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宦 By 亂吃佳人

陳小小の小註記:蕭曼(秦臻)×秦恪

作品簡介(文案):

惡名在外的東廠提督秦恪從未想過改邪歸正,
可自從遇上蕭曼,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雖然做不成好人了,
但卻可以當個好男人……
其他作品:無

第1章 夜雨驚風

  臻平十九年歲末,誰也不曾想到,浙省的一樁小案竟會牽出當地官場貪墨的黑幕,進而席捲東南,在朝堂上下掀起滔天巨浪,連閒居西苑,多年不曾臨朝的當今聖上也動了真怒。

  轉年大獄興起,西市刑場隔不上幾日便有一趟「紅差」,最多的一回,才半日工夫就了結了上百個。血染彤雲,腥氣熏得滿城皆聞,一時間壽材竟成了京師最緊俏的東西。

  連著幾個月的腥風血雨,其中究竟牽涉了多少人,早已數不清了,枉丟了性命的固然可歎,更可憐的卻是那些跟著吃掛落的家眷。

  女人的榮辱全繫在男人身上,父兄夫婿得勢時固然風光無限,可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一旦獲罪便萬劫不復,等待她們的大概就只有生不如死的日子。

  夕陽殘照,從頭頂那扇小氣窗斜斜地照進來,在乾草堆上留下一片淡淡的斑影。

  蕭曼背靠著土牆,眼前有些目眩,抬起手來遮了遮,乾裂的唇稍稍一抿,刺痛中帶著腥甜的味道。差不多兩天沒喝水了,腦袋也開始昏昏的。

  這場災禍來得毫無徵兆,向來仕途平順的父親一夜之間捲入其中,隨即下獄問斬,自己還懵懵懂懂,就被充進了教坊司。

  罪臣妻女沒入樂籍為奴是國朝定制,她是知道的,既然沒了父蔭,淪落風塵便在所難免,歎息流淚也是無用。原想著每日強作歡顏,聲色娛人,苟且活著也就罷了,卻沒想會被送到這京郊駐軍的營寨裡來。

  「天快黑了,一會兒是不是就要……」有人低低問著,聲音抖得厲害。

  「說不定只是叫咱們歌舞助興,再不然……洗衣縫補什麼的……」旁邊的人應著,語聲卻越來越沉,幾不可辨,顯然連自己都不信。

  送來這裡做什麼,任誰都心知肚明,但還是隱隱懷著那麼一絲奢望。尤其剛來時看見這營寨的規制,少說也是個千戶所,送來的女人卻只有三四十個,單是想想都覺遍體生寒。

  女子這輩子最重的是名節,甚至看得比性命還要緊,莫說官家眷屬,就算是平常百姓家的姑娘,又有哪個忍得下這般屈辱?便是不死,也沒臉再做人了。

  所謂生不如死,大約指的就是眼下這般處境。

  靜默了片刻,不知是誰首先啜泣起來,這聲音像會傳染似的,平息未久的哭聲一下子又開始此起彼伏。

  悲淒中夾著一聲悶響,蕭曼轉過頭,就看到角落處一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姑娘挨著牆軟軟地垂倒,額頭像缺了口的瓢,刺眼的鮮紅很快染浸了半邊衣裳。

  只有一片驚呼,沒人上前,反而都瑟縮向後,恐懼地望著那具蜷曲不動的身體。

  救不活了。

  縱然無親無故,蕭曼心裡仍然糾促的難受,但也不禁佩服她的膽氣。

  尋死的念頭,大概這裡所有人都動過,離了塵世,一了百了,至少不用活著受辱,可真的要去做,卻沒幾個下得了手的,當看到眼前這一幕,怕得便更厲害了。

  她木著臉捏了捏腕上的銀鐲,裡面藏的有針,憑母親傳下來的本事,要穴上扎一扎,自斷了筋脈,也不用學人家咬舌撞柱什麼的,一閉眼就過去了,原也沒那麼可怕。

  可她不甘心,蕭氏一門本就香火不盛,母親死後,父親沒再續絃,膝下只她一女,若是尋了短見,家裡便連最後這點血脈也要絕了。

  該怎麼辦?

  她只覺渾身發緊,六月間的天氣,手腳竟全是冰涼的。

  外面暮色四合,濃沉的鉛色覆下來,落霞勉強留住的最後那線天光也散了。彷彿只是一瞬,草房裡就陷入了深淵般的昏暗中。

  外面漸漸嘈雜起來,已經能聽到男人的鼓噪叫罵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該來的總歸要來,就像這不由人的命數,還沒等你怨,就已經逼到眼前了。

  開鎖的聲音響了,像透過皮肉磨蹭著骨頭,寒意順著背脊直往上湧。草房裡女人們散亂的哭聲戛然而止,連驚叫也沒一聲。

  人有時候很奇怪,禍到臨頭反而麻木。

  黯淡的夜光灑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是僵滯失神的表情。到了這一刻,或許只有天才能救命,可在這煉獄般的地方,又哪裡叫得應?

  蕭曼的手不自禁地揪緊褙子的領襟,聽到屋簷上傳來稀疏的嘀嗒聲。

  天開始下雨了……

  ………

  入夜。

  京師終於下了場久違的雨,纖絲氤氳的,不片刻工夫就停了,暑氣絲毫未見消退。

  司禮監院內那棵三丈高的老槐樹下並排放著七八張春凳,幾個扒了褲子的人被摁在上面,栗木大杖裹挾著風響落在身上,鉤有倒刺的槌頭再順勢抽扯,登時皮開肉綻。慘嚎聲此起彼伏,將滿院聒耳的蟬鳴都蓋住了。

  兩個青袍內侍從右邊的廡房出來,對眼前的慘狀視若無睹,左右抬著一架黃梨木冰鑒快步繞過迴廊,逕入正堂,一路斂著聲氣進了西側的閣間,將冰鑒小心翼翼地放下。

  屜門甫一打開,立時冷氣四溢,兩人把鮮果冷食一樣樣擺上案几,再將之前那架涼氣將要散盡的冰鑒換出去。

  秦恪默然坐在案後,瞧也沒瞧那些消暑的冷食,拈著簪銀小鏟,挑出幾樣灰末摻入缽內深檀色的香膏中,細細地攪著,像是極為專注,可偏偏又面色訥然,眼中沉沉似水,彷彿游思在外,全沒留心在做什麼。

  珠串子「嘩」聲輕響,進來的是隨堂少監曹成福,先頭打簾那下還帶著些急切,可一踏進房就立時緩了下來,輕碎著步子走到案前。

  秦恪還是沒抬眼,擱了鏟子,朝缽裡加著花蜜。

  「稟督主,先頭圈過名字的一個不落,都拿齊了。下在牢裡才剛開了皮,七七八八又咬出一堆來。」

  曹成福嗤著鼻子謔笑,窄細的眼向上翻了翻,將浮塵搭在青色直身的袍袖上,近前端起盛著冰酪的甜白釉瓷碗,只從旁邊的琉璃盞中舀了琥珀梅汁淋上,拿匙子略拌勻,盈著笑捧過去:「督主請用。」

  他「嗯」聲沒接,慢慢開了腔:「你打算怎麼處置?」

  曹成福笑容一僵,沒敢去看那兩道斜來的目光,趕緊擱了碗,躬身退了半步:「奴婢怎敢自作主張,全聽督主吩咐。」

  秦恪撂了銀匙,拿直押拓起香膏:「案子是陛下定的,該怎麼處置自然也得由陛下定奪,咱們做奴婢的只管上體聖意,差事不光要辦,還要辦得妥帖,心思可千萬用對了地方。」

  「是,是,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我天明還得去陛下的吉壤那邊瞧瞧,晚上再到神霄宮把老祖宗替出來歇歇,司禮監這邊你看著,回頭叫人把新到的塘報都送來,等我出宮看。」

  「督主放心。嘿,這幾天沒日沒夜的,敢是又頭疼了吧?」曹成福眼頭明亮,早覷見他眉心微微泛紫的印子,趕忙捧了香篆遞上去。

  他接在手裡,把香膏壓出半指長短,筆毫狀的一顆,又用金箸開了孔,放在紫檀香座上點燃。

  潤白的煙氣冒起,竟不升騰,反而涓涓倒流,垂瀑般傾瀉下來,到座基處重新籠聚,匯作潭溪狀,飄散的絲縷縈繞期間,如雲似霧。

  「還有什麼?」他闔眼輕嗅,慢慢向後靠。

  「督主交代下的差不多都辦齊了,就是……奴婢聽說,送去西山營的官妓,今兒晚上不知怎麼的,暗中被提出去一個。」

第2章 明爭暗鬥

  從吉壤回來剛進戌時,天還大亮著,城中的街市卻已見冷清,灼浪四下湧動,沒半點風,連平日裡招展的旗旛都死沉沉的耷拉著,莫名透出一股垂死的氣息。

  秦恪進陟山門之前抬望了一眼,落日遠垂,大半片天都染得紅殷殷的,靜肅中似乎蘊著幾分躁動。

  他唇角若有若無地勾了下,過門朝山上走。

  這西苑原是前代遺存,本朝定鼎後又幾經營建,百餘年來漸漸成了現在山河匯聚般的仙境模樣。尤其是液池南端的瓊島,既是整苑中心,又是至高之處,自然成了集天地靈氣的絕佳妙境。

  自臻平十二年起,當今聖上便移居此處,朝政後宮都丟到了一邊,對外只說是澄心悟道,為江山社稷祈福禳災,內裡究竟為的什麼,便沒幾個人知曉了。

  秦恪來到神霄宮前,搭眼就看見外面那頂蓋角垂的宮轎。

  「瀛山王殿下來了?」他微側著頭問。

  身後的內侍趕忙應道:「回二祖宗話,是,殿下酉時末到的,進去有一會子了。」

  他沒再問,步子稍緩了下來,進殿後先到小間脫去曳撒,換了窄袖直身,又把一件青緞褡護托在臂彎上,這才朝裡頭的精舍走。

  通廊靠外的窗都開著,夕陽已墜到了宮牆下,沿途幾個內侍正擦著火絨準備掌燈,見他到了,都趕緊停下手來行禮。

  秦恪只顧徑直向前走,沒多遠,看前面精舍裡有個穿團龍錦袍的身影跨出門檻,便停了步子,略略躬著身退到一旁。

  對方抬眼間也看見了他,頓了一下,像是有些出乎意料,但還是不急不緩地迎面走了過來。

  「臣秦恪,見過殿下。」

  「不必多禮。」瀛山王瀾建瑧負手斜覷著他一副長隨小廝似的打扮,「秦公公白日裡兼著司禮監和東廠的差使,現在還要到父皇這兒當值,可真是勞苦功高。」

  秦恪雙眸微狹了一下,拱手應道:「殿下謬讚,臣做奴婢的盡忠社稷,陪侍主子都是本分,怎敢言功。」

  聽他回得恭敬得體,瀾建一笑:「秦公公太謙了,要叫本王說,這宮裡宮外滿朝文武,像你這般拿得穩,站得住的還真沒有幾個。罷了,本王也還有些事兒,就不擾你當值了。」

  抬步走時,卻沒等到他恭送的話,反聽那清中帶澀的聲音忽然道:「殿下且慢,臣這裡正有件要緊事跟殿下說。」

  瀾建瑧怔然回望,他已直起了身子,眼中淡淡的光像隱在迷霧中,半點捉摸不到。

  「不瞞殿下,昨晚臣得了個信兒,說有人擅自從西山兵營帶走了一名沒入教坊司的要犯女眷。」

  瀾建瑧眉梢不自禁地挑弄了兩下,嘴上淡然道:「竟有這等事?秦公公的意思是……」

  「臣也不知這事確不確,但畢竟是東廠擔著干係,本來要連夜查實拿問的,後來想想,西山營似乎是殿下當初平寇時的舊部,便思量著應該先知會殿下一聲。」

  他說得冠冕堂皇,面上更是一副恭順的樣子,話頭裡藏的刀子悄無聲息地就露出來了。

  瀾建瑧眉間不由擰了下:「京畿衛所上有兵部調管,下有中軍都督府統轄,秦廠公這話可叫本王……呵呵。」

  秦恪也跟著微挑了下唇,雙拳虛虛地抱起:「殿下恕罪,臣不過是加個小心,不敢自作主張罷了,半點也不敢有旁的意思。只是如今這事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知。」

  瀾建瑧凜眼看著他裝模作樣,壓住氣沉了沉,仍舊淡聲道:「秦廠公向來最重規矩,又是奉旨辦差,哪有本王置喙的道理?」

  「多謝殿下提點,恭送殿下。」

  秦恪垂著眼,等團龍錦袍的袍角在餘光中消失,唇角挑起一抹幾不可見的淺哂。轉回來,才看到精舍門口那略顯傴僂的半老身影。

  他白皙的臉上笑容一展,迎上前去:「兒子來遲了,乾爹恕罪。」說著就把褡護抖開,攏著肩頭給對方披了。

  焦芳的目光在他眸間略沉了沉,面色轉和,溫然一笑:「你在外邊擔的都是要緊事,也是苦差,我這頭早一刻遲一刻沒什麼大不了。」

  秦恪幫他理著衣裳:「天晚了,下山風大,乾爹早點回去歇著吧。」

  剛才的事明明一個都瞧在眼裡,另一個也心知肚明,卻誰也沒去提,好像反倒還不如這幾句尋常話要緊。

  焦芳在他手背上輕拍了拍:「皇上要閉關,這會子已經進了丹房,不用人伴著了,你也回去吧。」

  秦恪朝精舍裡瞥了一眼,那殿中央垂著黃羅紗幔的紫檀須彌座上果然空空的。

  「那乾爹……」

  「皇上這趟沒個十天半月怕是出不來,有我守著就成。你精細,旁的不用交代,想著差事總也辦不完,別壓得自個兒太緊,該歇手的時候就歇歇手。」

  焦芳說完這幾句,便搖著手轉回了精舍。

  秦恪撩起衣袍的下擺,恭敬跪倒,在外面拜了幾拜,起身卻沒立刻就走,又望著精舍裡面深遠處,像在瞧什麼,又像是品咂方纔那話,默然站了片刻,才轉身離去。

  回到前殿,門口幾名內侍見了先是一愣,但畢竟在旁邊伺候慣了,只瞧臉色就能猜到大概,趕緊上前幫他更衣。

  「回東廠。」

  秦恪低聲吩咐,快步走下石階,撩開簾子上了轎。

  山間果然起了風,絲絲縷縷從竹簾的縫隙裡鑽進去,微微的涼。半空裡隱隱傳來雷聲,彷彿天地有感,終於施舍下一點點憐憫。

  一路向東,剛進內四巷,傾盆大雨就落了下來。轎子沒停,直接進了那幢張腳而立的高大門樓,到正堂廊外才落下。

  曹成福已經滿面喜色地領人迎了上來,一邊撐傘,一邊抬手去攙:「督主這來得可巧,奴婢正想差人去報信兒呢。」

  他目不斜視,自顧自地撣著袖子快步到了廊下,又跨過門檻,直走到中堂下的交椅上坐定,始終連個眼角也沒轉。

  這般冷臉不說話的樣子最難捉摸,更叫人瞧著心悸。

  曹成福趨趨地跟到旁邊,從內侍手裡接過茶水捧過去:「奴婢糊塗,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督主先用茶,奴婢再慢慢地報。」

  他仍舊沒什麼表情,拿蓋子輕輕地撇去茶沫,抿了一口,這才開腔:「都辦妥了?」

第3章 桃夭李艷

  「全聽督主吩咐,奴婢特意叫過了戌正之後才動得手,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掃了兩條街,還拿了十來個當幌子,包保不會留下半點把柄。」

  曹成福一邊應著,一邊小心翼翼覷他臉色,見廠公大人沒言聲,也沒抬眼,只是刮著茶沫子,知道這是接著說的意思,拿捏準了就好回話。

  他放下心來,又往近處湊了湊:「那正主就藏在裕慶坊一處老宅子裡,外頭平常得緊,要是之前沒聽著信兒,還真猜想不到。進去的時候,裡頭留了幾個不長眼的守著,等瞧見黃帖子一亮就連氣兒都不敢喘了,總歸什麼岔子也沒出。」

  「人什麼樣?」秦恪呷著茶問。

  「回督主,人不大,左不過也就十五六吧,身量倒是不差,可也沒見模樣有多招人,一路到這裡都沒聽哭叫,冷不淒的一張臉,要是照著宮裡採選的規矩,八成頭一關便被剔下去了。」

  沒什麼出挑,能叫人這般惦記著,還不管不顧地從火坑裡往外撈?

  底下這幫子小的辦事姑且算是牢靠,眼量卻還差著點,又在宮裡呆慣了,以為這天底下的女人都該是一般模樣,一個德性,壓根品不出好壞來。

  他貼著盞沿的唇向上勾起,淺淺的一閃即逝,有心也想看看一個小小五品大理寺丞的女兒,究竟憑什麼能叫皇子放不下。

  曹成福見他擱了茶盞起身,就知道是要去見人,暗地裡犯嘀咕,心說往常若不是十分要緊的案子,他是幾乎從不親自過問的,這回倒奇了。當下就叫兩個番役打了燈燭在前引路,領人陪著繞向後堂。

  東廠衙門雖然隱秘,佔地卻算得上廣闊,三進三重,兩旁還有幾處小院。

  外面雨勢越來越大,間或還有幾聲悶雷滾過。順著迴廊向深處走,再折向西,不多時便來到一處稍顯破舊的院子。裡面不算寬綽,院牆卻照舊高大,活像個天井,暴雨滂沱而下,更顯得陰森森的。

  東首廊下有間廡房裡亮著燈,門前還有五六個番役把守,見督主來了趕忙都恭敬地退到一邊。

  曹成福叫人開了鎖,秦恪負手站在門口朝裡望,那靠窗的案邊果然有個人,身條纖細,冷淒淒地坐在那裡,旁邊還有兩個內侍目不轉睛地盯著,彷彿一眨眼,面前這弱質女子就會突然跑掉似的。

  他跨進門時朝旁橫了一眼,曹成福當即會意,打手示意裡面的內侍退出去,跟著便把門從外面掩上。

  來了這半天,案旁的人居然還坐在那兒,別說回頭,連動也沒動一下。

  東廠不比別處,稽查天下,生殺予奪,人人聞之色變,有的還沒等進大牢,剛瞧見拿人的駕貼就拉稀了。像她這樣的,倘若不是癡傻,還當真有幾分膽色定力。

  他覺得有趣,索性就負手站在原地,看她究竟能忍幾時。

  等了好半晌,那纖柔的背影仍是一動不動,泥塑入定似的,倒像把他晾在一邊了。

  秦恪凜起眸,悄無聲息地走到背後,抬手撫上那略顯凌亂的秀髮。她身子一顫,似乎此時才發覺屋裡有人,臉上露出本來該有驚惶。

  這反應讓他微覺快意,順勢托住她下頜扳轉過來,雙眼玩味地垂望下去。

  那張小臉有些蒼白,確實稱不上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絕色,但又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是什麼味道呢?

  說驕傲不對,自高也不大像,或許應該叫作倔?還是嫌不大恰切,總之就是那麼一股子勁兒,明明沒要死要活的反抗,卻給你不可輕侮的感覺。

  尤其是倉促仰望的這下,竟帶著一絲冷意,從眼前閃過,等再要捕捉時,那對眸子已經移開,漠然中泛起淺淺的淚光。

  「叫什麼名字?」他俯望著她,淡聲問。

  「……蕭曼。」

  「嗯,『蕭然物外,曼舞輕歌』,令尊不愧是兩榜進士,飽學清流,名字起得果然雅致。」

  蕭曼本來只是木訥應了一聲,卻不料他語帶諷刺般地突然提起父親,忍不住恨恨地回望過去。

  昨晚糊里糊塗被人從軍營帶走,送到城西一處宅子裡,還沒等鬧清是怎麼回事,就又被抓到這裡來了。她不是無知婦孺,光看服制裝束就知道那些是東廠的人。

  原先已判了罪了,怎麼還會牽動東廠?她思來想去,總覺自己像是陷進了一場完全摸不到深淺的爭鬥中,隨時可能丟掉性命。

  只這一日一晚,她已得想得很明白了,自己不願就這麼死她想活下去。

  蕭曼斂去眼中的怒意,重又將視線轉開。

  「想通了什麼,說來聽聽。」秦恪鬆開手,仍舊似笑非笑的俯著她。

  她心頭一凜,不自禁地又望過去,與他的目光相觸,那裡頭波瀾不興,又深沉似海,全然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麼。

  「你想要我做什麼?」

  果然是個心思通透的,倒省去了不少口舌。

  他垂覷著她輕顫的櫻唇,呼吸起伏的胸口,還有那故作鎮定的小臉,忽然越看越覺得順眼,不由一哂:「今晚好生歇著,慢慢地來,不急。」

  說完驀地轉身,裹攜著奇楠香的味道走過去,推門而出。

  剛一到外面,便有人張傘伺候著。曹成福望見他神色,趕忙迎上來呵腰問:「督主有何吩咐?」

  秦恪站在廊簷下,斜斜地向上望,天空是深沉的灰,夜色被雨遮得更加朦朧,看不透高遠處,偶爾一道閃電劃過,卻像剖清了這混沌不堪的世界。

  他那抹淡笑少有的還殘在唇角:「這丫頭有些意思,留著吧。」

  「留著?」曹成福眨眨眼,有點摸不清頭緒。跟在他身邊的時日也不短了,還從沒見這位爺在女人身上露過半點心思,今兒這是怎麼了?

  探頭朝屋裡望了望,那小丫頭還是呆呆地坐在那兒,真看不出有什麼可愛。

  「我歇了,剩下的事兒你瞧著安排。」秦恪冷淡的聲音傳來,人已到了廊外。

  曹成福蝦腰應了聲「是」,等他走遠,才對左右吩咐:「去,到牢裡挑個身量差不多的料理了,回頭記得讓教坊司那邊銷籍,眼頭都給咱家活絡點兒,要是出了什麼紕漏,可仔細你們的皮!」

第4章 柳暖花春

  雨堪堪下了整夜,天色泛白時才停,朝陽初升,冉冉托出一個別樣新鮮的世界。

  廊廡下的偏廳門口,有條狐狸犬正伏在青花瓷盆裡啃著骨頭,通體一色的白淨毛皮,雙眼周圍的卻是黛青的一圈,像畫了濃濃的熏妝。

  一隻肥不溜的小巴狗從牆根繞出來,撲到它尾後嗅了嗅,前爪朝那白絨絨的背臀上一搭,就跳跳地往上聳動。

  驀地裡不知什麼東西橫飛過來,只打得那巴狗「嗷」的一聲躥起來,火燒火燎地嚎叫。

  「哪來的這麼多狗?」

  曹成福尖著嗓子一聲怒喝,院內幾個灑掃的內侍趕忙放了東西,快步跑上前來,為首的那個涎著臉應道:「回曹少監,這都是前些日子西域外邦進獻的貢品,各宮主子們挑剩下的幾條,老祖宗叫留著,今兒個才得空放出來見見風……」

  話還沒回完,腦後就挨了一刮子:「見個屁!老祖宗是叫留好了,誰讓你們好賴不分混在一塊兒,也不長眼盯著?回頭抱幾窩狗崽子出來,咱們司禮監是要改犬房了麼?還不快收了,手腳都利索些,回頭叫督主瞧見,你們都是一頓仔細板子!」

  那內侍唯唯連聲,趕忙打發下面的人去攆狗。等曹成福回了正堂,才各自鬆了口氣,便有人咬著耳朵問:「師兄,曹少監今日怎麼了,莫不是有什麼棘手案子,弄得心煩氣躁?」

  「什麼案子能叫東廠放在眼裡,沒聽見方纔那話麼,這人和狗兒都一樣,見天裡公的母的攪和在一塊兒,你瞧著不躁得慌麼?」

  看對方一臉茫然,答話的人斜眼朝他腰身打量著:「小猴崽子,等再過兩年有你心急火燎的時候。」

  正打著渾,大門口蟒袍玉帶的身影就風一般湧了進來,幾乎是從眼前掠過。

  眾人那聲「二祖宗」出口了半晌才抬起頭,寒噤噤地互相望了一眼,就各自忙活去了,沒一個敢再說半句閒話。

  秦恪到了正堂前才放緩步子,比手叫後面的人不必跟著,走上台階,還沒進門,曹成福已經迎了出來。

  「人呢?」這次倒是他先開口。

  曹成福呵腰回話:「回督主,就在裡頭,昨兒晚上奴婢親自送來的,誰也沒經過眼,要緊的大略都教了,學得倒挺快,人也消停。嘿嘿,督主回頭再給起個名兒,奴婢好吩咐內官監那邊入冊送牌子過來。」

  不問也不鬧,別看年紀小,還真是個識趣兒的,不像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食古不化的祿蠹,自以為硬氣,到頭來十九全是軟蛋,自家撈不著好,別人瞧著也生厭。

  他拂挑了下眉,笑得不著形跡:「喜慶點,就叫秦禎好了。」

  曹成福輕吸了下鼻子,一個假名而已,只管叫個什麼順耳的不成,怎麼著急忙慌就把自家的姓扣上了?這心思……嘖。

  他正琢磨著,再一回眼,剛還在旁邊的人已經穿過雕花落地罩,逕自朝裡頭去了。

  秦恪不急不緩地走到西首的小隔間,甫一進門,就看見她在書案旁理著那幾摞謄本。

  細絲烏紗,青色貼裡,衣裳雖然稍顯寬大,姑且也算合身,那淡眉低眸的樣兒,遠看說是個奴婢,還真像那麼回事。

  他站在門口,像昨晚那般端詳物事似的瞧了半晌,才負手踱過去。

  蕭曼瞥眼間,看見那袍子膝上面目猙獰的金蟒越來越近,不由一怔,趕忙放下手上的東西,恭敬退到一旁。心想這人也不知怎麼回事,來得總是悄無聲息,叫人半點防備都沒有。

  她心頭突跳了一下,從前聽人說過,有權有勢的太監會養外宅,跟尋常官宦富貴人家沒什麼兩樣,昨晚聽他說要將自己留下,還以為就是打的這主意,沒曾想轉眼間便被送進了宮,還在這司禮監當起了內侍。

  雖說猜不透這其中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但仔細想想,怎麼也不會比做營妓受辱更壞。原本稍稍鬆了口氣,可一瞧見這個人,忍不住又忐忑起來。

  這一愣神的工夫,他已經到了面前,緋紅的蟒袍下擺幾乎蹭到自己青色的衣褶上。

  蕭曼有心想往後撤,卻忘了後面是書案,腰頂在沿子上,登時沒了退路,驀然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眼,只覺一股無形之力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氣為之窒。

  昨晚劫後餘生,心緒難平,人還懵懵懂懂的,只對那雙眼中難以捉摸的陰冷留有印象,這時再看,才醒覺他生著一張極好看的臉,五官的每一處都精緻得恰到好處。尤其是淡挑的眉,輕翹的唇,能叫人由衷地心生讚歎。可等瞧仔細了,又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間隔山重霧,先前所見的一切沒半分是真的。

  冷不防,他目光忽地一沉,定定地落在她胸前。

  蕭曼吃了一嚇,只道這太監終於還是起了歹念,剛要轉身逃開,卻被他伸手攔住。

  她更加惴惴,橫眼回去,才發覺他眸色平靜,並沒有絲毫慾念升騰的波瀾,可那隻手卻順著自己臂膀撫上肩頭,很快到了頸子邊上,纖長的指向下探,扯住她純白的護領。

  「你……」她真的有點著慌了,趕忙掩緊胸口。

  他卻還是淡淡的不抬眼,指腹拈著那領子的布料來回摩挲:「這衣裳太素,回頭去換身帶補子的,就說我准了。」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繞過長案,大紅蟒袍一抖,迤迤然坐到了那張黃花梨圈椅上。

  緊張了半天,到最後竟是句毫不相干的話,全然猜不透這人究竟在想什麼。

  蕭曼心還在「砰砰」跳著,愣神吁了口氣,端起手邊的甜白釉瓷盞,依著規矩遞過去:「秦秉筆請用茶。」

  秦恪坐在那裡捋著袖子,卻不抬手接:「叫我什麼,再想想。」

  怎麼?不就是司禮監秉筆麼,哪裡不對了,莫非和那些朝堂裡做官的一樣,只稱個職銜還不夠,須得再恭敬些?

  蕭曼暗暗琢磨了一下,試探著改口道:「秉筆大人請用茶。」

  滿以為這次總該沒錯了,誰知話才出口,他眉間忽然寒色一凝,向後靠在椅背上,凜眼瞧著她:「方纔外面那些奴婢喊得也算響亮了,該叫什麼,沒聽到麼?

第5章 撥雲撩雨

  蕭曼耳明心亮,先前院子裡那一迭串的諛聲都叫「二祖宗」,讓人渾身直起寒慄子,誰會聽不見?

  而且尋常人提祖宗都是已去了的人,要叫也是對著祠堂牌位,石碣墳塋叫,他卻沒個忌諱似的,整日裡被那麼多人掛在嘴上時時喊著,也不怕把自己咒死了。

  說不得這還是規矩,想想一幫斷了根,拋親捨業入宮為奴的人,這輩子注定便絕了天倫之樂的念頭。但不管怎麼著,總還是想有個家的,位子坐得高的圖個「兒孫滿堂」,好聽好看,底下那些人盼著把上頭「孝順」得舒坦了,回頭也能得個好前程,兩下裡各取所需,人情威風都占齊了。

  可她又不是真宮奴,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光是默想那三個字,就覺一口氣頂上來,沖得額角脹脹的發懵。

  想了想,索性直接把茶盞就近擱在他手邊:「秉筆大人青春正盛,那稱呼既不合宜也不恭敬,我還是隨曹少監一塊叫督主吧。」

  還敢自作主張起來了,膽子可真不小,不過倒也有幾分機靈勁兒,尚且知道先拿兩句漂亮話墊著。

  秦恪端起那盞茶輕刮幾下,抿了一口,水有七八分熱,算是拿捏得恰到好處,想來是曹成福刻意交代過的。

  他不置可否地挑挑唇,擱下茶盞,隨手拿過一份謄本翻看。

  這時已沒了吩咐,按說可以退下了。蕭曼起初這樣想,但又隱覺這無聲中透著別樣的意思,眼角瞥向旁邊,忽然若有所悟,當下走上兩步,先在硯台中添了些水,再拿硃砂墨在裡面細細研磨。

  先前他沒來時,她便刻意把這小間裡的陳設物事都留心過,早瞧出案子上擺的是一方澄泥硯,料子還是最上等的鱔魚黃。原來在家時,父親也有這麼一塊,但無論質地還是雕工都要差得多了,饒是如此,也已重金難求,眼前這塊當真可說是稀世珍寶,若非身份顯赫,絕不可能會有的。

  瞧他年紀也不過就是二十來歲的樣子,便已坐到了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的高位,大夏開國百餘年來還沒聽說有第二個,憑的還不是逢迎聖意,心狠手辣?踩著別人當作進身之階,不知用多少的性命才換來這身袍子,蕭家不過只是萬千之一罷了。

  想到這裡,蕭曼眼眶一陣酸澀,望著硯中愈來愈濃的硃砂墨,恍然間就像不住沁出的鮮血一般。

  秦恪先頭見她不用吩咐便知道過來研墨伺候,暗忖還算是個有眼色的,索性把謄本攤開放在案上,絲毫不加遮掩,一邊繼續做樣翻看,一邊暗中拿眼瞥她。

  著意觀察了半晌,見她始終目不斜視,雖然近在咫尺,卻一眼也沒瞟過來,心下不由暗許。

  這樣便好,有些事不問是聰明,不知道的便是福氣,別管年歲大小,只要眼頭明亮,知分寸,懂進退,便在可教之列。

  再一瞥眼間,忽然覷見那張光致小巧的臉上籠起一層陰鬱,眸中淚光隱現,研墨的手也緩了下來……

  蕭曼還在怔怔地出神,就覺腕上一緊,捏著墨塊的手已被抓住,這才醒覺,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那雙眼中一派平靜,不見喜怒,卻像把自己心裡所想的都洞徹得一清二楚。

  她莫名心虛起來,垂下眼,手卻被抓得牢牢的,怎麼也抽不回來。

  他的手很白,纖骨細潤,五指尤其的長,竟將她的手完全覆住,掌心竟和那雙眼一樣也是涼的,像整個包裹在冰裡,那股子沁涼能侵入血脈,一直傳進心裡。

  蕭曼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已牽動她的手提著硃砂錠子,在硯盂中重新磨了起來。

  「記著,研墨要得法,更要用心,這般沒個定性,將來能做什麼大事?」

  大事?

  蕭曼聽得一詫,不由自主的去想這話背後的意思,手上沒了力氣似的茫然隨他動著,心頭開始悸悸的亂。

  他卻像隨口說完便風吹了一樣,渾沒留意,也不再接話了,淡淡的眼光緩垂下來,似散似聚地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

  外間忽然有人叫了聲「督主」,是曹成福的聲音。

  蕭曼促然回過神,急忙抽手,誰知秦恪五指一攥,緊緊握著不放,面上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捉著她繼續研墨,嘴上卻叫了聲:「進來回話。」

  這樣子要是被瞧見了還了得,他竟然若無其事的叫人進來。

  蕭曼咬著唇急紅了臉,另一隻手撐在案沿上,身子向後撤,胳膊死命地往回抽。他卻仍舊毫不費力似的,五指鐵箍一般罩在她手上,沒半點要鬆開的意思。

  輕碎地腳步聲促促的響著,一下一下撩挑著原本就已緊繃到極點的心弦。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任憑自己再怎麼拚命抗拒,急切難堪,也絕不會撒手。

  該怎麼辦才好?

  情急之際,瞥見放在案頭的那柄折扇,當下也顧不得許多,伸手一把抓了過來。

  幾乎是掩住硯台的那一瞬,曹成福就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蕭曼只覺臉頰發燥,一顆心在腔子裡「砰砰」頂撞著,手掌裡沁著汗,趕緊正了正身子,裝作一邊研墨,一邊替他打扇的樣子。

  這實在是倉促之間沒法子的法子,稍時等人走近些便會瞧出來了,別管拿什麼東西也遮掩不住。尤其對面那個人還是一點放手的意思都沒有,就更讓她心急如焚。

  然而萬幸的是,曹成福並沒有走近,隔了幾步遠就站定了,搭著拂塵躬身又叫了聲「督主」,卻沒再接著往下回話。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要緊的事兒,底下無關人等不得與聞,身邊清淨了才好回稟。

  蕭曼暗想秦恪即便再有心作弄,這會子也該顧著正事有個分寸了,曹成福突然這一來還算是替自己解了圍。

  驀地裡手背上一鬆,他果然收了勁兒。

  蕭曼如蒙大赦地輕吁了口氣,趕忙擱下墨錠和扇子,剛要自己告退出去,就看秦恪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向後朝椅背上一靠:「不用避,說吧。」

第6章 稱心可意

  這句話前後不過寥寥幾個字,雖然沒有指明,卻顯然是對著兩個人說的。

  蕭曼頓住腳,蹙著眉犯嘀咕,猜不透他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這事牽扯著自己,所以有意叫她在邊上聽著?

  瞥眼見曹成福正望過來,臉上微帶異樣,不由更確信了幾分。反正這時也走不了了,又怕被他瞧出些什麼,便垂了眼退到旁邊下首處站著。

  「稟督主,咱們守了一夜,城中各處都沒見動靜,那頭也像沒事兒的人似的,今早出宮以後就回了府邸,奴婢已吩咐底下用心看顧著,管保躲不過咱們的眼去。」

  這回的的確都是切實的話,但聽著依然雲遮霧罩,叫人猜不出絲毫端倪來。

  「不用,把人都撤了。」

  「撤了?」曹成福愕然抬頭,抽了下臉探探地問。

  秦恪睨著手裡的瓷盞,松蘿茶的湯色清亮,綠潤通透,曲折的葉子都沉在底下,一層又一層的鋪纏著,怕人似的埋頭卷疊在一起。

  他瞧得有趣,眉梢展展的上揚:「事兒已經挑開了,這會子不老實悶著,還能鬧出動靜來,那才真是見活閻王。你們就算有能耐把招子伸到人家床頭上去,也是瞎耽誤工夫,都撤了吧。」

  曹成福嘬牙乾咳了兩聲,窘著臉賠笑:「督主說得是,奴婢倒糊塗了,那……」

  「行了,你先帶她下去,換身六品的衣裳。」秦恪把茶盞一擱,隨手抽了份奏本翻看,不再說話。

  曹成福還有些摸不著脈,卻也不敢再問,應聲「是」,便朝蕭曼丟了個眼色。

  蕭曼這邊更是一頭霧水,雖然隱隱覺得事情確實和自己有關,但卻越聽越是糊塗,只得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出了門。

  剛到外頭,就覺壓在背上的那股無形之力卸去了,肩頭輕鬆下來,連腰也挺直了兩分,抬眼就見曹成福瞇著一雙細眼,正在自己腰身上打量。

  「嘖,弄成這樣,是得換了。」

  蕭曼依著他的目光向下看,立時瞧見腰帶下殷紅的一片印跡。這定然是先前糾纏時硃砂墨不小心潑出來,濺在身上的,剛才只顧著別的,竟然半點沒發覺。

  這時看對方玩味的神色,就知道誤會的事有多齷齪不堪,自己白費了半天勁,到頭來什麼也沒遮掩住。

  「隨我來吧。」曹成福倒也沒多說,轉身便走。

  蕭曼莫名的耳熱,又惱又怨,心裡一團亂麻似的,跟著他出了正堂,來到後院一處小廡房。

  剛進門,一股霉晦之氣就撲面而來,嗆得她咳嗽了兩聲。四下張望,這裡地方不大,內外兩間,當中用布簾子隔開,烏糟糟的,看出本來的顏色。裡間光是一張木榻就佔了多半,餘下的地方被兩隻箱子塞得滿滿登登,幾乎沒有轉圜的餘地。

  「往後你就在這兒歇了。」曹成福抬袖掩著鼻子,嫌惡地朝旁邊那張灰塵足有半指厚的桌子斜了一眼,「之前交代的都記好了,旁的不多說,只管把督主伺候妥帖了,自然有你的好處,其餘不用管,沒吩咐的時候別亂跑,要是捅出事兒來,嘿,可就不是送西山營那般便宜了。」

  蕭曼假裝恭敬的聽他訓話,連眼皮也沒翻一下,等把人送出門,看著滿眼沉灰老垢的屋子,突然覺得更加堵心。

  既然以後要住在這裡,好歹也要理出個樣來,當下便動手打掃。

  父親雖不是什麼顯貴,但畢竟也官宦人家,她自小也是養尊處優,極少幹這種活,這時不知是不是苦中作樂,竟也不覺得如何骯髒難忍,連自己都有些奇怪。

  堪堪把內外都掃了,桌椅才剛抹到半截,忽然聽到外面腳步聲響,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內侍打廊外繞進來,手上捧著一摞衣物,站在門外呵腰行禮,恭敬叫著:「秦公公。」

  「什麼?」蕭曼聽得一愣。

  「您還不曉得吧,這是入宮的規矩,人人都得有個賜名,二祖宗今早傳下的話,您往後就叫秦禎,乾爹特意吩咐小的去內官監拿的牌子,連穿戴一塊兒送過來。」

  那小內侍說著,便跨過門檻,趨步上前,覷那桌子像是擦過的,才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擱在桌上,左右瞄了兩眼,嘖聲道:「噯,這是怎麼話說的,您言個聲,小的立馬領人來拾掇。」

  說著便真捋起袖子,拿了抹布搌凳子。

  蕭曼大半沒聽見,才稍稍平復心緒又沉壓了下來。她沒想到隱姓埋名連宗都改了,還是跟那人一樣姓秦,光想想都覺胸口錐痛。

  心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但有什麼法子?現在這處境,往好了說是寄人籬下,難聽些就是個伺候人的奴婢,而且還是奴下奴,可為了活下去,不忍著又能怎麼樣?

  沉眼落在那摞衣物上,袍子還是青的,上面壓了頂三山帽,她隨手拿起來,便露出壓在下面的方補子,顏色鮮亮,繡的是踞臥麒麟,圓睜著一雙獸目望過來,倒像在嘻笑。

  她覺得刺眼,轉開頭輕歎了一聲,問:「小兄弟,你怎麼稱呼?」

  「別,別,秦公公升任奉御,是入了品級的,這般叫小的可要吃板子了。」那小內侍起身呵腰賠笑,「小的是乾爹起的名兒,叫馮正,秦公公往後有吩咐,只管招呼就是。」

  蕭曼有些不慣他老成諂媚的樣兒,一轉念又想,好好的人有幾個甘願進宮做奴婢的?若不是這副心性,只怕也幹不了伺候人的活。

  這麼一來反倒覺得自己磨不開彎來,於是點頭:「不必客氣,既然一處當差,互相照應著吧。嗯……你乾爹便是曹少監,對不對?」

  「秦公公好見識,奴婢進宮有三、四年了,開頭一直在內教坊,後來才拜了乾爹,又隨他老人家在二祖宗這邊當差,可算是祖上積德了。」

  當這種差還叫祖上積德?

  蕭曼乾笑了下,聽他話裡提起秦恪,忽然好奇:「我瞧秉筆大人的年歲似乎和曹少監差不了太多,他在宮裡也收了義子麼?日後要是見了,也好說話。」

  馮正朝門外瞥了一眼,往前湊了湊,笑道:「秦公公這可想差了,二祖宗是什麼身份?等閒誰也沒這福氣。就算真存著心思,也得先有個稱意的人才行。」

第7章 柳綠花紅

  蕭曼聽他說到「稱意的人」這幾個字,眼皮不由一跳。

  馮正卻像被撩起了話頭:「您別瞧二祖宗年紀輕輕的,入宮的時候可長了,好些個老人都攆不上。可這歲數便坐上現在的位置,從古到今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那靠的是真本事,聖意拿捏得準,差事辦得有裡有面兒,從來不興出一丁點兒岔子,宮裡上下沒一個不服帖的。連老祖宗都常說,跟著他辦差那是決計錯不了。咱們底下的人只要能學到一星半點去,這輩子就受用不盡了。」

  他一溜聲地沒完沒了,說得口沫橫飛,眼頭髮亮。

  要是擱在以前,蕭曼定然對這等溜鬚拍馬不以為然,現下卻彷彿能從中品出幾分意思來了。尤其是打算在宮裡站穩腳跟,便須得擦亮耳目,用心地看,仔細地想。

  「我瞧小兄弟你也挺伶俐的,難怪能拜在曹少監門下,往後自也不可限量。」她嘴上並不居高地客氣著,轉而又問,「不知老祖宗……」

  馮正趕忙打躬接話笑道:「秦公公謬讚,小的這德性能有幾斤幾兩,只管用心辦差就是了,別的可不敢想。呵,要說老祖宗,那便是咱們焦掌印,打從先帝爺在位時便領著司禮監,還做過當今萬歲的大伴。連著二祖宗在內,如今京裡二十四衙門掌事兒的,外加各地鎮守、監管、織造,多一半都是他老人家親手調教出來的。」

  蕭曼暗暗點頭,算是心裡有了數,眼看要正午了,不知秦恪那邊什麼時候叫,也不便同他說得太多,當下便打發人回去。

  堪堪到了未時,仍沒見有吩咐,她也樂得清閒,繼續慢慢地收拾打掃屋子。

  當日無事,第二天清早按著曹成福的吩咐到正堂側面那小隔間裡伺候。

  一早上秦恪都沒有來,她卻不敢走,就這麼乾等到傍晚,那邊才有人來傳話,叫去歇息。

  翌日同樣,枯等一天不見他人影,接下來連著三日都是如此。蕭曼也不怎麼在意,不見那人反而輕鬆舒心些,倒也慢慢開始習慣了。

  這日半夜裡又下了雨,傾盆如注,天快亮時才稍小了些,簷口上「嘩嘩」的落水聲仍然響得躁人。

  蕭曼醒了一次便睡不著了,索性早起了半個時辰,自己拾掇好,還是去正堂那邊候著。

  不知是什麼緣由,司禮監今天顯得格外冷清,連當值的人都少。不知不覺到了巳時,雨漸漸停了,剛打開窗子,潮濕的土腥味立刻灌了進來,好像比沒下雨時還悶氣。

  水淋淋的簷頂和高牆重重擋在眼前,她仰著頭向上望,濃雲大片大片地漫過天空,目力所及,到處都是鉛沉的顏色,恍然間竟有種不辨遠近的感覺。

  今天怕是又不會來了。

  蕭曼在心裡嘀咕著。可不是麼,自己現下就像是個任人擺弄的木偶,每日裡反反覆覆,做得全是明知無用的事,怎麼看都透著股傻氣。

  輕歎了一聲,尋思左右無事,不如去茶房喝碗水。才剛轉過身,小腹就猝然一陣絞痛,裡面彷彿打結糾纏著,一下一下地勒緊。

  這疼痛來得既突然又奇怪,母親精通醫理,她自小在家便學了養生之法,精心調理,築本固元,身子向來好得很,從沒有過什麼大事。

  難道是經行不通,血凝不暢?

  算算日子,月事確是已遲了半月,至今還未見紅,難怪會痛得這般厲害。想來多半是家裡突遭變故,傷了心神,抑鬱不歡,又受了些驚嚇風熱,以至氣滯血瘀,原先沒有的毛病也積沉出來了。

  蕭曼這時已疼得額頭見汗,一手捂著小腹,一手沿途扶著走回來,想找個地方坐一坐,可這屋子裡只有書案旁那一張椅子,要是坐了,被人瞧見便是不恭的罪,再者也怕見紅弄髒了這身衣服。

  想了想,便一步步勉強挪過去,靠著椅子扶手,半身伏在案上,從銀鐲裡小心地取出兩枚針來,先屈起左手小指,然後在外勞宮與合谷穴上刺下,忍痛凝神輕輕捻動。

  這兩處穴道都是通筋活絡,行瘀止痛的。不過片刻之間,小腹的絞痛就減輕了大半,裡面似乎有東西開始沉沉地往下墜了。

  她直起身,半倚半坐,脫了靴子捲起褲腳,在腿上陰陵泉、三陰交等幾處穴位上繼續用針。漸漸疼痛越來越輕,墜脹不適感也沒那麼明顯了。

  她稍稍鬆了口氣,又怕積滯不清,以後留下病根,但眼下這情形,拿藥定然是不成的,不知能不能找些食補的東西來調理。

  正想著,聽門口忽然響起一聲輕咳,穿雲破霧般傳入耳中,不用瞧也知道是誰。

  蕭曼只覺背心有股涼氣頂上來,火燎似的彈起身來,捋下褲管,趿了靴子,也顧不上整齊,耷首垂著眼站在一旁。

  這人要麼幾天見不著,一來便鬼神似的突然冒出來,真不知是從哪裡養出的這般邪氣,簡直叫人忍不得。還有外頭那些人,往常一見都叫得響亮,這回卻無聲無息的,叫她一點防備都沒有。

  想著自己方纔那副樣子都被他瞧見了,蕭曼耳根一陣發燥,連著雙頰也燎燎地燙起來,雙手不自禁地揪著袍子。

  虧得他是去了勢的太監,要是真男人,這會子簡直要惱死了。

  饒是如此,腦袋裡也是陣陣地發懵,那股奇楠香的味道卻越來越清晰。他一步步走近,緋袍膝上的蟒首很快戳入眼簾,心頭不由又蹙緊了幾分。

  秦恪也沒料想一到門口就看見這光景。

  才來了沒幾日,便一點也不外道了,大白天仗著沒人在就敢這般放肆。

  他從上面俯不到那張小臉,但從睫毛的輕顫,就可以想見她的侷促不安。目光順著向下挪,刻意落在右邊那只靴子上。

  這時袍底垂搭著腳面,遮得嚴嚴實實,裡面什麼亂象都瞧不見,可腦海中那副圖景還未散去,依稀記得膚質光潔,修長勻稱,那腳該是全然沒纏過的天足,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孩兒還真是少見。

  「方纔在做什麼?」

  「……回督主,沒什麼……身子有些不舒服,自家治一治。」蕭曼知道瞞不過,索性老實承認。

  「不舒服?」秦恪探身俯近,挨著她髮鬢輕嗅,嗤聲道,「哪來的這股子血氣,莫不是撞紅了吧?」

第8章 共處一室

  蕭曼萬萬料不到這人會一語中的,更料不到他會將女兒家最私密的事當面說出來,竟沒有半點顧忌。再想起他還是個六根不全的閹宦,驚愕之外更叫人心生惡寒。

  還沒等回過神來,那兩道灼灼的目光就轉向一旁,繞到她背後……

  蕭曼被嚇了一跳,慌不迭地拿手遮在腰臀上,逃也似的連退了好幾步,不由羞怒交集。這人不光下作,還得寸進尺,簡直連自己的身份都不顧了。

  秦恪站在那裡沒動,負手看著那張駭異的小臉上揚起憤怒,活像小獸呲牙似的。他很享受這反應,尤其是那雙微微泛紅的俏目,還真透著幾分打算負隅頑抗的架勢。

  在宮裡待得久了,如今又坐在這位子上,這天下怕還真沒幾個人比他更懂得從容進退,適可而止的道理,但有時卻不然,對方越是手足無措便越能撩撥起他繼續探究的興趣。

  他全然是一副「逗鳥戲獸」的心態,一步步走過去,俯睨的目光生生把她眼中的怒意逼退回去,驚惶重又佔據了上風。

  蕭曼鬧不清究竟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的著慌,那雙眼明明不像初見時那般冷硬,甚至還蘊著笑,可眸子裡卻好像藏有攝人的魔力,頃刻間就把自己心中那股怨憤都抽空了,半點也沒剩下。

  奇楠香獨特的味道透入鼻腔,她這才醒覺被堵在了角落裡,已經無路可退,手突然被抓個正著,倏地提起來,大袖翻落,露出雪藕般的小臂。

  腕上鐲子順勢垂落,半箍半搭下來,纖細的臂肢彷彿經不住銀器的厚重,配著肌膚透徹入理的白皙,卻也相映成趣。

  到底是碧玉初成的年紀,看相也足,縱然風韻還差著些,就憑這股子清靈勁兒也夠叫人惦記的了。

  可惦記歸惦記,單只是如此,便能念念不忘到甘願頂風冒險的地步麼?

  秦恪落眼輕搓著拇指,點在繁複的簪紋上,拈動鐲子轉過來,漸漸露出內圈尚未來得及掩藏好的暗格,那裡面星寒點點,不稀不簇的一片。

  他「嘁」聲輕哂,目光移回她臉上:「還真是個精細人,這麼瞧著,女紅針線該也差不到哪兒去吧?」

  蕭曼聽得詫異,一時猜不透他的意思,蹙著眉愕然回望,腕上卻忽然一鬆,對方撒手放開了自己,那兩道含笑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

  她心頭一凜,陡然間明白了「女紅針線」四個字背後暗指的是什麼,雙頰登時火燒似的燙起來,烘得腦袋「嗡嗡」悶響。

  「督主恕罪,若……若沒別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她半刻也呆不得,匆忙行了一禮,也不管他是否應允,便搶過身旁,落荒而逃似的快步奔向門口。

  「回來。」他在背後叫住,聲音像縛人的繩索。

  蕭曼咬唇歎了口氣,耷著眼無可奈何地回了身。

  低垂的視野中,那緋袍的下半截也迤迤地轉過來,帶著衣褶流蘇般旋動,一寸寸地拂過,上面攢繡的金蟒愈發顯得鮮活躍目。

  她下意識地以為他又要逼近,不自禁竟生出想轉身逃走的念頭。

  「本督要出宮一趟,你跟著。」他正色吩咐,轉瞬間已從身邊掠過,逕自出了門。

  這般突然轉了話頭,叫人始料不及。

  蕭曼不由一愣,身上的麻煩事還沒料理,現下這樣子可怎麼在外走動?明知這人是故意為難,卻又不能不應承,暗暗跺了跺腳,追出門跟上他的步子。

  外間仍是靜得出奇,穿堂風拂身而過,沒了往常的愜意,反而帶著些侵人的涼。她抱臂搓了搓,總覺腹內有股溫熱搖搖欲墜,細碎著步子更加提心吊膽。

  出了正堂,才有內侍迎上來,覷見他神色,就像得了明令似的,只欠身恭送,並沒跟上來。

  一路出了正門,外面沒見有什麼人候著,台階下停著輛烏篷小車,只套了一匹馬,旁邊站著個穿青色貼裡的長隨。望見他出來,慌忙躬身打簾。

  見秦恪當先上了車,蕭曼還在想自己稍時該坐在哪裡,就聽他回身吩咐:「你也進來。」

  她沒應聲,有方才在房裡的前車之鑒,再加上這會子身上尷尬,她說什麼也不敢再和他「獨處一室」。可跟那駕轅的長隨擠在前面也不妥,何況這車實在太小,梆盤上肯定容不下兩個人,總不成自己一路隨著走過去吧?

  萬般無奈,只好咬咬牙,跟著上了車。剛進去就看見他半倚半臥地仰躺在那裡,本就狹窄的地方立時顯得更加侷促。

  明明嘴上那麼說,卻根本沒打算給她留地方。蕭曼這次倒也有幾分預料,索性就挨在門口,也不去看他。

  外頭響起揚鞭催馬的聲音,車子晃悠悠的開動,徐行向前。

  司禮監並不在宮牆內,沿著護城河往南,一路經過好幾處監局、印廠和值房,到禁城側門時便折向東,從東安裡出了皇城。

  蕭曼原以為他說出宮有事,多半是要去東廠,漸漸才覺出路徑不對,不免有些奇怪,可也沒太往深處想。反正要去哪裡也由不得她做主,到時該怎麼著便怎麼著好了。

  過沒多久,周圍已是街市喧鬧,人聲嘈雜。

  算起來也不過就是半個月沒聽到而已,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往常從沒留意,現下置身其中似乎才感覺像在真真切切的活著。

  蕭曼悠然神往,半晌也壓不住那股衝動。瞥眼向旁偷覷,他閉著眼,鼻息均勻,不知是真的疲累了,還是作樣假寐,但總比被瞧著舒服。

  她稍稍放鬆了心,目光瞥向一側,抬手將棉布簾子撩開半扇。

  喧囂沒了遮擋,愈發清晰起來。她聽得真切,彷彿久未嘗過欣悅在唇齒間漾開,捨不得咀嚼,只想細細的品味。

  忽然一縷光斜斜地戳進來,晃得心頭砰跳,她忍不住探過身去張望。

  日頭果然出來了,暖暖的很輕柔,一點也不曬人。可視線稍稍移轉時,卻發現不遠處漫天濃雲還在,淡藍的明媚與鉛色的沉鬱涇渭分明,竟只是一線之隔。

  蕭曼還在驚訝這天怎麼會半陰半晴,心頭忽然一凜,回過頭就看他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目光狹狹地凝著自己。

第9章 修身養性

  蕭曼有一瞬間的遲愣,隨即撒手丟開簾子,像被抓包似的低頭退回原處。

  「想家了?」

  突然而至的問話寒風般直透進人的心窩子裡。

  她猝不及防地一顫,那永遠無法淡忘的傷痛才剛藏掖好,驟然間又被提起,全身的力氣都彷彿被抽空了。

  耳畔一片沉蕭,外面所有的鼓噪喧闐都聽不見了,車輪滾動的「吱嘎」聲卻異常清晰,一寸寸從心頭輾過。

  眼眶不知不覺熱了起來,熏熏地盈起一層朦朧的水霧。

  「連家都沒了,還能想什麼……」蕭曼終於憋不住這句話,察覺聲音哽咽,趕忙掩了口唇,揪著袍子的手不由攥得更緊,指甲生生嵌進皮肉裡,用鑽心的疼壓住胸中洶湧的苦楚。

  「沒家的豈止一兩個?有人卻總以為這世上就只有自己可憐。」他嗤聲冷笑,明著鄙薄不屑,卻又像在自嘲。

  不錯,他也是沒家的人。

  若馮正那話不錯,他是自幼入的宮,在人情涼薄的高牆禁苑裡一步步踏著艱險走到今天,相較而言,自己在父母身邊那些膝下承歡的日子,實在算是幸運了。

  可就算如此,便定要不擇手段,弄得天下人都與他一樣傷心麼?

  蕭曼心裡被這幾句話攪得更亂,秦恪也沒再說話,兩下裡各自沉默。

  忽然間感覺有風透進來,抬眼看到窗簾被撩撩地鼓開了半扇。

  他還是靠著沒動,日光傾灑在身上,被緋紅的袍子一映,陡然淡了許多,竟照不出個大概來,那張側臉半隱在暗處,也像自己剛才那樣,定定地望著窗外,一雙眸子裡全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馬車轉進一條巷子,記得這裡該是水月坊一帶,在京城算不上繁華地界,與別處不同的便是一色卵石鋪就的道路,俗稱「魚鱗」,木製的車輪軋在上面,便止不住地顛簸。

  車內本就狹窄,秦恪又坐得全無顧忌,蕭曼雖然刻意躲著,仍免不了和他挨蹭在一起,那股奇楠香的味道聞在鼻中竟如同烈酒撞頭的暈眩。

  她耳根灼得發燙,有些坐不住了,正不知該怎麼好,就聽外頭木櫞上輕磕了兩下,那長隨傳聲進來:「稟督主,前面像是有人候著。」

  秦恪眼中的異色一閃即逝,闔眼吩咐:「只管過去。」

  外頭應了聲「是」,鞭兒輕響,催著那馬不急不緩地前行。

  蕭曼瞧出他的嫌惡,不禁暗猜會是什麼人,但又覺得跟自己沒半點關係,無謂多想,於是收起了好奇。沒多久,馬車便隨著「吁」聲停住。

  簾子從外面撩開,她剛要起身,秦恪卻先一步弓身出去了。

  蕭曼只能跟在後面,剛探出頭來,就看見灰瓦白牆的門戶,院牆不高,略有些陳舊,瞧著並非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府邸。

  他正詫異這是什麼地方,迎面便有兩個人趨步上前,在車旁跪倒,為首的那個伏地叩首道:「小人拜見秦廠公。」

  「怎麼,你家侯爺還有話說?」秦恪自顧自的走上台階,卻在門前停住腳步。

  那人稍稍直起身,臉上燦笑應道:「我們侯爺說前次著實不恭,請廠公大人萬勿見怪,今日特地再命小人奉禮拜見。」

  說著便催促旁邊的僕廝上前,將手中的漆函高舉過頭:「侯爺說,些許心意,不勝惶恐,萬望廠公大人笑納,凡事還請多多照拂,大恩絕不敢忘。」

  「起來吧。」秦恪眼皮也沒翻一下,拿手捋著袖子,「裝的什麼?打開來瞧瞧。

  在大門口打開,連光也不避了?

  那人抽著臉,摸不清這話的虛實,卻也不敢違拗,只得示意僕廝開鎖。

  漆函甫一打開,就覺瑞氣撲面,裡面橫臥著一尊巴掌大的觀音大士玉像,潤如凝脂,通體無暇,不用細看也知是難得的寶物。

  秦恪這才移過眼去,眸光仍是淡淡的,分不清好惡,甚至看不出著意未著意。

  「不錯,這麼大一塊整料子雕成,宮裡也沒幾件,莫不是先帝爺御賜的吧?」

  那人連連點頭,將玉像扶正:「廠公大人慧眼如炬,這是我們老侯爺當年隨先帝經略西北,護駕有功,蒙恩受賜的寶物,上頭的梵文還是先帝御筆親書,傳到我們侯爺這輩,一直悉心收藏著,從不曾隨意示人。既然廠公大人喜歡,那便再好不過了。」

  蕭曼對玉器的好壞不甚了了,這時在旁邊離得不遠,也看得眼前一亮。尤其是日頭映照下,那玉像週身恍如盈起熠熠的祥光,竟彷彿真身降臨一般。

  可這等大慈大悲的東西送給他,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果然,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哂笑,她看到他唇間挑弄的那絲菲薄。

  「連御賜的寶物都肯割愛,你們侯爺當真是用心良苦。要不,本督便聽聽勸,跟著觀音大士修修心性?」

  「這……這……」那人身子一震,臉色立時大變,慌不選地重又跪倒,「不,不,不,我家侯爺確是誠心以寶物相贈,這個……絕無揶揄影射之意,請廠公大人千萬莫要誤會,千萬……」

  「罷了,你這便回去,就說好意本督心領,但瀛山王冊妃早有旨意,事關國朝典制,實在愛莫能助。這麼著吧,等明年宮中採選之期,本督一定替貴府小姐謀個好去處。」

  蕭曼只覺秦恪說到瀛山王時瞥了自己一眼,詫異之際,後面的話便沒怎麼聽入耳,再回過神,他人已在大門之內了,那駕轅的長隨也跟了進去。

  她望了一眼那兩個還跪在馬車旁不知所措的人,歎了口氣。轉身跨進門,秦恪卻在不遠處停了下來,臉上那絲冷笑也消失了。

  「這平遠侯好靈通的耳目,居然叫人找到這裡來。去查一查,哪兒松的簾子?呵,這麼大的本事,咱們東廠可留不下。」

  那長隨應了聲,剛出去便有兩個僕廝模樣的人掩門上閂,將院子鎖閉起來。

  方纔那話雖然隱晦,卻不難揣測其中的含意。蕭曼撫著臂上的寒慄,心頭隱隱猜到了這是什麼地方。

第10章 裝聾作啞

  可笑的是,猜到的這一點實在無足輕重,依舊不知道那深遠處到底藏掖著什麼。

  就像方才促然瞥來的那一眼,明明先前說的全是什麼平遠侯,瀛山王,卻莫名其妙地衝著她看,其中的關連委實叫人捉摸不透。

  總之,被這個人牽在手上就像困在迷霧中,怎麼也找不到路在哪裡。

  蕭曼吁了口氣,開始打量這座只有一進的三合小院,與外面看時感覺差不多,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只有東牆角落處那一片翠竹花草些許透出雅致的趣味。以他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的身份,屈身在這等樸素小院,著實有些讓人意想不到。

  許是樹大招風,不想惹人耳目,可現下卻堂而皇之的把她帶了來,絲毫也不避忌,真不知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蕭曼暗自嘀咕,隨他進了正廳,旁邊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僕悄沒聲息地躬身跟著。秦恪中堂下略停了停,回身吩咐:「取針線來,再拿一匹素淨些的松江棉布給她。」

  她微怔了一下,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登時羞得紅透了耳根。先前光想著別的事,連身上這的大麻煩都忘到腦後去了,這人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蕭曼垂著腦袋,幸而那老僕像是什麼也沒敲出來,粗澀著喉應了一聲,便卻退了下去。

  秦恪也沒再瞧她,逕自轉過屏風,進了後面的裡間。

  廳內沒了人,蕭曼臉上的紅暈才稍稍退去,念著身上尷尬,也不好坐,只得故作無事地站在那裡。靜下來想想,不預備幾條那東西,以後的日子的確無法可想,他雖說不顧別人難堪,卻也算幫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不管本意如何,多多少少是該承他的情。

  想到這裡,忍不住朝屏風後望過去。

  裡間的門上掛著細密的珠簾,隱約能看到側影換了身紫色袍子,正負手站在窗邊巋然不動,也不知是思慮,還是在瞧什麼。他個子本就高,此時頭上的描金烏紗也摘去了,露出高束的髮髻,頎長之餘更顯出一股挺拔的俊逸。

  就在這時,他身子突然一轉,回過頭來……

  蕭曼吃了一嚇,慌不迭地縮回來,胸中鼓捶似的砰砰亂跳,心說離得這麼遠,中間又隔著屏風和簾子,他沒留心的話該當瞧不見才對。可不知怎麼的,想起那人的精細和神出鬼沒,又覺頭皮總是虛虛地發麻,不由暗自後悔偷覷他。

  正胡思亂想著,先前那老僕已提著針線簍子和布匹轉了回來,看她眼神略帶懼色,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還奉上茶水和一碟糕餅。

  蕭曼想著稍時要做的東西,臉上又起了臊,裝模作樣的隨手在簍子裡翻揀,裡面大至剪刀、花棚,小到頂針、線拔,樣樣齊全,甚至連熨鐵都預備下了,似乎真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正想支他出去,忽然想起了件要緊的東西,這裡卻沒有。可又怕提起來被人瞧出端倪,躊躇半晌,只得捏著聲勢道:「別的都齊了,嗯……相煩再取些草紙來。」

  所幸那老僕只是訥訥地點頭,沒見絲毫疑惑,嗓間乾澀地「呵呵」兩聲,便轉身出門。

  這一次蕭曼當即便聽出異樣來了,目光不自禁向屏風那裡偏了偏,故意壓著聲音叫住他問:「老家院且慢,我頭回來,不知淨房在何處?」

  那老僕轉過身,像是以為她果真內急得厲害,「呵呵呵」的指著院子西首最頭那間連連示意。

  這下再無懷疑,蕭曼只覺一股涼氣直刺在背心。

  回想之前進門時,滿院的僕廝只是恭敬迎候,卻沒一人出聲問安,事情變愈加清楚。原以為那是秦恪立的規矩,現在才明白,哪裡是什麼規矩,只因為這些人全都是啞巴!

  既然啞了,便不會將不該說的說出去。再瞧這些僕廝都是面相憨實的人,多半連字也不識得,那便更加洩露不了秘密,幾乎就是只懂得聽話做事的木偶。

  蕭曼怔怔發愣,等那老僕走後才慢慢回過神來,沒敢再往深處去想這些人究竟本來就是啞巴,還是來這裡之後才被弄成這樣,生怕自己不經意間又猜中了真實。

  她收攝心神,權當什麼也沒發現,取了布料裁剪,動手縫製,然而一想到秦恪就在不遠處的裡間,便覺忐忑難安,怎麼也定不下性來。

  這般心不在焉,動動停停,自然事倍功半,兩條最簡單不過的手工竟然還出了幾次錯,不免又多費了一番工夫。

  渾渾噩噩忘了時辰,眼前漸漸陰沉,不如先前光亮了。

  她回頭去看院子裡,陽光正好,應該才過午沒多久,日影方纔還清晰的落在腳下,這時竟然已經移到廊間去了。本該是一天中暑氣最盛的時候,廳堂內非但覺不出熱來,身上反而一陣冷淒淒的。

  蕭曼的瞥著空蕩蕩的院子,估摸著那些啞僕應該也躲到房中避暑去了,索性收了針線,把中途送來的草紙塞了幾張,按照之前那老僕所指的地方,到西廂打頭靠裡的地方找到淨房,先檢視身上無礙,再把新縫的東西穿好,這才生出如釋重負的感覺。

  才剛繞出來就聽到了動靜,只見院門大開,一眾僕廝躬身列在兩旁,外頭依稀能聽到「灰灰」的馬嘶聲。

  回頭望向正廳,緋色的人影在門扇重掩間晃了幾晃,就出門快步下了石階。

  他已經換回了原先的打扮,烏紗醒目,蟒袍鮮亮,從頭到腳一絲不亂的整齊模樣。

  奇怪的是,兩下裡明明離得不遠,他卻一眼也沒瞧過來,浮光掠影似的徑直出門去了。

  曹成福先頭只稍稍墮後兩三步跟著,看見她便慢了下來,在院子中間停住了腳,浮塵一翻,手上搭了個涼棚遮陽。

  蕭曼隱隱覺得有些蹊蹺,略一遲疑,還是快著步子迎了上去。才到近處,就覺出兩道那目光在自己腰身上下來回打了個轉。

  「督主要回宮,留話給你,這幾日暫且住在這裡,不許擅離半步,到時自會有人來接。」

第11章 玲瓏剔透

  不知什麼時候,黑雲重又湧了上來,幾道閃電劃過,其後卻不見雷雨,風有一陣沒一陣的,沒多久竟又雲開見日了。

  這天時透著怪異,果不其然,離傍晚尚早,日頭就迫不及待似的現出彤郁的顏色,天光漫窗透進來,神霄宮大殿漸漸侵染上一層愈加遲重的金意。

  秦恪領著人候在通廊間,對面十來步遠的精舍門口紗幔垂覆,迤迤拖曳在地上。

  看到裡面微微弓著背的身影越走越近,依著規矩先沒有動,等人從裡面打了幔出來,才迎上去叫聲「乾爹」。瞧對方眼中血絲滿佈,又溫聲關切道:「兒子都吩咐下了,你老累了這麼些天,好生回去歇一歇。」

  「不麻煩了,明兒天亮還要陪張閣老一塊面聖,就在外頭房裡躺一會兒得了。」

  焦芳由兩個內侍伺候著淨了手,拿細棉帕子擦乾,從他手裡接過涼茶,喝了兩大口,帶著倦色笑了笑:「皇上一出關便問起你,要不也不至這麼急召見,快去吧。」

  秦恪眼中的亮色一閃即逝,聽到精舍內傳來銅磬的錚響,便欠身一躬,領著兩個提木桶,捧棉巾的內侍快步走入紗幔後。

  裡面已點起了燈盞,靜謐中飄著淡淡的檀香味。廳堂內一切如故,連正中須彌座上的那個人也和往常一樣,剛出關便盤膝坐在那裡,彷彿入了定似的。

  「奴婢叩見主子。」

  秦恪伏地行了大禮,聽上面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站起身,走過去揭開紫銅香爐的蓋子,拿鉗鉤挑出裡面的小壺,添了香,再重新歸置好。

  轉過身來,那兩個內侍已經在往桶裡注水,新刨好的松木沒上漆,被滾水一燙,白霧蒸騰起來,立時清香撲鼻,氤氳不散。

  須臾倒完,再添涼水調勻。秦恪上前拿手試了試,冷熱恰到好處,便比手叫兩人退下,自己跪在須彌座旁,捲了袖子仰頭:「主子,泡泡腳吧。」

  臻平帝這才緩緩睜開眼,怔忪的眸中閃出一絲歡愉。

  這是他多年的老習慣,齋戒之前,打坐之後都要用新制的松木桶泡腳,現下閉關好幾日出來就更不用說了。

  他的臉很白,膚質細膩,還真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許是常年清修的緣故,明明已經五十開外的人,瞧著並沒有實際那麼大,只是面目略顯清癯,血色也淡了點。

  垂見他,游散的目光才斂聚起來,含笑點了點頭,舒開盤曲的腿。

  秦恪湊近扶著,幫他捲了褲腳,慢慢地放進水裡,再撩起自己的袍子往桶面上一蓋,手從下頭伸進去,一邊細細搓洗,一邊按壓足底的穴位。

  他的手法嫻熟,拿捏有度,輕重合宜,這般熨帖的伺候能叫人悠然忘倦。

  臻平帝身子微微向後仰,又閉了眼,輕吐出一聲舒泰的長歎:「朕試過這麼多人伺候,到底還是你洗得最好。」

  「奴婢也就這點長處,趁現在多服侍幾次,等哪天不在了,主子想起來也念著奴婢的好。」秦恪打趣似的應著,卻沒抬頭,垂下的目光彷彿能穿過袍子,透進那桶熱水裡。

  「你才多大歲數,就拿這個胡說八道?」臻平帝呵聲輕責,面上的笑又深了些,眼角綻開的皺紋終於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秦恪唇角挑了一下,也抬起頭,做出恃寵混鬧的樣子,雖然沒笑開,眼眉間竟也是相同的神氣:「主子是萬歲仙體,奴婢不過是個凡胎,哪能比得了?」

  「討打!」

  臻平帝做勢佯怒,恰好又被捏在腳上快意處,頭一抬仰著頂上的羅帳,須臾瞥過眼,睨向旁邊的香案問:「丹藥還剩多少?」

  秦恪知道這話的意思,看了看他微微泛紅的眼白,低頭繼續按捏:「主子忘了,前些日子呂神仙說了,這仙藥只能每旬逢三、九服用,今兒還不到時候,方才幹爹特意叮囑過奴婢的。」

  「是麼?朕倒是真忘了。」臻平帝並沒深究,撐著手看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麼,目光在那張同樣潤白如玉的臉上沉了一下,吁聲歎氣,「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東廠那邊怎麼樣?」

  「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要緊的都查實了,但還有些根底沒摸清,等理出頭緒來,請主子一併定奪。」

  秦恪回得滴水不漏,看看腳已按得差不多,水也快涼了,便拿帕子替他擦拭乾淨,扶回軟墊上坐好。

  臻平帝沒再言聲,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神色間忽然變得沉沉。

  這時,一陣大風恰好從殿側的窗口灌進來,擦著上方的棟樑,發出嗚嗚的嘯聲。

  他目光游游地移向對面,看著那些帳幔或鼓脹如帆,或翻捲如蛇,全是一副紛然亂象。

  「奴婢去把窗關了。」秦恪已拾掇好,剛放下袖子走出兩步便被叫住了。

  「讓它開著吧。」臻平帝仍舊直直地盯著前方,隔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念道,「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秦恪這些年來也不知聽過多少次了。說起來並不陌生,但此時卻隱隱聽出了弦外之音,便接口道:「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臻平帝轉望著他,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眼中莫名透出一絲頹然,歎聲問:「要你說,朕算是有德還是無德呢?」

  秦恪撩起袍擺,恭敬跪倒:「主子身上擔著九州萬方,是我大夏朝的天,自然也就是天下之式,無人可以評說。」

  他貌似有些答非所問,意思又好像全都含在裡面,言辭切切,正義煌煌,讓人無可辯駁。

  「好一張巧嘴。」臻平帝「嗤」的一笑,面色緩了下來,隨即又搖了搖頭,「上有德,則德行天下,朕若真是天下之式,大夏朝又怎會是如今這副光景?」

  秦恪沒應聲,默然站在旁邊,眼中一派平靜,瞧不出絲毫情緒。

  過了好一會子,風漸漸小了,方纔還恣意亂舞的紗幔都靜了下來,死沉沉地垂著。

  臻平帝木然動了動唇,略帶著啞聲道:「夠久的了,就到此為止吧。」

第12章 八面玲瓏

  縱然當今聖上已久不視朝,但卯時初刻一到,景陽樓上早班覲見的鐘聲還是照常鳴響,從沒有遲過一刻。

  洪邁的錚聲悠遠綿長,越過高深的宮牆向外蔓延,連西苑東圃,壽山液池都從渾噩中被驚醒過來。

  天亮得很快,起先還只是淡弱的一線光,剛熄了燈沒多久,日頭就已經爬得老高了。

  秦恪負手面無表情地站在通廊間的一處窗口前,俯著那頂天還沒亮便候在陟山門外的紅緞官轎,慢慢地從山腰處蹣跚而來。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轎子終於登上山頂,秦恪臉上才露出一絲涼薄的淺哂,轉身帶著兩個內侍出了殿門,降階而下。

  堪堪下到三分之一時,那轎子停在了神霄宮的御階前,轎簾撩開,裡面的人略顯遲緩地探出頭來。

  秦恪同樣好整以暇,不緊不慢,等對方站定轉過身來時,自己也恰好走下最後一級台階。

  內閣首輔張言鬚髮浩然,面目慈藹,滿臉錯落縱橫的皺紋像古樹難以計數的年輪,已瞧不出有多大歲數。

  許是沿途顛簸的緣故,此刻神情略顯得沉沉,抬眼看到對面走來的人,眸中精光斂聚,便現出那股矍鑠來。

  秦恪臉上支起淡淡的笑,抱拳欠身:「張閣老這麼早,一路辛苦。」

  幾乎同時,張言也拱手回禮:「哪裡,多承秦公公在此相候,老夫愧不敢當。」

  「本督只是奉旨而已,閣老過謙了。皇上昨晚打了半宿的坐,三更時就起來了,一直等著閣老,快請隨我來吧。」

  秦恪無意過多寒暄,閃身讓在一旁,做個相請的手勢。

  張言也肅然起來,「哦」聲道了「有勞」,卻有意無意地隔開兩步。

  秦恪只作未見,一前一後引著他拾級而上,沿通廊來到精舍門前,便止步不再往前走。

  所謂「召見」,並不是君臣面面相對,而是一內一外隔著帳幔說話,了不起看個朦朧的虛影罷了。當然,想得見天顏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視乎上意心情,更要看時機,說起來反倒不如一幫近侍奴婢福分大。

  張言不僅是內閣首輔,更是三朝元老,兩代帝師,可多半也只能這樣遠山重霧的奏對,只不過每次都會賜個坐墩,已是極大的榮寵了。

  秦恪正要入內通稟,焦芳卻從紗幔後走了出來,迎面笑道:「閣老到了,陛下剛才傳旨,讓你到裡頭說話。」

  張言沒料到今天一來便聖眷隆隆,不禁有些受寵若驚,遲愣了一下,趕忙拱手做謝,整了衣冠走進去。

  焦芳刻意墮後半步,磨開眼看向凜眸狐疑的秦恪,在他臂上拍了拍,溫然道:「裡頭有我就成,你守了一夜,先在外面歇歇吧,沒準兒一會還傳。」

  這便是不讓旁聽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意思。

  秦恪壓住眼中的戾色,淡淡地應了聲「是」,轉身往回走,步子越來越快,一路過了通廊,轉進外頭的小隔間。

  旁邊的內侍早覷見他臉色不好,惴惴地奉上茶點之後,便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端起那白瓷盞,揭開蓋子,裡面還是茶色清亮的松蘿,往常沉在底下纏雜交錯的葉子今日卻怪得很,七七八八,犬牙交錯地倒豎著,瞧著像地刺荊棘。

  他直直地盯著,像要把杯底看穿似的,眼底的火能把這盞水燎得乾乾淨淨。

  但瞧著再不順眼,終究只是個死物,他眸色漸漸又沉靜下來,把瓷盞托在掌心慢慢地晃動,直到那些「尖刺」前傾後搖地全都倒伏下去才停手,唇角重又噙出笑來,湊過去嘗了一口那只剩餘溫的茶,與七八分熱的不同,居然也可口得緊。

  正細細品著,外面腳步聲響,一名內侍躬身進來,低眉垂眼道:「稟二祖宗,瀛山王殿下和廬陵王殿下來了。」

  秦恪捏著茶盞的手一緊,耳畔聽到細碎的裂聲,眉間蹙了下,垂眼就看白膩的瓷釉上果然出現了一道纖如髮絲的紋。

  他輕咳了一聲,順手擱下。那盞兒與几面一觸,便「啪」的裂成兩半,將近滿盞的水立時如汪洋恣肆般湧出來,漫了一大片,順著案沿往下淌。

  「我去迎,把這裡拾掇好。」他清淡的語調沒變,聲音卻幹得發澀。

  那內侍早在哆嗦了,慌忙應了聲,上前收拾。

  秦恪走出來時,已經是清風拂暖的神情,瞧見穿團龍錦袍的人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總角小兒從殿門外進來,便迎上去打躬行禮:「奴婢拜見瀛山王殿下,廬陵王殿下。」

  那小兒像是被嚇到了,縮身到瀾建瑧背後,緊攥著他的袍子,仰頭叫著:「皇叔……」

  瀾建瑧垂過眼來,笑意又深了幾分,輕撫著他頭上的小髻,和聲安慰:「世子別怕,這是你皇爺爺宮裡的奴婢,人好得緊,世子以後若是承繼大統,說不得還要重用他呢。」

  「哦,就和天天陪我玩的劉大伴一樣麼?」那小兒將信將疑地又望回去,左右端詳了幾眼,還是縮在那裡,嘟嘴道,「可我瞧他還是好凶的樣子,嗯嗯,我不要他陪我玩兒。」

  凶麼?

  倒沒瞧出來,只不過面目可憎罷了。

  瀾建瑧臉上的笑意更甚,抑著胸中那股暢然解釋道:「不過是個面相而已,世子多見幾次便好了,你皇爺爺不也日日瞧著麼?」

  說這話時,他早已瞥過眼去,俯睨著面前貌似低頭恭敬的人,察覺他肩頭的微聳,心中不免更加快意,又等了等才道:「秦公公不必多禮,起來吧。」

  秦恪依言直起身,面色卻不是他想像中的鐵青,甚至連絲縷的不悅都沒有,臉上反而盈著春風般的笑。

  「二位殿下來得不巧,聖上正有要緊事召見張閣老,一時半會兒怕是說不完。」他語聲平和,說得毫無波瀾,言罷俯身轉向那小兒,一副和顏悅色,「世子爺頭次來,要不要去各處瞧瞧?臣那兒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興許世子爺都沒瞧見過呢。」

  「真的麼?」那小兒聽了,彷彿一下便卸去了所有的戒備,走上幾步伸出手來,「你快帶我去,帶我去!」

第13章 風雨欲來

  「好,好,咱們這就去。」

  秦恪點點頭,眼中含著叫人真假難辨的寵溺,牽過那隻小手,轉向瀾建瑧,恭聲道:「殿下一路遠來,先歇歇手,臣來伺候世子爺,回頭等聖上跟張閣老說完了,臣再替殿下通傳。」

  瀾建瑧沒應聲,略帶著責備望著不知不覺已被他拉到身邊的孩子:「世子不是熟讀了一段〈太祖實錄〉,還做了首詩文要背給皇爺爺聽麼?要是亂跑的話,皇爺爺一生氣,回頭可就不賞你好東西了。」

  「不礙著,聖上前些日子還念叨世子爺呢,一準兒不會生氣。殿下寬心,臣就領著在左近轉轉,讓世子爺瞧個新鮮,管保出不了岔子。」秦恪做樣欠身,眼眉一瞥,「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伺候殿下到偏廳用茶候見。」

  說著牽住掌心稚弱的小手,逕朝通廊的另一邊走去。

  廬陵王蹦蹦跳跳的甚是歡喜,走出幾步,還不忘回頭寬慰:「皇叔,我就去看看有什麼好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瀾建瑧抽唇「嗯」了一聲,盡力壓著胸中的不豫,由兩個內侍伴著轉身去了。

  秦恪沒回眼看,領著人一直往前走。

  通廊這半邊的門窗都閉著,透進的光不足,顯得暗漆漆的,再加上沒人當值,莫名便少了些活氣。

  廬陵王走了一會兒,似乎也瞧出沒什麼去處,便仰頭問:「好東西在哪兒,你騙人的麼?」

  「不騙人,世子爺只管跟臣來就是了。」

  「到底在哪?」

  「就在前頭。」

  秦恪答得慢聲細語,揚手一指,點漆般的瞳仁在暗處閃著光,格外明亮。

  「好,咱們走快點。」

  廬陵王又興致勃勃起來,拿手拽著他,沒多遠就走到一排銅胎青釉的大盆盤這裡已經是通廊的盡頭。

  「我不要這些水缸!你騙人,回頭我叫皇爺爺治你的罪。」廬陵王瞧不出哪有好東西,偏著嘴開始發脾氣。

  秦恪沒吱聲,默然偏過頭,半側半俯地看著他。

  廊內深沉的暗色將那幼小的身軀大半都淹沒了,從窗欞間勉強照進來的日光在他胸口上投下斑影,更顯得支離破碎……

  「哼,我不玩了,我要去找皇叔。」

  廬陵王扭扭地轉過身,剛要往來時的路跑,就聽到半空裡「喀嚓」一聲,剛一回頭,入目卻是刺眼的強光,面前白茫茫的,什麼也瞧不見了。半晌才揉著泛花的眼睛睜開,就看他手上捏著兩根長長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探詢,畢竟是孩子心性,早把才纔的話忘了。

  秦恪把手伸到窗外,從那蔥翠掩映間又揪下了幾片長長的葉子:「世子爺沒瞧見過麼?」

  「是竹子!」

  「世子爺好見識,就是竹子。」

  人無論老少,都喜歡被稱讚,廬陵王也不例外,眨著眼睛笑了笑,卻又嘟嘴納罕:「竹子算什麼好東西?我不要。」

  「世子爺別急,等臣變個戲法,呆會兒就知道了。」

  秦恪把幾片竹葉打結接連在一起,拿手比量出兩楂長,做個記認,隨即開始一道道地對折交纏。他動作很快,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片刻之間手上的東西已初具形態。

  「蚱蜢!」廬陵王驚奇之餘不禁一聲歡叫,微張著小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沒答話,彷彿全神貫注只在自己兩手之間,眼中也露出歡漾的神色。

  不多時,一隻蚱蜢便編成了,長鬚健腿,大腹便便,通體綠油油的,竟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給我!快給我!」廬陵王也不等他把多餘的地方截去,就跳著腳搶在手中。

  秦恪由他拿去,搓了搓手,看那孩童心花怒放,愛不釋手的樣子,眼底幽幽地閃過一絲悲憫,又恍然入神,怔怔不語。

  「世子爺還怕臣麼?」隔了半晌,他忽然問。

  廬陵王把竹蚱蜢托在掌心,撥弄得正起勁,目光捨不得離開半分,嘴上答著:「不怕,你挺好的……對了,你為什麼會編蚱蜢?」

  秦恪的目光緩緩而下,越過那張天真的笑臉,落在「跳動」的蚱蜢身上。

  「臣不像世子爺,小時候沒人伴著,手頭也沒什麼合意的東西,只好自己動手做些小玩意兒,時候長了便會了。」

  廬陵王像是過耳不入,甚至也沒留心自己剛才說的話,又問:「你還會編什麼?」

  「多得是,什麼都成。」

  「太好了,那我不要劉大伴了,你來做我的大伴吧。」

  稍稍哄一下,還得寸進尺起來了。秦恪在心裡嗤了一聲,唇角卻像被牽住了,挑不起半點笑意,反而滯滯地發沉。

  「那怕不成,宮裡各人有各人的差事,臣怕是沒這福分,也走不開啊。」

  「是皇爺爺不讓你走嗎?」廬陵王不等他回答,自己像也認定了,耷著腦袋有點垂頭喪氣,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那……你能教劉大伴編東西給我麼?」

  那雙眼星星的求懇模樣不知怎麼的竟有些刺目,秦恪開始有些生厭了,敷衍似的點點頭:「那怎麼不成?回頭臣便教他。」

  廬陵王這才轉嗔為喜,一連聲叫著「好啊」。

  秦恪不再答話,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牽著他的手往回走,剛回到正門前,遠遠就看焦芳和張言從精舍的帳幔內走出來。

  他撒開手裡的孩子,打發人送去偏廳,自己上前迎過去。

  張言的臉色有些蒼白,腳下也略顯遲緩,短短半個時辰的召見,彷彿已是精疲力盡,匆匆一禮,便蹣跚出殿去了。

  焦芳神色初時倒還清朗,等見那蒼老的身影上了轎子,眉宇間立時罩起一層陰雲,怔怔地望著窗外。

  目力所及,液池壽山如同靜止的圖畫,那水中粼粼的灩光莫名開始黯淡。驀地抬頭,大片大片的雲氣又在攢聚,慢慢圍攏著殘缺的日頭。

  「要起風了,叫他們閉了門窗吧。」

  「乾爹……」秦恪叫了一聲,眼中的探究已不加掩飾。

  焦芳長吁了口氣,歎聲道:「陛下動了退居太上,傳位給太子的念頭,怕是很難有人勸得動了。」

第14章 私房窺秘

  晨起時,霧散了。赤日當頭,又是個大暑天。

  一大群瓦灰色的信鴿當空盤旋,像畫在雲間的點墨,忽又斜飛向下,疏散錯落,不成個陣勢,卻也自由自在,還沒繞上幾圈,便折轉向南,掠過簷脊後去了。

  蕭曼站在廊下怔望了半晌,才漠著眼走回廳堂。

  來到這裡已是第三天了,秦恪沒回來,也沒見有人來傳信。她哪裡也去不得,連日常的差事都免了,白日裡無所事事。除了送茶飯之外,那些啞僕也從不來打擾,倒是顯得清靜。

  可她不愛這清靜,心中煩亂,卻也無法可想,只能這般不知期限地乾等著。

  走到屏風處,忍不住側過眼又去望後面的裡間,忽然又動起了心思。

  這兩日百無聊賴時,也不知多少次想進去瞧瞧,反正秦恪不在,那些啞僕離得遠,也不輕易進廳來,量也不會有人知道,可也不知怎麼的,每次心中又莫名忐忑,彷彿那裡藏著洪水猛獸,走到半截便偃旗息鼓了,之前在司禮監每日當值都不曾有過。

  今天似乎也不例外,才剛起了念頭,胸口就開始砰砰跳了。轉身想走,可又壓不住那股子好奇,鬼使神差的邁不動步子。

  只進去瞧一眼,不求別的,哪怕尋兩本字帖出來臨臨,也好過這麼無聊。

  蕭曼給自己打著氣,回身朝前走,越往近處便愈加忐忑,彷彿那人就在房裡似的。

  堪堪到了門口,她隔著珠簾探頭望,裡面的陳設跟司禮監的小隔間差不多,只是書案上沒有堆積如山的奏本,便少了那種重重覆覆的壓迫感。

  她心頭鬆了些,吸口氣,撩了簾子進去。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到房內就覺得有些陰冷,她寒噤了一下,鼻中還嗅到似有似無的薰香氣,竟是五味雜陳,絕不單單只是奇楠香。

  蕭曼走近擺在案頭的那只紫銅香爐,揭開蓋子,裡面還殘著香灰。她捏了一點在指尖,放在鼻前輕嗅了兩下,大略的品類便已心中有數,眉間不由蹙起。

  人再精細,終究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洞徹,全無遺漏。

  她歎笑了一下,擱下手不再管,目光浮浮地游移過去,就看到不遠處那本《道德經》。

  修身正心的好東西放在這人案頭,就像那平遠侯要送他觀音大士像一般,怎麼瞧都覺格格不入。

  蕭曼偏了偏唇,看那書冊折得有些發卷,顯然是經常翻閱的結果,不免更覺詫異,想一想《道德經》也不錯,索性就拿這本回去打發時日算了。

  當下拿過來,順手翻開一頁。

  然而眼前卻不是那些熟悉的語句,竟是一副圖畫。

  畫上秀石雕廊,紅柳綠枝,一名雲鬢羅裳的年輕女子背身倚坐在美人靠上,似在瞧著身旁的小兒嬉戲玩鬧。

  明明是春美人歡的畫面,卻叫人看不出半點暖意,尤其是那女子背身而坐的樣子,怎麼瞧著都透著股詭異,讓人心裡一陣陣的發涼。

  蕭曼手一鬆,書冊正落在硯台上,趕忙又抄起來,幸而裡面殘的那點墨早干了,沒污了書冊。

  她長出了口氣,心中仍是惴惴的。原來《道德經》只是個幌子,裡頭另有乾坤,這樣一來反倒暗合了他的脾氣。

  可這人的畫究竟是什麼用意?

  她忽然又起了好奇之心,拈著冊頁繼續往下翻。

  不出所料,後面果然也都是畫,背景全都與前面大同小異,或亭台樓閣,或溪水潭邊,或閒居小院,人物同是一名年輕女子和一個垂髻小兒。

  而那名女子也多半都是一樣背身而坐的姿勢,偶有幾幅正身過來的,卻沒有眉眼五官,只是一張空空如也的臉。

  那上面的墨跡一瞧便知是一筆一道畫上去的,越往後越是新鮮,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

  蕭曼只覺背心發涼,有些看不下去了,趕忙合了書冊,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來的地方。

  站在案旁靜了一會兒,似乎仍有餘悸。她這時已不覺得那圖上的女人有多詭異,腦中反而浮現出秦恪冷眼坐在對面,一邊運筆勾勒,一邊怡然自樂的樣子。

  想著想著,肩頭愈發冷淒淒的,一刻也呆不住了。

  就在這時,院內忽然傳來人聲。

  蕭曼吃了一驚,逃也似的奔出去,只撞得那珠簾落錢般嘩響。她跑了幾步,忽然想到他這時進來定會瞧出端倪,趕緊又折返回去,拿手捋著珠簾,回頭做賊似的向門口望。

  等了片刻,外頭只聽人聲越來越多,卻沒人進來,就知道不是秦恪回來了,看珠簾已定定的不再亂晃,鬆了口氣,仍舊不放心地朝房內望了一眼,沒瞧出有被動過的痕跡,這才轉身往廳外走。

  剛繞過屏風,就看見院子裡一片忙碌,那些啞僕正把些麻布口袋、整扇豬肉、活禽菜蔬往灶房送,隱隱還聽到曹成福的聲音。

  原來這裡連吃食也是要人送的,她暗暗咋舌,心說既然見到了,不管是不是傳令叫自己回去的,都得去問問,能走了更好,想起方才看到的東西,簡直半日也呆不住了。

  曹成福一身綢衫,竟沒穿宮裡的袍服,見她過來,抽了下唇先沒說話,等她行了禮,才乜眼道:「督主沒吩咐,還在這裡呆著吧。」

  蕭曼登時一陣失望,臉上卻靜靜的,想了想,試探問:「可否請曹少監代問督主一聲,讓我回司禮監成麼?」

  曹成福一愣,像以為自己聽錯了似的,翻眼上下打量她,隨即嗤聲笑道:「你當督主的門是哪個想進就進的麼?這麼大的臉面擱誰不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你卻還上趕著往外推?自己好生想想,別不識抬舉。」

  這話聽著別有所指,蕭曼當即便知道他說的是那層意思,臉上不免有些發燙,可又知道秦恪把自己留在這裡絕不是那個心思,當下也懶得再說,便又道:「那我就聽督主吩咐好了,嗯……既然不能回去,不知道在這裡抓幾帖藥吃成不成呢?」

第15章 撲朔迷離

  「抓藥?」

  曹成福那雙細眼又在她身上掃了掃,便瞭然似的呵呵一笑:「喲,這麼快就想通了?成,怎麼不成,橫豎用不著你掏銀子,寫張方子吧,咱家叫人去抓。」

  蕭曼不知他純粹是會錯了意,還是有心曲解,暗地裡防備,但也知道不用再打藉故出去的念頭了。

  不過他都既然這樣說了,自己索性也不客氣,正好趁機熬些補藥調養。

  於是便真的轉回廳內,向一名啞僕要了紙筆,寫起方子來,但畢竟也要掩人耳目,略想了想,又斟酌著加了幾味藥故佈疑陣,叫人瞧不出端倪來。

  須臾寫完,又前後對了兩遍,確定沒有錯漏,正要擱筆,腦中忽然一凜,想起之前在裡間瞧見的那爐香灰,混雜紛亂的味道似乎還殘留在鼻間。

  他又不是什麼好人,自己憑什麼要管這事?

  可轉念想想,這人除了行事怪異之外,倒也不像傳說的那麼十惡不赦,而且身世似乎也有可憐之處,或許正是如此,性子才會如此乖張。

  蕭曼舉棋不定,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不自禁地轉頭望向屏風後面,無意中看到的那些圖畫還歷歷在目,更想起他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

  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他洗心革面,就當自己昏了頭,積德行善吧。

  打定主意,又將幾味藥添在剛才的方子裡,順著瞧了一遍,愈發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她折了兩折,起身走到院中,雙手恭敬交給曹成福。

  曹成福拈著那張紙瞧了瞧,並沒取開,邪邪地笑道:「成,你不用管了。不過,咱家得提醒你一句,伺候督主的時候可多用些心思,別只當跟在教坊司一樣,鬧得不好,嘿嘿……」

  言罷便招一名手下過來,低聲吩咐了兩句。

  那人躬身應了,接過藥方轉身便出了門。

  蕭曼隱隱覺得那人面目有些熟悉,似乎是那日將自己帶去的東廠的其中一名番役,但也沒放在心上,道謝說聲「有勞曹少監」,便逕自回了內堂。

  卻說那番役辦事幹練,出門轉過兩條街,找了間藥號,沒多久就按方子把藥都抓齊了。

  才剛出來,忽然瞧見門外不遠處停著的那輛灰藍布馬車,心頭不由一驚,知道避不得,趕忙上前,貼在窗口隔著簾子恭敬道:「小人見過焦公公。」

  「嗯,從水月坊那兒來麼?」沉澀的聲音又輕又緩。

  那番役趕忙應聲:「是,小人隨曹少監來的。」

  「什麼人病了,抓那麼多藥?」

  「呃,這……是小人……」

  「照實回話,沒你的事。」

  「是,回焦公公,是……是督主府上的人,小人奉命而已,也不知仔細。」

  「方子呢,拿來我瞧瞧。」焦芳的語聲依舊平緩,卻莫名有股懾人的威勢。

  那番役不敢違拗,趕忙拿了方子出來,一旁駕車的長隨先拿在手裡,把轎簾撩開條縫,呵腰遞了進去。

  轎內半晌無聲,過沒多時,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外頭的番役和長隨互望了一眼,頭不由垂得更低,懸著心不知怎麼回事。

  咳聲止住後,裡面又歸於靜默,片刻之後,方子又從窗口遞出:「沒什麼要緊的,拿回去吧……哦,回去別說見過我,這事兒也別再跟任何人提起。」

第16章 桃李之饋

  秦恪是寅時末出的神霄宮,殿簷下那串泛黃的燈籠還沒撤,一盞盞都在晨風裡悠悠地蕩著。

  他眉心的紅印子很深,澄澈的眼中帶著血絲,但瞧不出絲毫疲態,腳下仍是行雲流水般的輕快,一路走下台階,上了轎子。

  山間的蟬蟄伏了半夜,這會子又不知時辰地聒噪著,風也是熱的,天還沒亮起來,就已經開始燥意逼人了。

  樹影搖曳,晃得眼前一片紛亂。

  他雙眼眇了眇,卻沒抬手去扯簾子,任由那風激在臉上,彷彿這樣才稍稍舒服些。

  天要變了麼?

  本來倒也沒什麼要緊,只是好像太早了點,他這場雨才剛起勢,頭上那片雲就要收了,那怎麼成?說什麼也得盡了興才好。

  他唇間淺淺地勾起,向後靠了靠,闔目養神。

  出陟山門,繞過白石橋,逕向東行。宮裡的鐘聲剛敲過,天又亮了些,但有些灰濛濛的,沿途隨處可見正做著灑掃差事的內侍。

  不過盞茶工夫,轎子便回到了司禮監,曹成福就從大門口迎了出來,行禮問安,領一幫人在邊上隨著。

  秦恪誰也沒瞧,逕自去了正堂的隔間。才剛在交椅上坐定,不用吩咐,便有內侍捧了那套制香的器具上來。

  他仍是不說話,抬手扯了扯蟒袍的領口,便自顧自地開始調香膏。

  曹成福打一照面就覷見他眉心的紅印子,知道這位爺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時房內只剩他一人,卻也沒有近前搭把手的意思。

  他自來都是這樣,即便頭疼得再厲害,這種事兒也從不假他人之手,瞧著差不多的時候,上去遞個順手還成,不過也得看臉色,像今天這般還是莫要觸霉頭的好。

  「稟督主,內閣這兩日的票擬都呈上來了,有幾份要緊的等著批紅照準……」

  曹成福剛試探地說了兩句,見他眸光不動,眉間卻輕蹙了下,便打住了,頓一頓又改口道:「督主放心,奴婢下去就回他們,說那幾道本子已呈送御覽,過幾日等得了旨意再交內閣下發。」

  說完,覷見他舒了眉眼,這才鬆了口氣,又道:「東廠那頭這些日子的塘報昨兒夜裡也到了,奴婢都瞧了一遍,已分了輕重緩急出來,有兩份……督主是不是……」

  「也擱著吧。」

  他還是沒抬眼,好歹終於開口吩咐了。

  曹成福得了明令,正話也回完了,面上不由一鬆,便盈起笑走近兩步,從懷裡摸出一隻白瓷小罐,雙手放在案上:「督主請看。」

  「什麼東西?」秦恪斜了一眼,語氣淡淡的毫不著意。

  「回督主,是那丫頭做的,說是給督主治頭疼用。」曹成福涎著臉笑。

  他手上頓了一下,這幾日心思全撲在神霄宮那頭,竟把她忘到腦後去了。

  想到這裡,不免朝那罐子多瞧了兩眼,狹狹的眸子透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光,隨即又移轉回來,繼續拓著香膏:「關了幾天,居然還生出這心思來了,你還真就拿來給本督用?」

  曹成福這回倒像早想到了,嘿嘿一笑:「奴婢哪敢不知深淺,這不是拿來給督主過目麼?不過麼,奴婢以為那小妮子能有大膽子,量也不敢做什麼手腳,多半真是想通了。」

  若是沒想通怕也等不到現在。

  秦恪不置可否地呵了一聲,看看香膏壓得差不多了,便拿金箸開孔。

  「放著吧,我這兩日只怕還要守在神霄宮,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旨意,司禮監和東廠兩頭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到時候聽我透信兒。那丫頭暫時顧不上,可也不能總留在那,回頭瞅個空把她帶回來,我有用。」

  「是,奴婢明白。」

  曹成福一副深明此意地笑了笑,知道沒話吩咐,不能擾他清靜,便打躬卻步退了出去。

  秦恪這時已把做好的香膏點燃,潤白的煙氣倒流而下,馥郁醇香的味道瀰散開來。

  他俯近嗅著,只覺那股馨氣徐徐鑽入鼻中,一邊向上直透進腦子裡,一邊向下轉入胸肺,頃刻間遊遍五臟六腑,腦中的脹痛立時大為緩解,連四肢百骸也輕飄飄的,彷彿置身於雲端……

  過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心滿意足地吁出一聲長歎。再睜開眼來,已是神清氣朗,恍然間有種涅重生之感。

  他熄了香,這才去拿茶,手才剛摸到盞兒,就瞥見旁邊的白瓷小罐。

  治頭疼?

  會動手扎個針,便只道自己真是什麼神醫聖手了?

  秦恪忍不住嘁聲笑出來,卻好奇似的拿起那小罐,托在掌心端詳,胎形尚可,釉卻一般,上面的畫工更是拙劣,斷乎不可能是曹成福的手筆,也不知這丫頭從哪裡尋來的。

  搭手上去,剛拔了蓋子,立時便嗅到一股薄荷氣。

  他自來最不喜的就是這味道,當即厭棄地一偏頭,眉間擰起來。

  可也不知怎麼的,竟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嗅了一下,又覺那股子薄荷氣並不如何濃烈,也不像通常那般辛辣刺鼻。除此之外,似乎還摻雜著其它捉摸不透的味道,顯然不是隨意調製的。

  又嗅了嗅,薄荷的氣味愈漸柔和,竟然將鼻中殘留的熏香味兒壓了下去,腦中輕飄飄的感覺也沉靜下來,非但沒有不適,反而有種別樣的清新感。

  他略感驚訝,不免開始重新審視這罐藥膏。

  瞧來還真不是尋常粗通毛皮的假把式,先前還真有些小瞧了,莫非就是因著這個緣故才會叫人惦記上?

  他捏著那罐子在眼前來回翻轉,心中的疑惑卻好像更深了一層。

  默然半晌,正想把那罐子放在案上,想了想,又沒擱下手,還是揣到了身上。

  這邊剛放好,就聽外面似有動靜。不多時,曹成福果然疾步奔了進來,面上頗帶著幾分驚惶之色。

  秦恪已隱隱猜到了幾分,托著茶盞的手也頓停住了,面上卻不動聲色:「莫慌,出了什麼事。」

  「回督主……」曹成福深吸了一口氣,仍有些喘不勻氣,「陛……陛下今早突然……突然昏厥,現下已……已不省人事了!」

第17章 密雲不雨

  天真的變了。

  辰時還沒過,大片大片的黑雲就在東南湧起,本來大亮的天一下子昏如黑夜。

  神霄宮各處的燈又重新點了起來,卻螢蟲似的發暈,虛虛的沒什麼生氣,竟有些照不透這殿堂,只有走廊盡頭的紗幔後傾瀉出一片煌煌的光。

  往常清靜的精舍門前此刻站滿了人,在京宗室,勳舊公卿,內閣輔臣,六部堂官都來了,烏泱泱地擠在那裡,卻死寂一般的沒人吱聲,每張臉上都交織著震驚和彷徨,沉默中是別樣的冷清。

  秦恪走回到殿中的須彌座旁,輕手撩開帳幔,把手上的薄紗罩燈放在邊上。

  這周圍登時又亮了些,映到臻平帝側臉上卻成了強弩之末,那點暖意全被壓得沉沉的,看著還是一副死氣。

  其實這會子還算好的,起先剛瞧見時,人是一張蠟黃的面皮,躺在墊子上進氣出氣都探不著了,那才真叫嚇人。

  御醫來了之後,先扶著硬灌了枚丹藥,接著便施針,現下不管怎麼著,好歹有了喘息了。

  清晨走時,人還是好好的,還不到一個時辰,就成了這副光景,其中若沒有緣故,怕是誰也不會相信。

  他微微抬眼,越過全無動靜的皇帝,看向對面那個正挨在軟墊上泣聲不止的女人,此時正一邊垂淚,一邊緊握著臻平帝攏在道袍內的手,竟是半點不肯放鬆。

  這夫妻情深的樣兒瞧著還真是徹心徹骨,若是不知根底的,還真想不到皇帝會避居西苑足足冷了她八年。

  想當初,這謝皇后作為昭訓選在尚且儲位東宮的臻平帝身旁,甚得寵愛,漸漸蓋過了其他人去,又恰逢太子正妃早逝,臻平帝繼位之初便立她為后,執掌鳳印。

  至於後來那些事,便不是人人皆知了。

  他眸光定定的,不露半點鋒芒,審視般的繼續瞧著。

  說起來,帝后二人差著好些歲,謝皇后如今應該才剛過四旬,瞧上去倒好像還比皇帝大上少許似的。

  秦恪唇間淺淺地一撇,甚至連自己也沒覺察,微微欠身退下去,到焦芳旁邊站定。

  沒多時,那當值的御醫便起了針。

  「陛下究竟如何?」謝皇后不等他躬身立好,便迫不及待地帶著哭腔問,話裡頭竟連那點避忌都顧不得了。

  那御醫雙眼眨了眨,恭敬道:「回娘娘,陛下乃是風邪入腦之症……」

  「風邪?人不是一直都在神霄宮麼,又不曾外出過,怎會惹上風邪?」

  「娘娘容微臣細稟,這中風之症分內外兩種,陛下的脈細且狹,恍如一線,乃是自身陰虛濕邪,氣血為之所阻,以至運行不利,滯於腦中,這才抱恙,並非外入風邪。」

  謝皇后悲聲一止,疑惑問:「聖躬一向康健,從前連個頭疼腦熱都少,怎的無緣無故生出這個症來?況且方才回話說,清起時人還好好的,怎麼才這一時半刻便……」

  那御醫清了清嗓子,續道:「此症成因甚雜,情志鬱怒,飲食無度,操勞過劇,天時驟變,一旦肝賢陰虛,風陽上擾,便極易阻痺腦脈。總之,這病起得急,變化也快,往往迅雷不及掩耳,實難一概而論。」

  謝皇后聽完先是不語,臉色漸漸寒沉下來,半晌才道:「照這麼說,這症該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們太醫院當得什麼差事!怎的事前便沒一點察覺,只等到現下才來說這些話?」

  那御醫打了個寒噤,腰不由又塌了幾分,喉頭咕噥了一下道:「娘娘恕罪,這個……其實年初時,臣也替陛下診過脈,還望了舌苔,當時……嗯,當時就瞧出有些沉厚帶白,還……微有青筋,這便是氣血不暢的症狀。當時就奏明陛下,該當寧神理氣,靜心修養,飲食有度,還有……這個,最好也不要久居一處。照此刻這病勢,聖躬大安怕是要多費些時日了。」

  他說到這裡,虛著那顆心望過去。

  謝皇后卻沒再瞧他,垂眼抹淚歎氣:「呵,說什麼修身養性,祈福禳災,卻修出這個症來,眼下這是福還是禍?本宮便是想不明白,陛下在這裡怎會操勞過度,心思煩鬱,連起居飲食都周全不得了,敢是身邊的奴婢不盡心麼?」

  這話便是實有所指了,秦恪才剛心念一動,焦芳卻已踏上半步,躬身道:「回娘娘,前次太醫院的人請脈問診時,老奴就在旁邊,句句都替主子記下了,後來都是遵著醫囑行事,主子也確沒什麼大礙。只怕便是這次閉關著實傷了身,那些日子全是老奴當值,未能及時勸諫,也未能察覺聖躬違和,伏請娘娘治罪。」

  秦恪等他說完,也在旁邊跪倒:「稟娘娘,陛下閉關那幾日原該是奴婢當值,只因東廠事務牽扯,乾爹體念奴婢,才替下了差事。此事是奴婢糊塗,不分輕重,若娘娘要怪罪,便請治奴婢的罪。」

  見這兩人都請罪了,其他人哪敢再站著,連那御醫在內呼呼啦啦都跪下來磕頭。

  謝皇后凜眼看著伏在旁邊的一老一少,雖然身形不同,卻是一般的姿勢,一般的討厭,更是一般的叫人捉摸不透。

  這樣一來,倒也不便再發作了。

  她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隨即又拭淚歎道:「本宮自然知道你們的忠心,服侍了陛下這麼多年,還有誰能比你們更深體聖意?只是陛下這個樣子……唉,罷了,罷了,焦掌印、秦秉筆請起吧,叫太醫院的人都來,無論如何也要拿出個妥善法子。」

  眾人謝了恩,秦恪扶著焦芳起來,只聽他低聲說了句:「我在這裡,你先去吧。」

  秦恪也沒多言,微一點頭,轉身看那御醫已走到門口,便走快幾步,趕在他身前側目輕瞥。

  那御醫看在眼裡,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剛才靜下來的心不免又懸了起來,但還是無奈地跟了過去。

  一路直到對面通廊的僻靜處,秦恪才停步轉過身來。

  那御醫趕忙呵腰做出恭敬的樣子,剛要說話,就看他不知何時竟托了只白瓷小罐在掌心裡,沉聲問:「瞧瞧這是什麼?」

第18章 順勢而為

  那御醫只道他這話另有深意,要編排著落在自己頭上,登時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廠公大人,這……下官我……」

  「嘖,沒你的事兒,起來。」秦恪不耐煩地戳了他一眼,把手又向前伸了伸,「不要怕,就讓你瞧瞧這是什麼藥膏子。」

  「是,是,下官斗膽。」

  那御醫應聲站起身來,驚魂甫定,腿腳兀自有些打顫,雙手把白瓷小罐接過來,揭了蓋子,先湊近嗅了嗅,再將裡面色如豆青的藥膏稍稍挑出一點,在指間捻細了瞧,眼露詫異之色,像是沒有料到,又有些遲疑不定,半晌沒言語。

  秦恪卻也沒催促,就這麼淡淡地瞧著他。

  又過了片刻,那御醫略略回神,與他那兩道虛實不定的目光一觸,心裡愈發沒了底,躬身囁嚅道:「回廠公大人,據下官辨識,這個……此膏中當有薄荷、川芎、杭白芷、吳萸、黃甘菊等,都是通關利竅,祛風止痛的藥。」

  他輕呵了一聲,眸中卻沒絲毫笑意:「這些本督也能瞧出個大概來,用不著你說。」

  那御醫也是瞧慣了眼色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略一遲疑,只得回話道:「不瞞廠公大人,此膏中所含藥類並不繁雜,但調製之法卻與尋常所見大不相同。下官自幼學醫,入宮已近二十年,不敢說見聞廣博,各類醫方典籍也瞧過不少,這膏子……嗯,請廠公大人恕下官孤陋寡聞,不敢妄言。」

  但凡是在宮裡當差,說話要麼轉著彎,要麼留一半,不管是回的還是聽的,只管意思到了就行了,要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少不了把自己也攪進去。

  這御醫自然也深諳此道,只是不知方纔那話廠公大人是否合意。

  「行了,你去吧,一切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做。」秦恪拿回那白瓷小罐,不再看他。

  那御醫唯唯連聲,如蒙大赦地去了。

  秦恪站在原地沒動,默然駐足,手上托著那小罐又開始端詳。

  一個不留意,頭上這片雲還真要散了,但不管是天有意還是人作祟,在他這裡可絕沒那麼容易。

  他向後倚在門扇上,寒色凜聚的眼中漸漸透出一絲詭笑。

  外間的人聲忽然大了幾分,一連串的聲音都叫著「太子殿下」。他微微探出身子望過去,果然一幫宗室重臣都迎出來見禮,又擁著那個穿赤色袞龍袍的人走進對面的通廊。

  秦恪返身折回裡面,順手招過一名內侍,低聲耳語了幾句,看著他去了,才快步往精舍走。還沒進去,就聽到兩重哭聲已經攪纏在一起。

  他停下來先看了一眼,太子瀾建璋正伏在臻平帝身旁涕淚齊下,一聲聲「父皇」叫得人心頭劇震。謝皇后方纔已明明收了淚,此時又哭得抬不起頭來。

  兩人這一開聲,當真是悲痛欲絕,聞者動容,彷彿躺在軟墊的皇帝已然龍馭上賓了。首輔張言站在不遠處,也是雙目通紅,神色黯淡。

  焦芳扶著太子,戚聲勸道:「娘娘和殿下心念聖上,可這個哭法一來傷身,二來也壞了禮法,再者若是主子此刻有知,豈非更加鬱結在心?老奴伏請娘娘和殿下千萬以大事為重,莫要哭壞了身子。」

  秦恪暗挑了下眉,快步上前,搭手扶起太子,接口道:「臣也請娘娘和殿下寬心,天祐我大夏朝,方才御醫已說了,主子爺是風邪入腦,聖躬暫時違和,只要醫治得法,再好生調養,不日定可大安。主子爺受命於天,又虔心玄修,等度過眼下這小劫,依舊是如日方中。」

  張言聽到這裡清了下嗓子,近前拱手道:「焦公公、秦公公的話是正論,娘娘執掌後宮,殿下更是大夏國本,陛下病勢未明,嗯……確實不宜如此痛心傷神。朝中尚有許多大事未決,內閣這裡正要請旨。」

  「還有什麼事比聖躬安危更要緊的?」

  謝皇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慢慢收了哭聲,哽咽道:「這話原不該本宮多言,可眼下這般又有什麼法子,往常都說君憂則臣辱,如今不正是你們替陛下分憂的時候麼?」

  她拭淚歎了一聲:「罷了,祖宗有成法,陛下如今這個樣子,萬事須得以儲君為尊,既然璋兒在這裡,凡事便由他定吧。」

  先做樣豎旗,叫你無可辯駁,再趁勢以退為進,裡裡外外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除了一句「賢良明理」外,讓人什麼也說不出。

  畢竟是一步步登上後位,二十年屹立不倒的人,絕非泛泛之輩,一邊博著賢後的美名,一邊把別人的兒子養得連親娘是誰都忘了,這手段當真了得。

  秦恪目光微轉,身旁那既可憐又可笑的人還在抽嚥著,似乎半點也沒覺察到自己此刻的處境。

  「方纔母后不是說了麼,眼下還有什麼事比父皇更要緊,司禮監和內閣兼著內外廷,自然要上體君父之憂,別管有什麼事,都先擱一擱,一切等父皇龍體好轉了再議。」

  果然比親生兒還貼心,連答話都是亦步亦趨的。既然連儲君都開口這樣說了,別人也就沒有再置喙的餘地。

  秦恪暗中瞥向張言,見他眼中交織著痛惜和忿然,隨即眸光一定,像是下了決心。

  可還沒等開口,焦芳卻搶先上前一步,恭敬道:「太子殿下仁孝重義,倒是我等做臣子奴婢的有負聖恩。其實先前呈上來的奏疏,主子多半已御覽過了,也有了明示,回頭便可擬旨發回內閣,然後給各省布政司下急遞。至於其它的,便由內閣會同司禮監先議個方略出來,實在拖不得的,再呈上來交予太子殿下定奪。」

  張言欲言又止,垂眼輕歎,硬生生把話忍了回去。

  謝皇后點點頭:「這是正話,陛下的身子要緊,國事也同樣不能荒廢,便照焦公公說的辦吧。本宮今晚要守在這裡服侍陛下,璋兒你還要擔著政事,不能兩頭都熬著,且先回去吧,等得了空再來。嘖,這傳了半天,太醫院的人怎麼還不到?」

  秦恪聽她說要留下,心念一動,順勢應了聲:「臣去瞧瞧。」

  卻退出去,剛到紗幔外,就被眾人圍住七嘴八舌地問著聖躬如何。他隨口敷衍,快步穿過通廊,剛到門口,就看一班御醫急急地上來。

  眾人見是他,不知是什麼事,面上都是一肅,趕忙躬身行禮。帶班的御醫還沒抬起頭來,便聽他俯在耳邊低聲道:「稍時記著些,陛下病體沉重,不宜有人在旁。」

第19章 夜半私語

  夜近三更,天空依舊不見星月。

  頭上暗沉的灰和深邃的藍絞纏了半晚,愈加混沌焦灼,已有些辨不清本來的顏色。

  蕭曼在半山腰裡斜斜地向上張望,山巔的燈火稀薄朦朧,淺淺勾勒出殿宇的模樣,幾不可見,反倒是那片光被重重黑暗覆壓成一線,像隨時都會消逝似的。

  這一愣神便墮在了後面,趕忙快走兩步趕上曹成福。

  堆土而建的山並不高,須臾,那遠望如海市蜃樓般的殿宇已近在眼前。

  從前在坊間總聽人傳說,當今聖上玄修之處如何巧奪天工,恍若仙境,現在瞧見真實,才知全然不是杜撰的那麼回事。

  尤其是匾額上「神霄宮」三個字,許是夜色凝重的緣故,此刻竟染了塵似的毫無光彩。

  她顧著規矩沒敢多看,一路上了玉階。門口當值的內侍都識得曹成福,一呵腰便恭敬地放行入內了。

  殿宇深闊,四下裡都點著燈,也不知有多少,卻沒什麼暖和氣兒,莫名倒有幾分靈堂的樣子。

  沿通廊走到一半,曹成福見已沒什麼耳目,便停下來低聲吩咐:「之前的話不多說,咱家再提醒一句,這裡可不比別處,哪些該瞧哪些不該瞧,哪些當說哪些不當說,一切都聽督主吩咐,別想著自個兒拿主意。只管把交代的事兒做好,其餘的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頭上。」

  看她應了聲,又呵聲一歎,瞥著不遠處帳幔重重的地方:「沒瞧出你還真是個有福的,咱家在司禮監也好些年了,最多也就把這條路走到頭,你倒好,頭回來就能進精舍裡去面聖,嘖,唉……」

  他明著發牢騷,一副自己眷少福薄的樣子,蕭曼卻已聽出那藏在話頭裡的意思,略略一想,便恭敬道:「我不過是有些用處而已,曹少監能把我送到這裡,才是督主最親信的人。」

  曹成福聽得眉眼一舒,稍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喲,還真會說話了,咱家不用你奉承。記住,人人頭上都有一片天,咱們這些人的天在哪兒,自己可仔細想清楚,心思千萬用對了地方,別這山望著那山高。行了,督主還等著呢,快走吧。」

  蕭曼聽出他心裡受用,可後面那些話便有些不明所指了,她不及多想,跟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到了精舍門口。

  曹成福使個止步噤聲的眼色,自己稍稍探近些,雙手虛攏在嘴上,嘬唇學起雀鳥的鳴叫來,竟是清揚婉轉,惟妙惟肖。

  裡頭並沒有人應,他卻只叫三聲便停了下來,回眼朝裡面示意。

  畢竟是天子居所,不由便叫人心生忐忑。蕭曼點了點頭,暗自吁了口氣,輕手撩開帳幔,抬步閃身而入。

  落腳的一剎那,有種虛浮不實的感覺,彷彿踏到的並不是地面。還沒等站定,那股奇楠香的味道就傳入鼻間。

  驀然抬眼,秦恪正負手站在對面的金柱旁,身上是一件窄袖直身,外面罩著薄紗的半壁褡護,頭上也沒戴冠帽,只用簪子束了個髻。

  她還是第一次見這人不著官袍的樣子,只覺與往常全然不同,雖然威勢不減,卻少了幾分陰鶩,恍然間竟有點像個尋常的人了。

  蕭曼瞧得發怔,有那麼一瞬的錯覺,彷彿忘記了他是叫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提督。

  秦恪也正睨眼打量著她,幾日沒瞧見,面色倒是好了很多,明裡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可也沒虧待自己,進來這會子又開始發呆,連行禮拜見都忘了。

  這心性真能製出那等靈藥來?

  他越瞧越覺得不像,可人已經來了,好歹不能立馬再送回去,反正再不濟也就是這樣了。

  「跟我過來。」

  寒沁的聲音忽然戳入耳中,蕭曼這才醒覺,臉上登時尷尬起來,趕忙應了一聲,跟他身後繞過柱屏。

  雖然沒明說,但她知道自己剛才走神失態的樣子都被他瞧去了,心裡怪怪的,只覺四下裡愈發壓抑了。

  她來得匆忙,不知究竟有什麼吩咐,眼見進了東邊的角門,窄廊裡暗漆漆的,似乎沒人的樣子,雖然暗忖他不敢在這裡怎麼著,可還是沒來由的害怕。

  就在這時,他忽然停到一處小隔間旁,抬手在門扇上輕叩了幾下,低聲叫著:「乾爹。」

  蕭曼眉間一蹙,光聽那稱謂就知道是什麼人了,眼見那屋裡還亮著燈,心裡愈發糊塗起來。耳聽得裡面沉沉地「嗯」了一聲,秦恪已搭手推開了門。

  房內侷促,橫在中間的條案上點著一盞細紗罩燈,不昏不明的光亮映出椅上那人蒼然如刻的面容。

  她這次沒再遲愣,當即便撩了袍子,伏地跪倒,咬牙叫了聲:「拜見老祖宗。」

  先前軟硬不吃,左右繞著彎躲,就是不願叫一聲「二祖宗」,現下這「老祖宗」卻叫得有模有樣,都不用人提點了。

  秦恪眉梢不自禁地挺動了兩下,只做沒聽見,又向外瞥了瞥,就回身低聲道:「不瞞乾爹,這是兒子新近收在身邊的,起了名字叫秦禎,家世乾淨,懂些醫道。眼下聖躬違和,兒子的意思是,叫她在這兒伺候著,總比太醫院那些人用著順手。」

  原來是皇帝抱恙在身,叫她來瞧病……

  蕭曼只聽得眼皮一跳,不由想起家中的慘劇,朝堂上如此,宮中更是凶險無比,誰知道其中有什麼牽扯,況且以他的心機,當真只有這麼簡單麼?

  「抬起頭來,我瞧瞧。」

  沉澀的聲音凜過心頭,蕭曼伏地的手心已沁出汗來,卻只能依言抬起頭,對上焦芳審視的目光。

  那雙眼很平和,但與秦恪淡然下蓄勢待發的張揚不同,而是一種閱盡眾生,處亂不驚的從容,內中還透著一絲憐憫。

  她心中也忽而生出特異之感,說不上親近,卻很安適,甚至這些天一個人呆在水月坊那宅子裡都不曾這麼輕鬆過。

  焦芳默然看了半晌,微一頷首,轉向秦恪:「你找的人定然錯不了,瞧著些就行了,去吧。」

第20章 暗室欺心

  焦芳眼中泛起慈藹,像至親長者包容恣意妄為的孩子一般,說完這話便目光緩落,垂向案上的書冊,彷彿剛才只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雲淡風輕,毫不縈懷。

  蕭曼沒料到他會應允得這麼快,自己還沒半點準備,秦恪卻已在旁邊應道:「兒子明白,稍時再來回乾爹。」言罷,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蕭曼也只得起身跟在後面,來到門外,腦中還有些發懵。瞧病這回事本來算不得什麼,現在卻叫她有點不知所措。

  先前用針是因著自己,被瞧見純係偶然,後來給他調製藥膏也是心思單純,半點沒有奉迎賣好的意思,更沒想過借此顯山露水,結果卻是自己把自己陷進去了。早知如此,便不該一時興起,管他的閒事。

  她暗自後悔,一路回到精舍,心頭兀自茫亂,沒留神那重背影已近在眼前,迎面就撞了上去。

  她一聲輕呼,整個人像頂在牆上,趕忙掩著酸痛的鼻子向後退。

  他是故意的。

  蕭曼起先還在詫異,很快就看出他虛凜的目光中潛藏的那一絲謔笑來,不禁怒氣上湧,實在不知自己又哪裡惹了他。

  可怒歸怒,也只能忍氣恭敬說了句:「督主恕罪。」

  秦恪似乎很享受她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尤其是輕輕抿動的櫻唇,依稀就是那晚初見時的倔勁兒,瞧著竟比這份俯首垂眼的恭敬還快意。

  畢竟這時情勢非常,他也沒什麼戲玩的興致,只要叫她知道自己心裡不快便成了。

  當下走到金柱旁,將半垂的帷幔撩開一道縫隙,低緩著嗓音問:「瞧見了麼?」

  蕭曼偏頭朝裡面望,就看到精舍正中那具偌大的須彌座,隱約能瞧見有個人橫臥在上面。不知是哪裡吹來的風,鼓動赭黃色的紗幔微微拂動,莫名竟有些詭異。

  她回望他點點頭,那雙眼斂著光,不辨清濁,更看不透深處想著什麼。

  「陛下昏迷不醒,你只管進去瞧,瞧完了便過來回話。」秦恪低聲吩咐完,也不去瞧她,便逕自走到殿側一處打開的窗前。

  蕭曼知道躲不過,只能照他的意思做,當下連吁了幾口氣,定了定神,撩開帷幔,閃身走了進去。

  週遭靜寂,連半點聲息也沒有。鼻間充斥著炭火香燭、金硝藥石積沉混雜的味道,或許在尋常人看來只是淺淡的一點,對她而言卻有些濃烈衝鼻。

  她蹙了下眉,一步步走過去,踏上須彌座下的圓台,輕手揭開赭黃色的紗幔,就看到一張蒼白清癯的臉。

  這便是當今天子?

  蕭曼有一瞬的詫異,眼前這人並不是想像中日角隆準帝王威嚴之相,眉宇間反而書卷意十足,風雅中更透著頹唐的暮氣。

  不過,這樣子倒與那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一意玄修的昏君形象十分契合。

  不知不覺間,蕭曼已沒有之前那麼心亂忐忑了,瞥著他眼袋微微泛出的青紫,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她並沒有立刻診脈,而是先大著膽子伸手撥開他眼皮,對著瞳仁看了看,然後又撩起袖子褲腿查探他的手腳。

  果不其然,那上面肌膚粗糲,還起了不少殷紅的斑點,接連成片,瞧著便叫人心悸。

  這時已可以確定,再沒什麼可疑。

  好好的皇帝不做,非要學什麼道士,迷信神仙方術,難怪會是個昏君,到頭來不光害人,現下連自己的命也快保不住了。

  蕭曼歎息著搖了搖頭,轉念又想,這些症狀並不算特異,太醫院的人早便應該瞧出來,或許是怕忠言逆耳,觸怒了這位迷戀仙術的皇帝,所以不敢明著說,以至到了今天這個局面。可秦恪還非要讓自己來,莫非是想治好這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

  她隱隱覺得不會那麼簡單,可也不敢再往深處多想,按脈搭了片刻,就起身往外走。

  挑開帷幔出來,秦恪還負手站在窗前,目光定定地望著遠處,也不知在瞧什麼。

  黯淡的夜光傾瀉下來,和近處流潤的燈火同時映上他的側臉,淺薄的灰與遲重的鎏金色交融在一起,陡然間彷彿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稜角,整個人裹在一層濛濛的瑩光中。

  她稍愣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說吧。」秦恪沒去瞧她,問得依舊直截了當。

  「陛下脈象細滑,氣血兩虧,上阻於腦,是中風的症狀,當是常年飲食無律,心神抑鬱的緣故。」

  蕭曼說到這裡抬眼瞧了瞧他的臉色,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但這並非主因,我方才查看過,陛下雙瞳泛紅,眼袋見青,身上有好幾片紅斑丘疹,鄰近的膚色暗淡,摸著粗如礫砂,這些都是長期服用丹藥,以至水銀之毒積於臟腑中的表象,陛下這次中風也與此有關。」

  秦恪聽到此處點了點頭,呵聲輕笑:「不錯,單憑這幾句話,在太醫院也能排個班次了。怎麼治法?」

  她只當沒聽見他話裡的揶揄,繼續回話:「中風的狀況雖然凶險,但並不難治,先施針,再輔以藥,日後悉心調理,自然可以痊癒。至於體內積聚的毒質,時候太久,已經傷了根本,只怕很難……」

  「活不了了麼?」他驀然轉過頭,冷眼中含著逼迫的意味,不容半點辯駁。

  蕭曼不願看那副凶相,避開他的目光,咬唇想了想,然後道:「也不是,以現下的狀況,等人醒了之後,首一步便是要停了丹藥,萬萬不可再服食了,然後再分幾段用藥療食補的辦法,一點點把毒從臟腑裡排出去,究竟能不能成,也難說得很。若是還一意孤行,繼續吃那些丹藥的話,那便神仙難救了,再怎麼調養,最多也就拖上兩三年吧。」

  「兩三年還不夠麼?」

  那話中陰沉的調子帶著輕斥,又像在自言自語。

  蕭曼打了個寒噤,抬眼就看他又轉向了窗外,唇角勾起的淺彎竟閃著針刺般的鋒芒。

  「不用費心思琢磨怎麼驅毒了,想個法子,讓陛下明兒一早來人的時候醒過來。」

第21章 鋌而走險

  讓人明早醒過來,還得是來人的時候,這究竟什麼意思?

  蕭曼背上那股寒涼還沒退去,這時又頂了上來,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積跬步方可至千里,可要真是一路走到底,見了真章,也未見得是什麼好事。不如在前頭打個底,最後那幾步就留給太醫院那些人去走好了。」

  秦恪似笑非笑,目光又移回來,見她兀自懵懂的樣子,面色微沉。

  一時不能明白倒在其次,關鍵是做不做得成。畢竟只是個才及笄的小丫頭,就算師承再好,時日也必定尚淺,這等須得把分寸拿捏得精準至極的事,是不是太過強人所難了?

  蕭曼向來心思通透,方纔他那話一出口就已恍然。

  要讓人醒,卻不是現下就醒,須得留著勁兒,把控好分寸,既要把疑難的「關卡」都衝開了,還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得等別人去捅破那最後一層窗紙。

  這壓根便不是在救人,只是拿人命耍笑,處心積慮地暗設詭計。太監的前程性命全繫於皇帝一身,他卻把心機用在皇帝身上,到底為了什麼?

  想到這裡,只覺不寒而慄,更不敢貿然應承。

  「沒聽懂?還是沒這份本事?」秦恪迫聲又問,語氣漸冷,更暗含著不易察覺的探詢。

  這便是不容人不答應的意思了。

  蕭曼自然聽得出來,要按他說的做並不是全無辦法,只是任誰也沒有多大把握。對一個氣血阻痺,又中毒已深的人而言,這無疑是在水火刀斧間求生,但凡施針的手法上出現一點點偏差,說不定便會筋脈大亂,人只怕連今晚也挨不過去了。

  可如今已經箭在弦上,由不得半點推脫。

  她左思右想,最後鼓起勇氣道:「督主的意思我懂了,只是……這麼著太過凶險,我實在沒十成的把握,只能冒險試一試,萬一失手,恐怕……」

  「有法子就成。」

  秦恪不待她說完便出聲打斷,身子忽然迎面一探,俯近她面孔,兩人只隔著幾寸遠。

  她不由氣息一窒,趕忙向後躲避,可目光與那寒色凝沉的雙眼一觸,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腳下竟挪動不開。

  他繼續俯近,漸漸收窄了眸,裡面狹狹地透出一線光,如同鉤鎖一般將她的眼牢牢縛住,只能一眨不眨地與他四目交投,呼吸相聞。

  「你記好了,本督這裡只有『成敗』兩個字,絕沒有『試試』這一說。」

  他語聲竟像繞過耳鼓,直接穿入人心肺,五臟六腑都扭澀得難受,言罷又輕翹著唇「哼」了一聲:「放心,就算天塌下來,也輪不著你去頂,只管放手做就成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連他說話時呵出來的氣息都是涼的,彷彿陰司惡鬼似的,不由懷疑他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軀的人。

  不過,他後面那句話倒也不像是隨口說的,既然如此,便也沒什麼顧忌了。

  蕭曼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那好,既然是督主的吩咐,我便盡力而為。」

  秦恪自然瞧出她眼神中的變化,連腰板似乎也挺起了兩分,於是也仰頭直起身,斂去眼中的寒意:「去吧,本督在這裡靜候佳音。」

  她不願再瞧他,微一頷首,便轉身往裡走,覺出掌心濕膩膩的,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暗地裡攥著袍擺擦了擦。

  再一抬眼,已到了半垂的帷幔處,她停也沒停,負氣似的揚手打幔進去,快步走回殿中的須彌座處。

  那上面橫躺的人依舊口眼緊閉,面目泛青,若不是尚有氣息出入,當真與死屍沒什麼兩樣。

  暗使手段叫這皇帝延擱到明日早上再醒過來,恐怕也只有那個人才想得出來。

  她施針的手法是自小跟母親學的,十年苦練大都用在實處,若是不謙的話,也算得上此中高手,但卻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不過,這卻也激起了她的興致,不管秦恪想怎麼樣,總之自己沒存著害人的心思就行了,只是讓皇帝稍遲幾個時辰醒過來,只要處置得當,倒不妨試試自己的火候,究竟能不能做得到。

  想到此處,當下也不再遲疑,索性把銀鐲從手上退下來,取出針一字排開。輕闔雙目,先在心裡將稍時要取的主穴、配穴和經絡通路全都默默推想了一遍。直到覺得準確無誤,毫無錯漏了,才又睜開眼。

  想想他先前的話,最後的關鍵便是要等到太醫院的人來,若無意外,他們必然也是用針,須得預先設想好把要緊處留在哪裡,才不至使人生疑。

  如此一來,不免又費了好一番推敲,足有小半個時辰,最後才拿定主意。

  雖然心裡多少有了底,但畢竟事關人命,蕭曼並沒急著動手,先靜心凝神了片刻,這才捲起臻平帝的袖子,取一枚銀針在他腕紋上兩寸處的內關穴刺下。

  而後一路向上,繼續刺他手三里、曲池、肩榭等穴。

  這些都是洩淤通絡的穴道,用針本就不易,她又刻意拿捏著手法分寸,明明沒有使力,感覺卻比平常還要費勁,堪堪通完了半邊,已是手臂酸麻,額頭見汗,背心的衣衫也早被浸透了。但好在尚且順利,沒出什麼岔子。

  她不禁又增添了幾分信心,歇手下來停了一會兒,等精力恢復了些,便轉向另一邊繼續用針。

  這次便沒有先前那般平順了,才刺了兩處穴道便遇到了阻滯。

  蕭曼暗暗蹙眉,但也知道急不得,只能循序漸進,慢慢加力推行。

  正在這時,外面廊間忽然傳來一陣紛亂急促的腳步響動,其中幾個內侍的聲音透著急切,都叫著什麼「瀛山王殿下」,似乎在刻意阻攔的樣子。但來人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腳步反而愈加堅實有力,越走越快。

  很快,那不大不小的喧鬧就到了精舍門口。

  該不會要硬闖進來吧?

  她手上頓了下,正不知該怎麼好,就聽秦恪的聲音驀然響起:「瀛山王殿下不遠千里趕來,誰讓你們擋的?退下。」

第22章 處亂不驚

  蕭曼本來已經鬆了口氣,可聽秦恪話裡似乎沒有阻攔的意思,登時又緊張起來。

  這要是被那位瀛山王撞見了該如何解說?

  急切間心頭忽然一凜,暗想莫非他是故意這麼說,暗中提醒自己趕緊躲避?

  回頭四下裡去望,這精舍雖然深闊,但卻沒什麼可疑藏人的地方,除非躲到裡面窄廊的小間裡去,可那樣必然會被人瞧見。

  再者,眼下正是刺穴通絡的緊要關頭,根本離不得人,更拔不得針,這可該怎麼好?

  蕭曼手心裡又滲出汗來,指間滑膩膩的,幾乎拈不住針,目光瞥著不遠處那幾幅垂墜不動的帷幔,生怕下一刻就會被人撩開。

  罷了,人命大如天,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一條性命送在自己手裡,之前那些力氣都白費了。

  她索性把心一橫,權當外面根本無事發生,凝神深吸了兩口氣,目光轉回到手上,只管捻動銀針,其餘的都不去想。

  「臣秦恪見過瀛山王殿下,不知殿下深夜趕來,未能迎候,還請殿下恕罪。」

  即便決意不去理會,他的聲音還是毫無阻隔地戳入耳中,話雖然謙卑,可聽著卻沒多少恭敬的意思。對方並沒有接口,但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沉默中的不悅。

  幾重帷幔之隔,內外同是一片寂靜。

  靜得讓人發慌。

  蕭曼耳畔全是自己心跳的砰響,胸間的震動彷彿能順著手臂傳到指尖,那根纖細的針恍然間像是重了百倍,竟拿捏不住。

  她瞧不見外面,但也能想像那兩人此刻是怎樣一副劍拔弩張的情勢,只能勉強克制雜念,盡量不為所擾。

  「父皇病重,這裡怎麼只有秦公公你一個人守著?」

  靜默了好半晌,外間忽然傳來一個清朗卻故意壓沉的聲音,聽著更像是在質問。

  秦恪立時回話:「回殿下,太醫院今早請脈時特地說過,陛下是風邪入腦,氣血阻痺之症,萬萬不可驚擾,因此才把裡頭的人都撤了。」

  瀛山王「哦」了一聲,順勢哼道:「原來如此,那好,秦公公守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下面就交由本王好了。」

  腳步聲隨即響起,一促一急地接近著。

  蕭曼剛平緩下來的心又揪了起來,這瀛山王可也真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要命的裉節上,這不是害人麼?

  她拔去手上的銀針,又抄起另一根,認準穴位,迅捷地刺入接續上去,眸間不見一絲閃爍。

  該來的總歸要來,反正原本就由不得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它的都隨緣吧。

  「殿下是要入內探視陛下麼?」秦恪終於出聲「阻攔」。

  「不成麼?」

  瀛山王的腳步停了下來,語氣中除了憤怒之外更多了幾分不耐。

  「殿下仁孝,千里迢迢從邊鎮趕回,鞍馬未歇便來探視聖躬,臣怎敢阻攔?只是確有醫囑,陛下此刻既不可驚擾,也不可見風,殿下瞧這裡裡外外都落了帳,臣也只敢在這裡守著,若真出了什麼岔子,臣自然是死罪,只怕殿下也悔之晚矣。」

  這話已不似在刻意解說,倒像是正面相抗的意味,其中竟還暗含著威脅。

  蕭曼只聽得一怔,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雖說是內侍中出類拔萃的人,終究還是帝王家的奴婢,就算聖眷再怎麼深厚,他秦恪該也不敢同皇子如此毫無顧忌地說話。

  縱然坊間都在傳言他如何膽大妄為,陰險兇惡,但在她看來,這人絕不是喜怒形於外色,不知分寸的人,若真是如此,只怕早就身首異處,絕不會仍站在這裡,還爬上如此高位。

  莫非兩人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就聽瀛山王忽然哼笑了一聲,冷然道:「照這麼說,本王是萬萬進不得的咯?該不會是秦公公在父皇的精舍內藏了什麼,不能見人眼目吧?」

  蕭曼詫異間又是渾身一緊,這瀛山王果然也是精明眼亮,竟然一語中的。瞧這話裡的意思,像是不進來瞧瞧便不肯罷休了。

  「殿下這可說笑了,聖躬如天,臣這做奴婢的就算有十條賤命,也不敢在陛下的精舍之內生事。臣不過是奉旨而已,還望殿下莫要為難臣。」

  他坦然說著鬼話,語氣間沒有哪怕一絲心虛的波動,淡然風輕地叫人幾乎要信以為真。

  蕭曼只覺額角突突地跳著,臉上火撩般的燙起來。這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已經分不清虛實,說起謊來更是毫無顧忌,公然在皇子面前耍這等兵不厭詐的把戲,可等對方稍時進來了,真不知他又該怎麼處置。

  「奉旨?呵,父皇還臥病在床,哪來的旨意?」瀛山王像揪住了痛腳,接口冷聲問。

  「回殿下,陛下龍體違和,依著皇后娘娘和內閣的意思,太子殿下按制權掌國事,自然是太子殿下的旨意,皇后娘娘也是下了懿旨的。」

  秦恪回得不緊不慢,略頓了頓,又道:「不過麼,殿下思念陛下心切,遑夜趕來,臣若真是攔著,不但於理不合,更心中有愧。這麼著吧,殿下只管入內探視,臣在這裡守著,今夜只當什麼都沒瞧見。」

  這番話連壓帶捧,以退為進,明著順迎對方的意思,可瀛山王若還堅持要進去,便是存心違旨,即便瞧見什麼也不能明說了。

  蕭曼雖然不屑這等耍弄心機的手段,卻也不禁佩服他這份處亂不驚的氣度和細緻縝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靜默之中,似乎是瀛山王正在左右思索權衡,沒多久,果然聽他說道:「多承秦公公好意,既然事關父皇龍體,本王便遵奉旨意,明日再來探視。」

  「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臣恭送殿下。」

  沉促和輕盈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卻又涇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間。

  蕭曼懸著的那顆心這才完全落了地,抹了抹額頭滲出的薄汗,集中心神準備沖那最緊要的一關。

  不多時,那輕盈的腳步又轉了回來,慢慢踱到近處,隔著帷幔道:「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自家心裡有個底數吧。」

第23章 海棠春睡

  晨色泛起,滿眼仍是鉛沉的晦暗,日頭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淺淺的一線光,恍惚間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許久,那線光的金意似是濃熾了些,先是濛濛的一片,繼而越來越亮,熔熔如炬,彷彿要掙脫週遭的束縛一般。

  將將挨到辰時,那光終於刺破厚重的灰雲,才中硬生生地剖開一道口子,渾圓碩大的火球「破繭而出」,鮮活耀目,將蓄積已久的光熱漫天傾瀉下來。

  隔間的側窗不大,日光傾灑,並不算長的條案也被曬了個半陰半陽。

  最亮的那塊斑恰好落在敞著蓋兒的茶盞上,潤潔的瓷像隱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餘白氣裊裊,徐徐繚繞,可覓蹤影。

  秦恪坐在案後斜望著明亮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輕不重地敲,卻聽不到半點聲息。

  之前還是雲霾重重,這時放眼看去卻是玉宇廓清,萬里澄澈,猛然像換了個世界。

  他薄翹的唇勾起淺淺的笑韻,從那一片瑩光刺目中端起茶抿了一口,隨即擱下瓷盞起身出去,順手掩了房門。

  通廊裡不見昨日那群翹首焦灼的朝臣勳貴,空空蕩蕩的,清靜下來叫人瞧著便舒暢多了。

  他負手向前踱,沒走多遠,迎面就有一名內侍急急地奔過來,近前滿面喜色地躬身道:「稟二祖宗,陛下醒轉來了!」

  「才醒的麼?」

  「回二祖宗,是,方才御醫用針,約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后娘娘,太子爺和瀛山王殿下正瞧著呢。」

  呵,這時候拿捏得果然不遲不早剛剛好,別看是個小丫頭,倒還真不是泛泛之輩。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兩分:「成了,你叫人傳令給司禮監和東廠,我這兩日怕還回不去,別的不多說,看緊了門戶便好。還有,下去之後都吩咐一聲,這幾日暫且還是照舊,各處別斷人就行了,回頭都去內官監領幾張冰券,我准的。」

  「哎呦,謝二祖宗賞,謝二祖宗賞!」

  那內侍喜出望外,一連聲地點頭呵腰,秦恪卻已走遠了。

  一路到精舍門口,輕打了帳幔入內,他唇角撩挑的笑早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又換作那副沉靜恭謹的樣子。

  躺在正中須彌座上的臻平帝果然睜了眼,只是沒什麼神采,眸色遲遲,還有些散亂,怔怔望著上方,沒一點動靜。

  大約中風之後的人都是如此,他倒也不以為意,目光越過尚在把脈的御醫。謝皇后坐在對面,仍舊是淚眼婆娑,滿面梨花帶雨。

  太子瀾建璋沒在近旁,隔著好幾步遠,唇間的抿動讓臉上的喜色顯得有些怪異。倒是瀛山王瀾建瑧眼中的關切更顯真摯些,看到他進來,眸色不由一凜。

  秦恪快步而過,根本不與他目光相接,到須彌座旁接過焦芳的手,不急不緩地捲著紗幔。

  不多時,那御醫便起身恭敬道:「回稟皇后娘娘,二位殿下,陛下脈象平和,方才施針之後,阻滯的血氣也大致通暢了,如今聖躬已無大礙,臟器瞧來也沒有大的損傷,只須依法靜心調養,不日龍體便可復原。」

  話音剛落,瀾建璋便哼了一聲:「你們這些人,昨日還苦著一張臉說父皇病勢深沉,今日卻又改口這麼說了,究竟有沒有句確實的話?搪塞隱瞞如同欺君,若聖躬再有什麼反覆,太醫院可吃罪得起麼?」

  那御醫原本還帶著幾分邀功自得的竊喜,卻被這話嚇得臉色一變,塌著腰怯聲道:「太子殿下恕罪,常言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病況也是如此,臣等昨日所言是實,今日……嗯,也絕非虛言掩飾,更不敢搪塞欺瞞。仰賴陛下如天之德,現下依著脈象看,聖躬確實已無大礙,哎……至於為何昨日施針未見起色,該當是經絡尚有些阻滯,今日再加一把火候,便大功告成,一通百通了,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

  秦恪在旁聽得暗笑,這幫子御醫一邊開方問診,一邊瞧著臉色說話,裝傻充楞,邀寵請賞的事兒半點也不落下,跟那些奴婢也沒什麼兩樣。

  不過好歹還知道自己是最後那把火,前人栽樹好乘涼,既然已經把謊扯圓了,他也正好樂觀其成。

  這時卻是皇后止了哽咽,橫過眼道:「陛下醒來便是萬千之幸,其餘的都不必多說了,眼下聖躬靜養才是最要緊的,若有誰再敢吵鬧,使陛下憂心傷神,不拘是誰,本宮絕不輕饒。」

  這話一出口,旁邊的人立刻都噤若寒蟬。

  秦恪把那絲笑意牢牢壓在唇角,目光瞥轉回須彌座上。

  臻平帝仍舊出神似的幽幽望著精舍上方的棟樑彩畫,定定的像是茫然,又像是淒傷,唇間忽然輕微地動了動。

  「老奴在這裡,主子只管吩咐。」

  焦芳站得最近,早瞧在眼裡,當即俯過身去,附耳湊在他唇邊,跟著默默點頭,片刻間應了聲「是」,就轉向謝皇后:「稟娘娘,陛下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娘娘和兩位殿下連日憂心,著實辛苦,也請暫且回宮歇息。」

  話說得委婉,實際便是皇帝心氣兒不順,有意攆人了。

  謝皇后的臉色並沒多大變化,又說了兩句體念的話,便有些不捨地去了。瀛山王瀾建瑧走在最後,卻退之際,目光寒寒地從秦恪身上掃過,這才轉身而去。

  秦恪視而不見,做樣相送似的出了精舍,到大門外目送幾人都走遠了,唇角才又挑起,忽然感覺前所未有的快意,略站了站,便轉進通廊,先叫人取了份茶點來,自己托著一路回到先前歇息的那處小間。

  輕手推開門,那背影纖柔的人仍然半倚半靠地歪在椅子上,兀自酣睡未醒。

  幾乎整夜未睡,快天明時才把事情料理妥當,倒也難怪。

  他走過去,順手把茶點放在旁邊的小几上,垂眼看她。

  人一睡著,那股子倔強戒備的勁兒都不見了,此刻竟像是不設防。

  他莫名其妙竟瞧出幾分從前未曾察覺的可愛來,默然片刻,輕輕伸過手去,纖長的指緣從她海棠般微紅的面頰上劃過……

第24章 菁華初露

  肌膚間蜻蜓點水似的相接,指背上傳來的觸感有些出乎意料。

  該怎麼說呢?

  美玉溫潤卻失其柔,錦緞細滑而無其形,總之是完全不可名狀。

  秦恪忽然發現自己竟生出了不想釋手的感覺,眼見她毫無反應,又順勢輕刮了幾下。

  這回微微的癢總於撩動了睡夢中的人,她眉頭蹙了下,抬手在頰邊一拂,將他的手撥弄開,卻依舊沒睜眼,鼻間繼續發出輕微的鼾聲。

  他不由一詫,手頓在那裡微微發怔,眼中玩笑的光隨即沉下。

  自來還從沒有人敢拂落他的手,方才卻被這丫頭當蠅蟲似的攆。好個不知深淺的,只當這裡是什麼地方,仗著出了點力,便以為可以安穩得像自家閨房了?

  秦恪「嘁」聲冷哂,屈起雙指,鉗住那細膩白潤的臉蛋擰了一下。

  這次多少暗用了點力氣,蕭曼果然吃痛,身子促然一顫,哼聲悠悠地起開眼,卻是一臉懵然囈態,拿手揉開那重遮掩的霧,才看清他站在面前,面上微露不豫,不禁吃了一嚇,當即起身叫了聲「督主」。

  「不舒坦吧,要不要另找處地方,好睡得踏實些?」他俯著她兀自乜眼發懵的樣子,忽然又覺有些好笑。

  蕭曼只覺腦袋發脹,思緒還有些不趕趟,但仍然聽出他說的是反話,心中不覺有氣。

  自己昨晚熬了大半夜,施完針後,整個人幾乎虛脫了似的,瞧現在這天時,滿打滿算前後也就歇了兩個時辰,他不讓再睡也就罷了,居然還拿話噎人,怨不得這般招恨。

  這話當然也只能在心裡想想,萬萬出不得口,她暗罵了兩句,面上還是恭敬問:「督主有何吩咐?」

  呵,稍稍敲打一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這便好。

  秦恪面色稍和,並沒說話,手恍若無意地在旁邊的小几上輕點了下,回身坐到案後的椅中。

  蕭曼卻已瞧見那几上的托盤裡放著一盞茶和一碟糕點。

  原來他並不是存心要擾人清夢,而是拿吃食來給自己,恍然之外又叫人著實不敢相信。想來是那件事做得隨了他的心,一得意連性兒也轉了。可當時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便不知現下是何等光景了。

  她訥訥地望著那碟子,裡面六隻糕的印模居然各不相同,就像六朵盛開的白花,淡淡的甜香飄入鼻間,既讓人不忍下口,卻又勾動著饞蟲,胃腸裡漸漸難耐起來。

  她是昨日午後離的水月坊,進宮之後一直神神秘秘被蒙在鼓裡,也沒正經吃過東西,堪堪挨到現在,肚裡早已空空,也的確有些餓得緊了。

  既然送來了,也是自己大半晚提心吊膽,辛苦得來的,倒也不必跟他客氣。

  「多謝督主。」蕭曼欠了欠身,又坐下來,並沒著急,先拿茶稍稍潤了潤喉嚨,這才拿了塊糕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讓吃便吃,還當真是直脾氣,半點也不自謙。

  秦恪看她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唇角那抹笑有些繃不住,自己這雙手服侍過的人不多,著實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給一個小丫頭伺候飲食。

  不過,這跟伴君侍主不同,沒那麼多規矩和禮數,更不需要時刻揣摩,處處小心。現下這樣倒像是手頭養了貓兒狗兒似的,偶爾逗弄兩下,看她或懼或怒,等逼急了要呲牙撂臉時,再順著毛捋一捋,便又乖巧起來了。

  他想想確也有趣,索性就這麼閒看著她,不知不覺間,目光又變作了審視。

  只用幾根針就能叫人要醒便醒,要昏便昏,可比太醫院那幫庸才高明多了,就算操人生死想也不過是舉手之間的事。

  一個小小大理寺丞的女兒,何以會有這等了得的醫術?

  這念頭老早就有了,原本憑借東廠的手段想查出底細來,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可他偏偏就從沒動過半點意思,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但今日不同,那份好奇好像終於有些按耐不住,想要探尋了。

  蕭曼不知他在轉著什麼心思,只覺那兩道目光始終戳在身上,明明不見喜怒,卻更叫人如芒在背,渾身不自在,手裡那第二塊糕才吃了小半就有些嚥不下了,心裡暗自打鼓,生怕他又在打什麼壞主意為難自己。

  「這本事,跟什麼高人學來的?」秦恪忽然開了口,問得也是直截了當。

  她微怔了下,沒想到鬧了半天問的卻是這個,倒是稍稍鬆了口氣,心說反正不是什麼要藏掖的事,更瞞不過他,便放下手上的糕,起身回道:「回督主,沒有什麼高人傳授,是母親的家學,我從小跟在身邊瞧得多了,便也學到了一點皮毛,其實粗淺得很。」

  果然沒錯,京中官員的家事都逃不過東廠的耳目,若是與生人結交,早便能得到信兒了,這醫術若非家傳反倒成了怪事。

  只是從沒聽說大理寺丞的夫人出身醫家,京畿一帶似乎也沒這個字號,能有如此本事,還深藏不露,要麼是甘於淡泊,要麼便是有心藏著什麼秘密,不願叫人知曉。

  瀛山王那邊急著要搶人,該不會也是得了什麼耳聞吧?

  秦恪輕笑了笑,並不說破,目光緩緩移開:「昨晚那差事辦得妥帖,可惜不能叫你見人,功勞也叫太醫院那幫人得去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也別覺得自個兒委屈,有些個便宜得了未必是福,撈不著也未必可惜,連這點都想不明白,怕也挨不到見真章的時候。你說呢?」

  蕭曼從來不是貪圖名利的性子,現下更是如履薄冰,只求把事做妥當了,還真沒想過求賞這回事,此時被他說起,心裡知道是故意「鞭打」,於是正色道:「回督主,我算是鬼門關裡出來的人,就當死過一次,不管是福是禍,我只聽吩咐做事就是了。」

  這話貌似灑脫,裡頭還是帶著點怨恨,他又怎麼聽不出來?

  「喲,怎麼聽著還是不情不願似的。」秦恪挑眉輕哼了一聲,「別惱,本督這裡都給你記著呢,想要什麼,自己說吧。」

第25章 洞若觀火

  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人而已,敢有什麼要求?

  況且她想要的早已隨著家道敗落而煙消雲散,如今空有餘恨,再也無法尋回。

  蕭曼不願再想那些傷神心痛的事,只是不懂這人今日究竟怎麼了,揪著話頭便沒完沒了地咄咄逼人,和平常全然不一樣。

  正不知該怎麼回話好,外間突然有人輕促地叩響了房門,又壓著聲音道:「稟二祖宗,精舍那邊傳了。」

  秦恪眼中神光一凜,徐徐凝向蕭曼。

  她被這眼神瞧得有些緊張起來,又聽方纔那傳話的人言辭間略顯奇怪,隱覺其中有異。這時就見他拉開小半扇門,閃身出去了,肩頭立時覺得輕快了許多。

  別管是什麼事,只要他有一時半刻不在這裡,便能叫人稍稍得個喘息的空。

  剛鬆了口氣想坐下來,那門忽又被推開,他竟又轉了回來,但只探進半個身子,淡淡地丟過來一句:「你來。」

  他心事不順時未必能從臉上瞧出來,甚至語聲也和平常沒多大區別,但那股子陰沉勁兒卻能叫人覺察得清清楚楚。

  蕭曼這時已大略猜想到了緣由,不由輕嘖了一聲,賭氣似的抓起那剩下的半塊糕塞在嘴裡,這才走出門。

  外面只有他一個人,顯是為避耳目,那傳信的內侍已被打發去了。

  秦恪見她唇角還殘著些糯米粉,眉間輕蹙,下頜向旁一偏:「先去洗洗,再隨我過來。」

  她知道自己此刻必定蓬頭垢面,依言到前面的茶盥間裡洗漱了一下,對著銅盆裡的清水把自己拾掇得乾淨利索了,這才出來,隨他沿甬道般的窄廊向前走。

  其實昨晚也是從這裡過來的,但那時疲累已極,渾渾噩噩間並沒留心,現在才發覺竟然是好長的一段路,到處幾乎都是一樣的,中間還轉折了好幾次,若沒人引著,說不得便會迷路,真不知那時是怎麼過來的。

  好一會子,前面才豁然開朗,已到了精舍的側門,兩人一前一後,緊隨著走了進去。

  許是為了通透進光,裡頭的帷幔都捲了,愈發顯得空曠,明明四下裡一片敞亮,但還是沒什麼鮮活的人氣。

  來到殿中的須彌座近處,臻平帝和昨晚一樣仰躺在上面。

  照估算,這時候人早該醒過來了,先前看秦恪的樣子,也應該沒出什麼差錯,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很快瞧出他灰白的臉色上隱現的那層潮紅,眉頭不由一擰。明明都知道中風的人不能招氣惹怒,怎麼還弄成這個樣子,當真想累得皇帝血脈阻崩,立時龍馭上賓麼?

  蕭曼暗暗搖頭,見焦芳站在旁邊,正要行禮,就聽他說:「不必了,過來請脈吧。」

  他話裡雖不見急切,但卻能聽出其中的焦慮來。

  蕭曼應了一聲,沒立刻過去,暗中覷向秦恪,見他不動聲色地微微點頭,這才上前,又望了望皇帝的氣色,這才搭過手去診脈。

  情況自然和先前所想的大致一樣,甚至還更深些。

  她也沒多耗工夫,很快便起身道:「回老祖宗,督主,陛下是外氣引動心火,氣血上逆,以至昏厥。本來已中過風的人,便不能五志過極,以至心火暴盛,阻痺血脈……」

  話還未完,焦芳便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長聲歎道:「好了,這些都不必說了,就說有沒有萬全的法子調治吧。」

  蕭曼略想了想,又看看秦恪,這才應聲:「陛下才剛甦醒,如今又被外怒所激,腦脈已然受損,若想萬全復原,只怕很難了。眼下……嗯,還是先用針通解血氣,再服藥安神調理,最要緊的便是千萬不能再動氣。」

  「那還愣著做什麼,用針吧。」

  這次卻是秦恪在旁接了口,焦芳也略一頷首,慢慢走到邊上。

  蕭曼深吸了一口氣,褪下銀鐲,開始定穴用針。

  按說最艱難的「關卡」昨晚都攻破了,這時已是輕車熟路,又不必刻意留手,便更少了幾分凶險。可或許是因為有人在旁,還是宮中兩個權勢熏天的太監,總覺心中忐忑,像刀架在脖子上似的,反不如昨晚一個人心無旁騖的時候施展得開。

  她怕真出了差錯,索性還是什麼都不去想,只管做自己的事。

  堪堪一路施針下來,再抬眼時日影都已偏移了,所幸一切尚算平順。

  蕭曼收了針起身,走過來對那兩人道:「老祖宗,督主,我已用針為陛下通了血氣,半個時辰之內必能醒過來,只要再用藥調理便成了。」

  焦芳像也舒了口氣,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都展開了些,轉向秦恪低聲一歎:「太醫院那些方子怕也靠不住,恪兒,你帶她去另開一張,尚藥局那邊顧著點,找個得力的人去。」

  「兒子明白。」

  秦恪微一欠身,回身轉向側門,蕭曼卻退兩步也趕緊跟了過去,走不多遠,來到一扇門前,依稀記得正是昨晚焦芳歇息的房間。

  他推門以後並沒往裡走,蕭曼也不用他提點,自行進去。書案上筆墨都是現成的,她方才用針時心裡也早有了數,當下取了張紙,提筆蘸飽了墨一揮而就,拿起來吹了吹,復看了一遍無誤,這才放心出去。

  秦恪還站在外面,卻轉了個身,面向廊間的窗口,天光隔了兩道牆依舊亮眼得厲害,他卻坦然直視,那雙眸子連一絲微動都沒有。

  他轉回身來,從她手中接過藥方,攤在掌心看。

  不是女兒家常用的閨閣小楷,也不是龍飛鳳舞的凌亂,總的來說臨帖的功力不錯,只是筆畫間還是給人一種隨心隨性的感覺。

  「好了,你便呆在這裡。」他順手將藥方折了幾折,放在身上,「回頭自有人送藥過來,記得都要仔細檢視,一味也不許落,然後由你親手來煎。」

  說完,也不等她應聲轉身便走,剛回到進精舍忽然心念微動,當即放輕了步子,腳下寂然無聲。

  慢慢走近,倚在柱後,就聽裡面那中氣虛弱的聲音緩緩道:「焦伴……朕這八年的時光是不是……都荒廢了。」

  「主子能回心轉意,不負社稷所望,天下人便是再等八年也值得。」

第26章 故弄玄虛

  轉天是庚日,在宮中恍惚不覺,回神想想居然才剛進中伏,正是暑氣最盛,夏日裡最難熬的時節。

  神霄宮的茶盥間緊靠最西,過午之後,日頭毒辣辣地曬下來,即使開窗也沒有一絲風,愈發的酷熱難當。

  這時候沒有哪個呆傻的願意留在這活像個蒸人籠屜似的地方,蕭曼卻只能枯坐在小凳上打蔫。對面的灶間爐火熊熊,烘氣騰騰,那張白皙的小臉也染上了一層紅燙的顏色。

  上次熬藥是什麼時候?

  或許是父親外出歸來染了風寒,又或許是自己日常調理的補劑?

  她心裡有點模糊了,猶記得那時把這種事當做閒暇無聊的消遣,總也不覺得煩膩,現在想想,那些彷彿都如同隔世,空留支離破碎的記憶可供思念。

  灶上架著的那只細砂釜內有了響動,嘴口處徐徐冒氣一縷縷的白氣來。

  蕭曼愣了愣才起身,拿棉布包了手,揭開蓋子,裡頭的藥湯已經滾沸,洶湧的熱氣蒸上來,沖得人眼前發暈,濃濃的苦辛味兒立時便充斥了整間屋子。

  她蹙眉拿手扇了扇,等熱氣稍散,俯眼看看藥湯的成色份量,又添了碗水進去,換做文火繼續煮。

  只這片刻工夫,頭臉上已是汗如雨下,渾身也黏膩膩的。

  小火慢煎少說還要一炷香的工夫,反正這宮裡人少,一時半刻也不會有誰來,她索性大起膽子,去旁邊打了盆水,先洗了手臉,然後把袍子肩上的暗結也解了,撩開半邊,拿浸水擰乾的手巾在胸腋間擦起來。

  雖然沒風,但溫水抹去了粘膩的汗,立時便清涼了許多。她頓覺渾身舒泰,把另一邊肩頭也袒開,連擰了幾把手巾,擦得欲罷不能,全沒留意已走到門口的身影。

  秦恪原只是想來望一望,沒曾想搭眼瞧見的卻是這個。

  這丫頭還真是大喇喇的性子,只為個舒坦,連隔牆的耳目都不顧了。不過,瞧那精裁細削,玲瓏有致的樣子,小小年紀便有這等身量卻是少有。

  他也沒去管她,半倚在門口瞧了幾眼,沒等她回頭便轉身又去了。

  蕭曼自也絲毫沒有察覺,前後換了三盆水,上上下下都擦了個遍,這才長舒一口氣。

  收拾停當,見藥釜上白霧熏熏,估摸著時辰也差不多了,過去揭開看,裡頭湯水已煎干了大半,便端下藥釜熄了火。靜待片刻,等稍稍涼了些,不再燙手得厲害,就濃濃地瀝出一碗來,放在托盤裡,雙手捧著走出門。

  這種天氣煎藥不易,又是給皇帝用的,她生怕灑了,刻意放慢步子,緊盯著那碗,暗地裡尋思著還是要轉給秦恪呈上去,不知他這會子在不在精舍裡。

  正想著,冷不防左手邊一扇小門忽然打開,那緋袍玉帶的身影應聲而出,斜刺裡撞過來。

  蕭曼一聲驚呼,猝不及防間托盤一歪,那碗藥眼見便要翻灑在地上,驀地裡卻有股力氣向上頂起,又將盤子托住。

  傾斜的瓷碗穩穩當當地立在那裡,裡面的藥湯只翻騰蕩漾了幾下,便歸於平靜,竟一滴也沒灑出來。

  「當心些,這般毛毛躁躁的,怎麼在宮裡當差?」秦恪撤開手,抿唇不以為然。

  蕭曼不禁心中有氣,這人半點不提自己突然闖出來,害得她差點白白辛苦了半天,卻還反過頭來指摘別人的不是,簡直是蠻不講理。

  可轉念想想,方才要不是他眼疾手快,這碗藥便真的灑了,姑且算作功過相抵吧。

  她不想無端生那閒氣,只作沒聽見,躬身把托盤向前一送:「藥好了,請督主過目。」

  本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接過去,誰知等了半晌卻沒動靜,不由暗覺奇怪,抬眼就見他也正瞧過來,臉上似笑非笑。

  「罷了,本督今日偷個懶,便讓你去好了。」

  好端端的幹嘛又改讓自己去?

  蕭曼眼皮子一跳,隱覺其中有異,但這次卻猜不出半點端倪來。

  「還愣著做什麼,親手服侍聖上可不是誰都能有的福分,快去吧,記得回話的時候仔細些。」

  這話便更叫人起疑了,蕭曼只覺心口撲騰起來,沉住氣應了一聲,只好捧著那碗藥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餘光向後瞥,發覺他還站在那裡沒動,背上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趕緊瞥回眼加快步子。

  穿過窄廊,來到精舍,剛走到帷幔邊上,就聽裡面隱約傳來人聲,除了皇帝之外,還有一個人,而且有些耳熟,略一回思,便記起是那晚突然趕來的瀛山王,只不過當時只聞其聲,未見其人。

  她這才恍然,怨不得他這次不來送藥,原來只是想躲人,省得瞧在眼裡有氣。

  如此一來,心裡便鬆了口氣,繞過殿柱走進去,很快就望見站在須彌座旁那個穿團龍錦袍的人,身形挺拔。

  她沒著意去看,趨步近前,依著規矩行禮道:「陛下,該用藥了。」

  半躺在那裡的臻平帝沒應聲,卻聽瀛山王溫聲道:「兒臣來服侍父皇用藥吧。」

  說著回身走過去,捧住那盤子,雙眼微垂,就看見了那張精巧娟秀的小臉。

  蕭曼正想收手,卻發覺對方定在那裡不往回拿,詫異地抬起頭,立時瞧出他目光中的驚異,還帶著幾分怒色。

  她不明所以,一時間怔住了,卻聽臻平帝叫了聲:「何事啊?」

  瀛山王眸色一凜,轉身道:「回父皇,沒什麼事,兒臣只是覺得這奴婢面生,從前沒見過,不知是哪裡調過來的。」

  明著是回話,暗地裡卻是責問。

  蕭曼一時發懵,說是司禮監來的怕不成,扯謊又不知從何說起,這瀛山王可真是討厭,總是莫名其妙的給人出難題。

  這時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輕咳著走近,恭敬道:「殿下恕罪,這奴婢是老奴叫過來的,叫秦禎,原先在尚藥局當值,懂些醫理,人也謹飭,前些日子才升了奉御,老奴便叫她到這裡來伺候主子湯藥,要是殿下覺得不周,便仍叫她回尚藥局當值好了。」

第27章 光風霽月

  蕭曼沒料到焦芳在這裡,幾句話就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不但解了圍,還暗含幾分誅心之意,隱指對方接聖躬違和之際便插管起皇帝身邊的事來了。

  瀛山王果然臉色微變,唇間剛一動,臻平帝便歎聲怫然道:「好了,好了,一個熬藥的奴婢而已,哪裡惹出這許多話來?」

  金口一開,便等同下了旨意,任何人都須得凜遵了。

  焦芳撩了袍子,伏地跪倒:「主子龍體要緊,千萬莫要動氣。殿下是一片仁孝,怕奴婢們出什麼差池,只怪老奴不請自專,甘領責罰。」

  蕭曼也伏在那裡不敢抬頭,餘光瞥見紫色團龍錦袍微晃了晃,就聽瀛山王道:「父皇息怒,焦公公服侍父皇數十年如一日,忠謹可嘉,是兒臣一時孟浪,請父皇恕罪。」

  「罷了,朕誰也不怪,藥放著,都退下吧……兒,你也先回去,告訴你母后,朕過些日子便回宮,大婚之期照舊,不必延後。」

  臻平帝聲音有氣無力,不知是怒氣未消,還是心力交瘁,但卻聽得出那話中的篤定,不容半點違逆。

  瀛山王像是有些怔愣,頓了頓才應聲拜辭出了門。

  蕭曼終於鬆了口氣,瞧見焦芳暗使眼色,趕忙如蒙大赦似的退到帷幔外,剛一回身,就見秦恪負手站在不遠處,眼中似笑非笑間還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

  現在想想,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一切,故意藉著她去挑刺瀛山王,連焦芳也不得不開口遮掩,他可倒好,自己躲在一旁看戲,彷彿事不關己似的。

  蕭曼只覺氣往上衝,也不行禮,權作沒瞧見一般,逕自走向側門。

  還真是脾氣大了,居然當面就敢撂臉使性子。

  他倒也不著惱,反而覺得有趣,再想想方纔那一幕的精彩,愈發有種樂在其中之感,朝帷幔內瞥了一眼,便不急不緩地踱到側門處,作聲輕咳。

  前面已走到廊間的人自然聽見了,停住步子慢慢轉回身來,垂首問:「督主有何吩咐?」

  秦恪發現自己頂愛瞧這副心不甘情不願,卻不得不恭敬聽命的樣子,興致不由更濃,一步步踱近,只逼到面前,俯著她左右端詳:「怎麼了,哪兒不合意?」

  明明是他故意陷弄在先,還問別人哪不合意。

  蕭曼心裡不願搭理他,卻還是忍氣搖了搖頭:「陛下方才沒用藥,我再去備一副。」

  「那不急,稍時再歸置也不遲。」他慢慢俯近,在她耳邊輕呵,「心裡光想著陛下,就忘了旁人等著藥用?」

  她聽得一愣,鼻中卻聞到那股濃淡相宜的薄荷味,隨即明白這人又是在說他自己,而且還跟皇帝相提並論,聽著都叫人心驚肉跳。

  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應聲,秦恪似乎也沒要她回答的意思,翻手摸出那只白瓷小罐:「這膏子怎麼調的?」

  他揭開蓋子,裡面青玉色的藥膏鋪在罐底,堪堪已用去了大半。

  這一罐不算少,藥力見效得也快,不知他怎麼用的,才幾日的工夫便要見底了。

  蕭曼詫愣間抬望了他一眼,真懷疑這人是不是會錯了意,一邊外敷一邊內服,才成了這個樣子。

  「你怎麼用得這麼凶?這是藥,又不是吃食。」她沒答他的話,見那雙眼中依然帶著探詢,頓了頓才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幾味藥而已。」

  「光只是這樣?」他俯得更近,像要看進她眼睛裡去。

  蕭曼蹙著眉向後撤了撤:「還有……還有花露,加在裡面,藥味就不那麼濃了。」

  「好心思。」他讚了一聲,唇間淺笑,忽又疑惑,「水月坊那裡哪來的花?」

  果然說不了幾句就轉到疑心上來了,她鼻中輕歎:「督主忘了,那院子東牆下就有幾株曼陀羅,藥理中叫做洋金花,可以止痛安神,克制癮症。」

  說到這裡想了想,索性直言不諱:「督主日常用的那些熏香雖然可以暫時緩解頭痛,卻也會誘發成癮,不是治本的法子。本身症狀越來越重,只能依賴那些香,再也離不開,時日長了只怕會……」

  「死。」

  秦恪接口說出那個字,臉上卻帶著笑,像是毫不在意其中蘊含的苦痛。

  「這世上有多少人生下來就是苦,活著倒不如死了好,黃土一灑,什麼怨恨不平都蓋住了,以後再不會有人知道。」

  蕭曼聽出他似是有感而發,就像那日在馬車上一樣,讓人不由也跟著心中糾蹙得難受。她忽然生出想探究他的衝動,一個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將自己的命也看得這般輕賤?

  他眼中的沉色只停留了一瞬,便恢復如常,拈著那罐子輕轉,挑唇道:「這東西不錯,下次多弄些。」

  她也舒了口氣,正色回道:「督主有所不知,這藥膏須得新鮮時才最具效驗,尤其現在這天時,最不宜久藏,平日放在陰涼處,最多十天半月就不中用了,須得隨調隨用,常換常新才好。」

  秦恪手上一頓,唇角彎挑起來,轉而望向她:「這麼說來,本督以後便離不得你了?」

  這話已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蕭曼明知他在揶揄,雙頰仍是火燎似的一燙,垂著頭只作沒聽見。

  他也沒接茬,收起那罐子,說了聲「來」,便越過她朝前走。

  蕭曼只得跟過去,隨他來到之前那小間,剛一進門,就覺清涼撲面,激得整個人精神一振,渾身舒泰。

  瞥過眼來,就瞧見那架黃梨木的冰鑒敞著屜門,白氣裊裊地盤曲而上,將一室暑氣都化盡了。那原本空空的書案上此刻擺滿了碗盞,果品、梅湯、酸酪,各色各樣,足有十幾份。

  蕭曼從前在家時,夏日裡也是用冰消暑,吃些冰鎮的瓜果,可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冰鑒,也沒想過冷食會這麼豐富,不免看得食指大動,可又不明白他存的什麼意思,該不會是想叫自己在旁伺候他享用吧?

  「還愣著幹什麼?」他朝書案上一指,「先前差事辦得妥當,本督說過要賞你,怎麼,不喜歡?」

第28章 見微知萌

  這等熱死人不償命的伏天,哪個不喜歡貪涼清靜的歇著?

  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好話也叫人不踏實,總覺其中暗藏玄機,這甜頭拿得心中忐忑,不知道後面又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兒等著。

  不過想想,眼下連性命都捏在他手裡,既是有心防著也無用,與其念著那些無謂的事,還不如順其自然。既然他都說是該得的獎賞,那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蕭曼想到這裡,心中泰然,便老實不客氣地走到案前。

  這丫頭雖說性子倔了點,可是卻從來不會認死理虧待自己,倒是挺合脾胃。

  秦恪這時已坐到了椅子上,屈指輕彈著沒有一絲褶皺的袖口:「這兒每日早午晚有人來換三次冰鑒,外面待不住了就來歇歇,眼頭放機靈些,別等叫的時候找不著你。」

  原來還不是一時恩惠。

  她沒料到,更有些喜出望外,垂眼瞧著手上剛端起來的那碗冰酪,想了想,把幾樣切做小塊的果品加在裡面,又淋了梅汁,槐蜜小心調勻,又揀了兩塊去了籽的西瓜,一併裝盤捧過去,放在他旁邊的小几上。

  果然不錯,沒只聽那幾句話就一根筋的只顧著自己,這眼頭越來越有個伺候人的樣兒了。不過,還得著意捶打,往後才能派上大用場。

  秦恪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瞥了一眼便轉回目光:「記著,本督只吃稍加些梅汁的冰酪,去換了。」

  蕭曼聽了一愣,原本是番好意,沒來由地又碰了個釘子,況且瞧他那樣子,不該是個口味寡淡的人。

  她暗忖自己不會猜錯,想來多半他是不願叫人知道自己的食好偏愛,所以才故意這麼說。

  算了,既然是自己說的,便隨他去好了,懶得管那麼多。

  她沒再問,把東西又端回去,另舀了一盞冰酪,這次只加了兩勺梅汁,稍稍拌了幾下,仍舊送過去擱在几上。

  退到一邊,端起先前那盞調好的嘗了一口,許久未曾嘗到的鮮甜的果味,和著清涼的乳香和梅酸在唇齒間漾開,勾扯著食慾,竟停不住手。

  她一連吃了好幾口,才察覺有些忘形,趕忙停嘴緩下來,偷眼瞧過去,見他只是閒坐在那裡望著門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又在謀劃什麼。旁邊那盞冰酪還是好好的擱在那裡,沒半點要吃的意思。

  明明是開口要的,到頭來卻動也不動,瞧來自己果然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隨性說說罷了,根本不必當真。

  蕭曼正在腹誹,外頭廊間忽然響起腳步聲,很快便到了門口,輕敲了幾下,恭敬道:「稟二祖宗,老祖宗讓秦奉御過去一趟,有話說。」

  這時候能有什麼話說?

  她微微一怔,立時想起方才送藥的那一幕,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可能。

  秦恪卻像早料到了,仍是一臉閒適地坐在那裡,見她轉望過來,也不抬眼:「瞧本督做什麼?老祖宗叫你,還不快去。」

  照理說,他對焦芳該沒有什麼戒備,剛才那話中也聽不出提點告誡的暗示,可又能隱隱覺出其中並不簡單。

  她暗自留了心,放下吃到一半的鮮果冰酪,整了整衣冠,走過去推開門。剛到外頭,那股子悶熱便撲面而來,瞬間像捂了層棉被在身上,腦袋也被烘得發懵。

  那傳話的內侍就候在門旁,見她出來忙躬身行禮。

  蕭曼有些不情願地隨手掩了門,看他一副恭敬的樣子,心想反正也不是司禮監那些知根知底的人,索性也不自矮身份,稍稍端著架勢問:「老祖宗還在精舍服侍陛下麼?」

  那內侍呵腰應道:「陛下剛用了藥,這會子已歇下了,老祖宗還沒走開,只叫小的來傳,秦奉御請隨小的來。」

  這倒還好,只要皇帝沒起疑追問,便不至有什麼大麻煩。

  她又放心了幾分,跟那內侍一路到精舍,裡面紗幔帷帳都放下來了,重重疊疊將殿中央圍得嚴嚴實實。四下裡靜得出奇,反襯腳步越發清晰,叫人心中惴惴。

  那內侍沒再往前走,比手朝殿柱後示意。

  蕭曼點了下頭,自行繞過去,卻沒見有人在,心下暗暗奇怪,又往前走了幾步,到殿門處,隔著紗幔就見外面通廊間有個微顯傴僂的身影。

  雖說皇帝已經睡下了,可還是要避一避的。

  她吁口氣,撩開紗幔閃身出去,左右瞧了瞧,通廊裡也沒有人,只有宮門那裡有幾個當值的,隔得老遠,不會朝這邊留意。當下仍是斂著聲氣走過去,到近旁才叫了聲「老祖宗」。

  焦芳回過眼,目光自上而下,徐徐移轉。

  青色的麒麟補袍確實寬大了些,卻絲毫不顯得累贅,反而將纖瘦的身子襯出幾分英氣來,恍然又像瞧見了當時那少年初成的樣子。

  他沉沉的眸中泛起柔色,溫然笑了笑,卻又歎了一聲:「你是大理寺蕭大人家的姑娘吧?」

  驀然被提起父親,蕭曼渾身一震,詫愣地望過去,心說他怎麼會知道,難道秦恪已暗中透露過了?

  想想又覺不像,不過以他司禮監掌印的手段,要想查到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還沒等答話,又聽焦芳微笑道:「你也不用疑心,我是猜的,你這眉眼神氣跟蕭大人在朝中時一模一樣,一瞧便知道了。」

  蕭曼仍是不信有人的眼力會厲害到這等地步,但聽他如此開誠佈公,也知道不能再裝傻隱瞞,當即回話道:「老祖宗說得不錯,家父確是大理寺丞蕭靖,我本來按制被充入教坊司,是督主……」

  「不必說了,這我也猜想得到。」焦芳出聲打斷,面上忽有些黯然,緩緩搖頭,「有些事原也說不上對錯,只有因果報應,誰說得清呢?」

  他忽然像發起了感慨,話裡也是雲山霧繞,叫人摸不著半分頭緒。

  蕭曼覺得奇怪,不知他是隱晦的替秦恪開脫,還是別的什麼意思,一時也不好回話。

  兩人靜默了片刻,焦芳又轉過頭來望著她:「你是如何識得瀛山王的?」

第29章 混沌不清

  這一問如同石破天驚。

  蕭曼衝口奇道:「瀛山王殿下?我不曾……」話到半截,猛然想起送藥時瀛山王驚怒交集的神色,不由吞聲一頓,後面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當時只顧著千萬莫要被拆穿了身份,並沒往深處想,現在回思起來,那副眼神的確奇怪得緊,就像猛然見到了一個相識卻又十分厭惡的人。

  可她的確從來沒有見過這位皇子,更不用說相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當真不識得瀛山王?」焦芳這時又開了口。

  蕭曼這會子滿腹疑竇,甚至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只茫然搖了搖頭,沒應聲回話。

  她眸中澄澈,沒有雜色,更沒有絲毫閃爍,一望便知不是在故意隱瞞作偽。

  「這便奇了。」焦芳負手沉吟,忽然眸光一聚,又問,「你在教坊司時都見過哪些人,進宮之前又遇到了什麼?」

  這話像是破霧的光亮,一下子便透進心裡深處。

  蕭曼已有所悟,但仍如實回答道:「不瞞老祖宗,我們那一些女子並沒真進教坊司,反被送去了城西軍營。可到了晚間,不知是什麼緣故,又有人把我提了出去,帶回城裡一處宅子,後來才有東廠的人闖進來,莫非……」

  焦芳聽到這裡驀地把手一抬,眼中沉沉的灰色壓住了本就淡淡的光亮,交纏出一片泥濘般的渾濁。

  「別管明白了多少,話到我這裡便打止,今後不要再提,也不要再去想,記住了麼?」

  蕭曼咬唇點了點頭既然已經猜到了,又怎會不曉得其中的利害,自取其禍。

  「這麼著,你暫且還是留在這裡,當心避著些人就好,以後麼……索性跟在我身邊吧,哪裡也不用去,至於恪兒那,我自有道理。」

  焦芳臉上重又現出慈藹,語聲和煦,含笑朝精舍那頭示意:「好了,你去吧,晚些再給陛下備藥。」

  蕭曼躬身應了一聲,轉身慢慢往回走,沒幾步又忍不住側過頭去望,見那傴僂的身影又轉向一邊,隔著通廊的大窗遙望,面上所有的一切又都歸於沉寂。

  她心裡也像壓了塊大石頭,雖然剛才答應了,可這種關乎切身的事又怎能不去想?

  若是沒有猜錯,將她帶出城西軍營便是瀛山王所為,只是沒想到為什麼走漏了風聲,又讓她落到了秦恪手裡。

  如此一來,送藥時突然相見,他的驚詫便理所當然了,那眼中的怒色並不是因為她,而是沒料到硬生生地從手上劫走了人,居然還敢堂而皇之地再送回面前叫他瞧著。

  想通了這一點,不但沒有釋然,心裡的疑惑反而更甚。

  瀛山王為什麼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罪臣之女留意,又為什麼在落難之際將她帶出了那可怕的軍營?

  是因為家裡的私交情誼麼?

  父親不過是個五品大理寺丞,官也做得清淡,平日裡向來不攀結權貴,交友也不廣,若非如此,恐怕也不會獲罪了。要說為了這個甘冒風險,實在太過牽強。

  難道是為了自己這個人?

  蕭曼從沒覺得自己模樣生得出挑,怎麼會被宮裡長大的皇子看入眼?何況回想他當時看自己的眼神,怎麼也不像暗懷情意的樣子,後來故意出言為難也印證了這一點。

  既不是有義也不是有情,這憑白無故究竟為的什麼?

  心頭茫然,冷不防前面有人叫了一聲。

  蕭曼愕然抬眼,就看一名內侍迎上來,打躬行了一禮:「稟秦奉御,二祖宗方才出宮去了,叫小的來傳句話,叫秦奉御暫且留在這裡,凡事聽老祖宗吩咐。」

  這人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倒是隨心自在。

  先前送藥那件事,他明明知道瀛山王就在陛下身邊,卻還故意叫自己過去,存心把事情挑破,這樣的心思想想都覺可怕。

  她點點頭,打發那內侍去了,歎口氣有意無意地繼續往前走,種種疑竇糾結在心裡,怎麼也揮拭不去。

  秦恪和瀛山王蓄意暗鬥,自己與其說是爭奪的籌碼,倒不如說是一顆棋子,任人擺佈,說不準什麼時候便落在其中一方的死穴上,到頭來也逃不了被棄的命運。

  不過若說起來,相較於秦恪昭然若揭的利用,反倒是瀛山王那種完全猜想不透的用意更叫人心忌。

  耳畔微微起了些躁動,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宮門口,幾名內侍趨步而出,像是要迎什麼人。

  蕭曼向外張了張,就看石階下面停著一頂紅緞宮轎,內中走出一個穿紅色團龍錦袍的人,手上還牽了個五六歲的孩子。

  她雖然沒見過人,但憑服制便瞧出這來的應該是東宮太子,那孩子不用說,多半就是皇孫。

  這時候眼目眾多,既然瞧見了,若不行禮拜見便是不恭。

  她知道避不了,朝左右看看,自己的品級還是當值的人中最高的,於是依著規矩跨出門站在最前面躬身迎候。

  太子瀾建璋一路走到宮門前,見出迎的只是個奉御,臉上便有些不快,一邊繼續朝裡走,一邊瞥眼問:「瀛山王一早便來了?」

  蕭曼卻不知道瀛山王什麼時候到的,可必須得回話,略想了想,跟上腳步,隨在旁邊應道:「回太子殿下,奴婢先前在給陛下備藥,晨間的事不甚清楚,不過瀛山王殿下確是來過,才走有半個時辰。」

  瀾建璋鼻中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接著又問:「這會兒陛下身邊是誰,焦芳還是秦恪?」

  他叫人名字的時候語氣很淡,聽不出厭惡,更沒存著半點好感,反覆就是在說尋常的奴婢一般。

  蕭曼只好又應道:「回殿下,陛下用藥之後已歇息了,精舍裡只有焦公公守著,殿下怕是要等一等。」

  話音剛落,就聽瀾建璋輕「嘖」了一聲,還沒開口,他手裡牽的小兒卻仰頭問道:「父王,皇爺爺是睡著了,不見咱們了麼?」

  「別胡說,咱們等你皇爺爺醒了再進去。」瀾建璋低聲輕責。

  「哦。」那小兒點點頭,又怯聲問,「那我能去找個人玩一會兒麼?」

第30章 和風細雨

  瀾建璋本就面色不豫,一聽這話,當即橫眼瞪過去:「你皇爺爺龍體違和,眼下才剛好些,你居然還有玩的心思,父王先前如何說的,這麼快便忘了?」

  廬陵王怯怯地嘟著唇:「兒臣就是想叫那人編只蚱蜢……皇爺爺上次也看過,可喜歡了。」

  「編什麼蚱蜢,不許胡鬧!」

  瀾建璋不願多說,也不理兒子一臉委屈,扯著他往前走,剛進通廊不久,廬陵王忽然又停了下來,屈著雙腿往下墜,好像連站也站不得了。

  「又想怎樣?」

  「父王……我……我要撒尿。」

  瀾建璋不禁「嘖」了一聲,臉上愈發不耐起來,撒手揮了揮:「去,去,快去。」

  蕭曼隨在旁邊,正想著如何脫身,這時一聽,知道正是機會,趕忙接口道:「太子殿下請先去歇息,奴婢伺候世子去吧。」

  俯身剛搭過手,就發覺廬陵王那貌似急不可耐的小臉上透著一絲狡黠。她微微一詫,只做什麼也沒瞧出來,又見瀾建璋已經有幾個內侍跟著往裡足了,趕忙牽住那隻小手轉向通廊的另一邊。

  廬陵王初時還彎腰攥拳地作勢忍尿,剛過了轉角處,立時便換了副模樣,先探回頭去又朝對面張望了兩眼,這才回身道:「我不撒尿了,秦恪在哪裡?你快叫他來見我。」

  說著,那雙圓活的眼睛轉了轉,又道:「你不許告訴父王,回頭我叫母妃賞你。」

  蕭曼見他小小年紀卻硬充著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氣,不但不叫人生厭,反覺可愛中還帶著幾分滑稽,不由忍俊不禁,可也暗讚這孩子心思機敏,居然知道用這法子偷偷來找人。

  她看著心中喜歡,索性也不如何恭敬,蹲身下來,和顏一笑:「不巧,秦廠督方才有差事出去了,世子今日怕是見不著他。」

  「又是這樣,哼!」廬陵王兩道小巧的眉緊蹙在一起,身子扭了扭。

  蕭曼有些看不得他這失望至極的小樣子:「世子找秦廠督有什麼吩咐,回頭我再去傳話?」

  「不是說了麼,編蚱蜢。」廬陵王拿手做了做樣子,半耷著腦袋,兩邊的小腮幫氣哼哼地鼓著,「他還說要教劉大伴編,全是騙人的。」

  那個滿腹心機,只會冷眼看人的人也會做這等小玩意兒逗孩子開心麼?

  蕭曼愣愣出神,恍然間像聽到了一件極其荒誕的事,既想像不出,也難以置信。

  「算了,我還是去找父王吧。」廬陵王幽怨地歎了口氣,迤迤轉過身就要走。

  「世子別急,既然秦廠督不在,奴婢幫世子編一個成麼?」

  蕭曼話音剛落,廬陵王便轉了回來,滿眼都是喜色:「你也會編蚱蜢?好啊,好啊,竹子在那邊,這便編一個給我!」

  他不由分說,拉著蕭曼的手就跑,到通廊深處那一排青釉大盆旁,指著對面壁上的窗扇,連聲叫著:「就在那裡,就在那裡。」

  蕭曼見他歡呼雀躍的樣子,似乎也來了興致,推開窗子,外面果然是一排青蔥的翠竹,當下隨手揪了幾片葉子下來,比著長短略想了想,就打結纏在一起,做了幾個記認,就開始盤結纏繞。

  廬陵王在旁看得津津有味,雙眼一眨不眨,彷彿一走神那東西就會飛走似的。

  沒多久,那幾片竹葉早已不見了原來的形態,慢慢生出長鬚圓翅來。

  「蝴蝶!」廬陵王眼眸一亮,歡聲叫著,絲毫沒有失望和不悅,彷彿早忘了蚱蜢那回事。

  無論生在殿闕森森的帝王家,還是尋常巷陌、農家小院,孩子的天性都是一樣,只需開心合意了便會笑,哪怕只是幾片別人瞧都不會多瞧的竹葉。

  尤其這些金枝玉葉的皇子皇孫,表面上寵極人倫,實際上卻難得有什麼真正的關愛,甚至只能有幾個六根不全的內侍伴著長大,說起開心,還未必及得上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蕭曼幾乎能感覺到他眼中迸射出的急切和期待,手上不自禁地又加快了些。須臾間,一隻青綠色的蝴蝶便呈現在掌中,作勢振翅欲飛似的。

  「真好看,真好看!還是你厲害,比那個秦恪編得像多了。」廬陵王搶在手裡,連聲讚歎,舉在半空裡飛了幾下,又問,「你從前也是沒人陪著,只能自己做東西玩才學會的麼?」

  他只顧瞧著那蝴蝶,並沒轉頭,像是隨口說說而已,蕭曼卻聽得一愣,隨即醒悟這話該是秦恪先前跟他說的。也不知怎麼的,原本只是句平淡無奇的話,可經這孩子轉述,心裡卻像被揪痛了似的,遠比任何一句他當面親口說過的言語都刊心刻骨。

  她回過神來,那孩子仍在弄蝶為樂,似乎根本沒想過叫她回答。又呆了呆,便起身溫聲道:「東西編好了,世子也該回去找太子殿下了。」

  廬陵王一聽這話,立時就打了蔫似的,嘟起小嘴:「我不想去,父王好悶的,倒是皇叔還肯說幾個故事給我聽。」

  蕭曼雖然聽出端倪,卻不願往深處去想,仍舊報以微笑:「世子若是不去,一會兒召見了怎麼辦?世子不想把這蝴蝶拿給陛下瞧了麼?」

  廬陵王偏著腦袋一想不錯,這才點點頭,跟她往回走。

  蕭曼想著焦芳的話,不願再露面,只帶他到宮門口,就喚過一名內侍吩咐了幾句。

  那內侍像得了賞似的,滿眼都是喜色,俯身拖著長音笑道:「世子爺當心,咱們走嘍」

  廬陵王沒去看他,悶著頭走了幾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回身問:「你叫什麼名字,以後都在這裡麼?」

  蕭曼也才想起忘了說,於是依禮打了個躬:「回世子,奴婢叫秦禎,就在這裡當差。」

  廬陵王這才笑了,有些戀戀不捨地又朝她看了幾眼,這才舉著那蝴蝶蹦蹦跳跳地去了。

  蕭曼吁了口氣,忽然覺得和這孩子呆了一會兒,竟然身心舒朗,之前那些煩悶和沉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轉身剛走出幾步,冷不防就聽背後傳來一聲悶響,跟著便是那內侍驚恐萬狀的叫聲。

第31章 秘而不宣

  那聲音像荊棘尖刺,直直地戳進耳中。

  蕭曼渾身一緊,霍地轉回頭去,就看廬陵王小小的身軀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旁邊那內侍彎腰扶住他,像是有些發懵,只顧驚慌失措地叫著「世子」。

  這事情來得叫人始料不及,更透著蹊蹺。

  蕭曼只怔愣了一下,反而卻沒有慌張,腦中一恍間就有了計較,先對在場的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跟著才奔過去查看。見那孩子雖然面色蒼白,雙目緊閉,但氣息尚在,便稍稍放了心。

  托起那小手,搭腕探他脈象,只覺搏動得快而無力,細若游絲,又似實而虛,時遲時急,猶如小雀輕啄。

  她心裡咯登一下,隱隱有了猜測,卻不敢相信,又檢視了他的眼白舌苔,竟和料想的完全一樣,那顆心不由沉了下去。

  「秦奉御,這……這……還是快傳御醫吧。」旁邊的內侍見她遲遲不語,也猜到有些不妙。

  蕭曼回過神來斜了他一眼:「不成,御醫來了,太子殿下豈能不知,到時候真問起來,你怎麼回話?」

  那內侍登時目瞪口呆,想到被怪罪牽連的下場,嚇得連臉色都變了。

  「你也不用怕,小心聽我吩咐,就沒你的事。」

  蕭曼朝邊上瞧了瞧,當即讓他把廬陵王抱去殿內,然後又招手叫過另一名內侍,吩咐道:「誰也不許聲張,去稟告老祖宗一聲,就說世子沒什麼大礙,不必擔心。」

  那內侍翻了下眼珠,心領神會,立時應聲去了。

  蕭曼回眼看了看,宮門前幾個值守的人仍各就其位,一片井然,心想能在這裡當差的都是懂規矩知進退的,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當下不敢耽擱,回身去趕先前那內侍的腳步。

  回到裡面找了個陰涼的小間,她拉過兩張椅子,放上墊子軟囊,扶著廬陵王半躺在上面,解開他上身衣襟,露出胸口肚腹。

  轉過身來,又叫那內侍去端些鹽和水,自己從腕上取下針,先點了燈燭烤過,便在他頸下大杼穴上刺入,但沒有多深便立即拔出。

  隨著那輕輕地一提,血便冒了出來,豆大的一點,顏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這刺穴放血的法子她並不是第一次用,從前都是得心應手,現下瞧著那細嫩的皮肉上沁出的血滴,只覺觸目驚心,手竟不自禁地開始發抖。

  究竟是誰這麼狠心,竟下得了這樣的毒手,連五六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瞧這樣子該有相當一段時日了,也不知別人發現沒有,不想現在這隱秘的事卻被自己撞見了。

  打從心裡說,她不願眼睜睜瞧著袖手旁觀,可若貿然去管,後果會怎樣?

  經過生離死別,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女,不可能再單憑一時好惡做事,更不會無所顧忌。

  看來也只有先瞞下來,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用帕子吸盡那滴血,用同樣的法子繼續扎,一連四五次,那細小的孔隙中才慢慢滲出點鮮紅的顏色。

  這時,那內侍端了鹽和水進來。

  蕭曼沒叫他在旁幫手,隨即打發仍去外頭當值。等人走遠了,又繼續取了七八個穴位輪替著放了血,再看廬陵王,臉上那層蒼白已經褪去,漸漸盈出血色來,脈象也趨於平緩了。

  她長出一口氣,把針收好,先調了一碗淡涼的鹽水慢慢餵那孩子喝下,又擰了幾把手巾,替他把胸口、腋下、背心都擦拭了。

  過沒多久,廬陵王終於睜眼幽幽醒了過來,見她還在旁邊,先是有些詫異,隨即便笑了起來,渾不像是剛剛昏厥過的樣子。

  蕭曼心裡五味雜陳,勉強勾了勾唇,忽然生出一股長姐視弟的憐愛,和聲問:「世子現在覺得怎樣,可還頭昏麼?」

  廬陵王撫著腦袋搖了搖頭,隨即又後知後覺地皺眉道:「是有點暈暈的。」

  「世子受了點暑熱,不礙的,多喝些水,歇一會兒就好了。」她柔聲安慰,果真去倒了碗涼茶捧過來。

  廬陵王也甚是乖巧,絲毫不疑地接在手裡,「咕咚咕咚」很快把一大碗都喝盡了。

  即便再機靈,終究還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既容易信人,也不懂得防備,所以才會叫那些心存歹念的人有機可乘。

  蕭曼有心提點他幾句,卻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開口,最後只好作罷,又陪他歇了一會兒,想著也不能耽擱太久,見這孩子精神已沒什麼大礙了,便起身送他出去。

  她怕稍時被太子問出什麼端倪來,索性也不再轉手交給別人,自己牽著廬陵王回到通廊的閣間。

  太子瀾建璋坐在正中椅子上,面色含怒,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焦芳也陪在旁邊,見他們進來,便和聲笑道:「殿下看,這不是來了麼。」

  瀾建璋鼻中一哼,沉聲問:「解個手而已,怎的去了那麼久?」

  蕭曼察覺掌中的小手縮了下,趕忙應道:「殿下恕罪,世子方才有些不適,該是一路趕來中了暑熱,奴婢們不敢大意,帶著去用了些茶水,在後面稍歇了片刻,這才耽擱了。」

  「中暑?」瀾建璋臉色一變,招手道,「過來我瞧瞧,先前還好好,怎麼一去就鬧出病來了?叫你別亂跑,該不會又到外頭玩去了吧?你們這些奴婢幹什麼吃的,怎麼也不看顧好?」

  「兒臣沒去玩……」廬陵王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委委屈屈地走了過去。

  焦芳在旁接口道:「殿下息怒,這天熱得厲害,又一連好幾日沒下雨,見天呆在房裡也受不住,宮裡當差的好些個都病倒了,世子爺年紀小,更加抵受不得,下頭的奴婢有疏失,老奴回頭定會好好責罰。嗯……陛下這會子怕是也該起身了,殿下和世子請隨老奴來吧。」

  瀾建璋原也只是隨口責罵兩句,垂眼沉著臉色教訓道:「以後不許亂跑了,再不聽話,父王便賞你板子。」言罷,起身牽著兒子便朝屏風後走。

  焦芳直起身,刻意落在後面,低聲道:「你先去吧,有話遲些再說。」

第32章 盤根錯節

  之前叫人回稟的那幾句話不過是為了暗中知會,同時也盼這位老祖宗能幫忙遮掩,可他卻像不必親見便已經洞悉了一切似的,著實叫人吃驚。

  到底是隨侍在皇帝身邊數十年,最受寵信的人,不是靠拍馬奉迎便能做得到的。

  蕭曼暗暗駭服,想著事情隱秘,這時也確實不便開口,於是低聲應了。

  再抬眼時,就看廬陵王也恰好回過頭來,小嘴一張一合的,還沒等剛動兩下,就被拉進屏風後面去了。

  蕭曼瞧那口型,隱約像是在說「蝴蝶」,果然是孩子心性,這時候還沒忘記玩。她不由好笑,可一想起他目下的狀況,心中就像沉沉地壓了塊石頭,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轉身走出廳外,回到早前出來時那處小間,裡面的冰鑒依舊汩汩散著涼氣,誘人的冷食也還都擺在書案上。

  望著那半盞吃剩的鮮果冰酪,她這時卻已沒了半點食慾,怔怔出神了一會兒,索性把東西都放回冰鑒裡,坐到椅上,在硯裡加水研了墨,鋪開紙箋寫起藥方來。

  打從兒時粗通醫理開始,這便是她閒暇之際最愛做的事,尤其是心中煩鬱的時候,若是沒人來管,甚至能寫上整整一個通宵也不覺疲倦。

  其實她也不一定真是為了治什麼病,只是喜歡這麼用心思考,反覆推敲,身心都沉浸其中,頗能自得其樂,到後來那些疑難之處往往都能別僻蹊徑,迎刃而解。久而久之,醫術也與日俱進,終於得了母親的真傳。

  她沉下心來,時而動筆,時而思索,不知不覺間十幾張紙都已寫滿了,可還是覺得哪裡不妥,於是將這些全都丟在邊上,另換了一疊,又費了好一番工夫,最後才推敲出一張大略滿意的來。

  擱筆抬頭時,窗外已是晚霞滿天,濃重的赤金色壓著天地間最後那片光亮,小小的房間也隨之沉入其中,浸染出讓人鬱鬱的顏色。

  蕭曼掌了燈,把方子拿在手裡反覆又看了幾遍,同時一點不漏地默默記下,然後連同之前那些棄了的都引火點燃,一張張填進香爐裡,再拿剔子撥弄散,直到都燒得乾乾淨淨,不留絲毫痕跡才罷手。

  這邊剛把銅蓋子蓋好,外間腳步就響了起來。

  推門進來的是曹成福,剛站住腳便像察覺了什麼,皺眉問:「燒的什麼?」

  「沒什麼,就是幾張寫廢的方子。」蕭曼站起身,回得不緊不慢。

  曹成福狹著眼將信將疑,卻也沒多問,衝門口打了個手勢,便有內侍進來,將一串藥包放在書案上。

  「督主交代了,把這些藥拿過來,你自然就明白。」

  蕭曼怎會不明白,也用不著細看,單憑味道就知道是調製那藥膏用的,稍稍翻揀來瞧瞧,連曼陀羅花都備好了。

  這秦恪什麼時候變成急性子了,要風便是風,要雨便是雨。

  可既然交代了,便不能不做,反正除了給皇帝煎藥外,大把的時間都是閒的,哄得他舒服了,對自己總沒壞處。

  這時曹成福從身上摸了個小罐子出來,往案上一放:「督主還吩咐了,往後調的都拿這個盛,省得你再瞎找。」

  說著又呵笑了一聲:「我說也是,給督主的東西也敢隨隨便便的,像話麼?」

  蕭曼耷了一眼,那小罐體態圓潤,十分可愛,竟然是豆青斗彩的,上面還繪著君子墨竹。

  東西倒是好,可那人算作哪門子的君子?

  她有些不以為然,面上卻做出恭敬的樣子應承下來。

  曹成福也沒多呆,說完這話就往外走,她隨在旁邊送出去,剛到廊間,他忽然又停住步子,似笑非笑地斜過眼來:「世子爺那事兒你瞞得不錯啊……」

  蕭曼愕然一怔,萬萬沒想到才剛出的事,這麼快就傳出去了。

  轉念想想,秦恪那樣心思細密,手段精明的人,又一手提領著東廠,耳目探子無孔不入,怎麼可能瞞得過他?

  或許那孩子的狀況他早就有察覺,甚至連焦芳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們卻裝聾作啞,明著不管,暗地裡也沒想法子加以阻止,自己稍時就算說了也沒半點用處。

  曹成福見她訥訥不語,只道是被那話嚇著了,呵聲道:「別怕,督主還誇你機靈來著。嘿嘿,可也別太機靈了,凡事還得好好掂量掂量。」

  蕭曼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試探著問:「督主有什麼吩咐?」

  「你瞧,多心了不是?」曹成福乜著眼輕笑,「不過,有這心思就好,成了,好好當你的差吧,咱家就不多留了。」

  一路送走了他,蕭曼心裡更加七上八下,有些不知該怎麼好了。愣了愣神,瞧瞧時候也差不多了,就去茶盥間煮藥。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卻瞧不見月亮,也沒有一點星光,放眼全是濃墨般化不開的黑暗。

  沒多久就有人送晚飯來,蕭曼心裡存著事,有些食不下嚥,匆匆吃了幾口就沒了胃口,坐在那裡一邊看火,一邊想著回頭那話該怎麼說。

  看看過了戌正,藥也煎得差不多了,就濾出一碗來,稍稍靜涼了些,拿托盤端了送到精舍,到殿柱旁隔著帳幔叫了一聲,不多時,焦芳就走了出來,接了藥過去,淡淡地低聲道:「你在這裡等一等。」

  蕭曼點點頭,退到一旁,目光卻隨孱動的帳幔輕晃,漸漸生出迷離不實的感覺。

  才只不過半天的工夫,卻發生了好多事,恍然像歷經久遠,身心俱疲,也不知這些長居宮中的人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她淡著眼出神,原以為要等很久,誰知也就是一盞茶的樣子,焦芳便從裡面轉了出來,對她微一頷首,逕直走向側門。

  蕭曼跟在後面,隨他來到歇息的小間。

  那裡面已經掌了燈,暗黃的光將焦芳的皺紋映得愈發深如溝壑,他臉上看得出倦色,但眸中依舊有神采,淡淡的沒什麼情緒,卻能讓人心生沉靜。接過蕭曼遞來的茶水,呷了一口,才道:「世子還救得了麼?」

第33章 春風化雨

  蕭曼沒想到焦芳會問得這般直截了當,可又在意料之中。

  看來之前想的不錯,他的確是早就知道內情,只是假裝糊塗,「還救得了麼」這幾個字聽在耳中總有些虛實難測的意味。

  她不敢妄下判斷,先前想好的說辭似乎全都用不上了,一時不知該怎麼答話。

  「你只管照實說,不必顧忌。」焦芳沒看她,垂睨著手裡那盞茶,濁色的眸中不見光亮,卻仍舊像能洞悉一切似的。

  是啊,既然已經攤上了,現在才來顧忌又有什麼用?

  仔細想想,這裡頭盤根錯節,水深險惡,明明就事不關己,擱在別人身上定然避之猶恐不及,她卻是陰差陽錯的一頭紮了下去。

  焦芳和秦恪若是真存著什麼算計,她即便再謹慎也是枉費心機,到最後不但護不了人,還把自己也牽扯進去了。

  左右不過就是如此,反正也不會更壞了。

  她心下一橫,索性拿實話回復:「世子身上的毒還能不能解,奴婢不敢斷言,但照現下的狀況……只怕是很難挨到歲末了。」

  她心裡打算直言不諱,可話出口時還是有意無意地緩著調子,略去了自己的情緒,甚至說的是「解」而不是「救」,聽著就像在回一件很平常的事。

  茶盞在焦芳手中交碰的一響,那雙眼中也有一瞬遲滯的失神。但還是沒抬頭,淡聲又問:「前面那話怎麼說?」

  蕭曼抿了抿唇,仍舊續用著剛才的語聲:「回老祖宗,世間毒質種類繁多,但發作起來,脈象體征卻往往極其相似。世子體內的毒與鉛、汞不同,沒有積沉在臟腑內,而是纏在血氣裡,十分特異。要想解毒,就須得確知是哪一種毒,就算如此,也未必……」

  「要是把人交給你呢?」焦芳的目光終於游游上移,定在她瞳間。

  單刀直入,半點不繞圈子,一下子就把話趕在了裉節上。

  蕭曼知道避不了,又發覺他眼中含著熱切,也品出了方纔那話的深意,心漸漸放了下來,深吸了口氣,正色道:「要是這樣的話,雖然未必一定能解得了毒,但奴婢可以盡力延緩毒性發作,先保下世子的性命,以後時日長了,說不定便能找出法子來。」

  焦芳沒立刻開口,對著她的眼又望了片刻,才點點頭:「記著,這事你只需存著醫者之心,盡力而為就好,其餘的不用管,我來安排。」

  說完向後靠在椅背上,徐徐歎出那口氣,彷彿一下子抵擋不住襲來的倦意,臉上也終於現出頹色,乏聲道:「去吧。」

  蕭曼默念著「醫者之心」四個字,莫名湧起一股暖意,心下也頓時敞亮起來,深打了一躬,應聲卻退到門前,這才發覺背上濕黏黏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裳。

  雖然已近深夜,這殿中裡外仍然悶熱得厲害,她回看了一眼長袍外還披著褡護的焦芳,略一遲疑,還是說了句:「老祖宗,我去吩咐抬架冰鑒來吧。」

  「不必了,這腿可沒福消受。」焦芳擺手苦笑,又捶著膝蓋上咳了兩聲,「你去吧,明兒陛下怕會早起,藥也瞧著時候煎。」

  蕭曼有些暗悔失言,其實平素瞧他行走站立的樣子,就知道有寒腿的毛病,根本不能受冷,自己方才居然還問了句這麼笨的話。

  她臉上微窘,心想在這宮裡當差,除了粗活以外,經年累月不是站就是跪,受寒勞損之後也不得歇息保養,不染病那才奇怪呢。

  這時候不能袖手旁觀,她又走近一步:「奴婢替老祖宗瞧瞧腿吧。」

  焦芳望她又苦笑了下:「不用,老毛病跟了半輩子,八成要帶進土裡去嘍。唉,想想伺候陛下的日子怕是也要到頭了。」

  他緩緩搖頭,眼中有些漠。

  蕭曼沒再說話,逕直走回書案前,蹲身捧起他的腿。

  焦芳微怔了下,卻也沒出聲反對,任由她撩起袍子下擺,把褲管捲起來,露出那雙枯枝般乾瘦的腿,膝蓋間全是浮腫的青色,筋脈像他臉上的皺紋一般錯綜隱現。

  蕭曼從前不是沒見過嚴重的風濕濁症,但像這般滲透肌理的卻也有些意料之外,不禁吃了一驚,瞧這樣子恐怕已經侵蝕到筋骨血脈裡了,若非積疾長久,絕不至這樣。

  人受得了一時苦累算不得什麼,難的是一輩子小心翼翼伺候別人,還要時時緊繃著弦思考如何與人周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即便身子沒病,也總有耗盡精力,油盡燈枯的那天。

  她有些不忍再去看雙腿,按住那已明顯腫脹變形的膝蓋上,手指在側面穴位上摁壓。才只稍稍用力,焦芳便悶哼起來,身子也在發顫。

  「老祖宗從前都是怎麼調治的?」她邊按邊問。

  焦芳忍痛歎了一聲:「能怎麼治,針灸、外敷、泡酒、服藥……什麼法子都試過,了不起舒坦幾日,過後反而更疼得厲害,料想是治不好了。」

  這世上疑難的病症所在多有,卻未必治不好,只是不得其法罷了。

  「若是老祖宗信得過,奴婢願意盡心試一試。」

  蕭曼抬頭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取了針出來,刺他陽陵泉、懸鍾、太溪。

  片刻之後,焦芳試著曲腿打彎,竟然活動自如,並不覺得疼痛,不由嘖嘖稱奇。

  蕭曼也信心大增,拔了針道:「老祖宗這症狀只是積得時日太久,血脈不通,藥石不進,自如無效。須得先用針疏通血脈,再以炙法驅寒,輔些藥調養,不出三月定會大有起色。」

  焦芳也會心一笑:「好啊,我這也算是有福了……嗯,你這醫術倒叫我想起當年尚藥局的一個人來,也是醫道精明,很會用針,只是去得太早,可惜了。」

  他忽然說起往事,略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蕭曼卻隱隱覺出他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像是示警,又像是提點。雖然不明深意,卻也暗暗留了心。

  再抬眼時,焦芳也正垂望過來,臉上滿是慈藹:「以後沒人時不用自稱奴婢,也別再叫老祖宗了,跟恪兒一樣,拜了乾爹吧。」

第34章 左右逢源

  六月十八,天亮時沒見到太陽。

  頭夜大風驟起,漫天卷地,鬼哭狼嚎似的呼嘯,整座京城都像要被翻轉過來,到這時仍沒有半點要停歇的意思。

  兆頭似乎不大好,但畢竟事關瀛山王大婚,吉期又是早就奉旨預定好了,所以納彩問名的宮中典儀依舊只能照常舉行。

  辰時許,內官監在丹墀御階前設好鹵簿儀仗和頒詔的彩輿,太常寺置下中和韶樂,奉天殿內卻依舊不見臻平帝的身影。

  朝服肅立的文武百官對此也早就習以為常,在風聲混雜,有些亂了腔調的韶樂中對著空空蕩蕩的御座叩拜稱賀,然後由欽命的正副使節奉詔書出來,置於彩輿中,一路過奉天門,出五鳳樓,上馬引著早已等候在那裡的隊伍,浩浩蕩蕩往南而去。

  出了正陽門,圍觀的百姓盡數散去,頓時顯得清靜了不少。

  秦恪迎風吹得頭疼,順手摸出那罐藥膏,拿指尖挑了一些塗在額角,慢慢不輕不重地研著。沁人的涼意隨著那股淡淡的薄荷氣息幽幽滲入腦際,昏昏的煩躁感立刻就被壓了下去。

  「秦公公怎麼了,莫非身子有什麼不適麼?」一旁的壽昌侯撥過馬頭關切問。

  不管什麼時候,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的名頭都是份量十足,就算是當今皇后的族兄,聖旨欽定的正使,面子上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秦恪收起藥膏,淡然扯了扯唇角:「多承侯爺關懷,本督這是老毛病,一時半刻就過去了,沒什麼大礙。」

  對方「哦」了一聲,陪著笑臉道:「秦公公之前還在神霄宮為陛下侍疾,連日辛勞,一時半刻也沒歇著,又要奉旨出使,如此公忠體國,著實讓老夫汗顏欽佩。」

  秦恪根本無意與他客套,只淡淡挑了下唇,連說話也免了。

  壽昌侯見他不接茬,臉上閃過一絲不豫,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又問:「聽聞陛下龍體如今已大見起色,不知何時能移駕回宮?」

  他斂氣正色,刻意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目光的游移。

  這種話也敢問出來,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誰的意思。

  秦恪沒去看他,自顧自地提著韁繩目視前方:「那侯爺以為什麼時候算是妥當呢?」

  「這……」

  壽昌侯被這話噎在那裡,臉色有些鐵青,半晌才勉強擠出一絲乾笑:「秦公公說笑了,陛下回宮乃是朝野所望,萬民之福,本侯不過是一時關切而已……嘿嘿,隨口問問而已。」

  秦恪「呵」了一聲:「本督也沒有別的意思,侯爺是皇親國戚,自然不外道,關懷陛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麼……聖意如何,說到底也不該咱們做臣子奴婢的妄言揣摩,侯爺以為是不是?」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多謝秦公公提點。」壽昌侯見有了台階,立馬深以為然地連連點頭。

  「這話就客氣了,侯爺身份尊貴,又是欽命的正使,於情於理本督都得尊著,回頭等到了地方,還是侯爺多擔待著些,本督在邊上幫襯個場子就成了。」

  秦恪應付完這幾句,便懶得再跟他多說,當下乾咳了兩聲:「這風吹的,著實頭疼得厲害,本督想上車歇一會兒。」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壽昌侯趕忙做樣拱手相請:「好,好,秦公公但歇不妨,一切都由老夫安排。」

  秦恪沒再拿眼皮翻他,下馬換了車,坐在裡面沒再出來。

  隊伍行了二十多里,午時前便到達了青陽城。

  這裡是京畿門戶,又扼守漕運入京的咽喉,是一等一的要緊之處,歷代由開國勳臣英國公顧家世襲鎮守,這次聖旨冊封的瀛山王妃便是國公嫡女。

  青陽城不大,顧家的府邸就在城中最顯赫的位置,隊伍沿著正街而行,離著還有里許就望見早前設下的幕次香案。那邊瞧見朝廷的儀仗,立刻鳴響禮炮鼓樂,由國公親自率領闔府上下一起出迎。

  秦恪仍舊好整以暇地沒動地方,等壽昌侯下了令,一眾禮官都依著規制左右列了隊,御賜的花紅表裡也抬進府宅,這才出來,同壽昌侯一起奉著詔書入府。

  正堂那裡早設下了詣案,紅綢滿堂,喜氣洋洋。

  當眾宣了納彩問名的制書,所有人跪聽恭聆,大禮參拜後,由英國公揭了制書,恭敬置於詣案上,以示皇恩浩蕩。

  後面的典儀繁瑣冗長,秦恪越來越不耐煩,全程未發一語,只等禮官唱贊完畢,便對旁邊的英國公道:「老公爺恕罪,本督有些精神不濟,想告個饒,等下次奉旨來告期的時候再自罰三杯賠罪。」

  英國公臉上遲愣了一下,隨即拱手笑道:「秦公公言重了,些許小事,老朽怎敢怪罪,快請到偏廳歇息。」

  秦恪眇著眼看了看他,隨口謝了,也不去管壽昌侯,暗地裡丟個眼色,叫一名東廠檔頭隨在身邊,逕自去了偏廳。

  那裡果然清靜,連個僕廝都不見,引路的管事似乎也無意多待,奉茶之後便告退了。

  跟來的檔頭瞧慣了臉色,知道他有話說,見人走遠了,便躬身上前聽候吩咐。

  秦恪沒抬頭,拿蓋子撇著茶沫:「那老東西有事兒瞞著,去後頭看看,打什麼主意呢。」

  那檔頭一躬身,隨即靈貓一般躍出窗口,幾個起落便躍過後牆去了。

  他瞧也沒瞧,拂清了茶裡的沫子,微微品了一口,眉間便蹙起來,厭棄地擱在一邊,起身走到窗邊,目不轉晴地望著北方。

  天際間雲氣攢動,風似乎還沒停,但高遠處卻已有光亮透出,日頭終於要出來了。

  默然片刻,身後傳來輕響。

  他仍是一動不動,等那檔頭過來耳語了幾句,眸中的神采忽然聚斂起來,唇間也隨之淺淺勾起:「好,藏掖得好,這膽氣可真叫本督佩服,只可惜瞞得也太笨了些。」

  說著真樣似的搖頭歎了一聲,跟著低聲吩咐:「叫人即刻回京知會平遠侯,就說本督這裡有一件大喜事要恭賀。」

第35章 水到渠成

  傍晚時,風停了。

  宮牆上那抹彤金色的弧光眼見著消殘下去,越來越淡。

  又到了掌燈的時候,內侍擦著火絨引燃信子,拿銅撥挑亮,再小心翼翼地扣上樓閣樣的鏤金罩子,一盞盞地接下去,由點成串,不多時便連作一線,筆直地延向通廊深處的精舍。

  焦芳給神壇奉了香,回身到旁邊的玉盆裡淘了手巾,擰乾水跪在地上擦起銅磬來。

  臻平帝盤膝坐在須彌座上,只著一襲薄紗中衣,沒再穿那套厚棉布的道袍。他臉上的血色仍舊寡淡,腰背卻繃得很直,整個人已不見了虛羸之態。

  雖然不再煉丹服藥,但打坐修行畢竟是多年浸淫的習慣,輕易還真改不過來。

  此刻,兩人近在遲尺,卻誰也沒有說話,清靜和然,各不相擾。

  「幾時了?」寂默中,臻平帝忽然開口問。

  焦芳停下手,起身應聲:「回主子,酉時一刻了,要不先傳膳吧,遲些再用了藥好歇息。」

  「又過了一天……」臻平帝目光默默地歎息,「朕沒什麼胃口,再等等吧。這東西也別擦了,你那腿再跪下去,怕是真要不成了。」

  焦芳眼中滿是暖意:「這些個法器便如同主子的仙體,有幸侍弄是老奴天大的福分。況且這兩日老奴的腿得人調治,疼得已沒那麼厲害。」

  說著還扶腿屈伸了幾下,雖然動靜不大,可也尚算自如,不見有什麼痛苦。

  「哦,是什麼人?」臻平帝看在眼裡微微一怔,隨即若有所悟,「莫非就是那個才從尚藥局調來的奴婢?叫什麼……」

  「聖明無過主子。」焦芳走近一步,躬身道,「那奴婢叫秦禎,前日世子來時中了些暑氣,也虧了她及時瞧見,處置得當。」

  「煜兒中了暑,朕怎麼沒聽說?」臻平帝驚聲詫問,眼中更透著隔代連心的關切。

  焦芳仍是不緊不慢,溫然道:「老奴就是怕主子憂心,牽連龍體,其實沒什麼大事,祛了熱,多喝些水就好了,主子後來瞧見時,世子不是好好的麼?」

  聽了這話,臻平帝眼中並沒有絲毫寬慰的樣子,沉靜中愈發透著焦慮。

  「你也不用瞞朕,說吧,煜兒到底怎麼樣?」

  話到這裡便是要緊處了,再刻意掩飾只會擾得聖心更加煩亂,當然也不能真的據實回話。

  焦芳見火候差不多了,當即伏地跪倒:「老奴怎敢瞞著主子。不過,既然主子問起來,老奴便斗膽僭越,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廬陵王殿下乃太子世子,也就是我大夏未來的儲君國本,主子如此喜愛,不如傳旨接進宮來,帶在身邊,一來可以享天倫之樂,二來可以時時提點教導,對世子定然大有裨益。」

  臻平帝俯著他,搭在膝上的雙手揪褲腿,表情變了幾變,終究還是沒再問,長聲一歎:「此事朕要好生思慮一下,暫且不要再提了。」

  稍頓了頓,又道:「你說的那個秦禎,朕想見一見,叫他來吧。」

  焦芳知道話已盡意,也算到不會一蹴而就,但總歸是八九不離十的,當下應聲起身,道外間喚過一名內侍吩咐了兩句,也沒回身,便等在那裡。

  過沒多時,蕭曼便從側門走了出來,臉上略有些詫異。

  「乾爹叫我?陛下的藥……」

  「不是問藥,陛下剛傳了話,說要見你。」

  蕭曼眼中的怔愣立時又深了幾分,隨即一喜:「世子的事,陛下准了?」

  焦芳溫然笑了笑,答非所問道:「不用怕,陛下不會為難你,快去吧。」言罷,便向帷幔後示意。

  蕭曼沒聽出准話,心裡有些沒底,可也不能違旨,當下欠身一躬,走過去撩開帷幔。剛到裡面,胸口的砰跳就陡然加速起來。

  她看到須彌座上盤膝而坐的人,側影挺拔,意態閒然,和那時中風昏迷的樣子全然不同,忽然間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隨即又覺荒誕,對面那可是大夏當今皇帝,萬乘之尊,自己到現在也才見過兩次,怎會無緣無故冒出這念頭來?

  收攝心神,一步步走過去,到近處暗吁了兩口氣,才躬身行禮道:「陛下,奴婢秦禎拜見。」

  半晌,沒聽對面開口。

  這樣的靜默更叫人心神不寧,蕭曼垂著眼也能感到那兩道審視的目光在身上逡巡,只覺如芒在背。

  過了好一會子,那略顯蒼沉的聲音才傳入耳中:「你就是秦禎?」

  這問的是什麼意思?

  蕭曼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可又不能不硬繃著繼續裝下去,趕忙應了聲「是」。

  剛回了話,臻平帝緊跟著又問了一句:「讓朕醒過來的,也是你吧?」

  這便更不能裝聾作啞了,她趕忙伏地跪倒:「奴婢恣意妄為,請陛下恕罪。」

  「被救的沒罪,救人的反而有罪,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臻平帝歎聲苦笑,「朕聽焦伴說,前日世子的事也多虧了你,如此大功,朕回頭定會吩咐賞你,起來吧。」

  蕭曼鬆了口氣,謝恩起身。滿以為話說得差不多了,誰知臻平帝又問:「你這醫術也是在尚藥局學的?」

  這倒也在意料之內,她想著焦芳那晚的「提點」,便依樣化用道:「回陛下,是。尚藥局早前有一位公公醫道精明,尤其擅長針灸之法,奴婢小時有幸,跟在身邊學了些皮毛,原也平常得緊。」

  臻平帝眼中毫無波瀾,良久一歎:「朕好像也聽焦伴提過這麼個人,可惜沒留下……嗯,你以後就留在這裡當差,不必再回去了。」

  蕭曼聽不出他究竟信了幾成,還是順著話頭不再追究,叩謝之後,便退了出去。

  焦芳並不在外間,四下裡空蕩蕩的,她撫了撫兀自還在砰跳的心口,愣了愣神,這才走進窄廊。

  藥味有些濃得厲害,感覺像是煎過頭了,她輕嘖了一聲,加快步子都到茶盥間,剛要轉進門,冷不防一股風裹著薄荷的氣息也迎面過來,兩下裡正撞在一起。

  蕭曼捂著鼻子退開,看到緋袍上張牙舞爪的猙獰蟒首,只驚道:「你……你怎麼……」

  「喲,剛剛才拜了乾爹,就連稱呼也改了,好歹也該叫聲師兄吧。」

第36章 步步為營

  對這人無孔不入的靈便耳目,蕭曼已不覺得如何驚訝,只是這陰陽怪氣的話彷彿喉嚨里長了刺似的,叫人極不舒服。

  但聽口氣,他似乎並沒什麼不悅,更像是趁機隨口揶揄調侃。

  蕭曼無心迎合他的興致,當下正色躬身:「督主可有什麼吩咐麼?」

  話一出口,便察覺言辭不甚妥當,心裡那點怨氣非但沒藏掖好,反而都顯襯出來了。

  那邊果然聽出味兒來,立時「呵」了一聲:「別介,老祖宗那都改口了,到我這裡還叫得這麼生分,回頭本督那聲『乾爹』還怎麼叫?」

  這便是存心嗆人,有意為難了。

  蕭曼心裡不忿,卻也暗悔失言,以至被他抓住了痛腳。

  不過,這人就是臭脾氣,時時刻刻都得叫下頭尊著捧著,還得顯得心甘情願,裡裡外外都不能透著一點怠慢的意思。

  她想了想,繼續做樣恭敬道:「奴婢是督主帶進宮來的,就算得了老祖宗抬愛,也還是跟從前一樣,在奴婢這裡,督主永遠都是督主。」

  「回得好。」秦恪深合心意地點點頭,撩挑著唇笑,「這才是句中聽的良心話,你記著,但凡有良心的人,別管怎麼苦,怎麼難,到頭來都差不到哪去。」

  好傢伙,他是什麼人?

