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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檔案簿 The Case-Book of Sherlock Holmes By 亞瑟·伊格內修斯·柯南·道爾爵士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序言

  我擔心福爾摩斯先生也會變得象那些時髦的男高音歌手一樣,在人老藝衰之後,還要頻頻地向寬厚的觀眾舉行告別演出。是該收場了,不管是真人還是虛構的,福爾摩斯不可不退場。有人認為最好是能夠有那麼一個專門為虛構的人物而設的奇異的陰間——一個奇妙的、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在那裡,菲爾丁的花花公子仍然可以向理查遜的美貌女郎求愛,司各特的英雄們仍然可以耀武揚威,狄更斯的歡樂的倫敦佬仍然在插科打諢,薩克雷的市儈們則照舊胡作非為。說不定就在這樣一個神殿的某一偏僻的角落裡,福爾摩斯和他的華生醫生也許暫時可以找到一席之地,而把他們原先佔據的舞臺出讓給某一個更精明的偵探和某一個更缺心眼兒的夥伴。

  福爾摩斯的事業已經有不少個年頭兒了,這樣說可能是誇張了一些。要是一些老先生們跑來對我說,他們兒童時代的讀物就是福爾摩斯偵探案的話,那是不會得到我的恭維的。誰也不樂意把關乎個人年紀的事情這樣地叫人任意編排。冷酷的事實是,福爾摩斯是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裡初露頭角的,那是一八八七年和一八八九年之間出版的兩本小書。此後問世的一系列短篇故事,頭一篇叫做《波希米亞醜聞》,一八九一年發表在《海濱雜誌》上。書出之後,似乎頗受歡迎,索求日增。於是自那以後,三十九年來斷斷續續所寫的故事,迄今已不下於五十六七,編集為《冒險史》、《回憶錄》、《歸來記》和《最後致意》。其中近幾年出版的最後這十二篇,現在收編為《新探案》。福爾摩斯開始他的探案生涯是在維多利亞朝晚期的中葉,中經短促的愛德華時期。即使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多事之秋,他也不曾中斷他自己的事業。因此之故,要是我們說,當初閱讀這些小說的青年現在又看到他們的成年子女在同一雜誌上閱讀同一偵探的故事,也不為過。於此也就可見不列顛公眾的耐心與忠實之一斑了。

  在寫完《回憶錄》之後我下定決心結束福爾摩斯的生命,因為我感到不能使我的文學生涯完全納入一條單軌。這位面頰蒼白嚴峻、四肢懶散的人物,把我的想像力占去了不應有的比例。於是我就這麼結果了他。幸虧沒有驗屍官來檢驗他的屍體,所以,在事隔頗久以後,我還能不太費力地回應讀者的要求,把我當初的魯莽行為一推了事。對於重修舊業我倒並不後悔,因為在實際上我並沒有發現寫這些輕鬆故事妨礙了我鑽研歷史、詩歌、歷史小說、心理學以及戲劇等等多樣的文學形式,並在這些鑽研之中認識到我的才力之有限。要是福爾摩斯壓根兒就沒存在過的話,我也未必能有更大的成就,只不過他的存在可能有點妨礙人家看到我其它嚴肅的文學著作而已。

  所以,讀者們,還是讓福爾摩斯與諸位告別吧!我對諸君以往給我的信任無限感激,在此謹希望我贈給的消遣良法可以報答諸君,因為小說幻境乃是避世消愁的唯一途徑。

  亞瑟-柯南-道爾謹啟

一、顯貴的主顧

  "現在不礙事了,"這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回答。

  十年以來,當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這段故事時,他這樣地答覆了我。於是我終於得到許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這段緊要的經歷公諸於世。

  福爾摩斯和我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在蒸氣彌漫的更衣室裡那舒坦懶散的氣氛中,我總覺得他比在別的地方更近人情、更愛聊天一些。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樓上,有一個十分清靜的角落,並排放著兩隻躺椅,而我的記事就從我們躺在這個地方開始,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我問他可有什麼令人感興趣的案子沒有。作為回答,他突然從裹著身子的被單裡伸出他那瘦長而靈敏的胳臂,從掛在身旁的上衣內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

  "這也許是個大驚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貨,但也許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紙條遞給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說的這麼一點。"信是頭天晚上從卡爾頓俱樂部發出的。上面寫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謹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茲定於明日下午四時半登門造訪,將有十分棘手的要事相商,務請撥冗指教。如蒙俯允,請打電話至卡爾頓俱樂部示知。

  "華生,不用說我已經同他約好了,"當我把信遞回去時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關於戴默雷這個人的情況嗎?""只知道這個名字在社交界是無人不曉的。""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訴你一點。他向以善於處理那些不宜於在報上刊登的棘手問題而出名。你大概還記得在辦理哈默福特遺囑案時他與劉易士爵士的談判吧。他是一個老於世故的、具有外交本領的人。所以,我敢說這回大概不會是虛張聲勢,他是真正需要我們的説明啦。""我們的?""是啊,華生,如果你肯幫忙的話。""我感到很榮幸。""那麼記住時間是四點半。在此之前,我們且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吧。"那時我是在安後街的寓所裡住,但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我已經趕到貝克街了。四點半整,詹姆斯爵士來了。大概用不著去描述他,因為許多人都記得他那開朗率直的性格,寬闊而剃刮得很乾淨的面頰,尤其是他那快活圓潤的聲調。他那灰色的愛爾蘭眼睛流露著誠懇與坦率。他那富於表情的微笑著的嘴唇含有機智的幽默感。他那發亮的禮帽,深黑的燕尾服,總之,他身上每一處,從黑緞領帶上的鑲珠別針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無一不顯示出他那出名的講究衣著的習慣。這位高大雍容的貴族完全支配了這個小房間。

  "當然,我是準備在這兒見到華生醫生的,"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個躬說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爾摩斯先生,因為這回我們要對付的是一個慣於使用暴力、根本無所顧忌的人。我可以說,他是全歐洲最危險的人物。""我過去的幾位對手都曾享有過這個尊稱,"福爾摩斯微笑著說,“你不吸煙?那就請允許我點燃起煙斗吧。要是你說的這個人比已故的莫里亞蒂教授,或現在還活著的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還要危險的話,那他倒真是值得會一會的。敢問他的大名?""你可聽說過格魯納男爵?""你是說那個奧地利的兇殺犯嗎?"戴默雷上校舉起戴著羔皮手套的雙手,大笑起來。"真有你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福爾摩斯先生!這麼說,你已經把他確定為兇殺犯啦?""關注大陸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業務。凡是讀過布拉格事件報導的人,誰會懷疑這個人的罪行呢!只是由於一條純技術的法律條款和一位見證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脫懲罰!當史普盧根峽谷剛一發生那個所謂'事故'時,我就肯定是他殺害了他的妻子,我如同親眼看見一樣。我也知道他已來英國,而且預感到早晚他會給我找點工作做的。那麼,格魯納男爵現在怎麼啦?我想這次該不會是這個舊悲劇的重演吧?""不是,這回更嚴重。懲罰犯罪雖說重要,但事先預防尤其重要。福爾摩斯先生,眼看著一個可怖的事件,一種殘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醞釀起來,明明知道它要導致什麼後果而又無法去制止,這真是可怕。一個活人還有比處在這樣的地位更難受的嗎?""是埃""那你就會同情這位主顧了,我是代表他前來的。""我沒料到你只是一個中間人。委託人是誰?""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請你不要追問這個問題。我必須要做到使他的姓名不致牽連到這個案子裡去。他的動機是絕對高尚而純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當然你的酬金是絕對不成問題的,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動。我想,主顧的實際姓名是無關緊要的吧?""很抱歉,"福爾摩斯說,“我只習慣於案子的一端是謎,如果兩頭都是謎,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謝絕這個案子了。"客人慌了。他那開朗、敏感的面孔由於激動和失望而變得陰沉起來。

  "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他說道,“你太使我左右為難了。我敢說要是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你,你就會認為承辦這個案子實在值得驕傲。可是我的諾言又不允許我和盤托出。至少,讓我把能說的都說出來好不好?""好吧,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就是我並沒有應許你什麼。""同意。首先,你一定聽說過德-梅爾維爾將軍吧?""在開伯爾戰役出名的梅爾維爾嗎?是的,我聽說過。""他有個女兒,叫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年輕,有錢,美貌,多才,從各方面說都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女人。我們要設法從魔掌之中營救出來的正是這個女兒,這位可愛而天真的姑娘。""就是說,格魯納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是對女人來說最強有力的控制——愛的控制。這個傢伙,你也許聽說過,極其漂亮,舉止迷人,聲調溫柔,又富有那種婦女所愛好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態。據說女人都甘心聽他擺佈,他也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但是象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夠遇見維奧萊特小姐這樣有身分的女郎呢?""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遊艇旅行時的事情。當時對遊客雖有限制,可都是自己負擔旅費的。顯然舉辦者不大知道這位男爵的脾性,等知道已經晚了。這個壞蛋纏住了這位小姐,而結果是,他完全地、絕對地贏得了她的心。只是說她愛上了他是不夠的,她對他一片癡情;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了他就沒有別人了。她根本不許別人說他的壞話。我們想盡方法去治療她的瘋狂,但沒有用。簡單說吧,她打算下個月跟他結婚。由於她已經到了法定年齡,而且意志如鋼,我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住她。""她聽說過那個奧地利事件沒有?""這個狡猾的魔鬼已經把他過去的每一件社會醜聞都告訴她了,但總是把他自己說成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說法,別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天哪!可是你肯定無意中已洩露了你那主顧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爾維爾將軍了。"客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本來可以順著你的話來瞞過你,但這不是真實情況。

  梅爾維爾已經一蹶不振了。這位堅強的軍人已經被這件事弄得意氣消沉。他那久經戰火考驗的勇氣已經喪失,一下變成了一個蹣跚衰弱的老頭兒,再也沒有精力去和這個漂亮強壯的奧國惡棍較量了。不過我的主顧是一位和這個將軍熟識多年的老朋友,從將軍女兒的童年時期就象父親般地關懷著她。他不能眼看著這個悲劇發生而不設法去阻止它。對這樣的事,蘇格蘭場又無法插手。請你承辦這個案子,是他親自提議的,但是,正如我剛才說過的,他特別提出一個條件,就是不能把他牽扯到這個案子裡去。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過我找出我的主顧是誰;不過我請求你以名譽作擔保,千萬不要這樣做,不要打破這個隱姓微行的謎。"福爾摩斯異樣地微微一笑。

  "這我可以擔保,"他說道。“我還可以對你說,你的案子使我頗感興趣,我準備著手進行。但怎麼跟你保持聯繫呢?""可以在卡爾頓俱樂部找到我。萬一有緊急情況,有一個秘密的電話號碼:‘××-31'。"福爾摩斯把號碼記了下來,仍然微笑著,把打開的通訊錄放在膝上坐在那裡問道:"請問男爵現在的住址是——""京斯敦附近的弗爾諾宅郟是個大宅子。這傢伙不知搞了什麼投機的勾當,走運發了財,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險的對手了。""他目前在家居住嗎?""是的。""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點別的有關這個人的情況?""他有一些費錢的嗜好。他喜歡養馬。一度他經常在赫林漢打馬球,後來他那個布拉格事件傳揚開來了,他不得不離開。他還收藏書籍和名畫。這個人對於藝術品為愛好。據我所知,他是一個公認的中國陶瓷權威,還在這方面寫了一部著作。""複雜的才能,"福爾摩斯說,“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這種才能。我的老相識查理-皮斯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汶萊特也是個不尋常的藝術家,此外還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請你通知你的主顧,說我就會著手研究格魯納男爵。目前我能說的就是這些。我個人還有自己的一些情報來源,我相信我們總會找到一些辦法來打開局面的。"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坐在那裡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經忘記了我的在常終於,他突然醒轉過來。

  "怎麼樣,華生,你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你最好去會見一下這位小姐本人。""我說親愛的華生,你想想,要是她那可憐的碎了心的老父親都打動不了她,我一個陌生人能行嗎?當然,如果別無他法,這個建議還是值得試一試的。不過我想,我們得從另一個角度著手。我倒覺得欣韋爾-詹森可能會有點幫助。"在我的福爾摩斯回憶錄裡,我還沒有提到過欣韋爾-詹森這個人,因為我很少從我朋友晚期的經歷中來取材。詹森是在本世紀初成為福爾摩斯的有用助手的。起初,詹森是作為一個非常危險的惡棍出了名,並在巴克赫斯特監獄兩度服刑。後來他悔過自新,投效福爾摩斯,在倫敦黑社會裡充當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報往往被證明是極其重要的。如果詹森當了警方的"探子"的話,那他早就暴露了,不過他參加的案子從來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動一直沒有被同夥識破。由於他有過兩次判刑的名聲,他可以隨便出入倫敦的每一家夜總會、小客棧和賭場,加之觀察銳敏、頭腦靈活,他便成為一個收集情報的理想密探。現在福爾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時地瞭解我朋友當時採取的步驟,因為我還有我自己的業務急需處理。不過有一天晚上我遵囑在辛起森餐館與他會了面。坐在臨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斯特蘭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給我講述了最近的一些情況。

  "詹森正在四處活動,"他說。"說不定在黑社會的陰暗角落裡他能打聽到一點消息,因為只有在這種罪犯的大本營裡,我們才能探聽到這個人的秘密。""不過,既然這位小姐連現有的事實都不信,那麼不管你有什麼新發現,又怎麼能使她回心轉意呢?""誰敢說呢,華生?女人的心理對男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謎。殺人罪也許可以得到寬宥或辯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許會刺到痛處,格魯納男爵對我說——""他對你說話了?!""噢,對啦,我還沒告訴你我的計畫。是啊,華生,我喜歡跟我的對手緊扭在一起。我喜歡面對面地觀察一番他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在我對欣韋爾作了指示之後,我就上了一輛馬車直奔京斯敦,見到了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他認出你是誰了嗎?""這並不難,因為我遞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個出色的敵手,冷靜如冰,聲調溫柔,和順得就像是你的一位上等社會的顧問醫師,而陰險毒辣卻有如眼鏡蛇。他是有教養的,是個真正的犯罪貴族,在淺薄的一層社交禮儀下面,覆蓋著墳墓般的陰森可怕。是的,我確實很高興有人找我來對付格魯納男爵。""你剛才說他很隨和健談?""就象一隻逮住了耗子的貓在滿足的嗚嗚叫。某些人的和藹健談比氣質粗糙者的殘暴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獨特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早料到遲早會見到你的。'他說,‘你大概是梅爾維爾將軍請來阻止我和他女兒結婚的,對吧?'"我沒有否認。

  "'先生,'他說,‘這樣做你將毀了自己的鼎鼎大名,本來你是名不虛傳的,但是這個案子你絕無成功的指望。你會白費周折,更不必說會招致危險。我勸你還是及早抽身吧。'"'巧得很,'我說,‘這恰恰是我本來想對你說的勸告。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見您本人,這種尊重也絲毫沒有減少。請允許我不客氣地說吧。誰也不願意把你過去的事抖出來弄得你不自在。過去的已經過去,你現在是一帆風順,但是如果你堅持這門親事的話,你就會樹立一大群勁敵,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非弄得英國容不下你不可。這值得嗎?

  要說上策,還是放開手的好。如果把你過去的事情傳到她耳朵裡,那對你來說將會是不愉快的。'"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兩撮油黑的鬍鬚,活象昆蟲的觸角,在他聽著上邊那番話的時候,這觸角消遣似地顫動著,終於他輕輕地笑出聲來了。

  "'請原諒我的笑聲,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但是看著你手裡沒牌而硬要賭錢,實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沒人會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樣,那畢竟是可憐的。老實說,福爾摩斯先生,你連一張花牌也沒有,只有小之又小的牌。'"'你以為如此。'"'我知道如此。我明說了吧,因為我的牌好極了,告訴人也無妨。我幸運地得到了這位元小姐的全部深情,儘管我已經把我過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訴了她。我還告訴她可能有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會來向她告密,我已預先告誡了她怎樣去對付這種人。你大概聽說過催眠術暗示吧,福爾摩斯先生?那麼,你會看到這種暗示會起怎樣的作用,對於一個有個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術而不必去採取那些庸俗手段和無聊的作法。所以她對你是有準備的,毫無疑問,她也會接見你的,因為她對父親的意志十分順從——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你看,華生,這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所以我就盡可能泰然嚴肅地告辭了,但是,在我的手剛放在門把上時,他叫住了我。

  "'對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你認識勒布倫嗎,那個法國偵探?'"'知道。'"'你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嗎?'"'聽說他在蒙馬特區被流氓打傷,成了終身殘廢。'"'正是這樣。說來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偵查我的案子來著。福爾摩斯先生,不要插手這件事,這是個倒楣的差事,好幾個人都已經自討苦頭了。我對你的最後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兩不相干。再見!'"你瞧,華生,就是這些情況,現在你已經知道事態的發展了。""看來這傢伙很危險。""非常危險。我倒不怕他嚇唬人,不過他這種人倒是巽言危行一流人物。""你不能不管這事兒嗎?他娶不娶這個女孩子真有多大關係嗎?""既然他確實謀殺了他的前妻,我看這事兒還是關係重大的。而且,這是個多麼不平常的主顧呵!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隨我回家,因為欣韋爾在家等著向我彙報呢。"我們果然見到他了,這是一個魁梧、粗魯、紅面、患壞血病的人,只有那雙有生氣的黑眼睛是他那內在的狡猾頭腦的唯一表徵。看來他好象剛剛跳進過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帶出來一個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邊的苗條的、急躁如火的年輕女人,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她雖很年輕,但卻顯露出頹廢和憂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殘痕。

  "這是吉蒂-溫德小姐,"欣韋爾把胖手一擺,算是介紹。

  "沒有她不知道的——好,還是她自己來說吧。接到你的條子不到一小時,我就把她給抓來了。""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個年輕女人說,“我總是在倫敦的地獄。胖欣韋爾也是這個位址。我們是老夥伴了,胖子。可是,他媽的!有那麼一個人應該下十九層地獄,要是世界上還有半點兒公道的話!他就是你要對付的那個人,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們嘍,溫德小姐。""要是我能協助叫他得到應有的下場,那我服服貼貼跟你走,"這位女客人咬牙切齒地說道。在她那蒼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樣的眼睛裡有一種極端強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遠達不到、只有極少數女人才能達到的仇恨。“福爾摩斯先生,你用不著打聽我的過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現在的這副樣子完全是格魯納給我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拉下馬呀!"她兩手發瘋般地向空中抓著。"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個他往裡推下了多少人的深淵去該多好哇!""你知道目前情況吧?""胖子已經告訴我了。這回那個傢伙是要對另一個傻子下手,還要跟她結婚。你是要阻止這件事。你當然很瞭解這個壞蛋,絕不能讓任何一個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觸。""但是她並不是精神正常的。她發瘋地愛上他了。有關他的一切情況都跟她說過了,但她什麼也不在乎。""知道那個謀殺事件了?""知道。""我的天,她可真有膽子!""她認為這都是誹謗。""你為什麼不把證據擺在這個傻子的鼻子底下讓她瞧瞧?""就是說呢,你能幫助我們這樣做麼?""我不就是活證據嗎?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訴她那個人是怎樣對待我的——""你肯這樣做嗎?""為什麼不肯!""也好,這倒可以試試。不過,他已經自己向她懺悔過他的罪惡了,並且已經得到她的饒恕,我看她是不會再來談這個問題的。""我敢打賭,他絕不會把什麼都告訴她,"溫德小姐說,“除了那件轟動社會的謀殺案之外,我還聽到過一點他的另一兩件謀殺。他總是以他那種慣用的柔和腔調談到某某人,然後直視著我的眼睛說:‘在一個月之內他就死了。'這些並不是空話。但是我什麼也不在意——你瞧,我那個時候也是愛上他了。那時他的行為對我來說就象對目前這個可憐的傻瓜一樣!

  但是有那麼一件事震動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著他那張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釋和安慰我,我當天夜裡就離開他了。那是一個日記本子——一個帶鎖的黃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質的家徽。照我看那天夜裡他八成兒是喝醉了,要不然他絕不會給我看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告訴你吧,福爾摩斯先生,這傢伙收集女人,而且以此而自豪,就象有人收集蝴蝶標本一樣。他把什麼都收在那個本子裡頭了,像片,姓名,細節,關於這些女人所有的事。這是一本極下流的獸性行為的記錄,凡是人——即便是來自平民窟的人,也絕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但儘管如此,阿德爾伯特-格魯納卻有這樣的記錄本子。‘我所毀壞的靈魂',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題這樣的話,只要他願意這麼做。不過,這都是題外的話,因為這個本子對你也沒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它在什麼地方?""我怎麼能告訴你現在它在什麼地方呢?我離開他已經一年多了。我只知道當時是在什麼地方放著。他在許多方面都像是一隻整潔精細的貓,所以也許它現在仍然被放在內書房一個舊櫃櫥的格子裡頭。你知道他的住宅嗎?""我到過他的書房。""真的?既然你是今天早晨才開始這個工作的,那麼你的進展可真夠快的。我看這回格魯納是遇見對手了。外書房是擺著中國瓷器的那間房——在兩個窗子之間有一個大玻璃櫃子。在他的書案後面有一個門直通內書房,那是一間他放檔一類東西的小房間。""他不怕失盜嗎?""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連最恨他的敵人也不會這樣說他。他有能力自衛。晚上有防盜警鈴。再說,又有什麼可偷的呢,除非偷走沒用的瓷器?""確實沒用,"欣韋爾以一個專家的口氣武斷地說道。"收買贓物的人誰也不肯要這種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賣的貨物。""不錯,"福爾摩斯說。"好吧,溫德小姐,如果明天下午五點鐘你能來這裡一趟,我將考慮是否按照你的建議安排你和這位小姐見面。我對你的合作非常感謝。不用說,我的主顧當然會大方地考慮……""用不著,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年輕女人大聲說道,“我不是為錢來的。只要讓我親眼看見這個人掉在狗屎堆裡,我就得到最好的報酬了——掉在狗屎堆裡由我的腳踏在他的臉上。

  這就是我的工資。只要你在追蹤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來。胖子可以告訴你我在什麼地方。"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們再次在斯特蘭大街的餐館裡吃飯時我才又見到了福爾摩斯。我問他會見的情況如何,他聳了聳肩膀。然後他把經過告訴了我,我就記錄在下面。他的敘述有點生硬簡單,需要稍加編輯一番才能顯出生活的本來面貌。

  "安排會見的事倒沒有遇到什麼阻礙,"福爾摩斯說,“因為這位小姐為了彌補在終身大事上不從父命,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現出對她父親的服從。將軍打電話來說一切就緒,火爆的溫德小姐也按時來到了,於是在下午五點半一輛馬車就把我們送到了老將軍的住所——貝克萊廣場104號。那是一座比教堂都顯得莊重的、令人生畏的灰色倫敦古堡。僕人把我引進一間很大的、掛著黃色窗簾的會客室,小姐在那兒等著我們,她莊嚴,蒼白,鎮定,就象山裡的一座雪人那樣冷然不可逼視。

  "華生,我感到很難對你形容她的樣子,也許在這個案子結束以前你可以見到她,那你就可以運用你的詞彙了。她是美的,但那是一個心裡想著上界的瘋狂的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紀大師的畫上看見過這樣的臉。我真無法想像出一個畜牲般的流氓是怎麼把他的爪子放到這樣一個屬於上界的人身上的。你大概早就發現相反的兩個極端互相吸引的現象了吧,比如精神對肉體的吸引,野蠻人對天使的吸引。但你絕不會看到比目前這件事的情況更糟的了。

  "她當然已經知道我們的來意了——那個流氓早已給她打過預防針了。溫德小姐的前來似乎有點使她吃驚,但是她還是揮手叫我們坐下,就象可敬的女修道院長在接見兩個要飯的。華生,要是你的腦袋想要膨脹的話,可得好好向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學習學習。

  "'先生,'她以一種仿佛來自冰山的聲音說,‘你的大名我很熟悉。照我理解,你是來離間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魯納男爵的。我僅僅是遵從父命才接見你的,我有言在先,你能夠說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對我發生絲毫影響。'"華生,我真替她難過。當時我對她的感覺就像是對我自己女兒的感覺。我並不是一個善於辭令的人。我所運用的是頭腦,不是感情。但是那天我真是對她使用了發自我內心的一切動聽的話語。我給她描述了一個在婚後才發覺男人真相的女人是處在多麼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於沾血的雙手的擁抱。我對她什麼也沒隱諱——將來的羞辱,恐怖,痛苦,絕望等等都說了。但是我的所有熱切話語都沒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臉頰上增添一絲血色,沒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現一絲感情。我想起那個流氓說的催眠狀態。她那樣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遠離塵囂的狂熱的夢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斷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耐心地聽你講完了,'她說,‘但對我的效果完全與預期的一樣。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爾伯特一生遭遇波折,引起了某些強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誹謗。有一連串的人曾來這裡進行誹謗,你是最後一名誹謗者。也許你是好意,不過我聽說你是一個受雇用的偵探,反對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對你來說是一樣的。但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僅這一次就搞清楚:我愛他,他愛我,全世界的意見對我來說都是耳旁風。

  如果說他的高貴氣質萬一偶有一點偏差,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來扶助他恢復真正的高尚水準的。不過,'講到這裡她的眼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這位小姐是誰。'"我剛要回答,不料這個女孩子象旋風一樣開了腔。如果你要想看看冰和火面對面是什麼樣子,那就請看這兩位女子。

  "'我來告訴你我是誰吧,'她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氣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後一個情婦。我是那上百個被他引誘、受用、糟踏、拋棄到垃圾堆上的人之一,就象他正要對你做的那樣。你個人的歸宿很可能是墳墓,也許那還算是最好的。我告訴你,蠢女人,如果你嫁給這個男人,他就會致你於死地。或許使你心碎,或許使你喪命,他帶給你的不是這條路就是那條路。我不是出於對你的感情才說這個話的,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純粹是出於對他的仇恨,是為報仇,他怎麼治我我怎麼治他。但是橫豎一個樣,而你也不用這麼瞪著我,我的大小姐,過不了三天半你也許會變得比我更不值錢。'"'我認為沒有必要談下去了,'德-梅爾維爾小姐冷冷地說。'我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曾被詭詐的女人糾纏,我確信他即使做過什麼錯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三次!'我的同伴尖聲嚷道,‘你這個傻瓜!雙料兒的蠢貨!'"'福爾摩斯先生,'那冰冷的聲音說,‘我請求你結束這次會晤。我是遵從父命來接見你的,但我不是來聽瘋叫的。'"溫德小姐嘴裡罵著猛然竄上前去,要不是我搶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使人惱火的女子的頭髮了。我把她拉到門口,總算萬幸,沒有經歷一番大吵大鬧就把她拉上了馬車。實對你說吧,華生,雖然表面冷靜,但我也是很氣憤的,因為在這個我們想拯救的女人的極端自信和冷靜裡面實在是有一種令人反感的東西。以上就是經過情況,現在你都明白了。

  看來我非得另想辦法不可了,因為第一招已經失策。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華生,說不定還會用上你呢。不過也許下一步是由他們走而不是我們走。"確是如此。他們的打擊來了——應該說他的打擊,因為我始終不相信那位小姐參與了這件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塊方磚上,就在那裡我的目光落在一個看板上,一陣恐怖流過我的心。那地點是在大旅館與查林十字街車站之間,一個單腿售報人正在那裡陳列他的晚報。日期正是上次晤談以後兩天。黃底黑字寫著那可怕的大標題:福爾摩斯受到謀害我記得我呆若木雞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我記得我慌亂地抓了一張報紙,忘記了付錢,還被售報人申斥了幾句,最後我站在一家藥店門口找到了那一段可怖的電文,寫的是:我們遺憾地獲悉著名私人偵探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謀害性攻擊,情況危急。迄未獲得詳細報導,據傳事件于十二時左右發生在裡金大街羅亞爾咖啡館門外。福爾摩斯先生受到兩名持棍者的攻擊,頭部及身上被擊,據醫生診斷傷勢十分嚴重。他當即被送進查林十字街醫院,隨後由於本人堅持,被送回了貝克街他的住宅。攻擊者看來穿著講究,肇事後從人群中穿過羅亞爾咖啡館向葛拉斯豪斯街逸去。估計兇手屬於常受福爾摩斯精明偵查而屢遭破獲的犯罪集團。

  不用說,我只是匆匆溜了一眼新聞就跳上一輛馬車直奔貝克街而去。在門廳我遇見著名外科醫生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門外停著他的馬車。

  "沒有直接危險,"這是他的回答,“有兩處頭皮裂傷和幾處嚴重青腫。已經縫過幾針,打過嗎啡,應該安靜休息,但是幾分鐘的談話沒有太大關係。"於是我就輕輕走進黑暗的臥室。病人完全醒著,我聽到一個微弱的啞聲在叫我的名字。窗簾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線斜陽射進來照在裹著繃帶的頭上。一片殷紅的血跡浸透了白色的紗布。我在他旁邊坐下,垂著腦袋。

  "好了,華生,不要這樣害怕,"他的聲音很弱,“情況並不象表面這麼嚴重。""謝天謝地!但願如此!""你知道,我是棍擊運動家。我滿可以對付那傢伙。第二個人上來我才招架不住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福爾摩斯?當然是那個壞傢伙唆使他們幹的。只要有你的話,我立刻就去揭了他的皮!""好華生,我的老夥計!咱們可不能那樣幹,只能由員警抓他們。但是他們早就準備好逃脫法網了,我們可以肯定這一點。瞧著吧,我有我的打算。首先要儘量誇張我的傷勢。他們會到你那裡打聽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麼能活一周就算萬幸啦,腦震盪啦,昏迷不醒啦——隨你的便!說的越嚴重越好。""但是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怎麼辦?""他那裡好辦。他將會看到我最嚴重的情況,我會想辦法的。""我還要做別的麼?""要的。告訴欣韋爾-詹森叫那個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傢伙就要找她的麻煩了。他們當然知道她在這個案子裡是我的助手。既然他們敢動我,看來也不會忽略她。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辦。""我立刻就去。還有什麼事兒?""把我的煙斗放在桌上——還有盛煙葉的拖鞋。好!每天上午來這裡,咱們將討論作戰計畫。"那天晚上我和詹森當即安排把溫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區暫避風聲。

  六天以來公眾都以為福爾摩斯已經瀕臨死亡。病情報告書說得十分嚴重,報紙上刊載了一些不祥的報導。但是我每天的連續訪問使我確信情況並不是那樣糟。他那結實的身體和堅強的意志正在創造奇跡。他恢復得很快,有的時候我猜想他實際感到的恢復速度比他對我裝出來的還要快。這個人有一種愛保密的脾氣,時常引起戲劇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連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測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把這個格言執行到了極端的地步:只有獨自策劃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劃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還是時常感到與他之間有一種隔膜。

  到第七天傷口已經拆線,但報紙上卻報導說他得了丹毒。

  在同一天的晚報上有一條消息是我非去告訴他不可的,不管他是真病假玻這條消息簡單地報導說,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開出的丘納德輪船盧裡塔尼亞號的旅客名單中有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他將前往美國料理重要財產事宜,歸來再行舉辦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這個獨生女——的結婚典禮等等。在我念這段消息的時候,福爾摩斯那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冷冷的、全神貫注的樣子,我知道他受到了打擊。

  "星期五?!"他大聲說道。"只剩下整三天了。我認為這惡棍是想躲過危險。但是他跑不了,華生!我保管他跑不了!現在,華生,請你替我辦點事。""我就是為你辦事才來的,福爾摩斯。""那好,就請你從現在起花二十四小時的功夫全心全意鑽研中國瓷器。"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我也沒問什麼問題。長期的經驗使我學會了服從。但在我離開他的房間走到貝克街上的時候,我的腦子開始盤算,我究竟怎樣去執行這樣離奇的一道命令。於是我就坐車跑到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把這個問題交給我的朋友洛馬克斯副管理員,後來我就挾著一本相當大部頭的書回到我的住所了。

  據說那種仔細記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質問證人的律師,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強學來的知識忘光了。當然嘍,我不敢自稱已經是陶瓷學權威了,但是那天整整一個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間的短暫休息),以及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我確實是在勤學強記大批的名詞兒。在那兒我記住了著名燒陶藝術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紀年法,洪武和永樂的標誌,唐寅的書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歷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來看福爾摩斯的時候,我的腦子裡裝滿了這一切知識。他已經下地走動了,雖然從報紙的報導中你是不可能猜出這種情況的。他用手托著他那裹滿了繃帶的腦袋,深深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裡。

  "喝,福爾摩斯,"我說,“要是相信報紙上說的話,你正在咽氣呢。""那個麼,"他說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怎麼樣,你的學習成果如何?""至少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那很好。你大概能就這個問題進行內行的談話了?""我想是可以的。""那請你把壁爐架上那個小匣子拿給我。"他打開匣蓋,拿出一個用東方絲綢嚴密包裹著的小物件。

  他又啟開包裹,露出一個極為精緻的、深藍色的小茶碟。

  "這玩意兒必須小心翼翼地用手拿。這是個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就是在克利斯蒂市場上也沒有一件比這好的了,一①整套可價值連城——但實際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還有沒有一整套是很難說的。真正的收藏家見到這玩意兒沒有不眼紅的。""我拿它幹什麼呢?"福爾摩斯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希爾-巴頓醫生,半月街369號。""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華生。你將去拜訪格魯納男爵。

  我知道一點他的生活習慣,大概在晚上八點他是有空閒的。事①克利斯蒂市場是當時倫敦賣藝術品的一個市常——書香門第http://holmes.126.com注先可以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你要來訪並和他說你將帶給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還是自稱醫生,這個角色你可以真實地演好。就說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這套寶物。你曾耳聞男爵在這方面頗有愛好,而且你也不反對高價出售這批瓷器。""什麼價錢呢?""問得好,華生。要是你不知道你自己貨物的價錢,那就會大大失敗了。這個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給我拿來的,是他主顧的收藏品。如果說它是舉世無雙的,也不為過分。""我可以提議由專家來估價。""真高!華生,你今天真有靈感。可以提出克利斯蒂什麼的。不好自己提出價錢。""如果他不肯見我呢?""會的,他會見你的,他的收藏狂熱已到了極強烈的地步,尤其是在這一方面,在這方面他是一個公認的權威。你坐下,華生,我來念信的內容,無需要求回信,只要說明你要來訪,並且說清來訪的原因。"這封信寫得十分得體,簡短,有禮,而又能打動收藏者的好奇心。立刻就派一個街道送信人給送去了。當天晚上,手持珍貴茶碟,懷揣巴頓醫生名片,我就冒險前去了。

  住宅庭園的華美確實說明格魯納相當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條曲折的甬道,兩旁栽種著珍貴的灌木,直通飾有雕像的花園。這座宅子原是一個南非金礦大王在其全盛時期修建的,那帶角樓的長形的低房子,在建築藝術上雖說象噩夢一樣的陰沉,但就其規模和堅固性看卻很可觀。一個儀錶不俗、可以賜予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讓到大廳轉交給一個身穿華麗長毛絨衣服的男僕,他再把我帶到男爵面前。

  他正站在位於兩座窗子之間的一個敞著的大櫃櫥前面,裡面擺著他的部分中國陶瓷。我進屋時,他手裡拿著一個棕色花瓶轉過身來。

  "醫生,請坐,"他說,“我正在翻檢我自己的珍藏,不知是不是還出得起高價來增添珍品。你瞧,這個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紀的古物,你也許有些興趣。我相信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說的那個明朝碟子帶來了嗎?"我小心地打開包裹,把它遞給他。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把燈拉近,因為天色越來越黑了,他開始細心鑒賞。這時黃色燈光照在他臉上,我可以從容地端詳他的相貌。

  他確實是一個十分漂亮的男人。他在歐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確實不是虛傳。他不過中等身材,但體態優雅而靈活。

  他的臉色黝黑,近似東方人,有著黑亮、疲倦的大眼睛,器具異性誘惑力。他的鬢髮烏黑,須短而形尖,油飾整潔。他的五官端正而悅目,只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過一個殺人犯的嘴的話,就是在這兒——它是臉上的一道冷酷兇殘的切口,口角緊繃,冷漠無情,令人生畏。他把須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這是不明智的,因為這成了天然的危險警告,使受難者警覺。他聲調文雅,舉止倜儻。論年紀,我看他不過三十出頭,而事後知道他已經四十二歲。

  "好得很——實在好得很!"他終於開腔了,“你是說你有六個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耳聞過這樣卓絕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國只有一個能配上它,但那絕不會到市場上的。如不見怪,巴頓醫生,敢問你是怎麼得到它的呢?""那個關係不大吧?"我以一種我所能做出的最無所謂的口氣說道。"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價錢方面,我聽專家的。""這太神秘了,"他的烏黑大眼睛裡閃著懷疑。"在這樣的珍貴物平方面做交易,我當然想知道它所有的具體情況。它確實是真貨,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不過——我必須估計到一切可能的情況——要是事後證明你沒權出賣它可怎麼辦呢?""我保證不會有這種事。""這自然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保證究竟有什麼價值。""我的信用銀行對此負責。""那自然。但這筆交易還是令我覺得太稀奇古怪了。""成不成交悉從尊便,"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首先考慮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鑒賞家,但我在別處也不會有成交困難的。""誰告訴你我是鑒賞家的?""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寫過一本著述。""你讀過那本書嗎?""沒有。""好傢伙,這可叫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你自稱是一個鑒賞家和罕見珍品的收藏家,而你卻不願費事去查閱一下唯一能告訴你自己的珍評價值的著作,這你怎麼解釋呢?""我是一個忙人,我是開業醫生。""這是答非所問。一個人要是真有癖好,他總會找時間鑽研的,不管他有什麼別的業務。而你在信裡說你是鑒賞家。""我就是鑒賞家。""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來試試你?我不得不對你實說,醫生——如果你真是醫生的話——情況越來越可疑了。請問,你知道聖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倉院的關係嗎?怎麼,你感到茫然嗎?那麼請你講一講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裝做發怒地跳了起來。

  "先生,這太過分了,"我說,“我來這裡是給你面子,而不是當小孩子被你考試的。我的陶瓷知識也許僅次於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無禮的提問。"他瞪著我。他眼中的慵懶全然不見了。他的目光突然鋒利起來,兇殘的嘴唇之間閃現出牙齒。

  "你搞的什麼名堂?你是奸細。你是福爾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聽說這傢伙正在咽氣,於是他就派奸細來摸我的底。你私自闖進了我的住宅。好哇!你進來容易,出去難!"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退了一步準備他沖上來,因為他已勃然大怒。也許他一開頭就懷疑我了,也許是提問使我露了馬腳,總之不可能再其他是明擺著的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小抽屜裡去瘋狂地亂翻著。這時,有點什麼動靜傳到他的耳朵裡,他站在那裡側耳傾聽著。

  "好哇!"他喊道,“好哇!"他一下子竄進身後那間小屋。

  我一個箭步跳到門口。那景象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通往花園的大窗敞開著,在窗前,福爾摩斯象鬼影一般地站著,他頭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煞白。一轉眼他已不見,我聽見了他身子擦過樹葉的聲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聲也沖到視窗。

  說時遲那時快,我看得分明,突然有一隻手臂——一隻女人的手臂——從樹叢中伸出一揚。與此同時,只聽男爵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這一叫聲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兩手緊捂住臉滿屋亂跑,頭在牆壁上砰砰亂撞。接著他倒在地毯上亂滾亂翻,一聲聲的尖叫在屋內迴響。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來啊!"他叫著。

  我從茶几上抄起一個水瓶朝他奔去。這時男管家和幾個男僕也趕來了。當我跪下一條腿把受傷者的臉轉向燈光時,有一個僕人昏了過去。硫酸已經腐蝕了整個面孔,從耳朵和下巴往下滴著。一隻眼已經蒙上白翳,另一隻紅腫起來。幾分鐘以前我還在讚賞的五官,如今已象一幅美妙的油畫被畫家用粗海綿抹亂。它們已模糊、變色、失去人形、異常可怖。

  我簡短地解釋了一下剛才發生的投灑硫酸的情況。有幾個僕人爬上視窗,有的已經沖到草地上去,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來。受傷人在嗥叫之餘痛駡著那個灑硫酸的復仇者。

  "她就是那個女魔溫德!"他大叫著,“這個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臉,給他包紮,打了一針嗎啡。在這場災禍面前,他對我的懷疑全然消釋了,他緊緊拉著我的手,仿佛我能有力量把他那死魚般的眼睛救轉過來似的。要不是我想其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惡一生,我也許會對這樣的美貌被毀之事灑下同情之淚的。而此時我對他那發燙的手心感到的是厭惡,所以當他的家庭醫生和會診專家前來接替我的時候,我感到松了一口氣。另外還來了一個員警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實名片遞給了他。不這樣做不僅是愚蠢的,而且也沒有用,因為蘇格蘭場對我的面貌幾乎和對福爾摩斯同樣熟悉。然後我就離開了這座陰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時我就到達了貝克街。

  福爾摩斯正坐在日常坐的安樂椅中,面色蒼白、筋疲力荊不僅是由於他的傷情,就連他那鋼鐵般的神經也被今晚的事件震驚了,他悚然地聽我敘述男爵的變形。

  "這就是罪惡的代價,華生,純粹是罪惡的代價!"他說道。

  "早晚是這個結局。天曉得,這個人是惡貫滿盈的,"他又說。隨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黃色的本子。"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本子。要是這個本子不能打消這場婚事的話,那世界上恐怕什麼也無能為力了。但是這個本子是能夠達到目的的,一定能達到。這是任何一個有點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這是他的戀愛日記嗎?""或者稱做他的淫亂日記,隨你怎麼叫都可以。那個女人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它是一個有力的武器,只要我們能拿到它。當時我沒有說什麼,因為這個女人可能會走露風聲。但我一直在盤算著它。後來他們把我打傷,使我有機會讓男爵認為沒有必要防備我。這都是有利的。本來我打算多等幾天,但他的訪美加速了我的行動。他絕不會把這麼富有暴露性的文件留在家裡。所以我們必須立即行動。夜間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他防範很嚴。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住,那是一個好機會。這裡就用上你和你的藍色茶碟兒了。但我必須搞清楚這個本子到底放在什麼地方。我知道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去行動,因為我的時間是受你的陶瓷知識的限制的。所以,在最後一刻我還是找來了這個女孩子。我怎麼會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懷裡的小包兒是什麼呢?我還以為她是為我的任務而來的,誰料想她還有自己的特殊任務。""他已猜到我是你派來的了。""就怕這個。但是你纏住他的時間已足夠讓我拿到日記,只是還不夠讓我安全逃走——詹姆斯爵士,歡迎,歡迎!"這位彬彬有禮的客人已經應邀而來了。他剛才一直在那裡全神貫注地傾聽福爾摩斯敘述事情的經過。

  "你真是創造了奇跡,不折不扣的奇跡!"他聽完之後說道。"不過如果傷勢真象華生醫生說的那樣嚴重,我們不用日記也足能打消這場婚姻了。"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象德-梅爾維爾這類的女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她只會把他當做一個毀了形的殉道者而更加愛他。不,絕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們要摧毀的物件。這本日記會使她醒悟過來,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靜的東西。這是他親筆寫的日記,她怎麼也會相信的。"詹姆斯爵士把日記和珍貴茶碟都拿走了。由於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就同他一起出來到了街上。一輛馬車在等候。他跳上車,對戴帽徽的車夫匆忙地發了一句話,就急急駛去了。

  他把大衣的半邊掛在視窗用來遮住車箱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著一扇氣窗射來的燈光看分明了。我大吃一驚,轉身就跑上樓回到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發現咱們的主顧是誰了,"我興沖沖地大聲報告我的新消息。"你當是誰,原來就是——""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和慷慨的紳士,"福爾摩斯抬手止住了我。"不必多說了。"我不知道這本暴露罪惡的日記是怎樣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辦的,更可能是把這個不大好處理的事兒交給小姐的父親去辦了。總而言之,效果十分圓滿。三天之後,晨報上登出一條消息說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與維奧萊持,德-梅爾維爾小姐的婚禮已經取消。同一家報紙也刊載了刑事法庭對吉蒂-溫德小姐的第一次開庭,她受到的嚴重指控是投灑硫酸。但是在審訊過程中搞出了情有可原的種種經過,結果只判了此類犯罪的最輕徒刑。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來受到盜竊指控的威脅,但是既然目的是好的而主顧又是顯赫的,於是連鐵面無私的英國法庭也變得靈活機動和富有人情味兒了。他始終沒被傳訊。

二、皮膚變白的軍人

  我朋友華生的某些想法雖然為數有限,卻是執拗得出奇。很久以來他就一直在攛掇我自己寫一篇辦案記錄。這也許是我自找的,因為我總是借機會對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麼膚淺,並且指責他不嚴格遵守事實和資料,而是去遷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來試試吧!"這就是他的反駁。而輪到我提起筆來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承認,內容確乎是必須以一種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加以表達。下面記錄的這件案子看來必然會吸引讀者,因為它是我手裡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碰巧華生在他的集子裡沒有收進它。談到我的老朋友和傳記作者華生,我要在此說明,我之所以在我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煩地添一個同伴,那不是出於感情用事和異想天開,而是因為華生確有其獨到之處,但出於本身的謙虛以及對我工作的過高評價,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個能預見你的結論和行動發展的合作者總是有危險性的,但如果每一步發展總是使他驚訝不止而未來總是使他迷糊,那倒確實是一個理想的夥伴。

  根據我筆記本上的記載,那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林戰爭剛剛結束之際,詹姆斯-M-多德先生來找的我。他是一個魁梧挺拔、精神飽滿、皮膚曬黑的英國公民。當時,忠實的華生由於結婚而離開了我,這是在我們交往過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為。當時我是一個人。

  我的習慣是背靠窗子坐,而請來訪者坐在我對面,讓光線充分對著他們。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樣開場。我也無意引導他,因為他的緘默給我更多的時間去觀察他。我覺得使主顧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處的,於是我就把我觀察的結論告訴了他一些。

  “先生,看來您是從南非回來的。”

  “不錯,不錯,"他驚訝地回答道。

  “義勇騎兵部隊,對不對?”

