才說:“華生,我個人認為確實涉及到某種騙局,但性質比較輕微,只是一個揹運的騙子設計的圈套,他歇斯底里地要把投機物件資本化。目前,我不會公開自己的觀點,即使是對你也不例外,因為這些只是推論,而我從來不在沒有事實根據的情況下對外空談我的推論。

  我覺得當時回臥室睡覺是明智之舉,最好把我的朋友留給他的剪貼簿、他的推論,還有他的公共馬車票。

  我們乘雙輪雙座馬車到維多利亞車站,在那兒與吉姆斯。哈丁會合。然後三個人帶著簡單的行李坐上了頭等吸煙車廂。哈丁專程從加爾得福特趕來,而沒有直接去亨菲爾德,這樣,或許我們有機會共同探討聖誕之行及其可能發生的情況。

  福爾摩斯不停地往他的葫蘆煙斗裡裝煙絲,火車駛過克羅伊登才打住。然後他就拿著煙斗,直到遠遠地可以看到克勞雷的樹叢才打火點煙。他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噴出來的嗆人的藍色煙霧,很快就把整節車廂變成了貝克街某間房子的縮影,至少從空氣上來講毫不誇張。

  他的心緒變得開朗起來。“放鬆點兒,先生們,不管我們的東道主過去是個什麼樣的流氓無賴,也有可能我們不過是趕去參加非常隆重的節日慶典而已。”

  哈丁對這番話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問:“這位你們連見也沒見過的麥可米蘭先生是個無賴,已經證實了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根據現有的證據來看,他因為行騙在警察局頗有‘名氣’,他的騙術五花八門,罪名也大小不一。但我還是認為,在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害人的跡象之前,我們還是不要忙著下結論的好。”

  福爾摩斯繼續說著,眼睛炯炯有神。“畢竟,江湖騙子也有可能改過自新,翻開人生新的一頁,雖然不怎麼多見,但我們還是應該考慮到這種可能性,無論這種可能性有多麼渺茫。我非常想看看他組織的聚會規模有多大,想知道是否所有的客人都是像我們這樣應邀而來的。哈丁先生,你自己對這個問題還有什麼想法嗎?”

  這位邀請我們出行的年輕人緊鎖著眉頭若有所思。他說:“自從否定了銷售債券的假說之後,我又想了很多。福爾摩斯先生,你的觀點很有道理,如果真是這種交易,邀請的物件應該經過更細緻的篩選才對,就不會採用這種請客的方式了。我的腦子裡確實又冒出了另外一個念頭。麥可米蘭會不會是敞開家門迎房客,而不是敞開家門迎嘉賓呀?那麼,元旦那天,我們每個人都會收到一張在肖氏莊園食宿的帳單。”

  我一想就覺得這個說法太離譜了。“別說了,哈丁。邀請別人的時候,對所需費用隻字不提,末了,每人給一張帳單,這可能嗎?即使收到帳單,誰又肯付這筆賬呢?”

  他說:“那些過得開心的有錢人呀。他們為了不給在假期同住的其他客人留下任何不愉快的印象,或許就會付這筆賬的。”

  經他這麼一解釋,我也開始覺得這個假設有點兒可能,就又加了一句:“或者他還欠了當地商人很多食品賬沒還,便想方設法把這些賬都轉嫁到客人頭上?”

  福爾摩斯終於開口了:“好了,華生。哈丁的假設不大可能,你的呢,是根本不可能。我對國家的法規相當瞭解,可以向你們保證,這樣毫無根據突發奇想的發財方法是行不通的。儘管如此,哈丁,你認為客人由於伯尷尬怕沒面子會支付某種費用,我看也是有可能的,但這種觀點比華生仙人跳的假說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他能從這個騙局撈到多少錢呢?或許不過幾十英鎊而已。他不可能會強收這樣的費用的,肯定不會。我們必須再仔細考慮考慮。”

  是的,我們確實考慮了又考慮。我和哈丁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假說,可總是一個不如一個,越來越不切合實際。但我對自己的一個想法頗感自豪。“或許會有非法賭博,每一輪兒都會有幾千英鎊的賠賺。”

  福爾摩斯打消了我這個念頭,說:“要用這種惡劣的方法謀利,就應該更加挑剔地選擇容易上當受騙的受害人才對。”

  但是哈丁相當欣賞我的假說,“會不會先用小筆賭注拉人下水,再以將參與賭博的醜聞抖摟出去相威脅進行敲詐呢?”

  福爾摩斯大聲笑了起來。“你想讓麥可米蘭自己因開設非法賭場而吃官司嗎?

  我覺得客人再愚蠢,也能識破這種騙局,明白這種威脅是軟弱無力的。”

  我們即將到達目的地了。我和哈丁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著福爾摩斯,示意他快提出更高明的見解。福爾摩斯拉開了車窗,雖然我和哈丁都不歡迎十二月的寒風,但還是很感激他這麼彬彬有禮,把煙斗裡的餘渣磕到了車窗外。他推上車窗後說:

  “哈丁先生,華生會告訴你我從不空談個人的推論,但我還是很歡迎你提出的見解,而且也認真考慮了你的意見。”他說這句話時,眼睛閃動著光芒。

  不經意間亨菲爾德車站到了。這個狹小的鄉村車站有著始料不及的喧囂。一個行李工幫我們把較大的行李從行李車上卸下來。當時,我問他:“車站上一直都這麼忙忙碌碌的嗎?”

  這個行李工上了些年紀,但面色紅潤,帶著濃重的蘇塞克斯口音。他慢吞吞地拖著長腔說:“不,先生。快到冬至節了,今天小多爾村趕集。”

  我看到農夫和農婦挎著滿滿的籃子從車上下來,顯然是來做買賣的,還有其他的一些人不時地眯縫著眼往這些籃子裡瞅,或許是想著不用多走路趕到集市上去,最好能置辦到便宜合算的耶誕節年貨。

  我又向那個行李工打聽:“到小多爾村路遠嗎?”

  他回答說:“怎麼會呢,先生,才不過兩英里的路。”

  我給了他一先令。他碰了一下帽子表示感謝,臉上露出了鄉下人誠實坦蕩的微笑。我轉身問同伴:“你們聽到他叫耶誕節什麼了嗎?”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冬至節!一個美妙的名字,這大概要追溯到很久之前古老的宗教,意思是指冬天裡的宗教節日,近來被耶誕節這個詞取代了。瞧瞧鄉下人的籃子裡大都裝著一些嫩枝條,今天我們管這些樹枝叫懈寄生枝。這些人並不知道為什麼在耶誕節期間要採集這些枝條並用它來懸掛各種裝飾品。與其說它屬於耶誕節,倒不如說它屬於古老的冬至節。”

  我們站在小站的月臺上,望著開往南部沿海的火車隆隆地疾馳而過。當時我滿腦子想的就是怎麼把三個人和行李運到肖氏莊園去。我本來主張先和肖氏莊園聯繫一下,請那兒派馬車什麼的來車站接我們。而福爾摩斯則更喜歡像黑夜裡的竊賊一樣,或者更確切地說,像大白天的竊賊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肖氏莊園。這可能會出其不備,讓我們的嫌疑人露出破綻,我也只好承認這一招的確比較高明。

  鄉下人沿著鄉間小路朝小多爾村走去,我們則環顧四周尋找運輸工具。就在那時,我遠遠地看到一輛破馬車。這輛車以前或許還能稱為布魯厄姆車,拉車的過去還能被稱為一匹馬。車實在是破爛不堪,馬也實在是贏老不堪。

  一個看上去歷經磨難的年輕人趕著那輛破馬車過來了,他穿著破舊的粗呢衣服。

  起初我還以為是我們運氣,可等他開口問我們“是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時,我才意識到是福爾摩斯早有安排。

  其實,福爾摩斯提前發電報預定了這輛馬拉大車,它這副破爛相兒,也只能叫馬拉大車了。那個看似飽經風霜的車夫把我們的旅行袋、箱子都摞到大車的後面,然後打開車門。上車的梯子搖搖欲墜,踩著爬上去的確非常危險。哈丁被這一切逗笑了,福爾摩斯和往常一樣,對我們的交通現狀泰然處之,當然也不會發表什麼意見了。只有我一個人被這個老掉牙的破車弄得有些心煩意亂。車輪上的輻條殘缺不全,而那匹叫馬的怪物好幾年前就該送到屠宰場去了。

  年輕人晃動著韁繩,嘴裡發出“得得”的響聲。馬車開始啟動了,我說:“先生,就坐這輛車……這輛破馬車到肖氏莊園,我對能否安全到達目的地可沒有你看上去那麼信心十足。”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太無禮了。車夫轉過頭來,身上飽受風霜的一面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復活的自尊。“別叫我‘先生’,閣下。我很明白,這輛布魯厄姆車已經風光不再了,達克也垂垂老矣,但是我收費很少,公道合理,本地區再也沒有其他馬車了。想要雇用更好的馬車,或許要到哈薩克斯鎮或郝特皮爾堡特鎮去雇。我遭受經濟挫折以後來到這裡,口袋裡只剩下幾英鎊。我買了這輛車,比一無所有稍微強一點兒吧。後來又看到了這匹將遭滅頂之災的馬,我就救了它一命,使它不至於被宰了喂狗。這匹馬曾經慘遭虐待,當時虛弱得很,我覺得它和我一樣,理所當然應該活得更好一點,就起了憐憫之心。”

  他這一席話說得如此坦率、如此誠懇,我聽了以後決定向他賠禮道歉。我問他:“能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嗎,先生?”

  他回答說:“福克斯,亞瑟。福克斯。”

  我說:“啊,福克斯先生,我為剛才出言不遜毫無保留地向你道歉,請原諒!”

  他小聲嘟噥了一句什麼,算是接受了我的道歉,然後又說:“其實,和其他前往莊園的客人相比,你的說法已經算得上很溫和了。”

  福爾摩斯聽到這句話,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關於我的粗魯和福克斯的個人不幸,福爾摩斯一直都沒有插話說什麼。但是一聽到這句話,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致。他問福克斯:“你是說其他客人也是你送到莊園的?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他們的行為舉止怎麼樣?”

  福克斯先生不卑不亢地說:“哦,在社會地位方面,他們和你們都差不多,但是他們大多數人都更氣派一些……你知道他們都是些有錢有勢的男男女女,但是沒有什麼頭腦,尤其是那幾個女的。”

  之後是一陣沉默。我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領略一下路上的田園風光。我覺得那裡很適合做鄉間豬場。四周都長滿了樹,偶爾會有鳥兒從樹叢裡飛出來。我還看到幾個大池塘,裡面好像居住著悠然自得的鯉魚。又過了十來分鐘,我們遠遠地可以看到一座都德式富麗堂皇的大宅邸了。

  儘管我再三請求車夫把我們送到莊園的大樓前,他還是沒有答應,在私人車道的人口處把我們的行李袋、箱子從車上卸了下來。要知道,大門口離那幢大樓還很遠呢!

  福克斯說:“正如我跟其他人講的那樣,由於個人原因,我只能走到這裡,不能再走近肖氏莊園或者說傑拉德。麥可米蘭先生一步,哪怕一步都不行。先生們,我很抱歉。如果各位在逗留期間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只要不讓我和麥可米蘭先生打交道,我都會很高興地為各位效勞的。一般情況下都能在火車站附近找到我。”

  福爾摩斯把一些零錢放在他手裡,他觸了觸帽子,然後慢慢地牽轉了馬頭,沿著原路趕著馬車走了。

  等他走遠了,聽不見我們的說話聲了,哈丁迫不及待地問福爾摩斯:“你對這個人以及他說的話有什麼看法呢?”

  福爾摩斯說:“一個在生活中失去了應有的社會地位卻又能自強不息靠趕馬車為生的人,應該說不是一個普遍的人。他的言談舉止——並不是專門指他說話的態度——似乎講述了一個人遭受厄運的故事。他的衣服雖然破爛不堪,但質地很好,非常昂貴;他對我們的東道主充滿了敵意,這也為解開我們小小的疑團提供了某種線索。”

  我們正準備扛起行李朝大門那兒走,兩扇大門忽地敞開了,走出來一位系著圍裙的老僕人。他腳步匆匆,跌跌撞撞地朝我們迎過來,幾條狗汪汪地叫著顯示著它們的威風,被幾個園工和馬夫套住脖子帶走了。

  這時,門口又出現了一個人,據我推測那個人就是東道主,哈丁肯定了我的判斷,證實了他的身份。那位老僕人吃力地拖著我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們跟在他的身後。

  “先生們,見到你們真高興!我為那個趕破馬車的鄉巴佬向你們道歉,他似乎對我懷有積怨。這些土包子都怪裡怪氣的,也許是嫌上次給的賞錢不夠多吧。還能有什麼呢?你們要是早點兒把來的時間通知我,我就會親自坐雙輪輕便馬車去接你們了。哈丁,請務必介紹我認識你的同伴,同樣歡迎他們光臨我的寒舍。”

  傑拉德。麥可米蘭和哈丁描述的簡直是一模一樣:生性開朗,滿面紅光,人過中年。他長得很高,四肢發達,身材魁梧,有一頭濃密的灰頭髮,身著休閒服,上身雙排扣禮服大衣,下身條紋長褲,馬甲上掛著一根錶帶,而不是較常見的錶鏈。

  哈丁向麥可米蘭介紹了我和福爾摩斯。“請允許我介紹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朋友兼同事約翰。華生醫生。”

  提到福爾摩斯的名字時,麥可米蘭顯得一驚,但旋即控制住了自己有些過於敏感的反應。“哇,原來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私人偵探和他的傳記作家,歡迎歡迎!你們能光臨寒舍真是萬分榮幸,歡迎之至!”

  我注意到在兩三分鐘之內他已經第二次用“寒舍”這個詞了,但他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全然沒有謙遜之意。他伸出手來做了一個請進的姿勢,我們走了進去,留下幾個沒精打采的僕人協同那個老僕人搬運我們的行李。

  管家接過了我們的帽子、外套和手杖,然後有人帶我們走進一個非常寬敞的起居室,裡面有五六個人團團圍坐在熊熊的爐火旁。

  我們經介紹逐一認識了格拉斯伯裡教授及夫人,科德哈伯先生及夫人,鮑塞爾先生和飛翅小姐。鮑塞爾先生是個年輕人,戴著金邊夾鼻眼鏡,看上去一副認真相。

  飛翅小姐,她的相貌正如她的名字所顯示的那樣,看起來很像只鳥兒。我把她的年齡定位在四十五歲左右。

  我和福爾摩斯的出現給所有在座的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而哈丁卻受到了冷遇,他本人倒是絲毫都不介意。雖然有人馬上端上來了茶點酒品,我們還是決定先行告退,回房安頓行李,洗漱一下。

  房間富麗堂皇,鉛宮正對著庭院,庭院美景如畫,只是收拾得尚欠整齊。打開行李洗漱完畢,我立刻去找福爾摩斯,他正站在洗臉盆前用肥皂搓臉呢。

  他問我:“華生,到目前為止你對肖氏莊園有什麼看法?”

  我回答說:“這是一幢宏偉的住宅,只是有點兒管理不善。我注意到不是所有的僕人都屬於上等之列,但卻可以肯定我們會吃得很好,住得很舒服。你對其他客人有什麼看法,福爾摩斯?”

  他回答說:“他們和我預料的簡直沒什麼差別。格拉斯伯裡夫婦可能是鮑塞爾先生的朋友,而科德哈伯夫婦很可能是飛翅小姐帶來的。我注意到飛翅小姐一直都密切注視著他們夫婦倆的一舉一動,凡事都先看他們的反應。他們沖著咱們微笑,她也沖著咱們微笑,只是在時間上總是慢了一拍。華生,他們沒有一個人因為我的聲譽而驚心,只有我們的東道主嚇得愣了一下,之後迅速恢復了常態,掩飾住了內心的驚詫。”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擦乾了手,又讓我幫他把大衣穿上,然後才說:“讓我們叫上我們的朋友哈丁,重新回到起居室吧!”

  有人把我們引到一張矮茶桌前,又端上點心,每人一份淡味糕點和熱氣騰騰的咖啡,咖啡非常受歡迎。我們看到房子用常青藤、冬青枝以及鏈狀紙花裝飾得異常華美,還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用細小的蠟燭和看上去很昂貴的精緻的物品點綴得非常漂亮。杉樹枝上還垂掛著糖果盒,毫無疑問,裡邊裝的是昂貴的蜜餞和小禮品。

  其他的客人都對我和福爾摩斯有點兒敬而遠之,在這樣的聚會上這是相當典型的反應。儘管如此,飛翅小姐最終還是走了過來,我們倆都站了起來。她不自然地笑笑說:“可以和你們一起坐坐嗎?”表情似乎極其勇敢一樣。

  重新坐下以後,我知道福爾摩斯不大可能先找話題聊天,所以,我就開始起了個頭。我問她:“飛翅小姐,你是東道主的老朋友嗎?”

  她像鳥一樣卿卿喳喳地說起來:“我是在最近的‘高尚拯救’募捐活動會上剛認識他的。那些窮苦人,就拿左拉斯來說吧,沒有鞋穿,只能赤著腳跑來跑去,而他們的女人呢,總是衣不蔽體,沒有衣服穿也得抛頭露面,做各種家務,打水做飯。

  親愛的麥可米蘭先生正在設法籌集資金,給他們買鞋子,買衣服。”

  我和福爾摩斯對視了一下,我敢肯定我們倆是英雄所見略同,都料到了一旦麥可米蘭拿到捐款之後,像左拉斯這樣的窮人總共能收到多少鞋子,多少不合身的衣服。她後面說的話證實了我們的猜測。“你們不知道,麥可米蘭先生負責財務方面的工作。噢,我剛才說過了,剛認識不久他就邀請我參加這次聚會。一開始我當然是拼命推託、拒絕。後來他又請我帶幾個好朋友一起來,我怎麼好意思再回絕呢?

  科德哈伯夫婦不但是我的行為監護人,而且是我的老朋友了。順便問一下,華生醫生……我知道在節慶期間還打擾你很冒昧,但我很想聽聽你的見解,你覺得……”

  她一下子說不出口了,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我還以為她想發發牢騷,問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呢。

  福爾摩斯看到我的處境尷尬,及時出手相助,這讓我萬分高興。他說:“親愛的女士,我確實相信你的紀念掛件盤沒有丟,而只是忘記放在什麼地方了,對嗎?”

  她驚得瞪大了雙眼。“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會知道我忘了把掛件盒放在什麼地方了呢?”我承認福爾摩斯的話的確也讓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歇洛克。福爾摩斯漸入佳境,得心應手地一步步推理起來。他說:“飛翅小姐,首先可否冒昧地問一聲,你維持了很久的婚約是不是因為親人遭受不幸而解除了?”

  飛翅小姐像夢咿一樣喃喃地回答說:“亞瑟,我親愛的未婚夫,訂婚都十四年了,六個月前患肺結核離開了人世間。可是,先生,你怎麼會知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發生了這麼不幸的事呢?”

  福爾摩斯和藹地輕聲回答:“你的無名指,也就是戴訂婚戒指的地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跡,那要好多年才能留下。就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戒指從手上除掉了,只有一種原因可能性最大月B 就是未婚夫不幸亡故。這個戒指你不再戴了,我認為你肯定是把它塞進了掛件盒裡,而且毫無疑問你隨時隨地都會掛在脖子上。可你沒有掛這個寶貝盒子,我猜只能是找不到了。”

  飛翅小姐眼裡噙著淚,嘴唇哆嗦著乞求道:“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設法找到我珍愛的小盒子?”

  福爾摩斯面無表情,讓人覺得有些深不可測。“還能記得最後一次戴那個小盒子或動那個小盒子的時間嗎?飛翅小姐。‘’她說:”當然記得了,是星期一晚上。

  “

  他又問:“你單身一個人住嗎?”

  “是的一個人……”

  “最近家裡有什麼人來過嗎?有推銷員來推銷過東西嗎?”

  “沒有,絕對沒有,任何人都沒來過。”

  福爾摩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說:“不大可能是讓人偷了,極有可能是放在什麼地方忘記了。飛翅小姐,你還記得星期一晚上摘下來的情形嗎?”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摘下了掛件盒、手鐲、還有別的首飾,就是在洗澡前摘下來的。”說到沐浴這件事,她低下頭垂下了眼簾,頓了一頓又接著說:

  “和平時一樣,都放在了浴室的小架子上……”

  福爾摩斯打斷了她的思路,問:“我注意到你也沒戴手鐲或其他任何一件首飾!”

  她說:“是沒有。當初我決定不戴什麼首飾來,只要掛件盒就行了……”她突然一愣神,恍然大悟似地說:“噢,福爾摩斯先生,是你,是你為我找到了掛件盒!”

  她隨即打開化妝盒,翻了翻,滿心歡喜地從裡邊拿出一個金質的掛件盒,墜在一根細鏈子上,非常精緻。“我把它放在化妝盒裡,是想把它帶在身邊;其他首飾都沒放進去,是不想帶著。我……忘了放在化妝盒裡了。”

  她呵呵地傻笑著,卿卿喳喳地叫著跑去告訴科德哈伯夫婦。等她走遠了,聽不見了,福爾摩斯才輕聲說:“名字像鳥,傻得也像只鳥,是不是呀,親愛的華生!”

  餐桌上,我們的東道主充分顯示了他慷慨和開朗的一面,這幾乎蒙蔽了所有的客人,只有我們這幾個疑慮重重的旁觀者保持著清醒與冷靜。他的風采迷倒了飛翅小姐、科德哈伯夫婦以及格拉斯伯裡夫婦,只有鮑塞爾先生比較心平氣和地表示欣賞。

  我和福爾摩斯一直保持著平易友善的態度,我希望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這樣。

  福爾摩斯的聲望是人們無法忽略的,這一點自不必說。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會意,講了一段他最出名的案例。聽眾對此還不滿足,要求再來一個,還要福爾摩斯親自表演。

  麥可米蘭可能怕這樣下去會冷場,就說:“好了,福爾摩斯先生,沒有人要為難你。就算你不出節目,我們也不會罰你,不讓你吃晚飯的。而且我相信你會吃得很開心,鮭魚是昨天夜裡我親手釣上來的!”

  福爾摩斯仔細地看了看他盤子上的那條魚。當然了,內臟已經掏空了,但外表還是很完整的。

  偵探福爾摩斯冷冰冰地說:“麥可米蘭先生,懷疑東道主或許是很不禮貌的。

  但我不得不說,盤子上的這條鮭魚是海魚,而不是淡水魚;是用拖網捕到的,而不是從透過我臥室的窗子就能看到的那條小溪裡釣出來的。海魚的味道絕對錯不了,而且這條魚的嘴部也沒留下遭受過釣鉤的折磨的痕跡。這條魚是二十四小時前捉到的……”他轉過身來,面向我說,“華生,作為一個釣魚老手,你不會不知道,剛捕到的魚,只要過了一天,眼睛就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福爾摩斯懷疑麥可米蘭不誠實,並證明他說的是假話,為此,我很不高興。我們不是要靜觀其變嘛,怎麼可以隨便表示懷疑呢?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哈丁和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是一致的。一有機會,我們就和福爾摩斯進行了交涉。

  福爾摩斯說:“一開始我是決心保持低調,後來見到東道主,我就改變了主意。

  他當然是一個非常高明的演員,但他慈善的幌子背後隱藏著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這種自命不凡註定了他會貿然出手賭運氣。好了,華生,這個人喜歡挑戰,但也很容易讓他犯錯誤,犯有利於我們的錯誤。”

  當天晚上過得非常愉快。福爾摩斯與格拉斯伯裡先生下象棋,鮑塞爾和科德哈伯先生如癡如醉地觀棋助戰。我呢,只好和女士們一起玩連環問答式敘事遊戲。這樣自娛自樂到了九點鐘左右,麥可米蘭提議看點兒戲劇表演。

  大家都有興趣看表演,就隨後走進了客廳。客廳的一角用幔帳圍成了一個華麗的舞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鋼琴演奏者和一對夫婦,這對夫婦在鋼琴伴奏聲中唱起了甜美動人的二重唱;之後一位名叫赫克的教授表演了精彩的魔術。應大家的要求,他又表演了一段口技,讓人覺得聲音忽而像是從窗外漸漸傳進來的,忽而又像是從地板下面冒出來的,有時又像是從小木偶動著的嘴巴裡傳出來的。魔術師和他的小木偶談得火熱,他們在一起講《誠實的喬治。華盛頓》的故事。魔術師講過之後,小木偶又重述這個故事,但把所有的關鍵內容都搞錯了,真是滑稽可笑。最後是麥可米蘭表演壓軸好戲。他從屏風後面搬出一個盒子模樣的新鮮玩意兒,並說那是愛迪生先生的一項重大發明。

  今天這個機器已經是廣為人知了,幾乎人人都知道是留聲機。但在我提到的那個時代,還是很稀罕、很少見的。當時留聲機上都有喇叭,只要把連在轉軸上的唱針放到轉動的唱盤上,就會有聲音從喇叭裡傳出來。我們應邀欣賞了一曲用刺耳的高音樂器演奏的異常高亢的《舞會之後》。這是一項科學奇跡最別致的展示會。我承認這個新機器我是第一次見到。福爾摩斯起初看起來好像是讓歌手和魔術師的節目弄得有些煩躁不安,但一看到這個留聲機他就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過了一會兒。我們都圍坐在火堆旁,喝一杯睡前酒,享受著大量木柴燃燒後留下的餘火的溫暖。餘火散發出的熱量,足以把十二月份冰冷刺骨的寒夜擋在室外。

  我們好客的東道主舉起酒杯,說:“各位親愛的朋友,我希望大家在肖氏莊園的第一天過得很愉快!”客人們七嘴八舌地獻上讚美之辭,有的說滿意之至,有的說的確非常開心。

  福爾摩斯說:“麥可米蘭先生,我衷心向你道賀。飯菜非常豐盛,節目也很符合大多數人的口味。至於我本人嘛,我對你展示的愛迪生先生發明的不同凡響的聲音複製機非常感興趣。那是蛋糕上的糖霜——錦上添花。可以這麼說吧?”

  麥可米蘭說:“這個嘛,親愛的老兄,我就不額外收費了。”

  大家都開懷大笑。他言談中顯而易見的幽默徹底粉碎了我們最初提出的一種假說。

  客人們都陸陸續續回房休息了,客廳裡只剩下了我、福爾摩斯、哈丁和麥可米蘭。我有些冒險地試探著問麥可米蘭:“先生,沒請家人來同你一道共度耶誕節嗎?”

  福爾摩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哈丁看上去也有些焦慮不安,麥可米蘭卻毫不遲疑地回答說:“的確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醫生。為什麼住在這樣一座深宅大院裡的人在冬至節沒有請自己的同宗同族來過節呢?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差不多是整個家族最小的一輩,而且尚未覓偶成家。除了那個怪裡怪氣的堂弟亞瑟和一兩個嬸母姨母以外,我幾乎沒有什麼近族。我的族姓是瑞那德,由於商務方面的原因,我稱自己麥可米蘭……在生意場上用瑞那德這個姓似乎不太妥當,對吧?”

  我說:“先生,請原諒。我並不想打聽你的私事。”

  他說:“這根本沒什麼。我敢肯定你們三位和其他客人一樣,都對我尋找聖誕夥伴的不同尋常的方式感到迷惑不解。答案就是像我這樣有資產、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很容易交友不慎。我選用的擇人方式很奏效,我已經找到了你們這幾個人,你們顯然都很誠實正派,絕對沒有鑽營往上爬的想法。”

  談話到此停住了,麥可米蘭誇張地打了個哈欠,說:“先生們,不知道你們是否感到困倦了,我可是很想進入夢鄉了。”他瞥了一眼座地鐘,似乎是想要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已經是聖誕前一天了,更確切地說是到了聖誕前一天的淩晨了。”

  他為我們照路上樓。沿樓梯一側的牆上掛著一排頭像,油燈照在上面,產生了一種怪誕的、幾乎是起死回生的效果。作古已久的一張張面孔俯視著我們,在搖曳的燈光下古怪地晃動著。

  麥可米蘭說:“我正在考慮利用愛迪生的另外一項發明的專利——電燈。如果我的一項商業計畫成功了,或許就能從布萊頓或路易斯引一根電線來照明。”他說這句話時,燈光正好照在一幅畫像上,上面的人名至少看起來像一個基督徒的名字,“傑拉德。瑞那德(1756一1821)”。

  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節前一天的黎明來臨了。天氣從陰晦轉為晴好,清冷得很。不過陽光燦爛。我和福爾摩斯起得早,就決定早飯前先出去散散步。我們倆的交談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約摸八小時之前和麥可米蘭的那次談話。

  福爾摩斯說:“華生,說實話,我覺得你的問題問得太唐突了,簡直是拿我們的處境去冒險。但我相信還沒有產生負面的作用。他編造了假話搪塞了過去,這說明並沒有引起不必要的懷疑。那些問題本身也是很自然的,其他任何一位客人都可能會提出來。儘管他答的沒有你期望的那麼坦蕩,我們還是瞭解到了一點兒情況。

  至少可以說他洩露了如何佔有這座莊園的有關資訊。他想讓我們據此進行推理,進而相信作為繼承人,他已經在這兒住了很久了。我認為事實和他暗示的有偏頗,一方面可以從我們收集的近十年他的各項活動材料中推理出來,另一方面也可以從莊園的僕役身上看出來。這群僕人行為散漫,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就說:“的確如此。我推斷可能是他已經離開莊園很久了,除了留下一個人看守外,整座房子一直空著。最近剛剛回來,新近雇用的人員或許不是很有經驗。”

  福爾摩斯搖搖頭。“恰恰相反,華生,我注意到他們在莊園幹活聽差,好像是在這兒工作了很久似的,從來都沒顯得做事猶豫不決或者是想找什麼找不到的樣子。

  若說他們散漫絕對沒錯兒,但卻不是經驗不足。在我看來,他們倒是像不怕被解雇,知道自己無論多麼漫不經心都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問:“你的意思是說,麥可米蘭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裡?”

  他說:“那倒不一定華生,但也有點兒八九不離十。我們只能繼續靜觀事態的發展。時間會提供一切答案的。”

  借著這個機會,剛好可以向讀者介紹一下莊園的庭院及其四周的環境。莊園四周環繞著一個寬約十碼左右的花園,規劃得不錯,但修剪不善,有些雜亂。花園四周有草地、矮樹叢,還辟出了小路。庭院外邊是樹林、灌木叢和苗圃。有些樹很高,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更遠處還有什麼。房子的正面當然景觀不同,走出花園就是一條私人車道,是從鄉村小路上延伸過來的。我們決定沿著那條鄉村小路走走。從火車站到私人車道這一段我們來時都看過了,因此,決定朝另一個方向走。

  走了大約四十碼,走過了右側的牧場和左側肖氏莊園的庭院,路過一所小院落。

  房子是都德式的建築風格,和肖氏莊園的格調相匹配。房子前面有一個小花園,雖然小,但修剪得很整齊,種著玫瑰,還有一個裝飾性的噴水池。一位氣質不凡的老婦人正在澆灌花圃,見我們走過來,抬起頭來沖著我們微笑致意。我們當然也舉起禮帽,彬彬有禮地微笑還禮。

  我們走過去後,福爾摩斯對那座都德式小村舍進行了一番評說。“華生,我敢肯定剛才那所小房子過去就位於私人車道和鄉村小路的叉路口,而且很顯然,這所房子還在肖氏莊園的地盤上。花園裡的那位夫人絕對不是侍從或僕人。你注意到她那雙手了嗎,華生?除了她正在做的事兒之外,那雙手從來就不幹別的活兒。她的頭髮顯然佔用了她大量的時間,而且一輩子一直都是這樣,你從她髮辮的長度就能看出來,她的頭髮從來都沒有剪過。”

  我承認當時我對這條資訊不大感興趣,但後來卻發現那是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

  我們沿著小路大約又走了兩三英里,過了一座小橋。福爾摩斯指著橋下的溪流說:

  “人們永遠都無法想像這條河就是阿度河,在肖翰姆它是那麼寬闊,洶湧澎湃,而且水也是鹹的。”

  這條路上,大多數時光,只要有馬車駛過,就會塵土飛揚,但我卻瞥見遠處一輛馬拉大車過來了,沒揚起飛塵,真夠仁慈的。

  很快我就認出了那匹馬。“看,福爾摩斯,就是那輛大車,從車站載我們來的那輛,肯定沒錯。這個可憐的老馬和倫敦的巡邏警一樣遲緩。”

  確實是亞瑟。福克斯和他的車馬。福克斯用手觸了觸帽子,態度不卑不亢。

  “早上好,先生們。咱們又見面了!”然後他做了一個動作,據我判斷完全是出於本能,任何一個僕人做夢都不敢這樣:他伸出手,先跟我握了握手,又跟福爾摩斯握了握手。他握手親切有力,與他從容大度的男子漢氣概很相稱。

  福爾摩斯說:“我注意到你剛才是和馬並排著走過來的,而沒有坐在駕車的位子上。”

  福克斯說:“啊,沒錯兒。快過冬至節了,我覺得該讓這個可憐的東西休息休息了。我本來打算節日之前不讓它出車了,在馬廄裡歇歇腳。可事實上呢,它更喜歡悠然地走走,而且這麼多年來一直套在布魯厄姆車上,卸了車它反倒不自在了。”

  我說:“信不信由你,先生,你的話讓人覺得它更像只寵物,而不是一頭負重的牲畜。”

  他放聲大笑。“醫生,真希望像你說的那樣,它是只寵物。如果我很富有的話,它就會有自己的草場,可以安享晚年了。好了,不再耽擱你們了,我必須得走了,嬸母正盼著我去看她呢!”

  我們意識到,若想趕上退開的早飯,也應該回莊園了。於是,和他一道走回去,放慢腳步,和馬的步調保持一致。

  我們到了剛才路過的那位老婦人的農舍前,馬停下不走了,於是,我就想到她肯定是亞瑟。福克斯的嬸母,福爾摩斯也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他說:“這麼說,你的嬸母是瑞那德家族的人嘍,福克斯先生,其實你自己也是。你的長相、氣質和莊園樓梯旁牆上掛著的頭像很相像,而福克斯這個姓氏只不過是瑞那德的英格蘭叫法,這個事實在你身上得到驗證也不可能是什麼巧合吧。”

  聽了福爾摩斯的一番話,福克斯有些意外,但絲毫沒有顯出驚慌失措的樣子。

  “好了,福爾摩斯先生,醫生,根本沒必要把我和瑞那德家族的關係看得神秘兮兮的。這是我的嬸母米里爾達,她會告訴你們很多有關我們家族的事情,或許比你們想知道的還要多。”

  我們很快就在農舍裡坐了下來,米里爾達。瑞那德請我們喝藥草茶,吃自製軟餅,真是盛情難卻。福克斯以為,我倆會從她那兒聽到很多想都沒想到過的東西,這一點他是判斷對了,可他預計我倆會嫌她嘮叨,對她說的內容不感興趣,那他可就錯了。

  米里爾達。瑞那德說:“我有兩個侄子,一個叫傑拉德,一個叫亞瑟。去年我親愛的丈夫塞德里克。瑞那德去世了。最初他立下遺囑,選擇傑拉德為繼承人。但是傑拉德一直胡作非為,多次幹越軌違法的事兒,最終讓整個家族蒙受了恥辱。因此,塞德里克改變了初衷,重新立下遺囑,把繼承人改成了親愛的亞瑟。他擬定了新遺囑,這我知道,但那是在他去世前不久立下的,我們至今都一直無法找到。當局限定我們要在一年之內找出來,過些日子再找不到,傑拉德就會成為肖氏莊園的主人,等我死後,就能繼承瑞那德家族所有的財產和投資專案了。”

  我問她:“按照遺囑的規定,在你有生之年,不應該把肖氏莊園轉交給麥可米蘭,資產也不會轉移,那為什麼他已經在莊園安身了,而你卻住在這麼簡陋的地方呢?”

  她回答時顯得很傷心。“他來向我借用莊園舉辦聖誕聚會,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回絕他。其實,儘管莊園裡的僕人我一個也沒打發走,都留下了,我更願意一個人住在這兒。獨自一個人住在莊園對一個老嫗來說也不是一件好事。住在這兒很舒服,特別是還有亞瑟,他每天必定都來看望我的。”

  亞瑟去給米里爾達拿墊子,他剛一出去,米里爾達就說:“這個孩子真惹人愛,與他那個堂兄真有天壤之別。他在生意場上遭受了重大損失,其實,那也不是他自身的過失,可他就是不肯接受我給他的經濟援助,硬是又從零開始做起來了。”

  福爾摩斯問:“親愛的夫人,假若找不到第二份遺囑,再過多長時間麥可米蘭就能繼承遺產了呢?”

  她回答說:“再過三個來月,福爾摩斯先生。但我差不多已經放棄尋找的念頭了。還沒從莊園搬出來的時候,我自然是盡了全力要把新遺囑找出來。不知道塞德里克為了安全起見藏到了什麼地方。僕人們也都盡職盡責地找,找遍了整個莊園的角角落落,還是一無所獲。這些僕人當然也不希望傑拉德當上莊園的主人。”

  我能看得出福爾摩斯很想吸煙。他正準備開口問是否可以吸煙,這位和藹的老人也察覺到了他的煙癮,善解人意地拿出了一包土耳其香煙。福爾摩斯不無感激地拿了一支,我也拿了一支。讓我相當意外的是米里爾達自己也點了一支。

  米里爾達又勸我們喝了一杯茶,她和亞瑟。福克斯待我倆真是誠心誠意,非常熱情。最後,她請我們幫個忙,這時我們根本沒覺得她是為了有所求才待我們那麼親切的。其實,即使無須幫忙,她待我們也會一樣的。

  她提的要求其實也是明擺著的。“福爾摩斯先生你和你的朋友在莊園暫住期間,可否留意一下,幫我查查遺囑的下落……”她的聲音輕得都聽不到了,“你是位偵探……

  她勇敢地重新開口時,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老了,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能活著看到是亞瑟而不是那個詭計多端的傑拉德成為瑞那德家族的下一代繼承人該有多好啊!那樣死了我也安心。”

  福爾摩斯的答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說:“親愛的瑞那德夫人,我保證讓你如願以償。或許為了完成這個使命我能用點兒小技巧,我在這種技巧方面可是小有名氣的。”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確信他絕對沒有自嘲的意思。他這個人總是把自己勿庸置疑的天分看得無足輕重。

  我們離開了那所小房子,米里爾達盛情邀請我們務必再來。與亞瑟。福克斯握手道別後,我們大踏步走回肖氏莊園。當時再去吃早飯已經太遲了,但是這種區區小事我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我們覺得,或許沒能進一步查出麥可米蘭舉行冬至節聚會的真正動機,這多少有些遺憾,但也不能說沒有收穫,因為我們又找到了另外一個群體,一個與我們的發現有直接利害關係的群體。

  我有一種直覺,這兩者,一個是看似瑣屑不值得大驚小怪的聖誕邀請,一個是找不到的遺囑,是有內在聯繫的。我敢肯定福爾摩斯也有同感。我們穿過氣勢宏偉的門廊_,走向壁爐時,福爾摩斯出奇地沉默。走出冬日的嚴寒,走進暖融融的房間後那種滿足和興奮似乎都不見了。東道主招呼我們時,我仍然還能感到那種刺骨的寒冷。

  “福爾摩斯華生,祝你們二位聖誕快樂為時不早吧!”傑拉德。麥可米蘭張開雙臂,那是節日期間常見的友善表示。

  福爾摩斯回敬了他一句:“但是,祝願你在新年到來之際,如願以償地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為時還早了些吧!”說話時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顯然不是在跟麥可米蘭開玩笑。

  麥可米蘭沉默了一會,和藹友善的假面具慢慢地從他那肥胖的臉上褪了下去。

  他也不甘示弱,馬上接過話頭說:“啊,新年還早哩!讓我們先看看冬至節帶來什麼吧,先生!”

  他很快又重新帶上了和藹快活的假面具,剛才卻差一點原形畢露。那天再晚些時候,他又差一點露出本來面目。

  豐盛的午餐之後,我們都聚在起居室。我們每個人都拿著一隻酒杯,圍著熊熊燃燒的爐火,站著享用經過加工處理的冷禽肉和萊茵幹白葡萄酒。

  從大廳人口處傳來了一陣騷亂聲。突然,有兩個人闖了進來。他們非常顯眼地穿著長外套,戴著硬蓋帽。其中一個人示威似地揮動著一份檔,在人群裡找到麥可米蘭後,便走過去把那份東西甩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這個人說話粗俗,聲音刺耳。“喬治。福斯特,化名傑拉德。麥可米蘭聽著,我奉雇主洛夫萊斯和鐘斯之命,來這兒給你送傳票,洛夫萊斯是倫敦郝爾包爾事務所的律師。我還奉命告訴你,馬上付清二百五十八點八鎊零六點五便士!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和同事就都住在這兒不走了,什麼時候拿到錢,什麼時候算了結。所有的費用也得由你承擔。老闆,你得提供一日三餐,還要付給我們工資,一天一鎊!”

  福爾摩斯壓低了聲音對我說:“那是郡司法副官,肯定沒錯兒!這場鬧劇真是越來越真實可信了!我在想丹。李諾何時會出場。”

  麥可米蘭請來的其他客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一言不發。僕人們也停下了手頭的活,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只有一個例外,我猜他是麥可米蘭的貼身男僕,極有可能是麥可米蘭一條線上的人,而與整個莊園沒有任何關係。事實上,剛才也只有他把手舉了起來,試圖阻擋這兩個不速之客。此刻他站在麥可米蘭身邊,顯得怒氣衝衝的。至於東道主本人,他平日裡紅潤的臉龐已經變成了灰色。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六神無主,面對尷尬的場面卻不知道該怎麼收拾。他胡亂地翻了翻那份檔後,很快就把那兩個不可靠的傢伙帶到外面去了。

  一陣沉默之後,客人們好像回過神來,開始喊喊喳喳地不安地小聲議論起來。

  哈丁對福爾摩斯說:“他玩兒的花招要節外生枝了,對吧,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卻說:“哈丁,他這個人詭計多端,很可能會設法擺脫出來的。”

  是的,他確實擺脫出來了。麥可米蘭和那兩個傢伙又回到了起居室。他還一手摟一個,把他倆送到了爐火前面,又命手下人送酒來。然後,他舉起自己的酒杯,當眾說道:“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再向大家介紹兩位客人,羅傑。邁爾斯先生和喬治。薩特克利夫先生,他們兩位也要和我們一起歡度耶誕節。他們兩個都是專業演員,我是用同樣的方法把他們請到這兒來的。只是向他們發出邀請時,我一時衝動,想搞個小惡作劇,就請他們裝扮成經紀人的副手,到這兒來收取到期的欠債。或許受點兒刺激之後,大家能開懷一笑。”

  隨後響起了七零八落的附和聲,接著鮑塞爾先生嘿嘿地一笑,飛翅小姐也哧的一聲笑了起來,然後眾人發出了一陣毫無掩飾的大笑聲。

  福爾摩斯輕聲對我們倆說:“真是不可思議。可以這麼說,他與這些粗人做了一筆交易,為自己扭轉了局勢。要買通這兩個人,讓他們等過完節再收債根本不用花大價錢。毫無疑問,麥可米蘭隨機應變,編造出兩個角色,而這兩個人都願意扮演,因為這還能讓他們享受殷勤的款待。”

  格拉斯伯裡夫人無意中驗證了福爾摩斯的觀點。她對我說:“麥可米蘭先生真是滑稽之至!除了他誰還能想到讓這兩個演員上演這麼一出好戲呢?你不知道,一開始我確實還信以為真了呢。不知道這位好先生還為我們準備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

  她興奮地咯咯笑著,到爐火邊找她丈夫去了。

  科德哈伯先生正向兩位不速之客道賀呢!“親愛的先生,真是絕頂的表演!請務必告訴我,目前正在演什麼劇碼?”

  其中一個傢伙摸了摸鼻子,擠了擠眼說:“《威尼斯商人》。我們要割那磅肉,哈哈哈!”

  此時到處是一片歡聲笑語。這兩個人的不期而至肯定讓麥可米蘭驚恐萬分,但他很快就把一場相當叫座的滑稽戲制止了。就像格拉斯伯裡夫人說的那樣,他還準備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我忍不住在想。

  耶誕節的前一天排滿了娛樂活動,款待傑拉德。麥可米蘭的各位客人。豐盛的宴席之後就是娛樂節目,而且與頭一天晚上的表演不相上下。首先是一位女土演奏玻璃碗琴,音色甜美動聽;隨後上場的是一位名叫芬萊。鄧恩的先生。他先是在鋼琴的伴奏下引吭高歌,然後又講了一些機警的、逗人發笑的幽默故事,十分有趣。

  所有的節目品位都很高。

  所有的人都在興致勃勃地觀看表演,只有福爾摩斯是個例外。他從頭到尾一直坐在那兒,雙目。緊閉,表情很不自然,尤其是那位女士用手摩擦一隻水裝得太滿或太淺的碗邊時,他的表情更難看。

  之後,我們的東道主宣佈:“這是我收藏的又一個現代發明的奇跡——幻燈機。

  當然了,幻燈片的放映史要追溯到很多年前。但這次不同,放映接近尾聲的時候,大家會看到真正活動的畫面。”這時,福爾摩斯來了精神。一倫敦、巴黎和紐約的街景、世界七大奇觀以及知名人士取代了較常見的、為主日學校的校長們所鍾愛的宗教勝地。麥可米蘭的貼身男僕操作著那個新玩意兒,麥可米蘭本人則簡單扼要、非常專業化地介紹、評述著每張幻燈片,甚至還為其中幾張進行了鋼琴伴奏。大家認出喬治。羅比時發出了最響亮的笑聲,而我們親愛的維多利亞女王則贏得了掌聲。

  看到一些以孩子和狗為主題的傷感畫面時,有幾個人抽泣起來。

  最後終於出現了放映前就提到過的活動畫面:太陽惟妙惟肖地升起來了,一艘戰船沉人了廣闊的大海,真是太逼真了。我看完之後承認自己不知道這是怎麼設計出來的。福爾摩斯對我說:“真是非常巧妙,親愛的華生。”放映過程中他一直很內行地點頭稱是。

  所有的客人顯然都很喜歡這個節目,但也有例外,只聽教授的妻子對福爾摩斯說:“尊敬的女王陛下當然無可挑剔,親愛的阿文先生勉強算可以,可喬治。羅比呢?天哪,畫面上的他實際上穿著女人的衣服;而另一張幻燈片上,一位元年輕的女郎竟然穿著馬褲!”

  福爾摩斯說:“好了,親愛的女士,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她卻怒氣衝衝地回答說:“在切爾膝納母可不行,凡事都要有分寸!”

  麥可米蘭的聖誕樹早在約定俗成的日子之前就裝扮妥當了,可他一直原封未動地保留到聖誕夜才點燃上面的蠟燭。蠟燭點燃時,我們還在客廳欣賞娛樂節目。從客廳出來,走進油燈擰暗了的起居室,映人眼簾的聖誕樹宛如一幅美景。

  “啊,多美呀!”看到上邊惹人心動的小盒子在燭光掩映下閃閃發光,飛翅小姐激動不已。

  福爾摩斯告訴我:“華生,是這一排第二個男僕點的。”

  我說:“你就這麼肯定?”

  他呵呵一笑,說:“看起來沒錯,他右手袖子上沾有蠟油。”

  我們的東道主突然下令拉開起居室厚重的窗簾。起初我們都大為不解,但很快就明白了,他是想讓我們大家看看窗外大雪紛飛的景色。雪為冬至節增添了情趣。

  隨後,麥可米蘭和幾個僕人穿著古裝,列隊走出房間,站在窗外高唱《冬青與常春藤》,聲音粗擴,倒也悅耳。我覺得他非常擅長戲劇性表演。

  為了把聖誕夜搞得令人難忘,我們的東道主的確是動了一番腦筋。當時我真的想到了冬至節或許會有些虎頭蛇尾。可是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以後發生的諸多事故,我覺得還是虎頭蛇尾的好。

  冬至節這一天終於到了,積雪皚皚,天寒地凍。早餐前我們出去散了散步,一掃惺松困倦,胃口也好了很多,可以多吃些豐盛的美食了。牆邊桌上擺著成肉片、豬肉大香腸、奶油魚蛋飯、炸土豆丸、家制吐司和濃郁新鮮的黃油,種類繁多,數量充足。連福爾摩斯都吃得很盡興,我知道他很久都沒這麼吃過東西了。

  我和福爾摩斯同那兩個所謂的演員坐一桌,按照麥可米蘭的說法,他們只是“在扮演經紀人下屬的角色”。我對他們的身份一直有所懷疑,就戲謔地問他們最近都有哪些演出活動。

  面對我有些試探虛實的提問,邁爾斯回答說:“我和薩特克利夫先生剛剛結束了《馬克白》的連演。”

  薩特克利夫趕緊接過話頭,引用了劇中的一句臺詞:“我手裡拿的是一把匕首嗎?”

  他們各自吃了滿滿的幾盤,然後就起身告辭了。等他們走遠了,福爾摩斯問我:“華生,你找到問題的答案了嗎?我知道你容易輕信,有什麼疑慮提出來,我願意幫你弄個水落石出。”

  我說:“好吧,福爾摩斯,他們敢直視我的眼睛,而且引用《馬克白》裡的臺詞駕輕就熟……你不認為他們可能真是演員嗎?”

  他笑著說:“別執迷不悟了,華生,我可從來沒想過他們是演戲的。你注意到那兩人面部的皮膚了嗎?每天塗抹油彩和可哥油,汗毛孔會變得粗大、張開,而且非常明顯,但這兩位的汗毛孔顯然沒有這種特徵。還有其他種種跡象,比如說他們的袖口,你注意了嗎!”

  我說:“嗯,我不否認他們倆的袖口確實有些磨損起毛了。儘管如此,福爾摩斯,一個人絕對不能太勢利。畢竟,對於絕大多數藝人來說,演戲並不是什麼收入豐厚的行當。”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的確如此,華生,但我絕對不是勢利小人。我知道演員的應變能力都很強,一旦他們的袖口磨損了,就會用肥皂洗乾淨,再用剃鬚刀把邊緣切割平整。我們和這兩個人進行了交談,更確切地說你和他們倆進行了交談,他們最後說的幾句話已經露出了馬腳,你也應該聽出來了。你聽到過哪個演員把那部劇名說成《麥克自》嗎?即使是在閒聊的時候有過嗎?這是戲劇界最忌諱的說法。

  演員會稱它為”那部蘇格蘭劇“,而且不在排練場上是絕對不會引用劇本裡的臺詞的。我敢肯定,他們不是演員,他們是貨真價實的郡司法副官!”

  吃過早飯,我們重新回到起居室,火上又添了木柴,驅趕當日的嚴寒。在我看來,當時冬至節濃厚的節慶氣氛簡直是空前絕後的。但是那一天戲劇性的結局讓我永遠都不願意再經歷那樣的耶誕節了。噢,我跑題了,還是言歸正傳,按部就班地把故事講下去吧。

  每位客人都收到了傑拉德。麥可米蘭的禮物,我也一樣。禮物體積不大,價值也不是特別高,但卻選得恰到好處。送給各位女士的是熏衣草香水,教授一本年鑒,古得哈伯先生一個煙盒,鮑塞爾先生一盒高爾夫球,哈丁一條漂亮的錶鏈,我呢,一盒雪茄。歇洛克。福爾摩斯是來客當中惟—一個沒收到禮物的人。拿到禮物的人當然都急於向麥可米蘭先生表達感激之情,表可米蘭卻謙遜地揮揮手,引身告退了,身後響起了一片道謝聲。

  我打開那包雪茄,覺得只有散給所有的男士才算比較禮貌。每個人都接受了,只有福爾摩斯拒絕了,還針鋒相對地掏出一盒埃及煙捲。我知道他更想抽煙鬥,因為有女士在場,才不得不拿出煙捲。

  哈丁示意我和福爾摩斯出去一下。出去以後他問:“福爾摩斯先生,他在分發禮物的時候故意把你排除在外,你是怎麼想的?他是忘了給你買了呢還是別有用心呢?”

  福爾摩斯說:“他沒忘,他不會這麼粗心地把我給漏了,除非這是某項計畫的一部分,當然,這項計畫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目前還不得而知。我的禮物就要到了,屆時他還會大肆渲染的。”

  約摸過了五分鐘,傑拉德。麥可米蘭又出現了,他咧嘴傻笑著,像只柴郡貓。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並沒有忘記你的聖誕禮物!我請來了你的一位朋友和我們共度良辰美景!”

  福爾摩斯狠狠地抽了兩口煙才說:“麥可米蘭先生,我只有一個朋友,他本人就站在我身邊,就是這位約翰。華生醫生。你不會把我弟弟米克洛夫稱作我的朋友吧,這麼看來,你很可能請來了我的一個同行。我確實有一兩個同行,但只有一個穿十二碼的靴子,大家可以看到從壁爐旁的幔帳後面突出來的靴子尖兒。”然後他轉身對我說:“華生,其實從靴子頭兒也能判斷靴子的尺寸大小。”

  他又說:“出來吧,雷思瑞特警官。一動不動地站了那麼久,腿都僵直了吧!”

  雷恩瑞特從幔帳後面走出來,沖著我們倆苦笑了一下,說:“‘福爾摩斯先生,聖誕快樂!醫生,聖誕快樂!不瞞你們說,接到參加這個聖誕聚會的邀請我覺得很意外,但我應該可以猜到你們倆是幕後指使者。我的家人都去蘇格蘭了,由於工作關係,我只好獨自一人在布萊頓的格蘭德旅館過節。”

  我們介紹哈丁和警官認識,然後四個人決定出去散步,謊稱出去消化消化準備享用聖誕午餐。我們的東道主非但沒有表示不快,看到我們一起出去反而顯得很高興。當時我考慮到,要是他不想讓我們和雷思瑞特結成同盟,就不會專程把他從倫敦警察局刑事廳請來了。

  我們依次向雷思瑞特介紹了這幾天的情況。我和警官結交多年了,在我看來,儘管他慢條斯理甚至還有些缺乏想像力,但是與他的同事相比,他絕對是一位高明的一級偵探。福爾摩斯對他呢,我也知道,儘管有時冷嘲熱諷地挖苦他,但還是很敬重他的。

  福爾摩斯曾經對我說過:“華生,當你完成了所有的邏輯推理並擬定好了實施計畫,要秉公執法時,雷思瑞特是上好的人選。他絕對正直誠實,是難得的得力助手。如果我注意到了一些細枝末節,而他卻忽略了,他就會很懊喪。當然嘍,這些細枝末節對調查偵破本身總是至關重要的。他對待我的那種生硬態度其實只是掩飾自己懊喪的幌子。”當時我記起了雷思瑞特與福爾摩斯的那次合作以及他提供的援助,而且至今還記憶猶新。那次多虧了他,福爾摩斯才能為那樁異乎尋常的案子劃上圓滿的句號。

  我半信半疑地以為警官會只看到麥可米蘭的表面文章,或許還會說:“一個出手大方的傢伙耶誕節找幾個人圍著他轉轉會有什麼問題呢?”但事實恰好相反,他表示贊同地說:“福爾摩斯先生,你認真對待這件事做得沒錯兒。我也覺得有些蹊蹺。他勢必知道這在我們看來有多麼不可思議,但還是顯得很無所謂。各位比我起步早,我想聽聽你們的真知灼見。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肯定形成了某種推論……

  在推論方面你可是大名鼎鼎啊!”

  福爾摩斯正充分利用這次外出散步的機會,大口大口地抽一隻十分不雅觀的黏土煙斗,噴出的煙霧敢跟火車頭一比高低。他在吸煙和吐霧的間隙講話,但講話時顯得相當憂慮。

  “親愛的雷思瑞特,我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一部分答案,但似乎還沒能瞭解全域。要把一切弄清楚,還需要看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我們還是分析一下已經發生的情況吧。警官,如果我重複某些你已經非常熟悉的細節,請你務必原諒,因為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該公開談談我們已經瞭解的一切了。首先是請客本身。他直接或間接地邀請了九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來過耶誕節,或者引用他慣用的說法是過冬至節。加上你本人雷思瑞特,其實是十個人。你是惟—一個他慕名請來的。雖然我和華生也有些名氣,但卻是東道主的不速之客。我倆進門時,他的確有點兒心驚,但卻迅速恢復了常態,這說明他認為我倆根本不會妨礙他實施計畫。所有的客人,包括我們在內,有一個共同點月B 就是正派可敬。他選擇結交的都是值得尊重的人——哈丁、飛翅小姐、鮑塞爾先生顯然都屬於保守穩健派。我認為警官,你作為法律的維護者很可能會相信肖氏莊園任何一位客人所作的證詞。麥可米蘭的計謀可能離不開他對客人們所具備的這種優良品質的利用。來之前我們對麥可米蘭的背景知之甚微。到了這兒以後,從我們瞭解到的情況來看,他的經濟顯然非常拮据。親眼目睹了郡司法副官對他突如其來的打擊以及他的巧妙周旋之後,可以肯定地說,我們對付的是一個極盡花言巧語之能的無賴。我相信他特別不希望我們發覺他的嬸母就住在門房裡。,但事與願違,我們不僅瞭解了他嬸母的情況,而且還已經掌握了他叔父遺囑的始末,這在他或許是個疏忽。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必須充分利用他的這次疏忽。”

  談話停了下來,好長時間沒人言語,雷思瑞特覺得有義務說幾句。“但至今他還沒有犯下什麼罪過,即使掌握了這些情況,我們也沒有理由不承認他只是有些古怪而已。結束了坑蒙拐騙的生涯之後,難道他不可能急於向世人做些補償嗎?”

  福爾摩斯對他這番話反應異常強烈。“雖然還沒犯罪,但卻涉嫌犯罪了,這一點我敢肯定。我希望能提前制止犯罪,而不是事後偵破。儘管肖氏莊園的這位東道主過得很瀟灑,但他受到了窮追不捨的債務催逼,並且我相信郡司法副官提到的數目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善良的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告訴我們,如果找不到新遺囑,麥可米蘭幾個月內就能成為繼承人,但是,他在幾年之內卻不可能繼承到什麼財產;而他的債主又逼得太緊,也許根本用不了幾年,不出幾個月甚至幾個星期,他就可能被沉重的債務壓垮。我認為這一點是整個謎團最值得關注的地方。”

  我們吃了一頓極其豐盛可口的午餐。先上來的是配有草藥、熏衣草和牛肉條的烤鵝,接著又端來了巨型的聖誕布丁。我用叉子仔細檢查了我那份布了,惟恐裡面遵循舊俗放進了銀幣卻出乎意料地找到了一枚小金片,可以把它系在錶鏈上。後來我們圍坐在爐火旁,隨意享用白蘭地和極其精美的肉餅。東道主和大家融為一體,擺出一副快活的神態,他這種德性我很快就開始反感了。

  他最終走到福爾摩斯身邊,說:“福爾摩斯先生,我要請你幫個小忙,能否把這個小禮物送到看門人的小屋我嬸母那兒?由於荒唐的家庭糾紛,我擔心她不願意見我。或許她會從你手裡接過這個小禮物,天曉得,說不定還能平靜地收下呢。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確認一下她是否安然無恙。據我觀察,我那個可惡的堂弟亞瑟每晚七點鐘左右去看望她。儘管他有很多缺點,但卻和嬸母很親近。無論如何,我不想讓她在耶誕節還感到孤獨。”

  福爾摩斯就算想拒絕這樣一個並不過分的要求,也肯定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藉口,於是索性就爽快地答應了。我主動提出和他一起去,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示意我留下,哪兒也別去。

  麥可米蘭說:“福爾摩斯先生,或許雷恩瑞特警官也喜歡出去稍微走走?”

  雷思瑞特起身表示同意。我們的東道主謝過他們兩個後,又問警官:“請問你的表幾點了?我想我的鐘有點兒慢了。”說著抬眼瞅了瞅屋角落地大擺鐘的鐘盤。

  雷思瑞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說:“啊,先生,正好三點五十八分,你的大鐘幾乎分秒不差。”

  福爾摩斯和雷思瑞特走後,我又和哈丁聊了幾句,我問:“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他回答說:“我搞不懂,警官跟福爾摩斯去門房,麥可米蘭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你注意到他是怎麼故意間雷思瑞特時間的嗎?他明知這座鐘走得很准還問。”

  我點點頭說:“我們必須睜大眼睛留意一切不正常的現象,等福爾摩斯回來,就向他報告。”因為當時我猜測表可米蘭也許想採取什麼行動,但又不願意讓福爾摩斯察覺。

  福爾摩斯和雷恩瑞特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他倆剛回來,落地鐘就敲了五下。

  麥可米蘭自然詢問了他倆的差使。“我想你們代我轉達了我對嬸母的聖誕祝福了吧?”

  雷思瑞特點點頭:“這位女士不太爽快,沒讓我們捎什麼口信兒。”

  福爾摩斯補充說:“總算沒把你的禮物退回來。”

  麥可米蘭不無愉快地聳聳肩膀說:“嗯,你們已經盡力而為了,我感激不盡。”

  從那一刻起,麥可米蘭就成了晚會上最活躍的核心人物,晚會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他的晚會。晚會剛開始,他本人親自向大家分發了禮物,後來他就溜到屋子角落的幔帳後面,再出來時就已經成了聖誕老人,他那套裝束看起來華美昂貴,是用紅色天鵝絨縫製的,靴口和袖口都鑲著毛邊。他還戴了一縷漂亮的銀白鬍鬚,像是掛在耳朵上似的。為了掩飾這一點,又特意戴了一頂紅色貝雷帽,也鑲著毛邊。他站在舞臺上,領著眾人齊聲唱聖誕讚歌等節日歌曲,當時我注意到時間是在六點半左右。

  他的嗓音不錯,可以稱之為嘹亮的男高音。他也沒用什麼樂器伴奏,能不走調已經很不錯了。每隔幾分鐘,他就沖到幕後,然後再帶著小禮物出來,拋向大家。

  這樣又唱歌又分發禮物,大約進行了二十分鐘,前門突然傳來一陣瘋狂的叩門聲,慶祝活動極富有戲劇性地戛然而止。

  開門的管家被亞瑟。福克斯粗暴地推到一邊。亞瑟十萬火急地大聲喊道:“我嬸母米里爾達被人謀殺了!”

  雷恩瑞特第一個站起來,快步走到福克斯身邊,試圖讓這個顯然驚得不知所措又焦躁不安的人鎮定下來。他一隻手指在福克斯的肩膀上,說:“親愛的先生,別激動,詳細談談發生的情況。”

  然後他轉身對眾人說:“請大家千萬保持鎮定,都呆在原地別動。我會陪同福克斯先生到他舉報的犯罪現場。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能否煩勞你們二位維持這兒的秩序?”

  福克斯和雷思瑞特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他們走後,屋裡響起了嘈雜的充滿詫異的議論聲。

  我悄悄地對福爾摩斯說:“我覺得很奇怪,警官怎麼沒請你一塊兒去呢?”

  他對我的發問不屑一顧。“行了。雷思瑞特作為在場的惟一具有官方身份的專家要勘查犯罪現場,根本不需要我這樣的業餘人員瞎攙和,他也會這麼說的。這話既沒錯兒又得體,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我有一點想不通,你作為醫務人員,他怎麼沒有請你去,萬一她只是受傷,你還能救她一命;即使發生了最糟的情況,還可以宣佈生命終‘止呢。我肯定他很快就會把地方員警調集到現場,並嚴格按照正式程式處理一切。”

  這時,傑拉德。麥可米蘭有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脫下了聖誕老人的服裝、靴子,摘下了鬍子,露出了裡面穿的夜禮服。最後他摘下帽子,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說:

  “天哪,多慘啊!到底是誰想害死我那可憐的嬸母呢?”

  我儘量寬慰他說:“別這樣,先生,或許福克斯先生弄錯了呢。或許她只是昏過去了,最糟也不過是休克了吧。”

  他說:“乞求上帝,但願你說得沒錯兒,先生。否則的話,我發誓一定要把兇手繩之以法。

  然後麥可米蘭壓低了聲音說:“福爾摩斯先生,你若能抓住於這件事的畜牲,我會萬分感激的。怎麼會這樣呢?那位可憐的老人,和藹可親,總是善待每一個人,怎麼會遭到瘋子的毒手呢?一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要落淚。”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塊兒棉質的大手帕,先拭了拭眼角,又極其誇張地捋了捋鼻子,接著又說:

  “那肯定是個瘋子,不是嗎?”

  福爾摩斯轉過身,湊到我耳邊說:“真是個絕頂高明的演員,華生。他已經預料出了,如果證明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不足的話,他本人能不被當成嫌疑犯嗎?”

  哈丁把我和福爾摩斯拉到一邊,悄聲問:“我們是不是發現了他盛情邀請我們來這兒的真正動機了?”

  福爾摩斯說:“行了,哈丁,別太超前了。我們還是先弄清楚真實情況再說,先別忙著下結論。”

  但是我覺得哈丁說得沒錯。後來雷恩瑞特和福克斯回來了,警官證實了福克斯的報告。我更相信哈丁的說法有道理了。

  雷思瑞特操著清脆快速的官腔當眾宣佈:“女士們、先生門,請大家集中注意力,我把剛才發生的情況簡單說明一下。大約七點鐘左右,亞瑟。福克斯先生發現了嬸母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的屍體。他發現她坐在扶手椅上,背對著起居室敞開著的法式大窗,後腦部凹陷,好像是用鐵棒樣的重物猛擊所致。生命明顯已經結束,沒必要再派人來請你了,華生醫生。福爾摩斯先生,以後我會向你請教理論的,目前由於官方原因,我不能允許任何人查看犯罪現場。我已經派了一名馬重去請地方員警,毫無疑問員警不久就到,並負責這裡的一切。作為一名在休假的警官,我的任務就是保護好現場。等待官方命令。”

  我和福爾摩斯對視了一下,現在還沒必要小聲交換意見。福爾摩斯說:“警官,趁亨菲爾德的員警還沒到,或許可以讓我講幾條推論,消磨消磨時間。順便問一句,只來一名員警呢,還是兩名?”

  雷思瑞特神情嚴肅地回答:“我想是兩名,其中一位是隊長。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他都能向路易斯市長要求支援或者請求指示。”福爾摩斯點點頭,點燃了一支土耳其捲煙,飛翅小姐嗆得咳嗽起來。他對眾人說:“我們都是傑拉德。麥可米蘭先生的客人,他像個慈善家,像十九世紀的聖誕老人,此時此刻他衣冠楚楚地站在我們面前。我相信我們都是以相同的方式接受邀請來到這裡的,大多數人盡情享受了聖誕禮遇,過得非常開心,以致于顧不上懷疑殷勤款待的背後是否藏有不可告人的意圖了。”

  麥可米蘭一驚,趕緊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你和華生醫生同其他人一樣都受到了我的盛情款待,同樣也過得很開心。當我請哈丁帶兩個朋友來過耶誕節的時候,我的確沒料到請來的是偵探和他的傳記作家,但我很高興你們能來。請不要讓我為當初的意外……後悔。飛翅小姐,你和你的朋友過得很愉快,我……”

  人群中響起了一陣附和聲,只有我,福爾摩斯和哈丁沒吱聲。哈丁說:“先生,我覺得請客這件事有點兒反常,所以,邀請了具有偵探身份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麥可米蘭像是受了極大的傷害似的,急切地說:“怎麼回事,先生?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對人性本善的信念?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個世間少有的不知好歹的傢伙!

  很顯然,我的慷慨大方成了自己最大的禍害,我把毒蛇摟進了懷抱!你對我誠摯熱情的邀請產生懷疑,我相信其他任何一位客人聽了也會和我一樣感到震驚!我請你們來過耶誕節能有什麼企圖呢?這又和剛剛發生的悲劇有什麼必然聯繫呢?你們難道一點兒都不同情一個剛剛失去了親人、悲痛欲絕的人嗎?”

  又是一陣輕微的附和聲。當福爾摩斯站起來反駁時,眾人再次被驚得目瞪口呆。

  “麥可米蘭先生,調查了你的過去,瞭解了你做江湖騙子的種種行徑之後,我不能說我到這兒來時沒抱有任何先人為主的偏見。但是,為了公平起見,我願意把一切弄個水落石出。哈丁先生向你介紹我和華生時,你驚慌失措,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或許你意識到了,我們成為聚會的一員也許更能加大你實施計謀的保險係數。”

  我們的東道主依然竭力保持鎮定,他厲聲問:“計謀?先生,是什麼詭秘的計謀呢?”

  福爾摩斯引用了一句俗語,四周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他嚴肅地說:“你請這些人到家裡過耶誕節,是想利用他們……是的,是利用他們,利用他們給你提供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為此,你選擇這種方式邀請幾乎是素昧平生的客人,同時確信他們是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值得尊敬,值得信賴的人。這樣,他們提供的有關你本人及你的行為的證詞就更具有可信度。經過仔細考慮,你認為我和華生的到來可以保證你的陰謀更難戳穿。”

  面對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指責,麥可米蘭一直頑強狡辯。他能一直這麼頑固抵賴,我真是不得不給他打個滿分。

  麥可米蘭的語調裡多了些許諷刺的意味。“偵探先生,關於你提到的這個計謀和策略,目的是為什麼呢?”

  福爾摩斯極其嚴肅地說:“為了進行野蠻的謀殺。同時又要有幾個人可以同時給你作證,證明你當時和他們在一起,不在犯罪現場。”

  聽了這句話,雷思瑞特警官站起來,指著福爾摩斯說:“住口,福爾摩斯先生。

  這樣指責別人可要小心點兒,別忘了有警官在此。要是指派我受理這個案於,一定要把你的言辭記錄在案。”

  福爾摩斯明智地點了點頭,說:“別擔心,警官。我的指責絕非是捕風捉影,我是有證據的。”

  雷恩瑞特說:“別忘了還有其他嫌疑人,至少有一個人根本沒有任何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比如福克斯先生,他聲稱發現了老人的屍體,說自己六點鐘左右去探望她時,她已經死了,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辭。當然,我們都知道你曾經在四點鐘去看望過她,這時間是麥可米蘭先生對表時特別提醒我們倆的。”

  我覺得雷思瑞特的語調裡也帶有嘲諷的味道,這一點只有深知他的人才能察覺得到。

  他接著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今天早些時候你提到過,如果找不到這位女士已故的丈夫留下的第二份頗有爭議的遺囑,麥可米蘭先生就會繼承一切,包括這幢房子,時間嘛再長也不過幾個月而已。在這種情況下,他為什麼要謀殺這位女士呢?”

  福爾摩斯面對他的責問不慌不忙,態度溫和。他並不急於答覆,而是取出煙斗,裝上煙絲。他沒點上煙斗就開口說話了。

  “因為經濟壓力壓得他迫不及待了,哪怕是再等幾個星期都不行,更不用說冒險等到第二份遺囑面世了。這兩位所謂的演員,實際上是郡司法副官,他們索要的數額不過是麥可米蘭欠下的債務總額的九牛一毛。麥可米蘭心裡很明白,名譽掃地對他而言已經最輕的了,更嚴重的是因負債而入獄;而她的死是他惟一的轉機,不僅可以使他免受牢獄之苦,甚至有可能讓他挽回名譽。至於他的堂弟亞瑟。福克斯,他根本沒有任何犯罪動機,絕不可能從他嬸母的去世受益。實際上,他不僅僅與她很親近,而且還是她的同盟。”

  福克斯木訥地點點頭,客人們竊竊私語地議論著,抱怨著。麥可米蘭或者說這位瑞那德先生沉默了大約十秒鐘,然後打出了他的王牌,他操著審慎的語調說:

  “絕頂聰明,福爾摩斯先生旭全都是子虛烏有。我保證你能杜撰一本小說肥你剛才在眾人面前講述的內容編織成跌宕起伏的情節。但我提醒你,這些都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旁證,是毫無根據的假說和純粹的巧合。我是無辜的,我不可能殺人犯罪,而且我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有不在犯罪現場的確鑿的證據,在可能作案的時間內,我都在這兒,清清楚楚地站在所有客人的眼前。福爾摩斯,就是你本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你說我想為自己製造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我連想都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我一直熱衷於樂善好施,這是我的本性決定的。

  我很慶倖做善事碰巧證實了自己的無辜,而你卻厚顏無恥地指控我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至於你,華生醫生,為《斯特蘭特雜誌》的讀者撰寫一篇‘偉大的偵探—

  —歇洛克。福爾摩斯誹謗案’,稿酬會很豐厚吧!在座的各位,福爾摩斯華生,雷思瑞特警官都不例外,統統都要宣誓作證,證明自從今天下午四點鐘起,我幾乎一刻都沒離開過這裡,一直站在你們的面前。員警來之前,我無須多說什麼,福爾摩斯先生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攪和家怎麼能證明我的話是沒有事實根據的!”

  麥可米蘭終於忍不住發脾氣了,而我的朋友聽了他的長篇大論之後依然鎮定自若。

  終於輪到福爾摩斯發表見解了。“你在整個作案時間內看似站在眾人的眼前…

  …”

  雷思瑞特打斷了福爾摩斯,但我覺得不是時候。“福爾摩斯先生,你用‘看似’這個詞,肯定不是懷疑十幾雙眼睛吧?”

  在座的人又是一陣嘀咕,等福爾摩斯又開口講話時,才靜了下去。“警官,在座的每個人都會相信整個作案時間內麥可米蘭都在這兒,對此我並不表示懷疑。但他們忽略了這麼幾點。首先,在作案時間內,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扮演聖誕老人,還戴了帽子,掛上了鬍子,遮住了臉。華生,請你穿上聖誕老人的裝束,連同鬍子、帽子、靴子全都穿戴起來。”

  我照他說的做了,不用半分鐘就全部穿戴停當。然後站在大家面前,擺了個東道主早先做過的姿勢。福爾摩斯轉身問雷思瑞特:“華生穿著這套裝束,你能看出他不是麥可米蘭來嗎?”

  雷思瑞特搖搖頭,說:“看不出。除了他們的身高相差一英寸,眼睛顏色不一樣之外,根本看不出區別。”

  福爾摩斯點點頭,提高了嗓門:“假設有一個身高、眼睛的顏色都相仿的人穿上呢?”

  警官說:“那麼就很難區別了,尤其是他穿了行頭,人們又沒料到聖誕老人會調包,在這種情況下,就很難辨別了。”

  福爾摩斯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那是當然嘍,我會介紹大家認識聖誕老人的替身的。”

  他突然沖到舞臺一側的慢帳後面,拉出一個人來。那個人的穿著打扮與剛才我們做試驗的那套行頭一模一樣,他站在那兒,和麥可米蘭扮的聖誕老人絲毫不差,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身高、眼睛的顏色,以及身材都一樣。

  福爾摩斯問:“誰會知道這不是傑拉德。麥可米蘭呢?”

  我說了句公道話:“行了,福爾摩斯,他一說話就會露餡兒的聲音不一樣嘛。

  這一位說幾句話聽聽吧?”穿著紅色聖誕裝的人說:“我是馬丁,麥可米蘭的貼身男僕。你們聽得出來,雖然穿著這套行頭我和主人很像,可聲音卻不一樣。我的主人是個唯美主義者,他怕把自己身上的服裝弄髒或弄撕了,就又弄了這一套備用。

  為了換起來方便,就讓我呆在幕後。這套服裝穿上脫下都很方便,要把鞋子、帽子等所有的東西都妥善保管好,最好的辦法就是穿著戴著。”

  這種解釋不太可能但又完全合乎邏輯。我望著福爾摩斯,希望他能找出這種解釋的漏洞。我擔心他找不出,這真是小看了福爾摩斯的推理能力。

  福爾摩斯說:“幕後還有一台愛迪生發明的留聲機,這個現代科學的奇跡,麥可米蘭兩天前的晚上還當作娛樂項目向大家展示過。華生,請脫下那套怪裡怪氣的戲服,走到幕後,然後告訴我你發現了什麼。”

  我三下五除二脫下那套行頭,然後走到幕後,檢查那台機器,上面和以前一樣有個唱片。福爾摩斯大聲叫我把唱針放好,打開開關。經過一番嘗試,我設法讓留聲機唱了起來,接著傳出了麥可米蘭的聲音,唱著聖誕讚歌,而從麥可米蘭本人那兒,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福爾摩斯就像物理實驗課上的教授那樣說道:“你們看,麥可米蘭只要找到恰當的時機走到幕後,開動機器就行了,然後讓他的替身帶著一包禮物走到臺上。來回拿這些禮物就是他不時到後臺的藉口。他的替身只要張著嘴做出唱歌的口型,就完全可以矇騙客人,讓他們以為前後沒發生什麼人員變動;而麥可米蘭本人輕而易舉就能找到機會溜出去作案。這個計畫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只要在唱片轉到頭兒之前他能趕回來,再和男僕互換角色就萬無一失了。我注意到這台機器設計得很獨特,它能播放密紋的唱片。昨晚趁大家熟睡時,我仔細檢查過……是的,連華生你也在酣睡呢!”

  麥可米蘭一時無言以對。我打破了僵局,說:“我想馬丁是他惟一的心腹吧,因為我敢肯定只要其他僕人知情,准會告訴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的。”福爾摩斯點點頭,說:“是的,我相信是這樣。麥可米蘭幾分鐘之內就能穿過田地,翻過籬笆牆,竄到門房的院子裡。然後撿起法式大窗旁邊的鐵棍,打開窗子,把背對著他打噸的老人猛擊致死。幹完這可怕的行徑之後,他再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肖氏莊園,之後在最短的時間內與馬丁調換角色。再次實施調包計是整個計畫中唯一比較困難的環節,他必須要快。福克斯發現了嬸母被害正是他所希望的,算他運氣。警官,即使地方員警還沒到,我覺得你也有義務拘捕麥可米蘭,哪怕是違反了地方法規,也是值得的。實際上,如果你不動手,我就會親手抓這個惡棍!”

  隨後發生的一切讓我們大吃一驚。麥可米蘭突然從衣服裡掏出一把小左輪手槍,頂住福爾摩斯的腦門。在英國,我的朋友過去一直是,而且現在仍然是其所屬重量級中的最佳拳擊手,但在當時的處境下,他根本沒有機會施展功夫。我當時身上沒帶槍,即便我隨身帶著槍,也不敢貿然阻截,那樣會送了福爾摩斯的命!

  所有的人,甚至是雷恩瑞特,也都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麥可米蘭反擰著福爾摩斯的雙臂,用槍逼著他一起往後退,就像一群被一隻肥碩的黃鼠狼迷惑住了的兔子一樣目瞪口呆,無計可施。馬丁跑到最前頭,打開一道道的門,讓麥可米蘭挾持福爾摩斯儘快逃跑。

  我們無助地看著,麥可米蘭叫道:“千萬別追,否則你們這位舉世聞名的偵探就會腦袋開花。我可不是開玩笑,誰敢過來,我會毫不遲疑地送他上西天。別忘了,我是一無所有,無所顧忌!”

  我們聽到後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他們向肖氏莊園後面逃去。我和雷恩瑞特、哈丁讓眾人原地別動,然後冒險尾隨福爾摩斯和兩個惡棍。到了肖氏莊園後面的庭院,我懊悔不迭,要是前幾天能到這邊散散步,查看查看這兒的地形就好了。這裡主要是叢生的密林,即使沒樹的地方也覆蓋著灌木叢和又粗又密的野草。這些灌木和野草很久沒砍割過了,根本找不到可以看出他們是從哪兒鑽進去的蹤跡。天當然也黑了,但雷思瑞特好像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為了防止他們再折回去從前門溜掉,他先派了哈丁到莊園前面去查看一遍,然後就像某種印度偵察員那樣,四肢著地,爬著查找踏過的草叢和折斷的樹枝。

  這時,地方員警趕到了。他們是隊長費爾布龍熱和警員萊肯斯。雷思瑞特試圖簡單扼要地介紹一下情況,講到了謀殺,講到了如何找出兇手以及福爾摩斯是怎麼遭到綁架的,這兩個人對查出兇手的過程怎麼也聽不明白。

  不過,員警來了有個好處。隊長費爾布龍熱的皮帶上掛著一盞燈,這使他原本就圓滾滾的腰顯得更粗壯了。這盞燈至少可以在偵查方面給雷恩瑞特提供方便。多年來雷思瑞特一直拿官方警備力量的重要性駁斥理論工作者的地位作用,並以此戲謔福爾摩斯,但那都是善意的。而且我知道,他對我的朋友懷著至高無上的敬意,只要有可能,他就會盡力而為,絕對不會讓福爾摩斯遭到傷害。

  雷恩瑞特漸漸地厭倦了指揮隊長為他照明。他一把抓住掛在他腰帶上的警燈,把它解下來,自己照著。他嘟噥著說:“隊長,我沒工夫講究禮貌了,一條人命,一個好人的生命正遭受著威脅。”

  我則請哈丁回莊園取我的左輪手槍。在等他回來的那段時間,我第一次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從一位善良的老人慘遭毒手到福爾摩斯遭到綁架。我想到了福爾摩斯隨時都有危險,想到了我是他惟一的朋友。當福爾摩斯指控麥可米蘭,揭露麥可米蘭的犯罪手段、犯罪動機和犯罪時間時,我的腦海裡曾閃過很多苛刻的念頭,為此,我深感愧疚。我曾經想過,如果福爾摩斯無法阻止這樣的悲劇發生,即使他有非凡的推理能力,能夠偵破疑案,那又有什麼用呢?他搜集了那麼多材料,掌握了那麼多資訊,為什麼他不能預見悲劇,不能預防悲劇發生呢?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像我這樣放馬後炮實在太容易了!我真希望我的朋友在我身邊,真希望能向他道歉,為沒說出口的不滿向他道歉。最主要的是,我希望他和我們在一起,安然無恙!