  東廠提督,天下人眼中跟閻羅王沒什麼兩樣,居然大言不慚,堂而皇之地談什麼良心。

  蕭曼忍不住在心裡嗤之以鼻,面上仍是一副恭敬的樣子,才打躬應了聲「是」,卻見緋袍下的皂靴又挪近了一步,堪堪抵在自己鞋尖上。

  「方纔去哪了,不是說煎藥時離不得人麼?」

  她不知他是不是明知故問,只得據實回復之前是皇帝召見,頓了頓,又把當時那些話半點不漏都轉述了一遍。

  秦恪不置可否,眼中的笑意也是似有似無,聽到最後仍沒言聲,卻稍稍側過身,留出半個門來。

  這意思不言自明,只是不說話的樣子叫人忐忑。她也懶得去想,挨著他身邊閃過,走進茶盥間。

  裡面藥味仍舊濃重,蕭曼蹙了下眉,原想著耽擱了這一下水怕是也要熬干了,誰知耷眼卻見灶間的火已經熄了,釜嘴也沒多少熱氣冒出來。

  她微覺詫異,走過去揭了蓋子一瞧,裡面的水竟然還有三四成,但確實是熬過了頭,藥味和湯色都老了。

  她歎口氣,拿布包著手,端起藥釜一股腦兒全倒進渣鬥。

  「不是還剩著些麼,幹嘛都倒了?反正也沒人瞧見,你這份認真裝給誰看?」

  蕭曼只作沒聽見他話裡的譏刺,另取了一副備好的藥放在裡面,添水進去,放在灶上點火重熬:「奴婢只是盡本分而已,督主該也知道,這藥最重的便是火候,差一分便差了十分的藥力,原本該有效的也變成無用了。」

  她淡聲應著,不經意間就覺濃重的藥味中猛地摻進一股薄荷氣,驀然欺近。

  錯愕之間,下意識地回過頭,就看他緊挨在身後站著,眸色低垂,也不知是在看她,還是在看火上的藥釜。

  「好,陛下的事兒那是一定要用心仔細的,聖躬早一日大安,也好早一日移駕回宮,若是延擱過了七月中元便不好了。」

  蕭曼不由一怔,雖然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但如此刻意的指定時日,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回過神來時,那緋袍玉帶的背影已逕自出了門。

  秦恪沒走近路去精舍,緩步繞了一圈,先到外面的通廊,叫過人問:「老祖宗在裡頭麼?」

  那內侍呵腰應道:「回二祖宗,陛下剛才叫傳膳,老祖宗這會兒正在膳間吩咐著,怕是還沒回去。」

  他「嗯」聲點點頭,仍是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剛轉進偏廳,就看幾名內侍捧著御膳魚貫從屏風後繞過,這才將負在背後的手放下來,微傾著身子,快步走過去。

  焦芳恰好也在這時走出來,看到他微微一詫,隨即便泛起慈色:「怎麼這就回來了,有要緊事?」

  秦恪的眼色已說明一切,到跟前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還沒說完,焦芳臉上已驚疑起來:「英國公乃開國功臣之後,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兒子也是這般想。」秦恪蹙著眉,一副謹慎的樣子,「畢竟是瀛山王殿下大婚,英國公也不是尋常身份,兒子不敢自作主張,所以急著趕回來,先叫乾爹知道,再看這話如何跟陛下回復。」

  焦芳寒著眼沉吟半晌點點頭,:「你做的對,出了這事,主子早晚也要知曉,該怎麼回話還是怎麼回話。唉,主子這一天又沒怎麼進飲食,若是聽了……」

  「要不,就暫且先不說,這兩日乾爹瞅個空再把話回了,等得了旨意再傳話給兒子。」秦恪一邊說一邊覷他臉色。

  焦芳略想了想,隨即搖頭:「這也不用,多瞞那幾日便真是瞞了。反正你也要當面覆命,乾脆這麼著吧,先讓主子踏踏實實進了膳,用過藥之後,你便進去。」

  秦恪神色間遲疑了一下,還是躬身應道:「那好,兒子聽乾爹的。」

  焦芳徐徐歎了口氣,看他面有倦色,又加了句:「一天都在趕路,也真苦了你,趁這時候也緊著吃點吧。」說完,轉身入內去了。

  人剛隱沒在轉角處,秦恪臉上的謹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唇角不自禁地勾挑起來,知道等不了多久,便慢慢踱回廳中,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真的叫人端了茶點來用。

  果然,沒多時焦芳就出來叫了,又低聲吩咐:「話回得緩些,還有,英國公畢竟是開國功臣之後,向來沒什麼過犯,也盡量周全著點吧。」

  秦恪一一應下,不急不緩地走進精舍,就覷見臻平帝將將盤膝坐好,趕忙快著步子,到供台取了流珠,雙手捧著送到跟前。

  臻平帝雙目微啟了一條縫,接在手裡:「什麼事,說吧。」

  「主子先答應奴婢,不管什麼事兒,千萬別動氣,再傷了龍體。」秦恪伏地跪倒,語聲中帶著求懇。

  臻平帝一笑:「朕活了這把年紀,登位也二十年了,什麼沒經過,你只管說吧。」

  秦恪幾乎挨在地上的眼眸狹起,語聲陡然一蹙:「主子千萬息怒,是英國公欺君罔上,其女身犯惡疾,卻隱瞞不報,大膽接了陛下冊封的聖旨。」

第37章 暗度陳倉

  雖然遲了些,但月亮總歸還是出來了。

  漫天繚亂的星像是尋見了主心骨,一下子顯得錯落有致起來。

  午夜的風不再勁烈,卻也難言輕柔,吹動窗扇的響聲與外面的更鼓交纏在一起,已有些分扯不清。

  平遠侯不知是第幾次探頭向外面望,隔著幾盞搖曳的風燈,院子裡還是昏寂寂的,月光照不清,一切彷彿都隱沒在杳冥中,唯有紅漆牌坊上寬大的金匾依舊赫然彰目,幾乎和白日裡看時沒什麼兩樣。

  夜色淒迷下,那上面「百世流芳」四個字籠著一層清冷的顏色,筆道間莫名透出幾許寒氣森森的鋒芒來。

  他悸悸地回過頭,覷了一眼左右勁裝肅立的彪形番役,輕咳兩聲,做樣抻著腰背坐直了些,伸手去摸旁邊几上的茶碗,端到眼前看見那一層濕貼在底層的茶葉,才省起這一碗先頭也早喝空了,只得訕訕地又放了回去。

  對面斜側裡嘩聲輕響,身著緋袍補服的人撩開珠簾出來,逕自走過正中那面繪著「日月經天」的堂壁,卻連眼角也沒往這邊望一下。

  平遠侯有些坐不住了,趕忙起身追過去叫了聲:「曹公公請留步!」

  曹成福聞聲停步,回過身來冷眼一詫:「喲,侯爺怎麼自個兒起來了?這些個奴婢沒點眼裡價,您先坐著,咱家吩咐人來添茶。」

  「不,不,多謝曹公公,茶……便不用了。」平遠侯臉上抽了兩下,迎笑陪著小心道,「這個……眼瞧著要過子正了,不知廠公大人……嗯,那頭的公事處置得怎樣,何時能回來?」

  曹成福油滑的臉上揚起一抹讓人無法捉摸的冷笑:「侯爺這話問的,督主可是去神霄宮面見陛下和老祖宗,這裡頭的時辰早晚,誰拿捏得準?」

  平遠侯有些不自然的點頭乾笑兩下:「曹公公說得是,那本侯……」

  「侯爺怎麼了?」

  曹成福「呵」了一聲,唇角墜著不屑:「我們督主是勞碌命,比不得侯爺清閒。他老人家今兒天剛亮就奉詔去了青陽,下半晌便趕回京師,再到神霄宮復旨,這中間馬不停蹄,連口氣兒也沒歇,還特意交代給侯爺傳信,您可倒好,這還沒進後半夜呢,便等不得了?」

  略略一頓,又歎氣:「那也罷,既然都這麼說了,咱家這就恭送侯爺回府,等督主到了,咱家這裡有個話回就得了。」

  平遠侯脹紅著臉,喉頭咕噥了幾聲,勉強擠出一絲笑,拱手道:「曹公公誤會了,廠公大人執掌機要,千頭萬緒,百忙之中還如此眷顧,本侯感激尚且不及,怎敢存著半點怠慢的心思?這個……曹公公有事只管請便,本侯自在這裡靜候廠公大人就好。」

  曹成福深以為然似的讚聲點點頭:「哎,咱家就說麼,若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督主也不會想著侯爺不是?」

  說話間外面就有了動靜。

  「瞧瞧,眨眼功夫這不就到了麼?這望著喜事兒就得有點耐性,您稍候,咱家這就迎去。」曹成福說著便將拂塵一抖,搭在袖子上,逕自往外走,到門口處自然而然地加快了步子,到廊外的台階下時,轎簾恰好揭開。

  他迎上去,伸臂做個扶手:「督主一路辛苦,奴婢們都候著呢。」

  「人什麼時候到的?」秦恪在他臂上稍搭了一下,邁過轎槓,卻沒往裡走。

  「督主的信兒剛到,奴婢立時便叫下頭去傳話,沒一會兒人就顛顛兒地來了。」曹成福嗤著鼻子笑,又湊近些低聲道,「奴婢索性就把他晾在那兒,沒怎麼搭理,專等督主回來,這會子都火燒火燎地坐不住了。嘁,想拿好處也得知道便宜難得,別忘了自個兒的斤兩。」

  還真是,先拿線吊著,再把人冷涼了,擱急了,悶慌了,後頭那把火才好往上加。

  秦恪聽著舒心,若有若無地拂挑了下眉,抬步走上石階:「晾著做什麼?回頭要是真的父憑女貴了,就不怕人家記恨上?」

  這般打趣地口吻在他身上可是罕見少有,想來是心情極好的緣故。

  曹成福呵腰隨在旁邊,察言觀色,嘻著一張臉道:「奴婢是依著規矩辦事兒,怕的什麼?督主舍下這天大的好處叫他接著,謝都來不及,還敢記恨?」

  秦恪勾唇哼了一聲,那絲笑意已從眸中隱去:「英國公這事兒要多費些心思,咱們不能光藉著變天換衣裳,還不知道是誰下的雨,瀛山王那頭更不能松勁兒,我總覺得這裡頭連著筋似的,你親自盯著點,司禮監的事倒是可以放一放。」

  曹成福連聲唯唯,一一都應下了。

  這說話間,已穿過外廊直入正門。平遠侯早迎在那裡,果然是一臉疲乏,髮際間還濕濡濡的浸著汗,盡力遮掩著目光中急切的興奮,上前行禮相見。

  「本督來遲,勞侯爺久候了。」秦恪拱了拱手回禮。

  平遠侯趕忙應道:「廠公大人一路奔波辛勞,本侯不過略等幾時,又叨擾曹公公相陪,實在萬不敢當。」

  秦恪也無意多做寒暄,當即便朝裡面做個相請的手勢,平遠侯更是受寵若驚,同一比手,卻不敢走在前面,墮後半步,隨著他的腳蹤到了斜側的裡間。

  兩人各自落座,僕廝奉茶上來,隨即退出去掩了門。

  「方纔在神霄宮,本督該說的話都已說了,陛下瞧著也沒有反對的意思,料想該是差不多的。」秦恪沒看對方,自顧自地捋著袖子,語聲輕緩,話卻直截了當。

  平遠侯抱拳喜道:「多謝廠公大人成全,此恩此德,本侯沒齒難忘。」

  「哎,不忙說這個,此乃上天所定,也是令嬡千金福澤深厚,該有這樣的機緣,本督不過是成人之美而已。再說,還須等到有旨意詔書了方可作得準。」

  「是,是,廠公大人說得是,還請千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那是自然。」秦恪端起茶盞,目光這才移過去,「只不過,說到底這也就是個機緣,究竟能不能成,未必全在陛下身上,若是像英國公之女那般,本督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可也幫不上忙了。」

  平遠侯聽得又驚又奇:「英國公之女?究竟……」

  「侯爺只須看好自家的姑娘,料來該沒什麼大礙,別人的事兒不必去管。」

  「請廠公大人明示。」

  秦恪手中那杯茶還沒貼上唇,聞言便放了下來,隨即又拿起平遠侯面前的那杯,兩下裡一挪,互換了個位置,瞧著仍像剛才一樣,沒半點異樣。

第38章 波瀾再起

  今日晨間有些怪,明明外面天色晴好,日頭高照,精舍裡卻顯得比往常暗,三面門窗大開著,帷幔也都卷紮起來了,仍沒見有多敞亮。

  微風穿堂盤旋,撩著赭黃紗幔輕拂,須彌座間光影擾動,時明時晦。驀然間,暖熾的光湧到眼前,將沉暗的斑影都驅散了。

  蕭曼微詫地一抬眼,看到旁邊那只薄紗罩燈。

  焦芳不動聲色,眼中泛著慈藹,挑頜示意。

  蕭曼一笑,梨渦淺現,垂首繼續在那條蒼白的手臂上用針,目光也隨即沉謹起來。

  她心裡知道,這法子原該等再補上幾日血氣才用,以免操之過急,欲速不達,可昨日秦恪已定下了「期限」,不得已只能照他的意思來,只是下針的時候還是刻意緩著勁兒,半點也不敢操切急進。

  焦芳也不再擾她,自去了外頭。

  手臂之後又換到腿膝上的穴位,依次都用了針,蕭曼收拾起身,拿了軟囊墊在後面,扶臻平帝靠著坐起來:「陛下不妨試一試,現在覺得怎樣?」

  臻平帝來回屈伸了幾下臂肘,雙手十指也都動了動,雖然略略還有些滯澀,但也基本如常:「朕這手膀像是好了七八成了,可兩腿似乎還跟前幾日差不多,乏力得緊。」

  豈止是乏力,毒質積年累月的積聚,再加上這次中風又十分凶險,他腿腳間的筋脈已然大受損傷,即便再用心調治,以後也很難復原,充其量也就不至下不得床罷了。

  早在頭次用針的時候,蕭曼便有了預料,但卻從沒對任何人透露過半個字。

  她說不清是怕觸怒了皇帝,還是忌憚秦恪又會借此做出什麼事來,如今自己也有些騎虎難下,明明不想瞞著,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或許隱隱還存著說不定以後能想出法子的念頭,思來想去,決意還是繼續瞞著。

  「恕奴婢直言,陛下先前身子虧負得太多,時日又久,就算經絡通暢了,血氣也難供給得上,只要用心調治,勁力定會日漸恢復。」

  「嗯,這也說得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這些事確是急不得。」臻平帝點頭輕歎了一聲,語氣神色間倒也沒什麼失望不悅,轉向她道,「說起來,朕恢復得這麼快還真虧了你,前番說要賞你,不如……」

  話才剛開了個頭,便聽焦芳在紗幔外說道:「主子,皇后娘娘和瀛山王殿下到了。」

  臻平帝面色一滯,臉上的舒然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還尚算平和,歎聲道:「那就傳進來吧。」

  蕭曼見他朝自己揮了揮手,趕忙行禮卻退出去,想著方纔那句被打斷的話,暗地裡反而鬆了口氣。

  目下是什麼處境,她心裡一清二楚,自己是奴婢,卻又不是真奴婢,別人可以費盡心機地迎合聖意,拚命往上爬,於她而言,卻是越顯眼目越容易深陷危局,反倒不如藏在暗處,清清靜靜的好。

  這邊剛退到紗幔外,就看秦恪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在了邊上。

  蕭曼不願多看,依著規矩行了一禮,正要轉身,就聽那冷澀的聲音拂過耳際:「別走遠了,回頭怕還要傳你。」

  那白皙的小臉遲愣了一下,秀眉輕蹙,像在疑惑。

  秦恪全都覷在眼裡,卻沒多言,逕自向前走。

  焦芳這時已親自引了謝皇后和瀛山王進來,到須彌座前回了一聲,便退到旁邊,站在秦恪上首處,目光斜瞥過來,像在看他,卻又像對著蕭曼剛剛離去的地方,濁色的眸中泛起一絲異樣的光。

  秦恪低喚了聲「乾爹」,卻故作對那眼中的異樣毫無察覺,垂首肅立在那裡,低睨的目光掃過不遠處正在行禮拜見的兩個人。

  這對母子一早便急急地趕來,為的什麼不言自明,只是能否如願便由不得他們了。

  紗幔後的身影盤膝坐著,看不清臉更不知喜怒,須臾才傳出中氣未足的聲音:「都不用多說了,事情朕已經知曉,英國公隱情不報,其女如今這個樣子,也確非兒良配,求情的話就不必說了,朕自有主張。」

  「陛下且慢,可否聽臣妾一言。」謝皇后從繡墩上站起來,盈盈跪倒。

  這樣子卻也不得不允了,臻平帝在紗幔後輕歎了一聲:「好……說吧。」

  「陛下明鑒,英國公之女乃名將忠良之後,司禮監和禮部一起遴定的人選,當時便已查明,並無病疾,其三代九族,也不曾有過一個疫斃者,陛下這才降旨冊封為兒的王妃,距今為時不遠,怎的這幾日就會突然生出這樣的事來?臣妾以為,其中必有蹊蹺。」

  謝皇后說得言辭懇切,也確實有幾分道理,其中更是影射司禮監當初辦事不力,就算英國公一門要獲罪,他們也逃脫不了干係。

  焦芳和秦恪暗中望了一眼,都沒接話,仍舊默然垂手侍立在那裡。

  紗幔中靜默了片刻,才聽臻平帝道:「梓童的意思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讓她身染惡疾,以此壞了兒大婚之事?」

  「事情尚未查明,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心存猜疑。兒大婚不止關乎他一人,更關係我大夏國朝體面,豈能隨意更改,形同兒戲?懇請陛下降旨著有司查明真相,再遣御醫細查英國公之女的病情,若果真是被人陷害,又尚可醫治……臣妾以為還是依陛下先前的旨意行事,只是向後延擱些時日,伏請陛下恩准。」

  話到了這裡,該說的都已說了,果然是識大體,明大義,沒有半點無理取鬧的意思,甚至叫人挑不出一絲反駁的理由。

  秦恪暗中笑了笑,仍是冷眼旁觀,不發一語。

  殿中又靜了片刻,就聽臻平帝緩聲問:「兒,畢竟是你大婚,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語氣間已顯得有些疲憊。

  「回父皇,婚姻大事最重的便是父母之命,無論如何處置,兒臣都會謹遵,絕無私念。」瀛山王拱手走上一步,忽然伏地跪倒,「兒臣另有一件事陳奏,懇請父皇恩准。」

第39章 因勢利導

  這時候能有什麼事陳奏?

  瀛山王這突然轉了話頭,著實有些出人意表。

  秦恪情知他不敢輕舉妄動,覷見謝皇后神色間也透出一絲不自然來,顯然這一節並不在計算之內,回望過來的目光中更帶著阻止,不由又多了幾分好奇。

  「哦,你先說來聽聽。」臻平帝這次應得很快,聲音也不像剛才那般無力了。

  瀛山王沒抬眼,有意無意避開了謝皇后的目光,肅聲道:「回父皇,兒臣早已成年,長居宮中甚為不宜,如今別無所請,只求父皇賜準兒臣盡速離京,赴建興就藩。」

  這話果然有幾分語出驚人的意味,秦恪促然疑惑間,更發覺謝皇后的臉色雖然難看,但直到瀛山王說完,也始終沒插一句話,眼中驟起的波瀾反而漸漸淡了下去,似乎對其中深意已經瞭然於胸。

  這時候提就藩,除了以退為進的把戲外,該當沒有第二種可能,可也不至如此急不可待,這瀛山王究竟在躲什麼?

  他知道其中絕不簡單,一時卻猜想不透,喉間像突然卡了根刺進去,那副作壁上觀的心思已收了起來。

  紗幔後的臻平帝自然更是詫異:「朕既已准你大婚之後便前往北境就藩,怎麼現下又要走得這般急切?且起來回話吧。」

  瀛山王謝了恩,先過去扶著謝皇后坐下,這才欠身回道:「父皇容稟,兒臣前幾日代天巡邊時,就獲悉漠北去歲冬季大雪成災,牛羊死斃無數。自開春以來,沙戎各部已幾次會盟,欲合兵南下,若不及早防範,後果不堪設想。兒臣身兼三鎮總兵官,更是義不容辭,現下既然大婚之事延擱下來,正好提前動身,早做準備。」

  謝皇后這時終於開了口:「你這說的是正話,可也不用突然間就這麼急,就算要未雨綢繆,也大可先寫個條陳方略,呈送你父皇御覽,再降旨傳令邊鎮就是了。」

  瀛山王稍稍側過身,轉向她:「母后有所不知,沙戎蠻夷用兵向無章法可循,邊關形勢瞬息萬變,哪是條陳裡幾句話能說清楚的?況且這兩日兵部又接了幾封軍報,邊關已有了動靜,只是未知虛實,或許已等不到秋末了,兒臣想著父皇龍體違和,所以先前沒敢提起,現下索性借此一併說了。」

  「這確也是實話。」謝皇后微微頷首,卻又歎道,「可依著朝廷祖制,從沒有宗室子孫未大婚便就藩的,你若是真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就算真有戰事,也不一定非要就藩啊。」

  「兒臣想的是,若能常駐北境,便能及時瞭解軍情,及時部署,不會再貽誤戰機。至於婚事,父皇先前已頒了旨,現下不過出了點變故,兒臣該也算不得違制,只是稍遲而已,此戰若能在深冬之前畢其功於一役,既解了北境之危,還能趕上歲末正旦,到時普天同慶,兒臣的婚事再應個景,豈不是更好?」

  瀛山王這番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只說得謝皇后不住點頭,眼眶都紅了,連聲說「好」,回身又對著紗幔內行了一禮:「陛下,難得兒有如此家國之念,臣妾也斗膽幫襯一句,望陛下准其所請。」

  秦恪聽到這裡,忍不住鼻中輕哼了一聲。

  先前還毫無所知,沒幾句就跟著一唱一和起來了,話說得冠冕堂皇,公忠體國,道理人情都佔全了,若是不允,反倒顯得於理不合,不近人情了。

  這一趟把戲果然耍得精彩,等到了封地之後,就可藉著巡視關外之機,躲到北境大漠中去,那茫茫戈壁之中連東廠的眼線都難以觸及,更不要說其他人,只須行事謹慎些,輕易是別想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了。

  雖然還猜不透其中的深意,但若只是刻意躲避的話,倒也不足為慮,況且北境夷狄叩邊,多少也會讓他掣肘分神,一時之間該也翻不起大浪來。

  他心下稍稍平復了些,就聽臻平帝長聲一歎,又有些無力地緩然道:「兒有此胸懷,朕心甚慰,邊關安危事關國朝氣運,的確不可輕慢。既然如此,你且先送你母后回宮,朕稍遲會明旨昭示。」

  說是會「明旨昭示」,但口風卻模稜兩可,根本沒講明是不是都允了。

  皇后和瀛山王也沒有多問,謝恩起身離去。

  秦恪依禮送到殿外,轉回來就看紗幔已撩開了,臻平帝滿面倦容,焦芳扶了他靠在軟囊上,又拿手巾抹著額頭上滲出的虛汗。

  他沒動聲色,只在旁邊垂手肅立。

  「焦伴,你覺得朕該當如何處置?」臻平帝搖了搖手問。

  焦芳停下手,退開半步,正色道:「這是主子的家事,也繫著國朝體面,江山社稷,主子心中自有定論,老奴萬萬不敢置喙。」

  臻平帝緩緩搖頭,呵了一聲:「那麼多年了,這會子還裝什麼?朕知道怎麼做是朕的事,現下又沒別的人,你只管說就是了。」

  焦芳抬眼望向他,遲疑了一下,便躬身道:「那老奴便斗膽說一句,英國公世代鎮守青陽,功勞甚大,又從無過犯,可出了這樣的事居然隱秘不報,確是有些蹊蹺。畢竟是主子下了旨意的,不管是有人從中作梗,還是另有別情,都關乎國朝體面和主子的威儀,須得徹查清楚,以正視聽,其餘的都可暫緩,待查清了眉目再做定論。」

  他話裡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瀛山王就藩的事,臻平帝也似乎沒有在意,默然點頭,卻又擰眉沉吟:「查是定然要查的,可如此一來不知又要起什麼風浪,朕實在有些倦了,嘖……」

  這便到了開口說話的時候了。

  秦恪先望了焦芳一眼,見他微微頷首,便進前一步:「稟主子,這事兒自然不能大張旗鼓,也不必勞師動眾。奴婢以為,只須一兩個人去辦便好,說不準兩三日內就有眉目。」

  臻平帝擰眉的手一頓,目光在他臉上略停了停,便從那成竹在握的神色間瞧出了端倪。

  「那好,此事你便帶著秦禎一起去辦吧。」

第40章 雲濃雨驟

  過了辰時,日頭漸高,躍上宮牆,再漫過殿宇的重重簷脊,琉璃瓦被傾瀉而下的陽光一映,立時耀眼奪目。

  蕭曼被曬得目眩,額頭上滲著一層細密的汗,挪步又往門樓的簷下站了站,拿手一邊在頸側扇涼,一邊微狹著眼繼續朝對面的石拱橋上張望。

  那裡漢白玉的憑欄道面也映日生輝,晃眼得厲害,卻仍不見人影。她抿唇一偏,眼中的焦色又深了些。

  昨日秦恪說讓她隨行到青陽城去,雖然不明所以,但總歸可以到外面透口氣,也好過閉在這宮裡,不由生出些期待。

  今早天剛亮,才交代好皇帝用藥的事,便被催著換了身男裝,然後送到了西安門這裡。

  原以為他是想趕個早涼,沒曾想站在這乾等了近一個時辰,卻還是不見人來,真想不通又在耍什麼把戲。

  驀地裡踏聲響起,藉著四下開闊,橋涵眾多,立時便反出一疊串迤長的回音。

  腳步接連不斷,聽著像是沒多快,可才剛望見頭臉半身,眨眼再瞧時,人竟已上了石橋隆起的最頂端。

  他穿的也是便服,天青的道袍,外罩透紗薄氅,日光在背後烘映出燦金的光,像有心為他裝點,著意勾勒著那挺拔勻稱的身形,整個人泛著一層瑩潤的顏色,連平日裡眉宇間的陰冷也淡如輕煙了。

  蕭曼瞧得有些發怔,早忘了之前等得心焦。

  雖說不是頭回看他這幅打扮,卻忽然有種耳目一新之感,暗想若是不識面相,但只瞧這樣子,怕還真以為是宮裡哪位宗室貴戚呢。

  她回過神,垂了一眼身上跟班長隨似的青布褐,莫名有些自慚形穢,趕忙抹淨了汗,整整衣衫迎上去。

  他後面還有人張傘隨著,瘦瘦小小的,有點攆不上腳蹤,只能一溜碎步小跑著,面上那股子歡喜卻掩不住,瞧模樣也是認識的,就是曹成福那個義子馮正。

  能伺候司禮監數一數二的人,自然是露臉博寵的好機會,底下做內侍的有哪個不想?也無怪是這副喜從天降的樣子。

  蕭曼有點不大喜歡,沒多看他,加快步子到近前叫了聲「督主」。

  秦恪其實也一直在打量她,那套宮制補服看慣了也生膩,此刻瞧這身打扮多少覺得新奇。

  到底是正值妙齡的年紀,窄衣小帽,粗帶布鞋穿在身上,猛一看還真像哪家大宅子裡養的俊俏小廝。

  想是等得久了,加之天熱得厲害,那雙眸子略帶著遲遲,方才汗沒擦得妥當,髮際間還藏著水汽,日頭下亮瑩如晶,襯著那張被暑氣蒸紅的小臉,著實透著幾分可愛。

  他不免多瞧了幾眼,才沖旁邊道:「你去吧,傘留著,興許用得著。」

  馮正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轉望向蕭曼,眼中帶著艷羨,但恭敬的樣子卻絲毫不敢鬆懈,當即收了傘,雙手捧過去交給她,這才打著躬去了。

  「走吧。」

  秦恪淡聲說了句,當先便走,蕭曼提著傘隨在一旁,不急不緩地來到城門前。

  那些披甲按刀的錦衣衛方纔還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這時全都蝦著腰行禮拜見,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目不斜視,正眼也沒翻一下,逕自走了進去。

  這西安門雖是皇城連接外城的偏門,規制上卻絲毫不差,歇山頂樓,紅牆高闊,門洞也極長,活像是陵墓中的甬道,陽光照不進深遠處,才走了沒幾步,眼前就暗了下來,背心也寒浸浸的涼。

  蕭曼不由打了個寒噤,著實有些不喜歡在這種地方出入,好在他走得不慢,很快便到了對面出口。

  外面有幾個內侍候著,旁邊還有兩匹昂首頓步的棗紅馬。

  她不見另又車輛,暗自吃驚,心說該不會是要騎馬去青陽城吧?

  「怎麼,不會騎馬?」秦恪垂眼問。

  自小生在官宦家,連門也極少出的,她怎麼能會?

  蕭曼沒料到會是這樣,見那馬生得高大,心下不禁犯怵。

  「反正總是要學的,上去試試。」他挑頜示意,似乎看穿了她眼中的躊躇,又「呵」了一聲,「還是……你想和本督共乘一騎?」

  她本能地向後一縮,臉上微現驚惶,但也知道他是表面說笑,暗中相激,不自禁起了好勝的心,刻意避開他眼中的戲謔,垂首道:「既然督主有命,奴婢便試一試。」

  說著就走過去,可到了近處才發覺那馬比遠瞧時還顯高大,像堵牆似的橫在自己面前,鞍具堪堪已過了頭頂。

  可這時也打不得退堂鼓了,她咬牙給自己鼓了鼓勁兒,抬腳住馬鐙,死拽著鞍具,由身後那名內侍托著,笨手笨腳地往馬背上爬。

  好不容易騎跨上去,明明兩腳都有著落,卻怎麼也坐不穩當,心裡一陣陣地發慌。

  好在那馬倒甚通人性,似乎感覺到她侷促不安,一直穩穩站在那裡沒動。

  秦恪都看在眼裡,勾挑著唇一笑,過去上了另一騎,策馬緩著步子向前走,並沒太快。

  蕭曼那匹馬像是訓練有素,不用催促自己就跟了上去。

  她還沒什麼準備,半懸著心緊緊揪住馬韁繩,暗地裡學著樣看他如何提韁駕馭。

  走了一段就覺那馬的步子穩當得緊,也甚是聽話,並不像想像的那般怕人,心下也寬了些,便放膽坐在上面,撫摸著馬鬃以示鼓勵。

  一路向南行,出了正陽門再折向東。

  秦恪這時便催馬加快,有了先前的經驗,蕭曼漸漸也能跟得上他。縱馬奔騰之間,竟有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如此行了幾里,離城已遠,四下悶熱依舊,天時卻突然變了,烏雲攢聚遮蔽了日頭,原本大亮的天一下子恍如暮色降臨。

  瞧情形雨要來了。

  「走快些,去那邊避一避。」秦恪遙遙一指,雙腿猛夾馬腹,向前疾奔。

  蕭曼望向他指的地方,遠遠就見是間草棚,心想正好坐得有些要背酸痛,去歇歇也好,當下也跟著趕了過去。

  到了近處,就看那草棚下擺著方桌長凳,果然是歇腳打尖的所在。此時生意正淡,大半地方都是空的,只在近處有個書生打扮的人伏在桌上,像是沉睡未醒。

第41章 當局者迷

  荒僻小店,門可羅雀,再加上這衣衫粗舊,伏案不起的書生,怎麼瞧都有種怪異之感。

  蕭曼還在犯疑,秦恪卻已下了馬,那店主也從棚內迎了出來,許是見人馬裝束不俗,知道是大主顧,上前慇勤地接手牽過韁繩拴馬,滿面堆笑地引著兩人往裡走。

  「有好茶麼?」秦恪也不繞遠,就近找了張桌子坐下。

  「客官這可問著了,本店是自家產的茶,遠近一絕,等閒到了京師也沒處尋去。您來得正巧,今兒這茶是趕在夜裡才炒的,最是甘醇可口,且來一壺嘗嘗新?」

  秦恪淡笑了下,隨手丟過一錠銀子。

  那店主接在手裡,掂出份量純足,一雙細眼當即亮起來,呵腰應道:「多謝客官,多謝客官,且請稍坐,這茶是現成的,立時便來。」

  人剛去,雨點便在悶雷聲中落了下來,轉眼已成傾盆之勢。水滴在棚簷下接連成串,如垂簾倒掛,外面水汽朦朧,一片如煙似霧般的淒迷。

  「不用像在宮裡那樣,過來坐。」秦恪捻著腕上的流珠串子把玩,「不是腰酸得厲害麼?」

  他語聲有些漫不經心,卻仍帶著那股威勢,不容違逆。

  蕭曼不知他是怎麼瞧出來的,彷彿不經意間就被洞察得一清二楚,什麼也瞞不過那雙眼睛。

  她不去看他目光中的戲謔,也沒推卻,在旁打橫坐了下來,眼角有意無意地瞥向不遠處那個兀自伏案酣睡的書生。

  「看什麼呢?」秦恪淡著眸,閒話似的又問。

  她索性也直言不諱:「沒什麼,就是覺得這裡有些奇怪。」

  「哪裡怪?」他接問得仍舊很快。

  這卻叫她怔住了,雖說能覺出其中蹊蹺,可真問到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那店主已端了托盤上來,擺下兩隻粗瓷大碗,裡面的茶葉散而不碎,瞧不出是什麼品類,但氣息芬芳,湯色也尚算清亮。

  蕭曼移開眼轉望向秦恪,就看他已端起碗抿了一口,眉梢微揚,像是頗合心意似的,就這麼托在手裡問:「什麼來頭?」

  那店主也沒走,垂眼拿手巾抹著桌子,臉上依舊涎著笑,眸色卻全變了,低聲應道:「回督主,天剛亮時到的,自說從滇南來,預備到京裡趕明年的春闈,口音卻是川西那邊兒的。屬下拿料叫他先睡著,裡外都瞧過了,身上有官府加印的識認考憑在,其餘也沒什麼可疑,想來就是個冒籍的窮酸罷了,稍時醒了便叫他自去。」

  「好一個窮酸,那書箱卻是老酸枝黃梨木的。」秦恪「呵」了一聲,有些不以為然。

  那店主笑容一僵,朝那邊望了望,回過頭來面露惶然:「屬下疏忽,這倒沒瞧出來,督主的意思是……」

  「沒什麼大不了,先弄醒了,我瞧瞧。」

  秦恪托著那碗茶,像是饒有興味地左右端詳,等那店主退下之後,便嗤聲問:「如何?自家人的地方,還覺得怪麼?」

  故弄玄虛的把戲演完了,轉過頭還拿話來挑刺人。

  蕭曼低著頭沒應聲,暗地裡翻了個白眼。這等無孔不入的東廠耳目,說起來並不叫她太過驚訝。反倒是他,明明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實則卻把人都看透了。

  這等敏銳的眼力,處事的心性,才真叫人細思極恐。

  瞥過眼去,就看那店主端了一隻碗過來,想來裡面裝的是解藥。到桌旁揪起那書生,捏住下頜徐徐灌進去,末了又拿手巾把口唇溢出的都擦淨了,便沖這邊點點頭,自去一邊做樣燒水煮茶。

  秦恪恍若不見,自顧自地一邊品茶,一邊消閒地嗑著瓜子。

  過沒多久,那書生的背心便聳聳地顫了兩下,隨即撐案而起,恍如真的大夢驚覺似的,連喘了幾口氣,抹著額頭的汗水,回頭看隨身的書箱等物都在,這才放心似的長出了口氣,擰著眉頭又坐回凳子上:「店家,敢問現在幾時了?」

  那店主假意應聲:「離午時還差著些,客官若是倦得厲害,再歇一會兒不妨。」

  「原來都要午時了,歇不得,歇不得,顯得趕緊進城才行……」那書生喃喃自語,面上帶著焦急,但望著外面大雨如注,卻又躊躇。

  他年紀看著並不甚大,卻髭鬚蓬亂,也不知多久沒修發剃面了,配著那呆傻的樣子叫人不覺有些好笑。但想到他正被人愚弄於股掌之間,蕭曼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兄台,這麼大的雨如何走路啊,不如過來一同坐坐如何?」

  秦恪這時終於開了口,眼中也換了副謙雅有禮的神氣,見他詫異,又笑道:「方纔聽說兄台要趕著進城,不知是何要事,在下正巧是從京中來,或許能幫上一二。」

  那書生聽了這話,立時來了精神似的,便沒遲疑,提著書箱走過來,拱手行禮道:「原來如此,在下吳鴻軒,不敢請問尊駕如何稱呼。」

  「在下姓秦,名字不便相告,還請見諒,吳兄請坐。」

  他抬手朝對面一比,蕭曼在旁卻也不好坐著了,當下起身走到他側旁侍立。

  那自稱叫吳鴻軒的書生嘴上謙了兩句,便也沒再客氣,在對席坐了下來,望這邊打量了一下,又問:「在下看秦兄儀表堂堂,氣度不凡,莫非出於京中高門世家?」

  這顯然是話裡有話,秦恪只作不知,隨口一呵:「吳兄說笑了,兄弟自幼頑劣,讀書不成,只喜歡結交朋友,幸虧家裡還有些產業,爹娘無奈,也便由著我這般不成器了。今日正巧在家待得悶了,想到青陽城轉轉,不料碰著這場雨,原以為晦氣,不想得遇吳兄。」

  他面不改色地信口胡扯,故意朝他旁邊的書箱瞥了一眼:「看吳兄不似本地人,一路遠來,莫非是要進京參加春闈?這少說還有大半年,犯不上如此著急吧?」

  吳鴻軒乾笑了下,眼中透出些異樣,遲疑了一下,還是拱手道:「不瞞秦兄,在下確是來京赴考的,另外還有一件事……嗯,既然秦兄出身京中,不知可識得大理寺蕭大人麼?」

第42章 君子至誠

  蕭曼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會突然提起父親,心頭猝然一凜,目光凝在他臉上,隨即醒覺太著行跡,趕忙假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垂下眼,幸而對方只瞧著秦恪,並未發覺。

  她暗中窺覷,仔細瞧了吳鴻軒的樣子,卻仍喚不起絲毫印象,難道他和父親有什麼私交淵源,而自己卻不知道?

  「哦,吳兄說的可是官居大理寺丞的蕭靖蕭大人?」秦恪似乎也頗為意外,面色如常,語聲中已透出詰究的意味,捋著前話又問了一遍。

  吳鴻軒卻像全無所感,反而面露喜色,身子向前一傾:「正是!秦兄知道蕭大人,那太好了,不知他府上在京中何處,可能告知麼?」

  秦恪凜了下眉,故作遲疑不解:「請恕在下直言,以吳兄這般年紀,怕也不是蕭老大人的舊識吧?不知這般急著探問是……」

  吳鴻軒像也覺出有些唐突忘形,尷尬地笑了笑:「不瞞秦兄,其實是家父當年曾與蕭大人交厚,後來我全家輾轉到了西南滇地,一去十餘年,中途家父病故,臨終前囑咐我若取了鄉試名次,進京迎考前定要登門拜望蕭大人,以盡當年之誼。」

  是這樣麼,可是怎的從來都沒聽說過,或許是出於某些緣故,父親不願提及,又過了這麼久,她自然便無從知曉。

  蕭曼將信將疑之際,只覺這人當真有些書獃子的傻氣,竟不知世事險惡,如此要緊的私事居然毫無顧忌地在外人面前提起,也不怕聽者心存歹念,回頭拿這話構陷。

  偷眼覷向秦恪,此刻那雙眼中不見陰戾,乾淨而明亮,竟清透得瞧不出半點雜陳的顏色。

  他本就沒有尋常奴婢的卑諂模樣,又刻意斂著身居高位的鋒芒,再加上那張精巧至極的臉,恍然間還真能叫人生出幾分溫潤如玉,磊落清風的錯覺。若不是原來知曉的話,恐怕誰也想不到這便是惡名昭彰,天下人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提督。

  但錯覺終歸當不了真,他的心性蕭曼再清楚不過,虛與委蛇一半是存心戲弄,另一半卻是在設餌相誘,這吳鴻軒已經入彀卻還懵然不知。

  若他真是父親舊交的後人,千里迢迢一路尋來,卻無端惹上東廠,要是再獲罪牽連,豈不是又枉送了一條性命?

  蕭曼不禁有些急,這時候卻又無法出言示警。

  「吳兄如此至誠,著實讓在下佩服,只是這一路行來難道就沒聽到半點風聲?」秦恪緩緩點頭,臉上帶著不解。

  吳鴻軒不由一愣:「什麼風聲?」

  「自然是去年浙地那場貪墨大案,不光地方上鬧得凶,京中更是折騰得厲害,聽說這大半年牽連獲罪的官員少說也有四五成,吳兄雖然隔得遠,該也不會不知道吧?」

  「這……在下確有耳聞,莫非蕭大人他也……」

  縱然過了這麼久,聽到這些話,蕭曼仍然覺得跟當時初聞噩耗時沒什麼兩樣,一顆心猝然揪緊,喉嚨也像被人扼住,竟有些無法呼吸。

  她不想再聽,但又無處可躲,有意無意地向後退了半步,彷彿只要走開些,便能離那錐心刺骨的悲痛遠一點,不至亂了方寸。

  這一來便瞧不見秦恪的側臉了,也不知他現在是怎樣的神色,只聽慨然一歎:「吳兄既已猜到,這等慘事不說也罷,蕭大人若泉下有知,也必感念令尊和吳兄的高義。」

  「那……蕭大人府中的親眷呢?」吳鴻軒像是全沒聽見,木著眼又問。

  原以為話頭該過去了,沒曾想他又突然問起這個來。

  蕭曼蹙了下眉,暗說這人的腦袋怎麼像榆木疙瘩似的,這時候還沒半點察覺。可心中一凜,轉念又想,他這般急切地詢問,莫非另有什麼要緊的事?

  不自禁地瞥向秦恪,他坐姿依舊,沒半點異樣,薄如蟬翼的罩氅垂曳而下,更顯得悠然,可那背影總覺得有股森森寒氣透出來,叫人心驚膽戰。

  「吳兄科甲出身,自然熟知大夏律法,依著國朝定例,罪臣妻女自然都要沒入樂籍,送教坊司為奴的。」

  「教坊司,教坊司……」吳鴻軒怔怔自語,面上一片沉灰,憤怒、痛惜、難以置信在眼中交纏起伏,最後成了死寂似的茫然。

  「吳兄也不用如此傷感,有些個事兒盡了心意便好,不必過於執著。正所謂人生苦短,功名路長,待哪日金榜高中,得了官職,也可告慰蕭大人。」

  這番寬解人的話平平無奇,蕭曼聽著卻極是刺耳,隱約覺得秦恪像已經盤算好什麼似的。

  吳鴻軒又愣了愣,這才回過神,歎聲搖頭:「秦兄之言有理,但我還是要去看一看,若能相告,足感盛情。」

  「家也抄了,人也沒了,還去看什麼?」秦恪話裡透著一絲驚奇,「眼下雖然風頭是小了些,但這大案未見得便平息了,京中不比別處,廠衛眼線眾多,一個不小心便會惹火上身,在下良言相勸,還望吳兄三思。」

  吳鴻軒苦笑了下,眼神忽然沉定下來:「多承秦兄提點,但君子誠之為貴,家父叮囑在先,我此來便是替他了卻多年心願,既然蕭大人已不在了,親眷也無處找尋,我便索性去拜一拜,也算盡了心意。若真被牽連了,那便是這世道乖張,隨它去好了。」

  他全然不為所動,侃侃而言,正氣凜然,聽不出絲毫矯揉虛偽。

  蕭曼不禁又多看了他幾眼,忽然覺得這人的樣子也不再滑稽可笑,反而肅然起敬,只盼他真的不要出事。

  「好,吳兄果然是至誠君子。」秦恪拊掌一拍,「既然如此,多餘的話便不說了,只是蕭大人的府宅所在我也不甚瞭然,吳兄進京後去西城問一問,該能打聽得到。」

  他說著伸手到懷裡摸出一張銀票,推到對面。

  「秦兄這是何意?」

  「沒別的意思,看吳兄現下的境況,該當用得著,今天能遇上是緣分,他日再相見便是朋友,吳兄就不要推辭了。」

  吳鴻軒垂著那張百兩的銀票,伸手按在上面又緩緩推了回去:「多謝秦兄好意,今日得你相告真相,已勝於千金相贈,這銀票萬萬不敢領受,我這便動身,咱們後會有期。」

  言罷,便起身拱手作別。

  「吳兄這麼說,倒是在下唐突了。」秦恪眇著桌上的銀票,也迤迤地站起來還了一禮,瞥眼看向身後,「雨還沒停,路上難走,多少拿把傘吧。」

  蕭曼愣了一下,才醒覺傘在自己手上,那眼中凜狹的光意味不言自明,就是讓她送過去。

第43章 如履薄冰

  這意思是讓她藉著贈傘「聊表謝意」麼?

  蕭曼有些不敢相信,卻也不願往深處探究,寧可就這麼會錯了意。或者說,只要自己作如實想便好了,別人的心思根本不用理會。

  她點了下頭,欠身走到吳鴻軒面前,雙手托著傘捧過去,只作送別之意,心中竟止水無瀾,全不似之前聽他說話時那般忐忑。

  「好,秦兄如此厚意,我卻之不恭,便收下了,咱們有緣京中再見。」吳鴻軒像是深受感動,在那傘上輕拍了兩下才接在手中,語聲微有些哽喉。

  蕭曼沒去看他,這時已退回了原來的地方,聽秦恪也說了聲「珍重」,對面的人還禮離了草棚,才抬眼去望。

  那稍顯落魄的身影斜挎著書箱,擎著傘毫不猶豫地走進滂沱的雨中,邁開大步,很快便遠去了。

  「怎麼,看入眼了麼?」

  那熟悉的聲音又變得浸骨寒肌,幾乎就在耳邊響起,她回過頭來,見秦恪唇角淺蟄著笑,眸中卻是完全捉摸不透的沉色。

  「還是……遇上個有情有義的,覺得自個兒也有盼頭了?」

  他隨口調侃似的,可話裡的刺都擺在明面上,竟連彎也不轉了。

  這便是又在存心敲打人了。

  蕭曼早在意料之中,也大致有了應付之辭,當下緩淡著聲音道:「蕭家已沒,連教坊司也銷了我的樂籍,世上便再也沒有蕭曼這個人,從前那些事也與我毫無關聯,奴婢如今就是秦禎。」

  她原以為可以處之泰然,誰知說到後面還是漸漸滯澀起來,心口像被刺扎得生疼,想遮掩也遮掩不住。

  「這話言不由衷。」秦恪嗤聲謔笑,端起面前那碗已冷的茶,隨手潑在地上,「什麼叫奴婢,在宮裡冒個名便成了?假的。人不是水,到哪都瞧不出樣來,人有根,但凡往深處搗一搗,就粘骨連筋的,怎麼能說無關呢?本督瞧這位吳公子心裡惦記的可不光是令尊,如何,要不這就送你過去相認?日後他金榜高中,你也跟著沾光,過些年說不得還能賺個誥命,不比在宮裡做奴婢強麼?」

  他一口氣「入情入理」,說得跟真事似的,連那層意思也毫不避忌。

  蕭曼聽得耳根灼燙,暗暗皺眉,只覺這人純粹是得寸進尺,不可理喻。想了想,還是應道:「回督主,奴婢雖然沒什麼見識,可也知道現下是什麼身份,若是和外面的人牽連上,只會害人害己,不得善終。這世上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奴婢安枕無憂,便是老祖宗和督主身邊。」

  別管是不是出於真心,能想通這番道理便算是明白人。

  秦恪「呵」了一聲,眼中的冷色終於轉淡:「這還是句像樣的話,可也別說得這麼篤定,人不可貌相,更不可輕信,先別急著下定論,本督也替你瞧著點,說不定也是個好歸宿呢?」

  她只做不聞,沒再應聲,就看他忽然抬手示意。

  遠處一直假裝忙活的店主這才趨步上前,一邊往碗裡倒茶,一邊低聲問:「督主有何吩咐,屬下要不要……」

  「都問過了還要什麼?這事兒不用理了,回頭記著添幾件像樣點的茶器,要裝樣也不是這個裝法。」秦恪面上又恢復了悠然的樣子,說完便揮了揮手。

  那店主涎著臉連說了幾聲「謝督主賞」,拿起桌上那張銀票揣進懷裡,躬身退了下去。

  棚外雨勢依舊,直到午後才漸漸停歇下來,日頭在雲層間時隱時現,天是亮的,卻又不見耀眼的陽光,說不清是晴是陰。

  兩人上馬繼續往東行,沿途沒什麼阻礙,申時許就到了青陽城。

  這會子離宵禁尚早,城內卻已街市冷清。沿正街走沒多遠,就望見那匾額上提寫著「敕造英國公府」的壯闊宅院,此刻大門緊閉,外頭也不見有一個人來往。

  秦恪遠遠望了幾眼,便撥轉馬頭從側路繞到宅後,剛在對面巷口處停下來,旁邊角落裡就有一名便裝漢子迎上前來,躬身叫了聲「督主」。

  「有動靜麼?」

  「回督主,今早確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在左近轉悠,已被拿了,其餘的連只蒼蠅也沒飛進去。」

  這些手下的人辦差辦精了,話也總愛往滿了說,不拿捏一下,有時便不分輕重。

  他哼了一聲:「都問清楚了,別光顧著動手拿人,卻不拿眼看人。」

  「是,屬下明白。」那東廠番子呵腰應了,隨即雙手豎在唇邊,朝國公府發出一聲忽哨。

  蕭曼看秦恪下了馬,也趕忙跟過去隨在他身後,逕直朝對面走過去,剛走到街中,國公府的後門便應聲打開,幾名褐衫小帽的番役湧出來,左右分班站立。

  先前還刻意迴避,這時不知為何卻又有些招搖起來,真不知他是什麼用意。

  一路跟著進了門,就看院內四下到處都有東廠的番役把守,沒半點遺漏的地方。一名檔頭在前引路,將他們引到後院正廳。

  那裡面更是重重把衛,中堂下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半塌著腰呆坐在那裡,目光呆滯,毫無神采,聽到腳步聲渾身悚然一顫,抬眼看到來人,像見了洪水猛獸一般,眼中懼意更甚,勉強撐手站起來,迎上前道:「罪臣見過秦公公,陛下……」

  話還沒說完,腿膝便開始打軟。

  「老公爺這是做什麼?」秦恪一把攙住,睨著他輕笑,「您瞧我這身衣裳,本督是奉旨前來徹查,不是問罪。」

  「徹查……」英國公驚魂未定,面色愕然。

  「正是,陛下聖明燭照,知道此事蹊蹺,老公爺該也有難言之隱,所以才一時糊塗。」

  他話音未落,英國公已驚喜交集,涕淚橫流,連聲叫著:「陛下聖明,老臣罪該萬死……」

  秦恪拂挑了下眉,攙著他坐到椅子上,和聲道:「正因如此,陛下才命本督來查明真相,還老公爺一個清白。不過麼,這事兒不能明著來,回頭說不得老公爺還要受些委屈,本督這裡一切好說,必然會全力幫襯著。」

第44章 故伎重演

  「老夫明白,多謝秦廠公照拂,此恩此情,老夫銘感五內,絕不敢忘。」英國公深悉其意地抱拳連連點頭,如蒙大赦似的鬆了口氣。

  畢竟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他本以為事情敗露便是闔家的末日,百年來的祖蔭榮寵一朝盡喪,從此萬劫不復,卻沒想到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把事情揭過去了,連內情也沒問上半句,著實有些不可思議。

  「但不知這徹查……」他有些不敢相信,試探著又問。

  「既然是奉旨,聖意便早有主張,老公爺只管寬心聽本督安排就好。」

  這話裡仍是聽不出一丁點的虛實來,可又像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秦恪拂著袖子略頓了頓,直接了當道:「事不宜遲,閒話便不多說了,還是先去瞧瞧令嬡千金吧。」

  英國公聞言渾身一震,面色立即不自然起來,張口遲疑:「小女尚在病中,這個……此時相見只怕有些不宜吧?」

  秦恪撇著唇皺眉:「這變故全是因令嬡的病而起,不查清楚怎麼成?方纔還叫老公爺寬心聽安排的,頭一句話您就橫攔著,這可叫本督為難了,回頭到陛下那裡不知該怎麼復旨。」

  英國公自悔失言似的連忙改口:「不,不,是老夫一時糊塗,請秦公公見諒。這些天來老夫日思夜想也是這樁事,究竟是什麼人這等蛇蠍心腸,居然下得了如此毒手。」

  「這便對了,老公爺明達事理,貴府吉人自有天相,本督這趟差事也能辦得妥帖。」秦恪點頭讚許,又稍稍挨近,「老公爺放心好了,要看也不是本督看。」

  要看還不是親自看,這究竟什麼意思?

  英國公有些摸不清頭緒,目光不由向他旁邊那個面目生疏的小隨從看了一眼,愈發覺得糊塗了。

  可這時也不便開口再問,於是起了身,親自引著秦恪出廳,沿迴廊繞到偏院。那裡兀自彩綢盈門,簷下的大紅燈籠也沒來得及取下,此時瞧來多少顯得有些異樣突兀。

  兩名東廠番役守在那裡,見督主來了,趕忙推開門退到一旁。

  還沒跨過門檻,就有股不濃不淡的腐臭迎面衝來。秦恪似乎對這種味道極是嫌惡,當即停步抬袖掩了口鼻,回身扇了扇:「好傢伙,怨不得老公爺瞞得這麼嚴實。」

  英國公「嘿」了一聲沒應口,面色鐵青極是難看,神色間像也有些沒想到。

  蕭曼凝眉屏著呼吸,細辨那味道,表面上像是血肉腐敗,內裡卻又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但與尋常的血腥不同,也不像是一般的毒質,一時間也猜想不出究竟是什麼。

  正自疑惑,就看秦恪瞥眼看過來,當即會意,走到他身邊。

  「你去瞧瞧裡面到底什麼名堂,本督就在這兒等你。」

  蕭曼明白這話的意思,除了叫她一個人進去之外,更要緊的便是不管瞧出什麼狀況,都不要輕舉妄動,先出來回了話再說,一切聽他的吩咐。

  可這吩咐會是什麼?

  查看病情,結果無非是治得了和治不了兩種,要是像上次皇帝那樣倒還好說,無非多用些精力周折,如今不知又要生出什麼花樣。若是治不了的非要她活,明明能活的卻要不聞不問,到時候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她懸著那顆心,頷首欠身,回過頭來依禮朝英國公比了比手:「國公爺請。」

  英國公不明所以,遲疑地望過去。

  秦恪這時已跨過了門檻,半掩著口鼻回頭:「這是陛下金口指名的人,老公爺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

  就算要查探病情,也該是太醫院那些叫得響的國手,這內侍小小的年紀,也沒瞧出有什麼特異,當真是皇上指派來的,該不會裡頭存著什麼算計吧?

  當然,這話萬萬出不得口,英國公幹咳一聲,也假意客氣地比了比手相請,一邊走一邊暗中打量過去。

  模樣俊俏,活脫有幾分像那秦恪,眉宇間倒沒有尋常內侍的陰沉勁兒,莫非就是因著這個得了聖寵?

  他愈發糊塗,見已到了院中,隔得遠了,便陪著小心問:「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蕭曼也早覷到他眼神怪異,只是佯裝沒瞧見,現下聽他問了,才微側著身恭敬道:「不勞國公爺動問,小的叫秦禎,在神霄宮隨老祖宗伺候陛下飲食湯藥。」

  英國公聽她自稱也姓秦,臉上不由抽了抽,「哦」聲點點頭,當即肅然起敬:「原來公公是焦掌印的高足,老夫唐突,呵……稍時還請多多周全,老夫這裡感激不盡。」

  以他的身份,原也無須對一個小內侍如此低聲下氣,除了情勢所迫外,更因捉摸不透她的根底,生怕怠慢了半點便會招禍。

  蕭曼自然聽得出來,有些沒料到無意間竟狐假虎威了一把。

  可自己不過是去掌眼瞧個虛實罷了,這事兒該怎麼處置由不得她決斷,當下謙聲道:「國公爺不必擔心,有陛下旨意在,先前督主也都說過了,小的自會照吩咐去做。」

  這又是句模稜兩可的「廢話」,英國公聽她打著官腔應付,臉上不免尷尬,卻也不好再問,只得「嗯」了兩聲,引她到內廳房中。

  剛一進門,那股腐臭的怪味便陡然間濃烈了幾分,甜膩的氣息也愈發明顯,正是從內間傳出來的。

  蕭曼虛著手在鼻前掩了掩,隱隱覺得今日這事恐怕棘手得緊,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英國公走入內間。

  那裡面不大,靠窗的紫檀翹頭案上是文房四寶和厚厚的幾摞刻本,窗台上還放著一盆夏菊,粉裡透紅,開得正艷。

  這閨房陳設倒和自己從前有些相像,只可惜主人的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連如何處置都要由著別人,甚至還不如一盆精心侍弄的花。

  蕭曼暗自輕歎,繞過屏風,裡面的雕花繡床間垂著帳幔,遮得嚴嚴實實,一名中年婦人正坐在床沿上,望著裡面悲泣。

  英國公陰沉著臉,當即叫旁邊的侍婢扶了出去,自己卻像不願再看,含淚背轉過身去。

  蕭曼吁了口氣,不急不緩地走到床邊,輕輕撩開帳幔,就看到那張駭人至極的臉。

第45章 旁門左道

  那張臉的皮色已呈青紫,額頭和側臉凹凸浮腫,上面還生著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瘡包,全然看不出本來的模樣,可顴骨以下卻又肌肉深陷,嘴角像陡然拉長了幾寸,直如鬼魅一般。

  蕭曼別開眼定了定神,強忍著衝鼻的異味,只專注去看她臉上浮腫的地方。

  鼓脹的肌膚已有些乾癟,從發病到現在絕非三五日了,但瘡包多數卻很新鮮,顯然是這兩天才剛生出來的,前頭還滲著淡黃的膿漬,中人欲嘔的惡臭便源出於此。

  乍看上去,這的確像是癘症惡疾,可青紫的皮色又像是染毒之狀。

  她索性也不再搭脈了,摸出早前備好的細棉掌套戴上,把薄衾掀到一邊,再撩起她袖子。

  裡面是一條雪藕般的臂膀,粉白乾淨,肌理如常,沒有瘡包,更不見腫脹淤青。再看另一邊手腳,也沒有絲毫異狀。

  這便奇了,不論是惡疾還是毒質,一旦入體,必會隨著血氣運行傳遍全身,斷沒有偏偏只積在頭臉處的道理。

  這病因究竟出在哪裡?

  正疑惑間,心頭忽然一凜,驀地想起娘親從前曾提過的那種怪症,倒是和眼下的情形有些相似,可那是流傳於西南邊地的巫靈方術,中原自來罕聞,又怎麼會出現在京畿要地的國公府裡?

  她不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去。縱然已有了準備,可觸到那張浮腫的臉時,還是渾身一緊,趕忙向上移,按住她眼皮上下撐開。

  那眸子果然已經散亂無神,眼白裡更是一潭死水似的渾濁。蕭曼心下黯然,咬唇歎了口氣,繼續盯著那只乾涸的眼睛看。

  忽然間,死水一般的沉寂中猛地盈起微漾,動靜雖然細小,卻觸目驚心。

  她吃了一嚇,慌不迭地縮回手去,愣了半晌,砰跳的心才漸漸平復。

  難道竟是真的?

  到了這時候,蕭曼仍然不敢輕易相信。

  左右反正是要弄清楚的,不如試一試。

  她瞥眼朝邊上看了看,先脫去掌套,丟進旁邊的唾桶裡,然後取了根針出來,刺破指尖,擠出豆粒大小的一滴血,滴在其中一顆瘡包上。

  才剛把手收回來,躺在榻上的人便似驚似歎地「嗯」起聲來,一縷急促的波動從浮腫的面頰上游掠而過!

  那明顯不是肌肉牽連,倒像是有什麼東西潛藏在裡面。

  幾乎就在同時,瘡包上搖搖欲墜的那滴血突然倒吸入皮肉裡,一晃眼的工夫便無影無蹤了。

  「孩兒,你……你怎麼了?」

  英國公聽到那聲輕囈,愛女心切,忍不住也圍了上來,卻被蕭曼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

  「秦公公,小女方才是不是醒了?」

  蕭曼沒接話,豎指在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扭頭就往外走。

  英國公不明所以,但看她面色嚴峻,只得懸著那顆心,滿腹狐疑地跟了出去。

  剛到門外,就瞧見之前在床前哀泣的國公夫人竟也沒走,這時看人出來,當即拉住問道:「這位公公,小女到底怎麼樣?」

  「誰讓你在這裡,規矩都忘了,撒手!」英國公低聲責備,連連使著眼色讓她退開。

  其實蕭曼並無什麼不悅,反而覺得他們情至關切,像極了當年父母待己的親愛,只是這份關愛之情那躺在房裡的人再也無法體味了。

  想著秦恪的吩咐,不敢馬上說出實情,更不便耽擱,當下欠身道:「國公爺和夫人稍安勿躁,陛下有旨意在,等小的回復了廠督大人,才好說話。」

  英國公和夫人面面相覷,雖然急欲知道內情,但這時也不好攔著,只得忍下應了。

  蕭曼拱了拱手,轉身快步走到院門口。

  秦恪正站在階前不遠處,雙手抄在胸前,一臉饒有興致的垂望著沙缸中蓄養的金魚。

  「如何?」還沒等走近,他就開了口。

  蕭曼站定後,略頓了頓,才應道:「回督主,確實不是惡疾,而是有人暗中做手腳,在人身上下了蠱蟲,以至容貌大變……」

  「還救得活麼?」他沒抬眼,更沒透出半點驚訝來。

  蕭曼有點沒想到話這麼快就直截了當了,也不知他存的什麼心思,一時躊躇未答。

  秦恪的眸光緩緩隨著水下搖尾游動的金魚移轉著,彷彿還是那些小東西更有趣味,唇角淡勾著淺韻:「又沒叫你動手了結人,回個話而已,怕什麼?」

  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就算真要取人性命也是稀鬆平常得緊。

  大約在東廠看來,這些的確都是家常便飯,何況只是放在嘴上說說,更形同笑談,壓根不當一回事。

  她想著反正也沒什麼大礙了,索性也不再隱晦:「下蠱的位置很特別,蠱蟲寄於頭顱中,以腦髓為食,現在為數已經太多,就算能設法驅除,人也是不成了。其實……若能早上兩三日發覺,就算神智大損,或許還能救回一條命來。」

  「還真是個沒福的。」秦恪臉上閃過一絲難辨真假的惋惜,拂挑著眉回過眼來,「到底是陛下降旨冊封過的人,縱然活不了,名聲還是要保的,以後享祭時也好看些。」

  這意思便是要隱瞞實情,對外仍拿別的話搪塞過去,反正人死之後萬事皆休,等聖旨重頒,瀛山王另納了新妃,朝堂內外皆大歡喜,更不會有誰想著再去起底查問。

  蕭曼雖然覺得這位國公之女死得實在冤枉,但對逝者而言,這樣的真相若是公之於眾,也真未必是什麼好事,暗歎了一聲,便躬身應了。

  「不過麼,老公爺那裡若是也瞞著,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好歹還是得說一說。」秦恪卻像心情極佳,拂手理了理袍子,抬步便上了石階。

  他話說得冠冕堂皇,聽著卻叫人心中惴惴,總覺得其中暗藏著什麼算計。

  蕭曼微蹙了下眉,也不願去想,隨在旁邊跟著。

  走過垂花楹門,沒見他再遮掩口鼻,也沒露出半點嫌惡,眸中反而盈著一絲快意,見英國公夫婦迎上前來,又立時隱沒在眼底,換作持重的凝色。

第46章 翻手為雲

  蕭曼本來問心無愧,可瞥見秦恪眸中不著痕跡地神色轉換,忽然間沒來由地心虛起來,竟有些不敢去看英國公夫婦。

  兩下裡很快到了近處,英國公強壓著滿心焦急,迎前抱了抱拳:「秦廠公,小女究竟如何,還請務必相告。」

  秦恪沒馬上搭腔,淡沉著眼左右斜覷了兩下,面露遲疑,伸手將他稍稍像旁邊一攬:「老公爺是當事之人,本督怎麼能瞞您呢?只是,可否請尊夫人暫且迴避,免得稍時再出什麼狀況。」

  他故作隱秘,語聲卻沒刻意放低。

  英國公還在詫異,一旁的國公夫人便忍不住了,上前大聲道:「我不走,廠公大人儘管直言就是。」

  「嘖,胡言亂語什麼,秦廠公這般安排自有道理,你且到前院去。」英國公沉聲怒道,又朝旁邊連使眼色。

  兩名侍婢才剛應聲過去要扶,就被國公夫人揚手推開:「我不去!道理也不外乎人情,每日裡瞧著女兒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好活,天大的罪都落在我頭上好了,與你無關。」

  這般出言頂撞夫君已經不成個樣子,若不是情急難抑絕不至如此。

  英國公氣得臉色都變了:「你……你……這叫什麼話……」

  「哎,這是怎麼說的。」秦恪蹙著眉一撇唇,虛攏著手拱了拱,「老公爺切莫動氣,夫人也稍安勿躁,權當本督方才失言,原是怕夫人聽了不宜,別再牽連出個好歹,既然如此,那就一同聽吧。」

  英國公面色鐵青,見夫人仍是一臉執拗,沒有半點相讓的意思,知道鬧僵了與誰臉上都不好看,只得強忍著氣,連連揮手讓兩個侍婢退下。

  蕭曼瞧得出這全是秦恪故意所為,但仍猜想不透究竟是什麼用意。這時就聽他又道:「不瞞老公爺,這事兒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本督兼著東廠的差事,姑且算不得孤陋寡聞,方才聽時也嚇了一跳,這裡冒昧提個醒,老公爺和夫人最好有個準備,莫要到時亂了心神。」

  聽他這麼一說,英國公的臉色不禁又難看了幾分,國公夫人卻只是沉眼發怔,彷彿傷心到了極點,也早已有了最壞的預料,這時已漠然了。

  蕭曼覷見他瞥眼示意,點點頭,當即把在心裡醞釀盤桓了好幾遍的說辭不急不緩地原樣重述出來,其間那些凶險駭人的細節要麼略去,要麼故意說得和緩了些。

  饒是如此,英國公夫婦也已聽得驚恐失色,張口結舌,全然不肯相信。

  又是秦恪在旁歎聲道:「莫說老公爺和夫人,就是本督聽了也犯疑。我看這麼著吧,咱們便一同進去瞧瞧那蠱蟲,等見了真章,回頭再來說話。」

  他自顧自地便把話都說了,也不管這種事做得做不得。

  蕭曼心裡犯難,蠱蟲的習性難說得緊,她著實沒什麼把握,倘若只是兩三條,或許還沒什麼大礙,若真是一窩蜂的都出來了,到時可不是害人麼?

  「本督先陪老公爺和夫人到裡面,要用到什麼,自己吩咐人去取。」

  這便是不容推辭了。

  蕭曼沒法子,心想也只有硬著頭皮冒險一試,歎了口氣剛要轉身,卻見秦恪將英國公夫婦讓進廳中,卻沒隨著一起入內,站在台階上側身回睨:「有什麼疑難?」

  她沒料到他這時候會問起來,略一遲疑,還是走近兩步,近前低聲道:「蠱蟲不易控制,我從前也沒見過,引出來倒是不難,可萬一再傷了人……」

  「本督在這裡,你怕什麼?只管放開膽子做。」秦恪輕佻了下頜,轉身進廳去了。

  他在這裡又怎麼樣,難道還有本事鎮得住蠱蟲麼?

  蕭曼忍不住在心裡嗤之以鼻,面上不動聲色,逕自到院門口,叫過那裡把守的東廠番役低語了幾句。

  兩個番役見她一直隨在督主身邊,自然不敢怠慢,其中一個當即領命去了,不多時便拿著兩捆草藥和一束檀香回來。

  蕭曼接在手裡看了看,菖蒲和甘草都是曬好的,香也沒拆過封,應該都可以用。

  但這法子並不十分保險,甚至有點拙劣,只怪自己在驅蠱這一節上並沒仔細推敲研究過,如今沒奈何,也只能用這等笨法子了。

  揮手讓那番役回去當值,自己轉身回入院中,邊走邊在衣裳上撕下窄窄的一溜布條,把檀香和草藥緊緊裹纏在一起,前面只留出兩寸來長。

  走進廳門,英國公夫婦正焦急萬狀地等在那裡,誰也沒坐,秦恪卻是神色如常,悠閒地品著茶。見她進來,只抬眼略看了看,淡聲問:「都備齊了?」

  蕭曼走到近處,躬身道:「請督主示下。」

  秦恪微一頷首,起身轉向英國公:「此事畢竟非同小可,又事關令嬡千金,本督這裡雖然可以做個表證,但看與不看,還得老公爺自己掂量著定奪。」

  英國公同夫人互望了一眼,眼中都閃過遲疑,最後還是咬牙道:「秦廠公明鑒,小女無辜受害,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老夫無論如何也要弄個明白,好歹不能讓她這等不明不白的含冤受屈。」

  「這是正話。」秦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大家便一同看個究竟。」

  蕭曼覷見他眼色,微微欠身,回過頭道:「小的斗膽提點一句,這蠱蟲習性難測,但都是嗜血肉而生,被引離宿體時最是凶險,一不小心便有可能侵人,所以稍時無論發生何事,都萬萬不能發出響動,更不可開口說話,以免驚擾到它們。」

  說完,見英國公夫婦答應了,又望了秦恪一眼,便引著他們走進內室,繞過屏風,來到雕花繡榻前,小心翼翼地將帳幔捲起。

  那榻上的人依舊仰躺著,分不清還有沒有鼻息,彷彿已經香消玉殞了。

  一見那張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臉,國公夫人立時忍不住哭出聲來,被英國公連瞪了幾眼,又低聲呵斥,才勉強忍住。

  秦恪虛掩了口鼻,眼中帶著嫌惡,目光撇轉,挑頜示意。

  蕭曼也不再遲疑,將裹好的草藥檀香點燃,等煙氣燒得勻了,便伸過去,湊在那張浮腫不堪的臉前。

第47章 虹作雲橋

  香煙盤裊,氤氳繚繞。

  檀香的沉鬱和藥草的醇厚攪混在一起,似乎又涇渭分明,熏氣很快盈滿一室,將那股衝鼻的惡臭也蓋住了。

  房內一片幽寂,許是因著之前的提醒,沒人出聲。間或有輕風拂掠著香煙擾動,也牽得人心頭微顫,讓這幽寂更有種窒息的感覺。

  未幾,升騰的煙氣中驀然分出纖絲般的數縷,游游向下,還沒稍停,就在極細微的悶哼聲中,鑽入臥躺之人的鼻腔內。

  蕭曼一直緊盯著那張浮腫的面孔,沒敢眨眼,這時已然發現那肌理凹凸間不尋常的異動,更聽到近處驚恐的低呼,趕忙抬手沖背後搖了搖,嚴加示警,目光卻不敢挪開半分。

  不多時,煙氣分流得愈發明顯,竟上下背道而馳,大半都倒吸進了臥躺之人的鼻中,卻又不見她胸腹間有絲毫的起伏波動。

  與此同時,橫七豎八的褶皺陡然從她額頭和兩頰間隆起,堪堪都有小指般粗長,有的隔著皮肉迎頭向外頂,有的不停扭曲著來回游鑽,就像一堆蠕動的活蟲。

  蕭曼只覺反胃欲嘔,腦後更是一陣陣地發麻,握著香的手不自禁開始發顫。

  可蠱蟲一經招惹就無法輕易平復,此刻決不能中途收手,否則便更加危險,現在當真可說是騎虎難下。

  她沒有別的法子,眼見臥躺的人已渾身痙攣起來,只好收攝心神,也不管身後早就亂做一團,慢慢把香向後撤開,離得稍遠了幾寸。

  即便如此,倒流的香煙也半點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那些「褶皺」像果真受到了招引似的,紛紛像口鼻處擁聚。

  這便已到了最要緊的時候了。

  蕭曼緩步後退,離繡榻漸遠,煙氣被拖長成窄細的一縷,卻仍兩頭牽連未斷。

  那臥躺的人身子已不再抖了,只有頭臉兀自還在微微顫動,發出一聲聲讓人聞之揪心惻憫的呻、吟。

  平白無故受這種苦痛已是可憐之極,偏偏將要「走」了還不得安生。

  蕭曼瞧著不忍,心裡更是難受,也不知究竟是誰下了這樣的毒手,簡直喪心病狂。

  就在稍稍分神之際,那臥躺的人忽然悶哼一止,猛地睜開眼,瞳目圓瞪,口唇微張著一開一合,「呵呵」吐出斷續的聲音,隨即勁力一洩,仰面不再動彈,只有臉上的「褶皺」仍扭纏不休。

  突然間,一個東西帶著淡紅的血漬從鼻孔中探出頭來。

  蕭曼渾身一緊,知道這便是蠱蟲,趕忙又向後退了一步,握香的手也不自禁地緊了幾分。

  那蠱蟲也跟著向前,逕自爬出鼻腔,只見通體白色,微帶黑斑,若不是背上還生著棘刺,乍看與蠶倒是相差無幾。

  這種東西她也是頭一次見,此時不免有些心驚肉跳。邊退邊想這時候藥效也該到了吧,稍時只要這蟲子慢下來,就得趕緊停手,若是引出的太多便不好收拾了。

  那蠱蟲此時已離了床榻,順著床沿爬到地面上,一邊蠕動著爬近,一邊貪婪地吸著煙氣,腹部足足脹大了兩圈,卻不但不見慢下來,反而越來越快。

  蕭曼不由又驚又詫,這藥草混合檀香的引蟲方法是從古籍上瞧來的,她當時並沒特別留心,也只記了個大概。

  按說蠱蟲吸了煙氣,這時早該麻痺遲緩了,怎麼會一點效驗都沒有?是方子記得不對,還是原本對這蠱蟲便不起作用?

  想到這裡,心頭不禁又緊了幾分,眼見那蠱蟲已爬到近處,抬起頭胸,一對螯鉗般的口器左右張開,像要躍起撲人的樣子,趕忙向後急退。

  這下過於倉促,沒留神腳下亂了方寸,登時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就看對面白影一晃,那蠱蟲當真從地上彈了起來,直撲向她手臂。

  蕭曼嚇了一跳,慌不迭地丟了那束香向後縮手,卻躲不過蠱蟲的速度,眼見那白影將要竄進袖筒,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卻突然背心一緊,猛地被拉向後面,那裹挾著薄荷氣息的高大身影已擋在了眼前。

  她穩住步子,先奔過去將落在地上的香踩熄,直到不見再有煙騰起來,等手忙腳亂的把那束香扔出窗外,再回身時,就看秦恪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左右四處卻不見那蠱蟲的蹤影。

  該不會剛才為了救自己,他卻中了蠱吧?

  蕭曼心裡咯登一下,兩步搶到身前,急叫:「蟲進了哪裡?先阻住血脈,這時弄出來還不難,快……」

  話剛說到半截,就看他唇角淡挑著笑,垂眼睨著拿捏在左手間的那只紫銅胭脂盒。

  「在裡面?」

  她暗吃了一驚,有些不信方纔那電光火石之際,他不但救了自己,還隨手毫不費力地捉住了蠱蟲,可聽那胭脂盒中傳來的磨蹭聲,卻又不由得不信。

  「怎麼處置?」秦恪依舊問得直截了當。

  蕭曼回過神略想了一下,然後道:「這些東西與其他的蟲類不同,即便死了,體內也可能裂生出新蟲來,最好的法子就是用火燒盡。」

  「好法子,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秦恪頷首輕笑,信手把胭脂盒丟到繡榻上,伸臂將整副帳幔都扯下來,隨即揚手一甩,平平地從英國公之女和墊褥間穿過,帶著她整個人疾速翻捲,轉眼間從頭到腳自行裹得嚴嚴實實,不留半點縫隙,像個紮緊的粽子。

  他再沒去瞧一眼,負手不急不緩地走去外廳。

  國公夫人像是剛剛醒轉,正歪靠在那裡喘息,英國公鐵青著臉,在旁幫她撫著胸口順氣,一見兩人出來,剛要過去探詢,卻是身後的人先一步搶上前,聲淚俱下道:「秦廠公,求你救救小女,這……這位小公公該是懂醫道的,妾身求求你,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兒……」說著便要跪倒。

  秦恪一把將她攙住,做樣為難道:「夫人這是怎麼了,之前不已說了麼,這可不是尋常的病症,再者又延擱了這麼久,要是早幾日就說出來,哪至於到這步田地?」

  明明都是揭過去的事,他卻突然又提起來,彷彿故意揭人瘡疤似的。

  蕭曼有些不明其意,但覷見他眸光暗示,便接著話頭道:「督主說得沒錯,蠱蟲入腦時日已深,眼下已毫無辦法,若是能早上兩三日,應該還有辦法保住性命,如今卻是無能為力了,只能請國公爺和夫人節哀順變,莫要太過傷心。」

  「早兩三日……」國公夫人雙目凝滯,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眼中忽然盈起寒色,咬牙切齒道,「對啊,就是她!要不是她的話,我兒怎麼會死!」

第48章 移禍江東

  這幾句話著實有些石破天驚,任誰都聽得出她實有所指,忍不住就想探尋個究竟。

  蕭曼情知她所說的人與下蠱無關,但能這麼切齒惱恨,想來也必然與這件慘事大有聯繫,不由叫人又是疑惑又是好奇。

  「住口,又犯什麼瘋病!」

  英國公沉著臉厲聲喝止,伸手將自家夫人硬拉回椅子上,紅著雙眼面前上前抱了抱拳:「拙荊一時情急失言,這個……還請秦廠公見諒。」

  這一來便愈發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可也確實把話頭攔住了,國公夫人呆坐在那裡,臉色蒼白如紙,怔愣了一下,就伏在几上放聲痛哭起來。

  蕭曼聽得心下惻然,只覺那哭聲中不單只是傷心,更透著追悔莫及的自責。

  英國公卻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厭著眉頭瞥了一眼,回身繼續拱手道:「事已至此,老夫也無話可說,該當如何處置,還請秦廠公示下。」

  秦恪搭手扶住他,搖頭也是一歎:「老公爺言重了,出了這樣的事,本督也是感同身受。陛下那裡不消說,本督定會秉公全力幫襯著,老公爺盡可放心。至於這裡麼,依我看,眼下頭等要緊的便是令嬡的身後事。」

  人既然沒了,身後事自然重要,可英國公之女畢竟死得不明不白,因由尚未弄清楚,就叫人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

  果然話一出口,英國公當即便愣住了,連蕭曼也不禁詫異。

  但對他眸中的暗示卻全數瞭然,於是欠身道:「稟國公爺、夫人,請恕小的斗膽直言,這蠱蟲習性非比尋常,方才只那一條已極難收服,若是任其繁衍,等散佈到全身各處,把整個人都消磨盡了,便會尋找新的宿體為食,到時便又是一場慘劇。如今即便將棺木深埋於地下,也難保萬全,唯一的法子就是立即火化,將蠱蟲一併燒得乾乾淨淨,才能永絕後患。」

  「什麼?你……你這麼說,我那苦命的孩兒……竟連全屍也留不得了麼!」國公夫人哭聲一止,臉上已瞧不出是驚愕還是憤怒。

  英國公這次也沒出言勸阻,圓瞪著眼在蕭曼臉上掃視了幾個來回,才轉向秦恪:「秦廠公,小女好歹也有御賜的封號,竟不能入土為安,這……這叫老夫如何能答應?」

  「這話就差了。」秦恪挑了下眉,做樣推心置腹道,「老公爺的心情本督明白,可就算再放不下令嬡,也該有個計較分寸,不尋個妥善的法子,難道府中上上下下這許多人的命便都陪著不要了麼?」

  說著,見對方眼中的怒意稍退,便挨近了些,低聲道:「還有件事,本督得給老公爺冒昧提個醒,如今既然知道了令嬡的實情,姑且也就行了,其餘的可千萬別再揪細。」

  「這是何意?」英國公愕然望著他。

  「老公爺自來都是明白人,如今怎麼糊塗起來了?」秦恪嘖聲蹙了下眉,「老公爺雖是開國元勳之後,但世守青陽,與朝中往來不多,怎會被人這般處心積慮地算計?只怕是給人撐傘,自己淋雨。」

  英國公渾身一聳,眼中閃過懼色:「秦廠公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本督方纔已經說了,不過是提個醒而已,至於該怎麼著,老公爺心裡也有桿秤,自然知道如何處置,本督就不便置喙了。」

  秦恪淡隱著目光,果真瞧不出一點端倪來,說話間已直起了身子:「天色不早了,老公爺和夫人陪了這麼久都累了,本督也要趕回宮裡覆命,就不多留了,稍時叫東廠的人也一併撤回,府上也便清靜了。」

  言罷,略拱了下手,轉身就往外走。

  蕭曼隨在他身後,剛邁出廳門,就聽國公夫人在裡面哽咽著聲音怒道:「全是你……明知道孩子要不成了,還聽她的吩咐遮瞞,現下可好了……她是皇后又如何,能還回女兒的命來麼!」

  英國公沉啞著嗓子呵斥:「你小聲些吧,莫不是真想鬧得家破人亡,叫祖宗百年的家業都敗在老夫手裡才高興!」

  國公府裡的事怎麼會牽扯到皇后身上?

  蕭曼暗自納罕,驀然心裡一凜,記起國公夫人先前說起的那個「害死」女兒的人,難道所指的就是皇后?

  她知道瀛山王是當今皇后娘娘親生,過問兒子大婚的事是合情合理,牽涉其中也沒什麼奇怪。可想起秦恪與瀛山王的幾番暗鬥,這事便不那麼簡單了。

  藉著這件事把英國公的怨氣引向皇后,便是引向了瀛山王……

  到這時,蕭曼似乎有點明白他方纔那些激挑的言語究竟是什麼用意了,卻反而更加好奇,秦恪這般與皇后和瀛山王作對到底是因為什麼?

  但這念頭只在腦中閃了一下,便想到與自己無關,更不能去探究,當下也不敢再聽英國公夫婦說什麼,緊緊跟上他的步子。

  剛走出院門,便有東廠的番役上前低聲報道:「稟督主,壽昌侯到了,是不是……」

  「喲,這來得可真是時候。」秦恪淡挑著唇,眼中的笑意卻比方才更甚,「人家是來探親的,咱們管什麼?叫宅子的人都撤了,外面留幾個盯著就成。」

  說著又回眼過來沖蕭曼示意:「走,隨本督去招呼一聲。」

  一路過了兩進院子到前廳,就看一名華服中年男子在堂間踱步,旁邊的東廠番役果然已撤了,只有幾個隨從模樣的人侍立在旁邊,見秦恪走進來,先是一愣,趕忙盈著笑上前行禮:「原來秦廠督也在這裡,本侯不知,恕罪,恕罪。」

  「侯爺客氣了,本督奉著旨意,豈敢有絲毫懈怠,侯爺這是……」

  「哦,本侯也是奉了皇后娘娘旨意前來探視。」

  秦恪深以為然地頷首輕歎:「出了這樣的事,娘娘也是憂心傷神,只可惜侯爺來遲了一步,國公爺的千金方纔已經歿了。」

  「什……什麼?這怎麼會……」壽昌侯只聽得瞠目結舌,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恪臉上帶著惋惜,搖了搖頭:「誰說不是呢,本督剛還陪著老公爺和夫人在後頭瞧著,大好的姑娘著實可惜了。不過麼,國公爺千金雖然做不成瀛山王妃,但國公夫人還是皇后娘娘的表親,於情於理,侯爺還是該瞧一瞧,怕就怕老公爺和夫人這會子不願見人。」

  他這番話堪堪說完,壽昌侯的臉色已是難看至極,恰在這時,外頭有個管事模樣的老者進來躬身道:「回侯爺,我家老爺說這會子心神不濟,實在無法相見,請侯爺代為致意,多謝皇后娘娘關懷。」

第49章 暗香如玉

  宵寂茫茫,寥淡的星更襯著夜空疏朗,無邊無際。

  那凸月半虧的一邊恰好被宮牆內的闕台擋著,乍看上去,竟有些圓缺難辨。

  蕭曼不知為什麼會多看個幾眼,回過神時已到了司禮監門前,兩大班人早等在那裡,陣勢和白日裡沒什麼分別。

  曹成福近前撩了轎簾,搭著秦恪走下來,呵腰迎進大門,蕭曼也隨在後面。

  「都堵在這裡做什麼,留兩個當值的,其餘的都散了吧。」秦恪隨口輕嘖,聽著卻更像是體恤。

  曹成福趕忙應了,揮退左右,亦步亦趨地陪著他走向正廳。

  蕭曼望著簷下那一溜搖曳的風燈,忽然想起離開這司禮監也有些日子了,雖然不算太長,但感覺卻彷彿過了許久。當初還不慣這身宮奴的袍子,現在已完全牽連在這場紛爭中,從頭到腳當真像個內侍了。

  她不知道這算是隨遇而安,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日子居然就這麼過來了。

  「陛下有旨意了麼?」將到廊下時,秦恪忽然開口問。

  曹成福當即一點頭:「回督主,陛下後半晌叫老祖宗傳了話來,命咱們擬旨,瀛山王殿下加封晉王,賜准就藩建興。奴婢已寫好了小樣,專等督主回定奪。」

  「不用了,照謄一份交給內閣就行。」

  「那……要不要知會建興那邊……」

  秦恪跨過門檻的腳稍停了下,回眼瞥他:「知會什麼?晉王殿下就藩北疆,一片赤心為國,陛下聖明決斷,准其所請,咱們只管上體聖意,遵旨照辦就好,別的還想做什麼?」

  他突然說得冠冕堂皇起來,曹成福愕然訥著臉,有些摸不清虛實,眼珠輪了兩輪,隨即會意地一笑,躬身道:「督主說得是,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秦恪拂了拂袖子,繞過屏風徑往裡走,「兩年前夷疆土蠻作亂,瀛山王奉旨平叛,本督記得當時戰況慘烈,大軍陷在深山裡,約有十來日沒探著一點信兒。」

  蕭曼在旁聽得一怔,她對如何平叛征伐並不在意,可「夷疆土蠻」四個字卻像平地驚雷一般,陡然間就想起英國公之女那張觸目驚心的面孔。

  她是被下蠱所害,而養蠱之術就出於夷疆,他這話裡的意思明明就是叫人去查,莫非是疑心瀛山王與此有什麼關聯?

  只是稍稍往深處一想便覺心驚肉跳,隱約感到這件事還遠未結束,才不過剛剛揭開冰山一角而已。

  曹成福略想了想,立時若有所悟:「奴婢也記得,督主的意思是……」

  「有些個事兒當時不打緊,糊塗也就糊塗了,過後想想,也不能總這麼敷衍著,要不然咱們東廠豈不是有負聖恩?」

  「是,督主放心,奴婢回頭就去安排。」

  說話時已到了內廊的小間,秦恪抖了抖袍子,在書案後坐下,俯了一眼面前堆積的奏本和塘報,眉間輕蹙,隨手拂開:「沒事了,叫人端兩碗酒釀丸子來。」

  這也是他的老習慣,夜間疲累時便會叫一碗甜羹吃,補氣提神,可從來沒見要過第二碗。

  曹成福挑眼朝旁邊的蕭曼瞧了瞧,扯著唇角暗咳了兩下,應聲卻退。

  蕭曼正在躊躇,見他將要轉身,還是開口叫住:「督主且慢,甜羹現下吃不得。」

  這話有些出人意料,曹成福頓住步子,回身眇了她一眼,再看秦恪仍是面色如常,只朝邊上淡淡地一瞥:「為何吃不得?」

  「甜礙脾,甘生濕,多吃無益,尤其督主時常頭風疼痛,除了傷神操勞外,脾虛失調也是因由之一,再用甜食只會令頭痛加劇,並沒什麼好處。」

  她頓了頓,索性繼續道:「若想調理,當然還是食補最好,尤其在夜間,可以在白粥裡加核桃、白果、蓮子之類,慢熬半個時辰,吃了更能溫養脾胃,醒腦益氣。」

  「好,好。」秦恪撫著扳指,唇角泛起笑來,驀然抬眼望向兀自發怔的曹成福,「還愣著做什麼,就照這說的,備兩碗粥送來。」

  這才多久的工夫,便事事言聽計從起來,連多年的老習慣都改了。

  曹成福抽了抽臉,面上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卻步退了出去。

  他這一走,小間立時顯得空了許多。

  蕭曼也有些沒想到他居然會如此爽快地「從善如流」,詫異之餘又沒事情可做,與他共處一室,不自禁地便覺氣氛有些尷尬。

  秦恪卻好整以暇,旁若無人似的繼續撫著扳指。須臾,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從懷中摸出那只白瓷小罐。

  蓋子揭開後,清涼的薄荷氣便從裡面散逸出來,不濃不淡,沁人心脾。

  蕭曼卻瞧得心裡「咯登」一下,猛然想起之前他吩咐多制些藥膏,連藥和罐子都叫曹成福特意送到神霄宮去了,可後來事情一樁一件地牽扯著,還沒騰出手來做好。

  上次見時,他手上還有小半罐,就算用得頻些,該也能支撐幾日才對,可這時就看他左摳右抹,也只挑出少許來,似乎裡面已見了底。

  她不知怎的面上一熱,心裡莫名其妙竟有些過意不去之感。

  而他把那點藥膏塗上額角後卻沒罷手,繼續在罐子裡摳挖著,明明什麼也沒說,卻像故意做樣提點她似的。

  蕭曼有些看不過眼了,想了想,便走近一步道:「藥膏明日便可做好,督主現在若是頭疼得厲害,乾脆讓奴婢用針調治一下,也快得緊。」

  說完,也不去管他應沒應,先到外面叫人備了盆半燙的熱水端進來,然後讓秦恪將雙手泡在裡面。

  秦恪只略看了一眼,也沒多言,便挽起袖子,岔開五指探入水中。

  那露出的小臂如他的臉色一般白皙,雖不是肌肉虯結,卻顯得勁力充盈,隱隱還能瞧見經絡起伏,更增添了別樣的美感。

  蕭曼還是頭一次看見,原先都是見他寬袍大袖,以為身子也像那雙手一樣纖瘦,現下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或許也正因如此才能有那樣的身手。

  她微愣了愣,便在他肘間清冷淵、天井等穴上用針。

  秦恪闔著雙目,過了半晌眉間的輕蹙便已舒開,鼻間哼出一聲舒泰的歎息,呵聲道:「成了,稍時吃了粥便去睡吧,可也歇不了多久,天亮時便入宮,向陛下回旨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第50章 風雨如晦

  後半夜莫名其妙地變了天,獵風驟起,沒多時便落下雨來。

  那雨不大不小,卻擾人得厲害。蕭曼心裡牽著事,一直沒怎麼睡踏實,起得也比往常都早。

  這頭才剛拾掇好,外頭便有人不急不促地叩門,著意稍壓著聲音叫:「秦奉御起來了麼?小的馮正拜見。」

  一大清早的怎麼就來叫,莫非又有什麼要緊事?

  蕭曼微覺詫異,但礙著他是曹成福的義子,也不好隔著門問話,當下應了一聲,過去開了門。

  馮正還是那樣子,手裡提著一把傘,見她出來便恭恭敬敬,目不斜視地呵腰行禮:「見過秦奉御,小的是奉乾爹的吩咐,等您起了身,便由小的引路,伺候您上神霄宮去。」

  蕭曼輕蹙了眉,心想上次去神霄宮事出隱秘,一頂轎子便抬過去了,這次果然不同,可也沒料到會叫人在旁隨侍著。

  不過,從這裡到西苑瓊島的路她確實不怎麼熟稔,有人引路倒也好。

  「督主還在前頭麼?」她想了想問。

  馮正抬頭笑道:「回秦奉御,督主他老人家方纔已出了宮,乾爹也跟著一同去了,走前特意留了話,叫小的過來支應著。」

  這一大早的便出去,不知又有什麼打算。

  蕭曼也沒多問,點點頭:「那好,你稍候,咱們這就走。」回身進去,把房內大略規制了一下,對鏡將三山帽端正戴好,這才關了門出去。

  外面天色晦明,雨勢似乎漸小了些,四下裡卻仍有些朦朧,莫名像蒙了層灰似的。

  將到院中時,馮正特意走前兩步,到廊外張傘,候她出來便當頭遮了,趨步跟在一旁。

  這樣子似曾相識,記得昨日在西安門前乾等時,遙遙望見他也是這麼伺候秦恪來著,可蕭曼不一樣,這些日子全是看眼色聽吩咐過來的,了不起傳個話給下面的內侍,現在冷不丁身邊也隨著人,還真有些不慣。

  她覺得彆扭,但想想畢竟是宮裡的規矩,早晚也得習慣,不必過分在意,心下坦然了些,步子也慢慢閒便了。

  雖然明知秦恪已經走了,可經過正廳時,不知怎麼的還是朝裡面望了一眼,這才繼續往前走。

  出了司禮監,馮正引著她轉來轉去,繞過幾處監局的值房。蕭曼暗說若不是有人領路,要走出去還真不是易事。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才終於轉到大路上。

  眼前是一條筆直的長街,兩邊宮牆高聳,起碼也有四五丈高,本來還算寬綽的地方立時成了狹長的天井,天光只將將深進半截牆來,四下幽暗冷清,風一兜更覺得背後發涼。

  蕭曼朝後面回望了一眼,遠處院牆幽深,裡面屋宇森森,佔地似乎比司禮監還大出許多,心裡不禁詫異,訥然道:「這是……」

  馮正立時應道:「回秦奉御,這裡是黃瓦門,內官監的地方,管著奴婢們分撥造冊的差事,也算是要緊的地方,每年入秋的時候,闔宮上下的奴婢都得到這兒重新檢驗身子,小的也經過幾回了,那場面……嘖。秦奉御當心些,這地方人來人往的趟久了,莫踢滑閃了腿腳。」

  她原是隨口溜出的半句話,沒曾想竟引出這許多言語來,可聽到後來也是心裡一凜。

  所有的奴婢都要來這檢驗身子,那豈不是也要包含她在內?眼看都要夏末了,這事兒算是迫在眉睫,到時真不知該怎麼好。

  轉念想想,秦恪既然故意把自己放在宮裡,這一節定然早想過了,再說現在又拜在焦芳門下,該是更不必擔心。

  蕭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暗地裡舒了口氣。

  往前走了沒多遠,迎面有幾個內侍過來,遠遠望見,趕忙都退在一旁,等他們走近了,便都恭敬地叫著:「見過秦公公。」

  蕭曼不覺奇怪,面上點頭「嗯」了一聲,等走得遠了才問:「他們在哪裡當差,怎會認得我?」

  馮正嬉著臉應道:「這都是內官監的,小的也只有些臉熟。嘻,其實莫說他們,現在下頭的奴婢沒一個不知道督主以外,陛下身邊還有個小秦公公,醫道妙手如神,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就算沒見過,當面一瞧面相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連捧帶敬,說得心悅誠服,卻掩不住眼中的艷羨。

  蕭曼聽著卻半點高興不起來,原以為這事兒藏掖得隱秘,自己也沒做過什麼出挑的事,怎麼就傳得闔宮皆聞了呢?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剛緩下的那顆心又懸了起來,沿路沒再說話,只是悶聲走著。

  走出巷子,便折轉向西,過了白石橋已能望見液池浩瀚,群山堆疊。又走沒多遠,就到了陟山門前。

  這後面的瓊島是聖駕玄修之處,出入嚴謹,馮正當然知道規矩,只送到這裡,便打躬告退去了,蕭曼由衛士查驗了腰牌,然後自己撐著傘上山。

  一路剛到神霄宮前,就隱隱聽到有孩童的怨鬧聲。

  她心念一動,趕忙加快步子上了玉階,進殿一看,廬陵王果然就在不遠處,幾個內侍正拿著小玩意兒逗哄,他卻嘟嘴扭著身子只是不理,還叫著:「秦恪和秦禎都不在,我不要你們,不要你們!」

  「世子恕罪,奴婢在這裡。」

  蕭曼絲毫沒遲疑,當即走過去,俯身拍了下手,一半行禮,一半作勢哄他。旁邊幾個內侍紛紛投來感激的眼神,趕忙都各自散了。

  廬陵王這時已轉嗔為喜,樂呵呵地撲上去拉住她:「你怎麼才來?我還以為你被皇爺爺發去別處了。秦恪呢,怎麼也不在這裡?」

  他連珠價地責問,眼中卻全是歡意。

  雖然只見過一次,但蕭曼也覺和他甚是親近,絲毫不像陪侍其他人那般生澀,當下也不回答,牽著他的手邊走邊問:「世子幾時來的,只你一個人麼?」

  廬陵王像是頗為得意地一仰頭:「我夜裡就來了,皇祖母抱我來的。」

  蕭曼不由步子一頓,俯著他低聲問:「是皇后娘娘?」

  「是啊。皇祖母正和皇爺爺說話呢,叫我先出來玩,你和秦恪都不在,那些奴婢就會拿些小孩子的東西給我,悶都悶死了。」

第51章 虛與委蛇

  皇后居然也來了,而且比她還先到一步。如此急切定然和疼愛皇孫無關,不過是以送世子為由來面見聖上,目的當然是探聽英國公之女的事。

  借大婚之際,將表甥女嫁給兒子,與英國公結成一家,從此既是表親又是姻親,內中的用意不言自明。所以即便人已經「病」入膏肓,仍還叫隱瞞不報,卻讓國公府上下背著欺君罔上的罪名,這樣的心思,也難怪國公夫人會說出那般惱恨至極的話。

  這些宮中內情本來與蕭曼沒半點關係,她也無心深究,但現下卻不能置身事外,況且還要向皇帝復旨回稟實情,這時候若是撞見了,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

  她想了想,索性也不急著進去,先拉著廬陵王到一邊,揪些竹葉隨手編了個小玩意兒安撫他,然後叫過一名內侍低聲問:「老祖宗也在裡頭麼?」

  那內侍呵腰點頭:「是,老祖宗一直在陛下身邊,打從昨兒個夜裡起便沒叫奴婢們伺候。」

  蕭曼「嗯」了一聲,又吩咐道:「悄悄給老祖宗報個信兒,就說我到了。」

  等那內侍應聲而去,便俯身道:「來,咱們先到別處坐會兒,奴婢再編幾樣好玩意兒給世子瞧瞧。」

  廬陵王甚是高興,連聲叫好,蹦蹦跳跳地隨著她沿通廊往前走,不多時到了偏廳門口,剛轉進去,就看裡面血檀寶屏前的大椅上坐著一個宮裝美婦,正雙目闔垂,捻轉著手裡的念珠。

  不說是面君麼,怎的會在這裡?

  蕭曼吃了一驚,原想先到這裡呆著候見,也方便聽焦芳吩咐,沒曾想陰差陽差竟還是撞上了。

  她暗覺奇怪,可這時也避不得了,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

  廬陵王的小臉上也滿是詫異,輕輕脫開蕭曼的手,上前叫了聲「皇祖母」。

  謝皇后睜開眼,和然一笑,拿帕子在他額頭上抹著:「怎麼跑了一頭的汗,呆會兒該又要熱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英國公之女的事先入為主,蕭曼總覺她滿是慈色的眼中有些隱晦不清的東西。

  廬陵王沒挨得太近,揚著小臉問:「皇祖母和皇爺爺說完話了麼?」

  「皇祖母只是來瞧瞧,你皇爺爺有些累了,讓他多歇著,你也莫亂跑了。」謝皇后說著,便從旁邊的幾上拿了塊糕點塞在他手裡,目光緩緩地移過來。

  蕭曼早已依著規制行禮,躬聲叫著:「奴婢拜見皇后娘娘。」

  謝皇后「嗯」了一聲:「你便是秦禎吧?」

  她現下果然已人盡皆知,有了先前的聽聞,這時倒也不如和驚訝了,卻不知道這話後面會牽引出什麼來,只得從實應道:「回娘娘,奴婢就是秦禎。」

  蕭曼低眼望著那半身絳紅色的鞠衣,縱然天熱到這般境地,她的打扮仍然是層層繁複,端莊嚴謹,瞧不出半點本來的體態,只有那袖中微露的雙手能瞧出膚質細膩,宛若年輕女郎。

  雖然瞧不見,但也分明能感覺到那雙眼正在自己身上打量,果然就聽對面含笑道:「還真和說得一樣,瞧著就是個精細人。本宮聽聞你才到這裡沒幾日,陛下的龍體就大好了,別看年紀輕輕的,這醫道手段當真了得啊。」

  明著都是好話,暗地裡卻是揭隱,顯然早就知道了。

  這宮中到處佈滿耳目,誰也不是睜眼的瞎子,看來以後說話行事都須得更小心在意些。

  蕭曼依舊欠著身,恭敬道:「奴婢不過粗通醫理,蒙聖恩浩蕩,能在宮中伺候,如今聖躬大愈,上賴陛下洪福齊天,下有太醫院諸位大人用心,奴婢不過是奉旨服侍湯藥而已,當真談不上什麼。」

  謝皇后聽了一笑:「知禮識節是好,可有功就是有功,也不用這麼謙著。太醫院那幫人都是精的,向來只把心思用在怎麼回話上,說起醫道……呵,提也不用提。若是指望他們,現下還不知是什麼情形,聖躬究竟是怎麼大好的,壓根兒就不用多想。」

  話說到這個份上,便由不得再裝傻充愣了。

  蕭曼一時還揣摩不透她的深意,便正色回道:「多承娘娘謬讚,奴婢伺候陛下只是盡忠職守,不敢言功。」

  「這話倒還是。」謝皇后點點頭,「忠僕事主本來是天經地義,偏生有些人分不清,暗地裡揣著心思,你是明事理的,難得人也這般精緻,本宮瞧著也甚是喜歡,此番為陛下侍疾你確有大功,這賞是少不得的。」

  她說得冠冕堂皇,實則話裡有話,不用細想也知道那些所謂不明事理的人暗指的是誰。

  蕭曼聽得出那話裡「敲打」的意思,甚至可以說是警示,若換做別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可她根本就不是真奴婢,明著可以在皇帝面前搏個恩寵,實際上所有的安危都繫在秦恪的身上,一朝損累,自己也必然得不著好去。

  就像曹成福說的,頭上哪片雲彩能下雨,壓根兒就不用多想。

  她不知道以後會是什麼結果,但既然身在宮中,又攪進了這場紛爭裡,也只能硬著頭皮支撐下去了,不能有一點迷茫和懈怠。

  「奴婢叩謝,日後必定盡心竭力,不負皇后娘娘所望。」

  謝皇后睨著她上下瞧了幾眼,唇角微微挑起得色:「知道就好,陛下那頭離不得你,本宮也不多說了,你去吧。」

  蕭曼原以為她就算旁敲側擊,也定然會問起國公府那邊的事,也預備好了回話的言語,沒曾經她竟像漠不關心似的,半句也沒提,這隱忍的功夫著實讓人佩服,今後得用心提防著。

  她應了聲,轉向廬陵王也行了一禮。

  那孩子沒怎麼碰邊上的糕餅零嘴,只顧玩著手上竹葉編的小玩意兒,一直靜靜地沒說話,這時見她要走,小臉上便有些不悅,嘟嘴委屈道:「你可快些出來,我等你。」

  蕭曼點頭笑了笑,心中忽然一暢,卻退幾步,便繞過屏風,轉進裡面的窄廊,沒走多遠,就見焦芳站在精舍的側門前,含笑望著自己。

第52章 披心相付

  那笑容溫厚寬和,似乎還帶著點小小的縱溺,依稀就像父親常常看自己的樣子,叫人全無隔閡,更不用戒備。

  蕭曼心下不禁又欣暢了幾分,也展顏報之以笑,快趕幾步迎上去叫了聲「乾爹」,卻見焦芳目光微偏,望向她方纔的來路,眸中沉色斂聚,顯然很清楚之前偏廳裡那一幕,只是不知究竟聽到了多少,一晃神間,臉上又恢復了慈藹。

  「累壞了吧,幾十里的路一天之內打個來回,中間還要辦差事,昨晚怕也沒歇踏實。」

  沒有旁人在時,蕭曼在他跟前也不怎麼一板一眼,搖了搖頭:「不累,就是英國公那邊……」

  「不用說了,先前恪兒已差人報了信,只有陛下還不知道,快去吧。」焦芳輕歎了一聲,「該怎麼回話,你自己掂量著,我還是那句話,英國公是國之重臣,能周全便盡力周全著些。」

  蕭曼本來就對這事耿耿於懷,心存惋惜,更覺英國公夫婦老來喪女,白髮人送黑髮人,甚是可憐,現下他既然明明白白這樣說了,心裡便有了底,正色答應,欠身入內。

  精舍裡依舊是一片熟悉的寂靜,帳幔垂覆,本就暗淡的天光更顯得虛弱無力,四下裡恍如晨昏暮曉之際。

  她依著規矩,放緩步子繼續往裡走,很快便望見須彌座上那只著中衣的清癯背影盤膝而坐,手上捻動著流珠默聲念誦,彷彿入定一般。

  蕭曼當即又把步子放輕了些,到須彌座前行禮拜見。

  「起來吧。」臻平帝有些無力地挑了下唇,虛沉的眼中卻含著笑,「一天沒見你,這腿便難受得厲害。來,先替朕用針理一理吧。」

  蕭曼不由一怔,原還在想該怎麼開口回奏,沒曾想第一句話竟是這個,不過這倒也好,邊下針邊說,或許還能緩著些,不至把話都趕在一塊兒。

  她應聲「是」,便近前扶他半靠著躺好,先去仔細淨了手,這才取來用藥煮過的針具,在皂角水中漂洗。

  「進來前見到世子了麼?」臻平帝半闔著眼問。

  蕭曼正換清水涮針,浸在盆裡的手微頓了下,聽出他的意思不像話裡這麼簡單,趕忙應道:「回陛下,奴婢見了,世子的氣色瞧著比上次來時要好,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臻平帝舒聲歎了口氣,點點頭:「有你在,朕自然不用擔心……只可惜,有的人便不像煜兒這般幸運了。」

  這便是十成十的話裡有話了,蕭曼知道他後面還跟著言語,索性沒應聲,把針洗淨後,拿出來用新帕子一根根都抹拭乾淨,走到跟前跪下,捲起他的褲管,拈著金針刺入膝側的陰陵泉。

  「青陽那邊究竟怎樣?」臻平帝終於開口問。

  蕭曼暗暗吸了口氣,目光盯著手上的金針,將之前理順的言語不急不緩地回了一遍,末了又加了句:「下蠱之術千變萬化,蠱蟲入體後也沒常性可循,有的一日半日便會發病,有的可以潛藏數年都毫無徵兆,等發覺時即便想醫治也來不及了。」

  她頓了頓,想著焦芳的吩咐,尋思索性把意思再挑明些,於是道:「據奴婢所查,英國公之女的蠱症應該來得很快,人病倒時已然來不及了,這種事又極其罕見,或許一時慌亂,便沒有……」

  話沒說完,便被臻平帝抬手打止。

  「好了,不必說了,朕還沒糊塗到不分青紅皂白的地步。」他眼中神色交雜,說不清是憤怒、失望還是無奈。半晌,歎聲笑道,「青陽顧家會存心隱瞞實情,欺君罔上?呵……不過堂堂一個國公,居然受人擺佈,也確是糊塗。」

  他居然早就猜出了實情,倒讓蕭曼有些意外。

  能有這樣細密的心思,該當是個明君聖主才是,如今這般暮氣沉沉的頹唐模樣,又醉心於神仙方術,或許只是表面,內中定然另有隱情。

  她換了個穴繼續用針,嘴上應道:「陛下聖明,是奴婢唐突多言,請陛下恕罪。」

  臻平帝目光緩緩移向她,黯然苦笑:「哪裡學來這一套胡亂恭維的話?朕若是聖明,也不會生出這許多事來了,大夏也不至像現下這般樣子。反倒是你,明明和自己無關,還知道為別人說幾句話,當真是難得了。」

  「陛下言重了,奴婢只不過是把實話說出來,不想叫人受了苦又憑白蒙冤罷了……」

  蕭曼刻意回得語聲平緩,可也不知是牽動心神,還是感懷自身,說到後來喉間竟有些發哽,趕忙收了聲,不敢再說下去。

  臻平帝也怔怔望著她,口唇微動,但終究還是沒有啟齒,默然半晌才道:「朕已下了旨,從今往後世子便留在這裡,焦芳歲數大了,平日伴著朕也騰不出手來,朕的意思,往後世子的日常起居就交給你看顧。」

  能陪侍世子不僅是榮寵,更是信任,可說是聖眷隆重。

  蕭曼見他眼中重又盈起笑意,還隱含著期待,也不禁歡然一笑,當即點頭:「陛下恩遇,奴婢必定盡心竭力,以保世子安然無恙。」

  臻平帝這才如釋重負般地長吁了口氣,臉上滿是倦意,輕佻著頜揮揮手:「好了,你去吧,別叫煜兒等急了。」

  蕭曼看看手上也差不多了,便收了針,起身卻退出去,到帳幔外也鬆了口氣,一半是了卻了回旨的事,另一半則是因為世子。以後每日都在身邊,替他解毒就方便多了,須得再仔細瞧一瞧,好生琢磨個妥善的法子。

  她邊走邊想,從側門進了窄廊,正尋思謝皇后不知還在不在那裡,沒走多遠,就聽偏廳那邊傳來廬陵王的歡笑聲。

  這孩子雖然不難纏,可也不是誰都哄得好的,如果不是皇后的話,那會是什麼人?

  蕭曼詫異之餘不由心生好奇,有意無意地便放輕了步子,幾步繞到前面,歡笑聲也越來越清晰起來。

  「哈哈哈,真的好像,快削,快削!還是你厲害,我猜秦禎一定不會。」

第53章 其樂融融

  單憑這句話,不用多想便知道這來的是誰。

  不說是出宮去了麼,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蕭曼只微詫了一下,倒也不覺如何奇怪,反正他行事素來都是出人意表,若是哪天循規蹈矩起來了,那才真叫奇怪呢。

  轉過屏風,果然就見秦恪坐在對面不遠處,廬陵王半趴半跪在旁邊另一張椅上,隔著矮几探過身子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裡的東西,小臉上又是興奮又是期待。

  那手裡像是塊木頭,不大不小的,另一手則捏著把小篆刀,正在上面挑刻著。

  堂堂東廠提督居然在做這個,著實有些難以想見,可瞧他毫無滯澀地運刀勾、挑、削、剔,手法細密,圓轉如意,竟似個真有幾分功底造詣的,不由便更叫人驚訝了。

  「沒錯,沒錯,尾巴就是這樣翹著的,跟我在虎房瞧見的一模一樣,你也去看過對不對?哦,還有,還有,你記著一定要張著大嘴的那種,不然可不像,『嗷嗚』……」

  「好。」

  兩人似乎都沒留意到她,旁若無人地一問一答,廬陵王小嘴不停地問東問西,彷彿有說不完的話,秦恪只是偶爾淡淡地回應一兩聲。

  他手上半點不停,甚至沒抬頭去看那孩子,可眼中卻不見絲毫厭色,也不見平常的陰冷沉鬱,唇角微挑的歡暢更像是自得其樂,真心實意,毫無偽飾。一大一小湊在一起,讓人瞧著竟是其樂融融。

  這樣子也難怪孩子總是想著他。

  蕭曼定定地望著他誠心淨意的專注神情,不由生出幡然重識之感,只覺那精緻俊美的面容竟有些過去不曾覺察的韻味。

  她瞧得有些發怔,不經意間已被廬陵王瞥見,當即招著小手叫道:「快來瞧,快來瞧,秦恪幫我雕的老虎好不好?」

  蕭曼回過神,不覺有些尷尬,可還是走了過去。

  秦恪卻充耳不聞似的,手上繼續挑銼著,彷彿沉浸其中,全然不為外物所擾。

  但蕭曼清楚,他早就知曉自己到了,只是不說破罷了。

  垂下眼來瞧,那只木雕的虎已頗具形態,四足開立,矯首昂視,像閒庭信步,又像眼望獵物,蓄勢待發,果真是形神齊備,栩栩如生。

  「真是好,世子一定喜歡得緊。」她由衷讚了句。

  「那當然。」廬陵王更是得意,點頭笑了笑,緊跟著眉頭忽又一蹙,「可惜少了點,只有一隻虎,要是再多些別的就更好了。」

  「世子爺還想要什麼?」秦恪插口問。

  廬陵王凝眉撫著腦袋,一副思索的樣子:「還要象、豹子、狼,嗯,馬……總之好多好多,讓它們都老老實實排在虎面前,就像見到皇爺爺那樣。」

  「好,世子爺有這等識見才是帝者之言,以後身登大位必然四海鹹服,天下歸心。」

  秦恪挑唇笑了笑,又在「虎」身上幾處地方略加修飾,輕吹幾下,拂去木屑,左右略作端詳,便轉手遞給他:「世子爺先拿著,等臣得閒的時候一定多做幾樣,管保叫世子爺稱心。」

  蕭曼卻隱隱聽出些弦外之音來,總覺方纔那話不像只是隨口恭敬,這時見他望過來,微瞥著眼角,立時會意,轉向廬陵王道:「廠督大人有事要吩咐,世子先在這裡看一會兒虎,奴婢稍時就來。」

  「我不要,好不容易你們都來了,又想躲去哪裡?」廬陵王一聽便不高興起來,扭著身子只是不依。

  蕭曼正想該怎麼哄他,秦恪卻已起了身:「無妨,世子爺既然想來,便一同去好了。」

  廬陵王這才轉嗔為喜,拍著小手連聲叫好。

  看方纔那神色,明明該是隱秘的事,怎麼還答應一起去?莫非以為是個不更事的孩子,便當真沒了顧忌?

  蕭曼不明其意,但既然是他親口應承的,自己也不便說什麼,於是扶著廬陵王下來,牽著他的小手跟在秦恪後面,繞過屏風,轉進裡面的窄廊。

  沿路到往常歇息的小間,剛一進去就覺渾身沁涼舒爽,顯然剛換過冰鑒,書案上也照舊擺著各色冷食鮮果。

  蕭曼先調了一碗沒加冰的鮮果酪,領著廬陵王到一旁邊吃邊玩,回眼看時,見秦恪負手站在窗邊,於是才走過去,低聲道:「奴婢方纔已復了旨,陛下也猜到了內情,但沒什麼明示,只叫我好好照看世子。督主可還有什麼吩咐麼?」

  「陛下既然都說了,本督還吩咐什麼?」秦恪呵了一聲,眼角忽然瞥過來,「怎麼,還沒瞧見麼?」

  這話轉得莫名其妙,叫人摸不著頭腦。

  蕭曼瞧出有異,便順著他目光轉過去一瞧,就看見牆角處那只紅漆箱籠,不由渾身一震。

  那箱籠正是從前在家時,她房中的舊物,怎麼無端跑到這裡來了?

  「這……」

  蕭曼滿心疑惑,猛地回過頭去,見到的卻是他眼中慣常那抹難以捉摸的笑。

  「還不去瞧瞧,看少了什麼沒有?」

  她瞧不出他的真意,不免忐忑起來,依言走過去,輕歎了一聲,翻開箱蓋。陳舊的墨香裹著淡淡的塵味兒撲面而來,她不禁有些氣窒,眼眶卻開始泛酸。

  裡面母親留下的醫書古籍,脈案圖譜,還有自己多年鑽研的手稿方子都整整齊齊的放著,跟原來一模一樣,似乎根本就沒有動過。

  她拿手輕撫著這些失而復得的「寶貝」,不覺恍如隔世,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覺。

  「噫,秦恪,你怎麼給她些舊紙破書?這箱子也是落漆的。」廬陵王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來,站在旁邊好奇地看著,小臉轉向秦恪,眼中頗有些不滿。

  蕭曼不著痕跡地抬袖拭了拭眼角,衝他溫然一笑:「世子不知道,這是奴婢以前的東西,甚是有用,特地煩請秦廠督捎過來的。」

  廬陵王「哦」了一聲,這才釋然,又蹙眉道:「可也太難看了,我宮裡有好些新打的箱子,都沒用處,回頭叫人抬一隻好看的來給你?」

  稚嫩的童音剛落,便聽頭上呵聲輕笑:「世子爺這就差了,有些個東西再老再舊也還是原樣的好,若是換成新的,便不想要了。」

第54章 密雲初現

  「舊的怎麼會比新的好?」廬陵王眨著那對圓活的眼睛,小臉上滿是不解,忽又恍然似的一哂,「你是在說笑,對不對?」

  菲葑不棄,敝帚自珍的道理,這世上怕好些人都不明白,又何況只是個五六大的孩子,見新忘舊,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蕭曼不明白秦恪為何突然跟孩子揪扯起這個來,暗地裡琢磨多半還是在敲打自己,卻見他慢慢俯身下來,凝著那張小臉:「不是說笑,等世子爺以後長大些,有了放不下的東西,自然就明白了。」

  「放不下的東西?就像我戴的長命鎖麼?」廬陵王兀自懵懂地撫著腦袋。

  秦恪眉梢輕佻了下,點點頭:「當然是,但凡世子爺覺得要緊的,不管什麼都算。」

  「哦,你也有放不下的麼?」

  「臣也有,可惜找不回來,有時候自己都忘了,世子還是到那邊歇著,臣陪著玩會兒。」他說的淡然,真就抱起廬陵王,到書案後坐下,陪他玩起那只木虎來。

  蕭曼望著他有些發怔,總覺方纔那話怪怪的,叫人不暢快,這逗哄小兒的側影更有些似曾相識。心頭一凜,驀然想起在水月坊宅子裡看到的那本偽作《道德經》的冊子,裡面圖畫上的人依稀就是這般情態。

  「可惜找不回來……自己都忘了……」

  她默念著這兩句話,只覺圖畫上那始終不見模樣的面孔在腦中愈來愈清晰,但不再是觸目驚心的可怖,反而情淒意切,叫人惻然。

  這就是他放不下的麼?

  蕭曼忽然覺得這個聲名顯赫,人人聞之色變的人雖不簡單,可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複雜,一般的念著情,盼著情,苦著情,和尋常的人沒什麼兩樣。

  她悵悵地輕歎了一聲,目光轉回箱籠裡的書冊,略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母親遺留的那份手稿,循著記憶翻到中段,果然有關於引蠱、滅蠱和治療的記載。

  細看之下,才知道原先自己用的法子確有疏漏,以前只關注治療之法,對這個便沒怎麼留心,難怪會出岔子。

  她細思極恐,心有餘悸地朝秦恪又望了一眼,暗想當時若不是有他在,恐怕早已釀成大禍了。回過頭來,趕忙多看了幾遍,把其中具細都默記得清清楚楚。

  鬆了口氣,心下卻沒有釋然。蠱蟲雖然危險,但要緊的時候畢竟已經過去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遙記得母親當年留下一份拔毒解毒的要法輯錄,自己一直都放在顯眼的地方,這時卻不見了影子。她索性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才發現那幾張紙被堆疊的書籍壓在最下面,瞧來這箱子還是被人翻檢過,所幸東西還都在。

  她拿著那小冊子站起身,比著前些天自己琢磨出來的方子對照,心無旁騖,也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來時,已聽不到旁邊的說話聲。

  轉眼一瞧,廬陵王斜靠在秦恪身上,鼻息調勻,竟已睡著了。

  「這些都用得著麼?」秦恪沒抬頭,伸指將孩子鬢間散出的碎發撩到耳後。

  「奴婢多謝廠督大人賜還舊物。」蕭曼由衷地謝了一句,走近兩步,「說實話,世子現在的狀況,我原先也忐忑得緊,有了這些東西便好了,起碼也能多幾分把握。」

  秦恪呵聲一笑:「人是個命,好與不好也不在大限長短,活得久了未必是福氣,早去幾年也不見得是壞事。」

  這話又像他一貫的樣子,聽著便叫人渾身發涼。

  蕭曼怔愣間不禁有些恍惚,只覺方纔的他彷彿是夢中編造出來的,如今眼前這才是真實。

  秦恪也沒往下接著話頭,慢慢揚起臉,唇角依舊噙著薄涼的笑:「之前說了,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便用心照看著,說不得以後怎麼樣,咱們還都要靠世子爺周全呢。」

  他說著就起了身,雙臂自然而然地向前送,蕭曼當即會意,親手將熟睡的廬陵王接了過來。那孩子想是晨間起得太早,這時倦得厲害,只蹙眉扭了扭身子,並沒醒過來。

  「你回旨時看陛下的情形如何?」秦恪忽然又轉了話鋒。

  蕭曼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略想了一下便應道:「陛下這兩天大有起色,腿腳已能屈伸,十日之內必能走動,請督主放心。」

  「你的醫道,本督有什麼不放心?只不過……立了這樣的大功,不知回頭皇后娘娘那邊要怎麼賞你?」

  他這話忽然又尖刻起來,直戳在要害處。

  若不是經由他提起來,幾乎都已經忘到腦後了。蕭曼蹙著眉,只覺這話與其說是敲打,倒更像是在著意提點。

  迎著他的目光回望過去,那微狹的眸中並不見冷意,反而帶著些促狹的嘲弄,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回話好了。

  「不管人家如何,本督這裡可是一直給你記著功勞,等好吧。」

  秦恪說著已轉過身,逕直出了門。

  外面空無一人,想是時辰的緣故,似乎比原來亮了些。日頭透過窗柵投下斑駁的光影,又拉成窄長的一條條橫在牆壁上,廊間猛然像又逼仄了幾分。

  秦恪並沒走,負手站在那裡,目光透過隔檻,任由刺目的光在眼前閃跳,離炫出斑斕朦朧的暈彩來。

  過往的日子太多,這一刻等得太長。不過,籌備已久的好戲終於要開場了。

  他唇角重又勾起淺淡的笑,闔目凝立片刻,轉身輕慢著步子朝側門走去。

  精舍裡帳幔都放了下來,重重疊疊延向裡面深處,卻莫名空蕩得厲害。四下裡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味兒,烘襯著那股近乎病態的寂靜。

  秦恪沒停步,一直往裡走,撩開幾重帳幔反而快了些,直望見裡面的須彌座才稍稍放緩。

  那上面的人靜靜地躺著,沒什麼聲息。

  他眇細的眼光轉過來,並沒多看,逕直走向貢台前那背心微駝的蒼老身影。

  焦芳擱下法器,才一轉手,手巾就被接了過去。他微瞥過眼,臉上揚起和暖的笑,卻又僵持在唇角。

  「你都預備好了?」

  「是,乾爹看,陛下移駕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五妥不妥當?」

第55章 因勢利導

  那雨淋漓不盡地接連下了幾日,天地間像蒙了層水汽,絲毫不見清新。

  又到了天亮時,雲漸漸散了,終於露出些放晴的意思。

  十幾名青衫內侍兩人一抬,左右搬著八株丈許來高的翠桐走上玉階,輕手輕腳將那些藍釉銅胎的大盆放好,便紛紛躲進廊下。

  日頭漸漸露出臉來,瞧著半陰半晴,連涼陰裡也熱得像蒸籠。但宮禁之內最講的便是規矩,即便熱死人,身上的穿戴行頭也是一樣都不能少。

  領頭的內侍拿帕子一邊在頭臉上抹著汗,一邊瞇著眼看天時,直等日頭爬上簷脊老高,四下裡都煌煌亮了起來,這才整了整衣冠,趨步走入殿中,來到通廊轉角處的小隔間。

  「稟二祖宗,時辰到了,小的們要不要報秋?」

  秦恪坐在那裡沒應聲,垂眼睨著手中的黃封冊子,身前的書案上還整齊地碼放著幾大摞,數不清有多少。

  他隨意翻了翻,瞧著裡面那些貌似冠冕堂皇,肺腑至誠的言語,唇間不由挑起笑來,順手擱上摞頭,端起茶盞:「賀表都收齊了麼?」

  身側掛著司禮監腰牌的內侍趕忙呵腰應道:「回二祖宗,大致都齊了,只有外省幾位督撫的賀表沒來,想是旨意到的遲,這會子還在路上。」

  「那就不等了。」他抿了口茶,順手擱下,在那堆疊的冊子上一拍,「都拿好了,隨我來。」

  言罷,便站起身,不急不緩地走到門口,像才留意到躬身立在外面的人,軒著眉一挑頜:「報吧,既然時辰到了還等什麼?」

  那內侍連聲應了,卻退幾步轉身出了殿門,很快就聽外面眾聲高呼「秋涼了,秋涼了」,遠處又有人一聲聲地接傳過去,悠遠不盡地延向宮中四處……

  秦恪才撩開帳幔就聽臻平帝在裡面呵聲道:「明明還熱得厲害,居然卻叫什麼『秋涼』,哼,全是些睜眼說瞎話的。」

  睜眼說瞎話?

  可不是麼,這宮裡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再加上外廷那滿朝的祿蠹,又有哪個不是滿口訛言謊語,鬼話連篇,即便有兩句真的,也得摻著花樣說,若都是實性子,只怕早便留不下了。

  秦恪唇間若有若無地勾挑著,腳下略頓了頓,聽到焦芳接口道:「主子忘了,今兒是立秋,依著宮裡的規矩是要報一報的,主子要是覺得不妥,老奴這就叫他們歇了。」

  「那倒不必,是朕過糊塗了,報就報了吧。」臻平帝聲音淡緩下來,內中帶著一絲頹然。

  秦恪繞過螭龍寶屏,就看臻平帝斜靠在軟囊上,像是才起身沒多久,焦芳正幫他梳頭。

  他唇間的笑意早已隱去,眸中也淺淡得毫無波瀾,領著身後的內侍近前躬身道:「稟主子,各部各司在京官員和外省督撫恭祝聖躬大安,移駕回宮的賀表差不多都已由通政司呈送司禮監,請主子御覽。」

  臻平帝闔目輕歎了一聲,像是毫無興致:「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話,不看了,都拿下去吧。」

  秦恪的眸子不著痕跡地微動了下,隨即斂去光亮,朝身後揮了揮手,捧著賀表的內侍當即會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他欠身走到須彌座旁,俯下去跪在那裡,將臻平帝的雙腿架在身上,虛攏著拳頭不輕不重地捶按。

  那雙腿雖然仍嫌乾瘦,但似乎比先前多了些份量,隱隱也能覺出幾分力道了。短短十來天的工夫便有這樣的成效,那丫頭的醫道果然了得。

  沒有師承,只靠家傳,小小年紀就能有這般造詣,單是想想都叫人難以置信。莫非她母族一脈非同尋常,暗藏著什麼秘密?

  他本來並不如何在意,這時卻突然起了興致,忍不住想要探個究竟了。

  「朕決意回宮……究竟是對是錯呢?」

  良久,臻平帝忽然語聲幽幽地問道。

  秦恪沒抬頭,繼續幫他捏捶著雙腿,餘光暗暗瞥過去,只聽焦芳道:「主子先頭都想得好好的,怎麼無端又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奴婢當時便啟奏過,主子若能還駕回宮,是社稷蒼生所望,只望主子別讓天下人等得太久才好。」

  他緩聲細語,還帶著那麼一丁點兒調侃,數十年相守在一起,有時尊卑也不那麼嚴謹。

  「朕又不是降雨的龍王,誰盼得那麼緊?」臻平帝絲毫不以為忤,反而輕笑出來,牽動喉間輕咳了兩聲,隨即面色一黯,長歎道,「朕只是想補過而已,怕就怕這一回去不知又會生出什麼事來。」

  焦芳這時已梳好了頭,擱下梳子替他綰髻:「主子多慮了,既然聖躬大安,還駕回宮是正當其時,哪裡會生什麼事。」

  秦恪見已到了裉節上,當即接過話頭道:「奴婢也是這麼想,平常都說君父為天,若沒有主子在朝,宮裡宮外,億兆子民頭上便沒了遮護,時候長了,怕真要出事了。」

  他頓了頓,抬眼淡笑:「奴婢已經照規矩預備得差不多了,主子這趟回去恰好趕在七夕前頭,藉著宮裡的大宴典儀,更有個喜慶勁兒。」

  臻平帝徐徐輕歎,面色已舒緩了下來,搖了搖頭:「何喜之有啊……那些鬧騰的事兒朕不管了,一切都叫太子代行好了。」

  焦芳在後面不動聲色,眼角淺淺地瞥過一點餘光。

  秦恪看在眼中,卻恍若未見,當即應聲道:「是,奴婢下去就叫人到慈慶宮傳旨。」

  「這倒不必急,遲幾日再說也無妨。」臻平帝輕笑了下,轉而道,「你去看看煜兒起了沒,朕這會子想見,叫秦禎抱來瞧瞧。」

  這祖孫連心的關切勁兒還真叫人看得眼熱。

  秦恪暗呵了一聲,應聲起了身,卻退出帳幔外,沿通廊不急不緩地走著,片刻間才到另一邊的寢閣。

  他故意放輕了步子,剛踏進去,就聽蕭曼在裡面溫聲細語道:「世子別光顧著看虎,快些洗漱了,才好向陛下問安。」

  「我才不是看虎。」廬陵王應得煞有介事。

  「那是做什麼?」

  「我就是在想,秦恪明明那麼好,為什麼別人都不喜歡他?」

第56章 隔牆有耳

  不過是個屁大點的小東西,居然也似模似樣學人琢磨起好壞來了。

  秦恪頓覺有趣,索性就站在原地,聽聽究竟會有什麼下文。

  「世子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來了?」蕭曼語含驚訝,顯然也沒想到一個小孩子竟會生出這樣的心思來。

  廬陵王仍然糾結不解:「我就是不明白嘛,為什麼一說到他,皇祖母、父王、皇叔他們就都不高興了。還有母妃,也叫我小心不要挨著他。」

  略頓了下,跟著又問:「秦禎,你覺得他好不好?」

  秦恪聽到這裡拂挑下眉,勾唇一笑。

  他是怎樣的名聲,壓根兒不用別人來說,自家心裡跟明鏡似的,不過這一問倒有些歪打正著的意味,不由讓他興致更濃,想瞧瞧這丫頭如何回話。

  「世子說笑了,奴婢是下頭的人,怎能沒規沒矩,背地裡無端品評廠督大人?」

  這是意料之中的推脫搪塞,廬陵王自然也肯輕易罷休,當即不依道:「他又不在這兒,我不會告訴他的,你說麼,快說麼。」

  除了這撒嬌外,裡面沒了動靜,顯然接話的人正在躊躇,秦恪卻也不著急,好整以暇地支耳相候。

  「秦廠督……嗯,世子只要知道他對大夏,對陛下,太子和世子你都是忠心耿耿的便好了,其餘的也不必多管。」

  一句敷衍的場面話也至於猶豫,這心裡頭存的怨念當真不小。

  秦恪淺狹著眼暗呵了一聲,就聽廬陵王又問:「既然是這樣,為什麼還要說他不好呢?」

  「一個人兼的差事多了,便不能面面俱到,難免就有顧及不周的地方。再者,每人的喜好都不一樣,自然有的喜歡,有的便不喜歡。」

  「哦,就像我和皇爺爺都喜歡他幫我編的蚱蜢,父王卻不喜歡麼?」

  「對,就是這個道理。」

  前面還說不便品評,這幾句話接連得倒快,秦恪眸中斂著一線光,卻仍沒有進去的打算,有心再聽聽那裡面一大一小兩個人還能說出什麼不知深淺的言語來。

  蕭曼那頭卻像已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催促道:「世子還是快些洗漱,若是向陛下問安遲了,便不好了。」

  廬陵王「嗯」聲應著,忽然道:「秦禎,其實你也喜歡他,對不對?」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秦恪也怔了下,跟著就聽裡面有注水入盆的聲音。

  「好,好,這虎雕得好,我也喜歡,來先漱口……嗯,我來幫你擦手……還有那一隻。」

  看著是個孩子,回話就敢如此矇混,這膽兒還真是養肥起來了。

  秦恪聽得心裡不暢快,暗嘁了兩聲,尋思該沒什麼好聽的了,正想出聲說話,卻聽蕭曼忽然奇道:「世子怎麼了,不高興了麼,還是哪裡覺得不舒服?」

  他聞聲而止,情知有異,當下繼續側耳細聽。

  「我……我想我母妃了。」廬陵王語聲滯澀,可以想見此刻小臉上的黯然。

  不過才只幾天的工夫,就露出戀家的小兒之態了,這份嬌氣聽著便叫人心煩,不過這倒也好,時日一久,跟得熟了,自然也就離不得了,以後也方便拿捏。

  蕭曼那邊柔聲安慰:「世子不要難過,雖然是在這裡,太子妃殿下定然還會來看你的,再說陛下不久便要回宮了,到時離得近,殿下想見母妃也便利得緊。」

  廬陵王像是沒受勸,聲音反而愈發淒然:「不,我不是想讓母妃來看我,是想陪在她身邊……我走了,她就孤零零的,再也沒人陪了……」

  「這怎麼會。」蕭曼繼續撫慰著,「世子糊塗了,不是還有太子殿下麼,有他陪著你母妃,怎麼會孤單呢?」

  「父王……父王才不會陪著母妃,上次我還見他動手打了母妃……」廬陵王說到這裡已開始失聲哽咽。

  秦恪已糾蹙起了眉頭,小孩子便是如此,嘴上沒個分寸,可不能由著他再這麼無遮無攔地說下去。當即輕咳了一聲,揚聲沖裡面道:「陛下召見,世子爺若是起了身,便請隨臣來。」

  說完,也不管寢閣內驟然寂靜,轉身向外,走迴廊間等候。

  不多時,那一大一小便攜著手走了出來。廬陵王倒還好,只是雙眼微見潤紅,蕭曼卻面帶尷尬,望過來的目光略帶閃躲,儼然一副心虛的樣子。

  秦恪也不說破,含笑和聲道:「世子爺快隨臣來吧,陛下清起便念叨了,這會子怕是等得心急呢。」

  廬陵王像是毫無所覺,先前那點悵悵不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樂顛顛地過去牽住他的手,走了兩步卻又回頭道:「我今日還想吃那糕,你可千萬別忘了。」

  蕭曼欠身應著,目送兩人走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心頭卻還是惴惴的。

  方才也不知秦恪什麼時候到的,十有八九那些話都被他聽去了,可又故作不知,這若無其事的樣子反而叫人心悸,不知回頭又想怎麼樣。

  默然站了一會兒,歎口氣,回到寢閣取了之前配好的藥出來,逕自去了茶盥間。

  裡面依舊空無一人,自從來到神霄宮之後,這裡幾乎成了專為她所設的地方了。

  蕭曼先把藥倒進釜中,添水放在火上慢煎,然後鋪開案面,將研碎的藥末加入餡料中攪拌,再和進糯米粉團揉勻,接著用模具打成花樣不同的幾塊,看看差不多了,便上籠去蒸。

  約莫盞茶的工夫,藥釜和籠屜都已水霧繚繞,糕點的香味兒和藥氣混雜在一起,竟也不覺衝撞相抵。

  她把兩邊的火都掩小,又過了一會兒,先將籠屜端下來,放著藥繼續慢熬。

  這邊才揭了蓋子,就聽門口那微帶調侃的聲音做樣輕嗅道:「嗯,果然香得緊,做了什麼好東西?」

  蕭曼剛一抬頭,他已到了近旁,竟也不嫌燙地捏起一塊熱氣騰騰的陽春白雪糕放在眼前端詳。

  「給世子拔毒用的,小孩子不宜多用煎服的藥,也不能總下針,我便把藥加在糕裡,效力不減,也不易叫人瞧出來。」

  「好心思。」秦恪點頭一笑,「你記著,陛下和世子爺身上一定要用心,至於其它的,就算聽了見了也別當回事兒。到了宮裡,可不像在這兒,更不像司禮監自家院裡,處處都得小心在意,讓你做什麼便做什麼,千萬別自作主張。」

第57章 秋風過耳

  禁宮不像瓊島立於山巒堆疊之上,可以窮目四野,那些壯闊的殿闕樓閣都沒在朱紅色的高牆之內,初升的日頭好半天才能爬上來,連天明也顯得遲遲。

  晨間的風微涼,過堂穿向養心殿的後苑,幾株垂壓在枝頭的石榴被吹拂得亂顫,愈發有些搖搖欲墜的沉甸感,那青黃的外皮已滲透出殷紅的顏色。

  莫管是暑氣積蘊難消,還是果實將熟未熟,天時終不可逆,這一絲淡淡的秋意到底還是藏不住了。

  蕭曼望著窗外有些遛神,驀然袖子被緊扯了兩下,身旁稚嫩的童音問:「秦禎,你愣什麼呢?」

  她回眼俯著那張好奇的小臉,溫然一笑,半真半假道:「沒什麼,我看那些石榴結得好,等再熟一點,回頭可以摘些來,讓世子嘗一嘗。」

  「我不想吃石榴。」廬陵王搖頭不以為然,「這裡悶死了,我聽外頭好熱鬧的,咱們去瞧瞧吧。」

  究竟是個孩子,摸不著定性,先前在神霄宮都好好的,這會子卻像是嚼不出新鮮頭,才回來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叫起悶來了。

  蕭曼的目光不自禁地瞥向西面,隔著重重宮牆,能聽到人聲嘈亂,隱隱還有絲竹鼓樂鳴響,似乎小半個時辰前便開始了。

  在殿裡圈得久了,莫說這孩子,就連她也有些生厭,出去走動走動原也是好的。

  可這種事她不敢隨意決斷,尤其牽涉到小世子,便更須得小心謹慎。

  她想了想,低身拉著他的小手安撫:「那是在預備七夕大典,世子明晚宮宴上便能瞧見,這會子若是都看過了,到時就不稀奇了。」

  廬陵王扭了扭身子,嘟起嘴來,眼中仍滿是期待:「我就只去看一看都有什麼好玩的,然後就回來,很快的,好不好?」

  這求懇的模樣說不出地惹人憐愛,光瞧著便心軟不已,但想著秦恪的叮囑,人多眼雜的地方的確多有不便,還是避忌一點的好,當下又勸慰道:「只看一會兒,回頭豈不是更惦記著?不如還是留著明日大典時看,再說……」

  「這攔什麼,世子爺既然想看那便去看好了。」

  她剛說到半截,就給橫插過來的話打斷,抬眼就看秦恪領著人從對面走來。

  廬陵王臉上一喜,歡叫著連連衝他招手。

  蕭曼蹙了下眉,見他眼中沒有當真責備的意思,卻又有些混沌不明的意味,一時猜想不透,索性只依著規矩叫了聲「督主」,便侍立在一旁沒接話。

  「不過麼,西苑那邊這會兒亂糟糟的,世子爺千金之軀,若是有個磕碰,那可了不得。我瞧這麼著吧,多帶些人隨著,前後都看顧好,就沒什麼大礙了。」秦恪走到近處,目光卻向旁一瞥。

  身後的曹成福眼頭一亮,當即躬身應道:「是,督主放心,奴婢親自帶人隨著,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絕不會出半點岔子。」

  「你不陪我去麼?」廬陵王雖小,卻也從中聽出他沒有要跟著一起去的意思。

  秦恪俯身下來,語聲也壓得淡緩:「世子爺恕罪,明日便是大典,臣兼著差事,實在脫不開身。嗯,等過了節吧,世子爺想怎麼玩,臣一定陪著。」

  「真的麼?」

  「那是自然,世子爺只管去,臣面見陛下時正好回話。」

  他說完便直起身,也不去看蕭曼,裹挾著一陣淡淡的薄荷涼氣,獨自朝通廊盡頭的暖閣去了。

  「世子爺請,咱們去西苑瞧好玩兒的嘍!」曹成福先對旁邊的人吩咐了幾句,便瞇著眼笑嘻嘻地伸手去牽廬陵王。

  那孩子卻向旁一避:「我要秦禎牽。」

  雖說童言無忌,卻未免太直白了些,蕭曼不覺尷尬起來,再看曹成福,那笑容定在臉上也有些發僵,但到底是在宮裡摸爬滾打的人,表面功夫早已爐火純青,神色間那點不自然一閃即逝,撩起拂塵向後退了一步:「好,好,當然是秦奉御來牽,奴婢只在一邊隨著就是了。」

  說著便望過來,揚聲道:「秦奉御請吧。」

  這口氣一聽便帶著刺,此刻卻又不好分辯,蕭曼只好欠身應了一聲,上前牽著廬陵王往前走,曹成福伴在另一邊,其他幾名內侍都隨在後面。

  一路出了殿門,玉階下早有一抬小輿等在那裡。

  蕭曼將廬陵王抱上去坐好,便刻意換到曹成福那邊,等起駕沿宮巷折轉向南走了有一段,餘光瞥見後面的人跟得不太緊了,便挨近些,低聲道:「曹少監恕罪,以後還叫奴婢秦禎就好了。」

  「別介。」曹成福橫過眼來,聲音不悶不響,「那都是從前的事兒,今時不同往日,現下誰不知道秦奉御是陛下和世子爺離不得的人,咱家這裡自然得尊著點兒。」

  這陰陽怪氣的勁頭學足了秦恪,配著那副尖臉蜂目的樣子,更叫人不舒服。不過,宮裡的奴婢別管身份高低,都是這般心性,最忌的便是邀寵時被人佔了上風,輕的說幾句呲弄的噁心話,重的背地裡給你下黑手使絆子,無所不用其極。

  這曹成福畢竟是秦恪的心腹,絕不能開罪,蕭曼略想了想,面上恭敬道:「奴婢是奉督主的吩咐辦事,除了老祖宗跟督主外,陛下與世子身邊也沒有什麼人是離不得的。奴婢能有今天,全賴督主和曹少監,這一節絕不敢忘。」

  曹成福聞言,眼中的戾色便緩了下來,嗤聲低笑道:「這話說的,咱家不也是奉督主的吩咐麼?好了,只要你把交代的時期都辦妥了,叫督主稱心,咱家這裡自然不會讓人與你為難。」

  蕭曼暗鬆了口氣,心說只要不來為難就好,於是也不多想,謝過之後便退到旁邊,一路上仍小心謹慎地以他為尊,不敢有絲毫怠慢。

  出西華門,剛行過護城河,就望見西苑中門大開,高牆上彩綢披覆,楹幛林立,一隊隊內侍宮人魚貫而入,裡面更是影影重重,人頭攢動。

  正對著液池對面,一座高塔迎風矗立,竟比門樓還高。

第58章 水清無魚

  蕭曼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乞巧樓,京畿一帶固有的舊俗,每到七夕官宦富貴人家並不少見。可昨日聖駕回宮時,液池岸邊明明還什麼都沒有,才只隔夜的工夫,如此大的綵樓便平地而起,如此神速,當真令人驚歎。

  廬陵王遙遙望見便有些耐不住了,揚手指著連聲叫道:「就是那樓,就是那樓,去年母妃抱我上去過。」

  蕭曼故意沒應聲,由著曹成福在旁搭腔讚道:「世子爺好記心,那正是乞巧樓,每年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都會領著各宮的嬪妃主子上樓對月乞巧,觀賞慶典,是宮裡七夕節頭等要緊的事兒。」

  或許是因為有母妃參與的緣故,廬陵王像是興致更濃,不停地催促快些去看,說話間已到了中門前,抬輿才剛落下,就慌不迭地跳下來,拉著蕭曼往裡跑。

  旁邊的內侍宮人見狀,都趕忙跪伏在紅綢鋪就的道旁行禮,只等他們進去了,才紛紛起身繼續忙活。

  剛一到裡面,就見那樓高約七八丈,上下共有三層,最上面是寬大的露台,飛簷挑角,週身綴滿綵燈繡旌,仍有工匠搭著雲梯趕繪彩畫,斗拱下還懸著成串的珠玉翠石,微風徐過,便浮響出一片悅耳的碎聲。

  蕭曼雖然看得讚歎,可也沒多大興致,別過眼來舉目四望,樓下已擺滿了席案,左右兩邊相延,粗看便不下兩百桌,卻仍嫌不足似的,還有內侍宮人在加席佈置。

  不遠處一座棧橋相隔的親水平台上同樣沒閒著,太常寺的樂工舞者正在排演,錚鳴喧闐,難怪連宮城裡也能聽得見。

  廬陵王全沒在意,滿心興致全在那棟乞巧樓上,不停地問東問西,還躍躍欲試,直喊著想到頂層露台去瞧一瞧,聽說還沒完工,眼下上不得,才怏怏作罷。

  這時就有管事的內侍趕過來拜見,又問有什麼吩咐。

  曹成福抱著拂塵呵聲道:「要吩咐的,老祖宗和督主一早就吩咐過了,咱家就是陪世子爺來瞧個熱鬧,沒你們什麼事,仔細盯著,別出紕漏就成了。」

  那管事唯唯連聲,卻沒走開,呵腰跟在旁邊解說慶典預備的情況,不多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湊上前試探道:「小的糊塗,有件事兒差點忘了,前日二祖宗說慶典上用的摩羅燈品相不佳,小的已叫造作局重新趕製了小樣,曹少監看……要不先讓您瞧瞧?」

  曹成福還沒開口,廬陵王便好奇問:「摩羅燈是什麼?」

  「回世子爺,摩羅便是娃娃樣的小玩意兒,宮裡每年七夕前都會打一批金玉的,分賜給各宮和朝中的大人們,世子爺宮裡定然也有。這裡說的是依著樣子做的河燈,明晚大宴時,幾百隻同時放在液池裡,那場面……嘖,世子爺這回可要好好瞧了。」

  「太好了,我也要放,我也要放。」廬陵王拍手歡叫,眼中又多了幾分熱切。

  「世子爺聽差了,這燈是用來求子求福的,只給明日到宴的女眷。不過麼,世子爺陪著太子妃殿下去放倒也無妨。」

  曹成福陪著笑臉解說,隨即朝旁邊瞥眼示意:「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送兩個過來給世子爺瞧瞧。」

  那管事不敢怠慢,趕忙吩咐下頭的人去取。

  蕭曼心說買摩羅把玩消閒,求個吉利倒是沒什麼稀奇,可做成河燈還是頭回聽說,想來該是宮裡才有的節俗。

  她也不由心生好奇,看有內侍領著兩名宮人端了托盤上來,忍不住張望過去。等人到了近處,就見那托盤上的兩盞河燈圓頭圓腦,紅腮粉面,果真是在素白綢緞上彩繪而成的胖娃娃模樣。

  方才遠望時沒發覺,這會兒才看出兩者髮式全然不同,一個是總角雙髻,一個是沖天髮辮。再仔細瞧瞧,衣著、五官、神情也都形色各異,要說相同的,便是大大的眼眶中那一片空白,竟都沒有點睛。

  也不知怎麼的,原本憨態可掬的樣子被這一弄,便全不是那麼回事了,再配著天真爛漫的開懷笑臉,就更顯得古怪。

  蕭曼看著不喜,卻見廬陵王伸手去捧。

  「世子爺當心些,這燈是求神祈願的,若是弄壞了,惹出晦氣來便不好了。」

  曹成福在旁插口提醒,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廬陵王小嘴偏了偏,便放了手:「沒意思,不玩了,我還是看樓去。」

  曹成福應聲「好」,便淡陰著嗓子對那管事道:「行了,督主沒過目,咱家這裡也不好替你們拿主意,還是趕緊送過去叫他老人家定奪,今兒夜裡無論如何都得趕出來,千萬別誤了明天的大事兒。」說完,便揮揮手叫撤了。

  蕭曼剛拉著廬陵王轉過身,就聽背後傳來一聲悶響,還有幾個人猝然驚叫起來。回頭一瞧,剛才站在近處的那名宮人竟摔倒在地上,托盤早翻了,支撐的手肘正壓在上頭,那河燈癟了大半,裡面的竹篾骨七七八八地穿破白綢呲出來,已不成個樣子。

  那宮人雙眼發直,面色慘白,伏在地上瑟瑟發抖,還是旁邊的人搭手把她扶了起來,馬面裙的下擺攢動,側邊上赫然有塊巴掌大的灰印。

  那印子雖不在醒目處,卻也十分顯眼,一瞧便知道是踩上去的鞋印,方纔她為何摔倒也不言自明。除了蕭曼外,在場的人定然都看到了,卻像誰也沒在意,那管事「嘖」了一聲,上前掄起拂塵便打,嘴上罵道:「連件東西都拿不住,你娘老子怎麼把你生得這麼笨!」

  廬陵王忽然叫起來:「不就是壞了只燈麼,打她做什麼?」

  「世子爺別急,奴婢來處置。」曹成福先呵笑著打了一躬,這才橫眼過來厭聲道,「一個個都是不曉事的,要管教也不挑挑地方,誠心給大典添堵是不是?都散了,該幹嘛幹嘛去。」

  那管事賠著笑臉應了,連使眼色招呼左右趕緊退了下去。

  蕭曼目送兩個宮人攙攜著走遠,那只鞋印在腦中揮之不去。明明一個是踩人的,一個是被踩的,這時看著卻親如姐妹,方纔那下真的只是意外之事麼?

  略怔了怔,回過神來,就見曹成福正乜眼盯著自己,唇角撇笑。

  「別覺著有什麼不公,這回像是吃虧了,誰知道之前做過什麼好事?進了這宮裡,瞧著一個個都白水冰清似的,暗地裡誰也不比誰乾淨,哪天婁子真捅大了,不用主子發話,說不定就先叫老天爺收了。」

第59章 盡如所期

  暮靄彤沉,夕陽的餘暉還沒落盡,那抹半彎的弦月就急不可待地爬了上來,清爽的光映著水天一色,同樣是半邊靛藍,半邊殷赤。

  蕭曼帶著廬陵王步入西苑中門時,大筵尚未開始,場內卻已座無虛席,人聲鼎沸,燈火循著蜿蜒的液池水岸南北接連,竟望不見盡頭。

  廬陵王一到這裡就直奔乞巧樓而去,看見秦恪就站在下面,不禁更是高興,滿面歡喜地奔了過去。

  「世子爺若再不來,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可真要等得心焦了。」秦恪俯身下來,語聲中帶著幾分取笑。

  他今天換了套從前沒見過的霜色曳撒,不似自己身上這種滿宮儘是的應節補服,再配上那張玉白精緻的臉,竟比原先的緋紅蟒袍更顯神體相合。

  「你也陪我一起上去麼?」廬陵王仰著頭,眼中儘是期待。

  「那不成。」秦恪搖頭故作遺憾,「今兒是七夕,臣領著司禮監可萬萬脫不開手。世子爺有大典看,還有秦禎陪著,悶不了。再說頂樓露台站得高,看得遠,世子爺到了上頭興許還能瞧見臣呢。」

  「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

  廬陵王這才反嗔為喜,又格外叮囑道:「你可千萬站在顯眼的地方,別叫我找不見你。」

  秦恪沒應聲,只頷首輕笑了下,瞥過頭來,眸光已轉作平素淡沉的寒色。

  蕭曼一瞧便已會意,不著形跡地挨近些低聲問:「督主有何吩咐?」

  秦恪微側著臉,低頜附在她耳邊:「也沒什麼,上頭有個要緊的人,你留心看著些,別出什麼岔子。」

  「是什麼人?」蕭曼聽他說得不清不楚,有些詫異。

  「不必多問,上去就知道了。」他也不多作解釋,又朝廬陵王行了一禮便轉身去了。

  吩咐了事情,卻又不說清楚,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莫非說的是自己見過的人,根本無須點明?

  她一時猜想不透,又聽廬陵王在旁催促,只好先領著他過去,由兩個宮人引著走上旋梯,一路到了最上面的露台。

  那裡早鋪下了三面長案,謝皇后鳳冠翟衣,面色慈嚴,端坐在正中的九翅扇屏前,緊挨在左手邊的人也作相似的打扮,只是鳳冠後的博鬢分作四扇,瞧裝束規制便知是太子妃。

  餘下的也都是翟冠禮服,兩邊分席而坐,唯有右手末位的那個人與眾不同,沒有穿宮裝,而是一身方領比甲和青金色的馬面裙。

  秦恪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這時已不言自明。

  蕭曼不禁著意打量了兩眼,就覺她容貌清麗雅致,年歲估摸著只比自己大著一點,但絕不是宮妃之屬,除了衣著與席間格格不入外,倒也沒什麼特異之處,也不知叫看著是什麼意思。

  她不敢多瞧,以免著了行跡,當下微躬著身,陪侍著廬陵王走到正中案前行禮。

  那孩子叫了「皇祖母」之後,便撲進母親懷裡撒起嬌來。

  太子妃許久未見他,自然也是思念不已,可在這等場合下又不能失態,只是抱著安慰,須臾才抬頭望過來問:「你便是秦禎?」

  蕭曼還沒應聲,謝皇后卻在那裡含笑開了腔:「這還用問,陛下身邊伺候的人一瞧便瞧出來了,你先前還牽腸掛肚,坐立不安呢,現下看煜兒氣色好了,人也胖了,可該放心了吧?」

  太子妃點點頭,目光仍在她身上打量:「母后說得是,煜兒能得陛下身邊的人照看著,也是他的福分,我這裡哪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一問一答也不像表面上這般和睦平順,蕭曼謙恭了幾句場面話,尋思這等場合沒有內侍在旁伺候的規矩,旁邊也只有幾名宮人而已,秦恪卻還故意那般吩咐,這可該怎麼好?

  正在作難之際,廬陵王忽然拉著太子妃道:「母妃,你叫秦禎留下陪我好麼?」

  「怎的又沒規矩了,這事兒得請皇祖母恩准才行。」太子妃故作正色在他小臉上輕點了一下,眼中卻全是寵溺。

  廬陵王臉上微現遲疑,但還是轉頭嘟著小嘴求懇起來。

  謝皇后臉上的慈色隨著唇角挑起:「若不讓人留下,只怕你這孩子又要鬧彆扭了。好,就這麼著吧。」

  廬陵王聞言當即歡聲叫了起來,蕭曼也暗鬆了口氣,心說若沒這小東西無心插柳的幫忙,自己還真沒法子開口,倒是秦恪似乎早就猜到了,真不知這人腦袋裡整日都是如何盤算的。

  她謝了恩,當下便走到廬陵王身後。

  「方纔本宮想說什麼來著?」謝皇后忽然撫首沉吟起來,隨即輕聲一「哦」,目光游移向右席末位處,提高聲音道,「淳安縣君莫要離得那麼遠,坐到本宮這邊來吧。」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不遠處的末席。

  那叫名淳安縣君的女子盈盈起身,卻沒離席,恭聲道:「多謝皇后娘娘關懷,臣女得蒙賜宴,已是莫大的榮寵,萬萬不敢再如此僭越。」

  「這是怎麼說的。」謝皇后微蹙了下眉,面上卻仍笑著,「是本宮叫你,又不是你自己要來,這哪是什麼僭越?再說陛下已降了旨,再過些時日,等兒班師還朝,你便要入宮了,見了本宮怎麼還這等生分?快來,快來。」言罷便連連招手。

  疑心了半天,原來這便是新選的晉王妃,怨不得會出現在這裡,連他也這樣著意。

  蕭曼不禁想起英國公慘死的女兒,如今既然有了新人,又有誰還去理會舊人的悲苦,想想也覺可歎。

  她雖然大略知道了秦恪的用意,但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愛插手這件事。

  這時淳安縣君那邊也已不好推辭,先謝了恩之後,便將席位移了過來,就在謝皇后右手邊,原先已坐定的其他妃嬪只得起身依次向後挪。

  如此,一邊是太子妃,一邊是未來的晉王妃,這活脫脫成了婆媳言歡的家宴模樣,眾人臉上雖然仍都笑著,可眼中卻都或多或少的有些異樣之色。

第60章 含鋒不露

  蕭曼對這些宮闈閒事毫無興趣,只默然看在眼裡,心想原先這淳安縣君隔得老遠,看顧起來多有不便,現下人就在跟前,便不怕了。

  此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大宴也正式開場了。

  水岸對面的親水平台上曼影聯袂,數十名舞姬正隨著悠揚的曲調飛袖蹁躚,宛如在液池水面上起舞。

  半晌,一曲舞畢,場間已是如癡如醉,便有贊禮官出來傳告乞巧吉時已到。

  方纔還略顯安靜的樓下登時喧鬧起來,這邊十幾名宮人也捧著托盤走上露台。

  謝皇后沒等她們走近,便搖手笑道:「都這般年紀,眼也花了,還乞什麼巧?本宮就罷了,都留給你們賭輸贏去吧。」

  「母后這是宅心仁厚,故意讓著各位娘娘和兒臣。要不然,今年定然還是您得了頭名去。」太子妃接過話來笑道。

  旁邊一名貴妃也跟著搭腔:「太子妃殿下這是正話,今年您不出手,咱們這些活兒笨的才好見個真章。」

  這話引得眾人都笑,等宮人將托盤裡所盛的東西紛紛擺上桌案,也不用誰開口,便都自顧自地擺弄起來。

  蕭曼這時已將廬陵王抱了過來,讓太子妃騰出手,垂眼朝案几上看了看,一節小臂粗細的蓮藕上插著九尾繡針,從前到後彎作新月狀排列,藕旁還有五根三尺來長的彩線,便知道這是在賭穿針,誰的手快,先將所有彩線從九根針上穿過便是乞巧的贏家。

  這玩法在民間也極為盛行,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她自幼便只喜歡醫道藥理,對女紅並不怎麼上心,至於七夕乞巧,就更沒什麼興致了,此時也不去關注,一面給廬陵王剝些瓜果零食吃,一面暗地裡留意著另一邊的淳安縣君。

  才只看了兩眼便覺奇怪,旁人都是一意地加快,唯恐落在後頭,她卻始終不緊不慢,彷彿是在家中閨房內自娛似的,根本瞧不出半點爭競的意思。

  可再仔細看看,又覺她動作雖慢,穿針的手法卻游刃有餘,十分嫻熟,每一根彩線從孔隙間貫穿後都抻得直直的,沒有一處攪纏的地方,比起其他人九針間的一片亂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蕭曼暗挑了下眉,這時已瞧出她是顧忌著自己目下的身份,既不能過分出挑,也不能真就失了面子,所以才有意放著手慢,卻又把心思和巧勁兒都用上了。

  謝皇后表面坐得端正,暗地裡一直覷著她,也不禁頷首暗許。

  沒多時,旁邊便有叫穿好了的,這淳安縣君絲毫不為所動,直等到大部分人都穿完了才擱手停下來,只見那白、綠、碧、赤、黃五色彩線果然自上而下排列得整整齊齊,將那九針串連得當真如曉殘新月一般。

  謝皇后笑而不言,像是極為高興,看所有人都穿完後,便拊掌道:「今日難得這麼高興,正巧平江那邊的貢綢也到了,本宮瞧這次也別分什麼勝負先後,索性大傢伙都取個第一,每人揀二十匹上好的料子作賞吧。」

  眾人誰又瞧不出內情,可也不便明言,只得由著她這般和稀泥,反正白落了二十匹衣料,誰也沒吃虧,也算是皆大歡喜。

  當下將針線都撤了,下面歌舞又起,席間走傳觴,語笑喧闐。直到月近中天時,便又有贊禮官出來傳告放燈祈福。

  這是整個七夕大典的尾聲,更是高潮之處。

  自謝皇后以下,眾人這時都已起了身,由宮人陪侍著走下乞巧樓。

  蕭曼暗中四下望了望,沒瞧見秦恪的影子,也不知去了哪裡。暗忖稍時到了水岸邊,成百上千的人擠在一處,若有人想圖謀不軌,便是最易下手的時機,須得格外留心才成,當下假作牽著廬陵王,卻始終不離淳安縣君三步以外。

  「秦恪跑到哪裡去了?還說在上面能瞧見他呢,哼!」廬陵王忽然扯著手鬧起彆扭來。

  這孩子方纔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半句也沒提起過他,原以為早就忘了,沒曾想居然一直都記著。

  看他一臉失望的樣子,蕭曼也沒別的辦法,只能低聲安撫。廬陵王始終偏著小嘴不甚樂意,卻也不再鬧了。

  這時赴宴的公卿大臣,命婦家眷們都已起身離席,聚集在液池邊,卻又將水岸最開闊的一片讓了出來,其意不言自明。

  謝皇后四平八穩地走在最前,在眾人此起彼落的恭賀聲中只微微點頭致意,一路到水岸邊,就有宮人奉上河燈。

  一身絳紗羅袍的太子瀾建璋立刻近前,雙手接過,恭恭敬敬地捧到謝皇后面前:「兒臣恭請母后祈福。」

  眾人也趕忙行禮隨聲附和。

  謝皇后頷首而笑,抬手一拂:「今兒又不是朝會,大家同喜同樂,都不必拘禮了。」言罷,便拈起托盤上的墨筆,給那娃娃狀的河燈點睛。

  其他宮妃女眷們也都人手一隻,塗畫好,不少還在燈身背後寫了寄語,拿火絨點了燭放在裡面,安置在浮托上。

  正等著要往水裡放,就聽有人忽然輕叫道:「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蕭曼只著意關注著淳安縣君,循聲瞥了一眼,見是不遠處的一個宮嬪,正對著自己手中的河燈皺眉。

  「什麼事,大呼小叫的?」謝皇后「嘖」聲問。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也是沒想到。」那宮嬪欠身福了一禮,抬手指著自己的燈,「別人都是好好的,偏我這只是破的,您瞧,您瞧,這……」

  那燈身側腰處果然破了一道兩寸來長的口子,只是塗色較深,若不是細看或者摸到,還真不易發覺。

  不過,放燈祈福畢竟是為了圖個好兆頭,東西破了自然不吉,也難怪她不高興。

  「怎麼出了這樣的事?」謝皇后臉色微沉,目光斜向她身旁。

  那邊上端著托盤的宮人早臉色大變,被這一瞥嚇得跪在地上,囁嚅道:「回……回皇后娘娘,奴婢只是……跟著送燈上來,不知麗嬪娘娘這只怎麼就……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大喜的日子,哭喪著臉做什麼?行了,下去吧。」

  謝皇后有些不耐地揮揮手,微歎了一聲,轉向麗嬪,重又盈起笑來:「正是大家高興的時候,你也別惱,破的索性放在一邊,本宮這只就讓給你好了。」

第61章 明修暗度

  這等求福祈願的東西不比尋常物件,自來便少有轉手讓人的道理。謝皇后此言一出,便盡顯處事泰然,寬和大度的賢後之風。

  蕭曼卻見麗嬪一怔,眼中既無惶恐也沒歡喜,反而微露失措,抿了抿唇才掩色乾笑道:「臣妾怎敢置氣不恭,更不敢誤了皇后娘娘祈福,方才……嗯,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這燈壞就壞了,也沒什麼大不了,臣妾就在邊上遙祝,隨您和各位娘娘一同沾些吉氣兒,也是一樣。」

  她明著謙卑,可話裡聽著卻有些異樣之感。

  蕭曼不禁暗中奇怪,隱隱覺得她並不是謹持守禮,而是有意推托。按理說為了這點事不該是這樣,莫非她有什麼難言之隱,故意不願去放燈?

  如此一想,那燈身上莫名其妙出現的破口也不由叫人生疑起來了。

  謝皇后假意微沉了下臉:「還說沒置氣,這種事兒哪有跟著一起沾光的道理?如今陛下聖躬大安,宮裡各處都平順,本宮也沒什麼事兒好求,索性就讓給你,快拿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已無可推辭,若是再不接,便真是在存心賭氣了。

  麗嬪面色尷尬,目光不經意地瞥向謝皇后身側。

  蕭曼沒瞧出她是在看什麼,一轉眼人已換做歡容,拜謝之後就上前把燈接了過去。

  看她那副受寵若驚的歡喜樣子,倒讓蕭曼懷疑之前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當下也不在意,轉而繼續去留心旁邊的淳安縣君。

  這無端端地耽擱了片刻,眼見都要過吉時了,眾人都不免有些心焦,只等謝皇后發了話,便紛紛上前將自己的河燈放入水中,順手輕推,任它往湖深處飄去。

  數百盞燈聚在一處,很快就已辨數不清,起初顯得擁塞,慢慢就流散開來,看似離亂,卻又錯落相隨,漸飄漸遠,溫暈的燈火在碧波承載中輕顫,搖曳忽閃,徐行漫溯,終於到了液池最深處,毫無間隙的匯入那片星輝斑斕之中,融浸交纏,很快接連出一道光彩奪目的天河。

  眾人都看得神為之奪,彷彿生怕驚散了它,喧鬧的語聲漸小,到後來連由衷的讚歎都低了下去。

  蕭曼也看得出神,不知不覺竟有些迷醉。回想當初看到那娃娃狀的河燈時還覺有些古怪不經,現下不禁好笑。

  「咦,那是誰放的燈?」不知是誰忽然冒出一句,

  接著又有人叫道:「對啊,怎麼還隔得那麼老遠?」

  「哎,像是朝這裡飄過來的。」

  這一下人群中便鼓噪起來,液池放燈是宮中七夕大典的規制,莫說亂放,就算私拿私藏都是大罪,而現在這盞燈顯然是在別處放下水的,如此膽大妄為那還了得。

  蕭曼遠遠看著有些奇怪,總覺那燈似是懸空的,與水面之間像還隔著東西,但又看不清究竟是什麼。

  那燈與別的不同,飄速極快,轉眼間已逼近了水岸,光暈朦朧間就看那下面果然橫著一道灰影,竟像是人形,而那盞燈就被雙手環扣,豎直抱在胸腹間。

  這時許多人都已看到了。

  「那燈下頭是什麼?好像有東西。」

  「怎麼好像是……」

  「人,死人!」

  隨著一聲驚呼,人群中立時像炸開了鍋

  謝皇后臉色也沉了下來,沖旁邊望了一眼,還在發愣的太子像才回過神來,喉頭咕噥了兩下,當即吩咐兩個內侍過去查看。

  太子妃一直將廬陵王攬在身前,這時也變了臉色,略怔了一下,便將孩子送到蕭曼手中:「這裡已沒什麼事了,有勞秦奉御,先把世子送回陛下那裡去。」

  蕭曼知道她愛子情切,不願讓孩子瞧見些驚心駭目的東西,當即點了點頭,俯身道:「大典已過了,世子請隨奴婢回養心殿吧。」

  「嗯~我還沒看完燈呢,幹嘛要回去?」廬陵王扭著身子不樂意,轉向太子妃,「母妃剛才那是什麼,我也想看。」

  「胡說什麼,小孩子家家的,快回去歇著,不然皇爺爺回去要責怪了。」

  太子妃忽然疾言厲色起來,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廬陵王像被嚇住了,委屈得偏著小嘴,卻沒半點挪步的意思。

  蕭曼趕忙過去安慰:「世子想看燈還不容易,奴婢回頭紮一隻給世子自個兒放,好不好?」

  廬陵王這才有些意動了,可還是望著母親,眼神中透著不捨。

  太子妃有些不耐地點點頭,只催促快走。蕭曼又向謝皇后和太子行了禮,這才帶著廬陵王離去,出西苑中門,換乘抬輿,一路回到養心殿。

  這時早已過了子時,外廊除了幾個當值的內侍外並沒有其他人。蕭曼把廬陵王送回西頭的寢閣,幫他擦洗了,直接抱上臥榻。

  「秦禎,剛才真的死了人麼?」廬陵王忽然仰頭問。

  這孩子方纔還安靜著,沒曾想一開口就問起這個來。

  蕭曼其實也不敢確定,但回想當時的情形,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好端端的節慶大典上怎麼會突然飄來一具浮屍,而且身上還放著河燈?

  這事兒怎麼看都有些詭異,她心中不解,自然更不能跟孩子糾扯這件事,當下便慌稱那不過是盞大河燈,特意從別處放過來的。

  廬陵王到底是孩子心性,被她隨口解說幾句卻也信以為真了,當下只纏著說也要做只大燈。

  蕭曼滿口答應,細聲慢語地哄他躺下,只等到睡熟了,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尋思著要向焦芳回個話,當下便起身往外走。

  剛跨出門口,猛然就見那頎長的側影凝立在不遠的轉角處,淡冷的月光從窗口傾灑進來,將那身霜白的曳撒浸染成陰沉的灰色。

  他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微微下垂的唇角後像藏隱著千言萬語,眼中瞧不見光,卻直直地望著通廊的另一邊,眸子裡全然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混沌。

  蕭曼只覺他渾身上下都透著冷意,不由打了個寒噤,愣了愣,才走過去低聲道:「稟督主,淳安縣君一切安好,奴婢奉太子妃之命,不得己先送世子回來……」

  她話還沒說完,秦恪便嘁聲一笑:「怎麼樣,河燈好看麼?」

第62章 笙磬同音

  他分明就是一副挑刺人的樣子,可語聲卻偏偏淡漠得厲害,聽不出半點激謔,彷彿就是在誠心相詢似的。

  蕭曼猜不透這其中的意思,一時躊躇未答。

  「怎麼不說話,回來得太早,沒看夠?」那凜狹的眸微斜著,眸光移轉過來,「還是……瞧著別人放燈,自己卻只能兩手空空的在旁邊伺候著,心裡賭氣啊?」

  這便是十成十的在存心尋人不快了。

  她暗蹙了下眉,不去看他的臉色,垂眼正色應道:「督主誤會了,奴婢只是照吩咐做事,除此之外,其它的事都與奴婢無關。」

  秦恪哂挑著唇「呵」了一聲:「是麼?這麼些日子了,難道你就沒動過一點別的心思?」

  動別的心思?

  自從父親獲罪,家破人亡,她便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姑娘,現下隱姓埋名做了宮奴,無時無刻都在小心翼翼,除了保著這條性命外,還能有什麼心思?

  可話雖如此,偶爾還是會有出神的時候。哪怕只是天上的朝雲暮雨,宮牆外的新日殘月,都會引得她駐足遙望,目定心馳,要說當真沒什麼念頭,只怕連自己都不信。

  「說中了?」

  他笑中含諷的聲音忽又響起,驀然已近在耳畔。

  蕭曼吃了一嚇,回過神來,像真被他抓住痛腳似的,趕忙向後退了一步:「沒……我沒有……」

  「無妨,有心思也無妨。」秦恪踏前迫近,「老藏著掖著多累啊,不如乾脆說出來,也好讓本督知道。」

  那淡冷的身形遮了月光,將她完全覆在昏魅的暗影中,他白皙俊美的臉也陡然間變得隱晦不明。

  蕭曼不由渾身一激靈,到這時已覺出他有些不對勁了。往常即便冷著臉找人麻煩,也是有的放矢,不會像現下這樣莫名其妙的借題發揮,陰淒淒的簡直像要吃人的惡鬼一般。

  莫非之前出了什麼棘手的事,又或者是誰招惹了他?

  她暗暗猜想,又覺不像,但不管怎麼回事,卻是自己不走運,正好觸了這個霉頭。

  眼見他步步近逼,身後無路可退,正要從旁逃開,冷不防肩頭上一緊,已被他按住,身子抵不過那股力道,登時向後仰過去,悶聲撞在牆上,只震得背心生疼。

  蕭曼痛哼了一聲,不由憤然激起了反抗之心,咬唇瞪過去,就見那張俊臉已近在眼前,竟是和顏悅色,雲淡風輕,沁涼的薄荷味兒混雜在緩柔的吐息中,徐徐撲面。

  「怕什麼,說啊。就算真想求子求福也沒什麼大不了,本督照樣能成全你。」

  蕭曼只覺氣息一窒,腦中「嗡嗡」作響,方纔的話多半都沒聽進耳中,眼前忽然朦朧起來,那張面孔彷彿隔山重霧,看不真切,唯有那輕翹的薄唇昭然著目,異常清晰。

  驀地裡想起兩聲略顯沉滯的輕咳。

  秦恪聞聲收手直起身,面上已不見絲毫異色,回過頭來恭敬叫了聲「乾爹」。

  蕭曼心頭兀自怦然,臉上火燒火燎地燙起來,也趕忙跟著行禮。

  「都回來了,還沒用飯吧。」

  焦芳臉上仍是慈藹的笑,語聲也是春風和煦:「我那邊預備了面,一起過來吃點吧。」

  方纔那一幕他定然都瞧在眼裡了,卻半句也不提,偏偏竟說起這些閒話來,著實有些出人意料。

  蕭曼不禁鬆了口氣,暗暗感念焦芳不當面說破,叫自己更加難堪,正想說話,抬眼卻見他已回身走進了不遠處的隔間。

  秦恪也沒言聲,更沒再看過來,略站了一下,便拂著袖子曳步走去了。

  想起剛剛的事,蕭曼仍心有餘悸,實在不願和這人呆在一處,可焦芳發了話又不能不去,當下沒急著抬步,只等他走出一段後才跟上去。

  那隔間姑且還算寬敞,平素只有焦芳在這裡。兩名內侍正端著托盤從屏後出來,在正中方桌上放下一隻白瓷湯盆,裡面果然是浸水的涼面,隨即又上了四碟佐餐的小菜。

  焦芳衝他們揮了揮手:「行了,今兒七夕,你們守到這會兒也辛苦,剩下的事不用管了,回去歇著吧。」

  那兩人立時面露喜色,趕忙稱謝退了出去。

  蕭曼傍晚就沒吃多少東西,這時的確餓了,聞到飯菜的香氣,不禁更是難耐。走近看了看,只見桌上是一碟筍絲木耳,一碟香菇菜心,還有兩樣醬味,都是佐面的上佳小菜。

  見焦芳和秦恪都坐下了,便拿筷子先盛了一碗,又在上面加了配菜,恭恭敬敬地端給焦芳。

  瞥眼間,見秦恪正半斜著眼睨過來,趕忙別過頭,雖然有些不願,可還是動手給他盛了一碗送過去。

  「別光顧著我們,你大宴上陪著世子最辛苦,快盛了吃吧。」焦芳比手指了指湯盆。

  蕭曼望著他溫和的目光,不由渾身一鬆,含笑應了聲,於是也不再客氣,坐到下手處,自己也盛了一碗,嘗了兩口,只覺那面爽滑勁道,配菜清爽可口,不由更增食慾,片刻就吃完了。

  抬眼間,就看焦芳和秦恪碗裡將將還是滿的,像是根本就沒吃幾口,不由一陣面紅耳熱,抱著那只空碗,想掩也掩不住了。

  「年紀小,餓得也快,是該多吃些。」

  焦芳眼中蘊笑,示意她不要在意,轉過頭去卻道:「說起年紀,恪兒,今年你也二十二了。」

  秦恪手上微頓了下,把筷子打橫擱在碗上,側身恭敬應了聲「是」。

  焦芳慨然一歎,眼中的笑漸漸沉了下去,面色卻愈發和然:「真快啊,一轉眼你就這麼大了,想想當初你像禎兒這麼大的時候,總覺得就像是昨天的事兒……」

  蕭曼臉上紅潮漸退,這時聽他忽然說起這個,像是有感而發似的,不禁也望了過去。

  過了半晌,焦芳緩緩搖了搖頭:「你長大了,我也老了,怕要不了多久便要分開了。」

  「乾爹怎麼突然……」秦恪微傾著身子蹙起眉來,眼底竟泛起從未見過的惶然。

  焦芳緩緩搖手,雙目微闔了一下,卻轉向蕭曼:「不管願不願,人總有個時限,讓我這把老骨頭再看著你長大怕是不能了,趁著眼下還能瞧見,好好地去叫聲『師兄』吧。」

第63章 疾風迅雷

  翌日,晴空萬里,那天彷彿被風吹透了,幾乎看不到幾叢雲,放眼望去全是漫無邊際的藍。

  午後的風不再清爽,四下裡灼浪湧動,恍如炎夏。

  蕭曼從皂角水中撈出三寸長的大針,漂洗擦淨,然後認準穴位,刺入焦芳的肩井處,接著用火絨點燃陳艾條,在他膝側陽陵泉上不輕不重地炙燙。

  才只炙了幾下,那穴位處的皮膚就已泛黑,還滲出些焦熏味。

  廬陵王卻已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悸悸地望向焦芳:「你不疼麼?」

  蕭曼啞然失笑,用艾灸是拔除滲透在肌理內的陰寒陳傷最有效的法子,往往事半功倍,但瞧著未免顯得過於霸道了些,其實對風濕濁症者而言,這點痛楚遠不及病痛發作時厲害,若是不懂其中奧妙,自然會覺得心怯,何況是個孩子。

  「是有些疼,可為了治病,再疼也得忍著。」焦芳和然笑著,又做出無奈狀,略頓了頓,轉而反問,「世子爺怕疼麼?」

  廬陵王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膝蓋上的焦黑之處,糾蹙著小臉點了點頭。

  焦芳輕呵了一聲:「那可不成,為人君者,須得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就大業。」

  蕭曼見他雖然笑著,話卻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有些奇怪,好好的突然提這些做什麼?

  她沒出聲打擾,眼見艾條已燒得差不多了,便又換了一根,繼續炙他脛側足三里。

  「你說的是皇爺爺麼?」廬陵王懵然不解。

  焦芳微微頷首:「是,世子爺早晚也有那一天,所以要像陛下那樣處處有人君之風,才能不負所望……」

  他說著說著,語聲漸漸沉了下去,目光游游地望著窗外,眼中的神采忽而變得木然。

  蕭曼只覺他和昨晚的秦恪一樣,忽然變得和平日不同了,可又想不通是什麼緣故。廬陵王那邊雖然也是不明所以,但孩子心性,也不當真在意,反而又來纏著她問東問西。

  這時焦芳緩歎了一聲,跟著便撐手坐了起來,面上又恢復了溫和:「今日就這麼著吧,陛下稍時也該醒了,我帶世子爺過去,你也歇歇手,忙自己的吧。」

  蕭曼點點頭,收針熄了艾條,又替他把捲起的褲腿放下,扶著站起身來。

  廬陵王早粘著她慣了,有些不情願,臨走時還叮囑她別忘了做燈。

  蕭曼笑著應了,等他們走後,才出門回到西首的寢閣,這邊剛把東西拾掇好,就聽外頭叫道:「秦奉御可在麼?小的馮正拜見。」

  難道又有什麼要緊事兒吩咐?

  她應了一聲,卻沒叫人進去,自己走到外面,只見馮正站在門口,手裡還提著一串六聯錦鯉長燈,一照面便打躬呵笑:「稟秦奉御,小的是奉二祖宗的吩咐,給世子爺送燈來。」

  蕭曼心下詫異,暗想自己並沒提起過,廬陵王當時睡下了,按說也不可能告訴他,真不知這人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居然連這種事都打探得到。

  她也沒多想,隨口道聲有勞,便接在手裡,腦中一凜,驀然想起什麼,又叫等一等,回身到裡面,再轉出來時就拿了張紙箋遞給他。

  「這是督主昨日吩咐下的,叫我寫張清熱祛燥的方子,煩你轉交給曹少監拿回東廠那邊,照著上面的藥也不用煎水,只要混在茶裡沖服就好了。」

  馮正聽得喜形於色,雙手接過,笑道:「謝秦奉御,這可敢情好,昨晚宮裡出了大案子,乾爹那邊正頭疼呢,有了這方子,便不至燥煩了。」

  他說得不經意,蕭曼卻聽得一愣,心裡已料到了七八分,但仍佯做不知問:「出了什麼大案子?」

  「秦奉御沒聽說麼?」馮正也有些詫異,「昨兒七夕大典放河燈的時候,突然有盞燈從下湖口那頭飄過來,等撈起來一瞧,原來是個死人,渾身上下插的全是竹篾子,血都放了個淨光,甭提多人了。當時連皇后娘娘和太子爺在內,幾百人都瞧見了,可嚇得夠嗆。」

  蕭曼暗暗心驚,那時早走了幾步沒瞧見,可光聽他說也能想像那屍體觸目驚心的樣子。

  對這種事她本來並不在意,這時不知怎麼的卻關心起來,忍不住又問:「這死的是什麼人,可知道麼?」

  沒曾想馮正臉上異色一斂,反而撇著唇笑起來:「回秦奉御,宮裡的人都是實名在冊的,怎會查不出來,不過就是個尚宮局的奴婢。聽說前日乾爹看河燈小樣的時候,那奴婢就在跟前,竟把燈給壓壞了,也難怪丟了性命。」

  蕭曼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腦中不由浮現出那宮人壓壞河燈的情景,當時因著廬陵王一句話沒有受罰,沒曾想才隔了一天便死了。

  她聽他話中有話,心頭更是疑惑:「這話怎麼說?」

  「秦奉御怕是還不知道,宮裡扎燈用的竹篾都是京裡敕建寺廟裡取的材,又叫法師們誦經禱祝過的,通了神氣兒,祈福最是靈驗,也萬萬冒犯不得,否則便要大禍臨頭,從前也不知有多少犯忌的送了命,因此宮裡待得久的,誰都知道這個規矩。那奴婢既然失手毀了燈,觸犯了神靈,也是該著她倒霉。」

  馮正口沫橫飛地侃侃而談,倒像是在說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蕭曼卻不信什麼鬼神索命的無稽之談,想起當時旁邊那宮人下黑腳讓她摔倒,這其中隱約像是有什麼陰謀。

  可偌大的皇宮之內,處心積慮的對付一個小小宮人,無論怎麼想都有些不合情理。

  正暗自納罕,外面宮門處忽然傳來急切的人聲。

  她眉間微蹙,隱覺像是又有事發生,當即走出去,剛到通廊間,就見一名內侍滿頭大汗的站在門口,急切地向幾個當值的人解說著什麼。

  這下便更印證了心中所想,蕭曼暗吁了口氣,加快步子走過去,幾個當值的人見她來了,便紛紛退回原位,那門口的內侍也清楚她的身份,趕忙躬身行禮。

  「陛下還沒起身,不可驚擾,你別慌,有什麼事我去稟告老祖宗。」

  「是,回秦奉御,是……麗嬪娘娘……薨了!」

第64章 柳折花殘

  灼日方中,液池上盈動著亮眼奪目的漣漪,先前那一聲聲駭人的驚呼早已散了,整個西苑又歸於沉寂,唯有風愈發有些勁獵的樣子。

  這時,北至瓊島,南到瀛台一線都被東廠和錦衣衛拉著長隊圈了起來,緊鄰中門的近岸處更是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秦恪雙眸微狹,負手睨著橫躺在地上的屍首。

  鬢髮分毫未亂,衣裳也是齊整的,乍看之下依舊面目如生,只有左肋處那道口子異常扎眼,從臍下直拉到後脊,幾乎把人攔腰豁開了半截,裡頭的東西都露出來了。

  不管恨有多大,怨有多深,這手段也未免太激進了些。

  他厭著眼輕哼了一聲,拿帕子捂了口鼻。

  其實人昨兒晚上大宴時還是好好的,滿打滿算到這會兒也至多不過半日工夫,斷乎不可能這麼快就爛了。可或許是曬在毒頭太陽下,又泡了水的緣故,總覺隱隱有股味兒飄過來。

  他目光定在那屍首上沒動,偏過頭:「幾時瞧見的?」

  旁邊的曹成福趕忙應聲:「回督主,就是午前造作局的奴婢拆乞巧樓的時候,起先沒發覺,拆到半截兒就看飄過來了,一圈河燈圍著,人就在當間浮著,甭提多得慌了。」

  他頓了頓,糾著眉壓著嗓又道:「督主,奴婢瞧這事兒透著邪門。」

  「邪在哪裡?」秦恪淡著眼反問。

  這誰都能瞧出來的事兒,還用說麼?

  曹成福一怔,臉上抽了抽,有些摸不清他這話裡的意思,喉頭咕噥了兩下:「奴婢聽說昨晚放燈時,麗嬪娘娘手上那盞原是壞的,破口的地方就跟眼前這傷一樣,再加上之前那奴婢的死法……嘖,該不會真是神明顯靈吧?」

  「有道理。」秦恪深以為然地頷首而笑,忽然提高聲音,「舉頭三尺有神明,誰招了禍也怨不得旁人。不過麼,先前那奴婢壞了燈,得了下場倒也說得通,麗嬪娘娘可非同尋常,好端端的也遭此橫禍,卻是什麼緣故?咱們東廠最要緊的便是替陛下分憂,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了,豈不是有負聖恩?」

  曹成福這才明白過來,當即連連點頭稱「是」。

  像是瞧著那屍首也厭了,秦恪這時轉過身來,收了帕子,隨手掏出白瓷小罐來揭開蓋子,也不去挑,只放在鼻前輕嗅。

  「人怎麼還沒來?」

  「奴婢早便差人去叫,這會兒也該到了。」曹成福一邊應著聲,一邊揚頭朝中門那裡張望,片刻間便叫,「來了,來了。」

  秦恪沒去看,只顧聞著手中那藥膏,清涼的薄荷氣沁人心脾,連那股若有若無的怪味也驅散了。

  他沉浸其中,直到聽見有人走近,才迤迤地看過去。

  面前的人兒換回了先前那件青色的麒麟補服,纖影依舊,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眼中微帶倦意。

  在宮裡當差,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想來也早該慣了。

  蕭曼叫了聲「督主」,卻沒聽他應聲,不禁微覺奇怪,抬眼就看他正盯著自己,含笑審視。

  「在老祖宗跟前都改口叫師兄了,這會子還裝什麼假正經?」

  他不說話倒還好,一開口便又是存心挑刺人的言語,而且還是在這般大庭廣眾之下,好像只要他樂意,就可以什麼也不顧似的。

  正所謂聽者有意,旁邊的曹成福果然臉色一變,看過來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了。

  蕭曼沒辦法,只好假作不見,想了想,索性信口胡編:「乾爹也交代奴婢不可恣意放肆,尤其是公事上,仍要以督主為尊,謹奉號令。」

  這話回得謙敬合宜,恰到好處,叫人揪不出半點岔漏來,其中似乎還隱含著些怨懟相抗的意味。

  這丫頭的性子果然和那些全無主見,只知悶聲聽喝的不同。

  秦恪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暗覺有趣,想著要緊事,於是也不再故意難為她,低頜朝身後一瞥:「去瞧瞧怎麼回事。」

  蕭曼應了一聲,也不多去看他的臉色,繞到後面,先深吸了一口氣,才朝地上的屍體望過去。

  饒是先有了些準備,可看到那副慘狀時,心頭仍不禁突地一跳。

  自己只不過是懂些醫道而已,在他眼裡卻好像能一通百通似的,竟被拉來幹起了驗屍驗傷的仵作勾當。

  她心裡不樂意,可也沒別的辦法,於是先拿帕子繫在臉上包了口鼻,再取細棉掌套戴好,這才走過去,俯身蹲下去檢視。

  屍體腰側的傷處很長,創口深淺不一,也瞧不出走向。其它並沒什麼異狀,顯然這唯一的傷處便是致死之由。

  蕭曼對屍檢的手法不甚了了,但也能看出這樣的傷不是一種利器造成,更不是一次所為,應該是被行兇的人故意反覆的斬割,才弄成這樣,目的多半是想掩人耳目。

  其實這原也不用多想,僅僅隔夜的工夫,一個奴婢和一名宮妃便相繼浮屍於液池之內,這絕非是應了什麼鬼神報應之說,而是有人處心積慮設計的兇案。

  尤其是屍首的狀況,對見天料理人的東廠衙門而言,根本算不得稀奇,更用不著她來看,秦恪卻故意叫她來檢驗,顯然是有用意的。

  這究竟是為的什麼呢?

  她心頭疑惑,腦中卻不自禁地回想著昨晚放燈時的情景,當時麗嬪的一舉一動,言語神態全都歷歷在目,無論怎麼想,還是覺得那燈上的破口就是她自己故意弄的,為的便是藉著由頭不去放燈。

  求子求福本來就是好事,何況身在宮闈的嬪妃又有哪個不想承雨露之恩,誕育龍種,從此母憑子貴,一生無憂?

  這麗嬪為何卻偏要存心躲避,難道是自己有什麼忌諱,不便放燈祈福,所以才出此下策?

  如此一想,就覺整件事漸漸接連成線了,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可怕,卻又合情合理的猜測。

  蕭曼有些顫顫地探手過去,指腹點在屍首的小腹間,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咬牙下了決心。

  當按壓的觸感傳到掌間時,就像烈火撩到了手上。

  她渾身一激靈,當即起身,匆匆摘下掌套隨手丟掉,快步走回秦恪身旁。

  「瞧出什麼來了?」

  「……有身孕……差不多該有三個月了吧。」

第65章 見風使船

  當今聖上專好黃老之道,八年前便移居西苑神霄宮,一意玄修,既不臨朝理政,也不寵幸嬪妃,後宮早已形同虛設,這位麗嬪娘娘居然會莫名其妙的懷有身孕。

  裡面什麼內情,細思極恐,稍稍往深處一想便更覺心驚肉跳。

  蕭曼剛回完那句話,旁邊的曹成福已是張口結舌,一雙狹細的眼陡然間瞪得滾圓,難以置信的驚愕全都糾蹙在那張尖瘦的臉上。

  「瞧真了麼?事關重大,可千萬別弄錯了。」秦恪問得謹慎,原本雲淡風輕的臉上卻盈起笑來。

  這樣子若不是已經知曉,便是早有所料,只不過想從她嘴裡聽個准信兒罷了。

  蕭曼大略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懸著心暗地裡忐忑,但還是回話道:「赤宮鼓脹,已突出骨竅,用手就摸得出來,絕對錯不了。」

  「呵,有福消受不得,到頭來還不如那沒福的。」

  他搖頭嗟歎,那舒意的笑在唇間淋漓盡致地展挑開來:「好,好啊,那這事兒就說得清楚了。麗嬪娘娘穢亂宮闈,玷污德行,枉負聖恩,所以神明顯靈,降下責罰來,背德不忠者終於難逃天譴。」

  曹成福看他眼角瞥轉過來,當即會意,呵腰隨聲笑道:「督主見的是,奴婢先前也想著這因緣果報的道理,那些犯了罪的,壓根兒用不著陛下降旨拿問,老天爺便自有個分寸了。」

  這兩人一唱一和,說得冠冕堂皇,卻把要緊的全都揭過去了,全然是一副靜觀其變,樂觀其成的樣子。

  蕭曼不禁又明白了些,原來秦恪查問是假,借別人的風行自己的事才是真,這會子不但不能揪出幕後下手的人,還得刻意替他遮掩。

  「那這經手的人,要不要……」曹成福笑過之後,又湊近小心翼翼地問。

  「要什麼?」秦恪拂挑著眉梢,目光不知何時又落在了那具皮色已漸漸泛青的屍體上,「麗嬪娘娘是陛下後宮的人,如何處置,這桿秤在陛下手裡掂量著,咱們做奴婢的要是大張旗鼓替主子做決斷了,還敢說什麼上體聖意?」

  曹成福轉了轉眼珠,立時深悉其意地連連點頭:「督主英明,奴婢知道了。」

  「行了,剩下的事兒你瞧著收拾,我這就去養心殿向陛下回奏。」

  他說著便曳開步子,走向東廠番役重重封鎖的圈外。

  蕭曼也不用他招呼,就悶聲跟了過去,腦中反覆回想著他方纔的話,喉嚨裡像堵了東西,上下不得。

  「用不著跟這麼緊,有話就說。」秦恪在先頭忽然開口。

  她沒想到這樣也會被他洞悉心思,不禁微怔了一下,咬唇躊躇,想了想還是低聲道:「陛下上次中風極其凶險,現在還沒完全復原,決不能再傷心傷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嗯……這裡的事,是不是……」

  秦恪沒停步,也沒看她,鼻間輕哼了一聲:「怎麼,你想瞞?」

  話裡確是這個意思,可被他用這一反問,竟不由氣窒,想說話也不知該怎麼應聲了。

  「才進宮幾天啊,就這麼操心操肺了。呵,陛下的脾氣本督好歹比你清楚,什麼事兒該瞞,什麼事兒不能瞞,還用不著你來提點。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活個明白,陛下也是一樣,自家後院的事兒還被蒙在鼓裡,回頭知道了可不是哪個人擔罪得起的,你當回回都像英國公那般運氣麼?」

  他連諷帶嚇,讓人聽著極不舒服,但轉念想想,又覺確有幾分道理。

  這種事即便遮掩得再好,到頭來終究瞞不住,那時候傳得滿宮皆聞,損了皇帝的聖德,真不知會是個什麼情形。

  這麼一想,方才自己那番思慮確實有些欠妥,可皇帝身子不濟也是實情,倘若聽了之後再激發病灶,那可怎麼好?

  秦恪臉上卻是一派若無其事的輕鬆:「愁什麼?這事兒不用你回話,也不用本督回話,心裡有個預備就行,該怎麼著還是怎麼著,陛下那頭聽了也未見得就會出什麼好歹。」

  說話間已過了西苑中門,他上了轎子便走,蕭曼隨在一旁,心裡七上八下,彷彿已經感覺到大事將至,風雨欲來,躲也躲不開了。

  一路到養心殿,秦恪讓她候著,自己徑直走去東廂的暖閣。

  不出所料,焦芳彷彿心意相通,早已等在了門口。他快走了幾步,迎上前去,眼中故意露出一絲急切的惶然。

  焦芳面色有些木:「怎麼會死的?」

  「回乾爹,秦禎瞧過了,人已有了兩三個月的身孕,兒子也著實沒想到。」

  焦芳手中的流珠猝然滑落,跌出一聲悶絕的碎響,在悠長的廊間迴盪。

  秦恪俯身拾起,重又小心地套回他手腕上:「乾爹別急,這事兒咱們先緩著些,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焦芳怔然不語,目光分不清是散是聚,半晌才緩緩搖頭:「我去回吧,你叫禎兒在這裡候著,千萬別走開。」

  說完這話,便沉著腳步走回帳幔內。

  暖閣內依舊還能聽到低語歡笑,御案之後,臻平帝將廬陵王擁在懷中,正握著那隻小手,運筆提挑轉承,一老一少臉上是一樣的神情,一樣的歡容。

  這樣的歡容已長久沒見過了。

  焦芳沒往前走,就站在那裡,面色如常,雙手卻在袖筒中發顫。

  還是臻平帝先瞧見他回來,眼中的神光便開始沉滯,不著痕跡地溫聲對廬陵王低語了幾句,便叫旁邊的內侍帶著出去了。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他雙目一闔,向後癱仰在軟榻上。

  「其實也沒出什麼大事。」焦芳走到近前,將案上那幾幅塗鴉疊在一起放在邊上,「主子午間便沒睡,該歇一歇了,這事兒先交給下頭查著……」

  臻平帝呵聲冷笑起來:「你跟了朕幾十年,心裡有沒有事,別人瞧不出來,難道朕也瞧不出來?」

  焦芳手上一頓,回身看他眼中的自嘲和失望。

  「主子……」

  「到底朕在你們眼裡是天子,還是任人愚弄的傻子?」臻平帝忽然一坐而起,冷冷地望著他,「你不說也罷,朕這便傳秦恪和秦禎進來。」

第66章 捕風捉影

  數十年來朝夕相處,幾乎形影不離的伴在一起,早已不是尋常主奴可以比擬,難以想見皇帝會拿這般冷漠的口氣和他說話。

  焦芳知道這是動了真怒,此時已不可再瞞了,心下暗歎一聲,只得據實說了出來。

  臻平帝先是意料之中的驚愕,隨即面色陡沉,抽搐的臉牽連著唇角向旁扯動,鼻息一促一緩,整個人已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焦芳慌忙攙住,探手幫他撫著胸口:「凡事總有個法兒,主子千萬莫傷了龍體。」

  不料這話卻像覆舟之羽,剛一出口,臻平帝便喉間聳動,張嘴一噴,立時鮮血四濺,染紅了最近那幅墨跡猶新的塗鴉。

  「主子!」焦芳悚然大驚,回頭沖外面急叫,「秦禎,秦禎!」

  「不許叫。」

  「主子……」

  「沒聽見麼?朕說了不許叫!」

  臻平帝驀然厲聲一喝,雙目圓睜,唇間血色殷然,儒雅的面龐竟顯得有些猙獰。

  焦芳不敢再違拗,紅著眼眶應了聲,拿帕子輕手幫他抹了血,繼續撫著胸口順氣。

  臻平帝默然木著眼,眸光游散,仍舊喘息不定,臉上的怒色卻漸漸沉了下去,像被抽空了力氣,塌身枯坐在那裡。

  「焦伴……朕這輩子是不是做了太多的罪孽,才會遭此報應?」

  焦芳眉色一凜,當即撲身跪倒:「主子這麼說,老奴便當真是萬死莫贖了。」

  「朕說得是自己,與你有何關係?」臻平帝斜睨著他,散亂的目光微帶著詫異。

  焦芳伏地道:「主子是大夏萬民的君父,常言都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主子若是有罪,奴婢又豈能無罪?」

  他沒起身,頓了頓又道:「平日裡總有人說做事難,做官難,做人難,其實都不過是一時之虞,只有主子時時刻刻把『家國』兩個字擔在肩上,所以主子才是天下最難的人,別人不知道,老奴還不知道麼?」

  說到這裡,他已哽咽起來。

  臻平帝遲遲地望著他,也像觸動了心神,眼中泛起星閃,面上卻只有苦笑:「難又如何,也當不得怙罪之由,這時候你還替朕開脫,又有什麼用處。」

  說到後面,他目光重又變得沉定下來。

  「朕知道是誰。」

  焦芳促然仰起頭:「主子,現下還……」

  「不必多言,朕心裡有數。」臻平帝搖了搖手,半闔著雙目仰靠在軟榻上,「你起來,告訴秦恪,此事不許再查,也不准任何人再提起……朕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也去吧。」

  焦芳應了聲「是」,吃力地站起身,也像虛脫了似的,腳下有些輕浮蹣跚,慢慢走到外面。

  蕭曼正等在門口,見他額上起了一層薄汗,臉色也不好,趕忙扶住驚問:「乾爹,方纔那是……」

  焦芳低歎了一聲:「陛下方才動怒吐了血,你進去好好瞧一瞧,回話時也留個心,別再糾扯這事兒,陛下也習慣你伺候了,興許一會兒就順氣兒了,快去吧。」

  剛才聽見動靜時已隱約有了些預料,但吐血畢竟可大可小。

  蕭曼懸著的心登時又緊了幾分,當下不敢耽擱,點點頭便轉身快步走了進去。

  暖閣內風聲呼哨,半掩的窗被湧開了,牖扇磕碰扭結的聲響刺的人心神跳蕩。臻平帝癱仰在軟榻上,歪斜的身子像旁邊翻捲不止的紗幔一樣凌亂。

  她吃了一驚,幾步奔過去,先探他鼻息,尚有呼吸,只是暫時昏厥了過去,心下稍定。於是先扶他躺好,再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關了,紗幔也都紮緊,遮了天光,這才回到軟榻前細看。

  舌苔淡白,手足冰冷,渾身潮汗,全是外感引發肝氣鬱結的症狀,氣湧上逆,以致吐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脈象上還不算細弱,沒當真傷了心肺。

  蕭曼暗歎了聲萬幸,當下用針刺他合谷、內關等穴,瀉了火氣,瞧著脈象氣息都平穩了,也沒敢多耽擱,起身又出了暖閣。

  焦芳還等在那裡,迎面便問:「陛下如何?」

  看著那滿眼關切,蕭曼也不忍讓他太過憂心著急,緩聲回道:「剛才已用了針,暫且沒什麼大礙了,不過畢竟是七情內傷所致,須得安心靜養,不能驚擾,乾爹先看顧著,我這便去煎藥。」

  「幸好有你在。」焦芳如釋重負地歎了一聲,「我瞧著,你去吧。」

  蕭曼點點頭,快步先回西首的寢閣取了藥,再繞去後面的茶盥間。還沒到近處,就聽裡面傳來人聲,隱隱像在說著「二祖宗」。

  她微覺詫異,不自禁地放輕了步子,悄悄走到門口處,只聽裡面的人道:「往常七夕前後這兩天,二祖宗都沒個好臉色,咱們一不留神就得倒大霉,只有老祖宗在旁邊才好些。今年可真是奇了,明明才剛出了大案子,人卻跟沒事兒似的笑著,還賞咱們茶水喝。」

  另一人嘁聲道:「我說你可真是賤骨頭,二祖宗不發火,還有茶水喝就偷著樂吧,難道像去年那樣好,一次就賞了二十多人板子?」

  原來不是偶然而發,還是個定時定性的毛病。

  蕭曼暗暗吃驚,想起昨晚他那彷彿要吃人似的眼神,此刻仍心有餘悸,可也不禁更加疑惑,當下繼續側耳細聽。

  先前那內侍嘿笑了兩聲:「我這不是犯疑麼,你說二祖宗為什麼一到七夕就像變了樣呢?」

  另一人呵道:「那誰知道。不過麼,其實也不難猜,這七夕是什麼日子?不說男歡女愛,總也得琢磨著相思寄情的,連天上的牛郎織女都相會了,只有咱們這種人什麼念想都有不得,偏偏二祖宗又是那樣出挑的人才,換作是你,心裡頭能好受麼?」

  「哦,你說二祖宗他……」

  「心裡清楚就好,別瞎琢磨了,話在這兒便打止,叫人聽見,咱倆可就不是一頓板子能了事的了。」

  這兩人也沒敢再多說,很快端著茶水去了。

  蕭曼早躲進旁邊的隔間裡,直等到腳步聲遠遠聽不到了,才輕手推開門,探出腦袋張望,冷不防背後稚嫩的童音叫道:「秦禎,你偷偷摸摸看什麼呢?」

  她驚得肩頭一聳,回眼就看廬陵王站在背後不遠處,小臉上滿是好奇。秦恪牽著他的手,眼眉撩挑,唇角噙著饒有興味的笑。

第67章 霧裡看花

  這兩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個時候,就像好整以暇,窺伺在後的黃雀,而她卻成了懵懂無知的螳螂,自以為神不覺鬼不曉,實則愚不可及。

  想到方纔那副探頭探腦的傻樣子都被他們瞧在眼裡,蕭曼不由一陣面紅耳熱。

  廬陵王畢竟只是個孩子,倒還好敷衍,秦恪那裡卻是無論如何也遮蓋不過去,瞧他那似笑非笑,玩味不禁的神色,心裡不定在想些什麼呢。

  氣氛頗有些尷尬。

  她掖了掖臉,只得從裡面出來,故作無事地走上前拱手:「回世子,督主,奴婢沒看什麼,只不過方才茶間裡有人在,不太方便現身,稍稍避一避罷了。」

  這話明著在回兩個人,暗地裡只是衝著秦恪而已,也不管他先前瞧見了多少,索性據實作答。

  秦恪並沒言聲,反而是廬陵王蹙眉不解:「幹嘛要避,你怕他們?還是身上藏了好東西,快給我瞧瞧。」

  孩子心性,想到什麼便是什麼,根本沒常理可循。蕭曼被旁邊那雙眼看得渾身不自在,著實不願讓他再這麼纏問下去。

  正想著怎麼帶過話頭,秦恪那邊忽然開了口:「臣說秦奉御在這裡,果然沒錯吧。世子爺想找人,這不是找著了麼?」

  他既沒為難,也沒調侃,反而還出言幫忙解圍,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果然像是心情極好,跟那晚看到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蕭曼想起先前兩個內侍的言語,尤其是後面那些話,一字一句還清清楚楚地迴響在耳邊。

  且不提行事做派,單以樣貌而論,他的確算得上出挑,甚至可以說是自己所見過的人中最出類拔萃的,只不過宮奴的身份,沉戾的脾氣實在有些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但即便如此,以他心高氣傲的性子,也不該像他們說的生出那樣的心思來,更不可能乖張得一到七夕便性情大變。

  想到這裡,耳根不禁又開始發燙,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虛,垂著眼沒敢多看他臉色。

  就聽廬陵王哼聲道:「還說呢,光這一次算什麼,之前你說陪我玩兒,卻總不見人,昨晚說在樓上能瞧見你,我等了一晚上也沒看見人影子,你快說,昨晚去哪了?」

  這孩子高興時,一陣風似的過耳就忘,想「記仇」的時候卻像烙在腦袋裡,總也抹不去。

  秦恪臉上並沒有不耐,仍舊細聲慢語:「這事兒確實該向世子爺告個罪,臣昨兒晚上忽然又有別的差事,沒一會兒就出去了,所以世子爺才沒瞧見。」

  「那你幹嘛不再回來找我?」廬陵王噘著小嘴,還是不依不饒。

  「原本是想回來的。」秦恪望著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但想著時辰晚了,世子爺怕也要歇了,便沒敢打擾。再者,臣也有點小私念。」

  略頓了下,故作神秘地一眨眼:「昨兒正好是臣的生辰,想回來自個兒吃碗麵,消停消停……」

  他似乎沒停下來,還在說什麼,蕭曼卻半句也沒聽進去了。

  昨晚是他的生辰?

  這話可比之前任何事都叫人莫名驚愕。

  若真是如此的話,無論如何總該高高興興的才是,怎麼可能像說的那樣,每年到這時都會心性大變?

  昨晚那副駭人的臉色,她是見識過的,顯然之前那兩個內侍並沒有信口開河。

  莫非是他隨意瞎編麼?

  總覺也不像,尤其是在一個孩子面前,想矇混過去,怎麼解說都成,全沒必要拿這等事來當借口。

  蕭曼心頭一片混沌,分不清這話是誠是謊,就像他這人一樣真偽難辨,虛實莫測,所有的一切都像籠藏在飄渺雲霧之中。

  「秦奉御……秦奉御?」秦恪的叫聲驀然拔高。

  她打了個顫,這才回過神來,懵然看過去。

  「想什麼呢,這麼七迷八昏的?」他眼中微露不悅,唇角依舊殘著笑。

  蕭曼像被他窺透了心思,趕忙扯謊道:「督主誤會了,我是在想陛下的脈象病情,好斟酌著用藥,督主可有吩咐麼?」

  他眉梢微揚了一下,望著她游移不定的眼神略作打量,卻也沒出言拆穿,轉向廬陵王,面上盈起和煦的笑:「世子爺聽到了麼,秦奉御要給陛下備藥,不知到幾時,世子爺當真要瞧麼?」

  廬陵王聞言,當即皺起眉來連連搖頭:「煎藥又熱又沒意思,我才不看呢,早知道就不來了,秦恪,還是你陪我玩吧。」

  「成,臣今日倒是得閒,世子爺想去哪兒?」

  他興致勃勃地滿口答應,彷彿真與這孩子無比投緣,自己也樂在其中,讓人難以想見他便是那個殺伐果決,人人忌憚的東廠提督。

  廬陵王拍手歡叫,滿眼都是喜色,拉住他道:「之前皇爺爺准我回宮看母妃,你現在就送我過去,好不好?」

  「那有什麼不成?臣晚些也得回司禮監一趟,正好趕個順路,咱們這就走。」

  「太好了,太好了,你抱我。」

  秦恪一笑,沒答話,真就把他抱了起來,轉身就朝通廊的另一邊走,還是廬陵王沖蕭曼揮著小手:「秦禎,我明兒一早就回來,可記得幫我做糕啊。」

  一路出了殿門,秦恪既沒讓預備抬輿,也沒叫人隨著,就這麼抱著廬陵王徑往外走。

  沿著朱紅色的高牆轉過幾條巷子,一直往東,中途也沒歇手,走了許久才望見那處精偉壯闊的宮苑那裡便是歷代儲君所居之處。

  他仍是那副和淡的神氣,眸中的光卻已沉了下來,盯著簷脊上的黃瓦琉璃,再也沒有半點游閃。不急不緩地走到那裡,連過了三道門,便望見歇山簷下寫著「慈慶宮」三個字的青金牌匾。

  這時早有內侍進去通稟了,他抱著廬陵王一路暢通無阻,半步也沒停,直到後進寢殿的院門前才把人放下來。

  「這裡臣便進不得了,世子爺只能自己進去。」

  廬陵王有些不樂意:「為什麼不行,皇爺爺那裡不也見你進進出出的麼?」

  秦恪隨口安慰了幾句,便卻步向後退,但沒轉身,才退了兩步,裡面便有宮人快步出來叫住:「太子妃殿下請秦公公留步,有事相談。」

第68章 流水落花

  譏哂的冷色在他眸中閃過,像不出所料,又像正中下懷,只一瞬便蹤跡不見,臉上仍是和淡的笑。

  「我就說麼,母妃最好了,一定會讓你進的。」

  廬陵王方纔還在失望,這時又回嗔作喜,也不等那宮人引路,急吼吼地拉著他就走。

  秦恪反手牽住他,穿過中廊,拾級進殿。

  甫一入內,撲面仍是那股脂香氣,芬芳中帶著孤寂的薄涼,彷彿早已沁進雕樑楹柱間,連四下裡蒸氳的熏香味都蓋不住,反而更有中欲蓋彌彰之感。

  他覺得這味兒有點沖人,似有若無地糾了下眉頭,撒開手,朝坐在對面紫檀羅漢床上的人行禮:「臣秦恪,拜見太子妃殿下。」

  「廠臣一路辛苦,不必多禮。」

  對面的人應得四平八穩,攬著已撲在懷中叫「母妃」的廬陵王,雙臂緊了緊,垂眼慈然望著那張小臉:「乖,房裡給你預備了最愛吃的果子,快去吧,母妃說完這幾句話就來陪你。」

  廬陵王點頭「嗯」了一聲,溜溜地從她身上滑下來,走出幾步,又回頭朝秦恪做了個鬼臉:「你回頭見了我再走,我留些果子給你,還有秦禎的,可別一聲不響地又不見人了。」

  到底娘親便是與眾不同,又是在自家院裡,人也比平日乖巧。

  秦恪含笑應了聲「遵命」,卻沒叫他瞧見眼底的那絲凝色,目送那幼小的身影歡蹦著離去,撩開珠簾,穿過雕花落地罩走進裡間。

  「你們也都出去吧。」

  太子妃又吩咐了一聲,等左右侍立的宮人也都退下去,從外面掩了殿門,便衝近處比了比手:「廠臣不必拘禮,儘管坐吧。」

  秦恪這時早已直起了腰身,朝那只繡墩望了一眼,鼻中幾不可聞地輕哼著,心中卻也沒有要客氣的意思,當下拱手道了聲謝,便撩開緋袍的下擺,自顧自地在旁邊坐了。

  這刻意分著尊卑儀倫的樣子讓她有些尷尬,訥著眼收回手去,目光再抬起時便對上他淡沉清透,彷彿能洞悉人心的雙眸。

  她眼中閃過一絲惶然,心虛地錯開腳微側過身子,那手從大袖裡滑出來,做樣撫著額鬢。

  「殿下身邊如今連個會伺候的人都沒了麼,髻子梳成這個樣兒,是個長眼的恐怕都瞧出來了。」

  他隱晦著沒直說,卻比點明了更叫人難堪。

  太子妃垂下眼來,咬唇覷著地:「那有什麼法子,反正已不是一次兩次,難道讓我把臉都遮了?」

  她雖然刻意壓制,可聲音還是漸高起來,抬手一撩,便露出額角那道血痂猶新的疤痕。

  他別開眼,搖著頭憫然:「這樣子臣都瞧不過去,真不知太子殿下……唉,這不是法兒,別到時真留了什麼印子不好看相,請太醫院那幫人又太招搖。要不,臣暗著叫秦禎來瞧瞧?」

  這事情藏掖還來不及,叫誰知道不是難受?

  「我這也沒事,不用麻煩了。」她蹙眉看了他一眼,語聲已淡緩下來。

  秦恪似乎也無意跟她糾扯這個,低眼捋著袖子問:「那殿下有話便請吩咐,這兩日宮裡的亂子不少,臣可不敢耽擱了差事。」

  他忽然把話扯上正道,還微帶著些不耐,仔細品品,卻又有幾分猜度不透的意味。

  太子妃抿了抿唇,起身端起那盞茶走過去,盈笑擱在他手邊:「再多再大的亂子,在你秦廠臣手裡也不過是針頭線腦的小事,我不過是想問幾句話而已,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

  她不再轉回去,慢慢向旁踱了幾步,並沒走遠。夕陽初斜下,那一襲宮裝襖裙的身子拖曳出一道長長的灰影,橫在他腳邊。

  「煜兒在那邊怎麼樣?」

  說是幾句話,醞釀來醞釀去,最後還是落在這上頭。

  秦恪拂挑了下眉,端起那盞茶呷了一口:「殿下這是懸的什麼心呢,這世上哪有當老家不疼孩子的道理?世子爺是陛下的皇孫,又是嫡出,身繫我大夏國朝統系,自然與眾不同。」

  稍頓了下又道:「您是沒瞧見,先頭我剛到養心殿時,陛下連坐都沒打,下半晌都陪著世子爺畫畫呢,那一張接一張也沒個厭,當初太子殿下年幼時也未見得有這麼大的聖眷吧。」

  「當真麼?」

  太子妃霍地轉過身,滿臉都是喜色,眼中卻又有些遲遲。

  「臣扯這個謊做什麼,殿下若是不信,盡可以差人去打聽。」他拿蓋子撇著茶沫,「所以麼,小不忍則亂大謀,臣勸殿下還是平心靜氣的好,就算不慮著別的,也得好生替世子爺著想才是。」

  她默然點頭,最後那一點疑慮也沉在眼底,臉上早已眉宇盡舒。

  最大的心事似乎已放下了,氣氛卻反而顯得有些僵,不知該從哪裡接話了。

  此時夕陽融融,為他那張俊美的臉染上了一層暖融的顏色,彷彿不再那麼冷倨難近,拈著茶蓋子的纖長五指來回律動著,不覺竟有些晃眼。

  「殿下還有吩咐麼?」

  太子妃正怔然出神,冷不丁地聽到這句話,臉上不禁有一剎的失措,但旋即又恢復如常,輕緩著步子走到一旁的妝台前。

  「別的倒沒有……我近日新調了一盒胭脂,也不知好是不好,廠臣見多識廣,難得又在這裡,正好幫我品評一下。」

  這像是沒話找話,可心思又昭然若揭。

  秦恪暗「嘁」了一聲,耳畔卻聽環珮叮咚,那股陰鬱的濃香已撲鼻而來。

  她果真拿著那盒胭脂走近,托在細白的手掌上,遞到他面前。

  「殿下說笑了,臣調香倒還算在行,對這東西著實是棒槌吹火,一竅不通。」秦恪微搭了一眼,便別了過去,全沒半點興致,「臣倒覺得,殿下這份兒心思該多多用在太子殿下身上,興許還能……」

  「不要提他!」

  他話還沒說完,太子妃已勃然變色,恨恨將那盒子摔在了地上。

  「母妃,你怎麼了,為什麼生氣?」廬陵王這時從珠簾裡探出頭,怯生生地問。

  秦恪長身而起,微笑著一拱手:「臣言語不恭,請殿下恕罪,正好世子爺也見著了,臣便就此告退。」

第69章 未雨綢繆

  日頭墜下宮牆後,天黑得很快,才出東華門時,四下裡還是亮的,等上了轎子,還沒繞過緊鄰護城河邊的那溜值房,夜幕便已重重垂下。

  皇城內各監各局都掌了燈,夾道鋪展過去,一直延到司禮監正門前。

  曹成福照舊候在那裡,揭開簾子將人從裡面迎出來,便恭敬笑道:「奴婢已叫下頭預備好了,請督主先沐浴。」

  這也是他的老習慣,莫管再煩再累,只要是從宮裡出來,就得好好泡一泡,洗一洗。解乏也好,潔癖也罷,總之是萬萬少不得的。

  秦恪邁過轎槓,連個「嗯」聲也沒應,就往裡走。

  這股子陰沉勁兒登時叫旁邊一票人都忐忑起來,紛紛噤若寒蟬,面面相覷。

  曹成福早前便暗覷過他臉色,見眼中沒多少不悅,眉間也沒有紅印子,猜度著該沒什麼大事,沒曾想一上來便是這個樣子,趕忙示意左右都退下,只留自己一個人,怕觸了霉頭,只在旁邊隨著,也沒敢再言聲。

  進正堂,一路到了往常的小間,就看裡面放了架雙面雕紋座屏,背後白霧裊裊,蒸氳騰騰。

  他沒停步,逕直走進去,繞到那座屏後。

  到了這兒,曹成福自然不會再跟著,就側身恭立在門外,很快裡面便傳來衣衫開解的聲。

  別管在外面多大的排場威風,對下頭如何頤指氣使,著袍寬衣這種事秦恪也從來不假人手。

  他解得略有些急,鬆開肩頭的暗扣,將那身緋紅的蟒袍脫去,隨手朝衣軒上一搭,探手又去扯中衣腰間的繫帶。

  從上至下,由外到內,一件件都除去了,片刻間已不著寸縷,抬腳跨進沐桶坐下去。

  溫熱的水浸過肩頭,沾染在身上的微塵異味彷彿都漂淨了。

  他緩吁了口氣,向後半仰半靠著,拿浴巾橫遮在腰臍下。

  「什麼事兒,說吧。」

  這淡緩的語氣便是已經舒心愜意了,想想之前那樣子,一緊一鬆的,若不是在身邊服侍慣了,還真不好拿捏。

  曹成福聞聲轉進來,沒敢走得太近,就躬身站在門口:「回督主,方才宵禁前,咱們拿了個點子,身上還是帶『貨』的。」

  「送去建興的?」

  座屏後嘩聲輕響,模糊的人影微動著,像在撩著水。

  曹成福一點頭,呵腰笑道:「督主英明,那廝自以為聰明,居然扮成個流丐,想趁著天黑前混出城去,可惜一搭眼便被咱們的人瞧出來了,先故意放他過關,走了一段才下手,人贓並獲,沒漏半點風聲。」

  他說著,便從懷中取出半截手指粗細的竹筒,雙手擱在書案上:「這便是截獲的物證,請督主稍時過目。」

  「還八字沒一撇呢,就這麼著急忙慌的。」秦恪呵然冷笑,鼻中忽又輕嗤了一聲,「這麼要緊的東西,本督就不看了,擱在咱們手裡也不好,還是接著送吧。」

  曹成福轉了下眼珠,會意道:「不錯,咱們便來個偷梁換柱,仍叫人送去建興,神不知鬼不覺……」

  「換什麼?」

  他話沒說完,便被屏後的冷聲打斷:「人家費了這麼大的心思,咱們就算不出手相助,好歹也得成人之美。再說,鑼鼓場面都備下了,若到時偏偏人來得不齊,這台戲還怎麼看?」

  這話明面上倒是不難懂,暗裡頭的心思卻叫人揣摩不透。

  曹成福抽著臉,滿面遲疑:「督主的意思是……放人過去原樣傳信?可是……」

  「沒什麼可是,現下不是顯德年間,你當還有誰敢傚法成祖爺天承靖難麼?況且北境還有沙戎人時刻勾著,一時半會兒且不會有什麼動靜。」

  水汽蒸熏,秦恪微眇著雙眼,徐徐低垂,燭火搖曳下,那原本清澈的沐湯驀然間顯得迷離惝恍。

  他凜狹的目光凝著那搖曳輕潺的水粼:「東廠和錦衣衛加在一塊兒,可用的也不過就是那些人,真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全屯在宮裡也不濟事,咱們須得未雨綢繆。青陽城那邊有英國公鎮著,倒是不必擔心,現下最要緊的便是京畿十二衛。」

  曹成福在外面慢慢品出點味兒來,順著他的話頭道:「督主思慮的是,京畿十二衛除了各地輪流調防的外,龍驤四衛是太祖皇帝當年起勢時傳下來的親軍,還有些卻是先帝爺經略西北的老底子,咱們摸不著根,反倒是平遠侯那裡……」

  「飛不了他。」

  屏風後水聲一響,那冷沉的嗓音呵道:「光宗耀祖那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這碗茶就算沒涼,還能燙嘴不成?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就敢繫著腦袋豁出去幹,到時別說皇親國戚,沒的把現下這點家當都賠進去。他平遠侯是聰明人,自己掂量得出輕重。」

  曹成福聽得也雙眼一亮,連連點頭:「督主英明,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御馬監領著龍驤四衛,告訴管事的,弦兒要繃緊些,只要陛下有旨意,咱們便是師出有名。還有方纔那事兒,也得小心在意,可別出了岔子,線撒出去了,卻不回來,反而纏了咱們自己的手。」

  「嘿,督主儘管放心,奴婢們要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那便不用當差了,奴婢這便去安排。」

  話到這裡似乎已說完了。

  秦恪長吁了口氣,雙手掬了一捧水撲在臉上,闔目仰面,任由那溫熱漫過每一寸肌膚。

  「先頭叫你幫那丫頭做的事怎樣了?」

  曹成福這時已退到了門外,猛然聽他問起這個,趕忙轉回來應道:「回督主,已經預備得差不多了,這兩天該就能齊活。」

  聽裡面「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恕奴婢多嘴,督主雖然宅心仁厚,可那丫頭要是念想多了,興許就有別的心思,要是哪天……」

  「有點念想怕什麼,咱們不能光讓馬兒跑,還要馬兒不吃草,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了,去吧。」

  他這樣一說,別人哪還有置喙的餘地。

  曹成福嘬著牙花子撇了下嘴,應聲退了出去,繞過轉角處,還沒到門口,就看蕭曼踏上台階,朝這邊走來。

第70章 秦郎如玉

  剛還在嘴上提著,這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真像心有靈犀似的。

  曹成福翻了個眼皮,索性停步站在那裡,眼望著她從廊下走進門來。

  蕭曼跨進正堂,剛一抬眼也瞧見了他,倒也沒覺如何詫異,當下便上前依著規矩拜見。

  「秦奉御來得還真是巧呢。」

  曹成福也還了一禮,沒像從前那樣大喇喇的拿眼角看人,臉上卻仍是慣常的戲謔,那話聽著更有些怪。見她愕然不明所以,也不明言解說,呵聲朝側後撇頜:「督主就在裡頭,自個兒進去吧。」言罷,繞過身旁便出了門。

  這奇奇怪怪又故作神秘的樣子著實讓人生疑。

  蕭曼不知裡頭究竟藏著什麼名堂,念著有要緊事,也沒往細了想。

  一路轉進去,才剛到小間門口,迎面就覺白飄飄的一晃,等定眼時,入目卻是一副寸縷不著,精幹勻稱的上身。

  她目光在那白皙的身子上打了個旋,才陡然醒覺過來,驚聲低呼,慌不迭地退回到門外,臉上像簇著火,一下子就把雙頰燎得透紅。

  怨不得說來得巧,原來竟是這般巧法。

  她頓足忿忿,心說那曹成福明明知道自己的底細,卻故意不加提點,就讓她這樣貿貿然的闖進來,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似的,真不知暗地裡存的什麼齷蹉心思。

  「避什麼,進來。」

  正暗罵著,就聽秦恪在裡面叫了一聲。

  蕭曼此刻臉上紅潮未退,耳根上也熱燙的厲害,這副模樣別說回稟正事了,就是對面叫他瞧著都覺尷尬無比。

  她站在那裡沒應聲,尋思著反正旁邊也沒耳目,要不便在門外把話回了,驀地裡卻又聽他叫:「沒聽到麼,進來說話。」

  沒來由的叫人難堪,居然連躲滑頭也不成了。

  蕭曼木著臉有些無措,縱然改換了宮奴的身份,女兒家的矜持羞澀卻是的改不了的。她沒想過裡面那人會顧著自己,謹持守禮,可也不能儀仗著是太監就這般連個顧忌都沒了,全不想想別人該如何自處。

  可就算再不情願,這時也抵不過他的一句話,蕭曼沒法子,只好低著頭拖著步子往裡挪。

  屋內頗有些潮悶,四下裡還充斥著一股微帶薄荷氣的水嗅味兒,旁邊那架半透的座屏風後沐桶隱約可見,彷彿在存心引人遐想似的。

  目光微抬之際,看到的還是他的背影,這時已將那件霜白的中衣披在了肩頭上,正揚著手在那裡抻袖子。

  這樣子雖然仍不算整齊,但好歹穿了衣裳,總比剛才強得多了。她心下略定,剛想開口,秦恪卻已回過身來。

  他沒有結腰間的繫帶,也沒有掩前襟,潤白細膩,肌理分明的胸腹間全都袒露在眼前,上面朦朦的籠著水汽,在燭火映襯下泛起瑩瑩的光亮,似是出浴時沒有擦淨,又像新滲出了一層薄汗。

  這半遮半露的樣子,比方才更叫人耳熱心跳。

  蕭曼氣息為之一窒,雙眸像被一股無形之力牽扯著,竟移轉不開,只是愣愣地發怔。

  就看一顆曉露般的水珠從他潤挺的下頜滑落,順著胸腹間如雕似刻的肌理緩緩而下,恍若美玉上迤然拂過的流光。

  雖然已經入了秋,晚間卻仍舊悶熱得厲害,沐浴之後也沒覺有多爽利,擦了那薄荷味的藥膏後,才覺頭腦間通透起來。

  秦恪隨手擱下罐子,瞥眼見她訥然不語,目光遲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喜歡被人這樣看,從前也不是沒人拿這副眼神看他,結果自然是得不著好去。按說這丫頭該也不例外,可又總覺得她與其他人不同,那雙眸乾淨清澈,一望見底,瞧不出絲毫慾壑難填的渴望,全然只是羞澀難掩的驚詫,還帶著幾分措亂失神的傻氣。

  這副模樣倒不惹人生厭,看在眼裡反而頗堪玩味。

  他唇角淺淺地向上勾,也凝著那張精巧的小臉,從前不覺如何出眾,如今瞧得多了,反而越來越順眼。無論是假作宮奴,謹飭幹練的樣子,還是偶爾藏匿不住的女兒情態,漸漸都讓他有些驚艷之感,數著宮裡那些人,還真沒幾個比得上的。

  但人終究靠得是命數,無論皮囊生得如何,這輩子的際遇早就由天定下了,根本由不得自己把控。

  他暗「呵」了一聲,心頭忽然生出些悲憫來,拂身繞過書案,淡著眼坐到那張黃花梨木的圈椅上,撣了撣袖子,端起桌上的茶盞:「乾爹叫你帶話來?」

  蕭曼當他轉身時才回過神來,察覺之前自己那般失態地看他,臉上不禁又紅了幾分,低著頭不敢看他仍舊敞著懷的樣子。

  「不是乾爹,是陛下召見。」

  秦恪剛把那盞茶送到唇邊,一聽這話,手上立時便頓住了。

  見君面聖於他而言本來是十分平常的事,按說隨便差個人來傳話便行了,現下卻偏偏叫她來,顯然是非比尋常。

  他向來心思細密,揣摩聖意更是從無錯漏,這一回卻半點也沒料到。

  「陛下口諭裡還有別的話沒有?」他端著那盞茶沒動,眼中那好整以暇的輕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望過去的目光重又變得凝沉起來。

  蕭曼先前也在犯疑,琢磨不透皇帝讓她來傳信的用意,這時只能原封原樣地回道:「陛下只叫我來傳見,沒說是因著什麼事,我是悄悄來的,這會子連乾爹也不知道。」

  不是暗諭就是密旨,這便確鑿無疑了,但究竟是好是壞,是賞是罰,卻不好妄下定論。

  秦恪糾蹙著眉頭移回目光,緩緩落在手中的茶盞上,拈著蓋子的五指恰好遮了光,燭火輕曳,暗影在指縫間扭動如蛇,攪得那盞茶水更顯得曖晦不明。

  自從登上東廠提督的位子,還沒一件事讓他躊躇難斷過,這回居然有些拿捏不定。

  不過想來想去,這事兒多半還是牽扯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多做無謂的猜度。

  他眉間一展,長身而起,不緊不慢地開始結束衣裳:「那好,咱們這便走。」

第71章 思深憂遠

  靜夜冥冥,寂杳無聲。

  縱然殘暑猶甚,悶燥得厲害,暖閣的門窗卻都關得嚴嚴實實,風透不進來,殿內的一切彷彿都少了些生氣。

  焦芳給御案上那盞鎏金三足銅爐換了新香,扣上罩子,隨手輕拂了兩下,淺淡的煙從鏤空處溢出來,徐徐飄散,轉眼便幾不可見。

  他收了火絨,把紗幔稍稍挽開了些,然後回身道:「要子時了,主子這般靜養可不是個法兒,還是早點安歇吧。」

  臻平帝靠在軟囊上,臉上儘是頹色,目光淡淡的像在怔望什麼,又像是神遊在外,半晌沒接那話,卻反問:「朕讓你找的書拿來了麼?」

  焦芳替他掖好薄衾,閃身朝御案上那兩本紙頁蔽舊的書冊一比手:「老奴已取來了,都在這裡。」

  臻平帝卻連眼角也沒瞥過去,微點了下頭:「那便行了,朕這就睡,你從天明守到這會子,也下去歇著吧。」

  焦芳眸底深處有些渾濁,畢竟相伴了幾十年,不需要言語明示,哪怕只是目光中微微的不同,也能瞧出心裡的異樣來。

  他並沒說破,朝御案上的書冊又瞥了一眼,便應聲退了出去。

  彷彿只是一瞬,暖閣內便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中。

  臻平帝闔了雙眼,不再怔望。燭火重重,照不清殿宇,卻耀映著他蒼白消瘦的臉,忽明忽暗。

  秦恪從暗處進來時,遠遠就見他鼻息調勻,像是已沉沉入睡,仍舊上前參拜道:「奴婢來了,請主子吩咐。」

  他聲音不大,卻像壓實了份量,一股腦兒全送了過去,再半點不剩地灌進耳朵裡。

  臻平帝慢慢睜開眼,目光中有一絲遲遲,卻不見睡意怔忪,微側過頭看他,淡笑著招手:「別跪在那裡了,到這兒來說話。」

  秦恪謝恩起身,走到軟榻旁,看他屈著胳膊向上撐,趕忙過去扶著坐起來,重又退到一旁躬身侍立。

  「有日子沒和你這麼說話了,朕這雙腳還真有點想你的手藝呢。」臻平帝的眼中不見喜怒,反而在打趣。

  這樣子愈發難測真意,秦恪也斂著眼中的光,垂首應道:「那臣這便去預備,稍時伺候主子好好泡個腳。」

  「哎,這麼晚了,不麻煩了。」

  臻平帝擺了下手,長聲一歎:「說起泡腳,朕便想起頭一回瞧見你的時候,那會子左不過也就有十一二歲吧,已是滿伶俐的一個孩子,模樣也生得俊俏,朕一瞧便心中喜歡。」

  他沒來由的忽然提起舊話來,秦恪的思緒也有一剎那的飄飛,那天的事點點滴滴猶在眼前,並沒有被時間沖淡,也沒有沉澱得更深,彷彿就只是在昨天。

  他沒接口應聲,仍舊垂首低眼,等著他下面的話。

  「你跟在焦芳身邊多久了?」臻平帝果然須臾又開了口。

  「回主子,奴婢也記不大仔細,但總之是乾爹打小瞧著長大的,更得主子恩典,才能有今日。」秦恪一邊照常應著,一邊揣摩他的意思,隱約已經嗅出了那麼一絲味道來。

  「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要動不動就是朕的恩典,朕不是神仙,更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這件事兒上,你要謝便只該謝你乾爹一個人。」

  臻平帝搖頭笑了笑,忽又輕歎:「焦芳跟了朕幾十年,他為人什麼樣,朕比誰都清楚。說起來,能遇著他算是朕的福分,更是你的福分,可惜了,人入了宮便沒了家,也就沒了兒孫……不過,幸好有你,也算是他的福分。」

  這幾句話沒歇氣兒的說出來,當真像是有感而發,內中的深意也漸漸顯現出來。

  秦恪心中已經猜到了大概,那絲沉鬱的光凜在眼底,卻撩開袍子重又跪下,伏地道:「主子說的是,但奴婢以為世人皆敬天地君親師,乾爹對奴婢是養育、教導、呵護之恩,主子對奴婢卻不止如此,還有天覆地載之德,所以沒有乾爹,便沒有奴婢,沒有主子,便更不會有奴婢。」

  「你這張嘴啊,只怕是連焦芳也比不過。」

  臻平帝呵然失笑,歡態旋即又從臉上一散而收,眸色微垂:「你們兩個雖無血緣,卻父慈子孝,與親生無異,反過頭來想,朕和自己的兒子卻要淡得多了。」

  雲山霧繞說了半天,話頭終於扯到「父子」二字,也算落在正題上。

  秦恪索性不應聲,只在那裡靜聽。

  「古人云,君臣相愛,則惠忠,父子相愛,則慈孝。朕在位二十年,國事上沒什麼建樹,宮中也疏於過問,但自承還該是個心懷慈愛之人,為何朕的兒子便不見有一個仁孝守禮的呢?莫非這還是因為朕失德,所以上天降下責罰?」

  這便是叫人接話了。

  秦恪暗撇了下唇,繼續伏地道:「回主子,外事不靖,是諸臣失忠,內事不靖,是宮闈失和,與主子的聖德無關,主子是天下萬民的君父,要顧及的不是一家一姓的得失,臣等貽君父之憂,才該當上天責罰。」

  「朕連自己的家都管不好,還有什麼資格提天下萬民?」

  臻平帝苦笑了一下,眼中的神光慢慢凝滯:「朕管不好兒子,決不能再讓孫子重蹈覆轍。煜兒天資聰穎,也有仁孝之心,以後當為堯舜之君,只可惜朕看不到了。焦芳的年紀比朕還大著些,過兩年只怕也力不從心,煜兒年紀太小,以後就要靠你和秦禎扶保了。」

  說了那麼久,終於等到句要緊的話。

  秦恪眼底的沉鬱終於舒散開來,泛起的亮色一閃即逝,當即伏地叩拜:「主子天恩,奴婢必定盡忠職守,以保世子爺周全。」

  「好了,你起來吧。」

  臻平帝望著他和然頷首,身上的力氣也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身子軟陷下去,吐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秦恪又依著規矩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正打算服侍他睡下便告退,驀然間軟榻上的人卻朝書案上一指:「瞧見那兩本〈朱子家訓〉了麼?這是朕從小讀的,現在也是時候拿給煜兒看了,可惜有些舊得像樣,你親手抄一份,讓秦禎教他讀吧。」

第72章 逞夜私入

  月上中天時,外面徐徐起了風,漸刮漸疾,片刻間已成了呼嘯之勢。

  沒有閃電驚目,也沒有雷聲漫耳,就像前夜突如其來的變故,這雨來得同樣有些出乎意料。但不管如何,天地間都被這番清霖灌注,總算有了涼意。

  蕭曼隔窗望著檀扇般的月依舊當空高懸,非但沒見黯淡,反而像被洗刷得愈發澄亮,出神半晌,才繼續梳頭。

  沐浴完也有好一會子了,到這時頭髮還沒乾透,象牙篦子的齒太密,從上頭拉下來不大順暢,還牽帶著有點疼。

  她「嘖」聲顰起眉來,擱下篦子,換了把桃木梳,這才得心應手。

  燭光熠熠,妝台上的鏡子像忽然被晃亮了幾分,裡面清楚地映著她此刻淡眉素面,青絲垂散的容顏,莫名顯得憔悴。

  或許是先前沐浴時被熱水激起的面火尚未褪盡,她雙頰微微的泛著紅暈,倒是無意間稍稍增添了些明動的顏色。

  今夜廬陵王不在,少了那孩子,偌大的寢閣內只剩她一個人,也不必再拘泥規矩,只是好久沒這麼閒適地梳過頭了,手上竟有些生疏的遲鈍,連鏡子裡的人瞧著也不禁生出些許對面不識之感來。

  如今的她早已習慣了宮奴的身份,卻也磨去了女兒家對美與生俱來的追慕和渴望,等要像從前那般用心時,反倒有些不慣了。

  她想想也是可笑,輕歎了一聲,不覺意興索然,擱下梳子,將頭髮盤捲起來,隨意綰了個男髻,一手箍按著,一手去拿妝台上的短簪。

  誰知摸了幾下竟沒拿到,轉眼去看,那鏡子旁竟是空空的,哪裡還有簪子在?