  “正是。”

  “一定是米德爾塞克斯軍團。”

  “完全正確。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魔術師。”

  我對他的驚訝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壯的紳士進我屋來,膚色曬得黑的超過了英國氣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裡而不是放在衣袋裡,那就不難決定他是從哪兒來的。你留著短須,說明你不是正規軍。你的體態是騎手的體態。至於米德爾塞克斯麼,你的名片上說你是思羅格莫頓街的股票商,你還能屬於別的軍團嗎?”

  “你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只是我鍛煉出來了,對所見到的加以注意而已。不過,你當然不是來跟我討論觀察術的。不知在圖克斯伯裡舊園林那兒出了什麼事?”

  “福爾摩斯先生!你——”

  “沒什麼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郵戳是那裡的,既然你約我見面是如此急迫,那顯然是出了什麼關係重大的事兒了。”

  “不錯,確實是這樣,不過信是下午寫的,從那會兒以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給踢出來的話——”

  “踢出來!”

  “哎,差不多。這是個硬心腸的人,這個埃姆斯沃斯上校。他當年是個最厲害的軍紀官,而且那是一個流行罵人粗話的時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絕不會容忍老上校的無禮。”

  我點燃煙斗,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釋一下你說的話。”

  我的主顧諷刺似地笑了。

  “我已經習慣地認為不用說明你就已什麼都知道了,"他說道。"我還是把事實情況都擺出來吧,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事情到底說明什麼問題。我整整一夜沒合眼在拼命想這事兒,卻越想越覺得莫名片妙。

  “我一九○一年一月參軍的時候——那是整整兩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參加了我們中隊。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獨生子,上校是克裡米亞戰爭中維多利亞勳章獲得者,兒子有著戰士的血液,所以參加了義勇氣兵。在整個軍團裡也找不出比他強的小夥子了。我們成了好朋友,那種友誼只有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夥伴——這在軍隊中是不尋常的友誼。在一年的艱苦戰鬥生活中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後來在普利托里亞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戰鬥中,他中了大號獵槍的子彈。我接到從開普敦醫院發出的一封信,還有從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後來就沒有下文了,音信全無,福爾摩斯先生,六個多月沒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戰爭結束以後,我們大家都回來了,我給他父親寫了一封信問戈弗雷在什麼地方。沒有回音。我等了一陣子,又寫了一封信。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幹,說是戈弗雷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來。就是這麼幾句話。

  “福爾摩斯先生,這沒法兒讓我安心。這事兒透著稀奇。他是一個夠朋友的小夥子,絕不會就這麼隨便把知心朋友給忘了。這不象他的行為。碰巧我又聽說他是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他和他父親的關係又不是那麼總合得來。有時候這位老頭兒有點壓人,而戈弗雷的火起又有點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誰知不巧我自己的事兒由於兩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所以直到上星期我才開始辦戈弗雷這檔子事兒。不過,既然我要辦這個事兒,我就把別的事一股腦兒都給放下了,非辦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種人,你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要跟他做對頭。他的藍眼睛直盯著人,方形下巴繃得很緊。

  “那麼,你採取了什麼步驟?"我問他。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圖克斯伯裡舊莊園——去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於是我先給他母親寫了一封信——因為我對他父親那個喪氣老頭子不耐煩了——而且來了一個正面攻擊:我說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訴她許多我們共同生活的有趣情況,我路過附近,能否順路拜訪一下?諸如此類等等。我收到一封相當熱情的回信,說可以留我過夜。於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圖克斯伯裡舊莊園是個偏僻地方,無論在什麼車站下車都還有五英里的距離。車站又沒有馬車,我只得步行,還拿著手提箱,所以傍晚才走到那裡。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個相當大的園子裡頭。我看這宅子是各個時代、各種建築的大雜燴,從伊莉莎白時期半木結構的地基開始,一直到維多利亞的廊子,什麼都有。屋裡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畫,是一座十足的陰森神秘的古屋。有一個老管家拉爾夫,年齡仿佛和屋子一樣古老,還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我曾聽他談起她,猶如僅次於母親,所以儘管她模樣古怪,我還是對她有好感。我也喜歡他母親——她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小白鼠似的婦女。只有上校令我瞧著彆扭。

  “一見面我們就幹了一場架。本來我立刻就想回車站,要不是我覺得這等於幫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徑直帶到他的書房。我發現他坐在亂七八糟的書桌後面,體格高大,背部彎曲,膚色煙黑,鬍子蓬亂。帶紅筋的鼻子象鷹嘴般突出,兩隻灰色的凶眼睛從濃密的眉毛底下瞪著我。一見之下我才理解,為什麼戈弗雷難得提其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種刺耳的聲音說,‘我倒是有點想知道你這次來訪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我說我已經在給他妻子的信中說清楚了。

  “'不錯,不錯,你說你在非洲認識戈弗雷。當然,我們只是聽你那麼一說。'

  “'我口袋裡有他寫給我的信件。'

  “'請讓我看一看。'

  “他把我遞給他的兩封信看了一遍,隨手又扔給了我。

  “'好吧,那又怎樣?'

  “'先生,我和你兒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經歷的許多回憶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但他突然不給我音信了,我能不奇怪嗎?我希望打聽他的情況不是很自然嗎?'

  “'先生,我記得我已經跟你通過信,已經告訴你他的情況。他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他從非洲回來,健康情況不好,他母親和我都認為他應該徹底休養,換換環境。請你把這個情況轉告給一切關心這事兒的朋友們。'

  “'一定照辦,'我說。‘不過請你費神把輪船和航線的名稱告訴我,還有起航的日期。說不定我可以設法給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這個請求似乎使主人又為難又生氣。他的濃眉毛低落到他的雙眼上面,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他終於抬起頭來,那神氣頗象一個下棋的人發現對手走了威脅性的一步棋而他已決定怎樣去應付。

  “'多德先生,'他說,‘你的固執會使許多人都感到無禮,並且會認為你已經達到無理取鬧的地步。'

  “'請你務必原諒我,這都是出於對你兒子的友情。'

  “'當然。我已經充分考慮到這一點。不過我必須請你放棄這些請求。家家都有自己的內情,無法向外人說清,不管是多麼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聽聽你講戈弗雷過去的事,但我請求你不必管現在和將來的事,這種打聽沒有益處,只會使我們處境為難。'

  “你看,福爾摩斯先生,我碰了釘子,毫無辦法繞過它。我只好裝做同意他的意見,但我心裡暗自發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絕不善罷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悶。我們三個人在一間陰暗的老屋子裡默默無言地進餐。女主人倒是熱切地向我詢問有關她兒子的事情,但老頭子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對整個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在禮貌允許的最早時刻我就辭別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樓下一間寬敞空蕩的屋子,象宅內別的房間一樣。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之後誰也不會十分講究居住條件了。我打開窗簾,朝園子望去,發現外面竟是晴朗之夜,那半圓的月亮在空中照著。之後我坐在熊熊的爐火旁邊,身旁桌上放著檯燈,我打算讀小說來分散一下我的心思。可是我被老管家拉爾夫打斷了,他拿來一些備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間需要加煤。天氣挺冷,這間屋子又不保暖。'

  “他沒有立刻走出去,卻在屋內稍事停留,當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裡瞧著我,仿佛心裡有事的樣子。

  “'對不起,先生,我禁不住聽了你在餐桌上談論戈弗雷少爺的事兒。你知道,我妻子當過他的奶母,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說是他的養父,當然很關心他。你是說他表現很好嗎,先生?'

  “'他是全軍團裡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從布林人的槍林之中拖了出來,不然我今天也許就不在這兒了。'

  “老管家興奮地搓著他的瘦手。

  “'就是,先生,正是那樣,戈弗雷少爺就是那個樣子。他打小就有勇氣。莊園的每一棵樹他都爬過。他什麼也不害怕。他曾是一個好孩子,是的,他曾是一個棒小夥子。'

  “我一下子跳起來。

  “'嗨!'我大聲說,‘你說他曾是棒小夥子。你的口氣仿佛他不在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戈弗雷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抓住老頭兒的肩膀,但他退縮開來。

  “'先生,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請你問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閒事。'

  “他剛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聽著,'我說,‘你非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嗎?'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像是被施了催眠術。他的回答是勉強從嘴裡硬擠出來的,那是一個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寧願他是死了的好!'他喊道。說著他使勁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當然可以想像,我回到我原來坐的椅子上,心情是好不了的。老頭兒剛才說的話對我來說只有一種解釋。顯然我的朋友是牽涉到什麼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麼不名譽的事兒,關乎家庭的榮譽了。嚴厲的父親於是就把兒子送走,把他藏了起來,以免醜聞外揚。戈弗雷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冒失鬼。他往往受周圍的人影響。顯然他是落入了壞人之手並被引向犯罪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是非常可惜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責任把他找出來設法幫助他。我正在這樣焦急地思索著,猛一抬頭,只見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顧講到這裡沉思地停了下來。

  “請你講下去吧。"我說。"你的案子很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外,臉貼著玻璃。我剛才跟你說過我曾向窗外看夜色來著,窗簾一直半開著。他的身影就在簾子打開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見他整個的身形,但使我吃驚的是他的臉。他面色慘白,我從沒見他這樣蒼白過。我猜想鬼魂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對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見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發現我看著他,就往後一跳,消失在黑夜裡了。

  “這個人的樣子有一種十分令人吃驚的東西。倒不僅是那慘白如紙的面孔,而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一種見不得人的、罪責感的東西——這種東西非常不象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夥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個人要是當了兩年兵,成天和布林人打交道,他的膽子是嚇不壞的,遇見變故就會立即行動起來。戈弗雷剛一躲開,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開關不靈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把它打開。隨後我就鑽躍出去,飛快地跑到花園小路上,朝著我認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這條小路很長,光線又有點暗,但是我總覺得前面有東西在跑。我向前沖上去,叫著他的名字,但是沒有用。我跑到小徑的盡頭,這裡有好幾條岔路通向幾個小屋。我猶豫了一下,這時我清楚地聽見一扇門關上的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我背後的屋子,而是從前方黑暗處傳來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就足以證明我方才看見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確實從我眼前逃走了,並且關上了一扇門。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沒有什麼辦法可想了。這一夜我過得非常不安寧,心裡一直在盤算這個問題,打算找到一種理論來解釋這些現象。第二天我覺得老上校多少緩和了一些。既然女主人聲稱附近有幾個好玩的去處,我就趁機會問道,我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頭子勉強默認了,這就給我爭取到一整天的時間去進行觀察。我已經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藏著,但具體的地點以及原因還有待於解決。

  “這座樓房又大又曲折,在裡邊藏上一個軍團也沒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樓房內部,那我是很難找到他的。但是我聽見的門響不是在樓內。我只有到園子裡去尋找這個秘密。這倒不難做到,因為那幾個老人在忙著自己的事情,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計畫了。

  “園子裡有幾個小屋,但是在園子盡頭有一座稍具規模的建築——足夠園丁或護林人居住的了。難道是從這裡發出的關門聲響嗎?我裝做不經心的、仿佛隨便散步的樣子朝它走了過去。這當兒有一個矮小俐落、蓄著鬍鬚、身穿黑衣、頭戴圓禮帽的男子從那屋門裡走了出來——一點也不象園丁的樣子。不料他出來後就把門倒鎖上,把鑰匙放在口袋裡了。他一回身,發現了我,臉上頓時現出吃驚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嗎?'他問我。

  “我說是的,並且說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則他會非常願意見到我的,'我又這麼解釋著。

  “'不錯,不錯,'他仿佛做了虧心事似地說著。'改個時間再來吧,'他說著就走開了。但當我回頭看時,他卻正躲在園子那頭的桂樹後面,站在那裡觀察著我。

  “我一路走過去,仔細地看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嚴密地遮擋著,這使人看來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過分大膽窺探,可能會因小失大,甚至被轟出去,因為我知道我在受人監視著。因此我就回到樓內,等著晚上再繼續偵查。到天色大黑,人聲寂靜之後,我就從我的視窗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剛才說這屋子被嚴密地遮擋著,現在我發現它還關著百葉窗。不過,有一扇窗子卻透出了燈光,因此我就集中注意力從這兒往裡瞧。算我走運,這裡簾子並沒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見屋裡的情景。裡面相當明亮潔淨,壁火熊熊,燈光照耀。在我對面坐著我早上碰見的矮個男子,他吸著煙斗在讀報紙。”

  “什麼報紙?"我問道。

  我的主顧似乎不大高興我打斷了他的話。

  “有關係麼?"他反問道。

  “關係重大。”

  “我還真沒留意。”

  “也許你看出那是大張的報紙還是小本的週刊一類了吧?”

  “對了,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豈不是大張。也許可能是《觀察家》雜誌。不過說實在的,我當時真顧不上這類小事兒了,因為屋裡還有一個人背對窗子坐著,我敢說他就是戈弗雷。當然我看不見他的正臉,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狀。他用手支著頭,形容十分憂鬱,身子朝著壁火。我剛要設法行動,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來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這邊來,先生!'他壓低了聲音說。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樓內,我一直跟著他走到我的住房。他在門廳裡拿起一張火車時刻表。

  “'八點半有一班火車開往倫敦,'他說。‘馬車八點鐘在大門外。'

  “他臉都氣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處境太尷尬了,我只能結結巴巴說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道歉話,力求用對我朋友的擔心來給自己解釋。

  “'這個問題用不著再談,'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你無恥地侵犯了我們家庭的權利。你到這兒來是做為客人,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有一句話說,就是我不要再看見你。'

  “這下子我也火兒了,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

  “'我看見你兒子了,我認為你是為了個人目的不讓他見人的。我不知道你把他關起來的動機是什麼,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動自由。我告訴你,上校,除非我確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則我絕不會停止我的努力來弄清真相,我也絕不會被你的任何恐嚇所嚇倒。'

  “這個老傢伙面色變得象魔鬼一樣凶,我真以為他可能動手。我方才說過他是一個瘦削的、狂暴的高大老頭子,雖說我不是弱者,我也很難對付他。但是他在狂怒地瞪了我半天之後轉過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時乘火車走了,我的意圖就是立即來找你聽取你的意見並求得你的幫助,這就是我寫信與你約會的緣故。”

  以上就是我的來訪者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大概精明的讀者已經看出來,這個案子並不難解決,因為只有極有限的選擇答案就可以解釋問題的根源。但是儘管簡單,這個案子卻有著新奇有趣的地方,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記錄下來。現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邏輯分析方法來縮小可能的答案範圍。

  “僕人們,"我問,“一共有幾個人?”

  “照我儘量估計,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來十分簡單。”

  “那麼在花園小屋內沒有僕人了?”

  “沒有,除非留鬍鬚的那個矮男人當僕人。但他看來身份要高得多。”

  “這一點很有啟發。你看到過從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跡象嗎?”

  “你這麼一提,我倒記起來曾看見老拉爾夫提著一個籃子朝著平房的方嚮往園裡走去。當時我並沒往食物上想。”

  “你在當地進行訪問打聽了沒有?”

  “是的。我和火車站站長以及村內旅館主人攀談過。我只是簡單地問他們是不是知道我的夥伴戈弗雷的情況。他們兩人都說他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他曾回過家,但緊接著就外出了。看來關於他旅行的說法已經被大家接受。”

  “你沒有向他們提到你的猜疑嗎?”

  “一點沒提。”

  “這很明智。這件事是要調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到圖克斯伯裡舊莊園去一趟。”

  “今天?”

  可巧當時我正在了結一樁案於,就是我朋友華生敘述過的修道院公學案。我還受到土耳其蘇丹的委託要辦一個案子,如果延誤將會發生極嚴重的政治後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記的記載)我才由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踏上去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們驅車路過伊斯頓區的時候,我把一位嚴肅寡言、膚色黝黑的紳士也接到車上,我是事先跟他約訂好的。

  “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說,“請他在場也許一點用也沒有,但是也許起決定作用。目前不必細談這一點,到時候就知道了。”

  凡是讀過華生寫的記錄的讀者,想來已經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偵查一件案子的過程中我是不多說話、不洩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沒有說什麼,我們三個人就一同繼續趕路了。在火車上我又問了多德一個問題,故意讓我們那個同伴聽見。

  “你說你從窗戶裡清晰地看見你朋友的臉,所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嗎?”

  “關於這點沒有問題。他的鼻子貼住玻璃,燈光正照在他臉上。”

  “不會是另一個長得象他的人嗎?”

  “不可能,確實是他。”

  “但是你又說他的樣子變了?”

  “只是顏色變了。他的臉色是——怎麼說呢?——那是魚肚白色,他的皮膚變白了。”

  “是整個臉都蒼白嗎?”

  “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額,因為額頭貼著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沒有?”

  “我當時又驚又怕,沒有叫。後來我就追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沒追上。”

  我的偵查已經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個小情況就可以全部完成。後來經過一番旅行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多德描述的這座奇怪而散漫的莊園。開門的是老管家拉爾夫。我已經把馬車全天租下來了,就請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車上等著,我們請他時再下車。拉爾夫是一個矮身材、多皺紋的老頭兒,穿著傳統的黑上衣和灰點褲子,只有一點很特別,他戴著黃起手套,一看見我們他就甩下手套放在門廳桌子上了。我這個人,正如我朋友華生說的,有著出奇靈敏的感官。當時屋裡有一種不明顯的、但是帶有刺激性的氣味。它似乎就是從門廳桌子上發出來的。我一轉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順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後彎下腰去拾帽子,趁機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錯,這股類似柏油的怪味兒確是從手套上發出來的。偵查已經完成。我進入書房。唉,我自己寫記錄就這麼露骨,實在不高明!華生筆下是那樣引人入勝,不正是靠隱去這些環節麼。

  上校不在房裡,但是一聽拉爾夫的通報立刻就來了。我們聽見他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走來。他猛一推門就沖了進來,鬍鬚-起,眉眼也都立起來了,確是一個少見的兇狠老頭子。他手裡拿著我們的名片,用力一撕,扔在地上,用腳就踏。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這個多管閒事的混蛋,我不准你登我的門!我絕不許你再來,如果你膽敢不經我允許再上這兒來,我就有權使用暴力,我槍斃了你!我堅決槍斃你!至於你,先生,"他轉向我說,“我給你同樣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恥職業,你可以上別處去顯示你的本事,我這裡用不著你。”

  “我不能走,"我的主顧堅決地說,“除非戈弗雷親口告訴我他的自由沒受限制。”

  我們的這位不情願的主人按了一下鈴。

  “拉爾夫,"他命令道,“給本地警察局打電話叫他們派兩名員警來。就說有賊。”

  “等一等,"我連忙說,“多德先生,你應該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權利的,我們無權進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應該知道你的行動完全是出於對他兒子的關注。我冒昧地說,如果允許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談五分鐘,我可以使他改變他對這件事兒的看法。”

  “我沒那麼容易改變,"老上校說。"拉爾夫,執行命令。你還等什麼?快打電話!”

  “不行,"我說著往門上一靠。"員警一干涉就恰恰會導致你所懼怕的結局。"我掏出筆記本在一張撕下的紙頁上匆匆寫了一個字。我把紙遞給上校說:“這就是我們前來的原因。”

  他凝視著紙條,臉上除了吃驚以外什麼表情都消失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無力地說著,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職業就是把事情弄清。這是我的業務。”

  他沉思地坐在那裡,瘦削的手摸著蓬亂的鬍鬚。終於,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好吧,要是你們非要見戈弗雷,就見吧。這事兒我不負責,是你們迫使我做的。拉爾夫,去告訴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們過五分鐘就到。”

  五分鐘之後我們已經走過了花園小徑,來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鬍鬚的矮男子站在門口,臉上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這太突然了,上校,"他說道,"這完全打亂了咱們的計畫。”

  “我實在沒辦法,肯特先生,人家迫使咱們這樣做。戈弗雷先生在嗎?”

  “是的,他在裡邊,"他說著轉身領我們走進一間寬敞而陳設簡單的屋子。有一個人背朝著壁爐站在那裡。一見那人,我的主顧立刻跳上前去伸出手來。

  “嗨!戈弗雷,見到你太好了!”

  但是對方揮手叫他後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走近我。是的,你非常驚訝!我已不象那個騎兵中隊的棒小夥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面容確實是異常的。可以看出他本來是一個五官端正、皮膚被非洲陽光曬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夾雜在黝黑皮膚之間有一些怪樣的白斑片,這使他的皮膚變白了。

  “這就是我不見訪客的緣故,"他說道,“你我倒不在乎,但用不著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好的,但這麼一來對我不利。”

  “我只是想確知你是安全無恙的,戈弗雷。那天夜裡你往我窗裡瞧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後來我就不放心,非把情況弄清不可。”

  “老拉爾夫跟我說你來了,我禁不住要瞧瞧你。我希望你沒看見我才好,後來我聽見開窗子的響聲,我只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麼搞的,何必這樣?”

  “這個事兒倒也不難說清楚,"他說著點燃一支香煙,“你記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魯的戰鬥嗎,就在普利托里亞外邊的鐵路西線上?你聽說我受傷了嗎?”

  “我聽說了,但不知道詳細情況。”

  “我們有三個人被切斷了和本部的聯繫。地勢很不平坦。有辛普森——就是外號叫禿頭辛普森的那個人——有安德森,還有我。我們正在追擊布林人,但是他們埋伏起來,把我們三人包圍了。他們兩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象獵槍的子彈。但是我拼命趴在馬上,跑了幾裡路我才昏過去掉下馬來。

  “等我蘇醒過來,天已黑了,我掙扎著站起來,感覺異常虛弱。使我吃驚的是近處就有一座房子,相當大,有南非式的遊廊和許多窗子。天氣很冷。你知道那種夜晚襲來的令人發僵的寒冷,那是一種令人厭惡的、難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凍很不一樣。簡單說吧,我感到徹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設法達到那座房子。我拼死力站立起來,一步一步拖著,幾乎已經沒有知覺。我只依稀記得爬上臺階,走進一個大敞著的門,進入一間擺著幾個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張床上,嘴裡滿意地哼了一聲。床上被子已攤開,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顫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來已是早晨,我不但沒有進入一個健康的世界,反而仿佛來到一個噩夢的世界。非洲的陽光從寬大無簾的窗子射進來,使這間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顯得特別明亮。我面前站著一個矮如侏儒的人,腦袋碩大如鱗莖球,口中急切地說著荷蘭話,揮動著一雙海綿般的變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後站著的一群人仿佛都覺得眼下這情況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們卻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沒有一個正常的人形。每一個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腫變形。這些醜八怪的笑聲比什麼都難聽。

  “看來他們全都不會講英語,但是情況非得說清不可,因為大腦袋越說其越大,後來一邊怪叫著一邊用他那變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紅的血液從我傷口直流。這個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個年長的負責人聽見這屋的嘈雜聲走過來,真不知他會把我整成什麼樣子。他用荷蘭語責備了幾句,揪我的人就躲開了。然後他轉向我,睜大驚訝的眼睛看著我。

  “'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他詫異地問道。'別動!我知道你已疲憊不堪,你肩上的傷口需要處理。我是醫生,我馬上找人給你包紮。不過,小夥子!你在這裡比在戰場上更要危險。你是在麻瘋病院裡,你在麻瘋病人的床上過了一夜。'

  “吉米,我還用說別的嗎?看來,由於戰火迫近,這些病人在頭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於英軍開來,他們又被這位醫務總監送回醫院。他說,儘管他自以為有免疫力,他也絕不敢象我那樣在麻瘋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後來他把我放在一間單獨病房內,細心地護理我,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就被送往普利托里亞總醫院。"你看,這就是我的悲劇。我希望能僥倖,但是等我回到家裡,我臉上出現的這些可怕症狀終於宣佈了我未能逃脫感染的命運。怎麼辦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靜無鄰的房子裡。我們有兩個可以絕對信任的僕人。這是個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醫生,在保證絕不洩密的條件下他願意陪我同住。這樣處理是十分簡單的。而另一條路則是極其可怕的: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被終身隔離,永遠不得釋放。但是必須絕對保密,否則即使是在這個窮鄉僻壤也會引起群眾譁然,早晚會把我扭送麻瘋病院的。吉米,就連你也不能告訴。今天我父親怎麼會讓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這位先生氣使我讓步的,"說著他打開了我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麻瘋"字樣。“既然他已經知道這麼多了,那最安全的辦法還是全告訴他。”

  “確實如此,"我說道,“誰敢說這樣做沒有好處呢?看來只有肯特先生一個人診視過病人。請允許我,敢問先生是不是這種病的專門醫生呢?因為,據我理解,這是一種熱帶病或亞熱帶病。”

  “我有合格醫生的正常知識,"他有點板起面孔地說。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覺得在這一病例上聽聽會診意見也是有價值的。據我理解,你避免會診只是怕發生壓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這樣,"上校說。

  “我預料到這一點了,"我解釋說,“今天我帶來一個朋友,他的謹慎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過力,因此他願意做為一個朋友而不是做為專家來提供他的意見。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聽我這麼一說,肯特先生臉上流露出的那種驚喜之狀,簡直就象新提升的下級軍官要會見首相似的。

  “我將感到驕傲,"他低聲地說道。

  “那我就請詹姆斯爵士到這裡來。他現在正等在門外的馬車裡。至於我們,上校,咱們可以到你書房去,我來做些解釋。”

  在這種關鍵時刻就顯出我是多麼需要我的華生了。他善於運用得體的提問和種種驚歎詞來誇張我的偵查藝術,把我那種本來只是系統常識的偵察術給誇大成奇跡。現在我自己來敘述,就沒有人來捧場了。我只好照實敘述,就象那天在上校書房裡我對著幾個聽眾所說的,其中還包括戈弗雷的母親。“我的方法,"我說道,“就建立在這樣一種假設上面: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結論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也可能剩下的是幾種解釋,如果這樣,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證實,直到最後只剩下一種具有足夠根據來支援的解釋。現在我們就用這個方法來研究一下當前這個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種可能的解釋,可以說明為什麼這位先生在他父親莊園的小屋裡被隔離或禁錮起來。可以認為他是由於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於精神失常而不願住瘋人院,最後是因為有某種疾病而需要隔離。我想不出其它解釋。那麼,就需要把這幾個結論加以對比和甄別。

  “犯罪之說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區並沒有尚未破案的犯罪報告,這我十分清楚。如果說是尚未暴露出來的犯罪,那從家族利益來說應該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國外,而不是藏在家裡。我看不出這條思路有什麼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裡有的第二個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來以後把門倒鎖上,這就加強了上述假設,說明可能是強行禁閉。但另一方面,強制不可能是很嚴的,否則這個青年就不會跑出來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記得我曾探索論據,比如問你肯特先生讀的是什麼報紙。如果是《柳葉刀》或《英國醫學雜誌》,那會幫助我思索。但是,只要有醫生陪同並上報當局,把瘋人留在家裡是合法的事。為什麼這樣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設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個可能,看來雖然稀奇,卻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麻瘋在南非是常見病。由於特殊的機遇,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這樣一來,他的家屬處境就十分困難了,因為他們不願把他交給麻瘋隔離病院。為了不露風聲、不受當局干涉,必須嚴守秘密。如果給以適當報酬,不難找到一位忠實的醫生來照顧病人。也沒有理由在晚上不讓病人出來。膚色變白是這種病的普通症狀。這個假設的論據是十分充足的,以致使我決心把它當做已被證實了那樣來行動。當我初到這裡,發現給小屋送飯的拉爾夫戴著浸了消毒水的手套,這時候我連最後的疑點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寫了一個詞,就告訴你秘密已被發現了,我之所以寫而沒有說出來,是為了向你證明可以信任我的謹慎。”

  我正在這樣結束我的小小分析時,門開了,那位莊嚴的著名片膚病學家被引進來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獅身人面像般嚴肅的臉今天解凍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兒的溫暖。他邁步朝上校走過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給人帶來壞消息,"他說。"但今天的消息不那麼壞。不是麻瘋。”

  “什麼?”

  “典型的類麻瘋,也就是魚鱗癬。是一種鱗狀的皮膚疾病,影響儀容,非常頑固,但有治癒的可能,絕無傳染性。不錯,福爾摩斯先生,確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說完全是巧合麼?難道沒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麼?或許這位青年在接觸病人以後的恐懼心理產生了一種生理作用,模擬了它所恐懼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可以用我的職業榮譽來擔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議由肯特先生護理她,直到她從這次驚喜性休克中復原為止。”

三、王冠寶石案

  華生醫生很高興又回到了貝克街二層的這間雜亂無章的房間,許多有名的冒險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他環顧室內,牆上貼著科學圖表,屋裡擺著被強酸燒壞的藥品架子,屋角裡立著小提琴盒子,煤鬥裡依然放著煙斗和煙草。最後他的眼光落到畢利的含笑而有神的臉上。這是一個小聽差,年紀雖輕卻很聰明懂事,有他在身邊,可以抵消一點這位著名偵探的陰鬱身影所造成的孤獨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樣子,畢利。你也沒變。他也是老樣子吧?”

  畢利有點擔心地瞧了瞧那關著的臥室門。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著了,"畢利說。

  當時正是一個明媚夏日的下午起點鐘。但是華生已經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規律生活,不會感到現在睡覺有什麼奇怪。

  “就是說,目前正在辦一件案子嘍?”

  “是的,先生。他現在十分緊張。我很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他越來越蒼白消瘦,還吃不下飯。赫德森太太總是問他:‘福爾摩斯先生,您幾點鐘用飯?'而他總是說:‘後天氣點半。'您是知道他專心辦案的時候是怎麼過日子的。”

  “是的,畢利,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著個什麼人。昨天他化裝成一個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成了一個老太太。差點兒把我也騙了,可我現在應該算是熟悉他的習慣了。"畢利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指了指立在沙發上的一把很皺的陽傘。"這是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這都是幹什麼呢?”

  畢利放低了聲音,仿佛談論國家大事似的。"跟您說倒沒關係,但不能外傳。就是辦那個王冠寶石的案子。”

  “什麼——就是那樁十萬英鎊的盜竊案嗎?”

  “是的,先生。他們決心要找回寶石。嘿,那天首相和內務大臣親自來了,就坐在那個沙發上。福爾摩斯先生對他們態度挺好,他沒說幾句話就使他們放心了,他答應一定盡全力去辦。然而那個坎特米爾勳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兒。要讓我說的話,他是一具活僵屍。我可以跟首相談得來,我也不討厭內務大臣,他是一個有禮貌、好說話的人。但是我可受不了這位勳爵大人。福爾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爾摩斯先生,根本反對請他辦案。他反倒巴不得他辦案失敗。”

  “福爾摩斯先生知道這個嗎?”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什麼都知道。”

  “那就讓咱們希望他辦案成功,讓坎特米爾勳爵見鬼去吧。嘿,畢利,窗子前邊那個簾子是幹什麼的?”

  “三天以前福爾摩斯先生讓掛上的,那背後有一個好玩的東西。”

  畢利走過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處的簾子一拉。

  華生醫生不覺驚歎地叫了一聲。那是他朋友的蠟像,穿著睡衣什麼的,一應俱全,臉起向窗子,微微下垂,仿佛在讀一本書,身體深深地坐在安樂椅裡。畢利把頭摘下來舉在空中。

  “我們把頭擺成各種不同角度,為的是更象真人。要不是放著窗簾,我是不敢摸它的。打開窗簾,馬路對過也可以看得見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爾摩斯也使用過蠟人。”

  “那時候我還沒來呢,"畢利說。他隨手拉開簾子朝街上張望著。"有人在那邊監視著我們。我現在就看得見那邊視窗有一個傢伙。您過來瞧瞧。”

  華生剛邁了一步,突然臥室的門開了,露出福爾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蒼白而緊張,但步伐和體態象往常一樣地矯健。他一個箭步跳到視窗,立刻把窗簾拉上了。

  “不要再動了,畢利,"他說道。"剛才你有生命危險,而我目前還用得著你。華生,很高興又在老地方見到你了。你來的正是時候,關鍵時刻。”

  “我猜也是這樣。”

  “畢利,你可以走開了。這孩子是個問題。能有多少道理證明我讓他冒危險是說得通的呢?”

  “什麼危險,福爾摩斯?”

  “暴死的危險。我估計今晚會有事。”

  “什麼事?”

  “被暗殺,華生。”

  “別開玩笑了,福爾摩斯!”

  “連我的有限的幽默感也不致開這樣的玩笑。但是不管怎麼說,眼前還是先娛樂一下吧,對不對?允許我喝酒嗎?煤氣爐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還是坐你原來的安樂椅吧。你大概還不會討厭我的煙斗和我的糟糕煙草吧?最近它們代替了我的三餐。”

  “為什麼不吃飯呢?”

  “因為饑餓可以改善人體的機能。做為一個醫生你當然會承認,消化過程得到的供血量等於腦力所損失的供血量。而我就只是頭腦,華生。除此以外我的身體只是一個附件兒。所以,我首先應該考慮腦的需要。”

  “不過,這個危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了,趁著還沒出事的時候,你把兇手的姓名地址記在腦子裡說不定也有好處。你可以把它交給蘇格蘭場,連同我的問候和臨終祝福。名字是西維亞斯——內格雷托-西維亞斯伯爵。寫下來,夥計,寫下來!莫爾賽花園街136號。記下了嗎?”

  華生那忠厚的臉急得都發顫了。他很明白福爾摩斯冒的危險是多麼大,也很知道他剛才說的話與其說是誇張不如說是縮小。華生一向是個行動家,這時他當機立斷。

  “算我一個,福爾摩斯。我這兩天沒什麼事做。”

  “我說華生,你的人格可沒見長進,還又添了說謊的毛病。你明明是一個忙不過來的醫生,每個小時都有人來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麼要緊的症候。你為什麼不叫人逮捕這個傢伙呢?”

  “我確實可以這麼做。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緣故。”

  “那你為什麼不下手呢?”

  “因為我還不知道寶石藏在什麼地方。”

  “對了!畢利跟我說過——是王冠寶石。”

  “不錯,就是那顆碩大的發黃光的藍寶石。我已經撒下網了,也逮住魚了,就是沒拿到寶石,那樣抓其他們來又有什麼用呢?當然可以為社會除一害。但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寶石。”

  “這個西維亞斯伯爵是你的魚之一嗎?”

  “不錯,而且是鯊魚。他是咬人的。另一個是塞姆-莫爾頓,搞拳擊的。塞姆倒是一個不壞的傢伙,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鯊魚。他是一條大個的長著大頭的傻-魚。不過他也同樣在我的網裡撲騰呢。”

  “這個西維亞斯在什麼地方呢?”

  “今天一上午我都是在他身邊。你以前也看見過我化裝成老太婆,華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還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陽傘。'對不起,夫人,'他說。他有一半義大利血統,在他高興的時候很有一點南方的禮貌風度,但不對勁兒的時候是個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無奇不有,華生。”

  “人生也可以變成悲劇。”

  “是的,也許可能。後來我一直跟著他到了米諾裡斯的老斯特勞本齊商店。這個店是做汽槍的,做得相當精巧,我看現在就有一支在對過的視窗。你看見蠟人沒有?當然,畢利給你看過了。蠟人的腦袋隨時可能被子彈打穿。什麼事兒,畢利?”

  小聽差手裡拿著一個託盤,上面有一張名片。福爾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抬起了眉梢,臉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這傢伙來了。這一著我倒沒料到。華生,拉網吧!這傢伙是個有膽量的人。你大概聽說過他作為一個大型比賽中的射手的名聲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運動記錄上頭,那倒是一個勝利的結尾。這說明他已經感覺到我在收網了。”

  “叫員警!”

  “恐怕得叫,但不是馬上。華生,你能不能從視窗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個人在溜達?”

  華生小心地從簾子邊上望瞭望。

  “不錯,有一個彪形大漢在門口晃蕩。”

  “那就是莫爾頓——忠心而低能的塞姆。畢利,來訪的那個先生在什麼地方?”

  “在會客室。”

  “等我一按鈴,你就帶他上來。”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你也讓他一個人進屋。”

  “是,先生。”

  華生等畢利出去一關上門,就立刻對福爾摩斯嚴肅地說:

  “我說,福爾摩斯,這可不行。這個人是個亡命徒,是個不管不顧的人,他可能是來謀殺你的。”

  “我並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只會礙事。”

  “礙他的事?”

  “不,我的夥伴,是礙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離開你。”

  “華生,你走沒關係,你會走的,因為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我相信你會這樣做到底的。這個人雖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來,倒反而能為我的目的服務。"說著他掏出日記本,匆匆寫了幾行字。“你把這個送到蘇格蘭場交給偵查處的尤格爾。然後你跟員警一起來。那就可以逮捕這傢伙了。”

  “我會高高興興照辦的。”

  “在你到來之前我剛好有時間找回寶石。"說著他按了一下鈴。"咱們最好從臥室門走出去。這個旁門非常有用。我想在一邊看看我的老鯊魚,你知道我有特殊的辦法。”

  於是,一分鐘以後,畢利把西維亞斯伯爵讓到空屋子裡來了。這位有名的獵獸家、運動員兼花花公子是一個魁梧、黝黑的男子,留著威武的黑鬍鬚,蓋著下面兇殘的薄嘴唇,上面伸著一個鷹嘴似的長而彎的鼻子。他服飾考究,但是花色領結以及閃閃發光的別針和戒指給人一種浮華的感覺。當他身後的門關上之後,他用兇惡而驚愕的目光到處亂看了一遍,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當他突然發現窗前安樂椅上方的頭和睡衣領子時,他猛然吃了一驚。起初他的表情純是驚奇,接著在他兇殘的黑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可怕的希冀的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見確實沒有人在場作證,他就舉起粗手杖、踮起腳尖朝無聲的人形走過去。當他正蜷身準備猛跳過去一擊時,突然從臥室門口有一個冷靜而譏諷的聲音向他說道:“不要打壞它,伯爵!不要打破!”

  兇手嚇得一縮,痙攣的臉上充滿驚恐之色。刹時間他又半舉起那根加鉛的手杖,仿佛又要對真人行兇似的,但是福爾摩斯那鎮靜的灰眼睛和譏諷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來。

  “這個玩意兒不錯,”福爾摩斯說著朝人形踱過去。"是法國塑像家塔韋尼埃做的。他做蠟像的技巧不下於你的朋友斯特勞本齊做汽槍。”

  “什麼汽槍!你說的是什麼?”

  “請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几上。好!請坐。你願意把手槍摘下來嗎?好吧,你願帶著坐也隨你的便。你的來訪非常巧,因為我本來也很想找你稍微聊一聊。”

  伯爵把粗眉毛一擰。

  “我麼,也是想跟你談談,所以才來的,福爾摩斯。我不否認剛才我是想揍你。”

  福爾摩斯動了一下靠著桌邊的腿。

  “我看出來你有這種想法了,"他說。“不過,對我本人的關懷是怎麼來的呢?”

  “因為你專門跟我搗亂。因為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蹤我。”

  “什麼?我的爪牙!沒那回事!”

  “別裝蒜!我叫人跟著他們來著。兩方面都可以幹這個,福爾摩斯。”

  “這倒沒什麼,西維亞斯伯爵,不過請你叫我名字的時候要加稱呼。你應該知道,我幹的這一行,只有流氓才象熟人那樣直呼我的名字,你也會同意我的看法,不遵守正常禮貌是不利的。”

  “好吧,那就福爾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告訴你吧,你說我派人跟蹤你的話是不對的。”

  伯爵輕蔑地笑了。

  “別人也會象你一樣跟蹤。昨天有一個閒散老頭子。今天又是一個老太婆。他們盯了我一整天。”

  “說實在的,先生,你可真恭維我了。昨天道森老男爵還打賭說,我這個人,幹了法律,虧了戲劇界了。怎麼你今天也來抬舉我的小小化裝技術了?”

  “那難道——是你本人麼?”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你看牆角那把陽傘,就是你開始懷疑我以前在敏諾裡替我拾起來的。”

  “要是我曉得是你,你就甭打算——”

  “再回到這個寒舍了。我很明白這一點。你我都悔不該錯過了好機會。既然你當時不知道是我,所以咱們又碰頭了。”

  伯爵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你這麼一說更嚴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裝,你這個沒事找事的!你承認你跟蹤我。為什麼跟蹤?”

  “得了,伯爵,你過去在阿爾及利亞打過獅子的。”

  “那又怎麼樣?”

  “為什麼打獵?”

  “為什麼?為了玩——為了刺激——為了冒險。”

  “也為了給國家除一害吧?”

  “正是。”

  “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跳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朝後褲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還有一個更實際的理由,我要那顆發黃光的寶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原來如此!"他說道。

  “你明知道我是為這個盯著你的。你今晚來的目的就是摸清我到底掌握你多少情況,消滅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訴你,從你的角度來說那是絕對必要的,因為我一切都知道,只除了一點,這是你即將告訴我的。”

  “好哇!請問,你要知道的這點是什麼呢?”

  “寶石現在什麼地方。”

  伯爵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這麼說,你是想知道那個嘍?但我怎麼能告訴你它在什麼地方呢?”

  “你能的,你一定會這樣做。”

  “呵!”

  “你豈不了我,伯爵。"福爾摩斯兩眼盯著他,越盯越亮,最後成了兩個有威力的鋼點一般。"你是一塊玻璃磚。我能看穿你的腦袋。”

  “那你當然能看出寶石在什麼地方了。”

  福爾摩斯高興地把手一拍,然後伸出一個指頭嘲弄道:“這麼說你確實知道了,你已經承認了。”

  “我什麼也沒承認。”

  “我說,伯爵,你要是放明白些,咱們可以打打交道。否則,對你不利。”

  伯爵把頭一仰,眼瞧著天花板。"你還說我詐你呢!"他說道。

  福爾摩斯出神地看著他,如同一位下棋能手在思考著關鍵的一著。然後他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記本。

  “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嗎?”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正是你!你的全部經歷——每一件罪惡的冒險勾當。”

  “他媽的,福爾摩斯!"伯爵兩眼冒火地喊道,“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全都在這兒,伯爵。比如哈樂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萊默產業留給了你,而你立刻就賭光了。”

  “你在說夢話吧!”

  “以及瓦倫黛小姐的全部生氣事蹟。”

  “-!那你撈不到什麼!”

  “還有的是。這裡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裡維艾拉頭等火車上搶劫的記錄。這個是同一年在里昂的銀行的偽造支票案。”

  “這個你說的不對。”

  “這麼說別的都對了!嗨,伯爵,你是一個會打牌的人。在對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時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時間的了。”

  “你說這些和你剛才講的寶石有什麼關係?”

  “慢一點,伯爵。不要著急!讓我來照我的簡單平常的方式把話說明白。我掌握著這些針對你的情況,但在這一切之上的,我還完全掌握著你和你那個打手在王冠寶石案中的情況。”

  “呵!當真?”

