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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東方探案 The Oriental Casebook of Sherlock Holmes: Nine Adventures from the Lost Years By 特德·利卡迪 Ted Riccardi

簡介

  作者簡介:

  特德·利卡迪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退休教授,1999年,他從哥倫比亞大學提前退休,開始進行寫作。利卡迪和他的妻子、家人生活在紐約。為了向他最喜愛的柯南·道爾爵士致敬,利卡迪將《福爾摩斯東方探案》作為自己出版的第一部小說。 

  圖書簡介:

  對於全世界的福爾摩斯迷來說,福爾摩斯在萊辛巴赫瀑布與宿敵莫里亞蒂的殊死搏鬥眾所周知,3年後的復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從1891年至1894年,在福爾摩斯失蹤的這三年間,他究竟做了什麼?他是否經歷了曲折離奇的歷險?這幾乎成了一個最讓人思考的謎。

    近二十年來,公眾對於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失蹤一直極為關注,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事實上,他在萊辛巴赫瀑布失蹤,後來在羅奈爾得·阿代爾案中再度現身,關於他這些年來的傳奇經歷,新聞界和文學界眾說紛紜。

  然而,直到現在,我才征得福爾摩斯的同意,把這些經歷公諸於世,並把這本書命名為“福爾摩斯東方探案”。至於另外一些他在義大利以及歐洲其他地方的冒險經歷,我要等到他最終同意後再另行出版。

  本書中記述的案件都發生或開始於1891年到1894年這段重要的時期,當時福爾摩斯還未享有世界性的聲譽,他環遊世界,和一些兇殘的敵人進行著殊死的鬥爭。1894年春天,他再次出現在倫敦,此後不久便開始給我講述那些經歷。那一年的秋冬季節對他來說是一段憂鬱而悲傷的日子,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常常能為他減輕痛苦,直到接手案件,那種新的挑戰才能讓他重新煥發生命的活力。

  很多讀者都已經知道福爾摩斯在瑞士是怎樣戲劇性地失蹤,而三年以後他又是如何重返倫敦的。在歐洲和英國報紙的報導中也許語焉不詳,但卻是準確無誤的。對此不清楚的讀者可以查閱《最後的致意》以及《空房子》,我在其中作了較為詳盡的說明。這兩本書還可以買到,但不會再有增補。

  談論福爾摩斯失蹤後我自己的情況和所作所為,有人一定會認為我自我吹噓得太厲害,但我還是想冒險再多說兩句。讀過我以前作品的讀者應該還記得,福爾摩斯和我到萊辛巴赫瀑布旅遊,莫里亞蒂緊跟在我們後面。此事雖已過去二十年了,但當我現在拿起筆來,那最後幾個小時發生的事仍然歷歷在目。當時福爾摩斯和我正在去瀑布的路上,我們住的那家旅館的老闆差一個年輕的瑞士服務員送給我們一封信,說是一個英國婦女剛到,她已經是肺結核晚期了,需要一位元英國醫生進行緊急治療,所以他催我立即回去。我非常不情願,但也只能丟下福爾摩斯和那個服務員匆匆趕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沿著瀑布上方的小路大步疾奔,但我當時並沒多想,因為我正為那個垂死的病人心急如焚呢。而當我回到旅館的時候,老闆彼得·思泰勒卻跟我說這裡並沒有病人,他也不曾差人給我們送過信。

  我馬上意識到上當了,那封信是假的,這讓我驚慌失措。我幾乎是飛奔著回到瀑布,但還是太遲了。福爾摩斯早已不見了,只有他的阿爾卑斯登山杖還放在我離開他的那個地方。他的銀煙盒下面壓著一張他寫的紙條,上面說,他估計旅館的信裡有詐,但他覺得讓他自己單獨面對莫里亞蒂更好,這是他們不可避免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後的一次交鋒。我定睛望著瀑布,想像著福爾摩斯墜入那可怕的深淵時的情景,這才想起我離開時看見的那個走過來的身材高大的人正是莫里亞蒂,而我當時居然毫無察覺!

  帶著失去知心密友的巨大傷痛和對自己的遲鈍愚笨的無比悔恨,我回到了倫敦,在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我才得以度過剛開始的那一段無望的日子。雷斯垂德的來訪算是黑暗中僅有的一絲光線,他告訴我莫里亞蒂那夥人如何被捕並審判在即。不幸的是,幾個頭目,包括莫里亞蒂本人卻逃之夭夭,並且很可能已經逃離了英國。莫里亞蒂的副官長塞巴斯第安·莫蘭也可能跟他一起去了瑞士。其他人則分散四處,逍遙法外。

  儘管妻子對我的服侍很細心周到,我的工作也能分散我的一部分精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倆都感到,如果要想讓我從喪友的傷痛中恢復過來,這些還遠遠不夠。其實,是我妻子首先建議我去歐洲大陸旅行幾個星期,到那些我至今還未去過的地方看看。於是我把我的病人託付給一位可靠的醫生,他住在巴茲街,然後訂了一張前往那不勒斯的船票。很快,我就坐船駛向了地中海。

  咆哮的大西洋並沒有減輕我的悲傷,但當我們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後,雲開日現,我才開始慢慢地找到一些快慰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渴求陽光的倫敦人到達溫暖的南方後才能體會到的。我坐的這艘船,名為艾爾布瑞格號,是一艘開往亞歷山大和君士坦丁堡的丹麥貨船,幾星期後將返回英國。在那不勒斯我棄船登岸,沿海岸線向南旅行,並在拉法羅稍作停留。因為就是在這兒,我第一次聽到了詹姆斯·莫里亞蒂對福爾摩斯的造謠中傷,他還為他死去的哥哥辯護,真是不知羞恥。義大利人的熱情歡快使我暫時忘卻了悲痛,但莫里亞蒂上校故意歪曲事實卻讓我氣憤不已,因此我拿起筆開始記述我們在瑞士的最後幾天所發生的事情,並以此作為反擊。

  待自身狀況有所好轉後,我回到了倫敦,並遇見了福爾摩斯的哥哥麥克羅夫特。他為人和善,使我受益頗多,有好幾次他都邀請我一起去迪奧金斯俱樂部吃飯。他身材肥胖,和福爾摩斯的瘦小身材簡直是天壤之別,但頭腦敏銳這一點卻與福爾摩斯如出一轍,甚至讓我覺得我的好友仍在人世。有一次我們見面時,麥克羅夫特要我陪他到以前福爾摩斯和我在貝克街同住的寓所去。在失蹤前,福爾摩斯就感覺到與莫里亞蒂的巧遇可能會出意外,所以他已經告訴麥克羅夫特如何處置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的檔。但麥克羅夫特是那種疏於活動的人,他決定暫且保留那些東西,原封不動,並付給哈德遜太太一筆適當的租金,以便等到他有足夠的精力來仔細地處置福爾摩斯的這些東西時再說,現在時候到了。這是我第一次在福爾摩斯失蹤後造訪貝克街,當我走進房間時,我雙眼迷蒙,心中期望猶存,希望看見我的朋友還坐在他過去常坐的地方。但是,他並不在那兒。哈德遜太太見到我,只覺得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頓時淚如泉湧。

  1892年春天,和以後幾年的春天一樣,我又去了萊辛巴赫瀑布。我的悲痛和自責已經減輕了很多,但卻有一種內在的衝動促使我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至今我仍不明白這樣做的原因。我想,部分是因為福爾摩斯死因不明。我相信他真的死了,無庸置疑,這對我來說痛苦異常。除了他的阿爾卑斯登山杖、銀煙盒以及他留下的字條,別無所有。他完全消失了。我懷著一線希望想在瀑布附近找到他更多的東西,雖然過了很多年,但我仍然希望能發現一些未曾注意到的蛛絲馬跡和進一步的線索,讓我能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當然,我的希望落空了。除了瀑布在下面的深淵中發出的巨大吼聲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了。說實話,我頭腦中還有一個小小的、但揮之不去的幻覺,我覺得如果那最後幾分鐘可以再來一遍,我會改變主意,絕不丟下他,我們一起去面對敵手。這當然不可能變為現實。

  後來幾次去瀑布,我都住在上次住的那家大英旅館裡,和老闆彼得·思泰勒有過幾次長談,特別是關於福爾摩斯失蹤前的幾個小時。毫無疑問,我看到的那個大步走向瀑布的人就是莫里亞蒂,而那個年輕的給我送信的瑞士服務員明顯是他雇來的。就在一天前,他才來這裡找工作。思泰勒覺得他看上去很老實,沒有過多追問就相信了那個年輕人的話,當即錄用了他。他只知道他來自塔西諾郡的首府貝林宗納,名字叫格亞科莫,立志要成為一名畫家,而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事發後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1894年的春天,令人痛苦的四月天結束了,福爾摩斯已經“死”了三年了,我決定不再去那個瀑布而待在英國。時光的流逝,再加上沉迷於工作,我的悲痛已得到了緩解。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回憶和福爾摩斯共度的時光,這已不像前兩年那樣讓我痛苦不堪了。他在世時無論處理什麼案件,我都很感興趣,現在這種興趣又回來了。福爾摩斯激起了我對追查案情的熱情,當倫敦的報紙報導了聳人聽聞的案件時,正是這種熱情驅使著我追查到底。福爾摩斯當然是我永遠的搭檔,想像中,我們又開始了熱烈而富有成果的交談。我仿佛又聽到他在嚴肅認真地強調自己的理論和方法:“你看見了,華生,但你沒有觀察”;“我的方法,華生,是建立在對細枝末節的縝密分析之上的”;“你知道我的方法,華生,那就實際運用吧”。雖然以前在一起時我就對他的方法相當熟悉了,但在實際運用上我還是顯得反應遲鈍。在報上讀到的那些案子我一個也沒破過,對蘇格蘭場的偵探們想出的辦法我也提不出有說服力的意見,而以前福爾摩斯常常不贊成他們的做法。沒有他,他們破不了案。雷斯垂德、托比亞斯·格裡格遜和阿熱爾納·鐘斯至今仍在工作,就像福爾摩斯常說的那樣,瘸子裡面挑將軍,這些人還是需要的。

  於是,那年春天,四月底的一天,羅奈爾得·阿代爾的突然死亡引起了我的注意,殺人犯讓倫敦的有錢人大為震驚。我對這一令人髮指的罪行極為關注,長期受福爾摩斯的影響,我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衝動,甚至決定冒險前往犯罪現場——萊恩公園。我還記得當在受害人被槍殺的房間裡環顧四周時,我抬頭凝視著不幸的阿代爾的窗戶,為保持平衡我一定是往後仰了一下,不料正好撞在後面的一個人身上。我轉過身來,看見一位面容憔悴的老人正彎著腰在撿地上的幾本書,那些書是剛才被我撞掉的。我也彎下腰來幫他撿,但他並不領情,從他的言行上看得出他很生氣,我也就不管他了。我再次觀察了阿代爾的房間,又待了幾分鐘,樓下來了一些好奇的探訪者,我聽見了他們的閒言碎語,然後轉身回家了。

  我回到住處沒幾分鐘就有人敲門。女僕開了門,正是那個剛才被我撞到的老人,他手裡還拿著那些書,這讓我非常吃驚。他小聲嘀咕著為他剛才失禮的行為道歉,還說他半天才認出我是他的鄰居,而他的書店就在附近。他希望我買幾本剛才撞掉在地上的書。“這些書,”他用他細長的手指拿出幾本,說道,“放在您書架的上層非常合適。”說著,他伸手指給我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當我轉過身來時,他已經不見了,在我面前的卻成了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人!他笑容燦爛,而那位老人已經變成了一堆破衣爛衫和一副假髮躺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

  接下來的事,我有點記不清楚了。福爾摩斯後來告訴我說,我當時臉色蒼白,就在他眼前昏了過去。但是,我想我一定很快又恢復了知覺,相信這並非幻覺,而是福爾摩斯真的回來了。我開始刨根問底,終有此書。他告訴我在瀑布邊上,莫里亞蒂抓住他後他是怎樣逃脫的,那個兇手又是怎樣落入深淵的,他還告訴我,他當即決定將計就計,讓大家以為他也死了,以便更有效地對付還活著的敵人。他為自己欺騙大家這麼久而道歉,但也感到如果沒有一個真心為他而傷心的朋友,他可能活不到今天。然後,他簡單地說了說自己的經歷,他逃到了義大利,去過西藏、波斯、麥加和喀土穆。他三言兩語,我卻窮追不捨,否則也就不會有這本書了。

  罪惡的世界是骯髒的,看完本書後,如果讀者覺得這些案子的偵破過程真的就像是書中描寫的一樣輕巧,那就是我的責任了。有些經歷歷時數年,而在書中卻只是三言兩語。我還想指出的是,福爾摩斯常常不願開口,只有我強烈要求時他才勉強同意。有時要他講一件小事卻要花費數月之久。

  福爾摩斯已經通讀了原稿。跟從前一樣,他認為有的部分我刻意追求驚險刺激,並為此斥責我。他寧肯我寫那些他所謂的“科學方法”,介紹對事實的細心觀察和推理的原則。儘管他很擔心也不太願意,但他還是同意出版這本他所謂的“故事集”。書中的故事沒有按照事發先後編排,而以他講述的時間先後為序。在寫作過程中,我遵循的原則是盡可能地直接引用福爾摩斯的原話,只在必要的地方進行一些闡釋。

  由於福爾摩斯的堅持,我將另外一些故事推後出版,這與歷史記錄稍有出入。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故事中那些大難不死的人,也是為了欺騙那些福爾摩斯一心想將其繩之以法但至今仍逍遙法外的罪犯們。既然本書中記述的案件都發生或開始於1891年到1894年這段時期,細心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真實事件的原型。然而,那些想從這些故事中找到歷史一致性的讀者恐怕會對本書大失所望。

  ——約翰·H.華生,醫學博士

一、總督助理案

總督助理案(1)

  回到倫敦幾個星期以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再次表現出抑鬱倦怠的症狀來,這在以前也有過多次,讓我越來越多地瞭解到他的精神健康問題。我們住在貝克街,他甚至很少走出這一街區。儘管哈德遜太太嚴正警告過他,但他幾乎無所事事,整天盯著天空發呆。偶爾他也會拿起小提琴,先慢慢地調一調音,然後試著拉一些孟德爾松的旋律憂傷的曲子,但只要稍微有點不順手,他就會猛地丟開小提琴,躺倒在長沙發上,有時會沉沉地睡上一覺。早晨報紙送來的時候是他一天中惟一熱情高漲的時刻,他將報紙匆匆翻閱一遍,急切地搜尋著能讓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腦感到興奮的消息。不過,唉,大多數的案件都很稀鬆平常、手法拙劣,他一眼便能洞察真相。

  “我打垮了我的敵人,華生,”一天吃完早飯時他說道,“也許同時我也打垮了我自己。看看這個:在查寧十字街有人搶了銀行,在牛津一個婦女謀殺了她的姦夫,在懷特勘培一個工廠的幾桶肥料被盜。應該做點什麼呢?”

  “福爾摩斯,”我說道,“也許我們應該多花點時間去歐洲大陸旅行。倫敦潮濕寒冷的天氣讓你有點憂鬱……”

  但他已經陷入了通常的那種沉默而神情茫然的狀態中了,我很清楚現在最好別去打攪他。看到他又開始服用可卡因,我非常擔心,因為據我判斷,他之前已經戒了。

  可沒想到的是,他突然對我說:“你說得對,華生。我們需要一些改變,但是去歐洲大陸,恐怕我體力不支。我們就從散步開始吧,然後也許可以去聽一場音樂會。薩拉瑟塔今天下午要演奏,如果他狀態良好,我們將不虛此行。”

  漫步穿過聖詹姆斯街似乎對他有所幫助。聽完音樂會後,我們繼續散步,一直走過海德公園。快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才回到家。進屋後,我發現有扇窗戶福爾摩斯忘了關,一摞文件被吹到了地上。我蹲下去撿,看見了一張紙條,字體粗壯有力。上面寫道:

  親愛的福爾摩斯

  麥斯威爾的事令人痛心,為此我感激您的幫助。你為國家盡職盡責,並且維護了大英帝國的和平。我祝您今後一帆風順。

  柯曾①① 喬治·南森尼爾·柯曾,英國政治家,1898-1905年任印度總督。

  這張紙條讓我倍感驚訝,也吊足了我的胃口。晚飯時,我對福爾摩斯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可從來沒告訴過我你還去過印度。”

  他抬起頭來,表情茫然,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還是閃了一下。

  “哦,科榮勳爵的字條,你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是的,我看見了。”我有點生氣地說道,“不過我有點糊塗。關於幫助維護大英帝國和平的事,你連隻言片語也不曾跟我提起過。”

  “這件事很讓人頭疼,華生。直到現在,很多細節也只有科榮勳爵和我兩個人知道,或者可以說我比他瞭解得更具體。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是第三個知道此事的人。不過,我認為,你應該多年以後再把它公諸於世。因為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依然存在,涉及在內的幾方依然在忍受著這個恐怖事件帶來的傷痛。”

  他的話漸入主題,我看得出來,他認為這個案子非常有趣,也急於讓我瞭解事情的經過。他眼中的恍惚與茫然徹底消失了,在記憶中,他再次同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相遇了。

  “當然,”我說道,“只要你認為時機未到,我就不會將它公諸於世。”

  “很好,親愛的華生,那就聽我講吧。現在沒有新的案子,對我來說,回憶過去我是怎樣破了那些棘手的案子也許最好不過了。在倫敦發生值得關注的案件之前,這樣做至少可以讓我活動活動腦子,讓它不至於生銹。”

  我們從餐桌移到客廳裡舒服的扶手椅上。福爾摩斯從拖鞋裡拿出煙斗,點燃了它。然後,他神采奕奕,開始從容不迫地談了起來。

  “我想,華生,我最好從莫里亞蒂死後我開始旅行講起。你應該還記得我以前曾提到過我去過西藏,並在那兒和一個大喇嘛生活了兩年。”

  “是的,我記得,”我說,“你旅行時用的是一個挪威名字,叫西格森。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後來你去了波斯、麥加,再後來又去了喀土穆。”

  “非常正確。你記性不錯,華生。當然,我待在那些地方時所經歷的事還有很多沒跟你說過。我的確去過波斯和阿拉伯,但我繞了很大一個彎子。離開拉薩後,我不再使用西格森這個化名。你知道,華生,我在語言方面還算有些天分。住在喇嘛廟的那段日子裡,我不但學了很多藏語,甚至還學了一種古老的西藏功夫。這種功夫可以集中身體的熱量,是一項非同尋常又很實用的技能,到現在我有時還能運運功。在雪山上我曾經兩次遇險,幸虧學了這種功夫才沒有被凍死。不管怎麼說,我穿著喇嘛那種寬大的袍子,跟隨一支商隊沿著一條舊的貿易路線向南走,幾個星期後,到了尼泊爾的一個山谷,我們住在一座位於山頂的佛教寺廟裡,可以俯瞰加德滿都城,非常舒適。可惜那些頭目對外國人充滿仇恨,要不然,華生,我真想退休後去那兒過田園生活,在我看來,那個地方最適於安享晚年。當然,要想那麼做,你要麼終生作喇嘛,要麼就要進行適當的偽裝,因為現任統治者拉那難以容忍歐洲人的存在。

  “我時刻都在偽裝,除了面對理查森先生的時候,他是英國派駐尼泊爾的外交官員,我還幫他解決了一些不可思議的難題。那個事件以後可以命名為‘霍奇森幽靈案’。另一件案子和一個來自巴黎的法國學者有關,他在當地研究用梵語所著的古代碑銘,卻遇上了一些怪異的麻煩事。”

  福爾摩斯停下來,吸了一口煙斗,繼續說下去。後來,他一直往南走,去了印度。一越過邊界,他就去了巴納拉斯,在那兒,他學習了更多東方的身體技能。

  “我學習如何全神貫注,幾個月以後,我發現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還能降低心率,甚至你,華生,如果只做一般性的診斷,也可能認為我死了。”

  “簡直太神奇了!”我大聲地說。

  “是的,親愛的醫生,確實很神奇。我還學了一些別的技能,並大獲成功,我竭盡全力,因為沒準兒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那你是怎樣學會這些技能的呢?”我問道。

  “當然是靠勤奮,還有就是幸運地找到了好老師。我感興趣的主要是實際運用,華生,這你知道。不管印度科學是建立在何種形而上的基礎之上,我都不感興趣。不過,學會一項技能,這會幫助我取得事業上的成功,於是我不知疲倦地學習。因此,華生,代表印度科學實用性的瑜珈對我非常有用:首先,是我剛才提到的假死的能力;其次,是更為高明的偽裝術,隨便化化妝、打扮打扮就能讓人產生身體的幻覺。當然我學習的目的很簡單——在印度生存,而且一旦回到英格蘭,毫無疑問,我的那些死對頭們遲早會把我置於死地,除非我更勝他們一籌。”

  這個故事,福爾摩斯講了很久,我十分著迷,也發現了一些他從不向我表露的興趣。他刻苦地學習全神貫注之術,幾個月後,他已經掌握了他所需要的這項技能,同時也感到參加一些英國人的社交活動會讓自己精神振奮起來。他知道自己仍得高度警惕以免敵人發現他的行蹤,所以決定去加爾各答,在英屬印度的高級公寓裡住上一陣子。這一次,他喬裝改扮成一個印度商人,雇了一輛人力車去了摩格塢薩拉伊,在那兒他可以搭乘圖番快車,一個晚上就能到印度的首都了。

  “當人力車拉我進火車站時,我就感覺到人群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很快我發現盯著我的是一個托缽僧,很面生,但他那雙惡毒的眼睛讓我覺得似曾相識。除了一塊纏腰布,他全身赤裸,從頭到腳都塗滿了白灰。他的手腳都被繩子綁著,脖子上還套著一根鐵鍊,將他的雙手和雙腳牢牢地拴在一起。看起來他似乎身有殘疾,所以只能拖著腳步慢行,手指只能抓或握,除此以外,不能再有別的動作。突然,華生,好像完全是出於意志力,這個討厭的傢伙縱身一躍,跳到了我的人力車前。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那扭曲變形的臉幾乎碰到了我的臉,然後他大笑著跳開,三縱兩縱就在人群中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議。我確信自己以前在恒河上見過這張臉,華生,這讓我覺得糟糕透了。上了火車後,我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這個人,因為他的樣子讓我意識到,我在印度不會再有安寧了。”

  現在,我簡直對福爾摩斯的歷險活動著了迷。我曾當過兵,以前在阿富汗服役多年,而且一直希望到那些英國管轄下的東方國家去看一看。

  “關於加爾各答,我不想囉嗦太多,華生。我只想說一點,你只要能克服初到時對當地那種骯髒貧窮條件的厭惡感,習慣了潮濕的孟加拉氣候,就會覺得加爾各答是個豐富多彩的大都會,但也充斥著非同尋常的犯罪和邪惡。”

總督助理案(2)

  一到加爾各答,福爾摩斯就丟棄了以前的那些偽裝。好幾個月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做個英國人,他改變身份,換了新的工作。他變成了剛從倫敦來的羅傑·蘭登-史密斯,是一家名叫瑞德福羅瑟爾的製藥公司的代表,公司位於倫敦芬斯伯裡區的王家大道。他在離秋林吉不遠的一家普通旅館開了一個房間,決定好好享受一下這座大都市的歡樂氣氛。

  “在那裡,我只認識瑞金納德·麥斯威爾一個人。”

  “就是那個瑞金納德·麥斯威爾?”我打斷他問道。

  “是呀,那個案子可真是臭名遠揚,連倫敦也知道了。”福爾摩斯說。

  “很多人仍然不明就裡。他死得太過於倉促……”

  “是的,華生,我會告訴你他是怎麼死的,當時的情況很怪異。”

  福爾摩斯說,瑞金納德爵士和他是同窗,後來又一起上了大學。大學畢業以後,兩人各奔東西,但偶爾通信聯繫。有一次,瑞金納德在信裡說,他現在在皇家外交部工作,結婚了,可能會出國工作幾年,很可能去非洲和印度。即使他不是我們國家最聰明的外交官,但至少也算是個富有魅力而勤奮的人。科榮勳爵很快就瞭解到他的才能,在自己被任命為印度總督後不久,便請他擔任自己的助理。

  “你絕對可以想像,華生,對瑞金納德來說,這在他的事業上是向前邁出了怎樣的一步:在一個像科榮這樣有權有勢的大人物身邊工作啊,他可是國王陛下在南亞次大陸的全權代表。”

  福爾摩斯停了片刻,倒空了煙斗。他為自己選擇羅傑·蘭登-史密斯這個名字,當然不是隨意的,他說。這是另一個跟他和麥斯威爾都很熟的同學的名字。他們曾經常在一起打檯球。他就用這個名字給麥斯威爾寫了一封短信,因為他知道麥斯威爾見到羅傑同樣會很高興,如果福爾摩斯消息可靠的話,羅傑目前並沒有住在倫敦,他在瑞德福羅瑟爾公司工作,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去拜見科榮勳爵的助理。

  “於是,我給瑞金納德發去一封短信,對他說,我要去黎凡特出差,路過加爾各答,希望我們能見上一面,只要一會兒就行。他當然馬上就能認出我來,但只有等到我們面對面時我才能暴露真實身份。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回信:

  親愛的羅傑

  你能來我很高興。明天4點請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會派輛馬車去接你。很高興能見到你。

  瑞格

  從福爾摩斯住的旅館出發,不到一英里的車程,就來到麥斯威爾的辦公室,它位於政府辦公大樓的一座翼樓裡,離總督的辦公室還有一段距離。福爾摩斯到了以後,等了幾分鐘,一個侍衛就領著他去見他的老朋友。那人離開後,福爾摩斯向麥斯威爾問好,麥斯威爾屏住了呼吸,大驚失色。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福爾摩斯!你這傢伙,真的是你嗎?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雙重驚喜,不是嗎?”福爾摩斯說。

  “對不起,親愛的歇洛克,你的出現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請原諒,我得坐下來。當然,我正在等著見史密斯,這本來就是個驚喜,但是看見你,福爾摩斯,又恰恰是在這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福爾摩斯簡要地向他說了一下自己失蹤後所發生的事情,並解釋了他為什麼要讓大家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在西藏,在喜瑪拉雅山,以及在印度國內,他過了很長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現在則希望能和同胞一起待幾天,正是這種期望讓他來到了加爾各答會見他的老朋友麥斯威爾。

  “當然,我完全明白,福爾摩斯。在這兒,我會給您提供一切設施,包括開放運動場。只要您同意,我很願意把您引見給總督大人,並告訴他你的真實身份。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高興與您見面的,也會聽您說說您對中亞的印象如何。就像人們說的,‘偉大的計畫’正在進行中。”

  福爾摩斯回答說,如果麥斯威爾真的希望,他願意跟總督見面,也可以在總督面前公開身份,但在公眾面前提到他時,一定要用他那個化名。麥斯威爾答應他在這一點上會十分謹慎,在他待在加爾各答的這段時間裡,他還會為“羅傑·蘭登-史密斯”提供各方面的便利。

  接著,這兩個老朋友回憶了他們的大學時光。在交談的過程中,福爾摩斯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麥斯威爾。這麼些年過去了,他自然和以前福爾摩斯認識的那個“瑞格”不太一樣了。身體可能更結實了,頭髮依然濃密,但卻出現了絲絲白髮。福爾摩斯還發現,他的朋友舉止優雅、談吐幽默,卻是極力想掩飾內心的惶恐不安。幾句寒暄過後,他臉上的微笑就消失了,好像摘掉了一副面具,只剩下一臉充滿矛盾的表情。

  “幾分鐘後我得去見總督,親愛的福爾摩斯,”他說道,“你大概已經聽說了,愛德華國王很快會來加爾各答訪問,還要處理一些政務。據報告,他的船已經到了孟加拉灣,就在錫蘭以北不遠。所以幾天後就應該到了。到時候我們將公務纏身。不過,明晚8點,您願意和我們共進晚餐嗎?”

  他遞給福爾摩斯一張有位址的卡片,在加爾各答的阿利珀區。

  “我妻子很想見見羅傑,”他說,“這些年來我跟她說了很多關於他的事。她後天就要回英格蘭了。”

  “其實,我也很想見見她,”福爾摩斯說,“她要去很長時間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麥斯威爾臉上又浮現出福爾摩斯曾經瞥見過的那種痛苦的神色。他的嗓音變得有點沙啞,說道:“恐怕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沒再多問,非常明顯,瑞金納德爵士的痛苦來自於他個人的家庭生活而不是工作,他的工作從表面看來是相當成功的。他起身告辭,由那個領他進來的侍衛送他出去。福爾摩斯回到旅館,想到將再次和同胞共處,不禁欣喜異常,但也為朋友的懊惱感到不安。

  “我應該告訴你,華生,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瑞金納德爵士。”

  接著,福爾摩斯把他的煙斗重新裝滿了煙絲,又伸手給我們倆倒了滿滿兩杯白蘭地。

  “請您說下去,福爾摩斯。我想這個案子很快就會有一個重大轉折了。”

  “是的,非常重大,華生,”他說,“而且非常悲慘。直覺告訴我可能會有不尋常的事,果然第二天早上就發生了。”

  福爾摩斯說,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吃早餐時有人送來一張條子,上面這樣寫著:

  親愛的羅傑

  關於我曾跟你提到的那個要來訪問的大人物,出了一點事,所以我不得不取消我們今天共進晚餐的約定,非常遺憾。我希望這沒有給您帶來不便。我很快會再跟您聯繫。

  瑞格

  字條寫得很匆忙,福爾摩斯看得出來,寫這張字條的人情緒非常激動。但他什麼也幫不了。那一天,他參觀了一些普通的紀念物,包括城市創建者喬伯·查諾克的故居。福爾摩斯獨自一人在旅館吃晚飯,覺得並不是很累,就出去散步,在那些街弄裡巷裡走了很長時間。

  “黑夜為這座城市增添了巨大的魅力,華生。黃昏過後黑夜降臨,這座城市呈現出神秘而奇特的氛圍,世所罕見。身穿絲制紗麗的婦女和裹著穆斯林頭巾的男人,坐在遍及整個城市的人力車上,就像飄在空中似的。晚飯時刻,炊煙嫋嫋,空氣中彌漫著東方香料的特有氣味。夜深了,城市一片靜謐,只有匆忙回家的腳步聲偶爾劃破夜空的寧靜。”

  夜很深了,福爾摩斯才摸索著回到了旅館。他進房間的時候差不多已經11點了。但不一會兒就傳來敲門聲,一位來訪者到了。他打開門,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她的臉上罩著面紗。她馬上進了屋,並關上了門。屋內燈光昏暗,福爾摩斯只能看見她長得很高很美。

  “請坐,麥斯威爾夫人。”他說。

  那個女人聽見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感到很震驚。她坐下來後,把面紗掀了起來,說:“您的確聰明過人,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知道我是誰的?”

  “我猜的,夫人,但顯然是猜對了。只有瑞金納德爵士和總督大人知道我在這兒。我不敢相信,一個像羅傑·蘭登-史密斯這樣的英國商人會在自己到這兒的第二天夜裡會見訪客,而且還是一位女士。這樣一位訪客更應該是來找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因此,我一猜即中。我要求瑞金納德爵士對我的真實身份保密,他卻告訴了你,這違背了我們的約定。不過,這無傷大雅,也在我意料之中。”

總督助理案(3)

  福爾摩斯向我承認,自從多年前的波西米亞事件後,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像麥斯威爾夫人這樣美麗而富有吸引力的女人。她具有一些英國女人所沒有的寶貴品質,集中了我們民族的優點,而且教養非常之好。他打量著她,對自己從前的決定有點後悔,他沒有選擇和這樣的一個女人共用安定生活,而使自己走上了和我們這個時代的惡勢力孤軍奮戰的道路。不過,他來不及多想,因為這位女士看上去極度憂傷。

  “您為什麼到這兒來,夫人?在加爾各答的深夜,這樣做可能會給您帶來危險,還可能被人發現。”

  “您說得沒錯,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不是十萬火急,我決不會來找您。我就要回英格蘭了,但瑞金納德讓我感到非常不開心,我覺得我可以跟您說說我們的生活出了什麼問題,這正是我不得不離開的原因。我要告訴您的這些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我希望得到您的同情,也希望您幫助您的老朋友度過這段在我看來是萬分困難的時期。”

  “您可以暢所欲言,女士,我會盡力而為的。”

  她不停地說著,越發顯得高貴而美麗,她將自己冒這麼大的險來找福爾摩斯的原因如實以告。

  “那麼,就讓我從頭說起吧。我出生在約克郡一個名叫懷克·瑞森頓的小山村裡。嫁給瑞金納德前,我的名字叫詹妮弗·赫蒙。我的父親,傑瑞米·赫蒙,早年從蘇格蘭移居到英格蘭,然後與我母親相識並結為夫妻。他是一位成功的律師,我和妹妹在英格蘭鄉下過著舒適而平靜的生活,看上去應有盡有,而且幸福安寧。”

  “我的父親很愛我們,”她繼續說,“但他有時脾氣古怪、態度嚴厲,我母親卻能體諒和容忍。當我十六歲時,我的父母開始給我物色合適的結婚對象了,但我對他們說,如果非結婚不可的話,我要自己選擇丈夫。我父親非常在乎這樁婚事是否門當戶對,所以他明確地跟我說,誰將成為我的丈夫,最後只能由他來做主。我記得,有好幾家上門提親的,但因為我年紀尚小,這件事情還是擱置了下來。”

  但是,一年以後,一個名叫詹姆斯·漢密爾頓的年輕人俘獲了她的芳心,他和母親住在鄰村。他父親是個無名之輩,母親雖曾有名望,但現在年老之後就被人遺忘了,所以不得不靠幫人洗衣服和給人幫傭來維持生計。關於老羅斯·漢密爾頓,有一些粗俗的笑話被人們傳來傳去,但詹妮弗都聽不大懂。大家認為詹姆斯是那一帶最英俊的小夥子,但她從未見過詹姆斯。

  “一天早晨,我去離家不遠的田野裡採摘鮮花。我站在路邊的花叢裡,發現有人正在看我。我轉過身去,在看到詹姆斯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他。他瘦高瘦高的,寬寬的臉龐,很帥,但真正讓我動心的,福爾摩斯先生,是他的微笑和眼中洋溢的熱情。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那天我們聊了幾分鐘,有點不好意思。他問我可不可以幫我摘花,我害羞地點點頭表示同意。他一直陪我走到家門口,然後禮貌地跟我說再見。那天晚上,我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著我們那天說的每一句話。”

  第二天早上,她還是在那個時間出門去採摘鮮花。詹姆斯·漢密爾頓已經等在那兒了。顯然,他也很高興跟她在一起。很快他們就有說有笑了。從此以後,他們每天見面,有時走得遠些,也沒有別人知道。

  “幾個禮拜後,說起來有點難為情,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了。我拉攏妹妹站在我這一邊,我們倆約會時她便給我們望風。幾個月以來,我沉浸在愛情的幸福甜蜜之中,這種感覺每個女人都曾深有體會。我親愛的詹姆斯就是我的生命。後來有一天,我父親發現了我們的事。他用英語中所能找出的所有髒話來辱駡詹姆斯的血統和出身。我對他又抓又打,想讓他別再罵了。我可憐的詹姆斯都嚇傻了,站在那兒一言不發,直到我父親的怒火平息。然後他看著我,悲痛欲絕,轉過身驕傲地走了。我想讓他停下,但他讓我放他走,說很快會給我寫信。他走後,我心情沉痛,我想我暈了過去。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回的家。我醒來時,躺在床上,我母親焦慮地坐在床邊。那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詹姆斯真的給我寫了一封短信,他交給我妹妹,我妹妹又給了我母親,這樣,我父親可能沒看過。信上寫道:

  我最親愛的詹妮

  請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並愛你一生一世,但你父親的侮辱深深傷害了我,我決定找到我的生父,我相信他也是一位紳士,我還要掙一筆錢,總有一天我們能幸福安寧地共度此生。不管多久,我的愛人,請你千萬要等著我。

  愛你的 詹姆斯

  “這封信雖然充滿愛意,但卻讓我感到恐慌。我跳下床,飛奔著來到詹姆斯家。他已經走了。只有他母親還在,她喝了一晚上的酒,爛醉如泥。我試著跟她說話,但根本不可能。詹姆斯,還有他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了。我感到絕望和痛苦的失落,只有那些感受過希望破滅之痛的人才能體會。我疲倦地走回了家。那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直到幾個月前我才再次見到了詹姆斯·漢密爾頓。”

  說到這兒,福爾摩斯說,麥斯威爾夫人開始激動起來。當時很冷,因為就算是在加爾各答,冬天的靜夜裡,溫度也會降得很低。福爾摩斯只能給她喝一些當地產的亞力酒,當地人把這種酒叫做拉克塞。她謝過以後只喝了一小口,但酒的烈性讓她又接著說了下去。

  “我已經跟你說過,年輕姑娘意志薄弱,福爾摩斯先生。”她疲倦地說。

  “我從不評價一個誠實的人的人性弱點,女士。我們誰沒有弱點呢?但是我們在這些人性弱點的驅使下行動,總是會導致一些不可避免的結果,而且常常是罪惡的後果。我對這方面的事很有興趣。”

  “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她說,“還不是無藥可救,但是對將要發生的事,我很擔心。我之所以來找您就是為了避免更深的傷害。”

  她繼續講,福爾摩斯非常想知道,她到底被捲入了什麼樣的罪惡之網中。

總督助理案(4)

  詹姆斯走後,她說,她終日精神恍惚。她和父親互不理睬。母親和妹妹試圖安慰她,但大都沒什麼用,她有時大發雷霆,有時又以淚洗面,這讓她筋疲力盡,還常常連累母親和妹妹。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她的情況慢慢好轉了。詹姆斯的樣子開始模糊起來,她也能出門了,可以過一種基本正常的生活了。白天還好,但到了晚上,無邊的痛苦和孤獨經常讓她難以忍受。她不再上學,後來被愛德華·斯丹唐先生請去照看孩子,斯丹唐先生住在威爾士彭步羅克郡的大衛街。能離開家,改變一下生活方式,這正是她所期待的,所以她非常高興。

  她覺得,斯丹唐夫婦過得很幸福,他們有兩個可愛的女兒,一個七歲,另一個九歲。她和斯丹唐夫婦很快就相處得很融洽,並互相信任。愛德華和他妻子為人十分和善,他們的家裡到處洋溢著歡快和幸福的感覺。

  “我跟他們在一起過了大約三年,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也是促使我今晚來找您的原因。那是九年前的耶誕節,斯丹唐先生邀請了一位朋友來家裡過節。那人年紀較大,叫韓弗理·麥斯威爾,死了妻子,是個律師,住在倫敦。他家以前也在約克郡住過一段時間,離我家不太遠,雖然我從沒見過他,但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六十多歲了,身體高大強壯,但是行為舉止卻相當粗魯。開始的時候,我很不喜歡他,因為他的那張臉讓我感到非常不安,他的相貌很像一個我已經記不起來的人。他對我很有禮貌,福爾摩斯先生,但在離開時卻對我非常關心,甚至可以說是殷勤。”

  過完耶誕節後,他就走了。斯丹唐先生告訴她,麥斯威爾先生有個相貌英俊的兒子,大學剛畢業,春天會來跟他們一起住一個星期。他還說,麥斯威爾先生很喜歡她,認為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兒媳。他們想要幹什麼,誰都看得出來,她說。斯丹唐先生和太太完全是出於好意,認為她現在是結婚的時候了,他們在積極地給她物色一位合適的丈夫。

  “當然,福爾摩斯先生,我從沒跟他們說過我愛詹姆斯而我父親反對的事。這是我家的秘密。對我個人來說,我決定等著詹姆斯,要是他永遠不回來,我就終身不嫁,因為我不可能再愛別的男人。”

  她接著說下去。那年春天,韓弗理·麥斯威爾的兒子瑞金納德·麥斯威爾先生來斯丹唐家作客。他是一個富有吸引力又很聰明的年輕人,她第一眼看見他時,心撲通撲通直跳,因為他的一些特質讓她想起了詹姆斯,這令她覺得受到了愚弄。瑞金納德只比她大幾歲,事實上,也就比詹姆斯大一歲,而他前途遠大。他畢業于牛津大學法學院,決定為政府工作並遠赴國外。他現在正在倫敦受訓,年底將奔赴他在奈洛比的第一個工作崗位。他也正在尋找合適的人結婚,然後陪他一同前往。

  “結果他選擇了我。不管怎樣,福爾摩斯先生,瑞金納德很快愛上了我,那一個星期他對我關懷備至,我們過得很充實,我的決心開始動搖了。我們沿著威爾士海岸長時間地散步,發現彼此相處得很愉快。他走後,我開始懷疑詹姆斯是否還會回來,我有的僅僅是他給我寫的那封短信,那張紙上浸滿了我的眼淚,被我的雙手緊緊地握過,現在它已經是皺巴巴的一團了。與其活在短暫的回憶中,不如就跟眼前的這個人結婚吧。後來,瑞金納德又來過幾次,儘管他愛我、關心我,但我自己清楚,我不愛他。我愛詹姆斯,一生不變。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結婚,背地裡又偷偷地愛著別人,我能過這種生活嗎?”

  那年夏末,瑞金納德求婚在即。她決定向他坦白。如果他真的要跟她結婚,她就告訴他,她愛另一個人,那個人走了,她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了,也可能是死了。只要他理解,她就同意嫁給他,她希望自己以後也能愛上他,但如果他們結婚,他得給她時間忘掉過去,並培養他們的感情。

  “那年夏天,有一次他來的時候,晚上我們在外邊散了一小會兒步,瑞金納德真的向我求婚了。我把我的條件告訴他。他回答說他願意接受,他有點意亂情迷,說他愛我勝過這世上的一切,沒有我他就沒有快樂。我決定嫁給瑞金納德·麥斯威爾。我告知我的母親,瑞金納德將去家裡向父親提親,而我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之後不久,瑞金納德拜訪了我父親,我父親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韓弗理·麥斯威爾在倫敦擁有名譽地位,這正是父親所希望的,所以對這次聯姻,我父親覺得前途光明,他大喜過望。”

  當年一入秋,兩人就結了婚,然後定居倫敦。婚後一個月,韓弗理·麥斯威爾先生就病了。瑞金納德大部分時間都在陪他,醫生嘗試了各種辦法,但他的心臟還是停止了跳動,不到一個星期就去世了。對父親的過世,瑞金納德悲痛萬分,但很快這對夫妻就從南安普敦出發去了奈洛比。

  旅途漫長但風光旖旎。瑞金納德似乎已經從喪父的悲痛中恢復過來,但她卻仍然憂傷而且常常感到煩惱。他對她很有耐心,因為只要她未忘掉以前的感情,她就不會與他過夫妻生活。通過談話和交流,他們增強了相互之間的信任。他意識到她對他的家庭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告訴她很多關於他家裡的事。他們的結合實在太快了。他母親生下他後不久就去世了,他說,他是由家裡的老傭人帶大的。他的父親痛失愛妻後,開始酗酒,動不動就破口大駡,還一度幾個星期都不見人影。當他平息了怒火,悲傷也有所緩解後,他回到了他的幼兒身邊,在兒子身上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愛和關懷。在一次長談中,瑞金納德微笑著說,他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可能還有一個弟弟,因為他父親常常暗示說有一天會把弟弟的事告訴他。就在臨終的病床上他告訴瑞金納德他的確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應該想辦法找到他。

  “我們在奈洛比過得很快活,我終於意識到,我的沉默寡言和猶豫不決對瑞金納德來說是何等殘酷,也沒有必要,我們這才開始同房了。我竭力使自己忘掉詹姆斯。在外人看來,我們是一對幸福的模範夫妻。瑞金納德不斷受到提拔,四年後,我們被派往仰光。在那兒住了三年。當時,大家都認為瑞金納德很快就會升任外交秘書。就在那個時候,他遇到柯曾勳爵,他剛剛就任印度總督,希望瑞金納德調往加爾各答去作他的私人助理。瑞金納德和我得知這個消息後非常興奮,要知道,這意味著他事業上的一大進步。”

  在緬甸,她說,就當他們快要前往加爾各答時,她接到了父親不幸去世的消息。妹妹寫信告訴她,母親一切安好,她不用趕回來。

  “我妹妹還同時給我寄來另一捆信。是詹姆斯寫的,他每年都定時寄給我,有好幾年了。信被我父親中途截獲放在他的資料夾裡。他去世後,我妹妹發現了這些信,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就寄給了我。您可以想像,福爾摩斯先生,看到這些信,我感到多麼的驚愕!詹姆斯想盡了各種辦法,可我父親總是能趕在其他人之前拿到這些信。信一共有十五封,寄自世界各地,多數寄自美國。最後一封是七年前從三藩市寄來的。那是最後一封,因為詹姆斯認定我不再愛他,他也不想再寫下去了。無聊的時候,我把那些信讀了又讀,希望從裡面找到他的下落,同時詛咒父親對我和詹姆斯所做的一切。儘管我感到深深的絕望,但在瑞金納德面前我還是掩飾得很好。不久以後,我們就動身了,一星期後到了加爾各答的胡格裡港。住處已經準備好了,我們沒費什麼勁就很快搬了進去。”

  說到這兒,福爾摩斯說,麥斯威爾夫人停下來吸了一口氣,她大概要說到故事最困難的部分了。福爾摩斯仔細地看著她,而她在努力保持鎮定。

  “到達加爾各答之後,”她說,“我們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印度富商肖森一家的大型家庭聚會,他是加爾各答的富翁之一。那天賓客盈門,總督和總督夫人也來待了一會兒。當我站在陽臺上俯瞰花園時,我發覺身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轉過身,發現詹姆斯·漢密爾頓就站在幾英尺以外,臉上寫滿愛意,我們倆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們只能交談,但還是約好第二天秘密見面。從那一時刻起,福爾摩斯先生,我在加爾各答的生活便充滿了藉口和謊言。詹姆斯還是像從前那樣愛我,他逼我離開瑞金納德和他一起回英國,如果不成,就跟他去美國,因為他現在已經很有錢了,我們在哪兒都能過舒適的生活。最後我自己做出決定,福爾摩斯先生,離開加爾各答回英國去。只有一個人待在那裡,我才能辨明是非。我告訴瑞金納德離開一陣子對我有好處,一到倫敦我就會給他寫信。我當然沒把詹姆斯的事告訴他,但我說接到母親的來信,在處理父親的不動產上突然出現了一些問題,所以我得回去一趟。詹姆斯要我向瑞金納德坦白一切,但我做不到。”

  她接著說,幾天後,她丈夫仍然不知真相,但是他說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就是詹姆斯·漢密爾頓,他們曾在肖森家見過面。她驚慌失措,問他是否確定。他回答說他的父親曾給了他一些有力的線索和證據,是不容置疑的。現在只要等待詹姆斯的證實,表現出一些他沒對她說過的特點。

  “當我知道我所愛的人就是我丈夫的弟弟時,福爾摩斯先生,您可以想像出我當時的心理狀態。這件事我對詹姆斯隻字未提。這讓我更加堅定了離開的決心,因為這幾個月來口是心非的生活,我再也過不下去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了這個新發現。無論如何,福爾摩斯先生,他們倆很快就會見面,我擔心詹姆斯無法自持,當他知道自己是瑞金納德的弟弟這一驚人的事實後,可能會把我跟他的關係告訴瑞金納德。”

  她的故事快講完了。

總督助理案(5)

  “福爾摩斯先生,”她說,“我離開加爾各答並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因為我尊敬我所嫁的人,但我對詹姆斯的愛又讓我非走不可。我害怕他們見面,但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我們三個糾纏在這種不期而至的關係中,我只希望您能幫幫我們,給我們一些明智的建議。”

  她站起身來,似乎準備要走。福爾摩斯告訴她,他很清楚可能發生的衝突,只要見到瑞金納德爵士,他就會對他說的。她跟福爾摩斯致意告別。

  “我提出送她回家,因為當時已經非常晚了,但她拒絕了,她說自己走夜路沒有問題,我不用擔心她的安全。我把她送到旅館門口。服務員睡在地板上,我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我慢慢地關上門,她轉過身來,再次跟我道別,然後放下她的面紗,立刻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了。我目送著她,深夜寒冷刺骨,華生,我並不是好幻想的人,但我卻覺得這預示著將要發生悲慘的事情。”

  福爾摩斯說他隨後回到了房間。他當然沒有對麥斯威爾夫人細說和他丈夫見面的事,他丈夫內心憤怒異常,但並沒表現出來。現在福爾摩斯最擔心的是,瑞金納德爵士不但已經知道詹姆斯·漢密爾頓是他失散已久的異母弟弟,而且也知道這個弟弟就是他心愛的妻子的情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福爾摩斯在他老朋友痛苦的臉上看到的絕望之情。

  福爾摩斯站起來,我看著他把吸完的煙斗放到盒子裡去,又走到壁爐邊。他站在那兒,凝視著壁爐裡燃燒的餘燼,說:“那個晚上我不停地做夢,華生,在夢裡,我一直在想我聽到的那些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我不知不覺地在與之搏鬥。”

  那天晚上過得很快,他說,自始至終噩夢不斷,有一次還被驚醒。早上四點鐘,他再也無法入睡。他起了床,梳洗一番,穿好衣服,正準備出門去看破曉,這時卻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英國士兵。

  “蘭登-史密斯先生,我是拉弗頓中士,”他說,“總督大人讓我來接您立刻去他的辦公室。”

  他遞給福爾摩斯一張條子。上面沒有稱呼,寫道:

  我請您速到我這兒來,事關重大。

  柯曾

  一輛馬車已在外面等著,他們直接奔向總督的私人辦公室。儘管天還沒亮,福爾摩斯還是能夠辨明方位,那地方離他跟瑞金納德爵士見面的地方不遠。他立刻被領進去見總督,總督示意其他人退下。他從桌子那兒站起來,緩慢而慎重地說著,話音充滿了悲傷。

  “福爾摩斯先生,昨晚發生了一出前所未有的悲劇,我希望上帝將您從天堂送到我們這裡,就是為了幫助我們阻止更多的不幸。”

  “我十分樂意為您效勞,大人。”福爾摩斯答道。

  “那麼我們就長話短說,”他開始說道,“今天一大早,有人發現您的朋友瑞金納德·麥斯威爾爵士,我信任的助理,和一個英國商人詹姆斯·漢密爾頓先生一起死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裡。我剛從現場回來,我是在戰場上流過血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但我卻從沒見過此等情景。他們倆都中了槍,還被砍了頭。屋內一片狼藉,肯定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打鬥。看起來像是一種教派性謀殺,很可能是圖財害命。牆上用當地語言寫了一些咒語,大概是梵語,雖然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意思,但好像是說他們要向我們進攻。瑞金納德桌子後面的那面牆上,用血畫了一個淫穢女神,她雙手各拿著一個人頭,並用當地的文字寫了‘卡裡’和‘拉斯特’這兩個詞。卡裡是犯罪兇手的女神,福爾摩斯先生,有人告訴我‘拉斯特’是國家的意思。這麼卑鄙的事,我們不知道到底是誰幹的,但是,如果有證據表明這是印度某些被誤導的政治領袖搞的恐怖襲擊,而不是什麼精神失常者的荒唐行為的話,這將會使我們和印度人民的關係蒙上一層陰影。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是繼科恩坡大屠殺後我們所遭到的最邪惡的一次攻擊。”

  總督停了一會兒,慍怒地說:“按照預定的計畫,尊敬的愛德華國王陛下三天后就要達到印度了,我也只能希望我們不要以這種方式迎接國王的駕臨。”

  總督在福爾摩斯面前踱來踱去,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他繼續說:“福爾摩斯先生,瑞金納德·麥斯威爾和詹姆斯·漢密爾頓也有可能是被誤殺的,而他們想殺的是我,這純粹是個意外,在黑暗中闖入的那些瘋狂的畜牲頭腦不清,殺錯了人。不管怎樣,我動作要快,而且毫不留情,才能確保將那些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才能讓國王陛下在次大陸停留期間安全無憂,也才能讓英國法律在印度的執行通行無阻。”

  他停下來,面無表情地站在福爾摩斯面前。“不過,”他接著說道,“還有幾個問題我不太明白。一個是,我知道麥斯威爾最近發現漢密爾頓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一開始他很高興,但前幾天,他很消沉,看上去倍受折磨,好像他知道了什麼可怕的秘密似的。我不知道他們的死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有關,您知道這裡面的原因嗎?”

  福爾摩斯回答說自己知道其中可能存在的各種關係,但他現在還不能說出來,等到他認為對破案有所幫助也不會帶來更多的流血事件時,他才會說。

  總督回答說,他很欣賞福爾摩斯的謹慎,他說:“在我們這間辦公室裡,福爾摩斯先生,還發生了一件更為嚴重的事情,它遠遠超過我們所要承受的個人悲痛和損失,因為它涉及到一件國家大事。一份機密檔丟失了,裡面是對一些國家重大秘密的評論意見,差不多都是我寫的。只有麥斯威爾和我兩個人知道。昨天下午我讓他把那些檔放回原位。但現在檔並不在那裡,可以確切地說,根本不在他的辦公室裡。”

  “大人,”福爾摩斯說,“您得把檔裡面的內容告訴我,否則會妨礙我的調查。”

  總督嚴厲地看著福爾摩斯,就好像他做錯了事一樣,然後他平靜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曾向國王陛下起過誓,除了我的私人助理,我決不把那些檔透露給任何人。我得遵守誓言,您應該理解我。不過,在您調查過程中,如果您認為對我們的國家會更好的話,我會打破誓言告訴您檔的內容,但只對您一個人說。現在我能說的是,那些檔內容有關一場歐亞大陸戰爭的爆發,在我看來,那將是一場全人類的大悲劇。”

  “您剛才告訴我的已經足夠了,大人。我想我現在應該去犯罪現場看看。”

  “還有一件怪事,福爾摩斯先生,”總督說,“在您進麥斯威爾的辦公室以前,應該讓您知道。這也許是個意外,兇手在黑暗中顯然是把兩個受害人弄混了,他們把漢密爾頓的頭放在麥斯威爾的身上,而麥斯威爾的頭則放在漢密爾頓的身上了。”

  最後這幾句話讓福爾摩斯打了一個寒戰,因為他決不相信這會是個意外。

  “是誰發現的?”他問。

  “麥斯威爾夫人,”總督平靜地回答說,“可憐的女人。她半夜醒來,發現麥斯威爾不在家,就趕到了辦公室,就這樣走進了觸目驚心的犯罪現場。她慌張地跑了出來,暈倒在一個衛兵身上,那個衛兵馬上進去看了一眼,就來向我報告了。除了我的私人警衛拉弗頓以外,就是那個去接您的副官,沒有別人到過那裡。他學過一些本地話,基本能看懂牆上寫的那些字的意思。”

  “麥斯威爾夫人現在在哪兒?”

  “在家,服用了鎮靜劑,有人精心地照顧她。醫生擔心她有可能會精神失常。”

  福爾摩斯想起就在幾個小時前,麥斯威爾夫人消失在黑夜裡的情景。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所談論的那些事會帶來難以想像的後果。

  總督留在他的辦公室裡,拉弗頓中士陪福爾摩斯去了麥斯威爾的私人辦公室,也就是兩天前他去過的那間。現場真的很恐怖。到處都是血。兩具屍體平躺著,頭對著頭。就像總督所說的,他們的頭被調換了。此時,福爾摩斯只能想到麥斯威爾夫人,希望她的悲痛終有一天能歸於平靜。

  “我不想細說我的調查過程,華生。我通常的方法是仔細檢查每一樣東西,並記下屋內東西的擺放位置。我特別注意了牆上寫的那些字。就像科榮勳爵所說的,‘卡裡’這個詞,孟加拉語的意思是嗜殺女神,而‘拉斯特’,印度語的意思是國家,大概是說要建立一個隻由印度統治的獨立國家。不過,有一些細節引起了我的興趣。‘卡裡’這個詞的每一個音節後面都有一個點狀的東西,是不熟悉的印度語符號,‘拉斯特’這個詞後面有個像破折號的符號,好像這個詞沒有寫完。也許他們還沒寫完就被兇手打斷了。但是因為有那個小點——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那個破折號後面看起來不像還有別的話,也不符合常見的符號書寫規則。那個女神像本身是個淫穢的棒狀形象,沒有頭,鮮血從她的喉嚨處噴瀉而出。她兩隻手上各有一個人頭。兩個沒有頭的人虔誠地跪在她的兩邊,形象粗野,鮮血從他們的脖子直往外冒。還有一個人,從衣著上看顯然是個女性,也跪在女神身邊,一副很崇拜的樣子。其兇殘血腥的程度讓我回想起倫敦的那些案子,相比之下那些案子顯得溫和多了。”

總督助理案(6)

  福爾摩斯離開了現場,走到陽臺上,靜靜地思索起他找到的那些線索來。他相信,只要能把它們拼湊在一起,就足夠他破案了。難道就像總督所懷疑的那樣,這是一樁政治性恐怖襲擊嗎?是一群被某些渴望把英國趕出印度的政治領袖雇來的惡徒所為,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呢?

  突然之間,就像前天晚上他在夢中所預料到的,疑團開始逐漸清晰起來。福爾摩斯很快又回到了總督辦公室。科榮總督正和一個秘書在一起,但福爾摩斯一進來,他就把秘書打發走了。

  “總督閣下,”福爾摩斯說,“我相信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基本上都搞清楚了。我認為這件案子不是暴徒或政治領袖雇來的兇手所為。”

  “那又是什麼呢?”

  “我馬上就能告訴您。同時,我請您把它當作一次恐怖襲擊來對待,或者當作恐怖嫌疑,並且沿這個方向去調查。在對待恐怖事件時您一般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命令軍隊加強戒備,搜捕嫌犯。但無論如何別傷害任何人,因為您要逮捕的人沒有一個和此事有牽連。您應該吩咐手下人嚴陣以待,但對待反對和抗議時要特別寬容。這樣才能迷惑真正的兇手,讓我們有機會在他逃跑之前抓住他。”

  “您怎麼知道他還沒逃跑呢?”

  “他可能已經逃到我們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不過,我還是懷疑那份秘密檔在他手裡,可能他也知道福爾摩斯就在加爾各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正等著我去找他,跟他討價還價。他可能會敲詐一大筆錢。”

  “如果我們抓不到他,我就會付錢,只要檔的內容還沒有被洩露出去。但是,到哪裡去找他?他是誰?他們是一夥人嗎?”

  “起碼有一個頭目。他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同夥,但他們並不重要。大人,現在我想請您給我一張加爾各答的詳細地圖任我使用。工作期間,絕不要打攪我。”

  “沒問題。”

  “我還有兩個要求。我要馬上調查麥斯威爾身邊的工作人員,包括衛兵、清潔工和其他侍從。兩天前,有個衛兵領著我去了瑞金納德的辦公室,我對這個人的行蹤和身份特別感興趣。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請馬上告訴我。”

  “還需要什麼?”

  “我還需要您派三個信得過的廓爾喀人陪同我一起去對付這個罪犯。他們要穿得像個溫和的聖徒,除了刀之外,他們不能攜帶別的武器。我希望能活捉那個傢伙,為此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他的所作所為說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兇手,他殘忍而狡猾,如果我沒料錯的話,我以前曾和他交過手。他極為兇殘,而且毫無疑問的是,他想置我於死地。”

  “福爾摩斯,只要您一句話,我可以給您整整一個團的廓爾喀人。”

  “多謝了,不過,就目前情況而言,我相信只要三個最好的就足夠了。”

  福爾摩斯帶著加爾各答的市區詳圖,離開了總督辦公室。他仔細地研讀了地圖,才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正如他所料的那樣,兇手果然在卡裡寺等著他,那是個很特殊的供奉斷頭女神的寺廟。這是他從牆上那幅畫上看出來的,像卡裡寺這樣特別的寺廟是很少見的。這位女神被她的崇拜者稱為支那瑪西塔卡,事實上這座寺廟只不過是一座位於城北郊區的中世紀的古老建築,地理位置偏僻,是兇手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結束調查後,”福爾摩斯說,“拉弗頓中士來告訴我說,麥斯威爾的一個傳令兵,叫卡裡姆的,沒來工作,顯然是逃跑了,據說他剛移民到喀什米爾來。他就是那個領我進出麥斯威爾辦公室的人。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現在我知道兇手是怎樣進入麥斯威爾的辦公室竊走檔了。拉弗頓說,他們之所以雇傭這個卡裡姆,是因為推薦信上說他很不錯,‘而且作為一個本地人,他看上去相當精明’。我聽了直想笑。”

  差不多晚上六點,福爾摩斯才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直接去了科榮總督的辦公室。三個廓爾喀人,穿著普通的尼泊爾聖徒的衣服,正坐著等待他的到來。福爾摩斯一進門三個人就站起身來,他們是科榮親自挑選出來的。

  “他們是我的人裡面最勇敢的,個個技藝超群,福爾摩斯。用他們對付十五到二十個尋常人,一點問題都沒有。誰跟他們作對肯定沒好下場。”

  福爾摩斯仔細地打量了他們。科榮的眼光還真不錯。他們不但身強體壯,而且沉著冷靜。福爾摩斯告訴他們要去一座寺廟,他們需要扮成很虔誠的樣子。他還說要想方設法逮捕一個危險的兇手,最好能夠活捉他,他們應該準備好,當他一發信號就來援助他,信號是:他把左手舉到耳邊。他們表示明白。他向他們描述了一下要逮捕的那個人。那人個子不高,很瘦,白皮膚,大概穿得像個瑜珈師或托缽僧。他向他們描述了寺廟的確切方位,告訴大家不能一起過去。福爾摩斯要做適當的裝扮,可能晚到一會兒。如果到時候彼此碰見了,絕不能打招呼,但這三個人要隨時留意福爾摩斯。一看到信號,他們就得抓住和福爾摩斯說話的人,但儘量不要傷害他。

  “我離開總督府,走出一段安全的距離,然後坐上一輛人力車趕往斷頭女神廟。路很長,差不多有五六英里。我記得經過一個穆斯林的住宅區,然後是一個屠宰場,那兒有成百上千隻兀鷹貪婪地吃著屠宰牲口後剩下的殘渣。當我到達寺廟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一路上我腦子裡都在想著我的計畫。這是一個長方形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小的神殿,神殿的後邊有一個靜修處,裡面住著寺廟的住持和一些印度乞丐,我相信我要抓的人一定混跡其中。”

  說到這裡,福爾摩斯表現得非常激動,在他看來,這個長長的故事的結局在他腦子裡比以前更加生動鮮明了。

  “我慢慢走上寺廟的臺階,天幾乎全黑了。那裡每天晚上都會舉行一些宗教活動,敲鐘,佈施,還有嬰兒的啼哭聲。一走進院子,我就試圖尋找我的廓爾喀同伴,但卻沒能找到。我只能祈禱他們已經準時到達了。”

總督助理案(7)

  福爾摩斯裝扮成一個好奇的英國遊客,四處閒逛。他覺得這樣做,那個他想抓的人才會很輕易地發現他。當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的光線後,他看到了一些被社會遺棄的人,在這種地方這是十分常見的,其中有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有啞巴,還有饑民。借著昏暗的油燈光亮,他依稀能看清這座寺廟,裡面充斥著骷髏和可怕的幽靈像,以及那些令人生厭的怪物神像,整座寺廟都顯得粗俗而恐怖。最神聖的還是那尊無頭女神的立像。福爾摩斯正出神地盯著這尊神像時,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聾啞女孩,從這堆流浪者中走出來向他行乞,還拉扯他的外套,一直把他拖到神殿后邊的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黑暗中,他看到一個人坐在樹下練瑜珈,一條圍巾從頭一直蓋到腰部。那個人揮了一下手,示意福爾摩斯坐下。那個孩子拿來兩盞油燈,周圍終於有了些亮光。

  “歡迎您,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操著外國口音,從牙縫裡擠出福爾摩斯的名字,“我正在等您。”

  “所以,”福爾摩斯說,“我們又見面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就是卡羅·裡沙納維奇·拉斯特科夫。你曾在聖彼德堡的東方學院學習,現在是沙皇在中亞地區的秘密代表,是亞洲黑社會組織中的邪惡人物。我們在西藏交過手,拉斯特科夫,那次我們打成了平手。看見你用血寫的那些字,我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你名字的首字母和姓的一部分可以簡寫成‘ka’和 ‘li’,拉斯特這個詞在本地語言中是國家的意思。我不想浪費時間了,一句話,你把檔還給我,我會給你一大筆錢,並保證你順利地離開印度。”

  “福爾摩斯啊福爾摩斯,親愛的先生,您先別著急。”

  說著,他把圍巾扯下來,福爾摩斯又看到那張作惡多端的猙獰面孔。

  “你跳到我人力車前的那一幕給我印象很深刻,拉斯特科夫,我說真的。”

  拉斯特科夫笑了。“這沒什麼,”他說,“我們受過訓練。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首先,我要跟你說的是,對那些檔我不想討價還價,它已經去往它該去的地方。它對我的雇主來說非常重要,但對我卻不值一文。麥斯威爾和漢密爾頓的死是無法避免的,他們在晚上工作完畢後又突然進入辦公室,當時我正在找那份檔,被他們打斷了。他們進來的時候,我藏了起來,但是他們隨後開始了無休止的談話,麥斯威爾還不時大聲地譴責漢密爾頓。我不能浪費時間,當他們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朝他們倆開了槍,起初想造成一個他殺、一個自殺的假像。後來我找到了檔。在我尋找檔時,我想到這是一次可讓我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只要我找到那份檔,我就成功了。但是,如果能讓總督把他們的死當作一次針對英國的恐怖襲擊的話,那我就是給我們的敵人造成了更為可怕的災難。然後我決定,把這次謀殺偽裝成一次謀財害命。”

  “這你可幹得不太好,”福爾摩斯說,“因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被謀財害命的人是被活活勒死的,拉斯特科夫。”

  “只有你一個人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你的同胞們實在太不瞭解他們所統治的這些人了。直到我砍了他們的頭以後,我才想好我計畫的第三步:把你引到這兒來,因為你第一次去見麥斯威爾時我立刻就認出了你。我把他們的頭調換以後,在牆上加上了‘拉斯特’這個詞以及我姓名的首字母,這樣它們就有了不同的意思。我知道你很快就能看到那些字。現在,我想我已經取得了最後的成功。總督讓軍隊加強戒備,逮捕了孟加拉的很多政治首領,這一切都是在愛德華三世,所謂的國王陛下,來訪前夕。”

  然後,他停下來,看著福爾摩斯,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但是凶光畢露。“最後,我要解決歇洛克·福爾摩斯”

  最後幾個字,拉斯特科夫語調激昂,簡直成了假聲,說完後,他動作之迅速讓福爾摩斯始料未及。

  “拉斯特科夫向前猛衝,”福爾摩斯說,“手裡拿著一把匕首。我向後一倒,被按到了地上,刀鋒直指我的胸前,讓我動彈不得。突然,我感覺到一股熱流,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流血了。不過,當我抬起頭,卻看見拉斯特科夫的頭被人砍了,從空中急速落下,我這才知道剛才滴到我身上的血是從他脖子裡流出來的。一個廓爾喀人看見我被按倒在地,不假思索地手起刀落,一刀就解決了那個罪大惡極的傢伙。”

  回憶起當時自己身處險境的情形,福爾摩斯目光炯炯。我一聲不吭,靜靜地聽他述說著,也覺得陰森恐怖,雖然他就在我眼前,但他講得緊張刺激,我甚至覺得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殺死了。

  “不幸的是,後來的事都成為歷史。我立即把拉斯特科夫已死的消息告訴了總督,他就可以取消緊急狀態了。那些檔正被送往目的地,我們沒能把它們找回來。後來,日俄兩國開戰了,我們才知道他們利用那些檔達到了邪惡的目的。”

  故事差不多要講完了。福爾摩斯微笑著,我能聽得出來他說的是反話。“那場短暫的戰爭,”他說道,話中明顯帶著諷刺意味,“一個歐洲國家第一次被一個亞洲國家打敗,這將在本世紀給白種人帶來難以形容的深遠影響。一些歷史學家也許會告訴我們的。”

  “真讓人難以置信,福爾摩斯。麥斯威爾和他的弟弟死得太無辜了。”

  “是的,我親愛的大夫。這個故事還有一部分,一直延續到我返回英格蘭以後。就是在我和你見面前不久,華生。你還記得那天我們首次見面時我裝扮成一個年老的書商嗎?”

  “當然記得。”我說。

  “幾天前,我以同樣的一副打扮去了約克郡,打算去尋找羅斯·漢密爾頓,也就是詹姆斯的母親。”

  “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大惑不解地問。

  “因為我心裡有個想法,也只是懷疑,瑞金納德和詹姆斯並不是兩兄弟。我仔細地觀察過他們,從他們的骨骼和頭蓋骨形狀來看,我懷疑他們根本沒有親緣關係。其實,是漢密爾頓臉上的某些地方觸動了我,他很像一個人,但不是麥斯威爾,儘管麥斯威爾的臉表面上看確實有點像詹姆斯,也曾打動過他的妻子。回到英格蘭後,我喬裝打扮去了懷克·瑞森頓,那是老赫蒙的地產,也就是麥斯威爾夫人出生的地方,接著我找到了詹姆斯·漢密爾頓成長時住過的房子,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被遺棄的破屋子了。幾年前,他母親在一次醉酒後發燒而死。她的住處被村裡人用木板蓋住了,所以還算保存得不錯。一天晚上,我撬開一扇被釘住的後窗,爬進那間簡陋的小屋裡。我花了幾個小時把那個女人的東西仔細看了一遍。東西不少,還有幾百本書,這說明羅斯·漢密爾頓以前和後來完全判若兩人。在她的舊櫥櫃的一個抽屜裡還有一個小的金屬盒,被衣服遮著。盒裡有一小本日記,寫著我希望得到的資訊。其中有一篇,日期是1865年6月5日,上面寫道:‘我的兒子一個星期前出生了,我給他取名為詹姆斯。他的爸爸是傑瑞米·赫蒙,他不願承認這是他的孩子。’”

  “天啊,”我叫道,“這麼說,漢密爾頓是麥斯威爾夫人同父異母的弟弟!”

  “沒錯,親愛的華生。我已經注意到他們長得有點像。因此,當她父親發現他們之間產生了愛情以後會大發雷霆。麥斯威爾夫人給我講故事時,我就起了疑心。赫蒙是一個有地位的人,無論是對自己的家庭還是對外界,他都不可能承認自己和一個妓女羅斯·漢密爾頓私通,還生了個私生子。因此,他才怒不可遏,做出了那些舉動。”

  “那麥斯威爾的父親呢?他對麥斯威爾說了什麼呢?麥斯威爾一點也不懷疑漢密爾頓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呀。”

  “我想這一點我們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因為只有拉斯特科夫一個人聽到了麥斯威爾和漢密爾頓兩人最後的那次談話。事情的真相隨著他們一起去了。不過,親愛的華生,我們還算幸運,羅斯·漢密爾頓的另一篇日記寫得很清楚,韓弗理·麥斯威爾,也就是瑞金納德的父親,在妻子去世後也來光顧過她,從她這裡得到些慰藉。當赫蒙不肯承認他的兒子,也不願贍養她後,羅斯·漢密爾頓就去找麥斯威爾,聲明他是孩子的父親。麥斯威爾相信了她,偷偷地贍養她和孩子。”

  “真離奇!”我說。

  “是的,”福爾摩斯說,“在你的記錄裡,大概也是絕無僅有吧。你總有一天會把它公之於眾的。”

  “當然,我會的。那麥斯威爾夫人怎麼樣了呢?”