  明明就放在那裡,怎的卻沒了呢?

  她心下暗驚,就覺一股微涼的風襲到鬢邊,頂上髮髻間隨之一緊,像被什麼東西釵住了。猛地回過頭去,那金線攢繡,箕爪猙獰的蟒首便硬生生戳入眼中。

  蕭曼一聲驚呼,捂著口唇跳起來,後腰正磕在妝台的邊沿上,忍不住咬唇「絲」聲痛呼。

  這人半夜闖進來,還鬼魅似的不聲不響站在背後,只差點沒被他嚇死。而他卻好像在欣賞她這副狼狽的樣子,眼中全是玩味的笑,一副頗得其樂的神氣。

  此刻她身上只罩了一件單薄的中衣,被逼在近處看,自然甚是不雅。

  先前去司禮監傳信時瞧見他衣衫不整姑且算是誤打誤撞,現下卻是他存心故意。

  蕭曼紅著臉有些著惱,抱臂遮掩在胸前。再看過去,卻見他面色峻沉,眼中那點笑也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森森寒意。

  這神情活脫脫就是昨晚那副要吃人的模樣。

  她不由打了個寒噤,那點怨氣登時就被嚇退了回去,遲遲地望著那雙冷眼發怔。

  「筆墨,再拿本空冊子來。」

  秦恪沉壓壓地丟下這句話,便拂袖一轉,逕直走到不遠處的圓桌邊坐下,順手丟下兩本舊書冊。

  方纔那話裡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硬擠出來的,讓人聽著便寒慄驟起。

  蕭曼牙酸似的一撇唇,這時已確知他又心情不佳了。不過,之前從司禮監來時,他神色間已微露不豫,如今這樣子倒也算不得意外。

  莫非剛才面君真是些不好的事?

  她不知怎麼的也跟著糾結,看他手搭在桌上,指尖一下緊著一下地敲擊,貌似閒極無聊,卻更像是在不耐地催促,當下不敢耽擱,先過去從衣軒上拿了外袍披在身上,邊走邊隨手結束,到裡面取了東西,恭恭敬敬地擱在他面前。

  「不是要睡了麼,還飭得這麼整齊做什麼?」

  秦恪的目光在那塊麒麟補子上兜了個圈,斜斜上移,睨在她臉上。

  這便是故意在找人茬洩憤。

  蕭曼只作不見,往那方澄泥硯裡添了水,拈著墨塊不急不緩地研動:「督主有要緊事,奴婢自然要在旁伺候著。」

  「哪有什麼要緊事。」他「嘁」聲打了個哈哈,抬手在那兩本書冊上一拍,「不過是奉旨給世子爺抄本書罷了。」

  那是兩本《朱子家訓》,裡面記述的是前朝先賢修齊治家,為人處世的格言。

  蕭曼剛才看到時,就像那次在他房裡忽見《道德經》一樣,不自禁地詫愣,總覺這種東西在他手裡著實有些格格不入的怪異感,現在聽說是奉旨抄錄,才心下恍然。

  可轉念想想又不禁一凜,皇帝突然暗中召見,還諭旨抄這東西,顯然不可能是為了讓他修身養性,明哲至理,其中究竟是什麼真意,思之不禁讓人悸悸。

  蕭曼此刻已知道他為何突然又變了臉,更知道不能再有一丁點的火上澆油,正尋思該怎麼回話,拈著墨塊的手已被拂開。

  「這是陛下交代給本督的差事,與你無關,再說又沒叫你在邊上伺候,不用陪著一起熬了,睡你的覺去吧。」

  秦恪低著眼不再看她,自己拿著墨塊在硯池裡隨意研了幾下,蘸飽了墨,便攤開那本空冊子,提筆寫了起來。

  這種時候能容人當真走了麼?

  蕭曼暗歎了一聲,走過去沏了杯松蘿茶,端過去放在他手邊,自己仍在一旁侍立。

  秦恪沒抬眼,也沒再拿反話激她,彷彿已沉浸其中,只是眸中的沉色瞧著有些怕人。

  他根本不看那兩本舊書,完全是在默錄,手上沒有絲毫停頓,顯然對這部家訓的內容早已爛熟於胸。

  蕭曼還是頭一次看他寫字,只覺那小楷端正清雋,恍如雕版刻印似的,不由暗暗驚歎。

  可瞧著瞧著,就覺他手上越來越用力,彷彿指間捏攥的不是筆,更像是刀劍,那股子狠戾勁兒幾乎要將紙張劃透似的。

  這樣洩憤的寫法連原本文辭工整,正氣洋洋的語句都有些走了樣兒,襯著外面綿密的雨聲,更叫人心中不暢。

  她暗暗顰起眉,又不好出言擾他,心想這一部書若是抄完,最後還不知是什麼模樣。

  眼見他寫到「仇者以義解之,怨者以直報之」,雙眸陡然一瞠,臉上隨挑起的唇抽扯了兩下,手上一頓,那隻玉筆竟「喀」的從中斷成兩截。

第73章 夜雨香濃

  磔響乍起,穿透綿密無隙的雨聲刺入耳中,蕭曼心頭也被牽扯得「咯登」一下。

  秦恪垂著眼,灼烈的目光想要把那兩截斷筆生生熔掉,鼻中冷哼,猛地摔了筆,順勢將桌上的東西拂了個七零八落,地上登時一片狼藉。

  那本冊子正落在蕭曼腳邊,她偷偷朝他木然不動的側影覷了一眼,低聲暗歎,俯身撿起來看,冊頁還是乾淨的,幸好沒被潑灑的墨汁沾污了,上面最後那句「怨者以直報之」的「之」字卻拉得老長,瞧著異常眨眼。

  這兩句話原本是教人君子仁恕寬和,謙沖豁達的道理。然而除了聖賢高僧之外,這種以德報怨的事卻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不過,可也不至一見便厭煩氣躁成這個樣子,除非是積怨在胸,心中真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

  蕭曼越來越覺得自己對這個人根本全不瞭解,即使是那習以為常的性子,也不過只是膚淺的表面文章而已。

  想到此處,她已不像方纔那般忐忑,也不覺得他這怪脾氣有多惹厭,微歎了一聲,輕手撣了撣那本冊頁上的灰塵,放回到桌上,又把散落的筆墨和硯台都拾掇好,然後去外間打了盆清水來,浸濕了抹布擦洗潑濺在金磚上的墨汁。

  「這是做什麼?今時不同往日,你現在有陛下寵著,世子爺眷著,乾爹照應著,還自個兒下手幹這種粗活可不大妥當。」

  秦恪還是剛才的坐姿,只是稍稍挺起了腰。

  蕭曼也沒回頭看他,搌擦了一遍地上的墨汁,把抹布放在盆裡淘洗:「督主也知道,這是世子的寢處,下面的人進來不宜。況且這墨幹得快,要是擦得遲些,這幾塊磚說不得便真污了。」

  她不慌不忙,答得從容不迫。

  秦恪凜眸點頭,捋了捋袖子,雙手扶在桌沿上呵笑:「好,這話回得利索,還真叫人挑不出錯來,只恐怕心裡在說是本督故意難為你吧?」

  「奴婢從未這麼想過。」

  蕭曼緊跟著回了一句,話剛出口便覺言不由衷,可又不全是在扯謊敷衍,更像是心念暗生,有感而發。在水盆裡滌清了布,擰了幾把,鋪展開來繼續伏在地上擦拭。

  「不論是誰,但凡心事不順時,大多都會發脾氣,只要宣洩出來,過一會兒也就好了,這是自然理氣之道,倘若明明動了怒氣,卻強行壓抑,故作平和,久而久之只會肝火鬱結,反倒傷身得厲害,陛下的病多半就是這般緣故。」

  秦恪聞言微怔,原以為她又要變著花樣答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沒想到說的卻是這個,雖然其中不見得有幾分是真心寬慰的話,聽起來卻也算順意。

  他稍瞥過眼去,看著那跪伏在地上忙碌的人,側影纖柔,不卑不亢,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頰邊淺淡的紅盈起幾分動人的顏色……

  瞧著瞧著,他眉眼漸舒,心頭也不那麼鬱結難消了,呵笑了一下,轉回眼去,端起那杯茶來喝。

  蕭曼原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不知道回得合不合宜,心下也在忐忑,聽他半晌沒說話,不再故意為難了,不由暗吁了口氣。

  擦淨了地,出去倒了水,轉回來朝桌上看了一眼,便走過去在硯台裡重新加水研墨。

  秦恪瞧在眼裡,眉間微蹙了下,卻也沒去管她,一邊在那裡悠閒地品著茶,一邊斜覷著那雙白蓮般的纖手在硯池中繞動。

  片刻之間,見她磨好了墨,另取了一支稍細的筆蘸飽,卻沒遞過來,反而把那本冊子攤開在面前,接著自己方才中斷的地方繼續寫道「隨所遇而安之」。

  沒曾想,那小楷竟也是工整娟秀,雖然談不上與他的字跡相似入骨,卻也仿得有些精髓模樣,乍看之下還真沒多大筆跡上的出入。

  這下倒是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他落定目光,看她一筆一道用心拿捏著分寸的樣子,嘁聲笑道:「成啊,這臨人筆跡的本事還見些功力,本督先前倒沒瞧出來呢。」

  蕭曼聽他這話倒像是由衷而發,不是要在揶揄人,手上沒停,垂著眼應道:「督主過獎了,奴婢其實不會學人寫字,只不過從前家教嚴些,粗淺臨過幾張碑帖而已。」

  秦恪「嗯」聲點點頭:「本督這倒忘了,蕭大人滿腹經綸,家學必然嚴謹,好便是好,你也不用太謙。」

  聽他驀然提起父親,蕭曼心裡一痛,但想想倒是自己先起了頭,也怪不得人家接話,索性不答,把心思全用在筆頭上。

  秦恪從她眼神中細微的變化便瞧出端倪來,暗挑了下眉,續道:「也好,書交給你來抄,心裡有個數,回頭教世子爺誦讀時也順當些,本督就不操這份心了。」

  他擱下茶盞,站起身來:「怪累的,別這麼委屈了,坐在這裡寫。」

  言罷,便自顧自地轉身走到另一邊,抬手推開直欞窗。

  雨勢纏綿不消,被風捲攜著灑進廊內,有些朦朦如霧的水汽撲在臉上,留下一片淡薄的濡濕。

  抬起頭來看,月還未盡,依舊看得分明,這雨倒像是為了洗淨蒙塵,滌清眼界。

  如此還不夠麼?

  他舒眉勾起那抹淡笑,索性就這麼站著,直到東方泛起淺淺的白。

  雨終於停了,天色澄廓一新,日頭再次躍上宮牆,看來又是個明朗的晴天。

  秦恪迤迤地轉回身,就看蕭曼正伏在那本冊頁上沉睡未醒。

  他只看了兩眼,縱身躍出窗外,順手掩上,沿著宮牆繞了半圈,仍從正門進殿。門口兩個當值的內侍見他來得這麼早,都有些詫異,趕忙躬身相迎。

  秦恪沒叫跟著,自顧自地往裡走,剛進通廊不久,就看焦芳從不遠處的閣間出來,當即快步走了過去。

  焦芳也已瞧見了,眼中卻沒有絲毫異樣,等他走近,便慈著眼眉笑問:「怎麼這麼早起來?」

  「乾爹,兒子昨夜沒走,陛下暗中召見,沒叫跟您老說。」秦恪半點也不隱瞞。

  「不必說了,我猜得到,其實你也不用特意來告訴我,陛下怎麼說,你只管照做就是了。」焦芳淡然搖了搖頭,像是絲毫不以為意。

  秦恪狹了狹眼,剛要說話,就看一名內侍急急地走過來報道:「稟老祖宗,二祖宗,太子殿下和世子爺到了。」

第74章 東風不競

  本來就說麼,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坤寧宮那邊卻先著急忙慌的,要緊的這頭反倒「沉得住氣」,遲擱了一天,才自己掂量出輕重來。

  秦恪肚裡暗笑,面上不動聲色,眼含探詢地轉望過去。

  焦芳枯著眉,負手略一沉吟,輕輕搖頭:「陛下這會兒還沒起來,也不准想不想見人,我進去瞧瞧,你先支應著。」

  「兒子明白。」

  秦恪微傾著身子,目送他走進暖閣,便倏地轉身,大步走向殿門。

  太子瀾建璋也帶著廬陵王下了轎,他在門口略停了下,俯見兩人緩步上階,這才迎出去,躬身行禮。

  「秦恪!」廬陵王一見他便滿面喜色,但因著父親在場,沒敢像平時那樣上來就要牽要抱,仍然拉著父親的手。

  瀾建璋皺眉輕叱:「怎麼又沒規沒矩的,你幾時見父王這般叫過?要稱秦廠臣,記住了沒有?」

  話說得真好聽,平日裡可沒見這麼講規矩過。

  秦恪暗呵了一聲,眼見廬陵王偏著小嘴望過來,便作勢躬身淡笑:「不礙著,臣雖然身在東廠,但還是天家奴婢,世子爺愛怎麼叫,都是臣的福分。」

  當下一比手,引著兩人進殿。

  瀾建璋輕撩著袍擺邁過門檻:「父皇回宮這兩日身子如何?」

  這話貌似是身為子臣最平常不過的關心,現下問出來卻顯然是藉故探詢,話裡有話。

  秦恪倒是正中下懷,做樣揮揮手,叫旁邊隨著的內侍都退開,這才挨近低聲道:「回太子殿下,陛下昨兒個聽了回奏之後,龍顏大怒,當時就吐了血,好半晌才緩過勁兒來。本來依著聖意是不許外傳的,但奴婢想著這事兒可大可小,還是不能瞞太子殿下您。」

  「父皇大怒?」瀾建璋一驚,面色登時有些不自然起來。

  他似是沒聽到吐血這回事,開口只關注發怒,一大早的過來請安問視,沒幾句話就連樣子也裝不下去了。

  秦恪沒立時答話,先俯身對廬陵王和言道:「秦禎那裡應該備了糕點,世子爺先去歇腳吃幾塊,回頭臣再引世子爺去面聖。」

  廬陵王自然不知道這是為了說話避嫌,眨著圓活的眼睛連連點頭:「好,那我先去找她,你可快些來啊。」

  說完,又似模似樣地朝自己父王行禮告退,就由秦恪招來的內侍伴著去了。

  見兒子走了,瀾建璋面上雖然若無其事,眼中的急切又深了幾分。

  秦恪仍然不慌不忙,比手引著他走進不遠處的小廳,又親自伺候茶水。

  「秦廠臣,宮裡不都傳諭說那兩件案子是『神明降示,罪者天罰』麼?父皇怎麼大怒還吐了血?」瀾建璋偏頭望著他問,「莫非還生了什麼事出來?」

  秦恪把沏好的茶水端上來,恭恭敬敬地遞到面前,等他接了,才撇唇道:「太子殿下是明眼人,一猜就中,這兩件案子還真有些內情。」

  他嘴上應著,話卻留著一半,不上不下地吊著人。

  瀾建璋蹙起眉,眼中微露不耐,干捧著那盞茶不沾唇:「究竟是什麼內情?」

  秦恪假意朝門口張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兩件案子是臣辦的,沒有旁人經手,殿下須得先應著臣,心裡有個底數便好,回頭權當什麼也沒聽見過。」

  「那是當然,本王自然不會讓秦廠臣一邊盡著心一邊還擔著干係。」瀾建璋嘴上客套著,挑頜催他快說。

  秦恪不著形跡地微狹了下眼,將聲音又壓低了兩分:「那好,臣便給殿下透個內情。說起這兩件案子,先頭那宮人倒還沒什麼特異之處,怪事只落在麗嬪娘娘身上。」

  話音未落,就看瀾建璋額角突跳了一下,面色微變。

  他只作不見,繼續道:「殿下也知道,前夜七夕大宴上也不知是什麼因由,只有麗嬪娘娘的河燈出了岔子,還是皇后娘娘解的圍,結果轉天人就沒了。臣親眼見了屍首,傷就在肋下,跟那盞破燈一模一樣,還被割得稀爛,顯然不是什麼天譴,而是有人存心下的毒手。」

  瀾建璋臉上抽搐了兩下,擰眉問:「有這樣的事?怎麼會有人竟敢對父皇的宮眷下手?」

  大言不慚地裝模作樣,還真像那麼回事,大約還真以為別讓都蒙在鼓裡。

  「臣也是這麼想。」秦恪暗地裡冷哼,面上卻隨著他肅然起來,「按說誰也沒有膽子做下這等事,可若真是牽扯得深了,也保不得萬一。其實這倒不是最要緊的,臣帶人驗屍的時候還瞧出件大事來,沒敢瞞著,陛下大半也是因著這個才怒火攻心吐了血。」

  他微垂著眼,迎上瀾建璋驚疑不定的目光,沉聲頓重:「麗嬪娘娘肚子裡還有三個月的身孕,這下人沒了,孩子也沒了。」

  瀾建璋聽到這裡已面色大變,雙眸不由自主地透出散亂,喃聲道:「身孕……孩子……這怎麼會……」

  秦恪唇角泛起淺淡的笑,唉聲歎道:「誰說不是呢?陛下八年虔心修道,不幸後宮,這裡頭的曲折便說不得了,但暗著還是要徹查的,後來陛下傳了口諭,臣才奉旨把事兒按下了。」

  瀾建璋神色稍定,抿了抿唇頷首道:「到底是關乎君父聖德的事兒,父皇這麼決斷也是正理,倒是秦廠臣這邊擔待得多,著實辛苦了。」

  話說得漂亮,裡頭的意思卻不言自明。

  秦恪當即深悉其心地一躬身,拱手道:「殿下謬讚,臣兼著東廠的差事,時時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憂,將來也是替太子爺分憂,不敢有半點懈怠。」

  「好,秦廠臣果然是公忠體國,深明大義。」瀾建璋稱意地望他點點頭,揭開茶蓋拂了拂,湊在唇邊輕呷,「父皇還說了什麼沒有?」

  秦恪掩著眸色,稍稍湊近:「有些話,臣不敢妄言,但據東廠探報說,有信兒送去建興那邊了。」

  瀾建璋手中的茶盞「喀」的一響,才亮起來的目光重又變得沉晦不明。

  剛一抬頭,外面便有內侍報道:「稟太子殿下,陛下說身子不適,這會兒不便召見,讓太子殿下先回去。」

第75章 一簾幽夢

  風聲,樂聲,人聲混雜在耳邊。

  腳下明明是實的,卻顯得虛浮輕顫,左右搖晃,彷彿無休無止。

  眼前卻是一片混沌的黑。

  蕭曼終於忍不住撩開那片遮擋,耀目的光斜刺裡灑下來,暈暈的又是一昏。

  好半晌她才看清週遭彩綢錦緞的轎衣,身上卻是鳳冠霞帔,雲大袍,入目全是鮮艷榮貴的紅。

  她莫名驚詫,掀起絲簾,外面是漫山遍野赤焰般的黃櫨。

  沿途緋葉滿路,彷彿天地鋪就的紅毯。

  她懼意漸去,欣悅暗生,嗅著那清新的芬芳,不由更有些癡。

  寒光促然掠過,一股溫熱從窗口飛竄進來,一半灑在臉頰,一半濺上轎衣,重疊滲落的紅不再喜氣怡人,反而觸目驚心起來。

  慘呼哀嚎不絕於耳,錦幔浸染淋漓,早已辨不清是綢色還是血色。

  伴著最後那道鏘聲,花橋轟然炸開,四分五裂。

  她身下一空,跌坐在地上,尖礪的碎石刺入手心嫩柔的肌膚,痛入骨髓。

  四下裡屍橫遍野,鼻間充斥著腥膩的死氣。

  驀然望去,前方遠處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日光灼眼,看不清面目。

  她有一剎的怔愣,不知是該起身逃命,還是該張口呼救。

  再回過神時,那人已踏著染遍鮮血的楓葉大步走來。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日頭終於被那身影擋在了背後。

  她看到他身上同樣是令人心悸的紅,上面還有錦繡的膝,猙獰的蟒首……

  蕭曼渾身打了個顫,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仍坐在桌邊,筆墨書冊還像昨晚那般散放著,窗外卻已是天光大亮。

  「秦禎,秦禎!」

  稚嫩的童音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廬陵王蹦蹦跳跳地從屏風後繞了出來,迎面看見她,腳下一頓,詫聲問:「咦,你怎麼在這裡坐著?」

  蕭曼兀自有些恍惚,腦中懵懵的,揉了揉惺忪的雙眼,站起身來乾笑了下:「世子恕罪,奴婢抄了大半晚的書,沒留神睡到這時才醒來。」

  言罷,便開始收拾筆墨。

  「你抄的什麼書?我瞧瞧。」

  廬陵王絲毫不覺她失儀,反而興致勃勃,跑到桌前拿起那兩本舊冊子端詳,卻又皺起眉來,隨手丟下:「我還當是什麼好玩的呢,又是這書,母妃教過的,我都快能背下來了。」

  蕭曼心說昨晚費這麼大力氣,不過就是為了寬解秦恪而已,自己對這類書也是興趣寡淡,當下便都收起來,衝他眨眼道:「世子讀過,那便最好了,咱們暫且放著不去管它。」

  廬陵王也回眨了兩下,連連點頭,目光忽然對著她左右打量,奇道:「秦禎,你臉怎的這麼紅?」

  蕭曼手上一頓,撫著面頰,這才醒覺燙手得厲害,不禁想起剛才那個夢。

  明明起初那麼美,後來卻又血淋淋的,她不知為什麼會做這種出嫁遇襲的夢,更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他。

  或許與自己的遭際相似,又或者是被他為難得太多,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回想起來,最後瞧見那身緋紅蟒袍時,她似乎沒有怕,心裡反而還沉定下來了,連自己都覺得有些詫異。

  「沒什麼,睡得熱了,發了面火而已。」

  蕭曼隨口遮掩著,把桌上拾掇乾淨,先端了些糕餅給廬陵王吃,自己去外間匆匆洗漱了,便轉回來給他把脈,只覺穩平中和,沒什麼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秦禎,你有治傷的藥膏麼,給我些好不好?」廬陵王忽然問。

  蕭曼正給他調花蜜水,聞言回過頭:「世子問這個做什麼,哪裡傷著了麼?」

  「不是我,是母妃。昨天回去,我瞧見母妃額頭上又有傷,肯定還是被父王打的。」廬陵王說到這裡,臉色早已黯淡了下來,捏著糕餅的手一垂,紅著眼眶流起了淚。

  孩子哭本就叫人心疼,加上還這般有孝心,便更加難得。

  蕭曼不想去管那些宮裡的是非,只覺這孩子甚是可憐,歎了一聲,過去把他抱在懷裡拭淚,柔聲安慰了幾句,才低聲提醒:「這事世子千萬不要對外說起,尤其是陛下那裡,更是半點也不能提,記住了麼?」

  「我知道,母妃也是這麼說的。」廬陵王乖巧地點點頭,又求懇地望著她,「你就給我些藥,好不好?」

  若是擱在以前,蕭曼這時定然會滿口答應下來,可眼下是在宮裡,萬事都須小心在意,沒幾件事是能輕易決定的。

  她心下為難,想了想才道:「殿下恕罪,宮裡請脈用藥都有規矩,奴婢不敢隨便應承。不過,要是秦廠督允准的話,奴婢倒是可以寫張方子給太子妃殿下調理。」

  她以為這樣折中的辦法能哄得他開心,誰知這孩子臉上並無喜色,反而撅起了小嘴:「哼,我不想讓秦恪再跟我回去了。」

  「怎麼了?」蕭曼聽他話裡有異,不由奇怪,這孩子昨日還對秦恪粘得厲害,怎轉天就全變了。

  「昨天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母妃發了好大的脾氣,等他走了還哭了好一會兒呢。」廬陵王臉上忿忿的,「我早上是一時忘了,就不該理他來著。」

  他像是突然記起來,一時隨口傾訴,蕭曼卻聽得暗暗心驚。

  童言無忌,若不是親見絕不會信口開河,這事兒十之八九是真的。

  一個是儲君正妃,一個是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這兩人私下裡說話本就有些不合體統,而且太子妃不僅發了脾氣,過後還哭了,這兩人究竟說了什麼?

  她隱覺這事牽連巨大,原不應是自己該知道的,越想越是心驚肉跳,低聲問:「這事兒你父王知道麼?」

  廬陵王的小腦袋大搖了幾下:「父王根本不理母妃,我才不告訴他呢。」

  蕭曼連吁了兩口氣,稍稍放心下來,正色道:「世子聽奴婢說,秦廠督不是有心要氣你母妃,可能有事辦得不妥,太子妃殿下才會生氣,過後便好了。但這件事對你母妃十分要緊,不管是誰,都不要再提了,可千萬記得啊。」

  這邊話音未落,就聽屏風後那冷沉的聲音哂笑道:「本督什麼時候辦事不妥了?」

第76章 一面虛詞

  蕭曼被這一句突然而至的話驚得有些措手不及,趕忙放下廬陵王站起身來。

  心裡不禁暗誹,自來君子不窺人之私,他卻像專好這種暗覷偷聽的事,還每每都趕在最要緊的時候,叫人猝不及防。

  不過倒也難怪,東廠衙門做的本就是稽查秘探的勾當,首腦提督若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那才真是出了奇呢。

  廬陵王卻是全無所感的樣子,一聽到秦恪的聲音,目光立時就亮了起來,可似乎又想起方才話裡還在著惱,見他從屏後繞過來,趕緊又噘嘴別過小臉,故意做出怨憤難消的樣兒。

  蕭曼躬身叫了聲「督主」,低眼偷瞄,瞧見他眸中那抹玩味的神色,頭不自禁地又垂了幾分,就看他緩著步子踱到近處停下,朝廬陵王行了一禮,便單膝跪蹲下來。

  「世子爺恕罪,臣是照吩咐剛好過來,方纔那話不巧聽見了,世子爺切莫生氣,其中原委容臣解說好麼?」

  這種事悄著按下都唯恐不及,居然還鄭重其事地開口重提。

  蕭曼不知他存的什麼用意,更不知這事兒究竟要怎麼跟孩子解說,只暗暗替他起臊,望著那緋袍上的蟒紋膝,不自禁地又想起之前的夢,那鮮麗的紅色彷彿要直撞進眼裡,不由自主地朝後退開半步,臉已經熱了起來。

  廬陵王顯然不是真的著惱,這時便轉過頭來,帶著些好奇正色看著他:「那你快說吧,母妃她為什麼會生氣,後來還哭了那麼久?」

  「這事兒說起來,臣到現下也犯著疑呢。」

  秦恪微撇了下唇,臉上的躊躇不解叫人恍然難辨:「世子爺當時就在場,八成也看見地上那只盒子了吧?太子妃殿下當時拿著叫臣品評胭脂的好壞,臣本是不懂的,心裡沒個數,一下子不好回話,就說還是請太子殿下來定的好,誰知太子妃殿下一聽便動了怒,臣也鬧了個戰戰兢兢,不知哪兒出了錯,到這會子還惶恐不安呢。」

  大白天就睜著眼說瞎話,真瞧不出哪裡戰戰兢兢來,更別說什麼惶恐不安了。

  蕭曼不是廬陵王這般年紀的無知孩童,自然明白「品評胭脂」背後的深意,忍不住暗地裡嗤之以鼻。

  她雖然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卻也不自禁地在腦海中浮想當時的情景,心裡說不上是鄙夷還是厭惡,反倒像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裡,有些不暢快的感覺。

  廬陵王微張著小嘴,聽他說完便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呢!你可真是傻,母妃這兩日正不舒坦呢,你還開口提父王,不是更叫她傷心麼?」

  秦恪凜著眸光一頷首,臉上真就是一副悔態:「臣若是先知道了,自然不會那麼回話。唉……千錯萬錯,總是臣言語失狀,世子爺便寬恩大量,姑且容臣這一回,只等下次去慈慶宮時,臣再當面向太子妃殿下請罪。」

  「嗯,嗯。」廬陵王連連點頭,盈起笑抬著小手在他肩頭輕拍,「你不知道,當然不能怪你咯。放心吧,這事兒我誰也不告訴,你下次記得好好回話,母妃她人最好了,不會怪你的。」

  「臣遵命,時候不早了,陛下那裡還等著呢,世子爺請隨臣來吧。」秦恪說著便站起身,牽著他向外走。

  蕭曼看著那一大一小重又攜手言歡的樣子,心裡有些不是味兒。

  在孩子面前做戲扯謊也就罷了,末了還故意引著他替自己遮掩,真難為他怎麼使得出這樣的心思來。

  她正想等兩人走了再去忙自己的事,卻見秦恪回過頭來暗使眼色,知道他的意思,暗歎了口氣,只好趕著腳蹤跟了過去。

  出了寢閣,繞過轉角處,剛到通廊內,遠遠就望見曹成福抱著拂塵站在殿門處,面上微露急色。

  秦恪眉間輕蹙了下,仍舊不緊不慢地牽著廬陵王向前走。

  曹成福瞧見他出來,臉色這才稍緩了些,礙著養心殿的規矩,沒敢迎上去,只等他到近處,才湊過去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還真是陰魂不散,又找上門來了。」秦恪「嘖」聲蹙起眉,面上陡然罩起一層沉峻的寒色。

  曹成福也隨聲嘬著牙:「誰說不是呢,要說那頭可也夠蠢的,督主都已明話提點過了,居然連個人都看不住,還是出了岔子。」

  蕭曼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卻聽不出半點端倪來,加之兩人都面色不善,定然是出了十分棘手的事,心下也不禁好奇。

  「秦恪,出了什麼事?」廬陵王這時也仰起頭問。

  秦恪俯著他,換了副和順的笑臉:「沒什麼,臣手頭的差事出了些變故而已,跟世子爺不礙著。」

  廬陵王立時不悅起來:「怎麼不礙著,一有事你就要走,不陪我玩了。」

  「世子爺別急,這事兒臣便是想去辦也辦不了,須得交給秦禎才行。」

  他這口風忽轉,蕭曼當即便是一怔。他這沒來由的突然提起自己,還說只有她才能辦,所指的會是什麼事?

  略略一想,便猜到了幾分,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緊晚不如緊早,你跟曹少監去一趟吧,乾爹那兒我說一聲,回頭再跟陛下回話。」

  秦恪也沒多言,丟下這句話,就牽著廬陵王的手徑朝通廊對面的暖閣走去。

  那孩子還有些不捨,回過頭來眨巴著眼睛道:「秦禎,你可快些回來,我還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蕭曼應了一聲,直起身來就看曹成福斜望著自己,眼含羨妒,卻也沒提別的話,打了個手勢道:「行了,事兒出得急,督主方才也都交代下了,咱們別耽擱,這便走吧。」

  「曹少監稍候,等我去準備一下。」

  蕭曼拱了下手,正想著不知是什麼人病了,又該帶多少藥具,曹成福也隨聲點了下頭:「這倒是,你去吧,這裡頭的道道咱家不懂,可還得提個醒兒,上次去青陽帶的那些東西千萬別少了,這回八成還用得上,其餘的你就自個兒瞧著辦吧。」

第77章 閣中黛梅

  蕭曼到西安門時,日頭已經爬得老高了,驕陽熾烈,幾乎和上次來時一樣曬人,昨夜那場雨倒像是白下了。

  穿過幽深的門洞,剛到外頭就見一輛老藍布罩衣的馬車停在那裡,旁邊還立著一個青衣長隨,身形高大精壯,光瞧神情便不是去了勢的奴婢,模樣竟還有幾分眼熟,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那長隨見她出來,也躬身相迎,抱拳道:「小的見過秦奉御。」

  蕭曼又打量了他兩眼,想起他似乎是東廠的人,微詫地問:「你好像是……」

  「秦奉御好記性,小的張懷,在東廠當差,那日在水月坊,小的有幸見過秦奉御一面。」那長隨應聲解說,還自報了姓名。

  蕭曼這才恍然,那次在水月坊,自己寫了張方子抓藥,曹成福卻轉手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依稀似乎就是他,只不過當時沒怎麼留心,現下才堪堪想起來。

  既然是隱秘的事,交給東廠來辦也是理所當然。

  她也沒如何在意,點頭隨口說了句:「那便有勞了。」

  張懷趕忙又是一躬身:「秦奉御這麼說,當真折煞小的。曹少監已叫人傳了話,讓小的用心護持,一路上都聽秦奉御的吩咐。」

  說著就揭開簾子,搭手扶她上了車,自己坐在梆盤上,揚鞭催馬便行。

  沿宮牆轉過這條街徑直向北,沒多久便轉進了小巷,這裡比不得正街,地面多是卵石鋪就的「魚鱗」道,車軲轆從上面碾過,便止不住地左右搖晃顛簸。

  蕭曼在車裡坐不住,只能扶著圈框勉強撐著身子,簡直比步行還累,加之車內悶氣得厲害,沒多久身上便汗濕了。

  好容易捱過那段路,她鬆口氣,撩開簾子向外看,不遠處就是城門。

  瞧這樣子多半是要出城,可平遠侯的府邸應該就在城內才對,莫非自己猜錯了,不是淳安縣君出了狀況?

  她心中狐疑,抬手在烏木框上輕敲了兩下,衝前面問:「這是去哪裡,要出城麼?」

  張懷在外面應道:「回秦奉御,就是城北十里外的弘業寺,京師一帶數一數二的名剎,秦奉御定然也知道的。」

  鬧了半天,原來是要去寺裡。

  蕭曼聽了不由更是驚訝,但想想反正都是瞧人病症,究竟是誰也無所謂,不過就是一會兒的工夫,等到地方見了人便都一清二楚了。

  當下索性便靠在後面閉目養神,迷迷糊糊間,耳畔漸漸沒了喧鬧聲,週遭變得寂靜下來,只能聽到車轍碾動的扭響。

  一路向北,便到了山高林密的地方,遠遠就能看到山頂處有片黃牆灰瓦的院落,樓閣森森,香煙縈繞。

  車子沒從正處走,反而轉繞向後,停在半山處。下車後,張懷引她沿偏僻小路上去,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山頂,迎面只見高大的黃牆左右環繞,應該是寺廟的後院,不遠處有一道斑駁破舊的門,顯然是不常開啟的。

  張懷走到近處撮唇忽哨,三長一短,連著幾次,那門內便傳出鐵鏈的響動,隨即應聲而開。一名漢子探出頭來看了看,便躬身讓在一旁。

  蕭曼走進去,見這裡面是座四面合圍的院落,不算寬大,靠南牆是二層小樓,瞧著十分古舊,也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樓前立著兩棵樹,明明該是枝繁葉茂的季節,上面卻是光禿禿的,莫名顯得有些怪異。

  張懷過去推開門,先比手讓她進去,隨後跟入,對迎上來的人道:「侯爺久候了,這位便是宮裡的秦奉御,奉旨特地來為淳安縣君診脈。」

  原來淳安縣君還真在這裡。

  蕭曼這時也不覺如何意外了,見平遠侯滿面急色,像是根本沒瞧見張懷眼中的倨傲,勉強拱手笑道:「原來是秦公公,老夫有失遠迎,這個……小女就在樓上,我這便帶公公去看。」

  倘若真是蠱蟲作祟,多一個人在旁邊便多一分危險。

  蕭曼抬手勸止,叫他和張懷也都退到外面,自己又把預備的藥具查看了一遍,這才往樓上走。

  才走到半截,就聞到一股陳腐的木氣混雜著馨香的味道,並沒有上次那種腐臭。

  她微覺奇怪,心下卻不敢肯定。繼續向上走,還沒踏上最後那級台階,就望見淳安縣君坐在窗口的書案旁,臉上遮著面紗,正埋頭不知在寫什麼。

  「我說了,誰也不想見,你們也不要來,免得染上丟了性命。」

  淳安縣君像是太過專注,這時才聽到腳步聲,冷冷地丟過一句話,見對方不應,眉間微蹙,抬頭看見來人,當即訝然失色,慌忙藏了手上的紙箋,起身行禮道:「見過秦公公。」

  蕭曼走近幾步,一邊暗中打量她氣色,一邊回禮:「聽聞縣君身子不適,咱家才奉旨來的,現下瞧著可不像說得那般嚴重。」

  淳安縣君聞言又是一怔,像被瞧破了隱秘似的,隔著面紗也能看出臉上的侷促不安。

  「秦公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明明自己心裡清楚,還在這裡明知故問。

  蕭曼卻也起了好奇之心,不知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索性也不答她這話,緩步走到書案旁:「請縣君安坐,待我把一把脈。」

  淳安縣君回望著她,只覺那雙眼雖然盈著笑,卻澄澈無瀾,瞧不出絲毫的偽善,與那些尋常的內侍全然不同,臉上的懼意漸漸退去,眸光也沉定下來,衝她微微頷首,退身坐回椅中,稍稍撩起袖子,露出皓玉般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這下卻輪到蕭曼詫異了,著實沒想到她竟會這麼做,眼神中的遲疑也不見了,彷彿一下子便沒了顧忌。

  她一時猜不透她的用意,索性將計就計,也不拿什麼掌套,便空著手將食指和中指搭在她腕上,很快就覺出她關脈洪盛,尺脈卻微有滯澀,寸脈更有些細顫之感。

  不過只是粗粗的一探,情況便已大致瞭解了。

  蕭曼正想讓她再換右手,就聽對面的人淡然道:「醫者父母心,秦公公可願救我一命麼?」

第78章 心有千結

  這話模稜兩可,像在試探,又似乎帶著些直敞胸襟的味道。

  蕭曼瞧出她眼中的期許,也聽得出那個「救」字的深意,但這事畢竟關乎國體朝儀,內中還不知有多少明爭暗鬥,只能聽憑吩咐行事,哪裡輪得到她來自做主張?

  但轉念想想,又覺這淳安縣君必然是藏著什麼難以明言的心事,總要問個清楚了,過後才好回話。

  略一思忖,便收了手,回望她道:「縣君過慮了,從脈象上看不過是月信失調,加之心經伏熱,七情氣結,上鬱於肌膚,生了暗瘡而已,其間多半又吃了辛辣甜膩的東西,所以便更見重了些。我寫張方子,縣君每日服用,只須飲食清淡,等過了這幾天,去了熱毒,自然就好了,哪裡就說到救命不救命的?」

  淳安縣君面色一滯,目光微垂,低聲輕喃似的應著:「是麼,原來是這樣……」

  蕭曼瞧出她眼中的失落,故意又道:「既然不是惡疾,便誤不了大婚的吉期,縣君也不必心煩……莫非縣君還有哪裡不適?」

  「沒有,是我自己弄錯了,卻勞煩秦公公專程趕來相探,實在慚愧得緊。」淳安縣君歉然笑了笑,臉上只剩淡淡的沉鬱,沒有再看她,「現下既是已經知道了,便請如實回復廠督大人好了。」

  她語聲中有股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卻決絕地下了逐客令。

  蕭曼望著這個身不由己的姑娘,忽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並沒有起身,也輕歎了一聲:「體火易祛,心火難消,縣君若還是像之前那樣存心與自己為難,只怕便真要傷了身子了。」

  淳安縣君聞言又是一笑:「秦公公既然不願相幫,還說這些做什麼?」

  「我這正是此意,縣君出身顯貴,又是知書識禮的人,自然知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難道以為只有曲意順隨才叫出手相幫麼?」

  這話說得推心置腹,沒什麼虛辭。

  淳安縣君聞言果然身子一顫,重又抬起頭來審視她。

  蕭曼目光毫不游移,身子稍稍前傾,壓低聲音道:「這世上除了名節外,女人最重的便是臉面。縣君這麼做不光於事無補,還傷了身子,時間長了,只怕容貌便真的毀了。」

  淳安縣君眼中露出驚色,不由自主地抬手撫上面頰:「那……秦公公怎麼說?」

  見她語聲和緩下來,蕭曼也不再嚇唬她,寬慰道:「現下還不至如此,只要縣君依著方子調理,很快便能復原。可說到心結上,藥石便無能為力了,還需縣君自解才行。」

  她想了想,索性把話挑得再直白些,於是續道:「斗膽說句不知輕重的話吧,女子前半生在家隨著父母,後半生便要交託在夫君身上,天家百姓都是一個道理。一旦所托非人,那便終生遺恨。縣君如今即將大婚,心中忐忑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信得過的話,縣君盡可以直言,就算將這氣悶排遣出來也是好的。」

  一番肺腑之言堪堪說完,淳安縣君卻沒應聲,只是訥然不語,也不知是躊躇,還是覺得難以啟齒,過了半晌,忽然幽幽問:「不知秦公公可有興聽琴麼?」

  她這一問倒讓蕭曼微怔了下,但見她眼中又現出期待之色,心頭便瞭然了,當下含笑點頭:「縣君雅奏,我定當洗耳恭聽。」

  淳安縣君微微頷首,果真起身從旁邊的架子上捧了一張琴過來,小心翼翼地打橫擱下。

  蕭曼不通音律,更不懂鑒賞樂器,但見那琴樣子古舊,一挨近便聞到一股淡雅的郁香,顯然是上等木材所製,不由多看了兩眼。

  淳安縣君盈盈坐好,虛抬著纖指,在琴弦上撥弄了兩下,就聽錚聲幽幽,澄淨空靈,雖未成調,卻已撩得人魂為之顫。

  她默著眼,似是寧心靜神,又輕按了幾下,便開始懸腕撥弄。

  琴聲悠然而起,起初像百鳥唱鳴,恬淡清絕,忽而巍峨如山,驀然高峙,再又洋若江海,流轉不息,其間沒有絲毫滯澀,令人驚為天籟。

  蕭曼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雙眸輕闔,渾若無我,心中卻似波瀾洶湧,激盪不止,盡數化在指尖勾挑牽拂出的弦音,傾瀉而出……

  片刻之間,指落曲終,琴音彷彿依舊纏綿未消,繞樑不絕,如追慕,似柔情,更像是傾訴,洋洋不盡,餘恨悵然。

  但凡是有心的,縱然不懂音律,此時也聽得出她是為情所困,柔腸百結,又無處吐露,所以才心中鬱鬱。

  蕭曼出神片刻,抬眼看她兀自怔在那裡,紅了眼眶,輕嚙著唇,目中泫然欲滴。有心相勸,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反覆想了想才道:「縣君方纔那一曲有感而發,當真是聞者動容,其中的原委我不便相詢,也不好評說什麼,只想勸一句,縣君已蒙聖恩選為晉王正妃,既是一門榮耀,也牽連深廣,說什麼做什麼再不是一人得失,凡事還須思慮得周全些才好。」

  淳安縣君抬袖拭了拭淚,歎聲道:「秦公公這話我自然明白,其實也沒當真想怎麼著,只不過一時糊塗,有些看不開罷了。」

  她說得坦然,眼底卻是一片沉寂,彷彿藏蘊著無限的愁苦,語聲更沉得叫人發懵。

  蕭曼思來想去也為難起來,自己本來是奉命「探視」的,沒來由的卻變成了勸慰,況且這樣乾巴巴地勸也不是個法兒。

  正想著是不是先回去跟秦恪復了命再說,瞥眼間就見淳安縣君目光游游地轉向一旁的窗口,輕吁了口氣,盈盈起身走過去,默然站在窗前凝望。

  這本是一副鬱鬱難遣的樣子,可蕭曼卻不經意間從她眼底那片沉寂中看到了一抹亮色,心中不禁疑惑起來,也起身走到近處。

  窗外便是剛才的院子,兩棵大桃樹矗在眼前,但因為沒了葉子,稀疏的枝杈並沒遮擋視線,反而一覽無餘,連對面院牆後的小徑也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這時,那轉角處忽然繞過一個瘦削的身影,衫蔽舊,身上還挎著一隻泛黃的大書箱。

第79章 卻上心頭

  貌似失意潦倒,行走間卻昂然直視,步履堅實,絲毫不見頹喪。

  這不經意的一瞥,讓蕭曼詫愣不已,只覺這人極是眼熟。默然回思,便記起上次去青陽城,暴雨傾盆中在茶寮所遇的那個書生吳鴻軒。

  當日他自說要進京去,沒想到人竟在這裡,想來定然是囊中羞澀,在京裡尋不到合適的下處,所以只能到這郊野寺廟中來棲身寓讀。

  這樣子雖說瞧著心生惻憫,但想起他那時堅持不受秦恪施捨的銀票,這份讀書人的骨氣,著實叫人敬佩。

  他這時剃去了頜下蓬亂的鬍鬚,不再是一副落魄邋遢的模樣,像猛然年少了許多,眉宇間的義無反顧中還顯出幾分落落灑脫的俊逸神采來。

  想起他與蕭家的淵源,蕭曼不由喟然暗歎,即便感念他對父親的情誼,也有好些話想說,但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卻不能當面言明,只能遙祝他早日登科及第,仕途平順。

  一瞥眼間,就看淳安縣君又做咬唇狀,眸色癡癡,竟沒一絲眨動,目光隨著他的腳步漸移漸遠,直到側影變為背影,最後隱沒在小徑盡頭的轉角處,還仍舊駐足凝望。

  蕭曼心下愕然,想起先前她眼中那抹異色,再起身走到這裡,怎麼都覺不是偶然撞見,更像是早就知道吳鴻軒會從那條路上走過,所以才刻意專等。

  該不會她心裡想的那個人就是……

  蕭曼不由更是吃驚,方才聽琴時只覺其中如泣如訴,情至纏綿,猜想她的心上人就算不是青梅竹馬,也該當認識了許久才對。

  這吳鴻軒從西南邊地來京城還不足一月,到弘業寺的時候更短,兩人絕不可能是日久生情,怎麼就叫這淳安縣君如此傾心相許了呢?

  蕭曼百思不得其解,她不信戲文中書生與官家小姐寺中生情的段子,至於一曲《鳳求凰》便能叫人不顧一切,生死以之,就更像是一枕黃粱。

  這時淳安縣君才回過神來,淡緩地長歎了口氣,轉頭驀然一驚,似乎才想起她還在旁邊,雙頰立時躥紅,垂眼掩著目光中的尷尬問:「秦公公可還有什麼提點麼?」

  她這副神色便更讓先前的猜測確鑿無疑。

  蕭曼不好當面說破,略想了想,然後道:「縣君不久便是晉王妃,提點兩個字萬萬不敢當。剛才也說了不少了,原不該再攪擾縣君清靜,只是有句話還是思量著勸一勸,縣君姑且聽一聽,若是不對,便只當從沒說起過好了。」

  「秦公公但說不妨。」淳安縣君見她說得鄭重,也跟著正色起來。

  蕭曼並沒立刻開口,有意無意竟學著秦恪的樣子,朝旁邊踱了半步,負手靠在窗邊,望著吳鴻軒身影隱沒的轉角處,半晌才緩然道:「世事無常,好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真的得到了,往往也不如原先想的那麼好。」

  眸光微偏,轉向淳安縣君:「縣君品貌才德都是上上之選,方纔那一手琴技更是世間絕藝,大好年華,其實不必過於執念,更不必為此傷懷,來日方長,怎麼知道就沒有更好的際遇?」

  淳安縣君勉強一笑:「秦公公是豁達的人,我比不得。其實方才撫那一曲不過也就是舒一舒胸懷罷了,哪裡敢奢求什麼際遇?」

  「這話就差了。」蕭曼忽然走近一步,望她道,「縣君的際遇是御賜的,求也求不來。不瞞說,晉王殿下我是見過幾次的,人品樣貌,做奴婢的萬萬不敢品評,也不提從前立了多少功勳,就說此番推延婚期,前往西北抵禦沙戎,這般捨己為國的胸懷便不是尋常人能有的,縣君能得這樣頂天立地的英雄為夫婿,該是平生幸事,若再有他念便叫人想不通了。」

  她對瀾建瑧的事其實並不甚了了,談不上什麼崇敬,想起他與秦恪暗中「搶奪」自己的事,更生不出什麼好感來,這些刻意吹捧的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耳熱心跳。

  若此刻和淳安縣君易位相處的話,無論入宮,還是隨瀾建瑧就藩封地,她都是絕不願意的,尤其這些日子目睹了宮裡的爭鬥是非後,這念頭便更加絕決。

  如今不但不勸別人退身提防,反而還費盡心力地慫恿,真不知是幫她還是在害她。

  可依著自己現在的身份,又不能不做這種違心的事。

  淳安縣君像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訥訥地聽完,唇角微露苦笑:「秦公公說得不錯,在別人看來我定是糊塗透頂了,可有些事大家瞧著好,擱在自己身上卻未必合適,反而另一些東西,一旦留了意,便像在心裡烙了印,生了根似的,想再忘記就難了。」

  她一副愁苦無限的樣子,一時半會兒顯然轉不過彎來。

  蕭曼這時卻沒心力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了,也跟著幽幽一歎:「這世上的事十九都不如意,百姓家如此,天家也是如此,與其傷懷自憐,倒不如看開些,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數。」

  她這話裡沒再提淳安縣君,倒像是純由心發,感懷身世,到最後已近乎自言自語了。

  淳安縣君怔怔出神,輕咬著唇像在品咂這話的深意,過了好半晌才望她點頭:「這話說得真好,我記下了,多謝秦公公開解。」

  言罷,深深福了一禮,目光中已全是至誠之意。

  蕭曼趕忙躬身還禮,總覺有好些話沒說完,可也不知該怎麼再開口了,當下便藉故告辭。

  這邊剛走下兩級樓梯,心頭忽然一凜,想起那件要緊事來,趕忙又疾步轉了回去,走到窗前,探手從懷中摸出一隻小漆盒,翻開蓋子,將那一紅一白兩顆丸藥遞到兀自怔愣的淳安縣君面前。

  「這……公公這是何意?」

  見對方詫異的目光中透出些許懼色,蕭曼也不多做解釋,只低聲道:「這是督主特意交代的,縣君不必多問,也切記不要外傳,只須記得白色內服,紅色放在空囊裡時刻隨身攜帶,若有異常時可保性命無虞,萬萬不可弄錯。」

第80章 蹤影相隨

  掌心拂過漆落斑駁的扶欄,微有些刺手,木階在踏實的腳下「吱嘎」作響,顫晃輕搖,彷彿下一刻便會轟然倒塌似的。

  蕭曼走下樓時,絲毫沒有了結了這趟差事的鬆快感,反而鬱鬱的心中不暢。

  樓下空蕩蕩的沒有人,原本就不算大的地方一下子像連日光也照不通透,莫名陷在一片參差凌亂的沉暗中。

  她在門前出神怔了片刻,才抬手輕推。

  門開的一剎,就看到秦恪竟然站在院中,身上是一襲罩氅青袍的閒便打扮,負手悠然而立。張懷恭恭敬敬地跟在邊上,平遠侯也半呵著腰,愁眉不展地勉強陪著笑臉。

  不說是要伴著廬陵王麼,怎麼人又在這裡,莫非覺得事關重大,到底還是放不下心來?

  他可不是這種籌謀難斷,心裡沒個定數的人。

  蕭曼隱覺秦恪這趟來得蹊蹺,似乎是另為了別的什麼事,可瞧那神情,又不像是十分要緊的,一時猜不出端倪,只得先走了過去。

  平遠侯一見她出來,心念愛女,急不可待地就想上前探問情形,可礙著東廠提督就在旁邊,只能強抑著心裡的迫切,沒敢冒然造次開口。

  蕭曼假作沒瞧見,近前叫了聲「督主」,便抬眸覷他的眼色。

  「還瞧什麼,侯爺等了好半天了,就望著聽信兒呢,你只管照實說。」秦恪面色和淡,像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全不似先前聽聞時的樣子。

  蕭曼瞧不出內中有什麼別意,便依言把淳安縣君的情狀大概說了一遍,至於那番心結自然便略去不提了。

  秦恪聽完呵聲一瞥眼:「侯爺聽到了吧,不過就是個熱毒上湧,肌生暗瘡,暫時不好看相,沒什麼大事,等過幾日自然便不礙啦。」

  他後面那兩句話拖長了聲音,有意無意地透出些譏諷不耐的意思。

  平遠侯聽聞女兒並無大礙,本來滿心歡喜,可瞧著他這副神氣,面上不禁尷尬起來,僵著臉點頭乾笑:「廠督大人說得是,老夫一時失察,也是嚇得糊塗了,不但勞煩秦奉御辛苦來這一趟,廠督大人更是玉趾親至,實在是惶恐,恕罪,恕罪。」

  「侯爺言重了,令嬡是陛下降旨冊封的晉王妃,雖然還沒行大婚之禮,可也算是主子,哪怕偶染小恙,在本督這裡都是大事兒,哪有什麼勞煩不勞煩。」

  秦恪輕撇了下唇,斂著眼中的厭色,稍稍俯近:「不過麼,本督怎麼聽著令嬡方纔那一曲琴傷肝斷腸的,好像藏著事兒,心不甘情不願的。嘖,這不大好,侯爺別光顧著忙,得空還得想法多開解,不能讓令嬡由著性子來,若真出了什麼差池,本督這裡可也不好周全了。」

  平遠侯臉上狠抽了兩下,方纔那琴聲他也全聽在耳中,況且知女莫若父,怎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不便明說罷了,當下唯唯連聲,強笑著都應了。

  秦恪也是點到即止,沒有多言,道了聲「告辭留步」,轉身便走。

  到門口處,才低聲對身後道:「本督和秦奉御自回,你們不用跟著了。」

  張懷躬身應了聲「是」,便領著人退後,等他們兩人出去之後便重新落閂上鎖。

  蕭曼走到外面,肩頭沉壓壓的感覺才稍稍鬆解了些,暗自輕歎,尋思他稍時八成還要問起內情,正盤算著怎麼回話,秦恪卻回頭道:「愣著做什麼,這悶氣地方還沒待夠?隨我來。」

  他話說得冷硬,眼中卻沒有那種怕人的沉戾,倒像當真待得不耐,催促著快走。

  她不禁有些詫異,愈發覺得他是有什麼事情才特地過來的,雖然心中生疑,但還是跟了過去。

  沿路下山,起初還是循著之前上來的小徑,可走了沒一會兒,卻忽然折向另一條路。

  那前面正是山野深處,樹高林密,根本不是下山之處。

  蕭曼越走越是心驚,見他腳下不停,也不知要去哪裡,忽然到這裡來又是什麼用意。那便裝閑雅的背影竟和蟒袍加身時一樣陰森沉鬱,叫人心生寒意。

  她不自禁地墮後兩步,與他隔得遠了些,心下才稍稍安定。

  「躲什麼?」

  秦恪像腦後生眼似的,立時便察覺了,停步回睨著她:「本督雖然沒有捨己為國的胸懷,當不成頂天立地的英雄,可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吧,只顧怕個什麼?」

  蕭曼怯著眼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人彷彿天生長著一副順風耳,任憑她再怎麼小心謹慎,到頭來還是什麼也藏掖不住。

  「督主明鑒,奴婢只是想借這話勸說淳安縣君,並沒有別的意思。」

  秦恪作勢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嗯,『這世上的事兒十九都不如意,不如看開些,一切自有定數』。這話說得真好,一邊勸著別人,一邊也寬著自己的心,要不然,這怨氣說不准哪天真就落在本督身上了。」

  他又開始說這些陰陽怪氣的話,蕭曼也已經習以為常,正要回話,秦恪卻已轉過身去,口中呵道:「別怨了,走快些吧。」

  要說起初的時候,蕭曼心裡的確怨憤難平,可日子居然就這麼過下來了,現在想起來,那些怨氣也有些麻木恍惚,挑動不了心弦。

  隨著他繼續走,片刻間穿過樹林,轉進一片山坳間的空地,搭眼就看前面不遠處停著一輛烏篷馬車。

  原來真的是要回去,可為什麼偏要走那麼遠的路到這裡來?

  蕭曼知道他行事一貫出人意表,多半應該是為了隱秘,但又有些太過刻意,似乎也不大對,不由愈發覺得奇怪。

  秦恪始終沒言聲,領著她徑直走過去,朝車上挑頜示意。

  蕭曼見他眼中暗有異色,雖然不明所以,可也不願再開口去觸霉頭,於是抓著圈框登上梆盤,剛撩開簾子,就看裡面放著一套嶄新的女子衫裙。

  她張口一驚,訝然回望過去。

  秦恪唇角綴著笑,淡挑的眉微微蹙起:「怎麼,不合意?那也沒法子了,將就些穿吧,前面還有段路,換好了再走。」

第81章 想入非非

  霜白勝雪的直領對襟紗衫,玉色柔潤的馬面裙,鞋襪頭面也都是素淡的,但樣樣齊全,瞧得出是精心預備的。

  從入宮到現在,或宮奴或男裝的行頭早就習慣了,萬萬沒想到還有改換回女裝的這一天。

  蕭曼自來便不愛特別鮮亮的顏色,眼前這身衣裳雖然略顯縞素,可於她而言卻也沒什麼不合意。

  出神愣了一會兒,才去解肩頭的暗扣,驀然想起秦恪就在外面,不由臉上一紅,手也虛虛的沒了力氣。吁口氣,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將身上的男裝除去,生怕有一絲聲息叫他聽見了,然後把衫裙一件件都穿好,再用心挽了個髻子。

  垂眼看看自己煥然一新,依稀就是從前在家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模樣。把手輕撫,絲發輕掠般細細拂過,大袖窄緣,雲紋金鈕,全都是實的,人卻是恍恍惚惚,就像在夢中一般。

  「磨蹭什麼呢,換好了沒有?」

  冷冰冰的聲音忽然響起,似乎已等得不耐煩了。

  蕭曼被人攪擾了自賞的心情,有些不樂意,可也不敢違拗他的意思,只好站起身來。猛然間換了衣服,著實不大習慣,連挪步都顯得奇怪。

  撩開簾子探出頭來,迎面就看他早已回了身,正朝這邊望過來。

  這時她衣衫整齊,也沒什麼不妥之處,耳根不自禁地就熱燙起來。

  原先在宮裡做內侍,雖然是假的,但披上那身補服,不光掩藏了身份,連心也可以隱在其中,再怎麼虛與委蛇也不會覺得尷尬。現下換了這身衣服,彷彿所有的遮掩全沒了,一剎間又變成了原來的自己,明明白白的全暴露在眼前。

  而他審視的目光,就像六月間初見時那個暴雨滂沱的夜晚,沉靜中含著淡淡的笑,卻像海一樣深邃,全然不知在想什麼。

  蕭曼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車上下來的,整個人都有點發木。

  「呵,素是素了點,瞧著倒還不差,比從前那件好。」

  寒中帶謔的聲音戳入耳中,蕭曼不由打了個顫,心裡明白他口中的「從前那件」指的是什麼,悶不吭聲地別開頭去,只作沒聽見,臉色卻更紅了。

  好在他沒繼續再說下去,不急不緩地轉身朝前面的林中走去。

  蕭曼悶聲跟在後面,仍舊落下四五步遠,不和他靠得太近。

  進入林中,滿眼多是巨木古樹,枝杈縱橫,像把天分割的支離破碎,日光從交錯狹窄的縫隙間照進來,還沒透射到地上便被無邊林蔭吞沒,根本暖不亮這片昏暗。

  然而,在左前遙遙的遠處,卻有一小叢亮光,溫意融融,像是別有天地的樣子。

  她心中詫異,隨即又轉為好奇,見秦恪似乎也是朝那邊去的,更隱隱生出些期待來。

  越走越近,那片光亮也越來越大,她已有些迫不及待,情不自禁地趕快了步子,緊緊跟在他身邊。

  終於,林盡日出,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條狹長的山谷,兩側崖壁陡峭,直衝雲霄,內中卻是一片坦途,綠樹繁盛,花團錦簇,宛如仙境一般。

  秦恪駐足朝深遠處望了望,轉向她一挑頜:「不遠了,就在前頭。」

  蕭曼此時愈發糊塗了,這樣的深山峽谷該是人跡罕至,他卻不是個閒散的人,今日刻意到這裡來,絕不會是為了踏青遊玩,消閒怡情,一定有什麼別的因由。

  該不會有什麼人藏身在這山谷裡,所以特意帶她來設法救治吧?

  也不知怎麼的,她立時便想起了在水月坊瞧見的那本畫冊,裡面那個始終不見臉面的女人一下子又浮現在腦海中。

  一念及此,她不由打了個寒噤,腳下也隨之一頓,只覺自己不知不覺又陷入了一樁不可告人的秘聞中。

  「都到這裡了,又發什麼愣?」

  秦恪察覺有異,回眼看她又停在後面,臉上全是遲疑,看樣子又在瞎猜疑了。

  他覷著那張小臉上的戒備,方才盈起的紅潮還未退盡,明亮的雙眸中又現出懼色,那模樣倒像是頭受驚的小獸,作勢欲逃,又像要負隅頑抗。

  這模樣著實有幾分趣味,瞧著還有些好笑。

  他索性不明言,仍舊刻意吊引著,做樣寒了下眼:「怕什麼,本督不過是帶你去見兩個人而已,快走。」

  蕭曼聞言一怔。

  兩個人?除了那女子外,還有什麼人?莫非是畫中那個玩耍的孩子?

  她原先總以為秦恪就是那孩子,在那女子膝下承歡的畫面不過是假托寄情之作,這時卻開始懷疑了。

  倘若不是這樣的話,那對母子會是什麼人,與他又是何等關係?

  略略一想便覺心驚肉跳,趕忙收攝心神,應了聲「是」,乖乖地跟在他後面走。

  這谷中綠草如茵,彷彿天然鋪就的厚毯,一直延向遠方,看不見盡頭。

  循著溪水向前走,沿途綠樹成蔭,灌叢錯落,鳥鳴蟲幽,飛瀑掛巖,幾乎每一處都是絕美的景致,讓人不禁感歎天地的鬼斧神工。倘若不是存著忐忑不安的心思,簡直就是從未有過的愜意享受。

  或許是因為這裡幾與外界隔絕,雲鎖霧凝的緣故,雖然時已近午,草葉間兀自還存著幾分露氣,踏在上面濕軟軟的,兩人前後走過,便留下兩行寬窄不一,若有若無的印痕。

  堪堪走了片刻,蕭曼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心神也漸漸鬆了下來,正左右瞧著,秦恪又在前面停住了腳步。

  「還沒瞧見麼?」

  蕭曼驀地一驚,四下裡逡巡,卻不見半個人影,目光撇轉,卻猛然見斜前方不遠處的矮丘下有座隆起的土堆,前面還立有石碑,瞧著竟是座墳塋。

  她渾身像水激似的一顫,心下澄明,像是明白了什麼,卻又難以置信,癡愣愣地望向他。

  秦恪眼中不見半點冷意,清澈中只剩一絲淡嘲的笑:「不信?自己去瞧。」

  蕭曼心頭已怦亂難抑,眼眶裡熱流湧動,漸漸難以遏制。

  轉身朝那裡奔去,越來越近,終於看清了那石碑上嶄新的字跡先考蕭靖、先妣蕭鮮氏之墓。

第82章 漸露風雲

  清風徐撩,過耳不聞。

  只是一霎間,週遭的一切都便得蕭然無聲。

  穹天赫日下,那字跡上的筆道如荊似棘,生生戳入眼中,扎疼的卻是那顆對悲傷已有些麻木僵遲的心。

  蕭曼眼前霧影朦朧,越來越模糊,身子卻被一股無形之力牽著,步履虛浮地走過去。

  父親是在衙署中獲罪下獄的,莫說遺體,就連一句話都沒留下,縱然再怎麼痛悼,她也不敢奢望父親能有個往生棲身之地,更不要說能和早已亡故的母親合葬了。

  可如今,這墳塋就在面前。奢望成真,反而不如夙夜難眠時那般憂急成狂,所有的力氣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膝間發軟,便跪倒在擺好了香供紙錢的碑前,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潰堤之水湧眶而出。

  壟塋的土是新細的,彷彿還能探到一絲餘溫,淚水滑落,滲進其間,就像融入了那無法隔斷的血脈中……

  一條長索忽然垂過眼前,落在拖曳在地的大袖旁。

  「二十七日的喪期是早過了,可畢竟沒依規矩披麻戴孝,還是繫著這個再拜吧,不然不像個樣子。」

  秦恪的目光在墳上略頓了頓,側身負手環視:「嗯,有迎有靠,名堂開闊,四處也算清靜,地方選得倒不錯。依照令尊的品級,想讓陛下降旨諭祭怕是難些,不過好歹也該有個官墳的樣子。可惜了,眼下張揚不得,拜亭、石羊、石馬、望柱什麼的只能都省了,先等著瞧瞧吧,有機會再添個墓誌上去。」

  蕭曼顫抖著雙手托起那根麻絞的腰,再垂望身上這套淡裝素服,不由感念他這番周全的安排,心頭激湧難當,當即轉身對他盈盈下拜:「蕭曼叩謝廠督大人,此恩此德,永生不忘。」

  這肺腑至誠的話說出來,聽著就是比那些矢口昧良,阿諛奉承的鬼話順耳多了。

  不過,到底還是個心思單純的小丫頭,別人才剛舍下這麼一丁點兒的好處,便感恩戴德地把心都掏出來了。

  秦恪坦然受下那一拜,目光垂睨著那素淡如雪的人兒:「用不著這麼一本正經,本督可不是急人苦難的菩薩,先前你差事辦得妥當,總說要賞來著,現在不過是把話兌現了,別當本督是言而無信的人,以後辦差也安心些。」

  他幾乎是直言不諱,絲毫不加偽飾。

  蕭曼聽著卻反而把所有的疑慮都放下了,哪怕這算是「論功行賞」也好,總還是有根有據,不用瞎猜疑,遠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許諾叫人安心。

  她沒起身,紅著眼眶伏在地上,咽聲道:「廠督大人替我安葬父母入土為安,全我人倫孝道,不管是為了什麼,於蕭曼而言都是一樣,所以還是那句話,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還真是個死心眼兒,不過言之鑿鑿,聽著也確是那麼回事。

  秦恪輕呵了一聲:「以後日子還長著呢,不用現在就感恩戴德。本來該等到中元再讓你來的,想想到時候宮裡少不得有大事,只怕脫不開身,撿日不如撞日,索性趁著今天出來便了了你這樁心事。稍時還得回宮復旨,耽擱不了多久,該怎麼著就趕快吧,下次便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說著便自顧自地走去一邊,不再擾她。

  蕭曼情知他說的是實,內侍出宮本就不便,又要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能來一次都須倍加珍惜。

  當下焚香叩拜,燒化了紙錢,細語傾訴,免不得又是悲慼難抑,淚雨成行。

  她沒敢耽擱太久,最後又拜了幾拜,便擦淨了臉,起身隨秦恪依原路出了山谷,穿過密林,尋到之前那輛車,換回原來的衣裳。

  秦恪倒像心情甚好,自己駕轅揚鞭,載著她從小徑繞出山坳,沿正路往南,逕回京城,經北安門時換乘了轎子。

  這時候已近傍晚,天色昏黃不明,宮牆重重的紅被覆壓在下面,像托不住那片光,望著儘是些沉晦的顏色。

  養心殿周圍壁立重重,最先暗下來,幾個內侍已經開始挑燈往廊簷下掛。

  秦恪讓蕭曼自去尋廬陵王,又叫人去通稟,不多時就聽裡面傳見。

  暖閣內香煙繚繞,濃濃的全是檀香味兒,中間設了壇,臻平帝道袍加身,頭戴花環,口中唸唸有詞,正焚表祭蒼,祈天占醮。

  焦芳端著法器侍立在一旁,衝他微微丟了個眼色。

  秦恪立時會意,叩過頭之後,便摘下描金烏紗放在一旁,去邊上的銅盆裡淨了手臉,再從香案上取了個一樣的花環戴在頭上,然後趨步走到焦芳身側靜立不語。

  臻平帝念畢,便取出三枚制錢卜卦,焦芳和秦恪知道他的習慣,都識趣地又向後退了兩步,明著說是不敢擾亂了天意,暗地裡卻是不能得悉卦象的真實。

  半晌,就聽「啪」的一聲,臻平帝忽然掌心下按,將三枚制錢摀住,沉聲問:「現下是幾時?」

  「回主子,酉時末了。」焦芳立時在後面應聲。

  臻平帝沒再說話,緩緩將五指叉開,盯著指縫間露出的卦面,目光中卻是一片雲淡風輕,波瀾閑靜,略看了片刻,便拂袖一收,摘去了頭上的花環,隨手丟在案上。

  「那邊到底什麼事?」

  秦恪也趕忙取下花環,卻恭敬地拿在手中,走近一步道:「主子聖德,淳安縣君並無大礙,只是氣鬱失調,臉上生了些暗瘡,照方服藥,不日便可痊癒。為防萬一,奴婢已叫秦禎留了避蠱的藥丸,應該不會再有差池。」

  臻平帝頷首微笑:「無事便好,朕實在不願再見人被無辜牽連,早一天了結,也好早一刻安心。」

  這話說得有些隱晦不明,焦芳和秦恪互望了一眼,都微蹙了下眉,沒有接話,只等著他下面的話。

  主僕間默然片刻,臻平帝才輕歎了口氣。緩聲道:「再過幾日便是中元,事情都預備得怎麼樣了?」

  焦芳聽他忽然轉了話頭,先看了秦恪一眼,見他點頭,才應道:「大略都齊備了,主子看,這次是不是仍由……」

  「不,朕這次要親往太廟祭祖。」

第83章 天光乍洩

  碧空如洗,纖塵不染。

  流散的雲像稀薄的霧氣,漫過湛藍的天,有幾片正遮在日頭上,籠紗似的掩去刺目的焦灼,舒散地灑下溫潤的光。

  蕭曼坐在窗邊,拿小刀將長長的竹節從中破開,剖做幾片,放在矮几上,只拿其中一片,手中的小刀平平地磔進去,勻著力順勢劃過,但聽「絲絲」輕響,便削下窄窄的一條。

  「哇,你好厲害。」趴在旁邊的廬陵王看她手法純熟,不由嘖嘖讚歎,卻又好奇問,「就這幾根真的能扎燈籠?」

  「那當然,世子瞧到後來就知道了。」

  蕭曼微笑應著,垂眼並沒分心,手上不停,不一會兒便剖了三四十根竹篾,都是四五尺長,柳枝般軟細細的一條。

  她拿起來放在掌心仔細端詳掂量,覺得差不多滿意了,便不再繼續剖,先取了幾根依著經緯橫豎開始穿編。

  廬陵王也越看越興奮,搶著把竹篾往她手裡遞。

  片刻之間,燈籠已初具形態,上下略窄,中間大腹便便,圓潤規整,雖然較殿簷下的風燈稍小些,但已不是河燈可比的了。

  她編好燈殼,在上頭塗滿漿糊,外面糊上一層杏色的薄紗,放在一旁靜涼。

  廬陵王卻有些迫不及待,抱著那還未做成的燈喜滋滋地把玩:「太好了,等這燈做好,我去拿給皇爺爺看,他瞧了一定高興。」

  蕭曼正把金箔折齊了剪綵花,聽他說得興奮,不由一笑:「陛下最疼愛的便是世子,世子高興了,陛下自然也高興。」

  這原是接順的一句話,不想剛出口,廬陵王便連連搖頭:「誰說的,前天皇爺爺有道題我沒答出,他便不高興了。」

  「是什麼題?我幫世子想想。」她不以為意,隨口又問。

  廬陵王噘著小嘴,猶豫了半晌,才望她道:「那好吧,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他這神秘兮兮的樣子倒讓蕭曼好奇起來,心想他定是孩子心性怕被人笑話,於是悄聲保證:「好,就咱們兩個知道,別人誰也不說。」

  那孩子這才像放了心,也學著她的樣兒壓著聲音道:「那我問你哦,要是有個人,你心裡喜歡他,他對你也挺不錯的,可要是有一天,嗯……他做了壞事,你該怎麼好?」

  蕭曼只聽前兩句時,耳根不知怎麼著就有些燙,可到了後來那幾句,卻心頭微凜,沒留神手上頓了一下,剪刀的刃口正劃在指腹上,登時鑽心的一痛。

  她「絲」聲低哼,趕忙把手指含在口中輕吮,淡淡的血腥味兒在唇齒間暈開,腦袋也被沖得一激靈。

  「秦禎!你的手沒事吧?」廬陵王被嚇了一跳,抓著她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事,不小心劃了個口子罷了,世子不用擔心。」

  蕭曼撕下兩片竹衣貼在傷口上止了血,又拿棉紗包好,轉回頭來問:「方纔那話真是陛下問世子的麼?」

  「是啊。」廬陵王點著頭,目光還盯在她的手指上,「前日你們兩個都不在,皇爺爺教我寫字的時候說的。我本來想,書上說的是『有錯就改,善莫大焉』,結果這麼一答,皇爺爺便搖頭不高興了,讓我回去再想,好不許讓別人幫忙,可我真的想不出來麼。」

  他說到這裡,臉上便有些鬱鬱:「你說到底該怎麼答該對呢?」

  蕭曼「嗯」了兩聲,臉上的笑也有些發僵。

  這問題本來並不難回答,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可是從皇帝口中說出來,還是問在世子身上,便不那麼簡單了。

  她聽得出這其中暗有所指,這個所謂還不錯卻又做下壞事的人究竟指的是誰?

  蕭曼隱約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肯定,心裡不由生出幾分懼意。

  「秦禎,秦禎,你怎麼了?」廬陵王見她呆呆不語,連聲呼喚。

  蕭曼回過神,略顯尷尬地笑了笑,然後鄭重其事道:「世子千萬記得了,這話是陛下和你的秘密,決不能再讓別人知道。嗯,下次召見時,陛下要是再提起,世子只說請皇爺爺教導便行了。」

  廬陵王似懂非懂地看著她,才剛應了一聲,外面便有人報道:「稟秦奉御,外面有人求見。」

  蕭曼微蹙了下眉,回應了一聲「知道了」,讓廬陵王先等在這裡,自己把桌上的刀剪利器都收好了,才起身出門。

  一路到殿門口,就看有名內侍候在外面,身上是慈慶宮的腰牌,手裡還捧了只不大不小的錦盒。

  她一見那東西,當即便想起太子妃跟秦恪那點糾葛來,心頭閃過一絲怪異感。

  那內侍見她來,趕忙上前呵腰拜見,陪著笑臉道:「見過秦奉御,小的是奉太子妃殿下之命來給世子爺送些東西,請秦奉御代收。」

  原來只是愛子心切,給那孩子送東西而已,倒是自己胡思亂想了。

  蕭曼淡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必客氣,你請回復太子妃殿下,就說世子在這邊一切安好,奴婢秦禎也定會盡心服侍,請殿下放心。」

  剛伸出手要接,那內侍卻沒往前遞,反而撤肘向後縮了縮,臉上曖晦地一笑,朝左右瞥了兩眼,湊近低聲道:「殿下特意吩咐了,這東西雖是給世子爺的,但務必請二祖宗親手轉交。」

  明著是給兒子,卻先要給秦恪看,這其中存的什麼意思便再明顯不過了。

  鬧了半天,還是原來想的那麼回事。蕭曼暗地裡不禁有氣,面上卻也只是一笑,目光朝西一瞥:「督主這兩日正忙著中元祭典的事兒,這會子應該在西苑,你不妨直接過去交給他,也省得麻煩。」

  那人乜了下眼,隨即抽著臉道:「秦奉御恕罪,不是小的憊懶,實在是……二祖宗那裡最重規矩,小的請不來司禮監的腰牌,這會子別說進不了西苑,就算能,也不敢擾了二祖宗辦正事兒。秦奉御跟二祖宗最是知近,由您轉交是再合適不過,還請秦奉御憐憫,好歹周全這一回,太子妃那裡也好放心。」

第84章 亂花眼迷

  瞧著臉面上恭敬客氣,還謹小慎微地求懇,其實早把事情都攛掇好了,還明指暗示這是自家主子的意思。

  蕭曼聽得心中不快,也有點不願替人去傳這樣的信兒,可畫說到這裡,想不應著也不成了,況且也保不齊這盒子裡頭有沒有要緊的東西。

  她做樣沉吟了一下,便點頭道:「那也罷,東西便交給我,你回去吧,請殿下只管放心。」

  「是,是,嘿嘿,怨不得下頭的人都說秦奉御是菩薩心腸,太子妃殿下那裡定然也念著您的好。」

  那內侍聞言瞇著一雙笑眼連連打躬做謝,卻退幾步,便轉身去了。

  蕭曼見他走遠,捧著那盒子想了想,先招手叫了個當值的過來,低聲吩咐:「去稟告老祖宗一聲,就說我有要緊話回復督主,先走開一會子,稍時便回來。」

  一轉念,想起廬陵王還在裡頭等著自己,要是時候久了不見她回去做燈,說不得又要使性子不依。可若是真去告訴他,只怕一時半會兒就絆著脫不開身了。

  略一思忖,索性又道:「世子那裡你們先看顧著,就說我去取藥,萬一鬧得緊了,便弄幾隻促織來鬥,世子昨兒還念叨著呢,該當能應付得過去。」

  那內侍呵腰應了,自去安排。

  蕭曼也不敢耽擱,拿帕子遮蓋在漆盒上,沒叫任何人跟著,自己離了養心殿,向南從西華門出宮,一路剛到西苑,遠遠就看液池對面迤邐搭起了幾丈高的大棚,五色布重重垂掛下來,迎風招展,循著湖岸相延里許,遮天蔽日,煞是壯觀。

  大夏自臻平帝以下,崇道之風蔚然,每到中元,宮中都要廣設道場,做羅天大醮,宥罪蕩穢,祈福禳災。因著先前臻平帝聖躬違和,再加上七夕那兩樁人命案子,宮裡人心惶惶,今年的大醮便尤顯隆重。

  她情知秦恪多半就在那裡巡視,便從南邊的廊道繞過去,穿過綵棚,到三重門時,外面已是幡旗林立,上清觀的御敕提點道士都身著法衣到場,裡面大高玄殿前正在搭布大醮所用的祭壇和三千神位。

  蕭曼不久前還在神霄宮聽用,來回出入的多了,早已臉熟,值守的錦衣衛都是識得的,也沒怎麼查問就放她入內了。

  過了那三重門,向裡面張望,就看秦恪站在正殿門前的簷下淡眸俯睨,曹成福帶著幾名內侍隨在一旁回事兒。

  她輕快著步子走上石階,近前躬身道:「督主,奴婢有話回稟。」

  一旁的曹成福眼頭明亮,知道要說的是隱秘話,也不用明示,當即就領著人退開了。

  秦恪垂了一眼她手上的東西,拈著帕子小小的撩開一角,眉間半蹙半挑起來:「慈慶宮那邊送來的?」

  還真是知根知底,都不用人明說,搭眼一瞧就知道是誰送來的。

  蕭曼在心裡暗誹,剛答了聲「是」,盒子已被接手拿了過去。

  她沒想到他竟這般迫不及待,低眸暗覷,原以為多少能從他眼中瞧出那麼點不清不楚的曖昧來,誰知除了一絲連好奇都算不得的探究外,竟全無所見。

  「你也想知道裡頭是什麼?」

  他沒抬眼,卻像只憑感覺就知道她在偷瞄似的。

  蕭曼心裡打了個突,只道他是拿反話暗斥,躬身行了一禮,正要退身迴避,秦恪忽然又道:「沒叫你走,想看就一起看看,省得瞎猜疑。」

  他一副襟懷坦蕩,有恃無恐的架勢,反倒像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曼不禁尷尬起來,垂著頭沒搭腔回話,站在那裡卻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了。

  秦恪看她侷促的樣子,不禁好笑,目光轉回到那只漆盒上,稍稍側過身,便毫不遲疑地揭開了蓋子。

  這般沒遮沒攔的不加小心,竟也不怕人多眼雜被瞧了去。

  蕭曼暗地裡替他懸著心,雙眼卻已不由自主地垂進那漆盒內,裡面一覽無餘,十幾隻綠豆糕沿著外格擺了一圈,中間則是獨個一塊形如金菊的蛋蓉酥,香濃甜糯的味道撲鼻就聞見了。

  她訝然一怔,著實沒想到裡面真的只是點心,而且瞧上去也沒什麼特異之處。

  莫非其中另有乾坤?

  她忍不住朝那塊金菊狀的蛋蓉酥多瞧了兩眼,再看秦恪時,他淡淡的眸光也停落在上面,內中隱約泛起些異色來,似乎對裡頭暗含的意思已瞭然於胸了。

  蕭曼兀自渾然不解,還想再看時,他卻手上一按,又將蓋子合上了,跟著鼻中輕哼,唇角挑起一抹幾不可見的笑。

  「還說了什麼沒有?」

  她回神稍愣了一下,立時道:「來人只說是太子妃殿下送給世子的吃食,但務請督主親手轉交,其他的便沒什麼了。」

  秦恪呵笑了一下,歎聲點頭:「嗯,太子妃殿下一片慈愛之心,咱們也得用足了心思體念,你現下便回去,把這盒糕拿給世子爺品嚐吧。」

  也不瞧清楚了,當真就這麼拿走?

  蕭曼有些遲疑地接手捧過盒子,但想他從來都是個有分寸的人,根本用不著自己提點,當下應了聲「是」,重又把盒子蓋好,轉身往回走。

  剛下了幾級台階,忽然想起似乎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他說,方才只顧關注盒子裡的東西,這時候卻忘到腦後去了。

  她不自禁地緩了步子,搜腸刮肚地思索,耳邊聽著人聲嘈雜,隱約有人在說什麼東西「好、壞」,心頭一凜,登時記起皇帝問廬陵王的那句話。

  看著手裡的漆盒,那稚嫩童音轉述的言語驀然像洪鐘大呂一般在耳畔轟然作響,只震得心頭怦然不止。

  這話的人究竟指的是誰,她一時還不敢確定,現下說出來究竟合不合適呢?

  可若是仍瞞著,萬一自己猜測的沒錯,等再遲些恐怕就晚了。

  猶豫不決間,台階只剩下最後幾步。

  蕭曼咬咬牙,心裡終於有了定數,正要轉身往回走,抬眼就看曹成福陪侍著一個緋色團龍錦袍的人迎面朝這邊走來,瞧模樣竟是太子瀾建璋。

第85章 聞雷失箸

  蕭曼顰眉輕嘖了一聲,知道這人來了,想好的話便不好再說了,只能先依著規矩立在原地候見。

  剛恭敬站好,秦恪就拾級而下,從旁掠身過去,迎上前打躬行禮。

  「聽說秦廠臣早間還在太廟,現下又來西苑巡視大醮祭典,倒顯得本王懈怠了。」

  瀾建璋打趣似的望他笑了笑,由他引著走過來,目光一瞥,停步故作詫異道:「哦,原來秦奉御也在這兒,陛下那裡不礙了麼?」

  這語聲冷淡得厲害,聽不出多少關懷之意。

  蕭曼只能躬身道:「回太子殿下,陛下這兩日脈象平和,火氣也清了,龍體已沒什麼大礙。」

  瀾建璋瞄眼望著她,眸色又沉了兩分。

  「聖躬只是小恙,秦奉御眼下的差事多半都在世子爺身上,今日是有話來回奴婢,因此才在這裡。」秦恪走近半步,稍稍壓了壓聲音,「有秦奉御在,世子爺也一切安好,太子殿下不必多慮。」

  「有秦廠臣安排,我這裡自然放心。」瀾建璋望了他一眼,兩人像是心照不宣,同時笑了笑。

  「殿內的科儀也都大致齊備了,正要請太子殿下過目。」秦恪傾著身,向前比手,眸光微眨了一下。

  瀾建璋「嗯」聲頷首,負手不急不緩地走上台階。

  蕭曼就在近處,從兩人的眼神間便能瞧出有要緊話說,也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早便約好,想想本該要說,這時卻不能說的話,心頭愈發惴惴,越來越怕自己的猜測成真。

  目光撇轉,見他暗中回眼示意,像是瞧出自己有話要說,稍稍放下心來,想想也只有先等一等,便躬身退了下去。

  秦恪和瀾建璋步上石階,逕入正殿,一個做樣解說大醮的預備情形,一個頻頻點頭,佯裝巡視,腳下卻絲毫沒停,循著羅天諸神畫像繞過去,出了後門,過九天萬法雷壇,一路直到乾元閣。

  這裡是整座殿群的最末,此刻並沒有人在,兩人踏著木梯上了二層,站在月台上俯著人頭湧動,熱火朝天的前苑。

  驀然東望,天空是一塵不染的藍,宮牆內一派寧謐,重重殿宇,亭台樓閣都盡收眼底。

  「中元祭祖大典,父皇究竟是如何安排的?」瀾建璋眇著遙遠處問。

  如此急急地趕過來,這話只怕已憋了好久了。

  秦恪走到欄前,朝下俯了一眼,回身對著他的側臉:「回太子殿下,陛下已決定這次親赴太廟拜祭,明日便會明旨詔示。」

  瀾建璋猛地看向他,眼中滿是驚詫,隨即又被怒色填滿。

  「親祭?父皇上次中風還未痊癒,前兩日不是又吐了血麼,這怎麼……」

  「奴婢也正犯疑。」秦恪稍稍走近,卻將肩頭偏在一邊,「事兒是前日定的,乾爹和奴婢勸了好久,聖躬還未大安,不宜辛勞,還是該由太子殿下率百官代祭最為妥當,可惜陛下卻半句也聽不進,到最後還是落下這麼個結果。」

  瀾建璋臉上抽了兩下,雙眼直直地盯著禁城的方向,默然片刻,才沉聲問:「依廠臣之見,父皇為何要這麼安排?」

  秦恪斜覷著那張刻意隱忍的面孔,眼底泛起笑意,目光移轉,與他望向一處。

  「這個……臣可不敢妄言,陛下如今可不同往日,莫說是我,就連乾爹也時常參不透聖意,這回心思這麼決絕,更沒人敢說話了。」

  他略略一頓,歎聲道:「臣說句僭越的話,陛下閒居西苑八年,如今回了宮,本來便是重掌社稷,躬親政事的意思,上次七夕慶典多半是不喜熱鬧,如今這祭祖卻不一樣,這麼決斷倒也不為怪。」

  瀾建璋沉眼撩挑著唇:「這倒是,父皇回宮親政是萬民所望,祭祖之事更是國朝體制,若能親為,還由我代祭總是不大妥當的……」

  「其實,怕也不盡然。」秦恪忽然插了一句。

  瀾建璋聞聲一怔,擰眉望他:「什麼意思?」

  「不瞞殿下,那日臣剛從外頭辦差回宮,到養心殿時正趕上陛下齋醮,除了乾爹和奴婢外,沒有旁人在場,陛下便卜了一卦,然後才定了親自祭祖的事兒。」

  「卜卦?」

  「正是。」秦恪轉向他一點頭,「陛下祭天的習慣,太子殿下也清楚,卦象是天機,更是主子的機密,別人不得而知,殿下也千萬別胡思亂想,興許就是陛下給自己卜了個吉卦,這樣也好,如此一來,宮裡便也都順隨了。」

  瀾建璋沒接話,只隨著他的話緩緩點頭,眸中已盈起刺目的寒意。

  過了好半晌,才啞著嗓子又問:「建興那邊有消息麼?」

  秦恪微垂著目光,漸漸落在他輕顫的袖間:「回太子殿下,沿途都有東廠盯著,只要得了消息,立時便有回報。臣昨夜剛接著信兒,關外已有動靜,沙戎人多半不日便會叩關,西北三鎮還在籌備糧草,兵部那裡也有奏報。」

  瀾建璋眸色一亮,墜沉的唇角終於向上挑動:「那就有勞秦廠臣多多費心,本王必定銘感五內。」

  秦恪作勢躬身一拜:「殿下言重了,臣上次便說過,無論做什麼差事,時時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憂,將來也是替太子殿下分憂,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好,好,好……」

  瀾建璋仰面而笑,在他肩頭連拍了幾下,轉身便走。

  秦恪也不再言語,仍舊隨在他身旁,下了木梯,循著原路返回正殿。

  「秦廠臣辦事謹飭,這典儀也預備得差不多了,我就不用瞧了,回頭玉溪宮,萬壽宮那邊也由廠臣代為巡視便成了。」

  剛一到外面,瀾建璋忽然便換了張臉,侃侃地說起正話來。

  秦恪應了聲「是」,陪他走下台階,曹成福見了,也趕忙領了人上來隨侍。

  「不用講這些虛禮,本王也要回宮預備自己的事兒,秦廠臣請留步吧。」

  瀾建璋搖了搖手,領著幾個隨行的內侍大步而去,剛走出沒多遠,猛地就聽人群裡大叫「不好」。

  一根三丈高,碗口粗的幡桿轟然倒下,連同那團龍錦袍的身影在內,竟壓住了七八個人。

第86章 暗語竊竊

  時辰已到,五鳳樓上的禁鼓便響了。

  前頭傳警的長鈴剛過東華門,報更聲就響起來,越過高牆往裡送,內中當即就有人順口接傳過去。

  宮禁深闊,那一聲聲高亢如號子般的喊聲也顯得幽回宛轉,沒一霎尾音就像被吞入混沌的夜色中,湮沒不聞了。

  天上瞧不見星,將滿的月紅得像血,圓潤的邊輪彎出寒異的光,腥艷欲滴的孤懸在那裡。

  秦恪掩了直稜窗,回身走到雕花落地罩前,隔著翠玉珠簾朝裡望,隱約能瞧見橫躺在跋步床上的人露出個半影,仍是一動不動,鼻息沉重,像是昏迷中猶在痛吟不止。

  請脈的御醫枯著眉頭,面色遲疑不定,又過了好半晌才收手,呵腰向外比手示意。

  太子妃扶著雕花木欄站起來,身子搖搖欲墜,由兩個宮人扶著才穩住,從裡面走出來,淚痕未乾,眼眶微有些腫,緩曳著步子一直到外間,挨著羅漢床坐下來。

  「說吧,現下究竟是個什麼情形?」

  那御醫一直沒敢直起腰,這時不免沉得更低,面色也愈發躊躇。

  「太子殿下、身繫國本,這時候還顧忌個什麼?你只管照實回話便是。」秦恪忽然開口,從宮人手裡接過湯羹,捧到羅漢床邊的小几上。

  他驟然凜起嗓音,那個「實」字頗顯得沉肅。

  那御醫身子一震,趕忙應道:「是,是,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依臣方纔所見,太子殿下脈象細遲,與早前大致相同,按說已正了骨,敷了藥,該當已有好轉才對,這個……為何到現在還昏迷不醒,臣以為多半是被覆壓之時震傷了胸肺,氣滯血淤,亡陽虛脫所致。」

  「我就說麼,若是只傷了筋骨,哪會到此時人還睜不得眼,現下這樣子可怎麼了?」太子妃說著便以帕拭淚,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

  那御醫慌不迭地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恕罪,這個……這個,外力損傷不像六淫七情的病症,從脈象體征上一望便知,氣血停積,有些個狀況初時不明,過後才浮現出來也是有的……」

  秦恪負手在旁嘁聲一笑:「這麼說還是先前瞧得有誤,見天說著食祿盡忠的話,到頭來又怎麼樣,還不是這般閒混日子,有負君恩?」

  一句話嚇得那御醫面色煞白,伏地連連叩頭,連大氣也不敢出。

  「行了,到現在還裝這可憐相做什麼?就實說該怎麼著吧,好叫太子妃殿下安心,本督稍時面聖也好回話。」

  「是,回太子妃殿下和秦公公,要說這類症狀……原本該也沒什麼疑難,只須用藥對症,三五天內便該有起色。殿下如今這樣子,難保不是外傷引發的什麼隱疾,這個……待臣回去與院使大人和其他幾位醫正商議之後,明日再來回話。」

  明明是清清楚楚,一望便知的事兒,居然還鬧出這麼多花樣來。

  秦恪朝裡間瞥了一眼,忍不住暗笑,轉過身來抱拳道:「病勢無常,藥亦萬變,興許真是個小變故,太子殿下一向康健,乃國之儲君,定能吉人天相,太子妃殿下且放寬心,料來不至有什麼大事。」

  太子妃不置可否,帕子半掩著臉,支頤靠在那裡,略顯無力地揮了揮手。

  那御醫如蒙大赦,當即叩頭謝恩去了。

  「殿下要靜養,你們也別杵在這裡了,都下去吧。」

  她略顯不耐地發了話,旁邊的宮人不敢耽擱,當下都退身散去。

  這便是要說正經話的意思。

  秦恪的腰板這時早已繃了起來,神色間也隱去了那份恭敬,半點也沒有要留下的意思,曳撒下擺流蘇般的一拂,已轉過身去。

  「廠臣等一等,我還有話說。」背後的聲音已不見絲毫哀泣,反而還帶著幾分嫵媚。

  他沒回身,卻停了步:「殿下要說的不都在那只漆盒裡裝著了麼?」

  他連諷帶拒,話音落時,卻聽到一聲低淺的哂笑。

  「本宮又不是吃人的妖怪,廠臣怕什麼,還是……怕還有人在這裡。」

  語聲隨著香膩的熏風從身側掠過,驀然擋在面前。

  這張臉的神氣與方纔已全然不同,目光還暗作示意似的斜瞥向裡間的珠簾後,面上巧笑嫣然,眼眶兀自還泛著紅,瞧著不免有些好笑。

  秦恪被那股胭脂味兒沖得額角發脹,不著形跡地轉開身,背向一旁:「既然如此,那便請太子妃殿下吩咐吧。」

  太子妃眼中又增添了幾分別樣的笑意,這次倒是沒迫身再走近,只移過肩頭與他並著。

  「吩咐可不敢當,我原本就是有事相求,還須廠臣多幫襯才好。」她微側過頭,望著那半面俊美難言的臉,有一瞬的遲愣,露齒一笑,「廠臣果然好心思,我不過隨便送了些果子過去,你便能猜出其中的深意來。」

  「太子妃殿下苦心孤詣,臣自然要用心揣摩,若是懵懂不知,豈非是有負所托?」

  他淡聲應著,太子妃卻好像全沒聽出其中的冷漠,又是一笑,眼中漸漸冷下來,又轉向遠處的跋步床:「你瞧這是什麼用意?」

  秦恪也瞥望了一眼,那模糊的身影仍是聲息全無,彷彿業已撒手人世不知了,回想早前在大醮道場上那一幕,當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能有這份心性忍力,也算是了得了,但能不能成事,歸根結底還是要看個人的造化。

  他唇角泛起玩味的笑,回眼呵然:「臣以為,太子妃殿下什麼也不用管,只須靜觀其變就好。」

  太子妃望著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神色間最後那點疑慮隨之煙消雲散,螓首輕頷:「這倒也是,萬變不離其宗,有廠臣在,本宮自然可以高枕無憂。」

  她說著,大袖微抬,柔荑般的纖指伸出來,探向他身前。

  還沒觸到那潤白如玉的手,秦恪已不著形跡地撤身退開,傾身打躬:「時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安歇,臣還要回宮復旨,這便告退了。」

  太子妃愣在那裡,眼中微露不甘,終究還是沒再叫住他,目送那霜白的背影出殿遠去,仍怔怔出神。

第87章 私心暗寄

  秦恪過隆宗門時,紅牆外剛報了「子正初刻到」。

  他仍是步履輕捷,臉上也沒有半點倦色,此刻外朝早已是一片蕭寂,只有養心殿還是燈火熠熠。他轉進內院,逕自上階,夜間當值的內侍立時便上前恭迎。

  「陛下歇了麼?」他跨進殿門後便停了步子。

  「回二祖宗,陛下從午後便開始打坐,這會子還沒歇著呢,老祖宗也在裡頭陪著。」

  「世子爺那邊呢?」

  那內侍一聽便知道他的意思,又回道:「老祖宗吩咐了,事兒沒敢跟世子爺提起,秦奉御在身邊陪侍著,天一擦黑就歇下了。」

  秦恪「嗯」聲擺擺手,讓他退下自去當值,朝西首寢閣方向望了一眼,也沒叫人先去通稟,便朝另一頭走去。

  今夜通廊內燈火像是比往常亮,瞧著有些耀眼,紗罩中搖曳的光影透著躁動的味道。

  一路到暖閣外,隔著帳幔就看裡面果然還亮著。他暗自清了清嗓子,向裡面傳聲道:「奴婢秦恪有事回奏主子。」

  不多時,焦芳撩開帳幔從裡面走出來,手上還端著碗粥,眉宇間卻蘊著愁色。

  秦恪垂了一眼,那碗中是鵝胸肉粥,瞧著像是沒動過,心下已猜到了幾分,當即抬手接了過來。

  焦芳放手由他捧著,低聲問:「那邊什麼情形?」

  「倒也沒什麼大事,但總歸是傷在股胯上,牽筋動骨的,且要躺些時日了。」他嘴上回著,目光瞄向裡面,壓低聲音,「陛下現在……」

  焦芳歎了口氣:「從得了信兒到這會兒便水米不進,你回話的時候想法子勸勸,好歹讓陛下把這碗粥吃了。」

  那手裡的粥尚有餘溫,味道卻仍香濃純正,勾扯著食慾,也不知已換過幾碗了。可惜多少想吃的吃不上,不領情的還棄如敝履。

  他壓著眼底的沉色一點頭,轉身走進去。

  暖閣內仍舊香煙繚繞,檀香味彷彿從未消散,反而越積越沉,沖人得厲害。

  殿中那幾隻銅香爐都被移開了,中間空出的地方重新擺了須彌座,臻平帝身披千言法衣盤膝坐在上面,雙目低闔,手中掐著法訣,口中唸唸低誦。

  秦恪伺候的時日不短,一聽便知是替人祈福,助人解難的《洞玄靈寶護身經》,捏在碗上的手指不由緊了緊,但仍垂首站在原地沒動。

  只等他口中念畢,靜心吐納後,才近前道:「主子餓了一天,先吃碗粥吧。」

  臻平帝雙眸微啟,對著他的眼看了看,目光才移到那只盛粥的玉碗上。

  「焦伴說不動朕,便又讓你來。呵,好,拿過來吧。」

  秦恪趨步走過去,將那碗粥遞過去,等他接了,便俯身下來,扶著他坐好,虛攏著拳頭在那雙乾瘦的腿上捶捏:「御醫已瞧過了,太子殿下……沒什麼大礙,主子不必過於憂心,奴婢稍時便叫人拿桶和水來,主子泡了腳,好生歇一歇。」

  「你別瞞朕,說實話,璋兒到底情形如何?」臻平帝剛把那勺粥舀起來,手便頓住了。

  秦恪垂著目光,手上只顧起落用力:「主子多心了,奴婢說的就是實話。」

  話音未落,就聽耳畔「喀」的一聲,那隻玉碗已重重地擱在了須彌座的邊沿上。

  「好,既然是實話,那你去吧,朕不用泡腳服侍,這碗粥也不必喝了,現下就讓外面備輿,朕親自去慈慶宮。」

  秦恪只覺自己牙關間也磕出一聲輕響,當即撒手跪倒,伏地道:「主子息怒,奴婢說就是,只請主子聽了以後千萬莫要憂心傷了龍體。」

  「你只管說,朕還沒這麼嬌弱。」臻平帝將道袍的下擺一抖,重又盤膝坐好。

  秦恪眼中瞧不見,也能想見他此刻的臉色,伏在那裡道:「回主子,殿下傷在左邊股胯處,御醫白日問診時的確說沒什麼大礙,只是傷折了筋骨,接續之後再用湯藥內服外敷,半月內便可下床行走。誰知直到晚間,殿下仍昏迷不醒,又急招了御醫來瞧,結果卻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明日太醫院會診後再拿個確實話出來。奴婢心想著等明日有個定論了,再向主子稟報,所以方才才那般回話。」

  他說完,撐手稍稍抬起身來,目光上挑,覷見臻平帝雙眉微鎖,目光漫無目的地低睨,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接口又道:「依奴婢看,明日也不準能有什麼確實的信兒,主子看……要不要奴婢帶秦禎去瞧瞧?」

  臻平帝面上一滯,眼中掠過凜色,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緩緩搖頭:「不用那麼麻煩,太醫院若連這點事都辦不妥,便不必在宮裡當差了。天晚了,你也去歇著吧。」

  秦恪原也就是順勢說出那句話,當下也沒多言,謝恩起身,退出殿外。

  焦芳並沒有在外面,他沒從原路走,反而循著裡間的窄道繞向西首,轉過最後一處拐角,就看寢閣外間暗暗地盈著一團光。

  閃身入內,繞過屏風,圓桌前燭火輕曳,那纖瘦的人一身窄衣小袖,正坐在桌前,聚精會神地翻著舊書冊,忽而停下手來,落筆在旁邊的紙箋上摘錄。

  秦恪悄無聲息地走到近前,伸手拉過一把椅子在不遠處坐下。

  蕭曼這才驚覺,輕「噫」了一聲,倒也沒遮掩手上的東西,擱下筆起身叫了聲「督主」。

  「不是都說過了麼,沒人的時候就叫師兄。」他老實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眼角卻斜著她,「白日裡不是有話麼,都巴望到這會兒了,怎麼還不說?」

  這說得好像故意在等著他似的,其實她不過是心裡存著事,睡不著罷了,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這個時候闖進來。

  蕭曼顰眉吁了口氣,暗忖那事不好解說,索性還是原話轉達得好,當下便道:「的確有件要緊的事,是早上從世子那裡聽到的。」

  「什麼事?」秦恪捏著茶盞輕晃,低睨的眸中也沉了下來。

  「其實是陛下問世子的話,倘若有個心中歡喜的人做了壞事,他該如何自處?」

第88章 燈暖香濃

  輕脆的裂響橫刺入耳中,驚退了醞釀已久的後話。

  蕭曼噎聲而止,怔遲地看他眸色由沉轉凝,再到寒意凜然,擱手放下茶盞,那白瓷沿下的凹處滲出幾粒瑩亮的水珠,順著挺潤的盞身滑墜下來,流到舟托上,轉眼便積匯成窪。

  她有些沒料到他會這般色形於外,一時間也不便接話,暗歎一聲,過去收拾了那只漏水的茶盞,另外又沏了一杯端過來。

  再覷他臉色時,貌似已沒方纔那麼難看了,卻也瞧不出是在轉什麼心思。

  「你瞧這話是什麼聖意?」不經意間,他忽然開了口。

  蕭曼不禁一愣,本來就是因這話虛實難測,不易揣摩,所以才特意說出來叫他小心留意,瞧神色原以為已經瞭然了,沒曾想竟又問出這話來,倒有些不好答了。

  她垂著眼挪開兩步,拾掇起桌上的書冊筆墨,淡聲道:「就是猜不透是什麼聖意,這才據實回復,請督主參詳。」

  話剛出口,便發覺回得不甚妥當。

  果然就看他撩挑著唇輕呵:「你猜不透,卻偏偏知道對本督是件要緊事,急著趕著要回話。」

  他直揭人的心思,不留半點餘地,這便是不明說不行了。

  蕭曼提著筆在玉缽裡涮,看那墨色在清澈的水中暈染開來,片刻間就是一片混沌。

  「世子雖然聰穎,但總歸還是個孩子,就算能聽得懂,也不知該怎麼處置,我猜想……陛下這麼說,或許是在故意提點督主。」

  性子精細的人所在多有,難得的是這份機敏睿智。

  秦恪眼中的凝色又緩了些,彈指甩去殘下的茶水漬:「不用說得這麼婉轉,宮中如今多事,一件件又那麼蹊蹺,聖心難免見疑。呵,這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蕭曼確實不敢把話挑得如此直白,聽他自己說出來,心下沒有半點輕鬆,反而愈發緊了些,手上微顫了下,接口問:「那現下該怎麼辦?」

  「這怕什麼?」他唇角勾起難以捉摸的笑,「嘁」聲道:「咱們做奴婢的只須盡心辦差,問心無愧便成了,其餘的不必去管,這份忠心,陛下早晚自能體察。」

  這番胸有成竹的話有些高深莫測。

  蕭曼聽得心中混沌,不知他暗裡是什麼意思。驀地裡卷攜著薄荷氣的熏風欺近,一抬眼,他已站在了身旁。

  「世子爺這幾日身子如何?」秦恪將將抵著她肩頭問。

  蕭曼有些不慣他靠得這麼近,耳根不覺有些發燙,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把漂淨了墨的筆掛了,拿起摞好的書冊轉身走向一旁的書箱。

  「按每日的脈象看,體內的毒質該已驅了三四成了,剩下的那些大多絞纏在氣血中,又在臟腑間循環往復,藥石見效得慢,世子年紀又太小,加重藥力對身子有害無益,所以只能抽絲剝繭一點點的來,具體什麼時候能驅盡,現下也難說得緊,但性命定然是無礙了。」

  「那便好。」

  秦恪踱著步走過去,在窗邊的几旁坐下來,垂睨著她裝模作樣地在那裡翻弄:「你記著,打今兒起,除非是陛下召見,否則絕不能再離開世子爺半步,千萬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看顧好了,可別像今日這樣輕重不分,把人一丟,自己倒跑開了。」

  他話裡責怪,口氣卻是在著意叮囑。

  蕭曼從沒見他把話說得這麼清楚明白過,心下一凜,隱覺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回眼轉望過去,正對上那雙冷灼的目光,趕忙又避開,起身應道:「督主恕罪,奴婢知道了。」

  她垂首站在那裡,暗忖他像是還有話說,可等了半晌,對面仍是寂寂的,抬眼偷覷,就看他單肘搭在几上,身子微微斜傾,正瞧著手邊那只竹燈。

  早上走時,這燈只糊了紗,還沒做完,等她回來時,廬陵王已在那裡忙著斗蛐蛐,早把這東西忘到腦後去了。

  她也沒收拾,放著燈留在那裡,這時候仍是個半途而廢的空殼子。

  「你做的?」秦恪雙眼仍落在上面端詳,一臉饒有興味的樣子。

  蕭曼原本還覺得這燈扎得不錯,可也不知怎麼的,被他一瞧,頓時就覺尷尬,只是這會子想藏也來不及了。

  「世子早前說要盞大燈,又不想要宮裡送的,我便只好自己動手,做得太粗笨,原也看不得。」

  話音未落,就看他已把那燈拿了起來,托在掌心比量著端詳:「攢編的倒還算精細,只是這篾子剖得……嗯,確實粗笨了些,勉強算個中下吧。」

  他狹著眼品評好壞,竟半點「情面」也不留,還一副行家裡手的模樣。

  蕭曼暗地裡翻了個白眼,有些不屑他這般評說自己的東西,正想藉故把燈收了,卻聽他又道:「油還在吧,拿來。」

  她不由一怔,暗想他不會是要接手來做吧,明明像是大事在即,他卻像比平日裡還閒適,竟起了這樣的心思。

  雖說詫異,可還是去把原先預備的東西都拿了過來,放在幾上交給他。

  秦恪也沒多言,先把外面的薄紗輕輕揭去,將籠圈略整了整,然後重新抹了漿糊,覆上蒙面,稍晾了晾,卻沒上清油,仍托在手裡左右端詳,不知在想什麼。

  忽然間一轉頭望向窗外,眉梢淡挑,把燈擱下,起身推開半扇,腳下一縱,便靈狐般穿窗而出。

  蕭曼心下奇怪,不由自主地走近探頭去望,廊下的燈火照不清院落,什麼也瞧不見。

  再一眨眼,白影又從窗口翻了進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輕緩著步子走回原處坐下。兔起鶻落間,彷彿他根本就沒走開過。

  蕭曼瞧見他手中拈著一把竹葉,已猜到了幾分,果然就看他重又拿過燈,把葉子一片片襯貼在薄紗內,然後才細細上油,塗好後折了半截蠟燭,點燃了插在底托上。

  燈盞盈盈亮起,立時暈彩流溢,淡黃的薄紗將那片光散透開來,彷彿憑空多了幾分暖意。那些襯裡的竹葉像精巧的剪影,如同蒙在霧中,虛實難辨。

  這樣的燈還從未見過,卻又有一番難以言喻的風韻。

  蕭曼正忍不住暗讚,秦恪已用竹節挑了燈站起身來:「好,本督也該走了,就拿它照個路吧。」

第89章 覆雨翻雲

  雨越下越大,玉帶河的水一時洩不盡,眼見著也漫漲起來。

  閃電斜斜地劃過天際,光熠處映出城樓上「東安門」三個大字,悶雷掩住了鎖啟的碎響,沉重的大門隨之隆隆而開。

  上百名褐衫罩甲,腰懸雁翎刀的校尉魚貫而入,踐踏著淺積的雨水,快步衝過皇恩橋,繞過禁宮外的護城河,折轉向西,循著高大的紅牆一路到盡頭,再從暗門而入,由側面的墩台上了跑馬道,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五鳳樓的廊廡間。

  不經意間,一個黑影又從暗門中退了出來,揚手將一串銀亮的物事投入窨井中,隨即縱身而起,踏著泛起的微波,從護城河上橫掠而過,急奔向對面的外監值房。

  漫天烏雲沉壓,四下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那裡的一扇小窗仍亮著微光。

  那黑影落腳在房簷上,翻身躍下,抬手在窗格上輕敲了三聲,聽到裡面傳出低低的咳嗽,這才推開窗扇,躥身而入。

  狹小的房內一片寂然,他也沒敢出聲,將窗掩好,這才趨前單膝跪地。

  秦恪坐在方桌後沒抬眼,從手裡的斗彩小罐中挑了些藥膏塗在額邊左右,餘下的那點便抹在鼻前輕嗅,閉塞的房中充斥著一股說不清濃淡的薄荷味兒。

  「人都帶進來了?」

  張懷渾身早已透濕,雨水順著罩甲的鱗片撲簌滴落,頭卻伏得更低:「回督主,統共一百二十七人,都是羽林衛屬下,小的引他們上城藏了身,外頭的只道是換防,瞧不出破綻,連暗門的鑰匙也被小的丟在河裡了。」

  秦恪淡舒著眉沒什麼表情,微一頷首:「咱們這邊呢?」

  張懷立時又應道:「督主放心,白日裡便也安排下了,宮裡的規制羽林衛那邊不曉得,只有咱們知道,絕不會察覺的。」

  「行了,你去吧。」

  他仍不抬眼,只顧拈著那瓶子,瞧著裡面碧玉色的藥膏,等張懷走後,目光才稍稍移轉,撇過地上那一大片濕跡,恍若出神。

  「督主……」

  旁邊的曹成福一直蹙眉不展,這時終於忍不住湊上前道:「那頭光靠這百把人虛張聲勢倒還行,但也撐不了太久,時候一長,若是宮裡各處還沒動靜,難保不叫人生疑啊。」

  「咱們用不著操這份兒心。」秦恪把瓶子放在鼻間輕嗅,彷彿總也聞不膩似的,「五鳳樓那裡前後就是一條道,只要沒漏了人出去,一時半會兒且不會被發覺,要是真耽擱久了還鬧不出名堂來,自有人著急。」

  他偏著頭徐徐吸氣:「要不這麼著,就說北境軍情緊急,京城要嚴加戒備,以防奸細和民變,宮裡不必留那麼多人,除了各門值守以外,其餘的全都撒出去候命。」

  「督主,這……這怕不成吧?萬一……」

  曹成福抽著臉失口一驚,見他眇著眼瞥過來,又怯怯地閉了嘴。

  「沒什麼萬一。」他頓手把罐子朝桌上一擱,「宮裡才多大地方,再怎麼折騰也是小打小鬧,咱們只要守好了陛下,一切便都好擺弄,裡頭鬆快了,外面才好用緊吃上勁兒。」

  「外緊內松……」曹成福似懂非懂地喃喃自吟,忽然眼眸一亮,「奴婢明白了,怨不得督主如此安排,又叫龍驤四衛暗中移防。」

  秦恪淡聲輕呵:「安排得如何了?」

  「回督主,昨兒就辦妥了,奴婢照吩咐讓從每衛悄悄抽調人手,換了東廠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覺入了城,到時一聲傳令便能立時進宮。」

  曹成福這次話接得快,才說完臉上又現出一絲猶疑:「可人究竟還是少了點,倘若其它幾衛一同大軍圍城,到時只怕杯水車薪,宮裡的圍解不了,還落下……」

  他沒敢再往下說,只在一旁看自家督主的眼色。

  「你慮得倒也是,可眼下咱們只能這麼著了,況且這時大事兒,總也不能由著咱們全干了。」

  「……」

  望著秦恪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曹成福心裡不自禁地打起鼓來。

  「我早前說過,人不來齊,這台戲便唱不得,別忘了還有人沒到呢。」他唇角蘊著笑,將罐子蓋好,放回身上收了,慢慢靠在椅背上。

  曹成福正悶頭琢磨著,外面忽然響起輕促的叩門聲。

  他走過去挑開閂,只將門拉開一條窄細的縫,外頭雨地裡的東廠番役立時近前耳語。

  才剛說了一句,曹成福臉上便現出驚異之色,聽完之後抬手揮了揮叫人退下,重又將房門掩好,轉回來到秦恪近旁,低聲報道:「回督主,有探報,晉王殿下來京,離城已不到百里了。」

  秦恪眼底的光也隨聲一亮,狹眼笑了笑,並沒說話。

  曹成福兀自有些疑惑難信:「這……不是沙戎犯境,脫不開身麼?再說,從北境到京師都有咱們的眼線,怎的沒半點消息人就到了?」

  「沙戎人再厲害,也不能讓馬長了翅膀飛過邊牆去,光對付關外那些堡城暗堡,就得費些工夫。晉王殿下要想回京也多得是路走,咱們東廠畢竟不是千里眼,當年在西南大山裡不就看丟了麼?」

  秦恪唇角撩挑的更甚,目光定定地望著窗外。

  雨聲一陣急似一陣,密如鼓點的拍打在欞子上,鉤扯著心跳也隨之緊促起來。

  窗扇鎖不住風,「嗖嗖」地從外頭直灌進來,撲面是沁人的涼。

  是時候有個了局了,就像這曬了一夏,又延擱到入秋的悶熱,總也要有個頭。

  秦恪支著肘架在桌上,指尖在那斑駁的案面上輕磕,彷彿和著雨點的節拍,自然成調。

  「傳令下去,沿途不必設攔,把消息傳回來就行了,咱們便只管靜候殿下入京。哦,還有秦禎那邊,要著意看著,千萬不能出半點岔子。」

  曹成福躬身應了聲「是」,抬眼看他又在揉眉頭,便小心翼翼地勸道:「這會子時候尚早,要不……督主還是歇一會兒,奴婢守著便是。」

  「不用了,本督今晚就在這裡坐更待朝。」他仰身向後一靠,含笑微闔了眼。

第90章 勢不可擋

  雨終於還是停了,濃雲堆疊的雲間透出幾線光來,徐徐扯破漫天陰鬱。

  四下裡仍是晨昏難辨,靜寂無聲,直到景陽樓上傳來那洪邁悠遠的鐘鳴。

  辰時許,奉天門大開,四名身著素甲的錦衣校尉抬著一架金頂彩輿出來,沉定著步子穿過早前設下的鹵簿儀仗、中和韶樂,逕往前行。

  秦恪領著人隨在後頭,出五鳳樓時朝東西兩邊的燕翅樓瞥了瞥,那上面人影森森,服色鮮明,一派整肅的模樣。

  他眼角低曳,唇間盈起一抹幾不可見的淡哂,繼續隨在那彩輿後面,一路過了前面的端門,在折轉向東,剛進那三丈高的琉璃大門,就望見早已等在太廟院牆外的文武百官。

  祀廟祭祖與其它典儀不同,群臣不在宮中面君,而是祭服具冠,直接列於太廟候見。

  這時一見他,原本還嘈雜的人群登時鴉雀無聲,紛紛朝這邊望過來。那一雙雙眼中不光只有敬畏和忌恨,分明還透著探詢。

  秦恪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到玉階丹墀下便停了步,瞥眼示意隨從的內侍退後。

  對面的百官早便耐不住了,目送彩輿被抬入正門,就有人向前湧,卻聽站在最前的首輔張言作勢清著嗓子乾咳了兩聲,拂袖暗中攔止,自己走上前去。

  秦恪也迎上一步,先傾身行禮:「閣老辛苦,天沒亮就等在這兒,只怕進宮那會子雨還沒停吧?這一路上可著實難走得緊。」

  張言也略笑了下,拱手回禮:「昨夜那雨是上蒼有感,以慰我大夏敬天法祖之誠,老夫淋一淋,也算鹹遂濡澤,倒是秦公公連日為祭典操勞,當真辛苦了。」

  這兩人隨口寒暄,目光相接,卻似已交了千言萬語。

  秦恪並不著急,索性含笑不語,靜候他發問。

  對方果然也無意繞圈子,跟著便道:「秦公公有要事在身,原不該攪擾,但我等已連日未曾入朝,不知宮中情狀,實在放心不下。究竟太子殿下因何所傷,現下情形如何,還請秦公公務必告知。」

  秦恪心中早已料到,只是他這副從未見過的客氣樣兒,瞧著也覺有趣,凝著眉頭一緊,面做愁色:「這事兒原是不能外傳的,但既是閣老問起,本督也不敢藏掖著。」

  他稍稍頓了下,看著張言眼中愈發凝重的沉色:「不瞞閣老,太子殿下是十三那日在西苑巡視中元羅天大醮時,被誤落的幡桿所傷,正著在股胯上,送回慈慶宮後便一直昏迷,太醫院那幫人忙活到現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到這會子也沒見醒。要說起來,本督當時陪侍著太子殿下,竟出了這樣的事,也該論情治罪。」

  他說到這裡面露悔色,咂了咂唇,搖頭歎息。

  張言卻已是驚愕萬分,訥然道:「昏迷不醒,這……這怎麼會?」

  有幾名御史離得稍近,這時也聽到了七八分,不由同是一愕。

  太子是諸君國本,事關大夏統系綿延,除皇帝外再沒比這更要緊的了,如今卻趕在中元的裉節上受了重傷,還昏迷不醒,這是什麼兆頭?

  幾人面面相覷,隨即交聲議論起來,接口相傳,附近聞者愈多,頃刻間便全都知道了,烏泱泱的人群一下子像開了鍋。

  秦恪低呵了一聲,凜著眉雙手作勢下壓,朗然高聲道:「諸位大人且靜一靜,列祖列宗享祭之處,如此失儀可不妥,況且這事兒陛下有明令,諸位大人要是沒個顧忌,本督這裡可就難做了。」

  一番話明裡像是規勸,實則卻刀斧暗藏,眾人只覺一陣涼風拂過後頸,心頭無不凜然,當即都收聲住了口。

  他眸光眇過那一張張噤若寒蟬的臉,掩著眼底的笑意,低聲道:「這樣不是個法兒,本督是內臣,有些話實在不便多言,稍時還請閣老多看顧些,要不然本督可沒法子在陛下那裡交待了。」

  張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我等不過是情之關切,絕無他念,更不會存心妄議,秦公公但請放心。」

  他眼中雖然憂色不減,卻沒那麼凝重了,言罷也是一歎:「原來出了這樣的事,怪不得陛下這次決定親祭。」

  「那倒不是。」秦恪接著話頭一撇唇。

  張言不由一愣,微張著口驚疑不定地望向他。

  秦恪嘖聲輕歎,像是下定了決心:「也罷,本督索性就交個底兒,閣老也好心裡有數……其實早些時候陛下便有聖斷,決意這回親往致祭了,只是延擱了幾日才叫下的旨。」

  「這……這……」張言張口結舌,面色大變,不由自主地期艾起來。

  太子並未出事時,皇帝便已有了旨意,內中究竟存的什麼心思?

  「秦公公,陛下究竟……」張言抽著唇角,眼中的沉色漸漸已轉為驚恐。

  秦恪狹著眼湊近:「閣老這話可叫本督不好回了,陛下的心意豈是咱們臣子能揣測的?本督勸閣老也不要多想,一切只照陛下的意思就成了。」

  他說著,眸色微揚,斜望向半空裡攢聚不散的烏雲,那幾縷透射下來的光這時也不見了,天色比之前還顯得暗淡了些。

  「閣老先前說著雨是上蒼有感,以慰我大夏,可本督怎麼瞧這天時老覺得不踏實呢?」

  秦恪糾著眉搖頭,隨即乾咳道:「罷了,罷了,大祭在即,時辰也差不多了,本督還要去迎陛下,這便告辭,閣老稍候。」

  他拱手轉身,領著人從旁邊的側門出去,一路回入禁中,直到華蓋殿。

  臻平帝早已換了玄衣冕服,於殿中升座,焦芳陪侍在一旁,鴻臚寺一眾執事官正大禮參拜,秦恪不動聲色,依著規矩也在近處侍立。

  須臾禮畢,臻平帝在宮人攙扶下出殿,乘抬輿起駕,沿奉天門、五鳳樓、端門正道前往太廟,文武百官這時早已分班而立,行五拜四叩的大禮。

  臻平帝下了乘輿,仍由人攙扶著,勉強走上台階,到享殿中叩拜歷代祖先神位,近冊用寶,韶樂齊鳴,當眾由執事官宣讀祝文。

  大祭直到午間才告結束,臻平帝已是面色蒼白,搖搖起身,卻是焦芳上前扶著,附耳低語道:「主子,稍時改道別處回宮吧。」

第91章 履薄臨深

  秦恪聞言一滯,寒色凝在眼底,面上仍是一派平靜,恭立在旁垂首不語。

  「為什麼?」

  臻平帝問得淡然,聽不出絲毫的詫愕。

  焦芳的微笑卻已不再止水無瀾,扶著他的手緊了下:「主子累了,還是歇一歇。反正回頭還要上無逸殿賜饗,不如便先起駕西苑,等張閣老他們回宮完了大禮,再同主子一塊赴宴,也省得來回奔波勞神。」

  臻平帝睨著他低垂的眼,鼻中的喘息掩住了哼聲,但那一絲感念還是被慍意壓了下去,仍舊淡聲道:「這不好,祭祀大典的成法是祖宗定下的,改之不宜,朕這些年壞了太多的規矩,現下要是連這點疲累都受不得,是當真不想讓上天原宥了麼?」

  焦芳悚然一震:「主……主子……」

  「也罷,那焦伴就代朕先去西苑,不必隨駕回宮了。」

  臻平帝說完便掙著袖子脫開他手,也不用人攙扶就向外走。

  秦恪走近一步,附在兀自怔愣的焦芳耳邊:「萬事有兒子在,乾爹放心。」迎著他轉來的目光又鄭重其事地一頷首,這才抬步跟了出去。

  外面依舊陰沉沉的,正午時分也覺不出多少暖意,雲倒是稍稍散了些,漫天都是斑駁雜亂,深淺不一的灰,彷彿怎麼也洗刷不盡的污穢,卻偏偏就這麼沒遮沒攔地叫人瞧著。

  群臣早已恭候在享殿外,見皇帝雖有倦容,但行走間卻比方纔還略顯有力了,面色中微露不豫,心下都不由暗奇,卻誰也不敢動問。

  臻平帝重登抬輿,在鼓樂聲中起駕,穿過琉璃門,沿原路折返,文武百官隨鹵簿儀仗伴駕於後。

  出太廟,一路過了端門,御街上空空蕩蕩的,兩旁朱牆高聳,本就昏昏的天光也被籠去了大半,卻把駁雜的腳步聲回襯得愈加紛亂無章,倒好像是這些「闖入」的人驚破了原來的寧靜。

  秦恪暗中瞥覷了一眼,抬輿上的臻平帝雙目微闔,手上捻轉著流珠,面上瞧不出半點情緒。

  他稍稍緩下步子,不動聲色地慢慢靠到近處。

  隊伍過了御街的闕塔,不見前方五鳳樓下有執事接引的鴻臚寺官員恭候,券門卻正左右相掩,從中閉合。

  正覺奇怪,背後「隆隆」聲又響,眾人不約回頭,便見剛才進來的端門也已重重關上了。

  皇帝聖駕尚未迴鑾,前後卻封了門,進退不得,這是怎麼回事?

  淒風橫過長街,眾人心頭都不禁一凜。

  「停步,護駕!」

  秦恪振臂高呼,已當先擋在抬輿前。

  眾人聞聲一凜,還在怔愣之際,疾掠的風響便破空而來,十餘個執鉞擎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幾乎哼也沒哼就應聲而倒,橫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一片駭聲驚呼中,重重黑影鬼魅般從五鳳樓兩邊翅樓的廊廡下冒出來,手持神臂弩,箭鏃戟指而下,寒光星星點點,森然刺目。

  眼見地上那些死屍中箭處全在胸口和面門,眾人心頭都不由打了個突,餘下的儀鑾衛士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拔出兵刃,圍攏在抬輿四周,嚴陣以待。

  「快退,快退!」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本就慌亂的群臣更加像沒頭蒼蠅一般失了方寸,走在末尾的幾個人果真就往後跑。

  可還沒等跑出多遠,數道寒光就從背後竄來,將那幾人射倒在地。

  然而這次箭卻沒射中要害,不偏不倚全都落在腿上,顯然是有意而為。

  眾人望著那幾個慘呼哀嚎的同僚,臉上都是一片死灰,當即都停了步,誰也不敢再動了。

  秦恪稍稍走前幾步,站在衛士之前,望著對面的五鳳樓,唇角噙著笑意,卻朗聲問:「陛下聖駕在此,你等兵刃相襲,已是謀逆不臣的大罪,城上守將何在?現身說話!」

  他聲音並不甚響,卻彷彿有股無形之氣充盈在裡面,順著風勢便送上了城樓。

  然而話音未落,刺耳的尖聲就從頭頂掠過,又穿過層層疊圍的衛士,「鏘」的一聲正釘在鏤金鑲嵌的蓮座上,箭尾嗡嗡,兀自還在輕顫。

  這意思便再明顯不過了。

  所有人心頭都是一緊,不約而同地望向抬輿中。

  臻平帝面色蒼白如紙,緩緩睜開眼,目光中交雜著傷痛和悲涼,臉上卻全是木然,半晌才開口:「朕就在這裡,不管什麼人,有話出來回奏吧。」

  百官聞聲,自張言以下趕忙都跪在地上,伏下頭去,只有秦恪仍領著一眾衛士護在抬輿周圍。

  頭上兩側的強弓硬弩絲毫未動,對面的門樓間也半晌沒見動靜。

  驀地裡忽然有人道:「臣是慈慶宮儀衛司僉事,奉令有要事向陛下陳奏。」

  粗沉的聲音在半空裡迴盪,猶如利劍懸在頭頂,百官都是一震,身子不由俯得更低,暗地裡卻驚愕萬分。

  慈慶宮儀衛司是太子的侍衛親軍,卻暗藏在五鳳樓上,趁著祭祖大典的時機,伏擊皇帝的鑾駕,若不是謀反逼宮,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

  再想起之前秦廠公說太子被誤落的幡桿砸傷,至今昏迷不醒,然而卻還能暗中佈置,密謀叛亂,那些不用說,定然都是假的,這等心思既聞之膽寒又令人不齒。

  想到這裡,群臣中那些正直不阿的已勃然變色,朝城樓上怒目而視,再無懼意。

  「說吧,他想要什麼?」臻平帝淡著眼,根本沒去看,流珠在指間如溪水潺動般輕轉。

  城樓上又寂了寂,那聲音才又響起:「回稟陛下,我大夏立國百餘年,先頭已歷七帝,具是曠古難尋的英主,然而陛下御極二十年,朝政紛亂,國勢輕頹,臻平十二年後更一意玄修,不問政事,朝政非議,天下騷然已非一日。太子殿下恭儉仁孝,才德兼備,應早正大位,臣伏請陛下即刻傳位於太子殿下,不負萬民所望。」

  臻平帝搖頭輕歎了一聲:「若是朕不允呢?」

  話音剛落,左右兩邊翅樓上便攢聲急響,箭如雨下,守禦的衛士躲閃不及,紛紛中箭倒地,連前頭幾個抬輦的也未能倖免,抬輿一斜,登時向前傾倒。

  斜刺裡人影閃動,在飛蝗般的箭雨中格擋穿梭,欺到近處,僅以單手扣住橫欄,順勢上抬。

  半晌,聲闌箭收,眼前早已橫屍遍地,那架沉重的抬輿仍穩穩架在他手中。

  一支羽箭正紮在肩頭,血流下來,霜白的曳撒間一片殷紅刺目。

第92章 蟬脫死殼

  那片血跡越來越深,漸漸暈染開來,掩住了曳撒上的金繡,彷彿在胸前綻放的波慕紅蓮。

  血氣充斥在鼻間,疼痛的感覺也愈發清晰,卻反而叫人心智沉靜下來。

  秦恪眇著對面廊廡下的一扇窗口,唇角抽挑了兩下,抬手作勢向下按了按,幾個僥倖未死的抬輿衛士立時會意,慢慢鬆手落槓,放下抬輿,仍舊護在周圍。

  臻平帝從側後隱約看到箭翎,再移向那霜白色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出乎意料的詫愣。

  「廠督大人果然好身手,末將甘拜下風,但大人武功再強,也生不出三頭六臂,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是無用,還是莫要白費力氣了。」

  城樓上的人話中略帶諷意,卻也隱隱存著一絲忌憚,忽然聲音一高,又道:「臣請問,方纔那些話,陛下聖意如何?」

  臻平帝目光瞥移,又垂向手上的流珠,仍沒朝上面看:「朕不信太子會謀逆作亂,他人在哪裡,你去傳話,讓他來見朕。」

  「陛下要見太子殿下當然可以,但須得先行退位,然後以太上皇的身份相見才妥當。臣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有違,陛下若是不答應,這事臣可萬萬不敢應承。」

  那城樓上的聲音嗡如鐘鳴,才剛說完,伏在地上的首輔張言便已忍不住了,面滿怒容地撐手站起身來,甩開身後同僚的勸阻,大步上前斥道:「放肆!你們這幫奸佞之徒,為一己之私便犯上作亂,圖謀不軌,卻矯言不慚,陷太子殿下於不仁不義,其心可誅!」

  他這一帶頭,那些心存正氣,膽氣稍大的官員也都起身跟著痛罵鼓噪起來,但多數人仍是未動,縮身望著城樓上蓄勢待發的弓弩瑟瑟發抖。

  所幸這次上頭並沒放箭,對面那聲音卻又響起:「張閣老是兩代帝師,從前教太子開蒙讀書,後來又講習經筵,如今也有二十年了,於情於理末將都不敢怠慢,只要閣老審時度勢,引諸臣盡忠社稷,太子殿下定然也會念及師生情誼,尊奉閣老,一如從前。」

  這話明著褒贊,謙恭客氣,言下之意卻是說,倘若不識時務,那便再沒什麼師生情誼,待新君登位後,自家下場也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對方話裡話外還明指這位內閣首輔與慈慶宮關係非同尋常,即便太子最後無法踐祚稱帝,也必然要被皇帝猜疑,再不能像從前那般深得聖眷。

  一邊挑弄,一邊絕人後路,這便是逼人造反的意思了。若這位老先生沒了氣勢,群臣也就失了主心骨,即使反對,也成不了氣候了。

  倒也別說,這慈慶宮中還存著幾個有用的人,只可惜跟錯了主子。

  秦恪暗地裡冷笑,轉望過去時,張言早已氣得面色發白,渾身發抖,緩緩抬手摘去自己的展腳帕頭,露出那一頭蒼然的白髮,冷冷道:「若這是太子殿下的本意,那便不用再提什麼君臣之義,師生之誼,從此恩斷義絕,再不相見。老夫教導無方,有負君恩,也無面目再立於朝堂之上,這便請陛下治罪。」

  他說得慷慨激昂,剖明心跡,彷彿字字泣血,令人聞之感佩,一轉身,正要對著抬輿中的臻平帝跪倒,那城樓上的人忽然長聲冷笑。

  「閣老入朝幾十年,公忠體國,日夜辛勞,確也是時候該歇歇了,不過也不必過於著急,稍時太子殿下登極正位,這傳告天下的詔書還需閣老那支如椽妙筆來寫,別人可萬萬不成。」

  這話就像剔骨的尖刀,直刺人的心窩子。

  張言還沒來得及跪下來,臉色聞之大變,一口血噴濺出來,當即栽倒在地上。

  城樓上的人又哼笑了一聲:「張閣老是兩代帝師,陛下看得過眼,臣都有些於心不忍了,還是快些應允了吧,臣實在不願再多傷人命。」

  臻平帝木然望著歪倒在地上蒼老身影,眸色一沉,像是萬念俱灰,終於抬頭看向城樓:「要朕退位不難,你去叫璋兒來,朕想聽他說幾句話。」

  「陛下這便是為難臣了,實不相瞞,太子殿下此刻正在奉天殿更衣,只等著臣這頭的消息,陛下有話稍時到那裡說也是一樣。臣斗膽,這裡已擬下了退位詔書,若沒什麼要更改的,就請陛下當眾宣讀,這裡諸位大人正好都是見證。」

  話音落時,城樓上有扇窗忽然閃開道縫隙,一卷束好的卷軸由那裡拋出來,從城頭墜下。

  幾乎就在那東西落地的同時,遠處忽然傳來呼喊之聲,如浪頭般一波緊似一波。

  「陛下聽到了吧,京畿各營勤王的將士都已到了,若是還遲疑不決,稍時死傷的可就不是眼前這幾個人了。臣言盡於此,請陛下三思。」

  城頭上隨著話傳來一陣勒弓上弦的繃響,遠處的山呼海嘯也愈來愈近,漸漸有了驚天動地之勢。

  臻平帝拈著流珠的手頓了下來,長聲一歎:「去拿過來吧。」

  跪伏的眾臣這時都抬起頭來,面色各異,有的憤怒,有的驚詫,有的鬆了口氣,還有的正暗自竊喜,但卻沒有一個出聲勸阻。

  秦恪躬身應了聲「是」,不急不緩地向那卷詔書走去,左手像疼痛難忍般地按著受傷的肩頭,腳下跨過一具屍首,足尖輕輕勾住旁邊掉落的長刀,順勢挑起,右手在半空裡接住,袍袖一拂,便擲了出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任誰也沒有料到,回過神時,那道寒光早已穿進了城樓上另一扇窗中,勁力到處,但聽「轟」聲暴響,木柵欞框登時炸裂。

  一個鎖甲紅纓盔的人影翻身跌出來,正落在那卷軸上,扭曲了兩下便不動了。

  不用多問,一看他服色便知道是剛才在城樓上咄咄逼人的慈慶宮儀衛司僉事。

  眾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場間一時間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

  然而這寂靜也只是一瞬,兩邊的燕翅樓上拚鬥聲驟起,像是有人突然掩殺過來,那些手持弓弩的兵士猝不及防之下,登時亂了陣腳,一個個或被砍翻,或墜下城樓。

  秦恪朝上面的張懷瞥了一眼,默然無聲地繼續走到城門前,抬腳踢開那具屍體,撿起卷軸,返身走回到抬輿旁,躬身捧到臻平帝面前:「偽詔在此,請陛下定奪。」

第93章 高山景行

  絹帛層層纏裹,鮮明崇貴的黃卻從沒像這樣錐心刺目過。

  臻平帝雙眸僵了僵,目光上移,轉望向秦恪。

  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痛楚,也沒有解危脫困後的松暢,眼底裡靜波無痕,神情間像只是平日裡宮中的起居回奏,尋常至極。可那支戳在肩鎖處的翎箭,和衣襟上浸染的血卻是真真切切,瞧得人眼前發暈。

  臻平帝輕抖著袍袖,慢慢低闔了眼:「去奉天殿。」

  他語聲很淡,卻出乎意料的響亮。

  群臣正劫後餘生,暗自慶幸,聞言都是一愣。暗想太子作亂謀反,宮中現在定然已布下了重兵,再加上城外趕來的援軍,這一去豈非又羊入虎口,以卵擊石?

  眾人剛放下的心不禁又懸了起來,當即便有人勸諫說眼下陛下的安危最為要緊,不如暫且退出城外,一面傳令京畿附近其它衛所,一面立即起駕青陽城,待各路勤王的兵馬匯齊了,再一舉討平逆賊。

  這番計議一出,群臣都以為處置得當,可保萬全,紛紛點頭稱是。

  臻平帝卻默然不語,彷彿根本沒聽見似的。

  秦恪這時已收起了那份偽詔,揚臂朝五鳳樓上打了個手勢,便朗聲道:「陛下起駕」

  冷澀的長音從耳畔掠過,群臣心頭一凜,眼見抬輿顫悠悠地被抬起來,緩緩前行,雖然不願,可也沒有辦法,只得抬著不省人事的張言,一個個有氣無力地隨在後面。

  此時,五鳳樓下的券門已經打開,抬輿徐行而過,剛到外面,就看對面的奉天門緊閉著,五龍橋前後空無一人,城樓旁的梯道上卻有數十名衣袍染血的錦衣校尉疾步奔下來。

  為首的兩個到抬輿前撲地跪倒:「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臻平帝微微睜開眼,語聲緩淡問:「宮裡情形究竟如何?」

  近處著麒麟補罩甲的軍將當即應道:「回陛下,臣是今日當值的侍衛官,方才正午時才巡查過各處,誰知剛回值房不久,便有人來報說禁中四門失守,臣當即出去查看,果然見有服色不明的亂軍攻進來,約有上千人,已將前三殿佔據,臣抵擋不住,又擔心陛下安危,只得召集餘下的人手退到這裡,天幸趕得及,剿滅了五鳳樓上那伙叛賊。」

  群臣面面相覷,心中都是一片寒涼。

  原來光宮內的叛軍就有上千,而這裡卻只有區區幾十名敗兵,皇帝若還是一意孤行,要去奉天殿與太子對峙,會是個什麼結果,壓根就用不著思量。

  臻平帝默然無言,半晌轉向旁邊另一人:「你不是錦衣衛屬下吧?」

  張懷俯身一拜,故意垂下的雙眼瞥向抬輿旁。那霜白曳撒的袍擺下皂靴開立,左腳鞋尖稍稍翹起,輕點了兩下。

  這便是允准的意思。

  他雙眸微聚,伏地道:「回陛下,小的是東廠屬下,只因先前探知京郊幾處衛所駐軍忽然撤防開拔,特意進宮傳報,哪知東華門已被佔據,小的一路衝殺進來,正好遇上侍衛官大人,便一同到了這裡,天幸陛下無恙。」

  臻平帝呵聲點了點頭,臉上卻沒半點笑意。

  群臣這時已有些耐不住了,當即又有人再提前話,紛紛上前勸諫,讓皇帝暫避鋒芒,趁此時機趕緊出城為妙。

  「諸位大人是官做得太久,只想著守好自己眼前那片地方,還是書讀得太多,腦袋全被聖賢之言塞住了?叛軍裡應外合,顯然是早有預備,陛下此刻就算能出得了京城,就憑這些人,難道真能平安抵達青陽麼?」

  驀然響起的怒斥如巨石從天而降,當即將那片嘈雜的亂聲壓了下去。

  群臣怔愣間都覺這話甚是刺耳,不約而同地皺起眉來,可又不敢反駁。

  秦恪寒著眼掃過全場,或許是受傷失血的緣故,那張臉愈發的白,比平日裡更顯得陰沉。

  等所有暗含忿忿的目光都被逼得暗縮下去,他才挑唇哼道:「君憂臣辱,君辱臣死,叛賊背天逆德,正應用彰天討,如今該怎麼著,都該由陛下定奪。諸位大人不念君憂,一股腦地只是勸退,難道還想著留惜性命,兩朝為臣麼?」

  他這番誅心之論說得慷慨激昂,直戳人的心窩子,場間更是鴉雀無聲,臻平帝眉間卻反倒舒開了幾分。

  「無論如何,奴婢都會在旁護主子周全,是進是退,主子只管吩咐。」

  秦恪一副躬身聽令的樣子,眼角卻瞥向斜側邊的歸極門,雙眸狹狹地凜起。

  臻平帝還未開口,就聽牆外的人聲陡然高漲,隨著幾聲撞擊的爆響,歸極門轟然而開,一群玄盔鎖甲的兵士湧了進來。

  群臣起先只道是叛軍的援兵到了,都嚇得魂不附體,待看清來人的服色竟是龍驤衛,不由都有些詫愣,再等瞧見那刀槍甲冑簇擁下進來的幼小身影時,更是驚得目瞪口呆。

  「皇爺爺,皇爺爺!」

  廬陵王的小臉上略帶驚色,逕直朝抬輿奔了過來。

  秦恪的唇角不自禁地勾挑起來,瞥望著他後面那個纖細盈盈的人,直起身站到抬輿旁。

  臻平帝身子發顫,喃喃叫著「煜兒」,不等那幼小的身影爬上抬輿,便伸過手去將他抱起,緊緊摟在懷裡。

  蕭曼的目光早從廬陵王身上移開,只望在秦恪身上,遠遠就瞧見他胸口殷紅的一大片,長箭兀自還插在上面,這時便徑直奔到他身旁,驚異地凝視著那傷處。

  「看什麼,還不快動手?」他嘴上不客氣,眼裡卻蘊著笑。

  她像是才回過神來,趕緊放下藥箱,從裡面先取了剪刀出來,近前說了聲「奴婢放肆了」,便小心翼翼地扯著他衣襟,剪刀從箭桿邊上絞破一道口子,再將曳撒連同裡面的中衣一併向左右撕開,露出裡面的傷口。

  那箭刺得極深,前頭已完全沒入皮肉中,周圍肌膚浮腫。或許是中箭後仍在拚鬥,創口還向旁斜斜地撕裂了寸許長,鮮血仍在不停地往外滲,但只是瞧著便叫人心悸。

  蕭曼暗吁了一口氣,微顫著手伸向箭桿。

第94章 桃李不言

  不經意間,他胸口促然起伏,連著傷處周圍微泛青紫的皮肉也牽扯得痙攣一下,那支箭像是憑空刺得更深了些,明明觸手可及,卻不禁猶豫起來。

  「怎麼,不敢拔?」

  冷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還聽得出其中促狹的諷意。

  蕭曼看著他眼中輕謔的笑,眉間一顰,當即有些賭氣地伸手握住箭桿。

  可她病瞧得多,外傷卻看得極少,更從沒做過這種事,那口氣也就只是一瞬的工夫,等要蓄勢待發時,手上不知怎的又開始發虛了。

  驀地裡腕上一緊,已被那隻手攥住,纖長的五指覆上她同樣白皙的手背。

  「抓牢了。」

  他幽聲低語,腕間略沉了沉,猛地向前疾抽。

  蕭曼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子就被牽帶地一顫,幾點溫熱飛濺在唇頰間,微澀中是淡淡的鹹。

  她遲怔了一下,才撒手將那支前頭染血猶滴的箭丟在地上。再去看那傷處,只見肌理外翻,深可見骨,這時沒了外物阻滯,加之方纔那下用力不清,箭頭的勾刺又挑開了創口,鮮血一下子成了迸流之勢。

  「督主放鬆些,莫要使力。」她趕忙拿手指按住他肩鎖下的筋絡,立時覺出他身上幾不可察地抖顫。

  目光微抬,見他額上已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顯然是傷處疼得厲害,但臉上卻不見半點苦痛狀,唇角猶挑著那抹諷中帶謔的淺笑。

  這份武聖刮骨療毒似的淡定灑脫本來叫人暗生驚歎,可偏偏那副神氣樣兒瞧著實在不舒服。

  蕭曼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低下頭不再說話,拿銀針刺他神門、孔最穴,待止血之後,便取生肌消腫的藥膏,細細塗在傷處。

  那膏有股子濃烈的苦腥味,秦恪聞得眉間蹙起,隨即又覺傷處一片清涼,灼裂的劇痛登時大為減輕,不再那麼難忍了。

  他垂眸低睨,就看那烏紗下的膩白頸子微微泛紅,也不知是躁的還是怯的。

  舒開眉,噙著笑,目光略移,落在她左邊臂膀上。那青色袍袖的中截處絲線開裂,破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露出裡面的內衫來。

  雖然沒有親見,也能想見先前的驚惶和匆忙。不過,如此紛亂中,這丫頭處事倒還謹細,不但寸步不離世子,該用得著的東西也一樣沒落下,倒也算是叫人放心了。

  這時見她收了藥膏,又撕棉紗來給自己裹傷,便將手一抬:「行了,這個用不著你,那邊還有人等著救命呢,過去瞧瞧吧。」

  蕭曼一愣,隨聲望向抬輿後面的朝臣們,最前面那名老者被幾個同僚攙扶著,垮身垂首,顯是昏迷不醒,後面還有些人腿腳上也受了箭傷。

  其實她之前早就瞧見了,只是沒有秦恪傷得這般觸目驚心,也就先分了個輕重。這時看他不像是在說笑,便點點頭,提著藥箱過去了。

  人才剛走,曹成福便立時躬身上前,接過棉紗幫他包紮。

  秦恪這次卻沒多言,微抬著手臂叉在腰間,由著他纏裹。

  「安排得如何?」

  曹成福手上不停,壓沉著聲音應道:「回督主,先前備好的人手都已調進宮,加上原先守在外圍的神樞營紅盔子,總共有四千多,奴婢都已照督主吩咐分派好了,一時半會兒應該能抵擋得住,就怕……」

  「陛下和世子都在這裡,你怕什麼?」

  秦恪瞥著抬輿中兀自抱在一處不肯撒手的祖孫倆,低哼了一聲:「再加上那份偽詔,還有諸位大人,人證物證都齊了,咱們沒什麼顧忌,該著急的是那頭,一時半會兒若還收拾不下,那不是白忙活了麼?」

  略頓了下,跟著又問:「老祖宗人在西苑麼?」

  曹成福不著形跡地一點頭:「是,若不是老祖宗提前安排人守住慈寧宮、仁智殿,又打通了西華門留著接應,奴婢說不准還真就誤了督主的吩咐。」

  他「嗯」聲略作沉吟,隨即道:「西苑那邊地方大,咱們這裡留幾百人就成,其餘的全部回去,外圍各門守衛也都移到西邊,告訴他們指揮使,老祖宗那邊要是出一丁點兒差池,他可該知道東廠的手段。」

  曹成福眸光微狹,深解其意地應了聲「是」,卻又試探問:「那東頭一片便空了,奴婢是不是即刻傳令東廠……」

  「不用,那邊的戲自有人來替咱們唱,你只要守好世子爺,前頭的事兒,本督來支應。」

  「奴婢明白。」

  秦恪撇頜示意他退下,理了理衣袍,走近兩步到抬輿旁,躬身道:「稟主子,龍驤衛已入宮候旨,乾爹正領人在西苑全力阻擊叛軍,事不宜遲,如何平叛,請主子盡速定奪。」

  臻平帝抬望了一眼,並沒開口,仍舊看著靠在胸口前仰望的小臉,眼眶已經泛紅,臉上卻滿是慈藹。

  「孩子,你怕不怕?」

  「有皇爺爺在,孫兒不怕,孫兒要跟著皇爺爺一起去平叛,把那些壞人都捉了。」

  廬陵王攥著小拳頭,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全然不知現在起兵謀反的就是當今太子,自己的父王。無論對他,還是正擁著他的皇爺爺,這都是世間最慘痛的人倫逆變,骨肉相殘。

  秦恪躬身沒動,眼底閃過一絲快意的笑。

  臻平帝卻已情難自已,勉強克制,淚水還是奪眶而出。

  「皇爺爺,皇爺爺?你怎麼哭了,是孫兒說錯了麼?」廬陵王詫異地看著他,怯怯地抬起小手幫他擦著眼淚。

  「沒有錯,你說得很對……煜兒長大了,也懂事了,朕這是看著歡喜……」

  臻平帝雙手故意緊了緊,把那幼小的身軀擁在懷裡,不讓他看自己苦痛難抑的樣子,悄悄抹乾了淚,再看他時,已換做了歡顏,溫聲道:「煜兒還小,去不得,你就留在這裡,等宮裡各處都平順了,再來見朕。」

  說完便向前一送,把他放下抬輿。

  秦恪當即接手抱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世子爺莫急,先叫秦禎陪著玩一會兒,臣隨陛下去抓那些壞人,稍時便沒事了。」

第95章 威風凜凜

  臻平帝目送廬陵王由內侍領著走遠,鼻中幽幽一歎,轉向秦恪時,面色已堅沉似鐵。

  「去奉天殿。」

  「主子稍候,等奴婢帶人先去清個道,再請主子起駕。」

  秦恪卻步退開,反身走向五龍橋,眼角瞥向左右示意。

  張懷和幾名禁衛統領趕忙隨在身後跟上去。

  「前殿那邊現在什麼情形?」

  那侍衛官接口應道:「回廠督大人,叛軍大部都守在前三殿,幾道側門都有人把著,弓弩手佔了文昭閣和武成閣,居高臨下,只要有人進了內場,立時便會知覺,況且御道上無遮無攔,就算大隊人馬衝進去,也是活靶子。這個……末將斗膽進言,若不然……從後苑那邊悄悄進去,怕只怕牆高巷窄,人馬施展不開,恐怕要費些工夫。」

  「後苑?呵,要是奴婢的話,本來也沒什麼,你們可是也想淨身入宮當差了麼?」

  一聲嗤笑,嚇得那侍衛官滿面窘懼,唯唯連聲。

  秦恪淡下唇,抬眼望著高牆外那左右聳立的兩幢樓閣:「放著好好的正路不走,費那個勁兒做什麼?陛下是堂堂天子,豈有不走奉天門的道理。」

  這便是要硬闖的意思了,可聽著似乎又沒那麼簡單,身旁幾人互望了一眼,都沒吱聲,肅立在旁等他發號施令。

  「龍驤衛嚴守奉天門,原地待命,錦衣衛護侍陛下,監視前三殿的動向,一切都等本督發令。」

  號令言簡意賅,等那侍衛官和龍驤衛指揮使領命退去後,便只有張懷仍立在那裡靜候。

  秦恪沒瞧他,仍望著那兩處樓閣:「本督今日撞彩了,討個吉利,上文昭閣走一趟,這次你沒得選,就去武成閣吧。」

  「謹遵督主之命。」張懷躬身一應,朝他肩頭層層纏裹的白紗望了望,低聲道,「督主有傷在身,還是全交由屬下去吧。」

  秦恪狹著眼一撇唇:「不妨,這回用不著真動手,把人都按住就成了。五鳳樓外頭那慈慶宮儀衛司僉事的屍首還在,你也去拿件亮眼的東西,回頭好說話。」

  張懷眼中陡然亮起,也沒再多言,朝他拱手一拜,轉身疾步回奔,到五鳳樓下,也不走旁邊的梯道,原地上躍,踏著城牆壁虎游牆般頃刻間就翻了過去。

  秦恪這時已走到了西首的廊廡邊,縱身躍上,一陣風似的從朱牆上掠過,足尖輕點,幾個起落就到了二層高閣的簷脊上。

  向前走近兩步,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按在牖框上,掌心暗運內力輕吐,裡面脆聲喀響,栓銷已被震斷。他伸指挑開窗扇,湧身而入。

  他毫不掩避,像往常那般信步前行,轉角廊間的守軍聽到響動已然知覺,登時擁過來查看,卻只覺陰風撲面,一道森白的虛影從身旁疾掠而過,眨眼已到了廊深處。

  那為首的軍校還沒瞧清是什麼,就覺身子一沉,驀然回望,幾根纖長的手指已按在了自己肩頭上。

  「秦……廠督……」

  他衝口叫出名字,目光與那寒鐵凝霜般的眸子一觸,當即面色慘白,渾身篩糠般抖顫起來,半個字也說不出了。

  近處的一眾弓弩手本來還想拔兵刃,一聽這名號,登時也像見了鬼似的,一個個怯怯地向後退。

  「認得本督就好。」秦恪隨眼掃過眾人,眸光淡淡地垂下來,「你們是羽林衛的?」

  那軍校察覺肩頭的五指緊了下,只須對方再用兩分力,便能扼斷筋脈,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趕忙應聲:「回廠督大人,小的是羽林衛左掖營百戶。」

  「百戶?」他呵聲輕笑,忽然卻放了手,緩步從那軍校身邊走過,「羽林衛雖不算天子親軍,可在京畿十二衛中也是倍受榮寵的,你等暗伏在這裡,是打算恭迎陛下麼?」

  那軍校聞言,慌忙單膝跪地,拱手道:「廠督大人恕罪,我等是受兵符奉調入宮,這個……不過是聽命行事,還請廠督大人明鑒。」

  「從軍者當然是聽命行事,可也得知道自己的身份,鬧清楚究竟聽誰的命。」

  秦恪忽然袍袖一翻,手上托出那卷細絲黃絹的卷軸:「雖說只是個百戶,可這東西,該也認得吧?」

  「詔……詔書?」

  那軍校圓瞪著兩隻眼,內中的驚惶比方才更甚,卻又閃過一絲狡黠。

  秦恪噙笑點頭,慢慢轉過身去,托著那卷軸在眾人面前兜了一圈:「太子殿下命人在五鳳樓設伏,意圖篡逆,陛下聖德在天,如今已解了圍,各處勤王平叛的大軍已到,你等……」

  話還未完,背後那軍校悄無聲息地突然暴起,手中短刃直刺他背心要害處。

  秦恪恍若未覺,眼見那刃尖離身子已近在咫尺,曳撒的下擺猝然一拂,反腿向後撩起,靴跟正磕在對方手腕上,短刃當即折轉反刺回去,正中面門。

  那軍校噎聲悶哼,仰面便倒,腿腳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秦恪厭棄地在地上蹭了蹭靴底,環顧四周:「跳梁篡逆者自己已經伏誅,先前那個慈慶宮儀衛司僉事也是如此,你等本來都是精忠為國的好兒郎,若從現在起聽本督吩咐,便是奉旨平叛,將來人人有功,可要是繼續從賊附逆,依著國法該怎麼處置,你們自己心裡清楚,不用本督多言。」

  那些弓弩手先前見他腦後生眼似的了結了頂頭的百戶,早已都嚇破了膽,這時再聽這話,哪裡還敢有什麼猶疑,當即跪伏在地聽命。

  秦恪剛收起偽詔,外間卻哄聲驟起。

  「勤王大軍已到,還不快就位。」

  他拂挑了下眉,轉身走過去,推開一扇窗。幾乎就在同時,對面武成閣上也窗扇次第大開,張懷從中探出身來,手裡兀自還拎著一顆首級。

  秦恪只稍稍瞥了一眼,便轉向旁邊,高牆上已架起了雲梯,數不清的兵將正蜂擁而至,縱身跳下,與奉天殿前的守軍混戰在一起。

  牆外的宮巷中也是旌旗重重,衣甲連雲,中軍顯要處,正是身披赤金龍鱗甲,騎、跨紫電神駒的晉王瀾建瑧。

第96章 煮豆燃萁

  宮禁內騎馬是宗室親王才有的特權,其他的人就算功勞再大,苦勞再多,也不會有這等榮寵,果然是好光彩,好威風。

  檯子早已搭好,如今做戲的人也到了,可這副樣子著實叫人生厭。

  秦恪撩挑的唇漸漸沉下去,心裡莫名有些擁塞,先前的舒暢感也像打了折似的,不那麼快意了。

  他索性連信也不傳,就負手站在窗邊冷眼觀望。

  高牆外翻進來的兵士越來越多,如蟲合蟻聚,與奉天殿的守軍像兩股鐵流激撞攪纏,內場間喊殺震天,兵刃相交的鏘聲響如雷鳴。

  人接連不斷地倒下,御道上灑下一片又一片鮮紅,漸漸匯積成河,連陰雲重重的天也像蒙了層殷色猙獰的血霧。

  沒過多久,守軍終於不支,狼狽退回奉天殿中,大門隆隆合上,將一切都鎖閉在裡面。

  奉天殿畢竟是天子御朝之處,皇氣所在,勤王的兵士並沒敢貿然往裡沖,只是前後團團圍了個水洩不通。

  側門洞開,晉王瀾建瑧在甲士簇擁下走進內場,這時卻沒再騎馬,一路走到場心,止步揚手,圍殿的士兵當即退向兩旁,一個個挺如幡桿般整整齊齊地列隊立在那裡,空出中間的御道。

  他一個人踏著屍積血染的路走過去,在丹墀前停下來,灼灼地盯著殿簷上藍底金字的豎匾,雙眸微凝,落在緊閉的朱漆大門上,屏氣微息,朗聲喝問:「西山營眾將何在?」

  隆若雷鳴的語聲一面憑空送進去,一面滯留在空曠的場間激盪盤旋,只震得所有人耳間嗡嗡作響。

  奉天殿中卻空寂寂的,半晌沒有回音,隔了片刻,裡面忽然哄亂起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大門驀然間閃開一條不大的縫隙,隨即就有四五名身披麒麟罩甲的軍將出來,繞過兩旁的御街,趨步奔到近前,齊齊地單膝跪地。

  「末將等拜見晉王殿下。」

  見禮聲雖然響亮,卻掩不住其中的惶懼,竟有些抖顫。

  瀾建瑧哼聲冷笑:「原來幾位將軍還認得,我只道都忘了呢。」

  他沒依著身份自稱王爵,卻叫那幾人「將軍」,聲音更沉得叫人發慌。那幾名西山營軍將都不由打了個寒噤,慌忙把頭俯得更低,一時不知該怎麼應聲,背心卻冷汗直冒,生怕他腰間那柄劍隨時會抽在手中,一劍一個將他們都了結了。

  「想當年我與幾位將軍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是深交,原本以為幾位都是重義輕生的豪傑之士,沒曾想這才年餘不見,你們居然就成了見利忘義之徒!」

  瀾建瑧又凜眼一呵:「叛逆作亂,圍攻陛下,僭辱三殿,好啊,幾位究竟被許了多少好處,不妨說來聽聽?」

  他聲音陡然揚起,幾名軍將只聽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約而同地都將兜鍪帽盔摘了,放在地上,其中一人大著膽子答道:「殿……殿下明鑒,這是太子殿下遣人持兵符印信,到西山營調末將等入宮,只說是剿賊平亂,我等……只是奉調行事,委實不知內情啊。」

  「哦,我還以為幾位都成了無父無君的卑鄙之徒,原來只是聽命奉調,那我便放心了。」

  瀾建瑧聲色一緩,也將頭上的鳳翅抹金盔摘去,俯身將那幾人一一都攙起來,幽聲一歎:「本王當年承蒙幾位將軍拚死相護才保得性命,你們名為臣屬,可在建心中,卻如兄弟一般。請諸位瞧在往日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莫要在繼續附逆作亂,多傷人命,建感激不盡。」

  那幾名軍將登時受寵若驚,慌不迭地又跪倒磕頭,連聲謝罪,言罷便起身喝令。

  奉天殿幾扇大門應聲而開,餘下的數百名西山營兵士魚貫而出,頃刻間便走得一個也不剩。

  瀾建瑧舉目遙望,那殿內兀自還有幾個瑟縮孤寂的人影,正中御座上的人身著玄端冕旒,全然是登位稱帝的模樣,身子卻僵若枯木,臉上是一片死灰似的白。

  「大哥……可沒事麼?」

  他醞釀了半天,卻只問了這麼句話。

  太子瀾建璋本來癱坐在那裡,像被抽去了精魄的驅殼,聞聽這話,卻似平地裡打了個驚雷,猛地一顫,魂魄立時歸原,挺直了身子,戟指怒喝:「我已經忍了十幾年,今日不會再忍了,你這廝也少在我面前假惺惺!」

  他怒目圓瞪,咬牙切齒,儒雅的面龐上已是肌肉扭曲,猙獰可怖,呼呼地喘著粗氣,隨即又仰天大笑,眇望著丹墀御道下那個模糊的身影,唇角抽抽地往上挑。

  「沒錯,我是敗了,可你又怎麼樣?別忘了祖宗有規製成法,宗王一旦就藩,若不奉召便入京,就罪同謀逆。父皇和滿朝文武就在奉天門外,這裡所有人都是見證,說到底,咱們兄弟兩個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縱然你算盤打得再響,也別指望著能就此當上太子,以後承繼大統!」

  他這話直戳對方的心窩子,自己卻是快意無比,連眼中也恢復了神采,原來那些恐懼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忽然縱聲長笑,聲震殿宇。

  瀾建瑧臉上並無多少變化,只是眸色沉了下來,搖頭嗟歎,忽然又叫了聲:「大哥。」

  這一聲雖不甚響亮,卻帶著股沉厚之氣,登時將殿中的笑聲壓了下去。

  「臣弟是不是奉召入京,不必在這裡揪扯,反是大哥做出這等逆倫背天的事,臣弟痛心疾首,絕非虛言。大哥,請聽臣弟一句話,莫要執迷不悟,一錯再錯了,我這就陪你去請罪,父皇宅心仁厚,念著骨肉親情,定會從輕發落。」

  太子鐵青著臉,面上狠抽了兩下:「好……好啊,好兄弟,你這是要親眼看著我死才安心麼?我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大哥,現下不是賭氣的時候,向父皇認個錯,一切都好商量,你莫急,我來扶你。」

  瀾建瑧說著,便抬步走上玉階,驀地裡卻聽背後隆聲作響,回頭就見奉天門緩緩打開,那架金色的抬輿正在其中。

  「誰都不許動,朕有話說。」

第97章 三風十愆

  這聲音算不得響亮,還有些中氣不足之感,輕風弄柳似的,稍遠些便已聽不真切了。

  可其中卻含著一股無形之力,拂掠過場間,所有人都不禁氣為之沮。

  然而接下來卻沒了後話,奉天門內隱約傳來異樣的促聲,像方才說話時用力過激,引得劇咳起來。

  瀾建瑧回身走下玉階,撩起甲袍跪倒,垂首朗聲回應:「第四子建,封晉王,恭迎父皇陛下。」

  御道兩旁的將士見狀,也不用號令,當即推金山,倒玉柱,數千人頃刻間全都跪了下來,同聲山呼萬歲。

  那架金頂抬輿仍舊停在原地沒動,咳嗽似是聽不到了,可也沒有別的聲息,宏闊的場間鴉雀無聲,靜如寂夜。

  過了好一陣子,才見一名內侍從奉天門下出來,沿御道趨步小跑著向前,經過瀾建瑧身旁時略停了下,呵腰道:「晉王殿下請起吧,陛下說了,沒叫您跪著。」

  瀾建瑧面色微窒,沒抬頭,也沒應聲謝恩。

  那內侍也沒再勸,轉身上了玉階,進了奉天殿,到御座前站定:「陛下口諭,有幾句話說,太子殿下請隨奴婢來吧。」

  瀾建璋眼中盈起驚詫,轉望向左右,身邊僅剩的幾個東宮詹事和內使正瑟瑟發抖,都是一副大勢已去,末日臨頭的樣子。

  他徐聲長歎,像是走到這一步反而坦然下來,沒有半點遲疑,抬手解了頭上的冕旒冠,起身拄著拐,一挨一挨地走下來。

  那內侍上前欲扶,被他一把推開,只得隨在後面,跟著出了殿。

  外面的人沒聽到剛才傳旨的話,見他這樣出來都暗暗吃驚。

  太子謀逆乃是天大的罪過,如今叛亂已平,人也被制住了,應該即刻治罪才對,皇帝卻只命一個內侍來傳話,不拿也不問,連那身登基的玄衣也沒叫剝去,真不知是什麼聖意。

  兵將們面面相覷,又見晉王殿下仍舊僵僵地跪著,這時誰也不敢起身,只好陪著一起跪在那裡。

  瀾建璋拖曳著步子慢慢走近,面無血色,腳下蹣跚,徐徐穿過跪伏的人群,寬大的衣袍被風裹起來,身子愈發顯得空蕩無神。

  偌大的場間,那玄衣玉帶的身影雜在甲杖熠熠間,醒目無比,彷彿橫越汪洋的孤鳥,困頓已極,隨時都會被捲起的浪頭吞沒。

  經過瀾建瑧旁邊時,他獵如展旗的衣袖卻只在那赤金色的鎧甲上一拂,幾乎沒有半點挨蹭,轉眼便錯身而過,漸去漸遠。

  終於,奉天門已近在眼前,那裡面的抬輿旁也不見半個隨侍,透薄的紗幔內是同樣形單影隻,覆頂沉壓下一片昏杳,尤顯得孤寂。

  瀾建璋拾級而上,到廊下便站住了,與抬輿隔著丈許遠,搭垂著手看著抬輿裡的人。

  臻平帝這時也摘去了冠冕,露出清癯的面龐,疏淡無神的眼和血色淡薄的唇。

  兩下裡默然對望,恍然間竟都是一副心力交瘁,精疲力盡的模樣。

  「璋兒……」

  臻平帝剛開口,胸中便覺翻江倒海,氣湧如山,頓了頓,才繼續問:「為何要這麼做?」

  半晌,瀾建璋才呵了一聲,臉上卻全無笑意:「事情已經做下了,還問這個做什麼?祖宗規制,朝廷法度,父皇要怎麼處置,儘管下旨好了。」

  「……咱們父子間便真的沒話好說了麼?」臻平帝眼中仍殘著些不甘。

  「說什麼,當年兒臣小時候,每日都有好些話,可惜父皇總是陪著自己想見的人。等長大了,父皇又去了西苑,誰也不見,想說也說不得,到這時候還提來做什麼?」

  瀾建璋望見對面昏暗中那張失望至極的臉,唇角抽扯了兩下,呵聲搖起頭來。

  兩下裡又是默然,寂靜卻彷彿重錘一般,敲打得人心神大亂。

  「你是怕朕追究麗嬪的事,要廢了你,另立太子,是不是?」好半天,臻平帝終於開了口。

  瀾建璋淡聲反問:「父皇八年都不過問後宮的事,還關心她做什麼?」

  臻平帝咬了下牙,假作沒聽見這話:「就算朕不是個好父親,對你疏於關愛,難道你便要用搭扯宮妃的法子來報復朕麼?別忘了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國之儲君,最要緊的不是才能,而是德行,這等逆倫背德的事,就算是在尋常百姓家,能容得下麼?」

  他聲音漸高,不由自主動起怒來:「朕本來還想留些餘地,看你能否意存良知,洗心革面,沒曾想……你竟連朕的命都想要了!」

  瀾建璋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幽然歎了口氣:「父皇這麼想,兒臣也無話可說,但說到『報復』二字,呵,父皇可也把兒臣想得太不堪了些,人生一世,難說能遇見個知心的人,能得她也真心待你,就更不易了,這宮中上至后妃,下至侍女都是父皇的眷屬,不知父皇可曾遇到過一個這樣的人麼?」

  一番真情肺腑的話,換來的卻是頂撞反諷。

  臻平帝只氣得渾身發顫,揪扯攥捏著手上的流珠,眼中卻默然無神,彷彿陷入久遠的沉思。

  「若是生在尋常人家,大可一心只想著你的知心人,可你是皇子,更是太子,將來要接手做萬民的君父,於家於國都是責無旁貸,心裡怎能只想著一個人的好惡?」

  瀾建璋默然聽完,垂眼點頭,像是默認,又像是真的已經無話可說,忽然撩起袍子,俯身叩拜。

  「兒臣既然做了,便沒想過請父皇原宥,怎麼處置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父皇若還念著一絲骨肉之情,還請答應兒臣最後一個請求。」

  臻平帝閉目淒然搖頭:「什麼事,說吧。」

  「兒臣死後,不必入陵,隨意葬在什麼地方都好,將來也不要任何人隨葬。」

  臻平帝眸光一凝,詫異地看過去,見他面色鄭重,沒有半點賭氣說笑的意思,不由更是驚疑。

  「如何安葬,是否隨葬,都有祖宗規制在,由不得你來做主,況且太子妃端孝恭謹,淑慎賢德,為何不能隨葬?」

  瀾建璋仰天打了個哈哈,嗤聲笑道:「她淑慎賢德?宮中都是父皇的耳目,難道沒聽說麗嬪之死便是她主使麼?」

第98章 雁杳魚沉

  天還是陰的,黑雲彷彿已經凝滯在那裡,幾乎連樣也沒有變。

  養心殿的門窗帳幔都閉了,重重遮覆,內外隔絕,卻像擋不住風中混糅的那股子血氣,腥膩的味道隨著灰淡的天光透進來,殿內到處都漫透著叫人寒噤的陰濕感。

  四下裡實在太暗了些,廊間的燈朦瑩瑩的連成一線,延擱到這時也沒熄,被驀然經過的緋袍一拂,便受驚似的搖顫起來。

  秦恪走出殿門時,迎面就見晉王瀾建瑧跪在玉階下,衣甲未除,挺直的腰背已有些僵垂。

  他喜歡這種從上頭俯瞰的感覺,不免多瞧了幾眼,才拾級而下,步子愈發不緊不慢,到近前一拱手。

  「差不多一日一夜了,殿下總這麼跪著也不是法,還是先起來吧。」

  瀾建瑧並不抬眼,只淡定地望著殿門:「秦公公是來傳見了麼?」

  他故意反問,實則卻是在趕人。

  秦恪絲毫不以為意,正色應道:「回殿下,陛下沒說要見,臣不過是奉旨另有要事罷了。」

  「那便多謝秦公公好意,本王有話面奏父皇,還是繼續在這裡候見。」瀾建瑧呵了一聲,略帶倦色的臉上帶著不屑。

  秦恪站在那裡沒動,卻將身子俯得更低:「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想給殿下提個醒,陛下的脾氣您還不清楚?若肯見時定然會傳,若是不見,這樣子怕只會適得其反。再者,還有未奉詔便入京這回事兒,臣勸殿下還是先別操之過急。」

  這話一聽便知暗有所指,瀾建瑧卻故作不覺,鼻中輕哼道:「此事本王見了父皇自會解說,秦公公就不必憂心了。」

  「殿下思慮周全,原也沒有臣置喙的餘地。」秦恪先順勢接話,跟著忽然一轉,「但高祖爺當年立下了規矩卻是人人皆知,殿下是帶兵入京也好,獨自一個人也罷,終究是犯了大忌。陛下金口不言,心裡卻難保怎麼想,還有朝中那麼多雙眼盯著,單憑這幾句話,怕是……」

  他點明關節,直言不諱,瀾建瑧果然面色微變,斜過眼來望著他。

  秦恪卻慢慢抬起身來,垂眸俯望:「殿下隻身威服京畿諸衛,平定叛亂,既是一片赤膽忠心,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木秀於林,被猜忌總是難免的。但若細論起來,此舉也未必全是壞事。」

  他略頓了頓,眸中微盈著光,壓低聲音道:「臣這裡倒有個計較,殿下既是藩王,又是西北三鎮總兵官,沙戎犯邊,京營各處兵力也可上奏請調。若軍中有異動,自然可以節制,事出緊急,入京勤王便是順理成章,不必拘泥成法,當年英宗朝就有先例,只要陛下寬恩不究,便無人可以指摘。」

  瀾建瑧默然聽完,眸色深淺難辨,卻灼灼地盯在他臉上。

  「秦公公這般為本王打算,究竟是何用意?」

  「殿下誤會,臣哪敢有什麼用意,只是心念殿下乃我大夏不世出的英賢,身負社稷所望,若是因為這點小事獲罪受罰,實在太不值當,還望殿下莫要執拗,莫失天下所望。」

  秦恪說著便不再多言,道聲告退,卻步轉身,唇角慢慢勾起那彎淺笑。

  事情是該有個了局,可也不必那麼快。台上的真戲文還要分幾折子,起承轉合,一波三折呢,到這裡也不妨徐徐滲著,有章有節的來,不急。

  走出院門時,天上的雲像被撩開了些,光從那條窄縫中透下來,迎面照在臉上有些刺眼。

  他抬手遮了遮,對兩個迎上來的內侍道:「去慈慶宮。」

  那兩人呵腰應了,趕忙去開了隆宗門,又隨在他身後,沿宮巷徑往東走,沒多遠又過了貞度門,遙遙就看錦衣衛持械肅立,已將慈慶宮圍得水洩不通。

  曹成福老遠瞧見,當即抱著拂塵迎上前。

  「怎麼樣了?」秦恪負手邊走邊問。

  曹成福呵腰跟在旁邊,低聲應道:「回督主,奴婢之前進去傳了旨,太子妃殿下就是死活不肯移駕,咬死了口,非說要……」

  他說到這裡,警惕地朝左右望了望,刻意掩著神色間的異樣,湊近細聲續道:「非說要見了督主,問清聖意才走。奴婢實在沒法子,只好在這兒等督主示下。」

  「旨意從誰嘴裡聽不是聽,以為誰都敢逆天矯詔不成?」秦恪呵聲輕笑,隨即又點點頭,「也罷,那本督就親自去請。」

  曹成福一躬身,那口氣卻半點也沒鬆下來,當先在前引路,過了三重門,就看裡面空空蕩蕩,沒見一個宮人和內侍,想來早就已經撤了。

  穿過中廊,剛到寢殿門前,就聞到那股濃郁的脂粉氣。

  「你候著,任何人不許進來。」

  秦恪蹙眉掖了下鼻子,沖曹成福吩咐了一句,便推門而入。

  剛一進去,那股脂粉氣就撲面壓過來,彷彿能繞過鼻間直衝腦際。他抬袖扇了扇,不覺有些心煩了。

  殿內同樣不見一個宮婢,空曠得比往常更叫人難忍。

  他瞥著眼朝左手便望過去,那一襲宮裝襖裙的人正坐在妝台前,對鏡描抹著。

  「廠臣來了。」太子妃沒回頭,語聲中卻掩不住那份如釋重負的喜悅。

  「既然見到臣了,殿下也該遵旨移駕了吧。」

  秦恪站在那裡,轉回眼來,彷彿對她這番精心裝扮的樣子毫無興致。

  太子妃描眉的手頓了下,望著鏡中挺如傲松的人,配著鮮目的緋袍,哪怕不見容貌,單只是看個側影,便覺怦然心動。

  她笑了下,手上又開始徐徐描畫,一筆一筆說不出的仔細。

  「移駕是自然,可下面究竟怎生安排,廠臣也得跟我交個底才好吧?」

  人蠢笨倒還有救,怕就怕那些個自以為聰明,到這時候還看不真切的。

  秦恪也不禁搖頭笑了下,順手輕撣著衣袖:「怎生安排,陛下旨意裡都已說得清清楚楚,叫臣如何跟殿下交代?」

  話音未落,便聽妝台上「喀」的一響,太子妃霍然回頭,立眉咬牙道:「廠臣這是要過河拆橋,也逼我不義麼?」

第99章 花遮柳隱

  她突然變了臉色,杏眼瞪起,眉還沒畫得妥善,左右黛散不齊,本來端麗的臉上頗顯得有些怪異。

  秦恪仍站在那裡沒動,似乎對這話全不在意。

  「殿下這話可就叫臣惶恐了,就算有天大的膽子,臣也不敢借殿下來過橋,又何談拆橋?」

  太子妃呵聲冷笑:「宮中上下,朝堂內外,哪個不知你秦廠臣好威風,好手段,還有不敢做的事麼?」

  這便是藉著反諷暗戳人心窩子了。

  他眇了下眸,臉上終於微起了些變化,咂咂唇:「臣是不是像說得那般倒不要緊,但殿下既然稱廠臣,就還當臣是天家奴婢,既是奴婢,便越不過主子去,所以殿下方纔那話,臣萬萬不敢領受。」

  「敢不敢領受,該做的事情也已經做下了,廠臣這時候若還想置身事外,只怕不能夠吧?」太子妃坐在那裡睨著他,毫不示弱。

  「殿下今日這些話,愈發叫臣糊塗了,究竟臣做過什麼,竟叫殿下誤解至此?」

  秦恪半轉過身,走到窗前,外間的風迎面吹在臉上,沖淡了那股脂粉味,他蹙起的眉頭舒開了些,眼中的寒色卻沉澱下來。

  「先不提別的,就說麗嬪那件事,若不是廠臣點撥,如此精巧的設計,我一個女流之輩可是無論如何也都想不出,廠臣該不會已經忘了吧?」

  太子妃唇角噙著得意,目光灼灼:「還有太子殿下意圖謀反的事,我也早用那盒糕餅知會廠臣了,若是陛下聽說的話,不知廠臣要如何解說才好?」

  一旦豁得出去,這話裡話外還真是沒了顧忌。

  秦恪微抬著眼,看著頭頂那大片的烏雲間又有幾束光透下來,漸漸有種支離破碎之感。

  「那殿下以為如今該如何處置呢?」

  「廠臣向來足智多謀,事事都辦得妥當,定然早有籌劃,還存心揶揄我做什麼?」

  太子妃聽他這麼說,只道他服了軟,口氣也緩了下來,輕笑了笑,回身又在眉梢添了幾筆,擱手放下,瞥向旁邊那隻玉鈿盒子,揭了蓋子拿在手中,指尖挑了些,塗在頰邊細細地研著。

  「聽說廠臣平亂時受了箭傷,可沒什麼大礙吧?」

  心神一佳,似乎連前面的事情也忘了,竟問起閒話來。

  秦恪側過身去,斜靠在窗邊:「一點皮外傷,沒什麼要緊,不勞殿下掛心。」

  平素裡一到這時候,他要麼有一搭沒一搭地不怎麼接茬回話,要麼索性藉故走了,瞧著便惹氣,卻又不能當真惱起來,今日瞧著竟乖巧了,這般有問有答的說話才能撩動得起興致來。

  憑手裡攥著的本錢,這人人忌憚的東廠提督也得服服帖帖,等日後母憑子貴,掌理後宮,那便更沒後顧之憂了。

  想到這裡,她心頭一暢,不覺更是滿意,索性再往深處試一試,也不回頭,便坐在那裡道:「箭傷到底可大可小,怎能說沒什麼要緊,廠臣且讓我瞧一瞧。」

  這原也只是隨口說說,沒曾想話音落後,那鏡中映出的人影竟真的直起身子,不急不緩地朝這邊走過來。

  她有一剎的怔愣,手也在腮邊頓住了,看那緋紅的衣袍越走越近,如赤焰一般燒到身旁,那顆心也不禁砰跳起來。

  轉眼間,他已站在了身後,並沒挨近,隔得仍嫌有些遠。

  她已有些喜出望外,絲毫不以為意,隨手放下鈿盒,起身走到面前。

  那雙眼仍像往常那樣,如星一般璀璨,又如海一般深邃,你看不透其中究竟藏著什麼,卻情不自禁的被吸引,甚至可以忽略它的主人只是一個肢體殘缺的宮奴。

  她癡癡地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他略顯異樣的左肩上,慢慢伸過手去。

  秦恪沒言聲,甚至連動也沒動,漠然看著那隻手撫上衣襟,指尖微微從衽間探進去,勾扯著護領朝邊上挑。

  裡面的衣袍漸漸露出端倪,霜白的顏色一塵不染,依稀能看出胸間的起伏,就像那張精美絕倫的臉上時顰時笑的樣子。

  她不由自主地氣為之窒,愣了一下,剛想繼續挑扯,卻被那隻玉白的手按住了。

  「殿下看到了麼?」

  他驀然一問,太子妃像是也覺失態,縮回手來,有些訥訥地轉回妝台旁。

  「廠臣為社稷立下這等功勞,日後定然更得陛下信任,我去乾西五所那邊也好,暫且避一避風頭,有廠臣周全也放心得很。經了這件事,陛下只怕時日也長不到哪去了,只要煜兒順利承繼大統,以後就是咱們倆的天下。」

  太子妃坐回繡墩上,重新捧起那鈿盒,望著裡面那團殷如鮮血的胭脂,只覺前所未有的香膩,不由笑了起來,托在掌間,回眼遞過去:「我這嘴上還沒搽,今日就有勞廠臣了。」

  她看著他踏前一步走上來,手從大袖中探出,伸向盒子的胭脂……

  夜夜綺夢,今日終於要成真了。

  勁風橫刺裡斬過來,她只覺腦中一懵,幾乎哼也沒哼,便撲面伏在了妝台上。

  秦恪垂了一眼打落在地的鈿盒,胭脂濺出來,一片紅殷殷的,瞧著還真的像血。

  他瞧也沒瞧旁邊伏案不動的人,拂身一轉,逕直走出殿外。

  曹成福仍在外面候著,馮正也隨在旁邊,兩人一同迎了上來。

  「太子妃殿下心氣難平,執意不肯移駕,方纔已尋了短見……嘖,到底也是不易,你們進去拾掇好,回頭我好向陛下回話。」

  心氣兒難平是沒錯,可剛才還指明要見,轉眼卻尋了短見,這其中的關節自然不便多言。

  曹成福會意地點頭應了一聲,朝邊上丟個眼色,便帶著馮正進了寢殿。

  秦恪像是覺得悶氣,負手從廊下走出來,索性就站在院子裡,那西頭的牆角處原先有一片竹,像是許久沒人打理,如今卻只剩下孤零零的幾株,也泛起枯萎的黃來。

  沒多久,曹成福便從裡面轉了出來,快步走到近前:「回督主,都辦妥了,奴婢回頭再安排人過來換衣裳,停床小殮。」

  「別忘了,還有之前在身邊伺候的那些人,不用回內官監換牌子了,一併都料理了吧。」

第100章 冤家路窄

  微風撩撩,紗幔內光影凌亂,杳沉中近處傳來一聲如鍾似磬的磕響,在暖閣上空悠然迴盪,良久不散。

  蕭曼恰在這時也起了針,走到御案旁,從那雙皺紋交錯的手上接過膽壺。

  那裡面已換好了新香,她拿鉗鉤挑著,放回紫銅香爐內,重新掩了蓋子。

  「還是沒起色?」焦芳的眼中血絲滿佈,還略有些木然。

  「回乾爹,陛下這次動怒傷情,損了心脈,連著氣鬱血淤,人雖然醒了,勁力卻難恢復,再加上腿腳筋脈阻閉,以後只怕……」

  下面的話不必多說也能猜得出。

  蕭曼見他臉上泛起淒傷,卻有些不忍了,又接口續道:「乾爹莫急,陛下如今尚算盛年。嗯,只要醫治得法,以後未必便沒有起色。」

  焦芳自然聽得出她這是在刻意寬慰,搖頭一歎:「跟了陛下這麼多年,聽道也算聽了半輩子,順其自然的道理我還懂,你只須盡心便好,不必學著瞞騙,也不用顧著我說話。」

  他略頓了下,眸中凜起一線光來:「這些日子宮中怕也消停不得,陛下的龍體要緊,別的也得兼顧起來,尤其是世子爺那邊,更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千萬看顧好了。其餘的倒沒什麼,還是我留在這裡瞧著,你去吧。」

  這「看顧」二字說得極其嚴正,內中的意思也不言自明。

  蕭曼心裡也琢磨得出這場宮禁大變才只開了個頭而已,後頭還不知要出多少亂子。她只覺肩上凜然一沉,低聲應了「是」,轉身出了暖閣。

  轉入通廊,一路到偏廳看時,座椅空空,案几上的茶點和小玩意兒都在,卻獨獨不見廬陵王的蹤影。

  小孩子沒個坐性,隨處亂跑也是常有的事。可有了焦芳先前那句話在,她這時不免懸起心來,開口叫了幾聲,沒聽有回應,又到裡面尋了半天,還是找不見人,心下不由更急了。

  她也顧不得煎藥的事,繞回外面,叫住一名捧銅盆巾櫛經過的內侍問:「可曾見世子麼?」

  那內侍呵腰一禮,盈著笑臉道:「回秦奉御,世子爺方才嫌這裡憋氣,吵著要到外頭散悶子,偏巧看見晉王殿下跪在那裡候著,就過去相見了,奴婢們也不敢去擾,這會子還正說話呢。」

  乍聽「晉王」這名號,她心頭登時打了個突,也不等對方再回,便急急地奔了出去。

  匆匆穿過通廊,到殿門口向外一瞧,果然見廬陵王站在玉階下,小手正在晉王鎧甲的護鏡、肩吞和紫金鱗片上來回摩挲,一臉饒有興味地問東問西。

  晉王瀾建瑧跪在那裡,只是稍稍轉身面向她,唇角揚著淡笑,絲毫不以為忤,還和顏作答,一大一小,倒是叔侄融洽。

  蕭曼看著那張臉,雖然倦色難掩,瞧著仍有些打怵,想起自己同他的瓜葛,實在不願照面,加上秦恪素來與他不合,更怕有什麼事會著落在廬陵王身上。

  正想著叫個人過去,假作傳話把那孩子喚回來,廬陵王瞥眼間已瞧見了她,當即招手道:「秦禎,快過來,快過來!」

  這一下便是避無可避了。

  她咬了咬唇,心裡不情願,可也沒別的法子,只好跨過殿門,快步走下石階,到近前行禮拜見。

  想著盡快帶廬陵王抽身離開,隨即又道:「二位殿下敘談,奴婢原不該攪擾,只是世子進針藥的時辰不宜更改,還請晉王殿下恕罪。」

  話音未落,廬陵王便撒嬌地扭起身來:「不嘛,再等一等,我還想多瞧瞧皇叔的大鎧呢。」

  蕭曼顰了下眉,心頭微急,可又怕太著形跡,不敢強勸。

  瀾建瑧在那隻小手上輕拍了兩下,溫言道:「用藥的事兒誤不得,世子還是先過去,我這一時半刻的也走不了,世子稍時再看就是了。」

  廬陵王噘著小嘴想了想,雖然有些不情願,最後還是點了頭。

  蕭曼暗吁了口氣,心想他竟沒故意為難,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當下躬身謝了,牽著廬陵王的手剛轉過身去,那孩子卻忽然又道:「秦禎,皇叔相見皇爺爺,都在這裡等了一天一夜了,咱們去說說看,求皇爺爺見他一面好不好?」

  蕭曼聽得一怔,她當然知道晉王從昨日平叛後就跪在這裡請罪,內中的心思雖然不便往深處想,可畢竟時候也夠久的了,莫說這孩子宅心仁厚,就算是她也不禁為之所感,有點看不下去,若非有那一層牽連在的話,倒還真有意幫著通傳一聲試試。

  可現下她卻不敢應承,又不好當面傷了廬陵王的心,不禁躊躇難答,想了想只好撫著他道:「世子說得不錯,可陛下這會子才歇下不久,吵不得,咱們先等一等,稍時再說可好?」

  廬陵王聽了有些失落,扭身看向瀾建瑧,小臉上竟滿是無奈的歉疚。

  「我這裡不過多等一會兒,世子不必掛心。哦,倒還有件事忘了,世子的生辰快到了,我那兒預備了一副好弓,等世子身子再好些,便叫人送過來吧。」

  廬陵王立時眉開眼笑,拍著小手歡叫了一聲,想起宮裡此刻的氣氛,又趕緊收了聲,卻掩不住臉上的興奮之情,拉著蕭曼的衣袖連連搖晃:「太好了,太好了,皇叔送我弓箭,回頭我再求父王把外邦進貢的那匹小白馬駒送給我,哈哈。」

  他越說越起勁,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昨日弒君叛亂之首,當時便已引頸自盡,從此再也見不到了。

  蕭曼怕被他瞧出異樣來,勉強笑著胡亂應了兩聲,牽著他正要走,瀾建瑧在背後忽然又道:「秦奉御且等一等。」

  原以為沒事了,沒曾想這時又被叫住。

  她有些無奈地轉過身,這回沒避開他的目光,只覺那眸色如鷹隼般銳利,跟初見的那次一模一樣,叫人渾身寒慄。

  不用多想,光只是瞧著,便有種不祥之感。

  蕭曼正在心裡打鼓,可過了半晌,也沒聽他接口往下說,心下詫異,一抬眼,驀然見他雙目凝滯,面上痙攣抽搐,口唇微動了兩下,便身子一歪,向旁栽倒。

第101章 山重水復

  這下如同平地生波,事前沒半分徵兆,等回過神來時,瀾建瑧已橫躺在那裡,雙手緊捂著胸口,渾身抽顫不止。

  「皇叔,你怎麼了?」廬陵王歡顏未褪的小臉上一僵,作勢便要過去。

  「世子別動,待奴婢來看。」

  蕭曼趕忙手上一緊,把他向後拽了拽,再回眼時,瀾建瑧已雙目緊閉,半蜷著身子一動不動,手兀自還按在胸口處。

  這樣子像是心經梗塞的症狀,極是凶險,嚴重起來便性命堪憂。

  但這晉王才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又身在軍中,體魄健壯,按說不該有這等衰竭之症,莫非是這一日一夜間心力損耗過巨,以至難以支撐?可那臉上隱隱泛起的潮紅又極是異樣,顯然絕非那麼簡單。

  蕭曼俯身細看,只見那潮紅散成片狀,濃淡不一,不像是氣血上湧。伸手過去撐開他眼瞼,就看那眸子凝而未散,依稀還是方才猝然驚駭的樣子。

  就在這時,瀾建瑧突然渾身一抖,鼻息間發出被人扼頸勒喉時的呻、吟,瞳仁陡地一脹,眼白下立刻泛起如臉上那般的淡紅來。

  蕭曼暗吃了一驚,心頭凜起一絲不祥之感,但卻不敢肯定。尤其是撤手之後,他氣息又漸漸平順下來,不由更叫人生疑。

  她略想了下,探手過去搭上他頸側,這次連一絲緩頓也沒有,幾乎就在指尖觸到的剎那,瀾建瑧猛地又是一顫,臉上的潮紅立時濃赤了幾分,頸脈狂亂地突跳了幾下,隨即又像石沉大海,游絲般探不真切了。

  這下已再無懷疑,只是為何會這樣,一時間卻想不明白。

  蕭曼不敢再挨著他,趕忙起身退開,旁邊的廬陵王已是急不可耐,拉著她問:「皇叔到底怎麼了,你快說,你快說啊!」

  縱然只是個孩子,這事也絕不能明說。

  她看著他情至關切的焦急模樣,只好假意笑了笑,溫言安慰:「世子別怕,晉王殿下只是累得狠了,沒什麼大礙,歇一會兒便好。」

  言罷,便叫幾個湊過來的內侍抬著瀾建瑧入殿,自己隔著幾步遠走在一旁,進了門,直到裡面一處安靜的隔間,也沒見有什麼異狀。

  瞧來之前猜想的不錯,岔子果然還是出在自己這裡。

  蕭曼略想了想,心中已有了計較,又吩咐道:「快去稟告老祖宗一聲,這裡留兩個人守著,千萬別叫人碰殿下,我馬上便回來。」

  瞧著身邊的廬陵王,現下實在不好讓他再隨著自己,於是連哄帶騙地勸了幾句,叫人領著一併去焦芳那裡,這才吁了口氣,急匆匆地轉身而去。

  一路回到西首的寢閣,進了裡間,剛扯開袍子的領襟,便俯見揣在懷裡的香囊。

  這裡面裝的藥香是前兩日才琢磨出的新方子,為的是驅蟲避瘴,帶在自己身上先試個效驗,誰知陰差陽錯卻應在今日這件事上。

  她捏著那香囊出神片刻,便收進箱籠裡,掩了房門,把內外衣衫都脫去,拿水把身上細細擦洗了一遍,將藥香味都除淨了,又換了套裝束,在醫箱裡斟酌著收拾了幾樣東西,提著出了寢閣。

  原路返回先前那處隔間,守在門口的內侍迎上前道:「稟秦奉御,老祖宗已經交代了,叫秦奉御只管用心診治,不要顧忌,回頭再向陛下回話。」

  她點點頭,放下心來,朝裡面望了一眼,見瀾建瑧躺在那裡,已除去了身上的赤金龍鱗甲,便叫那內侍自去當值,進房擱下醫箱,轉身走過去。

  瀾建瑧眉間微蹙,似乎昏迷中仍痛苦異常,但臉上斑狀的潮紅已大致褪去了,鼻息也尚算均勻。

  蕭曼沒敢貿然動手,又走近幾步到榻旁,繼續看他情狀,過了半晌不見有什麼異樣,稍稍鬆了口氣,這才伸手過去搭在他腕上。

  明明人深沉未醒,脈象卻又疾又密,幾乎連成一線,沒有間隔,這便是表沉裡虛,心脈緊阻的症狀,可內中究竟什麼情形,這時卻難說得緊,更不能倉促行事。

  她略想了想,起身先回到案旁,從醫箱中取了宣紙,裁下巴掌大小的一塊,浸在清水裡,而後往溫桶裡倒了滾水,把一小罐藥酒放在裡面燙。

  回身到榻前,解開瀾建瑧的衣衫,將上身袒露出來,再把那張浸透了水的宣紙平平貼在他胸口上。

  稍稍等了片刻,那罐藥酒已冒起了熱氣,她用手試了試,有六七分燙了,就拿起來,懸空傾倒,慢慢灑在浸濕的宣紙上。

  淡黃的酒液均勻暈開,很快就將整張紙染遍,遠看比方才更加清透,幾乎與肉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蕭曼堪堪將那罐酒倒得半滴不剩,才放在一邊,退開兩步,凝神盯著他胸口。

  須臾間,瀾建瑧鼻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哼聲,雙眼仍緊緊閉著,胸腹間上下輕顫了幾下,那片幾近難以分辨的宣紙下漸漸滲出一絲紅來。

  那紅本來極淡,可比著周圍的皮色卻顯得異常刺目,而且愈來愈清晰鮮亮,差不多只是眨眼間,已變成了細如髮絲般的紅線,扭曲交纏,盤繞在他胸口,上端挑出的先頭處似乎還在輕顫著。

  蕭曼也看得暗暗心驚,糾著眉頭又向後退了一步,那腳還沒踏穩,便覺背上一頂,被堵在了原地。

  她猝然驚呼起來,回頭就看秦恪似笑非笑地站在背後。

  「叫什麼?」他像對她的大驚小怪極不滿意,別開眼朝榻上望了下,皺眉咂了下唇,「怎麼回事?」

  這人又不聲不響地進來,簡直要把人嚇死,自己不以為意,卻好像是別人做錯了事。

  蕭曼也不禁有氣,但又瞧出他穿的不是先前走時那件蟒袍,膚色愈發白皙,此時離得近,還能嗅到那股出浴不久的水汽味兒。

  不過是去了趟慈慶宮,前後也就大半個時辰,怎麼還得空沐浴換了衣服?

  她心下詫異,看他的眼神也不禁異樣起來。

  秦恪像是渾不在意,凜眸又道:「回話。」

  蕭曼不再看他,暗哼了一聲,不鹹不淡地應道:「晉王殿下體內有蠱蟲。」

第102章 唇齒之戲

  「蠱蟲?不好擺弄麼?」

  秦恪隨聲接口問著,語氣卻淡漠至極,根本沒放在心上,垂撇著唇角看她,像是另瞧出了什麼頗堪玩味的事。沒等她回話就湊了過去,抬手拿指尖勾開那青布貼裡的領口,俯到近處輕嗅。

  「嘖,大白天的就洗身子,瞧個病而已,不至於吧?」他狹著眼寒起聲來,「還是想著晉王殿下和旁人不同,自個兒洗乾淨了才好伺候?」

  這不是戲謔揶揄,甚至已不單是反諷,雖然沒挑明,但話裡頭暗藏的怒氣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蕭曼聽得出他是藉故又在糾扯晉王同她的關係非同尋常,連帶著暗諷自己趁四下無人心裡還存著那一層心思在。

  想到其中的齷蹉不堪,她只覺氣往上衝,回眼冷橫過去:「督主去慈慶宮辦差,不也抽閒沐浴了麼?」

  秦恪面上一滯,顯然沒料到她竟敢出言頂撞,還沒遮沒攔,說得這般直截了當。

  好臉色見得多了,這膽兒也像春天裡的草,見風長。他不怕這脾氣什麼時候真就漫到自己頭上,只瞧她脹紅了臉,不堪冤折的羞忿樣兒,倒比平常一本正經回話時中看。

  他不怒反笑,直起身子繼續覷她臉上的嗔怒。

  「本督是身上沾了晦氣,若不拾掇乾淨,回頭如何面聖?」

  蕭曼原以為剛才定然惹怒了他,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了,心裡暗自打鼓,一時之間又不知該怎麼緩圓好,驀然聽他這般解說,不覺有些詫異。

  尤其是「晦氣」那兩個字,不知怎麼的,聽著便叫人生寒。

  她隱隱猜到了大概,沒敢真往確實處想,趕忙就著「台階」下來,垂首道:「督主恕罪,奴婢也沒有旁的用意,只因那蠱蟲的緣故,才不得不這麼著。」

  「哦,怎麼說?」秦恪挑了下眉,挪步轉到身側。

  折騰了半天終於回到正話上。

  蕭曼吁了口氣,也轉過身來,望向躺在榻上的瀾建瑧:「這蠱蟲極是特異,明明隱藏在體內很久了,蠱性卻沒發作,卻偏巧被我身上帶的藥香引動了,差點便要了晉王殿下的性命,奴婢沒法子才只好換衣沐浴。」

  「哎,話可不能這麼說,若不是你引動了那蟲,晉王殿下還不知身上有這個症,萬一到了北境戰場上再發作,那才真是無力回天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也算緣分,你說是不是?」

  剛說了兩句正話,便又開始往歪路上扯。

  蕭曼抽了抽唇,故意不答這話,繼續正色道:「這下蠱的手法也極是陰損,蠱蟲寄生在胸腔裡,如今已纏上心脈,不管用什麼法子招引都凶險得緊。再者,蟲性千變萬化,很難摸得清,最好……還是讓下蠱的人親自來解……」

  她說到這裡,見秦恪瞥眼看過來,後面的話便打住了。

  「你治不得,連命也保不住麼?」

  「那也不是,這蠱雖然下得陰毒,卻不見有多凶活,要不然也不會在體內蟄伏不醒,想法子讓它繼續昏著不在身上為害,應該能辦得到,可要是時日長了,會是什麼情形卻難說得緊。」

  秦恪呵笑了一聲:「這不就成了麼,人家費盡心力送了這東西,咱們猜不出緣由,晉王殿下自然明白其中的深情厚義。你只管把東西看顧好了,其他的不用理,回頭自有人來收拾。」

  蕭曼總覺他是知根知底的,全然又是一副樂觀其成的樣子,自己卻一頭霧水,但好歹他沒說出放手不管,任憑瀾建瑧蠱發身亡的話來。

  「行了,剩下的事兒你是行家,本督不插手。」

  秦恪拂了拂袖子,轉身走向門口:「回頭不論對誰,都只管照實說,什麼也不用顧忌。」

  話說完了,人也已到了外頭,沿路繞到通廊間。

  天色依舊陰鬱,那裡的燈像是剛熄未久,還能聞到微焦的油蠟味,彷彿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生氣,殿內一下子顯得愈發陰靡頹敗。

  他不緊不慢地從暗處走出來,站在窗前那一片毫無暖意的天光下,望著腳下拖曳的長影斜斜地指向遠處的暖閣,唇角噙起涼薄的笑。

  背後腳步聲響起,一名內侍很快就到了跟前。

  「稟二祖宗,皇后娘娘到了。」

  不遲不早,這來得剛剛是時候。

  秦恪唇間的笑意更甚:「那還等什麼,迎吧。」

  他一轉身,步履輕捷地走過去,到殿門處,果然見那頂金鳳抬輿由一眾人隨侍著從外間抬了進來。

  他隨手理了下衣袍,走出廊間,領著幾名內侍拾級而下迎上去,等那抬輿落穩後,便近前抬臂做搭,扶引著裡面一身宮裝的女人下來。

  「陛下身子如何了?」謝皇后由他攙著,緩步走上玉階。

  「回娘娘,陛下今早醒了一次,氣力還是不足,也沒傳什麼話,這會子用了藥又睡下了。」秦恪微傾著身子跟在一旁,拿餘光暗覷她臉色。

  謝皇后果然一顰眉,微露詫色:「那晉王呢?」

  人從昨日就跪在這裡,這會子不見人,又不是皇帝召見,自然便生起疑來。

  秦恪暗地裡忍不住笑,面上卻一副為難的樣子,刻意朝後面丟了個眼色,讓隨行的人退開,這才低聲道:「娘娘先應著臣,聽了千萬莫急,晉王殿下方才不知怎麼的,突然便昏厥過去,人世不省,臣那時還沒回來,底下的奴婢都嚇了一跳,只好抬進去,這會子正叫秦禎救治呢。」

  話才說到半截時,就覺謝皇后搭在臂上的手猛地一顫,眸中的難以置信下還透出疼惜的痛,神色間卻沒見怎麼大變。

  「人在哪裡?我去瞧瞧。」

  「娘娘請隨臣來。」秦恪比手領著她繼續向上走,口中還輕歎道,「殿下從北境日夜兼程趕來,馬不停蹄地入宮平叛,跟著又在這裡跪了一日一夜,不光沒歇著,還水米未進,這八成都是累的。娘娘放寬心,憑著殿下的身子骨,將歇兩日,定然就不礙了。」

  謝皇后只淡淡應了一聲,看著四平八穩,腳下的步子卻明顯亂了。

第103章 推心置腹

  翹長的書案後,蕭曼單手支頤,凝神垂望著面前的紙箋,那上面密密的字跡已刪改多處,快沒了落墨的地方,卻絲毫不顯凌亂。

  驀然間,她濃淡合宜的雙眉舒然一展,眸中盈起微亮,正要下筆時,外間卻忽然響起了叩門聲。

  她從那動靜中覺出幾分熟悉來,起身過去開了門,果然見秦恪在外頭。

  「娘娘要瞧晉王殿下,不礙吧?」

  他嘴上明明是問的,卻根本沒打算聽她應,說完便閃在一旁,傾身朝後面鞠衣深裙的女人比手作請。

  蕭曼剛還在想他怎麼突然又回來了,不料這次竟是謝皇后,趕忙也退開兩步,躬身行禮。

  「你去吧,不用陪了。」謝皇后向旁丟了句話,直望著裡面走進去。

  秦恪接口應了聲「是」,直起身來,在背後沖蕭曼撩挑了下唇,就卻步退出,從外面掩了房門。

  蕭曼不知他這笑是什麼用意,只覺謝皇后一進來,屋內的氣氛陡然凝重起來,連呼吸間都有些憋悶。

  她這般支開秦恪顯然也是有心為之,接下來該怎麼回話,只能靠自己思量著辦了。

  「人到底什麼情形?你照實說。」謝皇后問得直截了當,半沉著臉走到榻邊。

  蕭曼也隨在一旁跟了過去,瞥向躺在那裡的瀾建瑧。

  此刻他胸口那片宣紙已經揭去,絲線似的蠱蟲不見了蹤影,微陷的肌膚上卻仍隱隱透出斑斑的紅來,再加上周圍十幾處穴道間都紮著銀針,刺入的地方還滲著血漬,任誰瞧著怕都會嚇一跳,不知是什麼病症。

  她想著秦恪先前交代的話,便直言應道:「回皇后娘娘,晉王殿下是被蠱蟲所侵,今日突然發作,牽連心脈,所以才引致暈厥。」

  謝皇后悚然一愕,轉望向她:「蠱?哪來的蠱?」

  那眼中是難以名狀的驚駭,隨即又泛起一絲異色,但也只是一瞬,眸子輕轉間,便壓沉了下去。

  蕭曼只做沒瞧見,繼續恭敬應道:「奴婢愚鈍,這個暫且瞧不出來,但蠱蟲潛藏在體內少說也該有一年以上了,而且正巧下在胸間,正是最凶險的地方,極難入手驅除。奴婢現下只能先用針護住心脈,以保性命無憂,然後再另妥善的法子……」

  謝皇后聽完一言不發,慢慢挨著榻邊坐下來,把晉王的手合在掌間輕輕摩挲,淒眼望著那銀針攢密的胸口,滲出的血微帶絳色,似乎比剛才更多了些。忽然有一處積攢成滴,順著胸肋滑落下來。

  「娘娘莫怕,這是皮下的淤血,放出些來,反而能清火去燥,不礙事的。」

  蕭曼一邊解釋著,一邊去端了水過來,擰了把手巾,正要去擦,謝皇后卻抬手一攔。

  「他自來就不慣別人伺候,還是我來吧。」

  蕭曼尚在微怔,手巾已被她拿了過去,散開來重新折了兩折,將那道血跡揩去,又拈著巾角把其它幾處搖搖欲墜的血滴也都抹拭了,然後放在一旁,抬手撩開瀾建瑧的衣襟,讓上身整個都袒露出來。

  蕭曼耳根不自禁地麻熱了一下,入目是屬於男子特有的健碩,那精壯的肌理瞧在眼裡更叫人難堪。

  她本想別開頭不去瞧,又怕露怯被瞧出什麼端倪來,只好也裝作關切的樣子,侍立在一旁。

  這次回眼看到的卻是肩頭、兩臂、腰肋上的橫七豎八的纍纍傷痕,長短不一,深淺各異,有些一看便知道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她唇角抽扯了兩下,這時早已沒了尷尬,只覺觸目驚心,身上起了一層寒慄。

  謝皇后臉上卻依舊平淡如常,在盆裡淘淨了手巾,繼續替瀾建瑧擦身子,抬眼瞥見她面色異樣,淒聲一笑:「你瞧病的手段好,可這樣一身傷,只怕也沒見過吧?」

  蕭曼確實沒見過,更不曾料到會看到這樣的情景。

  雖然朝堂坊間都傳說晉王智勇過人,戰功赫赫,但她總以為不過是身為主帥,點將統兵,運籌帷幄而已,如今看這一身傷痕,之前那些原來全都想錯了。

  「想當年他第一次出征,是在遼東追剿建奴,那時才十五歲,臂上挨了一箭,等回宮讓我瞧見時也著實嚇了一跳,以後瞧得多了倒也慢慢習慣了。」

  謝皇后敘敘說著,手上沒停,抹得很細,又很輕,一寸一寸地拂過,像怕吵醒了他,又像怕牽連到痛處,讓他難受。

  蕭曼只覺她這像是有感而發,一邊侍在旁邊聽著,一邊暗自揣摩其中的用意。

  「其實說這話也是自欺欺人,好歹是個皇子,不說養尊處優,元服禮還沒行就已上陣禦敵,這麼多年大半的時光都在外頭,和底下那些兵將混作一處,也跟他們一樣不顧性命地在陣前拚殺,宮裡的人反倒都冷了,想想也是可憐。」

  她說到這裡,眼中淚光閃現,淡笑了下又忍住了,吁歎了一聲,淒然搖頭。

  「不過這樣也對,身為瀾家的子孫,便該處處以江山社稷為念,自己不身先士卒,怎能指望別人為大夏的安危豁出性命?唉,想想也只能如此,再重的傷我也只做看不見,省得他也跟著憂心,真到搏命時便有了顧忌。」

  這番話當真是動情入理,催人淚下。

  蕭曼在邊上聽著也不禁感慨,尤其是那滿眼慈愛疼惜的樣子,就和母親當年看自己一樣,心中不能不為所動。

  可特意趕在這時一股腦都說出來,還是對著她這個身份低微的宮奴,顯然是故意借勢而為,絕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蕭曼略想了想,拱手道:「晉王殿下撫定內外,正氣凜然,乃是社稷所望,奴婢這裡定會竭盡全力,只盼殿下能逢凶化吉……」

  話還未說完,就見謝皇后忽然抬眼望過來,先前還滿是慈色的目光忽然變得鄭重無比。

  「不是竭盡全力,是要確保萬無一失,你記著,晉王如今是陛下唯一的血脈,再不是從前那樣了,明白麼?」

  她這般把話挑明,便是不由人不應。

  蕭曼正要開口,卻忽然聽到旁邊的瀾建瑧發出一聲輕哼。

第104章 天上人間

  這聲音雖然微小,此刻聽起來卻如洪鐘大呂一般。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就看瀾建瑧胸腹間不住起伏,鼻息也陡然變得急促了。

  謝皇后回過頭來,眼中除了驚駭之外,還帶著焦灼的探詢。

  蕭曼也有些始料未及,暗想自己現下所用的法子不該出什麼差錯才對,莫非那蠱蟲在裡面又生出什麼變故來了?

