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By 關心則亂
陳小小の小註記:程少商(俞采玲)×;凌不疑;袁慎;楼垚
作品簡介:
許多年後,她回望人生,覺得這輩子她投的胎實在比上輩子強多了,那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她這樣一個認真生活態度勤懇的人走上如此一條逗逼之路呢?
雖然認真但依舊無能版的文案:依舊是一個小女子的八卦人生,家長裡短,細水流長,慢熱。
天雷,狗血,瑪麗蘇,包括男女主在內的大多數角色的人設都不完美,不喜勿入,切記,切記。
1. 本文架空*3,重要的事說三遍。如果將來各位有看見眼熟的歷史背景,請慎重套入,因為不能保證後面會發生什麼;之所以特意寫成架空就是不願意和歷史粉打架,不過背景也只是一個架子,與主要劇情關係不大。
2. 因為前文鬧過的不愉快,所以特意提前說明,就好像推理小說絕不會透露兇手是誰一樣,我的文是不會提前知會男主是誰的,如果無法接受這個設定或者害怕站錯隊,請慎入此文,不過真正意義上說,本文主角是女主,所有其餘人物出現在女主的逗逼人生而已。
3. 本文結局HE。
4. 本文慢熱,大家可以養養再看。
【卷一: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第1章 開業大吉——沒有貼身丫鬟在身邊的穿越與推理
這是一座泥磚所砌的一層建築,通體呈一字型,均勻的橫向分為三間,正中是廳堂兼人多時的飯堂,兩頭俱是居室,俞採玲就住在東廂這一間。居室很簡單,黃泥敷粉的牆壁打磨得乾淨光潔,地上砌了一座大大的方形火爐,似是陶土所制,外形古樸,不過取暖效果尚可。接下來,饒俞採玲素來鎮定,也差點嚇昏過去——
屋內沒有床架凳椅,只靠屋內裡側以光漆木頭在地上如階梯般築起一層平整的木地板,占了整個屋子三分之一大。在上頭鋪上一層被褥算是床具,旁邊幾個小小的圓形棉墊充當座椅,另一個小小的方幾作進餐飲漿之用。俞採玲看過幾部黑澤明的老電影,覺得頗像貧瘠的古代日式室內構建。
十幾天前剛醒過來時,她除了頭痛欲裂,首先便是被這猜測嚇到再度昏過去,恨不得再死一次。實則她老家那1800線的江南小鎮環於山坳之中,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言,統共見過兩個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而來的鬼子。還是後來在外頭大城裡做工的年輕人回家說起,才知道那般形容打扮的是鬼子。老裡長很是義憤填膺地說了一番話,遂令鄉民們以後再遇到,定要在相贈的地瓜紅薯蘿蔔乾中下些耗子藥才是。可惜再沒鬼子來過,耗子藥也沒用上。
直到建國後政府開山劈坳,修路鋪橋,廣鑽隧道,老家才漸漸形成一個四方山村之中唯一一個小鎮。
「女公子,該飲藥了。」一個中年婦人端著一個粗木方盤進屋,轉身對身旁舉著重重棉簾的小女孩道「阿梅,把簾子放下,外頭冷」。
俞採玲忙回過神來,端正的坐好(其實是跪好),那婦人將方盤放置於案幾上,盤中是一大一小兩個陶碗,大碗裡是熱騰騰的湯藥,小碗裡是三個小蜜餞。俞採玲舉起陶碗默默一口飲下,頓時苦澀盈滿口腔,實是比敵敵畏還難喝,誠然,她並沒有喝過敵敵畏。
然後她拈起糖漬的蜜餞慢慢含著,一邊打量跽坐在對面的婦人。這婦人叫俞採玲喚自己為苧,俞採玲實不習慣用一個字來喚人——因為這會讓她想起鎮上多功能綜合性髮廊的老闆娘嗲嗲的呼喚她N個姘頭時的統稱——卻苦於不知當地風俗不敢亂叫,前日才聽阿梅講左鄰一個做噩夢胡言亂語的孩童被巫士灌了一壺符湯險些去了半條命,是以只能含糊過去,誰知道後來才曉得她的確喚婦人為苧即可。
婦人苧臉方身壯,神情肅穆,身著一件灰白色的麻布短裾深衣,自膝蓋以下露出褲管,想是為了做活方便,不似自己,雖也不見半分絲帛,但厚實的棉布深衣足足繞了腰身一圈,長及腳背,至於旁邊的十歲小女孩阿梅衣著就更簡單了,直接一身棉衣短謁,露著厚厚的花布棉褲滿院子亂跑。
十幾日前,俞採玲半昏半醒的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正在叱駡:「…你這無能的蠢嫗,我家女君給你這個差事,你竟怠慢至此,小女公子若真有個好歹,將你全家都喂了狗也不及!」然後一個囁囁的女聲道:「當初是你叫小人別理睬她,任她叫駡人摔砸就是,犯了過錯在這兒受罰的,先殺殺性子再說,誰曉得就燒了起來……」尖利女聲道:「混帳,她再有過錯,也是主家的女公子,輪得到你輕忽!」
……俞採玲又昏昏沉沉睡過去,只覺得有人在喂自己湯藥,彼時她求生意志正強烈,便努力吞咽,恍惚中又聽見那尖利的女聲笑著道:「…我也不瞞你,這是個燙手山芋,輕不得重不得,如今病成這樣更沒人肯擔責了,你倒好,這幾日一徑央我…」
隨後是婦人苧溫柔卻緩慢的聲音,她笑道:「女公子不是病成這樣,這好差事也輪不上我,我只盼著讓主家念我些好,待來日我家阿梅阿亮也有個前程。」然後是一陣聽了哐啷銅幣的聲音,是那尖利女聲滿意道:「也行,你既然認下這差事,就好好辦罷。」而後離去。
邏輯學幾乎滿分的俞採玲同學哪怕燒熟透了也能推理出來,自己這個身體應該是某個古代貴族之家犯了過錯的一位小姐,目前正在鄉村受罰,之前照顧的人不盡責導致小姑娘生病高燒而死,於是便宜了自己。
當第一眼看見婦人苧時,俞採玲以她那十分淺薄的古代知識分辨,只盼著她身上穿的是辮子朝的旗裝或露胸脯的唐裝——她完全不介意嫁個半拉光腦袋的老公或者冬天冒寒露溝子啊!可惜,她全不認識這種深衣是古代什麼時候的穿著。俞採玲垂頭喪氣了三天,直到第四日養好了身體跟著阿梅去看了回新娘送嫁才忽的高興起來——自然,彼時阿梅全不知平時鬱鬱寡歡的女公子怎麼無緣無故開了懷。
婦人苧也在打量俞採玲,為著病癒,醫工已是下足了料的,這般苦澀的藥湯便是自己來吃也要皺眉,可小女公子除去頭一回噴了,之後次次都是一口仰盡,一聲不叫苦,那咬牙抿嘴的樣子很是倔強硬氣。自己也算寡言了,沒想這小小女君更寡言,除了與阿梅還多說兩句,常常整日鬱鬱不發一言——怎地跟外頭的形容全然不同,苧有些疑惑。
吃了湯藥,圓臉阿梅偎到俞採玲身邊,討巧的說:「女公子,今日外頭暖和,咱們去耍耍罷。」俞採玲也跪坐的煩了,頷首答應。婦人苧笑道:「曬曬太陽也好,不過今日護衛不在,你們不許走遠,叫阿亮跟著。」
俞採玲奇怪的看了苧一眼,這婦人寡言,今日不但話多了,居然還允許她在沒有成年男丁陪同下出門去玩。
阿梅朝母親扮了個鬼臉,連忙服侍俞採玲穿好翹頭厚底棉鞋,然後裹上厚厚的大氅,兩個女孩高高興興把手出去玩了。
走到屋外,俞採玲長長吸了口氣,迎面一股冰雪之氣,胸內的炭火氣盡消,滿是清新冷冽的氣息,抬頭望這北方鄉野的天空,方覺得小學時念的藍天白雲不是假話,看那高高闊闊的穹蒼,乾淨得好像清淩淩的冰水一般,俞採玲便覺得十分暢快。
再回頭看這座小院,寬寬的籬笆繞著房屋遠遠一圈,雖是鄉野小屋,也蓋得屋頂高聳,裡面三間屋子都是寬闊高曠,沒有半分畏縮鬱鬱之氣——這麼高大寬敞的屋宇,全不像倭國氣概。
俞採玲滿意的點點頭,一邊拉著小阿梅一邊領著個七八歲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就要出院子,卻見遠遠兩名短打穿著的騎士飛馳而來,伴著泛起積雪和點點塵土,眼尖的阿梅忽道:「是阿父,…還有阿兄。」隨即扯著嗓子搖著手臂大叫:「阿父!阿兄!」
兩名騎士到院門前一個俐落的勒馬,翻身下馬,帶頭那個中年漢子一見了俞採玲便抱拳低頭作揖,笑道:「女公子。」後頭那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騎士也跟著一般抱拳行事。
俞採玲點點頭,仰頭微笑道:「符乙回來了。」中年漢子抬起滿面虯鬚,開朗的笑道:「女公子出去玩耍嗎,適才我看見前頭水祠在祭溪神,你們去看看熱鬧也好。」回頭對兒子道,「登,你先別回屋了,一道跟著去。」那青年低聲道:「喏。」然後解下轡扣交給父親,跟著俞採玲一行人踩著咯吱咯吱的薄薄積雪出門去了。
這個符乙是婦人苧的丈夫,原先還有兩名侍衛,俞採玲聽他們叫符乙為符頭兒,便也跟著學了,誰知符乙很是惶恐,死活不肯。頭回見他時,她見他與婦人苧舉止親密還以為是婦人苧的姘頭,很是八卦了一番,誰知是人家的合法配偶。
出得院去,往西向走了約十幾分鐘,聞得溪水叮咚及人聲喧囂,只見一條寬約十來米的小溪就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淺處不過半米,深處也只有三四米,雖只是條小溪,但物產頗豐,一年四季魚蝦不斷,很是補貼了鄉民的生計。是以在上游不遠處的岸邊,此鄉三老領著眾鄉民建了一座小小神祠,供奉左右的山林溪水之神,盼著能得神靈庇護,多些魚蝦果蔬。
一看見水祠在前方,阿梅就緊拉著俞採玲往裡奔去,掏出兩枚五銖錢跟門口的老女巫買了一竹筒的土制香,又跟挽籃叫賣的姑娘買了些俞採玲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倒是那姑娘瞧符登生得俊,朝他扔了個橘子,笑嘻嘻的看;符登的臉頓時比那橘子還紅。倒是阿梅笑道:「我阿兄快定親啦!」俞採玲戲弄道:「既你喜歡他,為何還收我們果子錢?」那姑娘爽朗道:「他人雖俊,但我家裡還得吃飯哩。」一眾鄉民及俞採玲等人均哈哈大笑。
所謂神祠也就是兩間堂屋前後疊起來的大房子,鄉民們曾見過俞採玲一行數次,只知她是附近大戶人家的女公子,便紛紛讓開路叫她們進去。前面一間屋堂香煙繚繞,只見高臺上立著幾座奇形怪狀神情猙獰的神像,觀音不像觀音,耶叔不像耶叔,石像腳處還潑著幾灘血跡,一旁是用很大的木盆盛著三五隻尚死不瞑目蹬著腿的雞鴨——俞採玲第N次搖頭,這年頭神像製作得如此可怖,祭拜方式如此原始粗糙,讓信眾怎麼進入忘我的崇拜情緒進而掏錢掏感情。她恨不能教導這幾個社巫製作數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再放些花朵金魚,弄些唱詩誦經的裝模作樣,保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
不過這顯然只是她一人的想法,周圍一眾婦孺老幼顯然很受用,各個或跪拜或肅立著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阿梅趕緊遞了幾支香在她手中,拉她跪到草席團上。
俞採玲感慨,她上輩子最後一次拜拜還是跟三個室友去爬山,四個小姑娘很虔誠的拜倒在三清神像下,短信妹祈禱這次期末能再拿全額獎學金,博客姐祈求她暗戀的隔壁班帥哥能趕緊跟女友分手然後和自己一見鍾情,扣扣希望能提前獲得NZND公司的實習機會,她則請求前天剛寫的第11版入黨申請書能過關——舅舅說,若她入了就給她買台手提本。
禱告再三後,四人一起齊聲念阿米豆腐後高高興興的出門去玩了,全沒注意一旁跪著的老婆婆很奇怪的表情。
俞採玲拜過後插好香,輕歎了一聲。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次拜拜還是很靈驗的,她上輩子是見義勇為掛掉的,倘若沒死,還能入不了黨?!也不知三個室友的願望實現了沒有。俞採玲深恨自己運氣不好,煮熟的鴨子都飛跑了,便嚴辭拒絕了阿梅叫她進裡面一間堂屋去聽巫士解說最新傳出來的圖讖。
上次見那巫士,他還忽悠俞採玲做一場巫事去去鬼祟呢,大約他也聽說了俞採玲是叫長輩趕出來的大家小姐。呸,當她是棒槌。她就算有錢,寧可學她那涼薄的暴發戶老爹去救風塵,也不用在神棍身上,救風塵好歹能為和諧社會做一份貢獻呢。
「大家都說裡面那位巫士可靈驗了。」阿梅扯著俞採玲的袖子道,俞採玲板著面孔道,「真要那麼厲害,達官貴人早請去了,還在這小地方?」其實後來涼薄老爹的生意做大了,也開始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但關鍵是要找真本事的,免得插錯香爐拜錯神。
「這可難說,阿母跟我們說,當年給皇帝陛下相面的那位嚴神仙不肯做官,如今隱居鄉野之中,日常隻披著皮裘釣魚呢。」阿梅頗有見識。
符登不滿道:「那位嚴神仙本是經學大師,幾十年前做學問已是一等一的了,相面解讖不過是閒暇為之,又不是專做巫士的。」
阿梅只好哭喪著臉答應去溪邊玩耍,小阿亮很高興,俞採玲便拉著姐弟倆出了廟社,往溪水邊去。
溪邊果然都是孩童少年,嘻嘻哈哈玩的熱鬧;此時民風古樸,小孩子的玩意不過是拿扁平的石子飛水面,忍著透骨冰涼的溪水摸幾隻鈍鈍的小蟹小蝦,最奢侈的也不過是用自製的高腳木屐在溪水裡踩來踩去玩。看著阿梅阿亮姐弟在岸邊嬉戲,俞採玲退了幾步,四下探目,只見一處被日頭曬得乾燥的大圓石,便坐了上去,符登靜靜跟到一旁,不發一言。
俞採玲瞥了他一眼,苧為人沉著,非有要事絕不多說一句,三個兒女中大約只有符登隨了她——也就是說,她打聽自身情況的難度非同一般,阿梅阿亮太小答非所問,知事的卻又都是鋸嘴葫蘆,問多了又怕驚動他們的母親苧。
這是一個很迷信的社會。來這裡不過數天俞採玲就發現了。
自己病好了,苧便請了兩個巫師唱歌跳舞一番酬神;在院裡起一座新的灶間,苧又殺了一頭小羊,祭了好幾碟果子給灶君;就連前日下大雪,苧都神情凝重的祭了兩罎子冬酒,也不知是求雪快停還是下更大點;昨日太陽好,地上積雪漸漸化去好採菌菇野菜了,苧又高興的殺了一對活雞活鴨。雖然至今俞採玲還不曾見過有人牲,卻也不敢輕易問東問西,最可憐莫過於她現在連這個身子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前方傳來阿梅的大叫大笑,好似一個男孩欺負了阿亮,阿梅便從草叢間拾起一塊未消融的冰塊塞進那男孩後頸給自家弟弟出氣,那男孩如蝦米般又跳又叫,眾孩童哈哈大笑。
俞採玲也笑了,實則她十分感激苧一家。
十幾日前她雖昏昏沉沉,但也能感覺出周圍環境並不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薄棉絮,四周屋子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可自打苧來了之後,身上衣裳被褥統統換了又暖和又厚實的好料子,又找了些鄉野婦人艱難地合力搬來一座大火爐燒來取暖,把整個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打掃數遍後,苧更拿著點燃的艾草把那麼大的一間屋子一寸寸熏過,細細檢視,只怕還留有細小蟲蟻;隨後又砌灶堆柴,日日煮湯烤炙給俞採玲補養。如此,她的病才一日好過一日,苧卻累瘦了一圈。
不過一場要了一條人命的病哪那麼容易養好,尤其在醫療水準低下的古代,便是今日俞採玲心情那麼好,還時不時覺得氣虛,走路不能快,只能慢慢踱著。為了叫她開心,苧還尋了一輛牛板車,叫兩名護衛拉著她和阿梅在鄉野走走看看。
俞採玲雖不很懂古代規矩,但也知道大戶人家總是府裡的僕婦更高級些,但似苧這般嚴明心細的不凡女子居然只在鄉野,這其中絕對有問題。
既來之則安之,人總要先活下去才能想怎樣活得好,繼而再由背井離鄉感到孤獨寂寞冷,俞採玲秉性再自私實際不過,傷感細胞幾如瀕危物種,現在生存且境況不明,哪有功夫傷春悲秋。
第2章 閒話大吉——關於自身狀況的繼續推理
這邊廂俞採玲想著阿苧,那邊廂符乙夫妻也在議論著她。
「今日我看女公子精神多了,我剛來時她那樣兒,真嚇死我了。」符乙洗過後,靠躺在暖洋洋的西居室裡休息,讓妻子給他篦頭髮。
苧停了一下篦子,抿了抿嘴,方道:「你來時已是好多了。那日女公子險些沒了命。也是我疏忽,晚了幾日,原以為阿月……」提起這個名字,她陰了臉色。
符乙看妻子神色,道:「人心易變,十年光陰啊。夫人和將軍離去前小女公子才剛滿三歲,我記得將軍騎在馬上還不住往回看,眼眶都紅了。你也別說阿月了,她前頭的男人在將軍麾下沒了,她新找的本就與葛家有些關係。她焉能對夫人盡心?」
苧把篦子往案幾上一拍:提高聲音道:「刀劍無眼,部曲隨大人去掙前程本就是沒准的事,夫人撫恤孤寡向來豐厚,是少了她吃還是少了她穿,也沒攔著她改嫁!那回誤傳你死在了南定城,我讓孩子們都戴孝了,便是要再找一個來嫁,難道我耽誤過女君的差事?!怕死,哼,怕死就該像阿綃一樣讓男人留在莊子裡,雖說沒了前程,好歹一家平安。既要前程,又要平安,哪有那麼好的事!」
符乙抽了抽嘴角,其實那次南定城之戰後他迅速托人回家報信,前後也沒幾個月,是以他很想對妻子打算再嫁的想法做些評論——咱是不是過一年再考慮改嫁會比較妥當呢?
最後符乙還是換了話題,道:「你莫氣了,對了,我前幾次回來都聽說她愈大愈頑劣,脾氣暴戾,動輒打罵奴婢,行事不堪。可如今我看小女公子為人很好,孩兒們也很喜歡她。」
苧冷哼了一聲,又拿起篦子給丈夫篦頭:「我一直不在府裡,不曾見過女公子,只以為是那些賤婦教壞了她,想著反正還小,待夫人回來再教便是。誰知,哼,小女公子明明好得很,醒來後說話和和氣氣的。我怕她心裡頭鬱住了,就叫了阿梅帶她四下玩耍,那日秋大娘子出嫁,我叫了你給我的那兩個侍衛陪她們去看熱鬧,回來後果然好了,愛說笑了。」
符乙滿意的點點頭,頓了一下,忽道:「秋老翁又嫁女兒了?」他每回回來,仿佛都聽見這個老莊頭在嫁女兒,「他到底有幾個女兒。」
苧笑道:「我都說了是大娘子,你聽什麼呢。秋家有二子,女兒只一個,還是老來女。你上回來是秋大娘子改嫁,這回是她三嫁。」
符乙搖了搖頭:「秋老翁也太姑息這女兒了。寡婦再嫁倒無妨,可她這郎婿好好的,卻總因為看上旁的男子而鬧絕婚另嫁,鄰人要說閒話的。」
苧笑笑,道:「她那新招的夫婿的確生得好,性情也溫柔。」
符乙看了妻子一眼,苧不動聲色的看回來,符乙頓時軟了;隨即又自我安慰,僕隨主家,比起將軍來他的夫綱還算振些。那日夫人在萬將軍府上看雜伎,誇一健壯伎人美甚,大人不但不敢反駁,還端酒湊興:「還是我家夫人眼光好,雖說那人比我差些,但眾伎人中算是最有模樣了。」萬將軍直接將酒水從鼻子裡噴了出來,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符乙看向案幾上放著一片小小木簡——這是他這次飛馬帶回來的,便問妻子道:「夫人信簡上說了什麼。」他不識字。
苧瞥了一眼那木簡,緩緩道:「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夫人回來。」
符乙點點頭:「什麼時候?」
「就這三五日了。」
……
玩耍到日頭正中,溪邊的孩童們漸漸散去各自回家,一名來接弟妹的鄉野少年偷瞧了俞採玲許久,紅著臉遞了三條肥頭肥腦的魚在阿梅手中,然後慌裡慌張的跑了。阿梅歡天喜地的對俞採玲喜道:「女公子,有人瞧上我了呢。」
俞採玲磨牙,扭頭板臉對符登道:「阿登,你還沒找到好本事的磨鏡人麼,屋裡那面銅鏡我什麼也瞧不清。」她好想看看自己現在長什麼樣,順便也讓阿梅好好照照自己。那鄉野少年朝這方向偷偷看了好幾眼,這大圓石旁只有自己和符登兩個,總不會是來看符登的吧……呃,應該不是吧。
符登笑道:「正旦要到了,想來游方的手藝人都回家了。」又對自家妹妹道,「你胡說什麼,那魚兒是給女公子的。」他早注意到那少年一眼接一眼偷看自家女公子了。
俞採玲無話可說,悶悶不樂的走在鄉間小道上,這貧瘠的古代,要啥啥沒有,那堪比哈哈鏡的銅鏡還有溪水,她連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小都看不清,只知道皮膚還算白皙。也不知那送魚兒的少年審美是否正常,萬一他審美清奇呢。
譬如她那涼薄老爹,年輕時喜歡有文化有腦子的俞母,頂著成分差距娶了俞母,害的積極分子大伯父晚了三年才入黨;暴發後,老爹開始喜歡沒頭腦的小狐狸精,如此風流數年,某次差點被生意夥伴坑破產,俞父大徹大悟,娶了一位自強不息的女漢子寡婦,沒什麼文化但心眼踏實會過日子,夫妻同心繼續暴發。
俞採玲雖然討厭那位涼薄老爹,但深知自己其實遺傳了他的靈活腦子,自打來了這裡她就沒停過為自己打算。提著肥魚左看右看,歎了口氣,她真希望自己能生得好看些,現代女子長得醜還能靠讀書工作,可古代還能有幾條路子,難道勤學武藝去當女山大王麼。話又說回來,她總算沒有穿成奴僕賤妾什麼的,還有人服侍,也算運氣了。
皺皺眉頭,她發覺自己最近愈來愈愛回憶上輩子的事了。話說為什麼穿成個女子呢,穿成男子多好,進則讀書為官退則商賈耕種,她不介意搞基的呀,這世上必有不少窮苦艱難的帥哥等待她來拯救的。
臘冬的寒風吹著很清爽,回家後俞採玲將魚兒交給苧,笑道:「前幾日的豚油可還有,將魚頭煎得焦焦的,拿那些新鮮菌菇熬魚湯吧,阿梅的阿父阿兄遠道而來,喝湯最滋補了。」此時並沒有足夠的工藝製作完善的鐵鍋,炒菜是不行了,油水煎一下還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符乙和符登還未開口,阿梅和阿亮先歡呼雀躍起來,阿梅拍掌道:「那魚湯最好喝了,還有魚尾,咱們跟上回一般拿薑椒和豉醬烤炙來吃罷。」
苧笑了。此時世人多以蒸煮烤及幹煎來烹飪食物,誰知前幾日女公子跟著阿梅去看鄉民殺豚,買了一簸豚腹上的肥脂回來,叫她在燒熱的鐵鍋中熬出油脂來,那油脂和油渣香氣四溢,險些連數里外的鄰人都引來了。油渣拌飯或拌涼菜,油脂則用處更多,拌飯加豉醬也好,直接煎制菜蔬魚鮮,滋味俱是美不可言。
她問女公子這法子誰想出來的,阿梅搶道:殺豚分肉時,恰好有一塊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鐵盆貼著肥肉,油脂滲出香氣四溢,女公子這才想出來的——實則她當時正忙著與孩童玩耍,並未看見肥肉掉火盆,是事後女公子告訴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過昨日殺了幾隻雞,我以雞腹脂熬了些雞油出來,嘗著味道也甚好。」苧笑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時,將滲滴出的油脂接住拿來煮菜拌飯也很是美味,只是沒想到煎過的魚肉入湯會這般好吃,全無腥味。這法子好歸好,就是太費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寬裕之家也負擔不起。
想到這裡,她愈發覺得女公子聰慧過人,將來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頭那些難聽的傳聞必是那些賤人捏造出來壞夫人名聲的——其實苧實是個精明婦人,若非忠心太過,往一廂情願了想,早該瞧出俞採玲的不妥。
俞採玲聞言心中一凜,別以為古人笨,其實除了現代的見識,她並不比古人強到哪裡去。熬豬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苧立刻舉一反三學會了熬牛油雞油鴨油,甚至試驗著往裡頭加入薑片花椒茱萸等調味,制出香油和辣油來,還便於保存。如果不是有這麼個聰明的婦人在,俞採玲早就對阿梅盤問此時的年號朝代這個身體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剛剛蒸熟了麥飯,澆上醬肉羹,配了魚湯,女公子多用些。」苧看著俞採玲的目光慈愛的簡直能化出水來了。
此地飲食流行拌飯和蓋澆飯,常將肉羹或菜羹澆在蒸熟的飯上便是一頓,富裕人家還會配些炙烤的魚肉或小菜佐餐。俞採玲本就喜歡阿苧的手藝,便做出略羞的樣子,低頭進屋淨手等吃飯。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醬肉羹拌飯濃鬱撲鼻,菌菇魚湯清爽鮮美,不單幾個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開;原本時人一日只用兩餐,不過俞採玲大病初愈,苧恨不能一日五頓給她進補,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兩張小臉兒這幾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飯後,捧著一隻甜蜜的柑橘,烤著暖洋洋的爐火,聽著阿梅嘰嘰喳喳的講鄉野中的八卦,俞採玲頓時覺得這日子也不壞,這罰不妨一直受下去。
誰知苧忽道:「明日府中將會有人來接女公子回去。」這話頓如一瓢冷水澆在俞採玲頭上,她楞了半天,卻不知從何問起。
所謂寡言和饒舌的區別在於,如果俞採玲泫然欲泣的說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饒舌的人會順勢把俞採玲的老豆老母從相識相戀成親生子一直八到怎麼離了女兒,而寡言的人,如阿苧,要嘛默默低頭不發一言,要嘛沉沉歎一句「是呀」。
若俞採玲故作孺慕的問:「苧,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樣的人嗎?」苧就會中規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們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別的再沒多一句。以至於俞採玲連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著還是掛了都不知道。
類似的旁敲側擊,這些日子俞採玲不知試過幾次了。可她又不敢直問——問現在府中誰當權嗎,問誰來管她的日常起居嗎,問她親爹親娘的情況嗎,聰明人一聽就知道不對了,何況像苧這樣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採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苧心有不忍,想要告訴她些事,卻想起夫人囑託不敢多言,低聲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來,該如何便如何。」
俞採玲定定的看著苧,心道必須直接問了,可臉上卻裝得可憐,戚戚然道:「苧,我真的犯了那麼大的過錯嗎。」這句話問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她都忍不住給自己點個贊。
苧憤慨道:「女公子有什麼錯!一沒殺人放火,二無偷盜強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訴訟能對未成年人罰出什麼花來,俞採玲鬆了口氣,含糊的可憐道:「那……為何罰我至此。」
苧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負女公子沒有……」她狠狠刹車,吐了口氣,道:「女公子放心,她們不敢對你放肆的。」
難道這個身子的爹娘真掛了?!俞採玲疑惑,她聽出苧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只好低聲道:「我怕我這回去,會沒命的。」
想到十幾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苧歎了口氣,握住俞採玲的手,道:「婢子最後道一句,誰也不敢動女公子的性命的。」她還是忍不住漏了口風。
俞採玲心裡有底了。
當日下午聽著苧一家眾人在外頭叮了哐啷忙了半天,當夜再飽飽睡了一覺,次日起床就發現整個小院又不一樣了,那些溫馨貼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見了,灶間的瓶瓶罐罐醬料飴鹽都少了一大半,整個院子顯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緊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誰知府裡來人遲遲不來,一直到俞採玲剛睡下午寢時才見兩輛馬車姍姍來遲,苧心中鄙夷:從府中到此處不過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發,午前就該到了,顯是那賤婦的心腹們早已養懶散了,直到日上枝頭才出發的。
俞採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車駕的,苧本欲再囑託幾句,可惜眾人目光下只好作罷,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捨。車內本是堆錦積繡,熏爐被褥一樣不缺,可惜古代馬車沒有防震設備,不過兩炷香的功夫俞採玲就被徹底震醒了,聽一個絮絮叨叨的尖利女聲從上車開始便不住的說話——其實是一直在數落她如何如何沒有淑女風範,如何如何桀驁難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養雲雲。
俞採玲抬頭看看這乾瘦婦人,眯起眼,她適才聽苧叫她「李管婦」。她很不喜歡這婦人;李管婦看看俞採玲,顯然她也不喜歡自己。
李管婦一身深藍曲裾深衣,腰間倒圍了一套猩紅色錦緞腰帶,上頭綴了不少金銀,與日常只在脖後綰了一個圓髻的苧不同,她的頭髮足足繞了三個大髻,鬢邊兩個髻呈彎月狀垂在耳邊,頭頂一個三角髻聳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壯的金釵,好像三炷香一般,臉上的白粉沒有一斤也有八兩。俞採玲對這個年代的審美絕望了,再次擔心自己的長相。
「……適才我說的話,四娘子可聽清了!」李管婦聲音愈發尖利了。
俞採玲也不悅了,她又不是什麼和善人,幼時父母離異後她本想當古惑十三妹來著,誰知道行差踏錯讀了大學當了良民。
「沒聽清。」她淡淡的扯平寬大的袖子。
李管婦一肚子火,本想俞採玲在鄉野間吃了這許多天的苦頭已然老實了,沒想到還這般難伺候,只得強壓怒氣,撿要緊的說:「我說,夫人寬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過錯,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聽夫人的話。」
俞採玲眯起眼睛,她這人很講道理,誰對她好,她便硬氣不起來,要多乖順有多乖順,誰要是對她橫,那她也不會客氣,她到這個破地方可不是來忍氣吞聲的,大不了要命一條,回去重新投胎!
「那麼多夫人,哪個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幹嘛不叫媽媽桑!
「夫人便是是你叔母!」李管婦拔高聲音,「你連你叔母是誰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採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婦險些沒厥過去,手指指著俞採玲不住發抖:「你可知何為孝悌,何為溫良恭儉?!如此出言不遜,莫非還想受罰!」
她頗覺得奇怪,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軟怕硬,對著下人蠻橫霸道,可一對上比她更厲害的就軟了。這些年夫人每重罰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籠絡撫慰,她便更聽話些。
俞採玲眉頭一挑,道:「我大病一場,險些沒死了,凡事也看開了,我就是這個性子,你要拿捏到我頭上來,休想!有本事就別來接我!我現在下車就回去!」
這十幾天她也沒有白待,日日出門看鄉野風情,聽婦孺家長裡短,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貴族與民間的社會風氣總不會割裂太過。這片鄉野本就是幾個豪門貴族的私產田莊交匯之處,短短這些日子,她已聽說鄉農們說主家故事中有三樁絕婚四樁改嫁,還有一樁新婚夫妻互毆——她隱隱覺得此地民風粗狂豪邁,禮法遠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麼森嚴。
李管婦見女孩凶蠻,趕緊打出長輩牌,高聲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養你這十年,日裡夜裡,何其辛苦,你竟這般不遜!」
聽了這話,俞採玲第一個反應是『原來這身子的老爹老娘沒死呀』,第二個反應是『難道殊途同歸,這個身子也是自幼父母離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開後鎮上第一對離婚的,雖然之後又有許多對離婚,可當時小鎮人們的議論度卻是空前絕後的,連累得還在幼稚園的俞採玲天天被人指指點點。她沒被輿論壓得自卑膽小,反而奇葩的反向進化,練出了一副厚臉皮一個硬心腸。
俞採玲拔下簪子,啪的挑開案幾上的小手爐蓋,裹袖拿起手爐,擺出小太妹的派頭,惡狠狠道:「你這個賤婢,信不信我把這炭火潑到你臉上?!」
第3章 回府大吉——‘好’叔母和接著推理
李管婦看看那隱隱閃著火光的炭火,張口結舌——現在她開始覺得粗鄙蠻橫的四娘子又熟悉起來了,以前她發脾氣打罵奴婢也是這幅樣子。不過她以前可從不敢對自己這樣呀,生了一次大病,反而膽子大了?
俞採玲看她了一會兒,冷笑著放下手爐,回手插簪,冷冷道:「你再敢跟我多說一句無禮的話,我就跳下車,是死是活都絕不跟你回去。」若她沒幾分厲害,跟著寡居的老祖母生活的小姑娘沒爹沒娘,便是有大伯父,也教鎮上人欺負死了。
「你,你……!」李管婦楞了半天,原本做奴婢的給主家罵了也是常事,可這四娘子素來是巴結討好自己的。
正想罵回去,想起眼下的情形,李管婦不由得閉上嘴。
其實前面聽到「大病一場險些沒命」時她就心虛了,這事原是她的不妥,夫人當初可沒叫她送了四娘子的小命。原本夫人預備用幾個月功夫慢慢炮製這丫頭,先叫她狠狠吃些苦頭,再用數月慢慢貼心貼肺的溫撫之,好叫四娘子在親爹娘回來之前徹底服帖了自己,誰知那對頭這般狡詐,信中說的還要幾月方能返回,昨日卻忽帶口信說這幾日就到。她們頓時措手不及。如今這可怎麼辦才好?李管婦也有些傻眼。
看著俞採玲倔強的面孔,李管婦只能忍下這口氣,暗想著待回去了讓夫人收拾你雲雲。
俞採玲不去管她,自顧自的找了個抱枕靠著假寐,心中想起當日在鄉里聽見的一樁典故:傳前朝某人被豪強所害,仇家知道富賈膝下無子無侄,女兒已經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興,誰知該出嫁女負刀尋仇,終將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後去尊長跟前認罪伏法。結果該地的刺史太守一齊上表朝廷秉奏該女子的義烈行為,不但大赦放回,還刻石立碑以顯天下。
這與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禮法女子的約束條例那是要一勺給一盆,要一簸箕給一籮筐,大至婦德婦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幾公分說一句話能抬頭幾寸高,都宛如國際度量衡一般有明確嚴格的規定,婦女們被管制得毫無生氣,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們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麼活潑自然,很有一種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沒什麼不可以,女兒家貞靜賢淑固然眾人稱頌,但剛烈敢為也一樣被人嘵嘵誇口。
如那秋家,雖然秋大娘子雖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論是兩個兄長在外打仗期間,還是落了殘疾回家後,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領幫眾去爭搶打罵,怪不得秋老翁夫婦尤愛這個女兒,一眾孩童都服膺這位厲害的小姑母。鄉人除了在婚禮上說葷話笑鬧,那種好馬不配二鞍之類的酸話居然沒聽到。
結論是,女子溫順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潑辣兇悍也不如後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殺。
……
仿佛是為了印證適才俞採玲的病情不假,馬車行到半途她又發起低燒來,顛顛簸簸之際,將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李管婦心中害怕,愈發叫駕夫快些趕車,於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採玲的低燒成了高燒,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壓根沒看清府邸長什麼模樣,只覺得馬車一路駛入宅院。
李管婦急於擺脫這個包袱,眼見到了庭院門口,也不擺譜讓僕婦扶了,自行一躍而下,急急扶著扯著俞採玲下車往大屋而去,虧得女孩身量尚未長成,便是背負著走也不費勁。
俞採玲燒得臉頰燙紅,心中冷笑:在鄉野時每回出門,苧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點頭,出門時更要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才肯甘休。可這幫人,就這樣將僅著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從暖暖的車廂裡扯出來,急著交差罷了。再要說這所謂叔母有多疼愛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絕不信的;等以後有機會,非得給這些混蛋每人吃一頓打出出氣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負到大屋門口,只見十幾個打扮金貴的婦人站在臺階之上,俞採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擁在當中穿紫色錦緞裹著皮裘塗著一張大白臉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見了這『好叔母』俞採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婦瘦得像根筷子,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僕倆站一塊兒都能夾菜了。
葛氏見此光景忙問如何了。李管婦慌忙道:「夫人,這下可麻煩了,四娘子病得不輕,我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只怕耽誤了您的囑託!」
葛氏看了眼這些日子由苧補養得白胖臉蛋紅紅的俞採玲,猶自擺架子,慢吞吞的不通道:「別是裝的罷,小孩子哪那麼多病。」庭院中眾人俱心想:女君這話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發病罷。
此時一只有繭的手忽撫上俞採玲的額頭,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妙,燒得厲害。夫人,這要闖禍的。」然後提高聲音,道:「來人,快去請醫工!……請城南那位張姓的!」
「傅母。」葛氏對那老媼似有不滿,然後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採玲的額頭,觸手燙熱,頓時嚇道,「哎呀,這麼燙,快快,快去請人!」
俞採玲使出最後的力氣抬眼看了看,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媼站在葛氏身旁,然後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來便是熟悉的灌湯灌藥過程,俞採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裡糊塗的吃了不知多少藥,只覺得這回的待遇極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裡更柔軟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勻通氣,便是給自己寬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隻,可惜動作都不如阿苧那麼溫柔。
稍有些力氣,又被抬起來吃藥,俞採玲直是厭惡極了這個苦澀噁心的味道,想到原本自己都快好了,都是這幫子不知所謂的神經病害自己又病倒,又得吃藥,要把罪重新受一遍,不由得惡從心頭起,揮起一胳膊便打翻了一旁的碗碗盞盞,叮了哐啷,褐色的藥湯流了一地。惹得葛氏跳腳大怒,又想生氣叱駡俞採玲,又知道此時得她儘快好轉才是,直得強忍怒火。
誰知醫工來來去去,吃了好幾日的藥,燒也不曾壓下去,眼見女孩臉上身上那點腴肉迅速消失,怒火頓時轉成了憂心,葛氏便打發左右走開,時不時待坐在俞採玲榻前,憂心女孩如若真有個萬一,該如何尋推脫的藉口。恰好這一日俞採玲吃了藥,正半夢半醒間,正聽見那日見到的老媼與「好叔母」在說話。
「……夫人你又何必折騰這麼一個小小孩童呢。你只是瞧不慣蕭夫人罷了。」那老媼道。
葛氏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慣她!破落戶,二嫁婦,還敢在我跟前擺架子!我葛家比她富貴,來歷比她乾淨,憑什麼要忍讓她!」
老媼似是歎了口氣:「蕭家原也風光的,誰曉得碰上天下大亂,不是流民就是盜賊,她家才破落的。那會兒在咱們鄉里,她也是數得上的女君,程家那時可遠遠不如。說到底,你何必非與大夫人鬥法呢,無冤無仇的。」
俞採玲本要睡著了,聞聽頓時精神一振,阿米豆腐,她就知道天下人總不會都精明如苧那樣守口如瓶,總有大嘴巴會給她講從前的故事;便愈發裝睡,豎起耳朵細細聽著,連發燒都似乎好了幾分。
「無冤無仇?!」葛氏不自覺提高了聲音,隨即聽到噓的一聲,想是那老媼示意葛氏放低聲音。葛氏果然放低了聲音,道:「原本該是我嫁給婿伯的!我為誥命,我領封君!」
「這話說岔了。老身是瞧你大的,你何時看上過程家了。倒是蕭夫人,頭回嫁人那次,家主就唱著歌跟了一路,鄉里誰人不知。後來大亂,沒過幾年蕭夫人和前面的夫家鬧翻了,還沒絕婚呢,家主就前前後後的幫忙。說句不中聽的,便是咱們葛家真去跟家主提親,家主也不肯應的。」
葛氏更怒了:「都怪阿父阿母,非將我嫁到程家!」
俞採玲迅速推理:嗯,這家人姓程,兄弟人數≧2,老大家就是這身子的親爹娘,沒有掛,而且貌似混得很好。
只聽僕僕的聲響,似乎是那老媼在拍葛氏的肩背,道:「你又說胡話了。那蕭家是怎麼敗的,才隔了一個縣的事,誰不知道。不就是大夫人的父兄一股腦兒都死在強人手裡嗎。當初她蕭家不但富有,蕭太公還是鄉里的三老呢,為了抵抗流匪劫掠鄉里,帶領家丁出陣傷了好多賊人,誰知叫那賊頭記恨上了,假作敗退,待大家鬆了提防,趁夜潛入將蕭家一門老小殺得乾乾淨淨,幸虧賊人不知咱們那處的大戶人家慣打地窖的,這才藏下幾個婦孺。可惜成年男丁和財物,俱是沒了。」
那老媼似是喝了口水,繼續道:「那陣亂的呀,是個莽夫招幾個賊人就能稱王稱霸了,看誰家富庶就殺人搶錢,婦人們更是遭罪。咱們葛家這麼大一塊肥肉,多險呀。程家雖貧,可家主在鄉里有人望呀,自己有本領不說,還領了一群能打能殺的幫眾。那時咱們老太公就說了,他不敢學昔日呂太公相赤帝子,只求不做第二個蕭家罷了。那會兒家主剛求娶了大夫人,程家老三還小,你不嫁給郎婿,還能嫁給誰。」
「你說這說那,不過要勸我給她低頭!」葛氏似是怒了,「你不想想,我與她前後腳嫁進來,不論人才錢財我處處勝她,可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拿嫁妝的錢補貼程家,她拿程家的錢補貼娘家!還日日趾高氣揚的,我怎麼氣的過!」
「那我問夫人,這些年來夫人的嫁妝還是原樣嗎?」老媼輕聲道。
葛氏語塞。
老媼乘勢道:「剛成親那會兒,夫人的確拿嫁妝補貼過程家,可沒幾年將軍就起勢了呀。每打過一仗,就一箱一箱的錢財布帛往家裡送,咱家的嫁妝早補足了,怕還多呢。那些錢蕭夫人拿些去補貼娘家,也沒什麼。」
葛氏冷笑道:「父母在,不置私產。還沒分家呢,兄長的錢合該由君舅君姑來管,三個兄弟三房人都有份!」
老媼再歎氣:「道理沒錯。可錢是程大人上陣搏來的,蕭夫人一直跟在身旁,錢總是先過她手的。外頭亂糟糟,到處打仗,誰還管這些規矩。就是現在,走出咱們皇帝管得住的這些個州郡,外頭且還亂著呢。」
這時屋裡一陣安靜,想是兩人都無話了。俞採玲一邊耐心等著,心想原來這會兒外面還在打仗,也不知形勢如何,一邊心中催著,接著八卦呀,別停呀。
「如此,夫人就要取了四娘子的小命,是跟蕭夫人置氣麼?」那老媼道。
葛氏冷笑道:「我原是想留下那賤婦的,誰知她那般心狠,寧肯留下孩兒也要跟著婿伯走!婿伯自是幫她,她手段了得,請了厲害的巫士來說讖緯,楞是把兒子們都帶去了,只留下這麼個女兒。沒錯,我是想教壞了四娘子,叫她臉上無光,可我沒想要她命!」
聽到這裡,俞採玲心中也是冷笑。看來她就是沒有父母的緣分,上輩子是父母離異,這輩子父母沒離異,也還是把她給扔了。
俞母年輕時是插隊的女文青,當初想娶她的當地青年不少,不乏拳頭更硬勢頭更旺的,但俞母獨看中了俞父,她很清楚過生活裡子比面子重要,那些人整日領一幫兄弟吆五喝六,可家裡沒幾斤存糧有個毛線用。俞父不同了,精明滑頭,老母又和善。
俞母不滿足只在小鎮上當個會計,恢復高考後立刻開始複習,硬撐數年考上大學,還在大城市裡分配到了一個前程光明的職位,更『偶遇』了早年門當戶對並『剛巧』離婚的青梅竹馬——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唯一的失算,大約就是生下了她。
這邊廂俞採玲思緒有些遠了,那邊廂葛氏越想越冤,恨聲道:「……除了怠慢教養,我也做不得甚麼呀。傅母難道不知,我們一聽有動靜,隔壁那萬媼就使奴婢來看,我是能責打四娘子,還是能罰她不吃飯呐。」
那老媼似是歎了口氣:「夫人聽我一句,如今的程家早不是當初的程家了,咱們葛家卻還是當初那個葛家呀,時候不同啦,您別擰著來了。這回我本是趁正旦前來看看你,過幾日我要隨兒孫們去青州了,陛下打下那兒後,這幾年總算肅清了流寇,可以種的荒田可多了,正貼告示召人去呢,賦稅又輕,只消耕種幾年那地就是自家的了……」
葛氏一驚,道:「這麼早?這才過了冬至呀,為何不過了正旦再走?」雖然早知道傅母一家在打點往青州置辦產業的事,但她事到臨頭卻依舊不捨。
老媼笑道:「你保兄這幾年做小本營生攢了幾個錢,興頭得很,早尋了個巫士卜卦,說甚麼遷徙至遠地置業,要將祖先一道請了去,才好保佑全家,是以咱們打算到青州去過正旦,到時全家人好好祭祀一番,保佑將來家人興旺繁衍。」
葛氏默默一刻,輕泣道:「傅母,你這兩年雖已多住在外頭,可我想見你時總能見到,如今要是去了青州,我可怎麼辦?我不是說要給你兒子尋個前程麼。」
老媼笑道:「去青州挺好的,老身幾個侄兒也要闔家去的,一大家子去的人多勢眾也不怕受欺負。何況…」她頓了頓,道,「夫人想想,這些年咱們葛家的子弟可有謀到過前程,連太學都沒能進去呢。何況老身。」
葛氏恨聲道:「都是那蕭氏賤人,婿伯還不是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媼笑笑,不再說話了。
俞採玲雖燒得頭昏腦漲,可腦袋沒壞掉,不用那老媼說她心裡也能替她補足——這腦殘叔母,只知把腦筋動在歪地方,你整天和人家蕭夫人別苗頭,還想人家老公給你娘家幫忙?!
俞採玲自覺十歲的自己就比她腦子靈光了。打了人家左臉,還想要別人舔你手指不成,那蕭夫人又不是抖M。你實在應該喝兩瓶潔廁靈冷靜一下,現在你身邊唯一腦子清醒的都要跑路了,大約是對你的智商絕望了。
「夫人如今預備如何?看四娘子的病,大約這幾日是養不好的。」老媼道。
葛氏央道:「傅母與我想個說辭罷。四娘子是不好,可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錯。與別家女公子鬥嘴罵架,還在遊園會上打人……若是四娘子犯個大錯便好了。是我大意了,以前年紀小也闖不出什麼大禍來,如今大了卻沒佈置好,以為有幾個月慢慢來呢。那奸猾的蕭氏說要幾個月才回,卻這幾日就要來了!」
那老媼又歎氣,道:「老身想想。嗯,有了。那就往小了說。前日二娘子不是又回來哭她君姑不好麼,你就道小女公子們如今都一個個大了,眼看就能相看夫婿了,總要端莊賢淑些才好,誰知四娘子還是這般不懂事,於是您就狠下心來要好好罰罰她,誰知下僕疏忽管教,對了,李追手底下那個貪婪的老嫗,要緊的話就拿她頂出去……」
葛氏喜道:「傅母說的好,就這樣辦。要是那蕭氏跟我囉嗦,我就把這些年來四娘子在外做的荒唐事都講一講,看她覺得不覺得孩兒該教導。」喜完又氣惱,「有甚好怕,她還能吃了我不成!」
話音未落,只聽外頭一陣呼喊,一個年輕侍婢的聲音尖叫的進來:「女君,不好了,家主他們回來了!車駕已在大門口了!足有十幾輛大車呢,老夫人叫咱們快去。」隨即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外加上一連串此起彼伏的呼喚聲。
葛氏聞言,驚道:「怎麼這麼快?」頓了頓,「不對呀,隔壁萬將軍家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一直使人看著的!兄長不是一直隨著萬將軍麼。」又提高聲音呼喊道,「來人,快去尋夫主來!」
那老媼一把攙起葛氏,急道:「女君糊塗了,郎婿這會兒如何在家,別管這些了,先出去迎人,不可失了禮數……不不,還是先去你君姑那兒,跟她一塊兒去!」
葛氏重重跺腳,怒道:「看看阿父給我尋的好親事,郎婿成日讀那些什麼經學的,季叔小他許多歲,如今都有好幾百石的官秩了,隻他讀幾年也不見讀出個名目來!君姑則裝傻充愣,只顧自己舒服……」
說話聲漸漸離去,俞採玲艱難得撐胳膊換了個睡姿,摸摸自己滾燙的腦門,身上酸軟濡熱,一陣陣發虛汗,她一時也沒什麼想頭,唯有睡死過去方是良策,否則簡直對不起這些日子吃的敵敵畏!
這姓葛的死老娘們,沒本事跟冤家對頭正面杠,卻來尋小孩子的晦氣,活該老公窩囊沒出息。看她尖嘴猴腮身無三兩肉,臉色綠得好像花椰菜,肯定晚上陰陽不調白天肝火旺盛,有氣沒地撒,就不會自己找個姘頭順順氣嗎;包上三個小白臉,一個喂葡萄,一個捏腳趾,還有一個跳哇哈哈彭擦擦,日子不知有多開心。尋妯娌和侄女的麻煩能讓你內分泌順暢容光煥發嗎?!真是個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十三點!
第4章 團聚大吉——沒緣分的父母與終級推理
假戲真做,這一昏睡,俞採玲就做起夢來,夢見同鎮上的鄰家哥哥,就像祖母院中那棵梧桐樹一樣俊秀高挑,小小的自己站在他身旁仰望,滿心傾慕。
她自小就有一個執念,為什麼同樣是土著男和插隊女知青的結合,人家夫妻就能恩恩愛愛,哪怕改開後也發了財,人家的顯擺的風格是跟著妻子多讀書,給鎮上捐個公共圖書館或給小學設個獎學金啥的,而不是像自家老爹去繁榮風俗業。
年幼時俞採玲常常趴著牆頭看這美滿的一家三口,又羨又妒,待大了些就開始對人家兒子發花癡,結果只等來他領著女朋友回家,指著自己笑說「……這是我鄰居家的妹妹」——嗚呼,比發好人卡更悲慘的,就是被發了哥哥卡或妹妹卡。
話說當年在系戲劇社中,鹹魚社長暗戳戳對自己有意思,若非一直惦記童年的他,俞採玲也不至於到死都沒有好好戀愛過一場,真是虧大了。
沉湎往事不知多久,半昏半醒的俞採玲手足酸軟無法動彈,只感到被人扶著坐起來,喂入一口口清涼辛辣的湯汁,沒吃得幾口俞採玲就覺得腦袋有些清醒了,試圖睜開眼睛;仿佛一個緊緊閉合的箱子被硬生生撬開一道縫隙一般,幾乎能聽見箱子銷軸艱難的咯吱作響。
「醒了,醒了!」
俞採玲聽出這是『好叔母』葛氏欣喜又鬆口氣的聲音。
「宮裡的侍醫果然了得,幾服藥下去就見效了,賀喜君姑,賀喜婿伯,賀喜姒婦……」
還不待葛氏熱切的說下去,只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老婦聲音道,「別一頭熱了,旁人還以為咱們把他們女兒怎樣了呢。十年不管不顧,咱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沒功勞也有苦勞,小娃娃哪有不病的,不過燒了幾日就雞飛狗跳哭哭搡搡的。這麼不放心,不如自己養去。」
俞採玲好容易睜開眼,只見屋裡拉拉雜雜跪坐了十幾個僕婦奴婢打扮的人,她循適才的聲音看去,只見一個肥壯高大的老婦被一眾奴婢圍著端坐在一張刷漆得油亮的檀木胡床上,身著一件暗紫色直領長袍,隱隱綽綽繡了好些金線花紋在上頭,腰上寬寬鬆鬆用一條四五指寬的玉帶系著,頭上只一個後腦的圓髻並一支長長的發笄,細細看去,那長笄居然通體黃金,粗若燒柴棍,又看她耳垂上卻串了好大一枚赤金璫,幾乎把耳朵墜下去了,在夜晚的燭火下,看著尤為亮閃閃的。
俞採玲看得火大,心道你丫開金鋪的麼,怎麼不往鼻孔裡插兩支金筷子充充大象鑲金牙?!
這老婦面龐拉得老長,眼神不屑,仿佛時時不滿似的。身旁跽坐著葛氏及三五個奴婢,或端漆盤,或掌手爐,排場甚大。只有一邊的葛氏雙手空空,不安的看著俞採玲這邊。
俞採玲這才發現自己床榻旁正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那男子高大魁梧,因臉上蓄了一把大鬍子看不清面目,裡著赤色絮袍,外披暗紫色大袍,袒右臂,雙腕皆扣了一副暗金沉鐵的護腕,一副武將打扮。
這男子明明已卸了甲胄,卻無形流露著一股子血海裡搏殺出來的雄渾氣息。他正著緊得望著俞採玲,眼中卻流露出一股關切之色。那女子卻一直低頭不言,不知長得如何,只覺得身形婀娜高挑,前凸後翹。
聽了那老婦的話,一直低頭跪坐在輕泣女子身旁攙扶的婦人忽得直起身子,只見她身著青色深衣,生的眉清目秀,雖人至中年,聲音倒十分清脆:「老夫人說的真乃笑話,仿佛四娘子是我家女君不願養才留在家中的。妾不敢僭越,但也知道當初留下四娘子是為了給老夫人您盡孝,若非那巫士的卦象,我家女君難道願意拋下三歲的孩子。」
俞採玲立刻明白這老太婆和那女子是誰了,一邊趕緊四下張望一番,發覺這已不是原先『好叔母』安置自己的屋子了。屋宇有些小,裝飾也簡略的很,照舊是油光閃亮的木漆地板,不過鋪了厚重的雜色毛皮地毯,暖爐將裡頭烘得暖洋洋的,眾人皆著厚襪。
地上放置了幾個矮矮的小方枰,有些像《棋魂》裡面那種有腳的棋盤,上面鋪了絨皮墊子,有人跪坐在上面,大約是凳子的用途;不過更多人直接跪坐在光亮的地板上。
「阿青,休得胡言。」輕泣的蕭夫人抬起頭,趕忙斥責,又對程母道,「君姑見諒,阿青就是這麼幅脾氣,她這是心疼四娘子。」
程母卻不肯甘休,大怒道:「賤婢,安敢造次!來人啊,掌杖……」
話還未說完,誰知那武將卻冷冷打斷道:「造次什麼,難道阿青說的有錯。當初留下嫋嫋就是為了盡孝,如今卻說的仿佛我們夫婦不肯養育,反是不孝煩勞了阿母。為阿母盡孝應當,但話也該直了說。」
「始兒,你……!」程母最聽不得「我們夫婦」這四個字,她又驚又怒,心道這長子雖素來聽妻子的勝過老娘,但這般當面頂嘴卻是不多。
俞採玲一陣頭暈目眩,她隻關注到一個重點,她叫「鳥鳥」?!明明是個女孩兒卻叫「鳥鳥」,莫非是缺什麼補什麼?
阿青轉過頭,看見俞採玲目光呆滯,神情萎靡,柔聲道:「四娘子精神可好些了,這許多年不曾見阿父阿母,好歹先行個禮罷。」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俞採玲身旁的兩個侍女。
俞採玲曾見過符登給苧和符乙行禮,但不知這裡是否有異,便虛弱著抬起雙臂,作歪歪斜斜的樣子。兩個侍女十分機靈,立刻上前輕巧的托住俞採玲的臂膀和身子半跪在榻上,將她右手壓在左手上,籠下袖子遮臂,舉手加額,鞠倒在榻上,一個侍女在俞採玲耳邊輕聲道「女公子問阿父阿母安好」,俞採玲依言行事,然後被扶起身,再把手提起來至齊眉,最後放下手臂,方算禮成。
那蕭夫人正眼看著女兒,神色有些複雜,只道:「好。」
俞採玲這才看清蕭夫人的面貌,不由得暗叫一聲好,來這年代這許久了,就沒見過幾個齊整的婦人,不是齙牙就是突目,不是虎背熊腰就是瘦竹竿,沒想到蕭夫人生的這般白皙秀麗,比俞父身邊那幫小狐狸精都俊——她頓時對自己的長相期待起來。
可能因起身有些快,俞採玲又是一陣頭暈目眩,歪在侍女肩上半昏迷的樣子,這幅模樣一半是真,一半是做出來的。
程始見女兒瘦小,適才說話聲音稚弱可憐,臉畔還有睡時留下的淚痕,靠在侍女身上更小小一團如紙娃娃般單薄,臉蛋只有自己巴掌一半大,想十三歲的小娘子在尋常農家都要嫁人了,可自家女兒卻這幅可憐孱弱的模樣,頓時心疼,遂大聲道:「吾在外頭鎮守殺敵,那般艱難的光景,吾婦都能照看部曲養育孩兒,前頭三子並後來生養的麼兒都好端端的,只有嫋嫋在這都城的樂宅中,居然能養成這樣!難道我們問一句都不成了嗎。」
這話說下,作為養孩子實際負責人的葛氏臉色白了。程始顯然實在責備她。
實則程始真是冤枉她了,除了這回急病的確是自己怠慢所致,其餘日子都是好湯好飯的供著,畢竟萬家老夫人就在隔壁,時不時過來陰陽怪氣一番「可憐這沒父母在身邊的孩子,你若養不好不如送回程校尉身邊去」——程母老邁懶散,只要留住四娘子旁的一概不管,自己要出氣也不敢找過分陰損的法子。
只可氣這女孩生來一副纖小伶仃的模樣,吃多少雞鴨魚肉都白搭,兼之生的臉幼骨小,五歲看著像三歲,十歲看著像七歲,十三歲了還一副沒吃飽飯的饑荒模樣,旁人見了都只道是叔母刻薄,可這十年來自己除了刻意縱容嬌慣,時不時拿捏責駡,實也整治不出花樣來。
那邊廂程母被兒子搶白一頓,頓時怒了,當即捶胸大聲哭號道:「……果然人老了,招人嫌棄了,這許多年不回來,一回來就隻記掛著小的,自家親娘是好是歹也不問一句,這些日子我也是病得不輕……」一邊說一邊趕緊乾咳幾聲以示真實性,接著哭道,「當年你阿父過世時你們怎麼說的來著?要孝順我,如今不氣死我算是好了!」
一邊哭一邊捶打胡床猶自不夠,她一下直起身子,雙眼通紅,野豬似的嚎叫起來:「你若是還不足,不如我死了給四娘子陪了命罷!」
程母本就鄉野農婦出身,兼之身形高大,這一發作起來頓時整個屋子都震動了般,一旁的李追見機,忙暗推了葛氏一把,葛氏趕緊上前道:「君姑莫傷心,婿伯是做大官的人,當今陛下不是最講孝道的麼,婿伯哪能不孝呢!」
程始不能對老娘發脾氣,便轉頭對葛氏道:「數年前阿母身子好了,我曾使人來接嫋嫋,那時娣婦是怎麼在信簡上說的?說嫋嫋在家極好,處處都好,怕去了外面反倒不妥!」
俞採玲心中大樂,好極好極,這程老爹完全沒有紳士風度,懟女人毫無壓力。
葛氏被這洪鐘般響亮的呵斥嚇住了,忙縮到一旁。程母見狀,尖聲道:「你不用拐彎來罵我,是我不讓四娘子過去的!巫士說了,那時我雖好了,可誰知四娘子一走我會否有個好歹。」葛氏的話也給她提了個醒,她忙又道,「外頭孝順的大官,為了父母病好割血割肉的都有,一個女孩兒病了,你倒著急上火!」
看著一旁低頭恭敬跪著的蕭夫人,又狠狠一笑:「不然,這回你們出去,把少宮給我留下,反正他們是龍鳳雙生,留下哪個都一樣。如若不然……哼哼,你是我兒子,我捨不得,可你這好新婦,我非去告她個不孝不可!」
程始急道:「這與她有什麼關係!阿母你何必總尋她不是!」
蕭夫人始終低垂著頭,可俞採玲眼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看見她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可待她抬起頭來時又是一派傷懷恭敬的模樣。
只見她向著程母長長作揖,納頭拜倒,哀聲道:「君姑莫氣惱了,知子莫若母,大人是何等性子難道君姑不知道嗎。這些年在外頭,大人總懊惱不能親自侍奉您膝下,可他心中想的好,未必嘴上能說出來。」
程母譏誚的看著她,道:「我哪有你本事,適才始兒不是說了,你如何如何能幹,部曲孩兒都照看的好好的,我卻連一個小小孩童都顧不住。早些年程家什麼事始兒都與我商量著辦,可自從你進門後,不論大的小的裡裡外外,但凡你張嘴,始兒便是『對對對,是是是』,始兒還把我這阿母放在眼裡麼?!」
聽了這番酸溜溜的怨言,俞採玲脖子不敢動,心中卻大搖其頭。人家老娘自覺年富力強想延退,你們做兒子兒媳的卻不讓人家繼續發光發熱,活該被懟。
程始頭痛道:「聖人曰,有弟子服其勞。新婦也是為著孝順阿母才將家事管起來,好叫阿母享享清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程母更怒:「聖人個P!再享清福我就該入土了!外頭那些貴胄夫人們隻交口誇你賢慧,卻看不上我這老媼,尋常連結交都不得。萬將軍的阿母就住在隔壁,可這些年來跟我話都說不上三句,但凡見了面不是誇你新婦在前頭相夫教子不容易,就是詢問四娘子可好,仿佛我和她叔母要吃了她!這次你們在外頭又得多少賞賜,俘獲多少,你們不說,也沒人來透風,我就是個瞽媼!」
這麼長長的一番話,俞採玲隻同意第一句,以及最後兩字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蕭夫人連連拜伏倒,賠罪道:「叫君姑不快,是我的不是;天色不早了,您趕緊回去歇息才是。」
程母不去理兒媳婦,只看著兒子程始冷笑道:「我歇息到棺槨裡去,你們才是如意了。我不管,這次你回來,非得給你舅氏進上幾百石官秩不可,他也辛辛苦苦了這許多年。還有,另尋出兩萬錢來給你舅母,董家要娶新婦了。」
程始忍無可忍:「我已知道了,那不是娶新婦,是納妾蓄婢!內兄弟比我還小幾歲,這都多少個了,又不是沒子嗣,還要這許多錢……」
程母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蕭夫人,抬頭對著兒子,再次陰陽怪氣道:「這些年你給蕭鳳讀書娶婦使了多少錢,眼都不眨一下。你新婦的兄弟是兄弟,你阿母的兄弟就是外人啦!何況,多尋婢妾來伺候郎婿和君舅君姑是安兒新婦賢慧,不像旁人……哼,你若真孝順,也多納幾個來服侍我才是。」
程始深覺母親無理蠻纏,氣極道:「讀書娶婦是正理,可納婢妾……」
蕭夫人忽的轉身,輕輕打斷丈夫道:「大人莫說了,照君姑說的辦就是了。」她背對著程母和葛氏及一眾奴婢,朝著丈夫眼神微閃,似有示意,而身後的程母等人均不得見她臉上神情,俞採玲倒看了個真切。
程始閉了閉眼睛,無奈的拱手道:「阿母說的是,天色不早了,阿母該安置了。」
看兒子兒媳都屈服了,程母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後頭尾隨了七八個奴婢,搖頭擺尾,活像東海龍宮的龜丞相,葛氏連忙跟上,心中暗喜總算過了四娘子生病這一關,看來蕭夫人依舊忌憚君姑,不敢多過問,自己前幾日是白驚慌失措了,連備用的藉口都沒用上。出門前還得意的看了心腹李追一眼,仿佛在說:看吧,平安無事。
李追自是湊趣,趕忙上前攙扶,可心中卻奇怪,十年前這種婆媳大戰頻頻發生,大多以蕭夫人低頭賠罪告終,鬧的厲害了程始便跟自家老娘互斥一番,不快散場。
可今日蕭夫人雖也連連賠罪,態度卻並不甚著急,甚至有幾分敷衍的意思;而程始更奇怪了,以往這般情形非多鬧幾句才對,今日竟這麼輕易了結了,甚至都沒急著將地上跪拜的蕭夫人扶起來。想歸想,李追卻不敢多言,她深知程母未必多喜歡自家女君,不過是太討厭蕭夫人了,拿葛氏做筏子對付她罷了。
看著程母和葛氏兩撥人如流水般退出屋子,蕭夫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頭過來,靜靜的看著程始。不發一言。程始歎息的坐到適才程母坐的胡床上,轉頭看看靠在侍女身上已再度昏睡過去的女兒,又歎了口氣。
阿青起身,叫那兩個侍女服侍俞採玲躺下,細心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再親自放下床欄上重重的錦緞垂帳,然後默不作聲的以手勢指揮其餘侍女一一退出,關上房門。
在這麼一個隔絕的空間內,俞採玲面朝裡側身躺著,努力調勻呼吸繼續裝睡,握拳閉眼,掌心生汗,不知這對夫妻私底下會說什麼——她現在對這身子的父母好奇極了。
其實蕭夫人生性謹慎,若非葛氏不及準備,倉促間隻騰挪出了幾個屋子給程始一干人等,蕭夫人又不肯再把女兒放回葛氏處,她絕不會留在女兒屋裡的說話。
過不多久,阿青從裡間一扇門進來,領進來一個婦人,那婦人行禮稱呼,俞採玲立刻就聽出來了,來人竟是阿苧!
「阿苧,起來吧。」蕭夫人親上前去扶,「這些年,可苦了你,只能和阿乙零星團聚。」
阿苧含淚望著蕭夫人,泣道:「女君一點未變,大人倒是威武更勝往昔。」
程始自進門至今才展開笑容,摸摸自己的大鬍子,轉頭對妻子道:「阿苧還是老樣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盡說大實話。」
這話一說,從裝睡的俞採玲到冷靜的蕭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輕笑。
寒暄數語後,蕭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說說看吧。」
阿苧肅穆揖手,道:「當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莊園中,數年未有動靜,隻依稀聽說女公子頑劣名聲。月前,聽聞女公子在賞梅宴上與人爭執,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罰到園中思過了。聽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從母,最是好酒顢頇的一個老媼,那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丟在荒廢許久的陰寒磚房中,熱湯熱飯也沒有,沒幾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趕著買通李追去服侍時,女公子已經燒了許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欄上,只聽那雕欄應聲而裂,道:「這婦人甚是可惡,正該叫二弟休了她!」
阿苧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
蕭夫人淡淡的擺手:「不與你相干,待命在那個莊園的不是你,你能及時趕去,很好。」
「阿月……」阿苧才開了個口,蕭夫人乾脆道:「不必說了,我有數。」
俞採玲暗暗咋舌,聽著蕭夫人此時果斷幹練的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是剛才那個低頭跪拜軟語賠罪的婦人,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阿青看著男君女君的臉色,眼色一轉,對著阿苧玩笑道:「那是你頭一回見女公子吧。聽說女公子脾氣不好,她可曾責打你。」
阿苧輕聲泣道:「責打甚?我趕去時,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可憐那麼小個,渾身燒得滾燙,躺在那麼又濕又冷的地鋪上,人都燒糊塗了,藥也咽不下去。當時婢子好生驚懼,生怕女公子有個好歹,辜負了女君的囑託!」
程始又望向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剛看見女兒那麼荏弱稚小的樣子,又想留在身邊的四個兒子各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於女公子的脾氣,苧不敢多言。隻請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癒後自己查看。」阿苧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傳言,一切俱知。」
符乙夫婦隨程始十幾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苧敢這樣說,自家女兒必不是外頭傳言那樣。
阿青細細觀察程始臉色,轉頭又笑道:「還是夫人有計較,早在莊園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壞事了。誰想到,仲夫人這般狠心。」
程始又陰了臉色,蕭夫人瞥他了眼,卻對著阿青緩緩道:「沒法子,誰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聰明人不怕,你好歹曉得人家不會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
說到此處,她又輕蔑的笑了聲,好似閒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鄉里的東閭家娶的那個繼妻你可還記得?原配家裡又不是沒力的,郎婿也不是個瞎子,誰知她一生下兒子,轉頭就趁男人們外出巡視盜賊,將原配所出的一兒一女給賣了,還說什麼走失了。把眾人嚇的,直驚道怎會有如此蠢婦。可世上就有這般蠢貨,總覺得自己為非作歹後還能安然無恙。」
阿青接上道:「後來將那婦人揪出來審問時,她還一徑嚷嚷如今薄家只有她的孩兒不能打殺生母呢。不過後來東閭氏族長做主,還是叫她自盡了。唉,只可惜她那親生孩兒,沒幾日就天亡了。未幾,東閭家又迎了新婦進門,再度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呢。」
蕭夫人道:「我可惜的卻是那原配生的兒女,便是殺了元兇,兩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沒能尋回來,也不知在外頭怎麼受人糟踐呢。」話音一轉,「更何況咱家還不如東閭家呢,倘若嫋嫋真病故了,大人還能為了一個小輩打殺了她叔母不成?再說上頭還有君姑呢。」
話說到這裡,蕭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臉上,程始看著妻子,不言語。
阿青看著家主夫妻目光來回,輕聲道:「妾愚鈍,想來在府裡再受責駡到底不會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門,可就保不准了。」想的再陰暗些,小姑娘到了在莊園沒有奴婢看管保護,若碰上無賴閒漢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時這悶虧不吃下也得吃下。
蕭夫人看著丈夫陰沉不悅的臉色,譏笑道:「虧得咱們家是鄉野出身,家底不豐,這些年統共置了兩座小小的莊園,倘如袁家樓家那樣,累世清貴,家產不知繁幾,莊園綿延兩三個縣,我便是防也防不過來。」
程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順到前院等我。」
阿青面露喜色,忙應聲而去;阿苧見狀,也恭身告退。
四下無人,蕭夫人緩緩站起,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著程始渾厚的肩膀,柔聲道:「書上不是說了麼,阿意曲從也是不孝。這些年來,君姑實是……」
程始一手蓋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貧時,阿母不是這樣的,但有些餘糧,她也願意周濟鄰家貧人,雖嘴巴壞些,心眼卻實在。反倒這些年富貴了,阿母愈發跋扈,動輒給舅氏要官要錢,還被挑唆著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別說舅氏了,我在前頭拼命,他在後頭收錢,仗的不過是阿母罷了。」
這時阿青回來了,道:「大人,程順已經到了。」程始起身,對妻子道:「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過幾日,孩兒們跟著萬將軍一行要到了,你別累著。」說完,便推門出去。
阿青跟著後頭,趕緊把門關上,轉身笑道:「女君,看來大人已下定決心了。」
蕭夫人不說話,眼光轉向床榻,阿青會意,立刻過去輕手輕腳的拉開垂簾看去,只見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熱,才放下垂簾,轉頭道:「看來燒還沒全退,睡的可沉了。」
蕭夫人扶著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絲,侍醫看過了,說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俞採玲裝睡裝得爐火純青,心中好生興奮,她這輩子的媽比上輩子的還精彩,人格轉換毫無壓力,奧斯卡欠你一座獎!
阿青走過去,給女君輕輕的揉著腰,道:「大人應是定了心意的。」蕭夫人道:「大人早想動手了,礙著君姑而已。」阿青歎道:「太公過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
蕭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著,難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爾。
蕭夫人嗤笑道:「愛唱賦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會兒戾帝亂政,人人都沒飯吃了,誰還聽曲唱歌。娶不到人癡財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馬相如,眼看饑餒加身了,只得討個殷實的農家婦人。君舅活著時,連話都不耐煩跟君姑說,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間大屋自顧自風雅,還說什麼每日多見老妻幾面,飯都吃不下了。」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棄程母的神氣,阿青笑了:「太公對女君倒好,生前一直護著你。」
「自然,他寫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隻我看得懂。做了幾十年夫妻,兒女成群,君姑還以為君舅是在學巫士畫符,曾想叫他擺攤占卦,添補些家用呢。」
阿青終忍不住,噗嗤出來。
誰知蕭夫人卻沒笑,歎道:「後來世道愈發亂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虧了君姑操持,還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勞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長子的,能不心疼麼。」
聽到這裡,俞採玲不懷好意的暗笑,她現在明白程母的怨氣為何那麼大了。
阿青幽幽歎了口氣:「若太公還在世就好了,必不會叫老夫人欺負您;您也不會和女公子分別十年。」
誰知蕭夫人卻歎了口氣,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只能有一位長壽享福的,實應是君姑。」
阿青被嚇了一跳,道:「女君您糊塗啦。」
誰知蕭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回事,可我心中卻敬重她。上山採蔬,下田耕種,回家要紡布漿洗灑掃,還有郎婿孩兒要吃飯,天要塌下來時,她便是腰累垮了還得直起來頂住天,不是那個操弄絲竹的君舅。如今就該她享兒孫的福!」
聽這話,俞採玲對蕭夫人略生了幾分敬意,覺得雖然這婦人很會算計,但還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會兒,蕭夫人又道,「況且君姑這般,比我阿母強多了。」
阿青怎敢議論主家生母,只得岔開話題道:「女君您看見了沒,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蕭夫人冷淡的面容再一次浮起複雜的神情:「別性子也像就好了,一點用處也無,還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別。」阿青忙笑道,「性子不論,樣貌還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榮,蕭夫人輕笑了聲。
覦著蕭夫人的臉色,阿青又道,「其實我覺得老夫人勞苦啥呀,大人十歲上就撐起家計了,老夫人也沒勞苦許久。」隨即又擔憂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對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種婦人之仁,早死不知幾回了。」蕭夫人自通道。
她抬頭,看向高高的屋樑,自言自語道,「天下呀,哪有鬥不過君姑的新婦,不過是郎婿不肯幫手罷了。」
俞採玲被這番高論震精了,忽發現她這輩子的老母不但是個出色的演員和宅鬥家,居然還是個具有唯物主義辯證思維的哲學家!
不過話說,為什麼她總是遇上這麼厲害的媽,前人這樣出彩,後人很難突破欸。她覺得自己應該先設定一個小目標,例如,重新投個胎?
第5章 事發,吃瓜
人類的恐懼大多源於無知,之前俞採玲患得患失鬱鬱寡歡一半以上是因為對未知前途的擔憂,但經過這幾日的偷聽,她已基本定了心。父母精明能幹,家境富裕,自己有兄弟若幹,其中包括自身的龍鳳胎兄弟,這樣的基本盤在手,再怎樣她也不會委屈到什麼地步。
一旦心定下來,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且貌似這回便宜爹娘帶來的湯藥很有勁頭,一覺睡到天亮,睜眼時就覺得心肺通暢,手腳虛浮都少了幾分。
喜孜孜的轉頭,只見阿苧已跽坐榻邊張羅碗碟杯盞,俞採玲又驚又喜忙問情形,這才知道原來蕭夫人的授意下阿苧已做了自己的傅母,阿苧身後跪坐的兩個婢女貌似也是蕭夫人指派過來服侍自己的。
俞採玲本想叫好,然後接著問阿梅阿亮,忽覺不對,忙道:「我阿父阿母都回來了麼,這回可不走了罷。那我原先的傅母和奴婢呢?」感謝鹹魚社長送她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她總算沒忘記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好孩子怎能不惦記爹娘而先問玩伴呢。
阿苧臉上肅了肅:「女公子大了,該知事了,主父主母回來後,您萬事都有他們做主,以前叔夫人為你指的那些人一概都不要了。」
這話說的很內涵。俞採玲一面掩飾心中所想,一面假作不快,嘟嘴道:「阿母既知道叔母待我不好,為何不早些使人到我身旁服侍?叫我吃了這許多苦。」不懂事的小女孩嘛,她扮起來毫無壓力。
阿苧微笑道:「早些年外頭亂得很,書信都不能好好送達,再說內宅的瑣碎事務,主母就是知道了些什麼,也不能及時管束,家裡由叔夫人做主,主母便是指派了人又有何用。」其實蕭夫人的原話是:忠僕難得,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別折在內宅婦人的勾當中去。
俞採玲自小嘴巴伶俐刻薄,本還想再刺這『賢明萬能』的蕭夫人兩句,看見阿苧疲憊的面容心中生出不忍。
自來到這地方,她最親的莫過於面前這寡言忠厚的婦人,想當時阿苧為著行事謹慎不敢多尋奴婢來幫手,一概事務全都自己親力親為。俞採玲咽不下東西時阿苧拿藥汁一點點喂;為了給自己退燒,那樣寒冬白雪的天氣下,阿苧也一日數回燒水給自己擦身換衣,結果井水凍住了只能舀積雪來化,阿苧原先保養得還算不錯的手指直生出凍瘡來;為著自己嫌棄肉湯油膩,她親自到山間翻雪挖土尋來那點點菌菇菜蔬來入湯——想阿苧這些日子應該都沒好好歇息,還是給她省些事罷。
俞採玲低下頭道:「我聽傅母的。」若叫以前朝夕相處的人過來,自己難保不露餡;倒不是怕有人說她不是本身,就怕這幫迷信的傢伙來灌她符水說她鬼上身什麼的。
阿苧很滿意,服侍俞採玲漱口進粥食。
實則如果原先的傅母和奴婢們在這裡的話,不免驚異自家女公子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不過阿苧照料俞採玲這麼多日子,始終覺得她是個本性淳善的好孩子,所以也不以為異。
酒紅色的漆木小方盤裡放了三個同色漆器小碗,碗壁上以玄色描繪了一些奇怪小獸;當中那個略大漆木碗的盛著濃香撲鼻的米粥,俞採玲一聞即知是自己喜歡的牛骨菌菇粥,一旁略小的碗裡是用海鹽和醯醃漬的醬菜,鹹酸可口,正是阿苧的拿手本事,最後一個圓角方邊的漆木小碗居然盛著兩小塊奶香四溢的甜乳糕,也不知裡頭放了多少糖。俞採玲知道此時糖漬並不易得,在鄉間有兩片飴糖已能引得眾孩童饞涎了。
都是自己愛吃的東西,俞採玲吃來分外開胃,阿苧在一旁笑盈盈的望著她,仿佛女孩吃進嘴裡的東西是進了自己肚子一般的滿足。
進食間俞採玲問起阿梅姐弟,阿苧笑道:「承蒙主母不棄,阿梅以後也來服侍娘子,阿亮也不知能跟哪位公子,不過他們在鄉間野慣了,如今青蓯夫人正尋人教他們姐弟規矩呢。」然後又將身後兩個婢女引見。
那個圓臉婢女略小,大約才十三四歲,名喚巧菓,另一個鵝蛋臉的略年長,大約十五六歲,名喚蓮房。按照阿苧的說法,『賢明萬能』的蕭夫人自數年前就留意給女兒尋找可靠忠誠的心腹婢女,這兩個顯然是千挑萬選的結果。
俞採玲抽了抽嘴角,心腹這種生物難道不應該是自己培養才靠譜嗎。
「那青蓯夫人是誰呀。」俞採玲啃著小甜糕道。
阿苧笑道:「是夫人的結拜姊妹,這些年夫人多虧有她幫襯,你以後可要恭敬對待。」
俞採玲點點頭,原來是小姨媽。
用完膳,巧菓端著食盤下去,蓮房趕緊將暖在棉巢裡的半尺高的漆木圓筒拿出來,兌了熱水在一個銅盆裡給俞採玲洗漱。其實俞採玲還沒吃飽,阿苧卻只給她七分足,只道「待會兒還飲湯藥呢。」洗漱好,阿苧把本想賴回被窩接著睡的俞採玲活活拉出來,繞著小小的屋內走動起來,「外頭冷,女公子體弱,還是屋裡走走罷。」
俞採玲心裡不願意,可現實是,昔日跳舞能劈叉打架能劈磚的俞女俠不過走了兩圈就氣喘吁吁,明明之前已經能繞著鄉野遠足了,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又得從頭吃藥養病。俞採玲一肚子火氣,走一走歇一歇,歇一歇罵一句,咒那對姓葛的主僕出門摔一跤,拐彎扭著腰,回頭時再碰上一個騙錢騙感情的拆白黨才好!