  這時,福爾摩斯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知道,華生,我也常常在想。”

二、廳可馬里奇談

廳可馬里奇談(1)

  倫敦的天氣很少能熱到讓人渴望冬季的地步,寒冷而鬱悶的冬季通常令人倍受折磨。不過,1897年6月末,天氣就熱到了這個程度,那時,福爾摩斯回來已經整整三年了。那個星期適逢女王陛下加冕六十周年,整個英國都在慶祝。慶典把一群群教士從農村帶進城市,大家飲酒狂歡,我們敞開的窗戶下,人聲鼎沸,破壞了福爾摩斯和我業已習慣的舒適與寧靜。

  "不可能,華生。"福爾摩斯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一邊略帶惱怒地說。他躺在睡椅上看早報,但卻怎麼也看不進去。"我們應該把倫敦留給這群烏合之眾,我們到鄉下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起來……"

  "這個想法不錯,福爾摩斯,但是到鄉下去的這段旅途可不令人愉快。火車晚點,汽車擁擠不堪。去哪兒呢?在這個王權至上的小島上,能到哪裡去找一個安靜的所在呢?到處都在慶祝……"

  "你說得沒錯,華生。不過,我們也別坐在這兒抱怨了。才剛11點,就已經熱得快受不了了。附近有個涼快地兒--迪奧金斯俱樂部。我哥哥麥克羅夫特會讓我們進去,我們就在安靜的房間裡度過這一天吧。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最近他們安裝了一台冷卻器,至少可以把溫度降低二十度。來吧,麥克羅夫特和加了檸檬的杜松子酒正等著我們呢。"

  我拍手叫好,福爾摩斯不在倫敦的那段日子裡,我就在麥克羅夫特的俱樂部裡度過了很多安靜的時光。

  "太好了!"我說,"我們現在就出發。"

  我們一邊走,福爾摩斯一邊對我說:"你知道嗎,華生,這種酷熱和隨之而來的潮濕讓我想起我在錫蘭①① 即現在的斯里蘭卡。的那段日子。非常偶然的,有一個故事,你還沒聽說過,跟這周的慶典有關。事情是麥克羅夫特引起的,你直接聽他講更好。如果他還沒被熱得筋疲力盡的話,也許他願意告訴你他是怎麼被捲進去的。"

  "太好了。"我說。總是在如此偶然的機會,我才能聽到福爾摩斯講述他在國外的冒險經歷,我期待著,甚至忘了酷熱。

  貝克街上人潮湧動,福爾摩斯提議我們從後門出去。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大街小巷可謂瞭若指掌,他帶著我先穿過了一排狹窄的用大鵝卵石築成的馬車房②② 指曾用作馬廄,後經部分改建供人住宿的房屋。,我以前都不知道。然後,我們就到了貝爾林街,又走到伊頓廣場。福爾摩斯出人意料地在一棟非常雅致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把門打開了。

  "這是一個心存感激的客戶的臨時住處,"福爾摩斯說,"他非常好心,讓我可以自由出入。我在全城有許多安全的房子,這裡是其中一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也是最好的一處,威靈頓公爵從埃及回來後曾在這兒住過一段日子。"

  我們進去後,我看見左邊的起居室裡,有三個人圍在一張小桌子旁。看見我們進來,他們吃驚地抬起頭,福爾摩斯則馬馬虎虎地跟他們點了點頭。我們徑直走了過去,一句話也沒說,很快下到一層,然後走進一個面積不大但照料得十分精心的花園。我們順著園丁的梯子爬上後牆頭,然後輕輕地跳到另一邊的地面上,我們又走到一條倫敦的小巷子裡了。我跟著福爾摩斯的大步子一路走來,現在已經有點吃不消了。他停在一扇大黑門前,按響了門鈴。

  "這是俱樂部的後門。"他笑著說,"我經常覺得這個門非常方便,特別是如果我得迅速消失的時候。"

  一個守衛來開門,他立刻認出了福爾摩斯,便把我們直接帶到一個大房間,俱樂部裡要求保持絕對的安靜,只有在這個房間裡可以輕聲交談。屋子裡的人比我前幾次來時多得多,但跟我們在貝克街上那悶熱的住處比起來,還是涼快多了。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桌子盡頭,一般他都坐那兒。看見我們,他展顏而笑,但並沒有起身。

  "你好,我親愛的歇洛克和親愛的華生。原諒我不站起來歡迎你們,天氣實在太熱了,像我這種體格的人真的難以忍受。我正準備去好好涼快涼快。跟我一起來吧。對了,歇洛克,你認識酒吧裡那位元膚色較黑的先生嗎?"

  麥克羅夫特汗流不止,在這樣的天氣裡,他一定煩透了自己肥胖。他寬大的下巴垂著,就像是粉紅色的軟枕頭,他的大肚子讓他必須與桌子保持一段距離。但他灰色的眼睛卻異常興奮,能考考弟弟,他高興得咧開嘴笑了。

  "你是說那個衣索比亞馬球選手?"福爾摩斯問。

  "是的,其實他以前是科普特教堂的大主教。"麥克羅夫特回答說。

  "沒錯,因為酷愛運動就辭職了。他愛馬如命……"福爾摩斯說。

  "可能是阿迪斯皇室的一員……"麥克羅夫特說。

  "不,我覺得他更可能是蓋拉部落的一員。看他那瘦小的鼻子,麥克羅夫特。他今天早上過得可不太愉快……"

  "跟兒子發生了爭執……"

  "沒錯。上一場運氣不好,他還在為失敗而感到痛心呢。他馬上就會離開去進行休整。"

  我朝酒吧看過去,只見一個相當瘦小的人正站著和別人聊天。從他纖細的身材上,我看出他來自東非,但福爾摩斯和他哥哥說的其他事情,我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太多、太快,我都跟不上了。"我說。

  "不要緊,華生。你只是缺乏練習,也沒有作出必要的推理的勇氣。還有,這是我們兄弟間消遣的一種慣有的方式,我們都已經很熟悉了。不過,這些推論沒有什麼持久的價值。喂,"福爾摩斯打斷了自己的話,"我看俱樂部的規矩進一步被打破了。一個女人在迪奧金斯俱樂部裡!也許是第一次,我親愛的麥克羅夫特。"

  一個穿戴華麗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穿了一身最迷人的印度服裝,和那個衣索比亞人說起話來。她全身上下珠光寶氣,最昂貴的要算她頭上那頂金冠裡鑲嵌的鑽石和藍寶石了,有著皇后般的自信。她看起來出身高貴,很可能具有皇室血統。

  "就像我們有時也要打破一下保持安靜的規矩一樣,這一次我們也把厭惡女人的嚴格規定放鬆了一點。偶爾為之,可以確保我們避免狂熱。這個女人是拉傑普塔納的一位公主,據說,有一部分血統源自十五世紀法國和葡萄牙的冒險家。在英國,人們叫她瑪麗·德·伯努瓦。唉,她的家庭近來在走下坡路。不過,她還是深受女王陛下寵愛的,我讓她和隨從在這幾個擁擠的星期裡住在俱樂部。女王陛下也表達了她真摯的謝意。"

  福爾摩斯一邊聽麥克羅夫特說話,一邊嚴肅地環顧四周,好像是要確保沒有不友好的人或不順眼的東西。

  "很有趣,麥克羅夫特,但是我答應華生,把那個跟你有關係的故事……"

  麥克羅夫特容光煥發,喝了一口杜松子酒,說:"你的意思是……"

  "我們以前曾談到過的那件特亭可馬利的怪事。"

  "以及阿特金森兄弟。"麥克羅夫特補充道,他眼光閃爍。

  "也許你應該給我們的醫生好好講講故事是怎麼發生的,因為我接到你的信時正在爪哇。"

  "一定一定,歇洛克,我非常樂意。華生,您應該知道,有時政府官員會跟我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特別是那些內閣覺得執行起來比較困難、比較棘手的問題。這常常需要中間人的説明。那一次是四年前了,我也是坐在這把椅子裡,來了一位著名的內閣大臣,那是一件跟首相有關的事。我想,歇洛克,那是1993年秋季的一天,確切地說是九月底。"

  "是的,"福爾摩斯說,"我剛剛經歷了蘇門答臘巨鼠的怪事,關於那件事,我已經給了華生一份書面說明。"

  "是的,"麥克羅夫特說,"這件事關係到首相以及首相跟女王的關係,非常麻煩。親愛的醫生,女王陛下並不太喜歡格萊斯頓先生,也不太信任他,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不過,值得讚揚的是,格萊斯頓常常設法融洽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始終沒能徹底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女王對他還是有所保留。在這種情況下,四年前的九月,內閣開始討論給女王慶祝加冕六十周年的事情。格萊斯頓先生表達了他熱切的願望,希望慶典圓滿成功,不僅在英國本土,而是要在全世界。他強烈希望,對女王來說,慶典應該是一個世界性的禮物,是一次重大的成功。他再次表達了他的驚愕,說過去比金斯菲爾德勳爵是何等的聰明。不過,最讓他頭疼的是,慶典時他仍然在位,但卻要強調女王對帝國穩定和擴充的確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他說,要讓人們記住,女王是在1837年繼位的,當時君主政權衰微,是否能保留下去還是個問題。當然就沒有人能預測到英格蘭能有這麼長時間的發展和繁榮。英國自從實行君主制以來,還沒有出現過這種局面。因此,政府當局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是受之無愧的。"

  殖民局秘書第二個說話,麥克羅夫特繼續講,說慶典理所當然應該是世界性的。不僅是在英格蘭,在殖民地的所有大城市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不能吝惜金錢。倫敦應該舉行一次大型的閱兵式,一支軍隊就代表一個服從女王陛下的國家。

  "首相和內閣馬上就同意了。"麥克羅夫特說,"不過,格萊斯頓先生補充說,他希望能給女王送上一件獨特的禮物,不但要讓她高興,而且要象徵她比歐洲其他王室更加優越。聰明的迪雷斯利不是給她獻上了蘇伊士運河嗎?就像那是她的私有財產一樣。"

  那個殖民局秘書又說話了,他說他剛從國外得到了一些消息,雖然還不確定,但正好符合首相的最後一個要求。我們駐可倫坡的官員安東尼·範西塔特今晨送來密報說,錫蘭出產的珍珠歷年來都是首屈一指的,而最近發現了一顆最大最完美的珍珠。據說重達五百多穀,質地細膩,色澤圓潤。以前拿破崙曾擁有一顆僧伽羅大珍珠,現在是法國的國家收藏品,但這顆珍珠無論是大小,還是精美程度都遠遠在其之上。為什麼不把這顆珍珠進獻給女王陛下,作為慶賀的禮物呢?

  "聽了秘書的建議,"麥克羅夫特說,"格萊斯頓先生大喜過望。而且,他還進一步詢問,這樣的一顆珍珠在我們其他產珠的殖民地國家是否也能找到,可以為女王陛下做一頂皇冠,既代表帝國的王權,又表示當地人民愛戴並效忠于陛下。還可以舉行一個特殊的儀式把這頂新皇冠獻給女王,讓她獨享終身。這也許可以代表維多利亞女王就是世界的女王。"

  那個殖民局秘書完全同意,他說,南非、印度、錫蘭和緬甸都是優質珍珠的主要產地。只要時間充裕,需要多少珍珠都能找到。不過,第一步,是政府必須馬上得到這顆最大的僧伽羅珍珠。

廳可馬里奇談(2)

  "大家一致同意得到珍珠,"麥克羅夫特說,"因此,內閣決定派那個殖民局秘書來跟我商量這件事。我們當時就坐在這張桌子旁談話,歇洛克。他要求我幫他找一個人完成這項任務,當然是絕對機密的。"

  "我猜,"福爾摩斯說,"這個秘書就是那個到佛羅倫斯找我,讓我去一趟西藏的人。"

  "就是他,親愛的歇洛克。他首先問起你的行蹤,還問我你能否完成這項任務。我回答說,我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聯繫了,據我所知,你還在東方,也許正在返回途中,但是我可以儘快把這件事告訴你。當然我還提醒他,根據你在西藏和其他地方的冒險經歷,我對你的能力一點也不懷疑,不過,為格萊斯頓先生弄這麼個小玩意兒,可不像去西藏那麼有吸引力。

  "那個秘書也同意,這項任務本身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挑戰性,但是,政府打算付一筆豐厚的報酬,這還是值得的。對歇洛克·福爾摩斯來說,這只是一連串簡單而無趣的事情:找到那顆珍珠的主人、鑒定真偽、商談價格,然後買下它,把它送到範西塔特先生的手上,再由他把珍珠安全地運回英格蘭。你應該記得,歇洛克,在我給你的那封信裡我強調,儘管你可能覺得這個任務沒有意思,但是卻能讓女王滿心歡喜,還能加深她對格萊斯頓先生的好感,當我們到本世紀最後幾年時,形勢會比較危急,這樣就可以讓國家乃至整個帝國更加團結、更加強大。"

  麥克羅夫特停下來喝了一口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了這麼多,他相當累了,於是整個人都倒在椅子上,好像筋疲力盡了一樣。福爾摩斯注意到哥哥的疲憊,他接過話題,繼續說下去。

  "我記得我第一次讀你的信時非常生氣。"他開始說,"說實話,我對首相和女王之間的問題並不感興趣,為她尋找一件開心的玩物,對我來說也不是個有誘惑力的事。畢竟,格萊斯頓先生對於我,或者我對於格萊斯頓先生,都沒有什麼重要意義。我想,這個任務範西塔特本人就能輕鬆搞定。但是,旅行讓我囊中羞澀,我開始感覺到一定的壓力,那筆酬金正是我所需要的。還有一點,"他從容不迫地補充道,"我的確對寶石、珍珠有一定的瞭解,因為這些東西總是罪犯們覬覦的目標。"

  看得出來,這最後幾句話觸動了麥克羅夫特。儘管疲憊不堪,但他還是強打精神,直起身子坐了起來。他說:"嗨,嗨,歇洛克太謙虛了,他沒有把我之所以選他的全部原因都說出來。他成功完成了拉薩的使命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幾個……"

  "行了,我親愛的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你知道,華生,我並不認為謙虛是美德,因為謙虛讓我看不清真相,總是讓我誤解一個人的能力。如果我對麥克羅夫特提及的事情有所保留的話,那是因為我曾鄭重發誓要保守秘密。我過去辦的一些案子確實給了我一些特殊的經驗,處理起錫蘭這件事來,這非常必要,一般我是不會違背誓言的。其中一件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巴特阿尼伯爵的黑珍珠一案。"

  "正是歇洛克,"麥克羅夫特又一次打斷福爾摩斯,"廓清迷霧,證實了那顆珍珠是一個半世紀以前從英國皇室被盜的。"

  "最後它是怎樣在布達佩斯的一家當鋪裡被發現的,我想這個故事讀起來更有意思,"福爾摩斯轉過身來對我笑了笑,說,"那顆珍珠叫佩樂格林娜,曾經被莫斯科的祖斯馬兄弟倆所擁有。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故事說給你聽。無論如何,現在,我們是在談特亭可馬利的事情。"

  "但是,這裡面當然還有件事,福爾摩斯,"我說,"跟這個案子關係密切,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在我以前的記錄裡曾提到過特亭可馬利的阿特金森兄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在有關愛琳娜·阿德勒那件案子的開頭……"

  聽到我提起阿德勒小姐,福爾摩斯顯然生氣了,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把她當作一個特殊的女人。他臉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說:"了不起,華生,你的記憶力實在驚人。不錯,在倫敦,以前的確有人問過我一個案子,跟這幾個主要人物有關,但我在此之前還沒有去過特亭可馬利。雖然那個案子和這件事也有些關係,但由於種種原因,還是不能公開。我所能說的是那也跟一顆寶石有關,是一顆名貴的蘭寶石……還有幾個謀殺犯。"

  福爾摩斯突然停了下來,喝了一口酒。他眼神迷茫,還有些許悲傷。

  "想想看,"他說,"這些玩物所帶來的不幸。一顆珍珠只是一些寄生蟲的墳墓,有時是一粒沙子,有時是條小蟲,這些蠢笨的軟體動物深埋在海水深處,一個極微小的入侵者闖入它們的私人住所,這些主人惱羞成怒,藏到一種物質裡,將它們包裹起來,它們也就永遠被埋住了。所有好的珠子,都是魔鬼所寵愛的誘餌。一旦重達五十穀就能引發一樁大案。也許有人會想,出身低賤卻如此美妙的東西,會是絞刑架和監獄的承辦者嗎?但事實的確如此。這些漂亮的珍珠,如果它們真的存在的話,一定是犯罪的焦點所在,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我才接受了這一任務。啊,這顆珍珠,華生!儘管這件事讓我很生氣,但是卻很適合我。就像剛剛被殺的獵物,會引來眾多的掠食者,老雕和禿鷹盤旋在受傷或垂死的動物上空,包圍圈逐漸縮小。而我則站在一旁看著,我希望他們到來時並沒有發現我。危險?顯而易見。我靠獵物越近,越有可能也被吃掉。不過,罪犯的氣息如此強烈,我忍不住要靠近,而且,我還要說一句,越來越如我所料了。"

  "我經常覺得您就像一隻偵察犬,福爾摩斯。"我說。

  麥克羅夫特笑起來。"沒錯,"他說,"這是我跟我弟弟不同的地方。這樣的事會刺激他,他嗅覺靈敏,而我完全缺乏這方面的能力,從這把椅子上我什麼也觀察不到。"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只是喝了口酒,我趁機環顧了一下四周。房間裡差不多都空了。那個漂亮的印度女人和那個衣索比亞人已經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俱樂部的常客,他們大部分外表古怪,但舉止文雅。房間也比較涼爽。我從旁邊一扇窗戶看出去,天開始烏雲密佈了,一場大快人心的大雨將至。我又轉過來看著福爾摩斯。他臉上的悲哀神色已然不見,又繼續講起了故事。

  他給麥克羅夫特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福爾摩斯表示同意之後,馬上就接到了最後指示。格萊斯頓先生的內閣已經撥出十萬英鎊來購買那顆珍珠,烏得樂支的尼森也奉命開始設計新王冠。福爾摩斯將直接前往錫蘭,跟我們在可倫坡的駐紮官安東尼·範西塔特見面,地點是瑪裡奇古迪的一家劇院,那是珍珠交易市場附近的一個小村子,那顆大珍珠就是在那兒被發現的。錫蘭政府當局會提供各種協助,但是他應該知道,要得到那顆珍珠,主要還得靠自己。

  "我立即訂了一張蘇珊娜二世號的船票,從新加坡前往錫蘭,那是一艘從利物浦開來的輪船,"福爾摩斯說,"預計十天后到達錫蘭。但是,出發兩天后,我們的船長就得知錫蘭附近有風暴。因此,他改變航向,向北朝柯洛曼丹海岸航行。我們停靠在馬德拉斯以南的一座小島旁。等了一天后,我認為走陸路反倒會更快一些,於是我下了船。我在旁迪切瑞附近登岸,並在那兒過了夜。我還給我的老朋友格拉夏寫了一封信,他當時正在加爾各答,我要他到錫蘭來跟我會合。我沒說明原因,只是催促他說我有要事急需他的幫助。信寫得很簡單:‘如果方便,請馬上來;如果不方便,還是請你來。’第二天一早,我便搭乘第一班火車去了拉美斯瓦蘭。"

  先前,福爾摩斯就懷疑最近發現這顆珍珠的事已經走漏了風聲,旅途上的情況證實了福爾摩斯的疑慮。火車上人很多,擠滿了來自印度各地的珠寶商,有的還遠自累範特一帶。他們不停地聊著珍珠豐收的事,還說到在馬納爾發現了一顆有史以來最大的珍珠。福爾摩斯靜靜地聽著,現在他覺得這項任務遠比倫敦政府想像的要來得困難。那顆珍珠已經有了個非正式的名字:馬納爾之月。福爾摩斯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裝扮成一個從倫敦來的考古學教授,正從新加坡趕往錫蘭,去研究著名的阿奴拉塔普拉和泊籠那魯瓦遺址。這個學者身份很快讓他的同伴們感到了厭倦,沒多久他們就對這個坐在他們身邊而心不在焉的傢伙失去了興趣。

  "在這麼多乘客中,我只認出了一個人,"福爾摩斯說,"我在旁迪切瑞上車後她出現在火車站上,我隔著車窗看見她一直走進我這個車廂。她叫弗蘭瑞絲卡·範·瑞德,不太清楚她具有歐洲哪個國家的血統。我第一次注意她是在巴納拉斯,但我們倆從沒打過照面。她身材高挑,一頭長長的黑髮,經常穿著印度旁遮普地區農婦的衣服。在很多人看來,她很漂亮,五官端正,膚色白皙,但她目露凶光,這破壞了她其他方面的美好形象。我曾在燃燒著的河邊臺階上看見過她,但她並沒注意到我,她晚上常去那兒走走,像個女巨人一樣,穿著黑衣,審視著火焰,用一根長棍戳一戳,跟那些負責火葬的人說上兩句,在他們面前,她是高高在上的,有時還對他們大聲呼喝。她手掌寬大,非常引人注意,還有她的手指甲,又長又尖,很危險。她有一次大發脾氣,就用手指甲戳其中一個火葬工,那人立刻流血不止。在火車上,我暗暗注意了她一陣,然後埋頭看起那本揉皺了的彼特拉克的書來。"

廳可馬里奇談(3)

  黃昏時,火車到達拉美斯瓦蘭。那是這條鐵路線的終點,福爾摩斯和乘客們一道登上一艘輪船,渡過保克海峽,前往錫蘭的主島。他下火車後,看見弗蘭瑞絲卡·範·瑞德正在他前面幾米處,她沒跟大家一起走,而是和小工站在一旁,好像在等什麼人。福爾摩斯放慢腳步,有意看看她要幹什麼。這時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穿著一身白,走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歡迎的擁抱。福爾摩斯從他們身旁經過時認出了那個人:那是塞巴斯第安·莫蘭上校,是莫里亞蒂那夥人中還活著的一個死敵。他們兩人的偶遇比福爾摩斯預期的要晚得多。莫蘭和那個女人一起走進火車站,然後他們就從福爾摩斯的視線裡消失了。天暗了下來,福爾摩斯笑了,因為他知道這次在錫蘭的任務將是格萊斯頓先生派給他的最有趣的一件事。

  橫渡海峽相當不易,很多乘客都病了。輪船上滿載著商人和采珠工,其中大部分是印度人,也有一些安達曼人。幸運的是,路途不長。他們下船以後,又上了一列火車,沿著海岸向南行駛。福爾摩斯看著車窗外美麗的海灘和海上日落,他對即將達到的小島幾乎一無所知。他只有一張小小的地圖,那還是一個在塔努時溝地下車的乘客給他的。在地圖上,這座島就像是一顆珍珠,掛在南亞次大陸的尖角上,並不起眼。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好像天堂。廣闊的印度洋將其團團圍住,海岸線上海港隨處可見,那裡有來自羅馬和中國的商人及水手。島上的地名千變萬化,從中能看到入侵者的印記--葡萄牙人、荷蘭人,最後是英國人。混合著當地名字的地方有亞當峰、世界盡頭、污點,還有一些證明英國人存在的名字。

  翌日清晨,福爾摩斯到達了瑪裡奇古迪,依照指示,他去了一家位於切特街的小旅館。旅館的老闆給了他一張範西塔特的字條,上面說他希望當天下午在劇院跟福爾摩斯見面。

  "我的房間條件很差,"福爾摩斯說,"又熱又悶,只有一扇小窗戶,用一張棕色的破紙封著,本意是想阻擋一下外面成群的蟲子,但是根本不管用,嗡嗡叫的蒼蠅不時來襲。屋子中央有一張床,髒得要死,還掛著破舊的蚊帳。我想躺下來休息片刻,但是沒想到一躺上去,就感覺到有很多亞洲的小臭蟲在狠狠地咬我,我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走出旅館,四下閒逛,來到珍珠城,那裡是珍珠市場的中心。我發現那裡並沒有正式的建築,房子蓋得很粗糙,仿佛是一夜之間搭成的。珍珠交易結束後,那裡幾乎留不下什麼,包括我住的那家搖搖欲墜的旅館。所謂城,其實只是一排茅草房,臨時搭起來給打撈珍珠的人和生意人住,飲食也糟糕透頂。"

  福爾摩斯走到坦克街上,那是條正路,離海邊只有幾碼之遙。岸邊,有數百艘船正在進行複雜的作業,一些船正駛向產珍珠的海面,另一些則停靠在岸邊,把捕撈上來的珍珠卸下來。他發現這種作業讓人非常不舒服,對嗅覺和眼睛刺激很大。成千上萬的漁民潛到海底把這些軟體動物捕撈上來,裝在大大的黃麻袋裡,送到岸邊。然後,他們又把珍珠從麻袋倒進大桶裡,有時也放進靠在岸邊的小船裡,在陽光下曝曬,使其腐爛。據說,腐爛可以讓包裹珍珠的肉體鬆軟。借助於腐爛的黏液,人們找到珍珠,從牡蠣膠裡篩選出最微小的珠子,有時甚至只有半穀重。

  "莎士比亞說得沒錯,華生,"福爾摩斯說,"珍珠的周圍總是臭氣熏天。獲得其他寶石絕不會發出如此的惡臭,大約兩千萬隻海洋生物在烈日下曝曬,這些甜甜的腐肉上爬滿了一群一群的青蠅及其蛆蟲,發出的惡臭根本無法消散。但是,當地人就是選中了這種辦法,還得到了英國政府的批准,因為整個過程都在政府的控制之中。我想,我此行的目標就是一個人把手伸進那噁心的膠狀物而摸到的一個天大的驚喜。"

  那一長排賣珍珠的商店離腐肉遍地的海邊只有幾英尺遠。商店都是些單坡屋頂的小房子,有時一個珠寶商撐起一把大傘,在烈日下辟出一點陰涼,就成了個買賣的場所。那些珍珠捕撈戶們就是在這兒把他們的收穫賣給這些生意人,這些生意人又把珍珠鑽孔,做成美麗的裝飾品,最終戴在富人們的頭和肩膀上,讓他們顯得更加優雅。除了這兩類人,就找不到別的人了,商人和他們的代理來自各個文明國家。總是有人跟福爾摩斯打招呼,伸出手來向他兜售各式各樣的珍珠。

  烈日當頭,惡臭熏天,福爾摩斯有些受不了了,而且不停地回絕那些商人的兜售,也讓他很厭煩,這些在接下去的幾天裡恐怕是避不開的,於是,他回到了房間,至少可以改變一下不適的狀況。但是,除了這些珍珠交易的基本情況,對他要找的獵物他卻一無所獲。

  他回到旅館後發現,找珍珠的事似乎遠遠不比對付一些眼前的困難來得重要。他的腳踝上爬滿了吸血蟲,個個都吸飽了血。根據以前在喜瑪拉雅時的經驗,點燃一支煙就能遏制它們的進攻,讓它們放棄吸血。福爾摩斯這樣做了,氣也消了,他坐在房間裡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又開始跟蒼蠅作戰。它們從各個方向朝他襲來。福爾摩斯以前可沒有跟這群惡魔作戰的經驗,這讓他感到絕望。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門,來人是他的老朋友格拉夏。

  "檸檬汁。"他一邊說,一邊把一瓶檸檬汁噴了福爾摩斯一頭一臉。那些蒼蠅一下子就飛走了。

  "我不得不說,華生,我好幾次看見你時都滿心歡喜。除你以外,看見第二個人,我這輩子也從沒像那樣狂喜過。收到我的信,格拉夏就搭第一班火車趕到了錫蘭。一到珍珠城,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市場裡的英國人’。我大概有一年沒見過他了,我們互相開了開玩笑,然後我就把我的任務告訴了他。"

  格拉夏臉色一沉。"這顆珍珠現在不在珍珠城,而在特亭可馬利那兩個著名的珠寶商阿特金森兄弟手上。"

  格拉夏已經得到了一些消息,福爾摩斯請他繼續打聽情況,要盡可能地廣泛,也要小心。格拉夏說晚上再把打聽到的情況告訴福爾摩斯。福爾摩斯終於感到輕鬆了一點,因為格拉夏跟"那個市場裡的英國人"不同,他能做很多事情、去很多地方,也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

  格拉夏走了,福爾摩斯坐上一輛人力車,直接去了劇場跟範西塔特見面。一個勤雜工告訴他,範西塔特將在內花園見他。

  福爾摩斯發現劇院的花園是一個小型的英國式綠洲,種滿了花和樹,照顧得很細緻。在一個角落的陰涼下坐著兩個白衣人,一身殖民地官員的打扮。福爾摩斯進來時,那個年紀大一點的人朝他點了點頭。

  "歡迎到錫蘭來,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安東尼·範西塔特,這位是亞瑟·威爾斯利先生,他剛到這裡,將接任我的職位。"

  "在公眾場合,我的名字越少提及越好。"福爾摩斯說,"因為我的一些敵人雖然現在可能已經估計到我還沒死,但他們完全沒必要知道我在哪兒。在錫蘭,我叫威廉·瑞德福,一個考古學家,受倫敦大學的委派來到這裡。"

  "請原諒我的鹵莽,教授……"

  那人說話時,福爾摩斯仔細地看著他們兩人,也環顧了一下花園。範西塔特年紀較大,高大結實,滿頭銀髮,戴著一頂草帽,他面色紅潤,是那種熱帶地區典型的英國人。他說起話來經驗老到,見多識廣,富有同情心,一雙藍眼睛誠實可信。威爾斯利年輕得多,跟範西塔特完全不一樣。福爾摩斯覺得他剛三十出頭,人還沒完全成熟,他發色適中,面容友善,但沒什麼鮮明的特點,中等身材。他臉色蒼白,兩眼充血,眼窩深陷,看起來好像是病了。他的眼睛顯出了某個弱點,當他說話時,福爾摩斯看見他的牙齒已經完全壞了,很可能是因為過度服用麻醉品和鴉片的緣故。

  "您應該已經知道了,"範西塔特繼續說,"我一個星期後就要離任了,回英格蘭去。我在這裡呆了三年,完成最後一項任務後我就回家。您在這兒的工作,主要由亞瑟來協助您。對於您的任務,他已經有所瞭解,我也完全信任他。"

  "謝謝您。一般我單獨行動,不需要協助,不過,隨著事情的發展,我當然會利用您的幫助。關於那顆珠子,您得到的最新消息是什麼?"

  "我們得到的消息還相當不完全,"威爾斯利說,"而且還有些矛盾。一開始,據我們在市場裡的密探報告,那顆珍珠是由一個泰米爾婦女在珍珠城裡發現的,她叫迪亞嘎瑪。她父親讓她從一大桶牡蠣中篩選珍珠,她父親叫納盧斯科,是個潛水尋找珍珠的老手,發現那顆珍珠也有他的功勞。迪亞嘎瑪一找到那顆珍珠就交給了她父親,他們本來住在坦克街的一間茅屋裡,離這兒不遠,但他們很快就帶著珠子跑了。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只是有人報告說,曾看見他們行走在通往特亭可馬利的路上。"

  "特亭可馬利,"福爾摩斯說,"阿特金森兄弟的家就在那兒,他們是印度最大的珠寶商。"

  "是的。您知道他們,真讓我驚訝。"威爾斯利說。

  "以前曾有人找我辦一起一顆星狀蘭寶石的盜竊案,他們倆在那個案子裡可是重要角色。"福爾摩斯說。

  "從那以後,他們的公司有所變化,也許您還不知道。"範西塔特說,"阿特金森兄弟不見了,公司被賣給一個阿拉伯珠寶商,一個叫阿不都·拉提夫的人,他很聰明,保留了公司原來的名字。拉提夫是個砍價高手,做起生意來比阿特金森兄弟還狠。這顆珍珠可能已經落到了他手上。如果真是這樣,我估計納盧斯科和他女兒什麼也沒得到。"

  範西塔特停了下來,他看見一個又高又瘦的人走進花園,慢慢地走到另一頭的一大片竹林裡。他穿著阿拉伯式的衣服,他坐下時,福爾摩斯瞥了一眼他的臉。從體型和膚色來看,他既不是印度人也不是僧伽羅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了他。

  "亞瑟,"範西塔特說,"儘量滿足他的要求。確保他不缺任何東西。"

  威爾斯利站起身,朝那片竹林走去,坐到那人身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紙牌,兩個人隨即玩了起來。

  "阿拉伯的帕夏,"福爾摩斯說,"埃及的統治者。我忘了他流放到這兒來了。"

  聽到他的話,範西塔特有些吃驚。"是的,沒錯。您可真有眼力。他被關押在這個天堂已經十二年了。您知道他的故事。他愚蠢地向國人宣佈,說得到穆罕默德的鼓勵,要從外國殖民者手裡解放這個國家。他的軍隊在特厄爾科比亞吃了敗仗,他被捕入獄。我們的法庭判處他死刑,後來減為終生流放。迄今為止,阿拉和穆罕默德並沒有來解救他。他是我最艱巨的任務之一,一個沉重的負擔,我在這兒三年,他幾乎和我形影不離。我無論到哪兒,都有兩名衛兵押著他一同前往,他睡覺的時候,也有兩名衛兵看守。可憐的人,他只想回到他的祖國去,跟他的家人在一個能看見尼羅河的地方終了一生。但是政府拒絕給他減刑。對一個來自沙漠的人來說,錫蘭的濕熱氣候是個巨大的考驗。因此他整天打牌,靜靜地策劃著逃跑。不管我們怎麼努力,他也只是時不時地說說他的目標,態度還算友好。他是怎樣傳送消息的,我不知道。有兩次他差點兒就跑掉了,但是在我任職期間,他沒能成功逃脫,謝天謝地。"

  "這一次,在威爾斯利手上,他會輕易逃脫的。"福爾摩斯說。

廳可馬里奇談(4)

  範西塔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一次,您的眼力也實在驚人,我親愛的教授。儘管他出身顯赫,我也說信任他,但我想他恐怕有點名不副實。他一個月前剛從緬甸來到這兒,在曼德勒,他捲入了一場醜聞,跟地方官的女兒有染,名譽掃地。不幸的是,好色只是他的惡習之一。外交部把他派到這兒,是讓他淡出人們的視線,如果他還不合格的話,作為懲罰,他就再也得不到任命了。如果帕夏逃跑,他的事業也就完了。不過,到目前為止,威爾斯利還沒做錯什麼事,但我還是要告訴您,我走以後,還有一些煩心事,我覺得威爾斯利應付不來。"

  "是什麼事?"福爾摩斯問道。

  範西塔特湊近一些,以防被人偷聽。

  "我親愛的教授,您到以後這段時間一定已經看到了,錫蘭是個天堂島國。我深愛著這裡,尊敬她的人民。但是,如果說我們的出現沒有引起錫蘭人的仇恨,那就太傻了。自從半個世紀前打敗了康提國王,我們就控制了這裡為我們所用,茶葉、橡膠、珍珠,當然還讓這裡的男人和女人為我們幹活。我們自己哄騙這些深色皮膚的本地人。我們喜歡他們笨拙地打躬作揖的樣子,低頭鞠躬,鼻尖觸地,叫我們主人,對我們有求必應。但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造反,把我們撕成碎片……就像他們在印度曾經做過的那樣。"

  "現在,島上來了個魔鬼,"范西塔特繼續說,"這個人行蹤不定,也很狡猾,我們很難抓住他,也搞不清他目的何在。他跟島上的每一個麻煩都有聯繫:羅摩王四世以及他的家族,他們是甘甸王朝的遺老遺少;還有可倫坡和其他城市裡勢力漸長的不滿階級的領導者;再有就是帕夏本人。"

  "您說的是誰?"福爾摩斯問。

  "我們的一個同胞,一個叫塞巴斯第安·莫蘭的男人,不久前參加了印度軍隊。您應該聽說過他。他以前當過印度水手和獵人。"

  福爾摩斯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再跟我談談他。"

  "有很多事我們都還不清楚,"範西塔特說,"沒有什麼值得說的,至少從我本人的經歷來看是這樣。他一年前剛來不久我就遇見了他。在那之前,我想他大概在喜瑪拉雅西部地區,那是他的狩獵場。但是印度對他來說太不安全了。他在西姆拉因企圖謀殺而受到當地警察局的通緝,於是他就逃到了這兒,這裡有幾個身居高位的朋友保護他,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他犯的罪。他舉止高雅,受過教育,他哥哥還曾在阿富汗的戰爭中有過英勇的表現,因此,大家輕易就相信了他。不幸的是,他得到了地方官愛德華·戈登爵士的完全信任。威爾斯利也很崇拜他。莫蘭出生在可倫坡,他的父親以前曾是個茶農。他父母死于甘甸叛亂,那以後他就離開了,學他哥哥的樣兒,參加了印度軍隊,成了個神槍手。他身材高大,強壯結實,也很有頭腦;只是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冷酷兇殘,讓人感到他有犯罪傾向。他一年前回到這裡,花了很多錢在可倫坡買了一棟大房子,裝修得非常豪華。他一個人住在那兒,此外,還有一個朋友,一個年輕的叫吉亞科莫的瑞士人,是來印度旅行的。我在他家見過他一次。我被帶進書房,在那兒等他。他進來時牽著兩條狼犬,都緊緊地拴著鏈子,否則,我想它們可能已經把我給吃掉了。開始我們聊得還比較愉快。他剛剛查看了一下家裡的財物,因為前一天夜裡鬧了賊。狼犬發出警報,他抓住了一個賊,是個十五歲的男孩兒,這麼小的年齡就敢翻牆入室。莫蘭毫不費力地就把他抓住了,並把他帶到我們說話的這個房間裡來。然後,我注意到莫蘭臉上的表情變得兇悍起來,他又詳細地告訴我,他把那個小孩怎樣毒打一頓後才放了。他手段殘忍,差點兒把那個孩子給打死,但他卻是一臉愉悅,這不禁讓我感到這個人絕不簡單,他可能會成為我們大家的敵人。我沒坐多久就告辭了,他那間文明高雅的書房和他臉上殘忍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終生難忘。"

  "沒有訴諸法律嗎?"福爾摩斯問。

  "賊就是賊,這裡的人都是這個態度。那個男孩兒在莫蘭家門外的大路上被發現,然後被送進了當地一家醫院。但他康復後卻什麼也沒說,而且那以後就完全不見了蹤影。"

  範西塔特壓低聲音,說得很快。不過,福爾摩斯沒有說出自己所掌握的莫蘭的罪行,因為他不想打斷範西塔特。但他的記憶卻迅速回到了瑞士的萊辛巴赫瀑布,想起了莫蘭舉起大石朝他砸下來的情景。

  "還有就是,"範西塔特繼續說,"莫蘭嗜賭成性,經常豪賭。他很少失手,不過,上帝幫助勝者,因為誰要是敢贏他,他就會不擇手段地進行報復。他有一個女人,有人說是他表妹,也有人說是他的情人,名字叫弗蘭瑞絲卡·範·瑞德,這個女人教唆他,也是他作案的幫兇。幸運的是,她不住在這兒,我想她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旁迪切瑞,但是偶爾也來玩玩。我從未見過她,但是本地人都很怕她,說她就像一隻隨意捕食的巨鳥,在日落時盤旋在空中搜尋獵物。"

  "現在莫蘭在哪兒?"福爾摩斯問。

  "這很難說。"範西塔特說,"這段時間他很少去可倫坡,而是常常在一個叫‘世界盡頭’的地方露營。那裡是島上最美麗有趣的地方之一。它位於島南端的丘陵地帶,是一片地勢較高的平原,有各種野生動物,這很吸引他。不過,在平原的盡頭,是世界上最陡峭的懸崖:直落而下,足有五千英尺。莫蘭白天打獵,晚上宴飲,幾乎不睡覺。仿佛在打獵中,他殘忍的本性略微消失了一些。否則,就會有更多的類似於那個小夜賊的事件發生。冷酷、賭博、狩獵、生活奢靡。他需要不斷補充這些營養品,為此,犯罪是理所當然的。"

  這時,威爾斯利回來了,範西塔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也許,"他說,"您只能從珍珠城著手。"

  "帕夏想跟這位先生談談。"威爾斯利說。

  "談什麼?"福爾摩斯問。

  "考古學。他好像注意到,埃及的金字塔和錫蘭的古代遺跡之間存在著某些相似之處……"

  "我非常高興能跟他交換一下意見。對了,範西塔特,請您先檢查一下帕夏的茶杯底,再讓人拿走,我想,那裡藏著一張字條。"

  福爾摩斯離開了一臉驚奇的範西塔特,走到帕夏坐的地方。

  "歡迎您到錫蘭,我親愛的教授。"帕夏說,"我希望您不虛此行……很快就能回去。"

  "我想您大概要離開這座天堂。"福爾摩斯說。

  "俗世的天堂對一個虔誠的穆斯林來說並不是一種享受,"他笑著說,"這個天堂就是最糟糕的一處。有一個偉大的阿拉伯旅行家在十一世紀時曾到過印度。他的書開頭一句說,這裡的人們跟我們無關,我們也跟他們無關。我生長在沙漠地帶,只需要賴以生存的水,不需要更多……但是夠了。現在,生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的國家正在受到奴役,我,唉,再也見不到尼羅河了。"

  他說話時,福爾摩斯在仔細地觀察他。儘管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囚犯,但正是這種無法捨棄的願望讓他倍受折磨。帕夏很瘦,稱得上弱不禁風,一看就知道身體不太好。他目光呆滯,皮膚泛黃,面帶病容,福爾摩斯估計他大量吸食鴉片,還酗酒。他手臂上的傷疤證實了這一點。他顯然是個瘦弱的病人。

  "您吸鴉片,這危害了您的健康。"福爾摩斯說。

  帕夏皺起了眉頭。"您說得對,但是,有什麼關係呢?來錫蘭以前,我從不碰那玩意兒,喝酒也不多。現在,它們是我不離身的夥伴,只有它們能幫我對付單調乏味、解除流放之苦。沒有它們我活不下去。不過,它們也讓我噩夢連連。我穿過亞洲的森林,逃脫了梵天①① 印度教主神,宇宙最高的永恆的實體或精神。的憤怒。毗瑟*.②② 印度教主神之一,守護神。恨我,濕婆③③ 印度教主神之一,破壞神。也在等著我。"

  "您非常瞭解德昆西。"福爾摩斯說。

  "終於來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帕夏說,"是的,我有很多時間讀書,我很喜歡德昆西。"他稍停片刻,然後說道:"一個法國哲學家,好像就是偉大的笛卡爾,曾斷言,一個人應該去外國走走,但是要注意不要離開自己的祖國太長時間,以免回來後發現自己成了個陌生人。我和我的人民分開已經十二年了。我對他們的記憶、對我家人的記憶,都在日漸模糊,我敢肯定,已經沒什麼人還記得我了。當然,現在他們應該允許我回國。"

  這個人依然非常自豪,福爾摩斯聽著他的述說,對他充滿了同情,他說:"我幫不了您,我能告訴您的您都知道:您要求減刑,只有英國政府才能批准您的自由。"

  帕夏激動起來。"所有的要求都被地方官扣在手上。"他說,"我不能指望把我關到這裡來的那些人的憐憫。但是您,親愛的先生,卻可以幫助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他直視著福爾摩斯的眼睛,說了一句話:"珍珠在我手上。"

廳可馬里奇談(5)

  福爾摩斯極力想掩飾住內心的驚訝。帕夏的話還表明,他知道自己的任務和他的真實身份。這一切當然都是威爾斯利告訴他的。

  "我是被派來購買珍珠的,而不是來為釋放一個囚犯討價還價的。"福爾摩斯說。

  "我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以及獲取消息的途徑,儘管有時不太正當。我要說的是,那顆珍珠舉世無雙,如果您能釋放我並讓我安全到達埃及,那麼我的人就會把那顆珍珠送到您手上作為回報。如果我們無法達成協議,我們就會跟別國政府商議,我們現在已經開始進行接觸了。我的要求是,您把我的意圖直接告訴派給您任務的那些人,再把他們的回答告訴我。當然,您完全可以把我們談話的全部內容都告訴範西塔特或地方官戈登。"

  然後,他笑了一下,說:"我對您的這個要求可能導致終生監禁……或被處死。不管怎樣,這顆珍珠最終會價高者得,那些錢則用來支持埃及的反英鬥爭。"

  福爾摩斯說他絕不懷疑帕夏說的這些話。他回到範西塔特那兒,把談話內容都跟範西塔特報告了。聽到帕夏要以珍珠來換回自己的自由,範西塔特的臉色都變了,但他同意把這個要求報告給倫敦。

  "然後我就收到了你的信。"麥克羅夫特打斷了福爾摩斯,他一直閉著眼睛聽著福爾摩斯的講述,但是並沒走一點神。

  "沒錯,我親愛的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就是在這樣一個十分為難的關頭,我要你通知殖民局秘書。我的信很短:東西找到了,急需最後確認;在阿拉伯帕夏的密探手上,帕夏要求釋放,以此來交換。請當局跟帕夏協商,包括釋放他的問題,如果有必要的話。"

  "內閣馬上召集了一次緊急會議,"麥克羅夫特繼續說,"有人告訴我,那次會議一直持續到深夜。關於是否釋放帕夏,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大家爭執不下,有人還說國會可能要求找出釋放他的真正原因。格萊斯頓先生聽了各種意見後,說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說,因為事先預計福爾摩斯必能完成任務,所以製造新王冠和為女王授冠的計畫已經開始了,如果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保證得到那顆珍珠的話,就太遺憾了。現在,珍珠在帕夏手裡,福爾摩斯也相信這是真的。如果代價是還帕夏以自由身,那就給他吧。他已經被流放了十二年多了,這麼久以後回到埃及,他根本不會威脅到英國在埃及的統治。報紙上可以報導說,帕夏上了年紀,健康狀況惡化,首相大發慈悲,所以放了他,也不要大肆渲染,這就夠了。這樣的話,帕夏在埃及得到自由,可能比流放到錫蘭更令人討厭。有太多國外的敵對勢力,這裡沒必要提及,都準備跟帕夏做這筆生意。與其讓他逃跑不如放了他。很多內閣成員都說:‘好哇!說得對!’格萊斯頓又補充道:‘我們本來打算用來購買這顆珍珠的十萬英鎊就節省下來了,對我們的財政大臣來說可是獲益匪淺啊。’"

  "因此,"麥克羅夫特繼續說,"殖民局秘書馬上來找我,還帶著給歇洛克的回信。信上說,如果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的話,他完全有權釋放帕夏。"

  從劇院出來後,福爾摩斯回到他在切特街上的旅館,等著格拉夏和麥克羅夫特的回復。後者先到了。范西塔特的一個勤務兵帶來了倫敦的回信。內閣同意釋放帕夏,但條件是:帕夏得慎重起誓,回到埃及後絕不參與任何公眾活動。他只能是個普通人,一律不擔任公職。在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一支軍隊的護送下,他可以儘快離開錫蘭。一切已經安排就緒,不得有誤,蘇珊娜二世號輪船正停靠在特亭可馬利港,船長已經同意等待這位英國政府的特殊客人。福爾摩斯有權攜帶珍珠。在亞歷山大,他把珍珠交給戈登將軍,再由戈登將軍把珍珠安全送回倫敦。福爾摩斯先生如果願意從埃及直接返回英格蘭,我們將提供返程途中的一切所需。在另一張字條上,範西塔特說帕夏已經同意了所有的條件,正在準備離開。福爾摩斯寫了一封很短的回信,請範西塔特安排他們前往特亭可馬利。

  "我剛讀完信,華生,就聽到下面的街上一片混亂。聚集了一大群人,多半兒是泰米爾人,他們都站著,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人群後部的一些人開始向前移動。他們抬著竹擔架,上面躺著兩具屍體。當他們走到人群前面後,隊伍就迅速地走過去,很快看不見了,只剩下空空的大街。就在這時,格拉夏回來了,告訴我那兩個死人就是迪亞嘎瑪和納盧斯科,正是他們找到了那顆珍珠。他們在房間裡被殘忍地殺害了,悲痛的人群正抬著他們去海邊,準備火葬。

  "好像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被害的。"格拉夏說,"幾個小時前才找到屍體。他們都被人刺了一刀,還被嚴重毀容,看起來兇手似乎怒不可遏,可能是因為找不到那顆珍珠吧。如果真的是因為珍珠,那他們倆就死得太冤了,因為他們已經把珠子賣給了阿特金森兄弟,珠子早就不在他們手上了。至今還沒有找到嫌疑犯。"

  "現在大家不在,我們可以趁機檢查一下他們的房間。"福爾摩斯說,"也許,我們能有所發現。"

  格拉夏把福爾摩斯帶到受害者的旅館,那裡的狀況比他住的更糟糕。大廳裡很昏暗,只有一個清潔工在角落裡掃地,再沒有別的人。福爾摩斯塞給他一把盧布,然後他就帶著他們去了那個房間。房間在二樓,狹窄陰暗,四面是牆壁,連窗戶也沒有,除了兩張床以外,一無所有。到處都有血跡,但是卻沒有什麼搏鬥的痕跡。死者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滿地都是腳印,死屍被發現後,進來太多的人,現場都被破壞了。

  "我們來得太晚了。除了觸目所及,這兒已經找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福爾摩斯說。他轉過身來,又塞給那個清潔工更多的盧布,問他看見了什麼。清潔工說,前一天早晨,天剛亮,大約四點來鐘,兩個穿著阿拉伯衣服的人走進了旅館。他看見了他們的臉:他們都是歐洲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直接上了二樓,呆了幾分鐘,然後就下來飛快地跑了。在產珠季節裡,旅館有夜間交易,這一點也不奇怪,所以對這兩個人的來去,他並沒在意。直到屍體被發現後,他才想起這兩個人來。情急之下,清潔工只記得那兩人都很高大。隨後他用一種充滿恐懼的聲音說,死人納盧斯科的臉上全是爪痕。

  "很明顯,華生,我所一直擔心的跟‘馬納爾之月’相關的流血事件已經開始了。格拉夏和我回到我的住處。他還是堅持他的看法,在他們被害前,珍珠已經賣出去了,現在在特亭可馬利。我告訴他帕夏承認珍珠在他那兒。"

  "帕夏說的是真的,"他說,"因為珍珠現在的主人阿特金森兄弟就是他的密探,到這兒來花了兩天時間買下了那顆珍珠。他帶著珍珠離開時,迪亞嘎瑪和納盧斯科還活得好好的。但是,在珍珠賣出後,又是誰下手殺了那兩個撈珍珠的人呢?您認為清潔工看到的那兩個人就是兇手嗎?"

  "我們還不敢確定。"福爾摩斯說,"到市場上去摸摸情況。然後跟我去特亭可馬利。"

  格拉夏走了,福爾摩斯直接去了劇場。他跟帕夏談話,帕夏已經準備離開了,福爾摩斯告訴他,等範西塔特一安排好他們就即刻起程。

  從特亭可馬利到珍珠城不通火車,所以範西塔特安排了馬匹和一小隊軍人護送。有時還得騎大象。在路上走了兩天 ,比預想中的艱難得多。有好幾次,為了避開羅摩四世的叛亂,他們都得繞個大彎,羅摩四世住在堪地以南的叢林裡,落入他手的英國人無一倖免。有幾次,他們親眼看見了叛亂者,他們一身墨綠的服裝,拿著來福槍,別著匕首。

  雖然危險重重,但他們還是抵達了目的地。福爾摩斯和帕夏直接去了阿特金森兄弟的商店,那家店叫雷珀絲迪阿金特。他們被領進一個大房間,在那兒等帕夏的密探阿不都·拉提夫。

  "留心這些門,"帕夏說,"珠寶商總是有很多不同的進出口。"

  房間裡有六扇銀色的門。正對著他們的那一扇門開了,阿不都·拉提夫進來了,他又高又瘦,跟帕夏不太一樣。他向帕夏鞠了一躬,把一個小盒子放在他手裡。帕夏把盒子打開,遞給福爾摩斯。

  "這就是‘馬納爾之月’。"他說,"對女王來說,合適極了。您隨便怎麼檢測都可以。517穀重,真是一顆完美的珠子……"

  福爾摩斯想,真的非常漂亮,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精美的魔鬼的誘餌。他戴上眼鏡仔細端詳了好一陣,然後把它放回盒子裡。

  "的確如此。"他說。

  "您現在可以拿走它了。"帕夏說。

廳可馬里奇談(6)

  福爾摩斯把盒子放進口袋裡。他想,現在,第一項工作完成了。如果按照原計劃,他和帕夏幾小時後就要登上蘇珊娜二世號起程前往埃及了,帕夏獲得了自由,而他為女王得到了珍珠。

  福爾摩斯停下來,好像陷入了沉思。"當時,華生,就在那個緊要關頭,除了照計畫行事,我決定還要做點別的事。我打算陪帕夏上船,把他安置好後,我就返回特亭可馬利對付塞巴斯第安·莫蘭。我會把珍珠交給船長,讓他到埃及後轉交給當局。這麼多年了,我怎麼能就此放過莫蘭呢?我相信他就在特亭可馬利,我必須找到他。"

  最後幾句話,福爾摩斯說得非常急切,因為莫蘭正是讓他在亞洲四處遊蕩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也不必再去找他了。"他說。

  福爾摩斯接著說,特亭可馬利的市場離一個大海港並不遠,特亭可馬利就因為那個海港而出名。他們來到港口,看見蘇珊娜二世上的燈亮了,說明船已經準備好出發了。他們走上碼頭,帕夏轉身對福爾摩斯說:"謝謝您的幫助,我親愛的教授,不過恐怕我們要就此別過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威爾斯利先生會隨船替您照顧我,他會向政府當局說明一切。祝您今晚好遠,我的朋友。"

  福爾摩斯一轉身,看見以前護送他們的衛兵現在卻用來福槍對準了他。另一個人,穿著一身墨綠的叛亂者的服裝,突然從黑暗中出現了。那人示意帕夏繼續走上碼頭,並對福爾摩斯說:"請跟上。國王正在等您。"

  福爾摩斯看著帕夏低身上了一隻小船,那船飛快地駛向了蘇珊娜。

  "幾分鐘後,華生,我被帶到了一個叫污點的地方,周圍全是士兵和他們的領導,那是一個懸崖,朝特亭可馬利以北的方向延伸出去,距海面大約三百英尺高。我親愛的醫生,就是在這兒,一個最美麗的地方,上演了本劇的最後一幕。"

  我注意到麥克羅夫特一下子從椅子上坐起來,顯然他還沒聽福爾摩斯親口講過故事的結局。

  "我們走到懸崖頂上,看見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像是某些大型公眾活動,一些人坐成一行,中間一個老人,我猜他就是羅摩四世,錫蘭人叛亂的領袖,他兩側有很多士兵。在他們面前,跪著兩個人,手被反捆在背上,正是莫蘭上校和弗蘭瑞絲卡·範·瑞德。我一走近,莫蘭就惡狠狠地盯著我。一個士兵走過來,一刀砍斷了他手上的繩子。莫蘭站了起來。弗蘭瑞絲卡也被松了綁,因為她是女性,還給了她一個座。不過,大家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因為跟莫蘭比起來,他們好像更怕她。

  然後,福爾摩斯說,國王羅摩四世站了起來,用母語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最後幾句結束語他用了英語,說:"你們這些外國佬把我們的島都給毀了。你們到處散播臭氣。你們玷污了我們的土地。我活著就是要把你們這些瘟神從我的祖國趕盡殺絕。"

  國王停了一下,然後說道:"不過,讓我們記住這個晚上。福爾摩斯先生,尊貴的客人,就讓你親愛的女王陛下的慶祝盛典從現在開始吧。請把珍珠拿出來。"

  福爾摩斯把盒子遞過去。一個士兵從國王手中接過盒子,放到了兩塊黑石中間的地上。

  "你們兩人將為珍珠而戰--獻出你們的生命。"國王說。"脫掉他們的衣服!戴上頭罩!"他命令道。

  士兵脫掉了他們的上衣,莫蘭狠毒地對福爾摩斯說:"我等待這一時刻已經等了很久了。自從莫里亞蒂在萊辛巴赫瀑布去了以後,時間對我來說就停滯了。他真偉大,我永遠欠他的。我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是英國有史以來最聰明、最堅強、最悲慘的人。而你,這個魔鬼,殺死了這個偉大的天才。"

  "我表示忠心哀悼,老夥計,"福爾摩斯說,"不過你一定明白,我跟你的看法完全不同。別忘了,莫里亞蒂跟在我之後到了瀑布。如果他採取聰明一點的辦法的話,他今天就還活著,即使是在倫敦蹲監獄。但我們現在應該關心關心眼前的事,不是嗎?"

  我看著福爾摩斯,不敢相信他說的。他也瞥見了我,臉上浮現出了驚喜之色。

  "莫蘭和我,"他說,"都被脫光了上衣,將要一決雌雄,來取悅叛軍。現在,華生,我又一次跟一個決心要置我于死地的夙敵站在深淵的邊緣,他就是那個曾把石頭砸在我的頭上、差點兒讓我在萊辛巴赫瀑布送命的傢伙。"

  福爾摩斯停下來點了一支煙。"你一定聽說過古羅馬時代的安達盧西亞角鬥士吧?"他一邊問,一邊把火柴扔進煙灰缸。

  "不,沒聽說過。"我回答道。

  "是個很有趣的風俗。"麥克羅夫特突然插了一句,他費勁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可能最初起源於古代印度人。角鬥士的頭上戴著頭罩,什麼也看不見。因此,他們打鬥得更為精彩,當然也更加殘酷,羅馬觀眾看得也更開心。"

  "我從未想到我自己也會身處這樣的險境。"福爾摩斯說,"我們開始決鬥時,我突然非常感謝上帝,他讓我累積了在黑夜中行走和生存的經驗。戴上頭罩後,我的耳朵、我的皮膚,還能發揮作用。我知道,雖然莫蘭比我強壯得多,但他會發現我並不好對付。我的其他感官,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鍛煉,變得非常靈敏,完全可以彌補視覺上的缺陷。我能感覺到莫蘭任何微小的動靜。我能聽到他的呼吸,以及他發出的細微的聲音,能聞到他的氣息和他的汗味。因為眼睛看不見,就沒有了前後之分。我的全部感覺作用相等,照顧著四面八方。莫蘭就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我們決鬥時,莫蘭根本感覺不到我的方位。他聽不到我的呼吸,因為我盡力壓到最低。我的腳能感覺到他沉重腳步的震動,但他卻感覺不到我的。我靜靜地等著他移動。我故意嘲笑他,以便讓他知道我的位置。然後,他向我沖過來,我一閃而過,朝他腹部狠狠踢了一腳。他一下栽倒在地,疼得在地上打滾,暈了過去。我揭掉他頭上的罩子,說:‘來啊,親愛的上校,給你一次更好的機會。’

  "儘管他疼痛難忍,但我還是聽到他狂躁地站了起來,他動作靈巧,一下抓住了我的腳。我掙脫出來,但是,當我把腿抽出來時感到一陣巨痛。莫蘭站起來沖向我,我避開了他,把他一腳絆在地上。我接著又是一記狠拳,擊中了他的下巴。他呻吟著倒在地上,在我腳下痛苦地喘息著,再也動不了了。我這才把自己頭上的罩子撕掉。我扶他坐起來,他又有了點力氣。"

  "你這個混蛋。"他說。

  "行了,別這樣,親愛的夥計,誰也不是常勝將軍。不幸的是,你輸掉了一筆大賭注。"

  羅摩和他的人仍舊坐著不動。福爾摩斯沖向那顆珍珠,一把抓過來,就朝夜空中奮力地拋去,所有的人都只能看著,束手無策。一瞬間,它撞上了月亮的光芒,然後慢慢地落了下來,在落入懸崖下以前,就像顆星星似的閃閃發光。突然,弗蘭瑞絲卡站了起來,一臉驚恐與貪婪的模樣。

  "不!"她大叫。就像一隻巨大的鳥,福爾摩斯說,她騰空而起,幾乎就是沖他飛過來的,她的手掌和手指都伸開來,她那鋒利的爪子也完全張開了。

  福爾摩斯迅速閃到一旁,看著她直沖向懸崖。一時之間,那顆珍珠仿佛懸在她頭頂的半空中,閃亮閃亮的,然後繼續向崖底落了下去。弗蘭瑞絲卡向前探出身子,她的指甲尖已經碰到了珍珠,當時,珍珠也好像要如她所願地回來了一樣。但是,正相反,她失去了平衡,只聽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她跟著那顆白色的小珠子一起落入了萬丈深淵。福爾摩斯往下一看,除了海浪拍打岸邊礁石所發出的咆哮聲以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莫蘭沖到崖邊。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轉過身對著福爾摩斯,一臉震驚與絕望。他那種挑釁與蔑視的神色不見了,突然撒腿朝叢林裡跑去,立刻就消失了。羅摩隨即派了幾個人去找他。

廳可馬里奇談(7)

  "這時,我才感到腿上疼痛難忍。"福爾摩斯說,"我走不動。我的左腿斷了,只能膝蓋著地。"

  然後,只聽羅摩一聲怒吼,他命令手下:"把他扔進海裡。"四個人走上前來,他們舉起福爾摩斯的四肢,站在懸崖邊開始來回搖晃。這讓他受傷的腿猛響了一下,接著,福爾摩斯就暈了過去。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後來我醒了,天還黑著。他們把我高高拋向空中,我被扔到了一處柔軟的突出物上了,距懸崖頂大約十五英尺。我躺在那裡,動彈不得,只聽見身下大海的咆哮聲。我能看見,在遠處蘇珊娜二世號上的燈光,已經起程前往埃及,正載著帕夏返回他的祖國。船消失在黑夜中,然後我聽見了友好的聲音。柔軟的手托起我,把我拉回了懸崖。我聽見了格拉夏輕柔的聲音,然後又昏了過去。

  "第二天我醒來時,已經身在特亭可馬利了,有人告訴我這一切,因為我完全不記得我怎麼到這兒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我的頭很疼,腿上也纏著厚厚的繃帶動不了。格拉夏坐在窗邊,打起盹來。從他第一眼見到我時起,他始終是站在我這邊的。"

  福爾摩斯停了停,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他講的經歷如此驚險,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麥克羅夫特聽故事時常常有些心不在焉,但他現在也似乎被弟弟的痛苦和出生入死的遭遇所打動了。

  "兩個星期後我能行走了。萬幸的是,我的腿只傷到了肌肉,康復所花的時間比我原來想的要短。我給範西塔特寫了封信,說明一切。想要中途攔截蘇珊娜號也是徒勞的,因為船長也是合謀者之一。不過,我臨走前,範西塔特告訴我,船到亞丁灣時,帕夏逃跑了,在阿拉伯海岸遇到了一夥他的追隨者。現在,據說他躲在哈德拉瑪烏特的某個地方,計畫返回埃及。威爾斯利也上了船。但是航行中,他也不見了,帕夏逃跑時,不清楚他是掉進了大海還是已經上了岸。直到幾年後,我才有機會對付亞瑟·威爾斯利先生。至於帕夏,他的任何努力都無濟於事。"

  此時,已經快下午五點了。福爾摩斯講完了故事,傳來了轟鳴的雷聲,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不一會兒,雨停了,暑熱消退,倫敦沐浴在傍晚的陽光裡,清爽涼快多了。

  麥克羅夫特看了看表。"女王的慶典活動結束了,"他說,"那麼,我們大家起立,恭送陛下回威斯敏斯特。"

  留在俱樂部裡的幾個怪人跟我們一起站了起來。全城的教堂都敲響了鐘。隨後,就像是有人指揮,全城的人都莊嚴地唱起了"上帝保佑女王",眾人異口同聲。甚至是迪奧金斯俱樂部那沉悶的房間裡,也不例外。

  只有福爾摩斯一人,慢慢地站起來,一臉無動於衷的神情,下巴僵硬。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唱。

  "沒有新王冠給女王,華生。"音樂結束後麥克羅夫特說,"當然,也沒有珍珠。但是,這一刻,陛下穿戴華麗,衣服上的刺繡是在印度由手工製作的。"

  我感謝他花時間給我講述他在特亭可馬利事件中參與的那一部分。福爾摩斯輕輕地把他哥哥扶起來,並陪他走回房間。

  我們離開了俱樂部,街上的人已明顯少了,福爾摩斯說想一個人走走,跟我約好八點在科文特花園見面,一起觀看威爾第的《納布科》。我同意了,然後,他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三、霍奇森幽靈案

霍奇森幽靈案(1)

  1894年5月末,布賴恩·賀頓·霍奇森的死訊見諸倫敦報端。霍奇森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東方學者之一,在艾爾德斯利的家中,睡夢中的他平靜地過世了,享年九十四歲。就差幾年,他的一生便橫跨了整個19世紀。

  以上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看完霍奇森的訃告後發表的評論,最後我把它寫進了他的東方記事中。在此記述的奇聞異事中,霍奇森所起的作用,即使不是直接的,也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不過,福爾摩斯是回到英格蘭後才見到霍奇森本人的。直到最近幾年,我的朋友還時常提起這位偉大的佛學家以及他在歐洲知識領域的深遠影響。

  布賴恩·霍奇森1801年出生在英國柴郡。二十一歲時,他在印度政府謀到了一個文官職位,首先被派往加爾各答,但他職位不高。到加爾各答之後不久,孟加拉氣候和其他不適讓他得了重病,這也很快傳到了他的上司耳中。他一下子瘦了很多,有人建議應該送他回家。但他卻被派到了庫曼喜瑪拉雅地區的阿摩拉。當尼泊爾出現了一個空缺職位時,他便調去擔任英國駐當地外交官愛德華·戈德納的助理。

  1823年4月,霍奇森離開阿摩拉前往加德滿都。一路上走得十分艱難。為了到達尼泊爾首都,他不得不穿過險惡的塔拉儀叢林,在孟加拉時已經是病痛纏身的他,在塔拉儀叢林,還感染上了全球最嚴重的厄爾熱病,這種病在當地也很普遍。由於高燒不退,他到達加德滿都後的頭三個星期一直臥床休息。漸漸地,他的病有了好轉,這多半兒要歸功於戈德納夫人的照料以及令人神清氣爽的山地氣候。

  病癒之後,霍奇森很快變得精神煥發,成了一個值得信賴的雇員。他的上司戈德納非常器重他,退休前,他舉薦霍奇森繼任他的職位。加爾各答政府欣然接受了推薦,這樣,不滿三十歲的霍奇森得到了一個令人豔羨的職位——英國駐尼泊爾王國的外交官。

  在這個職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一年。任職期間,他始終從事著兩份工作。他的正式身份是外交官,是東印度公司駐尼泊爾王國的代表,因此,他跟尼泊爾的權貴們很熟,特別是賓森·熱帕將軍,霍奇森對他施加了很大的影響。同時,他用非公開的身份進行科學研究,不知疲倦地研究喜瑪拉雅地區的方方面面,記錄其歷史、語言、風俗和法律。他發表的一系列關於佛學的論文使他在歐洲學術界聲名鵲起,但很少有人能預料到,他的這些論文奠定了歐洲此後數十年研究的基礎。

  然而,1844年,愛倫伯拉夫勳爵擔任首席行政長官後,霍奇森的政策和做法與他產生了直接的衝突。霍奇森被撤了職,愛倫伯拉夫在印度給他安排了一個小職位,但他拒絕了,他辭去政府公職回到了英格蘭。此後,他全力投入了以亞洲為主題的科學研究。

  霍奇森去世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1894年夏末的一個晚上,福爾摩斯和我坐在家裡,聊著莫里亞蒂死後他失蹤的那些日子。那天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福爾摩斯的精神憂鬱症剛犯了一次,情況很嚴重,福爾摩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問了他很多問題,希望能讓他振奮起來。

  “您提過好幾次了,福爾摩斯,說您曾去過隸屬尼泊爾王國禁區的加德滿都,但您從沒告訴過我您在那裡都幹了些什麼,您又是怎麼去的。”

  福爾摩斯笑了,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見到他笑,我的提問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難得有什麼地方能像尼泊爾那樣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們的一個同胞曾經說過,只有拿起羅斯金的鋼筆和克勞德的畫筆,才能描繪出尼泊爾的美妙來,我完全同意這一說法。那裡氣候宜人,當地人熱情友善。但是由於政治體制落後,統治殘暴,人民深受其苦。儘管大英帝國因利害關係支持現任的印度國王,但毫無疑問,若非英國政府的支持,若不是我們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表示友好,他的暴政早就被人民推翻了。”

  福爾摩斯說話時,情緒顯得異常激動,我這才意識到他完全是站在那些山地朋友一邊的。

  “你應該還記得,我裝扮成一個斯堪的納維亞的探險家去西藏旅行,還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但是,我在拉薩的日子最後不得不結束了。那裡的攝政王戈洪曾是我的朋友,也資助過我,但他過世了。我們倆曾經攜手將我們的敵人打得四處逃竄,但他們還是明顯壯大了力量,組織也更為嚴密。我知道如果繼續留在那裡,極易成為他們的攻擊目標。因此,我決定離開,也清楚自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改換了裝束,打扮成一個西藏喇嘛,從拉薩去了加德滿都。我住在西藏時,學了一點藏語和一些喇嘛教教義,這樣,當我向當地人宣講教義時就能說得頭頭是道,在喇嘛們面前也同樣從容,我曾和那些喇嘛們爭論過一些哲學問題,結果我贏了。一天,斯堪的納維亞的探險家西格森先生跟朋友告別後離開了。碰巧有一個從安多北部來的喇嘛要去加德滿都,那天正好路過拉薩。”

  福爾摩斯接著回憶說,一個久住拉薩的尼泊爾商人曾幫助過他,而他也是跟著那人的商隊一起,經過艱難跋涉才到達了南方。那個商人是一個都塔爾階層的內瓦人,在西藏住過多年。他的名字叫格拉夏,經營布料以及各種人工製品的生意,偶爾甚至還走私俄國軍火。福爾摩斯到拉薩後不久就認識了他,而且很快就成了朋友。格拉夏的家在尼泊爾,他每四年回去一次,福爾摩斯決定離開西藏時正好趕上他回家的年頭。格拉夏警告福爾摩斯說,一路上他要冒很大的風險,如果被加德滿都當局發現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福爾摩斯向他的朋友保證自己願意冒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呆得太久。

  這次旅行不僅路途遙遠,而且充滿了艱難險阻,福爾摩斯說,比進入西藏時更加困難。他們從拉薩出發,先到了日喀則,然後到江孜,在那裡他們乘坐一種用犛牛皮做成的小船渡過了雅魯藏布江,這種船西藏人從古至今一直在用。過江之後,海拔逐漸升高到一萬九千英尺,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難。

  “我們的牲口大都走不動了,”福爾摩斯說,“所以我們不得不新換一批。這大大耽誤了行程。最後我們終於通過了尼亞蘭關,到達了卡薩村,我們就在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一直走到科達裡才住下。翌日,海拔開始下降,我們來到了達卡王國,再走幾天就到加德滿都了。”

  從西藏到尼泊爾的那段險惡路途,福爾摩斯描述得生動有趣。他說,在西藏,處處是讓人驚駭不已的景色,但大面積的土地都寸草不生。他事先沒料到,雙目所及全是白雪皚皚的喜瑪拉雅山峰,穿流其間的溪流河水清晰可見,海拔降低後,才開始出現綠色植被。