  可瞧他胸口處那片斑斑的紅跡已消退了大半,針刺處也不再有血滲出,似乎又不像是情勢惡化的樣子。

  她不敢貿然回話,先請謝皇后在旁安坐,自己近前探瀾建瑧的脈象,雖覺仍稍顯無力,但卻比之前平穩了許多,也不那麼雜亂孱弱了。

  這多半應該是蠱蟲暫時蟄靜下來了。

  蕭曼稍稍放了心,另取了銀針刺他幾處清關通竅的穴位。

  瀾建瑧果然呼吸漸漸緩,沒片刻竟慢慢睜開眼來,臉上一片懵然,彷彿魂遊天外,不知身在何處。等看到胸口的針,謝皇后還坐在旁邊時,失焦的眸子登時凜聚起來,面色也隨之一變,殊無見到母后的歡喜。

  謝皇后也是一般的神情,全不似剛才情至關切的模樣。

  「本宮有話要同晉王說,你出去吧,不要叫人進來。」

  她說話時目光定在瀾建瑧臉上,連眼皮也沒動一下。

  蕭曼也覺出氣氛怪異,倒沒去多想,暗忖正好趁著機會走了,留這對母子說話,也省得自己尷尬,當下便告退出去。

  到外面掩閉了房門,長吁一口氣,終於感覺不再發悶,連喘息也順當了。

  想著晉王這件事棘手,先前藥方才只寫了大半,有幾處還得仔細斟酌,這時左右無事,不如先回寢閣那裡,找醫書和母親的手記再仔細瞧一瞧。

  打定主意,轉身往窄廊西首走,還沒到出口處,就聽前面傳來孩童的哭鬧聲,正是廬陵王的聲音。

  她聽那哭鬧的動靜著實不小,自從帶在身邊以來還從未這樣過,也不知那孩子出了什麼事,心頭當即像被揪緊了似的,趕忙加快步子奔過去。

  到廊口轉角處一瞧,廬陵王果然在不遠處的窗下不停地抹著眼淚,秦恪半跪半蹲在他面前,正細聲慢語地安慰。

  「世子爺這可是為難臣了,那地方當真去不得,便叫誰說也沒法子通融。」

  那孩子卻全然聽不進去,只是不依:「怎麼去不得,我就要去,非要去……你不依著,我便不要你了……我求皇爺爺下旨,讓秦禎帶我去!」

  他說著,哭聲愈發響亮,還當真在秦恪身上揪扯拍打起來。

  秦恪沒躲也沒擋,任由他劈頭蓋臉地打,有幾下是正抓在肩頭上,像是牽連了傷處,引得臉上抽扯了兩下。

  蕭曼不知道廬陵王因為什麼事鬧起來,但這時也不能幹看著不出聲了,當即出聲叫道:「世子別哭,奴婢在這裡。」

  廬陵王聞聲回頭,一見她的面就像尋到了救星似的,連踢帶打地掙脫秦恪的手,跑上來一頭扎進她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蕭曼攬著他輕聲撫慰,抬眼再看時,秦恪已起了身,拂袖理著袍子,像是被這孩子哭得有些心煩氣躁,冷沉的眼中頗帶著些不豫,竟瞧也沒她。

  這副模樣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如此光景也不好直接開口問。

  蕭曼想了想,還是先把孩子領去別處哄得開心了,再來問話。剛牽著那小手要走,廬陵王突然仰起頭道:「秦禎,你帶我去,你帶我去。」

  「世子莫急,要去哪裡奴婢都陪著,只是得挑個好天時,今日怕還要下雨,再說也下半晌了,待明日……」

  「不,母妃……不等我,我要去找母妃,等……等明日就追不上了……」

  廬陵王泣不成聲,說話間也是語無倫次。

  蕭曼只聽得心裡「咯登」一下,捧著他的臉故意問:「太子妃殿下走了麼?」

  廬陵王連連點頭,抽咽道:「嗯,他們說……我母妃去了……很,很遠的地方,一時半會都……回不來了,我要去找她……我要見母妃。」

  去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來,這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蕭曼雖然早已猜到了結果,可乍聽這話還是驚愕莫名。

  太子昨日在奉天門自盡,如今太子妃也跟著去了,只是一日一夜的工夫,這原本身份尊崇的孩子便成了無父無母的人。

  先前瞞著不知道,還能無憂無慮,大家相安無事,這下可好,也不知是誰說走了嘴,竟讓這孩子聽去了。

  她一時間有些愣,秦恪卻已走到了窗邊,拿側身對著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蕭曼不禁蹙起眉來,被那孩子揪著袍袖不放,竟有些抵不過他的力氣。

  「秦禎,咱們現在就去好不好?我要去找母妃,我要把母妃找回來。」廬陵王早已哭花了臉,淚盈盈的眸中卻極是堅定,說話間扯著她就往外走。

  這樣鬧下去不是個了法,傳到皇帝耳中便更是麻煩事。

  蕭曼急中生智,蹲身下來,先把他攬在懷裡,裝出一副恍然的樣子:「世子這一說,倒叫人想起來了,奴婢的父母也是去了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好久都沒回來,一直見不著面。」

  廬陵王愣了一下,哭聲果然止住了,一邊抽咽,一邊將信將疑地望著她:「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們?對了,正好咱們一起去,路上也好作伴。」

  「奴婢也想去,可惜不成。」蕭曼搖了下頭,一臉惋惜,「世子怕還不知道,那地方在天上,是神仙才能待的,凡人去不得,可只要去了,以後便無病無災,也沒人欺辱,每日裡都開開心心,可好著呢。」

  「真的麼?」廬陵王眼中盈起喜色,很快又黯了下來,「那現在怎麼辦,我怎麼才能見到母妃呢?」

  「世子好好的讀書習學,太子妃殿下在天上也瞧得見,自然歡喜,等世子長大了,總有機緣能見到,這時候要是使性子叫太子妃殿下不高興,那可就難說了。」

  一番話說得那孩子不住點頭,蕭曼長出了口氣,心裡卻還是沉壓壓的難受,起身牽住他,卻覺那小手的掌心粘膩膩的有些異樣,翻開來看時,竟是一片殷紅的血色。

第105章 隨性妄為

  那斑駁的紅凝在掌心和指縫間,異乎尋常的鮮目,濕粘的觸感愈發叫人怵意暗生。

  「怎麼這麼多血!世子傷了哪裡麼?」

  蕭曼嚇了一跳,慌不迭地拉著他左右檢視,卻沒瞧出哪裡有傷,廬陵王也只是懵懂地搖頭,不禁詫異起來,瞥眼看著自己衣袖上那幾道血印子,心下一凜,當即想到了這血的由來。

  她猛地抬眼,就見秦恪仍站在窗前沒動,側顏如定,眼底的光似冷非冷,想神思在外,早忘了他們兩個人。

  那天青色道袍的肩頭也側著,看不到正面,但仍能望見有片被濕意浸透的地方。

  她放開廬陵王的手,幾步走到跟前:「傷口又崩開了,快讓我瞧瞧。」

  秦恪沒看她,只「嘁」聲低笑:「喲,這會子才想到,果然有世子爺在,心裡便只顧念著主子,不用把本督當回事了。」

  明明傷又重了,居然還有心思開口說這些噎人的話。

  蕭曼看著他肩頭滲出的血跡又浸透出巴掌大的一片,不禁蹙了下眉,只做沒聽見方纔那話,索性直接動手解了他的道袍,把衣襟撩開,卻沒見裹傷的棉紗,那原本已收了口的創處就袒在外面,迸裂的地方一片血淋淋的。

  嗅著他身上殘蘊的水汽味兒,不用問也知道定然是先前沐浴時動手拆了包紮,這人也不曉得怎麼想的,明知有外傷的忌諱,居然還這麼任性妄為。

  再加上廬陵王沒頭沒腦的發了那通脾氣,結果就成了這般光景。

  她輕歎了一聲,暗想這種外傷反覆可大可小,疤痕難消倒在其次,若是久傷不愈,引得熱邪入體,陽盛上湧,那便棘手了。

  廬陵王在一旁瞧著,此時也已知道這是他方才留下的「傑作」,臉上帶著歉疚問:「秦恪……你流了好多血,沒事吧?」

  「臣身上血多,流一點出來沒關係,只要世子爺想明白了,放下心裡的掛礙便好。」

  秦恪看著他,笑得溫然和煦,彷彿真的全不在意。

  蕭曼只聽得暗地裡生寒,她不清楚太子妃的死究竟是不是他親手所為,但必然是脫不了干係的,剛剛把母親送上黃泉路,卻還能如此坦然地面對她的孩子,笑盈盈的毫無異色,這等剛硬的心腸,做戲的本事,當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她有些看不過眼,卻又不能明言,拿帕子幫他抹淨了胸口的血跡後,便順勢道:「這傷要重新上藥,請督主隨我來吧。」

  秦恪聞言眉間一蹙,回眼斜睨過來:「上藥而已,還要世子爺和本督隨你跑來跑去麼?」

  他擺明了就是拿人撒氣,偏偏還抬出廬陵王來當幌子。

  蕭曼也不禁生慍,卻懶得和這種人置氣,淡聲回了句:「那就請督主稍等。」也不等他點頭,轉身便走入另一邊的窄廊。

  心裡不痛快,腳下走得也疾,一遛步沒多時就到了西首的寢閣。

  到裡間掩了房門,靜下來想一想,如今皇帝重疾臥床不起,晉王被蠱蟲纏身,說不準會如何,廬陵王又忽然成了父母雙亡的孩子,只是朝夕之間,所有的變故便接踵而至,叫人應接不暇,卻都壓在自己身上,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但愁悶總是無用,事情還得一件件地做,哪怕不是顧惜別人,只為了自己。

  如此一想,倒也不像剛才那般煩亂了,她吁了口氣,收拾了幾樣治傷的藥具出門,仍循著剛才的路返回。

  秦恪還在那窗口前站著,像是正打趣說著閒話,引得廬陵王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其樂融融,彷彿早忘了方纔的齟齬。

  蕭曼走過去,剛把藥瓶拿出來,秦恪便厭棄地一乜眼:「這藥的味太沖人,換別的吧。」

  她頓手愣了一下,沒料到他連這個也要為難,撇了下唇道:「督主不曉得,這藥是用龍血三七調製的,治癒外傷,消腫生肌最是有效,藥味重些又有什麼要緊?」

  「要緊不要緊的,也得有個限度,叫人受得起才行。」

  秦恪像早料到她會出言反駁,抄手將那藥拿起來,卻遞到廬陵王面前:「世子爺不妨幫臣品評品評,瞧這藥究竟用得用不得?」

  廬陵王似乎也沒被人如此「信任」過,小臉不禁脹紅起來,卻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點點頭,等他把那瓷瓶的塞子扭開,便湊過去,「哧哧」的連吸了幾下氣,隨即捂著鼻子退開,連連擺手道:「噫,什麼味道,臭死人了,還好辣……這藥千萬用不得。」

  「你這可聽到了吧,不是本督矯情,連世子爺也是這般說。」秦恪丟下那瓷瓶,攤攤手。

  這人今日也不知怎麼了,總拿孩子當劍使,愈發讓人討厭了。

  眼見廬陵王渾然不覺,還拉著自己幫他求懇,蕭曼越想越惱,恨不得當場撂挑子,可人在矮簷下,還是只能按下那口氣,回話道:「督主恕罪,這藥性本就如此,我手頭這會兒也沒別的替代,重新調製要花不少工夫,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成就的,這次索性就用個折中的法子吧。」

  她說著便從醫箱裡取了把裁刀,從旁邊的側門轉去廊外。

  秦恪撩挑著唇,沖廬陵王眨了眨眼,比手示意,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等她稍稍走遠便跟了上去。

  蕭曼渾然不覺,逕直到前院那片翠竹林,挑了一株枝節粗壯的,就拿刀磔起來。

  她心裡慪,下手時也帶著氣,偏生那竹子又硬得厲害,費了半天勁也就拉開一道小口子,手卻已酸痛難當。

  她停下來咬唇甩了甩,又按捏幾下,抹了把汗正要繼續,驀地裡虛影一閃,那天青色的袍角已拂到手邊。

  只聽「卡嚓」一聲,那根足有茶盞粗細的竹子便從中折斷。

  秦恪散著衣裳,露著帶傷的半邊身子,把那根竹子平托在掌心。

  「截根竹子而已,早說麼,想怎麼用?」

  蕭曼沒想到他竟敢這副模樣出來,正自詫異,就看廬陵王忽然從他背後探出小腦袋,盯著那竹子,一臉期待問:「秦禎,你不是給秦恪治傷麼,怎麼又砍竹子做燈啊?」

第106章 隔靴搔癢

  他沒完沒了地捉弄人,挑惹得孩子也在跟前起哄瞎纏。

  蕭曼無心陪他們閒鬧,隨口沖廬陵王解說道:「世子誤會了,不是要做燈,就是尋些治傷用的東西。」

  說著便在那根青竹上比量出半尺長的一段:「不用整根的,約有這麼些就夠了。」

  秦恪唇角微撩的笑意一頓,幫忙還幫出錯來了,這丫頭如今真的脾氣見長,稍有兩句話不順意,不光學會了頂嘴,還敢反過頭支使起他來。

  他擰了下眉,心裡有點不痛快了,沉眼望過去,她已經刻意避開了目光,垂首做出恭敬的模樣。

  無論什麼人,要想在宮裡穩住腳跟,虛情假意都是家常便飯。

  就像底下那些宮奴對著他,臉面上那聲「二祖宗」叫得響亮震心,背地裡不定罵著什麼烏龜王八,有時候連真正的恭敬都叫著生疑了。

  這丫頭卻不同,明明也是在裝假,但不是那種心存算計的諂媚,純粹只是隱忍承受,壓抑著本來的情緒。

  秦恪睨著她抿唇輕嚙的委屈樣兒,先前那點不豫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淡了下來。

  他沒說話,默聲不響地握著那根青竹,照著她方才比量的長度,拇指暗運勁力在兩邊按捏了幾下,順勢一掰,「卡嚓」聲中便撅下半尺長的一截來。

  廬陵王只看得訝然不已,拍著小手連連叫好。

  蕭曼見那截竹筒的斷口處異常齊整,竟像刀劈斧砍似的,也不禁暗暗吃驚,接在手裡拿裁刀從中剖開。

  「秦禎,你到底砍竹子做什麼?」廬陵王兀自好奇不解。

  「世子爺稍安勿躁,咱們就這麼瞧著,且看她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秦恪插口安撫,果真是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看著她。

  蕭曼索性仍作沒聽見,有些吃力地將竹筒剖成兩截,橫在眼前略看了看,便收了裁刀,起身說東西已備好了。

  秦恪看得眸色微亮,卻淡著眼,彷彿事不關己似的,並不如何關注。

  廬陵王卻早壓不住滿心的好奇,把那兩截竹筒搶在手裡細看,卻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只得一臉疑惑的又交還給她。

  三人重又走進殿中,回到窄廊間原來的地方。

  蕭曼先用燒酒洗淨了手,從醫箱裡取出鑷子,探進竹筒裡,小心翼翼地從內壁上揭下手掌大小,近乎透明的一層薄衣。

  廬陵王這時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個,我想起來了,上次你做燈的時候,你劃破了手,就是這種小竹皮包的傷口,對不對?」

  「世子記心真好,這是民間止血治外傷的土法子,若用得恰當,也不比好傷藥差到哪裡,只是不光要能尋得到新鮮的竹子,這竹衣也須得現取現用,未免太過麻煩,許多時候都等不得。」

  蕭曼有意無意地侃侃解說,後面那些全然不像是對著廬陵王說的了。

  秦恪聽她口中蹦出「麻煩」兩個字,唇角不由一墜。

  好麼,在別人那裡每日間扎針、艾灸、按穴、煎藥無所不用其極,忙得不亦樂乎,也沒聽抱怨一句,到他這兒不過就是隨口嫌個外傷的藥不合心意,居然就成了「麻煩」。

  他臉上抽扯了兩下,眇眼瞪著她,面色又開始犯沉。

  廬陵王畢竟是孩子心性,渾然不覺這話中另含它意,又被贊記心好,臉上頗有些得色,見蕭曼還在繼續取竹衣,便興沖沖地伸手扯著她幫忙。

  兩人「合力」很快又撕了一片差不多大的下來。蕭曼先把其中一片鋪在掌心展平,再打開先前那只瓷瓶,將裡面暗紅色的藥膏倒在上面,也攤勻了,再覆上另一片竹衣,兩下裡把藥完全包裹在內。

  她又檢視了一下,覺得沒什麼不妥了,便走過去,將竹衣貼在秦恪肩頭,中間的藥正好蓋在傷處。

  竹子特有的清香氣滲入鼻間,傷口一片沁涼舒適,那種辛辣刺鼻的藥味果然被壓沉下去,幾乎聞不到了。

  原只是隨意為難她一下,沒曾想陰差陽錯竟逼出來這法子來,雖說不情不願的,倒也算是盡心盡力,這時候似乎不該再說她什麼不是了。

  「秦恪,這小竹皮裹藥怎麼樣,你好些了麼?」廬陵王跟在旁邊關注地追問。

  「多承世子爺關懷,臣本也沒什麼大礙,現下好多了。」秦恪衝他微微頷首,瞥眼一垂,又皺眉搖頭,「就是……嘖,這樣子未免也太不雅了些。」

  廬陵王盯著左右看了幾眼,立刻也深感同意地點頭道:「是啊,這上上下下都不整齊,瞧著好難看,秦禎你幫他改一改吧。」

  不過就是貼藥而已,覆在裡面,稍時棉紗一纏,外頭根本瞧不見,這個「好看」改給誰瞧?

  他存心找麻煩,又不忘把孩子抬出來當槍使。

  「怎麼了,世子爺也看不過眼,還不快改?」

  秦恪斜睨著她,彷彿這理由和訴求純係正當,沒半點可辯駁的。

  蕭曼懶得去看他,忍著氣回身到醫箱裡拿了剪刀,把竹衣參差的邊角處截去。

  她纖細的手指曲翹著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隨著剪刀鋒刃的移動徐徐劃過,拂出絲絲縷縷的微癢。

  這癢絲毫不難忍,反而蹭蹭地撓人。

  秦恪沒料到隨口一句話,卻引出眼下這番光景,心中竟生出了無心插柳之感。

  他垂著眸,目光緩緩從那柔荑般的纖手上移開,落在她臉上。

  那長長的睫毛疊翹著,籬障一般遮擋在瞼上,看不見此時眼中的神色,淡紅的櫻唇卻微顯緊揪,像是比剛才更怨忿委屈,耳根處還泛起紅來,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他越瞧越覺有趣,就這般毫不避忌,饒有興味地看著,渾然不覺外物。

  「敢問秦奉御此刻可有閒暇麼?」

  驀地裡,一個冷峻的聲音從背後的窄廊內傳來。

  蕭曼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手上顫了一下,剪刀拿捏不穩,前頭尖處正蹭在他肩鎖下,肌膚間登時劃出一道紅痕。

  她沒回頭去看,有些驚惶地抬眼望向秦恪,就看他臉上已恢復了平素的冷漠。

  「晉王殿下有何吩咐?」

第107章 袒衣相對

  蕭曼錯手又給他添了道新傷,那淺窄的紅痕愈漸鮮沉,頃刻間便滲出細細的血漬。

  秦恪卻像全無所感似的,竟搶在頭裡替她答了話。

  她正想回身應聲,就覺手上一鬆,廬陵王已滿面驚喜地奔了過去。

  「皇叔!你好了麼?」

  瀾建瑧迎幾步,張臂把他攬住:「世子放心,我沒什麼大礙,好著呢。」

  「那你這裡怎麼還紮著針?」廬陵王望著他胸口又驚又詫,眼中還有些懼色。

  「是啊,我也是一醒來才瞧見的,正想找人問個明白呢。」瀾建瑧順他的話應著,轉眼瞥向秦恪,「秦廠臣聽岔了,本王方才問的是秦奉御,不是你。」

  他清淡著嗓子,語聲中略帶著譏哂,牽著廬陵王緩步走近,仍舊是先前昏迷時的打扮,上身只披了件中衣,敞著襟懷,胸口要穴間那一叢銀針映出粼粼的光,瞧著頗有些刺眼。

  蕭曼剛要答話,秦恪已從旁邊跨上一步,天青色的背影橫在面前,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把她擋在了身後。

  他微傾著身,略挑了下唇,作勢行禮:「回殿下,臣沒聽岔,只不過正好這裡也有幾件事兒要交給秦奉御做,所以才冒昧代她答一聲,既是殿下有吩咐,那就讓她先緊著殿下這頭的要緊事做好了。」

  他的傷處還沒來得及包紮,此刻右邊身子大半都袒在外面,對方卻不是廬陵王那樣的無知幼童,照著宮裡的規矩,在皇子親王面前如此寬衣露體,早算犯了失儀不恭的大罪。

  而秦恪卻像渾不在意,連一丁點遮掩身子的意思都沒有,就這般與瀾建瑧袒衣相對。

  他們同樣是軒昂健碩,身材肌理分明,可又不盡相同。

  瀾建瑧許是常年在外征戰,膚色略顯得深沉,肌肉堅實,勁力充盈,自有一股英拔之氣。

  而秦恪雖不似他那般雄渾,卻砌瑩潤,如琢如磨,彷彿玉器天成,每一寸都是說不盡的精緻,天下間只怕再難找出第二個來。

  這兩人千秋迥異,各擅勝場,一時間倒也難分軒輊。

  蕭曼不知為什麼竟會在心裡暗自品評比較他們的身形高下,驀然回神,耳根不禁有些熱燙,趕忙收起了心思。

  眼見他們雖然表面上一個平靜,一個恭順,暗地裡卻劍拔弩張,彷彿隨時都會動起手來似的。

  她情知這時候再不開口是不行了,於是也上前走了一步,站在秦恪跟前躬身道:「奴婢方才見秦廠督的箭傷有反覆,所以耽擱了些,晉王殿下有什麼話請吩咐。」

  話音剛落,廬陵王便拉著瀾建瑧的衣袖插起嘴來:「是啊,皇叔,是我發脾氣把秦恪的傷口又弄破了,流了好多的血,你瞧,你瞧。」

  說著就把小手抬得高高的,生怕瀾建瑧瞧不清楚似的,又把五指都岔開,把早已干結的血跡在他眼前晃蕩。

  「哦,還真是,世子以後千萬要留心些分個輕重,不可這麼隨著性子來,幸虧秦廠臣只是外傷,若真有什麼好歹,豈不是糟了。」

  瀾建瑧面上是在提點廬陵王,卻望著秦恪說話,那眼中暗含的笑更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

  蕭曼在旁聽得額角突跳,暗中向旁偷覷,見秦恪氣定神閒,面上沒有絲毫色變的跡象,心下卻沒鬆解,反而覺得更是緊張。

  「嗯,我知道了。」

  廬陵王哪裡明白其中的深意,點點頭,歉意地向秦恪看了一眼,跟著又道:「幸虧秦禎有法子,剛才還砍竹子剝小竹皮,包藥膏給秦恪治傷,可厲害呢,你看他肩上。」

  他順手一指,引著瀾建瑧的目光看過去。

  那肩頭有一片被暗紅的藥膏覆蓋著,周圍果然伏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仔細瞧瞧,還整整齊齊,再看那丫頭手中還沒擱下的剪刀,一切便都了然了。

  敷個藥蓋在裡面瞧不見,居然還這般費心仔細的,難怪一去不回頭呢。

  這兩人一個東廠閹豎,一個罪臣之女,明著說是「看傷用藥」,暗地裡誰知道躲在這裡做什麼,居然還拉世子在旁瞧著。

  瀾建瑧抽扯了下唇,鼻中那聲冷哼終於沒忍住,直盯著秦恪的右肩,「嗯」聲輕笑道:「原來如此,瞧來倒是本王貿貿然地過來有些唐突了。罷了,還是等你們這頭忙完了,本王再來說話吧。」

  這話已近乎直接挑明是非,不留餘地了。

  蕭曼只聽得心頭「咯登」一下,單從他說話的口氣,就能品出其中的意思是在嘲諷她和秦恪的關係不清不楚,不僅見不得光,暗中還不知藏著多少齷齪。

  饒是她心胸不窄,向來也不如何在意別人的言語心思,這時聽著也不禁有氣,眼前這個原本正氣凜然的人瞧著也有些生厭了。

  「那可使不得,臣是什麼身份,慢說不礙事,就是再怎麼要緊也不敢越過了殿下去。反正藥也已上好了,剩下的不過纏幾下,臣自個兒來就成,殿下的身子如今才是大事,臣這裡可萬萬不敢耽擱。」

  秦恪慢聲細語地回著,面上恭敬至極,彷彿剛才那些話都是過耳清風,一瞬就不見了。

  「秦廠臣果然是知事明理的人,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客氣了。」

  瀾建瑧冷然一笑,牽著廬陵王的手轉身便走。

  蕭曼歎了口氣,卻沒馬上挪步,抬眼望向秦恪。

  「都親自來叫人了,還愣著幹什麼,去啊。」

  他臉上盈著淺不可見的笑,眼中又是那片不知喜怒的混沌,叫人看不明白,更悸悸難平。

  她早已看慣了這副神色,不用猜也能想到此刻心底裡攪纏的情緒,只是還沒尋到發洩的出口,自己不禁也生出一股憂急來,可又無從勸慰。

  怔在那裡站了站,拎起醫箱,從裡面拿了一卷綿紗擱在旁邊,抿唇衝他一頷首,便跟進了窄廊裡。

  秦恪目送那纖柔的身影略沉著步子轉過拐角處,眸光一斂,垂落下來,瞥著熨貼在肩頭的那兩片竹衣,此刻四邊修剪得整整齊齊,中間一片微微隆起的暗紅,活像塊膏藥貼子似的,怎麼瞧都遠不及先前參差歪斜的順眼。

  他牙關咬出一聲「喀」響,也不裹傷,將衣衫的肩頭一隆,返身走向廊間的另一頭。

第108章 不扶自直

  不知什麼時候,微酥的甜香在隔間內泛起來,像酒意淡醺,很快一室皆聞,引得人昏昏如醉。

  蕭曼拿鐵筷子撥弄了幾下熏爐低膛的銀炭,紫紅的火苗撩躥起來,比剛才稍稍旺了些。

  上頭那支茶盞大的小銅鍋內熱氣蒸氳,片刻間裡面的蜂蜜終於沸騰出細細的氣泡來,色暈漸漸兩分,上面金黃透亮,底下則是一層淺淺的暗褐,涇渭分明。

  她起了鍋,用篩子濾淨沉渣,加了一匙研碎的麻黃,又少許添了些白水,放回火上繼續熬煉。

  瞥眼回望,廬陵王仍伏在床榻上睡得正酣,先前鬧了那麼久,累得不清,看來一時半會且不會醒。

  瀾建瑧靠坐在側對面那張圈椅上,低首闔眸,鼻息均勻,也不知是真在迷糊,還是做樣假寐。

  這樣的沉寂已不知持續了多久,卻始終叫人靜不下來,反而更壓抑得難受,連單獨對著秦恪時都比這舒坦多了。

  銅鍋裡很快發出「咕咕」的輕響,蜂蜜又煮沸了,那金黃黏稠的汁液已漸成緋紅,卻比先前更顯通透,恍如琥珀一般,甜香中還滲進了些許苦辛的味道。

  蕭曼掩了火,放著鍋留在熏爐上沒動,回身到旁邊的銅盆裡仔細淨了手,另取了一副全新的針,一根根都浸在熬好的藥汁裡。

  過了好一會子,銅鍋內漸漸靜涼下來,不再有多少熱氣騰起,澄透的藥汁已凝成了膠結的糊狀。

  她戴好掌套,拿鑷子重又把針都挑出來,看看上面都沁了一層淡淡的潤紅,暗想應該不差了,便走過去,低聲喚道:「晉王殿下恕罪,奴婢要換針了。」

  瀾建瑧眉梢挑動了一下,徐徐睜開眼來,目光略在她掌套擎托的銀針上停了停,就轉望回那張白皙的俏臉。

  他的眼中看不出半點柔煦淡和,只有灼灼的逼視,彷彿下一刻就要突然發難似的。

  然而恰恰相反,從把她叫來這隔間開始,除了逗哄廬陵王之外,這人便始終不發一語,陰沉著臉一直到現在,光瞧著就叫人忐忑。

  蕭曼被他看得心生寒意,當下只作是應了,伸手到他衣襟敞開的胸前,捏住一根銀針,順勢拔出來,擱在旁邊的小几上,緊跟著從掌心拈起浸過藥的針,刺入剛才的穴位中,然後才去拔下一根針。

  她手法靈便,一拔一刺間輕巧迅捷,認穴又快又準,轉眼就起換了大半。

  「知道本王為何叫你來麼?」

  瀾建瑧凜著眸,一直沒離開她的臉,這時忽然開了口。

  蕭曼沒抬頭,只顧自己手上起針:「奴婢愚鈍,不知道,殿下只管吩咐便是。」

  「奴婢?」

  他冷聲哼笑,牽帶著胸口促然起伏,銀針也跟著顫了一下,正好同她的指尖錯開,什麼也沒捏住。

  「這自稱倒好,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心甘情願做閹豎的,就算有,好歹之前也該是個男人,你也趕著叫,就沒覺有半點不妥麼?」

  不開口不要緊,一張嘴果然就是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己的底。

  蕭曼心裡早有了準備,仍不去看他,淡聲應道:「殿下說得不錯,可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若不在宮裡,到外頭又能如何?教坊司,西山營?在那種地方,只怕連個人下奴也做不成呢。如今在殿下面前稱一聲奴婢,也是應當應分。」

  瀾建瑧似是沒想到她竟答得這般坦然,眸光微滯了一下,隨即愈發沉峻下來。

  「哦,原來是想著家破人亡,便自暴自棄了。」

  他臉上泛起嘲諷,挑唇道:「令尊蕭大人出身清流名門,向來為官清廉,為人剛正,若非如此,怕也不會入朝二十年才只做個區區大理寺丞。縱然被誣下獄,兩腿都被打爛了,也沒在東廠的人面前低頭,倘若知道自己的獨生愛女不僅入宮為奴,還甘心被東廠傀儡似的擺弄,卻不知羞恥,反以為榮,九泉之下可能瞑目麼?」

  這話直刺人的心窩子,全不留半分餘地。

  蕭曼只覺胸口錐心刺骨的痛,喘息間竟有些憋悶,眼中酸澀難當,盈起一層朦朦的霧,面前也漸漸變得模糊了。

  平心而論,他說的的確沒錯,父親鐵骨錚錚,誓死不屈,全了官貞名節,忠君大義,自己明知東廠的惡名,卻受其利用,不光忤逆不孝,也是為虎作倀,叫人不齒。

  可當初一時貞烈了會怎樣?

  到頭來還是慘遭凌辱,說不得連具全屍都找不著。

  況且這事情猝然而起,從教坊司到西山營,再到東廠,而後入宮,彷彿只是一瞬,全然由不得她做主。

  做宮奴的確是被人輕賤的差事,可這些日子來,她小心謹慎,沒做過半件違背良心,傷天害理的事,反而還醫好了皇帝和廬陵王,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總也算積了些功德,怎麼到他嘴裡就像十惡不赦似的?

  人有賢愚善惡,哪裡都是一樣,東廠雖然惡名在外,但宮裡的奴婢卻不全是壞的,焦芳的寬厚仁德自不必說,就算是秦恪行事詭秘,心機深沉,也會藉著「論功行賞」的名頭,幫她立了父母的墳塋,全了孝道。

  若只是為了利用自己,根本用不著如此。

  而這位晉王殿下如此說,無非是讓她即刻「改過自新」,「棄暗投明」,就此改換門庭,成為他手上的棋子罷了。

  想到這裡,心下霍然坦蕩。

  做宮奴又如何,只須本心不改,依舊可以像原先那樣懷著濟世救人的志願,不求什麼聲名,只願在這混沌的世界上平安地活下去。

  瀾建瑧原以為她一個弱稚少女不會有什麼心思主見,又幾番驚嚇,最後被挾持入宮,改換身份,回想起來心裡肯定也存著怨氣,被先前那幾句話一激,必然羞愧難當,下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毫不費力了。

  萬萬沒想到,她眼中的盈光星閃,卻沒一滴眼淚流下來,神色間的動搖也是一霎,隨即便消失不見了,臉上又恢復了恭敬冷淡的樣子,竟像極了那個秦恪。

第109章 檻花籠鶴

  「殿下只怕誤會了,奴婢並非東廠屬下,只是奉陛下旨意,在養心殿侍疾,伺候湯藥,日常看顧廬陵王殿下而已,至於什麼受人擺弄利用,可就叫奴婢惶恐了。」

  蕭曼沒抬眼,平靜地答完這句話,將一根銀針刺入瀾建瑧左胸間的穴位,手上有意無意地多用了兩分力道。

  針頭戳入皮肉,陷得微深,她頓了下手,又捏在指間稍稍調了調,全然沒去關注對方的臉色。

  瀾建瑧直直地凝著她,凜寒的目光中多了些捉摸不透的審視。

  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入宮也只有月餘而已,就算再什麼唆擺嗾使,心性總不該大變才對。

  可她現下分明就和那些面謾腹誹,貌從心違的寺人沒什麼兩樣,連回話都學足了那副不陰不陽的口氣,聽著不由叫人生厭。

  他鬧不清是怎麼回事,暗地裡不信,想起剛才她眼中泛起的淚光,顯然對那番話不是全無所感,十之**是存著什麼顧忌,不敢袒露心聲。

  想想倒也難怪,一個突然遭逢劇變的人,定然會處處小心翼翼,倘若換做自己也不敢輕易再信人了,何況她對這其中的緣由並不瞭然,心存顧忌倒也算是人之常情。

  瀾建瑧瞇著眼,面色稍緩了些,微挺的腰身向後仰靠。

  「不用在本王面前裝這個假,如今宮裡上上下下,有誰不知你是秦恪的人?連陛下的龍體都要指望著你妙手回春。小秦公公,呵,還真是好大的名頭,可惜當初一同送去西山營的姑娘可都沒有這般好運氣。」

  他突然提起舊事來,雖然稍稍隱晦了點,沒照直了明說,裡頭的意思卻再清楚不過了。

  蕭曼被「西山營」三個字刺得心頭一跳,盡力掩著眼中的異樣,衝他傾身一躬:「此番恩德,奴婢沒齒難忘,晉王殿下的蠱症,奴婢也會盡心盡力地醫治。」

  這樣子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話頭轉過去。

  瀾建瑧暗哼了一聲,索性也不再同她糾扯前面那些話,頷首道:「不是盡力,是一定,本王知道你能治得好。」

  他刻意咬重最後那半句,口氣跟謝皇后如出一轍,卻比之又進了一層,眼神中更帶著謎一般的篤定。

  蕭曼被他看得有些怔愣。

  這種蠱的法門不光陰毒,而且極是冷僻,在醫書和母親的手記中都沒有載錄,別說是驅除,就是暫時壓制的法子都要窮盡心力仔細斟酌,不敢說有十分的把握,他卻是一口咬定,不留半點餘地,神色間更沒有絲毫說笑恭維的意思,彷彿知道的比她還清楚。

  蕭曼隱約覺得這事並不簡單,說不定當初他命人暗中將自己帶出西山營也與此有關聯。

  「殿下這麼說,奴婢便真的惶恐了。病理萬變,不管如何複雜,畢竟都出於正典,有據可查。這種蠱的法門卻是異域邪術,歷來記載不多,奴婢所知的更十分有限,能不能當真治癒,萬萬不敢在殿下面前誇這等海口。」

  「這裡沒有別人,不必遮遮掩掩地說這些虛辭了吧?」瀾建瑧凜眸逼視,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

  這眼神帶著些秦恪那樣的陰冷,彷彿能把人的內心都透徹得一清二楚。

  蕭曼卻是一頭霧水,全然不解他話裡的意思。

  「奴婢確實對驅蠱之法不甚精通,也不懂殿下的意思,還請殿下明示。」

  瀾建瑧只覺她眼中的詫愣純是出於真心,不似在作偽,暗地裡不禁也生出一絲疑惑來,對著那張不施脂粉,卻仍顯端麗的臉左右看了看,又瞧不出哪裡不對來。

  「你是什麼家傳出身,難道自己不清楚麼?」

  蕭曼聽他問得奇怪,像是對自己的家境身世瞭如指掌,先前出手相救也是早有預謀,這其中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再往深處思量,他說的「家傳出身」顯然是指母親,單憑醫術來說,母親足可與國手比肩,但卻從沒聽她說起師承淵源,甚至連娘家都沒提過,自己雖然時常也有些疑惑,只是沒真放在心上,這時想來卻絕非那麼簡單了。

  莫非母親身上藏著什麼秘密,一直都不肯告訴自己麼?

  正想到緊要處,外間忽然響起叩門聲,隨即就有內侍在外問道:「小的奉旨問秦奉御,晉王殿下身子如何?」

  蕭曼剛要應聲,瀾建瑧已先開口反問:「可是陛下召見麼?」

  外面的內侍趕忙回聲:「是,陛下有旨,若殿下沒什麼大礙,便請即刻入見。還有,秦奉御也請一同來。」

  瀾建瑧臉色略沉了下,像是已猜到了幾分,望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把衣裳稍稍整了整,披上件外袍,逕往外走。

  蕭曼不知道為何召見他還要連帶著自己,卻又不能不去,只得隨在一旁,打手替他推開門。

  剛才傳話的內侍恭敬候在外面,見兩人出來便躬身比手,引著他們一路到通廊東首。

  焦芳在暖閣門口迎著,沖瀾建瑧行了禮,等蕭曼上前時,便不著行跡地低聲道:「陛下已經知道實情,自己掂量著回話。」

  蕭曼微愣了一下,點點頭,跟在瀾建瑧身後繞進座屏後。

  臻平帝躺在軟榻上,面色泛白,唇間依舊沒什麼血色,看到瀾建瑧胸口隱現的銀針,頭微微抬起,目光中交雜著失望與疼惜。

  坐在旁邊的謝皇后起身扶著他,半靠在後面的軟囊上,回眸望向蕭曼,輕佻了下唇,像在暗中示意什麼,便又坐回了原處。

  蕭曼垂著眼只作沒見,跟在瀾建瑧後面行禮叩拜,一邊想著說辭,一邊伏在地上等著問話。

  「秦禎,晉王究竟怎麼樣,你照實說。」

  蕭曼故意先朝謝皇后看了一眼,見她略帶讚許地頷首輕點,這才將目前所知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又道:「奴婢現下用煉蜜加麻黃製藥度在針上,用刺穴法沁入經脈,令其蠱蟲暫時麻痺,不至為害,也不會傷及殿下,至於驅除之法……實在不敢妄用,奴婢以為須得尋到那下蠱之人,問出實情,再依法解治才最穩妥。」

  話音剛落,謝皇后便接口道:「陛下,秦禎說得不錯,兒的身子絕不能出半點差錯,不如就按臣妾方才說的,近日就下詔大婚如何?」

第110章 心有靈犀

  從養心殿出宮,幾乎要穿過半個禁城。

  循路向東,沿途宮巷阡陌,夾道曲折,到處都沖洗得乾淨如新,看不到堆疊的屍骸和滿地的血跡,也瞧不見幾個人,唯有那股殘膩余腥彷彿沁透在磚縫泥土中,仍舊盈郁不散,冥冥無聲地勾撩著昨日的記憶。

  出了東華門,高牆掩蔽,那股沖人的味兒終於淡不可聞了。

  秦恪徐徐過了廊橋,循著護城河折轉向南。

  日頭在西天泛紅了,斜斜地映在他背上,給那件縞素的袍子暈染了顏色,身下的拖影卻融在臨岸值房的曬蔭裡,落腳處暗杳朦朧,一步步不急不緩地走在其中,像踏空行來,竟有種虛浮不實的感覺。

  繞過太廟的院牆,遙遙就見明德殿外白綾垂覆,數不清的荊幡被風裹得漫天呼啦啦響,殿內靡靡傳來的梵音像被攪亂了,聽著不成個腔調。

  他蹙了下眉,負著手徑直走過去,剛到石階下,同樣換了素服黑角帶的曹成福就迎到了面前,接引著他走上去。

  「奴婢都辦妥了,人拾掇好才抬來沒多久,請督主過目。」他揮退殿門前那幾個值守的內侍,壓著聲音回報。

  秦恪沒言聲,也沒進去,就站在月台上朝裡望。

  那殿內檀香裊裊,燭火已點上了,四下裡反而愈發顯得昏默默的,竟有些抵不過黃昏的天光。

  他目光越過兩班誦經超度的僧人,望向供案後重重死垂的帳幔。

  太子瀾建璋的屍身在裡頭瞧不清楚,靠外那張稍小的簀床上,太子妃綠綢裹身,鳳冠霞帔,正停在那裡盛裝小殮。

  大約是死的時候不長,打扮得又精細,此刻仍是面目如生,殮服的領子拉得高高的,有意遮了裡面,但認真看還是瞧得出喉間那道深青色的淤痕,從頸側直延向耳後。

  秦恪唇角勾撩起來。

  人死了,看著也不那麼叫人生厭了,這樣安靜地閉了眼睛,恍然間也真的端莊賢淑起來了。

  他沒心思對著死人多瞧,輕呵了一聲,便不再看,轉身走開幾步,曹成福趕忙隨著湊近。

  「這事兒差不多算結了,可也得留著點心,人只要不入棺晾在這裡,總是惹眼的,難保不會有個閃失,怎麼也得等三日大殮後才能高枕無憂,這幾天還是仔細看緊些好。」

  他淡著眸給人緊弦兒,曹成福自然不敢怠慢,趕忙呵腰應道:「是,督主儘管放心,大殮之前奴婢便寸步不離親自守在這裡。」

  「那倒不必,安排好了就成。」秦恪捋著袖子哼氣,「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兒等著辦,哪兒容得了你把精神都耗在這上頭?」

  曹成福聽得眼眸一亮:「督主請吩咐。」

  「還用問,這麼大的喜事你猜不到麼?」他瞥著眼反問。

  「喜事兒……」

  曹成福眨著眼,一時拿不住關節,臉上不禁有些惶恐起來。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秦恪微嘲地睨了他一眼,挑唇輕笑,「太子殿下薨逝,現在晉王殿下便是唯一的皇嗣,沒曾想今早卻又……嘖,這蠱蟲厲害得緊,連那丫頭也擺弄不了,明說了得找到下蠱的人,下面該怎麼著,不是明擺著了麼?」

  「督主的意思是陛下要降旨賜准晉王大婚,引那下蠱的人出來?」

  曹成福緩緩點頭,恍然大悟,隨即又轉為遲疑:「可這邊大喪才剛開頭,陛下不是下令一切依著常理,還叫禮部擬議喪儀上奏麼,轉過頭來就要辦喜事,只怕不……」

  還沒說完,就見秦恪目光寒刺般戳過來,後面的話便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怕什麼?生者為大,什麼時候能為了死人便誤了活人的事兒?何況太子殿下終究是叛逆弒君,這罪名洗不掉,陛下聖德仁慈,讓喪禮一如平常,可再怎麼著也不能真當沒事待著,二十七日釋服之後也就差不多了。」

  他望著遠處的紅日墜在宮牆上,唇角的笑慢慢淡下來:「這消息一捅出去,八成根本等不到大婚之日,須得及早有個應對才是。」

  曹成福一躬身:「督主深謀遠慮,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可也不用盯得太緊,人畢竟不是咱們請來的,索性就直接放進宮裡,由他們鬧去。可也得留個後手,別最後弄個不可收拾,咱們東廠可栽不起這種觔斗。」

  秦恪眼眸微狹,頓了頓,又道:「這回可不像咱們平時那一套,萬一吃了蟲子可不是好玩的,傳令各處千萬不可大意。我瞧這事兒還是得著落在那丫頭身上,叫她想想辦法,好歹讓要緊的地方每人身上都有個防備。」

  曹成福應了聲「是」,眸間一輪,像是暗地裡掂量了一下,才湊近道:「督主,晉王殿下這一出事,那丫頭每日都得在身邊伺候著,不提原來那層底細,就說男女共處一室,指不定就會生出什麼事兒來,咱們不可不防,有些個差事交給她……」

  他一邊說一邊暗覷秦恪的臉色,見他眸色陡然凜起,只嚇得渾身一哆嗦,趕忙垂下頭去住了口。

  秦恪本來心裡還算順氣,聽了這番話,不禁又想起那只穿著中衣,敞懷袒胸,毫不避忌的人來。

  那纖柔的身影隨在他身後離去的樣子,更像一團火似的燒得喉間發乾,連帶著額角也突跳起來。

  他垂瞪著旁邊躬身瑟瑟發抖的曹成福,好半晌才慢慢按下那股火氣。

  「只管照吩咐做事,別的少操心,聽清了麼?」

  「是……是,督主恕罪,奴婢明白。」

  曹成福抹著腦門上的冷汗,連連呵腰,再抬頭時,秦恪已走下了石階。

  這時候,日頭已完全墜到了宮牆下,天邊是一片血一樣的赤紅。

  秦恪沒要轎子,也沒叫人隨著,悶聲沿護城河一路向北,堪堪到黃瓦門時,天已黑沉了下來。

  他望著那高牆間的幽深暗巷,明明不知來回走了多少次,現下竟頓住了步子,心裡半點也不肯再往前挪了。

  怔愣半晌,無意間向旁瞥望,驀然有一點泛黃的燈光越過遠處的白石橋,正向這邊走來。

  燭火熠熠,映出那纖柔的身影。

第111章 不期而會

  夜來得太快,似乎只是過橋的這幾步,天地間又沉了幾分。

  四下裡殿宇高牆重重如山,獨自走這路莫名有些怕人。

  燭火的昏光透過燈罩的薄紗在身前散暈成片,朦朧照不清前路,包銅的籐燈杖有點份量,拿久了腕子就開始發酸。

  換手之際,驀然望見站在黃瓦門前的人,一身素白,袍角在促起的夜風中微揚,同樣的形單影隻。

  蕭曼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有靈犀相通這回事,見他出現在這裡,彷彿料定以待的樣子,著實吃驚不小,怔愣了一下,趕忙加快步子徑朝他走去。

  秦恪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不期而會,但幾乎就在燈火映出嬌顏的那一霎,心頭積壓的悶氣便一瀉如川,削減了大半。

  草木扒連在土裡,尚且難除,又何況是人,一旦離了根,到哪兒都牽心扯肺。

  他噙笑站在那裡沒動,負手看著她一步步走進,彷彿自家院裡的鴿子,撒出去打了圈野食,這會子眼瞅著又飛回巢來了。

  「陛下有旨意了麼?」

  他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讓蕭曼微感意外,原以為這人又要拿早前晉王的事來揶揄,那狹眼看人的神氣也分明還在介懷,沒曾想開口問的卻是這話,不過也暗地裡鬆了口氣。

  「陛下還沒有明旨,但確是已准了晉王殿下大婚,奴婢另有要事稟報,得了乾爹允可才出宮的。」

  秦恪一撇唇:「這麼著急,還是晉王殿下的事兒吧?」

  才不過兩句話的工夫,性子便露出來了。

  蕭曼蹙了下眉,本來心裡已淡忘了,聽他這陰陽怪氣的一提,不由又有些著惱,當下只做不聞,剛要正色答話,手裡的燈籠就被夾手奪了過去。

  他撩著唇望她一笑,拂轉過身,挑著那燈自顧自地進了黃瓦門。

  不聲不響地就走,還把等搶去了,暗地裡還不是想叫自己跟著一起走。

  蕭曼厭著眼,心說早前眼睜睜看著她被晉王帶走,這會子也變著法叫她隨著去,怎麼瞧都像是在故意找補似的,可倒霉的卻都是她一個人。

  蕭曼著實有些不樂意,也又不敢撂臉走人,況且照亮的傢伙事沒了,這一路黑燈瞎火的,想想都打怵,她可不願就這麼回去。

  還有那件要緊的事,在臻平帝和謝皇后面前不好隨便開口,所以才特意出來告訴他,如今可不能再藏掖了,弄不好又不知要牽連多少人。

  她歎了口氣,快步追過去,趕上秦恪的腳蹤。

  高牆夾擠著深巷,本就不寬的路愈發顯得窄,對面遙遙的出口處是一片黯淡的灰藍,恍如通向幽冥。

  月光半點也照不進來,四下裡是難以言喻的黑暗,唯有那朦朦的燭火照出腳下的真實,能讓人生出些許慰藉。

  蕭曼伸手過去,想把燈籠接過來。

  誰知還沒碰到那根籐桿子,他便作勢一擋,翹起指來拂在她手背上。

  那指尖微涼,像剛在冷水裡浸過,蕭曼卻是火燎似的一顫,趕忙縮了手,耳根窘得燙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那盞燈上。

  或許是驀然在暗處瞧的緣故,那原本昏黃的光竟變得亮瑩瑩的,有些刺目。

  她避開目光,無意間轉向他握著挑桿的手,淡淡的金意驅散了原本的白,光韻流溢,彷彿籐雕上鑲嵌的玉石,溫潤細膩,尋不見半點瑕疵。

  瞧著瞧著,那手也像明肌生輝,耀眼奪目,叫人心生艷羨。

  「怎麼,還沒想清楚該怎麼說?」

  她正瞧得出神,秦恪卻突然開了口,黑暗裡冷不丁地著實嚇了人一跳。

  蕭曼打了個顫,訕訕地瞥開眼,回話道:「確是有些不好說,但我以為……晉王殿下蠱蟲未驅之前不宜大婚。」

  「哦,這卻為什麼?」他稍稍側過頭來,望她輕笑。

  她刻意避開那異樣的眼神,暗吸了一口氣,繼續正色道:「這裡頭牽連複雜,一兩句話不好說得清楚,簡而言之,下蠱的地方在心脈處,牽連全身各處的血氣,現下雖然用藥暫時麻痺了蠱蟲,但必須凝神靜養,清心寡慾,倘若這時大婚……嗯,成親之際……一旦引動了蠱蟲,總之是萬萬不可。」

  這事兒的確是凶險萬狀,但讓她一個姑娘家來說,饒是百般避忌,仍忍不住面紅耳赤,那要緊的關節處怎麼也開不了口。

  秦恪看著她那副苦思措辭的窘迫樣子,卻是忍俊不禁:「呵,叫你治病而已,居然還管起人家洞房裡的事了。」

  這話一出口,蕭曼的臉不禁更紅了,垂著眼跟在旁邊沒吱聲,心裡卻後悔來說這事兒,這時更是恨不得扭頭就走。

  他像瞧穿了她眼底裡想逃的意思,忽然停了步子,斜身擋住了去路。

  「大婚不過是個幌子而已,你道皇后娘娘真的著急娶這兒媳婦進門給晉王殿下衝喜麼?假的!想想英國公家的姑娘,不把那下蠱的人揪出來,老這麼沒完沒了地癡纏著,別說娶親娶不安心,再多幾條命也不夠跟著耗的。」

  他自來極少這般把話挑明了說,只聽得蕭曼怔愣不已。

  她自然知道這次大婚多半是為了引蛇出洞,卻沒想過那下蠱的人居然和晉王有那種牽纏不清的關係,詫異之餘也不禁生出些不以為然來。

  她沒心思去管那些真情假意,醋海生波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淳安縣君來。

  這姑娘品貌才德都是上上之選,原本該有良緣相配,被迫嫁入宮中已是不幸,如今還成了被人利用的幌子,說不定連性命也堪憂了。

  想起自己之前還違心的一力勸說她好好看待晉王和這門婚事,蕭曼不禁暗悔,可這事本就不由她做主,現下再怎麼想更無濟於事了。

  「想通了吧?」

  秦恪語聲中沒有半點憐憫,甚至感覺不出一絲冷熱,嘁聲笑道:「所以麼,人家房裡的事兒就讓他們自己踹被窩去,最後該怎麼著都看個人的造化,咱們什麼都不用管,看緊自己手頭那點事兒,這回引來的人可不簡單,你及早有個準備。」

第112章 看朱成碧

  時已近卯,禁城內仍然靜悄悄的。

  許是前一日已下旨輟朝,連景陽樓上的朝鼓鐘鳴都停了,倒像是不願驚破這片蕭寂,由任著它就如此沉淪下去。

  蕭曼是被燈燭的爆響驚醒的,抬眼瞧時,日頭還沒升起來。

  窗外漫天的灰藍間剖開一線森白的光,淺淺地彎起,像失顏褪色的虹,很快又被雲霞遮掩,變得淒暈迷離。

  室內到處還殘留著濃濃的藥味。

  她乜著眼別開頭,目光掃過旁邊那只上了鎖的三層紅漆提盒。

  那裡面全是祛瘴避蠱的藥,先前聽曹成福傳話時說得急,不敢有絲毫耽擱,緊趕慢趕,幾乎是一天兩夜的工夫,到後半宿終於都齊備了,雖不敢說萬全,但尋常的蠱蟲應該能防得了。

  昨晚幾乎一夜未睡,這會子眼皮想塗了漿糊,貼在一處分也分不開。

  她瞧著時候尚早,索性吹熄了燈,伏在桌上繼續補瞌睡。

  迷迷糊糊似乎也沒有多久,外間就有傳報的聲音。她枕腮的手肘歪了一下,抬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外面天光已亮了,掩口打了個呵欠,回言叫了聲「進來」。

  那來的是馮正,依舊帶著慣常的笑臉,到跟前打躬行禮:「攪擾秦奉御,小的奉乾爹吩咐來取藥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原也不用擱在口頭上知會。

  蕭曼在提盒上拍了拍:「煩請替我稟告曹少監,總共四百份,都在這裡。內服外敷的法子,該用多少劑量,我也詳細寫了,一樣放在裡頭,若還有不明之處,或是用藥後出了什麼狀況,千萬不可自行施治,請即刻差人來告我,記清了麼?」

  馮正呵腰應了聲「是」,上前拿了提盒拎在手裡,卻沒立刻便走,反而湊近低笑道:「秦奉御,乾爹他老人家就在殿外,您看……」

  還看什麼,擺明了就是叫她過去見。

  蕭曼暗撇了下唇,心裡有些不願,可也不能違拗,當下叫他稍後,自己去裡面洗漱換了身素服,然後跟他出了寢閣,繞過通廊到殿門前。

  曹成福果然抱著拂塵站在外頭,見兩人出來,先朝馮正手中的提盒瞥了一眼,這才轉向蕭曼,目光中帶著異樣的審視,像是揪住了錯,卻不當面明言,要等著人自己開口承認似的。

  蕭曼看在眼裡,不覺暗暗奇怪,思量著自己並沒什麼錯處,又費心勞力地趕製藥品,實在弄不清哪裡又犯了忌諱,惹來這副臉色,當下只作不見,就垂首恭敬站在那裡,聽他怎麼說。

  「嘖,眼都腫了,看來是真辛苦,可累歸累,差事也不能擱下。」

  曹成福斜眼睨著她:「督主的意思,只這麼點怕還不保險,接著再做些備著,總是沒壞處。」

  蕭曼聽得額角一痛,說做就做,哪有這般容易,看來今日又沒得歇了。

  剛要應聲,曹成福卻已湊前俯近,壓著嗓子道:「公事辦得妥帖,私底下也得兼顧著別短了,督主昨個兒換藥的時候又嫌味兒不好來著,你這有手段的總不能幹瞧著吧?想想法子,弄點新鮮的,明兒咱家一併來取,嘿嘿……」

  曹成福笑得陰惻惻的,神色間分明別有深意,說完又輕呵了一聲,撩起拂塵轉身領著人去了。

  蕭曼只覺那話像在暗指她把心思都用在了別的地方,反而不把秦恪的事兒放在心上,所以藉著由頭又來敲打。

  可一樁一件的事都壓在她身上,還要顧著皇帝、晉王和廬陵王,這一大攤子還要不要人活了?

  至於對秦恪上不上心,她更無意往深處揣摩。

  蕭曼望曹成福的背影翻了個白眼,轉進殿中,一路回到寢閣,略略把東西收拾了一下,就聽到廬陵王醒來的叫聲。

  走進裡間,那孩子正坐在榻上,笑吟吟地望過來。

  她也回個笑臉,先打了水幫他洗漱,然後捧了早就備好的孝衣孝巾過來,替他穿在外面。

  「秦禎,今天幹嘛要穿這衣裳,好難看呀。」

  廬陵王看著身上連邊角都不繰的粗麻衫子,皺眉有些不樂意。

  孩子不懂披麻戴孝的含義,可這套行頭卻不得不穿。

  蕭曼看著他懵懂的樣子,心中不免又刺痛起來,卻又不能明說,仍舊淡笑了下,做樣拍了拍自己的素袍:「世子忘了麼,宮裡這些日子出了好多事,陛下命咱們都穿得素淨些,討個平安,你瞧,奴婢不也換了麼。」

  「哦,那要穿到什麼時候,明日能換麼?」廬陵王還有些忸怩不依,偏著小嘴問。

  「那可不成,陛下已准了禮部的奏請,且要穿一段時日才行,世子得聽皇爺爺的,對不對?」蕭曼一邊給他束麻繩編的腰,一邊接著騙慰,「況且……世子這衣裳跟人家的都不同,也別緻得很,說不定太子妃殿下在天上也能瞧見呢。」

  「是麼,母妃能看見?太好了,他好了!快把帽子給我戴上。」

  廬陵王喜出望外,立時面色一改,跳著腳迫不及待起來。

  蕭曼自覺這樣欺騙孩子心裡莫名地發虛,竟有些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又被他纏著問來問去,只好隨口說幾句接過話頭,給他戴好孝巾,再到外間用了些素點飲食,便領著出了寢閣。

  一路到暖閣,到裡間就見臻平帝披衣坐在御案前,面色依舊蒼白,精神倒是好了許多,不像前兩日那般萎頓了。

  焦芳見兩人進來,和顏淡笑了一下,繼續侍弄著香案上的法器。

  臻平帝看著一身重孝的廬陵王,眼眶登時便紅了起來,目光中交雜著愧疚和憐惜,怔了半晌,又咬牙擠出慈藹的笑,招手把他叫過去抱在懷中,柔聲問了幾句閒話,就對蕭曼道:「朕今日身子不礙了,也不用診脈,你和焦伴都下去吧。」

  蕭曼知道他有話想和廬陵王單獨說,又見焦芳暗中對自己示意,當即卻步退了出去。

  到閣外稍停了一下,焦芳也挑簾走了出來。

  「乾爹有話吩咐麼?」她迎上前問。

  焦芳望著她,眼中有些捉摸不定的東西,與平常的慈和全然不同,半晌才道:「我聽聞有個外鄉來的士子常到西城蕭府上轉悠,你自己可知道麼?」

第113章 牽媒拉線

  他剛說出「士子」兩個字,蕭曼便是一詫,等聽到後面,人已經愣住了。

  這說的不會是別人,斷然就是那個吳鴻軒了。

  前次去弘業寺時,還曾在淳安縣君避居的閣樓上瞧見過他。

  那時只道這人在城裡覓不到下處,只好借居在那兒,一心讀書待考,現下聽焦芳一提,似乎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說起來便怪了。

  若按他當初所言,即便是念著父輩至交的情誼,去拜祭個一兩回,盡了心意也就是了,怎麼會幾次三番,流連不捨起來?

  這其中顯然另有別情,況且此事知道的人有限,怎麼會傳到焦芳的耳朵裡,方纔那一問又是什麼用意?

  焦芳卻已從她的神色間瞧出了心思,目光重又柔和了下來。

  「你不用猜疑,恪兒從沒跟我提過半個字,可若想瞞我也瞞不住。」

  他稍頓了下,又道:「人麼,你之前已見過了,我也暗中叫底下查過,世代都是讀書人,先帝爺在位時他父親還在朝為官,也是個耿脾氣,倒跟你爹蕭大人有幾分相像,只是有些鋒芒太露,可惜了。我瞧那後生品貌不差,才學更是極好,三年前才十九歲,便中了黔貴鄉試頭名解元,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人才。」

  他對那吳鴻軒的出身如數家珍,又一番誇讚,無論怎麼聽都像在故意牽媒拉線似的。

  蕭曼不禁愈發驚訝了,沒想到他竟會開口提這個。

  回思起來,秦恪先前也透過這個意思,但那不過是一半調侃,一半敲打的反話,而焦芳卻是和顏悅色,倒真和長輩操心兒女的婚事一般真情實意,除了詫異之外,倒沒有什麼不適。

  「乾爹怕是誤會了,那位吳公子不過是為了父輩舊交來憑弔而已,與我沒什麼關聯,此番厚意我也只有感激,並無他念。」

  蕭曼回得淡然,也確是據實而言。

  這吳鴻軒守信重義,難得又有那股子輕利安貧,不卑不屈的骨氣,落落灑脫,的確叫人敬佩,但說到像淳安縣君那般心生愛慕,確是全無所感。

  焦芳溫然輕笑,搖了搖頭:「父輩那裡情分再怎麼深,隔了這麼些年,到他也早淡了,哪會這等放不下?你難道還沒瞧出來,那後生就是奔著你來的麼?」

  「奔我……」

  蕭曼順著他的話一訝,心頭不由自主緊蹙起來,跳蕩得也比方才更快了。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便是說她雖然止水無心,對方確是拳拳有意,而且千里迢迢從西南邊地來到京師,大半為的就是這個。

  其實她並非絲毫沒有覺察,早前也已猜出點苗頭來,只是強壓著這念頭,沒往深處想罷了,這時被人猝然把話挑明,臉上登時尷尬起來,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應答才好了。

  焦芳見她眼中滿是驚詫,還帶著幾分茫然,只道是乍聞之下有些不知所措,望她歎了口氣。

  「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就是考取功名,登堂入室,光陰苦短,又有哪個願意蹉跎歲月?他孤身一人,家中沒什麼牽掛,卻在鄉間苦捱了三年,直到這次考期才來,為的是什麼,還不清楚麼?只怕知道了原委,心裡也難受得緊。」

  他話還沒說完,蕭曼的臉頰就騰的熱了起來。

  那吳鴻軒是三年前中的舉,當時自己才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他苦忍著不來,只等到這時才來,為的不光是應考,更是要等她出落長大。焦芳不過是怕她面嫩,所以只出言點明卻沒當真說破而已。

  她身子微緊了下,非但沒覺得感慰,反而有點異樣生懼。

  見她仍不說話,焦芳又歎了口氣,索性直言道:「你本也算是個官家千金,被恪兒生生拉到宮裡來做伺候人的奴婢,想想也是作孽啊。我今日提這事兒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那後生稱得上佳婿,難得又如此念情,日後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你跟著他也終身有靠,不用在這宮裡每日戰戰兢兢,瞧臉色過活。若是願意,我就代蕭大人做個主,找機會暗中送你出去尋他,好不好?」

  蕭曼望著他慈父般的目光,心中感激他如此設身處地的關懷,眼眶也泛起酸來,可打定的主意卻沒半點游移。

  「乾爹的心意我明白,那吳公子雖是個不錯的人,可我卻非他的良配。」

  「這話怎麼說?」焦芳見她一臉正色,不禁有些詫異。

  蕭曼深吸了一口氣,直望著他道:「他如今已是解元公,身家清白,日後前程更不可限量,我卻是獲罪的人,如今連教坊司的賤籍都已消了,世上再沒有蕭曼這個人,強要在一處,每日裡也是戰戰兢兢,哪天真牽累了,不光誤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說到這裡,見焦芳蹙著眉,口唇微動,像是要出言勸說的樣子,便搶前一步又道:「不瞞乾爹說,我原先在家時只是讀書,憑空寫些虛方子,總想著如何能把學到的這點本事用在實處,如今在宮裡,親眼瞧著陛下、世子還有乾爹都在我手上漸漸好起來,也算是不枉此生。倘若到外面嫁了人,定然又像當年那樣圈在家院裡,哪還能有施展的機會,要說起來,那才真是委屈了,求乾爹允准,就讓我繼續留在宮中吧。」

  她說著盈盈拜倒,鄭重其事地俯身磕了個頭。

  焦芳想攙住她的手頓在半截,不知怎麼的竟沒伸出去,俯著那嬌弱的人跪在那裡,背心卻透著一股子韌勁兒,哪裡像個柔弱的姑娘家。

  他遲愣的眼中漸漸被悲憫佔據,唇角卻又慢慢挑起,有些吃力地在她臂上一托,迎著那仰望過來的清澈目光,慈然一笑。

  「好,那就先留下……其實,恪兒從小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倒是也跟你挺像,要是我等不得先走了,你們兩個便互相照應著些吧。」

  焦芳的眼中含著淚,臉上卻沒有絲毫哀戚,說完又在她鬢邊撫了撫,就緩曳著步子走回暖閣中。

  蕭曼品著他最後那句話,竟然沒覺奇怪,恍惚間竟有些心神激盪。

  隔了好半晌才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繞回通廊,冷不丁有人奔過來急急地報道:「稟秦奉御,司禮監來人了,說是有急事兒。」

第114章 杅穿皮蠹

  蕭曼額角抽顫了一下,發覺自己已成了驚弓之鳥,現在只要聽聞有人來找,便以為是不好的事,忍不住心驚肉跳。

  司禮監這時候來人會是什麼要緊的事兒,該不會是用藥出了什麼岔子吧?

  可服用的法子她都寫得很仔細,之前還特意叮囑過,況且這前後才不過大半個時辰,怎麼就會出亂子?

  她沒有搭腔,快步走過通廊,來到殿門前,就見馮正站在外頭捶手咂唇,滿面憂急,早不見了慣常那副諂媚的笑容。

  這時一望見她出來,慌不迭地就迎了上去:「稟秦奉御,大……大事不好了。」

  「可是有人服了藥之後不對勁麼?」

  見他那張千伶百俐的嘴也期艾起來,蕭曼情知事態嚴重,索性直截了當問。

  馮正重重一點頭,隨即又搖了兩下,自己也是一臉困惑不解:「回秦奉御,先前服藥那會子都好好的,也就一刻的工夫,有幾個巡守的莫名其妙便倒了,任怎麼叫也叫不醒,身上還有股子腥氣味兒,可又瞧不出傷來。小的不敢做主,一面叫人去尋督主和乾爹,一面就趕著來報秦奉御了。」

  人突然昏迷不醒,身上還能聞到腥氣,這顯然不是用藥有什麼差池,倒像是被蠱蟲所侵。

  蕭曼驚詫之餘心中也不禁生疑,這才不到兩天的工夫,晉王大婚的事也沒明詔下旨,那下蠱的人怎麼就已到了呢?

  她來不及去想那些,若真是中了蠱蟲,一旦肆虐開來,宮中又是成千上萬的人,到時可就難以收拾了。

  「人在哪裡,我這便去瞧瞧。」她一邊應著,一邊回頭使著眼色,叫值守的內侍去稟報焦芳。

  「回秦奉御,都是錦衣衛的人,調來在明德殿當值的。」

  馮正嘬著牙花子歎氣:「眼瞧著明日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就要大殮入陵了,卻出了這檔子事兒,偏巧今個兒乾爹又隨督主在外頭辦差,小的們連個主心骨都沒有,只好請秦奉御來支應著了。」

  他不知是真嚇著了,還是怕被牽連,苦著一張臉,呵腰跟在身側不住口地唉聲歎氣,好像捅了天大的婁子。

  蕭曼起初還應上兩句,到後來聽得厭了,索性只做不聞。

  一路從東華門出了禁城,又沿河道邊的值房走出好遠,才趕到明德殿,遠遠就見侍衛重重,個個挎劍按刀,一派如臨大敵的模樣。

  馮正引她從側廂繞過去,指著後殿道:「人都在那裡,秦奉御請隨小的來。」

  「等一等,裡面有人看著麼?」蕭曼望著殿前空寂寂的人影不見,停住步子問。

  馮正眼珠子一轉,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即搖頭應道:「秦奉御慈悲,那一個個倒得蹊蹺,瞧著就人,小的們哪敢著人看著,就只抬進去而已,專等秦奉御來處置。」

  沒有人便好,否則還真保不齊會出事。

  蕭曼稍稍放下心來,接口吩咐:「我一個人進去,你就留在這裡,千萬別讓任何人靠近。哦,拿支火來給我,回頭若還要別的,我再叫你。」

  馮正一臉如蒙大赦似的連連點頭應了,轉身到前面正殿,片刻就轉回來,拿了半燃的火折子給她。

  蕭曼也不再多言,轉身走過去,堪堪離石階還有幾丈遠就緩了下來,一邊把火折子湊到唇邊吹旺,一邊輕慢著步子向上走,又從身上拿了顆丸藥,暗中在掌心碾碎了,撒在火頭上,立時便盈盈的冒起白煙來。

  她走到殿廊下,將一扇直欞窗推開寸許寬的縫隙,探著目光朝裡面張望。

  那不大的殿中也是空空蕩蕩,靜得落針可聞,三清聖像前的供桌上不見香火,下面地上橫鋪著一溜草苫子,並排躺著六七個身著飛魚錦袍的人,都是一動不動,瞧著與死屍無異。

  她不敢貿然進去,把火折子順著窗口伸進去,讓煙氣漫到殿裡去,自己屏著鼻息,目光盯住那些人,凝神細看。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白煙漸漸散盡,火折上的藥已燒淨了,也沒見那些人有什麼異狀。

  蕭曼暗想這些人對藥力全無「感應」,要麼是中了極特異的蠱,要麼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略想了想,又取了兩粒丸藥,一顆碾碎撒在火折子上,另一顆含在舌下,又拿帕子包住口鼻,走過去推開半扇門,閃身入內。

  這殿不通透,剛一進去,眼前立時便暗了下來,大約是沾多了陰氣,歷時彌久,身上也覺冷淒淒的。

  她走到近處,俯著那些橫躺在地上的人,就見一個個都面色瘀青,已全然沒了活氣,而且怎麼瞧都不似中蠱的模樣,反倒像是劇毒入體的症狀。

  再往前站了站,剛俯下身去,果然就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膩腥氣。

  蕭曼吃了一驚,陡然明白過來,剛想撤步轉身,就覺腦後寒風忽至,不知什麼東西正撞在頸側筋脈上,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日頭越爬越高,漸漸上了中天,炎炎的又開始灼目炙人了。

  馮正往廊內陰涼處退了退,遠遠望著一片寂靜無聲的後殿,拿手扇風打涼,墜著唇似乎已有些不耐煩了。

  不遠處腳步聲猝然響起,他微聳了下身子,轉向迴廊的轉角處,很快就見兩個素袍烏紗的人從那邊轉出來,後面還跟著十幾名內侍。

  他趕忙拂了拂袖子,換回那副憂急難抑的臉色,趨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禮:「小的見過二祖宗,見過乾爹。」

  秦恪眸底寒色隱現,只掃了他一眼,並沒說話,目光轉而望向後殿。

  曹成福暗覷著他眼色,臉上黑沉沉的,也極不好看,壓著聲音冷然問:「到底怎麼回事,秦奉御呢?」

  「回乾爹,兒子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先前錦衣衛那幾個人服了藥之後,沒多久眼瞧著便倒了,兒子照之前吩咐的叫把人都抬到後殿,趕緊請了秦奉御來,這人都進去半個時辰了,也沒見出來,一點動靜都沒有,兒子這裡也正著急呢,可巧二祖宗和乾爹便來了。」

第115章 波翻浪湧

  「什麼!怎能放她一個人在裡頭,也不跟著去瞧瞧?」

  曹成福「嘖」了一聲,衝他凜起眼來。

  馮正滿面委屈,苦著臉怯聲回話:「乾爹恕罪,這都是秦奉御親口吩咐的,叫兒子在外候著,又說任何人不許靠近後殿,兒子哪敢說個不字,所以才……」

  「不曉事的猴崽子,平時也沒見這等老實服帖。」

  曹成福又望了秦恪一眼,虎著臉在他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叫你候著就候著,也不分個輕重?就算裡頭進不得,你不會挨近點兒,看著人麼?這麼大一會子過去了,萬一真出個好歹,你這條小命擔待得起麼?」

  馮正撫著臀一蹦,見他作勢還要打,趕忙連聲叫著求饒。

  「好了,先過去瞧瞧。」

  秦恪這時突然開了口,逕直出廊朝後殿而去。

  曹成福見狀,放下舉在半空裡的拂塵,向旁丟了個眼色過去。

  馮正立時會意,呵腰吐了吐舌,慌不迭地趕著腳蹤到先頭去,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秦恪只走到石階下便停了步,目光淡淡地望著那一片曬蔭斑駁的門窗。

  馮正這次也不用吩咐,當即躬著身子一溜小跑到廊下,抬手拍著殿門叫道:「秦奉御,二祖宗到了,秦奉御?」

  他連叫了幾遍,一聲比一聲高,可隔了好半晌也不見裡頭答應,情知有些不對勁了,抽著臉怯怯地望回來。

  秦恪面上沒什麼變化,只是雙眼比方才微狹了些,仍舊灼灼地望著,彷彿能將那殿門看穿似的,那凜起的眸光已足夠讓人膽戰心驚。

  「還愣著幹什麼,快瞧瞧啊!」曹成福沖馮正一揮手,唇角抖顫著,臉色已極其難看。

  馮正喉間咕噥了兩聲,轉身推開門探進頭去,隨即身子一顫,像是忘了害怕,直接跨過門檻入了殿,很快又奔出來,到近前驚道:「稟二祖宗,秦奉御……秦奉御她……人不見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臉色大變,連秦恪也唇角一沉,眉間糾蹙起來。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皇城大內中,人竟然會憑空失蹤,這可不是出了鬼麼?

  「小猴崽子胡說什麼,這麼大個活人怎會不見了?」

  曹成福覷他神色,這時當真有些害怕了。

  馮正那張臉早已嚇得煞白,「噗通」跪在地上:「二祖宗、乾爹息怒,這後殿本就沒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方才兒子都瞧遍了,除了先前抬進來躺著的那幾個,半個人影也沒有。不過……那後窗不知怎麼的卻開了一扇,秦奉御莫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就覺眼前白影閃動,一陣裹挾著薄荷氣的熏風從旁掠過,最後那半句話也被硬頂回了喉嚨裡,只等到曹成福上前拉他,才渾身發抖地站起來。

  秦恪逕自走進門,搭眼便瞧見那幾個橫躺在草苫子上不知死活的錦衣衛,左手邊後牆果然有扇窗大開著,底下的木欄上依稀還能瞧見新鮮泥印兒。

  殿內除了經年累月的塵灰香火味外,還有股極特異的煙粉氣。

  他抬袖掩了下鼻,唇角卻輕翹起來,垂見落在不遠處地上的那支火折子,走近兩步,俯身拾起來。

  那上面沒掩蓋子,火頭眼看著要熄了。他左右端詳了幾眼,放在鼻前輕嗅,唇間的勾挑已變成了沉冷的謔笑。

  費盡心思的遮掩,瞧著還真像那麼回事兒,只可惜忘了最要緊的東西,想瞞已瞞不住了。

  曹成福從那扇敞開的窗邊疾步走回來,附耳低聲道:「督主,這走的時候還不長,現下就追應該容易得緊,即刻傳令搜查吧。」

  「查?呵,那是自然。」他又冷笑了一聲,目光卻仍盯著那支火折子。

  曹成福只道他下了令,趕忙回身對底下的人吩咐:「快,你們都去,傳令東廠和各監各局,立刻搜查宮中各處,嚴守宮門,一絲風也不准放過。」

  隨行的一眾內侍還沒來得及應聲,就聽秦恪忽然叫了聲「慢」。

  「用不著那麼大陣仗,宮裡二十四監再加上東廠,那麼多人就為了這點事兒,傳出去陛下和老祖宗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曹成福臉上一怔,肚裡暗自納罕。

  那丫頭眼下已不是可有可無的人,這麼丟出去還了得?可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像是漠不關心,心中不免狐疑。

  「那……」

  「那什麼?」秦恪撩挑著唇,眼中卻看不見半點笑意,「找個人而已,不必勞師動眾,在這裡問一問就成了。」

  他說著便瞥向跟在曹成福身後的馮正:「你過來。」

  「小的在,二祖宗請吩咐。」馮正只得走上前來,卻連頭也不敢抬。

  「人來了多久?」

  他忽然又問起前話來,眾人更是詫異。

  只聽馮正又答道:「回二祖宗,奴婢是巳時初到養心殿請的秦奉御,一路到這裡都沒耽擱,人進去這會子少說也有半個時辰了吧。二祖宗息怒,是……是小的失職,沒在旁搭手伺候著,若是多看幾眼,也不至……」

  他正顫聲請著罪,冷不丁就覺那股清涼的香味逼到面前,抬眼就見對方已俯到近處,堪堪只有幾寸遠。

  秦恪抽著鼻子輕吸了兩下,重又仰身挺起,從上面俯睨著他,那雙冷眼自然便有一股威壓之勢,叫人不敢直面。

  「這半個時辰你就一直在外頭候著?」

  他問話的語聲仍舊平緩,馮正的身子卻已緊繃起來,雙手在袖筒裡攥起了拳頭。

  「是……小的聽秦奉御吩咐,一直……一直在外頭。」

  「只怕不盡然吧。」

  秦恪拈著那支火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本督在宮裡這些年,嗅辨的功夫還說得過去,這裡頭的藥熏味兒跟你身上一模一樣。你說一直在外頭,呵,可別告訴本督,這玩意兒是你大老遠扔進去的。」

  他話音剛落,就看灰影一晃,馮正像登時變了個人,那畏畏縮縮的身子忽然便得靈捷無比,「嗖」的退開幾步,轉眼就到了殿後。

  正要反身躍出窗去,就覺肩鎖上一痛,已被制住了要穴,抬眼見秦恪無聲無息間竟已擋在了窗前。

  「說,秦禎在哪兒?」

第116章 葵藿傾陽

  淡沉的語聲,如三九天凜冽的風雪,浸骨蝕寒,又像地府冥音,聽不出半點生氣。

  馮正針刺似的一激靈,臉上肌肉抽跳,像極是痛苦,牙齒磨蹭的「咯」響,卻硬挺著沒吭聲。

  「小王八羔子,原來是你!」

  曹成福這時才從驚愕中回過味來,怒不可遏地指著他罵道:「狗東西,披了張皮充人來了!快從實招了,不然就送你去東廠,把大大小小的好玩意兒都嘗個遍,叫你好好舒坦舒坦!」

  馮正額間冷汗如雨,涔涔而下,眉眼都快要被糊住了,卻仍目不斜視,唇角強咧出一抹詭異的冷笑。

  這股子硬氣倒讓秦恪也有些意外,拂身半轉,指間運力將他瘦小的身子整個提了起來。

  「你在宮裡的時候也不算短了,應該知道本督的話從來不說二遍,想來個痛快的,還是想試試全身血沸,一點點從裡頭蒸死的滋味,自己好好掂量。」

  說話間,手上又加了幾分力,暗中將內勁從他肩頭要穴間徐徐送進去。

  馮正身子陡然劇烈抽搐起來,懸在半空裡的手腳卻僵如木桿,兩顆眼珠突出眼眶,血絲滿佈,瞧著幾乎要爆裂似的。

  曹成福是見識過的,知道督主這手透穴沖血的法子最是陰毒狠辣,中者如蟻蟲噬骨啄心,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什麼皮肉酷刑都難忍。

  平日裡在東廠他不常親自審訊,這法子也用得極少,可一旦用上了,便沒有撬不開的嘴。

  身後那些內侍雖不曾親見,卻也都有所耳聞,眼見馮正渾身抖如篩糠,臉上紅得如酒醺一般,口鼻間都滲出血來,一個個都看得嘬牙心跳,不自禁地向後退。

  「想清楚了麼?本督可沒什麼耐性。」秦恪微蹙著眉,淡冷的眸中果然已透著不耐煩。

  馮正根本開不了口,勉強點了下頭,嘴裡「呵呵」連聲,像是抵受不住這酷刑,真打算從實招了。

  秦恪勾了唇,搭在他肩頭的手沒動,暗中略收了些勁力。

  身上剛一鬆解,馮正便大聲咳嗽起來,血沫亂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裡含含混混,似乎在說什麼,卻半句也聽不清。

  秦恪抓著他往面前近了近,自己也微微前傾,偏頭附過耳去。

  馮正終於喘勻了那口氣,身子軟軟地垂在那裡,無力道:「人……人就在……」

  他斷斷續續,眼見就要說到要緊處,那死魚般凝滯的眼卻突然一凜,口唇微張,「噗」的將一團物事含血直噴向對方面門。

  秦恪竟像早有防備似的,側頭一偏,竟將這近在咫尺的一擊躲了過去,掌間內勁也同時運起。

  馮正悶哼了一聲,口鼻間鮮血狂湧,像是至死也沒料到自己這下孤注一擲的殺招,竟被他輕描淡寫地避開了,瞪圓的雙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但很快便耷下了腦袋,再沒有半分聲息。

  秦恪撒手丟下屍體,瞥見袖口那幾滴濺上的血,厭著眼「嘖」了一聲,捋著毛邊揪開道口,「撕」的扯下半截袖子扔在一旁。

  背後慘嚎驚駭聲早已響成一片。

  他側身回過頭,就見一名內侍捂著臉滿地翻滾,薑黃色的膿水從指縫間不斷外溢,刺鼻的惡臭撲面難當,顯然是誤打誤撞,被馮正方才噴出的東西所傷,只能算時候運氣不濟。

  其他人都張口結舌地遠遠看著,誰也不敢靠近。

  只是片刻之間,那內侍的頭臉間便塌陷了進去,只剩下一層皮骨,扭曲了幾下,便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秦恪眸光在兩具屍體上來回逡了逡,呵然輕哼:「嗯,你可是調、教的好乾兒啊。」

  曹成福早已面無人色,聞言打了個冷顫,抬眼就見兩道寒光從他狹長微翹的眸中射過來,更覺一股涼氣從背心直竄上頂門。

  他臉上狠抽了兩下,雙腿一軟,撲地跪倒,作勢半哭道:「督主,奴婢……奴婢瞎了眼,竟不知這小雜種是……是混進宮來的奸細……」

  說著便左右開弓,抽起自己耳刮子來。

  這不是恃寵諂媚,是著實犯了天大的錯,下手時便動了真格的,一掌掌打上去都是又脆又響。

  秦恪垂眼搓著手上的扳指默不作聲,等他打夠了幾十下,臉上都紅腫起來,唇角也滲出血了,才略略釋然地哼道:「行了,要號喪前殿有的是地方,在這裡哭給誰看?起來。」

  話裡雖然不客氣,可內裡已經不再責怪了。

  曹成福如蒙大赦,連滿嘴的血也不敢去抹,慌忙爬起身,呵腰走到跟前聽命。

  「這活口死了,想問也沒得問了,要找人恐怕得費些周折。」

  「督主說得是,要不……傳令東廠在京城內各處……」

  「嘁,芝麻大點事兒,冒這麼大風險,非把人往外頭送,你當人家傻麼?」秦恪蹙眉不豫。

  曹成福身子一縮,背躬得愈發低了。

  「那督主的意思?」

  「沒那麼大腦袋琢磨事兒,難道還沒聽過燈下黑這句話麼?」

  秦恪睨過眼去,見他兀自懵懂的樣子,索性直截了當道:「把人偷出宮,真當咱們是紙糊的?保不齊還在眼皮底下,傳令下去,一個個都把招子擦亮了,甭管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定要給我找到。」

  他最後那句話語聲壓得極沉,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徑直出了殿門。

  外面日頭正高,甫一從那暗漆漆的地方出來,眼前被天光晃得白暈暈的,竟有些迷濛。

  他微狹著眼,抬手遮了遮,便疾步向前,獨自離了明德殿,從東華門入宮,沿路直奔養心殿。

  門口值守的內侍見他這時突然來了,還面色不善,都嚇得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

  秦恪也沒問話,入殿之後便轉向暖閣所在的東首,循著通廊剛走到一半,就聽前面不遠的偏廳內吵哄哄的。

  「哎呦喂,世子爺,那是刀啊!紮著了可了不得,您要怎麼著叫奴婢來就是了。」

  「滾開,才不用你們動手,我要自己來,到時候非嚇秦禎一跳不可,哈哈。」

第117章 瞞天過海

  年少不識愁滋味,亦不懂別人的生死苦痛,這時居然還有心思玩藏藏濛濛的把戲。

  秦恪不以為然地嗤了下鼻,原來還有些氣鬱難消,可聽他提起蕭曼,不禁生出幾分興致來,索性放緩了步子,先繞進偏廳。

  那孩子身上服著重孝,果然趴在案几上,一手拿裁刀,一手不知按著什麼東西,正埋頭在那裡銼削著。

  旁邊的內侍一臉心驚肉跳,額頭上早已急得見汗,想是怕傷了他,所以沒敢上去強奪。

  一瞥眼間,猛然見秦恪進來,微詫之餘又像見到了救星似的,剛要說話,卻見他豎指在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目光向旁示意。

  那內侍也是個乖覺的,當即會意,只躬了下身,便悄無聲息地繞到屏後自去了。

  秦恪也沒言聲,輕慢著步子走近。

  廬陵王一門心思都放在手上,悶頭忙得不亦樂乎,竟全無所覺。

  秦恪垂眼看了看,那被他按在手下的東西竟是自己先前雕的木虎,天幸他這番瞎擺弄還沒傷到「虎」身子,只是在底托上亂銼。

  由於人小勁力不濟,加之那塊木頭本就質地堅硬,他廢了半天勁也只戧出一片淺淺的引子來,卻已累得咬牙切齒,小臉通紅,但還兀自不肯放手。

  秦恪大約已猜到他想幹什麼,卻不知用意何在,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趁他手上酸痛,丟下那木虎歇勁兒之際,袍袖一拂便抄了過去。

  「誰讓你動的,還給我……啊?秦恪,是你。」

  廬陵王的怒色一閃即逝,臉上盈盈地笑起來:「你來的正好,我刻不動,你來幫我弄吧。」說著,又有些垂頭喪氣地甩了甩手腕。

  「好好的虎,世子爺不歡喜了麼,非要刻壞它做什麼?」

  秦恪話裡帶著些明知故問的意味,拿著那虎在手裡反覆掂量。

  「嘻嘻,我想把秦禎的針都藏在這裡頭。」廬陵王從旁邊拿過一卷針包,在他眼前晃了晃,神神秘秘地一笑,「這虎成天都擺在我房裡,她定然想不到。」

  屁大點小東西,還學會捉弄人了,也不管這玩意兒別人用到用不到,要緊不要緊。

  秦恪有點不悅地一撇唇:「這不好,針是秦奉御瞧病救人的傢伙什兒,尤其是陛下,隔三差五都要用得著,世子爺若是藏了,豈不誤了大事?」

  廬陵王全沒在意,眨眼哈哈一笑:「不會的,皇爺爺要用的針我沒藏,這些都是平時用在皇叔身上的,我特意拿過來,咱們倆一起來藏好不好?」

  他直直地仰望著他,一副興致勃勃,非做不可的樣子。

  秦恪卻已聽出點苗頭來了,仍舊做樣「嘖」了一聲,蹙眉道:「這也不好,晉王殿下也是有疾在身,離不開這針,世子爺如此淘氣,稍時讓陛下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

  「誰說的,你別騙我了,皇叔根本就用不著這東西,也不想扎針,只是沒辦法。」

  廬陵王臉色一變,氣鼓鼓地看著他,一副深悉內情的模樣。

  「世子爺為何這麼說,莫非聽誰亂嚼舌頭了?」

  「才不是聽人家說的,是皇叔親口告訴我的。」廬陵王撇著小嘴哼道,「我早間見了皇叔,他把針都拔了,說自己根本就沒有病,卻平白無故每天都要被扎兩次,難受死了。」

  他說著又拿起那針包:「皇叔每天都被扎得流血,看著就可憐……我知道秦禎也不是有心的,要是沒有這針就好了,皇叔不用每天受苦,她也犯不著為難了,所以我才想把它藏起來,誰知道你還這麼小氣,幫都不肯幫我。」

  原以為只是小孩子胡鬧,沒曾想還有這層意思在裡頭。還真難為他如此費心費力地替別人著想,只可惜全沒用對地方。

  秦恪垂睨著那針包,唇角不由輕翹起來,先頭紮了那麼多天不說話,這時候卻嫌難受了。這晉王也還算是耳目清靈,知道對頭已經來了,躲了無用,倒不如放手一搏,不信那邊不找上門來。

  他的目光轉回手上的木虎,想了想就這麼由著他倒也沒什麼要緊,於是點頭道:「那也罷,這個忙臣便幫了,可世子爺也得答應臣,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這樣緊要的東西千萬不能動,回頭找不見,耽誤了大事不說,連累著秦奉御也要吃罪,世子爺可忍心麼?」

  廬陵王這才轉嗔為喜,連聲點頭答應,晃著手把裁刀遞過去。

  「這個臣用不著。」

  秦恪沒接,把那木虎翻轉過來捏在左手,右手指間運力,猛地一戳,指間如錐刺般穿進去,順勢拔出,便在木身裡留下一個深黝黝的洞。

  他撮唇吹了吹木屑,轉手遞給廬陵王。

  那孩子接在手中,瞧著那手指戳出的洞,在想想之前自己費的那半天工夫,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你好厲害,能教我麼?」

  「成啊,不過臣這只是彫蟲小技,不值一提,世子爺不是要藏針麼,還不快些。」

  廬陵王回神恍然,登時就把前話忘了,把包裡的針都抽出來,塞進那洞中,外面又用布頭塞緊,往桌上一擺,仍和原來的木虎一模一樣,絲毫瞧不出半點破綻。

  「哈哈,你看,你看,這下秦禎肯定找不到啦!」

  他拍手歡叫,轉眼再看時,秦恪卻面色凝沉,雙眸直直地盯著那木虎,目光中寒意凜然。

  「臣還有些要務處置,世子爺就在這玩,千萬別亂跑。」

  秦恪丟下這句話,人已出了偏廳,沿通廊走到殿門前,暗丟了個眼色,當即就有兩名內侍躬身近前。

  他對兩人各自耳語了幾句,等兩人一個去了暖閣,一個徑直奔出門外,才慢悠悠地跨過門檻,負手站在廊簷下,斜望著頭頂上方。

  烈日驕陽,掛在晴空萬里間,雖然光焰熾烈,卻已不再那麼刺目晃眼。

  原本摸不著半點頭緒的事,一旦揪住個由頭,倒也不那麼難猜了。

  他默然看了好半晌,才緩步下階,按原路出宮,不緊不慢地返回明德殿,還沒到跟前,曹成福便已望見,急急地迎了上來。

  「督主,奴婢剛才照吩咐搜檢過了,人不在棺裡,殿內其它能找的地方也看過了,都沒有。」

第118章 柳暗花明

  不知什麼時候,重重的灰白湧起來,漸漸漫無邊際,將整座皇城都籠在其中,彷彿穹廬間垂下無數白綾素幔,遮天蔽日。

  秦恪負手站在廊簷下看,霧比晨起時更濃了些,滿眼如紛繁的飄雪亂絮,看似凝止不動,可那深幽處卻盈蕩如潮,翻捲漫湧,恍然像隱著什麼活物似的。

  今兒就是第三天,發引入陵的日子,這天時瞧著倒應景,前一日的風和日麗反像是假的。

  明德殿的玉階下早已設好了禮饌拜位,真亭帛輿,宮裡專門運棺的車也停在了不遠處。

  縱然聖諭明詔喪禮如常,但中元奪宮之變那回事畢竟揭不過去,本該隆天動地的事兒,這時也不便大張旗鼓了,京中宗室貴戚一個也沒到,只有禮部一眾贊官杵在殿前撐場子。

  後頭的事兒無非是依著規矩走個場面,用不著司禮監招呼。

  秦恪也懶得多瞧,半轉過身去,望向殿內,眉間緊鎖,微滲著血絲的眸中滿是冰火激撞的怒色。

  那正殿中一切如昨,唯獨不見供案後的太子和太子妃。

  他盯著停在簀床上的那兩具碩大的金絲楠木梓宮,目光猶如棘刺一般戳在上頭,似是能憑空看穿進去。

  將要一天一夜了,宮裡各處早已搜遍,居然還是沒找見那丫頭。

  照理說宮中守衛森嚴,又到處都是耳目,藏個人可不容易,想弄走便更加難比登天了。

  既然如此處心積慮,就不會幹這等蠢事,要想真捂得嚴實,只有擱在別人意想不到,壓根便不會去碰的地方。

  秦恪微闔了下雙眸,腦海中又浮現出銀針塞入那只木虎腹中,從外面看一如平常的樣子。

  眼前這兩具梓宮何其相似?

  本來就在眼皮底下,沒人會去碰,要是裡頭藏上什麼,等閒誰也不會疑心,還真就能瞞天過海了。

  然而,那裡面卻什麼也沒搜檢到。

  難道真的猜錯了路數,人打一開始就不在這裡,須得大海撈針那般去找?

  他凜眼輕搖了下頭,暗忖就算真想錯了,除非是插上翅膀,否則也飛不出宮去,斷不會到這時還沒半點頭緒。

  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要麼是還沒想到關竅處,要麼便是人已經……

  秦恪鼻息一促,瞥見霧氣已漸漸滲到廊下來了,連幾丈外那些躬身而立的奴婢都模糊起來,心頭不由愈加煩悶。

  這麼被人牽著鼻子走,卻絲毫摸不著半點脈門,還是頭一次。

  暗吁了口氣,靜下心來想想,總覺先前猜度的還是不錯,只是要緊的關節上稍有些出入罷了。

  倘若換做是自己,究竟會怎處置呢?

  沉思之際,喪儀的時辰已到了。

  禮部的執事官高聲唱令,引著一眾禮讚在玉階下行辭叩大禮。

  秦恪沒心思拜那兩個死人,自顧自地走到廊角處避開眼目,一邊暗自思索,一邊冷冷地瞧著他們奠帛、獻酒、讀祝、舉哀。

  儀式繁瑣不堪,終於禮畢之後,就有十幾名內侍扯下殿中懸掛的白綾,仔細拂拭過梓宮全身。見外面的執事官口宣了詔旨,登上車,便抬起兩具梓宮緩步出殿,走下玉階,鄭重無比地安放在車上,再覆上彩綢帷幔。

  車緩緩起行,傘扇儀仗在前,捧著謚冊、神帛、真亭、銘旌的內侍隨行在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離了明德殿。

  秦恪目送那兩具梓宮過了太廟街門,逕往西去,心頭不但沒有半點鬆解,反而莫名有些錯失不甘之感。

  默不做聲地靜立了許久,驀然有到光斜刺裡穿到廊下,照得眼前一晃。

  他偏了下頭,隨即迎著那光望過去。

  不知不覺間,瀰漫的大霧竟已散得差不多了,雲卻還有些厚,日光慢慢而下,雲朵的邊緣盈起一層淡金色的暈光,莫管大小高遠,參差圓潤,都勾勒得一清二楚。

  他搓轉著手上的玉扳指,漆黑的瞳在眸中輕快地輪了個圈,心中一凜,也像這將晴未晴的天色,似乎想到了什麼,卻還沒透徹清朗。

  目光撇轉間,曹成福正急急地從外面奔過來,踏上玉階時也半步沒緩,幾乎是一頭扎進廊下,匆匆跑到近前,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卻全是驚恐。

  「督……督主……」

  「急什麼,把氣兒喘勻了再說。」秦恪語聲仍舊淡然,像是猜到了什麼,眉梢早已立了起來。

  「是,是。」

  曹成福連聲應著,當真大口喘息著,唇角卻是一陣抖顫抽搐。

  「該不會你們找到那丫頭了吧?」他沒等回話,眇著他直接開問了。

  「督主恕罪,這個……奴婢也鬧不清到底是不是。」曹成福吞了口涎唾,喉間像被人扼住似的,口齒又有些不清不楚。

  秦恪沒看他,仍舊捻著扳指,手上卻明顯緩了下來。

  「什麼叫鬧不清,人才不見一天的工夫,便記不得模樣了?總不成已經剁碎了,蒸爛了吧?」

  「哪能呢,沒有,沒有!」曹成福把頭搖得像貨郎鼓,臉上狠抽了兩下,這才怯聲道,「回督主,方才奴婢安排人手循著金水河一帶搜檢,有幾個走到萬歲山那裡,恰好在橋下的暗渠裡發現一具女屍……」

  他剛說到這裡,就聽「鏘」的一聲脆響,秦恪的手也恰在這時猛然頓住。

  就看那隻玉扳指竟生生被捏成了兩半,整齊鋒銳的刃口正紮在他拇指的指腹上,細密的血珠滲出來,染紅了那片膩白。

  以他的心性功夫,手上竟沒了分寸,顯然是動真怒了。

  曹成福心裡打了個突,沒敢看他的臉色,更不敢再往下回話了。

  「人什麼樣?接著回話啊。」

  秦恪眸色沉定,卻似實而虛,瞧不出在想什麼。

  「是,奴婢一聽到信兒就趕去瞧了,人恰好正掛在水口處,上不得,下不得,可巧那會子蔭頭曬過去,被看見了,要不然還不知要泡到什麼時候。奴婢叫撈上來看,臉……嗯,就跟馮正那狗東西噴過的一樣,毀得沒法認了,但穿的確實是那丫頭的衣服,身量也差不離,奴婢已叫東廠的人去驗了,這才來報督主。」

  曹成福暗覷了一眼,見他臉上的冷色竟忽然轉淡,唇角還挑挑地向上揚。

  「驗?不用了,前面那些人八成還沒到地方,備馬,立刻去城西金山陵。」

第119章 魚游釜中

  風聲、樂聲又在耳畔迴響,眼前也是杳無邊際的黑暗,渾身虛弱無力,陷在無休無止的搖顫中……

  怎麼無端端的又在做那個夢?

  縱然毫無知覺,但蕭曼神馳間殘下的那一絲清明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很快聽出周圍的樂聲沒有半點喜氣,反而傷慟心懷,沒多時便戛然而止。

  驀然面前一暢,似乎解去了籠在身上的鎖閉,不再憋悶難當。

  她不由自主地張口喘息,貪婪地吞吐著那些新鮮的氣,卻不料其中竟夾雜著一股說不清濃淡的煙火味,衝進唇齒間,還帶著陰寒的涼意。

  身下的搖晃依舊載著她緩緩向前,風平平地從胸口捲上來,掠過下巴,才拂過面頰……

  蕭曼驚聲低呼,猛地睜開眼來,卻被刺目的陽光曬得一昏,面前白茫茫的,什麼也瞧不見,但仍能覺出自己果然正仰面躺著,不知被什麼人抬著往前走。

  她心下驚駭不已,想起明德殿後殿中那些人身上的腥氣,根本就不是蠱蟲入體所致,而該是一種極特異的迷藥,當時正要躲避,卻不料竟有人暗伏在背後,突然下手將自己打昏了過去。

  前後連在一起想想,所謂中蠱到養心殿找她求救,本就是個騙局,甚至是什麼人在背後偷襲,都不用多想。

  但這些已無關緊要,如今自己身在哪裡,旁邊那些是什麼人,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才是她想知道的。

  蕭曼雙眼半睜半闔,過了好一會子才緩過勁兒來,不再覺天光刺眼。

  她渾身無力,連手指都動不得,也不知是當時中了迷藥的緣故,還是後來又被人做了什麼手腳,只得暫時不去管它。

  頭上是碧藍的天,周圍隱隱約約像是有宮牆的樣子,但上面的琉璃瓦卻不作亮眼的金黃,而是蔽舊的蔥綠。

  她心裡「咯登」一下,隱約猜到了幾分,趕忙費力地探著眼向前看,遙遙就見幾座殿宇前後而立,連成一線,最後那座赫然便是地宮入口的明樓。

  原來竟真是陵寢,自己怎麼會被送到這裡來?

  腦中浮想出地宮中淒冷的石牆棺槨,蕭曼那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

  她不由自主地扭了幾下,身子依舊沉麻得動不了,目光斜瞥向兩旁,就看抬著自己的總共有四個人,都是青袍貼裡的內侍打扮,低頭佝僂著背,只顧往前走。

  近處左右那兩個看得清楚,都是一副蠟黃的面皮,神色間也是相同的木然,行走間不見眼中有半點變化,甚至連該有的喘息聲都幾不可聞。

  蕭曼趕緊瞥回眼去不敢再看,咬了咬牙,想大著膽子開口問話,喉間卻像被什麼堵住了,只咿咿的發出些連自己都覺怕人的聲響,哪裡說得出話來。

  她胸口砰跳不止,眼見那四個內侍模樣的人把自己抬過恩門,又沿石道走了一段,便停在享殿外的石階下。

  見不是要去明樓下的地宮,蕭曼稍稍鬆了口氣,可背心仍舊一陣陣地發涼,猜不透稍時將會發生什麼事。

  驀地裡身子一沉,四個內侍同時垂了手,將她橫放在地上。

  蕭曼回了個神,不由自主地又朝他們望過去,就看那四個人半轉個身,面對著她躬身而立,直勾勾地盯在她臉上。

  明明四張面目各異的臉,竟是同一副茫然無神的表情,再加上蠟黃的皮色,只叫人懷疑這幾個究竟是活人還是在紙人臉上硬畫了眉眼。

  她趕緊移開目光,卻幾乎可以肯定這些人是中了同一種蠱,蟲入腦髓,眼下已是行屍走肉,根本無法救治了。

  正暗歎著,對面高大的享殿中忽然亮起一團昏黃的幽光,隔著一排緊閉的門窗來回飄蕩,在灼灼的天光下瞧,顯得格外詭異。

  「抬進來吧。」

  幾乎就在幽光亮起的同時,殿中忽然有人說起話來。

  那明顯是個女聲,極是蒼老,又異常尖銳,像澀物扭結的異響,聽著極不舒服。

  蕭曼渾身糾瑟之餘,也大吃一驚。

  她早瞧出這裡的規制不是皇陵而是王陵,享殿中供奉的該是早夭或未就藩、出嫁便薨逝的宗王公主,除了日常守陵的內侍外,根本不可能有外人進得來,這突然出現的老嫗究竟是誰?

  正在納罕之際,那四個中蠱的人同時俯下身來,又將她扛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拾級而上,穿過月台,逕直走向享殿。

  「吱嘎」聲中,沉重的殿門隆隆開啟,一股陰惻惻的風便裹挾著香火燭蠟的味道撲面而來。

  蕭曼鼻息一窒,被嗆得差點咳嗽起來,身子依舊不能動彈,只能仰望暗沉沉的殿頂,卻看不到前方。

  那四人只把她抬到殿中央才擱手放下,轉身又都匆匆退了出去。

  殿門重又關閉,透進來的光亮一下子減去了大半,殿內重又變得昏暗下來。

  那團光就在頭頂不遠處飄蕩著,竟是盞孔明燈,原本昏黃的顏色陡然變得碧幽幽的,恍如地府鬼火,偌大的殿宇就成了一片幽冥幻境。

  「呵呵呵,終於找到你了。」

  那蒼老的女聲再次響起,竟然就在不遠處。

  蕭曼就像被兜頭澆了盆涼水,渾身起了一層寒慄。

  幾乎與此同時,軟塌塌的身子也好像恢復了點勁力,竟然能抬起頭來了。

  她循聲望過去,就看高大的供台上背身盤坐著一個枯瘦的人,背心傴僂,滿頭銀髮紛亂的垂散下來,穿的是一襲黑袍,在暗中猛地瞧上去有些模糊難辨,恍然間竟像只有一顆頭顱懸空浮在那裡。

  而在她身下,供奉的神牌七七八八落了一地,有的早已四分五裂。

  蕭曼還沒來得及想她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供台上的人已轉過身來,低首垂頜,銀髮遮覆,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見那雙眼瞳映著微光,從發間的縫隙中射出來,寒意凜凜,卻又像帶著笑。

  忽然,袍袖一翻,掌間竟托了只碗,輕巧地一縱,便跳下供台,逕直走上前來。

  「你來得真巧,我這藥剛配好。來,快喝了吧。」

第120章 靈丹妙藥

  她落腳很輕,靈畜般聽不到半點聲息。

  青黑的袍子拖曳在地上,銀白的發直垂到腰臀下,整個人陡然像被拉窄了身條,比坐在那裡時愈發顯得瘦長。

  更奇的是,明明瞧著步履蹣跚,可又來得極快,幾乎只是一瞬,人就已到了近處。

  蕭曼遲怔了一下才回過神,匆忙拿手硬撐著身子坐起來,雙腿卻怎麼也使不上力,只能半挨在地上,勉強向後退了退。

  「怕什麼,這可是我親手調的好東西,尋常人一輩子也嘗不到,今日算是你的福分。」

  說話間那老嫗已站在咫尺相隔的地方,傴僂的背又塌了些,俯身伸手枯枝般的手,捏著那碗遞到她面前。

  那碗通體豆色,凝潤透亮,恍如青玉,裡面的湯藥卻是暗紅的,絲絲縷縷冒著熱氣,果然像是才煎好不久的。

  腥中泛酸的味道猝不及防地衝入鼻際,勾引著喉間翻湧如潮。蕭曼只覺一陣反胃,差點當場嘔出來。

  「九香蟲!」

  她失口叫道,緊繃的惱弦猝然一跳。

  這九香蟲只產於西南邊地,向來少見,只因是興陽補氣的佳品,那些官宦富貴人家常常重金求購,用來調製房事助興的秘藥。

  她現下給自己服這東西,究竟是要做什麼?

  「不錯,不錯,這辨藥的本事果然是得了真傳的。」那老嫗的笑聲像是嗓間逼出的抽吸,聽得人寒毛直豎,「不過不用怕,這兒沒有臭男人,沒人佔你身子的便宜。」

  蕭曼聽她說得如此直白,雙頰不禁一熱,不知這話是真是假,兀自心悸不已,暗想之下,也覺對方這麼做並非表面那麼簡單。

  「你到底是什麼人,抓我來做什麼?」

  「呵,還真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一下子就想知道這麼多,未免也太貪心了些吧,你娘難道沒教過你對尊長得恭恭敬敬,細聲慢語麼?」

  蕭曼沒料到她突然提起母親,口氣間還像頗有淵源似的,不由一愣,正詫異間,便覺下頜一緊,已被她用手捏住了。

  「不急,先喝了這碗藥,咱們再慢慢地閒話敘舊。」

  那老嫗細聲淡氣,當真像在撫慰似的,指尖卻不住收緊,把藥碗湊到她口唇邊。

  蕭曼想掰開她手臂,結果卻是蜉蝣撼樹,根本抵不過那股力量,嘴被鉗壓得張開來,頭也隨之揚起。

  那老嫗這時又俯近了些,銀髮垂在蕭曼鼻尖前輕晃,她看得見重重披散後那張臉上千溝萬壑似的皺紋,正因得意的笑而愈發扭曲深刻。

  驀然間藥碗一傾,裡面尚有五六分燙的湯水灌進口中,腥鹹的怪味立時激得她渾身一顫,熏得人幾欲昏去。

  她拚命抵緊喉嚨,不讓那湯水流下去,豈料天突穴上忽然一痛,引得頸間肌肉一鬆,喉關大開,那些藥湯當即滾滾而下,順著食管落入腹內。

  蕭曼只覺其中還有些大小不一的硬物,也不知是尚未煮爛的蟲屍,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心下驚駭無比,卻又阻止不得。

  轉眼之間,那碗藥便涓滴不剩地被她盡數喝下。

  那老嫗又略作端詳,這才滿意地鬆開緊扣的五指,隨手將那只上好的藥碗一丟,像是毫不在意。

  蕭曼伏在地上咳得胸口發疼,心想那東西才喝下去,這時吐還來得及,趁她不備趕忙去摳喉嚨。

  可指尖還沒探進嘴裡,就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長者賜,不可辭,你沒學過這規矩麼?」那老嫗雙眼逼視著她,冷哼道,「趁早收了這心思,藥多得是,你吐多少,我就餵你喝多少,沒人能找到這裡來,咱們有的是工夫。」

  她笑意依舊,語聲和目光中的寒意卻不像話裡那般有耐性的。

  危急之下,蕭曼反而沉靜下來了,又覺那藥落腹之後,身子似乎並沒什麼異樣,想來應該暫且無礙,於是也不再掙扎,衝她點點頭:「不用相逼,我聽話就是,前輩究竟是什麼人,可能相告麼?」

  「這還像點樣子。」

  那老嫗輕輕頷首,卻沒答話,只是俯著她端詳,半晌又抬手撫著她的臉,輕輕摩挲。

  那隻手骨瘦嶙峋,上面彷彿生滿了繭子,拂過肌膚便是一陣又刺又癢的痛。

  蕭曼被摸得極不舒服,但為了保全性命,又不敢觸怒了她,只得強忍著不吭聲。漸漸就覺那手在臉上磨蹭的地方越來越大,不像是是隨意撫摸,倒像是在替自己抹拭著什麼,心頭愈發疑惑不解。

  過了好一會子,那老嫗才不再搓蹭,收了手,望她一笑:「嘖,這小臉盤生的,還真像你娘年輕的時候。」

  蕭曼怔然望著她,當即忍不住反問:「前輩認識家母?那……」

  「怎麼,你娘從沒跟你提過是川南鮮家的事麼?」那老嫗同樣聽著她,似也微感詫異。

  川南鮮家?

  蕭曼從沒聽說過,但母親卻是姓鮮的,難道這之間有什麼關聯?

  這話已十分明顯,任誰都能聽出端倪來,她搖了搖頭,索性據實道:「我確是半點也不知道,還請前輩賜示。」

  她此時已不是專為了拖延解困,而是誠意相詢,一心想問出實情來。

  那老嫗卻嗤笑起來:「這麼說來,你娘也自認不是鮮家的人了,連她都不願說,我一個外人又怎能越俎代庖?反正大家都已不在師門,也不必講什麼同門之誼,你這聲師伯也可以免了。」

  她明著什麼也沒回答,卻有意無意又透了些許內情出來。

  原來她和母親竟是同門師姐妹,那為什麼母親一心鑽研醫術,她卻只下蠱害人上做功夫?

  想來或許正因為是這樣,兩人才生出齟齬來,後來不知什麼因由又都各自離開了鮮家。

  按說各不相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況且隔了那麼多年,母親早已亡故,這人又突然出現在京城,還把自己捉來,該不會是想從自己身上找出什麼秘密吧?

  正想到駭異處,猛然就覺丹田間生起一股熱力,疾速上竄,頃刻間傳遍四肢百骸,渾身熱燙無比,腦中也酒意上湧般昏沉起來。

  「呵呵,這藥的力道還過得去吧?稍時欲仙欲死,包保沒半點痛楚,你那些話就留著到下頭問你娘好了。」

第121章 直入正題

  近午時分,天上的雲也快散盡了,日光直頭照下來,一切都無所遁形。

  群峰環伺間,那片紅牆綠瓦,雄殿高閣的院落被週遭褐色的「潮水」團團圍住,竟顯得有些羸弱難禁。

  幾股「浪頭」氣勢洶洶地撲過去,可還沒挨到近處,前鋒就像被什麼東西阻住,動勢戛然而止,反而著了魔似的往回縮。

  亂像一疊疊地傳延向後,很快便分崩離析,丟下一片狼藉,四處奔散。

  秦恪站在一處土丘上,頭頂張了傘遮陽,卻擋不住日頭的暴曬,雙眸微微狹起,遙望著逃命般潰散下來的東廠番役,臉色又陰沉了幾分。

  張懷矯捷地從慌亂無主的人群中躥出,一路疾奔到他面前,平素淡定自若的臉上兀自帶著驚愕,單膝跪地抱拳道:「督主恕罪,小的們已換了幾遍地方了,還是進不去。」

  「都瞧見了,還用說?」曹成福乜著他有些不耐煩,又嘖聲問,「秦奉御那些藥當真一點用都頂不上?」

  張懷一躬身:「回曹少監,也不是無用,先前在外圍都沒出什麼意外,可到了離牆五十步之內的地方,那些毒蟲便七窩八代地出來,也不怕藥了。人一沾便倒,咬死一個便傳向後面,再好的身手也躲不過,小的們實在抵擋不住,只能先退下來,再請督主吩咐。」

  曹成福抽臉吸著涼氣,暗中搓了搓手臂,回身轉向秦恪,嘬牙道:「督主,這麼下去不是個法兒,就算把人都交代在這裡,只怕也餵不飽那些蟲子,不如先叫人都撤了,另想別的招進去吧。」

  「你想到什麼好法子了?」秦恪冷著臉問。

  那兩道目光驀然斜瞥過來,寒浸浸的,只把曹成福嚇得一哆嗦。

  他原本就是順口一說,哪裡來得及去想,況且連那丫頭的藥都制不住,他能有什麼好法子?這可不是難為人麼……

  不過,他究竟也算是在宮裡混出名堂的人,情急之下,腦筋也轉得順溜,眼珠子一轉,便急中生智,當即湊過去咧嘴一笑。

  「督主,咱們東廠牢裡各處押的那些人,少說也有上千口子了,依奴婢看,反正到頭來都是見閻王的命,不如全拉到這裡來,趕著他們走在前頭,咱們的人跟在後頭,就算喂不夠蟲子,好歹也能鋪條路出來,咱們的人興許便能闖進幾個去。只要手腳乾淨,回頭收拾利索了,諒也不會留下把柄。」

  他話音剛落,背後驀地裡疾風襲近,一個冷沉的聲音森然哼道:「原來只要不落下把柄,便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你們東廠平日裡都是這樣辦差的麼?」

  「晉王殿下……」

  那身團龍錦袍從面前閃過,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曹成福登時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自家督主身後縮了縮身子。

  不聲不響,不遲不早,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來,也不知是怎麼得的信兒。

  秦恪暗地裡冷哼了一聲,轉向他躬身行禮:「臣沒接著旨意,不知殿下駕臨,未曾迎候,還請殿下恕罪。」

  他面上恭恭敬敬,一開口便暗指對方又是未奉詔便私自行事,同樣的不守規矩,無法無天,為所欲為,只不過仗著是皇子,無人敢管罷了。

  瀾建瑧果然面色一變,凜眼瞪著他,可被這話頭一噎,也不好揪著先前那事兒了,鼻中輕哼,當下把手一揮:「眼下以大事為重,秦廠臣不必告罪,平身吧。」

  秦恪見把他氣焰壓了下去,面色也緩和了些,直起身來,卻沒走近,仍舊站在原地故意道:「殿下突然來此,可是有什麼吩咐麼?」

  自己這邊已鬆了口,他那邊卻還咬著不放,居然敢這麼沒遮沒攔地問。

  瀾建瑧臉色愈來愈不好看,可又不能當面發作,牙關磨蹭了兩下,冷然道:「茲事體大,秦廠臣可有空閒借一步說話麼?」

  「謹遵殿下吩咐。」

  他接口便應了,卻仍沒有半點要隨他去的意思,不著形跡地沖旁邊丟了個眼色。

  曹成福立時會意,快步走到坡前打了幾下手勢。兀自跪在下面的張懷埋頭一扎,隨即起身,帶著其餘幾個檔頭召集地下的番役解了包圍,自行引去遠處。

  直等到曹成福也躬身退下去,秦恪才重新轉過身,微挑著唇做樣恭敬道:「殿下有話只管吩咐,臣在此恭聆。」

  「既然已經沒有人了,秦廠臣也用不著如此遮掩著說話了吧?」瀾建瑧斜著他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眼中儘是不豫。

  明明是自己惹出來的禍,居然還叫別人直言不諱。

  秦恪忍不住好笑,面上卻一派平和,衝他微傾了下身子:「殿下這話可就叫臣惶恐了,要說起來,臣委實不知秦禎為何會被川南鮮氏餘孽盯上,莫非殿下知道因由?若是如此,還請殿下賜示,興許臣這趟差也好辦些。」

  瀾建瑧不過是想直入正題,略去那些雲遮霧繞的話,沒想到他竟敢這般戳人的心窩子,幾乎已是不分尊卑,那口氣憋不住,恨不得當場上去將他撕成兩截。

  雙拳在袖筒裡狠攥了兩下,終究還是忍下了那口氣。

  「秦恪,你用不著拿話來激本王,本王也不會與你一般見識。不過麼,憑東廠的本事,什麼事兒翻不出根底來,若是非要在本王面前充這個能耐,只怕以後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吧。」

  他一半替自己解圍,一半還拿言語威脅。

  秦恪自是坦然不懼,可這會子還不是時候,面子上總還得過得去。

  他沒起身,頷首一點:「殿下這麼說,臣便更該請罪了,臣兼著東廠的差事,為的是替陛下分憂,有名無實的,誰也不敢妄加揣測,況且東廠耳目再廣,也不會面面俱到,就像這會子,臣便沒個主意了,不知殿下可有什麼打算麼?」

  他緩下口風,留了個台階,卻又把事兒推了回去,還是讓對方坐蠟。

  瀾建瑧忽然仰天一笑,理也沒理,逕直下了土丘,直走出老遠,才驀然停步,回頭冷冷道:「秦廠臣可有膽子跟著來麼?」

第122章 請君入甕

  到底是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先前言語上失了銳氣,這會子變著法要找回場子來。

  依著他的性子也算平常,只是這話聽著著實刺耳的緊。

  瞧那副睥睨不屑的神色,倒像十成十地認定他不敢應承似的。

  跟那下蠱的人糾扯不清,自己連性命都差點賠進去,如今卻堂而皇之拿來做擋箭牌,還有恃無恐似的。

  秦恪向來不受激刺,可也沒有任人揶挑的好性子,暗鎖了下眉,仍舊站在土丘上,挑唇低眸,反像是在俯瞰對方。

  「殿下說笑了,臣又不是鋼筋鐵骨,身上也沒個倚仗,哪有膽子往死路上闖?不過,雖說對頭的手段殿下比臣清楚,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況且殿下的身子也不大穩便。老話說,千金之軀,坐不垂堂,臣勸殿下還是三思而後行,萬一有個閃失,臣可是萬死莫贖。」

  他話裡沒半點僭越不恭,卻又輕描淡寫地反揶回去。

  瀾建瑧沒佔到絲毫便宜,反而像又失了一成,怒氣又頂上來,寒著眼嘁聲冷哼:「本王沒這麼多揪細,那丫頭可是就在陵裡,秦廠臣若是覺得她已然無用,那便只管在這裡瞧著好了。」

  終於沒法子,開始抬出那丫頭來了,暗地裡無非就是想讓自己跟著一起去。

  其實這話打一開始,引君入甕的意思就昭然若揭,如今便更加清楚無比,秦恪又怎會聽不出來?

  「臣是奉旨辦差,豈敢有私念,自然也得有始有終。既是殿下有十成十的把握,臣再怎麼著,也不敢畏縮在後,叫殿下孤身犯險,定然要在旁隨侍著,以附驥尾。」

  他頷首輕點,答得坦然磊落,這才慢悠悠地挪步下了坡。

  瀾建瑧似也無意再與他做口舌之爭,袍袖一拂,轉身便走。

  秦恪不緊不慢,當真像隨行似的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逕直向前,不片刻間,離陵地便只有里許,神道兩旁的俑人石像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下荒草間橫七豎八伏滿了倒斃的東廠番役,彷彿血戰過後的沙場場景,每個人臉上都是五官扭曲,皮色怪異,依稀帶著死前的驚恐和痛苦。

  再往前走,屍首越來越多,甚至堆疊在一起。

  飛蛾般大小的蟲子聚在上面,爬躥咬噬,有些屍首已被啃去了大半,森森白骨都露了出來,單只是瞧著便叫人頭皮發麻。

  然而卻還有更多的蟲子沒有落腳的地方,只得在半空裡成片成片烏雲似的盤旋,尋覓著搶食人肉的機會。

  「這要是一湧上來,還真是防不勝防,秦廠臣可千萬跟緊本王了。」

  瀾建瑧回眼望著秦恪呵聲一笑,像有意要等他似的,腳下稍稍放慢了些,面上毫無懼色,閒庭信步一般朝鋪天蓋地的蟲群走過去。

  那腳才剛跨出兩步,便聽背後那貌似恭敬的聲音道:「那可使不得,臣是奴婢,哪有讓主子在前護著的道理?殿下稍待,先讓臣試一試,且瞧能不能清條路出來。」

  瀾建瑧聽得一愣,正如剛才所說,他身上沒有倚仗,和自己全然不同,居然卻敢大言不慚,要在前面開路。

  可聽那話又底氣十足,不像是另存著什麼念頭,詫異之餘,倒也想看看他究竟能耍出什麼花樣來,於是便停在那裡斜望著他,算是默許了。

  秦恪原就沒想過靠他進陵,之前在土丘上觀陣時,心下便在思慮,這時早已有了計較。

  暗覷著不遠處散落在地上的雁翎刀,走過去輕巧地用足尖挑起兩把,握在手中,目不斜視地從瀾建瑧身旁走過。

  此時,蟲群也已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不光那些盤旋在空中的,就連正在啃噬血肉的也棄了屍體,重重集在一處,黑雲壓頂一般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秦恪面色如常,竟連瞧也不瞧,雙手一交,將刀柄反握,足尖忽然一點,躍在半空裡,身子扭成疾速旋轉的白影,流光般橫掠而過,迎向飛撲而來的蟲群。

  他手中的雁翎刀擎在身前,雙刃輪轉如飛,恍若一道密不透風的牆,蟲群被勁氣所逼,登時向旁退散,有些捲進去的當即被刀鋒剖割得粉身碎骨,四處飛濺,根本近不得身。

  瀾建瑧見他這番匪夷所思的身手,本來含笑靜觀的眼中也不由露出駭服的驚色,怔望著他穿破黑雲般的蟲群,幾個起落,便躍入朱牆之內。

  幾乎就在翻入牆中的一霎,蟲群的追擊之勢也隨之而止,彷彿這陵寢中有什麼東西是它們忌憚的,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恪落下腳來,四下裡張了一眼,似乎沒什麼異樣之處,稍稍吁了口氣。

  方纔那一下其實也是兵行險招,所幸沒出什麼岔子。

  他眸光移轉,望向正門處,那裡大開著並沒鎖閉,卻也沒見有蟲子敢飛進來,遠遠就看瀾建瑧正朝這裡走過來。

  半空裡「黑雲」已然消散,蟲群彷彿失去了目標,重又去搶食屍體,對他全然視而不見,在他所經之處,反而飛竄起來,躲之猶恐不及。

  原來這般與眾不同,怪不得能如此淡定。

  秦恪索性也不先走,就站在那裡等著他。

  瀾建瑧沒有半點著急的意思,跨過正門之後,仍舊輕緩著步子慢慢走到他這裡來。

  「秦廠臣這手功夫當真了得,本王甘拜下風,若是個熱血男兒,在邊關一刀一槍定也能拜將封侯,在宮裡當差……呵,實在是可惜了。」

  明著是贊人,暗地裡卻揪著身份損人,這嘴上的功夫可也了得得很。

  秦恪抱拳一躬身:「殿下謬讚,臣這點拳腳功夫不值一提,能在宮裡當差已是福分。要說起來,殿下身上這蠱蟲才當真厲害,外頭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都得退避三舍,要是早知如此,一早請殿下來便成了,臣不用枉費這麼大周折,手下那些兒郎們死得也太過冤枉。」

  瀾建瑧聽他直言點破,雙眉一軒,正要說話,驀然就聽陵內深遠處嗡響迴盪,一個嬌細的聲音叫著:「郎,是你來了麼?」

第123章 蝶意鶯情

  燕語鶯聲,嬌柔婉轉,如低吟,似呢喃。

  羞喜中帶著幾分嗔怪,彷彿還牽著一絲積鬱難消的悵悵……

  秦恪的瞳陡然一擴,拱在身前尚未放下的雙手也緊攥了下。

  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蕭曼那丫頭的。

  只不過為了不叫人識穿身份,平素在宮中她都照吩咐刻意逼著假嗓說話,唯有無人之時,在焦芳和自己面前才會換回原本的真聲。

  可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正納罕著,她忽然又叫了起來,一聲接一聲地喚著「郎」,當真是說不出的柔腸百結,如泣如訴,漸漸竟透出些媚蕩撩人之意來。

  他唇角抽挑了兩下,眉間緊蹙起來,雖然已聽出不對勁,眼底的戾色卻愈加濃烈。

  瀾建瑧起初也有些詫愣,眇著眼聽了幾聲之後,心裡似也猜到了些,瞥眼看了看秦恪的神色,唇角卻勾起笑來,於是屏息存中,朗聲應道:「是我到了,你可好麼?」

  那女聲當即「咯咯」嬌笑起來:「你終於來了,我還只道你不願跟我相見了呢。」

  她話裡還在嬌嗔,卻已沒有了愁色,全然只是滿心歡悅的羞喜。

  瀾建瑧見秦恪因隱忍而緊繃的臉,心中生出幾分快意,繼續應著那聲音道:「又胡說,我這不是來了麼,你在哪裡,出來讓我看看。」

  「別著急麼,人家身上現在亂得很,你要見了還不羞死人了?不如你先歇一歇,等我拾掇光鮮了,漂漂亮亮的讓你瞧個夠,嘻嘻……」

  這媚聲蕩語若是尋常定力不佳的人聽了,恐怕當即就會骨軟筋麻,色心大動,但場間那兩人臉上卻絲毫未變,彷彿全無所感。

  這話中透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便是存心在拖延時間。

  秦恪沉著眼仍不說話,就聽瀾建瑧輕呵了一聲,又道:「反正沒什麼要緊,不必拾掇了,我現在就來見你,有些話說。」

  「是麼?你還頭一次先有話跟我說呢,不過,我可不願這副蠢樣子見你,你也不用著急,反正左右也沒別人,有話你就這麼說好了。」

  沒人?他不是人麼?

  秦恪微狹了下眼,暗中揣測這話的真假,聽那聲音該是從後面享殿裡傳來的,斷然瞧不見這裡,可對方卻知道瀾建瑧來了,多半是對他身上的蠱蟲有感,至於其他人,八成以為全都在外面成了那些蟲子的口中食了。

  如此一來,這倒是個好機會。

  他眸色一亮,轉向瀾建瑧,先指了指自己,然後向遠處的恩門後撇頜示意。

  果然是救人心切,連這一時半刻也等不得了。

  瀾建瑧肚裡暗笑,卻也不加阻止,淡漠地挑了挑下巴,跟著繼續回應道:「那好,我不急,你也不用著忙趕著……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你抓的那丫頭眼下還有些用處,看在我的臉面上,先留她一條命吧。」

  「留她一條命?」那聲音忽然染上一層陰沉,「你怕就是為了這個才來見我的吧?呵,我就說麼,你哪有這麼念情,恐怕早就忘了當初答應過我什麼。」

  瀾建瑧面色微窒,乾咳了一聲:「你別瞎想,我說過的話當然算數,其實早前我已經找到了那丫頭,沒想到中間出了些變故,實在一言難盡,也怪不得你疑心……」

  還沒等他說完,那邊就打斷道:「是麼,那便算你言而有信,如今既然人已到了我手裡,為什麼還要勸我留她性命,難道你忘了我為什麼要找她了麼?」

  瀾建瑧又清了清嗓子:「這個怎麼會忘,本來我是該成全你,可現在情勢不同,那丫頭如今隨在我父皇身邊伺候湯藥,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你就當為了我,暫且忍一忍,回頭我自有法子讓你得償所願。」

  「你走了兩年,我這身子也已忍了兩年,還要忍到什麼時候?郎,你這麼說,是想眼睜睜地看著我死麼?」

  那聲音叫著他的名字,卻寒淒淒的沒了半點情味兒,竟像是心灰意冷了。

  瀾建瑧剛聽出些異樣來,就覺胸口一悶,心脈上隨著那語聲猝然揪緊,四肢百骸都跟著繃了起來。

  這時候,秦恪已經小心地繞上了恩門的高牆,驀然間也覺出這話不對勁,轉頭回望,瀾建瑧已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了聲息。

  他嘖聲蹙了下眉,情知這一來沒了拖延,已到了萬分緊要處,容不得半點耽擱了,當下也不去管他如何了,展開輕功從簷脊上掠身而下。

  高牆內一片靜寂,連個人影也沒有,享殿就在正對面不遠處,窗門緊閉,隱約能瞧見殿內有團昏黃的光,鬼火般飄來蕩去。

  依他的性子,若在平時,內情未明之前是絕不會貿然行事的,今日卻不知怎麼的,他幾乎想也沒想,一路疾奔過去,剛奔上石階,便縱身躍起,一掌劈在享殿的大門上。

  只聽一聲炸裂的震響,那門轟然而開。

  他足尖點在地上,暗運內勁佈滿全身要穴,正要借勢退開暫避鋒芒,以防偷襲,冷不防就覺煙火氣中湧出一股淡淡的幽香,一個赭黃大衫的身影猛地撲過來。

  秦恪微微一怔,本來躲開對他而言是易如反掌,但這電光火石之際,卻已嗅出那淡香中藏匿不住的藥味,心念微動,便由著她縱體入懷,跟著順手一抄,攬在她腰上,返身一躍,又回到了院中。

  他剛垂下眼來,就看見她髮髻散亂,左半邊衣衫倒還好,右邊卻散散地滑在上臂處,露出肩鎖大片膩白的肌膚,一側胸間也若隱若現。

  若沒瞧見倒還好,這一看當即便想起方纔那柔媚撩人至極的語聲來,眼下這副光景不正好相配麼?

  這個邪中的還真是時候。

  他眼中泛著冷意,把她衣裳攏好,按著肩頭要把她推開,手才剛搭上去,腰間卻忽然一緊,竟被那雙臂牢牢箍住。

  「好難受……好難受……這是哪兒?救我,快救救我……」

  她嬌喘細細,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手上越來越緊,好像生怕他會突然跑掉。

  驀然仰起頭來,卻是櫻唇微顫,媚眼如絲。

第124章 春意撩人

  溫潤的吐息輕柔地噴薄而來,如蘭似麝。

  融在他臉頰上,像渾然天成的熏香。

  馨氳中帶著無法克制的衝動,毫不掩飾地撩挑著他神竅間緊守的那道關卡。

  秦恪睨著她,冰冷的寒色在眼底越積越沉。

  瞧這嬌喘細細,粉面潮紅,一望就知道是服了助情密藥的症狀。

  怨不得方才能用那等腔調說話,此刻別管跟前換了是誰,只怕她都能這般不識羞恥地投懷送抱。

  不過,憑一個小小年紀,又沒經過多少風浪的嬌弱丫頭,為人所制,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收攝心神,偏開頭不去瞧那雙迷離情醉的眼,手臂卻仍托在她腋下,目光轉向對面的享殿。

  那月台上滿地殘木碎屑,殿門洞開,灼亮的天光卻只照進幾步的地方,稍微深遠處就是一片幽冥沉寂,什麼也瞧不清。

  一盞昏黃的孔明燈飄懸在殿間,悠悠蕩蕩,間或照出些樑柱幔帳的只形片影,也是朦朦朧朧,不見全貌。

  裡面似乎是空的,但分明能覺出人就在裡面,這時候可不能貿然進去。

  秦恪暗提了一口氣,朗然送聲進去:「本督是朝廷東廠提領,奉旨前來,尊駕便是羅天門的煉姬仙尊吧?請現身相見。」

  裡面除了些輕風拂擦的碎響,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做聲輕咳,微狹起眸子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尊駕當也知道對抗朝廷,便是犯上謀逆的大罪,實非明智之舉,本督勸尊駕念著晉王殿下,千萬莫要一意孤行。」

  他故意提起瀾建瑧,原以為對方定然不會再毫無所動了,誰知等了好半晌,那殿中仍是杳然無聲,一丁點回應都沒有。

  然而,那種山雨欲來的覆壓之感卻愈發強烈,冥冥中,一雙陰戾的眼睛似乎就隱在那片深沉的幽暗中,正直直地瞪視過來。

  若要動真的,先前撞破殿門的時候便是良機,壓根兒等不到現在,如今瞧這樣子多半怕還是在拖延時間。

  既然如此,說不定便只有動手引人出來了。

  秦恪暗運內勁,剛要縱身躍起,就覺箍在腰上的那雙手臂陡然間又緊了幾分。

  「別……別走……好熱,好難受……你,嗯……」

  懷裡那丫頭才安靜了片刻,現下又躁動起來了,偏偏還趕在這當口。

  他不由「嘖」了一聲,沉著臉蹙起眉來,眼中露出些不耐來,怕放手出了岔子,又不能把她扔下。

  「嗯……不成了,好熱,真的好熱……你抱著我……快,快啊……」

  她棉絮般輕柔的語聲愈發顯得媚人,軟軟的伏在他身上,雙臂卻越收越緊,迷亂之中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竟把他箍得微感氣窒。

  秦恪眉梢顫顫地抽挑著,垂望她在自己胸前挨蹭,臉上盈著一層細汗,蒸氳著那愈加鮮濃的嬌艷,紅得幾欲滴出血來。

  沒想到這藥的勁兒還真大,在宮裡那麼久,還沒見過此等好東西呢。

  此時若有盆冰水,他恨不得直頭澆在這張臉上,讓她醒醒神,看清自己的德性樣兒。

  強忍著那股怒氣,翻手扣在她頸側,想先制住穴道讓她先暈厥,豈料指尖剛一搭上,便覺她血脈微弱,細軟無力,竟是重傷將亡的徵狀,全不該是現在這般中氣十足,靈便有力。

  他不由一愣,手頓在那裡沒按下去。

  就在這時,懷裡那丫頭忽然一震,跟著渾身抖顫起來,喉間咕噥了兩下,揚起頭來,張口欲嘔。

  秦恪眼疾手快,托著她腰間,扭著一轉,另一手順勢在那纖弱的背上輕拍,眼見著她喉頭鬆動,張口便嘔起血來。

  她連吐了好幾下,很快便匯成一灘,那血是暗褐色的,比尋常所見要濃稠許多。

  仔細一瞧,其中還有條黑漆漆的東西,約莫半指來長,竟是條蟲子,落在地上兀自還在不停扭著,忽然從中暴裂成兩截,流著膿水不再動了。

  原來也是被下了蠱,所以才被人挾制,做出方纔那些舉動來。

  但這蟲子為何會被她吐出來,還自己死了,確有些匪夷所思,莫非她身上藏著什麼秘密,可以反制蠱蟲麼?

  正這般想著,就覺手上一沉,那丫頭仰面向後便倒。

  秦恪抬手上移,將她攬在臂彎裡,再垂眸看時,她已闔上了雙眼,那張臉上褪盡了嫣紅,只剩一片毫無血色的白。

  剛才還是媚色生香,春意撩人,如今又恢復了原來恬靜安然的模樣。

  他目光只在她臉上停了一瞬,便驀地下移,已然覺察出她胸口間細微的躁動。

  幾不可聞的聲傳入耳中,很快便瞧見衣料間水紋似的律動。

  原來還有。

  秦恪悄然無聲地從她頭上拔下一根樓閣簪拈在指間,屏息凝神,看準那衣料下微微隆動的地方,正要刺下,那大衫的胸口處突然向上頂起,「撕」的一聲,破開了道口子,一道淡金色的光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躥出來。

  這下失了先機,再想出招已然來不及了。

  秦恪眼見著那道光從面前橫掠而過,直躥進享殿中去,暗悔錯過了下手的時機,如今已是避無可避。

  他暗哼了一聲,瞥回眼來,看著她大衫胸口間那個茶盞大小的破洞,裡面的內袍、鞠衣血色殷然,一層層往外滲,刺目的鮮紅很快浸出來,將赭黃的大衫也染透了一大片。

  「呵呵呵……」

  享殿中忽然傳來陰笑聲,在整個院落中盤旋迴盪,幽纏不盡,刺得人耳鼓發痛。

  秦恪早已料到,連瞧也沒去瞧,自顧自地扯開蕭曼層層繁複的衣襟,尋到傷處,把血抹淨了,又拿出她調的那瓶味道不佳的藥膏塗抹在上面,從自己的內袍上撕了一條下來幫她裹纏好。

  「呵,我道為什麼半點用處都沒呢,原來根本就不是個真男人,哈哈哈……」

  那聲音驀然清晰起來,已不在享殿之內。

  秦恪這時也已拾掇好,幫她掩好胸口的衣襟,雙手拂了拂,站起身來,好整以暇地望過去,就見月台上站著一個容貌明艷的女子,黑髮黑衣,在忽起的風中拂曳。

第125章 南戶窺郎

  終於拾掇停當,肯出來見人了。

  剛才那話的語聲跟之前隔空撩惹瀾建瑧時大相逕庭,但口氣和那股子媚勁兒全無二致,倒和這副嫵媚妖嬈的樣子相配得緊。

  滇西羅天門已創派數十年,專精煉蠱用毒之術。

  莫說是掌門仙尊,就連普通弟子行事都極其詭秘。

  其實東廠早已在暗中探查,可長久以來竟始終沒探到多少要緊的實信兒,若不然的話,也不會讓羅天門的人混入宮裡那麼久,直到現下出事了才發覺。

  說起來,東廠的面子著實有些掛不住。

  秦恪定眸往月台上打量,原本對這煉姬所知便十分有限,還多數都是傳聞,實在沒想到正主竟有這樣的姿色,怪不得瀾建瑧堂堂皇子之尊,也會一時把持不定,留情於她。

  只可惜人心難測,逢場作戲時自然如膠似漆,一旦動念頭較起真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說不得就算把心掏給對方也是枉費,最後逼急了便只有撕破臉動手。

  想起剛才那道促然躥入殿中的金光,為何要算計蕭曼這丫頭已無須多想。

  他暗哼一聲,淡然道:「本督當然比不了真男人。高興了是寶,不高興了便是草,一夕之歡便把人拋到腦後,尊駕的真男人可還在外頭躺著呢。」

  那煉姬沒料到他竟如此伶牙俐齒,一張口不光把話噎回去,還句句戳人的心窩子,柳眉當即一豎。

  「那也比你這六根不全的閹人強!明明吃不著葡萄,卻還嫌葡萄酸,方纔那丫頭撲到懷裡糾纏時,你敢摸著良心說半點不動情麼?呵呵,飲食男女是人欲,更是天理,你連個味兒都嘗不到,還在這裡大言不慚,真是可笑。」

  她說到這裡,不由嗤鼻一笑,望他上下打量:「瞧你這副皮囊生得也不差,若是個全乎人,肯真心投效的話,說不定本尊便寬恩讓你入門,能學到幾分本事不好說,倒也能享盡人間快樂,現在麼……呵呵,可惜了,既然見了本尊的真容,那便留不得你,以後連皇帝身邊的一條狗也做不成了。」

  若在平日裡,有人敢說出這種話,此時早已身首異處了。

  但這回情勢不同,論功夫,秦恪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何況對方還是下毒用蠱的高手,這金山陵內定然早已被她佈置得機關重重,還是先全身而退,回頭再慢慢收拾。

  他略想了想,故意緩下聲氣,先沖對方抱了抱拳,隨即朝地上的蕭曼一比手:「尊駕莫要動氣,本督今日來只不過是奉皇命尋個人,回去也好覆命,得罪之處還請尊駕海涵。」

  略頓了頓,接著又道:「若真說起來,本督還有一言相勸。貴派自創立至今已有數十年,聲勢日大,在整個西南也是頗有名望,但無論如何終究還是個江湖門派,若想再上一層樓便難了,尊駕遠見卓識,不若就此投效朝廷,從此以官家為靠,那便順風順水,光大羅天門指日可待,本督敢以性命擔保,陛下定會下旨允准,說不定與晉王殿下的事兒……也能名正言順,如此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還請尊駕好生考慮。」

  煉姬橫著眼聽完這番話,似也覺出其中服軟的意思,唇角勾挑的笑終於忍不住呵出來。

  「你秦恪嘴上殺人不見血的名號,本尊還是有所耳聞的,所以你也不用費心思誆我。實話告訴你,本尊若是不高興了,要了你那皇帝主子的命,也不過是舉手間的事,還稀罕他封這個封那個麼?正好在這裡殺了你,我便帶著郎回滇西去,且瞧你那主子能不能尋到。」

  她說著,眸光一瞥,落在躺在那裡的蕭曼身上:「這丫頭你也不必費神了,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帶她出去,回頭也是無用,就算不死,也是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廢人。」

  她說到最後那句話時,語聲忽然一變,黑色的袍袖逆風一拂,就見兩道青光從袖筒裡疾速躥出,直飛下石階。

  秦恪早有防備,眼見那兩道光直奔面門和胸口而來,當即將剛才從蕭曼頭上拔下的樓閣簪掰做兩截,暗扣在掌間,縱身後躍,同時揚手擲出。

  但聽「嗖」響破空劃過,四股勁氣激撞在一起,爆出怪異的悶響,那兩截斷簪落在不遠處,上面竟各自穿著一條青白色的三頭蠱蟲。

  煉姬輕噫了一聲,眼中略現驚色,眼見他身子虛影一晃,輕飄飄地又落回蕭曼身旁,負手而立,昂然凜凜,毫無懼色,不免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六根不全的閹豎。

  「瞧不出你還真有兩下子,倒好像比郎都強著些,殺了你還真有點可惜了。」她頜間輕點著,眼中多了幾分欣賞,「不如本尊便網開一面,收你入門怎麼樣?滇西之地,天高皇帝遠,到那裡自在快活,總比在宮中當條任人使喚的狗強多了吧?實話告訴你,若論醫術,本尊可比這黃毛丫頭強出百倍,說不定能叫你起死回生做個真男人呢。」

  她說著說著,語聲有意無意便媚意撩人起來。

  秦恪眼中的冷意不覺又沉了幾分,唇角卻也勾起笑來。

  「尊駕還是顧忌些好,這話若讓晉王殿下聽了,不知會作何想。」

  「嗯,這倒也是,若你也去了,郎日日瞧著定會不喜。所以,算你沒福,還是安心死了吧。」

  煉姬「咯咯」嬌笑,袍袖陡然乍起,鼓脹如帆,內中各色幽光森然躍動。

  秦恪知道這下是殺招,要想接住必然不會像剛才那般容易了,正尋思如何抵擋,猛然就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悶響從對面傳來。

  他不由一怔,果然見煉姬神色大變,鼓脹的袍袖驀地落下來,雙手緊捂著心口,那張明艷絕倫的臉上肌肉痙攣,竟透著幾分猙獰可怖。

  這下猝然而起,事先沒半分徵兆。

  很快就見她慢慢軟倒,跪伏在地上,口鼻都滲出青黑的淤血來,本來光潔的肌膚忽然變得鬆弛褶皺,滿頭垂瀑般的青絲也慢慢褪去了顏色,變得蒼白起來。

第126章 情深意重

  這景象任誰瞧著都會覺得詭幻無比,難以置信,偏生又近在眼前,真真切切。

  秦恪聽出她中氣大衰,內息紊亂,顯然是內傷極重,損及根本的緣故。

  若說原先自身便有隱疾,似乎不大可能。

  莫非是什麼外因所致麼?

  他心念微動,一轉眸,瞟向躺在旁邊的蕭曼。

  「死妮子……血……血裡居然有……毒……」

  煉姬半伏在地上,已無力撐起身來,那雙眼卻目眥欲裂,泛著血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果然不出所料,因由便出在這丫頭身上。

  想藉著別人來續命,到頭來卻把禍惹到了自己身上,想想也是玩味。

  本來還沒想到該怎麼應付好,誰知一轉眼形勢便來了個逆轉,倒是省去了一番功夫。

  秦恪不由一笑,暗地裡仍舊小心戒備著,移身擋在蕭曼前面,緩步向前走到石階上。

  只在這片刻之間,煉姬那一頭長髮已全變作銀絲,凌亂地垂散在地上,像乾枯倒伏的蒿草。

  那張臉也早被數不清的褶皺爬滿,千溝萬壑,在加上口鼻中不住滲出的血漬,更是鬼魅般猙獰可怖,哪還能覓到一絲美嬌娘的影子。

  他半真半假的唏噓,歎聲搖頭:「川南鮮家百年前從龍起事,隨本朝高祖征戰天下,鼎定乾坤,也算是名門望族,如今雖然勢微,沒什麼人知曉了,可再怎麼著也不會坐視傳人無依無仗,只懂瞧病,身上一點防備都沒有。尊駕說起來也是出身鮮家,卻連這心思都摸不透,現下落到這步田地,也怨不得旁人。」

  煉姬吃力地仰頭望著他,目光中滿是怨毒,隨即又變得游散起來,鬆弛醜陋的面皮因憤怒不停抽扯,擠弄得那些皺紋也愈發顯得深如刀刻。

  「呵,不錯,是我笨了……鮮瑤!你這賤人……居然死了也要害我!」

  她咬牙切齒,乾啞著嗓子叫得聲嘶力竭,像要將人囫圇吞下去似的。

  秦恪微斜著眼看她,目光中毫無悲憫。

  「謀人者自誤,害人者自戕,這也是造化輪迴,天公地道,別管有什麼深仇大恨,敗了就是敗了,空發這狠勁有什麼用。」

  他說著鼻中又是一哂,淡著眼睨她:「要想留條性命,本督自信還敢跟你打這個包票,說吧,那丫頭該怎麼個治法?」

  此言一出,煉姬先微怔了下,隨即像恢復了兩分力氣,神色間也沉定了些。

  「救她?哼,本尊不是早前就說了麼……那死妮子做了本尊蠱王的血食,已經是個廢人……呵,想用血裡的毒害我,自己也得跟著陪葬!」

  她眇眼看著秦恪,噴著血一笑:「怎麼,你該不會是瞧上這死妮子了吧?本尊聽說你們這些在宮裡做狗的人沒處洩勁兒,就……就找些宮女當對食干磨蹭,嘁……怎麼著,這法兒也玩膩了,養個假奴婢在身邊慢慢侍弄著?」

  秦恪眸中的殺意漸漸濃烈,只是還未十足,目光低垂在她臉上,忽然覺得之前那貌似嬌麗美艷的模樣也沒半點可看之處,真不知瀾建瑧究竟瞧上她什麼,該不會單單只是被藥迷了情吧?

  別管怎麼著,有實情便是有實情,再如何拚命洗刷推脫,也扯不清那層關係。

  他已沒多少興致在這裡廢話,抿了下唇道:「不說也無妨,反正那丫頭於本督也就是個用具罷了,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可惜,反正她家傳的那些醫書藥典還留著,隨便找個人學學,開頭或許不順手,時候一長,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

  他話音剛落,煉姬便突然仰面大笑起來,許是力氣虛弱,幾乎沒什麼聲音,只發出些「呵呵」的喘息。

  「你當鮮家要緊的醫術會真記在幾張紙上,任什麼貓兒狗兒一瞧就學得會麼?笑話……真是笑話,哈哈哈……」

  她像聽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兀自止不住,全然不管對面的人正如地府閻君一樣瞧著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平順下來,又哼聲道:「實話告訴你,想醫好她……自然也有法子,可本尊幹嘛要順你的意?本尊就是要讓她陪葬……連她那死鬼老娘欠我的債,一併都還了!」

  她說的得意,臉上卻已沒了笑容,彷彿已經豁出了一切,毫無顧忌。

  「那好,既然如此,本督便只好斗膽替晉王殿下拿這個主意了。」

  這說話間,秦恪內勁已凝在掌心,正要動手將對方斃了,只聽煉姬忽然又道:「這麼眷著那死妮子,居然還有工夫跟我說這些,也不瞧瞧她怎樣了。」

  秦恪心頭一凜,隨即察覺失策,暗叫了聲「不好」,腳下一彈,身子已騰在半空裡,調集內勁佈滿週身要穴。

  垂眼回望,就看幾條青色的怪蟲已爬上了蕭曼寬大的袍衫,那丫頭卻仍閉目安詳,渾然不覺。

  依著他心細如髮的性子,行事原不該如此大意,竟真以為對方傷及根本,無力還擊了,哪曾想這麼輕易便被瞞過了。

  他此刻手上沒有暗器,又隔得稍遠,不及細想,只能扭斷腕上的流珠,順勢擲出幾顆木珠,將那幾隻蟲打落。

  「呵呵呵,先頭還嘴硬,現下怎麼樣?」煉姬望他獰笑,「你功夫再好,打得了這幾隻,也防不住成千上萬,早晚也是死在這裡,跟她做一對同命鴛鴦。」

  她話音未落,便聽院中四下裡的響起,果然像有數不清的蟲子正朝這裡圍攏過來。

  秦恪目光朝四處逡巡著,暗忖這話倒是不錯,這會子不是剛才在陵寢外,又有這丫頭在,不能毫無顧忌,倘若蠱蟲多了,一同撲上來,怕還真不易抵擋。

  「那尊駕想如何?」

  「服軟了麼?」

  煉姬又是一陣抽噎的笑,圓瞪著眼喘息道:「真男人也好,狗奴婢也罷……這世上負心薄倖的,本尊見得多了,像你這般……肯不管不顧回護人的,還真是少有。」

  她頓了下,伸手從話裡摸出一隻赤紅的小瓷瓶,順手丟過去:「本尊也不想如何,你若真是個情深意重的,把這東西吃了,我便告訴你救她的法子。」

第127章 當局者迷

  連激帶諷的話伴著鏘脆的磕碰聲戳入耳中。

  那赤紅色的小瓷瓶已跌跌撞撞到了跟前,滾勢將近時,正好撞在皂色的靴尖上。

  秦恪垂眸看了下,那瓷瓶紅艷艷的刺眼。

  不甚規矩的葫蘆形顯得有些怪異,光瞧著就叫人滿心膈應。

  他不知道這裡頭裝的是什麼,也沒興致去猜,只覺得可笑。

  情深意重?

  他秦恪是何等樣人?

  無論在朝堂還是在宮外,從來都只有他生殺予奪,隨心所欲的份兒,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劃下這種道來。

  他從來不喜歡被人挾制,想叫他委屈就範更是癡人說夢。

  若是擱在平常,這時不過就是嗤之一笑,然後整治得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這回卻有點不盡相同。

  對面那條「老鬼」畢竟不是白活了幾十年,除了硬氣之外,還油滑得很,眼下雖然傷重,卻也不太好拿捏,倘若硬要動手,只怕會得不償失,不如趁她現在無力追趕先走了,諒來憑自己的本領全身而退,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等到了外頭,再沉下心來思慮,召集齊了人手,便是困也生生地困死她了。

  本來這該是上策,可才剛一過腦,便開始猶豫了。

  目光斜過之際,瞥著那張安恬中略帶淒楚的小臉,心頭竟不禁忽有所感,總覺得只要自己一轉身,她便會忽然醒來似的,沒辦法就這麼毅然決然。

  這感覺很怪,明明算作事不關己,可又捨不下手。

  若說是焦芳,確是想也不用想,可對著這丫頭,心裡也這麼不乾不淨的,算是怎麼回事?

  他自然不會往什麼「真情意」上想,興許就是第一回便看著順眼,使喚起來也算順手,又在身邊久了,只當是自家院裡的貓兒狗兒,總也有些眷念,不是說捨就捨了的。

  這不叫「情意」,頂多算個「念舊」吧。

  如此一想,心下倒坦然了幾分,暗自打消了要走的心思,可瞧著腳下那只瓷瓶,也沒有半點要接的念頭。

  「呵,怎麼了,沒想好?一到見真章的時候便露了餡吧?」煉姬撇著血殷殷的唇嗤聲笑著,「我就說麼,這世上便沒一個肯真心待人的男子,無論皇子,還是平頭百姓都是一樣,誰也不比誰強到哪裡去。」

  她滿眼都是鄙夷,臉上似又帶著說不盡的愁苦,濃濃的都藏在那些深如溝壑的皺紋中,隱著不叫人知道,不經意間卻又都發洩了出來。

  秦恪看著她,沒有回言,眼中也少了幾分冷意,反而變得淡漠起來,彷彿面前已空若無物,略吸了口氣,忽然朗聲道:「晉王殿下,方才仙尊那幾句話,殿下可聽清了麼?臣這裡無言以對,還是請殿下親自來回復吧。」

  他驀然提起瀾建瑧來,煉姬在對面聽得渾身一震,隨即明白他只是在瞎咋呼,指望亂了自己心神,暗地裡想什麼詭計逃走。

  「別白費力氣了,你道本尊會上這種當麼……真是笑話!好,現下便送你和這死妮子上西天去,本尊要好好瞧著你是如何捨她不顧,自己一個人逃命的。」

  她話音未落,四周的聲便促然大作,幾乎就像在耳邊鳴響。

  數不清的蟲子隨即從樹木草叢,屋瓦石縫間竄出,大半如洪水般朝場間湧聚而來,其餘的在半空裡結成數丈寬的一片,黑雲般沉壓到頭頂上方數尺的地方。

  煉姬張口大笑,催促著蟲群進擊,雙目幾乎突出眼眶,揚起的手抖顫著,長長的指甲猶如鉤鐮,虛空抓撓著,彷彿要親手將對方撕碎。

  秦恪卻好像沒看見鋪天蓋地的蟲群,又像胸有成竹,仍舊昂然立在那裡,漠著臉淡笑,全然不為所動。

  眼見那一站一臥的兩個人就要被「洪水」和「黑雲」淹沒,蟲群卻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疾奔之勢忽然一止,堪堪就停在距他們幾尺遠的地方。

  煉姬也是一愣,隨即連連呼喝,蟲群卻絲毫不為所動,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只在原地兜著圈子,不肯再往前近一步。

  她驚駭不已,還待要再催逼,剛張開口便頓在了那裡,雙眸直直地望著遠處的恩門。

  就在這時,鋪天蓋地的蟲群忽然向旁退開,彷彿見了什麼可怕的天敵,沒命似的奔逃,恍如潮漲潮退,只是一瞬,便全都隱入角落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遲不早,來得還真在裉節上。

  秦恪不由挑開了唇,也不去看煉姬的臉色如何難看,拂身一轉,面向恩門抱拳躬身:「臣秦恪,恭迎晉王殿下。」

  站在門口的正是瀾建瑧,此刻正含胸捂著心口,面色也有些蒼白,那雙眸子卻依然像平常那樣,透著鷹隼般的銳利。

  他沒開口說話,甚至連唇也沒動一下,慢慢走過來,一步接著一步,雖然瞧著有些蹣跚,卻十分堅實,瞧著還是那麼英氣勃勃。

  秦恪也沒再出聲,等他走近,便自動向後退開兩步,讓出路來。

  瀾建瑧走上石階,稍緩了下氣,放下撫在胸口的手,腰身也挺直了些,略顯吃力地走向月台中央。

  煉姬的眼中已沒了驚詫,也看不到該有的怨忿,只剩下怔愣,還帶著幾分驚艷的迷離。

  這一眼和那時一樣,才剛注目便再也挪移不開,生怕錯失了他眉眼間細微的一動。

  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變,就像天上的日月,永遠都是光彩奪目。

  變的,只是自己。

  她促然回神,慌不迭地蜷起身子,枯枝般的雙手緊捂在臉上,彷彿要摳進皮肉裡,怎麼也不肯放開。

  「櫻時,我來了。」

  他的聲音在頭頂近處響起,清朗如晨間的風,溫暖和煦。

  她身子又是一顫,蜷縮得更緊,把頭深埋著,悶得幾乎氣窒,張大了口不停喘息著。

  掌間漸漸盛載不住那片溫濕,順著指縫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條石上。

  「你……你走……」

  她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聲音如朽木折裂般乾啞,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若走了,便真就是無情無義了。」

第128章 赤金相系

  無情無義?

  他對她當真曾有過情義麼?

  從重嶺絕地間的初見,到深山幽谷中的日日相對,再到分別,天各一方,自始至終,似乎都只有她在一廂情願。

  念著盼著,思戀成狂,連那點微薄的義也成了奢望,所謂的情便更是句笑話。

  如今他就在面前。

  她以為她一上來便會難以克制心中的怨恨,甚至毫不留情地暴施成狂,就像過往對那些螻蟻般喪命在手裡的人。

  然而,一切全都不是所想的那樣。

  當看到他眉目身姿的那一刻,她心中湧起的只有無盡的歡喜,繼而想到自己此刻媸陋如鬼的模樣,慌不迭地遮掩,像尋常女子那樣不願叫心上人瞧見。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一喜一悲,隨興所至,全憑那一瞬的意願,心裡反而暢然得多。

  只不過這難得的率真也只是一瞬,很快又被潛藏的虛妄和不甘淹沒。

  「莫要再提什麼情義,你來……不就是為了逼我幫你解了身上這蠱麼?」

  煉姬淡然一歎,蒼啞的語聲中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淒涼。

  「我若說不是,那定然是在騙你。不過,也不全是……」瀾建瑧俯下身來垂近,「你從前不是說想來瞧瞧京中什麼樣麼?我應過你,總該有個始終。」

  原來這便是他要的「始終」,說得倒也輕鬆乾脆。

  她埋頭闔著雙目,淚水又被松皺的眼瞼推擠得一湧,喉間發乾,那顆心像已沉入海底,墜得難受,偏生又覺不出一絲存在的重量,連四肢百骸都變得輕飄飄的。

  「你這是打算……親手抓我回去見你父皇母后吧?」

  對面沒有回應,驀然間他寬厚的手掌撫上她枯草般的白髮,輕輕摩挲。

  「宮裡沒什麼好瞧的,咱們只在城裡看,或者去別的地方也成,我現在已離宮到建興就藩了,西北那裡倒是耳根清靜,就是不知道你慣不慣。」

  煉姬怔顫了一下,頭臉不再深埋,卻也不敢抬起。

  「這話是真心的麼?」

  「是,你撐著些,咱們這就走。」瀾建瑧答得情真意切,說話間手已搭在她肩頭,略使了兩分力氣向上托。

  「不必騙我了,你連王妃都選了兩回,還對我說這些話做什麼?況且……我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也活不了幾時了,你是堂堂的皇子,陪著我一個將死的老婆子又有什麼意味……你走吧,走……」

  瀾建瑧撤手放開她肩頭,卻仍在身旁沒動。

  「不關別人的事,這是咱們兩個說好了的,當初我也是個將死的人,天幸遇上你才撿回了這條命。我不懂醫術,沒有救你的本事,也只有守在這裡,陪你走完最後這一程了。」

  他手指向梳齒般嵌在她的白髮間犁弄,一下一下,極是用心,理順了再慢慢歸攏,沒有半分嫌惡。

  煉姬渾身劇震,兩年間數百個日夜,念茲再茲,魂牽夢縈,心中期盼的不就是現下這樣麼?

  只可惜不是在花前月下,也沒有燈融衾暖的香閣,卻是在這淒涼孤寂的陵寢。

  她已經面目全非,他也有些蒼然無力。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恐懼和介懷,鬆開緊遮在臉上的手,慢慢抬起頭來,略帶遲疑地看向他。

  日頭漸漸西斜了,天色微紅,暖融融的光反而愈發顯得晃亮。

  恰在她抬頭的那一刻,日光迎在臉上,映起一層淡紅的潤色,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一下子像被抹去了大半,餘下的少許也不顯得如何深刻了。

  煉姬目光怔忪,似乎只是剛才短短那片刻間氣力又更加虛弱了。

  她癡癡地望過去,見他眼中的確沒有絲毫的驚詫和嫌惡,唇角還淡噙著略顯生澀的笑,和當年定眸看她時一模一樣。

  她也抽顫著扯了扯唇,怔怔凝望著他,任日光從眼前橫過,泛起暈來,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突然間,她五指箕張,直探他胸口,刺破外面的衣袍猛地戳進去,隨即反抽出來,棘刺般的指甲上鮮血殷然。

  瀾建瑧哼了一聲,向後坐倒,眼中帶著詫愣望過去,見她笑得淒然,臉上卻是從未見過的溫柔。

  就在這時,心口忽然一陣糾蹙,他垂下眼來,就看胸間那片暈開的血色中慢慢冒出一條細紅的線,拖拖曳曳地順著衣襟墜下來,落在地上,一路拖著血跡爬向對面。

  煉姬垂著它一笑,臉上愈發柔和起來,耷下頭,抬手捂著口唇一嘔,隨即又放開來,垂在地上一攤。

  掌間那團血中竟是條金線,同樣纖細如發,此刻卻盤曲在那裡一動不動,光色也是黯淡的。

  那條紅線剛一瞧見,像是迫不及待似的,爬動之速陡然變快起來。

  她輕顫著手抖了抖,那條金線才落在地上,紅線便陡然躥到近前,繞著它來回盤桓,像在探視,又像是憂急如焚。

  但很快就像再也按耐不住,挪移過去搭在它身上,如同輕憐撫慰,再從頭到腳一圈圈地纏裹,沒多時便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煉姬這時已僵癱在了地上,面容枯槁,只剩皮骨,卻仍用盡最後的力氣仰著頭,看著那一金一紅絞纏不清的兩條線,彷彿相依相偎在一起,再也分扯不開。

  她唇角依舊向上揚著,像是心滿意足,雙眸漸漸合上,沁出兩行渾濁的淚……

  幾乎就在煉姬嚥氣的那一剎,一直在旁負手背身而立的秦恪回轉過來,低眼瞧了瞧,沖瀾建瑧略一拱手:「恭賀殿下已解了蠱,從此再也不用煩惱,不過此事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知。」

  瀾建瑧蒼白的臉上抽搐了兩下,沁著血的唇角微微抖顫,冷著眼沒去瞧他。

  「本王方才也算是出手相救,秦廠臣該當知道怎麼做吧?」

  這倒是句實話,只不過不是出於本意罷了。

  秦恪暗呵了一聲,躬身應道:「臣懂了,謹遵殿下吩咐。」

  言罷,再不向他瞧上一眼,轉身就往回走,將到石階前時,瞥見那只赤紅色的瓷瓶還落在那裡,於是不著形跡地順手撿起,繼續走下去,到下面將蕭曼雙手橫抱在身前,迎著夕陽,大步出了恩門。

第129章 羞怯難禁

  堪堪只是過了恩門,夕陽卻陡然濃赤了幾分,天色也眼見著暗了。

  新霞泛起,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秦恪腳下步子輕慢,可臂彎裡的人卻像連這點顛簸也受不得。

  才走出沒多遠,喉間便咕噥著乾咳起來,嬌挺的鼻中發出低淺的呻、吟。

  他一愣,不自禁地停了下來。

  垂眼看那輕翹的唇微微開合,還殘著脂粉的雙瞼已在跳動了。

  照那煉姬所說,這丫頭十成裡九成是救不活的,就算醒過來,也是中看不中用,與廢人無異。

  雖說著話不能全信,但看當時的情形,結果多半也差不到哪去。礙著有瀾建瑧在跟前,不便開口,況且他沒耐性再求人似的糾纏著去問。

  方才一路思慮著該怎麼好,由著這丫頭自生自滅有笛安不甘心,可要找人去翻她的醫書未免牽扯又大了些,也未必真能找到好法子,難不成要派人去滇西羅天門,尋個可靠的點子的回來?

  可這也不是什麼萬全之策,沒準兒連羅天門的所在還沒摸到,這丫頭便已經一命嗚呼了。

  除了自己之外,他還沒對別人的事兒這般操心過,不知怎麼的,各色念頭就在腦子裡轉悠,卻還糾結難定。

  正在躊躇之際,這丫頭卻像是知覺了他的心思似的,自己個兒便透過氣來了。

  就在這一出神的工夫,蕭曼已緩緩睜眼醒了過來。

  她眸色淡而無神,彷彿已沉醉了千年,覷見光亮的那一剎,竟有些虛幻不實之感,輕抿著唇又闔了一下,才重新睜開。

  眼前的天已不再湛藍,而是染了彤的金色,身子還是被人托舉著仰躺向上,頭腦昏沉,手腳也使不上半點力氣。

  之前所經的那些可怕之事還歷歷在目,她不由吃了一嚇,鼻間驀然卻嗅到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氣。

  她又是一驚,心頭卻陡然鬆解了下來,目光移轉,幾看見他潤白的俊臉,雙眸低垂,也正定定地瞧著自己,內中還含著一絲笑意。

  這人是站著的,自己卻橫躺在他胸前,即便再後知後覺,這時也知兩人是怎樣一副樣子。

  蕭曼不自禁地耳根熱跳了一下,身上沒力氣掙扎,只毫無用處地扭了兩下,慌不迭地別開頭去,腦中忽然空空的,竟全然沒去想他是怎麼找到這裡,又是如何把自己救出來的。

  「心不甘情不願的,這算什麼意思?莫非瞧著是本督在這裡便不樂意了,還是心裡盼著別的什麼人來救?」

  剛還想念著他的好,誰知一張口便又開始噎人,又不是在宮裡發號施令,頤指氣使,究竟能不能好生說句話了?

  她輕蹙著眉,心裡不樂意,但這時渾身輕飄飄的一點力道也使不上,實在沒心思跟他置這份閒氣,當下扭開頭,裝作傷重虛弱的樣子,半闔著眼不去理他。

  這心裡鬧彆扭的樣兒秦恪又怎能看不出來?唇角墜了一下,定眸在那微動的秀頜上。

  「喲,被救的連句謝都沒有,還愛答不理,救人的反倒落了一身不是,這叫什麼道理?」

  被救的怎麼了?難道便活該被呲弄,面上不較真,自家悶著不說也不成了麼?

  蕭曼咬了咬唇,稍稍回過頭,還是不去看他,淡聲道:「多謝……督主搭救之恩。」

  她語聲輕如細蚊,低低的幾乎聽不到,顯然是先前被那金色蠱蟲吸了心頭血,這時中氣不足。

  秦恪先前挑惹的那兩句不過是順口而已,這時看著她白紙一般的臉色,卻也沒了繼續作弄的興致。

  「謝就免了,中蠱的事兒別人使不上勁兒,既然已經醒了,自己心裡有個數吧。」

  他轉而正色起來,抬步繼續向前走。

  蕭曼腦筋還有些混沌,聽了這話,心下才開始回想。

  當時在享殿裡被那老嫗灌下一碗用九香蟲熬製的藥,沒多時便發作了,人也跟著昏暈過去,此後便人事不知,並不記得有什麼蠱蟲入體。

  瞧他說得這麼肯定,多半該當是親眼瞧見了。

  蠱蟲不是它物,入體之後往往和平常無異,若不發作便毫無知覺,況且還不知道是何種蠱蟲,要驅除不曉得要費多少周折。

  她心頭煩鬱,便沒應他這句話,目光一瞥,就看見衣襟上那一片暗紅的血跡,上面還有一塊茶盞大小的破洞。

  秦恪乜眼斜覷著她眼望的地方,繼續又道:「不用瞧了,那蠱蟲是自己跳出來的,據說是吸了些心頭血,傷口倒不大,本督已替你料理好了。」

  蠱蟲在心口吸血,傷是他料理的,那豈不是……

  蕭曼怔著雙眼盯在那片略顯凌亂的衣襟上,隱約感覺胸口貼身處確實像被裹纏著。

  傷在那裡本就隱秘,這衣裳重重繁複的更不好擺弄,他定然是一層層全都解開了才好動手。

  想到這裡,額角登時突地一跳,本來無力的手都攥緊了,埋著頭更不敢看他。

  這人雖是個去了勢的宮奴,可也算半個男人,自己一個姑娘家就這麼被他全看去了,這可怎麼好?

  偏生他還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樣子,更叫人心裡堵得難受,那股委屈沒出撒,只能暗地裡憋悶著,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兒。

  秦恪起初沒留心在意,見她又悶聲不吭,咬唇囓齒,眼中星星點點,本來蒼白的耳根卻已紅透了,這才若有所悟。

  鬧了半天,原來是在顧惜身子的清白,也不想想自己如今是什麼身份,難道還真盼著哪天能跳出宮去,為人妻母,想起這事兒便耿耿於懷麼?

  回想那會子情勢緊急,替她裹傷時,可沒思慮太多,現下想來只是膩白得晃眼,也記不清什麼可描可狀之處了。

  只是看她這副羞怯難禁,又恨恨不平的樣子,心下頗覺玩味,當下也不再說話,一邊暗覷,一邊徑直向前走。

  不多時便已望見了陵寢的正門,外面人影重重,都是身著褐衫的東廠番役,顯然外圍的蟲群也已散去了。

  他朝蕭曼身上的大衫霞帔垂了一眼,沒再接著往前走,索性就抱著她站在那裡。

第130章 鳥入樊籠

  要說這天下間最難耐的滋味兒,等人定然能數到頭幾位去。

  尤其是肚裡還揣著要緊的事,足足能叫你揪心撓肺地躁出火來。

  曹成福方才便是如此,一邊望眼欲穿,一邊來來回回碎念著踱步,沒曾想,剛一離眼的工夫,再回瞥過去,那苦等的人已變戲法似的站在了裡面的場間。

  他長舒了口氣,臉上的躁急卻絲毫沒見減少。

  眼見秦恪釘在那裡一動不動,沒半點要自己出來的樣子,眼頭掃過他身前橫抱的人,當即深解其意,扯了扯唇,低聲沖身後道:「快去備輛車駕來,督主稍時用得著。」

  略頓了一下,又吩咐:「都不用跟著了,咱家一個人去迎,你們退後五十步候著。」

  他說完,便跨進正門,微躬著身子一溜小跑地奔了過去。

  蕭曼一見人來,登時便緊張起來。

  她這會子可不是昏厥不醒,什麼事都懵然不知,偏生秦恪卻沒有半點要放手的意思,仍舊原樣不動地抱著自己,彷彿全不在意這副樣子讓人瞧著會怎生揣測。

  因為之前裹傷的事,她心裡本就不豫,這時更像胸口簇了團火似的,又羞又急,恨不得立時逃開。

  然而她現在渾身乏力,倘若叫他真的放下了,別說站著,怕是連坐都坐不住,總不成要躺在那裡吧?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被他扶著挨著,叫人家看了依舊不像個樣子。

  眼見來人越來越近,她咬了咬牙,索性闔上眼,仍舊裝作沉迷未醒。

  秦恪一直不著形跡地垂眸瞧著她,把那秀眉俏目間躊躇難堪的種種情態都看在眼裡,卻悶聲不言,只暗自玩味。

  這時,見她「走投無路」下只能這般匆忙遮掩,不由好笑,忍不住輕嗤了一聲,卻也沒再拿話促狹她。

  眸光揚起之際,曹成福已到了近前,面上不見慣常的恭敬諂笑,只苦著臉呵腰:「督主恕罪,外頭那些鬼蟲子散了有一會子了,奴婢一直沒望見督主的信兒,便沒敢自作主張領人進來。」

  他語聲尚且還算鎮定,可眼底裡的不安卻怎麼也掩藏不住,說話間又看了看蕭曼胸口的破洞和那片血跡,面色微詫,眸子在眼中轉了轉,也不知在想什麼。

  「宮裡出事了?」

  秦恪早已看出端倪來,問得直截了當。

  曹成福回神一怔,臉上抽扯了兩下,卻沒立時答話。原本等著盼著,這會子終於可以把積在心裡的話傾吐出來了,卻反倒像怕了事,竟有些不敢開口。

  但怕歸怕,該說還是要說。

  他低聲清了下嗓子,不自禁地把腰塌得更低:「回督主,是……是宮裡剛傳了信兒出來,太子妃殿下的事兒,不知怎麼的就露出去了,屍首還沒來得及處置,便被金吾衛的人半道截下,送進宮裡去了……」

  那邊剛說出「太子妃」三個字,秦恪就覺蕭曼的身子在臂彎中一顫,到後來更是僵緊起來,直到曹成福說完也沒半點舒緩,也不知是驚的還是怕的。

  他也沒在意,聽完這話,目光也為之一沉,面色越來越難看,沉吟間寒色喃喃道:「送進宮裡去……金吾衛。」

  「就是金吾衛那幫兔崽子,平日裡連他們指揮使見了督主都得叩拜見禮,這次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同知,居然敢在咱們東廠面前充起人來了。」

  曹成福一臉不忿地恨恨罵著,隨即又轉為無奈:「他們拿的是陛下的手諭,咱們的人沒法子,只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們把屍首搶了去。」

  拿聖旨當幌子,自然沒人敢攔。金吾衛那幫人不服帖,以後也有的是機會敲打,要緊的便是那具屍首。

  這事兒是東廠一手經辦,所知的人本就極少,究竟是怎麼洩露出去的,又是什麼人這麼快便捅到了皇帝耳朵裡?

  他略想了想,就已猜到了幾分,只是其中的細微處穿連不上。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敗露,再掰扯這些也毫無用處了,太子妃的死因真相一旦被揪出來,其它那些事兒也會一件件都牽連著見了光,到時候想遮也遮不過去了。

  莫非這麼快便要見真章了麼?

  秦恪心中沒有慌亂,甚至連一絲波瀾也沒起,該來的總歸要來,區別只是早晚而已。

  或許對他而言,這二十二年已經等得太久了。

  他略顯游散的眸光重又凝聚起來,瞥向曹成福,瞧著他一副天塌下來無人填堵的模樣,呵聲冷笑:「怕了?死不了你,就算天真的塌了,也是落在本督的腦袋上,且輪不到你來頂缸。」

  曹成福呆望著他,只覺那笑中的寒意彷彿能透進人骨髓裡,恨不得渾身打起擺子來,當即連連打躬道:「督主恕罪,奴婢……奴婢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起這個心思……奴婢這般急著來報,也是想叫督主早一刻知道,好先有個防範。」

  「防什麼?陛下若真動了怪罪的心思,怎麼防頂用,難道你還能飛出宮裡這片天去麼?」

  秦恪繼續嗤著鼻子,忽然笑容一止:「行了,聽本督的吩咐,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扯不到你頭上。預備好車馬,先把這丫頭送去水月坊,換身衣裳再回宮,你親自去,別讓任何人掌眼,這邊讓張懷留下拾掇就行了。吩咐下去,別管誰問起,都說是受了些皮外傷,也不要提見過晉王殿下。」

  他說完,目光一垂,落在蕭曼臉上。

  那雙眼仍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眉間也輕蹙起一道淺淺的梁來,像是有些裝不下去了,這副欲蓋彌彰的模樣,只怕連自己也不知道。

  秦恪忍不住又想笑,但只翹了翹唇角,卻怎麼也挑不高,看著這張略顯憨態的臉,越瞧越覺有趣,這一刻竟有些不想放手。

  「別裝了,本督這便要走了,回頭到了乾爹那裡,好自為之吧。」

  他淡聲說著,手上一翻將她身子直起來,半扶半架著推過去,曹成福怔愣不已,趕忙接手攙住。

  蕭曼滿面發窘,垂著頭不敢抬起,一離了他的懷抱,心中莫名地發起虛來,更隱隱覺得他最後那句話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忍不住驀然回望,那挺拔的背影昂然闊步,已然跨過了正門去。

第131章 束手就擒

  秦恪剛過三頭橋時,西天的赤霞終於燒完了最後那片光。

  城牆上餘下的一縷白像燃燼的殘灰,風一拂就散了。

  先前還是漫天火紅的盛狀,眨眼間便歸於冷寂,什麼也沒留下。

  他默然凝視,像若有所思,又像留戀不捨。

  過了好半晌,才幽幽地轉回眼,和然輕笑,翻鞍下馬,仰望著對面聳峙如塔的城樓。

  那上面箭閣森森,壁壘重重,最頂層的簷脊下,匾額當間兒豎寫著「正陽門」三個大字。

  這是內城的正門,由此而入便是承天門,再往內便是皇城禁宮。地居險峻,一向都是頭等要緊的地方,管制也極其嚴格,若非國朝大事,節慶典儀,更鼓之前便會關閉。

  然而今日卻不同,那正門兩旁的門正大開著,似乎擺明了正等待著什麼。

  他沒再多看,牽著馬下了引橋,逕直穿過河沿外街,來到城樓下。

  背後的街市燈火如煌,縱橫交散,曲折盤桓,匯聚成璀璨的天河,而前面卻是橫亙的冰冷城牆,猶如沉重的鐵幕,永遠遮擋著裡面的一切,從來不肯挑開來示人。

  而他,正要走進那片鐵幕中。

  越走越近了,這條街上已經看不見人,一陣風掠過去,更像淨空了一切,連一絲塵灰的味道都聞不見。

  城樓的簷角下掛著一串燈,此刻正飄忽忽地在風中搖曳,許是在高出離得太遠,從下頭看像是螢蟲的微光,幾乎連牆上的半塊青磚都照不清楚。

  然而,秦恪卻藉著那幾點光尋到了入口,牽著馬逕自走過去。

  剛一到裡頭,身遭便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外面的光亮和聲息都被隔絕了,只剩前面出口處那一片朦朧,說不清是灰還是藍,杳冥間像怪物張開的巨口,只等人自己送上門去。

  他沒緩下步子,也沒有一絲的遲疑,甚至唇角依舊噙著笑,淡然風輕,落落坦然。

  堪堪不過是幾十步的樣子,出口已近在眼前,遙遙能望見半殘的月斜掛在對面正樓的簷角上,淒冷的光入眼煞白,卻是說不出的明亮。

  他牽著馬走出去,來到場間,寬大的甕城四壁合圍,牢籠般將闖入的人困在其中,箭閣垛口環伺間,更是沒有半分閃躲的餘地。

  突然間,四周漆黑的城牆上驟然亮起,數不清的火把掩映下是甲冑重重的身影,弓弩勒緊的扭響攪散了所有的寂靜。

  隨著又幾聲重響,正樓下的偏門轟然而開,數百名精盔利刃的金吾衛刀斧手蜂擁而出,從左右兩翼包抄,將秦恪重重圍在場間方圓不足幾丈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動手,人決計逃不出去,事後也是乾乾淨淨,誰都不會知道。

  秦恪站在那裡沒動,慢慢放脫了馬韁繩,仰起頭,目光徐徐上望。

  那正樓二層的廊下也佈滿了弓弩手,層層擋著後面那個紅纓罩甲的人。

  「末將是金吾衛指揮使,在此專等秦廠督,陛下有旨意,末將只有得罪,請秦廠督自行解了兵刃,由末將綁縛了,入養心殿見駕。」

  見駕?

  不是一切都清楚明瞭了麼,還勞什子的見什麼見?

  莫非這麼多年跟過來,一時還不能斷得乾乾淨淨?

  他不由好笑,暗「嘁」了一下,卻也生出幾分好奇來,反問道:「這話是陛下的旨意,還是焦掌印代傳的話?」

  他這一聲暗聚了內勁,朗然送氣,在甕城四處激盪迴旋,恍如雷鳴過耳,只震得眾人心頭發顫,圍在旁邊的刀斧手都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開了幾步,心中驚懼暗生。

  往常都聽說秦廠公武功卓絕,見的人卻極少,此刻他雖沒動手,但只這一嗓子顯出的渾厚內力,便讓人瞠目結舌,倘若他不束手就擒,先打倒些人,再趁機跑了,只怕也沒什麼不能。

  那正樓上的金吾衛指揮使倒還算鎮定,只待他這一聲的餘震消散,便也朗聲道:「秦廠督不必見疑,末將有幸,是在養心殿聽陛下金口玉言傳下的旨意,焦公公也在旁邊,秦廠督若是不信,回頭自可以去問。」

  原來如此,那倒有意思了,既然是這樣,那不妨便去瞧瞧,且看還有什麼話好說。

  秦恪呵然輕笑了兩聲,拂手撣了撣袖子,攥起兩拳平平地伸向前:「那好,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本督也不會為難你們,綁結實點吧。」

  火把重重攢聚,終於將身遭照亮。

  兩名刀斧手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彷彿瞧著鬼怪般打量他,隨即將圈好的繩子兜頭套上去,一道道地纏繞在他身上,在從左右勒緊,兜結時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大略拴好,便退了回去,隨著眾人一起擁著他走進正樓下的大門。

  循著狹長的皇街一路到五鳳樓前,金吾衛便沒再進去,換由兩隊金盔金甲的禁宮大漢將軍押著人繼續往前走。

  過了奉天門,從側面穿過幾處宮巷,前面遙遙的遠處便是養心殿。

  那裡正燈火通明,終於有了些亮堂的感覺,只是比著四下裡毫無生氣的沉寂,總是那麼格格不入。

  離那裡還有老長一段,便有一名衛士先奔過去,到門前通稟,裡面隨聲接傳,殿門前值守的內侍略應了一下,便轉身快步朝西首的暖閣走去。

  通廊左右的宮燈須是剛點亮未久,還沒燃得穩當,此刻並沒什麼風,卻一盞盞鼓動跳蕩,此起彼伏,森森怪影在雕樑楹柱間扭動,愈發顯得詭異。

  那內侍沒抬頭,越走越快,一路奔到暖閣外,隔著紗幔在外面報道:「稟陛下,秦廠督帶到了。」

  裡面良久無聲,過了好一會子,才聽到一聲銅磬的錚響,激越難言,恍如碎玉之聲。

  那內侍嚇得渾身一顫,「噗通」便跪倒在地上,驀然卻聽帳幔內那慈藹的聲音帶著無奈道:「下去吧。」

  焦芳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木沉著臉走回御案旁,垂望著那只兀自握著半截玉杵的手。

  「如何,是你去動手,還是讓朕親自來!」

第132章 青天霹靂

  恰在這時,風勢陡然一勁。

  從對面大開的窗外斜灌進來,激蹭出淒厲的尖嘯。

  方纔那句怒意滿盈的喝問也像被一股腦兒被拋上了半空,餘音震耳,溫然不盡。

  焦芳有些吃力地跪了下去。

  帳幔紛揚四起,有兩幅如橫獵的經幡,正從他頭頂掃略而過。

  「主子千萬息怒,保重龍體要緊,這事兒……還求主子再聽老奴一言。」

  「什麼,居然還有話說?呵……好,好,只管說就是了。不過,別怪朕沒提醒你,不管你再怎麼替那狗奴婢開脫,也休想讓朕寬恩放過他!」

  臻平帝冷笑間,語聲又促然高起,那半截玉杵在手裡愈攥愈緊,搦得澀擦響。

  御案旁跪著的人卻伏在地上不抬頭,避開他眼中濃沉的寒色。

  「回主子,老奴不是替他開脫……老奴是自己請罪。」

  焦芳蒼老的聲音比平素裡還要淡緩,竟顯得有點拖曳,像思慮良久之後,明知無可奈何,卻仍躊躇不甘。

  數十年朝夕相對,脾性早已知根知底,即使是細發般的小變,也能體聞。

  但臻平帝這時卻沒聽出那絲一樣來,反而嗤聲道:「說來說去,變著花樣還不是要開脫?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扛,朕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由著你幾句話便矇混過去了。」

  焦芳伏在地上磕了個頭:「回主子,老奴自己請罪,沒有袒護任何人的意思,是老奴的確犯了欺君大罪,秦恪做的那些事兒,老奴先前全都知道。」

  「什麼!你全知道?」

  臻平帝臉色陡變,俯睨著他,雙目被驟起的怒意暴撐得圓瞪起來:「你是說……他暗中布下七夕兩樁命案,攛激太子中元謀反,前日又勒殺太子妃滅口,這些事你全都心知肚明,卻幫著他瞞天過海,獨獨不叫朕知道?」

  焦芳徐徐直起身來,仍垂眸避著對方眼中的鋒芒,木著臉點了下頭:「是,老奴確是瞞著主子,一樣也沒明白回奏……」

  「為什麼!」

  臻平帝目呲欲裂,猛地將手中的玉杵砸在金磚上,登時崩得粉碎。

  「四十多年了,朕何時真將你當做奴婢看待,假的,全是假的,口口聲聲叫什麼主子,到頭來還不及你一個乾兒,朕到底何負於你?你說,說啊!」

  窗外狂風大作,浪頭似的從外面湧進來,直欞窗被鼓得呼扇搖動,匡匡作響。

  焦芳正迎面當著風,傴僂的身子像頂不住那股力道,趔趄地晃著,雙眼被吹得幾乎睜不開,只能淺狹成一條線,迷濛地望著狂蛇亂舞的帳幔中那渾身顫抖的人。

  老天爺要下雨了,該來的總歸會來,誰也擋不住。

  焦芳只覺自己真的老了,才跪了這片刻,手腳便都是麻的,頭腦也木沉沉的發僵,往常那些伴君侍主,迴旋調協的法子,這會子居然一樣也想不起來,就像當年那個初入宮的少年,被人詰問得茫然失措。

  那就這樣吧,拋開一切掛礙,全都交由命數。

  他勉強穩住身子,慢慢啟開乾癟的唇,風立時便刺了進去,舌齒間一片冰涼。

  「主子可還記得當年在慈慶宮的事兒麼?」

  臻平帝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尚為儲君之時,卻猜不透是什麼用意,凜眼道:「怎麼,莫非朕做太子時,你便心存不忿,卻隱忍到這時再來還報?」

  他口氣像順勢反諷,實則也覺不大可能,並沒真作如是想,只為引他的話而已。

  焦芳闔眼搖了下頭:「主子如天之恩,老奴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從前如此,現下更是如此。但請恕老奴斗膽說一句,當年在慈慶宮曾有一個人,主子確是有虧負之處。」

  臻平帝聞言面色一窒,凝聚的眸光忽然變得散亂無神,緩緩飄移,似已神馳在外,陷入悠遠的回思中。

  「你……說的是她?」

  見他眼中現出欺傷來,焦芳面色依舊平淡,把哀泣藏在眼底:「主子是重情念舊的人,自然還記得陸選侍。」

  他沒再說下去,臻平也默然無語,四下裡一片沉寂,唯有風聲嗚咽,彷彿是悲鳴一般的傾訴。

  「不錯,確實是朕負了她,當年若不是朕一時糊塗,錯怪了她,她也不至受了委屈冷落,投了液池自盡,可憐她肚子裡還有朕的皇兒,也跟著一起去了……」

  隔了好半晌,臻平帝才幽幽敘道,微紅的眼眶中已泛起瑩亮。

  焦芳蒼老的臉上抽了兩下,喉間蠕動,終於按耐不住這般抽絲剝繭的細磨,當即接口道:「主子,陸選侍是否是自盡而亡,老奴不敢妄言,但陛下的龍子卻沒有隨著一同去,如今也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聲音有意無意地拔高了幾分,聽在臻平帝耳中如同洪鐘大呂,只震得渾身一顫,蒼白著臉,驚詫莫名地望著他。

  「你說孩子還活著……不可能,這怎麼會……」

  「主子忘了麼?那日是七夕大典,燃放河燈之際,誰也沒在意……後來是老奴帶人抬上來的,當時孩子已近足月了,裝殮的時候是老奴親自動的手,仰賴上天庇佑,主子聖德,天幸那孩子竟然平安無事,可老奴不敢向陛下稟告,也不敢把這孩子留在宮裡,起初那幾年便偷偷養在外頭,只等到五歲時才藉機帶回宮來,斗膽叫小皇子隱姓埋名,假做名奴婢伴在主子身邊……」

  「你說……你說的是……秦恪?」

  臻平帝瞪著眼,神情猶如癡傻一般,臉白得已不見半點血色,忽然又面色泛青,抬手捂著左胸揪緊,腰間一鬆,仰面歪倒下去。

  「主子!」焦芳嚇了一跳,手腳並用地搶過去扶住,幫他撫著胸口順氣,「主子別急,都是老奴自作主張,欺君罔上,陛下要治罪,就治老奴的罪,小皇子自幼便孤苦無依,求主子念著陸選侍和血脈親情……」

  他還未說完,臻平帝便抬手搖了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整個人軟軟地靠在那裡,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只是茫然望著眼前被風拂亂的帷帳。

第133章 虹銷雨霽

  暴雨攪纏了一夜,晨起時仍舊沒有要停的意思。

  遠方泛起失色的淡灰,天地間卻還是朦朧的,但簷下倒懸的水簾總算顯得透亮了。

  儘管氣虛得要命,蕭曼卻幾乎整夜未睡,大半宿都靠在榻上,怔怔瞧著窗外。

  那裡是皇城的方向,依稀似還能望見些重樓高閣的影子。

  明明事不關己,為什麼卻會生出牽腸掛肚的心來?

  她有點兒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擔心的究竟是什麼,可一回想起昨日秦恪離去時的背影,就像那晚在黃瓦門外瞧見的一樣,孤單單的孑然一身,偏生又是那般倔強傲然,總是縈繞在腦際中,怎麼也無法拋開不去想。

  雖然不知道內情如何,但從曹成福說的那些話也能猜出事態的嚴重。

  太子妃十之八九是死在他手上,宮中先前那些變故多半也是他暗中佈局所為,如今事情敗露,秋後算起賬來,原先有多大的榮寵,這時候只怕連性命也抵不過。

  這一夜過去了,也不知他現下在宮裡如何,是不是已經被下了獄。

  蕭曼歎了口氣,不自禁地想起臻平帝當日問廬陵王的那句話。

  「倘若有個心中喜歡的人做了壞事,該如何自處?」

  這本就是句暗中敲打的話,甚至可說是已在明言勸誡,如今想來更是振聾發聵,只可惜他全沒當一回事,仍舊我行我素,不知悔改。

  按說他往日惡名在外,如今又犯了這些不可饒恕的罪過,就算被處置,也是咎由自取,但她卻總覺得他並不是這等一心為惡的人,至少不是表面瞧著那麼簡單。

  風從外面透進來,身上不禁有些冷。

  蕭曼躺不住了,索性撐著手慢慢坐起來,把外袍披在肩頭,從銀鐲裡取了針出來,刺著小臂上幾處活血通竅的穴道。

  試了一會兒,只覺身上血氣稍旺了些,手腳也恢復了點力氣,可還想繼續施針時,瞥著外頭越來越亮的天,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了。

  就在這時,外間叩門聲響了三下,隨即便見兩名啞婆子走進來,一人捧著吃食,另一人拎著洗漱的湯水,放下之後,便上前伺候她起身。

  蕭曼怕被她們瞧出真面目,當下打發她們出去,自己慢慢拾掇好,洗漱之後,吃了碗棗粥,只覺精神也稍好了些。

  這邊才剛把碗放下,便又有人敲門,卻是張懷的聲音在外面道:「秦奉御用過飯了麼?小的奉命,送秦奉御回宮。」

  她一聽這話,心頭竟泛起一絲迫不及待的喜意,回應了一聲,整好了衣冠,便推門而出。

  張懷微躬著身立在廊下,先在她臉上打量了兩眼,試探著問道:「車駕便在外面,要不先請秦奉御稍待,小的喚兩個婆子來扶著過去?」

  「不用,我還走得了,回宮要緊,快走吧。」

  蕭曼不願這麼麻煩,故作四平八穩地答著,當下便徑直出了廊,張懷也沒再勸,立時張了傘跟上去。

  「督主……可傳了什麼吩咐麼?」

  她怕走快了一時間吃不消,步子放得不緊不慢,刻意掩著心中的關切,變了個法問。

  張懷是個心思通透的,又怎能聽不出其中的深意,當即回話道:「回秦奉御,昨夜只有督主一個人進宮,連曹少監也沒跟著,小的更不知仔細,也沒聽有什麼話傳出來。」

  蕭曼「嗯」了一聲,心下卻有些失望,原想他是秦恪身邊知近的人,總該能聽到點實信兒,沒曾想卻是白問了。

  她蹙了下眉頭,不免更有些憂急起來,腳下不由快了些,出門上了車,由張懷駕轅,逕直出了水月坊,折轉向西。

  雨天的路有些難行,好在這天氣街上行人卻少,一路倒也沒誤多少工夫,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皇城腳下。

  車子進東安門時還一路暢通,堪堪剛過了兩重牌坊,到皇恩橋前就停了下來。

  這裡已是禁宮的範圍,車馬止步,入宮剩下的路蕭曼只能步行了。

  未免叫守衛的人瞧出端倪,她沒讓張懷扶著,自己小心翼翼地下了車,接過傘,在東華門外驗了腰牌,逕直走進去。

  從這裡到養心殿不過也就是里許的路程,她卻只能十步一歇,饒是如此,仍舊氣喘吁吁,頭昏眼花,雙腿像灌鉛似的重。

  等終於捱到養心殿時,身上已被冷汗塌透了。

  她沒敢這副樣子進去,尋了個僻靜處,抹淨汗,坐著稍歇了片刻,又用針刺了會兒穴道,感覺稍稍緩過勁兒來了,這才轉出來,走進院門。

  還沒到內院,隱隱就聽到有些竊語私議的聲音,似乎說的都是秦恪的名字。

  蕭曼聽不真切,等進去,那些值守的內侍一瞧見面,當即就都閉了口,慌不迭地上前見禮,眼神中卻都透著怪異之色。

  她情知在這裡不好開口問,索性便裝得面色如常,瞥著通廊內道:「我昨日不在,陛下情形如何?老祖宗這會子在身邊麼?」

  旁邊當即便有人應道:「回秦奉御,陛下……昨個兒晚上歇得不怎麼好,天剛亮那會子才睡下,老祖宗也一直陪著,剛才才去隔間裡歇了,只叫小的們在這兒候著,若是秦奉御到了,便叫去見。」

  這就是有要緊話說的意思了。

  蕭曼心裡不由打了個突,愈發猜不出秦恪現下是個什麼光景,當下點了點頭,自己走進殿中,循著通廊繞到偏廳,再轉入裡面的窄廊,來到焦芳慣常所歇的那處小隔間。

  剛到外面想要叩門,就聽裡頭響起一聲略顯沉悶的咳嗽,緊接著便聽那蒼啞的聲音問:「是禎兒來了麼?」

  蕭曼不禁吃了一嚇,實在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到了,還是一直等在那裡,連那麼輕微的腳步聲都聽見了。

  她無暇細想,趕忙應了聲「是」,吁口氣推門入內。

  沒曾想,頭剛一探進去,鼻間便嗅到那股說不清濃淡的薄荷香氣,心中一顫,立時怔在了當地,目光卻直直地望在裡面,那長案前的圈椅上正坐著一個渾身素袍的人,赫然就是秦恪。

第134章 紅情綠意

  他臉上依舊是潤玉雕琢般光致的細膩,沒有挨了刑,受過苦的樣子。

  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托著茶盞拂沫子,淡冷的神情間仍是清靜如水,更不見劫後餘生的窒訥和慶幸。

  蕭曼著實沒料到他居然會毫髮無損,還悠哉悠哉地坐在這裡,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不過,見他沒什麼大礙,卻也暗中長出了口氣。

  這時見他也橫過眼來,便沒敢多瞧,進去掩了門,走到案前行禮,分別叫了聲「乾爹」、「督主」。

  焦芳腫著一雙眼,面色頗有些憔悴,才只一日沒見,卻一下子顯得老了許多,比著秦恪閒然的模樣,反倒更像是他獲了罪似的,也不知昨夜發生了什麼,又是怎麼過來的。

  「又沒外人在,不必那麼多禮數,快坐著吧。」

  焦芳撇頜朝秦恪下首的椅子示意,眼中的慈色未變,還比平常更深了幾分。

  蕭曼也輕鬆了下來,溫然笑著應了。

  走過秦恪身前時,卻覺他那雙眸正斜斜地瞥過來,隨著自己的腳步移轉,竟有些灼人。

  她心頭不禁顫了下,直到過去坐下了,頭還是微垂著,不敢抬起來。

  「恪兒都跟我說了,這次的事兒確是太過凶險了些,也是之前沒思慮周全,好在總算都平安回來了。」

  焦芳歎了一聲,又關切問:「聽說你傷得不清,一大早這麼遠趕來,可不礙麼?」

  蕭曼趕忙欠身回話:「乾爹不必擔心,我昨兒個自己都瞧過了,沒大礙,就是血氣虧得凶了些,休養些日子就好了。」

  焦芳「嗯」聲點頭:「那就好,主子剛睡下,我瞧著就成,世子爺那邊也有人看顧,你不用念著,這會子左右沒什麼大事,你也莫走來走去了,就在我這裡歇歇腿腳吧。」

  他說著便起了身,又作勢壓壓手,示意不必相送,自顧自地推門出去了。

  這說走便走,叫蕭曼一點防備都沒有,卻有些像是故意的。

  若只有自己一個人倒沒什麼,可現在秦恪也在這裡,不自禁地就讓人尷尬起來。按說跟他共處一室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早該習以為常,眼下這樣實在算不得什麼。

  可她心裡就是覺得與從前不同,偏生又想起他昨日替自己裹傷,又一路抱著走出金山陵,暗地裡更是彆扭。

  蕭曼耳根熱燙,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假意道:「督主安坐,奴婢去西頭揀幾副藥。」

  垂首打個躬,正要閃身,就見那纖長的五指抓著茶盞,擱在幾上一頓。

  「這什麼意思,乾爹他老人家的話也不當回事兒了,還是瞧著我膈應得慌,多看一眼都嫌煩?」

  果不其然,甭管到什麼時候,張嘴就開始呲弄人,八成是因著被皇帝猜忌的事,心裡頭不痛快,就想拿人撒氣,這會子都招呼在她頭上了。

  蕭曼心裡不是味兒,可他這一說,也不好再走了,想起自己先前還一直念著他憂心忡忡,當真是傻得可以。

  「奴婢沒別的意思,確是想去備幾副補血養氣的藥,督主可還有什麼吩咐麼?」

  她心裡帶著惱,口氣有意無意地也不大好。

  秦恪自然聽出來了,面上卻不見喜怒,捋著袖子向後一靠:「說中了吧,若不是吩咐,便跟避瘟似的,避都避不及,更別說是說話了。」

  他揪著話頭強詞奪理,不禁更叫人生氣。

  蕭曼只覺越來越頭昏乏力,無心再和他口舌糾纏,垂下眼道:「督主這樣說……」

  「叫師兄!」

  秦恪突然拉高嗓音喊了一聲,那雙眼也陡地冷峻起來。

  蕭曼冷不丁被嚇得打了個寒噤,下面的話全都噎住了,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怔愣在那裡。

  「以後不管在誰面前,不許再提督主兩個字,都叫師兄,聽懂了沒有?」

  他近乎一字一句地「提點」,短短的一句話像被咬碎嚼爛了說出來,眼底裡透著恨恨的狠勁,瞧著更是嚇人。

  然而聽起來卻不像是怒極的反話,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又讓人猜不透。

  她咬唇躊躇了一下,才試探著低聲叫了句:「師兄……」

  秦恪雙眸微狹,內中的寒色略退了些,卻又增添了些許捉摸不透的意味,仰頭望著屋頂一笑:「你記著,我現在不是司禮監秉筆,東廠的差事也免了,就是個戴罪的奴婢而已,仰仗還有老祖宗護著,蒙你叫聲師兄,已算是臉上貼金了。」

  他一半還在呲弄人,一半又像是自嘲。

  蕭曼卻已是詫愣不已,矢口驚道:「陛下削了……削了你的職?」

  她起初見他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還道真的無事了,不想只是沒有拷打下獄而已,明面上照樣還是處置了。

  像他這樣呼風喚雨慣了的人,一旦沒了官職,便像沒了爪牙的老虎,興許比丟了性命還難受些,怪不得又要故意尋人不痛快。

  秦恪翻個眼皮「嘁」了一聲,仍舊仰著頭,挑唇道:「削了職不好麼,要是再幹下去,指不定哪日這顆腦袋便真的保不住了,如今丟下那些煩心事兒,無事一身輕,正好痛快歇個夠。」

  他話是這麼說,臉上卻沒有半分笑意,忽然眼色微沉,輕動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探手摸了個東西出來,也沒起身,只攤掌伸過去。

  「這個給你。」

  蕭曼搭眼一瞧,見他掌中是個不大的瓷瓶,通體赤紅,樣子作葫蘆狀,卻又有些歪扭,像是塑胎時手法不精,瞧著不免奇怪。

  但再看幾眼,就覺那赤紅的釉色瑩潤如玉,應是用料上佳,不該是次品才對,於是奇問:「這是什麼?」

  是什麼?

  他怎麼知道,當時因著眼前這丫頭,竟被人拿這玩意兒要挾,若是真吞到肚子裡,還不知道是個什麼了局。

  「你被擄去那會子也不算短,那煉姬也該跟你提了不少事兒吧?」

  「煉姬?」蕭曼又是一詫。

  「百年前,我大夏高祖武皇帝起兵舉事,天下雲集響應,三河鮮氏一門也從龍歸附,大夏立國之後又獲罪削爵,子孫流落至川南隱居,不再出仕,專門精研醫術。數十年後,卻不知何故又發生一樁滅門血案,聽聞倖存的只有兩個少女,一個輾轉到滇西,創立羅天門,自號煉姬仙尊,另外一個卻不知所蹤,究竟去了哪裡……便不用我說了吧?」

第135章 喁喁私語

  他是沒把話說透,可也跟挑明沒什麼不同了。

  這說得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

  而另一個倖存的女孩子便是在享殿裡加害自己的那個老嫗。

  再對著她當時說的那些半明不白的話,母親的出身之謎,自己積存在心裡十餘年的困惑,便已大致清楚了。

  雖說往深裡想,有些事仍是個謎團,就像母親和煉姬出於同門,卻為何又會結怨生隙。

  但兩人既然都已經不在人間,逝者往矣,也就無所謂再去刨根尋底地糾扯了。

  她長舒了口氣,忽覺身子清爽了許多,連剛才那點小怨氣也隨之而散了。

  「多謝師兄告知真相,叫我不再懵懂無知。」蕭曼恭敬行了一禮,目光又轉回那只赤紅的瓷瓶,「莫非師兄知道煉姬這藥有什麼用處?」

  到底是個眼明心亮的,點一點便通竅了,不用多費口舌。

  秦恪拂挑了下眉,托著那瓶子在掌間掂了掂:「這話可問不著我,當時隨手撿的,天曉得裡頭是什麼東西,留在王陵裡終究不成個體統,別的地方也擱不得,還是你拿著妥當,興許琢磨出名堂來,緊要時還能有點用處。」

  他想得倒周全,似乎卻忘了那煉姬是專用蠱毒的,她身上的東西豈能隨便撿來,私下裡琢磨更是凶險,萬一又是什麼罕見的蠱蟲,傷了人,煉姬卻已死了,無法可解,那便怎生是好?

  不過,這話不便說出口,也不好拂他的意,再者萬一不是蠱毒之類的東西,興許還真的另有妙用。

  蕭曼想到這裡,便接在手中:「師兄的用意我明白了,只是……」

  「沒什麼只是,我這也算多管閒事,你瞧著處置就成,若是無用,那便只當什麼都沒瞧見過。」

  他說得懶洋洋的,竟還真的抬臂抻了抻腰,隨即撐手站起身來。

  「行了,該說的都說了,也是時候該挪個地兒了,省得有人看著厭棄。」

  這噎人的話已是打諢的口氣,蕭曼聽在耳中,卻覺出些不尋常來,也沒細琢磨,脫口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這倒是跟從前不同,覺出哪不對,也知道著急探問了。

  秦恪聽著不覺又順氣了幾分,索性也不在她跟前藏掖,面上故作無奈道:「還能是哪裡,陛下降旨,免了一切差事,叫我去內官監教坊呆著,四書五經,祖訓律法,全都從頭讀去。」

  他說著挑扯起唇角搖了搖頭:「讀書也好,每日裡神交聖賢,也省得瞧底下那些醃事兒惹氣,說不準哪天,我也鬧個滿腹經綸,不比翰林院那幫書獃子差。」

  蕭曼只聽得眉頭蹙起,這信口閒扯本就荒誕不經,眼角還有意瞥過來,顯然是另有深意。

  她當然知道那弦外之音是什麼,索性垂著眼不去理,任他說去。

  秦恪卻看出她臉上的尷尬,反而增加了些興致,但要再接著說下去,真惹起氣來,便沒意思了。

  他拂了拂袖子作罷,轉過身走到她身側,又頓住步子,微側著頭,挨在她鬢邊。

  「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出來,內官監那裡沒什麼油水,你記著得閒有空了,便送幾樣可口的吃食來,還有這傷,自己換藥不得勁,別人的手更要不得,還是你來。」

  這叫什麼話?

  不過是被罰禁足,又不是當真治罪,有焦芳在皇帝那裡撐著,誰敢短了他的吃食?

  還有換藥的事,也沒見他這般當回事兒過。說來說去,還不就是為了變著法折騰她麼?

  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現下是什麼狀況,半點不體恤,只當還是原來那樣子,想想都覺可惡。

  蕭曼不由又有點生怨,暗地裡翻了個白眼,草草回了一聲,也沒當真應下。

  秦恪也像是隨口說說,言罷便過去推開門,到外面又隨手掩上。

  輕緩的腳步很快就沒了聲息。

  蕭曼身上鬆解下來,雖然並沒說多少話,整個人卻覺疲累不堪,自己倒了杯茶水,坐到椅子上歇神。

  誰知才剛喝了兩口,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疾奔過來。

  她還沒來得及擱手,廬陵王便撞門似的闖進隔間,滿面喜色地撲到她身上歡叫:「秦禎,你可回來了,這兩晚你去哪兒了?我夜裡都睡不著呢。」

  到底是個孩子,還粘著人,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不過,沒個細心相陪的,夜裡卻是難耐些。

  蕭曼顧不得身子不適,有些吃力地把他抱在懷裡,安慰幾句,隨便扯了個慌,把這兩天的事情揭了過去。

  廬陵王並沒深究,說話間忽然眼神一亮,打斷她道:「我也有事說給你聽,就是昨天晚上,秦恪被一大堆人押到養心殿來,叫著要交給皇爺爺處置,真是好多好多,可嚇了我一跳。」

  他從她身上滑下來,張著短短的雙臂筆畫著,一臉的驚心動魄,跟著又道:「我本來想跑出去問,身邊那兩個奴婢死拉著不讓去,還說皇爺爺知道了會生氣,後來還想關了窗子不叫我看,幸虧我使了脾氣,他們才沒敢。」

  他口齒不靈,說得也夾纏不清,但仍能想見當時緊張的場面。

  蕭曼聽得心頭砰跳起來,之前看秦恪的樣子,原以為就是這麼平平緩緩過來的,沒曾想竟是這等危機重重,雖然已經知道沒事,那顆心卻仍懸著,忍不住問:「後來怎麼樣?」

  「後來?那些人就押著秦恪站在殿外面,過了好久,我都要睜不開眼了,焦芳才出來,叫那些人都走了,只把秦恪一個人叫進去。我就說麼,秦恪那麼好的人,皇爺爺一定不會打他的。」

  廬陵王說到這裡有些興奮,可眼中分明又帶著些後怕,想來當時真的以為秦恪要出事。

  蕭曼不自禁地也撫了撫胸口,好容易才平復下來,拉著他正色道:「世子是一片好心,秦廠督知道必然感激,只是以後再有這種事,世子最好莫要再看,更不要管,否則說不准反而害了人。」

  她剛說完這句話,便聽外頭有內侍叩門道:「稟秦奉御,晉王殿下召見。」

第136章 開誠佈公

  晉王?

  蕭曼詫異之餘才發覺這一日一夜間都沒留心記起過這個人,全然將他忘到腦後去了。

  她昏迷之際,自然不清楚昨日在金山陵中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他曾經去過那裡,還以為這時候召見是為了例行的換針藥。

  這一個接一個趕著來,當真不讓人喘口氣了。

  暗中想想,煉姬已經死了,他身上的蠱也沒人再知道底細,再用原來的法子壓制毫無意義,須得趕緊設法驅除才行。

  「怎麼皇叔還叫你?嗯,我要跟你一起去。」

  廬陵王才找見她沒一會兒,現下說什麼也不願分開,噘著小嘴一臉的不樂意。

  蕭曼沒在意他話裡的異樣,先沖外面應了一聲,叫人回去覆命,然後撫著他的小腦袋安慰:「晉王殿下的身子還沒好,當然要繼續施針用藥,世子且回去等一等,奴婢那邊伺候好了就回來,成不成?」

  廬陵王聽了,既沒乖乖聽話,也沒使性耍脾氣,反而奇道:「你沒聽說麼?皇叔的病已經好了,不用再治了。」

  「好了?世子聽誰說的?」蕭曼不由一驚。

  「就是皇叔自己啊,昨天押著秦恪來的那些人剛走,他就從外面回來了,我還瞧見他胸口的衣服上有一大灘血呢,可嚇了一跳,他卻說沒事,流血是放什麼髒東西出去,病就好了。」

  他說到這裡,見蕭曼蹙眉沉吟不語,又探著腦袋問:「該不會他是騙我的吧?我就說麼,哪有流血病還反而好了的,皇叔八成還是不想治病,秦禎你換個法子好不好?別再給他扎針了。」

  蕭曼被他連珠價的話吵得有些頭暈,心裡暗自捋了一下,才大致猜出些端倪來。

  胸口有血,若真是引動了蠱蟲,人決計活不到現在,莫非是已解了蠱?

  若是這樣的話,現下叫她去,便不知是什麼用意了。

  蕭曼暗自納罕,卻對解蠱這件事存著幾分好奇,只是如此一來,廬陵王還在跟前的話,便多有不便了。

  她費了半天勁兒,哄得口唇發乾,才說動這孩子,又親自把他送回西首的暖閣,這才轉出來,逕直去了瀾建瑧暫居的隔間。

  剛一進門,就見他坐在案後,面色微冷,似乎對她耽擱了這麼久才過來頗有些不悅。

  蕭曼對這人並沒什麼好感,當下只做沒見,暗地裡打量,見他衣裳穿得整齊,前日那些針八成早被他自己拔去了,瞧臉色也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幾乎可以肯定蠱蟲已經不在體內了。

  她心裡有了數,近前恭敬行了一禮:「奴婢來遲,請殿下恕罪,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這冷冰冰的態度讓瀾建瑧眉間緊了一下。

  除了那秦恪之外,這宮裡誰見了他不是恭恭敬敬一副笑臉,要說她自以為有人撐腰,便敢如此放肆,似乎又不大像,難道是算準了自己不會拿她怎麼樣,就有恃無恐起來了?

  他暗哼了一聲,自重身份,也不與她一般見識,伸手從旁邊拿過一隻紅漆木匣,放在書案上。

  「也沒什麼要緊事,這裡有件東西,你收著吧。」

  他也「送」東西,今日這究竟是怎麼了?

  蕭曼腦袋有些抽痛,實在沒心情受這些不明不白的「禮」,況且也不願去想他是什麼用意,當下沒上前,直接推辭道:「多承晉王殿下厚贈,但奴婢寸功未立,實在不敢領受,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什麼有功無功的,別跟那秦恪學得滿嘴都是這些混賬話!」

  瀾建瑧的聲音驀然高起來,像極是不耐,但很快又覺出有些過於著意,輕哼了一聲:「不是要賞你,這裡頭的東西本來就是川南鮮氏的,雖然已經……好歹也該物歸原主,你就代你母親好好收著吧。」

  蕭曼這下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隨即便想到該是他從煉姬那裡得來的,羅天門既然源出鮮氏,有些隱秘之物自然也是從那裡得來的,物歸原主,倒也是順理成章。

  只是他這樣開誠佈公,著實讓人有些沒想到,卻也算有幾分光明磊落的男子氣。

  她也不再懷疑,躬身正色謝了一句,走上前去,剛要伸手去拿,瀾建瑧卻已將那匣子打開,轉過來朝前一推。

  蕭曼垂眼看過去,就見那匣中是一根盤繞的長線,半金半紅,該有尺來長。

  再仔細瞧瞧,那其實並不是一根線,而是由一金一紅兩條緊纏在一起所成,通體都泛著非棉非絲的暈光,隱隱還能聞到那股似曾相識的血腥味……

  她心頭一凜,當即明白了過來,慌忙向後退開。

  「怕什麼,都已經死了。」

  瀾建瑧見她一臉戒備的樣子,鼻中輕哼,低眼俯著匣內:「這蟲本就是一對,金的那條已跟了她幾十年,紅的那條是她後來放在我身上的。昨日我到那裡時,她已經不成了,這蟲也自然出來尋伴,能死在一塊兒,也算是個善終吧。」

  他眼中帶著淒傷,手搭在匣子上摩挲,似是有些不忍放開。

  蕭曼自然看得出來,聽他這麼說,也就沒了戒備:「既然是這樣,反正奴婢拿了也沒用,不如還是殿下留在身邊,也好有個念想。」

  「念想?人死了就是死了,婆婆媽媽的留那個做什麼,還真以為在下頭能瞧見麼?」

  瀾建瑧唇泛冷笑,「啪嗒」一聲又將匣子合上,把鎖也閂了:「東西該是誰的便是誰的,本王可不是坑蒙拐搶之輩,只管拿好你的吧。」

  他身子向後一靠,望她道:「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要是救命之恩,便不知該怎麼好了,我欠她一條命,有些事實在不得已,原先把你從西山營帶出來,的確存著私念,其實算不得救,如今就當本王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慢慢償還吧。」

  蕭曼這時算是全明白了,他當初那麼做就是為了那個煉姬,倘若秦恪沒中途把自己截留下來,該是什麼結果,便不言而喻了。

  細思起來,登時不寒而慄。

  她半點也不想再碰那只匣子,甚至不願再看這人的臉,只想快點離去。

第137章 飄茵落溷

  為了報恩,卻拿別人的命抵上去,虧他還能說得這麼坦然。

  該不會是戰場上殺得人太多,便拿生死不當回事了吧?

  蕭曼怒意暗生,實在不願再看這人的臉,只想快點離去,於是微一傾身:「殿下言重了,奴婢既然現在好好的,便沒有任何虧欠的地方,先前那些事也不必再提,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

  瀾建瑧不由一愕,原以為憑他親王之尊,放下身段說出那些開誠佈公的話,她就算不受寵若驚,也該有些惶恐,沒曾想竟還是這副冷冰冰的臉,語氣中的斷然決絕也愈發明顯,倒好像真沒拿他當一回事兒似的。

  這樣子絕不是被人教唆的,卻像是天生就有一股子傲氣,原來只道就是個任人擺弄的普通丫頭,了不得便是會些醫術,如今瞧來,倒是有些小看她了。

  他不免重新開始審視她,從眉眼到身段,再到整個人,瞧著瞧著竟覺比先前任何一次看都順眼了許多,尤其是那微蘊怒氣的模樣,長睫微顫,櫻唇輕翹,竟不禁讓人有種後知後覺的驚艷。

  蕭曼垂首等了半晌,始終沒聽對方發話,礙著規矩,又不能自己走了,可這麼靜靜地拖著更叫人難受。

  這邊剛抬起眼來,就看他一雙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瞧著自己,正一副出神的樣子,不知暗地裡在想什麼,眉間一蹙,當即又垂首道:「奴婢還要去陛下那裡請脈,殿下若沒吩咐,奴婢這便告退了。」

  她提高了嗓音,這話說得有些響。

  瀾建瑧促然回神,似乎也覺有些失態,解嘲似的乾咳了兩聲。

  「本王才剛去問安不久,陛下這會子還沒醒,你把什麼脈?」

  只是短短一瞬,他眼中便恢復了慣常的冷淡,拿起旁邊的茶盞呷了一口,手上故意放得很慢,停了停才放下。

  「昨日陛下降旨捉拿秦恪的事,你該也知道了吧?」

  他忽然提起這個,倒也在蕭曼的意料之內,這時走不了,也只能聽他說完這些話,當下也淡淡地應了一聲。

  瀾建瑧似已不在乎她語氣中的冷漠,手上端著茶盞,暗中覷她眼中的神色,看出有幾分游移,像在暗自猜度,又帶著些惴惴。

  畢竟還是個小丫頭,遇上這種事兒終究還是怕的,要是沒了秦恪,焦芳根底再深,也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她就是無根的野草,少不得還是要找人攀附。

  宮裡的奴婢雖多,真能派上用場,又心思純淨的卻沒有幾個,更難得是她那手妙手回春的醫術,早晚都有大用處,若能放在身邊就再好不過了,眼下不就是大好時機麼?

  他不著痕跡地撇了下唇,將茶盞擱在案几上。

  「既然知道,本王也就不必再多費口舌,倒是要實話提醒你,他秦恪這次擔的可不是一兩條大罪,削職不過是起個頭,後面等那些事兒都坐實了,就算不凌遲,也得拉去西市梟首,決計不會再留他了。」

  他言之鑿鑿,這話顯然是有備而來。

  蕭曼已聽出幾分意思來,但回想之前秦恪的神色,怎麼也不像是他說的這般篤定。

  可轉念再想,他從前可不就是一副淡看生死,全然不知輕重的臭德性麼?這次或許也是如此,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才故意那麼說。

  還有焦芳當時那雙蒼然無神的眼,似乎心裡也已十分清楚,只是不便對她開口而已。

  一念及此,那顆心登時緊繃起來,手在袖筒裡竟攥出了汗水。

  瀾建瑧一點一滴都覷在眼裡,只道是她已暗中生懼,動搖起來了,接著話頭又故意道:「如此一來,再沒人會拿著你的短處要挾,也算是撥雲見日了,有些事也該好好想一想了,若有什麼難處,本王還是那句話,欠你一個人情,該還時自然會還。」

  又端起茶盞輕刮,目光也轉開了,不去看她。

  鬧了半天,最後還是落在這句暗中敲打的話上,不過好在終於說完了。

  蕭曼依著規矩躬身謝了,想了想,還是過去拿了那只紅漆匣子,卻步退出去。

  雨勢將停未停,簷下還能望見垂露似的水滴間或不斷地落下來。

  剛到外間便嗅到涼風中裹挾的泥腥味,濃濃地衝進鼻腔裡,瞧這樣子,雨不過是稍歇而已,過後還有得下呢。

  她吁了口氣,沿廊間一路向西,回到寢閣,先那漆匣還有秦恪給的瓷瓶都藏進自己的箱籠中,回頭再到裡間卻不見廬陵王。

  走到窗前向外望,果然見他正和幾個內侍遠遠地在後院的四角亭旁玩蹴鞠,想是早已在房裡待不住了,一看雨停便迫不及待。

  這倒也好,終於能脫開手歇一會兒了。

  蕭曼靜坐了片刻,正想著去揀兩副調理的藥,外間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內侍叫著:「秦奉御可在麼?」

  那人嗓門拉得很高,語聲卻在發顫,似已急得亂了方寸。

  蕭曼也吃驚不小,趕忙迎出去問:「出了什麼事?」

  「回秦奉御,是……是陛下……方才不知什麼緣故,突然便昏過去了,老祖宗這才叫小的來傳。」

  不是還睡著未起麼,怎麼又會忽然犯暈?

  莫非因著秦恪的事又引起舊疾來了?

  這若牽連入腦便是要命的大事,她也急起來,拿了醫箱便跟那內侍循著通廊一路奔到暖閣。

  剛撩開帳幔進去,就覺腦中「嗡」的一下,微微開始犯沉。

  蕭曼起初還以為是剛才走得太急,血氣一時上不來,扶著殿柱靜了靜,腦中的昏暈感卻沒見減輕,反而愈來愈沉。

  她情知有些不對頭了,放下醫箱,慢慢坐在上面,很快就覺出殿內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微微帶著些甜,與平常似有不同,心頭一震,趕忙抬袖掩住口鼻。

  「來了怎麼還不進去?咦,這是怎麼了?」焦芳的聲音從屏後繞出來,憂急中驀然揚起驚詫。

  蕭曼這時已覺手腳開始脫力,眼前天旋地轉,背心不自禁地往後一靠,勉強抬頭道:「乾爹……這裡有……有毒。」

第138章 美人有毒

  這話像半空裡響了個驚雷。

  焦芳錯愕地一愣眼,趕緊搶上前扶住她,急問:「是什麼毒?怎麼解?」

  「香……是香……」

  蕭曼這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唇間微微動著,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勉強說出那兩個字,就覺腦中沉壓壓的,彷彿突然墜了塊石頭在裡面,眼前發黑,身子便要歪垂下去。

  焦芳雖然不明就裡,但見機極快,當即攙起她撩了帳幔出去。

  「快去把香熄了,窗門都打開,趕緊送陛下到外間去。」

  他招呼門口候著的內侍吩咐,卻搖著手沒叫人來接蕭曼,自己扶著她來到緊靠外廊的窗前。

  浸涼的風撲在臉上,泥土的腥氣也顯得異常清新,殘在鼻中的那股異樣的檀香味兒立時被沖淡了許多。

  蕭曼半扶半挨著窗欞子緩了半天勁兒,身上才稍微恢復了點力氣,腦袋裡卻還是發沉。

  「怎麼樣,好些了沒有?」

  焦芳望著她血色寡淡的臉,見她回過身來,單只是站著仍顯有些吃力,腳下兀自站不穩的樣子,擰眉又問:「當真是有毒麼,為何我們幾個都沒事,只有陛下和你……」

  這也是蕭曼正心下奇怪的,這檀香如此厲害,一上來便能致人無力昏厥,焦芳一直在暖閣內伺候著,還有其他的奴婢進進出出,卻半點沒受其害,這事兒的確蹊蹺得緊。

  難不成在這香的味道之外還藏著什麼玄機?

  想到此處,她昏沉的腦中抽的一痛,心下卻驀然冒出個有些匪夷所思的念頭來,沒答他方纔的話,卻接口反問:「乾爹,今日這香是新換的麼?」

  她特地著意在那個「換」字上,焦芳立時便聽出了言下之意,搖了搖頭:「沒有,陛下用慣了奇楠香,都幾十年了,怎麼會換?在這當差的也都是根底清楚,信得過的,絕不會出岔子。再說,每日點香換香都是我親自來,事前一樣樣都仔細查過,昨兒夜裡還用著,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

  他說到最後已像在自言自語,眼中的疑惑越來越重。

  蕭曼聽他解說完,愈發覺得自己先前的猜想並不是什麼無稽之談,反而極為可能,當下接著又問:「乾爹再好好想一想,若紕漏不是出在香上頭,那陛下這裡可有什麼東西是今日新搬來的麼?」

  焦芳聞言不由一愣,疏白的眉抽挑了兩下,隨即一扭頭,回望向帳幔重重的暖閣內。

  根本無須再問,光看這樣子就知道猜得不錯。

  蕭曼見他不言語,不由急起來:「乾爹……到底搬了什麼進來,快讓我瞧瞧。」

  焦芳轉回頭來,面色有些遲滯,卻又像意想不到,似乎心裡也了然了什麼似的,視線慢慢移轉到她這裡,帶著關切問:「你眼下這樣子,不礙麼?」

  蕭曼勉強淡笑了下,從沒繰邊的素袍子上撕下一小截,又揪做兩條,在從身上拿了顆小藥丸掰成兩半,拿麻布條捲了,一邊一個塞在鼻孔裡。

  這副模樣在別人瞧來定是滑稽至極,焦芳素來不苟言笑,卻也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沒當真取笑她,見已有了防備,略一頷首,便轉身在前帶路。

  蕭曼沒多少力氣,只能拖曳著步子慢慢跟在後面。

  回到暖閣中,那碩大的三足青銅香爐裡已不見了煙火,南北兩面的窗子都已大開,涼風徐徐吹進來,穿堂而過,檀香的熏氣已淡了很多,但那股微甜的味道卻攪纏在風中,比先前更顯得濃郁,觸息可聞。

  「瞧見了麼,就是那個?」

  幾乎就在焦芳伸手指向窗下花台的同時,蕭曼也發現了放在上面的那三盆枝朵茂盛的白花。

  她像是沒聽見似的,早忘了應聲回答,攥著兩手虛汗,滿面驚愕地走過去細看,就見那花狀似駝鈴,白如絹紗,那層疊的花瓣中伸出金黃色的蕊條,馥郁芬芳,引人入醉……

  「這美人醉就是天亮時才搬來的,瞧出什麼端倪沒有?」焦芳走到近旁問。

  蕭曼正在怔愣中,身子顫了下,不由有些打晃,轉向他時,臉上的驚色絲毫沒見減退,咬唇點了點頭:「乾爹不知道,這花慣常叫美人醉,生得好看,香氣也足,這都不假,可還有樣特性是尋常人不知道的。據醫典中所載,這花所含的香氣十分特異,只要與檀香類的熏氣混在一起,便成了無形的劇毒,能隔阻氣脈運行,若是身子虛弱,血氣不旺的人聞到了,輕則失神昏厥,重則便有可能喪命。」

  她說到這裡,見焦芳渾色的雙眸忽然變得散亂起來,怔在那裡恍如入定一般神遊天外,只道是聽了自己的話,擔心起皇帝的安危來,當即解說道:「乾爹莫急,這毒雖然厲害,卻不難解,只要取一段花莖搗碎了,和水服下,用不了多久人便無事了。」

  沒料到說完之後,焦芳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臉上的淒傷卻絲毫沒見減少,彷彿一件困惑許久的事如今霍然明瞭,不但沒有半點開懷,反而更加痛苦。

  她愈發覺得奇怪,又見他瞥著那三盆美人醉默然不語,只得又叫了兩聲「乾爹」。

  焦芳這才回過神來,似乎也覺剛才有些失態,竟被這丫頭瞧在眼裡,苦笑了一下,臉上已恢復了平素的淡然沉靜。

  「陛下洪福,也虧了你在這裡,用藥的事你不用跟我說,自己拿主意就好……這件事兒跟誰也不要提,回頭我來跟陛下回奏。」

  他刻意叮囑完,面色又緩了幾分,望著她的眼:「這天眼看著要涼了,恪兒去了內官監,沒什麼人照應,你先歇息兩日,等哪天身子好些,也得閒了,便替他送兩件衣裳過去。」

  這話顯然是另有別意,偏生那雙眼中的慈藹叫人無法拒絕,蕭曼不敢往深處想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覺耳根有些燙,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隨口應了一聲,便走到窗下去取花莖。

  這邊還來得及沒動手,一個冷中帶諷的聲音從屏後響起:「這花是誰攛掇陛下弄到這裡來的?」

第139章 意惹情牽

  那話跟語氣腔調一樣,像嗓子裡生滿了棘刺,直戳進耳朵裡。

  等蕭曼回頭時,謝皇后已從屏後轉了出來,果然是臉沉怒色,鳳眼生嗔。

  她趕忙擱下手上的東西,隨焦芳一起執禮拜見,心下卻在詫異。

  莫非她也知道這花暗藏毒性的特異之處,否則怎麼會一開口便是興師問罪的口氣,當真有些莫名其妙。

  「都什麼時候了,還見這些虛禮頂什麼用?」

  謝皇后的目光掠開那幾盆美人醉,冷冷地瞥過來,橫在兩人臉上:「本宮方才問的沒聽清麼?回話。」

  「娘娘誤會了,奴婢們伺候主子都是各盡本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陛下面前隨便進這個言。」

  焦芳臉上恭敬,還帶著微淡的笑,實則卻像是意興索然的敷衍。

  蕭曼隱隱覺出其中透著些劍拔弩張,不由心頭一緊,再看謝皇后的神色,似是也沒料到他竟敢這般暗含頂撞地說話,臉色已垮了下來。

  「沒人進言?那陛下好端端的怎會忽然想起來?呵,這東西除了招災惹禍,徒引陛下傷懷外,還能有什麼好處麼?別人不知輕重,你焦掌印難道也忘到腦後去了?」

  她話頭微轉,忽然提起隱秘事來,雖沒點破,卻反而更引人好奇,還暗指這事便是焦芳所為,全然不顧念皇帝的龍體安危。

  焦芳眼中仍舊淡淡的,像是絲毫不為所動,又作勢一躬:「娘娘息怒,容老奴回稟,昨晚陛下一直心緒不佳,鬱鬱感傷,想起這陣子無端端生出那麼事來,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還有麗嬪娘娘一個個都去了。後來不知怎麼的,又開始念叨從前往生的那些人,這才憶起陸選侍,因此叫奴婢去把這三盆花尋來,放在這裡瞧瞧。」

  他話回得平淡無奇,說到「陸選侍」時,語聲卻有意無意地微滯了一下,更叫人詫異的是,謝皇后聽到這三個字,眼中也閃過異色,像是心裡存著什麼忌諱似的。

  選侍是大夏儲君眷屬的封謂,不在後宮之列,照此猜度,該當是皇帝仍為東宮太子時的事兒了,距今少說也有二十年以上。

  可選侍的位分並不算高,甚至沒有定員限制,皇帝卻對這陸選侍如此念情,隔了那麼多年仍舊放不下,還睹花思人,藉以緬懷,想必當初她的死也必不簡單,所以才叫人耿耿於懷。

  只是沒想到竟陰差陽錯引得中了毒,若再遲一些,說不定連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蕭曼現在才知道這三盆花裡還內含著此等牽連,但宮裡本就是個寡恩薄情的地方,什麼慘事都不足為奇,若沒些陳年積怨反倒讓人覺得怪了。

  正隨心琢磨著,卻聽謝皇后哼道:「這倒是擇得乾淨,就算是陛下自個兒起的意頭,你焦掌印就當真這麼由著看著,也不出言勸諫麼?這般伺候也不怪陛下的龍體一直難得康健,便是有回天的醫術,怕也禁不住折騰吧?」

  他後面那句話明槍暗棒地藉著蕭曼壓刺焦芳,已不是直言問罪那麼簡單了。

  蕭曼聽得眉間一蹙,忍不住向旁偷覷,又不敢太著行跡。

  就看焦芳面色疏朗,毫無波瀾,沖謝皇后躬身抱拳:「娘娘責得是,老奴著實糊塗,枉負君恩,稍時陛下醒來,老奴自會當面請罪。」

  他表面上恭順自承,暗地裡卻像在說有沒有罪全憑皇帝那張金口定奪,非別人可以置喙。

  蕭曼聽到這裡,心念微動,也附聲跟著道:「皇后娘娘儘管寬心,陛下的症狀並非亂心傷懷所致,奴婢已知道救治之法,用藥之後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

  她隱著實情,著意在說皇帝昏厥另有緣由,與焦芳無關。

  謝皇后面色又是一沉,見他們一承一接像說好了似的,竟把話頭都堵上了,眇著一雙鳳眼俯望面前這兩個垂首躬身的人,目光寒然,但很快又漸漸轉和起來。

  「好,只要聖躬無礙便好,本宮現在便去瞧著陛下,秦奉御醫術再高也別說得這般托大,萬一出了岔子,本宮可就不好在這裡與你說話了。」

  她說著便大袖一拂,轉身去了。

  蕭曼鬆了口氣,自然也聽得出她方才話中的威脅之意,心下不免惴惴,抬望著焦芳,叫了聲「乾爹」。

  「不怕,沒事的。」焦芳的眼中雲淡風輕,慈然一笑,抬手在她鬢邊輕撫,卻又歎道,「難為你小小的年紀便要捲入這些事裡,每日揣摩著人家的心思說話,可在宮中也沒法子,有我在旁邊,你只管伺候陛下,其它的不用在意。」

  蕭曼知道他是怕稍時謝皇后再來為難,心中感念,含笑應了一聲。

  返身走回窗下,折下一段美人醉的花莖,就在這裡尋個杵仔細搗爛,再研成糊狀,盛在碗裡,注了溫水調勻,放在鼻前嗅了嗅,覺得藥性尚可,便端出去,一路到外間的偏廳。

  焦芳早已等在那兒,卻不見謝皇后。

  蕭曼正合心意,暗鬆了口氣,當下便由焦芳幫襯著,把那碗藥灌入臻平帝口中,又施針幫他理氣通竅。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臻平帝便悠悠醒轉,用了湯水後,蒼白的臉色也稍好了些,便問起情由。

  蕭曼見焦芳點頭示意,於是便沒隱瞞,當下據實回奏了。

  臻平帝臉上沒有多少驚色,默然不語地怔愣了許久,忽然低啞著嗓音問:「秦禎,你覺得秦恪此人如何?」

  這一直說的都是中毒昏厥的事,怎麼又扯到他身上?該不會疑心是他幹的吧?