氣喘吁吁的在屋裡走到第八圈時,圓臉巧菓端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了,一掀起絨布夾棉的厚簾子,迎面便是一股辛辣苦澀的氣味。
阿苧扶俞採玲坐到榻上,緊巴巴的將藥碗湊上來,俞採玲才啜了一口,只覺得從舌尖到腦門都苦麻了,苦中帶酸,酸中帶辣,辣中還帶著腥味,種種精彩衝得俞採玲立刻就冒出淚花來了。阿苧見狀,忙道:「這是宮中的侍醫開的藥,苦是苦了些,可好生靈驗。昨日女公子一劑藥下去,立時就退燒了呢。」
廢話,若不是貪圖快些病好,鬼才吃這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發黴東西。俞採玲邊腹誹邊含淚再次湊到碗邊去,正在此時,只聽門外蓮房的聲音道:「主父主母至。」
隨即,門簾掀起間帶入一股微微寒氣,程始和蕭夫人只帶了青蓯進屋而來。剛才還在絮叨這藥裡添了多少稀罕材料的阿苧忙將俞採玲手中的藥碗拿開,扶著她伏到光亮的地板上,雙臂作揖行禮,口中稱喏道:「向阿父阿母見禮,問阿父阿母安好。」
抬頭看,只見程始今日退去一身戎裝,隻著一件寬敞的深色繡金絲襜褕長袍,束玄色縷銀大帶,腰間一應金玉飾物全無;蕭夫人則是一身紫色大花的曲裾深衣,衣下露著兩掌寬的淺紫色襦裙下邊,領口還圍著一圈雪白狐狸毛,正梳半高髻簪金鳳白玉笄,耳畔白玉玎璫,更映襯得容色秀美飛揚,氣度不凡。
程始看見女兒比昨日精神好多了,心中高興,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笑呵呵的坐到榻上,青蓯扶蕭夫人坐到一旁,作為子女的俞採玲只好繼續低著腦袋跪坐在下方的蒲團上。
不單程始不知從何說起,饒蕭夫人機變多謀,此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輕咳一聲道:「吾兒可安好了。」俞採玲略略抬頭,小聲回道:「好許多了。」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對著便宜爹娘心頭髮虛,自然聲音就弱了。
不抬頭還好,這一抬頭,程始就看見女兒淚汪汪的,急道:「我兒怎落淚了?」
正想說老子都回來了哪個王八羔子還敢欺負我閨女看老子去尋場子回來,卻聽女兒弱弱道:「是……藥太苦了。」
俞採玲不知道現下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憐。骨架羸弱,雙肩如削,大病初愈之下皮膚白得幾乎半透明了,纖細的脖頸艱難得撐著腦袋,光是跪坐在那裡都搖搖欲墜得仿佛要歪到地板上去了,一開口更是聲音細弱。程始覺得自己一蒲扇抓過去都可以把女兒跟幼鳥般捏死了,這下不但心軟了,連聲音都軟了:「不如往藥湯裡添些飴糖?」
這話引來蕭夫人的一記白眼,鄭重道:「大人渾說了,醫士開的藥能亂添東西麼。良藥苦口,只能吃了藥再含糖罷。」
程始忙道:「夫人說的是。」又轉頭對女兒道,「要聽你阿母的,待病好了,阿父帶你去騎馬,看正旦後的燈會。」
認下這對便宜爹娘到現在,只有這話最入耳,俞採玲高興得朝程始笑了笑,蒼白的肌膚暈出幾絲孩子氣的淡紅,可愛得宛如一尊玉娃娃。
程始心中大樂,真覺自家女兒委實是天底下一等一美貌的小娘子,萬將軍生的那一窩小女娘全湊起來攥成一把喇叭花都比不上;下回飲酒時必要誇口兩句得意一番才是。蕭夫人見了俞採玲這幅模樣,依舊神情複雜。
程始自管自的暢想猶覺不足,轉頭對妻子笑道:「咱們嫋嫋生得好看呢。」然後又添了一句,「都是夫人的功勞。」
青蓯無語望天,她一直知道自家大人是個睜眼瞎,小女公子分明與爹娘生得都不像。照她看來,女公子這皮相雖還不錯,卻可憐兮兮不甚大氣,如何與蕭夫人那般神采飛揚相比。
時人審美本就偏好高挑豐健的女子,也不知將來好好養著,小女公子能否多長高些胖些,當初的蕭老夫人柔弱歸柔弱,身段卻不差什麼……青蓯正想著,不經意轉目間,看見小小女孩兒正頗有興味得望著程始和蕭夫人,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神氣宛然,生機勃勃,仿若林間初生的幼獸一般靈動野性,她頓時怔了。
俞採玲此刻正在打量旁人,她跪坐的位置平目而去,剛好是蕭夫人的胸部以下,她心中暗樂:按照阿苧說的,連同夭折的孩子在內這蕭夫人生了有七八個,可身材還這麼辣,有前有後的,程老爹真有福氣。
蕭夫人不知心腹和女兒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板臉對丈夫道:「……大人可別出去胡說,女孩家整日誇口美貌有甚用,多些才學德行才要緊。」知夫莫若妻,她一眼就看穿丈夫想幹嘛。程始只好訕訕。
蕭夫人看他這樣,想起自打女兒落地丈夫有多心熱,為著老母和妻子的堅持不得已分別十年,這會兒正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頓時心軟,歎氣柔聲道:「大家都是生眼睛的,待詠兒兄弟幾個隨萬將軍的家眷車伍一道回來了,咱們就帶嫋嫋去外頭赴宴遊園,哪個看不見了,咱們不說別人也知道。」
一家人正說閒話,還不待俞採玲有機會發言,只聽遠處傳來一陣既尖利又粗獷的老年女子大叫,前聲帶些淒慘後調帶些哀婉主旋律是憤慨,尤其是後面「啊啊啊啊啊啊~~~~」的尾聲足足延續了七八秒之久,竟未停頓。
俞採玲心中生出奇葩的仰慕,能在洪亮悠長的叫聲之餘兼顧情緒的投入,這把好嗓子簡直媽媽桑版帕瓦羅蒂兼居委會李雙江啊。接著又想,再怎麼洪亮的叫聲能這麼清楚的傳過來,這程家宅院看來不大嘛,那這程老爹到底混得如何呀。
想完這些有的沒的,看見一旁的青蓯面上毫無波動,上頭的程始夫婦默契的互看對方,她才意識過來——好戲開場了。
程母的叫聲很快轉為聲聲呼喊『大郎我的兒…我的兒呀…』,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就到了,俞採玲愈發覺得這座宅邸不是很大。
夫妻倆打完眉眼官司,程始清咳了一聲,站起身來要去迎程母,蕭夫人卻不慌不忙的幫丈夫理了下衣帶,還不忘記朝俞採玲吩咐一句:「別愣著,趕緊飲下藥湯。」
夫妻倆正要出門,卻低估了程母的行動力,走在前頭的青蓯還不及掀開門簾便被一股大力猛衝了回來,只見程母猶如一頭中了箭的野豬一頭拱了進來,險些將門簾都扯下來。
這次她身後沒有擺那一長串僕婦的排場,隻領著葛氏及另兩個俞採玲不認識的婦人,當頭一個與程母歲數相當,相貌的粗糙程度也相當,鼻涕眼淚糊成一團;另一個卻生得俏麗精明,看著三十多歲,就是粉塗得略厚了些,也在啼哭。
程母形狀十分狼狽,華麗的衣裳扯得襟口都散了,粗如燒火棍的大金簪也不帶了,風火輪般的大金耳墜子只剩了一個,眼淚鼻涕掛在臉上,嘴裡還不停:「……你可要救救你舅父呀…這要人命啦…」
她一見了程始撲上去就是一頓撕心裂肺的呼號,眾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程母兩隻酒缽大的拳頭擂在自己雄壯豐滿的胸膛上,發出令人驚懼的沉聲,同時還不忘抽出手來捶捶兒子,發出咚咚悶聲,饒程始身板健壯也被捶得踉蹌數步。
蕭夫人看得嘴角直抽,心道可惜君姑投錯了胎,若生成個男兒身定是員勇將;一邊小心避開些,免得飛來橫拳錯傷良民。誰知一扭頭,正看見自家女兒與自己一模一樣動作挪著避到角落,還扭頭與阿苧說了句什麼,混亂間只聽見『…大母該去當將軍…』數語,話沒說完,小女孩就被阿苧硬塞到身後躲藏起來了。
蕭夫人一愣。
阿苧瞧情形混亂,本想把俞採玲扯出屋子,可俞採玲此刻如何肯走,正興奮的不要不要。
阿苧一扯不動,見女孩緊緊捧著藥碗的縮在角落,小小身子還有些顫,就理解成小女孩被嚇壞了發抖,想著如今眼看病癒可不好出去吹風,何況夫人也沒發話,何況況丟人的是程母,阿苧也是不痛不癢。
阿苧還在轉思路之時,俞採玲已經從程母的嚎叫中聽出了端倪,順便結合適才阿苧說的散碎過往,將前因後果捋清楚了。
——程老夫人娘家姓董,當年天下大亂之時董家也跑的跑死的死,只有程母幼弟一家熬到了程始發跡。至此董家便依附程家過活。
可惜蕭夫人指縫嚴實,落到程老夫人手中的尚且不豐何況漏給董家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為著讓董家多多沾光,『機智』的老夫人就叫程始給董舅父謀差事,可惜董舅父既不會讀書商賈又嫌農事繁累收益慢,在外頭屢屢碰壁。
最後於兩三年前,老夫人聽聞前方戰事漸緩和,便逼著程始給董舅父在軍中謀得職務,想著有自家外甥照看,總不會再受人欺侮,蕭夫人也再無藉口了。
果然這兩年董舅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掙錢日多,還能時不時將程始夫婦受賞虜獲的消息傳給自家阿姊,程老夫人愈發得意,動輒向兒子索要錢財田地——姐弟倆過得不知多愜意。
這幾日程老夫人原本正等著弟弟回來彙報兒子最近的發達情形,誰知未等到人來,卻等來了一個噩耗,原來董舅父私盜軍械軍糧在外賣錢,已是事發被告了。
這等罪名,就是打個折,也要罰沒家產家人充為官婢不說,首犯還要腰斬棄市。
一聽聞消息,董舅母就領著兒媳來求救,程母聽了險些沒暈死過去,於是大雄就來尋已經討了老婆而且不太聽話的朵拉A夢了。
程始拿出勇冠三軍的力氣奮力剝開老母的大掌,回頭飛快看了妻子一眼,見蕭夫人眼神微閃,這不過一秒鐘的動作卻被俞採玲看個正著,心道:戲肉來了。
程始深吸一口氣,甩開皺著的袍袖,長身作揖,然後直挺挺給程母跪下了,虎目含淚(俞採玲暗暗叫好,瞧這演技),哀戚的長歎一口氣:「阿母!這事我今早已聽下屬說了,本想來告知阿母,可…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呀…」
青蓯再度無語望蒼天,她就知道自家大人能裝傻成真傻,明明一大清早先來看望女兒,因為低估了董舅母婆媳的行動速度才被堵在這裡的,你說謊也說得周全一些好不好,真是白瞎了夫人辛辛苦苦教了一夜。
扶著程母的葛氏見縫插針,嬌聲道:「到底是舅氏,阿兄再如何為難,也要救一救呀!」一邊說,還一邊打量高大挺拔的程始。
俞採玲直泛噁心,心道:又是一個缺好鏡子的,你和蕭女士的身材相貌氣質見識至少差了十八個潘金蓮,你還是省省吧。
蕭夫人立刻上前一步,對葛氏森然道:「大人跪拜的是阿母,弟婦還不閃開,是也要受這跪拜麼?」
不等葛氏說話,程母已是反手一個耳光過來,怒駡道:「你還不滾開,趕著來這裡看老身娘家的笑話麼?!」自己娘家醜事,她本就不想太多人知道,偏這葛氏一聽到消息就上趕著要跟來,程母哪裡不知道葛氏的肚腸,不過原先懶得管而已。
這一巴掌打得又響又重,葛氏頰上立刻浮起大片紅腫,她羞憤難當,再不看旁人,捂臉哭跑出門去了。
第6章 瓜子殼
蕭夫人一句話逼退妯娌,便靜靜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倒是一直扶著哭哭啼啼的董舅母的新婦董呂氏飛快抬頭看了蕭夫人一眼;誰知蕭夫人仿佛側頰生了眼睛,一轉頭正對上她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深意。
董呂氏心中大駭,忙低下頭去。
那邊廂,程始還跪著對著程母解釋:「……我之前就在信中與阿母說了,舅父手腳不乾淨不是一次兩次了,虧得我就在跟前,能補上的補上,能瞞過的瞞過。可半年前的宜陽之戰,萬將軍在後頭養傷,我被調去了韓大將軍麾下領兵,我總不能領著舅父到韓大將軍麾下去管軍械罷。走前我好說歹說,誰知舅父連這幾月都忍不過,叫人逮住了!阿母叫我怎辦?!難道叫我放過這般大好機緣,不去搏富貴功名,只為著看牢舅父一人?!」
程母一時語塞,她早知幼弟盜竊,不過仗著兒子遮掩一直睜眼閉眼,如今被問及,哽了好半天才道:「那如今你舅父怎辦?難道叫他去死?被抄家?」一聽見『抄家』二字,董舅母哭得更大聲了,鼻管下拖出兩道濃黃,俞採玲噁心不已。
程始很官腔的表示為難:「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一聽這話,程母頓時撒起潑來,拿出當年上山下田的健壯臂力和雄渾體魄,一腳踢開地板上原本放俞採玲湯碗點心碟子的小案幾,把屋內陳設砸得一片狼藉。又將鐵鉗般揪住程始的前襟,伴著口沫橫飛的又哭又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豎子!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你舅氏去死呀…我,我這就去告你忤逆…」
兒女不孝可以去官衙告忤逆,輕則罰錢挨杖,重則罷官免職——這個餿主意還是葛氏貢獻的,這些年程母常用來拿捏兒子兒媳,效果甚佳。
程始努力扯著自己的領襟,惱怒道:「阿母去告好了,國事家事孰重孰輕,舅舅盜竊之罪已經上告,我因為不肯聽阿母之命去打點脫罪,這等『不孝行徑』就是告到皇上那兒去也是不怕的。」
程母一個鄉村婦人如何知道這許多,只知道『不聽話』就是『不孝』,『不孝』就可以告,還一告一個准;現在聽來比『孝順』更大的還有國家。她沒了辦法,只能嚎啕大哭,同時倒在榻上,如野豬肉般亂滾一氣。
俞採玲看得津津有味,摸著碗中湯藥快涼了,趕緊一口仰盡,有戲看,竟不覺得藥苦難吃了——誰知卻叫蕭夫人冷眼看個正著,青蓯一直注意著蕭夫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也看見了俞採玲這般作為,一時不知心中該如何感慨。
蕭夫人沉聲道:「阿苧,給嫋嫋裹嚴實些,領到我屋裡歇息。」祖母和父親打架的戲文總不好讓小輩一直看下去。
俞採玲大失所望,卻也不敢反抗,阿苧手腳麻利的給她穿外袍裹大氅,一旁的蓮房巧菓也七手八腳拎起隱囊靠墊另幾匣子零食,三人擁著俞採玲飛快的出了這間屋子,繞過十來步長的遊廊,閃身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件屋子顯然也是臨時收拾的,屋內佈置之簡略猶勝自己那間,俞採玲一邊啃著蜜餞,一邊伸長了耳朵聽那邊隱隱傳來的哭罵聲,想像那邊戰況如何。可惜,她再未遇上今日這般現場直播。
之後數日,俞採玲照舊是吃飯飲藥睡覺繞著屋子轉三圈,程始和蕭夫人似是十分忙碌,一天之中有大半日不在家,也不知在做甚,只有青蓯夫人日日來俞採玲屋裡小坐說話,詢問身體養複得如何了。
青蓯夫人相貌只是尋常,勝在眉眼乾淨柔和,兩邊嘴角自帶笑紋,不笑時看著也像在笑,叫人望之親近。俞採玲原本以為她是來給自己做規矩的,誰知青蓯夫人只是言笑晏晏的拉家常,有時帶些俞採玲不曾見過的美味小點心,有時是幾枚小巧的玉笄金簪或耳璫,幾日下來俞採玲便漸漸收了防備。
「夫人和大人給小女公子帶了好些物什,都困在後頭大車裡了,連拆都不曾,這些日子瑣事繁多,待回頭安頓好了才好開箱籠。」青蓯夫人微笑道,雙手交疊擺在膝前,恭身正坐。
俞採玲點點頭:「嗯,快要過正旦了,阿父和阿母必是忙的。」
青蓯夫人眼中閃了一下,不可置否。
因這日日聊天,俞採玲才知道自己大名原來叫『程少商』,還有一個孿生哥哥,名喚『程少宮』,據說原本祖父程太公早已沉屙數月不起,眼看氣若遊絲了,一聽蕭夫人誕下了龍鳳雙生,大喜過望,頓時咳出一口濃痰,居然又多活了大半年。雖說後來還是掛了,但這大半年對於彼時正處於戰陣角力要緊關頭的程始卻是大幸。
世人皆道這胎是祥瑞,音樂家程太公一高興,就拽了一段文,曰:「吾不意還能見到這倆孩兒。神農之琴,上有五弦,文王增二弦,是為少宮,少商,以此為名罷。」
毫無意外,除去彼時讀書在外的程三叔,全家只有蕭夫人知道程太公在說什麼;也因此,原本預備給新生女孩的名字『程嫋』就成了乳名。
「兄長們何時回家呢?」程少商笑眯眯的接受了新名字,毫不可惜的棄了俞父起的名字。
「小女公子勿急,實則後頭還有好些車馬部曲另一些雜物,要幾位公子照看,夫人和大人趕著先回來的。」青蓯夫人道。
程少商聽見『雜物』兩字笑了下,心領神會;同時又有些奇怪,為何程始這一房的人都愛叫自己『小女公子』,明明自己是這一房的獨女,但若要將程家三房都加起來,那三叔母還生有更小的女孩呢。
……
程少商的身體漸漸好了,就是日子無趣的快淡出鳥來了,她不免帶著希冀的口氣日日問一句「董家之事如何了」。
阿苧倒也不瞞著少商,可她實在沒有八卦的天分,回答只有「大人不肯」以及「大人還是不肯」二選其一,偶爾超水準發揮一下,也不過是「大人無論如何都不肯」。
與忠厚寡言的阿苧不同,在旁服侍的蓮房頗有計較,她是程始部曲之女,自小照料家中一大堆弟妹,看小女公子兩眼放光卻心不甘願的被困在屋中,心中便有了計較。此後數日,蓮房時不時與程少商講些外頭聽來看來的『好戲』。
巧菓看了不解,私下問道:「青蓯夫人當初教導咱們要少說多聽多做,阿姊你總把外頭的事說來給娘子聽,怎麼成呀?」
蓮房笑道:「娘子與主母尚且十年未見,如何會親近咱們;我們二人將來一定是要跟著娘子的,娘子如若不信重咱們不親近咱們,豈不枉費了青蓯夫人的一番教導。何況,我說的這些事原本就是闔府盡知的,教娘子解解悶罷了,有何要緊。」
巧菓聽了,忙謝蓮房指點。
未幾日阿苧便發覺了蓮房傳嘴,原想呵斥一番,誰知蓮房卻笑眯眯的辯解:「搬弄口舌是將無影的事兒編造出來,歪曲以邀得主家歡心,可奴說的並無半點虛假。」
看阿苧神色依舊不滿,她接著道:「青蓯夫人常誇咱們女君明理能幹不輸男子,說女君六七歲起就幫著掌管家事,難道咱們要將小女公子一輩子捂在被籠裡,不叫她知道外頭風雨?倘若我說不對,您打罵我就是了。不論好壞都叫女公子知道些,方能學著分辨不是?」
阿苧看了蓮房半晌,心道:這話雖不錯,不過這婢女未免不夠穩重。
但又想著叫小女公子知道些長輩恩怨也好,免得她惦記十年養育之情而疏遠了親爹娘;此後她便不再言語,隻暗中注意。
蓮房的口才與阿苧天差地別,講起傳聞來聲情並茂,程少商這才覺得日子有了些滋味。
原來那日程家母子不歡而散後,程母罵罵咧咧說要自己掏錢給董舅父去打點,可惜錢箱子空了一半,沒盼見效用,倒盼見坐著囚車的董舅父被押送到了,姐弟倆抱頭痛哭。據跟著一道去的僕婦們說,董舅爺憔悴狼狽的不行。
程母又找兒子鬧了幾場,依舊無用後便祭出『絕食』這一終極絕招,據說前朝幾位太后就常用這招數來對付皇帝兒子。可惜程母當初過苦日子時早就餓怕了,這些年來無肉不歡,這才餓了兩頓就抵受不住。據庖廚上的僕婦們說,程母複食後的頭一頓就吃了一隻熏雞半只燒鵝兩隻醬漬蹄髈三大碗麥飯,為著消食還找了一回醫工開藥。
程母這邊折騰著,而董家情勢卻更加不妙了,董外弟也被拘了,董家在外頭的田莊和鋪子已然被封查起來。倒是董呂氏表現上佳,為了表示不能叫程母『孤身奮戰』,她一氣賣掉了董外弟屋裡二十來個婢妾,湊了好大一筆錢給程母『周轉』,程母頓時覺得這真是百世修來的好侄婦。
最近的消息是,這些日子董舅母日日都要來哭上一陣,這日程母飯後飲了兩盞酒,酒壯人膽,直接操了把裁布小刀再次去威逼兒子,言道如若兒子不肯相救,自己就死給他看,然後再去告忤逆——程少商深覺這個順序有問題。
程始不堪甚擾,隨口道:也不是沒法子救董舅父,就是兒自去頂了這罪名,就說董舅父盜竊都是奉了兒的命。然後兒去殺頭換回董舅父,咱家被抄家換回董家,阿母你看如何?
程母當即就啞了,她雖然疼弟弟,但也絕沒想過拿兒子卻換弟弟;誰知一旁的董舅母倒得了啟發,脫口而出『外甥是大官,便是犯了罪過也不會如何的,頂多罰錢了事,不如叫外甥去認了這罪?!』話一說出,程家母子全都氣得臉色煞白。
旁人更會想,幸虧董家無能,連獄司都進不去,見不著董舅父,不然串通一番,怕是董舅父真會攀誣程家也說不定。
程始當即大發雷霆,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衝著立在廳堂中的程母大喊:「成!百善孝為先,只要阿母吩咐一聲,我這就北軍獄出首自告!以後阿母就隨著二弟三弟過活罷!」
這一頓裡裡外外不少人都聽到了,僕婦管事紛紛道自家老夫人直是瘋魔了。隻蕭夫人躲在屋內微微而笑,罵無好言,一旦爭執開頭了,多好的情分也會傷的。
這時,程母酒也嚇醒了,奮力扇了董舅母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就自己萎在屋內不出來了。哪怕之後聽聞程始吩咐家奴再不許董舅母踏進程家半步,哪個放人進來就打斷哪個的腿,程母也不敢置喙。事情就這麼僵住了,直到董呂氏第三日上門來賠罪。
按照青蓯夫人的說法(蓮房傳),董家父子,老的愛財,小的愛色,董舅母又是個昏貨,董呂氏是董家唯一一個明白人;不過,這份明白也是拿許多苦頭換來的。
董呂兩家原本都是家境殷實的農家,兩家父親早早為孫輩定了婚約,誰知董太公早亡,兼之天下大亂,隨即家業一日不如一日,而呂家卻尚能維持。呂太公為著守信,還是將小孫女嫁入連飯也吃不飽的董家。初初幾年,董舅父舅母對這新婦還算不錯,誰知程始同志太過給力,沒幾年就起了勢,再看程家幾兄弟娶的新婦非富即貴,董家老兩口就覺得兒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非董呂氏已生下若幹兒女,又善於奉承,怕是早被休了。
也不知董呂氏與程母說了什麼,從天光亮一直說到午晌,說的程母脾氣全消,到了晚上就期期艾艾的使人去喚程始和蕭夫人過去,表示服軟。
聽到程母傳喚之時,程始與蕭夫人正叫了程少商一同用膳,順便聯絡親子感情;看見跪在門畔的那個婢子不安的樣子,青蓯夫人笑了笑,道:「倒比夫人預料的早了些,看來這呂氏口才了得。」
蕭夫人笑而不語,起身就要出門,程始臨出門則還不忘囑咐女兒,道:「嫋嫋,你自己先用飯,多用些肉!」
程少商原本起身抬臂的姿勢頓了頓,才道:「喏。恭送阿父阿母,阿父阿母早些回來。」
女孩聲音軟軟的,好像揉著個粉麵團,程始心中喜歡,笑眯眯的點頭出門。
程少商繼而跪坐些,低頭悶悶用飯,一旁的阿苧有些奇怪,青蓯夫人看了,笑道:「女公子勿要不快,夫人和大人以後會常來陪你一道用飯的,今日實是有事。」
程少商低聲應了。
可惜,縱然是七竅玲瓏的青蓯夫人也猜錯了,程少商不是在想這個——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嫋嫋』,因為她自己是有乳名的,叫『玲囡』,雖然叫它的人已經故去了。
……
每次走進程母的居室,蕭夫人都覺得眼花,程母對屋子的要求很簡單,富貴,富貴,再富貴,從地板桌幾床具坐具但凡能嵌金的地方統統嵌了金絲金帛。
一開始程母說話還有些不好意思,話匣子打開了就越說越順了。她拉著程始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你外弟婦說的好,老了老了還能依靠誰,還不是靠兒子,你這些年血裡火裡討功勞,我才能過上吃肉飲酒的好日子,我怎會把你的死活瞧的比旁人重…」
程始與蕭夫人互看一眼,俱不說話。
程母繼續哭道:「你外大父臨終前叫我多照看家裡,可我沒看住,你其他舅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這麼一個。我覺得對不住過世的父母,這才想著多貼補董家,以後你不樂意,我絕不多事還不成嗎……」
蕭夫人心中對呂氏刮目相看,這才大半日就把程母徹底說轉了。她看了丈夫一眼,程始會意,道:「阿母,呂家弟婦還說了什麼。」
程母牢牢記著董呂氏的話,示弱,一定要示弱,便戚戚道:「她說,只要你升官立功,董家自然沾光,叫你舅父去軍中當差是挖你的牆角,拖你的後腿。」說到此處,她語氣一變,咬牙切齒道,「原來這些年來,董家也沒存下多少錢,不是叫你外弟拿去尋婦人嬉鬧了,就是被你那歹毒沒心肝的舅母拿去接濟她的娘家了!」
程母雖然自己很愛貼娘家,但是討厭別人貼娘家,為著蕭夫人當初貼娘家她罵了有好幾年,如今知道自己貼補弟弟的錢不少都給弟婦搬回了娘家,自是怒不可遏;心下算計著哪日有功夫了,殺上門去揪著董舅母的頭髮好好打上一頓出氣。
「兒啊,」程母一下一下的拍打程始的胳膊,「你就救一回你舅父罷,他們田地也有了,屋捨也有了,餓不著凍不著,以後我絕不再來尋你的麻煩了!」又轉頭向蕭夫人,道,「以後家裡的事也全都由你做主,我老了,享享清福就是了。」
蕭夫人的目光猶如一泓深潭,波紋不動,進屋這麼久,方才開口道:「看來君姑是想明白了,其實舅父也不是不可救……」
本來程母一邊抹淚一邊偷偷轉著眼珠子,蕭夫人這話未說完,她就一跳三丈高,暴聲道:「好哇,你舅父果然是你們兩個沒心肝的陷害的,就是為了來拿捏我,我是你阿母,是你阿母,你居然敢這樣,我要,我要……」
「君姑要把我怎樣?」蕭夫人冷冷的打斷道,「君姑能把我怎樣?」
程母一時語塞,程始紋絲不動,屋內一片寂靜。
蕭夫人緩緩起身,將門簾掩實些,轉身道:「不過休了我罷了。想君姑也聽到些風聲,這些年在城池之中,在戰陣之餘,我也略有些微薄功勞,且不說你能不能逼著大人休了我,便是休了又如何?我還活著——」
她微微一笑,嘴角帶起一種奇特的譏嘲弧度,一字一句道:「我還活著,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程母猶如被潑了一盆冰水,呆住不動。
蕭夫人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道:「呂氏說了那麼多,難道沒說這個?」
程母身上漸漸顫了起來,兒子用弟弟拿捏自己,自己不是沒想過用新婦拿捏兒子,可董呂氏說的話歷歷在耳——
我在外頭聽說,蕭嫂嫂在陣前救治傷病,安撫戰亂中的百姓,上上下下好些人誇呢,朝廷都下了表彰,便是您硬逼著將軍休了她,那又如何,她還能餓死凍死羞死不成,不過是叫人家都說您糊塗惡毒呢。將軍一肚子火還不是發到董家頭上,您弟侄二人還能有命麼!待您百年之後將軍再迎回她,她照樣兒孫滿堂的享福,可董家呢……
看著蕭夫人靜如寒冰的面龐,程母聲音被堵在了喉嚨裡,顫著手指,轉頭對程始道:「我的兒,你就看著她這樣欺負我?」
程始沉聲道:「我知道阿母總覺得我向著元漪,可阿母想想,難道我是一成親便如此的麼。這十幾年來,元漪的所作所為,阿母您的所作所為,兒都一一瞧在眼裡,」他扭頭看了妻子一眼,回頭對程母道,「——元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董家不可繼續姑息,阿母,你也該歇歇了,不該您管的,您以後就不要管了。」
程母頓坐地上,渾身無力,說也說不出,罵也罵不出。程始心中生憐,抬頭瞧了蕭夫人一眼,只見蕭夫人微微點頭,程始便道:「你先回屋,叫人把門關嚴實了。」
蕭夫人看著程始微微一笑,道:「喏。」
第7章 奮鬥
程母呆呆的抬起頭,看著兒媳出門而去,還帶嚴實了門窗。屋內只剩程家母子二人,當中那個雞首蛇身盤旋的鎏金銅盆中的火炭發出輕裂聲。
程始鬆開繃緊的雙臂,恭身扶起程母坐到胡床上,一改適才冷硬,柔聲道:「阿母,您十年未見兒子了,您看看孩兒,可變了模樣。」
這句打頭詞的柔和語氣蕭夫人足足教了七八遍,他自覺已經十分到位。
程母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顫著手掌去撫摸兒子粗糙風霜的面龐,又是心痛又是恨:「你…你…個沒良心的!」
看兒子鬢邊已染了霜色,走時還是二十多歲的爽朗青年,回來已是威嚴陌生的中年將軍了;便滿聲問起這些日子可好,可有受什麼傷痛,一時間母子倆說了好些體己話,可沒撫慰幾句,程母又忍不住埋怨起來。
「你是阿母的頭生兒子,是阿母身上掉下來的肉,阿母怎麼不惦記你了!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給了你婆娘,再無一分留給我這老媼!」程母越想越傷心,「這十年來你統共有過幾片竹簡回來,不是記掛四娘子,就是雲裡霧裡說些聽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麼過的…」
程始咧嘴一笑:「我倒是想給阿母寫幾句,可阿母也不識字呀。」說到這裡,臉色一沉,「我不樂意叫葛氏拆讀我給阿母的話。」
程母邊擦淚邊道:「你就這麼看不上眼她?不就是……那麼個名字麼?」
程始沉聲道:「娖兒不到兩歲就沒了,她倒好,才生下二娘子就起名婥,早早晚晚『婥兒、婥兒』的叫,安的什麼心。」
這事程母知道,娖婥同音,葛氏愚蠢,以為男兒必重兒子(其實程母本也這麼認為),原只是為了戳蕭夫人的心,誰知其實最傷心的卻是程始。
那小小女孩生的粉妝玉琢,既似蕭夫人秀麗明眸,又像程始濃眉廣額,彼時程始初為人父,真是心愛得不知如何才好,蕭夫人產後體弱,家中又無多餘僕婦,程始一得空便將繈褓綁縛在自己懷中到處走動。可當時正值程家最艱難之時,日常隻夠溫飽,何況各種補養的東西,許多事情都顧不上,唉——
程母性子粗,事隔許多年才漸漸看出兒子的心中隱痛,不過再想想,蕭夫人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什麼都沒說,故意叫葛氏惹下大禍尚不得知,可見這女子有多麼厲害能忍。
「我和你娣婦說了,可她說那名字是葛太公的意思,不好違了長輩。」程母忍不住替葛氏說了句話,雖也不喜這兒媳,但這樁婚事是她做主的。
程始冷哼一聲:「她也只會拿老父來擋了,若非葛太公忠厚誠實,當年與我多有相助,我早教二弟休了她!」
「哼,這種婦人,平日無事生非,挑唆饒舌,恨不能闔家不得安寧,她便心裡痛快了,好端端一個家,就教這種人攪壞了!」程始越想越氣,「前幾日我去瞧二弟,直是滿身暮氣,凡事不管,仿佛老朽一般……」
程母插嘴道:「二郎本就不愛說話,他幼時……」
程始打斷道:「不愛說話又不是死氣沉沉!他幼時雖寡言,爬樹射鳥也是來的,我起事之時他也跟著四處交結,哪裡比旁人遜色了?!」所謂長兄如父,幾個弟妹便如程始的兒女一般,自己可以罵,但哪容人家看輕。
「討了個喪氣長舌的婆娘,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弟還能成什麼事?!」程始一掌拍在胡床邊一個小案幾上,那小案幾發出咯吱輕聲,「當初實不該貪圖葛家富有,害了二弟!」
程母看著那微微搖晃的玄色鶴紋漆木小案幾,這是她照著隔壁萬老夫人屋裡的那個叫匠人打了個一模一樣的。萬老夫人每每一拍案幾,萬將軍那般魁偉的漢子也縮成一團跪拜在地,不住磕頭哀懇老母。她曾見過數次萬老夫人發脾氣,好生羡慕,想著自己也能這樣拿捏兒子就好。可惜,她一次都沒這機會用上的案幾,如今兒子倒用上了。
「說起來都是阿母的不是,當初我還在猶豫,說要看看葛家娘子的品行,阿母就忙不迭的應了!」程始想起來就一肚子氣,當時他正因為娶了蕭夫人惹老母不快,於是也不敢在葛家的親事上過分堅持。
程母心虛,且暗暗歎氣——長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背負家計,隱隱便如一家之主般,但有疑難之事自己倒要去問他拿主意,這叫她如何拍案幾耍威風。
「我知道,阿母是為著貼補舅父,看上了娣婦的陪嫁!娣婦還以為是元漪吃用了,哼,我程始頂天立地,再不濟也不會拿娣婦的陪嫁來養新婦!」程始數落起來一樁接著一樁,「為著董家的臉面,我不曾說破,舅父他還得了意了!」
一提到弟弟,程母也拔高了聲音:「難道就看著你舅父一家餓死不成?!」
母子倆一個脾氣長相,吼起來也是一個賽一個雄壯。
程始當下就不客氣的回道:「一樣的田地,人家能收十鬥谷子,舅父隻三四鬥,自來農事靠勤快才有好收成。舅父自己拈輕怕重,還頓頓都要精食,吃過一餐野菜粗糧就來尋阿母哭,還有臉怪旁人!」
程母艱難的辯解:「你舅父自小不曾勞作,又體弱,如何……」
「天下大亂,外頭的州郡都易子相食了,舅父還金貴呢!我們兄妹幾歲就幹活了?」程始冷冷道,「阿續上山挖野菜時才四五歲大,有一回險些叫野狼給叼走了,十個指頭裂開的沒一個好,晚上還得學著拿針,痛得睡都睡不著,倒不見阿母心疼!」
自來家境艱難,最受苦的必然是長子長女,程母辯無可辯,忙中抓住一樁:「那蕭鳳呢!他也光吃不幹活,你還不一路養大,還給他讀書娶婦呢!」
程始嗓子也扯高了:「蕭家出事時阿鳳才幾歲,比老三還小呢,那會兒咱家至少餓不著了,我連老三都捨不得使喚,還會叫阿鳳幹活?!可舅父幾歲了,阿永外弟幾歲了,好吃懶做,怕連秧苗都不識罷!」
程母恨恨咽下一口氣,道:「好,這都罷了,那你還幫著重立蕭家呢!蕭家都破落成什麼樣了,大宅早教賊子一把火燒了,你還要重建起來……」
「阿母不必說了!」程始俐落的打斷道,「定又是葛氏與你說的,這長舌婦!」
程母回過頭,不去看兒子的眼睛。程始不屑道:「我不怕與阿母說,我不但幫阿鳳重建了蕭家大宅,還買回了不少當年蕭家抵賣出去的田地,但凡能尋到的蕭家老僕也都贖回了!」
程母氣急敗壞,指著兒子:「你,你……」
程始得意道:「當初元漪就說,她要嫁個能幫她振興蕭家的男人,做牛做馬都成,我若不能,她另尋別人去嫁!我一口應了。」想起妻子當年的艱難,程始面露不忍,聲音都軟了:「元漪可憐呐,堂堂蕭家女公子,卻叫逼迫到那份上了。」
程母恨鐵不成鋼,舉起拳頭用力捶了一下兒子的肩頭:「你這不成器的,那麼個二嫁婦,家破人亡,財物都抵賣光了,你還這麼稀罕!她不嫁你這傻子,還能嫁誰?」
「兒就稀罕!」程始捂著隱隱發痛的肩頭,毫不在意道,「兒小時在蕭家大宅頭回瞧見她時,兒就稀罕上了,除了她,兒誰都不想娶,虧得天下大亂,不然兒哪有這份運氣!」
話鋒一轉,他又道,「阿母也別說這便宜話,蕭家雖破落了,當初想娶元漪的也不是沒有。你當她是阿息麼,一次兩次倒貼那麼多陪嫁才許的出去。」
提到麼女,程母氣也餒了,只有歎息的份。
程始接著道:「元漪乃女中豪傑,說話算話,這些年來她跟著兒風裡雨裡,刀山火海,多少次兒命懸一線,多虧有元漪才撐的過來!」
「是是是,天好地好,只有你新婦一人最最好!」程母賭氣道,哪怕知道是事實,她也不肯認這個慫。
「元漪自是好的!」程始大聲道,「阿母抬頭出去看看,如今建功立業的那些個將軍、侯爵,十個裡頭七個都是原先鄉里的豪強大戶,不是行商有錢的,就是世家出身的,剩下那三個雖出身貧寒,卻是早投了陛下,立下從龍大功的。可咱家呢?」
程母心知這話不假,隔壁萬家原就是當地州郡的大豪族之一,萬將軍的亡父留下了大筆財帛田地另好些部曲,這就是萬將軍發家的本錢。
「起事靠什麼,要人要錢,就算兒能振臂一呼召集些兒郎,可軍餉呢,糧草呢,將士們傷了殘了要撫恤歸置吧,難道看著他們的孤兒寡母活活餓死,豈不冷了旁人的心?咱家原先不過一略有些餘糧的農戶,哪裡拿得出來!」程始想起當初的艱難,聲音都梗塞了,「打下城寨雖有俘獲和富戶貢獻,可也不能窮盡搜刮呀,一旦壞了名聲,與土匪強盜何異?!」
「偏偏咱們鄉沒龍氣,陛下也好,當世幾位馳騁天下的英雄也好,竟沒一個在鄰近的。」關於家鄉的地理位置程始也很鬱悶,他不是有野心的人,當初不過想趕緊找一個靠譜老大投了,以後好好效力,謀一份前程就是。明明家鄉也山靈水秀,怎麼就是不出帶頭大哥呢。
「從戾帝篡位天下群雄反正算起,到兒結交了萬將軍,短短十來年,多少扯旗起事的人馬被滅的無聲無息,昨日還在喝酒吃肉,美貌婦人環繞,今日就頭顱掛在城門之下或旗杆之上。妻兒老小不是戰亂中丟棄了,就是死於非命。元漪對兒說了,咱不能學那盜匪行徑,隻圖一時痛快,大有大的鬧法,小的小的保全之術。」
程始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嗓門愈發大了:「那會兒得來的一分一毫都要小心計算著花用,要修葺兵械城牆,要休養傷病,還要四處招攬有能之士!咱家也沒什麼大名望,人家英雄豪傑憑什麼來投,不就是憑一個仁義惜民愛兵如子的好名聲麼?!元漪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連繳來的絲帛錦緞都要拿去換糧草。若非如此,娖兒…娖兒也不會…」
一想起長女,程始不禁梗塞:「就這樣,一邊抵禦盜匪和外來擄掠的殘兵散將,一邊安撫鄉里,方圓幾個郡縣的豪族和百姓也肯認兒這個名頭,兒才漸漸立住了根基,不至與那盜匪一個下場。阿母總覺得兒有錢,不肯拿出來給阿母花用,卻不知兒難呐!」
程母實則也並非愛財,不過是蕭夫人進門之後眼見兒子把什麼都交給蕭夫人管理,心生妒意而已。這些說辭她之前也聽過,可總覺得兒子是在推託,把錢給新婦那般爽快,給老娘卻推三阻四,是以越來越氣。這回見兒子眼泛淚光,聽來卻是信了九分。程母囁嚅道:「後來不也有幾個有名望的將軍來招攬你麼?」
「招攬?!哼,替死鬼罷了!」程始冷聲道,「遇上萬將軍之前,兒吃了多少次虧。那些聽起來好大名頭的甚麼大將軍,知道兒出身寒微,都不把兒放在眼裡。好聲氣的,還會拿金銀珠寶來說是『邀君共商大事』,托大些的,隻滿嘴空話,一石糧草也無就叫兒過去聽他們命令列事!」
程始瞪著程母道:「虧得元漪機警,一直防備著。她對兒說『衝鋒陷陣易,良臣擇主難』,一定不能輕易託付家小。是以才將阿母你們始終藏在鄉里之中,倘若不妥,兒和元漪當即可以輕騎脫身而走。就這樣,阿母還整日埋怨兒『只帶元漪在身邊享福,卻叫父母兄弟在鄉間吃苦』!後來結交上萬將軍,兒不是快馬加鞭把你們從鄉間接來了麼!」
程母偌厚的臉皮終於也泛上些羞紅,訕訕道:「難怪這些年大郎怎麼總把咱們一家安頓在萬家邊上呢。」
「元漪有眼光,前頭幾個甚麼『討賊大將軍』,她沒看幾天就說不成,不是眼大心空沒本事,就是心狠手辣不把麾下當人看的。只有萬將軍,雖才具未必當世一等,但慷慨豪邁,仁厚大度,兒好好幫襯,兩股力氣攢一塊,總能在這亂世上活出一條路。若非這般,哪裡能等到投誠陛下的一日。」
說起妻子的好處,程始真是氣也壯了理也足了:「萬家是隋縣第一豪族,不算萬將軍的部曲,萬老夫人自己就有家將衛士百餘眾,尋常匪徒盜賊近不了身,護衛女眷足矣。元漪勸兒,既與萬將軍結了兄弟之盟,不妨將家小託付,既能保平安,又顯誠意,兩全其美。」
說到這裡,程始頓了頓,定定看著程母,道:「程家能有今日,元漪居大功,當日我在軍帳中發下重誓,今生如有負元漪,不得好死!」
他自覺自己已經表態清楚了,誰知程母耐著性子聽兒子誇了新婦半天,早已忍不住了,她自來是個蚌殼性子,最恨有人用大道理來壓她,哪怕心中心中已服氣了,嘴上也不肯服軟。
程母這會兒醋意上湧,連董舅父也忘了,恨恨道:「你張口元漪閉口元漪,那阿母呢,你可有想過阿母日子過得可好?!」
「吃好穿好,富貴榮華,阿母有甚不好?」可惜程始這輩子所有的柔情細思都用在蕭元漪一人身上,完全不理解母親到底在不滿些什麼。
程母眼中幾乎滴下淚來:「五個孩兒中,我最疼愛三郎和你,可你們一個兩個成親後就只顧念新婦,有什麼話都隻與新婦說,再不理阿母,阿母膝下空空,心頭也空空,如何好過?!」
她是農婦出身,並不懼怕吃苦受累,只是兒子自打起事後無論作甚自己都蒙在鼓裡,相反蕭夫人卻時時相伴身邊,沒她不知道的,顯得自己倒成了個外人。
程始覺得程母的抱怨匪夷所思:「男兒成家立室,本就如此呀。便是百年之後,阿母是與阿父合葬,兒子們也是與新婦同室而葬。」
說著一頓,程始看了程母幽怨的神色,『很聰明』的理解到其他地方去了:「自阿父過世後,阿母多有寂寥,兒也知道。不知阿母是否有可心之人,若有,何妨改嫁?」他心想只要母親喜歡,哪怕多貼補些嫁資也無妨,總該叫母親晚年快樂才是。
程母原本濕潤成南美雨林的眼睛立刻幹成撒哈拉,怒目如火地看著兒子。
程始還自覺自己很大度,道:「阿母不必羞赧,阿母為程家勞心勞力,孩兒們都看在眼裡,阿母若要改嫁,兒子和兩位弟弟絕無二話。何況程家人口單薄,若神靈護佑,將來阿母生下新的弟妹來,也是好事,兒子必待以同父手足!」
程母終於忍無可忍,提起那黑漆木小案幾重重朝程始砸去:「你這豎子,給老身滾出去!將來你若先走了,老身一定給你新婦尋個好人改嫁,再生它一群新孩兒!」
——這就是這對十年未見的母子談心的最後一句話。
……
那邊廂,青蓯正為蕭夫人輕輕捏肩,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含糊的喊叫,微笑道:「大人和老夫人都是大嗓門,也不知說的如何了,只盼老夫人回心轉意,一家人總要和和氣氣才好。」
蕭夫人微微彎起嘴角,道:「左不過一些陳谷子爛芝麻,先頭硬過了,如今就該來軟的了。我叫大人多誇誇君姑當年的辛勞,多說說母子如何相依為命過日子的,少提我和蕭家,親母子倆有什麼過不去的。」
青蓯眉開眼笑:「夫人睿智,大人這回一定成了。」
第8章 第一次家宴.上
蕭夫人並未愉悅多久,待程始回房,她看見丈夫額角上一個包問清楚原委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拿起一個漆木酒卮在他另一邊額角也砸出一個包來,給程大將軍恰好湊成一對。
當夜,程始等到程母的氣勁消了,額頂一對勻稱的包再去了程母屋裡,終於把白日裡不曾發揮的演技外加真感情好好展現了一番,母子總算和好了。
接下來就是鞏固戰況。
先是程始將一名面目勞苦頭髮花白的老媼領出來,程母一見頓時淚如雨下。當年董家豐足之時,董太公曾雇過一些佃農,這位老婦人就是當初在董家幫農之女,程母與其一同在鄉野玩耍長大,頗有姊妹之誼。後來家計日益艱難,董太公不得已遣散幫農。
蕭夫人頗有心計,在隨夫四處征討之時,一直留意尋找當年四散逃難的同鄉同族,本想尋幾位董家的遠方族親為助力,結果找來找去沒有音信,顯見董家族人的確死散的差不多了。
結果還是程始一路征戰,名聲日盛,這胡姓老婦人自行尋上門來。說來也巧,當初這胡媼隨新嫁的夫婿離鄉之時,程母才誕下程始不久,剛起了大名,倘若換做程家其他兒郎,胡媼就未必敢上前相認。
蕭夫人頓覺奇貨可居,趕緊安置好胡媼傷重的兒子和病重的孫子,一路帶回都城。原本一回來程始就要將胡媼領出來,卻被蕭夫人勸阻,定下計策步驟一二三四。
「君姑是自家長輩,不是大人征討的敵軍,一錘子下去死傷不計,戰勝即可。」蕭夫人微笑道,「要慢慢來,先叫君姑把這十年的火氣給出了,大人母子之間消了芥蒂,再來一個老姊妹相認,方能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程母果然喜出望外,摟著胡媼又哭又笑,又拍打程始又笑駡為何不早將胡媼請出。程始趕緊托出腹稿,道:「彼時阿母正氣頭上,我將人領出來顯得我別有所圖似的,現下阿母不氣兒了,好叫阿母知道,我只是為了叫阿母高興罷了。」程母聽了,果然更加感動,又知道程始將胡家兒孫歸入部曲,並留胡媼在她身邊陪伴管事,只覺得兒子待自己真是用心了。
胡媼在外吃了幾十年苦,諳於世故,能哄會勸,琢磨程母心思的本事更遠勝董舅母之流,那是她打小練出來的。她已見識過蕭夫人厲害,自然知道自己該如何說話行事。
更妙的是,整個過程,蕭夫人十分乖覺得呈全面隱身狀態,自顧自忙碌家務安撫傷亡部曲的遺族,留這對母子敘述離別之情,一會兒鼻涕眼淚的說戰事艱難,一會兒唾沫橫飛的講外頭風光,外加胡媼在旁幫腔抹淚。一時間,母子倆簡直情比金堅。
程母又聽了胡媼說前方戰事如何慘烈,多少將軍都缺胳膊斷腿少了眼睛耳朵,她摸著兒子身上的陳年舊傷,簡直心都要碎了,想到兒子這樣不容易,董舅父還要在後頭挖牆腳撈錢,恨不能立刻割下弟弟肉來給兒子燉補。
葛氏有數次想要去程母處給蕭夫人上些眼藥,不是碰上程始正在講故事,被不想要第三者插足的母子一齊白眼出來,就是撞上程母和胡媼沉浸往日情懷,被沒好氣的罵出來。
程少商自是不知道具體過程,只知每日程家老爹似乎比前一日更高興些,直到程始告訴她家中多了一個胡媼;略略知道一些前因後果後,程少商不由得感歎,之前蕭夫人是忙於和丈夫打拼家業,大事為重,沒工夫和程母葛氏計較,一旦騰出手來要收拾家事了,簡直分分鐘搞定這幫無知婦女,實力碾壓。
這日早起,阿苧眉目含笑的對程少商說『今日午膳全家人一道用』,她頓時聞到了一股打掃戰場的味道。
飲完藥在屋內轉三圈的當口,青蓯夫人捧來了一件簇新的深衣和一口漆木匣子,米白色錦緞上織就茜紅梅花枝的錦衣,領口袖口鑲四指寬朱紅光緞,中衣是全新的雪白色細棉布。深衣寬大,須蓮房和阿苧一起動手給程少商穿上,精美的織錦一圈一圈束起,再配上一條同四指寬的暗紅色綴玉飾的腰帶,即使沒有全身鏡,程少商也能感覺到衣飾的華美。
然後青蓯夫人親自動手給程少商梳頭,對著模糊的銅鏡,程少商隱約看見她給自己梳了一對俏皮可愛的雙鬟,後面多餘的頭髮則簡單束起,這時蓮房打開那個小小的漆木匣子,青蔥夫人拿出一對耀眼生輝的明珠,一邊一個扣在程少商的雙鬟上。
阿苧看了,略略皺眉道:「青君,這——」
青蓯夫人笑道:「不怕。」又低頭對程少商道,「這些好東西夫人給四娘子攢許久了,總算可以用上了。」
因為程少商年紀還小,耳上只穿了一對輕巧的金絲丁香花,腕上一對金絲穿鮮紅珊瑚珠的細鐲,阿苧和蓮房巧菓在一旁觀賞再三,一齊誇讚。
走在遊廊上,程少商裹著一襲花灰皮毛斗篷,不著痕跡的四下打量——真是不大的庭院呀,一眼就能望見前方的二門。她心中愈發疑惑,看自己這一身衣飾這樣華貴,為何府邸卻這麼小,難道這裡的房價也是天價?
走不到五六十步,就到了程母的居處,蓮房服侍程少商除履上階,又卸下身上重重的毛皮斗篷,雪白的絨布襪子踏在暗紅色的漆木地板上,愈發顯得腳丫子嬌小玲瓏。時人用膳都是分餐式,一人一個案幾,分排於廳堂兩列,程少商抬頭一看,只見旁人俱已到了,自己是最後一個,她立刻暗叫不妙。
果然,坐在左首第三個位置的『好叔母』葛氏按捺不住了,只聽她尖聲道:「哦喲,長輩都到了,四娘子只等你一個呢。叔母往日是怎麼教你的,要孝悌懂禮,今日……」
還未說完,坐在最上首中間的程母已經不耐煩了,粗聲道:「你少說兩句,這兒除了小的,人人都比你大,我們都沒張嘴,有你什麼事!」
程母農家出身,講話直來直往,早年給蕭夫人沒臉時也是這樣當面讓人下不來台,彼時葛氏極喜歡聽程母罵人,如今落到自己頭上就不大舒服了。
阿苧忙扶著程少商伏倒,一一給長輩行禮,先是首席正中的程母,然後是略偏於其席位一旁的董舅父,接著是分別位於右首和左首第一個位置的程始夫婦,然後是分別右首第二個位置的董外弟,程少商須稱外叔父,繼而是左首第二個位置坐的是董呂氏,還不待程少商行禮完,董呂氏就笑著站起離座,笑著拉起程少商,道:「嫋嫋生的真好看,平日還覺不出,這幾日叫長嫂一收拾一打扮,竟是變了一個人呢。」
程少商行禮得頭暈眼花,沒反應過來,旁人卻都知道董呂氏的意思,葛氏直起身子,不滿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我平日裡待四娘子不好麼。」
董呂氏略瞥了一眼蕭夫人,回頭笑道:「次嫂想多了,我是說四娘子與父母久別重逢,這人一高興呀,精神就來了,氣色就好了。」
葛氏憤憤坐下,誰知董呂氏回座位時,用旁人都能聽見的『輕聲』道:「可憐的孩子,明明是自己阿父在外頭拿命博來的好衣裳好東西,每回我來,看見她卻只能得旁人挑揀剩下的來穿戴。」
這話一出,葛氏以及端坐在末席上的一個女孩都漲紅了臉,程少商揉著額頭立刻想到『葛氏這貨一定汙下程老爹給自己的東西了』,還不待她接著想,阿苧又按下她給二叔程承和葛氏依次行禮,葛氏已被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
末席設了三個座位,程少商位於正中,右側是還在紅臉的那個女孩,左側是一個白胖男孩,堪堪能好好用箸的歲數,二人俱是穿金戴銀的富貴打扮,那女孩的皮膚淺蜜色,濃眉大眼,就是一股子無精打採的樣兒,瑟瑟縮縮,好像日子過的比程少商還慘。
這時,僕婦魚貫入屋,一一給各座上菜,家常小筵,一道焦香四溢的炙烤豚肉,一道冬筍蒸肥雞,一道鹿肉湯,另兩個醃漬的菜蔬,大人案上還有酒漿,程少商等三個就只有一壺新打的米漿,熱騰騰香噴噴。
董舅父舉起一個漆木制的雙耳碗盞,朝程始道:「這第一卮酒我先敬外甥,這回能平安回來,都靠了外甥,我,我……」
程少商偷眼看去,只見董舅父與程母生的頗像,都是高大肥碩的架子,不過仿佛他最近進行了一段過於急迫的減肥,兩頰皮肉鬆弛垂了下來;他十分懼怕程始,目光都不大敢跟程始正面對上,說話結結巴巴的。
葛氏閃了閃眼睛,輕笑道:「舅父怎地好像受了驚嚇?自家親戚,這麼怕作甚。」
蕭夫人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北軍獄裡也太不講究了,雖受了大人的請托暫緩處置,卻當著舅父的面,將另外同罪的幾個活活杖斃,舅父大約是嚇著了。」
這話一出,董舅父連酒卮都拿不住了,其實程始領他出來時還特意請他一路經過各個刑室,裡頭鬼哭狼嚎,各種刮骨剔肉鞭打之酷刑一一入目,董舅父腿都軟了,險些走不出來。
葛氏也不知如何接這話,董呂氏忙道:「還是多虧了將軍,不然君舅還不知受多少罪呢。」一邊說著,一邊瞪了對面的自家夫婿一眼,董外弟連忙也舉卮朝程始致謝。
董外弟有一個戲文裡很著名的名字,董永,也生了一副戲文裡常見的小白臉模樣,眼神閃爍不定,面皮鬆弛,顯是酒色過度;一邊道謝,一邊還偷偷瞧了蕭夫人兩眼。
程少商頓時樂了,心道董永同學難道以為別人都是瞎子,沒看見程始老爹的眼珠子突成比目魚了嗎——為了這兩眼,第二日董永同學就在路上被不明人士痛打一頓,臥床數月,此後再沒進過程府。
瞪完董永,程始也舉起酒盞,一飲而盡,道:「舅父該享清福了,以後好好管置家中田地商鋪,安閒度日就是了。」
董舅父急了,趕緊道:「這怎麼成,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外甥這話就見外了,你在外頭辛苦搏命,我怎好享清福,怎麼也該幫襯……」
程始不耐煩聽他廢話,直接去看程母,顯然這幾日母子溝通的非常順利,程母一拍餐案,重重道:「快閉嘴罷!我兒當初剛起事時怎麼不見你打虎親兄弟?我兒掙命時怎麼不見你上陣父子兵?你少幫襯兩把,我兒還容易些呢!」
董舅父驚異的看著自家老姐,道:「阿姊,你,你……」
他看了程始夫婦一眼,很想說『阿姊你若無我的幫忙怎麼鬥得過你新婦』,可當著人家的面怎好直說,他眼珠一轉,笑眯眯道:「阿姊你是體貼弟弟,不過外甥和外甥新婦終日忙碌,姐姐您日常想聽些趣事,誰來跟你講。」
程母面無表情道:「以後我閒了,叫侄媳進來說話就是,你們父子到底是男丁,這一府的女眷,進進出出也不方便,以後沒事少來。」看了看在旁服侍箸匙的胡媼,又補充道,「家裡有事也叫呂氏來說,總之你們別來了。始兒這官秩要升上去,家裡也得講些規矩,總不能跟在鄉野時一樣,隨便什麼事小舅父大兄弟就往家裡亂逛。」
董舅父張口結舌,瞪了兒媳呂氏一眼,面目猙獰的罵道:「你這賤婦,你跟阿姊說了什麼!」董永也一下立起,擼起袖子要去掌摑呂氏,坐在一旁的程始身形未動,伸一臂拽下董永,也不知怎麼一轉一按,將董永反臂壓在地上,然後另一隻手微動,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董永臉上立刻腫如豬頭一般。
程始冷冷道:「這是程家,輪不到你耀武揚威。」森森的看了一眼董舅父。
程少商心道這可真是親母子,一個兩個說罵就罵說打就打,一點也不婉轉。
席上眾人神情各異:程母轉過頭,裝作沒看見不在意,程二叔低頭不知在想什麼,是真沒看見也真不在意,董舅父被程始看得渾身發抖,董呂氏以袖掩面,嘴角卻微微翹起,蕭夫人若無其事,只有葛氏和末席的兩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蕭夫人抿了一口酒,優雅的放下,道:「舅父和外弟好大的威風,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家都由你們做主了呢。」轉頭對呂氏溫和道,「君姑平日寂寥,你多來走動,陪著說說話。」
董舅父知道了程始夫婦的打算,立刻伏地大哭道:「阿姊你不管弟弟了,難道阿姊你忘了阿父過世前你答應過什麼了嗎?你對得住阿父嗎。」
區區小計,如何能逃過蕭夫人的謀劃,程母早就被胡媼教過了,她反嘴道:「我哪裡不管你了,如今你穿的是織錦細棉,吃的是雞鴨魚肉,進出都有奴婢使喚,阿父在時哪有那麼好的日子,可比以前舒服多了。我哪裡對不住阿父了?」
董舅父結結巴巴道:「可阿姊你們綾羅綢緞,過的更……」
「更什麼更?!」程母打斷道,「程家如今的好日子是我兒血裡火裡搏殺出來的,跟你有什麼關係,當初你若肯出力一二,現在也能過這樣的日子。」
董舅父眼淚都出來了,憤憤然:「阿姊你自己穿金戴銀,弟弟就只能過得比農家略強些的日子麼?」程少商已在聽的後面大樂,心道隻怪你們董家起點太低,進步的空間太大。
程母一拍木箸,瞪眼道:「那不如我將程家的庫房搬一半給你?」她吃軟不吃硬,倘若弟弟溫言好求,沒准事情還有轉機,可惜董舅父用錯了法子。程母大罵道,「這些年來,你吃程家的用程家的,如今還想和程家擺威風不成?!你弄弄清楚,你是董家子,我是程家婦,雖是手足,可祖宗已經不一樣了。我總不能把程家都拿去補貼了你罷。」程母說起來直白粗暴,效果卻很好,董舅父有些懵了。
程始對自家老母的表現十分滿意,頂著一臉大鬍子朝程母乖巧一笑,程少商不禁哆嗦了下,程母卻受用極了,愈發高興。
董舅父懵過勁頭,趕緊組織語言,低聲下氣道:「阿姊這話說,我哪敢在外甥跟前擺威風。不過如今外甥愈加出息,我,我……」,說著泣道,「我不過想沾些光,誰叫弟弟我沒出息呢,文不成武不就,將來真是沒臉去見阿父了……」說到這裡,直接淌下眼淚來。
一看弟弟服軟,程母又有些不忍,蕭夫人輕輕哂笑一聲,略側身對董呂氏溫言道:「回頭把孩兒們帶來我瞧瞧,十年不見了,也不知什麼樣了。」程始趕緊幫腔:「沒錯,到時候該讀書的讀書,該謀職的謀職,別學的跟他們父祖一般,只知好逸惡勞,偷奸耍滑!」
董呂氏精神一震,她有丈夫還不如沒丈夫的好,如今一腔心血都注在幾個兒女身上,有程始夫婦的這句話,她何有不從。
程母受了提醒,立刻對弟弟道,「你也別哭了,都知天命的年紀了,大半輩子都不成器,難不成老了還能忽然變樣?永侄也是,真有心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既然沒出息,就過沒出息的老實日子,別整日想著佔便宜沒個夠,仗著你外甥的名頭欺壓別人,回頭給程家惹出禍事來。趕緊教導孩兒們要緊,這才叫對得起阿父呢!」
董舅父好此時也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看弟弟嘴唇一動一動,仿佛還不服氣,程母趕緊道:「你也別鎮日花言巧語欺我了。前朝那個…什麼什麼太后…,不就是老想著貼補娘家麼,結果貼來貼去,把夫家整個江山都貼給娘家侄子了,這才天下大亂,鬧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末了才知道悔恨,晚啦,我看她有什麼臉面下地去!」
程少商詫異:噶,還有這種奇葩太后,我怎麼沒聽說?才想起自己是純得不能再純的理工科生,歷史課什麼的,好像已經幾輩子沒上了。
歷史上著名的太后她只知道慈禧和武則天,外加半個孝莊。孝莊是想給也給不了,因為她孫子是□□呀;慈禧要是把江山給娘家了,列強們可怎麼辦;難道他們說的是武則天?程少商疑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為什麼衣領這麼高,胸脯一點都沒露出來,唐代的衣服這麼保守?就算自己是平胸,那蕭夫人可波濤洶湧呀,怎麼也不露一點。
與這倒楣催的太后相比,程母覺得自己簡直太有分寸了,十分得意道:「還有那東閭家三房的婆娘,也是整日貼補娘家,那時寄居在東閭家的王先生說要去跟嚴神仙讀書,只能帶一個弟子,她居然偷著讓娘家侄去了,哼,難道偌大的東閭家找不出一個機靈的孩童。她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挺能讀書,後來可好了,她娘家是讀書做官了,東閭家反要去巴結。哼哼,真該全天下的婦人都知道知道!」
說著,程母還故意看了一眼蕭夫人,誰知蕭夫人神情自若,程始尷尬道:「阿母你說什麼呢。」前一個故事是蕭夫人叫他說給程母聽的,後一個是程母自行發揮的,「倘若外侄們真有出息,我自是要幫的。何況,東閭家難道現在差了?」
程母一瞪眼,道:「那是他們豁出兒孫的性命,投到你麾下搏殺出來的官秩!哪及得上坐在書廬中舒舒服服做官的!」
程少商聽的津津有味,若非怕挨駡,她真想問一句『那個吃裡扒外的媳婦後來怎樣了』。
程母越說底氣越足,衝著董舅父道:「你也別再想東想西了,這回你盜竊軍輜,給你外甥惹的禍可不小,怎麼,你還想接著連累他呀。發財享福你來,受罪搏命我兒去,哪有這般好事!你是程家祖宗呀,非得供著你不可!」
話說到這份上,董家父子已經什麼都不用說了,整個屋子一片寂靜,只有董永捂著臉輕輕嗚著。程始十分滿意,扭頭對董家父子狠狠道:「倘若叫我知道呂氏有個損傷,我原樣給你們爺倆造上!」
程始拼殺血海多年,這一發狠氣勢非同小可,董家父子本就是軟腳蝦,聞言只能諾諾。程少商心中喊「bravo」,這點子太天才了,處處兼顧,毫無破綻;家裡家外都沒話說了。
程始瞪著董家父子,沉聲道:「都聽明白了?」董永離得近生怕再挨打,忙不迭點頭,董舅父慢了一拍也趕緊點頭。
「那就用膳!」程始一聲喝,董家父子趕緊回到席位上提起木箸,竄得比兔子還快。
眾人也都提箸用起餐來,全席上只有葛氏焦躁不安。從前幾日董舅母被逐出去之後,她隱隱覺著一切都不對勁了,程母仿佛與蕭夫人達成了諒解,這幾日碰頭時婆媳間也不置氣了,無論自己怎麼挑撥,都隻找了個沒趣,無人搭理。
她看看對面的丈夫,又看看上首的程母,適才暴風驟雨般的一頓爭吵,她插嘴都插不進,何況事涉董家,前幾日那個耳光還隱隱作痛呢。
忍了又忍,眼看氣氛緩和下來,葛氏還是忍不住,強笑道:「君姑……」
程少商開心像隻快樂的小老鼠:來了來了,欠揍的來了。
誰知不等她說下去,程始便道:「今日宴飲,一則替舅父壓驚,二則吾有一喜事要說。」
打斷了程少商看好戲,她沒好氣的心想,什麼喜事,難道你要討小老婆?
第9章 第一次家宴.下
不等程始說下去,程母便道:「老身知道,吾兒這回又立功了,皇帝要加你的官秩呢!」董呂氏插嘴笑道:「加官秩是自然的,大人勞苦功勞,還要大大的獎賞金銀田地呢。」
程始笑道:「皇上仁厚,從不叫有功之臣落空,這有何可說的。我要說的是另一回事。」他看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到程少商身上,滿臉慈愛道,「加上嫋嫋,我與元漪有四兒一女,好在四子隨護萬將軍的家眷慢慢走,沒與我們一起回來,不然家宅狹小,都無處可住了……」
葛氏趕緊插嘴道:「兄長,這可不能怨我,你們信上說要過半個月才來,誰知說來就來,須臾之間,我哪有功夫理出屋子給你們……」
程母喝道:「住嘴。當時來不及,現下他們都回來好幾日了,你難道就理出屋子來了?老大才是這一家之主,你倒好,占住了最大的屋子,動都不肯動。」
葛氏辯解道:「當初我搬過去,君姑您也是答應的,是巫士說那處居捨有利子息,您看,沒多久我就生了謳兒……」
「什麼沒多久,這都幾年了,而且也才一個謳兒。」程母一指那個低頭猛吃的白胖男孩。她自己能生會養,自然對兒媳也有同樣要求。
葛氏氣的半死。程始夫婦赴任之後,程承埋怨她在其中作梗,夫妻感情不好,之後要嘛不肯配合,要嘛出工不出力,她怎麼子嗣繁茂?!
想到這裡,她眼珠一轉,對著蕭夫人泣道:「我是個沒本事的,不如姒婦有福氣,可千不看萬不念,也要念在您二弟的面上,可憐他年過而立膝下只有一子,將軍已然子息旺盛,那讖言寧可信其有,說不定天可憐見……」
程母不同意了:「旺盛什麼,老大也才四個兒子,聽說那虞侯都有十三個兒子了,那才是家大業大的世代豪族氣派呢!若那屋子真的風水好,更該叫老大兩口子住了,反正你住著也無甚效用……」
葛氏不服氣:「虞侯有一屋子的姬妾美人,十三子可不是虞侯夫人一個生出來的!」
程少商囧:親,你們歪樓了。
「——好了!」程始大喝一聲:「東拉西扯的胡說什麼!這喜事你們還聽不聽了!」他真是煩死這幫破娘們了,好端端說房子,被扯到哪裡去了。他又去看蕭夫人,生怕她不悅,誰知蕭夫人好像完全沒聽見,連耳畔的玉墜都沒晃一下。
「姬妾與子息有什麼關係,外弟的姬妾少了?可生兒育女的還不是呂氏一個。」程始道。
董永趕緊縮了脖子,董呂氏驕傲的挺起胸膛。
「姬妾這事,愛納就納,不愛納的就不納,我是不愛納的,兒女也不少了…」程始扭頭瞥了一眼低頭喝酒的程承,「…二弟嘛,倒是不妨納上幾個,三弟成婚晚,都有一女二子了,看來葛氏是不行的了……」
程少商又囧:親,你也歪樓了。而且,什麼叫不行了——她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位將軍老爹在飛黃騰達之前,應該是一枚嘴欠又八卦的歡樂漢紙。
葛氏尖利的聲音響起:「婿伯這話什麼意思?怎能如此非議……」
「——大人。」蕭夫人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閉了閉眼,道:「說正事罷。」對於這家的吵架風氣她十幾年了都不曾習慣。
程始捋了捋鬍子,清清嗓子,道:「阿母,日前三弟來信說要回都城述職,今年能在家過正旦了,難得這回咱們三兄弟能齊齊整整的團聚在阿母膝下,定要好好熱鬧一番。兒覺得家裡兒孫繁息,這個宅子委實不夠住的……」
程母喜極而泣:「老三也要回來了,這可是老天保佑,總算你們兄弟三個能團聚了,這些年你們倆一個東一個西,我日日擔心你們有個不測,這下可好了。宅子小就小些,自家人住的擠些也無妨,人回來就好。」
程少商注意到,說到三房要回來時,一貫半死不活的程承也直起了身子,面露喜悅之色。
程始笑道:「現在擠些是無妨,可將來若二弟和三弟兒女越來越多呢?就算女孩兒們能嫁出去,可詠兒幾個也大了,將來娶妻生子了,一群小的咿咿呀呀,阿母你摟都摟不過來,屋子裡擠都擠不下……」
這些話正是程母最愛聽的,想到將來一屋子滾來滾去的小小孩兒擠在自己身邊熱鬧,她簡直喜悅得要飛出去了,連連點頭道:「對對。」
「是以,年前兒就想要給家裡換個大些的宅子。」程始道,「可惜,兒尋來尋去,大些的空宅子大多離中樞遠,離中樞近呢,好宅子都教別人家住去了。可將來兒上朝還是孩兒們去太學讀書,都是越近越好……」以前是家境拮据,一個錢要分兩個用,十年征伐後錢財倒是富富有餘了,可卻無處可買合意的宅邸了;那些從龍的大將軍眾列侯皇親國戚們,大多是意氣風發年富力強,哪個肯將好宅邸售出。
程始說到太學時,葛氏神色動了動,沒敢插嘴。
只聽程母歎息:「誰說不是。早來早占,誰叫咱們來的晚呢。」
程始笑道:「誰知不用兒找了,宅子自己來了。阿母,前街那個布家你知道嗎?就是年初謀反的那家!」程少商嘴角抽動:程老爹你說起造反這麼高興你家皇帝知道嗎。
程母尚有些迷茫,董呂氏卻機靈道:「知道知道,不就是趁著陛下前方鏖戰正苦時,帶著兄弟妻兒逃出都城的那個布家麼?我聽說他們逃至海上了,一路糾結之前的部下呢。」
蕭夫人頗讚賞的看了一眼董呂氏,道:「正是這家。還是看了三弟的信簡,得知琅琊太守追擊其殘部,已將他們全部誅殺了。」
董呂氏歎道:「咱們陛下多好呀,待臣下又仁厚,這家真是,那麼高的爵位,跑什麼,白白送了全族性命。」
程少商心道,再高的爵位也沒當皇帝爽呀。
程承忽道:「布文公本是海內梟雄,敗於陛下之手,迫於無奈才降了,自是不肯甘心。」
程始見二弟終於肯開口,高興道:「獻上自家盟友首級才降了陛下的,算什麼英雄,二弟你在都城,還聽說了些什麼。」
程承道:「不止布文公,還數家心有不甘的,或蠢蠢欲動,或暗通外賊的,前陣子陛下詔令下獄了好幾位封侯之臣。陛下不容易呀……」
這是一幕很熟悉的戲碼: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今天這個自立為王,明日那個被推稱帝,宛如蠱王競逐,很殘酷也很科學,廝殺到最後的那隻蠱蟲,不是最強壯,就是最好運的,或者是既強壯又好運的。
程老爹投靠的這個皇帝當初只是天下眾多小頭目之一,立國之初四面環敵,可蕭夫人眼光一流,挑老公和挑老闆一樣了得,經過這些年打拼已漸露出統一宇內之勢;但經不住還有心存僥倖之徒想要再搏一搏。
「可……這與宅子有什麼關係?」程母一臉茫然。程少商心贊:正樓的好。
程始笑道:「萬將軍這回立功受傷,陛下著意撫恤,已將布家的那座大宅子賜給萬將軍了。萬將軍知道兒正到處置換大屋,便將隔壁的大宅相讓了。」
「讓?」程母聲音發抖,「吾兒的意思是,他們把宅子送給咱們了?」不用花錢?!
董舅父也大吃一驚。萬宅和程宅合起來俯視看,猶如一個頭小身大的葫蘆,萬宅大了程宅約四五倍,兩家隻隔著一堵牆。當初皇帝不過群雄之一,勢力尚弱小,雖定都此處,不少豪族巨富卻不看好,憂慮此處將有兵亂,是以紛紛賣宅回鄉避禍。
萬家豪富,甫來都城就一氣買下這兩座毗鄰的宅院,並將一旁小宅半賣半送的給了程家,兩家好有個照應。董舅父也曾巴結過萬將軍,結果人家連眼皮子都不搭他一下。
「正是。」程始笑道,「頭日回來我去拜見萬老夫人時,老夫人就說了,索性正旦之前就搬過去,在新宅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還叫兒也早些搬,這樣開年才旺盛!」
程母喜得不知說什麼才好,連連點頭。
葛氏趕緊道:「萬老夫人這般厚義,咱們怎可不幫忙,婿伯,到時可要叫上你二弟呀。」
蕭夫人眸子一閃,道:「不用了。萬將軍身上有傷,不好搬來搬去。實則,萬老夫人自十幾日前就開始陸續搬運家輜,咱們也沒幫上什麼,這幾日已搬的差不多了。待萬將軍回城就可直接回新宅休養,咱們到時上門吃賀喬遷酒就是了。」
程母已經喜的只會說『好好』了。
葛氏驚異道:「十幾日前就開始搬了,我怎麼一點不曾聽說?」她一直叫奴僕看著萬家的動靜呀。
蕭夫人別有深意的看著她,道:「萬老夫人乃當世豪傑,禦家如禦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令出如山,明明家裡搬動迅速,明面上看去卻如一潭深池,竟無甚大動靜。」
葛氏心頭髮涼,趕緊低下頭去;心中暗罵萬媼真是死老婆子。
程始笑道:「阿母,兒都想好了,直接打通那堵牆,將兩座宅子連起來,到時阿母就住到萬老夫人如今的居處,兒和元漪就住原先萬將軍那兒。二弟不是喜歡清靜的讀書嗎,這下地方可大了,哪處隨他挑!」
程母激動的渾身直哆嗦。她後半輩子最豔羨的就是萬老夫人了,又威風又肅穆,說一不二,萬將軍是個孝子,將宅中風景最好最舒適的一處給母親住了,以後自己也能過上萬老夫人那樣的日子麼?
她不由得老淚縱橫,心中軟成一片,覺得雖說吵了十年的架,可兒子心裡還是惦記自己這個老娘的,頓覺天好地好都沒有親兒子好,什麼弟弟侄子都先靠邊站,自己以前真是糊塗了,再不能為董家父子傷兒子的心了。
董呂氏很乖覺,趕緊大聲道:「恭喜姑母,賀喜姑母,以後可是享不盡的福氣了。」
席上眾人一起直身相賀。董永尚且懵懵懂懂,董舅父卻知道大勢已去,外甥是下定決心要把阿姊和自己隔開來,不叫自己再佔便宜了。
葛氏也笑道:「每回去隔壁,我心中都好生喜歡,真沒想到有一日咱們可以住進去。」
程始翻著白眼,沒好氣道:「娣婦就不用去了,你不是說你如今住的那屋利你嘛,你就好好住著,誰也不會來礙你的子息。」
程少商肚子裡笑的不行,你叫人家老公去萬宅任意選地方,卻叫人家老婆別搬了,那葛家婆娘怎麼旺子息呀!