  “據我所知,華生,我是第一個到達拉卡的歐洲人,那是一個被世人遺忘卻秀麗無比的王國,外面的人對它一無所知。我們就是在那裡從旅途的艱辛中恢復過來,也開始感覺到一種多年不曾有過的安寧與幸福。”

  我暗暗地笑了,我的朋友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在談到尼泊爾時,他的聲音充滿了歡欣鼓舞,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淡而嚴厲地說:“您經常把我描寫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冷酷的電腦器,對此我感到很好笑,把它當成是一個笑話,但有一點肯定是不符合事實的。我是有感情的,這一點跟任何人都一樣。只是我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並為大腦所用。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這讓我覺得可笑,他把自己視作一個思考機器,卻試圖歸咎於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描寫上。但當時我沒有和他爭論,因為我不想打斷他。看見我無話可說,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了下去,這正如我所願。

  “在達卡休整以後,我們繼續向前,穿過盤卡卡爾到達班內帕的古鎮——內瓦,它位於尼泊爾山谷的東南面。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們起床後,在泉水裡洗了個澡,然後就朝著加德滿都出發了。我們動身時,天色尚早,太陽出來後逐漸驅散了冬霧。這時,我們才第一次看清了眼前這些美麗的山村。”

霍奇森幽靈案(2)

  他們爬上一座小山,路過幾座磚砌的寺廟。田野裡一片蔥綠,那一帶冬天雨水充沛。當他們爬上一道山梁後,轉了個彎兒,加德滿都山谷的全貌便呈現在他們眼前。

  “我必須承認,華生,那種美景有點讓我著迷,和拉薩相比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映入眼簾的是純金的佛塔、潺潺的流水和青翠的田野。商隊通過時,我靜靜地欣賞著這一切。看到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格拉夏平靜地、以他那獨特的方式說:‘這就是我的家。’”

  福爾摩斯說,在他一生中,很少有這樣的時刻,緊繃的神經完全鬆弛下來,在一個絕對沒有犯罪與邪惡的世界裡,他又感覺到了內心的安寧。就在那短暫的一瞬間,福爾摩斯期望能留下來,那裡遠離他的敵人,也不會被他們知道,他可以投入全部時間用來沉思冥想,參透一些基本原理。

  “這些誘人的想法好幾次在我腦海中閃過,但我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知道,一旦選擇了鬥爭就沒有回頭路了。我很清楚,在倫敦和歐洲的其他大都市,狡猾的罪犯已經開始興風作浪了。在倫敦那些陰暗的角落裡,兇殘、野蠻的犯罪行為無休無止,但我們總是只能觸及皮毛,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想要找到狡猾的罪犯,應該到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搜尋。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被犯罪分子所利用。你只需看看尼泊爾孩子那天真爛漫的臉龐,華生,你就會知道喜瑪拉雅地區是何等美麗富饒。”

  雖然不知道前方會遭遇什麼,但福爾摩斯還是堅定了走下去的決心,他爬過班內帕的那道山梁,朝著加德滿都繼續前進。

  “我不再胡思亂想,這才發現自己被大隊人馬甩在了後面。格拉夏一個人停了下來,在前面幾米處等我。我趕緊追上去,也不再想要留下來的事了,但格拉夏目光敏銳,我還沒來得及掩飾,他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並沒說什麼,這打消了我的顧慮。”

  他們倆尾隨著商隊,走在最後。一路向南,他們經過了古城巴卡珀和熱米。當他們到達加德滿都郊區時,已經是接近黃昏了。

  “這一路把我們累得筋疲力盡,”福爾摩斯說,“但是到達目的地之後,大家都歡欣雀躍。商隊進了城,到了一個大集市,我第一次見識了這個陌生而生氣勃勃的城市。人們在討價還價,孩子們在嬉戲打鬧,隨處可見各種動物——乍看上去,這裡混亂無序但又各得其所。我本想停下來逛一逛,但格拉夏迫不及待想見到他的妻子和家人,所以我們並沒停下。走過因陀羅喬克到了科查珀卡裡,他的全家早就在那裡等他了,我們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我們倆進大門時,他們在我們的脖子上掛滿了花環。”

  格拉夏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旅館,福爾摩斯解釋說,他和他的家人也住在裡面。旅館的客人大多是印度商人。他邀請福爾摩斯也住在那裡,這樣他就可以呆在旅館裡,只在需要時才冒險外出。

  “剛開始的幾天,我差不多都呆在房間裡,最多到旅館的小院子裡散散步,因為如果冒險外出,我需要進行一番裝扮。在這個城市裡,打扮成西藏喇嘛會非常引人注目,我也感覺到,那身裝扮雖然在旅途中很方便,一旦定居下來就會有諸多不便。我曾經那樣穿著出去過,但被偷了幾次,我才知道,在尼泊爾,即使是一些微小的變化,人們也非常敏感。這身西藏喇嘛的裝束實在太顯眼了,所以我需要一個新的、可信的身份。華生,你也知道我在化裝方面的能力,而且還不止一次在你的書中提到,當我決定投身於犯罪學的研究時,這個世界就失去了一位偉大的演員。但是,在尼泊爾,我的化裝本領受到嚴重挑戰。儘管我可以讓自己變矮一英尺,但無論如何也化裝不成一個廓爾喀人。這種山地民族的體形和相貌特徵跟我們完全不同。在拉薩和隨後的旅途中,扮西藏喇嘛或歐洲商人都沒有問題,但在加德滿都卻絕對不行。我遲早會被發現。斯堪的納維亞的科學家西格森的身份,我在拉薩最後也不用了,現在也不能再用,因為尼泊爾政府拒絕歐洲人入境,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或對他們行以重賄。因此,我需要新的裝扮,這種身份不會引人注意,而且可以有隨意行動的自由。於是,我決定化裝成一個印度人,因為印度人可以自由地往來於塔拉儀邊境,而且,我還必須是來自印度的特權階層,這樣才能保障我自由活動的權利。我立即排除了裝扮成膚色黝黑、體質柔弱的孟加拉人,比哈爾邦北部和烏得地區的人也不行。扮一個拉其普特的王子怎麼樣?也許可以,但是我還是放棄了,據說,戈卡裡的統治者和拉其普特的王公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我很難圓謊。再說,我對印度南部一無所知,泰米爾人的膚色也比北方人的深。”

  “我只剩下兩個合理的選擇了:旁遮普人和喀什米爾人。但錫克教徒太顯眼,他們人數不多,我很快會被發現。所以我只能扮成喀什米爾人,最好是裝扮成一個喀什米爾商人。可問題是,那些商人大都是伊斯蘭教徒,他們的活動受到身為正統印度教徒的尼泊爾王公的限制。最後,我還是決定裝扮成一個從喀什米爾來的婆羅門,一個梵文學家,他到尼泊爾來學習語言和喜瑪拉雅地區的方言。在前往印度的途中,我曾遇見一個來自貝爾法斯特的愛爾蘭年輕人,名字叫做格賴爾森,他正在進行一項語言學調查。他告訴我他的助手大多都是喀什米爾的婆羅門,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膚色比較白,還精通英語。我還瞭解到一個叫奧里爾·史汀的匈牙利學者在喀什米爾一帶考古,他對此興趣濃厚,才來到了位於印度庫什的偏遠地區。”

  “因此,我親愛的大夫,到了加德滿都後,我很快就變成了考爾學者,皇家印度語言學調查組的一名助手。我偽造了格賴爾森和史汀兩人的信,信裡介紹了我的能力和此行的任務,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其實,做出這樣的決定僅僅花了我幾秒鐘,我跟你說的這些在我腦子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霍奇森幽靈案(3)

  福爾摩斯說他對偽裝之事非常小心,計畫極其周密。一天,他說,從西藏來的喇嘛告別了格拉夏一家和幾個剛認識的朋友,起程前往印度。在通過了比姆費迪的檢查站後,他才脫掉喇嘛袍,換上了喀什米爾服裝,裝扮成來自斯利那加的考爾學者,重新回到了加德滿都城。

  “我本不想講這些細節,華生,但我還是得說,我貼上了一個當地理髮師所做的假鬍子,戴上印度眼鏡,穿上喀什米爾服裝,徹底改變了我的形象。我走回格拉夏的旅館,他雖然知道我的計畫,但當我進門時,他居然沒認出我來,這讓我十分滿意。我打扮成一個上了年紀的喀什米爾學者,看起來工作認真負責。”

  現在,福爾摩斯終於可以自由地逛逛集市了,他轉遍了迷宮般的大街小巷。因此,他很快得出結論:一個虛弱無力的政府無法防禦外來的侵擾,卻宣稱自己是閉關自守,這只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謊言。在加德滿都,住著相當數量的外國人,這表明只要有足夠的體力和決心,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尼泊爾。而在尼泊爾能待多久,則取決於他裝扮水準的高低,和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當地官員的腐敗。這些年來,福爾摩斯說,尼泊爾政府有一份官方統計,記錄了有多少外國人買到進入尼泊爾的許可證,但為數很少。

  “政府簡直是在胡扯,華生。我可以用事實證明,這個國家滿是我們的情報人員或他國間諜,我認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國際罪犯,他們就住在中心集市,都是剛到不久。兩天內,我發現了三個俄國間諜,包括那個臭名昭著的無政府主義者卡科維斯基,他已經失蹤多年了。還有其他一些人。比如里茲提,那個毒死全家的人,也在這裡開了個小商店;還有塔曼,那個發明致命武器——薩爾茲堡來福槍——的人,靠賣舊地圖勉強過活;凱斯培瑞斯特,以前是那個突然發瘋的德國皇帝的馬夫,從里加到墨西那都有他犯罪的蹤跡,現在卻開了一家眼鏡修理店;還有那個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吉普賽人安娜·米拉瑪,她曾謀殺了漢雷勳爵,現在開了一家妓院,經她的手把年輕的尼泊爾姑娘賣到印度當妓女,她也因此發了財。所有這些人都集中在不大的一塊區域裡,面積不超過從特拉法爾格廣場到皮卡迪利大街那段距離。尼泊爾就像一個美麗的禁果,吸引了成千上萬條蛆蟲,蠶食著她柔軟甘甜的果肉。”

  “我並不否認,華生,一想到將這些罪犯繩之以法我就心情舒暢,但我也意識到在一個司法制度尚處於原始狀態的國家裡,這樣做談何容易!回想我過去的態度,我驚訝地發覺蘇格蘭場,尤其是格裡格遜和雷斯垂德竟然不在身邊,儘管我曾多次指責他們的判斷力,但他們在身邊時卻常常救我於生死之間。還有,親愛的華生,可以這樣說,在這種時候,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一同度過在國外的那些不尋常的時刻。”

  “我也非常希望那個時候能在您身邊,”我說,“不過,請你接著講下去吧。”

  “回到房間一人獨處時,”他繼續講,“我的腦子裡冒出了更麻煩的念頭。為什麼這些惡棍聚集在這裡呢?僅僅因為這裡是清白之地嗎?他們同時出現在文明世界的邊緣地帶,是事出偶然呢,還是有至今尚未被懷疑的犯罪分子埋伏在暗處?也許這又是一個陰謀的策劃者,他的計畫如此巧妙而複雜,連其中的主要成員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行動,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這樣那樣的想法讓福爾摩斯寢食難安,他回憶說,好幾個晚上,他都是時夢時醒。一天晚上,他午夜過後就醒了。他披上衣服,借著燭光看了一會兒書。他曾向格拉夏借了一本大部頭的書,書已經舊了,裡面是英國駐紮官布賴恩·霍奇森所寫的一些文章,他本人在幾十年前就離開了尼泊爾。福爾摩斯讀了幾篇,覺得枯燥乏味,儘管兩眼酸疼,但他還是睡不著。他看著窗外,城市安詳靜謐,鐘塔敲了兩下。他凝視著漆黑的夜晚,決定到集市上走走。

  “我走下樓梯,穿過院子,來到旅館的前廳,夥計們都睡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上跨過去。我悄悄地拔去門閂,走了出去。你知道我對夜遊情有獨鍾,華生。每到一地,我都要在晚上出去巡遊。那時正是罪惡蠢蠢欲動的時候。”

  夜晚的空氣寒冷潮濕,混合著喜瑪拉雅山的霧氣。福爾摩斯緊緊地裹著一條羊毛披肩,只留兩隻眼睛在外面。他戴了一頂黑色的尼泊爾遮陽帽,這樣才不至於被懷疑。不過他毫無畏懼,他說,因為那天晚上沒有月光,天空烏雲密佈,黑夜很快就把他淹沒了。

  “城裡到處都是流浪的野狗,一到黃昏,它們就狂吠不止,一直叫到午夜時分睡覺為止。此時它們也已經睡了,很安靜,但是,黑暗中偶爾也會有一隻野狗突然吼叫一聲。我繼續向前走,有時會被睡在地上的人絆一跤。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那個叫阿山的集市廣場。我隱約覺察到有一些人在進行什麼黑夜的禮拜儀式,但除了廟裡的鐘偶爾敲兩下,四周再沒有別的響動,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我慢慢地走進寺廟對面的一條小巷,左手扶著牆,以免踩在排水溝堅硬的石頭上而摔倒。那些牆磚,年代都相當久遠了,有時我一扶就碎成了屑,還有一些鼠類動物從我腳上急跑而過,不過我看不見。”

  福爾摩斯覺得自己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完那條小巷,他發現自己到了舊皇宮附近的城市中心廣場,即所謂的哈努瑪·多卡,也叫哈努瑪之門,哈努瑪就是猴神的意思。在黑夜中,廣場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寶塔僵硬挺直,投下巨大的陰影,神像幾乎看不清楚。福爾摩斯回憶說,就是在這兒,多次上演了尼泊爾王室的戲劇性的流血事件。在廣場的中央,他看見了醜陋的黑暗女神像。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她的白眼、尖牙依然清晰可見。

  走過這可怕的一幕,福爾摩斯又有了很多發現。他所處的位置叫做瑪坎托,是集市的一部分。福爾摩斯看見有一扇窗戶半開著,裡面燭光搖曳。他聽見有人說話,說的還是英語。好奇心驅使他靠近。他聽見他們在爭吵,聲音壓得很低,但絕對嚴肅。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一人臉朝窗戶,正好迎著福爾摩斯的視線。福爾摩斯勉強能分辨出他的面部特徵,借著閃爍不定的燭光,福爾摩斯記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其餘兩人背對著窗戶,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樣子。

  臉朝窗戶的那個人說英語,而且帶著濃重的歐洲大陸口音,他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給不了你更多——”

  “這是他說的最後幾句話,華生,”福爾摩斯淡淡地說,“他正說著,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那人很高,比一般的尼泊爾人高出很多。燭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我不是個愛幻想的人,華生,但這雙眼睛卻讓我意識到我遇到了勁敵。我好不容易才屏住呼吸,沒有驚訝得叫出聲來。那雙眼睛冷酷殘忍,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那人猛地從斗篷下麵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插進了坐在他面前那個人的心臟。動作之快讓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頭栽倒在地,竟沒發出任何聲響。他把匕首從死人胸口拔出來,鎮定自若地在死人的披肩上擦乾血跡,然後跟他的同夥走出房間,消失在黑夜中。不過,就在他們要走的時候,一股風把蠟燭吹亮了些,他們的臉我能看見一部分。我敢肯定,兩人都是英格蘭人。”

  福爾摩斯想尾隨其後,但是這座城市街巷交錯,天又黑,他們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福爾摩斯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屍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蠟燭還沒熄,借著燭光,福爾摩斯認出那人就是那個毒害全家的里茲提。殺人者償命,他們都是咎由自取,但令福爾摩斯感到困惑的是,好像有人知道他在加德滿都才導演了這一切。

  “我走回了住處,沒管里茲提,會有人發現他的。穿過院子時,我看到天已經有些麻麻亮了。我差不多出去了一個晚上,不過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

霍奇森幽靈案(4)

  福爾摩斯躺在床上,開始打盹兒。不一會兒,窗外響起一陣奇怪的卡嗒卡嗒聲,福爾摩斯被驚醒了。他往窗外一看,原來,有人把一些穀粒撒在了屋頂上,現在有一大群鴿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呢。每天早上都這樣,總有人將大把大把的玉米粒撒在鐵皮屋頂上,卡嗒卡嗒地響,福爾摩斯還沒有習慣。他看見住在他上面的一個內瓦婦女,正在他上方的陽臺上拋撒玉米粒呢。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福爾摩斯說,“對一個夜貓子來說,實在太吵了。全城都開始早禮拜,進行尼泊爾洗禮,還有,人們扯著嗓子喊,從鼻子到喉嚨都能給叫發炎了,但是,大家做得熱火朝天,倒把夜間的一些陰霾給驅散了。”

  “通常這時,拉科什曼會來敲我的門,給我送早茶。他是個農村男孩兒,在旅館裡幫客人搬行李。他只有十一歲,邋裡邋遢的,光著腳,但卻活潑好動,朝氣蓬勃。他送來的是一份印式英國早餐,有雞蛋和粥,放在一個髒兮兮的託盤裡,他把託盤放在我窗前的一張小桌子上,沖我笑了笑,然後就飛快地離開了。”

  福爾摩斯呷了一口茶,開始細細地回想昨晚發生的事。這些天來,他一直密切注意著集市,認出了所有藏在加德滿都的歐洲罪犯。那些人他都認識,但卻沒有一個人長得像昨晚那個兇手,連他的同夥也不像。不,那些惡棍不在集市裡,而是藏在別處。但是,在哪兒呢?排除了一切不可能性後,福爾摩斯得出了可能的答案:就在英國政府官邸,一個英國人只有藏在那兒,才不會引人注意。

  “我正坐著想問題時,卻注意到我的茶杯和碟子都開始叮噹作響,放早餐的小桌子也開始向椅子移動。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隻貓或別的什麼動物在桌子下面被困住了。可突然之間,整個房間都搖晃了起來,旅館好像也開始挪動。託盤從桌子上滑下來,我聽見窗外很多東西碎了,人們在大呼小叫。然後,震動又一下子減輕了。在那種緊要關頭,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一場地震中撿回一條命。全城都有強烈的震感。我沖到窗口,看起來破壞並不太嚴重,基本完好無損。但是人們驚魂未定,仍然大叫著。接著,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有節奏地,緩慢地重複著一個音節‘啊,啊’,就像催眠曲,一遍又一遍,整齊劃一,仿佛整個加德滿都的人都在發聲似的,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後來,格拉夏告訴我,每當地震,加德滿都人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同時他們還用拇指按在地面上,希望以此來阻止大地繼續顫動。”

  福爾摩斯迅速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間。穿過院子時,他看見加德滿都已是豔陽高照。格拉夏攔住他,提醒他一切小心。皇宮裡的占星家格拉夏說,看見恒星和行星匯合,這可是不祥之兆,預示著將有災難發生。早晨的地震只是一個開始。全城的人現在都在忙著拜神,乞求神靈為他們擋災驅難。大家惶恐不安,很容易遷怒於外來的人。福爾摩斯向他保證自己會謹慎行事,他想去拜訪一下英國駐紮官愛德華·理查森,這還是第一次呢。格拉夏說,城裡謠言四起,說駐紮官貴體欠安。這樣看來他可能誰也不見。但是,福爾摩斯去意已定,格拉夏只好決定送他出城。

  當他們走到一個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時,一個長長的遊行隊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菩薩們來保護我們了。”格拉夏說,聽得出來,他一點也不相信。

  然而,遊行隊伍還是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人們抬著安維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緩慢地行進著。他們身穿長袍,但還是能看到隊伍裡面跟著一些小孩子,也抬著巨大的神像。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爾摩斯一個人還在觀看遊行。隊伍過去以後,他出了舊城門,向北朝著英國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官邸,”福爾摩斯說,“坐落在舊城牆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來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爾人認為不吉利,那裡經常有鬼魂出沒,彌漫著妖氣。歷史上,那裡確實發生了一些鮮為人知的事,這才使人們有了這種離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過,即使是最沒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來,英國人接手以後,已經把這片沼澤地變成一片英國人的樂土。花園別具一格,官邸面積適中。這大部分都要歸功於布賴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駐紮官,在加德滿都呆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個著手改造這片尼泊爾人給的不祥之地,我們的代表們才有了舒適安寧的住處。”

  “我走進官邸,有一個叫希弗·山卡的人出來迎接我,他是個主任學者,來自印度的巴納拉斯。我給他看了我的介紹信,他沒有懷疑。他說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會見我一小會兒。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後部,臉上流露出關懷之情。”

  理查森正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看見福爾摩斯走過來,他僵硬地轉過身,示意福爾摩斯坐到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無血色,看起來病得可不輕。大概他本來就不胖,這一病更讓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請原諒,專家,歡迎您來。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聽萊特大夫的話,他是我們這兒的醫生,我不能勞累,甚至連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您這樣一位知名學者也辦不到。我想您一定為我們帶來了格賴爾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替他們兩位向您表示最熱情的問候。”福爾摩斯說。

  “啊哈,”這位駐紮官說,顯得有點費勁兒,“格賴爾森!那個年輕的語言學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寫一本書,書中要囊括南亞次大陸的所有語言!史汀,我在喀什米爾遇見了他。他是個風趣的小個子,很機靈,不是嗎?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但他卻是個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爾摩斯回答說。

  福爾摩斯的反駁似乎引起了駐紮官的不快。大概說史汀精力旺盛讓駐紮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說話了,眼睛望著花園的盡頭。本來可以繼續談笑風生,但很明顯,駐紮官體力不支了。

  福爾摩斯沒有多呆,他起身告辭,並希望他們很快能有機會再見面。理查森一下子變得虛弱不堪,他沒有回答,只是跟福爾摩斯說了一聲“再見”,並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從他的眼中,福爾摩斯看到了絕望,他好像是在跟這個曾經有過千絲萬縷聯繫的世界告別。

  “我回到學者希弗·山卡的書房,整個下午我們都呆在那兒,還有一個尼泊爾學者,叫剛納南德,他正在做一項語言學的工作,正是我想像出來的格賴爾森派給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從《聖經》中找出那些有關罪人痛改前非的章節,並翻譯成喜瑪拉雅地區的各種語言和方言。這個活兒不難,但很花時間,我也可以以此為藉口,再次登門造訪。我還瞭解到,那些學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們一門心思研究東方學術,別無雜念,正準備把一本尼泊爾神話史翻譯成英文,那本書是剛納南德的祖父寫的,萊特醫生委託他們翻譯。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獲,起碼當時什麼也沒打聽到。”

  現在,福爾摩斯去拜訪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過幾次後,他瞭解到,除了僕人和衛兵,住在那兒的人還有前面提到過的萊特醫生和理查森的女兒露茜。她剛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夠嗆,所以一到了這裡,她就總是呆在房間裡,頂多出來陪陪父親。

  然而,沒過多久,福爾摩斯就發現了一些證據,足以證明他最初的猜測,那個人可能會在官邸出現。一天早晨,和那兩位學者談論一些語言學問題後,福爾摩斯開始用羅馬字謄寫罪人悔過故事的藏文譯本。這時,走進來一個又高又瘦的英國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天晚上在瑪坎托,借著昏暗的燭光,福爾摩斯曾經瞥見過這張臉,他就是那個殺害里茲提的兇手的同夥。

  兩位學者都站了起來,好像是某種暗示,福爾摩斯也跟著站了起來。來人叫丹尼爾·萊特,正是官邸的醫生。福爾摩斯雙手合十,給了他一個印度式的問候。

  “歡迎您,專家,”萊特回答說,“我聽說您已經加入到這個學術隊伍中來了。”

  “我的見識根本無法同他們相提並論。”福爾摩斯說。

  “您太謙虛了,謙虛的背後一定隱藏著巨大的智慧。”萊特冷冷地答道。

  他仔細地打量了福爾摩斯一陣,但似乎沒看出什麼問題。福爾摩斯繼續謄寫他的書,萊特開始向他們詢問關於翻譯史書的事情。福爾摩斯處處留意,包括萊特的一言一行。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華生,直覺讓我的大腦反應敏銳。毫無疑問,殺害里茲提的那個兇手現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難免,我已經準備好了。直到現在,我都一路過關,隱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長,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誤,或是某個無意識的動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霍奇森幽靈案(5)

  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看著我,長歎一聲。然後,他把目光移向遠方,回想著在那個遙遠的國度裡所發生的事情。

  “拜託,請您講下去,福爾摩斯。”我請求他,生怕他停下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放在背後,在我面前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他再次體驗了那種怪異離奇的感覺,我一直好奇地注視著他。福爾摩斯體態輕快敏捷,走起來就像是一隻貓,他動作高雅斯文,講述卻缺乏邏輯,兩者正好互補。

  門口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福爾摩斯接著講。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來告訴萊特,她的父親要見他。萊特轉身就走。

  “這位先生是誰?”露茜問道,她指著福爾摩斯,問的卻是希弗·山卡。

  “這是一位知識淵博的紳士,他將與我們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他是考爾學者,喀什米爾人。”

  福爾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哦,對了,”露茜說,“我父親告訴我幾天前和您見過面。歡迎您。我剛來,您的知識將讓我受益匪淺。您今天也許願意和我們一起喝茶。我很想聽您講講您的國家,因為只要我父親的病好轉一些,我就要去那兒旅遊了。也許,我應該先瞭解一下那兒的情況,學點兒當地話。”

  “樂意為您效勞,理查森小姐。很高興和你們一起喝茶,有什麼事,您儘管開口。”

  “請4點鐘到陽臺來。”她說。

  福爾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那天的下午茶,福爾摩斯說,有露茜和駐紮官本人,他的身體看起來有了一些起色。雖然走路還得有人扶著,不過體力恢復了一些,他熱烈地談論他的女兒,女兒能來看他,他高興得不得了。福爾摩斯談到喀什米爾,他們則講起了英格蘭,福爾摩斯當然得假裝一點兒也不瞭解英格蘭。萊特好幾次過來給理查森檢查身體。他看上去全神貫注,並沒怎麼注意福爾摩斯。不過,福爾摩斯卻很注意他,特別是他對理查森的服侍照顧,但是福爾摩斯什麼也沒看出來。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親身邊,以便隨時服侍他。福爾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栗色頭髮,綠眼睛。臉上不時浮現出來的關切的表情,讓她看上去老了許多。顯然,她深愛著她的父親。

  “後來,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邊的花園,”福爾摩斯說,“我們談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幾次表現出對父親健康的擔憂。我對她說我瞭解一些當地的植物療法以及相關的疾病。我告訴她,加德滿都到處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他們回到陽臺上來的時候,日薄西山,已經是黃昏時分,夜幕就要降臨了。理查森小姐徑直走到他父親坐著的地方。當她走近時,駐紮官突然直起腰來,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見他臉上的恐懼:

  “他在那兒!他就在那兒!他回來了!”他手指著花園的盡頭說。但福爾摩斯什麼也沒看見。

  理查森臉色蒼白。他呼吸急促,福爾摩斯生怕他當場斷氣。萊特醫生從官邸過來,很快給他服了一劑藥,讓他馬上鎮靜下來。

  “我們只能那樣做,”萊特說,“如果您再激動,我就不得不把您關在房間裡,並拒絕任何來訪者。”

  駐紮官一言不發,但似乎很懊悔。來了幾個僕人把病人扶回房間去了。

  萊特轉過身,對著福爾摩斯說:“剛才的事很抱歉。駐紮官病得很重,有時還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過高燒讓他產生幻覺也不足為奇。”

  福爾摩斯同情地點點頭,說他該走了。他正要告辭,理查森小姐轉身對他說:“考爾先生,王公的妻子請我陪她一起去賈納卡泊。兩天后,我就要離開加德滿都去塔拉儀了。我一去就是幾個星期。我能否向您請教一些有關印度教的問題?明天,我打算去參觀睡神毗瑟*.的神廟。冒昧地問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榮幸之至。”福爾摩斯答道。

  他向醫生鞠躬致意,起身離開。當福爾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請時,一絲煩惱之情在那位醫生的臉上閃過,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福爾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真是越來越令人費解了。”福爾摩斯繼續說,“一個像萊特這樣的人怎麼成了駐紮官官邸的醫生了呢?假定的那個策劃者,也就是謀殺里茲提的兇手又在哪兒?駐紮官到底得了什麼病?他的幻覺是什麼?他看見過什麼真實的事情嗎?”

  “當時,我決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聽打聽。聽了我說的故事和問題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慮,但他答應馬上去幫我尋找答案。他還告訴我,城裡謠傳,官邸一帶有幽靈出現,搞得人心惶惶,因為大家覺得那是大禍臨頭的徵兆。”

  福爾摩斯停了下來,也不踱來踱去的了。他穿著拖鞋,坐下來,眼睛四下裡搜尋他的煙斗和煙絲。點上煙,他悠閒地吸著,他所鍾愛的煙草的香味在房間裡慢慢擴散開來。他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晨,”他繼續說道,“我在官邸的大門口和理查森小姐見面。她帶了一些衛兵,都是尼泊爾政府派來的,還有一個女僕。我們倆看起來一定有點兒奇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士和一個老年學者,這樣的組合一路上引來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並沒怎麼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陽光明媚。晨霧很快就消散了,豔陽高照,給那年春天開了個好頭。”

  睡神毗瑟*.的神廟,福爾摩斯說,在山谷的最北頭。道路狹窄泥濘,從官邸出發大約只要走半英里就到了。走到半路,他們在一處叫班斯巴厘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現在已經問了很多有關喀什米爾的問題了。福爾摩斯能說會道,介紹了喜瑪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覺得自己說得相當不錯了,畢竟他並沒真正去過。他做了充分的準備,應付理查森小姐的那點問題綽綽有餘。不過,當他說完以後,理查森小姐卻仍然悶悶不樂的。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嗎?”她最後問道。

  福爾摩斯回答說,加德滿都的工作結束後,他暫時還沒有別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家。

  理查森小姐遲疑地說:“我在這兒也不知道要呆到什麼時候。我是從英格蘭逃出來的,先生,我母親家裡的那種境況,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個年輕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著福爾摩斯的臉,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先生,不知什麼原因,我覺得您值得信賴。您願意幫我分擔一些煩惱嗎?”

  理查森小姐的臉上籠罩著深深的悲哀,福爾摩斯看到,她沒有一個可信賴的人。她求助於他,福爾摩斯很高興,因為他懷疑那個謎團可能和她家的過去有一定的關係,特別是他父親的家史。

  “這算不了什麼,我洗耳恭聽。”福爾摩斯說。

霍奇森幽靈案(6)

  福爾摩斯在一旁安靜地坐著,理查森小姐開始娓娓道來。她說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萊度過的,她父親以前在那兒供職。父親被派往尼泊爾任駐紮官時,她十二歲。當時的她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但是在加德滿都沒有學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師,所以他們決定送她回英格蘭上學。她母親也決定一起回去,儘管並沒有人談論過這件事,但是她感覺到父母的關係越來越疏遠。他們很少交談,雖然他們從不在她面前爭吵,但她卻經常聽到他們在房間裡吵得不可開交。當她真的要走時,她發現與父親分開就好像生離死別一樣,因為誰也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能回英格蘭,她又什麼時候能再回到尼泊爾,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母親和我在尼泊爾只住了一年就走了。回英格蘭對我來說是一次傷心之旅,英格蘭也變得乏味起來。我們住在我母親的家裡,在牛津附近,我上了一所當地的小學,後來她又決定把我送到倫敦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去。我母親為人專橫,我們倆相處得很不融洽,上寄宿學校對於我正是一種解脫。學校放假後,我回家住,日子長得實在難熬。我長大後,開始同情起母親來,因為我意識到她的生活孤獨而寂寞。父親定期把信寄給我,而不寄給母親。信的最後幾行,父親總是馬馬虎虎地給母親寫上兩句,其餘的內容都是給我的,談尼泊爾和尼泊爾人,還說他過得多姿多彩。我特別羡慕他可以去加德滿都山谷之外旅行,現在,他更容易取得統治者拉那的許可了。”

  就在一年前,理查森小姐說,她發現她母親變了,人看上去比以前開朗活潑多了。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終於知道了原因。原來她母親有了一個情人,叫莫里森,是她的老朋友艾倫·范·莫泊特伊絲給她介紹的,艾倫嫁給了一個荷蘭外交官,然後隨丈夫住在阿姆斯特丹。艾倫是在蘇門答臘島和莫里森認識的,覺得他很有魅力。莫里森去過很多地方,據說他在阿姆斯特丹是做生意的,主要是從荷屬印度群島進口稀有木材。露茜的母親有時請莫里森來家吃飯,開始的時候,露茜還很喜歡他,但也對母親說她這樣做應該受到譴責。莫里森個子比較高,長得也很帥,而且後來露茜發現他還聰明過人。他精通數學,什麼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她母親欣喜若狂。露茜對此無能為力,只能接受現實。她母親告訴她,她父親已經找了一個尼泊爾東部山區的夏爾巴女人作情婦,露茜無言以對。

  “我從學校畢業後回到家裡,”她繼續說,“發現莫里森已經搬來和我母親同居了。他們對外宣稱,莫里森只是寄宿在這兒,他住在客用小屋裡,這樣才不至於引起當地人的懷疑,也平息了很多流言蜚語。但是,有一天,莫里森開始對尼泊爾和我父親在那兒的工作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說,他從小就對地理和喜瑪拉雅地區興趣濃厚,那還是一片不為人知的處女地,他是這麼說的,他還想擴大他的生意,進口喜瑪拉雅地區的稀有木材。我和母親在那兒住過,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可他還是不斷地問我們那兒的情況,特別是加德滿都城以及城市的整體規劃。他開始畫圖,詳細描繪出城市的街道和排水溝,還讓我們幫他修改。他的詢問常常讓我覺得不近人情,一次極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在我的桌子裡翻到了父親寫給我的信,還偷看了裡面的內容,那以後,我對他就不再熱情了,並開始厭惡他。他侵犯了我的隱私,我極為反感。當我就此事當面質疑他時,他否認說,他拿了那些信是因為我母親想給他看看父親給她寫的那些話。我母親為他作證,說這是真的,但我心裡清楚,他們都在撒謊。我發現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和母親已經無話可談了。”

  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接著說,她正打算睡覺,卻聽見她母親和莫里森在書房裡大吵起來。莫里森一直在問她駐紮官官邸的情況,問得很細,他問有什麼人住在裡面,包括衛兵和僕人;他還問房間的佈置,包括傢俱的擺放。他還想知道花園的具體情況。露茜聽見母親懇求他,說自己就知道這麼多了,其他的她也想不起來了。這時,莫里森大發脾氣,並對她母親大打出手。露茜聽見母親求饒的聲音。她沖到門前,使勁兒地砸門,沖莫里森狂喊。裡面死一般地安靜。莫里森打開門,她母親在抽泣,臉上有多處傷痕。莫里森站在那兒盯著理查森小姐,他表情平靜,得意洋洋,一雙冷酷而灰暗的眼睛可惡之極。露茜覺得自己仿佛面對的是一個邪惡的化身。她沖到母親身邊,莫里森什麼也沒說,揚長而去。

  “母親的傷觸目驚心,但並不嚴重。她和莫里森本來就不該在一起,不過,如果那樣,我相信情況更糟。母親沉默不語,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悲哀地說自己配不上莫里森,莫里森曾威脅說要離開。我對他的威脅大喜過望,但母親卻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說只要莫里森開心並肯留下來,她什麼都願意做。那天下午我們才知道,莫里森實際上已經離開了那座客用小屋,並帶走了所有的行李,也沒說去哪兒了。母親簡直發了瘋,她給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打電話,但沒有人知道莫里森在哪兒,他徹底消失了。日子一天天過去,莫里森沒有回來,我母親變得痛苦不堪,她把怒火都發在了我身上。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莫里森的消息,我母親變得悲不自勝。我們經常吵架。我很清楚,我們之間的衝突不可能自動化解,我必須離開。有一次,我母親指責我,說是我把莫里森的愛從她身邊趕走的,我為此跟她大吵了一架,然後我決定馬上就走。茫茫人海,我無處可去,只能回來找父親。我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會儘快來,可以先坐船到加爾各答,然後從那兒改換艱苦的陸路,王公會派人護送。”

  理查森小姐說到這裡,福爾摩斯建議大家繼續朝睡神毗瑟*.的神廟走去。這時,有一群孩子聚到他們周圍。孩子們盯著他們看,朝他們笑,理查森小姐也朝他們笑笑。接著,聽見一聲鑼響,孩子們做手勢示意他們跟在後面。他們爬上神廟,看到下面有一支遊行隊伍,很像福爾摩斯在城門口看見的。九個大高個兒,黃銅色的寬盤臉,都穿著紅色長袍,慢慢地走向一尊佛像,然後靜靜地鞠躬。然後,福爾摩斯和理查森小姐就開始往回走,當他們回到官邸時,已是傍晚時分了,福爾摩斯告辭離去。第二天,理查森小姐就跟著王公之妻一起去了賈納卡泊。

  “露茜·理查森傷心的往事證實了我最擔心的事。”福爾摩斯說,“儘管我還不能肯定,但我心裡卻越來越懷疑那個神秘而殘忍的莫里森先生現在就在加德滿都。他對尼泊爾的事怎麼那麼感興趣呢?也許他就是殺害里茲提的兇手,可能正埋伏在官邸裡指揮著萊特的行動。”

  顯然,福爾摩斯需要進一步瞭解莫里森的情況。他說,他只跟一個人提到過自己的行蹤,那就是他的哥哥麥克羅夫特。在格拉夏的幫助下,他寫了一封信,由一個信得過的信使送到印度,從那兒可以將信寄往英國。

  “在信裡,我向麥克羅夫特提了很多細節性的問題,用的是我們以前一起精心設計的一種代碼。為以防萬一,我把短信的內容混在一種鮮為人知的喜馬拉雅方言裡,我在霍奇森的書裡看到過這種叫卡桑達方言,現在幾乎沒有人懂了。我在信上署名霍奇森,這樣就足以提醒麥克羅夫特去查閱霍奇森編輯的詞典了。”

  “然後我決定,”福爾摩斯繼續說,“在夜裡秘密地潛入官邸,單獨跟理查森本人談談,看他自己怎麼說,這才最具有啟發意義。”

  夜晚潛入並不困難,福爾摩斯說,因為官邸的守衛不太森嚴。白天有兩個印度兵守門,晚上只增加到三個。福爾摩斯已經注意到,他們有時沿著牆根兒巡邏,但常常偷懶不出巡。主要問題就在於爬越那堵高高的圍牆,但福爾摩斯看見,有幾處牆外都有樹,先爬上樹再翻牆而進就易如反掌了。

  “午夜一過,我就開始行動。現在加德滿都的大街小巷我都諳熟於心了。我迅速地走出城門,向官邸奔去。大門口掛著燈籠,我看見那三個印度兵睡得正香呢。潛入豈不就是小菜一碟嗎?我惟一擔心的就是和萊特醫生撞上,因為晚上他有可能守著駐紮官。但是,我還是決定鋌而走險。我爬上一棵大樹,順著一根粗樹枝跳到牆頭上。官邸的花園和後半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陽臺那兒有一扇窗戶透出一絲光亮,我靠近一點看見駐紮官就在裡面。他穿著睡衣,只有一個人。我儘量靠得更近些。他好像正在工作,點著蠟燭,寫著什麼,大概正在處理前些日子因病而耽誤的公務吧。看起來一切安詳平靜。”

霍奇森幽靈案(7)

  接著,福爾摩斯聽見下面的花園裡有動靜。院子裡有一個巨大的人影在移動,身高幾乎超過六英尺,一身黑衣,正向著官邸慢慢蠕動。他左手打著一盞燈籠,好像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找什麼東西似的。他的衣服讓人想起一百多年前的服裝樣式,他鬍子花白,而且很長。那人停下來,彎下腰,開始呻吟。然後直起身,又慢慢走向官邸。

  這時,福爾摩斯看見駐紮官慢慢地動了一下,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那個人走近了,理查森站起來,打開門,走到陽臺上。他從容不迫地舉槍瞄準,朝那人開了一槍。福爾摩斯離得不遠,他判斷這一槍正中目標。那人搖晃了一下,但並沒有倒下。理查森再次瞄準,朝著那人的頭和胸部,連開數槍。明明是射中了,子彈從中穿過,卻沒有傷及目標,就像幽靈一樣。只是在射擊時發出了奇怪而空洞的劈啪聲。

  見自己無法阻止那幽靈,理查森驚慌失措,他搖鈴,幾個僕人飛奔而至。就這幾秒鐘工夫,福爾摩斯光去注意駐紮官了,那個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福爾摩斯仍然平躺在牆頭上,以免被人看見。理查森被兩個僕人扶回了房間。萊特醫生跟著就來了。他配藥時,福爾摩斯一直注視著他,他表情平靜,對剛才的事好像漠不關心。他把駐紮官緊緊握住的槍抽了出來,然後就走了。

  “看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福爾摩斯說,“這個複雜費解的謎團,現在已經部分地清晰起來。理查森並沒得妄想症。他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並非什麼高燒導致的幻覺。我從窗戶往裡看,理查森躺在床上,惶恐不安,他惟一的防身物——那把手槍——不見了。我覺得我得進屋去。正好他累了,打起了瞌睡。萊特給他吃的藥起效了。”

  福爾摩斯等到駐紮官確實睡著以後,輕輕跳進花園裡,摸索著爬到陽臺上,進入理查森的房間。他輕輕地搖了一下理查森。理查森正要大叫出聲,福爾摩斯馬上用手緊緊堵住了他的嘴,對他說:“別怕。我是朋友。您沒病,也沒有幻覺。”

  “考爾!”理查森驚呼,“您是怎麼進來的?”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我們不能浪費時間。理查森先生,您現在有性命之憂。您必須跟我馬上離開這裡。您不用去太久,頂多兩天,可能只要幾個小時。”

  “我不能離開駐地,再說,我也離不開我的女兒。”

  “您別無選擇。起碼現在您女兒還沒有性命之憂,但您卻命懸一線。相信我。時間不等人。”

  最後兩句話似乎讓理查森略微放心了一些。福爾摩斯扔給他一件外套,駐紮官跟著他走到房外的陽臺上。福爾摩斯堅持說他們得按他來時的路走。駐紮官身體虛弱,這一路對他來說實屬不易。好幾次,福爾摩斯都擔心他會從牆上掉下去。他們順著大樹滑到地面。駐紮官覺得自己自由了,這頓時讓他體力大增,步履輕盈。這個時候,外面空無一人,他們回到旅館,進到福爾摩斯的房間裡,誰也沒發現。

  “現在,我決定向他坦白我的真實身份,華生,因為,這些事情讓我偽裝不下去了。一開始,他完全不相信,我的死訊早就不是新聞了,當我說了一些萊辛巴赫瀑布和莫里亞蒂教授的細節後,他才相信歇洛克·福爾摩斯沒有死,而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尼泊爾都發生了什麼,福爾摩斯?”駐紮官問道,“為什麼有人三番五次地想要傷害我呢?”

  “我有幾種猜想,但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做出判斷。我想聽聽您對這些事情的看法。”

  駐紮官慢慢說了起來,開始他語句含混不清,福爾摩斯不時向他發問。

  “儘管您說今晚您親眼看見幽靈出沒,”理查森說,“可我仍然排遣不了內心的恐懼。我是病了,還病得不輕。一到晚上我就看見這些幻象,無法入睡。在幻境中,看到的是靈魂,那些想把我們英國人趕出去的尼泊爾人都這麼說,因為我們的到來褻瀆了他們的土地。他們說,我們必須離開,否則就會葬身於此。萊特醫生認為這些幻象是典型的尼泊爾病症。有時他給我診治後,我就覺得好一些,他不來我就覺得很糟。”

  “您所有的幻象都跟今晚一樣,還是還有別的?”福爾摩斯問道。

  “都一樣,”理查森回答說,“您已經看到了。我睡著後就開始了。我被吵醒,可能就是那個幻象靠近時發出的奇怪的嘎吱聲。起先,從窗戶看出去,影像還比較模糊。然後,有了一線昏暗的亮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花白鬍子,穿著黑衣,提著一盞燈籠在院子裡徘徊。

  “昨晚他靠得比較近,我看見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面容枯槁的老人的臉。僕人們都說那是前任駐紮官霍奇森的鬼魂,從英格蘭回來找尋他死去的妻子。他們說,只有我走了或我死了他的鬼魂才會離開。一開始我還不相信,福爾摩斯先生,但是幻象一直持續不斷,人心惶惶,您今晚都看見了。他們總是顯得非常真實,實際上,我很擔心喪失理智。我是個神槍手,福爾摩斯先生,可您也看見了,子彈對那個鬼魂根本不起作用。”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說,“但請您說下去,這個鬼魂決不是幻象,得有個合理的解釋。”

  “不管真相如何,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我們是在與加德滿都的邪惡作戰。我差不多是八年前來到加德滿都的。之前我在拉賈斯坦邦的寇塔駐軍服役,然後在安吉姆被派往兩位王子府作臥底,最後到了印度。那之後我便被任命為這裡的駐紮官,並欣然赴命。但是,我妻子卻沒這麼樂觀,印度統治者信仰奉正教,集市物品稀缺,鄉村貧窮落後,這讓生活枯燥乏味,她忍無可忍。在社交場合,你或多或少都需要婚姻,但是我們的關係卻日趨緊張,到加德滿都一年後,我們只好分手,她回英國去了,我們的女兒正在英國念書。

  “多少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很快,我的一個女僕就成了我的情婦。她叫瑪雅,長得很漂亮,性情溫和。沒多久,瑪雅就懷孕了。一開始,我驚慌失措,對此無能為力。如果是一個尼泊爾貴族就有辦法了: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並供養他們母子二人。瑪雅把懷孕的事告訴她的家人,他們狂怒不已。但是,他們的怒火最終還是平息了,因為他們家境貧寒,我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他們心滿意足,就不再生事了。

  “然而孩子出生時卻難產了。本來一切順利,最後卻成了一個悲劇。那時候,官邸的醫生還是奧德費利德大夫,照料瑪雅的是一群迷信的長舌婦,儘管奧德費利德醫術高明,他也盡了力,但是,瑪雅生下孩子後還是撒手人寰了,那個嬰兒也隨她而去。對於她的死,我痛苦不堪,因為瑪雅曾填補了我空虛的時光,給我以莫大的慰藉。由於瑪雅死于難產,孩子又是個‘歐亞雜種’,她不能按照當地的禮儀下葬,所以她和孩子就被埋在官邸花園的墓地裡。要不是奧德費利德大夫事事幫我,我可能會痛苦得發瘋。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刻照顧我,但是後來他被派往加爾各答了。他走後,萊特醫生就來了,我這病一直是他在診治。”

  理查森繼續說,奧德費利德去印度後不久,就開始出現幻象。一天晚上,和新來的萊特醫生一起吃過晚飯後,他獨自一人坐在花園裡,很快就累了。天黑下來,風呼呼地刮著,把蘭花楹樹上的蝙蝠吹得四下逃竄。然後,他聽見婦女的呻吟聲和嬰兒的啼哭聲。一個人影,穿著百年前的衣服,出現在院子的盡頭,好像很困惑,東張西望,彎下腰,在找什麼東西。他還打著燈籠。

  “我驚奇地看著,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我居然沒有看見他,我大惑不解。我先是朝他大喊,但沒有回應。然後我朝他沖了過去,但當我跑到那兒,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真有趣,”福爾摩斯說,“和我們今晚看到的差不多,只不過今晚他被子彈擊中,讓他跑得更快些。”

  理查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然後,他接著往下講。

  “一開始我以為那只是什麼人在裝神弄鬼,所以不足掛懷。”他說,“但當我聽說一個故事之後,就開始感到恐怖,這個故事與霍奇森從前的妻子有關。據說,霍奇森曾娶過一個尼泊爾老婆,那個女人也是在生孩子時死的,也埋在這個花園裡。現在,在同一塊地裡又埋了一個女人,這將引起兩個鬼魂間的爭鬥,而且霍奇森的妻子還會招她的丈夫來保護她。這個故事一定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效果,因為幾乎是同時,我發起了高燒,全身關節和肌肉都酸痛難忍,腹中刺痛,仿佛被一根燃燒的火棍刺穿。我雖然無罪,但卻被痛苦折磨著,好像只能以死來解脫,至少在您來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態中。”

  理查森說完了,福爾摩斯看出他已經精疲力竭了。福爾摩斯叫來了格拉夏,格拉夏聽他們說了一些那晚發生的事,他打算把理查森藏在旅館他自己的房間裡,那裡外人不得入內,可以保證安全。

  “格拉夏也找到了一些我要的答案,”福爾摩斯說,“華生,這也說明了一個常常被忽視的普遍真理,它事關我國和他國的關係,那就是:我們的外交部門耳目閉塞,集市上的小道消息往往無法獲取。因為我瞭解到,派到理查森官邸的醫生丹尼爾·萊特,剛穿過尼印邊境不久,就遇襲身亡了。一個不明身份的英國人冒名頂替了他。而我在犯罪現場看見的另一個英國人也身份不明,更不知他目的何在。現在宮廷裡有一幫人企圖謀逆篡位,有人說那個人與他們裡應外合,是一夥的。如果他們密謀成功,新的統治者敵視英國政府,這將對我國在南亞次大陸的勢力構成極大的威脅。大家都相信,駐紮官官邸出現的鬼魂、幽靈預示著大難臨頭,不過這到底是政治的還是自然的災難,卻不得而知。”

  “集市可真是個消息集散地啊。”福爾摩斯表情冷漠地說,“不過,那個殺害里茲提的兇手目光狡黠,這讓我覺得他還有一些自私的動機,他的同夥也同樣岌岌可危。”

  這時,天亮了。福爾摩斯走出旅館,像往常一樣去官邸會見希弗·山卡和希裡·剛納南德。他一進門就能感覺到出事了。只有剛納南德一個人在,他告訴福爾摩斯,駐紮官在昨晚不見了,現在仍不知下落。官邸現在由萊特醫生負責,他已經趕往王公處報告駐紮官失蹤的消息了。

  利用萊特外出之機,福爾摩斯迅速地走到花園,來到昨晚那個幻影消失的地方。他發現那有一個蓄水池,順著臺階向下,福爾摩斯走到池邊。池內雜草叢生,似乎已經廢棄不用了。他湊近一步觀看題字,然後又把目光移向地面。草叢很高,雜草叢生,好像幾百年也沒人打理了。花匠顯然有意避開了這個地方。另一頭有一個排水槽,上面刻有怪獸狀的滴水嘴。下面有塊淺浮雕的石頭,刻的是普通的小水怪,其工藝精湛。但吸引福爾摩斯注意的則是下面的兩塊巨石。石頭邊緣有新的擦痕,看起來新近剛被移動過,而且應該是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才有的。接著,他在地上看見了木頭碎片,也可能是竹子碎片,好像是剛被人扔到這兒的,這才是最有意思的發現。福爾摩斯低下身,把那些大塊的撿起來,並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裡。

霍奇森幽靈案(8)

  福爾摩斯往回走,穿過集市,他仔細地琢磨著這些發現。無庸置疑,那個所謂的幽靈就是從蓄水池處進出的。那些大石頭就是明證。但是,他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呢?這個人從官邸的什麼地方進入蓄水池,又是怎麼進去的呢?

  福爾摩斯回到旅館後,格拉夏告訴他駐紮官正在休息,他很安全。福爾摩斯向格拉夏詢問,自己能否看看他房間裡那些有關亞洲研究的藏書。格拉夏把福爾摩斯帶到自己的房間,福爾摩斯便開始翻閱那些論述尼泊爾的大部頭。

  “我開始從加德滿都的歷史長河中尋找線索。我發現了一本書,還是霍奇森寫的。我抓過那本書,飛速地流覽了一遍目錄。我把裡面的幾篇文章迅速地讀了一遍,其中有關於節日和遊行的,還有關於內瓦人古老的農業工具的。這時,一個名為《論加德滿都的水源及古代水道》的標題吸引了我的注意。文章冗長而枯燥,對城市附近山谷中的各種水源作了詳細的描述,始自西元前後,沒有上千處也有成百處。不過,文中有一段引發了我的興趣:

  毫無疑問,自遠古到中世紀以來,一直存在著一個複雜的供水系統將城市和巨大的公共水源相連。赤陶色的水管和一系列隧道相通。有證據表明,直到18世紀,這套系統仍然運轉良好。但莫拉王朝被廓爾喀人徹底打敗後,這套系統最終還是被廢棄了。很多舊的蓄水池,不再用來供水,而是用來放置垃圾,或乾脆擱置一旁,任野草生長。如果當朝者想重新利用這套系統,這些地下水道和隧道仍是很堅固的通道,可用以策劃政治陰謀或軍事突襲,以前的廓爾喀人就是成功的先例。我敢肯定,如果有人決意要這樣做,通過這些水道潛入官邸簡直易如反掌,不過,依我看來,現任統治者不必多此一舉。好在大多數的尼泊爾人似乎都已經將這套系統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想我已經找到線索了,華生。官邸絕對有一個出入口與這套古老的地下網路相通。外人可以輕易地從蓄水池進入官邸,大膽入侵或者神秘出沒、裝神弄鬼都沒有問題。如果一個人瞭解這套系統,那他就可以出入自如。這就是那個所謂的霍奇森的幽靈進出官邸的方法。也許從一開始,就有一群人為了自己的目的,經常出沒於官邸一帶。至於那個霍奇森的幽靈是怎樣發現這個古老的網路的,我不清楚,但他無疑是利用了這套系統。這讓他可以在城中自由漫步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現在,我要做的就是讓他現身,或者追蹤他。”

  這時,福爾摩斯的眼裡閃耀著激動的光芒。他慢慢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串聯記憶的片段時,他再次體驗了那種狂躁不安的情緒。這一回,我什麼也沒說,我的表情足以說明我渴望他繼續講下去。突然,福爾摩斯變得非常焦慮,他說:“然後我開始思索那個幽靈到底是誰。那人是個犯罪高手。他是莫里森嗎?莫里森在英格蘭失蹤,而他對加德滿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還有就是他在荷蘭和荷屬殖民地做生意,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知。但是,搞清楚別人所不知道的,這正是我的工作。我居然沒聽說過這樣一個人嗎?”

  福爾摩斯又一次沉默了。我仿佛看見,在加德滿都的那間小屋裡,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表情生動。

  “我注視著霍奇森寫的那部書,華生,從裡面嗅到了五十年來亞洲土壤的氣息。我坐著,把上千個罪犯的活動細細地過了一遍,我努力地搜尋著,對我所知道或能推斷出的每一個相似點、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我只能借助於我非同尋常的經歷。然後我又回到這個問題上,用一個最簡單的方式問:如果我把上述那些罪行都歸到一個人身上,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那個人會是誰呢?我只能得出一個答案,這讓我頭疼。”

  福爾摩斯不說了,等著我說出這個惟一的答案:“是莫里亞蒂!”我猛地喊出這個名字。

  “很好,華生,很好,但是還不對。我在尼泊爾揭露的這個大陰謀,莫里亞蒂確實有本事策劃。但是,他已經死了,這也確信無疑。他墜入了萊辛巴赫瀑布,不可能生還。是的,莫里亞蒂已經葬身深淵,屍骨無存了。”

  “那,又會是誰呢?”我焦急地問道,“也許是他的一個副官,他身邊的一個人?也許是莫蘭上校?”

  “這個人的罪惡潛質如果不比莫里亞蒂高,也應該與莫里亞蒂不相上下。他身邊的那幾個手下,甚至莫蘭,都不可能。再說,據我所知,那些人都不在加德滿都。我在加德滿都認出的那些罪犯們可能被這個人所用,但絕對不可能具有這種潛質。不,華生,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說到這兒,福爾摩斯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我常常跟你提起我的哥哥麥克羅夫特,他也繼承了祖輩們遺傳下來的觀察和推理的能力,比起我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地,華生,現在或以前可能有個人,作起案來,甚至比莫里亞蒂更精明狡猾,那就是他的弟弟詹姆斯。我坐在格拉夏的書房裡得出了這個結論。你應該還記得,華生,上次詹姆斯·莫里亞蒂為他哥哥寫了一篇辯護詞,他斷言案情是我捏造的,還說歇洛克·福爾摩斯神經錯亂,胡言亂語,他哥哥是無辜的受害者。”

  “沒錯,我記得,正是為了給你辯護,我才打破沉默,把我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叫詹姆斯·莫里亞蒂的人,因為他沒有犯罪記錄,和他那個搞學術的哥哥聯繫甚少。可他為什麼來加德滿都,我不知道,但我確信他就是我的對手。這一點很快從麥克羅夫特那裡得到了證實,麥克羅夫特給我回了一封短信,我立刻譯解了密碼。信上寫道:

  親愛的歇洛克:

  真對不起,沒想到找一本霍奇森的卡桑達語詞典還頗費周章。但我還是找到了,譯解密碼並不困難,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下面我來回答你的問題,霍奇森還活著,只是年事已高。他身體虛弱,不能向我詳細講述他的經歷,但他承認在加德滿都有一個尼泊爾情婦,那個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他有幾個家人也知道這件事。他們有兩個私生子,霍奇森把那兩個孩子託付給姐姐撫養,並送他們去阿姆斯特丹上學。但這兩個孩子沒能活下來,他們在愛爾蘭海岸附近淹死了。你的其他懷疑非常正確。理查森的妻子跟一個叫詹姆斯·莫里森的人有染。而最重要的是這個詹姆斯實際上就是詹姆斯·莫里亞蒂,他的哥哥就是你那已故的死敵。至於詹姆斯最近是怎樣走上犯罪之路的,也非常有趣,我們見面後再說。同時,你要謹慎行事,因為他現在行蹤不明。我只知道他坐上了開往悉尼的皇家海軍艦船威爾士王子號,但在加爾各答上了岸,這麼說他離你不遠,可能也正在找你。

  麥克羅夫特

  “我盼望著與麥克羅夫特見面的那一天,聽他說說莫里森是怎樣走上犯罪道路的。不過,也許麥克羅夫特的解釋是多餘的。

  “現在,我親愛的大夫,請允許我跑點題,我要告訴你的,是當我劃燃一根火柴準備把麥克羅夫特的短信燒掉時,腦子裡所想到的。華生,也許善良和邪惡只是自然的屬性,融入了我們種族的結構中,它們本身無關緊要,就像我們眼睛的顏色和鼻子的形狀一樣。它們在不經意間和其他一些特性結合在一起。某個外來的因素,也許是一次殘酷的經歷,也許是一次巧遇啟動了某一特性,這樣便足以決定一個人本性。善良和邪惡誰占上風,完全是出於偶然,當人們具備了才智和意志時,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對手。然後,才智讓人與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但卻遭到了意志的反對。我就知道這些了,但我個人的經驗證明了我剛才說的,這是一個具有指導意義的假說,我打算退休後進一步研究,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無論如何,現在我得找到我的死敵,可能他也正在找我呢。我們終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到時候會是什麼情形,現在還不得而知,但不管結果如何,我現在必須保持鎮定。

霍奇森幽靈案(9)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福爾摩斯講他的這些新發現。他關於善良和邪惡人性的看法讓我產生了一個疑問:“可以肯定,福爾摩斯,只有在清楚了一個人所繼承的全部特性時,善良或邪惡這樣的遺傳特性才具有實際意義。你經常說麥克羅夫特的觀察和推理能力甚至在你之上,但是,你也說過,他體質虛弱,不能進行實地偵破。詹姆斯·莫里亞蒂和他那邪惡的教授哥哥一定也有差異,這有助於你將他逮捕歸案。”

  福爾摩斯笑了:“完全正確,華生,英雄所見略同。事實上,弟弟莫里亞蒂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脾氣暴躁,生性殘忍,這驅使他採取了行動,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對里茲提發火,突如其來,完全失控,還有他毆打理查森夫人,就是兩條證據。每天從官邸返回旅館的途中,我都想著這些事,慢慢地我想清楚了。我決定,與其任事態發展,不如直接與丹尼爾·萊特見面,讓他帶我去見化名為莫里森的莫里亞蒂。我走進官邸後才知道,萊特已經從大公那裡回來了,現在正在他的書房裡,誰也不見。衛兵離開後,我決定闖進他的辦公室。

  “萊特在那兒,但他已經死了。和惡棍里茲提一樣,他也被人當胸刺了一刀。房間裡到處都是打鬥的痕跡。駐紮官的失蹤讓莫里亞蒂狂怒不已,連他的得力幹將也殺了。”

  福爾摩斯說他仔細檢查了屍體以及衣物。從他的私人文件中發現,他的真名叫桑德斯,曾在印度軍隊裡擔任衛生員,因打架和盜竊被開除。之後,他成了加爾各答的無業遊民。顯然,莫里亞蒂到達印度加爾各答後就雇傭了他。

  在桑德斯的私人物品裡,找不到莫里亞蒂的行蹤。福爾摩斯又把他的醫療袋搜查了一遍,發現了很多空的小藥水瓶。裡面還剩了一些毒藥,有一些就是在當地做的,想必是煞費其事。一眼就能看出,桑德斯給理查森服用過一些,雖然劑量不大,但足以導致劇烈的疼痛、高燒,以及體質惡化。毫無疑問,這些毒藥都是里茲提遇害前做的。

  “在桑德斯的桌子上,只有一張內容古怪的紙條。明顯是出自桑德斯本人之筆,很像官邸的學者們正在翻譯的那本書中的一段話。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夜裡將有電閃雷鳴和巨大的爆炸,一個瘋狂的婆羅門將殺死一個賤民。卡蘭奇將騎著白馬進城。人們為新的神靈而歡欣鼓舞,他將宣佈自己成為新的守護神毗瑟*.和新任國王。’”

  福爾摩斯把那兩位學者叫來,讓他們負責處理桑德斯的屍體。他們會把最近官邸裡發生的這一系列變故告知尼泊爾政府。然後,福爾摩斯問他們桑德斯寫的那段話是什麼意思,他們證實了那是一段預言,出自他們正在翻譯的那本古書。桑德斯,化名萊特,生前對這一預言特別感興趣,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原因何在。福爾摩斯拿著紙條去通報達夫林勳爵,即現任加爾各答總督。他用的是理查森的名字,使用了官邸的無線電設備。

  “我本來希望桑德斯帶我去見莫里亞蒂,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感到孤立無援,背負著尋找莫里亞蒂的重大使命,他可能正潛伏在加德滿都大街小巷下的地下巢穴中。桑德斯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個能帶我去見莫里亞蒂的人。我一個人不可能深入到地下迷宮中去執行搜查的任務,一旦進去了就可能無法全身而退。不行,我必須先搞清楚彌諾陶洛斯①① 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牛的怪物,住在克里特島的迷宮中,後被英雄忒修斯殺死。——譯注的巢穴所在,再想辦法引它出洞。”

  福爾摩斯一再受挫,一個哭泣的女僕跑來告訴他,王公妻子在乾德拉格裡關卡舉行晚會時,露茜·理查森不見了,這讓福爾摩斯感到絕望。他不得不做了最壞的估計,可能露茜已經落入莫里亞蒂之手,他自己則被將了一軍。

  在此緊要關頭,福爾摩斯沉默了,從他的臉上我可以看出,在那個黑暗的時刻,他經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絕望。以前在英格蘭,我很少看見他這樣,因為在這裡是各方面協同作戰,但置身國外,福爾摩斯只能孤軍奮戰。還需指出的是,露茜·理查森喚起了福爾摩斯的父愛之情,這種感情雖然福爾摩斯自己沒說過,但直到現在,當他提到露茜的名字時,臉上仍然真情流露。

  “我詳細詢問了理查森小姐的女僕。”福爾摩斯說。那個女僕講道,他們走進一座寺廟,沒想到被一群前來觀看神像遊行的人群沖散了。她們被遊行隊伍隔開來,但她還能看見理查森小姐和一個尼泊爾男人說話,然後就跟著那個人走進了一個小門。遊行隊伍也跟著進了那個小門,那門通向一個和尚住的院子。那女僕好不容易才擠到門口,但是卻看不見一個人。仿佛理查森小姐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然後,那個女僕就跑回去,向王公妻子稟報了一切。

  “我離開官邸回到旅館。格拉夏帶我進到裡屋,理查森就藏在這裡。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身體開始慢慢好轉了,疼痛減輕了不少。我想最好把實情都告訴他,包括露茜可能被莫里森抓到的事。故事很長,我跟他說了他妻子在英格蘭的生活以及他女兒的痛苦,聽得他目瞪口呆。不過,他並不清楚莫里亞蒂在哪兒,也不知道加德滿都的地下供水系統。”

  福爾摩斯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尋找線索,試圖發現莫里亞蒂的下落和他的陰謀詭計。他在腦子裡細細回憶:里茲提被殺;精心策劃企圖殺死理查森,用虛假幻象驚嚇理查森;真的萊特醫生到達加德滿都之前就被謀殺;桑德斯被害,還有桌子上那張他親筆寫的神秘預言;最後,露茜·理查森在一次宗教遊行中失蹤。福爾摩斯反復琢磨著這些事件,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他想起自己在官邸花園的廢棄蓄水池旁撿到的那些竹片。他從口袋裡拿出竹片,並把它們放在桌上。竹片已經被理查森的子彈擊碎了,但有幾片湊在一起,組成較大的一片,彎曲的,大概有四英尺長。福爾摩斯盯著無足輕重的碎片,突然,它們勾起了他的一些記憶,這讓他想起了曾在霍奇森的另一本書上讀到過的一些東西。

  “突然,華生,我看見了這個計畫,我一直與它擦肩而過。幾秒鐘後,我看到了全部,這個瘋狂而絕妙的計畫的全部。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現在惟一的問題就是時間是否還來得及。

  正在那時,有人來敲門,我開門一看,是拉克什曼,他給我送來一張字條。我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當你收到這張字條時,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你想保護他們,但為時已晚。我一直懷疑你並沒有葬身于萊辛巴赫瀑布的萬丈深淵,但直到截獲了你哥哥寫給你的信時,我才最終確定你就在這兒。你的偽裝技術很高明,但你已經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我一直期待著與你秋後算帳。同時,我邀請你一同欣賞即將上演的戲劇性的一幕。還有,為打消你的疑慮,我可以告訴你,露茜在我手裡,我代她向你問好。

  詹姆斯·莫里亞蒂

霍奇森幽靈案(10)

  當福爾摩斯複述莫里亞蒂的那封信時,他的臉色蒼白,我感覺到他深深地絕望了。他的講述讓人感覺仿佛身臨其境,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還好,他活生生地就在我面前,這讓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莫里亞蒂中途截獲了麥克羅夫特的信,福爾摩斯覺得倒楣透頂,甚至可能是致命一擊,在他看來,這也是不可饒恕的。當他說到莫里亞蒂那封信的末尾時,他情緒低落。但是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福爾摩斯又重拾信心,接著講下去。

  “最後一句話,說到露茜,這讓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行動。我跑下旅館的樓梯,跟格拉夏打了一聲招呼,他懇求我別離開旅館,他說,城裡迅速散播著一條謠言,說婆羅門教關於災難的預言在今晚就要應驗,因為英國人、外國賤民或野蠻人出現在他們的聖地上,激怒了神靈,所以大家應該虔誠祈禱,以此來驅散神靈的怒火。一個婆羅門,因為恐懼而發了狂,殺死了一個賤民,因為他認為被那個賤民的影子玷污了而怒火中燒。這件事就發生在旅館附近,被人們看成是毗瑟*.最後一次下凡的徵兆。之後,這個時代將走到盡頭,壞人將受到懲處,新的統治王朝將建立起來。格拉夏自己並不相信這些鬼話,他認為這是企圖推翻現任政權的陰謀的一部分。他不知道策劃者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但人們最原始的情緒已經釋放出來,拒絕服從任何人,既不聽命於拉那,也不聽命于國王本人。一個迷信的人已宣佈了世界末日的來臨,誰都在劫難逃。有時就像這樣,格拉夏說,一群溫和馴服卻飽受壓迫的人,他們心中一直被壓抑著的強烈情緒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格拉夏感到恐懼。僧侶們已經要求所有的人傍晚時分到都迪克爾集合,那是城門外的集會場地,然後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以安撫毗瑟*.神。”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福爾摩斯能聽見很多人朝廣場跑去。天就快要黑了,他得抓緊時間。出於關切,格拉夏緊抓著福爾摩斯不放,福爾摩斯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一溜煙跑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朝著都迪克爾走去,每人手裡還舉著一支稻草做的火把。整座城市好像在燃燒,似乎每個人都極力想要擺脫僧侶的預言。

  “我跑到阿山,”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人們都跟沒了魂似的,與我反向而動。我尋找著上次發現塔曼的那家商店,塔曼就是那個造槍的奧地利人。那家店關著門,但我毫不費力地就打開鎖進去了。裡面空無一人——我敢肯定塔曼也是今晚計畫的參與者之一,其他那幾個我在集市上見過的罪犯也都是。不過,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在背街的一間密室裡,塔曼藏了幾把做工十分精細的槍。我挑了一把最好的薩爾茲堡來福槍,那玩意用起來可比看著更精准。塔曼儲備了充足的彈藥,我把口袋都裝滿了子彈,然後用一張羊毛毯把來福槍包起來,來到了都迪克爾,那時,成千上萬支火把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晝。”

  當時酷熱難忍,福爾摩斯說,因為受不了火焰和煙霧,有幾個人已經躺倒在地了。突然,當福爾摩斯快到都迪克爾時,幾次爆炸使全城都晃動了起來,火光沖天,福爾摩斯被巨大的衝力推倒在地。人們驚聲尖叫,但仍然繼續盲目地跑向都迪克爾。福爾摩斯從地上爬起來,跟著他們一起跑。他跑到廣場,尋找一個可以從上面俯瞰全景的建築。於是奔進一棟附近已經空了的房子,飛快地爬上樓梯。當福爾摩斯爬到陽臺上時,他看見人群聚集在廣場上,僧侶們告誡人們趕快拿出祭品。整個廣場烈焰熊熊,仿佛空中掛著一千個太陽。福爾摩斯看到,爆炸來自西南方的軍營,那裡儲藏了大量炸藥。

  轉眼間,爆炸停止了。廣場上死一般地寂靜,然後,只能聽見一個和尚的誦經聲和稻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接著,傳來了毗瑟*.神的聲音,”福爾摩斯說,“仿佛千萬隻海螺殼的怒吼。我往東一看,一匹高大的白馬上騎著一個巨人,四隻手臂,戴著一頂金頭盔。他身後跟著一大隊騎兵,都穿著古印度士兵的軍裝。那匹高大的白馬在人群前站住,人們紛紛鞠躬以示敬畏。偉大的毗瑟*.神已經降臨,人群正在等待神的旨意。”

  “我只有一線機會,”福爾摩斯神采奕奕地說,“我把來福槍平舉至肩,直接瞄準那個大人物的頭和胸。我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而出,緊接著,我又射出第二槍。那人被擊中了,搖搖欲墜,於是他緊握韁繩,極力保持平衡。但那匹白馬受到驚嚇,高抬前蹄,暴跳而起,把那人結結實實地給摔了下來。我那一槍把他那身裝扮的頂部擊飛了,露出一個普通的竹籠子,架在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肩膀上,現在完全暴露在充滿敵意的眾人面前。”

  毗瑟*.的最後一次下凡不幸露了餡。他的同夥們立刻棄他而去,士兵們四下逃散,人們看到了這個罪魁禍首的廬山真面目,他褻瀆了神靈,大家把他從馬腳下拖過來,有幾個人手裡還提著刀,很快,詹姆斯·莫里亞蒂就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

  “不過,我還得去找露茜·理查森。我從陽臺上下來,擠進人群裡,看見凱斯培瑞斯特從馬上摔下來,正準備趁亂跑掉。我一把將他抓住,一陣威逼利誘之後,他終於同意帶我去莫里亞蒂生前的老巢。我們從瑪哈卡拉寺的一個蓄水池鑽進了地下水道,點著蠟燭,穿過了一溜房間,都是當年開鑿水道的技師和工匠們使用過的。在那兒,我找到了驚魂未定的露茜·理查森,她仍被一個守衛看管著。一聽說陰謀已經敗露,那守衛拔腿就跑,露茜便跟著我回到了旅館,和她父親重逢。我把凱斯培瑞斯特放了,任由他自生自滅。”

  翌日清晨,福爾摩斯說,王公貝·山姆希爾宣佈逮捕他的一個弟弟,罪名是陰謀策劃反政府行動,他的同夥是一個不知名的賤民,一個外國人,異教徒,他企圖假扮偉大的毗瑟*.神,不可饒恕。山姆希爾說,他們不僅旨在推翻他的統治,而且企圖製造尼印兩國的緊張局勢,摧毀尼泊爾人民對他的信任。從此以後,他說,對外國人入境將實行更加嚴格的限制措施,這場陰謀的所有參與者將嚴懲不貸。他宣佈赦免駐紮官及其家人,也不追究最後參與了事件的官邸工作人員。他重申,希望與印度當局和英女王陛下保持最友好的關係,還說他已經直接跟達夫林勳爵交換過意見了。

霍奇森幽靈案(11)

  福爾摩斯站起身。“故事還沒講完,華生,但是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可能也聽煩了。”

  我們倆都不想去睡覺,於是我提議出去走走,福爾摩斯也可以把故事講完。我們沿著貝克街散步,那天晚上,滿天星斗,樹影婆娑,福爾摩斯大步向前,顯得高大挺拔。我們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沒說,但我還有很多疑惑縈繞心頭。我們一直走到特拉法爾格廣場,福爾摩斯才開口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敢說,華生,你還有一些沒弄明白的地方。你有故事情節,有線索,為了對你做到公平合理,當然還需要做出至關緊要的推論,而且得當場做出。”

  “先告訴我,”我說,“你從那些竹子碎片上看出了什麼?”