  “我掌握著送你到白金漢宮的馬車夫,帶你離開的馬車夫。我掌握在出事地點看見過你的看門人。我掌握艾奇-桑德斯的情況,他不肯給你破開寶石。艾奇已經自首了。你的事露了。”

  伯爵頭上的青筋全脹起來了。他那多毛的大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他似乎要說話,但吐不出字來。

  “這就是我的牌,"福爾摩斯說。"現在我都攤出來。但是缺一張牌,是那張方塊K。我不知道寶石在哪裡。”

  “你不會知道了。”

  “真的嗎?伯爵,放明白點,你權衡一下輕重。你將被關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樣。那你要寶石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而如果你把寶石交出來——那我就搞一個不起訴。我們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我們要的是寶石。交出寶石,那麼,只要你將來老老實實,我個人意見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亂子——那就下不為例。這次我的任務是拿到寶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不幹呢?”

  “那個麼,很遺憾,那只有抓你而不取寶石。”

  這時畢利聽到鈴響走來。

  “伯爵,我覺得不如也把你的朋友塞姆找來一起商量。不管怎麼說,他的利益使他也應該有發言權。畢利,大門外有一個塊頭挺大、挺難看的先生。請他上樓來。”

  “如果他不來呢,先生?”

  “不要強迫。不要跟他動武。只要你告訴他西維亞斯伯爵找他,他當然會來的。”

  “你打算怎麼辦?"畢利一走,伯爵就問道。

  “方才我的朋友華生也在這裡。我對他說,我網裡捉到一條鯊魚和一條-魚;現在我要拉網了,它們就會一起浮起來了。”

  伯爵站了起來,一隻手伸到背後。福爾摩斯握住睡衣口袋裡的一樣鼓起的東西。

  “你得不了善終,福爾摩斯。”

  “我也時常有這個念頭。這有多大關係嗎?說實在的,伯爵,你自己的退場倒是躺著比立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憂慮未來是病態的。為什麼不讓自己盡情享受當前呢?”

  突然從這位犯罪界能手的兇狠的黑眼睛裡閃出一股野獸般的凶光。當他變得緊張和戒備時,福爾摩斯顯得更高大了。“朋友,動手槍是沒有用的,"福爾摩斯鎮靜自若地說。“你自己也知道,就算我給你時間去拿槍,你也不敢用槍。手槍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兒,伯爵。還是用品槍好。噢,來了,我聽見你可敬的合夥人的腳步聲了。你好,莫爾頓先生。在街上怪悶的吧,是嗎?”

  這位拳擊運動員是一個體格十分壯實的小夥子,長著一張愚蠢、任性的扁平臉。他不自然地站在門口,困惑地四下張望。福爾摩斯這種欣然親切的態度對他來說是沒有見過的新鮮事兒,雖然他模糊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敵意,他卻不知道怎樣對付它。於是他就向他那位更狡黠的夥伴求救了。

  “我說伯爵,現在唱的是什麼戲?這個傢伙想幹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的嗓子低沉而沙啞。

  伯爵端了端肩膀,倒是福爾摩斯答了話。

  “莫爾頓先生,要是允許我用一句話來總括一下情況的話,那叫做全露出來啦。”

  拳擊運動員還是對他的同夥講話。

  “這小子是在說笑話呢,還是怎麼的?我可沒有心思取笑兒。”

  “我看也是,"福爾摩斯說道,“我看我可以擔保你今天晚上會越來越不想笑。嗨,伯爵先生,我是一個忙人,我不能浪費時間。現在我進那間臥室去。我不在屋,請你們務必不要拘束客氣。你可以不必拘著我的面子,把目前情況跟你的夥伴說清楚。我去練我的小提琴,拉一支《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鐘以後我再回這屋來聽你的最後答覆。我想你是聽明白我才說的最後選擇了吧?我們是得到你,還是得到寶石?”

  說完福爾摩斯就走了,順手從牆角拿走了小提琴。不一會兒,就從那閉著房門的臥室裡傳來了幽怨連綿的曲調。

  “到底是怎麼回事?"莫爾頓沒等他朋友來得及開口就著急地問道。"莫非他知道寶石的底細啦?”

  “他掌握的實在他媽的太多了。我不敢保險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老天爺!"這位拳擊運動員的灰黃色的臉更蒼白了。

  “艾奇把咱們給賣了。”

  “真的?真的嗎?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豁出上絞架了!”

  “那也不頂事。咱們得趕緊決定怎麼辦。”

  “等一等,"拳擊運動員懷疑地朝臥室望瞭望。"這小子是個精明鬼,得防他一手,他是不是在偷聽?”

  “他正在奏琴怎麼能偷聽呢?”

  “倒也是。但也許有人藏在簾子後面偷聽呢。這屋的掛簾也實在多。"說著他向四周望瞭望。這時他第一次發現了福爾摩斯的蠟像,吃驚得伸出手來指著它,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是蠟像!"伯爵說。

  “假的?好傢伙,嚇壞了我啦。誰也看不出是假的。跟他一模一樣,還穿著睡衣哪。但是,伯爵,你看這些簾子!”

  “別管什麼簾子不簾子了!咱們正在耽誤時間,沒多少時間了。他馬上就可能為寶石的事兒把咱們給押起來。”

  “他媽的這小子!”

  “但是只要咱們告訴他寶石藏在什麼地方,他就放開手不管了。”

  “怎麼!交出寶石!交出十萬鎊?”

  “兩條道兒挑一條。”

  莫爾頓用手去抓自己的短頭髮的腦袋。

  “他是一個人在這兒。咱們把他幹掉吧。要是這傢伙閉上了眼,咱們就沒的怕了。”

  伯爵搖了搖頭。

  “他是有槍有準備的。要是咱們開槍打死他,在這麼個熱鬧地方也很難逃走。再說,很可能員警已經知道他掌握的證據。嘿!什麼聲兒?”

  似乎從窗口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聲響。兩個人立即轉過身來,但什麼也沒有。除了那個怪像坐在那裡之外,房間是空的。

  “是街上的響聲,"莫爾頓說,“我說,掌櫃的,你是有腦子的人。你當然能想出辦法來。要是動武不行,那我聽你的。”

  “比他更強的人我也騙過,"伯爵答道,“寶石就在我的暗口袋裡。我不能冒險把它亂放在別處。今晚就能將它送出英國,在星期天以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塊了。他不知道范-塞達爾這個人。”

  “我還當塞達爾是下周才走呢。”

  “本來是的。但現在他必須立即動身。你我必須有一個人帶著寶石溜到萊姆街去告訴他。”

  “但是假底座還沒做好呢。”

  “那他也得就這麼帶走,冒險去辦。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再一次象一個運動員本能地感到危險時那樣,狠狠地看了看窗口。不錯,剛才的聲響確實是來自街上的。

  “至於福爾摩斯麼,"他接著說道,“我們可以很容易地騙他。知道嗎,這個笨蛋只要能拿到寶石就不逮捕咱們。那好吧,咱們答應給他寶石。咱們告訴他錯誤線索,不等他發現上當咱們就到荷蘭了。”

  “這主意我贊成!"莫爾頓一邊咧嘴笑一邊喊道。

  “你去告訴荷蘭人趕緊行動起來。我來對付這個傻瓜,假裝檢討一番。我就說寶石在利物浦放著哪。媽的,這音樂真煩人!等他發現寶石不在利物浦的時候,寶石已經切成四塊啦,咱們也在大海上啦。過來,躲開門上的鑰匙孔。給你寶石。”

  “你可真敢把它帶在身上。”

  “這兒不是最保險的地方嗎?既然咱們能把它拿出白金漢宮,別人也能把它從我住所拿走。”

  “讓我仔細參觀參觀它。”

  伯爵不以為然地瞅了一眼他的同伴,沒理那伸過來的髒手。

  “怎麼著?你當我會搶你嗎?媽的,你跟我來這一套我可受不了!”

  “行了,行了,別動火,塞姆。咱們現在可千萬不能吵架。到這邊窗口來才看得清楚。拿它對著光線,給你!”

  “多謝!”

  福爾摩斯從蠟像的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就搶過寶石。他一隻手攥著寶石,另一隻手用手槍指著伯爵的腦袋。這兩個流氓完全不知所措,吃驚得倒退了幾步。他們驚魂未定,福爾摩斯已經按了電鈴。

  “不要動武,先生們,我求你們不要動武,看在一屋子傢俱的面上!你們應當知道反抗對你們是不合適的,員警就在樓下。”

  伯爵的困惑超過了他的憤怒和恐懼。

  “你是從什麼地方——?"他上豈不接下平地說著。

  “你的驚訝是可以理解的。你沒注意到,我的臥室還有一個門直通這簾子後邊。我本來想當我搬走蠟像的時候你一定聽見聲響了,但我很幸運。這樣就使我有機會來聆聽你們的生動談話,要是你們覺察我在場,那談話就沒這麼自然了。”

  伯爵做了一個絕望無奈的表情。

  “真有你的,福爾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撒旦本人。”

  “至少離他不遠吧,"福爾摩斯謙虛地笑道。

  塞姆-莫爾頓的遲鈍頭腦半天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直到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了,他才開了腔。

  “沒的說!"他說道,“不過,這個拉琴聲是怎麼來的?現在還響呢!”

  “不錯,"福爾摩斯答道。"你想的很對。讓它繼續放吧!如今這唱機確是一種了不起的新發明。”

  員警蜂擁而入,手銬響過之後犯人就給帶到門口的馬車上去了。華生留了下來,祝賀福爾摩斯在他的探案史上又添了光輝的一頁。說話之間,不動聲色的畢利又拿著盛名片的託盤進來了。

  “坎特米爾勳爵駕到。”

  “請他上來吧,畢利。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階層的貴族名士,"福爾摩斯說道,“他是一個出色的忠實的人物,但是有些迂腐。要不要稍稍捉弄他一下?冒昧地開他一個玩笑如何?照理說,他當然還不知道剛才發生的情況。”

  門開了,進來一位清瘦莊嚴的人,清瘦的面孔上垂著維多利亞中期式的光亮黑頰須,這與他的拱肩弱步頗覺不相稱。福爾摩斯熱情地迎上前去握住那漠然缺乏反應的手。

  “坎特米爾勳爵,您好!今年天氣夠冷的,不過屋裡還夠熱,我幫您脫脫大衣好嗎?”

  “不必,謝謝。我不想脫。”

  但福爾摩斯硬是拉住袖子不放手。

  “請不必客氣,讓我幫您脫吧!我朋友華生醫生可以擔保,如今氣溫的變化非常有害健康。”

  這位爵爺不耐煩地掙開他的手。

  “我這樣很舒服,先生!我坐不住。我只是進來打聽一下你自願張羅的案子進行得如何了。”

  “非常棘手——非常棘手。”

  “我早就知道如此。”

  在這位老大臣的語調之中有一種明顯的譏諷之意。“人人都是有其局限性的,福爾摩斯生生,但是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治療我們的自鳴得意的毛病。”

  “不錯,不錯,我確實相當著急。”

  “那自然。”

  “尤其是關於一點。也許您能幫我一點忙?”

  “你求我幫忙有點為時太晚了。我還以為你有十足的辦法呢。不過,我還是願意幫忙。”

  “說起來,我們對於實際盜竊者是可以起訴無疑了。”

  “那要在你捉住他們之後。”

  “當然。但問題是——對於收贓者我們將如何起訴呢?”

  “你提這個問題不是有點為時過早嗎?”

  “計畫周密點好。那麼,照您看來對收贓者採取行動的確鑿證據是麼?”

  “實際佔有寶石。”

  “據此你會逮捕他嗎?”

  “毫無疑問。”

  福爾摩斯從來不笑出聲來,這次卻是他老朋友華生記憶中幾乎近於笑出聲的一次。

  “那麼,先生,我將不得不建議逮捕你。”

  坎特米爾勳爵非常生氣。他那蒼白的面頰也被老年人的火氣加深了顏色。

  “你太放肆了,福爾摩斯先生。在五十年的公職生活中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體。先生,我是一個公務繁忙、職責重大的人,我沒有這種時間和趣味來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可以坦白地對你講,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的能力,我一向認為把這案子交給正式員警去辦要安全得多。你剛才的行為證實了我的判斷。先生,再見。”

  福爾摩斯立刻轉身站到門前。

  “等一等,先生,"他說,“把寶石帶走比暫時佔有它將構成更嚴重的罪狀。”

  “這太不象話了!讓我過去!”

  “請你摸一下大衣右手口袋。”

  “你是什麼意思,先生?”

  “別急,別急,照我的話做。”

  幾秒鐘之後這位不勝驚訝的勳爵站在那裡,目瞪口呆,顫抖的手掌上放著那顆碩大的發黃光的寶石。

  “呵!呵!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

  “真抱歉,勳爵,真抱歉!"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我的這位老朋友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有一種愛搞惡作劇的壞毛病。還有,我酷愛戲劇性效果。我冒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剛進來的時候把寶石放在您口袋裡了。”

  老勳爵看看寶石又看看福爾摩斯的笑臉。

  “先生,我確實困惑不解。不過——這倒真是王冠寶石。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對你不勝感激之至。你的幽默感麼,正如你自己所稱,確乎有點怪癖,而且表現的又特別不是時機,但不管怎麼說我收回我剛才所說有關你的專業才能的評語。但是你到底是怎麼——”

  “案子才辦了一半,細節暫可不談。坎特米爾勳爵,您現在回去向上邊報告好消息,這總可以稍稍彌補我的惡作劇了吧。畢利,送客。還有,告訴赫德森太太儘快開兩個人的飯來。”

四、三角牆山莊

  我與福爾摩斯所經歷過的冒險,再沒有比這次更突然、更富戲劇性的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來活動的方向是什麼。但是這天早上他談興不錯,他剛讓我坐在壁爐一邊的舊沙發上,而他本人銜著煙斗坐在對面,就有人來了。如果我說來的是一頭發狂的公牛,也許更能說明我的意思。

  呼的一聲門被衝開,闖進一個巨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猙獰,他將會給人一種滑稽之感,因為他穿著一身鮮豔的灰格西裝,飄垂著一條橙紅領帶。他那寬臉龐和扁鼻子使勁伸向前方,兩隻陰沉的黑眼睛冒著抑制不住的怒火,並輪流打量著我們兩人。

  “你們兩位誰叫福爾摩斯?"他問道。

  福爾摩斯懶洋洋地把煙斗舉了一下。

  “哈,原來就是你嗎?"這位來訪者說著,以一種令人不快的鬼祟輕步繞過桌子。“你聽著,福爾摩斯先生,請你不要多管閒事,讓人們各管各的事。你聽懂了嗎?”

  “說下去,"福爾摩斯說道,“很有意思。”

  “哈,你覺得有意思,是吧?"這個蠻漢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頓,你就不覺得有意思了。我對付過你這種人,收拾過之後他們就老實了。你看這個,福爾摩斯先生!”

  他伸出一隻碩大無朋的拳頭在福爾摩斯鼻子底下晃。福爾摩斯滿有興致地細看著他的拳頭。"你是生來就這樣兒的嗎?"他問道:“還是慢慢練出來的呢?”

  不知是由於我朋友那冰冷的鎮靜,還是由於我抄起了撥火棒的緣故,總而言之這位訪客的態度變得不那麼神氣活現了。

  “反正我已經警告你了,"他說。"我有個朋友對哈羅那邊的事有興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用不著你多管閒事。明白嗎?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要是你管閒事,我就不客氣。記住沒錯兒。”

  “我早就想見見你了,"福爾摩斯說。“我不讓你坐了,因為我不喜歡你身上的氣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個搞拳擊的嗎?”

  “這正是我的名字,你要是說話不客氣我就收拾你。”

  “那你倒用不著,"福爾摩斯使勁盯著這位客人的奇醜無比的嘴巴說。“不過你在荷爾本酒吧外頭殺死小夥子珀金斯的事——怎麼著!你怎麼要走哇?”

  這個黑人一下退縮了回去,面色鐵灰。"少跟我說這些沒用的話。"他說道。"我跟什麼珀金斯有什麼相干?這小子出事的時候我正在伯明罕鬥牛場進行訓練。”

  “不錯,你可以對法官這麼講,斯蒂夫,"福爾摩斯說。"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內-斯托克代爾的勾當——”

  “我的老天!福爾摩斯先生——”

  “行了。這個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時候再說。”

  “那再見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計較今天我上這兒來的事兒吧?”

  “那除非你告訴我是誰叫你來的。”

  “那你還用問嗎,福爾摩斯先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是誰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他就跟我說:‘斯蒂夫,你去找福爾摩斯先生,就說要是他上哈羅去就有生命危險。'就是這麼回事,都是實話。"沒等再問他別的,這位客人就一溜煙跑出去了,走得跟來得一般快。福爾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去煙斗裡的灰。

  “華生,幸虧你沒有敲破他那結實的腦袋。我看見你拿撥火棒的動作了。其實他倒是一個不妨事的,別看渾身是肌肉,倒是個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他鎮住,就象剛才那樣。他是斯賓塞-約翰流氓集團的成員,最近參加了一些卑鄙的勾當,等我騰下手來再處理他們。他的頂頭上司巴內,倒是一個狡猾的傢伙。他們專幹襲擊、威脅之類的勾當。我所要知道的是,在這次事件裡,他們背後是什麼人?”

  “但他們為什麼要威脅你呢?”

  “就是這個哈羅森林案件。他們這一來,倒使我決心偵查這個案子了,既然有這麼多人大動干戈,那必是有點來頭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剛才我剛要對你講這個事兒,就發生了這場鬧劇。這是麥伯利太太的來信。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一趟的話,咱們就給她拍一個電報,立刻動身。”

  我看信上寫的是:

  福爾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連串怪事,都與我的住宅有關,甚望得到您的幫助。如蒙明日前來,我將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羅車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麥伯利是您的早期顧客之一。

  瑪麗-麥伯利謹啟

  住址是:三角牆山莊,哈羅森林。

  “你瞧,就是這麼回事,"福爾摩斯說。"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經過一段短途的火車和馬車旅程之後,我們到達了這所住宅。這是一座磚瓦木料的別墅,周圍有一英畝天然草原的園地。上層窗子上面有三小垛尖形的山牆,算是"三角牆山莊"這個名稱的證據。屋後有一叢半大的鬱鬱松樹,這地方總的印象是不景氣和不暢快。但是室內的傢俱是頗考究的,而接待我們的也是一位頗有風度的上了年紀的夫人,談吐舉止無不顯示出有教養與文化。

  “我對您丈夫的印象還很清楚,"福爾摩斯說,“雖然那只是多年以前我替他辦過一件小事。”

  “也許您對我兒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為熟悉。”

  福爾摩斯十分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怎麼!您就是道格拉斯-麥伯利的母親麼?我跟他有一面之交。當然啦,倫敦誰不認識他呢。那時節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呵!現在他在什麼地方呢?”

  “死了,福爾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駐羅馬的參贊,上個月患肺炎死在羅馬了。”

  “太可惜了。誰也沒法兒把他這樣一個人和死聯繫在一起。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象他那樣精力充沛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頑強的,真正頑強的!”

  “頑強得太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那毀了他。你印象裡他總是瀟灑倜儻的樣子,但你沒見過他變成一個抑鬱寡言的人的情形。他的心被傷透了。簡直就在一個月之間我就眼看著我的雍容大方的孩子變成一個疲憊的憤世之徒了。”

  “是戀愛——為了一個女人嗎?”

  “一個魔鬼。好了,我請你來不是為了談我的兒子,福爾摩斯先生。”

  “華生和我都在聽您的吩咐,請說吧。”

  “近來發生了一些極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這座房子裡已經一年多了,由於我想閉門謝客,過清靜日子,因此一直與鄰居不大來往。三天之前我見了一個自稱是房產經營商人的來訪者。他說這所宅子被他的一個主顧看中了,如果我願意脫手,價錢不成問題。我覺得奇怪,因為附近有幾所同樣條件的房產都在出售,但是自然我對他的提議還是感興趣的。於是我提出一個價錢,比我買房的價錢高出五百鎊。這事立刻就成交了,但是他又說他主顧也要買傢俱,問我能否也要一個價錢。這兒有些傢俱是我從老家帶來的,你可以看出那是極上等的傢俱,於是我就要了一個相當合算的高價。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來就打算到國外走一走,而這次交易是非常賺錢的,看來我往後的日子是滿富裕,不會成問題了。

  “昨天這個人把寫好的合同帶來了。幸虧我把合同給我的律師蘇特羅先生過了目,他也在哈羅居住。他對我講:‘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沒有,如果你簽了字,你就沒有合法權利把房子裡的任何東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當天晚上那個人來的時候,我指出了這一點,我告訴他我只賣傢俱。

  “'不,不是傢俱,而是一切,'他說。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飾怎麼辦?'

  “'當然,當然會照顧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豈不經檢查不得攜出房外。我的主顧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愛好和特殊習慣。對他來說,要不就全買,要不就不買。'

  “'既然如此,那就別買。'我說。這件事就這麼給擱下了。但是這個事兒實在稀奇古怪,我恐怕——”

  說到這裡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擾。

  福爾摩斯舉起手來止住了談話,然後他大步搶到房間另一端,呼地把門一開,揪進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他抓著她的肩膀。這女人死命掙扎著被揪進了屋,就象一隻被抓出雞籠的小雞一樣扯著嗓子亂叫。

  “放開我!你要幹嗎?"她尖叫著。

  “是蘇珊,你這是怎麼回事?”

  “太太,我正要進來問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飯,這個人就撲上來了。”

  “我已經聽見她躲在門外有五分鐘了,但我沒有打斷您的有趣敘述。蘇珊,你有點氣喘,對不對?你幹這種工作有點困難。”

  蘇珊憤憤地但是吃驚地轉向捉住她的那個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這樣揪住我?”

  “我只是想當你的面問一個問題。麥伯利太太,您對什麼人說過要給我寫信和找我幫忙了嗎?”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

  “誰發的信?”

  “蘇珊。”

  “這就是了。蘇珊。你給誰寫信或捎信兒說你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瞎說。我沒報信。”

  “蘇珊,氣喘的人可能會短命的,說謊是沒有好結果的。你到底對誰講了?”

  “蘇珊!"她的女主人大聲說道,“我看你是一個狡猾的壞女人。我想起來了,你曾在籬邊對一個男人說話來著。”

  “那是我的私事,"蘇珊生氣地回嘴。

  “要是我告訴你,跟你說話的那個人是巴內,怎麼樣?”

  “既然你知道,還問什麼?”

  “我本來不能肯定,但現在我肯定了。好吧,蘇珊,要是你告訴我巴內背後是什麼人,那是值得給你十英鎊的。”

  “那是一個經常用千鎊頂你的十鎊的人。”

  “這麼說,是一個富有的男人?不對,你笑了,必是一個富有的女人。到此為止我們已知道這麼多了,你還不如說出名字來掙這現成兒的十鎊。”

  “我寧可先看你下地獄!”

  “什麼話!蘇珊!"麥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幹了。我對你們都夠了。我將叫人明天來取我的箱子。"說著她徑直走出門去。

  “再見,蘇珊。別忘了用樟腦阿片酊……那麼,"福爾摩斯等門一關上立刻從打趣轉入嚴肅,“這個集團是認真要幹一樁案子的。你看他們行動多麼緊張。你給我的信上是上午十點的郵戳。蘇珊立即向巴內報信。巴內毫不耽擱時間就去找他的主子請示;而他,或她——我傾向于女主子,因為剛才蘇珊認為我說錯時笑過——制訂了行動計畫。黑人斯蒂夫被找了來,到次日上午十一點時我已受到警告。你看,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

  “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這正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你以前是誰住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軍上校,姓弗格森。”

  “這個人有什麼特異之點麼?”

  “沒聽說。”

  “本來我懷疑是不是他埋了什麼。當然嘍,如今人們埋金子都是埋在郵政銀行裡頭,但是世界上總是有那麼一些瘋癲的怪人。要是沒有這種人,世界豈不是太單調了嗎。起先我確是設想過埋珍寶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要你的傢俱幹什麼呢?你總不會有什麼拉斐爾原作或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沒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沒有比它更值錢的珍品了。”

  “這種茶具是不值得這一大套神秘行動的。另外,他們為什麼不公開說明所要的東西呢?如果他們要你的茶具,他們直接出高價買茶具就是了,何必買你的全部東西,連鍋盆碗櫃都不放過?不對,照我看,你家裡是有點什麼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東西,而要是知道的話你決不會放手的。”

  “這也是我的想法,"我說道。

  “華生都同意了,那就准是了。”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到底是什麼呢?”

  “來,咱們來看一看光用邏輯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個最小範圍。你在這裡住了一年了。”

  “快兩年了。”

  “那更好。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並沒有人向你要什麼東西。突然,在這三四天之內,你遇到了急迫的需求者。你看這說明什麼呢?”

  “那只能說明,"我說道,“不管被需求的東西是什麼,它是剛剛進入住宅的。”

  “這又准是了,"福爾摩斯說。"那麼,麥伯利太太,最近新來了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今年我什麼新東西也沒買。”

  “是嗎!那可是真怪了。好吧,我想還是觀察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以便取得足夠的資料。你的律師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嗎?”

  “蘇特羅先生能力很強。”

  “你還有一個女僕嗎?剛才摔門的蘇珊是唯一的女僕嗎?”

  “我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僕。”

  “你需要請蘇特羅在本宅留宿一兩夜。你可能需要保護。”

  “危險從何處來呢?”

  “誰敢說呢。這個案子確實是不明朗。既然我搞不清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我必須從另一頭入手,找到主謀。這個自稱房產經紀商的人留下住址沒有?”

  “只留下名片和職業。海恩斯-詹森,拍賣商兼估價商。”

  “看樣子在電話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絕不隱瞞營業的地址。好吧,如果發生新的情況,請通知我。我已經接辦你的案子,我就一定把它辦成功。”

  我們經過門廳的時候,福爾摩斯那無所不見的目光落在角落裡堆著的幾個箱子上面。上面貼的海關標籤五光十色。

  “'米蘭'。'盧塞恩'。這是從義大利來的。”

  “這都是我可憐的兒子道格拉斯的東西。”

  “還沒打過包嗎?到達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是你剛才卻說——,這很可能就是線索。誰知道裡面有沒有珍貴東西呢?”

  “不可能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憐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資和一小筆年金。他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

  “趕緊,麥伯利太太,"最後他說道。“立刻叫人把這些抬到你臥室去。儘快檢查箱內,看看到底有什麼東西。明天我來聽你檢查的結果。”

  顯然,三角牆山莊是被嚴密監視著,因為我們拐過路角高籬笆的時候,只見黑人拳擊家正站在那裡。我們是突然遇上他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更顯出他的猙獰逼人的形象。福爾摩斯用手去摸衣袋。

  “摸手槍嗎,福爾摩斯先生?”

  “不,摸鼻煙盒,斯蒂夫。”

  “你真逗,福爾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蹤你,你就不覺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對你有言在先了。”

  “是這麼著,福爾摩斯先生,我考慮過你今天早上的話了,我不願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樁事了。如果我能為你效力,你發話好了。”

  “那麼,告訴我在這個案子裡你的主子是誰。”

  “我的天哪!我跟你說的是實話,福爾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內給我命令,就是這些。”

  “好吧,你記住,斯蒂夫,這座宅子裡的太太,以及房子裡的一切東西,都是受我保護的。別忘了。”

  “好,福爾摩斯先生,我記住了。”

  “華生,看來他為了自己保命是真給我嚇住了,"我們往前走著的時候福爾摩斯這麼說。"要是他真知道他的主顧是誰,我看他是會出賣他的。幸虧我掌握一點約翰集團的情況,而斯蒂夫是其成員。華生,看來這個案子用得著蘭代爾-派克,現在我去找他。等我回來時可能會對這件事更清楚一些。”

  後來我一直沒再看見福爾摩斯,但是我可以想像他是怎麼過的這半天。蘭代爾-派克是有關一切社會傳聞方面福爾摩斯的活參考書。這位元古怪懶散的人物在他全部醒著的時間內都呆在聖詹姆斯大街一家俱樂部的凸肚窗內,在這裡接收並轉發全首都的小道新聞。據說,他那四位元數字的收入全靠給小報投稿,這種報紙是專供好事之徒消遣的讀物。在倫敦社會的混泥濁水之中,只要稍起一點波瀾漩渦,就會被這架人情記錄器自動而準確地記載下來。福爾摩斯總是謹慎地幫助蘭代爾獲得知識,有時候也接受他的幫助。

  次日清早我到福爾摩斯房間,從他的態度上看,我就知道情況良好,但誰知有一個意外在等著我們,那就是下面這封電報:

  請立即前來。住宅被盜。員警在場。蘇特羅

  福爾摩斯吹了聲口哨。"戲劇到了高xdx潮,而且比我預料的還快。華生,在這案子背後是有一股強大勢力的,對此我不會有什麼驚訝的,因為昨天我聽到了一點消息。這個蘇特羅當然是她的律師嘍。昨天沒有請你留在那裡守衛,我算是失策了。看來這個蘇特羅是個軟骨頭。沒法子,還是到哈羅走一趟吧。”

  這回三角牆山莊跟昨天那井井有條的樣子可大不一樣了。花園門口站著幾個看熱鬧的閒雜人,另外有兩個員警在檢查視窗和種植著天竺葵的花床。進到屋內,我們遇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紳士,他自稱是律師,旁邊還有一位滿面紅光、忙忙叨叨的警官,上來就以老熟人的資格跟福爾摩斯周旋起來。"嗨,福爾摩斯先生,這回可沒你插手的事兒,純粹是一件普通盜竊案,低級員警就滿可以應付得了,用不著專家過問。""當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員警手裡呢,"福爾摩斯說,“你是說,只是普通盜竊案嗎?”

  “沒錯兒。我們很知道作案的是什麼人以及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們。就是那個巴內集團,還有那個黑人——有人在附近瞧見過他們。”

  “很高明!請問他們偷了什麼東西?”

  “這個嗎,看來他們沒有十分得手,麥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好,女主人來了。”

  昨天接待我們的這位女主人,面色蒼白、十分虛弱,由一個小女僕攙扶著進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你給了我十分正確的建議,"她苦笑著說,“真該死,我卻沒有照辦。我不願麻煩蘇特羅先生,結果毫無戒備。”

  “我今天早上才聽說,"律師說道。

  “昨天福爾摩斯先生勸我請人留宿戒備,我沒有照辦,結果吃了虧。”

  “你看來很虛弱,"福爾摩斯說,“大概你的體力支持不了敘述事件的經過吧。”

  “事件不是明擺著的嗎,"警官指著他的日記本說。

  “不過,如果夫人體力允許的話——”

  “其實經過倒也不多。我看那個可惡的蘇珊是給他們開過路了。他們一定對這房子十分熟悉了。有一會兒時間我感覺到了按在我嘴上的氯仿紗布,但是我不清楚我失去知覺有多長時間。我醒過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床邊,另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卷紙剛從我兒子的行李堆裡站起來,那行李打開了一部分,弄得滿地是東西。在他還沒來得及逃走之前,我跳起來揪住了他。”

  “你太冒險了,"警官說。

  “我揪住他,但他摔開了我,另一個人可能打了我,因為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女僕瑪麗聽見響聲,對著窗外大叫起來,員警就來了,但流氓已經逃走。”

  “他們拿走了什麼?”

  “我認為,沒有丟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知道我兒子的箱子裡沒有什麼。”

  “他們沒留下什麼痕跡嗎?”

  “有一張紙可能是我從那人手裡奪下來的,它留在地板上,皺得很厲害,是我兒子的手跡。”

  “既是他的手跡,說明這紙是沒有用處的,"警官說。“要是犯人的——”

  “高明,"福爾摩斯說,“常識健全!但是,我還是好奇地想看一看這張紙。”

  警官從他的筆記本裡拿出一張大頁書寫紙。

  “我從來不放過任何微細的東西,"他鄭重其事地說。"這也是我對你的忠告,福爾摩斯先生。幹了二十年工作,我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總是有可能發現指紋什麼的。”

  福爾摩斯檢查了這張紙。

  “警官先生,你的意見如何?”

  “照我看來,很像是一本古怪小說的結尾。”

  “它可能就是一個古怪故事的結局,"福爾摩斯說,“你看見上方的頁數了吧。二百四十五頁。那二百四十四頁哪裡去了呢?”

  “我看是犯人拿走了。這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侵入住宅偷這樣的東西是非常莫名片妙的事。你覺得這說明什麼問題?”

  “是的,這說明在慌亂之間他們抓到什麼就是什麼。我希望他們為所得到的東西高興。”

  “為什麼偏偏去翻我兒子的東西呢?"麥伯利太太問道。

  “這個麼,他們在樓下沒找到值錢的東西,於是就跑到樓上去了。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見如何,福爾摩斯先生?”

  “我得仔細考慮一下。華生,你到窗前來。"我們站在那裡,他把那張紙讀了一遍。開頭是半截句子,寫的是:

  "……臉上的刀傷和擊傷淌著許多血,但是當他看到那張他願為之犧牲生命的臉,那臉在漠然望著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時候,這時他臉上淌的血比其他心底裡淌的血又算得什麼啊。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竟笑了,她竟然笑了!就象沒有人心的魔鬼那樣笑了!在這一刹那,愛滅亡了,恨產生了。人總是得為什麼目的而生活的。小姐,如果不是為了擁抱你,那我就為了毀滅你和復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爾摩斯笑著把紙還給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變成'我'了沒有?作者過於激動了,在關鍵時刻他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文章實在不怎麼樣,"警官一面把紙放回本子裡,一面說道。"怎麼,你就走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處理這個案子,我在這裡也沒有用了。對了,麥伯利太太,你好象說過有出國遊歷的想法是嗎?”

  “那一直是我的夢想,福爾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開羅?馬德拉群島?利維艾拉?”

  “哎,要是有錢,我是要周遊世界的。”

  “不錯,周遊世界。好吧。再見吧。我下午可能給你一封信。"經過視窗的時候,我瞅見警官在微笑搖頭。他的笑容仿佛在說,“這種聰明人多少都有點瘋病。”

  “好,華生,咱們的旅程總算告一段落了,"當我們又回到喧囂的倫敦市中心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著。"我想還是馬上辦完這件事的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來,因為和伊莎朵拉-克萊因這樣一位女士打交道,還是有一個見證人較為安全。”

  我們雇了一輛馬車,朝著格羅斯汶諾廣場的某一地址疾馳而去。福爾摩斯本來一直沉思不語,但突然對我講起話來。

  “我說,華生,你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還不敢說。我只知道咱們要去會見那位幕後的女士。”

  “一點不錯!但是伊莎朵拉-克萊因這個名字你沒有印象嗎?當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從來沒有別的女人能夠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是純西班牙血統,就是南美征服者的血統,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當了幾代領袖了。她嫁給了年老的德國糖業大王克萊因,不久以後就成為世界上最美麗而且也最富有的寡婦。接著的是一個為所欲為的時期。她有好幾個情人,而道格拉斯-麥伯利這位倫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之一,也是起情人中的一個。從總的報導來看,他並不是一時的追求。他不是一個交際場上的浮華公子,而是一個堅強驕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起望得到一切。而她呢,則是一位浪漫小說中的belledamesansmerci(法文:冷酷無情的美女)。她的要求滿足之後,就一刀兩斷了,要是對方不接受她的意見,她就會不擇手段地想法達到目的。”

  “這麼說,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嘍——”

  “對!現在你把情節串起來了!聽說她即將嫁給年輕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齡差不多夠做她的兒子了。公爵的母親也許可以不介意她的年齡,但要是傳出一件嚴重的醜聞,那就不一樣了,所以有必要——啊,我們到了。”

  這是倫敦西區最考究的住宅之一。有一個行動機械的僕人把我們的名片送了上去並又回來說女主人不在家。福爾摩斯毫不掃興地說:“那我們就等她回來。”

  “機僕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對你們不在家,"僕人說。

  “也好,"福爾摩斯說。"那我們也就不用恭候了。請你把這個條子交給你的女主人。”

  說著他在日記本的一頁紙上匆匆寫了三四個字,折好遞給了僕人。

  “你怎麼說的?"我問道。

  “我簡單地寫了:‘那麼交員警辦?'我相信這條子可以放我們進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鐘之後我們就進入了一間天方夜譚式的客廳,大而精美,半明半暗,襯托在某種特殊場合所具有的粉紅色的電燈光之下。我覺得女主人已經到了某種年紀,到了這種時候就連最豔麗的美人也會更喜歡暗些的光線了。我們一進屋,她從靠椅上站起來,修長,端莊,身材絕美,面如塑像,兩隻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對我們冒出凶光。

  “為什麼干涉我——還有這個侮辱人的字條兒?"她手裡舉著紙條兒說道。

  “夫人,我用不著解釋。因為我信任你的智力——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智力近來不大靈敏。”

  “為什麼,先生?”

  “因為你居然認為雇來的流氓可以嚇得我不敢工作。要不是受冒險的吸引誰也不會選擇我的職業。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麥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說的都是些什麼。我與雇用流氓有什麼關係?”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轉身就走。

  “是的,我確實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見。”

  “等一等!你到哪兒去?”

  “我去蘇格蘭場。”

  還沒等我們走到屋門口,她就追過來並拉住他的胳臂。她一下子從鋼鐵變成了天鵝絨。

  “請坐下,先生們。讓我們好好談一談。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可以對你說真心話。你有紳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對這個是多麼敏感啊。我可以把你當朋友那樣對待。”

  “我不能擔保那樣對待你,夫人。我固然不是法律,但在我的微薄能力範圍內我是代表公理的。我願傾聽你的意見,然後我告訴你我將如何行動。”

  “毫無疑問,威脅你這麼一個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給一群可能敲詐或出賣你的流氓。”

  “不對!我沒那麼簡單。既然我答應說實話,我可以坦白講,除了巴內和他老婆蘇珊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主顧是誰。至於他們兩個麼,這已不是第一次——"她笑了,俏平地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你考驗過他們。”

  “他們是不走風聲的獵犬。”

  “這種獵犬早晚會咬傷喂它們的手。他們將為這次盜竊被捕。員警已經跟上他們了。”

  “他們會逆來順受。這是他們受雇的條件。我不會露面兒。”

  “除非我叫你露面兒。”

  “不,你不會的,因為你是一個有尊嚴的紳士。你不會揭發一個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須歸還手稿。”

  她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朝壁爐走過去。她用撥火棍撥起一堆燒焦的東西。"要我歸還這個嗎?"她問道。她挑戰地對我們笑著,那神氣是如此地無賴而又乖巧,我覺得在福爾摩斯的所有罪犯當中她可能是他最難應付的一位了。然而福爾摩斯卻是無動於衷。

  “這就決定了你的命運,"他冷冷地說,"你手腳很快,夫人,但這次你做的過分了。”

  她啪的一下扔下了撥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聲說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經過講給你聽?”

  “我覺得我倒可以講給你聽。”

  “但是你必須用我的眼光來看這件事,福爾摩斯先生。你必須看到,這是眼看著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毀掉的一個女人的行動。這樣的一個女人保護自己有什麼罪嗎?”

  “原罪是你的。”

  “當然,當然,我承認。道格拉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但是命運就是這樣,他不適合我的計畫。他要求結婚——結婚,福爾摩斯先生——跟一個不名一文的平民結婚。他非要這樣不可,其他一概不行。後來他變得蠻不講理了。由於我曾給與,他就認為我必須永遠給與,而且只給他一個人。這是不能容忍的。最後我不得不使他認識現實。”

  “雇流氓在你的窗子外面毆打他。”

  “看來你確實是什麼都知道了。是的。巴內和小夥子們把他轟走了,我承認作得有點粗暴。但他後來的作法呢?我怎麼會相信一個有自尊的紳士會幹出這種事來呢?他寫了一本書來描繪自己的身世。我當然被寫成狼,而他是羔羊。情節都寫在裡邊了,當然是用了假名字,但是倫敦全城誰還看不出來呢?你認為這種行為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

  “我麼,我看他是沒有越出合法權利範圍。”

  “仿佛義大利氣候注入了他的血液,同時也注入了古老的義大利殘忍精神。他寫信給我,寄給了我一部副本,為的是叫我預受折磨。他說共有兩部稿本——一部給我,另一部給他的出版商。”

  “你怎麼知道出版商還沒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誰。這不是他唯一的小說。我發現出版商尚未收到義大利來信。後來傳來了道格拉斯突然夭折的消息。只要那一部稿本還在世間,那就沒有我的安全。稿子一定是在他的遺物之中,而遺物必然交給他母親。我就叫流氓集團行動起來,有一個打入住宅當了女僕。我本來是想用正當合法的手段,我是真心這樣做的。我願把住宅和裡面的一切東西都買下來,我願出任何高價。只是在一切辦法都失敗了以後,我才使用了別的手段。你瞧,福爾摩斯先生,就算我對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麼後悔!——但在我全部前程千鈞一髮的時刻我有什麼別的抉擇呢?”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好吧,好吧,"他說道,“看來我又得象往常那樣搞一個賠償而不起訴吧。按上等方式周遊世界需要多少錢?”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片妙地瞧著他。

  “五千鎊夠嗎?”

  “是的,我看夠可以的了!”

  “很好。我看你可以簽給我一張支起,我負責轉交麥伯利太太。你有責任幫她換換環境。另外,小姐,"他舉起一根指頭警告說:“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絕不會多次玩火而總不燒壞你那雙嫩手的。”

五、吸血鬼

  福爾摩斯仔細地讀了一封剛收到的來信,然後,漠然無聲地一笑——這是他最近乎於要大笑的一種態度——就把信拋給了我。

  “作為現代與中古、實際與異想的混合物,這封信算是到家了,"他說道。"你覺得怎麼樣,華生?”

  我讀道:

  舊裘瑞路46號一月十九日

  有關吸血鬼事由

  徑啟者:

  敝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葉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先生,今日來函詢問有關吸血鬼事宜。因敝店專營機械估價業務,此項不屬本店經營範圍,故特介紹弗格森先生造訪臺端以解疑難。足下承辦馬蒂爾達-布裡格斯案件曾獲成功,故予介紹。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謹啟

  經手人E.J.C。

  “馬蒂爾達不是少女的名字,"福爾摩斯回憶說,“那是一隻船,與蘇門答臘的巨型老鼠有關,那個故事是會使公眾吃驚的。但是咱們跟吸血鬼有什麼相干?那是咱們的業務範圍嗎?當然嘍,不管什麼案子也比閑著沒事兒強。但這回咱們一下子進入格林童話了。華生,抬抬手,查查字母V看有什麼說法。”

  我回過身去把那本大索引取下來拿給他去翻。福爾摩斯把書擺在腿上,兩眼緩慢而高興地查閱著那些古案記錄,其中夾雜著畢生積累的知識。

  “'格洛裡亞斯科特號'的航程,"他念道,“這個案子相當糟糕。我記得你作了些記錄,但結局卻欠佳。造偽鈔者維克多-林奇。毒蜥蜴。這是個了不起的案子。女馬戲演員維特利亞。范德比爾特與竊賊。毒蛇。奇異鍛工維格爾。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無所不包。華生,你聽這個。匈牙利吸血鬼妖術。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吸血鬼案。"他熱心地翻閱了半天,然後失望地哼了一聲,把本子扔在桌上。

  “胡扯,華生,這都是胡扯!那種非得用夾板釘在墳墓裡才不出來走動的僵屍,跟咱們有什麼相干?純粹是精神失常。”

  “不過,"我說道,“吸血鬼也許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可以有吸血的習慣。比方我在書上就讀到有的老人吸年輕人的血以葆青春。”

  “你說得很對,這本索引裡就提到這種傳說了。但是咱們能信這種事嗎?這位經紀人是兩腳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不能離開地球。這個世界對咱們來說是夠大的了,用不著介入鬼域。照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話。下面這封信可能是他寫的,也許能稍稍說明使他苦惱的到底是什麼問題。”

  說著他從桌上拿起另一封信,這封信在他專心研究第一封信時沒有受到注意。他開始含笑讀這封信,讀著讀著笑容就變成專心緊張的表情了。看完之後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來,手指之間還夾著那信紙。後來他一驚,才從深思中醒了過來。

  “蘭伯利,奇斯曼莊園。華生,蘭伯利在什麼地方?”

  “在蘇塞克斯郡,就在霍爾舍姆南邊。”

  “不算很遠吧?那麼奇斯曼莊園呢?”