葛氏面孔醬紫,一時被噎住了,想說夫妻不同房怎麼生孩子,卻羞於啟齒,只能『你,你你』的結巴。她其實早想過,等蕭夫人回來大約會跟她要回管家之權和主屋,前者自己雖不能拒絕,但也可以為難一二,至於主屋她是堅決不讓的,逼急了她就哭鬧。
誰知蕭夫人自回來至今不曾半句提過要權換屋,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自己好不容易養熟了這老宅裡的奴僕,蕭夫人乾脆一個不用,連問都不問,直接用自己的心腹填滿新宅,到時候哪有自己說話的份。
葛氏腦子忽然前所未來的清楚:妯娌數年相處,當初她也領教過蕭夫人的手段,若她猜的不錯,萬媼已快搬完了,說不定此時把守新宅門戶的就是蕭夫人帶回來的家將,那些人她哪使喚的動,自己若搬去新宅,蕭夫人頂多叫她帶幾個僕婦,那她這十年來花的功夫還有什麼用?
沒等葛氏想出答話,董永面露羡慕,笑道:「姑母,萬家那宅邸我還沒去過呢,阿父和阿母倒跟著你去看過的,我能不能……」
「能什麼能?不能。」程母一口回絕,「剛說了不許你再來程家,你以為老身白說的。以後除了程家有大事辦宴席,否則你就別上門了。」
蕭夫人眼露鄙夷之色,董舅父雖貪婪,但到底是聰明人,會看臉色會鑽營,這董永就是全無一點長處,一把年紀了還以為可以在姑母跟前撒嬌耍賴呢,隻仗著臉皮厚扮牛皮膏;回頭她就找人好好撕撕這塊牛皮,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葛氏病急亂投醫,趕緊笑道:「我是婦道人家,外頭的事我不懂,不過咱們都是自家人,舅父和外兄犯了過錯,君姑做阿姊的責罰就是了,怎可斷了來往。」董舅父可是她懟蕭夫人的好幫手,來了她才有贏面。
蕭夫人笑了,看了看丈夫,程始沉著臉,胡媼笑吟吟的去看程母,那眼色的意思便是『您看如何,叫我說中了罷,她果然會這麼說』。
程母當下拍案幾吼道:「我們董家的事有你什麼關係,我和老大都說定的事你還敢囉嗦,這家裡你算老幾?你這麼捨不得董家,索性滾到董家去好了!老身不攔著你快活!」
要說還是莊稼人實誠,罵起人來直接朝下三路出手,程少商簡直聽的兩眼放光。
此話一出,葛氏臉漲如豬肝色,她雖是鄉野長大,但到底是葛太公的掌上明珠,自小僕婦服侍,哪裡受過這樣粗俗的辱駡,只聽哀嚎一聲,她一把推開案幾,以袖捂臉跑出屋去。
程少商看熱鬧不嫌事大,趕緊去窺視程二叔,誰知程二叔面色一點未變,依舊隻自斟自飲;屋內眾人居然無人有反應,如董舅父程始之流是早知程母的戰鬥力,如蕭夫人董呂氏則是早知道今日的戲碼。
一輪算下來,只有坐在程少商席位旁的大眼睛女孩滿面通紅,雙拳緊握,臉上露出又尷尬又羞恥的神情,而那個胖男孩一直在胡吃海塞,大約都沒聽懂發生了什麼事。
噴完兒媳,程母意氣風發,胡媼給她滿上酒漿,笑道:「說了半日,趕緊潤潤喉。」又用食匕給程母切下雞腿肉,「這是我今日下庖廚蒸的,您嘗嘗是不是咱們小時候的味道?」
程母大口一嘗,又驚又贊:「就是這個味道!又香又糯。」對胡媼笑道,「你從小就愛弄吃的,多少年都沒吃到你的手藝了。」又轉頭看呆若木雞的董永,道:「看什麼看,用膳!」
胡媼笑道:「董公和公子生來就是富貴命,大約看不上這些鄉野菜肴。」
程少商暗拍大腿,這老太婆說話好本事。
程母聽言,見程始吃肉正香,好像許久沒吃似的,想來前方戰事哪有好吃好喝,心疼之下,大聲道:「阿父在時有阿父看著,阿父過世後有我看著,他們父子倆哪裡吃過苦,苦都叫我的孩兒們吃了!」
一旁的董舅父真是下筷子也不是提筷子也不是,只能賠笑。
第10章 母女
照程少商的說法,這是一頓團結的家宴,一頓河蟹的家宴,一頓勝利的家宴。
宴罷,眾人該幹嘛幹嘛,程母多喝了幾杯酒,又唱又笑就差跳一段了,胡媼趕緊扶著她回內室歇息。二叔程承起身就走,程少商這才發現他一足略跛,程始一把挽住不讓他掙脫,說要兄弟間『促膝長談』,程二叔被不情願的拖拉走了。
白白胖胖的程謳小朋友打著哈欠被傅母領去,大眼睛的程姎小姑娘低著頭在弟弟後頭跟著,少商從適才吃飯就盯上她了,本想跟上去『交個朋友』,誰曉得被青蓯夫人拉到蕭夫人跟前,說要『送客』。
董家父子走的垂頭喪氣,董呂氏走的興高采烈,蕭夫人素來出手不凡,直接派給她兩個護院,若是董家父子要責打她,立刻就能出手;等過上幾年,她把董家裡裡外外拿在手裡,也就不再懼怕什麼了。
蕭夫人心思縝密,走前還囑咐了董呂氏兩句話:「至此,除了一事,董家父子再無可轄制你的了。倘若董外弟有一日喪心病狂,要去府衙父告子,以兒女要脅於你,你當如何?」
「你不妨告訴他們,若無兒女,你就絕婚再嫁,而盜賣軍輜和侵佔民田的事可沒了結,他們不肯老實度日的,隨時可以發告,看他們有無性命鬧下去。」
站在蕭夫人一左一右的青蓯夫人和少商面面相覷,青蓯夫人倒不是奇怪蕭夫人說的話,而是驚異這種話怎麼能讓小女公子聽見,少商心想的卻是父告子很嚴重嗎。
蕭夫人轉過頭來,微笑道:「吾兒,你覺得母親適才的話怎麼樣?」
少商猝不及防,有些傻眼,扭頭看看青蓯夫人,再看看身邊的僕婦俱低頭跪坐在廊下七八步之遠處,好像完全沒聽見這些話,而原本葛氏的僕婦全然不允許靠近她們一丈之地。少商再抬頭看看高了自己一個半頭的蕭夫人,只見她耳畔的翠玉微微晃動,隔著遠處枝頭的雪色,透著一股沁人心寒的光華,映著她白皙的面龐愈發細膩無瑕。
「自是…自是…」少商晃了晃神,「阿母所言甚是。」
「哦。何句話甚是?」
蕭夫人的目光清冷而睿智,少商最初對上總不免心虛,不過她若是知道『怕』字怎生得寫,當年也不會去混小太妹了。
「阿母的話句句都對,對董家好,對程家也好…」少商含糊道。
蕭夫人優美的嘴角微揚,頗帶幾分譏笑之意,定定看著少商,良久方道:「先回你屋。」青蓯夫人推了呆立的少商一下,再抬手間,周圍恭敬跪坐的僕婦齊齊起身跟隨。
大冬天,少商居然背心生出一陣薄汗,趕緊跟著回到那間狹小的居室,蓮房和巧菓早已將屋內熏得暖洋洋,見蕭夫人一行人至,趕緊拜倒稱喏。
蕭夫人徑直走到屋內正中的床上坐下,一揮手間青蓯夫人已摒退眾僕婦,少商趕緊跟上,蓮房忙不迭將適才備好的漱口果漿端給青蓯夫人,自己連忙拉著巧菓退出。
青蓯夫人將果漿倒入兩個小耳杯中,先奉給蕭夫人,再給少商。
「你我母女十年未見,有些生疏是自然的。」蕭夫人抿了一口果漿,緩緩道,「我不知你叔母教了你些什麼,我對你只有一句囑託,有話直說。說假話虛話,有什麼意思。」
青蓯夫人緊張道:「女君……」
蕭夫人抬手制止她說下去,直視少商,道:「這些日子吾亦是太忙了,無暇與你好好說話,可你阿父卻是日日來看你,也日日說你聰慧,吾兒又何必裝傻呢。」
少商慢慢放下耳杯,抬起頭,坦然道:「不裝傻,如何在叔母跟前過下去。兒越傻,叔母就越得意。兒若自小聰慧,叔母不得尋出別的法子來收拾我。」
蕭夫人微微一笑,道:「是以,你就連字都不認了?」
少商也算臉皮老老之人,聞言不禁臉紅。
她原本以為這裡用的是繁體字,曾很自信的向青蓯夫人要些書來看,順便可以瞭解一下現在到底在哪裡。可當青蓯夫人用託盤捧出幾卷重重的竹簡時,她就暗覺不妙,果不其然,裡面的字她全不認識。這些字要說起來也有幾分眼熟,仿佛在某些電視劇或招牌上看見過,各種歪來扭去,很奇妙的端麗古樸,很眼熟可愣是不認識。
青蓯夫人察言觀色,又捧來幾卷看來較新的竹簡,謝天謝地,這次她十個字中能認出三四個了,她感動的險些流下淚來。
這下她的文化底細青蓯夫人就摸清了,青蓯夫人知道了,程始夫婦自然也就知道了。蕭夫人還好,對這個在葛氏處養了十年的女兒早有更糟糕的心理準備,程始卻是氣得不輕,又嚷嚷了好幾遍『休了那葛氏』。
少商囁嚅道:「兒也識得幾個……」
蕭夫人直接上譏諷:「那幾個字也算認識?何況你所認識那些字本是小吏所創,雖簡明易懂,時人也多用……」她皺眉,「可先秦典籍上的字卻不是這些寫就。」她就知道葛氏那種貨色沒幾滴墨水,別說沒想教,就是想教也教不出什麼好來。
少商感覺回到了小學初中時代,天天被老師指摘學業,悶悶不樂道:「我對叔母說我不愛讀書,叔母別提多高興了。」
葛氏也是倒楣,程始得知女兒是個睜眼瞎後第二日,領著女兒去看程母,恰碰上也來程母處問安(上眼藥)的葛氏,當即斥責起來,葛氏趕緊說是少商自己嫌累貪玩不肯學習。饒是如此,還是被程始好一頓罵。
「仲夫人真是……」青蓯夫人恨恨道,「女君這般學識,她居然讓您的女公子成了,成了個……」文盲!程少商暗暗替她補足。她可以想像,每每看到程少商不學無術的樣子,葛氏心裡有多痛快了。
「無妨,」青蓯夫人,強笑著道,「來日方長,女公子以後都補回來就是了。您不知道,當年女君的學識別說是鄉里,就是整個郡縣,那也是有名的……」
少商隱隱覺得不妙,趕緊笑道:「其實叔母也沒全說錯,我的確不愛讀書,大概是隨了阿父……」那日為了安慰不識字的小女兒,程始一直說自己其實也很文盲來著。
青蓯夫人待了待,生平第一次有種『坐著也踉蹌』的感覺,無措的去看蕭夫人。
見多識廣的蕭夫人心中一笑,心道:外頭對這女孩的傳言全然不對;不過也好,她已經受夠了葛氏那種蠢貨;遇到蠢貨你怎麼說都不明白,非要撕破臉皮見了血才知道懼怕,聰明好,比蠢笨強。
「那就慢慢學。」蕭夫人道,「你阿父自小忙於農務,之後又征戰不停,自而立之年才開始習文,如今朝政奏章各地巡報他已能暢閱無礙。」
少商心中叫苦,只得稱喏。
蕭夫人又道:「這幾日的家事你也都看在眼裡,是否覺得我與你阿父太過咄咄逼人?」
「兒怎會這般想?」既說開了,少商也敢答了,「董家仗著大母袒護,便如一隻吸血螞蟥一般附在阿父身上,幫扶一二是小事,我聽阿父說,他們還在外欺侮民人,將來闖出大禍怎辦?」她努力學著這幾日聽到的古人說話口氣,自覺可以糊弄一下。
換作其他大家主母,就算要教導女兒,也是不會這樣直白將長輩的醜態公之於眾,坦誠陰私之事,不過蕭夫人少年遭逢大難,生平最恨將孩兒養的不知人間險惡。而程少商上輩子幾乎可算是沒有過母親,這輩子又是個西貝貨,自也不知道母女相處之道怎樣才算妥當,便坦坦然討論起來。實則,此時的正確回答應該是『長輩之事,做小輩的怎好妄言』。
不過蕭夫人顯然已把賬全算到葛氏的『不教妄縱』上去了。
「不過……」少商略有猶豫,看了蕭夫人一眼。她其實一直覺得蕭夫人早看穿了自己的秉性,裝傻充愣只會惹其厭煩,更覺得自己品格不良;還不如有一說一。
蕭夫人道:「直說無妨。」
少商道:「既然他們犯了錯叫阿父拿住,為何不直接叫官衙處置了,到底是自家骨肉,殺頭是不成的,可我聽阿父說可以判流放。為何不送到外地去,豈不更清淨?」
蕭夫人皺眉道:「你小小孩兒知道什麼是流放,就他們父子倆那吃喝玩樂的身子,流放還能有活路?實在有違人和。不過……」她忽然譏誚一笑,「這法子我倒也想過,你知道為何我不用?」
「為……何?」不是因為有違人和嗎,你自己都說了還問我。
蕭夫人低下身子,朝跪坐在地上的少商輕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蕭夫人就起身離去了,留少商一人慢慢思索。
蓮房和巧菓趕緊進來,服侍少商換下簇新的深衣,擦臉淨手漱口然後塞進燙熱的被窩,拉上厚厚的簾幕輕聲細語『請』她午睡。
少商很想笑,她都被擺成這種姿勢了,不午睡還能幹嘛。躺在床榻上,她忽想起上輩子鎮上一對婆媳,那婆婆罵兒媳是個賊,貼補娘家那麼多年,現在連孫子的學區房錢都偷給娘家不知第幾個弟妹辦婚房了,非要兒子離婚不可。最後離沒離她不知道,不過那家男人憤而出門打工,再不肯交錢給老婆了,兒子也跟著奶奶不肯理媽媽,於是換成兒媳整天在街上叫駡男人沒良心了。
本質上,程家老太婆並不是個徹底純粹的扶弟魔,不像那個兒媳寧可自己和老公孩子吃糠咽菜也要讓娘家過上小康生活的那種,否則…嗯,那蕭夫人估計也只能傷人和了。其實董家爺倆應該謝謝程老太婆,否則蕭夫人不知會用何等手段收拾他們。
……
很幸運沒有傷人和的蕭夫人回到自己臨時的居室,只見程始已經半躺在床榻之上,滿身酒氣,沒被大鬍子覆蓋的臉龐紅的很。
蕭夫人一點不見怪,慢條斯理的卸下笄簪環佩,然後讓青蓯給自己縛起襻膊,十分熟練的鬆開程始的領襟,露出滿是汗漬熱氣的胸膛,等僕婦打來一大盆熱水,親自給丈夫擦拭敷燙。程始悠悠醒來,接過醒酒湯一飲而盡,衝著妻子吃吃發笑:「元漪。」
青蓯和幾個慣常服侍的僕婦都在一旁掩面偷笑,蕭夫人瞪了程始一眼,解下襻膊,摒退眾人,坐到丈夫身邊,「叫你與二弟好好說說,你倒好,喝成這樣!」
程始一邊拿熱布巾拭面,一邊道:「二弟寡言這麼多年,我都不知該如何跟他張口了。這幾日我與他說搬府宅之事,他總是一聲不響;說急了,他就說自己不必搬,就留在這裡讀書好了。氣得我,咳……不就腿有些不便麼;不趁這回二弟已有些醉了趕緊再灌他幾杯,如何叫他說心裡話?」
蕭夫人湊近寫,問道:「那,這回他肯說了?」
程始把熱布巾搭在自己臉上,悶悶道:「他隻反反復複對我言道,『兄長,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沒出息』,我衣袖上都是他淌的淚。」
蕭夫人也怔住了,想起往事,歎道:「咱們家,最委屈的就是二弟了。」
程始扯下布巾,低聲道:「幼時家貧,無錢讓他去讀書;後來戰亂,咱們倒是結識了幾位儒生,有人引薦著到白鹿山去隨桑老先生讀書,可……」他雙目含淚,「我們在外拼殺,總得有人照看家小,他自請留下,就讓老三去了。」
蕭夫人垂淚道:「後來三弟讀書有成,得陛下嘉獎授官出任,二弟比誰都高興。隻…只可惜了他自己……」
程始一抹眼淚,道:「他與三弟不一樣,他讀書,不為任官發財,就是因為喜愛研讀經學典籍,這回,我一定要如他的願!」
蕭夫人喜道:「二弟答應了?」
「總算是點頭了!」程始鬆了口氣,想了想,又促狹道,「當年叫三弟去白鹿山讀書也好,這豎子生得最似阿父,討得了桑公之掌上明珠。如今咱家也算一隻腳踏進門檻了,有人引薦,去哪位大儒的館捨都成。」
蕭夫人果斷的一拍床榻,道:「好,過了正旦就送二弟出門。正好我要晾晾那賤人!」
提起葛氏,程始也是一肚子火:「晾什麼晾,直接休了便是,有這麼個婆娘日日在身邊指摘沒出息窩囊廢,二弟才這般消沉!這賤人,倘若只在內宅中搬弄搬弄是非也就罷了,居然還趁我們不在,自作主張要賣了阿鼎的家小!若非前方戰事要緊,我立時就想回來抽她一頓鞭子!咳,葛太公何其疼愛於她,她既看不上二弟,早些改嫁多好,葛家也不會不肯!何必這般相看生厭。」
蕭夫人譏諷道:「你以為她沒動過改嫁的主意?」十幾年前就動過了!
「那她怎不改嫁?」程始好生遺憾。
蕭夫人白了他一眼:「這事你別管了。」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衣衫要出門的模樣。
程始奇道:「你往何處去?」
蕭夫人回頭,冷冷道:「那賤人剛在席上受了我們一頓排揎,適才你在二弟處,她不好過去,如今你回來了,她還不去跟二弟哭鬧?我們都回來了,難道還看著二弟受那賤人欺侮?!」
第11章 碾壓
宅院不大,從程始夫婦暫居的客房到程承夫婦的主居處不過兩道廊三個轉,蕭夫人領青蓯夫人以及一眾武婢幾步就到了,果不其然聽見從裡屋傳來葛氏尖利的哭罵聲。
「……你也算男人,看著妻子受此大辱,竟一句都不說,不如我將裙袍予你,你穿出去給別人看看罷!讀書不成,做官不能,還是個跛子,你說,你還能作甚?!我好生命苦呀,跟了你這樣懦性的……」
此處本是程承的書廬,門口守著的幾個僕婦,一見蕭夫人就要上前阻擋,當前一個便是葛氏心腹李追,她見這回蕭夫人帶的不是尋常僕婦,而是持劍負弓的勁裝武婢,已有些心慌。
她趕忙上前躬身行禮,賠笑道:「女君您……」不等她說下去,裡頭又傳來程承的聲音。
「夠了!你若忿忿不平,可以回葛家去,兄長會多予你金銀……」
「休想!我嫁之時你們程家困厄交加,如今你家兄弟飛黃騰達了,你們倒想棄了我,休想!你要是之前叫我回去,我還敬你還有幾分膽略,怎麼,你兄長回來了,你這軟骨頭長了膽啦,知道跟我頂嘴了,你一輩子就是窩囊無能的廢物,只靠你兄長……」
蕭夫人忍無可忍,幾個武婢上前三兩下就將葛氏的僕婦拗臂縛起,青蓯夫人則直接一把擰過李追的胳膊,順手就丟給後面人,院中發出此起彼伏的『哎喲哎喲』之聲,不等李追等人發出高喊出來,只聽『哐』的一聲,主居處的門扉竟叫蕭夫人一腳踢開。
被扭住胳膊的李追被嚇一大跳——隨葛氏在程家十幾年,素來斯文柔致的蕭夫人上來就是一腳踹門,可是從未見過,都忘了掙扎。
蕭夫人徑直走入屋子,只見程承半靠在床榻一邊,酒氣未散,已被氣的渾身發抖;葛氏則站在他對面,正跳腳大罵。見到蕭夫人進來,程承抬起頭,滿面難堪之色,又有幾分委屈,目中含淚,道:「…姒婦…」
蕭夫人心頭一痛,她自嫁入程家,便將程始的弟妹都看作自己的一般,程續和程息出嫁,程止又遠走讀書;日常理家,實則只有程承對她多有輔助。如今見他滿目枯槁之氣,明明才比程始小幾歲,卻仿若垂老之人,直叫她恨得不行。
蕭夫人也不多說話,示意青蓯夫人將程承扶走,葛氏要上來糾纏,蕭夫人上前一步,袖中籠拳,一記重重打在葛氏肚上,再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用力之大,直接將之摜倒,當即將葛氏打傻了,待坐在地。這時,青蓯夫人已領人迅速退避關門而出。
「你,你……!」葛氏肚皮劇痛,一手捂臉頰,一手捂腹,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蕭夫人和程母不一樣,是真正書香貴門教養出來的,這麼多年妯娌,蕭夫人連高聲叫駡都不曾有過,如今竟然如此。
蕭夫人目若寒冰,冷聲道:「我不但要打你,還要休了你!」
葛氏忍著疼痛,豁的一下爬起,罵道:「我不走,當初程家窮的……」
「適才的話我都聽見了。」蕭夫人平靜道,「那又如何?如今程家勢大,葛家勢弱,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休你就休你,你能如何?」
她緩緩踏前一步,葛氏不由自主的後退數步,懼她再來打自己,道:「你敢?!我父對程家有恩!」
「什麼恩?資助糧草麼,鄉里縣裡哪家大戶不曾獻過?」蕭夫人冷笑道,「大人護衛鄉里周全,使眾鄉親不致淪入刀槍戰火之中,保全了多少人闔家性命,出些糧草財帛也算是恩德了?怕是葛太公自己都不敢這麼說對程家有恩罷。」
葛氏驚疑不定的看著蕭夫人,道:「你怎麼…怎麼…全變了。」印象中那個溫順和氣,說話端莊細緻,凡事不與她計較的蕭夫人哪裡去了;神情變了,說話變了,連舉止都變了。
蕭夫人冷冷看著她,並不說話。
葛氏有些明白了,咬牙道:「那些年你做出低聲下氣的好模樣來,君姑拿你沒辦法,君舅到死都在誇你溫良賢淑,是程家之福,臨終前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呵斥君姑不許為難你,你,你好會做戲……!」
蕭夫人輕輕一笑,忽又不急了,緩緩道:「你以為我是你這種蠢貨?彼時我勢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氣跟君姑頂嘴,我忍著,忍上十餘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來和你好好算帳。」
葛氏又驚又俱,複又鼓氣道:「你待如何?不過是休了我。」
「不如何。」蕭夫人緩緩走到葛氏身邊,道,「其實,許多年前你就想過改嫁了罷。」
葛氏一驚。
蕭夫人自顧自的說下去:「第一回是你新嫁沒兩個月,你挑撥二弟自己另起爐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妝為軍資也做出一番事業,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絕了,你氣憤的回娘家住了十餘日,要家裡給你擇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嚇的不輕,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隨即趕緊閉嘴。
蕭夫人笑道:「你總說我命好,嫁得英雄漢。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個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會攔著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麼貨色。什麼『鎮山大王』,什麼『寶澤勝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僕從去打聽過麼。哼,什麼東西,俱不過數月就叫人砍了腦袋,烏合之眾鳥獸散去,可憐他們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還好,總有人要,容貌尋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糧草還是營女支;還有那個什麼陳縣宰……」
「你不必說了!」葛氏大聲,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許多年前的陰私連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說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蕭夫人卻不放過她,繼續道:「這回後,你老實了一陣,總算知道征伐搏殺是天下大事,不是鬧著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實,大約是怕自己不能生養罷…」
葛氏怒上心頭,卻不敢還嘴。她嫁入程家數年未孕,當時程母臉色已經不很好看了,加上蕭夫人在旁邊一個接一個的生,除了早天的大娘子,後頭兩個都是健壯滾圓的男丁,外頭誰人不誇蕭夫人是興家之婦,映襯的她更加抬不起頭來,彼時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會得了好,當然偃旗息鼓。
蕭夫人興致盎然的說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說要調養身子,就又回了葛家,這回你倒學乖了,自己不指東指西了,隻纏著父兄給你擇好女婿來改嫁。其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壓我一頭,可後來呢,如願否?」
當然沒如願,不然葛氏此刻怎會站在這裡。
葛氏心中恨極。生下二娘子後,天下豪傑已差不多形成氣候,不是之前那些占山為王,小打小鬧就能起頭的了;鄉野之間,哪裡去尋了得的英雄好漢來嫁。高門豪族倒是有,可卻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這點志氣還是有的;可若嫁給尋常人,那還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頭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了程家。
蕭夫人看著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這樣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婦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還以為自己本事了得,將二弟馴服了不成?!……我們三日後就遷宅,你就別動了,留在此處,等葛家來人罷。」
葛氏一驚,嘴唇顫抖道:「來,來人…?你已經去找我家了…」
想著蕭夫人多年前就在窺伺自己,將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暗暗記下,她心頭陣陣泛著寒意,此時聽到這話,驚懼之意無限,知道這回程始夫婦是真要動自己了。
現在該怎麼辦?該說什麼?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絕婚?離異歸家後自己又該怎辦——葛氏慌亂之極,不知如何說好。
蕭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麼,隻輕輕譏笑數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爾駐足,回頭道:「你數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這裡跟你下個擔保,哪天二弟與你絕婚,我第二個月就能給他娶一個賢淑貌美的好妻室,絕不叫他再受一點委屈。」說完繼續往外走。
葛氏已經真正害怕起來,昏頭昏腦之際,忽大喊一聲道:「我沒有苛待四娘子!」聲音震得門扉都微微抖動。
蕭夫人再次回頭,冷下面孔,漠然的看著她。葛氏被她的目光看的一個勁退縮。
良久,蕭夫人才微微一笑:「今日天寒,青州又路途遙遠,不知你傅母已啟程否?」
這話沒頭沒腦的,葛氏一時沒想明白,抬頭看見蕭夫人嘴角的諷刺之意,心頭一個激靈,破天荒聰明起來,道:「難道傅母已和你串通……」
蕭夫人笑道:「你保兄很有志氣,不甘碌碌一生,年少時就想著殺敵建功,可惜幼時受病不能上馬,之後便想著要經商墾地來興旺家業。都是一家人,我總要幫把手。」
葛氏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心道『難怪』。
蕭夫人面上微露自負之色,道:「不然萬老夫人為何總能『恰時』的來程家。」
葛氏癱坐在地上,不敢置信自己的傅母竟會這樣背叛自己,周身刺骨寒意——怪不得每當自己打定主意要做些什麼時,萬老夫人總要過來敲打一陣。
蕭夫人又道:「她替我盯了你十年,辦事很是老成。可惜,就在我回來前一個月,她忙著收拾家計準備闔家遷徙,就這麼一點疏忽,你就將嫋嫋害到重病,幾乎不治!」說到最後四個字,聲音中露出森然之意。
葛氏害怕的跳起來:「不不,我沒有,我沒想…我真不知道四娘子會病那麼重,我我,我不是有意…」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蕭夫人一擺袖袍,淡然道,「倘若嫋嫋真有個萬一,你以為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
葛氏嘴硬道:「你能把我怎樣,大不了我不做你們程家婦就是!」
蕭夫人靜靜的看著她,看得葛氏渾身發毛,訕訕閉上嘴;心知蕭夫人和自己不同,她十幾年來隨著程始東征西討,舉凡平撫亂民,查探細作,手上是實實在在沾過人血的。
蕭夫人目似寒冰,緩緩道:「沒這麼容易,你不是還有兒女嗎,你縱然不心疼孩兒,葛家不是還有滿當當的一家人嗎,這天底下總有你心疼心愛之人,我自會好好回報!」
說完這句,再不回頭走出門去,不理葛氏在後面叫駡。
午後的庭院被冬日陽光照得溫暖絢麗,原本院中的葛氏的僕婦不見蹤影,門廊各處恭立著兩排奴婢。蕭夫人站在廊下,對著迎上來的青蓯吩咐:「看好她。眼看要遷居了,大好的日子,別叫她壞了黃道正氣!」
青蓯知其意下所指,笑道:「女君放心,不是妾看不起仲夫人,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捨不得自戕。」
多年宿怨,今日一朝得報,青蓯深覺出了一口惡氣,蕭夫人瞥了她一眼,道:「家門不幸,也不是什麼好事,莫要喜形於色。」青蓯夫人趕緊忍笑,道:「女君說的是。」
忍了半響,蕭夫人自己先笑了出來,笑過後,又歎道:「當初恨的心肝疼,可這十年來隨將軍東征西討,在外面見過那麼多人間慘事,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了。」想了會兒,搖搖頭,自覺好笑。
繞著回廊走回屋子,只見程始已然酒醒了,正弓著魁梧的身子在屋裡翻箱倒櫃不知尋什麼,蕭夫人也不去問他,只管自己走到床邊坐下,青蓯忙幫她卸下身上的錦緞棉袍,然後出門去尋熱水給蕭夫人洗漱卸妝。
程始攏了攏敞開的襜褕,抬頭訝異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蕭夫人瞪了他一眼,傲然道:「三言兩語的事,有什麼好耽擱的,又不是兩軍陣前談判。我已將她看管起來,過幾日二弟和孩兒們一道和我們遷走。把她關著,到時看看葛家人怎麼說。」過了片刻,她又歎道:「……才我痛斥葛氏時試探了,她至今不知。」
「葛家到今日還沒說?」程始又一驚。
他也不翻找東西了,也坐到蕭夫人身旁,良久才道:「……葛太公可是好人哪。他那條腿可是為著救我才斷的……」他頓了頓,「應當是怕葛氏知道了,更加對二弟肆無忌憚,所以太公才特意不說的。」
蕭夫人低頭看著光亮的木地,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
程始歎道:「這也不能怪你,你這輩子隻這一次看走了眼。也是那姓陳的匪賊太會做戲,咱們都信了他,險些被謀了性命。」
蕭夫人心中難過,低聲道:「我們夫妻都是自私之人。為著這份恩情,明知葛氏不妥,還留著她,叫二弟受委屈了。」
程始一錘床沿,恨聲道:「當初你我在時,葛氏哪有這般跋扈,也是我們不在家中,裡裡外外由她把持,加上阿母包庇,她才越發囂張了。」
一邊說著,他又起身繼續翻找箱櫃,邊道:「報恩,也得用別的法子,總不能拿二弟一輩子去抵罷。葛太公又不獨此一女,那麼多兒孫,總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到時絕不推辭就是了。你不必太往心裡去,二弟又不是垂髫孩童,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受個婦人欺負也有他自己的不當,狠揍一頓就好了,偏他心慈手軟……嗯,就是因為腿上不好,他才這樣自卑自鄙。吃個虧也好,回頭我好好跟他說,再出去歷練歷練,見見大世面,叫他硬氣些就是了…咦,我明明留在身邊呀,哪兒去了…」
「……我可不是只看走眼這一次。」
蕭夫人不知想起什麼往事,程始扭回頭來看他,只見蕭夫人微微而笑,道:「初嫁那回,我自己挑了郎君,便是走了大眼。」
程始咧嘴而笑,故意自誇道:「這事上,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一下就娶對了人,真可謂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蕭夫人噗嗤笑了出來,拂袖輕撫微紅的側頰,更顯得人如美玉,只聽她輕聲道:「就在你箭匣的錦囊裡。」
程始晃了晃神,奇道:「你怎知我在尋什麼?」
「不是那枚你要留給嫋嫋的玉玨麼。」蕭夫人故意板起臉,「隻惦記女兒,你倒不想想回頭見了葛太公如何說?」
程始假作苦思片刻,道:「嗯,這樣罷。我就說,憑葛氏這些年在家中興風作浪,本該打斷她兩條腿再休了的,如今看在您老的份上,就隻休了算了。」
「莽夫!休得胡說!」蕭夫人又笑又氣,拿起一旁的隱囊朝他扔了過去。
第12章 遷宅
不需要旁人告知,程少商就知道葛氏大概被解決了。不但每天不時聞於耳邊的葛氏尖叫不見了,到搬家那天她也沒看見這位二叔母。
搬家是件大事,本應全家齊上,不過蕭夫人也沒指望程母或程少商能幫上什麼,便自顧自的逐步安頓新宅,搬妥家什器具,整理林苑花草,將各屋的火牆火爐燒上幾日,再將程母用慣的那些鑲金帶銀的物件提前搬過去,也就差之不多了。
到了遷宅那日,天未亮程少商就被叫醒了,迷迷糊糊的被阿苧捉起來穿暖吃飽,然後披上一層厚厚的皮毛大氅(熱心的程老爹新送來),就被擁上了一架四面圍簾的步攆。
程少商四周一看,只見黃金愛好者程母,跛腿二叔程承,靦腆堂姐程姎人手一部步攆,,便是昏昏欲睡的小胖堂弟程謳被抱在傅母懷中也坐了上去,一長串人行魚貫往門口而去。
其餘人還好,不是清瘦就是年幼身小,隻程母肥壯高大,足抵過兩個半傅母,饒蕭夫人早有準備,特意找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健卒而非尋常僕婦來抬步攆,依舊有些搖晃,好似風中百合,雨打芭蕉……呃,恭賀XX花農喜迎豐收。
程少商忍著深冬的寒意,哪怕喘著白茫茫的鼻息也特意從後面的步攆上探出腦袋往前張望,看得心中大樂。隨行在步攆一旁的阿苧看了,道:「女公子,趕緊坐回去,不用憂心你大母,她穩著呢。」程少商:……
此時天空仿佛蒙著一層藍灰色的薄紗,步攆兩邊的健僕每人手中或擎著火把或舉著燈籠,寒冷的晨氣襯著火光點點,此情此景,好像是夢裡的情形,程少商不覺惘然。
其實原先的程家和原先的萬家隻隔著一扇小門,直接從小門過去更近;不過遷宅大事自然不可以這樣,眾人鄭重其事的從原程宅那不大的門口走出,再更加鄭重其事的繞行至原萬家大宅的正門。
程始夫婦已在洞開的大門處笑而恭迎,以雁翅狀堂皇的站立極長的兩排侍衛家將另提燈婢女,從門往裡望去,一群打扮得戴著猙獰面具身著五彩織羽的儺人已跪侍在裡頭。程始一見了眾人過來,連忙三兩步迎上前去,親自扶著程母下攆,後面程承及幾個孩子都由僕婦扶著下攆。程母心中高興,卻道:「這樣冷的天,可凍壞我兒了,早些開鑼又何妨?」程始笑道:「尊長不來,哪個敢開鑼。不敬不孝,天不容。」還舉手指天以表誠意。
後面凍得哆哆嗦嗦的程少商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現在說的好聽,好像幾天前你們母子幹的那場架沒人看見一樣。
這時,只見程始一揮手,驅儺大戲便隨著古老的吟唱和銅鑼鐵鏘之聲開始了;程始扶著程母領頭往裡走去,儺人們始終在前不遠處唱跳,再有隨行在旁的祝巫一路高聲呼喊驅儺迎新的福語。雖然天還未亮,可周圍的火把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出身鄉野又不曾見過什麼世面的程母何曾見過這樣的排場,待到了池邊柳前,程始還特意使人將已結了厚冰的湖面砸開,再將一桶不知是睡著了還凍昏了的「活魚」送到程母手中,讓其放生,然後四周眾人很應景的一齊拍手叫好。一番裝模作樣,程母心中暢快之極,再不記得什麼董家葛家,只知道自己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只要自己不去惹蕭氏即可。
這也是程少商第一次看見這時代達官貴胄的宅邸,怎麼說呢,比不上北上廣的大公園的規模,但比比她老家鎮上的公園是沒問題的。至於建築風格,既不像她以前看見的江南園林的柔軟溫和,也不像北方富賈巨大院落的封閉高聳。
這裡的屋宅建得高大壯闊,屋脊筆直,屋簷清朗,所有的建築都以十字軸線對齊,彼此間隔疏朗,哪怕就那麼平白空在那裡,無論主宅副苑,還有亭台樓榭,都有一種驚人的對稱感。方就正方,圓就正圓,直就筆直,闊就平闊,絕無一絲矯飾感。
整座宅子不見得多麼恢弘威嚴,但充滿了一種質樸剛健的古典之美。
待到了新宅主屋,又是一通宰殺牲畜,祭奠這個神那個仙外加程家祖先,一會兒跪一會兒起,一會兒還要跟著程始念奇怪的賦詞。程少商對此時的迷信體系毫無所知,隻發現既沒有觀音菩薩,也沒有地藏如來,心中甚是奇怪;又兼病後體弱,就趁機倚在阿苧身邊輕輕喘氣,只比又在傅母懷中睡過去的小胖堂弟略強,引的蕭夫人不滿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般忙碌了足有兩個時辰,直到日正當中才算完成全套儀式。程母依舊精神奕奕,輕鬆的從蒲團上一躍而起,一旁的胡媼都自歎不如。
程母回頭一看,略皺起眉頭,這樣闊大的廳堂愈發顯得程家人丁稀少,於是秉性發作,又想噴兒媳幾句,可葛氏被關起來了,三兒媳桑氏更在遠方,大兒媳蕭氏嘛——倘若兒子牛性發作,說什麼「元漪生有四子阿母你才三子,你數落她還不如先數落數落自己,兒覺得程家列祖列宗一定對元漪很滿意的」,那大家臉上可不大好看了。
程母努力按捺下舌頭,轉頭問胡媼:「怎麼不請幾位賓客,就咱們自家人多冷清呀。」
胡媼笑著低聲道:「大人還沒受皇帝的犒賞呢,現下請賓客有什麼意思。等升了官秩,再大宴賓客,豈不光彩?到時禮錢也能多收幾個……這是我偷著打聽來的,將來您千萬別提禮錢什麼的,回頭我可要受大人罰的。」
程母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她身後的程少商挨在阿苧身旁,奄奄一息的想著(現在時真累了),倘若自己不病死的話,一定有資格排入程家智商TOP3。
接下來幾日,程母都抑制不住興奮的滿宅亂走,滿心喜悅的欣賞這座她心儀已久的宅院。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座亭子裡坐過,哪怕北風呼嘯她也恨不能坐上一整天;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池邊觀過魚賞過柳,她就恨不能把魚兒穿上柳枝都烤了吃了;想到萬老夫人曾住在主屋裡如何氣派威嚴,她就抱著床榻不想起身了。程始夫婦都很滿意這種狀態,程家空前和諧。
程二叔分到一方清淨優雅之處,邊上還有一棟兩層半的小閣樓,恰可以作為藏書樓之用——雖然現在只有樓沒有書。沒了葛氏在旁聒噪謾駡,不過幾日程二叔連臉龐都紅潤起來,集中用膳時居然也能閒聊幾句,接一接程大將軍的冷笑話。
程少商也分到一座精美的庭院,前有花樹後有竹林,一側通著一條潔白圓石鋪就的小徑,甚是風情雋致,旁邊相鄰著一座空著的大屋,目前用不著,也許不久的將來可以用來堆放她的嫁妝——如果她嫁的出去的話。唯獨不好就是離程始夫婦的住所太近,倘若她想做點什麼,蕭夫人不用筋鬥雲也片刻可至。
日常無事,程少商常規養病,因身體虛弱,也輪不上學習文化知識,是以只能繼續當文盲,閒暇時看看竹簡猜字。不幾日,程老爹在午後的茶點席上興衝衝的告訴眾人,皇帝不但升賞他官秩千石,還加封他為曲陵侯。
程少商撫掌而笑:「阿父一定是在曲陵那裡打了大勝仗,立了大功勞。」
程始看女兒最近面色紅潤,心中歡喜,笑道:「那倒不是,曲陵那次不過小陣仗;真論起來,還是這回在宜陽,為父立下了些寸尺之功……哎呀,宜陽大戰,那才叫痛快!」他撫須長歎,側臉回想,「真快哉,快哉!」
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雙耳杯,疑惑道:「那為何封我兒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陽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頭不做聲,輕輕在她杯中倒滿酪漿,舉止柔順,一旁的蕭夫人看得暗暗點頭。
程始促狹道:「嫋嫋,你猜猜看。」
程少商歪頭一想,道:「上回阿父與我說,宜陽乃重鎮,城池深厚,戰況激烈,此戰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她目光一亮,「宜陽侯這名頭皇帝陛下要留給旁人罷。」蕭夫人手中牙箸一停,皺眉望她。
程始卻拍案大贊:「我們嫋嫋真聰明,如今的宜陽侯就是那位韓大將軍!」又轉頭對程母道,「雖說咱只是關內侯,不過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賞。萬家兄長就升賞了列侯,食邑有一個縣呢。」程母喜不自勝,連連讚歎:「……那我兒現在是什麼官?」
程始夫婦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數。蕭夫人笑道:「哪那麼快,總得一層一層的封,萬將軍這才剛職入右將軍呢。唉,不過,這回他傷了腿,不知以後能不能再上陣……」
程少商見了程始夫婦的眼色,慢慢將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幾之上,程母不悅蕭夫人搭話,白了她一眼,道:「這有什麼,萬家已經這麼多錢財這麼高爵位了,不上陣又如何,我倒盼著我兒也再不用上陣搏命呢。」說著舉起雙耳杯一飲而盡,身旁的程姎又給她倒了半杯,恭順道:「大母,過會兒就用晚膳了,飲多了酪漿,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雙耳杯不飲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順。」一邊說一邊故意去看程少商。誰知程少商卻笑眯眯道:「是呀,堂姊不但孝順還很能幹呢,我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謳弟的日常都由堂姊照料,沒人說不妥的。」
程母還想說,誰知程始已變了臉色,冷聲打斷道:「看來葛氏當年將尚在繈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對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
程姎眼含淚水,隻低低跪坐不敢回嘴,程少商頓生一種「哎呀,我好像一個挑撥離間的惡毒女配」的有趣感覺,蕭夫人瞧不下去,溫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女孩兒都該像她才好。」說著橫了丈夫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了,程母也訕訕的閉了嘴。
程少商低頭啜了一口溫熱的米漿,心中自嘲自己骨子裡果然還是那個預備役小太妹,一點也不善良。
用完茶點,程始夫婦躬身告退,程姎繼續孝順,程少商則老實不客氣的跟著爹媽走出慈心居——當年萬將軍給老母居處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從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婦的居處就要穿過五六個回廊另一片白石鋪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後面的程少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麼?」
前頭的程始嚇一大跳,回頭道:「你說甚呢!」連忙去看蕭夫人,滿眼都是『我可沒告訴她』。蕭夫人揮手摒退左右侍婢,冷靜的看著女兒,道:「你如何知道?」她也不瞞著了。
「猜的。」少商心中一頓,皺起秀氣的眉頭,「爵位與財帛賞賜都下來了,想來阿父這回是立了真功勞的,可偏偏沒有官位,我觀阿父神色也不似遭了什麼排擠忌憚,那便是上面對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風險?如今家裡也不缺什麼,能推便推了罷。」這是真心話,在這個家裡,除了阿苧,她最喜歡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兒實是聰慧之極!」程始聽了小女兒稚聲稚氣的關心話,心中暖成一片,呵呵笑了起來;同時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趕緊道,「你放心,這回不全是征戰,正旦後次月才動身呢。好啦,你身上還沒好全呢,趕緊回自己屋去歇息,別又凍病了。」
……
回到夫婦正居,程始一邊卸去錦緞厚袍,一邊埋怨道:「你要待嫋嫋好些,她受了十好幾年的委屈,別老是誇姎姎,她小孩兒家聽了不快。」
「她迄今為止統共來這世上十三載又數月,三歲才與我們分離,哪來的十好幾年!」蕭夫人提高聲音,隨即又道:「難道姎姎不該誇!」
她接過程始的袍子,道:「生母是那樣一個不成器的蠢貨,又丟了這樣大的人,可她不怨不懟,不卑不亢,每日做好自己身邊的事,如今二弟和謳兒的飲食起居都是她管呢。孝順父親,照拂幼弟。你不知道吧,謳兒這些日子都不胡鬧了,每日認的字怕比你閨女還多呢,二弟更不用說了,提起這女兒只有誇的。可再看看嫋嫋……」
「嫋嫋怎麼了!」程始不悅道,「姎姎自小有人教,嫋嫋有人教麼。葛家老大的新婦那是我們鄉里遠近聞名的賢良人,葛太公眼光還是有的,當年親自相看長媳,費小半份家產的聘錢才討了來。姎姎待在她身旁能差了?我們嫋嫋多可憐哪,跟著那麼件貨色!」
蕭夫人不說話了,良久,方道:「再可憐,也得教起來了,不然……」
「不然什麼不然。」程始笑道,「她這麼聰明那是隨了你,猜什麼中什麼,一點就透。所以說,娶妻就要娶聰明的,對孩兒們好!」
「光聰明有什麼用,品性正直才是首要……」
「這不是有我嘛,我品性正直呀!嫋嫋聰明像你,品性正直像我呀!」程始拍著胸脯,哈哈大笑。
蕭夫人被堵了話,白了丈夫一眼,低頭不知想些什麼,半晌,莫名歎了口氣。
門外,青蓯夫人端著熱水站在當處,聽了這幾句話,也歎了口氣。
——當年蕭老夫人不可謂不聰明,舉凡拿人話柄,猜人深意,推託責任,那是無不靈光的。不過她只有小聰明,全無大智慧,還把那麼點小聰明都用到了自己身上,隻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只知道要生活安逸,任由自己秉性孱弱愛嬌,一朝大難臨頭,毫無擔當。
第13章 程家兄弟.上
離正旦還有十日左右時,萬將軍和程家四子一行另巨大輜重隊伍終於到了都城,兩家一分,程家領回了七八十輛大車的「行李」。少商恍然:難怪需要四個兒子帶部曲隨行押送。
據大哥程詠說,萬大孝子一見了都城大門,就虎目含淚,大喊一聲「阿母我來也」,連招呼都沒跟大家打一聲,飛也似的驅趕車駕往新家奔去,作為負責任的程家長子不得不先將萬家輜重押送過去,然後才回家。
「累的大母久候了。」程大哥形容沉穩,方面廣額,甚肖程始,芳齡將滿十八。
「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程母喜得語無倫次。
按照二哥程頌的說法,他們已經是回都城述職的武將中最後一撥了;本有人瞧著不順眼想說兩句,萬將軍一聽到風聲就尋上門去,當著人家的面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渾厚,直傳出三里營地去——程頌學得惟妙惟肖,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便是蕭夫人也不禁莞爾,更別說笑出了兩排後槽牙的程母。
「萬將軍的腿真傷那麼重麼?」二叔程承疑惑道。
「腿筋傷了,行路,,蹴鞠,或慢慢走馬都成,馬上疾馳是不能了。」陣仗之上高速騎馬需要兩腿加緊馬腹。
程承抓住了重點:「可以蹴鞠,卻不能跑馬?」程始瞪了次子一眼,蕭夫人苦笑搖頭。
程頌自知失言,趕緊一本正經的補救:「也就是湊個興,慢慢走動罷了。不過……」他忽壓低聲音,對著程始和蕭夫人道,「適才萬伯父一時心情激蕩,眼看就要上馬,城門口那麼多兵卒校官都看著呢,虧我趕緊大喊萬家的軺車過來。」
程始『嗯』了一聲,對蕭夫人道:「回頭咱們去跟老夫人說說。」蕭夫人緩緩頷首。
那邊廂,學齡前後的程築小朋友將小手掌很有氣勢的拍在案幾上,不滿的叫嚷道:「次兄真是,我還在那車上呢!一把就將我扯下車來往後拋去,要不是三兄接住了,我若掉在地上,牙齒都得磕掉幾顆,這會兒還能吃飯嗎?!」
程頌指著他,笑道:「莫非我不拋你,你就不掉牙了?!你左側那兩顆牙可是我拋掉的?!」正處於換牙期的程小築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憤怒的胖臉漲通紅,恨不能把手中的牙箸當做暗器丟過去,一氣戳他雙刀四個洞!
眾人哄堂大笑,便是程二叔也抖倒在案幾上。程母笑的丟了牙箸,一把將程築小朋友摟在懷裡。程始的眾孩兒中只有他是生在外頭,打落地程母就未見過,是以一見面就又親又抱心肝肉的叫著,吃飯也要他坐在身旁。
實則程謳自小在她跟前,原應感情更好,可葛氏得子不易,護的幼子跟玻璃罩子似的,旁人喂一口吃食要大驚小怪,去外面略透些風更要哭天抹淚半天,養的程謳驕縱又小氣,程母實在不喜,哪如程築這麼虎頭虎腦,隨和活潑。
於是程母心中又暗暗自辯:不與蕭夫人計較,不是怕了大兒子,而是看在這些孫兒面上,到底她養孩子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這間寬闊的正房廳堂無論是萬家還是之前的程家都無用武之地,今日眾人笑聲酣暢,語笑言飛,方有幾分人丁興旺的氣派,廳壁上懸著尺餘長的獸脂粗燭,焰火高高燃起,席上三巡,除了早早去睡的程謳小仔,人人面前都置著比平日大上一圈的案幾,比平日豐盛許多的酒菜。
程少商低頭打量,玄色漆木案幾直接以筆直翹頭線條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朱紅色繪有誇張詭異的獸類圖案;忽察覺有視線在掃自己,她抬頭往右邊看去,只見一位白皙秀氣的少年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少宮,你今日怎麼不說話。」蕭夫人笑盈盈的看過來。只見程少宮口氣熟稔道:「阿母,我在看阿妹呢。一胞雙生,少商怎麼和我一點也不像?」
蕭夫人唇邊的笑容有些凝滯,程頌趕緊搶道:「適才剛見了嫋嫋,真嚇了一跳呢,比我們兄弟幾個加起來都好看。如今多年未見,做兄長的給你帶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
程少商看出了蕭夫人的不自在,暗曬一聲,危襟正坐道:「近來阿母日日訓導少商多讀書習字,少嬉戲玩耍,兄長們帶來的少商怕是用不上了。」
誰知程詠笑道:「別理你次兄,他只想著玩鬧。我給你帶了許多上好的字帖筆墨,其中有一塊鬆香墨……」程少宮忙打斷,笑道:「這塊墨可是好東西,是那年長兄拜師時受贈的,藏了許多年,平日連摸都捨不得給我摸一下呢。」程築趕緊拆牆腳:「三兄你那是摸嗎?要不是長兄看的牢,你就想順走了罷!」
程二叔剛好喝了一口酒漿,險些噴出來,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中,程少宮恨恨道:「黃口小兒,你良心何在!早知今日就不接住你了,叫你摔個狗啃泥!」又轉頭道,「……少商,你別聽阿築的,我要了來,也是給你留噠!」
雖然四兄弟心性各異,但他們望向自己的眼神卻都是期盼親近之意,程少商心中軟了,收起玩笑神色,歡歡喜喜的柔聲道謝,又頑皮道:「其實我自小愛玩耍的,只盼將來兄長們不要嫌我惹是生非就好了。」
女孩子皮相甚美,兼之語氣真誠,眸子清澈,這話說出來便有加倍的功效,果然上至程始下至程築小朋友都滿心愉悅的笑了,覺得這個妹妹(阿姊)漂亮得像個白玉人偶,那麼小小個,說話的聲音都比旁人好聽(大誤解)。
程築小朋友還很貼心的加了一句:「阿姊你放心,你再惹是生非,也比不過我的,不信你問阿父。」他身旁的程母很想說『乖孫你可看錯那孽障了』,結果詠頌少宮三兄弟已經一齊點頭。程少宮還頗有幽怨,細聲細氣道:「阿父也是,每回責打阿築都要連坐咱們三個。一通打完,再囑咐我們要手足和睦!我們都恨不能捏死阿築,如何和睦?!」
蕭夫人再忍不住,直接笑倒在險些噴酒的程始身上;程母笑出眼淚,摟著程築險些喘不過氣來,餘下數人俱是樂不可支,各自笑的仰倒俯臥。
程少商正笑著,忽覺裙邊有動靜,低頭去看,只見一碟滿滿的蜜餞在地板上被輕輕挪到自己膝邊,側頭就看見自家的孿生哥哥正笑眯眯的望著自己。
原來程少宮趁眾人大笑,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下將那碟子推了過來。程少商回頭看見自己已然空空的蜜餞碟子,知道是程少宮見自己愛吃,特意留給自己的。她揀起一枚大大的蜜餞丟進口中,鼓著臉頰,衝程少宮笑的眉眼彎彎,瞳色晶亮。程少宮眼前生花,頓覺妹妹果然比弟弟強上百倍。
這番動作旁人沒瞧見,坐在對面的程姎卻看的清楚,她不免心生豔羨,神思遊走間,想起葛家的表兄弟們,自小也是這樣對自己寵愛疼惜,而程少商卻至今日才嘗到這滋味,又對她生出憐惜之意……
程詠心細,瞥見程姎出神的樣子,忙斂笑道:「險些忘了……姎姎,我們不知你已經回來了,是以未有準備。倒收了你手制的鞋襪與賀簡,愚兄幾個甚是慚愧,回頭預備上好東西,再給姎姎你送去。」
程姎連忙回神,連連擺手,笨拙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小心意,兄長們不必記懷。」蕭夫人見此情形,心中滿意。
又過了幾巡酒,酒量不佳的程二叔率先趴倒在案幾上,蕭夫人便勸眾人罷席,「可不能今日就喝壞了,過幾日三弟來了,還要大開家宴呢。」聽到心愛的小兒子將至,程母這才戀戀不捨放下的酒卮,由胡媼扶著回屋歇息;程姎趕緊指揮侍婢連扛帶舉的領走了自家父親。
隨後,蕭夫人扶起微熏的程始從側廊離席,程少商本該跟著一起走側廊的,忽摸到袖中某物,心中一動,扭頭目尋幾位兄長。只見程築因被程母喂了些許酒漿,正東搖西晃的站不穩,青蓯夫人摸著小男孩滾燙的臉頰,惱怒的叫人去將解酒湯端去各屋,程詠熟練的撈起幼弟抱在懷中,然後招呼兩個弟弟回各自的居所。
「諸位兄長暫且留步。」
程少商幾步趕上前去,從袖中摸出一串用麻線編成的蟲兒,上頭有小螞蚱,小螳螂,還有小蝙蝠…編法不很精緻,顯是初學的。少商將之塞進昏睡的程築懷中,裝出自從上輩子考上重點高中之後就再沒露出過的赧色,道:「我不識得幾個字,也不會女紅刺繡,就這還是在鄉野時剛學的,回頭等我學有小成,再給兄長們。」
這話入耳,程頌和程少宮又心酸又心痛,一時忙不迭的道「不用不用」、「慢慢來不急」、「自家兄妹客氣什麼」以及「別太累了身體要緊」等等……
程詠雖不說話,但看著比自己矮了近有兩個頭,身形還宛如女童的小妹妹,提早生出一股老父滋味;他默默騰出一隻手摸摸少商頭上圓圓的小鬟髻,便微笑著告別了。
少商也躬身行禮告辭,面上甜甜的笑意一直維持到自己的居所都不曾消散,蓮房一邊為她卸下釵環,一邊笑道:「女公子今日好生高興呢。」
少商笑道:「見到了幾位兄長,如何不高興。」側頭看了眼正拿著炭壺給自己暖床被的阿苧,又道,「傅母,兄長們都待我很好呢。」阿苧直起腰,微笑道:「喏。」
笑的時間太長了,是以坐到床邊時少商覺得頰邊好生酸痛,她揉著自己的腮幫子,恨不能讓老看不上自己的演技的鮑魚副社長來看看,如何叫做笑中帶慘,如何叫三份柔弱化作五分無言的委屈——鮑魚副社長總覺得自己能當女主角是鹹魚社長鬼迷心竅了(其實當初她自己也這麼認為,還為自己才那麼幾分姿色居然也能走美色上位的路線而暗喜過一陣),如今看來,她只是潛力沒爆發而已。
努力果然不是白費的,不等自己喝完解酒湯,幾位兄長允諾的禮物便連夜被扛來了,半人高的箱子足有三四口。打開一看,真是五光十色,各色各樣都有——光潤無暇的玉璧數對,七八盒子不成套但十分名貴的釵環璫釧(直男不懂配套首飾),十數匹精美柔軟的錦緞,裝在名貴檀木盒裡的筆墨字帖若幹,另還有好些孩童的玩具,有陀螺,塞棋,彈棋,彈弓……居然還有各種蒲博的用具。
隨來的小侍童還道:「還有大件的東西,都捆在大車那兒了,等拆了再送來。」
阿苧聽了,難得露出笑容,領人過去整理裝盒。
少商手上拎著一條金絲玉石墜細細看著,那玉石色呈半透明,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映著她半邊面頰神色不明,不知在想甚。
蓮房跪坐在地板上給少商解下厚襪準備濯足,小心的抬頭窺了眼上方。
每當小女公子露出這樣的神情,她總會生出一種敬懼之意。來這裡之前,不論是青蓯夫人還聽旁人傳話,言下之意都是程家四娘子懼強而淩弱,面上跋扈實則心無主見。
可這些日子下來,蓮房覺得這些傳言真沒一句是真的——首先為什麼沒人提及小女公子這般玉雪美貌,都一股腦兒的傳她的壞脾氣了,適才抬眼間,蓮房覺得那玉墜的成色都沒小女公子的面頰好顏色。
少商看了那玉石墜子半日,嘴角露出一抹奇特的笑意,又甜蜜可愛,又似乎在譏誚;蓮房小心翼翼的微笑道:「不知女公子笑甚。」
少商笑的天真:「我投了個好胎呢。」孩子氣的把那玉墜金鏈高高拋起。
「父母慈愛,兄長疼惜,家族和睦。」少商笑嘻嘻的兩手合攏,穩穩接住從空中落下的玉墜——難道她不知道蕭夫人對自己的看法嗎?雖不知個中緣由。
她自小就知道,那些對自己早有成見的人,實在不用賣力討好,費力又少功。
省下這份功夫,憋著一口氣,她考上了重點高中,考上了名牌大學,於是整個鎮上再沒人囉嗦斜眼,反倒要說什麼『這孩子我早就看她不一樣』雲雲的廢話。不過能讓一度面目無光的大伯俞鎮長抬頭挺胸,同時讓其他父母整天叨叨『她還沒爸沒媽呢,怎麼考的比你好』,成為那些冷眼過她的孩子們的噩夢,她還是蠻高興的。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世界女孩子該怎麼努力呢?又不能考學出頭,難道去經商,也不知涼薄老爹有沒有遺傳給她一點奸商天分;或者學秋家大娘子當個鄉野扛把子,打出一片天地?等有機會,她得好好考察考察才是。
第14章 程家兄弟.下
三日後,程止一家終於到了。人還未至,少商就知道這位三叔父一定是程母最愛的兒子。
在完成每日功課時(給程母問安),她驚喜的發現程母都沒工夫刁難自己了,準確的說,哪怕她不來問安程母也不會發現的。因為程母忙著對蕭夫人連環十八問:從程止愛飲的酪漿一直問到洗腳水,從程止愛吃饢餅的餡料一直問到枕頭芯子,聯想力之豐富,發散性之無邊無際,簡直是國際級別賽事解說員的水準!
蕭夫人吃不消了,一個眼色過去,胡媼趕緊出馬,引著程母回憶『我家阿止』的往事,從幼年尿濕床褥的圖形都與眾不同,一直到喉結剛露尖尖角就有村姑(或村姑的娘)來勾搭,直把胡媼累的口乾舌燥程母才算發揮了個八成功力。
此情此景,少商又三俗了——這知道的是要見兒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見分別多年的老姘頭呢。
不過,待見到程三叔本人,少商立刻反省自己太狹隘了。
程止是個令人見之忘俗的美男子,望之不過三十上下,頷下蓄了幾縷文士須,面色白淨,眉目俊秀,郎朗如青山蒼翠,一笑又如春風拂面,自少商來這地方,女子中相貌最美的固然是蕭夫人,但男子中尚無這等叫她眼前一亮的人物。
少商在心中剛花癡了不到兩秒,只聽前面的程母已經『哎呦』一聲嬌歎,一手撫住激烈起伏胸口,老目含淚,然後伴著一疊聲『我的兒』就撲過去了,對著程止又是摸胸膛問『是否瘦了』又摟胳膊笑駡『你個小沒良心的這麼多年才回來』,胡媼攔都攔不住,渾然將站在程止身旁的妻子桑氏當不存在。
少商一個趔趄,樂的差點打通了任督二脈——她的狹隘在於,一直把思路固定在古早婆媽劇模式上,這哪是老姘頭,簡直是老姐姐出錢出力捧在心尖尖上的歐巴呀。
程少宮輕輕上前一步,湊到少商耳邊:「收著點,阿母看你呢。」少商眼睛一轉,果然蕭夫人正不悅的看著自己,連忙壓平彎起的嘴角,肅穆而立。好在桑氏過來將蕭夫人拉了過去,二人笑說些什麼,蕭夫人這才不再關注少商。
趁眾人往正房大堂走去,程少宮又湊過來咬耳朵:「你臉色轉的也太生硬了。」少商愁眉苦臉道:「阿母怎麼老盯著我,我知道自己行止不謹,這不正慢慢改嘛。」程少宮小聲笑道:「阿母這是怕我們平常習慣了,將來出門在外時不經意叫人捉住了不當之處,當年她沒空盯著我們,還特意叫人來盯呢。」
「是以,後來兄長們都練的人前人後一個樣啦。」少商滿眼懷疑。
自打那日認親後,前面兩個兄長還好,忙著尋師訪友,交際應酬,這位孿生哥哥卻一天來找自己三回,不熟也熟了。
「沒有,我們買通了來盯我們的人。」程少宮雙手籠袖,笑的很規矩,很有教養。
少商:……
她板起臉,拒絕再和這個初中生說話,名牌大學生的驕傲還是要保持的。
雙胞胎跟在眾人後面,緩緩而行,程少宮側眼瞥少商——倘若自己這位孿生妹妹當真如傳言中那般愚蠢又跋扈,他未必會這樣熱心。不過,當初也想不到幼妹竟這樣有趣;那麼一副孩童模樣,偏不時的老氣橫秋,滿腹心事的模樣。言語時而懂事乖巧叫你窩心,時而尖酸刻薄叫你嘔血。
至於何時乖巧何時刻薄呢,照她自己的說法『要嘛看心情,要嘛看天氣』……程少宮當時就想將這矮了自己一個頭的稚童按住揍一頓。
這幾日見面,她不住的問自己外面的情形,什麼『哪些地方肅清了盜匪』,『女子可否出門遊玩』,『田畝收成多少石』,『百姓可做哪些商戶營生』……零零總總,東一榔頭西一斧子,有時便是連最最尋常的事她也要問的,仿若幼兒一般,又似深山野人剛來這凡世,真正全然無知。
這樣矛盾的奇特情形,想也知道葛氏之前是如何養育少商的——程少宮不禁黯然,是以至今未曾揍下手。
……
盛宴之上,各色菜肴齊備,蕭夫人將預先料理了大半日的炙烤熊掌拿了出來,少商託福也分到了半個,覺得入口豐腴肥美,鮮甜細嫩,越嚼越有味道。
生平第一次吃到這種稀罕東西,少商吃的聚精會神,再抬起頭來時只見程三叔已被拉到程母席旁,繼續被又摸又親昵的,程止終於瀟灑不下去了,連筷子都捏不住了,『哎哎』了幾聲,不住朝兄長眼色求救,誰知程始隻哈哈坐在席前,擺出一副欣慰的笑容,不過少商還是看出他眼中分明是幸災樂禍。
蕭夫人似與桑氏十分交好,二人已經將食案合在一起,對酌而飲,言談甚歡。與程三叔的豐神俊朗相比,桑氏容貌實在平凡,撐死了算是中等偏上,不過眉宇文秀,舉止自然可親,便勝過七八分的美人了。
程止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女,長女和程小築差不多大,剛換了犬齒,容貌像爹是個小美人坯子,二子則也是雙胞胎,和程小謳童鞋同齡,像桑氏一般文秀端莊,嗯,非常完美的符合遺傳學定律。三個孩子因旅途勞頓已被傅母抱到居處用膳歇息去了。
程母的熱情,好像一把火,不過只燒著了程止一個,渾然不覺還有旁人,除了桑氏向她行禮時淡淡『嗯』了一聲,之後便好像沒有這個新婦了。
少商八卦之心上湧,含蓄的將案幾朝側邊程少宮處挪了幾寸,低聲道:「大母也不喜愛三叔母麼?」
程少宮四下一巡,見無人注意他們,將案幾挪出一尺有餘,直接靠了上去,先裝模作樣的清咳兩聲,才低聲道:「四妹何以說『也』字?」
少商白了他一眼:「你若要說阿母和大母情意交融情意綿綿情比金堅,那適才那句話當我沒問!」又開始假模假式了!
程少宮歎口氣,一邊將自己半個熊掌端到少商跟前,一邊道:「三叔母是三叔父自己求娶來的,可大母老覺得三叔父能娶個更好的。三叔父少年之時,美名冠絕鄉里呢。」
少商喜孜孜看著眼前的熊掌,雙手拱了個雪白的圓圓小拳頭道了謝,低笑道:「三叔父這樣好看,和阿父二叔父全然不像呢,是不是像大父呀。」
程少宮就喜歡小妹妹這幅嬌憨的模樣,當下什麼都說了。
程太公自然是個美男子,前朝末年民生凋敝,程家被盤剝的家破人亡,他一介書生除了音律並無一技之長,總算心高氣傲不曾做那面首之類的齷齪營生,最終流落至鄉野,叫程母一眼看中,便將就著結成了婚姻。
從此程太公有了個飽暖之處,亂世中不至於顛沛流離,饑寒交迫,閒來還可以摸摸絲竹,寫寫琴律;程母則得了個如花美男,雖然他說的話做的事她大多不懂,但每日看著美貌的丈夫飯都能多吃兩碗,夜裡睡在一處更如身處雲端花叢,喜不自勝。
「真是一樁好姻緣呀!」少商不敢放高聲音,只能輕輕擊案。
程少宮瞪著她,覺得不是她的理解有問題,就是自己剛才的解說有問題。這對夫妻到了晚年幾乎一日說不上三句話,怎麼看都是怨偶;他們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愛長大的,自然不認同這種冰窖夫妻的模式。
「什麼叫好姻緣,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緣。」少商壓低聲音,循循教導初中生,「將來你長大成親了就知道了。」
為什麼程二叔夫婦過不好,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給不了,這才成了個怨婦;而程始夫婦恰能從對方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自然和睦美滿。
程少宮乜著她,正要反唇相譏『倘若我要成親了,難道你就不用』,誰知上首程母忽提高聲音,怒衝衝的對桑氏道:「……我來問你,我將阿止交於你這些年,他怎麼瘦成這樣?!」
雙胞胎趕緊停止話題看過去,原來是程止終於忍受不住『母愛』,奮力掙脫程母坐回自己席上,程母見麼兒這樣對自己,不免將一番怒氣發到桑氏身上——雖然程止明顯面色紅潤,體態適宜,健康狀況十分良好。
面對這種明顯是刁難的問題,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笑道:「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若不是要在外為官,我恨不能叫子顧日日承歡阿母膝下,養的白白胖胖才好。不如……」她眼睛朝丈夫一瞟,毫不猶豫的將球踢了出去,「這回阿母隨我們一道赴任如何?」
這下程止慌了,心虛的呵呵兩聲,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哪有長子好端端的,老母卻要跟著麼兒在外吃苦,這不是打長兄的臉麼?」
球被踢到了吃瓜群眾程始身上,他不動聲色,道:「無妨,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顧,就跟著去住一段也好,只是……」他故意拉長聲音,歎道,「外頭不比都城,阿母能捱得住就成。」
這下程母軟了。
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這些年在深宅大院雖說寂寞了些,但日子已是安逸慣了,她雖愛麼兒,但並不願再去吃苦——於是,這個話題就不了了之了。
少商興味的望著桑氏,誰知桑氏也望過來,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眾人又酣酒暢談之時,她趕緊低頭去問桑氏來歷。
程少宮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會兒阿父官階不高,三叔父又還在求學,名聲不顯,這親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過,大母還覺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難道尋個天仙美人配給三叔父,大母就高興啦。何況……」她譏誚一笑,「大母自己難道就和大父配得很。」
程少宮看著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對大母並無敬意呀。」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隻熊掌:「你看看二叔。」
程少宮不解,轉頭看去,只見程承沉默不語,始終低頭一盞接著一盞的飲酒,周身冷落孤僻;若非程始還時不時與他招呼說話,幾乎就算喝悶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頭悶坐,偶爾輕聲勸父親少飲些酒漿——程少宮這才想起來,今日從程止回府起,程母幾乎就當沒看見到這個兒子一般,再沒一句話和程承說過。
「我聽青姨母說了,二叔父的腿是為家裡跛的。」少商臉上笑眯眯的,眼神卻很冷漠,繼續分割熊掌,「他埋沒自己十餘年,也是為著家裡。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裡不能沒有人,哪怕做個耳目傳消息快些也是要的。可他為家中所做的一切,大母可有半分憐惜?」
程少宮喉頭『咕』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都道世人勢利,誰知,做父母的對孩子們也勢利。大母倚重阿父,喜愛三叔父,這十年來卻對二叔父不聞不問,」
小女孩的聲音很甜,話卻像手中那銀匕一樣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淩二叔父,以她的威勢,狠狠壓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難?可她不,她只顧著自己日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討她高興,能幫著她做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當看不見了。」
少商放下匕箸,將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給程少宮:「人皆有長短,做父母的,對子女如果也要以勢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輩的為何要敬重。」
程少宮怔怔的捧著碟子,少商已經開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剛才那番語帶悲涼之話根本不是她說的。
少商吃了一會兒,忽抬頭對他道:「這話你可別傳出去,回頭我又要挨阿母的訓斥了。」
程少宮夢醒一般,連聲道:「咱們的話,我絕不說出去。要知道,咱們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個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倆最親的!」
少商眉開眼笑,看在蜜餞和熊掌的份上,決定信任這濃眉大眼的初中生。不過嘛,許多年後,她恨不能自打幾個耳光……
當日夜裡,程始夫婦居處中,左右立著兩盞半人高的連枝獸脂銅燈,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臉心虛的程少宮跪坐在父母跟前,趕緊將白日裡幼妹的話挑要緊的複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駡自己!
夫妻二人聽罷,神色迥異。
程始撫須,歎道:「嫋嫋重情義哪,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呢。」說著眼眶都濕潤了,「這家裡,還是有人惦記二弟吃的苦的!」
蕭夫人卻皺眉道:「孺子無知,怎可非議長輩?!」
說完這話,夫妻互相瞪視。
程少宮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額道:「阿父阿母可千萬別把我賣了,不然以後我再也不告訴你們啦!阿母你也別去訓少商,不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不待蕭夫人張嘴,程始一揮手道:「你放心!嫋嫋不會知曉的。現在你回去罷。」
程少宮躬身告退,一邊走一邊還連連回頭叮囑『千萬別露了餡』,被蕭夫人不耐煩的訓斥了才趕緊走了。
見兒子走了,蕭夫人才瞪著丈夫道:「她非議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滿不在乎道,「我也非議我阿母呀。」
蕭夫人:……
「何況……」程始拿過案幾上的解酒湯一口飲盡,重重放下,「嫋嫋哪句話不對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將阿止日日圈在身邊,娶什麼天仙都一樣。還有,阿母也的確勢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裡,動不動說他沒本事,使喚起來卻叫一個順手!」
蕭夫人不忿,剛想張嘴,程始又搶過話頭:「你別又來『長輩之非亦無非』那套!」
「我就看不慣那幫儒生的調調!長輩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會出錯。難道長輩錯了小輩任他們錯?這才叫孝順?」程始牢騷道,「照你的說法,難道阿母要欺負你,我也看著?咱們家能混至今日,就是我和阿止沒聽阿母的話,分頭出去尋生路,該幹嘛幹嘛,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這例子太強大了,蕭夫人也不好反駁,良久,她才歎道:「道理是沒錯,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這樣大剌剌的品評長輩,實在不合適。還有少宮,耳報神的毛病依舊沒改,看來他兩個兄長當初還是沒把他揍狠!這兩個,將來遲早壞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雙生子嘛,還是有相像之處的!」說著又歎,「你的意思我懂,可嫋嫋心思太重了,等閒心裡話不跟人說,本來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麼都能說。誰知姎姎見了嫋嫋就跟貓兒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宮。少宮也是關懷嫋嫋嘛,這事沒做錯!」
「行,你是慈父,我是嚴母——!」
蕭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別怪姎姎。依我看來,她這樣才是懂理識禮所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親不對,可子不言母過,難道要她跟嫋嫋說『對不住,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母親心思歹毒,對外欺淩部曲家人壓榨莊戶,對內搬弄口舌挑撥離間,幾次三番攔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將你接到身邊,實是壞事做絕』?」
程始瞪眼道:「為什麼不能說?!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著過日子。阿母不是之處我非議少了?可我該孝順繼續孝順,難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們呀,就是讀書太多,才這樣為難。」
蕭夫人被氣了個仰倒,扭過頭去不肯說話了。
誰知程始忽然話鋒一轉,悠悠然道:「照我說呀,你就該學學我,時不時『非議』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氣和了,也不會肚裡的怨氣越積越深,然後動不動指摘嫋嫋了……」
蕭夫人背過去的身子微微顫了下,良久無話,才道:「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將高大的身子慢慢挪過去,輕聲道,「早些年我遠遠見過汝母,起先還沒想到,只覺得嫋嫋雖好看卻不像你我二人,後來才慢慢想起來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頭,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撫著,柔聲道:「當初葛氏沒少叫你吃虧,可你說起姎姎卻這樣寬容,知道『母過不延其子女』。然而對嫋嫋卻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沒說話,隻靜靜的互相倚靠而坐,過了許久許久,蕭夫人才長長出了口氣,笑道:「你說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後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悅,用力在妻子臉上親了一口:「吾妻豁達之人,自該如此!」
蕭夫人一把推開毛手毛腳的丈夫,笑駡道:「你就把你那非議長輩的規矩傳下去吧,將來總有輪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經道:「非也非也。三代才養成世家,我們如今剛脫了草澤,自然可以非議非議,可三代之後就不成啦。也就是說,咱們孫兒那輩就不好再言咱們的是非啦!他們要敢,夫人就把聖人那套大道理搬出來,什麼孝經孝典的砸過去,抄也抄死他們!」
蕭夫人忍俊不禁,終於哈哈笑出聲來。
第15章 離婚案ing
蕭夫人既決定擺正心態,說幹就幹。她想著,既然這個女兒在葛氏那樣心術不正的人身邊長大,必得從頭教起,輪才不如先正心性。
她第二日就給少商送去十餘筒竹簡,分別是四卷《急就章》,四卷《凡將篇》,另數卷《倉頡篇》。不知是因為臨近歲末不方便,還是這個時代根本沒有請家教的風俗,總之蕭夫人沒給少商專門找夫子,平日青蓯夫人和程少宮誰空了就來教幾個字,倒是日日不綴。
有時蕭夫人也會紆尊降貴來指點少商握筆的姿勢,並表示學完這些,就要開始背誦基本典籍,儒家道家縱橫家,詩經楚辭司馬賦,制香標花投壺蹴鞠,各色都有,這樣才不失為一個合格的高門淑女。
少商心中不以為然,她已決意將來要吃自家的飯,真正想學的根本不是這些,識字還好,可那些什麼典籍…更何況,識字也不耽誤學實務呀。忍了兩日,她終於忍不住道:「書不妨慢慢背,女兒如今更想懂些經濟之學,庶世之務。」
誰知蕭夫人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讀書明理是萬事之根本,書讀明白了,為人處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
少商此時方明白當年楊小過的痛苦:你急著要學武功立命安身,她卻不慌不忙讓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日挨起打來哪個靠得住!少商不是沒跟大靠山程始提過,不過蕭夫人引經據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於是,她只能繼續背書識字,足不出戶,嗚呼。
不日,外面下起鵝毛大雪,北地高闊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地上很快積出一片厚厚絨絨的雪毯,罩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仿若麵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父子幾人這日難得不出去訪友應酬,便一家人像當年寒微之時般圍坐在火爐旁談笑飲酒,說到高興處,程家三兄弟還以木箸敲著酒卮高唱家鄉小調,歌聲或粗獷或清亮,聲線盤旋繞柱,唱到興頭處蕭夫人和桑氏也來和聲相應,眾人唱的趣意叢生,便連外面巡掃的侍僕都相視而笑,小輩中只有程姎能跟上幾句,其餘便只能笑著拍掌擊桌。
程母自己是個音癡,半句調子也唱不准,如今看兒孫滿堂,其樂融融,高興的不行,連兩個不順眼的新婦也不挑剔了。誰知此時,侍婢忽來報:葛太公來了。
程承舉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聲掉在食案上,面上一片驚慌。
眾人面面相覷,俱不知所措。
程始雖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以為至少要到正旦之後才會來人,誰知如今離正旦隻四日了,葛太公倒親自來了。程承手足無措,站起身時連酒卮都打翻了,只有程姎在聽說葛太公帶著長子長媳一道而來時,眼睛一亮,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葛太公鬚髮皆花白,身形富態,衣著簡樸,大約因為趕路匆忙面上盡是風霜之色,身旁一左一右由長子長媳攙扶著,這家三人皆是面龐溫雅,言語溫和,屬於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好人的那種長相,少商簡直無法聯繫起滿身陰瑟戾氣的葛氏。聽蓮房說,葛太公還帶了十餘輛大車,似是裝了一堆豬羊稻粟酒漿果乾之類的年貨。
程母不好拿架子,趕緊出去迎接,跟在後面的程姎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越眾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淚道:「外大父,舅父,舅母!」
葛舅母連忙上前扶起程姎,當時眼眶就濕了,滿眼慈愛之色掩都掩不住,撫著程姎的面龐,喃喃道:「……我們姎姎長高了,好看了許多。」
程姎又哭又笑,摟著葛舅母不肯放,恨不能將腦袋鑽到她溫暖的衣襟中,乞舅母就此把她揣著懷裡帶回葛家才好。葛舅父不好放開老父自己過來,只能不住吊著脖子來看,臉上的關切神情是只有真正慈愛的父親才會流露出來的,囉裡囉嗦道,「姎姎,舅父給你帶了許多東西,姎姎別哭,別哭啊,天冷,要凍傷臉的……」其實這話頗為失禮,不過並無人計較。
少商緩緩後退一步,臉上嬉皮笑臉之色緩緩褪去,安靜的倚到門廊邊上,把自己隱沒在角落中,直到眾人寒暄過後往內堂走去,她才慢慢走出來;低下頭,攤開捏緊的拳頭,雪白的掌心有四個深粉色的指甲印。遙望著人群行去的方向,少商轉過頭,也不管待會兒蕭夫人的訓斥,徑直回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對程姎沒有意見,看其平日言行敦厚善良,就知道她被教得很好。
只不過,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世上最可惡之事,不是父母皆涼薄,而是眼睜睜的看著身邊左一對右一雙很棒很棒的父母,自己偏偏輪不上。
……
蕭夫人此時也無暇管她,倉促之間,既要張羅葛家三人的客房,又要安頓葛家隨行車隊的一大拉子人;見她忙的腳不沾地,桑氏自告奮勇幫忙,去把關了許多日的葛氏從舊宅裡提出來,拾掇拾掇,好還給葛家。
葛氏因無法出門,這些日子只能吃了睡睡了吃,是以不但沒瘦,面頰居然還豐腴許多,知道家人來了後,她得意道:「你們且等著罷!我這些日子受的委屈非要個說法不可!」
桑氏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以為汝父是為你張目來了?」別說是如今的程家,就是當初尚未發跡的程家也不曾對葛家低聲下氣過。
葛氏一窒,她雖被關住了,外面的消息還是有人告知的;她也知程始如今升官發財,自家更是無法轄制了,適才不過是她慣性嘴硬而已。
桑氏覺得再和葛氏說下去自己的智商會受拖累,趕緊指揮蕭夫人給的武婢把人連拖帶拽的拉去新宅內堂了。
此時內堂依舊火爐燎燎,烘得整間屋子暖洋洋的,只是已不復剛才程家兄弟擊卮高歌時的愉悅之意。小輩被清空,酒菜重新置辦,然而無人動箸,只餘滿室尷尬冷場,連素來滿嘴跑火車的程始也不知從何說起,還是葛太公率先開了口——
「……老朽憐她年幼喪母,嬌慣過分了。知道她許多不妥,還是厚著臉皮將她嫁入程家,隻苦了眾位,這些年多有忍耐,這裡老朽先賠罪了!」
說著就對程母和程始倒身要拜,兩旁的葛舅父葛舅母也跟著要拜,程母被嚇的不輕,整個人往後一縮,差點撞翻食案,程始手腳麻利的上前一步,大力扶起葛太公,連聲稱不可。
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聲:「阿父!你說什麼呀,是程家對我諸多委屈……」不等她說完,葛舅父再也無法忍耐,一下起身,幾大步走過去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臉上,直將她打的半邊臉醬紫,半身癱在地上。
「自你出世,父親對你無所不依,何等愛護,你可有盡過一日的孝心?!日復一日的胡鬧惹事!父親今年已屆七十,為著你,冒著風雪連日連夜的趕路,你至今尚無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簡直豬狗不如!禽獸也!」
葛舅父自己也是做了祖父的人,在鄉野之中頗有威望,卻還需為了不懂事的幼妹連日冒風雪來程家賠罪,想起老父之苦更勝自己,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頭昏腦,抬頭看見葛舅父恨的咬牙切齒,雙眼充血,又怕又心虛,只好偏過頭,不敢再張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兒,就著程始的胳膊起來坐下,繼續說葛氏的種種惡行,一面說一面道歉,歉意誠誠,直說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這般,倒叫我等汗顏了。想當日我起事之時,若非太公糧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擺擺手,阻止程始說下去,歎道:「將軍這話休得再提,只有吾女這等無知婦人才會日日把那些糧草掛在嘴邊。當日天下大亂,兵亂匪禍盈野,像吾家這樣薄有資產卻無依仗的,不過餓狼嘴邊的一片膏腴爾,外面破家者無數。虧得將軍振臂一呼,吾等鄉鄰才得以保全。至於那陳賊之事,將軍更不必介懷……」
說著,他苦笑一聲:「說句大白話。那陳賊到處劫掠富有之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搶奪財資就罷了,連人也不放過。當初將軍若是隕滅,葛家必難逃覆滅一途。有何可言謝!」
其實這些話程始肚裡也滾過幾遍,自覺並不虧欠葛家什麼,可如今葛太公自己說出來,還句句發自肺腑,他又覺得不好意思了。只好默默坐到一邊,想這好人可比壞人難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母,道:「說句心頭話,吾女這樣的婦人,若給我家為婦,我也非休不可的;虧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這十年來,我在鄉野耳目閉塞,原以為她年歲漸長,性情也會慢慢變好,可聽了來人回報,才知道這孽障何止沒改過,還變本加厲,隻苦了子容……」說著,他看向程承,泣道:「我自己沒教好女兒,卻害了你……」
程承剛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時撲通一聲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別這麼說,我也,我也有不是,她原本……」說著又要自陳其過,程始肚裡暗罵他沒出息,又不好開口。
誰知葛太公卻不叫他再說下去,顫抖著老邁的聲音道:「你什麼也別說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想這輩子當了翁婿是大好的緣分,沒想卻叫你吃盡苦頭,弄的志氣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面目見你。今日,你就出具休書一封,我領了這孽障回去!以後,以後你若還肯認我這鄰家老人,叫一聲老伯便是了!」
說著,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雖然厭憎葛氏,但自幼對這位扶弱憐貧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時還曾想若有葛太公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初娶葛氏時,內心深處還暗覺滿足,卻不想落到今日這樣田地。
程始本以為這破事還要糾結許久,沒想葛太公這般乾脆。他大喜過望,有心當場了結,可這會兒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淚人,氣氛何其感人,難道自己喜不自勝的立刻叫人鋪好書案,揮毫寫休書?!這個,好像…有失厚道,太破壞氣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終於直起身來,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說一句,如今歲近正旦,此時寫休書…這個,這個未免不吉利…」
程始鬆了口氣,道:「正是正是。不如,不如……」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蕭夫人藉口安頓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罵妻子滑頭躲得快,此刻哪裡去找人出主意!