  “差不多看出了一切。你瞧,那些碎片把謎團的三個關鍵因素聯繫起來:霍奇森幽靈的假扮者、露茜的失蹤以及最後莫里亞蒂以毗瑟*.神的身份出現。我看著那些竹片就想到這張關係網。這些碎片明顯是由於理查森的子彈擊中了那個假扮霍奇森幽靈的人。但為什麼沒有流血而是竹子碎片呢?我一看那些碎片就想起了我曾看見過的遊行隊伍,還有,霍奇森在一篇文章裡也論述過加德滿都內瓦人的宗教遊行:人們穿成神靈的樣子,上半身罩著一個竹籠子。這樣他們就頂著一顆碩大的神頭,還圍著神幔,形象生動。高大魁梧的神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到他自己的神廟裡。在晚上,非常引人注目。幸運的是,真正的人在頭下面,他穿著霍奇森的衣服,理查森並沒有瞄到下部,否則,結果就完全不同了。”

  “那人是誰?”

  “凱斯培瑞斯特,我放他之前,他都承認了。他仍然逍遙法外,也是這些惡棍中莫里亞蒂惟一能與其交心的一個。他們同樣利用了當地這個風俗,抓住了露茜·理查森。當時露茜正走在集市上,有一支遊行隊伍經過,一尊神像下面是莫里亞蒂的一個心腹,這回是個當地的士兵,露茜就被他帶到了莫里亞蒂的藏身之處。當然,我立刻意識到,我得想辦法讓莫里亞蒂從坐騎上摔下來。順便提一句,薩爾茲堡來福槍成了強有力的武器。”

  “我還得說,福爾摩斯,我仍然不清楚莫里亞蒂這樣做目的何在。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呢?”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啊,華生,這一切當然得冒相當大的風險。你知道,為保全我們的帝國,我們不惜任何代價,在南亞次大陸乃至整個亞洲都有我們的敵人。所有的人都嫉妒我們,但我們得隨時保持警惕。簡單地說,這場陰謀就是要讓駐紮官永遠病下去,孤立無援而無法勝任工作,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殺他。在此期間,趁機接管尼泊爾政府,在南亞次大陸安插一批看似友好實際對英國滿懷仇恨的傢伙。接著,在其他敵對國家的幫助下,跟一些反動團體和印度地方土司結成聯盟,最後把我們趕出去。我確信,一個由廓爾喀人、錫克教徒、馬拉他人和阿富汗人組成的聯盟,可真夠我們受的。大約幾十年前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嗎?你還記得在阿富汗的那段經歷吧,為了維持帝國的和平,我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當然,利用人們由迷信而產生的恐懼心理,借助他們的歷史和預言,對他們進行掠奪,最後達到顛覆統治當局的目的,這才是最殘忍的。莫里亞蒂忍不住要親自扮演毗瑟*.神,我得說,這真是難以置信的一幕。不過,他在物質世界裡下的賭注,十有八九超過了對神聖的渴望:他想當獨立印度王國的領袖。”

  “如果你沒到那兒去的話,福爾摩斯,我想……”

  “真有趣,華生,如果我沒有去那兒的話,這一切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為什麼?”

  “因為莫里亞蒂懷疑我在那兒,他所設計的陰謀一部分就是我跟他的正面交鋒。”

  “他截獲了麥克羅夫特給你的那封信,當然也就知道你在那兒,但在那之前,他到底是怎麼知道你在哪裡的呢?”

  “當然是猜測,華生,我們並沒有談過這個問題。但在我返回英格蘭途中,得到了證實。在西藏時,我裝扮成一個斯堪的那維亞的博物學家,也遇到過一些麻煩。因為我的科學研究,我小有名氣,儘管我儘量避免拍照,但有幾次還是沒能逃脫。著名的喜瑪拉雅植物學家約瑟夫·霍克主辦了一本喜瑪拉雅植物學雜誌,不太出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張我的照片被刊登在上面了。不幸的是,你也許還記得那個莫蘭上校,就是莫里亞蒂的心腹幹將,那時還沒被逮捕歸案,他專門研究喜瑪拉雅的野生動物。我猜他仍精通於此,可能已經看到照片,認出了我,懷疑我的行蹤,並對他們的人都說了。莫里亞蒂便一心想要替他哥哥報仇雪恨。”

  “這麼說來,截獲你的信並不是偶然的。”

  “對,絕非偶然,但看懂那封信又是另外一回事,華生,關於這件事,是我回到英格蘭後才搞清楚的。莫里亞蒂成功譯解那封信的密碼,一開始我認為除了他的數學天分,就完全靠的是運氣了。這足以讓他發現信的內容。但是,他怎麼可能為了讀我的信而懂得這樣一種語言呢?可他完全讀懂了信的意思,我怎麼也想不通。我跟你說過,我是費盡心思才找到這種鮮為人知的喜瑪拉雅方言卡桑達的。”

  “是的,沒錯。事先莫里亞蒂當然不可能懂這門語言。”

  福爾摩斯笑了。“好了,在這兒,華生,我們在尼爾森勳爵的雕像下面坐一坐,讓我把故事說完。”

  我們坐下來,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現在的福爾摩斯更加鎮定從容,黑暗中,他的眼睛仍然閃耀著光芒,我專心致志地聽著。

  “回到英格蘭,我首先去拜訪了布賴恩·霍奇森。離開尼泊爾以前,我知道他還在世,已經九十一歲了,仍然精神矍鑠,只是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了。我希望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活著,這樣才可以讓他的‘幽靈’之謎真相大白。”

霍奇森幽靈案(12)

  船一到多佛港,福爾摩斯就直接去了艾爾德斯利鄉下,霍奇森回到英格蘭後一直住在那兒。第一天晚上,福爾摩斯住在當地的一家小旅館裡,第二天早上打聽了一些情況。有幾個村民告訴他,霍奇森的確還活著,他住在一所大房子裡,距離村子大約兩英里。福爾摩斯讓村裡的一個小男孩兒幫他捎個信,說他剛從尼泊爾回來,帶來了那個國家的消息,以及霍奇森那些仍在世的老朋友的問候。福爾摩斯馬上得到了那位老人的積極的回答,霍奇森正熱切盼望著能與來自那個國家的人說說話。

  “那天下午,我坐上一輛出租馬車去拜訪他。村裡有一條向南的小路,一直通向他的房子。村裡的主路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橡樹,當我看見那棟房子時,我覺得其結構宏偉卻令人不快。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諾曼時代,由石頭砌成,角樓上窗戶小小的。但是,當我靠近後才發現,那房子根本沒人住。”

  車夫拐了個彎兒,告訴福爾摩斯,那位老紳士住的屋子沿著這條路走一陣就到了。福爾摩斯遠遠看見了那所房子,是一所很普通的英格蘭村舍,四周是花園,很像加德滿都的駐紮官官邸。福爾摩斯到了,門開了,霍奇森親自出來迎接他。一看之下,福爾摩斯嚇了一跳,這不就是那個在加德滿都花園裡出現的幽靈嗎?又高又瘦,有點兒駝背,一身黑衣,長長的鬍子已經花白了。那個霍奇森的幻象真是栩栩如生啊。福爾摩斯從馬車上跳下來,迎上前去,對霍奇森說:“我給您帶來了尼泊爾的消息,帶來了貝·山姆希爾大公的問候。”

  霍奇森笑了,激動得緊緊抓住福爾摩斯的手,這讓福爾摩斯始料未及,霍奇森把福爾摩斯帶到了書房。這位偉大的學者就是在這兒繼續著他的工作,把他幾十年前開始的研究編成目錄。他們兩人聊了一個下午。

  “我們談著話,我發現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滿臉皺紋,患有關節炎,身體明顯很虛弱。但是,當他一開口談話,歲月的痕跡就消失了,他頭腦活躍,思維敏捷,問題接連不斷。對於自己鍾愛的尼泊爾,他有問不完的問題,我盡可能地把最新的政治局勢告訴他。但他還有不少詳細的問題,關於官邸,關於集市,關於兵變的結果,關於拉那·薩依卜及其隨從人員,關於拉那家族和他們的統治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講給他聽,甚至還說到了官邸更換了新的工作人員。他已經離開五十年了,但他什麼都記得。對於那個國家以及自己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他依然記憶猶新。”

  當霍奇森問得差不多了,福爾摩斯覺得是時候輪到自己發問了。福爾摩斯的問題涉及個人隱私,也許霍奇森並不願意向外人公開,所以他先徵求霍奇森的同意,如果霍奇森選擇沉默,福爾摩斯表示完全理解。

  “我在尼泊爾停留期間,發生了不少事情,至今尚有一些未解的疑團,為了澄清事實,我想問您一些問題,使真相得以大白。這關係到您和一個當地女人的婚姻以及你們所生的孩子。”

  聽到這個問題,霍奇森不置可否,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很多到過國外的英國人都不願談起他們的那些關係,我跟他們不同,我對此並不隱諱。這事還得從我的傳記作家亨特先生說起。不過,對我現在的妻子來說,這仍然是個痛苦的話題,所以,如果我們要細說此事,我想還是關上門比較好。當然只有你知、我知。”

  福爾摩斯解釋說,他無意于觸動霍奇森和他妻子的傷心事,也不想打探霍奇森的事業或個人生活,只是,霍奇森的回答有助於廓清疑團的迷霧。福爾摩斯還說,關於這些事情,他寧願保持沉默,因為這對霍奇森沒有什麼好處,還可能給他的晚年徒增憂傷。

  “我的一生經歷了這麼多事,福爾摩斯先生,”霍奇森說,“一時之間我不知從何說起。我年輕的時候,曾連累過一個女人,她信仰伊斯蘭教,您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這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這件事對您意義何在,但是我對您的動機不感興趣,而現在我也沒有什麼害怕的,所以我願意對您和盤托出。長話短說,在我任駐紮官的最後幾年,我認識了一個伊斯蘭教家庭。在加德滿都有一個小型的穆斯林社區,都是商人,社區內有一座清真寺,那家人就住在清真寺附近。這家人原本住在喀什米爾,後來去了拉薩,最後定居在加德滿都。不過,好幾代人過去了,這家人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本是喀什米爾人,而認為自己完全是尼泊爾人。那家人很少,男主人叫薩利姆,是個商人,販賣藏紅花,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我常去他們家,因為我發現,跟伊斯蘭教徒打交道比跟印度教徒容易,印度教教徒常常受到嚴厲的控制,不能和我共同進餐,以免被我污染。和我的伊斯蘭朋友在一起,我可以完全放鬆,不拘禮節,他家雖然簡陋,卻能給我一種家的感覺,這是我在豪華的官邸寓所裡感受不到的。

  “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得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得了肺病,這在加德滿都是一種較普遍的呼吸道疾病。幾個月後,我朋友和他妻子相繼去世,前後只差幾天,留下一個孤女。不知什麼原因,她的伊斯蘭親朋好友們都不願收養她。沒有父母,無法婚嫁,她找不到出路,於是,我決定讓她住在官邸裡。她能讀會寫,父親曾教過她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所以我開始讓她研究一些她父親生前給我看過的手稿,大多是關於拉薩的集市,都是她的曾祖父住在西藏時寫的。然而不久,我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我們一開始相當疏遠,可現在我發現我渴望她的陪伴,最後我變得相當依賴她。我們的友誼和親密關係在官邸裡秘密地滋長著。她長得很漂亮,很快,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作我的妻子。那時,她十九歲,我三十七歲。我們倆都很清楚,我不可能跟她正式結婚,因為伊斯蘭教的《古蘭經》不承認這種關係,但是我當時幸福極了,發誓說,任期一到就和她舉行合法的婚禮,從那以後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那絕對是我的真心話,她當即默許了。”

  老人停了一會兒。福爾摩斯很清楚,馬上就要講到那最令人心碎的情節了。

  “這種不合禮教的關係在尼泊爾並沒有激起軒然大波。”霍奇森繼續說,“他們認為,這是由於我的出現而帶來的必然結果,而我選中一個伊斯蘭女人非常合適。人們對這個選擇沒說太多,但如果我選的是個出身於印度教家庭的女人則會招致眾多非議,因為那些自認為是正統印度教的人,把我的出現看成是對這片純潔的聖地的冒犯。”

  他們幸福地生活著,霍奇森說,她妻子連續生了兩個兒子,相差兩歲,孩子成了他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然而,他們的幸福生活卻被無情地打斷了,霍奇森的妻子也得上了奪走她父母性命的那種肺病,當時她又懷孕了,肺病的痛苦折磨得她筋疲力盡,生孩子更要了她的命,死時才二十五歲。她生下一個女孩兒,也隨她而去了。霍奇森把她們母女倆埋在官邸的那一小片墓地裡。妻子的死,讓霍奇森的心都碎了,她給霍奇森留下了兩個男孩兒,一個六歲,另一個四歲。

  “母親的突然離世,沉重打擊了這兩個孩子。”霍奇森繼續說,“因為工作,我常去加爾各答,對這兩個孩子不夠關心,他們幾乎完全依賴于他們的母親。失去了母親,這兩個曾經快樂幸福的孩子變得沉默不語、鬱鬱寡歡。他們只是認識我,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和僕人們呆在一起,僕人們是來自塔拉儀的一個部族,住在官邸後面的小棚屋裡。兩個男孩兒跟僕人的孩子一起玩耍,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幾乎把英語給忘了。”

  福爾摩斯打斷霍奇森,問了個問題:“我可以問您,男孩兒們跟那家人說什麼語言嗎?”

  霍奇森想了一下。然後,他回答說:“您問這個問題可真奇怪。那家人來自加德滿都西南的一個偏遠地區。有一天,他們向我乞討,我看他們穿著特別所以把他們留下來,以便日後進行調查。一開始,我以為他們就是人們所說的沙拉斯部族,但是,我逐漸發現他們的語言非常奇特,好像自成一派,跟別的語言都沒有關係。事實上,我後來把這些研究成果編輯成書出版了。他們自稱是卡桑達人,語言也叫卡桑達話。這個部族已經快要滅絕了。我的兒子很快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還說得很好。”

  正因為如此,老人說,他決定讓兒子離開尼泊爾,把他們送到歐洲撫養並接受教育,這樣他們可以受現代文明的薰陶。霍奇森的姐姐艾倫,嫁給了一個荷蘭人,住在阿姆斯特丹,她答應撫養這兩個孩子,並供他們讀書。因此,母親去世僅一年後,這兩個孩子和霍奇森就去了加爾各答,霍奇森把他們倆送上一艘開往荷蘭的輪船,交給一個叫約瑟夫·米切爾森的英國商人,他同意把他們倆送到遠在荷蘭的姑媽那兒。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因為他們永遠都沒能到達荷蘭。剛進入墨西拿海峽,在錫拉島他們就遇上了狂風巨浪,船長不得不改變航向,向北開往聖喬治海峽。但是沒有用,他們依然沒能避開風浪,輪船受損嚴重,很多乘客和船員都掉到了海裡。米切爾森先生看見船馬上就要沉了,就帶著兩個男孩兒跟其他四名乘客一起跳上了一艘小船。那艘小船載著三名乘客安全抵達了愛爾蘭海岸,但是米切爾森和孩子們被浪掀到了海裡,失蹤了,再也沒有找到他們。直到他們離開六個月以後,我在加德滿都才知道了這個消息,我姐姐寫來一封信,她從一個生還的乘客那裡得知了此事。我心情沉重,在我妻子墳前長跪不起。多年以後,我才從這巨大的悲痛中解脫出來。”

  霍奇森慢慢地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的一個大衣櫥前。他從衣櫥裡拿出一大本紀念冊,遞給福爾摩斯,說:“也許您會對這些畫和照片感興趣,裡面都是我的亡妻和兩個兒子。”

  福爾摩斯流覽著紀念冊,老人在他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黯然神傷。福爾摩斯看得聚精會神,因為那裡面可能是官邸的原始照片、工作人員以及尼泊爾的其他名人,還有一大張賓森·熱帕將軍的照片,上面還有他給霍奇森的親筆簽名。

  “不過,我對這些歷史沒什麼興趣。”福爾摩斯說,“我一直翻到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霍奇森把孩子送上那艘開往歐洲的倒楣輪船前,在加爾各答照的照片。有那兩個男孩兒的大幅相片,約瑟夫和詹姆斯,一個七歲,另一個五歲。雖然他們那時還小,但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是誰。高高的額頭,銳利的眼光,冷酷無情的嘴,這一切都像極了我那兩個死對頭。痛失慈母,父親又把他們託付給陌生人,大海的狂風巨浪給他們留下了深深的傷疤,這些無情的傷害讓他們的聰明才智誤入歧途。不知何故,他們倆在風浪中得以倖免,被愛爾蘭海岸的一個窮困家庭收養,在暗淡、艱辛中長大。剛一成年,他們就離開那裡,來到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繁華世界中,最終走上犯罪的道路,這是嚴酷的成長環境所帶來的必然結果。我猜一定是這樣的,但故事的這一部分沒有人知道了。

  “我一定是只顧看照片而忘了時間,當我看完後抬起頭來時,老人已經在椅子裡睡著了,他那長長的花白鬍鬚一直垂到了膝蓋。我把那本冊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沒有叫醒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當晚我就返回了倫敦。”

  說到這兒,這個長長的福爾摩斯旅居加德滿都的故事終於畫上了句號。我們坐了有一會兒,望著眼前空蕩蕩的廣場,各自想著心事。然後,在一片夜色中,我們慢慢地走回家去。

四、拉薩特使

拉薩特使(1)

  我記錄了大量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傳奇歷險記,字裡行間曾多次提到一個矛盾,福爾摩斯頭腦清楚,邏輯縝密,但在他自己的物質世界裡卻雜亂無章、淩亂不堪。一天早上,我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看見我的朋友正慵懶地坐在他心愛的扶手椅裡,半閉著眼睛,人卻已經神遊到九霄雲外去了。當時,我又一次想起了這個矛盾。他回到倫敦已經一年了,但是憂鬱症還是時常發作,讓他不得解脫。

  現在是1895年春天,確切地說,是3月末的一天,在倫敦難得一見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我們的客廳裡,我再次抬起頭來把我們的房間掃視了一遍。這一次,我不再驚訝於福爾摩斯持續的淩亂狀態,而是驚訝於他數十年來保持這種狀態的能力。似乎在無聊之中,他又莫名其妙地在雜亂裡建立起一種深藏不露的秩序。

  通常,福爾摩斯的紙、藥品和試管都到處亂放。他的雪茄還在煤桶裡,煙草則被塞在一隻波斯拖鞋的鞋尖裡。不過,在那些孤獨暗淡的時刻,我不在他身邊,無疑又加重了局面的混亂程度。福爾摩斯最近得到的犯人遺物,看起來是一顆又大又尖利的牙齒,現在被他放在黃油盤裡了。木制的壁爐台被子彈打穿了幾個孔,正好形成一個“P”和一個“M”的形狀,這大概是用來紀念現任首相的,還有他那封未回復的信,仍用一把小刀釘在牆上。不過,當我再定睛一看,才發現有了一點變化,看起來只是一丁點兒不同,但對整個房間來說卻很重要。牆上那刀,本來是一把古老的折疊刀,現在已經換成了另一把完全不同的刀,從我坐的地方看過去,樣式奇特,刀把是黃金的。我匆匆環顧了一下房間,發現原來那把折疊刀已經放到了早餐桌上,刀把以下部分都插到了一罐打開的果醬裡。

  我非常想搞清楚這把新刀的原產地,於是走過去,把刀從牆上拔出來,不經意間,那封信飄到了地上,落地有聲。我聽見福爾摩斯一下子挺直坐了起來。

  “無聊,”他邊說邊用鼻子吸氣,“這才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惟一真實的禮物,華生。這把金刀來自西藏,你肯定很感興趣。這可是件非比尋常的武器。它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雙刃刀片是用套錘鍛制的,刀把上刻有一個大寫字母‘S’。從這幾個微小細節上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出,刀片是最近由英國製造的,它有一點彎曲,這是在梅傑·亨利·莎士比亞發明的一種致命武器基礎上進行了一些改進。黃金刀把當然是在西藏鑄成的,可能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

  聽了福爾摩斯的話,我沒有立即作出反應,而是坐回到椅子上仔細端詳起這把刀來。刀片大概有七英尺長,由優質鋼材製成。刀把稍微短一點兒,看著像是由純金製成,一點磨損的痕跡也沒有,上面有裝飾和題字。我注意到,上面有日月圖案,還有英國紋章學裡的字行,就是佛教的十字記號,在這兒可能是個宗教符號。那題字優雅精美,但我看不懂意思。我猜寫的應該是藏語。

  “事實上,我感興趣極了,特別是如果這裡面還有個故事的話。”我的回答姍姍來遲,我還裝作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你對我的豐功偉績可是有無窮無盡的興趣啊,儘管這會嚇壞我的無聊女神,”福爾摩斯說,“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這把金刀的故事以及我的西藏之旅。”

  他把早報扔到一邊,躺到地板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眼中的百無聊賴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幾乎能看見,在開口以前,他正在腦子裡把幾年前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地過一遍。他突然決定把他的西藏之行告訴我,我心中真是大喜過望,但我不想勉強他,以免他後悔,這樣的情況以前曾出現過多次。關於在西藏的經歷,他只是順便提起過,那是在他簡要敘述自己如何從萊辛巴赫瀑布逃生的時候,我嘗試著套他的話,哪怕是隻言片語也行,但他一直守口如瓶。我所知道的都已經告訴大家了:福爾摩斯住在西藏時,化名叫西格森,是一個挪威探險家和博物學家。

  “你看,華生,”福爾摩斯開始了,“我去西藏決不是自己一時興起,而是去執行一項政府高層派下的秘密任務。以前如果說我不願意透露內幕,那是因為如果我說出來,事件的幾個主要人物會受到牽連。但今早的報紙上說最後一個人也已經死了,所以現在,我終於毫無顧忌了,你也可以寫進你的書裡去。”

  他從我手上把刀拿過去,用他那細長的手指輕輕滑過刀刃。

  “我以前跟你說過,除了那個剛死的、罪有應得的塞巴斯第安·莫蘭上校,也就是那個莫里亞蒂的心腹黨羽以外,還有一個人知道我從萊辛巴赫瀑布死裡逃生了,那就是我的哥哥麥克羅夫特。我大難不死的事,我只告訴了他一個人。到達佛羅倫斯一周後,我告訴他我還活著。幾天後,我接到他的回信,我們的信都是用我們倆的密碼寫的,他說政府的幾個密使已經出發去找我,正在路上。信是這樣的:

  親愛的歇洛克:

  得知你在與勁敵的對陣中最終獲勝、仍健在人世的消息,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想失去你。補充一點,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特別是現在莫里亞蒂已經不存在了。

  你剛剛死裡逃生,也許現在還不該打攪你,也不該給你找麻煩,但是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要找你。這關係到一項至關重要而又極其危險的任務。如果你拒絕,我能理解,但我相信,你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個能完成任務的人。因此,對不起,你得原諒我,我已經把你舉薦給了權威人士,說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最高當局的代表們已經出發來找你了,要跟你談談這件事。請你仔細考慮一下,因為,這一來可以讓你暫時遠離你的對頭,二來你還為英國解了燃眉之急。你得長途跋涉,到文明世界最偏遠的角落去。所以,你很快就會收到一個一位叫貝洛裡尼的佛羅倫斯人的來信。

  作為你的遺囑執行人,我負責你的一切事務,我保證保持你的一切原封不動,直到你回來。華生極度悲哀、心情煩亂,他剛在報紙上登了你的訃告,現在他又在寫什麼你的‘最後問題’。儘管我很同情他,但從長遠來看,為了你的生命安全,我贊同你的決定,暫時瞞著這位悲痛欲絕的朋友是必要的。

  麥克羅夫特

  “我哥哥信任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福爾摩斯繼續說,“但我也得承認,對他說的那個任務,我當時並不熱心。你知道的,麥克羅夫特是我國政府所能找到的最能幹的人。事實上,就像我以前說過的,說得重一點,他就是英國政府。他給我的信裡有一條重要線索:文明世界最偏遠的角落,這只可能是在亞洲的某個地方,而最可能的就是西藏,那裡是這個浪漫的英國人永遠的目的地。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後來發生在西藏和其他偏遠地區的事情,和我想的完全是兩碼事。莫里亞蒂死後,莫蘭上校從上面朝我砸石頭,我躲開了,然後就開始徒步前進,走得我的雙腳都磨出了血。我在黑夜裡翻山越嶺,走了十英里,然後才坐上一列開往義大利的火車。我簡直都要累死了,我想恐怕得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能恢復體力了。”

  福爾摩斯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我面前來回踱步。他說,沒等多久,他就對那件任務有了更多的瞭解。他住在一家小旅館裡,一天黃昏時分,門房給他遞進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

  請您今晚七點到德拉絲裡瑞娜廣場跟我見面,是關於那件緊急的事情,已經有人通知您了。在迷迪絲頭下。

  貝洛裡尼

  最後提到的“迷迪絲”當然指的就是賽裡尼那尊著名的珀爾修斯雕像,至今仍給佛羅倫斯中心廣場增色不少。福爾摩斯從旅館慢慢走著去,到達時正好七點。他站在雕像附近,四下裡張望。那個時間正是義大利人說的“出去走走”①① 此處原為義大利語。的時間,廣場上有很多散步的人手挽手地走著。人群中,福爾摩斯看見一個人正大步流星地向他走來,那人個子不高,但相當結實,他穿著一件黑外套,戴著一頂淺頂軟呢帽。

  “我是貝洛裡尼。”那人鞠了一躬,用標準無誤的義大利語對福爾摩斯說,“請跟我來。”他們倆走到廣場邊的一把長椅子那兒,坐下來,開始談話。

  “您是個英國人。”福爾摩斯帶著點諷刺的語氣說。那人聽了這話,有點吃驚。

  “您是怎麼知道的?”那人突然改用英語大聲地說,“為了裝扮成一個義大利人,我可是費盡了心思。”

  “那我們就從你的鬍子開始吧,您這鬍子是請一個義大利理髮師弄的,就是它給您帶來了麻煩。”

拉薩特使(2)

  看見那人垂頭喪氣的,福爾摩斯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去打擊他已經受傷的自信心。

  “我的真名叫詹姆斯·馬羅。”他說,並勉強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

  他遞給福爾摩斯一張名片,說他是我國外交部的一名情報人員,被永久性地派駐義大利半島。對於這個用於偽裝的身份,福爾摩斯並沒有一語道破,其實福爾摩斯早就猜到,馬羅已經在蘇格蘭場工作多年了。

  “我們最好分別離開這兒。”馬羅說,他又恢復了鎮靜沉著,“一小時後在名片背後的那個地址再見。請您記住那個地址。坐一輛出租馬車就能到。”

  馬羅把卡片從福爾摩斯手裡拿回去,放回到口袋裡。他猛地站起身,戴上帽子高興地說聲“祝賀您”①① 此處原為義大利語。,便消失在人群中了。福爾摩斯完全被逗樂了,他一個人在那裡坐了一陣,凝視著廣場。然後,他跳上一輛馬車,吩咐車夫前往指定地點。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福爾摩斯才到了那裡。那是一座大型的莊園別墅,在羅馬以南,位於老城區的另一邊,離蒙蒂普爾查諾不遠。當時已經是傍晚了,在落日餘暉的照耀下,義大利松樹的影子輕柔地映在大地上。

  福爾摩斯從馬車上下來,又看見了貝洛裡尼。他正站大門口,一看見福爾摩斯來就把門打開了。福爾摩斯跟著他走上一條主路,路兩旁是個大花園,走幾百碼到了盡頭才是住宅。他們走進房子,接著又走進藏書室,裡面已經坐著兩位紳士了,他們當時都是英國內閣的高級成員。福爾摩斯立即就認出了他們倆,卻不能公開他們的身份。其中一個開始了他們的談話,他是我國外交部的一位高級官員,雖然他後來辭了職,但那時在政府高層中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來跟您詳細說說您哥哥在信中提及的那項任務。我真誠地希望您聽完後能接受這個任務。不過,如果您拒絕,那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就請您忘個一乾二淨吧。”

  福爾摩斯點頭表示同意。“您儘管說吧,閣下,我會認真考慮您的要求的。我向您保證,如果我不能勝任這項任務,我就立即把這件事以及今晚我們的會談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那麼,請您仔細聽好,福爾摩斯先生。您可能已經知道了,其他一些東方政權威脅到了我們的印度王國,而且這種威脅在與日俱增。我們對維護這個龐大帝國的長治久安負有重大責任,因此這種威脅勢力的增長讓我們深感不安。雖然整個南亞次大陸內部已經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和平了,但是外在的威脅卻日益強大起來。其中有俄國人和日本人,此外,雖然中國皇帝的力量時強時弱,但有的人卻把它操縱在手,這三種人隨時準備著把現在屬於我們的東西奪走。他們把我們的印度領地看成是自己發財致富的最終來源,但殊不知,為了使這裡變成文明社會,我們肩上的擔子是多麼沉重。儘管大英帝國在印度的防禦力量並不薄弱,但我們的威脅來自中亞,您知道,那個地區我們可沒有一點勢力。俄國沙皇不停地征戰劫掠,把俄國邊界向東推進至西藏附近,他們已經在那兒派駐了間諜。而日本人,一直盯著貧窮羸弱的中國不放,興趣可是有增無減。你肯定聽說過那個臭名昭著的多吉洛夫。”

  “他罪惡滔天,後來去了西藏的荒野山林,從此消失了蹤跡。”福爾摩斯鎮靜自若地說,“多吉洛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也極端危險。在里加,他曾因犯下一樁慘無人道的謀殺案而被通緝。在倫敦,我與他較量過,儘管不是面對面,但最後不幸讓他逃脫了。後來,他又化身為一個政府間諜,讓我樂了好一陣子。”

  “他出沒於拉薩已經有幾年了。”那位大臣繼續說,“這段時間,我們和西藏政府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總督注意到了沙皇在東方野心勃勃的擴張政策,他明確指出,多吉洛夫和他的一夥人已經改變了西藏政府一貫的中立立場,長遠來看,這將給我們在喜瑪拉雅沿線地區造成巨大的麻煩,也在印度平原撒下了不滿的種子。他們的最終目的當然昭然若揭,那就是把英國的勢力趕出亞洲,以此無限擴張沙皇的統治範圍。我個人認為,以我們現在的實力來看,最後這一點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我也是個慎重的人,我得向政府保證,哪怕是實現這一計畫的微小一步也不能走。”

  “我瞭解您的憂慮。”福爾摩斯說,“那麼,到底是什麼風把您給吹到這兒來了?”

  “最近的一些事件讓我們相信有新情況發生了。去年,中國政府同意跟我國簽定一份協定,這將調整我們與西藏的關係。為了鞏固這種關係,我們希望這份協定越早簽定越好。中國同意了,但是,他們對西藏的控制有名無實,他們無法強制西藏人執行。實際上,中國國力日益貧弱,西藏越發不服從其統治了。西藏政府對我們懷有敵意,其中的一些確定要素一旦在協定的條款中明確下來,他們就很可能會去找像多吉洛夫這樣的間諜來破壞協定。國界碑會被挖出並毀掉,邊境巡邏隊會遭襲,一切行動都將肆無忌憚,英國商人不能從事貿易活動。這種卑鄙行為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從西藏通往亞塘的市場只有一條路,根據1810年的有關協定規定,亞塘市場是向印度開放的通商口岸,但是他們居然建起圍牆,把那條路永遠堵死了。總督多次給拉薩的大喇嘛寫信表示抗議,但信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為了使西藏人認識到諸如此類的行為從長遠來看只能是有害無益的,立即簽署這份協定也可以維護西藏的利益,而且在我看來,對西藏來說,這是一份相當優惠的協定,因此我們派了一位特使去見大喇嘛,意在直接而清楚地闡明我們目前的立場。那位特使就是威廉·曼甯爵士,他是一位頭腦清楚、嚴肅認真的外交官,他開始是在一些中央省份工作,還有一段時間在喀什米爾,頗有成績。我們全都指望他了,可是,他除了給總督寫來一封短信說平安到達外,我們就再也沒接到過其他任何消息了。他去了已經一年了,我們所有的要求都被置之不理,西藏政府則表示不知道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到了拉薩。總督認為西藏方面撒了謊,大發雷霆。現在,總督要求派兵佔領拉薩,讓他們再也玩不了陰謀詭計。但是,政府並不願出兵,仍想最後一次設法接近西藏當局。倫敦普遍認為,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到萬不得已,都應該儘量避免戰爭。儘管我國軍隊在這一地區具有絕對優勢,但是,戰爭耗資巨大,而且會在中亞的敵對勢力中引起強烈反響,這些都是我們不願看到的。大家都很清楚,我們在阿富汗損失慘重,所以不想讓這一悲慘的歷史重演。武裝入侵只能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因此,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給您的任務有幾個目標:一、找到曼甯,搞清楚他發生了什麼事;二、簽定協議;此外,給我們建議如何採取行動,如果您認為有必要,也包括武力進攻西藏,我們雖不願這樣,但還是做好了準備;最後,您還得盡一切可能讓多吉洛夫及其同夥處於中立狀態。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一個人能對付這個狡猾的布利亞特喇嘛,也沒人能讓暴躁不安的西藏人變得理智起來。我們相信您一定能勝任這項任務。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接受任務,政府將全力支持您,作您的堅強後盾。我要說的是,在您和西藏當局的一切接觸中,您都要使用一個特殊身份,我們已經給您安排好了,有關文件裡寫得很明確:如果您接受,您就化名為霍華德·西格森,一個斯堪的那維亞探險家和博物學家,同時,為英國政府所雇擔任特使。您的真實身份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我們將嚴守秘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公開。您的哥哥麥克羅夫特也對我們提到過您近期的打算,所以我想,這大概也是您所希望的吧。”

  福爾摩斯把這位大臣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儘管他萬分疲憊,並不想執行任何困難重重的任務,但他對此卻興趣大發。他想過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兒他能恢復元氣,想想如何才能把莫里亞蒂的殘餘勢力一網打盡。西藏不正是上乘之選嗎?這此遠行不僅可以讓他暫時避開敵人,得償所願,而且聽起來非常有趣。這次行動還給了他一個官方身份,而他現在正處於性命攸關時刻,其價值不可估量。因此,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我願意接受,閣下,但我需要緊急援助。也許不太謙虛,我得說,由於一些原因,我對西藏的一些方面還是很瞭解的,至於具體為什麼,就不必贅述了。不過,這次任務事關重大,我在執行過程中會面臨生死攸關的情況,所以,事前的準備必須細緻周密,否則,我是不會去的。”

  那位大臣見福爾摩斯願意接受,展顏為笑,對福爾摩斯的最後幾句話,他這樣回答:“這個容易,親愛的福爾摩斯,這遠比您想的容易。首先,請拿著這個資料夾,裡面有那份協定的官方樣本,一份曼寧負責的任務和旅行計畫的詳細說明書,還有我們同中國政府就西藏問題所交換的秘密意見。”

  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個裝著官方文件的、厚厚的資料夾遞給了福爾摩斯。

  “這裡面還一併附上您接受這次任務的酬勞,以及您往返拉薩的一切費用。還有證明您是挪威博物學家霍華德·西格森的私人文件。現在,我們去隔壁的房間吧。”

  他們走到隔壁,那兒比藏書室小一點,但也排列著很多書。這一次,輪到第二位大臣說話了。

  “再次感謝您的哥哥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我們才能在這幢別墅裡見面。這裡是傑恩卡羅·博森颯·德斯特伯爵的家,他是義大利最著名的探險家和東方學者之一,也是麥克羅夫特和我在倫敦迪奧金斯俱樂部的一個好朋友。我們已經料到您會接受這項任務,所以才選擇在這兒與您見面。伯爵現在不在義大利,但他同意我們使用他的收藏品。這個房間裡存放了大量收藏品,用幾種不同的語言記錄了西藏的歷史、人民以及臨近的一些地區。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兒更好的藏書室了。在這兒,你那聰慧的大腦一定能盡取所需。而且請注意,抽屜裡有幾張詳細的西藏和拉薩地圖,這可是現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圖。”

  “我們已經給您安排好了,您就住在這兒,一直住到您離開義大利。”那位大臣繼續說,“貝洛裡尼負責幫您把旅館裡的行李取過來,所以您完全不必再回到那兒去。您將在這兒住六個星期,然後,您出發去那不勒斯,再前往布林迪西,從那兒坐船去孟買。到了孟買,您就去找印度政府,總督本人將負責這次任務,他將告訴您怎樣繼續,那個時候去拉薩的最佳路線是什麼。祝您好運,親愛的朋友,我衷心希望您凱旋而歸。”

  他們滿懷激動地跟福爾摩斯握手道別,然後就離開了。

  “就剩我一個人了,華生,我為自己新的冒險經歷感到興奮,但前些日子的疲勞並沒有減退。當時差不多已經十一點了,這些事讓我筋疲力盡,所以我決定就寢。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來了一個僕人,帶我去我的住處。強烈的倦意向我襲來,我平靜地睡著了,這還是莫里亞蒂死後我第一次睡得這麼平穩。”

拉薩特使(3)

  福爾摩斯回憶說,接下來的日子他津津有味地閱讀著西藏及其周遍地區的文獻。每一天,他都要花費大量時間來鑽研古老的歷史和地圖,做筆記,記住路線、關口和海拔高度。既然他得化裝成一個斯堪的那維亞的探險家和博物學家,他就應該把喜瑪拉雅一帶的地理和動植物情況搞個一清二楚。他不僅閱讀胡克的書,還讀了他尚在人世的死對頭——莫蘭上校——的書,這可真有點出人意料,莫蘭曾在喜瑪拉雅地區呆過很長一段時間。福爾摩斯還學說學寫當地語言,看了傳道士奧蘭茲·德拉·彭那和于克神甫的經典故事。從這些故事來看,西藏之旅可是危機四伏。事實上,福爾摩斯在於克的故事中讀到,第一個去西藏的英國人,叫克萊蒙特·麥克羅夫特,他遭遇了離奇的厄運。根據這個善良的男修道士的說法,克萊蒙特是在企圖從拉薩返回時被強盜殺死的。福爾摩斯想,這個先例可不吸引人。

  不過,在一些近期記錄中,福爾摩斯找到了較多需要的東西,這有助於他瞭解現在那裡的形勢。那裡的政治局勢相當複雜。名義上的統治者是大喇嘛,可他還是小男孩兒,大權其實真正掌握在一個攝政王手裡,那人叫葛通次仁。對他這個人的記錄不多,只知道他為人殘忍,不擇手段,是西藏最可怕的一個人。但是,他的勢力似乎正在逐漸縮小,他自己住在布達拉宮,那本是大喇嘛的宮殿。還有一個奇怪的人,叫多傑夫或多吉洛夫,那兩位從倫敦來的大臣已經提到過那個陰險的密探。日本天皇政府出於戰略上的考慮,和沙皇暫時結成同盟,借機擴大自己在中國的影響。俄國和日本兩國政府意欲從西藏人手裡奪過西藏的統治權,並兩家進行瓜分。日俄兩國現有的這種艱難的合作能維持多久,他們的利益矛盾才會升級為公開的衝突,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國政策的機敏度。福爾摩斯實際上已經殺進了中亞地區的大遊戲場中。

  “我以前曾和多吉洛夫較量過,但我們素未謀面。”福爾摩斯把從前瞭解到的對手的情況告訴我。他說:“多吉洛夫今年剛滿五十,但是他的出身很神秘。他自稱是蒙古布利亞特血統,出身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以東。他年輕時虛度了時光,因為他跟沙皇的員警起了衝突。他被控謀殺和小偷小摸,被送到烏拉爾地區的一個勞改營。但他成功越獄,跑到了倫敦,我這才第一次知道這個人。你應該還記得那樁懸而未決的撒米爾·索門斯爵士謀殺案吧,華生。”

  “是的,我還記得。索門斯是利物浦一個有錢的商人,他被一個街賊刺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在拉塞爾廣場。”

  “正是,華生。這件案子當然不是什麼街賊所為,我追查此案時,發現了一個在倫敦秘密運作的俄國間諜團體,多吉洛夫可是那裡面的大功臣。不幸的是,我沒能抓住他,他逃到了紐約,然後又去了上海。從上海他返回了俄國,藏在庫倫①① 即現在的烏蘭巴托。的一所佛教寺院裡。在那兒,他讓那些無知的和尚相信了他的宗教傾向,並開始狂熱地學習佛教。他接受委任,離開俄國,在蒙古旅行,還取了一個藏族名字叫戈芒洛桑。最後,他到了西藏,以一個玄學和哲學專家的身份進入了迪邦寺院。在那期間,他經常去拉薩,並開始對攝政王大力施加影響,進而控制當時還是個小孩的大喇嘛。他避開俄國政府的耳目,潛回了莫斯科,成了一名宗教學老師,取了一個可笑的名字,多吉洛夫,或者叫多傑夫,總之是一個俄國化的藏名,意思是‘霹靂閃電之人’。這時,他引起了迷信的沙皇本人的注意,並把他召進宮,他在皇宮中影響巨大。很快,在俄國和西藏兩地,他都贏得了聲譽,現在正積極地為沙皇服務。”

  我對福爾摩斯所說的嘖嘖稱奇,他在這麼多年以後還對敵人瞭若指掌,也讓我感到很驚訝。

  “對我的勁敵,我就瞭解這麼多了,華生。我不想再囉嗦了。現在可以說,即使沒有這項官方任務,西藏的不法分子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希望找到曼甯時他還活著,因為我想,西藏人還不至於冒險殺死英國特使,除非是類似多吉洛夫這種人派人幹的或是他親自動手。不管多吉洛夫在這方面的期望如何,這種行為會招致總督的直接干涉,我的研究表明,西藏政府遇事還是比較忍耐的。老攝政王依然大權在握,如果我能接近他的話。我想和他打打交道,他在布達拉宮掌控西藏全域,但是幾乎誰也不見。”

  關於福爾摩斯的研究,就是這些了。他還說,經過這段長時間的研究,他覺得自己完全有信心完成這次任務。就像那位部長所說的,福爾摩斯從德斯特伯爵的別墅被人帶往佛羅倫斯的中央車站,在那兒坐火車去了那不勒斯。然後換了火車,一個晚上後到達布林迪西。在那兒,一艘小型美國貨船,SS·當內斯-波特號,正等著他呢,他一大早就上船出發了。當天晚上駛往亞歷山大,然後去孟買。

  一路上平淡無奇,福爾摩斯繼續研究帶來的筆記和檔,以此來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旅途時光。那裡面有幾張曼甯和多吉洛夫的照片,也有大喇嘛以及他家人的照片。不過,據福爾摩斯所知,誰想給攝政王照相,都遭到了回絕,就連德斯特伯爵的藏品裡也沒有。但是,在一張生活照裡,福爾摩斯敢肯定,有一個人就是攝政王葛通次仁。從照片上看來,那人又高又瘦,站在被選為大喇嘛的孩子身邊。他戴著厚厚的眼鏡,頭髮梳成辮子繞在頭上。那張照片已經褪色了,而且焦距對得不准,但福爾摩斯發現那個人的表情相當古怪。福爾摩斯還繪製了大喇嘛的宮殿布達拉宮的詳圖,包括外面的圍牆以及內部的陽臺和房間,他都牢記在心了。他訓練自己牢牢掌握這些,幾乎變成了一種本能,因此,在危急時刻,他才能迅速逃生。

  “我們從義大利啟程三周後到達孟買。”福爾摩斯繼續說,“一路上,船上的伙食實在是糟透了,無聊時就只能睡覺,或者與幾個乘客聊天,但大家話不投機半句多。所以,當我在晨霧中第一次看見孟買港時,我是多麼的歡欣鼓舞啊。華生,這是我第一次領略東方的風采,但是我不得不說,最初的高興很快就變成了失望。建築上,孟買有宏偉的公共紀念碑,但只是刻意模仿倫敦,而且簡陋而陳舊,這座大都會似乎是被錯放在西印度熱帶氣候裡的,城市的大街小巷遍佈了千百萬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勉強維持生計,命運慘澹,卻記錄了歷史的變遷。大雨傾盆而下,整座城市都浸泡在雨水中。空氣潮濕,彌漫著人類活動的氣息,我巴不得趕快離開去執行我的任務。”

  福爾摩斯的第一項任務是去會見政府官員,但他們不僅幫不上什麼忙,且態度冷淡。似乎令倫敦方面憂心忡忡的問題在孟買卻沒有人著急,好像拉薩離倫敦比離孟買更近似的。而且,總督本人也出人意料地因事離開印度去了緬甸,他是去處理仰光發生的一次危機,所以也不可能見到他。如果福爾摩斯想按原計劃行事,那麼,他就得自己選擇路線獨自前往拉薩。在幾條線路裡,福爾摩斯選了一條比較近的,也正是曼寧走的那條路。那條路得穿過喜瑪拉雅東部山區,直接進入西藏高原,然後繼續向東,到達聖城拉薩。

  決定了路線,福爾摩斯就登上了開往大吉嶺的火車。到達大吉嶺後,他雇了一個嚮導和一隊挑夫開始爬山,有時徒步,有時騎馬,走過了錫金和江比河谷,然後到了日喀則和江孜。在日喀則,他遇到了一群前往拉薩的喀什米爾商人,他們熱情地邀請福爾摩斯加入他們的商隊。

  “華生,據說如果一個外人不認識西藏政府的話,他就不能進入。不過,和商隊同行,讓我一路順利,並沒引起注意。通過各種不同的檢查站時,都沒人懷疑我。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日喀則城外,也是到達拉薩的最後一個檢查站了。我只得出示了我的身份證明——一位斯堪的那維亞探險家和博物學家,名叫霍華德·西格森,還告訴他們我是來採集西藏高原的動植物標本留做科學研究的。我順利通過了,和我的喀什米爾朋友一起繼續向前。西藏人看起來對斯堪的那維亞人非常尊敬,他們對英國和其他大國的公民都心存芥蒂,惟獨對斯堪的那維亞人毫不懷疑。我的特殊身份是英國政府的特使,這一點我只對住在布達拉宮裡的人說,邊境檢查時我都隱瞞了這一身份。通過最後一道關卡後,我終於進入了西藏,環顧四周,強烈的陽光和高海拔讓我覺得異常愉快。”

  福爾摩斯眼中的西藏高原和其他旅行者的感覺別無二致:一片無限延伸的空曠土地,風景優美,自然環境惡劣,有時令人難以接近。風力強勁,太陽無情地炙烤著福爾摩斯和他的同伴們,仿佛要把皮膚給熔化了,晴空萬里,一望無垠,刺眼的光線幾乎讓他們看不見任何東西。高海拔造成空氣稀薄,氧氣不足,因此他們一路上走得疲憊不堪。福爾摩斯有時想,自己能活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當他們到達雅魯藏布江河谷時,福爾摩斯經歷了最艱難的時刻。河谷的海拔高度是一萬兩千英尺,西藏的首都就坐落在河谷之中。那裡植物豐富,商隊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一天早晨,他們剛從江孜出發,朝北走了不久,拉薩城便映入眼簾,在朝陽中,福爾摩斯第一次看見了大喇嘛居住的莊嚴宏偉的布達拉宮。它坐落在城北的一座小山頂上,和拉薩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商隊進入城市中心地帶後不久,就走上了布達拉宮前的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

  “親愛的華生,拉薩只是一座小城,居民只有幾千人,房子都是用石頭砌成的,街道狹窄。遠看比近看更好,因為一到近前,你就發現這座城市滿是煤煙和塵土,沒有統一的規劃。街上到處都是狗,有的狂吠不止,撕咬著動物的遺骨或獸皮,這些殘骸數量很大,四處放置著,散發出濃烈的腐屍氣息。儘管這些狀況令人沮喪,但是總體上來說,我對拉薩的第一印象還是不錯的,因為西藏人的生活雖然窮困而原始,但是人們卻很友好,彬彬有禮,生活豐富多彩,整座城市充滿了和藹可親甚至是天真無邪的氣氛。”

拉薩特使(4)

  福爾摩斯先被帶到一個小旅館,外國人會見政府官員前就住在那兒。然後,福爾摩斯開始努力與西藏政府接觸。一位布達拉宮的官員禮貌地接受了他的檔,並告訴他,在攝政王本人閱讀他的檔以前,他必須等待,也不得開始任何工作。這明顯就是西藏的官僚作風,雖然現在已經知道了他的工作,但還不會同意接見他。福爾摩斯要求見見曼寧,那位官員查了一下外國客人的名單,隨即告訴他,沒有一個叫曼寧的外國人來過拉薩。那人非常熱心,但也很嚴格,福爾摩斯後來才知道那人的工作必須相當有耐心。

  等待被召見,福爾摩斯也就有了時間可以去探索這座城市,也可以暗訪曼寧,不過現在看來,要找到這個人可不太容易。為了找到他,福爾摩斯在最初的幾天裡記熟了拉薩的角角落落。城中心坐落著最大的西藏寺廟,人們叫它大昭寺,這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宏偉建築,香煙繚繞,僧侶眾多,還有很多香客以及這些迷信的人所崇奉的神像。寺廟周圍的臨近地區,有很多商店和民居,西藏的政府部門也大部分集中在這一帶。這都是些灰白色的石砌房子,福爾摩斯很快就熟悉了。但這兒沒有人知道曼寧的任何消息。

  “剛到西藏的那段日子裡,”福爾摩斯繼續說,“我還學會了很多事情,雖然我在義大利細讀了大量書籍,但並沒有學到那些。例如關於西藏人,他們的性格很複雜,大部分是好的,也許強過我們。但也有不好的一面,他們對此也很清楚,發怒、貪婪、殘酷、強烈的欲望以及精神和身體的疾病。那裡的宗教體系非常成熟,他們在精神上的成就遠遠超過了我們。但儘管有這些成就,西藏的生活對大多數人來說,仍是極為艱苦貧困。西藏人都是農民或牧民,僧侶和貴族屬於統治階級,聯合起來統治西藏人民。他們的統治極端嚴厲,很像我們中世紀的刑法。拷問、折磨以及各種古老的酷刑,比如掏出內臟、肢解、當眾斬首,這些都被用於十惡不赦的罪犯身上。但是這些嚴厲的刑罰好像收效甚微,因為犯罪盛行,盜竊犯和殺人犯遍佈農村各地,給農民、商人以及僧侶都造成了傷害。沒有一條商路是真正安全的,來往于西藏高原和印度平原之間的大型商隊通常都是全副武裝的。”

  “儘管與世隔絕、神秘莫測,”福爾摩斯說,“但是我很快發現,拉薩住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商人很多,主要是喀什米爾人、尼泊爾人和中國人,而拉薩人很討厭經商。還有一些歐洲人,其中一些從事正當活動,研究西藏人的宗教信仰或開業賺錢。比如山德·阿萊維,他學習西藏文學,成績不俗;還有瑪麗·勒·卡蕾,她來自普羅旺斯,是一個精力旺盛卻行為古怪的佛教徒。但其他人都向腐敗的西藏政府官員行賄,與他們勾結在一起。我很快就認出了薩克威爾-格林姆斯,就是那個極端危險的縱火犯;還有普蘭通·基爾伯特,他是目前法國嗜血成性的殺人犯;以及臭名遠揚的德國造假犯維拉莫維茲-莫倫朵夫;最後還有斯為亞迪克,他是一個兇惡殘暴的高盧食人者。只要用錢或者受到西藏政府的庇護,這樣的人就能住在這兒,有的小偷小摸,但大多數都是詐騙犯,他們缺乏生存的手段,也沒有足夠的體力離開拉薩,於是,他們把這座所謂的禁城當成是自己永遠的居住地。但是,當我向他們打聽威廉·曼甯的情況時,他們卻誰也不知道這個人。”

  就在福爾摩斯到達西藏的頭兩周裡,他認識了格拉夏,他是拉薩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後來給福爾摩斯提供了無微不至的幫助。在桑斯嘎,福爾摩斯遇到一位喀什米爾商人,他們一起來到拉薩,那人便把福爾摩斯帶到了格拉夏家裡。格拉夏是一個來自加德滿都的內瓦人,他身材矮小,但卻精明幹練,那雙聰明伶俐的眼睛表明,他並不信仰宗教,也不相信任何人。格拉夏熱情歡迎福爾摩斯的到來,遞給他一支少有的俄羅斯香煙,福爾摩斯馬上感覺到,在這個人面前,他心情舒暢。

  當天晚上,福爾摩斯很快發現,由於主人的慷慨大方,格拉夏在大昭寺附近那個豪華的家已經成了一處幽雅精緻的沙龍,這座城市裡幾乎所有的特別居民都來參加。晚上,有精美豐盛的宴會,人們還打麻將,玩各種賭博遊戲。與此同時,人們還吸食麻醉品,有的產自當地,有的是格拉夏通過他在聖彼德堡的代理商進口的外國貨。室內總是彌漫著煙草和印度鴉片的氣味,空氣渾濁不堪,一支來自印度加爾各答的樂隊演奏著一些誘人的東方小調,這些靡靡之音不絕於耳,讓人聯想到倫敦和巴黎的風月場所。

  “您應該能想像,華生,這是拉薩的另一面,這種氣氛與我格格不入,要不是任務在身,我會立刻走人。不過,我很清楚,格拉夏的這個沙龍決不僅僅是個夜總會,要想明察暗訪,這是一個絕好的所在。我發現自己常常被不自覺地吸引到這裡來。房間裡全是來自四大洲的烏合之眾。親愛的華生,這是令人欣喜若狂。在地球最偏遠的一隅,一個巨大而擁擠的房間裡,聚集著文明世界最危險的罪犯、最惡毒的騙子以及虔誠的糊塗蛋。有的人我甚至一眼沒認出來。想像一下,一大群罪犯和騙子裝扮成外國人的樣子——剃了頭髮和眉毛,戴上眼鏡和假髮,留著長鬍子,有傷疤和紋身,裝上假肢一瘸一拐地走路,拄著棍子或外國製造的拐杖。有幾次,我靜坐著凝視著眼前的一切,希望能永遠這麼觀察下去。遙遠的拉薩,每一個英國中產階級心目中的浪漫之地,變成了一個和倫敦差不多的污穢之地,也許小得多,但卻有它自己有害的方面。在西藏人的生活中,宗教影響深遠,這已經成了一道自然風景,為那些國際流氓進行目無法紀的活動提供天然的屏障。這麼多已經消失不見的面孔在這裡復活,他們在國外巧妙地偽裝自己,並希望回國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改頭換面。讓我興奮的是,即使是蘇格蘭場、法國安全部和紐約的犯罪調查部門對這些人的行蹤也一無所知。”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打斷福爾摩斯。

  “您的運氣真是太好了,福爾摩斯。”我大笑著說,“您對偽裝術和詐騙術頗感興趣,這下可是大派用場啊。”

  “一間滿是卡裡奧斯特羅①① 卡裡奧斯特羅:(1743-1795)義大利冒險家,作為魔術師和煉金術士而聞名全歐洲。——譯注的屋子,華生,我想多說一句,有點怪但很有趣的是,根據一些語言學家的研究,卡裡奧斯特羅這個詞是英語中惟一一個來自蒙古語的詞。”

  我們倆都開心地大笑,然後福爾摩斯繼續講故事。

  “不過,更重要的是,華生,格拉夏的沙龍還是一個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僧侶、商人、密探、西藏以及其他一些政府官員,各色人等都混雜於此,他們所做的決定會影響到西藏人的生活,而普通西藏人卻不知道這個房間在夜晚所發生的事。西藏的百姓虔誠地信仰宗教,生活雖然艱苦,卻也歡快幸福,這與格拉夏沙龍裡的夜晚形成最為強烈的對比,僧侶們的虔誠、聖人的神秘、統治者的正直以及農民的誠實都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在這種氣氛裡,你可能會認為我也許能碰到什麼關於曼寧的線索,或者一點蛛絲馬跡,哪怕是談話中偶然冒出的隻言片語,但是,我一無所獲。可笑的是,這一片沉默卻成了惟一的線索:仿佛有一道最高指示命令,即使只是曼寧的名字也不許提及。如果沉默是絕對的,那麼恐懼也就是徹底的。”

拉薩特使(5)

  幾個星期過去了,福爾摩斯越發灰心失望。但是,憑著豐富的破案經驗,他也堅信,只要堅持到底,他在拉薩的每一次露面最終總能讓一些事情浮出水面。一天,事情突然有了轉機。事情進展迅速,在兩天內,他第一次將自己到達拉薩之前所發生的事情看出了個大致輪廓,他還猜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非常特別。一天上午,一個看似與福爾摩斯的任務不相干的一幕讓他找到了第一條線索。那天快到中午了,福爾摩斯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穿過擁擠的集市來到城市週邊。在城牆邊有一座崗哨,他們不讓福爾摩斯再向前走,於是,福爾摩斯就折了回來。正午的陽光燦爛奪目,令人難以忍受,福爾摩斯便坐在旁邊的樹陰下。他一邊享受著陰涼,一邊回想著剛才哨兵禁止他繼續向前的情形。

  就在這時,有個高個男人出現在他面前,那人拖著一頭死犛牛的殘骸,扔在了幾碼以外,後面跟著一群饑餓不堪的流浪狗,看到這個被拋棄的屍體便狼吞虎嚥起來。突然,一群禿鷹在天空聚集、盤旋,並猛烈地扇動著巨大的翅膀俯衝而下。這些傢伙不僅外表醜陋,而且習性骯髒,它們開始爭奪那堆腐肉。一場令人作嘔的激戰就此展開,福爾摩斯說,在這場激戰中,兇猛的狗群在數量上處於劣勢,最終不敵禿鷹的利爪,被迫放棄了到手的肥肉。

  不過,禿鷹雖然取得了勝利,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隻禿鷹嚴重受傷,倒在地上,鮮血從脖子處噴湧而出,從它嘴裡發出了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那群禿鷹解決完犛牛後,就馬上轉向它們這個垂死的同伴,只用了幾分鐘的功夫,這個可憐的傢伙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光芒。

  “緊接著,”福爾摩斯說,“這群禿鷹飛走了,我注意到,那只死禿鷹的一隻爪子上插入了一樣東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走過去,那是一小片金屬。我把它拔了出來,原來是一顆銅紐扣,一看就知道是英國貨,上面還留著一小截黑線。紐扣上的標記是‘WM’,正好是威廉·曼寧的首字母。我把紐扣放進口袋,留作進一步研究。然後,我走回城裡,一直盯著布達拉宮看。我這才意識到,這座宏偉壯麗的宮殿不僅統治著拉薩城,而且對我此行的任務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我想,宮牆之內,可能就藏著曼寧失蹤的秘密。如果一切努力都不奏效的話,我會設法進入,在那高牆深宮中繼續我的調查。”

  福爾摩斯回到住處,思索著紐扣上那個奇怪的字母標記,努力想打破現在一籌莫展的局面。這顆紐扣是如何插進禿鷹的爪子裡了呢?福爾摩斯到達拉薩後,第一次開始為曼寧的性命擔憂。

  夜幕降臨,福爾摩斯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於是決定照常去參加格拉夏的晚間聚會。當走進寬敞的大廳時,他第一次見到了多吉洛夫。在多吉洛夫身邊,站著一個身材矮小、臉色發黃的男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他是多吉洛夫的頭號幫兇拉斯特科夫。

  多吉洛夫剛從迪邦來到拉薩。房間裡燈光昏暗,煙霧繚繞,但福爾摩斯還是看到了他在拉薩城裡發現的那些罪犯和怪人。

  格拉夏向那位俄國密探引見福爾摩斯時,福爾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比他記憶中矮了,但和那些舊照片還是很像。他穿著紅金兩色交織的中式織錦長袍,禿頂,黑色尖角鬍鬚,那雙黑眼睛讓他看起來奸邪狡詐,與他的裝扮十分不協調,福爾摩斯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不過,福爾摩斯覺得,這個韃靼魔鬼依然舉止幽雅,即使穿著長袍也掩飾不住他柔韌結實的身體。在格拉夏介紹時,多吉洛夫一邊愉快地點著頭,一邊直視著福爾摩斯的眼睛。

  “我們呆會兒再聊吧,西格森先生。”多吉洛夫說,“你我興趣相投,真是相見恨晚啊。”

  “悉聽尊便。”福爾摩斯說。

  “那麼,晚一點,等客人少點再說。”多吉洛夫回答說。

  福爾摩斯點頭表示同意,多吉洛夫突然一下子被米爾博抱住了。大喇嘛近來身體小有不適,但外界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病,米爾博就是剛從法國來給大喇嘛治病的。

  福爾摩斯退到房間一個幽暗的角落裡,但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多吉洛夫不放。現在,他身邊是一群喋喋不休的賊和騙子,全是笨蛋。福爾摩斯聽著他們的談話,心裡一直笑個不停。就在這時,格拉夏在一片昏暗的煙霧裡找到了福爾摩斯。他正和一個西藏女人在一起,格拉夏給福爾摩斯介紹,那個女人叫珀瑪,是西藏北邊安多省的公主,也是巴桑的妻子,巴桑是西藏政府的一位高官,據說最近死于康巴的一場戰鬥。她緊挽著格拉夏的手臂,靜靜地站著。她表情緊張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對福爾摩斯輕聲耳語道:“他還活著。”

  福爾摩斯剛要開口說話,拉斯特科夫卻突然出現在格拉夏身旁。立刻,這位公主就變得相當不自在了。她好像還有很多話急於說出口,但剛耳語了一句,就被拉斯特科夫攫住了手臂。拉斯特科夫跟主人說了句“再見”就把她給帶走了。

  沒過多久,又有一些別的客人也離開了,人少了一些。福爾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在房間的另一邊正注視著他。他朝福爾摩斯打了個手勢,福爾摩斯便走了過去。

  “這麼說,西格森博士,您是位博物學家,還是個探險家,對嗎?”

  “是的。”福爾摩斯回答道,“西藏可真是個研究的寶地。”

  “我只研究佛教。”多吉洛夫笑著說,“但我對所有來訪者都很關心。跟我談談您自己吧,西格森先生。”

  福爾摩斯意識到,多吉洛夫在審視和掂量著他說的每一個字,目的是想保證每個來西藏的人都不會對俄羅斯的利益構成威脅。

  “您研究的主要領域是植物還是動物呢,西格森博士?”

  “兩者兼而有之。”福爾摩斯回答說。

  “是嗎?”

  “因為我對毒藥感興趣,還有解毒劑。”

  “太有意思了,西格森博士。哪種毒藥最特別?”

  “西藏有很多種毒藥。我看見到處都長有顛茄,還有一種蜘蛛綱動物在這裡繁殖得也很快。”

  “您知道狼人這一品種嗎?”

  “是的,當然,這是可以致命的一種類型,不過是從外地引入的……就像某些蛇類。”

  “那麼,您一定熟悉克拉吉的著作。”

  “是的,我讀過幾本,我還隨身帶著《毒蛇與蛇毒》。”

  “那你對剛瑟的書當然也不會陌生了。”

  “在倫敦,我們倆是同事。”

  “他是第一個論述……”

  “百步蛇,一種喜瑪拉雅蝰蛇。根據梅林斯的研究,是新近從蒙古引入的,他本人是研究中國爬蟲類動物的專家。”

  “您聽說過……”

  “是的,”福爾摩斯笑著說,“眼鏡王蛇藏在金骨灰盒裡。這真是件怪事。”

  “在西藏,蛇並不多。”

  “這種說法是否可信,正是我研究的核心問題。我完成後,一定給您看看我的論文。”

  “那實在是太榮幸了,西格森博士。至於您的探險活動,您去過拉薩的懲罰園了嗎?”

  “還沒有。”福爾摩斯回答說。

  “你一定會感興趣的。不過,必須得到特殊許可才能進入。我定期去,受益匪淺,那裡是西藏人進行審判的地方。在高高的石牆後面,西藏罪犯和其他違法者受到了懲處。今天,一些人的頭上被罩上了籠子,走來走去,他們的手都被反綁著,他們的生死就取決於人們的施捨了。其中有一個人逃脫不了厄運,因為他畫了一張菩薩像用的是合金而不是純金,這在西藏人看來,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禿鷹就棲息在一旁,等著他咽氣。”

  “很有意思。我真的應該去看看。我想,肯定有些人的罪過在您看來也是十惡不赦的吧。”

  一絲怒意從這個布利亞特喇嘛的臉上滑過。

  “也許,”他說,“還有一個問題。您也讀過塞巴斯第安·莫蘭的書嗎?”

  “各方面的都讀過。”福爾摩斯說。

  “我也是。”多吉洛夫說。

  “哦,對了,”福爾摩斯笑了笑,說道,“我還給您帶來了利物浦的撒米爾·索門斯爵士家人的問候……”

  多吉洛夫的臉沉了下去,但他沒有回答,因為那時格拉夏正向還沒走的人大聲宣佈,攝政王次仁大駕光臨了。大家立即起立迎接。先進來兩個佩刀侍衛,後面跟著攝政王本人。當他走過時,大家紛紛鞠躬致敬。

拉薩特使(6)

  這個西藏最有權力的人沉著鎮定地走過,然後,他點頭示意大家可以坐下了。除了長袍是紅色的,他全身上下不外乎銀白兩色。攝政王個子很高,就像一般的西藏人一樣,腰板挺直,但他身體瘦弱,臉上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以至於他的頭骨輪廓顯得十分突出,腦袋後面垂著一條銀色髮辮。他的樣子和那張舊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叫人難以捉摸,只是老多了。他戴著眼鏡,眼睛是灰色的,但卻炯炯有神,這就是西藏人所說的禁欲主義的神采。他的皮膚十分蒼白,幾乎是半透明的了,鬍子全白了,但樣子很漂亮,甚至遮住了嘴的一部分。他穿著僧侶的式樣簡單的長袍。雖然他走起路來大步流星,但福爾摩斯猜測他應該有八十多歲了。他在大喇嘛兄妹旁邊坐下,開始打麻將。

  過了幾分鐘,次仁朝多吉洛夫朝了朝手,然後,多吉洛夫又招呼了一下福爾摩斯,他們便和次仁圍坐成一個小圈子。格拉夏當翻譯。

  “西格森先生,歡迎您來到拉薩。”攝政王用藏語溫和地說,“您將不虛此行。如果您願意,可以呆上很長一段時間。”

  “非常感謝您的盛情。”福爾摩斯回答說,“我可以問一下我什麼時候能正式去布達拉宮朝見嗎?”

  “我們已經知道您此行有任務在身。不過,西藏政府已經決定,官方會見還需要等待進一步的通知。不管怎樣,我們歡迎您從事研究工作。只要你只是來做科學調查的,西藏的大門就永遠向您敞開。但是,如果稍有越軌,您立刻就會被驅除出境。”

  多吉洛夫笑了。攝政王仍然面無表情。對於福爾摩斯而言,他們的表現和福爾摩斯接觸到的西藏當局是一樣的。顯然,利用西藏的神秘,攝政王和這個俄國喇嘛串通一氣,目的是將西藏置於沙皇的保護之下,並阻止英國勢力進入中亞地區。同樣清楚的是,西藏政府現在拒絕召見一個英國特使,儘管這位特使裝扮成了科學家,此行的意圖也並未公開。

  攝政王點點頭,結束了會見,福爾摩斯起身離開那個圈子。攝政王沒呆多久也走了,只剩下多吉洛夫和他的同夥。福爾摩斯還沒走,午夜剛過,福爾摩斯向主人道了一聲晚安。格拉夏微笑著說:“您今晚過得不錯。”

  “是的,沒錯。我希望還能再來。”

  “我隨時歡迎。我將派人把您安全地送回住處。”

  “沒那個必要。”福爾摩斯說。

  格拉夏又笑了。“我可不這麼想。”他邊說邊噴出一口煙。

  一個結實的尼泊爾少年從陰暗處走了出來,格拉夏吩咐他送福爾摩斯回去。他來自尼泊爾中部山區一個叫古郎的部落,他叫婆那·羅,後來成了福爾摩斯的左膀右臂。

  福爾摩斯和婆那一起走了出來,眼前的小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婆那·羅走在前面為福爾摩斯開路,一言不發。福爾摩斯雖然已有了多年在黑暗中行走的經驗,但能有個人做伴,他還是很感激。小路的盡頭灑滿了月光,剛走到這裡,福爾摩斯看見一個人從背後抓住了婆那·羅。福爾摩斯本能地沖上前去,但是這個廓爾喀人根本不需要幫助。他身影一閃,反擒住了那個襲擊者,他舉起一把刀正要刺向那人,福爾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那把大刀落到地上,並沒有傷到任何人。福爾摩斯定睛一看,原來那人正是拉斯特科夫,俯臥在地,面對死亡,一臉恐懼。他企圖站起身,被福爾摩斯牢牢摁住。福爾摩斯叫婆那·羅用頭巾把拉斯特科夫綁了起來。

  “這邊。”黑暗中,有人小聲說了一句。

  福爾摩斯轉過身,看見珀瑪公主正站在他身後。極不情願地拖著拉斯特科夫,福爾摩斯跟著珀瑪走到小路的盡頭,穿過一座狹小的庭院,進入一間大廳,那是一棟富麗堂皇的房子。公主直接把他們帶到小前廳裡。

  “別放了他。”珀瑪說,對拉斯特科夫怒目而視,“他是個殺人犯,應該償命!”