  蕭曼看了一眼焦芳,見他正替臻平帝揉著腿腳,彷彿根本沒聽見似的,心下有點著慌,生怕說錯話會害了秦恪,想了想,硬著頭皮答道:「回陛下,奴婢不在司禮監和東廠當差,別的事不清楚,但就奴婢而言,秦廠督從來都是照顧有加的,對世子也是細心備至,若不然世子也不會整日裡想著念著。還有這次遇險,若不是秦廠督奮不顧身地相救,奴婢只怕已沒命再見天顏了。」

  她一不留神竟然越說越多,雖然都是真話,但耳根卻忍不住刺刺地發燙。

  臻平帝躺在那裡望著她,不知怎麼的竟忽然笑起來,引得喘息半晌,才歎道:「這麼說來,你也覺得朕應該赦了他。」

第140章 禁庭雙驕

  雨勢接連不斷,纏綿了幾日。

  晨起時,狹長的弧光從天邊泛起,隨著赤紅的朝陽一點點擴清了昏暗,漫天的灰沉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內官監的教坊還是靜悄悄的。

  院內鮮亮的露珠映著淡金的光,一粒又一粒地積匯起來,壓著花草的葉瓣兒載不住重,順勢一滑,落在水窪中,清越的潺響立時激起悠悠的波紋蕩漾開去。

  忽然間,二進院子裡微起騷動,很快又戛然而止,隨即便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嗯,嗯……」

  幾十個搖頭晃腦,念著書歌子的小內侍幾乎同時停了下來,有的一臉茫然,有的抓耳撓腮,跟著紛紛面露難色地望向講台。

  「講官,食之者後面的那個是什麼字呀?」

  案後一聲補服的翰林學士呷了口茶,連正眼也沒瞧,語聲頗為不耐道:「念寡,子曰』言寡尤,行寡悔』,便是叫爾等恪守本分,少說多做,莫要造次……」

  最後那個字剛脫口,驀然就見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行過窗前,走得極快,猶如浮光掠影,一霎就到了廊頭。

  他臉色一僵,目光直直地望著窗外,彷彿見了鬼魅似的,手中的茶沒留神翻了半盞,滾燙的水潑在身上,燙得「絲」聲叫起來,樣子極是狼狽。

  「啊!剛才那是……」

  「你們也瞧見了麼?」

  「二祖宗,是司禮監的二祖宗!」

  ……

  說起那名號,下面的一眾小內侍都雙眼放光,一張張小臉紅撲撲的,恨不得當初興奮得叫起來,伴著一聲哄喊,便都擁到窗口看去了。

  那廊內早不見了人,只有遠處的月洞門邊有一縷灰袍的殘影,但也轉瞬即逝,只引出又一陣唏噓長歎。

  秦恪進了後院,沿著右邊的抄手遊廊走過去,早已候在前邊廡房下的內書堂管事,當即堆著笑臉迎上前。

  「二祖宗這麼早便起了,奴婢還預備著把東西送到前頭去呢。」

  秦恪俯著眼一呵,朝他身後幾名內侍手裡的提盒看了看,嘁聲笑道:「別介,說過幾回了,我已不是東廠提督,司禮監的位子也免了,如今連你的職銜都比不過,還叫什麼二祖宗,趁早改了吧。」

  「嗨,瞧您這話說的,奴婢就算瞎了狗眼,認不清東南西北,也不能不認您啊,再說這可是老祖宗親口吩咐的,奴婢怎麼著也得把您伺候舒坦了。」

  那管事呵腰眨了眨眼,湊近些低聲道:「要叫奴婢說,陛下這八成就是有意探探二祖宗您的心性,過不了幾日瞧著差不多了,照樣還回司禮監,兼領著東廠,所以您老就在這踏踏實實地住著,奴婢這裡雖然比不上司禮監,可該有的東西一樣也不敢含糊,要是有哪個沒長眼的猴崽子不聽喝,您就言聲,奴婢一定送內官監扒了他的皮。」

  他咬牙說到凶野處,臉上卻仍是一副諂媚的笑,打手一比,將秦恪迎進廊廡下的書房。

  那裡面不大,陳設也不甚多,但全都是古韻古香的宮中舊物,書案旁並列排著三具架幾,靠後的窗半開著,依稀可見淺溪湖石,紅牆翠竹。

  這地方在宮裡倒算是個清幽雅致之處,只是呆了幾天還是覺得不慣。

  秦恪也沒再言語,走到案後大喇喇地坐到圈椅上,瞧著後面那幾個內侍把各色鮮果、糕點、茶水,一樣樣都放上檯面,便揮了揮手。

  那管事獻媚時一句接一句連珠炮似的,這時候再看他臉色,卻不敢再多說話了,當即一躬身,領著底下的人卻步退了出去。

  剛出了迴廊,後邊便有內侍道:「柳管事,陛下不是已降罪削了他的職,叫在咱們這兒先圈著麼,說不準這兩天便要……」

  他說著便以手做刀在脖子上比劃了兩下。

  旁邊一人跟著點頭接口:「是這話啊,宮裡都已經傳遍了,陛下這次是真發了火,二祖宗這次是栽定了,老祖宗也保不住,咱們只管照旨意看好了就是,您老還這般待著他,犯得著麼?」

  這話剛說完,腦後便挨了一刮子,隨即又被摀住了嘴。

  「你個猴崽子,小聲點!」

  那姓柳的管事朝左右瞧了瞧,這才放手:「你們用點腦子成不成?若真是犯了滔天的大罪,就是皇親國戚,內閣首輔,也當時就下進詔獄了,還能送到咱們這兒來讀書?還有老祖宗交代的話,你們也都忘了?」

  他說到這裡,那雙賊溜溜的眼瞥向剛才的廊廡下:「你們當我願意這麼低三下四麼,凡事都要留一手,不能做絕了,懂不懂?我估摸著,這就是個以退為進的套路,咱們幹好自己的事兒,管他是真是假,最後總沒有壞處。」

  眾人見他說得入情入理,這才一個個都恍然大悟的樣子,紛紛豎著拇指稱讚他慧眼獨到。

  那柳管事也甚是得意,一招手領著人繼續朝前走,剛到二進院中,就看前面照壁旁繞出一個身形纖細,面目俊秀的人,手中還拎著提盒。

  「哎呦。」那柳管事頓步一瞧,當即趨步迎上去,重又堆起那副諂笑,「小秦公公恕罪,瞧奴婢這眼神,初時還沒看出來,您老多擔待,恕罪恕罪。」

  蕭曼向來不慣這副樣子說話的人,不由便想起馮正來,心下不悅,面上也不與他客套,淡然點了點頭:「沒什麼,秦廠督可起身了麼?」

  「起了,起了。」柳管事慌不迭地點頭,一側身指向背後的月洞門,「二祖宗就在後廂奉旨讀書,嘿嘿,奴婢一切都尊著老祖宗的吩咐備好了,半點沒敢怠慢,稍時小秦公公一看便知道。這個……奴婢這就帶您過去?」

  蕭曼不願這等人隨在身邊,於是輕搖了下頭:「不必了,老祖宗傳幾句話而已,我自己去就成,你們都去當值吧。」

  說完便拎著提盒逕自走了。

  那柳管事望著她冷清清的背影咂了咂唇,瞥著左右道:「瞧見了吧,小秦公公不光拜了老祖宗,還是陛下跟前的人,這還不清楚麼?以後都把嘴給老子管嚴了,誰敢亂說,我就拉了他的舌頭……還有你們這些小猴崽子,看什麼看,都給老子好生讀書去!」

第141章 春深似海

  剛進前面的院子,外間稍嫌吵鬧的人聲立時便低不可聞了,彷彿只是一道門牆阻著,便隔絕了一切。

  遊目環顧,四下裡紅牆迴繞,翠竹叢排。

  院中還搭了晾棚,上面牽籐引蔓,垂花纍纍,下設石桌石凳,架低還有幾株晚發的夏菊,兀自開得明艷鮮麗。

  蕭曼沒想到宮中竟還有這麼一處清幽雅致,生氣盎然的地方,倒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靜寮小院,哪裡是到處嚴整如一的禁城所在?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又見各處門窗都是緊緊鎖閉的,只有右手廊下一間廡房的外牖半敞著。

  不用多問,人定然就在那裡了。

  蕭曼沿著石板甬路走過去,繞進廊廡下,抬手在門上輕叩:「師兄,秦禎拜見。」

  裡面沒聽到回應,又靜了片刻,才傳出幾聲略顯急促的咳嗽。

  她聽出其中有些異樣,不由一怔,心下暗想該不會是這幾日雨水太多,天氣驟涼,引得濕寒入體,陰虛肺燥,所以才咳嗽起來?

  當下也來不及細想,推門便跨了進去。

  秦恪正坐在椅中,沒出聲也沒抬頭,肘搭在案上撐手扶額,低眸垂在攤開的書冊上,半幅袖子遮掩著臉色瞧不真切。

  那面前的長案間已被大部頭的卷牘和瓜果糕點佔滿了,幾乎半點餘地都不剩,卻也沒見動過哪樣。

  蕭曼沒奈何,只得將提盒隨手擱下,這才走到長案前。

  現下離得近了,就看他臉色微見潮潤,氣息帶滯,眉心更是半隱半現地透出紫紅的印子來。

  這顯然是染了風寒的症狀,想來是心情煩鬱,加之住得也不慣,頭痛的老毛病也更重了,先頭來得急,怕是連藥也沒帶在身上。

  「那頭就這麼脫不開手麼,到這會子才想起我來?」

  秦恪忽然開口,語帶輕責,拈著冊頁翻過一張來,不知是真是假地繼續盯著上面的刻版文字。

  他說話時神態如常,可聲音中那絲乾啞卻一聽便聽出來了。

  「先把書放一放,讓我搭搭脈。」

  蕭曼只作沒聽見那話裡的揶揄,從案旁繞過去,走到他身旁近處。

  他沒擱書,卻正了正身子,把撐在額頭上的手放下來,抖一抖袖子,露出腕抻過去給她。

  這樣子只算聽了半句,可依著他的性子,肯聽便已算好的了。

  她傾下身來,垂望著那白皙的腕,就見上面經絡隱現,能瞧出青紫的血脈。

  八成是幾日沒見,又或許是錯覺的緣故,總覺和那張臉一樣,顯得比原來清瘦了些。

  蕭曼沒敢多瞧,趕忙也伸手過去,才剛搭上便覺脈象又急又細,卻還隱含著股火一般洪盛的熱力。

  她指尖輕顫了一下,心頭微凜,竟直接探過去,拿手背貼在他額頭上,立時便試出那股子溫燙來。

  「你這是內熱了,染了風寒也不叫人拿藥吃。」

  「風寒還用得著拿藥麼?」

  秦恪墜著唇輕呵,隨手把書往案上一丟,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望她。

  這話聽著費解,全不知是什麼意思。

  蕭曼看著他挺起的胸膛,左肩下的衣袍微微隆起,心念微動,脫口道:「你的傷……」

  說話間,便湊上前去,動手解了他外面的素袍,就看裡面的中衣染著淡紅的干血,隱隱還有些異味。

  她也顧不得避嫌,把他裡面的衣帶也解了,左右撩開,露出上身來,就看肩頭裹傷的棉紗已微見變色,顯然是幾天都沒換過了。

  雖然已經猜到了,蕭曼還是吃了一驚,顰眉瞪著他:「這傷每日都得換藥,現下都起膿了,你敢是不要命了麼?」

  這發起脾氣來,倒有幾分輕嗔薄怒的惹人模樣。

  秦恪被她「罵」著,卻絲毫不著惱,唇角反而緩緩挑起來:「走前不是說了麼,這藥自己換不得,我也不慣別人動手伺候,不等你來還能有什麼法子?」

  都弄得起了炎症,熱邪入體了,還有心思說這些呲弄人的話,當真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了麼?

  蕭曼輕哼了一聲,見他目光含著毫無遮掩的笑望過來,竟沒有平素的冷淡,心頭不由突跳,暗罵了一句,垂下眼不去看他,動手去拆棉紗。

  隔了這許多天,那些布料早已粘連在一起,不成個樣子。

  她蹙著眉頭,尋著頭揭開了往下撕,又怕裡面牽動傷處再把口子崩裂了,不敢太過用力,只能一點點地緩著勁兒來。

  這慢吞吞的在秦恪看來不免氣悶,依著他的脾氣,就是一揭一扯的事兒,何至於這麼麻煩?

  不過,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倒也有另一番味道,多瞧幾下也就漸漸順眼了,他索性也不去管,就由著她慢慢地拆。

  「這幾日都有什麼新鮮事兒?」

  憑他的耳目,宮裡還有不知道的事麼?

  蕭曼不知他是什麼用意,但也覺這麼靜靜地不說話有些尷尬,一邊把拆下的棉紗丟在旁邊,一邊應道:「別的都沒什麼,就是師兄來的那日,陛下忽然中毒昏厥,萬幸發現的及時,清了毒之後,這兩日已沒什麼大礙了,就是身子眼見著大不如從前,要想恢復只怕不易。」

  她說到中毒時,有意無意地挑了下眼,剛巧被秦恪瞧個正著。

  「怎麼著,莫非你疑心是我安排的?」

  這人不光眼頭明亮,心思更是細得不得了。

  說實話,蕭曼倒是從沒生出過這等懷疑,但卻總覺得事情與他有關,至於為何會這麼想,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怕陛下會疑心,那日剛醒來時,當著乾爹的面,陛下還跟我問起你。」

  她剛說出這話,立時便有些後悔,正捏著帕子幫他清傷口的手也頓住了。

  秦恪果然臉色一變,目光狹起:「都說什麼了?」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陛下問我如何看待師兄,我便照實說了,師兄對陛下和世子一片赤誠,絕無私念……」

  她說到這裡,卻停了下來,想起臻平帝當時那句反問的話,無奈中卻又帶著幾分冷意,到現下也沒弄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懵然不知該怎麼對他說下去。

第142章 暗香疏影

  到底還是個小丫頭。

  心思機敏倒是不假,但再怎麼耳濡目染得快,眼皮子終究還是淺,心裡頭大半還是憑著好惡看人做事。

  根本不懂有些時候任憑你費盡心思地說好話,最後也是無濟於事。

  她不知道他的秘密,自然也不會明白其中有多少是非醜惡,怨恨牽纏,在她瞧來,這無非就是皇帝金口玉言,判人個生死而已。

  只是這丫頭居然肯替自己開脫,倒是讓人心中寬適。

  秦恪靜靜地瞧著她,也沒說破,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蕭曼沒敢看他的臉,藉著手上繼續幫他理傷遮掩尷尬,暗地裡卻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跟臻平帝回話之後,她也問過焦芳,可他卻一反常態,只是搖手不語,絲毫不加指點,也不知是聖意難測,還是有什麼隱秘之事偏不能對她明言。

  她參不透皇帝那話裡究竟是擒是縱,自己也毫無底數,莫名其妙地跟著惴惴,如今看他這副形同兒戲的樣子,不免就更加擔心了。

  「聖意要是這麼好揣摩,慢說是二十年皇帝,便是兩年只怕也過不去。」隔了半晌,秦恪忽然開口,「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該走到哪步便是哪步,礙得著礙不著你都往心裡擱,時候長了,不愁死也得累死。」

  蕭曼這時候已抹淨了他傷口流出的膿血,正用燒酒擦拭著,驀然聽他說話,手裡的鑷子一顫,前頭夾的棉紗竟落在了地上。

  這話表面像是坦然看得開,可總覺得有股自輕自賤的味道,不拿自個兒性命當回事了。

  她真的有點看不懂這個人,做事來精明強幹,事事都思慮得仔細,恨不能每回都壓人一頭,從不肯吃半點虧。

  可一到了論議生死的時候,就好像換了副性子似的,恨不得每句話都是輕慢的口氣,好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來到宮裡的時日也不短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知見過多少,只有秦恪讓她瞧不懂,似乎也永遠都不會明白。

  蕭曼微愣了一下,重新從提盒裡截了塊棉紗,夾在鑷子上,沾了燒酒,擦拭他的傷處。

  灼烈的酒液蹭過微見膿腫潰爛的皮肉,立時便激起肌肉的痙攣輕顫,那種刺骨的疼痛,不用親自嘗試也能想見。

  秦恪沒有一絲哼聲,甚至連鼻息也平緩如常,仍舊噙笑看著她。

  「呵,這宮裡除了老祖宗之外,沒有一個人不盼著我被陛下定罪拿進詔獄的,只怕凌遲腰斬都不解恨,你卻為何要替我求情?」

  這次有了些預備,蕭曼已不再如何詫異,手上繼續擦著,心裡卻也在納罕,自己明明是被他強拉進宮來為奴為婢的,就像晉王所說,假如他倒了,自己也算撥雲見日,以後再不用像個棋子一樣供他使喚。

  可說來也怪,即便是初入宮時,她對這個人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怨恨,而當他為父母修塚立墳,再到得知晉王出手相救的真相後,那點芥蒂更是隨之煙消雲散。

  其實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任憑外間怎麼傳說,如何識人還是要看自己,有時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就能撥開層層迷霧窺見真實。就像他陪侍廬陵王時,那眸中露出的澄澈便是平時對任何人都不會有的。

  還有終於從金山陵脫險而出時,睜眼的那一刻,自己安然躺在他懷中,揚頭之際驀地一瞥,覷見的是他猝然驚喜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便重歸平靜,卻足以讓她過目難忘。

  這樣的他會當真是個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的人麼?

  她不願去管別人怎麼想,但至少在她心裡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若不是師兄,我此刻早不知葬身在哪裡了,不管當初是為了什麼,師兄與我有恩就是有恩,別人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便無以為報,我只不過在陛下面前說了幾句實話而已,師兄就不必見疑了吧?」

  她語聲緩淡,平平無奇,卻好像灌注了所有的力氣,把心中所感都融在這短短幾句之中,堪堪說完,鼻間竟細細得喘息起來,定了定神,擱了鑷子,拿出新調的藥膏仔細塗抹在他傷處。

  此刻日挪影移,窗外灑進的陽光不知不覺從半腰間挪上胸膛,暖烘烘的一映,他潤白的肌膚和她皓玉般的纖柔的臂都融入那片光亮中,竟有些分不清彼此。

  秦恪目光垂在她手上,默然無言,像在回品她方纔那話中餘韻未盡的滋味。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便無以為報。

  這話聽著簡單,可品著品著便叫人自然而然地勾起心事來,一時半刻竟有些放不下了。

  按說這小小年紀難能有這般深沉的見識,也不知是誰教她的,總覺聽著不像是乾爹的口氣。

  他只是略覺詫異,這次卻沒深究,瞧著她那副故作平靜的專注樣子,還真有點自己平素的做派。

  「救命之恩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有心,不管什麼情,早晚都能還上。」

  秦恪一笑,看她把棉紗裹得差不多了,便一撤身,伸手將衣袍稍稍掩上,揮手道:「行了,這待的時候也夠久了,你這便回去,回稟乾爹,我這裡一切都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蕭曼不料他突然下了「逐客令」,那傷裹得也沒十分妥當,可這時也沒法子了,當下應了一聲,把東西收拾了,行了一禮,轉身走出去。

  穿過迴廊,日光沒了遮擋,一下子亮起來。

  她抬手遮了遮,就見機大片雲彩正從頭頂漫過去,不知怎麼的竟想起曹成福從前說的那句話。

  頭頂的雲彩多了,但卻只有一片能「下雨」,各人守好頭頂那片雲,才能有個安生日子。

  她當時只是粗懂,如今想來,才真的體會出其中意味。

  歎了口氣正要往前走,忽然就見前面月洞門那裡繞出一個人來,赫然就是剛剛還念到的曹成福。

  蕭曼見他滿面急色,幾乎是飛奔而來的,胸口的衣襟已被汗浸透了一大片,心中「咯登」一下。

  莫非真的要出事了?

第143章 疾風勁草

  這種陡然而至的心驚肉跳最讓人不舒服。

  血一下子頂在胸口,激湧向上,再衝進腦中,手腳卻冷冰冰的發麻。

  蕭曼睨著眼想,現下當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擋都擋不住,定了定神,朝那邊走過去。

  曹成福一進門也立時瞧見了她,焦灼的臉上稍稍泛起詫異,但沒有多少驚訝之色。

  八成是知道她來了,只輕頷了下首,腳下步子又快了些,迎到近前問:「這就要走了,督主那邊兒伺候妥當了麼?」

  他沒跟從前似的謔笑著臉陰陽怪氣,只是這話聽著怎麼都有些彆扭。

  蕭曼蹙弄了下眼,點點頭:「方纔看過傷處,這幾日換藥耽擱了,已有些見膿,帶著人也發熱,不過也沒什麼大礙,曹少監儘管放心,若宮裡沒有要緊的事,我明兒便再來一回。」

  「嘿,這幫狗奴婢,督主都這般樣子了,竟沒發覺,也沒一個來回報的,居然還敢著臉邀功賣好,說伺候得如何周到,等回頭騰出手來,定要一個個好好整治整治。」

  曹成福恨聲咬著牙,兩眼卻朝右手廊廡內張望,臉上的憂急比剛才又深了一層,側頭靠近些低問:「陛下那裡……可有什麼信兒麼?」

  這倒有幾分像在真心相詢了。

  蕭曼只覺他這份關切中難得的坦誠起來,似乎不再像從前那般倨傲,也不再戒心重重,似已拿她當做自己人。

  只是這貿貿然的,突然之間倒有些讓人不慣。

  她正色搖了搖頭:「方纔我已回了督主,陛下這兩日提都沒提,老祖宗那裡像也摸不清會是什麼聖意。」

  曹成福臉上登時露出失望之色,目光斜向一邊,若有所思,眉頭不由蹙得更緊,彷彿她的話剛巧印證了心中所想。

  蕭曼卻還懸著那顆心上下不得,也急盼著從他那裡知道個究竟,想了想便試探著問:「敢問曹少監,可是又出了什麼變故麼?」

  曹成福從怔愣中回過神來,看著她,眼中還是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微扯了下唇角:「是有些事,算不上要緊,你就不必知道了。」

  似是覺得回拒得有些生硬,略頓了下,又解說道:「莫誤會,東廠稽查的案子都是機密,向來不能外傳,你聽了有害無益,況且與現下這件事兒也沒什麼關聯,知道了也沒用,咱家還要跟督主稟報,就不多說了,陛下那若有旨意,便趕緊傳出來,好叫督主知曉。」

  他說完也顧不得蕭曼是什麼神情臉色,轉身便繞進廊內,疾步走過去,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那間窗扇半掩半開的廡房外。

  剛抬起手,指節還沒磕到門上,就聽裡面冷凜的叫了聲:「進來。」

  曹成福只覺那說話的口氣頗有些不悅,手頓在那裡打了個寒噤,暗吁了口氣,才輕手推開門,進去之後又趕忙掩上。

  抬眼看時,他正負手站在書案後的大窗前,日光從外面迎頭照進來,只晃得眼前一片白暈暈的,那挺拔頎長的身子反倒如同漆黑的剪影,瞧著愈發虛實難測。

  曹成福大氣不敢出,放輕步子走過去。

  剛到身旁就看到他眼色冷得幾如寒鐵,日光曬得那雙眸淺淺狹起,卻壓不住裡面凜若冷星的光,灼灼地瞪向窗外。

  那對面不遠處是座高愈兩丈的湖石,壁壘一般聳立在那裡,只是多瞧了兩眼,立時便生出一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叫人極不舒服。

  曹成福不自禁地又斂了幾分氣,那聲「督主」也大半含噎在嘴裡,沒怎麼叫得爽利,一直憋悶在肚裡的話也哽在喉嚨中,沒敢往下說,只垂首恭立在一旁。

  「探到什麼了?」

  隔了好一會子,終於等到他開口。

  曹成福鬆了口氣,趕忙應了聲:「回督主,東廠那邊收到信兒,前日有人到青巳巷暗查過……」

  「老祖宗的宅子?」

  秦恪微微上翹的眼角輕顫了一下,眼中的寒色驀然變得更加悚人心魄。

  曹成福沒敢去看他的眼,只暗覷了一下他的神色,便趕緊把頭垂得更低。

  「是,那些人一瞧便是宮裡的,暗中把裡裡外外都摸了一遍,見宅子裡是空的,這才撤了,不過像也探到了些端倪,有幾個當天又出了京,竟然尋到了兩個當年在老祖宗那宅子裡伺候的婆子,盤弄了好半天工夫,也不知是為的什麼……」

  為的什麼?

  不就是擺明了不信麼。

  不過話說回來,這事兒別管攤在誰頭上,十成裡都得有七八成不信,畢竟是切身相關的事,既然存著懷疑,難道還不許人家自己打探清楚麼?

  秦恪鼻中輕哼了一聲,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就算信了,難道便能時光倒轉,抹去了過往的一切罪孽麼?

  何況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他會輕信,如今這樣,只不過是把人瞧得更加清楚罷了。

  「這有什麼,不用管,由他們去查好了。」

  牽連到焦芳的事兒他向來不會輕易罷休,這次究竟是怎麼了?

  曹成福瞪著眼還道自己聽錯了,臉上抽了抽,可又不敢再問,喉間咕噥了兩下,眼中忽然一亮:「督主,奴婢剛還聽到個事兒,城東翠屏山青塚那裡昨日有人進出過,似乎也是宮裡……」

  他那句話還沒說完,猛然就覺兩道寒光落到臉上,只刺得渾身一顫,不自禁地就向後退,腳下沒留神絆在一起,差點當場跌倒。

  秦恪眼底泛著血紅,俊美的臉此刻竟森然如鬼,但這戾色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等曹成福穩住身子,戰戰兢兢地再抬眼時,那雙眼又望向窗外,血紅散盡,只留下一片燃燒殆盡的殘色。

  「依你看,陛下這是何聖意?」

  這驀然問起來,即便有些琢磨也不敢貿然開口,可不說也不是。

  曹成福暗地裡攥著兩把冷汗,硬著頭皮道:「督主恕罪,奴婢斗膽說一句,若這兩件事兒真有什麼牽扯,嗯……陛下該不會……這個,疑心老祖宗跟當年那位陸主子……」

  話說到這裡已幾近明瞭,萬死不敢再往外蹦一個字了。

  卻聽秦恪呵笑道:「還真是有根有據,好,那就看看陛下究竟能查出什麼來吧。」

第144章 夜來風急

  夜色沉得像漆,天上不見星月。

  前些日子還是暴雨連連,眼瞧著秋意該濃了,可後頭卻接連都是赤日炎炎,恍然間又回到了如火一般的盛夏。

  此刻,暖閣中的門窗都大開著,卻不見半點風吹進來。

  連紫銅香爐裡冒起的青煙都聚在當空,半晌散不盡。

  蕭曼撮了方矮凳坐在屏後的調門旁,呆呆地望著面前不遠處的爐火。

  那裡面銀炭架起明火,上面還坐著一把青銅水壺。

  這時候已近子時,要是在從前早已服侍廬陵王睡下,自己也差不多該歇著了,可現下卻不同。

  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焦芳的身子似乎一下差了許多,要再像原先那樣在皇帝身邊守個整晚已經不成了。

  而皇帝也似乎也在有意遠隔著他,所以十日之間倒有七八天是蕭曼在這裡當值伺候。

  她先前還覺每天被廬陵王纏來纏去太過辛苦,現在才知道比起伴君,那些日子是何等的輕鬆暢快。

  煎藥的工夫無聊至極,偏生又必須在這裡守著,一刻也不能離開,除了發呆以外,便無事可做了。

  蕭曼雙手架在膝蓋上托著腮,目光斜斜地瞥向窗外,那朝偏北的方向便是內官監所在,只是隔著重重的宮牆,根本瞧不見,但卻忍不住總是去想。

  這些日子皇帝沒再說起過什麼,宮裡宮外似乎也把緊了口風,沒人敢再提上半句,就連焦芳也突然改了主意似的,叫她不要再去內官監。

  粗粗算來,上回去到現在已有整整七日,也不知他現在是什麼情形,身上的傷有沒有按時換藥包紮?

  這些小事兒按說根本不用揪著不放,可她那顆心就像被牽著,忙起來倒還好,只要一坐下,便忍不住去想,連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

  過了一會子,青銅壺內發出交碰鼓動似的悶響,彎如鶴頸的壺嘴吐出股股純白的水霧,濃濃的藥香在殿中瀰散開來。

  恰巧就在這時,暖閣深處傳來一聲清越悠揚的錚響。

  蕭曼幾乎是針刺似的從矮凳上站起身來,拿手巾包著壺把在旁邊的金盆裡注進煮好的藥湯,又稍稍摻些涼水,兌成六七分燙,然後把一條新的棉巾搭在小臂上,端起金盆,快步繞過座屏走進去。

  臻平帝盤膝坐在軟榻上,上身勉強挺著,別人瞧來卻顯得鬆垮垮的不穩便,所以只能把腰背靠在軟囊上借力,才將將立住。

  這般打坐的樣子只是徒具其形罷了,誰也不會去在意。

  他臉色蒼白中泛著蠟黃,眼眶仍舊微陷著,氣息倒還平順,聽到腳步聲,微微啟開雙眸看了一眼,便擱下了手中的玉杵。

  蕭曼走過去,把金盆和棉巾放在御案旁,先伏在地上叩頭:「奴婢伺候陛下溫手。」

  說完,又拜了一禮,也不起身,轉向一旁把那塊純白的棉巾泡在藥湯中浸透了,然後輕輕拎起來,緩著勁兒擰,卻不把水瀝干,仍帶著三分濕氣。

  她站起身,到軟榻前把臻平帝那雙枯細的手包裹在滾熱的棉巾中。

  臻平帝孱弱的身子抖顫起來,似是有些抵不住這熱燙,但卻沒出聲,闔著雙眼任由她握著,熏熏的白氣蒸起來,拂過他的臉,那蒼白的顏色像堅冰消融,漸漸有了轉淡的跡象。

  沒多時,棉巾慢慢涼了下來,蕭曼轉回去,重新浸過藥湯,繼續如法炮製來焐他的手。

  如此來回做了五次,金盆中的藥湯也漸漸變溫了,臻平帝那雙手才漸漸自己生出些熱力,臉色也稍稍和暖了些。

  蕭曼最後擰了一把棉巾,這次瀝得透干,幫他擦淨了手,轉身正要換新水泡腳,卻聽臻平帝在背後忽然道:「不用了,你先擱下,拿紙筆來。」

  她微愣了下,察覺他今日有些異樣,但既然發話了,便不能違拗,於是擱下金盆,把手擦乾了,到御案上取了筆墨和一張淡青色的紙箋呈過去。

  臻平帝一言不發,接過筆,便開始在紙箋上寫起來。

  這時候動這些傢伙,莫非是有什麼旨意,但看他毫不掩避的樣子,似乎又不大像。

  蕭曼不由心生好奇,侍立在一旁偷眼瞥過去,就看他筆走龍蛇,許是有疾在身,手上拿捏不好力道,那本該俊逸飄靈的飛白體竟有些走樣。

  她只瞧了兩眼,就認出是前朝一位名望頗大的詞人所寫的《蘇幕遮》。

  這大晚上的,突然有閒情逸致寫起詞來,況且還不是自創,而是默寫,這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蕭曼不禁更糊塗了,只怕著了行跡,不敢再看,就在一旁候著。

  臻平帝確也著實奇怪,那詞並沒寫全,只默了半闕就停下來,隨手把比朝御案上一丟,垂眼看看紙箋上那幾行字跡,唇角輕佻了下,轉望向蕭曼。

  「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這能是什麼意思?

  隨便拿首詞來打啞謎,顯然不會是字面上那麼簡單。

  蕭曼一時間猜不透,索性先做樣看了看,隨即躬身道:「回陛下,奴婢愚鈍,實在不知。」

  臻平帝淡而無神的眼中閃過一絲神出鬼沒的狡黠,隨即將那張紙層層折成二指來寬的一條,隨手遞過去。

  「不知道沒關係,你現在就去內閣值房,替朕把旨意傳了。記住,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旨意是什麼?

  莫非就是這半闕詞?

  蕭曼一頭霧水,愈發糊塗了,略想了想,趕忙應了,雙手接過來,卻退出去,站在通廊裡發愣。

  傳旨這回事兒她是第一次幹,偏偏竟還趕在這時候。

  她捏著那張紙箋,隱隱覺出這裡面絕不簡單,或許將引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就跟秦恪有關,偏生自己急切間卻想不明白,又不能拿給任何人參詳,究竟該如何是好。

  她默然站了片刻,知道不能再耽擱,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當下一咬牙,到隔間裡取了盞燈籠,點著出了養心殿,一個人沿著漆黑的宮巷轉到西華門出宮。

  過了橋對面就是水波浩瀚的液池,此刻水天一色,同樣都是深淵般的幽藍。

  她歎了口氣,轉望向北面,那長街的北段有片廊廡下還垂著燈火。

第145章 茫然若迷

  內閣值房沒有五府六部衙門的恢弘氣勢,也遠不及內廷十二監佔地廣闊,緊緊只有一進房舍低矮的獨院而已。

  站在外面瞧,恐怕誰也不會想到這毫不起眼的地方便是大夏朝通理政事,票擬奏章的中樞。

  其實內閣原址是在禁城文淵閣內,只因臻平帝駕幸西苑,修仙練道,臣工奏事不便,不得已才隨駕搬來此地。

  如今皇帝都已還宮理政了,這兒卻還像釘死了似的竟沒遷回去,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蕭曼提著燈跨進門時,月光初現,斜斜地漫牆灑進來,院子裡是如水的一片白,澄淨得叫人心生詫異。

  門房職守的侍從一搭眼就瞧見她腰間養心殿的專供牙牌,趕忙呵著腰迎了上去。

  「今晚是哪一位閣老當值?」

  蕭曼嘴上問著,目光卻朝對面的正堂張望,那裡頭燈火通明,卻不見一個人影。

  「回公公話,今日其他幾位大人都不在,只有張閣老親自當值,先前一直在坐堂擬票,這會子剛巧才歇下。」

  那侍從自然知道她深夜趕來一定是有要事,察言觀色,緊跟著又試探問:「小的是不是……」

  蕭曼略點了下頭,把那只燈籠交由他拿著:「你去請一下閣老,就說陛下有旨意。」

  那侍從一聽,臉上更露出惶敬之態,慌不迭地應了聲,朝院內一比手,引著她徑入正堂,隨即又轉進旁邊的小間。

  這廳堂不大,正面是一架長案,堂下對面分列著幾張交椅,幾乎就佔了大半個地方,陳設也是精簡之極,與外頭看時倒也相稱得緊。

  蕭曼沒有坐,就站在廳中。

  等沒多時,便聽珠簾嘩響,先前那侍從呵腰撩開簾子,閃身讓在一旁,張言一身素袍宮服不急不緩地從裡面走出來,抬手略略扶正著展腳帕頭,帽下皓白的發也是一絲不亂。

  畢竟是當朝首輔,兩代帝師,單只是瞧瞧便覺凜凜生威,自有一股沛然之氣。

  蕭曼也不禁肅然起來,迎上前,躬身叫了聲:「秦禎見過張閣老。」

  張言望她眇了一眼,也抱拳還禮:「秦奉御不必多禮,前番多承妙手,老夫才撿回這條性命來,卻一直未能面謝,實在是慚愧得緊。」

  他話說得倒是誠懇,神色間卻沒多少和順,冷淡中還帶著幾分逼視的意味。

  若不經提起來,蕭曼幾乎已忘了太子謀反之日救治他的事,當時不過是急怒攻心,逆血上湧,暫時背了氣而已,她診脈時已覺出這老先生身子根底不錯,只須用藥得當,靜心修養些時日便能復原。

  此時見他雙眼倦意未消,偏生又目光炯炯,有神得緊,身板也是繃著的,想來先前自己所開的方子果然效驗不錯。

  蕭曼傾了下身子,做樣恭敬道:「閣老是國之重臣,但凡能爭得一分,小人也會竭盡所能,何況還是奉旨行事,實在不當閣老一個謝字。」

  她嘴上謙著,卻聽對面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不由一愣,抬眼就看張言拂身一轉,緩步繞開走到中堂那塊匾額下。

  他本就身材高大,被那匾上「司徒弘道」四個字一襯,立時威壓如山,愈發顯得對面的人纖弱渺小。

  蕭曼還從沒見誰有這般官威氣勢,一霎間氣為之沮,卻穩著腿腳仍舊站在那裡,與他正面相對。

  這副樣子不得不讓人敬而遠之,大約便是士大夫的清高性子,即便有救命之恩,面上感謝,骨子裡卻還是不屑與宮奴為伍。

  她不由想起同樣孤傲耿直的父親來,原先只覺得是襟懷高潔,理所應當,如今親身領受,心中所感卻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她也沒心思再繼續周旋,當下便正色道:「陛下有道旨意命小人帶過來。」

  言罷,便從袖筒裡將那折起的紙箋取出來,層層打開,卻沒遞過去,只拿兩手拈著,展在他面前。

  張言原以為是叫她口傳的聖旨,見狀也愣了一下,臉上立刻恭敬起來,從書案上拿起戴在眼前,走到近處微傾著身子去看。

  那淡青色的紙箋上是幾行龍飛鳳舞的字,數十年來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一望便知果然出自御筆,但寫得卻只是半闕詞,什麼實言也沒有。

  「這……」

  「旨意便在這詞裡,陛下只交拿給閣老看,其餘的什麼也沒說。」蕭曼也把手往前舉了舉。

  這意思便是密旨無疑了。

  張言眉間一擰,不免更加謹慎起來,又湊近了些,格外仔細地看。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他嘴上低淺地喃喃默念著,說到最後那句「好夢留人睡」,眸光陡然一亮,臉上現出驚色,隨即又緩淡下來,直起身摘掉,擱回案上,對那張紙箋恭敬地拱了拱手,轉望向蕭曼:「老夫即刻奉旨入宮,相煩秦奉御引路。」

  說著,又朗聲朝外吩咐了一聲。

  其實蕭曼先前反覆品咂這詞,也琢磨出這一層意思來,只是沒料到竟然趕得這麼急,想來應該還有其它的深意包含在裡頭,這張閣老也已瞧出來,所以才這般刻不容緩地急切起來。

  一念及此,蕭曼那顆心又懸了起來,一時間猜不透那深意是什麼,又不敢表露出形跡來,只得收起那紙箋,隨著他往外走。

  院門口已備好了轎子,張言撩開簾子坐進去,蕭曼仍提著燈籠跟在一旁,沿途無語,唯有心神忐忑。

  按原路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就望見養心殿,那裡也是燈火灼灼,沒像週遭的宮牆院落那樣沉入夜色,卻又無端端顯得更加孤寂。

  轎子隔著好遠便停了,沒再往前走,蕭曼引著張言由後面繞進去,從側門入殿,再循著曲折的內廊一路繞到東首的暖閣外。

  「送到這裡便成了,有勞秦奉御。」

  這便是不叫人再跟著的意思了。

  蕭曼暗蹙了下眉,愈發想知道皇帝此時召見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此時卻無可奈何,眼見他丟下這句話就打手撥著帳幔走了進去,身影模糊不清,心下也是一陣迷惘。

第146章 顏梅之寄

  檀香裊裊,繚繞在殿中。

  因為沒有風,神壇上的燭火筆直地立著,彷彿也像人一樣入了定。

  張言繞過座屏,抬眼就看臻平帝雙目緊閉,散著手斜靠在軟榻上。

  這樣子活脫要嚇死人。

  他額角突的一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愣在那裡連叩拜見禮都忘了。

  剛要出聲叫人,臻平帝卻驀然又睜開了眼,臉上盈起和然的笑,像是期待已久,慢慢吃力地直起身,去拉擱在旁邊的繡墩。

  「陛下不可,陛下……」

  張言眼眶一下就紅了,幾步奔過去,拖住他的手,扶著重新靠回到軟榻上,隨即退開兩步,恭敬地跪倒在地,連叩了三個頭。

  「不要拜了,張先生請坐,坐啊。」

  臻平帝語聲有氣無力,緩緩的像微風輕拂,聽在耳中卻如重錘一般。

  張言渾身一震,也不忍再拂他的意,趕忙道了聲謝,撐手站起來,也有些顫巍巍地在那繡墩上坐了下來。

  「張先生身子可不礙了麼?」臻平帝含著笑打量他問。

  張言心下感動,欠身一躬,也含笑應道:「回陛下,用了藥已大好了,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這話有意無意也帶著些打趣的意味,兩人相視一眼,不由都笑了。

  臻平帝向後仰了仰,忽然歎道:「朕記得當年開蒙時,張先生剛剛得了殿試一甲探花,少年英才,又是滿腹錦繡文章,先帝龍顏大悅,特指為東宮講習,沒想到一轉眼先生老了,連朕也老了。」

  他不知怎的突然提起舊事,張言聽著,目光也有些漠,像是勾起了悠遠的記憶,又轉向他搖了搖頭:「陛下方當盛年,正該是宏圖大展的時候,倒是臣,真的老了。」

  他垂著頜下霜白的長髯,呵了一下,像是說笑,又像在自嘲。

  臻平帝回眼一瞥,也搖了搖頭:「這話差了,朕登位二十年,倒有一半的時日不問朝政,萬事都壓在先生肩上,天長日久的操勞,焉能不老?所以,先生是被朕所累,而朕呢,呵……弄成今日這個樣子,都是咎由自取罷了。」

  他忽然自怨自艾起來,叫人始料不及。

  但今日這般召見,本就顯得異樣,張言心裡也早有準備,當下笑容一斂,起身恭敬道:「天下之罪,都在百官諸臣,在內閣,更在臣身上,臣若不能替陛下分憂,即便再操勞……」

  話還沒說完,臻平帝便抬手壓了壓,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默然闔上眼,低聲長歎。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這些年實在枉費了先生當初嘔心瀝血的悉心教導。」他說著又歎了一聲,「朕這幾日忽然想起先生當年教讀的那首〈歸去來兮辭〉,裡面有一句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原先總是不解其意,現下才真正懂了。」

  張言聽到這裡已有些坐不住了,怔怔地站起身道:「仰賴上天之德,列祖列宗庇佑,如今國勢尚算安定,陛下又已親政,何以卻說出這等話來?」

  臻平帝慢慢睜開眼,卻沒看他,又搖了搖頭:「先生會錯了,朕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那是什麼?

  張言一愣,立在那裡也詫異起來,就聽他繼續悠聲道:「朕繼位之初,便立了璋兒為太子,可他卻穢亂後宮,還要篡逆弒君。兒從小便勇武過人,朕寵愛有加,由他到戰陣上試煉,把邊關三鎮的軍權也交在他手上,可他卻也和皇后一起欺瞞朕,如今這宮裡已經沒有一個可以真心說話的人了……」

  一下子把滿宮幾萬號人都篩了下去。

  張言蹙起眉來,也不把心裡的話藏著了,望他誠懇道:「陛下恕罪,老臣以為這話也有失偏頗,焦掌印隨在陛下身邊數十年,兢兢業業,忠心耿耿,從無驕縱恣意之行,難道還不是值得信賴之人麼?」

  「信他?」

  臻平帝哼聲一笑,隨即面色淒然:「信得了麼,他有件關乎朕,也牽連朝局的大事居然瞞了二十二年,若不是被朕發覺不對,恐怕到死都不會知道。」

  「這……這……怎麼會……」此言一出,張言面上也露出悚然之色。

  臻平帝唇角抽搐著,臉上是僵死一般的白,雙眼散亂,怔望著頭上死垂的帳幔。

  「如今璋兒已去了,東宮無主,若哪一日朕也走了,由誰來繼大統?」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繼統的事兒來?

  張言還沒從剛才那話中回過神來,又聽他怎麼說,心裡不由更亂了。

  不管是祖制還是禮法,自來都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誰該繼位其實是明擺著的事,可若皇帝真想傚法當年高祖皇帝直接立了皇太孫的事,那便不可說了。

  他心中打鼓似的跳,明明知道應該如何,卻又不知皇帝這話裡的意思,只好回道:「此系國朝大事,非老臣可以妄議。」

  「既然是國朝大事,就該有公議,豈是朕可以乾綱獨斷的?」臻平帝慢慢移回眼來,「先生應該在想,朕眼下只有晉王一個兒子,這皇位還有什麼懸疑之處,對不對?」

  還沒等張言剛露出惶恐之色,他卻忽然又道:「倘若朕還有一個兒子活著呢?」

  這話簡直像晴天霹靂,只震得張言瞠目結舌,雙眼直直的渾身發顫,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四下沉靜,唯有心跳如雷。

  「這就是焦芳瞞了朕二十二年的事,前些天才說出來,朕已暗中命人查過了……其實根本用不著,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朕身邊,幾乎是日夜相見,竟然全無所覺,現下想想,其實光看他的眉眼神情,便該能猜到是朕的親骨肉。」

  臻平帝笑了笑,眼中全是苦澀,再看張言時,他臉色也從驚愕中沉凜下來,顯然也已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這兩個兒子,朕只好都不認可了,或許這樣還能平安些。」他淒然長歎,笑容一收,從背後的軟囊下摸出兩張捲起的紙箋遞過去。

  「朕現在唯一可信的便是先生,這兩道算是朕的遺詔,先生要妥善收藏,以策完全。」

第147章 杳蹤無定

  時日匆匆,一轉眼就進了八月。

  二十七的喪期已過了,闔宮上下都釋了服,換回了原來的衣裝,禁城中也像多了幾分生氣。

  殿宇間撤下了旌幡白綾,披掛上彩幔紅綢。

  天剛破曉,宮內各處便躁動起來,文樓外陳列著花紅表裡,奉天殿內置下了中和韶樂。

  禮部教坊,內侍宮人來來往往,忙得不可開交,團團是一派喜慶的樣子。

  辰時剛至,五鳳樓上鐘聲大作,和著繼起的鼓樂,漫過宮牆,傳向內苑深處。

  蕭曼只覺那聲音由遠而近,卻沒有分毫衰減,反而仍是隆隆地震著耳膜。

  她莫名覺得嘈亂聒耳,顰蹙了下眉眼,手上卻沒停,繼續幫廬陵王束結衣帶。

  那孩子卻似全無所感,也不知是真餓了,還是因著不用再傳那件樣子古怪的斬衰,人也高興起來了,還沒洗漱便抓起旁邊漆盒裡的糕餅往嘴裡塞。

  「世子慢些,這些甜膩的東西吃多了也不好,其它的先放著吧。」蕭曼立時出言提醒他。

  「嗯,我就吃這一塊,嘿嘿,這喜餅真好吃。」

  廬陵王小嘴被塞滿了,甕聲甕氣地連連點頭,臉上卻是眉開眼笑,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又問:「秦禎,你見過我那位新皇嬸麼?」

  這孩子便是喜歡好奇,在自己面前想到了什麼,當時便毫無顧忌的開口。

  蕭曼也衝他微笑了下:「世子這麼快就忘了,上回七夕大典的時候,在乞巧樓上不是見過晉王妃殿下了麼?」

  廬陵王正大嚼的小嘴一停,兩隻圓活的眼睛眨巴了幾下,才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原來是她呀!當時坐在皇祖母旁邊的那個,嗯……樣子還挺好的,不過還是不如我母妃好看……」

  他剛說到這裡,臉上立時一滯,眼中的神光也黯淡了下去,顯然是因為不經意地提起太子妃,又勾起了心中的想念。

  這年紀的孩子正是離不得母親的時候,難為他忍得這般辛苦,此刻若真是想起來,指不定要難過到什麼時候。

  蕭曼同病相憐,心下也不好受,正思忖著該怎麼把話頭帶開,借勢安撫,廬陵王忽然又抬起頭來看過來:「秦禎,你說這位新皇嬸會喜歡我麼?」

  這話倒讓她愕然呆了下。

  即便母親不在身邊,可對母愛的那份渴求卻不會因此減淡,反而可能愈演愈烈,縱然皇帝再怎麼寵愛,又有她和秦恪在身邊陪著,也代替不了。

  孩子年紀小,很多道理還沒法子想得清楚明白,但心中的渴求卻是出於自然,既然無法得到撫慰,便只有另尋它途,對這個忽然出現的皇嬸有強烈的期待也就不足為奇。

  蕭曼不由暗歎了一聲,在他小臉上撫了撫,溫然笑道:「當然了,晉王殿下那麼疼愛世子,晉王妃殿下愛屋及烏,又怎會不喜歡?說不定到時候晉王殿下都要看不過去呢。」

  廬陵王聽了這話,小臉上陰霾盡去,重又盈起比方纔還要燦爛的笑,將手中的喜餅也擱下了,喜滋滋地跳下榻來,自己穿了鞋子,跟她去洗漱,又用了早膳,便牽著手一同去東首的暖閣問安。

  走在通廊內,外面的鼓樂聲幾乎聽不到了,想是冊封晉王妃,並告期大婚的使節隊伍已離宮出城去了。

  方纔還是一片熱鬧喧闐,如今卻又清靜下來,偌大的禁城之中一下子顯得空寂寂的。

  便像這剛過喪期,就辦喜事,圖的便是一時之興,新人笑,舊人哭,新人之後更有新人,再往後便什麼也不會留下,更不會有人去管從前那些悲傷和苦事。

  她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有好些名字,好些人的臉在腦中閃過,這條通廊像一條長長的繩索,把曾經所見所知的都綁纏在一起,可真想尋個因果時,又全然摸不著頭緒。

  蕭曼想得有些出神,廬陵王卻是腳下歡快,跳顛顛地拉著她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上兩聲。

  就在這時,那孩子腳步一停,忽然喜道:「皇叔,你來了!」

  她一恍愣,抬眼就見果然站著那個矯健的身影,卻不是瀾建瑧是誰?

  自從蠱蟲驅了之後,他便離了養心殿,依著朝廷規制,自去澄清坊的諸王驛館暫居,已許久沒露面了,再加上這些日子籌備與淳安縣君大婚的事,更是禮制繁雜,怎麼這時候卻來了?

  蕭曼還在奇怪,廬陵王已奔了過去,拉著瀾建瑧親暱地叫起來。

  她並不想見這個人,可現在也沒法子,只能跟過去,依著規矩見禮。

  瀾建瑧瞥著她只「嗯」了一聲,便轉開目光,撫著廬陵王道:「上回說要送世子一副弓箭,後來竟忘了,天幸這會子也不晚,現下都已齊備了,回頭便叫人送來。」

  廬陵王雙眼一亮,立時拍手歡叫起來,隨即想起這裡是天子居所,不能造次喧嘩,趕忙又捂緊了嘴,卻掩不住臉上的興奮。

  瀾建瑧呵笑了兩聲,在他肩頭輕拍了一下,竟連眼角也沒掃蕭曼,當即就轉身去了。

  蕭曼等他走出殿門才直起身,心中疑惑難消。

  他神秘而來,又匆匆而去,著實有些想不明白,那對面相見卻不發一語的樣子,更叫人心生忐忑。

  她不自禁地就去琢磨,這會不會與秦恪有什麼關聯,但想想又覺不像。

  牽著廬陵王繼續往前走,將到偏廳門口,就聽裡面隱隱傳來人聲。

  一名內侍帶著些急切問:「什麼?你說沙戎人攻破了代北的方城,已近逼邊關了,可是真的麼?」

  「這還有假,早上我去司禮監,那邊前日就有邊關的六百里加急送進宮來,張閣老他們正會同兵部幾位大人商量對策呢,趕在這節骨眼兒上,哪敢呈給陛下御覽啊。」

  「嗯,嗯,那就怪不得了,我方纔還納悶來著,晉王殿下這眼看就要大婚了,新娘子都還沒娶回去入洞房,偏偏這時候卻說要趕回建興去,原來竟是這麼回事啊。」

  「嘁,殿下入不入洞房,你著哪門子急,大婚還是得大婚,不過就是趕得緊些罷了。」

第148章 雨約雲期

  將近子夜時,仍舊瞧不見月亮。

  漆黑的夜空上懸著兩顆星,一南一北相隔了老遠,偏偏中間又像牽引著什麼,總覺有種伴生相隨的錯覺。

  黃瓦門內長長的巷子完全浸沒在濃沉的幽暗中,只有緊靠裡頭的一截矮牆後還亮著昏昏的光。

  那牆外立著數十名全盔全甲的錦衣校尉,左右簷頭,脊上也都伏著人,明崗暗哨與白日裡全無二致,沒有半點鬆懈。

  一隊巡視的衛士從轉角處繞進來,自側面的小門而入,到那寂靜的院中,悄聲一散,便隱入各處角落裡。

  唯有先頭那名蓄著三縷長鬚,身著魚鱗罩甲的將官沒有動,四下環視了一眼,才悄無聲息地疾步走進迴廊,推門閃進那間還亮著燈燭的廡房。

  對面的人斜靠著椅背坐在書案後,身上是一襲霜白色的曳撒,箭袖緊束在腕間,手上兀自托著一本《四書集注》,好整以暇地垂眼瞧著。

  張懷將頭上的紅纓盔摘下來,又順勢在臉上一抹,揭去假鬍鬚,到書案前單膝跪地,低聲道:「屬下來遲,請督主恕罪。」

  他身上的鎧甲重,背上還披著斗篷,這驟然趨近便帶著風,只撲得那案上燭焰傾倒,不住搖曳起來。

  秦恪輕「嘖」了一聲,伸手護了護,卻連眼角也沒往他身上掃,目光又挪回到書冊上:「這麼到這時候?」

  「回督主,宮中這兩日各處都調了防,有些連見都沒見過,屬下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才耽擱到這時候。」

  他向來只問成敗,不管因由,便是其中有再多的曲折為難,只要差事沒辦好,便得擔罪。

  張懷垂著頭應完這句話,心中仍舊忐忑,但好在總算還是進來見著他了,料想也就是敲打幾句,誰知剛一抬眼,就看他目光冷冷地斜過來,凜然中全是虛實不明的沉色。

  「你說宮裡各處都調了防?」

  張懷原以為他是怪罪,聽了這一問,心下便釋然了,當即一點頭:「回督主,是,不光是禁宮皇城,就連內城九門,外城八門大半也都換了人,各處巡察的也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屬下們也探不出根底來。」

  職也削了,權也交了,人也乖乖地由著關了,還有哪裡不稱心?居然連整個京師都如臨大敵似的。

  該不會以為他只要還有口活氣兒便早晚是個禍害吧?

  既然如此,為何不來個痛快的,還這般不上不下地各自吊著做什麼?

  秦恪瞥回眸,眇眼瞧著案上那盞燈燭,上面的焰頭此刻又恢復了平靜,直挺挺地向上立著,黃中帶赤,竟像染了血的矛尖。

  他入定似的靜靜瞧了片刻,垂著手上的書,一臉意興闌珊地丟到一旁。

  「你跟在本督身邊也有好些年了,在東廠做個檔頭著實有些委屈了,以後若有機會,便送你到軍中去,一刀一槍當真賺個功名出來。」

  張懷渾身一震,只覺他語聲平淡如水,卻又像由心而發,胸中不由砰跳起來,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其中竟是從沒見過的誠色,更是熱血沸騰,當即伏地叩首:「屬下原先在錦衣衛十幾年,才只是個小旗,蒙督主不棄,收在東廠麾下,如今坐到第一把檔頭,已是粉身難報,若不能盡忠督主,屬下情願一死,以報知遇之恩。」

  「這叫什麼話,不用動不動就死,慢慢的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秦恪指尖在書案上敲著,那抹沉異的笑墜在唇角,像是對他說,又像在自言自語,驀然長身而起,拂袖一轉:「本督去去便回,也就一個時辰吧,這中間可把牢籠子看好了。」

  「屬下明白,恭送督主。」

  張懷伏在地上,又是恭敬一拜,再抬眼時,那霜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後牆那半開的窗扇悠悠地輕晃著。

  外間的簷頭上驀然捲起一陣風,飄忽向下,從暗伏的哨衛眼前拂過。

  眾人為之所引,紛紛循著那風掠過的方向望過去,全沒留意,有道暗影靈魅般從背後閃過,「嗖」地遛過高高的紅牆,只一瞬便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中。

  只是幾個起落間,秦恪便已出了黃瓦門。

  四下裡一片寂靜,遠處的殿闕樓閣也沉在杳冥中,依稀能聽到報更的梆子聲。

  他索性循著直路沿護城河疾奔,到宮牆外圍才縱身躍入,辨清身處的宮巷路徑,就近轉入一條夾道,盞茶工夫便繞進了養心殿的後院。

  到這裡他便停了下來,並不著急進去,就靠在牆下那幾株翠竹上,靜靜地望著正殿的東首。

  又等了一會兒,直到瞧見裡面重重的燈火忽然闇弱了些,這才縱身躍上簷脊,從下面的氣窗翻進去,落在裡面的樑上。

  俯望下去,落眼處一覽無遺,長長的廊道上,那纖細的身影剛巧走到盡頭,正拐過轉角處,腳步略顯有些疲憊。

  秦恪沒下去也沒出聲,微探著身子沿殿梁跟上去,一路繞過通廊,很快到了西首廬陵王的寢閣。

  這時離殿門已遠,廊燈也稀疏晦暗,四下裡驀然顯得迷魅起來。

  他這時才縱身一躍,靈貓般輕飄飄地落下來,竟沒有半點聲息,將要落地時,足尖順勢一點,「嗖」的便欺到她背後。

  蕭曼直到這時才覺有股風促然襲來,不由嚇了一跳,剛要回頭,腰間已被托住,連口唇也叫摀住了,鼻間卻嗅到那股熟悉的薄荷氣。

  她那聲驚呼被悶在他微涼的指縫間,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便凌空向後飛起,半途陡然一轉,折向寂靜的廊深處,跟著背心一痛,竟生生地撞在冰涼的牆壁上。

  她齒縫間輕「絲」了一聲,目光終於抬起來,冷不丁地便想起七夕那日的夜晚,這人同樣是不知所謂地突然發起脾氣,把自己逼得無路可退,身上穿的也是這套霜白色的曳撒,夜光透映下,折散成鬼魅一般的灰藍。

  「好寬的心啊,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跟沒事人似的,居然敢不來報我!」

第149章 月下風前

  誰寬心像沒事人,哪個又大膽藏掖著不去報他?

  這些日子根本半步也離不得養心殿,但還是時時都記掛著,一聽個風吹草動便懸起心來。

  怎麼到他嘴裡卻成了在袖手旁觀,不知冷熱似的?

  蕭曼肚裡那股委屈不自禁地就湧上來,先前的懼意一下子被沖淡得一乾二淨,也不再關注他是怎麼走出層層把守的內官監來到這裡,忍不住便橫眼回瞪過去。

  秦恪覺出掌心下櫻唇異樣的抿動,像在他指腹上咬噬,那眼神更是恨恨不平,活脫脫一副想呲牙回嘴的模樣。

  沒見這幾日,脾氣還真是越長越大了,現下不光能在底下那幫奴婢面前人五人六,裝腔作勢,在他這裡都要受不得半點屈了。

  他睨著眼,像在瞧自家鬧性子的小貓,明明已經被拿捏在手裡,卻兀自不肯服軟。

  此刻,她整個人都籠在自己身下的陰影裡,那雙眼卻光亮難言,依舊皎如日月,燦若星辰。

  這份澄淨明澈還從沒見過。

  他微有些詫,目光中竟露出一絲怔忪來。

  蕭曼也很快覺出他神色間的遲遲,和七夕那晚不同,雖然方纔的話是在故意譏刺人,但眸中卻沒有寒意逼人的肅然殺氣,反而靜得像這無風的夜,方纔那一切都不過是隨性和然的玩笑罷了。

  她愣了下,心中不免又湧起了好奇,著實不明白他今晚又是怎麼了。

  那股子忿忿一淡,秦恪便回了神,探究的意興登時也索然盡了,撤身直起了腰板。

  口唇上的禁錮才一鬆解,阻窒的氣息立時便通暢了。

  蕭曼剛吁了口氣,就聽頭上淡冷的聲音問:「陛下這幾日怎麼樣?」

  這話中想探詢的意思不言自明,要回話也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

  許是剛才他手捂得太緊,這時候唇間還有點脹脹得發木,她抬手掩著,有意無意地又抿了兩下。

  「上次那件事……陛下心脈大損,氣血不濟,尤其是兩腿的經絡,阻閉比先前更重了,這十幾天來一直臥床,以後怕也難以復原……」

  心脈大損,臥床不起?卻還有精神運籌帷幄,謀動在外,一邊禁獸似的把他關在內書堂,層層看守,一邊連內外城的駐軍守衛都暗中密令撤換了。

  秦恪「嘁」了一聲,並不插話,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這些日子陛下極少見乾爹,夜間都是我在旁陪侍,白日裡還要顧著世子,刨去熬藥的時候,實在抽不出閒來,再加上乾爹也吩咐過,所以……便一直沒去內官監,還請師兄恕罪。」

  無情涼薄之輩有什麼做不出來?在身邊掏心掏肺地伺候了幾十年也是枉然,這明面上是冷壓著焦芳,暗地裡還不是為了防著他,只怕露出一丁點實信兒去?

  這丫頭卻不同,沒根底,也沒經過風浪,就算看見些東西,也琢磨不出仔細來,即便傳出去也頂不了大用處。

  秦恪唇角噙著冷笑,眼中卻儘是寒色。驀然一掃,落回她倦意濃濃的臉上。

  到底還是不肯受冤枉的性子,藉著話頭還是要表明心跡。

  他臉色略緩了些,轉了半個身,上臂蹭蹭地拂過她肩側。

  「這中間召見過誰,或者有人來見駕沒有?」

  他既沒錯開,也沒走遠,便這麼緊挨著站住了。

  蕭曼被他擠得身子微斜,暗蹙了下眉,正要向旁挪開,卻聽到這句問話,心頭不由一凜,當即想起那夜的事來。

  這件事最是隱秘,也是最叫人疑惑難解的,當時又不能在旁陪侍,也不知究竟說過些什麼,到現下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但她卻能猜得出,那些話或多或少一定和秦恪有關,這時必然是要說出來的,好歹讓他心中有個底數,說不定便能悟出幾分端倪來。

  「只召見過張閣老,那日夜裡也是我當值伺候,用藥溫手腳的時候,陛下忽然要紙筆寫下半闕詞,命我拿去內閣值房傳旨,張閣老瞧過之後,當即就隨我入宮了,人是從後院進來的,誰也不知道,見駕也是密談,後面說了哪些話便不清楚了。」

  蕭曼一邊回述,一邊暗覷他臉色,說到這裡,只瞧見那雙眸在眼眶中微微地輪轉,面上卻看不出是愕然還是瞭然,幾乎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她不由竟生出一絲失望來,似乎心裡盼著他能破解疑團,想出對策,如今也不知該怎麼好了。

  「旨意上寫的什麼詞?」秦恪在這當口忽然開口問。

  即便沒有這問,她也正要告知,當下便道:「就是前朝範文正公的那首〈蘇幕遮〉,只有後半闕,我看了,沒什麼特別之處……可是張閣老一看臉色就變了,像是知道其中的深意。」

  這可不是廢話麼,兩代帝師,執掌內閣,身兼首揆也近二十年了,若是瞧不出來,也就不用傳這樣的旨了。

  秦恪暗自在心裡默誦著那詞,一個字一個字像過篩子似的品咂,又前後串聯揣摩,連前半闕也沒落下,卻也揣測不出究竟有什麼深意。

  他臉上此時半點笑意也不見了,月光從窗口透進來,映出一片泛藍的淺灰。

  「後來呢?」

  「我一直守在外面,張閣老出來的時候臉色比來時還難看,除此之外便沒什麼特別了。」

  蕭曼抿唇費盡心力地回思著,生怕錯過一絲半縷的端倪,卻一無所獲,不由有些灰心,搖了搖頭:「我後來也暗中知會了乾爹,他老人家卻只是搖頭不叫我再瞎疑心,瞧樣子像是知道卻又不肯說,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略頓了頓,望著他兀自悠然出神思索,試探著低聲問:「乾爹晚間還在這裡,應該沒歇下,師兄既然來了,要不要……」

  「要什麼?」

  秦恪眼角一垂,眉宇間那片凝結的愁雲忽然像是散盡了,面色也輕鬆下來,竟重又噙起了笑。

  「乾爹的話還不夠清楚麼,讓你別瞎疑心就別瞎疑心,先當好自己的差事,等著吧,只要死不了,以後有的是日子琢磨我的事兒。」

第150章 綠暗紅稀

  夜風乍起,拂動燈火搖曳。

  灰淡的影子躥跳扭亂的映在真紅的大衫上。

  慕婉婷指尖縮了縮,從沉沉入定中回過神來。

  頭上的九翟冠太重,壓得頸子發僵,幾乎連轉也轉不得。

  抬手輕撩起蓋頭的一角,探著眼向斜對面望,案上那兩支龍鳳呈祥的大紅燭又短了些,眼瞧著只剩下二寸來長了。

  她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放下手坐著繼續等。

  從晨間天色未明便起身沐浴、梳妝、具服,然後便是等待,直到午間晉王親迎的隊伍到了,才出來行禮、詣駕、升輅、起行。

  一路入內城,進承天門,拜謁太廟,然而卻無緣從五鳳樓入宮,仍由原路返回,轉入澄清坊的諸王驛館。

  而後,便又是漫長的等待,直到這時候。

  就這麼被人擺佈似的匆匆而來,傳說中帝王家的大婚如何隆重盛大,她竟然全無感覺,甚至行禮廟見時,連那個人的樣子都沒留意去看。

  然而這已不再重要。

  從今日起,她不再是平遠侯家的獨女,也不再是淳安縣君,而是晉王正妃。

  過往的一切與她再沒有半點關係,以後的日子會怎麼樣,完全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隨嫁去西北,還是繼續留在京城。

  風從窗口不住透進來,燭火繼續搖著,像鳥禽不斷扇舞的翅膀。

  她垂著眼看得出神,不由想起剛從家中出來時,在幕次前的香案上瞧見的那對大雁。

  以雁為贄,寓意夫妻從此相依相隨,終其一生,矢志不渝。

  這規矩宮裡和民家沒什麼兩樣,也是她這一路來唯一留心到的。

  只不過那兩頭雁並不是心甘情願的比翼雙飛,腳上緊纏著紅線,是被強綁在這裡的,禮樂齊鳴中,似乎還能聽到它們哀哀的啾聲。

  想想既可笑又可悲,但可不就像現在的她麼?

  從半點不想嫁,到說服自己想通,再到登上車駕,坐在這裡,打定主意要一心一意了,結果到現下卻連他的影子都等不見。

  這樣的人以後當真會在乎她麼?

  又不知過了多久,紅燭將要燃盡了,喜案上是兩片渾濁的蠟淚,兀自在苦苦支撐著。

  慕婉婷心中黯然,默默地垂下頭去。

  就在這時,殿門處幾名宮人忽然齊聲叫道:「恭迎晉王殿下。」

  隨著沉悶的「吱嘎」聲,殿門閉上了,外間沒了人聲,依稀能聽到那沉悶而緩慢的步子,一步步朝這裡走來。

  原先苦等不到,心裡早已經漠然,這時人忽然來了,反倒有些怯怯起來。

  她縮了手,交疊著放在併攏的腿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耳畔「嗡嗡」的拂過,不知是風,還是他腳步擦出的響動。

  那腳步轉進寢閣時似是快了些,踏在地面上也漸漸變得有力,彷彿揉進她的心跳裡,「砰砰」的亂成一團。

  如何見禮侍奉練了幾個月,早已爛熟在胸,可這時候腦中卻有些混沌,竟開始不知所措。

  下面該怎麼著?

  她腦中一片凌亂,目光卻先動了,瞥轉向旁邊的喜案。

  那上面的紫檀木架上擱著一把綴著紅絛的玉如意。

  腳步由遠而近,短短地二三十步卻像過了前半輩子,終於到面前時,腦中還是恍惚的。

  這時已不用抬頭,垂著眼也能瞧見緋紅的絳紗袍,紅裳蔽膝,大綬中單,翹頭雲履……

  忽然間,那雙腳向旁挪開兩步,走向不遠處的喜案,隨即又轉回來。

  一柄尺把長的玉如意驀地從下方伸進來,順著她的視線,緩緩向上挑。

  她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卻能覺出罩在頭上的紅錦在不住滑落,最後的一下不知去了哪裡。

  終於到這時候了,既然無法躲藏,還不如就此坦然些。

  她鼓起勇氣,睜開眼,慢慢仰上去,終於看清了對面那張臉。

  眼前的他劍眉星目,神采英拔,沒有想像中常年戰場廝殺的戾氣,也看不出多少身為皇子的倨傲,反而顯得沉靜坦蕩,落落灑脫。

  這樣子確實像那個小秦公公所說,足以讓世上所有的女子傾心以之,可奇怪的是,她此刻就像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寶,明明價值連城,人人都想據為己有,而她卻只是生出些讚歎,心中絲毫不起波瀾。

  這究竟是為什麼,舊事難忘,還是別人說的癡傻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盈盈起身,準備依著規矩行禮。

  「不用了,本王也就只有幾句話,坐著聽吧。」

  對面的瀾建瑧忽然開了口,縱然已刻意放緩了語氣,但分明還是冷峻如鋒。

  她身子已半抬起來了,聞言一頓,僵在那裡極是難看,接著站起來是違抗夫命,再坐回去也不妥,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

  他顯然也看出她侷促為難的樣子,拂袖轉開身,到喜案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慕婉婷咬著唇發愣,終於還是直起身,木著眼走過去,斟了一杯茶,捧到他面前。

  他倒是真的接在手中,放在唇邊輕抿了一口,不置可否,也沒去看她,隨手放在案上。

  「好了,有了這杯茶,你我就算有了夫妻之誼,以後在宮中好自為之,父皇母后向來都是寬仁大量的,只要沒什麼大的過犯,想來不會有什麼麻煩。」

  這怎麼聽都不像是新婚的竊竊情話,卻像是臨別贈言,彷彿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就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

  她心頭一片白茫茫的,後面的話幾乎沒怎麼入耳。

  原來竟是這樣麼,似乎也早該想到了。或許原本就沒什麼好憧憬的,現在只是看清了以後的日子罷了。

  她也沒覺怎麼難過,只是心裡悶得慌,向後退開,澀聲應了個「是」。

  「知道便好,你怕也聽說了,邊關告急,我明日一早便要趕回建興,等再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也罷,其餘的便不說了,早些安歇吧。」

  瀾建瑧拿手一撐,長身而起,驀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轉回來,在案上一隻長長的漆盒上拍了拍:「有件事交給你,明日去養心殿拜謁父皇的時候,捎帶著把這件東西送給世子,可別忘記了。」

第151章 驚才絕艷

  晨間的風忽疾忽緩,乍起時拂動著帳幔,能瞧見裡頭稀薄的煙氣飄渺氤氳。

  那後面寬大的螭龍座屏高牆般橫擋在那裡,鐵壁似的把內外都隔絕了。

  慕婉婷重又垂下眼來,繼續在暖閣外跪著。

  她沒有別的法子,除了等還是等。

  鋪地的金磚出乎意料的涼,手按在上面冷意就像蟻蟲般從掌心透進去,滲滲地往上鑽。

  她漸漸抵受不住了,虛著手掌拿指尖硬撐著,可也沒好到哪裡去,兩條臂膀很快寒浸浸的僵痛起來。

  裡面終於有了腳步聲,趨趨的聽著很疾,卻隔了半天才到近處。

  帳幔忽地撩開,出來的還是方纔那個進去通稟的內侍,輕碎地走近身側。

  「回晉王妃殿下,陛下說身子違和,相見不便,朝覲之儀就免了,以後只須謹持孝道,敦睦婦倫,這些個虛禮都不用過分著意。」

  不用執著虛禮,可還是叫人在外頭跪了那麼久,這便是他口中所說的寬仁大量麼?

  慕婉婷只覺喉間塞噎得愈發堵實了,心裡卻沒什麼波瀾難平的。

  不見就不見吧,也省得做那些虛情假意之態。

  她有些吃力地撐起身,漠著眼剛一抬,就瞧見旁邊那內侍手中的朱漆托盤,上頭是幾枚飽滿圓實的大棗和栗子。

  「這是陛下親賜的,特命小的送出來,請親王妃殿下千萬收好了,將來早生貴子,立世齊家,為我大夏皇家開枝散葉,綿延永昌。」

  他根本就流水無心,如今人都走了,還說什麼開枝散葉,綿延永昌?

  她不禁有些好笑,胸口卻堵得發悶,僵著身子叩頭謝恩,伸手把托盤上的棗和栗子抓在手裡,面無表情地照規矩揣進翟衣內,然後又行了四拜的大禮,這才站起身來。

  瞥眼瞧見旁邊的長匣,眉間蹙了下,還是叫住那內侍問:「這位公公且慢,不知世子這時起身了麼,嗯……這裡有件東西是晉王殿下特意囑咐轉交的。」

  那內侍卻步後退,要回去復旨了,聞聲又停步呵腰道:「回晉王妃殿下,世子爺的寢閣在對面西頭那邊,照常理這會子早該起身了,奴婢這便引您過去。」說著,便上前兩步,作勢一比手。

  慕婉婷只想著快些把事情了結,再到坤寧宮拜謁了皇后,就好回去清靜了,於是點點頭,跟著他往西頭走。

  一路穿過通廊,到西首的寢閣外,還沒進去,就聽到裡面傳來陣陣讀書聲。

  那聲音婉轉清亮,悠揚和樂,竟然就是那個小秦公公。

  慕婉婷不由一愣,原來只以為她就是服侍皇帝湯藥而已,著實沒想到她竟是世子的貼身近侍。

  眼見旁邊的內侍就要出聲通報,她也不知怎麼的,當即便一把扯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跟著又朝來路瞥了瞥眼。

  那內侍當然明白這是叫他自去的意思,趕忙一躬身,卻步退下了。

  等他去遠後,慕婉婷依舊沒出聲,斂著氣息從門口走進去,挨在屏風後。

  就聽那小秦公公的聲音依舊續續地傳來,誦讀的是前朝鄂王岳少保所作的《滿江紅》。

  這詞本來慷慨激昂,催人振奮,從她口中讀出來,卻有種壯懷難酬,字字悲慼的感覺,全然是另外一番韻味。

  她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總覺那語聲柔柔暖暖的,像和煦的日光,又像鬢髮間的輕撫,叫人不自禁地便拋卻了積鬱的悵悵,心神都平靜了下來。

  可還沒等她讀完第二遍,忽然就聽裡面一個稚嫩的童聲不耐道:「這東西我早就已經背下來了,不要聽了,秦禎,你再教我個別的好不好?」

  這孩子該就是太子遺下的世子吧?

  慕婉婷微愣了下,俯望著手裡的長匣,忽然卻不想這麼快送過去,只盼多聽一聽那小秦公公聲音。

  「好,好,既是世子背熟了,咱們便換一個,嗯……要不就學這首……」

  「不好,我不要再學書上的了。」那孩子話中帶著不耐,轉而又帶著些狡黠道,「秦禎,你懂不懂詩詞?要不你自己作一首教我吧,回頭我背熟了,皇爺爺聽了一定高興,嘿嘿。」

  小小年紀居然還學會投機取巧,刁難起人來了。

  慕婉婷搖頭莞爾,原以為秦禎定然會尋個由頭推脫,沒曾想卻聽她輕笑了一聲,接口道:「世子這是有心難為奴婢呢,也罷,世子須得先答應奴婢不能說給陛下聽。」

  「為什麼?」

  「世子想,若是奴婢作得不好,陛下聽了不喜,世子豈不是要被連累得訓斥,所以只在這裡聽聽便好了。」

  「哦,那倒也是,好,你就作給我一個人聽。」

  「那世子便請出題吧,奴婢斗膽試試看。」

  那孩子連聲應著,像極是興奮,跟著便笑道:「你聽外面的蟬還叫得那麼響,就用這個做題吧。」

  怎麼,莫非她還真的有這個本事?

  慕婉婷詫異間,心中竟泛起一股濛濛的悸動,輕手輕腳地走近幾步,小心翼翼地探頭從屏後望過去。

  那小小的書案上只有幾摞卷牘,文房四寶,一大一小並肩坐著,瞧不出尊卑,若不是衣冠有別的話,還道是哪家的兄長在給幼弟開蒙講書。

  那小秦公公星眸瑩目,依稀還是上次在弘業寺所見的樣子,似乎又略瘦了些,此刻正望著窗外那一片蒼翠的樹木,手上兀自還沒將之前那本書擱下,蹙眉輕顰,一副沉思入定的樣子。

  日光融融的從窗口湧進來,鋪灑在她青色的麒麟補服上,那張神情專注的側臉竟是潤色如玉,晶瑩生輝。

  慕婉婷從不曾想過一個宮奴會引她注目,哪怕生就著一副好皮囊,也不過是以貌媚主而已,可剛才那一剎,她居然有驚艷的感覺。

  尤其是她的眼,竟有著從未見過的深邃和澄淨,竟和寓居在弘業寺的那個書生有幾分相似。

  「秋來晚蟬鳴不休,憶回多少事,戀悠悠,憑窗坐看目如瞘,眼重望,宮闕萬千稠。前世不到頭,高堂舊室遠,鎖金甌,奈何寸心已成秋,人陌陌,誰解此中愁?」

第152章 尷尬兩難

  慕婉婷沒想到這位小秦公公會真的通曉詩文,更沒想到她一出口便是首情至意切的《小重山》。

  只覺其中字字句句都是金玉珠璣,品嚼生香,又像磔嵌在心坎上的利刃,生生割扯著最深的痛處。

  從前的日子還沒來得及品出些動人的滋味,便要像前世一樣匆匆而別,去家遠親,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從此被關在這甕室牢籠一般的冰冷禁宮中,沒有人情,甚至覺不出半點冷暖。

  這詞中所言,與現下的她何其相像?

  那一瞬,她不由惝恍失神,竟有些不信眼前這人是個侍主獻媚的奴婢。尤其是那詞中娓娓敘來的淒傷,更不知曾有過什麼樣的悲慘境遇,才會生出這等深沉入骨的感慨,讓人不禁聞之落淚。

  「好啊,好啊,秦禎你好厲害!我聽著比書上這些也不差呢,秦恪他一定不會!」

  裡面那孩子忽然拍手歡叫起來。

  慕婉婷還在悠然沉醉,被這驀然而起的高聲嚇了一跳,沒留神手上的長匣竟在座屏的雕花木格上碰了下,立時發出「喀」的一聲脆響。

  靜室中,這響動極是刺耳,不光是她一驚,裡面的兩個人也自然聽到了。

  蕭曼原不過是想哄廬陵王開心,誰知聽著蟬鳴,望著外面的青天白日,廣廈萬間,不由自主地便勾起回憶,有感而發,自然而然地吟出這首詞來。

  若有旁人在時,她是決計不會這樣「放肆」的,全是因為只有這孩子在,才這般沒了顧忌,萬萬沒想到居然隔牆有耳,方纔那些話都被人家聽去了。

  喜歡如此悄無聲息捉弄人的,除了秦恪沒有第二個。

  可想想又覺不對,前幾日他剛暗自潛回來,話裡話外顯然沒有再來的意思,況且這是大白天,就算真的有要緊事,也不可能選在這時候。

  「是誰?」

  沒等她開口,廬陵王便先叫了起來,稚嫩的嗓音還帶著些怒氣,顯然對有人在旁偷聽極是不滿。

  蕭曼只怕是秦恪暗中派了什麼人來傳信,心頭那根弦立時繃了起來,對廬陵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剛起身要去查看,就看一名宮裝女子從屏後繞了出來,雙頰微紅,面上帶著羞赧的歉意。

  「世子莫怪,我……嗯,晉王殿下已啟程回建興了,昨晚臨行時囑我將這件東西送給世子……來的貿然,沒嚇到世子吧?」

  那宮裝女子傾身行了半禮,蕭曼卻看得張口一訝。

  她當然知道晉王妃今日會依著規制來朝見皇帝,卻沒想到前幾日晉王答應世子的東西竟會讓她送來。

  廬陵王這時也恍然大悟,小臉上重又盈起喜色,從凳子上一躍而起,奔上前拉住她道:「原來你就是皇叔新娶的皇嬸,太好了!我剛才還道是哪個偷聽的奴婢呢。」

  一提起「偷聽」兩個字,慕婉婷臉上登時燒得更燙,暗覷了一下蕭曼的臉色,見她眼中也透著探詢的尷尬,趕忙別開目光,強裝著四平八穩的樣子,和然看著面前的孩子,把手裡的長匣送過去。

  「這裡頭就是殿下交代的東西,世子收好了。」

  那匣子好幾尺長,也著實有些份量,小孩子拿著畢竟吃力。

  蕭曼趕緊走過去,接手幫他拿過來,放在廳中的圓桌上。

  那孩子極是興奮,慌不迭地便是打開匣子,搬出裡面的長弓抱在手裡裝模作樣地把玩起來。

  蕭曼騰出手來,察覺失儀,這才上去見禮,心下兀自忐忑,不知道剛才自己那闕直抒胸臆的詞是不是都被她聽去了。

  小孩子懵懂無知,眼前這姑娘卻是冰雪聰明,心思細膩,定然會生疑,說不準便能猜出些端倪來,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不禁有些後悔,偷眼暗覷對方神色,就覺她臉上的羞赧仍未褪盡,目光對視時還有些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知在想什麼。

  或許是剛進宮來,一切還未熟識,瀾建瑧又剛過大婚便匆匆離去,她心中不暢,未免便會心頭鬱鬱不樂,這倒也是人之常情。

  可仔細再看她的眼,總覺裡面交纏著淒楚無奈和孤寂無助,精神似乎也不大好,或許瀾建瑧昨晚洞房花燭時對她便沒有什麼好臉色,又或者是說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

  蕭曼想起他與煉姬那些糾葛往事,自己當初也曾信誓旦旦地勸說她嫁進宮來。

  如今事情已然成真,再瞧眼前這楚楚可憐的人,縱然宮裝在身,珠光寶氣,仍然換不來一絲歡容和喜悅,心下也不禁黯然替她難過。

  大概這真的就是命數吧。

  她暗歎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也生出些愧疚來,又看她站在那裡發愣,趕忙比手向旁邊的椅上示意:「晉王妃殿下請安坐,待奴婢奉茶伺候。」

  慕婉婷心中尷尬,原打算擱下東西就走,等進來相見後,卻鬼使神差地發起怔來,一回神就見她恭敬相請的樣子,明明想回絕,可腳下卻不知怎麼的,竟真的挪去那邊椅子上坐了下來。

  待一會兒也好,總歸還寬適些,也省得總是被撇在那裡苦等,到頭來還看不著幾張好臉色。

  她雙眸有些木木地轉過去,就看她真的去侍弄茶水,索性就這麼既來之則安之。

  廬陵王這時已過了大興頭,也抱著那弓轉過來對著她左右打量,隨即一撇頭,歡然道:「秦禎,你說的半點不錯,皇嬸她人真是好看得緊。」

  慕婉婷只覺一股熱氣從脖頸處直躥到耳根,沒來由的羞了個大紅臉。

  這還是頭回有男子開口誇讚她的容貌,居然卻是個總角小兒,而教他這話的,還是身邊的近侍。

  蕭曼也被這孩子的話弄得有些面紅耳赤,雙頰臊臊地熱起來,手上剛泡的松蘿茶差點翻出來,幸虧是背身對著他們,也沒人瞧出來。趕忙擦拭乾淨了,這才捧過來,恭恭敬敬地擱在她手邊的几上,卻沒直起身。

  「回晉王妃殿下,奴婢只是……只是向世子據實傳言描述而已,絕無半點不敬之意,晉王妃殿下恕罪。」

第153章 心悅君兮

  她恭謹懇切,可那話裡又說什麼「據實傳言」,有意無意倒像是在當面稱讚似的。

  慕婉婷雙頰簇起的火還沒消退,這時有愈演愈烈之勢,抬手掖了掖臉:「不必告罪,我還不知秦奉御……嗯,莫不是一直在世子這裡當值?」

  她這話頭轉得有些生硬,但聽得出確實沒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蕭曼鬆了口氣,只道她是尷尬之下,隨口解嘲似的問一問,於是應道:「是,奴婢奉了陛下的旨意,平日裡照看些世子的飲食起居而已。」

  其實慕婉婷也不大明白為何突然轉問起這個來。

  轉念想想,這不是信口隨性,說有的放矢也不大恰確,但確是存著那麼點念頭,當聽到她肯定的答覆時,心下隱隱還透出些喜悅來。

  這深宮禁城中到底還有處叫人胸懷安暢的地方,往後興許也能藉以傾吐心事,至少不用一個人對著空室冷牆發怔。

  「皇嬸,這是秦禎做的陽春白雪糕,可好吃了,你嘗嘗看。」

  廬陵王像是看蕭曼敬茶,也跟著學樣一般把旁邊那只圓漆盒端了過來,笑吟吟地指著裡面的糕餅。

  這些原都是給他驅毒補氣用的,尋常人吃了倒也沒什麼忌諱。

  只不過,這孩子著實愛吃得緊,平日裡都護得嚴嚴實實的,連秦恪還沒見塞過一塊去,不想今日對這位幾乎算是初見的皇嬸卻如此大方。

  蕭曼好笑之餘卻也不禁暗歎,這孩子雖然嘴上不再提太子妃,可終究還是脫不開對母親的依戀,念茲在茲,現下見到一個衣貌相仿的,又是叔嬸至親,便不由自主地親近討好起來。

  慕婉婷也和然笑了笑,沒拂他的意,從盒中隨便揀了一塊捏在手中,就看那糕餅潤白小巧,狀似梅花。

  放在嘴邊嚙了一小口,只覺甜而不膩,糯而不粘,咀嚼間唇齒切磨,滿口盈香,似乎還暗含著點藥氣,但卻融浸在餡料中,絲毫沒有異樣不諧之感。

  這陽春白雪糕原也算是平常之物,但卻還沒見有人這樣做的,倒是新穎獨特,別具一格。

  醫術高明,文采出眾,不料白案烹調的手藝也這般出眾,宮奴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人物。

  她眸光不由瑩亮起來,卻沒敢去看旁邊的蕭曼,只沖廬陵王含笑點頭:「嗯,果然好吃得緊,世子得秦奉御如此悉心備至的照料,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嗯嗯,秦禎她可厲害了,還會做好多好吃好玩的呢。」

  廬陵王那雙圓活的眼睛和她一樣明亮如星,竟忍不住拉著她手道:「皇嬸,你以後常來皇爺爺這裡瞧我好不好?反正皇叔不在宮裡,也不會攔著你,要是一個人悶得慌,不如到這兒來,咱們一起吃秦禎做的糕。」

  好端端的忽然又提起那個人來。

  慕婉婷眉間顰蹙,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眼看這孩子毫無間隔的親近樣子,心中竟生出些許正中下懷之感。

  可明明是願意的,又有點躊躇難定,自己也鬧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目光在蕭曼臉上瞥了一下,趕忙又轉回來,對廬陵王勉強笑了笑:「多承世子盛情,不過宮裡有規矩,不是奉詔問安的時候進不得宮,時常來只怕不成,這麼著吧,下次覲見時,我定然再來瞧世子,好不好?」

  這些都算是違心之言,可也是實情,說完之後,自己也覺灰心洩氣。

  廬陵王倒像全不在意,仍是一副歡顏,拉著她手不放:「這個不礙的,我回頭就跟皇爺爺請旨,准你時常入宮就是了,皇嬸,你就來吧,好不好?」

  他撒嬌似的拉著她袍袖搖起來,期待中還透著說不出的焦急。

  慕婉婷那顆心不知不覺也隨著他怦然起來,竟忍不住想立時滿口答應,但卻礙著禮制,不能在人前失儀,只略點了下頭:「也好,只要不違規矩,世子爺喜歡,我便來就是了。」

  這話像把所有的事推在孩子身上,自己撒了個彌天大謊,剛淡下的雙頰又有些發燙。

  蕭曼一直在旁聽著插不進話去,可見廬陵王和她這般投緣,心下也替他們高興。

  一個父母雙亡,一個遇人不淑,若能一處相親相愛,在這孤寂的深宮中也能聊以慰藉。

  可這時卻見晉王妃目光閃爍,內中還透著羞喜,也不知觸動了什麼心思,正自詫異間,就聽外面忽然有內侍叫道:「秦奉御可在麼?」

  廳內三人都被這驟然而至的尖聲驚得一震,自然也能聽出其中的惶懼不安,對望的目光都不由錯愕起來。

  「世子、晉王妃殿下請安坐,待奴婢去瞧瞧。」

  蕭曼躬身行了一禮,快步繞過屏風,剛到外間就看通稟的內侍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像是之前見到了什麼駭人的場面,圓瞪著一雙眼,半張著嘴兀自合不攏。

  一見她的面,趕緊迎了上去,口唇張合著,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慢慢的說,不要急。」蕭曼眉頭一擰,沉壓著聲音道,「是陛下龍體有什麼不妥麼?」

  那內侍猛點了幾下頭,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也壓著聲氣喘息道:「是,陛下方才忽然吐血不止,請……請秦奉御快來。」

  吐血不止?

  晨起去瞧時,人雖然虛弱,但坐臥如常,還沒什麼大礙,怎麼會突然吐起血來?

  蕭曼這邊也像半空裡響了個霹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出了這樣的變故,當下也顧不得回去稟告,當即便朝東頭疾奔過去,邊走邊問:「稟報了老祖宗沒有?」

  「回秦奉御,才出的事兒,奴婢們還沒敢吱聲,除了陛下跟前的兩個人,這會子誰也不知道,再說陛下這段日子對老祖宗……」那內侍苦著臉面露難色。

  蕭曼此時正在情急之中,心緒不佳,一聽這話,不禁氣往上衝,當即把眼橫過去:「陛下對老祖宗怎麼了?這事是你們能瞎猜度的麼?快去稟告,再想法子暗中叫人去內官監遞信兒給督主。其餘的,包括世子在內,誰也不要漏出半點風聲去。」

第154章 暮景殘光

  當殘月移向西天,夜空中的深灰也終於沉澱下來。

  濃墨一般的黑染上那半彎勾淺的光,瘟疫似的污渾了原本的皎白,越來越淡,只剩下一小片稀薄朦朧的斑影……

  驟涼的風橫掠過宮牆簷脊,所有的一切都像驚懼似的發出淒厲的尖嚎。

  幾乎沒有間歇,暴雨便落了下來,滂沱如天河傾瀉。

  焦芳掩上直稜窗,像是剛才喉間灌進了冷風,半掩了口唇咳嗽了幾聲,弓著的背愈發顯得傴僂,拖曳著步子轉回來,拿銅剔子把供台上的長明燭撥亮了些,又隨手拿了一盞薄紗罩的小燈,走過去放在御案上。

  蕭曼坐在軟榻旁,仍在全神貫注的捻動銀針,時不時瞥著不遠處那張灰如紙箔的臉。

  那臉上依舊沒有多少活氣,脈象也是微不可覺。

  所有能試的法子都用過了,幾乎不眠不休整整忙活了兩天,可皇帝除了先前有片刻全無所覺的醒轉外,一直都是這樣昏迷不醒,幾乎和死人無異。

  這條命究竟還能不能再救回來,她心裡邊一點底數也沒了。

  焦芳從始至終也沒說話,就只是站在旁邊默默看著,彷彿已經預見到了結局,心中已毫無波瀾。

  不知過了多久,蕭曼滿頭大汗的停下手,收針站起身來。

  「過來說話吧。」

  焦芳早看出她眼中的無奈,負手轉過身,走向帳幔外。

  能說的先前都說過了,這時候還能有什麼話?

  蕭曼朝那張灰白的臉瞥了一眼,抿唇歎氣,照舊把東西收拾了,也漠著眼隨他走到外面。

  雨聲如山崩海嘯般轟鳴,寬厚的窗扇被敲打得震耳欲聾,晃動不止,像扛不住那拍擊的力道,隨時都會砰然炸裂。

  這架勢像是要翻天覆地,在此之前,先要將所有的一切都摧毀殆盡,光是聽著都覺駭人。

  「陛下的龍體……還能延擱幾日?」

  焦芳微微垂首,眼中透著淒涼,臉上卻出奇的平靜。

  他問得如此直接,讓蕭曼有點始料未及,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話。

  這病勢不光牽連心脈,而且已入膏肓,若是據實而言,說長也就是三五日,要說短,也許今晚便是大限。

  可她卻偏不願說出這些話,尤其是皇帝這病勢突然急轉直下的原因,始終讓她耿耿於懷。

  「乾爹,我以為還是要查知陛下究竟服了何種丹藥。」蕭曼沒答那話,仍舊把這話提了出來,「要是能查出來,容我一日半日的工夫,或許陛下還能……」

  她話剛說到半截,焦芳便抬手打止。

  「不必了,要是能知道,那東西也就不會留在陛下手裡了。」

  焦芳抬頭看著她仍有些驚愕不甘的樣子,輕扯了下唇:「陛下聖明天縱,有些事兒咱們永遠不會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偏頭看向旁邊的那扇窗,外面離亂的影子像深溝巨壑,像把所有的東西都陷了進去,吞噬,埋葬。

  蕭曼仍不明白他一向對皇帝最是忠心耿耿,卻在這最緊要的時刻放棄了希望,還說得這般坦然。

  莫非有什麼事是他知道,卻又不能說的麼?

  驀地裡帳幔內忽然傳出錚聲,沒有往日的清脆,像羸弱歎息,幽幽咽咽。

  然而這聲幽咽卻如同利箭般穿透了密如鼓點的雨聲,直刺入耳,激魂蕩魄。

  焦芳和蕭曼幾乎同時回過頭,望向裡間,跟著便疾步奔了進去。

  軟榻上的臻平帝已虛虛的睜開了眼,目光離散,沒有半點聚斂的地方,右手攤在榻沿邊上,玉杵搭在散亂的五指間,驀然一傾,便「啪」的掉落在地上。

  「陛下!」

  兩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急急地搶到軟榻前,焦芳托著臻平帝的後腦,蕭曼半跪在地上,伸手搭在他腕上。

  那脈象洪搏急促,猶如江河洶湧,洋洋不息,沒有片刻止歇。

  這顯然是迴光返照的跡象。

  她驀地一驚,怔怔地收回手,朝焦芳望過去。

  焦芳卻並沒看她,仍像往常服侍起居一樣,慢慢扶著他躺好。

  「老奴在這裡,主子有話只管吩咐。」

  臻平帝灰白的臉上泛起一層血氣充盈的紅暈,在泛黃的燈光映照下顯得極是怪異,那雙眸卻越睜越大,散亂的目光也漸漸聚合成束,定定的望向頭上死垂的帳幔。

  「朕有話說,焦伴留在這裡,秦禎先出去候著。」

  蕭曼微愣了一下,知道這時不能違旨,縱然有再多的話,也無法開口,況且大局已定,再說也無濟於事,於是躬身行了一禮,卻退了出去。

  帳幔內一片幽寂,雨聲彷彿被阻隔在外面,半點也傳不進來。

  臻平帝仍舊仰望著上方雕砌紛繁的殿頂,焦芳也沒再開口,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兩人都像入定了似的,數十年如過眼雲煙,最初時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

  「焦伴,朕有愧於你。」不知過了多久,臻平帝才幽幽的開了口。

  焦芳眼圈一紅,屈膝跪下去,腿腳不便,一失足幾乎是整個人撲在地上。

  「老奴犯了欺君之罪,主子不加懲處,老奴已是惶恐難安……主子隆恩,何愧之有?」

  「罪?」臻平帝仰著眼緩緩搖頭,唇角僵僵地挑動了下,「你救了朕的皇子,將他養大成人,明明是有大功,怎麼會是罪呢?」

  焦芳伏在地上聽著這句話,只覺身上每一寸都暖得發燙,兩行渾濁的淚順著蒼老乾枯的面頰流淌下來,滴在堅硬的金磚上,鏗然有聲。

  只聽臻平帝緩緩又道:「你雖然沒有罪,但卻著實有過。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隱瞞不言,只一個人扛了二十年呢?難道在你心目中,朕便是這等毫無擔當,不足取信的小人麼?」

  「陛下……老奴之罪,罪該萬死……小皇子是生於棺槨之中,天兆不祥,主子身繫社稷,為萬民君父,聖德絕不可有半點虧污,老奴斗膽……」

  焦芳伏地連連叩首,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臻平帝雙眼木然,幾乎一動不動,那眸子裡也漸漸泛起瑩亮的光。

  「叫他來吧,朕想看看自己的兒子。」

第155章 倚閭之望

  雨下得更緊了。

  風一裹,立時飄飛四濺,一陣陣地捲進簷頭下,早將那幾盞燈打濕了,燭火搖曳,黃濛濛的糊成一片。

  敞開的大門內能看清的也不過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再往裡就是如這夜色一般的幽暗。

  蕭曼挑著手中的小燈朝裡頭照,薄絹紗的罩子也受了潮,燈火浸暈的迷濛散淡,目力所及,依舊看不清深遠處。

  她歎聲垂了手,繼續在門廊下踱著步,臉上的焦色愈發凝重。

  一路上雨勢太急,撐了傘也無用,衣袖、後襟、袍擺,褲腿都濕透了,這時粘貼在身上,迎風吹著,竟是浸骨的寒涼。

  她渾身打了個冷顫,停下步子,抬眼望著廊外的天色。

  黑幕漫張,那彎月只剩下幾縷斷續離析的灰影,卻兀自掛在那裡,像在堅守,又像是等待,等撐到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

  背後驀然傳來窸窣的腳步,穿透綿如鼓點的雨聲。

  蕭曼猛地轉過身,挑著燈籠望過去,那濃沉的黑暗間漸漸湧起一片亮眼的白,彷彿是一點點從禁錮中掙脫出來,充盈著力量,又從容不迫,浮光掠影似的,很快就到了眼前。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眉眼和臉色都止水無瀾,看到她時眸光也只有一霎的凝聚,隨即又平平地望向前方,負著手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蕭曼有點詫異於他此時還這等沉靜,等那霜白的身影從面前掠過時才回了神,趕忙撐起傘,提著燈跟了上去。

  一到雨地裡,四下裡水聲如雷,登時便顯得嘈雜起來。

  那傘本就連一個人也遮不周全,兩個人一擠,幾乎就是白費力氣。偏生他忽然又走快起來,蕭曼趕不上那步子,漸漸變成了碎步小跑,跟在旁邊不禁有些狼狽。

  她倒沒去在意,只道他剛才是在人前不便顯露,這時才透出急切來,但暗地裡卻也有些奇怪。

  原先這人一見自己,多半不用開口便有話說,今日卻奇了,明明這時傳旨召見處處透著蹊蹺,他卻連問都不問,好像絲毫沒起疑似的。

  究竟是已經猜出了緣由,還是暗中早有了準備,所以坦然不懼?

  蕭曼猜不出底細,那顆心反而更懸得厲害,總覺又要生出什麼大事來了。

  「師兄,陛下他……怕是今晚便要……」

  她在肚裡醞釀了半天,終於把這信兒透了出來,試探著說到這裡,就看他唇角撩撩地向上挑,臉上卻不見笑意,全然只像是皮肉的牽扯。

  秦恪絲毫沒有看她的意思,甚至連那雙眸子也沒因這話眨弄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與其說是回應,倒更有點像鼻息間的促動。

  這下她更加看不懂了,總覺他今日有些奇怪,但怪在哪裡又說不上來。

  召見奉的是急詔,兩人沒再繞行,而是直接從貞順門入宮,再穿過內苑,很快便到了養心殿。

  堪堪拾級到廊下時,渾身大半都已透濕,門口幾個值守的內侍早已拿了手巾和新袍子等在那裡,一見人來便迎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秦恪淡著眼隨手一揮,逕直跨入殿中,轉向通廊的東首。

  蕭曼收了傘,交給旁邊的人,吩咐各去當值,誰也不要來擾,再抬眼時,他已走出老遠了,只得趕緊追上去。

  廊間的窗都關了,風雨都被隔在外面透不進來,兩邊的宮燈悄生生的立著,今夜出奇的靜,也出奇的黯淡,幾乎就像兩串垂死的螢蟲,整齊的排在那裡。

  甬道般的長廊走到盡頭彷彿也就是一剎的工夫,繞過轉角時,眼前驀然亮了些,那道熟悉的門中燈火盈盈,似乎比往常暖人,重重帳幔不知被什麼力道吹拂著,層層蕩起微漾,那些威嚴生硬的金梁玉柱竟莫名也柔和起來。

  「你留著。」

  秦恪淡然的語聲中終於有了一絲波瀾輕緩的顫動,說著便上前撩開帳幔,走了進去。

  暖閣內的樣子和陳設,一樣樣都是熟悉的,但這時看著卻又生出陌生的感覺來,就像曾經長久呆在一個令人生厭的所在,故地重遊也不會釋懷。

  他又放緩了步子,繞過座屏,就看那一身道袍的人竟然直身坐在軟榻上,焦芳侍在身旁,像是已幫他篦好了頭,正細細地綰道髻。兩人同是一副淡笑平和的模樣,彷彿不是大限將至,就是尋常的起居服侍而已。

  秦恪唇角撩挑的笑卻早已沉了下去,一步步走到離御案丈許遠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雙手交握在身前,垂眼而立,既不看案後,也沒有半點要下拜的意思。

  臻平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千言萬語已湧到喉嚨口,這時候卻堵噎在嗓間,什麼也說不出。

  他身上的曳撒已瞧過不知多少次了,似乎卻從沒留心過是霜白的,就像嬰兒般的純淨,片塵不染。

  然而此刻那袍子上浸透了雨水,扭結出無數錯亂間雜的褶皺,燈火照映下更漸漸顯出褐黃的塵色,連那雙記憶中明亮的眼也隱在眉骨的暗影下,瞧不清了。

  焦芳的目光沒有絲毫挪移,彷彿殿中根本沒有來人,就這麼目不轉睛地默默替皇帝把髻子束在頭頂,再將羊脂白玉的道簪橫斜地別插在花白的發間。

  「主子,得了,老奴……告退。」

  他臉上還是淡如止水,可語聲中的顫動已難以掩飾,言罷,伏地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四拜的大禮,才站起身。

  「嗯……是時候了,你也該歇著了。」

  臻平帝慢慢轉向他,臉上是孩童般春風和煦的笑,目光卻千絲萬縷地纏在他身上,似是難以割捨。

  焦芳沒敢再去看他,掩著已起伏抽噎的聲氣,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回身時淚水卻奪眶而出,疾步轉過屏後,甚至沒向秦恪望上一眼。

  幾乎就在那蒼老傴僂的背影消失的同時,臻平帝雙肩也陡然一鬆,腰背立時塌了下來,臉上依舊殘著笑容,微微彎翹的眼角卻沁出星星點點的晶瑩,雙瞼輕輕一闔,便順著面頰滑落下來。

第156章 風木之悲

  生老病死,愛憎離別,饑貪渴求。

  人之苦,一言以蔽,人之難,莫過於此。

  縱然是帝王天子,富有四海又如何?

  回頭瞧瞧,匆匆五十年,什麼也沒得著,依舊逃不開輪迴,連最親近的人也是流著淚離去的。

  難道這就是命麼?

  雨似乎又大了些,厚實的門窗,重重遮掩的帳幔也漸漸阻隔不住,彷彿是上天無言的訊問,不容不聞。

  暖閣內的寂靜一下子被攪散了。

  臻平帝緩了緩神,抹去眼前朦朧的濕意,抬起頭時臉上已做歡容,朝御案下招了招手:「來,到朕身邊來。」

  他說完這句話,才發現站在那裡的人也正凝視著這邊,似乎一直沒離開過他身上,目光卻又淡得出奇,像是對剛才的訣別毫無所感,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這眼神沉得怕人,他臉上的笑凝滯了一下,卻見霜白的曳撒猝然拂動,他竟真的向這裡走了過來。

  原來如此,這世上哪有不願親近父母的孩子?

  即便心裡存著再大的委屈,只要解了,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了。

  臻平帝低低地歎了一聲,只道是自己雙眼昏花,方才看錯了神色,那隻手顫顫地正要抬起,秦恪已幾步走到了近處,卻沒照他所指到身邊,就在御案前定住了腳步,與他隔案相對。

  「陛下還有什麼話吩咐奴婢麼?」

  臻平帝頓手一愣,這次離得近在咫尺,抬眼就看到他眸中的淡漠,就像在瞧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沒有絲毫知近的暖意。

  他手無力的一垂,正好在榻沿上磕了一下,卻完全感覺不到痛楚,軟塌塌的搭在那裡,胸口錘擊般的發悶,有些上不來氣,顫顫地抬起另一隻手輕撫著。

  「從前的事……你也知道,這裡只有咱們兩個人,朕是你的父親,你……難道就不能莫再提奴婢兩個字麼?」

  從知道真相的那天起,這話就一直憋在心裡,今天終於說出來,那口氣非但沒有舒緩,反而一下子鼓脹起來,撐擠著胸膛,連腦中都嗡嗡作響。

  明明是父親,卻沒有盡過一天疼愛之責,卻把親生兒子當做奴婢在身邊使喚,如今單憑一副好臉色就能把冷落了二十二年的心再暖熱麼?

  他不敢奢望,但卻更見不得他這副隔人千里的冷漠臉色,就算不是皇帝,單憑是個父親,這般低聲下氣的「懇求」,難道還不值得他正眼說句話麼?

  然而,他就沒從那雙眼中瞧出一絲想要看到的變化,反而愈發顯得寒然無味,彷彿原本對這樣的會面就毫無興致。

  「回陛下,從前那些事兒,有的奴婢早就忘了,只記得如何被乾爹帶進宮來,如何學著一步一磕地服侍主子,若沒乾爹,便沒有今日的奴婢,奴婢也沒別的長處,知恩圖報還是懂的,所以要說父親,奴婢便只有乾爹一人。」

  秦恪說得恭恭敬敬,但每一個字都像刀刃一般棘刺過去,像要將對方剖割得體無完膚。

  臻平帝雙目呆滯,眼中漸漸被沉色籠罩,幾乎看不到光彩了。漠著眼喘息了幾下,才問:「那你究竟……想要朕怎樣?」

  他語聲拖曳,嘶啞的已幾乎聽不清真實,說完時心下也是一沉。

  「陛下又誤會了,奴婢的名字也起得好,兢兢業業,恪守本分,絕不敢有非分之想。何況一介賤奴,要了又有什麼用?萬一陛下動個雷霆之怒,了結了奴婢的性命,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秦恪話中的寒意漸濃,但說得依舊平淡無奇,彷彿在絮叨一件跟自己毫無關聯的事。

  臻平帝默然聽著,雙手在袖筒裡捏攥著,許久未修的指甲嵌進皮肉裡,臉上卻是一片僵木。

  過了好半晌,忽然長歎一聲:「好,朕這裡有件東西給你。」

  言罷,探手到軟囊下摸出一張淡青色的紙箋,也沒看他,半垂著頭抖抖地遞了過去。

  秦恪也沒遲疑,當即就接了過去,垂眼在上面掃了一下,目光微眇。

  「陛下真有此意?」

  臻平帝似乎已有些無力回應,頷首輕點,頓了頓才緩聲道:「不錯,不管從前還是現在的事,都放下吧,拿著朕的這張手諭出宮去,想到哪便到哪,雖然不能封藩建國,也能保你一世平安了。」

  說完這句話,他慢慢闔上眼,臉上的血色已淡了下去,一副疲憊至極的樣子,向後一倒,斜斜地歪躺在軟榻上。

  秦恪的目光又垂回那紙箋上,怔怔凝望。

  熟得不能再熟的飛白體,從幼小時不知已瞧見過多少次,也記不清拿著這樣的手筆去見過多少人,傳過多少旨意。

  今日這次終於是屬於他的,卻只有短短兩行字,而且還是叫他離開這片出生長大的地方,永遠也不要回來。

  不過,這樣也好,來時悄悄,去時無聲,既然一切都是絕決,心中就再也沒有牽掛。

  他伸指拈住紙箋的下半截輕輕向上卷,一下又一下,前後折了幾折,最後只剩兩指寬的一條,便塞入衣襟內,隨即拱手一拜。

  「陛下隆恩厚賜,奴婢銘感於心,既然是聖意,奴婢定會遵旨而行,出宮以後尋個安穩地方過活,也落得逍遙自在。」

  臻平帝長長地歎了口氣,像是終於卸下了心頭積蓄已久的重擔,卻似乎還有些東西放不下,迤迤地重又睜開那雙渾渾的眸子,一點點移轉向他,像是還想多看幾眼那從未在心底裡仔細珍愛的臉。

  然而,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張陰鷙如梟的面孔,挑唇翹眉,像凶獸俯睨著垂死掙扎的獵物,臉上的每一寸都帶著興奮的快感。

  「陛下這旨意,奴婢定會凜遵不假,可在此之前還有件要緊的事兒,須得辦妥了,才能走得安心。」

  秦恪微微傾身,隔著御案俯近,盯住他一字一頓道:「陛下儘管寬心,奴婢這裡擔保,既不會篡亂大夏的皇位統系,也不會壞了國朝根基,只要瞧見上天替我母親收拾了那些有罪之人,便心滿意足了。」

第157章 情天孽海

  疾步聲中,秦恪繞過座屏腳下沒有一絲停頓,也沒去撩帳幔,人是迎頭從裡面衝出來的,連撞在那削窄纖柔的肩上也全無所覺。

  幾乎同時,狂風將靠外的那一溜窗都鼓開了。

  兩側的燈全被吹熄,青銅架子東倒西歪的散了一地,廊道內一下子暗如幽冥,耳畔驚惶四起。

  鬼泣狼嚎似的尖嘯湧進通廊內,裹挾著牖扇磕碰的光響,直戳著耳鼓。

  他一路疾風拂掠般地走過,對身後的呼喚恍若不聞。

  外面捲進來的雨水抽打在臉上,眼眶下都是濕的。

  那不是他的淚,他只是空悵,魂像被牽著飛,大半都離體去了,緊趕著腳蹤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快了又快,像發瘋似的。

  既然從始至終都是背負著仇恨而活,又為什麼會心痛如割?

  他想不明白,暗地裡念著攪纏在心頭的積怨,憶回漫溯,腦中浮現的卻是那張清蒼白的臉展顏而笑的樣子。

  就像當初他服侍他泡腳時,頭一回背全了《太上道德真言》,他笑得是那麼開懷歡暢。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喜歡看他笑。

  只有那時候他才是平靜的,平靜的可以忘卻一切。

  父子間的歡愉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光陰荏苒,那笑容也從意氣風發變成了暮氣沉沉,不再有神采,像漾盡的漣漪,漸漸歸於寂默,就在剛才戛然而止。

  不知不覺間,人已到了殿門外。

  他還是沒停步,循著玉階走下去,漫天暴雨傾盆,兜頭澆下來,寒意侵入骨髓。

  他似是回神清醒了些,終於定在那裡。

  惡浪般的風洶湧而來,卷撕揪扯。

  兩名當值的內侍從殿簷下奔出來,左右擎著傘撐在他頭上,還沒站穩就被踹到在地上,唯唯惶然地爬起身又退了下去。

  他踢開那兩柄遺落在地上的傘,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濃墨,無邊無際地穹籠而下,西天上那幾縷殘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月盡還有再圓時,人世間的離別卻只有永訣。

  他輕闔了眼,任憑大雨淋在身上,彷彿要讓它把自己沖滌乾淨。

  但天霖只是冷濕了身子,卻鎮不住心口的劇痛。

  頭頂的落雨驀然一止,這時候又有人不識時務的想攪進此刻只屬於他肆意宣洩的寧靜。

  他沒有睜眼,卻知道來的是誰,鼻間含著漫淌下來的水珠輕輕喘息,算是默許了。

  「想說什麼?」

  「雨太大了,先進去吧。」

  蕭曼的語聲也像在歎息,把傘又朝他那邊挪了挪,自己卻沒跟過去,雨水毫無阻攔地扑打在身上,頃刻間便濕得透盡。

  進去幹什麼?

  服侍人換裝裹綢,小殮停床?

  那裡面一樣樣好不容易才離了眼不去想,再瞧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

  不過,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倒是不那麼叫人生厭。

  秦恪唇角輕顫了下,沒有言語,仍舊站在那裡。

  蕭曼似乎就只是勸一勸,也沒有動,陪著他站在雨地裡,頭上的烏紗早像護城河裡撈的一般,水成股成串的滲出發隙,不住地往下淌,眉眼都被糊住了,連著他的臉也變得朦朧。

  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也沒想過他會對任何人的死這般難捨難棄,可如今真真的便讓她瞧見了。

  自幼進宮,一步步身居高位,可除了焦芳之外便沒有再親近的人,反倒是在皇帝身邊時日久了,自然而然便生出些亦主亦父的寄托來,縱然曾被疑心猜忌,貶謫在內官監裡,這份情卻冷落不下。

  她看得出他眼中的傷痛,終於不再深藏自掩,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裡,就像尋常傷心難抑的人,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她默然望著,忽然覺得這個人的確不像原先想的那麼壞。

  「你回去吧,乾爹那裡該有吩咐了……」

  秦恪忽然開了口,緩淡的語聲像浸泡在這雨中,濡軟的少了幾分力道,卻更加濕冷冷的淒人。

  話是這麼說,可那眼中分明透著孤寂。

  蕭曼沒有走,仍舊和然望著他:「我雖然在宮裡時日不長,可也瞧出陛下是念舊戀情的人,可惜醫了這麼久,還是沒能等到聖躬大安,我心裡……也難過得緊。」

  只說了幾句話,眼眶便泛起酸來,雨水也倒灌進嘴裡,一片腥鹹的味道。

  她假作抹著臉,頓了頓,又勸道:「師兄也不要過於傷心了,你這般忠義重情,陛下有知,自然感慰。」

  說了半天,終於還是俗氣的寬慰起人來了。

  秦恪歎息般的輕呵了一聲,目光幽幽地撇轉過去。

  「忠義重情?嘁,上至朝堂,下到坊間,恐怕沒一個人會這般看待本督,如此違心的奉承話,怕也只有你才說得出口吧?」

  這時候還說得出呲弄人的話,但神色間卻全是自嘲的意味,慢慢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像是在等著回答。

  她也微微仰起頭,毫不怯掩的與他四目相對,正色應道:「這世上的人多半都喜歡道聽途說,不論是非真偽便橫加妄議,人云亦云,其實有些事並不像傳言的那樣,須得自己經了見了,才會知道。」

  這說得振振有辭,倒好像對他已經知根知底似的。

  秦恪不由又是一笑:「那些天天叫嚷著忠直不阿的朝中文武到你這裡就是道聽途說,是非不分之輩,我這樣的惡人反倒落了個好,什麼時候你也學會顛倒黑白了?」

  他自嘲暗諷的話才剛說完,蕭曼便立時接口道:「可那些自詡忠直的人又有幾個會因著陛下淋在這大雨裡?」

  秦恪像是沒料到她會這麼說,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著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層亮色。

  她此刻正被雨水淋得蹙眉狹眼,那張小臉上有些狼狽,甚至可說是滑稽,但卻又有種之前從未見過的可愛。

  就像雨夜中忽然亮起的明燈,融融的暖人心脾。

  他眼中的冷淒像被那暖意驅散,漸漸淡了些,目光定在那張小臉上,袍袖輕拂,帶著濕意的纖長五指已握在她撐傘的手上,驀然一緊,將她整個人拉到傘下。

第158章 相偎相依

  蕭曼全然沒半點防備,驚聲輕呼中,人就已和他對面挨在了一起。

  她心頭火燎似的跳起來。

  擎傘的手硬生生地僵在那裡,胳膊肘彆扭地橫過來,想將兩人的身子隔開。

  豈料腰間促然又是一緊,不由自主地又和他貼實了幾分。

  隔在中間的手臂也被夾擠得死死的,半點挪移不開。

  前一刻還是黯色惋淒,轉眼就換作了這副嘴臉,還當真動起手來了,先前那哀戚難抑的樣子都是假的麼?

  「師兄,你做什麼?放開我……你放手!」

  蕭曼有些驚駭失聲,卻怕被聽到,不敢真叫。

  以往也不是沒同他這般緊挨過,但那要麼是被無故當成洩憤之物,要麼就是存心作弄人的挑惹,從沒哪次像現下這樣執意,絲毫沒有玩味戲謔之態。

  此刻,兩人的身子僅僅隔著濡濕的衣衫貼蹭著,雨水不再顯得冰冷,反而烘焐得發暖。

  她分明能覺出他胸腹間堅實的肌理起伏,那顆心在腔子裡不住的律動,竟也有些促促之感。

  蕭曼身子微顫,只覺那股薄荷氣噴薄而來,原本該被雨水沖淡了,沒想到卻愈加濃烈,熏熏地衝進鼻中,直入腦際,整個人竟有些發懵。

  她吐息不自禁地急促起來,身子被他箍著動不了,只能偏著頭向後撤,卻避無可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雙眼依舊淡然沉靜,不含一絲褻猥的邪欲,卻也難言止水無瀾,內中透著淺不可見的渴望,彷彿這被雨澆得將要涼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熱,那眼中的蕭索和寂寥也盼著有人撫慰。

  他,是要有人陪麼?

  蕭曼心頭一詫,眼眸像被吸住了似的,幽幽回望,怔然出神。

  驀然間,他眼瞳一低,垂俯向下。

  「放開你?呵,就打算這麼回去叫人都瞧著麼?」

  這話像是炸雷過耳,蕭曼悚然一震,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這才發現自己被雨淋濕的衣衫緊緊黏貼在身上,胸前女兒家的隱秘再也掩藏不住,一覽無餘地都顯了出來,此刻正被他瞧在眼裡。

  她臉頰幾乎要被簇起的火燎得紅透,拚命拿手遮掩,又垂首含胸往下墜,不讓他再覷見分毫。

  「再這麼不聽話,便當真叫人瞧見了。」

  那略帶譏嘲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蕭曼趕忙止住了掙扎,不敢再亂動,雙頰和耳根處紅燙得發疼,垂耷著腦袋不敢抬起來,卻小心翼翼地躲在他臂膀後向那邊探望。

  正殿門口空空如也,這時已不見一個值守的內侍,通廊被風鼓開的窗子也都重新掩好了,隱隱能聽到裡面深遠處傳來陣陣驚忙的躁動。

  又被他騙了!

  這人一貫嘴裡就沒幾句能信的實話,她卻好像始終不長記性,一次又一次的落進他下好的圈套裡。

  蕭曼只覺臉頰上那股火漸漸竄進心裡,燒燎得難受,只能咬牙忍著,可想到那些內侍都已去了,沒人瞧見她和他這樣子,總還算好。

  她長出了口氣,知道他是存心這樣,再怎麼反抗也是蜉蝣撼樹,徒勞無功,反正他只是個宮奴,再逾禮胡為,也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來,就當他這會子心緒不佳,別要真觸怒了,又惹出什麼事來。

  這麼想著,心下便坦然了些,索性也不再掙動,只垂著眼不去看他。

  「陪著你就是了,鬆……鬆手成麼?」

  她咬著唇,幾乎是在哀求,聲音低如細蚊。

  秦恪卻像充耳不聞,手上非但沒放鬆半點,反而又緊了兩分,已然是堂而皇之地把她攬在懷裡,隔衣相貼,沒半分間隙。

  這樣子活活要羞煞人。

  蕭曼身子不住地發顫,心頭砰跳如雷,聽在耳中清晰無比,卻也一下一下撞在他胸膛,激起一簇簇難以言喻的反震。

  雨點密集地打在油紙傘上,鏗鏘有力,先前不以為意,這時卻覺山石垂壓般的沉重,那握著傘柄的手早已筋酸軟麻,大半都是由他在撐著了。

  只想著自己合意,全然不顧別人心裡願還是不願,他這臭脾氣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

  蕭曼一邊焦急,一邊又無可奈何,生怕忽然有人出來看到這一幕,真不知到時該怎生是好。

  雨勢似乎略小了些,那種聒耳的嘩響也漸輕了,四下裡多了幾許沉靜。

  秦恪也是靜靜的,彷彿凝如石築,清冷的風裹挾著雨點,偶然捲進傘下,拍打著那粉雕玉砌般的臉上,那眉眼也像凝住了,竟是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這猶如哭泣的夜。

  他也不大明白為什麼非要拉著她,過往的一切影影重重都在眼前飄蕩,從少時到現在,二十年的時光,彈指一揮,究竟得到了什麼?

  似乎什麼也沒有……

  反而那麼多的人都作了過眼煙雲,終成往事,或永遠忘記,或在偶然想起時保有一絲想念。

  他不願只是想念,最終連自己也變得湮沒無聞,所以他忽然想抓住些東西,哪怕只有一件也好。

  現在手邊上不就是麼?

  秦恪漠然的臉上一點點鬆緩下來,似乎又有了神采,目光斜瞥下來,那張小臉依舊紅艷艷的垂著,已有些分不清是羞是怒,眼中還帶著倦色,卻更添了別樣的嬌憨可愛,全然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這樣也好,她不明白,可以省去心思,不必有掛礙,真有風蕭雨盡的那一天,也不會捨不下。

  蕭曼正心如亂麻之際,忽然就覺一股熱力從攬在腰處的掌間傳來,從上下兩端循著腰股流轉,越來越熱,很快散暈開來。

  她吃了一嚇,不知是怎麼回事,仰頭望上去,就看他眉眼和然,一派止水無瀾般的平靜,唇角那抹淺淡的笑卻是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她稍稍放下心來,趕忙又側頭避開,就覺那股熱力這時已傳遍全身,融進四肢百骸。

  衣衫上的水氣被蒸去了不少,身子不再難受了,反而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泰,熏熏然蒸上頭臉,腦中昏昏,睡意沉沉。

  秦恪眼望著她慢慢塌下身來,軟軟地伏在胸口,那抹笑又輕輕地翹了下,再抬眼時,皇城東方霧濛濛的,已泛起一線白來。

第159章 狼顧虎視

  暴雨終於停了。

  天色亮起來,明明晃眼得厲害,卻看不見日頭,恍然間分不清是晴是陰。

  五鳳樓上的晨鼓才剛落下,闔城內外廟觀禪院的鐘聲就洪潮海浪般響了起來,轟鳴相繼,接連不斷。

  禁城中的內侍宮人早已開始忙碌。

  殿宇門樓上還未撤去的喜慶紅綢被紛紛扯下,重又換上旌幡白綾。

  才脫下不久的素袍黑角帶又穿回來了,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灰撲撲的死氣。

  養心殿內外一派肅穆,十幾名內侍抬著簀床緩緩從正門而出,旁邊另有人張著廬帳傘蓋,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玉階,由兩隊腰纏白綾的錦衣校尉護送著,謹步慢行地出院,折往東去了。

  秦恪負手站在殿門前,俯望著那僵直躺在簀床上的身影,袞冕具服,紅綢裹纏,仍是威嚴如生。

  但隔得遠,面目已變得模糊,拖曳曳地從轉角處繞過,來不及看清便不見了。

  他臉上又恢復了那副沉淡的神色,瞧不出絲毫情緒,身上也是乾淨利索的樣子,甚至連那點疲倦都掩藏在眼底。

  皇帝龍馭賓天,大喪的消息已經傳出,下面小殮大殮,舉喪發引,直至入陵上謚,都得由司禮監在頭裡操持,片刻也脫不開身。

  焦芳目下已經不起操勞,所有的事兒必然都得在他肩頭上挑著。

  想來這也能算是送終了吧。

  秦恪目光游游地望向北邊,輕呵了一聲,又悠然輕歎,卻沒立刻隨著簀床過去,轉身又入了殿,不緊不慢地往西走。

  通廊內沒有了喧囂,此刻彷彿也成了離魂的軀體,放眼看去,到處都像褪色失神的樣子。

  一路走著,剛繞過轉角,就聽暖閣內隱隱傳來人聲。

  即便再後知後覺,這會子也該知道了。

  他沒停步,腳下卻有意無意放得更輕,跨進門,靠在廊柱外靜聽。

  「秦禎,怎麼又穿這破袍子,是皇爺爺又叫咱們穿得素淨麼?」廬陵王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聽得出心中的不情願。

  「是,陛下……去了很遠的地方,世子以後便見不著了……」

  蕭曼話還沒說完,那童音便詫聲驚問:「皇爺爺也去了很遠的地方?是父王和母妃那裡麼?」

  裡面沒聽應聲,該是只點了下頭。

  廬陵王的聲音立刻黯然了:「為什麼都要去啊,那地方就這麼好麼?我也好想去,為什麼不帶上我啊……」

  他說到這裡聲音猝然一悶,像是被蕭曼摀住了口唇,沒讓他再說下去。

  「世子忘了陛下教的聖人之道麼?這等話千萬不可說,連想也不能想。嗯……陛下、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做好了這裡的事才能到那裡去,世子眼下什麼也沒經過見過,自然去不成。」

  她略頓了下,又續道:「就像上回說的,咱們現在穿這身衣裳就是為了給陛下看,連著太子和太子妃殿下瞧了都會高興,這時候不能使性子,世子快來,稍時還有大事呢。」

  大事?

  這話自己心裡知道就成,用得著跟這屁大點的小東西打招呼麼?

  不過,說了倒也無妨,反正都是個懵懂樣兒,怎麼擺弄也由不得自己。

  耳聽得裡面傳來穿衣的窸窣細響,他也沒了興致,又輕慢著步子出了門,一路轉過通廊到殿外。

  才只一會兒的工夫,天色更亮了,但那日頭彷彿刻意躲著,仍舊蹤影難覓,雲一層一層的鋪展著,漫天都是茫茫無垠的灰白。

  秦恪剛把頭微偏過去,旁邊值守的內侍立時近前呵腰道:「二祖宗請吩咐。」

  「沒別的話,就兩條,老祖宗服侍陛下傷了心神,好生服侍著歇一歇,外頭的事兒我來支應,世子爺那邊千萬照看好了,只要我不在這兒,一切都聽秦奉御吩咐。」

  說完也不等應聲,逕自走過月台拾級而下。

  不急不緩地出了院門,早候在那裡的曹成福當即迎了上來。

  「稟督主,昨兒晚上奴婢已傳令安排好了,皇城四門,內城九門都換成了咱們的人,龍驤衛也在外頭候著,只要督主一聲令下,便可入城勤王。」

  「勤王?用得著這麼大陣仗麼?」他鼻中一哼,撇了撇唇。

  「……」

  曹成福被這話弄得有些發懵,先前處心積慮安排妥當,昨夜又費了這麼大的周章,現下卻說用不著,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咱們幹好自己的事兒,不過是留一手圖個安心,現在麼,看看戲就好。」秦恪撣了撣袖子,「外頭怎麼樣?」

  「回督主,也沒什麼,剛才一聽到敲鐘,朝裡那幫人就在思善門外頭哭開腔了,多數光看抹淚的架勢就不對味兒,多半都在袖筒裡藏了傢伙什,哪有幾個真流眼淚的,可叫喚聲卻一個比一個響,聽著就膩歪。」

  曹成福在旁覷著他臉色回奏,說到後來自己也開始呵聲不屑。

  秦恪一乜眼,想起昨晚雨地裡那些話。

  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到頭來沒幾個會真心為皇帝流一滴眼淚。呵,還真叫那丫頭說著了。

  他嘁聲笑著,眼中卻凜起寒光:「坤寧宮那邊呢?」

  曹成福趕忙湊近低聲道:「剛來人報,已經上了抬輿,這會子八成快到謹身殿了。」

  他點點頭:「喲,這麼著急上火的,得了,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是勒。」

  曹成福一比手,當先引著他過了景運門,沿內朝的路徑一路往南,沒多遠便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乾嚎,和著宮牆四下裡一傳,更顯得嘈如梟聲。

  他拂耳蹙起眉來,依舊往前走,等走近那巍峨高聳的殿宇,哭聲卻驀然沉了下去。

  忽然就聽有人高聲道:「陛下龍馭賓天,帝位不可虛懸,眼下最要緊的,除了大行皇帝的喪禮外,便是迎立新君繼位。」

  話音剛落,便有人接口道:「正是,諸位聽我一言,自來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目下國家多事,更不可一誤再誤,既然皇后娘娘,內閣諸位閣老都在這裡,下官便斗膽進言,晉王殿下仁孝有德,武功赫赫,可為明君聖主,況且又是大行皇帝獨嗣,應即刻請晉王殿下還京繼位,主張大事。」

第160章 犬牙鷹爪

  一番大義謀國的言辭慨然無比,實則卻無異於廢話。

  自上月中元那次變亂之後,東宮便一直虛懸。

  但縱然皇帝始終未立新儲,可該由誰繼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壓根兒就不用琢磨。

  這般急不可待地說出來,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份量,非但顯不出擁立之功來,反而搶盡了眾人的風頭,免不得以後成為眾矢之的。

  果然,話音落後,附和隨應聲並不如何熱烈,場間甚至略顯安靜。

  秦恪唇角抽挑出一抹陰淺的笑,低聲對曹成福耳語了幾句。

  曹成福也嘻著臉點頭打了一躬,轉身折返回去。

  他仍是不緊不慢,踏著台階向上走,就聽殿前那邊有人又道:「我以為此議不可,晉王殿下此時萬不可還京。」

  這話著實顯得出人意表,當即便有人厲聲喝問:「為何不可?難道你以為晉王殿下不當繼位麼?」

  先前那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冷呵了一聲,隨即將嗓門拔高了幾分:「晉王殿下繼統是天命所歸,在下豈敢有異心?可諸位難道都忘了,眼下沙戎十萬騎兵已繞過邊牆,直抵關內要地,北境三鎮危急,戰局正在膠著之中,這時請殿下回京,軍心必然大亂,一旦三鎮失守,虜騎朝夕便可抵達京畿,難道諸位還想重演前朝中京陷落,國破家亡的舊事麼?」

  這後面幾句頗有些振聾發聵之意,場間先是靜了靜,隨即便「嗡」聲四起,像在議論,更有不少人附議稱是。

  秦恪這時已走上了台基,值守的一眾內侍早覷見他臉色,心中都有底數,只躬身行禮,沒一個敢出聲叫的。

  他好整以暇地溜著步子沿殿側走過去,卻沒急著現身,就在斜簷的廊柱下停了下來,半隱在後面微側著頭望過去。

  那邊文武百官正團團聚在殿前的玉階下,亂糟糟地交頭接耳。

  月台間有個略顯萎頓的身影,大袖孝衫,披著麻蓋頭,掩面而泣,正被兩名宮人左右攙扶著,勉強站在那裡。

  不光穿戴得整齊,戲也演得十足。

  他撩挑著唇更不出聲,就站在那裡看。

  嘈雜聲中,忽然有人朗聲道:「諸位都且住,我等身為臣子,只可議不可決,大行皇帝賓天,晉王殿下又在北境與沙戎血戰,國不可一日無君,也不可貽誤戰事,招至國禍,如何處置,當請皇后娘娘決斷。」

  說了半天,架梯幫忙的人終於開口了。

  謝皇后哭聲略止,哽咽著搖手:「陛下去得如此匆忙,也沒個遺詔留下……何況祖宗有成法,後宮不可言政。張閣老是兩朝輔臣,也是內閣首揆,究竟該怎麼著……總是社稷為重,就由內閣同你們下去議個法子吧。」

  這一開口每句都是端厚明德的賢後風範,明著什麼也沒「敢」定,卻已把差事丟給了內閣,至於怎麼處置,誰心裡都有桿秤。

  張言站在群臣之前,離得最近,這時能瞧出雙目紅腫,神情遲怔,展腳帕頭下幾縷銀髮散碎的飄在耳後,似是比先前蒼老了許多。

  縱然有心再瞞一瞞,可這時已經不能不說話了。

  他長歎了一聲,像傷痛到極處的幽咽,蹣跚著上前走了一步,拱手做禮,剛要開口,驀然就見那一身素袍的挺拔身影從殿廊下緩步繞了出來。

  張言不由詫愣了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剛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又見他目光斜斜地也正望過來,眼底裡的笑像洞悉一切,又像成竹在胸。

  但那神色也只是匆匆一瞥,隨即便消失不見,人也做出一副恭謹的樣子,眼蘊悲慼,到月台前向謝皇后見了禮,又對著謹身殿內五拜四叩。

  下面一眾官員面面相覷,此時都有些發愣。

  早前聽說這東廠奸賊已被軟禁在內官監,終於惡有惡報,只等發落了,沒曾想皇帝才剛一去,人竟然便出來了,還大搖大擺,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

  莫非之前傳聞的只是虛言,這秦恪依舊還沒倒?

  正惴惴納罕之際,秦恪已起了身,走前兩步,站在月台上俯著對面那上百名官員。

  「大行皇帝剛剛晏駕,諸位大人就這般吵法,不光於禮不合,也驚擾了大行皇帝羽化升霞,我瞧實在不成個體統,還是請諸位大人先回去,於本衙設案遙祭,等第四日成服了,再上大殿哭拜。」

  不光敢來,還依舊大模大樣地發號施令來了。

  這架勢還有什麼不明白?百官交遞著眼神,大多都悶聲垂下頭去,沒了剛才群情激昂的模樣,只是沒人走,一個個仍舊戳在那裡,目光在謝皇后和張言身上來回逡巡著。

  謝皇后沒吱聲,更沒去看秦恪,這時又對著殿內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張言也默然無語,又變成了那副泥塑塵封似的樣兒。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張口質問:「陛下明旨,讓秦公公到內書堂讀書去,不得擅離半步,如今未得新旨竟私自開脫,不知是何道理,還要請教。」

  這話已是挑明了說,但顧忌身份尚算客氣,接下來便有人不耐煩了,戟指怒喝:「莫不是違旨謀逆,該當何罪?」

  似乎是看有人起了頭,緊跟著又有十幾個叫起來,跳著腳臉紅脖子粗,引得眾人一起朝他怒目而視。

  秦恪負手淡然,並沒說話,眼角游游地向旁瞥轉。

  幾乎就在同時,謝皇后也回過頭來,拈著半濕的錦帕衝下面壓了壓:「都不要吵了……秦公公,聽說昨晚陛下召見了你,到底留下什麼話,現下張閣老和諸位臣工都在,你正好說一說……唉,聖躬抱恙已非一兩日,可這去得這般急,真不知……」

  她說到這裡已掩面悲不自勝,可話裡卻字字如刀,一柄柄都招呼在秦恪身上。

  下面的百官更是驚詫莫名,原來大行皇帝昨晚還召見過這閹賊,在這之後便即晏駕而去,其中的關聯任誰都想得明白。

  眾人心頭那股無明業火騰的都燎了起來,一雙雙眼睛惡狠狠地瞪過去,群狼般恨不得將他撕碎咬爛了。

第161章 付之東流

  才只幾句話的工夫,殺人的刀就亮出來了。

  不說皇帝崩卒是他親手而為,也定然是間接所致。

  這可真是曠古罕有的大罪,拉去西市凌遲十遍只怕也抵不過。

  果然,別管平常在後宮裡裝得如何貌和德嘉,母儀貞順,本身的性子總是改不了的,咬住了機會便要發難,半點都不會遲疑。

  只可惜眼前這群祿蠹不光沒有佐政之才,連點血淚性也少見,心裡更是各人存著各人的算盤,否則早就群起而攻,傚法先代朝臣於五鳳樓前槌殺皇帝近侍的壯舉了。

  不過,若單瞧那一副副強賊悍匪似的凶相,著實也有幾分氣勢,若是沒個定力的,說不準還真就被嚇住了。

  秦恪暗自好笑,雙眸毫不閃躲地迎上去,從百官臉上逐一掃過,連眼底的光都透著和淡。

  可在眾人看來,這卻比東廠提督的名頭還寒人,登時又都屏著聲氣,偃旗息鼓下去,只有幾個膽壯的兀自在那裡硬繃著。

  他也不去著意,眼頭收近,轉向謝皇后躬身一禮。

  「皇后娘娘垂詢,張閣老和諸位大人也都在這裡,臣原也不敢隱瞞。大行皇帝昨日深夜命人去內官監傳旨,召臣面見,卻只說有些往昔舊事怕就此湮沒無聞,須得有人記著,臣聽了也惶恐難安,若在此處說出來,虧污了大行皇帝聖德,臣便當真萬死莫贖了,伏請娘娘垂鑒。」

  他說著眼角瞥轉,暗中斜睨向張言,就看他滿是皺褶的額間滲出一層冷汗,面上肌肉抽跳,顯然是已從皇帝那裡得知了真相,所以對自己這番裝腔作勢的話深信不疑,忍不住緊張起來。

  只是在朝為官數十年,表面的涵養工夫著實到家,神色依舊淡淡的,此刻還是默首不語,彷彿對眼下的情狀毫無所覺似的。

  這老先生也真沉得住氣,到這會子還不肯吭聲,也不知暗地裡在疑慮什麼,不過,稍時等正主來了,便由不得他再藏掖下去了。

  謝皇后拿帕子掩著臉,仍是聲氣含悲:「這便叫人不懂了,陛下聖明德昭,處事向來有典有方,能有什麼事定要瞞著哀家和滿朝文武?況且如此緊要關頭,陛下怎會只說些無關江山社稷的事,卻連半句旨意也沒傳下來?依哀家看,你不如還是說了,大傢伙聽來議一議,興許便能悟出聖意來。」

  她話不響亮,卻仍舊一語切中要害,直戳人的心窩子。

  階下當即就有人像得了旨似的叫道:「皇后娘娘聖明,臣等也有此疑問。倘若陛下那時當真自覺大限將至,依著歷朝歷代的規矩,當即刻召見內閣輔臣,傳諭遺詔,以定國是。如今秦公公卻說沒有旨意,只是幾句不得外傳的話,呵,這等說辭只怕不能叫人信服吧?」

  到底是見天在朝堂上打嘴仗的人,一張口便是誅心之論,只可惜聰明用錯了地方。

  秦恪這時已瞥見殿廊拐角那裡繞出兩大一小的人影,鼻中輕哼,仍是不緊不慢地恭敬道:「娘娘所言極是,只不過……這話可就不是臣一個人能回清楚的了。」

  這說話間,在場的人也都瞧見了來人,竟是太子世子,還有大行皇帝身邊那個近來十分得寵的內侍秦禎,不由都是一愣。

  陛下駕崩,宗室諸王服喪哭靈是禮法規制,但也要在大殮之後方可上殿,廬陵王這時便來了,顯然不是皇后的懿旨,那會是什麼用意?

  有些心思活絡的回過神來,臉色登時就變了。

  謝皇后斂著眼中的驚色,沉臉道:「是誰這麼大膽現下便叫世子來的,懂不懂規矩?」

  驀然眉眼一橫,轉向蕭曼:「秦禎,你來得正好,哀家這便要問你,陛下前些天還是好好的,病勢怎麼就會急轉直下,這幾日工夫便去了?你們底下這些奴婢是怎生服侍的?你那妙手回春的本事呢!」

  這連諷帶刺的話幾乎不留半點餘地。

  蕭曼只覺廬陵王的身子一顫,小手撤撤地就要往後縮,像是被嚇到了,趕快暗中在他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面上卻做正色,照著早已備好的說辭恭敬應道:「回皇后娘娘,聖躬染恙,自上月宮中變故之後便已十分虛弱,後來又自服了煉製的丹藥,引至肝肺氣燥,逆郁吐血,龍體因而大損,情勢每況愈下,卻諭旨不得外傳,中間情形有每日詳盡的脈案可查,張閣老亦可為證。至於引世子到此,奴婢也是奉旨而行。」

  謝皇后面色鐵青,冷寒得朝階下的張言斜瞪了一眼,回頭怒喝:「好個大膽奴婢,奉旨?陛下已然龍馭上賓,哪裡來的旨意?誰人指使你這麼做的,說!」

  她少見的聲色俱厲,竟已有些失了方寸的樣子,秦恪卻在旁邊接口道:「娘娘息怒,秦奉御說奉旨,自然是陛下此前的旨意。」

  說著,拂身一轉,望下方朗聲道:「陛下的遺詔,請張閣老當眾宣了吧,也免得皇后娘娘和各位大人再諸多猜疑。」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張言身上。

  詫異、驚愕、鄙夷、憤怒、不解……各色各類的眼神似乎要將他淹沒,但卻沒有一個人出聲說話。

  張言眼中的神光稍稍聚斂,對四下的注目依舊漠然,顫顫地從衣襟中摸出一張折起的紙箋,慢慢展開。

  旁邊的同僚立刻探眼圍攏,就見那淡青的紙張果然是御箋,上面的飛白體也是皇帝親筆無疑,不由更驚,卻也再無懷疑,當即都伏地跪了下去。

  張言目不斜視,拖著沉重的步子拾級而上,到月台上站定,吁了口氣,端起手中的紙箋。

  「字諭,內閣張言,司禮監焦芳及六部諸卿。我大夏立國百年,傳之今日已歷七世,國祚煌煌,萬民歸心,朕承祖宗基業,本應光大社稷,繼位二十年來,獨居西苑,久不視政,國勢傾頹,天下騷然,更招至百年未有之宮變,而欲革面自新,重整朝綱,怎奈病入膏肓,行將就木,去日不遠,痛之悔之,然宗廟社稷,億兆子民仍賴蒼穹眷佑,明君延祚。太子世子瀾煜,沖齡秀世,仁孝恭謹,著立為儲;內閣張言加封太子太傅,兼領內閣首輔;司禮監焦芳、秦恪仍領本職,掌管內廷……」

第162章 庭院深深

  晚霞散盡,天黑得比往常都快。

  謹身殿前的旌幡接連成片,搭襯著漫天值錢,紛揚如雪,夜色裡看比白天顯得瘆人。

  簷頭下的風燈早換成了應景的白色,杳杳的光懸在半空間。

  離遠了瞧,像無常手裡勾纏成串的魂魄,不知還要攝了多少去。

  驀然手臂上一壓,沉沉地往下墜。

  蕭曼正瞥回眼,就見瀾煜歪頭靠著自己,身子散在蒲團上已不成個樣子。

  守靈是不間斷地釘在這兒,朝夕還要哭拜三次,不如此不足以盡忠孝道。有氣有力的大人尚且覺得難捱,又何況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天一擦黑便熬不住了。

  她剛拿手攬住,右手邊就有人訝然「喲」了一下。

  蕭曼抬眼看過去,出聲的是從前大行皇帝的徐貴妃,上回在七夕大典上見過一次,也沒如何留意,這會子該叫太皇太妃了。

  而謝皇后已晉了太皇太后,此刻卻「哀傷過度」,正在坤寧宮靜養,所以殿上這裡便以她為尊。

  「都兩天了,難為陛下這小小年紀,唉……」

  太皇太妃紅著眼圈,腮間淚痕尤新,探頭看了看那小小的睡臉,搖了搖頭,復又轉向蕭曼。

  「陛下瞧著實是累了,這兒一入夜陽氣淺,陰氣重,陛下尚幼,這麼睡著可不是法兒,乾脆這麼著吧,秦奉御抱了先去外間歇一歇,進點飲食,等天明大殮了之後再來。」

  蕭曼有一霎的詫愣,自那日張言當眾宣旨之後,這孩子便於靈前受了百官朝拜,繼位為帝,連年號都由內閣議定了,只等次年改元。

  可她還是有些不大習慣。

  原先做太子世子時,還能將他當成孩童看待,如今猛然成了皇帝,怎麼都覺得像個陌生人的稱謂,極是彆扭,尤其當別人開口叫時,更莫名生出一種疏離不安的錯覺。

  只有這孩子全無所感,跪在這裡時懵懵懂懂,現下闔著眼,小巧的唇微微翹著,不知兀自在做什麼好夢呢。

  她回了神,依舊望著對面。

  太皇太妃的年歲並不太大,左不過也就三十許間,陡然高出兩輩去,臉上長者的慈靄倒也真像那麼回事了,可眼底深處卻能瞧見些異樣的光。

  以她的身份,其實也算得上尊貴,原不必對自己一個小小的宮奴如此和顏悅色,暗地裡必然是存著心思的。

  先帝在時,後宮以謝皇后為尊,她始終被壓著一頭,處處都得小心謹慎,倘若後來是晉王繼位的話,謝氏成了太后,更是母憑子貴,在宮內依舊如日方中。

  現下卻不同,繼統的是小世子,先帝的後宮一下子全變成了閒廢人,有沒有兒子似乎也差不離,誰都不比誰高出太多去了,日後哪個過得舒坦,還得看各人的手段和造化。

  而作為新帝的貼身近侍,誰都知道這小秦公公今後不可限量,瞅著機會自然要示好,又怎會吝惜一副好臉色和幾句半真不誠的話。

  這不過是不明底細罷了。

  蕭曼做不到坦然受之,卻也無謂推辭,正好自己也想歇口氣,當即依禮謝了恩,小心翼翼地抱了瀾煜站起來,剛一轉身就覺有人似往這裡瞧。

  懷裡抱著人,原不能左顧右盼,可不知怎麼的,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瞥了過去。

  殿內燈燭通明,映著哭靈的人身上的喪服,白花花的一片。

  似乎沒有人抬過頭,一頂頂寬大的孝巾都遮了臉,佝身塌背的,愈發辨不清彼此。

  蕭曼的目光落在下手隔幾位的地方,依序跪在那裡的人身姿柔婉,側臉蒼白,正是晉王妃慕婉婷。

  方纔那一眼像是她瞧過來的,但也說不準。

  蕭曼沒敢多瞧,抱著瀾煜從側門出去,由偏殿到外頭。

  此時夜色寧謐,當空一道勾淺的亮彎,無數星光綴點。

  這天時像是被先前那場幾近成災的暴雨洩空了勁兒,這兩日都是和風霽月,一派清朗朗的。

  對面配殿的廊廡下有兩間還亮著燈,暈白中透出淡淡的黃。

  治喪期間事無鉅細都得司禮監牽頭,原本的差事也不能擱下,所以便將值房臨時遷到了這裡。

  蕭曼循著斜廊一路輕慢地走過去,剛到近處,就瞧見曹成福領著幾名內侍站在門口,面上並無急色,不像是有事要報的樣子。

  她暗自納罕,走上前,曹成福也迎了過來。

  「督主正在見客,這會子先別急著進。」他眼中透著神秘莫測,目光朝她手上一垂,挑唇呵笑,「要不這麼著,我服侍陛下到那屋歇息,你在這瞧著,估摸著督主八成還有話吩咐。」

  明明看得那麼嚴實,轉頭卻又輕描淡寫地假手於人,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蕭曼暗地裡好奇秦恪這時候在見誰,但沒開口問,也沒將瀾煜交給曹成福,自己抱著去了隔壁,一切安頓好交給他才出來。

  這邊才剛走到門口,就聽裡頭隱隱傳出腳步聲。

  她趕忙站定了步子,立在廊下,須臾間房門呀聲而開,出來的人身材高大,皓首白鬚,赫然竟是首輔張言。

  莫非見的就是他?

  內閣的票擬要呈遞司禮監批紅照準,張言又是顧命輔臣,這兩日時常出入,算不得什麼稀奇事,剛才何以要弄得如此神秘?

  張言抬眼間也瞧見她,似乎也有些怔詫,隨即便恢復常色,略略寒暄,又問了幾句新帝的事,便由旁邊的內侍引著去了。

  蕭曼兀自在心裡犯著疑,進屋掩了門。

  房裡沒點香,只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薄荷味,裡間的垂簾後橫著書案,上面十幾摞奏本堆積如山,幾乎將他的人都擋住了。

  這樣子她看著也頭疼,上前輕手打了簾進去,到案旁叫了聲「師兄」,隔著堆疊的奏本就看他眼中沁著血絲,眉間是一片淡紫的紅印子。

  別看不用去守靈熬著,在這裡也是沒日沒夜的合不了眼,同樣不得安閒,還要費心勞神,想想更是辛苦。

  蕭曼暗地裡歎了口氣,在茶盞裡添了水,捧過去擱在他手邊。

  秦恪沒去接,目光定在眼前的奏本上,抬手在旁邊那一大摞上拍了拍:「來得正好,這些你來瞧,還是以前的規矩,先分個輕重緩急出來。」

第163章 月夜花朝

  好容易從那陰淒淒的靈堂裡出來,瀾煜也睡下了。

  原想著能歇口氣,沒料到一來便攤上這檔子事。

  這可不是沒事找事,緊趕著讓他使喚來了麼?

  蕭曼有些暗悔。

  早知如此,便不用牽著心進來瞧瞧了。

  她心裡不快意,可望著他眉間的紅印子,不自禁地又暗生惻然。

  把這些事沒日沒夜的都交給他,也實在太過辛苦了,兩個人瞧總歸能快些,反正大殮要到明晨天亮,早點歸置完,應該都能得空歇一歇。

  這般想想便釋然了。

  可她現下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剛到司禮監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丫頭,當下先搬了把椅子放在案頭,見他仍是不抬眼,也沒有絲毫不悅的意思,便不客氣地拿兩塊糕墊了墊肚子,又給自己倒了盞茶擱在旁邊。

  「頭疼得厲害,藥不是又用完了吧?」蕭曼拿過一份奏本翻開,嘴上閒話似的問著。

  秦恪先是沒應,將手上的奏本丟回原處,又取了一份在面前攤開,乾聲道:「有又怎樣?平時用著還成,真要到了疼得厲害的時候,那玩意兒也不頂事。」

  他語聲帶著些啞,言罷還輕咳了兩下。

  她頓手一驚,這聽著便是實火內盛,肝肺失調的症狀,似乎還有點寒邪入體,可若單只是舒解了頭痛,那藥絕不至無用。

  蕭曼正想探個脈,他身子卻忽然向後一仰,疲累似的闔目靠在了椅背上。

  這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便是叫人過去服侍的意思。大模大樣的,莫說開口,就連眼神示意都省了,那副作弄了人還一臉理所應當的神色,瞧著當真可惡。

  但不管怎麼著,可他頭疼熱燥的症畢竟是真的。

  蕭曼沒奈何,輕歎了口氣,只好擱手放下那份奏本冊子,起身走到他背後,抬手撫上那同他臉色一樣白皙如玉的後頸。

  除了施針以外,她還從不曾主動碰觸過這個人,指尖甫一搭上去便是一顫,不由自主地便想起那晚雨地裡的尷尬,只覺和他這般挨近,那顆心便忍不住怦然起來,怎麼也定不下來。

  她向後撤了撤身子,穩穩神,把手重新搭上去,立時便試出他體內火氣溢出膚表的微燥。

  在內官監拘禁了那麼久,剛出來便趕上皇帝晏駕,亂了心緒,如今大喪期間事務繁雜,偏偏每日還要料理這些堆積如山的奏章,千頭萬緒,林林總總,不著急上火才怪。

  蕭曼又暗歎了一聲,拇指探探地往上移,認準頸上髮際五分處的天柱穴,照著兩淺一深的手法按壓。

  堪堪只按了幾下,他便將頭微向前搭,頸子繼續向後靠,像是被捏到了快意處,不自禁地就往上湊。

  她自然知道此法有效,手上緩緩加力,漸漸變為五淺兩深,又拿指節在穴位外沿頂戳。

  「這按穴的手段果真有一套。」沉靜間,秦恪驀然出聲讚道,跟著又是一呵,「要叫你選的話,伺候人和伺候這些本子,到底哪樣更合你的心思?」

  這可不是刁難人麼?

  她根本不是一心循著高位往上爬的人,又生了一副閒性,怎麼可能會喜歡天天埋在奏本裡打轉?

  可選上一條也不妥,伺候人是什麼意思?不就是伺候他麼,那自家合意的話一過腦便覺雙頰發燙,哪裡能說得出口?

  他這話壓根兒就不是坦率相詢,而是成心又設下套來,只等她不留神往裡鑽。

  蕭曼忍不住在他背後翻了個白眼,暗中嗤之以鼻,嘴上卻回道:「多承師兄讚譽,我這點醫道也就只求能盡個本分而已,別無它想。至於奏疏審閱,向來都是司禮監份屬的差事,我看了著實不合規制,更不敢妄言什麼心思。」

  好麼,才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宮裡這一套就學得有模有樣,入木三分了,這話回得也可算是細緻縝密,周全得體,只可惜火候還是欠了些。

  秦恪撩唇一笑:「我就說呢,這事兒要是抬舉了別人,八成骨頭縫都要喜得發癢了,到你這兒卻是推三阻四,不情不願的,敢情是嫌這身衣裳補子不入眼了。那好辦,瞅個空就讓你回司禮監,大小領個職役,這總該名正言順了吧?」

  他半哂半諷,直把背後的蕭曼噎得一愣。

  原以為自己方纔那話回得滴水不漏了,沒曾想小心來小心去還是落在他的話套裡,倒好像是自己厚著臉借服侍的機會暗有所圖似的,心中不由氣急,一時間又想不出合適的回話,索性只作全沒聽見。

  秦恪原也只是藉著話頭隨口打諢撩撥,這時不見她說話,可頸後手指的按壓卻已亂了節數,便知這丫頭心中嗔怒,只是忍氣不敢言語,當下也收了挑惹的心思,直頸正身坐起來。

  「陛下睡了?」

  蕭曼也停了手,回到案頭處,聽他問起,便點頭應道:「才只幾歲的孩子,哪能熬得住,天一黑就睡著了,太皇太妃那裡打了招呼,我這才抱來放在隔壁,曹少監在那頭守著。」

  他「嗯」了一聲,端起之前她泡的茶水抿了一口,瞥眼間,就見她眸中忽現異樣。

  「有話想說?」

  她訝然一詫,著實佩服他這份察言觀色的本事,咬唇思量了一下,便試探道:「確實有件事,想請師兄定奪,只是……」

  「說。」

  「那好,我是在想,嗯……陛下如今尚算幼小,有些內情尚可瞞得住,可等年歲稍大些,只怕就不好遮掩了,尤其是……尤其是我,每日裡伴在身邊,天長日久,難保什麼時候不會被……」

  蕭曼尚未說完,就覺案後那雙凜狹的眼神光一變,炯炯地落在自己身前打量,那唇角撩撩的笑意更是不住上挑。

  她立時收了聲,暗自防備地偏了偏身子,瞥過眼不去看他。

  這薄怒輕嗔的樣子還真有幾分惹人的顏色,也怪不得會有這等擔憂,只是用在那小皇帝身上未免多心了些。

  秦恪終於忍不住「嘁」聲笑出來:「陛下那般實心實意的戀著,你這裡反倒還有挑揀了,仔細好你的差事就成,沒那麼多小心,回頭本督自有安排。」

第164章 柔情俠骨

  蕭曼推門出屋時,人還有些怏怏。

  明明是正經想說幾句實話,換來的卻是他取笑似的敷衍,彷彿根本不當一回事。

  尤其是「回頭自有安排」之類的話,聽著不光安心不下,反而更懸吊著難受。

  到底會怎生安排?

  天曉得他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不過,一轉頭卻又讓她到外頭歇著,不用點燈熬油地一起對著那些奏本了。

  一邊沒句實心的正話,一邊又像在寬懷體恤。

  這人可也真是怪得厲害,怎麼也瞧不明白。

  夜色靜沉,風才大了些,喪服的料子不擋寒,涼氣激撩在身上一透而過,又裹進袖筒裡,肆意地往裡鑽。

  蕭曼打了個顫,捋著袖子攏了攏衣袍,收攝心神不再多想那些無謂的事,轉身走向隔壁。

  廊下的一眾內侍見她出來時便已垂首相迎,此刻都呵下腰去。

  「陛下沒醒過鬧過吧?」她望著裡間的燈光竊聲問。

  守在門口的內侍趕忙應聲:「回秦奉御,睡得且好著呢,之前翻身都沒聽喚囈一聲,曹少監怕屋裡人多,擾了陛下,叫小的們都在外面候著。」

  哪裡是什麼怕擾,多半還不是想獨自貪個臉熟?

  蕭曼也不說破,見他作勢要叩門稟報,當即抬手叫止,略想了一下,又低聲吩咐:「不用叫了,我去替陛下歸置些東西,等會子就來,要是問起了,你們照實回話就成。」

  說完便走出廊去,經過前面時,不由自主地又回眼去望,秦恪批紅的那間房,裡面燈暈煌煌,一片亮堂堂的。

  許是心裡著意的緣故,先前不覺得,這時隔著窗竟依稀能瞧出人影來,連自己都覺奇怪。

  說是叫出來歇著,可既然知道他犯了老毛病,又不知熬到何時才能睡,別人哪還能歇得下?

  這念頭在腦袋裡轉悠半天了,所以方才交代說去給瀾煜歸置東西,其實只是個堂皇的借口,暗地裡還是念著去給他備幾副藥,其實就算明說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她偏偏便是開不得這個口。

  蕭曼只覺那窗內的燈光晃著眼,莫名牽著心緒,又像在催促似的,暗歎了一聲,扭身走進來時的斜廊。

  這裡頭風裹得厲害,颼颼捲過耳畔,全是「呼啦啦」的獵響。

  她抬手護著頭上的烏紗,頂著風朝前走,堪堪過了中段的拱道,就望見前面燈火通明的謹身殿。

  縱然心中對臻平帝還存著些眷念,但這般夜深人靜時瞧著那些旌幡白綾還是隱隱生懼。

  正尋思著從哪裡繞過去好,瞥眼間,忽然望見殿側廊柱邊的暗處似有個白影,垂首彎腰地半扶半靠在那裡,樣子極是怪異。

  冷不丁地瞧見這景象,蕭曼心裡不由打了個突,連著頭皮也一陣起麻。

  大行皇帝停靈之處,殿內那麼多人,還有御敕的提點僧道在裡面誦經超度,暗說是鎮得住的,不該出什麼邪性事。

  她心裡這樣想,卻不自禁地也躲到柱後,小心翼翼地探著頭朝那裡張望,漸漸就瞧出那白影身上穿的是斬衰喪服,垂首塌著腰身一直沒直起來,瞧情形倒像是在嘔吐不止。

  莫非是裡面哪位守靈的宮眷身子不適?

  蕭曼這時懼意已去了大半,從柱後出來,大著膽子朝前走,等離得再近些,就瞧出那人果然是在嘔吐,清瘦柔弱的身形極是眼熟,竟是晉王妃慕婉婷。

  她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未及多想便快步奔了過去。

  慕婉婷這時候像是已經撐不住了,身子挨著廊柱簌簌地向下滑,漸漸歪倒在地上,耷著腦袋不知是昏是醒。

  蕭曼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月台,搶過去扶住她連聲喚著,手早探過去搭在她腕上,就覺脈象弦而細弱,脾胃虛沉的症狀已極是嚴峻。

  臂彎中的人並沒真的昏去,迷濛中像是聽到了她的呼喚,慢慢抬起頭來。

  蕭曼只看得一愣,前幾日在養心殿見時,她還只是精神不濟而已,現下這張臉卻是蒼白如紙,比上次瘦了好多,這兩天在殿內守靈,大家都是喪服重孝,竟也沒瞧出來。

  「秦奉御,你怎麼……」慕婉婷見是她,面上也不由一詫。

  「殿下莫慌,想是受了寒,胃氣上逆,不礙的。」

  蕭曼溫聲寬慰著,垂眼看了看地上那灘寡淡的吐物,從身上摸出帕子幫她抹去唇角的殘涎,托腰搭著臂將她扶起來:「殿下快到裡面來,待奴婢好生瞧一瞧。」

  慕婉婷還有點沒翻過醒來,人就被她半攙半攬地擁住了,跟著又嗅到一股熏熏的藥香。

  那味道說不清濃淡,也不知是染在衣袍上還是沁在體氣中,柔柔的絲毫沒有刺鼻之感,反而覺得很好聞,連喉間湧動的煩惡都不那麼難忍了。

  自打記事起,除了父母之外,她還從沒和人這般親近過,縱然明知對方不是個真男子,那顆心仍舊緊蹙得砰跳起來,虛軟的腿腳也有些發僵,更沒敢出聲,就這麼由著她從側門扶回了偏殿。

  裡面值守的內侍見狀也嚇了一跳,趕忙過去整治好椅凳,幫手把人扶著坐好。

  蕭曼直起身來,對左右吩咐道:「晉王妃殿下受了些風寒,快去打些熱水,再端一碗薑湯來。還有,把殿外收拾乾淨,大行皇帝靈前,手腳都輕著些,就莫要驚動正殿的各位太皇太妃娘娘了。」

  幾名內侍當即會意,暗中互望了一眼,呵腰同應了一聲,便各自去了。

  剛才扶她時細聲慢語,這時支應起人來卻是乾脆利索,活脫脫是另一副模樣。

  慕婉婷從前總覺奴婢都該是低聲下氣的模樣,即便發號施令,也該是戟手張揚,陰陽怪氣,沒想到她卻是舉重若輕,不怒自威,單憑一股氣勢便叫人心悅誠服了。

  她不覺有些訝異,那樣子瞧在眼裡竟是別樣生輝,又聽出她話裡有替自己遮掩的意思,不禁暗生感激。

  驀然回過神,才發覺她已站在面前,殿內煌煌的燈火映著淡影,鋪陳在自己身上,那雙眼亮漆漆的正凝望過來。

  「奴婢斗膽,瞧一瞧殿下的舌相。」

第165章 姚黃魏紫

  從古到今,女子都是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這看舌相豈不是要當面張了口給她瞧?

  慕婉婷聞言一窒,腮邊的手不自禁地翹指虛掩,半遮在唇上,一副戒備的樣子。

  「我……嗯,沒什麼大不了,坐著歇歇就好,不必這麼麻煩了。」

  那神情模樣一瞧便知是面上的掛礙放不下,再加上剛剛才嘔吐過,暗地里許是更存著顧忌,全不知道自己病得厲害。

  蕭曼索性直截了當道:「方纔奴婢不便明言,晉王妃殿下這患的像是鬱症,估摸著怕是也延擱了兩三日了,嘔吐吞酸,脾胃愈加難熬,要是再遲幾天只怕身子便真要大損了,須得趕緊調治才行,殿下待奴婢仔細瞧一瞧,用藥時也好有個底數。」

  可不是麼,這原本就是醫家望聞問切之道,又非逾禮之行,憑空哪裡來的這許多顧忌?

  但此刻與她對面相望,那顆心卻怎麼也定不下來,單只是瞧著,就有些怯怯的侷促,更別說當真張嘴啟唇讓她看唇舌了。

  然而轉念再想想,又覺她如此關切,自己卻這般執拗,未免顯得不識好歹,拒人於千里之外,實在於理不合。

  到底該怎麼好?

  慕婉婷別開頭,肚裡躊躇難定,最後咬了咬牙,垂著眼遲遲地啟開了檀口。

  蕭曼藉著几上的薄紗罩燈,一搭眼便望見那貝齒環繞間的舌苔潤澤淺淡,色浮白膩,外緣邊側卻已泛紅,竟比先前脈象所見還要沉滯入理些。

  她眉間不由一蹙,又怕對方太過尷尬,只略略瞧了幾眼,便點頭作罷。

  慕婉婷闔口抿噬著唇,雙頰一片脹脹的熨燙,幸而蒼白的臉上血色寡淡,沒當真盈起什麼暈紅來。

  這一會兒工夫,就有兩名內侍送了熱湯和生薑水來。

  蕭曼低聲吩咐了兩句,沒叫留人在邊上,仍舊打發去原處當值。自己拿手巾在熱湯裡浸透了,擰出七分水,抖開舖平了,讓她溫臉開面,又服侍著飲下那碗生薑水。

  這法子果然十分有效,甫一灌下肚,慕婉婷便覺腹中翻湧的那股攪勁兒被壓了下去,喉間的煩惡之感也大為減輕。

  「殿下且寬寬袖,待奴婢用針理一理。」

  蕭曼嘴上這麼說,卻沒等她親自動手,俯身便拈住她袖子往上卷。

  這還是冷不丁地叫人沒個防備。

  慕婉婷一顫,身子微微向後撤了下,手卻沒縮回來,僵在那裡任由她把裡外的袖口一層層擼捲起來,露出膩白的皓臂。

  要說起來,這次的「逾禮」之處可比剛才看舌相更甚,她卻反而不覺得那麼尷尬了,只是自幼還沒試過針,心頭不覺微緊,暗地裡還生出些好奇來。

  這時眼看著她從身上取了針出來,拈起蚊須般粗細,三寸來長的一根,在燭火上來回燎了燎,便輕捏著她的手,刺進腕間橫紋下兩指處的地方。

  她陡然攥手輕握,初時還有些許細微的錐刺感,之後便全無所覺,沒多久就覺胸間的煩悶完全疏解開來,腦間也不再混沌悶痛了,心下不由暗暗稱奇。

  果然是好本事,她原先還只是道聽途說,現下親身試了才知名不虛傳。

  慕婉婷沒抬眼,目光仍落在蕭曼捻動銀針的手上。

  那手也是纖骨細潤,瓷玉般的白彷彿能透見內中的肌理,竟有些不像男子該有的模樣。

  不過想想以她這般年紀便有如此高明的醫術,多半是一入宮便開始精研此道,不曾幹過什麼粗笨的活,所以才養出一副冰肌玉骨來,也才做得了這等精細如髮的差事。

  她怔望了片刻,心頭微動,不著形跡地抬眼向上覷,望向她的臉。

  要說起來,她不是沒用心打量過她,也不是沒像現下這麼近過,可許是情勢所迫,又或者被心緒所累,總覺始終沒瞧仔細過。

  這時定定地看,才發現她那雙眼極是好看,尤其是眉間微蹙時,瞼尾會隨之輕輕翹起,眸中狹聚的光更顯得沉定專注,絲毫不為外物所擾,配著那白皙的膚色,當真是玉潤生霞,卓爾不群。

  捫心自問,這宮中數以萬計的奴婢,還真不知哪個能有這般好顏色,或許傳說中那個東廠提督秦恪還瞧得過去,她沒有親見過,但想來那麼一個飛揚跋扈的人,至少絕不會跟人這般和順的相處。

  她神思物外,也不知腦袋裡在琢磨什麼,驀然間就見那雙專注的眸一抬,直直地迎了上來。

  慕婉婷一驚,趕忙挪開了眼。

  「請恕奴婢再直言一句,殿下這症本因還是情致不遂,心神抑鬱所致,其中緣由,奴婢不敢妄言。」

  蕭曼看她垂著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暗自斟酌了一下,便續道:「只是若放任下去,藥石再好也是無效,還請殿下靜心寬懷……就像從前說的,有些事情想得太深也是無益,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她嘴上這般勸著,自忖也無味得緊,聽在別人耳中更不知是什麼模樣,暗覷她臉色,就見仍是蒼白如紙,眉眼間也還是怔遲遲的,光是看著便覺楚楚可憐。

  晉王不喜,新婚燕爾便一個人獨守空房,佳期未過又要為大行皇帝服喪,這些或許都還忍得過。

  可如今世子繼位為帝,晉王分封已定,等沙戎退去後,必然就要隨著一同去建興封地,到時背井離鄉,一輩子都要圈在那裡,再也不能回來,整日對著一個對自己毫不用心的丈夫,但凡是個女人都會痛心難過。

  其實這些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幾分,若是當面說了,那才真是錐心傷懷,斟酌了半天,終於說了那幾句勸慰的話,也不知是對是錯。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再說話。蕭曼也正覺尷尬時,猛然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煙火熏氣,正殿內也叫喊連天,嘈雜紛亂起來。

  「怎麼回事?」

  蕭曼已起了針,見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奔進偏殿,急忙叫住。

  「回……回秦奉御,那頭偏殿……走……走水了!」那內侍側臉熏得微黑,滿面的驚慌失措。

第166章 燎若觀火

  四下哄起的喧聲攪散了沉寂,驚醒的皇城依舊顯得怔懵。

  廡房的門砰然而開。

  曹成福急急地搶進來,腳下沒留神磕了一下,趔趄地奔到裡間門前,卻沒敢挑簾入內。

  隔著那一串串簾珠垂墜的間隙,能看見秦恪正倚在椅背上,側眸斜挑,望向靠西的大窗。

  他也朝那裡勾過眼去,就看上頭純白的高麗紙上烘映出赤亮的紅。

  橫豎相接的「卍」字菱花在明暗惝恍間陡然顯得凌亂起來。

  外間眼下是個什麼情形,不必說也能想見,壓根兒就不用再回稟了。

  曹成福這時隔得遠,也能瞧出他眼中潛藏的冷色,那聲「督主」才出口便噎了喉,後面的話全哽在那裡,又隨著唾沫嚥了回去。

  「叫那丫頭陪著陛下,著人看護好,從後面的路回養心殿去。」

  「回督主,她先前說去給陛下歸置幾樣東西,人卻去了謹身殿,奴婢剛已叫人去尋了。」

  話音未落,秦恪便猛地一回頭,眼中兩道冷灼的光從簾內透出來。

  曹成福心裡打了個突,呵腰在外一躬:「剛才下頭有人來報,說她正巧從那路過,碰見晉王妃身子不適,便扶了人到偏殿裡去伺候了。」

  晉王妃?

  不過是在弘業寺裡見過一面,怎的就這麼相熟知近,連嫌也不避了?

  自己這頭還沒幾斤份量,就管起別人的閒事來了。

  秦恪咂唇輕哼了一聲,按著幾面站起身,繞過書案撩簾而出,逕直走向半敞的房門。

  曹成福躬身隨在一旁,看方纔那神色架勢,滿以為他是心裡牽著那丫頭,放不下要親自去看看,沒曾想到了外間,卻見他在廊下停了步,負手遙望。

  對面赤焰沖天,大半座謹身殿都裹在熊熊大火中,熏冉的濃煙如黑雲乍起,連月光都遮住了。

  殿外一片紛亂,上百名紅甲火兵像是剛從宮外調進來,正和值守的內侍聚在幾口碩大的太平缸旁,往囊袋裡注水,另有一隊人已扛了唧筒和麻搭往火場內沖。

  「督主放心,大行皇帝靈駕安然無恙,守靈的太皇太妃們也沒人傷著,只是受了些驚嚇而已,奴婢怕再出什麼差池,叫先把簀床抬去前面奉天殿了。」

  曹成福也斜眼瞧著那一棚焚天似的焰火,抽搐著臉湊近道:「起火的地方是在西頭偏殿,一上來就燎了大半間,壓都壓不住,奴婢以為這事兒蹊蹺,該不會真有人故意……」

  正殿裡青廬帳幔一重又一重,香燭燈火點了無數,都沒見有事,反倒是沒人在意的偏殿出了岔子,這可不是明擺著的麼。

  秦恪嗤聲一笑:「敢在大行皇帝陛下頭上動這把火,能是什麼來頭?難不成還真有上天降罪,以罰無道這回事?」

  見他也這麼說,曹成福像是多了幾分底氣,眇眼呵聲道:「督主見的是,奴婢也想呢,裡裡外外都拿眼盯著,怎麼還能出了紕漏,瞧來坤寧宮那邊倒是真不簡單,居然還裝模作樣在宮裡起了佛堂,每日裡唸經誦告的掩人耳目。這回八成連活口也不會叫咱們揪住。」

  「就算能揪出來又如何,既然敢做這勾當,就算你把東廠的傢伙什都叫他過一遍,也別想問出句想聽的話來。」

  秦恪輕翹的唇墜下來,白皙的臉映著熊熊的火光,那雙眼似也被燎得發紅:「事情已經出了,說這些都沒用,燒成這個樣子,再多的人來救也是杯水車薪,白搭功夫。瞧著吧,這事兒一露出去,那些渾身長嘴的文官一准趴在被窩裡笑呢,背地裡議兩句天道那是客氣的,這幾日奏本就得擠破頭的往上遞,別的不說,單就一個失職毀了謹身殿,險些牽連大行皇帝靈駕的罪名就夠受的。」

  他這一剖析利害,曹成福不由也懸起心來,怯怯地探問:「大喪期間,那幫傢伙就沒個顧忌?不過,要是真鬧起來也著實頭疼,咱們須得及早應對,奴婢以為還是東廠……」

  秦恪眼角衝他一斜,呵然搖頭:「東廠做的是什麼差事,整治得了外面,還能連後宮內苑都包管了去?現下是咱們在明,人家在暗,真貓在那裡一邊磨尖了爪子,一邊瞧你的動靜,瞅準機會就背地裡咬一口,還管叫你捋不著一根鬚子去。」

  「那……」曹成福摸不清這話的意思,臉上愈發惶恐起來。

  「怕什麼,要得來風,就得禁得住雨,周旋了這麼久,這會子不把勁兒吃住了怎麼成?」

  秦恪撇回頭,眸中那兩點映紅的火驀然不再明亮,像被眼底的冷意壓沉了下去,碾熄在深處。

  這樣子瞧著著實寒人。

  曹成福打了個顫,跟著便聽他又道:「咱們是奉著先帝的遺詔辦差,只管把自己這攤子事兒做好就成,其餘的由他們鬧去。呵,說來道去,還不就是為了建興那位麼,沙戎人這次鬧騰得不輕,北境那邊背水一戰,用不了多久便有分曉,等晉王殿下回來,說不準咱們還有好戲看。」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曹成福知道他的脾氣,有些事兒從來不透根底,但從那眼中的沉定便能知道絕不會有疏失,當下也像吃了定心丸,點頭應了個「是」。

  此時大火已將整座殿宇都罩住了,熔爐一般炙烤著四周。偏殿這裡離得遠,尚不至灼人,只是燒焦的煙氣熏得厲害。

  秦恪有些忍不得這味道,拿手掩著口鼻,可這時也不能避而不出,正想尋個下風處,遠遠地就看那濃煙混沌中有個纖柔的身影也抬袖半掩著臉疾奔而來。

  明明先前叫她去歇著,卻不聽話,非要跑出去生事,真遇上大亂子才知道急急地往回趕。

  他不用多想,大略也猜得到她本來想去幹什麼,索性便不動了,就站在那裡瞧著。

  曹成福眼頭明亮,自然也瞧見了,略一躬身,便領著幾名內侍去了。

  秦恪眼瞧著她一路奔到廊下,似乎已耗盡了力氣,滿頭大汗,扶著廊柱張口喘息,眉梢微挑,抬步朝她迎了過去。

第167章 心旌搖搖

  蕭曼是從前頭奉天殿過來的,到這裡可著實不近。

  念著瀾煜若是被驚醒過來,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被秦恪知道可不是小事,一路趕得有些上不來氣。

  到廊下幾乎才剛穩住身子,那流雲般拂曳攢動的袍擺就逼入眼中。

  下頭昂然翹立的靴尖,更帶著股迫人之勢。

  她沒真敢把那口氣喘勻了,趕忙直身正肅起來,也緊著步子迎過去。

  這個情形不用看臉色,也能覺出他心緒不好。

  不過也難怪,燒燬了謹身殿這麼大的事,定然沒那麼容易揭過去,回頭指不定還要牽連出多少亂子來。

  兩兩相迎,沒幾步就到了跟前,對面瞧著,他高大的身子覆影如山,愈發顯得威勢凜然。

  也不知是不是瞧得多了,蕭曼此刻對這副臉色倒也不覺如何畏懼,只是先前擅自走開,又不好明說究竟為了什麼,這時不免有些惴惴,那聲「師兄」也叫得略顯生怯。

  「晉王妃殿下得的什麼症?」

  秦恪沒等她再往下說,接口便是直截了當。

  她早前便猜想到這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的耳目,只是念著慕婉婷的遭際著實唏噓可歎,不願把那些因郁成疾的內情再合盤說與第三人聽,索性淡聲應道:「就是這幾日守靈沒個歇息,夜間又受風著了涼,脾胃運納失和,引得濕寒嘔吐而已,算不上什麼大症狀,用藥靜心調養兩日就好了。」

  蕭曼一邊說著,一邊不自禁地暗覷那雙眼眸中是否盈起異色,堪堪說完時也沒瞧出一絲變化來。

  可那沉定似水的平靜下,似乎本來就潛藏著幾不可察的笑,彷彿打從一開始便料到了這番假意敷衍的話。

  自從入宮以來,她在他面前無論說什麼事都是據實以詳,這回卻是有意藏了話,心中不由微窘,臉上只得硬繃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暗想當時在偏殿裡左右無人,那麼低聲說話該不會有人聽見,況且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說出來反而不會徒生枝節。

  秦恪看到她目光中默默盈動的惶色,驀然一閃,又隨著那絲自以為是的狡黠隱沒在眼底,只道別人什麼也瞧不出來似的。

  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居然就看不過眼了,還想幫襯著別人瞞起他來,這可不是豬油蒙了心麼?

  要是換了別人,該怎麼整治便不必多說了。

  可對著這丫頭,他竟有點動不起氣來,反而覺得她還能存著這樣的戒備倒頗有幾分玩味,瞧著更不像個宮奴了。

  他哼聲輕呵,當下也不說破,挪步一轉,面向廊外。

  謹身殿內外依舊烈焰熊熊,大火映著四下亮如白晝,漫天濃煙遮蔽,卻有一片月光穿雲破霧,清冷冷地灑進簷下,正照在他同樣薄涼的側臉上。

  「既是晉王妃殿下沒什麼大礙,也該把心思收回來,放在該放的地方了吧?」

  蕭曼知道被他猜出端倪,正覷著他臉色暗自惴惴,猛地一聽這話,額角更是不由抽跳了下。

  「該放的地方」是哪裡,原本是不用多想的,可這時聽著卻有些別樣的意味。

  她也微側過身,衝他頷首一傾:「方纔是我自作主張,想去給師兄配兩副清肺降火的藥,不料正遇見晉王妃殿下一個人在外頭,吐得已快不支了,我想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不管,因此才耽擱了,更沒想到後來起了這場大火。」

  看著他默然不置可否,抿唇頓了頓,索性又道:「師兄若是覺得不妥,另有什麼吩咐,我這裡都記下,以後照辦就是了。」

  聽了這話,秦恪眼底的冷色便淡了些。

  「這可不是多心了麼?活在這世上,誰身邊還沒個親的熱的,能和晉王妃這般投緣那是你的福分,無論在哪,多一個人寵著護著,便多一條活路,別人再眼饞也眼饞不來。可話說回來,再知近也得留著點心,仔細掂量彼此的身份,拿捏清楚究竟該怎麼個親熱法,可別一腳陷在裡頭,想往外拔都拔不出來。」

  不就是瞧個病麼,怎麼就能陷在裡面拔不出來了?

  蕭曼被這話說得訝然不已,聽著不像是反對,又在刻意提點,可究竟要留心什麼,又不肯說明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悟不出其中深意,心頭像揉了團疙瘩,糾結得難受,眼見廊下並沒人在,正想大著膽子問清楚,就看他目光游轉,忽然望向另一邊。

  蕭曼心頭也隨之一凜,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忍了回去,驀然一瞥,只見曹成福又從廊道深處疾步趕了過來。

  幾乎與此同時,秦恪眸中的淡然也變得凝重起來。

  「叫上幾個人,送陛下回養心殿去。」

  不必明說,一切盡在其中,她聽得出端倪,自然也知道進退分寸,這會子該避嫌了,當下微微傾身應了聲「是」,便進了前面不遠處的廡房,隨手把門掩上。

  曹成福這時也已到了近處,火光熠熠,映著滿頭涔涔的汗水發亮。

  他似是已對那沖天的大火全無所覺,直奔到面前,也顧不得抹汗,便瞪眼喘著粗氣道:「稟督主……北境急報,兩日前晉王殿下率軍夜渡潢水成功,於背後突襲,大敗沙戎人,斬首七千餘級……沙戎單于王帳已被困在金沙山內……」

  「哦,這麼快,晉王殿下果然用兵如神,不負眾望啊。」

  秦恪開口讚著,目光卻比方才更加冷漠,臉色也隨著月光掩蔽沉在暗影中。

  「金沙山那一帶全是深谷密林,再厲害的騎兵也施展不開,反倒還不如光腳扛槍的,這下可算是王八鑽了炕灶,再窩火也只能憋著。晉王殿下得了勝,聲名勢必更大,怕是用不了幾天便能趕回京來了。」

  曹成福抹了把頭上的汗,臉上也是全不見半點聽聞大捷的興奮,一呵腰,湊到近處:「督主見的是,被逼在山溝子裡,連水也沒處尋,再過兩天只怕不用打,困也困死了。沙戎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已秘密托人帶了信兒過來,方才剛到東廠……」

第168章 木本水源

  皇城內外像是兩重天。

  一過東安門,再大的紛亂喧騰也被阻蔽在裡面,什麼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月夜下坊市阡陌,依舊是一片澄亮靜默。

  淡灰的銀光輕灑在悠長的巷子裡。

  一路如流水般鋪瀉,直到深處那幢張腳矗立的高大門樓前,再湧進院中,漫上朱漆腥紅的牌坊。

  金匾上的「百世流芳」四個字大半仍浸沒在暗中,直挑楞出幾道猙獰如戟的勾畫稜角。

  十餘名壯碩彪悍的東廠番役擁著那一身素白的人從下方風也似的走過,到廊下便分作兩班垂首恭立,只有曹成福挑著燈隨步跟在後面。

  秦恪眼底沉著一絲幾不可覺的冷躁,剛一進正廳就順手扭開頸邊的鎏金壓扣,將霜白的披風向後抖落。

  旁邊伺候的內侍一直小心覷著,這時眼疾手快,趕忙俯身接住。

  曹成福暗使眼色揮了揮手,示意都退下去。

  再回頭看他臉色,心下也有些摸不著脈門,又見他抬手撫額擰眉,便湊前探道:「督主連日辛勞,要不……還是叫人先備湯舒個筋骨解乏,那邊照樣晾著,也好叫他們知道輕重。」

  「晾?別真把咱們自己也擱涼了。」秦恪沒停步,逕直轉進斜側的裡間,「帶過來瞧瞧。」

  他極少這麼快便透出准話來,剛才這樣子卻像是已打定了意頭似的。

  曹成福暗覺奇怪,卻也在預料之中,當下不敢再說,提著燈在門外頷首應了個「是」,轉身繞去後堂。

  這小間許久沒待過了,雖然到處都整飭乾淨,卻莫名能嗅到一股生塵味。

  秦恪微蹙了下眉,就坐在中堂下,側著眼朝窗外望,那裡一片黑洞洞的,月光漫過高深的院牆後,似已無力照進廊廡,那亮著燈的窗口便顯得尤為扎眼。

  該是六月初吧,記得那夜雨不小,到處都是一片悶氣,那扇孤窗內映著昏燈,他倚在門邊,頭一次看見那纖柔的背影冷淒淒的坐在裡面。

  那會子將她留下,到底存著什麼念頭來著?

  現下回想,腦袋裡竟是淡如輕煙,有些記不大清了,只有那雙眸中驀然揚起的倔強猶在眼前,新鮮如初。

  遙遙的,那扇門促然而開,裡面的燈光一下子湧出來。

  他回溯的思緒也戛然而止,眉間擰了下,轉回眼來端起旁邊的茶盞。

  才只慢品了幾口,外間便響起輕磕聲,曹成福推門進來,躬身道:「督主,人來了。」跟著朝後面丟了個眼色。

  外間隨即有個穿灰布長袍的人跨了進來,伏地跪倒,恭敬道:「小人拜見廠公大人。」

  莫說是尋常人,就連些品級低淺的朝中官員輕易也見不著東廠提督的面,至於是福是禍便不可說了。

  那人像是得見天顏似的,聲音也有些發顫,秦恪卻沒去看他,略抬了抬眼沖曹成福睨了下。

  這便是叫人留下來聽的意思。

  曹成福雙眸一瞠,趕忙受寵若驚的呵腰做謝,將房門掩上,便走過去侍立在他下首。

  「聽說你這些年從邊境傳了不少要緊的信兒回來,本督也時有耳聞,有功之人不用這麼拘著了,起來吧。」

  如此讚譽的話從東廠提督嘴裡說出來可著實不易。

  那人暗自大喜,伏地道:「小人一介行商之輩,能替廠公大人效命,盡忠朝廷,乃是三生有幸,些許微勞實在不當廠公大人謬讚。」言罷,又叩了個頭,這才盈著笑臉站起身來。

  別看樣子惶恐,話回得倒是順溜,一邊說得慷慨大義,一邊居然還把他擺在朝廷前頭去了。

  秦恪翻著眼皮打量,見他一張乾瘦的臉,面色黯黃,雙眼窄細,凸翹的唇間蓄著鼠鬚,活脫脫是一副寸利必爭的奸商模樣,方才袖筒垂下時,還能瞧見指間金光亮閃。

  他目光又在那身繫著白綾的灰布袍子上掠了一眼,垂下來看著手上的茶盞,似乎已有些厭了。

  「有功就是有功,有過就是有過,本督這裡沒那麼多彎的繞的。這次是什麼信兒?說吧。」

  那人又是一躬,隨即摸出封書信,又從衣袍內解下一隻鼓鼓的皮囊,雙手呈上去。

  「小人這裡有沙戎單于給廠公大人的乞援書信,另有信物奉上。」

  曹成福把拂塵朝臂上一搭,上去接過來,轉遞到秦恪面前。

  秦恪對那封信瞧也沒瞧,擱了茶盞,將那只巴掌大的皮囊拿過來拎在手裡瞧了瞧,然後抽去綁繩。

  皮囊翻開,立時瑞氣盈盈,奪人眼目。

  他伸手拿出來,只見那東西竟是只通體潤白的玉杯,底座飾以純金,兩條金龍蜿蜒嵌雕在杯身上,左右盤繞,栩栩如生。

  他捏在指間輕轉,像是饒有興味的端詳著那杯在夜色中泛起瑩瑩的光,竟越瞧越是凝潤通透。

  「這是龍涎樽吧?」

  「督主好眼力,正是,這杯原是前朝宮中舊物,百年前沙戎人攻破中京時搜掠去了,一直都是單于傳代的信物,這次特地也叫小人一併帶來的。」

  秦恪瞧著那杯身上已有些暗沉的金色,「嗯」著聲:「真就圍得這麼緊,還是嚇破了膽,連搏一把的膽氣都沒了?」

  那人見他一直瞧著那杯子,像是愛不釋手的樣子,不自禁地踏上半步,躬身笑道:「回廠公大人,金沙山那一帶是戈壁上少見的絕地,只有幾處狹谷可以進出,其它的地方騎兵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若不然……」

  話才剛說到半截,猛然就覺全身被一股渾厚的力氣裹住,生生地牽扯向前,跟著脖頸上一緊,已被對面的人扼住了咽喉。

  「插翅也飛不出,你卻能進得去,呵。」

  秦恪拂挑著唇輕笑,指間收緊,「喀嚓」的一聲已將那人的脖頸扭斷。

  幾乎同時,那只瑞光盈盈的玉杯也在掌中支離破碎,碾動間化為齏粉,撲簌而落。

  他搓掌拍了拍,從張口結舌的曹成福手中夾過那封書信,掀起旁邊的燈罩,放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一點點燒化,最後蜷縮成半指長的灰燼,隨手丟在那具屍體上。

  「督主,若要對付晉王,這不失為一個機會,為何要……」

  曹成福兀自不解,隨即就看他眸光一瞥,寒色凜然。

  「什麼機會?若是再演一次前朝的舊事,你難道想去戈壁灘上喝一輩子羊奶?記著,就算做奴婢也得認清了主子,別真拿自個兒不當人看。」

第169章 止渴思梅

  落日彤沉,一點點往下墜,小半已隱沒在了遠山之後。

  暮色昏昏,書冊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

  吳鴻軒像是此時才醒覺天時已晚,揉了揉眼,恍然抬起頭來看。

  街上早已看不見幾個行人,對面的店舖都上板打烊了。

  這一天又這麼閒淡無聊的過來了。

  他剛歎了口氣,就聽到腹內攪動的腸鳴聲,驀然想起從晨間便水米未進,這時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左近的炊餅攤子還在,熱騰騰的面香隨風飄入鼻中,更勾得飢腸難忍。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懷,掏尋了半晌,卻只摸出兩枚制錢。

  「只能買一個,濟得什麼事?明日又當如何?」吳鴻軒面色一暗,自言自語。

  再看籠屜中那些發面白饃,舔舔唇,苦笑著搖了搖頭,終於還是把錢揣了回去,收拾好自己的書信攤子,一手提夾著,一肩背著書箱,沿街往北走。

  國喪期間,城中本就蕭條,淨街鼓才只響過一次,街市就已死氣沉沉。

  從思誠坊到崇教坊有三四里,堪堪過了兩條街,天已黑了下來。

  他腹中空空,走著走著腿腳愈發酸軟,但卻不敢停下來歇,盡力趕著步子,一路過了東直門大街,轉過巷口便望見不遠處的開元寺。

  四下裡早已沒入夜色,山門的黃牆被簷頭下的白燈映得發灰,只有旁邊火工道人進出的小門依舊開著。

  總算趕得及。

  吳鴻軒撫胸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拾級入寺,繞過正堂寶殿,就聽鐘聲錚然而響,梵音靡靡忽止,很快成隊的僧人就從左右禪堂內走了出來。

  他肚裡躊躇了一陣,終於還是走上前去,扯住一名熟識的小行童,有些赧然地合掌問道:「敢問小師傅,後院僧堂……嗯,這個……可還有齋飯領麼?」

  那小行童撤著身打量他,面露不耐,搖頭道:「現下是什麼時候,我們晚課都收了,哪裡還剩得下飯食?」

  頓一頓,又睨著他笑道:「先前監寺師叔祖已吩咐了,近來寺中借居備考的施主檀越太多,佛門靜地,有擾清修,實在不宜,還請吳施主另尋其它相宜的住處吧。」

  「這卻為何?前兩日我不是已按例捐了香油錢了麼?」吳鴻軒這下可是吃驚不小。

  「香油錢?就那麼幾文,連平常的飯食都不夠,施主也敢說敬獻佛祖?」

  那小行童一臉尖酸,嗤鼻不屑:「天色晚了,施主還是莫吵,何況是監寺師叔祖親口下的令,明日一早就請便吧。」言罷,便不理不睬地拂袖去了。

  吳鴻軒站在原地,默然搖頭。

  從京外到京內,從南城到東城,借居的寺廟換了四五次,卻沒一回能待得長久,每每就是因為添不夠香油錢,便被掃地出門。

  「這便是京師的佛門慈悲之地,呵……罷,走了也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他眼中的黯然淡去,臉上盈起坦然無畏的笑,像是自我解嘲,又像苦中作樂,轉身大步走向後面的偏院。

  繞過窄曲的巷子,那裡有一溜老舊的廡房,推開緊靠院牆的那間,放下手上的東西,掌了燈開始收拾。

  既然已經趕了,又何必看人臉色再貪這一夜安寢?要走便是今晚。

  除了一隻箱子和隨身書物外,他本就沒什麼東西,打定主意後手腳也快,三下五除二便拾掇好了。

  背了東西正要出門,外間忽然便有人問:「吳施主可在麼?」

  吳鴻軒聽出就是方纔那個小行童,不由一愣,暗忖不會是嫌錢少,覺得虧了,這時又來討要吧?

  左右身上無錢,他倒也坦然,擱下東西,過去開了門。

  那小行童探了一眼,便瞧出端倪來,也是一訝:「咦,這麼晚了,吳施主要去哪裡?」

  「先前小師傅不是說了麼,我想了想,剛好有個下處,這時趕去正好。」他嘴上信口編造,面上卻一派正色,「不知小師傅還有什麼事麼?」

  那小行童面色微窘,訕訕地合十笑道:「這個……吳施主誤會了,先前是小僧聽差了話,監寺師叔祖是讓別人離寺來著,與吳施主無關,只管繼續在敝寺安住,直到明年春闈開考之期。」

  這樣前倨後恭,哪裡是聽差,分明是另有什麼因由。

  吳鴻軒暗地裡琢磨著,卻不想當面說破,於是點頭故意道:「既如此,那便多謝了,小師傅此來便是為了說知這事?」

  那小行童一聽,眼神愈加閃爍起來,神情間卻更加恭敬:「這個麼,其實另有一位施主想同吳施主相談,監寺師叔祖特叫我來相請。」

  果不其然,世間哪有白得的好處?

  若在平時,他定然是一笑拒之,絕不會沾惹半點這樣的恩惠,可這次也不知怎麼的,忽然起了好奇之心。

  自己一介書生,窮困潦倒,孑然一身,了無牽掛,諒來也沒什麼好叫人拿捏的,去瞧瞧什麼來頭也無妨。

  當下點點頭,隨那行童經側廊穿堂過室,不多時便到了隔巷的另一處偏院。

  那裡是一處三合院落,內中墨竹森森,奇石倚立,倒是個風雅閑靜之所。

  對面的正廳裡燈火煌煌,大門卻緊閉著,那小行童上前知會了一聲,沖裡面比了下手,便退了下去。

  吳鴻軒略整了整衣衫,叫聲「叨擾」,便推門而入。

  甫一進去,便見對面中堂下的長案後坐著一個斬衰素袍的人,面目俊美,但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凌厲的彪悍之氣。

  左右還立著兩排素袍懸刃的精壯漢子,冷眸凝視,自然生出一股威壓之態。

  不用問,單只是瞧瞧便知道這些人都是行伍出身,不由更是奇怪,自己素來不曾與官兵有什麼瓜葛,這些人莫不是弄錯了什麼吧?

  大夏歷代都是以文制武,他倒也不懼怕,落落灑脫地走上前去,依禮拱手道:「吳某多承尊駕好意,只是不敢領受,若有話說,還請尊駕當面明言。」

  「好,痛快!」長案後的人呵聲一笑,目光卻凝著他雙眼,「不知吳解元可還有興致聽聽大理寺蕭大人之女的下落麼?」

第170章 和光同塵

  有多久沒聽人提起過蕭家了?

  吳鴻軒有些記不清,只是自己會時不時的念起。

  尤其是那未曾謀面便已相見永決的她。

  冀望成空,唯有唏噓悵惋,漸漸的,心似乎也淡了。

  可方纔那話卻像驚雷過耳,震得整個人倏然一顫,怔懵不已。

  那蕭家姑娘竟還在世麼?

  他心中立時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欣慰之喜,半晌才從詫愣中回過神來,再去看時,對方眼中卻是止水晏然的平靜。

  素不相識,卻好像對什麼都瞭然於胸,一上來就這般直截了當,暗地裡所圖的定然也不會那麼簡單。

  吳鴻軒也沉下心緒來,雙手垂握在身前,淡聲問:「尊駕究竟是誰,此言何意?」

  瀾建瑧話音未盡,便瞧見他神色陡變,那副驚異莫名的樣子竟比預想中更甚,但未幾又收斂得乾乾淨淨,彷彿絲毫不為所動。

  如此心性氣度,倒還真不是個只懂讀死書的迂腐酸儒。

  他心下不由又多了幾分底數,目光定在他身上又做了一番打量。

  「吳解元莫要誤會,區區一句問話而已,這裡頭能有什麼意思,不如先請坐,咱們再做詳談。」說著便朝案旁的圈椅比手相邀。

  這全然是句敷衍蒙蔽的話,存心不肯以真意示人。

  吳鴻軒情知對方是有意借這件事來拿捏,以為他必然會不顧一切的探問,雖然確實也急欲知道真相,但這時卻不願順著對方的心思。

  他淡淡一笑,抱拳拱了拱:「既然尊駕不肯坦誠相見,先前好意便更不敢領受,請恕在下無狀,就此告辭了。」

  才剛剛轉了身還沒邁開步,旁邊便閃出兩名健碩漢子,橫在身前擋住了去路。

  一言不合,便耐不住要用強了。

  吳鴻軒並不回身,側頭哼聲不屑道:「佛門清靜之地,在下也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尊駕此舉莫非是要仗勢凌人麼?」

  這話已是在直言譏諷,頗帶著些不敬了。

  左右那一眾漢子登時勃然變色,手按刀柄直盯著他,目中殺意凜然,只須書案後稍稍丟來一個眼神,便會立即發難,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禮酸儒當場格斃。

  然而,書案後的人非但沒有動怒,唇角反而墜著笑,似乎絲毫不以為忤。

  「吳解元一身峭峻風骨,處亂不驚,著實令人欽佩。」

  瀾建瑧開口又贊,不著形跡地搖指打了個手勢:「但既是飽讀詩書之人,便該知道盛情而卻,非禮也,吳解元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怕是不合聖賢君子之禮吧?」

  那幾名漢子暗中覷見,便知道他的意思,當即微傾著身子,卻步退出房去,到外面將門掩了。

  「如何,現下只有你我二人,還不算坦誠相見麼?」瀾建瑧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先用強威嚇,轉過頭來又提什麼聖賢君子之禮,這份「坦誠」也著實有限得緊。但今日若是不把話聽完了,只怕也萬難走出這扇門去。

  吳鴻軒雖然性子執拗,光明磊落,卻也不是不識時務的迂腐之人,索性便轉了身,在邊上隨意找張椅子坐了下來,聽他究竟能說些什麼。

  瀾建瑧也沒去管,呷了口茶道:「其實吳解元無須多疑,不瞞說,這次特地到此邀見,便是想問個清楚,吳解元眼下對那蕭家還存著幾分故舊之情。」

  轉了一圈,話又回到了原處。

  吳鴻軒見他舉手投足間氣度非凡,居高臨下,身份定然極其尊貴,偏偏行事又這般詭秘,糾纏的也是這等俗淺之事,不禁越想越是奇怪。

  他坐在椅上拱手微欠了下身,正色道:「在下可否請問,吳某與蕭家故舊之情究竟與尊駕有什麼關聯,何以如此關切?」

  果然是不見真章便不肯罷休,這耿脾氣在朝堂上只怕難吃得開,反倒不如在軍中做個幕僚參議合適,憑著心智才學,說不定真能有些作為。

  瀾建瑧瞧著他,愈發覺得今日這一面見得正合心意,索性也不再拿話繞著彎說,擱下茶盞,直面他道:「我是什麼身份,與此事又有何關聯,現下並沒什麼要緊,吳解元以後自會知道,反倒是蕭大人之女的下落,吳解元此刻最該關切。」

  忽然間又提到她,吳鴻軒心頭一凜,攏在袖筒裡的手也揪緊了衣袍。

  「既然如此,但請尊駕直言,在下願聞其詳。」

  瀾建瑧頷首一點,卻又歎了一聲道:「好,我就直言不諱了,那蕭姑娘現下的確還活著,但卻不在教坊司,而是改名換姓被人送進了宮……」

  「什麼……她,她做了宮人?」

  吳鴻軒像是大出意料之外,滿面驚愕地看著他,卻見對方抿唇緩緩搖頭:「宮人?若是這樣反倒好了,只可惜她沒這個福分。」

  「不是……那……總不成進了後宮,這……不會的吧。」他瞪著眼,聲音已有些發顫,然而卻見對方仍是搖頭,心下更是一片懵然不解。

  「若是那樣,雖說做人沒什麼滋味兒,但一輩子安然頤養,也算是個好歸宿,這便更輪不上她了。」

  瀾建瑧暗覷了他一眼,做樣為難道:「這其中根底牽連甚廣,請恕難以明言,但吳解元見聞博遠,到京師也非一日了,該當聽說過那東廠提督的名號吧?」

  「尊駕是說……秦恪?」

  吳鴻軒詫異之餘,忽然像明白了什麼,只是萬萬不敢相信,眼帶急切地探尋過去。

  瀾建瑧迎著他的目光將頭一點:「吳解元才思敏捷,必然已猜到了。不錯,那蕭家姑娘現下在宮裡的姓名,便叫做秦禎。」

  話音未落,吳鴻軒便針刺似的霍然站起來,渾身顫抖道:「你說她……在那秦恪身邊做了宮奴?」

  「唉,好歹也是個官家小姐,卻被強逼做個人人輕賤的奴婢,想想也是生不如死。東廠為禍朝綱已久,若她被逼無奈,為虎作倀,到頭來的下場只怕也未必強過在教坊司。吳解元與蕭姑娘的緣分只怕不單單是故舊之情,別人不可說,自己心裡清楚,該怎麼辦,自家也須有個計較,到時我可以鼎力相助。」

第171章 丹楓迎秋

  天時真的變了。

  那種灼意熏湧的熱再也感覺不到,早晚都是寒浸浸的涼。

  晨光又隔著屜欄一簇簇的漫進窗子,帶著淡淡的金色融暈開來,徐徐照清一室的晦暗。

  可案後那張俯垂的臉卻怎麼也暖不亮,仍就是一副淡沉的冷色。

  秦恪微狹著眼,眉心的紅印子不知何時又沁了出來,倒像是永不褪落的硃砂記。

  几面上的奏本依舊堆積如山,彷彿從來就沒有減少過,反而變本加厲的越來越多。

  這沒黑沒白的二十多天熬下來,饒是他也有點力不從心了。

  仔細想一想,如今雖然「挾制」著那小皇帝在手,權位如日中天,卻憑空生出了更多的顧忌,反倒不如從前清閒自在。

  眼前這份奏本像娘們的裹腳布,長得叫人生厭。

  他終於有些不耐了,拂手掃落在地,鼻中吁出一聲悶哼,探手去抓旁邊的茶盞。

  那裡面的水早涼透了,剛一觸便摸得出。

  他擰蹙著眉,揭了蓋子,把那茶潑在痰桶裡,頓手在案上一擱,卻沒開口叫外間伺候的人來添,闔眼靠在椅背上,暗自調運真力,調息理氣。

  內勁徐徐上移,從丹田湧出,衝入胸口膻中,沿任脈諸穴流轉,再到喉間、唇下、鼻樑,直到頭頂百會,隨即順勢而下,通遍背部督脈要穴,再自腰際兩側返回任脈,再緩緩下降,重新垂入丹田深處。

  片刻之間,真力便在體內運轉了一周天,頓覺腦中清爽了許多,身上也不像先前那般疲乏倦痛了。

  秦恪輕吁了口氣,像是要把那些餘下的憋悶都吐盡,抻著腰背站起來,緩步走到後窗前。

  微風習習,牆外的樹葉已開始泛黃了,秋意漸濃,幾顆熟透的石榴墜在枝頭,彼此隔得老遠,莫名顯得寂寥。

  他正瞧得有些出神,外間忽然響起篤篤的叩門聲。

  他剛稍稍舒開的眉頭又糾結在了一起,轉身慢慢踱回書案後坐下,並沒言語,只輕咳了一聲算是應了。

  外間「吱呀」響後,曹成福很快便走了進來,撩簾到書案前。

  「這麼快就準備妥了,還是又出了什麼事兒?」秦恪半闔著眼問。

  他臉色不大好,曹成福自然瞧得出來,但這次卻沒刻意加著小心,略略打量了一下,便湊近低聲道:「回督主,大行皇帝吉壤那邊都是早就安排妥的,沒什麼事兒。不過,奴婢昨夜在外頭得了個信兒,這才特意趕回來稟報。」

  大事小情一樁接著一樁,到底還能不能讓人消停個一時半刻的?

  他「嘖」了一聲,還是歎口氣:「說吧。」

  曹成福接口應道:「回督主,晉王殿下已回京了,昨兒傍晚悄悄進的城,沒回宮,也沒去澄清坊的館邸,卻偷著躲進了崇教坊的開元寺。」

  他仍舊闔著眼,微狹的縫隙中掠過一絲光亮。

  「哦,吳鴻軒那裡?」

  「是,那廝在寺裡白吃白住,本來要被逐出去了,是晉王殿下交代了話,又把他留下來,還招到後院,一屋說了半個時辰的私話。」

  曹成福說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笑,臉上絲毫沒有平常回話的謹肅惶恐,反而是一副玩味的模樣。

  秦恪唇角也撩撩的向上挑:「嗯,終於搭上了,畢竟是人才難得,說不準還鬧個相見恨晚,都說了什麼?」

  「這……那手底下有幾個硬茬子,咱們的人怕打草驚蛇,只瞧了個樣兒,沒敢離得太近。」曹成福走到案側一邊給他添茶,一邊嘻著臉道,「依奴婢猜想,也不會是別的事,八成都和那丫頭有關。」

  可不是麼,一個是先頭「救」人的,一個是千里尋人的,這兩個湊在一起,還能有別的話說麼?

  不知不覺間那丫頭竟還成了個人見人搶的香餑餑,誰都想插把手進來,也是有趣得緊。不過,再怎麼投契相合,最後的算計還是落在他身上。

  既然是算計,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就憑個書生,十年寒窗,登堂入室已是極限,內閣裡那些一二品的大員尚且不足為懼,憑他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秦恪接過茶,抿了一口,潤了潤喉才嚥下去,呵笑道:「行啊,既然是兩廂情願,一個在後,一個當槍,咱們就不妨瞧著,到時候真要上趕著往稱盤上跳,咱們就給他邀一邀,看看究竟能有幾斤份量。」

  言罷,面色一怔,又吩咐道:「閒話不多說,大行皇帝明日便要發引入陵,我這裡脫不開身,外頭的事兒都得你督著辦,該怎麼著不用我交代,自己仔細了就好。」

  曹成福也肅然應了一聲,臉上帶著未盡的笑,卻步去了。

  秦恪也睜開眼,恢復了那副整飭幹練的樣子,俯身拾起先前那份奏本,攤開了繼續看。

  日頭漸高,天光大亮,哭靈的假嚎聲又響了起來,因為早搬到了前面的奉天殿,不像原先聽得那麼吵鬧,但幽幽咽咽,像群蚊子總在耳畔「嗡」個不停,也是煩心得緊。

  這時門外又響起幾聲輕叩,沒等他應聲便走了進來,那腳步一聽便知是誰。

  他暗翹了下唇,索性也不抬頭,心思卻也早不在那奏本上,只是裝模作樣的把眼搭在上面,耳聽得珠簾輕響,那腳步已到了近處。

  「咦,怎麼又沒睡!嘖……」

  蕭曼一進門便見他仍坐在那裡,昨晚離去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甚至連伏案的身姿都沒半點變化。

  她抿唇歎了一聲,走到案前,把拎來的食盒放在邊上,有意無意地加了兩分力氣,將案幾磕的一響。

  「這怎麼成,多少時日了,每天就沒見能歇一兩個時辰,再這麼下去,就是鐵打的筋骨也禁不住折騰!」

  秦恪聽她輕嗔薄怒的數落,竟有些忍不住想笑出來,故意繃著臉,揚起頭來:「那怕什麼,不是有你的藥麼?」

  「這是什麼理,使勁糟踐了身子,光想著用藥調理有什麼用?」蕭曼沒好氣的橫了他一眼,卻伸手掀了食盒,將那碗騰著熱氣的鴨肉粥捧出來,擱到他面前。

第172章 兼葭秋水

  粥米瑩潤,鴨肉細緻。

  糯甜與鮮香的味道水乳交融,稠郁中淺淺泛著油亮的黃。

  果然是上好的老火粥,細聞之下,依稀還能辨出殘隱的那絲藥氣。

  不提選備食材,光說上鍋熬製的工夫,怎麼也得個把時辰吧?

  天不亮便起來忙活,一直到現下,這份心思除了孝敬爹娘之外,想必還沒用在過別人身上。

  秦恪挑眉輕笑,心下卻也受之坦然,忽的又想起曹成福方纔所報的事。

  外頭惦記得那麼緊,她卻是一無所知,這些日子像被「縱溺」慣了,也開始學會隨性使嗔,說話間也越來越沒個分寸。

  再怎麼聰明伶俐,終究還是個見識短淺的小丫頭,只管自己心裡有意無意,卻不去理會別人存著什麼思量。

  要是哪天冷不丁地把事情逼到眼前,說不準真就亂了方寸,不抻個筋提個醒能叫人放心麼?

  他拈著調羹舀著粥水輕輕攪動,並沒動口,只嗅著飄散逸出的醇厚香氣,做樣恍然道:「對了,前些日子你說總這麼貼身服侍陛下不大妥當,我那時沒在意,回頭想想,還真有幾分道理。這事兒可大可小,拖得越長就越是麻煩,今兒既然說起來,索性便正好問一問,你自己可有什麼打算麼?」

  蕭曼心裡還在怪他不愛惜身子,無奈之際,也在想他一個去了勢的人六根不全,體竅失衡,就算習武強身也比尋常人短著半口氣,一般的食補方子怕效驗不濟。

  可若是用藥進補,又嫌過於操切,不易拿捏分寸,正自琢磨還有什麼益氣固神的好法子,不想他卻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其實這多半是為了避開他當時那些呲弄人的言語,還有點故意打岔的意思,過後想一想,那並不算是什麼十分要緊的事。

  瀾煜還不滿六歲,再聰穎的孩子要明白男女之別,少說也得等到幾年之後,哪怕到了那時,只要小心在意些,應該也不至露了餡。

  再往後的日子還遠著呢,誰又能料到是個什麼情形?現下去想也是無謂。

  她後來早把這事兒拋在了腦後,沒料到反而是他居然還記得,這會子又提出來。

  有什麼打算?蕭曼倒有些被問住了。

  眼瞧他微擰著眉,一副正色肅然的樣子,但想著那副心性,又不敢篤定究竟有幾分認真在裡面,這話便更難答了。

  「剛才還罵人來著,這會子怎麼又啞巴了?」

  秦恪繃著笑橫過眼來,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這有什麼不好開口的,無非就是兩條路,要麼留下,要麼出宮,既然本來就是不情不願,這前一條就不必說了,後一條麼……卻也有些說頭。」

  他稍稍瞥過眼,一邊暗覷他神色,一邊拿調羹撇著那粥裡淡淡的油花。

  「晉王殿下眼瞅著就要到京了,待大行皇帝發引入陵,期滿釋服之後,便叫你隨著一同回建興,這算是個去處。要不就等到明年春闈之後,那位吳老兄若是金榜題名了,放你出宮與他湊個姻緣,也是個去處。再不然,索性誰也不從,給你到江南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一處田宅,買幾個丫頭服侍著,落得快活自在,也不會有人再來與你為難。如何?總算叫了個把月的師兄,無論想怎麼辦都隨著你,本就是不該來的,以後宮裡也不會有你這個人,陛下年紀還小,哄一哄過幾日就全忘了,乾爹他老人家想來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蕭曼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只覺那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而言,無論正色還是存心戲弄,都和從前所見的樣子全不相同,真像是在推心置腹似的。

  她怔怔聽完,默然不語,心口莫名被堵得發哽,沉沉的往下墜。

  這是什麼意思?

  莫非瞧著先帝已去,瀾煜繼了皇位,身上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有遺詔在,晉王也無力回天,所以自己便沒了用處,留在宮裡反而成了累贅,到了該撇清的時候了。

  若是在從前,知道能走出這牢籠一般的深宮,她定會欣喜若狂,可現下卻全然不同。

  或許是歷時日久和這裡冰冷的宮闕也生出了牽絆,又或許是焦芳的慈藹和瀾煜的天真給了她久違的暖意,再或許是眼瞧著先帝含恨猝然離世,自己卻無力回天,所以心生不甘。

  對,不甘。

  就像對面這個人,他會將自己浸在大雨中恣情放縱,毫不掩飾地坦露心聲,也會像此刻這樣,莫名其妙的冷若寒霜,決絕無情。

  你瞧不懂他,也永遠不會明白他。

  人,為什麼要這樣?

  這時,那股堵噎在胸口的悶氣已頂到了喉間,不吐不行了。

  蕭曼吁了口氣,乾聲道:「我本是個沒主張的人,這些事原也輪不到我來做主,但若真問心裡的本意,也不妨說出來,我哪裡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宮裡,做什麼都好,只是這一句話,至於該怎麼處置,師兄覺得合宜就成了。」

  她堪堪說完,聲音已有些發顫,眼眶沒來由的泛酸,咬唇忍著,見他仍垂眼不語,心下黯然,略躬了躬,抓起那食盒便轉身出去了。

  秦恪徐徐抬頭,不遠處的珠簾兀自搖晃不止,拂亂得扎眼,更像在絞纏。

  往常比這重的話多了,哪次不是老老實實聽著,今兒也沒說什麼,不過擺個實情暗地裡叫她思量而已,怎麼還跟受了大委屈似的,當面撂臉子了?

  原本還想多說幾句話,算是百忙之中的消遣,這時卻落了個沒趣兒,想想真是沒來由閒找的悶氣。

  沉著臉垂下眼來,調羹還在手裡拈著,那碗粥已叫翻騰得不見有什麼熱氣往上冒了。

  他蹙眉抿了抿唇,舀了一勺放在口中,細細地品嚼,那粥輕油不膩,鹹淡適宜,依舊可口得緊,只是總覺不像剛端上來時那般醇厚濃郁了。

  「這手藝還真像個樣子麼……」

  秦恪自言自語,一口口慢慢地往嘴裡送,細細咀嚼,像要品透所有的滋味兒才往肚裡咽。

  一碗粥將要吃完時,曹成福從外間急急地趕了進來。

  「稟督主,晉王殿下入宮了。」

第173章 盈盈一水

  秦恪拈著調羹的手一緊,隨即又鬆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吃粥。

  「人到哪裡了?」

  「回督主,剛才已進了正陽門,還沒到御街。」

  「嗯,從開元寺那出來,再佈置好,裝裝樣子打北邊城外進來,一路趕到宮裡,這一套周章費的,晉王殿下也著實辛苦了。」

  他冷言哂笑,曹成福本想隨聲逢迎附和,卻見他挑著半勺粥擱在唇邊抿進嘴裡,目光游散在外。

  這臉色陰得嚇人,既沒專心用飯,也沒著意在所報的事兒上。

  先前走時明明還好好的,這才走開片刻的工夫,又是怎麼了?

  曹成福有點摸不清頭腦,垂眼瞧著那碗殘粥,是誰送來的自不必說。按理見了面,又這般用心服侍,該當更舒心愜意才是,怎麼反倒不高興起來了?

  莫非剛才是趁著機會想叫做什麼事,那丫頭死倔著不從,兩下裡鬧個沒趣兒,這才耷了臉?

  他抽了抽臉,沒敢往深處想,清著嗓子試探問:「督主,要不要依著規矩……」

  「規矩,那是自然。」

  秦恪把碗底最後那點湯米搲淨,拿帕子抹了抹口唇,向後靠在椅背上:「今兒是什麼日子?天大的事兒也抵不過大行皇帝的喪禮去,依著規矩,從金水橋到承天門,再到御街、德勝門,沿途都得設祠祭祀,輅車、升輿,各色葬儀都得提前牽到五鳳樓外去,時辰差不多了,還不快去。」

  這些都是定死的成法,根本用不著吩咐,況且才剛什麼時辰,陛下和宗室百官還沒致祭呢,哪能不分先後亂了章法。

  稍有點眼色便能覺出來,這是心裡不痛快,明著在趕人了。

  曹成福打了個顫,趕忙順著他的意思應了個「是」,慌不迭地卻步退了出去。

  秦恪定著眼一眨不眨,直到外間響起輕手掩門的「吱呀」聲,面前搖曳的珠簾也漸漸定住了,才歎聲鬆了鬆肩,輕抿著唇,有意無意像在回味著那鴨肉粥的香濃。

  日頭已升得老高了,隔著菱花格子透進來,曬得書案上一片斑駁。

  外間的人聲越來越大,隔得再遠也直衝進耳朵裡。

  他起身整了素袍喪服,把腰間的白綾結束好,緩著步子不緊不慢地走出房去。

  甫一到外面,日光便貼著廊簷曬在臉上,一片耀眼奪目。

  秦恪拿手搭個涼棚遮了遮,遠遠就見前邊御道間八人抬的黃羅玉輦上歪斜坐著那個幼小的身影,緊隨在旁邊的人微傾著身,看不清神色,臉上卻是淒淒的蒼白。

  他似是也沒想到趕得這麼巧,眉間不由一緊,瞧著那人兒,沒來由的想避開,可轉念又覺不是那麼回事。

  不就是兩句敲打的話麼,說了是她的福分,聽著是她知理,方才不但不聽,居然還撂臉子走了,什麼時候膽兒肥成這樣了?

  眼見那玉輦已到了前面的華蓋殿,他終於挪了步,帶著幾名內侍,出廊循著道徑往南去。

  也不知怎麼的,他有意無意走得很慢,只瞧那玉輦搖搖的抬上了奉天殿的須彌座,才加快步子。

  一路上了玉階,到外廊下便沖後面打了個手勢,叫人不要再跟著,獨自循著殿側繞過去,就見玉輦剛好停在正門前的月台上。

  秦恪緊趕了幾步,見蕭曼扶著瀾煜從座上走下來,便上前躬身道:「臣秦恪,拜見陛下。」言罷,撩起袍擺恭敬跪倒,伏地叩頭。

  「哎,秦恪,真是你呀!」

  瀾煜乍見是他,本來苦哈哈的小臉上立時漾起興奮的神采,扯住他就往上拽:「你究竟到哪裡去了,這麼久都不來見我,快起來,跪著做什麼?怎麼現在誰見了我都要先跪著再說話?秦禎這樣,你也這樣,看著悶死人了,起來呀!」

  這孩子依舊還像從前那樣,全不知自己此刻已是統御萬方的皇帝,天底下頭等尊貴的人。

  身份變了,這世道也變了。

  秦恪沒由著他,依舊叩著頭把禮行足了,才站起身來,謹聲道:「陛下剛才差了,如今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沒個尊卑,得自稱朕才對。」

  「嗯……真麻煩,非要像皇爺爺以前那樣麼?」

  瀾煜有些忸怩不願,卻抓著他不放:「好吧,朕就朕吧,我這麼叫了,你可得答應以後不許再隨便跑出去,讓我找不見人。」

  不再隨便跑出去?

  這有什麼不成,以後時日長著呢,包保越到後來就越是須臾也離不開。

  他躬身應個「是」:「陛下有命,臣自然遵旨。」

  瀾煜立時眉花眼笑,高興得蹦了幾蹦,似乎全忘了這裡是只能悲慼痛哭的靈堂,拉著他歡叫:「好,好,今天你定要陪著我……哦,不,一直陪著朕,哪兒也不許去。」

  哪兒也不許去?

  一見面就粘得這般厲害,也不怕有人吃醋,戳在眼裡不自在。

  不過,這也是妙處所在。

  秦恪一邊由那孩子牽著手,一邊斜眼瞥向旁邊,見蕭曼垂眼立在旁邊,臉上像是木木的發愣,那雙秀眉卻不自禁地糾蹙了起來。

  至於麼,這就不想瞧見了?

  有聖旨在這裡,那也由不得她。

  「哎,秦禎,你也來呀,今天秦恪也在,你們兩個終於可以一起陪著朕了!」

  瀾煜回頭招手,像也瞧出她神色有異,歪頭打量了一下:「怎麼啦,還在生氣呢?」

  好麼,鬧脾氣鬧成這樣,居然連屁大點的孩子都瞧出來了。

  秦恪忍不住暗笑,卻故作詫異問:「怎麼,秦奉御哪裡不順心,還是被誰開罪了?」

  他故意拿這話揶揄,暗覷蕭曼的臉色,果然見她眉間蹙得更緊,咬了咬唇,那耳根處也泛起紅來。

  「可不是麼,我起來的時候就見她臉色不好,眼睛也紅紅的,問了她不肯說,勸也勸不好。」

  瀾煜小臉上滿是關切,忽然肅容嘟起嘴來:「你別生氣,現在秦恪也知道了,回頭讓他去查,究竟是哪個壞蛋惹你生氣,叫秦恪打他屁股給你出氣。」

  轉過頭來,又對秦恪道:「你記下了吧,抓住了要狠狠地打,哼!」

第174章 粉梅映雪

  打屁股,還要狠狠的。

  才幾歲大的小東西,一張嘴便透著股橫辣勁兒。

  可比起她來,還是差得遠。

  別看不哭不鬧的,連話也沒說上一句,便有人看不過去,爭著搶著替她出頭來了。

  秦恪乜著眼,心裡不以為然。

  目光瞥見她闔緊的唇不住抿顫著,秀挺的鼻也蹙蹙地抽吸,像是也被這孩子的傻氣逗樂了,一副忍俊難禁的樣子。

  只是念著身在靈堂之上,不敢造次,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在君前失儀,所以強自忍著,不敢當真笑出來。

  只見她近前輕聲道:「陛下恕罪,奴婢其實……就是身子不大舒坦而已,有些提不起勁兒來,沒旁人的事,追查什麼的更是不必了,不想卻累及陛下也念在心裡不得開懷,實是不恭。」

  瀾煜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哦,原來是這樣,那你怎麼不早說?可真嚇了朕一跳,那……那你今日還能陪著朕麼?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雖說有點不甘不願的,但那關切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蕭曼那邊又是一躬:「只是些許小毛病而已,沒什麼大礙,自然是陪著陛下要緊,奴婢回頭自己調理調理便好,深謝陛下關懷。」

  這一問一答,旁若無人。一個恩眷隆隆,一個恭順識體。

  秦恪自然都瞧在眼裡,聽著卻像是因著「打屁股」那句話暗合心意,這時故意放他一馬似的。

  他乜起的眼又狹了兩分,在一旁沒出聲,暗地裡繼續覷她臉色,果然氣似乎又消了不少,眼中也恢復了些神采。

  好麼,還真像受了大委屈,現下藉著這小東西在言語上找補回來,居然還有點自得其樂。

  「嗯,嗯,朕就知道,秦禎你最好了!」

  瀾煜聽得喜不自勝,趕忙也將她的手牽住,回眼見旁邊的秦恪默然不語,便覺出異樣來。

  隨即醒覺方纔那話有點厚此薄彼的意味,著實不大合宜,又略顯訕訕地撫首道:「秦恪你也好,你們兩個都好!不過,秦禎年紀比你小,也不像你有功夫那麼厲害,你以後可千萬得護著她點,要是有人欺負她,你抓住了就狠狠打屁股,記住了麼?」

  嘴癮也過了,居然還念念不忘要打人,年紀小小便透著一股暴虐昏君的味道,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秦恪唇角一墜,旁邊的蕭曼像也終於忍不住了,鼻中發出一聲細促的輕嘻。

  他寒著眼瞥過去,她恰好也斜斜地睨過來,剛一觸見,便雙瞼一翻,垂下眼去,只作沒看到。

  日光錯身斜映,照著她嬌美的側顏,那臉上兀自繃著笑,含嗔帶怨的模樣還淡淡的殘在眉宇間,竟如粉梅映雪,飛虹貫雲,活脫脫是一副動人的顏色。

  這樣子倒是清新脫俗,讓人有點兒過目難忘了。

  也罷,跟個小東西計較什麼,究竟是不是護著,那丫頭心裡清楚就好。

  秦恪也不再置這個氣,抱拳剛應了個「是」,眼角餘光就瞥見幾個人從奉天門那裡走了進來。

  當先在前引路的一瞧便是曹成福,後面那個身披斬衰喪服,龍行虎步,矯首昂視,正是瀾建瑧。

  北境大捷的消息是前兩日才傳到京師的,朝中沒人知曉底細,也沒人想到他會來得這麼快,而且是昨日便入了城,卻一直抻到這時候才現身。

  大殿前此刻站滿了正在預備喪儀的禮部執事官員和內侍奴婢,一瞧見他人不由都怔住了,面面相覷,臉上神色各異,隨即便整了隊伍,依制行禮。

  瀾煜遠遠地也看見他,孩子心性,全不顧忌那許多,依舊像從前那樣,飛奔著跑下玉階,循著丹墀御道一邊迎面奔過去,一邊招手歡聲叫著:「瑧皇叔,瑧皇叔……」

  身為天子,卻急急忙忙地降階去迎一個宗室親王,這尊不尊,卑不卑的,哪有一點帝君之相?

  可也難怪,才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除了吃喝拉撒,嬉鬧玩耍之外,其餘的懂個屁?原本就是個被人挾制的傀儡罷了,堂堂大夏如今成了這副光景,想想便叫人寒心。

  在場的朝臣有哪個不是這般想,只是礙著那份先帝的遺詔,不能不遵,又有東廠閹賊虎視眈眈,誰敢說半個「不」字?

  秦恪俯瞰一掃,便將那一張張敢怒不敢言的臉色都瞧在眼裡,又見蕭曼看著瀾建瑧,也蹙起眉來,情知她不願見這人,挑唇輕笑,撇頜示意她留在這裡,自己跟了下去,不近不遠的隨在後面。

  瀾煜心思單純,一路只顧向前奔,瀾建瑧那邊步子也快了起來,兩下裡越來越近。

  剛到跟前,瀾煜便一頭撲在身上,紅著眼圈不停叫著:「瑧皇叔,你怎麼才回來,我一直都盼著你……皇爺爺,皇爺爺他走了,不要煜兒了……」

  瀾建瑧也黯戚著臉,將他摟在懷裡,在那幼弱的背上輕撫,隨即長歎一聲,將他身子稍稍推開,撩起喪服的下擺,恭恭敬敬地曲膝跪倒,伏地拜道:「大行皇帝第三子瀾建瑧,封晉王,叩見皇帝陛下。」

  他不論輩分長幼,一上來便以臣下之禮相見。

  在場眾人雖然多數都在意料之中,可親眼看著也頗為驚訝,紛紛都點頭暗讚,這等毫不居功,謙卑識禮的人方顯君王之德,與那黃口小兒相比,孰優孰劣,立時便見了分曉。

  瀾煜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被這一拜嚇得怔詫不已,站在那裡愣愣地喃喃道:「瑧皇叔,你……你怎麼也……」

  瀾建瑧恍若不聞,伏在地上繼續叩首行著大禮,神色恭敬至極,最後那一拜剛磕下頭去,手臂便突然被攙住。

  隨即便有一股奇大無比的力道自下而上,身子不自禁地就被托了起來,秦恪的聲音卻寒浸浸地戳入耳中。

  「晉王殿下請起,陛下哀痛大行皇帝之喪,方纔那話沒說得清楚,意思便是叫殿下起來,眼下這會子誰都傷神慟心,君臣倫常之禮都先不必敘了,舉哀之時已到,請殿下隨陛下一同上殿致祭。」

第175章 七竅玲瓏

  這一下事出突然。

  瀾建瑧萬沒想到他竟敢當眾動手,自然也沒有半點防備。

  一怔神的工夫,身子已離地而起。

  但他畢竟身負絕藝,又久經戰場廝殺,見機極快。

  只一瞬便反應過來,內息自丹田湧起,遍體流轉,自然而然便生出反制,驟然下墜。

  然而那股向上的力道卻深厚無比,絲毫不能撼動半分,反而越來越強,難以遏制。

  他不由暗驚,之前在金山陵過蠱蟲陣時已親眼見識了這閹賊的功夫,的確造詣不淺。

  但那時還以為不過是走個輕身功夫了得的路子,招式精巧些罷了,真若拚鬥起來,未必便能在自己手上佔到便宜。

  直到現下,才驀然醒覺他內力深厚如斯,似乎還留有餘地,確確實實要強過自己一籌。

  瀾建瑧暗吃了一驚,此時身子半起未起,僵持下去定然是毫無益處,況且這樣子極是不雅,被場間那麼多人瞧著更為不妥,當下咬了咬牙,藉著他的力勢一撐,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臉上也仍做悲慼難抑的樣子。

  「殿下北擊沙戎,勞苦功高,又一路趕來,最要緊的還是身子,但請千萬節哀,再怎麼著,陛下面前也得顧著些不是。」

  秦恪放脫手,退開兩步,拱手侍立在瀾煜身旁。

  那孩子雖然懵懂不明就裡,但絕不是傻子,察言觀色,多多少少也覺出點異樣來,這時也點頭接口道:「嗯,嗯,是啊,瑧皇叔不必多禮了,咱們……咱們先是拜皇爺爺吧。」

  瀾建瑧唇角抽挑了兩下,本來是他依著規制大禮參拜新君,場面做得足,別人也都看在眼裡,不料卻被這閹賊中途打斷。

  大禮未竟,莫名其妙成了半禮,他那一番話,再挑弄孩子一開口,形勢便調了個個兒,體恤關懷,大度識禮的反倒成了面前這孩子。

  但既成事實,這時已扳不回來。

  他心頭堵了口氣,面上卻沒絲毫外露,躬身道:「臣多謝陛下體念,大禮容稍時再續。」

  言罷,抬步徑從秦恪身旁掠過,扶牽著瀾煜沿御道當先向前走。

  蕭曼方才沒跟著過去,心卻始終懸著,站在月台上一直朝那邊張望,不用問也能覺出劍拔弩張,但卻不知到底什麼情勢。

  這時眼見幾人走過來了,當即也快步下階迎了上去,卻沒敢像往常一樣去牽瀾煜,只是默聲跟在秦恪身旁。

  奉天殿前偌大的場間鴉雀無聲,她微垂著頭目不斜視,也能感覺那近千隻眼睛正注目過來,逼視之感讓週遭氣氛更加凝重,腳踏在石階上的聲音應和著心跳,怦然不止。

  不多時,便來到殿門前,那殿內已設下了禮饌拜位,除了太皇太后謝氏外,其他宗室後宮人等都已分列左右迎候。

  禮部的執事官這時也就了位,祭帛、獻酒,讀祝之後,便有導引官上前引著瀾煜到拜位跪祭,瀾建瑧和其他人也都各自就位,舉哀四拜。

  這邊唱贊官員才剛叫了「興」,眾人緩緩起身,瀾煜卻伏在那裡沒動,進而又捂著肚腹蜷下身去,「嗯」聲呻、吟起來。

  眾人正自詫異,蕭曼離得最近,趕忙上前抱住他急問:「陛下怎麼了?哪裡覺得不舒服麼?」

  「肚子……我肚子好疼……」

  瀾煜糾著臉呲牙咧嘴,捂著肚子倚在她身上。

  她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狀況,一邊幫他按穴止痛,一邊搭在他腕間探脈,很快覺出平平無奇,垂了他一眼,沒言聲。

  「怎麼回事?」秦恪這時也走近問。

  蕭曼察覺懷裡稚弱的身子顫了下,抓著自己的小手也驀然收緊,暗中在他背上撫了撫以示安慰,略想了想,便仰頭道:「腹痛,想是近來飲食無序,脾胃有些失調,要不然……」

  他不動聲色,卻早已瞧出她眼底潛藏的意思,拂身一轉,走到瀾建瑧面前,拱手道:「陛下龍體不適,又尚在年幼,拖延不得,依臣之見,還是即刻回宮診治,伏請晉王殿下定奪。」

  「這還問什麼?」沒等瀾建瑧說話,旁邊的太皇太妃徐氏便抹著淚接了口,「陛下那麼小的年紀,每日裡朝夕三祭,生生和我們一同熬了二十多天,膳寢都沒個囫圇的,能禁得住麼?還不趕緊起駕回宮,至於剩下的祭禮,依著規制就由晉王殿下代行便是了。」

  她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旁邊立時便有人跟著點頭稱是。

  瀾建瑧朝那邊略看了幾眼,也歎聲頷首:「陛下龍體要緊,既是太皇太妃吩咐,本王便忝在這裡主禮,秦廠臣就不必守著了,快些著人送陛下回宮吧。」

  「謹遵太皇太妃,晉王殿下旨意。」秦恪直起身,回頭丟了個眼色。

  蕭曼早看在眼裡,當即抱起瀾煜從旁邊的玉階繞了下去,到玉輦前,輕手把他放在上面,吩咐抬手起駕徐行,堪堪繞過殿側,耳邊還依稀能聽到唏噓歎惋聲。

  她握著瀾煜的手不自禁地緊了緊,看他偷偷抬起頭來,臉上已不見絲毫痛楚,嘴唇微張像忍不住要開口了,趕忙低低的噓聲搖了搖頭,示意他莫要著急。

  那孩子也甚是乖覺,知道說話不便,當下就低了頭,埋在臂間,一路緊攥著她的手,說什麼也不肯放鬆。

  過了景運門,便是養心殿,玉輦停在階下,值守的內侍一見趕忙都迎了出來。

  蕭曼抱起瀾煜,朝左右吩咐道:「陛下有些不舒坦,沒什麼大事,回稟乾爹,叫他老人家放心。」

  說完便不再多言,也不叫人跟著,抱著他快步上階進殿,沿通廊徑直往西,到暖閣的裡間,把他放在軟榻上,回頭將門掩了。

  再回來時,瀾煜早起了身,沉著小臉黯然坐在那裡。

  剛才還好端端的,下去見了瀾建瑧一面,整個人就不對勁了。

  「陛下有什麼話說都成,可剛才那是在靈前,大行皇帝原先這麼疼愛陛下,若是為了小事便裝病的話,皇爺爺在天上便不喜歡了。」

  瀾煜緩緩抬起頭,紅著眼睛望她道:「秦禎,我不想做皇帝了。」

第176章 故態復萌

  早兩日便瞧出他不對勁了。

  蕭曼暗有所覺,只是沒敢提及,也不知應該說什麼。

  就憑這幾歲大的孩子,連自己的飲食起居都照料不了,外間那些隔山重霧的大事更不會明白。

  其實不明白反倒好,傷神堵心的苦本就不該落在這年歲的孩子身上。

  可他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這身份,這世道也由不得他無憂無慮的輕巧活著。

  何況那些明爭暗鬥都與他息息相關,再懵懂無知,多多少少也能覺出些端倪來。

  然而,她卻沒想到他一張口便是這句話,語氣根本不像使性子鬧彆扭,反而透著心灰意懶的絕決。

  蕭曼聽得心頭一顫,兩步走到身邊,將他半攬在懷裡,在背上輕撫著,想著該說些什麼安慰,卻還是不知怎麼開口好。

  抿唇想了想,才柔聲道:「陛下踐祚繼統,奉的是大行皇帝遺詔,要像方纔那句話,豈不成了忤逆違旨了?陛下千萬記得,以後決不可再這般說了。」

  「皇爺爺幹嘛要下這樣的旨意,當皇帝有什麼好的?」

  瀾煜語聲仍舊沉沉,耷下的腦袋忽又一揚:「秦禎,他們……是不是都不喜歡我,就像不喜歡秦恪一樣?」

  好端端的,怎麼還提起那人來了,這能是一回事麼?