桑氏見不好收場,趕緊來拔刀相助,柔聲道:「不如這樣。反正正旦後,次兄也要上白鹿山讀書去了。不如太公先將人領回去,待日後……」她斟酌下措辭,「待日後不論有何定議,吾家再使人告知鄉里就是。諸位大人,看這般可好?」
這話一出,程家眾人都鬆了口氣,俱覺得這個『先分居再離婚』的方案甚好,給兩家都留了顏面,不至於當場了斷。
門外的蕭夫人聽到這裡,默默的收回腳尖,作為葛氏的受害者順位前幾名之一,她實在不想摻和進去。讓她進去說什麼?給葛氏說好話她心裡不解氣,可說難聽話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確實是仁厚誠實的真君子,索性她還是不出面了。
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蕭夫人想了想,閒著也是閒著,還是先去訓女兒吧;誰知剛走到少商居所門口,不等她卸履上階,就聽見裡面傳來青蓯溫緩的聲音。
「……適才女公子怎麼好自行離開呢?都沒給葛太公問安,太失禮了。」
然後是少商懶洋洋的笑聲:「太公這一行難道是來走親戚的?人家是來辦『大事』的。小輩在旁做甚,看二叔父寫休書麼?這十年來二叔母可沒少在我身上『出力』,難道要聽太公要對我這孫輩說『對不住』麼?前日阿母還跟我說,要避言長輩是非,我這不就躲開了麼。何況我走開不一會兒,三位兄長就過來了,定然是被遣開的…說來,青姨母您真是的,難得長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說太學裡的見聞,你硬把人趕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講道理又撒嬌,青蓯一時默然。
蕭夫人在門外緩緩搖頭,在她看來,自己這女兒可比十八個葛氏加起來還難對付,不過短短數日,青蓯言語間已不是少商對手了。
——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能一樣麼?虧她還振振有詞。
「……當然了,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自是不一樣的。」少商忽道,「是我沒想周全,青姨母回頭幫我跟阿母說說,其實我一走開就知道不妥了。以後一定改,一定改啊。」
這下青蓯更無話可說了,一時憐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厭見葛家人也無可厚非,一時又覺得女孩說的有道理,見面問安難免尷尬,還不如悄悄避走來的爽利。
蕭夫人皺起眉頭,腦中立刻浮起兩句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第16章 離婚案to be continued
當天晚膳後蕭夫人就捉住打算去找兄長繼續太學問題聊天的少商,言道要給葛家眾人見禮。少商知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就乾脆應了。誰知到了客所居處,葛太公和葛舅父都不在,只有程姎伏在葛舅母的膝上,低低哭泣。
「……舅母,您帶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傻姎姎,這裡才是你的家呀,有你的父母家人……」
誰知程姎哭的更厲害了:「自小舅母教我孝順,父親落寞,我還能服侍一二。可母親,母親她……我來程家第二日,她就把嫋嫋趕走了,我後來聽說嫋嫋險些送了性命!這些日子以來,她話都沒跟我說上兩句,每日只顧著溺愛謳兒,數落父親,在大母跟前說伯母的壞話,算計些卑劣之事,我,我真是羞愧難當…這裡我待不下去了,舅母,您領我回家吧……」
葛舅母聽的心也痛了,程姎尚在繈褓之中就抱到她跟前,當時她還沒有孫輩,其餘兒女又都大了,這個小小女孩是她肉貼著肉養大的,從牙牙學語一點點拉扯大,從小乖巧懂事,敦厚老實,她實是愛逾性命。
她含淚道:「姎姎,聽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還沒說完,程姎就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母舅父!」
蕭夫人歎氣,趕緊叫侍婢通報。
一旁的少商心道:嗯,看來程姎跟以前的程少商也不熟,這倒是蠻好。
進屋時,少商看見葛舅母和程姎都在拼命抹眼淚,並整理衣容,蕭夫人渾若未見般坐下,笑著打招呼。兩邊相對跪坐,寒暄數語,少商才知道葛太公年老體衰,已早早歇下,葛舅父卻被程老爹拉去飲酒敘舊了。
——拉剛協議離婚的前親家去喝酒,這種事也只有丈夫才幹得出來。蕭夫人暗誹,臉上擺著微笑,一邊催著女兒行禮問安。少商趕緊拿出這些日子培訓的結果,雙臂側彎平舉,一氣拜倒,恭恭敬敬的行了拜頭揖禮;想起葛家特意帶來給她的年禮,這個禮行的也不虧。
葛舅母受禮後,自是滿口誇讚,不過誇讚的重點是少商的相貌和行禮姿勢,其餘什麼琴棋書畫理家管婢等傳統淑女才能,她很貼心的一概沒提。
「我家女叔……」
原本葛舅母想再為葛氏賠罪一二,誰知剛開了個頭就被蕭夫人很乾脆的打斷了,道:「阿姊別說了,咱們兩家比鄰而居,什麼不清楚。難道阿姊就沒吃過她的苦頭?長嫂為母,可偏又不能像真母親一般該打就打,該罰就罰,阿姊你吃了虧都沒處說!」
葛舅母歎了口氣,道:「我的罪受完了,後來她嫁入你家,輪到你受罪了。」蕭夫人搖頭笑:「這下她被太公領回家了,又得你受罪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
葛舅母擺擺手,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任她欺負。臨行之前,君舅已吩咐人收拾好了鄰莊,回去後讓她住過去,好好修身養性!」葛氏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金尊玉貴待字閨中的葛家千金呢。
蕭夫人想起今天白日裡葛舅父那憤怒的一巴掌,點了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邊議論著葛氏,一邊打量身旁兩個女孩。只見程姎聽到生母受議,神色難堪,雙手撐膝,頭幾乎快低到地板上了,程少商卻神色自若,既未憤怒,也無幸災樂禍之意,隻側頭打量這客居擺設,還挽起袖子,幫著端食盤進來的婢女將酪漿一一擺放在各人跟前。
葛舅母暗暗稱奇,心想到底是蕭夫人和程將軍之女,雖被葛氏耽誤了十年,但依舊氣度非凡,不驕橫也不卑怯,一點縮手縮腳的樣子都沒有。
蕭夫人照例皺眉,覺得少商和葛氏到底相處十年,這樣無動於衷,不論憤恨還是不忍都沒有,實在沒心沒肺。
葛舅母轉過頭去,將程姎拉出來,語重心長道:「你不要一聽到這些就覺得難堪,你越畏縮,就越有人來刺你。你不要把頭低下去,自來生母離異甚至改嫁並不罕見,這不是你的過錯。你是程家女兒,只管記住這個。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受之父母的不只是你的髮膚,還有你的品性,如果父母品性得宜,你就好好學習跟隨,如果父母有所不足,你就引以為戒。記住,你的言行才是你身上最好的佩飾。現在,把頭抬起來!」
程姎努力將頭抬起來,滿眼含淚,但還是拼命撐住肩膀挺起。
蕭夫人對葛舅母流露出敬佩之色,少商也收起心中輕蔑,原本她想能養出葛氏這種貨色的家庭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方知自己短視了。
葛舅母又道:「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女兒難道就能永遠依附父母而活?稚童長大了,總要自立門戶,長輩做不了你一輩子的靠山。舅母年少時也想不到後來天下大亂,以前學的詩詞歌賦一概無用,不得不和你舅父辛苦籌謀糧食扈眾,日日擔驚受怕;你伯母更不必說,誰能想到那樣的滔天大禍會降臨,可她硬是咬著牙,挺了過來!」
蕭夫人淚盈於睫,泣道:「當年我家破人亡之時,阿姊與蕭家助益良多。」
葛舅母拍拍她的手,回頭繼續道:「姎姎,倘若你一生順遂,那是神靈庇佑。可一生很長,有很多想不到的事。只有自己心志堅毅,肢體強壯,才不懼山倒海枯,無論到了哪裡都能像棵大樹一樣,不但自己能立起來,還能護佑樹底下的幼弱花草藤蔓。你說,是不是?如今天下快要太平了,你只要學到你伯母三四分,以後就無虞了。」
少商心中對葛舅母肅然起敬,再看一旁泣不成聲的程姎顫著肩膀連連點頭,又牙酸的氣不打一處來。蕭夫人笑著拭淚,道:「阿姊說的什麼話。姎姎如今這樣敦厚端莊,都是學的阿姊,誰人不誇讚。」然後兩人你推我讓,一頓商業互吹,少商暗自翻了個白眼。
扯了這許多,葛舅母最後引出重點,含淚將程姎託付給蕭夫人,連連道:「鄉野小地方,沒見過世面,也不懂都城中的規矩,你只管好好教她。姎姎人雖笨,但勝在老實聽話,你別嫌棄。」說著還把程姎的一隻手放在蕭夫人手中,蕭夫人鄭而重之的應下了。
看這二人一番做作,少商心裡大翻白眼:白帝城托孤也不過如此了。
因恐將來不易見面,程姎這夜就留下來陪著葛舅母說話。蕭夫人領著少商回去,路上不住叫她牢記葛舅母的金玉良言;其實少商本就對葛舅母剛才的話萬分贊成,如今被羅裡吧嗦了一通反生了厭煩,趕緊出言打斷道:「……不如咱們去尋阿父吧,也好給葛家伯父行個禮。可是太公怎辦,我還沒給他行禮呢,怎麼這麼早就歇息了呀。」
蕭夫人嘴角一彎,道聲『算了』——老人家覺少眠淺,歇什麼息,這會兒定是在訓女。
少商成功制止了蕭夫人的訓導,在踏出客居大門時回頭看了眼,只見葛舅母居處以東隔了三四間隔梢的一間屋子裡微微亮著燈光。
——葛太公此時的確在訓女。
葛氏哭的滿臉鼻涕眼淚,幾乎要將剛才敷在臉頰上的藥膏都洗掉了,隻不住的磕頭,乞求老父:「……阿父,真的沒辦法了嗎?我,我不想和子容絕婚呀!我真不知是您不叫侄兒們入太學的,要另行拜夫子,我還以為是那賤…哦不,是姒婦從中作梗…」
葛太公臉色冷漠:「你現在知道懊悔了?悔之晚矣。你也別怪蕭氏收買了你傅母,細想來也是好事,倘若你真做下什麼不可挽回之事,那蕭氏豈肯放過你,放過葛家?今夜我是來告訴你,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到時你莫要哭鬧,好好上路。」
葛氏大駭,尖聲道:「阿父好狠的心,回鄉我怎辦?被程家休了回來,豈不惹人譏笑!這十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
「鄉人已經都知道了」葛太公冷冷道,「嫁入程家這麼多年,程將軍如何行事你不知道?還是你覺得他會給你留臉面?來傳報消息的是程將軍的親隨,事無巨細,什麼都說了。」
葛氏啞口,喃喃著『大家都知道啦』,她自小要強,在親朋跟前從來都是不可一世的,如今卻要丟這樣大臉,便愈發不肯回鄉了。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葛氏忽然狂亂大叫,葛太公反手一個耳光,力道不重,卻打醒了葛氏。他道:「你以為程將軍和子容一樣好欺負麼。你不走,哼……當初趁亂霸佔蕭家田地屋捨的那幾戶人家現在哪裡!他們是怎麼走的?你不走,他自會派兵押你走!用鞭子驅趕,用棍棒痛打!你要那樣顏面掃地嗎!」
葛氏捂著臉,心中懼怕:「不至於罷…程家這樣對我,也不怕鄉里非議…」
「就算不是程家,我也要你回去的。」葛太公悲歎,「牛羊受鞭打時,知道將幼崽護到腹下;母獸被捕獵,也知道自己擋在後面叫幼獸快跑。可當初你不滿蕭氏生了龍鳳胎,就藉口巫士之言,說姎姎妨了你子嗣,硬把她送回家來。剛滿周歲的孩兒呀,趕那麼遠的路,你也捨得,當時為父就心寒了!你以前不懂孝悌,我當你年幼無知;可如今我不能再騙自己了!」
葛氏跪行到父親跟前,抓著老父的衣擺,連連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單涼薄無幸,還心腸歹毒!」葛太公繼續道,「田家貧寒,一直靠程家接濟,田家小兒便自幼跟在程將軍身旁,起事後更是忠心耿耿。他是怎麼死的?是為了給程將軍殿後,萬箭穿心而死的!亂軍之中,屍骨無存哪!」
老人家說的滿臉是淚,「程將軍憐他家老母寡妻都是秉性柔弱之人,光賞賜金銀財物怕反受人圖謀,就收在部曲中庇護,只等田鼎之子及冠就要給他襲職,這些事咱們鄉里誰人不知,都嘵嘵誇讚程將軍仁厚!可你呢,你……」
葛太公也上了火氣:「那年程將軍派人回都城想接走女兒,你從中阻撓,田家婦人不忿,說了你的不是。你就要將人家孤兒寡母賣了,真禽獸所為!你這事以為無人知道嗎,幾年前田鼎的寡妻改嫁,她那後夫之家就鄰近,什麼消息傳不出來?鄉里都在罵你不是人了!程家休了你,鄉人們只有叫好!」
葛氏揪著父親的衣擺不肯放,哭道:「難道任由那兩個賤人在外面敗壞我的名聲!」
葛太公一腳踢開她,罵道:「其一,你想在莊園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田家婦人礙手礙腳,你早就有心除之!其二,難道她們說錯了?你留下將軍之女根本於你無益,你不過是想叫蕭氏心裡不好受!如此歹毒卑惡,世所罕見!」
葛氏無可辯駁,只能伏地大哭。
葛太公長歎一口氣:「多年來,你事事忤逆於我,是為不孝;對你兄嫂呼來喝去,對程將軍夫婦巧取豪奪,是為不悌;你在夫家搬弄是非,欺負丈夫,是為不賢;貪圖富貴,借著將軍之名四處斂財,是為盜竊!這樣惡形惡狀,我都替你羞愧!你不走,明日我捆你走!」
葛氏見老父態度堅決,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以後該怎樣。
第17章 正旦
是夜短暫,次日葛家就要啟程回鄉,大約正旦都要在路上了,程母的老心肝難得生出不忍,出言挽留,葛太公卻道『不能將此惡女留下壞了程家正旦祭祖的吉氣』。
程家眾人苦留不住,只能闔家出門送行,一氣送到郊外,還在依依不捨。少商左看右看不見葛氏,也不知是乖乖待在車內不出來破壞氣氛,還是被捆成粽子丟進去的。
分手場面十分感人,這邊廂程姎拉著舅父舅母含淚道別,互道保重;那邊廂葛太公一手拍著程承的肩頭,言辭殷殷——這是少商第二次經歷這種和和氣氣的離婚場面了。
俞採玲的父母離婚時也是一點沒吵,還在鎮上第一家開的酒樓裡辦了三桌,當著兩家親戚的面說清楚分手明細,除了黑著臉的副鎮長大伯父以及神情呆滯的讀書人舅舅,旁人都很自在,說說笑笑,酒樓裡的招待員還以為是辦喜事呢,結帳時差點要說『祝百年好合』。鎮上人說起來像個笑話,小小的俞採玲也這個笑話的一部分。
……少商晃晃頭,甩開陰魂不散的往事。只聽葛太公在跟程承說道:「子容,莫要氣餒,你自小就愛讀書,夫子在田塾講課,你每日割草放牛都要去聽上半日,夏日炎炎,雨天淋淋,你是一日不輟。蒼天不負苦心人,你以後一定能學有所成。」
望著葛太公慈祥的面容,程承又開始酸鼻子了。
「不要覺得自己不如人,自卑殘肢,自卑年長,就此消磨了志氣。」葛太公笑道,「伊尹本是奴身,輔佐商湯四代君王,孫臏受了剜骨之刑,還上能著書,下能征戰,至於古來聖賢有多少是一把年紀才成事的,你讀書多,老朽就不賣弄啦。」
說的程承不好意思道:「人家那是上古聖賢……」
「對呀,你拄杖都不必,年歲又不大,還有兄弟得力,豈不比他們更強?咱們不敢比聖賢的成就,比比他們的勁頭總成吧。」
程承終於笑了出來。葛太公輕撫他背,歎道:「老夫知道你的心意。待到你將來學有所成之時,回到咱們鄉里,開上一間書捨,給學子們講課說經。不計貧富,哪怕還在放牛割草的,只要肯讀書你就教,咱們就不枉此生了。」
這話說到程承心坎裡去了,含淚而笑,大聲道:「承太公之言,子容必不負所望!」聲音斬釘截鐵,響亮堅定。
聽見這一直唯唯諾諾的二弟終於有了氣魄和志氣,程始既欣慰又酸溜溜的。
一旁的程止趕緊來咬耳朵:「長兄,你勸了次兄這麼多天還沒葛老丈這幾句話管用呢,你看次兄的臉色……」
「一邊去!」程始沒好氣道,「叫你勸解他,你只會說些之乎者也的廢話,讀了那麼多書,一點用也沒有!」
程止笑嘻嘻道:「長兄都辦不到,我哪成呀。」
少商站在後面,玩味的看這情形——非常典型的成長心理分析案例。
藝術家程太公只顧獨自美麗,疏於教養,而程母又沒有那種可以母代父職的大智慧,於是三兄弟就按著各自的秉性朝不同方向放飛了。
程始天生具有領袖氣質,又早熟強勢,精明能幹,早早擔起家庭重責,更帶領一幫小兄弟立下些局面,哪怕沒有天下大亂,他跑馬幫,走漕運,開作坊…估計將來發展也差不了。不過遇上改朝換代,就直接實現了階層飛躍。程止長兄相差十歲上下,理所當然的長兄如父了,不過他們更像那種哥們式的父子關係,恭敬不足親昵有餘。
程承最慘,雖然也很敬服長兄,但性格上一個豪邁外向,一個含蓄內向,沒法情投意合。又只差了兩歲,感情上做不到長兄如父,反倒自小有隱隱競爭的關係,並很早就全面潰敗,還不斷被鄰人家人比來比去,於是日益自卑。葛太公才是他心目中高大上的父親形象,可惜葛氏太拉後腿,不然他全面倒向葛家後性格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也不是沒可能。
想到這裡,葛家一行的馬車已漸漸行遠了,詠頌少宮三兄弟奉父命騎馬送人至前方關口,好叫葛家容易些通關。
程始鬆了口氣,趕緊領著家人爬上自家車駕,呵斥眾隨從揚鞭回府。程母叫胡媼將車內的爐火撥旺些,手上牢牢抓著程止拽進馬車,喃喃著『凍死我兒了吧,快到阿母這兒來暖和暖和』,卻沒有理睬瘦弱的程承已經凍的身子發顫了。
程始看不過眼,粗了嗓子道:「阿母你再撥火,小心馬車燒起來,到時候我可不來救火!」然後把馬鞭丟給一旁的程順,棄馬不騎,一面拉著程承上了另一輛車駕,一面從腰側摸出隻小巧的獸皮酒囊,叫程承喝兩口暖暖。
四個女眷自然一輛車。
程姎倚著車壁,猶在抽抽噎噎什麼『外大父這麼年紀了,連日趕路不知安穩否』,蕭夫人和桑氏不住輕聲勸慰。少商最不耐煩這種磨嘰性格,捱了半刻鐘,終於道:「堂姊放心,你那外大父可好生厲害,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此去定然順遂。」
蕭夫人一眼瞥過去:「又非議長輩了?沒規矩。」
「……好吧,那我說點高興的。」
少商無奈:「堂姊,你外大父這般趕風冒雪,臨近正旦也要將二叔母帶回去,你不要太過心疼。將來二叔父和二叔母倘若有覆水重收的一日,絕是今日之功!」
「真的嗎?」程姎臉上淚珠還亮晶晶的。雖然葛氏不慈,但她還是希望父母不要絕婚。
蕭夫人『簌』的一下坐直身子,瞪著女兒道:「這話你不許亂說。」想了想,又道,「尤其不許說與你父!」女兒之智實是過於犀利了。
少商以袖扇風,驅趕著炭火氣,涼涼道:「咦,昨日阿母還說,孩兒對父母應是知無不言,不藏不私的,怎麼如今又不許我跟阿父說了?」
蕭夫人怒目而視,閉口不言。
桑氏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去擰了少商的耳朵,佯罵道:「你這個不省心的小冤家,聽你阿母的吧!」
——除了懵懂不知的程姎,車內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程始聽了適才那話,知道程承和葛氏還有複合的可能,估計會被嚇的明日就張羅找新娣婦了。
可蕭夫人卻覺得這事不該這麼倉促。程承窩囊半生,一直為兄長為母親為家族而活,從沒獨立思考過自己的未來;如今是時候讓他自己想想了。不論將來是分是合,亦或是遇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另娶,都應該由程承自己提出來,而非程始一手包攬。程承該長大了。
少商知蕭夫人所想,心中卻不以為然:世人百態,有些人自幼有主見——比如她自己,小學沒畢業就決定混太妹,奶奶哭半天也沒用,大姨媽還沒來就決定退出江湖從良讀書,直屬上司大姐頭軟硬交加一樣沒用;可有些人就是沒主見,需要別人來推一把。
程二叔又是心軟之人,設想將來葛太公臨終之時招至床邊,一番泣涕囑託,再看葛氏可憐模樣,沒准就答應複合了,那這牛皮糖豈非一輩子甩不脫了。照程始的做法,直截了當給程承找個溫柔賢慧的女子,知冷知熱會心疼人,豈不幹手淨腳?
桑氏看這母女倆各自心事,笑眯眯的不予置評,拿出隨身錦囊翻了翻,把最後一顆牛乳飴糖塞入少商嘴裡,算是封口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蕭夫人第二日處置家務時就帶上了程姎,因要準備正旦祭祖敬神,蕭夫人從擺放祭台貢桌,添置祭品貢果,詢問莊頭回報的收成和來年的打算,一直到給部曲以及孤寡家屬下放年節錢物,甚至如何跟部曲女眷說話,都手把手的教給程姎。
至於少商,繼續讀書,寫字,背書,足不出戶——即使她心裡火燒火燎的想知道這世道是個什麼樣子。
總算還有兩件高興的事。
其一,少商長高了。阿苧按自己身高一比,至少高了兩三寸,細腰柔肢,走動間有了幾分婷婷嫋嫋的意思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拙拙稚氣的孩童模樣了。阿苧笑著拆開少商的衣袍褲裙的邊角,放出多餘的布料,直覺得自己這些日子雞鴨牛羊奶蔬的沒有白白餵養,同時應允少商多在庭院走動,哪怕跑跑跳跳也不勸阻了。
其二,受完崗前培訓的阿梅來了。有這個活潑伶俐的小女孩在身邊嘰嘰呱呱,少商方覺得日子不那麼死氣沉沉。
與阿梅一起來的還有十幾個新婢女,青蓯夫人一一指給少商認了,年齡從十一歲到十四歲不等,個子高矮胖瘦都有,才能配置從擅長針織刺繡到到熏香驅蟲再到力壯山河各色齊備,至此,程四小姐的班底才算完整。
這裡和少商來的那個時代剛好相反,那時代物質空前豐富,可人力日趨昂貴,普通中產之家也隻適合負擔一個保姆頂多加個鐘點工而已,可這裡……看著眼前將近二十個『服侍』自己的員工,少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想法,迷茫中迎來了她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正旦。
正旦這日,天還沒亮程始就和程止去參加大朝會了,回來時兩兄弟都凍的臉色發紫,原來只有兩千石及以上的公卿大夫才能入殿朝賀,像程始這樣才一千石只能站在殿階上,至於程止這樣才幾百石的更只能站到中庭遙賀——把程母心疼的險些想叫幼子辭官了。
程始故意說笑來安慰女眷們:「虧得我們兄弟官秩低,朝賀完就打發了,萬兄這會兒還等著賜皇上食酒呢。」又轉頭對桑氏道,「我看見你兄長了。聽說陛下採納了皇甫先生的諫言,以後要在每年正旦朝賀百僚畢會之後召人講論經學。我看子懷兄領著一幫儒生呢,也不知他回白鹿山之前有沒有空來家裡一聚。」
「皇甫儀?他,他不是還在……」程止反應過來,不等他往下說,桑氏趕緊擰了他一把,笑著對程始道,「自是要來的。我本想叫兄長住到家裡來,誰知陛下不肯放人,一股腦都箍到論經台去了。」一邊瞪丈夫一眼,程止只好訕訕的閉嘴。
這時,蕭夫人招呼大家進去開始正旦儀式。
古代的正旦更多是一種儀式性活動,敬告神靈求保佑,祭奠祖先繼續求保佑,然後就是看看驅儺舞,聽聽外面鑼鼓響亮在驅趕邪穢,再宰些牲口來搞搞迷信活動,最後自然是必不可免的家庭盛宴。程家眾人不分男女,按老少而置座,依次向程母敬獻椒柏酒,然後一齊舉觴向老婦祝賀長壽康健。
程家三兄弟想到不久後就又要手足分離,各奔前程,便聚到程母席前你來我往的敬酒,逗的程母哈哈大笑。蕭夫人辛苦多日,被桑氏勸的多飲了些,映的面頰緋紅嬌豔,心中高興,便指著這兒道『這是姎姎佈置的』,又指著那兒道『那是姎姎安排的』,引的家宴上眾人齊誇程姎賢良聰慧。
旁人就罷了,程詠素來心細,察覺有異,待宴罷後急步趕至蕭夫人跟前,拱手問『阿母為何隻教姎姎這些,卻不教嫋嫋』。
蕭夫人面色如常,笑道:「嫋嫋連字都不識得幾個,是能看懂族譜還是能朗讀花冊?何況做事之前先明理,好歹先讀幾卷聖賢書罷。凡事不能一蹴而就,須得循序漸進。」
程詠至孝,雖依然隱隱覺得不妥,卻不好多問了,只是心中更加憐惜幼妹童年坎坷,不能如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公子一般受到應有的教養。
想了半天,他將自己用了多年的那張麒麟四首紫檀漆紋書案收拾出來——這還是他十一歲那年讀書小成夫子贈與他的,吩咐隨從清理一下捆好了明日給少商送去,算是給幼妹的新年禮物,鼓勵她好好讀書識字。自己先用舊書案應付應付,回頭再找人打造一張新的。
手足情意如此拳拳,哪怕是少商這樣的小沒良心也是動容的,她知道古代讀書人,別說多年用慣的書案了,哪怕一筆一硯一片書簡都是不許別人輕易動的。
不過少商也想不到,自己和蕭夫人的第一場大型口頭鬥毆居然就是因為這張書案。
第18章 書案風波.上
正旦次日,諸事皆宜,包括吵架。
事發之時,少商正在寫字。她寫一撇看看字帖,畫一捺再看看字帖,累的額頭隱隱冒汗。這些日子她已察覺出這些文字似乎還更接近於象形文字,每個字都好像一副小小的簡筆劃。『水』就是彎彎曲曲的幾條線,好像水流,『河』就是水旁邊有屋捨山林,『吃』就是唇喉形狀的線條前有一個小碗在往裡湊。
她放下筆,翻翻案旁的木簡片,這是前幾日程頌從坊間給她帶來的民間趣味故事,每片寬約三寸長四五寸,面上不甚平整,邊上還有小毛刺——坊間平民用的自然不如府內的竹簡打磨光滑。誰知少商卻越看越喜歡,因為這上面的字她幾乎認識95%以上。
以及,她心裡有點數了。
諸如字帖,典籍,族譜,甚至士人大夫儒生之間,大多還用著前一種圖畫般的文字;但在民間流傳甚至小吏辦事時,後一種她熟悉的字體已經大大流行開了。而這種字體,哪怕相隔數個時空,估計全國人民都能自動轉換無礙。不過,她還是得認真學習前一種文字的,畢竟閱讀相關資料文獻用得著。
少商歎口氣,提起筆繼續在竹簡上描著,一旁的阿苧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她,同時在火爐旁一片一片烤著竹簡。這時代通用的書寫載體有布匹,絲帛,錦緞,甚至銅器,不過最常見的還是木竹類。蕭夫人持家勤儉,不許兒女鋪張浪費,是以少商練字用的木片竹簡都是寫了洗掉,然後晾乾烤好,再用麻繩穿起來繼續用。為了清洗方便,練字用的墨汁都是煙灰樹脂摻了糠漿製成,自然不夠黑亮芬芳,於是少商愈加寶貝程詠送給她的那塊鬆煙墨了。
蕭夫人是那種只問績效不問工時的BOSS,所以那種『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嗎』這種辯解純屬笑話。
這日程始早起,在蕭夫人新佈置好的前庭校場揮完一百遍大刀後將尚在酣睡的兩個弟弟從溫暖的床榻裡拖出來,言道一起去尋桑氏兄長桑宇『敘舊』。程承一聽就用冷水抹臉出來了,程止卻怏怏不願——他這些年常能見到內兄,哪裡有舊可敘,何況他今日原想給妻子畫現下都城最流行的眉毛的。被程始一瞪眼後才反應過來,看著面前興衝衝的次兄只好隨行。
程母宿醉未醒,不過就算醒來大概也要昏沉一整日。蕭夫人領著程姎在給奴僕佈置今日之事——原本當家主婦並非事必躬親,她為特意教導程姎故為之。
桑氏親自做了幾個小食,將自己的三個小兒女以及築謳二童攏在一處,閒閒的給小朋友們講小故事,並引他們一道做做遊戲背背兒歌。
另一邊,程詠想去拜訪自己夫子的同門,程頌卻道那些儒生一定還沒給皇帝放出來,不如去找萬伯父討些酒喝,兩兄弟爭執不下,於是把三弟捉來卜卦,程少宮剛拿出龜殼卜錢,未等掐指算出方位,就有侍婢來報『蕭夫人傳三位公子去女君的正堂』。三兄弟都傻了。
程頌歎氣:「你倆又做錯何事了?」
程頌大怒:「早知道算啥卦呀,今日不論去哪裡都比待在家裡強!」
程少宮對身旁的隨從道:「快去請三叔母也過去。」昨日正旦才過,蕭夫人就又要訓人,顯然不是小事,把和氣的三叔母找來比較安全。
他們兄弟所居之處離蕭夫人的九騅堂最遠,是以最後才到,遠遠走近廳堂,透過寬大的門廊,只見蕭夫人高居上首正中,身旁一左一右端坐著早到的桑氏和憂心忡忡的青蓯夫人,程姎低著頭,與傅母低頭跪坐在左側,比較奇妙的是少商,她居然獨自一人跪坐正下首正中位置——難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兄弟?
不等進門,只聽蕭夫人正在怒氣衝衝的質問少商:「……你做的好事!原本以為你只是不學無術,沒想到還心胸狹窄,貪圖旁人東西!」
少商是真摸不著頭腦:「阿母不妨明言,今日我自晨起,一直習字至今,連房門都未出一步,能做什麼?」
桑氏微笑道:「是呀,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請您嘗嘗我做的糖餌,卻不想……」她肚裡大罵程少宮,傳話也不說明白,害她懵了半響。
蕭夫人質問少商:「你怎可搶奪你堂姊之物?」然後轉頭對桑氏道,「你不知道,今日我與姎姎說完庶務,她請我去她居處歇息,誰知正看見這孽障的僕眾在姎姎處打鬧傷人,要把一張紫檀書案搶去!」
門外的程詠和門內的少商一起吃驚——書案?!
正說著,青蓯夫人的侍婢已從後堂領了五六個鼻青臉腫的僕眾領上堂來,當前一個正是蓮房,只見她妝也花了,頭髮也亂,衣襟還被撕破一塊,滿臉鼻涕眼淚。
少商失笑道:「我今早不過叫你將長兄贈我的書案扛回來,還撥了些人手給你,怎麼弄成這樣,你這是去打劫錢鋪了麼?」
桑氏饒有興味的看著她,蕭夫人發起怒沒幾個人能扛的,這小小女孩倒鎮定。
蕭夫人聽了這話,吃驚道:「那是子肅贈你的書案?」
不等少商張嘴,程姎身旁的傅母已出言道:「興許長公子是贈了四娘子一張書案,可那張紫檀書案不見得是吧。」蓮房急哭道:「就是那張書案,就是就是!」
那傅母微笑道:「既是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怎麼到了我們女公子處?這也不順路呀。」一旁的程姎急的小臉通紅,輕聲道:「傅母別說了,別說了。」
蓮房急道:「是菖蒲叫我搬過去的!」
那傅母瞪眼道:「胡說八道!菖蒲適才叫你們打在頭上,暈過去至今未醒,你就把這罪名栽到她頭上了?」
少商看蓮房也被打的不輕,左眼紅腫,臉頰高高腫起,說話都口齒不輕了,便笑道:「這還不簡單,讓堂姊看看那書案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清楚了?」
那傅母眼珠一轉,笑道:「四娘子不知。我們從葛家出來時,那邊給置辦了好些物件,許多連我們女公子都不認得呢。」
門外的程詠再不能忍耐,大聲道:「那就搬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書案,我總還認識的!」一邊大步踏入廳堂。
那傅母大吃一驚,實沒料到內宅小姊妹的爭執,蕭夫人居然把三個兒子也叫來了。她卻不知,蕭夫人從前就習慣訓斥一個兒子時把另幾個也捉來一道旁聽,同樣的錯誤一人犯過其他人也不許再犯,收效甚好。蕭夫人此時已收了怒氣,揮手叫兒子們在右側依序坐下。
程詠一坐下,立刻拱手道:「阿母,我的確贈了一張書案給嫋嫋,就是上官夫子送給兒子那張紫檀木雕有麒麟首的,您也見過。不如將那書案搬來一看,就知是非曲折了。」
蕭夫人神色有些猶疑,青蓯夫人略一凝思,起身悄然出去。
那傅母看情形不對,忙笑道:「有麒麟首的?哎喲喲,奴婢真是該死了,適才慌亂,沒仔細看,若是雕有麒麟首,那當是長公子的無疑。可又為何到了我們那兒呢?莫不是……」她眼睛一瞟蓮房,「莫不是這賤婢故意扛著書案去向我家女公子炫耀的?」
程詠心道這傅母好生奸猾。
蓮房哭著道:「沒有沒有!就是菖蒲叫我搬過去!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存了招搖之心,誰知遭人誆騙!」
程詠冷冷道:「是炫耀還是誆騙,把那叫菖蒲的婢子叫一問便知。」
那傅母賠笑道:「長公子,菖蒲如今暈了還沒醒過來……」
程頌已是大怒,叫道:「一個小小賤婢,倒碰不得了!用水潑,用火燒,剁她兩根指頭,看她還暈不暈!」
蕭夫人拍案罵道:「你叫嚷什麼,是叫給我聽的麼?」嘴上罵的雖凶,可她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有內情了,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姎,她心生憐惜,想著可不能叫這老實孩子受了委屈。
這時青蓯夫人回來了,身後還拎著一個衣襟濡濕的婢女,正是菖蒲。
雖名叫菖蒲,這婢女倒生了一副敦敦的模樣,滿臉的厚道呆愣,反倒蓮房生的清秀聰明,誰知卻被扮豬吃了老虎。菖蒲撲通一聲跪下,連忙和盤托出,加上蓮房在旁插嘴,眾人總算補齊了內容——
原來今日一早,蓮房指揮著四五個健婢去前院公子居住處扛書案,在回來的半道上遇到菖蒲,蓮房愛說,菖蒲愛問,前者有心賣弄自家女公子受寵,後者便滿臉討好道『我家女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張新書案,不知能否叫她看看樣式』,蓮房被捧的飄飄然,於是就入殻了。
等到了程姎居處後卻不見正主,蓮房當時就想回去了,誰知菖蒲叫了十幾個婢女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言『不如將桌子先留下,待我們女公子看了後再給你們送回去』,蓮房如何能肯答應,於是一言不合兩邊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桌椅案幾七翻八倒,狗血滿地,剛好叫蕭夫人看了個正著。
「如此說來,不是嫋嫋要搶姎姎之物,而是姎姎要搶嫋嫋之物?」程少宮冷冷道。
蕭夫人立刻道:「你攀扯什麼!」
程姎涕淚道:「都是我的不是,緣故竟是這樣,我實是不知。給兄長們和少商賠罪了。」一邊說著,一邊連連給眾人行禮拜頭。
蕭夫人道:「你從今晨就和我在一處,與你何關?」
程頌忿忿道:「那嫋嫋也從今晨一直在習字,阿母為何……」話還沒說,就被程詠一把按住,以目示意閉嘴。
蕭夫人悶了半響,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兩處的婢子都有錯,都是自作主張!菖蒲,姎姎要不要這書案她自有主意,要你自作主張?!蓮房,嫋嫋叫你搬桌子就搬桌子,東跑西逛做什麼!如今這番風波都是你引出來的,正該好好處罰!」
那傅母機警的很,連忙出來磕頭道:「女君說的是,都是我們管教不嚴,回去後好好教導。」還扯了程姎一下,程姎連忙道:「伯母見諒,是我沒有管好她們……」
蕭夫人溫言安慰了幾句,程姎連哭帶賠罪,眼見氣氛逐漸和諧,一切不快都可以抹過;蕭夫人又去看女兒,只見少商低頭跪坐在中央,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夫人心中不悅,冷哼一聲。程家三兄弟趕緊向幼妹示意,叫她也也哭兩聲說些場面話——可惜,低頭的人是看不見眼色的。程少宮急了,低低叫了一聲『少商』!
少商這才如夢初醒,抬頭茫然看看眾人。其實眾人不知,她剛才不是在發呆,而是在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
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是像程姎一樣哭泣求饒自陳過錯,將一切就此抹去,讓蕭夫人滿意,還是絕不低頭,一定要為自己討回個公道呢?
她選擇第三條路。公道有毛線用,不如撈些實在的!
第19章 書案風波.下
「阿母,女兒有話要說。」少商難得正色肅穆。程少宮沒來由的心頭一跳,直覺告訴他,讓這孿生妹妹張嘴是要出大事的。
蕭夫人道:「說吧。」
少商心中一笑,微微側過身子,道:「蓮房,你過來。你可知你錯在哪兒?」
蓮房連滾帶爬的過來,哭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張…」
「其實吧,我挺喜歡自作主張的。」少商笑道,堂內眾人目瞪口呆。蕭夫人心中生厭,她生平最不喜這種油腔滑調。
「自作主張,要看自作了什麼主張。那些只會聽一句做一句的,豈不是木頭了。」少商悠悠的說下去,照她那個時代的說法,這叫主觀能動性。不過蓮房已經聽傻了。
「譬如說,我讓你去東市買豆豉醬……」
程少宮忍不住:「東市不賣豆豉醬。」
「少宮!」
「少宮住嘴!」
——蕭夫人和程詠齊齊呵斥!桑氏想笑,努力忍住。
少商不理他們,笑笑繼續道:「譬如我叫你去買豆豉醬,哪些事你可以自作主張呢——走哪條路,去哪個鋪子,買你認為成色好的醬豉,甚至如三公子所言,你發現東市沒有豆豉醬,難道就空著罐子回來給我。這可不成,你得另找地方買。這些你都可以自作主張。那什麼不可以自作主張呢?買不到醬,你不可以拿醯來搪塞我,你不可以把我的醬倒半瓶給旁人,更不能決定我需不需要買豆豉醬。你明白嗎?」按她那時代的說法,這叫發揮主觀能動性。
蓮房待半天後才反應過來,眼含淚花大聲道:「奴婢以後一定好好買豆豉醬…啊不,是服侍女公子,好好服侍女公子…!」
桑氏雙袖拱面掩笑,低低悶笑。蕭夫人抽著嘴角,強忍不悅;青蓯夫人努力將嘴角壓平,跪坐在蕭夫人背後替她順氣。
程姎也傻了,滿腦子都是『豆豉醬』在打轉,至今都沒怎麼明白少商的話;菖蒲繼續低頭裝傻,那傅母卻已經面色不大好看了;對面的程詠三兄弟卻有了些笑意。
蓮房心中感激,腦門在地板上磕出『坑坑』之聲,少商趕緊制止她,拍她肩笑道:「我喜歡聰明人。不過,你要學會什麼時候該聰明,什麼時候不該聰明。回頭你自己去青姨母處領罰。我沒罰過人,也不知該怎麼罰才合適。」
初中沒畢業的小女生,歷練還不夠哪。少商揮手示意她退下,蓮房抽泣著跪到門廊邊又磕了個頭才退出去。少商轉過身,朝程姎身後招招手:「菖蒲,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菖蒲似是受驚不小,戰戰兢兢的挪過去,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三兄弟心中不快。他們年紀雖不大,但自幼跟隨父母歷練,見過殘忍凶徒,審過刁滑細作,甚至遠遠在備軍中為父親掠過陣。能掀起這麼大風波的婢女怎會簡單,又何必裝模作樣。加上那傅母,一個膽大嘴利,一個裝傻充愣,葛家倒是送來了一對好幫手。
——他們要是連這點做作也看不出,就白瞎了蕭夫人十幾年的調.教!
「菖蒲,我來問你。」少商笑眯眯道,「蓮房見堂姊不在,就要搬書案回來,你攔住了她。可是蓮房帶著好幾個健婢,你一人是攔不住她們的,所以你叫了十幾個小姊妹來將她們團團圍住。當時,你是怎麼對你那些小姊妹們說的?是說『別叫她們把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書案搬走』,還是『她們要搶我們女公子的書案,快攔住她們』。」
那傅母心中一沉,暗叫『好厲害』,一句話就問到了關節所在。
「我,我……」菖蒲這次不裝傻了,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少商收起笑容,冷冷道:「這麼點微末小事,就把主家全都驚動了,說到底,不就是阿母以為我搶了堂姊的書案嗎。彼時若有一人出來喊一聲『誤會』,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菖蒲,你暈倒了不能說實情,你那十幾個圍著蓮房她們痛毆的小姊妹們可沒暈倒。她們是不知道底細被你瞞騙了,還是她們知情不報,由著主家誤會!」
蕭夫人閉上眼睛,心中歎息。
以她之精明,如何看不出程姎身旁的傅母和婢女大為不妥,只是這時不好發作,葛氏剛被驅逐,連累兒女面上無光,程姎近來剛學著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是以打算眼下無論如何也要給程姎留些臉面,回頭再收拾這兩個刁奴。
「以一張書案,行離間骨肉至親之實。這個罪過,要嘛是你背著,要嘛是那十幾個婢子背著。你挑一個吧。」少商靜靜的看著她。
菖蒲汗水涔涔而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知這罪名可不是『自作主張』輕飄飄的四個字可以含糊過去的。
程姎臉色慘白,驚呼道:「不,不是的,不會的…這怎麼會…」她完全亂了,心如團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桑氏低頭微微而笑,青蓯夫人聽待了,不知覺停了給蕭夫人順氣的手。程家三兄弟看著自家幼妹妹神情自若,再對比程姎慌亂的模樣,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驕傲。
蕭夫人暗自歎氣,若論伶俐機變,姎姎是一百個也比不上嫋嫋的,今日之事驟發突然,想來嫋嫋事先也不知情,可不過適才短短幾刻,她就想明白關節所在了,並反轉了局勢。
「別咄咄逼人了。」她沉聲道,「你自己發落了蓮房的,姎姎的奴婢就讓她自己發落吧。」
「成呀,就聽阿母的。」少商無可不可的笑笑。
蕭夫人就是見不得她這輕慢的樣子,不悅道:「奴婢的過錯,到此為止。書案只是小事,給誰都成。你們姊妹以後還須手足和睦,不可生了嫌隙。」
少商笑嘻嘻的點頭,渾不當一回事,程詠和程少宮卻不甚舒服,便是素日大大咧咧的程頌也覺得心口隱隱發悶。
本來事情到此為止了,誰知那傅母聽了蕭夫人的話,似是得了靠山,忽然大哭道:「多謝女君為我們女公子說話。我們女公子沒有四娘子聰慧,沒有四娘子口舌伶俐,她是個老實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適才四娘子那番話,哎喲喲,別說叫我們女公子自己想出來,就是寫出來讓她背都不成呐!四娘子有三位同胞兄長撐腰,可憐我們女公子勢弱,統共一個話還說不利索的幼弟啊!我們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擔心有人欺負我們女公子,處處逞強要尖,什麼東西四娘子有的,我們就覺著一定要給女公子也討一份呀,這才犯下了過錯……!」
少商眯了眯眼,覺得自己高估了這老婆娘,原以為多聰明,原來是個不知見好就收的。行,你不肯甘休,那就不甘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這老媼,哪來的鄉野小戶之論,說的什麼狂悖之言。姎姎哪裡受欺負了,你是在指摘什麼!程家兄弟骨肉至親,幾十年來親如一體,從不分彼此。你說這話,是要挑撥程家骨肉麼?是誰教你的,是葛家嗎?我倒要好好問問他們!」
那傅母噶然斷了哭聲,她立刻明白自己說了大大的錯話,她可以說程姎老實蠢鈍,容易受委屈,但萬萬不能攀扯到幾位公子身上。她反應倒快,連忙拼命磕頭,言道自己說錯了。
蕭夫人也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傅母斷然不能留了。她六歲起管家理事,什麼不知道。這些日子她帶著姎姎到處走動,奴僕們只有更加討好姎姎,怎會輕視,分明是這傅母在挑撥。
程詠直起身子,怒斥道:「賤媼!竟敢議論主家是非!來人……」
「好了!」蕭夫人喝斷,「此事到此為止!」
少商等半天,等著蕭夫人發落這傅母,誰知等來了這麼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還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覺得這老媼適才的話對嗎?」她淡淡道。
蕭夫人有心趕緊結束這錯亂的局面,呵斥道:「你們一個個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果這老媼的話是對的,那我和兄長們豈不真落了欺負堂姊的名聲,如果是錯的,請阿母立刻發落了這老媼,以正視聽!」少商靜靜看著蕭夫人。
蕭夫人今日一再受挫,已是怒極,森然道:「你敢忤逆!」
此言一出,青蓯夫人首先嚇一跳,桑氏也驚異的看向長嫂。
「阿母!」程詠大聲道。忤逆不孝是何等重的罪名,一旦落實,幼妹就萬劫不復了。
程頌不敢置信望向蕭夫人,程少宮也滿心失望,顫聲道:「阿母,少商不是你的女兒麼。這老媼適才說了那樣悖逆之言您都不懲治,反而要對少商說這麼重的話?」
蕭夫人自覺怒極失言,扭過頭去,默然而坐。
少商心中冷笑。
這裡廳堂高闊,門外肅立腰懸刀劍的武婢,今日她在寫字時,蕭夫人就是派了這樣渾身寒氣的武婢不由分說把她拘了來,連阿苧都不許她帶,並且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的一通責問。這樣三堂會審的架勢,尋常小姑娘早嚇壞了,總算她是半個混過道的,當年大姐頭的男票在檯球室被打斷了三根檯球杆她都沒多眨一下眼,何況今日!
如今在程家,她雖身為家主嫡女,但處境並不樂觀,今日不豁出去,一輩子就要被壓著打,永遠畏畏縮縮翻不了身,她可不是能忍氣吞聲的性子!
少商心意已定,轉頭對那傅母冷笑,狠聲道:「你剛才的話要是叫阿父聽見了,他一刀一刀活刮了你都成,你信不信?」提起程始,那傅母抖如篩糠。
「阿母不肯斥責你,你知是為何。不是為了你這自作聰明的蠢媼,而是為了堂姊的臉面。」少商一字一句道,「你覺得兄長們偏心我,不必難過,這不有阿母偏心堂姊嘛。」
「嫋嫋!」青蓯夫人高聲喊道,滿眼都是驚慌。
蕭夫人面沉如水:「讓她說。」
程詠覺得不好,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少商道:「阿母適才說奴婢之錯不該歸到女公子身上。嗯,這話說的好。所以,才來到我身邊幾十日的蓮房犯錯,阿母就連問都沒問清楚,將我拘來訓上一頓,反正篤定必是我的錯。而伴在堂姊身邊十餘年的菖蒲犯錯,堂姊就一點也無礙。你說,這是為什麼?」
那傅母張大了嘴巴,發不出聲音;她只不過攀扯三位公子,攪混水好脫身,誰知這四娘子更生猛,直接將生母拖下了水。
「這是因為阿母喜愛堂姊呀。」少商左掌擊在右掌上,笑的冰冷,「我阿母文武雙全,慧達強幹,別說三個兄長,就是三十個兄長加起來還強多了。所以,你不用為你家女公子憂心,有我阿母護著,程府之內保管無人敢掠其鋒芒!」
「放肆!」蕭夫人強忍怒氣,「你這是在怨我了?」
少商回過頭來,淡淡笑著:「阿母,分別十年,您頭一回與我深談時,就叫我『有話直說,說假話虛話,有什麼意思』,女兒牢牢記著,一點沒忘。如今您覺得真話不好聽了,想叫女兒說假話了?」
蕭夫人怒氣上湧,肅然起身,指著罵道:「你這孽障,來人哪……」
程詠知道母親要發作,忙撲上去緊緊抱住其雙腿,哀求道:「母親,都是兒子的不是,是兒子思慮不周才釀出這樣的事,惹的母親大怒,都是兒子的過錯!嫋嫋年幼,又自小沒人教,您別怪她!」
蕭夫人聽兒子口口聲聲都在給少商說話,怒火更旺,遷怒道:「你知道就好!你當初要是送出兩張書案,豈不皆大……」
「三張。」誰知程少宮忽冷冷道,「需要三張書案,娓娓也寫字了。阿母心裡只有堂姊,連娓娓也忘了。」
蕭夫人待了,停止掙扎雙腿,指著程少宮,道:「你……」對上三子不滿的眼神,她心中一涼,生平頭一遭兒子們一道反對自己,她忽覺四面楚歌聲。
桑氏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娓娓才寫幾個字,要什麼書案。一點家事而已,何必劍拔弩張的。」
程詠跪倒在蕭夫人腳邊,連連磕頭:「都是兒子的不是,阿母罰我吧。」
蕭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好好,就罰你,就罰你……」
「——母親為什麼要罰長兄?」少商忽道。
程詠急出了汗,回頭吼道:「你別說了!」
「不,我要說。」
少商跪的筆直,單薄的肩頭仿佛蝶翅般一碰即碎,淺白色的陽光透過門廊照進來,照著她似乎整個人都隱沒在光線中不見了似的。她雪白稚氣的面龐沒有一絲血色,神情冷漠,聲音更是淬了冰淩一般。
「母親可以罰我,但不能罰長兄,因為他一點也沒做錯。」
「為什麼長兄只給我一人書案?那是因為我粗鄙無文,長兄可憐我,才將自己心愛的書案給了我,盼著我不要氣餒,好好讀書。又不是他特意去外面打造新書案時隻打了一張,漏過了堂姊。長兄何錯之有?」
堂內靜謐一片,無人出聲,只餘程姎輕輕的哭聲。
「阿母,我如今能寫之字不過百,讀過之書不滿十卷,還都是些孩童啟蒙之物。堂姊呢,該學的她都學了,還沒學的您正在教。阿母,女兒今年幾歲了,您還記得嗎,我明年就要及笄了。」
青蓯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眶已經濕了,然而那跪在中央的女孩一滴淚也沒有,那樣倔強驕傲,隻把薄薄的背脊挺得筆直。青蓯這輩子無論何事都是站在蕭夫人這邊的,可這回,她卻想站到女孩那邊。
「有一個不能分割的麥餅,面前有兩人,一個快要餓死了,一個卻七八分飽腹,阿母,您要將麥餅給誰?亦或是,您要跟那將餓死之人說,為著公平起見,你先忍忍,待我有了兩個麥餅,再給你們一人一個,可好?」
程詠側頭拭淚,逆光中回望身形單薄的幼妹,一時心痛如絞。
桑氏定定看著少商。忽想起多年前自己親眼見過的一場小小戰事,當時對方主君已死,戰至只剩下數名兵卒,可他們還堅不肯降,奮力將殘破的舊主旌旗高高豎起。後來他們全軍覆沒,盡數戰死,落日餘暉下,只剩土坡上依舊斜插著的斷杆破旗。
她覺得少商就像那些殘兵,身上有一種孤勇,一種令人心悸的光彩。
「阿母,你還要罰長兄嗎?他沒有過錯。」
少商微一側臉,迅速甩掉眼眶中的濕意,然後回過頭,依舊笑容嫣然。
她眼前浮現起家鄉那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南方的冬天其實比北方更難熬,又濕又冷,就像她的童年。她早就不在乎了,可是還會痛。
第20章 人心偏向
堂內一時靜默,蕭夫人胸口被堵住了般透不過氣來。
她自來剛強果決,一旦下定決心的事,從不回頭,可這次對著兒女們的反抗,她是罵不下去也罰不下去了。她只能不斷對自己說『你沒錯,姎姎敦厚老實,若不護著她只有遭欺負的份,就該壓著這孽障,不能讓姎姎受委屈』——雖則她心裡也知這樣不好。
一直沒插上話的程頌『唬』的一下起身,倒把眾人嚇了一跳。
程頌此時沒有半分笑容,只見他幾大步跨過去,一把揪起那傅母的髮髻,橫著將人活活拖至門口,然後臂膀用力,重重摔在門廊外,只聽一聲慘叫,那傅母就沒聲了。
程姎驚呼一聲,暈倒在菖蒲身上。菖蒲也瑟瑟發抖。這種搶奪別房娘子之物她們以前在葛家不是沒做過,葛家女君素來都是高拿輕放,這才養的她們習以為常。如今,她終於明白,程家不是葛家,由不得她們自以為是,掐尖要強。
蕭夫人本想痛駡次子,誰知程頌回過頭來,卻見他眼含熱淚,一臉悲憤,她竟罵不出口。程頌走回來,重重跪在程詠身旁,大聲道:「阿母要罰兄長,就連我一起罰吧!」然後程少宮也默不作聲的走過來跪下,低頭不語,顯然意思是一樣的。
蕭夫人如何不知這是三個兒子在向她表示強烈的不滿,她一口氣梗在喉頭無法下嚥,眼見情勢難以善了,桑氏忽然『哎呦』一聲大叫起來,眾人忙去看她。
只見桑氏一手捂腹,一手抓著蕭夫人的手腕,痛苦道:「姒婦,我好似又腹痛了,你上回那藥丸可還有?快與我取兩丸來!快,快!」
蕭夫人有些懵,正想叫青蓯去取,誰知桑氏手勁甚大,生生將她拖了起來,一邊嘴裡還喊著:「痛死我也,快與我取藥丸!」然後就拉著蕭夫人往內堂去了。
桑氏和蕭夫人就這樣一陣風似的離開,留下眾人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一到內堂,桑氏立刻不腹痛了,厲聲摒退身旁的侍婢,然後一下將蕭夫人甩在日常歇息的胡床上,瞪眼道:「姒婦今日好大的威風,可把我嚇住了!」
蕭夫人適才被兒女們氣的昏頭昏腦,現在反應過來桑氏是在裝腹痛,好給眾人一個臺階下,免得鬧到不可收拾。
蕭夫人側臥在胡床上,揉著自己的胸口,嘴硬道:「我威風?你看看那孽障,一句句逼著我說,她才威風呢!」
「活該!誰叫你一招錯,滿盤皆落索!」桑氏在堂內走了兩圈,然後駐足道,「你起手就錯了,明明是委屈了嫋嫋,卻一句好話都不肯說。自古以來,父不慈,子不孝,你自己立不住道理,倒擺母親的威風,活該被迫到這地步!」
蕭夫人恨恨道:「這幾個不省心的孽障,讓一下又怎麼了!一句釘牢一句,難道我看不出那老媼和小賤婢的伎倆,回頭暗暗發落就是。姎姎的臉面……」
「你別再姎姎姎姎的了,我聽著都噁心!」
桑氏從腰側取下貼身的錦囊丟給蕭夫人,不客氣道,「……人心皆有偏向,這不稀奇。可你偏心也太過了!明明理虧,盡扯些全無道理之話,我都看不下去。少商不是你生的呀!就算是婢妾生的,你也不該如此待她!剛才你的話,一句比一句狠呐,連『忤逆』這樣大的罪名都說出來了,真把嫋嫋逼死了,我看你這麼和婿伯交代!」
蕭夫人從錦囊中取兩枚清心丸含在口中,一股清涼辛辣直衝腦門,這才清醒了些,甩甩頭,自嘲道:「我是被氣糊塗了。今日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她自小受蕭太公寵愛,與兄弟們受同樣的教誨,舉凡謀略地形朝政世族無所不知,但若論對內宅人心細微之處的瞭解卻大不如桑氏。事實上,除在前夫家短暫的幾個月,在內宅中她都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根本無須理睬幾個奴婢的小心思。
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遭,她是牛心左性了,錯了,也輸了。
桑氏看她臉色漸漸還轉,笑道:「怎樣,沒想到吧。嫋嫋生了這樣一幅好膽色。你想仗著長輩的威風壓服她,她可半分沒在怕的。」
蕭夫人白了她一眼,就要起身,卻被桑氏攔住:「你出去幹什麼?還要再責駡嫋嫋麼?今日之事本就是你理虧,你再責駡她,只會叫三個侄兒更加對嫋嫋憐惜,他們不敢怨恨你,必會怨恨上姎姎。你若真為了姎姎好,就不要再出去添柴了。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之事婿伯知道了該怎辦。」
蕭夫人坐回胡床,沉吟片刻,乾脆道:「將軍那兒我自己會去說,我做的不妥,我不會瞞著。」這種事她從不拖泥帶水。「那今日之事…就這樣算了…?」總得結個尾吧。
桑氏也很乾脆:「你別出去,我去。就跟那群小冤家說,你被他們給氣倒了,回頭讓孩兒們來給你陪個罪,你含糊一下,事情就算完了。」
蕭夫人性格剛烈,實在不喜歡這種和稀泥的做法,低頭不語。
「家裡事又不是朝廷政見之爭,沒有黑白分那麼清楚的,你就是鬥贏了又如何,孩兒們心裡不服氣,只會骨肉離心。」桑氏勸她道,「你是明白人,廢話我不多說了。今日之事若是發生在旁人家,你來做看客,你會作如何想??只怕是個人都會以為少商是侄女,姎姎才是你親生的!」
「胡說八道!」
「是是是,我知道姒婦是最最公正的。」桑氏一邊笑著,一邊起身出去,最後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可這世上有些人呀,為了彰顯自己公正無私,有時反而會厚待旁人,苛待自己的骨肉;你說可笑不可笑。」
蕭夫人心頭猛然一震。
……
九騅堂內,眾人待過半響,青蓯夫人走過去輕輕掐著程姎的人中,並叫菖蒲退下。
少商看看幾位兄長,他們也看她,彼此心知肚明三叔母的用意。
這時,程姎就幽幽醒轉過來,然後手腳並用的爬到少商跟前,抓著她的袖子,痛哭道:「嫋嫋,你別恨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你的委屈這麼大,都是我的錯,還有幾位兄長,對不住,對不住……」她口齒不利索,來來去去只會拜頭道歉,哭的氣噎聲堵,看的程家三兄弟反有些不忍。
「堂姊,我真沒怪過你。」少商攔住不讓她道歉,「只是,這世上的事從來都不公平……」她幫程姎撫平揉的亂七八走的衣襟,「堂姊,你是處處無母處處母,我卻是明明有母實無母。」
程詠低聲呵斥:「嫋嫋不要亂說。」少商攤攤手:「那我不說了。」
程少宮卻陰□□:「堂姊雖自小離開程家,可她舅母待她如珠似寶,回了程家後阿母又當她心頭肉。可少商呢……」他沒說下去,然眾人都心頭明白。
青蓯夫人心裡也對少商難過。
這世道真不公平,明明是龍鳳雙生,載福而誕,然後命運在她三歲時拐了一個彎。應該獲得的疼愛無法獲得,應該享受的榮耀不能享受,在兩個再愚蠢狹隘不過的婦人跟前長大;而那明明作惡多端的婦人的女兒卻能活在陽光下,萬千寵愛,精心養育,快樂成長——這如何叫人心平?!
程少宮心中傷痛,低低道:「少商,當初我也留下就好了,我和你一道留下。」
少商白了他一眼:「那現在就有兩個目不識丁的了,長兄哪來兩張書案送我們?!」
大家本來都是滿腹愁緒,也不禁一樂。
程頌拍著胸脯,道:「還有我呢。我的書案也送你!」程少宮例行拆臺:「算了吧。回家這幾日次兄你根本沒讀書,你那書案都不知捆在哪裡,怕是還沒從行李車上卸下來吧!」程頌笑駡著就去錘弟弟。眾人哈哈大笑,總算將愁雲暫且驅散。
程詠笑罷,道:「嫋嫋,以後你要什麼就跟兄長們說,總要給你弄來的。」他暗下決心,以後哪怕拼著受母親責罰,也要叫幼妹高高興興的。
少商大喜過望,她等的就是這一句,當下忙巴住程詠的衣擺,結巴道:「我,我,我想去外面看看,什麼東市西市,什麼德輝坊流馨坊,我都不知道在哪裡。我,我想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的,可阿母不許我出去。」
看著幼妹希冀的眼神,鐵人都心軟了,不等程詠開口,程頌已連連保證:「你放心,哪怕阿母再訓斥,我也要帶你去見見世面!」
程姎在旁訕訕的,不敢開口說什麼,還是少商回頭道:「到時堂姊也一道去!」程姎心中歡喜,程少宮也叫好:「對對,堂姊也去,就不怕阿母責罰啦!」眾人又是一齊大笑。
青蓯夫人搖頭,暗歎『年少真好』。
人人都在笑,少商尤其笑的開心,可她心裡所想卻無人知道。
——費了半日功夫,難道她只是為求個公道或者憐憫嗎?無法轉化成實際效果的憐憫一毛錢用處也沒有。何況,她從小到大都不肯白白的吃虧。
這番做作,她的目標本從來都不是蕭夫人。
打動蕭夫人?讓她起惻隱之心?據理力爭讓蕭夫人愧悔難當然後寵愛她?她想都沒想過,不要試圖叫醒裝睡的人,人的心偏了再怎麼努力都沒用。
她要自自在在的行事,要光明正大的出門,要知道這世人百態士農工商以及將來如何自立,她再不要被拘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坐困愁城了!
幸虧那愚蠢的老媼和婢女,不然她還不知該如何走出一步。
第21章 兩個結論
少商的預料十分準確,程始回府得知此事,當下就要拎刀去庖丁解人,蕭夫人好容易攔住了他,並且藉口回贈年貨,連夜將那傅母和菖蒲打包送回葛家。
因此,除了爭分奪秒將這二人在啟程前痛打一頓外,程始什麼也沒幹成,這回他連蕭夫人一道埋怨上了,為表抗議,他連續三頓飯去和程承吃,連續兩個晚上去和程止睡。程止委婉表示『長兄你這個順序可以調換一下,次兄分居了我又沒有』,結果惹來程始一頓老拳。
青蓯夫人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就懇求桑氏從中調解,桑氏順水推舟給了程止,程止一把揪住三個侄子讓他們想辦法,三兄弟剛在老虎似的親媽跟前磕頭賠罪完畢,哪裡還敢去卯餓狼般的親爹,是以誰都不肯答應,最後職業叛徒程少宮童鞋急中生智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於是球被踢到了少商腳下。
原本程止幾個還猶豫,沒想到程四娘子豪氣幹雲,一口應下,並且迅速解決問題。她只對程始說了三句話:
「如今府裡只知那日是奴婢生事惹出的風波,阿父你再和阿母隔閡下去,二叔父想不知道內中因由也不成啦。」
「不久二叔父就要上白鹿山讀書了,少說也要數年光景才得返家,我盼望二叔父能安安心心上路,不要有牽掛。我想阿父當如是。」
「堂姊不只是二叔母生的,更是二叔父的骨肉。二叔父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心中對堂姊不但喜愛,更是愧疚。」
看女兒正氣凜然的模樣,程始牙根發癢:這小沒良心的,他究竟是為誰不平為誰愁呀。於是程將軍開懟了:「吾女既如此深明大義,當日你為何非要不依不饒,就忍下這口氣,讓你阿母回頭慢慢處置就是!」
少商迅速懟回去:「刀沒砍在自己身上時當然可以深明大義。當日吃虧的是我,我自然不肯深明;如今阿父都替我討回這口氣了,我自然可以大義!」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慷慨可以,但要慷他人之慨,不要慷自己之慨』。
程始驚異於女兒居然能把這樣厚顏無恥的話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他一直以為全家只有他一人具備這種技能來著?!不過想想自己也算後繼有人了,他也就消了氣,就坡下驢去找蕭夫人和好了。
蕭夫人也不拿喬使性,十分大氣的表示她也有錯,這件事就此揭過,於是夫妻倆當夜就唯一的女兒坦率的交換了意見。
「……當時十萬火急,君姑偏鬼迷了心竅,你我哪有功夫和她角力,何況連幾時能回來都不知道。」
十年前,數位本已歸順的諸侯王驟起複叛,一時間原本就不大的皇領烽煙遍地。這對本朝大多數人都不是好事,程始尚在憂心時蕭夫人卻一語篤定:富貴險中求,此事對萬程這樣剛剛投奔的將領是個莫大的機緣。
事起突然,皇帝的心腹大將和人馬都無法從前方調回,果然啟用了他們兄弟二人上前應急。程始行陣,蕭夫人照例是要跟隨的,可這時向來體壯如牛的程母八百年趕上一回小風寒,葛氏不知哪裡尋來個巫士,巧言龍鳳胎乃祥瑞,要留在身邊程母方能保康泰。
以蕭夫人之智,此局不是不能破,不過召令刻不容緩,時間耗費不起。
何況大軍開拔,輜重軍械部曲召集零零總總,夫妻二人忙的腳不沾地。倉促間,蕭夫人抓住那卦象中的漏洞,另行尋了巫士卜曰『雙生子留其一即可』,隨後夫婦倆旋即啟程,連三個兒子都是由部曲隨後護送去的。
皇帝果然對萬程二人隨召即應的態度十分滿意。之後數年,兄弟二人指哪打哪,越打越遠。皇帝越用他們越順手,越順手也就越信任。如今看來,當初的決定不可謂不正確。
「既然不得不留下孩兒,自然少一個是一個。我來問你,一樣的兒女,是兒子能給家裡闖出滔天大禍來,還是女兒?男兒上能從戎入仕,下能經商遊歷,你是拘束不住的!智襄子自以為聰慧天縱,想出『蠶食封邑』這樣的計謀,最後兵敗身死,闔族二百餘口被屠戮殆盡,可歎智家上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還有那晁大夫,諫言皇帝削藩收權,其父苦勸不住,結果被誅三族,這還是忠臣呢!佞臣毀家的,數不勝數!」
蕭夫人朗朗而談,每當這種時候程始只有低頭聽話的份。
義不掌財,慈不掌兵,夫妻倆都是刀山火海裡歷練過的,戰場之上,片刻遲疑就可能情勢如山倒,既然不能和程母糾纏,就要把損失降到最低。
「你我微寒起家,見過多少人家因為兒子行事不當遭了禍。說句不當之言,那李侯大人當初為著投奔陛下起事,他的父兄宗親,六十多口被殺焚屍,真是駭人聽聞!可是從古至今,能有幾個女兒給家族惹出大禍?」
程始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如今李家不又興盛了嗎?」
蕭夫人瞪眼道:「那是李侯投了明主!若是投了僭主呢?當年天下群雄並起,那些稱王稱帝的身邊也有不少簇擁,他們的家人親信後來下場如何?」
程始投降了,連聲道:「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兒子得好好教養,否則落拓邋遢還是好的,不過家裡多養一口人。就怕壞了心志,成了奸佞邪祟之徒,小則敗家,大則牽連闔族。女兒,女兒……」
他說不下去了,下面的話太過陰損缺德,只有至親可言——女兒將來總要嫁人,於程家,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只要不入宮為妃為嬪,不嫁顯赫的公侯之家,在這太平歲月,總也掀不起大風浪來。
「話是這麼說,可嫋嫋是我們親骨肉,這樣待她,我於心不忍。」程始歎道。
蕭夫人望著丈夫的面龐,忽想到前夫曾說她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剛硬尤勝男兒。
她道:「當初我主張撇下嫋嫋時,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什麼小奸小惡都不妨事。原本擔心嫋嫋被養的秉性太弱,一個『弱』字,比奸猾邪惡更不堪。一個女子一旦秉性柔弱,毫無主見,那就活脫刀俎上的魚肉,等著叫人糟踐。是以我還讓青妹給她挑了個伶俐卻老實的婢女——別再我說有偏見了,十年前我可不知她日後會長得像吾母。誰知,誰知……」
「誰知你全然想錯了。」程始滿是驕傲,「當初你擔心她弱,如今卻擔心她太厲害,橫豎你是左看右看都看不順眼她了。」
蕭夫人歎道:「這次叫你說中了。她也是太聰明了。」
程始若有所思:「你卻反而更擔心了?」
蕭夫人點點頭:「你別老說我偏心。姎姎笨雖笨,可本分安穩,我放心將她嫁到任何人家中去的,她不會惹事。可嫋嫋呢……」她長歎一口氣,提高聲音道,「天不怕地不怕,若叫她不高興了,她能將郎婿家祖宗八代的鬍子都給你扯下來撚筆豪你信不信!到時就不知道,我們程家是跟人結親還是結仇了!」
程始努力忍住不笑,又歎氣:聰敏犀利,桀驁不馴,這兩點合在一處,真是要命了。他道:「那你想怎樣?」
蕭夫人平靜道:「日後,給她找個厚道誠懇的殷實之家嫁過去,平順度日就好。哪怕以後夫妻吵起來,你們父子也能替她撐腰。這才是真為了她好!」隨後又嘲道,「不過她這樣厲害,郎婿未必能欺負了她,倒要擔心你們父子以後是否要日日去親家那裡賠罪!」
程始皺眉,倘若孩子資質平庸,這樣安排也就罷了,可小女兒身上的聰敏神采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道:「你我自己從來都是力爭上游。如今卻叫嫋嫋耽於平凡,她能肯?」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為何不肯?」蕭夫人道。
程始沉默良久,才道:「你太自負了,將來不要後悔才好。」
蕭夫人傲然道:「落子無悔!我這輩子寧肯死了,也絕不後悔所做之事。更何況……」
她白了丈夫一眼:「你以為外面的女君們都是瞎子聾子。是沒聽見嫋嫋跋扈的名聲,還是看不出她桀驁的行止?舜華告訴我,她第一眼看見嫋嫋就知道她斷然不是尋常淑女!」
「你胡說!」程始道,「適才三弟還告訴我,娣婦說她極是喜愛嫋嫋。」
眼看二人又要爭執上了,一直等在門外等著驗收夫妻和好成果的青蓯夫人忍不住搖頭:就不興人家桑氏就喜歡嫋嫋那一款嗎。
事實上,程止對妻子的這種偏向也十分興味。
因為短短這幾日功夫,桑氏已經尋摸著送了少商一個玉釧兩支金鳳以及三卷珍藏的書卷,要不是他死命攔著,桑氏差點將原先要織給他的一條錦帶都改了給少商。
現下她正摩挲著一枚新得的衣帶玉鉤,叨叨著如何襯少商。
「姎姎柔善,怎麼不見你像喜愛少商一般喜愛她?」並非挑撥,程止只是好奇。
桑氏撫摸衣帶鉤那溫潤的玉質,歪頭想著——其實她也喜歡姎姎,但她不否認自己更喜歡嫋嫋。
尋常十餘歲的女孩,不論多剛強也多少盼望得到父母的慈愛與認同,可嫋嫋截然不同,她似乎從不介意蕭夫人是否理解她,憐惜她,甚至疼愛她。
她想要什麼,就會想辦法自己去獲得。而這次,她想要的全得到了。
桑氏冷眼旁觀:蕭夫人手把手教姎姎處置庶務,少商卻被困在家中不得動彈,眼饞的什麼似的。可蕭夫人性情果決,尋常難改主意,求之無用。誰知天降一場風波,給女孩送了個大好機會,一石二鳥。
其一,少商將生母的偏心挑破了。之前蕭夫人的偏心都落在細微處,真吵鬧起來,大家只會說少商嫉妒堂姊,斤斤計較。可這次以後,蕭夫人可不能如以前那樣依心隨意了。相反,動輒得咎,丈夫兒子都會懷疑她是否又『偏心』了。
其二,少商想見識外面的世道,想自由行事,可蕭夫人卻要她在內宅休養性情,兩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又都是心志堅定之人。如今,蕭夫人嘴上不說,但桑氏知她心裡還是很不是滋味的。這兩日幾兄弟駕車載少商滿城亂逛,蕭夫人未曾說過半句,想來算是默許了。
回想那日九騅堂的情形,蕭夫人雷霆大怒,青蓯夫人好聲勸說,三個兄長都極力制止少商繼續說下去,可女孩依舊不肯低頭。
為何喜愛她?細想想,也許是因為她也曾像少商一樣,孤身對抗過全世界。
「元漪阿姊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執拗。」程止搖頭歎氣。蕭夫人嫁來之時他還小,自小叫習慣了有時還會冒出來,「不過少商也不對,哪有這麼算計的。
桑氏將玉鉤裝入錦盒,笑眯眯的回頭道:「那我來問你。我們娓娓,你希望她將來是像姎姎呢,還是像嫋嫋呢。」
程止想了想,歎道:「那還是像嫋嫋吧。我寧肯她算計我們,也不願她像姎姎一樣吃了虧都束手無策。這世上可未必處處有人護著你呀。」程姎是走了大運,可是誰也不能保證運氣會永遠跟隨呀。
「我喜愛嫋嫋,正因她從不怨天尤人,有了難處就去想辦法,哪怕是個餿主意呢。」女孩身上有一種鮮活的魅力,哪怕又傲慢又桀驁,也是生機勃勃的。
說著說著,桑氏又憂愁起來,「不過吧,像姎姎一樣天生好命,到哪兒都有人疼她愛她替她著想,自己只需要本分守拙,根本用不著籌謀計算,也許才是福氣。」
——就這樣,兩對夫妻得出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
第22章 燈會(又捉蟲,別理我)
長輩議論紛紛,作為話題人物的少商巍然不動,面對阿苧的欲言又止,程詠的欲語還休,甚至蕭夫人的複雜神情,她全當沒看見,不論是每日問安還是同室用膳,哪怕裝也要裝出來。
說句囂張的,她從親爹媽離婚那天算起,小太妹預備役—浪子回頭刻苦讀書—重點高中—名牌大學,直接嚇傻鎮上的八婆們,這一路下來她一直都是話題女王好嗎。
庸人才沒人議論呢!像她寢室的短信妹,據說是她村裡建國以來頭一名大學生,簡直震驚方圓百里內五個村支書好嗎,當年是敲鑼打鼓彩旗飄揚紮著紅綢大花送出村門口的!相比之下,她出鎮那天的排場簡直弱爆了,完全不匹配俞鎮的暴發戶名頭!