  或許雷思瑞特的頭腦裡也正湧動著同樣的想法。自從我和福爾摩斯結交以來,他們倆就一直是某種意義上的同行。我說“某種意義上的”,讀者自然就能想到他們一個來自倫敦警察局刑事廳,一個來自貝克街。他們針尖兒對麥芒,針鋒相對,但彼此均無惡意。

  哈丁拿著我的左輪手槍回來了,發現這邊除了那盞燈可以派派用場外,毫無進展。我想借助這點兒亮光,總應該能發現點兒蛛絲馬跡吧。我們遭到了荊棘的折磨,而且交流也十分困難,生怕輕微的響聲也會暴露自己,讓歹徒覺察到我們在灌木叢中。搜索了十五分鐘,一無所獲,我們一致同意討論一下,只要聲音放低點兒,不會有什麼大礙。麥可米蘭的優勢在於他熟悉莊園四周的環境,不過,我們有福克斯幫忙。我們從灌木叢撤回來,和福克斯商量了一番。

  雷思瑞特問他:“這片灌木叢面積有多大?多遠才有大路或開闊的丘陵?”

  福克斯說:“這片灌木叢綿延幾英里,即使在丘陵地帶,地面上也覆蓋著灌木。”

  雷思瑞特又說:“要是白天就好了,再多幾個人手就更好了。醫生,你是惟—

  一個帶武器的人,咱們分成小組也沒有什麼意義。不管怎麼說,時間緊迫,得快!”

  借著燈光費爾布龍熱隊長看到地上有個小東西。他指著一個長方形的暗黃色小厚紙片,說:“我想這沒什麼聯繫,但在這兒發現公共馬車票有點兒不對勁兒。”

  雷思瑞特撿起那張車票,在燈光下仔細瞧了瞧說:“可能是風從別處吹過來的。”

  我問他是否可以讓我看一下,他遞給了我。上面印著日期和目的地,這一下子引發了我的興趣。我說:“這張車票過期作廢都十年了,這意味著什麼?”

  他聳聳肩膀說:“躺在這兒很長時間了?”

  我覺得自己說話時就像繼承了福爾摩斯的衣缽。我說:“恰恰相反。這張車票完好無損,幾乎是簇新簇新的,就像昨天剛出版的。不僅如此,上邊的目的地是牛津廣場。一張十年前到牛津廣場嶄新的車票,躺在距目的地三十英里的德克薩斯郡這片土地上,這說明了什麼?”

  哈丁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問道:“這張不同尋常的車票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我點點頭,但我懷疑沒人注意到這個動作。“的確如此。這很可能是收藏家的寶貝。你們看,上邊的自的地錯了,把‘牛津廣場’印成了‘牛津廠場’,這就使它身價倍增,受到收藏家的青睞。”

  雷恩瑞特沒好氣地說:“你的意思是麥可米蘭不僅是個流氓、殺人犯,而且還是個馬車票收藏家?”

  我回答說:“不,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福爾摩斯最近身邊帶著許多這種車票,幾乎所有的衣服口袋裡都有,是當書簽用的。”

  時間寶貴,我簡單扼要地解釋了事情的由來始末,雷思瑞特很快就明白了,他用警燈四處照照,結果大有收穫。“看,那兒還有一張。”哈丁發現了另一張長方形的紙片,是五年前從愛丁堡到維多利亞車站的。五分鐘之內,又找到了兩張,日期不同,目的地也不同。這個謎很快就解開了,是福爾摩斯用這些車票在沿途留下了一連串的記號。

  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具有非凡的推理能力,因為我是惟一一個瞭解車票由來的人。福爾摩斯本來以為這些東西無足輕重,只好當成書簽用用,沒想到關鍵時刻幫了大忙。他肯定一輩子都會慶倖自己沒有扔掉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他留下了這些記號,至少以審慎的方式告訴了我:雖然遭到了綁架,但還有活動的自由。這還說明他既沒被捆綁,也沒上手銬。

  我們沿著這些記號前進,福克斯向我說起他叔叔,說他過去經常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中,有時候幾個鐘頭都不出來。我把這條資訊轉達給了雷思瑞特,他說:

  “或許我們該注意尋找已故的瑞那德先生生前頻繁出人的秘密地點!很多有錢人都很古怪,喜歡有個秘密居所搞些個人愛好什麼的胚有的僅僅是為了躲避塵世的喧囂。

  福克斯先生,你叔叔有什麼興趣愛好呢?”

  亞瑟。福克斯回答說:“他喜歡攝影,除此之外,他的愛好和普通英國鄉紳的差不多。”

  我們悄悄地追蹤了幾個小時之後,總共檢到了十幾張馬車票,這些車票或許福爾摩斯在幾分鐘之內就丟下了。我們要躡手躡腳地往前挪,這限制了我們前進的速度;又必須保持安靜,還要儘量遮掩燈光。我們驚擾了好幾種林中的生靈,幾隻田鼠,還有一隻極其賴皮的狐狸。那只狐狸一躍而起,把我們嚇了一跳,它也驚恐萬分,從樹後射過來的目光陰森恐怖。狐狸從我們身邊跳開時,發出的聲音極像咳嗽聲,其實是雌狐的叫聲。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幾年前在蘇格蘭沼澤地發生的一件事。

  當時,我和福爾摩斯就是通過模仿這種聲音暗中保持聯絡的。這當然也不是什麼創舉,眾多土著人,如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在說話不方便的時候,都用鳥語、獸語來確定彼此的方位。我悄聲告訴雷思瑞特,我能模仿狐狸的叫聲,或許可以提醒福爾摩斯我們在附近。

  警官問:“萬一狐狸在這兒已經嗥叫半天了,福爾摩斯不會聽不出你的模仿來吧!”

  我說:“不會的,我們以前約訂過暗號。三聲短,像雌狐,停頓一下,再叫兩聲,似乎雄狐。”

  已經有十分鐘沒找到一張車票了,像已走到頭了,記號也消失了。雷思瑞特覺得我的提議不錯,至少,不會有什麼害處,或許還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提醒你一句,”雷思瑞特說,“福爾摩斯不可能以同樣的方式回答你的暗號,你說呢?果真如此的話,這很可能是白費力氣,空耗時間。儘管如此,還是應該試一試,盡一切努力告訴福爾摩斯我們就在附近。”我模仿了雌狐叫了三聲,頓了頓,又像雄狐那樣叫了兩聲。我當然不敢奢望會有什麼回答聲,只是覺得不能光躲在灌木叢裡,不想辦法幫助我的朋友。

  我們注意觀察,仔細傾聽。然後,我又壓低聲音重複地叫了一遍,試圖造成一種假相,讓人以為附近有一隻狐狸在活動。我們仍然躲在灌木叢中,又過了約莫一刻鐘,終於有了反應。

  我們當然是吃了一驚,哈丁第一個開口說道:“這一道閃光離我們很近,而且肯定不是狂風暴雨中夾雜著的閃電。”

  雷思瑞特表示同意這種說法。“沒聽到雷聲,哪怕是遠處也沒傳來雷聲。我也認為這一道閃光很近,它讓我想起了攝影師拍照時的閃光,那是點燃他們用的特製藥粉產生的。福克斯先生,你提到過已故的瑞那德先生喜歡攝影,是嗎?”

  亞瑟。福克斯肯定了這種說法。“有可能是他的暗室或實驗室坐落在灌木叢中某個隱蔽的地方。”

  我覺得他這麼說很不可思議,就問:“他為什麼要把暗室隱藏起來呢?”

  雷思瑞特不屑地說:“醫生,要是你也像我這樣,幹了這麼多年的員警,就不會有什麼事會讓你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雖然極其不舒服,也不敢掉以輕心,閃光的地方那麼近,惟恐被發現。我們也很少用燈照路,即使開燈,每次也只讓它亮一下就趕緊關了。福克斯悄聲說:“如果他們確實藏在某個隱蔽的密室裡,那密室多半是在地下,至少一部分是在下面,這是可以肯定的。”雷思瑞特嘟噥了一聲,聲音輕得都快聽不見了。“肯定有某種氣孔或氣窗,否則我們剛才就看不見閃光了。”

  後來我們瞥見灌木叢中有一個掩體,很像觀察野鳥的人藏身的地方。我們確信找到了要找的地方,當然也很清楚這只是拆除了第一層障礙。大家後退了一兩碼,商量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雷思瑞特堅決主張來硬的,不要瞻前顧後。他說:“這個藏身之所肯定還有個人口,我建議到掩體後面查查看,然後出其不意,猛衝進去!”但哈丁認為還是小心為上。“我們派兩個人過去,萬—一無所獲或發生了最壞的情況,還有人可以組成第二梯隊,至少還有去請援軍的人。”

  雷思瑞特轉身對費爾布龍熱說:“隊長,你負責這個案子,至少從法律上講是這樣,我想還是由你來決定下一步的行動吧。”

  費爾布龍熱說:“我想讓醫生和我一起到人口處去,但願我們真的能找到這個人口。醫生是我們當中惟一帶武器的,毫無疑問也知道該怎麼用。警官,希望你和萊肯斯以及這位紳士留在這兒充當後備軍。必要的話,我想醫生會再模仿狐狸的聲音召喚大家的。”

  這次商談當然是悄悄地進行的,因此,我只能讓讀者瞭解大概的內容。

  我和隊長偷偷地繞到想像中的後面。我們不敢照亮,基本上是摸索著爬過去的。

  最後我們大著膽子遮擋著光線打開燈照了一下,方知已經到了暗室的正面。原來它是一個用茅草覆蓋著屋頂的棚屋,即使大白天也很難找到。我們終於找到了人口處的門,門也是用樹皮和青苔偽裝掩蓋著的。我倆連竊竊私語都不敢,惟恐讓對方聽見。很長一段時間,就那麼伏在灌木叢裡觀望。

  過了五分鐘,可我當時感覺像是一個小時,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影怪異地映在門口的空地上。我猛地開亮了燈,想嚇唬麥可米蘭和他的幫兇,同時舉起左輪手槍,大聲喝道:“舉起手來,否則斃了你!”

  可是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真是個宜人的夜晚,不是嗎?華生。”

  世界上頂級私人偵探、以其特有的尖刻語調繼續說:“根本不用煩勞你的軍用左輪手槍,我已經繳下了麥可米蘭的手槍,他和他的幫兇都在這個棚子裡,我像縛雞一樣把他們捆了個結結實實。”

  “福爾摩斯!”我喊了一聲,然後才說:“見到你真高興,我這一輩子見到誰都沒這麼高興過。”我們站在門口,用警燈照進去識見麥可米蘭和他的貼身男僕背對背坐在那兒,雙手被反綁著。那兩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瞅著我們,咬牙切齒地謾駡,詛咒著。我穿過清冷寂靜的夜空,大聲喊著把我們發現的情況告訴雷思瑞特。

  “警官,可以過來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們很快就和我們會合了,看到歡迎他們的竟然是這麼出人意料的一幕,他們全都和我當初一樣,驚詫不已。隊長毫不遲疑地拿出了更正規的繩索,把兩個兇犯五花大綁,並警告了他倆一番,正式拘捕了這兩個罪犯。福爾摩斯把桌子一個個翻轉過來,費爾布龍熱已經顧不上這些了,押著犯人大踏步走了,把我和福爾摩斯撇在棚屋裡,當然,還有雷思瑞特和哈丁,以及有點兒不知何去何從的福克斯。福爾摩斯明確表示讓福克斯留下來,一起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

  福爾摩斯講述起來:“麥可米蘭和他的貼身男僕帶著我逃跑,鑽進這個濃密的灌木叢。這時候,我想到了衣服口袋裡還有一些公共馬車票。華生,我心想即使員警發現不了,我還是能仰仗你發現這些車票並沿著這些記號尾隨而來。公正地說,不瞭解這些車票背景的人是看不到其重要意義的。我猜想他們有個藏身的所在,因為他們似乎很清楚該往哪兒走。一到了棚子裡面,這兩個邪惡之徒就盤算起如何向外逃竄來,即使不離開英國,至少也要離開這個地區。我猜他們是想把我綁起來,避過風頭之後逃之夭夭。他們當然也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內訌,無賴總是這樣。麥可米蘭主張時機一到就槍斃了我;而他的貼身男僕則竭力主張把我捆起來留在這兒,可能是害怕再殺一個人更會罪加一等,萬一落網就一定會上絞刑架。他們為此喋喋不休地爭執了很長時間,根本沒料到我會留下記號,也沒想到你們會在附近。之後我聽到了雌狐的咳嗽聲,使我驚喜的是,很快就聽到了你拙劣的模仿聲,華生!”

  儘管燈光微弱,他還是注意到了我眼睛一閃。“但效果當然是一樣的,因為我立刻意識到那是你的聲音,而不是我們的狐狸朋友發出的。麥可米蘭顯然對德克薩斯鄉村夜晚的各種叫聲一無所知。”

  福爾摩斯惱人地停頓了一下,點了一支該死的土耳其捲煙。他終於又接著往下說了。

  “後來我好運不斷。剛被帶進來,我就意識到這個地方曾經當攝影棚用過,很可能是已故的瑞那德先生的暗室。事實上,我還看到了過去掉在地上的閃光粉。我問是否可以吸煙,值得慶倖的是麥可米蘭同意了。我拿出煙盒和火柴,麥可米蘭像鷹一樣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但卻沒料到我下一步的行動。我點著了煙,把尚未熄滅的火柴扔在了斑斑點點的閃光粉上,刹那間燃起一束耀眼的強光。這可讓麥可米蘭著實有些措手不及,而我卻相當輕鬆地奪下了他手裡的槍,然後命令麥可米蘭的貼身男僕用我看到的放在擱板上的繩索把他的主子捆了起來。完了之後,我再把這位嚇得驚恐萬狀的男僕捆起來,這簡直是易如反掌。後面的情況你們就都知道了。親愛的華生,我對你感激不盡,謝謝你一如既往、堅定不移地支持我!要不是你的模仿,我就不知道援兵已到;果真如此,我真懷疑自己是否有膽量敢這麼做!”

  員警押著犯人走後,我們找到了一根蠟燭。點亮後,借著燭光把這個藏身處或者說暗室,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如果陽光能照到這兒,唯一能夠射進來的地方就是那個長方形的小洞口,我們剛才就是從那兒看到閃光的。我注意到牆上有個簾子,可以拉起來,遮住這個小洞口。大家都注意到了,即使外面陽光燦爛,光線很強,這個原始的暗室也伸手不見五指。裡面有塊兒擱板,福爾摩斯就是從那上面找到麻繩的。上邊還放了一些燒瓶,顯然是用來盛顯影劑和定影液的。大多數燒瓶都蒸發幹了。擱板底下是個污漬斑斑的洗滌槽,帶著一個似乎還能用的水龍頭。洗滌槽下面有一個架子,上邊放著一些底片樣的照片乾版。我們仔細檢查了這些底片,發現大多數都是德克薩斯附近著名鄉村的自然風光。

  對面的牆邊放著幾架相機、三角架和其他攝影器材。其中有一架紅褐色的大相機,用黃銅包邊,極其惹人注目。

  我說:“真想不通,一個擁有豪華宅邸,不乏眾多修建整齊的馬廄和其他附屬設施的人,怎麼會選這麼一個非常不方便的地方搭建臨時暗室呢?”我想我的這個看法表達了大家的觀點。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當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仔細查看了下面的照片底片,心想拍攝的內容說不定是要保密的。說實在的,這些附近的風景和幾條鄉村街道根本用不著這麼遮遮掩掩的。我也沒發現和間諜活動相關的東西。不過,我們千萬不能忘了,很多人把自己的嗜好當成秘密,惟恐招致冷嘲熱諷。但在我看來,拍攝這些底片的人根本用不著顧慮這一點,這些東西不過是相對較新潮的藝術作品。華生,既然是藝術,就該讓人們欣賞,而且人們也懂得欣賞。相機裡面還有一張沒沖洗過的底片,問題是已經曝光了呢,還是沒有拍過?如果曝光了,那幾乎可以斷定又是一張田園風光照。不過,我要把它沖洗出來,或許是別的什麼有趣的東西。”

  這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與例行公事的調查員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會說:“我要把這張底片送去沖洗。”雷思瑞特如果是在履行公職,即使他自己會沖洗,也決不敢擅自亂動這張底片。但福爾摩斯就不同,他只是瞥了一眼那一排瓶子,就決定自己動手了。樣樣都懂,是的,可福爾摩斯遠遠不是樣樣都很皮毛的人,至少大多數行當他都十分精通。

  福爾摩斯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帶紅色玻璃罩的提燈,把蠟燭放了過去。總算有這麼一個原始的照明工具,但我覺得,即使沒有這個提燈,他照樣能動腦筋將就著做好這一切。首先,他在水槽裡泡上了顯影劑,然後把底片從夾子上取下來,浸到渾濁的顯影液裡。由於顯影液濕度太低,過了很長時間才有東西顯示出來。福爾摩斯正在處理的是一張曝過光的底片,這一點是確定了。從我站的地方,看不到多少底片上的圖像,福爾摩斯前前後後抖動底片的時候,我就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在搖曳的紅光中,他看起來就像默劇裡的魔王,尤其是他眉毛挑起,眼睛詫異地瞪大時,就更像了。

  我們聽到他喃喃地說:“沒錯兒!”我們早先看到他已經準備了一盆定影液,現在他把顯影液從水槽裡沖掉,又用水龍頭把感光板沖洗了一下,然後才把定影液灑在上面,福爾摩斯一直在用手指攪動定影液。之後他請我們看他加工出來的影像。

  由於暗室狹窄幽暗,我們只能輪流地瞥一眼那張底片。

  他說:“先生們,這在你們看來是太落後了,可我告訴大家,先前有一次我還用過普通食鹽定影呢。”

  輪到我看時,我仔細端詳了一下上面的影像,於是,明白是什麼讓福爾摩斯吃驚了。上面既不是德克薩斯的美景,也不是鄉村風光,而是一位披著一塊平紋細布,體態豐盈的年輕女子。我得趕緊向讀者保證,底片上的人像並沒有什麼令人反感的地方,那女子身上披的布足以遮羞,但是……或許可以這麼說,和鄉村風光相比,稍微有點兒有傷風化。

  最後,福爾摩斯把蠟燭從提燈裡拿了出來;又在水龍頭上沖洗了一下底片,然後舉起來,對著燭光觀察,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說:“想想處理方法這麼粗糙,能這麼清晰,已經很不容易了。回到貝克街,我能用更專業化的手段顯像、定影。”

  亞瑟。福克斯眯縫著眼看著底片。“哎呀,這不是珍。葛籣迪嗎,餐廳的女傭人。當然,穿著太新潮了。我以前從來沒意識到她有這麼標緻!”

  福爾摩斯問:“你還看出什麼來了?比如在哪兒拍的?你比我能更容易地認出這裡的背景,尤其要注意這些掛著厚重窗簾的長方形窗戶。”

  福克斯回答:“呀,是在舊避暑別墅。那些窗子是很獨特的。底片上還有書櫥和一隻花盆。”

  我仔細看了看底片,注意到那位年輕女子有一頭極長的頭髮。勿庸置疑,她不把頭髮編起來盤好,就沒法幹日常的活。照片上,頭髮如同細布一道,掩飾了她更顯而易見的魅力。但我說:“福爾摩斯,這個沒什麼用。”

  福爾摩斯嘟噥著重複了一遍:“沒什麼用?嗯,我們等著瞧吧!”

  哈丁對照片本身沒多加評論,只是發表了泛泛的見解。

  “一位受人尊敬的英國鄉紳熱愛攝影,除了喜歡拍些田園風景外,還拍穿著暴露、年輕漂亮的女子。他的暗室偏僻、隱蔽,或許是為了悄悄地沖洗這些人物照片,但他卻又在相當顯眼的地方拍攝這些照片。我本人就不經意間看到過那幢別墅,真是令人費解。”

  雷思瑞特警官說:“不用問,裡邊的門肯定是關得緊緊的,窗戶也用厚窗簾擋得嚴嚴實實的。那拍照片的光線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是用油燈呢,還是單靠你剛才胡亂點亮的那種閃光的玩意兒,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照片的色調柔和,用閃光粉產生不了這種效果;用油燈需要的曝光時間長,不可能拍得這麼真切。或許房子有個玻璃頂,親愛的福克斯,是這樣嗎?”

  亞瑟。福克斯點點頭說:“是的,用作攝影室,這座房子的構造真是無可挑剔。

  從裡邊把門拴住,再把窗簾拉起來,外面的人要看到裡面就要用梯子。只有一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兒只有一張這樣的底片,而避暑別墅裡也沒什麼地方可藏,別的底片都到哪兒去了呢?我到裡面看過,沒有櫃子一類的東西,只有你們看到的這個書櫥。他肯定不會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拍好、沖洗好的照片再毀掉吧?”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這一點我也想過。我想,我們該去參觀一下這座別墅,或許房子本身更能啟發我們。”

  我們再從灌木叢走出來,覺得比剛才進去更難了,因為我們連原來可以偶爾照照路的警燈都沒有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設法出來了,只是手上、身上劃破了好多處。我們向外走時,走得很慢,很小心,還時不時地甩甩胳膊,掙脫掛在身上的荊棘。這時候,福爾摩斯徵求了雷思瑞特的意見:“警官,過去這一個小時你一直沒發表意見,沒有什麼重要的看法和大家探討?”

  雷思瑞特含糊地說:“若非肯定有獨到的見解,我是不會隨便說話的、我剛才肯定提到過,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官,我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領,沒有什麼會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們可能會在別墅裡挖出阿拉丁之洞,裡面隱藏的可能是讓人難以啟齒的下流東西。”

  “噢,天哪,雷思瑞特,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如果你想發現的是下流東西,那你會非常失望的!哈哈哈!”福爾摩斯說完,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可我覺得這讓他很沒面子。我們終於來到了莊園後面的草地上。走過新的避暑別墅之後,不一會兒,福克斯就帶我們到了更隱蔽些的舊別墅。

  福爾摩斯問福克斯:“瑞那德先生去世後,這兩處都搜過嗎?”

  福克斯回答說:“都徹底搜過。但在舊別墅裡沒看到有作過攝影室的跡象,很奇怪。”

  我們當然沒有別墅的鑰匙,福爾摩斯認為到莊園去取不是明智之舉。“我們可能會發現讓已故的莊園主尷尬的東西,這可不是我的本意。算了,還是不要興師動眾的好,我能用袖珍折刀打開這把鎖。”

  我毫不懷疑他有這種能力,因為以前見他開過許多更複雜的鎖。福爾摩斯擺弄著那把不難弄開的鎖,雷思瑞特則卻抬頭望著天,輕聲吹著口哨,似乎和我們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一樣。他還咕噥了一句:“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違法的?”

  “啪噠”一聲,鎖開了。我們推開門進了進去。福克斯摸黑找到一盞油燈,並很快點亮了。借著燈光,我們就能看清楚避暑別墅的內部了。我們看到了照片上拍出來的那些簡單的傢俱,而且也只好認同福克斯的說法,因為確實沒看出有用作攝影室的任何跡象。後來,福爾摩斯敏銳的目光落在一塊刷白了的木板上,並且用他更加敏銳的頭腦悟出了木板的作用,這改變了我們最初的看法。

  “這塊刷成白色的木板,是當作可擕式反光鏡來用的。通過移動它的位置,反射天然的陽光,產生藝術效果。”他挪動了一下木板,通過反射油燈的光來證明他的說法;然後又把木板放回原地,靠在牆上。接著說:“照相機和其他可擕式器材都放在暗室裡,因此,沒有留下一目了然的跡象,這樣也就能遮人耳目了。警官,你還能看出別的什麼來嗎?”雷思瑞特迅速環顧四周之後說:“只有一個書櫥,而且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了。除此之外,連個櫃子都沒有。”

  的確如此,整個房子傢俱很少,非常適合避暑用。

  歇洛克。福爾摩斯此時坐在一張凳子上,閉著雙眼,說:“我就在此等天大亮。

  各位請回莊園吧,或許還能睡上幾個小時。”

  我們大家都對他的舉動有些反感,但都沒表示出來。只有雷恩瑞特例外,他立即贊同說這個建議很妙,轉身就走了,回肖氏莊園去了。其餘的人都遲疑不決。福爾摩斯催促大家快走,明確表示真的情願一個人留下來。

  他點了一支煙,說:“華生,天亮了再來;把我的煙斗、煙葉也帶來。”

  四我回到肖氏莊園,發現那裡的氣氛相當沉悶,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傑拉德。

  麥可米蘭臨時請來的客人當然沒有誰認識慘死的米里爾達。瑞那德,但他們都是極易受這種悲劇刺激的人,何況,悲劇又是發生在離他們的臨時居所那麼近的地方呢。

  加之,他們親身經歷了從麥可米蘭把福爾摩斯當作人質帶走,到費爾布龍熱隊長和警員把罪犯押回來的一系列變故,這也讓他們感到驚心動魄。我再次走進莊園時,員警已經把麥可米蘭及其貼身男僕押往路易斯市的德克薩斯郡監獄了。所有的僕人都茫然不知所措,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僕人們總是這樣。

  之前,他們雖然不喜歡麥可米蘭,但都服從他的命令,並按照他的吩咐行事;現在呢,沒有麥可米蘭了,他們顯得很迷惘。

  我覺得有義務來臨時控制一下局面,只要能鎮定人心也好。我首先吩咐準備咖啡,客人僕人都一樣,每人一份兒。咖啡備好後,我把眾人引到起居室,自己站在麥可米蘭那個惡棍當眾講話時常用的小舞臺上,作了權且可以算作一次演講的發言。

  “女士們、先生們,肖氏莊園的全體成員,米里爾達。瑞那德慘遭殺害的消息傳來後不久,這兒的東道主、雇主就因涉嫌殺人被拘捕了。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我覺得有必要說幾句,向大家說明一下情況。當然了,我不可能講得很具體,但若有人一定要我猜測一下,我會毫不遲疑地說,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了傑拉德。

  麥可米蘭的最終下場。”僕人們如釋重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客人們大都有些迷惑不解地發出了噴噴的感歎聲。我接下去說:“我很高興福爾摩斯已經獲救了。毫無疑問,他會在明天早上,更確切地說是今天早上晚些時候,告訴大家更多情況。

  與此同時,我相信瑞那德莊園肯定會有切實可行的計畫安頓莊園上所有的人員。至於我們呢,作為客人至少可以留下來再住一天。現在,我認為大家都應該去睡上幾個小時,並且我還建議早飯比平時晚一個小時開。”

  所有的僕人都滿懷感激地由主管帶走了。客人們包括雷恩瑞特警官和哈丁在內也都回房睡覺去了。過去的這段時間對大家來說實在是困倦難捱。他們的身體素質可沒有我這麼好,我為女王當過兵,在部隊裡練出來了。福克斯也回他的住處去了,他還要照顧牲畜,處理其他重要的日常事務。因此,起居室裡就剩下了我一個人,心懷感激地獨自享用剩下的多半壺咖啡。

  夜已經很晚了,或者也可以說早晨還很早,連我也覺得有些累了。昏昏沉沉地,我注意到其實我並不是真的獨自一人,還有一個僕人沒走。她正要出門呢。她的瞼,啊,還有她的身材好像都很熟悉似的。

  我叫住她:“珍,是珍,對嗎?”

  她轉過身來,點頭行了個禮,說:“嗯,是我,先生。你還想要點兒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要什麼。請務必過來坐坐,我想跟你談談。”

  她順從地走過來,我示意她坐,她坐下了。她坐在那兒,非常大方,非常端莊。

  我覺得作為一名女傭,她舉止出眾,不同凡響。

  她臉上露出了焦慮不安的神色,我安慰她說:一好了,珍,你不用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彬彬有禮地笑了笑。我接著說:“最近我剛剛看到你的一張照片,是我。們在已故的瑞那德先生用過的隱蔽的暗室裡發現的。”

  她大驚失色,就像是她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一樣。她說:“噢,先生,我原以為一切都被人遺忘了呢,他們找遺囑時,根本沒發現任何照片。”

  我問她:“啊,那就是說,你還有其他照片?”

  她回答說:“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哪一張,先生,但我不敢隱瞞,必須承認總共有六七張。瑞那德先生是個好人,是個十全十美的紳士。當時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他死了以後,這些照片就會遭到別人的非議。這就是我為什麼不願意讓人找到照片的原因。我從不介意給他當模特,但我總有點兒擔心夫人會怎麼認為。”

  我說:“好了,至少現在不用擔心了。”話一出口,我恨不得把舌頭咬下來。

  她開始抽泣,我用一隻手臂摟著她,儘量安慰她。這時候我禁不住感到她身上透出一股無窮的魅力,極有吸引力。我說:“行了行了,好姑娘,別傷心了。只不過找到了一張照片,而且看到的人都是品位高尚的紳士。”

  她說:“噢,先生,我可沒幹過什麼下流的事。我覺得這麼一位名聲顯赫的老紳士,竟然不敢聲張自己的愛好,真是遺憾。他對我很好,過去還不時地在工資之外再給我點兒錢。我的父母很窮,這些錢對他們來說幫助可大了。”

  我問她:一你不知道他把其他照片放在哪兒嗎?“她說:“我不知道。他只是說過總有一天,這些照片會讓我出名的,可我說要是他不介意,眼下我倒不願意出名。”

  我打發那個可憐的姑娘回去睡覺,然後自己也回臥室去了,但不是去休息,我的精神還很好。我洗了洗臉,刮了刮鬍子,換下晚禮服穿上花呢西裝。然後到了六點鐘,收拾了幾件福爾摩斯需要的東西——煙斗、煙絲、一塊乳酪三明治和一壺咖啡。在廚房燒水煮咖啡時,我一邊等著水開一邊懊惱地摸摸有些疼痛的下巴,暗自想本來可以不用冷水刮臉。哎,英國的紳士沒了人伺候,生活就亂了套。在部隊,我依賴勤務員;在貝克街住的時候,哈德遜太太和比利把我的生活照顧得很舒適;結婚以後,我就一直仰仗妻子料理所有的家務事,過的也是寢食無憂的日子。現在呢?我打發所有的僕人上床睡覺去了,只好自己受罪。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沒有組織安排好。

  六點過了幾分,我帶著那些東西走進避暑別墅。福爾摩斯還坐在那張凳子上,似乎從我們離開以後他就沒動過,一個小時之前他就是這麼坐著的。但我知道他實際上動過了,這是從散開的煙灰上看出來的,他肆無忌憚地把煙灰彈在了地上。

  他和我打招呼,說:“啊,華生,你把我的煙斗、煙絲帶來了,真不錯。你知道嗎,自從看見你進門,我對書櫥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即使在油燈下,也能看出頂層和底層架子上的書存在著明顯的差別。你自己看看,華生,看出來了嗎?”

  我打量了一下,看到兩排書一本緊挨著一本,排列得非常整齊,沒有任何間隙,好像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於是就照直說了。

  福爾摩斯說:“再看看,看得再仔細點兒,你會發現頂層的書排列得非常整齊。

  任意挪動其中的任何一本,都會發現很難再恢復原樣了。”

  我按他說的試著動了一下,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

  他說:“現在看看下邊這一層,也排得井然有序,實際上比上邊還整齊。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呢?”

  我回答說:“哦,我想這說明他的書都排得很整齊,但上邊那一排用得多些,其他的書幾乎不翻。”

  他呵呵一笑,說:“這不足為奇,華生,其實你只要把底下架子上的書拿掉一本就知道了。”

  我按照他的建議試著去拿掉其中的一本書,使我吃驚的是,這竟然辦不到。我的朋友看我費勁地要從整齊劃一的一排書中取下一本,開心地笑了。他說:“《大衛。科波菲爾》你是拿不出來的,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書脊是假的。偽裝得真是巧妙。”

  他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書櫥前,站到我身邊,按了一下板條,使我驚訝的是,書脊倒了下來,就像蓋子一樣,實際上那排書恰恰就是隱形門。

  我說:“真是聰明絕頂,福爾摩斯。這種偽裝手法我不是沒聽說過,但偽裝得如此巧妙、如此不留痕跡,我真是沒想到。”

  他說:“但巧妙得有點兒過頭了,過猶不及嘛。如果其中有一個書脊做得像似有人動過的樣子,我就不會起疑心了。”

  書脊倒開後,露出了一個簡單的小櫃子,比外邊起偽裝作用的書架深一些。裡面還有一個托架,上面放著一系列的玻璃紙底片和幾個相冊。

  福爾摩斯管玻璃紙叫“底片”,管相冊裡的照片叫“正片”,他解釋說:“底片共有七張,都是那個女傭的各種藝術造型,和我們看到過的那一張在風格上很相似。如果你拿起一本相冊看看,就會發現裡邊都是排列很整齊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是其他模特兒的。總的來說,相冊大概跨越了較長的一段歲月,我是從裡面的照片逐漸變化的風格推斷出來的,有的照片是幾十年前拍的。不僅如此,照片使用的增感相紙在某種意義上講也過時了。”

  儘管我對福爾摩斯的推理及其推理一貫的正確性都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或許只不過是想給他提供一些練習的機會。“有沒有可能是買了相紙以後,存放了很長時間才用呢?”

  他關上暗櫥,又重新坐到了凳子上,拿起我給他帶來的煙斗,裝上煙絲,悠然地點燃抽了起來。然後,他透過濃烈的青色煙霧說:“華生,你很清楚,我從來不胡亂猜測。從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來看,你懷疑我的說法。我告訴你,增感相紙擱置幾個月,不管存放得有多仔細,最終印出來的正片都會變色的。”

  我趕緊轉換話題,問他:“你準備把相冊和底片拿給員警看嗎?”

  他說:“我沒找到應該這麼做的理由,華生。無論這些照片在你我這樣的世人看來多麼清白無辜,它們的出現都有可能會給已故的瑞那德先生的名譽蒙上陰影。

  我覺得沒有理由對外聲張。”

  我又提醒他說:“雷思瑞特警官看到過你在暗室裡沖洗出來的那張照片。”

  他說:“這不是雷思瑞特負責的案子,再說,他不一定會再提起這事,”他說到這兒打住了,擦燃一根火柴,湊到煙斗上,然後接著說,“但我還是要特地關照他一下,叫他別提這事。我懷疑地方員警找都找不到這個暗櫥。”

  我又問:“你會告訴哈丁和福克斯嗎?”

  福爾摩斯說:“這不著急,先讓他們答應保密再說吧。我知道,華生,有時候你把我看成冷血動物,其實,我還是很有同情心的。如果有人知道這位女傭當過模特兒,而且衣服穿得那麼少,她恐怕就很難再找到新的工作了。其他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的或許也是傭人。”

  我抓住了“有的”這兩個字發問。

  他回答:“有的照片,手和臉一樣,都拍得細緻人微,這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是傭人。還有一些照片,我注意到了,人物的手都藏在衣磔裡,這些拍的很可能都是傭人。”

  福爾摩斯能這麼設身處地地考慮得這麼周到,令我大為感動,一衝動就把我和珍的談話內容告訴了他。

  他點點頭,站起來說:“華生,顯而易見,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倆的觀點是一致的。”

  我們小心地關好了避暑別墅的門,回到了肖氏莊園。福爾摩斯洗漱之後,換上了諾福克上衣和褲子,這是他從貝克街帶來的最隨便也是最舒適的一套衣服。我們坐在起居室裡,我看到晨光正透過落地窗簾映進來。福爾摩斯接連不斷地打盹,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了這種光景。只要是睡醒了,他就會非常興奮地和我交談。他和某些動物一樣,具備一種特異功能,即在醒來的一瞬間就能有十分清醒的天賦。

  後來管家進來了,首先向我道歉,說儘管我提議晚點兒開飯,但是出於習慣,早飯還是按時準備好了。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先生,請到餐廳坐吧,我們的各項家庭事務都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

  我們接受了他的建議。走進餐廳,看到雷思瑞特、哈丁以及其他所有的客人都做在了餐桌旁。客人們大都緘默不語,只有飛翅小姐例外,像以往一樣嘰嘰喳喳。

  但是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百靈鳥,倒像黑水雞發出的聲音。大家都拘謹地、慢吞吞地吃著,福爾摩斯終於站起來發言了。

  “女士們、先生們,有關昨晚發生的一系列令人震驚的事件,我想,員警和我的朋友華生已經把瞭解到的情況都告訴大家了。我有充分的理由進一步向大家證實,費爾布龍熱隊長以非常嚴重的罪名拘捕了我們的東道主。我建議大家都留下來別走,以備警察局會再次派人來取證。”這是有可能的。另外,午飯以後,我想在起居室再向大家透露一些最新消息。我相信午飯的開飯時間會和平時一樣,絕對不會有什麼變動。“

  事情基本上有了結果,一切也都恢復正常了,可是大家還是沒有胃口,酒倒喝下去不少。後來福克斯來了,不巧,當時我正跟格拉斯伯裡談得起勁兒。我說“不巧”是因為我很想就事態的最新發展和福克斯好好談談。可是等我抽出空來,已經太遲了。三點鐘剛過,福爾摩斯已經準備好發言了。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是節禮日,但是大家情緒低落,也決沒有心思慶祝了。所有的客人都坐好了,亞瑟。福克斯也坐下了,僕人們都站在起居室的兩側和後頭。

  福爾摩斯的講話簡單明瞭,沒什麼客套話。“不管是客人還是肖氏莊園的人員,大家都被傑拉德。麥可米蘭愚弄了,因此,都有權瞭解前幾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的始末。在此之前,我沒有辦法講得很詳細很具體,現在可以跟大家說了。這所宅院,這座鄉村莊園是已故的瑞那德先生和他賢淑的妻子米里爾達的住所……”

  格拉斯伯裡先生打斷了福爾摩斯。“先生,請你注意說話的條理性。你提到的是他已故的妻子米里爾達。瑞那德!”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福爾摩斯只不過是沖著格拉斯伯裡先生點了點頭,沒有作任何評論。他接下去說:“幾年前瑞那德先生立下遺囑肥他的侄子傑拉德立為繼承人。但是他後來聽說他的侄子其實和傑拉德。麥可米蘭就是同一個人,經過核實以後,他知道他的侄子就是那個江湖騙子,因此,又立下了第二份遺囑。他和他的另外一個侄子由於只是同宗而不是近族,所以,早先有些疏遠。儘管如此,他在第二份遺囑裡還是把一切都留給了亞瑟。他把這個變故告訴了妻子。但不幸的是,瑞那德先生去世以後,雖然多方仔細查找,第二份遺囑還是蹤影全無。只有瑞那德先生的律師能說出兩份遺囑的具體內容。此時此刻,我必須向大家解釋一下,第二份遺囑必須在一定的期限之內找到,否則,麥可米蘭就會成為肖氏莊園的主人和瑞那德家產的繼承人了。這個期限就快到了。”

  “要是他不先被絞死的話!”又是格拉斯伯裡先生插嘴。

  福爾摩斯對他的反應置之不理,繼續說:“儘管形勢對傑拉德。麥可米蘭非常有利,但他已經迫不及待了。因為他欠債數額驚人,並且債主催逼得很緊。單單這些債務就能在他繼承財產之前把他送進監獄。看到那兩個所謂的演員了嗎,其實,他們是臨時買通的郡司法副官。行賄也是一個老到的江湖騙子慣用的伎倆。他再也等不及了,狗急跳牆,設計了一個殘忍的騙局,要謀殺自己的妹母,意欲早一些繼承一切。莊園給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留下了太多的傷感的回憶,她就搬到了原來守門人住的小屋,過清靜的日子。儘管如此,心地善良的她,留下了莊園所有的僕人,並計畫只要自己活著,就不把他們打發走。”

  “可是,麥可米蘭實施了惡毒的計謀,殺害自己的嬸母,並且還給自己製造了不在犯罪現場的無懈可擊的證據。他用大家都很清楚的方式把我們請來以後,就精心設計了犯罪時間,造成了當時我們都在場,並且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聽見他唱歌的假相。他派我去給瑞那德夫人送聖誕禮物,並刻意讓我留心出發的時間。他知道亞瑟。福克斯准會在七點左右去看望嬸母,如此一來,亞瑟就會闖人犯罪現場,而且極有可能被指控為犯罪嫌疑人。當然,我送禮物回來以後,麥可米蘭一直和大家在一起。”

  “在那之前,福爾摩斯先生,你離開的那段時間他也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

  這一次是飛翅小姐插嘴。

  福爾摩斯朝她禮貌地點點頭,繼續說:“是的,實際上隨後的幾個小時都是這樣,對嗎?他向你們所有的人獻殷勤,甚至矇騙你們,借助化裝術和留聲機讓你們相信他一直都在場,和你們在一起,即使他的男僕假扮成他的時候Z 你們也相信他一直在場,這一點我在不幸遭劫之前就已經向諸位解釋過了。麥可米蘭罪惡行徑的始末,一切與此相反的可恥的細節,大家都已經有所瞭解了。我就不再重複了。”

  此刻,哈丁打斷了福爾摩斯,這讓我頗感意外。“福爾摩斯先生,最初帶你到這兒來是因為我個人心存疑慮,我知道你能預料可能會發生的事。那我能不能請你現在就告訴大家,當你聽到不幸的消息時,你心中的謎團已經解開了多少?”

  我為他的這種衝動感到震驚,因為如果我理解得沒錯兒,他是在譴責福爾摩斯單單為了完成他做的一個遊戲而聽任謀殺發生。我知道我的朋友不是那種人,他絕對不會那麼做的。

  但福爾摩斯忍住了沒有發火兒。他說:“哈丁先生,我欽佩你頭腦清醒,精明強幹,欽佩你明智地請我來參與解謎,解一個不同尋常的謎。我將如實回答你的問題。起先我只是一般性的懷疑,也考慮到可能會發生悲劇。後來各種各樣的跡象—

  —我原來沒想到的遺囑,差點兒就暴露了麥可米蘭真實面目的郡司法副官,還有留聲機等等——都開始聚集成型了。你們都已人睡了,當時我特地去檢查了那台機器,發現了錄有麥可米蘭聲音的兩張唱片以及兩套演出服裝。突然間一切都明朗起來,所有的線索都串連在一起,我知道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要有生命危險了。我甚至還看到過犯罪工具,當時我還想過會不會就是用那根鐵棍作案呢,因為鐵棍位置放得非常巧妙,後來經證實那就是兇器。”

  現在哈丁不僅僅是想要問個究竟,而且還要興師問罪了。他站起來大聲嚷道:

  “既然這些你都知道,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罪惡的悲劇就這麼發生呢?你根本沒有設法去阻止,還自稱是偵探呢!偉大的歇洛克。福爾摩斯推理得再高明,頭腦再機敏,如果不採取行動防止犯罪,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

  我覺得有義務替福爾摩斯講幾句公道話,就說:“親愛的先生,你這樣講話就有些有失身份了。如果你認為我的朋友兼同事對悲劇無動於衷,那你對他就太不公平了……”我得承認話說到一半我就講不下去了,因為在內心深處我自己也對福爾摩斯感到很失望,儘管我還是非常欽佩他高明的推理和破解謎案的能力。但是,友誼需要忠誠,我決心始終站在我的朋友一邊。有些事情,他或許瞞著我,但我暗自思量,假如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了。或許過去我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創新能力,沒能完全得到他的信任。當然,這些想法一閃而過,現在每個人都看著福爾摩斯,看他怎麼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福爾摩斯沒讓他們等多久。

  門廊那兒傳來一聲響,大家都沒理會,福爾摩斯的臉上卻露出了警覺的神情。

  然後他說:“謝謝你,華生。其實,你大可不必替我辯護,因為我完全有能力為自己辯護。我希望幾分鐘後,你們大家,尤其是你哈丁,會改變對我的看法。”

  哈丁又一次打斷了福爾摩斯的話。他仍然怒氣未消,雖然聲音比剛才小了些,可語調裡的諷刺意味卻更濃了。“先生,你只有一個辦法能為自己辯護,那就是讓那位可愛的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復活!你拿她的性命賭博,但你輸了。你明明能阻止這場悲劇,可你卻任其自然發展,謀殺犯落網了,可這有什麼用呢?”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覺得他笑得非常坦然。他後面說出來的話讓我懷疑我的朋友是否有點兒不正常。“讓親愛的瑞那德夫人復活?嗨,親愛的哈丁,這恰巧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什麼?你瘋了嗎,先生?”

  “你是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福爾摩斯先生?”

  一連串兒這樣的問題加上冷嘲熱諷一古腦兒地向偉大的偵探襲來,在座的人都開始相信福爾摩斯鬼迷心竅了。我當然明白福爾摩斯不是頭腦發熱,而是還有什麼絕招兒沒使出來。不管他的絕招有多厲害,我實在看不出眼下他有什麼辦法能保住自己的臉面。

  福爾摩斯抬高了嗓門兒,簡直是在大聲叫:“福克斯先生,請把那個人帶進來好嗎?”戲劇性場面出現了。亞瑟。福克斯挽著一位慈祥的、小巧可愛的老婦人走了進來。看到他們的出現,人們大吃一驚,呼出來的氣足以形成一股旋風。歇洛克。

  福爾摩斯帶著對女性特有的騎士風度把瑞那德夫人攙到舞臺上,讓她坐在椅子上。

  米里爾達。瑞那德坐下後,福爾摩斯就站在她的身邊,儼然像個剛剛讓一位已經幻化成仙的女士重新獲得生命,回到人間的魔術師。他的神情仿佛在說:“她回來了,活生生地坐在這兒,真真切切,從無邊無際虛無縹緲的幻境回來了!”

  又是哈丁搶先站起來說:“福爾摩斯先生,看來,我的確錯怪了你,應該向你道歉。我誠心誠意地毫無保留地向你道歉。儘管如此,我還是斗膽提議,你是不是應該向大家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福爾摩斯微笑著說:“的確應該解釋一下。我已經向大家解釋過了一些讓我相信這次謀殺早有預謀的情況,而且我的解釋也為我招致了不應該承擔的責難。我不僅推斷出了麥可米蘭可能實施的計謀,而且還將計就計,設下了連環套,不讓他的陰謀得逞。我和福克斯先生聯手,又和夫人共同策劃,並由她參與實施一項有些冒險的行動。這種冒險當然是有限度的。在我看來,碰碰運氣也是值得的。如果計畫成功了,我知道我們的東道主麥可米蘭就會因蓄意謀殺罪而立即被捕。噢,哈丁,員警就是以這個罪名把他押走的。福克斯先生在我的勸說下,為這位夫人做了個模擬像,大小和本人一樣,至少從後面看不出什麼破綻。我估計麥可米蘭會從那扇法式大窗出人,所以,就把高背椅放在背對著窗口的位置。給類比像穿上了衣服,全部安排妥當了,還弄了一副預先塞好東西的手套,從麥可米蘭進去的角度看,可以看到手套。又在上面支了一個西葫蘆,圍上了老人的頭巾,還戴上了一頂老年人常用來保護頭髮的壓發帽。從麥可米蘭進門來的角度看過去,千真萬確就像是瑞那德夫人坐在高背椅上,好像正在那兒打盹呢。其實,夫人當時正安全地坐在樓上的房間裡。麥可米蘭像野獸一樣殘忍地揮起鐵棍砸下去,隨後包在頭巾和帽子裡的西葫蘆就‘噗哧’一聲坍了下去,這讓他產生了怪異的恐慌感,以為已經完成了罪惡的行徑。他順原路迅速返回,卻沒料到亞瑟正從垂下的簾子後面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真真切切呢。麥可米蘭絲毫也沒遲疑,因為他要儘快趕回肖氏莊園。各位不用擔心,萬一這個反奸計被麥可米蘭識破了,還有福克斯在那兒保護夫人呢!”

  提到米里爾達。瑞那德夫人,我們都想到了,她為了實施這個大膽的計畫,肯定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

  就像是演員聽了幕後提詞一樣,瑞那德夫人開始講話了。“如果可以,我也想說兩句。首先必須感謝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是他用自己的智慧不僅推算出了我的生死大劫,而且還巧作安排救了我,把我那個惡棍侄子繩之以法。我知道傑拉德冷酷無情,卻沒料到他會下毒手謀殺我。我相信,我親愛的侄子亞瑟會很高興幫助我料理安排家事,使大家在肖氏莊園度過一段愉快的日子。啊,是的,我想挽留大家一直住到新年。”

  受到這樣一位慈祥的老人盛情邀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很高興,大家都非常感激地表示接受了。

  瑞那德夫人說:“當然,肖氏莊園再過幾個月就不歸我了,我只希望把莊園傳給親愛的亞瑟。哎呀,那個禽獸不如的惡棍麥可米蘭很快就會成為這兒的主人了,即使今後幾年他無法享用,但最終莊園還是他的。”

  房間裡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大家都對米里爾達。瑞那德深表同情。福爾摩斯又說:“親愛的瑞那德夫人,要是第二份遺囑找到了,你的幸福之杯就會滿了,對嗎?”

  米里爾達。瑞那德非常同意他的說法。“是呀,為了找到它,能做的都做了。

  我擔心再也找不到了。”

  福爾摩斯炫耀地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份兒文件,說:“能做的都做了,就是沒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出手。好了,夫人,我已經找到第二份遺囑了。”

  他把那份兒文件遞給瑞那德夫人,姿態優雅,頗具紳士風度。瑞那德夫人舉起長柄眼鏡,匆匆測覽了幾頁字跡密密麻麻的文件,又驚又喜,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對你真是感激不盡!你到底是在哪兒找到的?

  我們找的時候怎麼會忽略了那個地方呢?”

  我也很想聽聽福爾摩斯的回答,因為我和其他人一樣,對於這件事也是一無所知。

  “我是在舊避暑別墅找到的,就藏在書櫥下層一排假書脊後面的暗櫥裡。暗櫥裡存放著一些照片底片和幾本相冊,這份遺囑就夾在其中的一本相冊裡。就是這麼找到的。”

  瑞那德夫人把那份遺囑放在腿上,高興地鼓起掌來。她說:“我忘了他還有一個秘密藏身的地方。他過去常常拍攝一些自以為有傷風化的照片,他不願意告訴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他有這麼一個愛好。這些照片並不是什麼難登大雅之堂的粗俗東西,對吧,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彎腰一鞠躬說:“在我看來,品位高雅,賞心悅目。”

  米里爾達。瑞那德把珍貴的遺囑放在應該擁有它的亞瑟。福克斯手裡,然後站起來,張開雙臂感激地擁抱了福爾摩斯。“福爾摩斯先生,願上帝保佑你!你說我的幸福之杯滿了,噢,先生,你不知道滿得都已經溢出來了。”

  該亞瑟。福克斯講話了。他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激動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福爾摩斯先生,我怎麼感謝你都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不足以回報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你救了我深愛的嬸母,重新給了我繼承遺產的權利。我想親愛的米里爾達嬸母肯定會接受我的邀請,在莊園安度晚年的。這兒就是她的家,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希望她幸福長壽。”

  亞瑟。福克斯環顧四周,問:“珍到什麼地方去了?”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儘管在此之前我沒有向讀者透露過,事實上,我早就猜到亞瑟。福克斯和傭人珍相互愛慕了。當時找不著她,他倒並不著急。晚飯桌上,當得知好長一段時間沒人看到過珍的時候,他就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了。

  最後,管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遞給他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致亞瑟。福克斯先生”。字是用粉紅色的墨水寫的,信封的品質很差,給肖氏莊園的新主人致函一般不會用那種信封。

  亞瑟。福克斯輕聲對我們說:“這是在珍的臥室裡發現的,她所有的物品都不見了。請原諒,我要讀一下這封信。”他用餐刀小心翼翼地啟開信封,拿出便條看了看,然後遞給福爾摩斯。福爾摩斯興致勃勃地看了一遍,又交給我。我迅速地流覽了一遍,內容如下:親愛的亞瑟:偵探發現了照片,我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了,因為瑞那德先生去世了,他不可能再出來向大家證明這些照片是無辜的,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會試著在不需要證明檔的地方找份工作。現在我是不大可能從莊園拿到證明檔了。我們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會一輩子都記得你的!

  愛你珍我小聲說了幾句話,滿心以為可以安慰安慰福克斯。可話一出口,聽起來卻很彆扭,有些不合時宜。

  福爾摩斯說話直截了當,也更切題。他說:“親愛的福克斯,我當然也意識到了你和這位女士之間的親密關係。你只在我面前提到過她一次,當時柔情爬滿了你的臉。請記住,親愛的老弟,時代在變,人們的思想也在變,不久紳士娶女傭就會被人們普遍接受的。我最擔心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沒有證明檔的年輕女子會舉步維艱,這個可憐的姑娘怎麼撐下去呢。你嬸母當然可以給她提供證明檔,但現在卻沒有機會幫助她了。我若真能幫你找到她,你又會怎麼辦呢?”

  福克斯的臉色稍微好轉了一點兒,說:“怎麼辦?當然是娶她為妻了,只要她肯嫁給我。”

  福爾摩斯點點頭,說:“華生,那我們事不宜遲,得趕緊為朋友找到這位女士,對吧?”

  我當然高興地表示同意。亞瑟。福克斯讀了信以後一直黯然神傷,這個時候才顯得樂觀起來。他說:“福爾摩斯先生,如果真的有人能找到她,那麼,這個人就非你莫屬了!”

  瑞那德夫人對我們如此關心她的一位女僕並沒有顯得很詫異。儘管從來沒有人跟她說起過,但她似乎早已知道侄子對珍的特殊關愛了,就像很清楚丈夫的秘密嗜好一樣。她盡其所能誠心誠意地給我們提供一切幫助。她告訴我們說:“珍是幾年前來到莊園的,當時年紀很輕。她年邁的父母親住在一個簡陋的村舍裡,主要就是依靠她的收入維持生計。最近雙雙不幸染上風寒去世了。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其他活著的親戚。”

  然後她又說:“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不到她的臥室去看看?或許能發現什麼線索,查出她的去向。她肯定是不聲不響地偷偷離開的,我問過其他的下人,沒有人看到她走。”聽了她的一席話,大家都不得不承認她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女士。

  珍的臥室不是在城裡樓房常見的地下室裡,而是在肖氏莊園的頂層。那是一個小房間,但住起來還算比較舒適。裡面只有必需的日常傢俱——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床頭櫃。屋角用簾子圍了起來,裡面支著一根掛衣服的橫杆。

  在屋角簾子後面沒找到任何東西,床頭櫃上倒留下了幾件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一支筆,一把指甲刀和一份兒小的活頁印刷品。福爾摩斯沒理會筆和指甲刀,卻拿起那張活頁紙仔細看了看。上邊只有一面有字,他把它展開來,放在床頭櫃上,我們可以看到上面印的內容:德博裡外模特兒公司向藝術家和攝影師提供高雅的模特兒地址:倫敦金靈十字路74號乙座7 室右上角有一個圖案,畫的是一架相機和畫家用的調色板。紙是暗黃色的,約十英寸長八英寸寬。

  過了兩分鐘,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掏出放大鏡,拿起那張活頁,更仔細地研究起來。最後他遞給我,說:“華生,你有什麼看法?”

  除了已經向讀者介紹過的幾點之外,我只能再補充這麼一句:“這張活頁會不會掩飾了什麼更邪惡的東西?有幾家相當蹩腳的公司經營那種業務。”

  福爾摩斯呵呵地笑了。他說:“我不這麼認為,華生。如果真是提供水性楊花的女子,我想插圖也會更大膽直露一些,至少會添上漂亮女孩兒露出臉和肩膀的半身像。這張活頁設計得單調乏味,肯定不會超出它宣傳的業務範圍。但是有幾點值得注意。你對印刷的紙張有什麼看法,華生?”

  我拿起活頁向著燈照了照,檢查了一下浮水印,但看不出什麼門道兒,就說:

  “你已經寫成了一部論述浮水印的專著,而且還用放大鏡檢查過,勿庸置疑,肯定能說出我忽略了的東西。浮水印會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他說:“華生,浮水印很可能有用。上面有清晰的浮水印,這一點讓我很感興趣。

  這種活頁通常是大量印刷,廣泛散發的,與商務名片和廣告小冊子不一樣。印製這類活頁的紙張通常是把用過的印刷品做成紙漿後再製成的,上面經常會帶有看不清楚的斑駁的印跡,這就是這種活頁的顯著特點。這一張印刷成本較高,因此,我們要從在這種行業內有地位的公司人手。”

  福克斯一直不聲不響,在我們探討活頁的過程中,看得出他其實已經很不耐煩了。這時他問:“你們認為珍會和這家公司聯繫,找一份做模特兒的工作?”

  福爾摩斯回答說:“不是,但是我相信她過去和他們有過信件往來。如果她想離開這兒後再和這家公司聯繫,我覺得她會把活頁帶在身上的。”

  福克斯又問:“那麼,你為什麼會相信她給他們寫過信呢?”

  福爾摩斯指出了濺在活頁一角上的一小滴墨蹟,真的很小,我根本就沒注意到。

  然後福爾摩斯從床頭櫃上拿起筆,讓我們透過放大鏡觀察筆尖兒。“你們看,顏色和活頁上墨蹟的顏色一樣。可能她給公司寫信的時候不小心弄上去的。指甲刀放的位置不同尋常,對吧?我懷疑她走之前修過指甲。這說明她意識到了她那雙做過傭人的手,很可能會讓她喪失模特兒該有的很多機會。已故的瑞那德先生為她拍照的時候,也考慮到了她的手不是她的最佳部位,讓她藏到了細布的皺褶裡。”

  福克斯嘟噥著說:“那你認為她一直幻想著成為一名專業模特兒?”

  福爾摩斯厲聲反問他:“什麼幻想?她難道不是一位極有魅力的姑娘嗎?好了,先生,在我看來,你對珍的關愛帶有大男子主義的霸道。你反對她接觸任何男人,只有你自己例外!”

  福克斯受到了適度的責備之後,說:“是我不對,很抱歉。但是我愛她,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福爾摩斯的語調柔和了許多,和剛才相比簡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說:

  “好了,先生,我看這麼一位由虔誠地信仰上帝的父母養大的聰明姑娘不會受到什麼傷害的。我和華生今晚就動身回倫敦。請放心,我們會妥善處理好這件事的。”

  當晚,亞瑟。福克斯用他的破馬車把我和福爾摩斯送到亨菲爾德車站。我們倆坐上頭等吸煙車廂,福克斯向我們告別,說的全是些感激的肺腑之言。火車的汽笛都拉響了,他還在說:“多虧了你們,要不然,我早就失去了嬸母,失去了繼承權。

  現在兩者都保住了,再請求你們務必為我找回失去的愛,我知道有點兒太過分了!”

  我們沒有時間了,只好大聲說了幾句慰藉的話,話一出口似乎就被引擎發出的汽笛聲淹沒了。福克斯獨自站在月臺上,孤零零的身形籠罩在火車噴出來的煙霧裡,看起來像個孤魂野鬼。

  不必說,一路上,我們除了把好心的瑞那德夫人硬塞給我們的一籃子美味消滅乾淨外,就是詳細談論從哈丁帶著疑問來訪直到踏上歸途為止,陸陸續續發生的一切。至於哈丁本人,他為懷疑福爾摩斯而誠心誠意地道歉以後,決定繼續留在肖氏莊園,歡度節日。福爾摩斯說:“哈丁理所當然應該享受一下所剩無幾的節假日華生。儘管所有的人都大唱讚歌把我捧上了天,但最後能有皆大歡喜的結局,首先應該感謝哈丁。要不是他非常理智,要是他沒邀請我們同行,你能想像結局會是怎樣的呢?”

  當然,結局本來應該是十分圓滿的,可現在還有一個小小的陰影籠罩在心頭。

  我指的不是別的,就是女傭珍出走這件事。

  “華生,你能幫我一塊兒找她嗎?”

  我回答:“恐怕我是力不從心啦,福爾摩斯。我已經大著膽子怠忽職守很久了。

  現在必須儘快回家為瑪麗歸來做準備,當然,還要重新開始工作。”

  他說:“但是到新年還有一兩天的時間呢,難道不是嗎?”

  我點點頭,明白了他是想讓我在貝克街至少呆到新年來臨這一天。

  儘管沒有提前通知,哈德遜太太應付我們的不期而至還是綽綽有餘的。她把汽油燈撚亮,旋即油燈在貝克街對號的大廳裡嘶嘶地響得很歡。“福爾摩斯先生、醫生,今天早上做那個大餡餅的時候,我肯定是料到了你們會提前回來。只要給我五分鐘,你們的房間裡就有熱水了。”

  半小時還不到,我就產生了一種感覺,好像從沒離開過這所房子似的,甚至也沒有娶過瑪麗。因為這兒的氛圍似乎亙古不變,好像不受時間流逝的影響,讓你永遠都覺得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一樣。

  吃著哈德遜太太端上來的可口飯菜,我忍不住暗自思量起來。貝克街ZI號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那麼舒適,那麼親切,比在肖氏莊園強多了。雖然莊園有寬敞氣派的房屋,有成群結隊的僕人,但我總覺得像是住在一家豪華的酒店裡,而不是住在某個人的家裡。

  飯後我們吸煙鬥時,我竭力想引出尋找出走的女傭這個話題,和福爾摩斯討論一下該如何動手去找。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不願意談論這個問題,只要我一提,他就話鋒一轉說起別的來。後來,他還拉了幾首我喜歡的小提琴曲子,對我表示歉意。

  福爾摩斯終於決定談論讓我牽腸掛肚的這件事了,於是我放開膽子說:“福爾摩斯,如果我們手頭有一張珍的照片,就好了,你說是吧?”

  他放聲大笑,說:“你在肖氏莊園整理行李的時候,我也沒閑著。我得到了瑞那德一家的許可,帶來珍的上一張照片底片。除了相冊裡的照片以外,就沒有其他的正片了,而我又不想奪走瑞那德夫人心愛的相冊。等太陽升起來了,我就沖印照片,我剛好手頭有各種沖印照片的材料。”

  第二天早晨,福爾摩斯言而有信,著手完成沖印照片的任務。一個小時以後,照片出來了。我已經看過底版上珍的模樣了,現在再看照片,就更容易辨認了。

  福爾摩斯一邊在顯影液體裡晃動著正片,一邊用鑷子指著照片的一部分說:

  “看看她的胳膊,華生。這是她不可能被雇用的另外一個原因,儘管她非常想幹模特兒這一行。”

  千真萬確。她的胳膊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菱形胎記。我說:“我想,這意味著你要從社會底層開始,先問那些需要廉價模特兒的學藝術的學生了。”

  他說:“不錯華生。這樣的學生很可能會記得一位前臂上有菱形胎記的模特兒。”

  福爾摩斯又用了一個小時沖洗出了第二張照片,和第一張掛在一起晾乾。之後,我們倆各自拿一張。這樣一來,查訪過程中就可以分頭行動,把照片拿出來讓別人辨認。我們從尋訪德傅裡葉模特兒公司開始,該公司位於查靈十字路。

  原來這家公司是由德傅裡葉本人親自經營的,實際上該公司也只有他一個人。

  福爾摩斯後來戲德地稱他為一人幫。德博裡葉年紀已經不輕了,頭髮稀稀拉拉的,臉又黃又瘦,從外表和神色來看,簡直像個辦事員。他的辦公室陳設簡單,只有一個檔架,外加一張蓋式書桌。那張書桌好像是塞得太滿了,蓋子都蓋不上。他看了看珍的照片,說:“噢,是的,我的確和這位瑪琳。舒爾茨小姐通過信。她的名字以及她寫信的風格很像歐洲大陸人。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收到她的信了。很遺憾,我一直沒能給她介紹什麼工作機會。”

  福爾摩斯問他:“你有沒有保存著她的信?”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沒有,我從來不保留她的信。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是通過德克薩斯郡某個村莊的信箱與她聯繫的。”

  我問:“亨菲爾德?”

  他的眼睛一亮,說:“是的是的,我想沒錯。兩位先生如果憑藉這些線索找到了這位年輕的小姐,我希望你們別忘了支付本公司的代理傭金。”

  我們發現查靈十字路這條街上有好幾家這樣的代理機構。查靈十字路是我喜歡的一條林陰道,從我的學生時代起,我就常常逛這條街上的舊書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街兩旁店面的第一層基本上是舊書店,二層以上就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招牌,貼滿了五花八門的代理機構、諮詢公司經營範圍說明廣告,以及各行各業的招聘啟事。

  我和福爾摩斯決定分頭找。晚飯時分才在貝克街221 號碰頭。我們一邊吃著美味可口的飯菜,一邊交換情況,談談自己找了一整天的收穫,結果發現兩個人都交了白卷。

  福爾摩斯說:“華生,你繼續再為這件事奔走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我知道還有其他的事等著你去做,而且我已經佔用了你很多時間。我看,我得花費大量時間到品位不高的藝術圈裡調查了。我問你,如果不能在合法的機構找到工作,像珍這樣的姑娘還能怎麼維持生計呢?”他的話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回答說:“嗯,還會繼續做女傭吧?”

  他搖搖頭說:“她沒有證明文件。”

  我說:“這可能就是這個難題的答案。或許,她會再次與肖氏莊園聯繫。”

  他說:“如果她知道那兒最近發生的情況,或許會這麼做,但是她並不知道…

  …”

  我打斷了他的話說:“她至少知道麥可米蘭被捕了。”

  他表示我說的沒錯。“她是知道,但是她對瑞那德夫人奇跡般地起死回生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第二份遺囑已經找到了。不,華生,她不會跟肖氏莊園聯繫的。我擔心她的安全,城市對她這樣一個處境艱難的年輕女子畢竟誘惑太大了。我想在不太受人尊敬的藝術圈裡找找,並……”

  我有些激動,又打斷了他:“福爾摩斯,你不是說她會……”

  他說:“我肯定那不是出於自願。但是饑餓和寒冷會摧毀倫理道德方面的顧慮的。”

  他說的對,在這個方面我幾乎幫不上什麼忙。我知道福爾摩斯一個人會發揮得更出色些。另外,由於怠忽職守,我內心也很愧疚,就充分利用了這次機會,畢竟是福爾摩斯先提出來讓我走的。

  接下來的十二個月,我很少見到福爾摩斯,那是我倆長期交往的歲月裡見面最少的一年。二月份,我去看他,他正埋頭苦幹,試圖偵破一件金條盜竊案。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樁案子,把其餘的事情統統都拋在了腦後,根本沒心思考慮別的。

  八月份我順便又去看他,但只看到了哈德遜太太,她告訴我說福爾摩斯先生外出旅行去了。

  再次見到我的朋友,正值落葉繽紛的時節,他又是忙得不可開交。這次是同時全力以赴地偵破幾個互不相干的案子。他簡直像個魔術師,人家同時能玩半打球,他同時能幹半打事!

  我問他尋找珍的事怎麼樣了,他說:“你說的是那個女傭?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但是我手頭同時還有其他的難題要解決要思考。我們整個國家的命運就懸在其中的一樁案子上,不破此案,整個國家就要遭殃了!”

  一年一度的耶誕節又要來臨了。我又想到了珍這件事,特別是郵件裡有一封從肖氏莊園寄來的信,就更放心不下了。福克斯和瑞那德夫人邀請我去肖氏莊園過冬至節。我知道今年妻子又要外出和她的親戚朋友一起過節,就欣然接受了邀請。

  邀請信上沒提到福爾摩斯,這讓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但我肯定他也收到了邀請信。在給肖氏莊園寫信表示接受邀請的同時,我給福爾摩斯發了一份電報:“季節的問候。你到肖氏莊園過冬至節嗎?致禮,華生。”

  不久,騎車的報童就送來了回電。“親愛的華生,肖氏莊園的事已經了結了。

  手頭另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聖誕快樂。致禮,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收到了請柬,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他對待這次邀請竟然如此簡慢,這讓我感到很詫異。到達肖氏莊園之後,我很快就把福爾摩斯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受到了東道主亞瑟。福克斯和他的嬸母米里爾達。瑞那德的熱忱歡迎和貴賓的禮遇。我很高興地發現去年冬至節傑拉德。麥可米蘭別有用心請來的所有客人今年竟然都在場。

  大家見了面自然先是彼此寒暄一番,敘敘舊;然後是享受東道主的盛情款待,全身心地沉浸在歡樂之中。那是我過的最美妙的一次耶誕節聚會。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大家,聖誕老人沒有出現,留聲機也在晚會上消失了。

  恰恰就在聖誕夜,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當時我們已經吃過了晚飯。正圍坐在火爐旁努力吞下一隻香味兒誘人的餡餅。我聽到好像有一輛馬車到了,之後管家就走了進來,輕輕咳嗽了一聲,用一隻銀質小託盤把兩張名片送到福克斯跟前。

  福克斯拿起名片看了看,然後對大家說:“啊!看來,我們最終還是有幸請到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還帶來了一位格洛莉亞。德瑪塞羅小姐。不知道這位德瑪塞羅小姐是誰?不管她是誰,福爾摩斯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然後他轉身對管家說:“請兩位客人進來。”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確實不是一個喜歡向女士獻殷勤的人,這一點我幾乎用不著告訴讀者。我瞭解他的為人,而且還仔細觀察過,他對待女性總是彬彬有禮,但絕對有分寸從來不會大獻殷勤。並且他還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浪漫永遠也不會發生在立志獻身科學的人身上。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立志獻身科學的人。誠然,他和貌若天仙的艾妮。阿德勒曾經有過一段情緣,而且我知道福爾摩斯至今還對她念念不忘,可我還是不相信他會有什麼女伴。

  當一位俊俏的女士挽著福爾摩斯的胳膊走進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那位女士穿著一件價值不菲的皮衣,帶著一頂寬邊的帽子從帽子上垂下來的面紗很厚,擋住了她的容顏。

  福爾摩斯先開口說話,打破了僵局。他說:“親愛的瑞那德夫人、福克斯先生、華生、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我可愛的同伴德瑪塞羅小姐。”

  福克斯責備管家說:“怎麼不幫女士脫下大衣?也該讓女傭幫她脫下大衣呀!”

  管家張了張嘴,沒敢分辯,只是說:“福爾摩斯先生不讓,先生。”

  福克斯不滿地小聲嘟噥了一句,然後說:“請隨意,女士。你會發現這個房間其實很溫暖,脫掉大衣也不會覺得冷。請坐吧,我去為你拿點兒吃的東西。”

  這位女士大部分的面容被面紗遮住了。她坐在人群邊上,接過了一杯露酒和一份兒餡餅。我以為她是怕坐在火爐旁太熱才遠離大家,坐得那麼靠邊的。她似乎很不願意摘去面紗。

  福爾摩斯示意我去門廊,能看得出他急於要和我交談。我們走出起居室,走到別人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他才說:“華生,我找珍找了好幾個月。我這一生中就這一次走了彎路,我該到更高級的地方去找,而不應該在街頭巷尾或小酒館兒裡尋。大約一個月之前,我想去參觀畫展,看看是否可以認出某個模特兒。那個畫展是在諾森伯蘭郡旅館舉辦的。到了那兒以後,我想去洗手間洗洗手,在那兒不經意間瞅了一眼從肥皂上揭下來的包裝紙。上面有一則廣告:格洛莉亞。德瑪塞羅小姐使用的剪刀牌香皂。”

  我禁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說:“福爾摩斯,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的女伴兒就是你在肥皂包裝紙上看到以後才找來的?你確實讓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你除了艾妮。

  阿德勒女士之外還會迷上其他女性!”

  他不耐煩地沖我大吼道:“別說了,華生!你從門口往裡瞧瞧,我想你准會認出格洛莉亞。德瑪塞羅小姐的!”

  他示意我去看,我沒辦法只好去望了一眼。那位女士已經摘下了帽子和面紗,金色的頭髮技落了下來。即使她露出了本來面目,我還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認出她來。

  “福爾摩斯,那是珍!”

  福爾摩斯微笑著說:“千真萬確,華生。你能看出來,這一回是亞瑟。福克斯的幸福之杯滿了,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他央求我去找女傭,我卻為他找到了一位名人。珍原來這麼上鏡頭,她已經名聲大振了,如今任何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都會為她而著迷,拼命爭著要娶她為妻。而亞瑟。福克斯呢,她還是一名地位卑微的傭人時,就拼命爭著要娶她為妻了!”

二十七、高爾夫球場上的槍聲

  1896年2 月底的一天清晨,當我穿好衣服後,忽然意識到這將是值得高興的一天。整個一個冬天倫敦都是霧濛濛的,短暫的白日在霧中就像是長夜的一個瞬間插曲。但此刻濃霧正開始驅散,我朝火車站方向望去,只見潮濕的房屋頂上已爬上了太陽的曙光。我再次感到了日曆開始朝前走動,白日也仿佛拉長了。

  哈德遜太太給我送早餐時似乎也分享著我的愉悅心情,我於是向她問早安。

  “今天早上我勸你吃點辣味兒腰花兒,華生醫生,”她說,“你可別像有的人那樣,自己吃了什麼都不知道,心事重重的。”她朝我們房間的另一端膘了一眼。

  福爾摩斯顯然在我來到餐桌之前早就吃過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說明他昨晚沒睡好覺,而且脾氣不佳。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早餐,對從房間另一端飄過來的濃煙置之不理。但陡地,最令我恐怖的事發生了。福爾摩斯的房間裡傳來了提琴聲,他拉得就像一個發了瘋的帕格尼尼,心情抑鬱時他永遠是這副樣子。可惜的是,他的技術與那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相去甚遠,拉出來的刺耳的琴音毀了我吃果醬吐司的胃口。

  我吃完飯後,便坐在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裡。我朋友瞪了我一眼,但我對他的心煩意亂毫不理會。

  “我們終於盼來了放晴的清晨。由此我確信,春天已不遙遠了。”

  我走至窗前,用力把窗戶拉起一點,手臂有力地朝室外的陽光一揮。

  “你的口氣仿佛說這樣的早晨是你創造出來似的,”福爾摩斯沒好氣地說,“至於春天,時候到了自然會來。即使像你這樣觀察力比較差的人,華生,大概現在也注意到了,英國季節的來去時間變化很小。攝政公園的雪已經融化17天了。我敢打賭,不出這個週末,藏紅花就將爭妍怒放,水仙也將綻開蓓蕾,等待著你這類人對它們詩興大發。它們將比去年早開花一周。你多少聲稱懂點科學,所以你肯定知道,我們倫敦公園裡的土壤溫度每年都有變化,一般不超過一度。”

  “是的,這個說法我好像在哪讀過,可能就是你寫的一本專著。可我現在不想聽氣候講座,福爾摩斯,只是多日來的陰霸天氣突然被一抹燦爛打破,發發喜悅的感慨而已。大不了是使生活變得輕鬆的閒聊——”

  “我這個人是不喜歡閒聊的,華生,這你應該已經知道。”

  他的話不假,但我覺得他話中帶刺,於是予以反擊。

  “閒聊是走向友誼的前提,福爾摩斯,你總不能——”

  “你說得沒錯。我的朋友不多,僅有的幾個都得有我所不具備的容忍之心。不過這樣很好,這樣我就可以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更重要的事情上,即突發的事件。

  這不,說著這種事情可能就來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一輛馬車已停在咱們221 號的門口了。”

  他話音未落,我便知道他猜對了。我剛才開窗子時便聽到街那頭傳來馬蹄聲,但直到福爾摩斯說出來,我才意識到馬蹄聲已經停下了。此時馬蹄聲再次響起,說明馬車已經離開,樓下傳來哈德遜太太的詢問聲,顯然,我們來了位客人。

  “一個身體健壯的人,而且步履匆匆。我猜他來這兒之前正進行著某種室外運動。”福爾摩斯推測說。

  我看了我朋友一眼,他剛才還一副好爭吵的壞脾氣,這會兒搖身一變,儼然一位渴望採取行動的大偵探。他頭朝門的方向歪著,好像一隻仔細聽著動靜、準備撲食的鳥。由於來訪者離我們已經很近,我只好用眼神詢探著福爾摩斯。他回答我說:“此人正在以較快的速度登上我們的窄樓梯,他穿的鞋根結實,是戶外活動用的。

  他沒讓哈德遜太太為她引路,而是跑在了她的前面,說明他急著要見我們。”

  正說著,我們公寓的厚重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門首,由於樓道過黑,所以他接觸到室內的光線很不適應,使勁眨著眼。我注意到他一點都沒喘氣,而我每逢爬完我們的樓梯都會累得氣喘吁吁。正像我朋友說的,他果然體格健壯,而且一副特著急的樣子。我低頭看他的鞋,是那種結實的厚皮革做的,我的一些朋友常穿這樣的鞋去約克郡沼澤地和蘇格蘭山區打獵。我斜眼瞥見福爾摩斯因料到了來者穿的鞋而嘴角浮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幾秒鐘後哈德遜太太才趕上來,她顯然因來者的有失禮數而頗為氣忿。

  “這位先生要見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本來想先通報一下,但布裡莫爾先生認為沒這個必要。”

  她喘著氣說完後,不滿地朝客人瞪了一眼。布裡莫爾先生非常歉意地一笑,很具魅力地說:“對不起,夫人,我沖進了你的房間,給你造成了麻煩。原諒我如此魯莽。但我的確有緊急之事要見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略帶譏刺地說:“沒關係,哈德遜太太。多謝你讓客人立刻就來到我們跟前。”

  我們的房東同以往一樣,聽了福爾摩斯的話馬上得到了安慰,退了出去。

  這時走到房間中央的客人分別向我倆伸出了手。

  “我叫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你們大概能給我一些很好的建議,或許還能幫助我,福爾摩斯先生。”

  他講話極快,仿佛談話不是始於開頭,而是始於中間。此人看來認為寒暄是一種浪費。福爾摩斯斷然喜歡這種人,我悻悻地暗忖。我朋友仍有點歪著頭站著,毫不掩飾地打量著眼前的來客。布裡莫爾身材魁梧,六英尺高,穿一身黃褐色花呢服裝。他一頭濃密的棕發,已開始謝頂,但並無白髮。他留著兩撇胡,按著時下的方式鬍子尖弄得很細,但有一邊的鬍子略有點上翹,給他的臉平添一種滑稽的感覺。

  福爾摩斯說:“我們得瞭解一點你的背景資料,先生,才能對你的問題對症下藥。我們猜測你經濟條件不錯,常在戶外活動。我還注意到你對自己的健壯和結實的身子骨感到驕傲。你大概還以高超的打高爾夫球的技巧為榮,如今高爾夫球場如雨後春筍,在這座城市裡四處可見。”

  布裡莫爾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樣的場面我常在大偵探委託人的表情上看到,但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我並沒提前給你寫信,而且也不會有人事先把我今早來找你的事告訴你。”

  “小意思,布裡莫爾先生。我的猜測果真又對了,令我很高興。

  布裡莫爾朝我看看,仍懷疑我們有什麼貓膩。

  “他的猜測一般不會錯。”我說。

  “就算錯了,我的探案作者也不會在他的文章中提及,”福。爾摩斯逗趣地說,“你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位是華生醫生,他負責把我過去取得的一點小成績記錄下來。雖不免有些誇張,但很準確,基本屬實。”

  “我讀過一些華生醫生寫的文章,深感佩服。這也是我來此處的主要原因。可是福爾摩斯,請告訴我你怎麼瞭解尹麼多情況?”