  蕭曼被這串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得一怔,不禁又有些語塞難應,只得繼續安慰:「陛下怕是會錯意了,宮裡怎會有人大膽不敬陛下?嗯……只不過如今正是喪期,大家都舉哀慟悼,這個……有時禮兒上未免顯得簡了些,其實沒什麼,陛下……」

  「才不是呢!」

  她那番信口編造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瀾煜恨聲打斷。

  「你別騙人了,那天在謹身殿,那老頭讀詔書的時候,皇祖母一點兒也不高興,樣子可嚇人了,還有下面那些人,也沒一個瞧著歡喜的,肯定是不喜歡皇爺爺叫我做皇帝。」

  他攥著一雙小手,咬唇又道:「還有呢,前幾天我還聽有人暗地裡嘀咕,謹身殿起火燒了是皇嗣什麼什麼,社稷危懸,上天示什麼警,旁邊還有個人說當時那老頭讀的詔書是假……唔……」

  蕭曼沒容這話說完,張手摀住他口唇,蹙眉肅然道:「陛下千萬別聽那些混賬話,那晚是奴婢去傳張閣老入的宮,先帝親手授了遺詔,命張閣老秘密收藏,就是為了在靈前宣旨,扶保陛下登位,只有那些心存二志,圖謀不軌的人才會妄自生疑,陛下只要莫去理會便成了,回頭張閣老和秦廠督自會處置。」

  瀾煜仰頭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低落的眸色終於露出些緩和來,但還是無精打采。

  「是真的又怎麼樣,別人不喜歡還是不喜歡,連瑧皇叔也是,原先他會抱著我笑,會陪我玩,什麼都肯跟我說,不像現在,一見面就磕頭,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了。」

  他終究是一副孩子心性,只管喜歡不喜歡,全不去管這其中牽扯著多少權位名利的算計,一個不慎,又有多少人會家破人亡,身首異處。

  蕭曼見他伏在自己身上歎氣,幽幽道:「唉,要是皇爺爺和父王母妃他們都還在宮裡就好了,我不用當皇帝,他們也可以像從前那樣陪著我。秦禎,你說是不是因為我還小,他們便不喜歡我做皇帝,要是讓給瑧皇叔來做,說不定大家就都高興了吧?」

  讓給瀾建瑧?

  要真是那樣,別說焦芳和秦恪,就連這孩子只怕也難有個善終,也就是這不懂事的小東西能說出此等不識深淺的話來。

  蕭曼那顆心懸懸的提起來,知道不能由著他再往這上頭多想了,須得趕緊斷了這念想才成。

  正要開口,就聽門外那冷澀的聲音沉沉道:「陛下這般說,可就叫大行皇帝和故太子殿下九泉難安了。」

  話音未盡,也沒等裡面允可,房門便應聲而開,秦恪負手在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他眼中彷彿浸透了寒風,襯著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更顯得涼薄如寂,徐徐邁步走近,迎著蕭曼驚詫的目光,撇唇輕哼。

  一個小孩子而已,只管怎麼哄騙不成,偏這麼不急不緩的,白白浪費那許多唇舌,到這會子還哄不住。

  他來了這半天,又在門口聽到現在,終於聽不下去了。

  蕭曼滿心只顧著瀾煜,哪料到他又是那副老樣子,總喜歡躲在暗處偷聽,還冷不丁地闖進來。

  隨即又想起瀾建瑧先前讓他不必留在靈堂那裡,大約也不願再回去對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沒趣兒找趣兒,可不就故態復萌,又晃到這裡來了麼。

  她心下不以為然,想起先前那些委屈,更不願看他,只躬身行禮,卻步退到一旁。

  只有瀾煜絲毫瞧不出尷尬異樣,反而像尋到了最可依靠的人,本來怏怏的臉上立時盈起了笑,從榻上一跳而下,撲上去扯住他道:「秦恪你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陪我的。」

  秦恪抓住他的手,順勢牽著胳膊又領回榻上坐下。

  「陛下是天子,說出來的話便是聖旨,臣陪侍著是天經地義,更是做奴婢的福分,朝中那些大臣也是一樣,若有人敢逆鱗犯上,陛下只管依典處置,怎麼反過來卻怕他們嚼舌頭?」

  瀾煜懵懵地看著他,似懂非懂,像是覺得這話不錯,可又有些遲疑不定,怯怯地看著他道:「可是……可是好多事我都不懂啊,要是處置錯了怎麼辦?」

  錯?

  從古到今都是君父為天,既然天下無不是之父母,身為萬民君父的皇帝又能有什麼錯?

  秦恪忍不住呵笑了一聲,隨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臉:「陛下這話又差了,天子統御九州,威儀四方,須得一言九鼎,威德服人,方可天下鹹服,萬民歸心。」

  他說著,眼角早瞥向不遠處的立櫥,挪步走過去,拂手拿過上面那只木雕的虎,翻過底面一瞧,之前那孩子藏的針兀自還在裡面,也不理會,又正過來托在掌心,走回來攤在他面前。

  「陛下可還記得當初命臣雕這虎時說過什麼嗎?」

第177章 猛虎豺狼

  「我當時說過什麼,嗯……」

  瀾煜撓著頭,那雙漆黑的瞳在眼中輪著,又撇撇地向上挑,一副努力回思的樣子。

  小孩子沒什麼真記心,好多事兒撂下便忘。

  若非是一心記掛著,又或者印象極深,否則時候一長,哪還能想得起來?

  秦恪也沒指望他真能記得清清楚楚,當下便接口道:「臣卻還記得分明,那時候這虎剛雕成,陛下瞧著喜歡得緊,卻又嫌孤單了些,想再多幾隻別的,譬如象豹豺狼之類,還說要叫它們都老老實實列在虎面前,就像大行皇帝制御百官時那樣。」

  瀾煜究竟還是聰明通透,經他這麼一提點,立時便想了起來,連連點頭笑道:「對,對,就是這麼說的,我竟然都忘記了。」

  「一時不留意,沒想起來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陛下該當記得,臣那時還說陛下這話乃是帝者之言,小小年紀便有此等識見,將來必是一代雄才聖主,實為天祐我大夏。」

  秦恪也淡抿著唇輕佻,托著那隻虎又湊近了些,稍稍壓著聲音道:「臣竊以為,陛下當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頭,總也越不過內閣和司禮監去,陛下怕他們做什麼?」

  他說著便拉過那雙小手,躬著身鄭重地將那只闊步雄健,矯首昂視的木虎放在他掌中。

  瀾煜小心翼翼地托著,初時像抱了個燙手山芋,拿捏不穩似的,但對著那虎雄健的身姿多瞧幾眼,臉上便沉定下來,眼中也漾起思慕威嚴的神往之色。

  「嗯,嗯,你說得對,我怕他們做什麼,應該是他們怕我才對。」他雙手將那虎緊握在掌中,小臉上帶著前所未見的興奮。

  蕭曼初時沒想去管兩人說什麼,後來卻見他正話沒提兩句,便拿這木雕作比,說來說去儘是些猛虎豺狼之道,聽著便叫人心驚膽戰。

  小孩子家家的,才剛開蒙不久,不教些聖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謙沖淡和的性子,只想著在立威壓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長大之後會成什麼樣子?

  想起先前要替自己出氣,還叫秦恪抓人打屁股,她不由更是憂心忡忡,長此以往,莫不是真要帶出個昏暴之君來。

  可這時也不好出言打斷,暗地裡想,也只有等他去了之後,再循循善誘,好歹不能讓這孩子學的一身戾氣,誤入歧途。

  瀾煜抱著那虎,裝模作樣地學著君王四平八穩的臨朝做派,自得其樂了一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抬頭道:「秦恪,我對別人這樣是沒錯,可見瑧皇叔時怎麼辦?我老覺得他今天瞧我的樣子都不怎麼親近了,要是我也這樣,他豈不是更不想和我說話了?」

  說來說去,這事兒還是忘不了。

  秦恪退後半步,依禮拱手道:「回陛下,〈大夏祖訓〉、〈高祖實錄〉裡都明文載有諸王宗室面聖的禮儀規制,無論輩分長幼,都須得先行君臣大禮,而後才可入後堂敘倫常之禮,萬萬逆亂不得,陛下向日裡也曾熟讀過的,自然要依著祖訓,為天下表率。」

  瀾煜眨著眼睛,回想之下,那些成文的規制裡的確是這麼說的,雖然自覺有些不近人情,但也不能不認可,只是總覺哪裡彆扭,偏著腦袋想了想,又試探著問:「秦恪,我來當皇帝,瑧皇叔真的不會生氣啊?」

  位子坐都坐了,居然還有心管別人的好惡,從古到今的皇帝,怕這也是破天荒的頭一個了。

  秦恪拱手狹了狹眼,心中有點不耐煩了,索性反問道:「臣斗膽,伏請陛下先答臣一句話,假如故太子殿下還在東宮,大行皇帝如今該傳位於誰?」

  瀾煜不料他忽然提起父王,臉上泛起一絲哀戚,偏唇道:「那……那皇爺爺自然是要傳位給我父王的了。」

  「正是,臣再請問,故太子殿下登位為帝,等百年之後也龍馭上賓時,大位又當由誰承繼?」

  說到這裡,話裡的意思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瀾煜微張著嘴,面色略有些怔愣,可眼中卻已恍然大悟。

  秦恪也不再繞圈子,沒等他應聲便直截了當道:「皇位傳襲自來都首推嫡長相繼,我大夏統系本來就應在故太子殿下一脈,陛下如今繼位乃是順理成章,何況又有大行皇帝親筆遺詔在,哪個敢有異議?」

  瀾煜只聽得連連點頭,眉宇間最後那點憂色也淡去不見了。

  心結既然解開,其餘的事兒便都好說了。

  秦恪接著趁熱打鐵:「明日便是大行皇帝發引入陵之時,今兒這奠禮尤為要緊,陛下若不親自主祭,著實於禮不合,趁著那頭還沒完,陛下若是沒什麼大礙,不如便由臣和秦奉御陪著再一同趕回去,也叫宮中上下都瞧見陛下對大行皇帝的仁孝眷念之情,誰要再敢說什麼,那便是奸佞之徒無疑。」

  「好,好,咱們這就走!」瀾煜聞言,重重地點了下頭,跳起來拉住他,又朝蕭曼招手,「秦禎快來,咱們跟秦恪一起回去。」

  終於不說豺狼虎豹,又開始教孩子沽名釣譽起來,暗地裡還存著壓削晉王顏面的意思,真是好厲害的心機。

  時時處處,沒一樣不算計,他究竟是生來如此,還是被逼無奈,亦或是另有什麼隱情,或者說,他還會不會對哪件事,哪個人懷有一點點真心?

  蕭曼心裡像堵了口氣,暗歎了一聲,只得低著頭走過去,和他一左一右,牽著瀾煜的手走出寢閣。

  繞過轉角處,沿通廊走到殿門前,驀然卻見焦芳從不遠處的隔間出來。

  他身上也換了套整齊的素袍喪服,傴僂著背,腳下顛跛著上前向瀾煜行禮,起身在三人臉上拂掠了一眼,慈然淡笑道:「我這裡有幾句話吩咐,禎兒,你先服侍陛下起駕。」

  蕭曼早看出他隱藏在眼底的異色,顯然有要緊事跟秦恪說,心下也十分好奇,但情知是隱秘,只得按下疑心,躬身應了聲「是」,牽著瀾煜的手跨過門檻,下階去了。

第178章 切膚入骨

  蕭曼並不知道她牽著瀾煜跨出殿門的那一刻,焦芳眼中的神采便凝住了。

  笑容在乾癟的唇角一點點冰消雪融,漸漸變得僵如枯木,腰背也鬆垮了下來。

  秦恪架著手攙住,垂眼看他。

  自從那夜臻平帝崩逝後,他便一直靜避在值房裡。

  二十多日沒見過日頭了,肌理間的血色淡得出奇。

  遲暮的滄桑寫在暗沉的臉上,甚至不用去瞧皺紋和白髮。

  唯有眸底那一絲淡然的沉定仍舊還在。

  這是老了,真的老了。

  秦恪抽了下臉,別開目光,附耳低聲道:「乾爹,先去歇歇吧。」

  焦芳掩口咳嗽著,微微頷首,由他扶著轉去前面廊內不遠處的隔間。

  這裡原是通政傳奏和司禮監隨駕臨機處置批紅的地方,此時卻案頭空空,一份奏疏也不見,莫名顯得空寂蕭索。

  秦恪扶他在椅上坐下,斟了茶水捧上來:「乾爹請用。」

  焦芳接了過去,卻連連搖手道:「主子既已得知隱情,又坦然相認,你便不可再這般叫我了。」

  短短一句話,卻像把兩下裡都撇清了。

  秦恪詫愣之際,似是聽出了些許弦外之音,登時眼露驚色,胸口怦然,嘴上卻平靜問:「乾爹……這是定了麼?」

  「定了,都定了。那晚你也聽見了,主子不是下了恩典麼,過了這麼多年,也該擱手歇歇了。」

  焦芳歎聲笑笑:「反正這把老骨頭也沒多少日子了,不等啦,等明兒主子發引入陵,我便不回來了,剩下這點時日就留在吉壤那裡,守著主子圖個安閒吧。」

  抬頭望著他眼中的惝恍,又溫然道:「不必傷感,我這輩子該得了榮寵都得了,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好也罷,壞也罷,一輩子就是一輩子,過去便過去了,總不能到了這會子還想什麼都佔著。本來還有些放不下你,後來想想,我在與不在也都是一樣,留下反而多一分顧忌,還是走了好。咳咳……」

  他說到這裡,像是牽動了心肺,忍不住連聲乾咳起來。

  秦恪摸出帕子,幫他輕捂著口唇,另一手按在那傴僂乾瘦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撫拍著。

  「兒子現下已知道分寸,不會再操切行事,乾爹不必顧忌兒子。」

  焦芳面色泛青,咳得更加凶了,卻不住搖著頭,過了好一陣兒才平復下來,喘息道:「顧忌你什麼……是你不能顧忌我呀!」

  抹了抹口唇,不自禁地將那帕子攥緊,長歎了一聲,似乎不願再說,闔著眼默然片刻,才緩緩開口:「我本是個不會有兒孫的人,卻得你時時處處尊著叫了二十年,蒼天待我實在不薄。我呢,從來都沒當真叫你一聲殿下,想想咱們兩個還真是筆糊塗賬。這也好,有些事兒就讓它糊塗吧,風一吹什麼都不會留下,也不會有麻煩。」

  他說得果真淡如輕風,眼中卻像燃盡了最後一絲光熱,沉沉的暗下去。

  秦恪只覺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得嚴嚴實實,那口氣竟然上不來,呼吸不由自主開始變得粗重起來。

  「既然這麼說,兒子……便順著乾爹的意思,只是大行皇帝有遺詔在,命乾爹仍任原職,統領內廷,就算真在吉壤守陵,仍是掌印,兒子若有要事,定會及時稟告,請乾爹定奪。」

  焦芳不置可否地隨聲輕歎,面上忽然正色起來。

  「說起遺詔,我這裡正有件事要同你說。」他清了清嗓子,便低聲道,「遺詔是在你去內教坊後第三日寫的,沒有外傳過,只我偷偷瞧見了,立儲的那份……只是其一,若沒猜錯的話,另外那份應該也一同交由張閣老收藏了。」

  「乾爹是說——還有一份密詔!」

  秦恪雙眸陡然一瞠,寒意凜凜地湧蕩起來。

  「這個錯不了,但上頭是什麼聖意,誰都不得而知,只有張閣老知道,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心裡有個底數便好,聽到了麼?」

  焦芳拉過他的手,緊緊地攥著,眼含期待,像在等著他回答。

  秦恪能覺出那隻手上粗糲的繭勾刺著手背,微微的痛卻像針扎一樣切膚入骨。

  這是深宮之中唯一真心關懷愛護,也肯剖心置腹,說出真話的人。

  可他就要走了,為了他,所以要離開他,以後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還能不能再找到。

  既然如此,無論如何也該讓他走得安心,這樣才是人子之孝。

  他鄭重地點了下頭,肅然躬身:「乾爹放心,這話兒子記下了。」

  焦芳面色一鬆,像了卻了一件壓在心頭的大事,闔目長歎,皺紋皸裂的唇角漾起一抹瞧不出是苦是甜的笑。

  「好了,都說完了,我也該走了。」

  他撐手吃力地從椅上站起來,抬手隔開秦恪沒叫他扶,一個人略顯蹣跚地走向門口。

  剛剛跨出去,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又回頭道:「禎兒那丫頭實在是個命苦的,在宮裡也沒別人依靠,既然要留在身邊,就別再糟踐她了,也別苦著自個兒,兩個人總是個伴,乾爹這輩子毀了,你還有指望,不管為了誰,好好活著。」

  他說到最後,語聲早已哽咽,紅著眼眶笑了笑,慢慢轉過身去。

  秦恪沒有抬頭,撩開衣袍,伏地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兒子……恭送乾爹。」

  堪堪幾個字,牙齒卻磨得生疼,身上也像被抽乾了力氣,伏在那裡竟然站不起身,潮湧而出的溫熱讓眼前一片混沌朦朧。

  他似乎生就是個不會哭的人,即使流淚也是默然無聲,別人瞧不見,更不會懂得那浸透在其中的往事究竟有多讓人割捨不下。

  不知不覺,那溫熱已滑落至唇間,口中一片鹹澀。

  頭一次品這味道,竟有些難忍,但任它流著,堵在心口的悶痛似乎便能好一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淚終於在臉上干了,眼眶還是酸澀的。

  秦恪站起來,腳下有些拖曳地走出隔間,轉向外面的通廊,驀然抬眼,就看那一身素袍的纖柔身影還等在殿門前,也正朝這裡張望。

第179章 風月無邊

  只要人在寢閣裡,外間靠後院的窗多數都是開的。

  尤其是日頭落山,廊間掌燈之後。

  風是輕的,夜是靜的,臨近的那叢夜蘭開得紛繁馥郁。

  若再有一輪明月相邀,那些白日裡死氣沉沉的宮闕也都成了風景。

  蕭曼原先並不怎麼喜歡夜風。

  卻不知從何時染上了這憑窗坐望的習慣。

  或許是貪它清新自然,又或者純粹是別無所圖的想歇一歇,總之,只有這一刻才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安閒時光。

  今日發引入陵的大典足足折騰了一整天,瀾煜回宮後連膳食也沒怎麼用就睡著了。

  她跟前跟後地照看著,更是一直緊繃著腦弦,按說明明這時早疲累已極了,可沐浴之後居然卻又睡意全無,索性便在這窗前閒坐。

  今晚天氣出奇的清朗,那輪月已近圓了,高懸在夜空上,大半座皇城都沐浴在恬淡如水的灰藍中,彷彿收斂了稜角,顯出幾分婉約的柔媚來。

  像這樣的夜色也是不多見,至少入宮這麼久以來,還從沒看到過。

  蕭曼還在驚歎,窗外忽然閃過一點星辰般的光,上下飄杳,只一瞬便轉出了視線。

  這早已入秋的天時居然還有螢蟲麼?

  她心中一詫,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到窗邊探頭向外張望,卻已尋不到那點光的蹤影,彷彿剛才只是促然迷亂見的錯覺,根本就不是真實。

  這時候,外間忽然響起緊促的叩門聲。

  蕭曼尋不見那螢蟲,只覺彷彿錯失了一件好東西,心下微覺不快,又聽這聲響一下緊似一下,像催逼似的,眉間凝起,走到屏後問:「什麼事?」

  外間立時便有內侍應道:「回秦奉御,是曹少監到了,有事稟告二祖宗,奴婢們在廳裡尋不見,只好來煩請秦奉御了。」

  尋不見人?

  方纔還見在隔間裡批紅來著,以他的坐性,這會工夫怎會走遠了呢?

  況且就是走了,門口有人值守,各處也有當值的,總該瞧見才對,哪會莫名其妙就不見了人?

  該不會有什麼要緊的隱秘事兒,不能著人眼,使功夫不聲不響地去了吧。

  蕭曼覺得這事蹊蹺,當下把披在肩頭的衣裳結束好,推門出去,吩咐那內侍帶人留下看顧,自己循著迴廊一路走過去,果然見曹成福站在殿門那裡,搓著手來回踱步,滿面焦急之色。

  她快步迎上去,曹成福一見她也沒了避忌,張口便問:「督主去了哪裡,可知道麼?」

  蕭曼搖了搖頭:「回宮之後我便一直陪侍著陛下,沒出來瞧過,督主也沒吩咐下什麼話。」

  「當真,連你也不知道?」曹成福乜著眼看她,神色間倒有一半是不信。

  這樣子和那話一樣,分明透著股怪異,好像別有所指似的。

  蕭曼耳根不覺刺了一下,面上卻神態自若地正色搖了搖頭:「曹少監有事稟報,我若知道怎會不說,確是沒吩咐過。嗯,若這事不甚緊急,便明日再說,要是耽擱不得,只能現下吩咐人四處去尋了。」

  「這麼晚了怎麼好張揚?」

  曹成福一撇唇,雙眸在窄細的眼中輪了幾圈,跺腳道:「這麼著吧,咱家先回東廠那邊瞧瞧,你這邊也打起精神來,叫下頭這幫猴崽子去幾個人在近處尋一尋,一見督主就趕緊回報。」

  蕭曼點頭應了個「是」,目送他急急地出殿,消失在夜色中,人兀自訥訥地出神張望。

  這時候來報會是什麼事,她不得而知,愈發覺得秦恪突然不見顯得怪異,略怔了怔,便趕忙吩咐幾名內侍悄悄到宮內各處去尋。

  返身往回走,一顆心懸在那裡七上八下,腦中不停地琢磨著他會有什麼去處,一路走一路想,腳下的路像是沒了盡頭。

  她這時才醒覺過來,猛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竟已離了通廊,繞進裡面的窄廊來。

  怎麼會到了這兒?

  應該只是一時走神,可似乎又沒那麼簡單。

  她望著那廊道的盡頭,裡面沉如夜色的黑暗中便是暖閣。

  自從臻平帝賓天,殮裝移駕之後,那裡便沒有了主人,依著規制,她沒再進去過,這些日子除了尋常的打理外,也沒有內侍敢在裡面進出,實則已變成了空堂廢閣。

  沒有人便沒有活氣,只這廊間稀疏點了幾盞宮燈,到處昏漆漆的,月光從外間灑進來,再透過右手邊那一遛菱花繁複的木窗,也變得淺淡無神,像一縷縷稀薄的煙氣,瀰散在這片杳沉中。

  這瞧著著實怕人,可又有種說不出的冥冥之意。

  蕭曼不自禁地想起那夜秦恪在雨地裡傷痛難抑的樣子,今日又是發引入陵,陰陽永隔的日子,莫非他會……

  那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她心中那點懼意立時便消去了大半,竟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便抬步走了過去,絲毫不覺那沒有半點光亮的地方有多麼漆黑怕人。

  沒多久,離側門只有十來步遠了,隱約已能瞧見裡面拂動的帳幔,隨風輕舞,撩想起那些並不算遠的往事。

  走過側門,身後的宮燈遠了,透進的月光反而亮起來。

  四下裡一切都是熟悉的,蕭曼繞過座屏,憑著猜測就朝斜側裡看,那裡的窗是大開的,條幾前果然立著一個人影。

  縱然是有備而來,乍見之下,蕭曼的心口還是猝然一涼,只覺血都要湧到腦子裡似的,大著膽子看過去,就見那身影提拔,月光映著側顏,本來灰藍的光驀然顯得皎白,長長的淡影拖曳在背後,只到她眼前。

  真的在這裡!

  她懼意盡去,懸著的那顆心也放下大半,穩著步子,略帶悸悸地走過去,卻沒真到近處,隔著丈許遠便停了步,望那張已清晰在目的俊臉又多瞧了幾眼,先輕咳了一聲,才道:「稟督主,方才曹少監有要事來報,未見督主,已先回東廠去了,是不是即刻傳令再……」

  「噓。」

  話還未完,就看他比手噤聲,又朝身旁撇頜示意:「站得那麼遠,心裡怕什麼?過來。」

第180章 長夜漫漫

  蕭曼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麼,甚至不知道這樣子究竟算不算是怕。

  昨日那些漠眼隔心的話,猶在耳畔迴盪,自然生著嫌礙。

  現下於這昏影如魅的地方相見,便更叫人不敢貿貿然地靠近。

  她有點不想過去。

  既然人已找見了,話也報了,便沒別的什麼好說。

  她可不情願留在這裡受他那副誰都捉摸不準的臭脾氣。

  蕭曼沒依著他的話,只低首應道:「督主若要傳見的話,奴婢這便下去,即刻叫人去東廠知會曹少監。」說著便要退身下去。

  「讓你過來瞧瞧,外頭有好東西。」秦恪忽然接口又道。

  他這次沒硬生生的發號施令,好言好語倒叫人有點意外。

  蕭曼才不信真會有什麼好東西,多半還是暗打著別的主意,可偏偏又覺這話入心順耳,雖然略顯生硬了些,卻比恫嚇強逼更叫人難以抗拒。

  她不自禁地有些動搖了,明明還是想離開,腳下卻不聽使喚,反而一步步地挪過去,走到他旁邊。

  「督主可還有什麼吩咐麼?」

  她刻意壓著嗓子,可還是有些微微發顫。

  「督主?怎麼,瞧著乾爹不在宮裡了,便連師兄也不認了麼?」

  果然還是耍弄人,先前那和聲悅語的口氣只不過是一瞬的錯覺罷了,哪裡能當真?

  蕭曼有些暗悔,怪只怪自己心軟,肚腸也太過淺薄,所以總是輕易落進他的話套裡。

  她微歎了一聲,淡聲道:「正是先帝入陵,乾爹也離宮去了,督主才不該再說這樣的話……若是沒別的事,奴婢便告退了。」

  提起焦芳卻也黯生淒然,縱然相處的時日並不算長,但那滿面滄桑的臉已深植在記憶中,真誠與善意能透過每一次慈藹的笑暖進你心裡。

  只可惜,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秦恪也被這一堵弄得有點怔神,瞥眼看她低垂著頭,長而密的睫毛掩著眸,只能看到兩彎黯淡的微亮,又跟那日一樣,像受了氣似的。

  這樣的話說不得了麼?

  也確實,今時不同往日,或許真不能還當她是那個剛從別人手裡搶過來的懵懂丫頭。

  況且,這般的心性脾氣不是一早就瞧出來了麼?

  「都兩日一夜了,還在賭這口氣,連師兄也不認了。」

  他呵笑了一聲,眼望著窗外:「我那番話不過是替你著想而已,怎麼反倒還錯了?你既然說不想出宮,總得有個緣由吧,我就納悶,才這幾個月的工夫,到底這宮裡有什麼人叫你這般捨不下放不開的?」

  蕭曼只聽得心頭一蹙,耳根不自禁地熱燙起來。

  為什麼不想出宮,這原本就是心中驀然湧起的念頭而已,當時想不清楚,現下就更不明白了。

  要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想也能說出幾個來,但哪一條似乎都不是心裡所想的。

  那冥冥所繫的真正答案究竟是什麼?

  她緊蹙的心不斷揪緊,驀然發覺那雙皂靴的靴尖已轉了過來,正直直地對著自己。

  蕭曼訝然仰起頭,撞上他俯下的雙眸,月光掩不住裡面閃亮的光彩,平和而寧靜,就像湖水間映起的粼輝。

  這光彩原先該也見過,可又覺得別樣新鮮,像是從沒仔細瞧過,更沒有靜心品味過。

  秦恪此時也在審視。

  要說藉著兩副好臉色使點小性子,過個一日半日也早該淡了,這一直揪著念著,連稱呼口氣都改了,究竟是什麼心思?

  方纔隨口問這一句,不過是想探個虛實,沒曾想卻像戳中了要害,還真就叫這丫頭「啞口無言」了。

  此刻這張小臉就在眼前,沒有睫毛遮掩,那雙眸中的閃爍和惶然都一覽無餘,不自然地轉動,更像是在刻意躲避,不願叫人窺見真心。

  半夜三更的,又沒旁人在,這話有這麼難啟齒麼?

  還是心裡存著什麼不好明言的掛礙?

  也罷,這麼多年在宮裡,耐性早養出來了,以後天天叫她戳在眼裡,早晚有撬開嘴的那一刻。

  「想不出便慢慢想,不急,原先那話就擱著,哪一日想明白了,回頭再來瞧。」

  他輕佻了下唇,目光游轉,又望向窗外。

  夜色寧謐,皓月當空,銀灰的光襯著星光萬點,將幽藍的天襯得格外迷離。

  「過來吧,再遲片刻,別真瞧不見了。」

  蕭曼聽他將那話揭過去,剛鬆了口氣,心還沒放回肚子裡,忽然又聽他提起前話,不知又想做什麼。

  正在遲疑之際,眼前暗影一閃,連袖帶手都被他抓住,不由自主就向前傾,撲面撞在他身上。

  她失聲低呼,只覺鼻尖懵懵的泛酸,卻顧不得去揉,趕忙撤步向後退,手卻仍被他抓著,掙脫不開。

  「你……放手說話成不成?」

  蕭曼紅著臉有些急了,怎麼每次都這樣,一步順意就直接用強。

  秦恪沒瞧她,撩翹的唇角呵出一聲輕笑,目光凝著窗外,像是定在了院中某處。

  這什麼意思,莫非還真有東西看?

  她將信將疑,終於耐不住好奇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非要人看?」

  「方纔還飛過去,你沒留心麼?」

  「什麼?」

  「一隻螢蟲。」

  「啊,你也看到了……」

  蕭曼驚訝得脫口而出,隨即便發覺失言,紅著臉別開頭去,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在自己窗前看到的那只螢蟲,只在眼前繞飛了幾圈便不見了,原來卻是到了這裡。

  她原本只是歎惋沒瞧得仔細,現在想想,那蟲卻好像是故意指引她來到這裡,冥冥中像有天意似的。

  這麼一想,臉上更燙得厲害,卻忍不住隨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院中沒有掌燈,四下裡都沉在灰藍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唯有那幾株隨風搖曳的翠竹能辨得清楚。

  忽然,一點泛黃的光亮從亭邊的草叢間竄起,輕飄飄的舞動著,在夜蘭間繞飛,像天幕上不慎墜落的星辰,孤寂而淒迷。

  「聽說這東西要是一整夏還沒尋著伴兒,也僥倖沒死,便不肯罷休,定要強撐過秋天去,誰要瞧見了便能心想事成,既然看見了,好生求個願吧。」

第181章 添油加醋

  明明覺得沒過多久,月亮卻已悄然落下,星也黯了。

  大地還是一片昏昧。

  隔著簷下那溜風燈,依稀可見東天裡有點瑩熠的光。

  那是兆晨的啟明。

  天快亮了,夜風依舊,裹竄進通廊內,浸浸的涼。

  秦恪結好肩頭的暗扣,走出寢閣,拂手撣著衣袖和袍擺上壓皺的微褶,再將有些散亂的腰絰束整齊。

  繞過轉角,風立時大了些,迎面撲過來掠起素裹紗帽後的雙綾垂帶,飄飄若浮浪盈波。

  殿門處值守的內侍遠遠望見他都是一愣。

  不說是不在麼?撒了人到處去尋,也沒探到半點信兒,怎麼這會子又自己出來了?

  當然,他在宮中向來都是出入隨意,如今先帝和老祖宗都不在了,更加不會有什麼顧忌,無論去哪兒,都沒有底下人置喙的餘地。

  可這般神出鬼沒還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從來沒見過。

  尤其是那出來的地方,更叫人奇怪。

  西頭只有小皇帝所居的寢閣,若非有事兒稟奏,平日裡誰也不會打那過,他這到底是……

  該不會人本來就在那,壓根兒便沒離開過吧?

  要說是正兒八經的一直都在侍君伴駕,誰信呢,這半宿怕是都叫別人陪著吧。

  眾人心裡都明鏡似的,那位秦奉御年紀小小,資歷更談不上,就算有一手醫術,也不至被二祖宗這等看中,還拜了老祖宗做乾爹。

  這其中的隱秘別人不可說,但也能猜到個七八分。

  在宮裡頭待得太久,瞧得太多,千挑萬選的女人扎堆擱在一處,瞧著也就那麼回事,這一膩了眼,自然要變著法換個花樣。

  怨不得從沒聽這位二祖宗相過對食,感情是人各有好,那股子勁兒都用到這上頭來了。

  這事兒宮裡早年也曾聽聞過,算不上新鮮。

  不過麼,眼氣也好,不忿也罷,這等恩寵萬萬羨慕不來,誰叫自個兒沒生出人家秦奉御那樣的好皮囊?後宮那些有名有姓兒的也未見得能及得上,正應了那句話,叫人比人該死,貨比貨得扔。

  這種事兒也就只能在心裡轉悠轉悠,誰也不敢多往深處琢磨。

  轉念又想,既然人一直沒走,先前到寢閣稟報的時候就在熱乎呢,說不定還正趕上興頭,這可不是犯了大忌?

  難為那秦奉御還一本正經地出來支應,吆喚著這個去找,那個去尋,連一丁點兒破綻都沒看出來,這本事也不是尋常人拿捏得了的。

  眾人想到這裡都懸起心來,互望了一眼,見他走近,領頭的那個趕忙硬著頭皮上前呵腰道:「稟二祖宗,曹少監前半宿來過……說有要事回報,這個……沒見著二祖宗,方才又道了,正在前頭值房等著呢。」

  「知道了。」

  這聲音淡而無味,還顯得有些不耐,可不就是早就清楚來龍去脈麼?

  眾內侍心頭都噎了個響,不自禁地打起顫來,暗忖這下真觸了霉頭,沒來由的少不得就是一頓教訓。

  正自戰戰兢兢之際,他已輕快地掠身而過,在前頭道:「時辰差不多了,不用守了,叫幾個來換班,都下去歇著去吧。」

  非但沒罰,反而還提早叫替班歇著,這是太陽從西頭出來了麼?

  眾人面面相覷,暗地裡都想這定然是昨晚被伺候得舒坦了,心中一暢快,哪還顧得上跟他們計較,這秦奉御當真了得。

  秦恪此時早已走遠,循著通廊轉進旁邊的隔間。

  曹成福正半靠在椅子上,耷著頭犯迷糊,但那機靈是早便練就的,一聽腳步聲近便立時醒覺,睜眼見是他來,蹭的便躥了起來,苦著臉道:「哎呦,督主可叫奴婢好找。」

  「急什麼,天又沒塌下來,慢慢的說。」

  秦恪徑直走向書案,卻沒繞過去坐,停在跟前,拎起斗彩方壺,倒了盞茶,加了蓋子,抓起手來往旁邊的幾上一擱。

  除了伺候主子和老祖宗外,哪曾見過他對誰這般相待過。

  曹成福張大了嘴,受寵若驚地望著他,只道是動了怒,故意把人架在火上烤,哪裡真敢去接,慌不迭地往下跪:「督主恕罪,奴婢是昏了頭,嘴上沒個把門的了……」

  那腿才剛曲下去,人就被拉住了,提著往上一頓。

  「沒有怪你的意思,熬著大半夜,來回跑了兩趟,也不容易,先喝碗茶吧。」

  秦恪瞧他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微蹙了下眉,轉身繞過書案,在椅上坐了下來,目光瞥著那碗茶,以眼示意。

  曹成福這時才悟出是真意,不由長出了口氣,可也更覺奇怪。

  大半夜的尋不著人影,不聲不響地又忽然回來,還是一副好興致,究竟之前幹什麼去了?

  他不及細想,趕忙深鞠了一躬道謝,這才端起那碗溫熱的茶,「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下去。

  擱下手,立刻就走到案前,低聲道:「督主,昨兒傍晚有人來報,張閣老府上忽然進了幾個人去。」

  「就這事兒?都是些什麼人?」秦恪像是渾不在意,半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案上輕輕地叩擊著。

  曹成福臉現惶恐,又眼帶恨恨道:「回督主,憑咱們的人本來能探個究竟,可半道上卻遇上一幫硬手橫攔著,也沒瞧出對頭是什麼人,只能眼睜睜瞧著那幾個人進了張府。」

  這還用問麼?

  現下能摸到這條線上,還有膽子對付東廠的,除了那位還能有誰?

  秦恪輕呵了一聲,眼垂著案面,那手反而敲得更加自得其樂。

  「你們沒去張閣老府上吧?」

  「那哪能呢,有督主的吩咐在,奴婢們萬死也不敢造次,正因探著這信兒又摸不清底細,這才急著來稟報督主。」

  曹成福邊說邊暗覷臉色,卻見他只是點點頭,一臉平和,連眉梢也沒動一動,還真像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都告病在家了,還不讓閣老消停。成,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叫他們還是暗中盯著,不要輕舉妄動。還有,立刻傳張懷來,我有吩咐。」

  秦恪眉眼向上一翻,睨著曹成福輕笑:「既然人家有這個興致,咱們自然要奉陪,到頭來看誰能見真章。」

第182章 不期而遇

  日頭漸高,陽光透窗而入,斜懶懶地射進室內。

  屋子裡有些陰涼,幾上那盞茶已添了三遍水,這會子又變冷了。

  門外依舊沒有動靜。

  蕭曼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東牆邊,百無聊賴地閒望著那幅山水掛圖,心中揣著事,根本無意鑒賞。

  晨起時便被秦恪支應出宮,只說是張言忽然染疾,告病在家,依朝例遣人探視。

  她卻有些奇怪,那日先帝發引入陵時,這位首輔大人雖然精神有些不濟,但中氣十足,絲毫沒有病痛的跡象。

  病來如山倒,突發急症並不是不可能,但她總覺得這事蹊蹺,八成是因為立儲密詔的事,宮內朝廷都一直暗流湧動,所以才思退稱病,抽身事外,暫且「躲」起來。

  蕭曼沒什麼興致探究根底,反正瞧秦恪的意思就是問個虛實而已,留心看著便成,況且能出宮來,也算透透風貪個閒趣。

  然而卻沒想到從早間到了張府,引路的家院便說入內通報,接著便一去不復返,如今要大半個時辰了,仍舊不見來回話。

  就算不是明奉旨意,可宮中來使終究不能輕慢才對,這張閣老卻拖著不肯露面,且不說暗地裡揣的什麼心思,難道便絲毫不怕秦恪手下的東廠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愈發覺得這事裡一來一回怪得出奇,絕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又等了一會子,面前那幅畫也瞧膩了。

  按說要換了別人,這般的乾等定然早受不住了,蕭曼卻不覺有什麼,反正來已經來了,總不信他會耗上一整天不見。

  她又走回去坐下,索性取了份隨身的脈案細細翻看,一邊揣摩,一邊打發時間。

  很快又有僕廝添換茶點,模樣仍舊畢恭畢敬,卻絕口不提那邊通稟的事,伺候停當後,便又退了出去。

  蕭曼也不以為意,繼續瞧自己的東西。

  就在那僕廝閉門走後不久,院子裡忽然響起清亮而又略顯凌亂的書聲。

  她詫然抬起頭,豎耳細聽,隨即辨出那聲音是從斜側二堂裡傳出來的,依稀聽出是一人在教讀,一片稚嫩的童音在隨聲跟誦,辨不清有多少。

  到底是位極人臣高官府上,請了教師在家開館授課也不足為奇,只是能被首輔大學士看中做西席先生的,不知道會是怎樣才學高深的人。

  蕭曼不知怎麼的便心生好奇,便擱了手上的脈案,走過去到門邊探眼向外望,果然見斜側二堂大門半開,露出一排整齊的矮几,幾名總角小童卻坐得歪歪扭扭,不成個樣子。

  她不由掩口暗笑,心說這些孩子瞧著還不及瀾煜的年歲大,正是貪吃玩鬧的時候,根本沒個坐性,偏偏卻被趕鴨子上架似的開蒙讀書,這張閣老一番苦心孤詣,也不知這些孩子裡最後能有幾人像他一樣登閣拜相,光宗耀祖的。

  誦讀聲愈來愈響,漸漸清晰,依稀能聽出那先生教讀的是《春秋》,鄭莊公制霸諸侯,黃泉見母那一段。

  這書本是五經中的經典,科考必試的要籍,只是微言大義,內容又嫌艱澀,寒窗十年都未必能霍然通曉,更何況是尚且不識幾個字的孩子。

  蕭曼當年讀書是父親親自開的蒙,略略長大之後,便不加禁止,由她自學自讀,除了卷帙浩繁的醫書以外,也瞧了不少詩書典籍,只是從沒像這樣聽過館課,如今瞧著倒也覺得津津有味。

  那些孩子就不同了,開始還都跟著讀,很快聲音就變得稀稀拉拉,再後來索性都不出聲了,只躲在書後嬉笑打諢,還撕了冊本團成一團,互相丟打玩鬧。

  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蕭曼不禁蹙起眉來,本以為那先生定要出言整肅,再行責罰,豈料卻沒聽到半句喝止的話,仍舊只顧在那裡領誦,彷彿是在書齋裡潛心自讀。

  她有些看不過眼,這般放任自流的教法,徒然白耗了時光,能學進什麼去,最後豈不是誤人子弟?

  但那先生依舊只是自顧自地讀著,語聲時低時昂,抑揚頓挫,便如這秋日般清朗,非但沒被一幫小兒的吵鬧聲掩住,反而比先前眾聲跟讀時更顯得悅耳。

  蕭曼聽著聽著也沉定下來,不覺得如何吵了,心中跟著他默誦,不自不覺間竟覺那聲音聽著有些耳熟。

  張府中不會有她識得的人,自小到大所見的人中,似乎也沒有哪個能在當朝首輔這裡開館授課。

  或許只是錯覺而已。

  她也沒如何放在心上,正聽著,就覺那聲音忽然起了微變,像是離近了些。

  果然,很快就看窗扇間人影閃動,驀然已轉到正門敞亮處,但見襴衫及地,博帶方巾,側臉白皙清,身子籠在襴衫寬袍中略顯單薄,卻意態閑雅,落落灑脫,彷彿有種與生俱來的高傲,寓濁世而獨清。

  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這人可不就是那個吳鴻軒麼?

  之前明明在弘業寺寓讀,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不過想一想,待在寺廟中總不是長久之計,那些所謂出家人也是見利忘義,未見得便能容得下他這清苦之人,如今考期還早,確是得尋個妥善的安身之處。

  可他一個外鄉來的書生,在京中既無舊識也無根底,怎麼會有門路拜入當朝首輔的家中做了西席?

  蕭曼不由生起疑來,忽然又是一凜,瞧他這樣子,來這裡該也不會太久,秦恪今日卻讓自己來,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一念及此,她那顆心登時便糾蹙起來,外面的讀書聲都變成了過耳微風,再也聽不出什麼趣味,唯有一雙眼還定定地望向窗外,瞧著吳鴻軒邁步走過。

  他目不斜視,仍望著手中的書本,在矮几間徐徐穿行,另一隻手卻探下去,在每個走神不專的小腦袋上輕輕撫拍。

  那些孩子卻像見了戒尺似的,立時便端起書本,正身噤聲,不敢再吵鬧了。

  這般不怒自威的樣子卻是見所未見,蕭曼只看得一訝,連心中泛起的疑惑都忘了。

  眼見他已轉身往迴繞,不由自主地探著目光跟過去,忽然就聽那廳內傳出兩聲孩童的驚叫。

第183章 識變從宜

  那驚叫突如其來,卻跟剛出口就被截斷了似的。

  廳內隨即鴉雀無聲,像是被什麼東西嚇到了。

  蕭曼也跟著心裡一緊,更急切的探著眼去看。

  就見一名靠後排坐的小兒埋頭緊捂著脖頸,悶聲窩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

  該不會是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噎住了吧?

  這年歲的孩子尚不知深淺,又喜歡拿些小玩意兒往口唇裡塞咬,方才眼見著都用紙團打鬧,難保不會吃到嘴裡去。

  適才吳鴻軒下來整肅講堂秩序,說不定那孩子受了一嚇,便將紙團吞下去了。

  這種異物卡喉的事最是凶險至極,小兒又全無自救之力,若沒人幫手及時吐出來的話,定會閉氣要了性命。

  人命關天,既然瞧見了,又怎能袖手旁觀?

  急切之下,也顧不得此刻不願跟吳鴻軒相見,抬手便去推門,抬腳就跨了出去。

  「都不要怕,各自安坐,不得吵鬧。」

  隨著這朗然高聲,吳鴻軒又從前面繞了回來,架著雙肋抱起那孩子,又拉了把短凳坐下。

  他手腳麻利,卻絲毫沒有慌亂,一副舉重若輕,鎮定自如的樣子。

  怎麼,難道他也懂得救治之法麼?

  蕭曼暗自驚奇,怕被那邊瞧見,趕忙又把腳收了回來,重新掩了門,索性也不貿然現身過去,仍舊站在原處看。

  有他之前的話,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卻沒哪個當真老老實實安坐的,紛紛都把頭探過來好奇地張望。

  只見吳鴻軒雙腿交疊,將那小兒俯面放在上面,膝蓋正頂著肚腹,一手抵著側面,一手半攥空拳在他背上輕碎地捶擊。

  才剛敲了幾拳,那小兒就半開著口唇,張嘴欲嘔。

  吳鴻軒一邊壓擠他肚腹,一邊繼續捶打,很快就見那小兒渾身抽抖,一團物事和著涎唾從口中嘔了出來,果真像是個紙團。

  喉間沒了梗阻,上不來的氣終於得以喘息,那孩子半青著臉呼哧呼哧的伏在那裡,總算是脫了險。

  沒想到他竟有一手巧法子,原先以為這人只不過是個骨氣硬些的書獃子罷了,現在瞧來卻是有些低看他了。

  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蕭曼唇角淺淺地翹起,不覺對他的識見又深了一層,如今那小兒得救,又不用親自動手,與他尷尬的相見,自然而然便鬆了口氣。

  眼瞧著他將那孩子又抱在懷裡順了會兒氣,這才放回原先的位置上坐好,自己也若無其事地返回講台,彷彿剛才只是了結了件蠅頭小事,淺波靜後,不留微漾。

  書聲朗朗又起,這次沒再散亂無章,領者悠揚,從者高亢,一樣的全情投入,融融相合。

  這讀的仍是前面那段《春秋》,蕭曼仍是娓娓忘倦,竟不想走開。

  站在那裡又聽了片刻,忽然就見前面廊下有人迎面走來,瞧模樣正是先前去稟報的家院。

  她趕緊從門邊閃開,快步走回几旁坐下,又把剛才瞧的脈案收拾好,做樣端著茶水細品。

  那家院很快到了近處,在外輕叩了兩下便推門而入,上前躬身道:「回公公話,閣老那頭已處置完了,特命小的來請公公相見。」

  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趕在一大早處置,還不就是句晾著人的托辭麼?

  反正這副臉色實則是擺給秦恪看的,她不過是充個場面而已,回頭該怎麼回話還是怎麼回話。

  蕭曼也不以為意,當下不動聲色地微一頷首,提著醫箱跟他出了廡房,沿迴廊繞到後面,從垂花楹門進去,到裡面的內院。

  那院落也不如何寬綽,對面正廳,兩邊抄手遊廊,幾株頗顯古樸的矮木,除了一股書卷氣外,沒有絲毫特別之處,更瞧不出是當朝首輔的府宅。

  對面廊下鬚髮皓然的老者正是張言,此刻一身寬袍罩氅,也沒戴帽冠,只束了根短簪,負手站在正廳門口仰望。

  那家院沒敢往裡走,比手相請便退了下去。

  蕭曼徑往裡走,邊瞧邊暗自納罕,這張閣老為官數十年,朝野內外人人都知他端方謹飭,她此次來好歹也是「奉旨」,這閣老卻是一副閒散的便裝打扮,還在這後院家宅裡相見,難道便不怕失儀不恭傳揚出去,授人以柄麼?

  她鬧不清因由,故意放慢了些步子,想他有什麼動靜,可張言明明都瞧見了,卻既不出聲也不上前相迎,彷彿是在泰然相候一個尋常拜望的後生晚輩。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等什麼了。

  蕭曼徑直走到廊前的階下,依著規制拱手行禮:「秦禎見過張閣老。」

  「不必多禮,老夫早間有些家事處置,勞煩久候,還請秦奉御莫要見怪。」

  張言話說得還算客氣,語聲卻淡得出奇,彷彿一開口便是要禮敬送客的意思。

  蕭曼聽得暗暗蹙眉,但念著此來的差事,仍舊恭敬道:「閣老言重了,陛下聽聞閣老染恙,特地降旨,命我今日來致慰探視,再把一把脈……」

  張言一直望著天,根本沒看她,聽了這話,不由呵聲笑了出來。

  「秦奉御要是奉旨前來,老夫這樣相見,可真是失儀大罪了……秦奉御也瞧見了,老夫這樣子姑且也算坦誠了吧,你又何必再如此諱言遮掩?」

  這麼直截了當地把話擺在臉面上,還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幾近明白的在說她是奉了秦恪的「旨」來的,根本不足讓他以禮相見。

  話是沒錯,但誰能彎都不拐的就這麼認了?

  蕭曼眨了眨眼,故意道:「閣老誤會了,這事昨日確已上奏了,秦廠督依著朝廷規制諫言,陛下親口准奏,這才下旨命我前來的。」

  每天那麼多份奏本堆到案頭上,這點小事還能用得著一個諫言,一個准奏?任誰都能悟出其中的門道來。

  張言鼻中又哼了一聲,不過確也佩服她小小年紀便處事不亂,還會兩面圓滑,叫各自都挑不出錯來,只可惜這份聰明機智卻不用在正途上。

  他低聲輕歎,目光垂向蕭曼,面朝皇城方向抱了抱拳:「那就請秦奉御回稟陛下,老臣年邁,近來有些心力不濟,恐怕也快到該上表請辭還鄉的時候了。」

第184章 不蔓不枝

  到最後還是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

  像是打定了主意,不願跟恥與為伍的人多說半句話。

  說著,繼續舉頭望天,呵氣道:「天真好啊,很久沒細看這麼好的日頭了。」

  這時候要是換做旁人,怕不是拂袖而去,也該知趣的告辭了。

  可蕭曼卻偏偏不想走。

  或許是為了不願叫人輕賤看待,又或許是瞧不過那副涯岸自高的模樣,總之便是不肯忍下這口氣。

  但言語回懟自然不妥,還會適得其反。

  她略想了想,走到廊外蔽陰處,也挑眸仰望。

  紅日當空,碧雲萬里,那一片淡藍如水般漫向天際,到深遠處離散出柔潤的暈色。

  「原來閣老也這等愛看日頭。」

  「天地日月,雨雪風雲,本就是這世上最美的景致,尋常人或許不覺,可有哪個詩書寄懷的人不愛看呢?」

  張言接口歎笑,定定地注視著遠方,像在悠然神往,跟著又醒覺過來,竟與一名年紀輕輕的閹宦論起天地萬象之美來,當真有些失言。

  瞥眼看她站近了些,似也在遙望出神,方纔所言更像話裡有話,於是反問:「怎麼,秦奉御莫非也……」

  蕭曼謙然一點頭:「閣老見笑,我這等奴婢出身的人哪裡懂得幾分風雅,只不過心有所感時卻是愛瞧幾眼,總覺莫管在哪裡,只要能看見天地,身心都是自在的,縱然有些煩惱事也都忘了。」

  張言剛轉過頭,聞聽這話,猛地又回眼望過去,眸中盈起驚訝之色。

  一個剛入品級的內侍,還是這般的年紀,不該是聽命行事,每日裡琢磨著怎麼媚主奉上麼?居然卻能說出這番澄心靜氣,清新不俗的話來。

  這麼一看,確實不像尋常的宮奴,也不是憑著一手醫術便在宮裡不可一世,為虎作倀,難怪先帝如此看中,把撫育儲君的重任都交到她手上,那秦恪更將她視為心腹之人,左膀右臂。

  他瞧著那纖弱如女子般的身影,覺得自己先前對這小內侍的看法有些輕慢,不由又多了兩分興致,故意道:「秦奉御這話確有幾分情懷,只是……呵,老夫聽著可不大像是少年人該有的心胸。」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便是說她方纔的感慨像是傷痛經年,顯得老氣橫秋,定然是拾人牙慧,隨口說出來的,根本不是心事所寄。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不會知道她的遭際,經歷了生離死別的人再回到這世上,有些已經放下,有些早已看破,只想不為所擾,平平靜靜的活,這樣的心性豈是年歲能粗淺而論的?

  蕭曼唇間抿出一彎淺笑,望他恭敬道:「回閣老,我倒以為心胸這一節與年齒無關,有的人自小便能體察世情萬物,樹德立心,而有的人空活百年,到頭來依舊是空心枯木,什麼也沒瞧明白。」

  這話已有些借勢回懟,暗有所指的意味。

  張言眉梢挑動了一下,面色微凜,但想想這說的也的確在情在理,叫人不好反駁。

  他為官數十年,位極人臣,心胸本就豁達,涵養功夫更是一流,只略滯了一下,便不以為意,呵呵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醫術高明固然難得,能有這樣朗闊的胸懷便更難得了。」

  蕭曼聽他說得率性誠摯,毫無矯飾,知道方纔那幾番對話已暗合他的心意,不由吁了口氣,心下也多了幾分把握,於是又道:「閣老太謙了,說幾句在情在理的話算不得胸懷朗闊,須得是隨心所欲,逍遙自在的人當得。」

  張言登時又是一驚,訝然看著她,慢慢目光又變得淡然,像是也被說中了心事。

  「這話當真說得好,只可惜身在俗世,又有幾人能隨心所欲?便是曬個日頭,也只能偷閒得來。」

  他搖頭苦笑,忽然問道:「老夫聽秦奉御談吐不凡,冒昧請問,不知家世……」

  這話頭轉得有些刻意,但有前面那些鋪墊也在意料之中。

  蕭曼略想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不勞閣老動問,我家原就在京畿一帶,家父也曾考取過秀才,但年少時便無意功名,後來就未曾科考過,只在鄉間設館教書而已,我幼時隨在身邊,略讀了幾本書,些許會寫幾個字而已。」

  只有秀才功名,教出的孩兒卻能有這等識見,居然還股蔑視功名的瀟灑氣。

  張言不禁更加好奇:「那令尊……」

  蕭曼不願提起父親,垂眼淡聲應道:「早些年已去世了,家裡也沒親眷,我在鄉間留不下,所以才入了宮,好歹有個安身之地。」

  一不留意之間觸動了人家的父母之殤,張言也有些尷尬,頷首「哦」了一聲,隨即搖頭歎道:「唉,可惜了,賢者隱於鄉野,非社稷之吉啊!」

  「閣老恕罪,我以為棲身鄉野,不問功名,算不得真隱士,閣老居廟堂之高,胸懷天下,才是先賢大隱之風。」

  張言還在感慨,驀然聽到這句近於吹捧的話,回眼看她目光毫不閃躲,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也有些探個究竟,於是問:「哦,這話怎麼說?」

  蕭曼直起身,比手朝他身後一指:「閣老這堂號名曰三閒,可不就是明證麼?」

  張言又是一愣,也回頭看了看正廳中堂上那塊牌匾,再轉回來時卻是眸光明亮,輕捋著白鬚笑道:「我這三閒乃是無求志閒,無用心閒,無事體閒,全取自懶惰之意,可跟賢隱之士沒有半點關聯。」

  蕭曼也淺淺一笑,眉眼間同樣盈著狡黠:「閣老這話言不由衷,依我看,此三閒當解為志閒者清廉少欲,心閒者無懼無憂,體閒者厚積薄發,不知閣老以為可確否?」

  「哈哈哈……好,好,解得好,解得切!」

  張言拊掌大笑,像是許久沒聽過入心可意的話,竟是說不出的舒暢,笑畢卻又長聲一歎:「秦奉御心智過人,才思敏捷,老夫佩服,既然這裡的情形已盡知了,老夫也不再相留,還請秦奉御回宮復旨時也能據實而言。」

  蕭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即一躬身:「閣老放心,我定會向陛下和秦廠督從實回稟。」

第185章 風清日暖

  蕭曼邁過石檻,走出垂花楹門。

  下了石階,一溜到了老遠才緩下步子。

  她眉舒眼翹,唇間淡抿著笑,腿腳上兀自還繃著那股興沖沖的勁兒。

  眼瞧那張閣老從起初的冷眼逐客到方纔的以禮相送,這前後的態度變化可謂天壤之別,各種滋味也只有當事之人才能夠體味。

  瞅著那倔老兒如此撇下身段來,能不叫人愜心快意麼?

  不過想一想,方纔那些憑的雖是昔年在家讀書的學業根底,但卻只是其次。

  倘若不是在宮中當值,有現下這身份在的話,只怕一輩子也無緣與當朝首輔對面論道,做這樣一番推誠置腹,暢言無忌的長談。

  遙想初入宮時,她還時常痛心難過,總覺做宮奴便是背義忘恩,人人避而遠之的賤役。

  如今回頭再看,似乎也未必就是如此。

  無論醫術、學問、識見,還是心性為人,處事之方,只須卓然不群,秉身持正,別人同樣會另眼相看。

  如此一想,只覺頭頂那片天也愈發開闊了,自從家道毀落之後,還從沒覺得這般開懷過。

  蕭曼邁著悠然輕快的步子,很快到了前院,那裡已經能瞧見張家的僕婦小廝們,先前那名家院也正候著。

  旁邊正廳內此時空空如也,想是午時將近,照規矩已放了堂休憩去了。

  不用撞見那吳鴻軒,她倒也放了心,這時自然也不便再像剛才那等率情恣意,便斂色自若,端著四平八穩的樣子由人引著依原路出府。

  剛到門口,搭眼便見張懷還站在車駕旁,那恭順的樣子卻和來時有些不大一樣。

  蕭曼覺出有異,揮揮手叫那家院不必再送,自己走下石階,還沒到車前,就看張懷貼近車簾,低聲道:「稟督主,秦奉御來了。」

  果然是他,方才一瞧出不對,她心裡便隱約猜到了。

  既然不放心的話,直接一道過來不就好了,還這麼神神秘秘的尾隨著,也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蕭曼無意去猜他這些暗裡算計的念頭,上前到車駕旁,也微微傾身,叫了聲「督主」。

  只聽車內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她還沒回過神,張懷卻已躬著身朝梆盤上比手,示意她上車。

  這顯然便是讓到裡面回話的意思,可又要跟他共乘一車,擠在一處。

  蕭曼有些不樂意,尤其是旁邊還有人在,那顆心不由自主地便開始砰跳,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趁著機會又想用強動手動腳。

  想起在張府裡看到吳鴻軒的事,她心裡更覺被什麼東西堵著,有些硌得慌。

  可這會子也不能不順著他的意思,想了想,還是默聲不吭地踩著腳踏上了車,撩開車簾,閃身入內。

  秦恪正斜靠在後頭的橫欄上,身上是件天青色的袍子,外套薄紗罩氅,頭上釵束著網巾玉簪,儼然一副大家公子模樣。

  她望見那雙眼微狹著望過來,頓時臉上一紅,手擱了簾子,人卻定在那裡,又頷首作禮,輕啟朱唇,叫了聲「師兄」。

  方纔在外面叫「督主」,這會子又改口了,明明那晚把話都說開了,怎麼還這般瞻前顧後地瞧場合叫人,莫非又為著什麼事賭氣了?

  秦恪睨眼望她打量,瞧著那張微微泛紅的小臉,暗地裡也有些得意。

  好吧,雖說是打了折扣的,但好歹還知道當面的時候要改口。

  他唇角漾開笑,算是認可了她的「識相」,呵聲問:「見著張閣老了?」

  既沒動手動腳,也沒多少異樣的眼神,甚至連句撩挑的怪話都沒有,這麼直截了當地便問起正事來了,倒讓人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蕭曼略怔了一下,那顆半懸的心倒也平順了下來,把之前想好的話在腦中略略捋了捋,便點頭回道:「見了,張閣老他……」

  這話才剛起了個頭,秦恪便揚手一擺:「你有處置便行,不用回了,坐穩。」

  問都問起了,怎的卻不願聽?難不成裡頭什麼情形,他又已盡知了?

  蕭曼有些摸不著頭腦,眼見他曲指在木欄上輕磕了三下,外頭立即便響起揚鞭催馬的聲音,也來不及去想那麼多,趕緊扶著門口的轅木坐了下來。

  車子徐徐開動,由緩入疾,不片刻就出了巷子。

  秦恪沒再發問,似是早將前面那話忘了,側頭偏向一邊,順著被風撩撩拂起的布簾朝外望,目光似散似聚,像在專注思索,又像只是百無聊賴地出神。

  這不說話的樣子原本最是怕人,蕭曼抱膝坐在角落裡,拿眼偷覷,看不出那雙眼中有什麼隱晦不清的東西,全然就是一副溜了神的樣子。

  只要相守以禮,這樣倒也沒什麼,反正那些話不必存著什麼戒心,什麼時候回都是一樣。

  她索性也不去想了,也學樣似的偏過頭,轉向對面那扇被風攪得忽起忽落的布簾。

  張言這處府宅位於南城楊之湖畔,風景絕佳,人居卻極少,一路行過去都不見街市,徒然只能看到碧空與靜湖相接,水天一色,渾然一體。

  雖說是叫人暢快的景致,但隔著簾,只從縫隙裡看那只鱗片爪,瞧得多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蕭曼暗覺無聊,又收回眼來,本來是垂著身上衣袍的紋飾,可不知怎麼的,又不自禁地斜轉過去,瞥向坐在裡面的那個人。

  這時已近正午,紅日高照,一片光傾灑進來,不像夏日裡灼灼的曬出一片暈光,卻也讓那薄紗罩氅形若無物,裡面天青的袍子也驀然顯得色調淺淡,伏貼在他健拔的身子上,竟也像剝去了繁複的遮掩,一覽無餘的呈現在面前似的。

  她目光略滯了一下,火燎似的轉了回來,耳根早已紅透,趕忙抬手假作支頤的樣子掩著,暗想幸好沒被他瞧見,要不然可真不知該怎麼好了。

  如此一來,再不敢瞎看了,就窩在那裡與他隔得遠遠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耳畔車流人聲漸響,似已到了內城熱鬧處。

  蕭曼不經意地抬頭一瞥,窗外果然已是熙攘嘈雜的街市,但似乎又有些不對,她又定眼瞧了瞧,當即詫然道:「怎麼,這不是回宮的路。」

第186章 柳寵花迷

  蕭曼話剛出口便驚覺失言,掩口歉然止了聲。

  擺明了他此番前來沒那麼簡單,如今果不其然。

  但依她的脾氣,只要是定好了的事兒,便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

  這般貿貿然的起頭挑明,不但無用,說不得還要引出幾句呲弄人的難聽話來。

  她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隨意脫口而出了。

  似乎只是不經意的腦筋一熱,又像是自然而然的在他面前顧忌越來越少。

  正想尋個由頭揭掩過去,秦恪已在那邊斜側裡開了口:「這麼著急忙慌地趕著回去,連這一兩個時辰都等不得了,到底宮裡哪個讓你如此眷著,上回問你不說,這次怎麼著?」

  果然,難聽的話說來便來。

  蕭曼還沒什麼預備,又不想平白無故再落進他的話套裡,索性也打消了拿瀾煜當擋箭牌的念頭,便直言道:「是我唐突多嘴,一切都聽師兄安排。」

  說識相還真就識相了,雖然多半都是言不由衷,但知道斂氣相隨,瞧著倒也叫人順意。

  他呵了一聲:「不急,這會子回宮也沒什麼要緊事,既然已經出來了,今兒這午膳乾脆就在外頭將就著吧。」

  蕭曼只聽得一愣,刻意不回宮去,還繞了半個城,就是為了尋個用午膳的地方?

  這話聽著便像是在明目張膽地扯謊,誰敢信半個字?

  她暗忖就算真是要吃飯,定然也另有別的事,十之八九是要藉著席面見什麼人,帶上她更是暗有深意。

  左不過也就是那些事,這麼一想忽然也不覺得有多奇怪了,既來之則安之,說了由他安排,那就由他擺弄去吧。

  當下只應了聲「是」,便不再言語。

  秦恪勾了勾唇,也沒說話,半闔著眼仰靠得更深。

  馬車沿街而行,逕往那簾幡幌招林立的地方而去,過不多時,就聽張懷在外面勒馬叫了聲「吁」,隨即又貼到窗口低聲道:「督主,到了。」

  蕭曼撐起身子,先打了簾出去,由張懷接過手,從梆盤上跳下來。

  抬起頭來看,只見迎面的門樓形制陳舊,門口兩根矗立的柱子都有些漆落斑駁了,與沿街其它的樓閣相比絲毫沒有出挑之處,但卻車馬駐足,各色人等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像是生意極旺的樣子。

  這時秦恪也已下了車,不緊不慢地抬步就朝裡走,張懷忙快趕兩步,在前開道。

  甫一進門,眼前霍然開朗。

  但見屋宇壯闊,廳堂華美,廳內數十張席面都已被食客佔滿了,人聲喧闐,哄若鬧市。

  大夏雖然商貨亨通,物華豐阜,但蕭曼卻知道歷朝歷代都嚴守「抑商戒奢」的祖訓,尤其京畿一帶,無論商家民家都不得外飾奢靡,至於裡頭想擺弄成什麼模樣,那就無人去管了。

  三人剛往裡走了幾步,當即便有店伴迎上前,呵腰堆笑道:「哎呦喂,三位爺來得真不巧,這會子正在飯時上,生意太旺,您瞧……上上下下都滿了,要不小的領您三位到邊上瞧瞧,在哪拼張桌子湊合湊合?」

  「既然長了一對招子,就該放亮點,別留著擤鼻涕用。」

  張懷寒眼望他笑著,做樣撣著衣袍,那下擺看似無意地被撩開,便露出暗藏在裡面的垂墜之物來,但見漆黑的一張木牌,外飾八稜雲花圓紋,上頭的金字卻是耀眼刺目。

  那店伴兀自還朝裡頭比著手,一見那東西,登時瞪圓了眼睛,嚇得面如土色,渾身抖得像打起了擺子。

  「這……這……小的,這……這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差官老爺恕罪,老爺饒命……」

  蕭曼在一旁瞧著,總算親眼見識了一回尋常人在東廠面前是何等的畏如猛虎。其實這間酒肆能開在內城繁華之處,主人家定然是有些根底的,尚且都怕成這樣,更不要說普通的平民百姓了。

  她不由自主地瞥過眼去,就看秦恪望著樓上,唇角淡噙著笑,似乎並沒在意這事,心情依舊像是很好。

  「罷了,叫他不要聲張,到樓上騰間清靜些的地方。」

  他說著,人已挪步朝樓梯那裡走了。

  張懷早已撫平了袍子,點頭應了吩咐,回過眼來睨著那店伴:「還不快去,沒聽清?」

  那店伴僵白著臉,似乎這時才魂魄歸位,慌不迭地連聲應著,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秦恪走上樓梯,便站在憑欄後負手閒望,蕭曼也只好隨在旁邊,心中卻在納罕。

  連房位都要臨時叫人騰出來,莫非不是安排好了有別的什麼勾當,單單就是真想用頓午膳?

  無論怎麼琢磨,都不像他平素的行事做派,這可真是奇了。

  過不多時,張懷便過來稟報那頭已備好。

  秦恪點點頭,由他引著徑往東廂,到盡頭的那處雅間,門頭的銘牌上豎寫著「望潮居」三個字。

  蕭曼暗覺這廳名取得倒文雅,跟著走進去,張懷便在外頭將門掩了。

  那廳內陳設果然古樸雅致,正中已鋪開了席面,一桌子大盤小碟,十二道菜餚排布整齊,另還配有湯品點心,樣樣都是形色精美,飄香四溢。

  她留心多瞧了瞧,發覺那案面椅凳絲毫沒有剛被人用過的痕跡,多半是剛剛換的,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又要備席,可也真是難為了,但懾於東廠的名號,自然要伺候周全,這也是沒法子。

  秦恪對那滿桌子珍饈佳餚看也沒看,進門便緩步走到大開的窗前,負手立在那裡,仍舊透風似的閒看。

  話沒明說,可意思卻已昭然若揭。

  蕭曼暗歎了口氣,走到席前,輕手拿過一雙長箸給他布菜。

  她畢竟是官宦家出身,席面上的事還略懂些,這時便瞧出上的都是些淮揚菜,品相卻是之前從沒見過的,有的能說出名堂,有的卻根本不識。

  須臾布好之後,便擱下手,轉向他道:「師兄請用。」

  秦恪緩然轉身,垂了一眼案上分撥細緻的菜餚,唇角微挑,便走過來在椅上坐下,接過她遞來的筷子磕齊了,夾起一隻湯汁飽滿的丸子。

  「你上次給晉王妃殿下把脈,還瞧出什麼沒有?」

第187章 鹽香風色

  無緣無故的,怎麼就突然問起她來了?

  不過想想,慕婉婷能入宮為晉王妃本就是他暗中一力促成的。

  再牽扯著同瀾建瑧的爭較,關切這個故意送到他身邊的人也是理所當然。

  可慕婉婷不是暗藏心機的太子妃,瀾建瑧更不是太子那樣的魯莽之輩。

  一早便有了防備,起初新婚一過就借口北境戰事,一走了之。

  現下雖然回宮了,卻仍讓慕婉婷一個人留在澄清坊的館邸,自己則每日在坤寧宮給太皇太后朝夕侍疾。

  兩下裡根本就不在一處,他心裡也清楚得很,這麼問到底有什麼用意。

  蕭曼一時間摸不清他的心思,念著慕婉婷的處境,還是不願當著面說出來,何況那點內情都是明擺著的,即便不說他也能料想得到。

  她索性假作淡然,一邊拿竹籤子繼續給香螺去殼剝肉,擱到他面前,一邊搖頭:「沒有,晉王妃殿下就是濕寒入體,脾胃違和,前日我還當面見了一回,早無礙了。」

  這樣子顯然是沒把話聽明白。

  秦恪卻也不急,將那只丸子放在口中咀嚼,品著其中湯汁流溢的香潤,有意無意的點點頭:「哦,照這麼說,人和身子都是好的,定能替晉王殿下誕育王嗣,永續藩籬了?」

  這麼一說,便有點近乎明指的意味了。

  蕭曼總算知道了他之前那話的深意,心下卻更加奇怪。

  國喪剛過,宗室後宮仍在孝期之內,這時候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沒頭沒腦的鬧出孕事來?

  況且就算是有,他也用不著這等關切,難不成還盼著慕婉婷給晉王一宗開枝散葉,多子多福?

  正納罕間,驀地裡又是一激靈。

  子嗣統系乃是國本,自來都是皇家最看重的事,眼下瀾煜小小年紀便繼承皇位,雖然有遺詔在,但朝內朝外都是暗流湧動,尤其是那些朝臣,多半仍傾向由瀾建瑧繼位才是正道。

  可倘若他將來無子無嗣的話,皇統便從此斷絕,這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要能早一步知道,恐怕便沒有幾個人還會屬意晉王繼位了。

  莫非他的意思是……

  一念及此,蕭曼登時心頭揪緊,竹籤子在手上顫了一下,從螺殼裡刺出來,正戳在指腹上,痛得低聲一「絲」,趕忙放在唇間輕吮。

  「嘖,問兩句話而已,這是怕的什麼?」

  秦恪望著落回盤中的那只螺,裡面細嫩的肉還沒撥出來,將露未露的探了小半截頭在外面。

  他眉梢輕佻,眼中忽然亮起一絲玩笑似的狡黠,把那只螺捏了起來,順手又撿起她方才失手落在一旁的簽子。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纖細的竹身竟然還有溫熱之感,尖端那點殷紅浮在湯汁上,沁出豐膩的油亮,說不出的誘人。

  「你……那上頭沾了……」

  蕭曼瞧出苗頭不對,才剛開口,秦恪卻已用那根竹籤子將螺肉挑了出來,抿在口中細嚼,隨手將螺殼丟在一旁。

  他不是向來都愛潔成癖麼?那東西明明沾了血,他卻不嫌不避的拿來挑東西吃,究竟是怎麼了?

  蕭曼已紅透了耳根,雙頰也燒得如同火燎,卻見他雙眸微狹,細薄的唇一蹙一蹙地抿動,嘴角還撩挑著笑,全然是一副頗得其味的樣子,不由更是羞赧難當。

  片刻間,那雙略盈著潤光的唇終於停了下來,卻像興致寥然,將那竹籤子也丟下,向後一靠。

  「原來我在你眼裡便是這等不堪,什麼下三濫的勾當都敢琢磨?」

  別說琢磨,便是真的去做,這世上有哪件事是他不敢的麼?

  想起入宮以來經過見過的那一幕幕,蕭曼不禁心生悸悸,連手上的刺痛都覺不出了。

  他憑著手段的確是無法無天,甚至行事還有些陰損,但的確是說不上是那種下三濫的無所不用其極。

  就像橫在江心的鐵索,若能設法繞過去便萬事大吉,一旦糾纏上去,就被永遠攔在那裡,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了。

  蕭曼索性也不去想他究竟存的什麼念頭,更不回他剛才的問話,只點頭道:「師兄的計較定然不會錯,我聽吩咐就是了。」

  這麼快就想明白了?

  秦恪看著她雙眸從閃爍遲疑到慢慢沉定,彷彿恍然只是一瞬,倒也有些訝異,眼見她臉上紅潮未退,那張臉染上幾分如胭的顏色,驀然顯得明艷起來。

  這年歲還該是個沒全長開的小丫頭,才只幾個月的工夫,怎麼瞧著便出落得比剛來時更有看頭了?

  他毫無遮掩地在那本就不差,現下愈發玲瓏有致的身量上打量著,唇角的笑也綻開了。

  「在張閣老那兒耗了一個早上,還不餓麼?坐下吃吧。」

  蕭曼一直沒敢抬頭,可偷覷間也將那副臉色看在眼裡,總覺那目光和從前越來越不一樣,不再是直透內心的逼視,好像就只是在自己身上打轉,那撩起的笑更叫人心驚肉跳。

  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暗想這整整半日的工夫,光用了幾杯茶水,不餓才是假的,只是這麼跟他同桌共席,實在有點安不下心來,更別說好生用飯了。

  但他的脾氣自然是不能違拗,想了想,也不再說那些虛辭,道了聲謝,便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卻與他隔了一席,不敢挨在一起。

  還真是個小丫頭,光想著躲來躲去,全沒發覺那雙頰的暈紅早把心底所想都賣了,兀自還悶頭坐得下。

  眼見她還像在宮裡趕著當值似的,先盛了碗白飯,隨意夾了幾筷菜放在上面,便悶頭吃起來,也如同嚼蠟似的,全沒半點閒坐享受的樣子,不由又是一樂。

  「怎麼,這菜不合胃口?」秦恪做樣若有所悟地「嘖」了一聲,「我倒忘了,令堂鮮家世居川南,令尊蕭大人也是蜀中人氏,就算到了京裡只怕這口味上也改不了,要不然蕭府後院中也不會憑空有那一片辣子不是?」

  果然東廠是無孔不入,連這等家宅內院裡的事都探得清清楚楚。

  蕭曼被一口乾絲噎在喉間,差點當場嗆出來,趕忙端了盞茶,側向一邊,掩著口唇灌水往下送。

  耳聽得他卻揚聲叫了張懷進來,吩咐道:「聽說這裡的芥油鴨掌辣口開胃,叫一碟來嘗嘗。」

第188章 推波助瀾

  晨鐘響起後,遲遲不見日頭。

  天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也沒把那濃黑的夜驅盡。

  漫天都是沉沉的灰色,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蕭曼起得早,洗漱之後悄悄來到外面的小間。

  左手邊靠牆的角落裡放著一隻不大不小的甕罐,她走過去揭開蓋子,濃重的藥氣立時撲面湧出來。

  她又湊近嗅了嗅,覺得滿意了,這才重新蓋好,端著往外走。

  剛一出門,隱約就聽裡面傳來窸窣的翻身響動,跟著便聽瀾煜糯聲懶懶地在叫她的名字。

  打從做了皇帝之後,這孩子似乎不由自主地也勤謹起來,每日裡天一亮便自己醒來,不像從前那樣還用別人叫了。

  蕭曼暗笑了笑,先沖裡面應了聲,把罐子擱在不起眼的地方,然後才轉進裡間,伺候瀾煜起身。

  那孩子乜著一雙眼,還是睡意朦朧的樣子,看到她立時便盈起笑來,自己晃悠悠的從被窩裡爬起來。

  蕭曼趕忙先拿了件外袍給他披在背上,這才服侍穿衣。

  「秦禎,嗯……今天不用上那個什麼朝吧?」瀾煜連連打著呵欠,眼中卻滿是憊懶的期待。

  「當然不用,秦廠督不是說了麼,天子十日一朝,前兒才御駕去了奉天門,下回要到月底了。」蕭曼在旁解說。

  瀾煜像立時來了精神,也不顧她正幫自己抻袖子,當即拍著小手歡叫:「太好了,太好了,上次在那門洞裡坐著,聽那些人說了一早上,真差點悶死我了,還是不去最好!既然今天沒事,咱們叫上秦恪一起去玩兒吧!」

  一不留神說話便沒個分寸,張口便是貨真價實的「昏君」之風,要是讓那些祈盼堯天舜日的朝臣們聽到了,又不知要惹來多少白眼。

  可尋常人家像他這般年紀的孩子,大多還都在父母懷中撒嬌,哪會天沒大亮便被抬去前朝,即便只是裝裝樣子,也著實難為他了。

  蕭曼沒心思取笑他,繼續幫他結著繫帶:「那不能,陛下忘了麼,今日奴婢要去坤寧宮向太皇太后問安,再給晉王殿下請脈,這時候可去不得。」

  瀾煜臉上的興奮立時淡了下來,似也想起了前話,小嘴撇了撇:「這我倒忘了,不過秦恪說得對,瑧皇叔過幾日又要走了,是得讓你去看看,不然等到了北方再得了病,可沒人治得好。」

  他說到這裡,忽然眸色一亮,拉住她道:「秦禎,要不然你就乾脆故意說瑧皇叔身子不好,讓他留在這裡,我想讓他留在宮裡陪我,好不好?」

  蕭曼啞然失笑,只覺這孩子實在單純可愛的厲害,只可惜所想的往往與現實背道而馳,想來也叫人唏噓。

  「陛下是天子,不光一言九鼎,還要坦誠守信,列祖列宗的聖訓實錄裡可都寫得清清楚楚,哪一條可都沒教陛下騙人,再說要真撒了這個謊,豈不是讓太皇太后娘娘擔憂難過?」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真是的,當皇帝還不如從前呢……」

  瀾煜噘著小嘴嘟囔著,有些垂頭喪氣,想想又覺她說得不錯,便點頭道:「那好吧,你可快些回來,我和秦恪一起等著你出去玩兒……哎,秦恪呢?」

  他關切地蹙起眉來問,生怕想找的人又缺了一個。

  「秦廠督昨兒夜裡出的宮,說早上准回來,陛下放寬心,用了早膳先等一等,奴婢那裡手腳也快些,興許也能早一刻回來。」

  蕭曼忍著笑,替他把尚不能脫去的斬衰喪服打理好,便抱下床來,牽著手走到外間,把備好的藥粥和糕餅端出來,讓他慢用,自己也吃了一點,然後去端了先前放下的那只罐子,把裡面的藥水倒在銅盆裡,雙手沒在其中浸泡。

  今日去坤寧宮是秦恪交代好的,明面上問安,其實便是著落在瀾建瑧身上,以他的精明,要探出實情來定然不易,必要的手段還是要用些。

  她把手浸在藥中泡了半炷香的工夫,這才抬起來,卻不擦拭,只甩了甩水漬,由著它自己風乾,放在鼻前輕嗅,又點了支艾草,豎指在煙上熏了幾下,眼見微微變色,這才放了心。

  轉身走回來,卻見瀾煜趴在几上,手裡挑著半勺粥,在唇間似碰非碰,吃得漫不經心,那碗裡也還剩著大半。

  這孩子食量不小,平日裡這一碗早吃光了,須得再添,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總有些魂不守舍。

  她走過去剛想開口問,瀾煜卻拿手朝案上那隻小瓷壇一指:「秦禎,那裡頭裝的是什麼?」

  是什麼,不就是一罈子醬味麼。

  昨日從那酒肆出來,回宮之前,秦恪也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怎麼的,竟叫張懷到京裡的老字號去買了這壇醬味,讓她帶回來。

  由於家傳的緣故,蕭曼口味間確實偏嗜辣一點,但也不至這般沒挑揀,別管什麼辣鴨爪,酸醬菜都來者不拒。

  那秦恪可倒好,也不管她喜歡不喜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手裡塞,想想都叫人氣結。

  她歎了口氣,只能照實回答,又說這東西吃了無益,可瀾煜卻像來了興致,定要嘗一嘗。

  蕭曼沒法子,只得裡面夾了塊酸筍給他。

  原以為他定然不慣,誰知這孩子一入口便連聲叫好,非要再多吃些。

  蕭曼連哄帶騙,好不容易才安撫好,把那壇醬味收到他夠不到的地方,念著差事,告退之後便提著醫箱匆匆出了門。

  離了養心殿,繞過院子向北,憑著腰牌過隆宗門,便進了後宮內苑。

  入宮這麼久,還是頭次到這裡來,迎面就見一重重的樓閣殿宇巍峨聳立,氣勢恢宏,與外廷的三大殿相比也毫不遜色。

  她不免又加了兩分小心,繞過毫無人氣的前殿,從中門而入,便見面前重簷繁複的大殿上匾額高豎,鐫刻著金色的「坤寧宮」三字。

  那門口的玉階下還站著一片身著朝服的官員。

  蕭曼不由有些奇怪,可也不能裝作視而不見,只好上前依禮相見。

  那幫朝臣也圍攏上來,面上雖然笑著,眼中卻都隱著不屑。

  「秦奉御可是奉旨覲見太皇太后麼?」

  「正是,各位大人……」

  「哦,我等是在這裡請願,伏請太皇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為念,輔助陛下,臨朝聽政。」

第189章 無懈可擊

  臨朝聽政?

  高坐垂簾之後,托名輔弼幼主,實則軍國大事悉決於己手,光聽著就是好大的威風。

  然而,大夏開國百餘年來,不管是父死子繼,還是兄終弟及,歷代君王登位時都已成年,從沒有主少國疑之虞。

  似這等後宮臨朝稱制的事,便顯得杳若傳聞,依稀只記得前朝末年曾有過那麼一回。

  當時也是國主幼弱,太皇太后訓政。

  結果卻是內不能安民,外不能禦侮,等胡騎攻破中京,只能連同小皇帝和宗室臣僚被擄去北疆,受盡屈辱而死。

  前事俱往,現下竟然又被提起來了。

  蕭曼眉間微凜,心中卻在暗算。

  大夏如今雖不及國勢初張時朝氣蓬勃,但也算四海清平,北方戎狄剛又被迎頭痛擊,已不足為慮。

  這時候既沒有國朝宗法先例,又沒有先帝遺詔明示,這些人便敢自作主張到後宮來請問,戲做得當真了得。

  蕭曼餘光瞥向須彌台基上的大殿,飛簷挑角,黃瓦琉璃,天光黯淡下瞧,仍舊顯得刺目。

  她穩沉著面色點點頭,也無心與這些人糾纏,只淡笑著說了兩句場面話,便抬步要走。

  那幫朝臣見她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半點實意都看不出,自然不肯罷休,當即便有人出言攔阻道:「且慢,我等為國家計議,在此向太皇太后娘娘請願,秦奉御深受皇恩,難道要袖手旁觀麼?」

  這時候一個個都義正言辭,心憂社稷,臨到真有事時,卻沒見有幾個挺身而出,不袖手旁觀的。

  瞧模樣不當真留下幾句話,怕是難以脫身。

  蕭曼沒想到會遇上這些麻煩,瞧那一道道機鋒顯露,深意暗藏的目光,不由心下生厭,面上仍做淡然,回身正色道:「諸位大人說笑了,咱家區區一個六品奉御,又不在司禮監當值,此等國政大事可不是咱家這做奴婢當聽當議的,還請諸位大人顧全禮制,莫再說這等不妥的話。」

  她輕描淡寫,把自己擇脫得一乾二淨,卻又叫人不好反駁。

  眾朝臣平日裡仗的就是嘴上功夫,這時見她說話如此油滑,便更不肯善罷甘休了。

  幾個人正要開口,中間便有個身著方心曲領青羅大袍的人抬手打止,隨即越眾而出。

  蕭曼只覺那人瞧得眼熟,又看他頭頂的梁冠上飾有翎羽立筆,依服制等級該是侯爵,略想了一下,便記起隨秦恪去青陽英國公府上時曾經見過,正是太皇太后謝氏的族兄弟壽昌侯。

  既然要籌謀這樣的大事,當然還是自己家裡的人最靠得住,這確是不足為奇。

  她也不怠慢,便抱拳躬身行禮:「見過侯爺。」

  那壽昌侯彷彿對誰都是天生的一副笑臉,滿面和善,倒像個心胸開朗的尋常富家翁,竟沒自恃身份高貴,也還了一禮。

  「秦奉御方纔那話就太謙了,既然得先帝明旨貼身服侍當今聖上,豈是宮裡隨便哪位公公能比得了的?連同本侯在內,朝中對秦奉御只有欽佩之心,絕沒半點不敬,若不然的話,也不會在此處說這個話了。」

  壽昌侯故意壓著語調「嘿」笑了幾聲,隨即又湊近了些:「陛下年幼,尚無法親政,張閣老雖為輔臣,畢竟年事已高,如今焦公公已去了皇陵,秦公公奉遺詔兼著司禮監和東廠,這政事如今只能虛懸,太皇太后娘娘臨朝聽政既是國朝大計,也正當其時,朝中早已有了公議,內閣也是這個意思,陛下那裡……嘿嘿,自然也該歡喜得緊。」

  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為這種事歡喜?這話擺明了便是在暗示她。

  蕭曼自然清楚得很,索性假意順著他的話道:「侯爺說得是,但不管怎麼著,此事都不該由咱家妄論,既然朝中有公議了,還是要依著規制請諸位大人上奏,由張閣老票擬,司禮監那邊才好依著聖意批紅照準。」

  她像是全無異議,但又是一番片湯話,什麼也沒應承。

  壽昌侯臉上笑意一滯,又干呵了兩聲,點點頭:「秦奉御果然是知情知理的人,既然有差事在身,本侯就不多話了,只是太皇太后娘娘如今閉門清修,我等見不著面,稍時秦奉御拜見了,還請轉達我等伏請之意,多多勸諫。」

  蕭曼不願再看這張笑臉,當下深解其意地應下來,又向眾人恭禮作別,提著醫箱快步上了石階。

  門口的內侍也是知道她的,沒查驗腰牌,但也不見如何恭敬,神色間都是木冷冷的,當即就有人比手引她入內。

  坤寧宮自大夏初建時便是皇后居所,形制比後來興建的養心殿大得多,甫一進去便覺氣勢逼人。

  她暗地裡小心在意著,跟那內侍到深處的寢殿。

  或許是天色的緣故,那裡面一片灰暗,鎏金彩畫的樑柱內飾也瞧不出幾分色彩來,濃濃的檀香味湧出來,在門口都覺得衝鼻。

  那內侍進去通稟,不多時又轉出來,比手請她入內。

  蕭曼點個頭,繞過寬闊的九鳳座屏,到裡面迎面就見幾隻碩大的三足青銅香爐,青煙繚繞。

  面南那面牆下擺著供台,正中尊奉著觀音玉像,兒臂般粗細的香燭豎在那裡,點起的燭光卻像螢蟲似的,連蒲團上那身穿白衣的人都照不分明。

  瀾建瑧頭束玉梁冠,身上仍披著重孝,正跪在一旁的蒲團上伺弄著法器。

  這母子禮佛的樣子都是平靜淡然,眼中恍若無物,但又透著股說不出的冰冷,叫人心生寒意。

  瀾建瑧這時明明該已看到她了,卻連眼皮也沒翻一下,將點燃的三炷香雙手遞過去,由謝氏敬香。

  蕭曼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伏地大禮叩拜:「奴婢秦禎,拜見太皇太后娘娘,晉王殿下……奴婢奉陛下旨意,特來為晉王殿下瞧個體脈。」

  「不必了,你去回復陛下,就說本王前些日子在建興已著人瞧過,身子無礙,深謝陛下聖恩……」

  瀾建瑧冷冷的話還沒說完,謝氏卻忽然開口道:「這是做什麼,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便讓秦奉御瞧一瞧。」

第190章 木秀於林

  一個借口推脫,一個正言訓諭。

  這對母子一唱一和的,還真像是瀾建瑧暗中防備,故意躲避,而謝氏卻坦然不懼,半點沒放在心上。

  蕭曼早前便料到事情不會那麼容易,也預留了後手。

  可謝氏這麼說卻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現下還沒有明白話,她自然不便起身,索性仍舊伏在那裡靜聽。

  暗中探過眼去,就看瀾建瑧眸色微異,似乎同樣詫然不解,看著謝氏的目光中還帶著探究,不像在刻意作偽。

  「陛下往日裡總愛纏著和你玩,現下仍這般打心裡念著,你做叔叔的怎麼反倒還疏淡起來了?不管是論君臣,還是瞧至親骨血,你都不可心存輕慢。」

  謝氏撇頜朝背面的紫檀羅漢床示意,抬手在他肩頭似拍似打的一推:「還愣著做什麼?請個脈而已,瞧一瞧也好讓哀家放心,快去吧。」

  瀾建瑧眼中的異色漸漸淡了下來,點頭應聲「是」,便起了身。

  方纔那番話果真是滴水不漏,入情入理,和緩不驚,半個字的破綻也叫你挑不出來。

  蕭曼一時猜想不透她為何這般淡定,可也不禁暗服這股氣勢,難怪是執掌內苑東西六宮的人,果然不是易與之輩。

  她也趕緊叩首謝了恩,站起來隨在瀾建瑧身後,走到羅漢床前,等他撩袍坐下後,便打開醫箱,取了小瓷枕出來,比手相請。

  瀾建瑧臉上如黑夜般沉靜,瞧不出什麼情緒,那雙眼中淡盈著冷意,又像在暗笑她這副裝模作樣的情態,但還是撩起衣袖,將筋脈微顯的小臂探出來,搭在那瓷枕上。

  蕭曼沒去理他是什麼神色,只管做出兢兢業業的樣子,拿手搭在他腕上,凝神靜氣。

  「本王聽聞,你奉命去了張閣老府上?」瀾建瑧忽然開口問。

  她眉間一顰,沒想到東廠經手的隱秘事也能被他知道,瞧來暗中已和秦恪較上了勁,你這邊眼頭明亮,對方也不是見光的瞎子,無論哪邊出了岔子被拿住軟肋,後果都不堪設想。

  「回晉王殿下,是張閣老上表告恙,昨日是陛下降旨,准其在家歇養,又依著規矩叫奴婢去探視。閣老年事已高,大喪期間連日操勞,精力未免有些不濟罷了,調養些時日便好。」

  瀾建瑧先是「嗯」了一聲,目光垂垂地落在她蔥管般的手上,淡淡的一呵:「依本王看,閣老為社稷勞心勞力,身子不濟倒在其次,要緊的還是心累。」

  他刻意壓著聲音,這話卻是一語切中要害。

  蕭曼額角突跳了下,只覺他像是暗有所指,又不像單單在說張言是憂讒畏譏,只為躲避朝中風起雲湧的非議。

  這裡頭還能有什麼意思?

  她猜想不出,總覺他像在故意拿話扯引,好叫自己亂心分神,當下也不深究,一邊繼續搭脈,一邊應道:「回殿下,奴婢只管遵旨探視,其餘的事不敢妄猜,更不敢妄言。」

  跟在那閹豎身邊時日久了,竟學得有鼻子有眼,等閒還真亂不了她的陣腳,這女人也算是「長進」了。

  瀾建瑧眸中起初帶著些不豫,但瞧著她那副正色謹飭的樣子,忽然覺得和原先所想的越來越是不同,倒也不是那麼惹人厭棄。

  蕭曼全然不知他轉著什麼心思,只做靜心查脈,漸漸便發覺他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臉上,越來越是灼烈,不像在逼視,倒有點也和自己現下一樣,在半真半假地探究著什麼。

  她有點受不了那眼神,只怕再這麼下去終究會不自然起來,反正那脈早已探明白了,也不必再這麼徒耗著。

  正要撤手之際,外面忽然傳來輕碎的腳步聲,隨即便有內侍高聲報道:「稟太皇太后娘娘,虞院使覲見。」

  「喲,瞧這記心,倒忘得死死的了,我今兒個也該瞧脈來著。」謝氏微闔的眸一抬,自嘲似的笑了笑,手上兀自捻著數珠不停,「那就傳他進來吧。」

  外頭應了個「是」,腳步聲遠去不久,便又促促響起,這次顯得堅沉有力。

  很快,就見一名素服烏紗的官員走進來,依禮向謝氏和瀾建瑧叩拜。

  「秦奉御怕還不認得,這便是太醫院的虞院使,二十年了,哀家的脈都是他來瞧,換個手便不習慣。」

  謝氏淡笑了一下,見瀾建瑧起身要來扶,蕭曼也恭敬肅立在了一旁,忙揮了揮手:「今日一時沒想起來,倒跟陛下的旨意有些相沖。罷了,罷了,虞院使在這邊給哀家瞧,秦奉御管著瑧兒那邊,咱們各不相擾就是了。」

  這空蕩蕩的地方,一抬眼便是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還叫什麼各不相擾?

  蕭曼現下總算明白謝氏這番毫無顧忌的淡定從何而來了,敢情是有坐著太醫院第一把交椅的人在這裡盯著,自己但凡有一點「不軌」之處,立時便會被當場揪住。

  能做得上太醫院的首席,先不說術業有多了得,醫道上必定是耳聰目明,見多識廣,輕易矇混不過。

  她原先只是留了個小心思,料想不懂醫術的人定不會瞧出破綻,這時被人監視著,也不知那件事能不能順利查探清楚了。

  蕭曼拱手行了一禮,暗中窺測,就看那虞院使面色白淨,頜下蓄著長鬚,瞧面目並不甚老,還有幾分文士的儒雅俊朗。

  單憑這一眼模樣,只能得個粗淺的印象,誰也瞧不出真實的心性,更不知究竟有幾分能耐。

  那虞院使倒像是識得她的名號,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趕忙深鞠了一躬回禮,臉上兀自帶著惶恐,連連抱拳,這才轉向謝氏,隨著她到另外一邊診脈。

  眼見他們走遠,蕭曼稍稍鬆了口氣,轉回身來看瀾建瑧已捋著袖子起身要走,當即叫住道:「殿下且慢,待奴婢再用針探一探體脈。」

  「探體脈?」瀾建瑧眉間一蹙,眸光冷橫過來,「什麼意思?」

  「奴婢這些日子細查那對蠱蟲,似乎其中還有些隱情,須得再查驗一番以策萬全,請殿下寬衣。」

第191章 滴水不漏

  蕭曼以前從沒扯過謊。

  自從入宮以後,不管是耳濡目染,還是情勢所逼,半掖半藏著說話幾乎已成了家常便飯,到如今已不覺得如何不妥了。

  不過,方纔那句倒也並非詐偽之言。

  那一金一紅兩條蠱蟲,她後來也細細查過。

  雖然仍不能通解,但所知也深了幾分。

  如此陰毒的東西寄生於體內,就算驅除也未必能安枕無憂,只是今日要查的事她之前半點也沒去想過。

  蕭曼微抬著眼,見瀾建瑧眸中的寒色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愈發森然,像是根本不信,正等著她當面自亂陣腳。

  那雙鷹隼般的眼的確讓人生懼。

  她壓著心中起伏的波瀾,臉上不露半點破綻,這時並不出聲,只做樣立在一旁相候。

  「寬衣做什麼?」

  終於還是瀾建瑧先開了口,雙眸略垂,落眼在她衣補的上緣。

  那裡一片削平坦緩,瞧不出絲毫起伏,也不知裡頭是怎生纏裹的,居然能完全遮掩住。

  單憑這樣就連本心都束住了?還是宮奴做的時候太長了,真把自己個兒當成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了?

  蕭曼也覺察到他緊盯的地方有些不對勁,登時不自在起來,於是假裝恭敬的樣子,抱拳掩在胸前。

  「殿下有所不知,那只紅蟲體內含有異毒,卻不屬其自身所有,奴婢斗膽猜測,殿下原先定然中過這種劇毒,蠱蟲起初便是為了驅毒才種入體內,這一物降一物的法子雖然奏效,但如此大動干戈,體內臟器必然受損。」

  她本來也只是猜測,說到這裡就發覺瀾建瑧面色微異,顯然是被料中了,於是又稍稍壓了壓聲音:「殿下精通武學,自然知道體脈相通,牽連臟腑的幾處穴位都在胸背間,須得寬衣來驗才可探知。」

  這說得還真是合轍相印,滴水不漏,神色間更看不出破綻。

  瀾建瑧輕哼了一聲,點頭笑道:「那好,是本王自己寬,還是你由來動手?」

  蕭曼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蹙眉凝向面前的人。

  他對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這話裡隱含的意味便再清楚不過了。

  她從那雙眼中瞧不出絲毫調侃來,更沒有哪怕一點點邪猥,有的全是暗藏譏諷的不屑和鄙夷,似乎在笑她不知羞恥,亦步亦趨學著宮奴的樣兒,實則卻連真宮奴也不如。

  是真是假又如何,只有不存奴性,才真真正正是個人,否則就算有個周全的身子,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蕭曼也在心裡呵了一聲,幾乎不假思索道:「回殿下,奴婢手拙,平日裡服侍陛下起居時都未免有些慢,只怕殿下瞧不慣,若不然奴婢自然該親手伺候著。」

  果然學了一張伶牙利嘴,不光能睜著眼說瞎話,居然還敢抬出小皇帝來壓人,當面反強起來了。

  瀾建瑧眼中的寒意已凜然如霜,搭在几上的手已捏攥成拳,但卻沒有發作,面色又平緩下來,哼聲側轉過身,自己探手扯拖繫帶,扯著領襟左右一掀,將內外衣袍抖落,大半片腰背都露了出來。

  蕭曼剛才那話一出口,自己也稍覺後悔,生怕對方真的動了怒,今日這件事便辦不妥了。

  這時看他沒發作,反而自己寬了衣,詫異之餘也鬆了口氣。

  偷眼瞥向旁邊,謝氏斜靠在軟榻上,那虞院使得賜了繡墩坐,正半闔著眼靜心診脈,兩人都是涵虛斂性的樣子,像是壓根兒就沒注意這裡,方才同瀾建瑧那些話說得甚輕,想來不至被聽到。

  蕭曼知道事不宜遲,當即便說聲「奴婢斗膽」,取了針出來,將前端擱在泡了藥的指間輕捻,又依次認準他背上的心俞、肺俞、腎俞,不著痕跡地在三穴上都拂蹭了一下,這才將銀針刺入,緩緩捻動。

  這些都是昨晚設想好的手法,用的隱蔽,很難被人瞧出端倪,可這會子真動手時,明知不是害人,那顆心還是忍不住砰跳難抑。

  她暗地裡連連吁了氣,眼角不自禁地仍瞥向另一邊。

  謝氏還是仰面斜靠著,虞院使也一動沒動,那雙眼卻已睜開了。

  針是擋住的,應該瞧不見。

  蕭曼心裡嘀咕著,手在那三支銀針上流轉著刺捻,明明該是須臾間的事,感覺卻好像過了很久。

  終於,三處穴道間漸漸泛起紅來,起初淡淡的若有若無,很快便如桃朱一點,進而又殷然似血。

  三點相連,猶如三片新添的傷痕,驀然有些觸目驚心。

  她抽了抽唇,瞥見那虞院使頷首微點,又請謝氏換另一隻手,趕忙將銀針都拔去,順手輕抹,那三片紅記便又淡了下去,幾不可見。

  要瞧的已瞧見了,卻完全沒有鬆口氣的感覺。

  蕭曼垂望著那傷痕纍纍的脊背,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惻憫。

  因緣果報,既然是自己種下的因,得了這惡果也怨不得旁人。

  「已好了,殿下請著衣。」她暗自平復下來,緩聲道。

  瀾建瑧振臂一抖,掩了背,手上迅捷,幾下便將衣袍結束好,站起身來。

  「這就瞧好了麼?如何?」

  謝氏在那邊看在眼裡,語聲關切問。

  蕭曼早已等著這一問,當即躬身應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奴婢方才診了脈,用針也探了,晉王殿下沒什麼大礙,但還是血氣虧虛,比上次大傷時略好些,想來是前些日子在北境禦敵,勞心勞力過巨。奴婢以為,暫時不可再長途跋涉地勞頓,留在京中靜養為上。」

  她說到最後那兩句時,瀾建瑧眸色一變,像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聽謝氏蹙眉唉聲道:「才只這幾日,身子便弄成這樣,我早瞧出不對了,說了還硬頂著。祖宗的規制,過了喪期,便得歸藩不得逗留京師,就算在京中留醫,朝中眾臣那裡也說不過去,嘖,這可怎麼好……」

  她搖了搖頭,轉向旁邊:「虞院使,你瞧現下還有沒有別的妥善法子?」

  那虞院使擱手起身,恭敬道:「回太皇太后娘娘,既然是秦奉御請的脈,臣這裡自然也沒什麼更好的法子,斗膽說句僭越的話,晉王殿下不論在京中留醫,還是歸藩建興,身旁都離不開秦奉御,太皇太后娘娘不如傳個話,陛下自然會允的。」

第192章 一種相思

  天更暗了。

  水汽都聚上雲間,灰壓壓的覆在半空裡。

  可那雨偏偏就是下不來。

  這樣的天氣最是惹厭,在房裡悶氣,想出去又恐被淋個正著,當真叫人無所適從。

  瀾煜趴在窗台上,雙手托腮,皺眉嘟唇地望著外面。

  那院門處剛剛又有幾名內侍進出,卻依舊沒有他想見的面孔,再一晃眼,連那幾個人影也不見了,黃瓦紅牆下一片空蕩蕩的。

  「陛下,奴婢估摸著二祖宗和秦奉御也快該回來了,這兒有膳房剛送來的點心,可香著呢,咱們一邊吃一邊等,好不好?」旁邊的內侍捧著打開的漆盒陪笑道。

  那小小的人動也沒動,充耳不聞地仍舊趴在那裡。

  另一名內侍走上兩步,湊近道:「陛下可還記得大將軍麼?原先連勝九場那個,這些日子叫得可歡實呢,奴婢方才打外頭回來還聽見來著,這一準是又想要陛下給賞了,咱們要不……」

  「煩不煩呀,走開!」

  瀾煜扭個頭,怒斥了一聲,那雙眼瞪得溜圓,半曲的腿一晃,便露出裡面赭黃的緙絲袞龍袍來。

  那顏色一亮眼,幾名內侍同時聲氣一窒,唯唯地退到了後面。

  這位祖宗打從清起開始就執意趴在這裡等,到現在都有一個時辰了,愣是不肯挪動半步,誰勸也勸不應。

  瞧這外頭的天時,風怕是要起了,說不準哪會兒就要下雨,這要是著風受了涼,誰吃罪得起?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眼頭明亮,抬手指著窗外叫道:「陛下快看,二祖宗回來了。」

  瀾煜聞言,氣哼哼的臉色當即一變,恨不得整個小腦袋都探出去,果然就看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從院門外快步走了進來。

  「哈哈,終於來了!秦恪,秦恪……」

  他身子一彈,就從矮榻上跳了下來,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就往外跑。

  「陛下!」

  「哎呦,我的主子爺,可慢著點!」

  「主子爺,這不成,讓奴婢們去迎吧……」

  瀾煜可不管急切間有沒有跌倒之虞,更沒想過這樣以主迎僕哪裡不妥,只顧推開門往外奔,邊跑還邊叫著秦恪的名字。

  那幾名伴駕的內侍竟有些趕不上,只能懸著心跟在後面追。

  將將過了通廊時,秦恪也剛好跨進殿門。

  瀾煜當即便撲了上去,緊摟住他:「秦禎說就讓我等一會兒,你可倒好,這時候才來。」

  「臣原本是能早一刻回來的,臨走時又出了點岔子,只能都安排妥當了再過來,還請陛下恕罪。」

  秦恪俯著那張仰望上來,滿含期待的小臉,唇角盈起笑來,幾乎就在說這話的同時,探手叉到他肋下,雙臂稍稍用力一提溜,便將他抱了起來,順勢托在臂彎裡。

  堂堂天子竟被奴臣這樣拉巴尋常孩子似的抱在懷中,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這位二祖宗能做得出。

  旁邊一眾內侍都巴巴地瞧著,眼中說不清是驚羨還是震懼,互望了一眼,沒人敢再吭聲,都識相地退到遠處侍立。

  瀾煜顯然全無所覺,反而更高興了,張臂圈著他的脖頸,佯做威脅道:「今天別管有什麼事,你可不許再走了,好好的陪我玩,要不然我就罰你從此之後都呆在養心殿,哪兒也不許去。」

  小小年紀,剛嘗了兩次發號施令的痛快,這癮頭就放不下,居然過到他身上來了。

  秦恪挑著唇一點頭:「陛下寬恩,要是把臣圈在這兒,外頭可就亂了營了,興許有些個不更事的,真能把天捅個窟窿去。也罷,臣今兒哪裡也不去,陛下說怎麼著,咱們就怎麼著。」

  他這一「鬆口」,瀾煜立時眉開眼笑,那手攬得更緊:「太好了,太好了,還有秦禎,等她回來,咱們三個人一起玩!」

  還真是一個都放不下。

  秦恪狹了下眼,驀然動起心思來,一邊沿通廊往西頭走,一邊問:「陛下覺得是臣陪著玩好,還是秦奉御陪著玩好?」

  「嗯,這個嘛……」

  瀾煜皺著眉,雙眸挑挑地向上翻,像是極認真的在思考,又顯得十分為難,過了半晌才道:「你們兩個都好,可惜秦禎沒有你勁兒大,能這麼抱著我,秦禎上次還沒幾步就抱不住了。」

  他小臉上頗帶著幾分不滿,又望向秦恪:「你趕快想個法兒,要不教她幾手武藝,好歹把勁兒練大些,要不然你不在的時候都沒人抱著我走,我可不喜歡那些奴婢,爛香味兒熏死人了。」

  畢竟是去了勢的人,當時那一刀再漂亮,總歸也趕不上原封原樣,更別說倒霉攤上不齊的,解個手便淋淋漓漓的像雨又像霧,不拿點香料遮掩怎麼成?可時候久了,混在裡頭一串,便不知是什麼味兒了。

  秦恪擰了下眉,似乎也覺得厭棄,感同身受似的和他一起嗤了嗤鼻子。

  可要讓那丫頭練出一把子力氣,能抱著他到處瞎跑,似乎更是件叫人撓頭的事。何況這孩子是見風長,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沉,練到怎麼個境地算是個頭?

  「她……陛下明鑒,臣不是不願,是怕白耽誤工夫,最後還是不合陛下的心意。」

  秦恪比手在身上打量了一下,暗喻人和人的不同,卻也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陛下今日想玩什麼?」

  瀾煜像也沒把剛才那話當真,只一剎就被他帶了過來,興致勃勃道:「我要出去玩,不想呆在宮裡了。」

  「這怕不成,陛下是天子,不可移駕輕離,況且瞧這天說不准便是大雨,到哪裡也玩不盡興。」

  「那怎麼辦,我想得好好的,就等你和秦禎呢。」

  瀾煜登時滿臉失望,偏著嘴像要哭出來。

  秦恪卻是一笑:「陛下之前還說今兒讓臣留在這裡哪也別去來著,怎麼又強著自己個兒來了?這麼著吧,反正秦奉御還沒回來,臣先畫兩幅畫給陛下瞧著解解悶。」

  「畫什麼?」瀾煜起初像是沒多少興致,忽然眼睛一亮,「就畫母妃吧!看你畫得像不像。」

  「喲,這也不成,臣就是大膽不怕冒犯故太子妃殿下,也怕畫得不像,反惹陛下生氣。這樣,臣先畫個秦奉御,讓陛下品評如何?」

第193章 滿眼春嬌

  秦恪眼中浸著心血來潮的興致,似乎還透出一絲狡黠。

  那丫頭有什麼好畫?

  又不是傾國傾城的姿色,見天一身宮奴的袍子,更談不上什麼儀態萬方。

  可他也不知怎麼的,口隨心動,一張嘴就遛了出來。

  瀾煜自然瞧不出這點細微處,先是一愣,隨即眸色亮起:「好啊,好啊,就畫秦禎!快,快,我要瞧你畫的像不像。」

  一撇唇轉而又道:「不在房裡畫好不好?總是在房裡,悶死人了。」

  「那有什麼不成。」秦恪這時已走到通廊中間,目光瞥向旁邊不遠處的轉角後,「後院那亭子裡敞亮,就算真下了雨也不怕,臣就陪陛下去那坐會兒?」

  他嘴上做樣「請」著旨,卻回過頭朝叫過不遠處的內侍,低聲吩咐下去,抱著瀾煜繼續向前走,繞過通廊,從後門進了院子。

  那裡面花香陣陣,竹韻悠悠,紅牆做屏,綠樹掩映,天光雖不大好,卻不掩景致之美,倒也另有一番趣味。

  先前的內侍手腳麻利,亭中的石桌上早已鋪下了氈墊,丹青筆墨,熟宣鎮紙齊備。

  秦恪抱著瀾煜走進去,才擱手放在石凳上,自己也坐了,聽他興沖沖一直催促著,於是也不多言,鋪開紙,從架子上揀了支最細的工筆,蘸了墨,便在熟宣紙面上勾描起線稿來。

  他手上畫得極快,像是胸有成竹,沒多時就將身形勾勒出來,然後一筆一劃開始描摹肢體衣飾,連指間的動態都細緻入微,一絲不苟。

  瀾煜起初還在旁邊聒噪地指指點點,後來漸漸看得入迷,竟已忘了說話,只趴在旁邊緊盯著畫面,那雙圓活的眼竟是一眨不眨。

  沒過多久,那人像便頗具神形,無論身材還是姿態都惟妙惟肖,活脫脫便是蕭曼的樣子。

  可看著看著,漸漸也覺出些不對來,明明身上各處都已鉅細無比,連旁邊配景的宮牆廊亭都畫了,他卻始終不肯畫面孔,就這麼一片空白的留在那裡。

  「秦恪,你怎麼了,幹嘛老不畫秦禎的臉啊?」瀾煜終於忍不住蹙起眉來問。

  奇怪麼?

  他倒不覺得,只不過是個習慣罷了。

  莫管是兒時信手塗鴉,還是真練成了這丹青功夫,打他手上畫出的東西便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副樣子。

  原本就不知道是怎樣的容貌,又如何能描繪得出?

  他不喜歡猜度,更不願妄加想像,似乎若是那樣做了,便等同於在自己心頭再拉開一道血口子,從此再也難愈。

  可今日不同,這畫的不是那個縈繞在夢中,糾纏在心頭的人,只是留在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而已。

  就憑她,能和自己心裡那個人一樣麼?怎麼也這般遲疑難斷起來?

  秦恪有點弄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可就是怎麼也落不了筆去畫那張早已印在腦中的俏臉。

  「陛下有所不知,但凡給人寫真,是哭是笑,是喜是悲,是愁是閒,是卑是威,總得事先想好了才能動手,否則便失卻了神韻,別處畫得再好也前功盡棄了。臣不知道陛下喜歡什麼樣的秦奉御,怕匆忙畫了不得其神,陛下不喜,因此才先這麼空著。」

  這話的本意原是極其深奧,他解說得倒還算淺顯。

  瀾煜眨著眼睛,雖有些懵懂,可還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於是又托著小臉做思索狀。

  「嗯……秦禎嘛,我還是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最好看,嗯,也就比我母妃稍微差那麼一點點。」

  他拿手指比量著細如髮絲的狹狹一線,忽然湊近了些,笑著低聲道:「其實我覺得,秦禎有點兒像女人家,挺怕羞的,有時候洗漱都小心翼翼的,專等我歇了才去,也不知有什麼見不得。嘿嘿,等我以後大婚,也得找個又好又美的人當皇后,至少不能比秦禎差了去,要不然還不如讓她一直陪著我呢。」

  才多大點小東西,居然就琢磨起女人,想大婚了。

  秦恪手上的筆微頓了下,心裡有點不順意,不自禁地記起先前那丫頭的話。

  現在想想,老這麼貼身服侍著,還真隔不住這孩子人小鬼大,保不齊哪天撞破了,不怕他嘴上藏不住事兒,就怕心裡惦記上,想分扯開都得多費一番功夫。

  他暗地裡犯著嘀咕,手頭的興致又淡了些,忽然覺得今日閒扯這作畫的事實在有些欠思量,等真撈個可心的,難不成叫他每日捧在手中,一邊看著畫上的,一邊瞅著真格的,兩頭都稱意?

  「秦恪,秦恪?」瀾煜的聲音在旁邊催促著,「你怎麼啦?聽到了沒有,就畫個秦禎笑的,快,快。」

  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還真拿自個兒當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了?這脾氣可不能慣著。

  秦恪墜了下唇,暗哼了一聲,面上卻呵然笑著:「陛下恕罪,這人笑也分是甜是樂,還是苦到傷心處,又或是附和假裝,各有各的不同,這般憑空來畫,也是跟方才一樣,不親見其形便不得其神。依臣之見,反正秦奉御也要回宮來,稍時等她到這裡,頭一下入眼是什麼情態,臣便照樣畫下來,這才稱得上傳神,不知陛下覺得可好?」

  「哈哈哈,好,好,這法子好!就這麼著,稍時我叫她站住別動,你只管畫就好了,可一定要那什麼……畫得傳神哦!」

  瀾煜喜笑顏開,彷彿覺得這是天下第一等好玩的事,拍手笑個不停。

  「臣領命,陛下放心。」

  秦恪忍著笑衝他點頭,腦中已不禁開始勾勒稍時將是怎生一副圖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論怎麼著,必然不會是這小東西心想的那樣。

  那邊瀾煜卻好像已有些等不及了,心思早不在那張畫上,頻頻抬頭朝後門處張望,跺腳心焦,片刻也坐不住。

  正叫過一名內侍吩咐出去迎,便有人過來報說秦禎已回來了。

  瀾煜大喜過望,一張小臉都興奮得紅撲撲的,一邊沖秦恪擠眉弄眼,一邊叫人快傳。

  不多時,就見那素袍烏紗的纖柔身影繞過小徑,從高聳的湖石後轉出來。

  瀾煜已等不及她到面前,一縱身跳出亭外,戟手大叫:「呔!站著別動!」

第194章 暗香浮動

  一路從坤寧宮到這裡,那口氣還沒完全定下來。

  心中更掖著事,只想著該怎麼好,誰能料到一上來就遇到這個。

  蕭曼猝不及防間,被那童聲嘹亮的大喝嚇了一跳。

  腳下不穩便,仰了個身才站住,已是有些狼狽。

  她詫然望過去,立時便瞧出那孩子雖然擺著瞪眼嚇唬人的架勢,但眼中卻全是笑意,分明正在打諢戲弄人。

  好端端的,這是搞什麼鬼?

  她不自禁地朝後面的亭子裡張了一眼,果然見秦恪坐在石桌前,神色專注,正執筆伏案,也不知在寫什麼。

  瞧來和他沒什麼關聯,就是小孩子玩鬧而已。

  蕭曼轉過眼來,對瀾煜不滿地蹙了下眉,瞧見附近還有人在,便依著規矩施禮道:「陛下久候,奴婢耽擱了……」

  「別說話,不許動!」

  瀾煜又叫了一聲,煞有介事地指著她連使眼色。

  突然跳出來嚇人不算,還不許開口,不許動,這究竟玩的什麼鬼把戲?

  「陛下,奴婢……」蕭曼愈發糊塗了。

  「哎呀,都叫你別說話了,怎麼還不聽,站著別動,只笑就行了。」

  瀾煜有些不滿她這般遲愣不解,一邊繼續使著眼色,一邊挺胸疊肚地喝止她亂動。

  那小臉上的樣子當真是說不出的滑稽。

  蕭曼終於忍不住被逗笑了,趕忙側過臉,抬手掩著口唇。

  「對啦,就是這樣。」瀾煜這才滿意,又露出天真無邪的笑,驀然回身叫道,「秦恪,秦恪,快畫呀,一定要把這樣子畫下來!」

  這樣子是什麼樣兒,居然還要畫下來?

  她忍不住又朝亭中的秦恪望過去,這時才有點明白過來了,敢情這一番戲弄卻是這個用意,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定然又是他的主意,卻拉著這孩子當「幫兇」。

  大白天的便沒個正經,何況還有人在,連這種玩笑都開得,也不怕傳出去,叫那些在外虎視眈眈的人知道了,暗地裡再掀起什麼風浪。

  蕭曼看不過眼,也無心陪這兩人耍笑,擱手時臉也沉了下來,當即過去牽住他道:「陛下千萬小聲些,先帝喪期剛過,百官和萬民雖然釋服了,但陛下尚在守制期內,這般不顧體統便是對先皇不敬,以後可不能隨便聽了誰的話就這麼沒顧忌了。」

  她最後那句話顯然實有所指,又像特意說得很響,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那幾名內侍都吃了一嚇,不約而同把腰躬得更低,暗地裡又都朝涼亭裡瞥眼,卻見秦恪恍若不聞,只是垂首靜心作畫。

  好麼,敢當面數落二祖宗,似乎連老祖宗也沒有過,這位秦奉御居然就敢做這種捋虎鬚的事兒,若不是二祖宗白日夜裡都離不開的人,誰有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

  眾人想起那日晨間看到的事兒,愈發覺得十成十是沒跑的了,當下都不敢再看,但沒得著明令,又不能告退,只得互相丟個眼色,各自都撤到遠處去。

  瀾煜每次一聽到跟服喪有關,立時都乖順下來,只是還有些不滿意,偏著小嘴望她嘟囔道:「小聲就小聲嘛,你站著別動就是了,秦恪那邊還沒畫好呢。」

  到這時候都沒自醒,居然還幫襯著他無理取鬧,不過也難怪,畢竟是個孩子,哪裡有這麼多算計人的心思,反倒是他,居然說得出做得出,也不怕孩子學了去,從小便落下這毛病。

  蕭曼想到這裡,愈發覺得看不過眼,頗有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

  「陛下儘管放心,秦廠督那手妙筆丹青高超得很,記心更是一等一的,瞧一眼便差不多了,根本用不著奴婢老站著,陛下稍時只管去瞧就是了。」

  「啊?這麼一眼就能全記住,怎麼可能啊,我不信。」瀾煜只道她說的是實話,不由吃驚地搖起頭來,隨即轉向涼亭,「秦恪,你剛才真的都記下來了?」

  「回陛下,要說分毫沒錯,臣可不敢在陛下面前打這個包票,不過應該還過得去,左右差不了多少吧。」

  幾乎同時,秦恪已擱了筆,稍稍俯身在熟宣上吹了兩口氣,便起身道:「此畫告成,請陛下御覽。」

  「原來真的一眼便記住了,你好厲害呀!」

  瀾煜瞪著眼睛張口結舌,臉上雖然帶著不信,但卻已露出駭服的神情:「快讓我瞧瞧,秦禎你也來,看他畫的你像不像。」

  蕭曼方才只不過是隨口說句揶揄的氣話,壓根兒沒想到他能畫得出來,這時也有點發怔,更不知這兩人突然起意要畫自己,究竟是誰挑的頭。

  她臉上不自禁地簇起火來,不管是哪一個的主意,此刻心裡都著實不想過去,可手卻被那孩子拉得死死的,想躲也躲不了,只能垂著頭跟了過去。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一到亭內,本來拂面輕掠的微風似乎一下子就沒了,地方不大,三個人擠在裡面,莫名顯得熱烘烘的,臉不覺有些更燙了。

  她心裡說著不去看,可惜卻管不住那雙眼,有意無意地就垂瞥了過去。

  那熟宣上是淡墨勾勒的白描圖畫,衣飾所用的琴弦筆法一望便極是熟悉,和那本《道德經》中的人像全無二致,只是終於有了面孔。

  她不知不覺地暗鬆了口氣,忍不住定眼再細看,但見所畫的人雖然穿著男裝,但體態柔美,婉約細膩,那正兒八經又略顯生硬的姿勢,依稀就是自己的樣子。

  照理,畫上人此時的神態應該是謹飭恭敬,亦或微笑謙和,總之是平素的尋常模樣。

  可等她仔細一瞧,自己那張臉卻是張口瞠目,滿面詫愣,甚至還帶著些悚然之意,活脫脫便是剛才被那孩子驚嚇之際,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是什麼呀,好難看!秦恪,我讓你畫的是秦禎笑,你怎麼不聽話?」瀾煜在旁已經不依不饒起來。

  「陛下這可錯怪臣了,方才不已說了麼,只畫秦奉御到這裡頭一下入眼的情態,陛下自己想來,她方才是不是這樣的?」

  瀾煜自知理虧,但畫得不合心意,未免忿忿難平,扭過頭去賭起氣來。

  秦恪也沒接話,瞥著旁邊的蕭曼,附耳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本督丹青的功夫了得?」

第195章 沉醉不醒

  滿以為他真把心思用在手上了,卻還是像原來那樣窺間伺隙。

  就等著拿捏別人的短處,然後再變著法擺弄。

  蕭曼聽他這麼問,又見那瞥來的目光暗含別樣的深意,暗想自己方纔那話確是不經意間露了破綻,被他知覺了,心頭不由一緊。

  在水月坊宅子裡偷看那本畫冊的事非同小可,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知道。

  要不然惹惱了起來,可真不知該怎麼收拾好了。

  她趔開身子,略想了一下,低聲道:「我不過是瞧督主作畫時嚴謹有方,頗得名家之風,猜想丹青造詣定然同書法一樣,也是好得緊的。」

  嚴謹有方,名家之風?

  除了今日之外,他又沒在宮中拿過畫筆,單憑剛才那遠遠的一眼就看出來了?

  真是日子長了,說謊也說得越來越順溜,這樣的瞎話睜著眼就往外蹦,連點顧忌都沒了。

  秦恪垂著她一臉口不對心,暗自藏掖的樣子,知道其中有蹊蹺。若是沒見過他當面動筆,還有什麼事兒能叫這丫頭這麼篤定確實?

  他心頭微凜,眉間也蹙起來。

  當初還裝得逆來順受,原來打從一開始就不老實,什麼該進不該進的地方,都敢去逛一圈,什麼該看不該看的東西,也都敢往眼裡頭拾掇,那心思可活絡著呢。

  有一瞬,寒意肅起,如刀似劍,從胸間橫掠而過。

  那是壓藏在他心底的死穴,又像終身纏身的隱疾,不光甩不掉,還會時常犯了病似的想起,怎樣的痛不欲生,只有自己知道。

  秦恪墜著唇角吐出一聲殘碎的輕嗤,沒有接那話,漠然轉過身,對兀自抱臂戳在那裡發脾氣的瀾煜道:「陛下恕罪,臣原不過是想尋個樂子,開個玩笑,沒曾想陛下竟不喜歡,都是臣思慮不周。不如還是請陛下移駕回寢閣去,咱們玩些別的。」

  「還有什麼好玩的?」

  瀾煜鼓著腮幫瞧他,語聲仍有些氣哼哼的,眼中卻又含著期待。

  「多得是。」秦恪唇角撩挑的笑稍顯發僵,但絲毫沒牽動臉上該有的和藹,「這兩日已有幾名番邦屬國的使臣到了,一是為弔唁先帝之喪,二來便是因陛下登基大典,要親往致賀,使團的賀禮都由鴻臚寺收點了,臣去瞧過,還真有幾樣稀罕玩意兒……」

  「什麼稀罕玩意兒?快拿來我瞧瞧!」

  瀾煜聽到這裡,眼中立時放出光彩來,臉上也轉為笑意,早將剛才的事兒拋到了腦後,急不可待地拉著他,倒像在央求。

  秦恪扯了下唇,不著形跡地將他的手按下:「陛下莫急,還好臣有先見之明,一早都挑揀好,送到司禮監來了,陛下要看,臣這便命人去取。」

  「快去取,快去取,我要看。你和秦禎也陪我一起看,走,走!」

  瀾煜早耐不住,拉著他就往亭外走。

  秦恪覷見身後的人也低首跟了上來,當即撤手撇開袖子。

  「陛下稍待,臣還有些小事要交代秦奉御,別處說話也不方便,便請陛下先回寢閣,臣和秦奉御稍時便來,成不成?」

  「啊……那好吧,你們可快點,別等東西來了還沒到。」

  瀾煜稍顯失望,卻也沒加阻止,由著幾名聞聲上前的內侍擁著出了亭,很快便轉過湖石,不見了蹤影。

  只不過少了幾個人而已,風立時就顯得大了,涼意從領巾袖口間滲進去,浸染上身子,驀然一個凜冽,拂著頭上的烏紗也是一顫。

  蕭曼之前沒聽他接口回應,還以為這事兒已揭過去了,沒曾想他一轉頭竟把那孩子和其他人都支開,只將自己留下,顯然不是有話吩咐這麼簡單。

  到底要幹什麼?

  像從前那樣,說幾句呲弄的話欺負人,還是已聽出自己剛才是言不由衷,心下更懷疑了,現在定要刨根究底地問個清楚?

  一念及此,她不由緊張起來,甚至有些懼意暗生。可偏偏抬眼看時,對面那雙眸卻像剛才一樣,是淡淡的,瞧不出被任何情緒所染,就像面前根本沒有人。

  「師,師兄……」

  她一開口便發覺聲音乾澀,本來想好的話彷彿堵在喉間,竟然說不出來,只是咬唇含怯地看著他,心中翻江倒海。

  秦恪也垂睨著她,那受驚小鹿般惶然的樣子全都在眼裡,就像頭一次看她愕然望來時一樣。

  到底是個心思細密的,不用動手,不用說話,只是一個眼神,便能從中覺出怕來。

  要在平時,瞧見這方寸大亂的模樣,或許就真消了氣,不跟她計較了。

  可這事兒不一樣,那是不容任何人觸碰的東西,誰也不行。

  尋幽探密的事兒好玩麼?或許真有那麼點誘人,可惜不是誰都幹得了,在他這裡,有哪個膽敢越雷池一步,能看到日頭的時候大概便不長了。

  秦恪唇角淡噙出笑,眸光下移,落在她長而白皙的脖頸上。

  纖纖俏俏,柔骨細潤,瞧著大約也用不了兩分力道,一霎就過去了,比拿刀砍頭還快,也不會有一丁點痛苦,就像是突然間睡著了。

  叫人留下,卻又始終不說話,就這麼盯著,越看越叫人發毛。

  蕭曼只覺那雙眼定在自己脖頸間便不動了,逡巡打量,也不知來來回回有多少遍,竟比亭外裹進來的風還讓人生寒。

  她真的有些怕了,想轉身離去,甚至想撒腿逃跑,可那雙腳卻像定在地上,別說走,就連挪也挪不動半分,身子彷彿已和神識離散開來,只想留在這裡等待著他。

  終於,對面那袍袖動了一下,跟著緩緩抬起,手迤迤地露出來,纖長的五指就在極近的地方,玉色的白比往時都顯得更加鮮目。

  也不知怎麼的,她竟看得出神,腦中混混的,全然不知所以,只瞧著那隻手輕緩地搭上肩頭,又慢慢挨到頸側,指尖已蹭觸到肌膚……

  秦恪眼中已淡出冷來,卻覺觸指的地方是溫熱的。

  這蜻蜓點水的一下竟叫人說不出的心悸,連手上運好的力道都像被那片柔軟吸去了。

  他縮了手,卻又不甘心離去,終於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撫上她側頰,輕輕撩挲著那烏紗下纖縷如絲的散發。

第196章 伴君幽獨

  蕭曼還在怔神,就覺那微涼的指尖拂過鬢邊,餘勢未盡,又有意無意地蹭過耳輪。

  她哪裡知道他方纔那一刻心頭急轉的促變,還道是存心為之。

  只驚得渾身一顫,雙頰登時就被熱燙的紅暈染遍,手腳像一下解了定,慌不迭地閃身向後退。

  先說有話要吩咐,又把所有人都支開,為的就是這個麼?

  說起來,和他體膚相觸早不是一兩次了。

  比這挨近的也都有過,可從沒哪次像方纔這樣「嚇人」,甚至可說是驚心動魄。

  這人雖然恣情妄意,卻從不是那種毫無分寸的人,今日卻是怎麼了?莫非又是發作之前,先要戲弄人?

  還是……真的存著什麼心思?

  秦恪的人仍然頓在半空裡,輕翹的指也挑在原處,像先前正拈花自賞,可那花卻是如煙似霧的幻象,風一吹便散了,芳影難覓,只留一絲餘味纏繞在指間,僅供遐想。

  他從來都是先覺先發,謀定而後動的人,計議一成便不會更改,事後即便是錯也絕不存半點後悔。

  可方才明明已動了意,心下也起了決絕之念,可臨到出手的那一霎竟然硬生生地催逼著自己縮了手,偃旗息鼓。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現下看她好好地站在那裡,竟有些鬆了口氣的慶幸。

  下不了手麼?

  這種事兒大概不會發生在他身上,要是這樣,剛才那下應該怎麼說?

  瞧著可憐?留著有用?亦或是為了焦芳臨走前最後那些話?

  似乎都有那麼點兒,但又全不是最深最恰切的那個因由。要是這樣,那這世上該留心顧念的人就太多了。

  他頭一回有點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心裡像有團火,剛開始只是寥寥的幾點星頭,慢慢燃起來,到這會子已有些烤人的意思了。

  這滋味兒不好受,憋是憋不住,定要找個地方把這股火出了。

  就像剛才那樣,撩著那幾縷細碎的青絲,體味觸碰那一刻的悸動,再看她紅暈上臉,逃也似的退開,眼中露出羞懼難掩的惶然,便頗覺快慰。

  她會躲,但不會真的逃,眼中帶著怯,但更多的是羞。

  這便夠了。

  既然有這樣的好處,方才自己住手也是理所當然。

  琢磨了半天,終於豁然開朗。

  秦恪頓覺心下釋然,本來木沉的臉上盈起一抹連自己也未察覺的笑,還是沒有說話,就這麼看著她。

  戲弄了人,居然還笑得出來,當真有那麼好玩麼?簡直是無恥之極。

  蕭曼懼意稍去,心裡憋著的那股氣便頂了上來,咬著唇反瞪回去,眼眶脹脹的泛酸。

  這人本來就是如此,什麼時候也沒見變過,不是都習慣了麼,幹嘛還要沒來由的受這等牽染。

  她不願在他面前作興流淚,硬生生地又忍了回去,偏過頭,不再看那張幸災樂禍似的臉。

  驀然間,白影晃動,那股薄荷氣也衝入鼻間。

  怎麼,上了癮麼,居然還要欺負人?

  蕭曼心中一顫,同時也氣往上衝,剛回眼怒目相對,就看那白影從身旁擦過,繞過石桌拾級而下,走出了亭外。

  原來是會錯了意。

  她怔了一下,想起剛剛自己蓄勢待發要回懟的樣子,不覺有些尷尬,臉上才稍稍退了紅的面頰又熱燙起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隨他移了過去。

  那亭外不遠處有一株天香台閣。

  這時節紫薇早謝,石榴已敗,漸近深秋的季節,萬物都日漸衰敗,只有這類桂花樹是四季常開的。

  但見那上面重花藏蕊,層層疊疊,馨香馥郁,一樹都是淡抹的金瑩,和這宮中所尚頗為相契,卻又不失清雅。

  蕭曼也喜歡這花,遙記得原來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樣子和這差不多,也是秋日裡開得最旺,只不過花是白色的,清新有餘,卻不及這裡顯得明艷動人,但也足慰愛慕之心。

  原先一到這時節,她便總會撮一方短凳,坐在樹下邊讀書邊瞧,總覺那素白的花朵,像悵然無依的精靈,要有人陪著才有歡樂。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秋殘了,花落盡了,依舊還是戀戀不捨。

  這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恬然悠閒的日子。

  只不過樹下的人換了,相比那一片金暈燦爛,倒是他身上的素白更顯得孑然孤寂。

  「愣著做什麼?來吧,到這邊才看得仔細。」

  秦恪沒有回望,站在那株天香台閣下微仰著頭。

  蕭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這話驚得一愣,剛剛還在欺負人,這時候誰有心思和他做一處?

  可那一樹燦然的花朵著實悅目誘人,似乎在招手相邀似的,竟叫人有些情不自禁。

  她不由躊躇起來,有心想過去,可又怕中了計,再重蹈覆轍,尤其是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彷彿篤定了自己一定會過去似的。

  到底怎麼好?

  蕭曼沒了主意,咬唇半側過身,那隻腳尖卻衝著通往亭外的台階,只覺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躊躇難定,院中忽然一陣風乍起,從半空裡拂過,那滿樹的枝條也扭錯搖蕩,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淡金的葉瓣被紛紛揚揚地拋撒而起,如漫天飛雨。

  她「啊」的一聲輕呼出來,就覺一件精美之物被人驀然打碎了似的,毫不遲疑地便衝出亭外,直奔到那株樹下。

  風起時總會落花,誰也擋不住。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般急切,像是想起從前坐望落花的悵然,發自內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華,又像眼睜睜要瞧著它們離去,心中不忍,無論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風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無數花瓣打著旋兒飄飄而下,紛然若雪,落在肩頭,再墜入腳下的泥土……

  這樣的景致以前不知見過多少,卻只是感慨枯榮凋謝,從沒發覺落花繽紛竟是難以言喻的至美。

  蕭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揚起的花雨落盡了,才悠然歎了口氣。

  目光驀地一轉,就看秦恪垂眸駐足,無數花瓣在腳下鋪起一片流溢奪目的金暈。

第197章 暖風遲日

  花是淡緗,草是苔青,衣是縞素。

  金韻為礎,翠意散嵌,其上玉柱獨矗,纖塵不染。

  蕭曼有點驚詫於眼前所見,只覺這些鋪陳的顏色一下子不再鮮明,全然是在為他點綴。

  尤其是那張俊逸無儔的側臉,更是氣蘊於形,難以描畫。

  灰藍的天光只把四下裡壓沉了,像是專為他作襯,絲毫也壓不住那豐潤勾勒的瑩色,當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哪裡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渾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這樣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見,她不由心裡暗讚。

  這時候氣靜了,面和了,人瞧著也沒那麼惹厭了,還真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卓然風骨。

  倘若不是個去了勢的宮奴,大約也不會催逼出這樣的心性,說不定能養出個儒雅謙和的翩翩佳公子,怕單只憑模樣,便不知要傾倒多少人。

  只可惜卻混跡於宮中,錯入了這條路,如今夫復何言。

  「歎什麼氣?」

  她鼻間的吐息雖輕,卻已被他聽到了,這問話隨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蕭曼心頭一跳,像被他窺破了心事,趕忙別開眼:「沒什麼……就是覺得……嗯,覺得這花落得可惜……」

  她隨口應著,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幾不可聞。

  說起來,先前她的確是這麼想來著,現下卻像在扯謊說瞎話,耳根不由一陣熱燙得發脹。

  秦恪沒轉頭,依舊負手站在那裡,彷彿入定了似的,剛才那句問話更像是妄然臆聽的。

  她看得見他淡然的眉眼,但好像染上了一層說不清是愁是傷的情緒,靜得讓人也跟著心頭沉重。

  「可惜麼?」

  隔了半晌,他忽然呵聲輕笑:「我小時最不歡喜的便是這桂花,亂糟糟地遮著眼,什麼也瞧不見。」

  這樹這麼高,花都長在上頭,遮陰還差不多,怎麼會遮眼?

  蕭曼暗覺奇怪,但聽那言下之意,似乎他與這天香台閣牽纏著往事,卻與自己相反,全不是什麼舒心開懷的回憶。

  老實說,她對他的往事也有幾分好奇,這時候早將先前的不快忘到了腦後,望他試探問:「師兄……在宮外還有家人麼?」

  「家人?呵,我可沒那個福分。」

  秦恪嗤著鼻,像在笑她,又像在自嘲。

  明明是好好在問他,莫名其妙又甩下臉來,既然如此剛才又拿話引人做什麼?

  這人就是這樣的脾氣,壓根就不可理喻,也犯不著同他置這個氣。

  蕭曼被這一僵弄得沒了興致,想著呆在這裡也是尷尬,正思忖著怎麼尋個借口告退,就看他忽然側了個身,往樹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來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聽說過棺材子麼?」

  她聽得渾身一震,怎麼也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

  孕婦之死通常都是一屍兩命,但其實胎兒憑著赤宮內僅存的一點養食,多少尚可捱一段時候,倘是將近足月的,若能及時接生出來,或許還能保全性命。

  但這種事畢竟駭人聽聞,一旦有行將裝殮,再忽然產出的孩子,民間便都視為克母喪家的怪胎,歷來是極不祥的東西,人人聞之色變,輕易閉口不談,有的一見便直接同母屍釘死在棺材裡,下葬了事。

  蕭曼從前在家翻閱醫書時,也見過幾則記載,但沒真正見過,總覺這該算是天下最淒慘的事之一。

  明明是命不該絕,卻得不到絲毫憐憫,大多終究難逃一死,極少的雖然僥倖得活,也嘗不到半點世間的人情溫暖,反而一生橫遭白眼,被人唾棄。

  現下他突然說出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該不會他就是……

  這次蕭曼沒敢再接口,只看著他發怔,心中悸悸的冷,又有些釋然,似乎開始明白他這副陰惻惻的脾氣究竟出於什麼緣故了。

  秦恪像也沒有讓她接話的意思,手中捏著那枝花捻動,淡淡的金色打著渦旋,蕊瓣本來各自鮮明的顏色攪混在一起,漸漸有些不分彼此。

  「我記得那時住在京郊一處山裡,那村子不大,總共二十來戶人吧,小歸小,村口卻有個義莊,我就住在那義莊,家裡沒別的人,只有一個管莊的先生,當初以為那就是我爹,後來大了些才聽他說不是,只不過看我躺在棺材裡可憐,又沒人要,便抱來養在身邊。」

  他唇角勾挑得更甚,笑中的自嘲之意也越發的深了。

  「我起初只道他在說笑,後來才發覺村裡的孩子都不願跟我玩,只會罵著棺材子,一邊罵一邊追著拿石頭砸,追不上便堵在山下不叫我回家,倘若追上了便是一頓打。我先頭打不過,只能受氣,後來力氣大了點,終於敢反強,結果失手打傷了一個,那家人不肯罷休,全村的人一起到義莊尋事,我那養父是個老實人,只能賠了壓箱底的幾文錢,連義莊先生的生計也丟了,可也沒怪我,沒多久便鬱鬱死了。」

  「啊,他也……」蕭曼掩口一訝,心頭砰跳不止,見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忍不住走近問,「那你怎麼辦?」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驀然頓住,一片葉瓣像是禁不住這收勢,登時落了下來。

  他望著那花瓣從手邊滑過,翻捲著飄然落地,始終怔怔不語,像是不願再提及那段往事,就如這花瓣一樣,任它凋零,融進泥土,歸於無形。

  「後來,我不再尋人打架,輕易也不再離開義莊……那屋後有株桂花樹,應該和這棵一樣高,花的顏色也差不多。我那時老喜歡爬上去望遠,可是花開得太密,總擋著眼,我就把它們一朵朵都揪下來,直到眼前闊了,就站在最高處,遠遠地朝山口那裡望,等著我親爹哪天來接我離開那地方。」

  說到這裡,他聲音又沉了下去,眼望著前方,恍然就像當時那樣孤寂而淒涼的等待。

  蕭曼只覺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澀,咬唇勉強忍住,湊上前去,纖纖的手輕撫在他臂上。

第198章 染柳煙濃

  那臂似也是涼的,隔著衣料覺不出溫度。

  卻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無的輕顫。

  有些悲苦傷痛總是刻骨銘心的,縱然去日已遠,也不會被時光沖淡,只會在記憶中沉酵的越來越濃。

  要問這世上最難的,莫過於理解別人的痛苦。

  很多事若不是經過見過,便大言不慚的說感同身受,也不過是睜眼的瞎話罷了。

  就像現下的她,經歷了家道敗亡,親人離喪,才能覺出他所言身世中那無助的淒楚。

  自己也如他一樣的痛,痛得錐心刺骨。

  「師兄,你……你別難過,嗯……只要能捱過來,不是一切都好了麼?」

  蕭曼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開口,勉強說出這兩句話,又覺膚淺至極,心下不免有些急,眼眶又開始泛酸。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間又想起那些冊頁上沒有面孔的女子。

  既然從小就被拋卻在異鄉,無從得見慈顏,對父母親情便無比追慕,可又不願藉著憑空想像去生搬硬造,於是便留下了一張張那樣的圖畫。

  當時她還心生恐懼,如今想來,那厚厚的一本全是心血,更浸透了眼淚。

  往事不堪,一直深埋在心裡。

  依著他的性子,輕易絕不會對人言,可現下卻毫無顧忌地向她吐露了出來,也算是待人不疑,推心置腹了。

  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麼理由藏掖著心思,不對他敞開?

  清風徐徐,在樹杈間拂竄出窸窣的沙響,一促一促流進耳中,撩動著心弦。

  秦恪慢慢緩靜下來,胸中不再如怒濤拍岸,難以遏止,那洋洋不息的洪流終於有了退卻的跡象。

  他歎了口氣,察覺到臂上輕柔的摩挲,鼻間更嗅到一股花朵芬芳的香韻。

  俯眼看時,她在旁邊,這時候像是沒了介懷,就挨在身側,俏臉仰望,眸中已沁出清澈的濕意,唇角卻是翹的,像在努力秉持住那一點強做出的笑。

  瞧著還真是動了情。

  這丫頭眼頭活絡,人也機靈,可惜心太軟了,看不得別人難受,要是誰都在跟前訴苦叫屈,難保哪天真就上了當。

  不過,有個懂血淚,知冷熱的人在身邊,總還是好的,至少不舒坦的時候,還有個人能叫你覺出暖和氣兒來。

  「你也說一切都好了,那還哭個什麼勁兒?」秦恪輕呵了一聲,笑得也有些生硬。

  蕭曼身子一顫,這才醒覺失態,剛要抬袖擦,就覺眼前一晃,那隻玉白的手已伸了過來,五指虛攏著撫上側頰。

  難道又要……

  她耳邊轟的一下,像馬蹄踏響而過,震得嗡鳴不止,明明想撤身躲避,卻像一下子失卻了所有的力氣,連手也抬不起去擋一下,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雙頰早已紅透。

  秦恪頓了下手,停在那裡看著,彷彿在故意等她抉擇,等了片刻卻不見動靜,只是一副小獸般驚惶難安的樣子。

  別管是不是真心情願,知道這時候不該躲便好。

  他唇角噙出笑來,就像平日裡那般玩味,終於繼續把手伸過去,指背在眼眸下輕輕地拂蹭過,抹去那尚帶餘溫的濕意。

  蕭曼渾身火燎似的一震,像這會子才恢復知覺,別開頭垂了下去,可雙腿仍舊死死地釘在那裡,怎麼也挪不開半分。

  秦恪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手一翻,橫過去拿拇指的指腹又將另一邊的淚水也擦了。

  按說差不多了,他卻沒有收手,先作勢又撩了撩她鬢邊的散發,然後順勢下移,指背在她面頰上來回蹭著,像在感受那片動人的紅燙。

  這樣子比先前那下更加過分,可說是逾禮到了極點,暗地裡存著什麼心思,壓根兒連猜也不用猜了。

  本來這時就算不扭頭走了,也得趕緊躲開,不能再由著他的脾氣。

  可蕭曼也鬧不清自己為什麼沒有生厭之感,反而覺那指間微微的涼意,劃過面頰帶著沁沁的舒爽,恰是撲火止熱的良藥,竟然不想閃避。

  她雙眼木木,看不出是甘心默許,還是不知所措。

  秦恪也瞧了半天,也望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看那秀鼻抽吸,越來越是急促,櫻唇像被咬噬過,本來淡淡的顏色潤起口脂般的暈紅,上面還留有淺淺的齒痕……

  他胸中湧起一股衝動,唇間也抿了兩下,那念頭幾乎沒有過腦,便已付諸行動。

  蕭曼腦中還是一片空白,驀然就覺頜下一緊,跟著就被一股力道托了起來。

  詫愣之間,就看那雙眼中浸著異樣的神色,正迎面俯近……

  「二祖宗?」

  背後忽然響起不悶不響的呼喚,內中還帶著探問的惶然。

  蕭曼心頭打了個激靈,不自禁地便往後撤,腳還沒邁出去,手臂便已被抓住。

  她慌著神,抬眸卻看他臉上又恢復了雲淡風輕的樣子,那雙眼中也是波瀾不興,哪裡還有一絲異樣。

  「什麼事?」

  秦恪語聲淡淡,說話間已轉過身來。

  那站在湖石邊的內侍卻已聽出森森的冷意來,當即一呵腰沉下身去,抖聲應道:「回二祖宗話,是……是陛下等得躁了,叫奴婢來傳話……這個,請二祖宗和秦奉御交代完了,便快些過去。」

  「這就來,你先去回陛下。」

  「是,是。」

  那內侍慌不迭地應著,如蒙大赦般地快步走了。

  蕭曼聽那腳步聲去遠,那顆砰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剛才他想做什麼?

  一念及此,臉上那團火立時熊熊燎起來,恨不能真把自己燒著了。

  她不是個懵懂的人,心裡自然清楚得很,更不敢再往那上面想。

  這時候擾事的人走了,他該不會還想……

  那可不成,無論如何都不成。

  蕭曼趕忙退開兩步,不敢再與他挨近,抬起頭來,卻見秦恪仍站在那裡,既沒動也沒看過來,臉上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是沉的。

  「坤寧宮去了那麼久,到底瞧出來沒有?」

  他這猝然急轉的問話叫人始料不及,蕭曼愣了一下,才戒備地應道:「陰虛火旺,腎水耗竭,應該是……」

  「還真不成了麼?呵,這可是件大事,好歹也得讓太皇太后娘娘知道。」

第199章 日斜柳暗

  那哂中帶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著,蕭曼兀自還有些沒轉過彎來。

  她不明白,這人把控心緒怎麼就能這般易如反掌,一瞬間就變得雲淡風輕,彷彿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看著那眼中的漠然,她不禁怔怔起來,心裡似乎還有那麼點悵然若失,總覺剛剛那些無論好壞都不算個了局,如今倒好,不知怎麼回事,忽然竟成了一個不了了之的結局。

  她不明白怎麼會有這念頭,總不成對那種羞死人的事還能有什麼期待麼?

  一想到這裡,就覺臉上又要燒起來,咬唇暗罵自己沒出息,趕忙收攝心神不再去想。

  說起瀾建瑧,她也不禁唏噓。

  若對哪個人恨到極處,最惡毒的莫過於咒他無後送終。

  所以,香火嗣絕可說是這世上頭一等的苦事,最是難以啟齒。

  皇家的血脈傳承牽連國朝統系,既是私事也是公事,千萬雙眼盯著,不但無法藏掖,而且比尋常人瞧得還重。

  瀾建瑧倘若無後,便沒有資格再入繼皇統,太皇太后謝氏苦心孤詣,數十年的經營,所有的念想也便付之東流了。

  這事兒看似順理成章,卻又透著蹊蹺,彷彿一切都在秦恪的預料之內,而對方再工於心計也成了鏡花水月。

  從實情說,她是站在秦恪這邊,無論是同仇敵愾還是為了這場明爭暗鬥的利益,這時候都該得意才對,可她偏偏卻高興不起來。

  似乎他也是,那雙眼中除了冷淡和沉靜之外,看不出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連淡挑的唇角都遠不如剛才看她時恣情隨性。

  到底他是怎麼知道瀾建瑧會有這個萬難治癒的隱疾呢?

  或許只能歸功於東廠無孔不入的耳目,和他那遠比常人細膩百倍的心思。

  蕭曼暗吁了口氣,也不願糾扯這種事,驀然卻想起晉王妃來。

  原本就得不到夫君的寵愛,出了這種事,連最後一點期許都絕了,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大區別,只是一旦事情傳揚出去,瀾建瑧倒在其次,首當其衝被人攀污的便是她,想想也是可憐。

  她心裡忽然有些不忍,暗覷了一下秦恪的臉色,咬咬唇,大著膽子道:「不瞞師兄說,方才給晉王殿下診脈之後,太皇太后娘娘便問起情況……嗯,我只說仍是傷後血氣虧虛,只須靜養,沒什麼大礙,倘若再去回這種話,只怕……」

  「嘁,紙還能包得住火麼?褲子上缺了一塊,光靠片後襟遮著能藏多久?風一起,那腚早晚得露出來,你這是操得哪門子心?」

  他嗤笑著望她呵然:「放心,只要沒號錯了脈就行,這事兒我自有安排,用不著你去說。」

  這人居然當面拿這等渾口調侃宗室親王,不僅無禮至極,更顯得粗俗不堪,與那面容和神氣哪有半點相合。

  蕭曼只聽得俏臉一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將之前預備要回的那些話都想起來了。

  「我在坤寧宮還遇到件事兒。」

  「什麼?」秦恪負手斜睨著她,絲毫不見異色,似乎萬事盡在掌握。

  「我剛去時,本來是只有太皇太后娘娘和晉王殿下在,診脈之後正要拿針試探時,卻突然來了個人……」

  「太醫院的?」

  他沒等她說完,便開口反問。

  蕭曼不由吃了一驚,說什麼也沒想到他竟一猜便中,這要不是有耳目暗藏在那裡窺覷,便真該懷疑他有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對,是太醫院的虞院使,說是按例給太皇太后娘娘請脈,我怕真露出破綻,只見了個禮,也沒顧及去瞧他的深淺,只是兩下裡各行其是,按說該沒瞧出我使了暗法,但要是眼力高深的,過後細查,說不定……」

  「喲,倒把他給忘了。」

  秦恪點點頭,眼中帶著半真半假的恍然,隨即又負手而笑:「這人算是有些醫道的,可惜只在太皇太后身上下功夫,這也好,若是真能瞧出來,咱們這頭不是更方便麼?」

  他說完,便拂身一轉:「走吧,陛下那邊還等著呢。」

  蕭曼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明明都是叫人糾結難斷的事,他卻是輕描淡寫,什麼也不放在心上,兩句俏皮話就揭過去了,也不知暗地裡又存著什麼心思。

  她始終放不下心,尤其是那個虞院使,總覺這人神神秘秘的,叫人猜度不透的地方似乎還不止是醫道。

  就像他最後回奏謝氏的那句話,竟然陰差陽錯的成了釜底抽薪之計,暗地裡幫襯著謝氏把自己調到瀾建瑧身邊,雖是唐突臆斷,連謝氏都當場做樣否了,但想想仍有些後怕。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多心,總覺事情才剛起了個頭,究竟該不該跟他說呢?

  目光游轉,秦恪這時已走出幾步遠了。

  她趕忙跟了上去,心頭還在琢磨著,偷眼看他舉步自若,自定神閒,不禁又想,反正該提的都提過了,聽他話裡的意思,從前也一直在留心這個人,既然如此,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這麼一想,便也放了心,隨在他身旁繞過湖石,從小徑入殿,再沿後廊轉到西首的寢閣。

  才剛到門口,就聽裡面歡聲吵鬧,幾乎全是瀾煜的聲音,像是真見到了什麼新鮮有趣的玩意兒。

  那孩子如此鬧法,要是被人聽到,再捅到那些朝臣耳中,定然又要惹起一番非議。

  蕭曼暗蹙了下眉,跟著秦恪進門繞過座屏,迎面就覺珠光寶氣,奪目耀眼,外間那張長桌上擺滿了珠寶、玉件、金器,還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一看就不是中土所產之物,想來便是從前聽說過的西夷玩意兒。

  瀾煜整個人已跳到了長桌上,正拿著一支鑲有寶石的細柱狀金筒貼在眼前,一邊不眨眼地瞧著,一邊笑道:「哎,好看,真好看,這裡頭跟彩虹似的,還會變,哈哈哈……」

  一轉頭瞧見那兩人回來,更是喜上眉梢,立時叫道:「你們可說完話了,快來陪我玩,秦恪,你真沒說錯,還真有不少好玩的東西,我都留下了,秦禎你也挑幾件,就當我送你的!」

第200章 閒庭花影

  烏雲厚實,明明已遮了天。

  悶雷也響過幾遍了,可就是不見半滴雨落下來,反而慢慢的雲開霧散,連日頭也露出半張臉來。

  這天著實透著怪,眼瞅著像要放晴的樣子,誰知傍晚時又陡然一變。

  電閃轟鳴後,大雨便如懸河倒傾一般澆灑下來。

  這一下便是堪堪大半夜。

  雨點綿密地敲打著窗扇,如馬蹄疾踏。

  蕭曼起初被吵得睡不踏實,到後來便真的睡不著了,只要躺在榻上一閉眼,莫名其妙地就想起白日裡在院中那株桂花樹下,秦恪撫著她的臉,又驀然托起面頰俯近的那一幕。

  已經是個去了勢的人,居然還會忍不住起這種意。

  都傳言有名頭的太監會找對食養外宅,在宮裡也有些時日了,她卻沒親見過,但想來應該不虛。

  人身子雖然不全了,但飲食男女之事卻是天性,不是那一刀便能連根剷除的,幼時或許不覺得,等到了一定的年紀終究還是壓不住那股子慾望,即便是身在宮中尋不到正途解決,也得變著法兒往歪路上想轍。

  這裡頭的事兒不能細琢磨,一想便叫人犯噁心。

  蕭曼躺在被窩裡紅了臉,翻了個身,拿手背緊按著發燙的雙頰。

  他也是這樣麼?

  她腦中一嗡,這想法才剛冒出個頭,便被一股突然湧起的力道壓了下去。

  那挺拔的身姿,無懈可擊的俊美面龐不自禁地浮現在腦海中,清晰無比,尤其是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無論有多冷,無論暗底下藏掖了什麼,就是讓你覺不出一點褻猥的心思來。

  所以,她也不願意將他草草歸類,往那上頭牽扯。

  可他那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該不會是……

  這念頭才剛蹦出來,那顆心便在腔子裡怦的一跳,面火也烘躥而起,像把整個人都燎著了。

  做了宮奴是不假,可說到底自己還是個好端端的姑娘,沒來由的躺在床上不睡覺,卻總想著他做什麼?

  蕭曼耳畔嗡嗡的響,暗罵了自己兩句,耳聽得外面雨聲也漸小了,便伸手拉起被子往頭上一蒙,決意睡覺。

  然而這樣卻適得其反,外面噪聲聽不清了,心思靜下來,那張玉白的俊臉反而愈發在腦中縈繞不散……

  她試了好多法子,一會兒想著醫方,一會兒默誦《道德經》,連數羊都用上了,結果仍是不管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嘈聲漸起,雨勢又大了。

  蕭曼已沒了半點睡意,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撩開衾被,轉頭看時,天光已有些亮了,索性便起了身。

  卯時剛至,晨鼓還沒響,天色晦明,再加上這麼大的雨,四下裡都顯得沉蕭一片。

  她洗漱完之後,剛回到外間,就聽裡面傳來一聲金器落地的錚響,趕忙推門走了進去。

  瀾煜仍躺在榻上,半邊身子露在衾被外,像是被剛才那一聲驚動了,正拿手抓著腦袋,卻兀自未醒。

  蕭曼輕手輕腳地上前,先幫他掖好了被子,這才俯身將落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放在旁邊的矮几上。

  昨兒見了秦恪命人拿來的東西,尤其是幾樣西夷玩意兒,這孩子便再也放不下了,抱了一整天,晚上也不肯放下,全都要裹在被窩裡,誰也碰不得。

  回頭看那榻上,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東西隨處可見,也不知這一夜硌手硌腳是怎麼睡的。

  她搖頭歎了一聲,又過去一件件地拿開,都整整齊齊地放在矮几上,返身退出去。

  剛把簾掩好,就聽有人在外叫,說是曹成福到了。

  這麼一大早來,事情准又小不了。

  蕭曼應了一聲,把衣袍結束好,到外面隨著傳訊的內侍一起到殿門處,就看他領了十幾名懸著司禮監腰牌的內侍在那裡,每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漆面鮮亮的匣子。

  曹成福頭戴烏紗,素服的下擺隨風輕揚,能看到裡面新換的袍服,膝襴上的金繡行龍異常鮮目,半透不透的上襟內也依稀能瞧見御賜的鬥牛紋樣。

  他前兩日被秦恪提升半級,做了四品太監,更晉位了司禮監秉筆,春風得意,那綻咧的唇到這會子都沒收回來。

  官是做大了,可蕭曼心裡卻沒覺得他和原先有什麼不同,還是依樣見禮。

  「別介,秦少監這麼大禮,咱家可不敢當了。」

  曹成福沒等她躬下身,便伸手托住。

  「什麼?」蕭曼聽他突然改了稱呼,卻是一愣。

  「怎麼,你沒聽著信兒?」曹成福不辨真假的皺眉一奇,隨即笑道,「陛下昨日就降了旨,打今兒起,你就是四品少監了,司禮監那邊兼個隨堂,督主交代了,有這一層在,往後到哪出入都方便。咱家今日就是特意給你送衣裳來的。」

  他說著朝身後一比手,當即便有內侍上前,捧的果然是嶄新的袍子,顏色已換做深青,用的像是紵絲,上面的麒麟補子也比原先那身六品的威猛鮮活。

  冷不防升了官,還真讓人有點發懵。

  蕭曼怔怔地看著那衣袍上的牙牌告身,既不像當初那樣忐忑難安,也不覺有什麼興奮,反而莫名有些小小的緊張。

  也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夜裡一直睡不著,腦袋裡那張揮之不去的臉。

  往後到哪出入都方便。

  這話說得倒好聽,豈不是隨他呼喝也更方便了?就算連天連夜的陪在身邊,也得欣然應著,到時候誰知他又會突然做出什麼來。

  蕭曼死命壓住心頭那股異樣,生怕露出什麼臉色叫人看出來,見曹成福乜眼嬉笑,目光中分明透著深悉其意的了然之色,不由又是尷尬,又是不悅。

  「有勞曹秉筆,我這裡深謝了,不知督主還有什麼吩咐麼?」

  她回得不鹹不淡,可耳根泛起的微紅卻騙不了人,盡數都落在曹成福眼中。

  這丫頭畢竟不同,暗地裡怎麼寵著都不為過,可明面上一下從六品拔到四品,擱在哪一朝也沒有過,就不怕太招眼了些?

  不過麼,這品級只是個名號而已,私底下該幹什麼活還是什麼活,其實也沒什麼差別。

  曹成福呵了一聲,湊近道:「吩咐麼,還真有。」

第201章 猶自多情

  什麼吩咐,開頭不說還要神神秘秘藏掖到後面?

  該不會又是什麼暗地裡算計的事兒吧?

  蕭曼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就聽曹成福又道:「昨兒不是已經都請過旨了麼,市舶司新到的這批貨成色不錯,也都是稀罕物,陛下命給各宮主子都送一份,也算補了中秋落下的節賜。」

  他說著朝後一比手:「太皇太后娘娘歷來不愛西夷的玩意兒,那頭不用管,這些是給東西六宮太皇太妃娘娘們的,都預備齊了,不用再歸置,督主的意思,這差事還是你來辦最妥當。」

  送禮是虛,藉故暗探才是實。

  東西六宮那些太皇太妃地位尊崇,眼下雖都是些頤養天年的閒人,但在宮中一步步走到現在,誰也不是省油的燈,如今不必再看謝氏的眼色,心思也必然活絡起來。

  不過,縱然有念頭,但秦恪、曹成福這樣的內廷顯宦畢竟不好見,也不合規矩,無論身份還是拿捏女人的心思,確實是她去最合適。

  蕭曼略一思忖,便大概猜出了其中的深意,況且不用去坤寧宮,也不用看謝氏的臉色,更不必擔心再問起瀾建瑧那件事來,不由鬆了口氣,也暗地裡感念秦恪的安排。

  她眼角在旁邊內侍手中所捧的漆匣上掠了一眼,便恭敬地點了點頭:「好,請曹秉筆回稟督主,我稍時便去,定會盡力辦得妥妥當當。」

  「也沒那麼著急,還是陛下這邊要緊,況且這麼大的雨,東西六宮兜個圈子,別沒留神把東西淋壞了,等個一時半日的不礙事。」

  曹成福挑眉望她打量了幾眼,又俯近了些:「這裡頭有一份是給你預備的,小心著點兒,自己可仔細收好了。」

  他一臉神秘兮兮,笑得更像別有用心。

  蕭曼卻也愣住了,心弦像被陡地扯緊了一般,那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在上面勾挑彈撥,胸間錚響鏘鳴,只震得耳畔也嗡嗡起來。

  她有一瞬意料之外的驚訝,老實說甚至有點歡喜,人卻是怔怔的。

  「這……這是宮裡的賞賜,我怎麼能……」

  「嘖,剛還挺聰明的,怎麼這會子又犯起糊塗來了?」曹成福蹙眉一撇唇,「督主賞的不要,你想要什麼?想想,這可都是宮裡上了尊號的人才能用的東西,等閒連見也見不著,也夠念著了吧?記著,回頭等沒人的時候再拿出來瞧,可千萬別臭顯擺。」

  誰會沒事拿這些東西在人前臭顯擺?

  蕭曼暗地裡翻了個白眼,但聽他親口說是秦恪送的,心頭還是不由又顫了一下,跟著便摁不住的砰跳起來。

  他為什麼要送這些東西?

  像從前那樣「論功行賞」,還是另有什麼用意?

  她有點不敢信,更不敢去仔細品咂這裡頭究竟有幾分真心。

  就像那株天香台閣,滿樹芳華爛漫,既會迎風展俏,也會被無情卷落,拋撒一地。

  從前只是唏噓旁觀,驀然回思,她自己可不就像那飄零無依的花瓣一樣麼?不再任人踐踏已是萬幸,倘若有人肯垂憫俯拾,精心侍弄……

  她實在不敢奢望。

  曹成福不知她暗地裡轉過這麼多的心思,只瞧那一副怔詫不已的樣子,還道是喜出望外,不知該怎麼好了。眼下在這麼多人面前又不敢著了形跡,只在那裡忍著興奮勁兒,呵笑一聲也不再多說,叫那幾個捧漆匣的內侍留下聽命,便挑揚著下巴帶人去了。

  蕭曼兀自還有些發愣,等旁邊的內侍出言提醒了,才回過神來,略想了一下,便叫他們把東西先搬去旁邊的隔間。

  眾內侍領命,魚貫而入,只有一人近前低聲嘿笑:「這是督主交秦少監收藏的。」

  她耳根促促的發燙,假作只是平常之物,不著意地接過來,觸手就覺沉甸甸的,也不知放了多少東西,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叫眾人在外歇等,自己捧著漆匣徑直返回寢閣。

  繞過座屏,把東西放在案上,終於長吁了口氣,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那只匣子上。

  重棗紅漆,上面是螺鈿的五彩飛鳳,四邊週身則是剔刻的如意雲紋。

  這樣式即使在宮中也頗為少見,可說是貴重之極,她盯著前頭的鎏金搭扣,手不自禁地向前伸了伸,指尖將要觸到時,又火燎似的縮了回來。

  從心底裡說,她現下就想打開來瞧一瞧,可不知怎麼的,又不敢真的動手,究竟怕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瀾煜忽然在裡面睡意朦朧的喚起來。

  蕭曼像被人捉到似的打了個顫,先應了一聲,趕忙把漆匣拿到閣間,收進自己的箱籠裡,然後才到裡間服侍瀾煜穿衣用膳。

  堪堪過了辰正,雨漸漸小了,便留了幾篇功課叫他自讀,又吩咐人看顧好,這才換了新袍子,內外都打理得整齊乾淨,到外間領著那些內侍捧了漆匣,出了養心殿。

  從貞順門進後廷,雨勢又漸小了,只是淅淅瀝瀝,纏綿不盡,乾清和坤寧二宮前後矗立,彷彿兩座高山,襯著鉛灰色的天空,更顯出一股覆壓之勢。

  蕭曼刻意避著耳目,領著人從小巷繞過去,轉向西邊,宮牆內迎面第一座便是清寧宮。

  這裡雖不及坤寧宮壯闊,但也是重簷錯落,規制極高,歷來都是貴妃娘娘的寢宮,瀾煜眼下尚沒有眷屬,這裡便仍由太皇太妃徐氏暫居。

  門口的內侍一見來人,慌不迭地就迎下階去,引著蕭曼往裡走。

  「陛下聞聽太皇太妃娘娘居喪這幾日身子不大爽利,特命我來探視,順帶將這些中秋的節賜交贈給娘娘。」

  那引路的內侍當即一呵腰,滿面堆笑道:「是,是,娘娘清起用膳之後好些了,若是知道小秦公公親來,定然歡喜得緊。」

  這說著,腳下也快起來,到裡面廳外卻止了步,叫一名宮人入內稟報,自己退了出去。

  蕭曼略等了片刻,就看那宮人轉出來,行禮回道:「娘娘請小秦公公入內品茶,公公請隨奴婢來。」

第202章 東風裊裊

  這時候品的什麼茶,無非是尋個借口有話要說就是了。

  不過,由頭卻是恩賞合宜,冠冕堂皇得緊,對她這個天子近侍也算給足了面子。

  這等迎奉尊送,待人接物的功夫果然拿捏得內外得體,恰到好處。

  原來一直不顯山露水,現下便瞧出來了。

  到底是在宮中一步步熬出頭來的人,若沒些眼力和手段,也決不能坐上貴妃中的第一位。

  蕭曼一早便料到了秦恪今日的安排別有因由,如今這盛情相邀更是醉翁之意,顯而易見。

  反正是要探個虛實的,這樣相見總比循規蹈矩,隔簾跪拜叫人舒服。

  她也絲毫不做倨態,比手道了聲「有勞」。

  那宮人卻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紅著臉恭恭敬敬地應禮做請,當先在前引路,沿途還時不時暗地裡拿眼偷覷她,那神色分明不是惶恐含懼的樣兒。

  蕭曼一開始便有所察覺,也能品出裡頭的意味來。

  對奴婢而言,宮裡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每天都是同樣的刻板清苦,也沒什麼樂趣可尋,日子久了,起那個心思的可不光是六根不全的內侍,要不然怎麼會有「對食」一說。

  她心下不免生出那麼一絲尷尬,當下只做不見。

  從前殿到中庭,再循著側廊繞到後院,迎面豁然開朗,入眼就見花木盈蔭,綠蔓攀緣,中間一池碧水,細雨中粼波漾漾,周圍湖石錯落。

  秋實愈深的節令,萬物本已漸呈衰相,這裡卻還是一派鬱鬱繁盛的景色,尤其是那池水中的荷葉,非但沒見枯萎,反而依舊蔥翠鮮綠,盈盈欲滴。

  那宮人臉上兀自紅潮未退,小心翼翼地朝重木掩映後那座八角亭榭比手做請,跟著連頭也不敢抬,就抿著笑退了下去。

  蕭曼早望見那裡面隱約朦朧的身影,又整了整衣袍,逕自走過去。

  從旁邊繞過幾株桂樹,就看那亭子竟是張腳立在一塊半懸的碩大台巖上,內中雕甍秀檻,丹楹刻桷,簷下的牌匾上橫書著「聽雨」二字,倒也與目下這天時之景相契得緊。

  這時候離得近了,自然瞧得清楚,就看亭內鋪著矮几,上頭釜器齊備,旁邊支著小炭爐,徐氏一身素淡的鞠衣,正席地跪坐在那裡,用兩片青竹夾著茶餅,放在火上翻烤。

  蕭曼不禁微覺驚訝,當年胡騎攻破中京,山河破碎,而後群雄並起,播亂數十載,大夏初立之際,百廢待興,高祖皇帝遂以奢靡之由,便禁絕了千百年傳襲下來的飲茶之道。

  時至今日,世人大多只識散茶沖泡的法子,卻不知烹煮之法才是飲茶正道,這徐氏瞧著竟好像頗有研習,實在叫人大出意料之外。

  她心下也暗暗佩服,越來越覺這位太皇太妃娘娘像是個閑雅之人,出身家世也必然不俗,如今退居頤養,寄情風月,倒是悠然自得。

  但究竟有幾分是真的縱情隨性,又有幾分是不情願的韜光隱晦,那便不得而知了。

  蕭曼沉了口氣,不急不緩地走上去,在亭外石階下站定,依著規矩正要拜見,徐氏便先已朝她點頭而笑:「小秦公公不必多禮,請入亭來坐。」

  那和藹的樣子倒是顯得真心誠意,叫人心生暖意,也難以拒絕。

  蕭曼卻不敢立時應承,仍在那裡恭敬道:「奴婢惶恐,太皇太妃娘娘只管叫個名字便好了。」

  「哎,小秦公公服侍先帝,如今又陪伴陛下,兢兢業業,有大功於社稷,哀家素來敬重,現下又晉陞司禮監,自然要尊著些,咱們說來也算相熟,不必拘禮了。」

  徐氏改用一手握著竹夾,騰出另一隻手來,含笑朝案旁示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便不由人再拒絕了。

  蕭曼仍舊依著規矩謝了恩,這才拾級而上,到亭中卻不敢真坐,便躬身侍在旁邊,暗覷著臉色等她開口。

  「多承陛下天恩浩蕩,還能念著我們這些閒廢的人。唉……先帝這一去,不能晏駕隨行,也只能每日裡找點閒趣混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吧。」

  徐氏打諢似的自嘲著,目光仍落在那只巴掌大的茶餅上,火光映起一絲瑩亮,絲毫不像那話裡透出的頹靡之氣。

  這話怎麼聽都像暗有所指,但又不挑明,顯然是還在存心試探。

  蕭曼暗地裡存著底數,索性也不著急,便微笑道:「娘娘言重,守靈致祭時,兩次多承娘娘出言開解,陛下前幾日還念叨您好來著,哪會忘得了。」

  她這話和風送暖似的暗合人心,徐氏不由一笑,眸色也更亮了些。

  「幾句正當時的話而已,誰說都是一樣,只不過偏巧我在跟前而已,也值得陛下掛心念著,哀家這該說什麼好?只怕多半還是小秦公公在陛下面前提起的,哀家這裡還要多謝。」

  「奴婢豈敢妄言居功,陛下聖聰仁孝,確是一直記著娘娘的好。」蕭曼故意順著往下說,忽而話鋒一轉,又俯近了些,「不僅是陛下,就連焦掌印和秦廠督也都知道娘娘秉公持正,宅心仁厚,沒有不衷心稱讚的。」

  這話已帶著幾分暗中寄意的味道了。

  徐氏聽得呵呵而笑,面色愈發舒緩,連手上的翻動之勢都輕快了些。

  這時那茶餅的外皮已微微泛黃,上面能見到起伏的凹凸。

  她又換做一手拿竹夾,另一手朝矮几上探。

  蕭曼一直在旁邊瞧著,當即便知道她要什麼,輕手從案上拿起閉子,卻沒交給她,探過身去,將火虛虛地掩小了幾分。

  如此眼明心亮,的確是少見,難怪能在那麼多奴婢中脫穎而出。

  徐氏衝她點點頭,繼續架著茶餅在上面烤,瞥眼暗自打量。

  小小的年紀,左不過也就十六七吧,身量還沒如何長開的樣子,面目卻已生得這般俊俏,宮中那些千挑萬選的女人也未見得有幾個及得上的。

  想想那秦恪當年便是如此,先帝寵信有加,後來把這秦禎留在身邊,只怕也不光是醫道的緣故……

  她和然一笑,朝旁邊撇了下頜:「那邊的釜還沒醒過,哀家這裡又騰不開手,小秦公公可否搭把手幫襯哀家一把?」

第203章 香霧空濛

  煮茶貴在心意專精,一氣呵成。

  醒器更是各憑自家的感覺,一旦假手於人,既失了本來的章法,也沒了樂在其中的趣味。

  這話顯然又是一語雙關,暗中試探。

  真正要緊的就在後頭,若是不應承,今日這話怕是便要就此打住,接下來也不用再說了。

  蕭曼沒敢遲疑,當即拱手道:「奴婢定會格外用心,謹遵娘娘吩咐。」

  這也是藉著回話,意在言外,見案幾上那隻小壇上泥封未去,果然還沒有動過,當下先取水淨了手,然後才將它啟封。

  甫一打開,便覺一股濃烈渾厚的香味撲面而來,竟是沁人心脾。

  「好醇的燒酒,娘娘怕是放了有些年頭了吧?」她不由讚了一句。

  「小秦公公好見識。」徐氏微笑了下,隨即又是一歎,「這還是先帝當年移駕西苑玄修前放在這兒的,一直留到現下,如今無人共飲了,也只有拿出來做這個用了。」

  這歎息中滿是懷戀的空悵,聽者有意,聞者動情。

  照她話裡的意思推想,當年這位貴妃娘娘定然也是極得寵愛,單看這處精巧雅致到極點的園子,便可見一斑。

  按說若是得寵,早該有所出才對,但卻從沒聽說過,若不是身有隱疾,那便著實奇怪了。

  這事兒細思極恐,蕭曼不自禁地便想起坤寧宮那位來……

  宮裡最重的便是尊卑倫常,有時單憑身份便能將人壓死,何況還有厲害的心機和手段,即便再得寵也只能老老實實被壓在下面。

  她對眼前這女人又深識了幾分,也知道她忽然提起先帝往事是話裡有話,當下接口說了句請罪的場面話。

  本以為對方會順著話茬往下說,誰知她只是搖頭淡笑,卻不再言聲了,彷彿剛才只是隨口而言,萬事不縈於懷,對以往那些早已不在意了。

  有些話確是不能明言,點到即止就好。

  蕭曼略一思忖,便也瞭然,當下也不再說話,一邊拿細棉紗蘸了燒酒在陶釜的內壁上輕輕地擦拭,一邊暗中覷她神色。

  須臾間,那茶餅的外皮陳色褪盡,上面的浮凸也愈發明顯,亭榭間甘郁的醇香浮飄漫溢。

  這味道清新雅淡,與燒酒全然不同,但卻同樣的沁潤心肺,不用飲彷彿便已醉了。

  徐氏收了竹夾,將炙好的茶餅用白籐紙裹了,擱在幾上靜涼。回頭看時,蕭曼也已經擦醒完了茶釜,又涮洗乾淨,架在爐火上蒸烘去濕。

  「敢問娘娘,用什麼水煮?」她仍舊微傾著身恭敬問。

  這般嫻熟的手腳顯然是深諳此道的。

  徐氏望她打量,卻故意反問:「小秦公公以為,該用什麼水最合宜?」

  蕭曼聽出她在有意考較,心下早有預料,於是答道:「回娘娘,烹茶之水自來分鹹甜、甘苦、清濁、濃淡,其中天水為上,晨間甘露又是上中佳品,奴婢斗膽妄言,娘娘這裡到處盡善盡美,於飲茶之道自然也不會退而求其次。」

  徐氏聽得掩口而笑,像是正中心懷,探手從幾下捧出一隻青花瓷壇。

  「這是哀家親手集了一夏的,天天不斷,可憐幾月下來就只有這麼點,也不藏掖了,今日全用了吧。」

  她說著便遞了過去,蕭曼趕忙接過來,心下卻也暗暗驚訝。

  露水採集最是艱難,自己在家研習醫術做藥引時,也曾張布兜收集,時辰早了採不到,等日出後水質又不再乾淨清醇,用不得,所以只能熬上半宿等著,沒幾晚就耐不住了,這徐氏居然可堅持幾十天如一日,此等耐性當真不是尋常人可比。

  不過,若不是這樣,只怕也沒法在宮中熬到現在。

  她揭了蓋子,有意無意地微微俯近嗅了嗅,只覺甘甜清鮮,果然是露水無疑,不由又暗歎了一聲,眼見茶釜內水汽已蒸乾了,便小心翼翼地傾倒進去。

  「哀家瞧小秦公公熟諳茶道,也是深通風雅的人,聽口音似也是京中人氏,不知入宮之前……」

  徐氏拿手背在茶餅上挨貼試著溫涼,閒話似的問。

  蕭曼料到她會問起來,心下也早備好了說辭,當下就把那日搪塞張言的話精改著又說了一遍,末了才假意道父親從前在鄉間也時常煮茶,但與徐氏相比自然是高下立判,只不過她在旁邊瞧得多了,也略知些皮毛而已。

  她堪堪說完,見徐氏仍望著自己,目光中微帶著異色,似乎已聽出些真假來,隨即一笑,也沒說破,只歎道:「如此賢才卻不能為社稷所用,還連帶著你也受苦,國家不幸,真是可惜了。」

  說話間,像是覺得茶餅已涼了,便取開紙包,托在鼻前輕嗅,滿意地點點頭,當下掰成幾塊,放在杵臼中研磨。

  「說起來,哀家也是跟父親學的這煮茶,本來也就是湊個閒趣兒,能搏天子一笑,哪知到了宮裡也沒用上幾次……唉,想來這功夫也是粗淺,說到精通,比起家兄可是差得遠了。」

  東拉西扯了這半天,總算說到正題上了。

  蕭曼暗自留著心,順著這話道:「娘娘這般風雅的人,兄長定然也是不凡。」

  「哪裡有什麼不凡?」徐氏衝她擺了擺手,自嘲似的笑了笑,「人也跟哀家一樣,是個好靜的,書倒是讀得不錯,憲宗純皇帝在位時便中了一甲探花,說起來比我入宮伺候先帝還早呢,可惜二十來年了,到現下還只是個五品知府。唉,空有滿腹經綸,頂個什麼用?」

  這表明上聽著像是代兄求官,如今司禮監的批紅照準都在秦恪手上,內閣張言那裡應該也不會油鹽不進,要給一個當年的一甲探花,又熬了二十多資歷的人擢陞官位,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蕭曼卻有些奇怪,總覺徐氏處心積慮邀自己來,不該是為了這麼丁點小事,或許這背後另有深意。

  「娘娘想差了,以徐大人之才,當為國家棟樑,怎會無用?只是不得機緣而已。」

  這話已盡得其妙,徐氏眸光一亮,耳聽釜中水已煮沸,便將研好的茶末包好,放入其中。

  「既是這樣,哀家今日便以茶為敬,靜候小秦公公佳音了。」

第204章 照水紅渠

  天還是灰的,雨勢更小了。

  氤氳煙濃,彷彿只是接連天地的一層薄霧。

  放眼望去,到處都浸透在濕意中,淋淋漓漓的有些膩歪人。

  許是先前被風吹雨打的緣故,院子裡落了不少葉子,大半已泛黃半枯了,也有些仍是新鮮的青綠,活脫脫好賴不分,都散鋪在玉階下的長道兩側。

  白影一晃,院門處驀然轉進個人來,隨即又追入兩名內侍,似是想攔,卻又不敢,只是在旁苦著臉求告。

  店門前值守的人立馬也看到了,眼見攔不住,當即便有兩人快步下階,迎頭擋在面前。

  「奴婢們拜見晉王殿下,不知殿下這是……」

  還真是膽兒肥,幾個連補子都穿不上的奴婢,居然就敢狗仗人勢地擋駕了。

  瀾建瑧目光仰望著簷下水意朦朧的養心殿牌匾,暗哼了一聲:「去通報,本王要面見陛下。」

  「哎呦,殿下恕罪,這可不成。」為首的內侍呵腰涎著臉,目光中卻沒幾分懼色,「陛下這會子正有課業,依著規矩,奴婢們可萬萬不敢去擾,再者,秦廠督和小秦公公……」

  話還沒說完,就覺一股力道裹挾著勁風斜刺裡襲來,「啪」的正中面門,整個人登時橫飛出去,撲面跌在玉階上。

  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誰也沒預料到。

  邊上其他幾名內侍驚得目瞪口呆,眼見這平日裡進出都恭謹有加的晉王此刻寒光潛眸,腿上更蓄勢半收,一個個都氣為之沮,瑟縮著向後退。

  「秦廠督,小秦公公?呵,本王還不知道,先帝去日未遠,你們這幫狗才便做了秦恪和秦禎的奴婢了!」

  瀾建瑧冷然哼笑,目光環掠,語聲雖不響,那股子肅殺之氣卻已凜然四布。

  眾內侍只覺背心涼意直竄而上,腿間紛紛發軟,慌不迭地都撲地跪了下去。

  瀾建瑧俯著先前那名被以儆傚尤的內侍:「我大夏有定例,親王在京,倘有緊急軍國要務稟奏,可當即面君直陳,皇帝不可不見。這裡頭沒你們的事兒,去通報。」

  這話中自有一股威勢,叫人無可抗拒。

  那內侍捂著半邊腫起,活像發面饅頭似的臉,慌忙叩頭應道:「是,是,殿……殿下息怒,奴婢這……這就去。」

  口中少了好幾枚牙齒,應句話也跑風含混,腿腳卻麻利,當即連滾帶爬的去了。

  瀾建瑧微撇了下唇,踏著地上被雨水浸泡,愈發雜色斑斕的落葉拾級而上。

  這時候沒人再敢阻攔,他行過月台,直入殿門。

  同過往一樣,殿內仍舊是靜靜的,戶牖雕樑處處都透著寂寥,然而卻沒了那股熟悉的煙火檀香味兒。

  二十年陳累積蘊,消弭卻只在轉眼之間。

  這就算是改朝換代麼?

  他眉梢促促地顫挑了幾下,目光從東首瞥回來,拂身一轉,逕朝西側的通廊而去。

  轉眼繞過拐角處,就看之前那內侍依舊捂著臉從裡面退出來,見到他先惶懼地向後一縮,像是怕再被腿腳凌空扇個嘴巴子,但還是怯怯地上前呵腰回稟。

  瀾建瑧視而不見,連眼角也沒垂一下,不等他開口便自行跨入寢閣。

  剛繞過座屏,瀾煜便砰砰跳跳,滿面喜色地迎上來,隨即又蹙眉抱住他:「瑧皇叔,這裡沒有人,你別再拜我了好不好?」

  這聽著倒像是在央求,又像在邀憐的貓狗。

  瀾建瑧心下不覺寬舒了些,撫著那細發絨絨的鬢,順他的話道:「好,便依陛下的意思,臣深謝厚恩。」

  瀾煜這才高興了,牽著他的手往裡走:「瑧皇叔,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瞧我?其實你直接進來就好了,還讓他們通傳什麼?」

  他說著,回過頭來頑皮地一眨眼:「剛才那奴婢是瑧皇叔你打的吧,嘻嘻,打得好,平時就知道囉哩囉嗦,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瞧著他們也討厭。」

  討厭麼?

  還真是,卑躬屈膝,媚顏諂笑,背地裡全是些齷蹉的心思,瞧著便是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說不準什麼時候還真會撲上來咬你一口,遠不如養幾條狗在身邊。

  瀾建瑧聽著快意,也笑了笑:「臣方才是脾氣急了些,忍不住出手教訓,陛下是天子,處處要有仁君之風,與底下這幫奴婢計較什麼,只須明白親賢遠佞便好了。」

  「哼,要是他們都像秦恪和秦禎那麼好,我才不討厭呢。」瀾煜撇了撇小嘴,拉他到案旁,打開漆盒,「這是秦禎新做的糕,皇嬸上次來吃了好幾塊呢,瑧皇叔,你也嘗嘗看。」

  他沒瞧出對方臉色細微的變化,興沖沖地拿了糕往他手裡塞。

  「多謝陛下,臣今日來其實是辭行的,先帝既已入土為安,臣也不便在京中久留,預備這兩日便動身回建興去。」

  瀾煜面上一滯:「什麼,瑧皇叔你又要走?為什麼呀?」

  「祖宗有成法在,藩王非奉詔不得入京,更不得久居,先前回來弔唁已有違制之嫌,朝中多有議論,如今大事了了,臣自然要回藩繼續服喪。」

  瀾建瑧俯下身來解說,見這孩子怏怏不樂,又安慰道:「其實臣也捨不得陛下,但這是規矩,萬萬亂不得。這樣吧,太皇太后慈宮違和,臣已上書留晉王妃暫居宮中侍疾,便讓她時時過來,代臣陪著陛下。」

  「怎麼這樣……傳個旨讓你留下也不成麼?真沒勁。」

  「陛下也不必如此,等到年節朝覲,臣還可以回來,那時陛下便能見著了。」

  瀾煜仍是不樂,那塊糕餅還捧在手中,已被捏得不成樣子。

  瀾建瑧又寬慰了幾句,話說完了,也無意再多言,便拜辭而去。

  出了寢閣,轉進通廊,便聽外面窸窣碎響,雨似乎又緊了。

  他一路走出殿門,也沒叫人撐傘,獨自離去,剛繞出院落,就看貞順門徐徐而開,那纖盈的身影正領著一隊內侍從裡面出來。

  這當差的模樣還真像那麼回事。

  他鼻中暗哼,索性就站在那裡等著人來。

  蕭曼迎面也早望見了,不覺有些頭痛,但這時也躲不得了,只能領著人上前見禮。

  「你們都退下,本王有話要同秦公公說。」

第205章 鶯初解語

  本來看一眼也相厭,能有什麼話好說?

  只瞧那眼色便像是刻意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的,十之八九是對上次那事起了疑。

  當時用的法子算是相當隱秘了,原本是不用擔心被人瞧出端倪的。

  可一想到那虞院使,便忍不住心驚肉跳。

  事情只怕沒設想的那麼保險。

  蕭曼半懸著心,又怕露怯著了形跡,當下只好吩咐隨行的內侍自回司禮監覆命。

  那些人都是眼頭明亮的,一看這架勢便情知不善,像是怕殃及池魚,呵腰應後,轉眼就都去了。

  沒有人張傘,迎著斜風,綿綿細雨沒遮沒攔地拍打在臉上,眼前很快便是一片冰涼的朦朧。

  蕭曼定了定神,索性也不去看對方,似垂非垂著眼,假作恭敬的樣子。

  「晉王殿下請吩咐。」

  「小秦公公剛才又有什麼公幹?」瀾建瑧沒接她的話,略頓了一下,便詰口反問。

  時候一長,被人叫得多了,聽到「小秦公公」這四個字也不覺如何刺耳難忍,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還像之前那樣不舒服,便如喉中生了荊棘似的,刺得耳鼓發痛。

  以為能有什麼話說,還不是存心找茬來了麼?

  她倒也坦然不懼,微躬了下身:「回殿下,之前市舶司新到了一批西夷器物,陛下令旨,叫分送給東西六宮各位娘娘,權做中秋遺缺的節儀恩賞,奴婢奉命已辦妥了。」

  瀾建瑧「呵」的一笑,負手向旁踱了兩步,望著牆簷下散垂的雨滴。

  「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兒,只管叫誰去跑個腿不成,秦恪這般使喚,就不怕你心裡不舒坦?」

  他嘴上暗諷,又像對這背後的深意已瞭然於胸。

  蕭曼故作懵懂不覺,仍舊正色道:「這是昨日定下的事,陛下有明旨,奴婢是奉旨辦差,不敢有絲毫懈怠……」

  「哼,唬人的鬼腔還真學得似模似樣了,這裡又沒別人,用得著還裝這副假臉麼?」瀾建瑧冷寒的聲音又棘刺般戳了過來,「你不會對那閹賊已經死心塌地了吧?」

  這話明著噁心,暗地裡的意思更加不堪。

  蕭曼渾身一震,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怒氣,隨即便覺察到了什麼,剛一抬眼就看他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近旁,輕呼了一聲,不自禁地便向後退。

  然而腳下還沒踏實,胸前衣襟便被揪住,將她整個人生生地扯了回來。

  瀾建瑧微沉著眼俯近,與她觸目相對,淡冷的臉上已難掩怒色。

  「說,昨日你究竟來幹什麼?」

  果然已瞧出來了……

  只是不知已探明了多少內情底細。

  蕭曼胸中怦然不止,心想就算他已盡數瞭然,也不能點頭承認,還得繼續繃著勁兒佯裝不知。

  「殿下這話便叫奴婢惶恐了,昨日是奉旨請脈,哪有什麼……」

  話還沒說完,便覺胸口衣襟又是一緊,已被他半提了起來。

  「還裝,秦恪讓你在本王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這便是敞開天窗,把話挑明了說,就像削尖的竹篙,直插人心窩子,不容再抵賴了。

  蕭曼愕然一怔,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矇混過去才好,又見那張怒色漸沉的臉上微起異樣,似乎竟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失望。

  「喲,這是怎麼了?殿下有什麼事,只管責問臣便是了,和下頭的奴婢置什麼氣?」

  寒聲在旁促起,立時將這四下凝結之氣都壓散了。

  她心口一跳,這寒沁的聲音已聽過無數次,哪回都是凜如霜雪,此刻聽來卻儼若春風,叫人暖意暗生,連僵緊的身子也舒緩開來了。

  幾乎與此同時,揪著衣襟的手也鬆開了,她身子墜下來,雙腿竟有些虛軟無力,硬挺著向後撤了兩步。

  她沒抬頭去看,僅憑那股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薄荷香氣便知他走近到了身旁,手心不自禁地攥出汗來,耳根也起了燥。

  「秦廠臣好快的腳程,果然惦記得緊啊。」瀾建瑧冷聲回應,身子已轉了過去。

  「殿下過獎,陛下登基大典在即,宮中事務繁雜,臣這兩日是焦頭爛額,若不手腳快些,只怕便真誤了大事了。」

  兩人像暗自絞纏,拚鬥了一個回合,又像各顯鋒芒,互不相干。

  蕭曼一字一句都聽到了,卻像過耳微風,腦袋裡犯著混沌,全無所感,驀然就覺腰間被輕拍了一下,秦恪的聲音又道:「底下的奴婢不懂規矩,可心還是好的,臣這裡求個情,請殿下寬恕,回頭臣好好責罰於她。」

  這「責罰」二字又讓她額角一跳,聽出這是讓自己先走的意思,也沒去細想,更沒心思去看瀾建瑧的臉色,只照規矩行了一禮,便趕忙繞過兩人去了。

  她逃也似的越走越快,直到轉進養心殿前院,才停下長出了口氣,那顆心兀自砰跳不止。

  沒了方纔那覆壓如山的氣氛,腦筋也活絡起來,不禁在想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那裡。

  先前那些奴婢去報的?只怕這片刻工夫還來不及。

  趕個正著,剛好打這裡過?似乎也嫌太巧了些。

  蕭曼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顆心彷彿還懸在剛才的地方,緊慢間且收不回來,這時也不願入內去,便又轉回頭,跨過門口的橫石,探著腦袋向外張望。

  這一探不要緊,冷不丁便見秦恪就在不遠處,正大步朝這裡走過來。

  她嚇了一跳,火燎似的縮身又退了回去,登時面紅過耳,竟比之前任何一次和他近身相處時都更羞慚無地。

  好端端的,就算要等,便在這裡等就是了,幹嘛起了心思去看,這下可倒好,活生生被他抓了包,回頭定然又是一番奚落。

  蕭曼垂耷著腦袋,交在身前的雙手緊握,不經意中指腹都搓捏得泛白,又怕被殿前那些值守的內侍瞧出異樣,便背過身去,做恭敬等候的樣子。

  沒等多時,腳步聲終於到了門口,素袍入眼,向上斜斜地一撩,人便跨了進來,在旁邊停住了。

  她似乎已猜到了他將要說的話,臉不由更加熱燙,本來想好的言語也不知該怎麼開口。

  忽然間,那纖長的五指伸到面前,又驀地一沉,正撫在胸口處。

第206章 微雨如酥

  蕭曼沒看到他進來時臉是沉的。

  更不知上面寒意鬱結,那股子冷都凝滯在眉宇間,說不清是存心表露,還是戾色難忍。

  之前那一幕,他全都看在眼裡。

  所以即便口舌氣勢上佔了上風,也憋不住那股火。

  他垂著眼,俯見她稍顯凌亂,虛懷微敞的前襟,暗地裡更湧起惱來。

  弄成這樣子,替她解圍也有半天了,居然還不自己拾掇好,難道眼下什麼模樣,心裡就沒個數麼?

  他暗哼了一聲,當即伸出手,去拂她胸前皺起的衣褶。

  蕭曼腦袋裡只想著方才探頭時迎面撞見的尷尬事,半點防備也沒有,等發覺時,他掌緣已在胸上撩弄似的撫了個圈。

  她一時不解他的用意,卻嚇了一跳,還道這人又起了「歹念」,白日裡在這種地方也敢動手動腳,慌不迭地向後撤身,卻不料他手上餘勢未收,指尖還是在她胸上點水挑瀾般刮蹭了一下。

  那裡是女子身上頂頂要緊之處,萬萬碰不得。先前被他糾纏不放時,也是拿胳膊肘護著,死也不肯放鬆,現下冷不防竟被他輕易得手,佔了這樣的大便宜,簡直是……

  方纔初時還只是微有所覺,最後那下卻像髮絲搔弄,驀地裡搔起一簇癢來,週身起了一層寒慄,那顆心也像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似的。

  蕭曼只覺耳畔嗡嗡噪響,連脖頸也紅透了。

  其實在金山陵那次,他動手幫自己裹傷,撩衣解袍的,該是什麼都瞧過了。

  這事兒本就讓她如鯁在喉,難以釋懷,可那時畢竟人是昏迷不醒的,還可以假托不知,聊以自安,眼下可是一邊做得清楚,一邊瞧得分明,這還怎麼再自欺欺人?

  她腦中混沌,更有點慌神,怯怯地含混道:「你……你別……」

  別什麼?

  不讓人幫,還是不讓人碰?

  秦恪望著她一副如臨大敵,又羞怯難禁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

  他原本動機單純,沒存著別的念頭,等手拂過去才覺出來,尤其是隔著被細雨打得微濕的布料,那一壟豐圓玉潤無所遁形,半澀半滑間的觸感更是堪稱絕妙。

  這無心插柳倒讓人快慰,那股火氣似也消解了下去,綿綿霏雨,潤物無聲。

  他看她窘迫,之前又受了點驚嚇,便按下了繼續調侃揶揄的心思,負手輕呵:「只顧躲什麼?自己什麼樣兒瞧不見,就這副德性見得了人麼?」

  這滿面肅然,義正辭嚴,倒讓蕭曼不由一愣,垂了一眼胸前,心頭兀自發懵。

  怎麼?

  難道剛才那不是他蓄意欺負人,只是想替自己理衣衫而已?

  她有點兒不信,這人什麼脾氣,她太清楚了。一貫的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明明沒個蹤影,都能說得跟真事似的,要信他才真是傻了。

  蕭曼眨眼咬了咬唇,故意不應聲,偏轉過身子,自家把衣袍理好。

  「走吧,還不進去,讓本督再陪你淋一回?」

  冷中帶謔的聲音又響起來,驀然繞向背後,尾字落時,已隔了老遠。

  明明是別人伺候著他,怎麼又成了他陪別人淋雨了?

  這話說得就不覺臉紅麼?

  她背著身,翻了兩個白眼,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趕著腳蹤追上去,隨在他身側。

  門口值守的內侍見他們已說完了話,這才放心地迎出來,在兩人頭上張了傘遮雨,引著往階上走。

  蕭曼這時已瞧見帶班領頭的那名內侍嘴歪眼斜,半張臉已腫得不成樣子,略略一想,便猜出定然是瀾建瑧所為。

  回想他方才挾制自己的那股狠勁,又跟這些當差聽喝的奴婢較真,卻是有失身份,與平日那副自視甚高的樣子全不相同,恐怕不光是因為上次那件事,或許內中還有別的因由。

  「喲,這張皮怎麼了?」秦恪瞥了下眼,繼續拾級而上。

  那內侍原先哪敢言聲,這時一聽問起,才苦著臉道:「回二祖宗話,方才晉王殿下突然闖進來,奴婢們照吩咐攔著,也沒敢說句冒犯的話,結果就……絲,哎呦……晉王殿下接著又說有緊急軍國要務,依著規矩要面聖奏陳,奴婢們攔不住……」

  「那你們就把人放進去見了陛下?」秦恪輕蹙了下眉,陰惻惻地又問。

  那內侍一聽話頭不對,嚇得慌忙跪倒:「二祖宗息怒,奴婢們……奴婢們知罪,請二祖宗……責,責罰。」

  旁邊隨侍的幾個人也趕忙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罰什麼?這頓打是晉王殿下賞的,好生領受是你的福分。」

  秦恪挑唇輕笑,撩著袍擺從石欄上跨過去,不回頭道:「去尚藥局領幾帖藥,好好養養這張臉,豬頭夜叉似的,回頭別嚇著陛下。行了,其餘的也都歇著去吧。」

  先頭還是作勢要發作的樣子,轉眼又和風如煦了,這前後大相逕庭,著實有些出乎意料。

  蕭曼暗覷他眼中似帶笑意,像是心緒忽然好了起來,也有些摸不清是怎麼回事,見他已走出幾步遠,那幾名內侍也聽命不再隨著了,趕忙自己撐了傘追上去。

  「那邊說什麼了?」他到了月台上便緩下步子。

  這所問的顯然是早上那趟差事。

  蕭曼自然明白,一邊替他擎著傘,一邊將詳細情形說了一遍。

  秦恪默然聽著,臉上沒有多大變化,只眸中微有閃亮,末了才點頭歎道:「想當年高祖武皇帝定鼎天下,頭一科殿試的狀元便是太皇太妃先祖,其後一門九進士,父子五翰林,累朝為官,也稱得上顯赫,如今落到這個地步,可惜啊……」

  蕭曼在旁聽得俏目一眨不眨,原先已猜到徐氏出身必不簡單,卻沒想到竟是這樣驚世駭俗的書香門第,怎的現下卻湮沒無聞,沒什麼人提及過呢?

  只見他又搖了搖頭,目光中卻是沉定的笑意。

  「陛下初登大寶,確該滌清官場,選些能正經辦事的人在身邊,徐大人為先朝探花,放外任二十餘年,政績斐然,只做個五品知府,實在太過屈埋賢才。傳諭司禮監,即刻擬旨,擢升為南直隸布政使,命吏部即刻批文,這兩日就由內閣下急遞。」

第207章 花落狂風

  雨勢纏綿,接連下了半月之久。

  記憶中可從沒見過這般積水成澇的時候。

  這天時的確有些不大對勁。

  聽說京畿近郊的幾個縣都有災情上奏,順天府已在四處支棚架鍋,濟糧施粥了。

  雖然遲了些,但雨還是停了。

  赫日當中,那天也藍得通透晶瑩,清朗恬淡,像極了女兒家愁容初散,含笑難掩的嬌顏。

  終於盼到天放晴了,連日來的悶氣也得以舒緩,尤其是瀾煜,憋了這麼多天,早就耐不住性子,一見外面的日頭便鬧著要出宮去玩。

  蕭曼沒法子,只好叫下頭的人備了抬輿,預備陪他去西苑略打個轉。

  這邊才剛幫他換了身衣裳,外面便有人報說晉王妃到了。

  自從瀾建瑧離京歸藩之後,她便入了宮,托名為謝氏侍疾,實際便是日日伴在坤寧宮。

  不過也真像瀾建瑧先前說的,時不時便會過來拜望瀾煜,陪著說上半日話再走。

  即便心裡不悅,但終究還是夫妻,不可能一點都不念著自個兒的身份。況且這事兒就在謝氏眼皮底下,自然是清清楚楚,一邊留在坤寧宮,一邊還不管不問的叫人過來,這其中的心思便不必多了。

  畢竟有著秦恪和瀾建瑧那層水火難容微妙的關係,蕭曼不能不暗自留心,凡是慕婉婷來時,她都陪侍在旁邊,既「看顧」著瀾煜,自己也不露半點口風,只說些尋常的閒話。

  那孩子卻是極為高興,一來二往,似乎對這位皇嬸日漸親近,越來越是喜歡了。

  此刻一聽人來,當即興沖沖地跳下床,自己穿了靴子就往外跑。

  慕婉婷也剛由內侍引著入內,瀾煜也不等她見禮,當即便撲上去拉住道:「瑧皇嬸,我正要和秦禎到西苑去玩,你也一起來吧。」

  他興高采烈,滿眼都是期待,慕婉婷卻是一怔,朝不遠處的蕭曼望了一眼。

  明明之前還肯敞開心懷相待,現下不管方便與否,卻只說那幾句場面話了。老實說,她有些失望,但也明白是怎麼回事。

  畢竟身份所處不同,存著隔閡也是情理之中,可她還是忍不住想來,尤其想看這張俊俏閑靜的臉,瞧在眼裡自己也覺得舒心愜意,只是憑空多了幾重顧慮,總有些美中不足。

  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笑:「多承陛下厚恩,但西苑重地,非奉詔或節慶儀典,宗室女眷不可擅入,我這可不敢違制。」

  「這又是什麼規矩,我說了還不成了麼?」瀾煜聽她拿話推辭,只道真的有這層規矩在,立時噘著小嘴不樂意起來。

  蕭曼上前一步,接著話道:「陛下既然已開了口,便是有了明詔,晉王妃殿下若是不應,定然叫陛下心裡難過。今兒天這麼好,就請殿下一同去,舒散舒散腿腳也是好的。」

  瀾煜趕忙跟著連連點頭,小手拉著央求道:「是啊,是啊,我的話不就是詔旨麼?就這麼說定了,快走,快走!」

  慕婉婷有些詫異地望著蕭曼,沒想到她會幫這個腔,當下也不好再推辭,便應承下來,牽著瀾煜的手出了殿門,前後都上了抬輿。

  蕭曼隨在一旁,傳令起駕,眾內侍張著傘蓋簇擁下離了養心殿,一路轉從西華門出宮。

  剛過了甬橋,遙遙望見敞開的西苑中門,瀾煜便臉色一變,皺著眉頭大叫不要從那裡走。

  蕭曼知道七夕大典上發生的那些事仍在他腦中縈繞不散,不光是流燈浮屍,更是和太子妃最後一次開懷歡聚,想想也替他難過,當下便命抬輿的內侍折轉向北,該走前面的陟山門。

  這一條是筆直的路,沿途都是外監各處的值房,內侍宮人來往不斷,遠遠望見金頂抬輿,黃羅傘蓋,慌忙都丟下手上的差事,跪伏在兩旁夾道恭迎。

  瀾煜一見人多,想是記起了秦恪的話,也端著人君的架子坐在那裡,四平八穩地肅然不語。

  一路行過去,堪堪經過尚寶監時,他卻忽然一躍而起,扒著扶欄指著裡面叫:「哎,那是什麼東西?」

  蕭曼不覺詫異,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就看那值房院子正中放著一隻大木箱,還沒等看清楚,瀾煜便又在後面拍著扶欄大喊:「停下,快停下,朕要瞧瞧!」

  旁邊的內侍不敢違拗,趕忙停步將抬輿放了下來。

  蕭曼這時卻已看清,那木箱既寬又扁,上面還開著孔洞,露出的竟是顆人頭,額角不由一跳,趕忙回身攔住正要跳下抬輿的瀾煜。

  「陛下且慢,那……那,嗯,不過是對下頭的奴婢稍加懲戒而已,哪有天子屈尊來瞧這個的道理,請陛下坐穩升輿。」

  「懲戒?犯的什麼錯,要把人裝在箱子裡?秦禎你叫他們把人先放出來,等我問一問。」

  瀾煜不肯聽,兀自探著腦袋往那裡張望。

  慕婉婷這時已從抬輿上下來了,也近前勸道:「陛下年紀尚小,這些事看不得,再說處置奴婢都是依著宮裡的規矩,出了岔子,自然有該管的人,陛下不必理會這等小事,還是聽小秦公公諫言,先起駕吧。」

  「怎麼瑧皇嬸你也這麼說,連瞧瞧也不成麼?真沒意思……」瀾煜偏著嘴不甚樂意,歎了口氣道,「那好吧,秦禎你去瞧瞧,我就在這裡等著,要是沒什麼大錯,就快點把人放出來,這樣蹲在裡面可有多難受。」

  這孩子心地善良,但就是強脾氣,非要管這趟事,卻是給人出難題。

  下頭處置奴婢的事兒都是由各監自管,了不起報到司禮監那裡定奪,皇帝平素是不過問的,何況這裡頭說不定另有牽扯,豈是說放就能放的?

  但這時看他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知道勸不住,只好應了聲「是」,轉身走過去,到那值房門口時,低叫了一聲:「管事的隨我進來。」

  那一溜跪著的內侍中便有一人悄悄爬起來,呵腰跟在後面,隨她進了院子。

  蕭曼看他一副苦臉作難的樣子,愈發覺得其中不簡單,剛要開口問,旁邊廡房裡忽然衝出一名宮人,搶到面前撲地跪倒,聲淚俱下:「小秦公公救命……救救她吧……」

第208章 不似秋光

  冷不防地衝到跟前咋呼,還真能把人嚇一跳。

  蕭曼沒想到一上來便有人鳴冤叫屈似的喊救命。

  還在怔愣之際,身旁的那管事臉色已變了,瞪眼尖聲道:「鬼叫什麼,吃了豹子膽了?秦少監面前也敢這等放肆,眼裡還有沒有規矩!人都死了麼,還不快拉下去!」

  他一邊招呼身後的內侍架著那宮人往後拖,一邊諂笑著解說:「秦少監恕罪,這些個奴婢都是才來的,沒個眼力價,我們監丞這才叫動刑曉以厲害,等回頭知錯了便放出來,嘿嘿,您老就不必費心了,奴婢們這裡都有分寸。」

  蕭曼不是秦恪,年紀輕輕卻被人見天稱作「二祖宗」也坦然自得,聽他口中說出「您老」兩個字,便打心眼裡生厭。

  這樣子已是十成十的暗裡有鬼,偏偏捂著蓋子不讓人揭。

  她礙著那些牽扯,又怕跟秦恪的安排有關,本來不願多問,可見那宮人方纔的求告情詞懇切,似乎真的有什麼冤枉。

  況且若不是他的意思,人來人往的地方,這麼鬧法沒準便會落下話柄,叫人拿到朝堂上生事。

  眼見那宮人已被拉出幾步遠,兀自還在哀求,蹙眉略想了下,立時道:「慢著,好生帶人下去,不要為難,回頭我還有話問。」

  她吩咐完,目光移轉過來,落回不遠處的箱子上。

  這時候日頭正高,看得也清清楚楚,那裡頭鎖的果然也是個宮人,歪垂著腦袋,披散著頭髮骯髒凌亂,瞧唇上那一層干皴泛白的浮泡,顯然已拘了有幾日了。

  蕭曼走上去,探手在她鼻間試了試,氣息尚在,應是虛弱昏厥過去了。

  再瞧她面色枯憔,但仍能看出幾分姿容,瞧著和自己年歲差不多。

  此刻離得近,便能聞到那箱子裡透出一股穢臭之氣,這倒也難怪,人困著不能動彈,拉撒也只能放任自流,眼下裡面什麼情形可以想見,等再過幾天生出蛆蟲來,潰血食肉,人即便能活也不成樣子了。

  她收了手,回轉過身:「到底為的什麼,說吧。」

  那管事方才見她仍叫帶那宮人下去,沒當面把事兒揭開,暗鬆了口氣,這時心裡還存著僥倖,仍就呵腰笑道:「回秦少監,確實就是奴婢方才說的那樣兒,只是依著規矩……」

  「依著規矩?」

  蕭曼雙眸一瞪,睨向他:「那好,我記得依著規矩,就算給新進宮的奴婢開皮試刑,也得事前呈個請,你們這事往司禮監報了麼?我昨兒還從那來,怎麼沒聽到信兒呢?這麼大張旗鼓的,如今叫陛下也瞧見了,稍時責問起督主來,你們的日子怕就不大好過了吧。」

  那管事嚇了一跳,腰身登時塌了兩分:「這……秦少監,奴婢……呃……這是怎麼話說……」

  他臉色白中泛青,鼻間抽吸著涼氣,像是嚇得厲害,已有些語無倫次了。

  蕭曼也無意同他多廢話,朝那箱子裡受刑的宮人瞥了一眼,又轉回他臉上:「照實回話,沒有你的事,到時候由我去說,再敢瞞一個字,我便請旨叫你和你們監丞去督主那裡,自己回話吧。」

  瞞是瞞不住了,區別在於怎麼個坦白法,且莫說二祖宗那裡,單是觸怒了眼前這位小秦公公,便吃罪不起。

  那管事抽著臉吞了口涎唾,翻眼怯怯地向上睨:「這個……嗯,可否請秦少監移步到堂上,再容奴婢回稟?」

  蕭曼已探出這事兒並不是秦恪的本意,也情知這人是聽命而為,身上擔著干係,所以畏首畏尾,戰戰兢兢,於是微微頷首,隨即又一撇頜:「陛下的聖意你也該能琢磨的到,即刻抬進去,先給人喂些水,白日裡大敞著門在這晾著給人看,像什麼樣子?」

  那管事不敢違拗,趕忙應了聲,打著手勢吩咐人動手,自己引著蕭曼徑入正堂。

  那裡頭沒有人,只鋪著兩溜矮几,還能嗅到些淡淡的金石之氣。

  蕭曼也沒坐,走到廳中便停了步,站在那裡等回話。

  那管事仍帶著些警惕地朝外頭張了張,這才湊近小心翼翼道:「回秦少監話,這……不關我們監丞的事兒,都是承了御馬監童掌印的吩咐,奴婢更是聽命行事,還請秦少監明察。」

  「御馬監,到底因為什麼?」

  見她兀自不解,那管事臉上又抽了抽,眼神卻有些尷尬,彷彿覺得話已點到這裡,也該能品出點什麼來了,怎麼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

  想來縱然有本事,年紀卻還小,一時沒悟出這其中的關竅,也是有可能的。

  他清了清嗓子,沉壓著聲音又道:「秦少監該當知道咱們各監的祖宗和領頭的公公大多都有所好,雅道點兒的,琴棋書畫,跟那幫子讀書人也差不離;稍次點兒,天上飛的,地下走的,玩個新鮮有趣;再次點兒,圖個金玉滿堂,家財萬貫;可也有些個色的,明明身子骨不濟……呵,卻還總愛在娘們身上使勁兒。」

  他這拐彎抹角的一點,立時便叫人明白了。

  原來這位御馬監的掌印便是他口中生性「個色」的人,眼下這件事也不用問了,定然是他想在那宮人身上打主意,又被什麼事惹惱了,所以就變著法折磨人。

  蕭曼心頭湧起一陣厭惡,更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眸色一沉:「豈有此理,眼下是什麼時候,宮中喪期未過,陛下又剛登基,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弄出這種事來,自己倒清閒得意,可想過陛下和督主要擔多少風雨麼?」

  那管事深以為然地重重點了點頭,一副苦相道:「秦少監明鑒,我們瞧著也是可憐,可誰叫她偏就被童掌印看上了呢,也是命裡該有這劫。奴婢再斗膽說一句,這事兒不是一兩天了,二祖宗神通廣大,怎會不知道?他老人家既然都不傳個話,您又何必……」

  說到這裡,見對方眼中已滲出冷來,後面的話便噎在了喉嚨裡。

  「督主日夜沒黑沒白的忙活,哪有心思管這些事兒?你聽著,這就把人放了,要問起來就照實說,是陛下親眼瞧見了,我來傳的旨。」

第209章 雲重煙輕

  晚秋愈深,天時也越來越短。

  西斜的日頭才剛染起一片紅來,夜色便重重沉壓下來,轉眼就瞧不清了。

  曹成福點了燈,拿剔子撥亮了,再罩上薄紗罩子,送到書案前輕手擱好,打躬叫聲告退,便卻步出了門。

  外頭也正開始掌燈,一盞盞白暈暈的接連緊蹙,內外廊間一下子又變得煌煌如晝。

  他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見殿門處值守的內侍呵腰恭敬做迎。

  很快,外間便轉進一個人來,身形高大,壯碩得如同一扇門板,那臉卻沒一根髭鬚,白淨得像塊渾圓的發糕。

  曹成福乜了下眼,只等雙目對視時,臉上才盈起笑來,趕了兩步迎上去,拱手傾了傾身:「喲,童公公來得這般快,我還道又得後半宿呢。」

  「扯你個犢子,就巡個京西四營,多點兒的路,還能趕到半夜回來?」

  童綱抱拳回禮,臉上也掛著笑,同樣乜起的眼狹起了一條縫,愈發看不清裡面是明是暗。

  這邊算是寒暄過了。

  他做樣親熱地把那隻大手按在對方肩上,往身邊一攬,笑意也隨即凝住,高大的身軀俯下來。

  「怎麼著,督主那邊什麼話?」

  「哪有什麼話,這一整天都沒見張過幾次嘴。」曹成福撇唇搖著頭。

  這話聽在耳中更叫人難辨深淺,童綱不由一愣,心下茫然起來,愈發沒個底數了。

  「要我說,您也真是,想摘花宮裡宮外哪兒不是,犯得著跟個小娘們置氣麼?這可倒好,偏偏被陛下撞個正著,趕上這寸勁兒,您且得思量思量了。」

  曹成福一半嚇唬,一半揶揄。

  童綱斜眼「嘖」了一聲,不願聽他這渾話,做個打止的手勢:「少給爺們兒添堵,陛下才多大點兒,好端端的往那瞅什麼,八成是那個秦禎攛掇的吧?他娘的……」

  他剛冒了句污糟話,就看曹成福瞪眼橫過來,噓唇示意噤聲。

  「我說童公公,您別光顧著在外頭轉悠,宮裡的事兒就不上心了?這秦禎如今是什麼人,別說陛下,就是在督主跟前,如今也不是誰都能比的,我勸您還是別打那主意。」

  「怎麼著,毛還沒長齊的小兔崽子,仗著跟陛下貼近,就不把咱們這些老人放在眼裡了?」童綱擠弄著那雙稀疏的眉毛,頗有些不以為然,「打從老祖宗那兒開始,什麼時候改的規矩?真要騎到咱們頭上,督主也瞧著不管,不能吧?」

  曹成福擺了擺手,撮唇道:「還是那句話,您別瞎琢磨了,督主還在裡頭等著呢,快去吧。」

  說完,朝通廊內撇頜示意,便抱著拂塵去了。

  童綱眨巴著眼睛目送他出門走遠,本想在這兒先吃顆「定心丸」,豈料除了一通閒話,什麼實信也沒聽著,反而鬧了個七上八下。

  他喉間咕噥了兩聲,拿手理了理上下的袍子,有些惴惴地轉身往裡走,到前面又停了一下,才轉進那亮著燈火的隔間。

  裡面的陳設是老樣子,案後坐著的人也和從前沒什麼不同,只是書案對面少了把本該有的椅子。

  原本以為是小事,現下瞧來還真不大簡單。

  童綱愈發有些忐忑了,但瞧見那案邊上還放著杯茶水,心下稍緩,趕忙快步走到近前,拱手作揖,隨即雙手捧起那只瓷盞送上去。

  「督主用茶。」

  他臉上硬擠出笑,多少帶著點不自然,聲音也略有些發顫,那雙瞇縫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目光中充滿了急切的探詢。

  「道兒遠一路趕過來,先潤潤嗓子吧。」

  秦恪沒抬頭,繼續翻著手頭的奏本,聲音不高,卻說得清晰無比。

  童綱眸光一亮,那抹笑立時在臉上綻開,似乎連汗毛都舒張開了。

  這是宮奴間不成文的規矩,但凡遇到什麼坎兒,不問別的,只看敬茶這一節。若是上頭不接,也不言語,那便是沒念想了;若接了,便是無事,回頭該幹嘛還幹嘛;若是把這茶賞回去,那便是當股肱心腹看待,絕不會離棄。

  他長吁了一口氣,揭了茶蓋,端起盞,仰脖喝了個精光,又舔舔唇,似乎從沒喝過這般香甜可口的茶,隨手往邊上一擱,便從旁邊拉了張椅子過來,一屁股坐上去,隨手拿了份奏本在臉前扇著風。

  「老祖宗好不好?」秦恪又問。

  那事兒連提都不提,果然是半點都沒在意。

  童綱愈發放下心來,斜靠在椅上俯前低聲道:「我今兒先去的吉壤,底下那幫奴婢倒還盡心,只是老祖宗不叫人伺候,瞧著又顯老了,腿腳也還是那樣子,唉……」

  他說到這裡,抿著唇也歎氣。

  「伺候不伺候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老祖宗稱心順意。」秦恪拿過一支筆蘸了硃砂,在奏本的票擬上批注,「等過幾日手頭理順了,我親自去瞧瞧。」

  童綱一笑:「督主這裡支應著這麼大攤子事兒,就別操心了,還是我去,有什麼話再帶回來就是了。」

  「還去?宮裡頭好幾千的女人都不夠你挑揀,還要上外頭拾掇去?」

  不是不問的麼,怎麼又提起來了?

  童綱一愣,怔在了那裡,卻見他仍是埋頭筆走龍蛇,嘴上卻又續道:「我沒記錯的話,這幾年你也撈了十來個回家了吧,怎麼就沒一個存得住呢?」

  「這……這……嘿嘿,那些個,都跟細胎薄瓷似的,經不住折騰,這不就……」

  「所以,就一個接著一個,不斷火的來?」

  秦恪忽然把筆一丟,那雙沉冷的眸終於挑望了過去。

  童綱嚇了一跳,針刺似的從椅上竄起來,臉上泛著寒噤,粗壯的身子也弓塌了下去,期艾道:「這個……我起先也沒在意,可那小娘們越是強,就越是惹氣……我這不知不覺就槓上了。」

  秦恪也呵了一聲,眼中的冷色絲毫沒有轉淡:「較勁?你可真有閒情,也不挑挑地方,西河沿兒那裡單只有咱們麼?內閣那幫人可都在頭裡盯著呢。」

  「嗨,張閣老又不在,剩下那幾個軟蛋,怕他個球?」童綱賠著笑臉。

  「你不怕,本督可還有個忌諱,這次天幸是被陛下瞧見,又有人幫你收拾了,沒出什麼大岔子,下次要再有這種事,乾脆就賞你頭強驢,領回家慢慢享受。」

第210章 青梅如豆

  弄頭驢回去,既夠強勁兒,又皮實耐折騰。

  從他嘴裡說出來,當真算是兩全其美。

  這話夠損人,也夠噎人,可又讓你挑不出錯來。

  何況若論起強,又有誰能硬得過他去?

  童綱抽了抽鼻子,認慫點頭:「成,成,我記下了,那小娘們咱就只當沒見過,往後宮裡的人我也不惦記了,要再犯這毛病,督主便只管治罪就是了。」

  秦恪面色稍和,唇間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撇頜示意,合上手頭的奏本,丟在旁邊那一摞上,另取了一本攤開。

  「查勘皇莊的事兒也該齊了吧?」

  童綱才重新坐下,那股被噎住的氣兒還沒順溜,便聽他忽然問起這個,愣了下才答:「差不多了,連著那些罪員的,還有奸民投獻的,清點下來多出不少,總共得有三萬七八千頃吧。」

  兩年前先帝在時也查了一回,算上所有的宗室田產,滿打滿算也不足兩萬頃,這一下竟多出了近一倍,朝堂上那幫祿蠹兼併土地的本事當真了得。

  秦恪只覺那筆的毛鋒有些開叉,停手又蘸了硃砂,在硯沿上撇勻。

  「吩咐下去,先帝原有的那些不動,新增出來的預留幾處,其餘的包括京畿八府,連同故太子那五處莊田全部裁撤,清丈後招撫百姓流民耕種,回頭有明旨,暫定三年免稅吧。」

  好好的肥肉都吃進嘴裡了,居然還要往外吐?

  童綱抽了下臉,眼中分明寫著不情願。

  「怎麼,心疼?」還沒等開口,秦恪又寒浸浸地問了一聲,隨即瞥過眼來,「要心疼也是替陛下心疼,光是這些也比原先多了三四成的地,且都是良田,還不夠你撈麼?眼皮子別太淺,陛下這江山坐得穩,咱們也安生,以後還愁見不著好處。」

  這話已是點透了說。

  但凡帝王初臨大位,要干的莫過於殺人立威,施恩彰德兩件事,千百年來成了亙古不變,放之四海皆准之理。

  立威自不必說,東廠時時刻刻也沒松過勁兒,如今把這些地撒出去分了,叫耕者有田,又解了水後災情,還有誰不感恩戴德,誠心擁護?