——「苜蓿,這幾日堂姊夜裡還哭嗎?」
少商揉著發酸的手腕,自打得了程詠的書案後,阿苧督促她練字的熱情簡直一發不可收。
那名叫苜蓿的女孩正幫著巧菓將少商的食案擺好,秀麗的瓜子臉笑容可掬:「她們好歹陪了我們女公子十幾年,若女公子對她們離去毫不動容,那人們還不說她太涼薄了?再說了,都哭三夜了,也該好了……喲,今日還有炙烤鵪鶉呀,真香。對了,蓮房姐姐的傷可好了,昨日我們女公子得了一罐藥膏,叫我順手帶來給蓮房阿姊呢。」
少商笑眯眯的看著眼前的女孩。
有那麼句名言,退潮時誰在裸泳一清二楚,菖蒲和那傅母被趕走了,這原本不顯山露水的苜蓿就顯出來了。
書案風波的次日苜蓿就上門了,又是賠禮物又是替程姎辯白,之後日日都來坐一陣,頂著婢女們和阿苧的冷臉白眼,始終擺著笑臉。有時幫著幹點活,有時陪著說說話,講點程姎在葛家的過往,講點老家趣事,訴說訴說程姎的不易,再時不時的恭維少商和眾婢幾句。
言語得體不說,還勤快爽直,沒幾日連阿苧都板不住臉了——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少商卻想,看來葛家送來的不全是蠢貨。
「四娘子莫要跟我們女公子生氣了,您不知道,我們那位傅母呐,仗著養育女公子十幾年,常在鄉里自稱是女公子的半母,架子可大了。葛家女君本不願她跟著女公子來咱家的,可我們將軍這些年一直打勝仗受封賞,鄉里誰人不知,她哪裡肯捨下這富貴!哭著喊著都要來,葛家仁厚,只得答應了。菖蒲差不多也是這樣……」
程姎當初剛被送過去時,葛家都以為過個三五年葛氏就會派人來接,所以倉促間找了傅母和幾個小婢後也沒想著換。誰知一年年過去了,葛家這才發現葛氏狠心如斯,根本沒有接回女兒的打算,葛舅母就決心把程姎當自己女兒養了,悉心教養之外,並細細挑選陪伴之人,苜蓿就是這個時候被選出來的。
「那時女公子都九歲了,菖蒲比我們多陪了女公子許多年,情誼自然不一樣。」
程姎在葛家的處境十分微妙。照理說她不是葛家本家女公子,屬於生母不疼寄人籬下,但隨著程始日漸發達,鄉里時時傳來喜報,葛家上下無不對程姎越來越恭敬。
水漲船高,那傅母和菖蒲她們早習慣了在葛家趾高氣揚的日子,什麼好吃好喝好用的定要先給程姎享用,便是葛舅母正牌的孫輩出生後,吃穿也不及程姎精細。
尤其葛舅母知道自己漸漸年老體衰,生怕自己難以照管周全,讓幾個兒媳侄媳輕怠了程姎,是以有意無意縱容那傅母和婢子一貫的霸道行徑。
後來蕭夫人給葛家去信討要程姎,道『吾姪勞煩親家多年,愚夫婦近日將返』,葛家這才忍痛送還女孩。誰知回程府後,葛氏卻不給她們臉面,她們略受挫了數月,好在程始夫婦回來後,蕭夫人對程姎百般呵護千般看重,於是她們故態復萌了。
說到底,那傅母和菖蒲也非什麼大奸大惡,否則葛舅母也不會放任她們留在程姎身邊,不過是十幾年來習慣了C位登場而已。
「我對我們女公子說呀,您不但不該生氣悲傷,還要謝謝大人和女君幫您除了這兩隻蠹蟲,他們這是為了您好。不然叫您自己處置嗎,還是繼續跟著您,接著給您闖禍生事?我們女公子都聽進去了,十分懊悔縱容僕下。不過她生性靦腆,這些話只能由奴婢代說了,還盼著您不要跟她生了嫌隙才好。」
苜蓿說的十分坦誠,在她看來,菖蒲她們真是愚不可及,依蕭夫人對程姎的疼愛,程姎將來必然嫁入公侯之家,她們做婢女的自然會更上一層樓,針頭線腦有甚好爭的。
「我還說,就是我也得謝謝大人和女君,不然我這後頭來的婢子,哪天能頂替菖蒲的位子呀!哎喲,真謝天謝地。女公子聽了,追著要打我呢!」苜蓿眉飛色舞,笑著捂住肩頭,「……我被打了好幾下,不過沒打疼。早知我們女公子這麼沒力氣,我就不逃了,白費了我逃的腳勁。」
巧菓幾個婢子都笑的不行,阿苧也是無奈搖頭。少商挑挑眉:非典型的接受型人格,至少這位堂姊還懂得照顧父親弟弟和管家。
不過高手在民間。經過苜蓿不斷開解求情以及小食賄賂,除了還在休養臀部的蓮房,她這裡上下都已不那麼記恨前事了。就憑苜蓿這戰鬥力,估計蓮房被她說緩轉也只是時間問題。
葛舅母的確有兩把刷子,話說自己怎麼沒投胎到程姎身上呢,這能省多少事呀。
不過自從那日爭吵之後,蕭夫人似乎氣餒不少,不再時時訓斥約束自己了,多少有些放任少商自由發揮的意思。既然目的達成,少商這陣子也樂的扮乖扮和氣了……
次日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更兼難得太平歲月,四鄰無戰事,皇帝特意將這日的宵禁推遲兩個時辰,並辟出從德輝坊到北宮前一段長長的寬闊街道,供臣民觀燈遊樂。晚膳後,除了流鼻涕的程娓三姐弟被留在家中,程家闔府出門遊玩。
程始怕今日的燈市人多有礙,先以幾輛巨大的安車將女眷運送至街邊,再以家丁護衛將女眷們團團圍住,方才得以出行。
少商興奮的不行,一下車就長長呵了口氣,白茫茫的氣息須臾散去,愈發凍的她唇紅齒白,顏若朝華;桑氏正站在她身旁給她拉直皺起的衣裙。
蕭夫人不悅的看了眼,再去看程姎,只見她身著一件朱紅織錦的三繞曲裾深衣,邊上裹著三指寬的金色繡緞,何其明麗。
——她明明為兩姊妹準備了一樣的衣裙飾物,好讓她們今日穿戴出來。誰知她那不省心的女兒裝傻,反而穿上桑氏贈送的紺碧色二繞曲裾配雪色百褶內裙。
倒不是不好看,不算性情惡劣,這孽障的容貌實是沒說的,近日又長高不少,翠衣雪膚的小小女孩,那麼婷婷嫋嫋的一站,當真稚弱柔嬈,我見猶憐。
就這麼下車不到十息功夫,已有幾位經過的華服少年瞥眼過來偷看了。程始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頭,故意裝作沒看見,心中得意難言。夫妻多年,蕭夫人如何不知丈夫所想,心中不住搖頭。也是,女兒貌美,做父母的自是有面子的。
時人崇尚古樸大氣之美,這街道市坊寬闊敞透,最窄處也有二丈寬,兩旁五十步一盞樹立著一人高的燈炬,以尺餘銅盤盛滿火油高高架起,其中點起熊熊烈火,把這冬日寒夜照的猶如喧鬧如白晝。
程始對著那火油銅盆看了半天,喃喃道:「……陛下這次很下本錢呐。」這許多火油,一條街全加起來,可是不小的耗費。
少商白嫩的小耳朵一抖,忙問:「阿父,咱們陛下很節儉嗎?」
不等程始張嘴,蕭夫人的眼風已經掃過來了,少商連連擺手:「行行行,我不問了還不成嗎。天地君親師,哪個都不能妄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老娘們可真夠煩的,莫不是祖上做了十八代教導主任吧!
程始聳聳肩,他從不在眾人面前和老婆不對付,打算回去再跟女兒講,然後一把揪過程止拉到一行人最前面去哄程母開心。
蕭夫人沉吟片刻,道:「有些事,回去叫你兄長講與你聽。」
少商一驚,三兄弟一喜,程頌與程少宮更是喜形於色,皆心想母親與妹妹能和好真是再好不過了。蕭夫人趕在他們開口之前道:「詠兒你來說。」又對次子和三子道,「你倆閉嘴,聽你們胡說,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呢。」程頌與程少宮憋笑稱喏。
蕭夫人又轉過頭,柔聲道:「姎姎,你也去。以後在這天子腳下交際,該忌諱什麼,該避嫌什麼的,你都聽聽。」程姎高興的屈身稱喏。
自程詠以降,三兄弟的喜色莫名砍了一半。
站在後頭的桑氏默默搖頭:果然人無完人,像蕭元漪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在處理兒女之事上居然這樣大意自負。
只有少商全不放在心上,凡事得償所願就行;她自小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多少,若事事敏感,她哪裡活的到翻身吐氣那一天。
街道兩側的樓坊上掛著最多的就是籠燈和走馬燈。
籠燈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圓形燈架內點上熾烈的焰火,粗壯的燈框外裹上各種染色羊皮,朱紅的,碧綠的,嫩黃的,湛藍的,今夜不少樓主店家為求燈火輝煌,引人矚目,會將數個巨大的籠燈吊成幾串,垂掛在門面外。
而走馬燈多是圓柱形,裡面燈油灼灼燃燒,待熱氣上湧,外面的活動燈架轉起,只見繪製在燈皮上的圖案緩緩浮動遊走,甚是奇妙。
少商看的目不暇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一盞燈一盞燈看過去,有將士回家妻子來迎的,有小童頑皮追打嬉鬧的,有武士彎弓射獵猛獸的,甚至還有魚兒鳥兒頭碰頭的。
程始見女兒形容稚氣可愛,十分豪氣的叫多買下幾盞燈給她回家慢慢玩耍。誰知少商搖搖頭,只要了一盞,道:「回家我自己做,做更好看的。」
廢話,她是理科女生好嗎,可以徒手開平方的那種,雖然主修方向偏理論,動手能力不如工科弟兄們,但這麼簡單的原理,她覺得可以回去練練手。
燈市不止有燈,還有賣絹花絲帛首飾小食,甚至還有書簡——
一個儒生打扮的人正聲淚俱下的向程詠和程少宮述說『好好一個書香門第被戾帝爪牙迫害至家破人亡,如今不得已販售家中藏書』的故事。
程頌左右手各拉著築謳二童,在一個獵戶的攤位前觀看一根據說是從吊睛猛虎身上抽出來的虎筋,用來制弓弦那真是萬夫莫敵。
蕭夫人和程承邊走邊說笑,句句鼓勵他振奮讀書,不要有顧慮,程姎笑呵呵的隨行一旁。
程止見一店鋪裡的絹花做的新奇野趣,便買了朵給桑氏簪上,程母臉黑成硯臺,於是程止趕緊再買一朵給老母戴上,程母卻不依,非說桑氏頭上的花更美。桑氏也壞,故意不主動說將絹花讓給程母,只笑盈盈的看著,鬧的程止手忙腳亂。
程始在旁捋須搖頭,就不能學學他,買了絹花藏在懷裡回家再給妻子戴嗎。
少商卻因沉迷看燈,拖拉在程家一行人的最後面,身邊跟著兩個武婢三個家丁,她也不擔心安全問題,隻慢慢走著,這時一個竹編的繡球緩緩滾到她腳邊。
第23章 竹繡球與走馬燈
少商的腳側受觸,她待了一下,低頭看去,卻見那繡球做的甚是精巧,潔白的竹簽絲以十字結一圈圈細細相繞,明亮的湖藍色錦緞裹纏幾處,還栓了兩三個小鈴鐺,滾動時清脆細聲,宛如貓咪輕輕啼叫。
「……這位女公子,在下失禮了。」
清亮的男子聲響起,少商趕緊抬頭,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站在距她七八步之處,身形纖長,肩背挺直,一襲湖藍色曲裾深衣泛著點點織金,雙手籠在袖中。他身後是巨大的燈炬,焰光熊熊,他背光而立,少商竟看不清他的臉龐。
見少商呆呆的,那人仿佛輕輕一笑,緩緩走近,隨立在旁的武婢和家丁立刻手按腰間。那青年公子仿佛沒看見他們的戒備,一直走到少商跟前,躬身彎腰撿起那繡球,腰身柔韌,直起身子時整個人影籠住了少商。少商這才看見,他鴉羽般的長髮在起身時微微飄動,焰光熊熊之下,仿佛絲線浮光。
那人向少商端端正正的作了個文士揖,然後背身而走,直至人影不見。
這就完了?少商摸不著頭腦。
這年代搭訕的畫風十分清奇呀,難道不是應該將繡球留給她,以後來索要嗎?人家白娘子和許仙就是這麼操作的。或者,人家的確是來撿繡球的,是她自作多情了。
少商搖搖頭,這方面她始終不曾好好修煉。
上輩子退出江湖的太早,前平後癟沒有發育的豆芽菜無人問津,鎮上小混混也是有審美的好嗎。而之後,她最青春躁動的年華也被鄰家白月光男神和地獄式學習給二一添作五了。
想不通就算了,少商本不是多情的性子,便悠悠然的繼續沿著街邊漫步觀燈了。
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程家一行人走到街角一處岔口,領導階層發生意見分歧。
程始聽到那頭傳來熱火朝天的喝彩叫好聲,提議去看雜耍鬥技;蕭夫人卻看見前頭不遠處的鳳始樓裡燈如白晝,人聲鼎沸,是以要去聽儒生們論賦談經。夫妻倆對峙而站,故作昂頭瞪視對方之態,卻遮不住滿眼的笑意。
程家眾人十分上道,齊齊側過幾步,十分乾脆的選邊站——桑氏,少商,程頌及築謳二童站到程始身後;程承,程止,程詠,程少宮及程姎站到了蕭夫人身後。
兩派人馬楚河漢界,壁壘清楚。
唯獨程母十分為難。
感情上,她想和不久又要離家赴任的小兒子一處待著,理智上,她想看雜耍鬥技,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糾結了半隻雞腿的功夫,她決定壓抑感情,跟隨理智。
程承猶豫道:「謳兒還小,怕給兄長添麻煩,不如隨我們吧。」畢竟雜耍處人多,難以照顧。
程小謳急了,趕緊抱住程築的胳膊,奶聲奶氣道:「不要!我要和四兄一道走!」
幼稚園小班看小學一年級生,本就是各種偉光正。何況這些日子,程築領著他滿府玩耍,捉蚯蚓,鬥蛐蛐,刷木劍……從前葛氏這不許那不許,如今一氣全補上了,堂兄弟倆簡直如膠似漆,恨不能晚上都睡在一起。
程築意氣風發,大剌剌擺出兄長派頭,挺起小肚皮:「那你可要聽我號令!」
程謳學著軍中的抱拳姿勢,圈起短胖胳膊,大聲道:「喏!」
程始瞥著妻子,故作得意:「這位女君,你方可不如我方人多勢眾呐!」
少商很想提醒他,其實隻多了一個。
蕭夫人眉眼含笑:「君姑年老,孩兒年幼,而我方皆少壯,若大人待會兒遇上尋釁的,高呼一聲,我等一定來救。」
程家眾人齊聲大笑,就此分頭而去,只有程止一步一回頭的看著桑氏,喃喃著『不如我還是跟去照看兩個小侄兒……』,蕭夫人見不得他這沒出息樣,使了眼色下去,隨扈的家將直接上前將程止一把架走,聽著弟弟哎喲連聲,程承在後面放聲大笑,笑的腰都直不起來。
程姎見父親這樣有興頭,生平第一次對盼望母親返家的願望產生了懷疑。事實就是,自從葛氏走了,父親的頹唐之氣漸消,一日日振奮開朗了。
她忽然好生羡慕少商的果決明利,遇人遇事從不糾結猶豫,倘若是她遇上這事大約片刻就有了主張,不像自己……
被羡慕的程少商此時正興奮的臉頰通紅,望著那些伎人在高高的繩索上跳躍來回,在空中騰翻自如,一忽兒顛盆,一忽兒倒缸——她從未這樣近距離觀看過。
還有表演噴火吐霧的,程母湊的太近,幾乎燎到頭髮,程始趕緊將老母拽回來,又叫隨侍的武婢牢牢拉住,自己將程小謳舉過頭頂架到肩上,程頌也想學樣,不料程小築可沉多了,他一個趔趄,兄弟倆險些齊齊倒栽蔥,逗的桑氏和少商哈哈大笑。
眾人大呼小叫的喝彩聲中,大約只有桑氏最淡定,她笑著與少商講些閒話,少商一面叫好,一面疑惑的問她為何不去鳳始樓,話說桑氏可是個十足的文化人。
誰知桑氏戲謔道:「見一個酸儒就夠叫人暈頭轉向了,見一樓的酸儒,豈非得昏死過去。」
少商捂嘴而笑。
程家眾人,她最喜歡的人裡如今要加上一個桑氏。雖為長輩,但二人日常談笑宛如平輩,她上輩子和室友都沒這麼投契過。剛見時還覺得桑氏路人長相,但如今卻知道她性情隨和,風趣聰慧,屬於相處越長越叫人喜歡的類型。三叔父真撞了大運!
她湊到桑氏耳邊,大吹法螺:「我三叔父當初怎麼娶到您的,您簡直就是牛刀,配他綽綽有餘!」
桑氏笑的耳畔叮噹,屈指去敲少商的額頭——居然敢說她三叔父是那啥!
那邊廂,倒栽蔥兩兄弟終於鬧翻了,程小築懟不過程頌,便來拉桑氏過去評理。少商沒有跟過去,慢慢退出擁擠的人群,站到一邊,等待家人看完熱鬧。
佇立街旁,少商將身上厚絨絨的連帽斗篷裹緊些,側臉挨了挨那柔軟細膩的雪白獸毛,看這花市燈如晝的盛美景致,心中歡喜之極。前世她看過霓虹如織,看過煙花遮天,看過更擁擠的人群,更繁華的集市,卻從未有今天這樣的感動。
她仰頭望去,星空寧靜深邃。死過一次,方覺生命可貴,這次她定要細細品味生活中的每一分美好,再不辜負這錦繡年華。
正想著,她忽覺有異,連忙回頭四望。
只見五六丈遠處的樓簷下垂掛著數盞朱紅色的圓燈籠,燈籠下站著一位素衣青年,肩堆鶴氅,雙手負背,身架高挑頎長,全身只有衣帶和髮色如墨般漆黑。這樣喧鬧的燈市人群,他就那樣靜靜站著,連同身旁七八個身披重甲的護衛,俱是靜默沉立。
少商極目去看,可這人個子太高,面龐被懸掛在樓畔的一盞走馬燈遮去一大半,光影浮動遊移,胭脂色旖旎的燈火染在他淡漠的曲裾長袍之上,豔極清極,風雅透骨。
他所站之處少商適才也經過過,記得那盞走馬燈上繪製的是闔家團圓的故事。
正在此時,她的肩頭忽被拍了一下,桑氏走過來,奇道:「你在看什麼?」少商狐疑道:「……好像,好像有人在看我。」是在看她嗎,她不確定。
桑氏卻笑道:「我家嫋嫋好看,有郎君看你,豈不尋常?」
少商支吾幾聲,回頭再去看時,只見朱紅色燈盞依舊,燈下已不見人影。
——好嘛,一晚上豔遇兩次,卻一張臉也沒看清,她這運氣真是絕了。
宵禁將至,城樓那邊的鐘聲傳來,程家眾人也得返家了,兩處各有所獲。
蕭夫人在鳳始樓結交了幾位儒生及其女眷,一番交談,順手就邀至後日的程家宴席,算給宴席添些書卷氣。程始看中了那個雜伎班子,打算招至宴客時表演,好添些熱鬧。
少商走的腳底冒泡,在馬車上就靠著桑氏的肩頭睡著了,桑氏本來也想眯一會兒,誰知卻瞥見對面坐著的蕭夫人不滿的目光,她心裡知道原因,笑笑自顧歪頭小憩。
果然,次日一早蕭夫人就殺將過來,埋怨桑氏為何獨贈少商錦緞做衣裳。
桑氏答慢條斯理道:「那幅錦緞可是真好。蜀地織工甲天下,偏那自稱蜀帝的僭主眼下封了邊,好東西都難以流出來。這還是是前年家慈做壽時收的禮,可惜只得一幅,顏色又不襯我,少商膚白,自然給她了。」
蕭夫人頓聲道:「你這是厚此薄彼!」
不論她心中如何想,但兩個女孩的吃穿供給向來是一碗水端平的。當初她偏幫程姎,也是顧及葛家的囑託。嫋嫋乍看受壓制,實則丈夫和兒子們時時記掛天天關照,外面看見什麼好的俊的總要送到嫋嫋處。奴僕們又不是瞎子,怎敢怠慢。
桑氏道:「那顏色也不襯姎姎呀。」程姎皮膚是淺蜜色,她自己的膚色偏黃,女兒娓娓倒隨了丈夫皮子白,不過小小孩兒用那樣珍貴的錦緞做衣裳浪費了,錦緞又不耐久藏。
「那樣鮮嫩的翠色,只有嫋嫋才襯的起呀。」其實蕭夫人皮膚也很白,不過年近四十,也不適合。算了一圈,全程家還真只有少商才配那幅錦緞。
蕭夫人:「你就不想想姎姎心裡會否難過?」
桑氏故作驚異:「姒婦何出此言?姎姎這樣仁厚誠善的孩兒,如何會做這樣狹隘之想。」
蕭夫人一噎。好吧,是她一直誇程姎品德敦厚的。
她奮力回擊:「送就送了。可這嫋嫋為何非得昨晚穿,我明明為她姊妹倆預備了一色的衣裳……」
「這正是嫋嫋的體貼之處呀。原本姊妹二人就容貌有差,再穿一色的衣裳,姎姎豈非更被映襯的無可遮掩?穿的不一樣還可說各有千秋。」桑氏對答如流。
蕭夫人又被噎住了。
她瞪視桑氏,桑氏回看過來,眼神純潔無比。不一會兒,蕭夫人敗下陣來。好吧,人有長短,她鬥嘴從來不是桑氏的對手。
第24章 程家宴客.上
兩日後, 程家宴客, 闔府張燈結綵,灑掃一新。
程母終於盼到大出風頭的日子, 精神抖擻的起了個大早, 連吃三碗麥飯就肉羹才放下牙箸,高坐在慈心堂的上首等著賓客來見禮。程始領著兄弟和兒子們去正門迎客, 蕭夫人和桑氏則在內宅忙碌。
少商今日倒和程姎做一樣打扮了,茜紅色織靈芝紋的三繞錦緞交領曲裾, 配上雪色內襯,甚是明豔——蕭夫人在審美上絕無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現在的心情。
程姎大眼圓臉膚色康健, 算得上端莊秀麗,可惜一樣打扮下, 少商雖說身形還未長開,但容色白皙幼美, 明眸善睞,倒將程姎映的像個村姑了。
桑氏笑的春風拂面, 故意去瞟蕭夫人,蕭夫人瞪了她一眼, 想想又覺得好笑。
程母今日穿的跟個大紅燈籠似的, 渾身披金掛銀,閃閃發光, 那粗壯的赤金燒火棍果然重現江湖。少商目測程母腦後, 發覺似乎又粗了。她湊到程姎耳邊, 輕聲道:「大母是不是重打了那支金笄?」
程姎苦笑:「你看出來了?大母足足加了二兩的赤金呢。」
少商故意逗她:「你是大母的好孫女,就沒勸勸她?這樣豈不惹笑。」
程姎驚懼:「我哪裡敢!」
「你可以請阿母去勸大母呀。」少商笑的很壞心眼。
程姎無語,她只是反應不利索,也不傻好嗎。
姊妹倆正咬著耳朵,賓客已陸續而來,來最早的自然是萬將軍夫婦。
萬將軍大名萬鬆柏,比程始年長五六歲,略矮五六寸,但相貌堂堂,顧盼神采,而且貌似足疾已愈。少商觀他頭戴金紫冠,腰配赤金帶,挺個將軍肚,舉止大開大合,霸氣側漏,簡直從三米開外就能聞到他身上的權貴氣味。
相比之下,萬夫人就沒這麼強烈的存在感,容色比丈夫還蒼老幾分,給程母見禮後就安靜的坐在一旁微笑。
寒暄過後,程母喜孜孜的問候萬將軍老母。萬將軍答曰:「前陣子家母偶感風寒,萋萋也染上了,侍醫說再養兩天就都好了。過幾日吾家設宴,還請您老大駕光臨。」
程母一臉端莊矜持的點頭答應。
按照大哥程詠的科普,隋縣萬氏也是個傳奇世族,即家主一系永遠是N代單傳,不論納多少姬妾,不論祭拜多少神靈,一個不小心還容易絕嗣。最神奇的是,即使是曾經子息繁茂的旁支一旦入繼主支,兩代之內就會枝葉凋零,最後也只能苦哈哈的熬著獨養兒子。
程老爹曾給結義老哥出過餿主意,表示應是萬家祖墳的風水不妥,於是數年前萬將軍就重修了祖墳,但至今不見效果,反倒連之前源源不絕的兩年一個女兒都斷了;恨的萬大哥狠錘了程老弟一頓。
但除了子息問題之外,萬氏家族其餘都很穩妥。雖只是地方望族,但財帛莊園能代代壯大,聲望名氣始終不墮,到了萬鬆柏父親那代,居然還很及時的由文入武,養出一群得力的部曲家將,這才不但沒在亂世中滅亡,還跳出了地方格局,搏到皇帝跟前。
萬將軍目前的情況是,爵封奉侯(列侯),秩二千石,官居徐郡郡守(不久赴任),正是有錢有權有賢妻有美妾還有練達睿智的老母一名,唯缺兒子一枚。
……或者數枚。
少商曰:我佛茲悲生。
萬鬆柏和程母嘮叨完,扭頭就去看被結義弟弟吹噓了108遍的小女兒。因為少商始終低頭跽坐,實際上他連臉都沒看清就大方的摘下懸在腰間的一把光彩奪目的匕首遞了過去。
少商雙手舉過肩,恭敬的接過饋贈,一看之下,頓時『我的乖乖』!
匕刃精鋼鑄成,明可見人,匕柄和匕鞘俱是繁複鏤刻的黃金打制而成,上面鑲滿了各色寶石美玉——是真的『鑲滿』呀呀呀呀呀!滿到少商幾乎無從下手去握那匕柄,尤其是指頭大小的紅寶石和綠寶石,匕鞘兩面正中間隔著嵌了好幾顆!顯然,萬將軍雖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子弟,但審美上很暴發。不過,她好好好喜歡啊啊啊啊啊!
少商笑的見牙不見眼,不但大聲稱謝,還抬頭就給了老萬伯伯一個陽光明媚的笑容,差點耀花老萬伯伯的鈦合金權貴眼,他當時想這匕首送的蠻值的,再瞥見蕭夫人沉下去的臉,他頓覺這匕首送的太TM值了!
萬程兩家相交數十年,萬將軍和蕭夫人其實也承認對方的閃光點,但就是脾胃不投,彼此看不順眼。蕭夫人不喜萬鬆柏豪奢鋪張,貪酒好色,萬鬆柏不滿蕭夫人規矩架子擺的比丈夫還大,幾十年如一日不許他帶程始去『玩耍』,簡直夫綱不振(雖然程始從不承認)!
蕭夫人總算還能克制,萬將軍則是有機會給蕭夫人添堵連夜起床也要去添,沒機會給蕭夫人添堵創造機會更要添!總而言之一句話,看見你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萬鬆柏和程始好的恨不能穿一條褲子,程家那點家事他早就知道了,難得逮著蕭夫人這麼點痛處,還不使勁攮刀子呀!
「嫋嫋呀,我兩家乃通家之好,汝父同我更是刎頸之交。將來你要是受了委屈,就來找我!伯父一定給你做主啊!」
萬將軍滿眼星光閃閃,每顆小星星都是壞心眼,話中的意思不能再露骨了。
總算程老爹深知這位結義兄長和蕭夫人碰在一起絕沒好事,趕緊叫程詠過來將人拖走,托詞是幫忙招呼賓客。眾人這才鬆了口氣,萬夫人趕緊去和蕭桑二婦說笑。
之後來的賓客們基本都是這個步驟,女客留下閒談,男客跑去外堂,若有老媼則坐到程母身旁。程姎和少商跪坐一旁,始終充當著吉祥物,逢人便笑,趴下行禮,裝出羞澀的表情接受長輩們的點評,饒程姎這樣厚道的好脾氣,裝到最後也裝不住了。
客如雲來,大多人的面孔和姓名少商都糊塗了,隻其中一位尹姓夫人讓她印象頗深。
她隨侍婢女眾多,衣著華麗,賀禮尤其貴重,看的程母心花怒放。淺談之後,少商才聽明白這是萬夫人代請之客,程尹兩家原先並無交情。
原來這尹夫人和萬夫人雖然看來差了許多歲,卻是自小交好的小姊妹,出嫁後就遇上天下大亂,二人被分隔多年不曾相見。蕭夫人長袖善舞,桑氏言語有趣,妯娌倆有意結交,幾位夫人很快說成一片,相談甚歡。
這樣足過了一個時辰,少商和程姎行禮行的幾乎直不起腰來。總算桑氏見來做客的小女娘漸多,就開恩叫她倆領著去側堂用酪漿點心。剩下的老中青婦女們也好談些成人話題。
到了側堂,少商老實不客氣的把主人職責讓給程姎,讓她去待客去說客套話,也順便顯露一把蕭夫人多日訓練的成果。她自己則拖了張漆木枰挪到角落裡去坐著,蓮房很機靈的端上吃喝,然後領著另兩個婢子在旁跪坐下,半擋在她跟前。少商笑眯眯的點頭,示意嘉獎。
其實這次程家宴席如果有主題,那一定是『告別昨日,迎接未來』。因為今日除了如萬尹兩家這樣的例外,大多來的賓客……怎麼說呢,家族,官位,層級都不很高。
如果用數字來標示:程家微寒出身,又從龍較晚,本來在這都城中屬於4等家族,但程始夫婦十年奮鬥後,現在明面上升至3等家族,等程始不久後完成任務,回來獲授新的官秩和官位,應該會升至2.5等。至於未來能否爬至2等家族或跌落,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眼前這些來客依舊是和以前的程家『門當戶對』的,甚至還有不如的。
如果他們之前交好的是程始夫婦,也許現在還能扯扯老交情,可惜過去十年中他們日常來往的是程母和葛氏。所以今日程始和蕭夫人待客的態度,明顯親密不足,熱絡適宜,還隱隱帶著一種上對下的恩威並施。
比如說,眼前這十幾個穿紅著綠的小女娘,雖然各個努力裝出笑臉,但明顯對程少商有忿忿之意。她們看少商今日穿戴清雅貴重,身旁侍婢環繞,而且神情自若,舉止大方,和往日在葛氏跟前那或瑟縮或囂張的模樣截然不同,都是心中不服。但她們記著家裡的囑咐,無論如何也要忍住了,不可以對少商出言不遜。
——少商很快樂。就喜歡你們這種看不慣我卻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不過究竟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在程姎的熱情招待一番,眾人說笑一陣後,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其中一個菱形臉龐的女孩故意道:「……今日我都不敢認少商了,到底是不一樣了。」
少商眉毛都沒動一下:「那是自然。這些日子我足高了四寸。」
另一個綠衣女孩咬著嘴唇:「不是說這個!是說你說話行事都不一樣了!」
少商淡淡道:「我以前行止不淑,已被阿父阿母訓斥過了。如今自然改好了。」
——之後數人試圖挑話,都叫少商四兩撥千斤過去了。
她的回答客氣而疏離,眾女孩挑不出一點毛病,便如刺在一張濕牛皮上,滑溜溜,軟噠噠,水火不侵。女孩們愈加不快,終於最初那個菱形臉龐的女孩壯著膽氣,大聲道:「程少商,你別裝模作樣了,你是什麼人,我們還不知道。以前求我們和你交好,不知有多恭敬,現在倒會擺架子了!你可還記得不久前在梅林口出惡言,還毆打……」
她聲音越來越低,不敢說下去了,因為少商正冷冷的看著她。
少商直起背脊,冷漠道:「堂姊,你可要給我作證。我今日一點無禮之處也沒有,一句不當之言也沒說,是誠心誠意重新來過的,可有些人抓著過去不肯放呢。」時移世易,今日的程少商已不是當初的程少商了,這些腦殘妹還搞不清楚狀況。
程姎心裡也氣的不行,冷聲道:「諸位阿姊這麼愛說以前,不如說說吾母,我家妹妹以前一直養在吾母跟前呢。」
母債女償,葛氏犯的過錯,就算要頂也該由她來頂,而不是無辜的堂妹。那次書案風波之後她就知道,自己再不能躲在舅母衣袖之下當孩子了,該挺起胸膛擔當責任了。
此言一出,女孩們噤若寒蟬,那挑刺的女孩更是臉色蒼白。少商倒對程姎刮目相看。
眾人尷尬相對,一時室內無聲。
忽然隔壁正堂傳來一陣婦女的驚呼嘈雜之聲,一個鄰近門簾而坐的小女娘似乎聽到什麼,驚喜道:「……啊,仿佛,仿佛是善見公子來了!」
女孩們俱是面上喜色,也正好借機打破此時尷尬的氣氛,都齊齊擁到門簾處去偷看。
少商心中不耐,衝著程姎和幾個沒擠過去看的小女娘們勉強笑了下,淡淡道:「我略感不適,先告退了,請眾位阿姊恕罪則個。堂姊,您多勞累了。」
說完,她團團行了個禮,然後轉身離去,蓮房連忙跟上。
——程姎素性厚道溫和,和眾人又沒有陳年恩怨,等她走後,大家各退一步就又能和睦相處了。
只要她不在就好了。
第25章 程家宴客.下
少商冷臉站在廊下, 深吸了好幾口深冬的寒氣, 直凍的肺管子都麻了。
她很願意忘記自己的童年,偏來這破地方後,閒言碎語,指指點點, 有色眼光…全套又特麼給她來了一遍!好容易闖過地獄高考, 考上TOP10學府的最好科系, 外加暗戀的質優學長一個, 眼看未來可期,如今又要她重新奮鬥一遍, 賊老天真是不知所謂!
少商越想越氣,連廊下都待不住了,讓蓮房給自己披上絨皮大襖,奮力走出庭院, 一個婢女都不許跟著。
她自小心煩時就愛獨自一人,漫步目的的亂走一氣,走累了也就沒力氣煩了。此時程府正堂和東院滿是宴酢之聲,賓客如雲, 奴婢如梭,少商冷漠的看了一眼, 頭也不回的往西側院落而去。
這座府邸占地不小, 程家搬入後人手和時間都不足, 因此許多地方還沒整理好。比如西側這片小小的山坡, 據說萬老夫人喜好靜僻, 也不曾打理。於是少商放眼望去,就是三兩處歪七扭八的山石,一小片結了冰的池塘,還有分辨不出品種的老枯樹十餘株。
若以上輩子的體力,少商大約可以把這座山坡踩個四五遍不止,但如今才爬至饅頭頂她就氣喘如牛,在艱難的溜回饅頭底後,她抖腿挪到池塘邊,找了塊乾燥冰冷的大圓石趴著。
慢慢在圓石上挪正自己的坐姿,少商忽想起上輩子讀過的一個老故事——
剛退休的前任花魁第N次拒絕了苦追自己多年的癡心人,表示紅塵疲憊,自己無意結婚,然後就隱沒人間了。許多年後,那癡心人再次遇到花魁,發現她已嫁了個平凡的丈夫,並且生兒育女,每日柴米油鹽。
癡心人崩潰:你既然願意嫁人,為何不嫁我?你老公也沒比我有錢多少呀。
花魁回答:你會彈琴唱歌,他連五線譜都看不懂;你遍覽群書,他隻愛看雜志報紙;你器宇軒昂,他比我還矮三寸。可有一樁好處,他以前從沒見過我或聽說過我,是以也不知道我的過去,只當我是個孤身的寡婦,所以我嫁他。
癡心人傻了:我從不曾介意你的過去呀。
花魁回答:不介意不如不知道,我累了,亦不是堅強之人,不想再為過去費心。
少商很對這句『不介意不如不知道』真是心有戚戚焉,人沒那麼脆弱,不需要那麼多同情撫慰,她自己能搞掂,只是不想別人知道而已。
所以她特別理解尹享哲怎樣都無法接受更加高貴美貌體貼溫柔的青梅,最後選擇了傻白甜女主,不是青梅不好,而是他其實並不需要你善解人意的眼神,不需要你感同身受的勸解,只需要你完全沒見過他不愉快少年時代。
少商在初高中時代,也羡慕過那些打鬧嬉笑一起去食堂夜自習的女同學們,也不是沒有女生向她伸出友誼的小手,但仿佛有一道奇異的隔膜,她們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好友。
反倒在大學寢室裡,來自天南地北習性迥異甚至脾氣都不很好的四個女書待,日日同進同出,打鬧和好,反而融洽非常。
究其根本,大概是她們從來不見過俞採玲那狼狽的童年吧。
——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哪裡去找不知道程少商難堪過去的女孩呢?想到永遠無法再見的好友,少商一陣黯然,對著硬邦邦的冰面垂頭喪氣。
「……女公子,別來無恙否?」
一個似曾相識的清朗男聲傳來,少商簌的直起身子從圓石上滑下來站好。
只見一位身著寶藍色織錦曲裾儒袍的青年文士不知何時走至池塘邊,就站在距她五六步遠之處。他大約二十出頭的年歲,比大哥程詠還高了幾寸,身形秀美清瘦。
少商首先感到的是警惕,並暗罵自己糊塗,居然一個婢女都沒帶。
她顧不得酸軟的兩腿,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微側眼眸,客氣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見教?」她想即使蕭夫人在這裡,也挑不出她這番言行的一絲毛病吧。
那青年見少商陌生的神情,微微皺眉:「幾日前燈會方才見過,女公子貴人多忘事了。」
少商一陣尷尬,她在燈會上豔遇過兩次,不知眼前這個是哪個。不過輸人不輸陣,她立刻道:「雖然見過,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微笑道:「姓袁,名慎,草字善見。」
少商心中『啊』了一聲,抬頭望去,只見這袁慎生的眉目雋秀,氣質斯文清貴,隻單單站在那裡,便將這荒涼山坡襯的如同星樓雲台一般風致高雅。
——程大哥這幾日的普及課中有提起過這個人。出身膠東世族,其父為某地封疆大吏;三年前皇帝陛下初次召選天下大儒講經時,他年方十八,代師辯經,就已名聲斐然,後被皇帝賜官侍中。
仍舊用數值衡量的話,就是說,這位袁公子,出身於2等望族,父親屬於1.5等的重臣,他又年少得志,未來爬上1等閣臣簡直妥妥的。呃,如果不犯錯的話。
不過,話說他紆尊降貴跑來程家幹嘛?難道又是萬家請來的。
少商晃晃神,恭敬道:「袁公子大駕光臨,程家蓬蓽生輝,不過,不過……」她不大會繞客套話,只好單刀直入,「家父他們在前邊!」她想這帥哥估計是迷路了。
「在下知道。」袁慎笑的斯文俊秀,「我是特意來尋女公子的。」他語音柔緩,吐字清晰,尤其那『特意』二字,他故意壓重兩分,打在你心上一般。
少商不笑了,右手在袖中緩緩撫平左手背上根根立起的汗毛。她靜靜看他一會兒,才道:「莫非我對公子有得罪之處?」
那日燈會之後,她早就將豔遇忘諸腦後,混太妹時的經歷告訴她,不要太自作多情。紋眉姐就因為人家在檯球桌上讓了她兩個球就自行腦補了一段刻骨暗戀,然後多年糟蹋自己倒貼男友,大姐頭不知多少次用這個反面案例教育她們一干小的。
多情傷身,做女人的,寡情點更能健康長壽。
袁慎的笑意更濃了。
他暗中打探過程家,最後圈定程家四娘子為最好人選,原本想她若是尋常小女娘,哪怕性情壞些,他不妨多加言辭懇切,笑容溫柔,必能打動其為自己辦事。
幸虧他那日燈會特特去看了看,隻那麼幾眼,他直覺這程四娘子和外面傳言的絕不一樣。
「女公子不如先問問我今日為何在此?」袁慎繞著圈子,「程將軍大才,那日宜陽之戰……」他還沒說完,少商已經斜行數步,眼看就要繞過他回正堂而去。
袁慎身形一動,也不見跨過幾步,正好攔住少商的去路。此時他已收起輕鬆的神情,凝重道:「少商君,這樣未免有些失禮吧。」
少商神情冷漠,道:「你我素不相識,兩家又無舊交,公子攔了我在此,才是失禮罷。」
其實此時風俗,男女大防並不嚴苛,不要說鄉野之中就常見一起唱歌遊玩的少年男女,就是貴胄世家中,相伴出遊的未婚夫妻,相約在河祭私會的男女公子,也不是沒有。
不過,任何時代都不會鼓吹放縱淫蕩亂搞男女關係吧,謹慎點總沒錯。而且她的情況特殊,這不還有個厲害的蕭主任嘛,回頭捏住她的錯處又得一通數落。
「公子大名,即便鄙陋如我也略有耳聞。」少商慢慢挪後幾步,保持數步距離,「公子有話,不妨直說。此時此地寒風呼呼,小女子體弱難當,公子難道還要從盤古開天地說起?」
袁慎嘴角一彎:「好,少商君快人快語。那在下就直言了……」他頓一頓,才道,「女公子有所不知,在下實是有事相求。」
少商疑惑:「求我?」這姓袁的不論社會地位才學名聲都遠勝於自己,她能幫他作甚。哼,王者求青銅,非奸即盜!
「只求女公子給令三叔母桑夫人帶句話。」袁慎展臂拂袖,躬身給少商作了個揖。
少商更疑惑了:「我家並不迂腐,袁公子有話直接登門與我三叔母說就是了,何必繞這樣大的圈子呢……」
能這樣簡單就好了。袁慎苦笑道:「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在下無法對桑夫人直言,是以,是以只能請女公子煩勞了。這事說大也不大,說小……」
「喏。」少商忽道。
袁慎一愣,遲疑道:「你剛才說甚……?」
少商乾脆道:「我答應了。你要我帶什麼話,說來便是。」
袁慎一陣默然。這女孩的言行他一樣都沒料中,明明他年齡大她許多,可卻有一種平輩而論的感覺。他原先還帶著大人逗小孩說話的笑意,如今不由得鄭重起來,朗聲道:「那麼在下就多謝了。女公子只消對桑夫人說『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故人所求,不過風息水聲』即可。」
少商嘴角抽搐,心道:這還『即可』?!
袁慎見她半響無語,追問道:「女公子是否有為難之處?」
少商囁嚅道:「能,能否將前面那些詩句去掉,只說最後一句?」
袁慎:……
荒坡,枯樹,破山石。
冷陽,寒風,冰池塘。
袁慎覺得自己今日真是見識良多。
他面無表情道:「那兩句不是詩,是司馬夫子的賦。」還是最出名的之一。
少商也面無表情:「公子似乎正在求我辦事。」
袁慎:……
所以,因為有求於人,就要抹殺士子之心將賦說成詩嗎。她是趙高投的胎嗎?!
袁慎閉了閉眼。他想自己和個書都沒讀幾卷的小女娘鬥什麼氣,才道:「成。女公子就傳『故人牽掛,但求隻言片語以安心』,即可。」
少商點點頭,也對袁慎躬身行了個禮,然後繞過他迅速走回去,走的及其乾脆俐落。
袁慎轉身目送,凝視女孩的背影許久。
適才他剛到這裡時,只見那女孩縮成一小小的團,坐在圓石上垂頭喪氣,猶如一隻被雨水打濕無家可歸的小鵪鶉,羽毛稀疏零落,可憐之極。誰知一聞有人靠近,她立刻豎起了全身的刺鬃,滿身的警惕戒備,頃刻間,鵪鶉變刺蝟了。
從他十四歲起,外面的小女娘見了他,不是臉紅羞澀就是欣賞讚美,也有故意做出或奇異或高傲之舉來引他注意的。但如程少商這樣全然不是裝出來的懷疑戒懼,甚至忙不迭跑路的,他實是生平頭一遭。
不過袁慎很快就會知道,他對程家四娘子的見識依舊十分淺薄。
沒錯,因為某人根本不打算履行承諾。
第26章 生存方案
少商一邊疾走, 一邊腹誹——
做太妹的還要言出必行嗎,你以為拍電影學古惑仔義薄雲天呀!當時為了脫身隨口應了, 就好像劫匪喝令『不許動交出錢』,難道你還真不動呀!
何況她那半拉子太妹本就成色不足!老家收穫第一波改開紅利後, 四分之一的鎮民成了暴發戶, 剩下的不是國家的人就成了暴發戶的人, 俞鎮就業率空前高漲好嗎。哪有人才認真混道呀, 都認真發財去了!而且基層管控那麼到位,小混混小太妹們多是父母外出後祖輩無法有效管束的產物,日常活動也不過是流連些遊戲房檯球室和兌水酒。
少商這下心情也不鬱悶了,老老實實回到筵席上,程姎一見了她簡直喜出望外, 一把將她按在自己旁邊的席位上坐下, 同時還絮叨著:「伯母剛才來看我們,我說你去更衣了。眼看要開席了, 你再不回來, 叫伯母知道了又得說你了……」
程姎急的額頭出汗, 她現在是真怕了這對母女鬥法了。
少商脫下皮襖交給婢子, 一邊瞟著坐在對面的一眾小女娘, 奇道:「她們都沒說我?」
程姎咬咬嘴唇, 低聲道:「她們敢?!我就把她們氣走你的話說出去!」
果然, 那些女孩們再無人敢冷嘲熱諷少商了, 筵飲氣氛空前和睦, 大家假裝剛才的不痛快完全沒發生過, 說些不痛不癢的閨閣閒話。
古龍說過,一堆男人在一起不談女人,就像一堆女人在一起不談男人一樣,是不可能的。也不知誰先開的頭,女孩們果然談起了適才的『善見公子』。這個臉頰暈紅說『善見公子如何如何才華橫溢』,那個兩眼迷離說『善見公子如何如何禮數周全儀態萬方』……
「那袁善見跑到側堂來了?」少商有些吃驚,看不出這貨這麼浪呀,專往女孩堆裡鑽。
程姎撇嘴:「你聽她們胡說,我們連善見公子的衣角都沒看見。」
原來袁慎拜見程母之後,連眼神都沒斜一下就溜回男客處去了,別說側堂的小女娘們,就是那幫中老年婦女都沒來得及說句話。這貨倒是留了幾個七八歲的童子,端了袁府新釀的果酒團團給女客們斟酒,連側堂都有。
「是誰請他來的?我家與袁家有舊麼。」少商咬耳朵。
程姎搖搖頭:「應無交情。不過袁公子說,大堂兄的那位上官夫子與他父親曾拜在同一位恩師門下。」
這關係聽來僅次於水晶宮到廣寒宮的距離呀。少商心下一略,立刻明白了。
那廝藉口讓小僮斟酒,是為了查看她在哪裡,結果發現自己剛離開側堂,稍一打聽就知往西側去了,然後這貨就追過去『求人辦事』了。根據年齡估計,那廝應是替某個長輩傳話,她沒猜錯的話,八成是三叔母以前的爛桃花。
想到這裡,少商忙抓著程姎的衣袖,輕問:「…那啥,阿姊,我跟您請教個學問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有沒有這樣的賦,什麼蘭台,什麼城南的宮殿……」
她話還沒說完,程姎就笑了:「這不是司馬夫子的名賦《長門》麼,嫋嫋適才跑出去一陣,原來是去想學問了,伯母知道一定高興。」
少商假笑數聲,又問:「這段賦…很出名麼…?」
程姎心中一陣刺痛,她忽然發覺自己一直活在多麼安全溫暖的地方,竟什麼都不看不問。她強自柔聲道:「也不很有名,不過許多人愛它辭藻渾麗雍容,又不涉政事,所以常給閨中女子讀著玩的。」
少商點點頭,這個程詠有講過。前朝末年,戾帝深懼世人映射其惡行,以血腥手段防範,後遺症至今未消。成了,袁慎那廝還不定如何在肚裡笑話自己呢。
「……堂姊,」少商笑問,「你覺得那善見公子如何?」對照眼前那幫女孩的花癡樣,又見程姎面色如常,她倒生了幾分敬意。
程姎苦笑:「從頭到尾,我就沒見過這位袁公子,有何可想的。」
少商曬然。也是,花癡也要講基本法。程姎才來都城幾個月,不像那些在都城長大的女孩,早就或近或遠的見過那廝本尊了。
不過程姎沒想法,不表示別人沒想法,蕭夫人就很有想法。
袁家的家世權勢雖高於程家,但也沒到高不可攀,何況低門娶婦,兩家差距尚不到她癡心妄想的地步。次日她就抓來程詠細細詢問了一遍袁慎其人,程詠也是摸不著頭腦。
「上官夫子的授業恩師乃嚴神仙的師兄,他老人家生平最愛開席授徒,聆聽過他教誨的不知幾百上千。這袁大人…興許也聽過…?」
蕭夫人又趕緊問袁慎家中情形婚配與否,得知未婚,又疑惑道:「既是獨子,又已二十有一了,為何還不成婚?」
程詠頭大如鬥,為難道:「這,孩兒也不知。只聽說袁夫人是出了名的不管俗事,潛心修道。袁大人又鎮守在外,興許是婚事無人料理?不過…」他想起一事,連忙道,「前一陣不是儒生群聚論經麼,席間有位大儒十分賞識他,就想許配女兒還是侄女什麼的……」
「然後呢?」蕭夫人追問。
程詠道:「袁善見便說,家中族老對他的婚姻大事已有主張了,他不便私自許諾。那大儒不悅,自恃才高位尊,非糾纏著問相中了哪家女郎什麼的。袁善見當時就冷了臉,拿了那大儒著書中的三四處謬誤,言道『先生若多在學問中添些心思,少對別人婚配之事指指點點,就不會有這般疏忽了』。那大儒氣的不行,當日就離宮回原籍去了。」
蕭夫人聽了,心中半喜半憂,喜的是這袁慎果然出色,憂的是這婚事怕不容易。她又問兒子道:「你覺得姎姎與他相配否?我欲找有德之人去說和。」長子口風緊,她也不怕說。
程詠搖搖頭,心中不贊成:「這不好說。袁善見此人,面熱心冷,看著隨和,實則極有主見。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旁人如何敲打也無用,難道那大儒就沒誇口女兒賢淑有德麼?還不是碰了壁。」說親說親,不就是媒婆各種誇耀優秀嗎。
蕭夫人遲疑了,她還是很信任長子的判斷力的。頓了半響,她歎道:「可惜昨日沒叫袁慎見見姎姎。」其實她於婚姻之事也不很擅長。
程詠用奇異的眼神望著母親,忍了又忍,小聲道:「阿母覺得…那袁善見一見了姎姎,就會願意…?」難道母親認為堂妹的相貌能讓人一見驚豔?
蕭夫人瞪了兒子一眼:「少說那膚淺之言。娶婦難道不是看品性?」
程詠看母親耍賴,立刻閉嘴了。
程始有時飲酒起興,會對兒子們笑談老爸老媽的浪漫史。話說,當年他遠遠第一眼看見蕭夫人就跟掉了魂似的好幾天,當然,成婚之後發覺妻子異常聰明能幹,加上幾十年同生共死,自然是愛上加敬,情意愈篤。
程詠是男人,還是知道青年男子心中所想的。況且,不論品性才幹多麼好,才見一面能有什麼。除非是出名的才女,才有可能惺惺相惜,然而程姎還不到這水準。
事實上,叫他看來,還不如讓幼妹出來相見呢,不敢誇口傾國傾城,至少與眾不同,過目難忘。不過這話他不會說,好歹先把姎姎嫁出去,才好提嫋嫋的婚事,這叫長幼有序;嫋嫋還小,不著急。
蕭夫人看兒子神色,不難猜其心思,實則她剛才也是嘴硬之言。若是讓男方的母親來相看,她對程姎還是很有自信的;可根據剛才的聽聞,也知這袁慎雖上有父母長輩,但已隱隱自撐家門,婚配之事不是單單說服其父母就能成的。
可是如何讓袁慎自行求娶姎姎呢?蕭夫人不由得苦思起來。
她知道如何積聚糧草,如何佈置營帳,也知道如何窺敵弱點,揣摩局勢;可這男婚女嫁她是真不拿手。她自己兩次婚姻都是對方苦苦哀求的,桑氏是程止在白鹿山待了數年後相中的,葛氏是父母之命的,程姎三樣都不沾呀。
蕭夫人不免暗暗埋怨葛氏為何不生的美貌些,不過想想葛太公夫婦都是敦厚之相,也不能強求什麼了。她幽幽歎息,想起過世的父母俱是容貌殊麗,自己長的像蕭太公,生個女兒倒像蕭老夫人了。
想到女兒少商,蕭夫人愈發想歎氣了。這些日子她全然放任女兒不管,少商居然一點也不慌亂,行事還有規有矩的。
每日晨起問安長輩,不論程母臉色好看難看,說話好聽難聽,少商都是一樣的神情端坐,一樣姿勢行禮,然後掐著一樣的時間離開。接著是每日讀書習字,或是央求兄長領著出去轉一圈。
她去的地方也很奇特,多是商鋪販場田地莊園,她會不厭其煩的詢問糧價布價以及日用物品,細細請教老農諸如嫁社畜牧之類的事。
趁這幾日天放晴,還順便跟少宮學了一套五禽戲。前幾日更弄了些菜種,捂在室內,在熏爐邊拿水土養著,活活發出幾十株菜苗來,然後全家一頓就分吃完了。
——好嘛,即使母親不待見,生活依舊多姿多彩。
蕭夫人承認自己以前對女兒的看法有誤,但丈夫也完全不對呀。什麼她太自負,明明女兒才是這全府最自負之人,簡直就是我行我素。
幾個兒子不知多少次勸少商在程母處多侍奉一會兒,多說幾句討好的話顯顯孝心,又不費什麼力氣。可她那好女兒,依舊只說該說的,只做該做的,其餘多一個眼神都不給。
弄的程母都沒脾氣了,無論她冷語譏嘲施壓,還是溫言籠絡想和孫女緩和關係,都是石沉大海。她曾幽怨的跟程始說『嫋嫋是不是還暗暗怨恨我』。
當然,程始嘴裡是只有女兒好話的。
於是程母抑鬱了。她前十幾年在聽程始辯解『阿母您誤解元漪了』中度過,如今開始要聽『阿母您誤解嫋嫋了』麼。
不過這回,蕭夫人卻莫名理解女兒了。少商這樣,倒不是因為傲慢或自負,她只不過是拒絕原諒而已。
蕭夫人隱隱有一種感覺,女兒根本不需要母親,連前幾日初來天葵,她都是不慌不忙的吩咐阿苧料理好一切的。可這世上怎麼會有小女娘不需要母親?即便剛硬如蕭夫人自己,年少之時也曾對蕭老夫人有很深的期待和依賴,雖然最後只有失望。
這種感覺很讓人不舒服,甚至還有幾分不知所措。
不過,此時少商也很不知所措。
天下之間,人要自立,無非三條路,要嘛有錢,要嘛有名,要嘛有權。也就是要嘛行商發明,要嘛著述學問,要嘛入朝為官。
現在已非亂世,她一個女子做官顯然難度太大(何況就算亂世她也沒信心做女將軍呀);做學問貌似也不大容易,畢竟是她多年理科生,驟然轉文科,沒個一二十年的功夫出不來學問效果;那就只能做生意搞發明了。
很多發明她不是搞不出來,而是無法推廣。
例如,她可以釀出比現在市面上更醇香更純淨的米酒,可如今大亂剛過,皇帝勵行提倡節儉,只差沒頒禁酒令了,哪裡可以拿那麼多糧食做酒?
再例如,暖棚種植的技術她不是搗鼓不出來,可是量少又靡費,連程家都難以負擔,除非家裡有礦,估計以後只能做奢侈品意思一下了。
再再例如,她也可以做出肥皂香水漱口鹽來,可堪堪能夠溫飽的百姓,哪個會去買這個。還有些東西,沒有足夠的燃燒熱度和耐熱器皿,她也燒不出來呀。
鯡魚教授在上課時說過,愛迪生試驗鎢燈絲的故事,最大的價值不是什麼感人肺腑的雞湯文,而是告訴我們,無法工業化大生產和普及民用的科學發明,是不會被時代接受的。
所以,只能走小眾的高奢路線麼?少商苦苦思索,自己上輩子雖然讀書可以,但畢竟還沒踏入職場,她隱隱覺得和頂級權貴階層打交道沒這麼簡單。
不過把步子邁小一點,也不是沒有收穫。
對於改良糧食種植,少商略有點眉目了,而且她覺得自己可以改進一下那笨重的水車和農具……然後,她第101次歎息,幹嘛不讓她穿成個男身呢,看看袁慎那廝神氣活現的樣子!
想到這裡,少商忽然靈光一閃。她為什麼覺得袁慎的聲音熟悉,因為她聽過呀!走馬燈離那麼老遠,還根本沒說話。所以袁慎就是那竹繡球了!
不過,她依舊不會給竹繡球辦事的。
這日,程姎奉蕭夫人之命要去程家的貨棧裡清點東西,順便拉上沒精打採的少商,少商想著去逛逛也好,便領了蓮房阿梅和幾個健婢出門。
青蓯夫人笑著的回報此事:「你說你起什麼勁,怕這個委屈怕那個跋扈,真是枉做小人!人家小姊妹不知有多和睦親熱,登上安車都是手挽手的。」
一旁擦拭鎧甲的程始聞言,當即滿臉堆笑要說話,蕭夫人伸出一指,瞪他道:「你閉嘴!」然後回頭與青蓯負氣道,「行,都是我的錯,成了吧!」
第27章 我人生第一場緋聞.上
少商倚著馬車窗, 一手撩簾子一手壓面紗,不住往外張望著——這已是她最近養成的新習慣了。無論去哪兒,凡是沒走過的路她總要一路看著, 心裡才不算空落落的。
好在此時民風不拘束女子拋頭露臉,可惱的卻是道路不好:黃土路穩, 可恨風沙撲面;石板路倒潔淨,卻得一路顛簸。唉,她好生懷念柏油和水泥呀。
坐在對面的程姎望著她,微微出神。
她聽苜蓿說, 兄長們第一次帶嫋嫋出門, 既沒去喧鬧繁華的坊市也不去看輝煌巍峨的宮城, 而是叫人駕車緊貼著城牆內側走了一圈, 足足花了好幾天功夫。每日都是微曦出門,至掌燈時分才歸, 到最後一日伯母差點又要發火,好險忍住了。
「……堂姊, 你知道嗎。」少商忽從窗口扭回腦袋, 笑盈盈道,「凡建都城, 必要看一山二水三地勢。就是說, 要背靠大山, 水系廣茂, 地勢平坦而雄闊。」最好還要前有關後有隘, 方便屯兵存糧, 繁衍人口。
程姎看她興奮的像個孩童,便笑道:「不止都城,你將來到都城外面看看,就知道那些世家豪族所建的塢堡無不是這樣的。」
少商一臉豔羨:「咱們家就沒有塢堡,阿父只是重建了老家的祖宅。」到目前為止,程家也就是個有人當官的地主老財格局了。其實想想自己簡單粗暴的用數字對那些家族做評估是膚淺了,還有很多邊際因素沒有考慮進去。
少商朝程姎做個俏皮的鬼臉,繼續探出窗去。
俯瞰這座宏偉龐大的都城,就是一個縱長方形,東西南北四面高聳入雲的厚重城牆,不平均的分佈著十幾扇城門。至今,她還未出過城門。
程家發跡晚,就如家宅一樣,最中心最熱鬧的位置已叫別家占了,程家貨棧幾乎貼著城牆了,坐車要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還大多是破路,比她之前繞城牆都費勁。
設立這座貨棧自然是蕭夫人的主意,程家人丁少,不少俘獲饋贈堆積在家純屬白費,不如盤給商鋪得利;而且根據物價漲跌,可提前囤些布匹柴炭之物。簡單來說,就是披髮,囤貨,以及中轉之用。
主家兩位女公子大駕光臨,又是來清點貨品的,貨棧管事自然恭敬萬分,打開正面四扇連門,又領了十餘個奴僕等在一邊,活像鎮尾那間洗頭店的剪綵儀式。
程姎被顛的臉色發青,苜蓿恨不能將她整個人背下車來,不過程姎不願墮了蕭夫人的威風,強撐著自行下車,寒暄幾句後就打起精神,由管事領到後面去點貨了。少商不管這許多,她這幅小身板才剛養好,可不能再出錯了,便由蓮房服侍著在前堂坐下歇口氣。
摻了薑絲的溫熱酪漿幾口下肚,少商方覺緩過勁來,四下打量。
這貨棧的前堂中央砌了一座龐大的方形土燒火爐,融融的向屋內散著熱氣,少商獨坐上首。看看左邊,七八個貨棧僕眾跪坐成一排,神色殷殷,再看看右邊,宅邸隨行過來的奴婢跪坐成一排,情狀切切。她心中大樂,這排場學生會主席換她都不做呀!
少商正想起身,誰知外面忽響起吆馬勒韁聲,隨著一陣輪轂滾動之聲,只見一輛四四方方華蓋錦覆的輜車停在貨棧門前,兩匹膘肥體健的高頭大馬不住的嘶啼,鼻孔噴著白茫茫的氣息,兩個身著緞襖的童子躍下車來侍立在兩旁,後面是一位長身玉立的華服公子緩緩下車。
少商眼皮一跳,這貨怎麼來了。
其中一名童子上前,大聲道:「我家公子遠遠望見這裡的徽記,敢問可是曲陵侯程將軍府上所設貨棧?因路途遙遠,預備未足,想討要些炭薪。」
少商沉著臉,一言不發。一旁的副管事看了,以為是小女娘羞怯,便小跑到門前,高聲回道:「可是錦陽坊袁侯府邸的車駕?天寒地凍,公子不如進堂歇息,僕這就去預備。」那馬車上也有明顯的家族徽記,久居都城的老僕自是認得。
誰知袁慎既不上前也不說話,繼續閒閒的立在馬車前,目光卻看向堂內,有意無意掃在某人身上。少商咬咬嘴唇,這是上門討債來了。
袁慎見少商裝傻不表態,秀麗的長眉一軒,抬步就要進貨棧;此時少商豁的起身,拱臂作了個揖,強笑道:「原…原來是袁公子,距上回家宴已數日不見了。家兄十分惦念公子,不知何時有機會再度詩歌唱和…」媽噠,她編不下去了!
那副管事流露出讚賞之意,覺得自家女公子話聲得體,姿勢優美,態度不遠不近,不像都城裡的那些小女娘,一碰上善見公子就跟狗熊遇著蜜糖般。
袁慎笑意盈盈,道:「女公子怕是弄錯了,那日子肅賢弟說要下回再議的是賦,不是詩。」他故意在最後一個字上頓了頓,意有所指。
少商壓住一口老血:MMP!
袁慎見她不說話,又上前一步道:「聽子肅賢弟說,女公子不也十分喜愛蒯通之賦麼?」
那副管事連同周圍一圈僕眾都望向少商,N臉敬仰。
大家心道:外面都傳夫人的麼女被葛氏養壞了,如何粗鄙蠻橫,沒想卻能與才名滿都城的善見公子共論辭賦,果然龍生龍鳳生鳳,根子好,怎麼也壞不了!
少商被眾人看的臉上發燒,恨不能把袁慎抓來打一頓七傷拳,肚裡不住的大罵:什麼快通,我只知道申通圓通中通以及狗屁不通……行,她知道這廝的意思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閉了閉眼,認慫了:「公子說的對,是賦,不是詩。」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擠出齒縫的。
袁慎知其服軟,笑的春意盎然,更映的唇紅齒白,人如美玉。這笑法太違規,把一直坐在車駕位置的中年漢子嚇了一跳,跟隨自家公子這麼多年,真笑假笑他還是分得出來的。他連忙去看那立在堂內的女公子,果然如雕如琢的一位小小美人。
這時副管事適才派下之人已扛著一大包細炭回來,那中年大漢躍身下車,拎過麻袋道了聲謝,又奉上一囊金錠為資。副管事連連擺手道:「這麼點拙物,倘若要了公子的錢,主人家還重則老奴,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那中年漢子便收回錢囊,誰知袁慎卻還不走,側頸遙望前方,然後再頓頓的看了眼少商,這才拱手告辭。
人走了,餘波蕩漾。那副管事不住讚歎袁慎果然風儀軒朗卓爾不群雲雲,其餘僕眾也都竊竊私語,或讚歎或景仰。
少商低頭沉思。
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急需修正。思忖片刻後,她問那副管事:「咱們這貨棧左右分別是何人家,平日不知可有來往?」
那副管事答曰:左邊是一間制橘皮醬的老鋪,常年給都城各大食樓供貨,右邊也是一家貨棧,不過囤積的是木材石料之類的建造營生,之後便是一條巷子直通城牆了。
少商心下明瞭,然後就說要四處看看。
沒逛兩下,她就屏開貨棧裡的奴僕,只帶了自己的婢女往那後巷走去,說是要看看左右風光。走到巷口處,留下其餘健婢,又往前走十來丈,果然看見一個突兀的拐角,少商再留下蓮房和阿梅,並吩咐『倘聽我呼聲,立刻來令大家來尋我』。
扭過拐角,只見袁家那輛華麗雍然的輜車赫然停在那裡。袁慎披著一件雪白的毛皮大氅,雙手籠著一尊小巧的白玉暖爐,手指纖長如玉,仿佛與那玉爐不辨彼此。
他面帶微笑的站在車前,靜靜等候,那兩個童子和駕夫都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貨棧坐落之處本就僻靜,這條巷子更是冷清無人,少商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兒,徑直走過去,隔著至少三米的距離,才站住:「袁公子有何見教?」
袁慎這次也不繞彎子了,直問道:「女公子是否已向桑夫人傳話。」
「沒有。」少商乾脆道,「我本就不想替你傳話。」
袁慎生平甚少發怒,卻也不免暗暗生氣:「既然如此,那日為何答應在下。女公子可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
少商睫毛都沒動一下:「我食言了,又如何。」你還能打我一頓怎麼的。
袁慎皺眉,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的女孩,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這樣溫弱纖嫵的長相,卻生了這樣乖張邪僻的性情,估計整座都城也找不出幾個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傳那句話不可,不過久等數日卻無音信,就猜到她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諾,然後一陣氣憤,反而卯上了。
盯著程家門宅的隨從今日一早來回稟後,自己就顛簸車馬跟了一路,其實不過就是要當面質問一番。事到如今,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只是想替尊長分憂,還是氣不過這狡獪美貌的小小女娘。若叫同儕們知道此事,定要從朝堂上一路笑到陛台下的。
袁慎仔細想了想,認為不能只有自己不痛快。
於是,他沉下臉,幾步逼近少商,冷聲道:「世上之事,不過懇切相求,威逼,利誘,這三樣。既然女公子不願好好的說話,在下也有別的法子!」
少商嚇一跳,連退幾步。她自覺和袁慎是同齡人,可一旦兩人走近些,就立刻能感覺到這青年身高和氣勢的壓迫。適才他一靠近,她立刻聞到他身上隱隱淡然的鬆枝熏香,發覺仰脖才能正面交談。
她自然聽出了袁慎話中的威脅之意,這也是她所憂之事。自己只是個毫無社會資源的小姑娘,這袁慎卻是個已混跡朝堂宮廷數年的了得人物,倘若真惹惱了人家,他心胸狹隘起來,一定要報復該怎麼辦?
少商正憂,誰知袁慎臉色一轉,又笑道:「說起來,都是在下的不是,平白叫女公子傳話。不如這樣,在下薄有微名伎倆,倘若女公子替我傳了話,將來我願替女公子辦件事,以作回報。」
少商有興趣了:「什麼事都成?」她聽他話音趨緩,心思就又活絡了。她不是趙敏郭襄,一定會好好使用這個承諾。
袁慎見魚已咬餌,笑道:「自然。除去忤逆謀反,背信棄義,不能娶你,這三件事外,其餘皆可。」
少商正要點頭,聽到最後一點時險些沒噎死:「你——!」
她小臉漲通紅,惡狠狠瞪著袁慎,像頭小狼似的。她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姑娘,會聽不出這句話純屬調戲逗弄。她忍怒,冷笑道:「公子大約平日裡奉承話聽多了,我何時何地說過要嫁你!我勸公子清醒些,莫把人家的客套當真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星宿下凡……」
話還沒說完,袁慎叫微笑著截斷:「原來女公子不曾有此念想,那可真叫在下吃驚了,今日見面不就是女公子引在下來的麼。」
少商的面龐快燒起來了,連連跺腳,氣的都結巴了:「你,你胡言亂語什麼,明明是你……」
「倘若女公子對在下並無念想,那為何要先答應再毀諾,不就是想吊著在下,好引在下前來相見麼?倘若女公子真不想和在下有瓜葛,那為何不痛痛快快向桑夫人傳了那句話,從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他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少商呆住了。倘若她不是當事人,沒准也會覺得這是釣凱子的手段。
袁慎見女孩呆若木雞,再不復適才那副高傲譏誚的模樣,很是出了口氣,可轉眼間又覺得她一臉茫然,甚是荏弱可憐。
他心中一軟,溫言道:「你究竟為何不肯傳話給桑夫人,莫非有難處。你好好說與我聽,看看我能否幫上忙。」他想到少商幼時殊不容易,也許內宅婦人間有不為他所知的隱情。
不過這樣善解人意的話倘叫別人聽見,估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門下賓客,都會驚掉下巴,他袁善見居然也懂得憐香惜玉了。
誰知這話一問,少商更加呆滯了。
難道要她說: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只不過她從小就性格惡劣,不愛助人為樂,扶老奶奶過馬路對她而言屬於天方夜譚,就是黑板擦掉在面前她都能踩著過去。難得見義勇為一回,這不就掛了嗎,穿來這破地方把成長的苦頭重新吃一遍。
「又或者,你擔憂那傳話之人與你叔父叔母不利。」袁慎看女孩怔怔的出神,聲音更柔軟了,「這你也可放心,前塵往事都已過去,長輩們都歲數不小了,如今不過是故人的牽掛之情。」
——所以那什麼憂傷的蘭台城南的宮殿不是講建築物而是講感情噠?少商這下不但茫然,還尷尬了。只恨當初怎麼不多問程姎幾句。
不過少商為數不多的優點裡,有一點很值得誇獎,就是講道理。她踟躕了片刻,組織好思路,這才開口:「是我的過錯。」
她的確錯了。
她沒有調整好自己的新身份,還當自己是那個1800線的小鎮姑娘。上輩子自己父母皆無,伯父只是個芝麻綠豆官,所以她可以耍賴,可以反口,可以做很多不上道的事。
可現在不行了,程老爹至少在全國範圍內屬於中上等官員。何況這裡重信諾,輕生死,舉孝廉,倡忠義,在這個沒有科舉制的年代,德行特別好的人甚至會被直接授予官職——不管這德行是真是假吧,至少社會風氣如此,自己居然頂風作案,當面毀諾!
少商平復好心情,恭敬的舉臂一揖,道:「公子行事精細,想來也聽說過我家的情形。」老規矩,都推給葛氏吧。
「我自小就怕是非,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我並不曾結識過公子,那日驟然相見心中好生忐忑。為著快些脫身,才胡亂答應公子的。事後想來,不是不曾懊悔過。」
少商一臉誠懇,字字句句甚為真切。
「適才袁公子一番教誨,叫小女子恍然大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樣罷,我今日回去就給三叔母傳話,袁公子不用謝我,也請原宥小女子的無禮。此事就此了結,如何?」
當初她浪子回頭要好好讀書,之前混道時的同事不是沒去學校找過她,當初校領導都被她要和往事一刀兩斷的決心感動了,拿出同樣的勁頭,袁慎未必會揪著不放。
袁慎神色淡然,沉沉道:「倘若我以後還需你傳話,該當如何。」
少商滿腔真誠好像被當頭打了一棍,這貨居然不感動?!
她強忍著吐槽,答道:「若三叔母不介懷,以後公子還要傳話我自不會推託。但若三叔母不喜,那…」她一臉正色,「那我自得以長輩為尊。如若這樣,那以後我與公子,就江湖不見罷。」
說完如此正氣凜然的一番話,少商大大鬆了一口氣,頓覺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不少。然後也不等袁慎答覆,十分端正的躬身行禮,扭頭就走。
一直走到那突兀的拐角處,她始終沒聽見身後的響動,她沒忍住回頭看了眼,卻見那袁慎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因隔遠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餘巷子裡的寒風吹動他鴉羽般的長髮,微微拂動。
少商搖搖頭,深覺這貨段位有點高,看著清俊斯文,卻是個切開黑,變臉如翻書,實在不好相與,還是早溜為安。
第28章 我人生第一場緋聞.下
幽巷深處, 袁慎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僮兒和駕夫來催才緩緩上車。又是一路顛簸,回到豪族聚居的錦陽坊, 已是炊煙時分。
袁府是一座歷經數代修建而成的古老屋宇,以星辰位數佈置的十餘棵巨木早長成了參天古樹, 鋪天蓋地的強壯枝條覆著厚厚的積雪,團團籠住整座宅邸,廣闊且幽深。
幼年的袁慎走在這裡,哪怕老僕引燈在前, 也常覺得害怕。可母親對他說:這世上的事, 不是你害怕就不會來的。月難圓, 人難全, 你要學著習慣這世事。
如今的他,再也不會害怕了。
回到居處,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媼迎上前來,笑道:「公子總算回來了, 一大早出去也不怕受寒。」說著便指揮婢女們服侍袁慎更衣用熱湯。
「母親在做什麼?」袁慎用熱氣騰騰的帕子暖暖手, 才問道。
老媼略驚,答道:「夫人還在焚香祝禱。公子尋夫人有事?」這對母子平常三五日才見上一次。
袁慎動作一頓, 道:「叫母親別太累了, 早些歇息才是。」
也沒什麼事, 他只是想告訴母親, 他近日遇到一個小女娘, 總共才見了三次面, 倒有兩次是以她落荒而逃了結的。
他還想告訴母親,頭一次見面,他就覺得他和那小女娘很像。哪怕再是燈火輝煌,人間團圓,依舊喜歡跟在人群後面,依舊是禹禹獨行。有一點風吹草動,首先是警惕的保全自己,懷疑對方的用意,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絕不輕涉險地。
袁慎後靠著隱囊,再拿一條滾燙的帕子覆在面上,微笑著想,這次她總該乖乖傳話了吧。
……
某人這次沒料錯,少商再不敢耽擱了。
此事若換做寢室長博客姐,那個一路班長優等生團支書長大的模範姑娘,大約會氣憤『你憑什麼要我做這做那又憑什麼要脅我』,不過少商這個見習太妹卻不以為然,人家要欺負你還需要理由嗎,社會主義小鎮都這樣了,何況這封建社會。
她能在半黑不白的地方渾水摸魚那麼久,卻從無要緊的把柄被抓住,靠的就是該硬時硬該軟時軟,見機不對,拔腿就跑。分清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這才能俐落的浪子回頭。不像鼻涕妹,腦袋一熱真的被忽悠去行竊時幫人望風,要不是她爹媽後來在國外洗盤子洗出個小餐館,可以把她接去了,不知還會被糾纏多久。
一回府,少商連口水都沒喝,就趕緊跑到桑氏屋裡,卻見桑氏正手持一把小銀刀給程止修面整須,一旁擺著盆熱水和皂角膏,外加一罐潤面膏。一面銀刀刮動,一面老夫老妻還甜言蜜語的肉麻當有趣。
一個說:夫人這指腹摸在為夫的臉上,可真柔嫩如春枝花蕾。
另一個說:你再笑,再笑,我可要刮破你的臉啦,到時君姑可是要哭倒城牆的呢!
一個再說:我身上哪處不是夫人的,別說刮臉了,夫人想繡花都成,小生悉聽尊便……
少商噁心的不行,扭頭就想走,想起袁慎那討債鬼,生怕一時半刻沒消息他又要想出麼蛾子來,她只好硬著頭皮又折了回去,這次重重踏出腳步聲,驚醒裡面那對中年鴛鴦。
——「我與叔母有話要說,請叔父暫且回避。」她一臉的正色。
程止扯過一條熱帕子捂臉,沒好氣道:「回什麼避!沒看見長輩正忙著嗎?什麼要緊的事,晚些再說又如何。」這沒眼力勁的死丫頭!