  “不都是明擺著麼?你衣服的質地不錯,說明你不缺錢花。可你穿的不是西裝,說明你不是從一家公司趕到這兒來的。你的臉黑裡透紅,非常健康,說明你經常接觸日光,即便是嚴寒的冬日亦複如此,但又不是特別黑,表明你接觸的是英國的柔和的日光。你活動時穿得很暖和,所以用不著穿大衣就趕來了這裡。這也說明你有急事。至於你急匆匆到來和上樓的情景,我和華生之間已經說過了。”

  布裡莫爾不免有點尷尬。“沒錯,一旦決定做什麼事,我的確有莽撞急躁的毛病。可你猜出來的非常多,我實在弄不明白——”

  “沒什麼神秘的,都是你一進門我就注意到的細節。你的花呢衣服我猜一般是打高爾夫球穿的。當然別的活動也可以穿。可你的上衣雖然總體上還較新,有些地方卻有些磨損,如右肩膀上。這說明你常用那個部位扛東西,我推測是高爾夫球棍。

  所以我想你對沒勁的人不大看得起,而為自己身強力壯而感到自豪。其實你要樂意,完全可以讓球童替你扛球棍,並讓他把球放在球座上。”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佩服得直點頭。“一經你解釋,一切都那麼顯而易見。

  而且你的推測不費吹灰之力。”

  “那麼我們可以進入正題,說說你來此的原因了吧?你既然是直接從球場趕來的,想必是件急事。”

  “是的,可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只是一般性的觀察,布裡莫爾先生。這種觀察你也能做到。你左腳的鞋頭上有塊泥,還沒幹,右邊鞋上沾著一葉草,這都表明你一大早就出了門,而且曾到過一片濕地。此外你的左褲腿上還有沙子,我想是你在沙土上擊球時沾上的。你的鬍子一邊還失去了蠟粉,朝上翹起來,請允許我指出這麼私人性的一個發現。不言而喻,你急忙從球場趕到這兒來,連鏡子都沒照。”

  布裡莫爾下意識地伸手去捋鬍子,將鬍子的一端拉直。一時間他顯得很不自在,然後他笑著說:“看得出來,什麼都逃不出你的眼睛,福爾摩斯。華生根本就沒有誇大你的能力。”

  福爾摩斯聳聳肩:“他有時把我戲劇化了。比如在《紅色書房》中,本來是個普通的調查案,他卻寫得神乎其神。但我還是得感謝他。他的故事給我攬來了不少有意思的生意。”

  “你大概會覺得我今天帶來的問題也很有意思,不過我覺得用‘震驚’來形容更準確一些。”

  福爾摩斯說:“我洗耳恭聽,布裡莫爾先生。但除了我猜測的部分之外,你還沒介紹你自己呢。我們已經知道你是個打高爾夫球的。但從你的衣著和舉止上看,你並不是靠打球而掙錢的。”

  布裡莫爾蕪爾一笑:“你說得對,福爾摩斯。我對高爾夫球很喜歡,我的一些朋友說我簡直對其發了瘋。但我不需要靠它掙錢,只是業餘玩玩。”

  接下來是短暫難受的沉默。後來我說:“但打球並非你惟一的職業吧,布裡莫爾先生?也許你有個工作,讓你有足夠的時間打高爾夫球消遣?”

  “不是這樣華生醫生。近來我沒工作。至少沒有拿薪水的工作。我是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秘書長,但這是個名譽職位,不拿報酬。在德旺,我有一家男子服裝店和一座農場,但具體經營我都不管。它們由辦事精明的經理們負責,我從不插手。”

  “那麼你除了打高爾夫球什麼都不幹?”

  可能我想極力掩飾的驚訝表現了出來,因為他緊緊盯住我的臉,讓我覺得他要生氣似的。然後他突然大笑起來,他仿佛特愛這樣笑。

  他說:“說得對。我知道,幹你這行的一定會對我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可理解,但我要盡全力試一試我的高爾夫球到底能打到多好。我希望能向最棒的職業隊員挑戰,如瓦登、泰勒和佈雷德。我曾多次看他們打球,的確很棒。但也不至於棒到我贏不了他們的程度,只要我不懈地努力就有望。”

  他風吹日曬的面容上閃爍出極大的熱情。20世紀時,不少人畢一生之精力獻身於體育事業,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當時是1896年,我和我朋友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聲稱把一項體育活動作為一生奮鬥的目標。

  福爾摩斯說:“幹你們醫生這行的有個格雷斯醫生,他一生就特別熱衷於體育。

  而且據說水準很棒。可是布裡莫爾先生,你今天急匆匆來這兒為了什麼事呢?”

  “福爾摩斯先生,”布裡莫爾從花呢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將其放在桌上讓我們過目。

  對發生的事你要當心。你要是一門心思想爭高爾夫球冠軍,你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活得很久了。趁身體好時趕緊罷手,否則你和其他人就將上西天。

  福爾摩斯仔細將紙上的字看了一會兒,然後目光嚴厲地盯著布裡莫爾的臉,說:“寫得很怪,布裡莫爾先生。口氣很令人討厭,只此而已。這種威脅換了我是不會往心裡去的。說不定是個神經病的異想天開。這種人一般不會採取行動;他們既沒勇氣也不知如何下手。不過我想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吧?”

  “是的,先生。此人寫了許多這種膽大包天的話,這個只是剛剛寫的。”

  “紙條是怎麼交到你手裡的?”

  “以前都是寄來的。信封上寫著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秘書長收。”

  “你還留著嗎?”

  “沒有。我開始沒把它們當回事,跟你剛才的態度一樣。我對寫匿名信的人特別厭惡,認為他們都是大腦不正常的瘋子,亂咬人。”

  “你以前是這麼看,現在覺得有些擔心了,是不是?”

  “沒錯,上個月發生了不少事,我們俱樂部會員的物品遭到損壞。一位先生吃午飯時,他的球棍口袋被人拿走,後來在第18號球場發現他的球和球棍散了一地。

  一周前,兩名會員在更衣室時,他倆的大多數球很都被撅成了兩截。後來輪到我了,我們看球場的生了把火燒落葉,但我的一套球棍被人扔進火裡。兩天前的一個晚上,一個年齡大些的會員牽著狗穿越球場時被人絆倒,挨了頓揍,他的狗被踢得半死不活,只好給殺了。”

  我說:“這件事未必跟前幾次事有關聯吧?他年老體弱,可能搶劫的看他好欺負,才使用了暴力。”

  “我開始也這麼想。那位先生是奧斯本上尉,但他沒被搶,他身上有十英鎊,還有一塊值錢的金表,都沒丟失。我今天給你們帶來的這張紙條的第一句話好像指的就是這件事:‘對發生的事你要當心。”’福爾摩斯拿起紙條,用放大鏡仔細觀看。

  “一張普通的便宜信紙,任何文具店都能買到。墨水是標準的純黑型,筆尖是新的。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了。”

  他又將注意力轉移到字體上。“此人——我先假定他是個男的——用的都是大寫,為了不暴露筆跡,而且豎筆劃好像都是借助尺子寫的。”

  “或許他的措詞和寫的工具表明他屬於工人階層。”我猜測道。

  “也許此人很精明,他想故意讓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福爾摩斯說,“布裡莫爾先生,你自己肯定已經做了一些調查了吧?”

  “沒錯,我昨天雇了輛馬車,到倫敦地區其他的高爾夫球場跑了一圈。他們都沒有經歷我們在布來克希斯遇到的麻煩。”

  “這麼說搗亂的人是沖著你的會員來的。”

  “依我看比這還糟。我覺得目標還要窄,過去我收到的紙條和這張一樣,矛頭都是沖著我的。”

  “不幸的是你把那些紙條都扔了。你說它們是寄給你的。郵戳你留意了沒有?”

  “是本地的。但所有跡象都表明這傢伙就潛伏在我附近。他對俱樂部很熟。對我的行動也瞭若指掌。我有種感覺,無論在球場內外,都有人在監視我。”

  “你剛才說這張紙條不是寄來的,那你是怎麼收到的?”

  “所以我才說這個人知道我的一切行蹤,”布裡莫爾陰鬱地說,“這張紙是在球場上發現的,是有意讓我收的。只有十分熟悉我習慣的人才有把握我能收到它。”

  “在球場上?”

  一是的。我有個習慣,只要天氣不錯,天一亮我就打一陣球。這樣我還能在球場上看見我們的管理員,吩咐他一些事情。早上打球還有個好處,就是不受干擾。

  之後我就去俱樂部辦公室,處理信件和會員們提出的一些問題。寫這個紙條的人仿佛在跟我玩一場奇怪的遊戲。“

  “他把紙條放在了高爾夫球場的場地上?”

  “那倒不是。因為球場上還可能有其他打球的人,儘管可能性極小,而這紙條是專門沖我來的。我們在第13球場搭了個小棚,專為躲避壞天氣的。兩年前造的,下暴雨時特管用。這張紙就放在小棚的凳子上,他知道我肯定能發現。”

  福爾摩斯又打量了一眼我們的來訪者,他身體魁梧,正值壯年,瓷瓷實實地站在地毯上,背對著旺盛的爐火。他的臉龐大而紅潤,兩撒胡也捋直了,整個一個室外運動員的化身。他這種人不是多疑型,輕易不會引起恐慌。福爾摩斯再次從桌上抄起那張看似不起眼兒的紙條,大聲念出開頭的幾句:對發生的事你要當心。你要是一門心思想爭高爾夫球冠軍,你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活得很久了。

  他再度掃了一眼我們的客人。“毫無疑問是沖著你說的,布裡莫爾先生。雖然從理論上講,任何在小棚的人都能見到紙條,但寫條的人信心十足,認定第一個看到它的人將是你。這說明他對你的生活規律非常瞭解。你周圍的人有沒有誰對你懷有敵意?”

  “沒有。這我也想過,可我沒有仇人。所以覺得不可思議。”

  “兇殺往往都是不可思議的,布裡莫爾先生。兇手就是想讓人對他們琢磨不透。”

  布裡莫爾對福爾摩斯的直言不諱有點驚訝,連我都有同感,這時福爾摩斯又開口說:“先生們,讓我們捋捋清楚!這個神秘的人物對你發出了威脅,儘管‘你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活得很久了’表達得非常囉嗦。對不起,布裡莫爾先生,我要瞭解一下你的家庭生活情況。”

  對話題的突然改變,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不免顯得有些迷惑。爾後他的五官綻開笑容,說:“我沒有老婆,福爾摩斯先生。人人都知道,我所有心思都在高爾夫球上,沒福氣享受天倫之樂。我在布來克希斯俱樂部附近租了個房子,住得很舒適。有個女人每天早晨過來替我打掃房間,除此就沒再雇什麼人了。我很少在家吃飯,所以用不著廚子,也不願意有個貼身侍人。”

  他低頭膘了一眼他的花呢衣服,口吻自嘲地說:“我的穿著你們也看到了,既簡單又缺乏變化。為此我姐妹們常說我,但姐妹們跟老婆不一樣,她們的話不必在意。”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點點頭。“關於那些不幸被你處理掉的匿名信,它們寄給你時提你的名字了嗎?”

  布裡莫爾皺起眉頭。“沒有。我記得頭幾封都是泛泛的稱呼,讓我以為某個神經病在威脅整個俱樂部。我說過我沒往心裡去,所以一些細節記不大清了。”

  “對神經病馬虎不得,布裡莫爾先生。他們都是危險人物。我們面臨的可能就是一個。我們的任務是阻止他造成傷害。那些信可惜丟失了,你最好就記憶力所及多說一些細節。”

  福爾摩斯一再強調以前信件的重要性,令布裡莫爾有些不耐煩。“我的天,我不是來這兒受教育的。以前那些信我都扔了,因為我當時覺得都是胡言亂語。我從不認為體面人應認真對待寫匿名信的人。”

  “你的道德觀點值得恭維,布裡莫爾先生。但你對此人卻非常認真,否則你不會火急火燎地拿著他剛寫的一封信趕到貝克街來。當然你做得很對。我以為這傢伙成心要搗亂。我們要想和他打交道,就得記住他可不講什麼道德。所以你最好想一想,他前幾封信還說了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低頭看著自己的大手,兩隻手絞來絞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須臾,他說:“看來你的話有道理,福爾摩斯;我應該保存那些信才是。但你要知道,對這類事我沒有你有經驗。它們是擱在信封裡的,跟這封不一樣,而且是手寫的。”

  “那麼看不到它們就更遺憾了。最近20年手跡科學發展迅猛,一個人的筆跡往往能透露出許多資訊。我目前正在寫一本這方面的專著。寫恫嚇信的人文筆通順嗎?”

  布裡莫爾快快地看著他的粗手指,無奈地聳聳肩。“說老實話,這不好說。據我回憶,寫得是蠻流暢的。”

  “拼寫和語法怎麼樣?”

  “挺好。我不是老師,你應該明白我關心的是內容,而不是表達方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要是語法明顯不通,我應該能注意到。”

  “說得對,那麼我們權且假定此人是有文化的。”

  “也說不定他是讓一個有文化的人替他寫的。”我說。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插上話,所以我想讓我朋友知道我在聚精會神地聽。

  福爾摩斯像鼓勵一個聰明孩子似的笑道:“說得對,華生。你總是把我們從想像中拉回到現實中來。這大概要歸功於你的醫學訓練。事實不多而漫無邊際的推理是很危險的。但我想此事多半不會有同謀者。我們先就事實總結一下明顯的發現。

  我們這位傢伙對布裡莫爾先生的行蹤十分瞭解。他還又聰明又走運,這兩點都是一個想搗亂的人必須具備的條件。”

  我們的客人點點頭,又疑惑地說:“我看得出他對我的情況很熟悉,從發生的事推斷,這是無疑的。被別人暗中盯著可不是滋味。你為什麼說他又聰明又走運呢?”

  “聰明是因為到了這一步,你仍不知道他是誰。他善於察言觀色,知道何時發信,如何措辭。走運是我們手中只掌握他一封信,而且此信透露的資訊很有限。”

  福爾摩斯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紙條,好像要將其拿起來,但又改變了主意。

  “不過這張紙條還是暴露了一些蛛絲馬跡,寫的方式上也有點文章,不過現在一切都較朦朧,還是以後再說吧。”

  福爾摩斯沖我轉過臉,以主人慣于吩咐人的口氣說:“華生,我想你該做點冬天的運動了。我覺得你應該去趟布來克希斯,打一場高爾夫球。”

  “福爾摩斯,那球我可不會打。至少不像布裡莫爾先生似的玩得那麼認真。我已經多少年沒有——”

  “一打不就揀起來了麼,華生?這個消遣肯定不難,跟騎腳踏車一樣。我記得樓上你的衣櫥後面還放著許多高爾夫球棒呢。那天我讀你寫的筆法誇張的、登在《斯特蘭德》雜誌上的文章時,聽到你把那些球棒鼓搗了出來。”

  “我只不過是撣撣上面的灰塵。反正我真是難以——”

  “布裡莫爾的安全,不,應該說他的生命都遇到了危險,難道這點輕微的無傷大雅的運動你還會拒絕嗎?”

  他的話說得才誇張呢,我心裡想。“你肯定有別的辦法探查布裡莫爾先生面臨多大的危險吧?幹嗎非讓我去獻醜呢?”

  “還是那麼謙虛,華生。這是你的優良品質之一,但好品質也能做過頭。除了你去,我們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偵察布裡莫爾先生周圍的人,而同時不引起我們敵人的懷疑呢?高爾夫球場上出現一個充滿熱情、體態微胖的醫生,在布來克希斯俱樂部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況且運動本身對你也有好處,華生。我將以極大的興趣聽取你的彙報。”

  福爾摩斯就是這個樣子,他認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就像湧來的潮水一樣不可阻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對福爾摩斯的提議也毫無熱情,我猜想他大概不想領著一個業餘新手在球場上亂轉,而我也不願意充當那個傻乎乎的新手,然而福爾摩斯的提議也不是全無道理。別人的確不會對我這個技術蹩腳的高爾夫球手加以留意,而我卻可在不驚動我們偵察物件的情況下探查那裡的動靜。雖然我的球藝糟糕透頂,在搞偵察方面卻得到過世界一流名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指點。

  很快我們就做出決定,次日我前往布來克希斯俱樂部,於是我們的客人便告辭了,走時比來時鎮定自若了許多。

  我登上閣樓,從衣櫥後面拎出一個裝著高爾夫球棒的帆布口袋。球棒上佈滿了灰塵,於是我從一個抽屜裡找到一瓶亞麻籽油,將山核桃木的球棒擦得鋥亮。為了不讓我的夥伴看見而嘲笑我,我關上門,舉起一根2 號棒,對著衣櫥的大鏡子擺起了擊球姿勢。姿勢擺得還算不錯,於是試著揮了一棍,卻差點把臉盆架上的陶瓷罐打碎。

  我立即把球棒收好,下樓到起居室裡,裡面彌漫著灰濛濛的煙霧,濃郁的蘇格蘭煙草味撲鼻而來。福爾摩斯正用一支海泡石煙斗津津樂道地噴雲吐霧。

  “這個案子看來挺有意思,華生。等你從布來克希斯回來我們知道的就會更多了。看來你已經拿球棒練起來了,你的熱情值得嘉獎。不過亞麻籽油要省著點使,揮棒時也要當心著點,你要是打壞了哈德遜太太的傢俱,她可得跟你沒完。”

  我一怔,不由自主地朝樓上的門瞟了一眼,我當時肯定是關著門的呀。

  “你肯定是聞到了亞麻籽油的味道,福爾摩斯,我真納悶,在難聞的煙味中你居然還能有這麼敏感的噢覺。此外你是怎麼知道我拿球棒擺姿勢來著?”

  他爽朗地笑笑。我敢打賭,要是我不讓他做出解釋,他肯定會失望的。

  “這個推理還不簡單嗎,我的朋友?你的襯衣上粘著一點亞麻籽油的污漬,就在你腰帶的上方,油漬無疑是球棒蹭上的,而且用的是2 號球棒或發球球棒,因為鐵頭球棒較短,油漬蹭不了那麼高。你長時間沒摸高爾夫球了,性格又謙遜,所以我猜你一定先試容易打的球棒。”

  我歎口氣:“恐怕我得在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面前出洋相了,福爾摩斯,你經常讓我陷入非常尷尬的境地。”

  “不是那麼回事,華生,你能對付得了。”福爾摩斯大手一揮,不屑一顧的樣子,其實他對高爾夫球的複雜性一點不瞭解。“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掌握俱樂部裡的危險有多大了。記住,這可是你去那兒的真正目的。此案中有一些矛盾,我將進一步加以考慮。不過不必吃驚,這個案子在我看來並不複雜,至少目前我這樣認為。”

  他舒適地往椅背上一靠,又拼命地朝屋頂吐起了煙圈,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因為他喜歡智力上的挑戰。

  未來的幾小時裡沒有了提琴聲,對我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次日天氣更晴朗,我下意識地盼著繼續下場冬雨,這樣我就有了藉口,不必按照福爾摩斯的安排暴露我的糟糕球藝了。然而太陽將一片金色的燦爛灑在尚蒙著一層白色霜凍的城市花園上。我收拾好球棒,從閣樓的窗戶眺望開去。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看清了正在西敏寺建造的一座新羅馬天主教教堂的高大的中殿。其紅磚立面清晰地映人我的眼簾,在全城的迷蒙霧靄中顯得孤傲而富麗堂皇;可惜教堂纖巧的鐘樓還沒動工,據說修好後可與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鐘樓一爭高下。

  匆匆吃完早餐後,福爾摩斯就打發我去南邊的布來克希斯俱樂部了,所以我無暇繼續在閣樓欣賞市景。福爾摩斯的著急實在有點過分,我穿著花呢上衣,將球棍口袋不好意思地扛在肩膀上,從樓上走下來時,他已在門口雇好了一輛馬車。一旦破案上馬,這個偉人常常表現出小學生的焦急和興奮。而其實此案不過才有個眉目而已。睡了一晚上覺我突然覺得,這個案子也許沒什麼,所有的危險都是布裡莫爾的誇大其辭。但事實證明我錯了,而且這並非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判斷錯誤。

  我們的住處離布來克希斯比較遠,但我一路欣賞著早晨的景色,心情非常愉悅,暫時把打高爾夫球的折磨拋到了腦後。

  泰晤士河朝格林威治方向流去,河面上點綴著駁船;在這個早春的清晨,淡淡清亮的陽光照在河水上,呈現出一種如畫的景色,若義大利風景畫家卡納萊托目睹此景,定會心醉神迷。

  我讓車夫在俱樂部的大門口把我放下。當時的高爾夫球場就建在荒原上,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的一塊招牌上稱,這裡是英國最早的一家俱樂部。三十年前,高爾夫球還不怎麼普及。如今類似沃爾特·黑根先生的運動員甚至遠渡重洋參加錦標賽,完全靠打球謀生,而且一邊打球一邊將高爾夫球愈發普及開來。但在那個星期天的早上,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當時尚沒加上“皇家”的頭銜)不過是個安靜的去處而已。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肯定一直在等我,因為我剛邁進大樓,他就從秘書長辦公室厚重的橡樹門後問了出來。

  “早上好,華生,歡迎光臨敝俱樂部。”他熱情洋溢地說。這回他的小鬍子用蠟打得筆直,因在自己的地盤,也比在貝克街時顯得放鬆了許多。他領我參觀全樓,小聲對我說他不宜對我表現出過分的熱情。

  他的話讓我想到我來這兒是觀察可疑的人的,但要以一個普通打高爾夫球者的身份行事。我不僅對樓內的設計感興趣,對我們見過的人也十分留意,因為福爾摩斯對人要求極嚴,晚上回去向他彙報時必須內容全面。

  我尤其對雇員格外留意,因為他們很可能對管理他們生活的秘書長的行蹤十分瞭解。我們已經做出這樣的推測,發生的威脅和破壞應該是一個對布裡莫爾的每日習慣十分熟悉的人幹的,而且他對秘書長還可能懷有仇恨。

  廚房裡有個廚子,他五大三粗,肯定能在那天夜裡將奧斯本上尉擊倒並踢傷他的狗。他說話帶濃重的法國口音,但英文講得不錯。我見他兩隻前臂很粗,跟他的雇主關係也不錯,但缺少對上司應有的畢恭畢敬。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畢竟是位紳士,是俱樂部的名譽秘書長,我覺得馬歇爾·勒布朗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不過他缺乏對別人的尊重也許是高盧人的稟性所致,因為法國人的等級觀念較淡薄(這我只是聽說,沒做過研究),也許他跟俱樂部會員的人緣不錯,有資本大大咧咧。

  但我無法深人觀察他對布裡莫爾的態度,因為這樣做肯定會引起懷疑。

  我遇到的另一個雇員也有同樣的問題。我們返回秘書長的辦公室後,我看到打字機後坐著一位漂亮的三十來歲的靦腆女子。

  “羅斯女士一周來三個早上幫我們處理檔,”布裡莫爾興高采烈地說,“每次只幹兩個小時,不過自從我三年前當上秘書長後,檔的數量已翻一番了。但克裡斯托貝爾——她不會介意我這樣隨便稱呼她——幹事效率非常高,而且也是俱樂部裡的擺設,深得會員們的欣賞。”

  我感到這句恭維話很不得體,羅斯女士的臉上卻泛上紅暈,更顯得嫵媚動人。

  布裡莫爾在我與羅斯初次見面時就直呼她的名字作為介紹,不免令我訝然。羅斯頗有魅力,因而我們走出辦公室時我想,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是像他在貝克街拜訪我們時所聲稱的那樣,對女性的誘惑能抗得住的人嗎?他要是玩弄了她的情感,她是可能會報復的。在未來的幾年裡,佛洛德博士將向我的同行們證明,情感受挫是導致暴力的強大動機之一。

  俱樂部客廳裡爐火燒得僻啪旺盛,火前坐著三名會員,我請求布裡莫爾讓我同他們一起呆一會兒。假如這三個會員這個鐘點就坐在這裡,那麼一定是俱樂部的常客,因此很有可能是造成困擾著俱樂部暴力行為的罪魁禍首。三人中年齡最長的正好是那天在球場上遭襲擊的奧斯本上尉,但我從他嘴裡沒問出任何新的東西。他好像特別為他的那條狗感到悲傷,因為事後狗被殺掉了。他對我說他的傷倒恢復得挺快,惟一希望的就是“一旦抓住那個惡棍,我得單獨跟他呆5 分鐘,讓他領教領教我的手杖”。

  我借此機會問他們三人有沒有可能抓住罪犯,但他們都不願意多說。身材最高大的一位叫赫伯特·羅賓遜,在城裡做買賣。他覺得讓我知道俱樂部發生的這些不幸的事,很是過意不去。

  “我認為這些事自己內部的人知道就完了,否則一旦傳出去,員警就得出動,亂查一通也未必能查出什麼名堂。”

  他站起來,背靠著壁爐站著,眼望前方,吐出一口鬱悶的長氣。

  我真想告訴他歇洛克·福爾摩斯已介入此事,所以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但卻咬緊嘴唇,僅是兩眼緊盯住爐火。我知道要想不驚動罪犯,我只能裝做一名普通過客,來打打高爾夫球而已。那個粗壯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低頭瞪著我問:

  “你是布裡莫爾的朋友,是不是?”

  我說是的,並說我是個醫生,在印度呆過一段,因多年沒摸高爾夫球了,手癢,特想玩一玩。這個說法是我和布裡莫爾事先商量好的,而且基本是大實話。福爾摩斯多年前就教過我許多罪犯都懂得的一種做法,即最好的謊言就是儘量說實話。三個人發現我是醫生後,對我的坦誠便都深信不移了。我發現人們對醫生都有好感。

  當然那時是1896年,醫學界還沒有出現害群之馬,把醫生的名聲搞壞。

  坐在壁爐前的第三個人神態很放鬆。他開了個法律事務所,必要時為俱樂部提供法律服務,並正在期待著把我們所說的罪犯送上法庭。他問了問我和布裡莫爾的關係,我聽出來他好像不大喜歡俱樂部的秘書長。我馬上告訴他我和布裡莫爾關係不深,初交而已,希冀從他嘴裡套出他對布裡莫爾反感的原因和程度。然而他也閃爍其辭,還沒等我問出多少情況,布裡莫爾就來把我接走了。

  “那個人不太愛說話。”我在走廊裡對布裡莫爾說。

  “你是說埃德華·福勞比舍爾?我覺得他還可以。由於三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我和他相處得很謹慎。他特想當俱樂部秘書長,結果當上的卻是我。他的會員資歷比我深,而且他的法律事務所還曾幫著俱樂部打過地盤方面的官司。但雖然我資歷不深,其他會員卻認為我是個更合適的人選。這當然和錢毫無關係:秘書長絕對是個名譽職位。大概一個主要原因是我的高爾夫球比埃德華打得好。”

  他說得很謙虛,但仍掩飾不住他話裡透出的揚揚自得。我暗想一個人自尊心受到打擊後,會不會演變成訴諸暴力,懷抱兇殺的仇恨。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但我又意識到,這個奇怪的案子恐怕是不能用常理來推演的。神經正常的人當然不會去殺人。我拿著球棒口袋路過秘書長辦公室時,從窗子外又瞥見了克裡斯托貝爾·羅斯女士嫵媚動人的身影,於是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罪犯會不會是個女的呢?

  我朝球重主管的小屋走去。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前一天曾對我們說過,他從來都是自己扛球棒,但他建議我最好找個球童幫我扛。他說這話時瞥了一眼我的腰圍,讓我很不高興,不過他的用意還是好的,而且我也有我的打算。據我所知,球童們愛喝酒,生活方式無規律,是一群盲流。人們都說這幫人風餐露宿,收入不定;這種人總愛挺而走險。因此在所有俱樂部的成員中,他們是最可能走上犯罪之路的。

  但該著我處處倒楣,球童主管的小屋鎖著,空無一人。我遇到一個球場管理員,他告訴我球童主管還兼修理員,大概能在俱樂部會員修理鋪裡找到他。他還真在那裡,正將一個球把兒往一隻4 號球棒上裝。我問他要一名球童,他抱歉地搖搖頭。

  “這會兒他們一般不在,先生。我們有六七個常來的,但都在週六和周日,平時他們有別的活兒幹。下午可能會來兩個,可已被別的會員包了。半個小時前有個哥們兒要替人扛球棒,但他不常來,技術如何我沒把握。”

  “我敢打賭,他的技術再差也比我強!”我苦澀地笑笑。

  在樓外我掃視了一圈,沒看到什麼人影,於是不情願地自己扛上球棍口袋,朝第一發球區走去。離目的地還有30碼時,樹叢裡突然鑽出來一個人,但衣衫檻摟,戴頂破帽,提出要替我扛口袋。他的平頭釘皮靴已磨損得不成樣子,腦袋上纏著一大堆破布,一直到眉毛,整個模樣令我生厭。但俱樂部的成員都告訴我,布裡莫爾可是此地高爾夫球的泰斗,所以一想到即將要在他面前獻醜,便特別發怵,因而有個人幫總比沒有強;於是我便雇了這個破衣爛衫的球童,付給他不菲的一先令六便士。他操著濃重的蘇格蘭口音說這是時價。

  “我先看你打一兩次,再給你提建議,先生。”

  他把球棍遞給我,又把我的一個發黃的球擺在沙地上的球座上,便站在球棍口袋旁邊,儼然一名教練似的看著我準備擊打多年沒練過的第一球。

  公平地講,那傢伙的報酬還真是拿得不容易。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平坦球道和球穴區裡打得井井有條,而我卻在該死的球場上險境頻生。我的球就像一隻獵犬,專找難聞的味道似的,總往沙子、灌木叢、石南乃至冬天積水裡鑽。

  我不能把我的揹運歸咎於我的球重。他兩眼似鷹,我每擊出一球,他都能準確無誤地將其重新找到。打了兩個球穴後,他揣摩出了我的水準,便遞給我適當的球棍。一次我堅持用3 號球棍,想從一個難度大的角度挽回局面,他只好歎口氣把3號棍遞給我。我氣喘吁吁地打完後跑過去時,他正在等我。看著我一副氣餒的樣子,他遞給我一隻9 號鐵頭球棍,告誡我說:“打得放鬆一點,先生,頭部別亂動。”

  我看了他一眼,照他的吩咐做了,結果球呈抛物線飛向藍色的天空,差點兒就落到了球穴區。在球穴區,我擊球人洞之前照樣先聽取了他的勸告,球童從各個角度對距離做了一番審視後,提出看法說:“基本是條直線,先生。”

  我懷疑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蘇格蘭式的臉蛋為抵抗寒冷裹著厚厚的圍巾和帽子,但卻沒有一絲惡作劇的表情。我擊球後才發現果然是一條直線。

  球童的建議大體都比較符合實際,我照他的話在下半場中成績有所提高。但比賽是輸定了,在最後幾次擊球中,我的對手打得非常漂亮,技藝超群。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果然是高爾夫球的高手,以我有限的技術跟他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

  而且他打起球來完全專注於自我。當我第三次因不能很好地與他配合而向他道歉時,他只是輕率地將手一揮,說他輕易地贏球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如今他最關心的是如何超越自己,並使技術保持穩定。那天晴朗的早上,他以兩擊的優勢達到了每洞標準數(我想現在的說法是規定擊球次數),這意味著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對手,這樣的成績是令他十分滿意的。

  我開始琢磨這樣的人有誰會討厭呢?

  由於我的球童對我幫助甚大,力氣也比我想像的大得多,於是我給了他報酬後,又付給他六便士的小費。他把兩先令銀幣握在手裡,用蘇格蘭話對我說:“你能成個好高爾夫球手,只要多練,准能特棒。”

  我不想繼續談論我的球藝,而且突然又想起了我來布來克希斯之行的目的。衣衫襤樓的球童拿到錢後顯然想溜,但我攔住他,讓他說說俱樂部球童們的情況。

  他說他不常來,所以具體的不大清楚。但他操著濃重的格拉斯哥方言說,像布裡莫爾先生打得如此頻繁的人每天都不雇球童,便使別人失去了賺錢的機會,所以不會討人們的喜歡。我又逼他多說點兒,他又勉強地說,雖然秘書長球打得沒的說,但因自己的球藝有點趾高氣揚,而且對沒錢的人不關心。他說多數球童都有這種看法,至於誰對他有私仇,他無從知曉。我想他或許不願意說。我只好放他走了,因為我不希望他因說了秘書長的壞話而失去將來賺錢的機會。再說我也不希望暴露自己,我眼前的蘇格蘭球童已經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他一貓腰,又以同來時一樣快的敏捷速度和姿勢鑽進了樹叢。

  俱樂部的午餐時間似乎比上午活躍了許多。會員們的話也多了起來,我推託疲勞,拿著一份《泰晤士報》和一杯濃烈的威士卡走到屋子的一角。但我卻豎著耳朵傾聽會員們如何議論他們的秘書長。給我的印象是,他們對秘書長的尊重勝於喜歡。

  他顯然在履行職責方面很有效率,但有些人以為雇用羅斯女士純屬是講排場,根本沒有必要。一兩個還竊竊私語,猜測著布裡莫爾和迷人的羅斯之間的關係,不過我以為在男人紮堆兒的地方,這樣的言論也沒什麼稀奇。布裡莫爾的高爾夫球藝在他的同行中是無可非議的。但我聽到有人說他興趣過於狹窄,而且缺乏幽默感。

  按事先的安排,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進來把我領走去吃午餐,我覺得一兩個人向我倆投來疑惑的眼光,然而我卻裝出完全沒聽見他們談話內容的樣子。午餐吃晚了,餐廳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於是秘書長謹慎地問我是否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情況。

  我說發現了一兩樣情況,但最好先不說,還是彙報給歇洛克·福爾摩斯,因為他畢竟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點點頭。

  “我不明白他本人怎麼不來,”他說,“我並非貶低你的能力,華生,而且我相信你肯定在此次拜訪中有所收穫,但我仍希望福爾摩斯能親自出動,而不是派助手來。”

  “福爾摩斯要是露面,必然會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讓你的隱藏對手起戒心,”

  我指出,“他讓我先來摸摸情況,因為我裝成來打球的,誰也不會懷疑。再說我朋友從沒摸過高爾夫球,而我還稍有點經驗,也許在你眼裡我根本算不上會打。”

  “你要是多練練,說不定能打得不錯,”他屈尊俯就地說,“但作為偵探,你的能力就有限了。”

  此人說話也未免太率直啦!我冷冷地說:“我來不過是摸摸情況,調查一下。

  大體上能瞭解的都瞭解到了。有一些情況蠻有意思。回到貝克街我就彙報給我的同事。”

  這時廚師馬歇爾·勒布朗走過來,問伙食怎麼樣,其實他炒的菜很棒。他的出現是一種打擾,就更加深了我對他缺乏禮貌的印象。由於我已經把這個法國人列入書寫匿名信及傷人的懷疑物件,當著他的面我只好改變話題。

  雖然我的造訪沒有找到具體的線索,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卻不顯得十分失望。

  他完全不像闖進貝克街我們住所時那樣緊張憂慮。當然自那以後他已有足夠的時間使自己鎮定下來。況且此時又在他的領地,無論在球場內外他都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因而他肯定會恢復自信。

  我酒足飯飽,裹著一條小毛毯坐在馬車的後座上,在噠噠馬蹄聲的催眠下,沒一會功夫就在回家的路上睡著了。這一天沒有白過;在夜色瞑瞑中我暗忖,也許我將來就堅持把高爾夫球打下去,對於進入中年的我來說,它不失為一項很好的運動。

  我急於想和福爾摩斯討論一下一天的收穫,可他從他房間裡喊道他要洗澡,因為哈德遜太太說正好有足夠的熱水。瞧他早上火急火燎地催我上路的勁頭,我以為晚上他應該急切地等待著我的消息,沒想到他的熱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從90年代中期他得了一場重病後,我一直對他情緒上的突變感到擔憂。這會兒看來沒別的辦法,只能按他說的,吃完晚飯後再談當天的事。好在還沒有跡象表明他服用了我強烈反對的可卡因。

  通常情況下他胃口不佳,但那個星期三晚上他對哈德遜太太做的羊肉餅讚不絕口,狼吞虎嚥,讓我懷疑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即使等我們的房東把餐桌清理完了,他又提出要給屋子中央的煤氣燈換個燈罩,而這種活兒過去從沒見他做過。直到最後我們手執葡萄酒杯坐下來,他又從一大堆櫻桃本煙斗中挑出一個最大的,點上煙絲後,才開口說:“華生,說吧,你有什麼發現?”

  我盯著他手中煙斗冒煙的一頭愣了會兒神,決心像我的同夥似的索性慢條斯理地陳述。

  “我沒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可以彙報。因為你讓我去布來克希斯打高爾夫球時,已經給了我許多限制。我覺得作為初步的調查,應該瞭解的情況我都瞭解到了。”

  “行了,華生,怎麼這麼吞吞吐吐的,又是你行醫的那套習慣。別那麼囉嗦行不行。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在布來克希斯的觀察肯定比從前仔細多了。說說看根據你看到的得出了什麼推理。”

  他把兩腿伸直,雙腳搭在火爐圍欄上,朝壁爐台和上面的裝飾物上噴吐著煙圈。

  “好吧,福爾摩斯。由於受到種種限制,我今天的任務不可能收穫很大,這一點你一定清楚。”

  “當然,你是去打地基去了,然後我們才能蓋房子。過去你就做過這種打地基的工作,華生。比如那次在達特莫爾草原,你當時擬定了一個計畫,定期給我寫信彙報。這次事情雖小,卻很有意思,你可能已經打下了基礎,所以請毫無保留地說吧。”

  “布來克希斯俱樂部以及那裡的球場和我想像的沒有太大的出人。俱樂部挺舒服,設施不錯,有一些固定的成員,他們對俱樂部及我們的朋友布裡莫爾先生的情況都十分清楚。高爾夫球場不算理想,尤其對我這樣水準的人來說。”

  福爾摩斯屈尊俯就地笑笑,但我沒理會他,拿出了我的筆記本。

  “至於我們要找的物件,大致可分為四類人:拿薪水的俱樂部雇員;俱樂部會員;場地工作人員和為會員服務的勤雜球童。”

  “華生,不用那麼囉嗦,講具體的。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饒舌起來?”

  他的話雖讓我覺得惱怒,但細想亦覺得不無道理,連我自己都感到有點彆扭。

  可誰讓他讓我等了這麼長時間才向他彙報呢。“好吧,我覺得兩個人值得懷疑。第一個是廚子,叫馬歇爾·勒布朗。”

  “聽這名字是個法國人,所以在約翰·華生的筆記本裡被列為了懷疑對象。”

  福爾摩斯腰板更平地仰在椅子裡,沖天花板吐著煙圈,嘴角掛著笑容。

  “對極了,福爾摩斯!我這兒寫著,會員的球棍被折斷時他正好在俱樂部;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布裡莫爾先生的活動規律;而且他有足夠的力氣將奧斯本上尉和他的狗打傷。”

  “機會和動機呢?”

  “這個我還沒查到。我注意到的就是我們吃午飯時,他走進餐廳所表現出的態度。我覺得他對布裡莫爾先生缺乏應有的尊敬。”

  “因此就是個殺人犯?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對雇主無理,又是個法國人,已足以讓人懷疑。那還有必要懷疑別人嗎?”

  “福爾摩斯,你要是不認真,我就不說了。”

  我朝他瞪了一眼,但他不看我,兩眼兀自盯著煤氣燈上方天花板上的玫瑰圖案。

  “當然還有別的值得懷疑的物件。不過你只是讓我摸摸情況,深人不到哪兒去。

  比如還有一個女人,就在布裡莫爾身邊工作。她年輕,很有魅力。”

  “啊,好極啦,華生!我發現懷疑物件名單裡但凡有了女人,立馬就能出彩。

  年輕漂亮的女人就更是如此了。大概她已經打動了喜歡向女性獻殷勤的華生醫生的心了吧?”

  “福爾摩斯,你要是再耍貧嘴,我就……”

  “約翰·華生是個極冷靜客觀的人,要是他的判斷力都被這個女人破壞了,那麼年輕衝動的小夥子們將被她攪得多麼神魂顛倒啊!快往下講吧,否則我也該激動得無法自持了。”

  我開始想我去布來克希斯進行專心致志的調查時,我的這位同伴到底在幹些什麼。也許趁我不在,抽屜裡的吸毒針管又被他拿了出來。他現在顯然處於一種調皮的狀態,那種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說的得意。但就此案而言,他知道的顯然超不過我。

  我慢條斯理地說:“那個女人叫克裡斯托貝爾一羅斯。我跟她沒怎麼說話。她是個年輕的寡婦。就我看,她不僅漂亮,還很靦腆。我得告訴你,會員之間傳說她和布裡莫爾之間有曖昧關係,不過男人們在一起喝多了威士卡,這種話也不能當真。

  男人們只要閑著沒事,話題總離不開男女之事,說點糧褻的話,滿足欲望。”

  “但願如此,華生。可此案令我的助手十分迷惑,所以最好方方面面都不要放過。”

  “我也是這麼想,福爾摩斯。也許我說的都不是線索,但萬一是的話……”

  “所以,華生,那個女的值得我們繼續調查。還有別的線索嗎?”

  “再有就是會員了。即我見到的所有男士們。當然一到週末去的會員就更多了。

  可我覺得布來克希斯俱樂部是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而且高爾夫球本身也……”

  “不是沒錢的人和設身份的人玩的。說的對;除非打得特好的人。那樣他們就是職業球手了,可以教別人怎麼打。”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可不是職業球手。可他的球打得的確特棒。”

  “棒到在他的會員中可以引起嫉妒的程度,是不是?”

  “一些會員的確有點煩他,沒錯。但情有可原。他雖球打得好,但因此而沾沾自喜,而且也自我為中心,可以說已到了自我迷戀的地步。”

  “那是因為你今天的表現助長了他的揚揚自得,我的朋友。”

  我沒敢把我當天的慘敗告訴福爾摩斯,只是說:“我打得不太好。但與我的彙報無關。”

  “這太遺憾了。我正想聽聽你們打球的詳細經過。但你本性過於謙虛,不想多談。你說會員們對他們的秘書長不大喜歡,是嗎?有沒有發現什麼人對他有特別的反感?”

  “倒不至於那麼嚴重,但有幾個人對他有所不滿。”我在筆記本上瞟了一眼,“第一個人是赫伯特·羅賓遜。他覺得俱樂部發生的事應該保密,覺得像我這樣一個偶然去俱樂部的人居然知道這些事,他感到奇怪。”

  “這種觀點很普遍,儘管不對。英國的紳士們特別愛掩飾醜聞,所以常使醜聞發展到令他們震驚的地步才找我們幫忙。你佯裝到那裡去打球,對此羅賓遜有沒有懷疑?”

  “我看沒有。我沒敢一個勁兒地問他問題z 他害怕員警到俱樂部亂查一通,卻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查不出來。”

  福爾摩斯笑笑:“員警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的事例我們已看了不少了,是不是,華生?當然當著咱們朋友萊斯特雷德和葛列格森的面我是不會這麼說的。這些都是心眼兒不錯的警長,就是時不時老弄巧成拙。”

  我也笑起來。福爾摩斯著實給蘇格蘭場幫過不少忙,有資本嘲弄一下。

  “赫伯特·羅賓遜對我們的員警評價不高。我想只要俱樂部發生的是小偷小摸和對財物的輕度破壞,多數會員都願意由內部解決。可現在一名年老的會員竟然遭到了襲擊——我在那兒見到了奧斯本上尉——他的狗也被打得很慘,只好殺掉。老頭還算幸運,在黑暗中不算傷得過重。羅賓遜是當著奧斯本的面說不希望警方介入的,我覺得他的態度有點不顧及別人的情感。”

  “說得對。你不是說還有第二個人引起你的注意嗎?”

  “是的,他的名字叫埃德華·福勞比舍爾,是個律師,但經濟狀況不錯,律師事務所他不怎麼管。所以俱樂部是他時常光顧的地方。三年前,他本指望會員們會選他當秘書長,結果他們把那個職位給了布裡莫爾。阿爾弗雷德資歷不深,但在俱樂部裡是高爾夫球的高手。秘書長是個虛職,薪水上沒有什麼損失,但福勞比舍爾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到底心懷多大的怨忿我不清楚,可他顯然不喜歡布裡莫爾。

  我在吃午飯前後,在酒吧裡聽到他們閒聊,好像秘書長並不太受大家的歡迎。比如他跟我們說過他的球棍被人弄斷了,其他會員對此似乎有點興災樂禍,他們只是因可憐的老奧斯本挨劫後才對那個隱藏的壞傢伙引起了注意。我提到福勞比舍爾,是因為他有憎恨我們委託人的具體理由。”

  福爾摩斯把煙斗放到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我。“那麼你的看法如何呢?到布來克希斯跑了一趟後,你覺得罪犯會不會是會員中的某個人?”

  我回來的路上就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後來在車上睡著了。我說:“我不這麼看,會員們都是有教養的人。布裡莫爾講的那些損人的事和暴力,我覺得他們做不出來。”

  福爾摩斯笑笑。“華生,你現在應該是很有閱歷了,應該知道社會各階層的人都免不了犯罪。有些貌似涵養很高的人犯下的罪卻令人髮指,你不是還幫我抓過這樣的人嗎?你還把他們的事編成故事,呈獻給廣大讀者。所以你的偏見萬萬要不得,它阻礙你的公平心,而只有公平的心態才能敏感地捕捉住線索。”

  “大概是吧。可你問我罪犯可能來自何處,我不過是闡述我的看法而已。我敢肯定那地方有比會員們更兇狠的人,你在他們當中發現罪犯的可能性更大。”

  “你特別愛為你的階級辯護,華生。這沒什麼不好,但以往的許多案件證明,這種辯護是站不住腳的。那麼你認為在哪兒能找到罪犯呢?”

  “我沒有機會見一見在球場工作的人,我想有兩個是全職的,還有一個是臨時工。他們顯然對球場的情況十分熟悉,可布裡莫爾認為這些人很靠得住。”

  “由於他們地位貧賤,所以這類事一旦在俱樂部或球場上發生,首先受懷疑的就是他們。到目前為止,誰也沒有找到對他們不利的證據。”

  這一點我沒有想過,但也許是真的。我不安地說:“俱樂部裡還有一種人,我覺得很可能是兇犯。我並非說絕對是他們,但依我看他們有製造嚴重麻煩的潛力。”

  “哦?那麼你說說看,這些需要調查的是什麼人?”

  “我指的是俱樂部的球童。他們不是固定職員,流動性很大。包括球童主管在內,誰也弄不清他們住哪兒。我想他們多數人正像法庭上說的,無固定住所。好點的是無業者,差的比流浪漢強不到哪兒去。福爾摩斯,你對高爾夫球不太懂,球童都有酗酒的壞名聲,而且常在一起打架鬥毆。”

  “是這樣。那麼你覺得布來克希斯的球童怎麼樣?”

  我表示遺憾地搖搖頭。我本以為在球童中大概能推測出誰是兇手,而且在沒有福爾摩斯的幫助下就能有所發現,將給我帶來莫大的樂趣。

  “可惜平時對他們的需求不高,所以球場上沒幾個球童。我還算走運,以為只好自己扛球根時找到了一個球童。這個球童的模樣特淒慘。我承認他的服務相當不錯,可他的樣子好像前一天晚上是在草叢裡睡的,而且一拿到錢就急匆匆地溜之大吉了。恐怕他掙的那點報酬這會兒已經在某個低級酒館裡換酒喝了。”

  “你說他在球場上表現得還不錯?”

  “沒錯,挺有能力。一副野小子樣,扛著球棍跑步的姿勢總是貓著腰。我覺得他懂高爾夫球;他講話帶濃重的蘇格蘭口音。你知道,蘇格蘭高地的人常玩高爾夫球。”

  “這我知道,華生。今年的公開冠軍賽就在那裡舉辦,在纓菲爾德。”

  他知識的廣博一直令我讚歎不已。據我所知,前一天早上阿爾弗雷德趕來之前,他還對高爾夫球沒絲毫興趣呢。

  “我得承認,福爾摩斯,你這方面比我知道的都多,儘管這種球我多少還會打兩下。”

  “但技術不過關。”

  一個對高爾夫球一竅不通的人對我說這種話,令我很不悅。

  “我當然沒有布裡莫爾那麼棒,而且相差甚遠,這我承認。可今天也打了一兩個著實讓我得意的好球。那個替我扛球棍的髒兮兮的小夥子肯定懂高爾夫,還偶爾誇我兩句呢。打完後他說了一些讚美我的話,但我記不住原話了,也模仿不了他蘇格蘭的口音。”

  “你能成個好高爾夫球手,只要多練,准能特棒。”我的同伴目不轉睛地望著天花板,慢條斯理地說。

  “沒錯,他就是這麼說的!也是這種土裡土腔的蘇格蘭話,可你是怎麼——”

  “格拉斯哥方言不難學,練練就能說。我雖蒙不了蘇格蘭人,騙騙英格蘭人還是綽綽有餘的。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我的老朋友。”

  “你是說那個破衣爛衫的傢伙就是你?你哪兒來的那身衣服?臉色是怎麼變的?”

  “易如反掌。哈德遜太太的地下室裡有許多舊衣服,你知道,我還有二些演戲用的油彩,臉上再攙點兒倫敦的沙子不就黑了?我估計你根本沒怎麼看清我的臉,因為我裹了厚厚的圍巾還戴了帽子。你要記住,實施這種騙術時,千萬不要做得過分。我左眉毛上那塊假傷疤就不怎麼明顯吧?其實特別像。我特喜歡這個傷疤,直到你回來前5 分鐘我才把它擦去。哈德遜太太的女傭還不想放我進屋呢。”

  “可是——可為我扛球棍的那個人身材不高啊。福爾摩斯,你肯定是雇了什麼人,向你做了彙報,那個小癟三不可能是你。”

  福爾摩斯在椅子裡已仰了很長時間,這時突然像只貓似的跳將起來,用在俱樂部球場上使用的那種迅捷、拖著腳的姿勢跑到房間的另一頭,又跑了回來,結果我不得不相信,下午的那個球童非他莫屬。

  “我以前對你說過,華生,化裝中最難的一項是讓你的身高矮一英尺。這你應該還記得,因為你即將要寫的《空房間的探險》裡就有這樣的情節。”

  “在那裡面你裝扮成一個上了歲數的賣書的。”

  “比今天的小打小鬧還要難些。我今天決定比我身高矮半英尺就夠了。但我對我裝出的步態很滿意,而且一直保持始終。我在球場上的表現也對得起你付給我的報酬。”

  他咧嘴笑著,從褲兜裡掏出我那枚兩先令銀幣,得意地高舉過頭。銀幣在新換的煤氣燈罩下對我反射出嘲諷的光亮。

  我只得承認他的偽裝的確蒙了我一把。

  “可你是在咱們房門口送我上的馬車,怎麼會在我之前趕到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的呢?根據球童主管說的,你至少比我先到了半個小時。”

  “坐火車去的,華生。多數事情都有簡單的解釋。昨天晚上我查看了時刻表,瞭解到要是安排得好,我可以在你之前抵達俱樂部。所以我今天早上才急不可待地催你上車,你要是再耽擱兩分鐘,我就趕不上火車了。”

  “可福爾摩斯,你到底為了什麼?你要是想拿我開心,這樣做也未免太費心機,太不值得了吧?而且趣味也不高雅。你要是想以這樣的方法占一個老朋友的便宜,那麼——”

  “我這樣做是必須的,華生。你要是考慮一下這件事情,就不會這樣說了。球童們正如你所說的,是一幫亡命之徒,必須對他們進行調查。而你也發現了,你裝成是去打高爾夫球的,不可能有機會調查他們。所以我只好略施小計,親自喬裝打扮了。”

  “你都發現什麼了?”

  “有點收穫。至少達到了眼前的目的。我發現了誰是固定的球童,誰住在球場附近。他們當中有商個曾因暴力行為被判過刑,另一個也犯過小過失。雖然我沒發現他們和發生在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的可疑事件之間有何聯繫,但至少在有限的時間內進行了初步調查。”

  他的話使我覺得我所懷疑的那些人不過是一派想像。我接著又問:“你怎麼能在這麼短時間發現這麼多東西?”

  他笑笑:“俱樂部有個人欠我的人情。1893年員警指控他犯下重罪,是我證明他無罪而獲釋放。警方至今仍對布來克希斯俱樂部極為關注,因為你大概還記得,臭名昭著的查理斯·皮斯曾在那裡朝一名員警開槍而被逮捕。我的朋友戈金斯一有機會就在那兒當球童。他很樂意把他同伴的事講給我聽。”

  福爾摩斯認識各個階層的人,過去就曾因此幫過我的忙。我突然又想到一點,於是問:“可是你替我扛球棍時表現出你很懂高爾夫球,而且給我提出的建議還挺管用,昨天你不是還說你對高爾夫球一竅不通嗎?”

  他凝視了我片刻,眸子裡跳躍著得意的神情。

  “現在我還是一竅不通,華生,不過我今天看到的證實了我的想法,即高爾夫球本質上很簡單,是打它的人把它弄複雜了。我只觀察你在擊球區擊了三次球,就提出了建議,任何一個冷靜的觀察者都是能做到這一點的。至於你的技巧,你顯得野心太大。我只是勸你現實一點,量力而行。你沒總聽我的,但一旦聽了,就小有收穫。”

  我滿臉通紅地說:“我跟你說吧,福爾摩斯,高爾夫球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要是也試一下你的技術——”

  “華生,我才不會那麼傻呢。我是不會把高爾夫球作為業餘消遣的。分析一下別人的球藝可以獲得某種快感,而要讓我實際掌握技術,我既沒時間,也沒興趣。

  我的嗜好和一生的工作是研究犯罪。”

  他對我高爾夫球技的評論令我很惱怒,但我沒說出口。我又嘮叨了一陣健康的頭腦如何需要健康的體魄做支撐,但過去我這麼跟他說時,他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所以我也不抱說服他的希望。當他又把話題轉到我應如何提高高爾夫球的技術時,我不耐煩地說:“今天太累了。我得去睡了。咱們總結一下,一切都明天再說。首先,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即我們這位元罪犯的目標似乎是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其次我發現兩名會員,赫伯特·羅賓遜和埃德華·福勞比舍爾,都因某種原因對秘書長懷有怨恨。當然或許還有其他的人。此外還有一個叫克裡斯托貝爾·羅斯的小姐,也值得進一步調查。福爾摩斯,你別老那麼神氣活現地笑好不好?再有就是法國廚師馬歇爾·勒布朗,我覺得他對布裡莫爾也不滿,從你那方面講,也發現了一些可疑的做球童的臨時工,我仍覺得兇犯就隱藏在他們當中。”

  “總結得相當漂亮,華生。在記錄事實和總結方面,我實在是非常佩服你。但你一旦把事實編為故事,運用聳人聽聞和誇張的手法時,我對你的風格就不敢恭維了。現在我們放下你打球的事不提,因為它與此案無關,但你若在今天的記錄中再加上兩件事,去布來克希斯之行的總結就算全面了。首先是我有機會仔細觀察了俱樂部和周圍場地的情況,因為種種事端就是在那裡發生的。其次是我還在近距離觀察了所有事端的中心人物,即我們認為罪犯欲打擊的物件。我為你扛球棍很賣命,華生,理應掙得報酬,但我也看到了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他最喜歡幹的事情中的表情。這一點也頗有收穫。”

  “那麼下一步怎麼辦,福爾摩斯?”

  “靜觀事態的發展。”

  “你不是說我們乾等著吧?”

  “我正是這個意思,老朋友。要是你覺得有必要,可以把這個計畫告訴我們的當事人。”

  “可是福爾摩斯,他昨天可是因生命受到威脅才到這兒來的。我們既然接了這個案子,總不能——”

  “據我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目前沒有危險。你要是想使他放心,就這麼跟他說;但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好吧,照你剛才說的,睡覺。”

  他驀地站起身,在壁爐上磕掉煙斗裡的煙灰。

  兩個多禮拜過去了,福爾摩斯的推測仿佛應驗了,布來克希斯沒有再傳來什麼消息。後來,在三月的一個星期三晚上,我們正要坐下來吃晚飯,忽然聽到樓下有人按門鈴胚傳來急促的說話聲。一會兒,哈德遜太太拿著一封電報走上來。電報的內容令人毛骨悚然:請立刻趕來。今天下午被槍打傷。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我們到達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時,看到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臉色慘白,毫無生氣。當時天色已黑,但樓裡仍很安靜。開槍打人是嚴重的犯罪,沒死人也照樣如此,而且警方也非常重視。我本指望能見到俱樂部裡擠滿了員警,分別找人錄口供並在樓房周圍搜集證據。

  然而事實卻是,俱樂部裡幾乎空無一人。個別會員在客廳的酒吧臺上竊竊私語。

  布裡莫爾把我們引進秘書長辦公室,裡面的爐火燒得很旺,但給人一種壓抑的溫暖。

  煤油燈柔和的光線灑在寫字臺上和房間牆壁的橡木飾面上。整個氣氛最適合飯後坐在裡面的扶手椅上打盹,而我們卻要聽主人講述嚴酷和令人髮指的事實。

  我剛把沉重的橡木門關上,主人便掉轉過身子說起來。

  “謝謝你這麼及時就趕來了,福爾摩斯,也謝謝你,華生醫生。上個月我倆已打了一場球,也許我可以冒昧地稱呼你約翰了。”

  “當然可以,阿爾弗雷德。那次一起鍛煉了一番,咱們就是朋友了。”我笑著說。

  “謝謝,不瞞你說,我現在需要的就是朋友。俱樂部裡雖也有一些人,但我真不知道到底該依靠誰。”

  他望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一隻胳膊。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白色紗布中間滲出一塊紅棕色血跡,正好在手臂的外側,肋部上方。

  但凡遇到案情,福爾摩斯從不顧及禮教,便生硬地說:“你必須讓華生醫生立刻檢查一下你的傷口。一旦罪犯被送上法庭,華生的檢查報告將十分重要。”

  “謝謝你的關心,但不必了。我們這兒有個醫生會員,他已替我做了包紮。他現在不在這兒,但必要時他可以描述我的受傷情況。”

  “是這樣。那你就把挨槍擊的前後經過給我們講講吧,布裡莫爾先生。不要漏掉任何細節,不管你認為重不重要。”

  福爾摩斯抄了把椅子,在離布裡莫爾四英尺的地方坐下,仔細盯著他看,就像在顯微鏡下檢查一樣標本。

  我要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看,肯定特生氣,但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似乎仍顯得鎮定自若,他去貝克街時曾說讀過我寫的有關福爾摩斯的探案故事,所以可能對大偵探的嚴密詢問早已有所準備。

  “事情是今天下午5 點左右發生的。我在俱樂部大樓的後面,正在去找球場管理員主管的路上。我打算告訴他星期六早上一定要修剪好場地,因為那天有比賽。”

  我說:“今天陰天,不過那時還是有光線的吧?你被槍擊的地點是不是特黑,所以——”

  “華生,出事地點我們會去查看的。還是先請布裡莫爾陳述事情的經過。”

  福爾摩斯像只獵鷹似的朝布裡莫爾探著身子,跟我說話時都沒朝我看一眼。

  秘書長說:“我一會兒就講完。出事地方的確特黑。那是俱樂部廚房後面的一條小道,兩邊是高大的紫杉樹。小道長不過12碼,是從這兒到球場管理員比文的小屋最近的一條近路。我是在小道的盡頭遭襲擊的,實際是伏擊。”

  “說說攻擊你的人。”

  “我沒大看清他的模樣。他在我前方5 碼遠的灌木叢裡跳出來。我過了一刹那才意識到他正用一把手槍對著我。”

  “他說話了嗎?”

  “沒有,一聲沒吭。他只是用槍指著我,後來開了槍。我只見黑暗中槍口噴出火舌,於是我知道我中彈了。”

  “你認為他要置你於死命嗎?”

  “絕對是。他是朝我心口射擊的,福爾摩斯。”

  “嗯。那麼我得說他的槍法不怎麼樣,布裡莫爾先生。”

  “或者說算我走運。他開槍時我可能本能地朝旁邊一閃,但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根本沒法弄清怎麼回事。”

  “當時你穿的衣服還在嗎?”

  “我當時穿的夾克就在這個衣櫥裡,我料到你可能要看一看。”

  他拉開立在牆角的一個木制衣櫥的門。我瞥見衣櫥底部有一些高爾夫球鞋和膠制高爾夫球,福爾摩斯從衣櫥上面把掛著的那件夾克取下來。

  他掏出放大鏡,認真審視著花呢夾克左邊袖子上的鋸齒狀槍洞,還對著燒焦了的邊緣聞了聞。然後他點點頭,把衣服又掛在鉤子上。

  “子彈確實是在近距離發射的。”他又低頭望了一眼布裡莫爾纏著繃帶的手臂和上面已發幹的血跡。

  “你的確走運,布裡莫爾先生,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們這位神秘的兇手真想打死你的話,你就算是走運了。”

  福爾摩斯銳利的目光從布裡莫爾受傷的胳膊又轉移到他蒼白的臉上。

  “我敢肯定他想要我的命。”

  “他開了幾槍?”

  “一槍。”

  “你知道為什麼只開了一槍嗎?我認為任何真想殺人的人都是使用自動步槍的。”

  “這我可沒想過。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許他以為一槍就能結果我的性命,或者認為我會反擊。我當時還真那麼想來著,後來看見他用槍口對著我才沒動手。也許我當時朝他做出了撲上去的動作也未可知。”

  我感到此時也該插一兩句話了,自從福爾摩斯粗魯地打斷我關於槍擊現場的問題後,我還一言沒發呢。

  “也許是那個人害怕被發現,他看到已經傷了你的手臂後,害怕你認出他來。

  這證明此人可能認識你。”

  福爾摩斯寬容地笑笑。“能證明的事多著呢,華生。最明顯的就是,不管是誰開的槍,他都不想打到要害的位置。但布裡莫爾先生卻不這麼認為。我想我們該去看看槍擊地點了。”

  他剛朝門的方向轉過身,我說:“請再等一分鐘。阿爾弗雷德,你應該先告訴我們一下警方對此事是怎麼看的。他們有沒有在全面搜索這一地區,尋找兇犯?他們有沒有對你說,覺得兇犯可能是俱樂部內部的人,就像我認為的那樣?”

  布裡莫爾正準備尾隨著福爾摩斯走出辦公室,這時又沖我掉回頭來。他雖面容蒼白,我仍能看出他有些尷尬。

  “我們還沒有通知警方呢,華生醫生。我希望這事由歇洛克·福爾摩斯來處理,而且我已說服了事發時在俱樂部裡的幾個會員,從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利益出發,這樣做是最佳選擇。誰也不想讓有關俱樂部聳人聽聞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我更不願意那樣。”

  我認為我應該表示一下我的態度。“這樣做雖為集體著想,卻有失明智。誰也比不上我崇拜我同事的能力,但警方的人力是獨一無二的。類似這樣的暴力犯罪,他們可以派來一班人馬。他們還擁有犯罪團夥的檔案記錄,知道這一地區誰曾犯過罪,甚至掌握誰能搞到槍的情況,你對自己的安全過分謹慎了,我強烈要求你——”

  “這位先生一心想依賴我們卑微的服務,把命運交到我們手裡,你就不該潑人家的冷水華生。警方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記錄我的一些小成績時,不也寫下了他們犯的錯誤麼?令我吃驚的是,你竟然對他們的效率還如此充滿信心。”

  我深歎一口氣。“福爾摩斯,你既然這麼說,我就不怕得罪你了。你有時過於自信,簡直到了傲慢的地步。兩個禮拜前你還對我說布裡莫爾先生不會有人身危險,今天他卻險些喪命。現在可不是讓個人虛榮心干預冷靜判斷的時候。我認為應立即報警,不能耽擱。你盡可以繼續你的獨立調查,但——”

  “很好,華生,你說出了你的看法。雖然有些邏輯,但我不能同意。讓我們由受害者做決策吧。布裡莫爾先生,鑒於我朋友的建議,你是否想重新考慮一下,把警方的力量調遣過來?”

  布裡莫爾輪番看著我們倆的臉,說:“不行。我已跟會員們達成共識,不報警,我要恪守這個協定。雖然華生說你低估了危險,我仍十分信任你,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笑笑,是那種“我早就知道是什麼結果”的討厭的笑容。接著他說:

  “那我們就抓緊時間檢查出事地點吧。”

  他倔傲地朝大門方向轉過身,手臂一揮,示意布裡莫爾在前方帶路。

  我們在俱樂部裡沿著布裡莫爾幾小時前曾走過的路走去。穿過走廊時我們從廚房門口路過。我見廚子馬歇爾·勒布朗望著我們走了過去。他陰沉著臉,充滿敵意。

  餐廳裡已無人,所以他的活可能已幹完了;我猜想他仍呆在廚房裡,就是想看看福爾摩斯接手這個案子後會有何進展。毋庸諱言,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得找他談話。

  屋外一片陰雲,低雲在一彎新月前迅速掠過。我本來以為確定一下事發的確切地點就行了,沒料到福爾摩斯突然拿出一盞牛眼燈,燈柱將紫杉樹照得雪亮。黑暗之中驟然出現光亮令人眼前為之一震。出事的地點十分狹窄,後面是高大的俱樂部主樓,兩旁是紫杉樹,小道的寬度超不出4 英尺。即使正午時分這個地方也一定很陰暗。

  福爾摩斯讓布裡莫爾儘量站在他被手槍擊中時的地點,他則按照布裡莫爾的描述,前前後後地尋找殺手出現的位置。他讓布裡莫爾儘量把位置站準確,並告訴他兇手逃跑的路線。我不免對秘書長感到同情,因為他必須再重溫一次那個可怕的時刻,因而表情變得越來越緊張;但我過去見過福爾摩斯勘察犯罪現場,知道他的方法。

  我們在那個陰森森的地方足足呆了有15分鐘,只有福爾摩斯晃來晃去的手燈替我們照明。最後我們走到了場地主管的小屋跟前,我才松了口氣,幾個小時前,布裡莫爾就是在來此處的途中受的傷。不言而喻,這個鐘點小屋早就上了鎖。我突然發現,兇手要是來自這個小屋、俱樂部主樓或不遠處的球童主管小棚,開槍殺人是再容易不過了。這一區域內的任何人都可以等著布裡莫爾,開槍向他射擊,然後在人們趕到現場調查之前返回自己的工作崗位。當然他也可以完全逃離這個區域。布裡莫爾對我們說,與球場平行的寧靜馬路離此處也不過40碼遠,中間只隔著灌木叢。

  我們再度回到俱樂部主樓,福爾摩斯宣佈當天工作結束,一切都等次日再說。

  布裡莫爾這時已顯得很疲倦,他因失血,又帶著我們轉了一圈,就算他身體再棒,也會受到傷口的影響。

  “要是這裡沒人陪你,我們就得把你送回家。你不能冒險一人走,否則會暈倒的。”我說。

  “我們當然得把傷患安全地送回家,”我的同夥欣然地說,“你受了傷,我們還麻煩了你這麼半天,布裡莫爾先生。”

  他從斗篷裡掏出呼叫馬車的哨子,又跑到外面的黑暗之中。我聽見一聲幽咽的長長的哨聲,少頃,他又回到秘書長的辦公室,說馬車已等在了門外。福爾摩斯調查時十分粗俗無禮,這時卻非常體貼慈悲,令我很高興。

  然而我知道,他的體貼自然還有別的原因。我倆在外面等布裡莫爾出來時,他悄聲對我說:“通過對與罪行有關的人的家庭環境的調查,能瞭解不少情況。這對嫌疑人和受害者都一樣華生。布裡莫爾到目前為止還很少談及他的私人生活,所以瞭解一下不僅能知道他的生活方式,或許還能摸清想害他的人是誰。”

  他戴上出城時樂意戴的獵鹿帽,拉下蓋住耳朵,然後裹緊披風愜意地坐進馬車後座裡。

  福爾摩斯說布裡莫爾不願意向我們透露他的私生活,這一點是對的。布裡莫爾疲憊不堪地登上四輪馬車,跑了一會兒到他家後,他卻不希望我們陪他進去。我和福爾摩斯簡單交流了幾句,決定還是得進去。

  “我的朋友,我是醫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對你身體有利,”我堅定地說,“你流了好多血,到底多少誰也說不清,所以你現在實際比你想像的要虛弱得多。要是我不親自看著你安然無恙地上床,我會心裡不安的,也沒有盡到醫生的責任。”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他蒼白的臉,譏消地說:“你最好服從華生醫生的勸告。每當他認定他是在拯救生命時,他都固執得讓你心煩。”

  布裡莫爾生硬地說:“我其實比你們倆想像的要強壯,不過你們非要進去不可的話,就請進吧。但屋子裡亂得很!”

  房子又高又窄,建在一座平臺上,內部並不像他說的那麼亂,而是整齊的井井井有條。那種整潔不是有潔癬的人創造出來的,而是不常呆在家裡的結果,總之室內很舒適。客廳裡有點空氣不通風的味道,由於沒有生火,顯得很冷。我說得等他睡下後我們才能離開,他就給我們拿來一大瓶威士卡,然後自己上了樓。一會兒,我們聽見他在樓上換衣服的聲音。

  福爾摩斯很高興,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觀察大部分時間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主人的情況。進門處掛著兩幅水粉畫和一幅油畫,室內只有一張照片,裡面站著一個禿頂的男人,他旁邊是張桌子,桌旁坐著一個胖胖的婦人。福爾摩斯看了看照片的褪色情況,說至少是20年前照的了。裡面的人像是布裡莫爾的父母。

  我說我本指望見到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在我的胡思亂想中,我甚至以為能看到漂亮的羅斯小姐的照片。羅斯在高爾夫球俱樂部裡替秘書長處理事務,她可能在其他方面也很喜歡他。然而整個屋裡看不到她或任何年輕女子的照片。我於是又固執地暗忖,這是出於謹慎,布裡莫爾肯定把羅斯小姐的照片擺在了樓上臥室十分隱秘的地方。

  除了一樣東西外,客廳大體看不出主人的生活方式。房間裡到處都展現著布裡莫爾對高爾夫球的熱衷。三面牆上貼著高爾夫球場的繪畫。第四面牆更有意思,沒有生火的壁爐臺上擺著一大堆他所獲得的獎品,每個獎品下都有一張手寫的筆跡工整的卡片,詳細記錄著比賽獲勝的情況。上方的牆上掛著高爾夫球史上許多名星的繪畫和素描,其中有湯姆·莫里斯父子;威利·派克父子;偉大的業餘公開賽冠軍約翰·鮑爾和哈樂德·希爾頓。兩張最大的畫掛在最上面。他們是當時的公開賽冠軍(那時是1896年)J .H .泰勒和他的職業對手哈裡·瓦頓。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穿著睡衣再次走進客廳,他看見我在看那些畫時,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他剛要向我大侃泰勒贏得1894和1895年高爾夫球公開賽的盛況時,福爾摩斯突然將他打斷,問他照片裡的兩個人是誰。布裡莫爾沒能繼續大談特談高爾夫球,不免顯得有點沮喪。他說照片裡是他父母,幾年前就都去世了。

  “我現在得要求你去睡了,阿爾弗雷德,”我說,“福爾摩斯打算明天去布來克希斯俱樂部找各類人談談,你就不必去了。我倒想給你換換藥,但我知道你有醫生,所以我不便替代他的職責。”

  “謝謝。你不必費勞了。在俱樂部及時為我治傷的比文醫生會給我換藥的。我想我不需要太多的醫治。我很幸運,你知道,非常幸運。我想好好睡一晚上,明天我就能去俱樂部上班了。估計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再揮杆打球了。”

  他笑著望瞭望牆上的那些畫,右手手指下意識地滑到了紮著繃帶的左臂上。

  我和福爾摩斯坐馬車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時辰已晚,但我們的緘默不光是因為疲勞,各人都在想著心事。馬車上了滑鐵盧橋,下麵黝黑的泰晤士河水上泛著發白的月光。這時我開口道:“布裡莫爾無疑是個勇敢的人。他不希望他的俱樂部成為醜聞的焦點,我很佩服他的做法。但我仍希望他能報警,儘管他對你的信任能滿足你的虛榮心。”

  福爾摩斯許久沒反應,我以為他睡著了。然而他在黑暗中突然說:“有兩點你錯了,華生。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不找員警是對的。此外我不認為他非常相信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能力。我們得向他證明,此事的真相我們一定能搞得水落石出。”

  次日一早,福爾摩斯一個勁兒地催我快吃早飯。我希望對得起哈德遜太太做的熏火腿和雞蛋,但慢慢享用是不可能了,因為福爾摩斯就在餐桌旁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我懷疑我的同伴大概什麼都沒吃;破案令他全身心投入時,他就有不吃早餐的習慣。跟他共事了這麼多年,我已不再批評他這一習慣,因為說了也是白費口舌。

  我們到達布來克希斯俱樂部的長方形主建築物時,刮起了凜冽的西北風。這種天氣只應貓在室內,但福爾摩斯偏要再檢查一遍昨天發生槍擊的地點。

  “今天有光線,對我們有利,”他用又長又尖的鼻子吸著新鮮空氣,表情充滿期待,“當然那個晦氣的地方即使白天光線也不會很足。”

  他的話說得很對。那地方陰森而背陰,還冷得刺骨,我估計陽光從來照不到那裡,因而絕對是個截擊人的好去處。我使勁搓著戴著手套的雙手,把這一想法告訴福爾摩斯。

  “選擇這個地方說明兇手熟悉這裡的環境,”我說,“要是我想射擊某人還能逃掉,這兒就是最理想的地方。”

  “說得對。請把你的小刀借我用一下,華生。”

  他檢查了一陣布裡莫爾倒地的地方,又在開槍人的位置上站了會兒,然後一頭鑽進紫松樹枝底下的灌木叢裡。我聽到他滿意地喊了一聲,然後左手揣在夾克口袋裡又從灌木叢裡走了出來。我知道他發現了什麼東西,但他不給我看。

  “目前這東西還不重要,”他說,“也許和昨晚的事件也沒關係。今晚在顯微鏡下看看就更清楚了。”

  他把刀子還給我,我將其放回兜裡,裝出對他找到的東西壓根兒不好奇的神情。

  我固執地說:“我仍堅持認為,最重要的事實是,兇手十分熟悉這一帶的環境。”

  “我們可以假定昨晚的肇事者對此地較熟悉。”福爾摩斯說。他這時已一隻膝蓋著地,檢查著布裡莫爾倒地的地面。“這幾天一直刮東風,地面太幹,不利於我們取證。不過這條夾在紫杉樹之間的小路還比較軟,可以提供一點線索。你能看出來布裡莫爾是從何處走上小路的;在什麼地方遇到兇手後突然停下來。這些肯定是他留下的鞋印,因為我昨晚就用心研究了一番。”

  他說得沒錯,一旦他指給我看,就再明顯不過了,但若我自己在這裡,就未必能看得出來。不幸的是,殺手的痕跡就不那麼明顯了。他是站在兩排樹之間小道的盡頭的,許多其他人也都曾從那裡走過。那裡有一些淡淡的腳印,但我們無法確定哪些是兇手的。無法找到確認兇手的證據不免令人感到窩火,但布裡莫爾站的地方卻是最黑最陰的,因此地面也最濕。而且由於昨晚福爾摩斯觀察得很細心:我們已知道受害者穿的是什麼鞋,此外秘書長還是個身高馬大、體重過人的人。

  “啊,華生,很好,幾年來你已提高了判斷能力。從不完整的腳印上推斷,你認為兇手應該站在哪兒呢?”

  我想了一會兒,突發靈感地說:“兇手肯定不像布裡莫爾那麼壯,否則應該能留下明顯的痕跡。所以他是個矮小、體輕的人。甚至是個孩子,可孩子一般是弄不到手槍的。”

  “說得對華生。”福爾摩斯又屈膝跪在地上,用放大鏡細看最後一棵樹下面的地面。“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可能性。”

  我思索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天哪,你是說女人。”

  “我什麼也沒說,華生。我只是鼓勵你把你的推理邏輯說全。你要是認為有可能是個矮小體輕的男人或孩子,那麼也就該把女人考慮進去。”

  他站起身,又說:“這兒找不到有用的東西,只有一些兔子腳印。”

  我沮喪地點點頭,因為我也是什麼都沒發現。“找不到有用的東西了。但我們至少認為這個可怕的罪行也有可能是個女人幹的。”

  福爾摩斯轉過身,朝球場管理員的小屋走去。

  “我想是大衛·比文先生吧?”他朝一個站在門口的人說。那人一副緊張的樣子,手裡握著頂帽子。“我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華生醫生。這件事發生的地點離你這裡如此之近,所以好好跟我們說說。”

  比文個矮粗壯,肌肉發達,一看就知長時間從事戶外體力勞動。他灰白的頭髮已脫落得很稀疏,臉頰上有塊疤,使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兇惡。

  他開口說:“事發時我就在這裡。時間大約是昨晚5 點半。球場的活已經忙完了,因為當時天色已黑。我一個人在這個屋子裡磨一把鐮刀,準備春天修草坪用。”

  我們在屋子的一角看見了他所說的刀刃磨得鋥亮的鐮刀。

  他又接著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直到聽到了槍聲。可我一開始沒想到是槍聲,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明白我當時的心情吧。”

  “明白,比文先生。跟我們說說你到底聽見了什麼。別著急,好好想想,因為這很重要。”

  “槍響之前什麼也沒聽到。也可能有動靜,但我全神貫注地在石頭上磨刀,沒留意。”

  “你聽見布裡莫爾喊叫了嗎?”

  “聽見了,是和槍聲同時聽見的。也可能在槍聲之前喊的,我不能肯定。後來就聽見一聲痛苦的叫聲,他好像說:‘我中彈了!”’“好,比文,回憶得很好!”

  福爾摩斯走到牆角檢查鐮刀,又突然掉轉過頭來,“你有沒有聽見兇手的聲音?”

  “沒有,先生。這事我也想了一晚上,我肯定他沒講話,要講也可能是開槍之前講的,但我正忙著磨鐮刀。”

  “那麼你都看見了什麼?我想你聽到槍響後就馬上出去了?”

  “是的,先生。馬上就出去了。我抄了一把榔頭,就是放在長凳子上的那把。

  我聽到的只是一聲槍響,當時不知道中彈的竟是我們的秘書長。我首先想到的是馬路外面進來了歹徒,和俱樂部的人沒關。萬一他們有槍,我得保護自己。”

  “想得很周到。所以你一兩秒鐘之後就出去了?”

  “是的,先生。我一打開門就聽見布裡莫爾的呻吟聲,喊著救命,於是我就朝他奔過去。”

  “有沒有人從你身邊跑過?你去救布裡莫爾時,沒聽見灌木叢裡有什麼動靜嗎?”

  “沒有,先生。肯定沒人從我眼前跑走,也沒聽見灌木叢裡有動靜。我是鄉下長大的,我爸是獵場看守人,要是有人從樹叢裡跑掉,我肯定能聽見。當然他也許就躲在那兒,福爾摩斯先生,靜靜地看著我扛起布裡莫爾先生,把他送回俱樂部。

  這種可能我也想過,想起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瞞你們說。”

  “是這樣。兇手的逃路可能離你只有幾碼遠,你真的沒看見他?”

  “肯定沒有,先生。他逃跑的路線也不止一條吧,是不是?當時天色已黑,俱樂部的後面根本沒人。他完全可以往那個方向跑,而且還比往我的小屋方向跑看得更清楚。也許他甚至……”

  比文陡地把話打住。他低頭盯住土鋪的地面,兩手使勁地擰著帽子。福爾摩斯笑了一聲,每當他猜出了別人的心思,他都那樣短促地笑一聲。

  “你猜得對,大衛·比文,完全可以當名員警!我替你說完你沒說的話吧:他甚至也許徑直跑進了俱樂部主樓。或者再說得明確點,他是跑回了主樓。沒錯,這也是一種可能性。而且可能性極大,因為他沒從你的小屋前跑掉。不必擔心,我決不會當著俱樂部會員和工作人員的面把你這個大膽的想法說出來的。謝謝你的幫助。

  哪天要是需要你作證,你是個好證人。走吧,華生。”

  回到俱樂部主樓時,我們遇到了一個預想不到的人——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

  他仍面色蒼白,但舉止卻已同往日無甚兩樣,他正站在大廳鑲木地板上等著我們。

  我抱怨他不應來俱樂部,而應呆在家裡休養,他卻對我的建議不以為然。

  “我已奇跡般地挺過來了,華生醫生。我的胳膊今天早上做了清洗,換了藥,只是傷了點皮肉。被子彈擦了一下,連肌肉組織都沒傷著,看來再過一兩天我就能打高爾夫球了。這樣最好,因為不到一個月賽季就要開始了。不管怎麼說,我倒願意讓朝我開槍的人看到我又恢復了工作,而不是躲在家裡。”

  我並不欣賞他這種自視勇敢的行為,他在俱樂部是有危險的,這一點兇手已向我們證實了。

  “你真該把員警叫來。”我急躁地說。雖說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有膽量,我對他已失去耐心,此外他對高爾夫球的癡迷也讓我有點反感。

  “我完全相信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能力,而且會員們也都希望,這事應儘量保密,不讓報界知道。我曉得這對你來說不是個簡單的任務,福爾摩斯先生,但我一定盡全力幫助你調查。為此,我已把你可能希望見的人列出了一張單子。我想我們可以在我的辦公室一起見他們。我已讓人為你和華生醫生準備好了椅子。”

  福爾摩斯朝名單看了一眼。“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我們肯定會見的。但你的名單還不全。而我們也不能和你一起見他們,布裡莫爾先生。名單上的多數人都是你的雇員……你在場他們就不會暢所欲言了。”

  布裡莫爾被排除在外雖十分掃興,但他也同意這樣做有道理。最後我們連他的辦公室都沒用,因為我們認為最好不要打亂俱樂部的日常工作。他在樓房後面給我們找了一間儲藏室。十來分鐘後,我們就把長久不用的爐子升起了火,把碗櫃和餐桌搬出去,換上了一張書桌和幾把椅子。布裡莫爾想讓福爾摩斯坐在寫字臺後面,但後者把一把椅子放在火爐旁,而讓我拿著筆記本坐在桌子後面。

  由於我第一次來打高爾夫球見到的那兩個會員老是泡在俱樂部裡,我們就把他倆安排在前面見面。赫伯特·羅賓遜是頭一個,但沒說出什麼情況。他長得高大魁偉,他要是來找我檢查身體的話,我肯定會告訴他超重了。他的衣領特別緊,脖子便在通紅的臉下顯得鼓脹脹的,兩個眼球也異常凸出。看他的體重,不像是前一天晚上開槍的人,但既然他總泡在俱樂部裡,或許對罪行能提供一些線索。

  他將笨重的身體坐定後,鄙夷地朝佈滿灰塵的房間掃了一眼,然後說:“布裡莫爾讓你們調查這事,做得很對。我們可不希望那些員警來這裡瞎攪和,是不是?”