  況且那些地本也不在手中,慷他人之慨,又賺了聲譽民心,這番計較當真叫人佩服。

  童綱既然坐著御馬監的頭把交椅,自然也不是莽夫蠢材,這道理一琢磨便豁然通解,也不禁連連頷首。

  這種事那皇帝小兒不懂,自然得有心細的人替想著,就像眼前這位爺,明明當著伺候人的差,操的卻是皇帝老子的心。

  他撇嘴嘬了嘬牙花子:「好勒,這事我明兒就去張羅著,等有了明旨便立刻經辦。」

  話到了這裡也就沒什麼了。

  童綱打了個躬,起身出門,到外頭剛長出了口氣,就看通廊對面走來一人,纖體細腰,行步間還略帶些盈盈之態,手中還捧著托盤,儼然有那麼點佳人傳宴的風致。

  這模樣連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誰。

  怨不得敢不守規矩,敢情是人家眼裡就沒當奴婢看待,再這麼下去,只怕以後連那位爺的家都當了。

  他心裡不順氣,可也知道不能造次,索性便站在那裡等著。

  蕭曼也早看到了對方,雖然面生,但看形貌做派,這時候又從那隔間裡出來,心裡也有了數,腳下仍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到近處略躬了下身。

  「秦禎見過童掌印。」

  這個禮見得直截了當,語氣間更是沒覺出幾分恭敬來。

  「別介,咱家雖說跟督主算是師兄弟來著,可也不敢裝這個大,白日裡又全賴小秦公公周全,要是瞧得起,只管叫個童兄,老童都成,掌印兩字可千萬莫提。」

  童綱凜狹著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幾圈,似乎對那渾養天成的精緻也有些驚訝,眸色驀然一低,垂向托盤上那碗熱氣徐徐的粥,湊近抽吸著鼻子。

  「喲,裡頭加了什麼,這般燥氣?」

  他聲音本就透著市井無賴似的油滑,這話說出來更帶著股說不出的褻猥。

  蕭曼垂眸咬了下唇,心中愈發厭惡了。

  去了勢的人本就陽衰體虛,又時常通宵達旦的操勞,稍加些藥材補氣也是食療之理,只有生性下作的人才會拿那般不堪的心思猜度人。

  本以為秦恪就算顧全大局,不明面上處置這人,私底下也該小以懲戒,殺殺他的氣焰,現下瞧他這仍舊趾高氣揚的模樣,顯然是連句責備話也沒聽到,滿面春風得意,往後那些齷蹉事自然還是照幹不誤,樂此不疲。

  她暗哼了一聲,卻抬眼淡笑道:「童掌印該也知道督主有頭疼的老症,近兩日又重了,這是祛風定神用的,要是燥氣,豈不更牽連得厲害?」

  原以為揶揄兩句,就算不氣急敗壞,也得變個臉色,沒曾想竟還能做出笑臉應人,倒也真不是個只供使喚的奴婢。

  童綱微詫了下,也不敢再拿話去嗆,於是點了下頭:「小秦公公深通醫理,自然說得是,督主的事兒誤不得,咱家也還得去向陛下請罪,這就告辭了。」

  他說著,壯碩的身軀已從旁繞過,裹挾著一股風逕自去了。

  蕭曼微側著身,垂首站在原地,看他由一名內侍引著往西頭寢閣走,才回轉過去,抿著唇歎了一聲。

  原本就不怎麼開懷,這時心緒更差,垂盯著那碗粥,只想扭頭走了。

  想了一會兒,還是硬不起心來,帶著些忿忿地向前走了幾步,轉進那隔間。

  裡面的案頭上依舊是堆積如山,只能從一摞摞奏本的縫隙間看到小半張側臉,稍稍離近些,便能看出那眼眶下倦意累積的淡青。

  不知怎麼的,一見之下,先前那股怒氣便消散了大半,只剩些許不知來由的怨。

  糟蹋人的又不是他,幹嘛卻要置這氣?

  蕭曼輕歎了一聲,走到近前,擱下托盤,把那碗粥輕輕擱在他手邊:「晚膳也沒吃多少,你先用些,我來分揀吧。」

  秦恪「嗯」了一聲,又略看了幾眼,才將那奏本丟開,端起那碗粥,拿調羹輕攪著,眉間不由輕蹙:「今兒加了什麼,怎麼像是鹿茸?」

第211章 美人恩濃

  本來就是個以藥佐食,再平常不過的調理法子。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姓童的一番齷齪言語所擾,現下聽他這話,也忍不住耳熱心跳起來。

  好好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兒,她自己也是襟懷磊落,怎麼莫名其妙卻像存心不堪,別有所圖似的。

  果然,與奸猥之人在一處,即便不同流合污,潛移默化的也會為其所染。

  蕭曼暗地裡有些惱。

  先前可以處之泰然,這時候在他面前卻說什麼也忍不下了。

  「哪裡來的鹿茸,只不過稍加了半錢麋角粉而已。」她立在案頭翻眼一瞪,「色味上雖然差不多,但一陽一陰,陰為體,陽為用,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什麼鹿茸麋角,陰的陽的,用在人身上還不就是那麼回事?

  要是心裡沒「鬼」的話,至於為這麼句話就急赤白臉地發脾氣麼?

  秦恪瞥著她微微鼓脹起來的雙頰,那上面紅暈浸染,眼見著越來越濃了,燭火烘映下看,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那櫻唇蹙蹙抿動著,像是也已醒覺失態著了行跡,未免有些尷尬,不經意間半露的貝齒,更是珠玉般潤潔可愛。

  他看得想笑,但不形於外,仍舊故意枯著眉搖了搖頭。

  「熬了十幾年了,還在乎這幾日,犯得著大驚小怪麼?再說,我這身子不受補,吃了反而不順氣,拿下去吧。」

  說著,就真的擱了調羹,把碗往邊上一推。

  費了那麼大一番心思,他居然還不領情,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蕭曼只覺一口氣頂上來,雙頰登時脹得更燙,卻又不甘心。

  「怎麼不受補,前兩日才給你探過脈,陰虛不牢,體脈寒涼,時不時的筋酸頭痛便是因為這個緣故。春夏補陽,秋冬養陰,總該聽說過吧,眼下離入冬也不算遠了,這會子不補,回頭有的是難受的時候。好歹我懂些醫理,該如何調養,難道還不及你清楚麼?」

  笑話,清楚個什麼?

  這副身子暗底下究竟什麼樣,是你這小丫頭能鬧明白的?

  秦恪暗地裡不以為然,卻又不便當真往明處指引她,垂眼搓捏著手指想了想,便清著嗓子,狹起那雙凜中含笑的眸。

  「理兒說的都是,可也得知道花有千般異,人有百樣別,不能一概而論,要是這玩意兒用在我身上不合宜,再生出什麼岔子來,到時候你怎麼處?」

  食補而已,用的也是尋常方子,配藥時也是仔細挑揀斟酌過的,能出什麼岔子?左不過也就是效驗大小快慢之分罷了。

  蕭曼全然沒聽出他話裡頭暗藏玄機,只道還是往常那樣揶揄人,於是也賭氣地一橫眼:「那咱們就瞧著來,若真出了岔子,隨你怎麼處置就是了。」

  答得還真爽利,這就成,既然敢應承,以後就由不得她反悔不認。

  「那好,就聽你的,本督索性也來個秋冬進補,健體養身。」

  秦恪終於忍不住似的「呵」出一聲笑來,欣欣然將那只碗攬回來,端在手裡,用調羹又伴了幾下,便一匙接一匙地吃了起來。

  他倒是悠閒得緊,沒事找事拿人尋開心也能自得其樂。

  蕭曼暗著扯了扯唇,實在沒料到為了一碗藥粥,居然費了這麼多口舌,回想起來,好像又什麼也沒說,白耽誤了一會子工夫,卻把對白日裡那事的怨氣忘得差不多了。

  八成他還是為那姓童的開脫,存心用閒話把人家的心思攪散了,記不起前頭那些事兒來,怎麼瞧都像是故意的。

  不過仔細想想,御馬監執掌皇城內外守禦和禁衛兵權,連同京畿各處皇莊、皇店的經營之責,無論哪一項都是緊要之極。

  那姓童的品行就算再卑劣無恥,也不是易與之輩,若當真將他處置了,宮裡這些人中,一時間也找不出哪個更穩便的來統領龍驤四衛,一旦上下不和,指揮不靈,這兵權不但抵不上用,反而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世上的事,原本就沒有哪件能十全十美的,往往都得權衡利害,保重捨輕,哪能什麼都由著好惡來?

  如此一想倒是漸漸坦然了,眼見他已將那碗粥吃了小半,心下又寬適了些,於是自己搬了把椅子過來,在案頭坐下,順手拿起一份奏本。

  「這些都放下,不用瞧了,你聽著,我有話說。」

  他又吃了幾口,似是沒什麼食慾,隨手擱下,拿帕子抹了抹嘴,臉上已隱去了笑,轉為正色:「眼看著快要入冬了,宮裡所有的事兒都得齊備,轉過年來更忙,改元立新,千頭萬緒,一開春又趕上春闈會試,到時候更沒個歇氣的工夫,我不在的時候,司禮監那邊曹成福當著,宮裡的事兒就由你來全權安排。」

  蕭曼剛把那份奏本往回擱,聽了這話不由手上一顫。

  服侍小皇帝她早已習慣,他外出辦差時,對身旁的奴婢發號施令也不覺有什麼不妥,可偌大的宮裡所有的事都叫她來支應,跟養心殿巴掌大的這塊地方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她心下怦然,怕自己應付不來倒在其次,更鬧不清的是他肚裡的念頭。

  這麼安排究竟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宮裡便找不出一個能照管全局的人,還是他對自己的信任已經到了可以全盤交託的地步?

  秦恪沒看她,從筆洗裡舀了些清水添在硯盂裡:「我估摸著往後好幾個月是歇不得了,趁現下還騰得出空來,等把手頭這點事兒處置了,瞧著哪一天,隨我一起去吉壤那邊瞧瞧乾爹吧。」

  蕭曼回過神,趕忙起身到近處,從他手裡接過那葫蘆形的白瓷小瓢放在一旁,拿了硃砂墨在硯盂中研磨。

  「是,我也正想著這事兒,乾爹離宮好些日子了,沒人按時灸治,不知腿寒的症怎樣了。」

  「操勞了一輩子,就算身子鬆快了,心卻松不下來,好也好不到哪去。」

  秦恪輕歎了一聲,目光微抬,轉向西邊敞開的窗子,幽幽望著:「咱們兩個以後會怎麼著,說不定還得依仗著乾爹……」

第212章 南風起兮

  十月未幾,便一天冷似一天。

  日漸光禿的枝頭和遍地厚積的落葉,似乎也無法盡釋早臨的寒意。

  傍晚時西風乍起,那雪竟漫空不經意地落了下來,紛紛揚揚,直到四更時分才停。

  晨起時天剛剛放亮,傳報祥瑞的號子就迫不及待似的響了起來,一聲聲飄揚蕩溯,回聲悠長。

  養心殿院內是一片映目皚皚的白,遠遠望去倒像是驀然又罩上了重重遮蔽的素綾。

  兩名內侍抬著青銅鎏金的熏籠從東首配殿的廡房走出來。

  細碎的步子拖著兩行串結相連的足跡踏過積雪,到剛清理乾淨的月台上便快了些,在外頭抹淨了靴底才入殿。

  一路到西首寢閣,繞過座屏,直入內間,將那架熏籠小心翼翼地擱手放下。

  畢竟是百十來斤的東西,縱然刻意輕手輕腳了,在金磚上一磕,仍免不得是「鏘」的一聲脆響。

  瀾煜也不知是驚的還是冷的,渾身打了個顫,裹在厚衾裡又縮了縮,瑟瑟發抖起來,微微泛紅的小鼻子抽吸了兩下,探頭沖外面叫著:「秦禎,秦禎……」

  約莫叫了四五聲時,蕭曼便從門外走了進來,把手中的托盤擱在几上,瞥眼示意,等兩名內侍退出去之後,便拿了內外衣袍到熏籠邊焐暖了,然後走到榻前。

  「粥來了,陛下該起身了吧?」

  瀾煜沒動,仍舊把厚衾裹得緊緊的,眨巴著那雙圓活的眼睛,臉上泛起一絲狡黠的笑:「嘿嘿,我想……你先端過來,等吃完了我再起來。」

  「怎麼又變卦了?」蕭曼微沉了下唇角,「先前天亮時,陛下說要等一會兒,眼看要過辰正了,又說要等早膳好了再起,奴婢可都應了,事不過三,這次可不成。」

  她正經著臉,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瀾煜不由嘟起嘴來,苦著臉繼續耍賴:「嗯……天太冷了嘛,又不是朝會的日子,就讓我再暖和一會兒不成麼?好秦禎,我吃完粥一定起來,這次是真的,好不好?」

  這討好求懇的模樣還真是又可愛又可氣,蕭曼不願寵慣他懶惰懈怠的習慣,繃著笑狠下心來睨他:「那陛下便自認方才是隨口騙人的咯?」

  瀾煜小臉一紅,微現赧色,但見對方不依,也有些忿忿起來,又往榻深處挪了挪:「怎麼是騙人?我……我是皇帝,我說的話,誰都要聽,我就是不要起來。」

  他一副負隅頑抗的架勢,艮起脖子使小性兒還真讓人惹氣,但礙著身份,碰又碰不得,還是只能擺道理,順著毛撫弄。

  蕭曼略想了想,面色轉和道:「陛下的話,奴婢自然要凜遵,但君上無戲言,金口諭旨,說出來便不能更改,否則就是失德無信,列祖列宗的實錄陛下不知瞧過多少次了,以小見大,難道親政以後也要這般失信於百官萬民麼?」

  被她這一說,瀾煜臉上不禁又紅了幾分,耷著腦袋想想,似乎也覺自己有些過分,於是咬了咬牙挪過來,由著她穿衣起身。

  這邊剛收拾好,就聽外間有內侍朗聲叫道:「稟陛下,南直隸布政使徐侑霖徐大人求見。」

  瀾煜剛坐到幾前,才把調羹拿起來,一聽便皺了眉,仰頭望著蕭曼忸怩道:「秦禎,我最討厭見這些人了,認都不認識,你叫他去找秦恪吧。」

  眼下將近年關,地方要員都要依次入京述職,朝覲的禮節免不了,但這麼小的孩子,見與不見確也沒什麼兩樣。

  只不過礙著太皇太妃徐氏這一層關係,對這位徐大人卻是不能怠慢。

  蕭曼點了下頭:「那奴婢去瞧瞧,陛下好生在這裡用膳。」

  瀾煜像鬆了口氣,悶頭大吃起那碗驅寒暖身的山藥南瓜粥。

  蕭曼到門外對那內侍吩咐了幾句,便不敢耽擱,出了寢閣,沿通廊到殿門前,就見一名身著緋色錦雞補服的官員恭敬立在外面相候。

  因著宮裡仍在喪期的緣故,雖然沒穿喪服,卻依著規矩繫了一條腰絰,將玉帶遮掩了起來。

  「陛下心懷先帝,憂思難遣,這會子便不見了,一切要務大人與有司交付便可。」

  她四平八穩地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等對方在外面叩頭謝恩之後,便上前低聲道:「徐大人遠來辛苦,秦廠督特意吩咐過,無論如何要見一面,這外頭冷,請大人隨我到殿內稍候。」

  這句密話說完,沒聽應聲,卻見對方側過來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忽然變得凝滯,內中竟是莫名難言的驚訝。

  蕭曼也是一詫,瞧那神色,竟好像猛然撞見了一個自己極其熟悉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他曾見過自己?

  但想想自己十二歲之後便不見外人,再往前說,似乎也對這人沒什麼印象,況且父親一直都是京官,而他卻是放了近二十年的外任,既不同科也不同朝,怎麼也不可能相識才對。

  她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卻沒來由的怕被瞧出了真實身份,心下暗有些惴惴,臉上卻不敢露出半點破綻,故作不解地又叫了聲「徐大人」。

  徐侑霖打了個怔,這才回過神,面上也旋即恢復如常,抱拳拱了拱:「不敢,多謝小秦公公。」

  蕭曼見他揭過話頭去,也不敢再多說,隨即比手相請,引著他進殿,到秦恪慣常批紅的那處隔間,而後親手斟遞了茶水。

  以天子近侍的身份如此相待,實在已大大超出了常規。

  但徐侑霖臉上除了禮敬謙誠之外,並沒多少受寵若驚之色,反比初見時泰然了許多,舉手投足間果然不是泛泛之輩,還暗中不著行跡地繼續打量她。

  「本司常年在外,對宮中不甚了了,若有失禮無狀之處,還請小秦公公海涵。前番更是多謝玉成,才有擢升之機,這次來正要向廠督大人和小秦公公當面致謝。」

  蕭曼聽出他話裡有話,剛隨口謙了兩句,就聽他又道:「不瞞說,本司曾有一位故人,樣貌與小秦公公頗為相似,所以一見便覺投緣。」

第213章 林深霧暗

  原本素不相識,自然沒半點瓜葛。

  一上來就明指人家和自己的故交舊識樣貌相似,怎麼瞧都跟傳奇話本裡虛構的段子一模一樣,倒有七八分像是故意套辭的說口。

  可依他皇親國戚的身份,再加上自己的功名才學,似乎又不該做出這等媚俗低淺的事。

  而先前在殿門外初見時,那雙眼中猝然生出的驚詫,也不像是存心裝出來的。

  該不會真如他所言吧?

  蕭曼暗地裡琢磨著,對此等匪夷所思的事還是難以置信。

  況且容貌和她一般的,會是什麼樣的故人?想想都有些尷尬。

  按說這即便是真有其事,也應留有餘地,不該當面挑明才對,他這麼著實在不知是什麼用意。

  蕭曼一時猜不透,只得繼續做著表面文章,點頭淡然一笑:「就是這個理兒,督主也有話在前,往後徐大人與司禮監便同聲同氣,絕不外道,雖然內外職役不同,但在侍君之情上是沒兩樣的,咱們就同心協力扶保陛下,盡忠社稷。」

  她這一冠冕堂皇,公事明面上是不外道了,私底下卻彷彿一下子拒人千里,不著痕跡地把話頭揭過去了。

  徐侑霖顯然也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截了當,乾脆利索。

  這話聽在耳中,與其說是未解深意,倒不如說是鄭重婉誡,除了公事之外,其它的一概閒話休提。

  他目光微怔,面上倒沒什麼大變化,仍舊是那副歷遍了宦海浮沉的淡然,當下知情識趣地略一拱手:「蒙秦廠督和小秦公公厚意拳拳,如此器重,本司豈敢不盡力?」

  這也是自圓其場的話,兩下裡都是滴水不漏,但要再說,卻不知從何開口了。

  氣氛略顯尷尬,蕭曼有些呆不住,當下退後一步:「陛下方纔還在叫,我這裡得回去瞧瞧,看時辰,督主該也快到了,徐大人且請稍坐,我吩咐人伺候著。」

  徐侑霖也欠了欠身:「小秦公公請便,我這裡自等無妨。」

  她也不再多言,略拱了下手,便轉身而去,到門外才鬆了口氣。

  其實秦恪離宮已一日一夜了,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她也不知道,但還是有意無意的扯了這個謊,只想快些躲出去,好像再呆上一時半刻的,就會被那徐大人看穿身份似的。

  蕭曼平復了半晌,循著通廊往前走,到殿門口時,不經意地向外一瞥,驀然就見一頂藍呢料罩衣的四抬轎子顫悠悠地進了院門。

  這麼巧,還真是說來就來。

  她心頭升起一股輕鬆釋然的感覺,彷彿盼來了主心骨似的,也沒顧著身上沒披外氅,便跨出去,快步拾級而下,迎了上去。

  轎子停在玉階前,她上前撩開厚厚的簾子,看著那玉白的手扶上木欄,裹在深青色罩氅中的身子迤迤探出來,跨過橫槓時,霜白的曳撒下擺流雲如促,露出金繡攢聚的蟒紋膝襴。

  縱然穿得嚴實,但錦緞厚重的冬裝,四下湧動的寒氣也掩不住那股溫潤的薄荷味,聞在鼻中,莫名更讓人覺得安適。

  蕭曼看他翻下兜帽,扭開肩頭的鎏金暗扣,便伸手將那件貂裘罩氅接過來,搭在臂彎裡。

  「笑什麼,才一天的工夫就惦記了?」秦恪沒看她,垂眼撫彈著曳撒上皺起的微褶。

  她面上登時一紅,這才醒覺那點細小的心思竟都寫在臉上了,毫不遮掩地都被他看在眼裡。

  哪個有心惦記著他?還不是被那些瑣事攪得心煩,盼著他來解圍。

  蕭曼暗啐了一口,卻不自禁地有些心虛,剛才明明不是這般想的,為什麼單為這麼句打諢說笑的話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不知該怎麼答這話,索性便沉下臉來不語。

  秦恪似也沒當真計較,雙手虛攏在口唇間呵了口氣,合掌搓了兩下,瞥眼望著不遠處停著的那架綠呢料的官轎。

  「人來了?」

  蕭曼在旁頷首「嗯」了一聲,細聲低語:「剛到沒多久,我已安排下了,人正在小值房候著。」

  一提起徐侑霖,她心頭不自禁地又是一緊。

  「怎麼這臉色,人剛才說什麼了?」

  他那雙眼不知是怎麼生的,連那麼一丁點異樣都逃不過。

  她心下微窘,但想想那話又不好向他提起,於是搖了搖頭:「人家能說什麼,只是我不慣交結那些朝臣罷了。」

  不慣交結朝臣?

  之前在當朝首輔的私宅內院裡還不是暢所欲言,相談甚歡?這會子又裝起老實靦腆來了。

  秦恪乜了她一眼,忍不住「呵」出聲來,卻也沒說破,當下點點頭:「成,那就我來見,你先去吧,回頭別忘了端碗粥來。」

  他說完便淡噙著笑,步上玉階,一路不緊不慢,閒庭信步般入殿穿過通廊,轉進批紅的小間。

  徐侑霖像是早聽到了腳步聲,這時早已起身相迎,站在那裡拱手施禮:「下官見過秦公公。」

  那身子剛要拜下去,肘臂已被托住。

  「打住,打住,這可使不得。徐大人是憲宗爺御筆欽點的三鼎甲之一,殿試風光之時,本督才剛降生,何況又是皇親國戚,且不論官階職位,就是瞧在太皇太妃娘娘的面上,本督也不敢受徐大人這個禮。」

  憑他東廠提督的身份,如今又是天子近臣,什麼皇親國戚,科甲進士能當真放在心上?

  這般客氣,可說是十足的另眼相看了。

  徐侑霖也是見慣了場面的人,當下仍做拱手狀:「下官深謝秦公公抬愛,但無論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個禮都該是有的,秦公公但有吩咐,下官必定盡力而為。」

  「徐大人這話便差了,本督是內臣,只管上承旨意,替陛下分憂,大人身為一省藩台,受的也是這個差事,天大的事兒,咱們都該同舟共濟,哪裡說得上吩咐不吩咐。」

  秦恪淡然一笑,沒像往常一樣到書案後,抬手向旁邊的椅子比了比,便拉他挨著短几坐了下來。

  「大人履任南直隸也有兩月了,不知可還習慣麼?」

  這便是在刻意問話了。

  徐侑霖當即肅然起來,湊近低聲道:「不瞞秦公公,下官正有內情回稟。」

第214章 雨罷寒生

  從小小的五品知府拔擢到二品布政使,還指派在南直隸這一等一要緊的地方,自然不會是結好賣個人情那麼簡單。

  刻意安插,往那鐵板一塊的地方楔根釘子進去才是真意。

  兩三個月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想有實績雖然難了些,但也足以探出點內情來。

  只是在耳目遍佈天下的東廠眼裡,還真沒幾件事能藏掖到堪稱「內情」的地步,這位徐大人自然清楚得很。

  既是這麼說,想必有其道理。

  話到了這個份上,他倒也有興致聽一聽。

  秦恪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面上仍是閒然之態,目光稍側過去:「哦,徐大人請講。」

  徐侑霖雙眉微凜,神色間也自朗淡,仍舊壓著聲音道:「南直隸乃國家財賦重地,其中蘇南浙北便佔據七成,最為要緊。蘇南良田阡陌,水網密佈,從來便是天下繁劇之處,而浙北雖也是魚米之鄉,但自古七山二水一分田,又兼氣候使然,百姓多以漁獵買賣為生,武宗朝之前建有市舶司,商運亨通,興盛比蘇南更甚,自從先帝朝實行海禁之後,當地市舶司罷免,商路斷絕,又有西夷勾結海匪時常侵擾州府,漁獵也難以依靠,百姓多有落草為寇者,秦公公是明達之人,自然也清楚。」

  這不過是幾句開場白,要緊的還在後頭。

  秦恪沒搭腔,只輕輕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只聽徐侑霖又道:「浙地本就田少人稠,生計艱難,為寇者愈多,為禍便更甚,下官常年在那裡任職,深知其亂,本來若能解除禁令,重開海運,便能商貨遠通,讓百姓各安其業,只可惜這三十年南直隸總督和撫署都在蘇南應天,只管從浙北收繳稅賦,再將蠶桑供應織造局,對當地亂象不聞不問,長此以往,禍亂必起。」

  這便漸漸說到點子上了。

  秦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徐大人說得是,浙地民風彪悍,倘若真逼出幾十萬的反民,牽連下來可就不是幾顆腦袋能交代過去的了。」

  徐侑霖也眼眸一亮,接著這話道:「秦公公明鑒,恕下官直言,如今我大夏國事艱難,切切傷不起這等元氣,若能從上至下推行新政,革新官場,撫諭百姓,既可免去禍亂,又能保存民力,下官以為這才是上上之策。」

  「徐大人憂國憂民,心繫社稷,著實讓人欽佩。」秦恪做樣讚了一句,目光斜覷著他,「方纔徐大人說有內情相告,想必是有十成好的法子了。」

  這便是讓對方不要再繞圈子的意思。

  徐侑霖眼中此時卻閃過一絲遲疑,身子略往後撤了撤,微歎道:「秦公公謬讚,下官原只是個知府,現下雖然做了布政使,但上有總督巡撫管制,下頭又無根基,事事掣肘,即便有法子也難以施行,更別說做成這件事。」

  既然是相談,便跟做買賣討價還價一樣,須得有來有去,不能只得一頭熱。

  秦恪也早料到他會這麼說,便將手上的茶盞輕輕擱在几面上,呵然輕笑:「委任大人是陛下的詔旨,本督遵奉的也是陛下的聖意,先前已說了,天大的事兒,咱們都要同舟共濟,徐大人但有所需,只要是能辦到的,本督這裡絕沒有二話。」

  他這鄭重其事地一應口,便等同給對方吃下了定心丸。

  徐侑霖面色立時又恢復了肅然,正色抱拳一拱:「既是這樣,下官便斗膽直言,浙北之亂已深入骨髓,癥結不必多言,眼下須得先設法把南直隸這灘死水攪渾了,待時機一成,便將它抽乾潑淨。」

  果然是憋忍了二十餘年,等著盼著出頭,這一出手便是要趕盡殺絕的架勢。不過,倒也正合他的胃口。

  秦恪心下暗笑,眸光卻沉了沉:「南直隸牽連著坤寧宮那頭,先帝在世時也不是沒動過念頭,甭說賦稅,就是鹽鐵茶絲這幾項便將國庫拿捏得死死的,徐大人這話是不錯,可別沒把水攪渾,自己卻淹在裡頭了。」

  他說話時一直盯著對方,見他也正色回望,絲毫沒有退縮和猶疑,顯然是早有準備。

  「秦公公儘管放心,若沒幾成過硬的把握,下官今日也不敢說這個話。」

  徐侑霖雙眸凝視,帶著幾分炯炯之意:「不瞞秦公公說,下官這些年來雖然只做個知府,但深入實地,搜據查證也頗有所獲。就說盤踞在浙北外海的那幾股海匪,總督和巡撫衙門非但不管,還與他們暗通款曲,坐地分贓,甚至假借進剿,偷偷將大批火器送過去,助他們做大,我也是偶然之際截獲了一本海匪的賬冊才知確實,只是沒敢貿然呈報。」

  「呵,居然還有這等事。」

  秦恪輕笑了下,眼中凜出一絲寒色,又對他頷首道:「多虧徐大人深思熟慮,本督這裡有數,但是單憑這東西,只怕還難以服眾,須得拿住要害,才能萬無一失。」

  徐侑霖也隨著他露出笑意,跟著又湊近了些:「打蛇打七寸,想拿住要害也不難,依大夏律例,〈黃冊〉和〈魚鱗冊〉每十年便需重定,倘若下官能依權責令浙北全境核查丁戶,丈量土地的話……」

  他還沒說完,秦恪便已長身而起,挑唇道:「徐大人儘管放心,回任之事,朝廷的旨意便會到南直隸,誤不了事兒。」

  這既是兩下裡商量好了,也是送客的意思。

  徐侑霖也趕忙起了身,神色間多了幾分抖擻,恭然作別。

  秦恪也依著規矩還禮,還客氣地送出去,一直到殿門外。

  這邊目送徐侑霖走過月台,一步步下了玉階,驀然抬眼,卻遙遙望見院門外遠去的隊伍,中間簇擁著金頂抬輿,黃羅傘蓋。

  他眉間不由一擰,這時便有值守的內侍上前呵腰道:「稟二祖宗,方才坤寧宮有人來傳話,說太皇太后娘娘這兩日慈躬稍安,甚是思念陛下,想見一見,秦少監不敢擾了二祖宗和徐大人,自己先陪著去了。」

第215章 香印成灰

  剛過景運門,抬眼便能望見坤寧宮幢然而立,氣勢如山。

  蕭曼不自禁地緩下了步子,彷彿對那個地方心存抗拒,連身子也跟著不情願。

  其實方才出養心殿的時候,她便有些躊躇究竟該怎麼好。

  先帝賓天已有幾個月了,謝氏一直稱病不見人。

  連瀾煜幾次依制問安探視,也都被推了回去,今日怎麼又突然念起祖孫「親情」來了?

  這其中的蹊蹺任誰都能嚼出來,可偏偏就是猜不透是什麼用意。

  秦恪到這會子還沒趕過來,也沒叫人來帶話,該不會還沒跟那個徐侑霖敘談完吧?

  她肚裡開始打鼓,再看帳幔裡的瀾煜噘嘴偏唇,愣愣地斜靠在那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乎跟她一樣,也是打心眼裡不願意去。

  孩子的心思單純,只會去想哪些人面善親近,哪些人卻總是板著臉孔,從中分出個好惡來,根本不會去深測這裡頭的真真假假,爾虞我詐。

  看來今日這事兒只能由她一個人隨機應變的應付了。

  蕭曼輕吁了口氣,一邊走,一邊暗自想著說辭。

  繞過前殿,就看坤寧宮前的積雪已被清掃一空,數十名宮人內侍正立在石階下,垂首恭敬肅立,一望見天子儀仗,隔得老遠便齊刷刷地伏在冰涼的御道兩側跪迎。

  抬輿行到近處,蕭曼挑開厚重的帳幔,先幫瀾煜裹好暖耳披風,這才抱下來,然後朗然對左右道:「陛下叫平身了,都起來吧。」

  一片謝恩的頌聲之後,那些宮人內侍才都起了身,領頭那名穿六品補服的帶班便迎到面前,呵腰見禮:「哎呦,陛下可到了,奴婢們盼了這麼大會子,太皇太后娘娘那兒……」

  他語聲惶急,再抬頭時那張臉五官糾蹙,苦哈哈的都扭結在了一起。

  瀾煜像是不明所以,又有些被嚇到了,抓著蕭曼的手緊了緊,抬眼望她求助。

  還沒等進去,麻煩事兒便來了。

  蕭曼見他手上還捧著一件通袖龍紋緞的裌襖,不由更是納罕,先暗中在瀾煜小手上輕捏了捏,以示安慰,面上稍露驚訝問:「你慢些說,娘娘那兒怎麼了?」

  「娘娘她……娘娘她……哎呦喂……」

  那帶班奉御期艾了幾聲,忽然揚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喟然道:「回陛下,小秦公公,太皇太后娘娘打從清起時候便在中庭設了祭壇,既不用膳披衣,也不叫人伺候,就那麼單薄著身子,一個人跪在那兒祭拜先帝,奴婢們勸諫磕頭,怎麼說也無用,這……這可不是死罪麼?」

  這時候不是年節正旦,也不是清明中元,宮裡沒有典祀的規矩,沒來由的祭什麼?

  蕭曼隱覺今日這事越來越不簡單,保不齊便是個圈套,而且似乎一切都是事前算計好的,只等著他們往裡頭跳。

  按說不管是虛是實,這時候都不能再朝前湊,須得暫避鋒芒才是,然而御駕已經來了,若沒有十足的理由便中途退回去,於情於理都不合。

  況且方纔那些話擺明了是尊捧謝氏不避寒冷,祭拜先帝的切切真情,而手上這件襖子的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便是說他們已束手無策,須得讓瀾煜和她去勸,若是不聞不問,便是虧了孝道忠心,會落下什麼話柄,壓根兒連想都不用想。

  蕭曼像簇著火,心頭躁亂,手心裡已沁出汗來,權衡再三,知道眼前即便是個火坑,也得亮開膽子闖一闖了。

  她微微俯身,望著瀾煜道:「陛下也聽到了吧,太皇太后娘娘正在中庭祭拜先帝,身上卻只著了件單衣,這要受了風,可是了不得,陛下快些進去,恭請太皇太后娘娘添衣,好不好?」

  說話時,她不著痕跡地微眨了下眼睛。

  瀾煜由她伴在身邊久了,一言一行都熟悉得緊,知道這是半真半假,暗裡有門道的意思,當即點了下頭,也帶著些急切地沖那奉御道:「皇祖母在哪兒,快帶朕去啊!」

  「是,是,陛下如此仁孝,太皇太后娘娘見了定然歡喜。」

  那奉御呵腰連連應著,面上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之色,言罷便朝玉階上比手做請。

  蕭曼都看在眼裡,也不說破,當下便牽著瀾煜的手隨他拾級而上,逕入殿中,又從東首間繞向後廂。

  剛進中庭,眼前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廊道內竟掛滿了旌幡白綾。

  西北風從柱欄間湧進來,白綾如銀蛇般扭亂飛舞,卷擦出刺耳的嘯聲,愈發顯得寒意侵人。

  而在前面不遠處果然設下了香案供台,謝氏當真是一襲素淡的鞠衣,正跪在那裡合十誦經。

  供台上面一共擺著三個牌位,正中那個顯然是臻平帝無疑。奇怪的是,在其右下還有兩塊牌位比鄰而置,與主位隔得不遠不近。

  蕭曼看在眼裡,心頭驀然一凜。

  這明顯是父子相繼的祭法,可先帝只有兩子,太子瀾建璋謀反不遂,畏罪自盡,其中一個牌位必然是他。

  可身為兒臣,要謝氏來祭,顯然不合禮制,就算要祭,也只能由瀾煜來才合情合理,況且如今不在人世的只有他一個,晉王瀾建瑧還好好的在建興做他的藩王,這旁邊那個牌位又是誰的?

  她隱約已猜到了這趟召見的目的,心下不由又緊了兩分,那顆心砰砰跳了起來,等再走近幾步,便隱約瞧見那牌位上所寫的謚號正是從死的太子妃。

  這下已再無懷疑,什麼祭拜先帝,情真意切都是假的,她定然已經知道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死因」,這趟把瀾煜叫來,便是要當面說出內情,秦恪此時不在,根本無法辯駁,一旦這孩子得知了「真相」,念著父母的大仇,說什麼也不可能罷休,一場大禍便這麼無聲無息的起了。

  該怎麼好?

  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再把人硬拉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可真要這麼走過去,任由這事兒發展下去,一旦說開了話,後果便不堪收拾。

  蕭曼望著那素淡的背影,後脊間陡然冒出一股森涼的寒意。

第216章 暗風吹雨

  勢若騎虎,進退兩難。

  明明是步將死的棋,急切間又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蕭曼向來自承還算是個能臨機應變的人,這會子卻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若問什麼叫心亂如麻,大約指的便是她現下這般光景。

  堪堪只是一恍神的工夫,三人便已到了近處。

  那奉御停下步子,躬身回報:「稟太皇太后娘娘,陛下到了。」

  說話間,便捧著那件通袖龍紋裌襖移身轉向瀾煜。

  這架勢任誰都瞧得明白,便是要等瀾煜親手接了送過去,表面上像是明彰孝道,再平常不過,可暗地裡存著什麼用意,便叫人猜不透了。

  蕭曼總覺放那孩子過去便有種自投羅網之感,彷彿一脫開手,他便再也尋不回來了似的。

  她方才便察覺那隻小手在掌中微微發顫,攥得也越來越緊,這時腦中突然一激靈,也顧不得細想,趕忙偷偷反握住,向下輕拽,自己雙膝一曲,先在側後跪了下來。

  「奴婢秦禎,叩見太皇太后娘娘,請娘娘愛惜鳳體,添了這襖子。」

  瀾煜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個心思細密的孩子,又對她的舉動極是熟稔,當即便明白是在暗中示意,也跟著跪了下來,伏地叩頭。

  「孫兒拜見皇祖母,嗯,今日……天冷,皇祖母在這裡拜祭,孫兒……放心不下,請皇祖母快些添衣,莫受風傷了身子。」

  他大半學著蕭曼先前的話,中間稍稍有些滯頓,但倉促之下也算極是難得了,尤其是這番「仁孝關切」的話,倒也說得有模有樣,字字句句都出於真心似的。

  這麼一跪,人情禮節算是都給足了,場面上便挑不出什麼差錯來,最要緊的是,不必再讓瀾煜做樣拿襖子過去,也就不會一上來便讓孩子落到對方手裡。

  那奉御顯然以為瀾煜會順理成章地接了襖子,沒曾想這兩人居然裝傻充愣就這麼跪了,卻既行了大禮,又依著前話在旁勸慰了太皇太后,表面上沒絲毫不妥的地方,只將他晾在一旁。

  這下著實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怔著臉發懵,可又不能真開口把話挑明了,尷尬之際,只得又轉向謝氏,聽她示下。

  供台那邊沒半點聲息。

  蕭曼生怕對方不容這般「矇混」,又要生出什麼話來,心中打著鼓,悄悄抬眼望過去,就見謝氏仍背身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誦,側臉和然入定,一副虔誠的樣子,彷彿無事比眼前的祭奠更要緊,對來人半點也沒放在心上。

  隔了半晌,才聽她幽幽歎了一聲:「些些小事,還值得到皇上面前嚼碎,哀家又不是三歲孩子,自己還不知個冷熱麼?哎,罷了,拿過來吧。」

  她聲音緩淡,略顯有氣無力,果然透著那麼點正黯然悲慼的意思,又像是從善如流,體念下頭的遵奉關懷。

  然而最關鍵的一句,這衣裳究竟是要誰拿過去,卻沒透出絲毫明信兒來。

  那奉御卻如奉綸音,像得了明令似的應了聲「是」,掉過頭來又呵腰把那件襖子捧到了瀾煜面前。

  蕭曼瞥見他唇角微微挑起來,似乎在暗自得意,笑她躲來躲去,最後還是避不過。

  她略一思忖,急中生智地在旁佯裝提醒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叫呢。」

  話音未落,自己已起了身,跨前半步,從那奉御手裡把襖子接了過來,順手又攙起瀾煜。

  那孩子初時兀自懵懂,但很快便明白過來,隨她一同托著那襖子往前走。

  不過是七八步的路,卻像路遙山遠。

  蕭曼胸口怦然不止,故意走得稍慢些,暗中偷偷將那衣裳捏了個遍,又暗辨其味,沒覺出有什麼異樣,但仍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扶著瀾煜到近處,將襖子抖開,道聲「奴婢斗膽」,也不等吩咐,便披在謝氏身上。

  謝氏竟也沒反對,面色木然,就這般由她服侍著穿好,向後道:「沒你的事兒了,下去吧。」

  這側頭沖的是不遠處那個奉御,此時像是自覺差事辦得不甚妥當,臉上略帶惶恐,聽了這話,只好沒奈何的應聲躬身退了下去。

  蕭曼也是惴惴不安,這麼暗中看顧著瀾煜,雖然表面上過得去,實則也讓對方看透了心思,必然叫她惱怒,下面會怎麼樣,實在無法預料。

  況且若是她說要和瀾煜說話,叫自己也退下去,便無法反駁,前頭這些應對也全都白費了。

  奇怪的是,明明能這麼做,謝氏卻沒吱聲,轉向瀾煜時,木沉的臉上浮起一絲慈和淡然的笑,抬起手來輕撫過他的面頰和頭鬢。

  「好些日子沒見了,煜兒瞧著又長高了。」

  瀾煜的小眼珠向旁偏了偏,目光中的防備一閃即逝,也依著規矩恭敬道:「是孫兒錯了,這麼久還沒問安,請皇祖母恕罪。」

  「傻孩子,恕什麼罪,是我身子不濟,不願見外人,現下已好了。」謝氏臉上慈色愈甚,竟有幾分像是對著瀾建瑧時的樣子,接著又問,「難為你這麼小便要臨朝,我卻什麼也幫不上,唉……最近課業如何,都讀了什麼書?」

  她問來問去,說的全是無關痛癢的閒話。

  蕭曼在旁聽著,未經問起又不能插口,更不敢明目張膽的示意,只能暗中戒備,尤其是瞥見那兩個牌位上故太子和太子妃的名號,那顆心更是懸在半空裡,不知會落在哪兒。

  兩人就這麼說著話,彷彿就是祖孫尋常的閒談,瀾煜也漸漸放鬆下來,不像先前那般戒備了,到後來居然也有說有笑。

  過了好一會兒,謝氏才歎了口氣:「本來前幾日初一時便該送寒衣,宮裡的規矩不設祭,偏我這老古板還是放不下,想著人才去了沒多久,但凡是個日子都該想著些,不能冷了,雖然錯過了正日,這時候權且補上。」

  略頓了頓,眼中又黯然下來,內中泛起星點,像是真的哀戚難過,拿帕子掩著拭了拭,又哽著喉道:「原先只設了先帝的牌位,後來想想,你那父王母妃還沒個著落,在養心殿那裡,怕也沒人提點,索性便一併放在這裡,今日便是想叫你一起來拜一拜他們。」

  雲山霧罩了半天,終於說到正題上了。

  蕭曼暗覺胸口抽了一下,心跳聲彷彿就在耳畔隆隆迴響。

  這事兒一旦揭出來,後果便不堪設想,可又該怎麼阻止?她苦思到這會兒仍舊想不出妥善的辦法來,咬唇攥著兩把汗,暗忖或許也只能寄望瀾煜懵懵懂懂,將信將疑,過後能得個機會再跟他解說,怕就怕對方是有備而來,今日已出不得坤寧宮了。

  她這邊忐忑不安,瀾煜那裡卻好像把那話一字一句都聽進心裡去了,眼圈早已泛紅,淚水將湧未湧,鄭重其事地連點了幾下頭。

  「不哭,不哭,你好好的拜了,他們泉下有知,也是高興的。」

  謝氏又撫了撫他額鬢,以示安慰,牽著手將他拉到旁邊的蒲團上跪下。

  瀾煜剛屈了半個身,忽然抬頭問:「皇祖母,我聽他們說父王母妃都去了很遠的地方,後來又上了天,你怎麼說是泉下呢,那是什麼地方?」

  他沒來由的問出這話,蕭曼也是一怔,隨即便覺兩道冷中帶異目光瞥過來,正落在自己身上。

  這種善意哄騙孩子的話原本並沒有什麼,此刻卻像一根刺,直戳在背脊上,扎得生疼,還叫人避不得,也藏不得。

  她正琢磨著該不該接口答話,就覺那兩道目光已轉了回去,隨即就聽謝氏溫然歎道:「也差不多,人去了都要到很遠的地方,但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可上不了天。」

第217章 雲高風苦

  那「不明不白」四個字像一根串結的絞索,無聲無息地套上脖頸,又陡然收緊,只勒得人氣息一窒。

  寒鋒已露,接下來要說什麼話無須猜度也能想見。

  這下子就到了一髮千鈞的時候,容不得再遲疑細想了。

  蕭曼當即屈膝跪倒,伏地假作惶然道:「娘娘恕罪,先帝當初這般吩咐,是一片慈憐之念,不願見陛下太過悲傷,奴婢們也是奉旨而行,不敢有違。」

  她情急之下索性抬出臻平帝來,更暗指之前種種都是按照旨意做事,沒有欺瞞不軌之行,就像冊立瀾煜為儲的詔書一樣,於情於理任誰都無可置疑。

  然而,臻平帝畢竟已經崩去,這種不成文的旨意口說無憑,真假難證,對方若是不存絲毫忌憚,根本不會理會,照樣該怎麼說還是怎麼說。

  蕭曼情知這不是什麼十分過得去的萬全之法,但倉促間也想不出更好的說辭,心下愈發忐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謝氏臉上並沒有半點冷沉不悅,反而黯然頷首。

  「沒有你們的事,先帝如此安排也是望這孩子不受侵擾,好好做個聖德明君,唉……煜兒啊,只盼你能當真體會先帝這番苦心。」

  這話說得通情達理,慈愛有加,卻又暗含深意,彷彿在說瀾煜眼下正被外因所擾,根本做不成聖德明君。

  蕭曼聽在耳中,心頭七上八下,見那孩子懵懵懂懂地轉頭望過來,這時候卻不敢再當面示意,只好垂著眼權做沒瞧見。

  瀾煜不明所以,卻也乖覺的沒再說話,轉向謝氏恭敬道:「孫兒明白,孫兒會謹記皇爺爺和皇祖母的教誨,絕不敢忘。」

  「這便好,來,快給你父王母妃磕頭吧。」

  謝氏又是慈然一笑,在他頭上撫了撫,以示嘉許,然後便叫他肅然跪好,行叩拜大禮,又親手點了香,指引他虔誠祝禱。

  瀾煜也極是認真,恭恭敬敬做得有模有樣,敬香之後兀自沒起身,呆呆凝望著那牌位上的名號發怔,紅著眼眶又垂下淚來。

  蕭曼在旁看得著急,不知謝氏會何時「發難」,眼下這情形既不能起身,也不好再開口說話,只能跪在那裡乾著急。

  「行了,起來吧,你這般誠心,他們定然都瞧見了。」

  謝氏抹了抹淚,從旁攙了一把,將瀾煜扶起來,在他肩頭輕拍:「今日就這個事兒,別的沒什麼,那些場面上的話也不用我提點,祖宗的江山社稷都在你肩上擔著,記得好好習學,好好保重身子就行了,我這兒不用你常來常往地問安,真有閒暇了,來瞧瞧就成。」

  她言辭懇切,真像一位慈祥長者對孫兒殷切相告,言罷又側過頭來:「秦少監平身,哀家這裡也沒什麼交代的,從前是先帝,現在是陛下,除了秦恪之外,就是你的責任最重,可千萬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好,快要午時了,哀家還想再坐一會兒,你這便陪陛下回宮吧。」

  明明刀子已經亮出來了,懸在頭上轉了幾個圈,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收回了鞘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蕭曼大惑不解,更猜不出她的用意,略怔了一下,便稱謝起身,上前將瀾煜牽在手裡,又行了禮,這才告退。

  「對了,煜兒等一等。」

  剛要轉身,卻見謝氏有恍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招手叫道:「前些日子你瑧皇叔叫人從建興捎了些東西來,有幾樣是專門進獻給你的,我先前還叫人都預備好,這會子倒險些忘了,回頭到前殿去瞧瞧,喜歡的就帶了去。」

  瀾煜一聽給他捎了東西,本來寂寂的雙眸立時一亮,歡然叫好。

  蕭曼心頭卻又是一緊,隱約覺得其中沒那麼簡單,但又不能當面拒絕,也跟著應了聲,牽著瀾煜卻步去了。

  孩子畢竟是圖新鮮的性子,心裡念著那些東西,早忘了剛剛還流過淚,才走遠些便有點忍不住了,反倒拉著她走得越來越快,嘴上連聲催促:「秦禎,快點,快點,咱們去看看瑧皇叔又帶了什麼好東西給我。」

  東西好不好,她不知道,但既然是藩王進獻給皇帝的,當初便光明正大的送過去就是了,怎麼還要太皇太后來轉交?

  這其中的蹊蹺孩子看不出來,她卻不會懵然不知,陰謀說不定就暗藏在裡頭,叫她無從防備。

  蕭曼半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更不敢再冒險,當即拉住他勸道:「陛下慢些,既然東西都在那兒,又不會生腳跑了,眼看快午時了,回頭還要用藥膳,不如咱們先回去,奴婢去吩咐把那些東西都帶上,等回了養心殿,咱們再慢慢的看,好不好?」

  「不嘛,我就要先去看,瑧皇叔那麼遠叫人送來的,我要自己拿回去!」

  瀾煜皺眉繃起臉來,鼓著小腮幫不樂意,一副說什麼也不願讓步的架勢,似乎看她不肯答應,便賭氣地一扭身,甩開手,自己就往前走。

  早不發脾氣晚不發脾氣,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蕭曼抿唇頓足,知道這孩子強起來還真是半句也聽不進去,這地方耳目眾多,可不能真逼著他鬧起來,歎了口氣,追上去柔聲道:「好,好,那咱們就稍微瞧一眼,等帶回去再細看,這總成了吧?」

  瀾煜這才轉嗔為喜,點頭答應下來,又牽住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趕。

  剛回到前殿,那奉御早候著了,見瀾煜要瞧東西,當即便引著到了西首的偏廳。

  剛一進門,便見裡頭長案上琳琅滿目,鋪滿了一桌子,多數還真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想來是北境當地的土產,又或是從沙戎人那裡繳獲的東西。

  瀾煜一上來便瞧見了最顯眼處的那套赤金龍鱗甲,撲上去便眉開眼笑地抱在懷裡,又迫不及待地挨在身上比量。

  蕭曼瞧出那甲冑跟瀾建瑧所穿的一模一樣,只是改做成了孩童大小,形制用料卻半點沒含糊,難怪把這孩子的心都吸去了。

  她沒有鑒賞的心思,一邊叫那奉御下去叫人來收拾東西,一邊暗自防備,目光正在那些貢品上逡巡,就聽窗外忽然傳來人聲。

  「你說真的麼,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秦廠督害死的?」

第218章 一簾疏雨

  人聲驀起,像是從後面園廊裡傳來的。

  雖不甚響,離得卻近,只聽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明目張膽的問話,便如炸雷一般,穿雲破霧地直戳進耳中,連腦袋裡也是嗡嗡的。

  提心吊膽的謹慎又謹慎,緊盯著眼前的事,哪裡想到「要命」的這下竟是不經意間從斜刺裡捅來的,壓根就避無可避,防不勝防。

  蕭曼暗悔自己心軟失策,情知不能再讓她們再說出半個字來了。

  正要出聲,便聽案上「匡」的一響,瀾煜已扔下那副精美的鎧甲,快步奔了過去。

  蕭曼趕忙去拉,卻被揚手甩開,眼睜睜瞧著他奔到了窗下。

  「那還能有假麼?」另一名宮人在外應了聲,「你忘了那次先帝下旨命錦衣衛將他擒了,還關在內官監足有一個月麼,為的便是這個。」

  先前那宮人「哦」了一聲,又疑惑問:「可後來不是又放了麼,莫非查了不實?」

  「那誰知道?我瞧多半不是不實,許是他權勢太大,太子奪宮起事那回,京畿各位調動便是他所為,要不然哪會那麼巧,先叫太子護衛司的人輕而易舉佔了奉天殿,外面的軍馬卻打不進來,再加上提領著東廠,這麼大的權勢,先帝也怕逼得狗急跳牆,反咬人一口。我聽說,太子妃殿下發引那日根本就沒入陵,人泡在護城河甬橋下,被發現的時候,臉都沒法看了,脖子也是斷的,哪是自縊的樣兒?」

  「嘖,嘖,下手真是狠,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害人,真是可憐。」

  「噓,小聲些!這話叫人聽見,咱們兩個可都是死。」

  「對,對,不說了。走,上我那屋吃糕去。」

  語聲戛然而止,細碎的腳步也隨之遠了。

  這短短幾句話實在駭人聽聞,蕭曼沒聽秦恪提起過太子妃那時的情形,雖然不明真假,也聽得怔怔發愣,心下一片寒涼,等再想阻止時,已然來不及了。

  她定了下神,再看瀾煜時,那孩子低垂著頭,默然不語,臉上不見悲傷,卻是從未見過的木然呆滯。

  這樣子比發狠更叫人憂心害怕。

  蕭曼知道他不是個只管無理取鬧,人云亦云的孩子,但這番言之鑿鑿的話實在太過動人心魄,不由得不信,就算是一面之詞,在他心裡也已成了秦恪難以抹去的罪證。

  「陛下……不過是兩個奴婢瞎嚼舌頭而已,陛下不必理會,回頭自有人處置。」

  蕭曼蹲下身來,在那幼小的背上輕撫,驀然發覺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上下眼瞼也在不停地抽跳著。

  這麼小的孩子,即便心中不喜,最多也是表面上踢打哭鬧,像這般沉悶悶的發狠勁,顯然是已恨到極點了。

  她只覺方纔那兩句話全是隔靴搔癢,別說勸,就連聽恐怕都沒聽進去,要不趕緊說開了,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

  「陛下聽奴婢……」

  蕭曼才剛開口說了幾個字,瀾煜忽然一揮手,將她推了個趔趄,腳下不穩,竟跌坐在了地上。

  她不覺疼痛,只是一愣,卻見那孩子瞧也不瞧過來,扭身便走,連方才愛不釋手的鎧甲都不顧了,頭也不回的便出了廳。

  「陛下!」

  蕭曼爬起來緊跟出去,追上他想拉住,就看坤寧宮的內侍宮人已在殿門處列隊恭送,先前那奉御引人正要到裡面收拾貢品。

  這時候她不敢太著行跡,比手示意了一下,叫他們不必跟著,回頭再把東西送過去,自己趨步跟出門,到抬輿前,想伸手抱他上去,卻又被瀾煜拂開,只能眼瞅著他一個人略顯吃力地爬到團墊上,把帳幔一撩,將自己遮了個嚴實。

  蕭曼又是尷尬又是難受,心下更是焦急,別看他現下不出聲,回頭那股火氣還不知要怎麼發洩出來。

  更要緊的是,鬧到這個地步,秦恪這一關該怎麼過?

  她心下黯然無奈,在謝氏面前還能隨機應變,這會子實在沒了主意,只得吩咐起駕回宮。

  一道按原路出景運門,到養心殿,院內一片井然,積雪已清掃一空,卻反倒少了幾分生氣。

  瀾煜撩開帳幔,仍不叫蕭曼扶,自己跳下來,「噌噌」上了玉階,當頭便衝著迎上前的內侍大聲問:「秦恪呢,秦恪在哪裡?」

  誰也沒見過這位皇帝小祖宗如此疾言厲色,而且還是叫平素最愛黏著的秦恪,不自禁都吃了一驚。

  先前還好好的,怎麼去了一趟坤寧宮就變了臉?

  眾內侍面面相覷,一時都愣住了,只有帶班領頭的那個先朝蕭曼望了一眼,這才上前呵腰張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應道:「回陛下,二祖宗見過南直隸布政使徐大人之後,又有要事,半個時辰前已回司禮監了。」

  「我……朕還沒發話,誰讓他走的!」

  瀾煜咬牙一哼,稚嫩的臉上竟盈起不怒自威的氣勢:「叫他回來見朕,現在就去!」

  那內侍被童音的尖聲嚇得一哆嗦,愣在那裡有些發懵,眼見瀾煜拂袖而去,一個人快步進了殿,趕忙轉向蕭曼,苦著臉道:「秦少監,這……您看……」

  「這還看什麼,陛下說叫能不叫麼?」蕭曼撇了下唇,歎口氣,稍稍側過去,「快去吧,等督主來了,先叫我瞧著,可別就這麼去見陛下。」

  這般藏藏掖掖的,顯然事情不小。

  那內侍哪敢多問,連聲應了,便分派人去司禮監傳話。

  蕭曼暗忖就這麼等人來,叫他一人去撐不是個法子,想了想,還是邁步入殿,沿通廊回到寢閣,剛到外廳,就看裡間房門緊閉,兩個內侍站在那裡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她揮揮手叫人下去,上前扣門叫了一聲,裡面卻不應,剛推開兩指來寬的一條縫隙,就聽裡面發狠地叫道:「除了秦恪,誰也不許進來!秦禎也是!」

  她頓了下手,只得又將門掩了,在外頭柔聲勸慰,卻沒聽瀾煜再應一句。

  蕭曼束手無策,只能住了口,默然站了半晌,秦恪也不見來,越想越覺心神不寧。

  她放心不下,又轉了出去,剛出寢閣,就聽通廊間傳來流雲般辨不清快慢的腳步聲。

第219章 十步宮香

  金殿空曠,寥寥如寂。

  那腳步聽著像破冰碾玉,又彷彿是虛踏而來,竟沒在廊壁間激起哪怕一絲散碎的迴響,卻一下下應和著心跳,讓那紛亂如麻的怦然也隨之緩落了下來。

  蕭曼仍是急切不已,腳下卻不由自主地一頓,似乎生怕擾到了那能叫人安然若定的腳步。

  等再要迎上去時,他已轉過了拐角處。

  烏紗下的鬢髮一絲不亂,素白的曳撒流雲如簇,攜著那股清涼的風從身旁拂掠而過。

  「等等,先別進去!」

  蕭曼回過神,胸口登時一緊,嘴裡急急叫著,手上更是一把將他扯住。

  「怎麼了,不是陛下召見麼?」秦恪沒回頭,但停了步。

  那淡淡的口氣和平素沒什麼兩樣,這時聽著卻叫人額角促跳。

  事情他還不知道,但瀾煜之前在外發脾氣的樣子,那些奴婢可都是親眼瞧見了,難道傳話的時候卻按著不提,沒叫他有個防備麼?

  照理是不會,可他這副全然不覺凶險的樣子又是怎麼回事?莫非覺得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他又有擁立之功,便什麼也不放在眼裡。

  蕭曼沒心思細想,跨上一步橫擋在他面前,先朝寢閣裡望了一眼,又警惕地朝四下裡瞥了瞥,這才挨近了些:「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這事兒有點棘手,須得先有個防備。」

  她略頓了下,便將謝氏召見的經過和最後兩個宮人在窗外密語的事詳盡說了一遍,末了歎了口氣,蹙眉道:「陛下這回瞧著是全信了,不管不顧地發脾氣,誰都不搭理,把我也關在外頭,就只說要見你。你可千萬別當從前使性子那種小事,咱們得用心想一想,好歹把這個坎過了。」

  沒跟原來似的揪細這事兒的根底,卻眼巴巴地等在這裡,一門心思想著怎麼跟他一塊兒遮掩,這可真是奇了。

  畢竟擱在身邊的日子長了,就是塊死硬的石頭也有捂熱的一天。

  只不過臨機處事還欠些火候,別說這點小溝小坎,就是崇山峻嶺,萬丈深淵橫在面前,也不能自己先火急火燎地亂了陣腳。

  秦恪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抿唇憂焦的臉上,輕輕抬起手,撫上那微微泛紅的頰。

  誰能想到他還會動手動腳。

  蕭曼吃了一嚇,趕忙向後撤,卻聽對面低緩地輕叫了一聲:「別動。」

  她彷彿中了定身法,一怔之下,真就站在那裡不動了。跟著就覺他玉色纖長的五指順勢向上,拂過面頰和鬢邊,慢慢移上額頭,在眉心處按了按,似揉似推地向兩旁撫弄。

  「皺這麼緊做什麼,別真留下褶子。」

  這戲謔的話中還帶著些輕浮調笑,蕭曼只覺腦中嗡的一下,慌忙低了頭,雙頰熨燙如火,分不清是窘的還是羞的。

  這人當真不知是什麼做的,心亦和尋常人不同,狠起來像陰間的十殿閻君,偶爾說幾句隨心動情的話,也能讓你如沐春風。

  還有的時候,便叫你摸不著頭腦,就像現下,眼看都火燒眉毛了,居然還有閒心拿人耍笑。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是被他佔了便宜,自己偏偏又惱不起來,反而像叫這一鬧弄得分了神,也沒剛才那麼焦慮不安了。

  他說完這話後半晌沒言語。

  蕭曼暗覺詫異,這時面頰的熱燙消了些,心下也稍定,她微抬著眼,悄悄向上望,就看那雙眸不知什麼時候已從自己身上移開,轉望向身後。

  她促然一悸,趕忙也回望過去,身後的廊間空空如也,唯有不遠處盡頭的那扇窗敞開著,涼風徐入,拂掠著樹影孱動。

  那外頭不過只是後園而已,同樣沒什麼異樣,難道他瞧出哪裡不妥麼?

  「那排竹子種的不是地方,吩咐下去,今日便鏟了。」

  沉靜中,秦恪忽然開了口,眸色微凜,寒意半隱半露,一叢叢浸著零散的光。

  「鏟了……」

  蕭曼不由一訝,怎麼也沒料到他突然說出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況且那排竹是有年頭的,見天瞧著,怎麼今日才覺得礙眼?

  她還沒鬧明白是什麼意思,秦恪已轉了身,抬步走向寢閣。

  「再傳個話,到水月坊宅子裡,把那幾株曼陀羅移過來種在那地方。」

  舊的瞧不過眼,剷除之後,立馬便拿新東西填補上。

  蕭曼剛才還想不通,一聽這話,驀然就像醍醐灌頂似的,一下子全明白了。

  她只覺那顆心猛地被揪緊起來,竟有些發疼,腦中浮現出瀾煜稚嫩可愛的樣子,卻猛然被秦恪素白挺拔的背影覆在了眼前。

  「慢著,你別……」

  蕭曼心下一急,趕忙追上兩步,那身影卻已撩開帳幔走了進去。

  追到近處,腦中驀然一凜,忽然在想他若是起了那個念頭,得利的反是謝氏和瀾建瑧,倒成了替別人做嫁衣,憑他的心性,該不會做這等對自己沒半點好處的事吧?

  她杵在那裡,目光透過帳幔間的縫隙,望著裡面那素白曳撒上箕爪猙獰的金蟒,心頭六神無主,卻沒再緊跟過去。

  秦恪負手繞過座屏,外間果然空無一人,地上還有幾隻踢翻的凳子和滿地的糕餅無人撿拾。

  別看年歲小,氣性還真大,果然和上輩肖得緊。

  四下裡靜得很,依稀能聽到裡間傳來「呲呲」的磨蹭聲,略略一想,便能猜出是什麼響動。

  他暗呵了一下,坦然走過去,在門上輕叩三聲,便推開跨了進去。

  瀾煜正坐在軟榻上,通紅著臉,咬牙切齒地正把那只木雕的虎死死摁在書案上,那隻手一邊抹著不斷湧出的眼淚,一邊拿著刻刀砍、戳、剜、扎,那虎身上已是傷痕纍纍,半隻虎頭都被削沒了。

  到底還只是個小東西,沒見著人,便先拿死物洩憤,也不管沒半點用處,一個不小心反而還傷了自己。

  不過,現在他已經進來了,這孩子明明知道,居然也不瞧一眼,還只顧在那裡跟木虎較勁,倒像是在做樣給他看,這心性還真不是尋常只懂撒嬌耍賴的孩子。

  秦恪也沒瞧他臉色,撩開袍子,屈膝恭敬叩拜:「臣秦恪,向陛下請罪。」

第220章 醉盡雙闕

  連問也不問,一上來便叩頭請罪。

  明著是句以下應上的場面話,暗裡頭卻又透著非同尋常,可在孩子眼中便是十成十的不打自招了。

  瀾煜霍的一抬頭,已然紅腫的雙眼全是痛心至極的失望,乾啞著嗓子噎聲喝問:「你……就是你害死我母妃的,對不對?」

  這聽著像是仍有些於心不甘,沒見他親口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便不死心。

  別看才只伴了幾個月,也不是天天都在跟前陪著,這情分倒著實不淺。

  秦恪暗挑了下唇,俯身跪在那裡不動。

  「回陛下,故太子妃殿下薨卒時,臣確實在旁送了一程。」

  他答得模稜兩可,語聲卻跟先前一樣,完全是一副坦然自承的口氣。

  瀾煜目光陡地一沉,連最後那點期待的光彩也消散得無影無蹤,猛地抓起案上的木虎狠狠砸過去,跟著「噌」的跳下軟榻,奔上前掄起稚嫩的雙拳就往秦恪身上亂捶。

  「還我母妃!你是壞人……你是壞人,把母妃還給我!」

  他像發了瘋,一邊發洩似的嘶嚎哭喊,一邊手腳並用,又踢又打,沒頭沒臉地招呼下來,全忘了兀自還握著那柄刻刀,等見那霜白的曳撒上綻出鮮目的紅來,才察覺有異。

  瀾煜吸了口涼氣,愣愣地怔在那裡,垂眼望著同樣被浸染得鮮紅的刀和手。

  那斑斑的紅還帶著溫度,似乎還有些發燙。

  他悸悸地抬起眼,見秦恪身上那幾處紅已暈染開來,接連成片,越來越是濃得觸目驚心,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手一鬆,刀「匡」的落在了地上。

  深宮裡千寵萬溺長大的孩子,哪見過這等血淋淋的場面,上次哭鬧時扯裂了他的舊傷,與眼前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況且這回是他自己下手刺的,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語。

  「你……我……」

  他像被嚇住了,口中期艾含混,站在那裡手足無措,進退不得。

  秦恪仍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是石雕鐵鑄的,全然覺不出半點傷痛,又隔了半晌才緩緩抬起頭來。

  那張小臉上早褪去了咬牙切齒的狠勁,驚惶的目光中還帶著擔憂和愧疚。

  到底是個孩子,再惱再恨,也見不得別人這樣子,這股悶氣一消,下面就好說話了。

  「陛下想見故太子妃殿下,臣無能為力,要怎麼處置,臣也無話可說,只是有些話臣不得不據實陳奏,況且陛下已然登基,先前那些事也該知道了。」

  他又提起前話,瀾煜眼中卻沒了恨意,反而泛起一絲淡淡的釋然,望著他問:「那你快說,我母妃到底是不是你……」

  「陛下稍安勿躁,這話容慢慢稟告。」秦恪也望著他,眼中是光風霽月的坦然,「臣斗膽先問一句,陛下可還記得入夏時節在神霄宮拜見先帝,曾忽然昏厥的事麼?」

  瀾煜不想他忽然提起這個,微愣了一下才恍然:「你說中了暑氣那次?我記得。」

  剛說完便見秦恪搖了搖頭:「陛下錯了,根本不是中暑氣,陛下那時已身中劇毒,虧了秦禎正巧在那裡,才將陛下救了回來。」

  「中毒?你說我?怎麼會……我不是好好的麼?」瀾煜張口訝然。

  「陛下中的是慢藥,天長日久才會見分曉,那日想是已到了發作之時,秦禎探出實情後沒敢聲張,暗中回奏,只有先帝、焦公公和臣知道。陛下且想一想,先帝為何在那次之後突然下旨將陛下留在身邊,又讓秦禎日夜伴著悉心調養,秦禎就在外面,陛下若不信,現在就可傳她進來問。」

  這話說得已算是淺顯易懂,瀾煜雖然幼小,可也大致聽明白了,只是睜大著眼睛發懵。

  「是誰要害我,你知道麼?」

  「陛下莫急,臣再問一句,陛下可還記得中元節那場宮變之時,是誰領兵入宮平叛的?」

  「是……瑧皇叔。」

  瀾煜幾乎脫口而出,可既沒有淡然,也不見崇敬的歡喜,語聲中竟然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恐。

  秦恪頷首直視著他:「晉王殿下剿滅叛黨,有大功於社稷,但有件事始終叫人想不明白,叛亂猝然而起,事前毫無徵兆,如若不然,臣也不會受傷,累及先帝遇險,如此隱秘的事,晉王殿下遠在建興抵禦沙戎,究竟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暗中趕回京來的?」

  「這……這……」

  瀾煜斷續著喃喃自語,不知聽懂了幾成,臉色愈發的沉了。

  話已點到了要緊處,由不得這孩子猜來猜去。

  秦恪索性挑明:「藩王不奉詔入京罪同謀反,何況還是興兵而來,晉王殿下究竟為何會來,臣不敢妄言,但陛下也須想一想,故太子殿下一去,先帝百年之後,誰當繼位?」

  「你說瑧皇叔!」

  瀾煜接口叫了出來,小嘴半張半闔,雙眼驀然沉滯,那些朝臣擁立瀾建瑧的場景和過往那些不恭不敬的眼神,恍然都浮現在面前。

  「不會的!瑧皇叔最好了,怎麼可能會害我,你胡說……再說,這和我母妃有什麼關係?」

  秦恪已從他臉上看出了動搖,也早算出他不會聽風便信,垂首一躬,面上依舊帶著誠懇。

  「陛下恕罪,事關晉王殿下清譽,本不是臣這做奴婢的可以妄論,只是照著先帝的旨意暗中防備而已。」

  他略頓了頓,繼續道:「陛下不知,中元宮變之後,太子妃殿下已被責令遷出慈慶宮,移駕宗正院思過,那裡是萬難再出頭的地方,一旦去了,便有天大的內情和委屈也難以申訴,為了歷陳原委,扶保陛下,太子妃殿下毅然決定死諫,臣勸不住,也感佩這番義節膽氣,只得答應相助,但沒敢馬上陳奏,後來先帝查知,臣不得不說,為了掩人耳目,陛下才特意將臣拘禁在內官監,只等彌留之際才放臣出來,扶助陛下登臨大位。」

  秦恪一口氣說到這裡,有意無意地歎了聲,重又望向面前兀自怔懵不語的孩童:「太子妃殿下此舉不止為了陛下,更是為了保全故太子殿下嫡長一脈,陛下聰穎仁孝,該能體味這一番苦心。」

第221章 寒日春溫

  莫管費了多大的苦心,憑一個孩子能體念多少?

  但母子畢竟牽骨連心,只要是娘親盼望的,做兒子的怎能不謹記在心裡?

  一旦烙下了印,要想隨隨便便地抹去,那是萬萬不能的了。

  話到這裡,該說的差不多都說了,不過最後還欠著那麼一把火候。

  秦恪俯身下來,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

  「臣泣血陳奏,絕無虛瞞,伏請陛下三思明斷,至於臣先前隱情不宣,欺君大逆確是罪無可恕,陛下……就是即刻將臣削職,綁去西市梟首凌遲,臣……臣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瀾煜還想著方纔的話怔怔發愣,沒聽出他語聲越來越沉,還漸漸發起顫來,等再回神時,就見秦恪已癱伏在地上,雙目緊閉,沒了生氣。

  「秦恪,秦恪?你……你怎麼啦!」

  他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去扶,但畢竟人小力弱,使足了吃奶的勁兒,又哪裡能攙得起那高大的身軀,只急得小臉通紅,手抓著他胸前的衣襟,更摸到滿把淋漓的鮮血,不由更嚇得手足無措。

  情急之下,這才省起該叫人幫忙,當即沖外間大喊:「秦禎,快來啊,秦禎……」

  將將叫了兩三聲,房門便被用力推開,蕭曼邁步搶進來,像是聽他叫得急切無助,臉上也滿是惶然,垂見秦恪撲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更是大驚失色。

  「陛下,這是怎麼了?」

  「嗚……我不是有意的,秦恪流了好多血……」瀾煜滿面淚水,哭得抽噎不停,兀自緊緊抱著秦恪的手臂,肩頭抖顫地望著她,「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快救救他……」

  他一臉追悔莫及,又像在跪地哀求。

  蕭曼已瞥見金磚上那把染血的刻刀,不用想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額角抽跳了一下,顧不得細想,先上前把瀾煜拉開,再費力地將秦恪扳轉過來,就瞧見左襟從肩頭到前胸淋淋漓漓的都染透了,地上也是一片殷紅的血跡。

  她倒吸了口涼氣,忍不住朝瀾煜望了一眼,暗想這孩子發起怒來當真厲害得緊,下刀時居然沒半點顧忌,生生把人刺成這樣。

  還有秦恪,明明是一身驚世駭俗的武藝,亂軍之中也沒見他露出過一絲狼狽,居然不閃不避,甘心情願挨了這麼多下,真是叫人做夢也想不到。

  不過,單只流這些血,加上他的身子根底,不該如此輕易的昏厥才是,該不會……

  想到這裡,蕭曼暗吁了口氣,探手在他腕上摸了摸脈象,眉間不由蹙起。

  瀾煜見她既不言語也不止血療傷,眼中的恐懼更深了幾分,扯著她搖晃道:「秦禎,你怎麼了?快救他呀,該不會……秦恪他已經死了吧?」

  「陛下別怕,秦廠督不過是失血昏厥,性命不礙的,這裡不是療傷的地方,還是先送到外間去妥當。」

  她柔聲寬慰,瀾煜略鬆了口氣,但看著他身上那一大片紅,仍是不放心,只是小小年紀,畢竟沒什麼主意,只得點了點頭,由她處置。

  蕭曼起身出門,到外間叫了幾名內侍,又回到內間。

  那幾人見狀,立時嚇得臉色都變了,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起身。

  蕭曼吩咐嚴守秘密,不許外揚,叫其中兩人抬了秦恪到自己慣常製藥的隔間,其他的留在這裡看顧陛下善後。

  出了這等不得了的事,那些內侍生怕惹禍上身,這時候哪敢怠慢,趕忙都各司其職領命去了。

  蕭曼又安撫了瀾煜幾句,這才領那兩名內侍抬著秦恪出了門,特意從後面繞進中廊那處隔間。

  她叫把人放在軟榻上,便將兩名內侍打發出去,吩咐任何人也不許進來。

  等他們走遠了,才掩門回來,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一拍:「別裝了,起來吧。」

  滿以為當面戳穿伎倆,他該立時反唇相譏才是,誰知說完這話,半晌卻不見他動彈,仍是緊閉著雙眼,口鼻間的氣息如游絲般淺薄。

  裝像騙騙孩子也就罷了,這時候又沒旁人在,還做得什麼戲?

  蕭曼蹙著眉,有些不耐起來,又傾了傾身子叫道:「莫鬧了,快起來,也好替你……呀!」

  剛要加些力道去拍他肩頭,冷不防旁邊那隻手從斜刺裡伸過來,一把抓在腕間,順勢便是一扯。

  這下猝然而起,她半點防備也沒有,隨著一聲低呼便跌坐在軟榻上,撲勢不減,上身避無可避地正壓在他胸口上。

  「哪個裝假,瞧清楚了,這身血是假的麼?」

  秦恪睜開眼,噙笑望她輕呵,那雙眸中儘是計策得償的快意。

  不光瞞騙那孩子,受了傷居然還不忘動歪心思作弄人。

  蕭曼早已紅透了臉頰,咬唇恨恨不已,暗罵他活該挨這幾刀。此刻兩人俯面相對,呼吸間那股溫熱迎頭撞在一起,短兵相接,又在唇頜間氳氳地漾開,只烘得面上那團火燒得更旺。

  她哪敢去看他,趕忙別開頭,可手臂卻被他死死拽著,連後腰也被箍緊,雖然拚命撐拒,胸口還是和他毫無間隙地擠壓在一處。

  這樣子要是被撞見,當真不用再做人了。

  蕭曼能聽到自己牙關間的磨蹭,更能覺出他胸間隨著呼吸浪頭似的起伏,時而如高峰湧簇,時而如峽谷低陷,內中又有股洪波般汩汩攢動的力量,與自己密如鼓點的心跳全然不同,卻緊緊交纏在一起,竟有些難分彼此。

  「快放開……仗著陛下年紀小,你也用得出這手段。」

  她咬唇嗤了一聲,話像在口中嗡噥,竟顫得厲害。

  「這算哪門子手段?」

  秦恪輕笑著,盯著眼前柔若軟玉的耳輪,那上面的紅像沁血的胭霞,說不出的可愛,他故意湊近了些:「我流自己的血讓陛下出氣,居然也成了手段,在你眼裡我就這般不堪麼?」

  他說得又輕又緩,就像在呵氣,熱流順著耳朵蔓向鬢頰和脖頸,刺得肌膚間悸悸的癢。

  蕭曼向後縮了縮,不願與他做口舌之爭,驀然就聽外面響起叩門聲,跟著便有內侍道:「稟秦少監,坤寧宮有人來了,說是給陛下送貢物。」

第222章 疏籬凍雀

  坤寧宮與別處不同。

  營建之初便依足了前朝舊制,正殿大方,後殿短闊,輔以樓閣錯落點綴,中間用長廊相連,俯瞰形如「工」字,氣勢恢宏,精巧典雅,禁城之內無出其右。

  據傳,當年高祖皇帝騎兵征伐時,有一名心儀的女子,曾許其若得天下,當重建中京,再造宮室為聘。

  然而,美人終不可得,坤寧宮卻因那一諾應運而生。

  匆匆百年,時過境遷,偌大的宮室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主人,前塵舊事早沒人再提起,唯有日昇月落,花開花謝,永遠一成不變。

  正午時分,日光斜斜地穿過廊柱,在金磚上留下齊整而又模糊疏離的斑影。

  天還是冷,風一吹便是一陣侵人的涼。

  兩旁院中早已草盡荒蕪,葉落成泥,滿眼皆是蕭索之相,只剩那幾株禿桿童枝的園木伸出朱紅的宮牆,像那巍峨如山的重重殿宇一般,居高臨下,俯瞰眾生。

  供桌、祭壇、牌位這會子都撤去了,中庭內早換成了鳳床軟榻,薄紗垂簾。

  裡面一襲青金色鞠衣的人慵懶懶地斜靠著軟囊,伸出小臂,手腕搭在小几的瓷枕上,旁邊一名身著六品補服,戴醫士展腳帕頭的官員,正坐在那裡捋鬚診脈。

  一聲促起,腳步由遠而近。

  一名奉御躬身趨趨地奔來,到近處躬身行禮,大冷的天額角竟滲出汗水,唇角卻掛著笑。

  「稟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已把東西送到養心殿了。」

  裡面的人動也沒動,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像是在等下文。

  那奉御瞥了一眼旁邊的太醫,面色微現躊躇,沒敢立時開口。

  「虞院使不是外人,說吧。」

  那奉御得了允可,應聲「是」,這才開腔道:「稟太皇太后娘娘,陛下果然發了火,剛回養心殿,立時便叫秦恪去見。」

  「哦,見得如何呀?」紗幔後悠悠傳來問聲,口氣卻像漠不關心似的。

  「這個奴婢沒瞧見,養心殿那邊也封了口。不過……奴婢送貢物的時候,那頭說秦恪身子不適,是秦禎出來接的,奴婢瞧見她衣袖上還沾著血跡呢,想來秦恪定然是沒落著好去。」

  那奉御「嘿嘿」笑著,臉上得意的壞勁兒中又帶著一股邀功似的諂媚。

  紗幔後還是沒半句讚許的話,仍舊低低地「嗯」了一聲:「知道了,去吧。」

  那奉御白貼了一張熱臉,隱約覺出裡面主子心緒不佳,趕忙呵腰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好個秦恪,居然捨得下那身皮囊,使起苦肉計來了。」

  那人剛走遠,謝氏便輕哼了一聲,隨即又冷笑:「不過,終於讓他嘗了點苦頭,哀家這心裡也舒坦多了。」

  旁邊的虞院使沒抬頭,半闔著眼,翹起的指尖微彈了兩下:「娘娘是心胸宏闊的人,怎麼也置起這等小閒氣來了?」

  「誰叫他暗算瑧兒,以為偷雞摸狗的,別人便防不得麼,哪個敢動瑧兒一根頭髮,哀家定叫他不得好死!」

  謝氏惡狠狠地罵著,猛地將手抽回來,那只瓷枕也連帶著從幾上刮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怒氣未消,坐起身又在那紫檀扶手上猛地一拍,像是要把憋悶許久的怒氣一朝都宣洩出來,但只是鼻中喘息,卻沒再罵下去。

  「娘娘息怒。」

  虞院使從椅上站起來,沖紗幔內拱了下手:「他不過是個閹宦而已,越是跋扈不臣得厲害,越是給自己掘墳造墓,真翻起風浪來,離死也就不遠了。」

  謝氏望他一瞥:「你也少在哀家面前賣狗皮膏藥!什麼真章都見不得,這等話說來有什麼用?行了,你在建興也瞧仔細了,就如實說吧,瑧兒身子到底怎麼樣?」

  她鳳眸凜起,本來端莊的容貌,立時便露出幾分猙獰來。

  那虞院使沒抬眼,微傾著身道:「既如此,恕臣直言,晉王殿下五臟血虛,肝腎兩虧,全是蠱蟲經年寄居體內所致,雖然性命無礙,行動也如常,但若要繁育子嗣,一般的法子恐怕……」

  他說到這裡已能覺出裡面那兩道目光變得森如利劍,直直地戳在身上。

  「先前你不是說不必擔心麼,現下怎麼又說治不了?」謝氏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若真是這樣,朝中還有誰會對瑧兒心存擁戴,哀家還有什麼指望,這些年豈不是都成了笑話?」

  她忿忿難抑,咬牙切齒:「還有那小雜種,早知道便不聽你的用什麼慢藥,就跟當年弄死姓陸的那賤人一般,手腳麻利,爽爽快快不就完了?」

  這一開叫,早沒了半點端莊謹持的樣兒,倒有點像癡嫗怨婦。

  虞院使站在那裡等她喘息略靜,才接話回道:「娘娘聽差了,晉王殿下的身子,臣本來便說須看造化,至於陛下……嗯,小世子這裡,臣確是失了算計,可誰又能料到宮裡會忽然冒出個醫術高明的秦禎來?」

  謝氏冷橫了他一眼,略想了想,似也覺得這話不好反駁,臉上的怒氣也平復了些。

  「這倒也是句實話,那賤奴來得蹊蹺,可又查不出端倪來,究竟怎麼就稀里糊塗地繞了進來,把哀家的事兒全攪亂了。」

  虞院使雙眸一輪,隱著眼底那抹亮起的異色,又一拱手:「依臣看來,這等醫術定然不是宮裡能學來的,定然在外頭有什麼瓜葛,臣以為若能起了底,十之八九能找出些好東西來,不但能拿捏秦恪的把柄,晉王殿下的身子說不定也有轉機。」

  他這一說,謝氏目光登時一亮,又睨著他打量似的笑道:「說得好聽,這好東西怕是你最想要的吧?」

  「娘娘聖明,臣就這麼點喜好,若能找到,既替娘娘辦妥了差事,又能得些實賜,何樂而不為?如何決斷,還請娘娘示下。」

  「罷了,少在哀家這裡裝模作樣,該怎麼著,你自己處置,我只當不知,但最要緊的瑧兒這裡,你可千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謝氏忽然凜起眸:「還有,若是找到了東西,那賤奴就不必留了,斷了秦恪的左膀右臂,也省得在哀家面前礙眼。」

第223章 宮鶯看賞

  葭月仲冬,雪接連不斷已不知下了幾場。

  滿地瓊塵銀粟來來回回總也清不盡,簷脊上厚厚覆壓的白瞧著瞧著似乎也慣了,早已忘了本來的樣子。

  雪霽初晴,日頭倒是出來了,可那光徒然亮眼耀目,卻好像也被封凍了似的,竟覺不出半點溫度。

  冬至將近。

  按規矩宮裡要舉行郊祭大典,敬天祀祖,各處都要整飭一新,以顯氣象。

  從初五開始,闔宮上下便忙活了起來,養心殿是天子所居,自然是重中之重。

  不過,憑著現下的身份,蕭曼自然是只須開口分派幾句即可,不必親自動手,倒也和往日沒多大分別。

  然而除了四體之閒外,這卻沒讓她覺出幾分輕鬆來。

  上次那件事後,謝氏那裡竟然佯若不知不覺,此後便沒了下文,日子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來了。

  若以為那兩個宮人的話純係一番意外,便是說破了天去也沒人信。

  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個引頭而已,只是後面的波譎雲詭居然沒有如期而至,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明明沒事卻盼著出亂子,這心思也是奇怪之極,大約是在宮裡待得久了,這份時刻警惕的憂患之心也養出來了,天曉得是好還是壞。

  午後,天總算漸漸有了那麼點暖和氣。

  忙一早上,正是休憩的時候,瀾煜也睡著了,蕭曼把裡間收拾利索,退出來掩了門,回到自己的小間,卻有種歇不踏實之感,總覺有點心緒不寧。

  目光游轉,便瞥見案頭下那隻大箱子。

  許久沒翻動過了,裡面的書也是時候拿出來曬一曬,手上有點忙頭,興許也能少去想那些雜瑣的事。

  蕭曼走過去,開鎖啟了箱子,剛把上頭那兩摞書冊搬出來,就瞧見壓在下面的那只光亮的螺鈿漆匣。

  她微訝了下,這東西是上次秦恪叫曹成福送來的,非但沒遮掩,還有點大張旗鼓的意味。

  她當時無心去看,過後更是忘到了九霄雲外,如今瞧著雖然仍有些耳熱心跳,卻不像先前那般尷尬了,竟自然而然伸手將它抱出來,放在書案上。

  五彩螺鈿嵌出祥雲飛鳳,紫紅黃綠藍,每一寸每一分都堪稱精工細緻。

  蕭曼多瞧了幾眼,竟油然生出些歡喜來,小心翼翼地將蓋子揭了,迫不及待地朝裡面望,就見那上層放的卻是一隻青銅燭台。

  她愣了一下,原以為該是些西夷玩意兒,沒想到竟是這東西,心下不禁微覺失望,可還是將那燭台拿了起來。

  細看之下便覺這東西甚是奇怪,週身都是一節一節塊壘堆砌而成,像朵將開未開的花,雖然難言美觀,倒也極是特別,叫人過目難忘。

  她不免托在掌心又反覆端詳了幾眼,驀然就覺其中一片「花瓣」上隱隱似有陰刻,但已經模糊不清,拿到眼前仔細辨了辨,才認出那竟是一個篆文的「鮮」字。

  蕭曼心中登時一凜,不由愣住了。

  倘若不知道母親的身世,她此刻說不定並無多少感覺,現下卻全然不同。

  這燭台怪異的樣子,又刻了個「鮮」字,莫非和川南鮮家有關?

  她稍起疑心,跟著便覺大有可能,要不然秦恪又為什麼把這東西悄悄地送給自己?

  關於此物,她從未聽娘親提起過,該當不是從蕭家抄出來的,況且單看上面斑駁銹蝕的銅綠,便知歷時久遠,絕不是一二十年內的東西。

  該不會是他派人到川南那邊尋回來的吧?

  蕭曼暗想多半該是如此,卻也不知究竟是該感念他這般心細如髮,還是該怕這人處心積慮,無孔不入。

  不過,若真是鮮家之物,恐怕便不是表面那麼簡單了。

  她拿著那燭台繼續左右端詳,這次看得更加細緻,很快瞧出那些凹凸起伏,大小不一的「花瓣」竟然都是彼此分離的,又似乎與內中什麼東西相連,越瞧越像是個精巧玲瓏的機關。

  或許這裡面藏有什麼秘密也說不定,莫非秦恪是想讓她參研著打開?

  可她對機關術一竅不通,也不記得娘親的手稿上提起過破解之法,但卻聽說過這類機關往往設計巧妙,還暗藏陷阱,若開得不得法,沒準反被其傷,連著裡面的東西也毀了。

  她蹙眉搖了搖頭,沒敢貿然去動,歎口氣又放了回去,忽然對下層的東西生出別樣的期待來。

  蕭曼將上層那截匣子端起來,還沒放下,就側頭去看,只見裡面正中又是個方匣子,但以瞧上面的紋飾便非中土之物,顯然就是原先猜想的西夷玩意兒。

  她又是一訝,這次卻鬧不清是驚喜還是失望了,有些訥然地擱下手上的漆匣,將那小匣子拿出來。

  略略回想了下,對這東西沒什麼印象,似乎搬來的那一大堆貢物內並沒有見過,這時看著倒有點稀奇。

  她托在手裡大致瞧了瞧,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於是擱在案上,試著打開。

  稍使了點力氣剛往上一翻,那匣子便應聲而開,裡頭竟是匹桃核大的小白馬,昂首揚著前蹄,後蹄嵌在底座上。

  更奇的是,沒拿手碰觸半分,那小馬竟一跳一顛地在裡面打起轉來,匣中隨即響起樂聲,婉轉清脆,叮咚如磬,曲調雖然與慣常所聽的箏琴截然不同,卻如碧水蜿蜒,溪潭流觴,也是說不出的悅耳動人。

  蕭曼聽得入神,臉上不禁盈起歡然的笑來,索性拉了張凳子坐在旁邊,一面支頤細聽,一面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匹繞圈徜徉的小白馬。

  誰知才剛坐下來,那樂聲便戛然而止,歡騰的小白馬也停住不動了。

  她不明其理,愣了下,暗想許是這一曲完了,卻不知下一首該如何接續,伸指在馬身上按了按,不見有什麼動靜。

  回思起來,似乎方才是開了蓋子才觸動的機關,於是將那匣子合上,復又打開,滿以為該行了,誰知那東西還是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蕭曼不得其法,不免有些著急起來,有意無意地伸出手去,在那匣子上拍起來。

  正急切間,冷不丁卻聽背後傳來「噗」的一聲謔笑。

第224章 灩灩蒼波

  誰能想到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會毫無徵兆地有人在背後發笑,當真能把人活活嚇出病來。

  蕭曼驚得向後一縮身。

  沒留神手上帶了下,差點沒將那只匣子打落在地,慌不迭地拿手扶住,已鬧了個手忙腳亂。

  她脹紅了臉,情知自己方纔那副瞎擺弄的無知傻態都被他看在眼裡了。

  可這人卻不及早出言提點,反而瞧著她出了醜再來取笑,可說是可恨之極。

  她心中氣惱,但更多的卻是尷尬,還有些羞窘難當。

  就像孩童做錯了一件難為情的事,偏偏叫人撞破,當場捉住似的。

  大白天的躲在房裡把玩他送的東西,天知道他瞧在眼中會想成什麼樣子,暗地裡又會生出什麼歪心思。

  蕭曼沒應聲,更沒敢回眼去看,驀然就覺清涼的熏風迫近,那穿緋紅蟒袍的身子已從斜刺裡挨了過來。

  他寬大的袍袖拂過書案,將那隻小匣子輕巧地抓在手裡,順勢翻轉到背後,屈起手指摳開一扇小暗門,從裡面勾出一個半寸來長,鎖鑰狀的銅機括。

  蕭曼看得一訝,沒想到玄機竟暗藏在這裡,方纔若是再瞧仔細些,該當能發覺才是,也不至於丟醜被他取笑,俏臉不禁又紅了兩分。

  只見他拿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機括,自左向右「喀喀」地擰動起來。

  「這西夷玩意兒瞧著新鮮,其實也沒有多少心思,裡頭就跟絞盤似的,整條擰緊了一放就能發聲,等停了便再擰一遍,我初時也沒留心機關就藏在後頭來著。」

  自己沒留心,卻能堂而皇之地去笑別人,還一臉理所當然,輕描淡寫的樣子,難道便不想想人家尷尬不尷尬麼?

  蕭曼心裡堵了氣,索性抿唇仍不搭理他。

  暗中瞥過眼去,見他手上約莫擰了八九圈,便放回案上,手剛撒開,鐘乳懸滴般清脆叮咚的樂聲就響了起來。

  那匹小白馬像是蓄足了勁力的緣故,騰開四蹄,奔跳得愈發歡暢。

  樂聲錚然,彷彿比剛才一個人聽時更加鮮活悅耳,觸動心弦。

  蕭曼情不自禁地便被其吸引,可又不願在他面前表露出歡喜的樣子,當下故作全無所感,回到箱籠旁,把裡面的書冊都拿出來,一本本攤開放在床榻桌凳上曬。

  秦恪也沒言語,負手站在那裡,明著在瞧那盒子,暗裡瞥覷,就看她在旁忙活,目光卻半點也沒落在那些書上,還時不時朝這裡偷瞄,心思在哪,壓根兒連猜也不用猜。

  一邊喜歡得緊,等著盼著想聽,一邊又擺出副愛答不理的樣兒,這個假模假式的樣兒裝給誰看?

  他不覺好笑,知道她是為方纔那下賭氣,許是現下真「慣」得厲害,做奴婢的本分幾乎瞧不出多少來,女人的嬌氣卻是越寵越大了。

  「有些事兒就跟這玩意兒一樣,弄不清名堂的時候兩眼一抹黑,等摸清底細原來不外如此,可後悔也晚了。所以還是該用點心,加點仔細,凡事都想在頭裡,別真叫人蒙過去了。」

  這顯然是話裡有話,有意點撥。

  蕭曼頓住手,霍然回過頭來,詫異地望了望他,就看那平靜的眸中果然像有暗流湧動,也不知在盤算著什麼,但可以斷定是件要緊的事。

  「又出了什麼岔子,是陛下這裡,還是……」她回過身來,面上也轉為正色。

  「哪有什麼,隨口發發牢騷而已。」

  秦恪撩挑著唇輕呵了一聲,眼中盈起笑來,那些暗沉之色登時被驅散殆盡,再也瞧不出半點端倪。

  「不過麼,說起陛下,還真有件小事兒。過了年改了元,便要正式入館習學,照規矩得有侍讀的人,多個伴人也能歡實些。可我想了想,如今京中宗室裡偏偏挑不出一個品性好,年紀也與陛下相仿的。」

  他說到這裡微蹙著眉「嘖」了一聲:「但這事兒也不能擱下,聽說徐太皇太妃家中有個侄孫,過了年也是六歲,書香門第,天資性子都不錯,應該是個恰當的人選,我瞧就這麼著吧,事情你去辦,抽個空到清寧宮走一趟。」

  先把徐侑霖從知府一把提升到部院級,現下又打起人家侄孫的主意,連今後幾十年的路數都安排下了,為了對付謝氏一門的勢力,這是真要和徐家守望相顧了。

  蕭曼對這等明爭暗鬥的事沒什麼興致,但畢竟關係到他,也關係到自己,這麼做並沒有錯,當下便點頭應了。

  秦恪卻像渾沒當做什麼大事,唇角仍掛著淺笑,目光微垂,望了一眼那樂聲早已停歇的匣子,抬指在那小白馬身上蹭蹭撫了兩下。

  「這個月眼看也近半了,一進臘月這年關就要到了,照老規矩,正旦之前各部各衙門都得歇息,直等到過了正月十五才理事,咱們不一樣,宮裡的事兒斷不了,想歇是難了,自己好歹先有個預備,到時候別叫苦。」

  年關?

  差不多是一年間最要緊的日子,往常總會有些期盼,就像上一次,還在家中陪伴著父親,也算其樂融融,沒曾想現下卻要在宮裡度過,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不過,若是沒有那些際遇,只怕自己早就捱不過夏天,哪還有這一冬的命數?

  有得便有失,世事皆是如此,而今能好好的活著,便是告慰父母在天之靈,於自己也是幸事,哪裡還有叫苦的資格?

  蕭曼愣了下,再回神時,面前卻已空空,書案旁早沒了人影,只有那會自吟自唱的匣子敞開在那裡,內中的小白馬也仍舊是揚蹄歡悅的樣子。

  秦恪出了寢閣,負手慢悠悠地走到殿門處,就看見一頂蓋角垂幨的宮轎從外面抬了進來。

  他唇角淺笑,對旁邊的內侍吩咐了兩句,便返身向回走,從通廊繞到後園,忽然縱身而起,踏著宮牆,幾個縱跳便上了十餘層的樓閣。

  剛在最高處落下腳,曹成福便從後面閃身出來,近前呵腰行禮。

  「都安排妥了麼?」

  「都吩咐下了,督主儘管放心。」

  「呵,好,那咱們就等著看戲吧。」

第225章 水光天影

  正值午間,莫名其妙竟忽然起了霧。

  水榭外一片鉛灰沉籠下來,莫說遠望起伏的填山造岳,就連近處的液池水面也是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眼瞧著天陰得越來越厲害,料峭的風中能嗅到那股微淡的腥味兒。

  大約是要下雨了。

  天時就是這麼怪,冬日裡少見的雨也無聲無息地悄然而至。

  就像身邊的事,總是促急難料。

  蕭曼瞥回眼來,轉向旁邊,那喪服未除的人靜靜坐在鵝頸椅上,素手懸提著紫砂壺,正緩緩往蓋碗裡注水。

  那茶湯清澈瑩亮,漾著黃澄澄的金澤,杯盞輕顫間偶爾發出一兩聲細碎的磕響,倒也清越動聽。

  然而斟茶的人卻郁色沉沉,眸中更是木石般的僵冷,看不到幾分暖氣。

  「小秦公公請用。」慕婉婷擱下壺,推過茶碗比了比手示意。

  「奴婢不敢,謝晉王妃殿下。」

  蕭曼依禮應著,總覺她今日雖然依舊優雅嫻婉,但語聲語氣間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自從上次在坤寧宮出了那檔子事之後,她便沒再來養心殿看過瀾煜,至於因由,自謹避嫌倒在其次,夾在中間兩頭難做的滋味才真是難受,日子定然也不好過。

  或許正因如此,人比先前也顯得憔悴了許多。

  她沒去接那茶,立在一旁看她:「晉王妃殿下真的要離宮?」

  慕婉婷唇角木然扯了下,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對,宮裡千般好,可我還是不慣,再說母后的身子也大好了,我這身份繼續留著不宜,藉著省親也就正好走了。」

  宮裡究竟好不好自有評說,但確實不是誰都能呆得住的,她怕就是其中之一。

  從瀾建瑧那裡得不到絲毫情愛溫存,在謝氏身邊表面上婆賢媳孝,實際上也難有什麼真正的關懷,既然連一絲闔家溫暖都感覺不到,想走也是人之常情。

  蕭曼暗想這事兒不光是你情我願,還牽扯到兩頭水火不容的爭鬥,本身就是個死結,要從中勸解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

  可不寬慰幾句自然也不成話。

  她歎了口氣,在旁溫聲道:「既是晉王妃殿下心意已定了,回侯府暫住些時日也是好的,一來免得侯爺和夫人想念,二來也歇養一下身子,奴婢這裡再寫張方子,殿下帶回去照著調養,理當有效。」

  慕婉婷沒應聲,甚至沒去看她,雙眼幾乎一眨不眨地盯著手中那碗茶,目光是死水般的沉,半晌才道:「想念什麼,原本就是要在晉王殿下身邊伺候的,如今別說夫妻之義,就連近也近不得,這樣的沒出息父母瞧了也不會歡喜,回了家也沒什麼好。」

  明明不是她的錯,怎麼這話裡分明透著一股自怨自艾的味道?

  蕭曼聽得奇怪,越來越覺她跟往常有些不同,只不過短短二十餘日,竟好像連性子都變了。

  許是日子不如意,見天裡沒個開懷的時候,又沒人開解,人真的會有些抑鬱自傷,漸漸覺得眼前這些遭際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她有些看不過去,可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站在那裡默然不語。

  卻聽慕婉婷又道:「原本這頭事情了了,是該去建興的,可想想,晉王殿下身邊飲食起居自有人伺候,行軍戰事,兵法韜略,我更是一竅不通,去了幫不上什麼,反而惹厭,若真是牽連了什麼事,那可真是個不祥的人了。如今在宮裡待不下,那裡又去不得,想想也只有回家,閉門思過,日日祝禱母后和晉王殿下平安了。」

  這越說越不成話,不光自暴自棄,還像是受虐成癮,神智間也有些不對勁了。

  蕭曼不由眉間緊蹙,略想了想,順著她的話道:「殿下這麼說,足見恭孝賢德,太皇太后娘娘和晉王殿下知道了,也必然心中感念,所以殿下不必擔心,至親之間,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實在不成,奴婢過後回稟一聲,請陛下降個旨,傳諭建興,再請太皇太后娘娘好言勸慰晉王殿下,這事兒想來也就順遂了。」

  她一邊說,一邊暗覷,卻見對方神色依舊木然,連眼中也沒有一絲波動,彷彿清風過耳似的,什麼也沒聽進去。

  「這等事全是我自己不好,怎能叫陛下勞心?若真降了旨,晉王殿下惶恐,於情於理都不好,還有太皇太后娘娘,明明身子不好,還要百般顧忌我,這次我要回家省親,也是她老人家慈躬垂憐,特意准了的,實在不能再叫她老人家再傷心傷情了。」

  慕婉婷淡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終於抬眼望過來:「多承小秦公公好意,這事兒我自有分寸,就不用勞煩了。唉……這一走,怕也難有什麼機會再見了,我這裡沒好東西相送,記得當日與公公因琴相識,如今要走了,索性便再撫一曲,權當贈別吧。」

  一番傷別感慨的話,居然也被她說得淡然如水,再加上前面那幾句近乎是非不分的「求懇」,要說人當真沒事,只怕誰也不會信了。

  蕭曼心頭激湧難定,隱隱有個念頭生出來,卻又覺太過匪夷所思,實在不敢相信。

  然而眼前所見又該如何解釋?

  正沒主意之際,慕婉婷已出言吩咐,當即就有宮人從廊榭外捧了琴進來。

  長長的琴匣一打開,立時便能嗅到一股沉鬱的木香味。

  蕭曼眼見著她把琴捧出來,那上面木理深沉,依稀如昨。

  這時候她可沒心思聽琴,但對方已擺開了架勢,再要插口顯然是不妥了,只好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琴聲悠然而起,彈的就是在閣樓初見時那首曲子,但許是心事重重的緣故,這時聽來卻沒有了那種恬淡清絕,澄淨空靈之感,反而像面臨深淵巨壑,讓人心為之悸。

  再聽著聽著,腦中竟漸漸發沉,忍不住轉望向廊外,那裡一片鉛灰,但天光仍舊照得眼前一片迷眩,霧氣似是更加濃了,遠山碧波似乎都成了虛幻不實的錯覺……

  她抬手遮在眼前,驀然只覺天旋地轉,腳下像踩著棉花,站也站不穩,伸手想去扶,結果卻探了個空,身子一傾,登時向前栽倒。

  應著落水的嘩響,琴聲也戛然而止。

  慕婉婷緩緩回過頭來,眼神空寂地望著翻湧的碧水。

第226章 浮雲流水

  雨終於來了,天地交融成整片的灰暗,申時未久便沉得像夜。

  簷下的風燈才剛掌起沒多少時候便浸了水汽,氳騰騰的愈加顯得發昏。

  陰冷。

  那股子寒破襖透衣,彷彿能直接滲進皮肉骨縫裡,北鎮撫司衙門前值守的錦衣校尉也縮著脖頸子打寒噤。

  等稍時換崗替了值,說什麼也得趕緊到後頭溫幾杯酒暖身,再泡個熱澡,要不非害病不可。

  正肚裡打著主意,遙遙就見巷頭那裡閃出幾個模糊的影子,策馬徑朝這裡冒雨飛奔而來。

  這天氣不乘轎子,也不撐傘,光瞧著就知道非同尋常。

  那幾騎來得也極快,漸行漸近,有眼亮的已瞧見其中一人罩氅下露出的緋紅袍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一邊連使眼色叫眾人肅立迎候,一邊吩咐入內稟報。

  須臾間,那幾騎就到了張腳而立的衙門前,不等下馬,一眾錦衣校尉便上去畢恭畢敬地牽韁墜鐙。

  那幾人毫不理會,撇了馬便張傘提袍,簇擁著那身披罩氅的人快步上了石階。

  剛過門到院中,一名穿赭黃飛魚錦服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便領人迎到面前。

  「卑職拜見廠公大人。」

  「就你一個在?」秦恪沒停步,繼續朝裡走,目光也衝著前方,彷彿已穿透了衙署正堂,直戳入後進院中。

  「回廠公大人,指揮使和兩位同知大人都奉命在外,尚未回衙,眼下只有卑職一個。」那僉事躬身跟在一旁應著,略頓了頓,抬眼暗覷,「廠公大人有話只管吩咐卑職。」

  秦恪走到正堂前,卻沒進去,就停在了廊外。

  「前些日子送來的那個還全乎吧?」

  那僉事微愣了下,只覺這話裡透著寒意,慌忙肅然應道:「廠公大人交代過的,卑職們豈敢造次,這些日子都沒動過刑,飯食也是獨份兒,現下還好好鎖在裡頭,專等廠公大人裁處。」

  說完略頓了頓,又試探問:「卑職這便安排,叫下頭把人提來?」

  「提來?呵,這要是見了天光,萬一弄出些蟲子來,又制不住,反而出了岔子叫人走了,這個罪本督可擔待不起。」

  秦恪忽然輕笑起來,那僉事就覺寒涼冷淒淒地爬上後背,不自禁地打了個顫。

  這時候還在院子裡,無處遮雨,他更不敢往傘下靠,那身官袍早透濕了,此刻冷汗直冒,連裡頭的衣衫也濕噠噠地粘在身上。

  幾十斤的重枷戴著,連琵琶骨也穿了,人從進來時就服服帖帖,這會子就算還有念頭,也沒那本事逃了,怎麼會制不住?

  這顯然是要藏著掖著,不願打場面上來,不然真出了岔子,要擔待的可不是他。

  「不過就是幾句話而已,我親自去問,你跟著。」

  見他惶恐躊躇,秦恪也沒繞彎子,當下便直截了當地吩咐。

  那僉事得了明令,趕忙叫屬下各自散去當值,也顧不得衣裳浸濕不整,提了盞燈,便當先在前引路。

  正堂之後,再繞過校場,很快便望見高牆之內哨塔林立,守衛森森。

  這裡便是與東廠齊名,天下聞之色變的詔獄,向來為錦衣衛北鎮撫司專屬。

  以東廠眼下的聲勢,錦衣衛早成了呼喝役使的從屬,只不過萬事抬不過規矩去,再怎麼如日中天,東廠仍舊不設牢獄,所有人犯還是照常羈押在這裡。

  倒也好,有些事兒不必面面俱到,只要順手就成,真有什麼粘連不盡的事,還能撇得乾淨。

  過了內監,沉重的牢門剛打開,那股經年積鬱的惡臭立時便撲面而來,中人欲嘔。

  秦恪生就對這種味兒便沒耐受,從來都是避而遠之,兼著東廠這麼些年,來過的次數拿一隻單手就數過來了。

  但今日不同,有些事兒必須得親自來問,不能假手於人。

  他屏著吐息,皺眉在口鼻前扇風驅趕,隨著那僉事沿狹窄的石牆巷道向前走。

  牢獄內昏默如漆,隔著老遠才有一盞壁燈,螢蟲般的光碧幽幽的,加上時而響起的淒厲慘叫,愈發讓這裡顯得陰森可怖。

  越往裡走,惡臭便越是濃烈,硬生生地衝入鼻腔,再滲進腦際。

  秦恪不覺有些頭痛起來,掏出瓷瓶,抹了些藥膏在鼻間,這才稍稍壓下那股煩惡。

  轉過巷底,路也到了盡頭,許是左近有窗可以進風透氣,惡臭似是比之前淡了些。

  秦恪負手朝裡頭望,昏暗中,依稀能望見碗口粗細的鐵檻之後有個模糊的人影,似乎正坐在那裡。

  那僉事叫值守的獄卒開了鎖,便躬身朝裡面比手示意。

  秦恪略矮了下身,從牢門跨進去,便見對面的人從椅上顫巍巍地站起來,身上的囚服倒還乾淨,頸上鎖住的那具重枷卻沉壓壓的醒目,兩條從肩鎖穿下來,絞纏在雙臂上的鐵鏈更是瞧著駭人。

  在這裡待久了,不常梳洗,那滿頭長髮亂糟糟的披散著,遮了大半張臉,看不清面目,但憑那身形,一望便知是女子。

  「你……是……你是誰?」

  那女子語聲怪異,似是滇西一帶的土語口音,還有些發顫,也不知是害怕,亦或是硬學著中土官話,顯得不倫不類。

  秦恪沒答這話,遊目四顧,望著這間尚算整飭的牢房,桌椅俱全,碟盞齊備,連草榻上都鋪著厚棉被。

  「果然是獨份兒,凡是進了詔獄的,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這麼待著也夠可以了吧?」

  「你……你就是秦恪?」

  對方似也聰明得緊,單憑這話和口氣便猜出來了,被亂髮遮蔽的雙眼登時炯然起來,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沒留神撞在凳子上,打了個趔趄,趕忙吃力地穩住身子,叫道:「你要知道的我都說了,煉姬仙尊不是已升霞了麼?當初答應要放我的,什麼時候?」

  「莫急,本督既然答應了,讓你好好的去,便絕不會食言,不過麼……想想你好像還有些事兒沒說透徹。」

  秦恪在牢內踱著步,驀然一停,轉向她冷笑:「你家仙尊似乎和太醫院的虞院使交情匪淺吧?」

第227章 鶯吟槐柳

  話音未落,那女子的臉色就陡然一變。

  跟著默聲垂首,散亂的頭髮遮了臉,看不清神情,卻能聽到鐵鏈窸窣的顫響,似乎人正在瑟瑟發抖。

  「上回在宮裡劫了人去,連著晉王殿下一路鬧騰到金山陵,確是讓本督費了一番功夫,可若真當別人都蒙在鼓裡,以為一個混進宮裡當長隨的小雜碎便能成事,未免也太不把東廠當回事兒了。」

  秦恪好整以暇地搭手扶在旁邊的椅背上,不輕不重地拿指尖敲打著紅木的搭腦:「怎麼,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裝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吧?」

  「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麼?」

  那女子沉啞著嗓子反問,喉間已有些發顫,愈加顯得語音怪異,口齒不清。

  秦恪挑唇一哂:「能是一回事兒麼?自古以來,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叫人查出來和自己說出來,那可大大的不同,一眼便能瞧出這人究竟是精是傻。」

  他說著撇嘴一歎:「既然連這點自覺都沒有,罷了,今日就當本督沒來過。瞧這裡拾掇得挺乾淨,該也能住得舒坦,索性便安生呆著吧。」

  言罷,將椅子一推,轉身便走。

  這就是讓人將牢底坐穿的意思了。

  那女子渾身悚然一震,手腳一霎間似乎都僵了。

  此等閻羅地府般的鬼地方,多呆片刻都是度日如年,加之琵琶骨被扎穿了,稍一用力就痛入骨髓,全憑著先前得了那句許諾,才勉強苦撐過來。

  這下若是惹惱了對方,就算不動刑,單就仍是鎖在這裡,也是比死還難受。

  再一抬眼,就看他已走出幾步遠了,果真是徑朝著牢門去的,當下再也顧不得許多,立時叫道:「等等,你別走!這……其實我只聽說宮裡有個極厲害的人會時常傳信給仙尊,其它的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羅天門桀驁不馴,獨霸一方,說起來也只有那煉姬是個人物,其他的不過都是些附尾盲從的軟骨頭,才只嚇一嚇,便開始頂不住勁兒了。

  秦恪並沒轉身,眉梢微揚:「據本督所知,你家仙尊和你可是非同尋常,日日出入內闈也沒個禁忌,紅帳子裡就沒聽到過一星半點的口風?」

  他幾乎毫不隱晦地揭人私隱,那女子一聽之下,眼中立時射出窘怒的光,卻又強自壓沉下去。

  「仙尊最重規矩,向來嚴謹,只是……只是招我……服侍,門中的大事從不叫人過問,與京城傳信更是隱秘,連我在內,誰也不會知道。」

  只信己,不信人,瞧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了。

  秦恪頷首輕點,這時才轉過身來:「那好,本督再來問你,羅天門中哪一種蠱術種在身上之後,言行仍和平常一樣,卻又受人所致,能聽命行事的?」

  那女子愕然看著他,又垂眼沉吟。

  「蠱蟲入腦叫人做傀儡是不難,但要言行和常人一樣,據我所知,卻是沒有。但仙尊的手段千變萬化,誰也捉摸不透……嗯,除非是……」

  「是什麼?」秦恪這時已緩步走回到桌前。

  那女子帶了些驚懼地向後退了一步,眸色閃爍道:「本門中有一樣攝魂術,能制人心神,同養蠱和醫術相輔相成,但卻是不傳之秘,或許可以辦得到。」

  她說得遲疑,似乎只是在試探著回答,並不敢肯定。

  憑羅天門這點根基,若是真能如此神乎其神,恐怕早就掀起大風浪來了。這東西多半是得自師承,又沒什麼頭緒,所以才總在蠱蟲上下功夫。

  秦恪又點了下頭,拉過剛才那把椅子,撩開袍子坐下來,身子卻依舊筆直地挺著,沒有半點懶散的樣子。

  「能解麼?」

  那女子又是一怔,像是跟不上他這般看似隨性卻又層層迫近,完全不給人緩下來想的餘地。

  她幾乎是本能地搖頭:「仙尊曾說過,這是鎮派之寶,對天資要求極高,能真正學成的人萬中無一,她老人家也只是粗通而已,要想解……」

  正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一棵樹上結出的果子也沒有等量同齊的。

  數十年前川南鮮家慘遭滅門,但活下來的卻不止那煉姬一人,這攝魂的法門也絕不是羅天門所獨有,保不齊反倒是別人窺見玄妙,得成正果的。

  「那也就是說,只要練出些名堂來,便能解得了。好,那便好。」

  秦恪站起身來,拂了拂袖子,便朝牢門處走。

  那女子似還一頭霧水,不知他的用意,但見人要走,不禁急叫:「我現下都說了,你也該放我走了吧?」

  對面再沒一句應語,只看那幾乎同昏暗的囚室融為一體的罩氅閃到外間,牢門重又沉沉落鎖,很快連腳步的迴響都聽不到了。

  秦恪轉過拐角,先前那錦衣衛僉事趕忙又迎上前來,卻什麼也不敢問,引著他出了詔獄,返回前院,恭恭敬敬地連著那些東廠檔頭一併送出衙署。

  外面雨勢依舊,天已近晚,與深夜沒什麼分別。

  出了巷子,皇街上一片空暢,那雨沒遮沒攔,四下裡隨風翻捲,像懸在天地間的水簾,竟有些不辨東西。

  一行疾馳到西華門,幾名檔頭便勒馬止步,只有秦恪一人入內換了官轎,由內侍抬著徑往養心殿。

  秦恪下轎時,早有傘張在了頭上。

  曹成福搭手扶著他邁過轎槓,進了院子,皺眉苦著臉道:「督主,叫幾個人都瞧過了,那丫頭到這會子還是沒醒。」

  「陛下呢?」

  他沒提她,嘴上問著瀾煜,步子有意無意地快了起來。

  「回督主,奴婢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這事兒遮掩過去,又讓陛下在東邊暖閣那裡歇了,西頭這會兒是空的,沒人。」

  曹成福暗覷他臉色,小心翼翼地應著。

  說話間早已上了玉階,秦恪跨入殿門,撇頜示意,一個人轉向西邊的通廊,步子趕得快,卻總覺這段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今日顯得有些長。

  寢閣外值守的內侍一見他來,趕忙開了門,他也不言語,翻下罩帽,將外氅抖落,走進去,直到午間才到過的小隔間,垂眼便見蕭曼仰躺在榻上。

第228章 香輕紅淺

  岑寂清寥,安靜恬然。

  瞧著就像當日在金山陵時昏迷不醒的模樣。

  連櫻唇微翹的神態也是一般無二,全然就跟熟睡未醒似的,表面上瞧不出絲毫異樣。

  只是一瞬,當日的情形就在秦恪腦中轉了個遍。

  如何生死驚險,千鈞一髮都漸漸模糊了,反倒是些不經意的廝磨,暗地裡的打量,仍記憶猶新。

  譬如那時她一身大衫霞帔,直撲上來「投懷送抱」。

  雖然是中蠱所致,可說到底還應該殘著一兩分真性吧,現下回想,仍能覺出那股火熱的餘韻。

  這事兒誰也不知道,自然也包括這丫頭。

  不知道也好,有些事兒就該放在心裡體味,若真挑明了,破了臉,便不那麼完滿了。

  秦恪唇間勾起一抹輕淺的笑,拿起案上那盞薄紗罩燈走過去,放在榻邊的矮几上,撩起緋袍的下擺,挨著榻沿坐了。

  她毫無知覺,舒眉闔眸,彷彿兀自睡得香甜。

  許是燈映的緣故,那俏臉染上了淡淡的顏色,暖意驅散了蒼白,更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柔美嬌麗。

  他抬起寬大的袍袖,白玉般的手從裡面探出來,不急不緩地向前伸,指尖掠過被衾,又在那塊被微微拱起的麒麟方補上微頓了下,有意無意蜻蜓點水般蹭觸過去,最後才落在那已被金暈染滿的臉頰上。

  細滑的肌膚是溫的,依稀還能感覺到血脈的輕薄,那秀鼻中湧出的氣息也是平順的。

  事先早已安排下了,從養心殿到西苑的水榭,眼線一重重的布過去,絕沒有半點紕漏,居然竟沒看出半點端倪來。

  太醫院院使?

  留心了那麼久,到頭來還是錯算一招,低估了這個人。

  秦恪稍稍俯近了些,拿手扯開她肩頭的暗扣,撩開前襟,眇起的目光從那張俏臉上細細掠過,又順勢滑向脖頸和微露的肩鎖。

  似乎還是沒什麼異樣,但問題定然就隱藏在其中。

  他微皺了下眉,手重新撫上她面頰,這次將五指稍稍岔開,輕搭在她頸側的經脈上,暗運一股內勁,緩緩從丹田提縱上來,滲過手臂傳到指尖,再絲絲縷縷輸進血脈中。

  未幾,那纖柔的身子便開始輕顫,進而不自主地扭動起來,櫻口微張,鼻間的吐息也比先前急促起來。

  秦恪略收了一分力,只在腮頸間運力。

  很快就見她面色潮紅,發出些「嗯嗯」的低吟聲,跟著下頜一撇,竟從另一邊偏過頭來。

  俯近輕嗅,淡淡的體脂香味中果然有點游絲般的血腥氣,他輕緩著收了內勁,伸指在她耳後撥撩,就見發線之內果然有幾點針尖大小的紅印子。

  不光行事捉摸不透,連下手也是這般詭秘莫測,難怪層層設防也是白饒。

  可瞞得過東廠,終究還是難逃他的眼,既然已經亮開架勢,那便好好的見個真章,趁這機會,正好把新仇舊賬一同都算了。

  秦恪垂眼看著面色漸漸舒緩下來,似乎又要沉沉入睡的蕭曼,鼻中輕呵,屈起手指在她頸側不輕不重地頂按了一下。

  勁力到時,蕭曼當即發出一聲嚶嚀的悶哼,像是不經意間被戳中了痛處,微啟著唇張了兩下,雙眸便緩緩睜開。

  他坐在那裡沒動,仍是略帶玩味地俯著她,直到那惺忪朦朧的眼清澈起來,雙瞳也聚在自己臉上,露出莫名驚詫之色,才淡聲問:「醒了?」

  「怎麼是你?我……」

  蕭曼怔愣未已,像是這才察覺他竟坐在自己榻上,還挨得這麼近,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一縮身就挪開了尺許,緊揪著被衾,靠到內側的橫欄上。

  「喲,莫非你還有更想瞧見的人?」秦恪撇唇呵了一聲,面上卻毫無笑意,似是對她這份戒備和疏遠十分不滿,「才幾個時辰的事兒,自己全都記不得了麼?」

  她撫著額,滿臉都是困惑之色,眼中更是懵懂。

  驀然像是額角抽起疼來,抿唇輕「絲」,一邊拿手揉著,一邊搖頭:「不是給晉王妃送行麼,怎麼就……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他倒也想問個究竟。

  秦恪凜起眸,直直地逼視著她:「你還記得多少?」

  這副臉色顯然是心緒極差,這些日子已絕少對她如此,此刻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竟有些不由自主。

  蕭曼像是被嚇到了,望他的目光帶著怯,隨即移轉開去,蹙眉緊鎖,像在吃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

  「那時候,嗯……晉王妃殿下說是要回門省親,以後怕再沒有相見的時候,臨別撫一曲相贈,然後……嗯,後面我好像有點頭昏不舒服……莫非這其中有什麼,可她怎麼會……」

  她說到這裡,眼中重又泛起驚異,似乎想起了什麼,帶著些求助地望過去。

  「我覺得……晉王妃殿下有點不大對勁。」

  明明自己已經不對勁了,卻還能記起別人的事兒來,表面上也看不出跟原先有什麼不同,這用計的手段不知是時候短,沒能做得完全,還是故意欲擒故縱,掩人耳目。

  秦恪略一思忖,索性將計就計,順著這話問:「哪裡不對勁?」

  「這……」

  蕭曼噎聲一頓,像是明明知其所以然,開口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才道:「這個我不知道怎麼說好,也是憑感覺,晉王妃殿下是個淡雅隨和的人,但也有自己的執念,可那時說的話總覺都是些信口無心之辭,尤其是琴音,聽不出半點心聲,根本不像是她彈的。」

  別看著了道,對人家倒是關心備至,窺測得也一清二楚。

  他已聽出些端倪來,卻不說破,長身而起:「哀大莫過於心死,彈什麼曲子能彈出滋味兒來?行了,這事兒不該是你猜度的,好生歇著吧。」

  言罷,也不管她眼中露出的不解和忿忿,抬步出了小間。

  一路離了寢閣,到外間卻沒轉向通廊,反而徑去後院,從另一頭繞過去,來到那扇兀自透出燈火的窗下,暗運內力,輕輕震脫裡面的鎖閂,伸指挑開一條縫隙。

  才將眼俯過去,就聽裡面有翻動箱籠的拾掇聲,剛才還躺在榻上的人竟已下來了,正弓著身子,不知在書案下找著什麼。

第229章 明月徘徊

  孤燈冥冥。

  燭火透過細薄的絹紗暈出淡金色的光,比剛才更顯得散漫無神。

  那纖柔的背影躬屈在箱籠前,眼瞧著手上虛乏無力,可翻撿的樣子卻十分用心,又像極是迫切,埋頭抬也不抬。

  才離了眼沒片刻的工夫,居然就開始急不可待了。

  這挾制人的手段竟能如此了得。

  不過,狐狸尾巴終究還是露出來了。

  秦恪凜起眼又貼近了兩分,挨著窗扇微張的縫隙,繼續朝裡頭望。

  箱子裡的古籍書稿,還有那只螺鈿匣子一樣樣都被搬了出來,書案上很快就佔得滿滿登登。

  但她似乎一無所獲,依舊在那裡翻個沒完沒了。

  終於,最後幾本冊子陸續堆上了案頭。

  她也不得不停下手來,彷彿已沒東西可尋了,卻仍不可起身,伏在那裡皺眉望著箱籠內,側臉一副焦急難安的樣子,顯然是要找的東西相當要緊,說什麼也不願就這麼放棄。

  秦恪緊盯著她的眸子,漸漸覺出其中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疑難斷,似乎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方才全是在漫無目的地瞎碰亂撞。

  一邊著急忙慌得不得了,一邊卻還不知道究竟要找什麼,這便有意思了。

  他也不著急,索性好整以暇地靜靜等在那裡,瞧她到底如何是好。

  蕭曼愣了一會子,又伸手到箱籠裡撥弄,很快就像抓摸到了一樣東西,但沒拿出來,手還是沉在裡面,看不到拿的究竟是什麼。

  她驀然入定地俯望了半晌,像是覺得不大像,擱手放下,站起身來歎了口氣,眼中滿是鬱悶,走到書案前坐了下來,翻檢起那幾摞堆積如山的籍冊。

  這大約是想瞧瞧裡頭是否藏有什麼暗喻提點之類的東西,實則卻連大海撈針都算不上,看來還是沒什麼頭緒。

  此時早已入夜,宮闕間都靜謐了下來,天地沉沉,雨勢纏綿未消,滿耳都是崩豆般的碎響,趁著那份凝重的焦躁,四下裡全是煩亂的氣息。

  又過了許久,蕭曼在案後仍是愁眉不展,臉色也愈發不好看,顯然還是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由著她這麼下去,東西還沒尋著,人怕是要陷在其中入魔了。

  可這時候現身必然打草驚蛇,一旦失了先機,往後的棋可就不好走了。

  秦恪心中微覺躊躇,思忖之下,還是伸指點在窗扇上,剛要使力,就看蕭曼霍地站起來,繞過書案,快步走回箱籠那裡,探手進去,摸了只珵亮的銀圈子出來。

  他微擰了下眉,一眼就瞧出那是她從前戴在腕上的鐲子,裡頭還暗藏著銀針,後來到了臻平帝身邊伺候,耳目多了,顧著自己的假身份,自然只能收藏起來,不便再繼續戴著。

  莫非找來找去,還是疑心到這東西上頭來了。

  秦恪停住手,看著她從裡面取出暗藏的銀針,卻沒扣回機關,拿在燈下反覆端詳,又拿手指一點點地敲彈過去,堪堪到中截的地方,驀然像是覺出什麼不尋常來,臉上微現驚色,蹙起的秀眉卻隨之一展。

  她拔了頭上的簪子,一邊在那地方又敲了幾下,一邊湊在耳邊細聽,眼中盈起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彷彿更加確定了。

  「是在這裡頭麼?」

  冷噤噤的聲音驀地響起,竟然就在近處。

  蕭曼這才猝然驚覺,剛要將那銀鐲藏掖起來,手腕已被捏住,他也帶著那股淡涼的風欺到了背後,將她整個人攬在了懷中。

  「好不容易才找到,還藏什麼?」

  秦恪挨在她耳邊輕笑,像在戲謔又像在審問。

  那張俏臉滿是驚愕,似乎根本沒料到他不但沒走,還在暗中窺視,將剛才的情形都看在眼裡,這時候想藏也藏不住了,垂垂地低下頭,蒼白的雙頰上燒起兩片窘迫的紅。

  他暗哼了一聲,目光撇轉,落在掌中鉗握的素手上。

  那手在不住發顫,卻兀自將銀鐲握得緊緊的,像是這東西關係重大,死活也不肯放鬆。

  「叫你好生歇著,又起來折騰什麼?」秦恪的語聲依舊冷中帶哂,手緩緩上移,指腹在她手背上輕柔地摩挲,「誰讓你找的這東西,總不成是晉王妃殿下吧?」

  他話音剛落,促然向上一捋,夾手就將那銀鐲奪了過去。

  「還我!嗯……」

  蕭曼不顧一切地抓著他,突然頸邊一痛,便向旁歪倒,整個人軟在了他臂彎裡。

  從前強擄她人時,也沒見這麼不管不顧的。

  秦恪垂著那張闔了眼,卻仍橫眉立目,嚙唇切齒的臉,明知是著了道的,心下仍覺得不快意,微蜷著手,拿指背在她眼眉面頰上拂蹭,直到將那些冷硬的稜角都撫去了,瞧著才順眼起來。

  探手下去,將她橫抱在胸前,輕手放回榻上,扯了被子蓋好,不自禁地歎了一聲,轉到書案前,這才拿起那隻銀鐲細看。

  用料是尋常的素銀,手工也是平平無奇,但一眼就能瞧得出是十足的老物件,開口空出的那部分是暗藏銀針的,早前便已經見過。

  本來這便算做有心思了,若還另有乾坤,那可真是叫人佩服。

  秦恪也依著樣兒,把鐲子橫夾在指間,另一手在中段上敲擊,耳中聽到的不是鏘鏘的空聲,但也不是悶響,和旁邊的實心處全然不同。

  他眼眸也亮了起來,指尖在那上面虛頂了兩下,暗中運力,猛地一磕,脆響之後,銀鐲應聲而斷,卻沒從兩邊跌落,折口處露出東西來,竟是一小節捲起的素白絲帛。

  秦恪捏著一角抽出來,取開就見裡面明明白白的寫有字跡,前後掃了一眼,唇角不自禁地泛起冷笑。

  「呵,不愧是川南鮮家,也怪不得高祖爺在世時容不下他們。」

  他將那截絲帛團成卷,捏在指間輕碾,轉瞬間便成了幾縷散落的灰燼:「要找東西還不容易,本督便如你所願。」

  正彈著掌心餘下的灰末,外間便響起曹成福的傳報聲。

  他朝榻上望了一眼,轉身出去,到門口就見曹成福呵腰候在那裡。

  「稟督主,晉王妃殿下來了。」

  「這時候才來,好,本督去迎。還有,秦少監操勞了那麼些日子,又受了這番驚嚇,就好生歇著吧,莫要去叫了。」

第230章 慕寒岑寂

  廊間似乎永遠都是空空蕩蕩的。

  習慣了這種寂寥,才能耐得住孤獨,看得透悲喜。

  一路行過去,四下裡陰冷冷的。

  明明沒有風灌進來,兩旁的宮燈卻詭異地搖曳成狂。

  雨似乎更大了,外面的窣響幾乎密無間隙地攪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打稜窗,還是戶牖自戕。

  走過正門時,秦恪向外瞥了一眼。

  夜色已深,殿外不遠處便是濃墨一般的黑暗。

  玉階下那頂淋在雨地裡的宮轎像飄在浪濤裡的孤船,隨時都可能會被吞沒。

  他淡色的唇角一挑即收,面無表情地繼續朝前走,緋紅的大袖和袍擺隨風獵起,張揚如帆。

  對面通廊的小廳內燈火晃亮,光暈傾斜在金磚上,淡金的暖色也被冷硬逼壓得發涼。

  曹成福一直跟在旁邊暗覷,雖說有時候拿捏不住他的心思,但察言觀色的本事卻是半點也不會差,這時沒等到近處就停了步,恭敬立在外面守候。

  秦恪踱到門口,轉頭便見那素服未除的女子站在廳中也正朝這邊望過來,不知是剛起的身,還是壓根兒就沒坐下過。

  那雙憔悴的眸子中一眼就能瞧出情至關切的憂急,刻意壓制也難以掩飾,反而欲蓋彌彰,這般驀然與他打個照面,便更顯得尷尬。

  窘了下臉現出退縮的樣子,但仍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身後,像還在期待著什麼,隨即似是醒覺根本不可能,眼中現出失望之色,微歎一聲,強裝著四平八穩的樣子站在了那裡。

  「臣秦恪,拜見晉王妃殿下。」

  他佯裝什麼也沒瞧見,上前依著規矩行禮。

  慕婉婷略清了下嗓子,也頷首含胸:「秦公公不必多禮,我夜間來得唐突,沒有攪擾陛下歇息吧?」

  到底是在宮裡待了些時日,也學會藏藏掖掖地繞著彎說話了。

  秦恪收了禮數直起身,朝旁邊的椅子比手:「回殿下,陛下早在東頭暖閣那裡歇了,擾不了,可惜秦少監這會子還沒醒,殿下要見只怕有些不便。」

  他毫不遮掩地單刀直入,一開口就把話挑明了說。

  慕婉婷像是有些沒想到,面上微怔,驚訝之色溢於言表,跟著便是更深的憂急,咬唇望著他。

  這樣子顯是存著顧慮,不知該怎麼開口好。

  秦恪暗呵了一聲,淡漠的眼中慢慢盈起和然的笑意:「如今殿下入宮,雖是見得少,可有個主奴之份,再念著同侯爺的交情,自然也不生分,殿下有什麼吩咐,臣自當辦得妥帖,想問什麼,臣也不會違心瞞著殿下。」

  他說完又和顏悅色地比手相請,慕婉婷覺不出跟他有什麼不生分的交情,更不敢拿以主視奴的臉色看待他。

  縱使沒什麼瓜葛,但東廠提督的名號聽著便驚心攝魂,有個晉王妃的身份也當不得幾分壯膽的砝碼,不過單瞧眼下這副神氣,卻也不像傳說中那般惡鬼似的凶神惡煞,叫人一見便惶惶無措。

  她不由自主地也定了定心,衝他點點頭,索性從善如流似的走過去在椅上坐了下來,抬手向旁示意:「既如此,秦公公也請坐著說話。」

  雖然人軟訥了些,但處事也算進退有度,知道身份封號只是個看相,什麼時候該尊,什麼時候該卑,大面上尚且拿得穩。

  只要懂得這個,便算是明白的,不會是個隨隨便便任人拿捏的主。

  秦恪傾身道:「多謝殿下,宮裡不比別處,臣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再者還有要事牽著,還請殿下恕臣失儀不能久待,有什麼吩咐臣這裡便應著。」

  方纔還說親近,這時又是一副不願深談的口氣,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意思。

  慕婉婷猜想不透,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低聲問:「我日間同秦少監在西苑那裡說話,沒曾想竟……」

  她說到這裡,像是覺得有些突兀,又解說道:「我先前每次到陛下這裡,都勞煩秦少監照拂,說話間也算相近。嗯,出了這樣的事,想想還是該來瞧一瞧,方才聽公公說人還沒醒,不知究竟情形如何?」

  秦恪一直暗覷著她的眼睛,那裡面有遲疑和躊躇,但卻沒有一絲詭譎的閃爍,從剛見開始到現在,舉止語態也跟蕭曼那丫頭說的怪異半點沾不上邊。

  這便奇了,莫非那個人的攝魂功夫已到了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竟能說解就解,收放自如?

  他眉梢輕佻,這時倒也無暇細想,回了兩句場面話,便反問道:「不瞞殿下說,臣覺得這事兒實在蹊蹺,秦少監平日在宮裡也是勞心勞力,卻從未見有什麼不適,加上自己又通醫道,單是聽琴說幾句話,怎麼就會暈眩不支,失足落水了呢?殿下今日就算不來,臣原本也打算親自求見問一問,不知殿下當時可瞧出什麼特別之事麼?」

  「是啊,怎麼就平白無故地落水了呢?特別之處……」

  慕婉婷聞言怔怔自語,詫異之餘便低首蹙眉沉思,像在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形,但眼中卻是一片茫然。

  半晌沉吟之後,仍舊愁眉不展地搖了搖頭:「我倒不覺她有什麼不妥,但似乎也像是有心事的,當時只有我與她兩人,其實也沒說什麼話,唉……只怪我當時顧著撫琴,沒留心去瞧她,莫非是那時出了什麼岔子?」

  那麼大個活人在眼前晃著,光憑一句「撫琴入迷」便都推得乾淨了?

  秦恪微狹著眼,暗想這若不是刻意假裝,便是那段情形壓根兒就沒留印在腦子裡。

  他仍不深究,順著那話點了點頭:「殿下見的是,琴音一起,物我兩忘,那時候又沒旁人在近處,若有存心不軌的,的確是下手的好時機。嗯,秦少監畢竟是司禮監的人,先帝在世時便明詔安排陪侍陛下,居然敢有人做下這等事,下一步怕是便要算計到陛下身上了,殿下放心,臣定會查個清楚,不管前頭的還是背後的,一個不少,全都揪出來。」

  慕婉婷聽他說到這裡,像是也覺出那凌厲的陰狠之氣,目光中不由露出茫然的懼意。

  「今日見不得,天也晚了,臣送殿下回宮。」秦恪淡笑了下,「秦少監這裡若是醒了,臣自會轉達殿下這份關切之意,過幾日讓她親自過去叩謝。」

第231章 暮雨千山

  黑暗依舊無休止的四下漫張,早將闔城吞沒,又整個浸泡在淒風冷雨中。

  一個時辰前,宵禁那會子路上便沒了行人。

  這時節趕上天候不好,街市間更是連一處光亮都瞧不見。

  舉目遠眺,遙遙似還有幾點火星般懸飄的瑩暈。

  那是京營守衛巡城的燈盞。

  雖然只是一點點的微光,卻像稍稍彌補了這不見星月的夜,終於些許有了那麼點暖意和生氣,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會子,秦恪才回神移開目光,迤垂而下,落向對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這座寺廟的經塔有四五丈高,周圍一覽無餘,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頭那一小段屋宇磚牆的輪廓,再遠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樣的黑暗中,什麼都混沌難辨了。

  簷頭下掛雨成簾,風一裹就飛沫似的捲進來,眼前是一片朦朧如霧的水汽,臉上則是恍若刀鋒刺戳的冰涼。

  他像是喜歡這冷凜入骨的刺痛感,所以既不閃躲,也不抹拭,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木雕泥塑般任憑細碎的雨扑打,無論緋紅的蟒袍,還是眉毛眼睫間,都盈潤著一層錯落相間的晶瑩。

  忽然間,一道黑影躥出巷子,像潑墨似濺落的沁點,從那片昏暗深處剝離開來,一路凌空虛踏遛過牆頭,穿街橫掠,下一瞬已到了經塔下,隨即縱身上躍,幾個起落便翻上頂層的圍欄,在秦恪身旁站定。

  「拿到了?」

  秦恪語聲淡淡,目視遠方,仍是昂立不動。

  張懷抬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紗,從腰間解下一件物事,單膝跪倒,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回督主,屬下幸不辱命。」

  他也答得波瀾不驚,彷彿剛才只是去做了件平常的事,絲毫沒有當面邀功的意思。

  秦恪目不斜視,順手拿過來,指尖剛一觸便知是個羊皮囊,掂一掂還有點沉手。

  垂眼看時,那皮囊不滿一尺長,週身蔽舊,上頭用蠟封得緊緊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無奇。

  若不是有這件事牽連出來,還真猜不出那早已搜掠一空,封禁了大半年的蕭宅之內居然還暗藏著如此秘密。

  秦恪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過眼來,握著那皮囊前後略作端詳,抬指虛彈,勁力所至,封蠟立時崩裂,紛紛剝落。

  他拂手撣了撣,扯開緊纏的繫帶,剛翻開袋口,裡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聯的竹片,竟是一卷古舊的簡牘。

  說是不傳之秘,又處心積慮地這般藏匿著,果然不是一般的破書爛冊子,瞧著還真有那麼點寶貝疙瘩的樣兒。

  他撩著竹片朝裡面的文字覷了一眼,便沒再看,又裝填好,把繫帶紮緊,這才瞥過來,望著兀自跪在旁邊默然候命的人。

  「做得好,這大半夜的,原該暖暖和和地躺在被窩裡摟著相好的睡個舒坦覺,卻被叫出來陪著本督黑燈瞎火地在這裡淋雨,心裡頭沒不樂意吧?」

  這問得著實有些奇怪,若是旁人聽了,多半會以為是反話,少不得是在緊弦敲打,可張懷畢竟算是東廠貼身的人,一聽便知道是真惱,還是在隨口打諢說笑。

  「謝督主,屬下的相好早不知丟在哪個窯子裡了,就算真在被窩裡,也得把差事替督主辦妥了,才躺得安穩。」

  他也接著話頭閒扯,卻答得滴水不漏,臉上也沒有半點笑意,仍舊恭敬跪在那裡,一副知道他話裡有話,敬聽吩咐的樣子。

  秦恪唇角卻挑了起來。

  身邊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順手,又識大體懂小情,知道何時該聰明,何時該揣著明白裝糊塗,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這人便算是一個,平時鋒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裡都使得開,長久以來還沒有出大岔子的時候。

  要說哪一日真離了手,說不定還真有些牽襟掣肘,不過,就算寶刀不沾血,用得多了,少不得腥氣越來越重,難保哪天不落個把柄。

  況且用人用心,有些個錢財美色便能穩住,有些卻不能,心氣兒高,留在身邊時候長了,忍性磨光了,也就沒那般無往不利,反正手裡攥的這根線斷不了,倒不如撒出去,說不定哪日還有更大的用處。

  他輕笑了一下,歎聲道:「先前在內官監時,本督曾許諾以後送你到軍中,當真搏個功名,封妻蔭子。當初也算是隨口一說,不算見真章,不過年後三邊總調防,范陽那邊剛好有個總兵的缺,正巧是個機會,我瞧著就趁這回吧。」

  話剛說到半截時,就看張懷身子一震,雖然仍是垂首默然,眼中亮起的光卻是前所未有的熱切,另一膝也跪了下來,納頭叩拜。

  「屬下叩謝督主抬舉,可現在京中正是多事之秋,督主也是用人之際,屬下雖然愚鈍,卻也知何時該鞠躬盡瘁,以報知遇之恩,絕不會去想其它的事。」

  雖然有些矯揉造作之嫌,但聽得出還是具實心話。

  有心就好,至少不像許多人,嘴上像抹了蜜,暗地裡卻把你當一陣風,藉著過了橋之後,壓根兒連個名姓都想不起來了。

  「京中的事兒是事兒,邊關那裡更不是糊弄孩子,你真在那裡站住了腳,本督這兒反倒更加安穩。行了,別再假模假式了,左右也不是明天就走,東廠的差事你眼下還得照樣擔著,進了臘月便開始預備著,正旦時好好歇口氣,等到元宵一過,兵部那裡便會有調令和批文。」

  張懷臉上再無遲疑,稱謝之後又鄭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目光炯炯,彷彿潛藏心底多年的期待終於得償所願,身形也驀然挺拔了幾分,又拱手辭別,便躍下了經塔。

  四下裡又沉寂下來,秦恪握著那皮囊略怔了怔,也返身躍下,足尖輕點著屋簷,落在巷內,當即便有隱在暗裡的人上前,撐傘服侍著他上了轎。

  他沒叫回宮,一路到了東廠,剛進正堂,便甩去罩氅,坐到書案前,抽出那部簡牘細細翻看默記,然後提起金泥貂毫的圭筆在淨皮生宣上描畫,靜心入定,直到雨霽風停,窗外泛起淡白的光。

  他眼中泛著血絲,卻兀自精神抖擻,唇角還沁著笑意,驀然將筆隨手一丟。

  「來人。」

  立刻便有番役進來躬身問:「督主有何吩咐。」

  「立刻拿去造辦處打製,仔細些,回頭別留下活口。」

第232章 漫漫晴波

  夜盡晨起。

  天光早大亮了,風也徐徐。

  難得是個晴日,臨院的那兩扇直欞窗卻仍掩得死死的。

  明眼的都能看出那是在存心戒備,內外都防著。

  案頭上那只孔雀藍釉的琺琅彩爐中香火正旺,淡如薄霧的煙氣從中溢出來,四下裡瀰散開去,不大的小間內盈氳著曼陀羅妖嬈淒迷的味道,再被熏籠的熱力一蒸,愈發靡靡醉人。

  蕭曼半倚半靠在軟囊上,雙眸睜得明亮,內中的光彩卻是凝注的。

  對面牆上那幅山水掛軸似曾相識,又像從素未見,說不清道不明,瞧著瞧著,連身處的這間屋子都有種疏熟難辨之感。

  這裡明明就是養心殿,幾個月待下來,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深諳於心,眼前這兒也該熟得很,怎麼會平白無故生出陌然之覺來?

  她想不明白,那顆心沒著沒落,捉摸不出個所以然,也心緒難定,莫名得發慌。

  熏香的味道滲入鼻中,腦際間昏沉得更厲害了。

  正抬手擰眉之時,左近驀然響起「吱呀」的澀聲。

  蕭曼滯眸愣了一下,才迤迤轉過頭去,望著秦恪走進來,順手又掩了門。

  她兀自還有些木訥,並沒覺他這般突然而至有什麼不妥,只是再這麼躺著畢竟不成話了。

  「哪來的那麼多禮兒?身子不舒坦就踏踏實實躺著吧。」

  剛坐起身來,他便不鹹不淡,暗帶譏刺地說了一句。

  這話不怎麼順耳,語氣調子更是生硬,聽不出哪裡有關懷體貼人的暖意。

  可她這會子居然並沒有生慍,反而覺得無可辯駁,也正竊合心意,於是點點頭,扯著被子重又靠了回去。

  什麼時候在他面前這般沒顧忌了?但又像純係自然,理所應當,不這麼著反倒心裡彆扭,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她這邊鬧不清緣由,更沒去注意對方灼灼打量過來的目光。

  那張光緻緻的小臉仍是尋常該有的平靜,對方纔那話絲毫沒加反駁,乖巧得像只馴服的貓兒,略顯遲愣的呆氣,更像是大病初癒的虛弱。

  只有眼中透出的那麼一絲猶疑稍顯異樣,但若不是心細如髮,又直眉瞪目地看,只怕也瞧不出什麼端倪。

  如此看來,那竹簡上的法門還真是一門奇術,用在這丫頭身上堪堪幾日的工夫,便有了這等功效。

  差不多也是時候該交代正事了。

  「身子覺得如何了?」

  秦恪撩著袍擺,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榻沿上。

  這般毫無顧忌地挨近,她又裹著被子躺在榻上,實在既不雅又曖昧。

  蕭曼心頭立時砰亂起來,身子僵緊著,卻沒向裡躲避,也沒出言喝止,暗地裡也說不清是無力還是無心。

  「我……沒什麼大礙了,師兄可有……吩咐麼?」

  畢竟是個小丫頭,就算目下不是本心,可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的,藏也藏不住。

  他看著她雙頰泛起火燒似的紅暈,故意又往裡挪了挪,隔著那層被子與她緊貼在一起,體味著絲綿內溫軟的體股針刺似的促然輕顫,眼中的窘迫更深了一層。

  秦恪盯住她的眸子,起初煌煌如炬,漸漸淡下來,如日暮西天,江川到海。

  最後歸於沉寂時,她的目光也開始迷離渙散,只剩輕波微瀾的潺動。

  「莫急,吩咐不吩咐的回頭再說,先來認樣東西。」秦恪探手從懷中摸出那只早已接續如舊的銀鐲,「這個,見過麼?」

  蕭曼微怔了下,像是不明其意,帶著疑惑看了兩眼,便茫然搖頭:「我沒見過。」

  那眼神是乾淨的,瞧不出絲毫藏匿心事的波瀾,全然是對這東西一無所知的困惑。

  「別答得這麼快,小心瞧仔細了,當真沒一點印象?」

  秦恪將那鐲子遞到她面前,前後緩緩地拈轉著,讓她把裡裡外外,每一寸每一分都瞧得清清楚楚,只是不去觸那暗藏的機關。

  蕭曼像是聽他說得鄭重其事,也湊過眼去看得格外認真,眉間輕蹙,似在沉思,面上紅潮漸退,半晌仍是搖了搖頭。

  「真的沒見過,這東西……要緊麼?」

  她抬眼試探著問,語聲微帶怯怯,倒是一副生怕誤了事的樣子。

  秦恪不禁呵然笑了出來,面上也是一片和悅。

  「這個麼,說起來也算要緊,不過也不用這麼緊張得大驚小怪。」

  他一邊像在安撫,一邊拉過她的手,將那鐲子輕拍在那柔嫩的掌心裡:「來,把這個拿好了。」

  蕭曼有點始料未及,等回過神來,手中已沉甸甸地托住了那鐲子。

  這東西樣子平常,也算不得貴重,但卻十分古舊。

  她不知他是從哪裡得來的,又是女人才用的飾物,先前還拿著叫她認,這時候又硬塞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怔在那裡僵著手,才退去的紅暈重又染上了雙頰。

  秦恪剛收了手,身子未撤,忽然俯下去,正衝著她臉側,一晃眼已貼到了近處,半身覆著她,口唇緊附在那白膩的耳珠旁細聲低語。

  蕭曼猝不及防地縮了下脖子,連耳根也紅透了,等再抬眼看時,那緋袍的人影早已不在眼前。

  「吱呀」的一聲,門重又掩閉,只剩她仍坐在那裡,看著手中的銀鐲發怔。

  秦恪在外略站了下,驀然瞥過去,外面日頭正好,從側面那溜窗欞裡透進來,一簇簇斜貫在眼前,像橫起的光幕,所有平日不見的浮塵碎屑都無處遁形。

  灰瞧見了,還是除不了,可人一旦見了光,那便全然不同了。

  他挑著那抹笑,抬袖在近處的光裡一拂,瞧著那無數灰塵遁逃般鼠竄飛揚,冷凜的眼中竟溢出興奮的神采,雙手向後一負,大步穿過窄廊,從偏廳繞進平素批紅的隔間。

  外頭的內侍趕忙進來伺候,沒待他坐穩,便奉上茶水點心,再去旁邊那只紫銅爐裡點了香,這才卻步退出去。

  秦恪這時心緒不錯,端著那茶飲了半盞才放下,剛拿了一份奏本攤開,方纔那內侍又急急忙忙地奔了回來。

  「稟二祖宗,晉王妃到了,還……還有太醫院的虞院使。」

第233章 香不似香

  在宮裡歷仕三朝,藏了二十多年,都沒怎麼顯山露水,按說該是個有耐性的。

  沒曾想才這麼幾天就憋不住氣了,不用別人找,自己竟迫不及待地送上門來。

  既然敢有恃無恐地用這等邪術,大約也不會有那裡放不下心來。

  除了瞧那丫頭之外,多半還是想探探虛實,看一看他這頭有沒有動靜。

  只可惜全然不知自己那點手段已被瞧個通透,早不是什麼驚世之秘了。

  這倒也好,不必擔心到那邊出岔子,且有工夫在旁靜觀他如何演這場戲。

  秦恪鼻中輕哼,面上卻是止水安瀾,低眸垂著那份奏本上所附的票擬,略看了幾眼,眉間微蹙,隨即拂手丟在一邊,長身而起,不急不緩地繞過書案。

  將要出門時,卻停步回頭,先低聲吩咐了兩句,接著又道:「把剛才那本子,還有昨夜浙地那幾份要發還內閣的都歸置好,稍時一併送到張閣老府上,請他重新擬票,再呈上來批紅。」

  張閣老?

  不是稱病賦閒在家歇養,不再理事了麼?

  朝中內外都說是明隱暗退,誰都看得出來,怕是就要致仕還鄉了。

  擱了這麼久也沒見二祖宗提過,怎麼突然又扯上票擬的事兒了?莫非內閣首輔這把椅子且還沒輪到換主的時候?

  那內侍不敢往深處瞎猜疑,趕忙應了聲「是」,便呵腰隨侍在旁跟了出去。

  一路過了通廊到殿門處,就見值守的內侍都迎了下去,那頂紅緞鑾轎也已落在了玉階前。

  秦恪眼角微斜,瞥向轎旁不遠處那白面薄須,穿青色白鷴補服恭敬肅立的人,眸光微凜,冷意一閃即逝,便出殿拾級而下。

  下面的內侍直等他到近處才揭了轎簾,搭手扶出裡面的人。

  素服孝髻,依舊是不施粉黛,瞧著倒也清雅,許是因為心事重重,寢食難安的緣故,顯得沒什麼精神,本來清麗的姿容也少了幾分顏色。

  他也微蹙起眉來,裝作若無其事,又愁色難掩的樣子,上前依制行禮。

  慕婉婷一見他迎出來,遲沉的眼中也湧起微亮:「請問秦公公,小秦公公她……如何了?」

  「多承晉王妃殿下掛心,她人已醒了,就是……」

  秦恪微傾了下身,說到這裡頓了頓,輕咳兩聲又抱拳續道:「就是……呵,想是受了驚嚇,精神還有些不濟,本想過兩日再叫她上坤寧宮謝恩的,不想殿下這般關切,可真是她的福分。」

  慕婉婷先頭聽他說到「掛心」兩個字時,面上便是一窘,等最後那句「福份」一入耳,不由更加尷尬起來了。

  這話裡話外就好像在暗指這份關切遠超常情,不大像主子對奴婢的心思,其中別有深意似的。

  她抿了抿唇,目光閃躲,見對方已看向旁邊,趕忙道:「秦公公言重了,今日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叫我送幾件新縫的冬衣過來呈獻陛下。另外……也隨帶著叫虞院使來給小秦公公瞧一瞧脈,看看究竟是個什麼症狀,也好讓陛下安心。」

  話音剛落,那虞院使也跟著躬身接口:「正是太皇太后娘娘懿旨,下官忝領太醫院,定會竭盡所能。」

  這看著一唱一和,實則卻是一個在背後提線牽繩,一個在前頭任人擺弄,還懵然不知。

  秦恪頷首輕點,望著那虞院使的目光中刻意露出一絲警惕的猜疑之色,但也沒做停留,旋即恢復如常,回過頭來沖慕婉婷躬身做謝,略說了兩句場面話,便比手引著上階。

  等到了殿內,卻又道:「稟殿下,秦少監這會子正在裡頭隔間裡,地方狹小,見禮也不便,要不還是先請虞院使進去診了脈,殿下便暫到偏廳歇息。」

  慕婉婷眼中微現失望,還沒說話,虞院使雙眸轉了轉,已開口道:「廠公大人所見極是,若真是受了驚,最忌再受牽擾,還是臣先去瞧瞧,若沒什麼大礙,殿下再見不遲。」

  聽他們兩人都這麼說,於情於理,她也不便再執拗了,只得不大情願地轉了身,由內侍引著朝通廊另一側走去。

  這人本就無關緊要,走了便更好說話。

  秦恪目送她進了偏廳,目光便瞥過來,唇角似笑非笑。

  「虞大人掌管太醫院,履任首席數年,醫道上自然是沒話說的,本督這裡也沒別的,只提醒一句,秦少監在先帝時曾立過大功,又是欽命服侍陛下的親隨,陛下須臾也離不開,稍時不管瞧出什麼症狀,都得給本督交個實底。」

  這話不用多想便知是暗有所指,顯然那秦少監的情形完全不在他預料之內。

  虞院使掩著眸色打了一躬:「廠公大人儘管放心,若是疑難病症,下官不敢擔保定能藥到病除,但說到症狀情形,就算大人不加提點,下官也必然如實回稟,絕不敢有半點欺瞞。」

  「虞大人知情識禮,分得出輕重便好,即刻隨本督來吧。」

  秦恪淡然瞥回眼來,轉身當先便走。

  兩人從旁邊的條門轉進窄廊,一路踏著光影斑駁的石磚到了深處一間房前。

  秦恪抬手在木格上輕扣了兩聲,才推門進去。

  房內的窗子都開了,熏香也換成了伽南,那股曼陀羅的味道全然聞不見了。

  蕭曼已起了身,披著厚重的袍子坐在桌前,像是沒預料有人會突然來到,臉上帶著驚色,塞手正往衣袍裡藏掖著東西。

  那藏得是什麼,他心裡自然清楚,微挑了下唇,刻意擋在門前稍停了一下,等她拾掇好了站起身來,才將那虞院使讓進來。

  「沒什麼,你這一趟折騰得不小,太皇太后娘娘也念著,特地叫晉王妃殿下探視,再命虞院使來瞧個脈,先謝個恩吧。」

  蕭曼眼中愈發疑惑起來,這時也不便開口,只好先行禮遙謝,那虞院使也依著規矩應了,隨即比手示意,請她坐下,又從藥箱裡取了瓷枕出來,替她診脈。

  秦恪並沒走近,到案後坐下,一邊隨手翻著書冊一邊暗覷。

  那虞院使目光並不甚亮,內中卻漆沉一片,漸漸又深邃如江川河海,像有種無形之力,牽引著人不由自主地去關注。

第234章 雲無留跡

  峰岳重重,深陷其中便會障目迷蹤,洪波漫漫,浮飄其上便會茫然失序。

  攝心術同理亦然,也正是它的詭異可怖之處。

  所有的奧妙都潛藏在眼中那兩道沉鷙的陰光內。

  但神色之峻尚可比之以雄山大川,人心之危卻已不是山川之險所能描喻的了。

  秦恪支肘扶額,用微微岔開的指縫遮在眼前,隔散那兩道勾魂攝魄的目光,同時澄心自持,暗中繼續窺測。

  「敢問小秦公公,除了頭昏無力之外,可還有哪裡不適麼?」

  虞院使忽然開口問,語聲雖不算輕柔,卻莫名有種安撫人入睡般的錯覺。

  蕭曼面色依舊滯滯,眸中的木然也深了幾分,一副沉沉入定,又怔然出神的樣子。

  隔了半晌,像是才省起對面的人在跟自己說話,卻也顯得有些無心應付,只略一頷首。

  「別的也沒什麼,就只是這樣,想來大概是在水裡浸出這場病來,脾肺都入了寒氣,一時好不得,還得再拖延些日子。」

  說著,又虛攏著拳頭,掩口輕咳了兩聲。

  秦恪並不出聲,就這麼靜觀其勢。

  想是覺得火候已足,無須再多下功夫,那虞院使也點點頭,沒再往下問,很快挪開眼,又搭了片刻脈,便收手起身。

  「誠如小秦公公方纔所言,風為病之長,寒為恙之源,脾肺入寒,最是損傷陽氣,尤其眼下正值冬日,更是大意不得。不過,廠公大人也不必擔心,只須調理得當,至多也就月餘便可恢復如舊。只是……至於這方子麼……呵,自然就不必下官在小秦公公面前班門弄斧了。」

  接著話頭,這戲演得還真是滴水不漏。

  秦恪鼻中暗哼,眉頭確故意蹙起來,別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但當面並沒多言,微歎道:「既是這麼著,陛下也就放心了,虞院使請吧。」

  他起身抬手,朝門口比了比。

  這話分明透著不悅,虞院使抱拳朝兩人各打了個躬作辭,便收拾好醫箱卻步退了出去。

  秦恪只等他回身,便轉向蕭曼,面上不動聲色,那雙波瀾不興的眼內突然精光陡盛,灼如烈火。

  蕭曼恰在這時也抬起頭來,登時打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地探下手去,緊攥住自己方才倉促藏匿下的東西。

  等再去看時,他早已轉身去了。

  秦恪踏出閣間,反手掩上門,果然見那虞院使並沒走遠,就站在外面恭候著。

  他寒著臉向旁走開幾步,到欞窗前負手而立,望著一欄之隔外空空蕩蕩的通廊。

  虞院使也隨在側後,一直跟到近處。

  亦步亦趨,謹小慎微,這副恭敬惶恐的樣子裝得還真像,可誰能想到這麼個毫不起眼的人,竟是謝氏在宮中儀仗的股肱臂膀,二十多年前是,現下仍不例外。

  預設毒物,致人昏厥,外頭瞧不出來,表面上就成了失足落水。

  如此神不知鬼不覺,什麼實據也查不出來,害了一條鮮活的性命,連累好幾個人命運反轍,一生痛苦,自己卻同那幕後主謀一同坐享安樂,逍遙快活,如今竟還想故技重施,這算盤打得可真是響亮。

  秦恪心頭那把火早像沖天烈焰一般,幾乎要裂胸而出,一股悶氣頂痛了額角,著實想宣洩一番。

  此刻,這人就在面前,只須稍稍動一動手,頃刻間就能讓這苦苦找尋的仇人身首異處,憑著眼下的權勢,用東廠的手段隨便定個罪名,想遮掩過去也不是難事。

  不過,單憑一股子仇恨便砍砍殺殺,不過是一時之快的匹夫之行,於他而言,這恨壓根兒就解得不爽利。

  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

  報仇也是一個理兒,有時候讓對方血濺當場,死於非命不算快意,眼見著他得到的一切全都付之東流,生不如死,那場面真才叫別開生面,精彩絕倫。

  何況這人也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這麼快就亮刀只會打草驚蛇,叫對方有了防備,這盤棋定好的路數說不准就亂了。

  他唇間吐出一聲輕呵,依舊望著窗外。

  「現下可以說實話了吧?」

  虞院使沒立時應聲,皺眉嘬唇,像在躊躇,頓了頓才道:「回廠公大人,這個……這個……下官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恪也不去看他佯裝戰戰兢兢的模樣,冷笑道:「你該也聽說過,本督這裡從來都沒有當不當講,只有實與不實,先說來聽聽,只要是實話,到陛下那裡也沒你的罪過。」

  「是,那下官便斗膽直言。」

  虞院使一抱拳:「方纔下官已查過,小秦公公的脈象尚算沉穩,身子虛弱或許是有那麼一點,可要說這幾日始終臥病不起,那是絕不至於。」

  他說到這裡,目光瞥向那小間的門,又壓了壓聲音,神秘道:「廠公大人定然也瞧出來了,小秦公公心思遲緩,甚至問而不應,這絕非身子虛弱所致,倒像是……」

  自己做下的事,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來,這是擺明了拿他當傻子耍弄。

  能有這個膽量,也不知是人材還是蠢材。

  他索性就順著他的話蹙眉問:「像什麼?」

  「回廠公大人,依下官所見,這要麼是中了能亂人心智的奇毒,要麼……嗯,要麼就是……就是腦間有什麼損傷。」

  說到這裡,虞院使吞了口唾沫,怯著臉望過去。

  那眼中的懼意顯得生硬,與其說是偷覷,倒更像是在審視。

  腦子有損傷?

  還真是個新穎的說法,不知那丫頭好好地聽著會作何感想?

  秦恪這時候竟忍不住想笑,當下只做沒瞧見那副令人作嘔的偽態,沉聲又問:「治得了麼?」

  他語聲中故意帶著一股憂急的熱切,那虞院使像是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臉色愈發難看,遲疑道:「這個……下官無能,還請廠公大人恕罪,若是中了毒,只要找到下手的人,問出端倪,或許還可救得了,可要真是腦疾,那多半便無法可想了。」

  好麼,剛才還是繞著圈轉悠,這會子便是直截了當地挑釁了。

  秦恪撇過頭,挑唇望他一笑:「那好,本督心裡有數了,你去吧,莫叫晉王妃殿下等得心焦了。」

第235章 細水浮花

  從條門到對面的另一道條門。

  站在這裡望,似乎也就是幾十步的樣子。

  可配著左右尚不滿丈的寬窄,這廊便顯得生生長出了一倍有餘。

  近午時分,天氣難得暖烘烘的,明明外間一片敞亮,陽光也漫窗透進來了,卻像一下子被撕扯得支離破碎,越到眼前越是黯淡,徒然只剩幾縷繚煙般飄絮的影子。

  四下裡是那種進了潮氣的陰冷。

  踏著金磚,腳步聲迴盪在狹窄的空間內,輕微的碎響也變得聒耳震心。

  側旁那一溜緊閉的門內暗漆漆的,活像是一間間鎖人的監號。

  養心殿也算是常進常出的了,這地方卻從未來過。

  那小秦公公真的就在這裡?

  慕婉婷走著走著,心下暗暗生出些怯來,可縱然猶豫生疑,還是沒敢開口問,仍是這麼默聲向前走。

  好在沒多久,引路的內侍便停了下來,先在門上敲了兩下,再輕緩地推開,便朝裡面比手相請。

  她頷了下首,抬步進去。

  甫一入內,便覺濃重的檀香氣撲面而來,沖得人呼吸一滯。

  她雖是個風雅的人,但只限於琴棋書畫之道,並不怎麼習慣熏香氣,尤其還是這般醇厚的味道,聞著未免有些不適。

  原先每次在寢閣那裡相見,卻從沒見用過這種香,現下這卻是怎麼了?

  正暗自納罕,對面的人早已伏在地上叩拜了。

  「勞動晉王妃殿下親來探視,奴婢失儀未迎,還請殿下恕罪。」

  慕婉婷原來並沒在意來瞧她是逾制之行,更沒想到她一見面就大禮請罪,這時不由微怔了下,正要掩鼻的手一頓,趕忙上去攙扶。

  「快起來,說起來都是相熟的,不必這麼著。」

  她並不以主上自居,只以私交相論,意思便再明顯不過。

  滿以為憑這話,氣氛便緩下來了,不想對方只是嘴上稱謝,卻沒有順勢應承的意思,伏在地上行足了禮,才站起身來。

  這樣子表面上是恭敬,實則卻是隔心疏遠,著實跟原來有點不大一樣。

  慕婉婷略感尷尬,只得訕訕地撤回了手。

  但看她低首垂眉的樣子,心想莫不是有誰在前面叮囑過,叫她仔細著說話,所以才這般模樣?

  稍一思忖,便覺定然是如此,雖有些失望,心下卻也釋然了,見她相請上座,也沒多言,走過去坐了,而後朝下首那把椅子指了指,示意她不必如此拘禮。

  「上次我來時你還沒醒,這幾日心下也是不安定,唉……原先只是臨走想再說幾句話,哪想到竟出了這樣的事,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好,這麼就起身當真不礙麼?」

  蕭曼在椅上欠身一躬:「其實奴婢早前便有個暈症,偏巧那幾日宮裡瑣事也多,沒怎麼歇得安穩,當時看了一眼天光,不知怎麼就昏了神,說起來都是奴婢自己的不是,卻叫殿下掛心了,實在愧不敢當。」

  略頓了下,又嫣眸淺笑道:「無非就是個寒邪入體的症,用藥歇了這幾日已好得多了,方才虞院使也來瞧了脈,也是這般說,左右沒什麼大礙,殿下千金之軀,切莫再為奴婢這樣的人憂心傷神。」

  她說這話時,眉宇間全然沒有往日的沉穩幹練,眸色淡婉,目含秋水,活脫脫竟是一副女兒家的嬌柔之態。

  慕婉婷只看得怔愣不已,後面那一多半都沒聽在耳中,出神盯著她,越看越覺得眼前的人若是不穿這身衣衫,恍然就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溫婉少女。

  然而再看幾眼,她那副神色又慢慢隱去,低眉正色,恢復了原來的謹飭樣子,剛才的嬌憨之態成了過眼煙雲,一點影子都瞧不出了。

  莫非是看花了眼?

  又或者是她本來就生著一副俊俏的好相貌,和顏悅色時便尤顯得中看,不由自主就瞧岔了。

  她面上微窘,心說自己沒來由的竟連這也能看錯了,也不知心裡究竟在琢磨什麼。

  暗歎了口氣,似乎全沒在意對方剛才的話仍沒有多少知近的意思,也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寒邪入體終究可大可小,又趕上這時節,索性還是多歇養幾日的好。我今日原想只自己來的,臨動身時,太皇太后娘娘又忽然來傳,這才跟虞院使一同,還望你不要介懷。」

  以她的身份,這種事情原不必解說,現下開了口,便是推心置腹的意思。

  慕婉婷一邊說,一邊繼續望著,卻發現她明明也正望過來,眼中竟全無波瀾,連那副傾聽之態都顯得漠然。

  這便不是聽命於人,有意無意的事兒了,怎麼看都透著一股怪異,甚至有點讓人心中生寒。

  「殿下這麼說,便叫奴婢惶恐了,既是太皇太后娘娘吩咐,奴婢感激還來不及,怎敢介懷?」

  蕭曼果然面色惶然起來,索性不敢坐了似的站起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先說了聲「殿下恕罪」,便走去書案那邊,像要拿什麼東西。

  慕婉婷也自好奇,可等她一轉身,登時便愣住了。

  只見她青色袍服的臀股間有一片掌心大的濕跡,竟泛著殷殷的紅,已經從裡面浸透了。

  那是什麼?

  她只覺腦中一凜,耳畔「嗡嗡」直響,眼前不覺有些恍惚,那片濕跡卻愈發的殷紅刺目。

  這種事若沒實據萬萬不能瞎猜,可若不是那個,還能有旁的解釋麼?

  想起方纔她驀然露出的女子情態,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該不會她是被逼無奈,才委身在這裡的吧?

  心下正轉著念頭,蕭曼已轉了回來,手上還捧了只不大的錦盒。

  「殿下容稟,前次在坤寧宮,見慈躬仍有些小恙,正好與虞院使商議配一劑藥,給太皇太后娘娘調理身子,前些日子剛齊備卻又耽擱了,這時才想起來,便勞煩殿下轉交與虞院使。」

  「你……你……」

  慕婉婷怔怔地接在手裡,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忽然心頭一悸,無數湧到嘴邊的話都堵在了喉間,隨口應了兩聲,便趕忙轉身去了。

  到門外逃也似的走出老遠才站定下來,胸口起伏,擂鼓般的心跳怎麼也停不下來,連手也是顫的。

  隔了好半晌,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垂向那只錦盒,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思,抬手就將蓋子揭了開來。

  幾乎就在同時,一個聲音在背後冷凜地響起:「殿下怎麼挨在這兒,莫非身子不適麼?」

第236章 落歎浮生

  世間最駭人的事,莫過於背後驀生異響。

  何況又是心事懵亂,六神無主之際,尋常的一句話立刻就成了平地驚雷,只震得渾身一悚,連魂也跟著打顫。

  慕婉婷只覺那顆心剛懸起來,就不知飄去了哪裡。

  胸間整個腔子都是虛的,手上拿捏不住,那只剛起來寸許的錦盒摔在地上。

  裡面一件銀光黯淡的東西跌落出來,跳了兩跳,便幾乎立直著滾開去,遛在金磚上碾出細長刺耳的尖聲。

  兜圈繞了幾個轉之後,才仰面傾覆,抖顫著拍打著促急如戰慄般的錚響,最後終於撲地凝滯不動了。

  她腦中還是混沌的,竟沒有回頭去看,雙眼不由自主地盯向落在不遠處的東西。

  半寬不窄的一環,略成黯淡的銀白,甚至還能看出幾處斑駁晦沉的銹瑕,瞧著並不是什麼稀奇的物件。

  然而,她根本無心關注什麼粗陋精巧,俗廉名貴,只是直直怔望著那東西發愣。

  明明說的是藥,怎麼就成了銀鐲子。

  其實她先前已窺見了那小秦公公的身份之秘,這會子並不感覺如何驚訝。

  就在剛才動手打開錦盒前,也料到裡頭所藏的東西絕不會是丸藥那麼簡單,但卻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在旁窺伺,而這人竟然還是那東廠提督秦恪。

  宮中是龍潭虎穴,她現下已深有所感,而這秦恪便是其中最聳人聽聞的嗜血猛獸。

  不管這錦盒中的秘密他此前是否知曉,如今也是當面一覽無餘地都看見了。

  而她卻成了不該得悉秘密的人。

  後果是什麼?似乎已用不著思量,恐怕連同那小秦公公也要因此……

  想到這裡,慕婉婷登時整個人都揪緊了,背心那股子寒涼直衝進腦際,連手腳都是僵的。

  躲也躲不得,賴也賴不掉,這下該怎麼好?

  她向來都不是個聰明機變的人,這時乍逢危急,面前又是那個傳言中堪比閻羅的東廠提督秦恪,不禁更加茫然無措,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發懵。

  忽然,裹著薄荷氣的熏風衝入鼻間,緋紅的蟒袍拂過身側,映入眼中,那肩頭攢繡的蟒首俯垂著,圓瞪的雙目似乎正逡睨而下,直直地盯過來。

  慕婉婷不由打了個寒噤,慌不迭地縮身向後退,沒半步就撞到了牆欄上,手扶著窗驚恐萬狀地看著他。

  秦恪卻沒瞧她,甚至連眼角也沒翻一下,悠緩著步子徑直朝前走了幾步,俯身將那鐲子和錦盒都撿了起來,迎著窗口亮處翻看了兩下,像是沒檢視出有什麼損壞之處,側眸微一狹,便把鐲子放回盒中收掩好,這才轉過頭來。

  儘管只是舒眉淡眸地一瞥,卻彷彿比世間任何凶神惡煞的狠瞪都駭人。

  慕婉婷挨著牆蹭蹭地向後縮,早忘了這時候該不該擺出身份來反制對方,甚至連呼救的勇氣都沒了,心裡只剩下怕。

  「方纔是臣無狀,驚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他半點也沒有順勢興師問罪的意思,一開口竟是在請罪。

  慕婉婷聽得一怔,又見他抱拳傾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語聲中也沒有陰損狠辣的味道,彷彿真的就是在為方纔的魯莽請罪似的。

  若按朝堂坊間的傳聞,碰上這種事,斷然不會有她的好處,就像宮中都在傳說當今陛下的生母,原先的太子妃便是他親手害死的,自己區區一個藩王妃,能叫他有什麼顧忌?

  可現下這算是怎麼回事?

  自來都說閹宦的心思最是難以猜度,或許念著這裡是天子居所,不便立時發作,已在暗中盤算怎麼處置了。

  「秦……秦公公言重了,這個……是我一時失手掉了東西,與公公……無關。」

  她違心地說著場面話,語聲卻是發顫的。

  秦恪輕笑了下,和然道:「殿下這麼說,便更叫臣惶恐了,幸好東西沒什麼損傷,要不然可真是臣的大罪過。」

  他嘴上說得謙恭,卻絲毫沒有惶恐之色,甚至毫無謙卑地直視著她雙眼,將錦盒遞了回去。

  「既是東西安然無恙,殿下這回可千萬拿穩了。」

  那雙眸此刻目光炯炯,微微凜起時竟透出一絲寒然來,與剛才全然不同。

  可不知怎麼的,慕婉婷心中的恐懼卻不如之前那麼強烈,竟也回望著他呆呆出神,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剛接住那錦盒,卻發覺對方並沒收力,仍然抓著不放。

  「臣斗膽多嘴問一句,這盒子殿下可是從秦少監那裡得來的麼?」

  秦恪冷不丁地驀然又問。

  她一愣,雙手顫顫地想向後縮,卻又僵在那裡沒動,望著他腦中幾乎一片空白。

  「殿下勿驚,臣不過就是這麼一問而已。」

  他撩挑著唇,眸光凜聚得愈發深沉,繼續和緩著聲氣道:「要說這宮裡最難的,便是底下的奴婢,當差不易,時時處處都得替主子思慮著,卻沒空去想自個兒的難處,要想把差事辦妥,就得變著法想轍,有時候就不是自己的本意。」

  慕婉婷仍看著他,眼中已流露出木然之色,像是毫無異議,又像根本沒聽進耳中去。

  秦恪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微歎了一聲:「這該怎麼說呢,違逆著本心辦事,好與不好倒在其次,可有些人是為了投機構陷,那是壞了心腸,可有的只是為了能安生活下去而已,那是為了保命,秦少監干的也是奴婢的事兒,自然也有不容易的時候,還望殿下能體諒才好,好歹給人留條活路。」

  他稍稍俯近,盯著那雙漸漸陷入木訥的眼,暗含深意地笑了笑,推手將那只錦盒塞入她懷中,略拱了下手,便直起身昂然而去。

  廊間靜得只有輕碎的腳步,但那股散逸出來的檀香味卻已淡若不聞了。

  秦恪輕手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迎面就見窗子是大敞的,屋內的薰香味也淡了許多。

  蕭曼支頤坐在案幾前,呆呆望著外面,似在出神。

  忽然間,不知是什麼飛蟲從窗口飛了進來,引動了她凝滯的目光,終於活絡了起來。

第237章 吾心君知

  自來蟲不逾秋。

  時下已是寒意正濃的仲冬,還能瞧見實是難得,越窗入室便更是稀奇了。

  雖說熬到這會子,必然不是平常的凡蟲,但畏寒的天性終究還是改不了。

  大約是偶然覺知這閣間裡熏籠蒸氳的融融溫暖,所以也不管前頭的夷險吉凶,趨著那股熱力就趕來了。

  原來的寂靜無聊恍然被這麼個小東西攪散,卻也難怪會撩動她現下這副木訥的心神。

  秦恪心下也不禁生出幾分興致來,知道她此刻全沒留意到已經有人進了房,索性便不再往裡走,向旁挪了幾步,就站在她側後看。

  那蟲進屋之後便開始上下翻飛,像在興高采烈的手舞足蹈。

  不過,彷彿仍舊存著那麼一絲本能的顧慮,只是在窗口和書案那一帶悠來蕩去地打著圈,也不知是在試探,還是真的徘徊猶豫,不敢再繼續深進。

  蕭曼這時也直起了身子,靠著椅背,目光隨著那蟲掠飛的軌跡游移。

  起初尚顯滯澀笨拙,完全追循不及,漸漸的就越來越是活絡,拂瞥輪轉間也是輕鬆自如,跟平素看來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秦恪負手微狹著眸,饒有興味地望著她那副貌似出神的樣兒。

  先是著了那虞院使的道,又被他現學現賣地用攝心術所致,兩股意念雖然路數相同,實則卻背道而馳,要解也須得費一番工夫。

  萬萬沒想到區區一隻小蟲不經意地闖進來,誤打誤撞竟讓她那形同綁縛,又沉然若睡的神智有了醒松的跡象。

  到底是攝心術的法門尚有預料不到的瑕疵,還是這丫頭本就與常人有異,不知不覺間竟能自己脫困?

  這倒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索性凝神屏氣,沉斂著鼻間的喘息,繼續站在那裡觀望。

  這微微愣神的工夫,就見那蟲兒已漸漸飛低,似是忽然對書案上的燈台生出了興趣,繞著淡黃的薄紗罩子不住地兜著圈,瞧著竟有些戀戀不捨。

  舞動間驀地向下一沉,竟從罩底邊沿的開口處鑽了進去。

  這下本該是遂了心願,卻也是自投羅網。

  那蟲兒在裡頭翻騰了幾下,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已經深陷「牢籠」,本能地要衝破束縛飛出去,身子撞在堅韌的絹絲燈罩上立刻就被彈回,哪裡還能鑽得出去?

  它似乎急起來,改為向上衝頂,那裡原也是封蒙住的,同樣死路一條,到頭來還是無功而返。

  到底只是個針須大小的蠢東西,不知變通,更沒半點心肺,哪會去想自己是如何鑽進來的,又該如何脫解這場「牢籠」之災。

  秦恪唇角輕佻,但只微微向上輕翹了一下便頓住了,隨即又墜沉下來,冷冷地望著那蟲兒依舊瘋了似的往紗罩上衝撞,忽然心有所感。

  幽困在方寸之地,處處掣肘,無法自拔,更不知旦夕禍福,只是拼了命,孤注一擲在做些不知有用無用,是成是敗的事。

  這可不就像現下的自己麼?

  然而飛蟲誤入紗罩之中還是純係偶然,徒然尋不到逃生的路而已,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條難有歸途的路,卻還一頭扎進去,即便知道怎樣能離開這個牢籠般的地方,他真的會這麼做麼?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義無反顧,不計後果,這大約便是人與蟲獸的分別。

  不知不覺間,唇角那抹笑終於揚起,心中卻是落寞的頹然,原本一樁一件都盡在掌握的事,似乎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清晰明朗。

  但這條路終究還是要走下去,正如濃墨已潑灑在硯盂裡,再想濯清便萬萬不能。

  他微出了下神,見蕭曼已伏下了身,雙手撲案,支著下頜,微側著頭在近處凝望那紗罩裡的飛蟲。

  不知何時,她的眸又變得木然,光采淡了,整個人都顯得乏力無神,仔細看還能瞧出一點點星閃般的流韻,些許透出一絲彷彿隨時都將逝去的鮮活。

  要說起來,這幾日她眸中的失神遠比眼前為甚,卻從沒像現下這般刺眼,甚至竟有那麼點不忍去瞧,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可他偏偏就是挪不開眼,仍舊緊盯著那纖柔的側影,寬厚的宮奴袍子,不施脂粉,也掩不住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那貌似空洞的雙眸彷彿也並不是無神,只是神遊在外,又好像就是旁邊那只飛蟲,仍在紗罩內奮不顧身地飛撞著。

  秦恪能感覺到眉間的肌膚在額前擠促,甚至糾纏得發疼,心在腔子裡有種繃緊的錯覺,竟控制不住它的蹦跳。

  可不是麼?

  困在這「牢籠」裡的何嘗只有自己?

  還有她。

  可她卻是被自己生生拖進了這場死局,沒有半點防備,連那自投羅網的飛蟲都不如。

  「好不容易熬到了現在,居然卻犯了這個傻,唉……」

  蕭曼忽然歎了一聲,稍稍直起身,單手支頤,目光卻盯著紗罩沒動。

  「其實我也挺傻,有的事情總也想不明白,就算想明白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秦恪有些沒料到她會突然開口說話,還是澄心自淨的言語,不由雙眸凜狹,牽帶著眉間糾蹙得更緊。

  她唇角慢慢噙出笑來,看不出歡漾,也沒有苦中作樂的生硬,只是淡淡的,像春風潤雨,像溪水微潺,叫人忍不住想去品求其中的滋味。

  「有人說,這世上我最該恨的便是他,如今受的這些苦都是拜他所賜,本來好端端的姑娘家居然成了宮奴,永遠也別想做個真正的人了。」

  她略頓了頓,笑容轉沉,搖首低歎,繼續侃侃自言:「想想還真是,他有時候殺人不眨眼,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高興的時候拿好臉欺負你,不高興的時候,寒著眼嚇人,能叫你第二天都緩不過勁兒來,說他是壞人怕是一點也不錯。可我……偏偏就是恨不起來,一念著他的名字,想著他的樣子,翻來覆去,能記起的要麼是他那晚在雨地裡淋著,要麼就是他像個壞胚子似的動手動腳……」

  她羞紅了臉已說不下去,鼻間促然抽噎,櫻唇抿了抿,眼眶中竟垂下淚來。

  剛抬袖要抹拭,就覺熏風拂近,緋袍的大袖中伸出玉白的手,揭去了燈台的薄紗罩子。

  那只飛蟲驀然得脫,撲扇著雙翅在半空裡打了個旋,便映著窗外的日光,拖曳著耀眼的流彩騰空而去了。

第238章 笙歌醉夢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不該有無緣無故的愛。

  可真到了刨問因由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從來都是懵懂的,說不清道不明。

  甚至連心中所想的那點事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荒唐。

  或許正如常言所說的「偏愛」二字。

  既然是「偏」,天生就帶著固執盲目的私念,哪裡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這丫頭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恪望著窗外,那隻小蟲離去後並沒有死命逃奔,彷彿也看不出劫後餘生的驚恐,仍舊飛得悠哉自得,半晌翩然繞過不遠處堆疊的湖石,消失在眼角餘光的盡頭。

  他淡撩了下唇,繃緊的胸口終於有了那麼點鬆動的跡象,不再勒得人生疼了。

  回眸低垂,她同樣沒有驚雀似的逃開,還是坐在那裡凝望著他,稍稍有點侷促,但沒有被驀然撞破的詫愣,也沒有不敢直面的怯色,只帶著幾許錯愕的怔懵。

  她雙頰暈著淡淡的紅,目光遲遲,漆黑的眸子裡瑩瑩的都是星點般璀璨的光亮,像無從遮掩的羞怯,又像發自心底的渴望。

  秦恪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她,可方纔那番話呢?

  幽聲噎語,情致纏綿,連眼淚也流了,總歸該有幾分是出自真心真意吧。

  在宮裡滾打大的人,最拿手的便是瞧臉色揣摩別人的心思。

  他更是深精此道,每料必中,可現下他卻有些不敢妄猜,心中卻不能無感。

  確實,聽著這樣一個青春少艾的姑娘當面吐露心聲,恐怕就是鐵石心腸,也不能無動於衷。

  若然這些都是真的,那便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夙緣,還是她的劫數,亦或兼而有之,誰能料得到最後的結局。

  然而,世事都須有個起承終果,無論好壞,方得圓滿。

  也正因為開始的時候參不透,看不破,現下眼前的這一切才顯得格外誘人神往。

  怔然之際,日已移影,暖暈暈地繞開他身子,映上她泛紅的雙頰,那張光緻緻的小臉染起淡薄的金意,杏腮潤瑩,眉目也是亮燦如晶的。

  該是迎光刺目的緣故,那雙眸微微狹起,褪去了怔懵的窘態,內中漸漸透出一絲慵懶的迷離,卻仍望著他,眼底似有若無地盈著笑,不媚不妖,輕淺柔婉,淡淡的,很好看。

  這一刻,他忽覺自己並非身處深宮禁苑,外頭也不是呵氣成雲的隆冬,而是山居靜齋,畫堂春暖,佳人同案,驀然相視,渾忘了天地時節……

  秦恪有一瞬的出神,凝著那張嬌美難言的臉,心中彷彿有股意念在萌萌而動,伸出手去,撫上她側頰。

  那纖柔的身子顫了下,沒像往常一樣閃躲,眼眸卻終於低垂了下去。

  他指掌間能感觸出那片紅暈愈來愈熱,似乎更不想收手,輕緩地摩挲著,像在細細體味肌膚的柔嫩,又像在撫慰那悸悸不安的羞怯。

  過了片刻,他手才微微抬起,忽然一沉,探到她肋下,順勢向上一提,就將她整個人攬了起來。

  促聲輕呼中,她重又抬起眼,人已在他懷中,腰背被環摟得緊緊的,趕忙別開了頭。

  頰上那兩片火燒似的紅暈就在眼前,看得分外清楚,鼻息相聞,彼此都能感覺到那股蒸氳在吐息間的溫熱。

  秦恪目光微垂,那雙蔥管般的柔荑正覆在自己胸前,雙臂像在撐拒,卻覺不出什麼力氣,倒似是半推半就,當真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敢瞧?

  他抬起那只空著的手,漫過她肩鎖,指尖挑起,輕搭在秀頜邊,體味了那一下促顫之後,便輕柔著將那張小臉扳轉過來。

  四目交投,立時便像磁石般貼引在了一起。

  星眸如漆,盈盈一脈,眼角淚痕猶在,淒清得讓人心痛,更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櫻唇微顫,又細細地抿動著,默然相對,像咀嚼著千言萬語,但終究還是寂然默默勝卻了無數。

  他凝著她的唇,不覺怦然心動,終於按耐不住,俯首吻了下去。

  她像是促然驚覺不妥,手臂上終於生出了些力氣,一邊側頭躲閃,一邊死命想要推開他。

  然而這點力道全然像是蜉蝣撼樹,下頜被他托著,也根本挪移不開。

  終於,四唇相接,甫一碰觸,那嬌軀便陡然又熱了幾分,像脫力不勝,又似是情之所至,忽然間竟不想抗拒,杏眸低闔,櫻唇微張,婉轉相就……

  似乎還是不經意間,那種叫人心顫如驚的碰觸戛然而止,他已抬起頭來,仍舊若無其事地垂望。

  那張俏臉已紅暈滿佈,雙眸似闔非闔,櫻唇微翹,不停地喘息著,像是被方纔那下弄得透不過氣來。

  良久,她微覺氣氛有異,眸色稍張,就見他淡沉的目光中有一絲寒色,眼角已瞥向門口處,正詫異間,頸側忽然一痛,腦中便昏沉了下去。

  秦恪看著她軟軟地伏入自己懷裡,目光重又變得和然,溫潤如凝脂白玉,抄手將她橫抱起來,走過去輕輕地放在榻上,再拉過被衾蓋好。

  方纔是一時情動,確是實實地「輕薄」了她,究竟該是不該,他也有點說不清楚。

  她怕也是,意識被制,神智不清,倘若是清醒的,別說肌膚相親,就是先前那些自白的話也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如今倒好,誤打誤撞終於聽她吐露了心聲,還有了這番廝磨,竟像是上天安排好的。

  他望著她闔目靜臥的樣子,和淡安詳,臉上兀自還殘著未退的紅潮,眉間似還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顰蹙,兩片唇更盈著豐潤的水色,抿翹出別樣的風情。

  他似是有些不捨就這麼走了,又抬手在她頰上撫蹭,直到那片紅完全退去,只餘海棠般淡淡的粉潤才起身。

  「睡吧,醒來就好了。」

  秦恪輕聲低語,像是怕驚了她的好夢,拂弄著袍上皺起的微褶走過去,推門之際,面色已恢復了慣常的冷漠。

  正候在外頭的曹成福倒是嚇了一跳,沒敢看他臉色,趕忙呵腰低聲道:「稟督主,晉王妃剛出門沒多久,那頭就把東西收了。」

  「收了就好,那就沒咱們的事兒了,等著人家拿鑰匙自己取貨吧。給東廠辦事的明著提個醒,這姓虞的是川南鮮家餘孽,辦好了有大功於社稷,但也得千萬小心著些,可別當是尋常的點子,到頭來自己栽了觔斗。」

第239章 竹外桃花

  臘月去後,便是元日。

  正旦慶典,改元延和,頒旨大赦,傳諭外藩。

  宮裡也盡去了喪服重孝,端得是內外鹹樂,普天同慶。

  然而這股子新鮮勁兒似乎也就是幾日的工夫。

  元宵一過,日子依舊如常,再也覺不出什麼新意。

  冬去春來,轉眼又是二月。

  去歲春意遲遲,就像那場奪命無數的血腥大獄,此時仍是寒入骨縫的料峭。

  今年卻全然不同,正月中便已開河看柳,香花競放了。

  不過,即便春時再怎麼早,也難以將沉積的冬寒一朝掃盡,尤其是入夜之後,朔風習習,週遭寂寂,仍是一派淒冷闌珊之像。

  東城順天貢院十字歇山頂的明遠樓中燈火通明。

  正廳內,三丈長的大案上彌封的考卷壓斜著一字排開,鋪滿了整張案面。

  燭影搖曳,間或爆出「辟啪」的炸響,忽明忽暗的光下頭一幅幅字跡幾乎全無二致的硃筆謄樣。

  首輔張言微微傾身,立在案旁凝眸垂睨,手指偶爾上下虛點,口中默念,時而枯眉,時而頷首,腳下也是頓頓停停。

  堪堪沿著長案繞了一個圈,卻是歎息多於讚許,驀然「唉」了一聲,走回案頭那張交椅上坐下,摘去架在眼前的靉靆丟到一旁,抬手撫捏著眉心處。

  外間傳來輕促的叩門聲。

  他沉顏未動,等那邊又敲了兩下才開口應了句:「進來。」

  推門聲後,一名貢院院吏細碎著步子從屏風後繞過來。

  「稟閣老,時辰差不多了,諸位大人都已到齊,專候閣老赴宴主持,卑職特來相請。」

  「幾時散席?」

  話音未落,張言便又淡然問。

  還沒動筷子,就問何時吃完,這是什麼意思?

  那院吏不由一怔,卻也聽出這位首輔大人的心緒似乎不大好,抽著臉遲疑期艾道:「這個……這……呵,豈是卑職當定當講的?」

  張言微點了下頭,似也認可了他這句油滑推脫之辭實有幾分道理,伸指在面前的謄捲上敲了敲。

  「那好,你去通傳一聲,老夫今晚身子不適,西廂那頭就不去了,請副總裁和其他幾位大人代為主持,一切照舊,等散席之後,命各房同考諸人立刻重閱北卷、中卷,明早補選五十份送來,交老夫與副總裁審定。」

  他說得倒客氣,可自己不去,叫別人坐在那兒,這頓飯能吃得安生麼?

  而且居然還要連夜閱卷,明早呈交,這便不是催命那麼簡單了。

  「這……今晚是取卷宴,照規矩該科總裁須得親至,閣老若是不去,這話……小的實在不好去傳,況且……」

  那院吏唇角又抽了幾下,吞了口涎唾,灰著臉咬牙道:「卑職斗膽說一句,今兒已是初五了,明日核對,後天便要填草榜,這時候哪裡還來得及再審卷。」

  張言默然聽他半推半勸,暗含頂撞的話,卻也沒動氣,只微歎了一聲:「那也罷,老夫便一個人去閱房提卷吧。」

  說著便雙臂一撐,作勢要起身。

  那院吏頓時傻了眼,慌忙唯唯應聲,拱手退了下去。

  張言靠回椅背上,闔了雙目,臉上已是疲累至極的樣子。

  貢院為會試之地,為國家掄才選賢,如今是個什麼狀況?

  單看這名尋常院吏的嘴臉便可見一斑,至於評閱取士之風,自然就更不用說了。

  壓卷、割卷、賄買,通同一氣,攜私賣放,無所不用其極。

  再推想下頭的鄉試、院試,百餘年來有多少庸碌之輩登堂入室,空享著國家養士之惠,又有多少懷才士子無緣仕途,蹉跎嗟歎。

  他目光游轉,望向窗外。

  夜色是一片沉中帶褐的灰,毫無清透悠遠之感,更不見該有的壯美瑰麗,寥落的幾點星辰掛在天際,也顯得黯淡無神。

  他心中不覺生出頹然來,若像從前想的,這時已經致仕還鄉,守著小院薄田,盡享天倫之樂,世間再多的不平也不必去管它。

  可現下不成了,先帝早逝,新君幼小,宗藩不靖,悍臣滿朝,外夷窺伺,國事日艱,尤其宮中還有那個提領東廠,如今權傾朝野的人。

  想起那張連笑中都滲透著寒意的面孔,張言不由一陣心悸,腦中浮現的卻是臻平帝那晚親手交付遺詔時,切切相托的淒涼眼神。

  不論是為了先帝,還是當今陛下,亦或是大夏的江山社稷,這時由不得他頹唐,即便已是行將就木的風燭殘年,也得硬撐著走下去。

  當然,若能選出幾個可用之材位列朝堂之上,假以時日,該能中興有望,或許還能尋到能交託那件大事的人,到時自己也能走得安心。

  出神之際,叩門聲又響了起來。

  張言眉頭皺起,也有些不耐了,索性沖外朗聲道:「閒事莫提,老夫今晚也不見人,就在這裡等著把卷子呈上來。」

  「閣老連本督也不見麼?」

  幾乎不聞推門的響動,只是一瞬,冷凜的聲音便像隨風飄來似的到了近處。

  張言微吃了一驚,霍然回首,就見秦恪已負手站在長案那頭,身上沒著官袍,也不是御賜的蟒衣曳撒,竟是件淡青的襴衫,頭束網巾,儼然一副科甲士子模樣。

  他手上還提著一副食盒,輕笑了下,便走到旁邊,啟了食盒,將裡面的碗盞都擺上小桌。

  「閣老連日操勞,陛下特地叫本督前來探視。」

  秦恪站在那裡給他布菜,連筷子也磕齊了擺在面前:「閣老這是怎麼了?就算今科各省的舉子質素不佳,可這飯還是要吃,總不能因為這點事便傷了身子。」

  他恭敬十足地相待,卻語含謔笑。

  張言早已起了身,抱拳道:「多承秦公公關懷,請代為向陛下謝恩,老夫奉旨總裁本科會試,不敢有絲毫懈怠,何敢言功。」

  說話間,秦恪已轉回長案旁,落眼垂在案頭那些朱捲上,隨手拈起幾份翻看。

  「閣老太謙了,要叫本督說,這閱卷既是個力氣活,也是個心性活,憑的不光是詩書才學,更需有個坐性,這一份又一份的瞧著便叫人頭疼,換做本督,恐怕便是瞧著哪份順眼便點了。」

  他手上一頓,當真從裡面挑出一份來:「出榜的日子就快要到了,陛下那頭還等著瞧一瞧本科的答卷,再怎麼著,閣老也得讓本督能回話才好。」

第240章 幽意誰傳

  陛下?

  不過才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開蒙未久,諸事懵懂,哪能讀得通這些縱論經義時政的策問文章?

  他當面說得冠冕堂皇,暗地裡想如何,怎會輪到小皇帝置喙,還不是由著自己擺弄。

  眼前這個人明著是天子近侍,東廠提督,背後潛藏的身份卻是驚天秘聞。

  如今這秘密朝堂上只有他知道,對方也心知肚明。

  因著先帝晏駕之初同他有個前約,其後看他掌領著司禮監也能恭謹勤勉,內外政聞通達。

  這半年來似乎也沒見哪裡有當真跋扈不臣,危及社稷朝綱之舉,各處大體尚算平順,國事漸漸也有了些許起色,所以便將那份遺詔暫且按下了。

  兩下裡誰也不說破,彼此心照不宣。

  可批紅照準,擅攬朝政由著他也就罷了,事關國家掄才大事,居然也要插手進來,其中的心思已昭然若揭,那便不能再隱忍不言了。

  張言額角促跳了下,目光微異,面上仍淡然客套地一笑:「秦公公此番來得正好,老夫同諸考官今日閱覽下來,發覺本科北卷和中卷尚有疏漏之處,須得再審再閱,本欲上本奏請陛下將放榜之期順延幾日,待審定之後一併上呈御覽。既然秦公公到了,那便請代為回奏,老夫這廂先行謝過了。」

  到底是歷侍三朝的內閣首揆,找的托辭也是檯面上響噹噹立得穩的,最後還把話頭擠兌住,叫你沒法子不依。

  秦恪也暗歎這塊老薑果然辣口難啃,也笑了下,索性順著那話頷首:「會試乃我朝擇賢大典,確實須得慎之又慎,閣老如此悉心國事,陛下定然體念,本督這裡又怎會有二話,一切就依閣老之意好了。」

  他微揚著眉梢,忽又嘖唇道:「不過麼,就算北卷中卷有疏漏,南卷總是沒錯的,自我大夏分設南北榜以來,歷次中試者都是南方士子十居七八,單看南榜也能瞧出個大概。依本督說,這取卷御覽倒也不必延擱,還就是今晚吧。」

  前從後拒,這話陡然間轉了個回頭彎。

  張言瞪著他揀出的那份朱卷,額角突跳,似已猜出了他的用意,心頭不由一緊,同時也暗悔事前沒掩藏好,當下清了清嗓子,衝他抱拳。

  「秦公公說笑了,榜有南北,閱評卻無地域之分,歷來呈送御覽時,也沒有只看南卷的道理。要是傳出去,怎麼都有個厚此薄彼之嫌疑,難免惹起非議,有損陛下聖德,老夫以為秦公公還是稍安勿躁,等過幾日,老夫這裡自有定論。」

  他微沉著眼,正色望向對方,話裡話外都是一派絲毫不肯讓步的意思,甚至暗含相抗。

  秦恪面色未變,唇角那抹笑反而撩挑得更甚,負手微側過身,眇著眼,忽而朗然誦道:「君父為天也,天有覆育之恩,有撫民之責,君承天命,有制統之權,理治之意,是故天司其道,杳然而悠,莫不可測,君履其職,當實心而治,庶績鹹理,播天恩於當世,濟萬民以甘霖……」

  張言只驚得雙手微顫,怔愣不已。

  考生的答卷一旦上交,立刻就會彌封糊名,再謄錄成字跡相同的朱卷,主考和閱卷官都要禁足在貢院內,誰也不能外出,更不可能將考生的試卷內容傳遞出去,而他居然卻能將那份捲上的文字記誦得分毫不差,就像是自己親手寫的。

  雖說東廠的耳目無孔不入,但歷來也有些例外,會試殿試便在其中,他這麼著便是一點避忌都沒了。

  「如此好文章,閣老打算取在第幾?」秦恪這時已停了下來,好整以暇地望他問。

  張言額角又是一跳,看他那副寒中帶謔的笑容,哪裡是說取不取,分明是在逼問是讓眼前這份卷子的主人金榜高中,還是隨手黜落。

  他有些沉不住氣了,面色也冷然起來。

  「此乃國家大計,司禮監不得與聞,何況先帝在時,曾明言這一刻須優撫北方士子,等各卷都審閱無遺後,才會排名填榜,秦公公就不必過問了。」

  「閣老這話怕是言不由衷吧。」

  秦恪將那份壓疊的卷子一折折打開,半瞥半睨著尾端那兩行墨跡:「閣老這裡的批語明明寫的是工詞錦繡,微言大義,氣象萬千,堪稱獨絕,若是不取入五經魁之內,只怕難以服眾吧?」

  他說到這裡輕呵了一聲,驀然抬眼瞥過去:「總不成是因為人家在府上做過幾天西席,閣老心存避嫌,便要將人家的前程置於不顧吧?」

  這既是誅心之論,又藉著暗諷威脅,其中的意思似乎卻是要取中這份卷子。

  張言驚著臉,一時竟無言以對,卻又不敢去猜度他那話中究竟有幾分真意。

  「行了,時辰不早,閣老連日辛勞還是早些歇息,陛下那頭也等不得太久,還是按照老規矩,連著這張卷子一共取十份,本督這便帶回宮去。」

  淡淡的笑音未盡,秦恪便拂袖轉身而去。

  緊跟著便有院吏引著兩名司禮監內侍進來,將案頭的卷子封存入匣,又匆匆而去。

  外面夜色更濃,起初的幾點星也不見了,整個京師也不見幾處燈火,唯有皇城之內是晃亮的。

  秦恪趁著那片暗從東華門回宮,一路入內苑,養心殿簷下的燈泛著黃暈暈的柔色,暖得就像自家桌台上的昏燭。

  他上階入殿,逕直進了批紅的隔間,在椅上坐下,後面的內侍便隨著進來,啟了匣子,將封好的卷子一溜排在書案上,跟著便躬身退了下去。

  正拆著封,外面輕碎的腳步聲便鑽入耳中,愈來愈近,瘙癢似的一簇簇撩動人心。

  秦恪自然而然便挑起笑來,卻沒抬頭,一邊繼續做著手頭的事,一邊拿眼角斜著門口,暗覷著那纖柔的人捧著托盤走進來,又來到身邊。

  「今晚別再熬夜了,喝了這碗粥,早點歇了吧。」

  那語聲還帶著些嗔意,但卻比從前柔軟順耳得多。

  「今兒不成,今科會試過兩日就要放榜,呈上來的這些卷子都得定出個子丑寅卯來,想快些,你也跟著來瞧瞧?」

  蕭曼才將粥碗擱下,手上不由一顫,愕然道:「閱卷?這……不該是陛下和……」

  「咱們兩個都在這裡,就不用勞煩陛下了吧。」

第241章 春山晴暖

  說起來,這事兒確實沒法子讓那孩子做主,連規矩虛禮都可以省了。

  蕭曼心知肚明,可前頭那話是什麼意思?

  兩個人在這裡,聽著就像在說同他獨處之際,便容不得別人在旁攪擾似的。

  她也不知是自己無謂多心,還是對方表露得太過明顯,反正總覺這些日子來,他瞧自己的神色跟從前大不相同。

  不見了冷硬,也沒有淡漠。

  雖然還會調侃戲謔,但目光卻都是和煦的,溫情脈脈。

  就像此刻,暖意如溪水般湍流,再多看幾眼,裡頭竟還隱含著一層曖昧難言的意味,莫名就叫人緊張起來。

  要說從前,他無禮動手動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明著打量,暗著窺測,自然更不在話下,卻從沒因一個眼神便讓人這麼心慌過。

  明明就是個六根不全的宮奴,幹嘛總拿那副秋波暗寄的樣子看人?弄得她心裡頭七上八下,惴惴難安,可又沒半點厭嫌生惡的感覺,只是垂著眼,臉上暗暗發燒。

  「還愣什麼?坐吧。」

  秦恪自然也看出她眸色間微露的侷促,也不等回話便淡揚著眉向身旁示意:「你也是一肚子才學,正好在這裡幫著掌個眼,參詳參詳。」

  蕭曼聽到「才學」兩個字時倒沒再心痛,反而面色更紅了,心裡卻還是亂糟糟的。

  不過,話說到這裡,即便是念著能叫他早一刻歇息,也不能就這麼走了。

  況且她也有股子好奇的衝動,甚至可說是有些興奮。

  畢竟是出身書香門第,就算承襲娘親的真傳,醉心醫道,但與詩書文章似也有著天生之緣,若不是生為女兒身的話,寒窗發奮幾年,或許也能像父親那樣考取功名,登堂入室。

  這只不過是番推想,入場應試是不可能的事,但現下竟有幸能評閱別人的考卷,卻像了了一樁夙願似的,也算足慰平生。

  當下不再多言,接過他的手拆卷封,一口氣將十份都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排在書案上,才過去搬椅子,卻放在斜對面,不敢與他挨近。

  秦恪也沒開口,看著她半紅著臉故作正色地展開一份卷子讀閱,不由輕笑了下,自己不慌不忙地端起那碗粥,邊吃邊暗中偷覷。

  這丫頭倒也是實性子,入情入得快,才只一會兒的工夫,雙頰那兩抹淡淡的紅暈便已退去,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上面排列稠密的硃筆字跡,眼睛竟是一眨不眨,時而頷首,時而顰眉,一本正經,還真像個閱卷的樣兒。

  現下倒是認真得可愛,平日裡瞧他也沒見這麼用心。

  自從醒來之後,這丫頭果然把那日的事情全忘了,對著他仍像從前似的存著戒防,莫說親近,就算想拉個手攥著也不成。

  明明那天說得清清楚楚,彷彿連心都交出來了,轉眼又像夢似的,做完便完了,什麼也沒剩下,瞧來那攝心術也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東西。

  那時情之所至,一切都像順理成章,體味的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人若總是迷迷糊糊的,就算是出於真情真意又如何?

  他無意再用那種拿捏人的法子,也不想借勢強逼,就這麼瞧著她甘心情願地吐露真意,才有趣味。

  秦恪故意細嚼慢咽,等她看完了兩份卷子,才堪堪吃完,隨手把碗擱在一旁,手籠在袖子裡輕搓,眼見她又要取下一份,便故作不經意地也伸過手去。

  兩下裡趕湊在一起,肌膚相觸,蕭曼有些始料未及,針刺似的一顫,還沒來得及向後縮,手便已被他握住,臉上才褪去未久的紅潮登時又盈了起來。

  趁著做正事的當兒,居然也忘不了來佔手足便宜,他現下究竟是怎麼了?彷彿換了個人似的,全然不像本來的樣兒。

  其實他抓得不緊不松,她卻好像一下子被吸去了力氣,竟然抽不回手去。

  「是我孟浪,剩下這些還是師兄來看吧。」

  她低垂著眼,像在拿這話求懇他放手,雙唇如往常那樣輕輕抿動著,那兩片微濕的淡紅突然盈起了血色,同那容顏一樣,愈發顯得明艷誘人。

  一剎間,他恍然回味起那一刻紅唇初嘗的感覺,綿如血髓,銷魂蝕骨,哪怕只是蜻蜓點水的碰觸,並沒有繼續深入,也足以將彼此都融化。

  可惜她已完全忘卻,只有他一個人記憶猶新。

  秦恪說不清此刻是心潮澎湃還是意興索然,微狹了下眸,呵聲道:「什麼話,就咱們兩個人,哪有那麼多講究,誰來看不都是一樣麼?」

  他說著便輕抬五指鬆開了她的手,拈起下頭那份卷子,擱在她面前,跟著便若無其事地將排在最尾處的那份拿了過去。

  悄沒聲息地拉人家手,又莫名其妙地放開,難不成還真只是為了佔點小便宜?

  蕭曼不覺有點詫異,望著他微怔了下,雖然心中生疑,卻也沒往深處想,拿起他遞來的那份卷子繼續看。

  兩人都不再言語,只顧秉燭閱覽,堪堪將那十份卷子都分看完,又換閱了一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如何,你以為哪一份最好?」秦恪先開口問。

  蕭曼這時也擱下手,靜心想一想,這些各省應試的舉子都是出類拔萃的人才,單以文采而言大多都有名家風範,很難論出個高低來。

  然而策問這一項看的並不是文采風流,而是處理時政的真本事,她原本也是懵懂無知,可這大半年來也不知瞧過多少奏本和內閣的票擬,又跟著秦恪批答,擬寫旨意,不知不覺間那一套理政之法都已爛熟於胸。

  現下瞧來,這些未曾實幹的書生之言,許多便未免顯得正氣有餘,見識短淺,所列的法子也無從施行。

  蕭曼知道他做正事時的脾氣,如今既然問起來,自然也要實言回應。

  她也沒多想,便揀出之前他遞過來的那份卷子,朝前推了推:「要我說應該是這一份最好,先以天地之道照應君臣之義,再以聖賢修齊治平之道,導引治世、治政、治民、治邊的實論,立意獨到,文辭精煉,條陳寫下來也沒有半句浮誇不實之言……」

  話還沒說完,就見秦恪唇角已忍不住嗤起笑來。

第242章 驚風獵獵

  淡如輕煙的呵聲幾不可聞,其中的不以為然卻是實打實叫人聽得清清楚楚。

  前頭不是都在說正話麼?

  怎麼一轉眼就變了臉色。

  蕭曼喉間一噎,遲疑地住了口,看秦恪端起茶盞,好整以暇地品了一口。

  他唇間笑意猶在,眸色卻絲毫看不出一丁點的喜怒,全然無從猜測。

  莫非是覺得這份卷子不成,根本入不得法眼?

  按說他還不至是非不分到這個地步,除非是哪個當考中,哪個不當考中,心裡早便有了定數,審閱也不過是行個表面文章,做做戲而已。

  可要是這樣的話,方才又來特意問她做什麼?

  總不成純是為了作弄人吧?

  想起遞卷子之前,他突然抓著自己的手不放,神色間也有些怪異。

  初時只道是又使壞趁機動手動腳,現下想來卻沒那麼簡單,似乎另有深意似的。

  「張閣老才只在後頭寫了兩行字的批語,你可倒好,一張嘴就沒口子地誇,當真就看得這麼入眼?」

  秦恪低眸拂撇著茶末,又伸指彈去黏在盞蓋上的碎梗子,唇角的笑愈發有些不屑。

  果不其然,瞧著臉色不對,立時便開始那話呲弄人了。

  蕭曼只覺他話裡話外似乎並不是針對這份答卷,那股子不滿意倒像是著落在自己身上,其中還隱隱含著些彆扭。

  她不由一顫,心下暗覺奇怪。

  不過是幾句品評文章好壞的話,又沒影射牽扯到誰,怎麼就像戳到了他的痛處,又像無端被奪了什麼似的,非要擺出這副臉色來。

  想到「牽扯」兩個字,她胸中驀然一凜,暗忖該不會這份卷子真有什麼牽礙,才叫他如此生嫌吧?

  要說考卷背後連著的,除了那幾名考官之外,便是參加春闈的幾千名各省舉子,若還同她扯得上關係的,今科士子之內……

  難道就是那個吳鴻軒!

  蕭曼眉角顫了下,上趟在張言府上暗中見到,她初時驚訝,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其後諸事千頭萬緒,幾乎已將這個人忘到腦後了。

  他卻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因著掌管東廠落下的壞毛病,別管什麼人、什麼事,只須是盯上的,便絕不會有半點放鬆,隨時隨地的一句話都能驚出你一身冷汗來。

  蕭曼垂眼低睨,望著剛推過去的那份卷子。

  上面的姓名籍貫都是糊封的,字跡也是謄寫工整如一的館閣體,單憑這些萬萬瞧不出文章出自誰的手筆。

  但到現下這一刻,作者的身份似乎已確然無疑了。

  要不是猝然間被問起,她壓根兒便不會去做這番聯想,更別說去關注答卷之人,也就只有他,老是擱在心上,借個由頭就琢磨著暗中敲打,沒完沒了地欺負人。

  蕭曼不自禁地顰了眉,本有些忿忿不悅,可也不知怎麼的,又沒當真生起氣來,反而還覺他這般近乎無禮的找彆扭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到底只是無聊作弄,還是他真起了那個心思?

  蕭曼有點鬧不清楚,胸口卻不由砰跳起來,耳根不覺發燙,垂眼抿著唇,不敢去看他臉色。

  目光轉了幾轉,又落回到那份卷子上,心頭「咯登」一下,暗想且不說吳家同蕭家上代的情誼,單只說這吳鴻軒的才學,的確是上上之選,倘若因著這點小事,便在秦恪手裡將他黜落的話,實在是太過可惜,也叫人於情不忍。

  她想了想,似乎還是直截了當地好,於是清清嗓子,又將那卷子向前推了推:「我朝大興科舉,便是叫天下人知道英雄不問出身,這卷子糊名謄錄,其意更是將應試者一視同仁。我方才也是單指這上面的策問文章,不管是誰寫的,該是那麼說,還是那麼說。」

  到底是心思通透的,稍稍一點便明白過味兒來了。只是這番解說的話太過一板一眼,聽著不是那麼合意。

  不過那腮邊盈起的紅暈卻是遮掩不住,一侷促起來就細細抿動的唇更顯得櫻紅可愛。

  一個小丫頭而已,心定了就好,以後日子長著呢,還怕她不把那天的話再當面說一回?

  他暗笑了下,面上卻是一派波瀾平靜,擱下茶盞,將那份卷子拿起來隨手撩翻著。

  「我又不是沒看過,說笑而已,何必這麼一本正經。罷了,既是人才難得,那便照你的意思,就定他個頭名會元吧。」

  隨口便定了人家的名次,怎麼還成了她的意思?

  蕭曼目光微愕,秀眉也蹙了起來,可這時候也不好說什麼反駁的話,只得裝聾作啞了。

  秦恪眉宇間卻是沉色盡掃,將那份卷子折好,放在左邊第一位,又將其它的隨手排列在後面,輕描淡寫地便將名次排定了,隨即便挑頜示意。

  蕭曼自然明白,到門外喚了兩名內侍進來,將卷子重新封裝入匣,吩咐即刻送回東城貢院排榜。

  這邊才剛打發人去,曹成福便急急地奔進門來,大冷的天,頭臉脖頸上竟全是汗,蒸蒸地氳著水汽,卻是一副眉開眼笑的興奮樣。

  瞧架勢是有要事要稟告。

  蕭曼剛起身要避嫌,便聽秦恪在案後道:「只管說,不用避。」

  她微怔了一下,隱約覺得他今日越發和往時不同,於是頷首退到案頭服侍茶水。

  曹成福應了聲「是」,近前一邊抹著汗,一邊低聲笑道:「稟督主,坤寧宮那頭……嘿嘿,終於冒火了!」

  「喲,柴火堆了那麼久,還以為沒曬乾呢。」秦恪從碟子上揀了塊糕餅放在唇邊輕嚙,細細咂品著,「是太皇太后娘娘?」

  「回督主,正是!晚膳之後用的湯劑,沒一個時辰就不成了,奴婢叫人探得真真的,這會子連血都瀝出來了。」

  曹成福像是正說到興奮處,繪聲繪色地在唇邊打著手勢。

  蕭曼在旁卻是聽得一頭霧水,除了謝氏像是誤服了什麼湯水不適之外,沒一樣是明白的。

  秦恪卻蹙眉露出些嫌惡之色,對手裡那塊糕餅也沒了興致,丟回碟中搓手拂了拂:「這可是大事,走吧,瞧瞧去。」

第243章 望雲非雲

  月落星沉。

  天像是卸了妝的臉,這時候連同所有的「神情」都遮隱在了那片昏暗中,只剩一片素淨的幽藍。

  四下裡沒有一絲風,卻莫名冷得厲害。

  看樣子怕是要有場倒寒了。

  不知不覺已過了子正,伶仃窸窣的長鈴響過禁城最後端的貞順門,報更聲不約而同地也從高牆外傳了進來。

  但很快又歸於沉寂,夜還是靜得出奇。

  秦恪像是看得興盡了,拂著牖扇回轉,像是存心要弄出些動靜來,推掩時手上有意加了兩分力道。

  磕碰的「匡」響聲中,直欞窗重重關閉,那股子經年累月禮佛焚香的煙灰味卻驀然顯得濃烈了起來。

  他蹙了下眉,抬手在鼻前虛扇了扇,側眸望過去,暖閣裡間的軟榻邊燭火晃亮,映著那張同樣不見歡顏,顰眉專注的俏臉。

  秦恪忽然發覺自己喜歡看她的側顏。

  星眸凝暈,濃密的睫毛便顯得尤長,抿唇時兩腮不經意地收蹙著,下頜尖尖,梨渦淺現,比之輕笑嫣然更別有一番惹人的韻味。

  稍稍多瞧一瞧,眼中的冷色也彷彿被暖開了,眉目間都是疏懶懶的暢快。

  她進去堪堪也有半個時辰了,到這會子也沒見有個動靜,仍是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地施著針,眉間越蹙越緊,似乎榻上那人的病症相當棘手,還沒想出好法子醫治。

  但在秦恪看來,她眼中卻含著不易察覺的沉然淡定。

  單說醫道這一條,這丫頭還從來沒叫他失望過,今日定然也不會例外。

  他彷彿對她有著非同尋常的信任,就算是曹成福那種跟隨多年,知根知底的親信也不曾有過。

  說起來簡直像個迷似的,但他卻無比篤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秦恪稍稍偏了下頭,目光繞過蕭曼望向橫臥在榻上的人。

  那副面孔也正對燈燭暖暈的光映著,分不清是慘白還是蠟黃,緊閉的雙目和口唇也不知是僵是緩,但嘴臉卻與平素鳳床高坐,惺惺作態時同樣叫人生厭作嘔。

  不過,昏迷之中總算露出了那麼一點淒喪之色,無意識間似乎還像是在全然求助。

  那抹笑在秦恪唇角自然而然地挑了起來。

  處心積慮,朝思暮想的一刻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能忍得住笑麼?

  但快慰歸快慰,事情瞧著好像還是太快了些,而且僅僅只是如此也不大完滿。

  想這麼著就了了?

  可沒那麼容易。

  秦恪終於將笑意沉在唇角下,那股子煙灰味卻著實有些受不了了,瞧這架勢還不知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他卻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當下拂袖一轉,不緊不慢地出了寢殿。

  廊間只亮了幾盞燈,數十名內侍宮人卻一溜恭恭敬敬地肅立在外,見他出來,便齊齊地呵腰行禮。

  晚間事情一出,坤寧宮裡原有的人就被換了個遍,藉著由頭來個釜底抽薪,眼前這些全是新調來的「乾淨」人,回頭等裡頭的人醒過來,打眼一瞧,不知會是怎生一副臉色。

  他不由又嘁出一聲輕呵,抬指揮了揮,不叫人跟著,自己沿路向前,出了殿門,又循著連接前後兩宮的雨廊信步閒走。

  兩邊高牆遙遙,如絕壁矗立,重重樹影隱沒在暗中,模糊得與黑夜融成一片,辨不清是虛是實。

  明明方才在窗前覺不出風來,這時卻有種撲面浸骨的感覺,拂躥在簷角袱栱間,擦出淒如鬼厲的尖嘯。

  他倒反而喜歡這樣,冷風加身,異聲灌耳,便如強敵環伺,週遭杳冥的黑暗,則更像撲朔迷離的前路,危機四伏,彷彿就是在引人沉下心來靜思。

  燈太亮了,一切就都在明面上,做起事來也縛手縛腳,可若是沒了燈,兩眼一抹黑,栽跟斗也是早晚的事。

  好在這廊間還掛著幾盞燈,彼此隔了老遠,黃暈暈的在風中搖曳,剛好也就能引個路徑。

  秦恪走到廊中處停了下來,負手挨著紅漆柱子向外望。

  許是有了簷下那盞燈的緣故,從這裡看,天似乎沒那麼暗了,依稀能望見半聚半散的雲,幾點之前還瞧不見的微光也隱在其後。

  他微凜著眸,駐足仰望,幾點光也漸漸變得清晰可辨,無所遁形。

  身後傳來輕而急的響動,有人正朝這邊走過來。

  他沒回頭去看,等那腳步聲到了身邊近處,才緩緩將目光從那片茫然的夜空間移開。

  「人還沒醒?」

  蕭曼「嗯」了一聲:「已經用過針,胃腸裡的殘藥也灌出來了,應該沒什麼大礙,只是之前閉氣太久,一時之間怕是還不能清醒,明日應該會好得多了。」

  明日?

  若沒見她方才費的那些力氣,乍聽上去還真像是小小不然的毛病。

  秦恪鼻中輕哼,眸光瞥轉,見她眉宇間凝色未開,像是尚有疑難之處還沒盡解。

  「怎麼了,哪還有不妥麼?」

  蕭曼略略遲疑了一下,顰眉望他道:「我先前問了,那虞院使沒寫方子,藥也是他配好了帶來的。我特意去查了藥渣,裡面少說有兩種是應了十八反的,這怎麼會……」

  「什麼怎麼會?」

  他不等她說完便含笑反問:「你是覺得那姓虞的不可能在太皇太后娘娘的藥裡做手腳,還是堂堂太醫院院使不該連摻了十八反的藥都沒瞧出來?」

  她聞言一怔,這兩個念頭在她腦中早就來回想了好幾遍,哪個都是難以想像的怪事,可聽他這口氣,怎麼都像是在說世事無絕對,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內。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就算是上樹的靈猿,也有抓空摔下來的時候。可有的錯犯了還能改,有的錯卻犯不得,哪裡都討不著後悔藥去。成了,你只管顧著太皇太后娘娘便成,其餘的不用管。」

  秦恪呵然一笑,抬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又似蹭似磨地撫了兩下,便轉身大步而去。

  那笑中滿含著得意,還夾雜著些狡黠。

  蕭曼更是一頭霧水,忍不住叫了聲:「到底怎麼回事,這麼晚了你還去哪?」

  「去給你把東西拿回來。」

第244章 賞心樂事

  三更盡頭,夜已到了最沉最靜的時候。

  萬籟俱寂,正該是好夢尤香之時,北鎮撫司衙署內的火光卻比往常更亮。

  那後院偌大的場心處正架著柴炭。

  大火燊然熊熊,早將立在中間的那根丈許高的銅柱子燒得通瑩泛熾。

  焰頭簇簇地烘騰著,越來越盛,大半個校場都通明如晝。

  背後那面綿延數百步的高牆也被映得一片赤紅如血,宛如橫亙在陰陽兩界的忘川三途,那扭動跳蕩的光影則更像是困在其中煎熬難耐的厲鬼冤魂。

  黑黢黢的影子驀然漫過繚亂的熾暈,沉重的鐵門應聲而開。

  兩名身著青袍罩甲的錦衣校尉大步走出來,後面還拖拽著一名倒伏在地的人。

  那人體態苗條,顯然是個年輕女子,身上的囚衣破爛襤褸,血污遍佈,搖散著滿頭亂髮揚首欲呼。

  可是口中早已下了鐵卡子,頜齒唇舌都被死死地箍住了,半個字也叫不出來。

  她像是不肯認命,兩手不停地扒撓摳抓著凹凸不平的磚石,雙腿卻綿軟無力地貼著地,不顧一切地反抗也成了徒勞,仍像條破口袋似的被拖著向前,只在身後留下兩行斑斑殷跡。

  堪堪走到離火堆十來步遠的地方,熱浪已撲面燎人。

  那兩名錦衣校尉先停了步,然後幾乎同時雙臂運力,猛地左右一提,將那女子生生拽了起來,橫擔在半空裡。

  酒盅般粗細的鐵索原來並不是纏縛在身上,而是從她的肩鎖處透過,竟已穿了琵琶骨。

  那裡是人身的要害之處,筋脈牽制,任你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使不出半點力氣,除非能小心地取出來,否則便形同殘廢。

  果然,那女子剛被提起來就軟垂垂地耷下了身子,像吊在簷下的醃臘味。

  兩名錦衣校尉用力將鐵索繃拉得更緊,腳下驀然又動了起來,逕直奔著場心那堆火而去。

  等到近處,便揚臂用力甩出,將那女子迎面摜在燒紅的銅柱子上。

  一股裹挾著焦臭的濃煙騰的竄起來,低悶的哼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比任何嘶喊尖嚎都顯得淒厲,叫人不由生寒。

  兩名錦衣校尉仍沒停下,繞著火堆左右兜了個圈子,把人死死地纏在銅柱上。

  那女子早已遍體浴火,不見了身形模樣,伏貼在那裡動也不動,可手臂卻兀自還僵僵地抬著,衝向對面的詔獄高牆,像在無意地抓摸,又像是不甘地遙指。

  秦恪從半尺寬的小窗前瞥回眼來,也不知是眼惡這酷刑的慘狀,還是聞到那股子刺鼻的焦臭味暗生不適,眉間微微蹙起,唇角卻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區區一個人而已,又不是什麼彌天大罪,只管怎麼料理不成,至於下這麼狠的手麼?」

  他像在教訓,可話裡話外卻沒有一絲不滿的意味,曹成福察言觀色,自然看得分明,挨近了陪著笑臉。

  「督主宅心仁厚,奴婢起先也這麼想來著,誰料這小娘們不識相,前兩日就開始沒個消停,有些話還透著對督主不敬,況且奴婢想著要真是模樣全須全尾的料理了,回頭別是個禍害,所以……嘿嘿,便自己做了主張,還請督主恕罪。」

  在東廠待得久了,心思本事未見得能漲多少,折騰人的能耐卻是一天比一天強,不過,只要不出格,倒也無傷大雅。

  「成,那本督就不管了,這事兒便由你做主。」秦恪淡呵了一聲,目光轉遠,「走吧,到那頭看看。」

  曹成福瞇眼笑著,臉上透著格外的興奮,呵腰打躬比了比手,當先在前引路。

  那巷子窄得很,容不得兩人並肩,只能一前一後地走,頭頂也甚是低矮,伸手便可觸及,瞧著便愈發顯得狹長,幾盞壁燈隔得遠遠的,深處便是一片幽暗,恍如地宮甬道。

  終於走到盡頭,轉過拐角,碗口粗的鐵欄便生硬地戳入眼中。

  牢門旁沒有值守的錦衣衛,而是兩排身著褐衫,頭戴三山帽的東廠番役,見他來便齊刷刷地呵腰行禮。

  秦恪隱約看到裡頭的人橫鎖在木枷上,沒見有什麼活氣兒,不知是昏死了還是怎麼的。

  他也無心在這裡瞧,看曹成福叫人開了門,便上前矮身跨了進去。

  那人果然鎖在橫枷上,兩條膀子像是都「刷洗」過,這時皮開肉綻,上頭已見了骨,血兀自還在往外滲。

  不用問,這定然也是錦衣衛那幫人的手筆,知道是半日都留不下的人,也算是有眼色。

  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翹,本來淡沉的眸光卻已冷寒似鐵,沒有絲毫笑意,眼角瞥了下,從旁邊撿了把燙人的烙鐵,從那垂散的長髮間伸過去,挑住對方的下頜往上抬。

  長髮徐徐向兩旁分開,那張臉的皮色除了蒼白之外倒還一如平常,雙眼卻是血肉模糊,顯然眼珠子已被剜去了。

  稍稍用力再一頂,那口中又有一股子半黑的血湧出來,不用看,舌頭定然也被拉了。

  秦恪唇角的笑不自禁地咧開了些,但總覺還不夠快意。

  這麼幹不過是憑權勢手段壓人,跟那些尋仇報怨的江湖人沒什麼兩樣,算不得是真正的稱心如意。

  手上拖挑的份量輕了些,那張已有些扭曲不實的臉也有了幾分活氣。

  他隨手丟開烙鐵,走近一步。

  「虞院使醫道高明,這忍性也著實不差,能在詔獄裡撐過這幾樣刑,還真是少見,本督佩服,難怪在宮裡藏了那麼多年,都沒人查出你是川南鮮家的首徒。」

  那虞院使渾身一悚,像是牽動了痛處,臉上肌肉痙攣,口中發出「呵呵」的低聲,雖然沒了雙眼,卻仍能瞧出那副驚恐萬狀之態。

  「怕什麼,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膽。」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湊近了些:「若本督沒猜錯的話,當年血洗鮮家,謀奪秘錄的便是閣下吧?」

  虞院使又是一怔,臉上已不見恐懼,竟是難以置信的驚愕。

  「不就是副竹簡麼,至於把大好年華都耗在這上頭麼?顛來倒去,騙這個害那個,現下這……嘖,唉,空有這身本事,當真可惜了,也罷,本督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

第245章 狂香浩態

  什麼叫死得明白?