  “別擔心,夫人,他再也不會給我們惹麻煩了。”福爾摩斯回答說。

  “曼寧身處險境,也有他的一份功勞。”珀瑪說。

  “怎麼回事?”福爾摩斯馬上問道,這可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提起關於那位英國特使的事。

  “從曼寧到達的那天起,”珀瑪說,“他就住在一所我丈夫的房子裡,就在附近。是商人格拉夏把他介紹給我們的。我們大家很合得來,但我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是英國政府的特使。漸漸地,他成了我們家的好朋友。我丈夫在康巴陣亡後,他成了我的巨大的安慰。但是,就在您到這兒不久前,在這個人的教唆煽動下,曼寧最終被捕,並被帶到了懲罰園,現在已經性命難保了。攝政王頒佈了一道法令,任何人不得承認曼寧來到拉薩的事情,甚至不能提及他的名字,否則將以死論處。我曾買通獄卒給曼甯喂點東西吃,但他們多次拒絕我親自去看他。”

  “曼寧為什麼被捕?”

  說到這兒,那個女人遲疑了片刻,似乎有難言之隱。“曼寧愛上了我,”她說得可不輕鬆,“但他一直把感情埋在心裡。我丈夫去世後,他對我的關懷可謂無微不至。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向我表白了愛情,並要我嫁給他,跟他一起離開西藏。但西藏的貴族婦女都不可以跟外國人結婚,所以我拒絕了他。不料,一個僕人偷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背叛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拉斯特科夫。於是,我們的事情被公之於眾,但即使是攝政王本人也沒有干涉。大家公開抗議。由於我的家族地位,我還比較安全,但是曼寧就慘了,他先是被關進布達拉宮的單人牢房,後來又被釘在一隻鐵籠子裡,送到了懲罰園。現在他還在那兒,吃東西喝水都得靠別人喂他。他孤立無援。我的僕人說,現在他已經生命垂危了。他經受了辱駡、拷問、毒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他們說他幾乎瘋了。”

  聽到這兒,拉斯特科夫激動起來。“曼甯是個英國特務,”他噓著聲音說,“他活該。你也是個英國特務。”他沖著福爾摩斯說,並企圖掙脫婆那·羅的控制,但無濟於事。

  “你不該血口噴人,親愛的拉斯特科夫。”福爾摩斯回答道,“你現在替沙皇幹的事並不光彩,而在此之前,你的所作所為甚至更加卑鄙。我想提醒你一下,你還記得烏蘭巴托的裡奇特將軍之死嗎?你可是主謀。更近一點兒,在廣州,年輕的普利則瓦斯基遇刺身亡,你還沒忘吧?”

  “你怎麼知道?你是誰?你根本不是什麼博物學家,也不是什麼斯堪的那維亞……”

  “我是誰跟你毫不相干,不過,只要曼寧的事一完我就會把你交給拉薩的中國政府當局。婆那·羅,好好看著他。我現在得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要是明天早上我還沒回來,你就把這個人押到中國政府派駐西藏的辦事大臣那裡,並把這張條子也交給他。”

  福爾摩斯把拉斯特科夫在中國犯下的罪行匆匆寫在一張紙上,遞給婆那·羅。然後,他轉過身來對珀瑪公主說:“我們時間不多了。帶我去見曼寧。”

  “跟我來。”珀瑪說,“我帶你去見他,但我們得賄賂衛兵。希望曼寧還活著。”

拉薩特使(7)

  夜晚的空氣,清冷清冷的,福爾摩斯和公主又走了出去,沿著來的那條小路直走,經過大昭寺,他們走到一條寬闊的大街上,那條街通向郊區。他們很快就走到福爾摩斯曾經被衛兵喝止的地方,就在那堵石牆前,他親眼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鷹犬之爭。而石牆之後就是所謂的懲罰園了。公主塞給衛隊長幾個印度盧比,然後,他們走進了大門。

  “我不得不說,華生,儘管我的一生有無數的恐懼經歷,但是這個地方還是讓我覺得無比憎惡。那裡的刑罰原始而殘忍,就像多吉洛夫所描述的那樣,讓人聯想起歐洲中世紀最黑暗的酷刑。大多數犯人或多或少都有傷殘,他們或者拴著鏈子,或者被綁在拷問架上,上半身都被一個籠子罩住。每天有人給他們喂一點食物,但一天只有一次。”

  他們倆走過幾個人,那些人傷勢不同,但都危在旦夕,似睡非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珀瑪公主把福爾摩斯帶到一個黑色身影前,那人躺在一棵大樹下,他的上半身,連頭一起被裝在一個鐵籠子裡,頭上還蒙著一條黑頭巾。珀瑪抽泣起來,福爾摩斯讓她呆在不遠處。福爾摩斯把那塊頭巾揭開,那個人已經死了。他瘦弱憔悴,身體嚴重脫水,眼睛從頭骨中凸顯出來。他生前遭過毒打,死後被禿鷹抓扯過。想把他從籠子裡放出來一點兒也不費勁,輕輕鬆松就能取下籠子。福爾摩斯一把將籠子拿下來,那人就癱倒在地上了。

  福爾摩斯繼續仔細檢查。那人剛斷氣不久,身體余溫尚存。那人一定是個歐洲人,但他實在太瘦,又遍體鱗傷,很難確認。他穿著藏式衣服,但裡面是一件英國外套,其中一顆紐扣不見了。福爾摩斯注意到,剩下的紐扣跟他從禿鷹的爪子上拔出來的那顆是一樣的。他聽見頭頂上方的樹上有拍翅振翼的聲音,於是他抬起頭,看見了那只死去禿鷹的同伴,正準備撲向他面前這具不幸的屍體。

  “當時,有兩件事我可以確定,華生。那個人的確死了,但他並不是曼寧。”

  福爾摩斯說,公主已經泣不成聲了,他飛快地走過去,帶著公主輕輕地離開了。天亮以前,他們回到了公主的住處。拉斯特科夫已經睡著了,而婆那·羅還是緊緊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靠在椅背上,我趁機打斷他,想說說我的看法。

  “太神奇了,親愛的福爾摩斯。不過,謎團越來越費解了。在這個緊要關頭,您抓住了一個主犯,但卻只是一個平庸的無賴,跟多吉洛夫無法相提並論。威廉·曼甯爵士的失蹤也更加神秘了。一個西藏女人帶您去見了一個死人,他卻不是曼寧。而她顯然以為那人就是曼寧,肯定還有別的人也這樣以為,甚至多吉洛夫本人。您與曼寧素未謀面,卻一眼就看出來了。您憑什麼判斷那人不是曼寧的呢?”

  “很簡單,親愛的華生。我學過觀相術。這是我工作中不太愉快的一面,我經常得在人們遭到嚴重傷殘後對他們進行辨認。你應該還記得,在義大利,我開始研究這幾個主要人物的照片。那個死人雖然瘦弱不堪,但基本的體貌特徵還依稀可見。他們只是表面相似,這足以騙過一個外行,但是絕對瞞不過內行的眼睛,尤其是一個有過專門研究的人。那個死人是故意被放在那兒掩人耳目的。可是,是誰放的呢?還有,曼寧又在哪兒?我不清楚。但有兩點我很清楚:第一,曼寧還活著;第二,珀瑪也愛曼寧,但她並不知道真相,她真的以為那個死人就是曼寧。她帶我去那兒,以為我們能找到曼寧。但曼寧已經被人移出籠子帶走了,另一個人代替了他的位置。這個伎倆甚至騙過了曼甯喜歡的女人。”

  “那麼,那個死人又是誰?”

  “這是整個謎團最簡單的部分,華生。他就是薩克威爾-格林姆斯,那個縱火犯,他不走運,但卻是罪有應得。他被牽連進此案,僅僅因為他是個英國人,做曼甯的替身最合適不過了。他天生長得就挺像曼寧的,我認出他也費了一番功夫。我知道他的斑斑劣跡,所以,對他的下場並不感到悲哀。”

  “我想說的是,福爾摩斯,整件事非常古怪。我感覺有一個堅定而強有力的人在操縱著,也許是曼寧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同盟者。”

  “不錯,華生。你的推斷並非毫無根據。你當時不在,真是遺憾。在一個像拉薩那樣的地方,需要各方面的説明,要是有你的協助就太好了。”

  “親愛的福爾摩斯,除了時不時地給您打打氣、跑跑腿,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我說。

  “從倫敦到拉薩,簡直是天壤之別,華生。要用我的方法破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這種轉變一定困難重重吧。”我說。

  “一點沒錯。”福爾摩斯回答,“但問題是為什麼。很清楚,觀察和推理的定律依然管用,因為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過,我得對西藏生活的特殊之處保持高度警覺,搞清楚具體在哪兒應用。還有,雖然我比較喜歡獨立工作,但我經常用到蘇格蘭場,特別是那兩個得力幹探,格裡格森和雷斯垂德,讓他們充當調查者,造成假像,迷惑敵人。在拉薩,沒人能跟我討論。因此,我的那些方法也面臨著巨大的考驗。環境越來越險惡,而我卻只能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對付。我最大的問題就是找到曼寧,或查出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從何下手呢?”

  “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真的,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

  “不過,華生,當我問自己這個問題時,我也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幫他,否則他不可能逃脫。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地方,華生,你覺得自己就是個入侵者。不過,我想,英國的利益一定也得到了某些西藏人的支援。我一路追尋著曼寧而來,我們倆的任務基本一致。這幾個主要人物,曼寧也應該認識。那些普通人中一定有朋友。”

  就這樣,福爾摩斯想到了那個來自加德滿都的小個子商人格拉夏,也許他能給自己一些有用的資訊。當時差不多已經是黎明時分了。珀瑪公主回去休息了。福爾摩斯吩咐婆那·羅把拉斯特科夫送到中國辦事大臣那兒去,然後,他回到了格拉夏的住處。格拉夏正坐在一個小房間裡,仔細檢查著前兩天他的助手普什卡拿來的帳本。格拉夏抬起頭,對福爾摩斯說:“我們喝杯茶吧。”

  “我需要您的説明,”福爾摩斯說,“我得找到曼寧。”

  “喝杯茶,就十分鐘。”格拉夏說著,噴出一口煙,沒有正面回答福爾摩斯。

  他們呷了一口茶,不是西藏的鹽茶而是印度的熱奶茶,福爾摩斯邊喝邊從容不迫地踱步。然後,格拉夏站起來說:“你來。”

  福爾摩斯跟著他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小院子裡。院子一邊有一尊巨大的石菩薩像。格拉夏把他帶到像後的牆前面,那有一扇小門,並沒有刻意遮掩,但也不易被發現。格拉夏打開門。福爾摩斯把腰彎得極低,跟著他鑽進門,當他再直起身時,已經到了一間並不寬敞卻很舒適的房間裡。在房間的另一頭,坐著一個形容枯槁、身體瘦弱的男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他正是威廉·曼甯爵士。福爾摩斯滿懷感激而驚訝地看著格拉夏。格拉夏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威廉爵士,”福爾摩斯說,“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實際上,我曾想過您也許已經死了。我從倫敦帶來一封信,看了信,您就知道我是誰,又為什麼來這兒了。”

  曼寧接過信,打開信封,憂慮不安地讀起信來。他讀著信,福爾摩斯發現,他的臉色逐漸輕鬆下來。

  “這麼說,福爾摩斯先生,”曼甯說,“您跟隨我而來。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的任務徹底失敗了。有幸撿回一條命,就要感謝上帝,我要走了。我沒機會見到攝政王,但他同意讓我秘密離開,只要我不對外面的任何人說來過拉薩,並保證絕不再回拉薩。”

  “但您可以對我說。”

  “真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呆在拉薩的這段日子,我受盡折磨,但現在似乎都記不起來了,甚至是一些大事。一年前,我到了這裡,一路的艱辛,您也經歷過,忍受病痛,筋疲力盡,但終於到達了禁城拉薩,我還是感到滿心歡喜。我受到一位布達拉宮官員的接見,他把我帶到住處,我把寫有我使命的信件遞給他。我又給總督大人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到了,但他們不許我跟外面的世界有進一步的聯繫。”

拉薩特使(8)

  曼寧說,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召見的消息。在他的住所前,有一個士兵時刻監視著他的行動,他抗議了好幾次。有一天,他被告知攝政王總有一天會見他的。但是,這次見面始終沒有到來。四個月以後,曼寧變得有點不安分起來,甚至有些挑釁。有一次,他未經通報就闖進一個高貴喇嘛的官邸,要求他幫助安排自己跟攝政王見面。他猛敲桌子,大聲叫喊,但他的怒氣只換來了那個喇嘛尷尬的笑容和窘迫的神色。他回了家,兩手空空,覺得受到了羞辱。以前他對西藏人態度友好溫和,現在,他變得狂躁不安。

  “我到這兒後不久,”曼寧繼續說,“就遇見了珀瑪公主,我愛上了她。但她已經結婚了,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深藏於心。我非常尊敬她的丈夫。他驍勇善戰,負責守衛西藏東部邊境,平定叛亂,抵抗入侵。入侵者並未宣戰,但卻頻繁出擊。不幸的是,他在康巴的一場戰鬥中陣亡。珀瑪傷心欲絕,那段日子,我成了她的支柱,我竭盡全力幫助她。終於,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我們兩人都沒想到的是,自從我來到拉薩,拉斯特科夫就一直在注意我,當他得知我們倆的關係後就告訴了多吉洛夫,多吉洛夫以此為藉口把我抓了起來。整整兩個月,我被關在布達拉宮的地牢裡,後來又被帶到懲罰園,在那兒,我惟求一死。我的手臂直直地被綁在刑架上,頭上還罩了一隻鐵籠子。我根本無法進食,也沒有人給我吃點或喝點什麼,除非偶爾有人憐憫我一下。珀瑪想救我出去,但失敗了。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後,多吉洛夫想方設法要置我於死地,這樣,就可以加深我國政府的危機。儘管珀瑪也不許進入懲罰園,但有一天晚上,她還是來看我了。由於疼痛和饑餓,我當時已經神志失常了,我只記得對她說了再見。我一定是暈了過去,後來的事我一無所知,等我醒過來後,就到了這個房間裡。我知道,在我奄奄一息之時,有人把我從那個可怕的牢籠裡救了出來,並帶到了這裡。非常感謝格拉夏對我的照顧,我的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現在已經接到了儘快離開這裡的書面命令,這是對我此行的惟一報償。我辱沒了使命。”

  曼寧說著自己的故事,福爾摩斯聽得津津有味,很清楚,當初要殺死曼寧,這多半是多吉洛夫自己決定的,但現在已經被廢除了。

  福爾摩斯稍停片刻,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了那顆他從禿鷹那裡得來的銅紐扣。“這一定是您的。”他說。

  曼寧好奇地端詳著那顆紐扣,然後說道:“不,這不是我的,儘管有那兩個相同的首字母,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福爾摩斯笑了,因為他最初看見這顆紐扣時的想法現在變成真的了。曼寧並不是這出西藏大戲的主角。他頂多是個受害者,以前還有很多事件被別人操控著。這一連串出人意料的情況本身說明了問題,福爾摩斯意識到了西藏所發生的事情,他知道他得採取行動。

  福爾摩斯相信,曼寧現在呆在西藏最安全的地方。他走出那間小屋,回到格拉夏的房間。他請求格拉夏再幫他一次忙。福爾摩斯直視著格拉夏的眼睛說,他決定當晚就去布達拉宮面見攝政王。格拉夏疑惑地看著他,然後笑著說:“您真是個聰明人,知道得可不少。”

  格拉夏咧開嘴大笑起來,他告訴福爾摩斯一條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布達拉宮的捷徑。午夜過後,衛兵一般都睡著了,看守北門的衛兵最懶。福爾摩斯打扮成一個喇嘛,輕而易舉地就進去了,裡面衛兵很少,每兩個小時才有一次巡邏。格拉夏給福爾摩斯展示了宮殿的結構圖,並把大喇嘛和攝政王的住處指給他看。格拉夏還給福爾摩斯提供了各種偽裝所需的道具,包括一件合身的喇嘛長袍。他還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了我們故事開頭提到的那把金刀。

  “請把這個帶上。您或許需要它……”

  福爾摩斯滿懷感激地收下了,他隨身沒有任何武器,如果遭到攻擊,這把刀起碼讓他有還手的餘地。

  “您一進去就向攝政王出示這把刀。”格拉夏說。

  對福爾摩斯來說,接下來的一天過得很快。然後,夜深人靜之時,福爾摩斯換上喇嘛長袍,離開了格拉夏的住所,迅速穿過拉薩漆黑的街道,來到布達拉宮腳下。他從西邊的圍牆一直摸索到北邊,然後發現有一段狹窄的石梯通到宮殿的入口。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一片寂靜。福爾摩斯飛快地爬上石梯,悄無聲息。他驚喜地發現,門竟然沒上鎖,一直通向一段走廊,走廊的牆上每隔一段就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個喇嘛念著經走過,可能太聚精會神了,他什麼也沒注意到。

  接著,福爾摩斯聽見,從前面不遠處傳來了西藏喇嘛喃喃的誦經聲。他猜想可能自己已經接近大喇嘛的住處了。格拉夏的指示簡直準確無誤。他明確地告訴福爾摩斯,在二樓誦經室的隔壁就是攝政王的房間。攝政王一個人睡在那裡,也沒有守衛。

  福爾摩斯經過喇嘛們的誦經室,來到攝政王的房前。他打開房門,看見書桌上點著一盞搖曳的油燈,一個人坐在那兒冷漠地注視著他,一點兒也不出乎意料,那人就是西藏偉大的攝政王次仁。

  他們對視著,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兩人都一言不發。福爾摩斯走進房間,坐到攝政王的對面,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把刀放到他們中間的地板上。

  “幹得不錯,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用英語說道,從容而謹慎,“您的表演簡直出神入化。這麼多年來,我們一點也沒有料到,在西藏政府高層還有我們英國的朋友。”

  對方沒有立即應對。攝政王泰然自若,以至於福爾摩斯一度懷疑自己推斷錯了。但是,那位老人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容,福爾摩斯看見他的嘴唇有點不聽使喚,仿佛這種語言他已經有數十年沒有說過了一樣。

  “你是誰?”攝政王慢慢地冒出幾個詞。這句話語法正確,但福爾摩斯聽見的是一種遙遠的口音,那個聲音至少有半個世紀沒說過英語了。

  “我是誰並不重要。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此行的目的相信已經有人向您通報過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已經死了。”攝政王用一種強調的口氣說。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真沒有想到,即使遠在拉薩,也聽說了我的死訊,更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像您這樣在多年以前就已經死了的人,居然也相信。我們兩個英國人,成功製造了自己的死訊,讓世人相信我們已經消失了,現在竟然一起坐在布達拉宮裡,這簡直不可思議。”

  “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巧合而已,”攝政王表情困惑地說,“我比你早死了近五十年,你打算死多長時間呢?”

  “倘若我們達成協議互相不揭對方的老底,我打算無限期地維持現狀,至少要等到我消滅了幾個罪魁禍首以後,他們有的跟我有私人恩怨,一心想置我於死地。還有幾個就藏在這兒,您應該知道。”

  “我知道這些西方的罪犯就在這兒,非常討厭。至於你,我會守口如瓶。你可以繼續扮成西格森先生,只要你願意,你在西藏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各方面我都會盡力幫你的。歐洲和美國的烏合之眾都聚集到西藏來,這一直是我的心頭之患,我也一直在設法阻止他們進入。不過,有的時候,有他們在倒也有點用。”

  說到最後幾句話,他笑了起來。

  “比如說薩克威爾-格林姆斯。”福爾摩斯說。

  “沒錯,薩克威爾-格林姆斯,當然。不過,我說的還包括多吉洛夫和拉斯特科夫在內。有很多雇傭兵都樂於假扮他人。西藏是一塊偽裝之地,在這裡,眼見也不一定為實。偽裝之城拉薩,大家不是都在大聲疾呼嗎?……每個人都有一副偽裝。”攝政王說。

  他停了停,然後繼續說:“當然,我來的時候也有偽裝,只不過時間一長,假的就變成真的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被捲入了西藏政治之中。我沒有推卸我肩上的責任。等到現在的大喇嘛一成年,我的任務也就結束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努力避免西藏落入鄰國之手,我還指導年幼的大喇嘛如何在政治上維持獨立。但我不知道,這種神權政治在將來能否保障西藏的獨立。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些年來我與英國保持著友好而中立關係的原因。長遠來看,我多年的努力可能效果甚微。俄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都蓄勢待發……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你是怎麼識破我的身份的?我幾乎瞞過了所有人,所以應該是你自己猜出來的。”

  “在我看來,最微小的細節往往就是問題的關鍵。”福爾摩斯說。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那顆紐扣,遞給攝政王。

  “啊!”老人大叫道,“這是我的錯,不過我覺得很有必要。可是,我還是想聽聽你是怎麼推測出來的。”

  “事情並不難猜。”福爾摩斯對攝政王說,“我的方法是基於對細枝末節的仔細觀察,這顆紐扣本身微不足道。上面有首字母‘WM’,和威廉·曼寧的縮寫一致。但是,再看看殘留在上面的那截線頭,看上去有點兒古老,這讓我覺得這顆紐扣和縫著這顆紐扣的那件外衣應該是本世紀初的產品。你還會注意到,紐扣內側刻有製造商的名字‘羅林斯公司’,這家公司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如果這是曼寧外衣上的紐扣,那麼那件外衣一定是一件裝飾華麗而過了時的衣服,但我聽說曼甯衣著樸素莊重,兩者相去甚遠。當我看見那件外衣穿在死人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時,我知道出了差錯:這樣做是故意要讓人把薩克威爾-格林姆斯錯認成曼寧。可誰能做到這一點呢?誰擁有這樣的權力?誰又可能有一件這樣的外衣?這時,就需要回顧一下西藏近期的歷史了,歷史的大畫面和這些細微之處正好相符。與多吉洛夫的願望相反,過去幾十年來,西藏的政策或多或少都跟隨著英國的要求。如果這不是偶然的,而是出於西藏政府高層某人的主觀意圖呢?也許那個人就是攝政王呢?也許攝政王並不想讓曼寧死而只是想讓他離開呢?也許攝政王親自安排曼寧死裡逃生,又把那件外衣穿在垂死的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以掩人耳目呢?”

拉薩特使(9)

  福爾摩斯停了一下,慢慢地說:“也許攝政王是個英國人呢?這個想法是不是太荒謬了?是的,很荒謬,但如果是真的,那這個英國人可能是誰呢?誰符合歷史記錄而名字的首字母又和紐扣上的一致呢?我馬上想到了早期的冒險家麥克羅夫特,但他的名字是克萊門特①① 英文為Clement,首字母為“C”。,所以有點問題。然而,麥克羅夫特死因不明,讓人印象深刻,那個法國著名的修道士和旅行家于克神甫在一篇日記裡曾經無意間提到過‘他即將離開西藏時死了……,我們就知道這些……’。這些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現在把它們說出來卻費了這麼長的時間。”

  “夠了!”攝政王打斷了福爾摩斯,“幹得不錯,福爾摩斯。怪不得你這麼快就名聲顯赫了。你一定猜到了,那件外衣不是我的,而是我父親威廉·麥克羅夫特②② 這個名字的英文首字母為“WM”。的,當然即將離開西藏時我並沒有死。我把克萊門特的檔留在一個死去朋友的身上,然後偽裝一番,跟著一群內瓦商人回到了西藏,他們的頭兒是達瑪·蘭特納,也就是格拉夏的父親。你放在我們面前的那把刀就是達瑪·蘭特納從凡婁克的屍體上取回的,而凡婁克就是刺殺我親生父親的兇手。達瑪知道我的底細,但他守口如瓶,並把刀還給了我。後來,作為友誼的禮物,我又把刀送給了他的兒子格拉夏,格拉夏也成了我的知己。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呆在西藏,變成了個西藏人。我在這兒的生活當然相當奇特,有一天我會講給你聽的。”

  攝政王搖了搖鈴,兩個衛兵帶進來一個人,那人手腳被縛,嘴裡還塞著東西,燈光雖然昏暗,可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那是多吉洛夫。攝政王站起來走過去,把多吉洛夫嘴裡的東西掏出來,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我已經忍了你很多年了,多吉洛夫。”攝政王用藏語說,“我一直忍受著你的殘忍和愚昧,因為那對我的宏圖大略還有用。不過,以後沒用了。你現在就得離開西藏,永遠別再回來。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把你送到俄國邊境。不許再來西藏,否則以死論處。”

  多吉洛夫企圖掙脫繩縛,但無濟於事。他一言不發,一掌之辱讓他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他惡狠狠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然後就被帶了出去。福爾摩斯再也沒見過他,但後來聽說,他企圖跨越邊境再次入藏,被士兵當場擊斃,他一生為非作歹,終歸一事無成。

  “我想,福爾摩斯先生,”攝政王說,“考慮到這裡政治形勢的複雜性,我們今後越少見面越好。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會為你的動植物研究提供一切便利,順便也消滅一些目無法紀的來訪者。”

  “我同意。我們可以通過一個人互相聯繫,在拉薩,這個人我們倆都信得過。”

  “格拉夏。”攝政王說。

  “是的,”福爾摩斯說,“就是格拉夏。”

  福爾摩斯停下來點燃煙斗。

  “故事太吸引人了,福爾摩斯。”

  “的確是,華生,還有一些事我應該告訴你。威廉·曼甯爵士和珀瑪公主離開了西藏,現在一起住在倫敦。我還看見過他們。不幸的是,多吉洛夫的同夥拉斯特科夫跑了,讓我懊惱的是,以後我還得對付他。我自己又在拉薩呆了兩年,不但將一些罪犯繩之以法,而且協助維持我國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微妙關係。兩年後,我離開西藏,繼續我的東方之旅,最後還是回家來了。在我旅程的最後階段,我得知,新的大喇嘛執政不久攝政王就去世了,這讓我非常難過。”

  “關於麥克羅夫特自己的生活,您知道多少,福爾摩斯?一個英國人是怎麼變成一個西藏攝政王的?”

  福爾摩斯走到書桌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份舊手稿。

  “親愛的華生,這是我臨走前麥克羅夫特給我的,是他在西藏生活的自述。也許你會感興趣。你會發現他是一個最具傳奇色彩的英國人。直到我出發前,他才把這些東西交給我。作為一篇說明性的後記,還是很有價值的。你會發現我們兩人的回憶有一些不同。不要試圖化解這些矛盾,因為我們倆的意圖本不相同。”

  說著,福爾摩斯笑了笑,我知道,他總是認為我只需要寫出最基本的要點,能說清楚觀察和推理的原則就行了。我也朝他笑了笑,但什麼也沒說,開始讀起手中那本薄薄的冊子來。

  那是一本古老的印度筆記本,後來我得知這種本子產自印度中部省份的印多,在孟買可以買到。紙頁是亮黃色的,平滑柔和,封面則用一塊緋紅色的布做成。本子上系著一根白色的帶子。我解開帶子,翻開書,開始閱讀。字跡優雅,但已經過時了,而且寫字的手顫抖搖晃。全文如下:

  葛通次仁的日記

  本人,葛通次仁,西藏攝政王,今年八十五歲,在此簡要記下我一生的經歷,也許有人會感興趣。我把這份記錄託付給我的朋友霍華德·西格森,從此以後,這本日記就屬於他了。我死以後,他有權以任何形式出版,只要對西藏和西藏人民無害。

  我這一輩子很長,雖然我不是出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我卻在此度過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多年以來,我極少有機會聽到或說到英語,所以要我用英語寫作,我覺得很有難度,拿筆的手也顫抖起來,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已經老了,還因為用英語我思維緩慢,搜索枯腸才能從恍惚的記憶中找出需要的詞彙。

  我生於1810年,是家裡的獨子。我父親名為威廉·麥克羅夫特,他是康沃爾郡的一名水手,娶了一個叫簡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本是堂兄妹,但容貌並不太像。我對母親的記憶很少,因為她生下我後不久就去世了。我出生時,父親只有二十一歲,他們沒有別的孩子,就把我託付給他的堂姐,也就是我母親的姐姐、我的姨媽。她和丈夫及家人住在倫敦,房子不大。他們對我關懷備至,我也愛我的姨媽和姨父,把他們當成親生父母。

  從姨媽那裡,我對我的母親有了一點瞭解。據說,她長得很美,高個子,橄欖色的皮膚,長長的黑髮,通常用一根發帶系在腦後,有時也披散著。他們說我長得很像我母親。姨媽記得我剛出生時,滿頭黑髮,就跟我媽媽一樣。說到我們的家史,姨媽說,我的曾祖父叫歐甘奇古克·布蘭德福特,有美洲印第安人血統,他和一個威廉·布蘭德福特的人一起來到英格蘭,那人是麻塞諸塞灣公司裡一個管理普利茅斯僑民的人。歐甘奇古克姓了布蘭德福特的姓,並留在了英格蘭。我母親的深色皮膚就源自歐甘奇古克,她又遺傳給了我。至於歐甘奇古克,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印第安酋長的兒子,殖民者稱呼那個酋長為菲力普王,但是他的族人都叫他梅塔科梅特,瑪沙索愛特之子。家裡人推測,麥克羅夫特這個名字就是來自梅塔科梅特。

  五歲前,我很少看見我的父親,因為他總是出海。喪妻之痛似乎從未平息過,他後來向我袒露心跡,母親的死讓他不斷地四處漂泊。只要順路,他就會來看我,我熱情地期待著他的到來,這樣我們就可以長時間在城裡逛悠,我走累了的時候,他就背著我走。

  我八歲的一天,父親對我說,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出海。他向我姨媽保證說好好照顧我,然後就帶著我上路了,我們坐上一艘大型護衛艦駛向了美國。因此,年幼的我踏上了前往新世界的征程。對於那次航程,我只記得剛出發不久我就病了。一連好幾天,我們遇上狂風巨浪,我的病也一直沒有減輕。

  當我們到達北美大陸時,空氣中彌漫著松樹的氣味,雲開日現,我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陽光。船停靠在波士頓,第二天我們上岸了。三個星期後,我們再次揚帆遠航,南下去了紐約,於是,我父親決定留在紐約不再回英格蘭。不過,剛過了幾個月的定居生活,我父親那不安寧的本性又躁動起來,他決定去美國別的地方尋找發財之路。我們向西行進,一路上經過了賓西法尼亞、俄亥俄以及伊利諾斯,越過墨西哥邊境,最後到達了加利福尼亞海岸。在那兒,我父親轉行當了農場工人,給一個富裕的紳士照看家畜。但只幹了一年,我父親對大海的嚮往便讓他無法繼續下去。就這樣,我們在美國呆了大約四年,父親帶上我又出海了。這次,我們穿越太平洋,途中在日本的三維治島稍作停留,然後到達了中國北部沿海一帶。最後,我們從香港去了澳門、新加坡,在新加坡,父親找到一份船上的工作,回到了英格蘭。

  這時,我已經十二歲了,我父親三十三。我們親密無間,就像是兩兄弟,形影不離。但是,父親決定送我去上學,所以他想把我再次託付給我的姨媽,讓她給我請一位老師,但是我不想讓他離開我。這樣,他跟我一起住了一年,我學了英語、希臘語、拉丁語,還有數學。

  那一年裡,我父親結識了一個波斯商人,他在裡海沿岸做生意。他叫巴紮米先生。他看中了我父親豐富的經驗和強壯的體魄,雇我父親作他在倫敦的永久代理商,這個職位收入頗豐。不過,必須先在波斯大布裡士的公司辦公室工作一年。考慮到路途艱辛,父親不願帶我同往,但我堅持要跟他一起去。我們坐船到君士坦丁堡,上岸後繼續前行,越過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的土耳其邊境,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巴紮米先生差不多把一切都給我們安排好了。我們住進一棟帶走廊的大平房,陽光普照,房間非常舒適。外面還有一個漂亮的花園,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什麼都不缺。他還為我請了一位當地的老師,很快,我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波斯話了。

拉薩特使(10)

  一年後,巴紮米先生並沒有讓我父親回倫敦供職,而是問他是否願意去孟買工作。我父親並不願意,但是想到巴紮米先生給我們的關懷和機會,他還是同意了。幾個星期後,我們結束了在波斯恬靜安寧的生活,出發前往印度。三個星期後,我們到達印度。巴紮米先生已經吩咐過他的代理人,因此我們受到了很好的迎接和款待。

  我們到達印度後不久,我的生活發生了永久性的改變,開始了我持續至今的奇特經歷。我父親的工作之一就是和北方,特別是喀什米爾的商人,建立聯繫。因此,有一天,我們從旁遮普登上一列擁擠的火車,去了婆塘科特,開始了前往喀什米爾首府斯利那加的長途跋涉。路上,我們遭到了一幫歹徒的襲擊,我父親被殺死,我也受了重傷。我只記得有人從背後給了我一記悶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後來,我們被一群回家途中的喀什米爾商人發現,他們救了我的命,並把我父親的遺體送到斯利那加,安葬在一處英國人墓地裡。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把我帶回家,在他家人的精心照顧下,我最終痊癒了,但是,至少有一個月,我得了嚴重的健忘症。當我完全康復以後,那些商人把一切都告訴了我。父親的死讓我悲痛欲絕。他們說,襲擊我們的是凡婁克一夥人,他是喀什米爾一帶最殘忍的強盜,人人談之色變。

  我發誓要替父報仇。父仇一天未報,我就一天不得休息。為了找到那夥盜賊,我留在了喀什米爾。我已經十四歲了,身體結實,而且還會長得更加強壯。我把發生的一切變故都告訴了巴紮米先生。他極力想說服我回到波斯。但在我堅拒之下,他大發慈悲之心,把我父親的撫恤金作為一件慷慨的禮物給了我,並轉帳到印度的一家銀行,這樣我就可以利用這筆錢找到那夥強盜。

  凡婁克一夥燒殺搶掠,肆無忌憚,以至於公司委託一支特遣部隊來到喀什米爾逮捕他們,於是,凡婁克一夥很快就放棄了喀什米爾。他們躲進山裡,音信全無。我呆在喀什米爾等他們的消息,但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特遣部隊留了下來,看起來真是震懾住了凡婁克一夥,他們幾乎再也沒出來作過案。

  我等了將近一年,然後決定跟著我的喀什米爾朋友們去拉薩。現在,除了波斯話,我還會說一點喀什米爾話,這樣旅行起來不會太惹人注意。從斯利那加出發,旅行線路是大家已經走慣的那條,所以我們沒遇上什麼麻煩就到了拉薩。我很快就熟悉了西藏人和這個地方。我常常離開拉薩去比較偏遠的地方旅行,在安多和康巴跟犛牛和牧羊人呆上幾個星期。當我們的商隊要返回時,我決定留下來。跟我的喀什米爾朋友告別後,我繼續我孤獨的旅程。最後,我到了安多,住在一個小山村裡,並受到村民的熱烈歡迎。我跟一個叫葛容的人住在一起。葛容只比我大兩歲,他有一個妻子和三個孩子。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和葛容成了親密的朋友。

  就這樣跟西藏人一起生活了五年後,我決定回到印度。當時,我差不多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西藏人,想起以前的生活簡直恍若隔世,但是我心中許下的為父報仇的誓言卻一天也不曾忘記過。一天,我把這個堅定的信念告訴了葛容,他成了惟一的知情人。他告誡我,並勸我放棄這個復仇計畫,認為那不值得。他說,殺生,違反了佛教教義。我試著忘掉這個想法,但胸中的復仇之火卻無法熄滅。我打算先回拉薩,再作計議。臨行前,葛容送給我一把黃金刀柄的刀,作為我們友誼的紀念。他說這把刀在朋友之間傳遞已經很多年了。據他所知,這把刀從來不曾用於憤怒或暴力,儘管它是把鋒利的武器,但卻常常能平息主人的怒火。我接過刀,真心地謝謝他,但我的怒火卻沒有因此而平息。

  到達拉薩後,我得知凡婁克一夥已經又開始活動了。一支商隊在來拉薩的途中遇襲。由於一支英國特遣部隊的頑強追擊,凡婁克一夥只好逃離印度,他們跑得比士兵更快,並找到了西藏這塊安全之地。據說,他們就駐紮在古城古格附近。

  我立即決定去古格,因為我預感到命運之神正在指引我實現復仇的計畫。我加入一支商隊向西走去。商隊的首領是一個富裕的拉達克商人,他不願意冒險,雇傭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護衛隊,成員主要是從西藏東部地區退伍的士兵。一開始,我們沒遇到什麼麻煩,五天后,我們在古格城南外住了下來。但是隨後就遭到了襲擊。那夥強盜以為我們又是手無寸鐵的商隊,所以朝我們連發一梭子彈以示警告,也沒有隱蔽。他們一齊出現在我們面前,要求我們投降。凡婁克本人則得意洋洋地騎在馬背上。而我們的步槍手早就做好了應付一切突發事件的準備,他們不失時機地開槍射擊,那夥人傷亡慘重。他們驚慌失措,四下逃竄,但大部分還是被擊斃了。凡婁克一見大勢不妙,溜下馬背。他步履蹣跚,企圖召集他的人,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追著他,僅有的武器就是那把金刀。我將他擒住,他和我展開了肉搏戰。儘管他有傷在身,但還是異常兇猛,我完全是靠了復仇的決心才最終將他制服。我一刀刺進了他的胸膛,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斷了氣。

  當時我一定是昏了過去,當我再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死人堆裡,只有我一個活人。商隊已經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凡婁克的屍體就在我身旁,黑夜中,他雙目圓睜,盯著我,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嘲弄與痛苦。我做了什麼?我殺死了自己的仇人,可他盯著我的眼神說明他並不服氣。他斷氣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是誰,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大笑。我對自己說,我為世界消滅了一個魔鬼,想以此來安慰自己。但在夜幕之下,我竟然覺得十分空虛,多年以來揮之不去的復仇計畫現在終於實現了,但我覺得毫無意義。

  我沉沉地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覺得自己頭腦清楚,自從父親去世後這還是第一次。凡婁克現在只是一具腐爛的屍體。那把刀我沒有從他胸口拔出,讓別人去拔吧。我決定不再回到我從前生活過的世界中去了,不去印度、波斯,也不回歐洲。我打算在西藏度過餘生。克萊門特·麥克羅夫特過去十年已經淡出於人們的視線,現在他將不再存在了。我找到一具已經面目全非的屍體,那人和我差不多高,我把自己的證明文件放進他的外衣口袋裡,然後一直向東朝著拉薩走去,我重新開始了我的西藏生活。

  一路走來,漫長而孤獨。最後,我終於走到了拉薩。有一次,我在市場上無意間聽到了一個叫克萊門特·麥克羅夫特的年輕英國人的死訊。他的屍體和證明文件被一支拉薩商隊的首領發現了,那人叫達瑪·蘭特納,來自加德滿都。除了那把金刀他還給了我以外,其他所有的東西他都交給了吉而斯拜上校。吉而斯拜少校率領一支英國特遣部隊追蹤凡婁克一夥一直追到了西藏,他就地掩埋了所有的屍體。我返回安多,幾乎沒人知道我的過去。

  我就走了一個月,但那裡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場流行性霍亂席捲了全村。我的朋友葛容死了,只有他妻子和一個孩子巴桑還活著。但他們身體虛弱,食不果腹。我花了好幾天才把他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經過我一個星期的細心照料,他們基本恢復了體力,脫離了危險。

  因為我救活了巴桑和他母親,於是,我開始拯救其他人。我告訴他們的頭人我打算在這兒長久居住下去,他表示歡迎,說我應該娶巴桑的母親為妻。我和他母親之間此時已經彼此有了好感,所以很快就同意了。於是,我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在安多放羊為生。

  這樣的生活我一過就是三十年。巴桑長成為一個強壯而英俊的小夥子,他參加了西藏軍隊。我和他母親又生了幾個孩子,後來她又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讓我們想起了葛容,於是,我們就給他取名叫葛容。我們叫他丹增葛容。丹增從小就有些與眾不同,他聰明過人,身體比較早熟。我老來得子,這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禮物。

  就在丹增出世的那一年,我們聽說大喇嘛,也就是所謂的達賴喇嘛圓寂了,人們開始尋找他的轉世靈童。讀者應該都知道,所有的西藏人都相信,已故喇嘛的靈魂會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通常是一個孩子,一定要找到這個孩子,並進行認定。然後這個孩子就被任命為新一世的大喇嘛。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找尋,負責尋找轉世靈童的喇嘛們遇到了重重困難,讓他們十分沮喪。一次又一次,他們都以為已經找到了大喇嘛的後世,但最後一個階段總是讓他們灰心失望。這樣,幾年過去了,大喇嘛的轉世靈童始終沒有找到。

  尋找轉世靈童的工作已經開始三年了,有一天,我們村裡來了三個喇嘛,他們年紀比較大,在黃帽喇嘛教派裡地位很高。他們聽到傳聞說,安多附近有一個叫丹增的孩子非常聰明,所以他們聞風而至。他們到我家,說明來意。當時丹增正跟一些小朋友們在玩,他一見他們就像看見了老朋友,笑著跑向他們。他只有四歲,但我們覺得他突然超越了他的實際年齡。我們一起走進屋裡,詢問開始了。那些老喇嘛帶來了一些前任大喇嘛的私人物品,他的羽毛筆、一個銀制的小鈴鐺、一本蒙格勒蘇特勒手稿和一尊德塔戈德的銀像。丹增好像認識這些東西,說這都是他的。那三個喇嘛受到了鼓舞,不斷地向我的兒子提各種各樣的問題。而他的回答也讓他們非常滿意。最後,他們要求看看孩子的腳是否與前任大喇嘛的一致。他們一邊看著我們,一邊拿出一雙天鵝絨的拖鞋,說前任大喇嘛的腳比較瘦,跟一般西藏人的不同。其中較年長的一個笑著對我說:“西藏人的腳踩在地上是平的,有三個腳趾頭等長,就像磚一樣平直,但看看這雙鞋,那樣一隻腳怎麼也穿不進去。以前的大喇嘛我們都叫他雅利安菩薩,他有一雙雅利安人的腳,就像佛祖的腳一樣。讓我們看看你兒子能不能穿上這雙鞋。”丹增伸出腳來,他們就給他穿上那雙鞋。竟然合腳極了!那三個喇嘛立即一齊起身,向丹增鞠躬行禮,因為他已經通過了所有的測試。他們讓孩子先出去,接著跟我和他母親聊了很長時間,主要是詢問關於孩子的出生時間和情況等。然後,他們又去外面跟其他一些村民交談,並察看了地形,看是否與大喇嘛去世前說的轉世地點一致。他們一小時後回來告訴我們,他們認定丹增就是轉世活佛。他們非常肯定,甚至沒進行通常的儀式就叫我們跟他們去了拉薩。丹增就是新一任大喇嘛,由於證據確鑿,法定的宗教認定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緊跟著就舉行了就任大典。

拉薩特使(11)

  就這樣,在安多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裡,在我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後,住進了布達拉宮,作為大喇嘛的生父,我身居西藏高層的要職。在孩子未成年以前,主要由攝政王負責處理事務。以前的攝政王是一個叫仁瓊的老人,他兩年後去世了,我被選為他的繼任者。

  那時,我對西藏政府的內部事務已經瞭若指掌了,也瞭解到喇嘛和普通信徒與貴族、農民和遊牧民之間存在一些矛盾。與此同時,外國勢力的滲透也開始威脅到這個國家的安寧。南邊,英國政府一再要求允許他們的商人向西藏出口最令人痛恨的外國商品——酒、鴉片以及槍炮。我極力阻撓,但英國的威脅卻越來越大。我發現日俄勢力逐漸抬頭,可與英國一較高下。但是,我很快就意識到,對西藏的獨立以及西藏人民的利益來說,這兩國同樣危險,因為它們急於想把英國趕出亞洲,兩家好瓜分戰利品,這也包括西藏在內。只有中國不用擔心,因為雖然清政府在拉薩派駐了辦事大臣,但是中國國力日衰,我可以對他們不理不睬,除非用得著他們的時候。

  於是,我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要維護西藏的獨立,避免強國的勢力紛爭。我很早就決定要教育我的兒子,讓他成年後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些問題。這樣,我就為西藏留下了一個領導者,他足以應對下個世紀的狂風暴雨,而這場風雨遲早會席捲西藏。

  我攝政期間的第一次危機出現在1891年。當時大喇嘛還很年輕,而我已經八十一歲了。俄國密探多吉洛夫討好了很多喇嘛以及日本帝國的密探,讓他入境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在一幫野心勃勃的西藏貴族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企圖與日本結成聯盟,驅逐中國的政治勢力,在包括中國西部在內的廣大地區恢復西藏的霸權。考慮到當時西藏的政治和軍事實力,後者簡直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這種想法在統治階級貴族中卻深入人心,我根本控制不住他們。在軍隊中,我安插了一些親信,包括我的養子巴桑,我派他去康巴平定暴亂,穩定和中國交界的邊境地區。但是,由於粗魯、自負以及對後果估計不足,一些西藏的軍隊首領自作主張地襲擊了一隊跨越邊境的英國商人。我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是多吉洛夫煽動的。他們的行動違反了雅浪條約,不僅招致了英國政府的抗議,而且在西藏內部引起一場信任危機。軍隊首領事先未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採取了行動。我立即逮捕了他們,並處死了反抗者。為了牽制日本密探的勢力,我同意多吉洛夫進入布達拉宮,讓他擔任哲學教師的職務。這樣做,我冒了很大的風險,因為這就意味著助長了俄國的勢力,但這樣我的情報人員也可以更密切地監視他的行蹤。我決定等對付了這個特務以後再來處理英國的抗議。我估計,不管商人遇襲事件在英國議會會引發多大的波瀾,在局勢進一步惡化以前,英國政府還不至於入侵或攻擊我們。

  我的猜測一點沒錯。英國人怒不可遏,但他們還是採取了權宜之計,派來了一位叫威廉·曼甯的特使。他到達拉薩時,局勢已經非常危險了。當多吉洛夫得知英國派來一個外交特使後,他非常失望,他期望的可是一場戰爭。他決定殺死曼寧,將他毀屍滅跡,並宣佈西藏向英國政府正式宣戰。知道他們的陰謀後,我把曼寧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兒他受到嚴密的保護。那房子是我的養子巴桑的,還有他的妻子珀瑪公主。除了他們兩個,沒人知道曼寧的下落。

  多吉洛夫一度受挫,但是沒多久,他的密探就發現了曼寧的藏身之所。看守的衛兵個個都很彪悍,曼寧本無性命之憂,但是事情發生了災難性的逆轉。珀瑪公主的丈夫巴桑在康巴的戰鬥中陣亡,消息傳來不久,曼甯便向公主表白了愛意,並向她求了婚。不知何故,這件事被公之於眾,遭到了人們的普遍反對。多吉洛夫跑來見我,公開指責英國特使的出現,而且告訴我一大群人聚集在大昭寺前抗議這個西藏女人和英國男人的結合。我頒佈了一道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曼寧這個名字以及跟他有關的一切。我不得不把曼寧安排到布達拉宮裡面,並給了他細緻的照顧。他在這裡呆了幾個月,人們逐漸淡忘了他。與此同時,英國政府已經來了好幾封信詢問他的情況。我下令不予回復。但是,在拉薩突然又出現了一名外交官,這次是一個挪威探險家和博物學家,叫霍華德·西格森,也負有秘密使命。我拒絕正式接見他,但我得知他此行是為尋找曼寧而來。很明顯,這是英國發動軍事進攻前的最後一次出使。現在,有兩個英國外交官需要我的保護,以免遭到多吉洛夫一夥的毒手。

  我決定鋌而走險,這不僅可以保護西藏,而且可以保全我攝政王的威信。無論如何,我要保住曼寧的性命。事實上,我已經意識到,他必須儘早離開西藏。不過,要讓他活著離開,我得設法使多吉洛夫相信他已經死了。我發佈一份密報,故意放風給他們,說曼寧受到西藏法庭的審判,被判處了死刑,根據西藏的法律,他已經被送到了懲罰園,直至最後死去。他們還獲悉,如果願意,可前往認屍。

  我立即將曼寧轉移到懲罰園,放進彎曲的竹籠裡,那是西藏人想像出來的最恐怖的東西之一。我的初衷並不想讓他死,但是,幾天後,我的探子告訴我他快不行了,於是,一天夜裡,我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跟他調了包,那人是個臭名昭著的罪犯,從倫敦來,不知如何潛入了拉薩。格林姆斯在一次打架鬥毆中受了重傷,性命難保,而他長得竟然與曼寧十分相似。為了讓多吉洛夫和其他密探相信這個死人就是曼寧,我還想起我父親威廉·麥克羅夫特的一件舊衣服,上面的紐扣上有“WM”的縮寫。我把這件衣服穿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曼寧被秘密地帶到我的好朋友——內瓦商人格拉夏——的一處隱秘的地方。

  但是,我的計畫卻出了岔子。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死的那天晚上,我得知多吉洛夫派他的手下拉斯特科夫來確認曼寧之死,但卻被西格森制服並擒住。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跟曼甯掉包,我確信這能騙過多吉洛夫,但我不敢肯定也能騙過西格森,也不知道他發現後會不會洩露秘密。我決定立即採取行動。多吉洛夫、拉斯特科夫以及他們的同夥,還有西格森,都必須馬上離開西藏。我下令逮捕他們。在布達拉宮多吉洛夫自己的房間裡,我們找到了他,經過一番搏鬥,他終於束手就擒。但西格森並不在他的住處。

  我下令全城搜捕西格森,但他蹤影全無。我決定親自出馬,不惜耗費一晚上的時間。這位斯堪的那維亞特使足智多謀,我意識到他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特使或什麼博物學家,跟他自己說的不一樣。

  將近黃昏時分,我收到格拉夏的一張條子,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是個內瓦商人。條子上寫道:“西格森會去見您。我把金刀給了他。”看到條子,我大吃一驚,因為這意味著格拉夏把西格森當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於是,我下令停止搜捕,布達拉宮的警衛也可以放鬆一下,我交代下去,允許一個高個子的陌生人通行。我坐在書桌旁的地板上,等著跟他見面。我打起盹來,午夜時分,他終於來了。我們對視著,那一刻時光仿佛停滯了。我觀察著他的臉,他骨瘦如柴,鷹鉤鼻子,眼光異常敏銳。我覺得他很面善,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的照片或是讀過他的介紹。他直直地盯著我,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對我說的話:“啊,麥克羅夫特……”六十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的英文名字。然後,西格森對我公開了他的真實身份,他其實是英國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接下來的談話我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由此我得到了一個得力的幫手,我們倆也建立了長久的友誼。

  不過,我們的談話卻突然被多吉洛夫打斷了。他逃脫看守,沖進了我的房間,舉起槍來對著我們。

  “你們都不許動。”多吉洛夫用嘶嘶的聲音說,“進來以前我聽到了一點你們的談話。真是太巧了!這下不僅能除掉假攝政王麥克羅夫特,還可以同時幹掉冒牌外交官福爾摩斯!”

  多吉洛夫舉槍瞄準,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福爾摩斯一個箭步飛奔過去,將多吉洛夫一把按倒在地,那把手槍脫手朝我飛來。福爾摩斯用金刀抵住了多吉洛夫的喉嚨,但多吉洛夫的力氣也著實不小,反手抓住了福爾摩斯。多吉洛夫奪過金刀,正想刺進福爾摩斯的胸膛,就在這時,我扣動扳機,一槍射中了多吉洛夫的胸口,他倒地而亡,福爾摩斯從他手中把金刀拿了回來。

  “我又一次死裡逃生,親愛的麥克羅夫特,離萊辛巴赫瀑布那一次也沒過多久。我也許應該考慮一下改行。”福爾摩斯深吸了一口氣說,“但這一行卻能讓我懲凶除惡。”

  “他是我這輩子殺的第二個人,我並不想殺人。”我說,“但是這就是我的命。”

  我叫來衛兵把多吉洛夫的屍體抬出去。根據西藏的習慣,多吉洛夫的殘餘勢力將在當天晚些時候被送往靜地喂禿鷹,多吉洛夫的死和葬禮我也會通知俄國政府。那天,拉薩特使曼甯被人護送到印度邊界,他再繼續前往德里,最後回到英格蘭。他帶著我簽署的秘密檔,包括一份最近幾年的事件概述和一份希望與大英帝國保持友好關係的聲明。珀瑪公主在他動身後不久也離開了西藏,他們兩人在孟買會合,一同奔赴英格蘭。

  歇洛克·福爾摩斯又繼續在西藏呆了近兩年的時間,他的公開身份仍是斯堪的那維亞博物學家,他進行了多項研究。我和他經常秘密見面,成了知心密友。後來,他跟格拉夏一道去了加德滿都,那是他返回英格蘭之旅的第一站。他攜帶著我一生的記錄,根據他的意願,在將來的某一時刻終會呈現在世人面前。

  我在閱讀這本麥克羅夫特的記錄時,福爾摩斯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工作。他估計我讀得差不多了,就轉過身來,滿懷深情地笑著對我說:“哦,對了,華生,那把刀現在屬於你了。”

五、安東福勒案

安東福勒案(1)

  1884年春天,歇洛克·福爾摩斯第一次提到安東·福勒這個名字。

  "你等著瞧吧,華生,"福爾摩斯嚴厲地說,"這個人以後一定是個犯罪高手,除非馬上逮捕他。前幾年,我自己調查了他好幾次,他都逃脫了。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將他繩之以法的。"

  從這幾句話中,我聽出福爾摩斯堅定的決心,只有當他遇到敵手時才會這樣。然而,十多年以後,事情才徹底解決了。在修改這篇故事時,我發現,對於福勒一生的起點,福爾摩斯早就給了我一個簡要的概括。

  福勒,從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具有德國血統。他父親是在漢堡附近出生的,後來成了一個小古董商。1848年革命失敗後,他們全家移民到英格蘭,定居倫敦。此後不久,安東就出世了。父親朱利斯在芬斯伯裡開了一家商店,但卻以失敗告終。由於英語不靈,又缺乏耐心,老福勒負債累累。以誠實的手段無法謀生,他便幹起了偷盜的勾當,運氣反倒比做正經買賣時要好得多。起先,他是從別的商店偷一些古董,後來發展到入室行竊,從城裡的高樓大廈到鄉村小屋他都不放過。再後來,他糾集了一夥人專門從事這種骯髒的勾當,他自己則主要負責把贓物賣給美國的收藏家。

  安東從很小就開始跟著父親一起幹。一開始,他還只是個學徒,但他很快就學會了偷竊的技巧以及如何銷贓。這幫人技藝高超,常常幹得神不知鬼不覺,不露一點痕跡,牆上的畫被盜,就留下一個黑點,臥室桌子上的珠寶盒悄無聲息地就不見了。

  朱利斯·福勒現在正值事業的巔峰,他把自己的非法所得投資到合法生意裡,並在倫敦買了一棟大房子,他很快就成了這個城市最有名的主人之一。這個時候,他的偷竊行徑已經跨越了國境。盧浮宮的幾宗失竊案,包括瑪希尼的《阿多尼斯》和莫内的《聖塞巴斯蒂安》,後來查明都是福勒一夥所為。

  一連幾年,他們連連得手。於是,這父子倆決定幹一筆大的,他們打算中途截獲運往大英博物館的一大批埃及文物。但其中一個傢伙被捕,並招供了。朱利斯·福勒也被抓了起來,法庭判他有罪,把他關進了監獄。他最終死在獄中。不過,事發時,安東正在亞歷山大,他逃到埃及藏了起來。有傳聞說他死了,是被一個同夥殺死的,那人後來在阿迪斯阿貝巴被捕。只有福爾摩斯一個人認為安東還活著,他從報紙上讀到一些新聞,全世界都有藝術品失蹤和文物被盜的事件發生,因此,他相信安東還沒有死。

  "可是,您肯定嗎,福爾摩斯?"一天,我問他,"您怎麼知道這些犯罪活動實際上都是安東所為呢?"

  在我們面前有一份最近的報導,報導了君士坦丁堡博物館幾件雕塑失蹤的事情。

  "這只是孩子的遊戲,我親愛的華生。如果對一個罪犯特別跟蹤一段時間,並仔細研究一下他的作案手法,就很容易辨認出來,就好像是有一張作案現場的照片一樣。這樣,也就很容易分辨不同的罪犯。因此,我就知道福勒跟羅傑·丹內特之死有關,但是最近幾件維多利亞和艾爾伯特的古董被盜案卻與他無關。"

  "我一輩子也想不到他跟丹內特有關係。"我說。

  "你知道我的方法,華生,要學著去用。"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

  我本想反駁他,光知道他的方法而不具備他那樣的天賦和廣博的知識,一點用也沒有,但是他說話的時候,我已經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以前常常看到的恍惚的神情,我知道那一天我就只能聽他說這麼多了。他天才的大腦已經想到另一樁案子上去了,他會一直坐在心愛的扶手椅裡出神,直到想到解決的辦法。

  那次以後,福爾摩斯就再也沒提到過安東·福勒,直到大約十年後,他從東方回來,我才瞭解到福勒後來的情況。1895年6月的一天下午,那天相當熱,福爾摩斯情緒低落,他抱怨白天太長讓他無法入睡。他又開始沉溺於可卡因。我正在告誡他可卡因的害處,哈德遜太太來敲門,說有一位先生要見福爾摩斯。

  "啊哈,華生,也許我根本不需要毒品。你可以把你的抗議留著下次再用。"他把哈德遜太太剛遞給他的那張名片又遞給我,上面寫著:C.H.利德靈頓上校皇家廓爾喀第五來福槍隊退休軍官,格洛斯特郡,布林頓,歐德豪斯。

  "請這位先生進來,哈德遜太太。"

  利德靈頓上校個子挺高,面色紅潤,他的舉止仍有軍隊作風,也證明他年輕時身強體壯,但他現在大腹便便,說明近些年來疏於活動。

  "請坐,利德靈頓上校,請允許我介紹我值得信任的朋友華生醫生。您在他面前就像在我面前一樣,不必諱言。"

  "謝謝,福爾摩斯。我應該首先說明一點,我要說的這件事,表面上看來無足輕重,我希望您聽完後不要覺得是浪費了時間。"

  "我十分樂意告訴您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麼,是無足輕重呢,還是另有深意。"福爾摩斯說,"在外行人看來無關緊要的事,我卻往往興趣十足。"

  "那就太好了。我先說說我今天為什麼來找您。在我們的印度軍隊裡,我效力了三十年,今年年初剛退休。我曾在東方各地駐紮過,不過最後五年我是在尼泊爾度過的,在那兒,我負責招募廓爾喀新兵。我住在加德滿都,但經常去別的地方,包括德拉儀。在我看來,生活還算輕鬆,因為我沒有看見過戰爭,只在叢林裡打獵時開過槍。我在尼泊爾認識很多人,不過幾乎都是軍人和統治者。

  "在我離開的前幾天,發生了一件讓我非常吃驚的事,那天我看見我對面坐著一個和尚,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告訴我他是加德滿都本地人,一個內瓦人,他曾在錫蘭學習過,還去過英格蘭。在英格蘭,他遇到了很多對佛教感興趣的人。他剛回到尼泊爾,去倫比尼參觀過菩薩的出生地,現在住在斯瓦岩布山上的一座小寺院裡。他說,當他四下裡轉悠的時候,有人給了他一尊石佛像。那個捐獻者是緬甸的一個有錢人,他來這裡朝聖,虔誠地期望有一天這尊石佛能在西方受到崇拜。他從駐紮官的一個衛兵那裡得知我即將去英國的消息,就問我是否可以把這尊石佛也帶去英格蘭,在倫敦住著一個和尚,他領著一小群英國佛教徒研究教義,他需要這尊佛像。他們的組織叫倫敦東方協會,地點在貝德福特街的拉塞爾廣場附近。他向我保證說,這尊石佛不具有什麼重大的藝術價值,但如果能平安到達,將會增進倫敦那群佛祖跟隨者的同情心。

  "那個和尚非常真摯誠懇,我可以答應他把那尊佛像作為我的一件私人物品帶回倫敦,但在最後答應他以前,我要求親眼看一看佛像。那個和尚第二天帶來了佛像,就像他說的,那尊佛像是一個現代的複製品,由一個帕坦的普通工匠做成,大約有三十英尺高。我同意了,打算把它放進我的行李物品中。別的我也沒多想。"

  "真是個有趣的開始。請您繼續,親愛的上校。"福爾摩斯說。

  "我兩星期前剛回到英國,我住在格洛斯特郡布林頓的一個小村子裡。我家在那兒有一所房子,是祖產。我父親五年前去世了,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也沒有結婚,我就繼承了整棟房產。我呆在國外的時候,曾雇了一位老管家看房子。但我回來後才知道,老管家在去年已經去世了,房子空了好幾個月了。那房子可不算小,福爾摩斯先生,是我的祖輩羅傑·利德靈頓爵士在1799年修建的,只是家道中落,近年來無力打理,顯得有些破敗了。我花了一整天才從亂糟糟的塵土中清掃出一塊可以住的地方。第二天,我的行李按時到了,於是,我開始清理這三十年來我在東方的紀念品和一些財物。

  "清理東西我並不在行,福爾摩斯先生,所以當我看見自己積存的那一大堆東西時,我都驚呆了,應該說我實在是有些欠考慮。我決定把那些看起來不太有用的東西都處理掉。我清理得很快,到晚上的時候,每一件東西我都打開了,並至少給那些比較重要的東西找到了一個臨時安身的地方。就在這時,我想起那個和尚和他託付我的事情。我把剩下的箱子搜了一遍,找出那尊佛像,輕輕地把它放在客廳的一張桌子上。然後,我給那個住在倫敦的和尚寫了一封短信,告訴他他要的東西已經到了,請他儘快抽空兒來取一下。

  "我晚飯吃得比較晚,吃完後,我又繼續工作。令我驚訝的是,最後一個紙箱子裡竟然還有一尊佛像,跟前一個一模一樣,至少在我這個外行人的眼裡看來,沒什麼差別。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裡,又來了一塊石頭,我有點生氣了。擺一尊佛像就已經夠了,第二個放在哪兒呢?放東西的地方所剩無幾。接著,我突然想到,在大廳的一個壁爐台後面有一個隱秘的分隔間。於是,我把第二尊佛像從紙箱裡拿出來,放進那個隱秘的地方,根本看不見,然後把那些空紙箱放進儲物間裡。"

安東福勒案(2)

  我一邊聽著上校的述說,一邊瞟了一眼福爾摩斯。一開始他聽著很好玩,但有點漠然,上校說到最後,福爾摩斯也變成了一副關切的樣子。

  "那時已經很晚了,我也累極了。"上校說。

  "將近午夜時,我上床睡覺了,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八點左右我起了床,去廚房泡茶,我發現後門半開著。我明明記得臨睡前是關了門的。我想夜裡一定有人進來了。我連忙走到客廳去查看。不過,一切都原封未動,只有我放在桌子上的那尊石像不見了,這讓我非常懊惱。看來,確實是有人進來過了,但是幸運的是,那人只是拿走了一件現代的複製品。別的東西一樣也沒少。"

  "非常奇特,利德靈頓上校。"福爾摩斯說,"您這麼說,我擔心您有危險。我想向您建議趕快請一個保鏢看房子比較好。"

  "我已經採取了一些防範措施,福爾摩斯先生,至少我來見您這段時間裡還是安全的。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今天就不會來找您了。第二天,我在村子裡處理了一些日常事務,出去了大概四五個小時。當我回到家時,看見那尊石像又被重新放回到客廳的桌子上了。房子裡一切安然無恙,只是我發現有人去過儲物間,我把裝第二尊石佛的紙箱子放在裡面了。那個進來的人顯然是不想留下來過的痕跡,鎖被撬開了,但又很小心地合上,不太容易發現,門也關得死死的。但是,我推開門,看見我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看上去像是被人匆匆地搜查過一遍。然後,我發現那個紙箱被打開壓碎了。不過,那個賊並沒有找到那尊佛像。正因為如此,我決定把這件事告訴您,聽聽您的意見。"

  上校說完,便俯下身子打開他的公事包,從裡面拿出一塊紅布。

  "我忘了告訴您一件奇怪的事。"說著,他把那塊紅布遞給福爾摩斯,說,"第一尊佛像被送回來後,我檢查了一下,發現像底表面已經碎了,像身裡塞著這塊布。這塊布在失竊前就有還是後來被放進去的,我不知道。"

  從我坐的地方看去,那塊布很大,可能是一條毯子。

  "奇怪。"福爾摩斯說著,用手摸了摸那塊布,"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細的編織品,相當緊密,絕對結實,華生。注意那兩條從中心織出的金線。"

  "看上去像是一條毯子或是一件長袍,"我說,"到底是什麼呢?"

  福爾摩斯凝神靜思起來。然後,從他的表情上我知道他有了答案。他笑著說:"很有趣,親愛的上校。請您把這塊布留在我這兒一段時間好嗎?可能會有用。"

  "您可以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上校回答。

  福爾摩斯把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到扶手椅旁。

  "那麼您對我的問題怎麼看,福爾摩斯先生?"

  "我敢肯定,利德靈頓上校,您給我們看的絕不是個毫無價值的東西。"福爾摩斯說,"不過,幸運的話,我們很快就能解決。我會跟您一起回您格洛斯特郡的家,我想親眼看看房子及其周圍地基。當然,還有那兩尊佛像。"

  福爾摩斯轉過來對我說:"華生,這次我得叫你呆在這兒,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我要你現在就走,然後馬上再從後門回來,要保證沒人看見你又進來了。呆在屋裡別出去直到我回來。還有,華生,你回來後,請呆在臥室裡,拉上窗簾,天亮後再拉開,然後,你也可以在其他房間自由活動了。"

  我大惑不解,對福爾摩斯的要求也很失望,這個案子比我原來想像的要有趣,我本打算跟他一道的,但我還是照他說的做了。我知道,問他為什麼也是白問。

  我們兩個和利德靈頓上校一起走了出來。走到牛津街,人很多,我們就分開了,我從後門回到了我們的住處。當時,天已經黑了,我確信沒人看見我。

  那個晚上真是難熬,白天的酷暑一點也沒有減退。最後,我只好坐在窗前的地板上,點一根蠟燭,翻看我的治療日誌。後來我睡著了,當我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蠟燭已經燃盡,在地板上睡了一晚上,我全身僵直。我爬起來,走到客廳裡,滿腦子都是前一天下午利德靈頓講的那個古怪的故事。福爾摩斯還沒回來,我猜他應該還在格洛斯特郡。

  上午十一點的時候,哈德遜太太來了,說樓下有兩個送貨員送來福爾摩斯先生的一個大包裹。我說讓他們進來。他們進來時,我沒太注意,因為當時我正在看一篇關於熱帶腎病的論文。

  "放在哪兒,老闆?"一個人問,那人年紀很大,穿得破破爛爛的。我指了指房子中央,繼續讀論文。那個老人遞給我一支筆,讓我在收件單上簽字。

  "簽在這兒,快點兒,華生。"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們時間不多。"

  我抬起頭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老人直起身,好像年輕了很多歲,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正是我的朋友。

  "福爾摩斯!"我大叫道。

  "沒錯,華生,是我!這是我的搬運工同事,蘇格蘭場的托比亞斯·格裡格森先生。"

  格裡格森摘下他的送貨員帽子,鞠了一躬。"很榮幸,老闆。"他說。

  "福爾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得給我一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很生氣,倒不是因為我沒認出他來,而是因為我受到了雙重欺騙,看到福爾摩斯難以掩飾的笑意和格裡格森洋洋自得的表情,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請接受我的道歉,華生。"福爾摩斯咧嘴笑著說,"在這件事裡,你作用重大,還有要事要你去做。請跟格裡格森先生去另一間屋子換換衣服。另外再放一套衣服到這個大包裡帶著,然後,我會跟你解釋的。"

  說著,福爾摩斯走到靠背椅前,把椅子挪開,揭開一塊地板。那裡一直是個藏身之所,以前福爾摩斯曾用過多次。他把那個大包放進去,迅速地蓋好地板,又把椅子挪回原處,動作從容謹慎。然後,他躲在窗簾後邊朝下面的大街張望,靜靜地笑了。

  我按他的要求做了,在他的幫助下,我裝扮成一個送貨員,跟格裡格森沒兩樣,格裡格森並沒走,他藏在我的臥室裡。

  對於福爾摩斯的做法,我百思不得其解,像往常一樣,他來去匆匆,沒有時間跟我解釋。我們穿過貝克街,又走過一條背街的小巷,來到一棟廢棄的房子前面,福爾摩斯撬開門鎖,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去了。我們換上便裝,把送貨員的制服堆在地上。

  "現在我們只能說兩句話,華生。我們很快就要見到主犯了。很危險,但我相信我們勝券在握。"

  身著便裝,福爾摩斯和我走回家去。福爾摩斯的眼睛巡視著每一個過路人,但是我們一刻也沒停,一直走到住處。

  "現在,華生,"進門後,福爾摩斯說,"除非我判斷有誤,門鈴幾分鐘內就會響起來,哈德遜太太會把我們下一位客人領進來。"

  福爾摩斯坐到他的扶手椅裡,把利德靈頓上校留下的那塊紅布鋪在大腿上。他輕輕地撫弄著那塊紅布,把其中一條金線纏在手腕上。

  五分鐘不到,門鈴就響了,哈德遜太太一臉困惑地說,有一個先生要見我們。她領進來一個和尚,那人穿著一件橘黃色的長袍。雖然他剃了頭,一身佛教徒的打扮,但他的臉一望便知是一個歐洲人。

  福爾摩斯兩眼放光,就像是一個漁夫看到大魚咬鉤了一樣。

  "華生,"他高興地說,"讓我給你介紹傑克·伊文斯先生,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來自鹽湖城。他因盜竊和非法闖入在美國幾個州都受到通緝,是安東·福勒一夥的骨幹之一。"

  福爾摩斯一揭穿他的身份,那和尚的舉止就變了。

  "我可不是來跟你吵架的,福爾摩斯。東西在哪兒?福勒給我發過來了,這回他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和尚的裝束和他刺耳的美國口音形成強烈反差,我忍不住笑起來。但是沒高興多久,房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另一個和尚站在我們面前。

  "這位,"福爾摩斯並沒有轉身看一眼闖入者,他說,"就是臭名遠揚的安東·福勒,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品大盜。我向你表示祝賀,安東,你躲了這麼久。我很高興,你對藝術品的狂熱最終還是把你吸引到這兒來了。請坐。"

  "我沒工夫跟你廢話,福爾摩斯。這是你最後一次干擾我的計畫了。拜託,我們兩個手上都有武器,如果拿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是不會走的。"

  福勒比我想像中的更高更瘦,也更加亡命。他兩眼飛快地掃視著房間,邊說邊仔細地檢查著每一樣東西。不過,一無所獲,他罵了一聲。

  "東西在哪兒,福爾摩斯?"他問。

  "恐怕你找不到。"福爾摩斯說,並點燃了他的煙斗。"伊文斯,親愛的夥計,"他繼續說,"看一眼窗外的大街吧。看了你就會知道,員警已經包圍了這棟房子。"

  "他在虛張聲勢。"福勒說。

  "不,他沒有。舉起手來。"

  這話出自格裡格森,他突然打開房門,大概是收到了福爾摩斯的信號。驚慌失措的伊文斯放下了槍。說時遲那時快,福爾摩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閃到福勒身前,打掉他手上的槍,一把將那塊紅布裹在他頭上,拉緊了纏在手腕上的那根金線。脖子一下子被勒住了,福勒呼吸困難,倒楣的他倒在地上,氣喘吁吁,胡亂地抓扯著紅布想拿掉它,但一點用也沒有。福爾摩斯一臉勝利的表情,看著福勒在自己腳下折騰,幾秒鐘以後,他拉了一下另一根金線,鬆開了蒙在福勒頭上的布。一時之間,福勒喘不上氣來,在地上一會兒喘息一會兒呻吟。幾分鐘後他才緩過勁來。

  "對你來說,這是一次極好的經歷,親愛的安東,儘管恐怕有點不太愉快。你剛剛體驗了一次大名鼎鼎的卡尼西卡毯,它曾經悶死過一個古代的皇帝。應該說,這是一件比較危險的東方古董。"

安東福勒案(3)

  福爾摩斯低頭看著他的手下敗將,然後扶他站起來。

  "我請你朝下面看看,安東,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敢說,即使你把我們殺了,你們也跑不掉。我還要告訴你,你的那些秘密潛入倫敦東方協會的同夥也已經被捕了。你早就應該知道有今天。"

  福勒一臉怒色,福爾摩斯輕而易舉地就誘捕了他,他的眼中怒火中燒,我想,如果不是他動彈不了的話,他一定會把福爾摩斯和我們其他人五馬分屍的。格裡格森給他和伊文斯扣上手銬,帶到街上,他們很快被押回了蘇格蘭場。

  "福爾摩斯,您一定對自己感到很滿意。一個慣犯草草收場。我祝賀您,不過,我不太明白,我感覺好像錯過了主要情節。"

  "是的,華生,不過,這不是你的問題。過去兩天所發生的事只是一系列事件的結尾,主要情節在一段時間以前發生在印度,那一部分你不太熟悉。也許我跟你講講那些事,你會很感興趣。"

  "當然,"我說,"那非常有意義。"

  "不過,讓我們先看看這件逃脫了福勒之手又讓他走向毀滅的寶貝吧。"

  福爾摩斯挪開靠背椅,飛快地揭開地板。他把事先藏在下面的大包取了出來,打開包裹,露出一尊佛像來。福爾摩斯把佛像頭朝下反拿著,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底部。

  "也是空的,跟我想的一樣。"他說,"華生,快點兒把你包裡的大剪刀給我。"

  我把剪刀扔過去,福爾摩斯接住剪刀,底部覆蓋著一層很薄的石膏,他拿剪刀剪出一個洞。過了幾分鐘,洞越減剪大,我們可以看到,在雕像內部有一個矩形的東西,一盒什麼東西。福爾摩斯繼續剪,等到剪到足以拿出盒子那麼大時,福爾摩斯伸手進去把盒子拿了出來。他興奮極了。

  "現在,"他說,"華生,如果我沒估計錯的話,我們有了來自古代的一批財寶。"

  他把東西放到桌子上,繼續打開包裹。一個黃金的小盒子出現在我們眼前,表面有華麗的圖案,還有一些古代文字。

  福爾摩斯笑了。"幾年前,這件東西差點兒就是我的了,我還以為它永遠地消失了呢。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的確是一件寶貝。它是個遺物盒嗎?"