  我說:“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很勇敢,但依我看有點魯莽。昨天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昨晚在這兒,但直到聽到喧嘩聲,看見布裡莫爾被抬進樓裡後才知道出事了。是比文扶他進來的。球場管理人員按規定是不能進樓的,不過當時的情況是個例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幫著布裡莫爾進來的偏偏是比文。”

  此人講話時,福爾摩斯臉上一直掛著心不在焉的笑容,我想是隨時準備著將他打發走。但這時大偵探的長鼻子仿佛噢到了有意思的東西,他大聲問:“比文幫他有什麼奇怪的嗎?他的小屋除了兇手外,是離出事地點最近的地方。”

  “哦,奇怪倒是說不上。我說的是有點諷刺意味。布裡莫爾一直想要解雇比文,今早你們去找他時他是不是對你們說起了這個?”

  這傢伙看來遠非我想像的那樣只會閒聊。他竟然知道我們早上都幹了些什麼;看來凡是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發生的事決不會逃過他的耳目。

  福爾摩斯膘了我一眼,我說:“你們的秘書長為什麼要解雇比文?”

  “不是因為他幹得不好。我覺得球場一直管理得不錯;在比文的治理下大有改善。但我想他比他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小,他已經快60了。布裡莫爾的意思是我們再找個人來負責球場工作,讓比文當下屬,這樣可以減少他的工資。他說這樣我們不僅省了錢,而且還可以利用他的技術和經驗。”

  當年各個行業還沒有工會,資方基本說了算,不過對一個辛苦於了一輩子的人來說,減少他的收入不免有點殘酷。比文沒跟我們發過牢騷,我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

  赫伯特·羅賓遜似乎猜出了我們的想法,於是說:“我想比文肯定不願意被降薪,但因為這而開槍報復秘書長也不大可能,是不是?”

  福爾摩斯沖他敷衍地笑了一下。“說得有道理,羅賓遜先生。但你得理解我們,面對這種極端犯罪行為,我們什麼人都得調查。你對俱樂部的會員瞭若指掌,能不能說說誰對秘書長如此不滿,以至開槍對他射擊?”

  “總體上說,布裡莫爾並不很討大家的喜歡,但是——”

  “為什麼呢?他高爾夫球打得很漂亮,而且俱樂部好像管理得也不錯。為什麼大家不大喜歡他呢?”

  羅賓遜的樣子好像對剛才的話有點後悔,但福爾摩斯坐在椅子邊上朝前探著身子,一副非要聽到答案不可的神情。

  肥大的羅賓遜只好解釋說:“他太以自我為中心了,你知道。有點傲慢,我想。

  他一心想的就是高爾夫球和怎麼才能提高球藝。我們都知道他目前是俱樂部最優秀的球手,在公開賽上成績也斐然,但他對別人的問題也該時不時關心一下才好。”

  我想像著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球場上一路領先,胖羅賓遜在其背後緊追著,不禁忍俊不禁。

  “還有人說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球場上,對其他會員的事不聞不問,沒盡到秘書長的職責。當然他只是個名譽秘書長,不能指望過高,是不是?不管怎麼說,這些都夠不上開槍殺人的理由,是不是?”

  “是的,羅賓遜先生,”福爾摩斯說,“恐怕查出事實真相之前,還得做更深人的調查。謝謝你的幫助。請麻煩你把福勞比舍爾先生請進來。”

  我朋友說得很突然,然後便將兩眼緊盯著爐火。我只得起身為羅賓遜拉開門,他才意識到我們不需要再問他了。

  埃德華·福勞比舍爾與羅賓遜正好相反,身材很瘦。他五官輪廓清晰,一雙棕色眼睛轉得很快,疑惑的目光在這間他從沒來過的房間裡四下逡巡著。他還具有律師的措詞謹慎特點:是的,布裡莫爾的確不太討大家喜歡;但他不曉得有誰對他怨恨深重,以至能開槍殺他。“這樣的人非到了鋌而走險的地步才行,是不是?”

  “是的。當然也可能是個女人。”

  我覺得坐在火爐另一端的律師聽到福爾摩斯這句話怔了一下,但沒再表現出吃驚的神色。福爾摩斯又說:“當然,能與受到槍擊的秘書長日常接觸的只有一個女人。”

  “羅斯女士,是的。她是個體面的寡婦,你的意思是——”

  福爾摩斯舉起一隻手。“我什麼意思也沒有,福勞比舍爾先生。我只是想說開槍不需要體力,強壯的歹徒和女人都可以輕易地完成。死去的羅斯先生是什麼職業?”

  “是個軍官,我想。好像是上尉。在印度死於傷寒。”

  “軍官們都有手槍。不知道羅斯先生的手槍有沒有交還他的部隊。”

  “我說福爾摩斯,你要是像這樣似的瞎猜一通,我警告你——”

  “只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胡思亂想,福勞比舍爾先生。不必多慮。我的猜想出不了這個房間。同樣,你的猜想我們也絕對會嚴加保密。”

  “我身為律師,從不猜想。”他似乎一點沒領會福爾摩斯的詼諧。

  “你認為布裡莫爾在會員中受歡迎嗎?”

  福勞比舍爾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頭,我想他可能會說這個問題過於寬泛和籠統,不合律師的胃口。但他卻不太情願地說:“他這人不大討人喜歡,這是真的。為什麼很難說清。也許是他整個氣質以及他對別人情感不敏感造成的。好像他說的話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他從不介意。可我想不出什麼人對他有何抱怨,能發展到深仇大恨,以至導致如此可怕的暴力行為。”

  我認為福勞比舍爾是個冷靜而有頭腦的人。他措詞仔細,也考慮說出的話對別人會有何影響。

  福爾摩斯輕聲說:“我想你曾經一度認為,秘書長的職位應該由你來當。”

  福勞比舍爾顯然沒有料到這句話。他憤怒地望了我一眼,我卻佯裝忙著在寫字臺上記筆記。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知這事的,但你說得沒錯。我想多數會員都想推舉我,後來布裡莫爾來了,自薦要當秘書長。”

  他提到秘書長的名字時流露出真實的鄙視,好像第一次撕去了臉上的偽裝。但他稍停頓了片刻後,又迅速恢復了常態。

  “當然那個職位跟薪水無關,如果有關我就不感興趣了。但讓一批紳士們請你做他們的秘書長是一種榮譽。我曾無償地為俱樂部做過一些法律工作,所以前任秘書長退休時,多數人都覺得應由我來接任。可是布裡莫爾的高爾夫球打得太棒了,而且疏通了俱樂部幾位有影響人物的關係。於是穩穩地獲得了那個職位。當時我感到很失望,不過三年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他緊咬雙唇,目光堅毅地注視著前方,因而我覺得他仍很在意。但我們不想再就此話題談下去。他冷靜地說,他認為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做秘書長的能力是遊刃有餘的。球場管理得不錯,俱樂部也治理得井井有條。多數會員都感到自豪而滿意。他再次拿出了律師的面孔,對我們的問話閃爍其辭,因而我們顯然不可能再套出任何東西。

  “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平靜的外表下蘊藏著不少積怨。”福爾摩斯發表見解說。

  “此人也極為冷靜和膽大,完全可以持槍殺人。”我說。

  我們下一個見面的是廚子馬歇爾·勒布朗。他個頭不高,身體壯實,留著黑色的小鬍子,說起話來總聳肩膀,那是法國人的習慣。其實我們問的好多問題都被他肩膀一聳敷衍了過去。他英語講得不太流利,但有時我覺得他利用這一缺陷拖延時間權衡我們的提問。最後福爾摩斯直截了當地問他,對秘書長有何看法。

  他又一聳肩說:“布裡莫爾先生不怎麼可愛。”

  “他對你不好嗎?”

  肩膀又是一聳,這幾乎成了他回答問題的前奏曲。“他對我還不錯。但我是個不錯的廚子;他知道我在哪兒找工作都不難。”

  “當然嘍,你要是在一家倫敦飯店幹,掙得會更多。”

  他瞪了一眼福爾摩斯,後者也回瞪了他一眼。

  “在那種地方幹比這兒累。我喜歡這兒。在這兒我還有住的地方。”

  “你住在俱樂部裡?”

  “是的,我有兩間房子,就在廚房上面。我的客廳俯瞰球場,景色漂亮極了。”

  “是這樣。你不怎麼喜歡布裡莫爾先生,是不是?”

  他表情豐富的黑眉毛下流露出不滿的“目光。

  “還湊合,我想。反正他讓我在廚房幹著。”他頓了一下,環視了一眼房間,突然說:“布裡莫爾先生對女人不大好。這當然和我無關,但我看不慣。”

  我們讓他往下說,這次他不僅聳肩,還搖搖頭。“我不說了,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你們還想知道就去問他好了。但千萬別把我說的告訴他。”

  他站起身,還沒征得我們的同意就拖著腳朝門口走去。

  他的手剛握住門把兒,就聽福爾摩斯說:“開槍時你在哪兒,勒布朗先生?”

  他像頭被追趕的獵物似的轉過頭。“我在廚房裡。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也不知道,直到看見布裡莫爾先生被人抬進樓裡。”

  “有人能證實你的話嗎?”

  “沒有。當時我只一個人。但我沒開槍打他,雖然他不招我喜歡。”

  我們只好放他走掉。我對福爾摩斯說:“這個人心裡藏著什麼。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我不信任他。我覺得應該搜一下他的房間。找不到手槍才怪。”

  福爾摩斯笑笑。“我們搜大衛·比文的房間了嗎?搜埃德華·福勞比舍爾的房間了嗎?我們不能光揀這裡的外國人搜人家房間,華生。我們不是員警,所以沒有他們搜人房間的權力。因而只有用巧妙的方法調查。再說,要是搜我們下一個證人的房間,大概你也不願意吧?”

  “為什麼?下一個是誰?”

  “是一個能使你這類多情的人心曠神怡的人,華生。此人的名字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的名單上沒有,但我們卻應該見一見。漂亮的羅斯女士。”

  “我去叫她。”

  “不必,華生,呆在這兒。坐在我壁爐邊的椅子上,由你來問她。你在女人面前有魅力,盡人皆知,比我直來直去的方法能問出更多的東西。我去把她叫來。順便看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有何反應。”

  我還沒來得及反抗,他就把披風撂在寫字臺上出去了。

  我其實不太習慣在調查中問人問題。當然這種角色我擔當過,比如福爾摩斯派我單獨出外執行任務時;但只要他在,我一般都充當比較適合我的次要的角色。此刻在這個愈來愈溫暖的小屋子裡,我仿佛覺得牆上的惟—一個小窗戶便是一隻眼睛,它將用犀利的目光審視和解剖我和羅斯女士。

  那個女人穿一身色澤柔和的灰色毛絨套裝,正好與她眼睛的顏色吻合。服裝的式樣很得體,儘管不是當時在城裡已流行起來的女打字員的服裝。不過我對女人的服裝是門外漢,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此。不管怎麼說,克裡斯托貝爾·羅斯女士每週只有三個上午工作兩小時,專門為此而買套衣服也未免太奢侈。她的五官輪廓柔和,顯不出嚴峻的表情,皮膚細膩光滑,像熟透的桃子。福爾摩斯將她讓進房間時,她滿目憂慮,顰蹙蛾眉,卻絲毫不損她嫵媚的容貌。

  “請坐,羅斯女士。時間不會太長的。”

  我特煩掛在我同事嘴角上令人生厭的笑容,便把椅子朝火爐方面轉了轉,避開他的視線。

  “我恐怕幫不上你們什麼忙。當然能幫上最好,我們都希望儘早解決這個可怕的事情。這事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像威脅了布裡莫爾先生幾個月的那個人這會兒真要殺他了。”

  “是的,你來到俱樂部,遇到這等事情,肯定感到很震驚。可這次暴力行為一定是逐步升級的。你能不能說說之前的一些情況,羅斯女士?”

  “可以,嗯,先是那些信。”

  “你見過嗎?”

  “見過一些。我想阿爾弗……布裡莫爾先生把最早的幾封信毀掉了,為的是不想嚇著我。後幾封我見過,讓我很討厭。他對我說不必當真,說是某個有怨氣的瘋子寫的,嚇唬嚇唬而已。但我感到吃驚也是正常的,是不是?”

  “現在看來是這樣,沒錯,如果我們假設寫信和朝布裡莫爾先生開槍的是同一個人的話。我們也沒什麼理由不這麼相信。你還記得那些信的內容嗎?”

  “記不大清了。布裡莫爾先生把它們撕掉了,他見我害怕,想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我記得前幾封不太具體,後來個人攻擊就明顯了,矛頭直接對著阿爾弗雷德。”

  這次她說出了她老闆的名字,沒來得及糾正。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纖腳,緋紅了臉。她像所有漂亮女人一樣,每一個動作都那麼協調可人。我聽見福爾摩斯記筆記時重複了一句“後來個人攻擊就明顯了……”

  我又輕聲問:“那些信的字跡是什麼樣的?你還記得使用的墨水和筆劃特點嗎,羅斯女士?”

  “都是大寫的,黑墨水。好像寫信人在寫豎筆劃時使用了尺子。”

  跟我們見到的那封一模一樣,布裡莫爾就是因最後一封信慌了神,跑到貝克街去找我們的。

  “這些信是怎麼送到的?是通過郵局嗎?”

  福爾摩斯應對我追求實證的做法感到驕傲,我是在給這個女人提供機會,看她說的與布裡莫爾說的是否相左。

  到目前為止,她的話與布裡莫爾尚沒有出人。

  “不是郵局。我見到的都不是郵局送來的。信送來時我都不在,但我看見過一些信封,上面沒有郵戳,只寫著交到布裡莫爾先生的辦公室。”

  “你在那兒上班時從沒見信來過?”

  “沒有。”

  “你有沒有想過,這說明我們這個對頭很可能能輕易來到俱樂部,而且對秘書長的行蹤十分瞭解?說不定就是這裡的雇員,或是一名會員。”

  她一驚,我覺得她像要哭的樣子,但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爐火,說:

  “我相信,這裡的多數雇員都是很可靠的。我敢說,沒有一個人恨阿爾弗雷德能恨到想要殺他的地步。”

  “你是說應該是一名會員幹的!”刹那間我突然覺得她已知道前一天晚上的罪行是誰幹的了,不由興奮起來。

  “你放心,我們會替你保密的,羅斯女士。你要是懷疑——”

  “我沒有懷疑。”她輕柔的聲音在狹小寧靜的房間裡顯得清晰而果決。“我只是在這兒工作了一年半後,為我的同事們說句公道話。我再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任何一名為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工作的人員如果真的被捕,都會令我特別吃驚。”

  “你對俱樂部的忠誠令人欽佩。但我敢斷定,你一定希望在這個壞蛋進一步傷害布裡莫爾先生之前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此刻仍沒有抬頭看著我的臉,對我的話表示認同。

  我說:“對不起,我們之間的談話不應該有何秘密。你曾兩次以名字直稱你的老闆。我覺得你和布裡莫爾先生的關係比工作關係要近,你接受這一說法嗎?”

  羅斯女士終於紅著臉,滿面怒容地抬頭看向我。她灰色的眼眸閃爍著氣忿的光澤,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嫻淑可愛的女人一旦動了肝火也是什麼都能幹得出來的。我以為她要向我大發雷霆。但在緊張的氣氛中沉默了片刻後,她又看向壁爐,平緩地說:“華生醫生,你的措詞使用得再微妙不過了。我想你這個人很會體諒人。”

  “那麼就請你回答問題吧。”

  “你說的是對的。不管你怎麼想,我在這種事情上沒什麼經驗。是的,我喜歡阿爾弗雷德,我以為他也喜歡我。我來這兒時非常孤獨。當時我丈夫死了已兩年。

  我孤身一人生活著,沒有朋友,我來這兒工作之前,惟一說話的物件就是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孩子。”

  她敘說著她的感受,仿佛已經背誦無數遍似的。

  我輕聲說:“對於給了你一份工作的人,你當然有理由喜歡他。”

  “是的,有一陣我也這麼想。我以為他喜歡我。”

  我朝福爾摩斯膘了一眼,他坐在書桌後,沖我輕微點點頭,示意讓我繼續問下去。

  我說:“對不起,羅斯女士,但是——”

  “謝謝你稱呼我羅斯女士。有些人可沒你這麼有禮貌。”

  她目視著火苗,苦澀地一笑。

  “我這樣稱呼你是應該的,羅斯女士,用不著謝。你是個聰明女士,在這種事關重大的事情中,我們瞭解一切細節——”

  “你是在懷疑我!以為我企圖殺害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你想知道開槍時我在什麼地方。”

  “一個人在一場暴力行為中受了傷,羅斯女士,我只想讓你說說你和這個人的關係。”

  她再次瞥了我一眼,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她說:“你對疑難病人肯定也很好,華生醫生,因為咱倆的對話你處理得就不錯。能面對你敘述事發時我的去向,而不是面對粗魯的員警,真是我的幸運。好吧,我告訴你。我剛來這兒時很孤獨,甚至有些絕望。每週三個上午能與成年人接觸對我來說比掙錢更重要;當然我是個軍官的寡婦,在撫恤金之上再有點補貼自然很好。

  跟其他雇員相比,我見到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的機會最多。他和藹體貼,對我在辦公室的工作很滿意。”

  她停下來,我於是催促道:“後來你們的關係就發展得比較密切了。”

  “你真委婉,醫生,”她的苦笑仿佛是內心深處的痛苦強擠出來的,“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發展得很快。我當時太容易被人俘虜了。以後絕不再會如此。總之,是阿爾弗雷德給我的教訓。是的,我們的關係正像你說的,‘發展得比較密切了。

  ’我深愛著他,他說他也深愛我。相互追求了一段時間後,我以為我倆會走向婚姻。”

  “但事實沒有那樣。”

  “沒有!”我從來沒聽過有人懷著如此深刻的仇恨說出過這兩個字。我覺得她的聲音有如一顆射出來的子彈,震得房間嗡嗡作響,儘管我要道出我的比喻,福爾摩斯准嘲笑我過於戲劇化。

  “阿爾弗雷德說他特喜歡我,但其實不是這樣。他深愛的只有高爾夫球。我知道我這麼說你可能覺得很荒唐,是一個被拋棄的女人的反應,因為一個人怎麼會深戀高爾夫球呢。但事實確實如此。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簡直對高爾夫球發了瘋。

  這一點別人也發現了,但我為此付出的代價最大,也許他陷入目前的危險就跟他癡迷高爾夫球有關,千萬別問我為什麼,因為我說不清。但我曉得他的癡迷已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她的推理有點荒唐,我想她也知道。然而她講得卻極富情感,因而使她的信念像小屋裡的爐火一樣灼熱得令人無法抗拒。她兩眼緊盯著火苗時,坐在桌後的福爾摩斯問:“羅斯女士,昨晚5 點半你在什麼地方?”

  這個穿一身灰色服裝的女人沒有暴跳如雷,沒有從椅子上蹦起來撲向福爾摩斯。

  克裡斯托貝爾·羅斯只是平緩地說:“我和女兒呆在家裡,正在吃晚飯。為了讓你省事,我還可以主動告訴你,沒有哪個成年人能證明我的話,此外我也不想讓你問我5 歲的孩子她媽媽說的是不是謊話。”

  福爾摩斯點點頭。“很好,這一點我沒什麼可問的了。你過世的丈夫是一名軍官,肯定發了手槍。他死後手槍上交了嗎?”

  她第一次抬頭正視著福爾摩斯那長長的有著深眼窩的臉。“你比你朋友說話直率多了,福爾摩斯先生。怪不得人人都說你說起話來一針見血。沒有,他的槍沒有上交。羅伯特死後,他的箱子就從印度被海運回來,手槍放在槍套裡,壓在箱子的底部。我想由於他死於傷寒,所以別人巴不得把他的一切物品都處理掉呢。我知道應該由我上交那把槍,但我不知交給誰。而且我有種預感,說不定哪天我還能用得著它。”

  她兩眼直直地盯著福爾摩斯。

  我們在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調查完槍擊事件的第二天一早,我見福爾摩斯吃起早餐來狼吞虎嚥,一反常態。他甚至還一個勁地誇哈德遜太太做的熏肉和奶油魚蛋飯,而平時他連吃的是什麼都不注意,逞論誇讚了。

  他一直等著我把飯吃完。然後他點上歐石南根制的煙斗,將兩腿直伸到壁爐前,心滿意足地沖著天花板噴雲吐霧。

  我說:“你今天看上去很悠閒,福爾摩斯。你難道不怕布來克希斯的犯罪行為升級嗎?”

  “哦,我看不會的,華生。春天結束前,不會再有人開槍了。但你顯然不同意我的說法。”

  “你要是真這麼想,未免太樂觀了。我敢斷定,那位受害者可不像你這麼鎮定自若。”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也許你說的沒錯。好在半個小時之內你就能驗證你的推測了。星期三晚上那次神秘槍擊事件的受害人今早10點半將拜訪我們。”

  “是你讓他來貝克街的?那麼你肯定覺得這會兒他離開布來克希斯會更安全些。”

  福爾摩斯努起嘴思量著我的話。“是個合乎邏輯的推理。但可惜猜錯了。”

  “快別自鳴得意地笑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簡單得很,我的朋友。我估計你想跟我分析昨天調查的結果。這我不反對,因為我也正想把我的想法捋捋清楚,並確保沒有漏掉重要的線索。我覺得讓此案的中心人物來聽聽我們的分析是很有用的,而且他也可以對涉及到的人物發表自己的見解。昨晚我們離開布來克希斯時,我邀請布裡莫爾先生今天早上10點半到這裡來。

  他不僅欣然同意,還特別興奮。”

  “他的生命隨時處於危險狀態,聽聽這樣的討論當然很興奮。”我說。

  布裡莫爾先生步履匆匆地來到我們的房間,我們已熟悉了他棕色的夾克、紅撲撲的臉龐和充滿活力的健康的體魄,他根本不像一個剛從死神手裡脫身的人物。

  我沖他寒暄著,問他胳膊的傷是不是好多了。他做了肯定的答覆,福爾摩斯便興致勃勃地說:“看來好得異乎尋常之快,華生。因為我們的朋友好像今早就又上球場了。”

  一聽這話,布裡莫爾現出些許慚愧的樣子。

  “的確如此可你是怎麼知道——”

  “因為你上衣上粘著一根草。”福爾摩斯說著順手從秘書長上衣口袋旁邊的衣褶裡拿掉一根一英寸見長的草。

  他將草葉舉在光線下說:“不是草坪上的草,你俱樂部主樓周圍修剪過的草不是這樣,而是荒原的草,即球場上的那種野草。我想是你用勁擊球時帶起來的。”

  布裡莫爾沖我苦笑一聲:“我承認是這樣,華生醫生。看來對你這位觀察力超人的朋友隱瞞任何事都是沒用的。今早來這兒前我打了九個球區。剛開始悠著勁,後來越打越激烈了。我胳膊雖有點酸,但還能吃得住勁。明天我肯定能將運動量加大一倍。”

  他兩腳岔開站在房子中間,像個小男孩似的在炫耀自己的成就。我對他的做法加以批評,但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我的指責毫無效果。我只好告誡他,養傷時一定要保持傷口清潔。

  “這我一定注意。我至今仍不敢相信,子彈沒能要了我的命。從現在起要抓緊時間了,下禮拜西部就有巡迴賽了,標誌著賽季的開始,我計畫打幾周的巡迴賽,作為參加纓菲爾德公開錦標賽的熱身。”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這樣你就可離開布來克希斯,躲過那個刺客了。會員們這麼長時間見不著他們的秘書長,不會不高興吧?”

  “我接受秘書長職位時,就說好要參加比賽的。我週末都回來,而且他們見我與職業運動員一起參加大賽都特高興。我想你們知道約翰·鮑爾和哈樂德·希爾頓吧?他們都是在90年代打敗各路對手奪魁公開賽冠軍的。說不定第三個奪冠的就是我呢。我決不能因不努力而失敗!”

  他的藍眼睛放射出激動的光茫,一個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全部奉獻給一項體育,再一次令我訝然。福爾摩斯可能也有同感,因為他突然說:“那麼就讓我們趕緊說說昨天在布來克希斯調查的結果。”

  我有點煞有介事地說:“我們把我們的發現告訴你,阿爾弗雷德,然後再聽聽你的看法。就從你的球場管理員比文開始吧。”

  “比文可是個好人,肯定與此事無關。”

  “儘管他有對你反感的強烈理由?”

  布裡莫爾臉紅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我會說得如此唐突。

  “他告訴你們我要換掉他了?這裡毫無個人恩怨。我只是想更好地為俱樂部謀利——”

  “比文沒跟我們說這些。我們是從俱樂部其他人那裡知道的。”

  “是這樣。這事我們在委員會會議上討論過,所以我想有一些人知道。我很高興比文沒親口對你們說,他是個好工人,這說明他不會無理取鬧。”

  “是嗎?我卻覺得他若說了,就有把自己牽扯進去的嫌疑。他有除掉你的動機,但隱瞞沒說。你要是不在的話,他有望保住他的飯碗嗎?”

  布裡莫爾皺起眉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他可能希望換一個新秘書長,那樣他管理員主管的職位就能保住。委員會裡並不是所有人都贊成我找個年輕人頂替他的建議。他們認為他多年來幹得不錯,這說法也有道理;現在回過頭來想這事,我打算給他減薪,在另一個人手下做事,未免也考慮得太匆促,有失妥當。”

  布裡莫爾好像平生第一次在考慮別人的感受,而事實上也可能真是如此。他正如俱樂部的一些會員對我們說得那樣,對自己的言行對別人產生的影響毫不顧及。

  我說:“一個人辛辛苦苦於了一輩子,遇到這樣的決定會很生氣的。比文在他的小屋裡,說明槍擊發生時他離現場最近,這你想過嗎?”

  “想過。他是第一個趕到現場救我的。”

  “是的,不出幾秒種他就出現了。開槍的也可能就是他,然後輕而易舉地鑽進灌木叢,再假裝從管理員的木棚裡跑了出來。”

  “的確不難做到。”

  “比文說槍響後他沒聽見有人逃跑的聲音。這真不可思議,因為他離現場近在颶尺。”

  “可朝我開槍的人腳下是濕地,而且未必是從比文的小屋前跑掉的。”

  我想起現場沒有腳印,我還得出結論說兇手體重很輕,也許是個女的。

  福爾摩斯說,“不錯,兇手很可能朝另一個方向逃跑了。換句話說,他可能又回到了他從中出來的俱樂部裡,布裡莫爾先生。”

  福爾摩斯眯起雙眼,密切注意著對方的反應,他這一神態我再熟悉不過了,他是想從對方的反應中窺探出蛛絲馬跡。布裡莫爾大概也意識到了這是個關鍵時刻。

  他坐了下來,但目光並不看著我們倆,慢慢地說:“這是可能的,當然可能。我得承認,此人對我的行動非常熟悉。不過就算此人是俱樂部的員工或會員,我也猜不出是誰。”

  “那麼我們就得看看我們昨天找人的談話對你是否有啟發,”福爾摩斯說,“華生,根據你的筆記,馬歇爾·勒布朗都說了些什麼?”

  “說得不多。但我們得留意,他符合作案者的一切條件:他成天呆在俱樂部裡,對你的行蹤瞭若指掌。他還有許多機會。他說案發時他一個人在廚房裡,但沒人能給他作證。因此他溜出去,躲在樹叢裡伏擊你應是輕而易舉的事。”

  布裡莫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福爾摩斯說:“你對勒布朗瞭解多少,布裡莫爾先生?”

  “不多。他菜燒得不錯,否則就不會留在俱樂部了。此人比較粗,脾氣乖戾,反復無常。可他和會員們的接觸並不多;只要他的飯做得好吃,脾氣好壞沒人在乎。”

  我輕聲問:“馬歇爾·勒布朗好像不大喜歡你。其中有什麼原因嗎?”

  我回想起廚師聳動寬大的肩膀,說他看不慣秘書長對待女人的情景,但我不能直接把這個告訴布裡莫爾。把廚師內心的感受說給他的雇主,對前者是不公正的。

  布裡莫爾說:“我不知道。一方面辦事效率高,一方面又不得罪你的下屬,這是不可能的。”

  我斷定他有些話不肯對我們說,根據羅斯女士對我們說的,我懷疑那個法國人會不會俠肝義膽,一時發怒,為她打抱不平。

  但我只是說:“他住的房間可以俯瞰整個高爾夫球場。所以他得天獨厚,知道你何時進出俱樂部主樓。”

  布裡莫爾笑笑:“你要暗示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球場上,那說得沒錯。我刻苦提高球藝,你知道,這沒什麼不對。當秘書長時,我就提出了這個條件。”

  “我沒什麼惡意,阿爾弗雷德。我只是想提醒你,勒布朗跟你的工作時間不一樣,正好能觀察你出人俱樂部主樓的行蹤。比如,他知道什麼時候把信放進你辦公室裡而不致被人發現。他也知道一大早你常一人打球,所以能把紙條放進小棚屋裡,於是才促使你三周前找到了我們。”

  “說得不錯,而且勒布朗雖然做得一手好萊,來這兒時卻沒有從前他法國雇主的推薦信,我們只試用了他兩個禮拜。他顯然是個脾氣暴躁的人,肯定有過暴力行為,但具體的事我可不知道。”

  我看向福爾摩斯,心裡想笑;因為此前我表示對勒布朗的懷疑時,他曾指責我對外國人有偏見。

  我的夥伴椰榆地說:“華生醫生認為勒布朗英語說得磕磕巴巴,又留著黑黑的小鬍子,所以是頭號懷疑物件。你見他拿過槍嗎?”

  “沒有。當然,我從沒有搜過他的房間,也沒檢查過他的物品。”

  “沒錯。你的會員們怎麼樣,布裡莫爾先生?這會兒你一定已經明白了,面對這類事情,我們一個人也不能放過。”

  秘書長疑惑地搖搖頭。“你的話我明白。我也強使自己認為或許是某個會員幹的。他們的背景五花八門,這你們也知道,但我實在看不出有誰會幹出這種事。”

  福爾摩斯說:“還是讓我們替你指出幾個可疑的人吧。先說赫伯特·羅賓遜怎麼樣?”

  布裡莫爾顯出驚訝之色,但他並未立馬將羅賓遜排除掉。

  “沒錯,他呆在俱樂部裡的時間比誰都多。而且我知道他對我很看不慣,可能他覺得我花在球場上和打比賽的時間太多。但我剛才說過,我當秘書長時,那是講好的條件。”

  羅賓遜還說過秘書長對別人的想法和感受不敏感也不關心,但布裡莫爾沒提到這一點,我想他根本意識不到,或者覺得秘書長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他完全關注於自我以及他的球藝,也許認為他職務的社會性的一面壓根兒就不重要。

  我說:“我跟赫伯特談完後,也覺得他不可能開槍置你於死地。”

  布裡莫爾大笑起來,那種突然進發的笑聲我和他打高爾夫球時已聽過好幾遍。

  “說得再對不過啦!老赫伯特的身材是失來享福的,哪裡跑得動!更甭說在灌木叢裡快跑了。”

  一個人是不是敵人,他僅憑身材就給排除掉,令我有點不悅,於是說:“你不能為此就取消對他的懷疑。羅賓遜那樣的人完全可以雇人當殺手,大可不必親自蹲在寒冷黑暗中等你。”

  “我想你說得有理。但我看不出老赫伯特對我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把我從地球上消滅掉不可。”

  福爾摩斯說:“我也看不出,布裡莫爾先生。可這個案子一開始我就對華生說過,罪犯有非理性的一面。而且你知道,非理性往往是最不可預料的。”

  布裡莫爾的藍眼睛目光發亮,落到福爾摩斯身上。

  “非理智的可能性我倒沒想過。不過這麼想是合乎邏輯的,其實只有這種解釋才能說得能。這樣一來網就撒得大了,因為正像你說的,非理智的人很可能藏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他飽經風霜的五官再次閃亮起來,似乎又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沒錯,這個思路不容樂觀,因為我們要替你的安全著想。你要是認為赫伯特·羅賓遜不可能是兇手,那麼埃德華·福勞比舍爾怎麼樣?”

  布裡莫爾笑著舉起他的一隻大手。“請原諒我說話造次,埃德華·福勞比舍爾向來是個特理智特實際的人,他要是做出非理性的事來,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儘管如此,我認為他有可能。他表面溫文爾雅,骨子裡很可能是個危險人物。我毫不懷疑他對我有敵意。秘書長的職位本來他想當,卻由我當上了,這無疑對他打擊甚大。他對誰都不隱瞞他想當秘書長的願望。我想他至今仍這麼想,儘管最初的怨恨已經淡化。我倆表面處得還算不錯,不怎麼交談,在會上相互尊敬,意見不一致時也不撕對方的面子。”

  “星期三晚上躲在樹叢後的人會是他嗎?”

  布裡莫爾的神色異常嚴肅。他仔細思索一番後,說:“有可能。比文把我抬進樓裡時,我胳膊流血很嚴重,當時圍上來一圈人,其中就有埃德華。我想是他叫的醫生。他也可能雇用了個無賴開的槍。他是個律師,生意做得不錯,所以他本人已不怎麼出庭。律師肯定認識好多罪犯,是不是?”

  福爾摩斯笑笑。“他們要是樂意的話,可以操縱整個倫敦的黑社會。幸好他們中的大多數沒這麼做。你回布來克希斯後不要去質問福勞比舍爾。他至多也不過是個懷疑對象而已。”

  我們又分析了一兩個布裡莫爾提供給我們的會員,然後便將目標轉移到高爾夫球俱樂部員工身上。我對那些背景頗令人懷疑的球童尤為感興趣。布裡莫爾已經讓球童主管去查案發時球童們的去向,但這個任務不容易,因為多數球童是兼職,也從沒有固定的住址。此外布裡莫爾向來自己扛球棍,所以跟那些球重並不熟悉,這也為發現線索造成了困難。他不雇球童頂多造成一點不滿,可這構不成憎恨他的理由。球童們惟一的特點就是手頭永遠拮据,過去也都有過暴力行為,不過一般都限於家庭糾紛和在酒館裡滋事鬥毆。我說球重人數很多,出現個把亡命之徒,受人之雇開槍殺人是很可能的,這一想法得到我同伴的贊同。

  福爾摩斯還補充說:“殺手槍法不准i 也可能說明他是被雇的。這麼近的距離還沒擊中要害,顯然他不熟悉槍支。”

  “或許是個女人呐。”我受到他的鼓勵而斗膽地說。

  布裡莫爾為之一驚。我所說的女人在俱樂部裡只有一個。1896年時,人們是不贊同女人彎腰打高爾夫球的,所以布來克希斯沒有女會員。俱樂部裡當然還有一些女清潔工之類,但她們都跟秘書長沒有直接的接觸。

  布裡莫爾自然知道我的用意,但顯然覺得我的話有點失劄,便說:“你指的若是羅斯女士,那麼——”

  “我們指的正是她。”福爾摩斯說。

  “你曾經一度很喜歡那個女人。”我又說。

  接下去是一陣沉默,我們能清晰地聽見秘書長沉重的呼吸聲,窗外街上的馬車輪聲也異乎尋常的響亮。布裡莫爾費了很大的勁才使自己鎮定下來,說:“我們倆之間的事是誰告訴你們的?是克裡斯托貝爾·羅斯本人嗎?”

  解答這類問題頗有經驗的福爾摩斯不屑地說:“我們怎麼知道的並不重要,布裡莫爾先生。我們可以告訴你,這事最初並不是那個女人先對我們說的。其實你早該說出此事才合適。你請我們調查此案時,就該毫不隱瞞地把一切事實都陳述出來。”

  我一時覺得布裡莫爾會對福爾摩斯的話暴跳如雷,但最終他只是說:“我認為這事與我請你們調查的事無關。我敢肯定,羅斯女士與本案沒關係。”

  “有沒有關係最好由我們來判斷,布裡莫爾先生。華生醫生有一套說法,說被遺棄的女人發起狠來比地獄的憤怒還要強烈。我覺得從犯罪史上看,此話不無道理。

  而且許多情人跟你的想法一致,認為女人成不了大氣候,結果他們都遭了毒手。”

  布裡莫爾一邊思索一邊用手撚了撚小鬍子。

  “你說得對。但我還想重申一遍,我確信克裡斯托貝爾與此案無關,無論是那些信件還是後來的暴力行為,都沒她的事。”

  “沒事自然最好。但她是否無辜,還是得由我們來判斷。你和這個女人好了多長時間?”

  布裡莫爾憤怒地望了福爾摩斯片刻,平淡地說:“我們倆相好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當時克裡斯托貝爾已在布來克希斯干了三個月。她是個不錯的員工,我意識到她一周來三個上午對我將起到極大的幫助。而且你們也看到了,她長得還很漂亮。”

  “哦,華生醫生肯定注意到了這一點,布裡莫爾先生。”福爾摩斯笑著說。

  “我當時知道她很孤獨,我想你們一定認為我利用了她的孤獨感。”

  “利不利用我們不關心,布裡莫爾先生。我們不是道德法官,而只想知道事實。”

  “好吧,我儘量說給你們聽。克裡斯托貝爾孤獨、漂亮,每週三次上午來當我的助手。坦白地說,我也很孤獨。年輕時我曾花天酒地,九十年代以來卻與女人接觸得不多。總之,很快我們的關係就不一般了。”

  “你有沒有讓羅斯女士覺得你要娶她?”

  布裡莫爾的臉尷尬得發紅,說:“剛開始她拒絕我的調情,但我看得出她也很想。但我跟她都說了些什麼卻記不得了。”

  福爾摩斯說:“這麼說羅斯女士至少覺得你要和她結婚,給她的女兒提供一個新家。”

  “是的,我們最終分手正是因為這個。”

  “你從沒想過要娶她?”

  “沒有。她想結婚,而我不想。我承認我的做法不妥,但你說過你希望聽到事實,是不是?”

  “沒錯。事實是一個漂亮能幹的女人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而心懷忿恨。”

  “我明白克裡斯托貝爾覺得我騙了她。而且她的感覺或許是對的。但她決不會害我。”

  “你知道羅斯女士手裡仍有她丈夫的手槍嗎?”

  “不知道,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星期三晚上開槍時她在哪裡?”

  “在家裡,我想。那個時候她肯定不在俱樂部。她上班都在上午。”

  福爾摩斯仔細打量了秘書長一會兒,說:“你認為想殺你或傷害你的人是誰,布裡莫爾先生?”

  布裡莫爾顯然沒料到對方會問這麼直截了當的問題,訝然地說:“我——我不知道。這方面我幫不了什麼忙。”

  福爾摩斯說:“下一步你打算讓我們怎麼辦?”

  我說:“福爾摩斯,我們當然還得再去布來克希斯,調查我們已經提到和沒提到的人。”

  福爾摩斯不置可否,說:“布裡莫爾先生,你覺得這種做法可行嗎?”

  秘書長沉吟一下,說:“邏輯上理應如此,但恐怕既費時間,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說過,春夏兩季我大部分時間不在俱樂部,所以這段時間兇手可能會保持低調。”

  “我同意你的看法。”福爾摩斯說。

  接下去布裡莫爾談起了他的高爾夫球以及他要參加的比賽。看他津津樂道的樣子,我又想起了羅斯女士評論他的話:他是個高爾夫球瘋子。

  最後他說:“我不想再耽擱你們的時間了,先生們。只要我離開布來克希斯,我的安全肯定沒問題,那個神秘的兇手拿我也沒辦法。”

  後來的幾天裡高爾夫球俱樂部裡相安無事。快一個月的時候我等得不耐煩了,便決定去布來克希斯走一趟看個究竟。這時福爾摩斯已出外幹別的事去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無雲,我走進高爾夫球場時不免有些失望。我打球只是個藉口,實則是想觀察周圍的動靜,但一切似乎都很平靜。

  此次我的對手與我的水準略為相當,他就是臉皮紅通通的赫伯特·羅賓遜。因他的體質不如我的好,所以最後以我取勝告終。

  爾後我們退到酒吧裡,羅賓遜對我說俱樂部沒再發生恐怖事件,秘書長的生命也沒再受到威脅。

  “那個傢伙壓根就不在俱樂部露面了。”他沒好氣地說。“他一不在,就沒人鬧事了。”

  但我發現其他會員對布裡莫爾在聯賽中取得的成功倍感鼓舞。佈告欄上張貼著從《晨報》剪下來的剪報,布裡莫爾的得分用紅筆勾劃出來。他似乎在兩輪巡迴賽中表現得很突出。

  當時大多數錦標賽都採取穴數記分制,布裡莫爾總體打得不錯。報紙上稱,他有望進入下個月在肯特郡三威治舉行的比賽,甚至還有人說他能在纓菲爾德舉行的公開錦標賽決賽上露面。

  我走進羅斯女士的辦公室,見她工作得得心應手,比我們上次見到她時氣色好得多。她說自從布裡莫爾出外比賽後,沒再收到過匿名信,也沒發生過任何誰被攔劫毆打的事情。還說布裡莫爾有時也間或回來,自稱在外地沒遭到兇手的滋擾。羅斯說秘書長回來時除了高爾夫球簡直沒有別的話題。我以同情的眼光望著這位長著一雙溫柔灰眼睛的迷人婦人,說:“你跟他分手了未必不是件好事,親愛的。我覺得他的興趣太狹窄了,成不了一名好丈夫。”

  說罷我便離開她來到廚房。勒布朗說秘書長不在俱樂部更好了,還說他對待女人的做法決得不到好下場。我讓他說具體點,但他只是聳聳法國式的肩膀,不耐煩地哼卿了一聲。

  接著我又走人球場主管比文的小棚。他和廚子一樣,因布裡莫爾的不在而感到高興和充滿自信。

  我跟他說開槍那天因沒有發現兇手的腳印,或許兇手是個女人或身材矮小的人,他聽後顯得很興奮,似乎意識到兇手是誰,但卻不肯向我透露姓名。

  我還見到了球童總管,他說對球童們—一做了調查,但沒發現誰對秘書長曾使用過暴力。然而他對只在週末來打工的球童們把握不大。他們當中有的人一連幾個禮拜也不露面,而且個別的還坐過監獄。主管說雖看不出誰對布裡莫爾懷有怨憤,但為了錢當槍手的事個別人還是幹得出來的。

  我最後見到的人是埃德華·福勞比舍爾。他比我們上次見面時和藹開朗了許多。

  他說兇手看來沒有追隨布裡莫爾去外地,但願秘書長返回布來克希斯後也不再發生不愉快的事件。福勞比舍爾高興地邀請我打高爾夫球,於是我倆說好三周後一起較量一番。

  後來的日於裡,我從報紙上如饑似渴地追蹤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的消息。他在薩塞克斯郡取得了小小的勝利。兩周後他到了肯特郡的三威治,人人都說那是參加蘇格蘭公開賽的最後一場資格賽。

  此間歇洛克·福爾摩斯返回過貝克街,我向他敘說我在俱樂部遇到的情況時,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聽了聽,然後又前往西沼澤地去了。我決定只要布裡莫爾能取得決賽權,我就週末坐火車去三威治,看他如何與喬治·傑克遜進行較量。

  我正打算去三威治的那天晚上,行程計畫被無情地打亂了。我走在街上時買了份《星報》,上面醒目地寫著:高爾夫球手在三三威治比賽時中彈我當時第一個想法就是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被人打死了。他的敵人肯定跟蹤了他,趁他一心撲在比賽上時對他下了毒手。但當我匆匆讀完標題下的報導時,才松了一口氣,阿爾弗雷德其實沒遇險。

  被子彈擊中的原來是賽場上最著名的了不起的喬治·傑克遜。

  我迅速收拾行囊,準備當時就出發奔赴三威治。我和哈德遜太太都不曉得福爾摩斯的下落,所以無法給他拍電報,將肯特郡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三威治住的地方我也不知道。當時我趕到時天色已晚,因此只好留待次日再去找他。我曉得他們比賽的地點是在聖喬治俱樂部,於是翌日一早就朝那裡趕去。

  我朝俱樂部的主樓走去時,呼吸著清新涼爽的空氣,它讓我想起冬天其實剛剛過去不久。我從老遠的距離就認出了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的身影,他正在主樓後的高爾夫球場上練球。即使發生了傑克遜被槍擊的事件,他的表情仍是那麼專注,我著實羡慕他如此獻身高爾夫球的執著精神。但同時我又有點懼怕,因為他的行為中透露出某些近乎瘋狂的非理智的東西,連福爾摩斯都同意我這一看法。

  布裡莫爾精神過於集中,沒發現我的到來,我便在他身後仁立了四五分鐘,傾聽著他沉重的呼吸聲,看他苦練擊球的技藝。

  後來他轉過身見到了我,但手裡仍沒停下練球。

  “你稍等一會兒,約翰,”他說,“我得練習把球擊得低一點。”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要找你談談,阿爾弗雷德。”

  他點點頭,拾起地面上的球棍口袋。“在我參加半決賽之前,我們還有四十分鐘時間。”他平靜地說。

  “比賽還繼續進行嗎?”我狐疑地問。

  “那當然。今天早上我們在俱樂部開了個會。一兩個人覺得傑克遜受了傷,想停止比賽,但我們都知道他傷得不太重,我尤其認為比賽不能中斷。不能讓殺手覺得他得逞了,讓比賽停下來,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贏家。”

  他的話有幾分勇敢的味道,但絲毫沒考慮危險的因素,因此不是勇氣,而是魯莽。我乾脆地說:“員警在哪兒?”

  “可能來了吧,”他說,“我昨天晚上把我能說的都講給他們聽了。福爾摩斯沒跟你一起來嗎?”

  “他有事,去東北了。”我說。

  布裡莫爾笑笑,說:“可憐的傑克遜不能參加比賽了,我有望贏得一場重大的巡迴賽。這個機會我可不能錯過。”

  “你最好跟我說說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我只是在報紙上讀到一點簡單的報導。”

  “你是說開槍的事?那不是在球場上發生的。傑克遜贏了半決賽,昨晚在回家的路上中了槍彈。他贏得極為輕鬆,真可謂是高爾夫高手,我正渴望和他——”

  “那麼這次槍擊是個意外,和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毫無關連嘍?攻擊的對象是傑克遜?是不是有人想打劫,或與傑克遜有仇?”

  “警方是這樣認為的。他們正在調查城裡有前科的罪犯。”

  “你覺得員警在那些人當中找不到兇手?”

  “說實話,是的。對了,華生,警方對在布來克希斯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我仍希望不要告訴他們。”

  “我看這次不告訴他們是不行了,阿爾弗雷德。當時我就不同意瞞著警方,這次我就更不願意了。”

  “我當時答應過俱樂部的會員們不報警,他們非但找不著罪犯,還會把事情搞得滿城風雨。我去找歇洛克·福爾摩斯就是為了避開員警。”

  “傑克遜傷得重不重?”

  “可能不重,據說沒有生命危險。他是從背後中彈的,說明有人追蹤他來到了這裡。好像開了兩槍,有一槍打中了他的大腿。醫生說傷得不算太重,但他至少這個賽季不能參加比賽了。”

  “你怎麼認為此事,阿爾弗雷德?你覺得和在布來克希斯發生的事有關嗎?”

  我們此刻已坐在一張長椅子上,面對著大海,眺望著白色浪花在陽光下舞蹈。

  布裡莫爾見四下無人,才悄聲說:“是的,我覺得昨晚上的兇手就是開槍打我的人。他射擊的目標其實不是喬治·傑克遜,而是我。”

  我倆望著一條小船朝岸邊劃來,我說:“你為什麼會這樣想?當時你和喬治·傑克遜在一起嗎?”

  “沒有。他住在附近的一棟寄宿公寓裡,我住的旅館在老城,離他的住所有一裡多路呢。事情是這樣的,傑克遜輕易地就取勝了,我打得慢些,但一個小時之後也結束了。我離開俱樂部回旅店時,喬治仍在俱樂部裡和幾個人喝酒。”

  “當時幾點?”

  “大約六點。”

  “傑克遜是什麼時間離開的?”

  “這我說不準,但肯定在我後面。警方說,他是在從這兒回寄宿公寓的路上遭到槍擊的,大約是7 點45分左右。”

  “他看見開槍的人了嗎?”

  “員警說沒看見。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而且當時他已喝了三個小時的酒。”

  “你是說他喝醉了?”

  “高爾夫球打得那麼好的人是不會在比賽期間把自己灌醉的。”

  “我會去問員警的。”

  “你最好不要對警方提起布來克希斯發生的事,否則他們將問我為什麼不報案,我會很為難。”

  “好吧,不過我仍認為當時應該報案。”

  “但我和福爾摩斯都不認為應那樣做。”

  “你為什麼認為昨晚的槍是沖你開的?”

  他朝四下掃了一眼,說:“約翰,今天是你先看到了我,對不對?我發現你之前你已在我背後站了好長時間。”

  “是的。離你還有100 碼的距離我就認出了你。”

  “你怎麼知道是我呢?”

  “因為我現在已經瞭解了你的規律,阿爾弗雷德。你對高爾夫球熱衷得簡直近乎發瘋。我料到你一大早就得開始練球。”

  他笑笑,顯然覺得我的話是對他的恭維。“可周圍也有一兩個練球的人,為什麼你能在100 碼開外偏偏認出了我?”

  “你的擊球姿勢非常特別。而且我也認出了你穿的花呢衣服。你每次打球都是這一身。這大概算是你的商標吧。”

  “沒錯。我有三套打球用的服裝,都是哈裡斯牌花呢。但這禮拜除了今天之外,我沒有穿這樣的服裝。我一直穿一身淺綠色夾克和褲子。這身衣服冬天時我在布來克希斯沒穿過,因為太扎眼。可現在陽光明媚,又在海邊,它就不那麼顯眼了。”

  “這和傑克遜挨槍擊有什麼關係呢?”

  “其間的關係是:昨天傑克遜穿的衣服跟我的一模一樣。這身服裝比較特別,運動員裡只有我倆人穿。”

  “所以你覺得開槍人是沖著你去的?”

  他點點頭。“肯定是。很巧的是,昨天有一位從倫敦來的觀眾,順路用一輛封閉馬車把我從俱樂部送回了我的旅館。所以兇手在夜色中認錯了人。他見傑克遜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就朝他開了槍。”

  說罷他領我走進樓裡的更衣室,讓我看他那套服裝。衣服質地不錯,綠得扎眼,我覺得阿爾弗雷德的穿著品位偏於保守,似乎不該穿這類衣服。

  布裡莫爾去參加半決賽後,我便前往昨晚發生槍擊的地點查看。那地方很偏僻,是伏擊的好場所。傑克遜是在一個小胡同裡遭到槍擊的,胡同坐落在一排高大房屋的後面,晚上寂靜無人。幹硬的鵝卵石上沒有留下任何腳印,無從判斷開槍者的身材高矮。

  我在小巷裡來回走了一趟,結果發現一塊發黑的漬點,我斷定應該是傑克遜留下的血跡,地點離他住的房子的後門只有三碼遠。因沒有發現更多的證據我頗感失望,正欲離開去看我朋友的半決賽比賽時,我突然見到一小塊金屬,令我心跳不已。

  我是在小巷的盡頭找到的,那裡的一截殘垣斷壁上長著一棵山植。我把金屬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打算拿回貝克街讓福爾摩斯過目。

  此外在破牆壁的灰漿裡我還拾到一顆彈殼,顯然是沒有打著喬治·傑克遜的那顆。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三威治的賽事中大獲全勝。他的勝利易如反掌,因為對手喬治·傑克遜躺進了醫院。布裡莫爾在球場上打得頑強專注,像是著了魔似的一帆風順。他在取勝後的演說中對比賽的組織者表示感謝,並衷心希望“一流的高爾夫球手”傑克遜能早日恢復健康,重新返回球場。

  我在離開三威治之前去了趟警局。負責此案的正巧是和我及福爾摩斯都打過交道的弗雷斯特警長。他說通過對當地罪犯的調查,沒有找到什麼證據。

  “當地人作案一般不用槍,”弗雷斯特說,“棍棒是常見的兇器,使槍的較罕見。”

  “傑克遜被搶劫了嗎?”

  “好像沒有。他遭到襲擊時已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好多事都說不清。他連當時是回家都記不住了,更甭說挨槍擊的細節了。當時他口袋裡有一些銅子,但沒被搶。

  而且他的表也仍在他衣袋裡,雖說那表不怎麼值錢。”

  “他見到開槍人的模樣了嗎?”

  “沒有。事發後好幾分鐘他才知道挨了槍子。”

  “你應該再找他談談。”

  弗雷斯特點點頭。“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醫院。華生醫生,別指望他能回憶起什麼來,別忘了,槍是從他背後射擊的,而且當時天色已黑。但他可以跟我們說說有沒有仇人,誰有槍之類的情況。”

  “警長,我還有另一個推測:會不會是打錯人了?”

  接下去我把布裡莫爾和傑克遜都穿著同樣服裝的情況告訴了他。然後又把三個月前發生在布來克希斯的一系列事件透露出來。

  他聽時沒插話,卻很吃驚。“你們難道沒報案麼,華生醫生?”

  “奧斯本上尉和他的狗遭襲擊的事倒是報告了當地警局。結果什麼也沒查出來。”

  “但後來的事都沒報案?一直發展到槍擊秘書長?”

  我感到很難堪,內心裡詛咒布裡莫爾和福爾摩斯讓我陷入這樣的境地。

  “我的話他們不聽,布裡莫爾和俱樂部會員是為了保護俱樂部的名聲;福爾摩斯則認為用不著員警的幫助他就能解決此案。”

  “你能不能勸布裡莫爾趕緊報案?雖然已晚了點兒。”

  “他不想找員警。而且他也挺走運。如果兩次射擊都是一個人幹的,此人的槍法也真夠差勁的。布裡莫爾只傷到皮肉,傑克遜大腿挨了一槍,另一槍還打飛了。”

  “我們還弄不清他開槍的目的是不是想置人於死地,”弗雷斯特說,“從證據上看好像不像。”

  我腦海中浮現出羅斯女士的形象,她雙手緊握一隻槍口冒著煙的左輪槍,面對自己幹下的事嚇得張著嘴睜大了眼睛。

  弗雷斯特又說:“如果受害者不合作,就是蘇格蘭場也沒法進行徹底的調查。”

  我答應他倘若布來克希斯再發生暴力事件,我個人一定立即報警。他也說三威治這邊一旦有新的線索,他馬上告之貝克街22lB號。

  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於是我又前往布來克希斯俱樂部,與埃德華·福勞比舍爾進行那場被推遲的比賽。我倆的比試很激烈,因為我從布裡莫爾那裡學了兩手,而且比賽前著實找時間練了練。

  我和福勞比舍爾比試了一番,最後以他險勝告終。對於在三威治發生的事,埃德華·福勞比舍爾都知道,因為他和赫伯特·羅賓遜及另外兩名會員曾專程趕往彼地去觀看秘書長那幾場重要的比賽。喬治·傑克遜被槍擊那天他們上下午都在三威治。我漫不經心地問他他們是何時乘火車趕回倫敦的,埃德華的回答是晚上8 點13分。看來福勞比舍爾、羅賓遜以及和他們同行的兩個人都不可能跟蹤穿淺綠色花呢服裝的傑克遜,並朝他開槍。即便他們有時間,他們也不會認錯人跟蹤傑克遜,因為他們對布裡莫爾太熟悉了。不過反過來一想也不是不可能,因為三威治那個俱樂部的周圍沒燈,通往那條小巷的一路上也沒有路燈。

  福勞比舍爾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冷笑著說:“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去那兒害他,我知道。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那天是星期四,馬歇爾·勒布朗也休息。”

  “球場主管比文也是星期四休息嗎?”

  “不是,不過主管的時間彈性很大。他只在週末上班,平時休息時間自己定,跟布裡莫爾打聲招呼就行了。你想不想讓我查查他星期四在沒在這裡?”

  “不必了。不必打草驚蛇。凡是跟布裡莫爾有仇的人都可以雇人去殺他。兇手認錯了人可能正是這個原因。”

  我暗忖,倘若兇手真是被雇的,查找起來範圍就更大了。我還知道羅斯女士禮拜四也不在俱樂部,從而沒人知道傑克遜遭槍擊時她在幹什麼。

  我和埃德華·福勞比舍爾共進午餐,對馬歇爾·勒布朗燒的菜極為欣賞。下午我離開律師,去找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只要他不在樓裡,我准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

  正值多風多雨的5 月,天空總是佈滿烏雲,陰沉沉的。我和福勞比舍爾打完球後,天氣變得愈發惡劣起來,雷陣雨毫無疑問是躲不過去了。若不是因為有一個人的身影的存在,整個高爾夫球場便像被遺棄了一般,空無一人。

  只有布裡莫爾仍在那裡練球。他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那地方肯定會有風的。像我這樣不是在海邊長大的得練習適應颳風。”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在蘇格蘭纓菲爾德舉行的公開錦標賽。一時間,我竟忘了那場大賽已迫在眉睫。

  他打球的姿勢很美,肩膀的運動很有韻味,不能不讓我羡慕。但他完全不顧個人安危的執迷又令我生出反感。球場周圍盡是高大的樹木和灌木叢,若是有人想暗算他,這裡是最理想不過的地方了。

  “阿爾弗雷德,你對自己的安全一點都不在乎嗎?畢竟你已經遇害兩次了。你膽兒大得未免愚蠢了。”

  “我來這兒是練在東北風下擊球的。我得做好一切準備。這場雨下得好,這樣的天氣下周比賽時我們至少得碰上一次。”

  “你要是不聽勸,毫無戒心,我也就沒耐心再說什麼了!”我生氣地說完便走開了。

  離開80碼後,我回首望去,只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空曠的球場上,頭頂陰沉的天氣,冒著風雨揮棍擊球,他的癡迷和賣勁真是匪夷所思。

  又過了5 天歇洛克·福爾摩斯才返回貝克街。他面容憔悴疲憊,我想是因為處理北邊的案子過於勞神沒吃好飯的緣故。他大致給我講了講那個案子的經過,因與布裡莫爾案無關,我就不在這裡贅述。我勸他立即上床睡覺,然後我把他講的粗粗記下來,以備日後寫作用。

  我急不可待地翻閱著星期四早晨的《泰晤士報》,因為公開賽的第一輪比分就登在體育欄上。雖說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在個人安危方面是個傻瓜,但他對高爾夫球的獻身精神卻讓人欽佩,所以我急於想知道他的比賽情況。

  他沒讓我失望,報紙說纓菲爾德的天氣極佳,為這場大賽的球手們帶來了好運氣。參賽選手總共64名,絕大多數都是職業運動員;兩名頂尖選手泰勒和哈裡·瓦頓一開始比賽就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蘇格蘭球迷。第一輪下來後,最棒的業餘選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只比領先的頭一名在比分上相差一點。

  福爾摩斯起得很晚,看上去完全恢復了元氣,因而飽餐了一頓哈德遜太太準備的早飯。我把我們朋友的比賽告訴他,他不大以為然,但我跟他講起兩周前在三威治發生的意外時,他突然來了精神頭。講到喬治·傑克遜不幸遭到槍擊時,他聚精會神的樣子有如被施了魔法。

  “你查看開槍現場了嗎?”

  “查了,福爾摩斯。我還找到了傑克遜中彈倒地的地方。此外我發現了一塊血跡,肯定是傑克遜的。”

  “你說他是背後中彈的,距離多遠?”

  “這我說不好。恐怕誰也說不清。那個小巷太窄小,什麼也發現不了。”

  事發後我便急忙趕到現場,對此福爾摩斯沒有誇我兩句,不免讓我有些失望。

  不過他對某事產生濃厚興趣時,一般是沒時間誇人的。

  “現場上你什麼都沒發現?”

  “不,我發現了一樣可能會引起你極大興趣的東西。”我沖他笑笑,然後走到壁爐台邊,像個魔術師似的從上邊的一個煙草罐裡掏出一個小紙團,遞給我的朋友。

  他匆忙將紙團打開。“子彈殼。你是在槍擊現場找到的?”

  我得意地點點頭,“準確地說,是離傑克遜被擊中的地點15碼的地方發現的。

  嵌進了小巷末端的一面牆上。”

  福爾摩斯從沙發裡跳起身,沖到他的書桌前,用放大鏡查看子彈。

  “A ·22型,手槍子彈,沒錯!”說著他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另一枚子彈殼,跟我給他的一模一樣。“我敢打賭,是同一把手槍打的。”

  我疑惑地望著他。“那個彈殼你是從哪兒搞來的,福爾摩斯?”

  “是離布裡莫爾中彈的地方10碼遠的一棵樹上找到的。我是用你的小刀從樹裡挖出來的。”

  “當時你怎麼沒跟我講?”

  “當時還看不出它的意義。而且也不能讓兇手知道我們發現了這一證據。他要是知道,就不會使用同一把槍了,以免讓我們將兩次射擊聯繫起來。華生,再把你去三威治的詳細情況說一說。”

  於是我又講到傑克遜和布裡莫爾如何是在全體選手中惟一穿著扎眼的淺綠色服裝的人;夜色在聖喬治俱樂部降臨後他們倆是如何的難以分辨;布裡莫爾如何坐著一輛有篷馬車離開了俱樂部,從而撿了一條命;兇手如何在黑暗中跟錯了人,將傑克遜一槍擊倒。

  “我早該知道這些。”福爾摩斯用手指刮了一下長鼻子。

  “這可賴不著我。你沒留位址,所以什麼事都沒法通知你。就算你在,發現的東西也不會超過我的。”

  “華生,當時我要是在三威治,這個案子這會兒就結了。”

  “不可能。”

  我站在他書桌前,挑戰似的看著他。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他如何能輕易地解決這個神秘的案子。不過按照以往的經驗,我知道他是從不說大話的。於是一種不安在我內心騷動起來,是不是某個至關重要的線索被我漏掉了?

  我想繼續聽他說下去,看他有什麼高招破案,但他只顧用放大鏡查看彈殼。

  “華生,你趕緊找出火車時刻表。我們必須儘快趕往三威治。”

  沒多久,我們便乘坐馬車駛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我禁不住對他說:“你不聽我勸告報警,不過幸好布裡莫爾還活著。三威治的兇手打錯了目標。”

  “並非如此,華生,我們之所以急忙趕往三威治,是因為兇手有意將槍口對準了另一個目標。”

  在火車車廂裡,福爾摩斯一直低著頭,處於沉思狀態,我知趣地很少打斷他。

  火車快到站時我問:“你是想沿傑克遜從俱樂部回家的路走一遍,還是我帶你直接去槍擊現場?”

  他陡地從冥想中醒過來。“什麼?哦,兩個地方我都不去。我想該發現的東西你都發現了。你的觀察力相當不錯,不過推理有點欠佳。我們若能發現進一步的線索,就得趕緊採取行動,否則還將發生流血事件。幾個月前我們就說過,兇手是個瘋子,但我沒料到他會變得如此危險。”

  走出火車站後,他徑直朝舊城方向走去,那裡街道狹窄蜿蜒,房屋都是凸肚窗式的。店家不多,福爾摩斯走進一家,老闆聽了福爾摩斯的詢問後頗為失望,他本以為能從我們身上賺點錢。福爾摩斯重申他的問題的重要性,於是老闆叫出一個夥計,核對了一下前一周的買賣清單,結果沒發現我們要找的東西。

  走到街上後,福爾摩斯為了節省時間,說我倆應分頭找,並告訴我該怎麼做。

  一個時辰後,我倆依舊是一無所獲。福爾摩斯此時的表情有點近乎絕望,他領我登上一輛馬車,沿南部海岸線駛去。他多給了車夫一個幾尼,讓他以最快速度跑幾英里,嘴裡還兀自喃喃道:“肯定是這樣的,不可能是別處啦。”

  而我仍對能否找到所需的證據表示懷疑。就算找到,我也弄不清喬治·傑克遜想標新立異,穿奇裝異服的做法與怪異的槍擊事件有何關聯。

  我們終於在迪爾市離海邊不遠的一個小鋪子裡找到了我們尋找的線索。那個店是那一帶惟—一家賣男子服飾的,否則我們根本無法找到。

  店主比波斯先生人過中年,但仍整潔利索,略微發福的腰圍套著馬甲,給他一種穩重感,小鼻子上還戴著一副夾鼻眼鏡。店裡只有他一個人,冬季生意不火,用不著雇助手。買東西的人少,所以賣過的物品他固然都記得。

  上星期四的確有位先生買走了一身色彩扎眼的淺綠色花呢服裝。買的是現貨,不是定做。比波斯提出來要給他定制,買主說時間太緊迫,來不及量身。當天晚上客戶就把衣服拿走了,對此比波斯記憶猶新,因為他給那身衣服收短袖口時,買主就在海灘旁焦急地散步等著。那天晚上比波斯關門回家的時間都延長了,因此他記得很清楚。

  福爾摩斯深吸了一口氣,既表達了他的滿意,也說明他興奮元比。這會兒我想他該把他的想法告訴我了,於是我說:“我們總算找到了買這身衣服的出處,但我仍不明白有何意義。喬治·傑克遜見阿爾弗雷德的衣服很特別,就給自己也買了一身。雖然我覺得有點豔俗,可人的品味是很難解釋清的。他匆忙跑到這裡來買了這身衣服,所以後來才被人打傷了。球場裡只有兩個人穿這套服裝,當然他很容易就被人錯當成了阿爾弗雷德。這一點我早就推出來了,也對你講過。其實今天大可不必為了證實我的話而跑來跑去找賣這套衣服的商店。”

  “你覺得沒這個必要,華生?你不必說了,你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那麼我得告訴你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是為了什麼。我們找到這家店鋪不是為了某人買了一套衣服,而是為了查明買主是誰。”

  “這不是明擺著的?買主當然是喬治·傑克遜——”

  福爾摩斯轉過頭,問一臉迷惑的店老闆:“比波斯先生,請說說買綠色衣服人的長相。”

  店主寬厚憨直,脖子上掛著一條皮尺。他思索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那個人是個急性子。依我看30來歲,身體健壯,留著八撇胡。”

  我看向歇洛克·福爾摩斯,他對我的愕然私下竊笑。我說:“是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到底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我還以為——”

  “沒時間解釋了,華生。到時你自己會琢磨明白的。布裡莫爾此時在哪兒?我們必須馬上見到他。”

  “這容易,福爾摩斯。我跟你說過,可你往這兒趕時憂心忡忡,沒聽進去。他正參加公開錦標賽。”

  福爾摩斯的灰色眼眸因恐懼而睜圓。“那是最隆重的高爾夫球比賽,是不是?”

  “沒錯,福爾摩斯。這是阿爾弗雷德一年來最大的奮鬥目標。他整個身心都撲進去了。”

  “比賽地點在哪兒?”“”我們現在在南邊,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福爾摩斯。

  幾個禮拜前,你自己跟我說過比賽的地點,今年是在蘇格蘭的纓菲爾德,離這兒足有500 英里。“

  “布裡莫爾已獲得了決賽資格?”

  “不僅獲得了,福爾摩斯,而且表現得相當出色。他的對手可都是國家頂尖的職業球手。你匆匆領我趕到這兒之前,他剛賽完第一輪,只比第一名落後一點。”

  福爾摩斯的表情既興奮又恐怖。

  “昨天完的第一輪?”

  “是的,今天打第二輪。最後兩輪明天舉行。我正急著想知道阿爾弗雷德今天戰績如何呢。我要——”

  福爾摩斯早搶先我一步跑到迪爾市的街頭,將一枚銅幣塞人一個賣報童的手裡。

  然後他把報紙塞進我手中。

  “你知道比賽結果登在第幾版。看在上帝的面上,快看看!”

  我倆的手相碰時,他的興奮像電流似的傳染給了我。我的手指笨拙緩慢地打開報紙時直發抖。

  “阿爾弗雷德仍名列前茅!第二輪中他與領先者只差兩分,第一名是了不起的哈裡·瓦頓。”

  福爾摩斯非但沒因我們朋友的巨大成功而欣喜若狂,而是立即拔腿朝當地的小火車站跑去。

  “我們得立即趕回倫敦,華生!去趕晚上開往愛丁堡的車,然後再去纓菲爾德。”

  “我說,福爾摩斯,用不著這麼急吧?哈德遜太太在等著我們吃晚飯,而且也得帶上必要的行李——”

  他卻早已躥到了火車站售票視窗前,回頭沖我嚷道:“我們得趕上晚班車,華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流血事件,甚至兇殺!”

  我們勉強地從舍斯克勞斯坐上了北上的末班車。

  我們沖過檢票口,來到月臺上時,火車車廂的門已經關上,發動機冒起了黑煙。

  當我們踉踉蹌蹌從最後一扇開著的門跳進車廂內時,侍衛已舉起了小旗子,吹響了哨聲,火車發出一聲巨吼,轟隆隆慢慢駛出了車站。

  我倆單獨擁有一個頭等車廂,廂內的彈簧坐椅十分舒適。這一天過得緊張而勞累,坐進車廂後,節奏分明的輪子聲便起到了催眠的作用。福爾摩斯睡沒睡著我不知道,反正我進入夢鄉前記得他瘦削的臉龐緊貼著窗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外面昏暗的燈光。我對福爾摩斯的想法一無所知,仍兀自為我們朋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的安全擔憂著。

  我一覺醒來後,發現窗外已經下起了雨,福爾摩斯的目光仍緊緊盯著窗外。我省了一眼手錶,見星期四已讓位給了星期五。我把我這邊的窗簾拉下,又裹緊大衣睡了起來。在印度服兵役時,我學會了在各種環境下人睡,發現這實在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本事。淩晨一點鐘,我又陷入沉睡之中。等我再度睜開眼時,天色已大亮,火車正徐徐駛人愛丁堡的郊區。

  福爾摩斯仍像昨天晚上那樣坐著。他的雙腿朝前伸直了一些,眼神卻依舊如故,聚精會神地望著市區。火車遠還沒有進站前,他就將獵鹿帽拉下耳朵,期待著急忙跳下車去。

  我和福爾摩斯都沒來過纓菲爾德。此地是“高爾夫之鄉”,但通過詢問我們得知,所有球場都不在市中心,均坐落在20英里開外。於是我們又擠進一輛短程火車,時間雖早,車裡卻擠滿了興致勃勃的蘇格蘭人,帶著各色食品飲料,準備一睹當天的高爾夫球大賽。他們說話的口音忽軟忽硬,顯然是從蘇格蘭各地彙集而來。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們得知,今天是公開賽的最後一天,雲集了所有高爾夫球界的高手。

  他們談論著各個球手,但一致同意最出色的莫過於英格蘭人哈裡·瓦頓和J ·H ·泰勒。此二人在星期三和星期四的兩輪賽事中過五關斬六將,輕鬆進入最後一天的決賽,將大部分對手甩在了身後。

  他們的口音我聽起來很困難,於是只豎著耳朵聽是否有人提起我的朋友。果然有一個人在提到業餘選手也有望取勝時說到了阿爾弗雷德的名字。接著一個看了第二輪比賽的人說阿爾弗雷德打得如何的勇猛;說他實在不是等閒之輩,與職業選手相比毫不遜色。我真想跳將起來,說我認識阿爾弗雷德,但福爾摩斯嚴肅的表情讓我沒敢開口。須臾,水泄不通的火車駛入一個小站,一路上我和我的同伴一言未發。

  我倆隨著人流往檢票處擠去時,福爾摩斯問了我一個問題。這還是十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你帶左輪槍了嗎,華生?”他問。

  我說:“帶了,還裝上了子彈。就在我大衣的內兜裡。”

  福爾摩斯知道,一般情況下我都是槍不離身的,他明知故問,說明他感到事態的嚴重性。我預感到,當天結束前,要麼案子結案,要麼還得死人。

  我們進入一座早已擠得水泄不通的高爾夫球場,福爾摩斯說:“你得馬上找到布裡莫爾在哪兒。”

  我過去從沒觀看過公開賽。當時的時間是九點,比賽是八點開始的,這就是說阿爾弗雷德可能會在球場的任何一個地方。我急忙趕到一號發球區,一名選手剛擊了一個好球,引起觀眾們的大聲喝彩。從發號員嘴裡我得知,阿爾弗雷德已經來到球揚,他是8 點半開始參賽的。

  我又趕回俱樂部會所前面,那是我和福爾摩斯說好的會面地點。

  “他已在場上,肯定有危險,”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們要想保護他,就得趕到他身旁。發號員說他在四號球穴區附近。他說找到他應該不難,因為在他身後參賽的是哈裡·瓦頓,有一幫球迷跟著。走吧,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用不著著急,華生,你帶來的消息不錯。我想我們還是先吃點早飯吧。”

  令我吃驚的是,福爾摩斯竟領著我離開球場,走進附近的海洋飯店,為我倆要了兩份豐盛的早餐,然後悠哉遊哉地慢用起來。餐畢,我們退到大廳一角,他點起煙斗,將刺鼻的煙草噴得漫天都是。

  我不讓他抽,他卻說:“這是蘇格蘭煙草華生。說不定我們坐火車返回前,我還能再買點兒呢。這種煙草的賣主就在愛丁堡市中心。”

  此時已近十點半。我說:“行了,福爾摩斯,你有點過分啦!來這兒時你火急火燎的,我不得不給哈德遜太太拍電報通知她我們的動向,這會兒你又好像世界上的時間都是屬於你的似的。”

  “並非世上所有的時間,華生,這在邏輯上說不通。既然阿爾弗雷德在球場上,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好吧,我知道你對這項體育感興趣,那我們就去球場看看我們朋友的戰績如何了。等他上午的一輪結束後,我倆就得像兩隻鷹似的盯著他。”

  話音未落,我的同伴便從座位上跳起來,穿過大堂朝門口走去。

  福爾摩斯經常這樣情緒多變,我已習以為常。回過頭來看,在海洋飯店裡的小憩其實是暴風雨前的平靜。福爾摩斯同許多好動的人一樣,極會利用時間休息;昨晚他沒怎麼睡,但今早他卻料到他匆忙趕來此地欲阻止的暴力行為在上午不會發生,於是便抽空放鬆了一下。我特希望他向我解釋一下他的意圖,但那不是他的作風。

  福爾摩斯此時問我選手們更衣和吃午餐的地點在哪兒。1896年時,職業選手不允許進入俱樂部會所,但附近有他們更衣的帳篷。我瞭解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他一般跟職業選手在一起,在三威治時就是那樣。他覺得在球場上人人都應平等,我很佩服他這一做法。福爾摩斯仔細研究了一下擠滿選手和球童的球場地理情況。

  他見我已等得不耐煩,便同意馬上去找阿爾弗雷德。

  我們按照發號員的提示,很快就找到了布裡莫爾。果然,全國最耀眼的高爾夫球星哈裡·瓦頓周圍圍滿了他的崇拜者。瓦頓在15號球區,我們趕到時,他剛好切削了一個漂亮的球,圍觀者掌聲雷動。不言而喻,那些蘇格蘭人肯定希望瓦頓也是蘇格蘭人,但因他高超的技術使蘇格蘭人喜愛的高爾夫球得以普及,他們同樣也很愛戴他。

  我在瓦頓前面的球穴看到了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他的周圍也圍了一些人,人數不那麼多罷了,我們走近時,他也擊了一個引起歡呼的漂亮球。我得意地對福爾摩斯說,阿爾弗雷德心理素質不錯,面對強手毫不畏懼。我的同伴說,這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頗像句格言。他的話我沒弄懂,但我以為是因他不懂高爾夫球的緣故,而我這一個月來卻庶幾成了這方面的專家。

  選手們已進入平坦球道,阿爾弗雷德仍舊緊追第一名不放,而其他許多優秀選手則已被淘汰出局。我禁不住對身邊的人說:“阿爾弗雷德的高爾夫球打絕了!我跟他較量過,他為此次比賽著實下了不少功夫。看來他是不會輕易認輸的,今天下午最後一輪他肯定會一拼到底。”

  福爾摩斯聽到了我和別人的交流,朝我不滿地膜了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對觀看比賽的球迷來說,今早真是大開了眼界。我們吃早飯時曾落了幾次雷陣雨,但眼下已晴日當空,雖有風,卻異常溫暖。這次阿爾弗雷德又穿上了褐色的花呢服裝,我覺得這身服裝才更適合他打高爾夫球。也許喬治·傑克遜在三威治穿著淺綠色衣服不幸地吃了槍子後,阿爾弗雷德就不再想穿那身扎眼的服裝了。

  他越打越好,看他的觀眾也越圍越多,連俱樂部裡的人也都出來目睹他的球技。

  他能死死咬住,與職業選手抗爭,我想正是他吸引俱樂部會員們注目的原因。

  我正看得帶勁,一隻手抓住了我胳膊。

  “拿著這些,華生,”福爾摩斯將他的披風和獵鹿帽遞給我,“等他打完這輪後一直盯住他。”

  我還沒問怎麼回事,他就邁著兩條長腿走了,與一個小時前他鬆散怠惰的神情相比,他的動作中多了幾分緊迫感。他從我視線中消失後,我感到心跳加快了速度。

  我又摸了模軍大衣內衣口袋裡的手槍,這已是我們來到纓菲爾德後我第四次查看手槍了。

  阿爾弗雷德又擊完一個球後,顯出疲勞的神色,我沒有隨著一群觀眾擁上去慶祝他。現在最好不要分他的心,因為他得草草吃完午餐,然後繼續下午的最後一輪比賽。然而我得緊緊尾隨著他;如果福爾摩斯說他現在需要保護,那麼此時便是最關鍵的時刻。

  阿爾弗雷德在記分冊上簽了名,將其交給記分員。當時沒有記分顯示牌,只能由記分員每隔20分鐘將比賽成績用紙貼在記分篷的外面,所以篷外往往十分擁擠。

  不一會兒阿爾弗雷德從篷子裡走出來,因得知了自己的成績而喜形於色。泰勒出場比較晚,仍在打著,目前只有哈裡·瓦頓稍勝他一籌。從形勢上看,早上這輪比賽到吃午飯時,阿爾弗雷德排名第二是不成問題的了。

  我焦急地四下張望,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福爾摩斯,但到處都不見他的影子。

  我不敢太分心,因為正是午餐時間,圍攏阿爾弗雷德的人很多,說不定裡面就有那個神秘的刺客。

  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喜氣洋洋地對他的球童說:“上午咱們幹得不錯,鮑布,你拿上球棍,去吃點東西吧。”

  於是球童便跑到海洋飯店前面的煎餅攤前排隊買吃的去了。我緊緊跟在阿爾弗雷德身後,生怕人群裡什麼人跳出來害他。這個任務很艱巨,因為人太多,故而我把手槍放到了側兜裡,一隻手緊握著它。幸好他沒看見我,否則我就得擠上前和他說話,那樣我就沒法留意周圍的動靜了。

  正如我所預料的,他走進為職業選手準備的更衣棚裡。此棚只讓運動員人內,一個守衛在門口攔住我的去路。不過我覺得他在裡面和別的選手在一起更讓我放心,因為外面人群的成分太雜,反而不安全。

  緊接著阿爾弗雷德比賽完的哈裡·瓦頓這時也走進了大棚。他的球迷們喧鬧地尾隨他到更衣室門口,被守衛堅決地攔住。球迷們並無惡意,他們馬上意識到應讓瓦頓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月p 樣下午才能在決定勝負時發揮得更好。於是他們便說笑著紛紛散開。

  瓦頓在更衣室裡沒呆多久;三分鐘後再度出來。我正為我的朋友擔憂之際,只見他也緊跟著在比賽中領先的瓦頓走了出來,他倆沿著更衣棚的一側朝前走去,棚子的側面有個指示箭頭,上書“運動員就餐處”。

  我跟了上去,與阿爾弗雷德保持在5 碼遠的距離。這時我意識到我身邊有個穿著破舊衣服的人,好像是個球童,但我目光緊盯著前面的布裡莫爾,沒太留意他。

  我跟著瓦頓和阿爾弗雷德來到更衣棚後面的一個小窄道上,另一邊是個很大的帳篷,可能就是運動員用餐的地方。

  後來發生的事情迅雷不及掩耳,好一陣兒我才緩過勁來。我身旁那個人焦急地小聲說:“華生,快點拿出槍!快!”我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我剛把左輪手槍遞到福爾摩斯手裡,就見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也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槍。在他前面走的瓦頓什麼也沒有察覺,離他只有5 步遠,正準備越過帳篷的繩索,布裡莫爾便把槍口對準了他。我當時肯定大喊了一聲,但喊的什麼至今我也記不起來。我想可能是要警告瓦頓,另外讓福爾摩斯開槍保護無辜的高爾夫球大師。緊接著在那條小窄道上發生的一切我卻記憶猶新:布裡莫爾扣動了扳機,福爾摩斯卻沒動手中的槍。

  然而卻沒聽到震耳欲聾的槍聲,也沒見瓦頓撲通倒地。布裡莫爾一次、兩次,一連三次地扣動扳機,然後發呆地盯住手中的手槍。接著他身後傳出福爾摩斯的聲音,像槍聲一樣清脆響亮。

  “你最好把手中的槍交給華生醫生。它對你已沒什麼用了。槍裡的子彈在這兒呢。”

  福爾摩斯張開左手,布裡莫爾打算射擊瓦頓的幾發子彈就握在他手心裡。我們前方的瓦頓此時已驚嚇得呆在了原地。

  “而且,”福爾摩斯又說,“我手裡的手槍可是子彈在膛,我勸你不要鋌而走險,吃顆子彈。”

  布裡莫爾沒有逃跑的意思。他垂頭喪氣,肩膀也耷拉下來。福爾摩斯事先已安排好兩名員警等在一處,我們便領著布裡莫爾朝員警走去。履行完必要的逮捕手續後,員警將他推進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裡,開走了。

  哈裡‘瓦頓仍不敢相信他竟從死亡的魔爪中僥倖逃脫出來,他匆匆吃了一塊三明治,便按預定的2 點40分返回到一號發球區。圍看1896年公開賽最後一輪的觀眾人山人海。他們當中沒人知道就在一個小時前發生的這富於戲劇性的一幕。

  我們又乘包廂返回倫敦。案子已結,福爾摩斯頗為得意地望著擺在身旁的晚餐,掏出煙斗,將兩腿放鬆地朝前伸開。

  “我打算在南下的途中大睡一覺。”

  “先別睡!”我說,“我還沒把事情弄明白呢。我知道你下午扮成球重溜進更衣室裡把布裡莫爾手槍裡的子彈撤了出來。但我不懂的是,你怎麼知道布裡莫爾就是此事的元兇呢?他既然本人就是兇手,幹嗎還要找我們調查此案?”