  無非就是想落個心裡敞亮。

  不至於都身首異處,血濺當場了,還不知道索命的箭是從哪個犄角旮旯的暗垛子裡射出來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實情,個人的反應卻又不盡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還是「死」。

  虞院使臉上的神色早已凝滯。

  口中的「呵呵」聲也戛然而止,至於牙關間那分不清是咬磨還是磕碰的碎響,上下唇微張著,露出裡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幾分本事的人,沒經過什麼皮肉之苦,或許一時間氣沮倉惶,可終究還是不會那麼輕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軟柿子、爛稀泥。

  但凡碰見這樣的,就得從心思底精神氣上下手,勁兒使在裉節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從裡頭就癱散了。

  秦恪淡凜著眼直起身,手攏在袖筒裡促然震了兩下,打出似悶似脆的空響。

  很快,曹成福就趨步跨過牢門走了進來,近前呵腰將一隻翻開了蓋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著那裡頭,像在玩味地端詳,薄涼的笑意輕撩地拂掠過唇角,又多瞧了兩眼,才伸手過去,揀零碎似的將東西拿出來,托在虛攏的掌心裡。

  銀光在昏暗的囚室裡更顯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這時也瞧不出那麼多瑕疵了。

  的確就是那只鐲子沒錯,可這會子已經斷成了四五截,有兩段瞧著都有些扭彎了。

  「嘖,瞧瞧,瞧瞧,這弄的,不就是想找個內藏件麼,哪兒就至於把人家一樣祖傳的東西毀得這等雞零狗碎的。」

  等曹成福出去後,他便開始咂唇搖頭,像覺得甚是可惜,手卻向前探了探,指間搓弄著那幾截散碎的銀段子。

  金石刮硌的聲響恍若在骨縫竅髓裡磨蹭,於這杳冥幽暗的鐵牢裡聽,足以叫人寒毛直豎,心驚膽裂。

  虞院使的側臉僵僵地抽搐了幾下,緊閉的眼皮陡然張開。

  兩個血洞似的眼窩被旁邊昏黃的燭燈映出些許亮來,一霎間彷彿成了蓄勢噴薄的赤焰深坑。

  話到這裡,無須多言便已再明白不過。

  原來處心積慮,以為算無遺策,只等人把東西送上門來,而他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卻早已做了手腳,借勢順水推舟,無聲無息地就讓他自己撞進了死局之中。

  二十多年來藏身在宮中都相安無事,以為便真的瞞過了所有人,東廠所謂無孔不入的耳目也不過如此而已,到頭來卻真是低估了這個人。

  肚腸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現下說什麼都已遲了。

  「當初本督取東西的時候已掰過一回了,好容易還了原樣,如今……嘖,這可叫本督怎麼拿回去給人,也不知造辦處那幫奴婢還有沒有本事再修補成之前的樣子。」

  秦恪嘴上仍舊打諢說笑的調侃,可口氣卻真像在發愁似的,跟著又道:「話說回來,造辦處幹的就是這活,要是沒這個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宮裡當差了。」

  他話鋒一轉,語聲驀然冷硬起來,有意無意地又將那些碎銀段子捏在手裡搓。

  「你虞院使可不也是麼,滅了川南鮮家,於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要只是在宮裡安安生生地請脈瞧病,本督自也不會跟你為難。可惜啊,跟錯了人,辦錯了兩件事兒。」

  虞院使鼻中發出一聲噎氣的悶響,眼窩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來,像是從中聽出了什麼,但更多卻是難以置信的驚疑。

  「話說三遍淡如水,眼下這回事兒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聲輕笑,腳下挪著步子,繞到橫枷背後,望著迎頭那面鐵板澆築,經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氣刺鼻的牆壁。

  「咱們就說說二十二年前,那時節,先帝爺仍在慈慶宮為儲,太子正妃早喪,先帝並無請旨立新之意,卻獨獨鍾愛身邊一位姓陸的選侍……」

  他剛說到這裡,驀然便聽背後的人喘息聲更急,隨即便傳來鎖鏈抖顫的嘩聲,似乎這一瞬,連筋脈盡斷的手腳也恢復了力氣。

  秦恪只做不聞,繼續道:「當局者無心,卻擋不住覬覦者有意,就在那年七夕,陸選侍忽然於宮中落水溺亡,懷胎已近足月的孩兒也隨之而去,所有人都只道她是心結難解,投水自盡,卻不知就在出事的幾日前,東宮女眷各賜了幾盆貢品美人醉,又有人苦心孤詣勸她換了據說能安神保胎的熏香,豈料這兩種香氣混在一處便是能致人迷亂昏厥的劇毒之物。」

  背後的鎖鏈抖顫聲已密如鼓點,聽著竟有些震耳,這時候即便是能開口,怕也說不清那其中的驚駭和恐懼。

  「八成是老天爺也覺得委屈,有人從裡頭看出點名堂來,萬幸那孩子也沒當真死了,還能脫出娘胎,再離了棺材,憑著奴婢的身份長大成人。」

  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處,背後還有什麼人,像在自言自語,娓娓道著往事,每一個字都像含雪沁冰,說出來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離破碎。

  「人麼,莫名其妙地來,總不能再稀里糊塗地走了,好歹該做的事兒都得做齊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說到這裡,秦恪終於回了身,稍稍挨近:「實話告訴你,那卷竹胚子上頭寫的可真是好東西,本督苦練了兩日,那攝心術才有小成,可惜你是瞧不見了。呵,詔獄沒有留人到天明的規矩,最後剩下這點工夫,也別皮肉上活受罪了,就好好試試自己的手段吧。」

  呵笑聲中,他已拂袖繞過橫枷,幾步跨出牢門。

  曹成福在不遠處躬身相迎,又暗中打著手勢,幾名東廠番役立時躬身應命。

  秦恪沒去看他們忙活,繼續朝前走,腳下卻走得比往時慢,將要轉過拐角時,已能嗅到淺淡卻混雜的香氣飄散過來。

  他挑唇而笑,眉間是鬆緩的,眸中不見陰冷,全然是舒心愜意的樣子。

  走過窄如甬道的長廊,又到了方纔的閣樓。

  透過氣窗往外望,校場上的火堆和銅柱子都已撤了,夜空不知何時竟褪去了濃沉的灰,析出深湛的藍來,風中沒有異味,也不太涼,很舒爽。

  他倚在窗口,掏出那幾節碎銀段子,在掌中捏實了,隨手丟出,略頓了頓,又探進懷裡,掏出一隻圓潤的銀鐲,夜光下看竟是完好如初。

第246章 登堂入室

  三更時,月在西天正明。

  不似峨眉勾淺,也沒有盈缺半殘。

  但見一輪皓潔透潤,幾近完滿的「玉盤」當空高懸,瞧著便叫人歡喜。

  既然正是望日,可不就當如此麼?

  只可惜世事比不得天象,月有圓時,人卻不同。

  夢已盡了。

  起來撲幾把涼水在臉上,激退最後一絲睡意,喝了半碗昨夜留下的殘粥,肚腹中也覺踏實了些。

  再瞧一眼早便收拾好的考具,最後塞上兩個半硬不軟的炊餅進去,提在手裡出了門。

  春意正濃的時節,夜風也是和煦的。

  同會試時一樣,仍舊循著湖岸走過去,聽耳畔柳梢徐拂輕掠的細響,看左近水波泛起的輕潺,倒也不覺這夜如何孤寂。

  十年寒窗苦讀,如今已到了該緣結正果之時,既然能科甲及第,登堂入室,那麼奪回所愛,不再孑然一身的日子也不會很遠了。

  吳鴻軒臉上浮起快慰的笑,欣然長嘯,大步向前,且行且誦。

  一路北行,過了正陽門,剛入內城,便能望見黃瓦紅牆的宮闕殿宇巍然聳峙,夜幕之下仍能透顯出那種「上扼蒼穹,下壓黎庶」的恢弘壯麗。

  這次沿途不再有人三五同行,閒話相伴,更沒有老幼隨從,車馬如簇,只有同樣提著考籃的考生,七七八八或快或慢地紛紛湧向正對面的皇街。

  吳鴻軒停步駐足而望,那股期許不由自主地撩動著心弦,說不清究竟是渴望金榜得中多些,還是更想見到那匆匆一晤,面目在腦海中已然模糊,只能在回思中捉摸的面龐身形。

  今日是殿試,聖上是必然要升座,當堂親試,既然她已是天子近侍,十之八九也會隨在左右,那便能瞧見了。

  可轉念又想,當今皇帝還是沖齡年幼,去了也是無用,說不得又是命朝中大臣代天覽閱,那也是無法可想。

  既然如此,便也不必枉費這心神,只要身登朝堂,即便今日無緣,還愁以後見不到麼?

  吳鴻軒微笑歎了口氣,挺起胸膛繼續向前走,很快隨入那股潮頭般的人流,過了皇街,直到承天門前。

  這次不用再像會試時那樣全無斯文地脫衣搜檢,只由錦衣衛查驗了考憑腰牌,便放行入內。

  五鳳樓前已聚了些人,他來得算是不遲不早。

  這裡已是禁宮重地,前日也已隨鴻臚寺演習了禮制規矩,沒人敢交頭接耳的喧嘩,各自都依照會試排名的順位列班而立。

  吳鴻軒也沒多言,逕自走過去站在左手邊的第一位,自然又引來了不少注目。

  過了丑時,今科中榜的人便已聚齊。

  天還是黑的,殿闕高閣遮擋下,月光不再皓潔無垠,深牆環立,投下黑幕般重重的影,將這百十餘人都覆壓在內,四下裡莫名透著一股悚然的詭異。

  又過了好一會子,天邊終於泛起一線淺淡的白來。

  這時,終於有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出來,唱名點視之後,便引領眾人從五鳳樓下的券門而入。

  雖說只是過個門而已,也堪堪用了一刻的工夫。

  東方那線白已展拓成了一片泛著霞色的光亮,下面彷彿有東西噴薄而出。

  週遭已不再昏暗,過了五鳳樓,迎面就見五龍橋橫跨南北,金水河東西蜿蜒,奉天門後的前朝大殿幾乎已近在眼前。

  到這裡便是真正入了宮,眾士子都低首屏息,忍不住又好奇地左右瞥睨,卻又不敢太著行跡,深恐叫旁邊的禮官看到,暗中留心。

  引路的禮部官員到這裡便喝令停步,叫眾人依舊在外肅立,直等到紅日初升,五鳳樓上響起鐘鼓聲,奉天門才隆隆而開。

  隨即便有內侍出來,會同鴻臚寺官員引著眾人入門,沿御道走過廣場,直到奉天殿的丹墀下。

  殿門和玉階上早已站滿了身披金甲的錦衣衛大漢將軍,數百名身著各色補服的當朝官員分列左右。

  吳鴻軒一直耐著性子,此刻卻終於忍不住朝正殿敞開的大門中望過去。

  那殿中已設了御座,紗幔垂覆,但仍能看出裡面空空,左右也沒見有人。

  他略感失望,但也知時辰未到,皇帝是不會升座的。

  目光瞥回來,就望見身著蟒袍賜服的張言列在百官之首,也正微凜著眼朝這邊看過來。

  吳鴻軒看得出那眼中著意的審視,更暗含期待,當下只作不見,面色淡和地垂首恭立。

  「閣老再如何喜歡,但這麼個瞧法,就不怕把人家給嚇著了?回頭那文章若是稍失水準,您說這狀元是給還是不給呢?」

  沉中帶謔的聲音驀然在身旁響起。

  張言不由怔了下,斜眸瞥著側後那同樣一身蟒袍的人。

  「老夫方纔所觀是今科所有士子的行止,非是哪一個人,若是誰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書讀得便是毫無根底,最後得個什麼名次,也全憑各人的造化。」

  這老兒應變得快,信口扯謊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秦恪忍著笑,一邊遠遠暗覷著吳鴻軒,一邊貼到近處耳語道:「閣老秉心持正,無人不佩服,可也得圓通些不是?我大夏自開國以來,百餘年間還沒有連中三元者,眼前這可是大好機會,難得又是如此年輕俊逸的人物,稍時若能點他個頭名狀元,即可成一時佳話,又可彰顯我國朝盛世,何樂而不為呢?」

  還沒開考,狀元便已定了,上月會試評卷時,他便擅做主張,現下又想橫叉一槓子。

  張言蒼然的雙眉間終於糾結起來,面上卻仍是風輕雲淡,微挑著唇角回哂:「秦公公忘了,老夫已請了旨,陛下已親承今日不閱卷,一切由老夫和各位同考裁定優劣,秦公公這次就不必再越俎代庖了吧?」

  「本督不過建言兩句而已,閣老何必動氣。好,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督就不多說了,一切就由閣老跟各位同考大人來定。」

  秦恪嘴上從善如流,那話聽著卻像暗含深意。

  張言剛覺出有些不對勁,殿中便有內侍長聲高呼,眾人聞之肅然,很快便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內侍宮人簇擁下從屏後徐步走了出來。

第247章 風動幡搖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威儀倫常都是重中之重。

  千百年來積延成習,更像滲透進了每個人的骨髓血肉裡,萬萬不能偏廢。

  尤其是這等場面之下,君臣之禮更是不曾有絲毫的輕慢。

  即便那龍袍加身的只是個黃口小兒也不會例外。

  但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出於赤膽真情,衷心擁戴,那便不得而知了。

  號令之下,吳鴻軒不由自主地也隨著眾人正色謹肅地躬身下去,耳畔卻一片嗡響,心中更是怦然如雷。

  方纔不經意地一瞥,他已然望見,或者說是終於見到了那苦苦找尋,又芳影難覓的人。

  雖然只是遙遙地一窺,連容貌也辨不清,卻能毫不猶豫地肯定,那——就是她。

  果然像傳言中所說的那樣,做了天子近侍,瞧著倒也尚算安好,只是沒料到居然寵近到如此地步,不用問也知道是那東廠提督秦恪著意安排的。

  挾制天子,專權擅政,更肆無忌憚地擄人入宮,欺君罔上,意圖不軌,此等大奸大惡的閹豎,即便沒有這些私怨,也叫人切齒痛恨,必當除之,才能匡扶社稷,還天下以太平。

  傳御聲中,文武百官同今科士子齊集於丹墀之下,太常寺和教坊樂工奏起中和韶樂。

  趁著會整隊伍的當兒,吳鴻軒的目光忍不住又越過玉階月台,望向金鑾殿。

  可惜這時雖比之前近了些,視線反被幾丈高的須彌基台遮擋,連大開的殿門也看不到了。

  他微覺失望,卻也只能列在隊伍中垂下眼來。

  禮樂剛落,便有四名錦衣校尉大步而出,到場間揮鞭擊地,抽出脆厲的響聲,以示肅靜。

  以內閣為首,所有人齊齊跪倒,行五拜四叩大禮,山呼萬歲。

  禮畢,眾考生仍由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引領者拾級而上。

  吳鴻軒拎著考籃一路走過去,心中的砰跳始終沒緩下來,跨過門檻時,驀然變得更加急促。

  足堪兩人環抱的森森紅柱,朱漆戧金的雲龍紋大櫥,丹楹刻桷的梁櫞……

  這些早在意想之中,也絲毫提不起興致,他仍然按耐不住那股衝動,斜斜地用眼角望向殿中。

  那一襲絳紗羅袍,頭戴十二彩玉皮弁冠的小皇帝已有些彆扭地端坐在了盤龍御座上,赭黃的帷幔傾垂而下,稚幼的身影立時變得朦朧難辨。

  她沒有走開,仍垂首恭立在一旁。

  這時不再遠隔遙望,也沒有重重障目,那張略顯蒼白的臉,清清楚楚就在眼前。

  他記不清當初在京師城外那間茶棚裡,所見的是什麼樣子,甚至連一絲穿戴打扮的片影都想不起來,淡淡的一絲回憶,連同無數日夜中在心中所勾勒的形象,都重重映在了現下這稍嫌纖瘦不盈的人上。

  麗而不俗,清淡如菊,似乎還有一點點不好言說的倔強,可不就和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顏一模一樣麼?

  明明是個弱質女流,年紀也還小,神情間尚存著未退盡的青澀,他不知從哪看出的「倔強」來。

  或許是感慨她遭際淒涼,又或者純粹只是臆斷,單只是一見便猛然生出這感覺來。

  難道不是麼?

  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整日在閹宦的欺凌逼迫下過活,也無人可以傾訴,若是個生性懦弱的,能捱到今日麼?

  那一剎,他忽然心口錐痛,更覺自己除了詩書之外一無是處,自慚之下竟不敢再去瞧她,趕忙低了頭,隨著引路的官員轉向一旁。

  那正殿之上,從御座至門前鋪就了朱錦長毯,左右兩側各擺放著數十張矮几。

  這便是今日答題的考位,殿試雖然不會黜落會試中榜的人,但考生畢竟還未入士,沒有在天子和朝臣面前就坐的道理,因此案旁只設了蒲墊,所有人都必須傚法古賢,跪立作答。

  禮樂再響,垂幔由兩名錦衣衛捲簾將軍緩緩拉起,眾考生又拜了一遍,便由內侍引著各自入座。

  吳鴻軒在自己的案前坐下,那上頭早已放好了今日的殿試的策問之題。

  他深吁了口氣,靜心凝神,端詳揣摩片刻後,便已成竹在胸,提筆在稿紙上擬起了提綱。

  「秦禎,我受不了了,這冠好重,好累人啊……秦禎。」

  開試還不到一刻,瀾煜便開始坐不住了。

  蕭曼正暗覷著坐在左手第二排穿青色襴衫的吳鴻軒,一時走神竟沒聽到。

  「想看仔細,等人家入朝拜了官,便能好好地瞧了,這時候急得什麼?」

  冷不丁那淡呵的聲音戳入耳中,驚雷一般叫她回過了神來。

  「別光顧著自己那點心思,也不想想今兒是什麼日子,陛下剛才叫呢。」

  秦恪沒看她,半截身子都隱在柱後,目光游游向上,不知在瞧什麼,可那話卻分明透著不悅。

  蕭曼自然聽得出來,心下也有些暗悔,但自忖又不是他想的那樣,索性也不回嘴反駁,橫了一眼回瞪過去,才走到瀾煜身邊,俯近低聲道:「殿試大典非同尋常,陛下昨晚不是答應得好好的麼,就是要回宮,怎麼也得等……」

  「嗯,不嘛,這冠怎麼像石頭一樣,我昨天是不知道才答應的,不算數。我要回宮,現在就要回宮!」

  瀾煜扭著身子,聲音漸響,只要再稍大些許,定然便會引人側目。

  「剛才那叫什麼話,就是天大的事也須以陛下為重,怎麼就不能走?」

  秦恪這時卻也隨聲而近。

  昨日還小心謹慎地各處走叮囑吩咐著,這會子卻說得輕描淡寫,全然不將眼前的大典當做一回事。

  他也不理蕭曼顰眉瞪眼的樣子,在簾側低聲又道:「可今兒朝中各位大人都在,陛下若是就這麼走了,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回頭再上朝時又是個麻煩事兒。這麼著吧,就由臣陪著陛下到下頭轉悠一圈,好歹做做樣子,諒他們也就不好說話了。」

  瀾煜起初嘟嘴不願,但一聽上朝時要被那些朝臣七嘴八舌地煩,登時就沒了脾氣,只好有些委屈地點了點頭。

  秦恪躬身搭手相扶,側眸朝驚愕不已的蕭曼呵然一笑,便攙著那孩子慢悠悠地走了下去。

第248章 春殘滋味

  大言不慚地說什麼不能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其實還不是自己心裡不痛快。

  現下叫瀾煜去巡閱,定然是暗地裡又在動什麼歪腦筋,卻拿這孩子在前頭做幌子。

  蕭曼有點沒料到他在如此場合之下還會為這等事計較,活脫脫就是一派醋意陡生,不肯輕易善罷甘休的架勢。

  她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又鬧起爛脾氣,卻不知自己心裡憑什麼也忐忑難定,無端端地來置這份閒氣。

  該就是惱他這副不拿正心度人的臭毛病,還能有別的麼?

  這般想著,非但沒覺釋然,反倒更加心亂如麻,彷彿當面扯了謊似的。

  若不是為著她,他還會如此不依不饒的麼?

  尤其是方纔那一瞥的神色,笑中也透著膈應和不屑,分明就是在拈酸吃醋。

  不知何時,蕭曼的雙頰已熨燙如火,那股子熱蒸得眼前也盈起一層薄濛濛的霧。

  位份高也好,長得俊也罷,說到底無非就是個宮奴而已,自己究竟在瞎琢磨什麼?

  堪堪只是一霎的胡思亂想,他已半扶半攙著瀾煜下到了紅錦鋪就的玉階上。

  這是衝著誰去的,壓根兒就不用思量。

  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怎麼就能惹起氣來,莫非他當真要跟那吳鴻軒為難麼?

  要是這樣的話,豈不是因為她的緣故,便斷送了人家本來大好的前程?

  可這會子想攔也攔不住了。

  蕭曼忍不住又朝左手邊瞥過去,見吳鴻軒正垂目凝神,潤筆沉思,對週遭渾然不覺。

  這時候也無從提醒,怕只能暗自著急,不免更是惴惴。

  那邊一大一小已走下最後一級台階,秦恪朝斜前比了比,牽手攜著瀾煜,沿一側的矮几巡過去。

  能會試得中的人不止經綸滿腹,修身養性的功夫也都有相當造詣,但畢竟是頭回經歷這陣勢,方才一入龍庭不少人便已心生悸悸。

  這時天子降階而來,雖只是個孩童,卻也有股龍行虎步的威儀,尤其是那個跟在旁邊身著大紅蟒袍,頭戴描金烏紗的人,光瞧那昂揚睥睨的模樣,便與傳聞中的東廠提督秦恪十分相似。

  但凡瞥見的,人人都是大氣不敢出,打頭那排有幾個不濟事的竟連筆都握不住了,埋著腦袋在那裡哆嗦。

  這些個連正眼抬頭都不敢的窩囊廢,居然也有本事爬到金鑾殿裡來考試,想想都覺好笑。

  秦恪看在眼裡只作不見,瀾煜急著想走,目光漫不經心地從眾人身上掃過去,更是沒加半點留意,但這時候也知道顧忌自己的身份,只得這麼隨著他不緊不慢地走。

  兩人在右側粗略繞了一圈,便轉而向左,也不再從頭閱起,逕直就折進中間那排。

  奉天殿雖然深廣,但那些矮几的間距卻不甚寬,有些士子伏在案上低眼瞧見那絳紅色的袍擺從眼前拖曳而過,再嗅到上頭熏染的龍涎腦香,便莫名生悸。

  秦恪打從轉過彎來的時候,便睨著前面不遠處的吳鴻軒,見他眸光不凝不散,正色而不拘謹,這時已將稿紙推到一旁,在正捲上書寫起來,走筆間揮灑洋溢,心中果然雄川萬里,江海洋洋。

  他輕翹了下唇,若無其事地牽著瀾煜徑直走過去,漸漸將步子放得更慢,故作左右檢視的樣子,刻意等吳鴻軒筆尖的墨淡了,到硯中浸蘸時便恰好挨到近處,假裝不經意地在矮几上輕撞了一下。

  這下力道拿捏得極好,雖然不重,但還是顛得那硯台向後滑撤了半寸。

  吳鴻軒本來全心沉浸於自己那篇精心構思的策問文章之中,根本不知有人到了近處,手中的筆因這一下失了準頭,整根毫尖都戳在了硯石上。

  他一愣,不自禁地抬起頭來,便望見那雙也恰好垂睨下來的眼。

  俊美無儔,含笑帶哂,不用開口說話,逼人的氣勢便能叫你為之氣沮,可那張面孔又是說不出的熟悉。

  去歲那場讓他銘記猶新的大雨,茶寮之中萍水相逢,卻莫名的一見如故,推心置腹。

  得他告知蕭家的下落,又關切提點,贈銀送傘。

  他身旁還有個面目俊秀的隨童……

  原來那並不是什麼機緣巧合,更不是一見如故,他就是那個東廠提督秦恪,一切都在這個人的算計之中,而他卻懵然不知,大半年來還時常在心中感念,渾然不覺正做著可笑的傻子。

  他臉上抽搐了兩下,雙眼一瞠,整個人像凝住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對方,手上猛地一顫,那支仍戳在硯中的筆也隨即挑起,撩著墨汁揚濺起來,正潑在面前那條金線攢聚的金蟒上。

  「哎呀,你……」

  瀾煜起初沒注意兩人神色間的變化,眼見秦恪污了蟒袍,才猝然驚覺,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近旁隨行的內侍也吃了一驚,當即尖著嗓子喝道:「大膽!聖駕和廠公大人面前竟敢失儀,你管什麼吃的!」

  不遠處的禮部官員見狀,也拂袖跟腔:「有才無根能做什麼事,虧你這等心性居然也敢來應考,出去吧。」

  這便等同公堂上判了極刑,半句也不容人分辯了。

  吳鴻軒面色蒼白,眉心絞纏糾弄,眼中分明是落寞之極的痛苦,但卻一閃即逝,垂著眸默然輕歎,那隻手緩緩垂落,顯是真的要將筆擱下。

  「只是弄髒了一件衣服而已,換了就是了,幹嘛要趕他走?」

  瀾煜不知是瞧眼前這人太過可憐,還是當真覺得這原本就是件小小不然的事情,有些不樂意地開了口,還揚起頭來望向秦恪,意帶詢問。

  秦恪像也極享受這種被天子仰望的感覺,眉眼都是舒展的,看不出絲毫弄髒賜服的不悅,噙笑俯盯著那幾滴濺在「鱗片」上,愈發讓蟒顯得層次分明的墨跡。

  「陛下仁德聖明,十年寒窗不易,殿試自古以來便沒有黜落貢士的先例,再者寬恩體恤讀書人,便是為我大夏保存斯文元氣,臣怎能不遵?」

  他微傾著身,虛攏著手打了一躬,不回眼地朝身後道:「愣著做什麼,還不依陛下的旨意,另拿一份考題過來。」

第249章 復幕重簾

  二月十八,仍是殘夜未盡。

  月已落了,那一顆顆星卻還像珠玉綴穹,滿天競輝。

  東方尚未泛起一絲光亮來,承天門早已隆隆而開。

  查驗過腰牌的今科貢士由鴻臚寺官員引領,至五鳳樓前候立。

  畢竟先前經過見過了,再入皇城禁地便與頭回不同,心裡多少都有兩分底。

  再加上科考已畢,不論結果如何,都能入朝為官。

  稍後的傳臚大典授官賜服,昭告天下,列名碑林,更是足以榮譽一生,光宗耀祖。

  不過,殿試的等第名次既關乎將來的仕途高下,也是官場交結的資歷,又有哪個能不看中?

  因此,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興奮而又忐忑的樣子。

  眾人噤聲立在仍顯蕭索微冷的風中,焦心等了許久,直到天光徐徐亮起,樓上響起了悠揚的鐘鳴,才終於被接引進宮。

  但這次沒有再入奉天門,而是改由禮部官員領著,逕去了右廂廊下的直廬。

  剛一進門,就見那廳內的長案上齊齊擺放著上百套公服冠帶。

  這便是傳臚大典上要穿的禮袍。

  眾人正瞧得暗自歡喜不已,引路的禮部官員卻高聲喝令肅靜,目光左右掃掠了一圈,便點出其中三人的名字,隨即朝旁邊的小廳抬手一指。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便是今科殿試的三鼎甲。

  進士本已是人中之極,一甲及第的狀元、榜眼、探花更是極中之極,自然身份待遇都與眾不同。

  眾人神情各異,卻都難掩艷羨之色,直勾勾地目送那三人轉進裡間去了。

  雖說是偏廳,裡面竟也十分寬敞,三名內侍已候在那兒,各自拿托盤捧著一套袍服冠帶。

  那兩邊都是一套深藍羅袍,皂靴紗帶,與外面那些進士公服並沒什麼兩樣,但展腳紗帽上卻加了金翅紅綢花,另披大綬,以顯示身份不同。

  而中間那套卻是一件緋紅圓領袍,玉帶梁冠,再加上那柄笏板,儼然便是爵臣公卿的穿戴。

  那內侍走到近處,一躬身將托盤捧到吳鴻軒面前,這下輪到其他兩人吞涎眼羨了,可又不敢著了行跡,趕忙將自己的袍服冠帶接了過來,又見旁邊的內侍朝門外比手,只得頷首輕點,默聲轉了出去。

  吳鴻軒俯著手中那身緋紅的袍子兀自有些發愣。

  他原以為得個後進的名次便已是萬幸,卻沒想到竟能考中一甲頭名,算上先前的鄉試、會試,已是連中三元,大夏開國百餘年來,似乎他還是第一人。

  如此喜事本來該是縱情得意之時,他卻莫名地心中迷亂。

  尤其想起殿試上將墨汁潑在那東廠提督秦恪身上,對方對一切都心知肚明,可非但沒加嚴懲,反而叫另換了卷子,准他繼續作答,用意絕不簡單,再看這身袍子,便愈發叫人忐忑難安。

  他回過神,也轉身往外走,門口的內侍卻伸臂一攔,涎著臉笑道:「吳大人且慢,您是狀元公,怎麼能跟他們混在一塊兒?待奴婢們伺候您換了這身衣裳。」

  傳臚大典還未舉行,官職也未授,居然便以「大人」相稱,再看那副別有深意的笑容,便是十足的話裡有話了。

  吳鴻軒稍撤了下手,順勢微一傾身:「這位公公說笑了,莫說在下如今只有功名,就算是已列班入朝,也沒有叫公公們幫手更衣的道理,在下萬萬不敢亂了禮制,還請公公恕罪。」

  「哪裡來的那麼多禮制?吳兄若是嫌這幾個奴婢輕慢,乾脆讓我來如何?」

  話音未落,那許久未曾聽聞,卻仍清晰如昨的聲音便飄入耳中。

  就像殿試時那樣,吳鴻軒只覺兩耳「嗡」的一響,怔滯了一下,還是緩緩轉過身來。

  不遠處的人剛跨過斜側的條門,身上是一襲天青色道袍,外罩透紗薄氅,雙手交負在背後,緩踱著步子,一副悠然閑雅之態。

  幾乎就在那話響起的同時,幾名內侍就退了下去,廳內轉瞬間便空無一人,寂然無聲。

  冥冥卻有股無形之力排山倒海而來,讓人為之氣窒。

  吳鴻軒倒也坦然不懼,索性正色相對。

  「廠公大人有什麼話儘管直言,不必兜這個圈子。」

  「這是怎麼說的。」秦恪嘖了下唇,像是有些責怨,「好歹吳兄與我有一面之緣,那日在城外也算相談甚歡,如今再見,吳兄為何卻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的確是當時那身打扮,可神情氣度卻全然不同,當時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還拿這事來戲謔,果然是一副閹人的無恥做派。

  吳鴻軒淡淡一笑,輕搖了下頭:「廠公大人差矣,聖人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當日識淺眼拙,不知是廠公大人,如今既然知道了,豈可再以當日之交相論?」

  話還沒說兩句,居然就敢抬出聖賢的君子小人之辯來噁心人了,這份書獃子的清高瞧著便生厭。

  秦恪唇角不自禁地「嗤」了一聲:「要叫我說,吳兄這話也差了,東廠的事兒,還有蕭家那丫頭的事兒,吳兄不是都從晉王殿下那裡聽說了麼,怎麼能算是不知呢?」

  此言一出,吳鴻軒登時渾身一震,臉色在怔然中也沉了下來。

  秦恪覷在眼內卻只作沒見,仍舊踱著步子慢慢從旁走過,在柱旁停下來,做樣暗覷著門外那些正在換穿公服的貢士。

  「東廠替陛下分憂,辦的都是皇差,有些事兒身不由己,外間不明底細,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咱們呢?打脫了牙也得和血吞下去,這道理別人不懂,吳兄狀元之才,又重情重義,難道也只知人云亦云麼?」

  他這幾句分辯的話倒聽不出刻意煽情的意味,彷彿真有些不便言明的難處。

  吳鴻軒雖然仍是不以為然,卻也聽出這是叫他不要偏聽偏信,還得細查深思。

  「這話什麼意思,還請廠公大人明示。」

  「那好,不知晉王殿下有沒有告訴吳兄,那蕭家姑娘當日被送去了京郊哪一處衛所,那衛所是誰的舊部,人又是怎麼被私自提出來的?那丫頭可還在呢,究竟什麼情由,吳兄儘管自己去問。」

第250章 東風和氣

  三月春濃,和風送意。

  滿園芳菲已盛,絳桃株垂,粉櫻枝翹。

  尤其是亭外不遠處那棵天香台閣,像是之前蟄休的日子稍久了些,錯誤佳期,這時候甫一開,便是一樹明艷的金韻,上頭枝枝瓣瓣都生發得隨性恣意,越過宮牆,忘情地向外伸展。

  花色撩人,更有妙用。

  若調製得法,便是女子理氣養血的上品。

  晨起未久,茶間裡照舊還是空無一人。

  蕭曼擼了袖子,將新摘的桂花擇出兩捧洗淨,放入陶罐中,再加浸過的赤豆、紅棗、糯米,添水擱在灶上熬,自己搓了張凳子,拿本醫書隨手翻著,閒坐靜等。

  今日有些怪,往常要半炷香的工夫,粥水才會滾,這次卻沒過片刻裡頭便「咕咕」作響了。

  她起身揭蓋,拿長箸攪了幾攪,像是刻意要延擱些時候,又多加了半碗水,掩了幾分火,繼續熬煮。

  這回似乎也沒太久,白霧便又蒸氳騰騰起來,連著那股甜香眼瞧著蓋不住了。

  罐口一開,立時熱氣呵面,挑一挑看,粥米早已稠起了漿。

  她似是仍嫌火候還不足夠,又敞著蓋,邊攪邊熬了一會子,才熄火起罐,盛了一碗出來,待靜涼了些,便坐著慢慢地吃。

  近來,不知什麼緣故,小日子又該來未來。

  原本就是要小心藏掖的隱秘,趕上這狀況不免又增添了許多繁瑣。

  雖然現下身份不同,但宮裡請藥畢竟不便,況且還要防著耳目窺測,所以除了自己施針以外,便只好用這食補的法子調理了。

  不過,這卻不是她一大早便在此處閒散無事的緣由。

  殿試之後,那吳鴻軒竟被點了狀元及第,傳臚大典上授了翰林院修撰,加從六品銜,但卻沒入職供事,而是欽點做了養心殿經筵講官,入宮接替張言為瀾煜授業。

  旨意冠冕堂皇,但一瞧便知道全是秦恪的主意。

  蕭曼心裡頭清楚得很。

  明明知道這人同她的牽連,還要如此安排,故意叫他見天價地入宮在眼前晃悠,還不是那個心思?

  本來那吳鴻軒並不知情,她也完全做得到以禮相待,處之泰然,現下卻莫名其妙有種尷尬之感,叫人心緒不暢。

  她也說不清氣的是秦恪,還是自家暗地裡生了彆扭。

  識得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副時時刻刻猜疑試探的毛病也在意料之中,沒什麼好奇怪的。

  怪的是,她自己為何偏偏要這般在意,以至於這些日子來,都是刻意避著吳鴻軒,幾乎連正眼都沒相交過,甚至不等人來,便先躲出去了,彷彿多留一刻都會讓秦恪瞅個正著似的。

  吃了兩碗粥,腹中不知不覺便有些墜實感,瞧時辰還沒到巳時,離瀾煜下課尚早。

  這時候還不便回寢閣去,思量著要不要去園裡采兩株曼陀羅來製藥。

  剛收拾好起身出門,便見一名內侍從窄廊那頭快步而來,迎上前呵腰打躬。

  「秦少監原來在這,小的還預備上值房尋去呢。」

  「什麼事?」

  「回秦少監,陛下剛傳了話,叫您即刻過去呢。」

  好好的正上課,這時候喚人做什麼?

  蕭曼輕蹙了下眉,暗想真是越忌諱什麼便越來什麼,竟躲也躲不開。

  儘管心裡猜想八九分不可能,還是問:「吳大人……已回去了麼?」

  那內侍像是不大明白她的意思,稍愣了一下才回道:「奴婢進去的時候吳大人還在,這會子……嘿,奴婢也不曉得。」

  蕭曼抿唇點了點頭,說聲「知道了」,便揮手叫他下去當值,吁了口氣,才轉往窄廊的那頭走。

  一路暗懷忐忑,往常覺得挺長的一段路,現下卻好像沒幾步就到了。

  遲早總是要相對的,反正那吳鴻軒又不識真相,自己也沒有它念,諒來沒什麼大礙,只要至於秦恪……便隨他揣測去吧。

  她又平復了一下,故作坦然往裡走,剛挑了帷幔進去,就聽裡面清朗的聲音抑揚頓挫地誦道:「日月中時,遍照天下,無幽不獨,故雲明……」

  這聲音在張閣老府上也曾聽過,那時候有一幫小兒吵鬧,總有種皓月蒙雲,明玉生瑕的感覺,現下沒了攪擾,聽得分外清晰,也更顯澄淨悅耳。

  蕭曼不由停了步,心神似乎一下就貫注其中,忍不住就想在多聽幾句。

  「慢點,慢點,剛才那句什麼意思?你先告訴朕。」

  冷不防稚嫩的童音響起,那吟唱般的誦讀聲也戛然而止。

  「此為聖人論明之大義,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者曉乎萬物,思近慮遠,識微知小,明辨是非,陛下若能時刻以明字為本,鑒行己身,則大夏幸甚,萬民幸甚。」

  蕭曼掩唇輕嗤了一下,暗想他果然是個書獃子,這般引經據典的艱澀之論比剛才誦讀的那段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大點的孩子哪能聽得明白,解釋又有什麼用,也不知這些天來怎麼聽下來的。

  果然,就聽瀾煜不耐道:「什麼明啊鑒啊,能不能說清楚點?」

  吳鴻軒應了聲「是」:「陛下讀書,不光要通曉詩文禮節,更要明辨對與錯,不光要知道大事大情,還要時刻關注那些所謂的細枝末節,才可稱得上一代明君。」

  他頓了頓,又續道:「就以陛下身邊的人而論,或許有些貌似面目和善,實則卻是危及江山社稷的奸惡之徒,而有些敢言直諫的人,或許言語上有冒犯陛下之處,卻是我大夏的忠臣棟樑,陛下需要明辨忠奸,不可憑一時的好惡識人,這是臣,也是天下萬民的期望。」

  這話看似只是幾句解惑勸諫的言語,聽在蕭曼耳中卻是實有所指,那顆心不由懸了起來。

  瀾煜卻渾然不覺,像是恍然大悟地「哦」的一聲:「可不是麼,你這麼說朕就懂了,像秦恪和秦禎,一直陪在我身邊,什麼事情都做得順順當當的,我可喜歡他們了,這便是大忠臣,而上朝時有好多人老想跟朕作對,瞧著便討厭,那就是你說的奸臣,對不對?」

第251章 星流電轉

  秦恪和她每日裡陪侍在身邊,瞧著稱心,便是忠直的好人。

  朝中那些文武大臣見天價的犯言直諫,招嫌惹厭,便是不忠的奸佞。

  還真是句孩子氣的話。

  若是已然長成了年紀,定會被天下叱為十足的昏君。

  蕭曼在屏後也不禁搖頭莞爾,可腦中一轉念,心下又陡然生疑。

  這當真只是句小兒無知的言語麼?

  縱領東廠,生殺予奪,擅攬朝政,獨斷專行,這些似乎都不錯,可實情呢?

  拋卻她自己不說,就是秦恪三天兩頭通宵達旦地批閱奏本,事無鉅細,樣樣都處置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條,像徐侑霖那些提拔任用的人,也都才幹不俗,頗有建樹,其中他耗了多少心力,恐怕沒人比她更清楚。

  而那些朝臣呢?

  勾心鬥角,結黨立派,許多人根本不問是非黑白,只想著實利私情,時時處處陽奉陰違,如張閣老那般盡心社稷,毫無私念的,實在數不出幾個來。

  事實是明擺著的,公道卻不在人心。

  照此想來,這孩子方纔那句「無心」之言,還說得上是錯麼?

  原本顯而易見,一語便可坐實的論斷,現下倒彷彿是句可笑之極的謊言。

  正出神之際,只聽吳鴻軒又道:「臣不過是借聖賢之論解說而已,陛下聖德仁厚,自有明斷。」

  以先前那副忠直不阿的口氣,他這時竟沒有反駁,甚至聽不出語聲中有絲毫波瀾驟起的跡象,就好像早已算準了是對牛彈琴,對這等頑童之語根本沒放在心上。

  蕭曼也微感奇怪,忽聽他又和然道:「恰好說到這裡,臣也略有所感,偶然想起一則故事來,不知陛下可願聽麼?」

  這般年紀的孩子最是貪玩好奇,哪有不愛聽故事的道理,再怎麼樣也比乾巴巴地聽講背書好得多了。

  裡面當即想起瀾煜歡喜的笑聲,隨即又連聲催促:「怎麼不早點說,朕聽,朕當然聽,快講,快講!」

  蕭曼也是一詫,這渾身上下都透著迂腐氣的人究竟能講出什麼樣的故事來,莫要又是些只顧說教的東西,把這孩子悶著了。

  心下又是納罕又是好奇,索性仍不過去,就挨在屏後靜聽。

  裡面先是靜了靜,像著意調人胃口似的,半晌才聽吳鴻軒不急不緩地開了口:「那是先漢文帝前元年間,朝中有個人不願為官了,便掛印還家,在鄉間設館行醫……」

  才起了個頭,瀾煜便像興致更盛,插口叫道:「他懂醫術,那不是跟秦禎一樣麼,哈哈。」

  顯然是因著她的關係,這孩子對通曉醫道的人彷彿有著天生的好感,此時便對這故事更生出期待來。

  蕭曼卻暗覺有些熟悉,該也是自己知道的,但一時之間又落在肚腸裡想不起來。

  吳鴻軒等瀾煜笑聲靜了才繼續道:「那人醫道精明,救死扶傷,又廣施善舉,有不遠千里趕來求醫的,他也來者不拒,甚至分文不取,當地百姓感其恩德,都尊他為救苦救難的神仙。」

  「這麼好的人,果然和秦禎一樣。」瀾煜又在旁邊插嘴。

  吳鴻軒卻在此時歎了一聲:「但只可惜好人未必便有好報。」

  「沒好報,他怎麼了?」

  「醫術可以救人,也會觸怒人,沒過多久便有人瞧不過眼了,向朝廷上書說他當年橫行不法,收受賄賂,案子到了廷尉那裡很快便坐實了,因為那人是做過官的,按先漢的律法,地方上不得處置,須得押解到西都,斬去雙腿再投入監牢。」

  「啊,怎麼會這樣?」瀾煜立時跟著急起來,「他既然肯治病救人,還分文不取,怎麼會收受賄賂呢,這人一定是冤枉的。」

  「陛下聖明。」

  吳鴻軒像是讚許他明辨是非,語聲也驀然變得凝重:「然而那罪證栽贓得極是巧妙,根本無從分辨,他只能伏法,被投入囚車,押赴西都。」

  「那可怎麼辦,怎麼能叫人白白地受冤枉,難道就沒人救他麼?」瀾煜更急了。

  「陛下莫急,這人一生沒有嗣子,只有五個女兒,其中最小的那個名喚緹縈,她一路跟隨著囚車,服侍父親餐風露宿,終於到了西都,隨即泣血上書,說父親在家鄉行醫救人,百姓稱頌,縱然有罪,也該有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若是真的斬去了雙腿,那便連這點希望也沒了,按照先漢的律法,她願意入身為官婢,終生為奴,請求赦免父親的罪行。」

  吳鴻軒頓在此處,瀾煜這次卻沒立時插口,像是也被那姑娘的孝行感動,半晌才催道:「那到底救了他沒有,快說,快說啊。」

  他「嗯」了一聲:「許是上蒼有感,這份血書真的上達天聽,文皇帝乃聖明之主,御覽後感同身受,當即赦免了那個人的罪,並在當年下詔廢止了斬人四肢的殘忍肉刑,天下頌揚,這便是緹縈救父的故事。」

  瀾煜聽到這裡才長出了口氣,尤有餘悸地歎道:「嚇了朕一跳,還真以為那人要被斬了腿呢,要是朕的話,也一定會免了他的罪。」

  「陛下仁德,蒼生之福。」吳鴻軒先讚了一句,跟著話頭一轉,「這故事固然是說緹縈至誠至孝,更是說文皇帝仁智通明,也就是方才臣所說的那個『明』字,倘若是個昏昧之君,緹縈便是披肝瀝膽,也救不得父親,說不定一生一世都要在官署裡為奴為婢忍受屈辱。」

  「你說得對,朕懂了!好人當然要有好報,朕才不會讓這樣的人受苦呢。」

  瀾煜應得信誓旦旦,儼然一副有德明君的樣子。

  蕭曼卻心頭怦然,當他說到半截時,便已猜到了是這則故事,但卻完全沒了好奇,尤其聽他說到「入官為婢」時,似是刻意加重了語氣,活脫脫像是暗有所指。

  該不會他已知道了什麼吧……

  雖然有些不敢相信,胸中卻忍不住打鼓,耳畔嗡響,兩人後面又說了什麼,半點也沒聽進去。

  就在這時,背後忽然傳來冷沉的呵笑。

  她打了個寒噤,陡然醒覺,驀地轉身,只瞧見帳幔撩撩地輕顫著,抬手打開,探頭向外望,廊間空空如也,只餘一縷清涼的薄荷淡香。

第252章 眼中深谷

  打著借古喻今的幌子明指暗示。

  這便不是尋常的鼓唇弄舌了,肚子裡存的什麼心思已昭然若揭。

  對那丫頭倒是一片情深意重,可光聽著兩句好話,連輕重都不掂量掂量,就真動念頭惦記起來了,這究竟是天生膽兒壯,還是篤定了豁出命去,全當壓根兒沒生心肺。

  不過,到底是怎麼的也無所謂。

  反正是條小河溝裡的泥鰍,剛躍過龍門翻到江河裡,就想撲騰起浪頭來打人,當真是夜郎自大,不覺好笑。

  秦恪瞥也沒瞥身後,轉過拐角時,唇邊還墜著薄涼的笑。

  候在近處的曹成福早覷見他臉色,又朝後張了張,才湊前道:「督主,這姓吳的著實有點不老實,就這麼放在陛下身邊只怕不成,況且還礙著蕭家丫頭那一層,奴婢瞧著不是個法兒,是不是……」

  「是什麼?」

  秦恪負手望他一斜眸:「要侍弄人,東廠有的是手段排隊等著,可那些個骨頭硬的還真就不比刑具的鋼口差,你也不是沒見過,敲不彎,煮不爛的,擱在牢裡了結了不是,不了也不是,折騰到最後,咱們自己也意歪,何苦去費那個勁?」

  真要是讓東廠經手處置人,也不用開口下令,只須隨意丟個眼色便都交代下去了,回頭自也會辦得妥妥當當,哪裡能要他勞心費力去?

  這明擺著就是暗地裡早有安排的意思。

  曹成福聽出了點端倪來,揣摩著他的心思,試探地又問:「那……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人手暗中……」

  「不必。」他臉上仍是一派淡然,嘁了一聲,「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哪就至於這麼提防著,等著吧,這邊自有人收拾,且輪不到咱們來操持。」

  這話說得仍是雲山霧罩,沒個邊際。

  但他自來都是這樣,不該交底的時候,從不會透出一絲明信兒來,身邊的人只要照吩咐辦差,就管保出不了岔子。

  曹成福還是迷迷糊糊摸不著門道,索性也不再往深處想,順勢一呵腰:「督主說得是,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眼下要上心的不是這個。」

  秦恪斂了笑,緩步向前踱:「坤寧宮這兩日如何了?」

  曹成福趨步跟在旁邊,低聲應道:「回督主,可熱鬧著呢!昨兒個壽昌侯領著一大幫子人在那堵著門鬼叫,一整天都沒消停,今兒也是,一大早宮門才剛開,立馬又圍上了。」

  「都叫喚什麼呢?」

  「還能是什麼,老一套唄,跪請坤寧宮那位臨朝輔弼幼主,垂簾聽政。」

  曹成福撇嘴不屑:「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兒,奴婢吩咐了,還照老法子,隔岸觀火,釜底抽薪,鬧不了多久就散了。」

  果然,到了這一步,終於耐不住要動手了。

  秦恪也呵了一聲:「吃一塹長一智,別總以為只有自個兒聰明,人家都頂著腦殼空活著。」

  原本是想邀功賣好,不料換來的卻是句抻筋敲打的話。

  「這……督主的意思是?」曹成福不由愣了下,一時間有點摸不著頭腦。

  秦恪半步也沒停,迎著通廊間的穿堂風,身形愈發顯得挺直:「沒什麼大不了,隨他們鬧去,若是太皇太后娘娘真的臨朝了,也未見得是什麼壞事。」

  他稍頓了下,轉而又問:「西北那邊呢?」

  曹成福眼珠一轉便知其意,躬身又向近處湊了湊:「回督主,張懷昨晚剛命人傳信過來,一切安好。」

  「那就好。」

  秦恪忽然停了步,挨在敞開的窗邊站著。

  外面的廊簷遮了大半片天,瞧不見日頭,雲也是散淡稀疏,單就這麼望著,倒像是北邊那片天更亮眼刺目。

  他微眇著眼,先前還迎著笑的光彩也沉淡下來。

  「稍時我有信兒傳過去,叫張懷千萬把眼頭放亮,隨時聽命,這事兒你親自去辦,不得外傳。」

  他這一肅然,曹成福也不免緊張起來,正色躬身應了聲「是」。

  交代完這話,秦恪像鬆了口氣,眼眸還是凜狹的,微蹙的眉頭卻已舒開了。

  「底下這幫奴婢沒吃飯麼,去內閣抬個人來也這麼慢?」

  「張閣老的脾氣督主也知道,不過……嗯,這會子也該到了。」曹成福聽出其中的不耐來,陪著小心應著,不自禁地蹺腳向院門處張望,恰好就看四人抬著一頂藍呢料的官轎顫巍巍地進來。

  「督主息怒,張閣老到了!」

  秦恪沒再搭腔,轉身已走出了幾步遠,風從大袖間灌進去,鼓脹如帆,腳下也像踏水逐浪,不停步地走過去,轉進對面廊間批紅的隔間。

  坐到案前喝了幾口茶,外間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很快就見張言由內侍引著走了進來。

  幾日沒見,他頭髮似是又多白了兩成,雙鬢愈發顯得蒼然,臉色瞧著也不大好。

  秦恪擱了茶盞,不緊不慢地起身繞過書案,含笑拱手相迎:「閣老昨晚當了一宿的值,原該回家歇息,本督這也是無奈,還請閣老見諒。」言罷,便朝旁邊的上座比手。

  「秦公公客氣了,只要關係國家社稷,老夫便責無旁貸。」

  張言臉上沒什麼表情,也拱手回禮,便在椅上坐了下來,目光卻一直沒離他雙眼。

  秦恪卻有意無意地沒去看他,好整以暇地在幾對面陪坐下來:「閣老睿智,若不是要緊的事兒,本督怎敢擾了閣老歇息。」

  「哦,公公請講。」

  「那好,本督便直言不諱。內閣協君輔政,票擬奏章,乃我大夏朝堂要樞,歷來是重中之重,閣臣也須得是老成幹練的能臣,現下這些人是先帝臻平十二年下旨入閣的,至今也有不少時日了,眼瞧著也是暮氣沉沉,如今新君繼位,依本督看,這人選也是該改一改了。」

  張言原本淡漠的眸光陡然一聚,冷冷道:「秦公公這是嫌老夫太老了吧?」

  「閣老這就誤會了不是?您是三朝元老,兩代帝師,只要本督還在宮裡一日,首輔這把椅子就得由您老來坐。」

  秦恪唇角噙著笑,眼中滿是誠懇:「至於其他人麼,該換便是要換一換了,這次查處浙省貪墨大案,布政使徐侑霖徐大人居功至偉,確是難得的良臣,這騰出的空缺便由他加個戶部侍郎銜補上吧。」

第253章 鬱鬱晚煙

  這幫子憑科考起身的讀書人本事良莠不齊,臭毛病卻是如出一轍。

  別管什麼德性,大都把面子看得比命要緊,較起真來更是對人不對事,瞧著便叫人生厭。

  其實,莫說於國家社稷有利無害,就算真是什麼致禍之舉,只要是他定下的,也容不得旁人反強不從。

  如今不論宮內還是朝堂,都得是這個樣兒。

  專擅朝政?

  還真是頂壓死人不償命的帽子。

  誰愛說便由誰說去吧,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是不是出於本意也只有自己知道,原也用不著分辯。

  反正只要做完最後這件事就好,到了該了結的時候,就什麼也不必留戀。

  秦恪目送那蒼老倔直的背影略顯蹣跚地隱沒在玉階下。須臾間,藍呢料的官轎應聲而起,顫巍巍地出了院門遠去。

  他負手又佇立了片刻,才轉身回入殿中。

  曹成福就在近處,像是已等候了許久。

  秦恪似是沒覷見他那副暗裡咂唇弄眼的樣兒,自顧自地朝廊裡走:「時候差不多,陛下也該歇會子了,叫那丫頭來,我有話說。」

  「呃……回督主,陛下那頭剛已下課了,可那丫頭……」

  曹成福先是目光左右瞥睨,跟著又怯怯地往上望,像不便啟齒,又像在斟酌怎麼答這話好,半晌才壓著嗓兒開口:「那丫頭剛跟姓吳的去了外頭,就在殿後園子裡。」

  話音未落,便覺眼前那片紅撲面展開,秦恪驀然停下了步子。

  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可那雙眼中陡然凜起的寒意仍是浸骨瘆人。

  曹成福心頭打了個突,抽搐著臉道:「督主息怒,這個……奴婢這就去叫人過來。」

  「慢著,戲都鳴鑼開唱了,這會子才想到拆台還有何用?」秦恪淡偏著唇,輕抿出一絲冷笑,「你甭管了,仔細盯好外頭這攤子事兒,我過去瞧瞧。」

  可不是麼?若真鬧個不好看,這事兒確實不便叫別人插手。

  不過,果然也是這丫頭在心尖上的份量重,隨便換做哪一個,至於是這張活脫脫要殺人的臉麼?

  曹成福低頭躬身應了聲「是」,暗地裡翻著眼皮,等在抬頭時,那挺拔的背影早已在十幾步開外了。

  通廊裡沒有人,梁櫞間氣息拂躥的聲響愈發顯得清晰。

  那股穿堂風似乎更大了,方才是逆迎相頂,現下卻截然相反。彷彿是藉著那股勢頭,他也風一般地穿過通廊,折過轉角處,竟越走越疾,行過寢閣,連門口垂垂的帳幔也被這股勢頭裹帶得飛揚起來。

  殿後的門是敞開的,那股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氣隔得老遠便能聞到。

  草木都有個迎春爭俏的性兒,何況是人呢,一旦動了心,保不齊就關不住了。

  就算姓吳的是個愣頭青,可那丫頭不是沒心肺的,應該知道這事兒瞬息間便會傳進他的耳中,居然還敢跟著去,那就是沒存著半點懼意了。

  要是這樣的話,還瞧她做什麼?

  心裡明明是這麼想,步子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秦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種沉不住氣的感覺,甚至有點心亂如麻,連那不停往前邁的腿腳都有些僵直髮硬。

  終於走出那扇門,桂花已不再一香獨盛,各種馨蘊混雜在一起,往時不覺,這時卻莫名沖人得厲害。

  他抬手掩鼻,稍緩了步子,從懷中摸出小瓷瓶,起開蓋子,那股清涼的薄荷氣剛滲入呼吸,卻沖得鼻腔內一陣撩癢,險些打了噴嚏出來。

  他頓了手,垂眼瞧瞧,眉間蹙起,掖手又塞了回去。

  循著小徑往前走,涼亭就在前面湖石的背後不遠,那頭靜靜的,沒聽到一星半點的人聲。

  怎麼著?

  莫不是久別重逢私語時,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秦恪嗤鼻悶哼,腳下卻放得更輕,一步步到了山石旁,稍稍探過身子,從參差半露的缺口處望過去。

  涼亭內果然是兩個人。

  一個穿青色鷺鷥補服,負手站在簷下遙望,儒雅間已儼然有了幾分朝堂之風,另一個著箭袖貼裡,把身形襯托得愈發纖瘦,沒了往日的幹練,微低著頭,不知是侷促還是羞澀。

  這兩個沒挨在一處,卻也隔得不遠,此前也不知都做了什麼。

  他墜著唇角,在那裡冷眼旁觀,手有意無意地攀在半空裡,揪著近旁垂下的枝條捋弄。

  亭中那兩人干站了好半天,才見那青色補服徐徐輕轉。

  「這亭裡風挺大的,換個地方說話吧?」

  那頭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只稍頓了頓,便沒摻半點假音地「嗯」了聲。

  這細聲帶緩的說話,還真是可人心,憑誰聽著都喜歡,瞧這模樣,還真是合得來。

  秦恪唇角抽挑了下,很快就見那幾乎同樣煙青的身影走出來,一步步離得近了。

  皂靴踏上石階,才剛下了兩級,驀然卻踩了個空,但聽啊聲驚呼,整個人便失足向前撲倒,驀地裡大袖橫臂一擋,有驚無險地將她扶住。

  這一護一搭,兩個人終於挨在一起,便與相擁全無二致。

  秦恪只覺那口氣頂上來,雙眸陡然一瞠,半懸的手順勢甩落,拂袖大步而去。

  恰在這時,風更疾了,撲面而來,人也跟著氣窒。

  蕭曼直起身子,退開兩步,微微傾身拱手:「多謝吳大人。」

  話音未盡,便覺眼前虛影重重,眸光輕轉,見是幾片隨風飄散的葉瓣,也不知為什麼,卻自然而然地抬手攔下了其中一片。

  那花瓣是素白的,淡瑩雪練,上面卻有道怪怪的印痕,深深陷進那本就纖薄的肉中,汁液都滲了出來。

  她猝然心驚,舉頭望向對面的湖石後,那裡風動枝搖,卻沒有人。

  「怎麼了,有人來了麼?」

  耳畔又響起緩淡和煦的聲音,蕭曼回神醒覺,搖了下頭:「沒有人,我……只是看落花而已,失禮之處還請大人勿怪。」

  吳鴻軒微微一笑,顯然看出她在撒謊,但沒說破,似乎也沒了再換個地方的意思,便站在那裡凝著她問:「這些日子來……你好麼?」

第254章 春波澹澹

  沒有傷情不及,也沒有介懷詰責。

  打從一開始便是沖淡閑靜,和風徐暖。

  古人曰,君子如玉,溫潤而澤,怕也不過就是這樣吧。

  只是問出的話卻出乎意料的直接。

  就像相識已久,之前告別時互囑了珍重,歷盡蹉跎滄桑,如今重逢,也該這麼切問安好。

  蕭曼知道他的意思,大概連期待的回答都已預想好了。

  但自己的事從來就不是別人能看透的,更不用說評判好與壞。

  她不願那麼答,甚至不想提起那些觸及心事的秘密。

  「多承吳大人掛懷,我還好,每日裡伴著陛下,也沒別的什麼差事,如今都慣了。」

  她也語聲淡淡,又像答非所問,顧左右而言它,尤其話到了這裡已再清楚不過,她居然假作不知,仍像場面上那樣稱呼,顯然還是間心隔肚,不肯吐露真言。

  不過這也難怪,有些話本就不便明言,況且又是對著一個幾乎素昧平生的人,縱然瞭解一些底細,也不能貿貿然地輕信。

  如今閹宦當道,豺虎滿街,伴君便如同伴賊,能好得了麼?

  想想方纔那般癡傻似的笨話原也不該去問,平白勾起傷懷叫她尷尬。

  念到此處,吳鴻軒不由心生歉然,微測過身歎了一聲,頷首輕點:「天子近侍自然是好的,陛下雖然年幼,卻仁孝有加,將來當為聖德明君,有些事現下不瞭然,待過幾年便會明白了。」

  這還是在隱喻暗指,蕭曼知道他沒聽出自己的意思。

  其實懂與不懂倒也沒什麼要緊,只須自家曉得便好,無謂多做解說。

  她微微一笑,索性權做默認,也不回言了。

  剛才稍稍止歇的風忽又乍起,攪散了鼻間馥郁的花香,裹得滿園枝條搖亂,卻卷不落一片葉瓣。

  「以後……有什麼打算?」吳鴻軒忽然又問。

  蕭曼一怔,不自禁地望過去,他舉目半仰,並沒瞧過來,也看不出在望些什麼,可那雙眼中卻分明隱含著真情難抑的期待。

  他在盼什麼?

  舊時的約,現下的緣,想著哪一日真能超脫苦海,終成眷屬?

  似乎不必這樣問出來,她清楚得很。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世上能有個人這樣誠心實意地牽念著,又是狀元之才,朝廷命官,還有什麼不足的?

  要說半點無感,那是自欺欺人,可於她而言,就像風吹止水,有一些微漾,卻蕩不起那種心悸如酥的波瀾。

  相較同那個人在一起,不用說話,只是相對,便忍不住胸口怦然的感覺,更是天差地遠。

  往日已不可追尋,今日也難續舊夢。

  是該說清楚些了,省得兩誤,於人於己都好。

  蕭曼也轉開目光,抿唇醞釀了下,故意淡緩著語聲道:「能有什麼打算,現下宮裡都知道我是秦禎,到哪裡都是如此,陛下離不得我,我也離不得陛下,以後的事兒沒人知道,但只要還在宮裡一天,我就在陛下身邊留一天,哪兒也不去。」

  風還在吹,那話像浸在微涼中,透進人心裡。

  這算是什麼呢?

  如此淡然不明,究竟是自甘墮落,還是怕牽連了他?即便如此,總也不該如此絕決才對。

  吳鴻軒終於眸色一黯,回頭望她,那雙眼清澈明亮,俏麗的臉上也是光風霽月的潔淨,淺淺彎起的唇角更是纖塵不染的美。

  他有一剎的怔然,凝眸定定地望著她,那身宮奴的裝扮竟是說不出的合體,看不出絲毫虛情假意的偽飾,恰是她堅忍不屈的註腳。

  若是自己先就存著偏見,又何以去猜度她的真誠?

  左右無非就是個「等」字,之前三年都這麼過來了,還用怕後面十年、三十年麼?

  他像是豁然開朗,眉宇盡舒,笑容一展,衝她點頭道:「也好,陛下身邊是該有你這樣一個人,我也盡心些,盼能一直留在京城有個照應。」

  原是叫他好生自顧,不必再做無謂的掛念,怎麼轉眼的工夫,卻好像心更切了,連這等明白訴說情意的話都說出了口。

  蕭曼眉間微顰,想著不能再叫他誤會下去,剛要開口,吳鴻軒卻已拱手告辭轉了身。

  她到了嘴邊的話噎在喉嚨裡,一時不知該不該叫住他,可又該怎麼說的決然,難道真告訴他自己已捨不下這宮裡的人和事了麼?

  正躊躇間,吳鴻軒忽然停了步,回身道:「下月便是清明了,你怕是抽不出身來,蕭大人府上便由我去祭一祭,你放心好了。」

  言罷,又是和顏一笑,轉身去了。

  蕭曼心頭不自禁地砰跳起來,千言萬語都堵塞在喉間,硬生生被自己嚥了下去。

  既然他沒有傷人之意,又何苦去傷他,說不定仕途一起,過些時日就淡了,又或者她自己先湮沒在這時光中,悄悄地就走了,他再也尋不到,也就不會再有這些煩惱。

  原先覺得不過幾句話便能說清楚,現下才知根本就不是那麼容易能理清割斷的。

  她默然呆立在原地,過了好半晌,才忽覺手心裡有些異樣,抬起來攤開一看,之前那片白色的花瓣已被攥得捲曲成團,瀝出的汁水染濕了半張手掌。

  她不由一訝,心頭驀然生出被揪緊的感覺,竟不捨得將那殘瓣丟下,依舊攥在手裡,快步便朝那湖石奔去。

  那後面沒有人,卵石鋪就的小道上也瞧不出足跡。

  但她知道他來過,就在剛才,興許該瞧的不該瞧的都看去了。

  蕭曼此刻不覺得怕,身子卻在抖,有些手足無措,心也是懸懸的發空,似乎把一件要緊的東西丟掉了,不知能不能再尋回來。

  攥了攥手心快要揉成一撮泥的花瓣,驀然向上望,頭頂是株望春玉蘭,那些花像是剛吐蕊未久,還沒完全長開,卻已滿樹潔白瑩潤。

  眼前俯垂最低的那枝卻是空的,上頭只留著一點揪扯過的殘葉。

  她胸口針刺似的一痛,發足沿路奔去,回入殿中,繞過寢閣直到通廊間,招過一名內侍問:「督主在麼?」

  「回秦少監,二祖宗已離宮去了。」

第255章 向道相思

  過午未久,日頭便開始有些光熱不濟。

  少了那種曬人的感覺,風卻沒見小,也不再是忽起忽停,一陣緊似一陣,幾乎沒個歇了。

  半空裡積聚的雲已漸漸現出灰來,彷彿只是一下子,天就浸透著涼意了。

  許久沒來司禮監了,這裡還是老樣子。

  偌大的院落裡人進人出,往來不絕,可就是覺不出人情味兒。

  大約在這裡待久了,身上那股子暖和氣兒也會消磨殆盡,變成一個個只懂揣摩心思辦差的器具。

  似乎只是片刻的工夫,廳門口已看不見日斑,外頭的廊柱下依稀還有幾片薄淡的光影,也瞧不出多少生氣。

  蕭曼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淡著眸轉回頭來,不知是第幾次穿過那紫檀的雕花落地罩朝裡面張望。

  廊內空空蕩蕩,那打頭最深處的小間仍舊緊閉著門,半點沒有要敞開的意思。

  算算起碼該有小半個時辰了,說是去通稟,可用的了這麼久麼?

  到這會子還沒個動靜,顯然是存心故意的冷著人。

  不過就是同那吳鴻軒說幾句話罷了,既沒有藏私之意,也沒有逾禮之行,何至於就拿這副臉色對人?

  她襟懷坦蕩,光風霽月,可一想起那些被扯落飄散的花瓣,就忍不住一陣心虛,臉上也熱辣辣地發燙。

  要論起來,她也算得上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可於這個「情」字卻是懵懂遲遲,糊里糊塗,後來漸漸有點懂得了,卻又不敢真的去想。

  直到今日,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更同時恍然,以往相處時種種耳鬢廝磨,並不是他窮極無聊的戲弄,也不是心血來潮的慾念。

  原來他也同自己一樣,心裡存著期盼,只是礙著身份,假模假式的要端著那副架子,不肯表露出一絲一毫來。

  而現下,因著吳鴻軒的關係,說不清是陰差陽錯,還是上天注定,她和他之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頃刻間變得無可隱藏了。

  腳步不促不急地輕踏驀然在廊內響起。

  蕭曼聞聲回神,見是曹成福從那邊走出來,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來由的興奮,也沒顧得上細看他的臉色,當即便迎了上去。

  「哎,哎,急得什麼,督主沒說要見。」

  曹成福橫凜著眼喝住,不客氣地拿拂塵的前頭頂在她身上,半杵半推地向外趕,直到踏進廳中才鬆了勁兒,又回望了一眼,衝她撇唇道:「沒錯吧,方才就告訴你這會子見不成,還艮著脖子不信,現下怎麼樣?」

  為什麼不願見,難道連說幾句話都不成麼?

  以她所知,他似乎不該是這樣的人,可看著眼前這副冷不淒的臉,顯然不是在說笑。

  蕭曼只覺那顆本就糾蹙的心愈發緊繃,耳畔也起了些嗡鳴,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怎麼不言語了?這會子知道不好受了,之前幹什麼去了?」

  曹成福見她黯然不應,嘴裡嗤出一聲冷笑,手上輕撩,將拂塵一翻搭在小臂上:「我之前說什麼來著,咱們這些人頭上只有一片雲彩會下雨,千萬把心思用對地方,別這山望著那山高,更別以為自個兒跟別人不一樣,仗著督主多待見兩分,就真不知道有幾兩重了。」

  他繼續連呲弄帶敲打,彷彿事實就跟這說的一樣,是她心存他念,自作自受。

  蕭曼腦際中一片空明,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大半也沒去聽曹成福的話,目光繞過他,怔遲地望向狹窄的廊內。

  盡頭處的小間依舊是閉著的,但和先前不同,那兩扇門並沒有合攏,還留著一條縫隙。

  可就是這窄窄的一線,便不是完全隔絕,只要心意相通,便能有開啟相見的時候。

  她心頭微微鬆解了些,不由垂首輕歎。

  曹成福以為她無言以對,這時已全然洩了氣,又「呵」了一聲:「行了,就走吧,回去先把自己的差事當好,再想想錯在哪兒,往後該怎麼做。至於督主這兒,也未必就是真惱了,先等等吧,我看著機會也幫你說兩句好話,興許三五天就過去了。」

  揶人的話說完,又開始安撫了。

  回去等?

  誰知道三五天之後又會怎麼樣,至少她等不得。

  蕭曼又輕吁了口氣,抬眼望他淡然一笑:「多謝曹秉筆提點,可想想這幾句話甚是要緊,一定要說與督主知道……且容我再留一會兒,成麼?」

  曹成福顯然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句話來,不由一愣,皺眉睨著她左右打量,眼底也漸漸退去了那層戲謔,轉成了正色審視。

  「這是何苦?實話告訴你,今兒十成十是沒門,較這個真做什麼?別弄巧成拙,瞧著更惹氣。」

  「那我就等到明日,相煩曹秉筆遣人回宮稟奏陛下一聲。」蕭曼笑容不減,俏目中更含著難以言喻的堅定。

  這下便沒話好勸了。

  曹成福有意無意地搖手一歎,睨她道:「成,隨你,可別怪我沒提醒,真要出了岔子,沒人能替你拾掇利索。」

  蕭曼沒再應聲,依禮衝他拱了拱手,便轉身出了廳。

  曹成福探著眼目送她自去了廊廡下站著,皺眉「嘖」了一聲,隨即折返迴廊內。

  一路到盡頭,停步先在門上叩了兩聲,聽到裡面低低地應了,才打手推開入內,躬身到書案前呵腰道:「督主,那丫頭也是個強脾氣,說什麼都不肯走,非要等著傳見,這……」

  秦恪在案後沒抬眼,這拈著紫玉狼毫的手卻微頓了下,但也只是瞬息之間,隨即便順著筆道圓轉地劃了過去。

  曹成福看得仔細,雙眼眇了眇,又湊近了些低聲道:「瞧這樣子,像是真知道錯了,先前下頭不也報了麼,其實也沒想招惹那姓吳的,姑且算識相了,依奴婢看,督主要不就……」

  「想等,那就叫她等著吧。」

  他話沒說完,便被這冷淡之極的言語攔腰截斷,察覺勢頭不對,趕忙收了聲。

  秦恪不再言語,幾筆寫完最後那句話,將信箋折起塞進封內,拈在指間遞過去,等曹成福接了退出門去,才站起身,負手走到窗前。

  才片刻沒抬頭而已,天色已一片鉛沉,風聲嘯嘯,遠處院中那棵老槐樹也在搖顫。

  要下雨了。

第256章 風雨送春

  的確要變天了,但似乎又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快。

  雲聚得越來越厚,雨卻來得遲遲,像躊躇難斷,不忍澆洗這春韻方濃的天地。

  終於到了霖落九霄的時候,一切反而顯得突然,叫人始料未及。

  沒有絲毫徵兆,雨一上來就呈滂沱之勢,簷口下掛起了水簾,須臾便倒懸如瀑。

  原來,剛才那些等待不是躊躇,也並非不忍,只是積醞蓄勢,要來一場淋漓透徹的蕩滌。

  蕭曼先前一直在呆呆出神,等雨點濺落在身上才促然醒覺。

  撤步向後面退了退,雨也進逼似的從斗拱闌額下捲飛進來,往身上扑打,竟有些無處躲藏之感。

  回頭朝裡面空空的廳堂望了望,想想還是沒進去,便挨著門靠在了牆上。

  風似乎更大了。

  她攥緊了袖筒抱著雙臂搓了搓,口鼻喘息間竟能呵出淡薄的白霧來。

  真是冷啊,新換的春裝有些擋不住寒意,涼氣直往裡躥,一下子竟彷彿回返了臨冬時節。

  天色是一片濃重的鉛沉,看著儼如黃昏,瞧不出現下究竟是幾時了。

  沒留神這會子,左右廊廡間值守的內侍竟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偌大的院落中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

  莫非是見風大雨大的,都躲到屋子裡暖和去了?

  宮內十二監,二十四衙門,這裡聲勢最隆,什麼時候也不會斷了人,照說誰也不敢這樣沒規矩。

  可不是麼,司禮監,單聽這響噹噹的名號,便知道是個格外講規矩的地方。

  他明面上就是如此,「規矩」兩個字見天掛嘴邊上,背地裡卻是個恣意妄為,視規矩如無物的人。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身處宮中,更不會有那些遭際。

  匆匆經年,憶回漫溯。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曾經痛徹肺腑,不堪回首的苦難已有些模糊了,一霎間能想起的,全是同他相處的種種,一樁一件,甚至言語間的字字句句都清晰無比的刻在腦海中。

  其實,那些也談不上什麼快樂,甚至更多的是悸悸猜疑和惴惴難安,只有極少的一些姑且能算是令人心神平靜的。

  然而就是那麼一點點回憶,卻莫名叫人刻骨銘心,不光忘不掉,更連帶著過往的一切都變得暖亮起來。

  這大約便是歡喜一個人,有他在,苦也不會太難受。

  從前她不明白,現下卻像大夢甦醒,再也無法裝作懵懂無知。

  這番心意即便說不出口,也該叫他明白。

  蕭曼只覺胸中暖意盈動,雙頰熨燙,身子似乎也沒先前那麼冷了。目光微側,斜望著敞開的正廳大門。

  他就在裡面。

  所以,她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他一定會來。

  她確信。

  蕭曼像是不經意間尋到了悅心可意的東西,沒有出聲,卻抿唇笑得暢然,回過頭來,舉目望向廊外。

  許是真的天色近晚,那半空裡灰意淡了,幽秘的深藍開始佔據上風,瞧著竟如夜色一般,散碎的水滴零星拍打在臉上,只是沁沁的微涼,很舒服。

  「還沒走?」

  雨落的寧寂中,那已然熟印在心坎上的聲音驀然響起,而且就近在門內。

  蕭曼不由渾身打了個顫,一瞬間連髮根都舒張開來了,整個人飄盈發輕。

  自己料想的沒有錯,他真的來了。

  她身子彈起來,踏前一轉,果然見他正站在過門石後。

  「師兄……」

  「慢著。」

  他冷凜的聲音又起,這次看得分明,那張精緻的俊臉上瞧不出什麼情緒,雙眸淡淡的睨過來,微挑的唇角似笑非笑。

  蕭曼被堵得一怔,但也料到他會是這般口氣,既然心裡頭彆扭,擺臉色說幾句噎人的言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那雙眼中暗蘊的光叫人生悸,依稀竟是頭回見時那種淡漠到毫無生氣的樣子,深沉似海,又波瀾不興,全然猜度不透。

  他向來就是個難以捉摸的人,這樣子也算不得太過奇怪,自己這頭先軟一軟,稍時再把話兒說開去,十九也就沒什麼大事了。

  「師兄,我……」

  「沒聽見麼?慢——著!」

  秦恪一蹙眉,陡然拖長的語調愈發顯得陰沉。

  她湧到嘴邊的話第二次被頂了回去,俏臉登時窘紅了,怔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

  「之前忘了叫他們傳句話,打從今兒起,司禮監隨堂的差使你便不用兼了,只管把陛下伺候好了就成。所以麼,這地方你進來不宜,好歹守個規矩,還是站在剛才那裡說話好了。」

  他話裡透著不容分說,更不可違拗的決然,叫人聞之生寒。

  蕭曼垂下了眼,默然轉身,挨回原來的地方,背心剛貼到牆就覺莫名比方才沁涼得多。

  朝前挪了小半步,不自禁地又朝廳門處探望,希望能瞧見他,哪怕只是那緋紅蟒袍的一角也好,可是門框子擋住了,一點也看不到。

  她忍不住失望,可也沒再往深處探,只好縮了回來。

  「等到這會子,想說什麼?」半晌,他忽然又在裡面問。

  是啊,等了那麼久,要說的話早不知醞釀了多少回,可此時心卻彷彿繃不住那口氣,勾扯著縈繞在唇齒間的話一點點向下墜。

  「怎麼不言語?也罷,你不說,那我就再說幾句。」

  裡面的聲音微頓了下,便續道:「實話講吧,當初半道上把你截回來,帶進宮裡,便是為了對付晉王殿下,沒想到一步步走過來,宮裡有些個事兒還真少不得你了,醫道是一條,人伶俐也算一條,可也就是這麼些了,其他都是雲彩上的事兒,當不得真。還有那聲『師兄』,討笑叫叫還成,較起真來,壓根兒就不是一路,瞎攀扯什麼?以為有乾爹那幾句就算數了?假的!行了,不多說了,自個兒心裡有個數吧。」

  只是這樣麼?似乎也沒有錯。

  蕭曼苦笑了下,眼瞧著飛濺的雨絲在面前不住穿擊著歎出的白霧,將它撲散,再打上雙頰——臉早已是濕的。

  冷得厲害,是該走了。

  她僵僵的挪動腳步,甫一出廊便被澆透了,雨水墜長了袍子,纏裹在身上,只能拖曳著向前走……

  秦恪怔望良久,直到那纖弱的身影隱沒在院中的老槐樹後,泛紅的眸才緩緩輕闔。

  「等我這種人,何苦呢……」

第257章 渺渺吟懷

  艷陽高高昇起有好一會子了,天地間仍未暖起來。

  細風微涼,寢閣裡的讀書聲也顯得有氣無力。

  逢單日沒有經筵小講,但天子課業畢竟事關重大,不可有一日懈怠,誦讀習字一如平常。

  沒過一會兒,稚嫩的童音便愈發顯得懶散,間或還夾雜著無聊倦長的呵欠,兜兜轉轉在那兩句上敷衍了幾遍,就把書冊往案上一丟。

  「讀完啦,秦禎,我要吃糕。」

  蕭曼正垂眸在一旁研墨,神遊物外似的竟恍若未聞。

  等瀾煜又叫了一聲才悚然驚覺,抬起頭時,泛紅的雙眼仍是木的,訥訥應了個「是」,卻沒挪步,又從書摞上抽了本《增廣賢文》捧過去。

  「怎麼又是書,我要糕啊!」

  那聲不滿的埋怨戳入耳中,她頓手一愕,這時候才恍然知道弄錯了,只得窘著臉請罪:「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去端來。」

  「我沒生你的氣。」瀾煜望著她惶色難掩的樣子,目光中又是疑惑又是關切,「你這兩天都沒精打采,魂不守舍的,臉色也難看,該不會是病了吧?」

  連著幾夜睡不著,心裡空蕩蕩的,站著也像是被抽去了魂竅,大約就是現下這副樣子。

  究竟怎麼了?她也不知道。

  才開口說了兩句話而已,便覺胸口悶氣得難受,勉強笑著順他的話道:「陛下說的是,奴婢之前受了點風寒,這兩日有些頭疼乏力,想是還沒緩過勁兒來。」

  「我就說麼,淋了那麼大雨怎麼能不害病?你也是奇奇怪怪的,送個東西給秦恪,只管叫誰去不成啊,幹嘛非得自己跑那一趟?」

  瀾煜話中帶著一語中的的慨歎,關懷之情也愈加切切,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又蹙眉問:「單是送個東西怎麼耗了那大半天,到底跟秦恪說什麼了,難道他又欺負你?」

  她似是不能聽到那人的名字,甫一入耳便覺刺痛難當,心像是又被鑿空了一分,找不到什麼能填補。

  時光漸長,這孩子也慢慢長大了,已不再如從前那般茫然懵懂,有些事輕易瞞不過去了。

  蕭曼不願再讓他瞧出端倪來,作勢微傾了下身:「沒有的事,一點小毛病,用些藥過兩日便不礙了,陛下不必掛懷。嗯,奴婢這便去拿糕。」

  「我……我就不吃糕了,你不舒服快去歇歇吧,我遲些再叫你。」瀾煜咬著唇,臉帶歉色,像暗悔先前不該那般支使她。

  這孩子雖然生長在宮中,卻天性純良,心地極好,至少懂得不該將自己的快樂凌駕於別人的苦痛之上。

  蕭曼心頭微暖,歎聲安慰,瀾煜卻執意叫她去歇著。

  她也確實難受得厲害,索性便依了,但還是先端了糕餅給他,才轉身離去。

  清晨的養心殿,所有的人聲和喧囂依稀都在遠方,與這裡全無瓜葛,耳畔沒了童稚的聲音,她那顆心也更加空悵寂寥。

  明明剛才想去歇著,這時卻好像忘到了腦後,人只是渾渾噩噩地信步往前走,也不知該去哪兒。

  這是幹什麼,生死一線也不是沒經歷過,那時都能泰然處之,何以現下卻如此不堪?

  何況前日在那片雨簷下不都已說得一清二楚的麼,不過就是他手上的一顆棋子而已,除此之外便兩不相干。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這麼難過?

  嘴唇乾得發疼,舔抿了下,淡淡的鹹腥在口中暈開。

  血的味道半點也不好。

  蕭曼腦中懵懵然,覺得該去倒杯水喝,停住腳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已走過了大半條通廊,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他慣常批紅的隔間。

  每到夜間,她就端著精心熬製的粥水湯羹進去,再坐下來,一邊替他分揀堆積如山的奏本,一邊暗覷他將那一碗慢慢地吃下,玉白的臉上微起暖暈,自己心頭竟也是熱的。

  有時他會說些閒話,有時各自專注,默然相對幾個時辰,直到天色泛白也不交一語,如此單調,疲倦至極,竟也不覺得厭。

  究竟有多少次,她記不清了。

  但卻記得,他已經整整三日沒有來養心殿,自己也再沒有看到過他。

  可她卻控制不住那雙腿腳,還是繼續往前走,腦中竟生出一個蠢笨之極的奢望——也許他已經在那裡,或者說,哪怕能看一眼那書案上熟悉的陳設擺放,心下便能安適些。

  才剛邁出腿去,那隔間內便傳來腳步聲。

  蕭曼渾身劇震,一霎間像能聽到胸腔裡怦然的跳動。

  然而那份激動才剛湧起便又沉了下去,因為龐雜的腳步顯然並非只有一個人,其中也沒有他。

  兩名內侍很快從裡面走出來,每人手上都是兩大摞厚厚的奏本,一見她在門口,趕忙上前呵腰行禮。

  「督主……來過麼?」

  她忍不住還是問了句,粗啞乾澀的聲音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回秦少監,二祖宗沒來過,是司禮監剛傳了話來,叫把前些天積下的本子一併都拿過去,奴婢們也不敢問,這半晌才收拾好。」

  還用問麼,這便是不會再來的意思。

  可是至於麼,他眼下是宮裡真正的主子,底下數萬人,生死都捏在手上,自然也包括她在內,何苦為了不想見費這個周章,難道還怕起什麼糾纏麼?

  她苦笑,也覺得好笑,那顆心卻像憑空裂開,血湧出來,瀰散在胸腔裡,連同身上最後那點力氣消散在四肢百骸。

  好累啊,記憶中從沒這麼精疲力盡過。

  蕭曼記不清自己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是怎麼轉身離去的,她只想走開,找個別人瞧不見的地方呆著,腳下是虛浮的,只能一步步向前挪,喉嚨不知被什麼東西堵著,那口氣怎麼也上不來,沁沁的陰冷襲繞全身,整個人天旋地轉。

  也許這宮裡從來就沒有過情,更不會因她而生情。

  所以,可笑的不是別人,只是她自己。

  終於支持不住了。

  她踉蹌地向前倒,伸手好不容易攀住窗欞,才沒倒下,煩惡湧動的喉間卻再也壓制不住,張嘴嘔了出來,眼瞼脹痛,淚下決堤。

第258章 夢裡瓊枝

  腳下是空的,身子是浮的,連神識都在虛游飄蕩,唯有耳畔是一片嘈亂的噪響。

  是風聲麼?

  怎的似乎又能聽到歡笑和鼓樂?

  的確怪得有點邪門,但說到怕,卻怎麼也及不上眼前這片混沌的黑暗,杳冥如夜,不知身在何處。

  這情狀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一絲細節來。

  過了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總之是度日如年,茫然忐忑間,腳下忽而有了著落,不再是懸空的,卻顛簸搖晃得厲害。

  那片重重遮擋的黑幕霍然而散,耀目如刺的光冷不丁一下戳入眼中。

  她只覺目眩得厲害,暈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看清自己竟身處轎中,轎帷是錦綢綵緞的,而她身上則是鳳冠霞帔,雲襴大袍,一色的鮮亮喜慶,榮艷華貴。

  她猛地一驚,心下如明鏡反照,憶起了些東西,但大半還是混沌不清。

  側眸朝窗外望,絲簾也遂心之意似的恰在此時拂撩而起。

  沒錯,那外面是漫山遍野,夾道而立的黃櫨樹,層林浸染,滿目緋紅。

  美景當前,如詩如畫,她卻生不出半點讚歎賞心的意思,只覺那片圍聚在週遭四野的紅像熊熊烈火,更像血,光是瞧著似乎便能嗅到一股腥郁之氣。

  她渾身悚然一震,驀地裡又記起了幾分。

  幾乎還沒來得及反應,數道寒光就穿透進來,猶帶溫熱的鮮血潑灑在華麗的轎帷上,又濺污了她的喜服霞帔,頃刻間便染透進去,那片紅立時變得觸目驚心。

  這是記憶中存留的,她沒有驚訝,卻依舊駭然失措。

  接下來會怎麼樣,她也知道,可是最後……

  回憶又變得模糊,依稀只有一片同樣鮮目的紅和那挺拔頎長的身影留印在腦中。

  她不由打了個顫,心中竟生出一份莫名難言,又悸亂惴惴的期待,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霎時間都變得不再緊要。

  炸雷般的響聲轟過耳際,花轎當即四分五裂。

  然而身下卻沒有就此打空,她也沒有失足跌落,仍舊好好地坐在那裡。四下裡陡然敞亮起來,天光卻沒有因此刺目灼眼。

  詫然仰望,那頎長的身影赫然就在近前,緋紅的袍上繡著團花坐蟒,玉蹀革帶,膝襴間金線攢聚……

  她還在怔懵,那雙臂已經張開,袍袖合圍,將她整個人攬入懷中。

  淡淡的薄荷氣滲入鼻間,彷彿帶著魔力,一霎間就讓她心神沉靜了下來。

  她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去,中途卻又頓住,按在他肋側,像在推拒,也是蜉蝣撼樹般的無力,那股委屈無處宣洩,全化在手上,將他的袍襟死死攥在掌中搓揉,指間卻又不忍似的撫慰摩挲。

  那雙臂越來越緊,手也在她背心輕撫。

  她避無可避,緊貼著那堅實的胸膛,分明能覺出裡面蓬勃有力的心跳。

  終於,她鼓起勇氣,鬆開了緊攥的手,探探地從兩側伸過去,環上他腰際。

  兩下裡挨得更緊,再無半點間隙,她只覺胸腹內被填滿了,全身暖意充盈,說不出的安然舒適。

  她淚湧,積壓在胸中的悶氣和委屈也化淨於無形。

  耳畔響起低語輕喃,溫熱的氣息在鬢頰間漾開,連耳根子也暖燙了。

  她一半羞怯,一半意亂,霧暈著雙眸,抬首迎上去,順勢婉轉相就。

  然而,那張臉並不是想像中的柔情脈脈,而是一片空白,竟完全沒有一處五官!

  與此同時,喉間一緊,脖子已被死死掐住……

  蕭曼如墜深淵,悚然醒來,身旁卻是童聲稚嫩的呼喚:「秦禎,你怎麼了?秦禎……」

  她能覺出自己是仰躺著的,但沒什麼力氣,勉強緩緩睜眼,就見瀾煜坐在榻旁,全情關注地看著她,小臉也急得泛紅。

  窗外天已泛黃,原來竟過了這麼久。

  當時究竟怎麼了?記得突然間昏暈難忍,似乎還嘔了,整個人天旋地轉,再後來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一個人難過成那個樣子,想想也是可憐,好在尚有人關心。

  「陛下恕罪,奴婢……」

  蕭曼撐不起身子,也行不得禮,只能從唇角擠出一絲笑來示謝感激。

  「什麼罪不罪的,差點嚇死……朕了,那些奴婢沒一個靠得住,去叫秦恪怎麼久都不來回話,真氣死人。」瀾煜一邊關切,一邊鼓著腮幫氣哼哼的,臉色甚是不好。

  只是私下裡說話,他也自稱「朕」,說到半截時,眼角還朝一邊微瞟了下。

  蕭曼正覺奇怪,就聽近處有人道:「可不是麼,大半日了,陛下都守在這裡,單沖這份聖德恩情,小秦公公便能吉人天相。」

  她額角一跳,轉頭回望,就見太皇太妃徐氏坐在書案旁,正拿銅鉤挑出爐裡的小屜子,添料換香。

  這些在後苑頤養的先帝妃嬪輕易不會邁出自己的寢宮一步,怎麼會無端跑到這裡來?這徐氏韜光養晦,實際心機比太皇太后謝氏有過之而無不及,現下定然是又有什麼話要說。

  想到那些爭權奪勢,攻心算計的勾當,蕭曼腦中又是一陣脹痛,胸口也煩惡起來,可又不能不搭理,當下只得強撐著起身。

  「這是做什麼?快躺著,伺候陛下事大,自己身子骨硬實才是根本,一個禮而已,多大的規矩,陛下都沒說什麼,老身這裡更沒那麼多講究。」

  徐氏抬手打止,語聲和然,豁達中更透著善意。

  蕭曼愈發覺得她話裡有話,可一時又揣摩不出深意來,只得稱謝應了。

  徐氏不動聲色,換好香點燃,又挑著香屜子擱回去,扣上銅罩,起身道:「看了這麼久,我瞧陛下也累了,還是趕緊用膳歇息。既是小秦公公沒什麼大礙,陛下也可放心,秦廠公那裡差事繁雜,怕也不便,陛下乾脆再傳個旨,叫人不用來了。」

  她表面安撫,實則卻像提醒。

  瀾煜立時想起那回事兒來,不滿地嘀咕:「哼,秦恪也太過分了,躲著幾天不見人,叫了也不應,我才不管呢,今天非見他不可。」

  他說著又湊到蕭曼耳旁,竊聲道:「你等著啊,我把他叫來好好罵一頓,給你出氣。」

第259章 芳樹春融

  已然枉動了情,錯付了意。

  憑你揪著人打罵也好,那顆心是冷了,終究也不會熱起來,徒然更加傷懷,又有什麼用?

  小孩子不知情為何物,全不解其中滋味。

  那副信誓旦旦,正義凜然,彷彿深體下情的模樣瞧著不免好笑。

  可蕭曼笑不出來,胸腔裡被那股悶氣沖頂得脹痛難當。

  這事連她尚且都理不清,何況是個幾歲大的孩子。

  說到底也是一番關切至深的好意,聽著也是暖心,如今宮裡還能以真誠待人的,怕也就只有他了。

  蕭曼不由感慰,只是現下這當口著實不該提這話。

  她眼角斜瞥了下,見徐氏仍在書案旁,並沒有走近也沒有留心相探的意思,略吁了口氣,正想叫瀾煜不必再做那些事,那孩子卻已像當真許下了承諾,跟自己約定好了似的,圓活的眼睛擠弄了兩下,便轉身跑掉了。

  他來了不好麼?

  這幾日悵然若失,念茲在茲,一直竊竊地盼著,這會子又沒來由的怕個什麼?

  就算相見尷尬,無言相交,總也不會比那日雨中的話更傷人。

  或許期盼只是妄念,壓根兒敵不過心中的畏懼,就像剛才做的那個夢,所有的溫情和煦不過只是虛假的幻象罷了,那張看不到五官和表情的臉才更近乎於真實。

  也正因這樣,才更叫人心痛如割。

  「小秦公公怎麼了?敢是還難受得厲害麼?」徐氏的聲音忽然響起,竟已在近處。

  蕭曼心頭一顫,情知瀾煜不在,不便再這般沒規沒矩地躺著回話,趕忙揭被硬撐著起身。

  「奴婢好得多了,方才是感念陛下和太皇太妃娘娘的厚恩,一時出神無狀,還請娘娘恕罪。」

  這邊才支了個肘,就被攙住了肩腋處,緩柔著勁兒往下順。

  「不礙便好,又不是在人前,哪裡這麼多動不動便請罪的話?」

  徐氏溫言假斥,扶她靠好,竟絲毫不避忌地在榻上坐了下來,望她左右端詳,面色愈發春風和潤。

  蕭曼對她的突然來到本就微感忐忑,這時更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就發覺那眼中的神光分明不是在探查身子有礙無礙,而是著意審視,就像長者在瞧一個許久未曾登門請安拜望的晚輩,從前的記憶已經模糊,早忘了樣貌,須得重新認個清楚才行。

  「娘娘……」

  她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又向上直了直身子。

  徐氏回神,臉上並沒有尷尬,輕搖了下頭:「虧你還是懂醫道的,臉色這麼差,怎麼也不自己用些阿膠補一補血氣,不說身子利索,好歹氣色紅潤些,瞧著也好看。」

  這明指暗示的話讓蕭曼腦袋「嗡」的一燥,愕然望過去,心中砰跳如雷。

  長久以來,她處處小心謹慎,無論在誰面前都沒露出過半點馬腳,怎麼會無端端地被她看出了女兒身的隱秘來?

  該不會是之前昏暈的時候,不經意間被窺破了真實吧?

  想想似乎也就只有這一種可能。

  望著對方那彷彿洞悉一切的目光,現下再想狡辯顯然已是不能的了。

  該怎麼好?

  倘若身份一節真的東窗事發,捅到朝堂上去,豈不是連他也要牽扯進來?即便隱而不言,也會以此要挾,叫他掣肘就範。

  到了這個時候,她發覺最擔憂的居然不是自己,竟是秦恪。縱使流水無情,期望成空,她也無法完全釋懷,將他視為陌路之人。

  「宮裡這些東西年年進來,年年堆在那裡,光賞人都賞不完,你也別光念著人家,要用時大可不必客氣,沒什麼比自己個兒的身子更要緊的。」

  徐氏繼續寬慰叮囑,仍然繞著那話,卻並不點明,這番關切更像在有意提點,她雖然知道,卻不會挾制算計,更不會外傳。

  蕭曼望著她真如至親長輩一般的關懷之色,心下稍定,卻也疑竇叢生。

  雖說兩人算不得生疏,暗中也有利害關聯,但遠不到如此親近的程度,這突如其來的關心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一時猜想不出,索性便順著那話道:「娘娘說得是,我這裡記下了……其實平日我也時常調理,身子姑且過得去,不至於這麼的,也就是這幾日……」

  「我就說麼。」徐氏瞭然地一頷首,「前些日子見你還是好好的,如今就成了這樣的,要我說,乏累倒在其次,主因還是心裡存著難解的事。」

  又是一語中的。

  蕭曼暗自吃驚,隱約覺出她所知的恐怕不止是自己的身份,仍舊故作不解地應道:「娘娘說笑了,陛下宅心仁厚,奴婢在身邊當差,伺候的都是小事,那些個要緊的大事兒,上有陛下定奪,下有內閣和司禮監辦理,哪有疑難著落在奴婢身上。」

  徐氏淡然笑笑,狹了她一眼:「這話說的,可不是打岔麼?軍國大事自然輪不到你支應,可要是自家心頭的事兒,又不能明說,誰替你操這個心去?」

  這話裡的意思已昭然若揭,就差直眉楞眼地說出來了。

  蕭曼雙頰盈盈地起了燥,實在不知這種事她是如何瞧出來的,總不成「為情所困」這四個字就刻在臉上,一望便會知道吧?

  「這世上的人但凡湊在一塊兒,無非就是有名分沒名分這兩種,不管哪樣,碰到知心的那是造化,要是沒個冷熱,那也是命裡注定,哪來那麼多你有情我有意去?何況宮裡這等時時處處都要睜眼留心的地方,更不要有什麼指望,說起來尚且不如民間呢。」

  徐氏似也沒想叫她回答,身子稍稍探近,唇邊猶帶著微笑,目光卻已轉為正色,握住她的手輕拍:「我這輩子便是如此,二十多年,瞧著人的時候少,見天裡不是坐在亭裡看天,就是擺弄那些盞盞罐罐,月月年年,所謂的風雅事也咂不出味道來了。不說別人,就是我那兄弟都叫人羨慕,當年初放外任到浙地時,曾遇上一位姑娘,難得心性也和他相投,雖說最後沒走到一塊兒,但總歸是有段舒心的好日子,想想便叫人羨慕。哦,那姑娘當年也是行醫的,樣貌也跟你有幾分相似。」

第260章 流水溶溶

  人總是那麼怪。

  風雨來時受不得吵人的聒噪,可真等安靜下來,又覺那種擾心亂耳的感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頗堪回味。

  這大約便是偽性矯情,想想也覺好笑。

  從對面那扇窗能看到外頭的廊。

  夜色濃沉,簷頭下的風燈也顯得比之前亮了些。

  散暈的光一溜接延過去,連片交混在一起,恍然像是落雨成簾的樣子。

  只是廊內已看不到那如雨一樣淒冷的纖影。

  當時什麼情形,如今連個囫圇大概都記不清楚了,似乎就是雨一直下,她一直在等,如是而已。

  可當聞聲相望時,她疲憊但滿懷欣喜的目光卻深深印在腦海中。

  那時候她的眸澄澈如水,乾淨得沒有半點微瑕,足以讓人心頭怦動。

  然而,他卻選擇視若無睹,又親眼看著那雙俏目中憧憬的光黯淡下去,最後變得死水無瀾,再一個人孤單地走入雨中。

  那一刻,他也想到院中淋一淋,就像送別生身父親的那夜,讓雨把自己沖濯乾淨,彷彿在燒灼的心也能稍稍冷卻。

  但那一步終究沒有邁出去。

  世事不同,人與人也不同,他已經習慣了背負著仇恨的日子,周旋於冤冤相報,爾虞我詐中。

  拿出真心來好好待一個人?

  似乎不是他該想該做的事,因為有的情不能欠,有的債還不了。

  尤其到了現下這時候。

  驀然風起,漫窗裹進來,拂亂了案頭的燭火。

  秦恪回眼垂眸,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手又落在了面前那張紙箋上。

  許久沒見過這種淡青色的箋子了,上次還是去歲在西苑瓊島的神霄宮伴駕占醮時,以松枝點燃這東西寫就的清詞,焚祭上蒼。

  除此之外,這玩意兒再無它用,宮裡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用。

  然而,現下這御箋上寫的卻是一道密旨,飛白體的筆道不再清逸靈動,只剩拖曳的墜沉感,卻仍能辨出是御筆無疑。

  其實壓根兒就不必懷疑,同樣是張言身上的,同樣的御箋,同樣的筆跡,能是假的麼?

  他不想再看那幾行字,這兩天已不知看過多少次,來來回回,揉皺了又展開,扯爛了又對整,卻始終沒毀掉。

  他只是心扎得慌,像一寸寸被剜空挖淨,剔得分毫不剩。

  其實,他不是沒有預料,也以為不會起什麼波瀾,可等真見到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根本沒那麼漠然,也不可能不在乎。

  原來最後留給他的東西並不是那道通行文書,而是這張奪命的詔書。

  這便是父親臨死時對兒子的「關愛」。

  也好,那就怪不得他了,最多也不過就是魚死網破。

  隨著指間不自禁地收縮,那本就殘破的御箋被捏攥得更加不成模樣,與此同時,外間響起叩門聲。

  秦恪恍若未聞似的出著神,須臾才撒手又將紙慢慢展平,折了幾折,掖進衣內,跟著沖外面叫了聲「進來」。

  推門的吱呀聲緊連著珠簾的嘩響,進來的是曹成福,趨步到近前,覷他臉色不好,沒敢立刻回話,便在案頭立著,叫了聲「督主」。

  「幾時了?」

  秦恪目光微散,像是望著窗外,手卻搭在案上,手指捏著茶盞的蓋子,一下一下地磕著。

  那聲音雖不甚響,卻刺耳得厲害。

  「回督主,已過四更了。」

  曹成福只覺頭皮微麻,趕忙拱手應著,剛想著要不要趁著回正事,就聽他又問:「張閣老府上如何了?」

  「安靜著呢,那老兒壓根兒就沒察覺,到這會子還蒙在鼓裡。」

  秦恪「嗯」聲頷首,毫無表情地勾了下唇:「拿信兒的點子還押著呢?」

  「是,這兩日都鎖在牢裡伺候著,怎麼處置只等督主示下,是不是還像上回對付晉王那樣……」

  「不用,手腳乾淨些,料理了吧。」

  「就這麼料理?那……」曹成福皺眉不解。

  「此一時彼一時,哪能還往老路上走。」秦恪手上一停,將蓋子擱下,端起茶盞,「人家敢直接到張閣老府上下手,就是心裡早有數了,不管拿到沒拿到,這事兒都是跑不了的,還用咱們做什麼?別管了,就當沒有過,一風吹,拉倒。」

  他說得入情入理,卻跟往常行事頗有些不合。

  曹成福摸不清底細,只能先順口應了聲「是」。

  「還有什麼事?」秦恪抿了口茶,好整以暇地問。

  「也沒什麼,就是陛下又差了人來傳。」曹成福嘖了下唇,又諂笑道,「不過督主放心,奴婢方纔已回了話,說督主還在路上趕著,一時半會兒且來不了,人已打發回去了,不礙事。」

  他一邊說,一邊覷著對方的臉色,略頓了頓,便湊上前低聲續道:「瞧陛下今兒這意思,像是非見不可,奴婢總覺有點蹊蹺,該不會是那丫頭當面嚼了什麼舌根吧?」

  小心翼翼地說完,見他眉眼間沒什麼冷色,像是並不在意,索性便拋開了說:「督主,奴婢聽說那丫頭這兩日都跟丟了魂似的,今兒更厲害,前半晌吐得昏暈過去,直等太皇太妃到了一會子才將將醒過來。這個……要不是真念著督主的好,也不至難受成這個樣子,叫奴婢說,晾這兩天也就得了,別等那丫頭真生出什麼么蛾子,壞了大事。」

  聽到「昏暈」兩字時,秦恪手上輕顫了下,那半口茶像是在嘴裡含久了,覺不出絲毫醇香來,反而苦澀得厲害。

  都過了兩天了,不但沒看開,怎麼還越來越放不下似的,這卻是何苦?

  不過,連他自己都是糊塗的,又何況是她?

  他暗地裡苦笑,卻面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變化:「怎麼,連你也以為本督這是在晾她?」

  一邊不理不見,連養心殿都不去了,一邊還暗中叫人盯著,雞零狗碎的信兒都不放過,這不是明著晾,暗裡寵是什麼?

  曹成福低頭翻了個白眼,卻也不敢把話說明了,假作惶恐問:「那現在……」

  秦恪鼻中輕哼,側眸瞥在他臉上:「也罷,既然你也這麼說,那本督就去瞧瞧。」

第261章 海棠有語

  宮裡的規矩,五更末各處便須撤燈,以待景陽鐘鳴。

  天還沒亮,值守的內侍半乜著眼手擎半長的竹筒走到廊間。

  略抻了個懶腰,先將孔頭從燈籠下伸進去,自己在下面續氣鼓腮一吹,燭火應聲而滅,旁邊隨即便有人拿桿子勾實了往下挑。

  一成不變,往復了成百上千遍的事兒,自然手腳麻利。

  窮極無聊之際,免不得說幾句閒話。

  便聽有人道:「咱們結結實實守了一整夜,也沒見人來,照說二祖宗可不該如此啊。」

  「可不是麼。」當即有人接言,「二祖宗可是天下第一等重規矩的人,但凡是宮裡頭傳,就算在天上地下,也得快馬加鞭往回趕,今兒這事可透著邪性。」

  那專司熄燈的內侍插口嘁聲道:「邪性個屁,是你們幾個不曉事罷了。」

  旁邊的人一聽他話裡有蹊蹺,忙圍著問究竟。

  那內侍卻賣起了關子,繼續吹管滅燭,其他人也只好一邊隨著他撤燈,一邊好奇地追問。

  只見他吐出一口氣,抹了抹口唇,故作高深道:「罷了,告訴你們也不妨,正好都長個心眼,別稀里糊塗惹了禍還不曉得,二祖宗這不是怠旨不遵,是在躲人。」

  「躲人?誰啊?」

  「這……莫不是秦少監?」

  那熄燈的內侍挑眉點頭,撇唇笑道:「哎,還算你小子聰明。」

  「你如何知道?秦少監可是二祖宗身邊最知近的人,躲他做什麼?」兀自有人將信將疑,又像在存心套他的話。

  「瞧你那對死眼珠子。」那內侍不屑地翻著眼皮,「光興見天熱乎著,就不能有個冷的時候,世上哪有這麼美的事兒?給你們透個實信吧,昨個兒秦少監昏暈在裡頭,嘴裡還喚著二祖宗,是曹秉筆帶人伺候的,我就䁖了那麼一眼,差點沒叫拖出去打板子,後來半夜裡人醒了,陛下就叫傳二祖宗,這事兒還用說麼?」

  「嗯,嗯,怪不得呢,我瞧秦少監這兩日神色也不大對頭。」

  先前那人連連稱是,其他的也都恍然大悟似的點頭。

  「這也怪,到底什麼事兒,二祖宗非要躲他?」

  「想知道?回頭捂在被窩裡,自己慢慢想去。」

  眾人嬉笑著打諢,熄了燈,一盞盞摘過去,須臾便只剩最後那三兩個,廊間眼瞧著愈來愈暗,一切都彷彿又蟄回了這片濃沉的夜色中。

  突然間,一片紅從黑暗更深處的院門外湧了進來,竟是血火一般醒目。

  「是二祖宗!」

  不知哪個低呼了一聲,那專管熄燈的內侍恰巧卯足了勁兒鼓氣欲吹,萬萬不料被這一驚嚇得岔去了半口氣,另外半口回噎進喉嚨裡,登時嗆紅了臉,趕忙摀住口唇,硬憋著沒咳出來,狼狽招呼其他人恭敬立著相候。

  那團血一般紅的「火」很快便到了月台上,踏階入廊,從身旁風也似的掠了過去。

  幾名內侍打著哆嗦,趕忙丟了手上的傢伙,趨步隨在後面。

  「不必跟著,各人幹各人的差事去。」

  秦恪腳下不停,一過殿門便轉進通廊。

  幾名內侍聞言趕忙止步,為首的那個細眼眨巴了兩下,怯聲又回了句:「稟二祖宗,陛下昨兒晚上歇得遲,已傳旨免了今日的朝會,恐怕且得……」

  「不礙著,本督在這裡候見就是了。」淡漠的聲音隨風附耳,「我瞧這裡也忒閒了些,回頭調幾個人去內官監,重新發付差事吧。」

  說話間,餘音已在遠處,只留下那幾個立在原地縮頸寒噤不止的人。

  通廊裡的燈還沒熄,一盞盞白森森的,看不出絲毫暖意。

  秦恪在批紅的隔間門前略停了下,書案上沒有往常堆積如山的亂眼,反而乾淨得讓人不舒坦,但硯盂筆墨的擺放依舊如故,尤其是那只茶盞,幾乎還擱在原處沒動。

  她也沒來過麼?

  或許是不願再瞧,又或者是壓根兒就沒樂意呆在這裡過。

  他輕翹了下唇,眼神卻是漠的,回頭繼續朝前走,步子有意無意地慢了,也沒走多遠,便從前面的小廳折進窄廊。

  那裡頭照舊只點了幾盞燈,昏默中瞧著像螢蟲一般,連方寸間大小的地方都照不亮,只是聊勝於無罷了。

  前頭不遠就是那處隔間,緊閉的門內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光。

  秦恪心中湧起一絲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來這裡有意思麼?

  似乎沒什麼好說,也想不出有什麼能說,可就是覺得心魂都被綁纏著,線的另一頭綁在這裡,自然而然就被牽了來。

  如此粘粘連連,不乾不淨的,竟有點不像自己,想想也好笑。

  要不就走吧,到外頭等著,天明應付那孩子幾句便出宮,不著她的眼目就是了。

  身子已半轉了,腳下卻紋絲不動,彷彿上了釘,生了根似的,連帶著腿胯也在發僵,死活也擰不過這個彎來。

  要不還是去瞧瞧?

  趁還睡著,悄悄地進去瞧一眼,諒她也不會知道。

  一旦動了心念,似乎就不容自己再有半分轉圜的餘暇了。

  秦恪慢慢挪開步子走過去,到那隔間前,輕吁了口氣,抬手去推門,指尖將要觸到木欞時,驀然就覺裡面的鼻息聲有些異樣。

  他頓手微詫,眉間蹙起,心頭怦然一動,岔開的指平攤成掌,貼到門扇上,內勁輕吐,那門便閃開約莫半寸寬的縫隙來,竟沒發出一絲聲響。

  黑暗透過那道縫隙漫出來,一霎間便淹沒了手背。

  他像不敢深進,沒再多推半分,就從那道窄縫裡望進去。

  暗色杳冥,在眼前盈迷了一陣,裡面的物事才漸漸顯出輪廓。

  她的確在榻上,但卻沒睡下,只是抱膝坐著,螓首深深埋在臂彎間,背心似還一下一下地微微聳動,貌似平緩的呼吸間促促地起伏著,恍如哽咽,又像低泣。

  就這麼乾坐著熬了一夜?平常居然還信誓旦旦地說他來著。

  秦恪望著那淒苦無助的人,心頭猛地錐刺般痛起來。

  就在這時,那毫無顏色的淡影忽然一顫,抬頭轉向了這邊……

第262章 春閣寂寂

  昏默中,那一瞥盈盈如水。

  像碧波間漾動的粼光,又像夜空裡促亮的星輝,一霎便透穿了那片黑暗映入眼中。

  秦恪仰身微撤,避開那道窄窄的縫隙。

  明明正該在茫然怔神,怎麼才剛稍稍一窺,便被這丫頭知覺了?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朝這邊探望過來,這一躲也著實有點尷尬。

  從來都是瞧著別人在跟前惶恐侷促,自亂方寸,什麼時候輪到他也生出這種措手不及之感了?

  秦恪還沒被人看破過心境,方纔那始料未及的一照眼似乎將所有都和盤托出,無從隱藏。

  這時候再走是不成了,不管那丫頭怎麼琢磨,光想想這份「此地無銀」,擱不下放不開的嫌疑落在她心裡,自己便掛不住這張臉。

  可就這麼進去,便真能坦然相見麼?

  假裝若無其事的和她面對面,他似乎更幹不出來。

  房內傳來細碎的窸窣聲,像是榻上的人正自起身。

  要自己過來?

  秦恪微感吃驚,不知是她會錯了意,以為方才是故意招她相見,還是在宮裡待久了,事事都學會了圓通得體,所以才這麼著免得難堪。

  如此一來倒也好,陰差陽錯明裡暗裡倒是都顧全了。

  腳步聲不促不急地響起,沒幾下就到了近處。

  他也將雙手負到背後,正要側過身去,就聽到木框輕磕的聲音,那扇門竟從裡面閉合了。

  怎麼,原來會錯意的是他麼?

  秦恪心頭一顫,霎時間湧起難以言喻的失望。

  倒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當面撂臉不見。不過似乎也怨不得這丫頭,草木尚且有幾分韌性,何況是人呢?

  當初是自己絕決地將她擋在了門外,現下還能怪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麼?

  就這麼了結了?

  也罷,省得相見尷尬,也落得乾淨,否則若是看到那張為己流淚憔悴的臉,怕也沒什麼益處。

  「有吩咐麼?」裡面忽然低低地問,未作假音的語聲卻已啞得不成樣子。

  她還在,沒有走。

  秦恪望著欞花間的高麗紙上映出暗色更沉的剪影,竟然說不清究竟該算是濃還是淡,那顆墜沉的心驀地停止下落,不上不下的懸吊在那裡,繃緊的扯痛似比方才更加難受。

  想說,開口卻是這麼句話。

  吩咐?還真是冠冕堂皇的口氣,他和她之間便真是上下主從這麼簡單麼?

  秦恪只覺有團火從胸膛裡竄上來,燒燎著喉嚨,嗓間也不自禁地開始灼痛。

  「旨意一趟接一趟的往司禮監傳,不是你想見本督麼?」

  他悶哼出這句話來,滾熱的喘息燙得鼻腔也發疼了,可這句揶揄反嗆的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慣常不都是這樣起頭麼,難道還叫她一邊難受著,一邊上來就軟語溫存?

  他低聲歎著,負在背後的手有意無意地垂了下來,卻沒有再抬起,目光凝著那道模糊的倩影,明明就在門後,咫尺相隔,卻好像永遠也觸及不到。

  裡面也是一聲低低的惋歎:「是我這兩日太著行跡,引得陛下使性子……請督主恕罪。」

  她沒出言解說,也沒直承相認,卻依著他的話將這「罪名」背在了身上,恭順中又帶著無奈。

  這是幹什麼?

  打算像底下那些奴婢一樣,頂著一副敬慕的假面孔,只做個聽命行事的傀儡麼?

  秦恪只覺那口悶氣又頂了上來,額角也促促地抽跳,可回品著她剛才幹啞的語聲,又覺那話像是說得心甘情願,不存絲毫芥蒂。

  自幼在宮裡長大,後來又兼領著東廠,形形色色的人不知見過多少,早練成了火眼金睛,有時也不用問話,單瞧個樣兒,便能一眼洞穿對方的肺腑。

  可這丫頭卻是個例外。

  打從第一次見,那種滲進骨子裡的硬氣勁兒就有點捉摸不透,更無法言喻。後來到宮裡,她眼中的倔強仍然時不時出現在面前,內中的冷漠卻漸漸淡了,多了幾分安適,慢慢有了笑容,也開始會說閒話,甚至還會膽大包天的數落他的不是。

  宮裡還有哪個奴婢敢如此麼?

  她確是與眾不同,到如今也一樣,再心酸難過也不會叫她真的倒下,捱過這口氣之後,依舊還會好好地站在那裡,重新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就像蒲草的種子,風捲不散,反而叫它自由自在,無論落到哪裡,便又種下另一段宿命的緣。

  她和他不同,既然在這裡本就是錯,那便不該再錯上加錯。

  他也不是她,既然跟不上,就不該橫加阻撓,將她也牽累了。

  他笑,唇角撩起卻僵在半途。

  「沒你的事,陛下那邊本督自去理會,以後……也不必管了。」

  原本已想得坦然,這話卻像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能聽到牙關磨蹭的聲音。

  週遭略略亮了些,日頭出來了。

  秦恪沒回頭看,目光垂垂而定,新霞的淡金色從背後湧過來,漫上門扇,那纖柔的倩影驀然淡了許多,依稀只能看出個輪廓。

  「奴婢懂了。」

  裡面應承的聲音比之前更低,頓了頓又續道:「之前……是奴婢處事不周,思慮淺薄,以至生了這些岔子,但請督主放心,從今以後,奴婢會謹守本分,無論對人對事都不會再有半點妄念,只要留在宮中一天,便會想著替督主辦好每一樣差事。」

  一番表明心跡的話,若是從前聽著自然是順耳合意,如今每一個字都像針芒似的,戳刺著胸中那顆心。

  或許這是最好的安排,不必攪纏其它的東西,清清楚楚,乾乾淨淨。

  「想明白了就成,先好好歇著,不急。」

  秦恪硬生生地聽完,有意無意回得卻是頭次見她時撂下的那句話。

  裡面輕「嗯」了一聲,像歎息,更像幽咽。

  門扇微顫了一下,腳步聲曳緩地響起,高麗紙上的影子很快便淡無蹤影,只剩下一色微黃。

  外間更亮了,日光一簇簇穿過欞花從背後透過來,淡淡的黃也很快顯得蒼白無力。

  他漠著眼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緩緩抬起手來,撫在門扇上,輕輕摩挲。

第263章 半面宮妝

  腳步聲遠去,連廊間的迴響也聽不到了。

  蕭曼這才醒覺自己又和那日在雨中一樣,一廂情願地抱著無聊和癡傻在等。

  那顆被燒化的心已燃透成灰。

  殘燼的火星依舊灼燙,卻覺不出痛在哪裡,整個人都是木的。

  她費力地邁開腿,腳下像踏著蓬草棉絮,每一步都是虛浮不實的。

  勉強挪回房中,人已經搖搖欲墜。

  終於支持不住了,她雙膝一軟,撲倒在榻上,把頭臉順勢深埋在衾被中,掩拭著奪眶而出的淚。

  究竟怎麼了?

  這些話先前早想通了,說出來也平常得緊,而且她也沒什麼傷人的言語,簡簡單單,平平靜靜,把之前的一切做個了結,權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兩人都回到本初的樣子,不是挺好的麼?

  可她就是想哭。

  十六七歲的年紀,胸懷初放,頭一次懂情,頭一次用情,結果卻是思戀成空,癡心成孽。

  他是什麼身份,什麼心性,還不清楚麼?

  原本就不該抱有絲毫寄望,如今落得這樣,或許就叫做咎由自取。

  可於她而言,一旦傾心相許便是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為什麼他卻偏偏可以這般輕巧的若無其事?

  倘使真的不曾對她有意,何以要憑白做那些撩人心扉的招惹,又為何為無關的人和事怏怏生慍?難道連那枝頭捋慘的玉蘭也是在刻意作偽麼?

  面頰緊貼的棉料已濕透了,那股子涼染遍全身,暮春時節的清晨也像深冬的寒夜。

  她胡亂將被子裹在身上,抱緊雙臂蜷縮在裡面,索性也不再想,就讓淚水放恣地流,但委屈和難過並未得到絲毫宣洩,反而彙集在一起,愈發加劇,讓身上的寒涼更加難忍。

  哭了好一陣子,氣力也彷彿耗盡了,腦中泛著迷糊,只是漠著雙眼,低低地抽噎啜泣。

  目光微迤間,不經意地又望見幾上成摞的彩漆方匣。

  那是昨日晚間徐氏帶來的,明面上說是徐侑霖感念她的好處,這次入京特意從浙地帶了些土產來相贈。

  前後就只見了一次,也不過是隨口寒暄,照規矩見禮招呼罷了,哪曾給過人家什麼好處?

  現下官階連升,又回京入閣,都是秦恪一手安排的,憑什麼反而對她這般感念?

  官場上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虛與委蛇,這等暗中巴結的事兒原也不足為奇,可因為徐氏的那番話,一切都顯得另有深意,全都變了味道。

  徐侑霖當年初放外任時,曾遇到一位心儀的女子,懂得醫術,樣貌和她也有幾分相似。

  這話貌似留著餘地,卻是在暗中點醒,實有所指,那女子的身份彷彿也被她說得昭然若揭。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蕭曼只記得自己從小便生在京中,長在京中,家境尚好,又有父母疼愛,著實沒什麼缺憾,尤其是母親離世前,日子幾乎是天堂般的無憂無慮。

  至於當年的事,母親從沒有提過,她無從知曉,也不會去問,就連川南鮮家這一節都是入宮後才知道的。

  莫非正因如此,母親當年真的曾經在浙地行過醫,也真的識得那徐侑霖,兩人……

  如此一來,那自己的身世豈非也……

  她渾身打著寒噤,闔眸將雙臂抱得更緊,一剎間腦中浮現的全是父母相濡以沫,闔家歡愉的場景,那些全是她親眼所見的真實,不止現在,也是她這一年多來歎息流淚時唯一可供慰藉的回憶。

  若連這也是假的,那過往的一切,連同自己都將變得虛無縹緲。

  這一夜已想得太多,她著實不願再去觸及,可又無法自已,咬著唇讓痛楚激刺自己不會心生麻木。

  週身都縮緊了,孤寂無助,讓這份冷越來越難捱。

  有些事就像付出的情一樣,只能深埋在心裡,不能對人說,也沒有人可以說。

  然而他挺拔的身影卻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在腦海中,尤其是那蟒袍上鮮赤的紅,彷彿盈運著熱力,竟讓她驀然覺出幾分暖意來。

  為什麼要想起他,不是徒惹傷心麼?

  況且這樣的事十之八九他早就知道,說與不說也沒什麼關係,既然中間都撇清了,不管以後如何,這條路都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日光透穿了兩道廊射進來,照亮了小小的隔間。

  頭雖然昏痛得厲害,但也不能總這麼躲著,是時候該起身了。

  蕭曼抹淨了眼角的淚水,推開被子,從榻上慢慢坐起來,換了套衣衫,將自己內外都拾掇得乾淨利索,再把幾上那些匣子收拾好,又配了副寧神清咽的藥,到茶間煎了服下。

  嗓子不再腫痛難當,精神也稍好了些,尋思著該去西頭寢閣那裡了,瀾煜那孩子掛念了這麼久,好歹不該讓他再擔心了。

  她怕這幅樣子被外面那些內侍看到,暗地裡又留心猜疑,索性也不走正路,就從窄廊前頭的條門那裡繞出去。

  轉過拐角,見寢閣外沒有值守的人,不由鬆了口氣,便放心走過去,在帳幔外先恭敬叫了一聲,略等了等,卻不見裡頭答應。

  蕭曼微覺詫異,暗想今日朝會免了,這時候該在裡頭才對,怎麼會不應,莫非跑去了別的地方?

  剛想到這裡,忽聽遠處隱隱傳來孩童的歡笑,正是瀾煜的聲音。

  她循聲走出幾步,便聽得更真切了些,果然是從後園裡傳來的。

  心緒不佳,又在房中悶久了,書反而難讀進去,到外頭跑一跑,曬曬日頭也好。

  她也動了意似的,盼著暖陽驅驅身上的寒意,陪那孩子玩一會兒,也能少去想些無謂的事情,當下便走過去。

  這麼一想,腳下也不覺得那麼沉重了,出了後門,循著小徑走到半截,就看半空裡飛騰著一隻紙鳶,瀾煜的聲音在那塊湖石後歡叫著:「好啊,好啊,這次放得最高,快畫,快畫,哎,別忘了把朕也畫進去!」

  乍聽「快畫」兩個字,蕭曼不由心頭一顫,忍不住想起秦恪在亭中作畫的前事來。

  他該是奉著旨意來的,莫非還沒走?被這孩子一纏,就留下來陪著玩了?

  蕭曼想轉身走開,那雙腳卻不聽使喚,反而還一點點地向前蹭,終於到了湖石背後,她兩耳嗡嗡,忍不住探過頭去,透過石間的縫隙向那邊張望。

第264章 翠木蘭舟

  石縫狹窄,視野逼仄,只能望見小半間涼亭。

  等那赭黃袍服的幼小身影歡聲蹦跳著從眼前閃過,才看清亭內的石几上果然鋪開了熟宣,洗硯色盤一應俱全。

  一隻白皙纖瘦的手正懸腕抬筆,在紙上運轉勾勒著。

  蕭曼胸中不自禁地砰跳如鼓,緊攥的掌心也被汗水沁濕了。

  好幾天沒看到他人了。

  剛才能算見過嗎?雖然說了話,卻是隔著門的。

  儘管知道只會徒然惹起傷心,可她還是想看那張俊美的臉,哪怕瞧見的只是一副冷漠涼薄的樣子。

  就看一眼,一眼便好,權做慰藉,然後悄悄地離開,不叫他知道,也不叫任何人知道。

  她又湊近了兩分,斜著眸想把目光側過那道石縫邊楞的死角,卻不料對面提筆的手恰在此時抬起,像墨已用得淡了,順勢探伸出袒露的小臂,在色盤上撇蘸。

  那白潤的膚色動人心魄,日光下看更覺瑩潤,蕭曼胸中的砰跳驀然更劇,手腳也微微發顫起來。

  然而,她很快發現那手臂上並沒瞧見原本該有的經絡起伏,也沒有半點勁力充盈的感覺,純粹只是溫文細膩。

  正自詫異時,那被另一隻手捋起的袍袖忽而滑至肘彎處,顏色竟是深沉的青藍。

  「哈哈,吳先生,你真厲害,畫得和朕一模一樣,哈哈哈……」

  童稚的歡笑又響了起來,蕭曼卻似過耳不聞。

  對啊,今天是雙日,又到了該經筵小講的時候,吳鴻軒在這裡也是理所當然,怎麼會是他呢?只不過自己渾渾噩噩,把這些全都忘到了腦後。

  失望麼?

  似乎也說不上,只是那顆剛剛還怦然不止的心忽然沉寂下來,胸腔裡彷彿一下子變得空空如也,一絲感覺都沒有。

  以為他在這裡,這心思打從一開始就是想當然的一廂情願,徒然可笑而已。

  她也覺得好笑,之前琢磨了那麼多,也下定了決心不再胡思亂想,結果卻仍就是擱不下,放不開,扯不斷,活脫脫就像個傻子。

  她抽唇苦笑,木著眼緩緩轉身。

  「啊,小的見過秦少監……陛下,是秦少監到了!」不遠處驀然響起內侍略顯錯愕的見禮聲。

  「是秦禎來了?秦禎,秦禎……」

  蕭曼聞聲頓住了步子,幾乎還沒來得及收斂面色,瀾煜便從湖石那邊奔了過來,抱住她驚喜交集地問:「秦禎,你好了麼,不難受了吧?」

  她有點哭笑不得。

  要說難受,恐怕沒有什麼時候能比得上現在心如空洞的感覺,但若真這麼當面回話,那自己「特意」跑過來又算作什麼?更何況到了這地步,也不該把心思虛耗在無謂的傷神上了。

  她暗歎了口氣,點頭淡笑,隨口應說自己已好些了,又想吳鴻軒在這裡,相見著實不宜,否則說不得又要再生事端,還是及早迴避的好。

  正琢磨著尋個說辭離去,瀾煜已先扯住她笑道:「你來得正好,快來陪我一起玩,快!」

  他一副興沖沖的樣子,不由分說拉著便走。

  蕭曼這會子竟有些拗不過他的力氣,也無法開口,只好硬著頭皮不情願地跟他走了過去。

  吳鴻軒此時也已起了身,站在亭外依禮相見。

  蕭曼微垂著眼,覷見他暗含真情關切的目光,心裡雖不是毫無所感,但更多的卻是尷尬。

  照理跟秦恪說過那些話之後,原不該再有這麼多畏首畏尾的顧忌,可也不知為什麼,她卻反而更加難以釋懷,也愈發坦蕩不得了。

  不願直面,又不好來了就走,無緣無故這事兒竟變得兩難。

  她還了禮,也不去看吳鴻軒,便躬身退後,尋思著稍時便找個機會走了。

  瀾煜卻是興致高漲,又拉她到亭中,指著石几上的熟宣:「秦禎,你看,你看,這是吳先生畫的我,像不像?簡直跟真人似的!」

  蕭曼沒什麼心緒看畫,但也不好拂他的意,落眼過去,見那畫卷大略已成,畫的是幾名內侍賽放紙鳶,瀾煜坐在亭榭內的御座上,雖不是蹦蹦跳跳的歡跑模樣,一副君王的巍然做派,但面上笑逐顏開,興致勃勃,孩童的喜樂之情躍然紙上,頗為傳神。

  他用的是工筆技法,不但人、物都惟妙惟肖,構圖設色更是豐潤多彩。蕭曼雖然對畫所知不多,但自幼在父親那裡也受了些熏染,此時便覺出這畫的功底非凡,頗得前朝古風之韻。

  沒想到這吳鴻軒腹中不光只有詩書文章,丹青也如此了得,著實讓人大出意料之外。

  她起初無心,這時看在眼裡也忍不住點頭讚歎,目光撇轉,見他也已跟到亭中,恭敬侍立在石几對面,眼中依稀還帶著剛才那種關切之情,臉上卻已止水無瀾,不光沒有一點借此畫邀功博寵的意思,反而像心思全沒在上頭。

  「多承陛下和小秦公公謬讚,微臣這點粗淺技藝只能隨性亂塗幾筆,今日在陛下面前現拙,實在惶恐之至。」

  「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明明是好,卻非要說不好,朕最討厭別人這樣存心假情假意的了。」

  瀾煜皺眉撇著唇,對他這番謙虛中庸的話頗為不屑,跟著又展顏笑道:「朕說好就是好,這張先擱一邊去,你再幫我畫一幅有秦禎在的,一定要好看,要笑的,上次秦恪畫的那叫什麼呀,難看死了,你可仔細些,千萬別跟他一樣哦!」

  什麼叫難看死了?

  小孩子童言無忌,全不想這話一出口,傳到那人耳朵裡會惹出什麼事兒來。

  蕭曼不自禁地酸了下牙,背心暗抽著發冷,見吳鴻軒也蹙眉微怔,這時抬眼望過來,趕忙避過頭去,略想了下,便訕笑道:「陛下說笑了,奴婢現下這副臉色,叫誰看著也覺晦氣,怎麼能畫出精神來,可不是難為吳大人麼?還請陛下……」

  「不礙事。」

  話未說完,吳鴻軒便在旁邊接了口:「這人不止看面相,端的還是形神最要緊。小秦公公病體初癒,氣色稍有不佳,筆頭上多著些暖色,也就補全過去了,陛下既然開了金口,臣自當盡力而為。」

第265章 一抹春愁

  哪裡就不礙事了?

  她自己這頭還不知道該怎麼好,他倒是爽利,一邊打著包票,一邊就滿口應承下來了。

  孩子懵懂無知,只顧著自己高興,尚且情有可原,他難道也看不出別人正不自在麼?

  這吳鴻軒雖然有些迂腐的倔性,但姑且算是個心眼敞亮,明理識趣的人,在她面前更是一派謙和君子的風度,真不知今日是怎麼了。

  蕭曼顰蹙了下眉,胸中不暢,可也並非全然不懂他這般揣著明白裝糊塗的用意。

  眼角暗瞥,見他面做正色,神情間並沒什麼波瀾起伏,儼然只是一副承君之意,奉君之旨的恭敬模樣。

  她不由又有些生疑。

  或許就是為了哄這孩子高興,指望借此能兩下裡親近些,少幾分隔閡,授業習學時也能事半功倍。反倒是她心思窄了,伴君之際,卻只想著自己合不合意,全不思量應不應當。

  況且先前不是還跟秦恪說過要謹守本分,辦好每一樣差事麼?

  既然如此,便大可不必總去介懷那些無謂的事,沉下心來泰然處之也就是了。

  這麼一想,心下豁然開朗,便不再有什麼異議。

  瀾煜自是心花怒放,又不嫌厭地「叮囑」了吳鴻軒幾句,便拉著她到院中,從內侍手裡拿過兩個線拐來,牽著一青一紅兩隻紙鳶與她同放。

  蕭曼索性也放開心懷,陪他一起玩耍。

  手上那只紅墨的紙鳶此刻早已遠遠飛出了後院的朱牆,又凌越過不遠處那座十餘丈的闕閣,穩穩高懸在半空裡,從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隱隱還能聽到上面的竹笛忽哨有聲,恍若真的鳥禽在啾啾而鳴,愈發顯得精巧可愛。

  這麼瞧了一會兒,胸中不自禁地又通暢了兩分。

  身在穹天之上,可以俯瞰廣袤,也可以遙望更遠,不像在這宮苑裡,幾道高牆,幾座殿宇便是眼界的極限,即便憋屈得厲害了,了不起也就是茫然抬頭望一望天上的日昇月落,朝霞暮雲,聊以慰藉罷了。

  不過,風箏飛得再高,線還是攥在人手裡,終究逃不開束縛,等這股高興勁兒過了,便也飛不得了,依舊鎖在房中與塵灰作伴。

  如此想來,倒也沒什麼可羨慕的,只可惜她連這片刻虛假的自由都沒有。

  蕭曼暗歎了一聲,回過眼來,才發覺這片刻沒留意,瀾煜那只青色的紙鳶竟越放越低,這會子已從半空間墜到了闕閣頂層的簷頭下,而且還在往下沉。

  他抿唇皺眉,滿臉暗中較勁的樣子,一邊扽著線繩,一邊牽拉著四處跑,想把那青鳶重新拉起來,卻全然不得其法,旁邊的內侍想上前幫手,卻都被他推開了。

  這孩子雖然幼小,但也極要面子,認準的事情輕易不會放棄,有時還真有股子倔勁兒。

  蕭曼瞧著不由歎笑,但想想自己方才只顧出神,竟忘了該照拂他才是,心下也微覺愧疚。

  這時那青鳶已沉到了闕閣的半腰處,眼見就要墜落,趕忙上前幫他穩住,再依著風向重新牽放,沒多久,那青鳶便徐徐上升,爬到了空中高處。

  她放手不再相幫,又將手中的線拐纏絞了幾圈,把紅鳶收到青鳶旁略低的地方,兩邊相隔不遠,便不再動。

  也不知是這裡不如高處氣流穩當,還是風忽然大了些,兩隻紙鳶不再懸停得穩穩當當,而是忽左忽右,搖擺翩躚,遙相呼應,連抖顫的樣兒都是出奇的一致,瞧著還真像一對相伴相飛

  的鳥。

  蕭曼驀然生出一股刺痛之感,可又覺不出痛在哪裡,線繩彷彿並沒牽在手裡,而是緊緊纏在那顆剛剛平復的心上,促然繃緊的揪扯讓指尖也輕顫起來。

  她趕忙死死抓住線拐,半點也不放鬆,才能稍稍緩解那種揪扯的痛。

  「秦禎,你看,你看,這兩隻風箏飛得好像啊,就像是一對兒,分也分不開!」瀾煜這時忽然興奮地開口叫著。

  「一對兒」那三個字硬鑽進耳中,蕭曼額角不由抽跳了下,回神衝他擠出一絲溫然的笑,卻應不出聲來。

  瀾煜卻沒看出她神色間有異,仍是興致勃勃,忽然又若有所悟道:「哎,前些日子我讀的那首什麼〈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秦禎,咱們倆這就叫比翼鳥吧?」

  蕭曼渾身又是一震,登時愣住了。

  怔怔垂望,那張稚嫩的小臉上只有發自內心的愉悅,圓活的雙眼中也看不出一絲異樣之情。

  孩子哪裡懂得那些事,不過是讀了那首詩,瞧這兩隻紙鳶的樣兒便順口說了出來,純粹只是個無心的誤會而已,只是自己心有所感,所以才會聽出歧義來。

  她輕搖了下頭,索性也笑著打趣道:「陛下這就差了,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就算要比也只有比在陛下將來的皇后娘娘身上,方纔那話若叫人聽見,奴婢只怕是連宮裡都呆不下了。」

  「就說句話而已,誰敢不叫你呆在宮裡了?」

  瀾煜倒好像當了真似的,凜色輕哼:「我是皇帝,我的話便是聖旨,誰都不能說不是,以前秦恪是這麼說的,現在吳先生也是這麼說,誰敢不聽話,我就下旨整治他們。」

  他當真擺出一副帝王至尊,威服天下的模樣,但只一霎便就繃不住了,轉而又眉舒顏笑地望她,又帶著些忸怩道:「其實我就在想……嗯,秦禎,你要是母妃那樣的女子就好了,以後我便冊封你做皇后,也省得整天對著那些還沒你好看,又不喜歡的人。」

  怎麼說著說著,還真繞到這上頭來了?

  蕭曼沒聽過這種話,也沒想過會被人這樣當面表情,也虧了只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若換做任何一個男子,剛才的話便十足成了調笑的浮浪之言。

  不知怎麼的竟想起秦恪從前的種種言行來,若說浮浪無形,還有人比得上他麼?可為什麼自己卻偏偏不生厭呢?

  她耳根微燙,不願再繼續糾纏這事兒,目光瞥移間,猛然見遠處小徑上一個人緩步走近,面目依稀相熟,又看了一眼,猛然想起竟是焦芳貼身的長隨。

第266章 依依誰語

  京師向西三十里,官道也越來越難行。

  等過了金山陵,再折轉向北,沿路已沒有坦途,崇山峻嶺比比皆是,綿延相連,左右橫亙,成了天造地設的森嚴壁壘。

  然而,再往裡深入才知道這其中風光迥異,別有洞天。

  車子行了那麼久,當是已到了山谷深處。

  風被重重阻隔在外頭,漸漸已聽不到那種尖銳刺耳的呼嘯,依稀只還有些輕如喘息的聲響。

  這時候該不會再生出什麼岔子來了吧?

  蕭曼心裡這麼想著,終於耐不住那份氣悶,抬手去撩旁邊老藍布的簾子,但也沒敢真的全打開,只撩了巴掌大的一角,探眸向外望。

  天色依舊還是晴好,群峰環抱間樹幽林靜,曲水繞溪,鳥鳴蟲啾,撲鼻都是花木的馨韻。

  果然是這處險峻形勝之地中難得的風景妙處,若不是已作為帝陵吉壤的話,還當真會叫人衷情神往。

  從這裡望過去,已能看見朱紅色的外落城牆,歇山頂的五洞正門巍然聳立,卻好像徒然只具氣勢,絲毫瞧不出宮裡那種人氣。

  但她不得不來。

  自焦芳請旨守陵之後,便極少有消息,輕易也絕不讓人去瞧,這次卻突然叫人來傳信,顯然是有不得不說的話了。

  上次隨秦恪來是半年前,當時便查知他身子比在宮裡時差了許多,神疲乏力,血氣也十分虛弱,留了的藥方也不知用的如何,細思起來還真不能讓人放心。

  但轉念想想,以焦芳為人處世的性子,似乎又不會因這事如此刻意,尤其是那長隨談吐間微帶閃爍的目光,不由更叫人生疑。

  難不成是關於秦恪的?

  一想到他,那顆心立時便揪緊了,腦中卻反而迷亂,愈發琢磨不透這其中的用意。

  蕭曼歎了口氣,撤手撒開簾子,默然坐了回去。

  沒過多久,身下便覺平穩了許多,似乎已到了陵寢外條石鋪就的道路。她竟然反而坐得吃力,也就在這時,便聽到前面勒馬叫「吁」的聲音。

  車子停住,那長隨揭開轎簾,木著一張臉搭手扶她下來,引著往前走,循外羅城牆一路向西,堪堪轉過拐角處,就望見前面稀疏的桃林中那兩間草廬。

  那裡便是焦芳守陵所住的地方,堂堂司禮監掌印,野居陋室,想想也叫人噓歎。

  她暗暗難過,跟那長隨過去,剛到近處就聽到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胸口又是一緊,朝那長隨看了看,見他也不言聲,朝裡面比手做請,便點了下頭,推門而入。

  剛一進去,塵灰混著藥湯的味道便撲鼻而來,外面明明天光正亮,屋內卻暗漆漆的恍如黃昏。

  蕭曼看到躺椅上那傴僂乾瘦的人正歪在一邊張口大咳,不禁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捧了銅盂接在他身下,又虛攏著拳在他背上捶拍。

  「乾爹,可是……可是胸悶得厲害麼?心肺處如何?」

  焦芳正渾身顫抖,咳得面色青白,說不出話來,只稍稍抬手搖了搖。

  蕭曼已摸出他心肺間震盪極大,顯然是陰火虛燥,腎氣也已大損,或許已有咳血的症狀,不由更是難過,也不敢再多說,只繼續替他撫揉催嘔。

  過了好半晌,焦芳才將卡在喉嚨裡的那口痰吐出來,額間起了一層虛汗,靠在躺椅上喘息,半闔著眼打量她,臉上卻是慈藹的笑意,忽又蹙了下眉:「怎麼回事……比上次見你瘦了這麼多?」

  他半點不提自己現下的狀況,反而一眼就瞧出她的面色不好,語聲中滿含關切。

  蕭曼只覺眼眶酸澀,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拿帕子幫他抹著口角的殘涎:「我沒什麼,最近宮裡事情多了些,歇得……不大好,乾爹你……」

  「我沒什麼。」焦芳帶著喘息苦笑,「等順了這口氣就好,呵,這老病根子怕是要帶進棺材裡。」

  他掩口又輕咳了兩聲,追問道:「為了什麼事兒歇不安生,八成是恪兒吧。」

  那定定望過來的目光不像是猜度,倒像已然知道了什麼。

  蕭曼暗吃了一驚,面色微窘,耳根也有些熱燙,急忙遮掩:「乾爹誤會了,師兄這些日子也是沒白沒黑的不得安閒,我怎麼會去跟他置氣……」

  剛說到半截,立時醒覺這話像是不打自招,自家便將底揭出來了,當即語塞,口中吞吐期艾起來。

  焦芳眼中笑意更甚,只點頭歎了一聲:「這說得是,恪兒大事上拿得穩,你也從不糊塗,可他的脾氣我知道,有時候會由著性子來,全不管人家心裡頭盛得下盛不下,到頭來還是得你多擔待些。」

  明裡不說破,卻像點得更透。

  蕭曼弄不清他究竟是已經知道了,還是全憑看人的功夫便能瞧出大概,總之是不願再揪扯這事,隨口應了一聲,便轉身到旁邊的釜灶前,揭了蓋,拿筷子撥弄著裡面的藥渣檢看:「乾爹這症不能再拖了,回頭我寫兩個方子,一個調理,一個進補,過些時日應該就有起色。」

  「都這把年紀了,治不治還不都是一樣,若是早一刻去了,興許也能見到自個兒想見的人。」

  焦芳像在打趣,看她詫異地望過來,卻仰頭向後靠,望著屋頂:「在別人瞧來,我領著司禮監,批紅加印,宮裡幾萬奴婢叫著祖宗,這輩子也算是風光了,可從前受過的苦呢?沒人知道,就算想說,那個真能聽到心裡去的人也不在了。」

  他目光沉沉,像在自言自語:「那時候有多大?記不清了,第一次瞧見她,宅院裡的好人家姑娘,竟然沒嫌一個臭叫花子邋遢,還能笑著說話。後來我進了宮,拚死拚活總算站穩了腳跟,居然又在先帝身邊見到了她,我還記得,她卻忘了,可還是會那般和善的笑,我心想這也好,說不定真能在旁邊瞧著她一輩子了,只可惜她沒熬到先帝登位,也沒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

  蕭曼聽得怔怔出神,不知他為什麼會突然說起自己的事,可又莫名被觸動心弦,鼻間也忍不住一陣酸楚。

  焦芳這時卻像回過神來,微帶歉然地一笑:「瞧我這老糊塗,沒來由在你面前提這做什麼,你別多心,其實今天讓你過來的確有件要緊事兒,別人靠不得,只有你才行。」

第267章 露華浥浥

  「桂挑金枝獨暗香,鳶馭和風凌闕廊。青回婉轉垂牽線,紅迎相就伴成雙……呵。」

  淡氣漠情地誦念之後,緊跟著就是一聲譏誚難掩的輕哼。

  臉色尚未變,可那股子陰沉勁兒卻已十足叫人膽戰心驚。

  曹成福抽著臉暗地裡嘬了下牙花子,陪著小心跟他撇嘴:「您瞧瞧,奴婢前兒說什麼來著,這姓吳的小子哪是個能安生的?督主這次可萬萬不能再心慈手軟了。」

  心慈手軟?

  就算把這四個字打碎了,化成漫天雹子落下來,砸死千萬人,也且輪不到他頭上。

  秦恪輕翹的唇猶帶冷笑,眉間的蹙起已漸趨明顯,卻沒搭理這話,目光仍垂在面前那幅畫卷題跋間的四言絕句上。

  果然不愧是連中三元的大才,信手拈來也是含珠吐玉,蹙金結繡,還能將自己那份真情實意貫注其間,暗中相寄,若非是深諳內情的人,還真瞧不出私底下藏掖著這層意思。

  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有點沒想到剛上天的「鳶」心氣兒居然高得如此不尋常。

  馭得了風,凌得了闕,端得是好大能耐,眼瞧著宮裡這點地方怕就要不夠他折騰了。

  但想想可不就是麼。

  有狀元公的牌子在那裡擺著,朝中文武各方勳貴攀結著,連內閣首輔都另眼看待,要是再能從皇帝那裡蒙了寵,便真是春風得意了。

  以後平步青雲,入閣拜相,位極人臣都是遲早的事兒,區區一個為人不齒的東廠提督自然更不放在眼裡。

  秦恪唇角抿出一抹涼薄的弧度:「瞧什麼?御前作畫,奉旨題詩,況且這詩寫得好啊,陛下瞧著也高興,哪有什麼不妥,不必大驚小怪。」

  人家的心思都沒遮沒攔的藉著這首詩寫在明面上了,居然還沉得住氣,那究竟要怎麼著才肯當回事兒?

  曹成福心裡犯著嘀咕,暗想他嘴上不透真信也算平常,可眉眼神色中的情緒卻是實的,剛才那幾乎要憋不住發作的樣子可是清清楚楚,這時候怎麼又說起反話來了。

  八成是另有算計。

  他索性也不亂猜,只呵腰應了一聲,便候在一旁靜等他接著往下說。

  秦恪沒言聲,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徐緩挪移,仍舊微垂向下,落眼處卻挪到了畫卷中央。

  那上面一大一小兩個人正靠肩貼臂,喜笑顏開的放著紙鳶。

  尤其是她,眉目舒潤,看不出絲毫漠漠黯然之色,彷彿連心懷都是敞亮的。

  這種笑幾時也曾見過麼?記憶中似乎沒有,即便是逗哄那乳臭小兒玩耍,也沒見什麼時候高興成這個德性。

  若不論衣冠服制,但看神情,哪裡還有半點以奴侍主的謹小慎微,活脫脫便是一副至親間天倫盡樂的模樣。

  既然是畫者有心,蓄意杜撰大約也在情理之中,可這種由衷而發的歡漾,真能憑空無中生有的捏造麼?

  世事難料,人心叵測,只怕誰也說不準。

  為人傷情?

  起初或許有那麼一點,但也僅止於此,時候稍長就淡了,要不然也說不出那些絕決撇清的話來。

  人到底還是得有點念想,最好是能抓摸到的那種,莫管等得再久,盼得再苦,心都是暖和的。

  她不像他,出生便是不應該,一輩子背著恨活,早不知道人本來該是什麼樣兒。

  她簡單得很,為的就是個有人知冷知熱的安穩日子,既然在他這片「園子」裡尋不見,難道還不許人家「翻牆」去另找個活法麼?

  秦恪想讓自己釋然無謂起來,心裡卻憋悶得慌,莫名還有股酸勁兒四下裡游躥,指尖都泛著麻。

  他虛攏了拳撤回緋袍的大袖中:「童綱也該回來了吧。」

  曹成福候了半晌,沒曾想卻等出這句話來,不由一怔,卻也沒敢多問,趕忙應道:「沒錯,白日裡剛到的信兒,西北三邊都巡過了,正往回趕,估摸著也就是兩三日吧。」

  「傳句話過去,其它不管,叫他明日關城之前來見,要不然就自個兒脫衣服到詔獄領罪。」

  他語調沒變,卻悄無聲息地放出狠話來。

  曹成福不由抽了下臉,幾百里的路程,一日半的工夫要趕回京來,除非是換馬不換人,什麼要緊的事兒至於這麼折騰?不用問,顯然還是因為那件事不順氣兒,存心要找人麻煩。

  他應了聲「是」,略想了想又問:「照督主之前的吩咐,老祖宗那裡是不是也……」

  秦恪斜瞥了他一眼,眸光微凜,拂手撣著袖子:「老祖宗在宮裡一輩子,經過的風浪比咱們吃過的糧都多,用得著多嘴麼?要是沒個知覺,也不會叫那丫頭去見了。」

  「奴婢糊塗,督主說的是。」曹成福呵腰打躬,臉上仍帶著疑慮,「不過,奴婢以為,督主是老祖宗最知近的兒子,就算有話也該先知會督主才是,沒來由跟那丫頭說什麼?咱們也探不出信兒來,要不要……」

  秦恪搖手打止:「老祖宗有老祖宗的打算,不叫知道,那是替咱們著想,別琢磨著去打聽,只當什麼也不知道就成了。」

  他略頓了頓,抬手點在那張畫捲上,向前一拂:「把這個也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尤其別著了那丫頭的眼。」

  這話其實壓根用不著吩咐,曹成福卻從中聽出趕人的意思,上前將東西收了,卻步後退,又定住步子覷他:「戶部徐大人從後半晌便在等了,督主今兒還見不見?」

  秦恪徐落的目光微頓,指尖在几面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探手拿過茶盞:「我就不見了,你去送一送,再帶兩句話,如今宮裡和朝堂都是多事之秋,徐大人在內閣須得穩得下,站得住,連著張閣老在內,天大的事兒咱們也得同舟共濟。還有一句,徐大人是治國之才,更是重情重義的人,可再關切也不能光擱在心裡,有些話還是得說出來,別人才能鬧個明白。」

  前一句用意倒是清清楚楚,後面這話便叫人費解了。

  曹成福懵懂地記下,打了個躬便退出去。

  秦恪木眼盯著那盞茶,發愣似的打量兩下,才貼唇輕抿,竟覺淡然如水,品不出半點滋味來,蹙著眉剛擱下,就看曹成福急急地轉了回來。

  「督主,坤寧宮那邊剛來報,太皇太后今兒不知從哪翻出一本脈案來,像是虞院使留下的。」

第268章 日薄風柔

  日影漸移。

  散淡的光斑悄無聲息地爬上袍擺,膝襴間橫繡的麒麟被暖暈成一片熠熠的淡金。

  蕭曼低著眸像全無所覺,也沒防備天上那叢雲已飄了過去。

  透窗而入的陽光一下子變得亮眼刺目起來。

  側頭迴避之際,驀然醒覺,閣內朗朗的讀書聲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她回過神,見吳鴻軒正在那本攤開的《四書集注》上指點講解著。

  瀾煜也不似從前那般敷衍應付了,反而真像弟子聆聽教誨般聚精會神,時不時還插口問上幾句,再由吳鴻軒解惑釋疑。

  不知不覺中,他們竟已熟絡至此,加之前幾天在後園玩耍賞畫,盡興快活之後,兩人之間便愈發顯得融洽了,這孩子更對他的才學隱隱生出尊慕之心,現下連聽講經筵也正正經經的用起了心。

  課休的時候已到了,可瞧這兩人全情專注的樣子,一時半刻間只怕還歇不得。

  她剛才還在盼著快點結束,好得空把事情跟吳鴻軒說了,這會子心裡又突然打起退堂鼓來,甚至有點巴望著課講得再慢些,遲些,能延擱一刻就是一刻。

  然而,焦芳交代下的事關係重大,尤其是秦恪,當真耽擱得起麼?

  等來等去怕不是個法兒,也不能這般猶猶豫豫,或許早就該拿出個主張來了。

  蕭曼正這麼想著,吳鴻軒那邊卻翻手合了書本,起身拱手道:「陛下聰穎明達,於這忠恕待人之道已有所領悟,實是我大夏之福,萬民之福,但尚須繼續反覆品讀揣摩,方可深悉其意,今日權且到此,請陛下用膳歇息,臣這便告退了。」

  剛看著還沒完沒了,一轉眼沒見就要走了。

  蕭曼暗覺奇怪,瞥望間見他也不著痕跡地覷過來,倒有幾分像瞧出了自己的心思似的。

  她心下微窘,趕忙繃著正色恭敬的樣子移過目光,看瀾煜也欠身回禮,便踏前一步比手做請:「我送吳大人。」

  她這舉動著實有別尋常,瀾煜倒沒覺出哪裡不對,吳鴻軒卻瞧得暗皺了下眉,當下只做未見,謝恩作辭後便隨她往外走。

  繞過屏風,向前沒多遠,裡面的聲息已幾不可聞。

  蕭曼停住步子,先對他歉然淡笑了下,又做個噤聲的手勢,便繼續朝旁邊的小道內相引,直到最深處的條門後。

  那是一處極小的隔間,平素一人坐臥都嫌狹窄,此刻兩人身在其中更沒有多少轉圜的餘地。

  這時近在咫尺,呼吸之聲相聞,沒來由的便叫人心生尷尬。

  蕭曼不禁有些後悔帶他到這裡來,可除此之外,這養心殿內也沒有別處能避過耳目了。

  左右不過幾句話,快些說清楚也就是了。

  她沉了口氣,剛要啟唇,吳鴻軒卻向後退了半步,像是顧及她的尷尬,半身斜側著挨在門口,目光也警惕地斜瞥著外頭,不與她相對。

  「宮裡總是不便的,有什麼就儘管直言好了。」

  折騰了半天居然還是他先開口,蕭曼自認本也是個爽利的性子,現下卻沒來由的越來越不幹不脆了。

  「多蒙吳大人成全,那……我就直說了。」

  蕭曼略頓了下,從衣內摸出那早已備好的小竹筒,雙手遞過去:「這裡頭寫的有東西,大人此刻先不要拆解,也不要追問,一切等回去以後再看,再請大人照上面所寫,置備好那幾樣東西,銀兩已隨附在內,蕭曼這裡先頓首致謝。」

  言罷,便真的撩袍屈膝,作勢下拜。

  吳鴻軒似也沒想到她居然這般鄭重其事地相托,沒敢馬上去接,先攔手將她攙住,再打量著她暗含期待的雙眸,眉頭扭結得更緊。

  「照理你都說了莫要追問,我原不該再多言,可既然是相托的事,總該叫我稍知些情形,不至出什麼岔子,反誤了你的事。」

  蕭曼輕輕撇開他手,不由自主地也向後退了半步,顰蹙著眉想,他這也是肺腑之言,不說別的,單就只是那雙眼中的關切,便足以叫她暗自心虛。

  焦芳的吩咐她不能說,有關秦恪的事不能說,自己這兩日費盡心力想出的法子,自然更不能毫無顧忌地和盤托出。

  一面支使人做事,一面又將對方蒙在鼓裡,這本就不妥當,若再知道要幫的竟是自己切齒痛恨,欲除之而後快的人,到時真不知會是個什麼心境。

  更何況這其中於他根本沒半點關聯,更不會有絲毫好處,可一旦事情敗露,十九便要招來殺身之禍,躲也躲不掉。

  她知道不該找他幫忙,但卻沒有辦法,偌大的宮裡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除了這個對自己深情一片,而她又無法以心相許的人之外,還能找誰去呢?

  她也知道這是自私,甚至是在卑鄙的欺騙,為的是另一個完全看不透心思,而自己卻甘願為他拋卻性命的人。

  蕭曼咬唇強抑著眼眶的酸脹,勉強望向那張充滿關切,卻對內情毫無所知的面龐,乾澀著嗓音低聲道:「我只能告訴大人,這裡面寫的是幾味珍奇藥材,是我眼下務必要用的,宮裡採辦……有些不便,所以才煩請大人幫手,而且要快,月內定須辦齊,遲了……蕭曼恐有不測。」

  「怎麼……你身子有什麼不妥麼?」

  吳鴻軒聞言一驚,不由自主地走到近處拉著她。

  蕭曼耳根一燙,這話原就是騙他的,也無從解說,更不知道怎麼叫他不再誤會,只得模稜兩可地苦笑:「大人不必再問,若是為難,那便當我今日什麼也沒說過。」

  她垂下頭,半點也不敢再看他。

  吳鴻軒卻只道她心意煩亂正暗自神傷,深悔自己如此刨根問底,趕忙放了手,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你千萬莫要介懷,我如今也不是那個連幾文茶錢也給不起的窮酸了,置辦幾樣東西而已,能為難到哪裡去,放心好了,至遲到月底,我定給你辦妥。」

  言罷,也不再多說,握著她手輕攥了下,從那滿是汗水的掌心裡抽出竹筒,拱手一禮,轉身大步去了。

第269章 畫看他年

  通廊寂靜。

  靠外的窗都大敞著,牖扇整齊如一的左右開立,僵直的連成一溜,延向對面深處。

  不知不覺,雲又籠遮了上來。

  天光淺淺地蒙起一層灰,徒然瞧著熾烈,離人卻顯得那麼遠,覺不出多少暖意來。

  從暖閣門口到這裡,慣常總會候著幾個模樣恭敬,實則翻眼暗窺的內侍,今日一路卻空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

  吳鴻軒暗覺奇怪。

  這幫閹豎暗地裡又在弄什麼把戲?

  往常看在眼裡,他都是一笑置之,坦然不以為意,甚至還盼著自己在這裡的一舉一動都傳到秦恪耳中,正好可以被「請」了去,當面把話說個明白。

  今日這氣氛卻有點不同。

  他輕撫著藏在腰間的小竹筒,雖然四下無人,心中仍舊忐忑。

  那雙透著急切無助的眸似乎還在眼前,想想便叫人心生憐痛,這麼多苦楚都是她一個人捱過來的,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想想也是汗顏感傷。

  所以,這件交託下的事,無論如何一定要替她辦得妥妥當當才行。

  他腳下不由自主地趕快了步子,走得比平常都疾,將到殿門口時,就聽到外頭腳步的碎響已到近處。

  吳鴻軒聞聲止步,剛站定了,便見值守的內侍呵腰做請,將一名緋袍官員引入殿內。

  他沒細瞧來人的模樣,也沒去查袍服上的補子圖案,只瞧那行走間的步態便已知道是誰,心下微微一詫。

  「喲,這可真是趕得巧了,吳大人慢走啊。」那內侍微帶戲謔地招呼著,又側身比手,「陛下那兒得閒了,徐閣老請隨小的來吧。」

  吳鴻軒連眼角也沒瞥他,正身低眸,拱手施禮:「下官見過徐閣老。」

  一邊是視而不見,一邊卻是恭恭敬敬,厚此薄彼竟然都擺到了臉面上,絲毫不加掩飾。

  徐侑霖不由輕皺了下眉,沒有應他,卻含笑對那內侍頷首:「有勞公公,不過……方才在內閣值房內議,張閣老正好有件要務要責成吳修撰辦理。呵,估摸著這會子陛下該正歇息用膳,不知可否請公公行個方便,在此稍候,容本部堂將內閣的意思傳了,再入內面聖?」

  這話有理有據,內外光亮,各人的面子也都照看到了,幾乎可說是滴水不漏。

  那內侍眼頭明亮,見他這當朝閣臣,二品大員居然對自己如此客氣,心下也是受用,趕忙陪著笑臉呵腰:「那怎麼不成?徐閣老有話只管同吳大人慢慢說不妨,小的在此候著就是了。嘿嘿……督主先前早吩咐過了,有什麼事兒,閣老言個聲就成,小的是什麼身份?剛才那話,可真真受不起。」

  說著,就朝通廊西頭的偏廳暗做示意。

  徐侑霖又謙了兩句,當先便朝那裡走。

  那內侍直起身來,逕去殿外,從面前行過時還不忘朝吳鴻軒不屑地斜乜了一眼。

  吳鴻軒仍作不見,卻覺徐侑霖方纔的話除了暗中替自己圓滑外,卻又不像是臨機而發的言語。

  莫不是真的有事要說?

  他不由更是詫異,但到這時也只有跟過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看著步子徐緩,卻很快就到了偏廳處,裡面值守的內侍也是有眼色的,奉茶之後,便都退了出去。

  徐侑霖撩袍坐下,端起茶盞托在手中,輕抿了兩口潤著喉嚨。

  吳鴻軒暗覷他神色,愈發覺得是有備而來,這時也不敢坐,就恭敬在下手立著等他開口。

  直等了好半晌,徐侑霖已堪堪喝了大半盞茶,才擱手放下,淡聲問:「陛下如今課業如何?」

  猜度了半天,沒想到問出的竟是這句話。

  吳鴻軒一怔,隨即傾身應道:「下官督導不勤,只教讀了幾本開蒙的書,但陛下聰穎過人,所學的課業都能熟印在心,更勤於發問,大有上古賢君好學的遺風,實是大夏之福,萬民之福。」

  徐侑霖點頭「嗯」了一聲:「陛下將來必是一代明君,不光是萬民之福,更是你我做臣子天大的福分。」

  吳鴻軒隱隱聽出些苗頭來,當下並不接話,仍立在那裡靜候。

  徐侑霖略頓了下,果然又道:「自古以來都是主明臣幸,但僅僅如此,還稱不上是國家之幸,吳修撰殿試時的治平之論,本部堂先前也拜讀過,的確是浩然正氣的立心之言,這裡也沒別人,本部堂便問一句,他日若叫你當朝主事,當如何施政?」

  這考較來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問便更是奇怪。

  吳鴻軒不禁生出些不利的猜測來,但還是回道:「閣老為官二十餘年,於國勢積弊,民生疾苦瞭然於胸,下官淺見,斗膽以為如今國勢不振的癥結就在閹宦敗壞朝綱,當年我朝高祖皇帝曾立鐵牌於宮門外,教諭後世子孫不得重用閹宦,如今司禮監專擅批奏之權,東廠為禍便已四十餘載,天下騷然,下官以為,革除閹宦之禍勢在必行。」

  他一邊說,目光一邊緊盯著徐侑霖,卻見對方毫無讚許,眉間反而又蹙了起來。

  「吳修撰原先也是寒苦出身,灶上的鐵鍋該是常見的,初時光亮,時候長了煙熏火燎,便會積出一層灰來,瞧著不好看,蹭在身上更是邋遢,可若用的得當卻是良藥,你可見過只因好惡便將鍋底灰燼數刮去的人麼?」

  吳鴻軒也微凜起眸來,仍恭敬道:「請閣老賜教。」

  「如今大夏不是百餘年前的大夏,司禮監和東廠的過失姑且不論,單說被幾朝先帝倚仗,就絕非可有可無。」

  徐侑霖雙目凝著他,抬指點了點胸口:「就以本部堂為例,一年前還只是個五品知府,上下掣肘一事無成,可就在半年前,我只用一個月便刨根挖底,揭開了當地二十餘年的黑幕,你以為光憑一個小小的三品布政使能做得到麼?」

  這已算是將話點透了,吳鴻軒也明白,可僅僅這樣,便能睜一眼閉一隻眼將黑說成白的麼?

  「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閣老也是自幼飽讀聖賢之書的人,若只因這一節便要依附閹黨,下官實在不敢苟同。」

  徐侑霖聞言輕呵:「然而聖賢也說,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能忍人之不能忍者,方能成大器。不知變通一意孤行,才是致亂之道。」

  他眼露失望,又帶著幾分熱切:「方纔內閣已議過了,張閣老也點了頭,著你放外省任知縣歷練,吏部不日便有批文……你當收斂鋒芒,著實幹出些政績來,將來才可為國家出力。」

第270章 夢恍猶記

  蕭曼沒想到片刻間的幾句話,竟會讓自己如此形同煎熬,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過後仍久久難平。

  更奇怪的是,越是不安,便越是想起秦恪。

  只有這樣才能幫他。

  為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只是於她而言,卻是理所當然,半點也沒有遲疑過,連是非對錯都可以拋卻不顧。

  她不知道是怎麼從那狹窄的小隔間裡走出來的。

  甚至不清楚最初是怎麼邁開的步子,直到肩臂深撞在硬物上,才吃痛醒覺原來已踱到了屏風處。

  咬牙抿唇撫了撫痛處,尋思不能再扛著這副臉色見人了,尤其不能叫瀾煜那孩子看到,於是吁口氣,收斂心情。

  瞧瞧日影,已近午了,但還不到用膳的時候。

  她索性也不去端點心,就這麼往回走,剛轉過屏風便見瀾煜斜耷著腦袋靠在椅背上,鼻息間鼾聲輕吐,不知什麼時候竟睡著了。

  看他那副目舒眉緊的樣子,八成是被外面的日頭曬暖了,一不留神假寐就成了真歇。

  望著那張稚氣可愛的睡臉,蕭曼不禁莞爾,心胸也似一下子暢快了許多,當下也不去叫,上前將他抱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去裡間的拔步床上躺好。

  這邊剛安頓好,掩了門出來,就聽有內侍在外傳報。

  她一怔,隨即想起仍還有事,蹙眉輕顰,但還是走了過去,手搭著帳幔頓了頓,拂挑著撩開。

  剛閃身出去,緋紅的袍色便猛地戳入眼中。

  儘管明知不是他,卻仍舊惹得心頭一陣促跳不止。

  「稟秦少監,徐閣老來了好半晌了,就等著陛下召見呢。」邊上的內侍呵腰諂笑。

  蕭曼頷首微點,依著規矩沖對面行禮:「徐閣老久候辛苦,只是不巧,陛下此刻有些睏倦了,剛才歇下,這會子怕是見不了,要不……」

  「不妨事。」徐侑霖插口接過話頭,「陛下年紀尚幼,又習學勤勉,也該有勞有逸,龍體安健才是社稷之福。我也就幾句話而已,不如便在這裡說了,稍時再請小秦公公代為轉奏。」

  他朗眉正色,話說得有理有度,那雙眸卻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臉上,內中深蘊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熱切,與初見時一模一樣。

  可她已不再是初見時的懵然無知。

  如果說因著無法得償所願的情,讓將來變得索然無望的話,那些源自陳年舊日,卻又切及身世的關聯,就像要把自己和過往的一切都生生隔離,同樣是錐心刺骨,如煎如熬的痛。

  她不願去想,也不敢面對眼前這個人。

  然而心底深處又有種探究的念頭,似乎盼著能知道的再多一點,哪怕只是聽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

  旁邊的內侍見她不言聲,還道是默許了徐侑霖方纔的話,自然不便繼續留著,當即打躬退了下去。

  只是轉眼間,便只剩兩人相對,氣氛立時連表面上的官腔味道也殘退殆盡,徒留凝重和尷尬。

  蕭曼漸漸有點受不了這份默然無聲的氣氛,輕咳了一下,故作正色道:「徐閣老有事但請直言,稍時我定會如實轉奏陛下。」

  徐侑霖面色微滯,轉開目光,沒再像剛才那樣看她。

  「聽聞小秦公公近來身子不適,老夫瞧現下這臉色也不大好,可沒事麼?」

  他仍做官樣稱呼,可話裡話外卻全是私相關懷的口氣,沒半點要說正話的意思。

  既然是單獨相見,當然不會是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事,這原本就在意料之中,她「怕」的也恰恰就是這個,可不知怎麼的,聽了剛才的話,似乎並沒有生出預想中那種叫人坐蠟難堪的不適,反倒覺得心下輕鬆了些。

  蕭曼暗舒了口氣,頷首謝道:「多承閣老關懷,些許小恙而已,已好得多了,不礙什麼事。」

  「那便好……其實,小秦公公的年歲也不大,原也該有個勞逸結合,不該弄得這般心力交瘁,宮裡的事情雖然擱不下,但最要緊的還是自個兒的身子。」

  他侃侃而言,就像尋常長者在孩子面前絮叨,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從身上摸出一隻白瓷小瓶,含笑遞過去:「我這裡有些藥,理氣靜心很是有效,小秦公公瞧瞧看,合不合用?」

  他言辭懇切,目光也是說不出的慈和,叫人著實難卻。

  蕭曼有些訥訥地接在手中,只稍稍拿近,便嗅到那股淺淡熟悉的藥香味兒。

  她心頭一震,手上打了個顫,差點拿捏不住,趕忙穩了穩,幾乎不假思索便將塞子拔去,將瓶口湊在鼻前嗅了嗅,臉上的驚色再也抑制不住。

  這正是母親從前時常調製的丸藥,儘管不是什麼稀罕的上等佳品,但也是醫家之秘,輕易是不會傳授給人的,眼前這瓶藥雖不完美,形味都已有了八九分意思,顯然是得過悉心指導的。

  非親非故,卻甘願將家傳之秘真心相授,為的是什麼,似乎已不必再去猜測。

  她原還存著一兩分指望,現下已無話可說,當年這位徐大人在浙地識得的姑娘便是母親,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遠比自己設想的親近。

  而他拿出這藥來,也是在存心做這等暗示。

  蕭曼不敢再往下想,那顆心像洪水沖刷的堤壩,基底已然搖顫不堪,上面也千瘡百孔,隨時都會垮坍崩毀,再被巨浪淹沒。

  「這藥是我自己制的,手法粗劣得很,不過這些年來傷神不濟時,全靠它才撐得過來。小秦公公妙手仁心,其實原不用我獻這個丑,呵呵……」

  徐侑霖自嘲似的笑了笑,眸中閃盈,目光卻木然黯淡。

  他居然沒接著將話點透,倒有些出乎意料。

  蕭曼抿唇緊攥著那只瓷瓶,知道他自己該也覺得尷尬,或許還暗含愧疚,終究還是不敢邁過那個坎,只求心意相通也就是了。

  正默然間,徐侑霖忽然又道:「其實不管怎麼操勞,心裡難過才最傷身,別人不設身處地,原也勸不得,何去何從只有靠自己思量,好歹不去鑽那個牛角尖就是了。」

  輕歎了一聲,目光重又轉向她:「煩請小秦公公轉奏陛下,浙地大案後府縣官員缺額甚多,內閣議將吳修撰調任六品通判,吏部已下了批文。不過,他卻說尚有件要事未完,我瞧確實出於真心,便容他十日工夫。」

第271章 婉謝春紅

  無緣無故,何以突然要將吳鴻軒放去外任?

  這似乎並不難想見,而他又因為什麼事非要留下來做完才肯離去?

  蕭曼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她只是驚詫,徐侑霖竟會當面把這件事說出來,幾乎是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人就要走了,以後不必再為此擾心亂神。

  可她並沒有絲毫輕鬆,反而愈發有種鬱鬱的沉重感。

  吳鴻軒也是好的。

  不遠千里從西南到京城,又嘗遍艱辛,費盡周折地尋到她,卻沒有得到希冀中的兩心相悅,你儂我儂,甚至沒有得到哪怕一點點回應,僅憑那份初衷不改的情義,便甘願這般信守承諾,想想還真是有點書獃子的傻氣。

  蕭曼說不清是歉還是愧,亦或只是徒然感歎。

  其實就像她自己,無論秦恪如何,她也拋卻不下,不管不顧,一心一意,同樣像個傻子。

  然而,又怎麼知道他那份漠然之下就是坦然安生的呢?

  「好了,時辰不早,老夫也該回去了。」

  徐侑霖毫不著意地打止了話頭,含笑作辭,轉身走出兩步,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回頭道:「若有疑難之事,老夫這裡義不容辭,小秦公公只管明言就是了。」

  那目光和暖明媚,恍然慈和如山,叫人心生寬慰。

  蕭曼也不自禁地展顏微抬了一下唇角,頷首輕點:「閣老……慢走。」

  對面那雙眸隨即一闊,像掃清了隱沉在下面的暗晦,驀然瑩亮起來,連著點了幾下頭,負手闊步去了。

  蕭曼隨在後面送了一段才停下,默然看那緋紅的身影轉出殿門,胸中忽然像被填實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空無一物。

  從前的事,真的那麼要緊麼?

  似乎也不盡然,放下猜疑,誰也不說破,誰也不去想,就像現下這樣,反而各自輕鬆,可以適然相處,又有什麼不好呢?

  腳步聲不急不緩地趨近。

  蕭曼回過神,見是帶班的內侍正朝這裡走過來,似是已在左近等了許久的樣子,唇角還斜噙著一絲陰淺的笑。

  那笑意幾不可辨,卻憑空叫人不暢。

  這時候會是什麼事?她剛緩下來的心不由又緊繃起來。

  帶班內侍越走越近,呵下腰愈發恭敬,眼中幸災樂禍似的得意已掩藏不住。

  「秦少監……」

  「只顧笑什麼,沒個體統。」她有點看不慣那樣子,顰眉作勢輕叱,挪步轉向側後。

  那內侍一臉諂相,卻吃了個釘子,趕忙斂氣收聲,緊隨著她到了殿柱後的僻靜處。

  「是……督主那邊傳話麼?」

  「回秦少監,不是二祖宗,是晉王妃殿下薨啦!」

  蕭曼渾身劇震,腦中一片嗡響:「什麼?殿下薨了……怎麼會?」

  「千真萬確。」那內侍眼角左右斜撇,壓著嗓音道,「內苑裡面剛傳出來的消息,就昨兒晚上的事。嘿嘿,坤寧宮內邊都亂了營了,太皇太后娘娘這會子還在哭天抹淚呢。」

  真的就這麼去了?

  一條鮮活的性命,沒享過多少身為王妃的尊榮,也沒得到過夫婿一時半日的關愛,擺設似的幽禁在宮中,現下更像個被隨手打碎的物件。

  蕭曼木著臉,心頭那股淒涼漫溢出來,恣意游躥,四肢百骸都是冰涼的。

  雖然身份有別,相處的時日也不算多,但許是因為遭際相似,她早將慕婉婷當做可以隨心相談的友伴。

  可自從上次在液池邊的水榭相送,便再沒有見過她,此後也沒有半點消息,想著八成是真的回平遠侯府去了,原來還在宮中,竟橫遭劫難。

  現下香消玉殞,再也見不到那個素手撫琴,如泣如訴的人了。

  她沒有唏噓,心頭麻木的茫然:「殿下……是怎麼去的?」

  那內侍像沒瞧出她眼中的異樣,仍舊呵聲道:「這個奴婢倒不曉得,只聽說人抬回來的時候,脖頸子前後帶著條淤青,跟故太子妃殿下當初自盡那會兒一模一樣,興許也是因為什麼事看不開,便自個兒尋了短了。」

  他語含戲謔,全然像在說一件趣聞軼事。

  蕭曼卻如被冰水激面似的,猛地打了個寒噤。

  同太子妃一模一樣,難道又是秦恪做的?

  她不願相信,況且對這樣一個在宮中幾近閒廢的人下手,似乎也毫無必要。

  可若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坤寧宮,太皇太后……

  一個讓人渾身悚然起栗的念頭在心中生湧而出,莫非生死大限真的要到了?

  「督主可在宮中麼?」蕭曼衝口問道,語聲已有些顫。

  那內侍被她唬得一怔,諂媚的笑僵在臉上,坤寧宮裡死了人,又沒什麼了不得,反而還是好事,何至於這般著急得要找二祖宗。

  「秦少監怎麼忘了,二祖宗好幾日沒在宮裡了,司禮監和東廠那頭都沒有信兒,奴婢要是去問,那不是搶著挨板子麼?」

  可不是麼,自那日來了之後,人就又不見了,可如今事情已洞若觀火,他居然還暗躲在外頭,究竟是運籌帷幄,還是懵然不知。

  蕭曼無從猜度,也不願去揣摩他的心思,但宮中的「營盤」好歹要紮穩了,為他,也為了自己。

  她略一思忖,正色低聲吩咐:「你到司禮監,把這件事原樣告知曹秉筆,請他稟明督主,即刻就去。另外,徐閣老該還沒走多遠,馬上命人去請回來,就說陛下有事召見。」

  那內侍不明所以,仍是一臉詫然不解,但看她神色嚴峻,也知道吩咐的事定然不會錯的,當即也肅然起來,應聲匆匆去了。

  蕭曼佇立在原地,目光迤迤地瞥向窗外,天依舊晴好,碧空如洗,雲卻似靜了,再也興不起波瀾,更擋不住那熾烈如火的日頭。

  慢慢往回走,心跳和著步子顫動,找不到一寸平靜的地方,將將到寢閣外時,就聽到裡面童聲滯澀的呼喚。

  她趕忙換做歡顏,撩簾進去應了聲,到裡間一瞧,瀾煜已從被子裡坐了起來,正惺忪著眼嘟嘴不樂,像是怨她不在身邊陪著。

  「你去哪裡了,怎麼臉這麼白。」

  「沒什麼,方才洗手時浸了涼水而已,待奴婢搓一搓,再替陛下更衣。」蕭曼說著便走上去。

  那孩子全不在意,轉顏笑著伸出手:「我不怕涼,來,我幫你暖暖。」

  「那可使不得。」蕭曼也笑,做樣搓了幾下,把略帶微溫的手掌包攏在他的小拳頭上,「身邊這些人,陛下最喜歡的便是秦廠督和奴婢,對不對?」

  「當然了,你們兩個最好了。」

  「若是有人不想叫秦廠督在陛下身邊呢?」

  「誰這麼壞?朕絕不答應!」

第272章 殘陽澹澹

  今年的夏似乎來得比往年都早。

  四月末的天氣,才剛近午,郁樹簷頭便有些擋不住那股漸濃的炎炎之意了。

  不大的風裹湧著烘烘的熱浪,在中庭的長廊裡沖擠絞纏,陡然加疾,嘯聲和襯著哀泣繞樑盤旋,莫名有種淺吟低吼的淒厲。

  長廊中截處架著九翅扇屏的鳳床,薄紗垂簾扭亂如蛇,招搖的向外鼓揚著。

  內中身影朦朧,正斜散地倚在軟囊上,絲帕掩面,啜聲不止。

  旁邊雖有宮人攙扶著,仍是一副虛癱難支的頹態。

  鳳床對面是一眾肅然而立,默聲不語的人,一身身緋袍蟒衣卻是鮮亮刺目。

  不知是不是熱得厲害,人人額間都起了一層細密的汗,卻沒有哪個敢扇涼抹拭,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是暗中轉著心思,再私下裡以眼互遞。

  徐侑霖深蘊不露的目光掃過眾人,回眼斜瞥向身邊唯一設座的首輔張言,不著痕跡地低喚了聲「閣老」。

  張言木然沉滯的眼中略起微漾,像是從游思中驚醒過來,卻沒恢復那種平日裡穩如泰山般的平和,眉宇間猶帶怔忪,也不回望,只若有若無地頷首輕點。

  這便是默許了。

  徐侑霖暗著清了下嗓子,先沖鳳床紗幔內打了一躬:「太皇太后娘娘節哀,晉王妃殿下於京師九門內薨卒,實乃亙古未有之事,若不查明因由,明正國法綱紀,則內閣有司皆難辭其咎。」

  話音未落,當即便有人在背後冷呵:「如此大事,內閣有司當然難辭其咎,晉王妃殿下猝然薨卒的因由,刑部、大理寺已和宮中驗過了,確係縊殺無疑,還有什麼好查?依下官所見,徐大人還是該同張閣老先拿個章程出來,究竟怎麼會同三法司查明真兇,也好讓太皇太后娘娘寬心。」

  對方沒以閣臣相稱,單叫了聲「大人」,顯然是心存輕蔑,夾槍帶棒的話更是毫不客氣。

  徐侑霖並不回望,側身環視:「誰該領責,誰該定罪,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娘娘和陛下定奪,豈是內閣隨便立個章程就行的?何況今日召見定有昭示,我等還是恭聆慈訓吧。」

  「徐大人這是正論,咱們說得再熱鬧,也沒經過見過,多半都是妄議。」站在對面上首的壽昌侯接過話來,又喟然歎道,「出了這樣的事,太皇太后娘娘已流了一天一宿的淚,卻還要忍痛召見咱們,皆因我等做臣子的怠貽上憂,實是罪無可恕。但晉王妃殿下畢竟常年伴在慈躬左右,再親近不過,有些事咱們自然要先聽慈躬訓示。」

  作為太皇太后親弟,不但對這個憑閹豎拔擢上來的人和聲靜氣,還在臉面上明著幫腔,這是什麼意思?

  下頭那些都是在朝堂官場上滾滑了,混精了的人,立時便都瞧出端倪來了,各自互望了一眼,再沒有人接茬吭聲。

  紗幔內啜泣漸止,朦朧的身影顫巍巍地坐直了些,顯得有氣無力,仍捏著帕子在腮邊拭淚。

  「哀家這媳婦著實不容易,自打入宮那天起,瑧兒便去了北疆就藩禦敵,好好的夫妻卻要天涯兩隔,整日價的只能陪著我這老婆子吃齋念佛。唉……也真是個命苦的……」

  謝氏泣聲絮叨,彷彿對慕婉婷的故去真是痛徹肺腑的惋傷,說到半截又情難自已地哽咽起來。

  壽昌侯不禁在旁唏噓勸慰,眾人見狀,也趕忙跟著附和。

  謝氏搖搖手,長長地歎了口氣,續道:「哀家也是看她在宮裡太過寂寞,悶得人也憔悴了,索性便准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可沒曾想,昨日人剛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就有奴婢趕回來報說半路出了岔子,同來的還有瑧兒手底下的人,拿了件十分要緊的東西交給哀家。」

  明明是京師裡的事兒,怎麼突然間扯到晉王身上,還牽連出這麼大場禍來?

  眾人都是一驚,卻仍默聲不語,只等她下面的話。

  謝氏頓了頓,又唉聲歎氣:「當時哀家一心只念著婉兒的安危,囫圇聽著,多半都沒個頭緒。罷了,罷了,那人還在宮裡,哀家也不藏私,就叫他出來同你們說好了。」

  言罷,朝身旁挑頜示意,當即便有宮人下去傳令,沒多時就看內侍領著一名勁裝結束的人走入廊內。

  那人面色蒼白,肩頭和胸腹間都有棉紗纏裹的痕跡,顯然之前外傷失血不少,到鳳床前跪倒叩見便沒再起身。

  謝氏一擺手:「這裡都是朝中的股肱老臣,你不用顧忌,只管照實說。」

  那人應了一聲,轉向眾人道:「不瞞諸位大人,卑職是晉王府護衛司僉事,因日前殿下接到京中張閣老的密信,說有一件關係江山社稷的要物須得交託給殿下保管,卑職這才奉命從建興秘密入京……」

  這一開口果然是石破天驚,眾人固然瞠目結舌,就連張言也臉色大變,盯著說話的人,滿眼都是難以置信之色,哪裡還顧得上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

  「昨日張閣老交託了那件要物之後,卑職知道不可久留,卻不料出府不久就遇上東廠暗布的眼線,一路追殺。卑職寡不敵眾,眼看無處可逃,竟在此時遇上了王妃殿下的車駕。」

  那僉事臉上抽搐了幾下,陰沉著臉像極是自責:「卑職本無意表露身份,但想身上這件要物若被東廠截去,就算保得性命,也無顏再見晉王殿下,只得懇請王妃即刻返回宮中,代為轉交太皇太后娘娘,可王妃卻執意叫人引卑職先走,說憑著自己的身份在那裡遮掩,東廠必然不敢造次,萬沒料到卑職逃過此劫,王妃殿下卻……」

  他撐在地上的雙手緊攥成拳,渾身顫抖,轉向鳳床拜了四拜:「一切罪責皆因卑職而起,已無面目再見晉王殿下,萬幸要物已交託太皇太后娘娘,卑職也可瞑目了。」

  最後那個字剛吐出,他猛地俯身一沉,前額硬生生直撞在堅硬的金磚上,悶響聲中,血漿四濺,身子只打了兩個抽顫,便伏地不動了。

  誰也沒想到這人竟會當場自盡,以全臣節,眾人這才次第發出幾聲稀疏的驚呼,都撤身向後退。

  「這……這……這卻為何?」

  謝氏像是受了驚嚇,身子向後軟倒,旁邊的宮人趕緊攙住,幫她撫揉胸口。

  「怎麼這等沒規矩,太皇太后娘娘面前也敢……」

  壽昌侯嘖聲搖頭,招手示意將屍體抬下去,隨即又皺眉道,「不過,到底是晉王殿下的部署,果然是剛烈忠義之輩。照他所言,那這事兒便說清楚了,晉王殿下之所以遣人來,是因為張閣老交託,誰知卻被東廠設伏,晉王妃殿下大義凜然,暗中庇護,卻不幸薨逝,可殿下是宗室眷屬,皇親貴胄,東廠的人就算再囂張跋扈,也不敢動這個手才是,這卻是為何?」

  紗幔內的謝氏像是緩過了這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封紙箋:「這就是送了兩條人命保全下來的東西,不瞞你們說,昨個兒我看了半宿,心裡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現下也不能瞞了,大夥兒都瞧瞧吧。」

  說話時,那折起的紙箋就從簾縫中伸出半截,淡青的成色一眼就能辨出是御箋。

  「張閣老,你可是瞞得哀家好苦啊!」

  張言鐵青著臉,臉上已木沉得看不出半點表情,在眾人鄙夷的注視下顫巍巍地起身接過來,徐徐展開,才一落眼便愣住了。

  與晉王私通書信是假的,這護衛司僉事是假的,晉王妃的死因,不用問也是假的,這些都不足為奇,只是沒想到,紗幔後那個女人居然操切到連遺詔也做起假來,虧了之前他還滿心以為當真是那個人所為。

  然而,這份偽詔上所寫的內容卻是毫無虛假,對方處心積慮做這場戲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到了這一步,他已無法否認這份遺詔的存在,可若就此認下來,不光數十年的官聲名節就此毀了,還要受人擺佈,想想便是可笑。

  他只覺血氣向上衝,頂著喉嚨口往外湧,手上不自禁地干使著力氣,已將那紙箋攥得皺起來。

  「閣老秉承先帝遺命,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終究還是心存社稷,若不然,也不會要將這份遺詔交託給晉王殿下。」

  就在那紙箋將要被扯破之際,徐侑霖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隨即手也被握住,不輕不重地捏攥著,不著行跡地順勢將紙箋拿了過去,略瞧了幾眼,便交給身後其他人傳看。

  「什麼?先帝早有旨意誅殺秦恪!」

  「哼,老夫早就懷疑,先帝聖命燭照,怎麼可能放著那閹賊輔佐新君,絲毫不加提防。」

  「閒話不必說了,諸位,秦恪挾令天子,專擅朝政,早已罪大惡極,如今竟敢犯上致令晉王妃殿下薨卒,簡直無法無天,有先帝遺詔在,我等懇請太皇太后娘娘懿旨,即刻誅殺此賊!」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附議,一時間群情激昂。

  壽昌侯眼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朗聲道:「秦恪惡貫滿盈,人神共憤,那是絕不能姑息的,依本侯所見,咱們先請內閣擬旨,迎太皇太后娘娘即刻臨朝聽政,再傳懿旨,誅殺閹賊。」

  在眾人叫好聲中,他唇角輕撇,垂眸呵聲道:「張閣老,您瞞了這麼久,幾乎釀成大錯,太皇太后娘娘念著您是三朝老臣,也確有些苦衷,寬恩不加怪罪,可這擬詔的事兒還得您老親自來。」

  這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人了,難道先帝的血脈終究還是不能保全?

  張言只覺胸口剛沉下的那口血氣又湧了上來,木然抬頭,望著那張幾近獰笑的臉,剛要開口發作,背心的袍服卻被人拽了一下。

  「太皇太后娘娘和侯爺儘管放心,內閣下去之後即刻擬旨,再交禮部排定臨朝聽政的典儀。」

  徐侑霖跨前一步,淡笑了下,隨即轉向鳳床,拱手行禮:「臣有肺腑之誠,泣血上奏。」

  紗幔後的身影已完全挺立起來,沒有說話,只能看出淺淺的點了下頭。

  「稟太皇太后娘娘,閹宦為禍數十年,早已不止司禮監和東廠之害,大夏兩京一十三省,督府州縣攀附投效為黨羽者何止千百,勢力盤根錯節,不是了結一個秦恪便能肅清的。若即刻處死此賊,各地人心必然大亂,於北疆邊境更加不利。反之,若先將秦恪羈押,並不明詔定罪,人心便不至有大的浮動,正好乘機出其不意,來個摟草打兔子,將兩京和東南幾省的要緊處先徹查問罪,再將秦恪明正典刑,無論朝中還是地方,便都不會有大的風浪,伏請太皇太后娘娘三思。」

  紗幔內靜默片刻,隨即傳出一聲半冷的呵笑:「都說做臣子的要公忠體國,可沒幾個人真懂這意思,依哀家看,徐閣老這樣的才真是公忠體國,好,就照這個意思辦。」

第273章 魚翔淺底

  寬不及五尺的路像極了地底的墓道,事實上這裡就是地下。

  入口的石階陷沒在幽暗中已經許久了,前方卻仍然望不見盡頭。

  什麼樣的墓道怕也不會像這般長。

  間隔老遠的燈燭昏昏地映亮了兩旁光滑的石壁,沉晦的暗金色泛不起一絲暖意,反而莫名更陰冷得厲害。

  蕭曼縮了縮肩,牙縫中倒吸出一聲輕「絲」,不自禁地把手上挑的燈籠朝身邊挨近了些。

  若不是親見,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皇宮禁城之內居然有這樣一條密道,更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深入其間。

  秦恪真的就在前面嗎?

  她心裡打鼓,宮裡的事實在有太多的詭譎不明,初來時懵懂,時候待得越長便越看不透,就像前面不遠處的身影,輪廓在濛濛的光暈中變得模糊不清,漸漸難以辨識。

  「快著些,照這麼個走法,幾時才能到?咱們可沒多少工夫。」

  曹成福彷彿腦後生眼似的,覺察到她墮後緩下了步子,回頭擰起眉來,謔聲冷哼:「別是真猜著了吧,督主那邊還沒怎麼著呢,這人心就先涼了。」

  蕭曼有點鬧不清這究竟是挑刺還是試探,心跳微促,抬眼望向對方:「我若是涼薄之輩,曹秉筆該是不會再來找我了,即便要找,怕這會子我也不會仍呆在養心殿裡。」

  她沒一本正經的說話,用反言表明心跡,刻意小心不招惹對方,可不知不覺話裡還是帶了點暗慍的回擊。

  「嗯,這還像句人說的話。」曹成福不以為忤,眉間略舒,呵了一聲,「實話跟你說,宮裡現在變了天,司禮監那頭新進來三個雜碎做秉筆,老子雖然沒降職,現下也是敬陪末座,要緊的事兒一樣也聽不著信,幸虧東廠還能透出點風聲,不然也查不出督主押在哪裡,今兒這機會怕不會再有第二次,督主能不能過這一劫,就全看你的了。」

  她當然知道變了天,秦恪下獄,瀾煜哭得兩眼紅腫也無用,卻不得不准了謝氏臨朝聽朕的詔旨,典儀尚未舉行,連養心殿在內,各宮各處的奴婢便都撤換了,暗中有多少人受牽連,怕是數不清。

  或許是因為她的醫術尚有用處,沒跟著一發被收拾了,仍就留在小皇帝身邊伺候,但也只是暫時的,能安穩幾日,誰也說不清楚。

  剩下的這點日子,能讓他安然脫身麼?

  一念及此,蕭曼心中更有些茫然,不由抬手撫了撫揣在胸口的東西。

  曹成福沒再多言,領著她沿這條幽謐的地底暗道繼續前行,一路再無停頓,又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前面已是封死的石牆,沒了路徑。

  靠牆處墊著幾級台階,上面石台平整,與來時的入口處一模一樣。

  曹成福先虛空著拳頭在牆上敲了幾下,隨即拊掌「啪啪啪」的連拍三下,幽長的通道內立時響成一串,接連不斷,嘈雜的震動著耳鼓。

  回音未止,頭頂驀然亮起微光,機關澀擦聲中,出口正方的天井便顯露了出來。

  夜空深湛,星光卻是稀疏的,風一下子捲進來,有種回寒的涼意。

  蕭曼正想著這該是哪裡,就瞥見曹成福挑頜示意,便默聲隨他踏著台階走上石台。幾乎與此同時,外面落下一副木梯,接引著他們爬出天井。

  剛才露出半身,「嗖嗖」的風聲便在耳畔裹旋,驀然間一股濃郁的香風迫近,隨即便聽一個半粗不細的聲音嘖道:「怎麼才來,老子都等了半宿了!」

  這聲音還帶著一股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油滑,聽著極為熟悉。

  蕭曼直起身看過去,見對面立著一個略顯粗憨的身影,果然是那個御馬監掌印童綱。

  「哪兒有那麼容易,我現在就是聾子的耳朵,窮擺設而已!這不才瞅著空帶人出來麼?」曹成福緊蹙著眉,根本無心跟他說笑,目光四下裡兜轉了個圈,便定在斜前方,「督主這兩日如何?」

  蕭曼也在到處打量,見這裡是個四面合圍的寬大院落,高牆聳立,哨塔垛口密佈,宛如甕城,密道的入口便在這一側的牆腳下。

  而在院落中央竟矗立著一塊碩大的壘石,上窄下寬,恍如小丘,依稀能看到旁側高大的鐵門。

  難道秦恪就在那裡?

  她訝然失驚,實在沒料到會是這樣,顯然謝氏也知道他本事太大,所以嚴防死守,便是要叫他插翅難飛,只等最後下手。

  「能好得了麼?這兩天就沒言語過半聲,送進去的飯食瞧也不瞧,最後都原封不動又拾掇出來,唉……」

  童綱嘬著牙花子搖頭歎氣,瞥眼覷見蕭曼,眸光微亮,上下打量了兩下,嗤鼻笑道:「喲,這不是小秦公公麼,有心思來瞧一眼,也不枉費督主平日裡把你放在心尖兒上疼惜。」

  原本該是句好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便透著股說不出的猥瑣不堪。

  蕭曼暗蹙了下眉,著實不願搭理,可也瞧出今日全賴他才能成事,索性垂著眼,恭敬叫了聲「童掌印」。

  「別介,不早說了麼?督主面前你也不過叫聲師兄,掌印兩個字萬萬使不得,只管叫個童公公、老童、小童都成。」童綱斜睨她冷笑,顯然仍記著上次的嫌隙。

  曹成福打著圓場道:「還是老祖宗和督主有遠見,叫御馬監這邊先另立山頭,這會子就瞧出來了,坤寧宮那頭叫人領著司禮監和東廠,可下頭的人還是咱們的,催也催不動,錦衣衛和京畿防務這邊卻還是御馬監統領,該辦的事兒照樣誤不了,閒話不多說了,這就帶她過去吧。」

  童綱也沒當真為難,哼笑了一聲,轉身便走,蕭曼沖曹成福點點頭,快步跟在後面。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到了那塊巨石下,蕭曼這才看出那道鐵門竟是用拇指般粗細的鐵桿橫七豎八扣死了的,根本無法打開。

  她胸口促然緊繃起來,鼻息也窒窒的發懵,彷彿自己也被幽靜在裡面,不見天日。

  眼見童綱俯身打開機關,撥開二尺見方的一扇小門,想也沒想,先把提盒往裡一塞,自己也跟著矮身而入。

第274章 濃李粉艷

  掌心伏貼處刺骨如冰,幾乎撐不住,原來這地竟是用鐵板襯嵌鋪就的。

  藉著室內微弱的光,能看出連板間窄狹的縫隙也被鐵水澆死了。

  不用看就知道,這裡到處都是如此。

  若非有意存心賣放,這樣的牢籠任誰也插翅難飛。

  只是對付一個失勢的人而已,至於麼?

  有些難以置信的震驚,但因著他往日的身份和形勢,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蕭曼不知道是怎麼從那扇小門硬擠進去的,渾身刮磨得疼痛彷彿牽扯著胸口的筋脈,勒如滿弦,再多加一分力就會從中崩斷。

  暗寂中,滿鼻儘是塵穢和淒愴的金石銹氣,可那股淺淡的薄荷味卻獨著其間,隱而不泯,又或者說,是她對這味道有著非同尋常的覺觸和偏私,所以一霎間便嗅了出來。

  是他。

  蕭曼能清除的聽到心跳的促響,費力平復了一下,才敢抬頭去看。

  右手鐵牆邊是磚石粗壘的床榻,上面只鋪了張草苫,他僅著貼身的裡衣挨牆斜倚,仰首凝望。

  那頭頂高處還留著一扇小小的氣窗,雖無進出的可能,也仍用鐵桿封扣著,但尚能望見一片天。

  夜色濃沉,那彎晚出的殘月恰好在氣窗外半隱半現,淡冷冷的光鋪瀉下來,漫散在他身上,把霜雪色的白染浸成淒寂難言的灰色。

  這樣子似曾相識。

  去歲七夕,先帝崩後,亦或是每個秉燭孤寒的夜晚……

  她不願再想,怕徒惹傷情,就像此刻窗外的月,那彎起的殘勾鋒刃雪亮,瞧著便凜然心痛。

  蕭曼抿唇輕吁了口氣,默然走進,拿火折子點上半根蠟燭放在一旁。

  泛黃的光盈起來,一點點散暈開去,映亮了昏杳的鐵牢,也溫開了他陷在暗色中的清冷身影。

  她還是沒敢去看他的臉,輕手打開食盒,從裡面端出那晚鴨肉粥,擱了調羹,挪步捧過去。

  燭火下,他衣衫整飭,頭髮一絲不亂的盤束著,仍舊是平日裡乾淨利索的模樣,臉上也看不出絲毫頹喪,反而有種重擔卸肩,悠然閒適的平和,可略顯遲遲的眸間終於難掩落寞。

  在宮中縱橫睥睨的人,一旦失勢,根本不用動刑,自己洩去了那口氣,便意沉志消了,他也不例外。

  只是這一眼,蕭曼便有些抵受不住了,鼻間酸澀,眼底也泛起潮意來,趕忙假作試溫,湊近粥碗拿手掩了掩。

  「還不算涼,快吃吧。」

  他明明聽到了,卻恍若不聞,目光仍定定地注視著窗外,又像是漫無目的地出神凝滯,有意無意抻了抻架在膝上的手臂,當即牽連出一串窸窣的碎響。

  她一怔,垂見他手腳上小臂般粗細的鐐銬,心頭又是一痛。

  可即便這樣,也不至捧不得碗,自己不肯動手,做樣擺著架子暗示,意思誰還瞧不出來麼?

  已然落到了這步田地,那副爛性子臭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天下只怕真的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若換做從前,即便不得不從,心裡也會氣他這般戲弄,現下卻全然不同,看對方就彷彿在看一個撒嬌使性的孩子。

  無論生死,過了今晚,恐也難有再見的時候了,既然如此,哄著些,順著些又如何,哪怕不言語,就這麼默默相對,彼此安然,都不再提那些離情催別的話,心裡也便足了。

  蕭曼淺挨著榻沿坐下來,但沒敢與他靠得太近,端著粥碗拿調羹攪了攪,舀起一勺,送到那血色淺淡的唇邊。

  他木沉的眼中終於盈起兩分生氣,漆墨般濃黑的瞳慢慢垂移,緩落在她臉上。

  好久沒這麼同他面面相望了,彷彿已逝月經年,過往一下子都變得朦朧不清,讓人莫名心慌。

  她手上不自禁地發顫,竟有些拿捏不穩。

  調羹將傾未灑之際,他忽然張了口,將那勺粥水吮含了過去。

  蕭曼有點猝不及防,只覺他咬勺的那一下暗蘊牽拉,像要把她也強拽過去,雙頰登時燎燙起來,胸中也是一片火熱。

  這是他的真心,她覺得出來。

  不再偽飾,也不再顧忌,可惜已到了這個時候。

  遲了麼?

  原本便不會有什麼結果,也就無所謂早晚,但叫兩顆心曾挨在一起,冷熱相知,不就夠了麼?

  只是她從來沒有品嚐過,這滋味兒又太美太動人,所以總想貪求更早一點,更多一點。

  鼻間酸澀,眼前像憑空起了層霧,淚水已藏不住了。

  她不願在他面前這樣,偏過頭去用力咬唇強忍,痛感卻刺得眼中更脹痛難當,淚珠終於奪眶而出。

  「還沒死,哭個什麼勁兒?」

  他淡淡的語聲無論何時聽來,都自然帶著一種威凜。

  蕭曼斂著聲氣抽噎了兩下,趕忙抬袖抹拭腮頰,冷不防肩頭驀地一緊,已被他攬住。

  她哪裡抵得過那股力氣,身子一傾,便撲在他身上。

  粥碗打落,在堅硬的鐵板上撞出金石互磔的激響。她看不見,也知道已然四分五裂,就像他和她之間最後那道冰封的塹隔,在此刻轟然崩碎,消弭於無形。

  蕭曼再沒有絲毫顧忌,藉著那股勢頭張臂將他緊緊擁住,伏在那堅實的胸膛上,貝齒嚙咬著他的衣襟,淚下決堤。

  人世間不患無情,最怕的是有情不得,輾轉成孽,若有一日能相知相悅,哪怕只是片刻時光,也勝卻人間無數。

  她能覺出他同樣放開了襟懷,那雙有力的臂膀越擁越緊,像捨不得放手。

  她自然更加全情投入,心中的委屈早已煙消雲散,憂傷也淡了,可淚水仍停不下來,面頰緊貼處濡濕的潮潤沒有涼意,反而浸透出他的體溫,更蒸氳著薄荷的清新,整個人都是和暖舒暢的。

  正自有些迷糊,他身子忽而向後稍撤,環在背心的臂也略鬆了些。

  蕭曼仍宛在夢中,雙手不自禁地揪攥著他的衣衫,怔怔向上望。

  那張玉白的面孔近在眼前,還是止水無瀾的沉定,可垂睨間貌似淡然的平靜下卻隱含著些許異樣,內中似乎有一團熾烈如火的情緒,叫人怦然心悸。

  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雙臂猛地又在腰間收緊,淡色的薄唇已促然俯近。

  她哪裡料到他會突然起這個心思,不由吃了一嚇,急忙側頭避開,雙手推拒:「不成,你別……」

  「又不是沒親過,這會子還害什麼臊?」秦恪微挑了下眉,哼聲不屑。

  騙人,自己好端端什麼時候同他做過那等不識羞的事?

  蕭曼記不起當初失魂落憶的事,只道他是信口胡言,故意拿話來調弄,人卻愣在了那裡。

  他再沒給她閃躲的機會,張臂擁住,俯頭便吻了下去。

  一股溫熱的吐息撲面而來,她終於避無可避,唇間一緊,已被他吻住。

  那唇微涼,但也如凝脂般沁潤,難以言喻的觸感從肌膚相接處傳來,那顆心幾乎在腔子裡停住了。

  這是在做什麼?

  就算最後強不過,總也不該由著他這般恣意妄為才是。

  可那雙唇像把全身的力氣都抽去了,掙動也似蜉蝣撼樹,身子越來越熱,像泡在沸燃之水中,幾乎要被吞噬融化。

  最惱人的還是那股薄荷氣,淡淡的順著鼻間滲入,腦中漸漸變得昏沉。

  以後會如何,沒人能說得準。

  所以,或許今晚本來如此,蒙君之憐,承君之歡,既然歡喜他,便該盼他快樂,這樣自己也是快樂的,這片刻的歡愉便是上蒼的恩賜。

  四下一片空明,唯有那扇氣窗外微風拂撩,窸窣輕響。

  良久唇分時,她雙頰緋紅,渾身軟得像灘泥水,虛脫得再也使不出力氣。

  他面上也是從未有過的溫然,眸中再不見沉寂,而是海一樣的深情,眉間驀然輕蹙,雙指鉗出一截寸許長的竹筒,在眼前打量。

  「這是什麼?」

  蕭曼還在半醉半醒間,聞言一震,當即回過神來:「這是乾爹吩咐下的,裡面藏的有藥,服下之後……」

  話才剛開個頭,便見他眉宇間寒色凜起,不自禁地噎了聲。

  「替我給乾爹回個話,兒子有兒子的打算,不必再操這個心。」秦恪說得淡然,也極是絕決,不容人再有半句置喙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費盡了周折,把心也掏出來了,他剛才也是這般回應來著,為什麼突然又說這種話?

  蕭曼心中一片迷亂,秦恪又看過來,眼中恢復了和然,挑唇淡笑了下,重又將她攬在懷中。

  「還記得送你的那盒子麼?裡面的燭檯子裡有樣東西,千萬收好了,只要離了京師,以後不管去哪裡,誰也不敢攔你。」

  他俯在耳畔切切低語地叮囑,呵然輕笑:「這裡沒你的事兒了,走吧,不過,不管去哪裡,也不管以後跟了誰……不准忘了我。」

第275章 昨夜狂風

  轉眼已入端月,白日裡幾乎與酷夏無異。

  暑氣像強行催逼著物時變換,液池東岸那片垂柳早便褪盡了疏落間雜的金暈,濃染成一片沉甸甸的墨綠。

  千萬條長絛都靜靜的垂耷著,驕陽下一副難堪重負,精疲力竭的模樣,水面上拂來的風也揚不起幾縷枝條。

  一騎驃騎循著橫鋪的紅錦飛奔而過。

  馬上銀盔罩甲的錦衣校尉臂挽硬弓,背身反射。

  箭簇疾出,「嗖」的掠入柳林中,正中懸在枝頭最高處的那只葫蘆,薄薄的瓤殼應聲碎裂。

  囚在其內的鳥兒掉落出來,當即振翅飛起,躥向天空去了。

  場間掌聲哄然四起,蕭曼被彩聲驚得回過神來,只覺噪耳難當,朝新搭的典景廊簷下挪了挪,但也沒靠得太近,刻意避著那幾名坤寧宮的內侍。

  轉眼已是端陽節了,怎麼處置秦恪依舊沒有任何口風,她也再沒機會去那鐵牢中探視,每天就只是這樣熬日子等,心頭像一鍋煮沸的水,沒片刻能安生。

  她在等,對方也在等。

  等著下手的機會,或許已經近了,或許時候還早。

  所以,她得撐住了這口氣,無論如何不能鬆懈,只是不知道再這麼揪心揪肺下去,自己究竟還能支持多久。

  蕭曼輕吁了一聲,不自禁地瞥眼往廊間正中望去,那裡的鳳帷薄紗垂覆,裡面並排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謝氏頷首拊掌,依稀可見笑得暢然。

  瀾煜卻低著眼,悶聲不語,似乎仍在愁眉恍惚。

  自從秦恪下獄後,這孩子便沒再有過笑臉,天天掛在嘴邊的就是要想法子把人放出來。

  這般念情著實叫人安慰。

  可光有心卻成不了事,這皇帝原本就當得懵懂,現下更成了擺設,想救人不過是癡人說夢,稍有什麼不慎,還會適得其反。

  她看到謝氏微微朝那孩子俯近,瀾煜也仰頭回望過去,不知在說什麼,儘管之前反覆叮囑過,這時仍不免有些心驚肉跳。

  背後傳來兩聲低低的輕咳,雖然離得近,但卻是在廊外。

  蕭曼略怔了一下,立時聽出是徐侑霖,目光左右瞥睨,卻沒回頭,慢慢向後退到廊柱邊。

  「該預備的事兒,預備妥當沒有?」

  他聲音壓得極低,問得也直截了當。

  「試過兩次,心裡多少有數,應該不會出岔子。」蕭曼也細聲應著,忍不住又問,「那邊到底……」

  話剛出口,便又被一聲輕咳打斷。

  「這個不必問,稍時躤柳典儀之後,該就會召見,心裡先有個底數,不管什麼話,相機先應著再做打算。」

  語聲落處,腳步已緩緩挪開了。

  稍時召見?這是要來了麼?

  蕭曼只覺那顆心猛地一抽,耳畔仍餘音迴盪,來來去去都是徐侑霖剛才那句話。似乎他已知道是什麼事,但卻不便明言。

  她隱隱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正熱的天,背心竟陣陣發涼。

  廊間忽然傳來一聲極其不悅的嗟歎,緊跟著就聽謝氏嚴聲道:「皇上承先帝遺詔繼位,身負社稷和萬民所望,怎能為了一個跋扈不臣的罪奴開脫,還說出這等話來?」

  她說得並不甚響亮,但卻拿捏得極好,旁邊伺候的宮人內侍,連同近處的朝臣都多少聽到了。

  蕭曼心裡「咯登」一下,剛才還在怕這個,現下就來了。

  瀾煜渾然不覺,嗓門不自禁地也大了些,帶著兩分哽咽和怯意求懇:「我不是開脫,秦恪……他不是那樣的人,皇祖母,你就讓我下旨放了他吧,我也不讓他去什麼司禮監東廠了,就……就留在我身邊當個大伴不成麼?」

  這一來,近處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就有朝臣起身厲聲道:「陛下此言差矣,秦恪所犯之罪俱已查實,罄竹難書,更有先帝遺詔在,不依法論處,還要將人留下,不是開脫是什麼?陛下此舉如何對得起先帝,對得起天下人?」

  他直斥其非,幾乎已沒有身為臣子的禮態,旁邊那些聽出情由的官員也都起身叫喝,一時間群情激昂。

  謝氏在紗幔後搖手彈壓,待外面靜了些,便正色道:「哀家這裡還沒說什麼,你們倒開始吵吵鬧鬧,成什麼體統?皇上畢竟得先帝遺詔傳位,諸公方纔那般,豈不是讓先帝泉下難安麼?」

  言罷又歎了口氣,扶額道:「你們也都看到了,皇上如今這麼是非不分,哀家年歲也大了,若是哪天真去隨了先帝,不能在身邊看著,這可怎麼辦啊?」說著便舉帕拭淚。

  她憂急而泣,反襯得瀾煜更像個無理取鬧,不知好歹的昏君。

  為的是什麼,不用說,在場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蕭曼最怕的便是這個,此刻卻什麼也幫不上,連安慰也安慰不得。

  鳳帷旁的坤寧宮奉御像是看著差不多了,便出來打著圓場道:「大過節的日子,娘娘千萬莫招氣傷了身子,陛下年紀尚幼,有些事兒看不透,鬧不清,正需娘娘在旁時刻叮嚀,慈躬千歲,這時候還長著呢。呵,依奴婢說,陛下今兒天不亮便起身同各位大人在天壇祭祀,然後一直觀禮到現在,定然是累了,回頭後半晌到夜裡還有宮宴,要不奴婢先叫人送陛下到別處歇歇去?」

  謝氏沒應聲,像是一下沒了心氣,也興致全無,只揮了揮手。

  那奉御得了令,當即便使眼色讓兩名宮人扶著瀾煜去了,然後又傳令觀禮已畢,到場官員自行小憩,以待晚宴。

  好好的節慶,這下頗有些不歡而散之感,眾人都無心多留,頃刻間便散盡了。

  蕭曼站在原地踮腳眺望,看著那孩子被半扶半拽著走遠,幾次回頭來看,像是在找自己,但卻只有失望,心頭不由刀割般的痛,只能偏轉過身咬牙強忍。

  「秦少監,喲,這是怎麼話說的?」

  陰惻惻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

  蕭曼身子微顫,趕忙做樣藉著整理烏紗拿袖子拭了拭眼角,回過頭來看那奉御時已做正色。

  對方望她打量,早沒往日的恭敬,滿面得色,作勢一比手:「娘娘有話吩咐,秦少監這邊來。」

  果然不錯,有了徐侑霖先前的警示,她此刻已沒有任何慌亂,默然點點頭便跟了過去。

  紗幔後的人已坐了起來,手中正托著羹盞,看不清神色,卻能望見鳳冠轉動時兩旁博鬢招搖的輕顫。

  蕭曼依著規矩行禮之後,便站在那裡靜靜等待。

  「剛才你也看見了,這秦恪還真有點本事,能叫皇上這麼念念不忘的。哀家從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今日就給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管為了社稷還是為了陛下,人早一刻除掉便早一刻清靜,這時候不好大張旗鼓,念著他在宮裡也有些苦勞,哀家就寬恩不送去西市動刀子,把這事兒交給你處置,該是最合適不過,想怎麼動手都隨你,今晚大宴,不理這些煩心事,明兒一早,哀家等你的信兒。」

第276章 明日郎歸

  畢竟尚不是炎夏時節,酉時方至,暑熱便蕭殘殆盡。

  天依舊還是亮的,日頭彷彿是先前「虛耗」得過了頭,現下只剩一團白蒼蒼,毫無溫感的光。

  未幾,那銀鉤似的月像不忍看它這般辛苦孤單,也現出身來。

  一圓一彎,同天相映。

  錦衣衛衙署在御街以西,高牆蔽日。

  緊鄰諸軍都督府的夾道此刻已完全陷入暗中,走在其中,恍然也如夜間蔭蔭的涼。

  蕭曼默然一下下地邁著步子,身遭是密亂無間的腳踏聲,十餘人簇擁緊跟在左右,半步也不肯放鬆。

  一路監視,提刀按劍,哪有隨行聽候吩咐的是這等架勢,分明便是在脅迫押解。

  誅殺秦恪畢竟是頭等要緊的事,何況又是叫她來動手,自然要仔細看緊了,再大的陣勢也在情理之中。

  叫她動手,可真是處心積慮的念頭。

  如此一來,既除去了心頭大患,又斷了她在宮中的根底,若不借此為薦身之階,投效坤寧宮那邊,便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蕭曼算是再世重活的人,性命安危早已淡然,這時候更沒什麼好怕的。

  拋開生死,也無論成敗,就當上天安排最後能再見他一面,還夫復何求呢?

  灰沉的高牆綿延橫亙,將裡面都遮掩住了,什麼也瞧不見,但一座座巍然聳立的哨塔箭樓,卻分明標指著這裡便是那夜來過的地方,隱隱還能嗅到那種腥郁陰沉的鐵銹氣。

  大門就在前面,已經能看到曹成福領著人在門口等候。

  她怕徒惹麻煩,索性壓低目光不去瞧,隨那幫人擁著走過去。

  坤寧宮的奴婢,禁中衛士,仔細看還有太醫院的人,這陣勢便透著不尋常,由她領著來,就更叫人心中生疑。

  曹成福暗吞了口涎唾,等對面走近了,便迎上兩步,打著官腔問:「秦少監怎麼這會子來了,可是有聖諭麼?」

  蕭曼依著規矩行禮,淡聲緩氣的做樣打躬:「回曹秉筆,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懿旨,命即時賜死秦恪。」

  「這……今兒這日子……」曹成福登時懵了,雖然仍舊繃著正色,語聲卻已有些顫。

  「今兒這日子怎麼了?」旁邊的坤寧宮奉御乜眼呵笑,「正因著是端陽節,太皇太后娘娘宅心仁厚,才叫不伸張,又特地命秦少監來辦這趟差事,夠慈悲的了,曹秉筆別光愣著,也趕緊接旨忙活著吧。」

  連個節慶都不叫人安生過去,東廠處置囚犯尚且沒這個規矩,居然還說什麼夠慈悲。

  蕭曼只覺那顆心針刺似的劇痛,睨了一眼那張得意洋洋的醜臉,只欲作嘔。憑一個小小的六品奉御敢在司禮監秉筆和隨堂少監面前頤指氣使,怕也是大夏朝絕無僅有的了。

  然而,為了成事,現下只有隱忍。

  她清了清嗓子,跨前一步隔在兩人中間,先對那奉御道:「太皇太后懿旨雖說是明日一早回話,可也怕夜長夢多,咱們還是手腳快些,莫要出了岔子,誤了大事。」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瓷瓶,轉身遞向曹成福:「有件事……我不便出面,還得煩勞曹秉筆。」

  她目光凝著那瓷瓶,沖對方頷首微點暗作示意。

  曹成福已看在眼裡,眸底將信將疑的審視一閃而過,面色不變,點頭應了聲「那好」,正抬手要接,那奉御突然又在後面道:「這可不成,懿旨是讓秦少監親自來辦,可沒說叫別人代手,不然奴婢可沒法交差。」

  這便是要把事做絕,絲毫不許人轉圜的意思。

  蕭曼早有預料,卻也正中下懷,暗哼著回瞥他:「秦恪可不是一般人,這事急不得,得有個妥善的法子,他有沐浴的癖好,稍時在水裡做手腳,若能叫他昏暈不支,自然由我來動手。」

  曹成福也哼了一聲:「既是有旨意,那還在這裡廢什麼話,該怎麼著趕緊來吧。」言罷,拂塵翻手搭在臂上,轉身便走,眾人隨後跟著。

  偌大的院中寂靜如故,唯有巨石包裹的鐵牢矗立在那裡,風搖動著鏈鎖輕響。

  蕭曼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難過,不敢多看,將瓷瓶交給曹成福,又交代了幾句。

  曹成福也沒多言,當即便吩咐下頭的人去準備,七八個彪悍的錦衣校尉上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扣死的槓條撬鬆,鐵門徐徐打開半扇,撲面便是衝鼻的鐵銹氣,裡面卻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麼都瞧不見。

  沒多時,又有內侍抬來了盛滿熱水的沐桶送進去。

  曹成福朝那幾人橫掃了一眼,抬步入內,背心隨即塌了下去,趨步到那張破磚榻前,低喚了聲「督主」。

  「人來了?」秦恪依舊斜靠在冰冷的鐵壁上,目光游游上望,似乎自始至終就沒有動過。

  曹成福猜得出他說的是誰,卻刻意啞聲應道:「回督主,是……坤寧宮的人。」

  他目光微滯,喉間促動了兩下,唇角上揚:「也好,是該上路了。」

  「督主……淨淨身子吧,走也走得舒坦,奴婢……在這兒伺候著。」曹成福不自禁地開始哽咽,把拂塵插在腰間,抬起小臂抻到他身側。

  秦恪仍坐在那裡沒動,良久輕歎:「在宮裡快二十年,手底下的人千千萬萬,這時候只有你一個還在,差事一樣沒少做,才只混了個末位秉筆,到頭來還被我帶累了,嘿……」

  他苦笑,搖了搖頭。

  曹成福一鼻酸,撲身跪倒:「督主千萬莫說這話,當初若不是督主在老祖宗面前言了聲,奴婢這條命早十年便沒了,從那以後,奴婢的命便是督主的,就算粉身碎骨也死得甘心。」

  「哭什麼,娘們似的!」

  秦恪一把將他拎起來,看著那雙紅腫垂淚的眼,蹙起的眉又慢慢鬆解。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當年就是我不說話,老祖宗也不會坐視不理,人這一輩子好些事兒都不由自己做主,尤其是咱們這種人,生死都由別人攥著,我也一樣。」

  他唇角依舊翹著,眼眶卻也紅了,遮掩似的仰頭吁了口氣:「好,就聽你的,最後洗一洗,舒坦上路。」

  說著便起了身,沒叫他扶,拖曳著沉重的手鐐腳銬走過去,也不解衣衫,便整個人跨進了沐桶。

  曹成福抬袖在臉上抹了幾把,捧了巾櫛送過去。

  秦恪撩著水,向往常一樣在身上擦洗著,又接了條棉巾過來,蘸濕了,稍疊兩下,蓋在眉眼間。

  「我的脾氣你知道,輕易不招惹人,可誰要招惹了我,自己也決計得不著好去,所以你也不用怕,且輪不到那個死字,寬心等著吧,張懷那邊的信兒該比宮裡還早一步到,且有好戲看呢,可惜啊,我瞧不見了……」

  說到這裡,唇角輕吐著哼聲,雙臂卻緩緩搭在了桶沿上,只剩手指微抬著輕晃。

  這便是讓人下去的意思。

  曹成福臉上狠抽了幾下,喉嚨裡堵著話想說,可念著蕭曼剛才的叮囑,只得忍住,卻步向後退,轉身之際,冷風驀然撲擊在臉上。

  他打了個寒噤,只覺背後已聽不到半點水聲和鏈鎖的響動,連輕緩的喘息也變得幾不可聞。

  真就是這樣麼?

  他沒敢回頭去看,快步向外走,將到門口時換回常色,望著蕭曼假作漠然,卻暗含關切的目光,冷然道:「成了,你去吧。」

  不知為什麼,這話莫名聽著心中絞痛。

  蕭曼不由蹙了下眉,點了點頭,回瞥身後的人:「諸位要不要一起進去瞧瞧?」

  這鐵牢本就不是尋常人待的地方,況且此刻關的還是那個惡名昭彰的東廠提督,就算是中了藥,可萬一有個差池誰能說得準,太皇太后臨朝,各人都有大好的前程,有福也得有命享,誰這時候犯傻觸那霉頭去?

  「連娘娘都信任秦少監,我等哪還有什麼二話,就在這裡等著您的好信兒,回頭叫醫官進去大面瞧一瞧便成了。」

  那奉御呵笑著便撤身後退,其他人也跟著避遠,好像生恐那黑洞洞的牢裡突然跑出什麼鬼怪妖魔來索命。

  她放下心來,也無意再看那些面孔,朝曹成福略瞥了一眼,逕直走入牢中。

  和上次一樣,裡面沒有掌燈,昏黃的天光隔著鐵柵從頭頂的氣窗照進來,斑駁稀散,卻莫名有股暖意。

  他斜靠在沐桶中,斜搭的臂腕上還纏絞著粗沉的鐵鏈。

  淚水止不住要往外湧,蕭曼掩了口唇,一步步挪過去,像自己的雙腿也被緊緊纏著。

  終於到了近處,他果真一動不動,只有微敞的襟懷間能瞧出細微的起伏,天光傾灑,映著水中淡金色的粼光,在那肌理分明的胸腹間輕緩地蕩漾。

  這如雕如琢的身子她從前也曾見過,此刻仍覺精美如玉,忍不住就想多瞧幾眼。好容易轉開目光,瞥向那塊蓋在眉額間的棉巾。

  她瞧著不快意,伸手揭了,露出那張早已刻印在心中的精緻面容,想是被熱水烘騰的緣故,肌膚間盈出了血色,尤其是那輕翹的唇,不再是蒼白的淺淡,勾挑間更顯得豐潤。

  她不由也在自己唇上點了點,雖然已隔了些天,似乎還殘留著膠著如漆的觸感,那種溫熱,那種甜美,能叫人忘懷忘憂,生死以之。

  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但唯有過了這一劫,才能寄望明天。

  天光陡然暗下來,該是日頭落了。

  蕭曼掌了燈,放在一旁,走到背後將他頭頂的髮髻解開,拿篦子梳理,一下一下,仔仔細細,直到每一寸都柔順了,才重新挽起,結成原來的模樣。然後捻轉藏在袖間的銀鐲,扣動機關,從裡面抽出一根寸許長的銀針。

  「忍著些,不痛的。」

  她垂著淚,手慢慢下探,針尖挑進髮髻中,咬牙向前一送……

  ……

  夜色漸濃,星辰在深邃的夜空中鋪散開來,再映入液池,滿目瑩輝早已難分彼此。

  那彎淺勾的新月卻不知何時隱沒了身影,但也無人察覺,水岸邊儘是歡聲笑語,節慶之喜。

  對面親水平台上一曲舞畢,場間彩聲雷動,又是一番觥籌交錯。

  謝氏斜靠在軟囊上笑得歡暢,眼角也綻出幾條纖細的紋路來,隨即又掩口打起了呵欠。

  「喲,娘娘這是累了吧。」壽昌侯在近處瞧得仔細,陪笑道,「這歌舞也沒什麼新意,娘娘若是覺得無趣,不如便先回宮,如今大勢已定,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謝氏瞥了一眼自家兄弟,臉上笑著:「只不過處置了秦恪那條狗而已,還算不得大勢已定,再說瑧兒還沒回京,你叫哀家怎能睡得安穩。」

  壽昌侯笑容不減:「殿下此刻不正在路上麼,昨兒才來的信,一路都安好,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您這心操的,嘖嘖……」

  「瞧你這話,除非是在身邊,要不然當娘的哪個不時刻記掛著兒子。」謝氏歎了一聲,「上次來信,說他身子骨近來不大爽利,我這心一直懸著,就是放不下來。」

  「殿下的身子骨好不好,您還不清楚?依著臣說,興許就是去年北御沙戎給折騰的,正好趁著回京好生調養調養,過不上幾日便好了。」

  壽昌侯這邊正說著寬慰話,便有內侍從下面過來,趨步近前呵腰低聲道:「稟娘娘,詔獄那邊得了!」

  謝氏鼻中輕嗤,歡然吁聲道:「我說來著吧,什麼親的熱的,但凡是人,沒一個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最要緊,那秦禎也不例外。」

  壽昌侯拱手一呵:「娘娘識人入骨,臣自是差得遠了,如今這大患了了,只等殿下進京,尋個機會廢了那小崽子,以後便高枕無憂了。」

  「好,好,唉……哀家等了這麼些年,差不多也算是熬出頭了。」

  謝氏舒眉眼展的歎著,身子也斜軟向後靠得更深,驀然卻聽腳步聲促促響起,又一名內侍從下面疾奔上來,滿面驚駭地撲到身前。

  「慌成這樣,成什麼體統!」

  「稟娘娘,是……是……晉王殿下……」

  「瑧兒?來得這樣快?」

  「回娘娘話,不是……是……是殿下他昨夜突然嘔血不止,今早不治……」

  「胡說!殿下前日傳信來還好好的,怎麼會出這等事?」壽昌侯霍地跳起來瞪著眼呵斥,臉上抽了抽,「定是有人從中作梗,假傳消息。快,即刻差人出宮接迎殿下入京。」

  那內侍撲在地上顫聲發抖:「回娘娘,回侯爺,奴婢……奴婢不敢胡說,來的是王府長使,還帶了進京參覲的御寶文書。」

  壽昌侯聞言一噎聲,身子不由打了個顫,回過頭來勉強撩了撩唇角:「娘娘……莫驚,這個,八成是……殿下故意以退為進掩人耳目,且等臣先去……哎,娘娘!」

  鳳榻上早已面色煞白的謝氏忽然口吐鮮血,木著眼撲身翻倒。

  ……

  端午是一歲間幾個最要緊的節慶。

  今年尤甚,誅滅閹黨,朝政一新,宮中設下排檔通宵大宴,百官休沐三日,普天同慶,滿城儘是聽不完的鼓樂,看不盡的綵燈。

  卯時未至,四城尚不到開啟之時,可正南的永定門卻已徐徐敞開,兩隊精騎左右圍護著一輛篷車從中魚貫而出,沿官道行了里許,折轉入小路,便徑直返回。

  蕭曼略鬆了下手中的韁繩,撩開罩帽回望。

  夜幕下,城中依舊燈火繁盛,赤焰般升騰燒燎著天空,一簇簇煙花竄起來,剎那驚艷,隨即又歸於沉寂……

  「好熱鬧啊,可是我不喜歡,你也是一樣。不礙事,你再睡一會兒,等走遠些就聽不到了。」

  她探手伸進背後的簾中,輕撫著微涼的木棺:「從前是你硬拉著我去,現下我要帶你走,終於也輪到你沒法子了。」

  她一笑,揚鞭催馬,那車吱扭扭的響著,搖顫向前。

  遠方星光已漸模糊,天泛白了。

全書完。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陳小小 的頭像
    陳小小

    陳小小的小書房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