  "裡面裝著很多卡尼西卡國王的珠寶,他是古山的國王,那是一個好戰的民族,大約兩千年前,他們建立了幅員遼闊的帝國,從印度北部一直延伸到中亞。這上面刻有銘文,用的是他們的文字,叫卡若斯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文章證明了這一點。讓我們打開它,看看裡面裝著什麼。"

  真的就像福爾摩斯說的。盒子裡面全是精美絕倫的珠寶,首飾上鑲嵌著紅寶石、藍寶石,還有翡翠。

  "瞧瞧這個,華生。"福爾摩斯大聲地說道。他拿著一枚巨大的金戒指。上面有兩條漂亮的大蛇互相纏繞著,頂端是一個佛教的十字形,在古代這是好運的象徵。這時。落日餘暉透過窗戶射進室內,戒指閃閃發光。

  "試試,華生。"福爾摩斯說著把那枚戒指放到我的左手上。"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分享一下古代國王的遺物。你的可要比福勒的愉快得多。"

  我把戒指戴上,並仔細端詳了一陣子。那玩意兒漂亮極了,但我並沒有動心。福爾摩斯繼續翻看著盒子裡其他的東西。他把珠寶都拿了出來,現在沖著光看,然後又用耳朵聽。我看見他使勁兒地按盒子的左邊。突然響了一聲,接著就聽見福爾摩斯高興地叫了起來。

  "啊哈!華生,這兒還有。看,底部是假的。讓我們看看還有什麼。"

  福爾摩斯從盒子上把那個假的底子拿下來,把它和珠寶一起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裡面有一個小布袋,用錦緞做成,還有一個小卷軸,但我一時看不出質地來。福爾摩斯展開卷軸,上面寫著一些古老的文字。

  "樺樹皮,"他說,"用於書寫的最古老的材料之一。一篇簡短的銘文,用的是一種叫普蘭科特的古代印度方言。我們先來試著讀一讀,不行的話再去博物館諮詢專家。"福爾摩斯舉起眼鏡對著卷軸,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寫下來,華生,我差不多能通讀全文:‘大徹大悟的佛祖釋迦牟尼,他的一縷頭髮,即使卡尼西卡的財寶也無法與之媲美。’所以,我們現在知道了,包裡裝的是菩薩本人的一件遺物,也許就是在他大徹大悟或者圓寂時得到的,但我們無從知曉,華生。我們並非信徒,所以我們還是不打開為好,讓那些虔誠的佛教徒來開吧。"

  他把袋子和這個卷軸放回遺物盒,又把假底子照原樣安上。"不早了,"他說,"我們應該吃晚飯了,然後抽上一支醇厚的雪茄,喝上一杯甜美的白蘭地,我再跟你講講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

  "所以,華生,福勒現在是終得其所--落入了政府當局之手,他一生作惡多端,罪有應得。"

  我看著福爾摩斯點燃一支雪茄,悠閒自得地坐在他心愛的椅子裡。他神采奕奕,難得高興這麼長時間。

  "案子破了,看得出,您很開心,我親愛的福爾摩斯,不過,有些部分我還是不太清楚。您是怎麼知道福勒會輕易地落入您的圈套的?您怎麼知道第二尊佛像裡藏的是什麼?還有,您又怎麼知道那裡面一定藏著東西呢?"

  福爾摩斯從我的話中聽出了怒意,儘管我極力忍著,但沒什麼用,我仍在為自己沒有看穿他和格裡格森的偽裝而感到不快。他的語氣更加自得,我覺得好像有人在往我的傷口上撒鹽。

  "關於你的第一個問題,華生,其實本身很簡單。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就是這樣。福勒是個賊無疑,不過,他對美很有品味,應該說是一種對稱的美感,但卻最終導致了他的毀滅。他走進我們的住所就像我幾年前在德拉儀走進他的營地一樣。這些年來,他所向無敵,這種感覺有時讓他不惜冒生命的危險。因此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接近我,可以這麼說。他這麼做了,恐怕就徹底失敗了。至於其他的問題嘛,我親愛的華生,你知道我推理的能力還算不差,我斗膽說一句,我很快就能推測出,在這種情況下,其中一尊佛像裡一定藏著什麼不尋常的東西。而這一次,我是確切地知道。事實上,我一直在等待著它的出現,儘管我不知道何時何地。當利德靈頓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就假定第一尊佛像是個騙局,它裡面被人不知不覺地放進了那塊古怪的紅布。善良的上校故事還沒講完,我已經看到了結局。格洛斯特郡之行只是為了證實我的假設並取得第二尊佛像,那東西福勒急切地想拿到手。你可能仍然覺得整件事疑霧重重,華生,只是因為你不瞭解起因。"

  福爾摩斯吸了一口氣,他突然站起來說:"華生,這是個宜人的六月的夜晚。還有幾個小時天才會黑。我們到格林公園去走走吧,我會把福勒一案的前一部分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

  那天晚上是倫敦少有的好天氣。街上三三兩兩的男女愉快地散著步,有的手挽著手,有的還牽著狗,孩子們玩著夏日的遊戲,人們興高采烈,笑聲不斷。我們快走到公園時,人才少了一些,福爾摩斯又繼續講起來。

  "故事的開頭很不尋常。在瑞金納德·麥斯威爾事件之後緊跟著就發生了。"

  "您是說,當您還在印度時,這個故事就發生了?"我問。

  "正是,華生。你還記得嗎?我在印度時有一個假名,叫羅傑·蘭登-史密斯。"

  "當然記得。"我回答。

  "麥斯威爾的事情完了以後,我仍用這個名字和身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真實可信。我跟總督道別後,繼續我的旅行。我坐上火車向西走。我計畫在印度呆上幾個月,然後去阿富汗山區。

  "從加爾各答出發後,我停留的第一站當然是巴納拉斯,也是一座印度教的聖城。我記得,從加爾各答坐上圖番快車,一路上平靜無事,我住進克拉克旅館,那是我們在印度比較舒適的一家旅館。

  "自從孟加拉的事情以後,我需要過一段安靜的生活,所以我一般呆在旅館附近,晚上才大膽出去走走。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記錄前幾個月所發生的事情。除了旅館的那些服務員以外,我沒跟別人說過話,服務員都很能幹,也很有禮貌。晚上比較冷,我一般靜靜地坐在陽臺上,直到天黑,那時蚊子開始倡狂起來。

  "第三天晚上,我到城裡閒逛。跟印度其他城市一樣,夜幕下的巴納拉斯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一片黑暗,人類的聲音虛無飄渺,無數雙赤裸的腳在街上走來走去,狗聲陣陣,還有豺狼和鬣狗的尖叫聲。但那裡基本上還是一個鄉村,跟大都市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那是個宗教中心,印度教最崇敬的地方之一,也是世界上一座相當古老的城市。

  "我穿過城市中心區勾圖利亞,然後到恒河邊的德舍西瓦梅塔臺階,那裡是一個巨大的沐浴場所。虔誠的印度教徒臨終前都會到那兒去,離開人世,獲得永生,從眼淚谷中解放出來,梵語裡把這叫做輪回。

  "你很清楚,華生,我不是教徒,幾天後,對巴納拉斯的這種古怪的宗教狂熱行為,我就不感興趣了。我第三次晚上出去漫遊後回到旅館,決定離開巴納拉斯。但是,我的行程卻突然被推遲了,因為第二天早上出事了。

  "我起得很早,但我沒在克拉克旅館吃早飯,而是去了巴黎旅館,那家旅館坐落在軍營路對面,因此得名。但那是一棟很舒適的房子,房前的花園裡滿是九重葛和藍花楹,在晨曦中含苞待放。

  "我走進去,看見一個印度男人和一個英國女人,他們坐在陽臺的角落裡,好像正在嚴肅而沉重地談著什麼事情。據我判斷,那個男人大概四十歲上下。他穿著講究,從他的舉止上來看,他應該是一個地位較高的印度人。從他的體形和口音上,我覺得他是孟加拉人。那個女人年輕一些,身體瘦弱。她臉色蒼白,兩眼紅腫,還流著眼淚,很明顯,她哭過了。"

  福爾摩斯看著他們,那個女人突然站起身來,好像是生氣了,她大步走進旅館裡去。那個男人對她的這一舉動非常吃驚,但並沒有跟上去。他從椅子裡站起來,驚訝的神色變成了悲哀,然後離開了旅館。

  "我直接走進早餐廳。侍者給我上茶後不久,剛才那個女人也進來了,她在我旁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這樣我可以仔細地觀察她而不至於顯得無禮。從外觀來看,她很年輕,也許剛三十出頭,舉止有貴族做派,已婚,丈夫多半是我們的一位政府官員,她對侍者講印度語,而且還講得很不錯,可見她在印度已經生活過一段時間了。侍者跟她很熟,服務也細心周到,這說明她不是個普通客人,在這兒也住了幾天了。但是她臉上的表情卻是悲痛和恐懼,看得出她相當緊張。她偶爾擦擦流下來的眼淚,我注意到,擺在她面前的食物,她幾乎一動未動。她不停地撥弄著她的結婚戒指,時不時地看一眼花園門口,好像在等什麼人出現。"

  那時早餐時間快結束了,福爾摩斯說,餐廳裡沒有別人,只有裹著頭巾的侍者站立一旁,準備為他們服務。然後,他決定走過去了解一下那個女人悲傷的原因。他飛快地在一張名片上寫了幾句話,吩咐一個侍者拿到那個女人那兒去。他寫道:

  請恕我冒昧,我注意到您十分緊張,在為您丈夫的下落擔憂。也許日上三竿之前,我們可以去陽臺上再喝一杯茶,聊一聊。我或許可以幫您找到他。

安東福勒案(4)

  剛看到這張字條,那個女人很驚訝,也非常生氣,一個陌生人要幫忙去找她的丈夫,福爾摩斯看見了她懷疑的眼神。突然,她的臉色變得很冷漠,甚至是冷酷無情起來。她抬起頭,朝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福爾摩斯便叫侍者把茶給他們端到陽臺上去。

  "我根本不認識您。"那個女人說,"不過,您既然知道我丈夫失蹤的事,所以您一定參與了陷害我丈夫的陰謀,告訴我他在哪兒,我懇求您。"

  她的眼中充滿了絕望。福爾摩斯估計得沒錯。

  "您說對了,女士。我們素未謀面,但我可以發誓說我不知道您丈夫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所知道的都來自我的觀察。"

  "您的觀察?"她語含諷刺地問道。

  "一個女人焦躁不安地撥弄她的結婚戒指,並注意著旅館門口等著什麼人來,這一看就能明白,那個人肯定是她丈夫,但他沒有來,這讓他的妻子極度驚恐。服務員看起來跟您很熟,所以我想您一定已經等了好幾天了。您害怕的是,現在您的丈夫遭遇了不測。"

  "作為一個藥劑師,您真是太聰明了。"她說。

  "我以前還幹過別的。也許,女士,給您看看這個才能得到您的信任。"

  那是一封總督寫給羅傑·蘭登-史密斯的短信,為一件在巴特那的小事感謝他,還熱情地讚揚了他。她看完信後,福爾摩斯對她說:"我向您保證,女士,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只是想幫助您夫妻團聚。"

  她蒼白無力地笑了一下,說:"這麼多天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了一點希望能找到我深愛的文森特了。"

  "請您把整件事情從頭講給我聽聽。"福爾摩斯說。

  "我和我丈夫在印度已經住了六年了。我們本來住在加爾各答,前不久搬到了德里。我丈夫叫文森特·史密斯,是印度考古勘測的總指揮。我們一直過得平靜而幸福,因為我對他的考古事業也很感興趣。跟很多到這兒來的英國人不同,我丈夫的工作並沒有讓我們分開。他把他的熱情和考古發現都跟我一一分享,我也盡力助他一臂之力。"

  "您丈夫寫的書我很熟悉。"福爾摩斯說,"請您說下去。"

  "您知道,我丈夫把他的一生都投入到重建印度歷史和保護印度歷史遺跡的事業中了。他現在正在寫一本關於南亞次大陸早期歷史的書,我斗膽說一句,那將是多年來這一領域中第一流的作品。在寫作過程中,文森特對早期歷史有了比較充分的瞭解,但是他感覺到自己十分欠缺早期佛教方面的知識。於是,他開始熱心於把勘測推進到尼泊爾的德拉儀一帶,他相信,在深山老林中一定隱藏著一些考古遺跡可以解決很多歷史問題。他研究過眾多課題,但是這一次我發現他幾乎陷了進去,想的說的全是這些。"

  正當她丈夫全神貫注之際,她說,有一天在考古時來了一個英國人,他剛到印度不久,自稱是個受過訓練的考古學家,正在找一份野外考古員的工作。他出示的介紹信上,對他的評價很高,儘管考古隊裡誰也沒聽說過他,但他很快就被錄用了。他說,他不久前在河內跟法國人一起工作,又在香港呆了一段時間,然後決定到印度來找份工作。他的推薦信上全是溢美之辭,看上去法國學者們說得有點過了。在文物方面,他懂得可真不少。他說自己對比哈爾邦北部以及尼泊爾德拉儀一帶的地形很瞭解,說是曾做過專門研究。這一點讓他立刻引起了她丈夫的注意,只是簡單地跟他談了談,她丈夫就當場雇傭了他。

  "那人叫安東尼·弗丹。"她繼續說,"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人看著很不順眼,相貌堂堂,過分殷勤,油腔滑調,我從心底裡覺得他不可信。但他卻很快贏得了我丈夫的信任,他們倆變得形影不離起來。他們越聊越起勁兒,文森特開始經常請他到我們家裡來。這種關係讓我非常不自在,有幾次我甚至中途起身離開,弗丹總是貪婪地看著我,這讓我不得不離開那個房間。"

  她丈夫對她的懷疑不以為然,還斥責了她一頓,說她的疑慮都毫無根據。第一次,她覺得跟丈夫有了距離,丈夫對她的關心也有些變了。但是,她越看弗丹越覺得信不過他。

  "因此,當文森特決定派弗丹去德拉儀對佛教遺跡進行初步的考古勘測時,我感到了一種解脫。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從尼泊爾統治者手裡拿到了這次遠征的許可,然後弗丹出發了,身邊只帶著一個助手,這大概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考古隊本來要給他提供一隊工作人員,但他拒絕了,他說到了以後,在當地雇傭、訓練工人就行了。"

  一個月後,她丈夫興高采烈地對她說,弗丹取得了重大發現,他找到的一些遺跡可以將佛教的歷史向前推進,這是個相當轟動的消息。弗丹的畫像和圖表都非常詳細。考慮到這份報告是對印度古跡的巨大補充,她丈夫沒有校閱就安排立即出版。

  "六個星期以前,"她接著說,"文森特回到家,情緒非常低落。他說弗丹的報告剛從印刷商那裡拿回來,正準備出版時,他發現文章裡有一些重大出入。跟他的副手穆克吉磋商後,他們覺得,弗丹不是犯了大錯誤就是製造了一場大騙局。儘管報告已經印出來了,但是文森特決定推遲出版,先進行一次實地調查。但最近弗丹卻不再回信,失去了聯繫。現在只有穆克吉意識到可能上當了,為了避免給自己和政府帶來困窘,文森特決定親自去調查一下。

  "穆克吉先出發了。幾天後他從巴特那發回電報說,那個地方已經被弗丹及其同夥洗劫了,而他們搶走的主要是文物,弗

  丹本人已經逃之夭夭,很可能帶著從古跡中得來的戰利品離開了印度。這證實了我丈夫心底的憂慮。他仍然覺得必須親自去一趟,他強烈地感到自己被出賣了。

  "兩個星期前,他上路了,讓穆克吉留下來負責考古勘測,他以需要幾周時間來詳細記錄自己的考古報告為名,出發前往尼泊爾的德拉儀。他答應我一到就給我發電報。但他離開後,卻音信全無。十天了,我得不到一點兒他的消息,於是,我決定去找他。穆克吉陪我一直走到這裡,他懇求我別再往前走了,他說光是德拉儀惡劣的自然環境,我就受不了。他說他要把一切都告知政府當局,並派一隊員警和印度士兵去尋找我丈夫,但我不同意這樣做。我丈夫不想讓弗丹的事公開,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所以我意識到我只有一個人深入德拉儀的叢林地帶去找我的丈夫。您昨天也許已經看到了,那個跟我一起在花園裡的人就是穆克吉。他還是想說服我別去,但我打算今天就去巴特那,再前往德拉儀。"

  說到最後,福爾摩斯從她臉上已經看出了心底深深的恐懼。

  "我認為您冒險去德拉儀是不明智的,女士。喜瑪拉雅沼澤地的重重危險的確能讓您寸步難行。如果我讓您相信您丈夫只是落到了一個精通考古的江湖騙子手上,那麼我就太不負責任了。實際上,他落入了一個文物慣犯之手,那人相當危險。那個自稱叫安東尼·弗丹的人真名叫安東·福勒,為了自己的利益,他搶劫、盜竊文物古董,不斷地毀壞歷史遺跡。安東尼·弗丹這個名字是他過去曾使用過的假名之一。他在河內和香港的活動,我瞭若指掌。法國安全部已經在世界範圍內發出了通緝他的警告。不過,遺憾的是,印度還沒有得到消息。"

  她看起來比剛才更害怕了。"他會傷害我丈夫嗎?"

  "在他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前還不會。但願他還沒準備好去別的國家作案,也希望他還沒有找到他的目標。也許他得在您丈夫的幫助下才能找到,或者鑒定真偽。無論如何,我必須跟穆克吉談談,然後出發去尋找您的丈夫。"

  "我想跟您一起去。"她說出這幾個字時異常堅定,福爾摩斯知道根本勸阻不了她。

  "我想您還是不去為好,但是如果您堅持,我也不能強迫您留下。不管怎麼樣,我得儘快跟穆克吉先生見上一面。"

  穆克吉還沒有離開巴納拉斯,一小時後,他來到了福爾摩斯的旅館。德拉儀一帶史密斯可能關心的一些地方,穆克吉都很瞭解。他還給福爾摩斯帶來了詳細的地圖。

  "您知道,"穆克吉說,"我們所關注的德拉儀地區,困難重重,我們也是剛剛開始在那一帶進行考古勘測。在這一點上,尼泊爾拉那多年以來一直堅持:任何情況下都不得進入。但是,不知何故,這次他們變得溫和了,同意了這次探險。"

  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福爾摩斯笑了,這很明顯,一定是福勒對拉那宮中的一個小人物許以重金,引誘他從王公那裡騙得了他想要的東西。

  "一大筆錢就能解決問題,穆克吉先生,我敢肯定,福勒一定跟幾個人許諾說跟他們一起分贓。誰是現任拉那?"

  "那個地區屬於卡德加·山姆希爾將軍的管轄範圍,他經常出去打獵,不在家。我們向他報告了第一個考古發現,是在汝敏德發現的一根阿育王柱子。您知道,這個發現證明了那個小山村就是菩薩的出生地。但是將軍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允許弗丹自行進行考古勘測。"

  穆克吉指著地圖說:"考古地區就在這兒,用紅筆勾出的這一片。位於兩村之間,一個村子是汝敏德,佛祖悉達多·喬達摩的出生地,另一個村子叫迪拉烏拉科特,可能是他父親的城池遺址。最初的調查就是在這兩地之間進行的。對這一地區,弗丹剛做了一個初步的勘測,就開始迅速地劫掠起來。在幾個地方,他從遺跡中收穫頗豐,他大肆地破壞古跡,瘋狂地搜尋未知的財寶,這對將來的考古發掘來說實在是天大的不幸。所有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破壞。不過,我瞭解那些佛教遺跡,我敢說他判斷有誤,因為遺跡裡很少有值錢的東西。"

  "所以,"福爾摩斯說,"他還在找,他要的東西也許價值連城,驅使他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仍然留了下來。因為有樣東西讓他沒有逃跑,這個流氓東方學家。"

  "我想到一件東西,不過只是猜測。"

  "是什麼?"

  "比布拉瓦寶物盒。"

  "那是什麼?能告訴我嗎?"

安東福勒案(5)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統,在佛教徒中仍然通行,先生,西元一世紀時,喀什米爾宗教會議後,卡尼西卡國王到佛祖的出生地旅行,他留下一件禮物以示紀念,那件禮物是一個寶物盒,裡面裝有價值不菲的財寶,這成了古山皇室收藏品的一部分。同時,裡面還有佛祖的遺體,裝在一個小布袋裡。起先,寶物盒供奉在汝敏德附近的一個佛塔裡,後來被移到了嘎比拉瓦斯都城,那裡是佛祖長大成人的地方,他也是從那兒開始雲遊四方以求頓悟的。"

  "對我們的對手來說,這真個合適的獵物。光財寶就值一大筆錢,更何況還有佛祖的遺體,這讓福勒的戰利品的價值變得無法估量了,特別是如果被賣給一個富裕的外國佛教徒的話。所以福勒埋伏起來,直到發現了目標再出擊。他還把史密斯當作人質,以獲取需要的資訊。告訴我,親愛的穆克吉,嘎比拉瓦斯都在哪兒?"

  "確切的位置沒人知道,不過,我猜大概在迪拉烏拉科特村附近,那個村子就位於尼泊爾邊境的那一邊。"

  "史密斯同意這個看法嗎?"

  "就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多次,我保證他跟我持同一觀點。不過,我們一直沒有公開,因為我們知道,這個推論如果落入不法分子之手,後果將不堪設想。文森特和我一樣,我想不管情況多麼危急,他也不會把這個秘密洩露給弗丹。"穆克吉說。

  "現在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如果史密斯真的在福勒手上,我們就應該馬上趕到嘎比拉瓦斯都,或者去迪拉烏拉科特更好,我肯定地圖上找不到這個古老的地名,除了古文物研究者以外,沒人知道。也許只有在那兒我們能遇上福勒。"

  "我不能呆在這兒,福爾摩斯先生。我有責任找到史密斯先生。"

  "我想說的是,您對我們此行至關重要,穆克吉先生,就像您現在所做的。沒錯,其實,您必須去;您必須陪著史密斯夫人,保證她的安全。我則走另外一條路。"

  聽說馬上要離開巴納拉斯去尋找丈夫,史密斯夫人大喜過望。不過,福爾摩斯卻不那麼樂觀,他知道福勒可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他陰險狡詐,殘忍無情。事實上,很有可能在他們到達前,福勒就已經找到了獵物。如果那樣的話,福爾摩斯相信,福勒會毫不猶豫地幹掉史密斯,拿他的屍體去喂德拉儀的豺狼。但是,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讓穆克吉跟史密斯夫人一道走最直接的那條路去汝敏德,他們三天后在那兒會合。福爾摩斯獨自上路,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位朋友的協助,他知道那個人在德拉儀很有影響。

  "那天已經不早了。"福爾摩斯說,"穆克吉和史密斯夫人馬上就要出發,趕下一班去巴特那的火車,那樣他們當天晚上才能坐最後一班船渡過北邊的河。他認為他們這樣就可以比較輕鬆地在第二天到達貝薩村,第三天最後到達汝敏德。我們在旅館的花園裡道了別。"

  福爾摩斯一直等到傍晚,然後,他匆忙換上印度男人晚上的衣服,寬鬆的襯衫和長褲。白天的話,這樣裝扮就足夠了,天黑以後,這身打扮也至少可以讓他行動起來比較方便。他招了一輛人力車,把他送到火車站,上了一趟開往莫迪哈利的列車,那是一座距離尼印邊境不遠的小城。

  "車廂裡很擁擠,我和一個印度家庭坐在一起,他們很和氣,把東西分給我吃。他們下車後,就剩我一個人了。你可能對我這次冒險行動感到困惑,華生……"

  "是的,"我說,"我不明白。您為什麼希望找到史密斯而不管福勒?"

  "你知道,華生,我雖然喜歡冒險,但並非有勇無謀,如果我對結果沒有把握我就不會插手。這件事情,坦率地說,失敗的可能性很大,我本來不應該管,但有一個原因:我在德拉儀有一個幫手。如果我能找到他,他就會給我提供巨大的幫助。他叫巴拉蘭,住在一個叫哈裡亞婆的村子裡,那兒離莫迪哈利很近,火車在那裡有一站。"

  福爾摩斯是在從加德滿都向南的長途跋涉中認識巴拉蘭的,他說,巴拉蘭還請福爾摩斯去他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福爾摩斯瞭解到,巴拉蘭受到當地人的普遍尊敬,把他看作某種首領。他的家族本是一個古老的山地部落頭領,但他的父親被敵人從山上趕到了德拉儀的叢林之中。敵人以為可怕的疾病和氣候會置他們於死地,但他們活了下來,不僅沒有死,反而興旺發達起來。巴拉蘭繼承了父親的產業,成了地主,他經常外出察看自己的財產,他總是打扮成一個普通人,以便獲得本地區的一些資訊。因此,人們很愛戴他,對他也很忠誠。

  "火車到達莫迪哈利站時,已經是夜裡了。"福爾摩斯說,"幸運的是,雖然很晚了,但我還是找到一個馬車夫,他認識去哈裡亞婆的路,也願意帶我去那兒。我爬進他那輛老爺車,我們一路向西飛馳而去。"

  那條路一開始還比較平坦,因為那是該地區的一條正路,不過很快他們就轉向北朝尼泊爾邊境馳去。他們走入一片茂密的森林,路開始變得崎嶇不平,到處是車輪壓過的痕跡,馬都不想再走了。當他們走到德拉儀,福爾摩斯看到一塊很大的白色石碑,標明印度邊界,他知道離朋友的家不遠了。一小時後,他走進一座玫瑰園,路的盡頭就是巴拉蘭的大宅子。房子漆黑一片,福爾摩斯走上臺階,但是,很快出來了一個僕人,告訴他主人在家。福爾摩斯被領進客廳,幾分鐘後,巴拉蘭一臉睡意地出來迎接他,並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巴拉蘭骨骼比較粗大,福爾摩斯說,腦袋也不小,一頭濃密的黑髮,鬢角處已經花白了。他大腹便便,雙腿細長,但走起路來卻行動敏捷,也不失優雅。在昏暗的房間裡,他雙眼閃爍著,當他笑著歡迎福爾摩斯時,福爾摩斯能看見他的白牙。

  "我到這兒來是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福爾摩斯說,"我急切地需要你的説明。"

  "說說看。"巴拉蘭說。

  福爾摩斯說著,巴拉蘭臉上的表情變得嚴厲起來。

  "這可是個艱巨的任務。"巴拉蘭說,"我見過這個人,你叫他安東尼·弗丹。人們叫他‘馬丹’,或者叫‘致命禮物’。他到處搶劫,破壞寺廟,把村寨化為廢墟,拿走我們的神靈,運到國外。為此,他手下有幾夥土匪,他們對他惟命是從,搶劫後,馬丹給他們的獎賞也很闊綽。"

  "他到哪兒都這麼幹,"福爾摩斯說,"每到一處,他總是作惡多端。他殺人無數,自以為很了不起。"

  福爾摩斯歷數福勒的種種罪狀,巴拉蘭仔細地聽著。福爾摩斯說完後,他一時什麼也沒說,他的表情更加沉重。

  "你不能單幹,得有人幫你。"他說,"來,我們馬上就走。"

  福爾摩斯跟著他的主人穿過玫瑰園走到馬廄。巴拉蘭在那兒養著大象,他挑了一頭最高大的奔赴叢林之旅。

  "它能帶我們去任何地方。"巴拉蘭笑著說。他輕巧地一躍而上,伸出一隻手給福爾摩斯。大象從地上立了起來,僕人遞給他們每人一把來福槍。

  "讓我們看看,"巴拉蘭張著大嘴開心地說,"看我們怎麼來對付這個歐洲佬。"

  天上掛著一彎新月,萬里無雲,月光皎潔。福爾摩斯凝神靜聽森林裡的動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不時有貓頭鷹和其他一些夜間活動的鳥飛過,還有一些小動物疾跑而過,他還注意到偶爾有一雙黃眼睛緊盯著他們,然後繼續前進。

  那頭大象依照巴拉蘭的指示而動,福爾摩斯很快就習慣了坐在象背上前進。他們走了一個小時,巴拉蘭讓大象放慢速度,改變了方向,開始朝西行進。不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個小村子。巴拉蘭示意大象停下。他們下到地面上,馬上就有三個人出來迎接他們,那三個人全身上下只裹著纏腰布。他們來去無聲,從他們的相貌和深色皮膚上,福爾摩斯很快就判斷出他們屬於塔如部落,是德拉儀的一個古老的種族。

  巴拉蘭問了他們幾分鐘,然後他轉過來對福爾摩斯說:"這些人本來是在福勒的考古隊裡幹活的,當他們發現福勒把找到的一切,包括他們的神龕,都據為己有時,他們就不幹了。他們向當地的員警反映這個情況,但一點用也沒有。現在,福勒的一個主要同夥戈甘·森是這一帶的土匪頭子,員警都怕他。他們一共有二十五個人,現在都跟著福勒在迪拉烏拉科特,離這兒有五英里。史密斯在他們手上,受到了非人的對待,昨天晚上,穆克吉和史密斯夫人坐火車剛到格勒科普就被他們抓住了。"

  巴拉蘭這麼一說,福爾摩斯意識到局勢更加惡化了。"不過,還沒有什麼損失。"巴拉蘭說,"有個人能幫上忙,他是個年輕的軍官,阿赫爾部落的一員,叫簡·巴哈德。他為人清正廉潔,是少數幾個能拒絕犯罪分子和政府官員奉承利誘的一個人。他們已經派人通知他了,他很快就來。"

  過了一陣,一個年輕人大踏步地走過來,他相當魁梧,留著不太協調的黑鬍子,穿著員警的制服。簡·巴哈德笑著走進來,露出一口白牙,鞠了一躬,然後跟巴拉蘭迅速地說了一句,巴拉蘭接著對福爾摩斯說:

  "得知上個月弗丹的劫掠活動,簡·巴哈德已經召集了大約六十個人,全副武裝,他們準備好了跟我們一同前往嘎比拉瓦斯都。我們將在弗丹一夥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包圍他們。"

  巴拉蘭迅速地講解了路線和攻擊計畫。福爾摩斯強烈要求進入福勒的營地和他正面交鋒。福爾摩斯補充道,福勒是他的一個夙敵。他還解釋說,除非萬不得已,決不開槍,以保證史密斯夫婦以及穆克吉先生的安全,這比擒獲福勒更為重要。巴拉蘭向他保證,一旦人員就位,一切就聽他指揮。

安東福勒案(6)

  "簡·巴哈德答應我們,在拂曉前帶著他的人到福勒營地附近跟我們會合。巴拉蘭和我以及願意加入我們的塔如人,走出小茅屋,走進涼爽的夜色中。那頭大象被留在了村子裡。

  "儘管巴拉蘭大腹便便,可在叢林中他卻健步如飛。對這片地方,他很熟悉,我只能跟在他後面。叢林裡漆黑一片,惟一能見的就是那條土路,還有走在我們前面的包著頭巾的一隊人。

  "這樣走了三個小時才接近目的地,我們來到迪拉烏拉科特外的一片空曠地帶。巴拉蘭走進一間小茅屋,並示意我也進去。幾分鐘後,簡·巴哈德進來了。他宣佈,福勒的營地已經被他們的人給包圍了。福勒以及戈甘·森一夥人都跑不了,並說剩下的事就看我們的了。"

  福爾摩斯和巴拉蘭繼續走進營地,儘量接近中間的篝火。除了一名守衛,別的人幾乎都睡著了。史密斯、他妻子和穆克吉坐在地上,擠成一團,離篝火不遠,他們的手腳都被綁著。土匪們隨地而臥。營地中有幾頂帳篷,福勒肯定睡在一個帳篷裡面,土匪頭子戈甘·森則在另一個裡面,他們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我決定走上前去,雖然這有點魯莽。我徑直走到守衛面前,用印度語跟他說話,要他帶我去見福勒。叢林中突然冒出來一個高個子英國人,這讓他驚恐萬分,他沒有發出警報,而是帶著我直接去了福勒的帳篷。福勒正睡著,身邊有一支來福槍。我把槍拖過來,他一下子就醒了。但為時已晚,我拿槍指著他的腦袋。

  "‘慢慢站起來,福勒,不許出聲。’他一切照辦。華生,我必須說,當福勒認出我來時,我正用來福槍抵著他的左鬢,他臉上充滿了懷疑和恐懼,我這輩子很少讓人那樣。他害怕得發抖,但我卻不敢有絲毫的猶豫,得把他看緊了。我示意他放人,他立刻照辦了。我叫驚慌失措的史密斯夫婦和穆克吉跟著巴拉蘭。我們走回到我們自己人這邊,終於安全了。這個時候,福勒臉色蒼白,好像一個幽靈。"

  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福爾摩斯說。福勒意識到我們只是以智取勝,便從驚慌中回過神來,他轉身就跑,狂奔回營地,大叫他的人起來戰鬥。但是,警告來得太晚了。簡·巴哈德和他的人不想放過福勒一夥,他們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有利位置。接下來就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大屠殺。所有的盜賊和殺人犯在他們起床的那一刻就被消滅了。

  "我吩咐兩個塔如人守護史密斯夫婦和穆克吉,然後就沖回混亂的場面中。但當我到達時,一切都結束了,一個也沒跑掉。在晨光中,當時的情景看著令人毛骨悚然。包括戈甘·森以及福勒的三個歐洲同夥在內,共有二十四個土匪倒在地上,死了。只有四個人活了下來,但傷勢嚴重,他們都被帶去問話了。但是,讓我極為吃驚的是,福勒竟然跑掉了。哪兒也找不到他。他利用火拼開始前的那一瞬間逃進了叢林。他到底是蜷伏在附近,還是在荒野裡漫無目的地瞎跑,我不知道。

  "我決定順其自然。如果福勒還活著,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我們不想再找他了。我們給印度和尼泊爾當局都發去短信,要他們警惕他的行蹤,但福勒還是逃之夭夭了。"

  當天晚上,他們在護衛下,在西姆拉翁嘎附近宿營,第二天到達印度邊境,福爾摩斯在那兒跟巴拉蘭和簡·巴哈德道了別,和史密斯夫婦以及穆克吉一起去了德里。在火車上,福爾摩斯瞭解到文森特·史密斯的痛苦經歷。他們不斷用酷刑威脅他,但他還是把他們引上了歧途,直到有一次偶然地發現了那座佛塔,裡面藏著福勒搜尋的目標:卡尼西卡的寶物盒。

  史密斯說:"您可以想像,福爾摩斯先生,當我看見這件無價之寶落到了福勒手上時,我有多麼驚恐。他貪婪地盯著佛塔,然後他意識到他不再需要我了,痛苦的時刻到了。他殘忍地想盡各種殺死我的辦法,他甚至想把我打傷後扔去喂野獸。我妻子和穆克吉的被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才逃過一劫。然後,他派一個手下奧博特設法把寶物盒送了出去。現在,我們丟失了寶物盒,但我希望總有一天能把它找回來。"

  "我相信一定能,不過這需要一些時間。"福爾摩斯回答道,"您可以相信,巴拉蘭和簡·巴哈德會竭盡全力把寶物盒追回來,也許會安全地放在倫敦。"

  福爾摩斯在德里沒呆多久,他臨走前,史密斯告訴他關於福勒的最新消息。有人看見福勒逃往尼泊爾,但隨後又失蹤了。尼泊爾當局已經得到了消息,但他們還沒有回復。福勒又一次巧妙地避開了追捕。

  "因此,華生,印度的故事我講完了,多年以後,福勒終於在倫敦落入了法網。"

  "真讓人難以置信,福爾摩斯。您是怎麼知道佛像裡有寶物盒的?又為什麼會有兩尊佛像?"

  福爾摩斯笑起來。"比兩個還要多。但是我把答案留給你自己去想,我親愛的華生。推理很簡單。走吧,不早了,我也說夠了。如果我們快一點,回家前我們還能喝上一杯濃啤酒。"

  所以,我們飛快地走進那家位於大英博物館旁邊的酒吧,那是福爾摩斯最喜歡的一家,把安東·福勒拋到了腦後。

六、蘇門答臘的巨鼠

蘇門答臘的巨鼠(1)

  我把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英雄業績寫成書公之于眾時,我曾特別提過,書中涉及到的很多案子都沒有出版。為謹慎起見,這些故事幾乎永遠都不會被公開。其中只有一個故事--《第二塊血跡》,很早以前我就征得了福爾摩斯的同意,決定在適當的時候出版。

  另外還有一個案子,現在我發現,對這本書來說,它非常合適,如果想全面瞭解福爾摩斯在東方的傳奇經歷的話,這個案子是必不可少的。福爾摩斯曾在荷屬印度群島航行過,故事就發生在那段漫長的航程裡。讀者也許還記得,以前在介紹那樁怪案--蘇塞可斯的吸血鬼--中,我曾提到過這件事。這個故事與瑪蒂爾達·布理格斯號輪船以及蘇門答臘的巨鼠有關,福爾摩斯覺得世人根本無法接受。事實上,這個案子把原始人類和歐洲現代文明相接觸所帶來的可怕後果表現得淋漓盡致,福爾摩斯此前或此後經手的其他案子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在這個故事中,我想讓福爾摩斯現身說法。他回到英格蘭後,把他的手稿給了我,也就是這篇故事的原稿。他還對我說,他在新加坡度過了一段較為平靜的時光,那時,他精心寫就了這篇原稿,然後登上了開往累範特的輪船。這篇還是延續了福爾摩斯慣有的言簡意賅的風格。粗讀一遍後,我把稿子放在白鐵皮盒子裡,那裡面有很多福爾摩斯在查寧十字街考克斯公司的文件。對於是否應該現在發表,儘管福爾摩斯一直表示懷疑,但他也不得不同意我的意見:如果想完成他的東方歷險記,這篇文章的內容非常適宜,而且也很必要。手稿沒有標注日期,我也沒有做任何改動。

  親愛的華生:

  我到達新加坡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為了你,我決定把它記下來,或許有一天你還會像以前一樣,把這個故事告訴讀者。這個地方酷熱難耐,我只能在清晨寫作,但在離開之前,我必須完成。

  1893年春天,我去了孟加拉南部的吉大港,我在那兒已經訂了一張瑪蒂爾達·布理格斯號的船票,前往荷屬印度群島。我之所以選擇這艘船,是因為它的預定路線迂回行進,繞了個大彎子最後到達目的地巴塔維亞①① 現在的印尼首都雅加達的舊稱。,那裡是荷屬殖民地的首府。輪船從吉大港出發,進入孟加拉灣,停靠安達曼島以及其他一些港口,首先沿著緬甸南部培根附近的海岸行進,然後前往馬來亞和新加坡,最後到達爪哇島。這段航程最少需要三個星期,也可能更長,因為這種貨船路線並不固定,經常停靠在一些偏僻的地方,事先也沒有安排。這對我來說非常合適,在南亞次大陸的那段經歷結束後,我需要一段安靜的日子。

  這艘船懸掛的是美國國旗,除了載貨,還搭乘了十二名旅客。我上船後不久就發現,除了兩個在後面的故事中要出現的人以外,其他人我都不感興趣。有六個人是布萊克頓先生和他的家人,一個美國的傳教士家庭;還有一對老年荷蘭夫婦,帶著他們有殘疾的女兒從荷蘭返回巴塔維亞;剩下的兩名乘客我馬上就會介紹。如果我想尋找一些振奮和鼓舞的話,我會失望之極,但是,呆在印度的那段日子讓我身心疲憊,我只是想讓大海的溫柔平靜來放鬆心情、恢復體力。

  在這段航程中,我又改變了身份。這是為了更加小心我那些狡猾的敵人,特別是安東·福勒,他現在已經知道我還活著,他們很可能會跟蹤我。我化名為威廉·瑞德福,看起來只是一個聲稱自己對亞洲尤其是荷屬印度群島的考古感興趣的人,是個業餘愛好者,此外沒有什麼生活支柱。為了避免說錯話,我每天晚上都和船長一起用餐,但是其他時間就不得不在我的住處和別的乘客一起吃,我住在上層客艙。在艙裡吃飯時間不長,容易應付,除了有時那些美國孩子比較吵鬧,但他們一般還是比較乖的。船長是個大個子的瑞典人,他最大的興趣就是大海,其次就是船上的食品。

  就在這次平靜的航程即將結束之前,我認識了另外兩名乘客,莫泊圖伊斯男爵,以前在荷蘭--蘇門答臘公司工作,還有他的妻子,我很快知道她有英國血統。我們第一次談話時我得知她叫愛倫,娘家姓哈吉森,她是那位東方學者布萊恩·哈吉森最小的妹妹,關於布萊恩的‘鬼’故事我以後再告訴你。莫泊圖伊斯夫婦幽默風趣,善於交際,儘管對船上的人我感到厭倦,但是他們倆的出現卻讓這次酷熱難耐而又平淡無奇的航程增添了一絲亮色。有幾次,特別是在培根,我都冒險登岸去滿足我對古跡的好奇心,再記錄下來,一直到很晚。你會看到我的作品《緬甸的歷史遺跡》,是我化名威廉·瑞德福所著,那篇專論我回來後發表,它是我這次旅程的全部作品。

  莫泊圖伊斯男爵祖上是烏德勒支市一個古老的荷蘭家族,他曾在政府任職多年。在阿姆斯特丹工作一段時間後,他被派往日惹王公的朝廷擔任駐紮官,他和妻子就住在那兒。

  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最後一天,他們一定要我答應去他們在中爪哇島上的家做客,玩幾天。我愉快地答應了,因為這次航程比我預想的要長。現在我已經完全厭倦了大海,渴望看見一個新奇的地方,同時也想找個新問題來活動活動我的腦子。

  我們在巴塔維亞分了手,他們繼續前往日惹,我則要在這座大城市裡停留幾天,看看能否達到目的。這是一座普通的東方大都市,天氣炎熱,像東方很多城市一樣烏煙瘴氣,但是沒有我在加爾各答感受到的那種神秘感。這裡原本是一座信奉印度佛教的島嶼,但是現在伊斯蘭教已經代替了佛教,同時也奪走了它的藝術財富。在整個亞洲,伊斯蘭教徒和皈依者基本上都破壞或毀滅了擋在他們面前的東西。我在巴塔維亞漫無目的地玩了一個星期後,決定離開,其中的高潮是我抓住了一個傻乎乎的小偷,他本想偷我的錢包,卻被我逮個正著,差點兒沒打斷他的手。

  儘管天氣熱得難受,但是這次航程還是給了我休息的機會,現在我覺得體力又恢復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在離開前去參觀爪哇的古代遺址。然後,我捎信給莫泊圖伊斯男爵,說我幾天後就會到達日惹,希望他們還歡迎我。當天我就收到了回音,他們說非常歡迎我去做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立即給他們發一封電報,表示接受他們的邀請。

  我坐火車去了日惹,男爵派人到火車站來接我。沒多久我就被安置到了男爵那宮殿般富麗堂皇的寓所裡。駐紮官邸是一座很大的荷蘭式平房,周圍環繞著阿姆斯特丹風格的大花園。王公的宮殿坐落在城中心,統治著整座城市,官邸距離那裡只有幾步之遙。

  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日惹社會。莫泊圖伊斯夫婦舉行了一次熱鬧豪華的晚宴,王公本人也到了一小會兒。王公已經上了年紀,身體瘦弱,但是雙目仍然炯炯有神,帝王風度猶存。商人社團差不多都參加了,特別是那些在這座熱帶島嶼上有大生意的人。他們紅光滿面,大腹便便,這些情況我一目了然,我很快就對這種華麗奢侈感到了厭煩。

  莫泊圖伊斯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他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坐著一個相當專業的人,我剛才並沒注意到。

  "這位先生是我在上次旅行中認識的,我經常提起他。"莫泊圖伊斯這樣介紹我。"他對這個島上遺留的古跡非常感興趣。這位,"他轉過來對我說,"就是萊頓的范·魯伊斯代爾教授。"

  范·魯伊斯代爾點了點頭以示歡迎。他沒有站起來,我不覺得這是他的粗魯無禮,因為他那肥胖的身軀實在很難從椅子上站起來。即使坐著,仍看得出他個頭很高大,他人很聰明,身強力壯。他長著一張圓臉,禿頂,邊緣還留著幾縷棕色長髮,他眼睛很小,卻目光敏銳。他示意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然後我們開始談話。

  除了知道他叫范·魯伊斯代爾,我還瞭解到,他是歐洲頂尖的考古學家之一,而且他還是一位訓練有素的古生物學家,在比利牛斯山研究哺乳動物取得了重大發現。荷蘭政府請他負責東印度群島的考古發掘工作,他在爪哇已經三年多了。

  "我猜您大概是個考古學家。"魯伊斯代爾說,有一點屈尊的口氣。他的英語說得很流利,但沒說幾句,就表現出了十分的自信。

  "我沒受過專業訓練,只是一直很有興趣。"我用荷蘭語回答他,從孩提時起我就會說荷蘭話了。我用他的母語回答他,讓他很高興,我們兩人都笑了。

  "作為一個英國人,卻能說一口地道的荷蘭話,真是讓人高興啊!"

  他看起來真的很開心,那晚我們的談話便使用了兩種語言。我們談論了印度以及亞洲其他地方的古代遺跡,完全顧不上別的客人,我們過得非常愉快。

  范·魯伊斯代爾剛剛完成了一處叫做博洛布答的著名佛教遺址的初步清理工作,現在又開始對普利姆巴南的幾座佛教寺廟進行調查,普利姆巴南是一個村子,離日惹不遠。但有一次,他嚴肅地說:"但我對這些遺跡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一些深層的東西,也許隱藏在背後。"

  我請他說說那些深層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這些遺跡,源於各個歷史朝代,但從人類悠久的歷史來看,並不算古老,那些無生命的石頭,有的甚至還有精美的雕刻,都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歷史過程,我們對此知之甚少。歷史學家對它們的興趣遠勝於我,我只關心起源,包括人類的起源和人類的早期社會,人類最早瞭解以及馴養的動物,還有他們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我感興趣的是人類文明的起源。您知道,我最早是個古生物學者,研究早期哺乳動物。因此,當我開始研究那些佛教寺廟時,激起我興趣的是大自然,我沉溺於描繪那些動物和其他稀奇古怪的生物。您曾經從現實的角度、從古生物學的角度,而不是從宗教幻想的角度看待過那些佛教雕塑嗎?"

蘇門答臘的巨鼠(2)

  我說我甚至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猜印度人豐富的想像創造出的那些東西是用於教化人,但是這個世界往往不像我們當初所設想的那樣,而是變得很奇怪。

  范·魯伊斯代爾看著我,說得很簡單:"我也早就有了跟您同樣的觀點。但我的調查卻讓我看到了事情的不同。現在,我相信,對這些東西我們的瞭解還遠遠不夠。這些廟宇、巨猿和猴子,半人半鳥,人身象頭的神騎在鳥、齧齒動物以及公牛身上,長著四隻手臂的神,這些到底都代表著什麼?"

  "當然,"我說,"您不相信這都是遠古動物的真實描繪吧?"

  他笑起來,說:"我不太相信,儘管我也不認為只是想像出來的。不過,我相信,它們可能是後人對早期生活的一種描繪,可能被宗教歪曲了,可能是一種對史前的儀式或祭祀形式的記錄,但現在已經不為人知了,有時我也搞不清楚。"

  他的臉色越發嚴肅起來,他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裡翻找著什麼,只見他拿出一個銀制的小圓盒子。他把盒子遞給我,叫我打開盒子看看。裡面有一個發白的東西,大概有四分之一英寸長,我立即認出這是一顆牙齒。

  "一顆門牙,"我說,"可能是一種齧齒類動物,一種鼠類的,可能是普通的田鼠。"

  "是的,沒錯。"他說,"再看看這個。"說著他從外衣裡又拿出一個大一點的盒子讓我打開。那裡面又有一個發白的東西,這次有四英寸多長,跟第一個樣子差不多,就是大了很多。這顆牙嵌在一塊黑石頭裡,部分已經變成了化石。

  "非常奇特。"我說,"樣子跟第一顆幾乎一模一樣,除了要大很多倍以外。這是一顆齧齒類動物的牙齒,或是一種類似於齧齒動物的物種,不過體型巨大。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在歐洲是找不到的。"

  "看來您很精通古生物學。您說得沒錯。這件東西很稀有,其實來自蘇門答臘,幾百萬年前,這一物種繁盛一時,但是現在已經滅絕了。這是一隻巨鼠的牙齒,那種動物可能有幾英尺長,我得說,它們極其危險兇猛。很難想像這種動物到底有多麼巨大的破壞力,想想普通老鼠的速度,再加上這樣的大個頭。很少有人能認出這是什麼,您真是厲害。也許您願意抽空去我的實驗室,看看我發現的其他物種。我想您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是的,我非常樂意。"我回答說。

  范·魯伊斯代爾笑了。"‘要打破這扇神奇的門,我需要一顆老鼠的牙齒。’摩菲斯特①① 歌德所著《浮士德》中的魔鬼。這樣說,那就讓我們看看要打破怎樣一扇神奇的門吧。"

  范·魯伊斯代爾說他要去城外察看兩處新發現的遺跡,要走幾天。等他回來後,隨時歡迎我去他的實驗室。我們又接著談話,到我們分開時,其他客人大部分都已經走了。

  "我看您二位一定談得很投機吧。"我們的主人說。

  "是的。"范·魯伊斯代爾說,"您的這位元朋友是一位元消息靈通人士,而且還是個優秀的考古學家。"然後他向我們道了晚安。我目送他那龐大的身軀出了門。

  就剩下我和莫泊圖伊斯兩人了,他轉身對我說:"他有一個聰明的頭腦。但是他無所畏懼,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有兩次,我不得不深入到島內偏僻的腹地去救他。他什麼都不怕,願意為科學獻身。他沒有成家,也沒有好朋友。他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了,別的一概不聞不問。"

  "這種全力以赴的做法,我非常敬佩。"我說。

  "他一定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對一個人有如此持久的興趣。"

  莫泊圖伊斯掏出一隻舊的銀懷錶,說:"很晚了,我還得準備一份檔,明早好送去給王公簽字。睡個好覺,親愛的朋友。"

  我看著男爵徑直走上了環形樓梯。我很快就困了,自從我離開印度後,這是頭一次預感到將要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那個週末我收到了范·魯伊斯代爾的消息。那是個大清早,我接到了他的一張字條,他告訴我他此行非常成功,如果我還有興趣,可以第二天四點左右去找他。

  沒想到,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范·魯伊斯代爾的住處。他住得離馬琳泊羅很遠,那是一棟寄宿公寓,叫孔雀寶座,位於市場後面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裡。經過一長排低矮的拱道,走進一個死胡同。右邊掛著一個小木牌子,上面刻了一隻孔雀。

  我敲了敲門,馬上就出來一個僕人把我引到教授的住處。院子就在門的另一邊,修剪得很漂亮。到處鮮花盛開,這家小旅館和過去一樣非常整潔,跟城裡別的旅館不同。

  范·魯伊斯代爾住在這棟大房子後部一間白色的小屋裡,對著花園的盡頭。那是一間灰泥房子,錫制的房頂刷成了綠色,有一條狹窄的門廊,通向周圍的房子。高高的圍牆為他隔出了一片十分私密的空間。

  我進去的時候,魯伊斯代爾坐在書桌前,房間很大,既是起居室又是書房。書籍和紙張放得到處都是,有空的地方就放著骨頭以及各種各樣的標本。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架子,注意到幾塊很大的化石,包括一塊古驢的股骨、一塊早期猿的頭骨和幾個我不認識的標本。一個架子上放著大量的海貝殼,很可能是附近海域裡早已絕種的動物遺骸。范·魯伊斯代爾正在分撿一些他剛找到的東西,地上到處都是盒子,有的半開著,我能看見裡面是一些他最近勘測的成果。他站起身來歡迎我,然後讓我坐在書桌旁的一把舒服的椅子上。

  看起來他好像遇到了麻煩,但眼神卻很興奮,一副自相矛盾的表情,似乎是他發現了非常具有科學價值的東西,但同時又很神秘,讓他大惑不解。

  "看來您的勘測非常成功。"我指著一個打開的硬紙盒對他說。

  "讓我意外之極,我的朋友。離開這裡才幾天,在一片從未探測過的地區,我偶然發現了巨大的財富。每種可想像出的遠古形狀在那兒都能找到。看看這個,迄今為止還無人知曉,一頭古代的野豬,還有這個,一塊類人頭骨,年齡、體形不明。我們的發現遠不止這些,那片區域方圓幾平方公里,值得詳細考察研究。"

  范·魯伊斯代爾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喘氣,他在房間裡興奮地走來走去,前額上滲出了滴滴汗珠,動作比我第一次見他時要優雅得多。他繼續細說著他的發現,不斷冒出新的想法。他的話滔滔不絕、言之有物,我本以為他是靠了後天的勤奮工作才取得這樣的成績,但現在我知道,他還是個極有天分的人:研究起極具科學價值的東西來,他的頭腦是一流的。

  說著說著,他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轉向桌子,從上面拿起一件東西,遞給我說:"看看這個,您覺得這是什麼東西?"

蘇門答臘的巨鼠(3)

  我一看就明白了他在為什麼而煩惱。那是一顆巨大的牙齒,和幾天前那個晚上他給我看的那顆巨鼠的牙化石幾乎一模一樣。

  "這跟那塊化石一樣。"我說,"只不過是現代的。這其中肯定有一些事情是我們不瞭解的,那塊化石如果我們沒認錯的話,那麼這種動物已經從史前時代活到了現在。但是找不到其他證據,也沒有人曾經看見或描述過這種動物。也許這些形狀只是個巧合。那顆牙齒可能是別的動物的,也許是另一種不同的物種。"

  "確實沒有人看見或提到過這種動物,但這並不說明它不存在。我同意這種想法很奇怪,這種動物沒有滅絕,現在是否依然存在還有待考證,但並非不可能。"

  "讓我們來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我說,"剩下的無論是什麼,也不管有多麼不可能,一定就是答案。這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只是接近罷了。一隻巨鼠從史前時代活到現在,這一觀點將違背整個物種進化的趨勢。但我們並不能排除這一想法。您願意再去您發現它的那個地方嗎?如果您去,我非常希望能和您一道前往。不管結果有趣與否,對那個擁有如此眾多不可思議的發現的地方,我至少能去看一看。"

  "如果您能陪我去,那就太好了,瑞德福,不過路途十分艱辛。那個地方在搜婁以東大約五十公里處,位於中央山脈的低氣壓裡。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是否有荷蘭人深入到那個地區,但這一次我不想再獨自前往了。誰也不知道--一次滑倒,或是一次小小的失足,就會掉到懸崖下或落入深坑裡。不僅是摔斷一條腿或是扭傷了腳踝,甚至還可能搭上性命。除此以外,"他又加上一句,"誰又知道我們會發現什麼呢?"

  我當即就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說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黎明時分,一輛輕便馬車來接我們,我們帶上裝備,被送到下一個大的城鎮布拉樂。然後,我們就得步行了。

  到布拉樂之前的路程,我們走得很順利。經過了大片稻田,然後到達了布拉樂。在那兒我們找了兩個挑夫幫我們搬運裝備。那時是上午十點,太陽已經開始無情地炙烤著我們。我們把路線告訴嚮導,從中央山脈腳下向東往上開始了長途跋涉。我們得翻過第一座山到達對面的山谷。范·魯伊斯代爾發現的那塊地方就在那兒。

  我們沿著一條小路行進,首先經過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那條路倒是常有人走,沒有什麼障礙,低矮的灌木叢也沒擋住去路。頭三個小時我們走得很快,下午一點左右,我們走到一片空曠的地帶,快要接近山頂了。我們坐在樹陰下歇了一會兒,等挑夫給我們準備好吃的。

  "再往上爬個把小時,"范·魯伊斯代爾說,"我們就到山頂了。從那兒就能看見我們的目的地了,那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

  當我們到達山頂後,我才明白范·魯伊斯代爾為什麼那麼不願獨自前來,下山的那段路崎嶇不平、遍地岩石,沿著山谷向下足有五百英尺長,一失足就會直落入穀底的河流之中。不過,山谷中卻是片植被繁茂的低地,一部分覆蓋著森林,另一部分是巨大的岩石,我覺得都是些玄武岩。

  范·魯伊斯代爾指著我們對面山邊的一小塊微黃色的土地,說:"那兒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幸運的話,黃昏時我們就能到。"

  下山的路非常費勁,我記得有好幾次走到陡峭的地方,我都覺得不該冒生命的危險。不過,除了雙腳磨出了水泡以外,我們還是安全到達了穀底。峽谷上有一座狹窄的人行小橋,走在上面真叫人膽戰心驚。走到對岸後,我們開始在山谷中繼續向東跋涉。我們穿過一片茂密的大森林,揮刀砍出一條路來,夜幕降臨前,我們終於到達了范·魯伊斯代爾在山梁上指給我們看的那個地方。一片黃色的土地,長滿了象草,就像他對我所描述的那樣。夕陽閃過最後一道金光後,隱沒在西邊的大山背後,我們剛從那裡翻越而來,黑夜馬上就來臨了,我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決定搭起帳篷,早點休息。挑夫為我們做了一頓簡單的晚餐,然後我們就準備睡覺了。

  范·魯伊斯代爾雖然身體肥胖,體力卻不差,身手也很敏捷,這再次讓我印象深刻。一路上,他說話不多,現在他卻興致勃勃地談起了明天的計畫。

  "我們提前到達了。"他愉快地說,"明天我們就開始著手進行調查工作。我已經丈量過這片土地,也擬出了一個計畫。明早我們再來仔細討論一下。我們得在這兒請三個工人,找當地的村民即可,我第一次來時他們就幫過我的忙。現在我們先休息一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五點,工人們就來了,都是附近一個村子的村民,除了一個胖胖的爪哇人,他滿頭是汗,看起來其他人都是他雇來的。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對他們講了講工作進程以及近在眼前的任務。那個胖胖的爪哇人叫烏魯,他在必要的時候充當翻譯。他可以說英語、爪哇語,還有那些人所說的不知名的方言。

  接下來我們整整幹了三天。范·魯伊斯代爾事先已經選好了我們工作的確切位置。那裡很快就被清理乾淨,挖出了一條壕溝,於是發掘工作開始了。每挖到一個樣本,我們都得標明它的大小、性質和出土地點,這活兒幹起來可不輕鬆。

  我們一共有五個工人,他們每天早上黎明就到。烏魯給他們一些必要的交代。范·魯伊斯代爾和我指揮,他一個人幾乎毫不費力地就能組織他們把那些我們要帶回去的樣本包裝起來。一點到三點時,酷熱難當,我們就休息一下;否則我們就一直工作到黃昏時分。

  頭三天的發掘工作後,范·魯伊斯代爾和我開始討論我們找到的那些樣本。我們都很清楚,那個地方的確非比尋常。我們常常覺得很驚訝,很多反常的發掘物繼續困擾著我們。毫無疑問,這塊土地裡蘊藏著可以用於科學研究的無比巨大的財富,其中很多將拓寬現有古生物學研究的領域。但是,那個在范·魯伊斯代爾書房裡的不祥徵兆再次出現:我們不僅又找到了牙齒,而且在不同的岩層還找到蘇門答臘巨鼠的各種遺骸化石。不過,在表層的發現物裡,同種老鼠的遺骸絕對是近期的沒有改變的形式。事實上,近期的樣本數量遠遠多於遠古的。

  "這種巨鼠確實存在,"一天晚上,范·魯伊斯代爾說,"而且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我們必須面對這一無法回避的結論:蘇門答臘鼠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連化石也找不到,但現在突然重新出現了。不過,這怎麼可能呢?"

  "我跟您一樣困惑。"我說,"但我們必須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它們的再次出現可能是因為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在別的地方可能會再找到一些化石,從而組成一個連貫的記錄。但這中間的差距實在太大。表層的發現物中,最久的頂多不超過一個世紀。不過,我親愛的教授,還有一些事情同樣令人費解。"

  "是什麼事情?"他問。

  "那就是:蘇門答臘鼠,不論是遠古的還是現代的,很明顯都以同一方式被害。您注意到了嗎?從我們發現的頭骨上可以看到,它們頭部被猛然一擊,這幾乎立時就要了這種齧齒類動物的命。現在我們所處的位置顯然是個殺戮場,這種鼠和其他動物死後被拋屍於此。如果真如我所料,那麼我們就要面臨一個更加無法解決的問題:它們是如何被殺?為何被殺?因為殺死它們毫無技藝可言。這是一種可怕的動物,行動敏捷,兇猛殘忍。它是怎麼被殺的?還有一個問題,可能最難以解釋,是被誰殺死的?"