桑氏笑著戳了下丈夫的額頭,親熱的拉過少商:「別理他,嫋嫋有什麼事,說吧。」
少商始終搖頭,一定要程止回避,程止拗不過侄女,本想離開,誰知卻叫桑氏拉住了,道:「嫋嫋你說吧,我的事,你叔父就沒不知道的。」她已猜到了幾分。
「真要我說?那好,我說!」少商見桑氏老神定定,心想不瞞著叔父更好,便道,「這陣子有個叫袁慎的找到我,叫我給叔母傳話,拽了一段亂七八糟的賦,我也沒記住。總之意思是,有故人牽掛您,求隻言片語。」
她一口氣說完,趕緊盯著桑氏的表情。誰知桑氏一臉茫然:「袁慎?袁善見?那不是膠東袁氏的大公子麼?除了那日宴客,我並不曾見過他呀。」她以為是另一個人。
倒是程止一拳錘掌:「哦,我記起來了,這袁善見是不是那年他收的那個小弟子呀!他不是還跑到你兄長跟前得意了一番,說什麼美玉良才的。」
桑氏哦了一聲,釋然道:「原來是他。」又回頭問少商,「然後呢,他要作甚?」
少商吐血:「我不是說了嗎?故人牽掛,只求隻言片語…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姓袁的就叫我傳了這句話,別的就沒有了…」古人真討厭,就不能說明白些嗎。
桑氏疑惑道:「隻言片語,什麼隻言片語,我與他十幾年沒見…啊…我想起來了。」她轉向丈夫,「我們回都城路上不是遇上他了麼……哦,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說著便從書案上抽出一支木簡,在木簡上手書『咳疾已愈,勿念』六個娟秀小字,順手遞給程止,道:「你叫人送過去吧。」
程止接過來看了看,失笑:「原來是這事,你這記性。當時他絮叨個不停,是你說痊癒了就告訴他。」他也沒多說什麼,就出去吩咐人了。
少商扯著桑氏,驚道:「這就完啦?」六個字就解決了問題,那她還和袁慎那廝糾纏這麼久,險些釀成血案!「你也不寫個抬頭落款的!」那樣她就能偷看是寫給誰的了。
桑氏笑眯眯道:「他認識我的字,不必寫。」
少商無力的扶著膝蓋,蹲坐在絨墊上,好像一隻呆滯的小青蛙。
她幽怨的看向桑氏:「三叔母,您就不想跟我說說這其中的故事?」比如『那人』姓甚名誰,和您如何情緣糾纏雲雲……?
桑氏撿起那把小銀刀,指尖試了試刀刃:「此事說來話長。」
少商哪肯甘休:「咱們慢慢說好啦。」
桑氏瞪道:「別人說『說來話長』這四字的時候,意思就是不想說了。」
「那我不問了。」少商無奈,她心知桑氏看似隨和,主意卻很定,只好退而求其次:「不過叔母總可以告知我,那姓袁的為何不直接上門來找您說,非要繞這樣大的圈子呢。」
聽了這話,桑氏停下手上的小銀刀,沉吟良久,才苦笑道:「……因為,我曾對一個人說過,『以後,你也好,你的親朋好友門人弟子也罷,都不要來見我,也不要送書信物件給我』。不過少時負氣之言,可那人是個死心眼,答應我了。」
少商默然,心道自己所料不錯,果然是狗血桃花。
桑氏見她久不說話,笑問:「你怎麼了,說我的事呢,你倒這幅悶模樣。」
少商搖頭:「我覺得叔母這話說的周嚴,差不多封死了那人所有能來找您說項的路。」
這話乍聽不過尋常的負氣之言,但細想想,的確斷絕了所有可以直接聯繫桑氏的方法了。
又因事涉陳年情緣,當年知情的人未必肯傳話——例如桑氏之兄,而程家其他人,袁慎顯然也不願自己恩師的私事喊人盡皆知。傳話之人既要和桑氏親密,又不能和程家眾人太過無話不說,可不就輪到自己了麼。
其實自己也不是最合適的人選,若是程娓大些,母女傳話更合適,可惜程娓年紀太小,不小心弄巧成拙就糟了。
桑氏沒料到少商會說這句話,一時悵然,心道女人這一生,還是沒機會說這話才有福氣。嬸姪二人沉默片刻,桑氏忽想起一事,又興頭起來:「對了,你怎麼遇上那袁善見的,在哪裡遇上的,什麼時候。」
少商倒不奇怪這一連串問題,歎氣道:「此事也『說來話長』。」
桑氏瞪她,少商無辜的回看,兩人對視一會兒都笑了出來。
桑氏搖搖頭:「你不告訴我無妨,回頭你母親問起來,你可要想好托詞才行。你母親看著不管你了,可你出去見過什麼人,去過什麼地方,她沒有不知道的。」
少商故作高深道:「非也,非也。只要叔母不說,應當無人知道那姓袁的托我傳話。」
桑氏何等聰明,立刻追問:「你倆是私下見面的?」臉色不由得浮起猜疑之色。
少商就怕這個,連忙拱手求道:「別亂猜,別亂想,什麼也沒有。叔母不信的話,我可以發個誓——喏,上有天,下有地,倘若我與那袁慎有私事,就叫我……」
「打住打住!」桑氏連忙攔著,一手輕輕拍打少商的嘴,「小冤家!誓是可以亂髮的麼?就是有又何妨,男女愛慕是人之常情,只要守著禮……」她一看少商又要著急上火,忙道,「成成成,我信你,信你還不行麼?!」
少商瞪眼威脅了桑氏半天,氣鼓鼓道:「叔父也不許說,不然,我就再也不理您啦!說起來,都是為了叔母,我才受的牽連!」
誰知桑氏思路與眾不同:「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人生在世,除非無親無故孑然一身,不然誰都難保受牽連。要緊的是你受牽連後的應對……」她眼風一挑,笑道,「如今看來,你應對的不怎麼樣呀,是不是叫人拿住了短處?」
少商被問的臉皮發綠,喪喪的承認:「沒錯。我一時不慎,落了不是。本來全是那姓袁的不對,可是我答應了又失言,便成了我也有不是。是以,我打算快打斬亂麻,趕緊了結算了。」總而言之,還是因為她一直當自己是俞採玲。
桑氏微微一笑,少商可能不知道,她生就一副叫人想撩撥她鬍鬚絨毛的模樣。
少商見桑氏不語,趕緊道:「叔母,你可千萬不能說,還有叔父。」
桑氏滿口保證:「好好好,我絕不說。你叔父要是敢說,我把他趕出屋去!」少商並非矯情之人,聽她把話說的這麼絕,桑氏倒真信了二人並無它事了。
接下來幾日,少商為防蕭夫人來查問,屏氣凝神,嚴陣以待,誰知居然一直沒人來問她?!她疑惑著,母老虎打盹啦?不過,也不是全無異樣——
這幾日,蕭夫人時不時會用憂慮的眼神打量她的面龐身姿,看的少商渾身發毛;
程始看自己的目光愈發得意,好像那年奶奶後園種的水蘿蔔得了鎮上菜博會頭名一樣;
最詭異的是大哥程詠,何其板正的一個人,近日見了少商竟有幾分神情躲閃,她原想打聽袁慎的老師到底是誰,卻一直未如願。
她所不知的是,原來那日當夜蕭夫人就已知贈炭之事;她更不知,雖然無人知道她與袁慎在巷子見面,雖然她和袁慎都克制言行,但積年老僕的眼力,比他們想像的更敏銳——
那日晚膳後,程始捧了兩卷萬鬆柏門客錄下的朝堂政議,慢慢給長子講著,蕭夫人則高坐在隔間上首,向那貨棧的兩位老管事詢問程姎如何行事,誰知說著說著,竟帶出了袁慎,直接把程始父子給引了過來。
「……他們就說了這幾句話?」蕭夫人皺著眉頭。
那副管事道:「老僕一步不曾離開,小女公子和袁公子就只說了這幾句,再無旁的了。」
蕭夫人目光轉向兒子,程詠忙道:「一點沒錯。兒子是與袁善見談論過辭賦,也與嫋嫋提過此事。」其實就隨口提了一兩句。
「那姎姎呢?」蕭夫人遲疑道,「她沒見過袁公子?」
那副管事搖頭道『不曾見過』。一旁的正管事連忙笑著補上:「那時,三娘子不是正和老僕在後倉點貨麼?」
蕭夫人聽了,略有幾分失落。
程詠心裡卻咯噔一聲,暗罵自己烏鴉嘴,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他忙道:「嫋嫋言行有禮,這樣很好。倘無其他事了,兩位老丈也回去歇息吧。」這兩位都是跟隨父母多年的老卒,為人穩重,陣戰中傷了身子才去管理貨棧的。
二僕正要告退,誰知蕭夫人卻瞥見那副管事眼帶笑意欲言又止的模樣,思忖須臾,便讓那正管事先回去,留下了那副管事。
「有話你就直說。」蕭夫人道,「是否有不妥之處。」
那副管事搖搖頭:「小女公子並無不妥,說話得體。不過,那袁公子……」他忍不住微笑起來,「瞧了我們女公子好幾眼。」
他也是見過世面的。如袁慎這樣自持守禮的世家公子,在沒有長輩引見的情況下,初次見到一個小女娘,直面問候後若再有談話,正常的做法是將視線定在身前數尺。
袁慎態度和煦,對著眾僕點頭微笑,但老僕注意到,他多數都將目光落在自家女公子身上(其實是在看少商的反應),待女公子說了句『是賦,不是詩』後,甚至還笑如春風拂面,那種真切散發出來的愉悅氣息實在不像客套。
程始父子和蕭夫人聽完了,神色各異。
「我們小女公子討人喜歡呢。」那副管事笑盈盈,仿佛一個老爺爺自豪漂亮的小孫女受人青睞一般
蕭夫人強笑道:「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說與旁人知道。」
那副管事連忙收了笑容,抱著軍拳,肅然回道:「老僕知道女公子名聲要緊,絕不多言。」一家女百家求,自家女公子將來嫁給誰還沒個說法,可不能風言風語的。
說完這句,他便躬身告退。
程始故作矜持的捋了捋鬍鬚,正想得意兩句,卻瞥著妻子的眉頭好像打了結,便道:「你這副模樣作甚,別又要怪嫋嫋了。姎姎在點貨,又不是嫋嫋不讓她見那袁善見的!」
蕭夫人無力的出了一口氣,這時看出書案風波的後遺症了,她但凡露出對女兒的一點不悅,丈夫兒子就會懷疑她又要偏心。她輕斥丈夫:「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作這般想?!」若說對程姎可惜,不是沒有,但有時候這就是緣分。
程始得意道:「少年人嘛,什麼慕什麼少艾……欸,詠兒,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程詠苦著臉:「知好色而慕少艾。」
「對,就是這句。」程始一拍大腿,「好啦,你也先回去吧。今日的事別告訴嫋嫋,免得小孩兒胡思亂想。」
程詠應聲,向父母行禮後退下。
程始見兒子離去,才轉頭對妻子道,「這有什麼好煩擾的。那袁慎若真看上了嫋嫋,上門來求親,我們答應就是。前些日子你不是還叫我去打聽他的品性麼。不好色不貪酒,不躁不狂,立身甚正,還很得陛下的青眼,將來嘛…沒准還能位列三公呢…。我看好得很,唉,倒是咱們配不上膠東袁氏的清貴。」
說到這裡,他歎口氣:「估計人家也就見嫋嫋生的好,多看兩眼。你別多想啦。」
他行走官場多年,深知這些世家豪族聯姻,除非如當初萬老夫人和過世的萬太公一樣,屬於真心愛慕難分難捨,不然多是門當戶對。說句難聽的,若不是這天下大亂,給了他們這些草澤英雄一個機會,袁程兩家的家世更是雲泥之別。
蕭夫人忽道:「我是不會讓嫋嫋給人做庶妾的。」再如何高貴的家門,她都不願。
程始嚇了一跳:「我當你在想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咱們不是早說好了嗎。寧肯門第低些,也要叫嫋嫋過的平順舒坦。」再怎樣,他還是護得住女兒的。
蕭夫人這才露出笑容,隨即又高聲道:「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什麼配不配的,我們這一路走來,不曾欺壓民眾,不曾殺良冒功,保護一方父老,為陛下盡忠平亂,靠自己的本事搏殺出來,俯仰無愧天地,有何可自憐的!世家豪族難道是永世不變的,那些跟著戾帝助紂為虐的,那些跟錯了僭主的,就算未被滅族也奄奄一息了。還有那些想要明哲保身卻為兵禍所害的,也就這幾年了,若族中再出不了能翻身的子弟,以後還能稱得起來?!」
「說得好!」程始大聲讚歎,蒲扇般的大手握住妻子的肩頭,擁在懷裡,他滿心感激驕傲,「得你為婦,夫複何求!」
蕭夫人眼中閃動淚光,她心道:自己才是真的有福。
第29章 尹府家宴.上
不論蕭夫人是不是偏心, 少商都要承認, 人家的專業素質實在沒的說。自那日筵席初識,不多久她就和尹夫人搭上了交情, 書信禮物往來甚頻。於是,在程二叔求學離家的第三日,程姎哭紅的眼睛都沒好, 尹家老僕就送來了請柬。
程始大為惋惜, 叨叨著早知道就讓程承晚幾日上路了, 去尹家結交幾個文官儒士多好;還險些要攆程止去追回程承, 結果程母一通心肝肉叫喚無論如何都不肯。蕭桑二婦則壓著程姎和少商狠狠一通打扮, 這次妯娌倆心意總算一致, 一齊將兩個女孩往端莊樸素方向打扮。
路上順道拐到萬家新宅, 與萬氏夫婦另小女兒萋萋匯合, 兩家人這才一道往尹家而去。
「那尹家我以前去過, 人可真多。到現在我都分不清他家幾房幾丁。」萬萋萋說話明快爽朗, 「家母說過, 那尹大人呀, 原不是尹氏家主,可惜他前頭幾個兄長全被害了,尹家風雨飄搖之際他才繼了族長。」言下頗有幾分得意, 因為她的父親被千呼萬喚的盼來後, 立刻就成萬家下任繼主。
萬小姑娘生的豐潤秀麗, 高額鳳眼, 眉眼身量像父親, 嘴和下巴像母親,倒是兼美了。今日她身著一件少商迄今為止所見過最鮮嫩最明亮的粉紅色曲裾長裙,上頭織有繁盛的瓊枝花,鑲在袖口裙邊的都是金銀絲線,頸上還帶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項圈,在重量允許範圍內鑲墜了一堆五光十色的寶石美玉,一動脖子就叮咚哐啷十分熱鬧。
少商被閃的頭暈眼花,心道,這妥妥的是親父女呀。
「萋萋,你又來賣弄,知道三分,非得炫耀五分不可……」
程頌騎在馬上,將頭探到馬車舷窗邊,笑呵呵的跟車廂內的三個女孩來搭話。一旁的程詠皺眉道:「嫋嫋,你們把簾幕放下,在外面呢。」雖說他知道萬萋萋是特意將尹家情形說給兩個妹妹聽的,那也不能明目張膽吧。
萬萋萋瞪眼道:「長兄真是,好吧。」說著朝程頌揮揮手,然後扯下厚厚的車簾,隔斷了外面的聲響。然後她轉頭對二女笑道:「我比你們倆都大,在家中行十三,咱們兩家又不分彼此,你們就叫我十三姊。以後有事,儘管來找我!」
程姎連忙稱喏,少商卻笑而不語,萬萋萋追問為何。少商笑道:「次兄早和我說啦,說你是萬伯父膝下最小一個,今日必要在我們跟前充阿姊的。」
萬萋萋忍笑:「程頌可惡,就愛說我壞話。你們別聽他的!」
程姎怕她不快,忙岔開話題:「十三姊,你風寒好了嗎。」
萬萋萋抱怨道:「早就好啦,大母非要多捂我三日,不然那日你家設宴我就來了。」
少商歎氣,若是那天萬萋萋來了,她也許就不會負氣亂走,也不會遇上那姓袁的討債鬼了。
……
尹宅也位於錦陽坊,府邸與程家差不多大,卻佈置的花團錦簇,金梁彩棟,並且人丁繁茂,光是門口迎客的尹家各房子弟就有半個排,看的程母好生羡慕。
尹家很給面子,尹大人領長子次子親自出府門來迎程家一行人,程始也是會來事的,上來沒寒暄兩句就從『大人』直升為『老兄』,二人交臂而握,越說越投契,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是老友久別重逢。看的一旁的萬鬆柏酸溜溜的。
尹大人,名治,字子任,與萬伯父年歲和官秩都差不多,人卻生的清瘦溫和,如今官居大鴻廬寺左卿,日常典掌禮儀,分管諸侯列王承爵奪爵婚喪以及外使朝見等事宜。
萬鬆柏忍不住撇嘴。
要論才能魄力,這尹治一萬個比不上他和程始哥倆。豐縣尹氏本來也不過是和萬家差不多的地方望族,不過人家地方生的好,鄰近皇帝家鄉,基本前腳皇帝起了事,尹家後步就從了龍。在皇帝最艱困之時也不曾離棄,老實巴交的跟著吃了一通苦頭,是以雖沒立什麼功勞,才能平平,學問也平平,但新朝鼎立後,依舊能分到一大杯羹。
父母親長走在前面,程詠幾個則與萬家眾子攀談,沒一會兒就相伴著去少年人群裡了;三個女孩由僕婦隨行跟在後面,程姎扭頭輕聲道:「看起來,尹家人很是和善呢。」
萬萋萋撇撇嘴:「你是沒見到不和善的。」
待她們三個被引至內堂,見到那個被眾星拱月少女後,少商立刻明白她話中所指了。
萬萋萋笑的不大痛快,但還是依著禮儀,引薦道:「姎姎,嫋嫋,這是尹家的姁娥阿姊,只比我大了三天。姁娥阿姊,這是程叔父家的兩位妹妹。」
尹姁娥生的溫婉貴氣,神態嬌矜,身著一件金紅色織錦花緞的三繞曲裾長裙,端端正正坐在堂內正中,身旁有一堆小女娘環繞著奉承說話。
她聞言,先挑剔的看了看萬萋萋的衣衫,又瞥了瞥姎嫋二女,嬌滴滴道:「聽你吹了許久,還當這兩位妹妹是天上之人,今日一見,不過尋常嘛。」
萬萋萋白眼:「我什麼時候吹過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她們。難道你說人時不挑好的說?……你還叫不叫我們坐下啦。」
程姎滿臉惶恐,少商卻低下頭,心道又是個欠揍的小娘皮。
尹姁娥漫不經心道:「三位妹妹,請坐罷。」
萬萋萋瞪眼。
尹大人膝下有六子二女,其中一半是尹夫人所出;萬將軍膝下十三女零子,其中一頭一尾是萬夫人所出。兩個女孩都是自家母親許久沒動靜之後得來的,日常不免嬌慣了些。
自萬家回都城後,尹夫人迫不及待去找兒時姊妹敘舊,誰知這兩個女孩幾乎是當場就杠上了。一個認為自己是金尊玉貴的高門貴女,長於天子腳下富貴窩裡,幾乎認識滿城的貴人權爵;一個認為自己天南地北見多識廣,豈不比你這裝腔作勢的強上許多。
僕婦們端上點心,尹姁娥姿態優美的請眾女孩品嘗:「這叫金絲燕窩棗,用了十多道工序才製成,算得上精細,諸位嘗嘗吧…萋萋,你和程家妹妹們都沒嘗過吧…」
散坐在周圍的女孩們或掩袖而笑,或竊竊私語,時不時發出譏笑之聲。
此時宴客,地位愈高來的愈晚,萬家是因為萬夫人與尹夫人姊妹情深,特意提早來幫襯,順便還饒上了程家。是以,除了萬程三女,在座的眾小女娘大多來自依附尹家的賓客門屬。
萬萋萋哪肯吃虧,大聲道:「我手刃過一頭花豹,親自剖心剜骨給父親泡酒。御前宴飲時家父拿去獻寶,陛下還道『將門虎女』,你們可有此殊榮!」
此言一出,眾女孩們全都臉色發白,也不知是怕那血淋淋的光景,還是豔羨萬萋萋能得皇帝親口稱讚。尹姁娥勉強道:「好了,不說了,大家嘗點心吧。」
萬萋萋氣的吃不下。少商火大,心道老娘還吃過提拉米蘇哈根達斯呢,你們吃過嗎!
她心中不痛快,拒絕吃那見鬼的金絲棗,隻捧了一碗粟米湯暖手。只有程姎好脾氣,端起其中一碟點心,用銀籤子戳了一個在嘴裡,輕聲對少商道:「這金絲燕窩棗的確美味。」
誰知坐在她們旁邊的一個女孩忽然大聲笑起來:「哎喲哎喲,程家阿姊弄錯了!你嘗的這個不是金絲燕窩棗,是羊乳甜棗!」
眾人趕緊去看,原來那金絲燕窩棗是用蜜糖燕窩裹牛油細面蒸炸而成,一個個小巧玲瓏,潤白如玉,還隱見幾縷金桔糖絲在皮下,形如蜜棗卻不是棗。程姎不知,就拿錯了。
自尹姁娥以下,一眾女孩都笑的前仰後伏,樂不可支,只有萬萋萋和少商臉色鐵青,程姎羞愧難當,幾欲垂淚。
萬萋萋氣的渾身發抖,大聲道:「什麼金絲燕窩棗,來都城前我也沒吃過,怎地?!」
尹姁娥慢條斯理道:「不怎地。不過看來屠獸剜心,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保不齊有沒見識過的。」
萬萋萋豁的起身,長吸一口氣:「好好。如今兵禍剛歇,外面多是饑餒的民眾,走遠些不難見白骨盈野,婦孺啼哭。陛下平定天下還沒幾天呢,又常常倡議節儉,你這就開始以奢靡誇人啦……」
少商挑眉,表示讚賞這種上綱上線拿大帽子扣人的戰術了。不過使用這種吵架方式呢,局限很大,首先你必須自己沒有這方面的短處,不然結局就會很搞笑,例如貪官談清廉,饕餮談節制,左邊小甜甜右邊雅蠛蝶然後大談社會主義婚戀觀。
果然,萬萋萋憤而起身時,渾身的金珠佩飾晃動,尤其那項圈上的金珠玉石嘩啦啦作響,別人想不注意都難,眾女孩心想你打扮成這樣,卻做出這種憂民疾苦的模樣好嗎。
尹姁娥更加不吃這套,冷笑道:「你少說的這麼冠冕堂皇,張口陛下閉口天下的,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上的穿戴,還有你們萬家的吃用。」她雖自幼被嬌寵,但並非不知世事,尹夫人該教的都教了,哪裡會被這麼幾句大道理就打退。
「萬妹妹走南闖北,有大見識,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十幾年來一直在都城裡,聽到的是一道道捷報頻傳,看到的是一個個縱橫天下的豪傑跪倒在皇帝跟前,俯首稱臣。我們雖為小小女子,也是與有榮焉。如今日子漸好,難不成還要吃糠咽菜?!我今日不過略略炫耀,就劈頭蓋臉吃了你這麼一通,不過是誇耀你忠君愛國識大體,我們不識人間疾苦罷了!」
尹姁娥侃侃而談,身旁一眾狗腿們立刻連連擊案附和——
「粗鄙女子,還當茹毛飲血是美名呢!」
「她們以為都城是何地?不過一碟點心,要是叫她們瞧見真正豪富之家,豈非眼珠子都得掉出來啦!」
「自己沒吃用過好東西,就見不得人家吃好的用的!這是妒忌!」
「這麼體察百姓疾苦,怎麼不自己穿上破衣爛衫,也去田裡耕種,吃糠咽菜呢!也不知捨不捨得那一身金銀寶玉!」
……
少商暗歎氣。那些死小娘皮雖是冷嘲熱諷,但也不全是妄言。尹治謹慎,日常並不誇耀豪富,真正的豪富世家如虞侯之流,每頓飯食必費上萬錢,女眷們倒出來的梳洗水脂粉膏都能熏香整條後溪,那才是筵酢如水,靡費如雨,尹家這才哪兒到哪兒呀。
萬小姑娘雖然鬥志昂揚,但顯然選錯了戰術,對付這種賤嘴皮的,繞什麼彎子呀,就該單刀直入,一刀穿心。然後結束戰鬥。
「尹娘子。」少商忽然提聲道,「小妹年幼言微,不知能否道一言。」
尹姁娥正和萬萋萋鬥雞似的互相瞪眼呢,聽了這話,散漫道:「程家妹妹,你說吧。」她想在座小女娘中,就數程少商年齡最幼,又能說出什麼來。
「今日尹家宴客,我們程家是接了柬書而來的,那柬書是阿姊家發的吧?」
誰知少商上來就是這麼一句,尹姁娥有幾分不自在,嗯啊了兩聲。
「我們程家是好端端的受了令尊令堂延請來做客的,不是缺吃少喝來尹府蹭一口這金絲燕窩棗的吧?」少商態度依舊很和氣。
尹姁娥心下已知不大好了,努力擠笑道:「程家妹妹好厲害的嘴,這話說的,倒像是我等刻薄了你們……」
「我堂姊自幼長於鄉野,鄰近幾個縣都受了兵禍,人丁田地這幾年才漸漸複養起來。即便是大戶人家,也恪盡節儉之義,不是吃不起,而是不願費這十幾道工序來做點心,這是罪過麼?」少商盯著尹姁娥,臉色已冷。
尹姁娥笑不出來了,眾女孩們也漸漸靜了下來。
「我倒是長於都城,可家父家母在前面血裡火裡搏殺,難道讓我們在這平安的都城裡大吃大喝?!所以,我也沒見識過這金絲燕窩棗,這是錯處嗎!」少商漸漸提高聲音。
尹姁娥將微微顫著的手指藏入袖底,她身旁的婢女一看不好,連忙偷偷溜出門去。
「萋萋阿姊家並不遜於尹家,可她也沒見識過這點心,難道是因為萬家用不起麼。不是。是因為這十幾年來她一直隨父征戰在外,每日跟著萬伯母撫恤傷亡兵卒家眷,安頓逃難百姓還來不及,哪裡有閒情逸致費十幾道工序做點心。」
少商字字鏗鏘,目光巡視周圍一圈,適才出言譏諷的小女娘俱避開眼光,不敢與她對視。
「我們三人,都不識得這點心,難道是羞恥之事,要惹的諸位阿姊嗤笑連連。」少商一步步進逼,眾女孩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有幾個甚至已露出慚色。
少商唰的推開食案,聲音裡隱含怒氣:「諸位阿姊能享用這些珍饈,上靠蒼天庇佑,下靠陛下宵衣旰食,滿朝文武盡心竭力。然後阿姊們就憑了這福分來譏笑我們姊妹?!今日程家受邀做客,難道就是來受這羞辱的?!」
尹姁娥被數落的臉皮發綠,暗罵少商好厲害的心計口齒,這樣得理不饒人。這下她再也維持不住優雅姿態,連忙直起身子,補救道:「程家妹妹也太較真了,我們哪有譏笑,不過開個小小玩笑罷了!只是玩笑!」
萬萋萋終於跟上了吵架節奏,冷笑道:「今日程家兩位妹妹頭回來你家,除了我她們誰都不認識。你們很熟稔麼,也好開這樣的玩笑。你素來跟頭回上你家的客人開這樣的玩笑?我倒要問問尹伯母了。」
尹姁娥被逼的臉色漲紅,激動的喊道:「誰譏笑你們啦!你不要胡言亂語!不要污蔑人!你們說……」她慌亂的指向周圍,「你們說,適才我們哪裡有譏笑,是不是?是不是?」
周圍女孩們連忙搶著應是,此起彼伏的表示跟沒有譏笑之事。
萬萋萋見她們耍賴,氣憤的又要懟回去,誰知卻叫少商扯住袖子,她回頭去看,只見少商面露微笑,一字一句道:「看來,適才諸位姐姐真不是譏笑我等了麼?」
女孩們忙道『不是不是』。
少商直直看著尹姁娥,又道:「可是我們沒有見識,連點心都不認識呢!」語音婉轉,仿佛玩弄掌中獵物。
尹姁娥嘴裡發苦,只得勉強道:「不認識就不認識。有什麼了不得的。」其他女孩也連忙附和。
少商微微一笑,拉萬萋萋坐下,又轉頭對程姎笑道:「堂姊,你接著吃吧。根本無人譏笑於你,諸位阿姊只是太愛笑了。只是以後再笑,也分一分時候地方,免得叫人誤解了……」
這下,非但沒人譏笑,眾女孩們連笑都不敢笑了。
萬萋萋心中痛快之極。
倘若此時面前有酒,她一定連飲三大碗,倘若此時身在馬場,她一定策馬揚鞭,繞城奔上一整圈!她現在終於理解自己老爹拉程叔父結拜的心情了,她此刻就恨不得叫人擺香案燒黃紙斬雞頭,然後當場拉少商去歃血為盟拜把子!
——誒,這個主意蠻好的,回頭就去稟大母和阿父。
萬萋萋難掩喜色,轉頭對少商大聲道:「我在外面時,聽過一句俗話。叫做『敢做不敢當,不如大王八』!哈哈…哈哈…!」
她放聲大笑,尹姁娥臉色難看極了,她的傲氣絲毫不遜於萬萋萋,適才自打嘴巴已是無奈之舉,如今受此明晃晃的嘲笑,如何忍的?!
眼看兩個女孩又要翻臉,這時堂外進來一個少婦打扮的華服女子,尹姁娥眼睛一亮:「長姊……」
尹氏四下打量,果然見眾女孩臉色都不好,堂內氣氛幾乎是劍拔弩張了。
她瞪了尹姁娥一眼,佯嗔道:「你呀你,就是這麼做主家的?你自己懶,就拘著眾位妹妹也陪你坐著。離開席還早,也不叫眾位姊妹去園中逛一逛,一堆女娘悶在屋裡孵豆芽麼?!」
尹姁娥有委屈,萬萋萋要告狀,兩個女孩都要張嘴,誰知那尹氏搶先一步,笑道:「萋萋,尹伯母找你呢…姁娥你也別愣著,阿母也叫你過去…」然後她又朝眾人團團笑道,「我家園子雖小,但近日移了幾株新鮮的冬竹,彎彎繞繞的,模樣很是新奇,就由我領著妹妹們去看,如何?」
眾女孩們都叫好,少商無可不可的籠著手,程姎忍著氣,不置一詞。
然後,不等兩個刺頭再度懟上,尹氏就迫不及待的叫婢女將她們拘走,還連連催促,連話都不許她們再說一句,活像像押送囚徒。
尹氏自己則一手一個拉起程姎和少商,一邊往外走著,一邊笑道:「兩位程家妹妹頭一回來我家,正該好好款待。吾家幼妹素來爽直,都是有口無心,何況兩家長輩有心交好,兩位妹妹都是量大福大之人,有些齟齬,就叫它過去吧……」
程姎想冤家宜解不宜結,便低聲應了。
少商卻默不作聲,只在心中冷笑:打完巴掌,給甜棗來了。什麼量大福大,難道繼續理論此事就是沒氣量沒福氣了麼?
一直走到園中,被冬日冷風一吹,少商忽的晃過神來。
此事不過去又能怎樣呢?萬萋萋此去,必然被其母勒令不許宣揚此事,同理其他小女娘。再說了,難道為了小兒女吵架這點事,讓程老爹平白結個仇家?老爹這麼疼自己。
她鬱鬱的想著,有牽掛真不好,沒心沒肺才能無所顧忌,想做個天性涼薄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第30章 尹府家宴.下
尹氏與其妹截然不同, 年輕輕卻能說會道,待人周全, 對一眾小女娘們親熱非常,不但妙語如珠的介紹園中植株,還叫僕婦在園中搭好軟帳並佈置案枰飲食。不過多久,女孩們都說笑起來, 即便是程姎, 經尹氏不斷柔聲勸慰,也漸漸釋懷了。
只有少商, 依舊鬱鬱的, 便愈發討厭這熱鬧氣憤, 趁尹氏左右周全之際, 悄悄溜走了。
其實她很羡慕程姎的性格, 總能輕易的忍耐和原諒, 大約天底下的長輩都會喜歡程姎這樣的孩子吧。哪像自己,她會永遠記住受過的委屈,絕不輕饒傷害過她的人。
說實話,跟以前相比, 她已經寬厚很多了好嗎。小時候, 哪怕有人往她頭上丟個紙團, 她都要扒開人家的領子,丟個蜘蛛進去作為回敬。可如今她已經不會動輒想要報復了, 因為她學會了無視和調侃。
少商歎口氣。她不認得尹家, 為免迷路回不來, 只好沿著一條小溪低頭漫步,踩倒枯草,碾平土塊,耷拉著腦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見一片山石,雕琢出屏障流水之狀。
山石前方,面溪之處,背面而站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那人正低頭望著化開凍的溪水出神,聽得身後響動,回過頭來。
兩人一看,頓時面面相覷。少商愣住了:又是這個討債鬼!
袁慎今日戴了一頂白玉冠,身著一件雪白獸毛鑲邊的淺藍織錦曲裾深衣,更顯長身玉立,謙謙儒雅,他一見是少商就笑了起來,當真眉目如雕,皓齒如琢,。
少商定定神,心想傳話也傳了,桑氏也回信了,兩人應該沒有過節了。這回要好好說話,絕對不要再結怨了,便抬臂作揖,滿臉堆笑:「真是人生何處不……」
「你今日怎麼穿的像個老媼?」袁慎皺眉道。
她想和善為人,誰知人家不肯做個安分守己的美男子,非要不走尋常路。少商瞪眼,一口氣梗在喉頭,硬生生憋出來:「——關你何事!」
袁慎看女孩今日一身赭石色曲裾深衣,以暗紅色絲線織上曲頸玄鳥紋路——可即便這樣老邁暗沉的顏色穿在少商身上,卻隻襯的她肌膚如雪似玉,眉色濃翠,眼波盈盈。
他故意皺著眉頭:「我傅母都不穿這顏色了。」
少商怒道:「關你傅母何事!」
袁慎不去理她惱怒,繼續道:「我恩師已收到桑夫人之信……」
少商不過腦子,繼續懟:「關你恩師何事!……呃?」
袁慎笑的聳肩。
少商臉紅,不高興道:「道謝就好好道謝,幹嘛上來就說那氣人的話!」
袁慎收住笑意,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恩師原本鬱結在心,落落寡歡,近日已好許多了。今日在下特向你道謝。」
少商冷笑道:「你道謝的法子,我不大消受的起!」
「嘴上道謝算得什麼。」袁慎笑道,「在下言出必行。將來你若有難處,我定不推辭。」
少商最務實不過,一百句好聽的話都比不過一張可隨時提取的支票,她這才展顏,莞爾一笑:「好,那我可記下了。你放心,我既不會叫你忤逆謀反,也不會叫你背信棄義,更不會叫你娶我噠!不過……」她奇道,「我叔母才寫了六個字,你恩師就好啦?」連她都覺得這個答覆太潦草。
袁慎起先神色一滯,隨即恢復如常,又笑道:「你小小年紀,長輩的事你知道什麼,怕是連話都聽不懂。恩師說,那六個字叫他想起與桑夫人在孩童時的趣事。」
少商暗罵:這有什麼不懂的,不就是現實太可悲,腦補當安慰嘛。
「對了,你是特意等在這裡的麼?你怎麼知道我會來。」她懶得計較陳芝麻爛谷子,倒覺得這事奇怪。
袁慎一哂。他也收到了請柬,不過今日一大清早就登門,卻把尹家眾人都下了一跳。他按下這些,只道:「也不是特意等的。不過聽說程家也來了,就來這裡碰碰運氣。」
少商更加疑惑了。
袁慎看著女孩微微蹙起的精緻眉頭,柔聲道:「其實,人皆有慣性。上回在你家,我遠遠看見你滿坡亂走,最後落步在山石邊的池塘畔。所以我就想,你若又不痛快了,大約會來這裡。」他拂袖一指周圍,果然依舊是石邊水畔。
這段心理分析很到位,少商暗暗點頭,誰知最後一句時又跑偏了。她忍氣道:「什麼叫『又不痛快』了?你是在暗指我脾氣乖戾麼。」
袁慎挑眉道:「難道你覺得自己很和善可親麼。」
少商一噎。這個……她剛剛得罪了一屋子的女孩。連主人帶賓客,一個不落。
她吐了口氣,決定不多計較,淡淡道,「我已不負所托。只盼公子遵守諾言,記住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守諾是自然的。不過……」袁慎聽出她言中告別之意,故意道,「倘若以後我還想尋你呢。難道桑夫人叫你以後不許你再傳話了?」
誰知少商緩緩搖頭:「公子博學聰敏,何必說這話。只要傳了之前那句話,不論後來如何,都輪不上我再插手其中了。」
袁慎興味道:「此話怎講。」
少商輕輕一笑:「叔母若是以後不願再聽到令師的消息,我必不會忤逆長輩之意。但叔母倘若願意,以後也必會大方來往,難道還會要我一個小輩繼續偷偷摸摸給她傳話?所以,無論何種結果,都再沒有我的事了。」
女孩眼神透徹,幾乎不似其齡,袁慎一時竟無語。
少商繼續道:「送信之人是我叔父派去的,那信使可說了什麼?」
袁慎默然半刻,才道:「令叔父附了一封信函,言道,桑夫人當年那是負氣之言,恩怨已消,以後老師若有什麼話,直接送信即可。」
少商略帶了點譏嘲的語氣:「恩怨已消,怕是情緣也消了罷。」明眼人都看得出桑氏早已放下。
袁慎不言。他其實也不贊同老師的作為。陳年舊事,既已無法挽回,何必念念不忘,傷身又傷心;時時消沉,不如奮力向前看。
少商又好奇起來,忍不住問道:「對了。令師究竟是哪位呀?」
袁慎失笑:「桑夫人沒告訴你麼。」
少商無奈歎口氣:「叔母賣關子。我問了長兄,誰知他說……」她白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善見公子多年求學,博採眾家之長,是以從師眾多。」這年頭居然不講究師出一門!
「大約我讀的書都沒有公子的老師多,就是不知道我認的字有沒有比公子的老師多一些了。」她自嘲道。
袁慎聞言大笑,幾乎笑出眼淚,看向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心中莫名歡喜。
少商抬眼,只見那討債鬼長長的眼睫毛上沾了點濕潤,清俊難言。她心中一肅,正色道:「此事已了。以後公子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有事會去找你的。」回頭被人看見他倆在一處,那真是沒吃羊肉惹身騷了。
「此事已了?」袁慎笑容頓住,心中不快。才說了這麼幾句,她就兩次撇清關係了。
他正要說話,誰知卻聽山石屏障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其間夾雜著一對少年男女的激烈爭執之聲——
「樓垚,你給我站住,站住!我話還沒說完呢!」清脆驕縱的女聲。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說了!」一個急躁的少年聲音。
「你知道什麼?肖家是有這個意思,可我阿父還沒答應呢……」女孩的聲音滿是得意,「你若對我好些,我就跟阿父說回絕了這事!畢竟你我二人自小定親,我也不忍這樣待你!」
「不用不忍!你去嫁那人好了!」那少年的聲音憤怒異常,「我從不留戀與你的婚約,只不過我們樓家重信守諾,我才忍到今天!如今你家肯另尋高處,我真是求之不得!」
「放屁!你別說的這麼好聽了,什麼重信守諾,那不是我阿父對你家有恩麼!」那女孩也怒了,「既然知道這恩情,你為何從小到大都不肯順著我,不肯對我好些。不是罵我驕縱,就是處處嫌我!我實話跟你說,要不是阿父壓著,我也不想嫁你!」
那少年吼聲暴烈:「別惺惺作態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前陣子已經見了那肖世子,人前人後誇他英俊勇武,善解人意,勝過我百倍千倍!好好,如今我不攔著你奔大好前程,你趕緊去嫁吧……」
說話聲漸漸近了,眼看這對少年男女就要越過山石屏障。
袁慎紋風不動,自言自語『原來是他們』。少商卻四下搜尋,雖然她不怕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瞥見那山石屏障有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剛好可以容納一人。
她正要過去躲起來,誰知袁慎一直在注視她,循著她的視線看去,也發現了那凹處。他心念一動,忽起壞心,仗著身高腿長,三兩步跨過去,搶先躲進。這下,就把少商一人落在原地了。
這王八羔子!
少商眼睜睜看著自己尋好的地方被人占去,頭髮幾乎根根豎起,恨不能活撕了袁慎,潑完硝酸潑硫酸,潑完硫酸潑鹽酸,然後剁成人肉叉燒包,丟在路邊喂狗吃!
這時,那對少男少女已經繞過山石屏障。
當先就是那少年,只見他生的濃眉大眼,面帶怒色,看似十六七歲的模樣,身量已頗高大。那少年一見這裡站著個貌美纖幼的小女娘,當時就傻了。
少商也很尷尬,呵呵兩聲。
那少年心想剛才那番爭執不知被眼前女孩聽去多少,面孔迅速漲成了豬肝色,然後他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隨後跟著跑來的是那少女,生的倒是白淨清秀,只不過神情潑辣兇狠,徹底破壞了原來的好模樣。她見少商站在這裡,劈頭就是一句『你看什麼看!再看我挖了你眼睛!』然後不等少商回話,就急匆匆的追著那少年去了。
少商:踏麻的!
等二人走開了,袁慎才悠然的從山洞裡出來。
少商眼睛都氣紅了,再顧不得什麼狗屁禮儀,大罵道:「你這混蛋!」
袁慎倒也不怒,淡淡道:「你剛才不是說『此事已了』麼。我今日教你,這事完不了。」
說著,他踏前一步,高挑的身形當頭籠罩下來,立於朝堂多年的成年男子,氣勢並不是少商那些兄長們可比。少商頓覺一陣壓迫感,心裡暗恨,她就知道這廝平日隨和儒雅的模樣是裝出來的。
既然鬥不過人家,不如及早抽身。少商思考極快,立刻躬身作揖,道了聲『再會』,乾脆的扭頭就走。袁慎卻不肯放過她,長腿一邁,繼續跟在後面,有一句沒一句的——
「你可知那兩人是誰?」
「不想知道!」少商疾步在前。
「他們一人叫樓垚,是河東樓氏家主之幼子,另一個叫何昭君,乃當朝驍騎將軍何勇的獨女。他二人自小定親,也自小愛吵鬧。」
少商倏然回頭,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我欠你錢了麼,吃你家粟米了麼。袁公子,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望你自重!」
袁慎毫不惱怒,聽了『粟米說』還暗覺有趣,並且溫言道:「你也大了,不但要讀書識字,諸如世家譜系,祭祀禮儀,染香烹織,也該儘快學起來了。我看你除了使脾氣和鬥嘴,什麼都不會。」
他忽想到什麼,轉言道,「令堂有何打算?是不是剛回都城,一時尋不到好的女師,我倒可舉薦一二……」
「這到底關你什麼事啊!」少商奮力大喊,氣的渾身發抖,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大聲道:「不許再跟著我!」
袁慎略驚,也不知這話如何觸到了女孩的不快。他少年老成,知道沒想明白的事不開口為妙,當下隻默默跟在女孩身後。
少商知道袁慎一直跟著,也不去理他,隻憤憤然的一路疾走,眼看前方就是適才離開的園子,她回頭冷笑:「前面是小女娘聚集之處,你也要跟去嗎?」
話音未落,只聽側面籬笆叢中傳來一陣女孩的議論聲——
「你說的是真的?那個程少商當真那樣粗鄙卑怯!」一個怯怯的女孩聲音。
「那是自然。可惜今日我隨王家阿姊來的晚了,不然我當著眾位阿姊的面揭穿她!裝的一本正經,還當別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行徑呢!不就是仗著程將軍夫婦回來了,連之前一道玩耍的小姊妹,她都裝不認識了!」這個女孩聲線尖利。
「原是這樣呀!我看她趾高氣揚的,一句句逼迫姁娥阿姊,還當她多了不起呢……」
「放心。剛才我一聽說,就立刻告訴姁娥阿姊了,」
……四五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數落少商的斑斑劣跡。
少商並不生氣,她只覺得那個尖利的聲音仿佛有些耳熟,略一回憶,立刻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程家筵席上那菱形臉龐的女孩麼。她正要上前去看,打算順便收拾收拾這幫賤嘴的死小娘皮,讓她們知道國旗為什麼這樣紅。
誰知身後的袁慎幾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後領,俐落的推到一棵樹後,宛如打地鼠一般按下她的腦袋,然後自己大步往前走去。少商大吃一驚,趕緊從樹後探出腦袋去看。
只見袁慎沉著臉色,徑直走進那籬笆叢。
那幾個女孩見來人是他,又驚又喜,長短不一的輕呼起來,這個嬌羞,那個柔媚,還有一個很扭捏像個米老鼠。可不等她們表達敬仰之情,袁慎已冷冷道:「你們適才在說什麼?」
女孩們一時語塞。不論如何,被男神看見自己正在說人壞話,總是不很美妙浪漫的。
「粗鄙?卑怯?」袁慎神情冰冷而不屑,「依在下看來,毀人名譽,肆意誹謗,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粗鄙!自己不敢出面,背後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就是最大的卑怯!」
此話一出,眾女孩紛紛變了臉色,或慘白,或漲紅;尤其那菱形臉的女孩,察覺到袁慎那如利劍般的目光直射自己,她恨不能鑽進地裡去。
「背後非議,鬼祟行事,難道旁人就會高看爾等一眼?程家娘子是何等樣人,人品好壞,旁人自己不會看麼,要你們來自作聰明!」袁慎鄙夷的眼神一一掃過女孩們,「我盼望眾位好自為之,戒之慎之!」
女孩們被訓斥的頭都不敢抬,有兩個幾乎要哭了,隨著袁慎最後一聲呵斥,她們立即作鳥獸散去了。
袁慎怒氣未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那棵樹後去找少商,誰知卻見樹後空空,風吹葉動,草木徐徐,人已不知何處去了……
少商耷頭耷腦,有氣無力的再次沿著溪流逆向而走。
比起被挖苦嘲笑,她更討厭受人憐憫,她寧願自己明刀明槍的爭吵打罵。
垂頭而走,她低頭看見自己衣襟上的繡紋——今天這身打扮是她少數贊成蕭夫人行為的例外。美貌是把雙刃劍,既能讓你攀上九霄雲巔,如飛燕合德姊妹,也能讓你墮入阿鼻地獄,例子數不勝數。倘若有權有勢之人看上她的美貌,卻不肯按禮迎娶,只想納入後院,那該怎麼辦。而程姎就無此麻煩。
仔細想想,她從長相到性格處處都是麻煩,大概也是蕭夫人不喜她的原因之一吧。
正值心情鬱結,誰知迎面碰上正面走來的尹姁娥,身後跟著兩個婢女。
她一見了少商,滿臉喜色,迫不及待道:「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經都聽說了,當年你父母丟下了你,你那二叔母什麼都沒教你,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吧……」
少商眯起眼睛。
還沒完沒了了!她得想個辦法,既收拾了這小娘皮,又不會給程老爹惹事。
「姁娥阿姊不如先摒退左右,我有話要對您單獨說。」少商故作低聲下氣的模樣。
尹姁娥以為她是要服軟道歉,便一臉大度的遣開婢女。少商卻要她們再走遠些,免得聽見,尹姁娥心想還須給程將軍留些面子,便叫兩個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以外,並且背面而立,不許偷看。
「你是什麼人我都知曉了。撒謊鬥毆,恃強淩弱,剛才倒好意思來訓我?!好啦,你小小年紀我也不跟你計較,不叫你在眾人跟前給我賠罪了…啊,啊…」尹姁娥洋洋得意的語氣立刻轉為了痛呼。
原來少商不等她說完,默然蹂身而上,上去就是一個下勾拳,重重打在尹姁娥的腹部,然後是拗臂擰手,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就是一通痛打!
尹姁娥被嚇傻了,打破她腦袋也想不到少商居然動上手了?!
少商幾拳下去,尹姁娥胸背肋腹俱是疼痛,少商再手指用力,往要害處奮力擰掐,尹姁娥如同被拔了毛的小母雞般見叫了起來,想來衣裳下必是一片青紫。
少商暗暗冷笑,若論鬥毆技術之嫺熟,十八個尹姁娥加起來也不如她一個,只可惜她這副身子不夠看,戰鬥力打了個對折。尹姁娥又足足高了她半個頭,日常也偶爾拉弓騎馬,尋常力氣還是有的。最初的便宜占到後,少商立刻遭到反擊。
不過尹姁娥顯然不大會打架,除了一套毫無章法的王八拳,再沒別的本事了,只能仗著人高力氣大,胡亂揮舞胳膊。不一會兒,兩個女孩就扭成一團,滾倒在枯草地上,直到這時,尹姁娥才想起放聲大叫,呼喚婢女回來。
兩個婢女首先回頭,看清後大驚失色,趕緊奔過去幫自家小主人。
而另一邊,正在尋找少商的袁慎也將將趕到,看見扭打成一團的兩個女孩,不及細想就忙過去,想著好歹先保下人小力弱的少商再說。
樹林那邊,剛剛擺脫了何昭君糾纏的樓垚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見此情形,少年當場目瞪狗待,遲疑了一刻,他想著不能有負樓氏子弟的擔當,於是迅速跑過去勸架。
雖時值冬日,但陽光明媚,晴朗高闊,這是一個很好的日子。很好,很好。
第31章 後續
少商被拉開時,頭臉已經挨了好幾下, 她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疼, 眼角似乎被打腫了, 下巴好像還被劃了一道小口子。再眯眼去看尹姁娥, 她不由得暗贊自己:看家本事還沒丟!
混亂中, 她隱約看見一臉擔憂的袁慎,那個叫樓垚的少年活像被雷劈了般, 仿佛徹底拓寬了人生見識,匆忙趕來的尹氏又氣又急直跳腳。然後一通手忙腳亂,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一齊被送至尹府後堂的一間廂房裡,那裡有剛剛趕到的尹夫人蕭夫人以及萬夫人母女。
乍聞此事, 尹夫人險些一個趔趄從臺階上摔下來,匆匆託付待客之責給妯娌就過來了。蕭夫人看著倒還鎮定,但也呼吸也隱隱急促許多。萬夫人雖不是當事人,卻無法置身事外, 尷尬著不知道該站哪邊。萬萋萋則打定主意要義薄雲天!
尹氏趕緊將當時場面撿要緊的在嫡母耳邊彙報一遍, 尹夫人鬆口氣。
沒多少人看見就好,兩個婢女是自家奴婢,她完全可以控制。袁慎和樓垚到底是男子,名聲也不錯,請丈夫好好拜託,不致於碎嘴的去外面亂傳小女娘鬥毆這種閒話。
唯獨有些奇怪的是, 那袁善見仿佛對此事莫名熱情, 若非長女巧言抵擋, 他幾乎就要跟著過來了,被勸退後還踟躕著一再詢問傷情,全不如丈夫說的那樣『雖年少得志,常侍陛下左右,但謹言慎行,獨善其身』——所以,人皆有怪癖,那袁善見喜歡看小女娘打架?
作為也有適齡女兒的母親,尹夫人不是沒垂涎過袁善見做女婿,不過丈夫卻不看好,說袁善見『看似淡泊,實則內有深意』,未來所選的妻家必有大計較——也許會聯姻極權貴戚之家,或乾脆選個遠離朝堂卻飽負盛名的經學宿耆之女,也不是沒可能。
本來尹夫人就對袁慎涼了一半的心,經過今日之事,讓人家看見自家女兒毆打年幼世妹,徹底讓她熄了那念頭。
「妹妹放心,沒什麼人瞧見,這事不會傳出去的。」尹夫人擦擦汗,安慰著蕭夫人,然後轉頭怒駡女兒,「你這孽障!你既年長又是主家,居然毆打程家小娘子!書都白讀了!禮儀也白學了!我告訴你父親去,看如何責罰你!」
少商心中一樂:原來這時候的父母生氣罵孩子都用『孽障』呀。
罵完女兒,尹夫人又柔聲對少商道:「少商我兒,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給你個公道,待今日筵散了,非要叫這孽障嘗嘗家法不可!」
被拉開的兩個鬥毆女孩都是形跡狼狽,不過少商明顯更慘些,鼻青臉腫像個豬頭,衣襟上還沾著鼻血;對比尹姁娥,除了頭髮散亂,脂粉糊了,臉上手上都好好的。外加一個人高馬大,一個年幼纖小,情形簡直不言而喻了。
只有蕭夫人心知女兒的性情和本事,這世上能叫她吃虧的實在不多,恐怕真實情形並非如此,但如果能這樣糊弄過去倒也不壞,她便假作寬容的安慰尹夫人,同時吩咐隨身的武婢過去查看少商的傷勢。
聽指責聲聲而來,尹姁娥如何肯認下罪責,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連聲道自己冤枉,卻又拿不出人證物證來,真是冤死她了!誰知此時,少商忽道:「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的側臉看少商。
此話一出,廂房裡眾人俱是一驚。
尹夫人心頭一鬆,心想這小女娘脾氣雖壞,人倒還正直,有一說一。
蕭夫人卻心頭咯噔一聲,她望著女兒滿臉是傷,卻那樣滿不在乎,心情異常複雜。
一旁的萬萋萋急了,努力扒開萬夫人緊抓的胳膊,大聲道:「少商妹妹最講道理的,她絕不會隨便打人,一定有緣故。少商你說,你說嘛!」
少商等的就是這話,心裡大喊『妹紙夠意思』,然後就坡下驢,擺出一臉的倔強,道:「她說我無父無母,沒有教養,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粗鄙不堪!」
尹氏側眼看見蕭夫人已經沉下的臉色,頭痛不已:毆打客人還是口出惡言,也不知哪個對妹妹名聲的壞處更小些。她又看嫡母,卻發現尹夫人愣在那裡,眼中竟有幾分淚意。
這次尹姁娥沒法喊冤了,因為她的確說過這些話。但她很想說,這不是事實嘛!說實話還有錯啦!可對著上面幾位長輩難看的臉色,她也知道這話說了更要糟。
尹氏出來打圓場,笑道:「我家妹妹就是不會說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這回就算是她說錯了話……」
「姁娥阿姊沒有說錯,她一字一句都沒錯。」少商的聲音已帶了哭腔,哀哀戚戚,甚為可憐,「正是因為沒說錯,我無可辯駁,才只能動手的……」
萬萋萋聽的怒不可遏,熱血衝頂。
她奮力推開萬夫人的拉扯,一下跳了出來,指著尹姁娥道:「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難道少商妹妹是因為懶惰蠢笨,才沒有好好讀書識禮的嗎?你總賣弄都城閨閣的好教養。知道人家有隱痛,你還得理不饒人,這就是你的教養嗎?!」
尹姁娥張口結舌,這回萬萋萋滿口的冠冕堂皇,她無法反駁了。只能繼續在心裡大喊她說的真的是真話呀真話!
少商觀其神情,微生憐憫:這世上最不能說的,其實往往不是謊言或污蔑,而是真話。
此時除蕭夫人之外的其餘人互看一眼,覺得事情很清楚了——應當是尹姁娥先出言不遜,程少商年幼,被惹急了就拔拳相向,可惜人小力弱,被尹姁娥壓著打了一頓。怎麼算,都是少商吃虧。
萬萋萋不去理母親的眼色,添上一把火,一股腦兒將適才那『金絲燕窩棗』之事和盤托出,然後還道:「尹伯母,不是我挑撥,可程姎妹妹也教她欺負了呢!」
尹夫人神色悽楚,怔怔道:「那程姎在外祖家裡大,也是沒有父母在身邊。」
萬萋萋不防尹夫人這種反應,愣了下,才道:「沒錯!」
蕭夫人見此情形,轉頭掩袖而泣:「都是我的不是,當初我若不將少商留下,就不會這樣了……」少商暗贊蕭主任好演技,能軟能硬,能屈能伸,上得點將台,下得戲文台。
這時,尹夫人反倒鎮定了,向蕭夫人端正的行了一個禮,說話有條有理:「此事是我教女不嚴,你放心,我必會給兩個孩兒一個交代。你我兩家今日結交,意氣相投,來日方長,妹妹不好這時離席,叫人看了笑話,不如先差人將少商送回家去休養。」
蕭夫人何等機警,立刻看出尹夫人神色異樣,必是另有隱情,但涉及人家家事,她也不好多做糾纏,當下領了女兒便出去。
萬萋萋擔心未來的把子會破相,撇下母親跟了出去,嘴裡還叨叨著『我家有上好的金創藥,我這就叫人回家去取』。
看她們離開,尹夫人一個踉蹌,跌倒在枰上,淚水滾滾而下,神色淒涼難言。
尹氏大驚失色,她與嫡母感情甚好,連忙跪倒在尹夫人跟前,焦急的連聲追問『阿母,阿母你怎麼了』。
尹夫人捂著錦帕哭泣不言。
只有萬夫人知其過往,上前柔聲道:「阿妧,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你如今闔家美滿,也做大母了,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一定…一定…」說著,她也掩袖輕泣起來。
尹夫人拭去淚水,走到呆若木雞的女兒跟前,揚手『啪』的就是重重的一個耳光。尹姁娥臉上迅速紅起一片,可見尹夫人用力之大。
「阿母!」
「阿妧!」
——尹氏和萬夫人同時驚呼。
尹姁娥被打傻了。她自出生以來,父母嬌寵,兄姊疼愛,別說責打,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這下生平頭一遭吃了耳光,連哭都哭不出來。
尹夫人瞪著女兒,冷冷道:「我也是自幼無父無母,十二歲之前沒讀過幾卷書,不識得幾個字,我也是粗鄙不堪,不配為汝母!你以後別認我了,我不敢當!」
淚眼朦朧中,尹夫人想起自己也曾如女兒一般生在福窩裡,闔家美滿,誰知一朝遭人陷害,弄的家破人亡。她更是眼睜睜看著父兄被斬於宛市,母親拼著一口氣將她藏匿在萬家,不多久也過世了。
因小小年紀受了大刺激,她一連數年都癡癡傻傻,幸虧萬夫人如親姊般悉心照料開解,十歲那年她終於清醒過來。後來局勢變化,仇家也遭了報應,萬夫人的父親這才敢把她領出來,送到遠方叔父家中。
叔父叔母都是慈愛之人,視她如己出。可哪怕如此,夜半被窩裡,小小的她依舊淒涼惶惑,思念父母,更別說欺淩她的女孩們不知多少次的譏笑她『無父無母沒有教養』。
尹氏和尹姁娥從未聽過此事,一時都待了。
那邊廂,尹大人正在前面宴客,聽僕婦傳道妻子痛哭不止,臥床不能起身,連忙回房去看,知道其中緣故後,二話不說也給了麼女一個響亮的耳光,先罵了一通『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雲雲,接下來再是一通訓斥,手板,罰抄……只差沒跪祠堂了。
順風順水活了十五載的尹姁娥小姑娘,這下一氣把所有責罰都領全了。
與淒風苦雨的尹姁娥相比,少商這裡簡直和風細雨。
回到程府後,阿苧見她一頭一臉的傷,心痛的不行,默默流了一臉盆的淚水,誰知給少商換下髒破的衣裳時,又發現她衣裳之下甚少傷處,細嫩的肌膚幾乎完好無瑕。
「我早說了,這些傷不礙事的,我心裡有數。」少商笑眯眯的拍拍阿苧的肩。
——技術!關鍵是技術!那姓尹的小娘皮乍看不嚴重,可少商知道自己是下了狠手的,哪怕這個身子力氣不大,也得叫那尹姁娥坐臥不適,吃啥不香。
尤其是她在尹姁娥腿上踹的那一腳,腰上掐的那幾把,前者走的是少林派渾厚圓融的路數,後者循的是武當派清風拂面的精髓,技術含量簡直破表,姓尹的小娘皮至少得疼三天,少疼一天,她的名字倒過來寫!
少商知道蕭夫人回來後還有一場硬仗等著自己,梳洗完畢,加上蔬肉豐美的午膳,就趕緊上榻歇息。抱著被子噴香的睡了一下午,醒來時已見日頭偏西,才知道程家眾人已如數回府。果不其然,阿苧憂心忡忡的說蕭夫人叫她一醒來就去九騅堂。
少商先拿出那面二哥程頌剛送來的小靶鏡,左照右照,對著鏡中那隻玲瓏可愛的豬頭嘖嘖稱讚,覺得自己這回控制的真是好極了,就要這種效果。
這下她更加胸有成竹了。
第32章 第二次大型口頭鬥毆
少商換過一身柔軟而服帖的半舊曲裾, 先叫人去通傳蕭夫人自己馬上就過去, 然後不慌不忙的抬步過去。走到半道上,她想了想, 又叫蓮房去找幾個兄長求救, 叫她不妨把情況說嚴重些——萬一懟出火來, 可得把救火隊預備好。
走到九騅堂,只見程始夫婦高坐上首,程止和桑氏坐在一旁, 各人神色不一。
蕭夫人肅穆屏氣,擺明瞭要跟你『好好理論』的神情, 桑氏打趣的朝她笑笑, 使了個『我來救你』的眼色,少商心裡大為感動。
程止強忍哈氣,他原本就要午睡了,誰知妻子一定要過來看母女鬥法,他只好跟著。
只有程始一見了少商,雖早知發生了何事, 但依舊失聲大叫:「嫋嫋, 不是說只是打鬧嗎,那姓尹的居然把你打成了這樣!我的兒, 你痛不痛……」
程太公豔驚四野,作為長子的自己偏偏半分都沒遺傳到, 天曉得他幼時多麼遺憾, 好容易有個美貌的孩子, 他容易嗎?姓尹的居然還來搞破壞,莫非是嫉妒?!
蕭夫人原本屏了一口嚴肅正直的氣,聽了這話噗的就破功了,她無奈的扭頭看程始:「尹家娘子也被打傷了,你別只顧著自家孩兒!」
程始疑惑:「尹家小女娘的臉也被打成這樣了?」他指著少商腫如豬頭的臉。
蕭夫人一噎,半晌才道:「她,她傷在了其他地方了。」
「小女娘打架,花拳繡腿的出不了重傷,是能打斷肋骨還是斷手斷腳呀,還有比臉更要緊的嗎?!」程始大掌拍著案幾,痛心疾首,「嫋嫋還沒人家呢!這臉要是好不了,我跟姓尹的沒完!」於是堂內只聞程始的大聲咆哮,而且聽起來還很有道理。
蕭夫人無語:她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
其實,以她行事精幹,怎會不防此事。別說她隨身的那個武婢精通醫治外傷,已斷言無大礙,送少商回家前又順道拐去了可靠的醫鋪,醫者也說痊癒後臉上不會留疤。
至於衣裳之下嘛,阿苧早已來報過了。
桑氏低頭憋笑,程止白了妻子一眼——他早就說了,有長兄在,侄女哪會吃虧!
蕭夫人不去理睬丈夫的歪樓,整理情緒後,徑直問女兒:「少商,我來問你,你今日可知錯了?」
「……都被打成這樣了,你還要問她錯?」
「女兒知錯。」
程始和少商同時出口,然後父女倆互瞪。
蕭夫人頭痛的很,用力將丈夫推遠些,示意他閉嘴,才道:「好,少商,那你來說,你錯在何處?」
少商抬頭挺胸道:「不論人家怎樣羞辱刻薄女兒,女兒都不該出手打人。阿父阿母放心,以後除非還手,不然女兒不會再跟人打架了。」
蕭夫人沒料到她認錯這樣乾脆,遲疑了會兒,又道:「那你打算如何改過?」
「如何改過?」少商撇撇嘴,「也不用改了吧。反正以後女兒應該不大會與她們打交道了,再見不了幾次的,點頭之交就好。」
堂內眾人俱是一愣,蕭夫人皺眉道:「你此話何意。」
少商早就想就未來問題跟父母攤牌了,眼下時機正好,於是她坦然道:「以尹家家世,姁娥阿姊將來必會在都城中嫁個差不多的人家。而女兒不是歸入鄉野,就是嫁入山林讀書人家,以後還能見幾次面?」
簡單來說,她將來的夫家,要嘛是葛家那樣的鄉野大戶人家,在鄉里有錢有權有名望,但是遠離朝堂;要嘛就是耕讀傳家的富戶,如果讀書有成,興許能混到桑氏娘家那樣的級別,著書立說,開山授徒;如果讀書普通……那就普通一生咯。
這話一出,蕭夫人先是一愣,第一反應就去看丈夫,誰知程始也是一臉呆滯,見妻子灼灼目光而來,忙不迭擺手道:「……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他也很吃驚好不好,這明明是他們夫妻私底下的商量話,女兒怎麼就知道了?!
「兄長,你是不是說漏嘴了。」程止笑呵呵的給程始拆牆。
程始怒目而瞪:「豎子閉嘴!該不該說,我會不知道!」
少商略帶幾分嘲意,笑道:「原來阿父阿母也是這麼打算的,這可想到一塊兒去了。」她就知道是這樣的。
蕭夫人扭頭不語,程始尷尬,程止知道自己說漏嘴,不敢去看長兄。
只有桑氏溫言道:「嫋嫋,你是如何猜出來的?」此時民風開明,並不禁止女孩與親朋好友自談婚嫁願望。
「這有何難猜的。」
少商微微一笑,「今年年內我就及笄了,阿母素有成算,一定已有了計較。阿母不教我安撫部曲,籠絡家眷,那是因為將來我的夫家不會有部曲。阿母不教我世家譜系,豪族貴眷來往交際的規矩,那是因為我以後不大會和這些人打交道。不過這些日子阿母倒把莊園的帳本給我看了好幾卷,還領了幾個莊頭跟我說田野庶務,又一直督促我讀書寫字……零零總總,可不就是如此了麼。」
女孩說完這番長篇大論,堂內兩對夫妻面面相覷,過了半晌,見長兄長嫂都默然,程止小心翼翼的問道:「嫋嫋,那你覺得這個主張如何……?」
少商輕快道:「我覺得阿父阿母這個打算很好呀。」其實她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當然,是作為未來經營計畫的一部分來考慮的。
程始囁嚅了下,很想說『這可不是我的主張』,終於還是忍住了。
誰知少商卻一臉認真,正色對程始道:「阿父,您是知道我的,不肯吃虧又主意大。將來您給我挑郎婿時,千萬看看人家全家的性情,要挑那好脾氣又隨和的,別來給我管手管腳纏七纏八的,不然我肯定跟人打破頭!以後日子怎麼過,我自有主張。」
有穩定的產業和社會人際關係,她就可以在莊園裡盡情試驗她的想法了;不論農具糧種還是高奢品,給她五年,她有信心可以讓家裡的經濟狀況大為改觀。
反正她也煩見了那幫賤嘴的小娘皮,沒事就知道瞎BB,不是扯頭花就是衣裳點心髮飾脂粉和郎君,沒有一點建設性。靠她們,怎麼實現繁榮富強呀!
話說到這裡,好像什麼都不用說了。蕭夫人看女兒篤定的神情,心裡憋的厲害。
她覺得把四個兒子加起來都沒這一個女兒讓她上火。問題在於,少商說錯她固然生氣,可少商全說對了,她依舊生氣。並且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那如若我叫你去向尹娘子賠罪呢?」蕭夫人雙手撐膝,忽然說道。
「我不去。」少商利索道,「尹姁娥出口傷人,挨打活該。我是不該動手,大不了我以後避開她就是了。可她要是還送上門來討打,可不能怪我!」
看著女兒桀驁不馴的神氣,蕭夫人霍然立起,冷然道:「好膽色!我倒要看看,你知不知道錯,來人呀……」
話音未落,剛趕到九騅堂的程家三子聽見這句話,趕緊撲了進來,程頌和程詠一邊一個抱住蕭夫人的腿,兩人連聲道『阿母息怒』,『嫋嫋剛挨了打可不能再責打了』雲雲。
程少宮則二話不說,一把拽住少商就往外跑,蕭夫人還來不及說句話,兩人就一溜煙不見了。
蕭夫人氣的渾身發抖,一腳一個踢開兒子:「都給我滾開!誰說我要打她了?!」
程詠和程頌待了下,他們適才聽了蓮房的傳話,還以為已經火上房棍上身了呢。
盤腿坐在一旁的程始拍拍哥兒倆,閒閒道:「放心,你們阿母今日的確沒想責打嫋嫋,不過她叫阿青備了些木簡,大概是要罰嫋嫋寫字罷。」
程始一邊說著,一邊瞥了眼妻子,蕭夫人沒好氣的瞪回去。
「你們還不快滾!等著領罰麼!」程始一聲大吼,兩個兒子忙不迭的退出堂去。
程始再看一旁憋笑的直聳肩的麼弟和弟媳,忽然心裡有了個主意,此時卻先不說,嘴裡只道:「你倆還想看戲多久,趕緊給我回去!」
桑氏忍笑,她原本是怕少商受蕭夫人責罰,想幫著緩和一二,誰知卻瞧了一場好戲,眼看戲已落場,她趕緊扯了丈夫作揖告退。
臨跨出門前,桑氏忽回頭道:「少商還是太天真了。」
蕭夫人和程始一時未解其意,桑氏卻不加說明,徑直和丈夫出門而去。
九騅堂內只剩下夫妻二人了。
蕭夫人胸膛依舊起伏劇烈,程始雙手按著妻子慢慢坐下,賠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叫你別來自討沒趣,你偏不聽。這麼多日子你還沒看出來,嫋嫋那動手前早想好辯詞了!你又不能打她,除了平白生氣,能落什麼好?」雖是勸解妻子,但話中掩飾不住驕傲之情。
蕭夫人埋怨道:「還不是你們父子偏袒她,左攔右擋,生怕我吃了她!若像詠兒幾個小時候那樣,讓我搬出杖責之刑,不說真打,就是嚇唬嚇唬也好,看她怕不怕!」
「女兒怎能與兒子一般責打,嫋嫋那小身板經的起幾杖。」程始這就不同意了,「當初你也說了兒女不同,兒子要闖大禍,女兒嫁了即可,既然如此,責罰也不能一樣呀。」
蕭夫人怒而揮開丈夫的手,瞪眼道:「好哇,你在這兒等著堵我呢!是我虧欠了女兒,你這輩子都打算拿這個來給她開脫了是不是!」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就不該提前去找萬兄,若不是要兩家一起走,我們晚些去尹家,筵席開了,伎人也上了,有長輩在旁,一群小女娘哪會扯出這許多破事來!」見妻子真動了氣,程始趕緊上前哄勸。
好話說盡,哄了半天,程始又笑道:「其實,我還當你今日要責怪嫋嫋當面斥責尹家娘子之事呢。誰知你倒一句沒提,怎樣,你也覺得嫋嫋斥責的好吧……」
雖被丈夫說中了心事,蕭夫人依舊不服氣:「那是你們父子來攪局,不然我也要責問她怎麼這樣咄咄逼人,就不怕給程家惹事嗎?!忍一口氣不成麼。」
「別裝了,幾十年的夫妻,我還不知道你?!你要是肯忍氣吞聲,那年就不會叫我半夜去堵了浣水,將那姓竇的私帳淹掉一半。」程始笑呵呵道。
蕭夫人嗔道:「你個沒良心的,那姓竇的在席間羞辱你,你倒肯忍著!他叔父看重你,他卻忿忿不平,沒本事的東西,他叔父都叫他連累了!」
「可那尹家小娘子羞辱的也不是嫋嫋,是姎姎呀。」程始拍腿大笑,然後湊近妻子的面龐,「你一直覺得嫋嫋性情不好,可要緊關頭,她卻肯護著自家堂姊,絕不叫別人欺負了去!她要是悶聲不吭,才是沒情義!」
蕭夫人悶著不說話,半天才嘴硬道:「我們家的人,從來顧念手足之情。那孽障還算沒走了樣。」頓了頓,她又歎道,「我後來拉著萋萋細細問了經過。唉,姎姎還是弱氣了些,就算不能當場回擊,後來也該說兩句場面話,免得叫人看輕了。不過,嫋嫋也是言辭太銳利了,也不怕惹下仇家……」
「怕什麼怕,是我怕了尹治?還是我們去巴結的尹家?」
程始昂然道:「尹家那麼多子弟,總有不愛讀書愛戎裝的吧。我們兩家互有所求,兩相安好,憑甚低人一等!今日若不是嫋嫋當面頂了回去,那一眾小女娘回家與親長們一說,以後我程始還能抬得起頭來嗎?」
蕭夫人歎口氣,憂心道:「這回還也就罷了。尹家我們還惹得起,而且人家也寬厚,將來若是我們惹不起的人家呢。嫋嫋也這樣橫衝直撞,那可怎麼辦?」
程始十分樂觀,故意逗妻子道:「若是我們惹不起的人家,嫋嫋就不去了。叫姎姎去赴宴,反正她會忍氣吞聲。夫人意下如何?」
誰知這回蕭夫人卻沒理丈夫的戲言,沉默片刻,忽道:「前朝有位世家子弟,闔家權貴,後來自己也尚了公主。誰知夫妻二人性情不諧,天天爭吵,最後那駙馬忍不了公主的羞辱,一刀殺了公主。皇帝大怒,那駙馬連同父母一齊被賜死了。」
程始疑惑:「你要說什麼。」
蕭夫人望著門邊,低聲道:「我曾說過,我放心將姎姎嫁入任何人家,你還說我偏心。實則我心裡知道,這是愧對二弟的誅心之言。說句難聽的,姎姎嫁人後,最壞最壞也不過是受欺負不敢還手,哪天忍不下去了,絕婚回家就是。可嫋嫋呢,她可是要拼死一搏的,禍事多是這樣惹下的!」
程始無法反駁了,最後無奈道:「要不,我們真如嫋嫋所言,找個脾氣好又隨和的親家?不過,嫋嫋已經答應我們了,以後不會再打架了。」
蕭夫人語氣中居然生出幾分無力:「真想不到,我蕭元漪有生之年居然會憂心女兒打架……對了,他們將嫋嫋領去哪兒了,外面似是下雪了。叫她回自己屋吧,我不會吃了她的。還有舜華,唉,我知道她的意思了……」
女兒的確聰敏鋒銳,也不貪慕虛榮,尹府花團錦簇,她絲毫不見豔羨之情,更知道友愛手足;但也的確很天真,沒見識過真正的權勢是何等鋪天蓋地,避無可避。在絕對的權勢面前,生死榮辱都是一句話的事。
與丈夫相反,蕭夫人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決定生出了猶疑之意。
第33章 避難
此時, 友愛手足的少商正仰面站在街口望天, 從天上紛紛揚揚落下來的細雪, 沁到臉和脖頸上, 濕冷濕冷的, 她心中一片茫然。
半刻鐘前,胞兄程少宮將她領去三兄弟居處暫且躲避, 然後自己跑回九騅堂打聽消息了, 少商蹲坐火爐跟前的當口,遇上剛替程頌收拾完箭簇弓弦的符登進到屋裡。
舊友重逢,不免聊了起來。少商從符登那裡知道了符亮已跟到了程築小弟身邊, 符登也從少商處知道了阿梅又長高了兩寸。然後符登不免問到少商為何在此,待知道內情之後,他愈發憂心了。
「女君想罰之人,還從未落空過。」符登一臉為難, 「卑下隨著父親在大人帳前多年,女君每每要杖責公子, 無論哪位公子躲去哪裡,總能尋回來,繼續責罰。」
這下,少商坐不住了。
在她的殷切鼓勵之下, 符登還很誠懇的描述了那杖責之刑如何施行, 將造成何等傷害, 幾位元公子的慘叫頻率, 傷癒速度, 以及愈後身心恢復狀況。
符登的本意是想叫女公子知道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負隅頑抗不如端正態度,誠心誠意去認錯,然後母女和好。
誰知,少商的思路卻是『坦白從寬,勞改搬磚,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說實話,她還是很珍惜自己這身皮肉的,別是沒被尹姁娥打到,反而折在蕭夫人手裡。她一時心慌,決意像小時候那樣先出去避避風頭。
符登起先大驚失色,很是阻止了一番,見小女公子心意已定,就只能護衛著她一道出門。兩人從程府側門出去,倉促之間,符登還記得牽出兩匹馬來,可是一直走出五六十丈,少商才發現這番舉動十分不妙。
首先,她不會騎馬。
其次,她身上沒穿外出的皮裘大襖,腳上蹬的還是那雙淺碧色的軟底繡花翹頭履。
再次,外面溫度是零下,而且又下起雪來了。
最後,這裡不是老家的弄堂——街口有餛飩攤,街邊有油墩子攤,街尾有臭豆腐攤,多走幾步,還有大姐頭開的錄影廳。
眼下已近黃昏,遠遠近近的屋頂上炊煙冒起,街上人煙稀少,可供暫時落腳的食肆客棧什麼的要在規定的坊間才有,不會像後世那樣,街上隨處可見。
——她和符登面面相覷,符登十分羞愧自己行事不周。
少商倒沒怪他,符乙和阿苧是培養兒子做軍士的,不是公子們隨身的伴當。於是,她猶豫起來,自己是否該老老實實回家,哪怕被打一頓也比得一場風寒強。
話說,她也已經習慣有婢女隨侍的日子了,上輩子出門她哪敢不帶鑰匙錢包呀,如今倒好,不論颳風下雨落雪,自有跟在身後的婢女忙不迭的給她打傘披衣噓寒問暖。
真是由奢入儉難呀。
少商自嘲一笑,正打算投降回家,卻聽一陣熟悉的馬車鈴聲……
「程少商!」——以及更加熟悉的年輕男人的聲音。
少商抬頭去看,只見袁慎披著毛皮兜風,從袁家那輛華麗的馬車裡探出半個身子,雪白的面孔被凍出一層淺淺的嫣紅。他一看見少商甚為喜悅,隨即又憂道:「你怎麼才穿這麼點,快進馬車來!」
符登略遲疑,那日程家宴客,他亦見過袁慎,雖知其不是歹人,但畢竟……
少商卻不管這許多,連忙上前幾步,三兩下爬上袁府馬車,袁慎笑吟吟避開身子讓她進去。坐在車頭的那位駕夫還很貼心的扔了件毛氈披風給符登,符登默默接過披在身上,然後翻身上馬,手牽著另一匹馬,慢慢隨行在車邊,心裡擔憂小女公子的身體,他猶記得數月前母親何等辛苦才救回她的小命。
少商的情形的確不大好,這具身體的單薄程度超過她的預料,才這麼短短一陣,她已凍的從指尖到心腔都結冰了一般。幸而世家公子的車駕不但外表華麗,廂內也是應有盡有——書案,靠幾,羊皮壁燈,精美鏤刻的白鐵桐木製成的小小火盆,連廂壁都覆了一層柔軟的錦緞絲絨,可惜少商的指尖已經凍僵了,摸不出那適意的觸感。
袁慎皺著眉看她,小小的女孩凍的瑟瑟發抖,鬢髮上的細雪融化後微微濡濕,不過因為被打的鼻青臉腫,倒看不出她臉色如何了。
他手臂一動,很想將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到少商身上去,又覺得過於冒昧了,沒想到少商已經自發自動的扯過鋪在壁板上的一條羊毛絨毯抱著在懷中。
袁慎默然,鬆開拈著皮裘的手指:「你想去哪兒?」
「阿母要打我,我躲出來了。」少商盡可能的靠近火盆取暖,愁眉苦臉道,「誰知什麼都沒帶,要不還是回去吧。」
袁慎皺眉道:「先別回去了。我們走一會兒。」實在不行,他倒有幾處別莊可供躲避,不過,這樣並不妥……
少商趕緊點頭,她也需要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袁慎撿過火盆旁的鐵叉,緩緩撥動炭火:「……你這苦肉計使的不錯。我離開尹府前,已聽說尹娘子身體不適,沒有在筵席上現身。」其實是他特意打聽來的。
少商終於緩過一口氣,堅決不認:「什麼苦肉計。我年少氣盛,受不得尹娘子的氣,這才失了分寸。袁公子慎言。」
袁慎放下鐵叉,遲疑了片刻,從身後的暖巢中拎出一個玄鳥紋路的闊口漆器酒壺,他想了想,倒出半杯溫熱的米酒,然後遞給少商。
少商不耐煩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一手壓著絨毛毯子,一手接過雙耳杯,手腕翻動一飲而盡。立志做太妹的,怎能不會喝酒。初中之前她已經嘗過啤酒,黃酒,白酒,以及摻了糖的冒牌葡萄酒;這麼一點點米酒當然不在話下——
「咳咳…咳…」少商劇烈咳嗽,險些咳出眼淚來。好吧,她又忘記了。
袁慎又好氣又好笑,手掌張開又捏緊,忍著沒去拍女孩的背。
「……既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又何必出此下策。」他低聲道,「那尹娘子固然受到了責罰,可你難道就全身而退了。」
少商咳的半死不活,抬頭冷笑:「『全身而退』是有依仗之人才能說的話,袁公子你覺得我像嗎?」她就不相信像袁慎這樣走一步看三步的主會沒有打聽過她的情形。
誰知袁慎卻淡淡道:「這世上之人,並非個個都有父母親緣。既生到了這世上,自要奮力好好活著。」
少商心下鬱悶:她有好好活著呀,不論是太妹還是尖子生,上輩子她每一天都有好好努力呀,眼看前程似錦,誰知老天爺讓她又重新來過!