  “大概是傲慢,華生。雖然你過去對我的描寫有點神乎其神,布裡莫爾卻覺得他比我們智高一籌。他顯然認為你對我的描寫太誇張了。”

  “反正他畢竟把我蒙了,”我痛苦地說,“他要想行兇,幹嗎找我們呢?”

  “因為他太自以為是,又有點失去理智。他要是殺人,員警肯定會出現。他覺得既然請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幫忙,他初期做的那些案子就不會讓人懷疑到他身上。

  毫無疑問,他自信我絕對看不穿他的伎倆。但他的瘋勁是你看出來的,華生。因你會打高爾夫球,見過他打球時表現出的癡迷。”

  “可我以為他只是對體育癡迷而已,沒想到他竟到了危險的地步。”

  “這一點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為了達到他的目的,凡擋他道的人都得滅亡,所以喬治·傑克遜才從三威治的巡迴賽上消失了。我聽說了那件事後才認識到對布裡莫爾的癡迷不能等閒視之,他已對別人的生命構成了威脅。我曾猜出布來克希斯的開槍事件是偽造的,但當時沒想到他會把槍口對準別人。”

  “你說從一開始就對布裡莫爾表示懷疑,這我實在不理解。”

  “他第一天早上找到我們時,陳述的所有事實和證據都圍繞著他一個人,因而他是唯一的證人。他說那些匿名信都是通過郵局寄的,但羅斯女士卻說是有人送來的,可誰也沒見過是誰。而且如果照他說的那些信引起他的不安,他就不會把它們都毀掉了。所以整個事件都是當事人一手製造的。”

  福爾摩斯說罷便慢條斯理、悠哉遊哉地把煙絲填人煙斗。很顯然,回答我的問題對他來說是種享受。

  “你一開始是怎麼想的?”

  福爾摩斯沉吟一下,望著窗外的落日餘暉,說:“我覺得事情並非像布裡莫爾向我們描繪的那樣,等次日走訪了布來克希斯俱樂部後,更使我堅信了這一觀點。”

  “就是你化裝成球童要我的那次?”

  “沒錯。”

  接著他又用柔軟的蘇格蘭口音把那天說過的話模仿了一句。

  “我記得當時我對你說過,華生,觀察球場上的布裡莫爾對我幫助很大,我指的不是他的球藝,而是他的心態。前一天他對我們說,好像無論在球場內外都有人盯著他,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可他的表情卻非常輕鬆自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爾夫球上。”

  “說得對。他應該感到特擔心才對,因為沒過兩個禮拜他就挨了槍擊。”

  “而且遭槍擊後他惟一關心的就是不讓通知員警。據我的經驗,華生,碰到那種事的人都巴不得趕緊報警。原因就是布裡莫爾覺得他根本沒危險,受傷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把自己弄成別人的攻擊物件,為的是在幾個月後暗算他的競爭對手。

  我早該料到這一點,尤其是老奧斯本上尉和他的狗遭到襲擊後。攻擊老年人和動物的人往往會犯下更嚴重的罪行。”

  火車外已是暮色蒼茫,車輪轟隆隆地繼續朝南駛去。福爾摩斯還是沒點燃他的煙斗,看得出,他談興正濃,因而他又接著說:“他鐵了心不顧一切代價都要爭冠軍,用武力消滅他的對手他也在所不惜。我們在他遭槍擊的地點看得很清楚,他所說的兇手出現的地方根本就沒人站過。”

  “可你說或許是個體輕的女人或孩子。”

  “那是你那麼想,華生。當然,要不是因為有兔子的腳印,那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我當時告訴過你,兔於腳印是最重要的證據。”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

  “華生,那塊潮濕的地面上連兔子的腳印都留下了,一個人體重再輕也不能什麼痕跡都沒有吧?這便說明,布裡莫爾面前壓根沒出現過任何人。”

  “此外他還不讓我檢查他的傷口。”我這時感到自己愚蠢至極。

  “是的,要是他讓我們檢查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射擊的距離比他說的要近得多。

  其實至多不過幾英寸,因為是他自己開的槍。”

  “所以他說他走運揀了條命都是瞎說,而且他想得很細,只讓自己皮肉受了點傷。”

  “沒錯!第二天他就又揮拍打球了。其實為了讓他的騙局更加令人信服,他應再等上幾天再打球,可他對高爾夫球的著迷讓他熬不住了。再者,他說開槍的人沒往俱樂部主樓裡跑,那麼惟一的逃路就是經過比文的小棚子,可比文卻說沒見任何人跑過去。”

  “既然你當時已猜出了這一切,幹嗎不採取任何措施?”

  “哦,我的朋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雖看出了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耍的這些把戲,卻沒猜出他的動機。我當時覺得很有意思,便希望觀望進一步的發展。

  華生,等你寫下這個故事時,一定要把我這個錯誤寫進去。你過去把我塑造成超人,但願我的這一過失能削弱這一形象。我當時沒看出布裡莫爾的目的,是因為沒估計到他對高爾夫球發瘋的程度。直到聽說喬治·傑克遜遭槍擊後我才意識到布裡莫爾的危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們得知布裡莫爾買了那身綠色衣服後,更讓你確信不疑他正是兇手,而不是別人攻擊的目標。當時我們那麼急匆匆地在肯特郡滿市找商店,又馬不停蹄地連夜北上纓菲爾德,現在個中原因我都明白了。”

  “是的,華生,證實了布裡莫爾買了那套衣服就證實了他的罪行。他誤導你以為傑克遜是在穿著方面效仿他,從而成了他的替身。其實他在比賽的第一天就發現,最可能從他手中奪走獎盃的對手穿著一身淺綠色服裝,於是急忙也買了一套同樣的衣服,在開槍射擊傑克遜那天穿上。他以為別人這樣就會輕易地認為本來槍擊的目標是他。我懷疑他並不想置傑克遜於死地,否則不會兩槍都朝他腿上打。但他今天對哈裡·瓦頓是否能手下留情就很難說了,因為關係到最後的冠軍爭奪。人要是失去理智而得不到制止,暴力就會接踵而至。偉大的莎士比亞就持這種觀點。”

  說罷,歇洛克·福爾摩斯拉下火車的窗帷,將一直沒抽的煙斗撂到一邊,頭一歪便香甜地睡了起來。

  哈裡·瓦頓在1896年舉行的纓菲爾德公開賽上一舉奪冠,上世紀末三位高爾夫球高手之一的J .H .泰勒敗在了瓦頓手下。

  1896年9 月,阿爾弗雷德·布裡莫爾因使用武器傷人而被判刑。他被判在監獄裡服勞役5 年。3 年後,華生醫生和布來克希斯高爾夫球俱樂部秘書長埃德華·福勞比舍爾律師為布裡莫爾求情,於是後者被轉人一所精神病院。

  1904年,布裡莫爾從精神病院中獲釋。自入獄後他再沒有參加過任何高爾夫球比賽。

二十八、魔術大師身世之謎

  第一章、偵探、法學家及魔術師

  故事發生在1922年的夏天。那時,我在倫敦北區做兼職醫生。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在薩塞克斯海濱經營他的蜂場,閒暇時仍繼續從事他那深不可測的哲學思考。此時,福爾摩斯已由一位家喻戶曉的偵探變為一位溫文爾雅的鄉紳。我一直對他那貌似輕鬆的角色轉換感到驚歎不已。在他退休的最初幾年裡,我還殷殷地期盼他最終將會重操舊業,一如既往、激動人心地展開偵破活動。然而,就像時間能癒合人們的喪親之痛一樣,在漫長的冬夜,我在壁爐前昏昏然打盹時,夢中的那些往事,福爾摩斯猛搖我的肩膀,他那辛辣的語調發出的忠告……,已漸漸地淡出了我的記憶。

  當然,我們始終保持接觸。有時在他的鄉村隱居地,有時他來倫敦,我們就在查瑞克勞斯大街的車站旅社共度週末。然後,一同前往辛普森飯店享用一頓美餐,或到亞伯特音樂廳聆聽一場美妙的音樂,他總是翌日了早就登上南去的火車離去。

  然而,一、兩樁案例就足以喚醒他的好奇,把退休的生活撂在一旁,就像脫下一件舒適的斗篷,等做完事才重新技上。換句話說,光讓他品嘗一下飯菜的口味,是不能令他回到飯桌上的,他那偵探的天性,使得他非把一切都探究得水落石出不可。

  一次,在我的懇求下,他大力相助我的一位老校長、方濟會的洛克博士,解決了一樁麻煩事。後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之際,由於倫敦員警廳偵緝處萊斯特雷德警官的力邀,他再度出山,調查一件撲朔迷離的案子。此案涉及到一位中國高級官員,他在兩千多人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開槍刺殺。他還處理了諸如此類的一系列的棘手案件,再次證明他仍寶刀未老。

  剛才我有點走題了,現在得言歸正傳。在此,有一事要提及,我一直無法忍受電話這個時髦的騷擾工具,它不但會響起令人驚恐萬狀的刺耳鈴聲,更為奇詭的是,還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說話聲。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了,說話者帶著很重的美國口音,極難聽懂。只聽他問:

  “是華生醫生嗎?”我說:“是的。”他便放寬了心,接著說:“我是哈裡·霍迪尼,我想與你的老同事歇洛克·福爾摩斯取得聯繫。我給他在貝克街的住址打過電話,但他好像不在城裡。”

  我答道:“親愛的霍迪尼先生,我記得你S 正如你剛才說的,福爾摩斯不在城裡,這二十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城外,1903年退休後,就到薩塞克斯郡養蜂去了。”

  我的一席話使他沉默了片刻,聽筒裡只聽見他的喘息聲,然後他大聲說:“年輕人,看來我是太落伍了!真無法想像福爾摩斯會在鄉村的養蜂場上聊度餘生。醫生,他還那麼精明嗎?我的意思……這老傢伙仍然是機智過人嗎?”當我使他確信福爾摩斯風采不減當年後,他說:“我已50歲了,但我尚未走下坡路,你也許聽別人說起過。”我確實聽別人說起過他,因為一拿起發行量極大。人人都翻閱的《泰晤士報》,就會看到霍迪尼的名字赫然醒目地登在頭版重要新聞的位置上。比如,我最近聽說,他很快就要成為一個電影明星了。

  聽到福爾摩斯寶刀未老,霍迪尼似乎感到很寬慰,他說:“我就是來見他的,醫生,這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千里迢迢從美國到這裡,就是特地來向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幫助我的人請教。我念念不忘他救過我,儘管已時隔多年,請告訴我他在哪裡,你剛才不是說在薩塞克斯嗎?”

  “霍迪尼先生”,我說,“福爾摩斯信賴我,相信我能保護他的隱私,我必須得問清楚,你的事是否非常重要,是否能激起他的興趣,使他與悠然恬靜的退休生活暫作小別。”

  這時,聽筒裡傳來的聲音更溫和、輕柔,“醫生,請允許我拜訪你,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看。看過之後,你會決定讓福爾摩斯介入此事的。”我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把自己的住址告訴他,並約好見面的時間。

  當天晚些時候,霍迪尼走進了我的書房。我一眼就認出他了,只見他穿著一套價格不菲的西裝,但皺巴巴的一幅不修邊幅的樣子。二十年不見,他發福了,頭髮稀疏花白,看上去似乎比以往更矮小。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醫生,你願見我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忙著你的那些病人,當然還忙著你的寫作。我知道你仍在用手中的素材,撰寫你的老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偵探故事。”

  “在美國你能買到《情節》這本雜誌嗎?”

  “嗅,當然能,我們每期都買。貝絲喜歡看這本雜誌,所有與福爾摩斯冒險經歷有關的最新報導,都是她講給我聽的。”

  我嘴裡含糊不清地咕噥幾句,意思是那本雜誌的編輯為了滿足讀者永無止境的好奇心,不斷地向我索取福爾摩斯破案的實例。過去還好說,因為手頭上翔實可靠的材料很多,他退休後,就有點困難了,只能提供一些舊的案例,這些案例在過去曾設法瞞過了新聞界。當然還要提及一下亞瑟·柯南道爾爵士,他根據我的筆記和日記中所記載的東西,編寫了最後的大結局。

  聽到這裡,霍迪尼的濃眉緊皺,“亞瑟爵士是我的好朋友,這也是我的麻煩中的一部分。”他側身坐在一張高背椅上,謝絕了我遞給他的雪利酒。福爾摩斯也會記得他有滴酒不沾的習慣。

  “這樣一位既有魅力又有造詣的紳士,怎麼會給你帶來麻煩呢?”我不禁張口問他。

  “亞瑟爵士是一位慷慨大方之人,他的夫人則是位嫻淑達禮的女士,我決不想說些不敬之詞傷害他們。你要記住,當我第一次到英國時,大約是1900年,亞瑟爵士和福爾摩斯先生是給予我最多幫助的人。當時,我是一個懵然無知的人,一門心思地想出人頭地。亞瑟爵士利用自己的聲望,說服了倫敦員警廳,提供了我第一次越獄脫身的場景。”福爾摩斯先生則幫助我,使此舉大獲成功。從此,我便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從那以後,柯南道爾夫婦一直是我的知心密友,實際上我們只在一個觀點上有分歧。“

  “那麼,是什麼方面的……?”我問道。

  “他是個熱衷於招魂術的人,虔誠地相信逝者的亡靈可通過招魂術者與生者互通資訊。如果招魂術是一門宗教,我會表示敬意,但事實並非如此。無論我怎樣勸說,亞瑟爵士還是不明白,世上居心叵測的騙子大有人在。許多人都很容易上當受騙,往往把信念寄託在那些謀財生道的騙子身上。華生醫生,我是個魔術師,對詐騙這一行知根知底,我知道怎樣看穿一個人。每次招魂術者舉辦的降神會我都參加了,一眼就發現這是個騙局,巫師必定從中謀利。亞瑟爵士與此事有牽連,就一般常理而言,對這種神秘的招魂之說,你也許會以為,他至少會像普通人一樣持觀望、懷疑的態度。最近幾年,我一直在為告誡人們不要輕信那些‘具有特異功能’的騙子而奔走遊說,而他卻一直是最強烈抨擊我的人。”

  說實話,雖然霍迪尼的故事並沒有深深地吸引我,私下裡,我已在暗暗思忖,推測此事可能會有怎樣的結局,是否有必要讓福爾摩斯插手介入此事。我用眼悄悄地膘了腰手錶,他立即察覺到我的不耐煩。

  “就講到這裡吧,醫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時間就是金錢,現在就談正題。

  十年前,我慈愛的母親去世了,我無法面對這一事實,陷入悲痛不能自拔的境地。

  以後的幾年裡,我孜孜不倦地查詢,是否有與已故的親人進行心靈對話的可能?我出席了100 多場招魂術者舉辦的降神會之後,才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種巫師可分為兩個範疇:一種是為了錢而惟利是圖的騙子,我能識破他們所有的騙術,揭穿他們所玩弄的伎倆;另一種是忠厚老實的正人君子,;他們決不是為錢,但又講不出什麼所以然。我曾揭露過許多類似的這種騙術。但在此之前,他們就已設法讓亞瑟爵士對這種所謂真正特異功能的招魂力深信不疑。”

  他的這番話,聽起來很有趣。令我吃驚的是柯南道爾竟會如此地輕信他人。有一件事要記住: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在1914年那場可怕的戰爭中,失去了他們摯愛的兒子。縱然霍迪尼對這種騙術的指責確有道理,但有一點讓我難以理解,為什麼道爾夫婦對此的執迷不悟會讓這位矮小精悍的美國人如此煩惱。於是,我直言不諱地向他發問,要知道他只是個靠自學成才的人,而他的答覆竟是意想不到的頭頭是道。

  “事實上,要不是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我們泅然不同的信仰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爭執點。第一件事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羅伯特·布萊克梭尼醫生。

  他的妻子,瑪麗亞·布萊克梭尼夫人,自稱是一個很有權威的巫師。道爾設法讓我參加了她舉辦的一次招魂降神集會。醫生,我對你說過,我見過很多騙子,但這個女人是最出色的。我能琢磨出她大部分的騙術,但還有一些沒想明白。道爾夫婦卻全盤接收,相信她的每一句話。如果偉大的霍迪尼無法把這一切向亞瑟爵士解釋清楚,那怎能使他相信這個瑪麗娜是一個江湖騙子呢!”

  “你能肯定她是個騙子嗎?你剛才說,她的一部分騙術,你仍沒搞明白,不是嗎?”

  “她是個一流的騙子!”霍迪尼說。

  “她會不會兩者兼而有之,既真有與亡靈取得聯繫的特異功能,而為了使人信服,又施展一些騙技呢?”我問道。

  “你的意思是……?不,她是個騙子,我憑直覺意識到她是,但無法證明這點。”

  這時房間裡悄然無聲。自他走進書房後,我倆之間第一次緘默不語,令人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似乎也不想再談此事,儘管他是個很健談的人。

  最後,他說:“還有一件事更令人難堪。醫生,我會和盤向你托出的。幾周前,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在美國巡迴演講。你可以想像得出,這位因寫福爾摩斯而名聲大噪的人是多麼引人注目。(他這句話,我聽了有些憤憤不平,我才是發現福爾摩斯的人,亞瑟·柯南道爾只不過把我日記本上潦草的文字,編寫成平民大眾都能看得懂的故事情節罷了)他此行的宗旨是為招魂術辯護。巡迴演講結束後,道爾夫婦到亞歷山大城小憩,下塌在‘大使旅館’並邀請我和貝絲前往。我們愉快地接受邀請,住在與他們毗鄰的房間。我們四人在一起歡娛,大部分時光是在海灘散步,或流覽名勝古跡。一天,亞瑟爵士對我說,他的夫人對自動寫字非常癡迷。”

  這種特殊的筆跡學,我不熟悉,所以就請他詳細地解釋一番。“好吧,醫生,聽我慢慢道來,”霍迪尼說,“桌上放著一張紙,巫師手中鬆弛地握著一支鉛筆,停留在這張紙的上方,這時,幽靈或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開始起作用了,出現了一張寫好的可讀文字。我被請到他們的房間,觀看一場演示,就我一人,沒請貝絲。

  我不好拒絕,貝絲很疲倦,正不想進去。不管怎樣,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聽到這裡,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請他快點講下去。於是他接著說:

  “亞瑟爵士拉上了窗簾,道爾夫人坐在桌邊,桌上放著鉛筆和紙。他低下頭在一邊祈禱,並堅持要我也做。他握著妻子的手,像是以這種方式激發她的活力。他要我閉上眼睛,直到聽見輕輕的叩擊聲才能張開。然後,我看見道爾夫人正在叩擊桌上沒有削開鈍端的鉛筆。醫生,你不要誤解,她並不是私下悄悄地叩擊鉛筆,試圖誘騙我,讓我認為是鬼魂藉以與人交流的聲音。不,全然不是。只見她坦然地敲擊著鉛筆,神色莊重肅穆,像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她聲稱,有種偉大的力量驅使她如此動作。接下來,確有徵兆表明鉛筆在移動,是鉛筆自己在動,而絕不是她讓鉛筆移動。她向上瞥了一眼,問上面有人否,然後又輕輕叩擊鉛筆——要麼是它自己發出的聲音,響了三次。她說:這意味著‘有’。然後,她又面朝上問道:‘霍迪尼先生的母親在嗎?’接著又說,我很久以來一直期冀能得到母親在天之靈的一些消息或預兆等等。突然,她握緊鉛筆,把筆尖對著那張紙,畫了一個十字,或正像她所說的,是鉛筆自己畫的。醫生,跟你說,我差點被她用筆在紙上寫字的那股兇神惡煞般的狠勁嚇得驚駭萬分。但她的雙眼始終都是緊閉的。如此舉動持續了三四分鐘,她才戛然停筆,看上去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小憩片刻,她便讓亞瑟爵士拉開窗簾,把這張紙遞給我。我看到它上面寫滿了娟秀的筆跡,字裡行間充滿著對我的一片深情。道爾夫人說,這是一個名叫西西莉亞·韋斯的人所作。西西莉亞·韋斯是我母親婚後的名字。這些字句一眼就能看懂,大意是她在天國很快樂,正在為我日後與她團聚建造一所住處。現在,經過多年的努力之後,終於能與我取得聯繫,她感到非常興奮和感激。醫生,讀完之後,我禁不住淚流滿面,泣涕漣漣。當時我真的相信,現在也仍希望這的確是我母親的夙願z ”

  他的聲音哽咽了,我以為他又要流淚,不由得心裡動起憐憫之心,傻乎乎地說:“那麼你就把它當成真的吧,這樣就會好受些。”

  他迅速恢復原狀,說道:“醫生,這事既可信,又可疑。據我多年的經驗,這不是真的幽靈資訊。我要是相信的話,就無法繼續這場揭露那些裝神弄鬼、渲染招魂術的騙子的鬥爭,你是瞭解道爾夫婦的,他們確實是正人君子,根本不是在過去十年中,我一直伺機抨擊的那種人,我霍迪尼就要駁斥揭穿那些吹噓自己能與死者對話的人。我不能,也不敢讓自己有絲毫的疑慮。”

  說畢,他把一張折疊整齊、很薄的藍色信紙扔在桌上。我展開紙張,看到信箋的上端印有一行飾章“亞歷山大城大使飯店”,紙上佈滿了柯南道爾夫人秀麗的筆跡,內容正是剛才霍迪尼所講述之詞。

  我搜索枯腸,苦思冥想,困繞霍迪尼的好像不僅僅是這事,可能有更為蹊蹺的難言之隱。這個粗壯結實,喜歡自吹自擂的美國藝人,有著非凡的魅力,在世界新聞重要版面獨領風騷長達二十年之久。他的困惑究竟是真的,還是想憑藉福爾摩斯顯赫的名聲大出風頭?不管怎樣,我認為此事很可能會引起福爾摩斯的興趣。要是我不告訴他,讓他自己定奪,他可能永遠不會饒恕我。

  最後,我說:“霍迪尼先生,我想你的故事很重要,至少會引起我的朋友的關注,只有他能決定是否介入此事。”他同我一樣,都是搞科學的人,不論他持何種宗教信仰,他那敏銳、思維活躍的頭腦,會進行慎之又慎的推論,不會漏過一個細節。

  我拍了份電報,告訴福爾摩斯我將與霍迪尼一道於次日下午前去拜會他。(這個固執的老頭,至今仍未安裝電話。)然後,向霍迪尼提議去維多利亞火車站乘火車,可他不肯,執意要我坐上他花錢租來的名牌轎車——梅塞德斯,由一位身穿制服的司機駕駛。

  福爾摩斯的鄉間別墅雖已上了年代,但仍很舒適、適用,似乎無怨無悔地默默承受了二十年的不平等待遇。從屋內四處亂放的化學製劑來判斷,這所房子所遭受的摧殘要好於貝克街的寓所。我們走進客廳時,福爾摩斯正愜意地躺在一張高背扶手椅裡,身穿著一件黑色羊駝呢上衣,一條厚實的粗呢褲,裡面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內衣,腳趿一雙由地毯織料製成的拖鞋。我欣喜地看到那雙軟底平跟拖鞋仍掛在牆上,蓬頭垢面的。他一派氣定神閑、悠然隨意的樣子,眼角上邊的皺紋是由於思索而不是上了年歲形成的,前額仍有簇簇黑髮堅守陣地。雖然很清瘦,但這個70多歲的人看上去氣色很好。他煙癮很大,手持一隻葫蘆狀的煙斗,抽起來,冒起一股股藍色的、辛辣的濃煙。

  儘管是炎炎夏日,他客廳的窗卻關閉著,這嗆人的煙味使霍迪尼及那位年長的蘇格蘭女僕都感到難以呼吸。看見我們後,福爾摩斯有點吃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親愛的華生,幾個月不見,看到你真開心!霍迪尼先生,多年不見,你發福了,我發現你的視力不如以前,眼睛近視嗎?”

  霍迪尼咧嘴笑道:“我眼睛眯縫厲害嗎?”

  “不。但從你眉毛下端及左頰留有的痕跡可以斷定,你常戴單片眼鏡,不是看戲用的那種,而是配有框架的玻璃鏡片眼鏡。”

  聽到這麼有說服力的闡述,霍迪尼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他說:“這種眼鏡比雙片眼鏡拿起來更方便。但要用時,一時會找不到,記不住放在哪裡了,我想這是上了歲數的緣故。”

  “哦,你的視力是不如以前了,但腿腳仍很靈便,依我之見,至少還能在下午的社交會上跳舞,大概在裡茲飯店吧。”

  這下輪到霍迪尼——一個能使數以百萬計的芸芸眾生震驚不已的人呆住了,他張口結舌地問:“我不記得對你們說過我住在裡茲飯店,也沒有提過在舞池裡跳舞之事啊?”

  這位資深偵探神秘兮兮地笑了。“偉大的霍迪尼並沒有洩露他的機密。我只不過是一位退休的偵探,必須得作出解釋,以免你們不尊重我的推論,把它當作毫無意義的臆測。隨便問問,我覺得你有些魂不附體、心不在焉的樣子,衣服穿得邋裡邋遢的。”

  “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怎麼什麼都知道?”福爾摩斯悄悄地朝我眨了眨眼,答道:“你腳上穿的是漆皮鞋,這種鞋通常都是在正式場合下穿的,這就說明,你不但健忘,而且對自己的外表一點都不在意。鞋面上藍色粉灰顯示出你最近光顧過舞池,可能是裡茲飯店的舞池,那兒就專門使用這種顏色的粉塵,我之所以能看出你心神不寧,是因為你剛才說過常常記不住眼鏡放在哪兒了。”

  這位魔術師聽了這番解釋欣喜萬分,說:“我和貝絲就住在裡茲飯店,他們把我拉進了舞池,要我為客人們表演幾個小魔術。”

  “啊!華生,你看,我現在沒線索了,我本應意識到,名人也許會貿然步人舞池,但卻不會去跳華爾滋或波爾卡舞的。”

  “但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洞察力仍敏銳得讓人驚異,我非得請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然後,他把對我講過的事,又對福爾摩斯陳述了一遍。從他母親去世開始,到怎樣駁斥招魂術巫師的騙子伎倆。最後,慷慨激昂地談到了自動寫字一事,只見他兩手一揮,像是一個鋌而走險下出最後一注的賭徒,把那張折疊的信箋猛擲在桌上。

  這時,福爾摩斯興趣越來越濃,手持放大鏡,仔細地審視這個筆跡。他指著放大鏡對霍迪尼說:“它比單片眼鏡更可靠,更有效!”然後,又繼續悉心地察看那個筆跡。最後,他說:“幽靈或有或無,我可以懷疑,但又不能漠視它們的存在。

  假如真的有幽靈,假如你母親的在天之靈真是渴望與你取得聯繫,她為什麼非得通過第三者來表達她的心願呢?”

  我冒昧地插一句:“也許這之間的交流需要一位元專業人士,就像與外國人交談需要一位元翻譯一樣。”

  這時福爾摩斯厲聲地打斷了我的話,“很難想像,那些已進天國的親人,與我們交流時,不用自己的母語,而用其它語言,這不禁使我對這種所謂的幽靈筆跡感到可疑。請問,你母親的尊姓大名,我想霍迪尼是你的藝名,對嗎?”

  霍迪尼答道:“是的,我真名是埃爾希·韋斯,我母親叫西西莉亞·韋斯,但她做姑娘時,名叫斯坦納。她是位身材嬌小的女士,我父親是猶太拉比。1874年,為了躲避愚昧無知的匈牙利政府對猶太人的迫害,他們移居美國,但事實上他們從未把美國當成自己的家……”

  福爾摩斯插問道:“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嗎?”

  我覺得霍迪尼好像對這個問題感到不快,但他很快回答:“當然是在美國出生的,我父母抵達美國之後不多久,便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生下了我。”

  看得出,福爾摩斯也注意到霍迪尼剛才輕微的躊躇,但他沒就此發難,而是說:“請繼續講下去。”

  “我父親因為不會英語,無法找到工作。我母親只會幾句簡單的會話,但在我眼中,她像皇后一般高貴。後來,我成名之後,我設法給她買了一套為維多利亞女皇特製的裙裝。這套衣服,維多利亞女皇從未穿過。我們母子一道重返匈牙利,我為她專門在布達佩斯舉辦了場盛大的社交舞會,我們在那裡的所有親戚都參加了這場舞會,其中還有當年稱我們是沒落無望的人。那晚,我母親身穿女皇的禮服,雍容端莊,儀態萬千。”講到這裡他嗓音微微顫抖,有點忘情了。他意識到自己幾乎沉湎於對往事的回顧,便打住不說了。這時,顯露出一點使他成為一個偉大藝人的非凡素質之後,他迅速地恢復了常態。

  看上去,福爾摩斯並沒被他那出色的演技打動,淡淡地重複道:“是嗎?西西莉亞·韋斯,婚前叫斯坦納,你的母親是位只會說幾句英語的猶太婦女,她會說德語嗎?也許會說些匈牙利和義大利語。”

  霍迪尼點點頭:“她德語和義大利語說得很流利,也會說一些匈牙利語。”

  福爾摩斯指著那張信箋頂端的十字說:“綜上所述,你的母親是一位既不會寫,也說不了幾句英語的猶太婦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竟能如此準確無誤地寫出這段文字。它不像是出自一位純樸移民之手,更像是一位有教養的貴族婦女的文筆。

  而且,你母親生前是否有在信箋的頂端畫十字標記的習慣?”

  “哇,我怎麼會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呢?這道地的英文,這十字的標記,我本應當能看出破綻。福爾摩斯先生,請不要誤解,道爾夫人是個和藹可親的女士,我想她一定認為她寫出的文字真是幽靈所作。”

  福爾摩斯對此表示同意。我補充了一句:“人的思想,尤其是那些虔誠的信徒的思想,有時會令他們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

  這位擅長脫身術的魔術大師,並沒有因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而感到釋然,看上去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坦言道:“福爾摩斯先生,你現在一定瞭解我的心事了,我該怎麼辦?我曾發誓要戳穿那些打著招魂術幌子的騙子。但道爾夫婦是誠實可信的人,與那幫人不同。還有一個難題,那就是這位醫生以及他的妻子瑪麗亞。”

  霍迪尼還沒來得及對福爾摩斯提及布萊克梭尼夫婦的事。他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他與道爾夫婦參加的那些降神集會。福爾摩斯問他,當看出是騙局時,是否及時對亞瑟爵士作出解釋。

  霍迪尼答道:“亞瑟爵士根本看不清瑪麗亞的騙術,堅持認為只有她才擁有並能施展這種神奇的魔力。而且她的某些手段,我也不太明白,無法闡明。媒界將會很快獵取這個新聞,大肆渲染,霍迪尼居然也碰到了一些難以對付的奇事。福爾摩斯先生,最近幾年,我事業上的主要成就是能揭穿打招魂術旗號進行詐騙的人,我甚至提出,願拿出大數目的金額,獎給那些能經受測試檢驗的、又具有非凡才能的巫師。我知道,不久瑪麗亞就會鼓足勇氣,企圖毀掉我。”

  福爾摩斯緘默不語地沉思了片刻,直到把煙斗裝滿,才聽見他在煙霧繚繞中對霍迪尼說:“我必須去參加一個降神會,身臨其境地觀察,只有這樣才能對你有所幫助。你能設法安排一次這種聚會嗎?”

  霍迪尼悲傷地搖搖頭說:“我懷疑布萊克梭尼夫婦不會為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表演。”

  “也許,他們會樂意為塞普蒂斯·卡森代爾牧師籌辦一個降神會。要知道,扮演神職人員是我的拿手好戲。在過去的幾樁案子裡,這可是頻頻奏效的,華生可以證明。我將用這名字及身份住進查瑞克勞斯車站飯店。飯店裡的房間可以租來作為會場。”

  這位美國藝人對福爾摩斯計畫的周密,以及他願介入調查招魂術感到欣喜萬分。

  福爾摩斯堅持要我們留下共進晚餐,享用一些凍肉。這時,我才發現霍迪尼的胃口極好。我們喝了一些助消化的當地產的蘋果酒,霍迪尼只喝了些新鮮的水。飯席間,他興致很高,一會兒從麵包卷裡變出幾枚銀幣,一會兒又露了幾手讓人捧腹大笑不止、而又不知所云的戲法。

  飯後,我們邊飲咖啡,邊聊天。福爾摩斯說:“霍迪尼先生,對你的表演我沒有什麼好向你回報的。雖然從沒見過你的兄弟,但我覺得你倆一定很相像,至少從遠處看上去很像。”

  霍迪尼吃驚地說:“你說從未見過狄奧多爾,我總是叫他達西,也許你在某處見過他的照片?”

  “不,沒見過。只是今早從報上讀到一條新聞報導,說僅幾個小時前,你被鐐銬鎖住,裝入一個很沉的包裝箱,被扔進哈得孫河裡。”

  “快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安全脫身了沒有?”

  “最後當然是這個結果。”雖然偉大的霍迪尼技藝非凡,但他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裡同時出現在美國和英國。“很顯然,你們兄弟倆在玩角色替換的遊戲。我知道你有一個兄弟跟你幹同一行當,這樣推斷是很自然的。真的,他的相貌一定和你很像,只有這樣才有把握使這個調包計成功。話又說回來,這並不是我重要的推論。”

  霍迪尼笑道:“說實話,你的推論聽起來很有道理。是的,我必須來英國簽一些合同,還要順便為我的一部影片《海外來客》在倫敦的上映做些宣傳、安排工作。

  數月以前,我已定好在美國哈得孫河的脫身絕技表演,無法取消。所以我就和達西商量,怎樣才能兩全其美。實施調包計並不費事,我們以前嘗試過,沒露一絲破綻。

  他個子比我高一些,但如果他留著與我一樣的髮型,背朝觀眾,就不成問題,觀眾是不會知道真相的。儘管你闡述了你的演繹法,這並不意味著我打算告訴你,剛才我是怎樣知道你挑的是張黑桃!”這時,我們三人都大笑起來,因為霍迪尼指的是幾分鐘前他變的紙牌戲法。

  我沒有與霍迪尼一道返回倫敦,而是接受了福爾摩斯的邀請,留下過夜,翌日才動身。傍晚時分,霍迪尼離去,把剛才討論的諸多要做的事交給我安排。目送著他的梅塞德斯轎車轟鳴著上路後,我折身回到客廳,看見福爾摩斯正從書架上取下一隻脹鼓鼓的資料夾,那個書架上存放著他的資料剪貼簿。見我進來,他說:“華生,從書上很容易找到霍迪尼的資料,有關他的書太多了,他應該給自己弄份檔案彙編。”

  我大為驚愕,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有關霍迪尼的材料,也沒想到他仍保存著所有可供研究的資料。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說:“華生,一個人的習慣不會因為住在鄉村而改變,我會把這些東西一直保存到生命即將結束的那一時刻,才交給倫敦員警廳。”

  我倆坐下,開始給一堆堆剪報分門歸類,福爾摩斯問道:“華生,你怎樣看待霍迪尼這個人,及其他的困惑呢?我是不是應該參與他的這些事呢?”

  “我相信你插手這事,多半是為了亞瑟爵士的緣故。”

  “對,這是實情,這符合你的個性。我非常尊敬道爾,但很久以來,我注意到他一直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自己卻全然不知。你還記得嗎,那兩個女學生憑著一架廉價的勃朗尼方鏡箱照相機,就使他相信她們捕捉的仙人就在花園的地裡。當我向他證明這肯定是個騙局時,他不僅不相信,而且還對我大發雷霆。”

  “他竟如此深信不疑世上真有仙人。福爾摩斯,我們從前或許也這樣認為。當時,你把那幾張從神話故事集裡剪下來的,特地放在草叢和石頭上的仙人畫片給他看,力圖讓他明白,這是騙局。此番好意,不僅沒使他明白真相,反而幾乎斷送了我們與他之間無比珍貴的友誼。話說回來,畢竟是這件事,讓道爾發了財,給我提供了生財之道,也使你成了一個傳奇人物。”

  “啊!過獎了,華生,有人甚至認為我是亞瑟爵士憑空臆造出來的人物。一位學者曾撰文寫道:歇洛克·福爾摩斯實際上是亞瑟爵士的導師——約瑟夫·貝爾博士。我對自己的知名度有種憂喜參半的心情。要是亞瑟爵士繼續寫他的歷史小說,我也許不會這麼早在事業顛峰時就退休隱居。因為,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公眾人物之後服難繼續從事我的職業。”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雖然對登載在《情節》雜誌裡的,有關他的偵探故事,福爾摩斯一直不願多加評論,但我從未料到那些文章會令他如此不快。

  “要是知道你這麼不開心,我早就應該停止購買這種雜誌。真的,福爾摩斯,你本應把你的心思說出來。”

  “從而,毀掉一位忠心耿耿朋友的一份報酬豐厚的副業,讓他再次淪為謀生艱難的醫生,不!親愛的華生,我怎能這樣殘酷無情!”

  我面帶愧色。過了一會兒,把話題轉到霍迪尼身上。我問福爾摩斯:“你覺得霍迪尼這人怎麼樣?”

  “嗯,我看他與二十年前沒什麼兩樣,一個靠自我奮鬥從社會底層爬上來的人。

  儘管他現在享盡榮華富貴,他仍習慣簡樸的生活。實際上他對昂貴的衣飾、名牌轎車毫無興趣,只不過認為有必要擺擺闊而已。他舉止得體,落落大方。令人費解的是,身為職業魔術師,他卻掩飾不了自己的真實情感。你剛才注意到了沒有,我問他是不是出生在美國,他臉上掠過一絲遲疑的神情。猶豫再三,才回答自己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但那時,他臉驀地一下紅了,我想其中肯定有難言之隱!”

  我當時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但沒有福爾摩斯思考得這麼深刻。我說:“會不會因為阿普頓是個默默無名的小鎮,作為他這樣一位名聲顯赫的藝人,出生在那兒太失臉面?”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道:“我想不會是這個原因。他為自己的父母是猶太人而感到驕傲,他決不會是那種勢利小人。算了,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後來,我留意到,在剪報上有關霍迪尼的出生地的報導旁,福爾摩斯都用鉛筆劃上了問號。

  幾天後,福爾摩斯——更確切地說,塞普蒂斯·卡森代爾牧師舒適地下榻在查瑞克勞斯車站飯店。為了及時協助福爾摩斯,我也住進了這家飯店。這麼多年之後,又能再次同他共用冒險經歷,令我興奮不已。

  我們用了整整一天,精心為福爾摩斯喬裝打扮,使他看上去像位牧師,讓布萊克梭尼相信,這次降神集會,不僅僅是為其忠實信徒亞瑟爵士,而且也是為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牧師舉辦的。

  其間,霍迪尼也沒閑著,他已與道爾夫婦,布萊克梭尼夫婦取得聯繫,商討舉辦這次集會事宜。然後,他來到飯店,與我們在餐廳的一處僻靜的角落共進午餐,並繪聲繪色地講述種種打算。

  “我已與道爾夫婦談過。他們正渴望再次出席布萊克梭尼夫婦的降神集會,也非常樂意讓卡森代爾牧師以公正的觀察員身份參加此次集會。”說完,他轉過身,有點難為情地對我說:“醫生,請勿見怪,集會前你最好不要露面。道爾夫婦對你太熟悉了,恕我直言,你不像福爾摩斯先生那樣善於掩飾自己。”

  “這倒是真的,”福爾摩斯贊同道,“不過我堅信,即使不露面,你的合作仍和往常一樣必不可少。”我只得不失風度地接受這個建議。之後,欣喜地獲悉霍迪尼沒費多少口舌,就在這家飯店租到一間適宜聚會的房間。

  霍迪尼把餐具推到一旁說:“先生們,就定在明晚八點。如果你們願意花一兩個小時研究一下你們打算擊倒的對手的話,不妨去看看今天下午在勃朗德特會堂舉辦的幽靈顯現聽證會。我不能去,因為他們一眼就能認出我,但你們一定要去親眼目睹、親耳聆聽所有的過程,你們不會覺得枉費此行的。”

  下午二點半左右,我們離開了飯店。漫步穿過了查瑞克勞斯大街,一直走到牛津大街。然後,招了一輛計程車,趕到了勃朗德福特會堂,這時聽證會剛開始幾分鐘。

  在接待室,一個看不出多大年紀的黑髮女人遞給我們兩張人場券,並要我們在一本簿上簽名。

  “人場券是免費的嗎?”我問道。心想,應該是免費的,因為剛才我看過貼在戶外的海報。

  她點點頭,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聲音答道:“當然,你們可以自願捐款,這筆錢用作租金和其它費用的開銷。這並不是以贏利為目的商業活動。”隨後,我倆有點窘迫不安地朝桌上那只已裝得滿滿的盒子裡扔進了幾枚硬幣。

  我們步人會場時,伯納德教授已站在講臺前,向聽眾發表演說。他年約三十五歲,長著一臉愁眉不展的苦相,身著一襲黑衣,留著一頭濃密的黑髮,及修剪得很漂亮的連鬢鬍鬚,給人印象很整潔。他的嗓音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仿佛進行過多年的發音訓練似的。

  “女士們,先生們。此時此刻,他們都在我的身旁,爭先恐後想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誰啊?嗅,如果您認為她在這兒,我會轉告她的。您想說些什麼?”他一邊說話,一邊用雙手在空中比劃著。這可以理解。這純屬一個虛無飄渺的幻景,根本看不見什麼幽靈。

  “在場的女士們,你們中是否有一位元姓名首字母為代的?”看到沒人回答,他接著喊道:“嗅,首字母為MF。 我真希望您能說得慢一點,更清楚些。”

  這時,一位上了歲數的婦女跳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只見她激動地語無倫次地叫道:“我姓名的首字母是MF——瑪麗·費雷澤!”

  教授對她和善地笑了笑,說:“瑪麗……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您的朋友在此,簡……哦,叫珍妮特,還是叫瓊?”

  這時,我們可以看出,他似乎很費力地傾聽只有他才能聽見的幽靈的說話聲。

  “不,她叫簡,簡·布蘭得利!”這位婦女回答道,“請告訴我,我的朋友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她好像在為另一位朋友擔憂,一位元你倆都認識的朋友。”看到瑪麗沒什麼反應,教授接著說,“很抱歉,她說得太快了。傻姑娘說慢些……什麼?哦,是你們的一個親愛的小朋友,你們的伴侶,它叫……”

  瑪麗·費雷澤插進說:“它叫傑克,是我的小狗,我離家時,它身體不大舒服。

  請問問簡,它是否很快就會好的?”

  回答是令人寬慰的。“瑪麗!簡說,不要為你的小朋友操心,只要不再給它吃巧克力和糖果,它很快就會康復的。現在簡必須得走了,但瑪麗仍想再次通過我與您交談。瑪麗請在散場後不要走開,我們那時再繼續談。”

  這位老婦人高興地點點頭,笑容滿面地坐下了。教授便把注意力轉向另一個幽靈,然後一個接一個頻頻地呼喚幽靈顯現。他先讓一位名叫戈弗雷·謝裡丹的先生與其表兄喬治取得聯繫。然後,又使一位史密斯小姐對其在大戰中喪生的未婚夫,娓娓述說了思念之情。最後對聽眾說,有位元姓名首字母是J 的陣亡士兵盼望能與他自己的心上人互訴衷腸。

  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跳起來,哭道:“約翰,真是我的約翰嗎?”

  教授仔細地聆聽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然後問道:“他在皇家工兵部隊嗎?”

  這個女人立即回答道:“是的。親愛的約翰,真的是你!”

  聽證會持續了一個小時,直到被那位給我們人場券的女士打斷。只見她靦腆地走上講臺,手裡拿著一張像是私人書信的紙條。教授接過她遞來的紙條掃了一眼,揮揮手讓她走開。他仔細看了這個條子後說:“寫此條的女士必須理解,我無法當著眾人之面回答這種私人問題。如果她願意等到散場,我很樂意與她交談,提供幫助。”

  隨後,只見他激情進發地一口氣報出好幾位逝者的全名,整個會場高潮迭起,群情激昂。突然,他問道:“這兒有一位名叫華生的人嗎?”

  我答道:“我叫華生,約翰·華生醫生。”我承認聽了他下面的幾句話,我有點震動。只聽他說:“一點不錯,但我們已故的親人喜歡用簡潔的稱呼。你的兄弟就在我身邊,他希望你知道,他已擺脫了那些曾糾纏不止的惡魔。”

  當時,我覺得這個資訊真的來自於我那死于酗酒的兄弟。

  福爾摩斯用肘輕輕地推了我一下,說:“走吧,華生,我們聽得不少了。走,到工藝專科學校喝茶去。”他的態度很友善,但語氣很堅定。

  茶室離那裡僅幾步之遙,不出幾分鐘,我們就在一張茶几旁坐下。桌上放著一些茶具,還有一瓶熱水。福爾摩斯飲茶時,總習慣在身旁放一瓶熱水。從會場出來,我們沒作什麼交談,我的腦海裡索繞著都是我兄弟的那句話。而福爾摩斯的緘默不語,顯然是想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往杯裡倒了些茶,開口說道:“好了,華生,你見過這種胡作非為的無賴嗎?他們卑鄙地利用人們的喪親之痛,從中謀取錢財。”

  “坦白地說,這裡面是有詐騙的跡象。那位教授在提到生者或死者的姓名時,措詞常常是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像是在期待那些相信此術的聽眾,主動說出姓名。遺憾的是那些人對如此明目張膽的欺騙行為卻視而不見。此人的表演才能,真可與深受人們懷念的名演員亨利·歐文爵士媲美。”

  “很顯然,就像我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方法一樣,他也有。華生,你好像對他的特異功能還有些想法沒說出來。”

  “是的。雖然我看出他在矇騙這些可憐的信徒,但讓人不解的是,他怎麼會知道我兄弟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呢?會堂裡不可能還有一個與我既同名,又有相似經歷的人。”

  身披牧師長袍的福爾摩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從他那辛辣譏諷的語調裡,道出一條條縝密的演繹,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他說:“親愛的華生,仔細推敲一下整個過程。首先,他只說了一個名字。華生,這是我們進來時你在本上簽的名,是你自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你叫約翰·華生,約翰·華生醫生!”

  我想了想,發現了一處疑問,“他如何知道有一個名叫華生的人在場呢?再說,我們進來時,他正在演講,並沒離開過講臺,也沒有機會看到簽名簿。”

  “哦!華生,他還有同夥,那個從聽眾席中走上講臺的女人。想想看,她手持的那封信會是真的嗎?”

  “按你分析,那封信實際上就是簽名簿上簽到的名單?”

  “的確如此。如果我們多待一會兒,我敢肯定,他會念出更多在場者的名字。”

  我只得承認,這位教授狡猾的伎倆把我給矇騙了。但轉念一想,有件事使我感到困惑。我問福爾摩斯:“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兄弟死于飲酒過度,在場的人中,只有你能回憶此事。還記得嗎,當時你用那套推理的手段檢查他的手錶,差一點把我給嚇壞了。”

  福爾摩斯像牧師一般仁慈地點點頭。“親愛的華生,是你自己這樣牽強附會地認為。教授所說的每個字,都沒有提及與酒有關的事。”

  “他的大意是我的兄弟現已擺脫了昔日糾纏他的惡魔。”

  “一點不錯,但並沒說到酒。所謂的惡魔很可能意味著那些喪失親人的人們所經歷的痛苦,心靈的煎熬,或是債務等諸類之事。我要提醒你的是,他甚至沒有提到你兄弟。老朋友,依我之見,是你在自作多情。”

  當然,福爾摩斯的推論是有道理的。我越仔細思索,整個事情就變得越明朗。

  喪失親人和頭腦單純的人,都會輕而易舉地被那個教授矇騙。他那樣做究竟是為什麼呢?人場券是免費的,募捐箱裡的硬幣可能只夠支付集會的租金,好像不是為了錢?

  像往常一樣,福爾摩斯又情透了我的心思,他說:“雖然看上去沒有明顯的贏利動機,但我可以斷定,那位自稱是教授的人很可能會通過私人面授與幽靈交流,從那些人,也就是他要求散場後不要離去的人身上,詐取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錢。我甚至敢說,這種騙子會成為那些老年受害者的遺囑受益人。”

  我暫時換了個話題:“所以,福爾摩斯,你認為霍迪尼讓我們出席這個聽證會,是為了告訴我們布萊克核尼夫婦也許會耍這種騙術?”

  “我看,霍迪尼認為這個聽證會將是一次極佳的演習,他想讓我們明白這一點。

  如果布萊克梭尼夫婦是騙子,那我認為有必要使剛才所體驗的……”

  他分析得越來越深刻。“我們將會弄清楚,布萊克梭尼夫人或瑪麗亞是位真的巫師,真的擁有特異功能,還是像她所自稱的什麼人?”

  “作為一個有科學頭腦的人,我一直認為,任何超越自然的事都是不大可能的。

  你會注意到,我用的詞‘不大可能’,而並非‘不可能’,即使有一千個騙子被戳穿的話,第一千零一個人仍有可能是誠實的。華生,我們不能懷疑所有的人。”

  第二天,在參加降神集會的人們抵達之前,我就得從飯店裡消聲匿跡,所以要仔細計畫這一天的活動。早飯時,我打算與福爾摩斯商討此事,可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問道:“華生,你今天有何安排?道爾夫婦及布萊克梭尼夫婦很可能會提前到,我想傍晚時分你再露面。我們晚上*點左右在飯店雅座酒吧碰頭,一起飲咖啡,我會向你講述整個集會的過程。”

  “11點鐘他們都會離開嗎?”我問道。

  “如果他們到10點時還沒有離去之意,我就佯裝疲憊不堪的樣子,敦促集會早點結束。你放心,我會告訴大廳管理員格蘭姆斯,讓他留神,為你掌握最佳返回契機。我發現此人可以信賴,三十年前,他曾和我們一樣,都是貝克街的散兵游勇。”

  就這樣,四點左右我離開了飯店,在大不列顛博物館的埃及畫廊裡逗留了一小時,陶醉在美合美免的藝術品之中,同時心中又襲來絲絲內疚。好在福爾摩斯早就聲明,我現在幫不上他的忙,集會結束後有大堆的事務要處理。我想即使到那時,可能也幫不了什麼忙,所以這幾個小時,不妨優哉遊哉地消遣一番。

  在富勒咖啡館用過茶後,我又信步來到艦隊街,在那兒吃了晚飯。然後,朝泰晤士河堤踱去,打算沿著河岸輕快地散散步,再折回查瑞克勞斯大街的車站飯店。

  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衣著體面整潔的年輕女子,坐在離寬闊的護堤不遠的一條長椅上。只見她雙手抱著頭,雖然我沒聽見哭聲,但從那顫抖的肩膀可以看出她在嗚咽。此時,天色已晚,四周沒幾個人。當我走近時,她墓地一下子站直,淒厲地大叫一聲,疾步朝護堤沖去。根據她那絕望無助的神態,以及突如其來的舉動,我斷定,她一定想投河自殺。

  我毫不遲疑,飛步向前,不管怎樣也要挽救那年輕的生命。於是在她試圖攀躍石牆護堤時,用力一把抓住她的雙臂。起初,她還拼命掙扎,突然一下子全身癱軟,不再堅持。我努力使她冷靜下來,勸她回到長椅上。

  面對這樣一位姑娘,我不知怎樣才能讓她釋懷,我似乎講了很多。“親愛的姑娘,謝天謝地,我碰巧這時路過此地,及時阻止了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話說:

  黑暗中總有一線光明。要知道,明天又是一個豔陽天,一切不快都會隨風而去。”

  她平靜了一些。我發現,儘管她滿臉淒惘、鬱鬱寡歡,卻遮蓋不住她那驚人的美麗,湖水般的雙眸尤為楚楚動人。她看了我一眼,很有教養地說:“先生,明天發生的任何事都無法改變我的現狀。兩天前,我來倫敦與未婚夫團聚。我比預期提早一天,當到了他下榻的旅館時,我驚駭地發現,他並非一人,而是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輕女人廝混在一起。他還試圖把這女人藏在衣櫥裡,所有跡象表明,他倆在私通。”

  我盡力地勸慰她說:“這個下流坯,我相信你再也不會跟他來往了。”

  “當然不會,但被我徹底毀了。我曾跟父母激烈爭吵過,因為他們不希望我嫁給喬治——陸軍少校阿米泰傑。”

  “他是軍人,但並非是位紳士。”

  “先生,你說得一點不錯。但我完全被他矇騙了,與父母斷絕了一切關係。我現在既沒有經濟來源,也沒受過任何職業或專業方面的訓練。”

  “但自殺並不是上策。”

  “先生,一個女人孤身一人在這座大都市里,饑寒交迫,身無分文,除了走這條路又能做什麼呢?”

  我立即反駁道:“天哪!這種念頭可不能有。”她說:“正當我鼓足了勇氣想一死百了時,你出現了。”她的回答使我松了一口氣。

  我很想幫她一把,便鼓勵她說:“堅強一些,天無絕人之路。”說畢,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頁,在上面匆匆地寫了一個位址,遞給她。“這是一個專門幫助不幸婦女機構的位址。如果你明天去那裡求助,他們一定會讓你在招待所棲身,並會設法為你找份工作。比方說,陪伴一位女士,或諸如此類的事。請問尊姓大名?”

  “凱特·庫爾特尼·士麥塞。”

  “庫爾特尼·士麥塞小姐,我將在這張名片背面,為你寫封簡短的推薦信,我相信他們會留意這一點的。”

  接著,我便在名片上寫了幾行得體的話,簽了名,連同那張便條一起遞給了她。

  她熱切地接過去,仔細地研讀了上面的內容,不勝感激地說:“嗅,華生醫生,這真是明智之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將永遠難以忘懷。你剛才言之有理,也許黑暗真有一絲光明,是上天派你前來阻止我的可怕行為。願上帝賜福於你!”出於感激,她擁抱了我一下。然後說:“在堤壩上只睡一晚,大概還能對付過去。”

  我嚇壞了,急忙問道:“你過夜有難處嗎?”

  “我離家出走時,手裡的錢僅夠買一張單程火車票,所剩無幾的硬幣已花在一頓便飯上,那還是星期四的事。”

  “從那以後你沒吃過東西?”

  “沒有,但我現在感到振奮多了。”

  “你有行李嗎?”

  原來,她把行李存放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左邊的行李間裡。我當機立斷地說:

  “首先得改變你的處境,快拿著這五元錢,把行李取回,然後吃頓飯,再到火車站後面的一家女士旅館,租間屋子過夜。”

  一開始,她搖搖頭表示不贊成,把我給她的錢推到一邊,“不,先生,你為我做的太多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施捨。”

  “別胡說八道,這不是施捨,你手裡有我的名片。儘管我還得在查瑞克勞斯大街待上一兩天,不出一星期,我就會回到這張名片上的住處去。你自立後,即可把錢還給我。”

  她用顫抖的纖手接過鈔票,晶瑩的淚珠從湛藍的眼睛裡汩汩湧出。“華生醫生,你真是位謙謙君子,這筆錢算我向你借的。願上帝保佑你。現在我就去取行李,吃點東西,再去投宿那家旅館。”我本想自告奮勇陪她前去,而她卻向我飛吻告別,突然穿過馬路,很快便不見蹤影。這麼快就與她分手,使我不免感到一絲惆悵,然而想到她來還錢時,還能再次與她相見,心裡又覺得有些釋然。我想,也許她還會樂意陪我吃頓飯。

  於是我便靜靜地坐在那裡,暗自慶倖真走運,能及時阻止一件悲劇的發生。這時,一個警官走了過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請原諒,先生,我剛才看見您給一位年輕女人一些錢,是嗎!”

  我粗魯地回敬道:“是的,我看不出這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這取決於你給她錢為何種目的,先生!”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他是何意。轉而一想幡然醒悟,厲聲呵斥道:“警官先生,你簡真荒謬至極,我像是那種人嗎?”我遞給他一張名片,繼續說:“我要讓你看明白,我是一位醫生,而且還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同事。如果你真想瞭解的話,剛才我救助的女士名叫庫爾特尼·士麥塞。她是一位身遭不幸、走投無路的受害者。”

  聽了我的話,警官咧嘴大笑,厚顏無禮地說:“嗅,她又在玩弄這個騙人的把戲了。我認識小凱特,她因常在公開場合拉客賣淫被我們收容過。沒想到,她變換了花樣,玩起自殺遊戲了。”

  我怒不可遏地說:“依我之見,她是個非常正派的淑女,要不是我的干預,她早就縱身跳進泰晤士河,了結自己的生命了。”

  “不,先生,她不會跳河的。現在她們中已有相當一部分人放棄了傳統的手段,更青睞自殺的行騙方式。伺機守候合適的人選光臨,比如說,像你這樣的人。當你走近時,她們就佯裝投河自盡。那個上了圈套的傻瓜就會沖上前去營救,隨後,傾聽一個令人聲淚俱下的故事,最後慷慨解囊。那些姑娘都是出色的演員,其中有幾位的演技可與電影明星撒萊拉·伯恩哈特匹敵。”說畢,他向我行了舉手禮,便邁著訓練有素的步伐走開了。

  我黯然神傷地在那兒坐了很久,為自己如此輕易地上當受騙感到羞愧,同時又在思忖此事該對福爾摩斯透露多少。最終決定不告訴他,因為他要費心的事夠多的了。當我走到十字路口準備返回飯店時,注意到一個年輕女人,她的著裝打扮與剛才那個女人很相似,不過這次我沒有理睬她。

  晚上11點整,我步人了查瑞克勞斯車站飯店。看到大廳管理員笑盈盈地走上前來,心裡感到一陣寬慰。他說:“醫生,要是你樂意到雅座酒吧與福爾摩斯先生以及那位美國人共飲咖啡,他們將非常高興。”這話表明降神集會已經結束,道爾夫婦和布萊克梭尼夫婦也已離去。我點頭致謝,朝酒吧深處走去,只見那位面容清瘦的牧師和矮小結實的魔術師正坐著等候我。

  “華生,過來,坐在這裡,”福爾摩斯招呼道,“看來,你剛才在同一位黑髮女士調情,她身高約五點三英尺。”我嘴裡含糊不清地咕噥一句,看來此事是瞞不過他了。我問道:“我的衣領上有頭髮嗎?”

  “沒有頭髮,但有香粉的痕跡。”

  我百思不解地問:“你怎麼會猜出頭髮的顏色?”

  “因為,女人們總是喜愛使用與自己發色相配的香粉。我曾為此作過大量的研究,這對辨別嫌疑犯很有用處,我家中的書櫥裡就有一本這方面的專著。”

  我迅速地換了個話題,問道:“降神集會開得怎麼樣?”

  霍迪尼答道:“醫生,在我看來,有破綻也有神秘之處。平心而論,有些魔法,我一眼就能看穿,但有幾處用的手段很高明,把我給弄糊塗了。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對此欽佩不已,更加相信幽靈的存在,相信那些人確有與幽靈交談的特異功能。

  現在該由福爾摩斯先生向你作出解釋了。”

  福爾摩斯翔實地對我講述了所有細節。“華生,布萊克醫生是位身材不高,舉止端莊的篤誠之士,他的夫人則是一位相當有魅力的女人,長著一頭驚人的赭紅色頭髮。他們先讓霍迪尼先生、亞瑟爵士和我徹底地查看了集會廳,因為他們還不曾進去過,所以我們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廳裡的擺設很簡單,按要求,只放了幾把椅子、一張四條腿的桌子、一架唱機。及一兩張管弦樂唱片。然後,我們看到衣著整潔、樸素的布萊克梭尼醫生從一個小型公事包裡拿出一隻銅鈴,就像咖啡桌上的那種鈴——用來傳喚傳者的。一塊石板,幾支粉筆和一把鍍以黃磷的小號,很像一隻小小的擴音喇叭。他說,這幾件東西將會起到喚起幽靈注意力的作用,因為它們無法開口說話。

  “道爾夫人被帶人前屋。在那兒,她親眼目睹布萊克梭尼夫人脫掉裙裝換上一件寬鬆的晨衣,他們保證瑪麗亞——布萊克梭尼夫人喜歡別人這樣稱呼她——身上沒藏任何不合時宜之物。其間,我們也查看了布萊克梭尼醫生的衣袋。然後,一起步入了降神會場。瑪麗亞坐在桌邊,面朝著門。她把鈴放在桌下,那塊石板和粉筆平攤在桌上,小號則擺到她桌子對面的另一端。所有的東西我們剛才都檢查過了,但他們請我們再次查看一遍。之後,他們讓亞瑟爵士坐在瑪麗亞的左側,霍迪尼先生坐在她的右側。按吩咐,他倆每人握著她的一隻手,並把一隻腳輕輕地擱在她的腳上。這就意味著,即使他倆沒有察覺,她的手與腳都無法移動,她這樣解釋道。

  她又說,通常在為信徒舉辦的集會上,不需要如此費神。這些預防措施,是為了讓霍迪尼眼見為實,以免他猜疑有任何欺詐之嫌。

  “我和布萊克梭尼醫生坐在門口,離電燈開關不遠,便於他開燈。他堅持要使其右手能靈活自如地操縱開關,這一要求似乎並不過分。我握著他的左手,使他無法悄悄地從椅子上站起,靠近桌邊。

  “道爾夫人坐在桌邊的另一張椅子上。會場裡的窗簾非常厚,一旦關閉電燈,室內便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就坐前,布萊克梭尼醫生首先把唱機打開,室內蕩漾著輕柔舒展的音樂,這音樂很可能會把魔法師及幽靈引入一個恰如其分的心境。他轉身坐下,伸出右手,關閉了室內推一的一盞頂燈。

  “瑪麗亞解說道:‘為了緩解心靈的痛苦,我們今天在此的目的是,設法使已故親人的亡靈與我身邊的人進行交流。我們將竭盡全力,力圖與我們的兄弟哈裡·霍迪尼的母親,親愛的朋友亞瑟·柯南道爾爵士的愛子取得聯繫。成功與否,很難預測,因為別的亡靈或許也被引來,其中不乏一些邪惡之靈。但不用擔心,它們只有可能傷害我,不會碰你們一根毫髮的。羅伯特,請不要擅自開燈,除非我要求你這麼做。’”接著她對我們說,她將進入一種催眠狀態,隨後便輕聲吟唱,時而停下問道:‘有人在那裡嗎?’“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們聽見了一個聲音。這聲音根本不像出自瑪麗亞之口,而像是言語粗俗的手藝人。隨後便傳來瑪麗亞與華萊士的竊竊交談聲(她解釋華萊士是她在極樂世界的嚮導)。華萊士唱了幾首淫穢下流的歌曲,我想瑪麗亞及道爾夫人不會喜歡,甚至很可能聽不懂。他說他給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先生捎了一個口信,無疑是指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

  “他繼續說,因為他們的兒子到極樂世界的時間不長,所以目前還無法與他們直接交談,但他可以通過小號的移動來顯靈。果然不出所料,這只提光閃亮的小號在我們眼前來來回回地晃動,幾乎是呈飄浮狀,然後又複於原位。我應該說明一下,每當唱片放完,羅伯特·布萊克梭尼便掙脫我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把唱機關上,重新換一張唱片,但他動作是那樣乾脆利索,而我總能不失時機地控制他的手,惟恐他伺機幫助瑪麗亞。

  “只有一次,瑪麗亞要求打開燈,那是與霍迪尼的母親取得了聯繫的時候,她聲稱他母親在石板上為他寫了一張便條。我們看到石板上果真有一個‘愛’字。我們不止一次聽到各種嘈雜聲,其中有一個自稱叫戈登將軍的人,不停地埋怨增援部隊沒有及時趕到喀土穆解救他脫險,還有一個孩子尖聲叫喊的聲音,他是個清掃工的兒子。……可以說,這是個非常專業化而又令人信服的表演,但最感人的節目還沒登場。

  “遵照吩咐,亞瑟爵士及霍迪尼先生把閒置的那只手掌心朝下放在桌上。道爾夫人也是如此。接著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叫,後來我斷定,這一定是華萊士所為。然後,桌子開始劇烈地搖晃並奇怪地冉冉升起。

  “別忘了,瑪麗亞不僅雙手都被別人控制,而且雙腳也被踩住。最後當桌子停止晃動時,放在下面的銅鈴兀自叮噹叮噹地響了,鈴聲停止之後,瑪麗亞叫道:‘羅伯特,請打開燈。’”她嗓音發顫,言語含糊不清。燈亮後,只見她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羅伯特和亞瑟爵士急忙按住她腕部穴位,命人取來幾杯白蘭地灌入她口中,她這才緩緩醒來。沒過多久,她又能大聲講話了,‘剛才有個惡作劇的幽靈搬弄是非,很難駕馭。’”後來談到布萊克梭尼夫婦時,霍迪尼先生仍堅持己見,對其作法嗤之以鼻。而道爾夫婦卻對他們讚不絕口,天真地相信自己的兒子確實千方百計地想與他們取得聯繫,最終能在以後的降神集會上開口說話。

  “輪到我講話時,我告訴他們很高興能有幸參加這次集會。並說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個魔法師。‘儘管與瑪麗亞女士相比,我只不過是初出茅廬的新手。’我向他們許諾,如果他們明天晚上樂意再次光臨此地,我將向他們小試牛刀,展露幾手我的魔法。

  “他們欣然接受了我的請求。華生,我還徵詢過他們,是否願意讓亞瑟爵士的同事,華生醫生前來參加,因為我思忖著你現在無須再躲藏了。對此,他們沒有任何異議或疑惑,道爾對我的建議感到由衷地高興。”

  親愛的讀者,在福爾摩斯講述這一過程時,霍迪尼唐突地插了一句話,提醒福爾摩斯對不同之處加以留神,他的話總是令人覺察到他思維的敏銳。

  現在,該是由霍迪尼詳盡地作些補充了。

  “醫生,聽我說,今晚的集會就像一幅生動的畫卷。自這幫人離開後,我和福爾摩斯先生就開始層層剖析。你的朋友應當幹魔術這一行,他的頭腦跟我一樣靈活。

  對大部分重要的騙人手法,我們看法一致,推測布萊克梭尼醫生用一副微型鉗把桌子升起,並使小號旋轉。”

  “他從哪兒弄到這鉗子的!”我問道,“不管你們如何草率倉促地檢查他的衣服,你們本應能發現這把鉗子呀?”

  “華生,鉗子被藏在唱機裡面,”福爾摩斯答道,“查看過他的衣服之後,他借調換唱片之際,伺機從中獵取。”

  “一點不錯,當唱機停了,或換另一張唱片時,他再把鉗子放回原處,”霍迪尼補充道,“他之所以這樣,是以防有人突然提出再次搜查他的衣眼。”

  “那麼,石板上的粉筆字又如何解釋呢?在黑暗中不可能故技重演吧?”我疑惑不解地問道。

  “我猜想瑪麗亞是用嘴咬住粉筆寫的”,霍迪尼解釋道,“粉筆被放人一個小的金屬架上,便於她用牙齒控制在石板上寫字。在黑暗中能做到這點,決非易事,但她以往一定幹過多次,並做過大量的練習。”

  “電燈亮時,你們看到她嘴邊有粉筆的印跡嗎?”

  福爾摩斯抿嘴笑道:“她當然會在燈亮之前就把嘴唇舔淨,我說的對嗎,霍迪尼先生?”

  這個美國人點頭道:“她是用腳趾攫住鈴,讓它發出響聲的。”

  我駁斥道:“嗨,她的雙腳不是被你和亞瑟爵士摁住了嗎?”

  福爾摩斯急忙替霍迪尼解圍道:“我們認為瑪麗亞設法讓自己的一隻腳從鞋子裡滑出,她甚至會在襪子上剪開一個洞,讓腳趾能活動自如。方才被搜查時,她腳上一直穿著鞋,我們沒有留意到這點。”

  “這鞋也許是用非常挺括的面料製作而成。當她悄悄地抽出腳時,你們感覺不到鞋面有任何塌軟的變化。”

  “言之有理。我猜測她的鞋底和鞋跟處佈滿了許多針尖狀的鞋釘,因此,即使腳不在鞋裡,鞋仍能穩穩地紮在地毯上。”福爾摩斯解答道。

  霍迪尼對他的精闢之論佩服得五體投地。“哇!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筆記本,在上面匆匆寫了起來。他為這個細節的發現感到欣喜不已,嘴裡念叨著:“又多了一個論據來揭露那幫騙子的幽靈顯現伎倆。”

  福爾摩斯與霍迪尼已分別向我闡述了布萊克梭尼夫婦所謂的“魔法”,正是這些東西矇騙了道爾夫婦。然而有一件事,他們卻沒提及,我便詢問道:“那麼桌子的飄浮搖晃又如何解釋呢?”

  霍迪尼雙眉緊鎖,為難地說:“華生醫生,我承認,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除非我能夠把瑪麗亞的欺詐行徑解釋得一清二楚,否則,我怎能前去拜見道爾夫婦,說服他們,使他們相信自己被瑪麗亞愚弄了呢?”

  “嗅,霍迪尼先生,我願助你一臂之力。”福爾摩斯笑道,“起初,我也給弄懵了。但轉而細細思索,對當時情況下種種可能發生的事再進行推理,由此斷定:

  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正確的答案。他們採用的是一種簡便而又不易被識破的手段。”

  福爾摩斯喜歡閃爍其詞,看到我倆坐立不安,感到很開心。他從盒子裡取出一支土耳其產的香煙,點燃之後,便悠悠地抽了起來。他認為抽煙鬥對其裝扮的牧師身份不合適,但又熬不住煙癮的誘惑。良久,他才開口說道:“瑪麗亞是用自己的腦袋頂起了桌子,使它搖晃的。”

  霍迪尼伸長脖子,吃驚地問道:“她用自己的腦袋……你是說,她潛入桌下,用頭把它舉起的?”福爾摩斯點點頭,無須再多說什麼了。

  霍迪尼大笑道:“她這樣做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太絕了!她竟不惜用自己的腦袋,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同意你的觀點,福爾摩斯,她有可能是這樣幹的。不管怎樣,我又多了一條無懈可擊的論據。”

  隨後,福爾摩斯提議,在飯店員工清理會場之前,我們應仔細察看一番。於是,我們便對會場進行了徹底的搜查。福爾摩斯首先檢查了桌下的地毯,他對我說,這個地毯還沒被人動過,仍在原處。只見他雙膝著地,眯起眼睛,透過袖珍放大鏡細細地審視。然後,他抬起頭,笑道:“不出所料,地毯上果然有一些小洞,是被針尖戳的洞,可見她的確是用腳來搖響銅鈴的。”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桌下的一側。

  突然,這位年長的牧師一躍而起,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看到沒有,就在那兒!

  真是天佑我也,桌下內側的木紋上確實沾有醒目的紅色的頭髮。”

  正如福爾摩斯所見,這些罕見的赭紅色頭髮的確與瑪麗亞的發色相同。

  “啊,福爾摩斯先生,你真了不起!”霍迪尼感慨萬分地讚歎道,“我想沒有比這更充足的理由來解釋這些頭髮在此的原因了,毫無疑問,你的推論已得到了證實。那麼我們不妨來查看一下唱機吧。”

  於是,我們便將目光轉向唱機。福爾摩斯指著唱機邊沿處一些顯而易見的擦痕說:“你們看,這些印跡還很新,很可能是被某種鋒利的金屬刀刃所傷。遺憾的是,降神集會前,我們沒想到要檢查一下,你們知道,我只不過是位偵探,並非是個千里眼。”

  令人高興的是,沒過多久,霍迪尼便離去,到裡茲飯店同他妻子相聚。他許諾保證第二天晚上七點再與我們見面。

  這樣,無須回避潔身自好、滴酒不沾的霍迪尼不滿的目光。我與福爾摩斯在酒吧裡開懷暢飲,縱情享受。然後,他敦促我談談在堤壩上與那個女人的豔遇。無奈之下,我只好全盤托出此事的來龍去脈,我最後說:“你看,雖然我協助你從事偵破犯罪調查已有多年,到頭來,我也輕易地上當受騙。”

  想不到福爾摩斯竟沒有指責我,“得啦,華生,不要因為那個警官所言,就斷定自己是個受害者。你剛才說,後來你又看到一位年輕女子,她身上的裝束與那個拿你錢的女人有相似之處嗎?”

  “嗯,讓我想想。有相同之處,她倆都穿灰色衣裙,而且戴的都是綠色手套。”

  “這就對了。很可能警官說的是你見到的第二個女人,她才是騙子,而接受你恩惠的女人可能是無辜的。華生,你的眼光不會有錯。”他的這番話,使我心裡好受了一些,我說:“到底是不是騙子,只有天知道。”

  “不,如果她並非是個騙子,她會把錢如數償還給你的。”

  望著身披牧師長袍的福爾摩斯,我不由得感到,他的言語似乎不像往日那般尖刻譏諷了。

  第二天一大早,福爾摩斯不近情理地敲開了我的房門。我埋怨道:“現在還不到八點,早飯還得一個小時之後才能擺上桌。昨晚,我們差不多是徹夜長談,很晚才睡,這麼早有什麼重要的事非要打擾我不可呢?”

  “老夥計,外面的世界瞬間就有千變萬化,而你嗜睡的毛病卻永無改變!我要不喚醒你,你肯定又要睡到10點。我們有一些事要做,你要辦的事必須得抓緊,不能耽擱太久。”

  我倆是第一批在早餐桌旁就坐的人,還沒等我吃完香腸和雞蛋,福爾摩斯就迫不及待地講述了他的計畫。

  “華生,我馬上要去萊斯特廣場辦件事,等時機成熟,我會告訴你此行的目的。

  眼下,我要你去拜見我的一位朋友——裡查德·霍克,他在艦隊街《每日獵鷹報》辦公室。我已寫好一張便箋,說明了請他幫忙的原因。你我之間無話不談,不瞞你說,我需要一位元信得過的朋友鼎力相助,現在就指望你去見他,對他強調這事的緊迫性。”

  我接過這張便箋,飛快地掃了一眼,心裡一驚。“福爾摩斯,你真的認為有必要讓霍克先生煞費苦心去幫你這個忙嗎?”

  儘管他一副悲天們人的模樣,但雙目卻怒氣衝衝地瞪著我說:“華生,別忘了,是你認為這樁案子事關重大,打斷了我在薩塞克斯海濱寧靜的退休生活,拽我捲入此事。”面對他的責難,我無話可答。

  親愛的讀者,我眼下還不能透露福爾摩斯萊斯特廣場之行的目的,以及他讓我去辦的差事內容,它們將隨著案件的進程,一步步展開,以免你們認為,現在的偵探小說讀了第一頁就知其最後的結局,太乏味了。

  傍晚時分,我和福爾摩斯又在飯店的酒吧裡碰面磋商。我們交流了各自的記錄,滿意地發現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福爾摩斯說:“但願這是我最後一次穿這該死的黑色長袍,戴這荒謬可笑的牧師領。事成之後,我將高高興興地回到我的蜂場和書堆那裡,不,首先得拿起我的煙斗!”說罷,他隨手撚滅了嘴裡的香煙。

  “牧師可以抽煙鬥吧?”我好奇的問道。

  “你見過那種與牧師身份相稱的煙斗嗎?那種煙斗大都很小,甚至裝不了多少粗糙無味的煙草。我現在抽的這種土耳其產的香煙,至少味道還過得去,也不會引人注目,要是沒認錯的話,我看見霍克先生就在不遠處。”

  一點不錯,這位元記者很快就到了,他把一份《每日獵鷹》晚報放到茶桌上,然後在我們身旁落座。

  “霍克先生,我給你沏杯提神的茶好嗎?”

  這位元來自艦隊街的記者朝福爾摩斯不解地眨眨眼。“對不起,我們素昧平生,而你卻能說出我的名字。華生先生要求我到這兒來拜會他與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壓低了聲音,用平常的語調說:“嗨,霍克,我真高興這身裝扮竟能騙過你這位元目光犀利的記者。”在給他沏茶時,福爾摩斯瞥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霍克則沒多說什麼,很快便適應了福爾摩斯的新身份。當年,他曾身臨其境,親眼目睹了福爾摩斯巧加掩飾、以不同的身份,成功地偵破一些懸念叢生的棘手案件。

  “你看,我設法讓印刷工在今天的晚報上,增印了一份特製的新聞。遵照你的意圖,我把這條新聞放在較為顯眼的位置。無疑,福爾摩斯的逝世將成為頭版新聞,但無需用醒目的通欄標題,這樣會更令人信服。”

  福爾摩斯頷首稱道,他掃視了一下報紙,便遞給了我。我無精打采地翻開報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福爾摩斯年輕時代的照片,上方是一條告示:貝克街偵探大師去世。下方則是一篇報導,第一段詳細講述了福爾摩斯死於心臟病突發,享年69歲。當時他正在薩塞克斯海濱的家中,那是他1903年退休之後的棲身之地。接下幾段則是有關他生平的描述,並列舉了幾樁使他名聲大噪的波譎雲詭的案件。最後的結束語是:儘管福爾摩斯的密友不多,但他的合夥人,約翰·華生醫生以及亞瑟·柯南道爾爵士肯定會對他的磕然長逝深感哀慟。他倆曾聯手把福爾摩斯最為成功的偵破案例,以及他那多姿多彩的冒險生涯寫成書出版發行,以饗《情節》雜誌的讀者。

  雖然我非常清楚整篇報導都是精心策劃的騙局,活生生的福爾摩斯此時就在我身旁,我仍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那可怕的謠傳,當時有人對我說,在與一個狡猾罪犯的殊死格鬥中,福爾摩斯不幸遇難。

  “這真是件令人傷感的事,霍克先生,不過你幹得很出色。”我說。

  聽到這句誇獎,記者高興地笑了。“先生們,現在該由你們對我作出解釋了。”

  於是,我和福爾摩斯向他娓娓道出此事的來龍去脈,霍迪尼的困惑,布萊克梭尼夫婦所謂的“特異功能”,以及柯南道爾的執迷不悟。

  聽畢,他打了個呼哨道:“作為一名記者,我理解霍迪尼的憂慮。要是我的那些同事對此事有所風聞,恐怕他與招魂巫師的較量將倉促收兵,匆匆敗下陣來。我很瞭解瑪麗亞,她喜歡製造新聞,並已向許多貌似精明之士兜售她所謂的‘特異功能’,是真是假,無人知曉。亞瑟爵士及道爾夫人篤信此術,可以這樣說,只不過是給她的錢箱多投入一筆豐厚的款額而已,除非能揭穿他們的騙術,否則霍迪尼就會受到傷害。今晚他跟我們一起參加降神集會嗎?請告訴我是誰舉辦的?”接著他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用鉛筆作記錄。

  “是塞普蒂默斯·卡森斯代爾牧師。他是位純樸但又相當開明的牧師,也是個挺不錯的幽靈巫師,就是站在聖壇上身穿長袍的我,請原諒我的雙關語,”福爾摩斯回答道。

  霍克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好吧,如果尊敬的牧師大人想給布萊克梭尼夫婦留下深刻印象的話,最好把他的牧師長袍袖子扣好。福爾摩斯,你舉辦降神集會旨在解決什麼問題,打算做些什麼?”