  我的話讓魯伊斯代爾感到不安,他準備在他的理論中採納我的看法,但他有些懷疑,也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瑞德福,我親愛的瑞德福,我們都不知道,只是在猜測,但您的話卻能證實我的假設:這種老鼠是野生的還是家養的?也許兩種都有。如果早期的巨鼠是死於同一種方式,那他們可能是被早期人類所殺,也許是用於祭祀儀式,人們捕獲了它們又養了一段時間。也許,就像您說的,我們偶然發現了一個祭祀的場地。但是,夠了,我們得工作,然後再分析,理論的形成只能是在我們取得了所有的證據以後。"

  "儘管如此,這種老鼠現在跟我們在一起,"我說,"不管它們的歷史是怎麼樣的。而且不止一隻。"

  "您說的沒錯。"他平靜地說。然後他安靜地站起來,不再說一句話,走向他的帳篷。

  我一個人在篝火邊坐了好一陣子。

  天氣涼了起來,我盯著即將燃盡的篝火看了很久。范·魯伊斯代爾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很明顯:也許就在附近,在某個隱蔽的地方,這種巨鼠和周圍的人類依然存在,他們之間的關係神秘而不為人知。

  我走進帳篷,躺下來,卻睡不著。我們找到的那些東西還在困惑著我。叢林裡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活動的聲音,一切並不安靜,差不多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才安靜下來,只是偶爾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迴響在靜謐的夜空中。因為睡不著,我爬了起來,準備打著燈籠看會兒書。但是,我想,我首先應該四處看看。

  我看見,范·魯伊斯代爾在篝火不遠處睡得很香。天上有雲,星星不多,月亮籠罩在薄霧中,但是走路的話,月光還是夠亮了。我們的嚮導靜靜地睡著了。我能看見的最近的一條小路對著我們挖掘的地方,一直通到一座山上去。那條路我沒走過,於是決定去爬一爬。

  當我爬到山頂,我才發現原來我們離大海如此之近,可能還不到半英里。我發現自己正站在山的裂口處看著面前的小海灣,銀色的月光灑滿了海面。我甚至能聽到微弱的波濤起伏的聲音。

  我站在那兒看著,發現在岸上有一處閃光的區域。光閃動了幾次,每次相隔一兩分鐘。然後,我看見從遙遠的海上傳來了回答的信號。我決定再走近一點。

  當我走近發出第一個信號的地方時,海上的亮光靠近了,我意識到有一艘小船剛剛靠了岸。我聽見幾個人從船上下來濺起的水聲,還有他們的低語聲。一個人說話帶有英國口音:"安靜,現在別亮燈。等我們到了岩石上再亮。我們很近。有人可能會聽見。"

  那群人離我越來越近,岩石就在我左邊,他們燃起一堆火,開始說話。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四個歐洲人,一個當地人。我認出那個當地人就是烏魯,我們的工頭。他第一個說話。

  "明天晚上,別遲到了。正是時候,沒有月亮。天黑後來。等著。"

  "很好。我們能拿多少?"那個跟他談話的人說。

  "也許二百,也許更多。"

  火光移向那個說話的歐洲人,他顯然是這夥人的頭兒,我驚訝地發現,他正是瑪蒂爾達·布理格斯號的那個瑞典船長,我就是坐那艘船抵達巴塔維亞的。

  "很好。我們一定來,不會遲到。別讓我們失望,烏魯,你以前幹得不錯。這是你的錢。"

  說著,他遞給烏魯一個包。烏魯貪婪地緊緊抓在胸前。

  船長和他的人站起身來,回到小船上,再返回輪船。在月光照耀的地平線上,輪船形成一個巨大的黑影。烏魯消失在黑暗中,我也回到了我的帳篷裡。

蘇門答臘的巨鼠(4)

  清晨,工人們來了,烏魯也來了。他們告訴我們那天還是像往常一樣工作,但只幹到四點。在范·魯伊斯代爾的強烈要求下,他們才回答說晚上要去慶祝一個重要的節日。范·魯伊斯代爾對誤工非常失望,但他不得不勉強同意。

  "今天我們一天都會想著晚上的節日聚會。"他開玩笑地說。

  烏魯也說他很忙,那天和第二天他都不工作。他離開後我才放了心。

  頭天夜裡的事,我對范·魯伊斯代爾隻字未提,我保持著沉默,不想讓他煩心,也不願意打攪他的工作。他帶著筆記走進帳篷裡,我跟四個工人留在挖掘現場,除了一些關於挖掘的事情,我也不和他們交談。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叫布郎,能說一點英語,但在烏魯面前他從來不說。我朝他示意,讓他跟我來一下。我們走出挖掘現場後,我跟他打聽關於節日的事情。

  起初,他以為我要說服他們當天繼續工作,所以語焉不詳,他只是不斷地說對他們而言,那是極其重要的一天。我讓他放心,告訴他我只是對他們的人民和歷史感興趣。別無他意。然後,他才跟我說起來,雖然他的話我只聽懂了一部分,但主要意思還是清楚的。他們的部落是蘇門答臘巴塔克的一支,是一支古老的山地部落,他們企圖保持獨立,不受荷蘭人的控制。他們自稱為諾熱姆-巴塔克,因為他們來自蘇門答臘附近一個叫多巴的地方,在他們的語言裡那叫諾熱姆。他們是"海上的吉普賽人",到處流浪,四海為家。這裡是他們主要的居住地之一。他們已經在這兒生活了好幾代了,學會了如何在海上和叢林裡生存。最初,島上的動物很兇猛,特別是那些巨鼠,經常攻擊他們,生活異常艱苦。但是他們的神柯洛,加入了巨鼠的隊伍,於是,巨鼠變成了他們的朋友。柯洛作為一隻巨大的黑鼠受到了崇拜,他們互相保護。

  有一天,柯洛走了。在天上,柯洛對他們說,他們必須返回諾熱姆。就像他們過去常做的那樣,整個部落都要離開,回到他們的起源地蘇門答臘。

  開始的時候,他們和親族見面,大家還很友好。柯洛又出現了,他們都很高興。但是,很快他們就打了起來,因為巴塔克人的國王瑪哈吉·提日胄跟柯洛是敵人。柯洛詛咒瑪哈吉,後來,一個叫馬里安的白人來了。他是柯洛的朋友,但是,瑪哈吉在一次爭論中把那個白人殺了,柯洛怒不可遏。他對他的人說,他們應該離開,帶上他最小的兩個孩子回到爪哇去。由於馬里力安的死,柯洛不再是黑人而變成了白人。於是,這個部落的人帶著柯洛的小孩子,一男一女,出了海,再次來到了這個地方。在這裡,他們把柯洛的兩個孩子養大,繼續繁衍生息。他們每天都祭拜柯洛,明天是他的一個重大節日。

  我問他在哪兒慶祝。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山,說,柯洛居住的大房子就在那兒,也是他們養育柯洛子孫的地方。還有最後的兩個,他們都很老了。柯洛告訴他們,他的子孫已經所剩無幾,所以又要開始流浪了。整個部落都聚集起來慶祝這個大節日,柯洛將對他們講話,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我問他我能否去柯洛的家看看。他說他可以帶我去,但是我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他說,我也可以去參加節日聚會,只要藏起來不被人看見。柯洛不希望我給他們帶來傷害。

  我讓一個工人捎話給范·魯伊斯代爾,說我要出去幾個鐘頭。他正埋頭編目錄,沒有注意,不一會兒,我和布郎就走上了北山的斜坡,消失在叢林裡。布郎走得飛快,不帶一點聲音,我儘量跟在他後面。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可不認識路,那條小路走到一個地方分出好幾條岔道。布郎走了右邊的一條,接著我們開始往陡坡上爬,大概爬了有幾百英尺。然後,我們的頭頂上方出現了一段古老的石階。布郎縱身一跳,把我也拉了上去。我們沿著石階爬到頂,來到一片空曠地帶。

  我向下俯瞰,大吃一驚。這是一處龐大的石廟建築,在當地還不曾見到過類似的廟宇。但現在已經廢棄了。矗立的大殿有幾百碼高,就像一座黑色的金字塔,直插雲霄。在我們正前方,有很多大型雕像,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動物,有大海龜、魚,它們後面是一些叢林動物,大象、老虎、蛇,最後,在寺廟腳下有一根柱子,柱頂立著一隻巨大的老鼠,它的尖牙露在外面,爪子做勢欲抓。周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跟它的白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布郎告訴我這就是柯洛。

  布郎叫我越過那柱子,我跟著他爬上了寺廟。上面是一塊平地,除了一個祭壇外,空無一物。他示意我保持安靜,我們又下到寺後的一片叢林裡。一走進去,我就發現,這裡是一個寬闊的石制圓形劇場,但覆蓋了一圈植物。中央是個很大的池塘,有五十英尺深。從上面望下去,我看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一隻蘇門答臘巨鼠,還活著,但已經奄奄一息了。它被一根粗鐵鍊拴在牆上,似乎睡著了。布郎見我一臉驚恐,就告訴我別害怕。那動物看起來起碼有十英尺長,我意識到並沒有危險,但它那龐大的身軀和外表卻讓我感到極其厭惡,我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也許是我的到來引起了那只老鼠的注意,它動了一下,但動作緩慢。它眼神呆滯,反應遲鈍,過度肥胖。它很老了,這不僅僅是指年紀,還有它的形態,我所看到的只是尚未進化的歷史遺物,仿佛大自然慈悲為懷,在歷史進程中遺漏了這個偏遠的角落。

  那兒有一大堆給它吃的蔬菜和水果,那只老鼠開始進食。布郎說,這是柯洛的最後一個子孫。不會再有後代,因為它將在節日裡被宰掉。然後,人們會分食它的肉,它的骨頭會被放在祭祀品的骨地。沒有它,這個部落也就不存在了,他們又將開始流浪,也許回蘇門答臘尋找柯洛新的子孫。布郎從旁邊一棵樹上摘了一朵花。這叫瑪珈,他說。他們在祭祀後都要吃這種花,然後走去海邊,睡在那兒。柯洛會托夢給他們,告訴他們該怎麼辦,等他們醒來後,就會照柯洛說的去做。

  布郎陪我一起回來時,天差不多已經黑了。一走近營地我就發覺大事不妙。我們的營地已經全被破壞了。我們的兩名嚮導倒在灶火旁,死了。東西都不見了,包括那些樣本,范·魯伊斯代爾也不知去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幹的。布郎叫我跟他走,作為惟一的倖存者,我別無選擇,只能尋求他的幫助。

  我們又回到那座寺廟。布郎把我帶到一個圓形劇場上方的一間黑木屋裡,他說那兒很安全。天黑後,他說,部落裡的人是不允許到劇場的最高處的。柯洛住在天上,他不喜歡人們晚上靠近他的家。不過,柯洛會把我當成客人留下來的,布郎說完就消失在夜色中。我再也沒見過他。

  柯洛神允許我留下來,並沒給我帶來多大安慰,親愛的華生,因為我手無寸鐵,如果被人發現就只能束手就擒。但是,這裡就我一個人。我只能四下張望,企求平安無事。天亮後,我會設法搞清楚范·魯伊斯代爾出了什麼事,洗劫我們營地的惡棍到底是誰。但願魯伊斯代爾已經逃脫了,如果被抓住,希望他還活著。

  我站在圓形劇場上往下看。一片漆黑,空蕩蕩的,除了住在劇場裡的那些討厭的動物偶爾動一下,四周寂靜無聲。幾個鐘頭過去了。接著,就像是得了訊號,諾熱姆人紛紛來到劇場。他們排成一路縱隊,首先經過柯洛柱。然後,爬上寺廟,又走下來來到劇場。他們進來的時候非常安靜。劇場中央點著一盞燈,這是惟一的照明。大家站好後,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祭司,後面還跟著一些僧人,抬著大白鼠的像。他們把白鼠像放在祭司面前,祭司摸了一下像的頭,然後開始慢慢地跳起舞來。人們都跟著他跳了起來,幾分鐘後,大家瘋狂了一陣,又慢慢平靜下來。

  舞蹈結束後,僧人們拿出木長矛,跳進樂池,看著那個年老的祭司,他手持一根石棍,對著那只蠢笨的大白鼠的頭,一棍子下去就要了它的命。別的僧人也把手裡的長矛擲向那只白鼠。接下來,那只巨獸瞬間就被肢解了,人們很快分了它的肉。接著,有人分發瑪珈花,然後,人們跟來時一樣,排成一路縱隊離開,祭司和僧人們抬著巨鼠像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儀式結束後,諾大的寺廟和圓形劇場就被人們遺棄了。我一直等到人群走遠才跟在他們後面,以免被發現。他們打著火把,我借著那微弱的光亮看著他們蜿蜒前進。首先去了祭祀品的骨地,就在我們營地附近。人們把最後一隻蘇門答臘巨鼠的遺骨拋在了黑暗之中,人群又朝小海灣行進。

  我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看見他們到了海灘。每個人都跪了下來,接著又躺下來,像是熟睡了起來。僧人們把那只石鼠放進淺水裡,面朝大海,等待柯洛的指示。然後,他們也躺下來,等著柯洛前來托夢。

  這時,我才意識到了諾熱姆人的可怕命運,不管柯洛會托一個怎樣的夢給他們,其他蠢蠢欲動的勢力會改變他們的一生。等他們中的最後一個人也睡著後,黑夜裡出現了幾個陰影。我看見有烏魯,還有瑪蒂爾達·布理格斯號的那個瑞典船長的龐大身影,另外一些人我以前沒見過,也許是全體船員。他們撒下一張網,把熟睡的諾熱姆人全都罩在裡面,並把他們的手相互捆了起來。這時我才明白,我乘坐過的那艘船現在將要搭載一批最不人道的貨物--兩百個人,而這些人還沉浸在信仰的夢鄉之中,他們醒來後就會發現他們的神已經拋棄了他們,這個念頭讓我感到恐慌。

  如果我以前的工作失敗了,華生,那我就不會像當時那麼痛心了。我無能為力。其實,如果我插手的話,肯定會讓一些人送命,他們現在被綁了起來,逃脫不了。於是,我決定離開,儘快回到日惹,把這件事告訴莫泊圖伊斯。

蘇門答臘的巨鼠(5)

  我轉過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回到我們的營地,然後出發開始爬山。走了一小時後,我決定等到天亮再走,因為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個不留神,我就會跌落山崖而死。我坐在小路邊,也睡不著,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仍讓我膽戰心驚,這樣一直坐到拂曉時分,我依稀能看得見才又上路了。當時下起雨來,小路一片泥濘。不過,我還是一直堅持著走到小橋,從那兒我看見了布拉樂村,從這裡回到日惹就非常順利了。

  剩下的部分就不用細講了,親愛的華生。我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莫泊圖伊斯,他對我的話有點兒懷疑,但還是派了一隊人去尋找范·魯伊斯代爾,然而,並沒有找到。

  至於瑪蒂爾達·布理格斯號,我可以告訴你,在距蘇門答臘西海岸不遠的貝藍邦,有人看見那艘船在海岸附近漂浮。船員發動了反叛,殺死了船長,惟一的倖存者是一個胖胖的爪哇人,當他對政府當局講完所發生的一切時,也因為傷重不治而身亡了。關於范·魯伊斯代爾被諾熱姆人用來祭祀巨鼠的謠言,正是起於他之口。我自己沒有這方面的證據。

  好了,親愛的醫生,我死裡逃生的經過就是這樣。為了你我才把它記下來,因為這樣的一個故事講起來可能太過離奇,我相信世人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您真誠的摯友

  歇洛克·福爾摩斯

七、法國學者案

法國學者案(1)

  在那樁有關希臘譯員的案件中,我曾經提到過,歇洛克·福爾摩斯對於自己早年的生活以及他的家庭一直緘默不語。他很少提起他的親戚,直到我認識他多年以後的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們喝過了下午茶開始閒聊時,我才非常偶然地知道他還有一個哥哥,叫麥克羅夫特,比他大七歲。也是那一次,他還告訴我他的祖輩們大多都是鄉紳,在鄉下過著鄉紳們應有的生活。不過,他的外祖母和法國知名畫家莫内是姐弟,這樣他就成了那個聲名顯赫的畫家家族的後人,而他那超人的分析能力以及並不算差的音樂天賦也正得益于這一部分高盧血統。

  但是,直到1895年3月末的一個下午,我才知道福爾摩斯還部分繼承了他法國祖輩的繪畫才能。那天,我診治了幾個疑難雜症,覺得非常疲勞,就決定早點下班。大約4點鐘的時候,我回到了住處,福爾摩斯不在家,就我一個人。我一進門就覺得精疲力竭,馬上倒在了安樂椅上。我剛要打盹兒,猛然發現在桌子上有一摞檔,那上面有一個很大的紙夾。儘管渾身無力,但我還是強打精神,用僅剩的那點力氣伸了個懶腰,把那個紙夾拿過來放在大腿上。那上面還有一張福爾摩斯寫的條子:

  親愛的華生:

  我想在我燒掉這些草圖以前應該讓你仔細看看。作為原物的真實再現,這些畫本身並非一無是處,只是缺乏應有的藝術靈感。它們是我在東方旅行時畫的,都是些我曾去過的地方。因此我想,你也許會對它們感興趣。

  我正在處理一個特別棘手的案子,今晚6點左右就會水落石出了。我估計你有一天會把這個案子編入你的鴻篇巨制中,並取名為“獨臂妻之案”。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雷斯垂德和貝克街的非正規軍都會在。如果不出意外,我希望我們能8點見面並共進晚餐。到時候我肯定餓極了,可沒有什麼能比跟你一起在爐火邊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更愜意了。

  福爾摩斯

  我打開紙夾看畫,欣然同意福爾摩斯對這些畫的評價。然而,只是匆匆一瞥我就發現,他並非不擅長作畫,這麼多張,張張都是目光敏銳,手法穩健。所有的草圖都是用鉛筆畫的,大多為黑白的,有一些是彩色的,畫畫兒的紙看上去像是一種宣紙,薄而精緻,紙質不同,大小各異。每張畫上都有福爾摩斯寫的簡短名稱,在右下角還有完成日期和大寫的首字母“S.H.”。我突然意識到,這些畫記錄了他在亞洲的漫遊歷程,是對他口頭敘述的不可替代的補充,他旅行回來以後,有時還不太情願把它們拿給我看。

  其中一張畫讓我尤為注意。那是比較大的一張,上面閃著難以捉摸的微妙的色澤,混合著玫瑰色、金黃色、淺藍色和淡綠色。我端詳良久。上面畫的是個佛塔寺廟的正面,寺廟頂端是金色的,磚看起來是玫瑰色的。寺廟裝飾著繁複的雕刻紋樣,照我看來,既有金屬的也有木制的。門前有長長的臺階,在臺階的頂端,兩邊各立著一隻獅子,大概是守門的。門的上方是一個鼓室,裡面有許多神話人物,福爾摩斯把這一切都畫得非常精美。門口的左邊立著一根巨大的柱子,看上去可能是石制的,上面有碑銘。福爾摩斯把這些古老的事物畫得精美無比、栩栩如生,凡是懂得繪畫的人都能從他的畫上看出他的繪畫才能。在柱頂有一個金圓盤,從它的中心向前射出一道光線,這道光線又被反射到右邊的一個什麼地方,但我們在圖上已經看不見了。在臺階的下端有一個跪著的很大的人像,背上長著翅膀,應該說是半人半鳥。在畫的右下角,福爾摩斯寫著:江穀,S.H.,1893。

  那天晚上,福爾摩斯說到做到,真的把那些畫丟進火裡燒掉了,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仍為那些畫感到痛心。他沒有食言,8點整回到了家,雖然極度疲倦,卻絲毫也遮掩不住他因為自己最新破獲的這個案子而表現出來的洋洋得意的神情。

  “一個冷酷、邪惡的小子就要去坐牢了,華生,”他大聲地說道,“如果法庭裁決公正的話,他也許一輩子都得呆在裡面了。”

  他很快地梳洗了一下,然後我們坐下來享用哈德遜太太為我們準備的簡單的晚餐。吃過飯,我們就坐到爐火旁的扶手椅裡,福爾摩斯把他當天的活動簡要地說了說。接著他點燃了煙斗,問我:“那些草圖呢?”

  “在這兒。”我答道,說著便把它們從我椅子旁邊拿了過來,“畫得不錯,福爾摩斯,我以前不知道你在這方面還有造詣,所以我完全沒想到你畫得這麼好。這裡面有一點很值得注意……”

  “真不好意思,華生,”福爾摩斯打斷了我,“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我不能同意。不過,你可以選一張,留下來作為你歷史記錄的一部分。”

  我懇求他讓我把所有的畫都留下來,但他不答應,他堅持除了我選出來的那一張以外,別的都得燒掉。我又把那些畫匆匆流覽了一遍,然後挑了題有“江穀”的那張。

  “我就要這張吧。”我說。

  福爾摩斯拿送紙夾,從裡面取出那些草圖扔進了壁爐裡。當看見那些宣紙被燒卷、變黑時,我的眼睛開始迷糊了,轉眼間,火焰就把那些畫燒成了灰。

  “至少,跟我說說這張吧。”我把那張畫遞給福爾摩斯。

  “你真有眼力,華生,我應該這麼說。事實上,這可能是那一摞畫裡最好的一張。這張不像那幾張那麼僵硬,細微之處也畫得很清楚。”福爾摩斯客觀地分析道。

  “這座寺廟當然就是那座江穀納拉延寺。”福爾摩斯繼續說,“它位於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東北幾英里處,在一座山頂上。歐洲人很少去那兒遊覽。你的選擇還具有歷史價值,我畫完以後,這座寺廟毀於一次地震。這可能是我們所能找到的該寺廟最精確的一張圖畫了。關於這座寺廟也有一個故事,我猜你一定想把這個故事也加到你的東方故事集裡。”

  福爾摩斯的煙斗怎麼也點不燃,他乾脆把煙斗放下不抽了,他微笑著,完全明白,我對他在國外時的一切活動都興趣濃厚。

  “這一點你至少得感激我,福爾摩斯,你把別的草圖都毀了。”

  “我真誠地道歉,親愛的華生。我並不想讓你過於悲傷。總之,我在加德滿都剛剛驅除了霍奇森的‘幽靈’,這件事就發生了。”

  我盯著他,在他臉上又看到熟悉的神情,他準備好要講故事了,他目光閃爍,十指交叉置於臉前,他得花點時間來把那些經歷理順。

  “在尼泊爾,我又住了一段時間,用的是來自喀什米爾的考爾學者的身份。不過,我不用再那麼小心謹慎地偽裝了,我幫助過王公,雖然只是間接的,過去十多年來,那些漏網在逃的罪犯們紛紛來尼泊爾築巢,我協助王公圍捕他們並強制他們離開加德滿都。對此,我非常滿意。就像迷路的野狗,這些罪犯被抓來一起押解到尼印邊境上的萊克緒城,在那兒,他們嚴肅地起誓決不再回尼泊爾,否則以死罪論處,然後就被釋放了。王公頒佈了一條新的法令,得到入境許可的外國遊客人數受到更嚴格的控制,幾乎只有那些與尼泊爾政府有正式生意往來的外國人才能入境。

  “此後不久,我國政府的駐紮官理查森先生宣佈,將和他的女兒離開尼泊爾回到英格蘭。理查森小姐說服了她的父親回國治病,儘管過去她父母感情受到重創,但她還是希望他們能破鏡重圓。總督一批准駐紮官的離職要求,父女倆便離開加德滿都去了加爾各答。”

  福爾摩斯說,因為無事可做,他也準備離開。他下一個目的地是巴納拉斯,然後可能再去加爾各答。但他並不情願離開格拉夏舒適的旅館和美麗的加德滿都山谷。那時已經到了4月末,他不想去忍受印度平原的酷熱。因此,格拉夏毫不費力就說服了他,讓他再多呆幾個星期,至少等到涼爽的季風帶來濕潤的雨季,因為這個老商人想給福爾摩斯看一些加德滿都山谷的藝術瑰寶,之前,福爾摩斯還沒見過呢。格拉夏在西藏住了差不多十九年,長時間遠離祖國,他感到迫切需要進行一次朝聖之旅。

  除了去鄉村走走看看,福爾摩斯大多無所事事。他隨身只帶了一本彼特拉克的詩集,加德滿都的圖書館也沒什麼意思。格拉夏只有小小一書架的尼泊爾書籍,福爾摩斯差不多都讀過了。他繼續去拜訪住在官邸的那兩位學者,不過,他們建議福爾摩斯跟格拉夏一同前往,可以收集這個地區古代梵文的碑銘拓印。因此,格拉夏和繼續裝扮成考爾學者的福爾摩斯,沿著山谷開始了長途跋涉,他們要去巴蘭布、克絲皮第、達帕西和其他一些至今仍未引起注意的歷史古跡。

  “我不知道您還懂梵語,”我打斷了福爾摩斯,“我在以前寫的書裡還說您對語言學一無所知,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傻透了。”

  福爾摩斯又拿起那不聽話的煙斗,笑著放進嘴裡。“當你作出這一評價時,華生,你並沒有錯。我們見面時,我對梵語一竅不通,其他一些語言也不太會。我已經把梵語給忘了。所以,你現在並不能那樣說。”

  “但是,福爾摩斯。您總不會忘得一乾二淨吧。”我反駁他說。

  “這不是忘不忘的事情,華生,因為這是一種意志和理智所無法控制的智力行為。你知道,我有腦子,還不算笨。除了大腦以外,別的都是附屬物,我必須為我的大腦服務,而且還得服務周到。我以前常說,如果你認為大腦是無限的,那就太傻了。我認為把大腦看成一間工作室更好,工匠和藝術家在那裡面儲存了很多工具,這是他們進行藝術創作時必不可少的東西。而其他的就只能存在心靈深處,以備不時之需。因此,這些隱匿物在平時被擱置一旁,但一有需要就會再次出現。梵語就是這樣,如果在倫敦這座大都市需要用梵語來破案,我就能想起來,需要復活的其他一些關於亞洲的東西也好好地存放在我心裡呢。不過,在東方,如果你不學會需要用的語言卻企圖像我說的那樣做,就太傻了,所以我努力地學習,直到我去了另一個地方,這門語言已經完全沒用了,我才停止。”

法國學者案(2)

  我想要說說我的看法,但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開始踱來踱去,兩手放在背後,微笑著繼續給我回憶這個故事。

  一天黎明,他說,格拉夏和他動身前往江穀納拉延寺。第一次休息是在巴克塔坡,那是距離加德滿都九英里的一座古城,以前福爾摩斯並沒去過。福爾摩斯發現,不論是建築還是人文方面,那座城市都保存得很好,非同尋常。那裡還完整地保留著中世紀的生活方式,這在歐洲已經再也找不到了。格拉夏安排他們晚上在那兒過夜,住在親戚家裡,那人是個都塔爾商人。第二天,還是黎明時分,他們從巴克塔坡,繼續趕往江穀。

  出巴克塔坡向北有一條長長的山脊,走到頭就是那座寺廟。福爾摩斯說,一路走得心曠神怡,大概8點就走到了。格拉夏一直不停地在向福爾摩斯介紹寺廟的歷史。

  “在這兒,我們能看到尼泊爾最古老的碑銘,到現在還沒人能通讀呢。”格拉夏說,“那大概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了,記錄的是我國一位元偉大君主的神秘之死,國王名叫達瑪德瓦,信奉宗教。”

  格拉夏說,達瑪德瓦死得非常突然,沒人知道死因,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有些人仍然相信他是被他的妻子和兒子瑪納德瓦殺死的,瑪納德瓦很快便繼承了王位。據說,他妻子是在國王兄弟的幫助下殺死了國王。但是,事實真相不得而知。

  “格拉夏說的時候,華生,”福爾摩斯說,“我當然很感興趣,因為現在,我面前出現了一樁謀殺案,和王室有關,而且一千五百年來都沒能破案。也許,我想,我可以弄個水落石出。”

  “而且,還可以把這個放進您那離奇曲折的故事集裡,”我大笑著說,“您是怎麼遇上這些事的,我向來都驚訝不已。您一定馬上就想起了那些類似的謀殺,在里加,或者在聖路易斯……”

  聽到我這幾句話,福爾摩斯高興得咧開嘴笑了,但是,接著他卻又臉色陰沉地說:“從表面上看,這些案子的確如出一轍。但是細細一想,就會發現,無論何時何地,善與惡都緊密相連,密不可分。也許是第三種力量將它們連在一起的,而二者的聯繫卻是必然的,也很難分辨。在這場善惡之爭中,我們只能希望正義力量強大,最終戰勝邪惡。我已經選擇了與邪惡作戰,然後我發現,自然而然地就與罪惡狹路相逢,無論是來自古代的還是現在的。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切總會發生。”

  滿懷激動地,福爾摩斯說,他和格拉夏終於到達了江穀納拉延寺。格拉夏忙著跟僧侶們進行宗教儀式,福爾摩斯則開始仔細觀察眼前的一切:這是一座宏偉的建築,裝飾了金屬和木制的雕刻圖案,院子裡有一些精美的塑像,福爾摩斯還是第一次看見。

  一開始,福爾摩斯說,整座寺廟看起來亂七八糟的,好像到處扔滿了神像,一點兒空地都沒有了,全是裝飾物和圖案。但仔細觀察後就會意識到,一切秩序井然,寺廟本身以木頭、磚和金屬說明了印度教關於萬物間相互聯繫的觀點,和諧統一,以及對宇宙的幻想,與佛教有很多共通之處。福爾摩斯認為,這座寺廟可以說是格拉夏的族人——內瓦人——最偉大的成就之一。

  “華生,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民族,能在像加德滿都山谷這麼小一塊地方裡製造出這麼奇幻的美麗。內行人都知道這是一種珊瑚礁,由一些不知名的工匠經過數百年的艱苦勞動修建而成。作為人工傑作,它足以和波斯以及義大利的奇跡媲美。”

  “天哪,福爾摩斯,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

  “別說‘沒有一個人’。包括本人在內的少數人,有幸已經參觀過了。不過,請讓我繼續說下去,華生。當天下午我就和格拉夏返回了加德滿都,當然是在征得了僧侶的同意後才走的,而且還看過了碑銘。能看到碑銘,格拉夏功不可沒,尤其是他承諾給寺院的屋頂提供金葉裝飾。那些僧侶開始還滿腹疑慮,但是有了這個承諾,他們就完全同意了,還儘量提供便利和幫助。為了畫你剛才看見的那些草圖,我前前後後一共去了七趟。”

  那篇長長的銘文立刻吸引了福爾摩斯的注意。石柱本身差不多有二十英尺高,上面的字跡就像是剛刻上去的一樣清晰,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從遠古保留至今的遺產。柱子上端是一頂王冠,一張拋光的金圓盤,直徑大概有兩英尺。周圍的半陰影處有燃燒的火焰,很明顯這代表太陽。在底部,福爾摩斯注意到,銘文的一部分跟柱子底部一起被埋進了土裡,這讓他很失望。除非把柱子挖出來,否則土裡的那一部分就永遠看不到了。福爾摩斯跟寺廟的住持說了這個想法,但那住持一下子被激怒了,拒絕了他的要求,還說任何參觀者都不能看地下那一部分,福爾摩斯也不例外。福爾摩斯也沒再堅持。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福爾摩斯都在閱讀那篇銘文。他簡直入了迷,並決定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裡多住些時日,他住的是個婆羅門的茅草小屋,那個婆羅門則住在西邊河對岸。他給福爾摩斯提供玉米粉和一張乾淨的床。這樣,福爾摩斯就不用每天長途跋涉於加德滿都和寺廟之間,他就可以整天觀察寺廟,閱讀碑銘了。那段日子,福爾摩斯不僅抄寫了碑銘,而且還記下了寺廟的主要特徵以及它周圍的一些具有藝術價值的遺跡。

  正是那段時間,福爾摩斯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曾留意的東西:寺廟和自然世界的關係,這種關係讓他再次驚歎於內瓦人的巨大成就。一天,福爾摩斯正在抄寫銘文的最後幾行,他抬起頭來看著太陽,當時日已西斜,陽光被柱頂的金圓盤反射到寺廟的院子裡。福爾摩斯一直看過去,只見一尊巨大的毗瑟*.神像,陽光正好反射到神像前額的一顆寶石上,發出熠熠的光芒。然後,光線繼續向前,射到一尊較小的象神甘內什像的右手上。僅幾秒鐘後,光線就消失了。這時,來了一個小男孩兒,衣不蔽體,他毫不費力地爬上柱子,爬到柱頂後,他輕輕推了一下金圓盤,然後又滑下來,靜靜地走了。

  “這就是你說的那道光線吧。”說著,我把畫指給福爾摩斯看。

  “是的,畫裡雖然看不到,但你可以想像,這道光線射到毗瑟*.神的第三只眼睛和象神的手上。不過,還是老問題,華生,你看見了,但你沒有觀察。”

  福爾摩斯拿著我手裡的畫,說:“再好好看看,我親愛的醫生。”

  我把畫從他手上拿過來,開始仔細觀察。這回我注意到,畫的一部分向後折起,封得死死的,一般很難發現這張畫還可以從後面展開。

  “讓我來打開吧,華生,這隱藏起來的一部分,是用一種特別的尼泊爾的辦法封的,你使勁扯會扯壞的。”

  福爾摩斯把整張畫舉起來,我看到了比之先前更為奇妙的一幕。太陽光,在空中很明亮,被金圓盤直接反射到兩個地方,毗瑟*.神和象神上,從打開的那一部分畫面上來看,一切簡直美極了。

  “太神奇了!福爾摩斯。這是什麼意思?那個男孩兒是什麼人?”

  “以後再細說,華生。在我逗留寺廟的那段時間,他總是定時出現,爬上柱子,推圓盤,滑下柱子,然後離去,現在先告訴你這些就足夠了。”

  福爾摩斯說他仔細研究了這束陽光,注意到它是怎樣射到神像上的同一地方而又很快就消失了的。這裡面一定有一些至今尚未發現的重要意義。不過,當時福爾摩斯一門心思抄寫銘文,還沒怎麼想這個問題。

  抄完銘文後,福爾摩斯發現,格拉夏所說的達瑪德瓦國王之死基本上正確,但不完整。銘文上說,那位不幸的國王去了他的快樂花園,後來他的妻子拉加瓦蒂在花園裡發現他已經死了,然後她告訴了兒子瑪納德瓦,瑪納德瓦立刻宣佈即位。拉加瓦蒂本來打算陪葬,跟丈夫一起葬身火海,但是她的兒子懇求她不要,並說服她守寡。因此,就像印度傳說中著名的阿朗達提一樣,她活了下來,但一直寡居。

  銘文用了大量的篇幅記錄這件事,但是,對於他父王神秘的死因,瑪納德瓦卻下令一字不提。銘文還記錄了瑪納德瓦國王自己的一些豐功偉績,再也沒有他的父親達瑪德瓦的任何記錄。

  “這可真夠古怪的,福爾摩斯,”我說,“我想,這和印度習俗也極不相符吧。一個國王突然蹊蹺地死去了,妻子沒有按照慣例殉夫自焚,兒子隨即即位卻沒有任何解釋。”

  “是的,華生,這個故事語焉不詳,所以就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是我得承認,我開始感到厭倦,突然想離開尼泊爾繼續前行。格拉夏已經完成了他的朝聖之旅,我也已經欣賞到了足夠多的寺廟和雕刻。雨季開始了,那年雨下得特別大,最後幾次去江穀寺已經變得異常艱難了。整天烏雲密佈的,我也不可能再研究太陽光的神秘的反射了。”

  如果不繼續研究寺廟,福爾摩斯接著說道,他認為自己就無法找出偉大國王達瑪德瓦的神秘死因。所以他暫停了研究,等待雨季中的第一次間歇,他跟官邸的學者們道了別,最後幾天就獨自一人呆在格拉夏的旅館裡。

  沒等多久,天就放晴了,太陽出來了。福爾摩斯決定以大家已經知道的學者身份離開,等跨過尼印邊境後再改變。

  但是,在動身的前一天晚上,福爾摩斯發現一位從巴黎來的學者給他留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

  親愛的考爾學者:

  我從德蔔·山姆希爾王公和尼泊爾拉吉古路那裡得知,你在加德滿都山谷。我還知道您在為格賴爾森進行一些語言學方面的研究。我很想同您見面,聽你談談這個國家以及它的歷史。我自己正在研究這裡的古代碑銘,如果您在遊覽時曾看到過,請你告訴我,我將不勝感激。現在,我在王公府上做客,住在塔帕塔里的賓館裡。如果您方便的話,我想明早7點去拜訪您。向您致以我崇高的敬意。

  西爾文·萊維(教授)

法國學者案(3)

  福爾摩斯收到這張字條時,已經來不及告訴萊維他即將離開的事了,所以只好在第二天的早茶時間和這位著名的法國學者見了面。福爾摩斯說,萊維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天資聰穎,對此他也很有自知之明。還不到四十歲,他就已經發表了多篇關於印度歷史和宗教的文章,頗有名氣。他驕傲地拿出兩本自己的著作給福爾摩斯看,《婆羅門教的祭祀觀念》和《印度戲劇》①① 原文為法語,下同。——譯注,福爾摩斯都不感興趣,但他還是向教授表示感謝。然後,福爾摩斯給他看了自己在這一帶發現的碑銘以及簡略的譯文,也包括江穀的那一篇。這些對福爾摩斯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用了。萊維也向福爾摩斯道謝,他注意到江穀的那一篇,說:“這一篇我不需要,我已經有了,比您這還多呢。”

  福爾摩斯繼續踱來踱去,雙手放在背後,微笑著給我講這個故事。萊維很聰明,福爾摩斯說,但他完全看不起當地人,這讓他很不招人喜歡。他批評政府和官員,批評尼泊爾的僧侶,尤其是他從事學術調查的那座寺廟的僧侶。

  “這些無知的和尚處處想阻撓我。”萊維說,“在江穀納拉延寺前的石柱上,那篇瑪納德瓦國王的銘文,我非常想一睹為快。瑪納德瓦是遠古時代一位偉大的君主之一,但人們對他知之甚少。你知道,銘文的一部分埋入了地下,幾百年來都沒人能看到。我和顏悅色地想說服那些和尚讓我挖一挖,讀讀碑銘的全文。他們拒絕了,甚至不讓我進入寺院,還說我是外國野蠻人,會褻瀆、玷污了銘文。神聖的藍色!您能相信這樣的愚昧、迷信嗎?最後,我向王公說明了我研究的重要性,他派了幾個士兵去寺廟把那部分柱子給挖了出來。那些和尚狂怒不已,但也無可奈何。我花了幾個小時才把那篇銘文完整地拓了下來,包括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這是我的勝利”

  因為勝利,萊維容光煥發,得意洋洋。福爾摩斯說,萊維真幸運,能碰上一位這樣的王公,但萊維卻輕蔑地一笑,說只要知道他是歐洲最好的梵文學家,任何人都會説明他的。

  “他們還是不讓我進入寺院去研究那些財寶。據說,瑪納德瓦家族的珍寶就藏在寺院裡的某個地方。不過,我總會有辦法的。啊,這些和尚……”

  福爾摩斯對這個人已經感到厭煩了。萊維站起來,伸出手,跟他說再見。萊維走後,福爾摩斯開始幹自己的事,現在他只能明天再走了。那天下午,福爾摩斯和他的朋友格拉夏在一起,格拉夏答應送他到比姆費迪,那是位於山上的一個檢查站,再往前山勢開始下降,穿過德拉儀邊境就進入印度平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準備出發,沒想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我的僕人拉科什曼,他爬了五層樓梯到了我的房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王公派來一個送信的,一定要親手把一張字條遞到福爾摩斯手上。我叫拉科什曼把那人帶到我的房間來。一會兒,我見到了一個身著制服的宮廷衛兵。”

  那個衛兵遞給福爾摩斯一個信封,上面蓋有王公德蔔·山姆希爾·簡·巴哈德·拉那的官印。字條不長,看起來是王公親手寫的。他寫道:

  法國學者M.西爾文·萊維失蹤了。昨天下午將近黃昏時他離開了住處,從那以後不知所終。請你馬上到我這兒來一趟,我相信您能幫助我們找到他。

  德蔔·山姆希爾

  那個傳信的衛兵說,他奉命即刻陪福爾摩斯去見王公。因此,福爾摩斯還是沒走成,他發現自己踏上了另一條意外的旅程。

  從旅館坐馬車去位於塔帕塔里的王宮,路途並不遙遠,但這一次卻好像走了整整一個小時。那天早上又開始下雨了,加德滿都的道路濕滑泥濘。他們駛進宮殿氣派的大門,穿過樓前花園來到了走廊上。

  德蔔·山姆希爾王公正站在走廊上等他們,周圍站滿了僕人,給他撐著傘擋雨,但一看見福爾摩斯的馬車到了,他就跳下臺階,親自給福爾摩斯開車門,並陪他走進室內。

  這還是福爾摩斯第一次領略這種東方的富麗堂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步行穿過一間大廳,裡面擺滿了歐洲各國的奢侈品,然後又走過一間堆放狩獵的戰利品的房間,那裡面到處都是動物骨架,有老虎、豹子和羚羊,都是南方叢林裡的大型動物,這說明拉那家熱衷於打獵。最後,他們進入一個小房間,福爾摩斯猜測這大概是王公自己的書房。

  “我知道您是誰,福爾摩斯先生,那就是我之所以把您叫來的原因。不過,我會替您保密,別擔心。”

  聽到這話,福爾摩斯並不吃驚,因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永遠保密。在官邸裡說話稍不留神就會露餡。

  “我相信現在正是我離開尼泊爾的時候了。”福爾摩斯說。

  福爾摩斯看著王公,想知道自己的回答會引起怎樣的反應。王公是個小個子,皮膚黝黑,但腦袋很大,一張圓臉,看起來很有頭腦,而他的親戚們卻常讓人想到殘忍。他眯縫著眼說:

  “你一貫正確。現在您的確應該離開。”王公說,“我希望一路上都有人幫您。事到如今,您的很多死敵很可能都已經知道您還活著,所以我認為您還是走為上策。但我這兒永遠歡迎您。不久前發生的駐紮官的事情,多虧了您的幫助,您為我們國家解決了很多可惡的壞蛋。不過,現在,又出現了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那個法國人失蹤了。我心情沉重地告訴您,我的密探沒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所以,我不得不謀求您的幫助,即使這意味著再次推遲您的行期。萊維的失蹤可真讓人頭疼,更糟的是,法國駐印度大使M.博傳德和奧爾良亨利王子明天就要達到加德滿都了。我們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這一點我希望能得到法國的承認,福爾摩斯先生,我怎麼能在王子殿下和大使閣下到達之日告訴他們這位法國最著名的梵文學家下落不明呢?”

  福爾摩斯問他那些密探們已經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我的密探們獲悉,福爾摩斯先生,”王公回答說,“萊維昨天去拜訪您回來後,跟他妻子在我的賓館裡共進了午餐。然後萊維夫人就回房休息了。她一覺醒來,發現她丈夫不在,於是她問僕人們,他們說萊維3點左右就出門了。這很正常,萊維去工作了就把她一人留在家裡,她也已經習慣了。他們來的那天萊維夫人跟我說過‘我那可憐的老公始終要工作’。一直到了黃昏,她丈夫還沒回來,她感到大事不妙,才來告訴我萊維失蹤了。我的密探得知,萊維下午坐上一輛人力車去了博多南斯的一座很大的佛教寺廟,有人看見他在那兒抄寫藏語碑銘。他身穿本地服裝,戴著一頂尼泊爾式的黑色遮陽帽,這是他到這兒以後的一貫裝束。黃昏前,他步行離開了博多南斯,走出南大門後,就沒人再看見過他了。”

  “那些人可能以綁架萊維來要脅法國政府嗎?”福爾摩斯問道。

  “當然,這完全有可能,但是如果那樣,綁架者現在應該已經通知我們了。所以,我懷疑不是這個原因。我的人搜查過博多南斯的每一間屋子。您知道,那一帶的居民都是貧窮而順從的藏人,不可能傷害萊維。不對,一定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連我的密探也找不到他。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可得把他找出來。為此,我保證為您提供各方面的協助。您需要多少人我都沒有問題。”

  “我會盡力,”福爾摩斯說,“但我一個人就夠了。不過,我想走之前去拜訪一下萊維夫人。”

  福爾摩斯被徑直帶到賓館,他看見萊維夫人盯著窗外,神色悲哀。看見王公和福爾摩斯進來,她哭了起來。這個女人並不漂亮,甚至有點粗魯,體格比較強壯,讓人想到法國的農民。因為悲痛,她哭得兩眼紅腫,但除此之外,她也無能為力。她英語說得不好,所以他們就用法語交談。萊維夫人說,她所知道的都已經告訴王公了,從考爾學者那兒回來以後,萊維對她說在他們離開前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所以午飯後,萊維就坐到了書桌前,而她則去休息了。

  福爾摩斯請萊維夫人允許他看看萊維的書桌,以及他離開前所做的那些工作。沒有給他妻子留字條一類的東西,也沒有留話,看不出他到哪兒去了。但是在與福爾摩斯的談話中,萊維提到過他仍致力於研究江谷,它的寶庫,還有柱子上的銘文。

  不過,福爾摩斯在翻閱萊維研究資料時注意到,有一篇銘文,萊維在一行字旁畫了個大大的驚嘆號,這行字福爾摩斯也看見過,但是另一行字,福爾摩斯沒見過,萊維則在旁邊畫了個問號,這一行顯然是刻在被埋住的那部分柱子上的。這似乎是在強調,萊維完全看懂了前一行字的意思,但對後一行字卻感到莫名其妙。

  說到這兒,福爾摩斯停了一下。“華生,這些字你可能不感興趣,但是我還是得多說兩句,因為它們對破案意義重大。萊維畫了驚嘆號的那行,用梵語寫,其中幾個字是這樣的:

  ……raja udyanam iva tridivam gatah。

  “這句話字面上的意思是‘國王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好像是去了快樂花園’。”

  “聽起來很古怪。”我說,我並不是感到疑惑不解,而是福爾摩斯在說這種古老的語言時,我聽著就像唱歌一樣流暢,這讓我覺得很好玩。

  “但另行字萊維卻打了個問號,”福爾摩斯繼續念道:

  “sah sevina senagartibhis ahsevarpun hsivrihab。”

  “什麼意思呢?我親愛的華生,這回我大惑不解。這個句子什麼意思也沒有,看起來就像是一串沒有意義的音節,在哪兒斷開都毫無意義。梵語是非常靈活的,只要有時間,就可以琢磨出多種不同的釋義。總之,我猜,萊維一定是發現了這兩行字有關係,然後又去江穀寺調查。我也提醒自己:在尼泊爾沒有簡單的事,這是我呆在尼泊爾期間總結出來的普遍事實。”

  福爾摩斯越說越複雜,我都聽糊塗了。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部分關於梵語的闡釋並沒能打消我的疑問。

  “我更不明白了,親愛的福爾摩斯。一位國王在一千五百年前被謀殺了,一位法國學者在您眼前失蹤了。然而,這兩個人的命運竟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一篇艱澀難懂的梵語銘文,字裡行間又可能藏著他們命運的真相。”

  “很好,華生,非常好。你已經看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了。在第一行裡,萊維看出了一些前人沒發現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也許那位國王死于某種自然原因,我是說可能他是在玩的時候死的,可能那時他正在玩什麼比較放肆的遊戲。”我大膽說出了想法。

  “在尼泊爾,他們就是這樣解釋的。但是,達瑪德瓦是德行的典範,至少傳統上是這樣認為的,他不太可能死於某種不道德的行為。而且,這些措辭有些奇怪,我覺得,似乎詩人就是想通過這種怪異來指出一些不尋常的事情。也許在其中可以找到達瑪德瓦死亡原因的線索,也許是雙關語,具有雙重意義。不過,所有這些都是當我看到萊維的手抄本時在心裡默想的。是不是他意識到了什麼而我還沒意識到呢?至於另一行字,萊維還沒譯解出來,我也看不懂!”

法國學者案(4)

  但是,那篇銘文以及萊維的注釋卻是福爾摩斯掌握到的惟一的線索。他把寫有注釋的那張紙從桌子上拿起來,折好,放進口袋裡,準備做進一步的研究。

  “我想說的是,華生,我要找到萊維,那張紙裡有全部的答案,但是我還沒有識破機關。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但是我決定去江穀,效仿萊維。安慰了惶恐不安的萊維夫人後,我離開了賓館,徑直向北,走上一條小路,穿過兩個古老的社區:哈帝剛和維學納加。”

  這時,雨已經小了,天開始放晴。福爾摩斯一邊走,一邊細細回憶著萊維和他的談話,特別是萊維談到那位古代尼泊爾國王的珍寶時所說的話。也許是貪欲,再加上他對寺廟僧侶的毫不掩飾的輕視,讓他處境尷尬,甚至十分危險。萊維已經找到了他說的那個寶庫了嗎?他已經進去了嗎?

  跨過幾條溪流,福爾摩斯到了博多南斯的佛教地區,他想先到這兒來打聽打聽情況。他問幾個乞丐是否看到過一個外國人。乞丐們說他們確實見過,那人穿著尼泊爾衣服,沿著大路朝東走了,以後就沒再見過了。這證實了王公的消息,而且還更進了一步。福爾摩斯非常高興,因為這說明他繼續走到江穀寺的決定是正確的。

  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福爾摩斯加快了腳步。他走進了戈卡納森林,很奇怪,路上空無一人,除了猴子和鳥叫聲,出奇地安靜。只有一間小屋子裡閃出微弱的燈光,福爾摩斯知道,在他到達目的地以前,就會黑得看不清路了。但他繼續向前走,現在他更加肯定他一定能在江穀寺找到萊維,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

  經過一個急轉彎,繼續向北到了一個叫桑庫的小鎮,福爾摩斯從大路轉到右邊的一條岔路上。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條小路一直通往瑪怒哈拉河,最後到達江穀寺。他爬上一座安靜的小山,下山途中經過了一個小村莊,一片漆黑,好像一下子人煙全無了一樣。

  福爾摩斯走到瑪怒哈拉河邊,他看見過河後爬到一座小山頂上就到江穀寺了。因為剛下過大雨,河水湍急,福爾摩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過了河。河水並不涼,但趟著卻很不舒服,因為裡面全是被雨水從山上沖下來的殘渣碎片,大小、形狀各異,硬度不一,一齊沖到他身上。福爾摩斯踉踉蹌蹌地過了河,下身的衣服全濕了,但他沒停下來歇口氣,就開始爬那座陡峭的小山了。

  天幾乎全黑了,但福爾摩斯很快看到一絲微光,他發現前面走著一大群人,是一支朝聖的隊伍,他們都是去那座寺廟的。剛才福爾摩斯經過的那個小村莊一片漆黑、空無一人,是因為村民以及住在附近的人都去了江穀。看來,有大事要發生。

  福爾摩斯經過時很幸運,黑暗中沒人注意到他。爬到山頂,人群緊緊圍坐在寺廟周圍,福爾摩斯也悄悄混跡其中。僧侶們都新剃了頭,穿著白色長袍,正領著大家誦經,福爾摩斯馬上聽出這是一種古老的葬禮讚美詩。事實上,寺廟前已經準備好了一處火葬柴堆。有三個僧人已經把寺廟裡的一間內室打開了,可以看見裡面有一尊江穀納拉延神的金像。大家誦著經,有幾個人抬過來一個人像,穿著尼泊爾服飾,乍看之下,跟真人像極了,但那只是一個稻草做的人體模型。他們把稻草人抬到僧侶們面前,僧侶們口中用梵語念念有詞。然後,稻草人被面朝上地放到柴堆上,雙手合十,好像在祈禱。當那些人把稻草人平放下來以後,福爾摩斯才看見它臉上還戴著歐洲的眼鏡,跟法國學者萊維來見他時戴的那副非常相像。這算是福爾摩斯到達後取得的第一條線索,他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這時,人群安靜下來,人們向前靠攏,接下來的事,大家都想看個一清二楚。幾面大鼓敲了起來,發出低緩、平穩的節奏,僧侶們繼續誦經。然後,一個剛才抬稻草人的傢伙向前幾步,走到柴堆旁,手拿一塊石頭,把那人的臉還有那副眼鏡砸得稀爛。接著,他從人群中接過一個火把,點燃了柴堆。那個稻草人霎時燃燒起來,瞬間化為灰燼。

  大火一把燒了稻草人,人群便在黑夜中靜靜地散去。福爾摩斯沒走,他蹲在一扇木門後面,從那兒可以看到那些僧侶。他們三個人,把江穀神像搬回原處,關上內室的門,然後又給剛才抬稻草人的那幾個人一些盧比,那些人便也離去了,但各走不同的門。他們數著自己的酬勞,也很快散去了。空曠的場地上只剩下福爾摩斯一人。

  福爾摩斯擔心自己可能失去了萊維的蹤跡。剛才看到的那場儀式令他膽戰心驚,因為那並非普通的一種,而是明顯表示著死亡,如果他的懷疑沒錯的話,那正表示西爾文·萊維之死。

  皓月當空,周圍的景物清晰可見。四下裡一片寂靜,只有到處亂飛的蝙蝠不斷在頭頂盤旋。

  正當福爾摩斯盤算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他聽見從寺院後面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借著黑暗的掩護,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挪到可看見另一邊的地方。黑暗中,他辨認出有兩個上了年紀的男女朝柴堆走來,他們都穿著尼泊爾式的衣服。那女人懷裡還抱著什麼,可能是個嬰兒。那男人右腿瘸了,走路不穩,身旁有個衣不蔽體的男孩兒扶著他,那個男孩兒就是福爾摩斯以前見過的爬柱子的那個。遠遠地,福爾摩斯看見那男人的左臂也不太對勁兒,鬆鬆垮垮地垂著。走到寺廟前,男人坐到一級臺階上。現在,福爾摩斯看清楚了,那女人抱著的的確是個孩子。她把孩子交給那男人,撥開仍冒著火星的灰燼,開始仔細地尋找著什麼。他們兩個說了幾句話,偶爾還傳來嬰兒輕微的啼哭聲。

  “現在,我知道他們是誰了。”福爾摩斯說,“我以前見過這樣的人,他們處於社會最底層,我們不能與之接觸,人們叫他們堪穆,這種人只能靠撿垃圾為生。他們被迫生活在印度文明的邊緣地帶,梵語中稱他們sandhyaloka,意思是‘黎明黃昏之人’,他們晚上出來活動,黎明時就不見了,幹一些他們被指派的活兒,但是在早晨和夜晚的暗光中,誰都看不見他們,也注意不到他們。”

  運氣不壞,福爾摩斯想道,因為這些人可能是他找到萊維的最後希望了。如果他計算正確的話,萊維就是在前一天太陽落山時到達寺廟一帶的。幸運的話,他們可能看見過萊維。

  那女人把灰燼翻刨了一遍,找到幾枚硬幣,交給那男人,又從男人手中接過孩子。於是,這對老夫妻開始按原路返回,從寺院的東門走了。

  “我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他們順著斜坡大約走出了五十碼時,我趕上他們,並從後面把他們緊緊抓住,但還不至於弄傷他們和他們的孩子,我讓他們蹲在地上。他們被嚇得叫出了聲,我向他們保證不會傷害他們,他們才住了口。那個男孩兒想跑掉,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掙脫不了。”

  他們話語中的用詞在尼泊爾已經過時了,福爾摩斯說,裡面充滿了令人憐憫的敬語,看得出來,這些沒文化的賤民在面對有文化的貴人時是多麼地害怕。不過,福爾摩斯一再解釋說自己不會傷害他們,沒用多久,他們就放下心來,聽著福爾摩斯的詢問。福爾摩斯還把幾枚銀幣塞到他們手上,這比他們一輩子撿垃圾撿到的還多,這也讓他們平靜下來。

  “我跟他們說我在找一個人,但一開始他們並不合作,說一個人也沒見過。但是,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對我說,孩子餓了,還生著病,那是他們的孫子,孩子的母親前一天剛死,而孩子才只有一個月大。我告訴他們,我完全可以救這個孩子,但他們必須儘快地幫我的忙。我又給了他們幾枚銀幣,那個老年男子站起身來,叫他女人呆在原地別動,並示意我跟他走。”

  儘管那人一把年紀,身體還有殘疾,但是他卻走得飛快。下山的路上,他話音極低。那男孩兒緊隨其後。沒走多久,他們就來到一片空曠地帶,遍地開滿了野花,月光下,閃亮閃亮的。花叢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樹。樹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祭品,有雕像、圖片,還有普通的壺和鍋,這都用來紀念死人的。突然,那男孩兒從老人身邊跑開,爬上那棵大樹。他順著樹幹爬了一半,那掛著一個銀盤。男孩兒轉了一下銀盤,然後跳下樹,回到老人身邊。

  “您的朋友就在不遠處,但現在一切都太晚了。這就是烏帝亞那,我們古代國王的快樂花園。您的朋友去了翠迪萬,死人的財寶庫,他一旦進去就出不來了。他現在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法國學者案(5)

  他的話說得福爾摩斯心驚肉跳,因為他們用的那種古老過時的表達方式,跟瑪納德瓦國王銘文裡的語句簡直像極了。顯然,萊維急於瞭解真相,他一直等到天黑,獨自一人出發,踏上了決定命運之路。他跟隨著古代達瑪德瓦國王的腳步而去。

  看到福爾摩斯一臉絕望,老人把他拉到樹前。天還黑著,但福爾摩斯能看見,樹幹裡建了一座神廟,裡面有一尊石像,是毗瑟*.神的一個化身——一頭野豬,站立著,胯下是宇宙萬物,在它肩上舒舒服服地坐著一個地球女神的形象。

  “這就是快樂花園,古代國王的烏帝亞那。”老人說,像是在吟誦一般,“下面就是翠迪萬,國王們存放財寶的來世或天堂。本朝之始,只有國王才知道怎樣進入、怎樣離開,因為一個人進去以後,入口就關閉了,出口在另一個地方。這個秘密在皇室中是父子相傳的,後來,我們這些‘黎明黃昏之人’也開始父子相傳。達瑪德瓦國王經常進去,但有一天他卻沒再出來,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他之後的國王就再也不知道這個秘密了。後來有幾個貪圖裡面財寶的傢伙知道了進去的方法,但卻沒有一個回來了的。他們都死在裡面了。您的朋友進去了,也沒有出來。我知道,因為是我們告訴他怎麼進去的。”

  “那請告訴我他是怎麼進去的,現在快來不及了。”福爾摩斯催促道。

  老人答應了。

  “從她那兒把地球提起來。”老人指著坐在毗瑟*.神肩膀上的人像說。

  福爾摩斯照老人說的做,用手提起人像。剛碰到,人像就向上移動,然後又自動向後退了一點。刹那間,一聲巨響,仿佛人像的移動打開了一口巨大的泉眼。接著,毗瑟*.神像也慢慢移動起來,開始好像完全是出於自願,然後急速向內轉身,側向了左邊,在正面留出一個小小的開口,但已經足夠一個人慢慢地爬進去了。

  老人指著那個黑洞。

  “這就是通往翠迪萬之路,通向財寶和死亡,您朋友走的就是這條路。”他說,“如果你跟著去,您一進去這個開口就會關閉。即使我再把它打開,您從這條路也回不來了。返回得走另一條路。我進去過一次,但剛走進去大半個身子,我就害怕得退了回來。我逃走了,但是毗瑟*.神咬了我一口,我的手臂就癱瘓了,我再也不記得回來的辦法了。”

  “顯然,我當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華生。”福爾摩斯平靜地說,“只要時間充足,我肯定能從所謂的財寶庫中脫險,但我無法判斷那下面有什麼,也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我可能死於缺氧、缺水,或是古代那些殘忍而貪婪的暴君們預先設置的機關。下面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動靜,我想萊維可能已經死了,也可能虛弱無力,或是距離太遠而聽不到他的聲音。我該進去呢,還是回去把這一切都向王公報告呢?”

  福爾摩斯站在那兒想著,此時,月亮升到空中,他注意到月光正好開始直射寺廟。過了一陣,透過樹葉的縫隙,月光照到了銀盤上。就好像是被施了魔法,銀盤又將光反射到毗瑟*.神像的第三只眼睛和甘內什神像的右手上。寺廟所反映出來的天文學理論、它和太陽月亮的關係、和白天黑夜的關係,以及和整個一連串的對立事物的關係,都讓福爾摩斯吃驚不已,他也明白了如何看懂那第二行銘文的意思。他從口袋掏出萊維那張紙,那行含義隱晦的話得倒著念,從右讀到左。這樣,字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Bahir vishnupravesha / bhitra ganesha nivesha

  意思很簡單:“從毗瑟*.外面進入,從甘內什裡面出來。”

  福爾摩斯看看四周,只有他一個人,那老人和他一家人都偷偷地溜走了。那入口還打開著。

  “於是,我決定進去,知道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因為如果進去後入口關閉了,我不敢保證能逃離險境,但我也清楚,自己曾有過多次絕處逢生的經歷,關鍵時刻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逃脫的辦法。”

  福爾摩斯凝視著那個無底洞,然後抬起腳,慢慢地走進去。他感覺到很快就踩到了骯髒的地面上。從頭頂上的入口望出去,他還能看見空中的月亮。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地坑中。一尊巨大的甘內什神像立在入口裡面。福爾摩斯朝它笑笑。接著,他頭頂的月空消失了。入口關閉了,福爾摩斯能聽見毗瑟*.神像又移回了它原來的位置。

  福爾摩斯注視著眼前的黑暗。在他面前有一條通道,在通道的盡頭,他能看見搖曳著微弱的燈光。除此以外,漆黑一片。他朝著燈光慢慢走過去。通道很窄,但頂很高,他可以挺身直走而不用彎腰。通道裡的空氣潮濕而且充滿了黴味。

  越走越近,福爾摩斯看見,光是一盞油燈發出來的,那盞油燈就放在他前面的地上。油燈旁有一個人,好像是睡著了。福爾摩斯湊前一看,那人正是萊維,是死是活他不敢確定。萊維躺在數不清的財寶之中,有金子、寶石、雕刻和各種各樣的畫像,散落各處,在油燈搖曳的燈光中閃閃發光。此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來到萊維身邊,福爾摩斯才意識到,這位法國學者睡得正香,呼吸舒緩均勻。在他面前有一大摞紙,他對學術研究的專注之情把福爾摩斯給逗樂了,萊維不是急著找尋出口,而是忙著記錄他的發現。他累得睡著了,手裡還攥著筆呢。

  福爾摩斯仔細看看了周圍的一切。到處都是寶貝,珠寶、錢幣、畫像,還有大量的手稿。但是,一副骷髏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骷髏坐在御座之上,身上的衣服已經爛成了碎片,他頭上戴著一頂金冠。這恐怕就是古代的達瑪德瓦國王了吧,他進來後就沒再出去,這向人們有力地證實了,這裡是不可能活著出去的。拿起油燈,福爾摩斯仔細端詳了這間屋子的牆壁和地面,想找到一個隱蔽的出口。但除了一些人骨外,他什麼也沒找到,那都是有進無出者的遺骸。

  福爾摩斯把這裡初步審視了一番,這時,萊維翻了個身,醒了。福爾摩斯朝他走過去。

  “啊,親愛的考爾!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是睡著了。您可真聰明!您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一會兒。”福爾摩斯說,“但是我得向您承認,我現在急於找到出口。”

  福爾摩斯對萊維說,王公把他找去幫助尋找萊維。而他的主要線索就是萊維桌子上的銘文,憑此推論,他一路尋著萊維的行蹤而來。福爾摩斯一副生氣的口吻,他解釋說,尋找萊維給大家都造成了諸多麻煩,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萊維笑著站起來。“您用不著擔心,考爾先生。我可不像您那麼勇敢。我只是一個學者,我從不願冒大風險。您瞧,我進來以前就差不多知道怎麼出去了。我承認,這有一點冒險,但我確信不會有問題。就在今晚,我已經出去過兩次了。這小小的空間裡,空氣不足,如果不出去透氣,我可能已經窒息而死了。但是您看,我已經初步把這裡的東西列出了一張清單。這兒有上百件古代雕刻,數百篇手稿,草稿就更多了。我們應該走了,我該去迎接奧爾良亨利王子了。”

  說到最後,萊維咧嘴而笑,福爾摩斯沒向他求助,只是等著他幹完活兒。萊維一邊寫,一邊繼續說道:“這兒還有第三個重要人物跟我們在一起,考爾先生,著名的達瑪德瓦國王,他就坐在那兒,已經死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年了。我仔細檢查過他的遺骸,他是被謀殺的,考爾先生,但他臨死前,把所發生的一切都寫了下來。那可是個大陰謀,說來話長,讓我們邊往回走邊說吧。”

  說著,萊維指向一張寫在樺樹皮上的手稿,就在他那摞紙旁邊。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記錄和那張手稿包起來,拿起油燈,示意福爾摩斯跟著他走進他們進來時經過的那條通道。快走到頭的時候,萊維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很大的金屬鑰匙,穩穩地放在那尊甘內什神像的右手上,福爾摩斯進來時看見了那尊巨大的神像。

  “這把鑰匙!”萊維大聲叫道,“也是一個幸運的發現。不過,當然,任何長的東西都行。”

  只聽一聲巨大的回聲,他們頭頂上出現了一個開口,露出一片天空。萊維站在甘內什的肩膀上,示意福爾摩斯向前走,福爾摩斯使了很大勁才爬出洞外。萊維跟在他後面,身手敏捷。只要了幾分鐘,他們就站在外面呼吸清晨新鮮的空氣了,他們爬出的那個洞口已經完全隱沒在神廟的牆上,不露一點痕跡。

法國學者案(6)

  當時正是黎明時分,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尼泊爾籠罩在一層厚厚的銀色晨霧中。顧不上觀看風景,福爾摩斯和萊維徑直走向王公的宮殿。太陽出來後,驅散了晨霧,他們也到達了目的地。一路上,萊維對福爾摩斯講了他的發現。

  “您知道,考爾先生,我讓人挖出了埋入土裡那部分柱子,所以整篇銘文我都已經得到了。這樣我就可以接著讀完它。達瑪德瓦國王的手稿也解決了很多困難,我這才能翻譯全文。”

  萊維說到後來,福爾摩斯搞清楚了萊維是怎樣知道這一切的,以及他是怎樣找到從那無底洞逃脫的出路的,跟福爾摩斯進入財寶庫以前猜測的一樣。

  “您的意思是說,那篇銘文也可以從兩個方向來讀,從左到右可以,從右到左也可以。我進洞的時候就猜到了。”福爾摩斯說。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我坐在書桌前工作時想到了。我興奮極了,忘了給我那可憐的妻子打聲招呼就走了,也沒有留個字條什麼的。這篇銘文是一篇不朽之作,創作者精通梵語的詩歌韻律體系。用普通的方式來讀,從左至右,一個人一個讀法。反過來讀,意思完全不同,雖然有的地方不合語法,但卻是一篇連貫的文章。當然,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因為銘文的開頭部分被埋在地下好幾百年。通常從左往右讀,就會得到眾所周知的解釋。相反,從結尾部分往前讀,就能發現聞所未聞的秘密……還有離開財寶庫的辦法。挖出來的第一行字給了我提示。”

  “那麼,這位詩人是誰?他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呢?”

  “他的名字我們不得而知,所以至今仍沒有人知道他是誰。至於您的第二個問題,我想這個人一定是朝廷中的人,他和皇室關係密切,能近距離觀察他們也不會引起懷疑。很明顯,他應該屬於婆羅門階級,也許是皇宮裡的一位老師。倒著讀那篇文章,第一句話就立刻觸動了我:從毗瑟*.外面進入,從甘內什裡面出來。這是一個理解全文的關鍵性線索,也讓我鼓起勇氣走進去。一進去,我就看見在甘內什腳下擱著一把大鑰匙,撲滿了塵土。我把鑰匙放到他手裡那塊鑰匙狀凹陷內,出口一下子打開了。我照那句話的意思試了試,果然沒錯,於是,我就開始考察這個寶庫了。接著,我又看見達瑪德瓦的遺骸坐在旁邊的小御座上。他手裡拿著一張寫在樺樹皮上的手稿,我馬上拿來看了起來。他詳細敘述了朝廷的變故,以及他是怎麼發現自己落入這個陷阱的。”

  福爾摩斯靜靜地聽著,萊維繼續講。

  “達瑪德瓦國王為人正直,富有愛心。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思想越來越傾向於佛教。他不再發兵征討別國,而是開始修建寺院和廟宇。他對神的信仰開始動搖,也疏遠了他的妻子拉加瓦蒂,他以前很愛她,現在卻對她敬而遠之。拉加瓦蒂和她丈夫性格迥異,她熱衷於權勢,達瑪德瓦對此卻不感興趣。一天,達瑪德瓦把她叫來,對她說自己決定放棄王位,宣佈退位,出家為僧。達瑪德瓦希望他妻子和兒子瑪納德瓦也追隨他去出家。聽了他的話,拉加瓦蒂強忍住心頭怒氣,表面上表示同意,但她心裡卻在秘密地盤算著除掉達瑪德瓦。達瑪德瓦一死,瑪納德瓦就是皇帝,這個兒子對她惟命是從,所以她就成了真正的統治者,國王只是傀儡一個。有一天,機會來了,達瑪德瓦來到皇家寺院的花園,走進寶庫,向毗瑟*.神獻上一年一度的黃金祭禮。拉加瓦蒂說這可能是他們出家之前最後一次來這兒,所以她要求允許她和兒子一起進入寶庫。一家人進來以後,達瑪德瓦沒起一點疑心,他還把出去的秘密告訴那母子倆,並給他們看了那把鑰匙。這時,瑪納德瓦從背後出其不意地猛擊他父親的頭部。達瑪德瓦被擊暈了,那母子倆扔下他回到了王宮。達瑪德瓦醒來後發現自己獨自一人,那把鑰匙不見了。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達瑪德瓦飛快地把所發生的事記了下來,這篇記錄直到現在才被人看到。”

  萊維停下來,似乎陷入了沉思。“無巧不成書,”他說,“瑪納德瓦在往回走的路上,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如果達瑪德瓦知道,他就能逃出去了。瑪納德瓦丟了鑰匙,十分害怕回到殺父現場,所以他頒佈了一道法令,在他在位期間,任何人不得進入寶庫。”

  “這真不可思議!”福爾摩斯感歎道。

  “是的。我要寫成一篇文章,投給《亞洲古董》雜誌,我還會給您寄一本。”

  “不勝榮幸。”福爾摩斯說。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王公的宮殿了。福爾摩斯跟萊維告別後返回了旅館。

  第二天早上,王公派來一隊士兵護送福爾摩斯到尼印邊境。格拉夏說到做到,一直把福爾摩斯送出了加德滿都山谷。正午時分,一行人到達了乾德拉格裡關卡的山頂。福爾摩斯俯望山下,跟加德滿都山谷和帶他來此的朋友說再見。然後,他轉向南方,遙望著印度平原。

  此時,我發現自己正凝視著福爾摩斯的畫。

  “誰會想到,福爾摩斯,這座寺廟隱藏著如此深刻的含義,在我們面前卻又如此深藏不露呢?”

  “光和言語交織在這座寺廟裡,華生。銘文裡的語句顯示在天文現象裡,如果你願意,顯示在它和太陽、月亮以及其他星星的關係裡。‘黎明黃昏之人’是這種關係的守護者,一千多年以來,他們為了保持這種關係的本來意義,不斷進行著細微的調整。其實,正是這些人,這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賤民,在維護著整個系統,並嚴守著秘密。萊維和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台巨大機器的一個小構件。不過,這已經足夠了,華生。現在太晚了,故事也講完了,就是這樣。”

  睡覺前,福爾摩斯提議我們出去走走,於是我們便走進了早春的夜色中。關於那個法國學者,他再也沒有隻言片語,最近,福爾摩斯對奧蘭德斯·拉瑟斯的複調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他匆匆談論了一番。之後,我們又聊了些別的事情,都乏善可陳。天都差不多亮了,我們才回來。當我們踏上寓所前的臺階時,福爾摩斯引用了義大利著名詩人彼特拉克的兩行詩句:

  我們將走向光明

  我們最好保持沉默

八、傑薩梅爾之謎

傑薩梅爾之謎(1)

  我以前已經好幾次提醒過讀者,1894年歇洛克·福爾摩斯剛返回英格蘭的頭幾個月裡,他患有嚴重的精神憂鬱症。不過,隨著破案機會的增多,這種抑鬱也逐漸減弱了。從1895年的諾伍德一案開始,一直到世紀末,福爾摩斯都沒閑著。因此,我用不著設法讓他情緒高昂,但聽他講東方歷險記的機會也少得可憐。一般我只能聽到隻言片語,有時是一些古怪的片段,無法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個故事也是我把一些斷斷續續的奇怪片段組合而成的,花了很長時間。這是福爾摩斯在1895年到1896年間給我講述的冒險經歷,我把它們編輯成一個連續的故事。在那期間,福爾摩斯經常到歐洲大陸去,他已經聲名廣播,很多國王和國家元首也請他去破案,甚至還有羅馬教會。在那樁臭名遠揚的布索尼女兒一案之後,有一個短暫的間歇,他才把這個故事的最後一部分講給我聽,我也才能把這個故事理出了條理。

  福爾摩斯在東方各地遊歷了將近三年後,才踏上歸途。他計畫最後從德里向西,經過拉賈斯坦和信德,到達卡拉奇,在那兒搭乘一艘貨船駛向地中海。

  在德里,他遇到一個法國人,叫路易·伯努瓦·德·布瓦涅,他和同伴一起去拉賈斯坦旅行,他有個僕人叫希瓦,是個印度小夥子,還有一個年輕的瑞士畫家,一開始只知道他名字叫肖姆伯格。福爾摩斯覺得大家情趣相投,他提議同行,自己仍化名為羅傑·蘭登-史密斯。伯努瓦非常高興地同意了,他已經安排好了要穿越沙漠,再加一個人會更有意思。他在之前的旅行中有一點超支了,所以也很樂意這一次有人與他分擔費用;他覺得一路上再多一個旅伴並沒什麼不同。

  伯努瓦準備了各種線路,包括了拉賈斯坦的主要城市--節布林、烏代布爾和焦特布爾--還有一些不太有名的城市,比如說傑薩梅爾,那是沙漠以西很遠的一座城市。很少有歐洲人踏足,故事中所描繪的美景吸引著伯努瓦,於是他把那裡也列入了這次長途旅行的目的地名單。福爾摩斯在去卡拉奇南部之前,也想在那兒停留片刻。他完全沒想到,到那兒去會把他捲入一系列事件之中,無限期地推遲了他的返鄉之行。

  "我們準備好後就馬上出發了,華生。"福爾摩斯開始講述了,"在尼薩目丁,就在德里舊城之外,我們雇了挑夫搬運行李,又雇了熟悉沙漠的嚮導。我們將騎馬前往焦特布爾。到達後,改騎駱駝繼續剩下的旅途,因為據我們的嚮導說,從焦特布爾再向前走,是一片會移動的沙丘。我們一起到達信德的海德拉巴城,然後我跟他們分開,他們向北前往拉合爾,我向南去卡拉奇,在那兒坐第一艘輪船回歐洲。"

  說到這兒,我打斷了我的朋友。

  "當然,福爾摩斯,絕不止這些。我很難相信您只是這麼簡單地跟這兩個人同行。"

  福爾摩斯露齒而笑。

  "我發現,你對我話語的洞察力加強了。你說得沒錯,華生。一個人走並不困難,我寧可一個人。除了一位叫斯彼奈利的義大利伯爵,無論是在公海上還是在山區,我都很少能遇到聊得投機的旅伴。但這一次,他們所說的跟我的觀察有很大出入,這立即引起了我的興趣。有兩個歐洲人在印度旅行,一個是畫家,另一個是作家,他說自己是個日記作家。照他們自己的說法,故事平淡無奇。在馬賽,他們偶然坐上了同一艘開往孟買的輪船,就這樣認識了。他們覺得彼此很合得來,就決定同行,併合寫一本遊記,那種書現在總是裝點著英國中產階級的書架。"

  表面看來,福爾摩斯說,一切合情合理。他們舉止文雅,跟那個印度小夥子的關係也相當不錯。兩人的穿著打扮也很得體,英語說得還可以,確實也做他們說的那些事。那個年輕的畫家肖姆伯格,每天早上選擇不同的地點,搭起畫架,直到中午才回來。另一個,叫做伯努瓦的,黎明即起,出發前一直寫作。

  "外行就只能看到這些,華生。但對一個不僅是看而且還看得非常仔細的人來說,遠不止於此。在這兒,親愛的醫生,我要說的是,我看到了很多跟他們自己所說的不相符之處。他們的話是有意要誤導我,儘管我至今沒有證據,但我預感到,在他們無辜的外表下面隱藏著險惡的目的。"

  福爾摩斯估計肖姆伯格二十出頭。他中等身材,長得很瘦,可以說是骨瘦如柴,頭髮剪得很短,身體卻很結實。他走路腿有點瘸,這是福爾摩斯看到的他惟一的身體缺陷。他認為這是某次受傷致瘸的,後來他又發現了一道新的槍傷留下的疤痕,證明了這一點。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但他儘量避免與人對視,仿佛想隱藏什麼。

  伯努瓦年紀大得多,四十多歲,不是那麼瘦,但高一些,差不多跟福爾摩斯一樣高。他的手上有深深的傷疤,脖子上那條很長。他英語說得相當標準,只是不時冒出些法國口音,他也盡力克服,但福爾摩斯覺得他雖然看似平靜,但其實是在掩飾一種極度的不安,任何時候都可能爆發。

  "兩個人都很強壯,他們的臉因長期的風吹日曬而顯得粗糙、堅硬。"福爾摩斯說,"看來他們一定當過兵。他們的手掌寬大有力,也說明曾幹過重體力活。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畫家或作家。所以,華生,從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的故事開始,我就知道他們撒了謊。"

  開始的幾天,福爾摩斯繼續說,他們的旅途平靜無事。第一天他們到達帕拉特普爾城外,第二天又前進到安泊,在王宮裡過了夜。翌日早晨,他們在藍姆巴克迎接了節布林的王公。他非常有禮貌,受過英式教育,樂善好施,他們後來覲見的君主也都是這樣。王公邀請他們留下,多久都行,但幾天後他們就向王公辭行,繼續向南前往烏代布爾,在構達和布恩迪地區停留過,參觀了傳說中的木城東克。

  "在東克,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的旅伴有了些新的問題。我必須說,儘管身邊風景如畫,但我已經覺得有點無聊了。我們離開德里已經六天了,跟世界失去了聯繫,在烈日驕陽下走了整整一天,真是又餓又累。天快黑時,東克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我們在城外支起了帳篷。趁僕人們準備晚飯之機,我們走進城去,離我們紮營的地方大約有半英里的路。"

  走到這裡,福爾摩斯和他的旅伴們已經習慣了很多人向他們招攬生意,主要是城裡的商販雇來的小男孩,他們圍住一個人,希望把他引到某個貪婪而骯髒的店主手上。但是在東克,他們預想中的一幕並沒有出現,他們進城後,幾乎沒引起什麼人的注意。城裡很安靜,街道上空無一人,直到他們看見了大清真寺的門才意識到,這時正是晚禱告時間,所有的人都面朝麥加跪著。

  "東克跟拉傑普塔納的其他地區不同,"福爾摩斯說,"這裡信仰伊斯蘭教,好戰的印度教統治著這一大片沙漠,只有這裡除外。拉傑普的很多城市都是用大理石或石頭砌成的,這裡卻完全是木制結構,雕刻著精美的裝飾圖案,塗上了綠色、金色、紅色,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顏色。"

  他們站在那兒欣賞宮殿的時候,肖姆伯格一個人走了。他說他想一個人在城裡逛逛,畫個素描,然後自己回到營地。伯努瓦和福爾摩斯在一條街道的拱廊下坐了幾分鐘,欣賞著海市蜃樓的美景。然後他們開始慢慢往回向主要的城門走去。在離清真寺不遠處,福爾摩斯驚訝地看見肖姆伯格正偷偷地走進一棟小房子裡去。他沒跟伯努瓦說,因為他覺得說也沒用。迎著落日,他們回到營地,簡單地吃了點晚飯,馬上就睡下了。

  將近午夜,福爾摩斯被黑暗中傳來的一些聲音吵醒了。伯努瓦和肖姆伯格正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儘量壓低聲音在竊竊私語。

  "我們得幹掉他。"肖姆伯格說,"我們本來就不應該讓他跟著我們。這是個天大的錯誤,我告訴你。他讓我有點不自在。方朵姆上尉得知我們中間有個外人也很不安,這是他的人今晚告訴我的。他們已經著手調查此人的來歷。如果他查到我們正在……"

  "別發神經了,小點聲,你會把他吵醒的,笨蛋。"伯努瓦小聲而興奮地說,"我告訴你,他要跟我們一直走到信德。他礙不了事,只是個從倫敦來的乏味的藥劑師。有他在對我們有利。他是個英國人,這讓王公很高興,也不起疑。他們光去注意他了,就注意不到別的,尤其注意不到你我。他還給他們看病開藥。你覺得我們能這樣不被人注意地走多少次?不,在到達海德拉巴之前,他什麼時候走由我說了算。讓方朵姆見鬼去吧!那幫該死的傢伙在沙漠裡得聽命於我!等到了傑薩梅爾以後,我們再決定,必須到那個時候。"

  "真是一段有趣的談話,福爾摩斯,我不得不這樣說。"我插嘴說,"瞭解到更多的秘密,您一定很高興吧……"

  "說得對,我親愛的華生。我不是來看風景的,這你知道。幾天以後,王公們和他們的宮殿讓我有點看煩了。他們的虔誠和他們的罪惡一樣聞名。除了王室的一些平常事,沒有什麼值得觀察和推想的。但是,在帳篷裡聽到這段談話,我在黑暗中笑了。接著,我的兩個旅伴去睡覺了,聽見他們沉重而平穩的鼻息聲,我也在沙漠的清冷中睡過去了。"

  福爾摩斯黎明時分起了床,肖姆伯格已經搭好了畫架,他說要在畫布上把照耀沙漠的第一縷陽光描繪下來。在不遠處,伯努瓦正在寫他的日記。

  "您睡得真香,我敢肯定。"伯努瓦向我問候。

  "確實很香。"福爾摩斯回答,"你們兩個今天早晨真刻苦啊。"

  "也許比您看到的還要刻苦,我親愛的羅傑。我已經出去了一趟,給我們三個打來了早餐。瞧,三隻野山鶉和一隻孔雀!"