袁慎見她不語,溫言道:「過去就過去了,這回也不見得全錯了。以後若非與你程家有過節的,想來也不會故意為難你。」
少商勉強的點點頭,這才問起:「對了,你怎麼會在我家門口?」她家又不是市坊,左右住的不是富賈就是新晉文武。
誰知袁慎不答,反而顧左右道:「其實,今日我還有話要與你說,原本家母想過兩日邀程家女眷過府賞梅,誰知……」
「賞梅?你母親不是從不過問俗務的嗎。」少商大奇。
要說袁夫人也是都城裡的奇景之一。一等封疆大吏的誥命夫人,娘家夫家俱是世家豪族,也不知怎麼了,揚言要避世修道。不見客,不宴客,連宮宴都託病不去,除了沒辦法偶爾需要進宮領賞謝賜,幾乎沒人有機會見到她,其隱居程度只比世外高人嚴神仙差一點點。
誇張點說,袁府距今最近一次的大型宴請外客,是袁大公子的周歲宴。這些年來,除了零星招待親朋的小家宴,連袁慎的冠禮都是在老師家中辦的。
袁慎板著臉:「沒規矩,人家和你說話時怎好打斷。」瞪著少商訕訕的閉嘴,他繼續道,「原本家母要邀汝母過府一聚,可陛下後日要東巡,急召恩師與我隨駕,只能等我回來後了……」他看似隨意的去盯女孩的反應。
誰知少商思路清奇:「咦?你要出門,家裡就不能設宴了?……你家是你在管呀!」
她心裡嘀咕難道程老爹發展前途這麼好,袁家也要來結交?同時指著眼前的年輕男子,調笑道:「既然你母親不愛管事,你為何不早些娶妻,也免得這些不便?」
袁慎心道:哪裡無人張羅,幼時有個族中叔母幫著料理這些的,誰知那族叔母管了幾年,漸漸養大了心,不但手腳不乾淨,還敢私自攀連別家貴眷。
逐走那族叔母后,他小小年紀就自己管理府中庶務了——提領新管事,規治新章程,其實也不甚難。不過等他在朝堂漸漸嶄露頭角,人際應酬的需求越來越大,才發覺得確不方便。
袁慎故作薄怒,道:「你以為娶妻是買菜還是挑瓜?結兩姓之好不說,吾婦將來是膠東袁氏的宗婦,自然要端莊賢淑,憐弱恤老,更別說祭祀賓客,首領諸介婦……」
看他一臉挑剔的模樣,少商腹誹:你媽也是宗婦,天子腳下都能隱居十幾年,都快修道成仙了吧,不也好好的?不過她心裡也知道,袁夫人這樣必有隱情,前幾十年天下大亂,天曉得發生了什麼。
「行,袁公子您金尊玉貴,新婦自要這天底下最最好的,您慢慢挑。」她涼涼道。
袁慎瞪著少商,重重道:「……尤其要緊的,必得練達寬仁,明辨是非,絕不能像你似的,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回頭將滿府賓客都打跑了怎辦?」
少商先是想譏諷回去,隨後又隱隱覺得不對——這是調戲嗎?
不等她想明白張嘴,卻聽外面傳來一陣『少商,少商』的高聲呼聲,她微微一愣,隨即辨出聲音,不由得脫口而出:「是我次兄!」
想到程頌來追自己,必然是家中之事有結論了,少商喜出望外,不等袁慎反應,就自己七手八腳爬出馬車。只見騎行在旁的符登也是一臉喜色(他真不知道怎麼處理離家出走的女公子呀),大聲呼叫『二公子我們在這兒』,並叫停了駕夫。
少商雙腳穩穩落地,回頭向探出車廂的袁慎屈膝行禮,笑道:「多謝公子相救,不然等我家次兄來找我時,我早就凍死啦!」
說完就扭頭要走,袁慎卻叫住了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罐子,遞到少商手中,低聲道:「這是家中藥師所制的紫玉膏,你…擦到傷處…」
這次不等女孩告別,袁慎輕輕喝令一聲,那駕夫就驅馬而走。
少商呆呆站在原處,兩手捧著那隻白玉罐子,上面還留著那人的體溫——所以,其實他是特意在程府附近溜達,想要給她送傷藥,順便告別?
不一會兒,程頌已循著符登的叫聲過來了。
少商回頭去看,頓時眉開眼笑,要說還是自家兄弟靠譜,原來程頌特意不騎馬,趕了輛小巧的安車出來。
「你這傻姑子!這麼大冷天,穿這樣單薄就出來了,還不如回家去挨母親一頓打呢!」程頌大聲訓斥,恨鐵不成鋼,從馬車上拎下一件程少宮的貂皮襖子覆在少商身上,又回頭吩咐車駕旁的隨從,「你去尋大公子和三公子,女公子我找到了,叫他們放心回府罷。」
「阿登,你也是傻的,女公子不會騎馬你不知道啊!」程頌一掌拍符登背上,說完又奇道,「少商不會騎馬,那你倆是如何走這麼遠的?」他上下打量幼妹的氣色,看起來不像凍壞的樣子。
符登動了動嘴唇,沒敢說話,隻去瞥自家女公子。
少商笑呵呵的披上襖子,順手將那白玉罐子塞進懷裡,然後一臉不在意道:「…出家門口沒多久,我遇上善見公子了的車駕,善見公子好心,就搭了我一程…次兄不信,就問阿登,這是真的!」
程頌扭頭,符登趕緊點頭稱是。程頌心下疑惑:「善見公子這樣熱忱?」
少商穿好了襖子,開始往馬車上爬:「人家好心你也懷疑,你說,他能貪圖我們程家什麼?難不成貪圖我的容貌?!」她指著自己的腫如豬頭的臉,「不然,你去告訴大家好了。」
「算了!這事還是別叫阿母知道的好。」程頌想起母女大戰就頭痛,人家家裡不過一頭母老虎,他家裡有兩頭,逮著機會搭上故事對上暗號就要大吵一回。
既然不能讓蕭夫人知道,那麼其餘長輩最好也別說了,程頌想了想,決意隻告訴口風緊的長兄程詠。
少商爬到駕夫的位置上,討好的問道:「次兄,阿母氣消了罷,咱們回家吧。」
程頌不理這問題,反問道:「你搭著袁家的車,原本想去哪兒?」
「去德輝坊尋間食肆,邊吃邊等等看。說不定阿母看我跑了,就不打我了呢。」
程頌翻白眼:「放心。阿母本就沒想打你,這回她要罰你寫字!」
少商無語,蕭主任真是不死不休。她歎氣道:「…也好,那就回去寫字吧…」
「寫什麼寫?」誰知程頌一抖哨鞭,驅動馬車,「長兄去青姨母那裡偷偷看了,阿母備了幾百張木簡,每張都有陶盆那麼大,密密的劃滿了半寸見方的格子,要你三日內寫完!還得寫的好,不然沒准又有別的責罰!」他們兄弟就是這麼大的。
少商大驚失色:「這麼多?!我可寫不完!」這可是毛筆字呀,而且寫不好蕭夫人會洗掉木簡,晾乾了叫她重寫。
「那我們怎麼辦?」她挨到兄長身邊,可憐兮兮道。
程頌瞪了她一眼:「還能怎辦。去躲躲唄。先叫阿父勸勸,躲過這幾天,阿母興許能寬限你些日子!」
「那去哪兒躲呀?」
「萬家!」
第34章 BOSS的氣派
事實證明, 說起來頭頭是道的程頌,真辦起事來也不見得多靠譜,少商滿心期待的進了自家的馬車,卻發現:車內沒有火盆。
隆冬時節,沒有火盆的車廂, 不過就是冰冷悽愴的小黑屋, 除了能擋風,別無它用,總算少商從車板下找到一條粗毛氈墊, 趕緊裹到身上, 一邊哆嗦著,一邊痛悔剛才沒將袁慎的火盆和絨毛毯子順了來。
程頌聽見幼妹又在後頭打了一個噴嚏, 也是十分焦急,愈發急忙的驅車, 幸而萬程兩家離的不算遠,一陣急趕狠斥,眼看萬府大門就在近邊, 程頌扭頭, 衝車廂裡喜道:「嫋嫋莫急, 到了到了!」
少商已被凍出了鼻涕, 聞言趕緊推開車門,在灌入的呼呼冷風中, 看見萬府大門前圍了一圈人, 被擁在當中那個面色醺紅的大肚皮胖阿伯正是萬鬆柏, 似乎正在送客。
此時日頭已落,天邊鑲著一圈若隱若現的餘暉,正是暮色漸沉,萬府門前的眾人如同太極八卦圖般被分成黑白分明的兩撥人。衣著錦繡斑斕的那一撥人,面上笑笑呵呵的,毫無疑問是萬家的隨從家丁。
另一撥十餘人,則是清一色的黑衣黑甲的健衛,個個臂挽□□,腰佩重劍,背上的羽箭尾羽雪白,映著這徹骨的天氣,當真是『寒光照鐵衣』。
他們見一輛馬車慌裡慌張的往這裡衝,只聽刷刷幾聲,眾侍衛齊按腰間,亮出冰刀般冷徹的半截兵刃,肅容以待;一個下巴略方的少年侍衛上前一步,厲聲呵道:「來者是誰?」
程頌大吃一驚,使出渾身力氣勒住韁繩,同時大喊道:「萬伯父,是我,是我呀……」
馬車一陣顛簸歪斜,少商也嚇壞了,以為自己要遭遇古代車禍,緊扒著車框不放。
萬鬆柏的酒醉被嚇醒了一半,趕緊擺著手大聲道:「哎喲哎,這個不是…不,那個,淩大人,這是自己人,是我自家侄兒侄女…莫動手,莫動手…」
這時,那群黑衣甲士當中分開,現出一個身穿玄色曲裾長袍的年輕男子,身形極為頎長,外披黑色獸毛大氅,以暗金絲縷佩玄玉扣住,雙臂皆縛著沉重的鑲金臂鞲。
他似乎向少商這邊看了眼,然後微微側身,朝萬鬆柏拱了下手,道:「公今日酒醉,某來日再拜。」告辭後,他轉身而走。
不遠處靜靜佇立著一輛通體漆黑的龐大馬車,黑到發亮的漆木車框,兩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高頭大馬,連馬轡頭都是漆黑的冶鐵。登上馬車前他右臂抬了下,四周的黑甲衛士一齊收劍,圍上那輛足有程家馬車三倍大的車輿,上馬隨行而走。
程家兄妹嚇的半死,一時無法動彈,少商更是被焊在馬車上了一般。
萬鬆柏目送黑色馬車走遠,趕緊上前道:「你們倆怎麼來啦?哎喲,嫋嫋,你臉怎麼啦…哈哈,哈哈哈…定是你阿母打的你…不要怕,待我去跟賢弟說…」
程頌驚魂未定,顫顫的扶著幼妹下車,聞言大聲道:「阿伯,你又來了!不要一看見我們有傷就說是阿母打的!」
少商也氣急敗壞,道:「就算是阿母打的,伯父,你看見阿母打我,這麼高興呀!」
萬鬆柏明顯在尹家喝的不少,說話時舌頭都是大的,不過腦子還不算糊塗,只聽他呵呵笑道:「莫嘴硬,就算你的臉不是你阿母打的,今日躲過來也是因為她!好啦!…別愣著,快進來,快進來…」
……
萬家僕婦奴婢眾多,前呼後擁之氣派,遠非程家可比。
萬十三妹一聽少商來了,喜出望外,連忙出來相迎。在堂前碰面時,少商發現萋萋小姑娘前後左右居然圍了二十幾個奴婢——前面四個提燈引道,後面四個手捧披掛錦盒,四周八個舉著有擎燈,還有週邊數個頂火把的。
少商半晌無語,同時莫名感到一陣寒酸。人家大小姐不過從屋裡走到堂前,這排場鬧的跟元首出巡似的,自己離家出走這麼大件事居然兩手空空——她果然見識短淺,東宮娘娘烙大餅,還一次烙兩張,一張塗糖,一張撒鹽,簡直太奢侈啦。
萬萋萋是個實心意的姑娘,捧著少商的胖豬頭左看右看,不禁悲從中來,忙不迭的讓奴婢把少商架去自己居處。等到了燈火通明的院落,少商驚恐的發現十三妹的人馬還有三四十人之多。然後,她享受了一次白金巨鑽皇冠級別的大保健服務——
散發重篦,溫水泡腳,滾熱的帕子捂熱膝蓋和手指,然後膏脂潤膚,熏香更衣,一整套下來,少商舒服的好像重投了一次胎,愜意的歎口氣,心裡遺憾著:萬伯父怎麼不生個兒子呢,她一準讓程老爹把自己嫁過來!
在品級制度還未出現的這個世界,官秩更多是用來區分位階高低,誰還真靠幾斛米糧過日子呀!比如這萬家,家族在隋縣世代為望族,田地莊園覆蓋了縣裡兩成面積。從長遠來看,自家老爹雖然晉升空間比萬老伯大,但就目前而言,程家絕比不過萬家豪富。
萬萋萋叉腰站在當中,一邊咒駡尹姁娥滿臉生痘瘡永遠好不了,一邊指揮婢女猶如工蟻般團團圍著少商伺候。收拾完畢,煥然一新的少商被她領著去拜見萬老夫人。
一路走去,少商心下惴惴,她心裡清楚,除了那些已經被蕭夫人處理掉的奴婢,這世上唯有葛氏和這萬老夫人有可能發覺自己的不妥。哪怕是前者,待隔上數年後再見,她也不再擔心。誰知進到新版慈心堂內,她倒先被萬老夫人嚇了一跳——
室內藥香繚繞,萬夫人正跪坐在一位老婦跟前,服侍她用藥。
萬老夫人頭髮已然全白,但瓜子臉的輪廓依舊十分清晰,鼻挺唇豐,腰背挺直,尤可見年少時的英氣秀美,只不過……她雙目輕闔,右邊的眼皮之下凹了進去,顯然是眼珠已經不在了,並且少了一隻左耳。
饒是火燭明亮,但眼前老婦的面容仍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幸而少商此時面孔青腫未消,否則定然叫人看出她掩飾不住的驚訝之色。她決意少說為妙。
萬老夫人衣著簡單,首飾珠翠一概不用,衣料只求柔軟舒適,頭髮也只用木簪挽了個簡單的圓髻。為照顧眼疾之人,屋內擺設少而精,諸如香爐玉罄之類自是不能出現的。
少商老老實實給萬老夫人行禮問安。
萬夫人回過頭來,笑道:「少商來了,這回多住幾日吧。萋萋上頭的阿姊都出嫁了,自回都城後她整日閒散無聊,你們小姊妹一道讀讀書,寫寫字……」
一聽『寫字』,少商第一個反應是索性將蕭夫人的木簡拿來這裡寫,誰知萬萋萋先嚷起來:「寫什麼字呀,我要教少商騎馬!還有呀,阿母你看看少商的臉,都是那姓尹的……」
「萋萋,還不把你身上那些石頭摘了。」萬老夫人忽然開口,「這都入夜了,你還這樣滿身叮噹的給誰看,也不嫌重。」
萬夫人噗嗤一聲,少商忍笑。的確,哪怕在家裡,十三妹依舊衣飾華貴,那掛聖誕樹般的金項圈繼續叮咚響亮,哪怕盲人都沒法忽視。
萬萋萋訕訕,辯解道:「那什麼,大母你不知道,如今都城就興這樣打扮……」
「你給我再找出一個你這樣打扮的小女娘來,大母原樣給你打一套這身珠翠,若找不出來,你將這身贈與我罷。」萬老夫人淡淡道。
萬萋萋萎了,可憐兮兮去看母親,萬夫人假裝沒看見,恰逢此時萬將軍滿面堆笑的進來了。他顯然是梳洗過才來,身上已不沾半點酒氣。
「少商呀,子孚已回去了,事情嘛,我都知道了,你就在這兒多住幾日,好歹等你阿母氣消了啊。」
少商趕緊伏倒行禮,向萬阿伯道謝。感謝這一頭一臉的青腫,她如今連假作不好意思都不用了,反正也沒人看得出。
萬鬆柏顯然聽到了適才的話,轉頭道:「阿母呀,您老眼睛不方便,其實萋萋這樣打扮甚是好看……」
萬萋萋抬頭看父親,滿眼亮閃閃的欣喜。
萬老夫人道:「我喜簡樸,汝父愛疏闊,你卻自小這樣,也不知當初那接生婆是不是抱錯了。不過,萋萋是定然沒抱錯的。」
萬夫人和少商都低下頭,拼命不笑出聲來。
萬鬆柏咂巴了下嘴,對女兒道:「那啥,少商還餓著呢。你趕緊領她去用膳…呃,順便將衣裳換了,還有,咳咳,以後少戴幾件啊…」
萬萋萋耷著腦袋應了,拉著猶在憋笑的少商告退了。
萬鬆柏看兩個女孩出門,轉頭笑道:「阿母,我今天……」
「閒話以後再說,今日淩不疑來訪,必不是為了看你飲醉酒的模樣,客師已在幕堂等你商量了,快去吧。」
萬鬆柏心知這是正理,便戀戀不捨的離開了。
看丈夫女兒盡皆出去,萬夫人揮退了隨侍的婢女,親自試了藥湯,輕聲道:「君姑,藥有些涼了,不如熱一熱再飲?」
萬老夫人卻道『不用』,然後接過漆碗來一飲而盡。萬夫人連忙奉上清水漱口,以銀箸送上一枚蜜餞時卻被萬老夫人搖頭拒絕。
「這下好了,萋萋之前結交的那些小姊妹都沒來都城,如今有少商陪著,她總不會日日喊著要去遊獵了。到底是小女娘,年歲也大了,該學著貞靜賢淑了……」萬夫人低頭擺放著碗盞。
「…有話就直說。」萬老夫人道,「別來拐彎抹角那套。何況你拐的彎子也不甚高明。」
萬夫人臉有些紅:「君姑,你是沒看見。一言不合就上前毆打,這哪是名門淑女所為?我知道姁娥所言不妥,但就算受了委屈,也有其他法子解決,何必這樣偏激粗蠻。」
「那你倒是說說,用什麼法子解決。既能出了這口惡氣,又能不傷和氣?」
萬夫人囁嚅:「我,我怎麼知道,不過,興許…可以先告知長輩…」
「就算元漪兩口子知道了,這般小事又能如何張揚。充其量叫那尹娘子受些責罰,如何出了那口惡氣?」
萬夫人素來心境平和,憂道:「為何非要出氣?忍下不就成了。」
「人活的就是一口氣,沒了氣,行屍走肉爾。」
萬夫人低頭沉默。
萬老夫人道:「你原本不是想叫萋萋與那程姎為友麼?可這一天下來,她和程姎一桌吃,一路走,回家你可有聽萋萋提起她半句?倒是口口聲聲惦記少商,今夜她倆怕不是要抵足共眠了。我也看走眼了,原來那孩兒之前在葛氏跟前全是裝傻充愣。」
萬夫人微微歎口氣。
「不做才不錯呢,做了就會有錯處。雖說中庸之道有可取之處,可中庸過一步就成怯懦自保了。」萬老夫人道,「倘若程將軍也學什麼中庸,你以為我會叫鬆柏與他結拜?!亂世之中,不能在要緊關頭挺身為你抵擋明刀暗箭的盟友,要來何用?」
萬夫人悚然道:「君姑!」
「萋萋像鬆柏,少商也像程將軍。他們父女都是心胸開闊不拘小節之人。適才少商穿的是萋萋的舊衣罷?實則萋萋前兩年還留了許多不曾上身的新衣,不過急著來拜我,才沒去庫房翻找。她自己滿身琳琅,滿室華貴,卻讓客人穿舊衣,但少商可有一點神色不好?」
萬老夫人慢慢睜開左眼,眼珠已然黯淡,但精光猶現,「沒有,我看那孩兒舉止自若,眼神清澈,全不在意這些。對萋萋的親近感謝,純出自然。」
萬夫人根本沒注意這些,聽婆母說起,才努力回憶適才所見。
「十幾年前,我們初來都城,置老宅時將偏屋贈與程家。這本是一番好意,但若是氣量狹小之輩,不免會想『我與你兄弟相交,你卻將我看做僕從之流,讓我偏居你家大宅後側』。但程將軍毫不以為意,還喜於能省下一筆開支,還可叫我家就近照顧他的家小。當時我就想,叫他陪著鬆柏出去征戰,我能放心。」
這個例子很讓人信服,萬夫人道:「這倒是!要說程將軍,待大人真如親兄弟一般,不不,就算親兄弟都未必能這樣。鬆柏魯莽,戰陣上幾次遇險,都是程將軍以命相救。尤其那回,嗯,是萋萋八歲吧,程將軍渾身是血的將鬆柏背回來的,可嚇死我了!」
想起當時情形,她依舊恐懼,「尤其難得的,為著鬆柏受了那樣重的傷,元漪何等剛強的人,撲在程將軍身上,眼淚都下來了,卻對我們沒半句怨言。」
萬老夫人緩緩閉上左眼:「擇友,不是你掏顆心出來就成的。得會看人,唉,我也是老了,這番話本該對孫兒說的,教他如何看人識人,如今卻在這裡和你叨叨……」
萬夫人低頭:「都是新婦無能,不能繁衍子嗣。」
「關你什麼事。」萬老夫人嗤道,「一代如此,代代如此,祖宗們都這樣,輪得到我們誠惶誠恐什麼……」說到這裡,她語氣一轉,「所以,你看上了兒孫眾多的尹家?想給萋萋招個贅?」
萬夫人大驚失色,驚恐萬狀,忙伏倒磕頭:「新婦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你與阿妧親如姊妹,動這個念頭也不奇怪。」
萬老夫人輕描淡寫,揮手叫兒媳起來,「不過,你願意,萋萋願意嗎,鬆柏願意嗎。他們尹家有不少想從戎立軍功的兒郎,我們和程家能幫襯的就幫點。但尹氏子弟繁茂,萋萋固然不蠢,可終究勢單力孤。等我們都死了,你君舅置辦下的這點家當怕是要都姓了尹了……」
萬夫人嚇壞了,連連磕頭,泣聲道:「新婦絕無這等吃裡扒外之心!我只是想,招贅為婿,與我家差不多的人家哪裡肯,可低門小戶又怕委屈了萋萋。本來程家最好,可他家本就人丁稀少,我哪敢張這個嘴。只有阿妧,她家旁支子弟那麼多,沒准能點頭……」
萬老夫人點點頭:「誰說不是,招贅就是這樣麻煩。不過,我勸你還是先歇了這念頭吧。我看鬆柏疼愛女兒,前頭十二個都好好嫁了,何況萋萋是他的心頭肉,必是要風光打發的。」
萬夫人側臉泣道:「大人歲數不小了,膝下猶空。如若不招贅,難道過繼不成,可族中那些…鬆柏可得罪光了呀…」她不大敢看婆母的臉,因為其因正在她身上。
萬老夫人道:「你管這麼多作甚,沒准你死的比我和鬆柏都早呢。眼睛一閉,還操那份心。到時我那口金絲楠木棺可以先給你用。」
萬夫人臉上淚水未幹,呆呆的不知如何接下去。婆母的說話風格,她幾十年了都未曾習慣,大概只有過世的萬太公才喜歡的不行吧。
第35章 問題在於她現在還是一個豬頭
萬老夫人所料不錯, 當夜, 萬萋萋的確要和少商睡一床。
換過一身淡粉繡花的薄綃寢衣,萬萋萋又想往脖子上套條珠鏈,少商忍無可忍, 阻止道:「伯父剛才還說叫你少戴兩件呢?」
萬萋萋委屈道:「我原本還要戴金釧和玉鳳墜的。」
少商歎氣, 躺倒睡覺。
夜深無人, 正是套話的好時候, 少商趕緊問萬老夫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怎麼回事。萬萋萋奇道:「這也不是什麼隱秘,你居然不知。」
黑暗中, 少商熟練運用聲音演技,委屈道:「一來家裡不許議論,二來…也沒人告訴我…」
萬萋萋頓覺程家真是厚道人家,當下一五一十道來:「那時我阿父還不到十歲, 我大父去的太急,沒來得及託付可信之人。所以旁支族人逼上門來,說我大母出身貧家, 本就門不當戶不對, 叫她趕緊將我阿父交給他們撫養,自行改嫁去好了。大父給她的私產盡可全部帶走, 算做嫁妝。我大母不肯, 他們就說我大母定然守不住的, 說不定將來會把大父的家業貼了別的男人……」
少商吐槽:「嗯, 那幫族人倒是不會貼別的男人, 因為他們會貼給自己!」旁支趁嫡支幼弱奪權的老戲碼, 沒新意。
萬萋萋呵呵而笑,隨即又低落道:「可恨大父的部曲中本就有不少萬家子弟,他們都幫著自家長輩,等著分一杯羹呢。是以,不論大母怎樣發毒誓,他們就是不肯甘休,於是我大母自剜一目自割一耳,將眼珠和耳朵丟到為首之人身上,說她絕不改嫁。大父的心腹原本不好插手萬家家事,聞聽此事也怒不可遏,當即火拼起來,要給大母撐腰出氣。」
「那……後來呢。」少商聽的驚心動魄。
「如此對峙了月餘,我外大父帶了人馬從老遠趕了來。他是我大父的結義兄弟,更是出了名的仁義豪俠,隋縣無人不知。軟硬兼職之下,那些混帳叔伯才收了手!」
少商默然,道:「呵呵,原來如此。」
萬萋萋恨恨道:「後來我大母慢慢淘換將領,收服人心,漸漸立住了威望,我外大父終於不用一年往隋縣跑七八趟了。又過得幾年,我阿父早早加了冠,自己領了人馬,就開始一個個收拾了當年逼迫大母的那些混帳叔伯。」
「怎麼收拾?」少商對具體步驟十分感興趣。
萬萋萋道:「法子多了。叫他們的子弟去歷練剿匪,這裡死幾個,那裡死幾個;或吃點官司,流徙路上再死幾個。讓那些老的,眼睜睜看著自家兒孫凋零。」
少商一陣驚悚,這個待自己親厚無比的女孩,說起殺人這樣輕描淡寫,全不當回事。對她這個小鎮太妹來說,生平最狠之事不過是用啤酒瓶敲人腦袋,而且還沒敲破。
說到這裡,萬萋萋忽大大歎了口氣,「所以啊,我們萬家不但主支子嗣單薄,連旁支的兒郎也不甚多了。大母老說阿父對同宗血脈太狠,有傷人和,所以才膝下空空。可阿父跟我說,大母剜目割耳後,一時頭痛,一時傷處滲血,整夜整夜無法入睡,鬧了十幾年才熬過去。他幼時目睹大母受這樣大的罪,想起來就恨。」
少商沉默良久,久到萬萋萋都以為她睡著了,才聽她問道:「你大父大母很要好嗎?」這時代寡婦改嫁真再尋常不過了,尤其萬老夫人當時不但年輕貌美,還有大筆嫁妝。
這次連萬萋萋連安靜許久,才道:「我沒見過大父,但聽大母說,她出身寒微,可大父從不曾輕賤於她,一直很敬重她,愛慕她,用周全的禮數娶了她,還說她是這世上頂好頂好的女子。為著大父的這句話,她就是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了都不怕。」
說完這番話,兩個女孩都靜靜仰臥著,半晌無聲。
少商輕聲道:「……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萬萋萋側身靠到她肩頭,輕輕哭了起來,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兩個女孩眼眶都紅紅的,差別在於少商的紅腫被掩蓋在淤青之下,看不出來,萬萋萋卻恰如兩個大桃子掛在臉上。少商趕緊貢獻出袁慎所贈的白玉罐子,裡頭的藥膏色呈淡紅,幽香徐然,塗在臉上更是柔潤舒適。
「這是哪來的藥膏,比我阿父的金瘡藥還管用。」不過短短半日,萬萋萋眼上的紅腫已完全消退。
少商呵呵假笑,道:「是我家三叔母給的,好像是白鹿山哪位弟子獻給桑太公的吧。」
萬萋萋道:「原來如此!……欸,不過好像對你不大管用呢。」她親愛的把子依舊是面上青紅腫脹,宛如隔夜泡發的八寶飯。
「……」因為某人分不清外傷和內淤的區別!如此看來,袁慎小時必然沒打過架。
剛用過早膳,少商的三位兄長一齊來了。
程詠給萬老夫人誠心致歉,道自家給萬家添麻煩了;程頌拖著萬萋萋在萬夫人跟前說著外面聽來的市井傳聞,逗的她們笑個不歇;程少宮給少商帶了滿滿一包袱零嘴,另有一張他剛替胞妹供奉好的自畫符咒,叫她枕著睡,看看能否轉轉最近的揹運。
同時,他們給少商帶來衣物等隨身行李,還道蕭夫人已默許她在萬家住幾日,那些木簡暫且記下,回去慢慢罰寫。
至此,少商連最後的擔憂都沒了,便安安心心住了下來。除去傷勢好的慢了些,她在萬家的日子可謂十全十美。每日和萬萋萋一處吃一床睡,錦繡綾羅,山珍海味,各種腐朽愜意,哪怕洗個腳都有四五個婢女分別捏她十個腳趾。
萬萋萋還教會了她賭棋,投壺,擲花骰……有時博戲的人手不夠,萬萋萋還要拉上萬鬆柏的幾個年長婢妾。眾人嘻嘻哈哈,笑鬧不歇,偶爾賭急了眼還要找萬夫人做仲裁,家庭環境和諧的不行。
「你這幾位庶母和伯母很好呀?」
自來到這裡後,少商一直暗戳戳期待圍觀一次純粹的,正宗的,原汁原味的古代妻妾鬥法,可惜程家壓根不存在妾這種生物。
「你知道什麼,我阿母待她們不知有多好,好吃好喝的供著,就盼她們給阿父留個後。可惜呀,我小時候庶母們還有些雄心壯志,如今一個個都頹嘍……」萬萋萋搖搖頭,表示對這些庶母的專業能力和進取精神感到失望。
歎息完,她繼續抓少商去玩。
若非冰面不牢,她還想拉少商去冰嬉,甚至偷了一壇萬鬆柏的藏酒,兩個女孩喝的酕醄大醉,又備下了幾隻五彩雄雞,打算等少商不是豬頭了就帶她去市坊的鬥雞場見見世面。
兩個女孩玩耍的歡天喜地,萬夫人欲哭無淚,憂心待少商回家後,蕭夫人發現原本雖然頑劣但諸事不通的女兒,去了趟自家小住,回來時已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了。
這時候,少商作為有自製力的成年人靈魂就顯示出優勢了。稀裡糊塗快活了幾日後,她忽向萬萋萋要了筆墨木簡,又開始每日讀書習字兩個時辰,堅持學完才能玩耍——剛剛才學會的古文字,記憶還不牢固,可不能忘了。
一開始萬萋萋還想強拉少商去玩鬧,卻抵不過少商的雄辯滔滔。
「這世上有兩種朋友,一種叫狗肉之交,平日裡吃喝玩樂,要緊時沒半點用處;一種叫肝膽相照,就是看見朋友有難處,可以捨身相陪的。」
為了肝膽相照,萬萋萋只好捨出身體——陪少商一道學習。
萬夫人立刻不哭了,趕忙向婆母表示:您老真知灼見,簡直高瞻遠矚高屋建瓴天賦異稟天縱之才……然後被萬老夫人不耐煩的趕走了。
不過少商也有落單的時候。
萬夫人雖不算交遊廣闊,但也需時不時帶萬萋萋出門筵飲,這時少商就會漫無邊際的滿府亂走,好奇的探索周遭的古式建築,其中最叫她感興趣的是一座小小的木橋。
這座弧形小橋不過丈餘寬,七八丈長,高高拱起,宛如一彎新虹,通體木制結構,而無有一根鐵釘或一片銅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藝和精准計算,長短寬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的互搭互楔,層層交錯而成。
有回和萬府管事閒聊,少商得知之前的布氏一族叛逃案中,這座小小木橋受過來搜家的兵士衝擊撞打,如今已有搖墜之感。偏這橋做的精巧,不是尋常工匠修補敲打一番能成的,管事說只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少商暗歎可惜,這日獨自午憩時,她忽然心中一動,求知精神發作,連忙披衣起身,摒退左右,小心翼翼的爬到橋底下查看——橋下小溪不足半尺深,薄薄的冰面下水流緩動,底下鋪的五彩石子隱隱可見,想來這橋和溪水原是作觀賞用的。
少商蜷曲身子,弓腰猴背,努力仰著頭,抬手去摸那幾處要緊的關節。過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根本不用費力找工匠拆除,只需抽掉幾根小小的梢木,過不多時那座木橋就會自己散架;要重建也容易,因為她已可以原模原樣的畫出這座橋的結構圖了!
正想到得意之處,少商忽聞聽頭頂側畔的岸上傳來犖犖腳步聲,她立刻意識到有許多人正往這邊走來。少商頓覺尷尬,到人家家裡做客,卻滿身泥土的趴在橋下東摸西摸,在古人看來,這該是什麼怪癖。想了想,她索性不出去了,打算等人走後再爬上去。
那群人邊走邊說,步履緩慢,話聲由遠及近,當前的正是萬鬆柏那粗獷的笑聲——
「……淩大人說笑了,我萬某人生平最愛美姬財寶,誰人不知,什麼畫呀圖的,我哪裡看得懂!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哈哈哈……」
然後是一個冷淡輕緩的年輕男子的聲音:「既然萬侯說沒有,那就沒有罷。不過,昨日在下聽聞萬侯與王郎官相約蹴鞠,想來腿疾是好了……」
岸邊的腳步忽然停止了,只聽萬鬆柏乾笑數聲,但少商已聽出這笑聲不大由衷了。
她額頭隱隱冒汗,心裡大喊你們快滾呀,老娘可不想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腿怎麼了腿,就不興人家腿好了想踢球呀!
好在這群人隻駐足片刻,隨即又提腳而走,這次腳步急促,迅速離去,少商隻隱約聽到萬伯父說了句『淩大人請隨我來』,其餘言語就微不可聞了。
待人走遠後,少商迅速從橋底爬出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趕緊溜回屋去消滅證據。
這麼被嚇了一頓,午睡是睡不著了,少商梳洗過後,索性換了身折袖闊裙的束腰騎裝,預備去馬場鞏固一下十三妹剛教她的馬術。
管馬廄的老卒很細心的給少商牽來她日常騎慣的一匹性情溫和的小母馬,還換上一副漂亮簇新的馬鞍。少商很是欣賞了一番那馬鐙上錚亮的精緻銅扣,然後開心的自行牽馬而走,不叫那老卒跟著。
萬家後院的馬場並不大,從萬伯父的肚皮來判斷,光顧這裡的人並不多。牽馬站至場內,少商左腳一踩馬鐙,騰空躍起穩穩坐到馬鞍之上,姿勢標準優美——這具身體雖然賣相弱雞了些,但四肢協調力還不錯。少商正得意,誰知一坐上去,她就覺得不妙了。
原來這副新馬鞍不曾根據少商的腿長調整過馬鐙革帶的長短,她落座後,才發覺兩腳居然踩不到馬鐙上。
這是初學者常犯的小錯。
少商深覺不該,騎馬不是騎自行車,哪怕刹車不住還可以兩腳落地,騎馬風險可不小,如果自己不想摔個下半生不能自理,以後一定要慎之再慎。
因雙腳懸空,她只能用大腿牢牢夾住馬腹,避免重心不穩。幸而這匹小母馬性情和善,身上的主人未動,它也老老實實駐足原地,隻偶爾踢踢腳,噴兩下鼻息。
少商在馬鞍上僵了半天,慢慢側過身子,努力伸長左腳去夠下面的馬蹬,打算下馬去調整那革帶再騎馬。剛側過一半的身體重心,忽覺得周圍特別安靜,她抬頭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險些直接栽下馬去。
只見馬場入口處,不知何時站了一圈人——依舊是十幾名挽弩背箭的佩刀侍衛,不過今日他們不穿黑衣黑甲了,而是雪白膝袍配褐色皮甲,靜靜的簇擁著那位『淩大人』。
根據萬十三妹不大清楚的介紹:這人叫淩不疑,字子晟,天子心腹近臣。其中一個職位是光祿勳副尉,統領羽林衛左騎營,另分領北軍五校之越騎尉,加官侍中,可入禁受事。
以及,等等。
——能記住這些拗口的名稱已經拼了萬萋萋的老命了,少商表示十分讚賞。
今日他身著一襲交領窄袖曲裾深衣,深紅如血的袍子上織著繁複的暗金色狴犴獸紋,外披同色寬袖大袍,袒右臂,腰束五指寬的玄色織金帶。風卷場內沙塵,帶動他身上的袍裾,仿佛漫天卷起血色,。
少商從沒見過男人穿這樣深紅熾烈的顏色,只覺得這鋪天蓋地的黃沙緋土,映襯著他膚白如玉,眉目俊美,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淩不疑從侍衛中緩緩走出,一步步走向那半掛在馬上的女孩。
少商尷尬之極。
此刻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加上氣氛詭異,饒她機變百出,居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淩不疑已走到馬前,少商正想打個哈哈,先寒暄兩句,把氣氛緩過去再說。誰知那修長俊美的男子一言不發,伸出右手托住女孩纖細的腰肢。
少商全身僵硬緊張,眼睜睜看著那隻白皙修長的男子大掌幾乎合捏她半邊腰身了——天呀地呀,她現在急需蕭主任普及禮法知識,這這這,這樣合禮嗎?!
不等她反應過來,淩不疑微一用力,將她斜掛的身子推了回去。
少商呆呆的正坐在馬鞍之上,驚魂未定,卻見那淩不疑低頭去解馬鐙的革帶,一邊調整長度,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姓萬,還是姓程?」
少商兩手緊緊捏住韁繩,定定盯著他漆黑的頭髮,還沒罷工的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讓淩不疑知道她是誰,她艱難的笑了笑:「……萬程兩家唇齒相依,小輩們互執子弟禮……」
淩不疑道:「哦,那你是姓程了。」
少商:……
淩不疑調整好一邊革帶,緩緩轉到另一邊繼續解帶,又道:「程家有兄弟三人,各有兒女。你父親是哪一位?」
少商繼續垂死掙扎,乾笑道:「手足親密,兒女又何分彼此……」
淩不疑道:「嗯,那你是程將軍之女了。」
少商:……那你幹嘛還問我!
兩邊革帶都調整完畢,淩不疑抬起頭來,直視馬上的女孩。他個子很高,站在地上依舊能平視女孩的眼睛。這次,少商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劍眉斜飛入鬢,眸如星辰,鼻如峰脊,意態風流,明明臉上笑著,卻滿身荒蕪肅殺之氣。他很年輕,比她想像的還要年輕,她原以為和萬伯父官秩差不多的人,歲數也小不了,如今看來,卻大概與袁慎差不多大。
他看著滿臉戒懼的女孩,淡淡一笑:「適才,我與萬侯的話,你聽見了幾句?」
少商心頭一涼,這人果然察覺了躲在橋底下的自己!她努力鎮定,用生平最真誠的語氣回答:「只有兩句,你問萬伯父腿疾可好了沒有。別的沒有了,真沒有了!」
淩不疑凝視著她,一手拉過馬鐙,一手扣著她的腳踝慢慢放進去。
女孩生的纖弱稚氣,仿佛一隻玲瓏嬌媚的小小鳥兒,隔著及膝馬靴,他都可以合握她的小腿。然後,他慢慢收攏手掌:「冰面未化,你在下面做什麼?」
少商能感覺到小腿被緊緊握住,驚悚之極,仿若置身猛獸口中,巨大尖利的獸齒下一刻就要撕咬她的皮肉。
她顫聲道:「我在看橋,真的,我在看橋底的木材是如何搭的。你要相信我!這是真的!」她知道這話有點扯,有幾個古人能理解偉大的理工精神,但這話真是句句屬實,她這輩子難得這麼真誠呀!
淩不疑凝視女孩許久。他忽想起那夜燈市上,焰火輝煌,華彩如織,月牙般美麗的小女孩也是滿臉好奇的仰著頭,一眨不眨的觀察一盞盞形態各異的走馬燈。
他微微而笑:「也許你不信,其實我信你的話。」
少商:……被你說中了,她還真不信。
最初的驚悚過去,少商開始飛快轉動腦筋:她是否該高聲呼救?呼救後,應聲而來的人能否在淩不疑捏死自己之前,衝過那群帶甲佩劍的侍衛?
至於淩不疑為什麼要捏死自己,她也不知道。但做最壞的打算總是沒錯的。
正滿腦子胡思亂想,誰知淩不疑不再說話,轉回另一邊,將少商的另一隻腳也放進馬鐙。然後拂袖而走,不過片刻,連同那群侍衛都走的乾乾淨淨。
馬場上的黃沙微微揚起,帶來幾片從遠處庭院裹挾而來的枯葉,四周靜謐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少商待了半天,直到好脾氣的小母馬不耐煩的踢起沙土,她才回過神來。
真可惜,她這樣喜歡萬家,這裡既沒蕭主任管頭管腳,府內又無容易鬧緋聞的子侄,還有能陪她作天作地情投意合的十三妹,每日都過的自在愜意,本想再住久些的。但眼下,她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回家了。
少商擦拭額上冷汗,策馬緩行,慢慢繞著馬場兜圈子——
混跡市井數年,對她最大的好處,就是讓她無師自通的擁有了一種小動物般的本能,直覺得知道趨利避害。
袁慎不好惹,但多見幾面後熟了,偶爾還是能惹一下下的。
淩不疑卻是斷斷不能惹,惹了要出大事的,要客氣客氣再客氣。
想了半天,少商忽然疑惑起來。憑心而論,淩不疑是迄今見到的最俊美的男人,可稱得上是傾城之貌了,自己也不是尼姑命格,為什麼適才她沒有絲毫旎旖之心呢?
一直繞到第九個圈子,少商摸到自己的臉,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此刻仍舊是一個豬頭,那還旖旎個毛線呀!
第36章 然而老天爺不讓她安靜的落幕
當日傍晚, 少商就向萬家眾人表達了自己思家的情懷, 捨生忘死的謝絕了眾人的熱情挽留, 在萬伯父充滿希冀口氣的『以後你阿母再要打你, 還來伯父家啊』中, 結束度假。
回到程家已是燈火初上,不及和手足團聚, 少商就火急火燎的單獨拜見程始夫婦, 略過淩不疑不提,趕緊將在橋底聽來的隻言片語告訴他們。
少商的話一說完,程始就滿臉驚異的轉向妻子, 喃喃道:「不會吧?我們不是已叫兄長將那圖交出去了嗎。」
蕭夫人臉色凝重:「……淩不疑兩次登門,必是萬將軍隱沒了那圖。」
程始一拍大腿,唉聲道:「兄長這脾氣真是!早知道我就硬將那圖要過來,自己去交了!」
夫妻二人沉默, 少商縮在一旁不敢出聲。
「我早說過了,我們根底不牢, 尋常金珠美玉,甚至兵械銅器,都盡可占了無妨,但權璽和堪輿圖卻是萬萬不能留的。」蕭夫人皺著眉頭, 朝丈夫道, 「還是你去說說吧, 兄長若是已經交了就是最好不過。」
「最好什麼最好!」程始瞪眼道, 「兄長這樣魯莽, 不論如今是交了還是沒交,我都要告訴萬老夫人,非叫她狠揍兄長一頓長長記性不可!」
蕭夫人搖頭歎氣,又轉向女兒,道:「這次偷聽……」
少商一直等著,聞言趕緊道:「我又不是特意去偷聽的,是無意碰上的,阿母你若因此責罰我,那我以後就是聽見了也不告訴你們啦!……阿父,你也不要將我在橋底下聽見的事說出去,不然教萬伯父知道是我告的密,以後我還怎麼上門呢!」
愛豆都發話了,鐵杆親衛隊長程將軍自然領命,忙道:「是呀是呀,嫋嫋這回怎能算是錯呢。若是此時兄長還沒有交出那堪輿圖,這就全靠了嫋嫋來通風報信。免於壞事,合該獎賞才是!……嫋嫋,你放心,我就說是別處聽來的,沒你什麼事。」
蕭夫人暗歎:其實她根本沒想訓斥女兒,只是想問幹嘛跑人家橋底下去了。唉,算了。
那邊廂,程始已經笑呵呵的挪到小女兒跟前,將家裡已商討好的主意托出——
少商大喜過望道:「真的嗎!我可以隨著三叔父和叔母去赴任!」
程始得意道:「這是自然!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嗎,都城裡有甚好看的,去外面大好山河轉轉,那才是天高雲闊,魚躍鷹飛!等赴了你萬伯父的家宴後,你們就能動身了。」
少商歡喜的不行,顛顛的扯著父親的袖子連聲道謝,滿口誇讚程始,簡直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隔壁殺豬阿力,全天下最最好的父親。
蕭夫人默默看這對父女互相吹噓,也不去戳破他們。
她心知丈夫是怕奉召征討期間,女兒會在自己手裡吃虧,兒子們未必能攔住,這才提前託付給弟弟和弟婦,不信看看等他回來,是否會立刻去接回女兒。
抬眼望去,女兒臉上的傷雖還未愈,但神采飛揚,精神奕奕,較之在家時不知活潑明快多少。蕭夫人莫名幾分失落,仿佛有人從她手心搶走了什麼。
告密完畢,少商就將十三妹贈她的美酒分作三份。頭一份自是程老爹的,第二份孝敬未來數月的靠山三叔父,第三份則捧去酬謝三位兄長,並向程少宮再要一張辟邪符咒。
「這陣子真是一帆風順!」少商眉開眼笑,「萬伯父萬伯母還有老夫人和萋萋,都待我再好不過了。適才阿母居然說,叫我現在先養傷,等隨三叔母去了外面再慢慢罰寫。」
她扭呀扭到程少宮身旁,諂媚道:「三兄,你再給我畫張符咒吧,我路上用。這次畫的再厲害些,更神通些,要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風調雨順,人見人愛……」
程少宮翻著白眼:「要不要走在路上都能撿金子?」
少商又驚又喜,深覺自己見識淺薄:「世上還有這種符?那……也給我來兩張唄!」
「來你個頭!倒是罰寫的木簡再給你多帶兩張!」
——正舉盞互酌的程詠程頌兩兄弟聞言,放聲大笑。少商故意板臉,心裡卻像棉花糖一樣。她覺得吧,蕭主任其實也沒那麼糟,至少她很會養兒子,這群兄長都很好很好的。
送完了酒,少商本要回去了,誰知大哥程詠在廊下拉住她,低聲道:「明後日,估計尹家會來人。到時人家與你道歉,你可得臉色好看些。」
少商吃了一驚。這才知道,她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尹夫人已經帶著尹姁娥數次上門致歉,兩家長輩早無芥蒂了。果然,她回家的次日,尹夫人就投了帖,攜女來訪。
再見尹姁娥又把少商嚇了一跳。
當初的尹姁娥好像一支嬌矜的鳳仙花,挑剔的慢條斯理,高傲的得意洋洋;如今卻成了顆低調樸實的小白菜,眉也順了,目也柔了。與這段日子度假般快樂的少商不同,尹姁娥明顯被收拾的很全面很徹底,似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寒暄致禮後,尹夫人蕭夫人外加桑氏三個女人到屋內談成人話題去了,偏偏程姎這陣子在莊園查看開春要用的糧種,尚未回返,只餘少商和尹姁娥面對面坐著,相顧無言。
「……不曾想,你的傷還沒好。」最終,還是尹姁娥熬不住先開口了。
少商摸摸自己的臉,苦笑道:「我也沒想到。」這幅皮子賣相好,品質卻差,這麼點小小毆傷痊癒的跟蝸牛爬似的。
「阿姊的傷呢?那日我下手也不輕。」
尹姁娥慚愧的笑了下:「也就疼了三五日,如今早全好了。」
少商心道,早知自己的傷好的這麼慢,當初應該再多打她兩拳。
「……都是我的不是。」尹姁娥滿心誠懇,「人生於世間,都有那麼幾件苦楚,哪有一生無憂無愁的。這些日子,我知道了外家當年好些事……」她忽哽咽起來,「真是血淚斑斑,真不知道阿母當初是怎麼熬過來的!倘若當年有人如我一般譏諷我阿母無父無母,我非活扒了那人的皮不可!」
少商默默的遞了條絹帕過去,尹姁娥接過來擦拭淚水:「本來阿母已多年不曾想起以前的傷心事了,都是因為我,阿母哭了好幾夜,還病了一場。阿父阿姊還有兄長們都怨我,說我涼薄,無情無義……」
少商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也不知該得意還是惴惴。
「今日我誠心誠意向妹妹道聲『對不住』,全是我平日得意太過,刻薄而不自知,以後我定要盡數改了。」尹姁娥端正的朝少商行了一禮。
少商趕緊回禮,訕訕道:「這…這個,我也有過錯…」場面話真難說!
尹姁娥見少商說不下去了,體貼的接過話頭,笑道:「過幾日萬家要設宴,萬伯父素來豪闊,這次筵席必然熱鬧有趣,到時我們一道玩耍。」
少商抽了下嘴角,幹幹道:「阿母說,倘若到那日我臉上的傷還沒好,就不叫我去了。不然頂著這臉出去走一圈,再有好事之人傳揚,姁娥阿姊拳腳了得之名便會傳遍都城,以後旁的姊妹再見你,非得帶上貼身侍衛不可。」
尹姁娥既尷尬又想笑:「唉,蕭叔母真是體貼周全之人……」
「嗯。我們的母親都是好人。不過我們呢,大約是好竹出了歹筍。」少商重重道。
聽到『歹筍』二字,尹姁娥掩袖笑個不停,少商調皮的甩甩袖子,二人相視而笑,這段梁子終算是揭過了。
尹姁娥一面撫平袍袖,一面期期艾艾道:「好在一家就一顆歹筍,我阿姊和兄長們都很好,少商你的阿姊…還有兄長們,想來也是很好很好的…」
少商點頭:「那自然!我家兄長可好啦!拿滿城的金山來,我也不換!」
九騅堂外的廂間,程詠靜靜端坐,聽到裡面女孩們歡暢的笑聲,心知無礙,這才放下心來離開。心道,這下可好,直到這小祖宗離家前,總不會再有由頭和阿母杠上了。
了結了和尹姁娥的恩怨,少商自己也覺分外輕鬆,再想想很快就離城遠行了,頗有種『一笑泯恩仇,江湖就此過』的灑脫之意。也不知是不是程少宮那神棍的符咒持續發力,到萬家設宴前日,程將軍的小女兒終於不是豬頭了。
宴客那日,萬家滿府披錦掛彩,賓客摩肩擦踵,來往甚眾。萬鬆柏站在正門內迎客,雙手搭在胖肚皮上,笑容可掬,不過一腿略跛。
少商跟萬萋萋咬耳朵:「伯父不是腿疾已愈了麼?怎麼又這樣了。」
萬萋萋壓低聲音道:「也不知道阿父哪裡惹惱了大母,就在你走後第二日,大母莫名發起火來,叫護衛們壓著阿父在園中,好生打了一頓。打的好狠哪!那麼寬的板子……」她拼攏自己的兩隻手掌,「打的啪啪作響,喏,這不腿又這樣了!」
少商看著待自己很好的萬伯父一瘸一拐的樣子,頓時心虛不已。
萬萋萋好動,做不來端坐室內商業互吹那套,也不愛飲漿做賦,直接在後園辟出一塊空地,放置各色遊藝之物,從蹴鞠到板羽,應有盡有,甚至還擺了數套弓弦箭靶。
女娘們各自取便,好靜的就坐到廊下烤火吃喝,或笑談,或圍坐博戲;好動的就在地上你推我擠,嘻嘻哈哈的玩鬧。
「……素聞姁娥阿姊文武全才,今日不如和小妹來一局?」萬萋萋抬高下巴,一手持軟弓,一手指著遠方的箭靶。
哪知尹姁娥如今洗心革面,毫不受激,微笑道:「哪裡來的文武全才,不過是平日小姊妹們與我客氣。這樣遠的箭靶,怕是我的箭都碰觸不到。」
萬萋萋悻悻放下弓箭。
這已是她今日第四次口頭挑釁尹姁娥了,也是第四次拳入棉絮,無疾而終——她忍不住暗想,要是尹姁娥死性不改該多好,人生在世,沒個對頭真是寂寞如雪呀。
因著今日最大的兩頭沒能懟起來,小女娘們在園子裡吃吃喝喝,玩興甚佳,直到最後一撥衣著華麗的貴胄女娘姍姍來遲,園內氣氛又為之一變。
當前那位女公子面如滿月,朱唇黛眉,神色輕佻,周圍由一群穿錦著緞的女孩簇擁著。
少商暗暗比較,覺得這人比當日的尹姁娥更為氣派。因為尹姁娥並非特意收小妹,不過是聚攏一塊時受受吹捧和馬屁。而眼前這位,明顯是有組織性的帶領幫眾。
那女公子笑道:「萋萋,你怎麼不來迎我?」
萬萋萋臉色一沉,但記著自己主家的身份,只好上前招呼。
萬鬆柏雖然有功又有爵,有錢又有權,但遠未到朝堂一等世家,自不可能將當朝權貴一網打盡,這回宴客只能邀請與自家有關的人家。很遺憾,王姈的父親正在此之列。
少商挨著尹姁娥道:「這人誰呀。」
尹姁娥低聲:「這是車騎將軍之女,名叫王姈,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她想了想,加上一句,「表的。」
「我看十三姊很不高興見她呢。」瞎子都看出來了。
尹姁娥撇撇嘴:「我也不高興見她。這人最愛攀附貴人了,為人陰刻,甚是可惡。」
少商聽她說的咬牙切齒,失笑:「莫不是你被她欺負過?」
尹姁娥咬著下唇:「……我還好,家父與她家素無往來,不過我有幾位好友,吃過她的虧。只不過家勢弱些,毫無過錯的橫遭一番羞辱。」
「這有什麼,你也羞辱過我呀。你倆應該相見恨晚才對。」少商打趣。
尹姁娥作勢要打她,想想自己之前的行徑也是好笑,道:「這麼說吧。我要為難人,至少得有一盤金絲燕窩棗來做由頭。可她,哼……」她臉上不屑,「王姈眼裡只有兩種人,要嘛是須得巴結拉攏的,要嘛是可以欺負使喚的。全看有無權勢。」
少商大搖其頭:「她這樣就淺薄了,權勢這種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像我家,家父的官秩雖不如王將軍,也沒有皇后娘娘為親眷,但只要求不著她,那我又為何要巴結她?」官秩並不能代表一切,還要看家族地位和官位許可權,以及受不受皇帝重用。萬一皇帝只想給你高薪養老呢。
「誰說不是!」這話甚合尹姁娥心意,她越看少商越順眼了。她父親雖非要職,但皇帝一直待尹家很好,時常在人前說『尹治乃敦厚君子』。
王姈皺著鼻子,仿佛聞到什麼不好的味道,挑剔看著園子,道:「你就這麼款待我等?這麼簡陋的佈置,還不如坊間食肆呢。」
「寒舍簡薄,原不配你大駕光臨!可你也不是頭回認識我,我愛怎麼宴客你不知道麼。」萬萋萋不客氣道,「既看不上我家,你今日來幹什麼?!」
王姈不理這話,不在意道:「聽說,今日十一郎也來了?」
萬萋萋愣了一刻,但她腦子轉的快,隨即笑道:「來了麼?我不知道呀。」
王姈臉色一變,她身後鑽出另一個年歲略小的圓臉女孩,急吼吼道:「你別抵賴了!我們都打聽過了!十一郎來了!」
萬萋萋故意慢吞吞的:「來了如何,不來又如何。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想見他。倒是小阿縭呀,你今日跟王姈出來看十一郎,你阿母知道嗎?」
少商大樂:原來是一群追星女孩呀!
那叫阿縭的女孩被萬萋萋說的臉都紅了。王姈見狀,忙道:「你不要牽扯阿縭,有話跟我說!我們適才聽到,你父親要領今日來的兒郎們去演武場耍耍,我們想去看看熱鬧。這是你家,我們不好亂闖,才來問你的。」這話說完,她身旁的女孩們一陣附和。
萬萋萋笑道:「這新宅我搬來不久,演武場呀,到底在哪裡呢…嗯,在哪兒呢…」她故意不答,繞著彎子逗弄。
王姈也不是好惹,看萬萋萋有意拖延,眼珠一轉,見站在一旁的少商,笑道:「你別推三阻四,就算不為了我等,也要為了你如今最最要好的程家妹妹呀!…少商妹妹,來,過來我們這兒,難道,你不想見十一郎…」
少商見自家把子應對的遊刃有餘,正閒閒的和尹姁娥看戲,冷不防被點了名,慢了兩拍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也是這幫腦殘追星少女的一份子!
「十一郎嘛…呵呵…」她努力回憶這個名字,實在想不出,只好道,「我並不想見。」
王姈譏誚道:「早就聽說自從程將軍夫婦回來後,少商妹妹再不與從前的姊妹們玩了。不過也是,水漲船高嘛,自要與萬家尹家這樣門第的人家來往。以前的玩伴,區區情分爾,說丟也就丟了。可恨那些不知內情的,還以為少商妹妹趨炎附勢,翻臉不認人呢。不過我們自然知道少商妹妹不是這樣的人!」
旁邊的尹姁娥本不想插嘴,此時卻想起母親說她年幼時無父母指點的難堪,當下臉色一沉,道:「王姈,你不要東拉西扯,你想見十一郎自去見好了。少商以前年紀小不懂事,不知擇友,如今有了父母指點,自然不一樣了。」
王姈正要反唇相譏,忽然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阿縭,你怎麼在這裡?!」
眾女孩立刻轉頭去看,只見一個背負羽箭的華服少年站在園口,正驚異的看向這裡。
少商一看,咦,這不是那個未婚妻很厲害的河東樓氏的樓垚嗎?
阿縭一見了樓垚,驚叫一聲,慌亂的躲到其他女孩背後,誰知樓垚上前數步,一把將人揪了出來,斥道:「阿縭,伯母不許你來,你居然偷偷跑出來!」
「堂兄,堂兄…你饒了我罷…」樓縭哀求道,「你別告訴我阿母!」
樓垚毫不憐香惜玉,說著就要扯小堂妹去找自家馬車,好打包送回家。
王姈上前拉扯,尖聲道:「這關你何事!要你多管閒事,快放開阿縭……」她力氣不小,只聽茲拉一聲,樓垚的袖子被扯破一個口子。她不由得住了手。
樓垚回頭道:「阿縭跟你只會學壞,上次就是聽了你的話,愣說伯母偏心兄姊,逢人就哭哭啼啼說自己受欺負不被看重!要我說,再不見你才好呢!」
王姈沒料到樓垚會在眾人跟前說出這些話來,一時尷尬。
不過她臉酸心硬,反口道:「有沒有欺負,只有你們自家知道,我想說什麼就說,你管不著!要真是一碗水端平了,阿縭有何可哭的,說不定呀……」她冷冷一笑,「說不定真叫阿縭受了委屈吧!」
樓垚氣的半死,激動道:「你滿口胡言!誰,誰欺負阿縭了?!阿縭在家裡最小,我們,我們怎麼會……」
王姈得意洋洋,愈發刻薄:「你還有功夫來管阿縭?定了十幾年的親,人家一朝破除婚約,轉頭就要跟旁人成親。天曉得你是如何不堪,如何顢頇無能,昭君妹妹才這樣迫不及待。我要是你呀,早就沒臉見人啦!」
樓垚氣紅了臉,指著王姈『你你』了半天,十六七歲的少年素日跟父兄學的是沉穩寡言,哪夠口舌本事和王姈這樣的潑皮女子鬥嘴。
見樓垚吃了癟,王姈大是得意,朝少商繼續道:「我說,少商妹妹,你真不想見十一郎,我可聽說當初你為了他神魂顛倒,揚言非他不嫁呢!呵呵呵……」
少商眉頭一挑:「這都城裡揚言非十一郎不嫁的,只有我一人麼?」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那個叫十一郎的是圓是扁。
王姈的笑聲戛然而止。
萬萋萋大笑:「可不是!這都城裡的小女娘,怕是有一半都說過這樣的話!」
樓縭從她堂兄的胳膊下,努力露出腦袋:「那不一樣,咱們光明正大,不像你,明明心裡喜歡,卻硬說不想見十一郎!真是虛偽之至!」
王姈重新露出微笑。
「那麼,這都城裡揚言要嫁十一郎的小女娘,有沒有奉父母之命另行婚配的。她們都是虛偽之至?」少商淡淡道,臉色紋絲不變。
尹姁娥笑道:「自是有的。十一郎一直不肯婚配,她們年歲到了,卻得嫁人。有好些個如今怕是都做了母親吧。」
少商感激的看了看萬尹二女,同時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惹禍。
她轉頭朝王姈,道:「這位王家阿姊,這世上有幾個人自小到大是一點不變。有人幼時愛吃魚,大了後半點魚腥不沾;有人幼時懦弱,但長大後堅毅果敢。我聽兄長說過,諸國紛爭之時有個了不起的將軍,他幼時總受人欺侮,連還口都還不上。可後來他兵鋒所指,橫絕天下。人長大後會變,這很稀罕嗎?」原諒她聽故事不認真,早忘記那將軍叫啥了。
樓垚不知覺放開了抓著小堂妹的胳膊,呆呆的看著那個纖弱少女。
王姈冷笑一聲:「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還自比將軍了,你也配?!」
少商不去理她挑釁,繼續道:「之前與我玩耍過的那些姊妹,也許是瞧不上我,也許是旁的原因,但她們在我犯錯時不曾糾正我,在我困苦時不曾幫助我,在我怯懦時還有人拿我的愚行來取樂。我不再和她們來往了,家母說這樣很好,以後要我好好擇友。如今我結交了萬尹兩位阿姊,王家阿姊,你覺得這回我是否對了?」
王姈面色略僵,正要開口,少商搶著道:「我知道王家阿姊又要說我攀附。那敢問王家阿姊以及諸位姊妹,你們都不曾結交高於自家門第的好友嗎?難道與高過自家門第的姊妹結交,就是一定是攀附?」
女孩神色鎮定,語氣淡然,周圍女孩都靜靜聽她說話。
樓垚想起隨兄長去明堂聽大儒說經的場景,她仿佛明堂裡那位最出眾的學子,侃侃而談,其餘同學認真聆聽。
「至於十一郎嘛……」少商笑了笑,「我以前神魂顛倒,現下不顛不倒了。不成麼?如果諸位姊妹不信,不如我發個毒誓。」
那些簇擁著王姈的女孩們也有些尷尬了,既有一種少了個對手的暗喜,又有一種少了個同夥的遺憾。王姈站在那裡,陰著臉不言語。
少商轉過身,朝著萬尹二女及諸女,淘氣的拱拱手,笑道:「自從家父母回來後,這便是我身上的兩處不同,也不知這樣變,是好還是好不好?」
「再好不過啦!」萬萋萋率先大贊。
尹姁娥輕笑,撫掌道:「這是越變越好了。好好好,變的好!」
園中非王姈陣營的其餘女孩總算反應過來,或快或慢,或高聲或低弱,都紛紛稱起好來。
王姈用力咬唇,冷笑道:「真是好口舌……」
「王娘子!」樓垚忽發聲,「我記得你幼時,與你外大父麾下幾員大將的女兒們十分要好。後來你外大父事敗了,雖然陛下寬宥,不曾問罪家小,但那些小娘子家依舊漸漸冷落。你怎麼不接著與她們好了。」
這一下直接戳中了王姈的痛處,她眼珠都紅了,厲聲道:「樓垚!你……」
「你若再跟阿縭混說什麼,我,我就……」樓垚口舌不利,一時想不到厲害的殺招,慌亂中目光轉動,正碰上少商如清水般的眸子。
他陡然心智通透,大聲道:「我就請伯父和父親去問問王將軍,王家非要插手樓家家事,到底有何意圖!」
王姈臉色忽青忽紅,既生恨又失顏面,惱羞成怒之下甩袖而走,那幫追隨她的女孩們趕緊跟著離去,只剩下樓縭呆呆站著。
萬萋萋撫掌大笑,邊笑邊在後面大喊:「我還沒告訴你們演武場在哪呢……」
尹姁娥推了她一把,笑駡:「都什麼時辰了,還不領我們去開席!」
萬萋萋笑的幾乎直不起腰來,一手攙著少商,一手延請眾位小女娘去赴宴。樓垚朝餘下女孩拱拱手,又替堂妹辭謝宴席,然後揪著猶自叱駡掙扎的樓縭也走了。
在歡笑聲中,女孩們三三兩兩往內堂走去,無人注意到少商臉上雖笑著,但眼中冰冷。乘人不注意,她稍稍回頭向王姈那夥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世上,唯一能叫她受了欺負而忍下的原因,就是她懼怕隨之而來的後果;但如果她有辦法消弭後果呢,那為何不報復回去。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她有心要重新來過,可總有人不肯放過她。她打算設一個局,叫王姈這幫人的吃個小小苦頭。
小小的,真的。
第37章 陰謀與英雄就是這樣陷她入轂
——「阿母您說甚, 那些小女娘落水是嫋嫋所為?!」
筵席已畢, 佳客盡散, 醉意猶在的萬鬆柏就被萬老夫人請了去。當時他就嚇醒了一半, 還以為老母想再打他一頓,待到萬老夫人摒退左右說清意思後, 他剩下那半酒意也被醒了。
「這如何可能!……兒記得, 尹治的女兒忽然腹痛,為怕打攪長輩, 嫋嫋就陪著尹娘子先回去了。萋萋還跟我酸了一頓, 說嫋嫋待尹娘子比待她好。也就是說, 那些小女娘落水之時, 嫋嫋根本不在這裡呀!」
萬老夫人哼了聲:「若嫋嫋生了一副你的腦子,自然不可能。」
萬大孝子哪敢反駁, 嘿嘿傻笑。
原來,今日筵席中發生了一樁小小意外。
萬府後園有座十分風雅的二層樓閣,名喚『暢春』,來赴宴的年輕兒郎們便將原先說好的投壺賽賦宴設在了那裡,聽到消息的小女娘們既不敢闖進去, 又貪看俊俏郎君, 於是就齊齊擠到暢春閣對面的一座小木橋上, 墊著腳尖眺望樓閣裡的人。
管事曾數遍規勸眾女娘們那小木橋不牢, 更不能擠這許多人, 然而春心殷切的少女哪肯聽勸, 擠上去不多久橋就塌了。好在橋面不高, 底下的溪水更淺,那群小女娘們除了些擦傷挫淤外,並未受重傷,就是冰水泥漿滿身,形容不雅了些。
——唯獨那王姈,因為身處橋中央,又被眾人簇擁,墜落時壓在了最下面,撈起來時最是狼狽受罪,滾成了個泥人不說,連口鼻裡都進了幾根爛草葉。
這事傳到席間,父執輩們都相視而笑。
待打聽清楚,女兒不在其中的父親們不免得意幾分,誇口自家女兒本分老實;而女兒在其中的父親,或是自嘲幾句哈哈一笑,或是搖頭莞爾道一句『少年男女真是的』,還有朝萬鬆柏致歉壓損木橋的。
藉著酒意,萬鬆柏領頭誇耀自己年輕時如何如何俊俏,偷看他的小女娘險些擠破萬府大門,可比今日那群生猛多啦。然後一群醉酒的阿叔阿伯們紛紛扯起喉嚨,比賽著自己年輕時的俊俏風采。
這個說他家從來不用打獵,因為飛過的大雁會自動落在家門口;那個說他家從來不用捕魚,因為池塘裡的魚兒都自己沉下去等他去撈。
這個說他成親那日,全縣的女娘哭暈了一半,剩下沒暈的那半非要擠進他洞房。那個說他少年時全村女娘都非君不嫁,要脅要投河的,威逼要絕食的,他連去打個豬草都要豔遇三四回,在家鄉待不下去方才投軍從龍。
其中韓大將軍吹的最為別致。
說他年少之時太過才俊,引的鄉里的兩位族老為了搶他為婿,定時定點率子弟械鬥,打起來那叫一個血肉橫飛,慘不忍睹,堪比兩軍大戰。為保全父老鄉親的性命他才忍痛離家遠走——這個牛皮吹的太過分啦,韓大將軍便被哄笑的眾人扯倒灌酒!
此事中,萬萋萋應對十分得體,受到了全體夫人們的一致讚賞。
她不但井井有條的指揮僕婦服侍眾女娘梳洗清理及療傷,還迅速調出她十幾個阿姊留下的新衣頭飾給女娘們換上。同時,她言辭懇切的要求沒有墜橋的姊妹們絕口不提這番尷尬,再神色自若的延請王姈等人繼續玩樂宴飲,渾若無事發生。
尹夫人聽足兩耳朵的讚美誇獎,臉上不露,心中卻難言驕傲喜悅,不免多喝了幾杯,如今還醉倒不省人事。
「……落水這事可不能怪我們。」萬鬆柏晃晃腦袋,「不對,大家都沒見怪。管事說他還特意在橋頭橋尾各立一塊木牌,上頭寫了這橋不穩搖墜,她們非要上去,我有甚法子!」
萬老夫人輕哼一聲:「難道那木牌是你叫管事去立的?」
萬鬆柏愣了下,道:「難道不是阿母叫管事去立的?」
看見老母宛如對著白癡般的神情,他自知問的蠢,乾笑道:「阿母你就說吧,兒愚鈍,哪裡能猜到。」
萬老夫人道:「我告訴你三件事。頭一件,嫋嫋還未回家前,侍弄花草的張管事曾告訴我,程家女公子甚愛那座木橋,常見她閒暇時興致勃勃的勘查那橋。」
雖說她年事已高,目力漸盲,但多年來坐鎮都城府邸,獨自料理大小事宜,一直保持著每日聽眾管事回報府內事宜的習慣。
萬鬆柏摸不著頭腦:「那又如何?」
萬老夫人繼續道:「第二件,署理宴飲的李管事說,嫋嫋建議他將投壺賽賦宴設在暢春閣,而非之前打算的偏院,這樣更加風雅別致了。」
「第三件,內院的王管事道,嫋嫋說那木橋不大穩,回頭摔了不知情的女娘們就不好了,叫他在橋頭橋尾各設一塊警示木牌。」
萬鬆柏終於明白老母的意思——少商在萬家住了許多日子,從老母到萋萋都對她十分看重,管事們多會聽從她的意見。但他猶自不信:「興許只是碰巧了?雖說那橋搖墜不穩,但管事曾與我說還不到破敗不堪的地步。嫋嫋怎知木橋何時會塌?」
萬老夫人道:「你們都不知道,那座木橋其實有個名堂,乃當年公輸班大夫為相助楚國國君所制,學名叫『疊骨橋』,如今已無幾人知道了。乍看是座輕便牢固的小橋,但只消抽除其中幾根木頭,再有人踩上去時,整座橋頃刻即垮。」
「這倒是個好法子。待己方過河後抽去幾根木頭,便可叫後面的追兵落水……」萬鬆柏神色漸漸凝重,「母親的意思是嫋嫋看破了其中奧妙,然後借機設陷誘入那群小女娘?」
萬老夫人點點頭,道:「這樣一來,她走或不走,在或不在,照樣可售出計策。」
萬鬆柏倒吸一口涼氣,良久才道:「要說程賢弟被蕭氏管的服服帖帖,也不算全是吃虧,娶個聰敏的婦人到底是有好處的!嫋嫋這腦子呀,嘖嘖嘖……」
萬老夫人道:「你若娶了元漪那般的婦人,大約婚後頭一年就被打破頭去見你父親了。嗯,若是這樣,我還能趁年輕改嫁。」
母子倆互對無言,瞎眼對銅鈴眼,過半晌才齊齊笑了出來。
萬鬆柏抹著笑出來的眼淚,先開口道:「兒還當阿母您惱怒了嫋嫋,正尋思著如何替嫋嫋在您跟前周全兩句,叫您別怪她呢。」
萬老夫人笑著搖搖頭:「今日王家娘子出言尖刻,很是欺侮了嫋嫋一番,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若換做我年少之時,更厲害也做的出來。」
萬鬆柏笑道:「您沒怪嫋嫋將這局設在我們家就好,那孩兒可憐呐。我那賢弟每每提起她,都是又愧疚又憐惜。」
「有何好怪?」萬老夫人道,「她若全然無心,也不必叫管事去立那兩塊牌子。不就是想將萬家摘出來麼。勸說在前,木牌警示在後,無論如何也怪不到我家來。況且,我觀那孩兒秉性,有股子悍不畏死之意。我猜,若非尹娘子腹痛,她應是會留下來,待事後會自行告知我們,再老實請罪。」
萬鬆柏連聲道:「正是正是!萋萋和我說過,嫋嫋做事從不遮著掩著,就是使陰招都使的堂而皇之,好玩極了。」至於女兒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他卻不知。
「是呀,那孩兒這樣與眾不同。」萬老夫人幽幽道,「我年少時若遇上這樣的小姊妹,也會喜愛的。」
萬鬆柏暗暗想,您老怎麼會遇上這樣的小女娘,您老自己就是這樣的小女娘!當年誰要惹了您,都不用過夜,您當天就把仇報了,還得按時辰算上利息!