  “我倒比較熟悉那一帶鄉間。那裡有許多古老的住宅,都是以幾個世紀之前的原房主的姓氏來命名的,什麼奧德利莊園,哈威莊園,凱立頓莊園等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遺忘了,但他們的姓氏還通過房子保留下來了。”

  “不錯,"福爾摩斯冷冷地說。他那驕傲而富於自製的氣質有一個特點,就是儘管他往往不聲不響地、準確地把一切新知識都裝入頭腦,卻很少對知識的提供者表示謝意。"我覺得不久我們就會對奇斯曼莊園有更多的瞭解了。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寫來的,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對了,他還自稱認識你呢。”

  “什麼,認識我?!”

  “你自己看信吧。”

  說著他把信遞過來。信首寫的就是剛才他念的那個地址。我讀道:

  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律師介紹我同你聯繫,但我的問題實在過於敏感,不知從何談起才好。我是代表一個朋友來談他的事兒的。這位紳士在五年前和一位秘魯小姐結了婚,她是一位秘魯商業家的女兒,我的朋友在經營進口硝酸的過程中認識了她。她長得很美,但是國籍和宗教的不同總是在夫婦之間造成感情上和實際上的隔膜。結果,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他對她的感情可能冷淡下來了,他可能認為這次結婚是一個錯誤。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東西是他永遠無法捉摸和理解的。這是特別痛苦的,因為她真是一個少有的溫存可愛的妻子——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絕對忠實地愛著丈夫的。

  現在我來談主要問題,詳情還要與你面談。這封信只是先談一個輪廓,以便請你確定是否有意承辦此事。不久前這位女士開始表現出某些頗與她的溫柔本性不相稱的怪毛病。這位紳士結過兩次婚,他有一個前平生的兒子。這孩子十五歲了,他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歡而且重感情的孩子,可惜小時候受過外傷。有兩次,有人發現後母無緣無故地痛打這個可憐的男孩子。一次是用手杖打他,在胳臂上留下一大塊青痕。

  這還不算,她對自己親生的不到一周歲的小兒子的行為就更嚴重多了。大約一個月之前,有一次保姆離開嬰兒幾分鐘去幹別的事。突然嬰兒嚎哭起來,保姆趕緊跑回來,一進屋就看見女主人彎著身子好象在咬小兒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個小傷口,往外淌著血。保姆嚇壞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還給了她五鎊錢要她保密。女主人沒有做任何解釋,事情就這麼擱下了。

  但是這件事在保姆心裡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從此以後她就嚴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動,並且更加著意護衛嬰兒,因為她是真心愛這個孩子的。可是她覺得,正如她監視母親一樣,母親也在監視著她,只要她稍一離開嬰兒,母親就搶到小兒面前去。保姆日夜地保衛嬰兒,而母親也日夜地不聲不響地象狼等羊一樣盯著嬰兒。這對你來說必是難以置信的事,但我請求你嚴肅地對待我的敘述,因為事關一個嬰兒的生死,也可能造成一個男子的精神失常。

  終於有一天事實瞞不過丈夫了。保姆的神經支持不住了,她向男主人坦白了一切。對他來說,這簡直是異想天開,就象你現在的感覺一樣。他深知他的妻子是愛他的,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繼子之外也一向是疼愛繼子的。她怎麼會傷害自己親生的孩子呢?因此他對保姆說這都是她的幻覺,這種多疑是不正常的,她對女主人的誹謗是令人無法容忍的。正在他們談話之間,突然聽到嬰兒痛嚎起來。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嬰兒室。只見他妻子剛剛從搖籃旁站起身來,嬰兒的脖子上流著血,床單也染上了血。請你想像他的心情吧,福爾摩斯先生。當他把妻子的臉轉向亮處,發現她嘴唇周圍都是鮮血時,他恐怖得叫出聲來了。原來是她——這回是沒有疑問了——是她吸了可憐的嬰兒的血。

  這就是實際情況。她現在關在屋裡不見人。沒有作任何解釋。丈夫已經處於半瘋狂狀態。他以及我除了只聽說過吸血鬼這個名稱以外,對這種事可以說一無所知。我們原本以為那是外國的一種奇談,誰知就在英國蘇塞克斯——罷了,還是明晨與你面談罷。你能接待我嗎?你能不吝幫助一個瀕於失常的人嗎?如蒙不棄,請電蘭伯利,奇斯曼莊園,弗格森。我將於上午十點到你住所。

  羅伯特-弗格森

  又及:我記得你的朋友華生曾經是布萊克希斯橄欖球隊的隊員,而我當時是李奇蒙隊的中衛。在私人交往方面,這是我可提出的唯一自我介紹。

  “不錯,我記得這個人,"我一邊放下信一邊說道。“大個子鮑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隊最棒的中衛。他是一個厚道的人。現在他對朋友的事又是如此關懷,這個人的脾氣就是這麼熱心腸。”

  福爾摩斯深思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華生,我總是摸不透你的想法,"他說。“你總是有些使我驚訝的想法。好吧,請你去拍一封電報,電文是:‘同意承辦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們不能讓他認為這是一家缺乏智慧的偵探。這當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請你把電報發了,到明天早上就自有分曉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弗格森準時地大踏步走進我們的房間。在我記憶中,他是一個身材細長、四肢靈活的人,他行動神速,善於繞過對方後衛的攔截。大概在人生的路途中,沒有比這更難過的事了,那就是重見一位在其全盛時期你曾認識的健壯運動員,現在已成了一把骨頭。這個弗格森的大骨骼已經坍陷了,兩肩低垂,淡黃的頭髮也稀疏無幾了。我恐怕我留給他的印象也是類似的吧。

  “嗨,華生,你好,"他說道。他的聲調倒還是那麼深沉熱情。"我說,你可不是當初我把你隔著繩子拋到人群裡那時節的身子骨兒啦。我大約也有點變了樣兒了。就是最近這些天我才見老的。福爾摩斯先生,從你的電報中我可以看出,我是不能再裝作別人的代理人了。”

  “實話實說更好辦些,"福爾摩斯說道。

  “自然是這樣。但請你想一想,談論一個你必須維護的女人的事兒,是多麼為難啊。我又能怎麼辦呢?難道我去找員警說這件事嗎?而我又必須顧及孩子們的安全。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那是精神病嗎?是血統中遺傳的嗎?你經歷過類似的案子沒有?看在上帝的面上,求你幫幫我,我是沒了主見了。”

  “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弗格森先生。請你坐下,定一定神,清楚地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並沒有對你的案情束手無策,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請你告訴我,你採取了什麼步驟,你起子還與孩子們接觸嗎?”

  “我和她大吵了一場。福爾摩斯先生,她是一個極其溫柔深情的女子。她是真正全心全意地愛著我。見我發現了這個可怖的、難以置信的秘密,她傷心到了極點。她連話也不說了,根本不回答我的責備,只是含著驚狂絕望的神色瞅著我,瞅著我,然後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肯見我。她有一個陪嫁的侍女,叫做多羅雷思,與其說是一個僕人不如說是一個朋友。由她給我妻子送飯。”

  “那麼說,孩子目前沒有危險嗎?”

  “保姆梅森太太發誓日夜不再離開嬰兒。我倒是更不放心可憐的小傑克,因為他曾兩次被痛打,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

  “沒受過傷?”

  “沒有。她打得相當狠。尤其是,他是一個可憐的跛足孩子。"當弗格森談到他兒子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了。

  “這個孩子的缺陷誰看了也會心軟的。小時候摔壞了脊椎,但是他的心靈是最可愛、最疼人的。”

  這時候福爾摩斯又從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復讀著。"弗格森先生,你宅裡還有什麼人?”

  “有兩個新來不久的僕人。還有一個馬夫,叫邁克爾,也住在宅子裡。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我兒子傑克,嬰兒,多羅雷思,梅森太太。就是這些。”

  “我想你在結婚時還對你妻子不甚瞭解吧?”

  “那時我認識她才幾個星期。”

  “侍女多羅雷思跟她有多久了?”

  “有些年了。”

  “那麼她對你妻子的性格應該比你更瞭解了?”

  “是的,可以這麼說。”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

  “我覺得,"他說道,“我在蘭伯利比在這裡更有用些。這個案子需要親身調查。既然女主人不出臥室,我們在莊園也不會打擾她。當然我們是住在旅館裡。”

  弗格森顯出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福爾摩斯先生,這正是我原本希望的。如你能來,恰好兩點鐘有一次舒適的列車從維多利亞車站出發。”

  “自然要來的。目前我剛好有空閒。我可以全力辦你的案件。華生當然也同我們一起去。不過,在出發之前,有一兩個問題我必須弄得十分確切。照我理解,這位不幸的女主人看來對兩個孩子都動武了,包括你的小兒子和她親生的嬰兒,對嗎?”

  “對的。”

  “但是動武的方式不同,是嗎?她是毆打你的小兒子。”

  “一次是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沒有解釋為什麼打他嗎?”

  “沒有,只是說恨他。她一再地這樣說。”

  “這在繼母也是常有的。大概可以叫做對死者的妒嫉吧。她天性是愛妒嫉的嗎?”

  “是的,她很妒嫉,她是用她那熱帶的深情來妒嫉的。”

  “你的兒子——他十五歲了,既然他的身體活動受健康限制,大概他的智力是較早發展的吧。難道他沒有向你解釋被毆打的原因嗎?”

  “沒有,他堅持說那是毫無緣故的。”

  “以前他和繼母關係好嗎?”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愛的感情。”

  “但是你說他是一個會疼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象他那樣忠心的兒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對我的一言一行都是關切的。”

  福爾摩斯又記了下來。他出了一會兒神。

  “再婚之前,你肯定和你兒子是感情很深的。你們經常在一起,對吧?”

  “朝夕相處。”

  “既然這個孩子很重感情,那當然對已故的母親是深愛的了?”

  “十分深愛。”

  “看來他一定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孩子。還有一個關於毆打的問題。對你兒子的毆打和對嬰兒的神秘攻擊是同時發生的嗎?”

  “第一次是這樣。就好象她突然中了什麼魔,對兩個孩子都發洩。第二次只是傑克挨了打,保姆並沒說嬰兒出了什麼事。”

  “這倒有點複雜。”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可能。我是作出了一些假設,有待時間或新的資料去一一駁倒它們。這是一個壞習慣,弗格森先生,但人總是有弱點的。我恐怕你的老朋友華生把我的科學方法描述得有點誇張了。不管怎麼說,目前我只能告訴你,我認為你的案件並非難以解決的,今天兩點鐘我們準時到維多利亞車站。”

  這是一個陰沉多霧的十一月的黃昏。我們把行李放在蘭伯利的切克斯旅館,就驅車穿過一條彎曲多泥的蘇塞克斯馬路,來到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莊園,那是一座龐大連綿的建築,中心部分非常古老,而兩翼又很新,有圖德式的高聳煙囪和長了苔蘚的高坡度的霍爾舍姆石板瓦。門階已經凹陷,廊子牆壁的古瓦上刻有圓形的原房主的圖像。房內的天花板由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撐著,不平的地板顯出很深的凹線。這座搖搖欲墜的房子散發出一股陳年的腐氣。

  弗格森把我們讓進一間很寬敞的中央大廳。有一座很大的、罩著鐵皮的舊式壁爐,上面刻有"1670"年的字樣,裡邊用上等木塊生著熊熊的壁火。

  我環顧四周,只見這屋子在時代和地域上都是一個大雜燴。半截鑲木牆很可能是十七世紀原農莊主搞的。在牆的下半部掛著一排富有審美趣味的現代水彩畫。而上半部卻掛著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顯然是樓上那位秘魯太太帶來的東西。福爾摩斯站起來,以他那無所不觀的銳敏的好奇感,仔細研究了這些東西。他看過之後,眼中充滿沉思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起來,“你看!”

  一隻獅子狗本來在屋角的筐裡臥著,這時慢慢朝主人爬過去,行動很吃力。它的後腿拖拉著,尾巴拖在地上。它去舔主人的手。

  “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

  “這狗。它有什麼毛病?”

  “獸醫也搞不清是什麼病。是一種麻痹,他說可能是腦脊髓膜炎。但這病症正在消退。它不久就會好了——是不是,我的卡爾羅?”

  這狗的尾巴輕輕顫了一下以示贊同。它那悲淒的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它很明白我們在談論它的病。

  “這病是突然發生的麼?”

  “一夜之間。”

  “多久以前?”

  “可能有四個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啟發。”

  “你覺得這病說明什麼問題麼,福爾摩斯先生?”

  “它證實了我的一種設想。”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呀?這對你也許是猜謎遊戲,但對我卻是生死關頭!我妻子可能是殺人犯,我兒子時刻在危險中!福爾摩斯先生,千萬不要跟我開玩笑,這一切太可怕了。”

  這個大個子中衛,從頭到腳發起抖來。福爾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說:

  “不管結論是什麼,恐怕對你也是難免痛苦的。我一定盡力減輕你的痛苦。目前我還不能多說什麼,但在我離開你家之前我可能給你明確的答覆。”

  “但願如此才好!請二位原諒,我要到樓上去看看我妻子的情況有無變化。”

  他去了幾分鐘,福爾摩斯再度去研究牆上掛的器物。主人回來了,從那陰沉的臉色看來,他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帶來一位細高黃臉的侍女。

  “多羅雷思,茶點已備好了,"弗格森說,“請你照顧女主人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病很重,"侍女大聲說道,兩眼怒視著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醫生。沒有醫生,我一個人和她呆在一起感到害怕。”

  弗格森眼帶疑問地看著我。

  “如有需要,我願盡力。”

  “你女主人願意見華生醫生嗎?”

  “我帶他去。我不要征得同意。她需要醫生。”

  “那我馬上同你去吧。”

  侍女激動得微微顫慄著,我隨她走上樓梯,走進一條古老的走廊。在盡頭有一座很厚實的鐵骨門。我瞧著這門心裡說,要是弗格森想闖進妻子的房間可不那麼容易呢。侍女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沉重的橡木門板在折葉上吱吱地打開了。我走進去,她立即跟進來,回手把門鎖上。

  床上躺著一個女子,顯然在發高燒。她神智半清醒,但我一進來,她立即抬起一雙驚恐而柔美的眼睛,害怕地瞪著我。一見是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氣躺在枕頭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兩句,她就安靜地躺在那裡讓我診脈量體溫了。脈博很快,體溫也很高,但臨床印象卻是神經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熱病。

  “她這樣一天,兩天地躺著。我怕她死去,"侍女說。

  女主人把她那燒紅的俊美的臉朝我轉過來。

  “我丈夫在哪兒?”

  “在樓下,他想見你。”

  “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後來她似乎神智開始不清了。

  “惡毒啊,惡毒啊!我對這個惡魔怎麼辦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幫你忙嗎?”

  “不。旁人沒辦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麼辦,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說胡話。我實在看不出,誠實的弗格森怎麼會是惡毒或惡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說道,“你丈夫是深深愛你的。他對這事兒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麗的眼睛朝我轉過來。

  “他是愛我,不錯。但我難道不愛他嗎?難道我不是愛他到了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傷他心的地步了嗎?我就是這樣愛他的呵。而他居然會這樣想我——這樣說我。”

  “他極其痛苦,可他不理解。”

  “他是不能理解。但他應該信任。”

  “你不願見一見他嗎?”

  “不,不,我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也忘不了他那臉上的神色。我不要見他。請你走吧。你幫不了我。請你告訴他一句話,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權利要自己的孩子。這是我要對他說的唯一的話。"她又把臉朝牆轉過去,不肯再說話了。

  我回到樓下,弗格森和福爾摩斯還坐在壁爐邊。弗格森憂鬱地聽我敘述會見的情景。

  “我怎麼能把嬰兒交給她呢?"他說道。"我怎麼能知道她會不會再有奇怪的衝動呢?我怎麼能忘記那次她從嬰兒身旁站起來時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個冷戰。“嬰兒在保姆那裡是安全的,他必須留在保姆那裡。”

  一個俏皮的女僕端了茶點進來,她是這座莊園內唯一時髦的人物。在她開門的工夫,一個少年走進屋來。他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孩子,膚色白皙,頭髮淺黃,一雙易於激動的淺藍色眼睛,一看見父親就閃現出一種意外的激動而喜悅的光芒。他沖過去兩手摟著他的脖子象熱情的女孩子那樣抱住父親。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經來了,要不我早就在這兒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拉開兒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邊輕撫著淺黃色的頭髮一邊說道,“我回來的早是因為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肯跟我來消磨一個晚上。”

  “那是偵探福爾摩斯先生嗎?”

  “是的。”

  這個孩子用一種很有洞察力、但在我看來是不友好的眼光看著我們。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個小兒子在哪裡?"福爾摩斯說道。“我們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來,"弗格森說。這個孩子以一種奇怪的、蹣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醫生的眼光看來,他是患有脊椎軟骨症的。不大工夫他就回來了,後面跟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懷中抱著一個秀美的嬰兒,黑眼睛,金黃色頭髮,是撒克遜和拉丁血統的絕妙融合。弗格森顯然很疼愛他,一見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懷裡非常親切地愛撫著。

  “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他,"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低頭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紅皺痕。

  就在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爾摩斯身上,我發現他的表情特別專心。他的臉象牙雕一般文風不動,他的眼在看了一下父親和兒子之後又極起好奇地盯在對面的什麼東西上。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卻只能猜想他是在望著窗外那使人抑鬱的、濕淋淋的園子。而實際上百葉窗是半關著的,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的眼光顯然是在盯著窗子。然後微微一笑,他的眼光又回到嬰兒身上。嬰兒的脖子上有一塊小傷痕。福爾摩斯不發一言地仔細觀察傷口。最後他握了握嬰兒在空中搖晃著的小拳頭。

  “再見,乖乖。你生活的起點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說一句話。”

  他和保姆走到一邊去認真地談了幾分鐘。我只聽見最後一句是:“你的顧慮馬上就會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個脾氣有點倔、不大多說話的人,她抱著嬰兒走了。

  “梅森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表面雖然不使人有什麼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愛這個嬰兒。”

  “傑克,你喜歡保姆嗎?"福爾摩斯突然對大孩子說。孩子那富於表情的靈活多變的臉龐陰沉起來,他搖了搖頭。

  “傑克這孩子有著強烈的喜歡與不喜歡,"弗格森用手摟著孩子說。"幸虧我是他喜歡的人。”

  傑克哼哼著把頭紮到爸爸懷裡。弗格森輕輕拉開他。

  “去玩去吧,好乖,"他說著,一直用愛撫的眼光看著他出去,然後繼續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真覺得讓你白跑了一趟,因為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從你的角度來看,這一定是一個特別複雜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確乎是敏感的,"福爾摩斯覺得有點好笑地說,“但我倒還沒發現有多麼複雜。本來是一個推理過程,但當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觀事實給證實了以後,那主觀就變成客觀了,我們就可以自信地說達到了目的。其實,在離開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結論,剩下的只是觀察和證實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佈滿皺紋的額頭。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爾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啞了,

  “如果你看出這事的真相,千萬不要再讓我掛慮了。我的處境究竟是什麼?我應該怎麼辦?我不管你怎麼發現的事實,只要是事實就行。”

  “當然我應該對你解釋,我馬上就要把問題說明。但是你總該允許我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問題吧?華生,女主人的健康情況可以會見我們嗎?”

  “她病得夠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我們只有當著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實。我們上樓去見她吧。”

  “但她不肯見我,"弗格森大聲說道。

  “她會的,"福爾摩斯說。他在紙上匆匆寫了幾行字。"華生,至少你有進門權,就勞駕你把這條子交給女主人吧。”

  我走上樓去,多羅雷思警惕地把門打開了,我把條子遞給她。一分鐘以後我聽到屋內高呼了一聲,那是驚喜的呼聲。多羅雷思探出頭來。

  “她願見他們,她願意聽,"她說。

  我把弗格森和福爾摩斯叫上樓來。一進門,弗格森就朝著床頭搶了兩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來用手止住了他。他頹然坐在一張沙發椅裡。福爾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邊。女主人睜大了驚奇的眼看著福爾摩斯。

  “我想這裡用不著多羅雷思了吧,"福爾摩斯說,"噢,好的,太太,如果您願她留下我也不反對。好,弗格森先生,我是一個忙人,事務繁多,我的方式必須是簡短扼要的。手術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說那使你放心的事情。你的起子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溫存和愛你、但卻受了非常大的冤屈的人。”

  弗格森歡呼一聲挺起腰來。

  “福爾摩斯先生,只要你證實這個,我一輩子都感激你。”

  “我是要證實,但這麼做我將在另一方面使你傷心。”

  “只要你洗清我妻子,別的我都不在乎。世界上一切別的都是次要的。”

  “那就讓我把我在家裡形成的推理假設告訴你。吸血鬼的說法在我看來是荒誕不經的。這種事在英國犯罪史中沒有發生過。而你的觀察是正確的。你看見女主人在嬰兒床邊站起來,嘴唇上都是血。”

  “我看見過。”

  “但你難道沒有想到過,吸吮淌血的傷口除了吸血之外還有別的用處嗎?在英國歷史上不是有過一位女王用嘴吸吮傷口裡的毒嗎?”

  “毒!”

  “一個南美家族。在我親眼看見你牆上掛的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們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別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當我看見了那架小鳥弓旁邊的空箭匣時,我一點不覺得奇怪,這正是我期待著看到的東西。如果嬰兒被這種蘸了馬錢子的毒箭紮傷,要是不立即把毒吸吮出來是會致命的。

  “還有那條狗!如果一個人決心使用毒藥,他不是要先試試以求萬無一失嗎?本來我倒沒有預見到這條狗,但是至少一見之下我就明白了,而這條狗的情況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這回你清楚了吧?你妻子在害怕這種傷害。她親眼看見它發生了,她救了嬰兒的生命,但她卻避免告訴你真情實況,因為她知道你是多麼愛你那個兒子,她怕傷你的心。”

  “原來是傑克!”

  “剛才你撫弄嬰兒的時候我觀察了傑克。他的臉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因為外面有百葉窗做底襯。在他臉上我看到了如此強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見的。”

  “我的傑克!”

  “你必須面對現實,弗格森先生。這是特別痛苦的,正因為它是出於被歪曲了的愛,一種誇張的病態的對你的愛,還可能有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愛,正是這種愛構成了他行動的動機。他的整個心靈充滿了對這個嬰兒的恨,嬰兒的健美恰恰襯出了他的殘疾和缺陷。”

  “我的天!這不可能!”

  “太太,我說得對嗎?”

  女主人正在哭泣,頭埋在枕頭裡。這時她抬起頭來望著她丈夫。

  “當時我怎麼能對你講呢,鮑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精神打擊。我不如等待,等著由別人來對你講。當這位先生的條子上說他全知道的時候,我真高興喲,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遠航一年對小傑克來說是有益健康的,這是我的處方,"福爾摩斯說。他站了起來。"只有一件事還不清楚。太太。我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打傑克。母親的容忍也不能是無限度的。但是這兩天你怎麼敢離開嬰兒呢?”

  “我跟梅森太太說實話了,她全明白。”

  “原來如此,我猜也是這樣。”

  這時弗格森已經站到床前,伸著顫抖的兩手,豈不成聲了。

  “現在,我想,是咱們下場的時刻了,華生,"福爾摩斯在我耳邊這樣輕聲說道。"你攙著忠實的多羅雷思的那只手,我攙這只。好了,"關上門之後他又說,“讓他們倆自己解決其餘的問題吧。”

  關於這個案子,我只有一句話要補充了,那就是福爾摩斯給本篇開頭的那封來函的回信,全文如下:

  貝克街一月二十一日

  有關吸血鬼事由

  徑啟者:

  接十九日來函後我已調查了貴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業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結果圓滿。因承貴店介紹,特此致謝。

  歇洛克-福爾摩斯謹啟

六、三個同姓人

  這個故事也許是喜劇,也許是悲劇。它使一個人精神失了常,使我負了傷,使另一個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這裡面還是有喜劇的味道。好吧,讓讀者自己判斷吧。

  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在福爾摩斯拒絕了爵士封號的同一個月裡發生的事,他要被封爵是因為立了功,這功勞將來也許有一天我還要寫出來。我只是順便提及封爵的事,因為做為合作者我應該謹慎從事,避免一切冒失的行為。然而這件事卻使我記牢了上述的日期,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就在南非戰爭結束後不久。福爾摩斯在床上一連躺了幾天,這正是他不時表現出的行為,但有一天早晨他卻從床上起來了,手裡提著一份大頁書寫紙的檔,嚴峻的灰眼睛裡閃著諷刺的笑意。

  “華生老兄,現在有一個使你發財的好機會,"他說道。“你聽說過加里德布這個姓嗎?”

  我承認沒有聽說過。

  “要是你能抓住一個加里德布,就能賺一筆錢。”

  “為什麼?”

  “那就說來話長了——而且有點異想天開。我認為在咱們所研究過的複雜的人類問題裡頭,還沒有過這麼新鮮的事兒呢。這個傢伙馬上就要來接受咱們的提問了,所以在他到來之前我暫且不多談,但這個姓氏是咱們需要查一查的。”

  電話簿就在我旁邊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開簿子翻閱著。但使我感到詫異的是在應該排列它的位置上還真有這個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聲。

  “在這兒!福爾摩斯,就在這兒!”

  他把簿子接過去。

  “N-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區小賴德街136號。抱歉,華生,這可能使你失望,這是寫信者本人。咱們需要再找一個加里德布來配他。”

  正說著,赫德森太太拿著託盤走了進來,上面有一個名片。我把片子接過來看了一眼。

  “有了,在這兒!"我驚奇地喊道,“這是一個不同名字的開頭字母。約翰-加里德布,律師,美國堪薩斯州莫爾維爾。”

  福爾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還得再找一個出來才行,華生,"他說道,“這位也是計畫之內的,不過我倒沒想到他今天早上會來。但不管怎麼說,他能告訴咱們許多我需要知道的東西。”

  不大會兒,他就進來了。律師約翰-加里德布先生是一個身材不高、強壯有力的人,一張圓圓的、氣色很好的、修面整潔的臉,就象許多美國事務家所具有的特徵那樣。他總的形象是豐滿和相當孩子氣的,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笑容可掬的青年。他的眼睛是引人注目的,我很少見到過一雙如此反映內心生活的眼睛,那麼亮,那麼機警,那麼迅速地反映出每一點思想變化。他的口音是美國腔調,但並不怪。

  “哪位是福爾摩斯先生?"他在我們倆之間來回打量著。“不錯,你的像片是很象你的,福爾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據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給你寫了一封信,對嗎?”

  “請坐下談,"福爾摩斯說。"我覺得跟你有不少可討論的問題。"他拿起那疊書寫紙。“你就是這份檔中提到的約翰-加里德布先生嘍。但你到英國已有相當長時間了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似乎在他那富於表情的眼中看到了突然的狐疑。

  “你的服裝全是英國的。”

  加里德布勉強一笑。"我在書上讀到過你的技巧,福爾摩斯先生,但我沒料到我會成為研究的物件。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部——誰能看不出呢?”

  “噢,我倒沒想到我是這麼明顯的英國人模樣。我是好些日子以前因事務來到英國的,所以,正如你說的,裝束幾乎都倫敦化了。不過,我想你的時間是寶貴的吧,我們見面也不是來談襪子式樣的。談談你手裡拿著的文件好嗎?”

  福爾摩斯在某方面觸怒了來訪者,他那孩子氣的臉孔變得遠沒有那麼隨和了。

  “不要著急,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說,“華生醫生可以告訴你,我的這些小插曲有時候是很解決問題的。不過,南森-加里德布先生怎麼沒同你一起來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進來幹什麼!"客人突然發起火來,“這事兒與你什麼相干?本來是兩個紳士之間的一點事務,而其中一個人突然找來一個偵探!今早我見到他,他告訴我幹了這件蠢事,所以我才來這兒了。我覺得真倒楣!”

  “這對你並不算丟臉的事,加里德布先生。這純粹是他過於熱心地想要達到你的目的——照我理解,這個目的對你們兩人同樣關係重大。他知道我有獲得情報的辦法,因此,他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臉上的怒氣這才漸漸消了。

  “既然這樣,倒也沒什麼關係,"他說,“今早我一見他,他就告訴我找了偵探,我立即要了你的住址趕來。我用不著員警亂插手私人事務。但是如果你只是幫我們找出這個需要的人,那倒沒有什麼壞處。”

  “正是這麼回事,"福爾摩斯說,“先生,既然你來了,我們最好聽你親口談談情況。我的這位朋友對詳情還不知道。”

  加里德布先生以一種並不十分友好的眼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瞭解嗎?"他問道。

  “我們經常合作。”

  “好吧,也沒有什麼必要保守秘密。我儘量簡短地把基本事實告訴你。如果你是堪薩斯人,不用說你也會曉得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加里德布是什麼人。他是真正靠莊園起家的,後來又在芝加哥搞小麥倉庫發了財,但他把錢都買成了大片土地,在道奇堡以西的堪薩斯河流域,足有你們一個縣那麼大片兒的土地,牧場、森林、耕地、礦區,無所不包,這些都是給他賺錢的地產。

  “他沒有親屬後代——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有。但他對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這就是使他和我相識的緣故。我在托皮卡搞法律方面的業務,有一天這個老頭突然找上門來。由於又認識了一個姓加里德布的人,他樂得合不上嘴。他有一種怪癖,他想要認真地找一找,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加里德布了。'再給我找一個姓加里德布的!'他說。我對他講,我是一個忙人,沒有工夫整天到處亂跑去找加里德布們。'不管怎麼說,'他說道,‘要是情況按我的佈置發展,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當他是開玩笑,誰知不久以後我就發現,他的話是非常有分量的。

  “因為他說這話還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一個遺囑。這真是堪薩斯州有史以來最古怪的一張遺囑了。他要求把財產平分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條件是我再找到兩個姓加里德布的人分享那兩份遺產。每份遺產是不多不少五百萬美元,但非得有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否則分文不得動用。

  “這是個重大的機會,我乾脆就把法律業務放在一邊,出發去找加里德布們。在美國一個也沒有。我走遍了美國,先生,用細梳子把美國刮了一遍,但一個加里德布也沒抓到。後來我就來到舊日的祖國碰運氣。在倫敦電話簿上真的就有他的姓氏。兩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說明了情況。但他也是孤獨一人,跟我一樣,有幾個女親屬,卻沒有男子。遺囑裡規定是三個成年男子。所以,你看,還缺一個人,要是你能幫我們再找出一個來,我們立刻給你報酬。”

  “你瞧,華生,"福爾摩斯含笑說,“我說什麼來著,不是有點胡思亂想嗎?不過,先生,我覺得最簡單的辦法是在報紙上登啟事。”

  “我早登過了,沒有人應徵。”

  “哎呀!這可真是一個古怪的小問題呀。好吧,我在業餘時間可以留心一下。對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湊巧,我以前有一個通訊朋友,就是已故的萊桑德-斯塔爾博士,他在一八九○年是托皮卡市長。”

  “老斯塔爾博士麼!"客人說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向你報告事情的進展情況。一兩天內你聽我的信兒吧。"說完,這位美國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爾摩斯已經點燃煙斗,他臉上含著古怪的笑容坐了半天。

  “你看怎麼樣?"我終於問他了。

  “我感到奇怪,華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麼?”

  “我一直在奇怪,這個人跟咱們講了這麼一大堆謊話到底是什麼目的。我差點脫口這樣直接問他——因為有時候單刀直入最有效——但我還是採取了另一策略,讓他自以為騙過了咱們。一個人跑來,身著穿了一年以上的磨了邊兒的英國上衣和彎了膝的英國褲子,而在信上和他本人口述都說自己是一個剛到英國的美國外省人。尋人欄根本沒登過他的啟事,你知道我是從不放過那上面的任何東西的。那個地方是我喜歡的驚弓之鳥的隱蔽所,難道我連這樣的一隻野雞都忽略了嗎?我從來不知道托皮卡有個什麼斯塔爾博士。到處都是破綻。我看他倒真是個美國人,只不過在倫敦多年未改變口音而已。那麼他搞的到底是什麼名堂,假裝找加里德布的動機是什麼呢?這是值得咱們注意的,因為,如果他是惡棍,那也是一個心理複雜、詭計多端的傢伙。現在咱們需要搞清楚,另一位也是假的嗎?給他掛個電話,華生。”

  我掛了電話,聽到電話另一端一個細弱發顫的聲音說道:

  “不錯,不錯,我是南森-加里德布先生。福爾摩斯先生在嗎?我很希望跟他談一談。”

  我的朋友把電話接過去,而我象往常那樣聽著他那斷斷續續的對話。

  “是的,他來過。我知道你不認識他……多久了?……才兩天哪!……當然,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件事。你今晚在家嗎?你的同姓人今晚不會在你家吧?……那我們就來,我希望不當著他的面談一談。……華生醫生跟我一起來……聽說你是深居簡出的……好,我們六點左右到你家。不用對美國律師講……好,再見。”

  這是一個可愛的暮春的黃昏,連狹小的賴德街在晚霞斜照之中也呈現出金黃動人的色澤。這條街只是艾奇沃路的一個小分支,離開那個在我們記憶中不祥的泰伯恩地方只有一箭之遙。我們走訪的這座房子是舊式寬敞的早期喬治朝建築,正面是青磚牆,只在一層樓有兩座凸窗。我們的主顧就住在一層,這兩個窗子就在他日間活動的那間大屋的正面。福爾摩斯指了指刻有那個怪姓氏的小銅牌。

  “這牌子釘上有些年了,"他指點著褪了色的牌面說道。“至少這是他的真姓氏,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

  這座房子有一個公用的樓梯,門廳內標著一些住戶的姓名,有的是辦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室。這不是一座成套的居民樓,而是生活不規律的單身漢的居住之處。我們的主顧親自出來開門,他道歉說女工役四點下班走了。南森-加里德布先生是一個身材頗高、肌肉鬆弛、肩背微彎的人,瘦削而禿頂,有六十出頭的年紀。他臉色蒼白如屍,皮膚暗無血色,正如一個從來沒有運動過的人那樣。大圓眼鏡,山羊鬍子,加上他那微彎的肩背,顯出一種窺視的好奇表情。但總的印象是和藹的,雖說有點怪癖。

  屋子也是同樣的古怪,象個小博物館。房間又深又廣,四周擺滿了各式櫃櫥,其中堆滿了地質學和解剖學的標本。屋門兩邊排著裝蝴蝶和蛾子的箱匣。屋子中間一張大桌上都是七零八碎的各種物件,一台銅制大型顯微鏡高高地立在中央。環顧四周,我被這個人的興趣之廣泛給驚住了。這兒是一箱古錢幣。那兒是一櫥古石器。房子中間的那張桌子後邊是一大架的古化石,上邊陳列著一排石膏頭骨,刻有"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羅瑪寧人"等字樣。這個人顯然是多種學科的愛好者。這時他站在我們面前,手裡拿著一塊小羊起正在擦一枚古錢。

  “錫拉丘茲古幣——屬於最盛時期的,"他舉起古錢解釋道。“晚期大為退化了。我認為它們是其全盛時期的最佳古幣,雖然有些人更推崇亞歷山大錢。這兒有一把椅子,福爾摩斯先生。請允許我把骨頭挪開。這位先生——對,華生醫生——請你把那個日本花瓶挪開。你們瞧,這都是我的小嗜好。我的醫生總是說我不出去活動,但既然這裡有這麼多東西吸引著我,我為什麼要出去呢?我敢說,把一個櫃櫥的內容給搞上一個像樣兒的目錄也要花我整整三個月時間。”

  福爾摩斯好奇地東張西望著。

  “你告訴我你從來都不出去的吧?"他問道。

  “有時候我乘車到撒斯比商店或克利斯蒂商店去。除此以外我極少出門。我身體不太好,而我的研究又非常占時間。但是福爾摩斯先生,你可以想像,當我聽說了這個無比的好運氣的時候,這對我是多麼驚人——令人興奮但是駭人聽聞——的意外啊。只要再有一個加里德布就行了,我們肯定能找到一個的。我有過一個兄弟,但已去世,而女性親屬不符條件。但是世界上總會有其他姓加里德布的人。我聽說你專門處理奇異案件,所以把你請來了。當然那位美國先生說得也對,我應事先徵求他的意見,其實我是好意。”

  “我認為你這樣做是極其明智的,"福爾摩斯說。“不過,難道你真的想繼承美國莊園嗎?”

  “當然不。任何東西也不能使我離開我的收藏。但是那位美國先生擔保說,一等事情辦成他就買下我的地產。五百萬美元是他出的價錢。目前市場上有十多種在我的收藏中所缺的標本,但我手頭沒有這幾百鎊就買不了。你想想我要是有了幾百萬美元該有多大潛力呀。老實講,我有一個國家博物館的基礎,我可以成為當代的漢斯-斯隆。”

  他的眼睛在大眼鏡後面閃閃發亮了。看來他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們來訪只是見見面,沒有必要打擾你的研究,"福爾摩斯說。"我習慣于和業務主顧直接接觸。我沒有多少問題要問你了,因為你把情況清楚地寫在我口袋裡這封信上了,那位美國先生的來訪又補充了情況。據我瞭解,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是這樣。他是上星期二來找我的。”

  “他把會見我的情況告訴你了嗎?”

  “是的,他立刻回到我這裡,他本來很生氣。”

  “為什麼生氣?”

  “他似乎認為那是有損他的人格。但他從你那兒回來以後又滿高興了。”

  “他提出什麼行動計畫了嗎?”

  “沒有。”

  “他向你要過或得到過金錢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看不出他可能有什麼目的嗎?”

  “沒有,除了他說的那件事。”

  “你告訴他我們的電話約會了嗎?”

  “我告訴他了。”

  福爾摩斯深思起來。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你的收藏裡有特別值錢的東西嗎?”

  “沒有。我不是一個有錢的人。雖是很好的收藏品,但不值錢。”

  “你不怕失盜嗎?”

  “一點不怕。”

  “你住這屋子有多久了?”

  “快五年了。”

  福爾摩斯的問話被很響的敲門聲打斷了。主人剛一拉開門閂,美國人就興奮地蹦了進來。

  “來了!"他搖著一張報紙大聲叫道。"我想我該及時來找你。南森-加里德布先生,祝賀你!你發財了,先生。咱們的事務圓滿結束了,一切順利。至於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只能對你說,白麻煩你一趟,太對不起了。”

  說著他把報紙遞給主人。主人站在那裡瞪大眼睛看報上的大字廣告。福爾摩斯和我也伸著脖子從他身後看,上面登的是:

  霍華德-加里德布農機製造商

  經營捆紮機、收割機、蒸汽犁及手犁、播種機、鬆土機、農用大車、四輪彈簧座馬車及各種設備,承包自流井工程

  地址:阿斯頓,格羅斯溫納建築區

  “好極了!"主人激動地說。"這回三個人都齊了。”

  “我曾在伯明罕展開過調查,"美國人說,“我的代理人把一份地方報紙上的這個廣告寄給了我。咱們得趕緊行動起來把事辦完。我已經給這個人寫信告訴他你將于明天下午四點鐘到他辦公室洽談。”

  “你是想讓我去看他?”

  “你看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你不覺得這樣安排更明智一點嗎?我是一個旅行的美國人,我講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人家憑什麼相信我的話呢?而你是一個有著扎實社會關係的英國人,他不可能不重視你的話。如你願意,我本可以同你一起去,但我明天卻非常忙,你在那邊要是發生什麼困難,我會隨時聽從你的召喚的。”

  “可是,我已多年沒做這麼遠的旅行了。”

  “這沒有什麼,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經替你算好了。你十二點動身,下午兩點可以到達,當天晚上可以回來。你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見一見這個人,說明情況,搞一張法律宣誓書來證明有他這麼一個人。我的天!"他十分激動地說,“我是不遠千里從美國中部來這裡的,你走這麼一點路去把事辦完算得了什麼呢!”

  “不錯,"福爾摩斯說,“這位先生說的很對。”

  南森-加里德布先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說,“好吧,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就去。既然你給我的生活帶來這麼巨大的希望,我實在很難拒絕你的要求。”

  “那就一言為定了,"福爾摩斯說,“請你儘快把情況報告我。”

  “我一定報告給你,”美國人說,“哎呀,我得走了。南森先生,我明天上午來,送你上伯明罕的火車。福爾摩斯先生,你和我同路走嗎?那麼,再見吧,明天晚上聽我們的好消息吧。”

  美國人走了,我注意到福爾摩斯臉上的困惑已消失,神色明朗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參觀一下你的收藏品,"他說。“對我的職業來說,各種生氣知識有一天都會有用處的,你的這間屋子真是這類知識的寶庫。”

  我們的主人非常高興,大眼鏡後面的兩眼閃著光亮。

  “我一向聽說你是一個有才智的人,"他說,“如果你有時間,我現在就帶你觀看一遍。”

  “不巧我現在沒有時間。不過這些標本都有標籤,也分了類,不用你親自講解也可以。如果我明天能抽出時間來,我想把它們看上一遍沒什麼妨礙吧?”

  “毫無妨礙,非常歡迎。當然明天門是關了,但是四點以前桑德爾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讓你進來。”

  “也好,我碰巧明天下午有時間,如果你能給桑德爾太太留個話,那就不成問題了。對了,你的房產經紀人是誰?”

  主人對這個突然的問題起感奇怪。

  “霍洛韋-斯蒂爾經紀商,在艾奇沃路。不過你為什麼問這個?”

  “關於房屋建築我也有點考古學的嗜好,"福爾摩斯笑道,“我剛才在猜這座建築是安妮女王朝的還是喬治朝的。”

  “肯定是喬治朝的。”

  “是的。但我覺得年代還要早一些。沒關係,這是很容易問清楚的。好吧,再見吧,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罕之行成功。”

  房產經紀商就在附近,但已下班,我們就回貝克街了。晚飯後福爾摩斯才又回到這個話題上來。

  “咱們這個小問題結束了,"他說。"你自然已經在腦中形成解決方案嘍。”

  “我還摸不著頭腦。”

  “腦袋是很清楚了,尾巴得等明天再看。你沒有注意到廣告的特別嗎?”

  “我注意到'犁'這個字的拼法錯了。”

  “你也看見啦?華生,你是有長進了。那個拼法在英國是錯的,但在美國是對的。排字工人是照排的。還有'四輪彈簧馬車',那也是美國玩意兒。自流井在美國比在英國普遍得多。總之,這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廣告,卻自稱是英國公司。你看是什麼緣故?”

  “我的結論只能是:那個美國人自己登的廣告。他的目的是什麼我卻不能理解。”

  “那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不管怎麼說,他首先是想把這位老古董弄到伯明罕去。這是沒有疑問的。我本來想告訴老頭兒不要白跑這一趟了,但仔細一想還是讓他去,騰出地方來好。明天,華生,明天便見分曉。”

  福爾摩斯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他回來時,我見他臉色相當陰沉。

  “這個案子比我原先設想的要嚴重,華生,"他說道。“我應該對你實說,雖然我明知道告訴你以後你更是要去冒危險了。這麼多年相處,我當然瞭解你的脾氣了。但是必須告訴你,此行頗有危險。”

  “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與你共冒危險了,福爾摩斯。我希望這次不是最後一次。請告訴我,這次的具體危險是什麼?”

  “咱們遇到一個棘手的案子。我已經驗明瞭約翰-加里德布律師先生的真正身分。他原來就是'殺人能手'伊萬斯,頗有陰險兇惡的名聲。”

  “我還是不明白怎麼回事。”

  “當然,你的專業用不著整天去背誦新門監獄的大事記。我剛才去拜訪了員警廳的雷斯垂德老夥計。那個地方儘管有時缺乏想像力,但是在嚴格的技術方面他們還是領先的。我想在他們的檔案記錄裡可能會找到咱們這位美國朋友的線索。果然,我在罪犯照片館發現了他那張天真的胖笑臉。'詹姆斯-溫特,又名莫爾克羅夫特,外號殺人能手伊萬斯',這是照片上的姓名。"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又說:“我從他的檔案裡抄了一些要點:年齡四十四歲。原籍芝加哥。據悉在美國槍殺過三個人。通過有政治影響的人而逃出監獄。一八九三年抵倫敦。一八九五年一月在滑鐵盧路的一家夜總會內因賭牌槍殺一人致死。伊萬斯被證明是爭吵中先動手者。死者驗明為羅傑-普萊斯考特,原為芝加哥有名的偽幣製造者。伊萬斯於一九○一年獲釋,自那時期一直受警方監視,但無越軌行為。危險人物,常攜武器並易於動武。你瞧,華生,這就是咱們的對手——一個活躍的對手,這是無法否認的。”

  “但他搞的是什麼名堂呢?”