  福爾摩斯欠身向前,把挺直的鼻子湊近記者的耳旁,悄悄地說:“親愛的霍克,你很快就會明白的,我期望今晚將能徹底解開這個謎。我要求你報導這個集會,如實報導所發生的一切,包括在場人員發表的看法。此外,請你烙守秘密,在道爾夫婦、布萊克梭尼夫婦面前,不要露出一絲的破綻。我的突然謝世,將是他們料想不到的事。霍迪尼已知曉內幕。華生,你是我最好的,也是惟一的至交,必須要表現出悲痛萬分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集會都不能中斷。”

  霍迪尼第二個來到飯店,他身著一套素雅的深色西裝,但仍是皺巴巴的。他與霍克握了握手,寒暄道:“嗨,裡查德!真高興又見到你,當年我從泰晤士河水下成功脫身,你為我寫的那篇報導真是太棒了,我向你致謝了沒有?”

  霍克撇嘴一笑:“我收到過一份正式的謝帖,上面有你妻子的簽名。”

  霍迪尼仔細地閱讀了這條假新聞,說:“幹得真不錯!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你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但如果你要我盡情表演,我將悉聽遵便。”

  道爾夫婦與布萊克梭尼夫婦一起抵達飯店,看得出他們一同在外面吃了晚餐。

  雖然時隔一天,又再次相見,我們把霍克介紹給他們之後,又免不了講了一大堆繁文的客套話。隨後,帷幕拉開,考驗福爾摩斯精心設計的圈套是否奏效的一刻到來。

  柯南道爾首先注意到這條新聞。他一把抓起報紙,失聲叫道:“天哪,真的嗎,歇洛克·福爾摩斯死了?”當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時他又接著說:“多麼可惜的損失,一個頭腦如此睿智的優秀人物離去了。華生,你是他真正的知己好友,請接受我最深切的慰問。”

  道爾夫人看上去很傷心,雙目低垂,輕輕地說了一句:“願上帝讓他的靈魂得以安息!”瑪麗亞真不愧是位出色的演員,裝出一副淒然悲切的模樣,但我察覺到布萊克梭尼醫生臉上一倏而逝的冷漠表情。

  情感豐富、細膩的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一致要求推遲集會,“華生,在這種情況下,你真的認為有必要照常進行嗎?”

  道爾夫人接著說:“醫生,也許應當取消這次集會,以此對你故去的朋友表示敬意。”

  霍迪尼順著話音說:“好了,歇洛克。福爾摩斯才不想看到為他的緣故打退堂鼓呢!”

  他們轉過身,一齊注視著我,等待我的決定,於是我便向站在一旁,滿臉溫和敦厚的牧師大人請教,“我確信,福爾摩斯一定希望我們繼續做該做的事,但我想最好還是由塞普蒂默斯·卡森斯代爾牧師大人全權定奪。”

  福爾摩斯雙拳緊握,雙唇緊閉,神情嚴肅地開口道:“親愛的朋友們,我已思考片刻,依我之見,如果我們隨心所欲地改變已定的計畫,福爾摩斯是不會贊同的,他不是那種人。況且,我們要做的不是俗事。我或許可自詡為魔法師,但也是位牧師。”說這席話時,他竭力使自己不帶一點譏諷的語調,激昂的聲音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仿佛在大教堂裡回蕩。

  隨後,大家一起步人早已租好的會堂。遵照牧師大人的吩咐,我們坐成半圓狀,面對坐在桌前的牧師。他詢問是否有人想查看一下他的衣服,就像昨日對布萊克梭尼夫婦那樣。

  沒人想這麼做,亞瑟爵士的一席話表明了眾人的態度,他說:“如果我們不信任一位牧師,我們還能信任誰呢?信任什麼呢?”

  這話引來了一陣體諒的笑聲。福爾摩斯答道:“親愛的兄弟姐妹們,我沒有稱你們為女士們、先生們,因為我對你們太瞭解。”說著,他把一隻手放在唇邊像是抑制打嗝,但實際上是想掩飾自己的窘態。人們又輕輕地笑了,他喃喃的道歉幾乎毫無必要。恢復常態後,他接著說:“作為一位牧師,我從未完全理解英國國教對招魂術的看法,當然,能與已故親人的亡靈取得聯繫是件好事,尤其對它們活著的親屬來說。不容置疑,許多亡靈來世生活的客觀性,可以得到證實。與你們中某些人相比,我在這方面僅是一位新手。此時此刻,我不打算嘗試昨晚我們已親眼所見、感歎不已的故去親人的亡魂顯靈。一旦我的思緒調節到一種適當的能接受任何事物的狀態,你們中有些人可能認為我處於催眠狀態,我的確能聽見來自神靈的呼喚,能與它們交談。雖然只有五成的把握,但我相信,如果今晚真能得到它們的資訊,你們將和我一樣如癡如醉、驚喜不已。我不需與人合作,如果你們願把電燈關閉,保持絕對的安靜,我將不勝感激。”

  因為我坐的位置離燈的開關最近,就伸出手“啪”的一聲關了燈。頓時,整個房間一片黑暗。我們緘默不語等了約十分鐘,肯定有十分鐘,牧師大人才張口說話:“我聽見聲音了,好幾個聲音。嗅,天哪,它們都爭先恐後地想跟我交談,其中一個自稱名叫查利的,說曾當過兵,這兒有人認識一個在英國軍隊服過兵役的查利嗎?”

  碰巧,我們都曾在不同期間認識一個叫查利的人。這句自稱是來自查利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但無法辨出哪個聲音是查利的。接著,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顯然是塞普蒂斯·卡森代爾稍加掩飾的聲音,大叫道:“我要回家,為什麼要我在這兒?

  你們這些人真把我給煩死了!”後者的斥責聲有點讓我驚詫,但說實話,與瑪麗亞的華萊士相比,查利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隨之而來又是一陣沉默,使我們不禁擔心卡森代爾牧師是否已悄悄地溜出了房間。這真是個令人非常沮喪的聽證演示會,魔法師不善言詞,只會自言自語,另一種聲音一聽就像出自他的口中,只能含糊不清嘟噥幾句沒什麼特別意義的話。

  只有我與霍迪尼還能靜默不語地坐在那裡,道爾夫婦與布萊克梭尼夫婦局促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動身體。最後,有人按捺不住發問了:“或許你能嘗試與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亡靈聯繫聯繫。”聽得出,是布萊克梭尼醫生的聲音。

  道爾夫婦那邊傳來焦躁不滿的噓聲。霍迪尼說:“先生,福爾摩斯剛剛逝世,他的好友華生則又在場,這樣做是否合適?”

  一先生們,請不要為我多慮,能取得與福爾摩斯的聯繫將會慰藉我的心靈;我認為,他生前從不相信有什麼來世之類的說法。“我的聲音漸漸變低,我希望我沒說走嘴,不會影響福爾摩斯的計畫。

  很清楚,我沒說錯什麼,卡森代爾牧師大人道:“謝謝你,華生醫生,我將盡力與你的朋友聯繫,儘管我隱約擔心這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

  又是一陣沉默,但幸好不算太久,就聽見了牧師大人在說:“如果我們的兄弟福爾摩斯在場的話,請你說句什麼或作出一個跡象顯靈,讓我們能感覺到你的存在。”

  他重複了兩三遍,使整個事情顯得荒誕無稽。惟有對牧師大人的敬重,才使我們這些人沒有表現出不滿之情。

  突然,我們聽見一種聲音,非常清晰,與房間裡任何聲音全然不同,簡直就像是天籟之聲,無疑這是福爾摩斯的聲音。只聽他緩緩地說道:“你在呼喚我,塞普蒂斯兄弟,因此我就來了,你想問些什麼?”

  卡森代爾激動不已地答道:“親愛的福爾摩斯兄弟,你的朋友們都渴望獲知你是否平安、是否快樂?”

  福爾摩斯用嘲諷的口氣答道:“我似乎很安全,但談不上快樂,因為無所事事感到無聊空虛。華生,我的好夥伴,我將急切地等候你的光臨,但要告誡你的是,這裡無煙草。”

  不僅我,在場的每個人都被這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氣氛懾服了,即使我非常清楚,說話者絕非是亡靈,而是福爾摩斯,這出亡靈戲劇是由他這位超級演員、模仿大師一手匯出的。雖然在黑暗中,我也能發覺道爾夫婦深受感動。由於這種激動人心的震撼,事先所做的緘默不語的許諾都被拋到一邊。

  亞瑟爵士鎮靜自若地說:“謝天謝地,終於和親愛的福爾摩斯聯繫成功了!霍迪尼,你現在知道,人死後確有來世,另一個世界的人有與我們交流的可能。”霍迪尼則咕噥了一聲,沒說什麼。

  最後,瑪麗亞開口了,首先道出了她的疑惑:“我們怎能得知這真是福爾摩斯的靈魂的聲音?作為一個從未聽過福爾摩斯聲音的人,比如我,也許會懷疑這可能是其他人的聲音,沒准這個老傢伙是個善於模仿別人的人。”

  道爾夫人接過話說:“夫人,你盡可相信我的話,我們聽到的確是福爾摩斯的聲音,我和我丈夫對他的聲音非常熟悉。”

  我尖聲叫道:“的確是他的聲音,相信我,我可以發誓廣我當然能這麼說,因為我知道剛才說話之人就是福爾摩斯。

  而羅伯特·布萊克梭尼則心懷叵測、陰險毒辣地說:“因為我和瑪麗亞都不曾聽過福爾摩斯的聲音,只有一些其他的徵兆或亡魂顯靈才能使我們信服。”仿佛真的認為牧師是個江湖騙子。

  卡森代爾牧師則不滿地低聲抱怨:“我只不過是個牧師,想方設法讓福爾摩斯與你們交談,我已經做到這一點了,沒什麼好說的了,我能……哦!”

  突然,他好像大病纏身,滿臉痛苦不堪,接著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我和其他人都感到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只見一絲藍色火花若隱若現地照亮坐在桌邊那個人的上身,此人不是卡森代爾牧師,而是福爾摩斯。他似一尊雕像靜靜地坐在那裡,借著搖曳不定的火光,每個見過福爾摩斯或見過他照片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這個人影或幽靈的確是英國歷史上遐爾聞名的偵探大師。這火花雖然不亮,像是從桌下投射而出,但能使我們依稀可見福爾摩斯那張慘白,憔悴、輪廓分明的臉上道道皺紋,灼灼的眼睛仿佛流露出嘲弄的目光。

  最後,他開口了:“親愛的華生,真高興能再次見到你。”

  他又說了幾句話,但沒人能聽見,因為他的話被瑪麗亞的驚叫聲淹沒了。她幾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真的,亡靈真的顯靈了!嗅,羅伯特,我倆太缺德了,用騙術來證明我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亞瑟爵士、道爾夫人,請饒恕我們,上帝寬恕我吧,我有罪孽。”道爾夫婦則驚愕萬分,不知所措地望著這突發的事件,聽著她喋喋不休地道出自己打著招魂魔法師幌子所幹的欺詐行徑。

  福爾摩斯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使我清醒過來,“華生,請開燈,我想大家聽得夠多了,尤其是裡查德·霍克先生。”

  我打開燈,人們立即發現,福爾摩斯是個有血肉之軀的活人,而不是可怕的幽靈。瑪麗亞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布萊克梭尼醫生說道:“福爾摩斯,你真聰明,證明了自己的死亡是假的,正如你剛才的顯靈也是假的。你與我們的騙術如出一轍,極不光彩。”

  福爾摩斯駁斥道:“並非如此,你們誆騙亞瑟爵士和道爾夫人,其目的是為了使他們相信你們能夠與逝者的靈魂交談,從而謀取錢財,這點是顯而易見的。”

  道爾接過話說:“我們正打算捐一大筆錢款,讓布萊克梭尼醫生用來建造一座別具特色的亡靈教堂。”

  “亞瑟爵士,你現在該醒悟了吧,你不止一次地上當受騙,當時我曾苦口婆心地告誡你,不要輕易地被這幫騙子愚弄。”霍迪尼在一旁插嘴道。

  “霍迪尼,我對招魂術的信服,對魔法師才能的信任,不會因今晚之事有絲毫的動搖。因為那些亡魂顯靈我都親眼目睹過。俗話說:每個羊欄裡都有黑羊。至於你福爾摩斯先生,你今晚的舉動很令我失望。讓我和妻子驚聞你突然去世的噩耗,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

  當布萊克梭尼夫婦準備離去時,我們聽到一個聲音,正是昨晚降神會上出現過的刺耳的聲音,“福爾摩斯該死,霍迪尼該死!”看來華萊士也的確動了氣。

  柯南道爾夫婦忿忿然地走了,這時我才有機會察看福爾摩斯的臨場變身術。我發現他的長袍、牧師領以及白色的假髮套和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都在桌下。

  “福爾摩斯,剛才那絲微弱的藍火是怎麼回事?”他解開茄克衫,(原來他在長袍裡穿著便服)露出一件特製的呈喇叭狀的衣服,其下擺在腰部逐漸收窄,便於技進褲內。他解釋道:“這是一種裝有電池的手電筒,正如你們所見,它會發出神秘的藍光。這是專門為騙那些不諳世事、熱衷迷信的人而製造的。今天一早,我去了萊斯特廣場附近的格林大街,專程造訪了威爾·哥爾德斯頓經營的商場,他是位很有魄力的紳士,生產並銷售魔術方面的設備器械。霍迪尼先生,你應該很瞭解他。

  我與他在1918年的一樁案子裡相識,當時他與我一樣,對威廉·埃爾斯沃思·羅賓孫的死因感到蹊蹺,羅賓孫是一家劇院的老闆。

  “華生,你或許還會記得,哥爾德斯頓先生對羅賓孫之死持有與常人不同的見解,他認為是羅賓孫本人一手策劃了自己的死亡,對此我們能夠證明這是錯誤的。

  他提供的這個精巧複雜的裝置只不過是個擺擺樣子的裝飾品。”

  “福爾摩斯先生,你的表演極為成功,雖然我對你的打算略有所知,可我仍受到很大的震動。”然後他轉過身,面對霍克說,“我想,你親眼所見的這一幕給你提供了足夠的披露布萊克梭尼夫婦招魂術真相的素材。”

  記者點頭贊同道:“就詐騙鉅款而言,今晚是瑪麗亞舉辦的最後一場降神集會。

  像道爾夫婦這種有地位的人物決不會再跟她有所往來。霍迪尼先生,你與邪惡魔法師的殊死較量,將在你的魔杖上又烙上一枚勝利的標記。我保證我們報紙的每位元讀者都會看到這篇報導,我還要著力描述瑪麗亞,將她不打自招的真相曝光。”

  今晚,查瑞·克勞斯飯店破例沒有恪守規章制度,為福爾摩斯大開綠燈,整個餐廳就我們兩人。霍迪尼在對福爾摩斯作揖道謝之後,便去裡茲飯店撫慰他那鬱鬱寡歡的妻子,霍克則趕回艦隊街的報館,那裡的燈火徹夜通明。侍者端上了一盤凍肉、一些沙拉,還有一瓶幹紅葡萄酒,於是我倆便開懷暢飲。這頓小吃猶如久旱逢甘露,把兩天以來所經受的緊張與疲憊一掃而光。

  “福爾摩斯,明日的報導很可能使人們的目光再度落在你身上,你介意嗎?”

  我問道。

  只見他笑吟吟地答道:“你錯了,華生,明日在報上大出風頭的將是霍迪尼,不是我。他們在這已深談了很久,而且你也知道,這個美國藝人又是那麼能說會道。

  明天報上一定會這樣報導——揭穿瑪麗亞騙術的人是霍迪尼。也只能這樣,身為一個藝人,為了博取人們的歡心,他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向眾人獻媚取寵;而我只不過是位上了年紀的退休偵探,無需抛頭露面、引人注目。”

  沒想到,我竟能說服福爾摩斯不急於返回他的鄉間別墅,留下來小住幾天,再返回他的鄉間別墅。次日,天雖不冷,我還是在書房裡生起了壁爐,在溫暖的爐邊,我們翻閱《每日獵鷹》刊登的頭版新聞。果然不出所料,報上寫道:霍迪尼成功揭露魔法師瑪麗亞真面目!這位了不起的美國名伶,既能從任何鐐銬羈絆中巧妙脫身,亦能讓一頭活生生的大象瞬間消失。昨晚,在一場由亞瑟爵士夫婦出席的降神集會上,他施展了神奇的魔法,念咒召現了著名的貝克街偵探大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在天之靈,一舉戳穿自詡為魔法師的瑪麗亞所謂的招魂騙術。

  接下來報導的內容與實際情節大相徑庭。文中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脫身大師霍迪尼煞費苦心、巧織羅網,先是精心編造了偵探大師溘然長逝的訃告,而後,又設計讓偽裝的牧師搖身一變,成為神秘莫測的偵探。文章結尾處不僅對霍迪尼此舉大肆吹捧一番,而且還介紹了他在其領銜主演的影片《海外來客》中神奇的表演,此片即將在英國上映。

  顯然,福爾摩斯對這篇報導的內容早就心中有數,並對我坦言相告。儘管我很清楚,霍迪尼這種忘恩負義之舉,不會使他煩惱,我仍對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態感到驚詫,我覺得有必要向他發問。“福爾摩斯,你真的願意讓霍迪尼踩著你的肩膀往上爬嗎?”

  “華生,霍迪尼有他自己的苦衷。我想,對他來講,這並非是一件值得炫耀賣弄之事。今後,亞瑟爵士見到他,不會多看他一眼,頂多點頭示意而已,也許我這句話聽起來有點過分。”

  “福爾摩斯,我仍有一點沒弄明白,你怎樣詮釋那個威脅你與霍迪尼的粗俗之聲呢?我本以為他會嘲弄你們,可他並沒有這樣做。”

  “華萊士的確怒不可遏。瑪麗亞作為這世上最偉大的口技藝人,應繼續在雜耍劇場表演,因為她這方面真的卓而不群。華生,她一定懷恨在心,我們也許看不到她最後的表演了。”

  壁爐臺上有個小巧的裝飾擺設,上面斜插著一隻信封。福爾摩斯膘了一眼道:

  “嗅,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女人的筆跡。”說畢,他站起身,不用手而用鼻子嗅一嗅,“嗯,有香水味道,華生,你不聲不響的,竟還有那麼一手。”

  “福爾摩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在泰晤士河堤上的那個女人寄來的,沒有隻言片語,僅是一張五英鎊的票子,顯然是她寄的。”

  “由此可見,華生,你的眼光沒錯,不會平白無故地相信別人。”說著他和藹地瞥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中閃射出狡黠的目光。

  至於霍迪尼,他不久便返回美國,接下的幾年裡,他的一舉一動仍是媒體爭相捕捉的要聞,幾乎每天都有關於他的報導。他在美國各地巡迴演講,全身心致力於披露招魂術及幽靈巫師的騙人伎倆。有人欣賞他,為他喝彩叫好地有人仇視他,對他發出威脅恐嚇。1926年下半年,我聽說他又重操舊業,表演脫身術。可就在同年11月上旬,我從《每日獵鷹》報上驚悉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他並非死于其拿手好戲水下脫身的冒險舉動,而是死於非命。一個學生因讀了霍迪尼能夠對付任何一擊的文章,便試著仿效,朝他的胃部猛擊一拳,由此引發了使他喪命的腹膜炎。

  我為他的去世感到難過,儘管說不出是否喜歡他,但卻一直把他視作一個令人激動的、謎一般的不可忽略的娛樂界名人。我寫信向福爾摩斯通報此事。從他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曾敬佩或真心喜愛過霍迪尼,其中一封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嘩生,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我們將再也看不到可與他匹敵的人了,然而我卻有種強烈的感覺,這裡也許有什麼隱情,他的死因不僅僅是報上所說得那樣簡單。

  第二章、神秘的箱子

  1927年一個涼風習習的仲夏之夜,我被一陣突然的敲門聲驚醒。打開大門,只見福爾摩斯站在臺階上,事先沒有任何表示,他便如此唐突地登門造訪。

  “晚上好,親愛的華生,你種的莢果真漂亮,不久將會含苞怒放!”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埋怨兩聲,把他請進了家門。我仔細地打量他一眼,只見他身穿花呢西裝,頭戴禮帽,手持藤杖,一派溫文爾雅的鄉紳模樣。由於一件要事,他就這樣匆匆進了城。

  我注意到他扔到傘架邊的手提旅行袋。讓他坐在我常坐的椅子上,頻頻地給他斟滿咖啡。首先歡迎他的光臨,然後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打算住宿幾天?”

  “啊哈,你留意到了我的手提旅行袋,是嗎?實話相告,這得取決於明天在裡茲飯店會面的結果。”

  “福爾摩斯,請你休息片刻,恢復一下精神,再向我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

  “華生,你也知道,我不再承接調查偵破業務,除非涉及要人或國家利益的重大案件。今日我忍痛暫別薩塞克斯鄉間別墅,就是為了結一樁懸而未決之案。還記得霍迪尼嗎?去年萬聖節前夕,突然死於非命,因此他與招魂術的較量及舞臺表演活動戛然停止。現在他的妻子比阿特麗絲·霍迪尼希望能向我敘談有關她丈夫早逝的情況。你是否覺得他的死有點像他親自口授的電影腳本裡的情節,他是一位喜歡在社交活動中大出風頭的人。”

  “你何時收到這位女士的信的?”

  “幾周前,她在乘船赴南安普敦之前,寫信把她抵達倫敦的日期以及準備下榻的飯店告訴了我,並約我明天與她見面。而幾小時前,我才收到這封信,由此可見,她做事不像她先生那樣有條不紊。我很抱歉,由於時間所迫,這次拜訪很倉促。我相信你會做出一些調整,讓別人替你工作一至兩天。”

  他的最後一句話,著實讓我大吃一驚。一年前我們最後見面時,我差不多已退休了。最近由於手頭拮据,只好重操舊業,出診行醫。像往常一樣,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道:“無須多言,你左手上碘酒的印跡道出真情。來,我們再來一杯咖啡。

  我發現,你又喝瓶裝‘帝國’牌子的酒,而不是你常喝的那種,這就表明你近來很忙碌,無暇去買,而過去那種酒你總是充足有備的。順便問問,那間客房的老鼠被徹底趕跑了嗎?我可不想被它們攪得一夜輾轉難眠。”

  雖然我與福爾摩斯相交長達三十五年,可以說,對他瞭若指掌,但他卻總是讓我驚歎不已。近來家裡的老鼠的確讓我傷透腦筋,雖然它們僅在一間屋子裡肆虐橫行。

  福爾摩斯略帶歉意地解釋道:“在叩響你的門環之前,我先環視了你寓所的一側,你或許覺得,這是我多年的老習慣,或出於好奇。我發現你新蓋了一間花棚。

  一般的田鼠很青睞這種花棚。況且它又恰好在你客房的窗沿下,客房的地板到窗臺處又有一些格子屏。我看到你的‘小朋友們’在花棚與格子屏之間留下的爪印。華生,你不必擔心,田鼠要比家鼠乾淨得多。不過一年中總有一段時間它們喜歡待在室內。”

  “福爾摩斯,要想把老鼠趕走,得給那個自稱是行家裡手的工匠好幾個英鎊。

  依你之見,我只需把花棚挪個位置,不就成了?這樣既簡單、又省錢。”

  “不要忘了,我眼下的棲息地是鄉村。”他答道。

  我倆通宵達旦地長談難以忘懷的時代、引人矚目的案件。當我把他帶到不受老鼠騷擾的客房時,已近東方破曉之時。次日,我很晚才起床。匆匆穿衣、洗漱、修面,便下樓來到飯廳,只見福爾摩斯坐在那裡,剛刮過的臉潔淨無垢,桌上擺著一隻咖啡壺,還有一些餐後的殘屑碎末。

  “醫生,但願你能原諒我的不敬和冒昧。今早你的女傭敲門時,我自作主張地把她放進來了。”

  接著,就像變戲法似的,我的女傭摩根太太端著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一塊新鮮的烤麵包,笑容滿面地走進飯廳。

  福爾摩斯笑眯眯地對她說:“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哈得遜太太,你真的快要把我寵壞了。”

  摩根太太難為情地笑道:“別客氣,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直在看《情節》雜誌上有關你的報導,我的亞伯特過去常對我講述上面介紹你的故事。”

  福爾摩斯低下頭,指著我對她說:“你得謝謝華生醫生,當然還有亞瑟·柯南道爾爵士。”

  摩根太太又難為情地笑了笑,當她走出房間時,輕聲對我說:“他真是個紳士,但為什麼叫我‘哈得遜’呢?”我聳聳肩,覺得還是不要解釋為好。然後,我邊進早餐,邊與福爾摩斯商量我們幾小時後要走的路線。

  “華生,我與霍迪尼夫人約好,中午在裡茲飯店見面。我建議咱們乘坐地鐵,如果10點半動身的話,時間還綽綽有餘。”說罷,便掏出了煙斗及煙草袋,毫不介意我仍在吃早飯。不一會,飯廳裡到處彌漫著藍色的煙霧,很奇怪,這煙味勾起了我對貝克街老屋的回憶。

  喝咖啡時,我提了幾個問題。“你對我講過決定見她的原因,但不知你是否想過,目前困擾她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我猜測,對她丈夫的死因,她跟我一樣都心存疑慮。如果你覺得她提出與我相見並不僅僅出於友好的表示,我只能這麼解釋。”

  我不假思索地說道:“我的確認為不那麼簡單。那年在倫敦時,她並沒流露出想與我們交往的跡象。”

  福爾摩斯咯咯地輕聲笑道:“華生,我也不明白她為何要見我。”

  半小時的地鐵旅行平安無事,一路上我們便津津樂道地暢談上次分手後各自生活中所發生的事。福爾摩斯對我講述了,他參與並幫助了一位當地治安代表解決了鄉間的一兩件事。“華生,我不想主動參與,我知道你也不再惦念民眾的健康。你是個人道主義者,而我卻不能這樣自詡,有時儘管幫不了大忙,但我卻無法拒絕施展我的才華的機會。”

  抵達格林公園後,還有一些時間,我們便沿著皮卡迪利大街漫步而行,凝視著馬西開爾裡尼的埃及大劇院的舊址。多年前,這裡曾發生過一起驚險事件,我倆都全身心地辦案,深人展開偵破工作。

  福爾摩斯瞭解我此時的心緒,開口道:“華生,時代在變化,人們的鑒賞力也在變化,儘管並不總是朝好的方向發展。”我久久地望著裝飾一新的店面,先前宏偉壯觀的石柱早已蕩然無存,不禁感慨萬千。

  當我們邁步走進裡茲飯店寬敞豪華的大廳時,一眼就看到要找的那位女士。雖然她已人到中年,但仍身著漂亮的襲地長裙,梳著時髦的髮型。比阿特麗絲絕非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但現在看上去仍風姿綽約,黑色的頭髮中摻著絲絲顯眼的白髮。

  我們走到她身邊時,她微笑著頷首致意。“您好,福爾摩斯先生。啊!華生醫生也大駕光臨,我能稱你醫生嗎?哈裡過去常這樣稱呼你。你倆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

  我與福爾摩斯說了幾句客套話,被她稱作醫生,我沒有什麼異議。

  她身邊有一位比她年輕的女人,衣著也很華麗。她給我們做了介紹:“這位是黛西,我的同伴。”隨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長沙發上,中間是一張低矮的咖啡桌,桌上放著幾隻高腳的雞尾酒杯。霍迪尼夫人詢問我們是否要些吃的,“你們喝馬提尼酒還是曼哈頓雞尾酒?”

  我們點了一壺茶,一個侍者為我們沏上茶,又為比阿特麗絲和黛西端上雞尾酒。

  禮節性的寒暄問候之後,霍迪尼夫人開門見山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想與你談談去年秋天發生的幾件事,就是這些事,把我可憐的哈裡送上黃泉之路。腹膜炎是法定的死因,隨後便引發了闌尾穿孔;這是麥克爾大學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對他腹部猛揍幾拳的結果。”

  福爾摩斯打斷了她的話,“我好像讀過一篇報導,上面說事情發生在霍迪尼先生的化妝間,當時他正在蒙特利爾一家劇院演出,是嗎?”

  “是的,這個年輕人和一些大學生一起走進化妝間,哈裡剛在他們學校做完一個講座,而這傢伙好像還沒有過癮,還想多瞭解一些招魂術的情況。哈裡斜倚在沙發上面,看一些信件;他總是漫不經心地隨便敷衍來訪者無聊的提問。房間裡的人都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的每句話。遺憾的是,哈裡卻根本不在意他們的話!那位名叫懷特·海德的學生請教哈裡,問他是否真的能經受住別人對他腹部的重擊?哈裡答道能。這位學生又問,他能否試一試?當時哈裡一門心思地在看信,對別人的提問要麼說‘好’,要麼說‘不好’。唉,他當時要說‘不’該有多好!人們還沒來得及阻止他,這個年輕人便突然出手,對準哈裡的腹部猛擊幾拳。要知道,就是一個職業拳擊手也招架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重拳。然而,哈裡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我能看出他傷得不輕。聽我說,即使不能全怪罪這個年輕人,我真想把他殺了才解氣。”

  “哈裡派人請來一位醫生,醫生仔細給他檢查之後,診斷為闌尾破裂。那天晚上,他沒有立即住院,而是繼續登臺堅持演出,而且堅持演完整個巡迴表演。他不理會我的懇求,當我們抵達底特律後,人人都能看出,他疼痛難熬,只好放棄演出。

  三位醫生一起合作為他動了手術,當闌尾被切除之後,他們對我說,毒液已滲進了血液,拖得太久了,痊癒的希望甚微。哈裡真的不愧是位勇敢的鬥士,十月三十一日淩晨一點三十分,他在我的懷裡停止了呼吸。”

  我輕輕歎息道:“天哪!這麼說,他捱了一周,作為醫生,我認為通常這種傷不出幾個小時就會讓人一命鳴呼。”

  一直靜默不語的福爾摩斯這時開.口道:“看來,偉大的霍迪尼一直到死都是個謎一般的人物。萬聖節前夕撒手人寰,對他這樣一位眷戀舞臺生涯的人來說,這種戲劇性的結局會使他欣慰的。但我覺得,一個經受了多次生死考驗的人竟會喪生在一件完全可以預防的事件裡,其莫測的命運真讓人啼噓不已。親愛的夫人,雖然我對你深表同情,卻不知能做些什麼來減輕你的痛苦。”

  比阿特麗絲說了一句令我倆大驚失色的話,“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哈裡是被謀殺的!”

  “你說什麼?”我倒吸一口涼氣叫道,一躍而起,福爾摩斯猛地一下把我接回座位上,鎮定自若地說:“剛讀到他去世的報導時,這個想法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況有些怪誕,隨後而來的又是幾件不測的事故。但不管怎樣,現在提出起訴,已為時太晚了。”

  她喝完杯裡的酒,向侍者示意再斟一杯,然後才緩緩說道:“我並非指控那個學生蓄意謀殺哈裡,我認為有人暗地唆使他這麼做,以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

  “但要是霍迪尼沒走神的話,其結果就會截然不同。”我大聲說道。

  比阿特麗絲說:“言之有理,醫生,這很可能是當時一連串事故中的一個,我想,幕後一定有人巴不得或密謀讓一個致命的事故降臨到哈裡身上。”

  福爾摩斯詢問他能否抽煙,一經允許,便取出一支雪茄煙,有女人在場時,他只好採用克制的方式來滿足他的煙癮。我們有點惱火地看著他慢吞吞地剝開煙盒上的條紋,打開外殼,然後點燃香煙。最後,他才開口說話。

  “依我之見,你的話不無道理。你的丈夫生前有仇人,一些是他在職業上的競爭對手,更多的是打著特異功能幌子的騙子。然而,我很難相信這當中有人由於怨恨或嫉妒,用謀殺的手段進行報復。不過,金錢方面的好處則又當別論,謀財害命確實是司空見慣之事。從這方面看,誰是霍迪尼的最大受益人?”

  “他的兄弟達西,他得到了哈裡的演藝班子,還有少量的死亡保險金。國會圖書館獲得了他大批珍貴的藏書,他那位在世的姐姐得到了為數不多的現金和債券,但根據他的遺囑,絕大部分的遺產都給了我和道爾先生。我向你保證,哈裡不是我殺的。”

  她毫無顧忌滔滔不絕地說著,顯而易見把自己的打算全盤托出了。“哈裡為自己投保了一份人壽保險,我也給他辦了幾份保險,這些他都知道,除了一份。在美國你可以為任何人申請保險,而無需被投保人有所瞭解。在經歷了幾次令人生疑的事故之後,我向一家規模不大的保險公司投保了一份特大險種。長話短說,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我能證實哈裡是被人謀殺的話,我將能得到五十萬美金。”

  聽到這裡,我和福爾摩斯都極為震驚,雖然他比我更善於掩飾。他注視著手中冉冉冒煙的煙蒂,良久才開口,“夫人,我相信這是你的肺腑之言,你本應當設法,而你的確已想方設法,竭力不讓可疑的事故演變為致命的事件。”

  比阿特麗絲的臉上綻開了笑靨,她笑時含齒不露。我很快發現,她之所以這樣笑,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她突出的門牙。

  “福爾摩斯先生,對我來說,哈裡活著遠比五十萬美元重要得多。我們的日子過得很闊綽,不論到何處都有人畢恭畢敬地簇擁著我們,盡心盡力地侍候我們,我們下榻在最豪華的賓館,吃飯在最高級的餐廳。除此之外,作為名人霍迪尼的妻子榮華富貴、光彩四溢,而淪為他的遺孀卻備受冷落、無人理睬。即使拿到這五十萬的美金,也得很久之後才能撫平我心靈的傷痕。”

  福爾摩斯露出了很溫情的一笑,“親愛的夫人,你為何不把你的懷疑向員警述說呢?”

  “唉,他們才不想弄清這件事呢,反認為我想出風頭、引人注目,再說我沒有確鑿的證據。”

  “美國難道沒有樂意幫助你的私家偵探?”

  她譏諷地答道:“紐約的偵探要價太高,而又不能盡職。我信任你,只有找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幫助我,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我推一的機會。”

  我承認,當時隱約期待他說些蜂場上的事務太多,忙得抽不出空等話語來搪塞。

  我以為他會很客氣地請求告辭,而不會為比阿特麗絲的眼淚所動,我斷定她會來這一手的。當聽到福爾摩斯如下的答覆,我的驚愕是可想而知的。只聽他說:“霍迪尼夫人,要是我真的向你詢問某事,希望你不要有所隱瞞。再者,我要聲明,如果我願助你一臂之力,那並非為了保險金的緣故,而是為了伸張正義。其中有一些令我感興趣的地方,可能涉及到霍迪尼去世之前一些沒有了結的事。”

  她喜形於色地說:“撒摩斯,你將不會遺憾的。”

  雖然我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意思,但我想福爾摩斯會明白的。他說:“我的名字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有關費用的問題,我有一套固定的價格,對你的收費,跟其他人相同,參照此表,某一項目我願意免費。但如果需要我與華生前往美國的話,每天的費用都得由你支付。儘管我們習慣于節儉適中的生活方式,這些費用仍可能很高。”

  她很高興,神秘地向我們暗示一隻上了鎖的箱子。這只箱子是霍迪尼生前留給她的,但要求必須在他身後50年才能打開。她說:“如果你們在紐約逗留一至兩天的活,我會把每個熱愛他的、懼怕他的甚至公然仇視他的人—一向你們引見。福爾摩斯,請相信我的話,這樣的人有的是。我將把你們安頓在一家上好的飯店,離我家不遠,一切費用由我支付。可以的話,下周你們跟我一道乘坐‘新五月花’號頭等艙位,前往美國。”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福爾摩斯事先根本沒有徵求我的意見,便一口應承下來。

  我悶悶不樂地思忖,他有時未免太自作主張了。

  隨後,我們一起步人休息室,比阿特麗絲·霍迪尼摟著我的右肩說:“醫生,別擔心,我們在船上會很開心的!”現在只不過是午後12點40分,而她已是醉醺醺的,為此我感到她有點過分沉醉於杯中之物。她的女伴似乎對此習以為常,急切地催促道:“快點,咱們抓緊時間,先打一會兒盹再去吃飯。”

  在回家的途中,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相信你願與我共用最後一次冒險遊戲,你看用‘歇洛克·福爾摩斯與霍迪尼之謎’這個書名怎麼樣?我想它不但會吸引讀者的目光,而且又能讓你從《情節》雜誌社那裡領到一筆可觀的稿費,對嗎?”

  遠洋客輪雖說是個窄小的彈丸之地,但在整個旅途中,福爾摩斯巧妙地避免與比阿特麗絲及黛西有過多的接觸。他以種種藉口推諉一些舞會、宴會和惠斯特牌戲會,他語氣之堅定、理由之充分,以致毫不令人生疑。私下裡,我卻認為他有點過分,因為我是個喜歡及時行樂的人,不想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大部分時光,我們都是在毗連的船艙裡度過的,福爾摩斯要麼潛心研究霍迪尼夫人給他的那份阿克米保險公司的保險契約,要麼便神情憂鬱地拉著小提琴。他早有所備,隨身攜帶了許多黑糊糊的煙草,可想而知,他的艙房不久便會煙霧鐐繞,令人回想起貝克街的老屋。真的,有一次他的艙門沒關,散發出去的濃煙引發了船上的消防報警器,讓人們虛驚一場。

  布朗斯通飯店離霍迪尼的家很近,便於我們聯繫,但談不上舒適。我倆住進了一間相當寬敞的房間,裡面有四張床,再來兩至三人都不會覺得擠。我們便輕鬆地住下,次日,登門拜訪了比阿特麗絲·霍迪尼。

  她為我們舉辦了一場小型家宴。出席的客人有霍迪尼的兄弟狄奧多爾·哈頓—

  —霍迪尼生前喜歡叫他達西。儘管他長得很像他哥哥,但從外貌上,給我的感覺不大像雅利安人,當然,他比霍迪尼略高幾英寸。他把一些剪報及宣傳廣告拿給我們看,上面刊登的都是在世紀交替之前霍氏兩兄弟連袂表演的雙人魔術劇照及報導。

  但福爾摩斯似乎對狄奧多爾帶來的家庭相冊更感興趣。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放大鏡,仔細端詳一張張排列密集的泛黃的照片,這些照片生動地記錄了韋斯家庭每個成員的音容笑貌;母親西西莉亞有著與其子哈裡·霍迪尼一樣寬闊的前額,父親是位猶太拉比,蓄著整齊的鬍鬚,身著晨禱披巾。眾多的兄弟、姐妹長得非常相像,惟獨與哈裡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福爾摩斯問狄奧多爾他的哥哥是否有仇家。他沉思片刻才答道:“唉!不瞞你說,哈裡是有很多仇家,都是些嫉恨他的成功,並想超越他的無名鼠輩。哈裡把古老的魔術從露天馬戲場帶人了娛樂界,並躍身於娛樂界的名流行列。他們對哈裡的平步青雲大為惱火,他們只知道妒忌,而從沒想過哈裡之所以不同凡響,是因為他是個出類拔蘋的人材。真的,他比我優秀得多,可我也並非膿包。他們諳熟哈裡的技藝試圖效而仿之,但就是弄不明白,為何不能一舉成名。要知道,像哈裡這樣的天才舉世無雙。可如果有人惹惱了他,他就會奚落嘲弄他們,或起訴指控他們。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我倆就會躲在隱蔽的巷子裡肥他們猛揍一頓。”

  我被他的這番話嚇得目瞪口呆,“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可哈頓只是大笑,“醫生,你不要忘了,我和哈裡是在貧民窟裡長大的,要知道我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是通過艱難的拼搏才獲得的,這種作風一直伴隨著我們。那時,我們曾在狂歡節中表演,在馬戲團裡做穿插表演,跟著大篷車四處巡迴表演雜耍歌舞,經過多年的闖蕩和磨練,才登上第一流的綜藝舞臺。我還能記得,有段日子哈裡在大街上賣藝,我則手持帽子,走到每個駐足觀看的人面前討錢。他付出了許多代價,才得以出人頭地、名揚四海。所以豈能讓別人搶佔他的領域,特別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新手,他們根本沒在社會底層經歷過任何磨難,就妄想一步登天。”

  “為什麼你只願跟在你哥哥身邊賺錢,而不去從事其它職業來顯露自己的才華呢?”福爾摩斯問道。

  狄奧多爾眯著眼睛說,“大家都認為真有能與哈裡決一雌雄的人,那只會是我,我就是另一個霍迪尼。這就把任何膽敢與哈裡比高低的人擋出門外,使肥水不往外流。哈裡是個了不起的人,不僅是我的好兄長,也是好朋友。你只要理解他那奇特的行為方式,就不會輕易與他發生齷齪。唄絲,你還記得30年前的那天晚上嗎?午夜時分,他把我倆帶到一座橋上,讓我們舉起右手,就像在教堂或法庭上似的,叫我們鄭重地發誓:永遠對他忠心耿耿。”

  “我能忘嗎?他會讓我把這些忘掉嗎?”

  “我也不會忘,他就是這種人,讓你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至少有時他很慷慨大方。失去了他,生活很乏味。他把舞臺上的大部分財產都留給了我,但我仍沒放棄我的表演。比如說,他曾表演過一個節目,道具是一個牛奶桶,當裡面盛滿牛奶之後,他就被鎖在裡面,然後再設法施技脫身。問題是,我個頭太高,無法進入,談不上從裡面脫身而出了。大多數的道具都是為他度身定做的,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將一直保留著這些節目。”

  “當霍迪尼被別人重拳擊中腹部時,你不在場嗎?”福爾摩斯問道。

  “不在場,當時我正在南方的一個小鎮演出,幾天後,我才獲悉他傷得很重,並非像外界謠傳的那樣,當即趕往醫院。起初我還以為,他很快會擺脫傷痛,出院回家的。要知道,他似乎是摧毀不了的,他一生中多次受傷——腎臟破裂,數次骨折。就在他去世前一兩周,當他表演從水牢裡脫身時,踝關節還遭受過一處骨折。”

  福爾摩斯興趣大增,問道:“能說說當時的情形嗎?”

  “好吧,那其實是個很大的矩形水櫃,正面是玻璃。一隻滑輪控制著他的足枷肥他頭朝下緩緩放入水裡。沒想到,受滑輪控制的足枷在不該移動之時猛地晃動起來。他能強忍腳上的巨痛脫身出來,真是運氣。當然,在大庭廣眾面前,有兩個手持短柄小斧的青年站在水櫃的兩側,以防發生意外時用斧砸開水櫃救人。有關部門要求有這種預防措施,但事實上,這崗位形同虛設,正如我剛才所言,那天晚上全憑運氣。”

  “請問,拉滑輪的助手受過良好的訓練嗎?”福爾摩斯問道。

  “哦,應該受過訓練。這事通常由吉姆·柯林斯或吉姆·維克瑞去做。可不巧的是,那晚他倆都因患了流感而告假,換了位新手操作滑輪,這就是出錯的緣故。”

  福爾摩斯現在不僅僅只是感興趣了,他繼續詢問道:“這位新手是何許人也,如何稱呼?”

  哈頓的答覆似乎令他興趣更濃,“哦,好像有人叫他佐爾坦,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其它名字。排練這個節目時,他好像拉得還不錯,但正式演出時,他拉得太猛、操之過急了,新手初次登場都有這個毛病。”

  “後來佐爾坦幹什麼了?”

  “我無可奉告。他受不了哈裡的嚴厲斥責,沒過多久就甩手不幹了。他是個東歐移民,他們這種人都是火爆脾氣。”

  “東歐移民……聽起來你像是說他是匈牙利人,你能肯定嗎?”

  “我當然有把握,韋斯家族都是匈牙利人,即使我們都已加入了美國籍。”

  後來,福爾摩斯問我對哈頓的看法如何。我說:“雖然他的文化程度不及他哥哥,但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與其兄長非常相似。很明顯,他身材比霍迪尼要高一些,儘管他倆有點像,但僅僅是表面上的相像而已。”

  福爾摩斯點頭贊同道:“他倆之間的相像,似乎是來自母親家族的遺傳。你剛才仔細看過他那拿出來給我們的那本舊的家庭相冊嗎?”

  “就當時有限的時間而論,可以說很仔細地翻閱了。我留意到這是個典型的關係融洽的移民家庭。”

  “的確如此,你發現沒有,這些兄弟、姐妹之間的長相是多麼地相似,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霍迪尼!其他人都明顯帶有雙親的面貌特徵,除了霍迪尼。華生,請認真觀察,他很像其母親,但與那位猶太拉比父親卻毫無共同之處。”

  說畢,他隨手打開一隻小巧的公事包,取出一張霍迪尼幼年時代的小照,照片中的霍迪尼拘謹地位於父母之間。我審視良久不得不佩服他那犀利的目光,問道:

  “福爾摩斯,你能從中推斷出什麼?”

  他沉思片刻,給煙斗填滿煙絲,然後才開口答道:“這個推測也許很無聊,他的五官甚至他的言談舉止都可能顯示出他與其祖父母或曾祖父母更為相像。他或許是一個更遠的親戚的返祖型人物。”

  比阿特麗絲·霍迪尼的府邪位於派森大道67號,我們進去後發現裡面淩亂不堪。

  她最近剛從 113號大街搬到此地,那裡曾是她與霍迪尼共同生活之處。屋裡四處散放著柳板箱,成堆的書籍,硬紙板盒,以及一些魔術道具。她請我們諒解這種雜亂無章的場面。“我將儘快把這些廢物都清理掉,有的東西可以捐給慈善機構,有的則賣掉,剩下的就白白扔掉。我和黛西打算永遠地搬離紐約。我很想有個真正的家,我的家像個道具博物館,我在這裡住了有30多年了。”

  她把一位名叫伯納德·恩斯特的先生介紹給我們,稱他為“哈裡的律師”。恩斯特先生衣冠楚楚,謝頂,蓄有修剪得很好的八字須,談吐很有修養。當他私下獲知福爾摩斯調查的真實動機後,感到大為驚異。

  “天哪!我確信你能排除任何謀殺的想法,哈裡是位敬神者,他總是與人為善,敬重婦女及長輩。他喜愛動物,崇拜自己的母親。實際上他是個完美無瑕的天使,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會有人想傷害他呢?”

  我發現福爾摩斯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巧妙地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及想法,“可不是嘛,恩斯特先生,我這樣做只不過是讓夫人安心。你能保證不會有人對他心存惡意。”

  聽到恩斯特把霍迪尼稱為聖潔的天使。我不敢直視福爾摩斯的目光,我知道我們的腦海中閃過的是同一個想法。接著恩斯特一口氣說出十幾個人的姓名,德·皮埃爾、戈爾丁、切爾諾刻、克萊坡尼,大部分都是霍迪尼魔術方面的競爭對手,對霍迪尼一直懷恨在心;他們有的是名氣很響的魔術師,有的則是無名小卒。其中有位名叫威爾遜的博士,是《獅身人面像》雜誌的編輯,是典型的正人君子,對那些他認為是暴發戶的新貴不持任何偏見。有位名叫克林頓·伯吉斯的作家,很可能因一本書的合同與霍迪尼結怨。另外還有一些我們沒聽說過的名字,最後提到德意志帝國在戰爭爆發前夕對霍迪尼的仇視。

  我們沒有提及阿克米保險單上有關謀殺的條款,比阿特麗絲曾要求我們不要透露這一細節,即使在與她已故的丈夫的律師交談中也不要洩露。

  為了使調查工作順利展開,比阿特麗絲特地又舉辦了一場晚宴,邀請了六至七位霍迪尼的生前好友及同事。她親自下廚,烹飪了一道道美味佳餚;主菜是紅燒肉。

  她鄭重其事地對在座的客人說:“我對哈裡的思念之情無法表達,但人總得要活下去。能夠吃到心愛的食物,能夠為喜愛的人服務是件多麼美妙的事!雖然哈裡不是循規蹈矩的人,但他的確受不了紅燒肉。你們知道,我是個天主教徒,這也很合我的心意。”

  席間,比阿特麗絲沒有向客人透露我們此行的真實目的,而是這樣介紹的:

  “這兩位是哈裡的英國朋友,著名的偵探大師歇洛克·福爾摩斯以及他的密友華生醫生!”在美國,福爾摩斯的鼎鼎大名同他在國內一樣家喻戶曉,因此他當之無愧地成為晚宴上熠熠閃亮的明星。大多數的讀者很快就會瞭解,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比我們要輕鬆隨意得多,即使在一個較正式的晚宴上也是如此。比方說,英國宴會上有一種陳腐的舊習,即女士們退下之後男人才能品嘗波爾圖葡萄酒,而美國人則不同,不論是先生還是女士都能去酒吧喝杯咖啡,我很欣賞這點。隨後,我手捧藍色的陶瓷茶杯,啜著奶茶,腦海裡想著從這種漫不經心的閒談中,我們可以得到更多的資訊,反之如果實話實說則不然。

  在場的客人中有個霍迪尼的競爭對手,名叫約瑟夫·鄧甯吉爾,他當著比阿特麗絲的面,把霍迪尼大肆吹捧一番。此人面容俊逸、氣度不凡,對衣著隨便的美國人來說,他身上的晚禮服是夠考究的了。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就像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想在言談舉止方面極力模仿那些他一心想超越的人。這點與霍迪尼迥然不同,霍迪尼似乎從不為自己粗俗的言詞感到羞愧。

  “福爾摩斯,你一定很瞭解哈裡,你看過他的演出嗎?”鄧甯吉爾問道。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沒看過,難以想像他怎麼會享有如此盛名。有些人臆測並對我說過,霍迪尼只不過把露天馬戲場裡的一些傳統騙術稍加改頭換面之後,帶進豪華劇院罷了。”

  看得出福爾摩斯正巧妙地拋出誘餌,從而套出一些有價值的資訊。

  一親愛的先生,你想得太簡單了!這裡涉及到一個基本道理,但哈裡不僅僅對那些陳舊粗劣的魔術加以改進,而且還是大刀闊斧地進行改變的改造和創新,使之與昔日不能相提並論。最重要的是,他賦於魔術一種充滿動感的魅力。哈裡是個性情中人,他能使人神魂顛倒、如癡如醉。在舞臺上,他的這些才華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幾年前,他曾在紐約劇場演出,那是個巨大的仿古羅馬橢圓型建築,真正的大劇院。當樂隊奏起輕快的蘇澤進行曲時,身材不高的哈裡·霍迪尼登上舞臺,像往常一樣身穿一套無尾晚禮服,皺巴巴的像睡衣,兩條腿略略彎曲,一隻手放在身後,從背後看像是拿破崙再現。他走到舞臺中央,一隻腳輕輕踏著腳燈,身體微微前傾,然後面對觀眾一笑,這是整個娛樂史上最動人心魄的微笑,他不僅是個偉大的魔術師,也是一位讓人著迷,並為之瘋狂的大眾偶像,這就是他成功的真正秘訣。

  “

  在座的其他人頗有感觸地點頭表示贊同。我膘了一眼比阿特麗絲,發現她眼裡噙著淚花。說實話,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她視作冷酷無情的女人,但現在覺得,她真的對霍迪尼一往情深。

  這時,一個名叫約翰·穆羅倫的補充道:“哈裡是個有點自相矛盾的人。在台下,他就像約瑟夫說的富有魅力,但有時則恰恰相反;這要看他的情緒好壞,我以為變化莫測的情緒是哈裡性格中的一個部分,但願貝絲能原諒我的話。”他好像有點局促不安,仿佛看到了比阿特麗絲眼中射出的怒火,趕緊又說道:“當然啦,哈裡總是善待那些沒他走運的人,並花很多時間大力相助剛剛涉足魔術行業的新手,要是你打算為慈善機構籌備一個募捐活動的話,他總是會慷慨解囊的。”

  “你說他那變化莫測的情緒是否意味著他有一些宿敵呢?”我忍不住探問道。

  福爾摩斯氣得對我怒目而視,似乎在告誡我不要亂說話。話一脫口,我就後悔不迭,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

  好在穆羅倫並不在意,相反還說:“華生醫生,不管是著名的藝人,還是天才的魔術師,其實,所有的名人都有宿敵。戰勝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獲得成功。

  但哈裡有兩三個同僚,他們都是正派人,能冷靜地看待他的成功。就拿賀拉斯·戈爾丁來說,他是個討人喜愛並很有創造力的魔術師。他運用魔術手法使觀眾產生錯覺的,創造了一個節目——把女人鋸成兩半,並因此發了財。這也許是綜藝節目中迄今為止最受歡迎的節目了。這個節目對配角要求甚高,賀拉斯在組團時至少得聘用六個魔術師。在重要的大劇場裡,他親自擔綱主演這一節目。比方說,塞爾維艾斯·李·羅伊和哈裡·詹森,他們都是名聲顯赫之士,但很樂意參與這個節目,因為從中能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遺憾的是,賀拉斯是個執迷不悟的賭徒,他輸錢就像掙錢一樣快。福爾摩斯先生,為了錢,眼下他只好在你們英國的低檔雜耍劇院演出……他甚至會在兩場電影之間的休息中穿插表演。”

  我發現福爾摩斯迫切地想瞭解更多可靠的資訊,但又不想顯山露水,只見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我不明白他怎麼會不喜歡霍迪尼?”

  比阿特麗絲對鄧甯吉爾這邊狠狠地瞪了一眼,因此我推測,要是她不在場的話,下面福爾摩斯聽到的答覆肯定不會這樣委婉客氣。

  “嗅,那真是樁無足輕重的小事引起的軒然大波。當賀拉斯剛開始發跡時,霍迪尼早已名揚四海了。一次他倆曾邂逅于馬提卡魔術店,賀拉斯覺得霍迪尼怠慢了他。後來,當他成名之後,凡有霍迪尼在場之處,他便拂袖而去,並常戲稱他為道具低廉的博物館哈裡。”

  “賀拉斯算什麼東西,呸!他連給哈裡擦皮鞋的資格都沒有。”比阿特麗絲忿忿地打斷他的話。飯桌上響起一陣竊竊不滿聲,但沒人大聲發表意見。鄧吉寧爾連忙換了個話題,“還有德·皮埃爾,是位備受崇拜的、造詣極高的藝術家。但我不明白,哈裡為何對他出言不遜。”

  “阿諾德·德·皮埃爾看好哈裡的一部影片,並進行投資。”比阿特麗絲在一旁插嘴道,“可後來這部影片虧了本,哈裡損失了一大筆錢,德·皮埃爾也損失了一點。他是一個愛發牢騷的人。娛樂界是個冒險之地,誰敢百分之百地保證一定能收回投資。哈裡總是勇於冒險,即便他失敗了,也會振作起來重新開始。”

  在我看來,合適的時機一到,約瑟夫·鄧甯吉爾便第一個起身告辭。他向比阿特麗絲道別時說了很多客氣話,而她卻極其冷淡。臨走前,他對福爾摩斯說:“不久我要上演一齣新的節目,其方式跟以前一樣,每週為社會名流表演一個魔術,要是你不離開紐約的話,我很想請你參加。這份海報肯定會引起轟動,上面寫著‘使福爾摩斯上當之人’。”

  福爾摩斯不失禮節地笑著點點頭,等鄧甯吉爾離去後,他悄悄對我說:“華生,不知他是否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即我在他的廣播節目中露面後,也許會讓人印一些卡片,上面注著:惟一沒有被偉大的鄧甯吉爾愚弄之人!”

  別的客人又逗留了一會,其中有位年紀最輕的,看上去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說他的藝名叫米爾勃尼·克里斯多夫。我問他真名叫什麼,他答道:“克里斯多夫·米爾勃尼,我僅把排列順序交換了一下而已。五歲那年,我在巴爾的摩劇院頂層看過賀拉斯·戈爾丁的演出之後,就迷上了這一行。他真的讓我大開眼界,我渴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表演魔術。但我還有個心願,想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個著名的作家,我眼下想做的就是為霍迪尼寫本傳記,那一定會成為一本了不起的書。”

  比阿特麗絲在一旁喘著粗氣道:“在我的授意下,哈樂德·凱洛克正在撰寫哈裡的自傳。我說,孩子,你對賀拉斯·戈爾丁如此崇拜,為什麼不寫寫他呢?”克里斯多夫漲紅了臉,隱隱不安地說了些息事寧人的話,然後便融人人群中不見蹤影。

  她轉而問黛西:“誰請他來的?”她提高嗓門,有意讓別人聽見。

  “肯定不是我!”黛西聲音嘶啞地喊著,“我猜他跟鄧甯吉爾一道來的,真遺憾,他沒跟他一起走。”

  不一會兒,在座的魔術師們紛紛用紙牌變起戲法來,比阿特麗絲則在一旁招待他們的夫人。我與福爾摩斯退到花園,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地抽煙,而不會冒犯那些女士。“華生,看來霍迪尼的對手還真不少,但迄今為止,我想不出我們見的這幫人中有誰希望他死去。”福爾摩斯評論道。

  “鄧甯吉爾所談的那位名叫賀拉斯·戈爾丁的人怎麼樣?”

  “他是位名人,幾乎與霍迪尼並駕齊驅。他可能失去了的也很多。但不是他,我確信這裡面有很多想法值得推究,在得到一些風聲之前,我將被陷在這兒。此外,我們這次很可能是枉費心機、白跑一趟。霍迪尼被人謀殺也許純屬子無虛有的臆測,而且……”

  他那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炯炯有神,看來這樁複雜的案子深深地迷住了他,使他打算繼續進行一系列的調查。

  第二天,比阿特麗絲·霍迪尼邀請我們參觀了紐約電影製片廠,她說哈裡在這裡拍過兩三部影片。我對這一活動安排頗為滿意,但福爾摩斯卻對她此番安排起了疑心。然而他沒說什麼,似乎跟我一樣對電影的製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們被帶進一座很像飛機棚的建築物裡,這裡的舞臺背景在演員表演之前,早就搭好。中間有一大堆泛光燈設備,一架很大的帶有活動三角架的攝影機,還有一些奇妙的機械裝置,我對它們的功能一無所知。我們饒有趣味地觀看導演耐心地指導演員進入角色。一個小時後,比阿特麗絲把我們帶進伯頓·金的辦公室,她向我們介紹說他是哈裡“海外來客”影片的導演。

  金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看上去很幹練。我們坐在他的辦公室裡,邊飲咖啡,邊聽他談論他與霍迪尼的交情。

  “影片的大部分連續鏡頭都是在新澤西拍的,然後再把它們與在好萊塢以及尼加拉瓜大瀑布外景地的鏡頭連接在一起。”福爾摩斯對外景地拍攝的鏡頭很感興趣。

  “我們無法在廠內搭建一個巨大的戶外場景,但在加利福尼亞拍攝鏡頭要便宜些,我們把在那兒拍攝的鏡頭投射到大螢幕上,再讓演員在大螢幕前表演,然後再完整地重新拍一遍,即大功告成。這比把所有演員拉到外景地去要經濟得多。因為在好萊塢拍片,無須安排演員的住宿,他們晚上可回家過夜,這樣能省去一大筆開銷。當然啦,好萊塢也有一些公司,錢在他們眼裡,算不上什麼,他們隨心所欲地揮霍金錢,毫不介意地增加入員,僅僅因為這些人有某種特殊才能,或自詡為名人。”

  他拿出一把照片,—一鋪在我們面前的桌上,然後指著一張四位演員合影的照片說:“看這個傢伙。”這個人與其他三人一樣,身上的穿戴就像草原上的牧民,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並惹人注目地戴著一頂牛仔帽。金接著說:“他實際上名叫艾爾·吉寧斯,但他自稱是臭名昭著的逃犯傑西·詹姆斯。”

  我驚呆了,因為詹姆斯早已被一個叫做鮑勃·福特的人從背後一槍打死,幾年前,倫敦的各家報紙對此事進行過沸沸揚揚的報導。當我提起這些報導,金說:

  “是的,人人都認為他已不在人世,但據吉寧斯所言,被擊斃的及被埋人士的是另一個人,人們卻誤認為是詹姆斯。聽我說,醫生,吉甯斯這傢伙對傑西的情況瞭若指掌,沒准他就是傑西!一些有關傑西的家庭背景,他的同夥以及他們的冒險經歷等問題,你可以隨便問他,回答肯定是令人信服的,完全與事實相符。一家大公司已與其簽約,讓他在一部影片中飾演傑西。實際上,這家公司正在做一些周密的調查和謹慎的洽談,以防萬一他的真實身份——逃犯傑西被曝光,要確保拍完片後員警再把他帶走。我想時隔多年,不會有人還想著抓他吧。”

  福爾摩斯感到很有趣,興致盎然地聽著,那雙犀利的眼睛閃閃發亮。他轉過身對我說:“華生,如果有人決定拍一部有關已故的摩瑞阿提教授的影片,一個扮演這一角色的演員,聲稱自己就是教授本人,再編造一個使人相信的故事,說他並沒有在瑞奇巴哈瀑布遇難,那會出現怎樣的鬧劇?”

  “但他的死亡已被官方證實,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華生,不要忘了,我的死亡也曾被證實過。”

  我無法回答,金顯然覺得福爾摩斯的話既好笑又有趣。“聽我說,福爾摩斯先生,你願不願意考慮一下在一部影片裡扮演你自己?”

  福爾摩斯沒把這個建議放在眼裡,調侃地說:“威廉姆斯·吉勒特更能勝任,而且他看去比我更像我自己。”

  他的話幾乎沒錯。為了輕鬆一下,我給金講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時,福爾摩斯利用他與吉勒特的外貌相像,得到不少好處。我早在心中擬好故事的標題“著名演員的冒險經歷”。

  隨後,伯頓·金把另一張照片擺在桌上。這張拍攝的年代比剛才那張要早得多,是一張用標準膠片拍的深褐色肖像照,因歲月已久而變色,照片上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身穿一件像是西式禮服之類的服裝。由於曝光時間太長,他的姿勢有些不自然,腰上別著一把大型左輪手槍,右手按著槍柄,茄克衫略微吊起,與其神態相符。

  “這才是傑西·詹姆斯的一張真實照片,大約是他金盆洗手後開始家庭生活時拍的。”金說,“如果你們把這張照片與吉寧斯的電影劇照對比,就會發現他自稱傑西的這一說法為什麼會被人們普遍接受的原因了。”

  福爾摩斯從這些照片中挑出一張最清晰的,把它與傑西·詹姆斯的真實照片並排放在一起。然後闔攏雙眼休息片刻,以便睜開眼睛後能看得更清楚些。他仔細對照,最後才開口道:“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這一點比相像更為重要。總的來說,他倆不僅五官相似,而且連耳朵也特別相似。”

  我知道他為何要重視耳朵的相似,因為很多身份辨別錯誤,最終是通過對附屬器官的研究才得以解決的。醫學權威人士已使犯罪專家相信沒有兩對耳朵是一模一樣的。

  “必須得假設詹姆斯不曾留有指紋紀錄,否則吉寧斯的謊言將被戳穿無疑。”

  福爾摩斯說著便從茄克衫裡摸出放大鏡,全神貫注地反復比較這兩幅照片。不一會兒他忍俊不住地咯咯笑了起來,清瘦的面龐上綻開了道道皺紋。他把傑西·詹姆斯的照片還給了金,“請留心一下握著左輪手槍的手,然後再談談你的想法。”

  金仔細地看了看照片說:“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長又粗,跟艾爾·吉寧斯的手一樣。”

  福爾摩斯把放大鏡遞給金,問道:“數數看他有幾根手指?”

  “天哪!我真該死,傑西少了中指。”金大驚失色地叫道。

  “一點不錯。你再仔細看看吉寧斯新拍的這張清晰的照片,就會同意我的觀點:他的手指俱全。要是還有什麼疑慮的話,不妨親自拜見吉寧斯。可以肯定艾爾·吉寧斯決不是傑西·詹姆斯。不過他也許與傑西有著血緣關係,要麼至少是一國同胞,或是英國聲名狼藉的詹姆斯那夥人中的一員,這也足以說明他對詹姆斯瞭若指掌的原因。”

  金對福爾摩斯這席話的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氣憤地咆哮道:“該死的傢伙,如果是傑西·詹姆斯,對電影製片廠以及他自己都是一大筆財富,但如果是艾爾·吉寧斯,那他只不過是個扮演小角色的演員,只能在電影裡跑個龍套,或當個顧問什麼的,每週掙得50來塊美元。”

  “那麼,就讓它去吧,不要說穿這個秘密。金先生,但願其他人都不會注意到這個顯眼的細節。”

  金看上去如釋重負,“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個好人,我們會給他戴上一種特製的手套之類的東西,嗨!溫克爾就少了三根手指,卻從沒有人留意到這點。”

  “溫克爾?”我問道。

  “你當然認識,就是哈裡德·勞埃德。”

  在製片廠裡,我們被介紹給一些電影界人士,有演員、技術員、舞臺背景搬運工。他們對霍迪尼的演技都懷有敬意,但從他們回答福爾摩斯提問的態度來推測,沒幾個人真正喜歡他。然而,我卻看不出有人對他圖謀不軌,更不用說加害於他了。

  後來,為了滿足福爾摩斯的要求,比阿特麗絲把我們帶到了收藏霍迪尼演出道具的工廠兼倉庫。當年,他所有的道具都在此製作。那座具有中國特色的水牢,那只曾用來表演引起轟動效應的“大象瞬間消失”節目的巨櫃,以及所有使霍迪尼一夜成名的謎一般的道具都已不復存在。現在我們看到的只有幾件小道具、幾箱書,還有一些海報及宣傳資料,由兩個愁眉不展的中年男人照看。他倆分別名為吉姆·維可瑞、吉姆·柯林斯。比阿特麗絲則一概稱他們吉姆,呼喚維可瑞時,她的聲音尖細而急促;呼叫柯林斯時,則溫柔隨和得多,他倆總能應答無誤。

  當比阿特麗絲在一間有隔牆的小屋裡處理一些帳單、發票時,福爾摩斯對這兩位曾是霍迪尼左右手的人提出了一些問題。“我猜想霍迪尼是個令人興奮,但要求甚嚴的老闆,是嗎?”

  “可說是,也可說不是。不論在臺上還是台下,我們都熟撚他的魔術。他知道我們靠得住,所以信任我們,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張口就罵,”維可瑞答道,“常受他呵斥的是新手或臨時雇傭的助手。他不得不苟求,尤其在緊要關頭,必須絕對服從他的吩咐,因為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一不小心,他就會喪命。”柯林斯補充道。

  福爾摩斯謹慎地提到哈頓所說的霍迪尼踝關節受傷之事。他倆聽了都面帶愧色。

  維可瑞說:“那是我的過錯,那個東歐移民是我雇來的,他說曾為德·柯爾達工作過,我以為他諳熟這行,沒想到……”

  “吉姆,不要總是怪罪自己,我們為他示範過,手把手地教過他怎樣做,他看上去很機靈,沒想到他竟會那樣拽動滑輪。”柯林斯敘述道,“差點把老闆勒死,因為他必須使出全身解數才能從水牢中脫身。”

  “我想他的名字是佐爾坦。那是他的教名嗎?”福爾摩斯問道。

  “不是,別人稱他喬治,字尾裡帶有S 音。”

  我與福爾摩斯設法從他倆嘴裡探出了一些有關佐爾坦的情況。除了早已獲悉他是匈牙利裔之外,現在又瞭解到他是個身材高大的人,藍眼睛,長著一頭蓬亂的金髮。柯林斯說:“通常我們老闆不喜歡高個子的助手,顯然是因為自己身材不高的緣故,但有時要找個合適的助手也不容易。”

  “他脖子上總是戴著一根佩有十字架的項鍊,上臺面對觀眾時,我們讓他把這東西塞到襯衫裡面。他那十字架的形狀很罕見,上面鑲著一條蛇。”維可瑞又說了一句。

  他倆再也想不出霍迪尼猝死之前還有哪些重要細節。交談中,他們證實了比阿特麗絲所講的發生在霍迪尼化妝間的事故。正是這個不測之事,使他的腹部受到致命之傷。當問到那個匈牙利人是否也在場時,他們答道,霍迪尼踝關節受傷之後,他就被解雇了。

  後來,我們跟比阿特麗絲和黛西又見了面,這時比阿特麗絲手拎著一隻契據保險箱。她說:“遵照哈裡之命,這個箱子應到1976年才能開啟,但我想,偵探先生可以現在就打開,著手調查!要是在此能發現一些有利於查明凶案的線索,不履行他的遺言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回到旅館之後,福爾摩斯把這個箱子放在床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專心致志地擺弄起他的煙斗。與往日不同,這回他像普通人一樣,從不起眼的小包裡拿出煙草填進煙斗,而不是從遠在三千英里之外他喜歡趿在腳上的土耳其拖鞋裡取出。他慢悠悠地吸著煙斗,毫不急於打開箱子,半小時之後仍是如此,讓坐在一旁的我急得直上火。說實話,我渴望瞭解箱子裡的秘密,想看看是否有東西能闡釋霍迪尼的奇詭之死。箱子沒上鎖,但用繩捆著,結頭處封以紅蠟。過了很久,福爾摩斯才緩緩地站起,抽出隨身攜帶的袖珍小刀,割斷繩索開啟箱蓋,我倆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入箱內。只見裡面有些品質低劣的藝術製品,幾副鑲有比阿特麗絲照片的鏡框,一隻白色的玩具狗,還有一隻資料夾,裡面都是字跡整潔的計畫及圖表,空白處用鉛筆注滿密密麻麻的說明。資料夾的封面上寫著:“請交給沃爾特·B ·吉布森先生,如果他仍健在的話。要是此人不幸過世,請轉交給美國最優秀的魔術雜誌編輯,讓他發表。”

  福爾摩斯嘟噥道:“行業秘訣,肯定是些魔術技巧的新創意,有待于開發才能搬上舞臺。我得請教沃爾特·吉布森。不過,這個資料夾必須等到1976年才能給他看到。情況迫使我們做出有悻常理之舉,但並非表明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無視霍迪尼的遺願。”

  “箱裡還有些其他的東西嗎?”我問道。

  福爾摩斯用手摸摸箱底,“還有一件有趣之物及幾封信件。”他從箱裡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條綴有十字架的金項鍊,輕輕地把它放在枕頭上,以便仔細察看。

  十字架墜長不過一寸,鏈環的做工非常精細,鏈條兩端沒有環扣,顯然它可以直接套進脖子,鏈環的一頭已損壞,靠十字架連接項鍊斷裂的兩端,長的一端約十八英寸,短的一端約六英寸。福爾摩斯掏出放大鏡,細心觀察了很久才開口發表評論。

  “這是用巴爾幹半島的金子製作的項鍊,沒有大部分人通常使用的金子貴重。

  然而這上面的鏈環卻非常結實,要想弄斷一個環得用很大的力量。”他拿起損壞的鏈環,仔細端詳斷裂的部位。

  “它是被割斷的嗎?”我問道。

  “不是華生,上面沒有鉗子或珠寶鋸動過的痕跡,是全憑力氣扯斷的,說不定是故意從佩帶者的脖子上拽下的。一條項鍊也許僅有它最細巧的鏈環那樣的強度,但即使最細巧的環也能承受很大的拉力。佩帶者的脖子右側很可能留下一道很深的傷口。”

  “你怎能推測出這根項鍊會傷害脖子的那一側?”

  他把放大鏡遞給我,讓我查看較長那段末端上的鏈環。我驚異地發現環上沾有斑斑血跡。“啊,福爾摩斯,你猜對了,這血跡說明對項鍊的爭奪一定持續了一段時間。”

  接著,福爾摩斯把注意力轉向十字架飾物,說:“這是個基督教十字架,但有點不同,上面雕鐫著蛇形圖徽,十字相交點上刻有字母飼。”

  我不假思索地問道:“這會不會代表瑪麗,或聖母瑪麗亞。”

  福爾摩斯搖搖頭道:“不會。鑒於這根巴爾幹金鏈,以及霍迪尼的匈牙利家庭背景,我推斷,它象徵著匈牙利的主要民族——瑪律紮,這可不是毫無根據憑空臆測。”

  “當然啦,如果這根項鍊屬於霍迪尼,那就另當別論了。根據他的猶太信仰,上面可能會刻飾大衛星。”

  “完全有這個可能,但它並非屬於霍迪尼所有,很有可能是他從佩帶者的脖子上扯下的。”

  “嗅,可那會是誰呢?”我陷入沉思。

  福爾摩斯責怪地掃了我一眼。“真的,華生,這幾年你太懶散,以致大腦都退化了。我斷定不是喬治·佐爾坦,就是吉姆·維可瑞先生提到的那個臨時雇來作霍迪尼助手的匈牙利人,他因疏忽大意導致霍迪尼受傷被解聘。記不住究竟是維可瑞還是柯林斯,講到佐爾坦脖子上戴著一個鑲著蛇形圖案的十字架,你忘記了嗎?”

  我得承認,多日不用我的記憶力和觀察力已變得遲鈍。我換了個話題,“依你之見,這個十字架代表哪種宗教團體?”

  “一開始我以為是國際共濟會。但再仔細思忖,更覺得它是一個神秘社會組織的象徵,或許是個激進的瑪律紮民族主義社團。”

  他從口袋裡掏出拍紙簿及鍍金活動鉛筆,輕輕地把墜有十字架的項鍊放到枕頭上方,隨後便迅速將它臨摹下來。這幅寫生圖,雖不能在皇家藝術畫廊中佔有一席之位,但對細微之處的描繪倒栩栩如生。福爾摩斯收好拍紙簿與筆之後,撿起十字架把它放回箱子裡。

  “華生,霍迪尼試圖想告訴我們一些事情,但他又殷切地期望提早五十年把消息傳給世人,這實在令人感到疑竇叢生。這裡也許會洩露一些讓比阿特麗絲很尷尬的事情。因此必須得慎之又慎,親愛的夥伴,我們必須小心從事。”

  這只潘朵拉的箱子,把最後一樣東西送到我們眼前,——一隻精巧的塞滿信件的公事包。福爾摩斯指著包上捆綁的帶子說:“華生,這顯然是霍迪尼親手系的,你以前見過這種花結嗎?”

  我說從未見過這種形狀的花結,即使是船上水手打的結也不曾見過。福爾摩斯思忖片刻,又拿出拍紙簿和鉛筆,翻開一面,把花結畫了下來。

  我問他為何這般行事,他答道:“記住,華生,我必須捆綁得跟它一模一樣,到1976年被別人發現時,就會呈現出與今日相同的效果。”

  然後他對草圖很滿意,認為完全有把握複製這個花結,這才打開了公事包。從裡面取出的第一件東西是封信,打在一張 8 X 10 英寸的暗黃色的紙上,左上角印有霍迪尼的半身肖像。內容如下:法國,巴黎阿爾漢布拉劇院,1913年u 月22日親愛的達西胞弟:我已收到你從波士頓發出的信件;無疑你經常在那兒工作,記住要節省開銷,不要浪費,這樣以後不管是否回去,都不用擔心。

  這是一種新的印有我頭像的信箋,我定制了一些,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聽說聖·保羅製版印刷公司正在把你的DC出售給手銬專家,我不能對他們橫加指責,因為你沒把它出錢買斷,我想,他們為了賺錢,哪怕只是蠅頭小利也不願放棄。

  關於生日之事,我將永遠在四月六日慶賀自己的生日。一想到再也不能與親愛的母親談論此事,就讓我傷心,她總愛把我的生日寫成四月六日,我將沿用這個日期。

  達西,這太殘酷了,我似乎無法平靜。有時心情還可以,但當夜闌人靜時,我又像往常一樣躁動不安起來。時間會癒合所有傷痛,但要我從母親竭力隱瞞真相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還要很長一段日子。由於一些其它瑣事,我無法多談。眼下我正琢磨一些新的魔術手法,一旦完成就會告知於你。這個月雖然生意不景氣,可我過得很愉快,並不為此憂慮。

  祝你及你的妻子、孩子事事順心,貝絲讓我代問你好。近來她身體欠佳,不知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病了。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嗎?我永遠無法忘懷。方便時給我寫信。

  胞兄:埃爾希(哈裡·霍達尼)

  以後給我寫信的話,請由“白日服務機構”轉交,因為我打算12月在倫敦度過,在英國做完所有工作之後,便返回美國。

  “華生,談談你對這封信的看法好嗎?”這是福爾摩斯慣用的手段,當他推究不出什麼結論時,就喜歡向我這個受過傷的老兵發難。

  “根據我們以往與霍迪尼交往的經驗,這封信是由他口授,秘書列印出來的。

  按美國人的眼光,信列印得很整潔,語法也很規範。這是一封舊信,簽署的日期大約是世界大戰爆發的前一年,而且是霍迪尼寫給其弟哈頓的原信,而非影本。令人費解的是霍迪尼為何要保留這封信?為何把它與紀念品放在一道?為何要等到1976年才讓世人拜讀?另外,我不明白DC是何含義,與哈頓有關,還是與聖·保羅印刷公司有關係?”

  我說這席話時,福爾摩斯一直狡黠地點頭贊許,這時他插話道:“我認為縮寫的首字母DC代表一個鑄模的印版,很顯然是專門為哈頓所造,製版商卻沒收到應得的款額。他們有可能把這個賣給專門收集此類物品的收藏家,甚至賣給一位競爭對手。但信中霍迪尼提到把四月六日作為他的出生日期更令我感興趣。”

  他一邊與我交談,一邊用他獨創的速記法飛快地把信裡的內容抄寫在袖珍筆記本簿上。

  “再說他的母親,我們早已得知她在這封信之前就已去世。霍迪尼在信中流露出的傷感是人之常情,然而使他痛苦的不僅僅是此事。我很納悶他母親試圖不讓他知道的真相到底對他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打擊?而且還提到了比阿特麗絲,以及他居然弄不清自己的妻子是否真的染疾?也許她是個疑病症患者?”

  他的這些疑問,我無以對答,只好細細琢磨。他抄完信後又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封信。與第一封信相同,它也打在sx10英寸的信紙上,但沒署日期。

  紐約城,麾甯塞德路24號63號公寓親愛的貝絲:你一定還能記得,慈愛的母親大人向我們展示那條破舊不堪的祈禱毯時,她那溢於言表的自豪。我仿佛仍能聽到她那柔美的聲音在娓娓述說:“當年約瑟芬皇后探訪我們家對面的孤兒院時,曾從這條毯上走過多次。每逢這時,皇后殿下總是順道拜訪我家,向我們滿腹經給的父親表示敬意。然而,這條毯子還有一段令人潸然淚下的插曲。我們家曾有過一個男嬰,名叫埃爾希。一次他因不慎摔倒,突然夭折,使我們的父母心碎不已,他們說如果上帝再賜給一個男兒,仍取名為埃爾希。貝絲,在猶太人家裡,新生兒常冠以故去的人名。後來,我們家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定居之後,又一個男)L 降生了,他就是埃爾希。我想母親一定把這些事都講給你聽過。

  請接受我對你及家人最美好的祝願。代問哈裡好。

  葛萊蒂絲這次福爾摩斯仍邊說話邊把信的內容抄寫下來,但沒強求我發表自己的觀點。“華生,這封信更令人生疑;顯而易見是霍迪尼的妹妹寫給比阿特麗絲的,所說的母親即是她與霍迪尼之母。你注意到沒有,信中還提到約瑟芬皇后,以及她那才智超群的父親,流露了她妹妹一心結交權貴、嚮往上流社會的心態。我覺得她是刻意寫這封信的。比阿特麗絲通過婚姻成為韋斯家庭的一員,信中所談之事她一定聽過上千次。這就好像她刻意對葛萊蒂絲說:葛萊蒂絲,請你在給我的信中寫到……,以便我能將此信給……看。”

  我再次研讀了信,認為福爾摩斯的推論確有道理,便說:“也許是為了給保險公司看的緣故?”