  伯努瓦指著一大堆羽毛,廚子已經把那些可憐的鳥拔了毛,用鐵簽穿著正在火上烤著呢,不久,三個人就狼吞虎嚥起來,然後又喝了一大杯印度茶去油膩。

傑薩梅爾之謎(2)

  飽餐一頓之後,大家精神抖擻,騎上恢復了活力的馬,繼續朝烏代布爾前進。那裡的王宮面朝一片優美的湖水,周圍環繞著矮山。城市是一簇白色的房屋,坐落在一個小山谷裡,在王宮的屋頂上就能看到那個山谷。王公堅持要他們留下來做客。

  過了幾天,他們根本不想離開這個快樂的山谷了。福爾摩斯的同伴們似乎越來越名副其實了:是兩個來沙漠觀光的旅行者。伯努瓦穿行於城裡的大街小巷,為買一些小裝飾品討價還價,還不停地寫日記。肖姆伯格不間斷地素描和作畫,在福爾摩斯看來,他的畫從未傳達出景色真正的美妙之處,但偶爾有幾筆也能讓人感覺出他畫的是什麼地方。

  伯努瓦一再對欣喜的王公說,他將把日記寫成一本關於印度的書,要用肖姆伯格的素描作為插圖。福爾摩斯認為,他們再也想像不出更好的工作了,不過現在做的事決不是他們真實而隱秘的任務。王公本人也比較愛好文學,他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允許他們進入他藏書頗豐的圖書館,還命令他的大學者,一個叫夏瑪爾·達斯的,儘量滿足伯努瓦寫書的各種要求。

  "有一次我們去王室圖書館,純屬偶然地,我瞭解到一些事情,這讓我停下來思考,想起他們倆一個更可怕的企圖。"福爾摩斯說,"當我懶洋洋地翻看一本描述穆格爾帝國歷史的大部頭書時,我得知,兩百多年以前,穆格爾皇帝的軍隊跟拉賈斯坦王公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有幾個士兵幸運地活了下來。他們大部分是法國人,也有葡萄牙人。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叫讓·德·波旁的人,他服侍過阿克巴爾國王。當我看到下面幾段時,大吃一驚,另外有兩個早期的探險家名字就叫方朵姆上尉和伯努瓦 ·德·布瓦涅,但我的興趣也更濃了。"

  "真是不可思議,福爾摩斯。多麼奇怪的巧合!一個是您那晚偶然聽到的談話裡的名字,另一個就是您的同伴之一……"

  "巧合,是的,華生,但卻是最根本的巧合:巧的是,同名同姓,但我知道這絕非偶然。而且,還有一個驚喜,來源於一本撲滿灰塵的舊書,絕對可靠。感謝上帝,雖然人類的記憶力並不完美。當然,我對伯努瓦沒提過一個字,他當時正跟王室圖書館的人聊得起勁呢。我合上書,在腦子裡記下這些,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如此說來,有兩個方朵姆上尉,兩個伯努瓦·德·布瓦涅。"

  過了很多天,伯努瓦和肖姆伯格都沒表示出要離開烏代布爾的意思。到了第十天晚上,伯努瓦宣佈,他們已經在這兒呆得夠長,應該上路了。他說話的語氣比較急,但沒說原因。他們告知王公,王公聽說他們要走非常傷心,鼎力相助,還給了他們健壯的駿馬,送他們上路。

  福爾摩斯說,焦特布爾是下一個目的地。從烏代布爾走三天才能到達,那座沙漠城市位於乾燥地帶的中心,只有多刺的灌木才能存活。到那兒後,福爾摩斯發現年輕的肖姆伯格越來越緊張,他說話幾乎控制不住怒氣,倒楣的挑夫稍有不是他就大發脾氣,有幾次他還拳腳相加。伯努瓦輕聲警告他要控制自己。福爾摩斯沒說什麼,他跟在他們身後,以便觀察他們。

  焦特布爾的王公外出打獵去了,所以他們在城牆外紮營,他們還經過討價還價,雇好去傑薩梅爾的駱駝。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出發了。

  現在他們才算真正走進了拉賈斯坦的沙漠。以前走過的地方氣候乾燥,岩石很多,偶爾還能看見阿拉瓦裡山,現在則完全變成了一大片毫無差別的黃沙地帶,沙粒極其微小,即使是微風也能把沙子刮到人眼裡,非常不舒服。當時正值冬天,天氣涼爽,陽光強烈,一路上寸草不生,只是偶爾能看到商隊艱難地向東行進。沙漠一望無際,看起來很平坦,毫不費力地就能抹掉一切痕跡。

  現在福爾摩斯已經非常清楚,他們前往目的地的行程都是由伯努瓦精心計算好的,原因還不明確。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縱著,他們總是走一段,就停下來讓伯努瓦記日記,這成了制約旅行時間的主要因素。福爾摩斯沒什麼意見,他滿意地等著看好戲。不過,肖姆伯格卻時而平靜時而發怒。他似乎急於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因無法忍受他們如此緩慢的行進速度,有時還朝伯努瓦發火。

  還差兩天到達傑薩梅爾時,嚮導告訴他們,一支途經的商隊頭領警告說向西有強烈沙暴,他們最好繞道向北,去一座叫班普的小城。從那兒走,他們就沒什麼麻煩了。

  "儘管有危險,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按計劃前進。"伯努瓦說,"也許明天沙暴就停了。再說,我們也不能保證從此往北就不會遇上沙暴。"

  "您選擇吧,"福爾摩斯說,"我沒有意見。"

  但是,肖姆伯格看起來卻很怕沙暴。

  "我不喜歡沙暴。"他興奮地說,"在北非我見過一次,要我說我們還是繞道吧。不會繞多遠,我們安全得多。"

  "不能繞道。"伯努瓦冷冷地說,"我們按計劃前進。"

  肖姆伯格沒再說話。

  "這樣,華生,我們繼續按原路線前進。幾小時後,早晨的涼爽消失了。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我們。但是,更糟糕的是,剛才還是溫柔的微風,現在已經大大加強了力道,沙子刮到臉上、手上,我們感到陣陣刺痛。一場沙暴正在醞釀之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前方不遠處,沙丘頂部的沙子正在旋轉上升。"

  天快黑了,他們焦急地尋找遮蔽物,嚮導改變了方向。不一會兒,他們看見地平線上有東西。嚮導把他們帶到了一座廢棄的大寺廟裡。嚮導叫他們進去,沙暴襲來時,就在那裡躲避。

  福爾摩斯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沙子在他們身邊劇烈地旋轉著,就好像空氣都被吸走了。寺廟沒有屋頂,他們只能面朝著牆。但是,風越刮越猛,沙子被刮得到處都是,充滿了他們的眼睛和鼻孔,甚至根本無法呼吸,否則肺裡也全是沙子了。

  在沙暴最強烈的時刻,肖姆伯格開始恐怖地尖叫。"我們不能呆在這兒!我們應該繼續走!明白嗎?你跟我一起嗎?我們會像老鼠一樣死在這兒!"

  他抓住了福爾摩斯的手臂,但福爾摩斯掙脫了。接著,肖姆伯格從寺廟裡直接跳進了風暴裡。伯努瓦靜靜地坐著,但福爾摩斯卻跟著他沖進旋轉的沙粒裡。他抓住肖姆伯格,把他拉了回來,肖姆伯格癱倒在地,哭了起來。福爾摩斯跟伯努瓦把他的臉沖牆。伯努瓦朝他大聲叫喊要他安靜,但他還是自顧自地哭,伯努瓦仍在呼喝,福爾摩斯假裝沒聽見。

  風暴逐漸減退了,來得快,去得也快,福爾摩斯往外看出去,風暴過後,除了令人眩目的白沙,什麼也沒留下。

  "最糟糕的時刻過去了。"伯努瓦說。

  "別叫我閉嘴。"肖姆伯格暴躁地說,"在撒哈拉,我多次死裡逃生。你難道忘了嗎?這是最後一次……"

  伯努瓦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記清楚你是誰,我又是誰。"伯努瓦惡狠狠地說。

  肖姆伯格冷靜多了,他滿臉鬱悶的表情。寺廟的地面已經鋪了一層厚厚的沙子,三個人艱難地邁步走向沙漠。他們一切裝備都不見了。牲口、水、食物,還有嚮導--一切都完全不見了蹤影。他們一無所有了。

  "我們完了。"肖姆伯格說,"我敢肯定。這一次,我們死定了。"

  "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閉嘴!"伯努瓦吼道。

  肖姆伯格還在不住地抽泣,伯努瓦猛搖他想讓他安靜下來,但並不奏效。伯努瓦撇下他不管了,開始尋找道路。他們看見就在幾百碼之外有篝火,他們立即朝著火光走過去。那是一群古哲爾牧人,領著他們的羊和駱駝。他們說他們白天在薩姆,為躲避風暴繞了個彎子然後才走回原路,他們也要去傑薩梅爾。牧人們給了他們吃的,還提供了晚上睡覺的地方,說非常樂意大家一起去那座沙漠之城。破曉時分,他們起了床,騎上牧人們的駱駝,開始了最後一段旅程。

傑薩梅爾之謎(3)

  走了整整兩天,他們才走出那片沙丘。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第二天傍晚前,他們遠遠地看見了目的地:一片沙色的高塔和圍牆屹然矗立在沙漠之中。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的第一感覺,華生。"福爾摩斯說,"我們騎馬穿行在巨大的拉其普特紀念塔林之中,它們分散在沙漠裡,黃昏時,我們通過了城市的正門,就在城牆下搭起了帳篷。我們筋疲力盡了,看見城裡的人似乎更加不類常人。居民們都像鬼魂一般,穿著白色束腰長袍,戴著白帽子,臉上還罩著白色面紗。這是座耆那教的城市。人們用面紗把臉團團裹住,以防不小心吸入一隻蒼蠅或蚊子什麼的而受傷。除了這一古怪行徑之外,這裡的人看起來比較安靜,我們在印度其他地方能發現的很多古怪而過分的行為這裡都沒有。伯努瓦、肖姆伯格和我就走進這樣一種特別溫和的宗教氛圍中。"

  我在這兒打斷了福爾摩斯。

  "我敢說,福爾摩斯,這座怪城的普通居民與這兩個客人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定深深地觸動了您。"

  "是的,真是這樣,華生,肖姆伯格和伯努瓦都很兇悍,他們帶著任務而來,但我卻還不太清楚他們的任務是什麼。伯努瓦是頭兒,他老練、冷靜,善於算計,意志堅定。肖姆伯格是幫兇,容易激動,也許正是因為他很難預料而更加危險。"

  "有時很困難,我想。我不得不說我十分佩服您的勇氣和忍耐力。"

  "面臨緊要關頭,人往往很有勇氣,華生。至於我的忍耐力,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我幾乎一無所知,我保持著沉默,沒什麼意見,應該說,有時有點像一般英國人的作風。我只顧開玩笑,即使是沙暴當頭,我也表現出了英國式的鎮定從容。總之,我是一個英國藥劑師羅傑·蘭登-史密斯。

  "傑薩梅爾跟印度其他地方一樣炎熱,"福爾摩斯繼續說,"我們住在一家瑪律瓦人的小旅館裡,即使是在晚上,我們也得搬到屋頂上去睡,那兒比房間裡涼快多了。黎明時我一覺醒來,俯瞰著城市恢復活力,人們進行早間的例行儀式,沐浴,點火做早飯。我們到達後的第四天,天快黑時,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幸運地瞭解到我同伴的更多秘密。"

  他們兩人都突然變得躁動不安起來,福爾摩斯說,他們不敢冒險往前走一步。他們顯然是在等待,也許是某種信號。天氣酷熱難忍,福爾摩斯獨自跑出去買當地人穿的那種涼爽的白色棉布衣服,包括面紗。穿戴一新後,他走上高高的城牆,想欣賞一下沙漠的風景,他朝下看時,卻發現下面坐著希瓦和那兩個駝夫,他還以為在那場沙暴中,這三個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呢。

  他們正在談話,所以並沒看見福爾摩斯。不一會兒,那兩個駝夫就離去了,福爾摩斯飛快地沖下去,尾隨著希瓦到了他的住處。希瓦走得很快,在人群中,福爾摩斯差點把他跟丟了,當希瓦走進一家旅館時,福爾摩斯又跟上了他。那是一家當地人開的旅館,門廳又小又髒,福爾摩斯跟著希瓦上了樓,他輕輕地敲了敲他的門,以免驚嚇他。希瓦打開門,福爾摩斯揭掉面紗,他嚇得臉色蒼白,就像看見了鬼一樣。他企圖反抗,但福爾摩斯把他推進了屋裡。

  "別怕,希瓦。"他平靜地說。福爾摩斯告訴他,他們在沙暴中活了下來,安全到達了傑薩梅爾,還說自己絕不會傷害他,只是想聽他講講肖姆伯格和伯努瓦的事。

  "如果我對您說了,他們會殺了我的。"希瓦說。

  "所以你就趁風暴逃跑了。他們以為你死了。實際上,你以為我們三個也死了,對嗎?"

  "是的,我以為你們死了,我是跑了。我給伯努瓦當了三年奴隸,現在我又害怕起來了。"

  "別擔心,希瓦。我跟他們不一樣。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希瓦慢慢冷靜了下來,開始述說。"三年前,"他說,"我在孟買遇到了伯努瓦。我家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裡,每天都得辛勤地勞作。那年大旱,我的孩子們都沒飯吃。伯努瓦答應付給我一筆不錯的薪水,我把錢寄給妻子足夠養活她和孩子們了。所以我跟著他在拉賈斯坦旅行了三次。這是第四次。他每年都這個時候來。我們每次都走同樣的路線,在傑薩梅爾呆七天,然後去信德的海德拉巴,到那兒以後,他就一個人繼續前往卡拉奇,我回孟買。

  "每次快離開傑薩梅爾時,他都要去曼都爾,在那兒,我們的馬匹都要馱上重重的帆布袋子。直到第三次,我才知道帶子裡裝的是什麼。就是去年,有一天晚上,他和方朵姆上尉秘密碰頭,那些袋子就是上尉拿來的。方朵姆上尉來到傑薩梅爾。他裹著頭巾,只是聽著,一言不發。後來,一些僕人和幹活兒的人告訴我,方朵姆上尉是蘭達人的頭領,他們是一群奇怪的人,多年以前移居到此,擁有大面積的土地。幾百年過去了,他們人口越來越多,現在非常富有。但他們堅持不與印度教徒和耆那教徒來往。他們雇傭了很多人,但人人都是有去無回。"

  "方朵姆上尉住在哪兒?"

  "在曼都爾城中心的一棟大房子裡。那是他的地盤。"

  "帶我去那兒。"福爾摩斯說。

  "我只能帶你到曼都爾城外,據說進曼都爾城容易,但如果沒有方朵姆上尉的允許,誰也甭想離開。"

  "好吧,但我們得快點兒。"

  他們走出旅館,從一個最近的城門出了城。他們找到一個馬車車夫,他年紀雖大但精力充沛,願意把他們載到曼都爾城外十英里的地方。天黑了,福爾摩斯本想讓希瓦再說一些情況,但有車夫在場,希瓦一言不發。

  走到一個地方,希瓦覺得再往前就有危險了,他叫福爾摩斯下車,對他指了指東方,然後叫馬車夫掉頭回傑薩梅爾去了。

  "現在,我獨自一人走在曼都爾城外,華生。四下無人,我朝著希瓦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到城門。我沒有看見守衛,就徑直走了進去。一進城,我發現城裡熱鬧非凡。大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繁華富庶的景象。這裡好像不是印度一樣。街上有路牌,院子裡盛開著九重葛,都盛開到圍牆外面來了。房屋的式樣還保留著中世紀法國村落的風格。街道鋪著鵝卵石,整潔乾淨。我仿佛來到了一座歐洲小鎮。"

  福爾摩斯走進一家看起來像咖啡館的小店。人們說的話聽著像一種古怪的法語和葡萄牙語的方言,又夾雜著很多印度語。福爾摩斯坐下來,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屋裡頓時鴉雀無聲了。福爾摩斯大著膽子,用法語高聲說他想見見"方朵姆上尉",每個人都能聽見。接著,本來正在享用晚餐的人們都站起來離開了。很快,屋裡就只剩下福爾摩斯和店老闆了。

  "我又說了一遍,那個老闆走過來,用當地語言說:‘Mandorme personne nahi jo s’appele Fantome‘,如果懂法語和印度語,就完全能聽懂,意思是’在曼都爾,沒有人叫方朵姆上尉‘。顯然,他在撒謊,我決定離開那家店。"

  這時,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福爾摩斯無法再進行調查了,因為他突然被一群帶著槍和棍棒的人包圍了。他們像是一隊當地的憲兵。他們也用那種方言談話,但這次,福爾摩斯什麼也沒聽懂。

  "我到這兒是想見見方朵姆上尉。請立即帶我去見他。"他大聲而有力地說。

  那些人都大笑起來,他們把掙扎著的福爾摩斯帶到了一棟小房子裡。屋子裡,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邊,頭髮又長又白,鬍子也很長,非常突出,從體型上來看完全就是個法國警長。

  "你是什麼人?到這兒幹什麼?"他用英語粗聲粗氣地問福爾摩斯。

  "我是誰跟你沒關係,"福爾摩斯堅定地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看看這個吧。"

  福爾摩斯遞給他一封信,那是總督大人為保證羅傑·蘭登-史密斯在次大陸的安全通行而寫的,他說:"我想見方朵姆上尉。"

傑薩梅爾之謎(4)

  那封信似乎產生了預期的效果,那老人的臉上顯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說:"很好。既然你一再堅持,那好吧。這並不困難。上尉離這兒不遠,見到陌生人他總是很高興。"

  福爾摩斯在一名衛兵的陪同下離開了警察局,他們穿過業已安靜下來的城市。月光下,福爾摩斯看見了一座巨大的宮殿,基本屬於拉其普特樣式,但其花園和裝飾顯然是歐洲風格。

  警長把福爾摩斯交給一個哨兵,用當地話低聲交代了一下。福爾摩斯跟著哨兵走進宮殿,那人讓他在前廳等著。

  "我等了幾個小時,雖然我身處險境,但我還是打了個盹兒。拂曉前,有人給我端來了茶和早點,我被告知上尉很快就會接見我。"

  福爾摩斯被領著走過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大房間。在角落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十分瘦小的人,當時天還沒大亮,在微明的晨光中,福爾摩斯還看不太清楚那人的臉。他走上前去才發現,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婦女,穿著印度公主的服裝。

  那女人招手讓福爾摩斯坐到自己旁邊,她說:"我就是方朵姆上尉。我聽說您想見我。"

  "太奇特了,親愛的福爾摩斯!"我驚訝得忍不住叫出聲來。

  "是的,華生,我完全沒有料到,對眼前的一切,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上尉覺察到了福爾摩斯的驚訝,她說:"您好像,我的朋友,應該說,有點吃驚。怎麼了?"

  "方朵姆上尉這個名字讓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

  "名字無關緊要。"她說,"這是我一個先輩的名字,只是為了誤導外面的人。我的真名叫做伊莉莎白·德·格裡默,我是蘭達的女王,也是曼都爾真正的統治者。而您,"她看著面前的爐火繼續說,"不是一個叫蘭登-史密斯的簡單的英國旅行者,而是英國政府的密探,據我的情報人員說,您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我的確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女士,但我不是英國政府的密探。我是個私家偵探。至於我為什麼到這兒來,說來話長,我想您也不會太感興趣……"

  "正相反,福爾摩斯先生,我手下已經瞭解到您的很多豐功偉績。"她指著一個資料夾說,"您頭腦相當聰明,而您這個人更是無人不曉啊。"

  "謝謝您的誇獎,女士,但我不得不說您比我更高明。曼都爾城和蘭達人的秘密沒有洩露出一丁半點。甚至是我們最優秀的東方學者,已經畫出了整個次大陸的地圖,但也沒有提及您以及您的人民。"

  "是沒有走漏風聲,但也不絕對。"她說,"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在印度,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我們,特別是那些王公們。我們的先輩們受過嚴重的傷害,我們必須學會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中生存。因此,我們只好靠小計謀騙人生活。"

  "聽您的名字,我覺得您很可能就是讓·德·波旁的直系後裔。"福爾摩斯說。

  她笑了笑說:"這麼說,您已經知道了一些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事。沒錯,我是他的直系子孫,曼都爾城裡大多數人都是。我們叫他讓·勒格郎,或者馬哈-讓,他是曼都爾城的創立者,阿克巴爾最勇敢的士兵。國王把這個地方作為賞賜獎給馬哈-讓,他和妻妾、家人們就在這裡安居下來。但是沒過多久,當地的王侯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害怕,因為他們不是印度教徒而信仰基督教。馬哈-讓受到國王的保護,但是國王死後,傑薩梅爾的大王率領一支拉其普特王子的聯盟軍攻打曼都爾,他們殺死了馬哈-讓和他的很多家人。他的長子皮埃爾一世帶著倖存者逃到了沙漠的岩洞中。沙漠嚴酷的生活環境鍛煉了他們,他們學會了在一無所有的條件下生存。然後,發生了一件幸運的事。那就是著名的九顆寶石日,在你們的紀年裡那是1686年7月15日。就在他們居住的岩洞裡,雖然沒什麼吃的,但他們卻發現那個地方能讓他們變得富有而強大。"

  她伸出手來給福爾摩斯看,她戒指上鑲著一顆巨大的、閃閃發光的紅寶石。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紅寶石,"她說,"一顆精美絕倫的寶石,是皮埃爾一世的小兒子艾米爾·勒· 珀帝·哈雅發現的。自從它被發現後,歷任曼都爾城的統治者都戴過。這是那天偶然發現的九顆寶石裡的一顆,很快又發現了更多的。這些活下來的人偷偷把各種寶石拿到市場上去賣,不久以後,他們就用換得的錢修建城池,還從波斯及累范特地區以高價組建了一支忠誠的雇傭軍,有的人還遠自非洲。我們成了東方各國統治者主要的寶石供應商。波斯國王現在的御座,就是內帝爾·沙阿從印度搶來的孔雀寶座,上面的珠寶就產自這片土地,我們正坐在這片土地上談話呢。現在,我們富裕而強盛,還秘密地在世界各地繼續尋找我們的利益。"

  "是什麼利益?"福爾摩斯問。

  "首先是我們自己的勢力和財富。我們蘭達人數量很少,還不到一千人,但我們從曼都爾去歐洲、美國和遠東地區都很容易。在歐洲,我們有自己的房產以及情報網絡,可以提供我們所需要的各方面的資訊。除此以外,最高司令部還為我們做出指導性意見,由皮埃爾三世進行具體說明,他知道,英國勢力侵入印度將會給我們帶來災難性的打擊,他警告說我們必須準備迎戰。我們還支持全世界的起義運動。在美國獨立戰爭中,我們資助了法國。我們是拿破崙的主要支持者,我們還不屈不撓地支持法國和德國在非洲的事業。並且還將繼續做下去。"

  "那麼,伯努瓦和肖姆伯格一定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福爾摩斯說。

  "您的眼力實在驚人。您說的一點也不錯。您的旅伴,肖姆伯格和伯努瓦只是我們的客戶,在非洲與英國作對。肖姆伯格實際上是個在非洲長大的瑞士人,比布林人更像布林人,他志在將英國人趕出非洲。幾年前,他的家人在利安得·詹姆斯爵士的一次突襲中被消滅了,因此,他對英國人懷有刻骨的仇恨,一心想要把英國打倒。"

  "那伯努瓦呢?"福爾摩斯問。

  "他是個軍團士兵,在阿爾及利亞服役,征服撒哈拉,鞏固法國在北非的既得利益,他是馬哈-讓一個好友的後代,那人是伯努瓦·德·布瓦涅一世,這裡都叫他伯努瓦·勒·佩米·多斯特。他跟肖姆伯格不同,對英國沒有仇恨,只是個職業軍人,在執行任務。"

  "他們這次的任務是什麼?"

  "應該說是出口,從印度出口鑽石和珠寶。這是他們第四次來曼都爾。這回,他們要帶走價值幾百萬英鎊的天然鑽石,運到君士坦丁堡的市場去賣,賣得的錢將用於資助起義軍隊。這些鑽石是我們送給他們的禮物。"

  "回報是什麼?"福爾摩斯問道,話中帶著諷刺意味。

  那個女人笑了。"是的,您一點也沒錯。我們的確期望回報,那很簡單。"

  她搖了搖鈴,進來一個僕人,她用當地方言跟他說了幾句話。

  過了一會兒,那個僕人把伯努瓦和肖姆伯格領了進來。看見福爾摩斯,他們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兩人臉上反而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親愛的羅傑,"肖姆伯格說,"跟我想的一樣。你是個英國間諜。"

  "您大錯特錯了,我親愛的吉亞科莫;我,應該說是為自己工作的。我不為英國政府效力,也不為別人,我得補充一下。不過,就算作為一介平民,我也不喜歡你在印度的所作所為。你得收手了。"

  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仇恨。他轉過身來對伯努瓦說:"你看,你看,在東克我就警告過你,但你根本不聽。"

  伯努瓦依然泰然自若,他沒有理睬他的同夥,對上尉說:"我們的東西什麼時候能裝好上路?"

  "現在已經裝好了。但是我們在拉合爾的人傳來消息,說海德拉巴發生了騷亂,英國在通往卡拉奇的主要道路上部署了幾千人的軍隊。你們最少還得再呆五天才能走。"

  聽到這個消息,肖姆伯格更加憤怒。"但我們明天一大早必須出發。否則,沒等我們趕到卡拉奇,船就已經出港了……"

  "冷靜點兒,肖姆伯格先生。你也太容易激動了。"方朵姆上尉說,"他們會等你們上了船再起航,我們也都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先生們,能保證我們獲得酬勞的檔在哪兒?"

  "我想我們的英國朋友應該馬上離開。"伯努瓦平靜地說。

  "別擔心。我們的朋友不會離開曼都爾。他是我們永遠的客人之一。他在這兒所知道的根本無關緊要。"

  "如此說來,就太好了。"伯努瓦接著說,"這是法國政府和布林政府簽署的官方機密檔,授權布魯塞爾伯爵兄弟公司,獨家享有在法屬阿爾及利亞以及布林人統治的納塔耳和特蘭士瓦省永久的採礦權。我們認為伯爵兄弟是曼都爾城的蘭達人惟一的代理商。"

  伯努瓦把文件遞給方朵姆上尉,上尉把文件看了一遍。

  "沒有問題,準備得很好。"她說,示意僕人拿筆來,她簽了字,把文件交還給伯努瓦。

  "現在,我的朋友伯努瓦和肖姆伯格,請在這兒再休息幾天,但也要做好隨時出發的準備。你們將在夜裡步行趕路,會有一群我們的人在等著你們,他們會帶你們走另一條路前往卡拉奇。跟來時一樣,我們已經為你們安排好了每一步計畫,考慮到你們以及珠寶的安全,一路上的行進將時而緩慢時而迅速,這樣一直堅持到君士坦丁堡。你們明白,你我要想生存下去,完全依賴於絕對的隱秘,我們已經保持了很多年了。"

  然後,她轉向福爾摩斯,說:"至於您,我的朋友,您將是曼都爾城永遠的客人。您可以在城內隨意閒逛,但可別想逃跑。在城市邊境我們佈置了訓練有素的巡邏隊,沒有我的允許誰也走不出去。不過,我會盡力讓您感到舒適。因為您將在這兒老此一生,所以我們會馬上採取措施來確保這一點,您很快就能看到。同時,如果您有什麼要求,就儘管對我說,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將非常樂意滿足您的要求。"

  "我只有一個要求。"福爾摩斯說。

  "是什麼?"

  "我想去參觀一下礦井。"

  "這很容易。"她說, "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入口就在這個房間下面不遠處。也歡迎肖姆伯格先生和伯努瓦先生一起來。他們還沒見過他們的財富之源呢。"

傑薩梅爾之謎(5)

  方朵姆上尉在前帶路,他們走出房間,順著樓梯往下。到了宮殿底部,方朵姆上尉命令一個衛兵打開門,他們走了進去。

  "讓我驚訝的是,華生,我們走進了一間不太大但是設備卻非常精美的圓形劇院,四周掛著一圈巨大的幕簾。"福爾摩斯說。

  "這座劇院,"上尉說,"是我們的一個先輩在五十多年前修建的,我們叫它法米勒,從這裡可以比較舒服地看到礦井裡的工作,非常辛苦,而現在我們其實已經進入礦井了。從這個有利位置看去,我們可以不受罪。"

  他們被帶到第一排的座位上,方朵姆上尉朝一個僕人招手示意,四周的幕簾都拉了起來,只見劇院下方,點著一盞明亮的油燈,一個巨大的礦坑裡滿是倍受折磨的工人,他們有的在挖掘,有的在分撿已經發現的寶石。那些男人和男孩兒來自各地,幾乎都光著身子,在泥土裡拼命地幹活,礦坑裡酷熱難忍,昏暗不明。挖掘工作非常有組織,上百把鎬同時刨向地面。另一群人在地面上爬行,把挖出的碎石拖走,又用手把碎石裝進一輛手推車裡,再由另一組人把車推走。到處都站著高大、皮膚黝黑的人,他們都是監工,手裡拿著鞭子和鐵棍,是那種印度式的鉤狀棍子,可以致人死命。

  "這座劇院是世界上惟一一座此類瞭望樓。"方朵姆上尉

  說,"起初是個英國人的主意,我們把它用到這座礦井裡。我們現在坐的地方離礦坑有一百英尺高。這是我們最大也最有價值的礦井,但不是惟一的。最早這裡是一座火山,熔岩經過時產生了這些天然鑽石。"

  肖姆伯格和伯努瓦滿臉敬畏地看著這一切,他們前幾次來都沒有看到這些。方朵姆上尉說話時,福爾摩斯看到肖姆伯格簡直被下面的景象迷住了。他不停向方朵姆上尉問問題,上尉馬上給予了回答。她說,這些工人是由他們遍及亞洲的密探招募來的。工人的來源越雜越好,因為這樣他們相互之間無法溝通,就不會有叛亂。這樣,安達曼島上的居民就跟泰米爾人肩並肩地工作。最初招募來的工人被帶到一個偏遠的營地,在比嘎內爾附近,他們從中挑選出最強壯的,沒被選中的就讓他們在沙漠自生自滅。被選中的這一小群人隨後被帶到曼都爾以南的一個兵站,在那兒他們要接受採礦的特別訓練:挖掘、收集和分類。他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然後由另一班人來替換。為了保持效率,會給他們一些食物,一個月他們有幾個小時的放鬆時間,被允許到地面上最少享受兩個小時的陽光。他們有妻子,但是大家共有的,不允許有私人交往。男孩子馬上成為一個勞力,至於女孩子,除了少數留給男人們使用以外,其餘的都在孟買的市場上出售,她們通常當了妓女。最適於挖礦的年紀是在十二歲到三十六歲之間。那些超過年齡但身體依然健康的人,就成了蘭達人的僕人。否則,他們就被殺死。當然,沒有一個人離開這裡。在整個體系中,一點兒浪費也沒有。

  "那什麼人擔任衛兵?"

  "啊哈!他們非常特別。"她說,"他們都是十三世紀時被蘇丹帶來的阿比西尼亞人後裔。他們是聲名狼藉的哈布希,世代為我們所用。"

  方朵姆上尉好像突然厭倦了下面的景象。她一下子站起來,招手示意,幕簾隨即拉上了,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被掩在了幕後。他們跟著她回到原來的房間,她就讓他們出去了。肖姆伯格和伯努瓦被領到了他們的住處,福爾摩斯則被一個僕人帶到一個很大的房間,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都住那裡。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福爾摩斯。誰會相信這樣一個地方就藏在我們政府的鼻子底下?"

  "但它的確存在,華生。你知道,我的天性和受到的訓練都不允許誇張,你可以把我告訴你的寫成文字。在拉賈斯坦的沙漠之下,有成千上萬名來自帝國各地的不知名的奴隸在為極少數人的利益而賣命。我被帶去觀看他們的悲劇,就像是坐在豪華的考文特花園裡,舒舒服服地欣賞了歌劇《阿伊達》。"

  "不同尋常,我親愛的福爾摩斯,絕對非比尋常。"

  "是的,華生,我必須加一句,無論何時,方朵姆上尉都沒有對礦井裡的工人表露出半點同情。仿佛他們不是人類,而是一些低等級的生物,有某種無形的障礙把他們彼此隔開,這種障礙甚至超越了把我們跟自然界的畜生分隔的那種障礙。外表看來,方朵姆上尉就是一個法國農婦,姿色平平,毫無過人之處。但在她普通的外表之下,卻隱藏著鋼鐵般的意志和巨大的智慧,這些都不斷助長了她對財富和權力的渴求。"

  "您一定要講下去,福爾摩斯,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故事的結局了。"

  福爾摩斯慢慢掃視了一遍房間,好像是在研究每個細微之處,然後,他高興地說:"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人大吃一驚,但結局卻是必然的。在博物館街,新開了一家土耳其餐廳,華生,如果我們現在就走,我可以一邊品嘗累範特美食和敘利亞紅酒,一邊給你講完這個故事。來吧,快點,說了這麼多都把我說餓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福爾摩斯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穿上了外衣。我們一路飛奔,不一會兒就走到大英博物館前面。然後我們右拐上了博物館街,走進福爾摩斯說的那家土耳其餐廳。一路上福爾摩斯一言未發,直到他滿意地喝下第一口幹紅後,才接著講起來。

  "我呆在曼都爾的頭幾天裡,一個人也不認識,除了給我送食物和服侍我的僕人。我見不到肖姆伯格和伯努瓦,也見不到方朵姆上尉。我被允許可以到房間旁邊的花園裡散步。在曼都爾王宮裡,我讀了幾本無聊的小說。我很清楚,逃跑絕非易事,但我必須逃跑。從花園我可以走到宮牆,看看城市。在那附近沒有衛兵,也沒有巡邏隊,但我馬上發現,在宮殿對面的樓上有哨兵。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什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於是,我繼續觀察,把看到的和想到的事情理清楚。我從僕人那兒得知,肖姆伯格和伯努瓦還沒有離開,我一定得阻止他們,因此我樂於等候良機,因為我知道逃跑難如登天。"

  幾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福爾摩斯接著說下去。在那段日子裡,他很少冒險。他整天都在醞釀最後的逃跑計畫。終於,他設計好了,但是有很大的風險,他知道有可能失敗。

  現在,除了每天照顧他的僕人,他還看到了肖姆伯格和伯努瓦。因為信得的麻煩,他們的行期被無限期地拖延了,他們跟福爾摩斯一樣,覺得受到了監禁。

  一天, 福爾摩斯被傳喚到方朵姆上尉的房間。

  "您應該還記得,"她很開心地說,"我答應給您提供舒適的待遇。很抱歉把您限制在那樣一間小屋裡這麼久,但我的密探做事實在磨蹭,否則我都已經為您準備好永遠的住處了。我相信在未來的歲月裡,那將是個令人滿意的房子,您現在就可以搬過去了。"

  "她笑了,"福爾摩斯說,"那種笑容就好像有人欣賞她的手藝似的。我鞠了一躬,帶著諷刺的眼神,就跟著僕人去了我的新家。我對那裡滿心好奇,也許是一個東方女王心目中的的英國人的天堂。僕人在一扇門前停下來,遞給我一把鑰匙就走了。我一看到那把鑰匙,就知道她做了什麼了。我打開門,華生,乍看之下,那完全就是我們這個住所的翻版,一個貝克街221b的複製品。我走了進去,大笑起來,扔掉鑰匙,坐到扶手椅裡,拿起我的小提琴,開始彈奏,也開始思考。大體說來,這個住處複製得足以亂真,蘭達人和他們的密探僅在幾周內就能到做到,對此我不得不感到驚訝。顯然,有人進入了我們的住處,秘密地列了個清單,描繪了屋內的每一件陳設,還有可能照了像。然後,一批工匠奉命進行複製,力求逼真。不僅是桌子和椅子,華生,還有煙斗和煙草、波斯拖鞋、我裝可卡因的瓶子和注射器,甚至是我們住處那略顯雜亂的狀態,什麼都有,一應俱全。我看在眼裡,愉快地笑了,因為我馬上感到自己好像已經從困境中脫身而且奇跡般地回到了倫敦。"

  不過,福爾摩斯很快就回過神來,開始觀察我們的住處跟這個複製品之間細微的差別。他注意到牆上的畫不合他的口味也不合我的口味,他意識到出了大差錯。大部分藏書也都複製了,但缺少了那些珍貴的版本,也沒有複製那些檔案檔。所有的武器,包括他的手槍、他收集的各種刀,還有他的毒物實驗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必要的警惕,因為現在福爾摩斯可是個囚徒。當他檢查衣服和其他物件時,他才意識到蘭達人的密探是多麼仔細地搜查過我們的東西了。但那裡面幾乎沒有我的物品,福爾摩斯強調說,他們精心挑選出了屬於他的東西。

傑薩梅爾之謎(6)

  福爾摩斯正在反復思索著這些意料之外的禮物,突然有人敲門。他打開門,原來是肖姆伯格和伯努瓦來祝賀他:"方朵姆上尉讓我們來看看您,我們今晚就要走了,也來跟您告別。"

  "請進,我親愛的朋友。歡迎來到我倫敦的家。"

  他們進來了,福爾摩斯看見他們臉上顯出了驚奇之色。

  "不錯,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肖姆伯格說。

  伯努瓦還是跟從前一樣比較沉默寡言,他環顧了一下房間,福爾摩斯注意到他眼神有時會停留在某件物品上。他們坐下來談話,就像是即將分別再也不會見面的朋友一樣。

  "我們曾同甘共苦,"肖姆伯格說,"可惜在這場生死搏鬥中我們卻是對手。我會想您的,我的朋友,您把我從那該死的沙暴裡拖回來,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謝。"

  "我應該那樣做,親愛的小夥子。至於我們成了對手,啊,我們可無能為力,對嗎?"

  伯努瓦看了看表。"天快黑了,現在我該走了。幾小時後我們就要出發了,"他說,"夜裡趕路,一直要走到明天早上。到那時,我們應該已經順利地通過了英國的巡查,到達了信得。"

  "那天晚上,他們走了,華生,去了信得。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留在了他的’家‘裡。"

  福爾摩斯不說話了,好像故事就此結束了。他低頭看著他的盤子,吃了幾口菜,然後喝了一大口酒,顯然很開心。

  他笑了,說:"看起來就是這樣,華生。就在那時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得以逃出曼都爾。肖姆伯格和伯努瓦走後,我坐著想了一會兒,是實施我的計畫還是繼續等待。我看著我的可卡因和注射器,這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來人是伯努瓦。他走進房間,第一次他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

  "您得幫我。"他說。

  "怎麼幫?"我問。

  "我在路上需要您的可卡因。"

  "那您拿走吧。"福爾摩斯說。

  "我抓住了這個機會,華生,趁他還沒改變主意,我添加了劑量,把針頭插入他的手臂。他沒有反抗,馬上進入了一種幸福的昏迷狀態。我把他扶到沙發上,就馬上開始工作了。方朵姆上尉的手下在複製我們的住處時,對其中一些東西的用途並不清楚。所以我找到了很多可用於偽裝的隨身用品。假髮、粉,我演戲時的魔術道具都在。趁伯努瓦還睡著,我迅速地把他化裝成我自己的模樣,然後,交換衣服,我把自己改裝成了伯努瓦。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不禁笑了,我把自己化得太像伯努瓦了,黑夜裡,肖姆伯格肯定看不出來。我看著貝克街221b,歇洛克·福爾摩斯沉浸在可卡因的迷幻世界裡,我會心地笑了。我給方朵姆上尉寫了一封短信,把信別在伯努瓦的襯衣上:’我向您問好,感謝您對我的熱情款待,在此送上一件禮物以示謝意,是一件複製品,也許是複製品中的複製品,但我相信技藝相當高超。歇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跑出房間,及時地跟肖姆伯格碰了面。他們走到他們的商隊,沒說一句話,不慌不忙地踏上了漫長的旅途。他們走出城門後,福爾摩斯才松了一口氣,在沙漠中又走了幾英里,他離開他們,回到了傑薩梅爾。他把肖姆伯格一夥人的情況告訴了英國情報人員。那天早上,當他們進入信得時,當場被捕。而那個假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覺醒來,一定被滿臉迷惑的僕人帶到了方朵姆面前,僕人還以為他可能突然病了,所以連容貌都有點變了呢。方朵姆上尉看了別在他胸口的條子,才明白發生了什麼。方朵姆逃之夭夭了,我們的士兵沒有抓住她。

  後來幾個星期,儘管有雇傭軍的重兵守衛,曼都爾還是被攻陷了,礦井被關閉,工人們獲得了自由。方朵姆上尉逃往南非,在那兒她又開始監督挖掘新的鑽石礦。

  "那曼都爾城裡的蘭達人和其他的一些人怎麼樣了呢?"我問。

  "他們很多移居到印度的其他地方,我估計有一些人,華生,到了英格蘭,他們活動於上層社會,並不張揚。他們的城池變成了廢墟,現在坐落在巨大而安靜的岩洞上面,但再也沒有生產活動了。我在這次毀滅行為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我想倖存下來的蘭達人大概不會再說起我。方朵姆上尉不是那種能輕易忘掉侮辱的人。"

  福爾摩斯平靜下來,接著他說:"當然,華生,親愛的吉亞科莫·肖姆伯格就是那個在萊辛巴赫瀑布給你傳假信的瑞士小子,後來的經歷讓他有所改變,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好夥計,福爾摩斯,我早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您是什麼時候認出他來的?"

  "立刻,華生。那就是我為什麼決定跟他們一路同行的原因。但是過了很久,吉亞科莫才認出我來。也許他在瀑布那兒呆的時間太短了吧。他現在已經從基達監獄裡逃了出來,逍遙法外,我相信他這幾天肯定會露面的。可誰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九、賊市謀殺案

賊市謀殺案(1)

  歇洛克·福爾摩斯處理過各種各樣的犯罪案件,有的還是在地球上最偏遠的一隅,這讓他常常思索人的本性與犯罪的關係。跟所有真正的科學家一樣,他堅信指導偵探學的規律--主要是那些觀察和推理的規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因此,不論是在印度和伊斯蘭教國家的曲折小巷裡,還是在巴黎與倫敦寬闊的大街上,這些規律都是同等適用的。不同之處只是表面的現象,究其原因可以歸結為由地域造成的偶然差異。

  "舉個例子來說,"一天吃晚飯時,福爾摩斯說,"有一起發生在德里的謀殺案。當時滿地都是紅色污點,看起來好像是血跡,從現場一直延伸到幾碼以外。在倫敦,我們幾乎完全可以斷定這就是血跡,也只可能是血跡。不過,在德里,或是印度的其他地方,這可能是血跡,也可能是萎葉,那是一種帶辣味的葉子,在印度很普通,人們在嘴裡咀嚼,吐出葉汁,非常像血跡,讓人想到流血的動物、人或是其他什麼東西。這個簡單的例子說明,你必須搞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我不得不同意這一點。"但是,犯罪的人呢,親愛的福爾摩斯?印度或中國的罪犯,和我們英國的罪犯必然不同。難道我們不能談論罪犯類型嗎?"

  "我認為不能,華生。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殘忍和犯罪是他們的天性,但我個人認為不能這樣來劃分罪犯。沒有什麼罪犯類型,也沒有罪犯家族。比如,岡瑟比的書討論印度罪犯的社會等級和部族,純粹是胡說八道。"

  聽到他這麼說,我大吃一驚,我一直認為,岡瑟比和斯裡曼的書對逮捕次大陸的罪犯和犯罪團夥貢獻很大。

  "那麼,羅姆布拉索的書怎麼樣?"我反駁道,"他的觀點是身體類型和犯罪密切相關,這已經無需證明了。他的理論讓他成為歐洲頂尖的犯罪學家。"

  歇洛克·福爾摩斯對此嗤之以鼻,諷刺地說:"羅姆布拉索是個可憐的笨蛋。他關於犯罪男性和女性的書讓我非常生氣。他找到的例子都是那些關在義大利監獄裡的窮人,都是些無辜的人,他們中很多是父親,根本沒犯罪,只是偷了一塊麵包去喂饑餓的孩子,那些母親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而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不,華生,如果我採用羅姆布拉索的方法,我抓到的將是無辜的人,也許只能抓到無辜。"

  我認為這些作者在法律方面還是頗有建樹的,但福爾摩斯卻持一副傲慢的蔑視態度,我非常生氣,不過,我也很清楚,我對犯罪學著作的瞭解完全無法跟他一比高下。而且,我決定繼續這場爭論,也許能促使他再講一個故事。

  "不過,在我們大英帝國的監獄裡可沒有這麼多無辜的人。我在阿富汗的親身經歷讓我得出這樣的結論,當地人大都非常邪惡,我們如果要控制這些地區,就面臨著巨大的教化任務。甚至受過教育的印度人也說,在社會下層存在大量的社會毒蟲,這些人喬裝打扮,絕大多數的罪行都是他們犯下的。"

  福爾摩斯開心地笑了。"很高明,華生,"他驚呼道,"即使是岡瑟比本人也無法表述得更好了。但我相信你絕對不相信這些鬼話。如果你想要我再講一個東方的冒險故事,你就直接說嘛。"

  聽到他這麼說,我也大笑起來。"我本來就知道這樣引導您不好。但是也許您可以給我舉個更長點的例子,來證明您理論的普遍性,還有您剛才提到的特殊情況的本質。"

  "如果你的意思是,根據情況,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情況證據,華生,那麼我們可說的就太多了。一個案子發生在英格蘭、義大利、土耳其、日本,當地情況各異,發生的方式也就不同。而相似的是,偵探得瞭解情況。普遍性存在於觀察者的眼裡。你應該還記得那起我稱作博斯庫木山谷之謎的案子吧。"

  "我當然記得。表面上來看,沒有人比年輕的麥卡錫更像是殺人兇手了。要不是您的介入,雷斯垂德可能已經毫不猶豫地把他送上絞刑架了。"

  "沒錯。在很多重大案件中--特別是謀殺案--經常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任何其他的直接證據。因此,只有研究間接證據即情況證據來找到答案。徹底改變看法,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結論。有罪的變成無辜的,無罪的卻是兇手。"

  福爾摩斯停了停。"有一個案子,華生,"他一下子開始回憶起來,說,"可以用來說明我們討論的主題,這是我在東方旅行時發生的,所以你不太熟悉。也許你願意聽聽?"

  我們從桌邊轉移到我們喜愛的椅子上,福爾摩斯給我講了下面這個發生在孟買賊市上的謀殺案。

  "你可能還記得,華生,前兩天我跟你講過特亭可馬利那件可怕的事情。"

  "當然記得。"

  "那以後不久,我離開了錫蘭,踏上了前往孟買的漫漫征程,我真的打算回到英格蘭。這一次我決定沿印度西海岸由南往北走,所以我的第一站就是那座美麗的印度城市特里凡德瑯。在那兒,我結識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義大利貴族,洛倫佐·斯彼奈利伯爵。我們倆相見恨晚,我們目的地相同,所以斯彼奈利提議我們同行。我很快發現斯彼奈利對印度哲學很有研究,雖然我不像他那樣熱情澎湃,但我們的談話還是非常愉快的,特別是在孤獨的旅途中百無聊賴的時候。他沒有同伴,就帶著三個僕人,一個年輕人叫蘭奇曼,既是廚子又是嚮導,另外還有兩個挑夫,負責搬運斯彼奈利攜帶的大量書籍和檔。至於我自己,我對好心的伯爵說我叫威廉·瑞德福,是個律師,去孟買出差。

  "接下來的故事,華生,跟蘭奇曼有關,我一眼就看出,他對伯爵忠心不貳。當斯彼奈利最後離開印度時,他簡直無法接受。他大概二十歲左右,完全依靠他的主人。這個年輕人出身于一個叫喬吉的社會階層,地位十分低賤,他出生的那個小村子是印度中部最窮的一個地區,叫布斯達,有人說那兒是次大陸最落後的地方之一。他從村子裡跑出來,去了那格浦爾。斯彼奈利看見他在街上遊蕩,沒飯吃,就讓他做了自己的僕人。讓斯彼奈利倍感欣慰的是,他很誠實、聰明,幹活也勤快。在旅途中他也幫了我大忙。"

賊市謀殺案(2)

  福爾摩斯繼續說,他們到達孟買後,斯彼奈利給了蘭奇曼一大筆錢,讓他把妻子接來,在賊市邊上蓋間小屋,那裡是孟買最大的跳蚤市場。蘭奇曼沒有別的收入,斯彼奈利還關心他的生活問題,又留了一筆錢給福爾摩斯,大約有五百印度盧比,請福爾摩斯離開孟買前去看看蘭奇曼,並把這份禮物送給他,福爾摩斯答應了。

  但是,斯彼奈利走了好幾個星期之後,福爾摩斯才抽出空來去找蘭奇曼。一件小案子難住了印度警方,於是福爾摩斯出手相助,直到案子破了以後,他才有時間去找那個年輕人。斯彼奈利給福爾摩斯畫了一張地圖,因此福爾摩斯找到了賊市,蘭奇曼那間不大的土坯房就在其中。

  福爾摩斯走到那兒,只見到了蘭奇曼的妻子,他們以前見過一次。不過,她一看見福爾摩斯,就放聲痛哭起來,開始用蹩腳的印度語講起她那可憐的蘭奇曼的遭遇。

  前一天晚上,她說,蘭奇曼跟她去看望一些好朋友。朋友招待他們大吃一頓,所以回來後,他們覺得不必做飯,就坐在小院子裡聊天,後來就上床睡覺了。蘭奇曼心情不太好,因為那天下午他跟租住他們另一個房間的人吵了一架,所以她盡力哄他忘掉煩惱,但沒有用。有一隻蜘蛛爬在旁邊的一把椅子腿上,她指著那只蜘蛛說:

  "你們村子裡把這種小動物叫什麼?"

  "我不知道。"蘭奇曼說。他生氣地拾起旁邊的一隻鞋,朝那蜘蛛砸去。

  "別殺它,不要。"她大聲叫起來。但是蘭奇曼沒聽她的哀求,把那只無助的蜘蛛打死了。

  "安息吧。"他嘲弄地說。

  她對丈夫的做法很生氣,轉身要走進房間去。這時,從房客的房間裡傳出了聲音。

  "噓……聽。"蘭奇曼說,"房間裡還有一個人。"蘭奇曼更生氣了,但她讓他冷靜下來,他們倆就回房睡覺了。

  因為缺錢,夫妻倆把一個房間租給了一個從外國回來的退休老兵,他們剛才就是聽見他跟另外一個什麼人在低聲說話。她妻子說,那天下午,蘭奇曼在街上就是和他吵了起來,因為這個老兵對她提出了無理要求。當時很多人都在場。蘭奇曼怒不可遏,威脅說要殺了這個老兵,但被鄰居們勸止了。

  深夜,她繼續說,他們已經睡了,突然從老兵的房間裡傳來"咚"的一聲巨響,把他們吵醒了,蘭奇曼翻身下床,推醒了妻子。他從套中拔出刀,點燃一支蠟燭,夫妻倆就來到了走廊上。他們聽見從老兵的房間裡傳來一陣奇怪的喘氣聲。驚魂未定的他們推開了門,看見老兵倒在血泊中,脖子被人割斷了。一個裝滿錢的盒子打開了,被人扔到了地上。剛才吵醒他們的聲音很可能就是這個盒子掉到地上的聲音。看見弄出了聲響,兇手飛快地逃跑了。窗戶開著,說明他是從窗戶逃跑的。蘭奇曼想幫幫那個垂死的人,他撐起他的頭,給他喝水,但是無濟於事,那老兵當場斷了氣。

  蘭奇曼要妻子去叫員警,他去告訴頭人。她說,她盯著死人看了一會兒,又看見丈夫身上也沾上了血跡。她朝警察局走去,並轉身看著丈夫朝頭人的房子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牢房外面看見他。"她說,"我後來才從他口中得知了他的遭遇。"他後來告訴她,那天晚上天很黑,開始他走得很慢,腦子裡琢磨著白天發生的事。這個無賴,企圖非禮他妻子,現在死了,他忍不住感到很痛快。但是,看到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他的憤怒又大多變成了憐憫,他走著走著,忘掉了自己所有的痛苦。

  突然,他腦子冒出了一個念頭,這讓他感到一陣驚慌:要是他,蘭奇曼,被指控為殺人兇手怎麼辦?他不是曾威脅說要殺了這個人嗎?當時有很多人在場。他嚇得直冒冷汗,開始跑向頭人的房子,但是當他跑到了,卻沒有進去,他轉身又走了。他驚慌失措,在黑夜裡狂奔,忘了一切,當然也忘了他的妻子。

  回憶起丈夫的話,她抽泣起來,福爾摩斯安慰她說他會盡力幫忙的。這讓她又冷靜下來。她說,員警發現蘭奇曼沒跑多遠,他躲在一個朋友家裡瑟瑟發抖,那個朋友懇求他去自首。他企圖逃跑,這讓員警相信他就是兇手。他妻子為他辯解,但誰都知道為了保護丈夫,妻子可以不顧一切。因此,蘭奇曼被抓了起來,被控有罪。現在,他被關在孟買監獄的一間單人牢房裡,等著印度司法部門的宣判。她獲准探監,但她不知道以後會怎樣。

  蘭奇曼的妻子輕聲哭訴著,但說到最後,就控制不住了,福爾摩斯也無能為力。他馬上去當地警察局找蘭奇曼。他很快被帶到警長辦公室,警長叫普希卡·山姆希爾,已經上了年紀,但是經驗豐富。警長說,他認為整件案子是個不幸,但是情況一目了然。間接證據無可置疑。這個案子有一個證人,他說,那個人那天晚上路過他們的房子,聽見蘭奇曼的妻子大叫道:"別殺他!"然後蘭奇曼又生氣地說:"安息吧。"蘭奇曼襯衫上有血跡,他的刀也從套子裡拔了出來,更重要的是,他有殺人動機:蘭奇曼當天曾公開威脅要殺掉他的房客。老兵的錢盒並沒被拿走。因此,這不是一起搶劫殺人案。不,警長說,我們別再浪費時間和伯爵的錢了。蘭奇曼有罪。

  "沒什麼好說的,我的朋友。"警長山姆希爾說,"這是一起不幸的憤怒殺人案。"

  "也許吧。"福爾摩斯說,"我跟這個年輕人一起從特里凡德瑯來到這裡,很瞭解他。我不相信人是他殺的。"

  福爾摩斯請求允許他去見蘭奇曼,馬上得到了應允。由於手段殘忍,蘭奇曼被單獨關在孟買中心監獄的一個糟糕透頂的小牢房裡。他看見福爾摩斯,喜不自勝,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被釋放了。福爾摩斯不得不馬上告訴他自己會幫他,但他不知道能否成功。

  "您怎麼看我的案子,老爺?我沒殺人。相信我,相信我的妻子。是別人進了那個房間。從窗戶進來的。"

  "那你為什麼要跑呢?"

  "我突然很害怕,老爺。我沒了主意。我跑啊,跑啊。然後我發現自己無處可去。所以我去找我的朋友,他叫來了員警。就是這樣。"

  接著,福爾摩斯要蘭奇曼把他記得的每一件事都講給他聽,從他遇見那個老兵到他從殺人現場跑出來。他講的情節跟他妻子說的基本差不多。福爾摩斯要他努力回想一下從老兵屋裡傳出來的說話聲,但他想不起來了。老兵斷氣前什麼也沒來得及說。

  "在旅途中,我已經充分瞭解了蘭奇曼,"福爾摩斯繼續說,"我相信他是無辜的。現在我得設法證實他沒有殺人。這可不容易。情況證據確鑿無疑。怎樣才能撕破這張表面情況的大網並揭露真相呢?"

  福爾摩斯安慰蘭奇曼,對他說自己會竭盡全力為他洗脫罪名。他直接返回蘭奇曼的家檢查現場。這個時候,福爾摩斯當然不可能檢查到當時的現場,警方已經徹底搜查過了。儘管如此,福爾摩斯還是開始了工作,仔細檢查地面和少得可憐的幾樣傢俱,一張吊床,還有其他幾件東西。窗戶還開著,那人在匆忙間就是從這兒逃走的。兇手聽見蘭奇曼和他妻子走了過來,飛快地越窗而逃。窗框和窗臺上好像留下了類似於手印和腳印的汙跡。但是如何證明這些都是別人而不是蘭奇曼的呢?

  福爾摩斯很快意識到,他那觀察和推理的方法還嚴重地依賴於另一組假設,那不僅跟罪犯和員警有關,還跟社會本身有關。

  "在倫敦,我們的觀察和推理,"他說,"是建立在倫敦人通常的想法和做法的基礎之上的。這組假設適用於歐洲人,但我在東方的經歷卻與此大相徑庭。現在,我是在孟買,而且還是處於社會下層,我得馬上換一種方式來思考。我的問題還是一樣。那個被害的老兵是誰?他從哪兒來?是誰殺了他?出於何種動機?但是,當我掃視著滿是灰塵的房間時,完全找不到答案。如果那些問題跟我在家問的一模一樣,答案會不同嗎?"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我立即意識到,在這個案子裡,檢查最微小的細節,仔細回想蘭奇曼和他妻子證詞裡的每一句話,審視每一個證據,最後都會得到另一個假設,可以解釋證據,故事就完全不同了。在犯罪現場我重新開始了努力。如果我檢查房間足夠仔細而巧妙的話,一定能發現有價值的東西。最後,在床底下,我看見了兩小塊微紅色的泥土,還挺軟和的。我看到了希望,因為我注意到,在床頭沾著一塊同樣的泥土,一定是什麼人的腳蹭上去的,可能是死者,也可能是殺死他的人。我又檢查了一遍窗臺,讓我高興的是,我發現了同一種泥土的微小痕跡。我希望這不是城市這一帶的泥土,把它們小心地裝進一個小信封裡。我檢查了房間的其他地方,還有所有的鞋。房間裡並沒有紅土,鞋子上也沒有。我還找到一條線索,證明蘭奇曼妻子所言非虛,但還不足以改變什麼: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一隻拖鞋鞋底上有一隻死蜘蛛的屍體,已經被踩癟了。"

賊市謀殺案(3)

  福爾摩斯還是不太清楚,只知道那種紅土一定是兇手鞋上的。他馬上回到警察局,又跟警長山姆希爾談了一次。福爾摩斯對他說希望驗屍,檢查檢查死者的衣服以及別的東西。福爾摩斯已經幫助警察局破了很多案子,所以警長沒有反對。他本人已經做出了結論,所以沒有興趣去尋找證據來證明蘭奇曼無罪。

  首先,福爾摩斯驗了屍。他運氣不錯,因為幾個小時後,屍體就要被送到火葬場去,跟孟買很多無名的屍體一起被大火燒掉。福爾摩斯先檢驗了傷口,斷定那是用一把長而鋒利的刀大力砍斷了脖子上的主動脈所造成的。除了腳,老兵依然穿戴整齊,腳上沒有泥土。他的鞋已經被脫掉了,衛兵告訴福爾摩斯鞋被偷走了。福爾摩斯沒有發現別的傷口。但是,這個老兵卻渾身肌肉、強壯結實。到處都有跡象表明,他死前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徒手搏鬥。他肩部和腹部都有一些很明顯的傷疤,是由更嚴重的傷口留下的,為此,他一定經歷了一段很長時間的無法動彈的恢復期。他面容醜陋,表情冷酷,這說明他這一生好狠鬥勇,最後也死於暴力。他的頭髮灰白卻很堅硬,在左臉頰上還有一些小傷疤。即使是死了,從他的嘴唇上仍能看出他的殘酷。他既不是廓爾喀人也不是錫克教徒,很有可能是馬拉他人,那是印度最好戰的一個部族。

  接著,福爾摩斯又檢查了他的口袋,發現了兩件有意思的東西。第一件是一截輪船票,上面有他的名字,叫威克蘭·森,還有起程地點:亞丁港。很明顯,這個老兵曾在累範特居住,最近才坐船來到孟買。另一件東西是一份檔,部分用法語、部分用阿拉伯語寫成。但被血浸濕了,好像是在近東跟什麼雇主簽定的參軍合同。這個人大概這輩子就當過雇傭兵。

  "我正準備離開時,從他夾克裡掉出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華生,才是真正幸運的發現:那是一隻壞了的銀耳環,樣式很獨特,鑲著一小塊天青石。我看那不像是印度的東西。"

  然後,福爾摩斯要求看看那個錢盒,那是個木頭盒子,裡面裝著很多印度盧比。除了盒子和那些鈔票,沒有其他線索。非常有意思的是那些鈔票都相當舊了,一個剛來的人從銀行換來的錢,一般都是比較新的票子。一些錢也沾上了血跡。福爾摩斯費勁地數了數,大票子不多,基本都是小面額的。一共是一萬盧比,對一個士兵來說,這可是一大筆錢,比他能掙到的薪水要高得多。福爾摩斯更好奇了。這個老兵是怎樣得到這些錢的呢?付的是哪種紙幣?不太可能是印度盧比。不對,盒子裡的錢遠遠超出了一個士兵的薪金,他應該還有一個收入來源。是什麼呢?是他偷的嗎?如果是,是偷誰的呢?

  福爾摩斯仔細端詳著盒子,尋找線索。就是一個普通的孟買盒子,有各種不同的用途。在一些小鋪子裡就能找到,通常放在商人的坐處旁邊。這個盒子上有一把小鎖,但是鑰匙卻找不到了。

  "盒子就是這樣,華生。我沒有更多的線索。一小塊泥土、一隻壞了的耳環、一個裝有一萬盧布的木頭盒子、一張說明這個士兵來自亞丁港的船票,還有一張用法語和阿拉伯語寫的檔,被血跡浸過,所以我看不完全。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事後我才知道,當時我掌握的線索足以破案了,至少,我已經能找到罪犯作案的方式了。在這兒,我想要強調緊接著的下一步是:腦子裡必須用一根線把各種疑團串起來。我們要做的是把發生的事情畫成一幅圖,或者一組圖。必須對事件進行譯解,重溫一遍,就像一個歷史學家破譯歷史之謎一樣。"

  然後,福爾摩斯決定把這個案子暫時放在一邊,他去了運動場,進行了一陣劇烈運動,之後,找了一個手藝高超的孟買按摩師來了一番印度式按摩。最後,他穿好衣服,坐在陽臺上,喝了一口濃濃的印度茶,裡面加了很多糖、香料和純水牛牛奶。

  "這時,這個遇害老兵的故事以一種全新的形式浮現在我

  的腦海裡。"福爾摩斯接著說,"速度如此之快,我仿佛都沒有認真考慮過這些貧乏的證據,立刻就真相大白了一樣。現在,我要跟你講講我是怎麼一步一步想明白的。

  "首先是這個遇害的老兵本人。他受過軍隊訓練,具有作戰經驗,我估計,大概二十年前,他作為一名英國軍隊招募的新兵被派往海外。任務結束後,他離開了女王陛下的軍隊,也可能被解散了。然後,他又當上了雇傭軍,為法國作戰,我想,他應該在北非參加過多次戰役。現在,多年征戰的他滿身傷疤,於是決定退伍回家,幹點兒太平事。兩天前,他搭乘一艘運輸船來到孟買,到碼頭逛一圈我就能找出那艘船。踏上印度的土地,他決定就近找個住處。幾經打聽,他意外地來到了我們蘭奇曼的房子。蘭奇曼的妻子把一個房間租給了他,老兵卻又想非禮她,正在這時,蘭奇曼回家來了。他聽見妻子的叫喊,接著就是一場激烈的爭吵。蘭奇曼威脅說要殺死老兵,但圍觀的人群及時制止了他們,最終沒有動手。老兵認為自己已經付了錢,所以堅持當晚要住下來,第二天早上再走。蘭奇曼也只得同意,老兵把行李放在房間裡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來,他前腳到,蘭奇曼跟妻子後腳就也從朋友家回來了。

  "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天下午那個老兵一定去某個地方跟殺他的那個人見過面了。問題是,在哪兒呢?這個問題,華生,一想就明白。一個飽嘗艱辛的雇傭兵,出生入死多年,坐了幾個星期的船終於到達了孟買。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兒?

  "輕輕鬆松就能猜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老兵首先去的就是最近的妓院和鴉片煙館,在孟買這樣的城市,也許只有這種地方能讓他找到安慰與樂趣。他去了,先喝了個酩酊大醉,然後找了一個在那兒出賣肉體的女人。他身上沒錢,但他拿出一副從國外帶來的廉價耳環送給她。從沒有客人這樣做過。那女人被他的親切打動了,對他說自己想從良過正常人的生活。她說她存了些錢。老兵提議兩人一起過。她就回去收拾可憐的幾件家當,她回來前老兵偷走了她的存錢盒。她跟蹤他一直到了蘭奇曼的家裡,趁他睡著了就一刀結果了他。在他最後的掙扎時刻,奮力從女人耳朵上拽下了一隻耳環,耳環掉在他軍服的褶子裡了。錢盒掉在地上。蘭奇曼和妻子被吵醒了,沖進房間。那女人奪路而逃,慌亂間沒來得及帶走錢盒。剩下的故事就不用講了。

  "我必須承認,華生,回想起來,這個故事有點異想天開。不過,我別無他法,只能順著我自己編造的離奇情節往下走。在運動場享受完以後,我去了城裡的妓院區。我從距離蘭奇曼家不遠的地區開始,首先去了位於正街上的幾家。我跟他們打聽是否有個長得像威克蘭·森的傢伙曾經來過。他們都大笑起來,回答說來這兒的人都長這樣。從我的描述中沒人認出威克蘭。"

  當他走到小水溝旁,福爾摩斯看見了一些東西最終讓他破了案:在一家妓院前面有兩個人在挖地,做什麼用他並不知道。他走上前去,才發現他們挖出來一大堆紅土,跟他在老兵房間裡找到的那種一模一樣。他可能已經找到了目標。他走上狹窄的樓梯,進了一個房間,裡面裝飾著俗氣的天鵝絨。一個女人做在一張小桌旁。他對她說想看看姑娘們。於是,她就把妓院裡的幾個可憐的姑娘叫出來,一一讓福爾摩斯過目。這些姑娘身著豔麗的沙麗,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個個笑容滿面,她們的臉都是麵粉糊的顏色,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怨恨。福爾摩斯把她們仔細看了一遍,想找一個耳朵受了傷的,但沒找到。他揮手讓她們都下去了。

  "怎麼了?這些是我最好的姑娘,您都看不上。"坐在桌邊的那個女人說。

  福爾摩斯覺得這個老鴇極其令人反感,身體肥胖,一頭橘色頭髮實在噁心,臉上覆蓋著厚厚的粉,穿著一件紅色天鵝絨長袍,脖子上戴著一根粗大的項鍊,全是假的孟買珍珠。

  "我想找那個耳朵受傷的。"福爾摩斯回答她說。

  她皺起了眉頭,猶豫了一下。"今天她不在這兒。今天她休息。"

  "我會付一大筆錢。"福爾摩斯說。

  "很好。我這就去叫她來。等著。"

  福爾摩斯等了幾分鐘。那間房子裡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熏的香和廉價香水的味道讓他直想吐。那個老鴇回來,帶來一個相當年輕的姑娘,她沒穿職業服裝,而是穿著普通的沙麗。她臉上沒擦粉。不過,她的右耳裹著膠布,另一隻耳朵上的耳環跟福爾摩斯發現的那只樣式一致。幸運之神讓他很快找到了結局。

  福爾摩斯伸出手,把那只耳環的殘片遞給她。她大吃一驚,害怕起來。她示意福爾摩斯跟她走,他們去了她的房間。老鴇看著福爾摩斯咯咯地笑。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小姐,"福爾摩斯用印度語說,"我已經查到,你昨晚殘忍地殺害了一個叫威克蘭·森的傢伙。至於你為什麼這樣幹,現在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因為我的一個年輕朋友被冤枉,替你背了黑鍋。我得幫他洗清罪名。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一趟警察局。"

  她站在那兒,一語不發,一動不動,福爾摩斯覺得仿佛過了很長時間。然後,她輕輕地說:"您是對的。我的確殺了威克蘭·森,但我為什麼殺他,對您和員警來說都很重要。我跟您去以前,我希望您能聽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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