  “正在明朗化。我剛才到房產經紀人那裡去了。他們說,咱們這個主顧住在那裡已經五年。在此之前那間房曾有一年未出租。再往前,房客是一個無職業的先生,叫沃爾德倫,他的容貌房產商還記得很清楚。他突然不見了,再也沒有消息。他是一個高身材、蓄鬍鬚、面色黧黑的人。而普萊斯考特,就是被伊萬斯槍殺的那個人,據警察局講也是一個高個子、有鬍鬚、面色黧黑的人。可以這樣設想,美國罪犯普萊斯考特原來就住在我們這位天真朋友目前當做博物館的這間屋子裡。你瞧,總算有了一點線索。”

  “下一步呢?”

  “我們這就去搞清楚它。”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手槍遞給我。

  “我身上帶著我那把常用的舊槍。要是咱們這位西部朋友照他的綽號行動,咱們就得防備他。我給你一小時休息時間,然後咱們就往賴德街辦事。”

  我們到達南森-加里德布的古怪住處時,剛好四點鐘。看屋人桑德爾太太剛要回家,但她立即讓我們進去了,門上裝的是彈簧鎖,福爾摩斯答應走時把門鎖好。接著,大門關上了,她戴著帽子從窗外走過去,我們知道這樓下就剩下我們倆人了。福爾摩斯迅速檢查了現場。屋角有一個櫃櫥離開牆有一點空隙。我們就躲在背面,福爾摩斯小聲講出了他的意圖。

  “他是想把這位老實的朋友誘出屋去,但是由於他深居簡出,所以頗費手腳。編出的這一整套加里德布謊言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得承認,這裡面是有一點鬼聰明的,儘管房客的怪姓氏確實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開端。他編造的謊言是相當狡猾的。”

  “但他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這就是咱們要尋求的。就我觀察所及,反正與咱們的主顧無關。這事和他槍殺的那個人有關係,那人可能曾是他的同謀犯。總之這間屋裡有什麼罪惡的秘密。這是我的看法,起先我想咱們的主顧在他的收藏中可能有他未知的值錢東西。但是罪犯普萊斯考特住過這間房,就不這麼簡單了。好吧,華生,咱們只有耐住性子靜觀變化。”

  時間過得很快。當聽見大門開闔的聲響時,我們就在櫃後躲得更深了一點。接著有金屬鑰匙聲,美國人進來了。他輕輕關上門,警覺回顧,甩掉大衣,直奔中間的大桌子走去,行動準確迅速,很是胸有成竹。他把桌子推到一旁,扯起桌下的一方地毯,卷起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撬棍,猛撬地板。只聽木板滑開聲,立刻就在地板上出現了一個方洞。殺人能手伊萬斯擦燃一根火柴,點亮了一個蠟燭頭,就消失在地平面之下了。

  我們的機會來了。福爾摩斯碰一下我的手腕,我們就一起躡足潛往洞口。儘管我們動作很輕,但我們腳下的老地板准是發出了響聲,因為美國人的腦袋突然伸出洞口來擔心地張望著。他的臉含怒地轉向我們,但卻漸漸轉為一種慚笑,因為他發現兩支手槍指著他的腦袋。

  “好,好,"他一面冷靜地爬上來一面說,“你們比我多一個人啊,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一起頭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戲的,把我當傻瓜耍了。好,我算服了,你贏了我——”

  說時遲那時快,他抽出一支手槍就放了兩槍。我覺得大腿上一熱,就象燒紅的烙鐵貼在肉上一樣。接著只聽哢嚓一響,福爾摩斯用手槍砸中他的腦袋,我見他臉上淌著血趴在地上,福爾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後我朋友的結實的胳臂伸過來摟住我,扶我坐到椅上。

  “沒傷著吧,華生?我的上帝,你沒傷著吧?”

  當我知道在這表面冷冰的臉後面是有著多麼深的忠實和友愛時,我覺得受一次傷,甚至受多次傷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堅強的眼睛有點濕潤了,那堅定的嘴唇有點顫抖。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使我看見他不僅有偉大的頭腦,而且有偉大的心靈。我這麼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務,有這一點感受也就知足了。

  “沒事兒.福爾摩斯。擦了一點皮。”

  他用小刀割開我的褲子。

  “你說得很對,"他放心地喊了一聲,“是表皮受傷。"他把鐵石般的臉轉向俘虜,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來。“算你走運。要是你傷害了華生,你不用打算活著離開這間屋子。你還有什麼說的?”

  他沒什麼說的,只是躺在地上瞪眼而已。福爾摩斯攙著我,一起往那已經揭去了暗蓋的小地窖裡看。伊萬斯點燃的蠟燭還在洞內。我們看見了一堆生銹的機器,大捆的紙張,一排瓶子,還有在小桌上整整齊齊放著的許多小包兒。

  “印刷機——造假鈔者的全副裝備,"福爾摩斯說道。

  “是的,先生,"俘虜說著掙扎起來頹然坐在椅子上。“他是倫敦最大的偽鈔製造者。這是普萊斯考特的機器,桌上的小包是兩千張百鎊的偽鈔,各地流通,沒有破綻。先生們,請你們取用吧。咱們公平交易,讓我走人吧。”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

  “伊萬斯先生,這不是我們辦事的方式。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你的藏身之處。是你殺死的普萊斯考特,對不對?”

  “是的,先生,而且判了五年,雖說是他先抽槍的。判了五年,而我應該得的是一個盤子大的獎章。誰也看不出普萊斯考特的偽鈔與英國銀行鈔票的區別,要不是我除去了他,他會使偽鈔充斥市場。我是唯一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造偽鈔的人。我到這兒來有什麼可奇怪的呢?當我發現這個收藏破爛兒的怪姓氏的人蹲在這兒死不出去時,我只好設法叫他挪開,這有什麼可怪的呢?也許我除掉他倒更明智一些,那很容易。但我是一個軟心腸的人,除了對方也有槍,我從來不開槍打人。你說吧,福爾摩斯先生,我有什麼錯兒?我沒動這個機器。我沒傷這個老古董。你抓得住我什麼錯兒?”

  “只是蓄意殺人而已,"福爾摩斯說,“但這不是我們的業務,下一步有人辦理。我們要的主要是你這個善辯的人身。華生,掛警察局。他們有準備的。”

  以上就是有關殺人能手伊萬斯以及他編造的三同姓的事實梗概。後來我們聽說那個老主顧禁受不住夢想破滅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最後進了布利斯克頓的療養院。查出了普萊斯考特印鈔設備,這對警察局來說是值得慶祝的事兒,因為他們儘管知道有這套設備,但在他死後卻始終無法發現它。伊萬斯確實立了功,使好幾個情報人員可以安心睡覺了,因為這個造偽鈔者是一個對社會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們幾位是頗願替伊萬斯申請那個盤子大的獎章的,可惜法庭不那麼欣賞他,於是這位殺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剛被放出來的那個地方。

七、雷神橋之謎

  在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銀行保管庫裡,有一個久經搬運、陳舊不堪的錫質檔箱,上面刻有我的姓名:約翰-華生,醫學博士,原隸印度部隊。裡面塞滿了紙張,幾乎都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不同時期所偵查過的案情記錄。其中有些起饒興味的案件卻是未曾偵查成功的,這些案子無法加以敘述,因為沒有結局。沒有結局的疑難問題對於研究者也許是有意思的,但對於一般讀者則難免枯燥乏味。比方,詹姆斯-菲利莫爾案,就是這一類,這位先生回過頭走進自己的家去取雨傘,就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還有一個案子,是小汽艇阿麗西亞號,它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駛入一小團霧氣之中,就從此不見了,船上的人再也沒有消息。再有就是伊薩朵拉-伯桑諾案,他是一個有名的記者和決鬥者,有一天突然精神完全失常,兩眼瞪著一個火柴盒,裡面裝有一個奇怪的無名的肉蟲。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牽涉某些家族隱私的案件,如果公開出版的話則會引起上流社會許多人的恐慌。我絕不會幹那種走漏秘密的事,這是不必說的。由於我的朋友目前有時間置身於這個問題,現在就可以把這些舊記錄清理出來和加以銷毀了。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案卷,有不同程度的興味,是我本來可以編輯出版的,但我考慮到,過量的讀物可能會影響我特別尊重的那個人的名譽,因而未曾整理。這些案子,有的我曾參加辦案,能夠以目擊證人的身分發言;有的我未曾參與,或僅稍稍過問,故只能以第三者的身分敘述。下面這個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歷。

  那是十月的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起床穿衣時我看到狂風是如何將後院裡挺然立著的那棵法國梧桐的僅餘的樹葉卷去的。我下樓去吃早餐,心想我朋友必是抑鬱寡歡,因為,正如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那樣,他的心境是易受環境左右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他幾乎已經吃完了早餐,心情異常歡快,而且具有他高興時特有的那種有點不祥的雀躍之情。

  “手裡有案子了吧,福爾摩斯?"我問了一句。

  “推論法是有傳染性的,華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論來研究我的秘密了。不錯,是有案子了。經歷了一個月的雞蟲瑣事和停滯無為,車輪又轉動了。”

  “我能參加嗎?”

  “沒有多少行動可參加,但是咱們可以一起討論,等你先吃掉新廚子給咱們煮老了的雞蛋再說。雞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廳桌上看見的那本《家庭雜誌》不無關係。連煮雞蛋這類小事情也要求諸如計算時間這樣的注意力,而這是與那本優良雜誌上的戀愛故事互相衝突的。”

  一刻鐘以後桌子撤了,我們面對面坐在那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你聽說過金礦大王奈爾-吉布森這個人吧?"他問道。

  “你是說那個美國參議員嗎?”

  “不錯,他一度曾是西部某州的參議員,但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巨頭。”

  “我聽說過這個人。他在英國不是也住了不少日子了麼。他的姓名是大家熟悉的。”

  “可不是,他五年前在漢普郡買了一個不小的農莊。大概你已經聽說他妻子的慘死了吧?”

  “我想起來了。這是他成為新聞人物的原因。但我不知道細節。”

  “我也沒想到這個案子會找到我頭上,否則我早就把摘要弄好了,"他朝著椅子上的一疊紙揮了揮手。"實際上,儘管這個案子轟動一時,但情節卻是簡單清楚的。被告的性格雖說動人,也遮不住證據的確實性。這是驗屍陪審團的觀點,也是員警法庭起訴的觀點。現該案已移交溫徹斯特巡迴法庭審理。我怕辦這個案子費力不討好。我能發現事實,但不能改變事實。除非找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實,否則我的主顧沒有什麼希望。”

  “你的主顧?”

  “哎,我忘了告訴你了。華生,我也染上你那種倒敘的糊塗習慣了。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封筆跡粗獷的手劄,寫的是:

  克拉裡奇飯店十月三日

  福爾摩斯先生大鑒:

  我不能眼看著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盡最大力量去援救她。我不能做任何解釋,也不企圖解釋,但我確知鄧巴小姐無罪。你知道事實經過——誰會不知道呢?此事已成全國的新聞。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話!正是這種不公,幾乎使我發瘋。這個女人心地之善,連一個蒼蠅也不忍去殺。我將于明日十一時來訪,不知你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否。也許我曉得什麼線索而自己未曾意識到它。但不管怎樣,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為你所用,只要你能救她。把你生氣所有的能力,都用來辦這個案子吧。

  奈爾-吉布森謹啟

  “你看,就是這封信,"福爾摩斯把他早餐後抽完的一鬥煙灰敲了出來,又慢慢裝上一斗煙絲。"這就是我正在等候的那位先生。至於情節,你沒有時間立刻掌握這麼多報紙,如你對這個案子在邏輯方面有興趣的話,我最好簡短地對你說明一下。這個人,照我看,是世界上最有勢力的金融巨頭,同時也是最暴躁和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娶了一個妻子,就是這次悲劇的犧牲者,關於她我只知道她已過壯年,而由於家中有一位年輕可愛的教養兩個孩子的家庭女教師,女主人的色衰就更是不利於她了。這三個人是主角,地點是一所古老的莊園宅邸,那原是英國政治歷史的中心。悲劇經過:人們發現女主人在離宅子近半英里的園地上被一顆手槍子彈打穿了大腦,時為夜晚,她身穿夜禮服,戴著披肩。附近沒有發現武器,現場沒有任何謀殺的線索。身邊無武器,注意這一點,華生。謀殺似在夜晚進行的,屍體於十一點鐘被護林人發現,在抬回家之前受過員警和醫生檢驗。這麼說也許太簡短了,你能聽明白嗎?”

  “情況很清楚。但為什麼懷疑女教師?”

  “首先,有明確的證據。在她衣櫥的底板上面發現一支放過一彈的手槍,口徑與屍體內子彈相同。"這時他兩眼直視,拉長了字音重複道:“在她衣櫥的底板上。"然後他又沉默不語了。我看出他腦中有一條思緒在活躍起來,打斷他是鹵莽的。突然,他又醒轉過來。"是的,華生,手槍被發現了。確能定罪了,是嗎?兩個陪審團都這樣認為的。另外,死者身上有一個紙條,約她就在橋頭見面,署名者是女教師。怎麼樣?這回說明了動機。吉布森參議員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除了這位元根據各種材料來看早已得到主人急切青睞的年輕女士,還有誰會更有希望繼承她呢?愛情,財產,地位,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中年女人的死。惡毒,真惡毒!”

  “確實如此,福爾摩斯。”

  “另外,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反之,她不得不承認在出事時間前不久她到過雷神橋——就是悲劇發生的地點。她無法否認,因為過路的村人看見她在那個地方了。”

  “這樣看來是可以定案了。”

  “然而,華生,然而!這座橋是一座寬石橋,有石欄杆,它橫跨一灣又深又長、岸邊有蘆葦的池塘的最狹部。這叫雷神湖。在橋頭躺著屍體。這就是基本事實。不過,我看是咱們的主顧來了,來得比約定時間早許多。”

  畢利已經開了門,但他通報的姓名卻是意外的。馬婁-貝茨先生這個人我們都不認識。他是一個瘦消的、神經質的人,眼神驚恐,舉止急促而猶疑——以我做醫生的眼來看,是一個處在神經崩潰邊緣的人。

  “你太激動了,貝茨先生,"福爾摩斯說。"請坐下談。我只能跟你稍談一會兒,因為我在十一點鐘有約會。”

  “我知道,"來訪者喘著說,他象喘不過起來的人那樣迸出短短的句子。"吉布森先生快來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農莊的經理。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惡霸,一個大惡霸。”

  “你語氣過強了,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強語氣,時間有限。我絕不能讓他發現我在這兒。他眼看就到了。但我沒有條件早來。他的秘書,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告訴我他約你談話的事。”

  “而你是他的經理?”

  “我已提出辭職。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就擺脫他的奴役了。他是一個冷酷的人,對誰都冷酷。他對慈善事業的捐款只是為了掩飾他的罪惡勾當。但他的妻子是主要犧牲品。他對她很殘酷,很殘酷!她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說他使她生活悲慘絕望。她是熱帶人,巴西人,你當然知道的。”

  “我沒有聽說這點。”

  “熱帶出生,熱帶性格。炎熱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這種熱情愛他的,但當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後——我聽說她本來非常美——她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寵倖。我們大家都喜歡她,同情她,恨他對她的惡劣態度。但他能說會道,十分狡猾。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不要聽他的花言巧語,他肚子裡有更壞的東西。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來了。”

  客人恐懼地看了一眼鐘錶,就撒腿朝門外跑出去了。

  “你瞧這個事兒!這個事兒!"福爾摩斯停了一會兒說道,

  “吉布森先生看來有一個很忠誠的家庭,但是警告還是有用的。現在就等本人來了。”

  整十一點,我們聽見樓梯上有沉重的腳步響,這位名噪一時的百萬富翁被讓進屋來。一見之下,我不但理解了他的經理對他的恐怖和憎惡,而且明白了他的無數企業對手對他的詛咒。如果我是一個雕塑家而想塑一個典型的成功企業家,一個具有鋼鐵意志和冷石心腸的人物,那我一定選擇奈爾-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兒。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給人一種饑餐貪婪之感。把亞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貴之處用卑下來替換,則有幾分象他了。他的臉似乎是用花崗石雕成的-岩不平、冷酷無情的頭像,皺紋深折,傷痕累然,表現出生氣的危難。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濃眉下面閃亮,來回地看著我們倆人。當福爾摩斯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微做鞠躬之狀,然後以威嚴鎮定的神色拉過一把椅子直對著我的朋友坐過去,四膝幾乎相接。

  “福爾摩斯先生,我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張口便說,“辦這個案子我絕不計較費用。你可以用鈔票當火把去燒,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話。這個女子是無辜的,這個女子必須得到洗刷,這是你的責任。你提費用吧!”

  “我的業務報酬有固定數額,"福爾摩斯冷冷地說,“我絕不加以變更,除了有時免費。”

  “那麼,如果金錢對你是無所謂的,請你考慮成名之望吧。如你辦成這個案子,全英國和全美國的報紙都會把你捧上天。你會成為兩大洲的新聞人物。”

  “多謝,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捧。你也許感到奇怪,我寧願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興趣的是問題本身。談這些浪費時間。講事實經過吧。”

  “據我看報紙上已經把要點都講了。我恐怕也提不出什麼新的東西來幫你的忙。不過,要是有什麼你要求闡明的情況,我在此負責解答。”

  “那麼,只有一點。”

  “是什麼?”

  “你和鄧巴小姐的實際關係是什麼?”

  黃金大王驚跳了一下,從椅子上半站起來。接著又恢復了他的極為鎮定的態度。

  “我想你問這樣的問題是在你的權利之內的——甚至是在執行職責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同意你這個想法。”

  “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的關係完全是雇主對一個只有當著孩子的面才與她談過話的年輕女教師的關係。”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說,“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味進行不著邊際的談話。再見吧。”

  客人也站了起來,他那碩大鬆弛的身體居高臨下地對著福爾摩斯。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麵閃著一股怒火,灰黃色的兩頰微泛紅暈。

  “你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拒絕我的案子嗎?”

  “這個麼,至少我拒絕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話已說清楚。”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麼?提高價錢?怕難?還是別的?我有權要求解釋。”

  “你也許有權,"福爾摩斯說,“我可以給你解釋。這個案子著手去辦已經夠複雜了,不能再加上錯誤報告事實這樣的困難。”

  “你是說我說謊。”

  “我已經儘量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如你堅持要用那個動詞來表達,我也不反對。”

  我立刻跳起來,因為這個富翁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比兇殘的表情並舉起了他那巨大的拳頭。福爾摩斯懶洋洋地微笑著去拿煙斗。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認為早餐後即使小有口角也是有礙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靜地思考一下,對你是有好處的。”

  黃金大王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了他的怒火。我不得不讚賞他的自製力,轉眼之間他的盛怒之焰已轉為冷漠的表情。

  “好吧,隨你尊便吧。你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業務。我不能勉強你辦這個案子。但你今天所做的對你沒有好處。福爾摩斯先生,我擊敗過比你強大的人。跟我作對的人沒有好下場。”

  “多少人對我說過這種話,而我還是依然故我,"福爾摩斯微笑著說,“好,再見,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客人砰然走了出去。福爾摩斯卻無動於衷地安然吸煙,出神地望著天花板。

  “有看法嗎,華生?"他終於問道。

  “這個麼,老實講,考慮到他是一個無情地掃除一切自己路上障礙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礙物和不喜歡的人,就如剛才貝茨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咱們的,那麼——”

  “不錯,我也這樣看。”

  “但他和女教師的關係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詐一詐他,華生,詐!我考慮他那封信的調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那不動聲色的自製之態不成比例,顯然他是動了感情的,而且是為了被告而不是為了死者。要想瞭解真相,非得明白三個人的關係不可。你看到我剛才用單刀直入法向他進攻,他是多麼鎮定地應戰。後來我詐他,給他一種印象,仿佛我絕對肯定地知道,而其實我只是十分懷疑。”

  “大概他還會回來吧?”

  “肯定會回來。一定回來。他不會這麼放手。聽!不是門鈴響了嗎?他的腳步聲。啊,吉布森先生,剛才我還對華生說你該來了。”

  黃金大王這回來的神色比走時安靜多了。在他忿然的眼睛裡還有著受了傷的驕傲,但常識和理智告訴他,要想達到目的只好讓步。

  “我又考慮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剛才誤會你的意思是鹵莽的。你有理由瞭解事實真相,不管事實是什麼,我很尊重你這一點。但是我可以老實地說,我與鄧巴小姐的關係與這個案子沒有關係。”

  “這要由我決定,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這樣。你好比一個外科醫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狀,然後才下診斷。”

  “完全正確。恰恰如此。一個病人如果對醫生隱瞞病情,那說明他是別有目的。”

  “也許是這樣,但是你得承認,福爾摩斯先生,大多數人在人家不客氣地要他回答與某女人的關係如何時,總是會有戒心的吧——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誰在自己心靈深處也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願外人闖進來。而你突然沖進來。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諒你,你是要拯救她。既然牆已推倒,內藏的東西已經露出,你就觀察吧。你想問什麼?”

  “事實。”

  黃金大王稍事遲疑,正如人在整理思緒時表現的那樣。他那冷酷而佈滿深紋的臉變得更憂鬱陰沉了。

  “我可以簡短地告訴你,"他終於說道,“有些事情說起來既痛苦又難言。我只揀必要的說。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時期遇見我妻子的。瑪麗亞-品脫是一個馬諾斯官員的女兒,長得很美。那時我是一個熱烈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顧,我也覺得她當時是一個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也是深沉豐富的,熱情奔放、堅貞一意、易於衝動的熱帶氣質,這與我所熟悉的美國婦女全然不同。長話短說吧,我愛上了她,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詩意過去了——這經歷了幾年的時間——我才認識到我們沒有共同的東西,完全沒有。我的愛冷卻下來。如果她的愛也冷淡了,那就好辦了。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奇跡啊!不管我怎麼樣,也影響不了她對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對她冷淡,甚至如某些人說的那樣對她殘酷,是因為我知道如能破壞她的愛或使它變成恨,那對我們都有好處。但毫無辦法。她還是深愛著我,在英國森林中還如二十年前在亞馬遜河岸時一個樣。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仍舊同樣地崇拜我。

  “後來出來一個鄧巴小姐。她應招聘廣告,成為我們孩子的家庭教師。你大概在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認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裝得比別人高尚,我承認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座房子裡生活、經常接觸,我就不可能不對她發生強烈的親切之情。你責怪我嗎,福爾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這樣想,但如果你這樣向她表白,那我就責怪你,因為可以說她是在你的保護之下的。”

  “也許是這樣,"這位富翁說,但責備暫時又使他的眼睛閃出了原來的怒火。"我不裝做比我自己更高尚。我恐怕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要什麼就伸手去取什麼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愛這個女人,佔有她。我就這樣告訴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嗎?”

  福爾摩斯一旦動了感情,那樣子是怕人的。

  “我告訴她,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這不取決於我。我說我不在乎錢,所有我能使她快樂舒適的事我都肯幹。”

  “很慷慨,"福爾摩斯譏諷地說。

  “看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來找你請教探案問題的,而不是請教道德問題。我沒有徵求你的批評。”

  “我只不過是看在這位年輕女士的份上才管這個案子的,"福爾摩斯厲聲說。“我認為她被指控的罪狀絕不比你所承認幹了的事更糟,你企圖毀壞一個寄你籬下的無告女子。你們這種有錢人就應該受點教訓,叫你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你們收買來寬恕你們的罪過的。”

  我真沒料到,黃金大王竟然老老實實地接受了這個訓斥。

  “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我感謝上帝,我的計謀沒有如願以償。她堅決不從,她本來當即就要辭職回家的。”

  “為什麼沒走呢?”

  “這個,首先還有別人靠她養活,放棄職業,不管他們,這在她是極不忍心的事情。由於我賭咒發誓絕不再騷擾她的安寧,她才答應留下來。還有一個理由。她知道她對我的影響,並且這比世界上任何別的影響更有力的多。她要利用這個影響力來做好事。”

  “做什麼?”

  “這個,她知道一些我的事業。福爾摩斯先生,那是非常龐大的事業——其龐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設想的。我可以興建也可以破壞——而一般我總是破壞。不僅毀個人,還毀集團,城市,乃至國家。企業是一種殘酷的鬥爭,弱者敗北。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絕不叫痛,也絕不在乎別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對的。她深信一個人的額外財富不應該建立在一千個人破產饑餓的基礎上。這是她的觀點,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錢看到更長久的東西。她認為我肯聽她的話,她相信通過影響我的行為可以為公眾做點好事。於是她留下來沒走。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你能解釋這個事兒嗎?”

  黃金大王停頓片刻,兩手捧頤,沉思不語。

  “這對她是極豈不利的,我不能否認這點。女人也確是有自己的內心生活,超過男人的理解。起先,剛一出事,我太吃驚了,我簡直認為她是由於過分激動而完全違反了本性。我腦子裡有一個解釋,現在我如實告訴你,不管它是真是假。顯然我妻子是一個極端妒嫉的女人。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對精神關係的妒嫉,它比對肉體關係的妒嫉更可怕。儘管我妻子沒有理由妒嫉我和女教師的關係——這個我看她也知道——她確實覺得這位英國姑娘對我的思想和行動有一種她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影響力。雖然這是一種好的影響,但也無濟於事。她恨她恨得發瘋,她血管裡始終有著亞馬遜悍婦的血液。她可能企圖謀殺鄧巴小姐——或者可以說是用槍威脅她叫她離開我們。可能發生扭打,槍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槍的人。”

  “這種可能我早已想到過了,"福爾摩斯說。“可以說,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謀殺的解釋。”

  “但她完全否認發生過這種情況。”

  “否認並不是證據,對不對?人們可以理解,一個處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會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手裡還拿著槍。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還不知道,當槍被查出來時她可能矢口否認以圖了事,因為怎麼解釋也是講不清的。你用什麼來推翻這個假設呢?”

  “鄧巴本人。”

  “也許吧。”

  福爾摩斯看了看表。“我相信我們今天上午可以獲得必要的許可證,並可乘晚車到達溫徹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見過這位年輕女士以後,我會在這件事情上對你發揮更大的作用,雖然我不能擔保達到你預想的結論。”

  在取得官方許可的問題上有點耽擱,結果當天沒有去成溫徹斯特,而往在漢普郡的奈爾-吉布森先生的莊園雷神湖地區去了。他本人並未陪同,但他給了我們薩金特-科文特裡警官的地址,他是最初查驗現場的地方員警。這是一個又高又瘦、膚色蒼白的人,神態有點詭密,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他知道許多不敢說出的情況。他還有一個突然把聲音放低仿佛事關重大的毛病,而實際上都是平平常常的話。但在這些表面的毛病背後,他很快就顯示出他是一個正派誠實的人,並沒有傲慢到不肯承認能力有限而需要幫助的程度。

  “不管怎樣,我寧願你來,不願蘇格蘭場來人,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警場一插手,地方員警即使成功也沒有榮譽,失敗則大受埋怨。而我聽說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爾摩斯對大為放心了的憂鬱的警官說,“即使我解決了疑難,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肯定地說,你很大度。你的朋友華生先生也很誠實,我知道的。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咱們一邊往那地方走著,我一邊提一個問題。我只對你一個人講。"他向四面張望著,仿佛不敢說似的。"你不覺得這案子可能不利於吉布森先生本人麼?”

  “我考慮過這點了。”

  “你沒有見過鄧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是一個極好的女人。他很可能嫌他妻子礙事。而這些美國人比咱們英國人更容易動用手槍。那是他的手槍。”

  “這一點證實了嗎?”

  “是的,那是一對手槍中的一支。”

  “一對中的一支嗎?另一支在哪裡?”

  “他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武器。我們沒有找到與這支完全一樣的,但槍匣是裝一對槍的。”

  “要真是一對中的一支,總應該能找到另一支的吧。”

  “我們把槍都擺在他家裡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後再說吧。咱們還是一起去看看現場。”

  以上對話是在警官的小屋裡進行的,這屋已成為地方員警站了。從這裡走半英里路,或者說穿過了秋風瑟瑟的、遍地是金黃色凋落了的羊齒植物的草原,我們就到了一個通往雷神湖的籬笆門。順著雉雞禁獵地的一條小路來到一塊空地上,我們就看見土丘頂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結構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德朝風格,一半是喬治朝建築。我們側面有一個狹長而生滿蘆葦的小湖,中心部分最狹。馬車路沿著一個石橋穿過湖面,而湖的兩翼形成一些小池沼。警官在橋頭停下來,指著地面說:

  “這裡是吉布森太太屍體躺著的地點。”

  “你是在屍體移動之前到達這裡的嗎?”

  “是的,他們當即把我找來了。”

  “誰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時候,他和別人一起從宅子裡跑下來,他堅持在員警到達之前不許移動任何東西。”

  “這是明智的。我從報紙上得知槍是在近旁打的。”

  “是的,非常近。”

  “離右太陽穴很近嗎?”

  “槍口就在太陽穴邊。”

  “屍體是怎麼倒下的?”

  “仰面。沒有角鬥掙扎的痕跡。毫無痕跡。沒有武器。她左手裡還攥著鄧巴小姐給她的便條。”

  “你是說手裡攥著?”

  “是的,我們很難弄開她的手指。”

  “這一點十分重要。這排除了死後有人放條子做假證據的可能性。還有呢!我記得條子很簡短,寫的是:

  ‘我將于九時到雷神橋。格-鄧巴’

  是這樣嗎?”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

  “鄧巴小姐承認是她寫的條子嗎?”

  “是的,承認。”

  “她怎麼解釋這件事的?”

  “她準備到巡迴法庭上進行辯護。她現在什麼也不說。”

  “這個案子確實是耐人尋味。便條的用意非常含糊不清。”

  “不過,"警官說,“如果允許我發表意見的話,我認為在整個案情中便條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現在假設條子真正是她寫的,它當然是在一兩個小時以前被收到的。那麼,為什麼死者還用手攥著條子呢?她在會見中總用不著去看條子吧?這不是很奇怪嗎?”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確實有點奇怪。”

  “我需要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說完他就坐在石欄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覺的灰眼睛到處瞧著。突然,他一躍而起,跑到對面欄杆跟前,掏出放大鏡細看石頭。

  “怪事,"他說道。

  “是的,我們也看見欄杆上的鑿痕了。我想可能是過路人鑿的。”

  石頭是灰色的,但缺口卻是白色的,只有六便士硬幣那麼大。細看的話,可以看出似是猛擊的痕跡。

  “這需要很猛的撞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沉思地說。他用手杖使勁敲了石欄幾下,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果然是猛擊的結果,而且是鑿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是在欄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但這裡離屍體至少有十五英尺。”

  “不錯,是有十五英尺。說不定與本案毫無關係,但還是值得注意。好吧,這個地方也沒什麼可看的了。你是說,附近沒有腳印嗎?”

  “地面象鐵板一樣的硬,福爾摩斯先生。根本沒有任何痕跡。”

  “那我們去吧。可以先到宅子裡去看看你說的那些武器。然後到溫徹斯特去,我想先見見鄧巴小姐再說。”

  吉布森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們在他家見到了上午來訪問過我們的那位神經質的貝茨先生。他帶著一種邪惡的意味給我們看了他雇主的那些可怕地排列著的各式各型的武器,這些都是主人冒險的一生中積累的東西。

  “吉布森先生樹敵不少,這個,凡是瞭解他的性格和作風的人都不會奇怪的,"他說。“他每天睡覺時床頭抽斗裡總是放著一支子彈上膛的手槍。他是一個狂暴的人,有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怕他。這位去世的夫人時常被他嚇壞。”

  “你看見過他對她動手嗎?”

  “那我倒不敢說。但我聽見他說過幾乎同樣惡劣的話,不在動手以下,那是殘酷和侮辱的言詞,甚至是當著用人的面兒說的。”

  “這位黃金大王在私人生活方面似乎是不大高明,"當我們朝車站走著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你看,華生,咱們掌握了不少事實,有些還是新發現的,但我還是下不了結論。儘管貝茨先生明顯地不喜歡他的東家,我從他那兒得到的情況卻是:發現出事的時候主人無疑是在書房裡。晚餐是八點半結束的,到那時為止一切都很正常。當然發現出事的時間是在夜裡,但事件是在條子上寫的那個時刻發生的。沒有任何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時從城裡歸來以後曾到戶外去過的證據。反之,鄧巴小姐承認曾約訂在橋邊和吉布森太太見面。除此以外她什麼也不肯說,因為她的律師勸她保留自己的辯護等待開庭。我有幾個極重要的問題需要問她,非得見到她我才能放心。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案子對她是非常不利的,只除了一點。”

  “是什麼,福爾摩斯?”

  “就是在她衣櫥裡發現手槍。”

  “什麼!"我吃驚地說,“我還以為這是最不利的證據呢!”

  “不對。我第一次剛讀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感到古怪,現在熟悉案情之後我覺得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依據。我們需要的是不自相矛盾。凡是自相矛盾的地方都是有毛病的。”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那好,華生,就設想你是一個預謀要除掉一個情敵的女人。你已經計畫好了。寫了一個條子。對方來了。你拿起手槍。你做了案。一切都幹得很俐落。難道你在做了這麼巧的案之後竟會幹出如此不象一個伶俐兇手的蠢事,你不把手槍扔到身邊的葦塘裡去滅跡,反而小心翼翼地把槍帶回家去放到自己的衣櫥裡,明知那是頭一個將受到搜查的地方?我說,華生,瞭解你的人大概不會說你是一個有心眼兒的人,但即使你這麼個人也不會幹那麼蠢的事吧。”

  “也許一時感情衝動——”

  “不會,不會,我不相信有那種可能。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劃好的,消贓滅跡也必是事先策劃好的。所以,我認為咱們面臨著一個嚴重的錯覺。”

  “但你的觀點還需要解決大量的疑問。”

  “不錯,我們就是要解決它。一旦你的觀點轉變過來,原來最不利的證據也就變成引向真相的線索。拿手槍來說吧,鄧巴小姐說她根本不知道手槍。照咱們的設想來推論,她這樣說是說的實話。因此,手槍是被放到她衣櫥裡的。是誰放的呢?是那個給她栽贓的人。那個人不就是犯罪的人嗎?你瞧,咱們一下就找到一條大有希望的線索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得不在溫徹斯特過夜,因為手續還沒有辦好。第二天早晨,在那位嶄露頭角的承擔辯護的律師喬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們獲准到監獄裡看鄧巴小姐。聽了那麼多關於她的傳聞,我是有準備去見一位美人的,但她給我的印象仍然是難以忘懷的。難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黃金大王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強有力的東西——能夠制約和指導他的東西。當你注目于她那強而有力的、眉目清晰卻極其敏感的臉時,你會覺得,儘管她也會做出一時衝動的事情,但她的素質中有一種內在的高貴性,總會使她對人產生好的影響。她膚色淺黑,身材修長,體態超俗而神情端莊。然而她那雙黑眼睛裡卻有一種無助而哀婉的表情,猶如被逐之獸感到四面已布下羅網而無處逃生了。當她得知前來看她和幫助她的是有名的福爾摩斯時,她那蒼白的雙頰泛起了一絲血色,她那朝我們投來的目光也有了一絲希望的光彩。

  “大概奈爾-吉布森先生已經對您講過我們之間的一些情況了?"她低聲激動地問道。

  “是的,"福爾摩斯答道,“你不必再講那些不好說的情況了。見到你之後,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說的是實情,不論是關於你對他的影響還是你們的純潔關係。不過,這些情況為什麼沒有在法庭上說清呢?”

  “本來我認為指控不可能成立。我本來想,只要我們耐心等一等,一切都會澄清,用不著我們去講那些難以啟齒的家庭內部細節。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澄清反而更嚴重了。”

  “我的小姐,"福爾摩斯急得大聲說道,“我請你對這點千萬不要抱什麼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全部情況都是對我們不利的,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取勝。如果硬說你不是處在極大危險中,那才是嚴重的自起之談。請你拿出最大的努力來幫我搞清真相吧。”

  “我絕不掩飾任何情況。”

  “那請你講講和吉布森太太的關係。”

  “她是恨我的,福爾摩斯先生。她用她那熱帶性格的全部狂熱恨我。她是一個做事徹底的人,她對她丈夫愛到什麼程度,也就對我恨到什麼程度。也可能她曲解了我和他的關係。我不願說對她不公平的話,但我認為她那強烈的愛是在肉體意義上的,因此她無法理解那種在理智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聯繫在一起的關係,她也無法設想我僅僅是為了能對他的強大力量施加好的影響才留下來的。現在我算是看出自己的錯誤來了,我沒有資格留下來,既然我引起了別人的不快樂,儘管可以肯定地說,即使我離開,這種不快樂也不會消失。”

  “鄧巴小姐,"福爾摩斯說,“請你確切告訴我那天事件的經過。”

  “我可以就我所知把真相告訴你,但我沒有辦法證實這個真相,另外有些情況——而且是最重要的情況——我既不能解釋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去解釋。”

  “只要你能把事實真相說清楚,也許別人可以解釋。”

  “好吧,關於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橋的問題,那是由於上午我收到吉布森太太一個條子。條子放在我給孩子上課那屋的桌子上,可能是她親手放在那裡的。條子上說,她要求我晚飯後在橋頭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說,並讓我把回信放在花園日規上,因為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不明白為什麼要保密,但我還是照她說的做了,接受了約會。她還讓我燒了她的條子,於是我就在課室的壁爐裡把它燒了。她是非常害怕她丈夫的,他時常粗暴地對待她,我常為這事批評他,所以我只是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不讓他知道這次會見。”

  “但她卻小心地留著你的條子?”

  “是的。我奇怪的是,聽說她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那個條子。”

  “後來呢?”

  “後來我按時去雷神橋了。我到那裡時,她已經在等我。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是多麼痛恨我。她就象發瘋了一樣——我覺得她真是瘋子,有著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種虛幻自欺的特異才能。不然的話,她怎麼會每天對我淡然處之而心裡卻又對我如此之仇恨呢?我不想重複她所說的話。她用最怕人最瘋狂的語言傾瀉了她全部的狂怒仇恨。我連一個字也沒回答,我說不出話。她那樣子叫人沒法兒看下去。我用手堵著耳朵回身就跑。我離開她的時候她還站在那裡對我狂呼亂罵,就在橋頭。”

  “就是後來發現她的地點嗎?”

  “在那幾米之內。”

  “但是,假設在你離開不久她就死了,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沒有。不過,說實在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被她的叫駡弄得精神上厭煩透了,我一徑逃回自己的屋裡,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發生的事情。”

  “你是說你回到了屋裡。在次日早晨之前你又離開過屋子嗎?”

  “是的,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和別人一起跑出去看了。”

  “那時你看見吉布森先生了嗎?”

  “看見了,我看見他剛從橋頭回來。他叫人去請醫生和員警。”

  “你覺得他精神震動了嗎?”

  “吉布森先生是一個強有力、能自製的人。我認為他是不會喜怒皆形於色的。但是做為一個非常瞭解他的人,我看得出他是深深地動了感情。”

  “現在談談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在你屋內發現的手槍。你以前看見過它嗎?”

  “從沒看見過,我發誓。”

  “什麼時候發現它的?”

  “次日早晨,當員警進行檢查時。”

  “在你的衣服裡?”

  “是的,在我的衣櫥底板上,即在我衣服下麵。”

  “你不能猜想它放在那裡有多長時間了嗎?”

  “頭天早晨以前它還沒在那兒。”

  “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我頭天早上整理過衣櫥。”

  “這就是可靠的依據了。就是說,曾有人進你屋內把槍放在那裡,為的是栽贓。”

  “准是這麼回事。”

  “在什麼時間幹的呢?”

  “只能是在吃飯時間,要不然就是當我在課室給孩子上課的時候。”

  “也就是當你收到條子的時候?”

  “是的,從那時期以及整個上午。”

  “好,謝謝你,鄧巴小姐。你看還有什麼有助於我偵查的要點麼?”

  “我想不出了。”

  “在橋的石欄杆上有猛擊的痕跡——就在屍體對面欄杆上有新擊的痕跡。你能提出什麼說明嗎?”

  “我想是巧合。”

  “但很古怪,鄧巴小姐,非常古怪。為什麼偏偏在出事的時間,偏偏在出事的地點出現痕跡呢?”

  “但怎麼會鑿成那樣的呢?只有很猛的力量才會鑿成那樣。”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他的蒼白而專心致志的面孔突然現出那種緊張而迷惘的表情,我的經驗告訴我這總是他的天才迸發的時刻。他頭腦中千鈞一髮的時刻表現得如此明顯,我們大家都不敢說話了。我們大家——律師、拘留犯和我,都默默而緊張地守著他,一言不發。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他渾身由於緊張和急需行動而微顫起來。

  “來,華生,來!"他喊道。

  “怎麼了,福爾摩斯先生?”

  “不要擔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著聽我的信兒好了。托了正義之神的福,我要破一個管叫全英國歡呼的案子。鄧巴小姐,明天你就會得到消息了,目前請你相信我吧,烏雲正在驅散,真相大白的光明前景即將到來,我對此充滿信心。”

  從溫徹斯特到雷神湖本不算遠,但對我來說,由於著急而顯得很遠,而對於福爾摩斯來說簡直是無限長了。因為,由於神經極度興奮,他根本坐不住,不是在車廂裡來回踱步就是用他那敏感的長手指敲著身邊的墊子。突然,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們單獨占著一節頭等車廂——他把兩手分別放在我膝上,以一種特別頑皮的眼光(這是他淘平時的典型表現)直視我的眼睛。

  “華生,"他說,“我想起來了,你一般同我外出辦案總是帶武器的。”

  我帶武器對他是有好處的,因為每當他全力思考問題時根本不顧安全,所以有好幾次我的手槍都救了急。我把這個告訴了他。

  “是的,是的,我在這種事情上有點心不在焉。但是你現在身上帶著手槍嗎?”

  我從後褲袋裡把槍取出來,那是一件短小、靈便但是非常得手的小武器。他接過槍,打開保險扣,倒出子彈,仔細觀看。

  “夠沉的——份量夠沉的,"他說。

  “是的,很結實。”

  他拿著槍想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相信你這支槍將和咱們偵查的秘密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我說的是真話。咱們要作一個實驗。如果實驗成功,真相就大白了。實驗全靠這支小槍的表現了。拿出一枚子彈,把其餘的裝好,扣上保險,好!這就增加了重量,更好試驗了。”

  我一點也不知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他也沒有幫我弄明白,而只是出神地坐在那裡,後來我們在漢普郡小車站下了車。我們雇了一輛破馬車,一刻鐘之後就到達我們那位推心置腹的友人警官家裡了。

  “有線索了,福爾摩斯先生?什麼線索?”

  “那全靠華生醫生的手槍的表現了,"我的朋友說,“這就是手槍。警官先生,你能給我十碼繩子嗎?”