  我還覺得此信有矯揉造作之處,既然是姑嫂之間的私人信件何必如此拘禮?福爾摩斯點頭贊同道:“華生,你言之有理,她著力強調霍迪尼出生於美國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為何要這樣?我們搜集的有關霍迪尼演藝生涯的報刊文章,以及參與我們訪談的人都認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再說霍迪尼的名字源自其夭折的兄長埃爾希一說,聽上去也令人生疑。對猶太人的風俗習慣我略有所聞,可從未聽過有此做法。這反而讓我覺得霍迪尼可能誕生於匈牙利,但他們卻希望世人相信他生於美國,這一猜測可以從他給其胞弟的信中得以證實。”

  我漸漸明白福爾摩斯的想法。“如果霍迪尼在保險契約上簽寫 1874 年 4月 6日生於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而這一日期和地點後來又被證明是錯誤的話,有此信為憑,比阿特麗絲繼承他的遺產將不會受到影響。”

  “華生,你分析得完全正確,這足以解釋這位女士為何緘默無言、閉口不談此事。看來她不想節外生枝,卻又急切地期待我能找出霍迪尼不幸罹難的證據,以便能得到那份巨額壽險。華生,我們必須得謹言慎行,不能透露一點風聲。不過請注意,我之所以想弄清這些事實,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毋庸置疑,最終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將是一個倫理道德方面的困惑。然而我們仍打算一如既往地調查訪談,直到發現一些確鑿證據。接著公事包又“吐”出一件寶物,是一張較小的信紙,上面的字打得很亂,拼寫錯誤屢屢可見,內容如下:第一章執筆:狄奧多爾·哈頓因不堪埃爾希王子的羞辱,父親要求與他角鬥。翌日清晨,為尊嚴而戰的父親在格鬥中一舉將他擊斃,隨後不得不離鄉背井、亡命天涯。先滯留倫敦,後飄洋過海來到紐約。

  抵達紐約之後,他又日夜兼程、千里迢迢地來到威斯康辛斯州的阿普頓。那裡有他的一些親朋好友。曾于1874年任阿普頓一市之長的海默爾就是其密友之一。不久,因城內沒有猶太教堂,海默爾市長打算派人前往密西根湖畔的密爾沃基請牧師。

  此時韋斯先生大膽地自薦:“我就是猶太牧師拉比!”因而獲得了這份工作。他立即派人接來了夫人,沒過多久,大約1874年4 月 6日霍迪尼出生了,被冠以埃爾希王子的名字,為埃爾希·布拉奇。

  福爾摩斯‘潛心剖析了這張紙後,闡述己見:“華生,說實話,與其妹妹的信件相比。哈頓寫的故事更為撲朔迷離。看來他不大習慣打字,常常敲錯鍵。而且他也排精竭慮地為霍迪尼的出生日及出生地自圓其說。其目的與放在箱內的這幾封信件一樣,證明他確實生於美國。”

  “它上面標寫著‘第一章’作為開場白,實際上只不過是十來行字,這又是用意何在?”

  “我猜測這也許是擬議中的霍迪尼傳記初稿,可能要讓他過目一下,從而征得他的認可。”福爾摩斯答道。

  他拿起剛才臨摹的草圖仔細研究了一番,最後把公事包照原樣捆綁好,才放回箱裡。我決定忙裡偷閒,約摸一刻鐘後,我洗好回到房裡,略感意外地發現霍迪尼神秘的箱子已被重新紮好、封好,幾乎跟原先一模一樣,不露絲毫破綻。只有用科技手段檢查,才能發現曾被打開過。

  “華生,看到沒有,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地把箱子還給比阿特麗絲了。當它五十年後再次被開啟時,你、我以及這位女士已不可能解答它的歷史,除非通過降神集會的方式呼喚我們的在天之靈。”

  我跟比阿特麗絲通了電話,徵詢歸還箱子事宜,她首先打聽福爾摩斯是否在箱裡發現相關東西,然後說,讓吉姆來取回箱子。我如實向她彙報,福爾摩斯的確找到一些有趣的信件,說不定會使調查工作有所進展。她提議我們明天去她家商談,我滿口應承下來。電話裡她的聲音比當面說話更不連貫。

  不出一小時吉姆·維可瑞就出現在我們面前,看到箱子外狀與原來一樣他很滿意,“先生們,我相信你們不會對任何人洩露它曾被打開過的秘密。我向老闆許諾過,五十年之內保證使它原封不動。後來霍迪尼夫人私下把你們調查的目的告訴了我,我對自己的解釋是違背諾言開啟箱子是事出有因、不得已。連吉姆·柯林斯對你們的真正目的都一無所知。如果真的有人密謀害死了老闆,也許真的有居心叵測之人,我懇切希望你們能為夫人著想弄清真相,我想那份額外的壽險單保額一定不小。嗅,順便告訴你們今晚七點沃爾特·吉布森將要登門求見。他很想與你們一敘,還準備請你們一起吃頓飯,他是個很不錯的人,非常瞭解霍迪尼的魔術秘訣及脫身方法,但僅此而已,我也不會跟他多說什麼。記住,他是個作家。”

  福爾摩斯對他提供的情況及建議表示感謝,說道:“先生,看到你對霍迪尼夫人一片忠心,讓我非常高興。你的話我會牢記在心的。”

  七點整旅館男僕敲門通報有位客人在大廳恭候我們,他遞給福爾摩斯一張名片,上面印有一行字:沃爾特·吉布森,作家,記者。福爾摩斯給了男僕一角錢小費並說:“告訴吉布森先生,我們頃刻就到——謝謝你,比利。”

  男僕吃了一驚,並不是對福爾摩斯出手大方的小費感到驚異,而是對他能直呼自己名字大為不解,“先生,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綽號?”

  福爾摩斯微笑著說:“剛才只是脫口而出地這麼稱呼你,我以前曾雇用過一個與你同名的男僕。”

  我輕聲竊笑,回想起多年前在貝克街22lB號的一次遊行活動,參與者都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遊行中他們戲謔地稱自己名叫“比利”。在英國甚至連那些最機敏的人也忽略了這個代名詞。

  吉布森是位體格健壯的高個子年輕人,有著一頭濃密的淺棕色頭髮。他衣著整潔、隨意。一件格子花紋茄克衫,和一條很流行的緊身褲在顏色上形成鮮明的反差。

  他真摯地向我們問好,一口標準的英語裡又帶點新英格蘭口音。“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見到你倆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估計他大約有30歲,可從他舉手投足的幹練作風來看,又不止這個年齡。他請我們與他共進晚餐,我們欣然接受。

  他那輛豪華氣派的梅塞德斯轎車,載著我們駛向一家位於義大利社區的餐館,我們品嘗了分量很足的義大利通心粉。肉汁。起初面對一根根長麵條,我手足無措,很不習慣,後來效仿福爾摩斯,放下刀子,用叉子把通心粉靈巧地放在勺子裡。

  吉布森很高興地說:“福爾摩斯先生,看得出你很在行,知道怎樣對付這東西。”

  “我去義大利旅行過,但華生更習慣辛普森飯店的烤牛肉。吉布森先生,你的國家充滿了活力,你仍對我們關心備至。”

  “是的,我已在新英格蘭居住了很久,你們既然已到了美國,就該去考察一番。

  康涅狄格州有著一望無際的田野,綠草茵茵的牧場,蜿蜒起伏的鄉間小徑及錯落有致的農莊。如果你們錯過了這個機遇,回國之後,會為此扼腕歎息不已的。”他隨後簡要地介紹了自己。“我是職業作家,也涉獵采寫一些魔術行業的新聞軼事。兩三年前,我在費城開設了一家魔術道具商店,可沒多久便關門歇業,因為我意識到展示紙牌戲法,出售橡皮吸盤並不是我理想的生涯。當然如果能有利可圖的話,我們做任何事都有其目的。在經營魔術道具商店時,我先後結識了鄧甯吉爾及霍迪尼,並為他倆寫了許多新聞報導。霍迪尼讓我捉刀,以霍華德·瑟斯頓名義寫一本魔術書,瑟斯頓也許是當今在世的最傑出的魔術師,但文墨不通。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你為什麼對霍迪尼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躊躇片刻,福爾摩斯泰然自若地答道:“因為我的同事華生醫生受《情節》雜誌主編之約,準備創作一部有關霍迪尼生平的連載小說。由於我退休之後不再受理案件了,所以亞瑟·柯南道爾爵士一直敦促他,要他提供一些有關我鄉野生活的趣聞軼事。但現在華生決定自己提筆寫作,不再僅僅向別人提供資訊。事實上已從我這兒取得了豐富的素材,打算另闢蹊徑在新聞工作方面做些探索。”

  我自己也沒料到竟能立刻領悟福爾摩斯的言下之意。“是這樣的,吉布森先生。

  我讀過許多描寫霍迪尼生平及演藝生涯的報刊文章,覺得有必要發掘一些新的或迄今為止鮮為人知的素材,揭開這位受人愛戴的脫身大師的神秘面紗。福爾摩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欣然陪我一路風塵地來到美國。畢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憑藉他顯赫的名聲,我這個醫生出身的喜好舞文弄墨之徒可以瞭解更多的詳情。”

  吉布森對我的話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但嘴裡卻說:“醫生,我知道你那些日記一定寫得很好,而且佐證翔實,因此柯南道爾才得以寫出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驚險故事。簡而言之,你可以被稱之為現代偵探小說的鼻祖。我對你永遠懷有感激之情。我是個沒什麼大作為的作家,喜歡寫些懸念迭起引人人勝的偵探小說。我出版了好幾本這方面的書,人們戲稱為低級讀物。實際上是印刷在廢物回收紙上,使出版商以便宜的價格出版了很高品質的圖書。目前我打算向廣播界發展,對作家來說這是個很有前途的領域,醫生你也應該投身於這個領域。我準備把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叫做‘影子’,他是個會觀察事物又會講述令人震驚故事的神秘人物;很適合上廣播劇。你們想從我這兒瞭解哈裡·霍迪尼的什麼事?”

  我飛快地轉動腦筋,希望能問出一些有助於福爾摩斯的問題,想來想去還是謹慎地問一些不相關的問題為好,這樣不會引起吉布森的聯想和猜疑。我已看出他是個想像力豐富的精明人。我說:“人們常問霍迪尼與他妻子第一次相見的細節是否屬實。”

  “嗅,不太準確,”他答道,“你是不是問在一次比阿特麗絲出席的晚會上,哈裡被雇來作即興表演,在變戲法中不慎潑出的顏料濺到了她的衣裙上這個故事!”

  “是的,我讀過這段插曲。後來哈裡讓母親特地縫製了一條新裙子,並將它送到她和父母居住的豪宅,她父母都是天主教徒。”

  吉布森大笑道:“雷納先生及夫人都是天主教徒,可比阿特麗絲卻並非是初次參加社交活動的姑娘。她與哈裡首次邂逅在百威大街,當時她和另一個姑娘以雷納姐妹的身份在表演一個跳水的歌舞劇。”

  “從宗教方面考慮,她的父母不反對他倆交往吧?”我又問道。

  “不像哈裡的母親那樣竭力反對,當得知自己摯愛的猶太族兒子打算娶一個西薩克為妻,她氣得簡直要發瘋了!”看到我困惑不解的神情他解釋道,“這是義大利語對基督教姑娘不敬的稱呼。”

  我提了許多問題,然後假裝漫不經心地樣子插入一個福爾摩斯很關心的問題,“霍迪尼是不是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

  只見他面露躊躇之色,措詞謹慎地答道:“是的,他於1874年4 月6 日生於阿普頓。醫生,要是你聽到一些流言蜚語,請不要信以為真。”

  隨後我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吉布森先生,你是否準備撰寫霍迪尼的文章。”

  這個問題使他的情緒鬆弛下來。“哦,是的,哈裡留給了我很多魔術秘訣,其中一些他已用過,還有許多是無人嘗試過的新東西。兩三年前他把秘訣交給我時一再囑咐等他過世之後再發表。要知道他差不多比我年長25歲。他還曾建議,讓我把這些東西編寫成一套叢書,等時機成熟了再出版發行。他認為此舉對我的寫作有好處,而且還能使世人永遠記住他的英名。天哪!我本打算再過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才動筆寫第一冊,可不曾想到第一冊會來得如此之快。”

  接下來我又隨便地問道:“你怎樣看待使霍迪尼被擊致死的事件?”

  這次吉布森沒有顯露出剛才回答霍迪尼出生日期時那種提防警惕戒備的神情,而是坦然地答道:“醫生,沒有什麼不祥之兆。那個用拳擊中他腹部的學生是個厚道人,當他上前詢問哈裡他能否出拳試試時,哈裡卻正埋首於閱讀手上的信件,而根本沒在意被問的是什麼。至於隨之引發的腹膜炎,唉……我不必多說了,醫生,如果當時立即動手術也許能使他痊癒,可他固執己見不聽勸阻,不願中斷演出,因而貽誤了自己的病情。我想你們幾年前見過他,是嗎?”

  福爾摩斯決定自己來回答這一問題。“是的,當時他懷疑玩招魂術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亞瑟·柯南道爾爵士又輕易地上當受騙,於是他前來求助於我,希望我能揭穿這個騙局。”

  “是瑪麗亞和她的丈夫布萊克梭尼醫生嗎?他們這種人應當被揭露,還其真面目。”吉布森頗有見解地點頭道,“她還假冒幽靈之聲發出了幾句恐嚇,”他咯咯地笑著說,“我希望每當哈裡呼喚極樂世界的嚮導時,我能施捨他一個美元!請相信我,這種說法只不過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而已。”

  後來,他驅車把我們送回旅館後就告辭了。我倆坐在休息廳裡喝了些咖啡,又吃了些酒心巧克力。我用不滿的口吻對福爾摩斯說:“親愛的夥伴,你本應該把你的想法早點告訴我,以防別人問我們為何對霍迪尼這麼感興趣!”

  聽了我的話,福爾摩斯毫不介意地笑了。“你剛才回答得很出色呀,我就知道你能應付。談談你對吉布森的看法好嗎?”

  “我覺得這人不錯,看上去很誠實,也很友好,樂於幫助我們。儘管我發現他回答霍迪尼的出生地及日期時,臉上流露出警覺的反應。”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我想,他的這種反應是出自對霍迪尼的耿耿忠心;他很可能知道有人對這些公認的事實表示懷疑。他的反應及公事包裡刻意寫的幾封信,使霍迪尼的出生地、出生日期問題更加撲朔迷離。話又說回來,這種事不在我的調查範圍,除非與此案有關。所以暫不要向比阿特麗絲提及我們對此事的猜疑。”

  實際上,我們還沒來得及這樣做。第二天比阿特麗絲·霍迪尼邀請我們去她府上享用茶點,其間她問道:“你們覺得沃爾特·吉布森這人怎麼樣?”

  一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很樂意幫助我們。“我答道。

  “他似乎對我們關注的謀殺一說感到不以為然。”福爾摩斯補充道。

  “那只神秘的箱子裡有什麼東西?你們應當清楚我從沒打開過它。你們幹得很出色,它看上去就像沒打開過一樣。”

  “最好讓它保持原狀直到正式開啟的那年。”福爾摩斯說道,“親愛的霍迪尼夫人,箱子裡除了一些魔術師的秘訣和幾件工藝品之外沒其他東西。”

  他把那幾封信件的內容摘要遞給了她,沒有提及我們對霍迪尼出生日期的猜疑,但講到了那根異乎尋常的金鏈及十字架飾物。

  “哦,那也許是件魔術獎品,他總是被授予各種獎牌之類的東西,我裝了滿滿一箱子。但我不明白葛萊蒂絲的信怎麼會放在箱子裡。”比阿特麗絲說道。當福爾摩斯對她描述十字架飾物及圖案時,她顯得有點不耐煩了。在我看來,她壓根想不起金鏈這事。

  “你們要做的是徹底地分析、調查,這樣才能搞出點名堂。你們得明白,我渴望你們儘快澄清事實,這樣我才能從阿米克保險公司領到那張數目可觀的支票。”

  福爾摩斯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只聽他說:“親愛的夫人,我的想法與你完全一致,明天一早我將動身前往蒙特利爾。”

  聽到這個消息,她感到好受一些。“是啊,這才像話。醫生,你也去嗎?”

  我還沒想好答覆,福爾摩斯已搶先說道:“華生醫生當然得陪我一起去,他的醫學知識將會對我提供寶貴的幫助。”

  後來他悄悄地告訴我,他不是要我陪他去蒙特利爾,而要我單獨去威斯康辛州的阿普頓,查閱當地的出生登記註冊記錄。

  翌日清晨,我們登上了不同方向的火車。“福爾摩斯乘坐的是紐約到蒙特利爾的直達車,很方便;而我則不然,從紐約乘火車前往七百英里之外的阿普頓,中途還得在芝加哥換車。親愛的讀者,現暫且把福爾摩斯冒險之行擱下後述,先談談我的旅途經歷吧。

  首先說一下美國鐵路給我的印象,我認為美國的火車以及它周到的服務設施堪稱一流。此外我非常欣賞那富有特色的頭等車廂及遊覽車廂。站在配以透明車頂、特大窗戶的遊覽車廂裡,注視著窗外轉眼即逝的景色,仿佛置身於一種超凡脫俗的境地,體驗到了一種與以往的旅行迥然不同的感覺。至於頭等車廂,坐在裡面就像坐在一家休閒餐館裡一樣自如隨意,你可以抽著香煙,呷著咖啡和鄰座旅伴聊天。

  航空時代即將到來,飛機將會取代美國鐵路上噴著氣運行的怪獸,但我確信乘飛機決不會像火車旅行這般舒適愉快。

  火車上的氣氛很適於交談,不管是有趣的人還是喜歡說笑的人,甚至相當古怪的人都能敞開心扉、談天說地。在車上我遇到一位先生,他身穿一件顏色很刺眼的格子西裝,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他告訴我他去芝加哥是由於氣候的緣故,紐約對他來說太熱了。

  我問他芝加哥的氣候怎麼樣,他答道很好,有大艾爾的關照。

  我問他從事何種職業,他說自己是個收藏家,為大艾爾工作,於是我問他是不是與古董打交道。

  他說:“新幣、舊幣都收藏。”我不禁浮想聯翩,他的老闆收集各種錢幣,真是個有意思的愛好。

  “哎,兄弟,你操什麼行當呢?”他很想知道。

  我對他說自己是靠行醫吃飯的,他又問:“你認識布萊迪醫生嗎?如果你挨了顆子彈,他會給你取出來,而且不會多嘴饒舌地問個不停!”說著他卷起一條褲腿,露出一塊已長好的創傷痕跡。

  出於職業興趣我仔細地察看了這個傷口,“傷口縫得很在行,這是不是一次打獵事故?”我問道。

  他大聲笑了起來,用個奇怪的手勢碰了碰鼻子。“是的,醫生,大艾爾派我去打獵,我出了個小差錯。”

  火車上的時間似乎流逝得很快,數小時的旅程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抵達芝加哥後,我倆一起下了車,然後握手告別。他祝我一路順風並遞給我一張名片,“醫生,不論何時,要是有人與你過不去,就把這個給他看看,這是備用的,我也隨身攜帶。”

  他乘上一輛計程車離去,我怔怔地注視手裡的名片,只見上面赫然地印著:持卡人是艾爾大人的朋友,不要跟他過不去!

  在芝加哥我換乘一輛開往威斯康辛州阿普頓的火車,這段路程僅有一百五十英里,比剛才的旅途短得多。我下榻在一家木質結構的旅館裡,它靜靜地坐落在溫內湖畔。

  在此我不想多談在阿普頓的其它經歷,以免引起讀者厭倦。阿普頓是個景色秀麗的小鎮,我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註冊管理辦公室,查到1880年的記錄檔案卷宗,一位元熱心幫忙的女職員說我要找的資訊就在這裡。韋斯家庭的登記冊很快被翻出,當我一眼看到狄奧多爾·韋斯生於1876年2 月的字跡時,心頭一陣狂喜。可是這上面根本沒有埃爾希·韋斯的出生記錄。我隨後查閱了人口記錄,卻發現韋斯全家,塞纓爾。西西莉亞、南森、利奧波德、葛萊蒂絲以及埃爾希都一一登記在冊。

  在檔案室裡,我的行為很可能惹人生厭,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只能反復查核。

  那位大力相助的女職員一再說1880年以前的記錄都不夠詳細,但又無其它在冊檔案可查。我只好快快地返回紐約,深信埃爾希·韋斯——即哈裡·霍迪尼從小的確居住在阿普頓,但絕非在此地出生。

  福爾摩斯仍滯留在蒙特利爾未歸,我便在一家劇院打發時光。本來我沒這個雅興,但當我在旅館附近散步時,無意中看到一幅海報,上面寫著:歌舞諷刺滑稽劇。

  衝動之下我一步跨進了劇院,因為我一直都愛觀看這類劇碼。但親愛的讀者,實話相告,直至今日我也沒搞明白這出劇到底諷刺嘲弄的是什麼!

  此劇主要是幾位身披絹紗般透明衣衫的年輕姑娘在表演,劇情相當挑逗、曖昧。

  我在裡面待了約90分鐘,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起身退場。

  次日,比阿特麗絲帶著我及黛西聽了一場歌劇,過後共進晚餐。她問我去哪兒了,我毫無隱瞞地對她說:芝加哥。又問我為何要去那兒?我答曰走親訪友。這並非是謊言,我的確有位親戚曾定居在芝加哥。她又追問親戚的尊姓大名,我飛快地轉動腦筋搜索記憶,突然想到口袋裡的那張名片,脫口說道“艾爾大人”。

  她用怪異的眼光盯著我,然後用肘碰了碰我,垂下眼瞼沒說什麼。我伸手想把衣服扯平,一不留神那份歌舞諷刺劇節目單從口袋中滑落出來,掉在地上。她俯身撿起節目單遞給我,我發現這兩位女士的雙眼瞪得溜回。比阿特麗絲輕聲說道:

  “親愛的,別擔心,我不會對你的夥伴告發此事的!”

  三天快要過去了,福爾摩斯仍音信杏無,紐約的中央公園及一家家風格迥異的博物館已不再使我流連往返,這時福爾摩斯的電報到了。

  “紐約市布朗斯通旅館約翰·華生醫生。星期一傍晚7 時抵達中央火車站。我的調查很有成效。請買些蘇格蘭煙草,我一時買不到。祝好,歇洛克·福爾摩斯。”

  他的電報仍同往日一樣,措詞冗長。悉知他此行收穫甚豐我由衷地感到高興,但對在紐約能否找到他喜愛的蘇格蘭煙絲我不抱有多大希望。然而,在跑遍整個東區的商店之後,總算買到一些。與英國的包裝不同,這上面印著一個身穿格子裙、頭戴便帽、蓄著鬍鬚的蘇格蘭人,而在英國這種煙絲可按分量隨意購買。

  我按時來到中央火車站,一輛來自蒙特利爾的火車正緩緩進站,但福爾摩斯並沒有隨著下車的人流出現在檢票處。正當我轉身想去車站小吃店裡等候下一趟車時,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一記,我明白他到了。“親愛的華生,你看上去氣色很好。紐約很適合你,有過在阿富汗生活的經歷,這裡炎熱的氣候對你來說則算不了什麼。”

  他接著向我解釋為了查明真相,他又從蒙特利爾趕到底特律。

  “你本應通知我你乘哪趟車的!”我面露慍色地責備道。

  “哦,老朋友,我知道在這准能找到你,拍電報得惜墨如金。”

  對一個為弄到煙絲而不惜用15個字的人來說,還談什麼惜墨如金?簡直是荒唐。

  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福爾摩斯看上去神采奕奕,幾日不見皮膚曬成了古銅色,仍穿著羊駝呢外套,手裡拎著那只過時的旅行袋,他一邊抽著雪茄煙,一邊說道,“這種喬治王子牌的雪茄煙,味道很不錯,我拆開來一看發現它是用捲心菜莖碾制的,添加些糖蜜,說來也怪抽起來很香。你買到了蘇格蘭煙絲嗎?”

  看到我點點頭,他喜出望外地說:“我在蒙特利爾和底特律都沒買到,很抱歉讓你奔波了整個紐約東區。”

  雖然我對他瞭若指掌,但卻茫然不知他怎麼會發現我轉遍了整個東區。

  “親愛的華生,你衣服上沾有卷尾猴的毛髮。東區有一些拉手風琴藝人,大都是義大利人的後裔,常用這種動物沿街乞討。而紐約別的區域則不許有這些現象。

  這些蛛絲馬跡,再加上要你辦的差事便清楚地說明了你去過東區。”

  “你怎能認定就是卷尾猴呢?”我對這種猴一無所知,除了看到有人常讓這種可憐的生靈蹦到我的肩上索要五分鎳幣和一角硬幣。

  “大部分猴類動物都天性溫柔,易於馴養,在美國不需多大花費即可買到,我能辨認它們的毛髮。”

  多年以來我第一次對福爾摩斯仔細繽密的推理產生懷疑。但他下麵的一席話使我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他說:“地球上的猴子多達152 種。我過去曾打算為此撰寫一本專著,建議對其不同毛髮的研究來推測其類屬。為了這本書還得搜集每種猴子的毛髮標本。卷尾猴的毛髮很容易辨認。”他用手指從我外衣上取下一根猴毛,拿到光亮處讓我看,“你注意到嗎?深褐色毛髮在根部漸漸變成黃褐色了。”

  我悻悻然地大步走開了,心裡隱隱有點惱火。那位世界超級偵探大師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暗自竊笑。

  我們走進小吃店,在一張長櫃檯旁的轉椅上坐下。這時一個頭髮剪得很短的年輕女招待把兩杯冰水放到我們面前說了句話。我一點都聽不懂,福爾摩斯卻很有方言才能,他已學會了一些美國英語,似乎聽明白了。“好的,來兩份單面煎炸雞蛋,外加火腿和炸土豆,還要杯清咖啡。華生,你來點什麼?”我要了份炒雞蛋和一杯奶咖啡。

  “福爾摩斯,你還打算繼續這種無聊的東拉西扯,而不告訴我你調查的結果。”

  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出言不遜地指責他。“順便提一下,雖然1880年的人口檔案裡確實記載著韋斯全家曾是那裡的居民,但真不走運,沒有查到埃爾希·韋斯的出生記錄。”他點點頭道:“由此可見,我的推測沒錯。不過得感謝你親自去證實了這點。”他把剩下的食物推到一邊,低聲抱怨美國人的飯菜分量太大,過於浪費,然後又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談。

  “我動身之前就瞭解到麥克爾大學已放暑假,但我還是設法與幾位當地的學生取得聯繫,其中就有向霍迪尼揮拳重擊的那個涉嫌學生。通過交談我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絕無與別人蓄意串通謀害之心,但根據他的坦誠之言我敢斷定他無意中成了別人利用的工具。他說一個匈牙利人,告訴他霍迪尼能承受住對其腹部的任何重拳,甚至慫恿他去嘗試一下。根據他對此人外表的描述來看,像是我們聽說過的喬治·佐爾坦。實際上佐爾坦還建議他出拳之前不要讓霍迪尼有所提防!雖然這個學生事發時他一時忘了這個建議,但正如我們所見,此拳對霍迪尼是致命的。”

  “王妃劇院的經理是個熱心人,他說霍迪尼在這家劇院演出期間,有個外國人總是神山鬼沒般地在附近遊蕩,很引人注目。有一次,這個傢伙在後臺偷偷摸摸地翻弄霍迪尼的道具,結果被當場抓獲,本以為他只是想收藏些名人物品,把他轟出劇院了事。雖然後來維可瑞、柯林斯以及劇團的其他人都沒再看見過他,但我猜測佐爾坦一直在劇院附近伺機作案。現把此事與霍迪尼在巡迴演出期間所遭遇的種種不測,以及差點使他罹難的踝關節粉碎事故相聯繫不難發現,佐爾坦確實圖謀不軌,旨在傷害霍迪尼,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直至使他重創在身,魂歸西天。

  “底特律是霍迪尼巡迴演出的下一站,也是他喪生之地,應當前去探訪。據底特律加里克劇院職員回憶,霍迪尼與他的演出團因行囊沒到,一下車沒去旅館,徑直趕到劇場,劇院經理還說雖然霍迪尼深受傷痛的折磨,但他仍幫忙把行李從板條箱中取出。演出開始前一位名叫裡奧的醫生給他身體做了檢查,診斷他是急性闌尾炎,要他立即住院,但霍迪尼不理會他的勸告,忍著傷痛吃力地堅持上臺表演。幕間休息時,醫生又給他檢查,測出他高燒104 度。而霍迪尼仍不介意,還跟護士調笑當我燒到105 度你可以大開眼界了。‘”最後一幕演完之後,一輛救護車立即把他送進格雷斯醫院,醫生給他動了手術。據裡費羅醫生回憶,他的兩個兄弟狄奧多爾和南森以及其妹葛萊蒂絲與比阿特麗絲一起,不分晝夜地守護在病床兩側。醫生還說雖然他很虛弱,但恢復得很快,精神也很好,但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

  一個說話帶有濃重外國口音的醫生出現了並把霍迪尼轉移到另一間私人病房。從那以後霍迪尼的身體每況愈下,10月31日1 時 30 分與世長辭。當時比阿特麗絲相伴在他身邊,看到那位陌生的醫生及他的一班人馬把霍迪尼的屍體搬走時,她傷心得痛哭流涕,不能自製。“

  我一言不發地等著聽下文,但福爾摩斯似乎想讓我回味一下他的述說。於是我便開口說道:“對佐爾坦的種種猜疑現已得到證實,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的,但這位陌生的外國醫生的登場卻是一樁咄咄怪事。你是說霍迪尼的屍體很快就被運走,那麼在他被埋葬之前,比阿特麗絲肯定最後見了他一面,是嗎?”

  “唉!華生,這事很蹊蹺。她沒有再見到霍迪尼。柯達醫生——就是那個外國人對她說由於其丈夫的疾病以及治療所用的藥物使他的相貌嚴重變形,從她弱不禁風的身體考慮,最好還是記住他活著時候的風采。”

  我不解地說:“這太離譜了,福爾摩斯,作為一名醫生我知道死於腹膜炎的人絕不會外貌突然變形。”

  “我也認為很難令人置信,我問裡費羅醫生,他對此是否提出質疑,他說既然霍迪尼的私人醫生已出場,他不便插手過問此事。我想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讓人感到疑竇叢生,但我們一時難以查明。華生,後面的情節更為複雜。”

  接著又是長時間的、令人惱火的停頓。福爾摩斯在往煙斗裡裝蘇格蘭煙草,這是具有先見之明的我特地給他帶來的。辛辣嗆人的煙霧不一會兒便彌散開來,使小吃部的幾位常客感到難以忍受;於是我們被勸說起身離席。來到車站大廳,福爾摩斯繼續述說道:“華生,霍迪尼以前曾用一個特製的棺材做過試驗那是用金屬材料製作的龐然大物,可以使他舒適地躺在裡面被埋人地下長達12小時而不會窒息。這只棺材並沒有同其它道具一起留在劇院,而是派人從紐約用行李車廂運來,隨同神秘的私人醫療隊在恰當之時奇跡般地出現在醫院裡。不管你是否相信,霍迪尼就安息在這口棺材裡,遵照猶太風俗很快便在馬可伯拉哈公墓裡落葬,與其母的墓地緊緊相依。”

  那天傍晚掌燈時分,我們把瞭解到的情況向比阿特麗絲通報。我處處留心福爾摩斯的一舉一動,見風使舵,不逾越雷池一步。他沒有提及霍迪尼的匈牙利人私人醫療隊的介入,但比阿特麗絲卻主動地說,自霍迪尼死在她懷中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在他離開我懷抱的48小時裡,我沉浸在痛苦與酒精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我承認大部分時光我都喝得爛醉如泥。在葬禮上,狄奧和南森始終攙扶著我,過度的震驚和悲慟使我的雙腿不停地顫抖而站立不住。你一定要懷疑此事的背後確有謀殺的動機。福爾摩斯,還得多久我才能與阿米克保險公司聯繫?你要明白哈裡把大部分的錢都投資到不景氣的電影製片裡及很多不相干的人身上,要是沒有這些保險單,我將窮得連一個子兒也沒有。”

  “夫人,我將盡力在一個月內把一切查清,現在我手頭還有幾件事要查明。”

  福爾摩斯說道。

  “還要一個月!”比阿特麗絲失聲尖叫道,“沒想到要這麼長時間,難道還沒搞到需要的證據嗎?”

  福爾摩斯的和言相勸使她平靜了下來,但我還是聽見她怨聲載道地對黛西嘟噥著我們在大肆揮霍她的錢財。

  第二天早上,我和福爾摩斯雙雙出現在匈牙利駐美國大使館裡,請求拜見大使。

  大使派了一位助理接待我們,他把我們帶進辦公室,請我們在深色皮椅上就坐,並說願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在僑居美國的匈牙利公民的名單中沒有找到有關喬治·佐爾坦和柯達的記錄,也沒看到我們很想瞭解的埃爾希·韋斯的出生記錄。他特意告訴我們只需去一趟布達佩斯,查閱那裡的檔案材料就可以知道,“如果匈牙利人在首都布達佩斯出生,儘管年代多麼久遠,他的出生檔案也肯定會登記在冊。”

  隨後福爾摩斯向他展示了那根項鍊及十字架飾物的草圖,令他大驚失色。他說,“這是個反動組織的標誌,該組織曾公開宣稱要消滅我們新政權中殘存的君主人物。

  曾幾何時,人們普遍擔憂王儲的某個遠親也許仍在世上苟延殘喘。另外還有一群極端頹廢的保皇黨人在積極倡議地方自治,並在瑪律紮省恢復了君主體制。”

  離開大使館前,福爾摩斯堅持要欣賞已故皇室家庭成員的畫像。我們看到了弗朗茨·約瑟夫皇帝以及他所有親戚的肖像。最後一張是個身著戎裝的男人,體魄健美、氣宇軒昂,題注:埃爾希·彼拉哈。

  福爾摩斯決定不對比阿特麗絲透露我們未來的布達佩斯之行。只是對她說為了一些生意和家事,必須回國一次,這倒是實情,我倆都有一些承諾要兌現。我們打算返回美國之前去一趟匈牙利。福爾摩斯向她保證我們將儘快踏上歸途。

  返回英國的旅程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到家之後我們便立即著手為再次動身做出安排。打點停當之後,從維多利亞火車站乘坐一輛配合船期的火車輾轉來到巴黎,再換乘一輛火車開始了漫長難熬的匈牙利之旅。

  第三章瑪律紮

  世界大戰結束後,我讀過一些有關匈牙利命運的書籍,瞭解到由於弗朗茨·約瑟夫皇帝被刺,匈牙利的君主政體已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許諾實行民主制度的政權。然而,正如人們司空見慣的那樣,這個政權逐漸演變成一個非常專制的政府。

  偉大的曾擁有燦爛文化的奧匈帝國淪為若干小國,其後坎坷多難的結局顯示這並非是明智之舉。

  首都布達佩斯仍是個氣勢恢弘充滿生機的城市,大街小巷裡佈滿了散發醇香的咖啡酒吧,處處彌漫著迷人的異國情調。但外國遊客常被當地人視作可疑物件,我們不止一次地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隨身後,其行為過於明目張膽,所以覺得不可能是真正的密探。福爾摩斯覺得很有趣,常在咖啡桌上給他們留點塗鴉,隨手畫幾張有蛇纏繞的十字架草圖,或畫面英國國旗,再故作姿態地把它們扔進垃圾箱裡。

  在戶籍管理辦公樓裡,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猶太人口登記處設在西普街12號。於是我們便趕到那兒,它位於猶太人居住的區域內。那裡的猶太人與市中心的匈牙利人截然不同,個個神態凝重。步履匆匆,忙碌著自己的生意。房屋低矮簡陋卻潔淨有序,居住在廉價公寓裡的裁縫和金匠看上去跟倫敦東區的手藝人沒什麼兩樣。那兒看不到一點放蕩不羈的吉普賽人影響,所見之處都是勤奮誠實的風氣。我曾在書本上讀到過匈牙利人想偷什麼都能得手,然而在那兒我感到很安全,感到人人都可依賴。

  西普街12號是幢灰色建築物,裡面存放著一排排年代久遠的佈滿灰塵的檔案材料。

  因為不太會說匈牙利語,福爾摩斯便用德語跟管理員交談,幸運的是此人懂德語。他很快便取出了我們所需的資料,付了少許費用之後,便允許我們仔細查閱。

  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這發現了神秘莫測的埃爾希·韋斯的出生記錄:生於1874年3月24日,父母為塞纓爾·韋斯和西西莉亞·韋斯。福爾摩斯拿出筆記本一筆一劃地抄下這段文字。

  在回旅館的路上福爾摩斯說:“好了,華生,我們已查實了霍迪尼的出生地及出生日期。當他還在繈褓中就被父母帶到美國,也許是非法帶人,所以後來便聲稱自己在阿普頓出生。顯然從未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但令我擔心的是如果此事洩露出去的話,其遺孀比阿特麗絲手中攥著的保險單便無效了。”

  “那麼你打算私下讓她瞭解事實真相,還是公開此事。”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說:“聽著,華生。我們無須說出此事,除非官方權威人員特地前來詢問調查。接下來我們要去查明雇傭佐爾坦及其他人的幕後策劃者是誰?

  很可能是這幫人密謀殺害了霍迪尼。”

  “也許現在該把我們的真實身份告訴那些一直跟蹤我們的人。”

  福爾摩斯笑道:“不,華生,你說的那些人行蹤毫無詭秘可言,不可能是黑社會的成員。據我以往與這種人打交道的經驗判斷,這些身穿長風衣的人是匈牙利政府的密探。他們只知道我們是喜歡問東問西的外國人,不明白跟蹤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們要找的那幫人與他們的政見相似,所不同的是更嗜好使用暴力。”

  本打算回到旅館再仔細商討尋找佐爾坦這幫人的事宜,但這個念頭很快被打消了。只見房間裡有兩個男人,一個手拿一把左輪手槍坐在我的床上,好像正等著我們的歸來,另一個在搜查我們的行李,見我們進來便抬起頭Z 持槍者對我們咧嘴一笑,用英語說:“先生們,請進屋,有幾句話要跟你們說。”

  另一個放下正在翻弄的福爾摩斯的旅行袋,走到門口把門關上,隨之身體斜倚著門。坐在我床上的那個人用槍示意道:“請坐,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你們現在很安全。”

  我和福爾摩斯坐在另一張床上,注視著這兩位不速之客。最後福爾摩斯開口說:“佐爾坦先生,你們想從我們這裡打聽些什麼?”

  持槍者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但仍不動聲色地大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脖子上的傷疤告訴我的,”福爾摩斯答道,“當霍迪尼把金項鍊從你脖子上拽下時,留下了這條痕跡。”

  我仔細一看,他脖子的左側確有一條尚未癒合的傷口。

  佐爾坦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你還知道些什麼?”

  “沒有多少,除了知道你在霍迪尼身上製造了幾起事故,其中還有唆使蒙利特爾的那位學生對霍迪尼重拳襲擊,使之猝然去世的事件。我一直期待你能談談為何要謀害霍迪尼。”

  佐爾坦陰森森地冷笑道:“現在告訴你也無妨,因為你們不可能活著離開布達佩斯。事實上,福爾摩斯先生,我懷疑你和這位愛管閒事的夥伴是否能活著走出這家旅館。我們是瑪律紮社團的成員,我們認為匈牙利新政府是國際聯盟的傀儡,它沒有把殘存的貴族勢力從地球上徹底消滅。”

  福爾摩斯想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但是槍口正對著他的胸口,使他無法動彈。

  “如果你們不允許我動的話,請把筆記本從我茄克衫的口袋裡取出。”

  佐爾坦拍了拍福爾摩斯的口袋,放下心來;示意讓福爾摩斯自己動手,福爾摩斯拿出筆記本翻到畫有十字架的一頁停下來問道:“這是你們的象徵飾物,是嗎?

  我想,這不是個秘密的社團。”

  這時,靠著門站著的那個男人用匈牙利語對佐爾坦說了句什麼,但佐爾坦揮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我的朋友要把你們幹掉,然而我想你們也許還知道更多的事,很可能會讓我們的上司感興趣。現在你倆跟我們走,拿出你們的表演才能,使我們四人看上去像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一樣。記住,稍有差錯或說出一句蠢話,就讓你們的腦袋開花!”

  於是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面帶呆滯的微笑,與這兩人一同走出了旅館。他們把我們推進一個院子,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更像是個碩大無頂的車庫,裡面停放著一輛四周全是鋼板的貨車。除了駕駛室,要想上車的話只有通過兩扇裝有牢固鐵條的後門,每扇門上都嵌有一個鐵鑄的U 形釘,為了安全起見還配有幾把大鐵鎖。

  在我看來,一旦上了這車就沒法再出來,除非押車者把鎖打開,此外車廂的四壁都是鍍鋅的。

  “純屬巧合,這輛車同霍迪尼在俄國巡迴演出時,從西伯利亞監獄卡車中脫身的車一模一樣,除非你們有偉大的霍迪尼同樣的力氣,我敢斷定你們沒有,別想從這裡逃脫。”佐爾坦說。“爬進去不會有危險的,等我們把上司請來再帶你們到總部去。此刻我們的頭在街角瑪祖卡酒吧裡,他可不想讓人發現我們的帶槍行動。”

  在槍口的逼迫下,我們只好上了車。佐爾坦又說:“你們想怎麼叫都行,這個門一旦關上,就會產生隔音效果。”

  當這兩扇門砰地猛然關閉時,我的心情跌落到極點,沮喪透了,車廂裡一片漆黑,甚至無法看清對方。我輕輕地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他們真的打算把我們殺掉嗎?”我也不明白為何要壓低嗓門,因為除了他,誰也聽不見我的話。

  “很可能”,他答道,‘可我不準備坐以待斃,我要試試能否出去。“說畢,他點燃一根火柴。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他的臉及外形看上去有點變形。

  只見他雙膝著地,我隱約看出他在研究門框的基座,然後他輕聲笑了。此時此刻我可想像不出有什麼好笑。

  “華生,我們還有希望。那只最終將由沃爾特·吉布森開啟的神秘箱子裡有霍迪尼從西伯利亞監獄卡車中脫身的秘訣,我這麼對你說,你能相信嗎?”

  我驚訝得一時喘不過氣,“……你看過了,還能記住他是怎樣脫身的嗎?”

  福爾摩斯把噗噗作響的火柴扔到地上,說道:“我記住了。就霍迪尼而言,此舉很困難,因為他是孤軍作戰,幸運的是他身體特棒。我們比他更幸運,因為我們是兩個人。華生,門上鎖的數目及強度只有理論上的意義。霍迪尼注意到門的鉸鏈部位,發現門能夠被提起並卸掉。霍迪尼把手指伸進門的底部,運用他超人之力,把鉸鏈往上提,跨出門外後再使之復原。我的身體很健壯,你也如此,我想只要我倆齊心協力也一定能脫身。”

  車上的鐵門重得驚人,我們用手緊緊扣住底座的空隙,福爾摩斯一示意,我們便同時發力把門閂從托槽上提起。當我們興高采烈地把門扔掉時,一股清新的空氣朝我們迎面吹來,但這不是慶賀的時候,在那兩個人返回之前我們必須得逃走。福爾摩斯問我是否開過卡車,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開過轎車。”他把我推進卡車的駕駛室,讓我在方向盤後坐下,他坐進了惟一的乘客席。“老夥伴,現在就看你的了,快開車離開此地!”福爾摩斯說。

  我先倒車,然後嘩啦一下猛然闖過不結實的車庫大門,調轉方向,以每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穩穩地駛離那地方。這時天色已晚,街上光線昏暗,為了順利通過一個拐彎處我不得不放慢車速。這時佐爾坦與他的親信輕快地跳上了車子右側踏板。

  他揮著槍俯身向敞開的窗口得意洋洋地叫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但你們沒撿到便宜,我馬上就把你們幹掉!”

  只聽“啪”的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被擊中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佐爾坦和他的朋友應聲倒在路上。我趕緊刹車,車還沒有停穩,我倆就一起縱身跳下。

  只見一個持槍的人正等待我們,就是他擊斃了佐爾坦及其同夥。身為醫生的我不由自主地轉身查看這兩個躺在地上的人是否還活著,可這個解救我們的人晃晃手中的槍,示意我和福爾摩斯跟他走。在路上我們試圖用英語、德語或法語與他交談,但很顯然他只聽得懂匈牙利語,並用這個語言大聲對我們喊叫。我低聲對福爾摩斯嘟噥道:“真的逃出虎口了嗎?”。

  “雖然情況不妙,但還有希望,老夥計。”他總是那樣樂觀。這個人把我們帶到一輛很大的雙排座客車旁,這車的牌子我說不上來。他用力把我們推進後排座位,隨後一手握住方向盤發動車子,另一隻手握著槍越過左肩對著我們。

  福爾摩斯低聲對我說:“華生,這次你忘了帶左輪手槍,是嗎?”我只好承認早在幾年前就把槍上交了。

  駛過市郊交界處,這輛大功率的車便加速前進。不一會兒,眼前便出現一片空曠的鄉村,幾幢農舍稀稀落落地點綴在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裡。約摸兩小時之後(我不敢妄動,拿出手錶看時間),四周更開闊了,幾乎是荒蕪人煙的野外了。這時路上發現寥寥無幾的行人,他們用一種奇怪的雙臂交叉的行禮動作,向我們車上的司機致意。但他因為一手開車,一手持槍對著我們而無法還禮。

  荒涼的鄉村終於消失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展現在我們面前,車子在崎嶇的小路上行駛了數英里之後停下了。他命令我們下車。因為前面的路太窄車子無法行駛,他押著我們穿過了一片灌木叢。這時我猛然轉身,企圖把他的槍奪過來,福爾摩斯趕緊相助,但槍從我手中滑落了。一聲槍響,福爾摩斯不幸受傷。持槍人迅速地制服了我們,在夜色中我看到福爾摩斯傷得不重,子彈從他左前臂擦過,他喘息著說:“華生,小心行事,切勿輕舉妄動!”

  走過這片灌木叢,眼前豁然開朗,沒想到這裡竟掩藏著一座非常壯觀的城堡,看來年代已久,四周是壕溝似的護城河。放下吊橋後,我們被押進城堡,隨後吊橋又緩緩升起。進了城堡,我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寬敞的大廳,裡面很暖和,因為原木在壁爐裡熊熊燃燒。壁爐旁坐著幾個男女,他們的衣著並不是上個世紀的式樣,可也不是現在瑪律紮人青睞的軍裝。這時押我們來的那個人開口作了自我介紹,我們這才得知他懂英語,剛才他是故意裝作不懂英語的。

  “我是陸軍上尉莫羅格,我不瞭解你們是什麼人,只知道你們是瑪律紮社團的敵人,因此我覺得有必要解救你們加以盤問。天知道,我本可以開槍把你們殺死的,但現在決定至少要給你們一個申辯的機會,已為你們安排了一個舒適的房間,明早決定怎樣處置你們。說出你們的姓名來!”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朋友及同事華生醫生。”廳裡一片靜寂,令人忐忑不安,接著聽到一陣紛紛低語聲,顯然福爾摩斯的英名早已傳到偏僻遙遠的瑪律紮,然而他們卻不相信他的這番自我介紹。莫羅格怒聲喝道:“在這裡別來你們英國人的那一套,那是自討苦吃。跟我走,本打算讓你們住得愜意些,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幾乎是粗暴地推著我們走下一段粗糙不平的石階,把我們帶到一間像是中世紀的地牢裡,進去之後他給大門上了鎖。不一會又折回,把一根蠟燭,半條麵包還有一壺水留給我們便走開了。我很慶倖自己既不渴也不餓。

  福爾摩斯沖我苦笑了一下,在昏暗的燭光下,看到他那輪廓分明的臉,我感到一陣欣慰。“聽我說,華生,這場冒險是不是很刺激?它將會證明我懷疑的東西。

  幾個月前,我在東區的一家影院裡看過一部影片,片名為《贊達的囚犯》,拍得非常精彩。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路易斯·斯通,但這個地牢卻使我回想起電影中的情景。瞧。你臉上的頑皮神情很像影片中的羅伯特。”

  儘管我對他這種談笑風生的作法很反感,但還是竭力照料他的傷口。我從壺裡倒出一些水,用亞麻手帕清洗傷口,然後再把手帕撕成條狀,把他受傷的前臂包紮起來。

  “福爾摩斯,你的那些霍迪尼的脫身秘訣呢?它們能幫我們擺脫身陷囹圄的困境嗎?”福爾摩斯準備睡覺,躺在一堆稻草上沒吭聲。這時我駭然瞥見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老鼠溜過地面,它肯定有足足二斤半的重量,我指給福爾摩斯看,他睜開一隻眼說:“是只普通的褐色鼠。”說畢便酣然人睡。

  一道晨曦透過外牆的一條裂縫射進了地牢,新的一天開始了。我徹夜未眠,坐在那裡借著螢螢的燭光注視著這只老鼠和它眾多親屬的夜間巡遊。我們吃剩的麵包差不多都被它們啃完了,我也懶得阻止它們。福爾摩斯睡得很香,鼾聲如雷。老鼠們紛紛避開他,我想要是我也睡到草堆上,它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地牢的門被猛然打開,莫羅格拎著槍站在門口斥喝道:

  “起來,跟我走!”我們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後,穿過昨晚見過的大廳,來到裡面的一個房間。這房間比外面的大廳更為豪華氣派,四周擺設著華麗寬大的古代座椅,牆上掛著繡著圖案的壁毯。兩個容貌姣好的女人在那兒侍奉著進進出出的客人。,房間的一角站著一位身材不高,但粗壯結實的軍人,此人沒准曾給一部輕歌劇增輝添彩過。只見他背對我們凝視著窗外的景色,這是我在城堡裡見到的第一扇窗戶。

  莫羅格說話了,他的語調非常虔敬,“殿下,我對你說過的那兩個囚犯現已押解在此。”然後他對我們說:“這位是埃爾希親王。”

  沒想到福爾摩斯接過話說:“我知道,並一直期待著拜謁殿下。你好嗎……哈裡·霍迪尼先生?”

  這位一身戎裝的人緩緩轉過身來,上身微微前傾,抬起頭,臉上綻開了天使般的笑容,這笑容曾使幾代崇拜他的戲迷為之傾倒。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頓時昏厥了過去,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昏厥。第一次是因為確信福爾摩斯已在瑞奇巴哈瀑布遇難,沒想到四年後他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當我醒過來時看到福爾摩斯與霍迪尼都俯身關切地望著我。霍迪尼把我抱到一張寬大舒適的椅子上,命人為我們端上了水和食物。然後我們三人便圍著一張小桌,分享著熱氣騰騰的咖啡、麵包卷及蜂蜜。

  霍迪尼先開口:“福爾摩斯,看來你早已發現了真相,可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知道呢?”

  我怒視著福爾摩斯,而他卻裝出副純真無邪的樣子。“華生,我的老夥計,我知道你喜歡把所有的證據彙集在一起,然後你就會幡然醒悟,發現真情。我本想讓你自己去體驗查明,要是有足夠的時間,你一定會做到的。”

  “但你怎麼會猜測到霍迪尼仍活著呢?”我問道。

  福爾摩斯又恢復了他那幹練、睿智的神態,幾乎是厲聲叫道:“我從不猜測,我是推理。經過細緻的推斷,我認定霍迪尼沒有死。在佐爾坦蓄意謀殺霍迪尼的詭計即將得逞之際,來自匈牙利的醫生及他的人馬伸出援助之手,征得霍迪尼同意之後,給他注射了一針血清,使他進入突然昏厥狀態。這一細節甚至瞞過了他的妻子比阿特麗絲。他的屍體很快被搬走,用火車運到紐約。所謂的容貌變形之說純屬子無虛有。比阿特麗絲也坦承,其實大部分時間裡她都喝得醉醺醺的,以致沒對如此迅速的葬禮提出疑問。後來他們又給霍迪尼注射了一針,由此騙過了敷衍了事的醫學檢查,最後霍迪尼躺在那具特製的棺材裡。送葬人離去一兩個小時之後,他便被解救出來,乘坐自己的私人飛機直飛匈牙利,空投到離古堡不遠的地方。”

  我覺得福爾摩斯描述的這一幕仿佛是天方夜譚,但又不得不承認眼下所發生的一切,確實比虛幻小說更為離奇。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脫口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告訴我為什麼一個黑社會性質的秘密團體千方百計地想置霍迪尼於死地,而另一個組織卻對他如此頂禮膜拜,並把他供養在這座古堡裡?”

  霍迪尼膘了福爾摩斯一眼,詢問道:“是由你來回答還是讓我自己說?”

  福爾摩斯舉起一隻手說:“我說完之後你再補充。當時我對霍迪尼的出生日期及出生地都產生了懷疑。在布達佩斯戶籍註冊處的查尋證實了我的推測。關於霍迪尼與皇家有血緣關係,我是從哈頓寫的那本自傳裡得到了靈感與啟發,揣測到霍迪尼與皇家的關係。為什麼當年塞纓爾提出要與埃爾希親王角鬥?為什麼他的妻子給幾個月後出生的孩子命名為埃爾希·伯拉哈?經過分析我認為霍迪尼實際上是被其父所刺殺的埃爾希親王的兒子。有人知道這一隱情。多年之後他陪同其母重返布達佩斯試圖讓瑪律紮社團接受她。這是世界大戰之前的事了。戰爭使匈牙利從一個君主政體的國家變為現在所謂的民主國家。我意識到儘管霍迪尼登基王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瑪律紮社團仍想斬草除根幹掉這惟一的皇位繼承人。然而保皇人士卻擁有自己的大本營,也即是我們現在呆著的這座古代城堡。”

  我還是怒不可遏地問道:“在我們動身前往匈牙利時,這些事你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了嗎?”

  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笑道:“當時我只是懷疑,尚未確定。你還記得匈牙利駐美國大使館裡的那排皇室人員畫像嗎?不知何故新政府沒有把它們摘除。最後那張是埃爾希親王的畫像,他那寬闊的前額,銳利的眼睛使我相信我的推測沒錯。要是我遺忘了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你可以讓霍迪尼先生,哦,應當稱殿下才對,請他補充說明。”

  霍迪尼講述了他的經歷,這番經歷幾乎與福爾摩斯的推論一模一樣。他補充道:“由愛國人士組成的醫療隊趕到醫院對我說,如果不同意他們的計策,我將逃避不了被暗殺的命運,最終必死無疑。但使我改變主意接受他們意見的不光是這一點。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我,偉大的霍迪尼!當時已瀕於破產之邊緣……真的。

  為了拍攝自己的影片,我損失慘重,不僅僅我的錢,而且還把別人的錢都賠了進去。

  況且我已是五十知天命的人了,不再擁有充沛的體力和精力表演以往那些充滿驚險刺激的脫身魔術,也無法接受所有的挑戰。由於年齡不饒人,也不能再豪邁地站在舞臺上宣稱:我是偉大的霍迪尼,在此向公共組織和個人發出挑戰,請你們把我關進一個無法脫身之處。無奈之下我只好用一些老一套的魔法把節目拉長。那場與招魂術巫師的較量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但我看得出此類把戲也漸漸地失去吸引力。

  綜藝表演的戲院已被改造為電影院,我還聽說好萊塢有人準備製作有聲影片。我感到自己老了、疲憊不堪,甚至想像到自己又回到從前的二流雜耍團去參加巡迴演出。

  他們的計策給我提供了一次脫身機遇,這是我平生最偉大的脫身。此外,貝絲會因此而富有,因為我們一直支付著各種保險金。她也許還沒意識到這點,但我死了比活著對她更為有利。”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敘述,儘管我知道這樣做是有失禮節的,“但老朋友,一個人不應該讓自己的妻子為他的猝然去世而傷心欲絕,事實上他不但沒死,而且還活得好好的,你這令人震驚的脫身表演很可能會使她送命,先生,我認為你這樣做有點魯莽!”說到這裡,我打住了,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不應對別人的私事橫加指責。

  然而霍迪尼卻沒有在意,“醫生,我理解你這種有教養之士的憤憤不平。請記住,我生來就不是位品格高尚的君子。我知道貝絲仍以她的方式愛著我,可我也很清楚她已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旅行,如果我們回到早年闖蕩江湖時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去,她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當然你會說她纖弱的身體會受不了的,但那只不過是托詞而已。醫生,要是你去測試一下她的心臟,我敢打賭你會發現她還能再活20多年。她會思念我一段時間的,但最終我的離去會給她帶來更多的歡樂和錢財。”

  “難道你不想念你的妻子嗎?霍迪尼先生?”福爾摩斯問道。

  這位身著親王服飾的魔術師答道:“我很想念她,但現在我身邊有女人陪伴,這裡的人們盼望我能生個於嗣。這點貝絲永遠無法幫助我,過去從未有過小霍迪尼,將來也不會有,但不遠的將來一個小埃爾希親王有可能誕生。”

  我仍有點震驚地說:“你應當知道我們得返回美國,把福爾摩斯所發現的實情告訴你妻子。”

  “我想這點小事最好不要對她透露。”霍迪尼皺著眉頭答道。

  “這點恐怕做不到。我是受聘調查你的死亡是否有蓄意謀殺的可能性,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你妻子手頭上有份保險單,如果我能找出證據,她就能從保險公司那兒得到五十萬美元。”

  霍迪尼愣住了,然後放聲大笑,“貝絲真棒,我從不知道她竟會有這樣一份保險單,可話說回來,她一直都是個精明的女人!你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對她說,瑪律紮社團謀害了我。這幾乎是實情,他們當時的確處心積慮地想置我於死地。”

  “我的職業道德不允許我把查明的事實對當事人有任何隱瞞。”福爾摩斯答道,“不過此事倒可以不告訴別人。惟一的罪行是莫羅格槍殺了佐爾坦及其同夥,但他們也是罪有應得。不管怎樣這事與匈牙利政府有牽連。不過我必須得提醒你霍迪尼先生,不論何時,英國或美國政府機構向我詢問此事,我只得如實相告。同樣,鑒於這是非法行為,我也不能幫助你妻子得到保險單上的數額。”

  霍迪尼懊悔地咧嘴一笑說:“好吧!我想她的錢已夠了,要是她覺得受了委屈,可以到我這裡與我共用榮華富貴的生活,這樣也不錯。”

  我忍不住插嘴道:“我不知道她對你的納妾之舉會有何想法,對未來君主的誕生會有何種反應?”

  霍迪尼提出要帶我們參觀他的王國,這個話題便暫時擱下了。他把我們—一介紹給那些擁戴他的人。莫羅格為把我們囚禁在老鼠出沒的地牢裡深表歉意。

  “實在對不住,我以為你們此行的目的是揭穿親王殿下的身份,而不知你們是可以信賴的朋友。”

  古堡裡有一個湖泊,許多可愛的小鳥在湖上歡快地戲水玩耍。馬廄裡的馬及四輪馬車被悉心料理得有條不紊,看來是為加冕典禮而準備的,霍迪尼的擁戴者夢想著這一天將會來臨。軍械庫裡存放的不是中世紀的長槍、長矛,而是大批的步槍與機關槍和成箱的彈藥及手榴彈。莫羅格好像是這個規模不大的軍隊的司令官。他對我們說:“自由的曙光很快就會出現,當我們準備就緒之後就向布達佩斯的政府發動襲擊,抓獲其首腦人物。匈牙利人民會站起來支持我們,因為法西斯主義正漸漸地威脅著歐洲大陸,我們能使偉大的國家不受日益膨脹的法西斯主義的擺佈。現在法西斯已在義大利掌權了。要想勇敢地對付法西斯主義,就得重振偉大的奧匈帝國之雄風。但第一步將是瑪律紮皇室的再生。”

  這座瑪律紮古堡已經歷了八百年的風風雨雨,但內部設施已是相當現代化了。

  我們被帶人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裡面還有一個私人浴室,我們在此痛快地洗了個澡,這兒肥皂。毛巾、刺刀一應俱全,衣櫥裡還特意為我們準備好了換洗的衣服。

  福爾摩斯把留了三十六小時的鬍鬚剃光之後對我說,“華生,我必須為沒有對你透露實情而向你道歉,但我確實認為你一旦自己領悟了所發生的一切,將會體驗到莫大的樂趣。我剛對霍迪尼去世一說產生疑惑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發現的結果。

  但與別人不同,我不願接受生龍活虎的霍迪尼竟會猝然離去一說。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們下一步棋反倒容易走了。”

  我沒多說什麼,心裡還沒有徹底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因此便換了個話題:“但願我們存放在旅館裡的行李不會有什麼差錯。”只聽福爾摩斯嘴裡咕噥了一句,表示對此不感興趣。

  後來在霍迪尼和他的女伴陪同下,我們享用了一頓豐富的佳餚。席間他把她作為“伯爵夫人”介紹給我們。用句不雅之詞,即是他的情婦。這是一個異常美麗的女人,是位有著羅馬尼亞貴族血統的難民。霍迪尼說:“我的家人到美國時差不多也是難民,所以我深知被當地人視為另類的那種感覺。我與艾娜伯爵夫人有許多共同之處,我們寧靜地生活在城堡裡,享受到這裡人們的尊敬。”

  要是能在倫敦的辛普森飯店品嘗到野松雞和洋薊,那就太好了。瑪律紮地區釀制的紅葡萄酒味道也相當不錯,醇美甘甜。但霍迪尼僅喝了幾杯天然檸檬水和酸橙汁。古堡裡富裕奢華的生活並沒改變他那有節制的飲食習慣。艾娜伯爵夫人對我們在英國和美國的生活經歷很好奇,問了許多問題。她還迫不急待地想知道外面世界流行的女裝式樣。我向來對這些事不太留心,所以幫不了她多少忙。沒料到,福爾摩斯卻能頭頭是道地向她描述目前風行的女裝及女袍款式。

  “華生,我是位偵探,密切觀察周圍的事物是我工作的一個部分。比方說,我發現霍迪尼先生並沒有完全放棄他的舞臺生涯,至少他還在不時地登臺獻藝。”我相信福爾摩斯說完這番話後,我吃驚的表情一定顯現在臉上。

  霍迪尼眯起眼睛問道:“是莫羅格還是其他人對你談起我每週一次的演出?其實我只不過變一點魔術逗他們開心而已。我還讓人在庭院裡造了一座小劇場。”

  “不,莫羅格和別人都沒向我提及過這事,我只是通過觀察得出了這一結論。

  華生對我的推演方法早已耳熟能詳,我確信他能給你作出解答。”

  我面帶羞赧地說:“好吧,我將盡力而為。就年齡而言,霍迪尼先生體形仍保養得很好,很顯然他一定堅持不懈地在鍛煉身體,使肌肉保持他顛峰時期的狀態。”

  福爾摩斯贊許地點點頭:“華生,你分析得棒極了,我敢打賭這座古堡裡一定有個健身房之類的東西。”

  “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你怎麼會知道我仍在表演魔術?”霍迪尼笑著問道。

  福爾摩斯沒有立刻回答,等到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才開口說,“如果世上有一件東西讓人看出他是個職業演員的話,那就是他的襯衫。不管這件襯衫洗過多少次,上面總沾有他常使用的各種化妝油彩痕跡。襯衫領口處留下的油彩最多,看一眼便一目了然。霍迪尼先生在緊身衣裡面穿了件襯衫,我注意觀察了一下領口,發現沒有扣上。華生,你看見那上面仍有粉紅色化妝品的顏料了嗎?”

  “是的,我看見了,但你又如何知道這並不是他以前在美國表演時穿的呢?你剛才還說過經常洗滌也不大能洗淨上面的油彩呢!”

  “言之有理。霍迪尼先生,請你把緊身衣解開一點,讓華生看看你身上的這件襯衫好嗎。”

  霍迪尼很客氣,起身脫去了緊身衣,把它掛在椅背上。我發現他襯衫的領口式樣很特別,在胸部口袋處還繡有瑪律紮王國的飾章圖案。

  飯後,霍迪尼把我們領進了城堡的畫廊。放在顯著位置的不是一排排古代皇室成員的畫像,而是一些剛剛有點褪色的畫像,我們看到了埃爾希親王的肖像,上面注著1868年所作。緊挨著的是霍迪尼肖像,畫中的他身著輕歌劇服裝,上面注著1927年所作。這兩幅畫並排地懸掛在一起,畫中人物外貌相似得令人驚愕。當我們踱到窄長的畫廊的末端,霍迪尼做了一個舞臺動作,用手指向最後一幅畫,這幅畫很大,佔據了很多牆面,畫中是位身著黑色舞裙,手持一把黑綢扇子的老婦人。儘管她的眼角上佈滿了歲月留下的痕跡,但仍美得令人炫目。畫的下方有一枚刻有文字的金屬牌,上面注著:西西莉亞皇后在布達佩斯國會舞廳。

  霍迪尼滿懷敬意地站在畫像前,“我親愛的母親,很久以前她曾做過一夜皇后。

  這幅身穿維多利亞皇后裙裝的畫是根據我為她拍的一張照片而畫的。”

  那天晚上我們還被引到劇場,它在庭院裡,顯得小巧玲瓏。當霍迪尼出場時,樂隊奏響序曲。只見他身穿華美的無尾禮服,皺巴巴的與他所有衣服一樣,好像穿著它在地板打過滾似的。面對二十多位身強力壯的觀眾,其中有我和福爾摩斯,他又一次展示了他那獨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笑容。在華爾滋舞曲聲中,他用敏捷的手法,先從空中變出一張張數不清的紙牌,然後又令人眼花繚亂地變出由十二張紙牌構成的一把扇子。接著他掏出一方非常透明的絲綢手帕,手一揮變出了一些活蹦亂跳的鴨子,一眨眼,這些鴨子又變成一面面圖案迥異的各國國旗,最大的一面旗上赫然印著瑪律紮王國的標誌,這時觀眾中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艾娜伯爵夫人隨之從旗下婷婷走出。當這對皇家伉儷並肩站在一起時,一群白鴿拍打著翅膀從幕後飛向舞臺。

  霍迪尼用手在她身上做了幾個催眠動作,艾娜便翩然升起飄浮在空中,仿佛躺在一張無形的沙發上,當霍迪尼輕輕一擊掌,她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隱遁一般。

  我驚異萬分地望著這一幕,雖然從前在馬西凱利尼劇場見過類似的表演,一個女人浮在空中突然不見,但片刻之後就發現她全身被裹在一條床單裡。而霍迪尼的魔術手法的確技藝超群,與眾不同。

  在下半場的節目裡,霍迪尼施展了他的拿手好戲,從手銬、鐵鐐、特製國服等封閉裝置裡成功地脫身。他還與艾娜合作表演了變形錯覺魔術,此術是他早年舞臺生涯中與比阿特麗絲連袂創作的,並因此一舉成名。

  演出仍在進行,我發現霍迪尼又創造了一系列新的魔術花樣,其巧妙的構思及表現手法不僅超越了他以往的節目,而且會令當代的魔術師感到望塵莫及。演出結束後我們向他表示祝賀,他很謙虛地說:“我現在有充裕的時間,又有許多能工巧匠輔佐。時間和金錢都不成問題。所以我能發掘出前所未有的新魔術。我真想讓霍華德·瑟斯頓、哈裡·布來克斯通來觀看我的表演。相信一定能讓他們大開眼界。”

  儘管我們在這座城堡裡過得非常愉快,但還是決定明天一早就離開,以免引起匈牙利政府特工人員的猜疑服可能他們仍在監視我們下榻的旅館。

  霍迪尼在與我們依依惜別時說:“記住,我的秘密只能對貝絲一人透露。告訴她如果其它的保險契約有麻煩的話或者她生活拮据時,我都歡迎她來我這兒生活。

  你們還可提一句酒吧男侍調製的馬提尼酒味道棒極了,她常對我說這句話。但如果她不肯相信的話——她很可能不會相信——,你們便把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字,對她複述一遍,這是我倆之間的私房話,當時我以為自己會走在她前面,便說在極樂世界裡如有機會傳給她一個幽靈資訊時,就用這個字。相信我,福爾摩斯,除了我和貝絲,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字。”說罷他伸手把福爾摩斯拉到一旁,撇下我和別人,對著福爾摩斯的耳朵輕聲說了個字。當他倆走回我們身旁時,霍迪尼說:“聽到我仍活著,她一定會尖叫很長時間,天知道她是出於悲傷還是由於高興——她感到緊張時總是如此反應。”

  返回布達佩斯的旅程比來時要麻煩得多,來時沒有經過事先策劃,而回去則特意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我們剛走出掩藏著古堡的森林,便捨棄轎車換乘一輛馬車,一路顛簸著駛到了布達佩斯郊外。下了車他們建議我們乘計程車進城。大約過了半小時我們才找到一輛破舊的計程車,司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

  這輛車把我們送到了旅館,我們身上仍穿著自己的衣服,但已被古堡的傭人洗熨得很清爽挺括。走進大廳,接待處的職員便招呼我們,他知道福爾摩斯會講德語,所以便用德語問道:“福爾摩斯先生,你們的房間被撞開了,我們只好派人請來了員警,他們搜查了房間並拿走了你們的行李。如果你們想取回行李的話,就得去員警分局一趟,警察局離這不遠,就在街角拐彎處。”

  於是我倆忐忑不安地來到了管理這一區域的員警分局。很快我就意識到我們的誠惶不安是有道理的。當我們剛開口要求取回行李時,坐在辦公桌後面的警官便向兩個員警示意,讓他們把我們捆綁起來,“嗨,英國人,說說你們的身份?到匈牙利有何公幹?把你們的旅行證件給我看看。”

  我們把護照放到桌上,他拿起護照仔細.翻閱,顯然他並不知曉福爾摩斯的大名,真是運氣。然後他對那兩個員警打了個手勢用匈牙利語說:“搜身!”他們從我們口袋裡翻出的第一件東西是福爾摩斯的筆記本,警官飛快地一頁頁地查看,當看到瑪律紮社團的十字架草圖時,他吃驚地瞪大了雙眼。他邊把筆記本還給福爾摩斯,邊讓人給我們鬆綁。然後揮手敬禮,恭敬地把護照還給我們。

  在走回旅館的路上我說:“真僥倖,還算順利,剛才我真擔心那張十字架草圖會惹是生非。”

  “我聽說過這是一個右翼的反對派組織,他們要麼威脅過這個警官,要麼已拉他人夥。幸好他沒發現瑪律紮保皇黨人的線索,因為匈牙利政府與瑪律紮社團一樣,仇視保皇黨!華生,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為好,今晚就乘夜車前往巴黎。”

  我已很多年沒去巴黎了。我看到那場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世界大戰給這座美麗的文化古城留下了斑斑傷痕。在瑪德琳大街附近,藝術家仍在為謀生而展示他們的作品,眾多美國遊客的出現,給巴黎注人了一些商業氣息。人們已無法辨別,奉獻自己作品的是饑腸轆轆的藝術家,還是天分極高的演員,這種人常裝扮成讓人憐憫的藝術家,手捧快速製作的臨摹贗品在四處兜售。我差點從一位年輕可愛的姑娘手中買下一幅魯斯·勞特累克的“真跡”,看上去她似乎並不知道這幅畫的收藏價值。

  福爾摩斯及時地阻止了我。他指著畫上現代油畫顏料對我說:“華生,如果你從側面看這幅畫,就會發現它上面有一層發亮的油膜,而晾乾的油畫顏料是沒有這層東西的,它至少需要一年才能晾乾。由此可見這並不是幅年代已久的真跡,儘管為了使它看上去很舊很可能用了很多手段。”

  幸好這位姑娘聽不懂多少英語,但她看得出是福爾摩斯攪黃了這筆生意,氣得瞪大杏眼怒視著福爾摩斯。我急忙把他拉到一位畫家面前坐下,畫家身邊的展示牌上貼著他為海明威和王爾德畫的速寫。僅寥寥幾筆他就勾勒出一幅福爾摩斯的側影,這幅側影像畫得很出色,可與佩吉特大師的任何作品相媲美。畫家覺察到此人與福爾摩斯很相像,但沒多說什麼,顯然他認為這純屬巧合罷了。接著這位身兼攝影師的畫家為福爾摩斯提供了幾套化裝服。他說只須付上幾枚法郎,便可穿上一套拿破崙的裝束拍照留念。在衣箱裡翻了一會兒,他找出一頂獵鹿帽,一件無袖長披風堅持讓福爾摩斯披掛上不一會他又弄到一隻煙斗讓福爾摩斯叼在嘴邊,使一切顯得更臻完美。這時一群遊客圍了過來,確信這是他們所見過的與福爾摩斯最為相像的人,而無人會想到他們看到的竟是福爾摩斯本人。一位來自波士頓的女人用手臂摟著我的朋友,嘴裡催促道:“快拍照,婦女協會的人一定會以為我是在倫敦貝克街拍的這張照片!”她朝那個樂不可支的攝影師手裡塞了幾枚法郎。很快這裡便聚集了一隊遊客等著與長相酷似福爾摩斯的人拍照留影。為了自己的名聲,福爾摩斯婉言謝絕了攝影師提出的與他共用這筆意外之財的要求。

  不久我倆便坐在一家咖啡館裡,談論著剛才那段趣事。我對福爾摩斯說:“幸虧能認出你的人不多,把你畫成漫畫了,公眾倒一眼就認出你了。”他點點頭道:

  “我敢斷定在我們合作的這些年裡,你大概只看到過我三次戴這種豬鹿帽,身穿長披風。這個形象之所以留在人們心中,真得感謝佩吉特大師的作品及在影片中飾演我的吉勒特的出色演技。要是沒有這些使人過目不忘的東西。我想去哪都成,不會被名聲所累。”

  我們按原定計劃乘坐法國客輪“勃良第”號重返紐約。這艘船的船長似乎下決心要贏得某種比賽的藍級帶大獎,船開得飛快。在船上我們僅出席了一次社交聚會——化裝舞會。我扮作福爾摩斯,身著長披風,頭戴獵鹿帽,而他卻頂著我的圓頂禮帽,貼著引人注目的假鬍鬚扮作華生醫生。雖然我們的這幅模樣引起人們的譁然大笑,卻滿足了福爾摩斯那詭異的幽默感。

  第四章最後的降神集會

  回到紐約之後,我們發現比阿特麗絲不在城裡,此刻她正與亞瑟·柯南道爾夫婦一起在亞特蘭大度假。福爾摩斯也並不急於把霍迪尼的秘密告訴她。因此我倆輕鬆地在這座大都市里打發時光。我本打算乘此機會飽覽這裡的各種風情。可為了福爾摩斯,我放棄了這一初衷,先陪他一起欣賞了一場小提琴獨奏會。然後經過一番喬裝打扮,我們參加了曼哈頓獵鹿帽愛好者舉辦的會議,到場者都是對福爾摩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社會名流,其成員中不乏醫生、律師、商人及婦女。他們全身心地致力於對《情節》雜誌上各種報導的研究,似乎理解得比作者力圖表現的還要透徹,並大膽地提出新的詮釋。我與柯南道爾曾聯手寫過很多偵破故事以饗讀者,但從未想到過能聽到如此有學術性的論點。一位陸軍少校提出他的見解:約翰·華生醫生實際上是個女人,名叫瓊·華生。還有一位年邁的新澤西職員堅持認為,正如人們最初信以為真的那樣,福爾摩斯早已在瑞布巴哈瀑布事件中喪生。“從那以後我們所聽到的福爾摩斯肯定是個冒名頂替的江湖騙子!”他提醒眾人道。

  會議休息片刻,人們享用了一些哈得遜餡餅和貝克街飲料。接下來便是此會的最後一項活動,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發表演講,毫無疑問,她對自己所說的東西深信不疑。

  “朋友們,獵鹿帽協會的會員們,我準備向你們講述我的英國之旅。在我們抵達倫敦的第一個早晨,天空飄浮著層層霧靄,周圍一些人的言語談吐就像《哈姆萊特》劇中約翰·巴里莫爾的臺詞一樣晦澀難懂。但被英國人稱之為奧克尼郡的那些人除外,我猜他們大概來自蘇格蘭。他們的發音與眾不同,常省去H 音,讓人好笑的是他們還喜歡用食指輕輕叩打自己的鼻子。我向其中一個人打聽福爾摩斯的家在哪裡?他答道:‘夫人,難道你不知道他在薩塞克斯海邊養蜂嗎?”’“他什麼時候去那兒養蜂的?‘我又問道。

  “突然,他變了臉粗暴地大聲叫道:‘驢耳朵。’他這句話,使我不知所云。

  這時一位警官走過來幫助了我們。他詢問了幾個身穿高爾夫短褲的人,他們一致認為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數年前就離開了倫敦。我請他們告訴我福爾摩斯現居住在何處,對這個問題他們總是意見不一,眾說紛紜。顯而易見,福爾摩斯告誡過他們不要輕易地對別人洩露他的住址。另外貝克街根本就沒有221B號門牌號碼,我想這一定是那個華生醫生故意杜撰的。”

  我們悄悄地退出會場,在夜色中漫步,福爾摩斯咯咯地笑個不停,對我說道:

  “瞧!華生你幹了些什麼?我斷定剛才那位女士會說,她在倫敦地鐵裡看到的肯定是赫赫有名的毛瑞艾特。”

  第二天,比阿特麗絲隨同道爾夫婦回到了紐約。他們三人興奮不已地議論著一位教土,在亞特蘭大他們讓這位教士舉辦了幾場降神集會。比阿特麗絲對福爾摩斯說:“布裡傑牧師如果不是真正的騙子,就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了!儘管我仍懷有戒心。他聲稱將通過一個哈裡與其母親生前講定的一個字,就能從哈裡的母親那兒獲得一個資訊,這個字便是‘饒恕’。哈裡生前絕不會把這個字洩露給別人,我也不會!”

  福爾摩斯皺起眉頭提醒道:“你不要太自信了吧?”

  她朝四周張望了幾下,確信柯南道爾夫婦不在視線之內,便說:“唉,你知道嗎,有時我多喝了幾杯馬提尼酒就會說走嘴。但我真的沒對任何人說過這個字。順便問問,你們的調查進展得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有新的情況嗎?”

  福爾摩斯生怕別人聽見他的話,便輕聲地說:“親愛的女士,很快就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但不是現在。”

  就在這時道爾夫婦朝我們這邊走來,他倆仍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布裡傑牧師舉辦的那些降神集會。亞瑟爵士道:“華生、福爾摩斯,我正在安排明晚在阿爾崗昆飯店舉辦的一場降神集會,請你們兩位光臨此會。我想不管你們有什麼疑慮,應該保持冷靜,等集會結束後再說出你們的看法。這次集會僅有我及我的夫人,你們倆和霍迪尼夫人參加。布裡傑牧師大人已經使我們與哈裡的母親的亡靈取得了聯繫,要是你們當時能在場親眼目睹的話,也會贊同我這一觀點的。他已作出承諾明天將竭盡全力去召喚最難捕捉的哈裡·霍迪尼的在天之靈!”

  “我們當然會應邀而去的,亞瑟爵士,請你放心,不管我們會有什麼想法或發現,都不會流露出來。”福爾摩斯保證道。

  在回布朗斯通旅館的路上,我不解地問福爾摩斯:“你剛才為什麼不把我們查明的真相告訴比阿特麗絲?否則這事就可以了結。我們本可以找個機會與她私下密談的。”

  “華生,我很想參加由布裡傑牧師主持的降神會,我確信這裡一定會有些趣事。

  我認為這位女士不會對霍迪尼仍活著的消息感到高興,所以最好拖延幾日,等我們動身回國之前再告訴她。有時她火氣特別大,我會被她纏得頭痛的,我已是個年逾古稀之人,無法忍受她那沒完沒了的抱怨。”

  福爾摩斯果真說到做到,第二天早上他便立即為回國做準備。我們到輪船公司預訂了兩張返回南安普敦的船票,回到旅館時,看到比阿特麗絲留下的便條,上面寫著要求與我們儘快見面。

  他悄悄地塞了一美元給接待處的職員:“如果霍迪尼夫人光臨此地,請對她說,我們出去散步還沒回來。”

  這位得到好處的職員瞪大雙眼道:“哦!是女人的麻煩嗎?放心,一切有我來處理!”

  那天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消磨在中央公園的動物園裡。這真讓我大為惱火,因為福爾摩斯去蒙特利爾時,我已流覽過此地。他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我們坐在橢圓型的海獅池邊時,福爾摩斯說:“你能在紐約找到一處碰不到她的地方嗎?”除了修道院她不會去,我確實再也想不出其它什麼地方了。因此只好隨遇而安地待在這裡。沒料到我竟會和福爾摩斯一樣開始對動物的王國有了一些興趣。多年以來,他那淵博的知識一直讓我驚歎不已。比如說,在獅房裡有兩頭獅子分別關在兩隻籠裡。依我所見,都是滿身鬃毛的非洲獅,沒什麼不同。福爾摩斯卻指著其中一頭獅子說:“這是新近才送來的,而另一頭獅子已在動物園裡關了很久了。”我很納悶他怎能分辨出它們的不同之處,我覺得福爾摩斯的推測很難得到證實。後來一位飼養員推著一輛裝滿肉食的獨輪車過來,他往每個籠裡扔了一塊肉,兩頭獅子立即撲向它們的口糧,狼吞虎嚥地猛吃起來,飼養員指著其中一頭獅子道:“它來的時間不長,但已漸漸適應了。”說著便推著車往豹箱走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張口結舌地問福爾摩斯:“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

  “聽著,華生。我的推論方法你是很清楚的,我對眼前所見之物總是不會輕易地放過,至少算得上是個像樣的觀察家吧!”