  於是從本村商店買了一球結實的細繩。

  “這個足夠用了,"福爾摩斯說。"好,如你們方便的話,咱們就可以開始最後一段旅程了。”

  太陽正在西沉,把一片連綿的漢普郡曠野照成一幅奇妙的秋色圖景。警官勉強陪著我們走著,不時對我的朋友投以批判和懷疑的目光,仿佛對他的精神是否正常頗有疑慮。走近現場時,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雖然貌似鎮靜,其實是非常激動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問說,“以前你也看見我失敗過,華生。儘管對這類事情我具有一種本能,但本能有時還是叫我上當。剛才在溫徹斯特監獄內我初次在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時,我相信它是確定不移的了,但是靈活的頭腦總是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一個人總能想出不同的可供選擇的答案而把我們引入歧途。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吧,咱們只有一試便知了。”

  一邊走著他把繩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槍柄上。於是我們到達了出事的現場。在警官幫助下,福爾摩斯非常仔細地畫出屍體躺的地點。然後他就到灌木叢裡去尋找,最後找到一塊相當大的石頭。他把石頭拴在繩子的另一端,再把石頭由石欄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之上。然後他站在出事地點,手裡舉著手槍,槍與石頭之間的繩子已經繃直了。

  “現在開始!"他喊道。

  說著他把手槍舉到頭部,把手一松。手槍被石頭下降的重量一下子就拖跑了,啪的一聲撞在石欄上,然後就越過石欄沉入水中去了。福爾摩斯緊跟著就跑過去跪在石欄旁。他歡呼了一聲,這說明他找到了他期待的東西。

  “還有比這更確切的證明嗎?"他喊道,“快來瞧,華生,你的手槍解決了全部問題!"他用手指著第二塊鑿痕,其形狀大小與第一塊鑿痕一模一樣。

  “今晚我們住在旅店,"他站起身來對驚訝不止的警官說。

  “你可以找一具打撈繩鉤,你可以不費力平地撈起我朋友的手槍。你還可以在近旁撈到那位志在報復的女士所使用的手槍和繩子、石頭,這都是她用來掩蓋她的罪過並把謀殺罪嫁禍於無辜者的用具。請你告訴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見他,以便辦理釋放鄧巴小姐的事宜。”

  那天夜裡,當我們在本村旅店裡吸著煙斗的時候,福爾摩斯簡短地回顧了事情的經過。

  “華生呵,"他說道,“我看你把這個雷神橋案件記錄到你的故事裡,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譽。我的腦子有點遲緩,我缺乏那種把想像力和現實感綜合起來的能力,這種綜合是我的藝術的基礎。我承認,石欄上的鑿痕已經是解決問題所需的足夠線索,但我沒有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咱們得承認,這個不幸女人的思考力是很深沉很精細的,所以揭示她的陰謀不那麼容易。我看,在咱們辦過的案子裡還沒有比這更奇特的例子來表明變態的愛是多麼可怕。在她眼裡,不管鄧巴小姐究竟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是她的情敵,都是同樣不可饒恕的。顯然她把她丈夫用來斥退她表現感情的那些粗暴的舉動言詞都歸咎於那個無辜的女士了。她下的第一個決心是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二個決心是想方設法使她的對手遭到比立刻死亡更可怕的命運。

  “咱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採取的各個步驟,這表明一個相當精細的頭腦。她很聰明地從鄧巴小姐那兒弄到一個條子,使人看來仿佛是後者選擇了犯罪的地點。由於急於使人容易發現條子,她做得過分了,到死手裡還拿著條子。單這一點就應該更早地引起我的懷疑。

  “然後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槍——在宅子裡是有個武器陳列室的——留給自己用,而把相同的一支手槍在當天早上放掉一顆子彈之後塞進鄧巴小姐的衣櫥,在樹林裡放一槍是不會引起注意的。然後她到橋頭,設計好這個極其精巧的消滅武器的辦法。當鄧巴小姐來赴約時,她就竭盡最後的力氣把對她的仇恨傾腔噴出,等鄧巴走遠之後她就完成了這個可怕的任務。現在每一個環節都清楚了,鎖鏈是完整的,報紙也許會問為什麼開頭不去到湖裡打撈,但是事後講漂亮話總是容易的,再說這麼大的葦塘也無從打撈,除非你明確地知道要打撈什麼和在哪裡打撈。得了,華生,咱們總算幫了一個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也幫助了一個強有力的男人。要是將來他們聯合起來,看來這並非不可能的,那麼金融界會發現,吉布森先生是在那個教授人間經驗的傷心課堂裡學到了一些東西的。”

八、爬行人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一直主張我發表有關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異聞,這樣做至少可以消除謠言,因為在二十來年以前這種謠言曾經震動大學並傳到倫敦的學術界。然而總是有些障礙使我未能發表它,結果事情的真相一直埋藏在我那個裝滿福爾摩斯案情記錄的鉛盒子裡。直到今天我們才被獲准發表這個在福爾摩斯退休之前不久辦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也還是需要謹慎從事,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三年九月,在一個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個福爾摩斯慣用的那種語焉不詳的條子:

  如有時間請立即前來——如無時間亦來。

  S.H.

  在他晚年我們的關係是特別的。他是一個受習慣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狹隘而根深蒂固的習慣,而我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之一。做為一種習慣,我好比他的提琴,板煙絲,陳年老煙斗,舊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麼體面的習慣。每當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個在勇氣方面他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時,我的用處就顯出來了。但除此以外我還有別的用途。對於他的腦子,我好比是一塊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維。他願意在我面前大聲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話也很難說就是對我講的,大抵對牆壁講也是同樣可行的,但不管怎麼說,一旦養成了對我講話的習慣,我的表情以及我發出的感歎詞之類對他的思考還是有些幫助的。如果說,我頭腦的那種一貫的遲鈍有時會使他不耐煩,這種煩躁反倒使他的靈感更歡快地迸發出來。在我們的友誼中,這就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用處。

  我來到貝克街,只見他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上,兩膝高拱,口銜煙斗,眉頭深皺而若有所思。看來他正在苦思一個煩人的問題。他指了指我慣坐的沙發,但此外沒有表示他注意到我的在場。這樣過了半小時。後來他突然從默想中醒轉過來,用他慣常的古怪笑容歡迎我回到老家。

  “請你原諒我的出神,華生,"他說。“在已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極其古怪的情況,它引起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我真的打算寫一篇小小的論文,來討論偵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過,福爾摩斯,這別人早討論過了,"我說。"比方象獵犬,警犬——”

  “不是這個,華生,這方面的問題當然是誰都知道了。但問題還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記得那個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種聳人聽聞的方式處理銅山毛櫸案的那回,我曾經通過觀察小兒頭腦活動的方法,來推論那個自負體面的父親的犯罪習慣,你記得吧。”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

  “我對於狗的想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個家庭的生活。誰見過陰沉的家庭裡有歡快的狗,或者快樂的家庭裡有憂鬱的狗呢?殘忍的人必有殘忍的狗,危險人物必有危險的狗。狗的情緒也可能反映人的情緒。”

  我不禁搖了搖頭。"這個,恐怕有點牽強吧,"我說道。

  他剛把煙斗重新裝滿,又坐下了,根本沒有理會我的AE-f1語。

  “剛才我說的那種理論,在實施方面,與我目前研究的這個問題很有關係。這是一團亂麻,我正在找一個頭緒。有一個頭緒可能是:為什麼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羅依會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難道就是為了這麼無聊的一個小問題把我從繁忙的工作中召來的嗎?福爾摩斯朝我掃了一眼。

  “華生還是老樣子!"他說。“你總是不能學會,最重大的問題往往取決於最瑣屑的小事情。但是這件事即使從表面看上去不是也很古怪嗎?你大概聽說過劍津大學的著名生理學教授普萊斯伯利,象他這樣一位資望俱重的老學者,他一向珍愛的狼狗怎麼會一再咬其他來了呢?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狗生病了。”

  “這個可能性當然需要考慮。但這狗不咬別人,另外它只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咬主人,平時並不搗亂。華生,很古怪,非常古怪。這是鈴聲,看來年輕的伯內特先生比約定時間來得要早一點。我本來希望在他來之前多跟你談一會兒的。”

  樓梯上腳步聲甚急,敲門聲也很急促,接著這位新主顧就進來了。他是一個身材修長、儀容俊秀的青年,大約三十歲,穿著考究而大方,舉止之間有一種學者的溫婉而沒有交際場上那種自負不凡。他和福爾摩斯握了握手,仿佛對我的在場有些驚訝。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他說道。"請你考慮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關係都很密切,我實在沒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講述我的情況。”

  “不要擔心,伯內特先生。華生醫生是最謹慎的人,另外說實在的,這個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個助手來幫忙。”

  “好吧,悉從尊便吧。請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態度。”

  “華生,伯內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裡,而且是教授女兒的未婚夫。咱們當然同意,他有義務替教授保密,對教授忠實。但表示忠實的最好方式是採取必要的措施來澄清這個古怪的謎。”

  “我也希望這樣,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我唯一的目的。請問華生醫生知道基本情況了嗎?”

  “我剛才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那麼我最好還是先把情況再講一遍,然後再解釋最近的新情況。”

  “還是由我來重述吧,"福爾摩斯說,“這樣可以試試我掌握的基本事實。華生,教授是一個在全歐洲有名望的人。他生平過著學院生活,從來沒有過一絲流言蜚語。他是一個鰥夫,有一個女兒,叫易迪絲。他的性格是剛強、果斷的,差不多可以說是好鬥的。這就是一般情況,直到數月之前都是如此。

  “後來他的生活常軌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歲,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學教授莫爾非的女兒訂了婚。照我理解,這次訂婚不是那種上年紀人的理智的求婚,倒是象年輕人那種狂熱的求愛,因為他表現得十分熱烈。女方愛麗絲-莫爾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所以教授的癡情也是不足為奇的。然而,在他自己的親屬方面,教授並沒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們認為他這樣做太過分了。”

  “是的。過分,過激,而且違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親並不反對。然而女兒的看法卻不這樣。她另外還有幾個追求者。這些人在財產地位方面雖說不那麼可取,但在年齡上卻是與她相當的。這個姑娘似乎並不在乎教授的怪起起,她還是喜歡他的。唯一的障礙就是年齡。

  “就在這時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個謎籠罩住了。他做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離家外出,不說去向。他走了兩個禮拜,疲憊而歸。至於上哪兒去了,他一字不提,而平時他是最坦率的人。碰巧,咱們這位主顧伯內特先生,收到一個同學自布拉格寄來的信,說他有幸在布拉格見到教授但沒能跟他說話。這樣,教授的親屬才知道他的去向。

  “現在講關鍵問題。就從教授回來以後,他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覺得他不再是原先他們瞭解的那個人了,有一個陰影罩住了他的高級本性。他的智慧未受影響,他的講課還是那麼才氣橫溢。但在他身上總是表現出一種新的東西,一種意外而不祥的東西。他的女兒一向是忠心耿耿地愛父親的,她多次試圖回到以前那種親密無間的父女關係中去,試圖打破父親的面具。而你,伯內特先生,也做了同樣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費力氣。現在,伯內特先生,請你親自講講信件的問題吧。”

  “華生醫生,請你瞭解,教授一向對我是沒有秘密的,即使我是他的兒子或弟弟,也不會得到更多的信任。做為他的秘書,一切他的信件都由我經手,也是由我拆開他的信件並加以分類。但從這次他回來後這一點就被改變了,他告訴我,可能有一些自倫敦寄來的信件,在郵票下面畫有十字,這些信要放在一邊,由他親自來拆看。後來經我手收到的果然有這麼幾封信,上有倫敦東區的郵戳,信上是沒有文化的人寫的筆跡。如果教授寫過回信的話,他的回信不是由我辦的,也沒有把回信放在我們發信的郵筐內。”

  “還有小匣子的情況,"福爾摩斯說。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來時,帶回一個小木匣子。這個東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陸去旅行過的物品,那是一個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人認為是德國手工藝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櫥內。有一次我去找插管,無意中拿起這個匣子來看。不料教授大發雷霆,用十分野蠻的話來斥責我,而我只是出於普通的好奇心罷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次發生,我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我極力解釋,我只是偶然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個一個晚上我都覺得他狠狠地瞪著我,他對這事兒是耿耿於懷的。"說到這裡,伯內特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日記本。"這件事發生在七月二日,"他補充說。

  “你真是一個理想的見證人,"福爾摩斯說。"你記的這些日期對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統方法也是我向這位著名老師學來的知識之一。自從我發現他的行為變態以來,我就感到有責任研究他的病歷。所以,我這裡記下了,就是在七月二日這一天,當他從書房走到門廳的時候,羅依咬了他。後來,在七月十一日,發生了類似事件。我又記下了在七月二十日發生的同一情況。後來我們只好把羅依關到馬廄裡去了。羅依是一條聽話懂事的好狗——我這樣說大概使你厭倦了吧。”

  伯內特的口氣是不大高興的,因為福爾摩斯顯然在獨自出神,不是在聽他講話。福爾摩斯繃著臉,兩眼瞪著天花板出神。後來,他用力醒轉過來。

  “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說道,“這種事我還沒聽說過呢,伯內特先生。原有的情況咱們已經重述的差不多了吧,對不對?你剛才說事態又有了新的發展。”

  說到這裡,客人那爽直活潑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那是由於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現在我要講的事發生在前天夜裡,"他說道,“大約在夜裡兩點鐘,我醒了,躺在床上,這時我聽見一種沉悶不清的響聲自樓道裡移動過來。我打開屋門往外張望。教授是住在樓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爾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對這個不相干的問題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

  “我剛才說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

  福爾摩斯點頭微笑。

  “請往下講吧,"他說。

  “他住在樓道另一端,必須經過我的門口才能到達樓梯。那天我看見的情景實在太駭人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我的神經絕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情景把我嚇壞了。樓道整個是黑暗的,只有中間的一個窗子透過一道光線。我看見有個東西從樓道那邊移動過來,是個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東西。它突然爬到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卻是教授。他在地上爬著,福爾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腳和手在爬,腦袋向下垂著。但他的樣子似乎很輕鬆省力。我都嚇糊塗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門口,我才走上去問他,要不要我扶其他來。他的回答是極其特別的。他一躍而起,罵了一句最可怕的駡街話,立刻從我面前走過去,下樓去了。我等了約莫一個鐘頭,他也沒回來。他大約直到天亮才回屋。”

  “華生,你的看法如何?"福爾摩斯的口氣就仿佛是一個病理學家,拿一個稀有的病例來問我。

  “可能是風濕性腰痛。我見過一個嚴重的病人,就是這樣走路的,而且這個病比什麼都令人心煩,容易發脾氣。”

  “你真行,華生!你總是言之成理,腳踏實地。不過風濕性腰痛是講不通的,因為他當即一躍而起。”

  “他的身體棒極了,"伯內特說,“說實在的,這些年來我還沒見他象現在這麼棒過。但還是發生了這些事實。這不是一個可以找警場去解決的案件,而我們又實實在在一籌莫展,不知怎麼辦,我們模糊地感到災禍即將發生。易迪絲,就是起萊斯伯利小姐,同我都感到不能再這樣束手等待下去了。”

  “這確實是一個極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華生,你的意見呢?”

  “從醫生的角度來講,"我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應由精神病學家來處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腦神經受了戀愛的刺激。他到外國去旅行,是為的解脫情網。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與其他私人事務有關——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證券,是放在匣子裡的。”

  “而狼狗反對他的證券交易。不對,華生,這裡面還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

  福爾摩斯的提示誰也不會知道了,因為門突然打開,一位小姐被引進屋來。伯內特登時跳起來,伸開兩手跑過去,拉住了她也伸過來的手。

  “易迪絲,我親愛的!沒出事吧?”

  “我覺得非來找你不可了,傑克,我嚇壞了!我不敢一個人呆在那裡。”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麼樣,先生,剛才咱們不正是要得出這樣的結論嗎?”福爾摩斯笑著說。"普萊斯伯利小姐,大概你是想告訴我們事態又有發展吧?”

  我們的新客人是一個傳統英國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著向福爾摩斯招呼了一下,就坐在伯內特身邊。

  “我發現伯內特先生不在旅館,我想他可能在這裡。自然他早已告訴過我他要請你幫忙。福爾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幫幫我那可憐的父親啊?”

  “有希望解決,普萊斯伯利小姐,但是案情還不夠明朗。說不定你帶來的新情況可以闡明一些問題。”

  “這是昨晚發生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一天他的樣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時候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並不記得。他好象在做夢似的。昨天就是那樣。他不像是我父親。他的外殼還是老樣子,但實際上不是他了。”

  “請你把昨天發生的情況告訴我。”

  “夜裡我被狗的狂叫聲吵醒了。可憐的羅依,它現在是被鎖在馬廄旁邊。我總是把屋門鎖上才睡覺,傑克——伯內特先生會告訴你的,我們都有一種不祥之感。我的臥室在樓上。碰巧昨晚我的窗簾是打開的,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正躺在床上兩眼盯著白色的視窗,耳朵傾聽狗的狂吠,突然看見我父親的臉在窗外看我。我幾乎嚇昏過去。他的臉貼在玻璃上,一隻手舉起來,仿佛扶著窗框。如果窗子被他打開的話,我非瘋了不可。那不是幻覺,福爾摩斯先生,不要以為是幻覺。我肯定,約莫有二十秒鐘的時間,我就那樣癱在床上看著他的臉。後來就不見了,但我動不了,不能下床到視窗去看他上哪兒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時他的態度很粗暴,沒有提到夜裡的事。我也沒說什麼,只是撒了個謊就進城了——我就上這兒來了。”

  福爾摩斯似乎對小姐的敘述十分驚訝。

  “小姐,你說你的臥室是在樓上。園子裡有高梯子嗎?”

  “沒有,這正是令人害怕的緣故,根本沒有夠得著窗子的辦法,而他偏在視窗出現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爾摩斯說。"這就更複雜了。”

  這回輪到小姐表示驚訝了。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問題了,"伯內特說。"難道日期對這個案子有重大關係嗎?”

  “可能——很可能——但我還沒有掌握充足的資料。”

  “是不是你在考慮精神失常與月球運轉有關?”

  “不,不是。我的思路與此無關。也許你能把日記本留給我,我來核對一下日期。華生,我看咱們的行動計畫可以定下來了。小姐已經告訴咱們——而我對她的直覺是十分信任的——她父親在某些日期對自己幹過的事並不記得。所以,咱們將在這種日期去拜訪他,假裝是他約咱們去的。他大概會以為是自己記不清了。這樣咱們就可以從近處觀察他,做為偵查的起點。”

  “這樣很好,"伯內特說,“不過,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時候脾氣很大,行為粗暴。”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們有理由儘快去見他,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馬上就去,如果我的設想符合實際的話。伯內特先生,這樣吧,明天我們一定到劍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裡有一個切克旅館,供應的葡萄酒超過中常水準,而床單的清潔度超過挨駡的水準。先生,咱們未來幾天的命運說不定會落到比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早晨我們就在通往著名大學鎮的路上了——這對福爾摩斯是件容易事兒,因為他沒家沒業,但對我來說卻需要拼命安排和亂忙一通,因為現在我的業務範圍已經不算小了。一路上他沒有提起案情的事兒,直到我們把衣箱在他說的那家旅館記憶體好之後,他才開腔。

  “華生,我看咱們可以在午飯之前找到教授。他在十一點講課,中午應該在家休息。”

  “給訪問找個什麼藉口呢?”

  福爾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記本。

  “在八月二十六日有過一段躁狂時期。咱們可以假設,他在這種時候腦子不大清楚。如果咱們硬說是有人約咱們來的,他大概不敢否認。你能不能厚著臉皮幹一下?”

  “只好試試。”

  “有你的,華生!既是勤勤懇懇,又是精益求精。只好試試——這是意志堅定者的格言。找個本地人帶咱們去吧。”

  一名本地人,趕著一輛漂亮的雙輪馬車,把我們帶過一排古老的學院建築,拐進一條三股的馬車道,在一座悅目的住宅門前停下了。這個宅子四周是種滿紫藤的草坪。看來教授不僅生活舒適,而且環境奢侈。馬車靠近時,我們就發現一個花白的人頭在前窗露出來,濃眉下面,一雙戴著玳瑁眼鏡的銳利眼睛在打量著我們。一分鐘以後,我們就真的置身於他的私邸之中了,教授站在我們面前,而正是他的古怪行為把我們從倫敦召來的。在他的外貌和舉止之中是沒有任何古怪之處的,他是一個舉止莊重、五官端正、體格高大、身穿禮服的男子,有著大學教授應有的尊嚴。他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銳敏,聰明到了近於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我們的名片。"請坐,先生們。不知有何見教?”

  福爾摩斯和平地微笑著說:

  “教授,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問我?”

  “也許發生了錯誤。我聽另外一個人說,劍津大學的起萊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效勞。”

  “原來是這樣!"我覺得在他那尖銳的灰色眼睛裡有一股惡毒的光芒。“你聽說的,是嗎?請問告訴你的那個人姓什麼?”

  “抱歉,教授,這有些不便。要是發生了錯誤,也沒什麼關係,我只好道歉。”

  “不必。我要搞清楚這回事。我很感興趣。你有什麼條子、信件或電報之類,可以說明你的來意嗎?”

  “沒有。”

  “你是不是有意說,是我請你來的?”

  “我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不好回答,"教授厲聲說,“不過,這個問題可以不用你幫助而容易地得到回答。”

  他走到電鈴旁邊。我們在倫敦認識的那位元伯內特先生應著鈴聲走來。

  “進來,伯內特先生。這兩位先生從倫敦來,說是有人約他們來的。你處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記過寄給一個叫做福爾摩斯的人的信件嗎?”

  “沒有,先生,"伯內特臉上一紅。

  “這就肯定了,"教授忿忿地瞪著我的同伴。"先生,"他用兩手按著桌子把身子往前一探,“我認為你的身分是可疑的。”

  福爾摩斯把肩一聳。

  “我只能再說一遍,我們白打擾你了一趟。”

  “沒那麼簡單,福爾摩斯先生!"這個老頭兒尖聲地叫道,臉上表情特別的惡毒。他一邊說著一邊站到門前攔住我們的去路,狂暴地用兩手向我們威脅著。"想走沒那麼容易!“他忿恨得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咧著嘴向我們亂嚷。要不是伯內特先生出來干預,我們只好一路開打才能離開屋子。

  “親愛的教授,"他喊道,“請你考慮你的身分!請你考慮傳到學院裡去會發生什麼影響!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個著名的人。你不能這樣無禮地對待他。”

  於是我們的主人——如果我能這樣稱呼他的話——無可奈何地讓開了門口的路。我們慶倖地離開住宅,來到外面恬靜的馬車道上。福爾摩斯似乎起覺得這件事好玩。

  “咱們這位博學的朋友,神經有點毛病,"他說。“咱們冒昧拜訪也許有點生硬,但我還是達到了親身接觸的目的。好傢伙,華生,他一定是在跟蹤咱們,這傢伙出來找咱們來了。”

  我們身後是有跑步的聲音,但是,我放心地發現,那不是駭人的教授,卻是他的助手,在馬車道的拐角出現了。他喘著氣向我們走來。”

  “真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我應該道歉。”

  “不必,不必,伯內特先生。這是職業上不可避免的情況。”

  “我從沒見過他象今天這樣蠻不講理。他越來越兇惡了。這你就明白為什麼他女兒和我是這樣害怕出事了。但他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失策。顯然他的記憶力比我估計的要好得多。對了,在我們走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普萊斯伯利小姐房間的窗子?”

  伯內特撥開灌木往前走,我們看見了樓的側面。

  “在那兒,左手第二個窗子。”

  “好傢伙,這麼高。不過,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連我都爬不上去,"伯內特說。

  “是的。對任何正常的人來說,這都是很危險的運動。”

  “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個倫敦人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給他寫了信,我從他的吸墨紙上發現了地址。機要秘書幹這種事是可恥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那張紙頭,就放進衣袋裡。

  “朵拉克——是一個怪姓氏,我想大概是斯拉夫人。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重要的環節。伯內特先生,我們今天下午回倫敦,我看留在這兒沒什麼用處。我們不能逮捕教授,因為他沒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動,因為不能證明他神經失常。目前不能採取任何行動。”

  “那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耐心一點,伯內特先生。情況馬上就會有發展。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下星期二可能是一個危機時刻。我們到時一定前來。這段等待時期是很不愉快的,如果普萊斯伯利小姐能延長她在倫敦的停留——”

  “這不難。”

  “那就讓她留在倫敦,等我們通知她危險已過再說。目前讓他任意行動,不要逆著他。只要他順心就好。”

  “他來了!"伯內特驚恐地小聲說。從樹枝間隙裡我們看見那個挺拔的高個子從前廳走出來,四面張望著。他向前欠著身子,兩手下垂搖擺著,腦袋左顧右盼。秘書向我們擺手告別,就潛入樹叢溜走了。不大會兒,我們見他站到教授身旁,兩個人仿佛一邊激烈地談論著,一邊走進屋內。

  “我看老教授是猜出咱們的行動來了,"福爾摩斯一邊跟我往旅館走一邊說。"雖然只見過短短一面,我覺得他有著特別清晰和有邏輯的頭腦。性情火爆是真的,不過從他的立場來看,他的火爆也不是沒有緣故,因為偵探來跟蹤他而他猜出這是他自己的家庭要求這樣幹的。我看伯內特是有點日子不好過呢。”

  福爾摩斯在郵局停下來發了一封電報。當天晚上來了回電。他把電報扔給我看。

  已走訪商務路,見到朵拉克。和藹,波希米亞人,略上年紀。開一家大雜貨商店。

  麥希爾

  “麥希爾是在你走之後才來的,"福爾摩斯說,“他是我的照管日常事務的雜務工。有必要瞭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物件,他的國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聯繫的。”

  “謝天謝地,總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聯繫上了,"我說,“目前咱們仿佛面臨一大堆無法解釋的彼此無關的事件。比方說,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亞之行有什麼聯繫?它們又和夜裡在樓道爬行有什麼聯繫?至於你的日期,那是最神秘莫測的了。”

  福爾摩斯一邊微笑一邊搓手。我們是坐在古老旅館裡的陳舊起坐間裡,桌上擺著一其他提到過的著名片萄酒。

  “那好,咱們先來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說。他把五指並在一起,就像是在班上講課似的。"這位有才幹的青年的日記本表明,七月二日出了事,從那以後仿佛九天出一次事,就我所記得的而言,只有一次例外。所以最後一次是在九月三日即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規律,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這絕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

  “因此,我們可以姑且假設,教授每九天用一種烈性藥物,其藥效短暫但毒性較大。他本身暴烈的性格被藥性刺激得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學會使用這種藥物的,目前由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經銷商供應他藥品。這些都是互相聯繫的,華生!”

  “那怎麼解釋狗咬,視窗的臉,樓道裡爬行這些事呢?”

  “不管怎麼說,咱們總算開了頭。要等到下星期二才會有新的發展。目前咱們只能和伯內特保持聯繫,以及享受這個動人城市的宜人景色。”

  次日早晨伯內特溜來向我們報告最新的消息。正象福爾摩斯所說,伯內特的日子不好過。教授雖未明確指責是他把我們找來的,卻是態度極起粗暴,顯然有所抱怨。但今天早晨他又恢復了原狀,他照例給滿堂學生做了富有才華的演講。"撇開他的異常發作不談,"伯內特說,“他確實比以前精力更充沛了,腦子也更清晰了。但他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照我看至少在一個星期之內你沒有什麼可怕的,"福爾摩斯回答說。"我是一個忙人,華生醫生還有許多病人。咱們約好下星期二的這個時間在這裡碰頭,如果在我們下次離開你之前仍不能對問題作出解釋的話——即使不能消除它——那將太使我感到意外了。在下星期二以前,請你把發生的情況寫信告訴我。”

  後來,一連幾天我也沒再見到我的朋友福爾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張簡短的便條,叫我在火車站等他。前往劍津的路上,他告訴我,一切都不錯,教授家庭的安靜沒有受到干擾,他本人的行為也很正常。當天晚上我們在老地方切克旅館安頓下來後,伯內特來對我們講的情況也是這樣。"今天他收到倫敦的來信,有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叫我不要拆開。沒有其他情況。”

  “這些大概也就足夠了,"福爾摩斯不祥地說。"伯內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可以見個分曉。如果我的推論正確的話,今晚事情會搞出個結果。要達到目的,須得把教授置於觀察之下。我建議你不要睡覺,要警覺觀察。要是你聽見他經過你的門口,不要驚動他,要悄悄地跟蹤他。華生醫生和我將在附近隱蔽。對了,你說的那個小匣子的鑰匙在什麼地方?”

  “在他的錶鏈上。”

  “我覺得咱們的研究必須針對匣子。要是出現不得已的情況,那鎖不至於太結實。宅子裡還有強壯的男人沒有?”

  “有一個馬車夫,叫麥克菲。”

  “他在什麼地方睡?”

  “在馬廄樓上。”

  “可能用得著他。現在只能做這些,只好等著事態發展。再見吧——不過我相信在早晨之前會再見到你。”

  接近午夜時分,我們在教授家前廳正對面的樹叢裡埋伏好了。夜色清朗,但氣溫偏低,幸虧我們穿著大衣。此時刮著小風,白雲在空中馳過,不時遮住半圓的月亮。在這裡守望本來是很沉悶的,幸虧期待的興奮心情鼓舞著我們,加上我朋友打氣說眼瞧就接近這個怪案的結局了。

  “如果九天週期是真的,今夜教授一定大發作,"福爾摩斯說。"以下幾件事都指向同一結果:他的怪症狀是自布拉格回來以後發生的,他與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商人秘密通信,這個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個人,就在今天他收到商人寄來的包裹。他使用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用藥,咱們還不知道,但那總是由布拉格來的則不成問題了。他是按照嚴格規定用藥的,這就是九天周拼法,這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點。但他的症狀非常古怪。你注意他的指關節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未曾注意。

  “關節又大又有老繭,是我沒見過的。華生,看人先看手。然後看袖口,褲膝和鞋。他的古怪的指關節只有在某些職業——"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突然用手一按腦門。“呵,華生,華生,我怎麼那麼笨哪!看來是難以置信的,但必然是那麼回事。一切要點都說明同一結果。我居然沒有看出這些概念的聯繫來!那樣的指關節,我怎麼會沒看出來呢?還有狗!還有藤子!我真該退到我夢中的農莊裡去了。快瞧,華生!他來了!現在咱們可以親眼看看了。”

  前廳的門慢慢打開了,映著燈光,我們看見教授的高身材。他穿著睡衣,站在門口,雖是直立著,卻向前欠身,兩手垂在身前,就象我們上次看見他那樣子。

  他走到馬車路上時,突然發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他彎下身去用手和腳爬起來,不時跳躍一下,就仿佛精力過剩似的。他沿著房子向前爬到頭就拐過屋角去了。這時伯內特溜出房門,悄悄地跟著他拐過去。

  “快來,華生!"福爾摩斯叫道,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在樹叢中轉移到一個能看到房子側面的地點,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見,他在長滿長春藤的牆腳下趴著,他突然以意外矯捷的動作向牆上爬去。他從一根藤向一根藤爬去,抓得十分牢穩,顯然是無目的地為了發洩精力而遊戲著。他的睡衣敞開了,在兩邊拍打著,他看起來活象一隻貼在他屋子牆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牆上形成了一個大黑方塊。過了一會兒,他玩厭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來,爬著向馬廄去了,依舊是那副怪姿勢。狼狗已經出來並狂吠著,一看見它的主人就叫得更凶了。它把鎖鏈拉得繃直,狂怒得發起抖來。教授故意趴在狗剛剛夠不上他的地方,用各種辦法激怒狼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臉上摔過去,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張著的嘴前面晃來晃去,千方百計地逗得狗更加瘋狂地亂吠。在我們生氣的探險經歷中,還沒有見過如此奇特的景象,一個不動感情而十分尊嚴的人物竟然象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激怒一隻狂怒的狼狗,用各種精巧而故意的殘忍方式,弄得狗跳起前腳對他瘋狂地撲叫。

  突然事情發生了!倒不是鎖鏈掙斷,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為那皮套是給粗脖子狗制做的。只聽鐵鍊落地的聲響,接著只見人狗滾在一團,狗在狂吼,人在異樣地尖聲驚叫。教授幾乎喪命。狼狗正咬住他的咽喉,牙齒切入很深,我們趕上去把他們分開時,他已失去知覺。這對我們本來是危險的,幸虧伯內特趕來,他的吆喝聲立刻使狗恢復了理智。叫喊聲把睡意蒙-的馬車夫從馬廄樓上的房間裡給引了下來。“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搖頭說道,“我看見過他這樣逗狗。我知道狗早晚會咬到他。”

  把狗拴上後,我們一起把教授抬到了他的臥室。伯內特有醫學學位,他幫我處理咬破的喉嚨。犬齒差點切斷頸動脈,但出血嚴重。半小時以後,危險過去了。我給病人注射了嗎啡,他陷入沉睡。直到這時,我們大家才喘了一口氣,面面相視,開始估量形勢。

  “我覺得應該找一位外科權威來給他看病,"我說。

  “不行!"伯內特大聲說,“現在醜聞還只限於家庭內部。咱們是靠得住的。一旦傳出家門,那就無邊無際了。請考慮他在大學裡的地位,他在歐洲的名譽,還有他女兒的感情吧。”

  “確實是這樣,"福爾摩斯說,“我覺得可以由咱們保密,不再外傳,另外,既然我們現在有了行動自由,也應該防止事態再發生。伯內特先生,把錶鏈上的鑰匙拿過來。麥克菲看守病人,如有變化立即報告我們。讓我們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東西不多,但足夠說明問題了——一個小空氣,另一起還幾乎滿著;一個注射器;幾封字跡歪歪斜斜由外國人寫的信。信封上的記號表明這些信正是擾亂了秘書常規工作的那幾封,每封都有商務路的發信地址,並有"朵拉克"的簽字。內容只是郵寄新藥品的清單,或貨款的收據。但另外還有一封信,是有文化者的手跡,上有奧地利郵票和布拉格郵戳。"這回可有了根據了!"福爾摩斯一邊掏出信紙一邊喊道。上面寫的是:

  尊敬的同行:

  自從尊趾過捨下以來,我再三考慮足下情況,雖有特殊需要治療的理由,但我仍然主張謹慎從事,蓋以往治療效果表明該藥具有相當的危險後果。

  類人猿血清或可有較好效果。但如我所說,我使用者為黑面猿,因適有此類標本。黑面猿為爬行及攀登類,而類人猿為直立類,故更接近人類。

  我謹請足下慎重從事,切勿在不成熟階段將此療法外傳。我在英國還有另一主顧,皆由朵拉克做我的經紀人。

  請每週按時報告療效。此致

  崇高的敬禮

  H-洛文斯坦

  原來是洛文斯坦!這個名字使我回想起報紙上一段摘錄,講到過一位不知名的科學家正在以一種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還童術和長生不老藥。這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種強壯血清,是醫學界禁用的,因為他拒絕公佈處方。我把這個情況簡短地說明了一下。伯內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動物學手冊,讀道:“'黑面猿,喜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的猿猴,是最大型類人的爬行猿。'這裡還記載著許多細節呢。啊,福爾摩斯先生,虧了你的幫助,這下咱們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爾摩斯說,“實際是教授的不適時的戀愛,這使得急躁的教授認為非得恢復青春才能達到目的。一個人要是想超過自然,他就會墮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脫離了人類命運的康莊大道,就會變成動物。"他手裡拿著小瓶,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兩眼凝視著透明的液體。“等我給這個人寫封信,告訴他我認為流傳這種毒藥是犯罪行為,我們的這件事情將會了結。但同類事情還會發生。別人會想出更高明的辦法。但總是有危險性的,這對人類是一種現實的威脅。華生,請想,那些追求物質、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長了他們無價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價值的人則不願違背更高的召喚。結果是最不適者的生存,這樣一來,世界豈不變成了污水池嗎?"突然,幻想家不見了,行動家的福爾摩斯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伯內特先生,我看情況已經清楚了。各個細節都得到了說明。狗當然比人更早地發現了變化。教授的氣味逃不過狗的鼻子。羅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樣。攀緣對猿來說是一種本能的遊戲,他探頭到女兒窗口純粹是偶然的。華生,早晨有開往倫敦的火車,不過咱們還是先到旅館喝杯茶再趕路吧。”

九、獅鬃毛

  居然有一個奇怪難解的案子,其難度不下於我生氣所辦的任何案件,在我退休以後落到我身上,而且可以說是找上我門來的。事情發生在我退居蘇塞克斯小別墅以後,那時我已經全心全意地過起恬靜的田園生活,這正是我多年生活在陰沉的倫敦時所時常渴望的生活。自從退休以來,華生幾乎完全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偶爾來度過一個週末,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因此,我只有親自來記錄案情。要是他在場的話,他會怎樣地去大事渲染故事的緊張開端以及我終於克服了困難的勝利啊!然而他畢竟不在場,所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來平鋪直敘,把我的探索獅鬃之謎的困難道路上的每一個步驟,用我自己的話表現出來。

  我的別墅坐落在蘇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對著遼闊的海峽。在這個海角,整個海岸都是白堊的峭壁,要下到海邊去,只有通過唯一的一條長而崎嶇、陡峭易滑的小徑。在小路的盡頭,即使在漲潮的時候,也有一百米的佈滿卵石的海灘。但到處都有彎曲的凹陷的地點,形成天然的良好游泳池,每次漲潮都重新充滿了水。在這樣一條向兩邊伸延數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個小海灣即伏爾沃斯村打斷了這條直線。

  我的別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以及我的蜜蜂,就是這座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里以外,則是哈樂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學校,三角牆學校。那是一座頗大的房子,有幾十名為不同職業進行著訓練的青年學生,還有幾名教師。斯泰赫斯特在年輕時代是一個有名的劍橋大學的划船運動員,也是全能的優秀學生。自從我移居海濱以來,他和我的關係一直良好,也是我唯一的可以不經邀請就互相在晚上訪問的熟朋友。

  在一九○七年七月底,刮了一次大海風,自海峽向海岸,把海水沖積到峭壁底,在潮退以後留下了一個大鹹水湖。早晨風已平靜,海濱被沖洗過後,異常清新。在這樣的良辰,呆在家裡工作是太不可能了,我就於早餐之前出來散步,領略新鮮空氣。我沿著峭壁通向海灘的小路散步。我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原來是斯泰赫斯特在揮手歡叫。

  “多好的早晨,福爾摩斯先生!我就知道會看見你出來的。”

  “去游泳,對吧。”

  “又來你那套推論了,”他笑了,用手指著鼓鼓的衣袋。“是的,麥菲遜一早就出來了,我可能找到他。”

  弗茨羅伊-麥菲遜是教科學的教員,是一個健美的青年,他的生命力被患有風濕熱之後而得的心臟病削弱了。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在各種不太激烈的運動中都是傑出的。不分冬夏,他堅持游泳,由於我也愛游泳,所以時常遇上他。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他。他的頭在小路盡頭的峭壁邊緣上露了出來,接著他的身影出現在崖上,象醉了一樣搖晃著。突然他把兩手往頭上一舉,痛叫一聲,向前撲倒。斯泰赫斯特和我趕緊跑過去——相距有五十來米——扶他仰過身來。他顯然是不行了。那失神下陷的眼睛和發青怕人的兩頰只能是死亡的徵兆。刹那間,一線生命回到他臉上,他以認真警告的神情發出兩三個字。那聲音是連綿含糊的,但我聽見他由嘴唇迸出來的最後兩個字是‘獅鬃毛’。它的含義是不著邊際、無法理解的,但我實在不能把它讀作別的字音。說完之後,他半抬起身子,兩手一伸,側著倒下了。他死了。我的同伴被這情景嚇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像的那樣,每一根神經都警覺起來。這是必要的,因為事態很快就表明了,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案子。他只穿著柏帛麗雨衣、褲子和沒系鞋帶的帆布鞋。栽倒的時候,他那匆匆圍在肩上的柏帛麗雨衣滑落下來,露出他的軀幹。我們大吃一驚。他的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條紋,仿佛他被人用極細的鞭子猛抽過。那造成創傷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彈性的,因為繞著他的肩部和肋部整個都是炎腫的長長的鞭痕。他的嘴邊往下滴著血,因為他在極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痙攣變態的臉說明了他是多麼痛苦。我正跪在死者身旁,而斯泰赫斯特站在旁邊時,有一個影子罩過來,原來是伊恩-默多克來到我們身旁。他是數學教員,是一個瘦高而膚色黝黑的人,由於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很難說有什麼朋友。他似乎是生活在高超抽象的圓錐曲線和不盡根的世界裡,與日常生活了無牽涉。他被學生當做怪物,本來可能成為他們嘲弄的對象,然而這個人身上有些異鄉的氣質,這不僅表現在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膚上,還表現在偶爾發作的脾氣上,那是只能用狂暴二字來形容的。有一次,他被麥菲遜的小狗弄煩了,他抄起狗來就從玻璃窗上扔出去了。要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優秀教師的話,就憑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請他走了。就是這位複雜的怪人來到我們身邊。看來他是真誠地被死者的景象驚呆了,儘管小狗事件表明在死者與他之間是缺乏好感的。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我能做些什麼?我能幫忙嗎?”

  “剛才你跟他在一起嗎?你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情況嗎?”

  “不在一起,今天我出來晚了。我還沒到海濱去呢。我剛從學校出來。我能做些什麼呢?”

  “你可以趕緊到伏爾沃斯分駐所去,立即報案。”

  他沒說二話,掉頭就以最高速度跑著去了。我把辦這個案子的任務主動承擔起來,而嚇呆了的斯泰赫斯特,還呆在死者旁邊。我採取的第一個步驟自然是記下來誰在海濱。從小徑的頂端我可以望見整個海濱,絕無人影,只有遠遠的三兩個人影向伏爾沃斯移動著。搞清這一點之後,我步下小徑。白堊的土質中混雜著粘土和灰泥岩,我見小徑上有同一個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腳印。今天早晨沒有別人沿這條路到海濱去過。有一個地方,我看到了手指按在斜坡上手掌的痕跡,這只能說明可憐的麥菲遜在上平時跌倒過。還有圓形的小坑,說明他不止一次地跪下來過。在小徑下端,是退潮留下來的鹹水湖。麥菲遜曾在湖邊脫衣,因為在一塊岩石上放著他的毛巾。毛巾是疊好和乾燥的,看來他沒有下過水。當我在硬卵石之間搜尋的時候,有一兩次我發現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腳印。這說明他已準備下水,雖然乾燥的毛巾又表明他實際尚未下水。

  問題已經清晰地呈現出來了——可以說是我生氣所遇見的最怪異的問題之一。當事人來到海濱頂多不過一刻鐘。斯泰赫斯特是從學校隨後跟來的,因此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去游泳,已經脫了衣服,這由赤足腳印可以說明。然後他突然披上衣服——全是淩亂未扣好的——未曾下水或至少未曾擦乾就回來了。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他受到殘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他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爬離開那塊地方就死了。那麼是誰幹的這個殘酷的事兒呢?不錯,在峭壁基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陽直照在洞內,根本沒有隱蔽之處。還有遠處海濱的幾個人影,但他們離得太遠,不可能和案子聯繫起來,再說還隔著麥菲遜要游泳的鹹水湖,湖水一直沖到峭壁。在海上,有兩三隻漁船離得不太遠。等有時間可以查問一下船裡的人。目前有那麼幾條線索可資調查,但是沒有一條是明確的。

  當我終於回到死者身旁時,已經有幾個人在圍觀。斯泰赫斯特自然還在那裡,默多克剛把安德森——就是村裡的員警——給找了來。後者是一個高大、黃髭、遲鈍、結實的蘇塞克斯類型的人——這種人往往在笨重無聲的外表下掩蓋著明智的頭腦。他不聲不響地傾聽著,把我們說的要點都記下來,最後把我拉到一邊說:

  “福爾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教導。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錯,我的上級路易斯就會說話。”

  我建議他立即把他們頂頭上司找來,另外找一個醫生,在他們到來之前,不要移動現場的任何東西,新的腳印越少越好。趁著這時,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裡面有一塊手帕,一把大折刀,一個折疊式的名片夾子,裡邊露出一角紙。我把它打開交給員警。上面是女性的潦草手跡:

  我一定來,請你放心。

  莫迪

  看來是情人的約會,但時間和地點未詳。員警把紙放回名片夾,連同別的東西一起又放進柏帛麗雨衣的口袋。由於沒有旁的情況,在建議徹底搜查峭壁基部之後,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兩小時以後,斯泰赫斯特走來告訴我屍體已移到學校,將在那裡進行驗屍。他還帶來一些重要而明確的消息。正如我預料的,壁底的搜查一無所獲。但他檢查了麥菲遜的書桌,發現了幾封關係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爾沃斯村的莫德-貝拉密小姐。這樣我們就找出了他身上那張條子的筆者。

  “信被員警拿走了,”他解釋說,“我沒法把信拿來。但可以肯定這是嚴肅認真的談戀愛。不過,我看不出這個事兒跟那個橫禍有什麼關係,除了那個姑娘跟他訂過一個約會。”

  “但總不會在一個你們大家常去的游泳場吧,”我說。

  “今天只是由於偶然的情況那幾個學生才沒跟麥菲遜一起去。”

  “真是偶然的嗎?”

  斯泰赫斯特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默多克把學生留下了,”他說道,“他堅持要在早餐前講解代數。這個人,他對今天的慘事非常難過。”

  “但我聽說他們兩人並不大對頭。”

  “有一個時期是不對頭。但是一年以來,默多克和麥菲遜可以說非常接近,默多克從來沒有和別人那麼接近過,他的性情不大隨和。”

  “原來是這樣。我仿佛記得你對我談起過關於苛待狗的吵架。”

  “那件事早過去了。”

  “也許留下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們得調查那個姑娘的情況。你認識她嗎?”

  “誰都認識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她都會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麥菲遜追求她,但沒料到已經發展到信上的那種程度。”

  “她是什麼人呢?”

  “她是老湯姆-貝拉密的女兒。伏爾沃斯的漁船和游泳場更衣室都是他的財產。他本來是個漁民,現在已經相當殷實了。他和他兒子威廉共同經營企業。”

  “咱們要不要到伏爾沃斯走一趟,去見見他們?”

  “有什麼藉口呢?”

  “藉口總是能找到的。不管怎麼說,死者總不是自己虐待至死的吧。總是有人手拿著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創傷的話。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他交往的人是有限的。如果咱們查遍了每一角落,總能夠發現某種動機,而動機又會引出罪犯。”

  要不是心情被親眼看見的悲劇毒化了的話,在這起著麝香草的芳香的草原上散步本來是愉快的事情。伏爾沃斯村坐落在海灣周圍的半圓地帶。在舊式的小村後面,依鋪蓋了幾座現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領著我朝這樣的一幢房子走去。

  “這就是貝拉密所謂的‘港口山莊’,就是有角樓和青石瓦的這座房子。對於一個白手起家的人來說這就不算壞了——嘿,你看!”

  山莊的花園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那瘦高、嶙峋、懶散的身材不是別人,正是數學家默多克。一分鐘以後我們在路上和他打了個照面。

  “喂!”斯泰赫斯特招呼他。他點了點頭,用他那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就要過去。但校長把他拉住了。

  “你上那兒幹什麼去了?”校長問他。

  默多克氣得漲紅了臉。“先生,我在學校裡是你的下屬,但我不懂我有什麼義務向你報告我的私人行動。”

  斯泰赫斯特的神經在經歷了這一天的緊張之後已經變得容易激怒了,否則他會有耐心的。但這時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氣了。

  “默多克先生,你這樣的回答純屬放肆。”

  “你自己的提問也屬於同一範疇。”

  “你已經一再表現出這樣的放肆無禮。我不能再容忍了。請你儘快地另找高就!”

  “我已經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個唯一使我願意住在你學校裡的人。”

  說罷他就大踏步走他的路去了,斯泰赫斯特忿恨地瞪著他。“你見過這麼不象話的人嗎?”他氣憤地喊道。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卻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個使他離開這個犯罪現場的機會。這時在我腦子裡開始形成一種模糊的懷疑。也許訪問貝拉密家可以進一步搞清這個問題,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來,我們就進入住宅。

  貝拉密先生是一個中年人,留著通紅的大鬍子。他似乎正在生氣,不大工夫臉也變得通紅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麼細節。我兒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裡的一個強壯、臉色陰沉的小夥子,“和我都認為麥菲遜先生對莫德的追求是一種侮辱。先生,結婚的話頭從來他也沒有提出過,但是通信、約會一大堆,還有許多我們都不贊成的做法。她沒有母親,我們是她僅有的保護人。我們決心——”

  但是小姐進來了,他便沒有說下去。不可否認,她走到世上任何場合都會帶來光彩的。誰能想像,這樣一朵鮮花竟會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和這樣的家庭中呢?對我這個人來說,女性從來不是一種吸引力,因為我的頭腦總是控制著心靈,但是當我看到她那充滿草原上那種新鮮血色的、形象完美而清晰的臉時,我相信任何一個青年在她面前都會做她的俘虜。就是這樣一個姑娘推門走進來,睜著緊張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經知道弗茨羅伊死了,”她說。“請不要顧慮,把詳情告訴我。”

  “是另外那位元先生把消息告訴我們的,”她父親解釋說。

  “沒有必要把我妹妹牽扯到這件事裡去!”小夥子咆哮道。

  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的事,威廉。請你讓我按自己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事。從情況看來,是有人犯了罪。如果我能幫助找出犯罪的人,這就是我能為死者略盡的最微小的心意。”

  她聽我的同伴簡短地講述了情況。她那鎮靜而專心的神色使我感到她不僅有特殊的美貌,而且有堅強的性格。莫德-貝拉密在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一個完美而傑出的女性。看來她已經認識我的外貌,因為她終於對我說:

  “福爾摩斯先生,請把這些罪犯找出來受法律制裁吧。不管他們是誰,你都會得到我的同情和協助。”我仿佛覺得她一邊說著一邊挑戰地向她父親和哥哥瞟了一眼。

  “謝謝你,”我說,“我重視一個女人在這些事情上的直覺。你剛才說‘他們’,你是否認為牽涉到不止一個人?”

  “因為我很瞭解麥菲遜先生,他是一個勇敢而強有力的人,單獨一個人品侮不了他。”

  “我能不能單獨與你談談?”

  “莫德,”她父親生氣地喊道,“我告訴你不要牽涉到這件事裡去。”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能做什麼呢?”

  “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知道事實了,所以我在這兒討論一下也沒壞處,”我說,“我本來是想單獨談談,但如果你父親不允許,他只好參加討論。”然後我談到死者衣袋裡發現的條子。

  “這個條子在驗屍的時候必然會公佈。你能不能作些解釋?”

  “這沒有什麼可保密的,”她答道,“我們是訂了婚約的。之所以沒有宣佈,僅僅是由於弗茨羅伊的年老將死的叔叔可能會取消他的繼承權,如果他不按叔叔的願望結婚的話。沒有任何別的理由。”

  “你應該早告訴我們,”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現出一點同情,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不贊成我女兒跟社會地位不相當的人打交道。”

  “正是你對他的偏見才使我們不能告訴你的。至於那次約會——”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團了的條子,“那是我給這條子寫的回信。”

  親愛的(那條子寫道):

  星期二太陽一落時在海濱老地方。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來的時間。

  A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來今晚我是要去見他的。”

  我翻過來看條子。“這不是郵寄來的。你怎麼拿到它的呢?”

  “我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這實在和你偵查的案情毫無關係。一切有關的問題我保證充分回答。”

  她確實這樣做了。但沒有什麼有用的情況。她並不認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敵人,但她承認她有幾個熱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問你,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嗎?”

  她臉紅了,而且顯出慌亂的樣子。

  “曾有一個時期我認為他是。但當他知道弗茨羅伊和我的關係以後,情況就全改變了。”

  再一次,關於這個怪人的疑團變得更肯定了。必須調查他的檔案。他的房間必須私下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是一個自願協助我的人,因為在他腦子裡也形成了懷疑。這樣,我們就從港口山莊回來了,並覺得這團亂麻至少有一端頭緒已經掌握在我們手中。

  一個星期過去了。驗屍沒有提出什麼線索,只好暫停審理,尋求新的證據。斯泰赫斯特對他的下屬進行了謹慎的調查,也簡單地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間,但都沒有結果。我本人又把整個現場仔細檢查了一遍,也沒有新的結論。讀者會看到在我們的探案記錄上從來沒有一個案子象這樣地使我無能為力。連我的想像力也無法設想出一個解決方案。後來發生了狗的事件。

  這還是我的管家首先從那個奇妙的無線電裡聽到的,人們就是通過它來收集鄉村新聞的。

  “先生,慘消息,麥菲遜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說道。

  一般我是不鼓勵這種談話的,但麥菲遜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麥菲遜的狗怎麼了?”

  “死了,先生,由於對主人的悲痛而死了。”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在談這事兒。那狗激動異常,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今天三角牆學校的兩個學生發現它死了——而且是在海濱,就在它主人死的那個地方。”

  “就在那地方。”這幾個字在我記憶中非常突出。我腦子裡有一個模糊的感覺,這必是重要的問題。狗死了,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實的本性。但在原地點!為什麼這個荒涼的海濱對狗有危險?難道它也是仇人的犧牲品?難道——?是的,感覺還模糊,但在我腦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想法。幾分鐘以後我就往學校去了,我在斯泰赫斯特的書房裡找到了他。應我的要求,他把那兩個發現狗的學生——撒德伯利和布朗特——給找了來。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邊上,”一個學生說。“它一定是尋著主人的足跡去的。”

  後來我去看了那條忠實的小狗,是艾爾戴爾獵犬,它躺在大廳裡的席子上。屍體僵硬,兩眼凸出,四肢痙攣,處處都是痛苦的表現。

  從學校我逕自走到游泳湖。太陽已經下山,峭壁的黑影籠罩著湖面,那湖水閃著暗光,猶如一塊鉛板。這裡闃無一人,唯有兩隻水鳥在上空盤旋鳴叫。在漸暗的光線中,我依稀看得出印在沙灘上的小狗的足跡,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塊石頭周圍。四面的暗影越來越黑下來了,我站在那裡沉思良久。我頭腦中思緒萬千。任何人都經驗過那種噩夢式的苦思,你明知你所搜尋的是關鍵的東西,你也明知它就在你腦子裡,但你偏偏想不出來。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獨自立在那個死亡之地時的精神狀態。後來我轉身緩緩走回家去。

  我走到小徑頂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如閃電一般,我一下子記起了那個我苦思苦想的東西。讀者都知道,如果華生沒有白白描寫我的話,我這個人頭腦中裝了一大堆生氣的知識,而毫無科學系統性,但這些知識對我的業務是有用的。我的腦子就象一間貯藏室,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包裹,數量之多,使我本人對它們也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了。我一直知道我腦子裡有那麼一樣東西對目前這個案子是有重大意義的。它還是模糊不清的,但我曉得我有方法使它明朗化。它是離奇的,難以置信的,但始終是可能的。我要作一個徹底的實驗。

  我家裡有一個頂閣,裝滿了圖書。我回家就鑽進了這間房,翻騰了一個小時。後來我捧著一本咖啡色印著銀字的書走了出來。我焦急地找到了我依稀記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個不著邊際和不大可能的想法,但我非得弄清楚它確是如此,否則我安不下心來。我睡得極晚,迫切地期待著明天的實驗。

  但是工作遇到了煩人的干擾。我剛剛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濱去,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爾警官就來了。那是一個沉著、穩健、遲鈍而有著深思的眼睛的人,他現在非常困惑地看著我說:

  “先生,我知道你經驗十分豐富。今天我來,是非正式的拜訪,也用不著多說什麼。但是我對這個麥菲遜案確實是沒有辦法了。問題是,我是應該進行逮捕呢,還是不應該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嗎?”

  “是的。想來想去,確實沒有別人。這是地處起起的優點。我們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縮得極小。如果不是他,又有誰呢?”

  “你有什麼證據控告他?”

  他搜集情況的路線與我原來的設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以及他這個人的神秘性,他那偶發的就如在小狗事件上表現出來的火爆脾氣,還有他過去和麥菲遜吵過架的事實,以及他可能怨恨麥菲遜對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我原有的全部要點,但沒有新東西,除了一點,即默多克似乎正在準備離去。

  “既然有這一切不利於他的證據,如果我放他走了,會把我置於什麼處境呢?”

  這位粗壯遲鈍的警官確實很苦惱。

  “請想一想,”我說道,“你的設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可以提出不在現場的證據。他和學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後一刻。在麥菲遜出現以後幾分鐘他就從後面那條路走來碰見了我們。另外不要忘記,他不可能單獨一人對一個和他一樣強壯的人行兇。最後,還有行兇所用的器具這個問題。”

  “除了軟鞭子還能有什麼?”

  “你研究傷痕了嗎?”

  “我看見了,醫生也看見了。”

  “但是我用鏡頭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了。很有特別的地方。”

  “什麼特點,福爾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我處理這類案情的方法,”我解釋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做事確實很徹底。”

  “否則我也就不成其為偵探了。咱們來研究一下這條圍著右肩的傷痕。你看出特別之點了嗎?”

  “我看不出。”

  “顯然這條傷痕的深度不是平均的。這兒一個滲血點,那兒一個滲血點。這裡的一條傷痕也是這樣。你說這提示了什麼?”

  “我想不出。你認為呢?”

  “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不久我也許能做出更明確的答案。凡是能澄清滲血點的證據都能大大有助於找出兇手。”

  “我有一個滑稽的比方,”警官說,“如果把一個燒紅的網放在背上,血點就表示網線交叉的地方。”

  “這是一個很妙的比方。或者我們可以更恰當地說,是那種有九根皮條的鞭子,上面有許多硬疙瘩?”

  “對極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猜得很對。”

  “但是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致創原因,巴德爾先生。不管怎麼說,你逮捕的證據很不足。另外,還有死者臨終的話——‘獅鬃毛’呢。”

  “我曾猜想‘獅’是不是‘伊恩’——”

  “我也考慮過了。但是第二個字一點也不象‘默多克’。他是尖聲喊出來的,我肯定那是‘獅鬃毛’。”

  “你有別的設想嗎,福爾摩斯先生?”

  “有一點。但是在找到更牢靠的依據以前我不打算討論它。”

  “那什麼時候找到依據呢?”

  “一小時以後——也許還用不了。”

  警官摸著下巴,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我真希望能理解你腦子裡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是那些漁船。”

  “不對,那些船離得太遠了。”

  “那,是不是貝拉密和他那個粗壯的兒子?他們對麥菲遜可一點好感也沒有。他們會不會整他一下?”

  “不,在我準備就緒之前我什麼也不說,”我含笑說道。“警官先生,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如果你中午來這裡——”

  講到這裡我們受到了重大干擾,這也是本案終結的起點。

  我外屋的門突然被衝開,接著走道裡響起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伊恩-默多克踉踉蹌蹌闖進屋來,面無人色,頭髮鬆散,衣服零亂,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強直立在地上。“白蘭地!拿白蘭地來!”他喘著說,說完就呻吟著倒在沙發上了。

  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身後進來的是斯泰赫斯特,沒戴帽子,幾乎象默多克一樣衣服不整。

  “快拿白蘭地來!”他也喊道,“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是盡了最大力氣把他弄到這兒來的,在路上他昏過去兩次。”

  半杯烈酒入肚之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一手支撐著,抬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來。”快,拿油來,嗎啡,嗎啡!”他喊道,“什麼都行,快治治這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呵!”

  一看見他背上的傷,警官和我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在這個人的肩膀上,縱橫交錯地全是同樣的紅腫網狀的傷痕,正如麥菲遜的致死創傷一樣。

  那痛苦顯然是非常可怖的,而且絕不是局部症狀,因為他的呼吸不時停止,臉色轉青,兩手抓著胸口喘氣,額上冒出大顆汗珠。他隨時可能死亡。不斷地給他灌下了白蘭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復蘇。用棉花蘸菜油塗了傷口,這似乎減輕了他的疼痛。最後他的頭沉重地倒在墊子上。當生命的機能極度疲憊之時,就躲在睡眠這個生命之庫裡休息。他處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態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問他話是不可能的,情況稍定之後斯泰赫斯特就對我說: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在什麼地方發現他的?”

  “在海濱。就在麥菲遜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臟也象麥菲遜那樣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兩次我都覺得他不行了。到學校去太遠,所以上你這兒來了。”

  “你看見他在海濱嗎?”

  “當聽見他的叫聲時,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徑上。他站在水邊上,搖晃得象一個醉人。我立即跑下去,給他披上衣服,就扶他上來了。啊,福爾摩斯,看在上帝的面上,請你使用一些辦法給這一方除了害吧,這地方簡直沒法兒居住了。難道你這麼有名望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我想我還是有辦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來!還有你,警官,都來!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兇手。”

  把昏迷的病人交給管家去照顧,我們三人來到致命的鹹水湖。在石頭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緩緩地繞著水邊走著,兩個人順次跟著我走。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淺,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彎進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這是游泳者自然要來的地方,這裡綠波清瑩如同水晶。在峭壁基部有一排石頭,我沿著石頭走去,細看下面水的深處。就在水的最深最靜的地方,我的眼睛終於找到了我搜尋的東西,我勝利地大叫起來。

  “氰水母!”我喊道,“氰水母!快來看獅鬃毛!”

  這怪東西確實像是從獅鬃上扯下來的一團毛。它長在水下三英尺的一個礁石上面,是一個隨波漂動的怪動物,在黃色毛束下面有許多銀色的條條。它緩慢而沉重地收張運動著。

  “這東西造夠了孽,該結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幫我一把,結果了這個兇手!”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塊大石頭,我們用力去推,嘩的一聲它落入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後,我們看見大石正壓在礁石上,邊上露出黃色粘膜,說明水母被壓在下面了。一股濃濃的油質粘液從石頭下面擠了出來,把水染了一片,慢慢升到水面。

  “嘿,這東西算是把我難住了!”警官喊道。“福爾摩斯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我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但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這不是蘇塞克斯本地的產物。”

  “沒有它更好,”我說道。“也許是西南風把它吹來的。請二位跟我回家,我給你們讀一個人的可怕經歷,他永遠也忘不了在海上遇見的這樣一次危險。”

  回到書房,我們發現默多克已經恢復到可以坐起來的程度。他感到頭暈目眩,並一陣陣疼痛得痙攣。他斷斷續續地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曉得突然感到渾身極度疼痛,拼了最大力氣才上了岸。

  “這裡有一本書,”我說,“第一次闡明了這個也許會永遠搞不清的問題。書名是《戶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觀測者.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這種動物,幾乎致死,所以他運用豐富的知識詳細闡述了它。這種為害的動物毒性不下於眼鏡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我來讀一點摘要:

  ‘當游泳者看到一團蓬鬆圓形的褐色粘膜和纖維,如同一大把獅鬃毛和銀紙,那要非常警惕,這就是可怕的螫刺動物氰水母。’

  你看,這描述得還能再清楚嗎?

  “下面他講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濱游泳時碰上一個這種動物的經驗。他發現,這動物伸出一種幾乎看不見的絲狀體,長達五十英尺,凡是觸到絲狀體的人都有死亡危險。儘管在遠處觸及,伍德也幾乎喪命。

  ‘無數的絲狀體使皮膚發生紅條紋,細看則是細斑或小皰,每一斑點猶如有一燒紅的細針紮向神經。'

  “他解釋說,局部疼痛只是整個難言痛苦中最輕微的那一部分。

  ‘劇痛向整個胸部放射,使我象中了槍彈那樣撲倒。心搏突然停止,繼之以六七次狂跳,猶如心臟要衝出胸腔。’

  “他幾乎死亡,儘管他只是在波動的大海中觸及毒絲,還不是在靜止有限的游泳湖中。他說,中毒後他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他的面色異常蒼白、佈滿皺紋、憔悴失形。他猛喝白蘭地,吞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還。警官先生,我把這本書交給你,它已經充分描述了麥菲遜的悲劇。”

  “而且同時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嘴,臉上帶著譏諷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你們的懷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覺得,我只是由於分享了我可憐朋友的命運,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對,默多克先生。我已經著手破這個案子了。如果我按預期計畫早一點到海濱去,我可能免除了你的這場災難。”

  “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一個亂讀雜書的人,腦子裡什麼雜七雜八的知識都記得住。‘獅鬃毛’這幾個字始終在我腦子裡盤旋,我知道我在什麼古怪的記錄上讀到過它。你們都看見了,這幾個字確實能描述那個怪動物。我相信,麥菲遜看見它的時候,它必是在水面浮著,而這幾個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稱,來警告咱們。”

  “那麼,至少我是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說著慢慢站了起來。“不過我還有兩句話要解釋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們偵查過我的什麼事兒。我確實是愛過這個姑娘,但自從她選擇了我的朋友麥菲遜那天氣,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幫助她獲得幸福。我甘心躲到一邊做他們的連絡人。我經常給他們送信。因為我是他們的知心朋友,因為對我來說她是最親近的人,我才匆匆趕去向她報告我朋友的死亡,我唯恐別人搶在我前邊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災難通知她。她不肯把我們的關係告訴你,是怕你責備我而使我吃虧。好,請原諒,我必須回學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說:“前兩天咱們的神經都緊張得過度了,默多克,請你不要記住過去的誤會。將來咱們會更好地彼此瞭解。”說完他們兩人友好地拉著手走了出去。警官沒有走,睜大了牛樣的眼睛瞧著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後他喊道,“我以前讀過你的事蹟,但我從來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只好搖搖頭,如果接受這種恭維,那等於降低我的標準。

  “開頭我很遲鈍——可以說是有罪地遲鈍。如果屍體是在水裡發現,我會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憐的麥菲遜顧不上擦乾身上的水,所以我就以為他沒下過水。真的,這正是我犯錯誤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過去我時常打趣你們員警廳的先生們,這回氰水母幾乎給員警廳報了仇。”

十、帶面紗的房客

  如果考慮到福爾摩斯先生的業務活動已達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十七年當中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記錄者,那就會清楚地明瞭我手中掌握著數量龐大的資料。對我來說,問題總是如何選擇,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書架上有一長排逐年記錄的檔,還有許多塞滿了材料的檔遞送箱,這一切不僅對於研究犯罪的人來說,即使對於研究維多利亞晚起社會及官方醜聞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完整的資料庫。關於後者我可以說,凡是那些寫過焦慮的信來要求給他們的家庭榮譽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朋友福爾摩斯特有的謹慎態度和高度職業感,在我選擇材料時仍然起著作用,我絕不會濫用別人對我們的信託。然而,對於近來有人妄圖攫取和銷毀這些檔的行為,我是堅決反對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誰,我們早已知道,我代表福爾摩斯先生宣佈,如再發生類似行為,一切有關某政客、某燈塔以及某馴養的鸕鷀的全部秘密將公之於世。對此,至少有一個讀者心裡明白。

  再者,也沒有理由認為在每一案件中福爾摩斯都有機會顯示他那特異的洞察力和觀察分析的天才,這些我在回憶錄中曾經不遺餘力地描述過。有的時候他不得不費很大力氣去摘果實,但有時果實自動掉在他懷裡。而往往那最駭異的人間悲劇卻是那些最不給他顯示個人才能以機會的案件,現在我要敘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案子。我稍稍改換了姓名和地點,除此而外,都是真實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爾摩斯一張匆匆寫就的條子,要我立即前去。趕到之後,我見他坐在香煙繚繞的屋裡,在他對面的椅子裡坐著一位略上年紀的、婆婆媽媽的、房東太太型的胖婦女。

  “這是南布利克斯頓區的麥利婁太太,"我朋友抬手說道,“麥利婁太太不反對吸煙,華生,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骯髒嗜好。麥利婁太太要講一個有趣的事兒,它可能有所發展,那麼你的在場將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麥利婁太太,如果我去訪問郎德爾太太的話,我希望有個見證人在場。請你回去先對她說明這一點。”

  “上帝保佑你,福爾摩斯先生,"客人說,“她是非常急於見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區的人都帶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們今天下午早一點去。在出發之前,我們得保證把事實掌握正確。咱們再來敘述一遍,那樣可以説明華生醫生掌握情況。你剛才說,郎德爾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經七年,而你只看見她的臉一次。”

  “我對上帝發誓,我寧願一次也沒看見過!"麥利婁太太說。

  “她的臉是傷得非常駭人的,對吧。”

  “福爾摩斯先生,那簡直不是人的臉。就是那麼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見她在樓上視窗張望,送奶人嚇得連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園滿地都是牛奶。這就是她那臉。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立刻就蓋上面紗了,然後她說:‘麥利婁太太,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總不摘面紗了吧。'”

  “你知道她的過去嗎?”

  “一點不知道。”

  “她剛來居住的時候有什麼介紹信嗎?”

  “沒有,但她有的是現錢。預交的一季度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講價錢。這個年頭兒,象我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能拒絕這樣的客人呢?”

  “她選中你的房子講出什麼理由了嗎?”

  “我的房子離馬路遠,比大多數別的出租房子更平靜。另外,我只收一個房客,我自己也沒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試過別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平靜,她不怕花錢。”

  “你說她來了以後壓根兒沒有露出過臉,除了那次冷不防。這倒是一個奇特的事兒,非常奇特。難怪你要求調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爾摩斯先生。對我來說,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沒有比她更安靜、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麼成為問題的呢?”

  “她的健康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她好象要死了,而且她心裡有可怕的負擔。有時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聽她喊'你這個殘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裡,但是喊聲全宅子裡都聽得見,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郎德爾太太,'我說,‘要是你心裡有什麼說不出的負擔,你可以找牧師,還有員警,他們總可以幫助你。''哎呀,我可不要員警!'她說,‘牧師也改變不了以往的事兒。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裡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說,‘要是你不願找正式員警,還有一個報上登的當偵探的那個人'——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她呀,一聽就同意啦。‘對啦,這個人正合適,'她說,‘真是的,我怎麼沒想起來呢。麥利婁太太,快把他請來。要是他不肯來,你就說我是馬戲團的郎德爾的妻子。你就這麼說,再給他一個地名:阿巴斯-巴爾哇。'這個字條兒就是她寫的,阿巴斯-巴爾哇。她說,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個人,見了地名他一定來。”

  “是要來的,"福爾摩斯說。"好吧,麥利婁太太。我先跟華生醫生談一談,這要進行到午飯時間。大約三點鐘我們可以到你家。”

  我們的客人剛剛象鴨子那樣扭出去——沒有別的動詞可以形容她的行動方式——歇洛克-福爾摩斯就一躍而起鑽入到屋角裡那一大堆摘錄冊中去翻找了。在幾分鐘之內只聽得見翻紙頁的嗖嗖聲,後來又聽見他滿意地咕噥了一聲,原來是找到了。他興奮極了,都顧不上站起來,而是象一尊怪佛一樣坐在地板上,兩腿交叉,四周圍堆著大本子,膝上還放著一本。

  “這個案子當時就弄得我很頭疼,華生。這裡的旁注可作證明。我承認我解決不了這個案子,但我又深信驗屍官是錯誤的。你不記得那個阿巴斯-巴爾哇悲劇了嗎?”

  “一點不記得,福爾摩斯。”

  “而你當時是與我一起去的。不過我個人的印象也很淺了。因為沒有什麼明確的結論,另外當事人也沒有請我幫忙。你願意看記錄嗎?”

  “你講講要點好嗎?”

  “那倒不難。也許聽我一說你就會想起來當時的情景。郎德爾這個姓是家喻戶曉的。他是沃姆韋爾和桑格的競爭者,而桑格是當年最大的馬戲班子。不過,在出事的那時候,郎德爾已經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馬戲團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個小村子阿巴斯-巴爾哇過夜的時候發生了這個悲劇。他們是在前往溫布林頓的半路上,走的是陸路,當時只是宿營,而不是演出,因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們帶有一隻雄壯的北非獅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爾和他妻子的習慣是在籠子內表演。這裡有一張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爾是一個魁梧的、野豬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個十分體面的女人。在驗屍時有人宣誓作證說,當時獅子已表現出危險的徵兆,但人們總是由於天天接觸而產生輕視心理,根本沒有理會這些徵兆。

  “一般總是由郎德爾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獅子。有時一人去,有時兩人同去,但從來不讓別人去喂,因為他們認為,只要他們是餵食者,獅子就會把他們當恩人而不傷害他們。七年以前的那天夜裡,他們兩人一起去了,並且發生了慘劇,其詳細情況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在接近午夜時分,整個營地的人都被獅子的吼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驚醒了。馬夫和工人紛紛從各自的帳篷裡拿著燈籠跑出來,舉燈一瞧,看見可怕的情景。郎德爾趴在離籠子十來米的地方,後腦向內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籠門已打開,而就在門外,郎德爾太太仰臥在地,獅子蹲在她身上吼叫著。她的臉被撕扯得亂七八糟,誰也沒想到她能生還。在大力士雷奧納多和小丑格裡格斯的帶領下,幾個馬戲演員用長竿將獅子趕走,它一下跳回籠子。大家立刻把門關上了。但獅子是怎麼出來的,卻是一個謎。一般猜想,兩個人打算進籠內,但剛一開門獅子就跳出來撲倒了他們。在證據中唯一有啟發性的一點,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過夜的篷車後,在昏迷中總是喊'膽小鬼!膽小鬼!'她直到六個月以後才恢復到能作證的程度,但驗屍早已照常舉行了,理所當然的判決就是事故性死亡。”

  “難道有別的可能嗎?"我說。

  “你這樣說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麼一兩點情況,總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輕的艾德蒙不滿意。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後來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這個事兒,就是由於他來訪問我,邊抽煙邊談了這個案子。”

  “他是一個瘦瘦的、黃頭髮的人嗎?”

  “正是。我就知道你會記起來的。”

  “他擔心的是什麼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問題在於,怎麼也難於想像事件發生的全部過程。你從獅子的角度來設想吧。它被放出。它幹什麼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爾面前。他轉身逃跑——爪印是在後腦——但獅子把他抓倒。然後,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轉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籠邊,獅子把她撲倒,咬了她的臉。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象是說她丈夫背棄了她。但是那時他還能幫她嗎?你看出破綻了吧?”

  “是的。”

  “還有一點。我想起來了。有證據指出,就在獅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時,還有一個男人恐怖的叫聲。”

  “當然是郎德爾了。”

  “如果他的頭骨已經內陷,大概很難再聽見他的叫聲。至少有兩個證人談到有男人的叫喊聲混在女人的尖叫聲中。”

  “我認為到了那時全營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於其他疑點,我倒有一種解釋。”

  “我願意傾聽。”

  “他們兩個人是在一起的,當獅子出來時,他們離籠子十米遠。女人想沖入籠子關上籠門,那是她唯一的避難地。她朝籠子奔去,剛要到門口,獅子跳過去把她撲倒。她恨丈夫轉身逃走而刺激的獅子更加狂暴,如果他們和獅子針鋒相對,也許會嚇退它。所以她喊'膽小鬼!'”

  “很巧妙,華生!但有一點白璧微瑕。”

  “有什麼漏洞?”

  “如果兩人都在十米處,獅子怎麼出來的呢?”

  “會不會是仇人給放出來的?”

  “那為什麼獅子平時跟他們一起玩耍,跟他們在籠內表演技巧,這次卻撲向他們了呢?”

  “也許那個仇人故意激惹了獅子。”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有幾分鐘沒說話。

  “華生,有一點對你的理論有利。郎德爾有不少仇人。艾德蒙對我說,他喝酒之後狂暴不堪。他是一個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罵亂抽。我想,剛才客人說的郎德爾太太夜裡喊魔鬼,就是夢見死去的親人了。但不管怎麼說,在獲得事實以前咱們的猜測都是沒用的。好吧,華生,食櫥裡有冷盤山雞,還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讓咱們在走訪之前先補充一下精力吧。”

  當我們的馬車停在麥利婁太太家前面時,我們看見她的胖身體正堵在門口,那是一座簡單而平靜的房子。顯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寶貴的房客,所以她在帶我們上去之前先囑咐我們千萬不要說或做什麼可以使她失去這位房客的事。我們答應了她,就隨她走上一個鋪著破地毯的直式樓梯,然後被引進了神秘房客的房間。

  那是一間沉悶、有黴味、通風不良的房子,這也是不足為怪的,因為主人從不出去。這個女人,由於奇怪的命運,從一個慣于把動物關在籠子裡的人變成一個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了。她坐在陰暗屋角裡的一張破沙發上。多年不活動,使她的身材變粗了,但那身子當初肯定是美的,現在也還豐滿動人。她頭上戴著一個深顏色的厚面紗,但剪裁起短,露出一張優美的嘴和圓潤的下巴。我可以想像,她以前是一位丰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揚好聽。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對你並不陌生,"她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是的,太太,不過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認為我對你的情況感興趣。”

  “我恢復健康以後,當地偵探艾德蒙先生曾找我談話,我聽他說的。我對他沒說實話。也許說實話更聰明一些。”

  “一般地說,講實話是最聰明的。但是你為什麼對他說謊呢?”

  “因為另一個人的命運與我的話有關。我明知他是一個無價值的人,但我還是不願由於毀了他而良心不安。我們的關係曾經是這麼接近——這麼接近!”

  “現在這個障礙消除了嗎?”

  “是的,這個人已經死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員警當局呢?”

  “因為另外還有一個人需要考慮。這個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員警法庭審訊所帶來的流言蜚語。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個清靜。我還是想找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來,把我的可怕經歷告訴他,這樣我去世以後也會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當。同時我也是一個負有社會責任的人,我不能應允你當你說完以後我一定不會報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很瞭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為這些年來我都在拜讀你的事蹟。命運所留給我的唯一快樂就是閱讀,因此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我很少遺漏不讀。不管怎麼說吧,我願意碰碰運氣,任憑你怎麼利用我的悲劇都可以。說出來我就松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願意聽你講的。”

  那婦人站起來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男人的照片。他顯然是一個職業的雜技演員,一個身體健美的人,照像時兩隻粗壯的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濃鬍鬚下面嘴唇微笑地張開著——這是一個多次征服異性者的自滿的笑。

  “這是雷奧納多,"她說。

  “就是作證的那個大力士嗎?”

  “正是。再瞧這張——這是我丈夫。”

  這是一個醜陋的臉——一個人形豬玀,或者不如說是人形野豬,因為在野性上它還有強大可怕的一面。人們可以想像這張醜惡的嘴在盛怒的時候噴著口水一張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像這雙兇狠的小眼睛對人射出純是惡毒的目光。無賴,惡霸,野蠻——這些都清楚地寫在這張大下巴的臉上了。

  “先生們,這兩張照片可以幫助你們瞭解我的經歷。我是一個在鋸末上長大的貧窮的馬戲演員,十歲以前已經表演跳圈了。還在我成長時,這個男人就愛上我了,如果他那種情欲可以叫做愛的話。在一個不幸的時刻,我成了他的妻子。從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獄裡,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馬戲班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對我的虐待。他背棄我去找別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來用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厭恨他,但他們有什麼法子呢?他們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時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時就象一個兇狠的殺人犯。一次又一次,他因打人和虐待動物而受傳訊,但他有的是錢,不怕罰款。好的演員都離開我們了,馬戲班開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奧納多和我,加上小格裡格斯那個丑角,才把班子勉強維持下來。格裡格斯這個可憐蟲,他沒有多少可樂的事兒,但他還是儘量維持局面。

  “後來雷奧納多越來越接近我。你們看見他的外表了,現在我算是知道在這個優美的身軀裡有著多麼卑怯的精神,但是與我丈夫相比,他簡直是天使。他可憐我,幫助我,後來我們的親近變成了愛情——是很深很深的熱烈愛情,這是我夢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愛情。我丈夫懷疑我們了,但我覺得他不僅是惡霸而且還是膽小鬼,而雷奧納多是他唯一懼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報復,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厲害了。有一天夜裡我喊叫得太慘了,雷奧納多在我們篷車門口出現了。那天我們幾乎發生慘案,過後我的情人和我都認為早晚會出慘禍。我丈夫不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想辦法叫他死。

  “雷奧納多有著聰明巧妙的頭腦。是他想出的辦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為我情願步步跟著他走。但我一輩子也想不出這樣的主意。我們做了一個棒子——是雷奧納多做的——在鉛頭上他安了五根長的鋼釘,尖端朝外,正好象獅子爪的形狀。用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獅子來,造成獅子殺死他的證據。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獅子的時候,天色一片漆黑。我們用鋅桶裝著生肉。雷奧納多隱蔽在我們必經的大篷車的拐角上。他動作太慢,我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沒下手。但他輕輕跟在了我們背後,我聽見棒子擊裂我丈夫頭骨的聲音了。一聽見這聲音,我的心歡快地跳起來。我往前一沖,就把關著獅子的門閂打開了。

  “接著就發生了可怕的事兒。你們大概聽說過野獸特別善於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對它們有極大的引誘力。由於某種奇異本能,那獅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殺死了。我剛一打開門閂它就跳出來,立刻撲到我身上。雷奧納多本來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來用那棒子猛擊獅子,也許會把它嚇退。但他喪了膽。我聽見他嚇得大叫,後來我看見他轉身逃走。這時獅子的牙齒在我臉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熱又臭的呼吸氣息已經麻痹了我,不知道疼痛了。我用手掌拼命想推開那個蒸氣騰騰、沾滿血跡的巨大嘴巴,同時尖聲呼救。我覺得營地的人驚動起來,後來我只知道有幾個人,雷奧納多、格裡格斯,還有別人,把我從獅子爪下拉走。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直過了沉重的幾個月才好轉過來。當我恢復了知覺,在鏡子裡看見我的模樣時,我是多麼詛咒那個獅子啊!——不是因為它奪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為它沒有奪走我的生命!福爾摩斯先生,這時我只剩下一個願望,我也有足夠的錢去實現它。那就是用紗遮上我的臉使人看不見它,住在一個沒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這樣做了。一隻可憐的受傷的動物爬到它的洞裡去結束生命——這就是尤金尼亞-郎德爾的歸宿。”

  聽完這位不幸的婦女講述她的生氣,我們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福爾摩斯伸出他那長長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現出在他來說已是罕見的深深的同情。

  “可憐的姑娘!"他說道,“可憐的人!命運真是難以捉摸啊。如果來世沒有報應,那這個世界就是一場殘酷的玩笑。但雷奧納多這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我後來沒有再看見或聽說過他。也許我這樣恨他是錯的。他還不如去愛一個獅口餘生的畸形兒呢,那是我們用來表演的東西之一。但一個女人的愛不是那樣容易擺脫的。當我在獅子爪下時,他背棄了我,在困苦中他離開了我,但我還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絞架。就我自己來說,我不在乎對我有什麼後果,因為世界上還有比我現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嗎?但我顧及了他的命運。”

  “他死了嗎?”

  “上個月當他在馬加特附近游泳時淹死了。我在報紙上看見的。”

  “後來他把那個五爪棒怎樣處理了?這個棒子是你敘述中最獨特、最巧妙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營地附近有一個白堊礦坑,底部是一個很深的綠色水潭。也許是扔在那個潭裡了。”

  “說實在的,關係也不大了,這個案子已經結案。”

  “是的,"那女人說,“已經結案了。”

  我們這時已經站起來要走,但那女人的聲調中有一種東西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轉過身去對她說:

  “你的生命不屬於你自己,”他說。“你沒有權利對自己下手。”

  “難道它對別人還有任何用處嗎?”

  “你怎麼知道沒有用呢?對於一個缺乏耐心的世界來說,堅韌而耐心地受苦,這本身就是最可寶貴的榜樣。”

  那女人的回答是駭人的。她把面紗扯掉,走到有光線的地方來。

  “你能受得了嗎?"她說。

  那是異常可怖的景象。臉已經被毀掉,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它。在那已經爛掉的臉底,兩隻活潑而美麗的黃眼睛悲哀地向外望著,這就更顯得可怕了。福爾摩斯憐憫而不平地舉起一隻手來。我們一起離開了這間屋子。

  兩天以後,我來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爐架上的一個藍色小瓶。瓶上有一張紅簽,寫著劇毒字樣。我打開鋪蓋,有一股杏仁甜味兒。

  “氫氰酸?”我說。

  “正是。是郵寄來的。條子上寫著:‘我把引誘我的東西寄給你。我聽從你的勸導。’華生,咱們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十一、肖斯科姆別墅

  歇洛克-福爾摩斯彎著腰在一個低倍顯微鏡上面看了許久,現在他直起身來,勝利地看著我。

  “華生,這是膠,"他說,“毫無疑問是膠。看看這些散在四周的東西!”

  我俯身到目鏡前對好焦距。

  “這些纖維是花呢上衣的。這些不規則的灰色團塊是灰塵。左邊還有上皮鱗層。中間這些褐色的粘團無疑是膠。”

  “好吧,"我笑著說,“我準備接受你的意見。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

  “這是個很好的證據,"他答道。"你也許記得聖潘克萊斯案中的員警屍體旁發現的那頂帽子吧。被控人否認那是他的。但他是一個經常用膠的畫框商。”

  “這是你辦的案子嗎?”

  “不是,這是我的朋友,警場的梅裡維爾要我幫忙的一個案子。自從我在被告的袖縫中找到了鋅和銅屑,因此推斷他是偽幣製造者以來,他們就認識到顯微鏡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煩地看了看表。"我有個新主顧要來,時間已經過了。對了,華生,你懂賽馬嗎?”

  “照理說應該懂一點。我的負傷撫恤金有一半都耗在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當作我的'賽馬指南'了。你知道羅伯特-諾伯頓嗎?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當然記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別墅,那兒我很熟悉,我在那裡呆過一個夏天。有一次諾伯頓幾乎進入你的業務領域。”

  “怎麼回事?”

  “他在紐馬克特用馬鞭差點把薩姆-布魯爾打死,此人是科爾曾街的一個放債人。”

  “呵,他真有意思!他常那麼幹嗎?”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險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國最膽大妄為的騎手了——幾年以前利物浦障礙賽馬的第二名。他是那種不屬於自己生活時代的人。要是在攝政時期,他本該是個公子哥兒——拳擊家、運動家、拼命的騎手、追求美女的人,並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來了。”

  “了不起,華生!你的介紹非常扼要,我就好象見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訴我一些肖斯科姆別墅的情況嗎?”

  “我就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園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種馬飼養場和訓練場也在那兒。”

  “教練官是約翰-馬森,"福爾摩斯說,“不要表示驚訝,華生,我打開的這封信就是他寄來的。咱們還是再談談肖斯科姆吧。我像是遇上了豐富的礦藏。”

  “那兒有肖斯科姆長毛垂耳狗,"我說。"在所有的狗市上它們都是大名鼎鼎的。這是英國最佳種的狗。它們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驕傲。”

  “女主人是羅伯特-諾伯頓爵士的妻子嘍?”

  “羅伯特爵士沒有結過婚。考慮到他的前景,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說她住在他家裡?”

  “不,不。這個宅子屬於她的前夫詹姆斯。諾伯頓先生在這兒沒有任何產權。在夫人生前,產業的利錢歸她,在她死後房產則還給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這些租錢就由羅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傢伙,一定使她過得很不安寧。但我還是聽說她對他很好。那麼,肖斯科姆出了什麼岔子呢?”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訴我們此事的人來了。”

  門已經打開,從過道裡走來一個高個子、臉修得很乾淨的人,他那種堅決、嚴厲的表情說明他是教管馬或男孩子的那類人。馬森先生這兩行都幹,而且看來同樣勝任。他鎮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爾摩斯指給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沒有作什麼解釋。”

  “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寫在紙上,而且也太複雜。我只能和你面談。”

  “好吧,我們就聽你談。”

  “首先,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的主人瘋了。”

  福爾摩斯揚起眉毛。"這是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說,"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嗎?”

  “先生,一個人幹一兩件古怪的事情還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幹的事情都那麼稀奇古怪,那你就會疑心了。我覺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賽馬大會把他給弄得神經失常了。”

  “是你馴的一頭小馬嗎?”

  “是全英國最好的馬,福爾摩斯先生,這我是有把握的。現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講,因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紳士,此事也不會傳出去。羅伯特爵士在這次賽馬中,只能勝不能敗。他已經全力以赴、孤注一擲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錢都押在這騎馬上了,而且賭注的比值也懸殊。一比四十已經夠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馬真是那麼好,為什麼要這樣呢?”

  “但是別人並不知道它有這麼好。羅伯特爵士可沒讓馬探子套出情報去。他把王子的同父異母兄弟拉出去兜風,誰也分辨不出它們。可一賓士起來,跑上二百米它們之間就會拉開距離。他一心只想著馬和賽馬的事,整個生命都放在這上面了。他暫時還可以把高利貸主應付住,但如果王子失敗了,他也就破產了。”

  “真是一場不顧一切的賭博,可是從什麼地方看出來他瘋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過覺,他整天呆在馬圈裡。他兩眼發狂,神經已經承受不住了。還有他對比特麗斯夫人的行為!”

  “啊!怎麼回事?”

  “他們一直感情很好。他們趣味相同,她也象他一樣愛馬。她每天準時驅車來看馬——她最寵愛的是王子。一聽到石子路上的車輪聲,它就聳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著到車前去吃它那塊糖,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為什麼?”

  “她對馬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興趣。一個星期以來她每天驅車路過馬圈時連個招呼也不打!”

  “你認為他們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厲害、粗魯、彼此深懷惡意。不然,他為什麼要把她當作兒子一樣寵愛的狗送人呢?幾天以前他把狗送給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里外克倫達爾青龍旅店的掌櫃。”

  “確實有點怪。”

  “她心臟不好、又浮腫,當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裡呆兩個小時。他現在完全可以照舊那樣做,因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傷心。她變得心情抑鬱、沉悶,喝啤酒來,福爾摩斯先生,簡直是狂飲無度了。”

  “在疏遠以前她喝酒嗎?”