  我仔細地查看兩隻籠子,想找出些不同之處,比如說,“1927年6 月進國的牌子”等一些能說明問題的證據,但什麼也沒發現。

  “餐車出現之前,兩頭獅子在做什麼你留意過嗎?”福爾摩斯問道。

  “一個在來回踱步,另一個靜靜地坐著,怎麼啦。”

  聽了我的回答,福爾摩斯鼓掌叫好:“你觀察得很仔細,但意思表達得不夠充分。華生,那頭獅子為何喜歡踱來踱去地打發時間呢?”

  “我想,它之所以這樣不停地走動,是不是對囚禁在籠子裡的生活感到絕望了?”

  “並非如此華生。要知道野外的獅子一天要睡上20/J ‘時,其餘的4 小時便用來追逐羚羊或斑馬,這頭精力旺盛的獅子這樣做,只是出於習慣,在晚餐到來之前,走動4 個小時。而那頭進園時間很久的獅子已被馴服,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不過身體很健壯。那頭從非洲捕獲的獅子也已學會享用嗟來之食,但要幾天,不,要數周之後它才能學會眼巴巴地等待晚餐的到來。不久,它不會在籠子裡踱來踱去地走上好幾個小時了。”福爾摩斯的這番答覆,像以往一樣簡潔明瞭,然而,回答這一問題所需付出的努力比我們想像得要多。

  隨後,我們在喬的小飯店裡吃點東西,這個飯店實際上是個經過改建的火車車廂。我們在櫃檯的轉椅上就坐,對面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漢子,他的頭髮及鬍鬚也是紅的。

  “兩位想吃點什麼?來兩三個麵包怎麼樣?”他熱情地問道。

  於是他忙著把一種像魚圓的東西塞人一個個小圓麵包,我對福爾摩斯說他這人的口音真怪。

  “愛爾蘭的父親、希臘人的母親,華生,你注意到沒有,典型的愛爾蘭移民說話時都喜歡帶S 音。”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他是愛爾蘭人嗎!”我問道。

  “根據他頭髮的顏色、容貌及口音都像是愛爾蘭人。這種口音在愛爾蘭首府都柏林非常流行。”

  “會不會他的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是希臘人呢?”

  福爾摩斯不以為然地說:“依我之見,他多半是愛爾蘭人。”看到他那自鳴得意的樣子,再加上剛才在獅房的一幕,我不由得感到惱怒。難道他現在已變成了美國人常說的那種自以為是的人嗎?

  我俯身靠著櫃檯問那位紅臉漢子,“對不起先生,你的尊姓大名?”

  “我叫喬……把它放在那兒,朋友。”

  他伸出一隻紅潤的大手與我相握。福爾摩斯坐在一旁的轉椅上,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神情。

  回到旅館之後,我們草草地洗澡修面,然後穿上西服在指定的時間裡來到了阿爾崗昆飯店。我很高興能與亞瑟爵士以及他那舉止優雅的夫人再次相見,這對誠實謙遜的夫婦仍忠貞不渝地篤信招魂術。現在世界上心術不正的騙子大有人在,可輕易上當受騙的人,往往是一些明察秋毫之士。在我與亞瑟爵士長期合作撰寫福爾摩斯偵探故事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常常一眼就能識破錯綜複雜的騙局。比如,對“紅發會”的內幕,以及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案中涉及的似乎無法解釋的神秘事件,他都能敏銳地覺察到作案動機及手段。可為什麼他竟對那些自詡能用魔力召喚已故親人亡靈的騙子卻看不透?

  比阿特麗絲向我介紹了布裡傑·約書亞牧師。他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身著一襲黑色法衣,濃密的栗褐色頭髮吹剪得很得體。胸前掛著一副金邊夾鼻眼鏡,需要時便戴上。眯起雙眼窺視物體時,就像手持長柄眼鏡的公爵夫人。他說話的語氣很和善,帶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禮節性的寒暄之後,我們一起步人了專門為降神會準備的小房間。除了一張桌子和與之配套的座椅,房間裡沒有陳列櫥,沒有喇叭。實際上沒有一件專職巫師通常使用的隨身用具。僅有的一扇窗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布料,因此燈一關上,整個房間就一團漆黑。在降神會開始之前,布裡傑神父做了以下的開場白。

  “親愛的朋友們,今晚我們相聚在此,心裡懷著同一信念,即希望能與我們已故的兄弟霍迪尼取得聯繫。我是在場的人中惟一沒見過他的人。儘管如此,我相信他的靈魂一定會召之即來。如果此舉大獲成功,其意義將會超過我們在亞特蘭大舉辦的那場降神會上,我略施魔法喚來了霍迪尼的母親,西西莉亞的亡靈,她不但與我進行了交談,而且還透露了她與霍迪尼之間的秘密約定。霍迪尼生前是個疑慮滿腹的人,他甚至懷疑亡靈的存在,更不用說相信靈魂與活著的人取得聯繫的可能性了。他的疑心病太重,以至於在自己與亡靈之間築起了一道屏障,使他無法相信任何魔法師的功力。你們不會對一個活著的朋友說,我不相信你。如果以同樣的口吻對待敏感而又脆弱的亡靈,那將無法與之交流。不過今晚不會發生這種現象。到場的人也許持有不同的信念,但至少是思想開明之士,我覺察到這點。所以我相信我們一定會不虛此行。我向你們保證我不會有任何騙人之舉,也不使用任何輔助工具。

  今晚你們看不到手掌叩擊的動作,看不到遮人避目的陳列櫥和石板,此外,引用霍迪尼的一句口頭撣,我也沒帶應急的錦囊妙計。”

  說罷他卷起了衣袖,狡黠地瞥了我們一眼。引得我和亞瑟爵士抿嘴輕笑,比阿特麗絲也佯裝附和著於笑了幾聲。

  他最後說:“如果我能與霍迪尼取得聯繫,他將會直接與我們交談,雖然他的聲音與在世時不同,使你們無法識別,亡靈通常都是這種聲音。好了,讓我們開始吧。福爾摩斯先生,你離電燈開關最近,能否請你關閉電燈使我們思想更為集中。”

  當福爾摩斯起身關燈時,霍迪尼的身世之謎在我腦海裡一幕幕地迅速閃現。在場的人中只有我與福爾摩斯清楚霍迪尼仍安然無恙地活在世上,不可能會傳遞什麼亡靈資訊。要是布裡傑神父今晚呼喚不到他的音訊,也許他真是位元誠實可信之人。

  但如果他聲稱從霍迪尼之處得到了一些音訊,那他就是個騙子。

  燈滅之後,屋內一片黑暗寂靜。約摸兩分鐘沒任何聲響,除了腳的輕輕挪動及兩位女士裙擺磨擦的瑟瑟聲。然後我們聽到了布裡傑神父的聲音,他的嗓音比剛才更富於激情:“我請求天國的亡靈嚮導,鷹隼酋長,請你在眾多的亡靈之中為我尋找我們想要與之聯繫的亡靈。鷹隼酋長,你在那兒嗎?請回答我的呼喚。”

  大約十秒鐘後,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布裡傑兄弟,我在這兒,你希望與誰獲得聯繫?”

  布裡傑神父恢復了自己的聲音:“酋長,請為我們喚來親愛的霍迪尼兄弟的亡靈,把他從天國帶來與我們交談。他親愛的妻子比阿特麗絲,他的生前好友道爾夫婦及來自英國的福爾摩斯先生、華生醫生都在此恭候。請讓霍迪尼開口對我們說句話。”

  我們又聽到那位助人為樂的印第安酋長的聲音,“布裡傑兄弟,哈裡·霍迪尼的亡靈就在我身邊,請你與他交談。”

  布裡傑在苦苦懇求道,“親愛的霍迪尼兄弟,請說話,請對你妻子說些什麼。”

  我承認下面發生的事嚇了我一跳。那自稱是霍迪尼的聲音根本不同於他真實的嗓音,其語音語調不像是個變魔術的雜耍藝人,而更接近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演員。

  它的音色醇厚,很像表演獨具一格的亨利·歐文爵士,但有點美國腔。

  “貝絲,親受的貝絲,我在這兒,你的哈裡!親愛的,我知道我的聲音與素日不同,這是因為我在天國的緣故。我真的在這兒,你還記得我們的密碼嗎?很久以前我們在演出中設定的暗語:‘羅莎貝爾’,‘回答’,‘說’,‘祈禱’,‘回答’,‘看’,‘說’,‘回答’,‘回答’,‘說’!我說得對嗎?”

  比阿特麗絲喘著氣說:“對。”

  自稱是霍迪尼的聲音繼續往下說:“貝絲,等我走後請把你手上的結婚戒指脫下,向你的朋友展示鐫刻在箍內的字——羅莎貝爾,你可以告訴他們此字的含義。

  我想這個字你從未對別人說過,也沒把戒指的內箍給別人看過,是嗎?你應該注意布裡傑·約書亞兄弟的每句話。他是個好人,會對你的未來提出中肯的建議。親愛的貝絲,我愛你,雖然我得離去,但如情況許可,我還會返回與你談心……再見,親愛的……羅莎貝爾!”

  聲音漸漸減弱,最後布裡傑說道:“福爾摩斯先生,請打開燈,我太累了,得休息一會兒。”

  福爾摩斯把燈打開後,我看到布裡傑牧師癱軟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親愛的比阿特麗絲,請取下你的婚戒,讓我們證實哈裡兄弟之言是否確實。”

  她很輕鬆地把戒指脫下,用一個舞臺動作把它拋在桌上。亞瑟爵士問她是否能看看,征得同意之後,他手持戒指,仔細地觀察。隨後他把戒指傳給大家,並說,“羅莎貝爾這個字的確刻在箍內。”

  福爾摩斯掏出放大鏡眯起眼晴悉心審視戒指的內側,同意亞瑟爵士的觀點。

  “霍迪尼夫人,你能肯定,自這個字被刻上之後,沒人看到過嗎?”

  比阿特麗絲點點頭道,“哈裡所說的字是我們兩人在35年前表演中使用的心靈感應術。通過這十個字及不同的排列組合,他能向坐在臺上雙眼被蒙住的我傳遞所有的資訊。比如說,‘羅莎貝爾’‘回答’‘這是什麼’?這暗示一塊手錶。‘祈禱’,‘說’暗示一個男人,‘說’,‘祈禱’暗示一個女子。這只不過是很簡單的代號,沒什麼奇怪的。”

  不一會兒,布裡傑神父恢復了體力,我們便一起來到了飯店酒吧,比阿特麗絲請他喝杯咖啡。道爾夫婦對布裡傑的表現讚不絕口,還說他們期待著下一場降神會的到來。我卻對羅莎貝爾這個名字感到好奇,向比阿特麗絲問道,“這個名字有何重要意義?為什麼霍迪尼要把它秘密地刻在戒指裡?”降神會結束後,她已喝了三杯馬提尼酒。“這個名字與一首歌曲有關。那時我和我的搭檔以雷納姐妹的身份賣藝時常唱這首歌。哈裡與我第一次相見時聽到的就是這首歌曲。”她答道。令我們感到難堪的是,她當即用刺耳的女高音唱起了這首歌,歌聲吸引了酒吧裡眾多客人的注意。

  “羅莎貝爾,我的羅莎貝爾。

  我說不出有多麼地愛你,你把我弄得神魂顛倒,我愛你,親愛的羅莎貝爾。“道爾夫婦明智地決定降神會到此為止,他們不贊同地朝福爾摩斯揮手告別,因為福爾摩斯對神奇的招魂術缺乏信念。

  在他們準備乘計程車離去之時,亞瑟爵士說:“福爾摩斯,損害我們之間友誼的是你一直不肯相信超越自然的顯現,尤其是招魂術。剛才這一幕你已親眼目睹了布裡傑牧師的手法,我想我們的關係因此將有所改善。你知道霍迪尼對魔法師的態度總是使我感到煩惱。我承認他揭穿過一兩個騙子,但並不能因此而斷然指責所有誠實可信的魔法師,輕率推論必鑄成大錯。”

  然後他轉身對布裡傑說:“親愛的先生,請你順便搭乘我們的計程車一道走好嗎?”

  他們走開之後,比阿特麗絲又為我們要了一杯咖啡,她自己又喝了一杯馬提尼酒,“醫生,說說你們對今晚降神會的看法好嗎?”她開口問道。

  “我感到非常震驚!”我老老實實地說。

  我真的受到很大的震動,要不是數天前與霍迪尼親自交談過,我一定會對這次降神會所展示的一切深信不疑。我請求比阿特麗絲再說一些有關密碼的事。

  “好吧,醫生,我這就對你說。很久以前,我和哈裡都是馬戲班的演員。哈裡表演脫身魔術,還兼任馬戲團的節目主持人,在穿插表演中扮大猩猩,我是他的助手,但同時也身穿男孩衣服與小丑一起登臺獻藝。我倆一同能掙20元,伙食免費。

  除表演以外,我們還得幫助搭拆帳篷。儘管很辛苦,但我們也毫無怨言。後來生意不景氣,老闆破了產。有一天,他突然撇下我們,揚長而去,馬戲團只好被拍賣。

  我和哈裡身無分文,束手無策就像遠離親人的孤兒。但哈裡是個堅強的男子漢,他想出一個謀生之道。有些日子,我們在戶外表演,在鄉鎮的廣場哈裡表演魔術、脫身術和讀心術,我是個相當不錯的手相專家。為此,我們編了這些密碼。不久我們發現,用迷信的手法很容易騙過那些鄉下人,我們比招魂巫師幹得還要神!”

  我吃驚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也舉辦過降神集會。”

  “一點不錯。我們常常租一個大廳,在報上刊登降神會的廣告。前來參加的人絡繹不絕,比看我們任何一場演出的人都要多得多。開場白總是先表演讀心術。我雙眼被緊緊蒙上,通過暗號傳遞資訊。然後佯裝從已故的親人那兒得到消息,甚至在夜裡,我們悄悄地徘徊在墓地,打著手電筒,辨認墓誌銘。我們總是尋找剛去世的人,設法查明與他有關的所有情況,以便在降神會上把這些作為來自幽靈的訊息拋售。我們收集了大量的資訊,非常有用,用句行話來說,用招魂術迷惑鄉下人,對我們來說是易如反掌。”

  福爾摩斯一直默不作聲,這時他插言道:“你們還幹些什麼?是不是還搞些私人諮詢活動?”

  “是的,每次降神會結束後,以解答一些有關他們已故親人的疑問為名,我常留下幾個愛傳流言蜚語的當地人。我總在化裝室裡,這些人對我的表現沒有不滿意的。有時,每次收一美元的費用,那些女人被我迷住了。那些男人則不容易上當受騙,但在降神會場裡我也設法與他們漸漸搞熟了。嗅,沒什麼了不起的,只不過是想讓他們聽從我的擺佈,當然,我們並不以此為榮。現在你們清楚了,哈裡為什麼對騙人的招魂術如此諳熟。雖然這些年來他一直試圖忘卻這些事。我想,他這樣做是為了驅除縈繞在他心靈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我與哈裡不同,我接受招魂術巫師的觀點。如果打算重操舊業的話,我需要引起公眾注意。數以百計的人目睹過我們的讀心術,其中有些是魔法師,他們很可能看破了我們的奧秘,甚至有可能記住這些密碼及它們的前後順序。”

  “親愛的夫人,聽了你的這番話,我就不必再談自己對密碼的看法了。現在請說說你的戒指及裡面刻的字,你過去對布裡傑提過這事嗎?”

  “提過,我說過戒指內刻有字,但從未告訴他是什麼字!”

  “這我相信,你是不是在亞特蘭大城告訴他的?”

  “是的!”

  “但你最近曾把戒指從手上取下來過,也許是多年以來第一次。”

  “你怎麼會發現的?”

  “降神會後你很輕鬆地就取下了戒指,然而我注意到你手指上的很深的印痕,這表明在此之前你從未脫下過它。因此我推測你最近曾取下過它,儘管是多年來第一次。”

  “你分析得很不錯,我在亞特蘭大曾與布裡傑牧師一起購物。他帶我進了一家珠寶店,準備買些禮物送給他的侄女,想請我當當參謀,替他的侄女挑一些領帶別針。這時店主走過來,提出要為我免費清洗手上的戒指,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它從手上取下,因我不想錯過這個省錢的機遇。戒指被店主清洗完畢之後,我又戴上了它。但福爾摩斯,我的老朋友,當時布裡傑在店堂的另一端挑選領帶別針。”

  “的確如此,但在領你去珠寶店之前,他已經賄賂了店主,讓他窺視你戒指裡的字。不要忘了,你對布裡傑說過戒指裡的秘密。”

  看得出,比阿特麗絲對福爾摩斯的推論毫不驚訝,並不把自己被騙一事看得很重。“他真是個鬼才,是我喜歡的那種人。”她說。

  “你說得一點不錯,他是個挖空心思想索取錢財的人,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貝絲聽了這句話,似乎顯得不大高興,她把第四杯酒一飲而盡,然後說道:一好吧,福爾摩斯先生,讓我們舉辦一個小型降神會,你做巫師,向我們露一手你的本事。“

  我完全沒有料到福爾摩斯竟一口答應了她的要求。我意識到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不想過早地把我們所發現的真相如實對她相告。可我覺得這有點過分了。

  福爾摩斯靜下心來,佯裝進入一種催眠狀態。過了片刻,他開口道,“我懇請哈裡·霍迪尼的亡魂顯靈,告訴我他與妻子之間曾有過無人知曉的隱秘!”然後,他一臉輕鬆地對比阿特麗絲說,“霍迪尼已經把這個秘密悄悄地告訴了我,我不得不對你說。”

  她臉上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俯過身靠近福爾摩斯,精心修剪的頭髮垂了下來。

  我看見福爾摩斯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但一個字都聽不見。沒想到比阿特麗絲伸出右手,“啪”的一聲摑了福爾摩斯一記耳光。頃刻,他那五官分明的臉似乎紅腫起來,可他卻像我們在雪茄店門口見到的那個印地安木偶一樣,紋絲不動。比阿特麗絲雙目圓睜,臉上露出警覺的神情,她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過了很久她才說,“這個婊子養的還活著,是嗎?”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點點頭。

  我試圖緩解一下這種尷尬的場面,便勸慰地說,“親愛的女士,聽到這個消息你應該高興才是!”她沒有吭聲,但幾乎是仇恨地瞥了我一眼。

  接著,我和福爾摩斯分別向她講述了我們的匈牙利之行,以及在那一周裡所發生的一切。她提了很多問題,我們都給予了準確的回答,然而,她似乎仍不明白,火氣越來越大。最後,除了把霍迪尼歡迎她前去團聚一事告訴她外,就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他在開什麼玩笑!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會在那四處都是穿堂風的破古堡裡生活,眼睜睜地看著他和那個女人生兒育女?不!我才不會去呢。我雇傭你們是為了幫我找到有利的證據,證明哈裡確實死於謀殺,從而使我能拿到那筆鉅款,成為一個真正的富婆。我現在只好再拿出點錢來,擺平這事,封住你們的嘴。要多少錢?開個價吧!”

  她這種明目張膽的賄賂使我驚得一時語塞,福爾摩斯卻鎮定自若地說,“霍迪尼夫人,是你要求我,不,是你懇求我調查霍迪尼的真正死因。現在已真相大白,遺憾的是它不合你的心意;我也認為這事最好不要向外透露,但如果政府有關人員要求我作出解答,我只有道出真情。當然,我不希望政府或員警對此事感興趣。”

  福爾摩斯的這席話使她如釋重負,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飯店門廳走去,快到門口時她轉過身說,“福爾摩斯先生,你將會收到我的支票。我欠你一份情!”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酒吧裡的常客,那些高談闊論的戲劇評論家、憤世嫉俗的小說家,都沒有留意到比阿特麗絲怪誕的情感發洩。我們繼續談論著霍迪尼令人難以置信的身世之謎,慢慢地品嘗咖啡,福爾摩斯給煙斗裡裝滿煙絲,期待著回到布朗斯通旅館裡好好休息一番。

  “福爾摩斯,現在整樁案子已經結束,你可以把霍迪尼與比阿特麗絲的隱秘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你是我最老的,不,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相信你決不會把這個秘密吐露給別人,尤其是那些熱衷於閱讀偵破故事的讀者!”說著,他湊近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個字。他的擔心幾乎是多此一舉,因為我決不可能把它寫入本書中。我頂多只能說,對比阿特麗絲摑福爾摩斯的那記耳光,我表示理解。

二十九、戰利品館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今天心情不錯,房東太太哈德遜夫人同往常一樣為我們做好了可口的早飯。讀完報紙時,我們看到太陽已經升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了屋裡,看來,這又將是晴好的一天。

  “知道嗎,華生,我相信這般晴好的早晨一定會帶給我們一個有趣的案子。”

  我朝福爾摩斯看了看,點頭說道:“那我們何妨不過一會兒再去逛公園,比如說半個小時以後,這樣,也免得錯過這樁即將上門的趣事?”福爾摩斯走到窗戶邊,往下看了看貝克街,只見街上已是車來人往、一片繁忙。他撫弄著長長的下巴。他的雙眼總讓我想起鷹,明亮又機警。過了一會兒,他轉身對我說:“假如沒搞錯的話,華生,從停在門口的那輛馬車車門上的盾形紋章來看,我們的下一個案子將和一個王宮貴族有關。”

  門外有兩個人正在說話。其一是哈德遜夫人,另一個則聲音低沉。片刻之後敲門聲響起,福爾摩斯上前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是哈德遜夫人,她往後退了幾步,讓一個陌生人走上前來。“福爾摩斯先生,有一位先生要見您。”哈德遜夫人說道。

  走上前來的那個陌生人,塊頭大得像座山,中年光景,身著軍服,胸膛寬厚而且臉部粗擴。他突然伸出手說道:“敝人西德姆斯子爵……我想我很高興能問候福爾摩斯先生和……”他掃視了一下房間,見我拿著早報站在一邊,便接著說:“華生醫生。”

  這位來客沒有絲毫的靦腆,我們本來也無需像往常一樣,將訪客領進屋並令其放鬆,但福爾摩斯還是這樣做了。這個子爵顯然不像個有麻煩的人。他微笑著,顯得開心又輕鬆。福爾摩斯說道:“嗯,先生,您的問題顯然不怎麼嚴重。也許稍微新奇有趣一點,而不會是災難性的,對嗎?”來客聽罷,臉上又露出一絲微笑。

  “那麼,你是已經聽說我家戰利品館被偷的事情了?”他問道。“沒有,”福爾摩斯回答,“您的情緒看起來非常好,讓人覺得不會有什麼不祥之事,否則,您就不會笑得這麼自在了。相信我的直覺,前來向我和我朋友求助的很多人都是一臉愁容,而且通常都處在絕望的邊緣。”

  來客又微笑地說:“誠然,我的問題不會令人絕望也不是真的很嚴重,但它卻令我費解、迷惑。”福爾摩斯坐回椅子,說道:“聽起來不錯。在這麼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將要捲入一個令人興奮的難題,而不再是面對一個沮喪抑鬱、滿臉愁容又手足無措的客戶了。請隨便說吧。我不會中途打斷您,除非有必要讓您說清楚那些我需要弄清楚的細節。”

  伴著街上小販的叫賣聲,賣牡蜊的人粗啞的嗓音以及一群馬“得得得”的奔跑聲,這位高貴的子爵說起了他的故事:一我在印度的軍團裡呆了許多年,離開那裡後我成了一個不錯的馬球選手。我不僅收集了大量的盾牌,還搞到一些人們競相擁有的最好的戰利品。我或許要說,我為自己能帶著這些收藏品回到故國而自豪。

  “父親在我回來後不久就去世了。從那時起,我便決定要建一個戰利品陳列室兼盔甲博物館來展示我在東方的那些年裡收集到的日本以及其他東方人的盔甲戰袍。

  “要知道,如果能收羅到我所指的那些物品,誰都願意在戰利品館裡和這些東西共眠,而無需女人的陪伴了。可是,就在我考慮把戰利品館建在何處時,我家就遭竊了。

  “遭竊的是兩件戰利品,不過,員警很快就抓住了壞蛋,並把東西還給了我,但這卻讓我想起,如果我的收藏品招賊,我就應該採取一些防盜措施。

  “於是,我便叫人在離府邸五百碼遠的地方建起了戰利品館,並在其周圍布下陷阱、能啟動獵槍的絆網、以及一群鵝。我做事從來不半途而廢。”聽到他提及一群鵝,我的臉上顯出一絲驚奇之色。福爾摩斯見狀便屈身向前對我說:“鵝是在有不速之容侵入時用來發出警報的。兩千年前的羅馬人就曾用它們來看守門戶。只要有一丁點異常的響動就會引得它們嘎嘎亂叫。”這麼一說,我明白了不少,但仍舊感到很新奇。我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子爵便接著說道:“為了防賊,我在戰利品館上花了大量的時間與金錢。要知道,白天是安全的,因為任何外來的侵入者都會被看見,但是到了晚上,如果沒有絆網、陷阱和鵝,我就無法保證了。

  “不過,我自信能採取各種措施使之安全無事。正如我所說的,那要花去我很多時間與金錢。那些從我這裡租種土地的農民,其實都在向我的手下抱怨,說我因此冷落了其他事情。就算如此吧,反正我是沒打算讓別人來偷我珍貴的戰利品的。

  這樣,你就能想像有一天我去察看戰利品館,發現房門未鎖,一件珍貴的戰利品不翼而飛時,我那震驚的樣子了。

  “我讓獵場看守員和園丁將每一個絆網、每一支獵槍都檢測了一遍,還看了看那群鵝。竊賊是如何得以越過鵝群的呢?我可以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惱怒極了,因為我們對竊賊到底如何得手竟一無所知。”

  “幾個星期後,這種事又發生了。我真是無法相信。因此,我加強了戰利品館的安全防範,不僅設下了更多的陷阱、獵槍,還在絆網上添上鈴鐺,使之叮噹作響,從而令跨越更加困難。於是,每逢起風的夜晚,獵場看守員就要不斷地被驚醒。要知道,對鈴鐺而言風能讓它們響上好一陣子的。咳,就在我認為已把竊賊嚇退之時,事情竟然又發生了。我的又一件戰利品被偷了。我可以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憤怒到了極點,但同時,我又不禁佩服起竊賊的精明來。他將我打敗了,是的,打敗了。”

  他看著福爾摩斯,身子傾靠在椅子上,等著聽別人的意見。福爾摩斯將剛才一直玩弄的鉛筆擱在椅子旁邊的桌子上,說道:“一個十分有趣的案子。”接著,他便站起身來,那模樣似乎告訴別人,聽子爵的這番陳述可浪費了他不少寶貴的時間。

  “我想,解決這起案子的辦法只有去現場看看。我們何時動身呢?”福爾摩斯行動的迅速讓子爵吃了一驚,而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我瞭解這個老朋友,我知道一旦擺脫了羈絆,他就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們乘晚間的快車前往子爵府。一路上,我們頗有興致地聽子爵講述他在印度那些年的經歷。我在那兒也呆過一陣子,因此,這些故事令我產生了共鳴。

  子爵起身向我們告辭片刻,接著便消失在走廊裡。我乘機向福爾摩斯請教子爵確切的等級。要知道,在福爾摩斯眼裡,我雖然一直是陸海軍軍銜等級方面的專家,但每逢談及貴族的等級,我總是感到一片茫然。

  福爾摩斯一邊豎起耳朵聽走廊裡的動靜,一邊說:“我親愛的華生,子爵在英國貴族爵位中排名第四,位於伯爵與男爵之間。這個爵位從享利六世執政以來就開始有了。”

  “謝謝你,福爾摩斯。我只是想瞭解一下這位子爵在功勳排名上所處的位置而已。”

  “挺好,挺好。哦,他回來了。”福爾摩斯說道。

  一路上,我們顯得興致勃勃,以致於當火車靠站,行李搬運工叫嚷起站名時,我們都感到意外了。我們鑽出車廂,發覺身子因為坐久了的緣故有些僵硬。而後,我們便沿著月臺向出口走去。只見火車在一陣嫋嫋升騰的蒸汽與煙霧裡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連末尾車廂的那盞小紅燈也隨著火車的加速很快選出了我們的視野。

  子爵先生的馬車就在車站的門外等候著。我們很快便坐上馬車,奔跑在鄉間的道路上。與此同時,馬車上的燈則把所經之處的籬笆—一地照亮。

  二十分鐘以後,我們便拐進兩扇裝修考究的鐵門裡。在轉彎的那一刻,我們聽見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

  由子爵及其夫人陪伴,我們在晚飯後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但一轉眼就到了人夜就寢的時間,我們便各自回到已經安排好的房間裡休息。

  次日早上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福爾摩斯很快便吃完了早飯,我敢說他當時是急著想到戰利品館去查看犯罪現場。

  不久,我們就如願以償了。由子爵帶路,旁邊跟著獵場總看守和他的兩個手下。

  為了表示尊敬,他們和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

  下面,我就要為讀者描繪一下這個戰利品館了。它的設計者是當時頗負盛名的建築師。整座房子用石頭砌成,樣式經典,帶著濃重的希臘及羅馬風格。

  用來採光的窗子全部朝向主人府邸,而且都開在高處。這樣一來,室內就有更多的牆壁空間用以懸掛那些盔甲和戰利品了。不可否認,這是一座宏偉漂亮的建築。

  但就像許多高高矗立卻沒什麼意義的大建築一樣,它也不過是為周圍的風景增添一點情趣而已。

  福爾摩斯仔細地將地板查看了一番。獵場總看守及其手下則把獵槍的子彈卸下,以便於檢測扳機。仔細看過週邊的防禦措施之後,福爾摩斯在戰利品館的門前停了下來。“我可以看看鑰匙嗎,閣下?呵!查伯牌,倫敦聖保羅教堂院子路57號。”

  福爾摩斯邊看邊把印在鑰匙上的文字讀了出來,“一個不錯的鎖具公司。但不幸的是,就連最好的鑰匙也能被仿製。我發現您只裝了一把鎖……這是為什麼?”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的理由是既然這扇門難以靠近,裝更多的鎖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而不會有別的什麼意義。”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說道:“每次戰利品被偷以後,門雖然關著卻未鎖好,對嗎?”

  “是的,沒錯。”

  我們在戰利品館裡走了一圈,只見牆上掛著的全是子爵的戰利品以及從那些遙遠國度裡收集來的戰袍盔甲,盾牌與銀盃則比比皆是。福爾摩斯以他敏銳的眼光四下掃視了一會兒,便轉過身來對子爵說:“我發現有個奇怪之處。昨晚我趁機仔細察看了一下貴府,發現府上雖藏有名畫、銀器等諸多真正值錢的東西,但防範措施卻很差。嗨,就是一個極不老到的竊賊也只需吹灰之力便可潛入府中,拿走遠比那些戰利品值錢的東西。”

  福爾摩斯看了看一個特別精美的盾牌上刻著的字,說道:“我認為偷盜戰利品一事其中定有緣由。畢竟,一個竊賊若想方設法破除了你的防禦,那他肯定會拿走更多的東西而不會僅限於一件戰利品。比如說,他為什麼不把那個銀盃也裝人口袋拿走呢?”福爾摩斯邊說邊往架子上指了指,“也不至於他枉來了一趟嘛?”

  子爵一邊沉思,一邊來回地踱步。

  “我認為,我們要找的不是當地的某個人。犯罪嫌疑人可能是您的朋友,他只是想用點伎倆同您較量一下,純粹取樂而已。”福爾摩斯說道。子爵聽罷,兩眼緊緊地盯住福爾摩斯,卻沒作任何回答。

  我們離開戰利品館後,小心翼翼地朝鵝群靠近。我不擅長於跨絆網,在此情況下,稍有閃失就可能啟動獵槍,釀成可怕的後果。福爾摩斯轉向那位尊貴的主人,建議他讓我們單獨調查,並且約好午飯時再見面。這樣達成一致後,子爵便大步離開,去看這天早上剛剛送來的一些用來捕人的陷阱機關。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擔心不管他設下何種陷阱,竊賊都能將其—一化解。”

  走了大約一百碼距離時,福爾摩斯突然停下,轉身對我說道:“看華生,戰利品館距最近的樹也有幾百碼的距離。它處在一片空曠的公用地裡。這樣,就可以排除一種猜測,那便是竊賊可能是用繩索蕩過那些防護圈的。”

  “那麼,還有那些鵝。它們晚上被關在圍牆的外圈裡。他們會嘎嘎地叫得厲害,會驚醒那些獵場看守員,而且據我們所知這些人夜裡都呆在附近。”說話間,福爾摩斯從我的肩頭朝前匆匆瞥了一眼,然後叫道:“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那個向我們走來的人便是威爾森先生,這個莊園的管理人。我正好有些問題要向他請教。”

  威爾森先生又高又瘦,花白的頭髮正日漸稀疏。當他還是莊園裡的一個孩子時,就開始跟隨子爵的父親了。他照看著這塊地皮,有時雇幾個看著順眼的人來幹活,有時也解雇一些人。大家都覺得他雖然嚴厲卻很公道,而且他容不得別人胡鬧。你或者把活幹好讓他滿意,或者就是被解雇走人。

  福爾摩斯笑了笑,沖這個莊園管理人問了聲早。

  “您肯定有些問題要問,福爾摩斯先生……我會盡可能如實回答的。”莊園管理人說道。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我相信您會……我想問您的是這個莊園的雇工情況。”

  威爾森先生點了點頭,撫著下巴說道:一我明白,您往下問吧。““首先,最近您叫什麼人來幫過忙?”

  莊園管理人沒有馬上答話,他想了一會兒才說:“嗯,上個月我們在園丁工匠中叫了一個名為傑克遜的年輕小夥子。只有他是最近用的人了。他的父親,比爾,也是當園丁的,自從離學之後便一直在幹這行。”

  福爾摩斯笑了笑,問:“最近還雇用別的什麼人了嗎?”

  莊園管理人朝不遠處啃食青草的鹿群望了一會兒。從他臉上瞬間掠過的眼神,我猜測他當時正在想鹿群只是子爵引以為豪的一種娛樂方式,同他則毫無關係。

  “嗯,有一個叫詹森的在廚房幫忙幹了很多零活,他原先為當地的一位農場主幹活,但後來那家人裁減勞力,他便幸運地在這兒找到活幹了。”

  福爾摩斯迅速插了一句:“最近有沒有雇一些外來人員呢?”

  威爾森先生朝著子爵府邸的方向看了看,點頭答道:“啊!有的。管家史蒂文斯。他是原先的東家推薦來的。子爵老爺當然也同他面談過。我想,他和我們相處將近三年了吧。”

  “差不多和你們老爺從印度回來的時間一樣長,對嗎?”福爾摩斯問。

  “是的,我想差不多。前任管家在老爺的父親過世後就不做了。”

  福爾摩斯把話題又轉到了戰利品館的問題上。“我想,戰利品館的建造及其安全措施包括佈置獵槍、絆網、鵝群之類的事給你和你的手下添了不少額外的活吧?”

  福爾摩斯注視著莊園管理人的臉,發現他的臉在片刻間閃過一絲厭倦的神色,但那神色很快就被一種警覺的神情取代。管理人好像意識到自己暴露了隱秘的個人情感,便決定在餘下的交談中不再洩露半點消息。福爾摩斯接著問:“我估計您可能會覺得你們老爺在他特別的嗜好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與金錢,而對於像莊園的經營管理之類更為重要的事情則關心不夠,是嗎?”

  威爾森先生挺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一縷冷漠的神情:“我可沒這麼說過。老爺怎麼做,那完全是他個人的事。我只是照他的指示辦事。”

  顯然,福爾摩斯的話刺到了威爾森的痛處而且惹惱了他。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我就走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呢。”

  “還有一個問題,”福爾摩斯說道,“能說一下幫你們老爺佈置陷阱、絆網以及獵槍的那些人的名字嗎?”

  威爾森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名單,說道:“我料到你可能想瞭解這些,因此,我幫您把他們的名字記了下來。總共有八個人。名單上的第一個布朗。自從離學之後,他就在府上做園丁了。”下一個是老瞎子吉姆。羅伯茨,一名老軍人。他失明的緣由十分悲慘。他在印度西北部的蠻荒之地被土著部落擒獲後,那些人就把他綁在木樁上,放到烈日下暴曬了三天。當別人找到他時,據說他已經情勢危急。但最後除了雙眼失明以外,他還是活下來了。老爺的父親就在他因病退役後給了他現在這份差事做。

  “名單上的第三個人便是帕森斯,一個豬場看守員。他對獵槍、陷阱及絆網之類的東西顯然很有一套。由於他是一個非常實幹的人,老爺就將他從日常的崗位上調過來做幫手。下麵一位便是史密斯。他是一個車夫,又有一雙巧手,老爺也就要他了。”

  我們耐心地聽他把其餘四個人介紹完後,發現所有的勞力都是上了年紀而且值得信任的人。福爾摩斯與莊園管理人道別之後,我們便繼續走路。

  一哦,我們好像把那個威爾森先生惹火了。他顯然覺得讓那麼多手下丟開工作去鋪設陷阱、絆網及獵槍之類的東西是對金錢與時間的極大浪費。不過,他如此的忠心決定了他會順從主子的意思。“

  “那其他人呢?”我問。

  “其他都是可靠正派的勞力。我想,他們中的大多數,就像你所聽說的那樣,都在這個家族中呆了好幾年了。在這一點上,我偏向於認為是我們尚未聽說的某個陌生人幹的。至於子爵的好友,那個和他在印度一起征戰過的軍官,其可疑性也許是最小的。”福爾摩斯的腳不留神踏著了小路一處泥濘的地方,“要知道,會有人情願冒著生命的危險,費盡心思和子爵對著幹的。”我當時也同意這種說法。

  “我想,我要和那個管家說幾句,看看他是否能夠為我們的調查提供一些名單。

  這可能是解決案子的一條捷徑,我們不應該再拼命地去想竊賊是如何越過森嚴的防禦線了。”鵝群正在它們夜晚的宿地外吃著草。我們凝神看了一會兒後,福爾摩斯便去找管家了,而我則沿路走到湖邊,想用子爵借我的魚竿、魚線體驗一下釣魚的滋味。

  釣到兩條鱸魚後,我便回到於爵府吃午飯。午餐時,福爾摩斯說他獲悉這個星期六村裡要開個展覽會。

  子爵吞下口中的食物,回答道:“是的,那可是一大盛事,莊園裡幹活的人和全體村民都對它期待已久了。屆時會有各種獎項,比如說最佳果醬、最佳蔬菜、最佳兔子這些你們都熟悉的東西。當然,還有其它活動獎項。”

  福爾摩斯問:“我聽說還有大膽嫺熟的技巧表演,是嗎?”

  子爵將叉子舉在半空中,說道:“如果你指的是我為了看有誰能突破戰利品館最裡層的防線,而給村裡的小夥子們設下那個獎,那你就說對了。”

  這話驚得我倒抽一口冷氣,我也沒來得及好好想想就說道:“但那肯定是很危險的,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參賽的小夥子中可能有人要觸動陷阱機關或獵槍的。”

  子爵笑著回答:“不,不,華生醫生。陷阱都是裝了彈簧的,因此,他們不會被傷著,況且,槍支也都卸去了子彈。小夥子們都被蒙上了雙眼,他們必須在不觸碰絆網和鈴鐺的前提下,盡最大可能接近戰利品館。”

  福爾摩斯問:“最後會有人成功地抵達戰利品館嗎?”

  “上帝保佑,幸虧沒有。最棒的一個小夥子也只到了半途,這足以證明那些防禦設施的作用。”

  “並不儘然……否則,我們就不可能在這裡了。”福爾摩斯回答道。

  “說的是,福爾摩斯先生,說的是。”子爵看上去有些窘迫。

  福爾摩斯繼續問:“表演結束後,所有陷阱及獵槍都恢復原樣了嗎?”

  子爵點了點頭:“是的,別忘了還有鵝群。到了晚上,桑德斯,這個年輕的馬倌就將它們全趕進圈內的場地睡覺。沒有人能夠在不驚醒鵝群的前提下順利地通過……”子爵傻乎乎地看著福爾摩斯,又意識到自己的誇大其詞。

  我們用完晚餐後,便到子爵的藏書室去看書。我問福爾摩斯是否從管家那裡收羅到了什麼有用的消息。

  “很多,華生。但要追根究底的話,那還得費些時間。為此,我們還得返回倫敦,因為子爵的大多數朋友都住在那裡,但也有例外。有一兩個就住在附近,而且真的是很近。據我所知,他們大都在週末拜訪他。他們互相交流各自在印度時有趣的經歷。我們可以想像他們當時所參加的那些馬球比賽以及此類的運動賽事。況且,年輕的軍官聚在一起總免不了搞些惡作劇,我想你也一定親身經歷過的華生。”我想起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一些事,便不由得同意了福爾摩斯的說法。

  “那麼,你認為這個案子的背後很可能是這些朋友中的某個人了?”福爾摩斯沒有答話,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從那裡,一眼便能看見遠處的戰利品館。

  鵝群這時已被關到外層的防禦圈裡,再往裡層,自然就是陷阱、絆網和獵槍了。

  福爾摩斯轉過身,重新坐了下來,往煙斗裡填上煙絲後便開始吞雲吐霧。他的四周隨即飄起雲一般的青煙。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你知道,華生,這個案子最讓我費心思的便是那些鵝。它們可是一群生性敏感的動物。就像你所見識的那樣,一丁點陌生的響動便會招來它們一片可怕的嘎嘎亂叫。”

  “它們可能是被用了什麼藥吧?”我斗膽提出了一種假設,“要知道,那可是偷獵者慣用的伎倆。他們放一些用白蘭地浸泡過的葡萄乾來捕雉鳥。雉鳥將葡萄乾吃光後便回樹巢棲息,但隨後就會因為醉酒而掉到地上。偷獵者便在人夜時把它們悄悄撿到一塊兒。”

  “不華生,事情恐怕不是這樣。我也想過這點,但年輕小夥桑德斯每天都負責將鵝群關起來,到天亮時再把它們放到園子裡去。這便告訴我,鵝群不可能出現被麻昏或醉倒的現象。鵝群一直都會處於警覺的狀態,時刻等著別人放它們出去。如果有人用藥得逞,那麼,有些鵝吃下的浸過麻藥的葡萄乾肯定要比其他鵝多,這樣一來,這些鵝在次日早晨仍會昏昏欲睡。”

  福爾摩斯說完便坐下來打了會兒貓噸,而我則沿著書架尋找一些書來看。

  “你不認為是那個莊園管理人威爾森幹的嗎,福爾摩斯?”

  我突然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這讓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吃驚。福爾摩斯睜開雙眼,看了我一會兒,才回答:“我也曾把他視為一個嫌疑人。但想一想,華生,他其實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他既要極力討好主子,又要因任何過失而代人受罰,而且他還要照管好莊園。他明白哪些事是需要做的,但又無權來做這些事。他只能照子爵的意思辦,為他忙前忙後。你是否注意到我們和他說話時,他是如何盯著吃草的鹿群看的嗎?”“注意到了,他幾乎是帶著怨氣在看。我覺得他當時對那些鹿有些反感。”“你說對了。我聽莊園鋸木廠的一個負責人說,將鹿群引進莊園是子爵又一個別出心裁的舉動。為了將鹿群圈在莊園的一角,讓人從子爵府一眼就能清楚地看見,鋸木工人不得不砍伐莊園內的林木來建造圍欄。”

  “但是子爵為什麼想看鹿群吃草呢?”我感到困惑。

  “我聽說這是那些有地產的上層人士最近的一種時尚,對大多數上層婦女而言更是如此。他們想讓自己在漂亮的鄉間別墅裡同客人一起用午茶時,眼前能多一份森林的景觀。”

  “於是,遭受挫折後,威爾森便決定將氣出在……”

  “不,我認為威爾森不會這麼做。他即使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遭受了挫折,遇到了阻礙,也決不會這麼做。我重申一下,他決不會以這樣一種行動來報復。這和他的個性不符。

  “我發覺同鋸木工交談很有意思。他告訴我圓鋸發明的由來。說的是在諾丁漢郡,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有羅賓漢傳奇的那個郡。那裡的曼斯費爾德有一個做工的人,他把一塊圓形硬紙板的邊緣剪成齒狀,裝在軸上並使之旋轉起來,結果把一截胡蘿蔔鋸成了兩段。於是,從如此簡單的一個想法裡就衍生出今天莊園裡使用的這把巨形的鋼制圓鋸,而且還在全世界範圍內得以使用。”

  福爾摩斯又重新靠在椅背上打起貓盹來,而我則找到一本關於叉魚術的書,正好用來打發晚餐鐘敲響前的時間。

  當天晚上,同尊貴的子爵及其夫人一起美餐過後,我們就走到村裡一家小酒館去喝上好的啤酒。我知道,通過和當地人交往來收羅消息是福爾摩斯的習慣。

  酒館裡人頭攢動,讓我很是驚訝。園丁工頭走過來同我們聊了一會兒,接著便是獵場總看守來邀我們喝酒。當地人都蠻有禮貌的,他們沒有徑直盯著大名鼎鼎的歇洛克。福爾摩斯看,而只是通過不時斜眼匆匆的一瞥來得到滿足。福爾摩斯問:

  “酒館裡人滿為患。是否每個晚上都是這樣呢?”

  獵場總看守放下酒杯說道:“噢!不,我的天!這是因為星期六的展覽才把他們吸引到這兒的。他們來這裡是要看看誰有機會獲勝,順便也瞭解一下別人可能會拿什麼來展覽等事情。”

  園丁工頭附和著說:“這是一次古老又特別的展覽會,福爾摩斯先生,您會留下來觀看嗎?”福爾摩斯看了看他們,說:“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能否將案子成功地了結。”“有進展了嗎?福爾摩斯先生,您已經查清楚了嗎?”獵場總看守問道。福爾摩斯回答說調查還在進行當中,他還沒來得及和所有人談話。

  在酒館裡,我們認出其中許多當地人在我們繞著莊園閒逛時都曾與我們交談過。

  只見其中有個叫蕭的馬車夫,正在和老瞎子吉姆。羅伯茨說話。在他們面前,放著吉姆的一棵巨大的歐洲防風樹。馬車夫一邊用手掂著那株防風樹的分量,一邊細細地琢磨著。“每次天黑,別的園丁都收工的時候,老吉姆仍就繼續幹活,因為白天黑夜對他都一樣,”園丁工頭這樣說道,“他們將一些樣品帶到這兒來,相互炫耀。

  這真的有些虛張聲勢之嫌。有時某個人會帶一件寒慘的樣品給另一個傢伙看,於是,另一個傢伙就想如果這就是對方所能展示的最好的東西,那他在為展覽準備東西時,就用不著過多地煩心了。不料,這麼一來就可能會被別人勝出,因為到了展覽的那一天,原先那個傢伙就把自己真正的好東西拿了出來。有時,某些傢伙則會拿出他們最好的東西,希望以此打擊對手,使之不敢參展。其實,這些只是開玩笑。每個人都知道對方的能耐,但仍舊是樂此不疲。”

  正在說話的時候,我們欣喜地聽見有人在吹口琴,那琴聲伴著歡快的拍手聲遠遠地從屋子另一端傳來。那裡有一群人正圍成個圈,而且人數在不斷地增加。

  在圈子的中央,有一個輕快敏捷、精力充沛的舞者。毫無疑問,他正在表演的是哥薩克舞,這種舞在當時一些音樂廳的舞臺上十分流行。舞者渾身洋溢著一股生氣與活力,他的襯衫有一部分已被拉出褲子,那樣子仿佛穿著一件俄式罩衫。

  聽眾的掌聲越拍越響,而且越來越快,一直延續到終場。這時舞者倒立起身子,用雙手行走,還在空中向後翻騰,身體快速地旋轉。

  舞者是一個留著黑色頭髮,四十歲光景,十分英俊瀟灑的人。他從酒館老闆手中接過一杯酒時,旁邊的掌聲仍然不絕於耳。我轉過身問園丁工頭:“我的天,這可是一出精彩絕倫的舞蹈演出啊。他是當地人嗎?”

  “噢,是的,先生!”園丁工頭用煙斗柄指了指,大聲說道:“他是我們的傑克。佩吉。只要是本村出生的人都知道,這傢伙是個地道的多面手……不是嗎,哈利?”聽見園丁工頭這麼問,獵場總看守趕忙連聲附和:“是的,傑克可算是最有本事的了。他年輕時就離開了村子。他真是個多面手……他做過馬術師、海員,當過當鋪的夥計……幾年間在全鄉範圍內登臺表演……最後還有一點,在回到村裡以前,他曾經在一家馬戲團裡演出過。”

  福爾摩斯輕聲笑了笑,說道:“這樣看來,他確實是個頗受歡迎的人。”

  “那當然,他不僅聞名於大街小巷,而且還一度出入於子爵府邸。”福爾摩斯聽後忙問怎麼個轟動法。園丁工頭便轉過去對獵場總看守說:“你來講,哈利,那陣子你正好在那兒。”哈利便放下酒瓶,說道:“嗯,那是他回到村子的第一年,他在那年的夏季展覽上幫忙……他擺了一個椰果攤……其實,他只是放了些蕪菁。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傑克可是個天生能說會道的人……他的話裡總能透出一股靈氣。也不知怎的,子爵夫人碰巧來到他的攤前,於是兩人就搭上了話。傑克同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對方只是一個村姑似的。子爵夫人和他有說有笑,感覺跟他呆在一起特別開心。”說著,獵場總看守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小鬍子後繼續說道:“我當時就在隔壁的攤位上偷聽,傑克說他曾經在馬戲團呆過。‘噢,對’,他說道,‘那可是穿街走巷的盛大遊行……對於鎮上的人來說,那是一次免費觀演的機會。於是,他們歡呼喝彩,不停揮手……遊行的車子上載著獅子、老虎、大象以及馬匹等胚有矮人及小丑在旁邊跟著一起走,而我則穿著條紋褲,戴著高帽踩在高蹺上。’”‘噢!’子爵夫人也叫了起來,‘那麼,你是踩在高蹺上走的了,對嗎?’“傑克回答:”對,但我又不得不停下來,要知道,我的腿出了問題。‘“’事情是這樣的。當地的醫生檢查完我的腿後說情況恐怕很糟糕,我便要求他把最壞的情況告訴我。‘”’醫生便說我的雙腿恐怕長蛀蟲了。‘“哦,我當時就覺得子爵夫人聽了這話便笑個不停,眼淚都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後來有人拿了把椅子讓她坐下。從那以後傑克便成了子爵府上的常客。

  “子爵夫人每逢嘉賓聚會,總要把傑克當作一位有才智的客人請來。由於他開朗、詼諧又非常活躍,因此,他總能讓客人們個個都笑,真的。子爵夫人除了給他好吃好喝的以外,還給他豐厚的報酬。

  “哦,由於子爵夫人極其看重他,因此,村裡所有的人……都願意幫他……況且,他又是一個很聰明的傢伙……大部分東西他都修得來……而且思維敏捷。”這確實是則趣聞,我和福爾摩斯聽得人了神。

  “也正因為他思維敏捷,他才能在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將一個從冰上掉人湖中的小姑娘救起來。當時,其他人都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救小女孩了。傑克卻很快便有了主意。他拿來兩塊羊圈的圍欄板,將其中一塊平放在冰上,另一塊則推到前方,而後他便爬到另一塊上,把後面一塊再拉到他前面,這樣一直做到他夠得著小姑娘的時候才停止。”獵場總看守又停下來,啜了一口酒。

  福爾摩斯掏出煙斗,說道:“的確是一位令人欽佩、善於用腦的聰明人,你說呢,華生?”我趕忙表示同意。

  “這還沒完呢。當他將小女孩救到岸邊時,她就像一塊冰,生氣全無。大多數人都說她死了,顯得十分沮喪。但傑克卻不這麼認為,他用上衣把女孩包起來,一路狂奔,跑到女孩的家。他叫女孩的母親和祖母將孩子抱到樓上房間,脫去各自的衣服,赤裸著爬到床上讓小女孩睡在她們中間。

  “接著,他從鄰居那裡拿來被褥堆在她們身上。這樣,她們的體熱就能使姑娘慢慢暖和過來。一段時間後,姑娘便能動了,而且還能感覺到她的呼吸,上帝保佑。

  就這樣,小姑娘昏睡的時候,她們三個人就一直躺在一塊。三天以後,小姑娘又完好如初地同她的兄弟姐妹一塊玩耍了。周圍的村民無不認為這是一個奇跡。哦,到了傑克回村的那天,可令人高興了。”

  點頭稱是之餘,我們對傑克越發有了興趣,於是,我們便開始更仔細地觀察這個傢伙。只見他同好友把酒瓶推到一邊,在桌子上玩起了多米諾牌骨。從這群紅褐色臉龐的鄉下人身上,我們完全能感受到小酒館裡那慣有的歡樂和溫馨。

  福爾摩斯和我找了兩張凳子來坐。福爾摩斯對我說:“一個非常精彩的故事,親愛的華生,我想我們……”

  福爾摩斯的話突然中斷了,酒館裡走進一個塊頭很大的人。他是個職業拳擊手。

  據說若有哪個人在展覽會上能把他打倒,就可以從他那兒得到五英鎊。站在我旁邊的一位矮個兒男人用手掩著嘴悄悄地對我說:“別人說他為了使拳頭像鐵一般硬常常把手放在醋裡頭浸。”

  我們在酒館裡東說說西聊聊地又呆了一陣子,發覺跟這些人聊天還是很開心的。

  然而,時光易逝,因此,我們便決定抓緊回去睡覺前的間隙到公園去散散步。在散步途中,我問福爾摩斯是否對案子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還沒有,華生。我發現此案疑點很多,而且涉及諸多方面的問題。我覺得只有等我們返回倫敦,找機會更多地瞭解一些與子爵的朋友有關的情況後才能解開這個謎……不過……目前我們還可以從其他幾個方向突破。”說到這,福爾摩斯不再往下細講了。月亮已經升起,我們正頗有興致地往回走。就在這時,夜空中突然掠過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影子看起來先是在漂浮,接著便往下墜落,一會兒後又從地面浮起,並漸漸飄離。我們呆呆地站著,一聲不吭,接著便看見一隻野地的貓頭鷹飛人林中,消失於我們眼前。适才的一幕真是令人毛骨驚然,它讓我們見識了這個夜間無聲的殺手是如何獵食的情景,但對這只野地的貓頭鷹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它又用老鼠做了頓晚餐而已。

  我們接著來到子爵府後面那個裝點考究的花園裡。夜間的濕熱加上如此美妙的月色讓我們決定乘機在這美麗的環境中小坐一會兒。我們往煙斗裡填上煙絲,盡情地享受園裡的那份靜溢與神奇。只聽見遠處的村子裡,夜鶯正在憂傷地歌唱,而蝙蝠則在我們頭頂上飛來飛去。我取下煙斗將它擱在長凳的扶手上,問道:“在嫌疑人的名單中,福爾摩斯,你是否已把傑克的名字加了上去?畢竟我們多少可以想像他是如何用高蹺來作案的。”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是的,我已經把他列人了,華生,我想這有可能是他和子爵夫人共同醞釀的一個陰謀。”

  “真的嗎?那他們的動機是什麼?”

  “哦!子爵夫人有可能對子爵醉心於其嗜好感到厭煩。戰利品、東方的戰甲、槍支、絆網、活人陷阱很可能難以引起她和朋友們的興趣。她也許正希望以偷竊作為一種可能的手段來打擊丈夫在這方面的興趣……但我們又如何知曉人與人之間真正的關係?老朋友,你說呢?結過婚的,尤其是那些上層人,經常在朋友、鄰居面前顯出一副十分和睦的假相,但其私底下的實際情況則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說得對,福爾摩斯,說得太對了。皇室家族多少年來的包辦婚姻都是為了謀得權力或與異國結成盟友,而貴族則以此保住莊園或者擴充他們的地產。”

  福爾摩斯點頭稱是:“做生意的人使他們的孩子認為有錢就有幸福的婚姻,這樣一來,情人情婦的風流韻事也就層出不窮了。”

  “曖,我們倆也太憤世嫉俗了,華生。”我們又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

  “我認為傑克這個傢伙有作案的可能。因為他可以憑藉其踩高蹺行走的本事跨過障礙,但這種看法在我們考慮令人困惑的鵝群問題時,便不攻自破了。”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在這蝙蝠四處飛翔的園子裡盡情享受一段恬靜宜人的時光。“福爾摩斯,你認為傑克在作為海員漫遊世界以及後來在與馬戲團馴獸師的接觸過程中,可能學會一兩招……不可思議地……用一種方法將鵝群全部催眠,你說會嗎?”

  福爾摩斯沒有答話,只管抽他的煙,他無疑正在考慮我的話是否有可取之處。

  我接著說道:“我在印度時,見過那些托缽僧表演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技巧。這些東方人好像對動物很有一套。我記得耍蛇的人一邊吹笛子一邊忽左忽右地搖晃,就能將蛇給迷惑住,但那音樂卻只是隨機為聽眾吹的。還有人告訴我們蛇是聽不見聲音的,我對此半信半疑。現在的問題是,福爾摩斯,我們這個傑克是否也多少學會了一些能夠安撫鵝群的東方幻術或藥方?”福爾摩斯將煙斗中吸剩的煙絲敲了出來,回答道:“有可能,華生,有可能,但我又覺得這不大現實。但不管怎樣,我們得把這個問題先擱一下。傑克這個人,若是聽從了子爵夫人的命令,他就最有可能是那個斗膽冒險的嫌疑人。”

  福爾摩斯輕聲笑了笑,繼續說道:“所有這些理論推斷只有在假定傑克與子爵夫人合謀的前提下才成立。但果真如此嗎,華生?我們可能會為此而愧疚的。”

  而後,我們走出園子,留下煙的氣味混著玫瑰的芬芳同空中飛舞的小蝙蝠為伴。

  我們推開子爵府巨大的正門時,一個僕人連忙從椅子上起身為我們拿下帽子,然後便插好門栓以確保安全。突然間,福爾摩斯停了下來,他臉上重新現出對原先話題的興趣。在這片刻之間,他好像受到激勵似的躍躍欲試:“華生,我現在必須做些事了。我記起子爵曾經對動物學很有興趣,我注意到他書架上的大部分空間都堆著這方面的書……哦,這些是我突然間想起來的。晚安,華生,睡個好覺吧。”話音剛落,福爾摩斯便跑進了藏書室,並且告訴隨從不要等他,因為他可能要在那呆上一陣子。

  我疲倦地走在迂回的樓道裡,新鮮的空氣看來對我只有催眠的作用。我爛醉如泥般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早上,福爾摩斯儘管看書熬了一夜,但他卻根本沒有提及此事。我看見他時,他正在餐廳裡等著用早飯。餐具架上那些銀色的湯碗裡放著用辛辣調味品烤制的腰子、豬肝。火腿、蛋、油炸麵包、蘑菇以及番茄。“令人羡慕至極的選擇。”

  我叫了起來。

  “正是,正是,我也略有同感,華生。”

  子爵這時也插進話來,他重新提起了我們在軍隊時那段混亂的日子。我們一邊聽,一邊靠著烘烤架和調味品櫃看報紙,也顧不上那些禮貌習俗和繁文縟節了。飽飽地美餐一頓後,我們便起身離開餐桌。而子爵此時還在非常投入地研究昨天板球比賽的分數。離開餐廳時,我們碰到了子爵夫人。她微笑著沖我們打招呼,並和我們說了些日常打趣的話。令我深感意外的是,當子爵夫人問福爾摩斯是否能圓滿結案時,他竟然回答:“希望如此,子爵夫人。會很快的,也許再過二十四個小時就可以了。”

  說著,福爾摩斯朝我看了看,說道:“是這樣的,華生。昨晚我躺在床上時聽見一隻雌狐狸在林中嘶叫,我突然想起……不過,要得出更多的結論還有待我進一步的驗證。”聽到這,子爵夫人愣住了,而我則一言未發。

  早晨剩下的時間裡,我和福爾摩斯一起釣魚。到了下午,我們就在鄉間四處走了走。福爾摩斯不只一次地提及這天清早他對子爵夫人說的那句話,而我則無須打聽也對此有深刻的理解。

  晚飯我們吃的是兔子肉、小牛肉以及蘑菇餡餅,接著便是美味的蒸布了。在享用這些東西的同時,我們還喝了從子爵儲藏豐富的酒窖裡拿來的好酒。飯後,福爾摩斯便披上斗篷,戴上獵鹿帽,說他有些事情要辦……我什麼也沒問。他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兩個小時後,當他回來時,我因得幾乎要上床睡覺了。我問他是否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華生,真的很好。其實,如果一切都能按計劃行事,我們明天中午就可以坐車走了。”

  我沒有問他更多的細節。這位老朋友過去的經歷告訴我,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他便會把真相—一道出。

  第二天早上,子爵夫人比我們晚些時候才來到餐廳。她進來時,我們剛好吃完而且正要起身離開。

  她問道:“嗯,福爾摩斯先生,從昨天早上我問你案子的有關情況至今正好過了二十四個小時。你當時回答說可以在未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內有所進展,現在有了嗎?”

  福爾摩斯從桌子邊站了起來,半鞠著身子回答道:“有了,子爵夫人。有進展了。其實,我也正想問問子爵先生,是否介意陪華生醫生和我一道去戰利品館,看看那些戰利品是否重新回來了。”

  聽到這兒,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萬分的驚訝。子爵放下手中的報紙,抬頭看了看福爾摩斯,臉上一片茫然:“你的意思是你將丟失的三件戰利品全都追回來了!”

  “是的,子爵大人,總共三件。它們全回來了,又重新掛在牆上了。”

  子爵站了起來,食物的碎屑隨之從餐巾上滑落。他將報紙放在桌上,對這一結果顯得無法理解。終於他開口了:“不過,有個問題,你今早去過戰利品館了嗎…

  …”

  “沒有,”福爾摩斯回答,“但我非常希望我們到戰利品館時,那些東西全都能複歸原位。”子爵看了看一直不說話的夫人,又回頭瞅了瞅福爾摩斯。這時候,福爾摩斯說道:“我們去看看,好嗎?”

  “當然可以。”子爵回答。與此同時,他仍然強裝出一副對福爾摩斯的話毫無驚喜的樣子。

  子爵從書房的保險櫃裡拿出鑰匙。不久,我們就出門大步走向戰利品館。我們三個人異常小心地跨過絆網和陷阱後,來到了門階旁。子爵專門配了一把很大的鑰匙,但現在卻用不著了,因為那門雖然關著卻沒有鎖上。子爵轉了下把手,那扇沉重的木門便順著門軸往後轉開了。查看之後,發現三個盾牌都重新掛上了牆壁。

  子爵將它們—一取下,仔細了檢查一番,發現除了有一片草葉楔進其中一件戰利品的底座木頭和銀色的展板之間外,其餘都完好無損。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正好也想讓福爾摩斯解釋一下。但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話,福爾摩斯便開口了:“首先,子爵先生,我必須告訴您,我們不能說出竊賊的名字。”

  “你不能說出竊賊的名字?”子爵驚異地將話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不能呢?

  福爾摩斯……畢竟,這是我起初叫你幫忙的原因呀!”

  “不,不行。”福爾摩斯舉起手來表示不同意,“我從來沒答應過要說出竊賊的名字,我只是盡力偵破這個案子而已……我可以向您保證,子爵先生,再也不會有類似的竊案發生了。我的意思是建議您除去那些陷阱、絆網、獵槍……所有的一切。這些東西將來有一天肯定要出事的,或者發生在您身上或者您手下的某個人倒楣。”

  “但我不明白,福爾摩斯先生。你如何能保證我的戰利品將來就會平安無事呢?”

  福爾摩斯答道:“我能保證,子爵先生,因為我已經和竊賊談過了。現在他知道我已查清了案情,因此,不可能再來偷了,否則我就要把他的老底和盤托出。”

  子爵仍為福爾摩斯不願說出全部真相而困惑不已:“我仍然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願把竊賊的名字告訴我。”

  “因為我已經許諾不這麼做了,這是我和他約定的其中一部分。現在,子爵先生,您若能忘掉失竊之事,將您的精力轉移到莊園的管理上,我敢保證您再也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子爵坐在皮椅上,因為天有些涼,又沒有生火,他便拿了件衣服裹在身上。

  “我認為你說得對,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這戰利品館上已經花了太多的精力與金錢。我知道自己已經把莊園的事置之腦後。莊園管理人威爾森已經有一段時間在替我處理一些需要做的事情了。”

  “我相信這些話一定能使他高興。”福爾摩斯說道。

  這時,子爵突然轉身沖著福爾摩斯問道:“我的天,不會是威爾森吧,是他嗎?”

  福爾摩斯笑著搖了搖頭:“不,不是,我對你保證不是他……那就這樣說定了,子爵先生,不要再對莊園置之不理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您的戰利品將來平安無事,好嗎?”

  子爵撐著肥胖的身軀從椅子裡站起來,無奈地微笑著說道:“我想,我只能同意了,福爾摩斯先生,但我很想知道那個大膽的人是如何行竊得手的。我倒是很佩服他的技巧,還有,對了,他的膽識……我想,你是不願告訴我這一切是如何得逞的吧……”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說道:“我可以向您保證,子爵先生,您再也不會看到您……最後說一句,我希望您先把莊園裡的茅屋修理一下。我在這些屋子附近行走時,看見的盡是屋頂移位的瓦片、破裂的煙囪管帽和日漸枯爛的稻草屋頂……安分的勞力們主動要將莊園變得更好……當地人仍然景仰您的父親,而且常以十分崇敬的心情談論他……我們都希望從那些常被我們忽視的平民那裡聽到這麼一種讚譽。”這個時候,也許只有福爾摩斯能以這種方式為這個誤人歧途的年輕子爵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了。

  子爵陪我們坐著馬車趕往火車站。他對我們所做的一切表示了謝意。我雖然在解開謎團方面沒幫上什麼忙,但子爵卻在謝辭中說了我一番好話。我開始覺得村民的將來會有一個他們喜歡的莊園主。和子爵揮手道別後不久,我們便坐在返回倫敦的火車上看著一掠即過的鄉間景色了。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讀著剛從火車站書報攤上買來的早報,而我則興致勃勃地翻看著一本和釣鯉魚有關的書。這書是子爵慷慨相贈的,因為他知道我喜歡這項運動。這時,我突然很想知道案件的其它情況:福爾摩斯是如何解開這個謎的?那個匿名賊的身份?還有那更為有趣的偷竊過程是如何進行的?

  不巧的是,同車廂內還有一位男士二他帶了好些魚竿和釣魚用具,顯然是去釣魚的。我忍住好奇心繼續看書。令我愜意的是書中講到僧侶們挖池塘養鯉魚,以及人們抓到鯉魚,便用濕苔薛裹起來,使之保持鮮活以便蒸煮的事情。

  我注意到同車廂那位去釣魚的朋友正看著我的書的封面。當火車因進站而減速停止時,他便收拾好魚具,一邊準備下車一邊對我說:“希望我能像你看書那樣開心地釣到一條大肥鯉魚。”我謝過了他。此後不久,火車又重新跑起來了。

  我看著福爾摩斯,他也知道我非常渴望瞭解案件的詳情。於是,他便合上報紙,將其放到一邊,開始說他偵破戰利品館失竊案的全過程。但開口前,他仍要花點時間在其心愛的海泡石煙斗裡放上煙絲,還要檢查一下煙絲是否真地燃著了。

  “我親愛的華生,才華橫溢的傳記作家先生,我早些時候就說過我覺得竊賊可能是子爵的熟人。這也正是我同管家聊天的原因所在。他幫了很大的忙,而且給了我一份訪客的名單,其中有些人都是來自當下聲名顯赫的家族。我當時想錯了破案的方向,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這份名單的。”福爾摩斯說著將一隻手深深插人披風的口袋中,同時將腿伸展開來,“就像那天我們第一次查看戰利品館時我和子爵說的那樣,一般的竊賊不會冒這麼大風險,一次卻只偷一件戰利品的。因為就算是把戰利品熔掉,所得的價值也是微乎其微的。相比之下,他倒可能會去洗劫難度小得多的子爵府,偷點畫或銀器等東西,又能輕易地賣給古董販子。”

  而後福爾摩斯十分古怪地看了看我,接著說道:“那天晚上我們和園丁工頭的談話讓我第一次有了解決問題的機會。但當時我卻沒有意識到,直到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聽見遠處傳來雌狐狸的叫聲。我要指出的是聽狐狸叫雖與我將要揭開的謎底毫無關係,但我們的思緒往往就像這種聲音,音韻不齊或缺乏理性。你還記得我們和園丁工頭談論展覽會的事情時,他是怎樣說老吉姆。羅伯茨的嗎?他好像說……

  ‘每次天黑,別的園丁都收工的時候,老吉姆仍舊繼續幹活,因為白天黑夜對他都一樣。’後來,我就想能夠在黑暗中成功地應付那些陷阱、絆網以及獵槍的人可能就是老瞎子吉姆,因為他在白天常常幫助子爵及其他人搞這些陷阱和獵槍。失明的人往往比我們這些擁有視力的人更擅長於對付那些困難的事情。你也知道,華生,視力的喪失會增強這些人其它感官的敏感性。”

  福爾摩斯停下來瞥了眼鐵軌旁一掠即過的風景後,接著往下解說:“老瞎子吉姆能在黑暗裡像白天那樣越過障礙,是因為這些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他的世界本來就是無盡的黑暗。”聽到這兒,我插了一句:“但是那些鵝又怎麼解釋呢?”

  “哦!那些鵝呀,華生……那些鵝。我想,你可以去問問它們。鵝群只有在聽到它們不習慣的聲音或被人打攪時,才會作出反應。而老瞎子吉姆過去常常在白天幹活時輕輕地吹口哨,到了晚上鵝群也就自然能分辨得出他那輕柔的口哨聲……因此,也就泰然處之,保持安靜了。”

  我領會了福爾摩斯這種推理的邏輯,不禁對他表示了贊同。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一旦越過了防禦圈,他便在門階前等著馬房的鐘敲點報時。”聽到這兒,我敢肯定我當時臉上的神情一定十分古怪。我的兩眼直直地盯住福爾摩斯,而他則繼續往下解釋:“正如你在軍隊的那些歲月裡瞭解到的,聲音這東西在夜間……即使非常微弱,也能傳出很遠。因此,老吉姆所擁有的那把仿製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就可能讓附近任何一個看守聽見,於是,他就在時鐘敲點的時候轉動起房門的鑰匙。進入戰利品館後,他從牆上拿下一件物品,便迅速關門離開,當然也就無需將門鎖上了。他回去時就跟來時一樣,順利地越過了那些障礙。”

  說到這,福爾摩斯伸手抓住那份滑落的報紙。我乘機問了一個讓我迷惑的問題:

  “那他為何要這麼做呢?他在軍隊裡贏得過榮譽,子爵的父親又在很多像他那樣的人可能淪為乞丐時雇傭了他……他為什麼要做賊呢?”

  “華生,那天晚上我溜出門到他家看了看,我問了他相同的問題。在提向之前,我其實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那晚冷颼颼的,火焰微弱,整間屋子煙霧彌漫,看來是煙囪有點堵住了。那地方住人並不舒服,可以說,非常潮濕。他可憐的妻子坐著,用毯子裹在身上保暖。我朝他們屋子走去時就聽見她的咳嗽聲;我在他們屋時,她仍一直不停地咳嗽。當老吉姆叫我上樓到臥室去時,我發現由於雨水從移位的瓦片處滲進來的緣故,地上好幾處都是濕漉漉的。從天花板漏進來的水就滴落在床和地板上,於是,這些地方就不得不放些碗、罐來接水。”

  聽到這兒,我不禁大聲地感歎起來,對這老兩口的處境表示了深深的同情。福爾摩斯繼續說道:“老瞎子吉姆認為子爵在那愚蠢的戰利品館上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和金錢,而他們這些住在村舍裡的下人卻只能在如此惡劣的生活條件裡煎熬,這顯然是一種極大的不公平。想當初,子爵父親管理莊園時,一切都要比現在好很多。

  村舍總能得到妥善的修茸,莊園也治理得井井有條。但現在的子爵老爺卻沉迷于他的戰利品館而無心過問其它事情。”

  車廂內變得暖和起來,福爾摩斯解開他的披風,我也解開了外套。福爾摩斯說:“要知道,老吉姆希望通過偷竊戰利品讓子爵看看他那陷阱之類的東西設置得多麼愚蠢。當他的計畫未能奏效時,他就又偷了一件。但此後,子爵非但沒有撤去那些陷阱和獵槍,反而在安全方面花了更多的時間與金錢。

  “吉姆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新辦法沒有想出來之前,他決定再試一次。

  當然,第三次偷竊發生後,我們就被叫來了。”

  我接著問那些戰利品他是如何處理的。福爾摩斯答道:“噢,吉姆把它們藏在閣樓裡。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把它們拿出來擦擦乾淨。當然,他絕對無意將其據為己有。他一直打算哪天把這些東西還回去。果然,老吉姆。羅伯茨老實地將那些戰利品放回了原位。”

  火車在一個站頭停了下來。那一瞬間,我在想我們的談話要被人打斷了,因為這時候有一個肥胖的男人和一位精瘦的女人正在我們包廂的門外駐足,為是否進來而猶豫不決。但最後那女的還是拉著其伴侶的胳膊沿著過道往裡走去了,看來,他們要找一節沒人坐的包廂。火車接著開出了車站,那些蒸汽和煙霧飄過了車窗,福爾摩斯繼續往下說:“我答應老吉姆不說出他的名字,也不會說出偷竊的過程,只要他當晚將戰利品還回去。同時我也許諾,將盡力讓子爵意識到他對莊園,對靠他生活的下人所應負的責任。”

  福爾摩斯說著又換了個姿勢來放鬆全身的筋骨,我也這麼做了。我們倆看來都開始覺得這段行程有些令人厭倦了。

  福爾摩斯接著說:“我同他約好,如果他當晚將戰利品送回去,而且在戰利品館的房門與門框間插上一支鵝毛,作為第二天早上我從藏書室的視窗一眼便能看到的暗號,那麼,一切就算了結了。”

  我打斷福爾摩斯的話:“你的視力一定非常好,福爾摩斯,那麼遠連一片鵝毛都看得見。”

  “是的,我的視力很好,但要是不借助子爵放在藏書室窗戶邊上的那個撐在三腳架上的銅制望遠鏡”,我是無能為力的。你沒有注意到嗎?“我承認自己沒留意,同時又問:“這就是你為何能夠胸有成竹地說戰利品已放回房中的原因嘍?”福爾摩斯笑了笑,說:“一點不錯,我親愛的華生。”

  我又說:“當你對子爵說竊賊再也不會覬覦他的東西時,你確實是在說真話。

  可憐的瞎子吉姆再也不會將眼睛瞄準其主人或別人的東西了。”

  “是的”,福爾摩斯說道,“我想讓子爵認為是一般的外來竊賊幹的。如果子爵知道是他的哪個朋友或莊園裡的哪個下人幹的,我確信他會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的,他會覺得被人家耍了,而且每次碰面時都會以為別人在心裡竊笑他”。

  經福爾摩斯這麼一解釋,一切竟然是如此簡單,但在二十四小時以前這一切看起來又是那麼的不可思議!

  火車蜿蜒而行,在臨近車站時,它便開始減速。這時,只聽見輪子在拐彎時發出一陣又尖又長的哀怨聲。

  “我有一道謎讓你猜,華生。”

  “謎……在哪?”我朝四下看了看。

  “在你腳下。”

  我看了看地板說:“你吊我的胃口,福爾摩斯。”

  這時,火車正好按信號燈的指示停了下來,等著前方鐵軌的暢通。

  福爾摩斯回答道:“火車在筆直的一段鐵軌上運行時,軸兩邊的輪子轉速相同,運轉情況也沒什麼區別;但到了鐵軌拐彎的時候一邊的輪子就必然要轉得比另外一個快。”

  我當時一定顯得有些茫然,福爾摩斯便決定就此作一番說明。

  “想想小男孩玩的火車模型。如果他將車軌鋪成環狀,那麼,車軌外面一圈就要來得比內圈的大……對嗎?”

  我表示同意,但卻不知這一點能與什麼扯上關係。

  “因此,”福爾摩斯接著說,“在外圈的輪子就要轉得比內圈快,因為外圈的輪子要滾過更長一段距離的鐵軌。”

  我又表示同意,卻仍然不知道疑難在何處,便說:“我看不出這裡有什麼奧秘,福爾摩斯。軸上的輪子就像馬車或客車的輪子一樣,總是以不同的轉速來抵消這一差別的。”為了強調我對此的理解與認識,我接著說道:“當馬車向左拐時,左邊的輪子就轉得相對慢一些。同樣,當車子向右拐時,則右輪轉得慢。它們在同一軸上各自獨立地運轉。”

  “完全正確華生,但是有一個問題……鐵路上全部車輛的輪子都固定在車軸上,牢固、結實、而且是焊接在一起的。這樣,在同一車軸上,一邊輪子是不可能轉得比另一邊快或慢的。

  “當車子在路軌的直線區間運行時,沒有什麼問題,兩個輪子都以相同的速度運轉。問題就出在車軌開始彎曲時,不論對左輪還是右輪而言,都存在這麼個相同的問題。

  “我們再用火車模型來想想這個問題,處在外圈車軌上的輪子必須轉得比內圈的快……這是物理定律……那麼,火車在拐彎時又是如何在不扭折或弄壞輪軸的前提下解決這個問題的呢?”

  我長時間地看著福爾摩斯,我以前怎麼沒想到火車的輪子都是牢牢固定在輪軸上的呢?我正要就這個問題往下想時,思路卻被突然打斷了,因為這時候火車猛地一動,重新出發了。只聽見輪子輾過兩軌相接處或在拐彎時,發出那熟悉的“哢嚓哢嚓”聲。最後,火車一路滑行,駛人車站,停了下來。

  車門猛然打開,搬運工拉著手推車沖上前來,幫著運行李,到處都是熟悉的喧囂聲,與我們上車的那個鄉間車站的寂靜相比,全然不同。我們依次等待著驗票,但隨後就被捲入了湧出的人流,和我們一樣,這些人也急著離開車站。

  儘管想到了坐馬車,但福爾摩斯還是建議我們徒步走回貝克大街,因為這樣能有助於我們改善腿部的血液迴圈。

  我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邊上停著一排馬車,車夫們或托舉,或拖曳,爭先恐後地幫助乘客把行李搬到車頂的架子上去。生意十分興隆。一輛車剛走,另一輛車就緊跟著補上這個空位。而那些馬憑著多年的勞作經驗便清楚地知道人們現在要它做些什麼了。

  我描述這番場景是因為當時有輛馬車由於走錯了方向正在轉彎。我們駐足觀看,發現那馬車靠近人行道那個輪子轉了好幾圈,而另一邊的那個輪直到馬車完成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時才轉了半圈左右。

  這對於物理學上關於同一車軸上自由轉動的輪子問題可是個絕好的演示。同樣,它也揭示了與鐵路車輛有關的這個問題,由於車輪被固定而引起兩個輪子各自都無法自由轉動,這就讓人覺得即使在拐一個很小的彎口,輪子和車軸也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我們繼續往前走時,我緊鎖眉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很顯然,這個問題,或者說是謎(隨便你怎麼叫吧)很久以前就已由前輩的鐵路機師們解決了,然而,後來人們天天坐火車往返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真是個一流的謎。

  我發覺福爾摩斯臉上掛著一縷得意的笑,就決心自己來解決這個火車輪子的問題……可如今,我又要馬上解開這個謎,每逢遇到科學方面的事,我的腦子總是不好使。

  我們拐進貝克街時,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街頭販子、賣花人以及大聲叫喊頭條新聞的報童和那些下班的工人匯成了一股熙熙攘攘的人流。

  也許鄉間要來得更為安靜,但我還是為回到倫敦而高興。我相信福爾摩斯也是這樣,只是他不善於情感表露面已。

  我關上朝街的房門,跟著福爾摩斯走過廊道,上樓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這時,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鐵路車輪之謎的問題上:可能是……不,不,可能不是……這樣如何……那也不行福爾摩斯顯然是放了只兔子讓我去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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