  “她也喝一杯,可現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訴我的。一切都變了樣,福爾摩斯先生,簡直一塌糊塗。還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裡去幹嗎?在那兒等他的那個人又是誰?”

  福爾摩斯搓起手來。

  “講下去,馬森先生,你的話越來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見他夜裡十二點冒著大雨去的。於是第二天晚上我就來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著他,這可真叫緊張,如果讓他看見可夠我們受的。誰要是驚動了他,那他的拳頭可不饒人,他也不管是誰。所以我們不敢跟得太緊,但我們一直盯著他。他去的就是那個常鬧鬼的地穴,那兒還有人在等他。”

  “這個地穴是個什麼地方?”

  “先生,在花園裡有一個教堂廢墟,古舊得已沒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個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鬧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涼可怖,晚上更沒有幾個人敢走近它。但我們的主人不怕。他一輩子沒有怕過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說那兒還有一個人。他必定是你們那兒的馬夫、或家裡的什麼人!你一定認出了他,向他發問了吧?”

  “不是我認識的人。”

  “你怎麼能確定呢?”

  “因為我看見他了,福爾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個晚上。羅伯特爵士轉個彎兒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則象一對兔子樣的在灌木叢中發抖,因為那天晚上有一點月光。可是我們聽見還有一個人在後面走著。我們並不怕他。所以羅伯特先生過去後我們就直起身來,裝著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經心似地直闖到他跟前。'你好,夥計!你是誰?'我說道。他八成兒沒聽見我們走近的腳步聲,所以他回過頭來看見我們時,就像是見了從地獄裡出來的鬼一樣。他大叫一聲,撒腿就跑。他還真能跑——要叫我說的話,一分鐘之後就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蹤影了,他是誰、是幹什麼的我們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嗎?”

  “是的,我記住了他的那張黃臉——是個下等人。他能和羅伯特爵士有什麼關係呢?”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

  “誰陪伴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呢?"他終於問道。

  “她的侍女卡裡-埃文斯。五年來她一直跟著夫人。”

  “不用說很忠心啦?”

  馬森先生不安起來。

  “她是夠忠心的,"他終於說,“但我不能說她對誰忠心。”

  “啊!"福爾摩斯說。

  “我不能揭人隱私。”

  “我非常理解,馬森先生。當然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從華生醫生對羅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經曉得,他對任何女人都是危險的。你不認為這可能是他們兄妹爭吵的原因嗎?”

  “這個流言早已是眾人皆知了。”

  “她過去也許沒看見。讓我們假設她突然發現了。她想辭退這個女人,但她弟弟不准。這個弱者由於有心臟病,又不能走動,沒法實現自己的意願。她懷恨的侍女仍然打發不走。於是她跟誰也不講話,一個人生悶氣,借酒澆愁。羅伯特爵士惱怒之下奪走了她寵愛的小狗。這些不是都能串起來嗎?”

  “是的,到此為止還能串起來。”

  “對極了!到此為止。但這一切與夜晚去地穴有什麼聯繫呢?我們不能解釋。”

  “確實不能,先生,而且還有別的我也不能解釋。羅伯特爵士為什麼要去挖一具死屍呢?”

  福爾摩斯霍地站了起來。

  “這個我們昨天才發現——在我寫信給你以後。昨天羅伯特爵士到倫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別的都照舊,只是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小堆人的屍骨。”

  “你報告員警了嗎?”

  我們的來訪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們不會感興趣的。發現的只是一具乾屍的頭和幾根骨頭。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屍。但它原先不在那兒,這我可以發誓,斯蒂芬斯也可以發誓。它被堆在一個角落裡用木板蓋著,而那個角落以前總是空著的。”

  “你們怎麼辦了?”

  “我們沒管它。”

  “這樣做是明智的。你說羅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來了嗎?”

  “今天應該回來。”

  “羅伯特爵士什麼時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庫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羅伯特爵士正在大發脾氣。他把狗抓了起來,我以為他要把它殺了。但他把狗交給了騎師桑迪-貝恩,叫他去送給青龍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願再看到這條狗。”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他剛剛點燃了他那個最老、煙油最多的煙斗。

  “我現在還不清楚你要我為此事做些什麼,馬森先生,"他最後說。"你能不能講得明確一些。”

  “這個也許能說明問題吧,福爾摩斯先生。"客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細心地打開,露出一根燒焦的碎骨頭。

  福爾摩斯感興趣地查看起來。

  “你從哪兒搞來的?”

  “在比特麗斯夫人房間底下的地下室裡有一個暖氣鍋爐,已經許久未用了,羅伯特爵士抱怨說天冷,又把它燒起來了。哈威負責燒這個鍋爐——他是我的一個夥計。就在今天早晨他拿著這個來找我,他是在掏鍋爐灰的時候發現骨頭的。他對爐子裡有骨頭很不以為然。”

  “我也不以為然,"福爾摩斯說。“你能認出這是什麼嗎,華生?”

  骨頭已經燒成黑色的焦塊了,但它的解剖學特點還能分辨出來。

  “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說。

  “不錯!"福爾摩斯變得非常嚴肅。"這個夥計什麼時候去燒爐子?”

  “他每天晚上燒起來後就走。”

  “那麼說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從外面能進去嗎?”

  “外面只有一個門,裡邊還有一個門順著樓梯可通比特麗斯夫人房間的過道。”

  “這個案子不簡單,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說昨晚羅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麼燒骨頭的不是他,而是別的什麼人?”

  “對極了,先生。”

  “你剛才說的那個旅店叫什麼名子?”

  “青龍旅店。”

  “在旅店那一帶有個不錯的釣魚點吧?"這位誠實的馴馬師露出莫名片妙的神情,仿佛他確信在他多難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我聽說在河溝裡有鱒魚,霍爾湖裡有狗魚。”

  “那太好了。華生和我是有名的釣魚愛好者——對不對,華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龍旅店去。我們今晚就去那兒。你不要到那兒去找我們,有事給我們寫個條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們對此事有一定瞭解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個成熟的意見。”

  於是,在一個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爾摩斯單獨坐在一等車廂裡,向一個稱為"招呼停車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駛去。我們頭上的行李架被顯眼地堆滿了釣魚竿、魚線和魚筐之類。到達目的地後又坐了一段馬車來到一個舊式的小旅店,在那兒好動的店主喬賽亞-巴恩斯熱切地參加了我們討論消滅附近魚類的計畫。

  “怎麼樣,在霍爾湖釣狗魚有希望嗎?"福爾摩斯說。

  店主的臉沉了下來。

  “別打那個主意了,先生。沒等你釣到魚,你就掉到水裡了。”

  “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羅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別不喜歡別人動他的鱒魚。你們兩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馴練場,他決不會放過你們的,羅伯特爵士一點不馬虎的!”

  “我聽說他有了一騎馬參加比賽,是嗎?”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馬。我們大家都把錢賭在它身上了,羅伯特先生所有的錢也都押上了。對了,"他出神地望著我們,“你們別是馬探子吧?”

  “哪兒的話!我們只不過是兩個渴望伯克郡新鮮空氣的疲倦的倫敦人罷了。”

  “那你們可找著地方了。這兒有的是新鮮空氣。但是請記住我說的有關羅伯特爵士的話。他是那種先斬後奏的人。離公園遠點。”

  “當然,巴恩斯先生!我們會的。你瞧,大廳裡叫喚的那只狗長得可真漂亮。”

  “一點不錯。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種。全英國沒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個養狗迷,"福爾摩斯說。“不知這樣問是否恰當,請問這條狗值多少錢呢?”

  “我可買不起,先生。這條狗是羅伯特爵士親自給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來了。我要是把它放開,它一眨眼就會跑到別墅裡去。”

  “華生,咱們手裡現在有幾張牌了。"店主離開後福爾摩斯說道,“這個牌不好打,不過再過一兩天咱們總能搞清楚。我聽說羅伯特爵士還在倫敦。或許今晚咱們到那個禁地去一趟還用不著怕挨打。有兩點情況我需要證實一下。”

  “你有什麼假設嗎,福爾摩斯?”

  “只有一點,華生:一個來星期以前發生了一件事,它對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響極深。究竟是什麼事呢?我們只能從它的效果來猜測。效果似乎是某種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於我們的偵查。只有那種平淡無奇的案子才是沒辦法的。

  “讓我們看看已經掌握的情況:弟弟不再去看望親愛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寵愛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華生!你還看不出問題嗎?”

  “我只看出弟弟的無情。”

  “也許是這樣。或者——好吧,這兒還有一種可能。讓我們繼續看看自爭吵以後發生的事兒,如果真有過一場爭吵的話。夫人閉門不出,改變了她的生活習慣,除了和女僕乘車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絕在馬房停車去看她寵愛的馬,而且顯然喝啤酒來。都包括進來了吧?”

  “還有地穴裡的事。”

  “那是另外一條思路。這是兩回事,我請你不要把它們混為一談。第一條線索是有關比特麗斯夫人的,是不是有點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來。”

  “現在讓我們看看第二條線索,這是有關羅伯特爵士的。他著魔般地一心只想著賽馬的勝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貸人的手裡,他隨時可能破產、使家產遭到拍賣,那麼他的賽馬就會落到債主手裡。他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牆。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僕又是他的忠實奴僕。這幾點咱們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個地穴?”

  “啊,是的,還有地穴!華生,讓我們假設——這當然是一個誹謗性的推測,是為了辯解的目的提出的一個前提——羅伯特爵士殺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華生。羅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貴,不過鷹群裡偶爾也出烏鴉。咱們先來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非到發了財,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地方,而發這筆財全靠肖斯科姆王子這次的大獲全勝。他現在還不得不堅守陣地,所以他就必須把受害者的屍體處理掉,而且還得找一個能夠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僕是他的心腹,這樣做並不是不可能的。這具女屍可能運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爐裡銷毀了,留下的證據我們已經看到了。你覺得如何,華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華生,為了弄清事實,我覺得明天咱們可以作一個小試驗。至於今天,為了保持咱們的身分,我建議用我們主人自己的酒來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談一通鰻魚和鯉魚,這可能是引他高興的最好辦法。談話之間我們或許能聽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聞。”

  第二天早晨,福爾摩斯發現我們忘記了帶釣鱒魚的誘餌,這倒也免得去釣魚了。大約十一點鐘我們出去散步,他還獲准帶著小黑狗和我們一道前往。

  “就是這兒,"當我們來到豎著鷹頭獸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園大門前,福爾摩斯說道,“巴恩斯先生告訴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時候要乘車出來兜風,開門時馬車會放慢速度的。華生,等車剛進大門沒駛起來的時候,請你叫住車夫提個問題。不要管我,我將站在這個冬青樹叢後面觀察。”

  守候的時間並不長。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就看見從遠處的路上駛來一輛黃色的敞篷四輪馬車,由兩匹漂亮、矯捷的灰色馬駕駛著。福爾摩斯帶著狗蹲到樹叢後面,我則若無其事地站在路中間揮舞著一根手杖。一個看門人跑出來把大門打開了。

  馬車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細地觀看乘車的人。左邊坐著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女人,頭髮亞麻色,有著一雙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圓背的人,臉和肩上圍著一大圈披肩,說明她體弱多病。在馬車駛上大道時我莊嚴地舉起了手,車夫勒住了馬,於是我就上前打聽羅伯特爵士是否在別墅裡。

  這時福爾摩斯走出來,放開了狗。那狗歡騰地叫了一聲,沖向馬車,跳到踏板上。但轉眼間它那熱切的迎接竟變成了狂怒,朝著上面的黑衣裙連吠帶咬。

  “快走!快走!"一個粗嗓門的人品命叫著,車夫鞭打著馬駛走了,於是剩下我們倆站在大路上。

  “華生,已經證實了,"福爾摩斯一邊往興奮的狗脖子上套鏈子一邊說。"狗認為她是女主人,卻發現是個陌生人。狗是不會弄錯的。”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叫道。

  “對極了!咱們又多了一張牌,華生,但還是得認真地打。”

  我的夥伴那天似乎沒有什麼別的計畫了,於是我們真的在河溝裡用帶來的魚具釣起魚來,結果是給我們的晚餐添了一道鱒魚。飯後福爾摩斯才又顯得精力充沛起來。我們再一次象早晨那樣來到通向公園大門的路上。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人正在等著我們。他就是我們在倫敦的那個老相識,馴馬師約翰-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們,"他說,“我接到了你的便條,福爾摩斯先生。羅伯特爵士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我聽說他今晚要回來。”

  “這個地穴離寓所有多遠?"福爾摩斯問。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們可以不去管羅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爾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會把我叫去問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況。”

  “懂了!那麼說我們只好獨立工作啦,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們帶到地穴後再走。”

  天色漆黑,沒有月光,馬森一直領著我們穿過牧場,後來有一塊黑黝黝的影子呈現在我們面前,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古老的教堂。我們從舊日門廊的缺口走了進去,我們的嚮導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尋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兒有一條陡斜的樓梯通到地穴裡。他擦著火柴照亮了這陰森可怖的地方——古舊的粗鑿石牆的殘垣,一疊疊的棺材散發著黴味,這些棺材有些是鉛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著一邊牆高高疊放,直達拱門和隱在上方陰影中的屋頂。福爾摩斯點著了燈籠,一縷顫動的黃光照亮了這陰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銅牌反射著燈光,大多數的牌子都是用這個古老家族的鷹頭獅身的徽章裝飾的,它甚至在死亡門前仍保持著尊嚴。

  “你說過這兒有些骨頭,馬森先生。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再走嗎?”

  “就在這個角落裡。"馴馬師走過去,然而我們的燈光照過去時,他卻驚呆了。"沒有了,"他說。

  “我料到了,"福爾摩斯說,輕聲笑著。“我想就是現在也還可以在爐子裡找到骨灰和未燒盡的骨頭。”

  “我不懂,為什麼竟有人要燒千年前死人的屍骨呢?"約翰-馬森問道。

  “我們到這兒來就是要找答案的,"福爾摩斯說。"這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我們就不耽擱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們會找到答案的。”

  約翰-馬森離開後,福爾摩斯就開始仔細地查看墓碑,從中央的一個看來是屬於撒克遜時代的開始,接著是一長串諾爾曼時代雨果們和奧多們的墓碑,直到我們看見了十八世紀威廉-鄧尼斯和費勒的墓碑。一個多小時後,福爾摩斯來到了拱頂進口邊上的一具鉛制棺材前。我聽到他滿意的叫聲,從他迅速而準確的動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經找到了目標。他熱切地用放大鏡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蓋的邊緣。隨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開箱子用的撬棍,將它塞進棺蓋縫裡,把看起來僅由兩個夾子固定著的整個棺蓋撬了起來。棺蓋被撬開時發出刺耳的響聲,就在它還沒完全撬開、僅露出裡面的一部分東西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斷了我們。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裡走著。這是一個來意明確、對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堅定、急促的腳步聲。一束燈光從樓梯上射了下來,隨即持燈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門裡出現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舉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裡提著個大號馬燈,燈光襯托出他那鬍鬚濃密的臉和一對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掃著地穴裡的每個角落,最後惡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們是什麼人?"他大聲吼著,"到我的地產上來幹什麼?"見福爾摩斯不做聲,他又向前走了兩步,並舉起一根隨身攜帶的沉重的手杖。"聽見沒有?"他大叫道,“你們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揮舞著手杖。

  福爾摩斯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

  “羅伯特爵士,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他異常嚴厲地說。"這是誰?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轉過身去,揭開身後的棺蓋。借著馬燈的光亮,我看見一具從頭到腳裹在布裡的屍體。這是一具可怕的女屍,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邊,毫無血色、歪曲的臉上露著一雙昏暗、滯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聲蹣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個石頭棺材上。

  “你怎麼知道的?"他叫著,轉眼間又有點恢復了他兇猛的常態,“你是幹什麼的?”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說。"也許你很熟悉吧?不管怎麼說我的職責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樣——維護法律。我以為有很多事情你必須加以解釋。”

  羅伯特爵士敵意地注視了一會兒,不過福爾摩斯平靜的聲音和他鎮定、自信的態度產生了效果。

  “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沒幹什麼壞事,"他說。"我承認此事從表面上看確實對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我希望事實真是這樣,不過我恐怕你必須到警察局去解釋。”

  羅伯特爵士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你可以到莊園裡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十五分鐘以後,我們來到一個房間,從玻璃罩後面陳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槍管可以看出,這是老宅子裡的一間武器陳列室。屋子佈置得很舒適,在這兒羅伯特爵士離開了我們一會兒。回來時他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我們曾看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臉色紅潤的年輕女人;另一個是長著一張老鼠臉、舉止鬼鬼祟祟令人討厭的矮個男人。這兩個人滿臉驚疑,說明男爵還沒有來得及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

  “他們,"羅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諾萊特夫婦。諾萊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僕。我之所以帶他們來,是因為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他們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可以為我做證的人。”

  “羅伯特爵士,這有必要嗎?你想過你在做什麼嗎?"那個女人喊道。

  “至於我,我拒絕負任何責任,"她的丈夫說。

  羅伯特爵士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負全部責任,"他說。"福爾摩斯先生,請聽聽事實的簡單經過吧。

  “你顯然對我的事情已經插手得很深了,否則我不會在那兒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經知道,我為了參加賽馬大會馴養了一漆黑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決於我是否能勝利。如果我贏了,那麼一切順利。如果我輸了——啊,我真不敢想像。”

  “我明白你的處境,"福爾摩斯說。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麗斯夫人,但是眾所周知她的地產收入僅夠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只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債權人就會象一群禿鷹一樣湧到我的地產上,拿走一切東西——我的馬廄、我的馬——所有的東西。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能怎麼辦呢?我面臨著全面的破產。我如果能把此事掩蓋三個星期,那麼一切就都好辦。她女僕的丈夫——就是這個人——是個演員。於是我們想到——我就想到——在那個短短的時期內他可以扮裝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著馬車露個面外並不需要做別的事情,因為除了她的女僕外不會有人進她的房間。這並不難處理。我姐姐死于長久以來就折磨她的水腫。”

  “那應該由驗屍官來確定。”

  “她的醫生能證實,幾個月前她的病症就預示著這個結局了。”

  “那麼你做了些什麼?”

  “屍體不能留在這兒。她死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和諾萊特就把她運到老庫房去了,那個庫房早就沒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著我們,在門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個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們又把屍體移到教堂的地穴裡。福爾摩斯先生,絲毫沒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沒做什麼對不起死者的事。”

  “我認為你的行動是不可原諒的,羅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起來容易,"他說,“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或許就不這麼認為了。一個人不可能眼看著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計畫在最後一刻要被毀滅而不竭力挽救。我認為把她暫時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裡做為安息之處並沒有什麼不當,何況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現在仍是莊嚴神聖的地方。我們打開了一個這樣的棺材,移走了裡面的東西,象你看到的那樣安置了她。至於裡面移出的遺骸,我們不能把它們留在地穴的地面上。於是我和諾萊特移走了它們,他又在夜晚下到鍋爐房裡把它們燒了。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的敘述,儘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講了出來,但我卻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迫使我這樣講的。”

  福爾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敘述有一點疵漏,羅伯特爵士,"他最後終於說,“既然你把賭注放在賽馬上,那麼就是你的債權人奪走了你的財產,也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這騎馬也是財產的一部分。難道他們會關心我的馬嗎?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讓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債權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敵人——薩姆-布魯爾是個無恥之徒,在紐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過他一回。你想他會挽救我嗎?”

  “就這樣吧,羅伯特爵士,"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這件事必須交給員警去辦。我的責任是發現事實,而且也就此為止了。至於你的行為的道德或尊嚴問題,我無權發表意見。快到午夜了,華生,我們該回咱們那個簡陋的住所去了。”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結局比羅伯特爵士的行為所應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賽獲了勝,馬主淨賺了八萬英鎊,債權人在比賽結束前也沒有提出付債的要求,所以付清了債務以後,羅伯特爵士還有足夠的錢來重建優裕的生活。員警和驗屍官對於此事的處理也都採取了寬容的態度,除了在拖延死亡註冊一事上遭到並不嚴厲的責難外,幸運的馬主靠此投機事業乾淨地脫了身,現在此事已被遺忘,他的晚年也將體面地度過。

十二、退休的顏料商

  那天早晨福爾摩斯心情抑鬱,陷入沉思。他那機警而實際的性格往往受這種心情的影響。

  “你看見他了?"他問道。

  “你是說剛走的那個老頭?”

  “就是他。”

  “是的,我在門口碰到了他。”

  “你覺得他怎麼樣?”

  “一個可憐、無所作為、潦倒的傢伙。”

  “對極了,華生。可憐和無所作為。但難道整個人生不就是可憐和無所作為的嗎?他的故事不就是整個人類的一個縮影嗎?我們追求,我們想抓住。可最後我們手中剩下什麼東西呢?一個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個主顧嗎?”

  “是的,我想應該這樣稱呼他。他是警場打發來的。就象醫生把他們治不了的病人轉給江湖醫生一樣。他們說自己已無能為力,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病人的情況也不可能比現狀再壞的了。”

  “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從桌上拿起一張油膩的名片。"喬賽亞-安伯利。他說自己是布裡克福爾和安伯利公司的股東,他們是顏料商,在油料盒上你能看到他們的名字。他積蓄了一點錢,六十一歲時退了休,在劉易薩姆買了一所房子,忙碌了一輩子之後歇了下來。人們認為他的未來算是有保障了。”

  “確是這樣。”

  福爾摩斯瞥了瞥他在信封背面草草寫下的記錄。

  “華生,他是一八九六年退休的。一八九七年和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女人結了婚,如果像豈不誇張的話,那還是個漂亮的女人。生活優裕,又有妻子,又有閒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條平坦的大道。可正象你看見的,兩年之內他已經變成世界上最潦倒、悲慘的傢伙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是老一套,華生。一個背信棄義的朋友和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安伯利好象有一個嗜好,就是象棋。在劉易薩姆離他不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年輕的醫生,也是一個好下棋的人。我記下他的名字叫雷-歐尼斯特。他經常到安伯利家裡去,他和安伯利太太之間的關係很自然地密切起來,因為咱們這位倒楣的主顧在外表上沒有什麼引人之處,不管他有什麼內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對私奔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不忠的妻子把老頭的檔箱做為自己的私產也帶走了,裡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積蓄。我們能找到那位夫人嗎?能找回錢財嗎?到目前為止這還是個普通的問題,但對安伯利卻是極端重要的大事。”

  “你準備怎麼辦?”

  “親愛的華生,那要看你準備怎麼辦——如果你理解我的話。你知道我已在著手處理兩位科起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將是此案最緊要的關頭。我實在抽不出身去劉易薩姆,而現場的證據又挺重要。老頭一再堅持要我去,我說明了自己的難處,他才同意我派個代表。”

  “好吧,"我應道,“我承認,我並不自信能夠勝任,但我願盡力而為。"於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出發去劉易薩姆,絲毫沒有想到我正在參與的案子一周之內會成為全國熱烈討論的話題。

  那天夜裡我回到貝克街彙報情況時已經很晚了。福爾摩斯伸開瘦削的肢體躺在深陷的沙發裡,從煙斗裡緩緩吐出辛辣的煙草的煙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敘述中停頓或有疑問時,他半睜開那雙灰色、明亮、銳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視著我的話,我一定會認為他睡著了。

  “喬賽亞-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釋道,“我想你會感興趣的,福爾摩斯,它就象一個淪落到下層社會的窮貴族。你知道那種地方的,單調的磚路和令人厭倦的郊區公路。就在它們中間有一個具有古代文化的、舒適的孤島,那就是他的家。四周環繞著曬得發硬的、長著苔蘚的高牆,這種牆——”

  “別作詩了,華生,"福爾摩斯嚴厲地說。“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磚牆。”

  “是的。"如果不是問了一個在街頭抽煙的閒人,我真找不到黑文。我應該提一下這個閒人。他是一個高個、黑皮膚、大鬍子、軍人模樣的人。他對我的問詢點了點頭,而且用一種奇特的疑問目光瞥了我一眼,這使我事後又回想起了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進門就看見安伯利先生走下車道。今天早晨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經覺得他是一個奇特的人,現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就顯得更加反常了。”

  “這我研究過了,不過我還是願意聽聽你的印象,"福爾摩斯說。

  “我覺得他彎著的腰真正像是被生活的憂愁壓彎的。他並不象我一開始想像的那麼體弱,因為儘管他的兩腿細長,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卻非常闊大。”

  “左腳的鞋皺折,而右腳平直。”

  “我沒注意那個。”

  “你不會的。我發覺他用了假腿。但請繼續講吧。”

  “他那從舊草帽底下鑽出的灰白色的頭髮,以及他那殘酷的表情和佈滿深深皺紋的臉給我印象很深。”

  “好極了,華生。他說什麼了?”

  “他開始大訴其苦。我們一起從車道走過,當然我仔細地看了看四周。我從沒見到過如此荒亂的地方。花園裡雜草叢生,我覺得這裡的草木與其說是經過修整的,不如說是任憑自由發展。我真不知道一個體面的婦女怎麼能忍受這種情況。房屋也是同樣的破舊不堪,這個倒楣的人自己似乎也感到了這點,他正試圖進行修整,大廳中央放著一桶綠色油漆,他左手拿著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內的木建部分呢。

  “他把我領進黑暗的書房,我們長談了一陣。你本人沒能來使他感到失望。‘我不敢奢望,'他說,‘象我這樣卑微的一個人,特別是在我慘重的經濟損失之後,能贏得象福爾摩斯先生這樣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訴他這與經濟無關。‘當然,這對他來講是為了藝術而藝術,'他說,‘但就是從犯罪藝術的角度來考慮,這兒的事也是值得研究的。華生醫生,人類的天性——最惡劣的就是忘恩負義了!我何嘗拒絕過她的任何一個要求呢?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受溺愛?還有那個年輕人——我簡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看待。他可以隨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們現在是怎樣背叛我的!哦,華生醫生,這真是一個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這就是他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主題。看起來他從未懷疑過他們私通。除了一個每日白天來、晚上六點鐘離去的女僕外,他們獨自居住。就在出事的當天晚上,老安伯利為了使妻子開心,還特意在乾草市劇院二樓定了兩個座位。臨行前她抱怨說頭痛而推辭不去,他只好獨自去了。這看來是真話,他還掏出了為妻子買的那張未用過的票。”

  “這是值得注意的——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這些話似乎引起了福爾摩斯對此案的興趣。"華生,請繼續講。你的敘述很吸引人。你親自查看那張起了嗎?也許你沒有記住號碼吧?”

  “我恰好記住了,"我稍微有點驕傲地答道,“三十一號,恰巧和我的學號相同,所以我記牢了。”

  “太好了,華生!那麼說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號了?”

  “是的,"我有點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

  “太令人滿意了。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看了他稱之為保險庫的房間,這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保險庫,象銀行一樣有著鐵門和鐵窗,他說這是為了防盜的。然而這個女人好象有一把複製的鑰匙,他們倆一共拿走了價值七千英鎊的現金和債券。”

  “債券!他們怎麼處理呢?”

  “他說,他已經交給警察局一張清單,希望使這些債券無法出售。午夜他從劇院回到家裡,發現被盜,門窗打開,犯人也跑了。沒有留下信或消息,此後他也沒聽到一點音訊。他立刻報了警。”

  福爾摩斯盤算了幾分鐘。

  “你說他正在刷油漆,他油漆什麼呢?”

  “他正在油漆過道。我提到的這間房子的門和木建部分都已經漆過了。”

  “你不覺得在這種時候幹這活計有些奇怪嗎?”

  “'為了避免心中的痛苦,人總得做點什麼。'他自己是這樣解釋的。當然這是有點反常,但明擺著他本來就是個反常的怪人。他當著我的面撕毀了妻子的一張照片——是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願看見她那張可惡的臉了。'他尖叫道。”

  “還有什麼嗎,華生?”

  “是的,還有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驅車到布萊希思車站並趕上了火車,就在火車開動的當兒,我看見一個人沖進了我隔壁的車廂。福爾摩斯,你知道我辨別人臉的能力。他就是那個高個、黑皮膚、在街上和我講話的人。在倫敦橋我又看見他一回,後來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確信他在跟蹤我。”

  “沒錯!沒錯!"福爾摩斯說。"一個高個、黑皮膚、大鬍子的人。你說,他是不是戴著一副灰色的墨鏡?”

  “福爾摩斯,你真神了。我並沒有說過,但他確實是戴著一副灰色的墨鏡。”

  “還別著共濟會的領帶扣針?”

  “你真行!福爾摩斯!”

  “這非常簡單,親愛的華生。我們還是談談實際吧。我必須承認,原來我認為簡單可笑而不值一顧的案子,已在很快地顯示出它不同尋常的一面了。儘管在執行任務時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然而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兒也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麼?”

  “不要傷心,朋友。你知道我並非特指你一個人。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有些人或許還不如你。但你明顯地忽略了一些極為重要的東西。鄰居對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這顯然是重要的。歐尼斯特醫生為人如何?人們會相信他是那種放蕩的登徒子嗎?華生,憑著你天生的便利條件,所有的女人都會成為你的幫手和同謀。郵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怎麼想呢?我可以想像出你在布盧安克和女士們輕聲地談著溫柔的廢話,而從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這一切你都沒有做。”

  “這還是可以做的。”

  “已經做了。感謝警場的電話和説明,我常常用不著離開這間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報。事實上我的情報證實了這個人的敘述。當地人認為他是一個十分吝嗇、同時又極其粗暴而苛求的丈夫。也正是那個年青的歐尼斯特醫生,一個未婚的人,來和安伯利下棋,或許還和他的棋子鬧著玩。所有這些看起來都很簡單,人們會覺得這些已經夠了——然而!——然而!”

  “困難在哪兒?”

  “也許是因為我的想像。好,不去管它吧,華生。讓我們聽聽音樂來擺脫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亞伯特音樂廳演唱,我們還有時間換服,吃飯,聽音樂會。”

  清晨我準時期了床,但一些麵包屑和兩個空蛋殼說明我的夥伴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個便條。

  親愛的華生:

  我有一兩件事要和安伯利商談,此後我們再決定是否著手辦理此案。請你在三點鐘以前做好準備,那時我將需要你的説明。

  S.H.

  我一整天未見到福爾摩斯,但在約定的時間他回來了,嚴肅、出神,一言不發。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

  “安伯利來了嗎?”

  “沒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並未失望,不久老頭兒就來了,嚴峻的臉上帶著非常焦慮、困惑的表情。

  “福爾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電報,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遞過信,福爾摩斯大聲念起來:

  請立即前來。可提供有關你最近損失的消息。

  埃爾曼,牧師住宅

  “兩點十分自小帕林頓發出,"福爾摩斯說,“小帕林頓在埃塞克斯,我相信離弗林頓不遠。你應該立即行動。這顯然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發的,是當地的牧師。我的名人錄在哪兒?啊,在這兒:‘J-C-埃爾曼,文學碩士,主持莫斯莫爾和小帕林頓教區。'看看火車表,華生。”

  “五點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發出的火車。”

  “好極了,華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去。他會需要幫助和勸告的。顯然我們已接近此案最緊急的關頭了。”

  然而我們的主顧似乎並不急於出發。

  “福爾摩斯先生,這簡直太荒唐了,"他說。“這個人怎麼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此行只能浪費時間和錢財。”

  “不掌握一點情況他是不會打電報給你的。立刻發電說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爾摩斯變得嚴厲起來。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絕追查一個如此明顯的線索,那只能給警場和我本人留下最壞的印象。我們將認為你對這個調查並不認真。”

  這麼一說我們的主顧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麼看,我當然要去,"他說,“從表面看,此人不可能知道什麼,但如果你認為——”

  “我是這樣認為的,"福爾摩斯加重語平地說,於是我們出發了。我們離開房間之前,福爾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囑一番,可見他認為此行事關重大。"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一定要設法把他弄去,"他說。"如果他逃走或回來,到最近的電話局給我個信,簡單地說聲'跑了'就行。我會把這邊安排好,不論怎樣都會把電話撥給我的。”

  小帕林頓處在支線上,交通不便。這趟旅行並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天氣炎熱,火車又慢,而我的同路又悶悶不樂地沉默著,除了偶然對我們無益的旅行挖苦幾句外幾乎一言不發。最後我們終於到達了小車站,去牧師住宅又坐了兩英里馬車。一個身材高大、儀態嚴肅、自命不凡的牧師在他的書房裡接待了我們。他面前擺著我們拍給他的電報。

  “你們好,先生,"他招呼道,“請問有何見教?”

  “我們來,"我解釋說,“是為了你的電報。”

  “我的電報!我根本沒拍什麼電報。”

  “我是說你拍給喬賽亞-安伯利先生關於他妻子和錢財的那封電報。”

  “先生,如果這是開玩笑的話,那太可疑了,"牧師氣憤地說。"我根本不認識你提到的那位元先生,而且我也沒給任何人拍過電報。”

  我和我們的主顧驚訝地面面相覷。

  “或許搞錯了,"我說,“也許這兒有兩個牧師住宅?這兒是電報,上面寫著埃爾曼發自牧師住宅。”

  “此地只有一個牧師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師,這封電報是可恥的偽造,此電的由來必須請員警調查清楚,同時,我認為沒必要再談下去了。”

  於是我和安伯利先生來到村莊的路旁,它就好象是英格蘭最原始的村落。我們走到電報局,它已經關門了。多虧小路警站有一部電話,我才得以和福爾摩斯取得聯繫。對於我們旅行的結果他同樣感到驚奇。

  “非常蹊蹺!"遠處的聲音說道,“真莫名片妙!親愛的華生,我最擔心的是今夜沒有往回開的車了。沒想到害得你在一個鄉下的旅店過夜。然而,大自然總是和你在一起的,華生——大自然和喬賽亞-安伯利——他們可以和你作伴。"掛電話的當兒,我聽到了他笑的聲音。

  不久我就發現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虛傳的吝嗇鬼。他對旅行的花費大發牢騷,又堅持要坐三等車廂,後又因不滿旅店的帳單而大發牢騷。第二天早晨我們終於到達倫敦時,已經很難說我們倆誰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順便到貝克街來一下,"我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會有新的見教。”

  “如果不比上一個更有價值的話,我是不會採用的,"安伯利惡狠狠地說。但他依然同我一道去了。我已用電報通知了福爾摩斯我們到達的時間,到了那兒卻看見一張便條,上面說他到劉易薩姆去了,希望我們能去。這真叫人吃驚,但更叫人吃驚的是他並不是獨自在我們主顧的起居室裡。他旁邊坐著一個面容嚴厲、冷冰冰的男人。黑皮膚、戴著灰色的眼鏡,領帶上顯眼地別著一枚共濟會的大別針。

  “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爾摩斯說。"他本人對你的事也很感興趣,喬賽亞-安伯利先生,儘管我們都在各自進行調查,但卻有個共同的問題要問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來。從他那緊張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經意識到了起近的危險。

  “什麼問題,福爾摩斯先生?”

  “只有一個問題:你把屍體怎麼處理了?”

  他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枯瘦的手在空中抓著。他張著嘴巴,刹那間他的樣子就像是落在網中的鷹隼。在這一瞬間我們瞥見了喬賽亞-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靈魂象他的肢體一樣醜陋不堪。他向後往椅子上靠的當兒,用手掩著嘴唇,像是在抑制咳嗽。福爾摩斯象只老虎一樣撲上去掐住他的喉嚨,把他的臉按向地面。於是從他那緊喘的雙唇中間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藥丸。

  “沒那麼簡單,喬賽亞-安伯利,事情得照規矩辦。巴克,你看怎麼樣?”

  “我的馬車就在門口,"我們沉默寡言的同伴說。

  “這兒離車站僅有幾百碼遠,我們可以一道去。華生,你在這兒等著,我半小時之內就回來。”

  老顏料商強壯的身體有著獅子般的氣力,但落在兩個經驗豐富的擒拿專家手中,也是毫無辦法。他被連拉帶扯地拖進等候著的馬車,我則留下來獨自看守這可怕的住宅。福爾摩斯在預定的時間之前就回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精明的警官。

  “我讓巴克去處理那些手續,"福爾摩斯說,“華生,你可不知道巴克這個人,他是我在薩里海濱最可恨的對手。所以當你提到那個高個、黑皮膚的人時,我很容易地就把你未提及的東西說出來。他辦了幾樁漂亮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當然插手過一些,"警官帶有保留地答道。

  “無疑,他的方法和我同樣不規律。你知道,不規律有時候是有用的。拿你來說吧,你不得不警告說無論他講什麼都會被用來反對他自己,可這並不能迫使這個流氓招認。”

  “也許不能。但我們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福爾摩斯先生。不要以為我們對此案沒有自己的見解,如果那樣我們就不插手了。當你用一種我們不能使用的方法插進來,奪走我們的榮譽時,你應當原諒我們的惱火。”

  “你放心,不會奪你的榮譽,麥金農。我向你保證今後我將不再出面。至於巴克,除了我吩咐他的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做。”

  警官似乎大松了一口氣。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慷慨大度。讚揚或譴責對你影響並不大,可我們,只要報紙一提出問題來就難辦了。”

  “的確如此。不過他們肯定要提問題的,所以最好還是準備好答案。比如,當機智、能幹的記者問起到底是哪一點引起了你的懷疑,最後又使你確認這就是事實時,你如何回答呢?”

  這位警官看起來感到困惑不解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目前似乎並未抓住任何事實。你說那個罪犯當著三個證人的面想自殺,因為他謀殺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此外你還拿得出什麼事實嗎?”

  “你打算搜查嗎?”

  “有三名員警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會弄清的。屍體不會離得太遠,到地窖和花園裡找找看。在這幾個可疑的地方挖,不會花多長時間的。這所房子比自來水管還古老,一定有個廢豈不用的舊水井,試試你的運氣吧。”

  “你怎麼會知道?犯案經過又是怎樣的呢?”

  “我先告訴你這是怎麼幹的,然後再給你解釋,對我那一直辛勞、貢獻很大的老朋友就更該多解釋一番。首先我得讓你們知道這個人的心理。這個人很奇特——所以我認為他的歸宿與其說是絞架,不如說是精神病犯罪拘留所。說得再進一步,他的天性是屬於義大利中世紀的,而不屬於現代英國。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守財奴,他的妻子因不能忍受他的吝嗇,隨時可能跟任何妻子走。這正好在這個好下棋的醫生身上實現了。安伯利善於下棋——華生,這說明他的智力類型是喜用計謀的。他和所有的守財奴一樣,是個好嫉妒的人,嫉妒又使他發了狂。不管是真是假,他一直疑心妻子私通,於是他決定要報復,並用魔鬼般的狡詐做好了計畫。到這兒來!”

  福爾摩斯領著我們走過通道,十分自信,就好象他曾在這所房裡住過似的。他在保險庫敞開的門前停住了。

  “喝!多難聞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這是我們的第一條線索,"福爾摩斯說,“這你得感謝華生的觀察,儘管他沒能就此追究下去,但卻使我有了追蹤的線索。為什麼此人要在此刻使屋裡充滿這種強烈的氣味呢?他當然是想借此蓋住另一種他想掩飾的氣味——一種引人疑心的臭味。然後就是這個有著鐵門和柵欄的房間——一個完全密封的房間。把這兩個事實聯繫到一塊能得到什麼結論呢?我只能下決心親自檢查一下這所房子。當我檢查了乾草市劇院票房的售票表——華生醫生的又一功勞——查明那天晚上包廂的第二排三十號和三十二號都空著時,我就感到此案的嚴重性了。安伯利沒有到劇院去,他那個不在場的證據站不住了。他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讓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為妻子買的票的座號。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怎樣才能檢查這所房子。我派了一個助手到我所能想到的與此案最無關的村莊,在他根本不可能回來的時間把他召去。為了避免失誤,我讓華生跟著他。那個牧師的名字當然是從我的名人錄裡找出來的。我都講清楚了嗎?”

  “真高,"員警敬畏地說。

  “不必擔心有人打擾,我闖進了這所房子。如果要改變職業的話,我會選擇夜間行盜這一行的,而且肯定能成為專業的能手。注意我發現了什麼。看看這沿著壁腳板的煤氣管。它順著牆角往上走,在角落有一個龍頭。這個管子伸進保險庫,終端在天花板中央的圓花窗裡,完全被花窗蓋住,但口是大開著的。任何時候只要擰開外面的開關,屋子裡就會充滿煤氣。在門窗緊閉、開關大開的情況下,被關在小屋裡的任何人兩分鐘後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卑鄙方法把他們騙進小屋的,可一進了這門他們就得聽他擺佈了。”

  警官有興趣地檢查了管子。“我們的一個辦事員提到過煤氣味,"他說,“當然那會兒門和窗子都已經打開了,油漆——或者說一部分油漆——已經塗在牆上了。據他說,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開始油漆了。福爾摩斯先生,下一步呢?”“噢,後來發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清晨當我從餐具室的窗戶爬出來時,我覺得一隻手抓住了我的領子,一個聲音說道:‘流氓,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我掙扎著扭過頭,看見了我的朋友和對頭,戴著墨鏡的巴克先生。這次奇妙的遇合把我們倆都逗笑了。他好象是受雷-歐尼斯特醫生家之起進行調查的,同樣得出了事出謀害的結論。他已經監視這所房子好幾天了,還把華生醫生當做來過這兒的可疑分子跟蹤了。他無法拘捕華生,但當他看見一個人從餐具室裡往外爬時,他就忍不住了。於是我把當時的情況告訴了他,我們就一同辦這個案子。”

  “為什麼同他、而不同我們呢?”

  “因為那時我已準備進行這個結果如此完滿的試驗。我怕你們不肯那樣幹。”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爾摩斯先生,照我理解,你現在是想撒手不管此案,而把你已經獲得的結果轉交給我們。”

  “當然,這是我的習慣。”

  “好吧,我以員警的名義感謝你。照你這麼說此案是再清楚不過了,而且找到屍體也不會有什麼困難。”

  “我再讓你看一點鐵的事實,"福爾摩斯說,“我相信這點連安伯利先生本人也沒有察覺。警官,在探索結論的時候你應當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你是當事人你會怎麼幹。這樣做需要一定的想像力,但是很有效果。我們假設你被關在這間小房子裡面,已沒有兩分鐘的時間好活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聯繫、甚至想向門外或許正在嘲弄你的魔鬼報復,這時候你怎麼辦呢?”

  “寫個條子。”

  “對極了。你想告訴人們你是怎麼死的。不能寫在紙上,那樣會被看到。你如果寫在牆上將會引僕人們的注意。現在看這兒!就在壁腳板的上方有紫鉛筆劃過的痕跡:'我們是——'至此無下文了。”

  “你怎麼解釋這個呢?”

  “這再清楚不過了。這是可憐的人躺在地板上要死的時候寫的。沒等寫完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是在寫'我們是被謀殺的。'”

  “我也這樣想。如果你在屍體上發現紫鉛筆——”

  “放心吧,我們一定仔細找。但是那些證券又怎麼樣呢?很明顯根本沒發生過盜竊。但他確實有這些證券,我們已經證實過了。”

  “他肯定是把證券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當整個私奔事件被人遺忘後,他會突然找到這些財產,並宣佈那罪惡的一對良心發現把贓物寄回了,或者說被他們掉在地上了。”

  “看來你確實解決了所有的疑難,"警官說。"他來找我們是理所當然的,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去找你呢?”

  “純粹是賣弄!"福爾摩斯答道。“他覺得自己很聰明,自信得不得了,他認為沒人能把他怎麼樣。他可以對任何懷疑他的鄰居說:‘看看我採取了什麼措施吧,我不僅找了員警,我甚至還請教了福爾摩斯呢。'”

  警官笑了。

  “我們必須原諒你的'甚至'二字,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這是我所知道的最獨具匠心的一個案子。”

  兩天之後我的朋友扔給我一份《北薩里觀察家》雙週刊雜誌。在一連串以"凶宅"開頭,以"警察局卓越的探案"結尾的誇張大標題下,有滿滿一欄報導初次敘述了此案的經過。文章結尾的一段足見一斑。它這樣寫道:

  “麥金農警官憑其非凡敏銳的觀察力從油漆的氣味中推斷出可能掩飾的另一種氣味,譬如煤氣;並大膽地推論出保險庫就是行兇處;隨後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窩掩飾起來的廢井中發現了屍體;這一切將做為我們職業偵探卓越才智的典範載入犯罪學歷史。”

  “好,好,麥金農真是好樣的,"福爾摩斯寬容地笑著說。“華生,你可以把它寫進我們自己的檔案。總有一天人們會知道真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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