不過聽了這話,他總算鬆口氣,可誰知萬老夫人又道:「適才,我已修書一封,將這件事告知元漪夫婦了。」
「什麼!」萬鬆柏驚的險些岔氣,「阿母,你不…不是責怪嫋嫋了嗎…!」
「不用這麼大聲,我只是瞎的,又沒聾!」萬老夫人紋絲未動,「我並不責怪嫋嫋,但也不能替她隱瞞。她自有父母親長,此事如何,該由程家定。」
「可是,可是若叫蕭氏知道了這事,賢弟家又得一陣鬧騰……」
萬老夫人道:「鬧就鬧吧,不破不立。也該叫元漪知道知道,她女兒究竟是個什麼人!」
萬鬆柏張口結舌:「阿母……?」
萬老夫人沉默片刻,才道:「兩家相交幾十年來,尋常親眷同族也沒我們這樣親近的。我觀元漪,雖然聰慧過人,練達精明,諸事無有不妥。隻兩樁,一者自負聰明,二者自以為是,錯了也不肯認」
「誰說不是!」說起蕭夫人的缺點,萬鬆柏立刻來了精神,恨不能說個三天三夜外加宵夜,「蕭氏這婦人呀……」
「你住嘴,輪不到你議論元漪的錯處。」萬老夫人拍案呵斥,萬鬆柏只好噤聲。
「元漪將兒子們都養的很好,新婦告訴我,在外面時,尋常人家的子弟都不免鑽女支帳鬧意氣,喝酒鬥雞,可程家幾個兒郎,既上進豁達又潔身自好。日常來往的夫人們說起,哪家不誇。元漪為兒子們安排,無論是讀書拜師還是習武歷練,阿詠他們幾個無有不從的。回都城後,元漪也理所當然的為嫋嫋做主,誰知卻撞了南牆!嗯,這些日子她們母女鬧了幾場,如何鬧法,還是我兒巨細靡遺的說與我聽呢。」
萬鬆柏心知老母在譏諷自己,把嘴閉的更牢些。
「元漪回都城前就決意驅逐葛氏了,可又覺得對不住葛太公和葛家女君,偏偏眼下葛家又無需程家相助之事,可不就得將一腔情意都灌注到那程姎身上了麼?元漪自覺自己恩義兩全,大公無私,夫婿和孩兒都該明白才是,可鬧來鬧去,全家都不買她的賬。元漪也不想想究竟是何緣故,只知一味彈壓,母女倆如堅冰遇鐵鑿,如何不鬧起來。」
萬鬆柏心裡贊同老母,但又怕程始為難,忍不住道:「可是阿母呀,這樣一來嫋嫋非受罰不可!」
萬老夫人淡淡道:「人生世上,若不能敢作敢當,那還是趁早偃旗息鼓,老實過日子的好。嫋嫋既做下了,就該承受叫人看破的風險,難不成隻吃肉不挨打。慢慢來吧,一道道關子闖過去,就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麼走了。」
萬鬆柏怔怔的望著老母傷殘的面容——難道母親是在說自家?正因父親在世時她不肯低頭彎腰半分,在縣裡樹敵太多,父親驟然過世時他們母子才會四面楚歌。
……
萬氏母子沒有猜錯,程家眼看又是一場大鬧。
程始和蕭夫人自得知消息後,一直處於默然狀態,夫妻倆對坐了足足半個時辰。蕭夫人原本想說『被我說中了,她總要闖出大禍來的』,順便在丈夫跟前得意一番自己的先見之明。也不知為何,這話梗在她喉頭,怎麼也說不出來。
隨後,程始默默起身,出去吩咐了一圈,又叫青蓯請來程止夫婦,細細告知墜橋落水之事。程止和桑氏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夫妻倆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對方的意思。
程止硬著頭皮道:「其實吧,這事也無甚惡果,那群小女娘們不過狼狽了些,我看眾位大人並不放在心上。」今日宴席後半段幾乎是牛皮盛宴,大家越吹越稀奇,作為當年貨真價實的美少年,程止深深感歎了一番諸位大人的臉皮之厚。
桑氏也道:「我幼時讀到過『班公造疊骨橋以助楚君』數語,可那橋究竟長甚模樣卻不曾見。也就是萬老夫人了,見多識廣又心思細密,那些小女娘哪能知道!」
程止壓低聲音,又道:「說起來,那王淳也不是甚好人,若非是他,宜陽之戰時萬家兄長何須假作腿疾!今日他女兒又當眾羞辱嫋嫋,何嘗不是有意為之!」
桑氏接著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嫋嫋都安排的毫無破綻。外頭人便是聽說過『疊骨橋』,也無論如何想不到其中緣由,怎麼看都是她們咎由自取。兄長和姒婦盡可放心!回頭咱們好好跟萬家誠意致歉,因著少商魯莽,險些連累了他家。」
夫婦倆你一言我一語,句句替少商開脫,蕭夫人又不是傻子,如何聽不出來,卻一言不發,隻拿眼睛去看丈夫。
程始長出一口氣,才道:「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這回我要罰她。重重的罰!」
桑氏急道:「兄長……」
程始抬手制止她說下去,一字一句道:「你這樣喜愛嫋嫋,關懷她,教導她,你不知我心中如何感激。」
桑氏眼眶有些濕,低頭道:「兄長您別這麼說,我只是覺得與嫋嫋投契。」
程止趕緊去看蕭夫人,卻見她依舊默然端坐。
「我知道嫋嫋在外面受了委屈,可我依舊要罰她。」程始神色肅穆,道,「今日好在是被萬老夫人看破了,萬程兩家又親厚,倘是旁人看破了呢!」
他又轉頭向妻子,「你曾與我說嫋嫋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如今看來對了一半。她並非不知道自己所做不妥,但不妥她也要做。因為她自恃聰明了得,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糊弄過去!這的確是要闖大禍的!」
聽了這話,桑氏也不語了。
程始繼續道:「闖禍怕什麼,我像少商那麼大時,也不見得溫良恭儉。可我是迫不得已才行險招,她倒好,純是為了出氣。我今日就要折折她這偏激的性情!」
「——你想怎樣?」蕭夫人終於開口了。
程始不答,高聲呼呵程順,然後侍立在堂外的程順就領了個花白頭髮卻衣著整潔的疤面老卒進來,那老卒手裡還擎了根長長的刑杖。
程止與桑氏不認識這人,蕭夫人卻認識,驚異道:「黔繒?」
「阿姊,這是何人?」程止問。
蕭夫人緩緩道:「這是你兄長帳下的執掌刑杖的。」她已經知道丈夫要做什麼了。
程止大驚失色,叫道:「兄長,不用吧!嫋嫋才幾根骨頭,您一巴掌下去就能扇暈了她,還要用,用…用這刑杖…」他指著那老卒手中那根等人高碗口粗的木棒,堅實沉重,暗黑如漆,見之叫人心生寒意。
桑氏微張著嘴,驚的說不出話來。
程始不去理他們,對著那老卒,正色道:「今日本侯要用一用你的看家本事。這些年你少在軍中行刑,隻偶爾叫你拷問一二細作,這刑杖的本事可丟了?」
那叫黔繒的老卒咧嘴一笑:「將軍放心。將軍叫我怎麼打,我就怎麼打。要疼幾日,留幾日的傷,見多少血痕,奴婢保管一絲不差。」
老卒的聲音尖利細長,再觀其形容,桑氏立知這人應是前朝某藩王宮流落民間的老宦官。
「說到底,我只是要嚇唬嚇唬女公子,你可不能出錯!」程始沉聲威嚇,「不然我活扒了你的皮!」
黔繒低頭道:「將軍從屍首堆裡將我撿出來,還尋到了我失散的老母和侄兒,妥善安置奴婢全家。奴婢若打壞了女公子,不必將軍動手,奴婢自行了斷去。」
程始點點頭,揮手叫程順將人帶下去。
程止終於聽懂了,結巴道:「兄長,你你,你這是……」
「嫋嫋膽大心細,尋常陣仗嚇唬不了她!」程始道,「非得下重手不可。我預備叫她狠狠吃番苦頭,見點血,讓她長長記性,但不能真打傷了。」
程止看看妻子,桑氏苦笑。
蕭夫人哼哼道:「你終於捨得了?也不怕嫋嫋就此恨上了你。」
誰知程始點點頭,道:「夫人說的沒錯。是以,不能由我來打,該由夫人來打。」
——此話一出,九騅堂內剩餘三人都瞠目望向他。
「這話你也說得出口!」蕭夫人終於怒了,不是怒於女兒的膽大包天,而是怒於丈夫的厚顏無恥。他自己在女兒跟前做好人,把壞人留給她來做!簡直無恥之尤!
程始趕緊去撫妻子的背,柔聲道:「我這不是為了嫋嫋嘛。你想啊,收服她這樣桀驁的孩兒,非得軟硬兼施不可。打完還得哄呢。我們夫妻二人總得一個軟一個硬吧?」
蕭夫人一下掙脫丈夫的手掌,怒道:「那我來行仁你來施威好啦!憑什麼我做惡人!」
「若是之前…」程始笑道,「自是夫人做好人,母女倆可以說說貼心話嘛。可眼下嫋嫋不是對夫人有成見麼?若連一向疼愛她的父親也對她棍棒相向,沒准她傷心悲憤之下,反而梗著脖子不肯服軟了!」
「你……!?」這話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蕭夫人被噎住了,氣的渾身發抖。
「我計如下。待會兒我先避出府去,免得心軟,或又被詠兒幾個拉來做保。等嫋嫋從尹家回來後,夫人你就大發雷霆……不不,不是朝我發雷霆,是朝嫋嫋!」
程始左挪右擋,努力避開蕭夫人捶來的拳頭,賠笑道,「然後夫人大聲斥責嫋嫋的諸多過錯,把那什麼聖人言夫子雲的都搬出來,訓的她無地自容,要多駭人就多駭人,先在氣勢上先鎮住她。然後就叫黔繒出來行刑——不要扒衣裳啊,小女娘要面子的,然後就狠狠的打——也不是真狠打,我會預先吩咐好黔繒的……」
蕭夫人抽不開被丈夫捏住的手,怒極了連禮儀也顧不得,抬腿去踹丈夫。
「然後三弟和弟婦就假作匆匆趕來——記得要從正門進來啊,你們倆別貪圖省力就躲在側廂看戲,嫋嫋眼尖,莫露餡了——然後你們就聲淚俱下的給嫋嫋求情,然後元漪一番為難才勉強應下,仿佛這樣才保下她一條小命,兩日後你們就帶著嫋嫋啟程赴任了……」
蕭夫人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將丈夫一把推下枰去,自己也累癱在原地。
「然後……」程始面皮老厚的站起,拍拍衣裳的皺褶,「哦,沒有然後了。」
蕭夫人又氣又累,只能呼呼喘氣。桑氏自小到大從未受這樣大的驚嚇,始終處於目瞪狗帶的狀態。只有程止將臉埋入手掌,不想說話。
程始站在九騅堂正中央,身形魁偉,氣勢雄渾,目光炯直;抬臂如指揮千軍萬馬,出聲如呼呵血海衝鋒。
只聽他道:「今日一役,就是要叫嫋嫋知道,山外有山,人為有人,不能肆意行險,更不能仗著有人兜底就膽大妄為!就這麼定了。待元漪打的差不多了,三弟和弟婦就進去救人,我們摔杯為號!」
受驚過度的桑氏緩緩轉頭,用目光詢問丈夫。
程止也用目光回答:沒錯,我家兄長一直都是這樣的。但你不必難過,錯以為他忠厚魯鈍諸事全靠妻子籌謀的,你不是頭一個,應該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桑氏:看他們拳腳來往頗為熟練,莫非以前也這樣。
程止:新婚時打的厲害些,我和次兄都知道。生下詠兒幾個後,他們開始裝模作樣了。不瞞你說,其實我很懷念。
第38章 麻煩讓她安靜的離開都城好嗎
直到被抬上寬闊的輜車前, 少商都對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稀裡糊塗。
那日她從尹府回家時, 已是傍晚了,兩個神色肅穆的武婢將她喚去了九騅堂,只見堂內巨燭高擎,蕭夫人獨立當中, 面若寒霜。她立刻知道,事發了。當初設局時她就想過有可能被人看破手腳,只是不曾想這麼快。是以, 面對蕭夫人的責問, 她直截了當的認了。
「也無甚緣由,只是想出口惡氣。」少商一臉冷漠且毫不知錯。
蕭夫人自是一番厲聲斥責,這子那子的,一句句拽著古文,少商也懶得分辨。口頭訓斥結束, 就輪到那傳說中的『家法』了。蕭夫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救兵貌似全不在府中, 少商心知不妙,但她自小強慣了, 二話不說,坦然受罰。
當四個武婢將她壓在長方形條案上時,少商才有些慌,再看那陰森可怖的老叟持杖而來, 她額頭隱隱出汗——她雖然自小父不慈母不愛, 冷眼偏見不斷, 但皮肉上真沒受過什麼罪!
眼看蕭主任明顯要搞個大的,少商本欲出言求饒,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當第一杖重重擊打在她身上時,少商呼吸都停止了,臀腿那處仿佛在久旱乾枯的草叢中一點火,疼痛如火苗炸裂般迅速蔓延全身,她想呼喊,卻只聽見自己喉嚨裡的嘶啞,仿佛一條被活著刮去鱗片的魚兒那樣,只能絲絲的吸著涼氣。
為怕自己說出求饒的丟人話,少商將嘴唇死死咬住,哪怕疼至窒息也絕不張嘴吸氣——至於為什麼不求饒呢?今日蕭主任並不如往日那樣憤怒,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求饒,應能免受這罪過。可她就是不求饒!打死也不服軟!
小學時有位對她不錯的班主任,年邁慈祥,她曾對奶奶說,『玲囡這樣倔強硬氣,說壞固然壞,但說好也好,什麼時候她想明白了要好好讀書,那是一定能發狠勁的』。
可惜,她很快就退休了。接下來少商再也沒遇到過這樣的老師。後來再有老師對她好,都是在她成績躍然人前的時候了。
一共打了幾杖,少商已經記不清了,嘴裡嘗到澀澀的腥味,身子疼的麻了,反是唇上的咬破處疼的更鮮明些。頭昏腦漲間,她被抬回了自己居處,才聽到阿苧的呼喊和哭聲,她莫名心頭一輕,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半醒半昏之際,她覺得自己傷處一片清涼,應是上過藥了。還有一隻溫暖柔軟的手在輕輕撫摸她,從頭髮到面龐,再到傷處。那手掌皮膚細膩,與阿苧生有繭子的手截然不同,少商昏昏沉沉的想,大約是桑氏吧。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漆黑,隻不知是半夜三更還是四更,少商被床頭一個黑茸茸的巨大身影給嚇了一跳,那身影發出嗚嗚的哭聲,跟破銅鑼被夜風吹動似的,甚是嚇人。但因傷痛在身,少商連對驚嚇的反應都慢了許多,尖叫的力氣都沒了,只有呆呆看著。
程始坐在床頭嗚嗚哭著,魁梧高大的身形一抽一抽,藉著火爐中埋入碳灰的微微火光,少商看見老爹的鬍子上掛滿了眼淚鼻涕,有點噁心。
然後她哭了。
受人白眼譏誚時她沒哭,被人欺侮時她也沒哭,受重罰杖責她依舊咬牙沒哭,可此時她卻哭的稀裡嘩啦,活像幼稚園中班水準的程小謳昨日鬧肚子痛那種哭法。
她一直嫌棄奶奶老朽無能,既不能替幼小的她抵擋外面的風雨,又封建無知,無法為她指點人生道路。讓她小小年紀就獨自面對那個惡意的世界。
她是臂套黑章去重點高中寄宿的,那會兒她還覺不出什麼,直到校長在慶功會上親自為她發獎狀,大伯父樂的像隻開了口的倭瓜,鎮上的人紛紛誇她爭氣懂事能考上那麼好的大學,簡直全鎮之光——她忽然很想讓奶奶看看這一切。
然而老人已去世三年,塚上青草蔓蔓。
這時少商才明白,世上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子欲孝而親不在,這七個字是這樣血淋淋,毫無悔改的餘地,你的歉疚和感激再無人可訴,只能梗著脖子朝前走。
少商伏在程始的膝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恨不能嘔出心肝來。
為什麼她跟著大姐頭混跡時從來謹慎小心,因為外面沒人會替她兜著錯處;為什麼她敢在尹家萬家與人爭吵甚至鬥毆,因為她知道程老爹一定會原諒她,為她善後。
她就是這樣狗仗人勢的卑鄙小人!
可她現在想對程老爹好,對兄長們好,對叔父叔母還有姊妹們好,讓他們為自己喜悅和驕傲,而不是整日擔憂什麼時候又要為她收拾爛攤子了。
父女倆相對痛哭,哭的直到爐火都快熄了,阿苧才不得已進來添炭。
程始從頭至尾都沒對少商說什麼,像女兒這樣聰明的人,會不知道『不要輕易行險,不要樹敵太多』這種爛大街的道理?
歇過一日後,少商就要隨程止和桑氏啟程了。程府眾人為他們送行的那日,天光陰沉,無風無雪,蕭夫人連托詞都沒有的缺席了。
程母照舊拉著小兒子哭天抹淚的捨不得,同時像餓狼護食般瞪著桑氏,威嚇她要好好照看『老身的親親麼兒』。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嘮叨,程始則對女兒反復道如何養傷,如何健壯,多吃肉蔬多動彈,再一般無二的囑咐阿苧一遍。
程姎天不亮就領著庖婦們親自下廚,給少商預備了滿滿幾籃子點心好路上吃,程頌和程少宮則不住的往少商行李中搬東西,也不知塞了什麼吃的玩的。
程詠在旁佇立半晌才走直車邊,透過窗簾,他往少商手中塞了一塊用油布包裹的新墨,低聲道:「繼續讀書寫字,別荒廢了。」
少商撐起身子,探腦袋出來,看大哥眼睛有些紅,便道:「長兄你以後別熬夜讀書啦。小心不到三十就禿頭眼迷!」
程詠摸摸束在幼妹頭上的雙鬟,歎了口氣。
好容易擺脫程母和程始的熱情,車隊總算能啟程了,可惜少商傷處依舊疼痛,只能老實的趴在車廂內,無緣見到穿過宏偉的城門時那仰視穹頂的壯觀情景。
另一輛輜車內,程止正跟妻子扯閒話:「今日元漪阿姊怎麼沒出來?她可從來不會做這樣失禮的事。」
桑氏瞪了丈夫一眼:「明明白白的事,你問什麼。」
程止又問:「那日不是說好了要打十杖麼?還差三四杖,阿姊怎麼就摔杯啦。」
桑氏連語氣都沒變:「明明白白的事,你問什麼。」
程止被妻子逗笑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告訴嫋嫋,免得她們母女越發僵了。」
桑氏道:「怎麼說?『嫋嫋呀,你阿父本來要打你十杖,你阿母心軟了少打你三杖,你高興不高興』?!」
她學丈夫口氣,說完翻了個白眼,「你若真說了,她們母女好不好我不知道,他們父女一定好不了。到那時,看兄長不把你活烤嘍!」
程止咂巴了下嘴:「好吧,那就不說。回頭我去勸勸嫋嫋,別老跟自己母親置氣。」
桑氏的白眼快飛出天際了:「你以為你在嫋嫋心中很了不得,你說她就聽?兄長的話她且只聽三四成呢!」
她深覺丈夫自我感覺太良好,「嫋嫋主意正,脾氣又執拗,有些事非要她自己想清楚了才成。你還是省省力氣吧,等到了任上尋些好吃好玩或新奇有趣的給她。旁的我來。」
程止垂下肩頭,歎道:「嫋嫋可真硬氣呀,打成那樣愣是一聲不吭。可惜是個女兒身,若是個男子,必能混出番成就來!」
桑氏沉默半晌,才道:「那黔繒真好本事,我看過嫋嫋的傷勢,血痕斑斑卻沒怎麼破皮,紅腫淤痕都不深,是以……」她忍不住伸手往丈夫背上一按,「真的很疼嗎?」
程止立刻像活跳蝦一樣驚叫起來,哀哀呼痛。
他一面反手護背,一面指著妻子:「你你你…你好沒良心。是你叫我去挨黔繒一杖試試什麼痛法,如今還這樣待我?!」當時一挨杖擊,他疼的幾乎半個身子都麻了。
桑氏笑不可抑:「若不叫你挨上一杖,單看傷勢,我如何知道嫋嫋疼至何地步。」笑罷,她也歎道,「嫋嫋那不是硬氣,是心有鬱結。這陣子你別來煩我,我要好好疏解她!」
程止大為不滿,正要張嘴,忽聞外面馬蹄聲至,家將隔車來報:「後頭有一隊人來追,說是太僕樓經之侄,兗州郡丞樓濟之子,名叫樓垚,求見大人。」
「樓大人的侄兒?」程止一臉茫然,「樓家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兄長剛結交上的麼?我怎不知。」
桑氏略一思索,唇角便浮起笑意。
程止披襖下車,只見一隊衣著整潔的護衛,各個騎著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擁著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等在不遠處。
那少年一見程止,立刻翻身下馬,屈身行禮:「小子樓垚,給程家叔父見禮了!」
程止回禮,說過幾句客套話後切入正題:「樓公子此番為何而來?」
大約因為策馬疾馳的緣故,樓垚猶在呼哧,額頭冒汗,緊張道:「程叔父,我今日…不是,我之前見過令姪少商君,深覺…深覺她…我今日特來見她,不知叔父可允一見否……」
繞了一大堆,其實什麼也說清楚,少年的臉倒漲紅了。
「你認識我家少商?」程止看看日頭,覺得自己沒頭暈。
樓垚面孔愈紅,也愈發結巴:「是,是見過,不算認識…但,但一見如故…」
程止愈發驚奇:「少商和你一見如故?」看來兄嫂還是疏漏了,侄女不單會闖禍,還能招桃花,這才出門赴了幾頓宴呀,就引來河東樓氏子尾隨,極好,極好。
「你在何時何地見過吾姪呀?」
程止莫名趾高氣揚起來,雖然女兒程娓還不到十歲,但他已經很自覺得提前進入老岳父的挑剔模式。
「——大人真是,問這許多做甚。」誰知桑氏扶著僕婦款款下車,趕來拆丈夫的台,「樓公子說了與少商相識,難道會誆我們不成!」
她又對少年樓垚微笑道,「少商略受了些病,就在前頭車中,樓公子有話就去說罷。不過我們要在日落前趕至驛站,萬望樓公子快些。」
樓垚正被程止問的滿頭大汗,聽了桑氏這話,滿臉的感激不盡,拱手作揖時差點將頭點到地上,程止強忍著沒笑出來。
不但如此,桑氏還很貼心的叫阿苧阿梅從少商車廂裡出來,好讓這對少年男女單獨說話。程止沒好氣道:「你不如給他們辦席相親宴算了!」
桑氏呵呵:「相親宴就不用了,你別來搗亂就行。」
程止哼哼幾聲,忽道:「……你是不是不滿元漪阿姊那樣待嫋嫋?」
桑氏默了半天,道:「我生的福氣好。父母通達,只叫我正直和善,旁的都好說。我不愛女紅,父親就說不用啦,我不愛和姊妹們待著整日說閒話,兄長就駕車帶我去見世面。甚至後來我那樣處置皇甫家的事,家裡也依著我。可是,湘君就沒那麼好的命了。」
程止道:「就是你那至交好友麼?我記得她已經……」墳頭都長大樹了吧。
桑氏心中隱隱作痛:「若論才幹本事,湘君半點不遜姒婦,可惜,她既沒遇上我那樣好的父母,又被逼嫁了個不豁達的夫婿,這才早早含恨而終。」
程止回憶了會兒,道:「所以前些年她家來尋你幫忙,你就敷衍過去了?」
桑氏恨恨道:「明明家裡就有千里駒,可馳騁天下。偏要鎖著拘著,活該家勢敗落!哼,他們不是說規矩比家門興旺更要緊麼,那就好好守著他們的規矩去!」
說到這裡,她一陣傷感,「湘君還是太仁厚了,不忍背棄父母家人。若能像嫋嫋一樣,憑你是誰,敢踩到她頭上立馬翻臉不認,那…那她如今定然還好好活著…」
程止歎口氣,雖然妻子這話有教唆孩兒不尊親長的嫌疑,但他理解妻子的哀傷,便攏著她的肩頭,不再言語了。
……
那邊廂,樓垚扭捏著走到少商車前。
少商透過掛起的車簾看去,十分驚異:雖然和這人見過兩面,但連話都沒說過半句。
「不知樓公子有何指教?」她自忖沒得罪過這人。應該,沒有吧?
樓垚期期艾艾半天,偷眼去看車中女孩,只見廂內光線晦暗,愈發映的她蒼白荏弱,眉頭輕蹙,好像被雨水打低了頭的小小花朵,白淨幼美,澄若秋水。
他想到程家車隊還要趕路,鼓起勇氣道:「你…我,我想說,你很好,我,你很好很好…」
少商囧:您要不要再組織一下語句?注意一下主謂賓定狀補。
「我覺得,那件事,你沒有過錯!一點都沒有。」樓垚鼓了半天勁,終於發了個大招,「我心中十分仰慕你。」
他自認為這句話的重點是後半句,可車中女孩卻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
少商陡然沉下臉色:「什麼叫我沒有過錯,你在哪裡聽到了什麼?」
樓垚被嚇了一跳:「沒,沒什麼…就是你將她們弄下橋,這樣做的對,沒有錯…」
少商心中一驚,用力撐起半邊身子,小臉緊繃:「你胡說什麼!哪裡聽來的!」除了萬老夫人,不應該還有別人看破呀,何況這人看著也不像很聰明的樣子。
「我,我送走阿縭後,就回頭去找你,想與你道謝……」樓垚看眼前的女孩目如赤焰,被嚇到結巴,「可我沒想好怎麼說,就跟了你一段,看見你,你抽掉了幾根橋木……」
少商頹然而倒。
果然天算不如人算,她自負智計百出,卻不提防這個疏漏。這少年應是習過武,腿腳輕便,跟在後面她自是不察。
樓垚見她面若死灰,趕緊道:「你放心,我誰也沒說!哪怕父母至親我都不會說的。我要是說了,就叫我即刻就死,蒼天為證!」
少商總算寬慰了些,她知道這裡的人對誓言詛咒看重之極,不亞於去公證處做財產公證的效力。那麼,至少這件陰私不會傳揚出去,不會給萬程兩家惹事。
「我年幼無知,闖下這樣的滔天大禍,正是羞愧難當。」少商聲音低弱,楚楚可憐,「不瞞樓公子,我如今不是受了病,而是受了家法刑杖,被驅逐出都城,勒令好好悔過呢。」
看她這幅模樣,樓垚何止心軟了,連聲音都軟了:「你別怕,也別難過。依我看來,此事你何錯之有,王姈活該受罪!卻叫你遭了長輩的罰!刑杖打了幾下?還疼不疼,我家有好藥,我去拿來給你啊!」
少商暗自吐槽,你拿個毛線啊拿,難道讓程家車隊等你回家去拿藥?!但聲音卻裝的有氣無力:「那就謝過樓公子了,你慢慢去拿,咱們先別過罷。」
這話的語病簡直病入膏肓,可樓垚不但沒聽出來,還笑呵呵的要應聲告退,總算想起最重要的話還沒說,又上前一步道:「少商君,我,我……」
少年滿身旭日陽光,語氣堅定道,「我要娶你!」他雖然訂婚十幾年,但這樣表白卻是生平都一次。
少商本就不耐煩了,聽了這話,好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冒起來,語氣譏諷道:「娶我?樓公子的未婚妻子呢?」
樓垚趕緊道:「她這個月就要嫁人啦!啊,不是嫁我!是嫁那個肖世子!」被悔了婚還這樣歡天喜地,也是求生欲很強了。
少商冷笑道:「樓公子的婚約被棄,就來戲弄我?你也欺人太甚了!怎麼,如今你拿住了我的把柄,就有恃無恐了?我告訴你,姓樓的,你要說就去說好了,我不受你的要脅!」
市井中的小年輕男女不讀書創業,閒著無聊還能幹什麼。她當時雖然還小,但見過的山盟海誓簡直可以論打算。
溫柔的阿強說『我愛你』,阿珍就跟他同居了,雖然N年後他甩了她另娶旁人;
酷酷的阿狗說『你是我的女人』,阿花就為他打胎了,N次,後來弄的百病纏身,因為一直沒結婚,少商也不知她還能不能做母親;
精通語言藝術的阿彪說『遲早要結婚的,你的和我的有什麼分別』,阿春多年的打工積蓄就走向共和了。
麻噠欺負她沒見過世面是怎麼的!少商怒不可遏:「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娶我?你娶的成嗎?父母相告了嗎,媒人尋了嗎,聘禮在哪裡,空口白牙來消遣我!程家雖不如你們樓家煊赫,但也不受這羞辱!……傅母,阿梅,你們快來!快找人來!將這登徒子趕走!」
樓垚做夢也想不到女孩居然這個反應,他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真的要娶你…真的…我已經……」
少商不願聽他廢話,用力扯下車簾。只聽見外面一陣腳步雜亂,人聲吵雜,夾雜著樓垚的辯解,然後一切漸漸遠遁,顯然是樓垚被趕走了。
她伏在軟墊上期期的哭起來,這日子沒法過了,是個人都來欺負她!
過了一會兒,桑氏笑吟吟的鑽進車廂,手上還拿著剛絞好的熱巾帕給少商擦臉,又親自幫她塗抹膏脂。桑氏的手涼涼滑滑的,少商覺得十分舒服。
少商不好意思道:「讓叔母見笑了。」
桑氏笑道:「放心,你叔父已經打發樓公子走了。不過……」她十分興味,「你為何不相信他?」
「為何要相信?」少商呆呆的,「難道不是遇事先不輕信才對嗎。」這樣才不會受傷害呀。
桑氏一怔,笑道:「也對。」
然後她從袖中抽出一支小巧玲瓏的青竹橫笛,遞給少商,道:「旅途枯燥,我來教你吹笛吧。」
少商遲疑道:「不是你前陣子從大父屋裡順走了份曲譜,發覺你吹簫叔父撫琴之外,還需一個笛聲來相和麼?」其實是程母為難桑氏,故意叫她去打掃已故程太公的舊居。
桑氏板起臉:「順什麼順,走什麼走!同道中人互通心聲能叫順走嗎?君舅在天之靈,知道我們奏他的曲譜不定多高興呢!何況技多不壓身,你多學一樣有甚不好。」
少商吃過這位叔母的排頭,苦笑著趕緊接過橫笛。
這時外面忽響起一聲悠長的鷹嘯,破空而起,猶如利劍劃破沉悶蒼穹。桑氏忙掀開車簾,少商伸脖子看去,只見灰濛濛的天空中翱翔著一隻矯健雄偉的蒼鷹。
少商眼中浮上欣喜:「這麼大的老鷹,我可從沒見過呢!」
桑氏看看女孩,也望向那隻愈飛愈遠的鷹:「是呀。以後你會看見更多的。」
這時,外面再次響起駕夫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以及程家護衛們有力的發令聲,車隊緩緩啟程了。
【本卷終】
【卷二: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第39章 驚悚的旅途.上
火光衝天, 吐出滾滾濃黑煙氣, 將天空染成隱隱血腥的灰色, 四周溝深林密, 殺聲震天, 前方是程府的護衛和家將,奮力阻擋一波波湧上前來『賊匪』。
其實少商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賊匪, 抑或是哪裡過來的殘兵敗將, 因為他們身上沾滿血污的袍甲看起來像是有編制的。
這時,地上一個沒死透的賊人發出微弱的呻吟聲,她看了看, 辨認出片刻前這人還揮舞著大斬刀狂叫向女眷們衝來,便扭頭對一名侍衛道:「這裡還有一個。」那侍衛領命,提刀過來狠戳幾下,隨著低低的慘呼及些許濺起的血水, 又一條性命木有了。阿米豆腐。
小半年前,少商還是一個雖畫風略清奇但到底三觀正常的女青年, 碰上蟑鼠什麼的也會叫兩聲意思意思,而如今她看著滿地的殘肢破屍已經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這件深色厚錦滾斕邊的男子便裝是前幾日桑氏剛給自己改的,本要穿著去看蹴鞠賽的, 如今卻沾了斑斑血污。汗水順著後頸流至背部, 將原本柔軟的細麻內衣粘到身上, 濕漉冰冷的難受——所謂樂極生悲, 正是她眼下的寫照。
那日趕走表白錯誤示範的樓公子後, 車隊一路東行,沿途風光大好,連日天晴無雪。
還未出司隸,少商的杖傷就好的差不多了。她略感疑惑,當年打架導致手臂輕微骨裂,還沒這回杖刑疼的厲害,那時她養了半個學期,怎麼這回才六七日就好了。
難道是這身體的品質好?那為何她當初做了那麼久的豬頭,都是一樣的傷藥呀。想了好幾天,少商最後得出結論,這身子的品質主要表現在筋骨上,而非皮相。
說形象點,如果她遭遇家暴,可能會毀容,但也可能參加自衛搏擊班練成高手反扁回去,然後再反咬一口『JC叔叔你看看我的臉情況還不夠清楚嗎』——咦,她為什麼動壞腦筋動的這麼流暢。
此外,她還發現這身子自帶音樂天賦。
接過那支橫笛時少商還頗忐忑,因為當年她在樂器選修課上號稱『鋼鋸拉菊花』,誰知桑氏略教了幾日,她的手指仿佛自行領會貫通,將一支簡單的『竹枝調』吹的悅耳活潑——這樣看來,程太公的基因沒浪費,等將來她發財有空了就整點兒高山流水啥的,提升一下文化X格,免得一天到晚被人當文盲。
確定底子不錯後,桑氏開始教她吐納練氣,務使出氣均勻綿長。為達成這個目的,桑氏理直氣壯的要求少商每日都要騎馬,步行,保持充足的睡眠和飲食。有時實是累極了,不論野外紮營還是顛簸的馬車上,少商也能倒頭就睡。對於女孩這樣的順服,桑氏頗出乎意料,她還以為要費去許多力氣才能指哪打哪。
這日,桑氏夜裡和丈夫道:「你說我們要不要尋幾個機靈的僮兒送去黔繒那兒學藝?興許,咱們將來用得著。」所謂軟硬兼施,定要硬的震撼,才能軟出效果。
程止立刻明白妻子意思,眼神飄向裝著程娓和雙胞胎兒子的那兩頂帳篷,半晌才道:「……我說呀,咱們能不能多往好處想想。興許咱們幾個孩兒用不著呢?」
桑氏不說話,靜靜的看著丈夫。程止摸摸鼻子道:「不過人才難得,為免此等絕技失傳,我們不妨送幾個過去…咳咳,過去學點本事,長長見識,咳咳…」但是前事可鑒,真到開打時他是決計不會扮黑臉的!
九歲的程娓小朋友此時忽打了個噴嚏,躺在她身旁的少商連忙幫她掖了掖被子,絮叨著:「你以後再夜裡看書,我一定告訴叔母!」
「你們又不叫我車上看書。」程娓嘟囔著。
少商道:「車行顛簸,你晃晃悠悠的看字,眼睛還要不要啦。」
「那我白日去阿廣阿遠的車裡睡覺,晚上紮營時就不用睡了,可以讀書了。」
少商板著臉:「人隨天日生息,合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這樣顛倒日夜,弄壞了身體,小心將來長不高!」她現在居然能將生物鐘原理說的這麼文縐縐,真是可喜可賀。
程娓猶自掙扎:「書中說,西蜀有一族,以山谷中明砂為生,必得夜裡才能採得。這支族人壽命也不短。何況我也不會一直晝夜顛倒,到了縣裡再改過來好了。」
「你再不肯甘休,信不信叔母燒了你的書?」少商懶得諄諄教誨那套,直接上威脅。
程娓驚道:「焚書乃暴秦所為!」
「始皇帝延請韓非之初也一腦門子的開明呀,後來韓王孫如何了?」要知道,開明的父母和暴秦之間隻隔了一張成績單,知識份子就是天真!
「那…那我回縣裡再讀書吧…」
——沒錯!程娓小姑娘正是傳說中『好學不如樂學』的宅神學霸。就像少商遺傳了程太公的樂感,程娓也遺傳了桑太公手不釋卷足不出戶的習性。在都城程府時,少商幾乎沒怎麼見到這位堂妹;在白鹿山,除了學堂和書房,也沒什麼人能看見桑太公。
遺傳就是這麼神奇,阿門。
更神奇的還有程止夫婦,要說他們真是天作之合,一個熱衷風雅,一個熱衷附庸風雅,活生生將一趟赴任之旅弄成遊山玩水訪友認親之旅。
路遇名山大川或山野奇景,桑氏免不了要上前欣賞一番,偶爾行賦;程止就會想將場面弄大,邀請附近三五名士儒生及其家眷,眾人來頓你吹我捧的野宴。
跟著桑氏,少商學起了另一種『排場』。不是萬家那樣簡單粗暴的金銀珠寶呼奴喚婢鬥雞走狗,而是要『浪』,要『漫』。浪的行雲流水,漫的不著邊際。少商骨頭裡榨不出二兩浪漫,但卻很喜歡這樣的聚會。
此時的儒生並不像後世的孔教弟子那樣醬缸,他們多是腰懸長劍,見識廣博,飲酒得興時還會舞劍一曲。談話內容更非『茴』字的九種寫法,而是上至國策得失,下至前朝興衰,高興時喜極而涕,鄙夷時就破口大駡。
雖然野宴簡單,菜肴也不過乾果熱湯炙肉幾樣,少商在旁聽著看著,卻覺視野開闊,心胸明朗,這時候的人們,仇恨與熱愛都像天空一樣清澈純粹。
至車隊進入兗州陳留郡城,少商不但已可和程止夫婦合奏半部大父的遺作,更長了兩寸身高,前坡後囤都有了可觀的收成。又因為搞了幾天藝術,整個人氣質大為提升,原本不錯的皮相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那陳留郡丞是桑氏之兄桑宇的同窗好友,留程止夫婦做客,他家夫人素以保媒得力出名,當下便要給少商保媒。桑氏施展絕技,嘴巴笑稱『吾姪年歲還小』,眼睛卻閃閃發光的表示『有好人選趕緊端上桌來你磨嘰什麼』!
若非程止須在二月底前到任,車隊稍作歇息後就匆匆離開陳留,不然郡丞夫人就要設宴讓少商見見那幾個少年才俊了。
如此一路歡天喜地,程家眾人吃著火鍋唱著歌,終於到了東郡。
然後,畫風突變的日子來了——到任滑縣前,途經清縣,程止非要順道拐彎去拜望在清縣任縣令的師兄。
桑氏呵呵兩聲,吐槽道:「你們師兄弟毗鄰任官,這幾年三天兩頭碰面,有什麼等不及的。」嘴裡這麼說,但卻沒阻止丈夫。
「我甫上白鹿山,鄉野小子一個,當真除了幾個字甚也不知,師兄出身名門卻不見嫌。不但指點我學問,還教我如何為人周全,當真亦師亦友!」
程止滿臉追思之情,桑氏繼續調侃:「那是因為公孫兄見你容貌生的美,為人卻蠢不可言,他不忍猝睹,才多有照看。」
少商暗暗幫她翻譯成白話:公孫師兄是個顏控。
此時的『縣』行政面積比後世大的多,尤其清縣滑縣這兩座都是擁納民眾萬戶以上的中大型縣城。進縣城前,程止還順手撈了個鄰鄉的三老作陪,少商身著男裝騎馬隨行,算是完成今日份的運動量。
那三老姓李,鄉里人稱李太公,宛如笑口彌勒佛,道:「犬子近日來函說,再過兩年便能出師了,當初若非程大人照拂,以犬子蠢鈍的資質,哪年月才能開竅呀。」
程止笑道:「我倒盼師弟晚幾年回來。河南陳氏素有名望,陳夫子膝下有數女,最近剛接去山上陪伴雙親,師弟多讀幾年,沒准能給老丈尋個新婦回來!」
李太公大喜,花白的鬍鬚都快抖成愛心狀了:「若能如此,那正是家門大幸!」
少商忍不住插嘴:「那更得我叔父指點了,他可連白鹿山主的掌上明珠都娶回來啦!」
眾人放聲大笑,桑氏在車裡也是笑的不行,撿了個橘子掀起車簾丟向少商,少商假作中招,連聲哎喲,周圍笑聲更重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漫步而行。眼看遙遙望見城門,程止忽的臉色一變:「不對,城裡情形不對。」
李太公也伸著脖子望去,神色一肅:「是不對!」
程止是清縣常客,往年這時候,城門前擠滿了絡繹不絕的商隊,挑擔來賣收成的農家,硝好獸皮來估的獵戶,以及零散來尋親尋路的外鄉人,可如今城門緊閉,門前不但沒有民人,連個衛卒也沒有!
桑氏掀車簾伸出頭來,望見丈夫臉上的神情,顫聲道:「…你,你要進城去…?」
程止神色肅穆:「師兄怕是有事,我得去看看。」
桑氏心中不願意,但也知道丈夫不能坐視,只能道:「那我也跟你去。」
程止搖搖頭,道:「若城中無事,你們進來無妨;但若是有事,還不如輕騎數人來的進退便利。我帶一隊侍衛走,其餘家將和丁卒留著護衛你們。」
少商有些詫異,她素日認為三叔父愛說笑好脾氣,對妻子無有不從,對兄長無有不懟,可驟逢大事,卻似是忽然變了個人,行事乾淨俐落,毫不拖拉。
程止抬頭對李太公道,「老丈,我欲將妻兒託付……」
李太公拱手道:「程大人不必說了。請夫人領車隊往我鄉里去,那裡有溝壑壯丁兵戈,足以抵禦不測。且吾鄉背倚密林山林,到處有躲避之處。」
此時承平不久,世人多對不久前的亂世記憶尤深,禦敵抗賊都已習以為常。
程止點頭,又對妻子道:「你別怕,我去去就回。」
桑氏含淚點頭,伸手抓住丈夫寬大的袍袖,用力到指節發白了才鬆手。
夫妻告別後,程止領了七八個護衛揚鞭而走,李太公連忙催促車隊掉頭往他鄉里行去,少商卻一直眺望著清縣城門,見程止他們扣門許久,又隔門說了幾句,那城門才微微打開一條線放人進去。直到城門再度緊閉,少商才回頭去追自家車隊,一邊策馬,一邊心頭隱隱覺得不妥,仿佛不該離開叔父。
追上車隊時,少商正聽見李太公與車內的桑氏說話。
「夫人放心,陛下的鑾駕才過去,前有執金吾,後有衛尉,羽林虎賁隨行,這離了清縣才幾天呐,哪個膽邊生毛敢犯上!」
桑氏低聲道:「聽老丈所言,我才寬慰些。」
少商忽道:「叔母,我們不如遣人去向陳留郡太守求些救兵,哪怕白跑一趟,大不了我們給軍卒出重賞就是了。」
桑氏本來愁雲滿面,聞言笑道:「喲,好闊氣呀。我家女公子這是發財啦。」
李太公也笑道:「女公子就算要求救兵,滑縣距此不足兩日路程,陳留卻要三日輕騎,為何不遣人去滑縣?」
「臨走前阿父叫人抬了滿滿一箱錢給我零花呢,賞錢我出也行。」少商道,「滑縣麼,也遣兩個去好了,有備無患嘛。」
看她神色肅穆,桑氏心知侄女機警多智,當下就使人去兩處求救。
又走了一陣,眾人忽覺得地面顫抖,一陣兇猛的馬蹄踏地之聲由遠及近,驚恐迅速爬上每個人的面龐,隨即是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粗暴高亢的呼呵聲,然後從地平線那端冒出二三十騎揮刀匪徒急速往這裡衝來。
程家領頭的護衛反應最快,當即嘶聲大喊:「佈陣!護衛主家!」
第40章 驚悚的旅途.下
近百數的程家府兵分做兩半, 一半團團圍住少商桑氏等人的車輛,另一半挺刀向前, 做迎戰準備。不過須臾,兩邊短兵相接,看見這夥人猙獰的面目, 嗜血的神情, 少商忍不住心生怯意。尤其是賊匪望見這邊輜重糜多, 婢女們多年少貌美, 更露出邪惡貪婪之色,桑氏捂著程娓的眼睛退回車中, 婢女們多是滿心恐懼,膽小者更已縮成一團低低哭起來。
起初對這幫賊匪惡劣形象的震驚噁心過去後,少商終於哆嗦著從車後驅馬出來,拔出程頌所贈的短劍,橫在胸前。默默算了遍敵我人數, 她覺得自己這點英勇應該只需要停留在擺樣子層面就行了。
誰知這夥賊人甚是兇悍, 眼見人數對比懸殊依舊揮刀就上,顯是篤定了家養的兵丁無甚戰力。可惜現下他們面對的不是尋常府兵,臨行前程老爹特意將跟隨自己多年的衛隊淘了一半納入車隊。刀山血海裡滾出來的氣魄膽識, 同等數量對戰, 撲滅賊匪就如撲蛾子一般。
兩邊激烈打鬥一陣,程家府兵已將這二三十人盡數斬殺, 可躺在地上翻滾的賊匪垂死前猶自叫囂『你們等著, 後面就來將你等殺光斬盡』雲雲。
「他們只是賊匪的斥候, 輕騎出來四處查探有否可供劫殺掠奪的靶子,後面還有大隊人馬。」李太公看著滿地屍首,大冷天也不禁背心一陣汗。兵荒馬亂這麼多年,他對匪幫的行事風格頗有經驗。
遭遇此事,眾人不再耽擱,趕緊往李太公鄉里急速趕去,誰知禍不單行,因趕車太急,途中桑氏的座車撞上沒在土堆裡的石坑,左輪斷軸,輜車側面翻倒,車內眾婦皆被壓在裡面。
將人從損毀的車中拉出時,才發覺桑氏左腿受傷不輕,雖未骨折,但皮肉被拉出好大一道口子。少商差點咬碎牙齒,趕緊叫人將一輛安車中的行李大箱盡數推下,讓桑氏等婦進去,又撇下幾十輛不甚要緊的行李車,輕車簡行繼續趕路。
李太公見她小小年紀當機立斷,不由得暗暗叫好。
誰知沒走多久,後頭再度傳來殺伐呼喝之聲,且聲勢比之前那波人強盛許多,眾人臉色皆變。少商見此地離李太公所轄鄉野還有不少路,顯然片刻之間是趕不到了,她又望望西邊來時路,暗想其實自己也不是沒辦法逃生的。
一人單騎穿林而過,賊匪忙於劫掠車隊,必然顧不得自己。她熟記路途,只要逃到陳留郡就安全了,到時假稱車隊被打散,自己是被驅趕至此即可。
可是——少商眼前浮現失血蒼白的桑氏,還有娓娓和雙胞胎,她搖搖頭。
再看道路兩旁的山林有些眼熟,她忙抓住並駕的李太公問:「我記得來時路上,太公說這裡有許多空置的獵屋。敢問太公,這裡可有哪處獵屋是背靠山嶺,近處有上游流水?」
她沒讀過軍事理論,但好歹知道『腹背受敵』這個成語。如果來敵比自家護衛人數多,車隊裡女眷不少,再像適才那樣在平曠原野上圈地禦敵,早早晚晚被攻破,那時必是死路一條。還不如依靠地形拖延,反正帶了足夠的食藥,再有水源,扛幾日不成問題,說不定能熬退這幫隨機出門作案的賊匪。
再說了,快則兩三日,慢則五六日,不論滑縣還是陳留必有援軍。但若是沒有這樣的獵屋呢?那只能背水一戰,聽天由命了。
李太公對本鄉瞭若指掌,領著車隊往山林深處而去,左挪右拐繞來繞去,果然尋到一處絕妙的庇護所——這座獵屋依山而建,背靠一面青苔叢生的凹形絕壁而建,屋旁的岩壁上有一脈溪水從高山流下。屋子的主人許多年前逃丁走了,李太公覺得此地險奇,便翻修了五六間大屋,以備將來遊獵之用。
幾位家將勘探了一番地形,都說此地甚好,說著便熟練的從林中砍下許多碗口粗的大樹,照柵欄狀紮成拒馬,團團圍在屋前的平地上,這般忙碌了近一個時辰,大隊賊匪終於穿過密林找了過來。
這波賊匪有三四百之眾,呼呵起來聲勢震天,打鬥更是兇悍彪猛,令人聞之喪膽,但他們似乎是臨時組合在一起的,配合既不默契,號令也不統一,兵備亦不足。頭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過後,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冷箭了。
加上屋前這片平地狹窄,賊匪們無法一股腦兒撲上去以多為勝,只能一波波人馬陸續添燈油。為首的賊匪按照慣例喊過『兄弟們給我上,女娘財貨隨你們拿』之後,兩邊就叮叮噹當打到現在。天黑了又亮,既沒攻破拒馬,也沒趕跑賊匪。
最清閒時,兩邊都打累打餓了,狠狠互瞪著進食,心裡盤算著如何突破/抵禦對方。
最驚險時,數十個悍匪仗著高頭大馬,趁夜越過拒馬衝到獵屋前,想要一舉擊破防線。好在經驗豐富的護衛預先在屋前佈置了好幾條絆馬索,上來就拖倒馬匹,然後一擁而上將落馬的賊匪撲殺。饒是如此,依舊有十來個馬術高明的悍匪跳出絆馬索,迅速逃回前還探身抓了七八個四散躲逃的婢女,橫壓在馬後帶走。
少商原以為接下來對方就會以這些婢女為質,要脅他們舉械投降,誰知她天人交戰了半天,那些賊匪卻並未如此。她立刻明白了:這個時代哪有為了『區區』七八個奴婢就出降的主家。連賊匪都明白這種『普世價值』,是以根本沒提這種『愚蠢』的要求。
站在護衛組成的人牆後,少商心中苦澀,也不知是不是該慶倖自己的投胎技術。
被擄走的婢女中有一個左頰上生了酒窩的女孩,還不到十五歲,伶俐討喜,平日深得桑氏的喜愛,常愛來聽自己吹笛。
當時也有個賊匪衝向自己伸手欲抓,不過貼身護衛在她身旁的兩名武婢俱是好手,當即挺身上前。一個刷刷數劍,齊根斬斷那賊人伸出來的手掌,另一個就地一滾,連環雙刀斬馬腿。馬匹吃痛,將賊人甩下馬來,隨即被眾護衛剁成肉醬。
「賊匪欺侮欺侮她們就是了,不至於殺了她們罷?」少商努力站直身子。此時貞操觀念並不如何強烈,女孩們只要活下來就成。
那兩名武婢互看一眼,其中一個道:「女公子別想了。只有活下來,才能報仇。」
少商心頭一涼,握住劍柄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這兩名厲害的武婢是蕭夫人派在她身邊的——所以,蕭主任也曾遇過這樣的險惡血腥嗎,也曾這樣奮力掙扎的逃亡過嗎,也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去死?
「嫋嫋,快回來!你站那麼前做什麼,小心叫流竄的箭矢傷了!」桑氏被阿苧攙扶著,艱難的站在大屋門前焦急大喊。
少商小跑過去,卻發現桑氏的左小腿又滲血了,她皺眉道:「叔母你進去躺著。」說著便與阿苧一人一邊,將桑氏硬扶了進去。
屋裡正中生有火堆,李太公坐在火旁由婢女料理臂上刀傷,程娓和雙胞胎已被帶至別處安置。少商將桑氏扶上一旁簡易搭成的床鋪平平躺好,叫婢女將傷處重新包紮,阿苧又從火堆上吊著的銅壺裡倒出一碗甜棗湯,喂桑氏慢慢喝下。
少商轉頭,躬身作揖道:「連累太公了,好端端的在家含飴弄孫,如今在此受罪。」
李太公依舊笑的像個彌勒佛:「當年兵匪沆瀣一氣,作亂鄉里,那才叫人間慘事哪!女公子不必擔憂,昨日我已叫家丁從山路繞回鄉去討救兵了,定比滑縣和陳留還快。到時兩面一夾擊,我們護著夫人和女公子先走。」
少商已非剛穿來那會兒不知世事了,李太公鄉里頂多能拿出百來個鄉勇,戰力還不好說。
李太公似是猜出女孩所想,又笑道:「女公子莫覺得老朽在說寬慰之言,這七八年來道野清明,路不拾遺。老朽也不知這回究竟出了何事,但上有州牧,下有郡太守,他們原先也都是能征善戰之輩,必不會坐視這幫賊人在境內胡作非為。咱們熬過幾日就好啦。」
少商笑笑,沒有說話——但若出紕漏的就是州牧和郡太守呢。比如萬家宅邸原先的主人布氏一族,不是投而複叛麼。
想到這裡,少商問道:「太公,兗州州牧和東郡太守是原先就跟在陛下身邊的,還是後來投效的?」
李太公一愣,開始摸鬍子:「這個…州牧大人嘛,老朽不甚清楚,不過那郡太守老朽倒拜見過幾次,常愛在席間談當年從龍如何艱難陛下如何神武,想來是原先就跟著的。」
少商略鬆了口氣。那邊桑氏聽見了,放下湯碗,笑道:「投效來的原都是各方豪傑,陛下從不輕慢,多是在朝中許官的。」
這話很內涵,少商點點頭。不過知道東郡太守牢靠就行。
桑氏不知想到了什麼,哀哀道:「我們這裡都這樣,也不知你叔父如何?早知如此,我們還不如早些趕路,如今已到滑縣了。」恩愛夫妻十餘年,想到丈夫可能不測,她便如心口被剜去一塊肉似的。
「我覺得叔父應當無礙,反而滑縣不大好。」少商低低道。
桑氏不知是驚是喜:「你怎麼知道?」
少商歎口氣,道:「我們三日前離開陳留時,尚且無風無雨,李太公鄉里也是一片祥和,可清縣卻看著不妥,由此可見,若有事端必起於東面。」她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起來,俯瞰地圖,司隸,兗州,青州依次自西向東一字排開。
「陛下宣旨要東巡數州,從起駕那日算起,哪怕再慢也該進青州了,可如今我們都到兗州了,御駕卻依舊逗留兗州東郡境內,這說明什麼?清縣詭異,陳留郡內沒什麼風聲,這又說明什麼?」
李太公被吸引過來,不自覺問出口:「這說明什麼?」
少商道:「這說明,有人圖謀不軌,先是拖延御駕行程,再突然發難,致使頃刻間周圍無人察覺。太公說前幾日陛下才途徑清縣,我猜出事就是這幾日,是以清縣以西才無人知道個中緣由。而且……」
她將樹枝點在清縣以東那處,畫了個小圓圈,「我疑心出事之處不在滑縣就是毗鄰滑縣!是以公孫縣令聞訊後才會急忙率人去救,致使縣城沒什麼人防守。我們最初遇到賊匪斥候時,我記得他們是東南方向朝北而行,若非先看見了我們,大約就會去劫掠清縣了。」
桑氏喜悅難言,顫聲道:「照你這麼說,你叔父如今反倒無事?」
「還不如叫他們去攻擊清縣呢!那縣城牆壘那麼牢固。」少商沒好氣的嘟囔,「叔母先擔憂擔憂咱們自己罷,如今外頭還有一群歡天喜地的悍匪正等著拿我們開筵呢!」
她不由得暗罵三叔父真是個驚天巨坑!
在陳留時愣要趕路,多留兩日讓她相個親會死啊;在清縣時又一副大義凜然,非要撇下妻兒自己進城,長了個腦袋是做擺設的?就不能謀定後動嗎!不然她們跟去縣城也好過在這淒冷山林被追殺。還擔心程止那個大豬蹄子?擔心個P!回頭桑氏沒守寡,程止倒做了鰥夫,沒了桑氏這把黃豆還有滿世界的木瓜呢,看他會不會重新燉一鍋湯?!
李太公在旁撫須,哈哈而笑:「到底是將門虎女,家學淵源,女公子好見解!」
少商無奈一笑。此時她強烈的懷念程老爹和蕭主任,若是那對公婆,一個大智若愚,一個滿腹智計,哪裡會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桑氏正要開口,忽聽外面侍衛高聲大喊:「——援兵來了!援兵來啦!」聲音中滿是喜氣。
屋內眾人又驚又喜,少商和李太公齊齊站起,桑氏本也想起身,但因腿傷和失血早已虛弱不堪,略一用力就暈厥過去。少商囑咐阿苧好好照看桑氏,然後跟著李太公走出屋去。
按來回時間算,這波援軍必是李太公鄉里來的,少商原本猶疑鄉勇的戰力,誰知剛踏出戶外,發現外面的搏殺聲已如震天雷鳴般。
這山林原本如深水般,無論多少響動都如投石入深潭,不見波瀾,可眼前騰騰殺氣激蕩的整片山林幾乎都震動了。
少商抬眼望去,只見一片黑甲白羽的將士如潮水般湧來,馬蹄似虎嘯狼奔,片刻奔至眼前。他們也不管列隊佈陣,策馬奔至就打,先到先打,後到補刀。
那群賊匪再顧不得程府這邊,連忙調轉刀口和馬頭去抵禦,可黑甲軍精銳之極,不論單兵戰技還是群體配合都遠勝於這群烏合之眾,更別說後面還有源源不絕的黑甲騎士趕到。
少商一愣,呆呆道:「太公,這,這是您鄉里來的……?好生神勇啊。」這年頭地方農民武裝的這麼生猛?
李太公也傻了,口不擇言道:「哪裡…哪裡…」
少商無語的看著老人,所以您是承認了嗎。
忽的,李太公看見在後來的黑家軍中有一群鄉野壯丁夾雜其中,他當即朝其中領頭長袍的年輕人大喊:「五郎!我郎!為父在這兒!我在這兒……」
黑袍黑甲一氣來了千餘,迅速填充這片山林素淨的顏色,除了前頭數百正在斬殺賊匪,剩餘數百將士勒韁掠陣。一面高高揚起的黑色鑲金邊戰旗之下,他們齊齊擁著一名頭戴騎著墨黑駿馬的將軍,數百人就這麼靜靜而立,宛如林中幽靈。
這時,前頭那數百黑甲軍一陣已如餓狼噬羊般,轉瞬間將帶血的大部分羊肉扯咬的乾乾淨淨。誰知賊匪中有一個頭領甚為驍悍,眼見同夥被滅的十不存一,剩餘的已痛哭著投降,便集結了最後十餘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匪眾,奮力劈殺出黑甲軍的包圍,然後嚎叫著朝那將軍衝去,似是打算臨死一搏。
那匪首奮力砍殺,在馬上揮舞著一把巨形雙手馬刀,人間兇器般連續撂倒了擋在前面的數名護衛。那將軍左手一擺,制止打算繼續上前抵擋的衛隊,右手摘下掛在馬上一件金色長形兵器,然後縱馬相迎。那匪首殺紅了眼,揮刀而來,將軍手上一動,猶如撥著一弦金烏,霎時蔓延出一片金色的光彩。
少商暗暗想這位將軍定然膂力驚人。只見他高高舉起手中那輪金烏,猶如一隻赤金色的鳳凰般展開明豔的翅膀,然後重重的正面劈下,那匪首連巨刀帶胳膊應聲而斷。
「好——!」李太公撕扯著喉嚨高聲叫好,活像個情緒太過投入的茶館說書先生,「好一把赤鳳擎天鎏金戟!端的是舉世無雙!」
他激動的鬍鬚亂抖,轉頭對少商笑道:「老朽有兩個堂侄在羽林衛中,早聽說此兵器英俊非凡,今日終得意見!」隨即他又鄙夷的看著滿地賊匪的屍首,「可恨賊人太過無能,無緣得見獸紋破雲雙斧的神威!」
少商看著遠方的情景,又看看李太公:所以這老頭是在遺憾賊匪還不夠厲害是嗎?
她忽想到一事,問身旁的武婢:「那我阿父用的是什麼兵器?」
其中一人道:「將軍用一把九環厚脊長刀,重八十餘斤。」
少商不想說話了。叫這麼挫的名字,重250斤也沒用!
這時,前方正式戰鬥已經結束,程府護衛們陸續搬開柵欄拒馬,黑色戰袍的軍隊也慢慢收攏隊形。此時雖是天光大亮,但陽光難入密林,隻漏進幾縷淡金光線。
那位將領收起赤金鎏金戟,被衛隊擁在中間緩緩驅馬走近,此時忽抬頭往這裡一望,淡金色的光如絲線般,織入他漆黑的甲胄,跳上他白皙的面龐,清臒俊美,難描難繪。
少商看見這張臉,身子立時僵了半邊——能不能換個救兵,她覺得自己這邊還能再撐撐。
第41章 我人生的第二次緋聞.上
從幼年起, 少商就秉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行事理念, 對於那些有可能給她造成麻煩而又惹不起的人, 她向來多是離的遠遠的;因為, 你是不可能天下無敵的。
比如知道她父母和童年的同鎮老鄉, 從去外地讀書後她基本不再聯繫;比如目擊她抽去橋木的樓垚,希望那次暴跳如雷能永遠嚇跑他;再比如, 見過她在橋下摸索半天的淩大人——老天保佑他不會聯想到萬府宴席那日的墜橋事件!!
不過當少商清點程府傷亡情形時,她又覺得哪怕為著減少這個數字, 別說是多見淩不疑幾面了, 就是義結金蘭都可以。
冷兵器時代的傷害未必如後世那樣一擊致命,但觸目驚心猶有過之,除去常見的刀箭傷, 還有皮肉被扯去一大片的, 被剁去一截肢體,甚至有被馬蹄踢的腸穿肚爛的。最可怖的是兩名護衛的面部被劈了一刀, 一個削平了鼻子,總算還能活;另一個從左目縱貫至下巴, 刀傷深入顱骨, 已是奄奄一息將入黃泉了。
桑氏既傷且憂,到後來還發起了低燒,總算李五郎行事周全, 隨行帶來了鄉里最好的醫者, 診脈後即刻架鍋煎藥。望著昏迷中囈語不斷的桑氏, 陸續來回事的家將管事僕婦圍在身旁絮絮叨叨, 少商忽發覺自己眼下必須暫代程家家主了。
孩童有任性耍賴的本錢,那是因為有無所不能的家長頂在前面,一旦長輩無法出面,自然得學著成熟起來。
少商當下打起精神,勵行主家職責——
先派幾個老成的管婦去賊俘中查問那幾個被擄去的婢女去向。再派家將沿來時路尋回被撇下的幾十輛行李車,賊匪忙著來追擊,估計還沒來得及分贓。
身上沒傷的在屋外搭帳篷歇息,傷患人眾挪進屋內,砍樹燒炭好給各處供火盆取暖。僕婦分作兩撥,一撥埋鍋造飯,一撥燒沸水清理傷處並燒草灰來止血。
又將程老爹給的那箱零花錢取出一大半給那醫者,叫他派人快馬去鄉里取成藥來煎。天寒地凍,失血外傷,不論有傷沒傷,大約每人都得喝上幾碗驅寒止血祛炎症的湯藥。
接下來就是精神撫慰。
少商需要一處一處走過去,慰問傷者,嘉獎有功之人。面對著近百名浴血奮戰了一天一夜的家將府兵,她很想像個偉光正的領袖那樣滔滔不絕的來段激蕩人心的演講,說的戰士們熱淚盈眶熱血沸騰百死不悔。
可惜,她不能,她的嘴炮技能全點亮在挖苦諷刺等負向方面了。只能一再許諾『亡者殘者安養家小,傷者必會撫恤』雲雲。
不過她也有優點,就是心腸硬。家將侍衛的活多,要搭帳收屍還要出去打探消息,僕婦們要管庖廚,所以處置傷患多是婢女。有幾個年紀小的光是看見血肉模糊的傷處就嚇哭了,無論大嗓門的醫士在上面怎麼叫喊指揮,她們也下不了手。少商路過看見,叫武婢給自己系上襻膊,二話不說就動手。
根據醫士的指點,讓拔箭就拔箭,哪怕血水四濺;讓上烙鐵就上烙鐵,哪怕燙的皮肉發焦慘叫震天。這樣一來,婢女們見自家女公子就這般,就都不好意思害怕羞怯了。
忙碌了半天,直到屋外李太公喊『淩大人來了,請女公子一見』,少商才急急忙忙從屋內出來,裙袍濺血不說,兩隻血淋淋的手好像剛從兇殺現場出來的一樣。
清冷的日光下,淩不疑膚白如雪,身形高大頎長如冬柏,攏著一件黑色毛皮大氅,與環繞身邊的六名佩劍侍衛靜靜的站在屋前空地上,仿佛林間白雪般有一種亙古深遠的美麗。少商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覺得自己像個正在滿臉橫肉趕業務進度的殺豬姑娘。
療傷屋裡的女性動物都活了過來,女孩們停下手裡的活過來爬窗偷看,少商背後的驚呼私語清晰可聞——『生的可真俊』,『這是哪位將軍呀』,『像畫裡的神仙郎君一樣』……
少商強抑尷尬,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上前躬身抬臂作揖,恭恭敬敬道:「不知大人追擊窮寇已畢,小女子拜見來遲。」行完禮,她抬頭繼續道,「若非淩大人仗義相救,我等還不知會落到如何地步。大恩不言謝,以後淩大人有何吩咐,程家莫敢不從!」場面話先說好,但細節儘量虛化,不要在話上落把柄。
淩不疑聽到『大恩不言謝』,微微一笑:「女公子客氣了。」
少商已決定做個成熟的大人,再不要像個孩子似的置氣頂嘴,何況眼下還有許多事要求要問,當下更不敢耍脾氣,口氣愈發敬重:「小女力量微薄,別的無可效力,但我觀淩大人麾下也有傷者。未免誤了大人行軍,不妨將傷患將士留下,程家一定悉心照料。適才我剛備下兩間最大的空屋,裡面已置下了炭盆熱水傷藥和人手,可供受傷將士之用。」說著向左側身後的兩間屋子抬臂一指。這是她目前能想到最貼心的報恩方式了。
李太公連連點頭,道:「女公子這提議甚好,淩大人您看……」
淩不疑還未開口,他身旁的一名方下巴的少年護衛已插嘴道:「少主公,傷勢不能再耽擱了,不如先進屋療傷……」他話音未落,另一名年紀略長的侍衛也道:「少主公,梁邱飛雖出言魯莽,但話也沒錯,傷勢不能再拖了。」
少商這才發現這名年長侍衛左臂上插著一支箭,大約是箭頭入骨,一時拔不出來。她連忙熱切道:「這位侍衛的傷勢不輕呀,趕緊進屋療傷罷。」
那年長侍衛本是一臉憂心,聞言後驚愕的看向少商。淩不疑凝思片刻,終於點點頭,然後抬步往那空屋走去。
少商一愣,難道他信不過把傷患交給程家照料?還要親自去視察?她轉過身來,賠笑道:「大人放心,程家一定好好照料諸位傷患將士!」
那個叫梁邱飛的少年急了:「你……!」
淩不疑不發一言,抬左臂將獸毛大氅掀開一邊,只見打造成虎牙獅首形的漆黑肩甲下,玄色織金錦緞上露著一枚斷箭的箭杆,血漬已然凝結。
少商噎住了。
一旁的李五郎很應景的叫了起來:「哎呀,淩大人您受傷了呀,這都多久了,快快,快去請剛來的那位成醫士,他是吾鄉最擅治刀劍傷了!」
少商默默轉開身,抬手做延請狀——好吧,你也算傷患好了。
淩不疑腳步略一停,側眼看去,女孩的袖子被襻膊高高紮起,抬手間露出粉嘟嘟的雪白小臂,腕間堪堪只有兩寸寬,肌膚晶瑩柔腴,甚是可愛。
思緒一轉,他又邁步往屋裡走去。
直到淩不疑和李家父子都進了屋,少商還在外面踟躕不前,想著自己還要打聽豬蹄叔父程止的下落呢,才鼓起勇氣往屋裡走去。
身旁的兩名武婢終於看不下去了,一個道:「女公子,您還是洗洗再進去罷。」另一個趕緊端來熱水和皂角團。
少商暗歎自己都忙的腦袋麻木了,苦笑著去洗手,然後急急進屋去,兩名武婢趕緊追上前去。
空屋被烤的溫暖乾燥,眾人紛紛脫下外罩的皮裘襖子,另一名臉上有刀疤的侍衛領數名士卒進屋巡查一番,並擺放了四把馬紮。淩不疑高坐上首,李家父子坐左邊兩把,右邊那把顯然是留給暫代家主的少商。
少商進去時,看見成醫士和那刀疤侍衛正站在淩不疑背後,小心翼翼的將他的大氅和肩甲卸下,再是胸甲和外袍,其後便是中衣和內衣,露出白皙的肩膀……
少商略窘,很想扭頭就走,誰知從身邊的武婢到李家父子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是,她適才在療傷屋裡她看見的光胳膊光腿沒有二十也有十八了吧。
既然大家都不介意,那她還介意啥,果的她都見過好嗎。
李家父子已離開座位,湊到淩不疑身旁去看箭傷,少商便老實不客氣的跟到李太公背後,探著脖子張望。待醫士移開覆在傷處的布帶,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氣——
一枚生有鐵銹的粗大箭頭猙獰的露在後肩胛骨左側兩寸處,箭傷周圍凝結成一圈黑紅色,顯見已有一陣子了。
最佳旁白李五郎驚呼道:「哎喲,淩大人這傷多久了?!怎麼不立刻治呢!這傷越拖越重呀!」
那名叫梁邱飛的少年侍衛既得意又憤然道:「為著剿匪,我們已經兩天兩夜沒休整了,哪有功夫治傷?!本來今日可得片刻空暇,誰知半道遇上了你,哭哭啼啼央求我們少主公去救汝父,這不又打到現在麼?!」
那刀疤侍衛沉聲道:「阿飛,不得無禮。」
聽懂話中之意,少商耳朵一抖,慢慢的往李太公背後再挪進去幾寸。誰知李太公聞言,激動的跨前幾步,徹底暴露了身後的女孩。
老人神情激動,抱拳高聲道:「淩大人高義!老朽這裡謝過了!以後大人但凡有差遣,吾鄉無有不從!」
這話和適才少商說的大同小異,但李太公是家主,是族長,還是鄉里三老,這話說出去擲地有聲,無疑比少商靠譜不知多少。
於是,少商把頭點的更低些,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她。
淩不疑微不可查的看了女孩一眼,微笑道:「老丈莫要如此。若說高義,老丈才是義高宏宇,為著一句囑託,硬是陪著程氏婦孺至如此險情。」
少商先是不高興,然後又覺得這話仿佛,似乎,好像……沒有錯。李太公能派人繞路去求救,自然也能自行逃跑,但老人家一直堅持不走。
她既感激李太公對程家之義,又不願意低聲下氣的自認拖累,便吞吞吐吐道:「那個…叔父說過,李太公是自家人,恩情叔父會慢慢還的,兩家天長日久嘛……」
這話說十分得體,李太公朗聲大笑:「女公子說的好!兩家親厚,說什麼恩情不恩情的!」
少商低著頭,暗暗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
淩不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拔箭吧。」
此言一出,李家父子和少商立刻屏氣斂神吊著脖子去看。誰知那醫士忙出滿頭的汗,依舊無法拔出那支斷箭。
原來,淩不疑中箭時情勢緊急,為了不擾軍心,便自行折斷箭尾,只留下手掌寬的箭杆長度外面,並以戰甲和大氅遮掩,打算之後再拔箭療傷。
卻不知那枚穿肩而出的箭頭只露出肌膚不足半寸,連箭杆都陷在肉中,拔時無處使力,再加上中箭時間不短,箭杆和血肉有了一定程度的黏連,是以那醫士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
「何不用鉗?」李五郎道。
那醫士歎氣的舉起手中那把已經折斷的小小鐵鉗。他這樣的鄉野村醫,頂多給傷者拔幾枚陷入皮肉的釘刺,這樣厲害的鐵箭哪裡咬的住。
接下來辦法只有兩個。
要嘛趕緊回軍營找軍中醫士,找把專門鉗箭頭的長柄巨大鐵鉗來;要嘛以毒攻毒,以另一支箭杆將那支斷箭頂出來。但前者不論是立刻回軍營還是快馬叫軍醫來,都太耗時了;後者,淩不疑要吃兩遍苦頭。
淩不疑不假思索,當即道:「阿飛,取支箭給你兄長。」
梁邱飛從背後抽出一支羽箭,顫顫著交給一旁的刀疤侍衛:「少主公,您忍著點痛啊!」
淩不疑沒有理他,定定的看向一側,那身著染血麻衣的少女呆呆站在那裡,右手托著左肘,左掌托著小巧白嫩的下巴,像個孩子似的稚氣的歪頭咬唇,不知在想什麼。
他看女孩的時間有些長了,李家父子和所有侍衛都靜了下來。少商這才發覺眾人都在看自己,訕訕一笑:「小女子有一策,不知可行不可行。」
說著,她從脖子上取下一串藏於懷中的珠貝。
數十枚珠貝墜於頸繩下方,微晃時五光十色,每片小小珠貝都被磨的形態各異,圓形,橢圓形,花朵形,還有三葉草形。微微晃動時,玎璫清脆,光彩四溢。
少商又取出匕首割斷頸繩,小心的將珠貝倒入隨身錦囊中,隻將那頸繩拿在手中,朝淩不疑走去。眾人這才注意到這條頸繩似是數條細線編成。
旁人尚在疑惑,淩不疑已知其意,笑道:「這繩子可牢固?」
少商忙道:「我親手編的,很牢很牢!」
那日天降大雨,外面又濕又冷,她和萬萋萋躲在廊下閒得發慌,便從壓箱底處找出許多根顏色各異的錦線絲線金線甚至鐵線。她教萬萋萋編制手鏈和十字結,剩下有多的就編成長長的頸繩來串珠貝。
她記得很清楚,三根柔韌的朱紅錦線,三根玄色鐵線,再加一根閃亮的金線,連沉重的枰座和案幾也能提的起來。
少商站到淩不疑身後,用纖細的手指將頸繩小心嵌入皮肉,勾進那枚生銹的箭簇下。她不敢用力,只能一點點嵌入。因離的近了,弊端滿是血腥鐵銹的味道,視線不免擴延。
淩不疑的身架生的高大舒展,骨骼修長有力,肩膀寬闊如蒼鷹展翼,腰身卻纖細有勁,背脊筆挺,肌肉束卻走向內斂,並不如何厚實,但少商知其膂力驚人,就是宛如男模般的臂膀,適才還把匪首連人帶刀對半劈開。
看了片刻,少商後知後覺得發現自己臉上略熱,連忙把臉挪開些,二次元的果然不能跟三次元的活色生香相比。
淩不疑覺得後頸呼吸癢癢的,忽回頭道:「那珠貝是心上人所贈嗎?」他神情和氣,好像隨意詢問友人家中的小女娘一句。
誰知少商歎口氣:「要是就好了。」
淩不疑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回過頭去,嗯了一聲。
那珠貝是萬萋萋在外面搜羅的,兩個女孩自己磨成各種有趣的形狀,然後串成頸鏈,一人一條。現在想來,若萬萋萋是個男子,她一準嫁過去。不敢說神仙眷侶,但做一對狼豺虎豹賊夫妻那是綽綽有餘。那該多麼完美!
「勾好了……」少商鬆了口氣,她覺得勾的很牢,現在只要扯著頸繩拉出斷箭就行了。
梁邱飛忍不住道:「若是箭簇脫杆了,隻拉扯出一個箭頭怎麼辦?」
誰知眾人哈哈大笑。梁邱飛這才想到,若是沒了箭頭就可以直接從前面將箭杆抽出了,當下臉紅過耳。
少商也很樂,忽覺得右手一涼,卻看見淩不疑拉過自己的手掌,在上面纏了一塊雪白的錦帕。梁邱飛本想上前來扯箭頭,卻被身後的兄長一把扯住。
淩不疑望著女孩,微笑道:「你小心點,別把自己的手扯傷了。」
少商一愣,然後木木的點頭。其實她想說,她沒打算親自拔箭的;她是技術工種,不做體力活的。不過看到李氏夫子猶自疑惑不解的眼神,少商覺得可能別人未必明白,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她將頸繩繞了幾圈在裹著錦帕的右手上,左手抵住男子白皙緊實的肩背,暗暗屏氣,然後一鼓作氣往外拉扯,險些用盡吃奶的力氣。隨著一陣粘稠茲拉之聲,那支已被染成紅黑色的斷箭終於被拉出來了,然後男子強勁的背筋迅速收縮,凝結的創口再度破裂,一條細細血流順著白皙修長的背脊緩緩流下。
少商被這出血量嚇了一跳,輕『啊』了一聲。
淩不疑回頭,看著女孩道:「手痛嗎?」
少商連忙搖頭:「我手不痛。你痛嗎?」你背上那個傷口快成血窟窿啦!
淩不疑莞爾一笑,刹那間仿佛冬雪消融般麗色傾城,他:「我也不痛。」
兩人近在咫尺,少商被美色閃到了眼,這才發覺他的眸子是一種剔透的濃褐色,好像放在水晶盒子裡的絕美琥珀。
她心想,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直太尖銳了,其實世上還是好人多的,人家撐著傷情也來救命,她可不要老把人往壞處想了。
下次看見袁慎和樓垚她也要客氣些,看她這次對這位淩大人稍微熱情點,人家的態度多麼和氣呀。行走江湖就是要廣結善緣嘛,對自己和程家都會好處嗒!
站在下首的成醫士見斷箭已拔出,正要上前治療,誰知淩不疑放在膝上的右手微微抬起搖了搖,然後他就被左右兩名侍衛夾住,不得動彈了。
眾侍衛,包括活潑的梁邱飛,此時都靜靜等待。
其實淩不疑和程家女公子的這幾句對話十分簡單,更加正常,可不知為何,李五郎總覺得屋裡氣氛有些怪異,仿佛帶了幾分古怪的柔軟旖旎。
他扭頭去看老父,用眼神表示:阿父,你覺不覺得…好像…
李太公:你閉嘴,裝作沒看見。
老人家很想得開。男未婚女未嫁,屋裡又有這麼多人,彼此多看幾眼怕什麼。更何況——李太公朝上首的一男一女看了看。
淩不疑此人心沉如海,他看不清說不好;不過程家小娘子嘛……老人心頭一樂,要嘛是全然沒領會,要嘛是會錯意了。
第42章 我人生的第二次緋聞.下
這值得紀念的靜謐氣氛終結於成醫士的一聲大喊——「血還在流呢……!」
兩名侍衛制住了他的人但沒制住他的嘴, 作為一名正直的醫者,他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傷者就在眼前噗吐噗吐流血, 而自己卻呆呆看著。
少商醒過神來,側眼一看淩不疑肩背上還在冒血的傷處, 跨前一步不悅道:「斷箭都□□了,你還在那裡磨蹭什麼, 還不上來治傷?!醫者父母心, 你怎麼都不著急呢?」
此言一出,成醫士悲憤的恨不能仰天長嘯!可不等他出聲, 身旁兩名侍衛齊齊朝左右各邊挪開些, 這下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沒錯, 從女孩的角度, 的確看不到醫者被反握在身後的左臂。
梁邱飛想笑,被身旁的兄長用力扯了一下, 少年連忙把臉板起來。
李五郎看不下去了, 扭頭去盯著門外;李太公咂巴了幾下嘴, 發覺適才心愛的鬍子都被摸掉了幾根, 只好鬆開手坐倒在馬紮上。
成醫士沉默的上前履行職責, 少商見狀後退一步,想要回下首位置去坐, 轉身才見原本位置的馬紮不知何時被人端了上來, 就擺放在淩不疑上首正座的右側略靠下些。
那名刀疤侍衛笑的十分和氣:「女公子您先坐。」
少商怔了下, 然後木木的坐下。
她回憶起在程家, 只要程母不在, 程老爹正坐九騅堂上首見客時,蕭夫人的座位就擺在這樣的位置上。所以,這是禮敬地主的意思嗎?可這房子是李太公的呀,雖然是她佈置的。那是因為程家地位在李家之上的緣故嗎……
懵懵懂懂間,她忽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定神看去,成醫士正用整壇剛啟封的烈酒反復洗濯淩不疑的傷處。
李太公聳著鼻子,笑著品評道:「這可是上十年的好酒呀!」
梁邱飛微露得意之色:「老丈好眼力,這是陳王宮庫房裡搜出來的陳年佳釀,也不知藏了多久。開年時陛下賜下的,本來打算慶功宴時飲用的。」
少商也吸了口氣,心道這酒果然烈而不衝,醇香芬芳。她很想說,我可以給你提純出高濃度酒精來,別浪費這麼好的酒了,不如給我家程老爹吧。
這話當然不能說。人家救了你的命,連利息都沒還呢,還要貪圖人家的酒?!
淩不疑微側頭看了眼女孩,再看看捏在自己手中的那束錦帕——適才拔出斷箭,女孩隨即遞回錦帕,然後把頸繩繞回自己手中。她雖年幼,但心性清朗,沒有一點牽絲絆藤的意思。
這時,成醫士開始割除腐肉了。
茲茲沙沙的割肉聲,一縷縷小片的黑紅色腫爛腐壞被割下放在盤中,少商頭皮都麻了。可那袒肩的男子靜靜的將雙手置於膝上,神色淡然,除了蒼白的臉色和微微抿著的嘴,好似什麼都沒發生。
側面看他雪白皮膚上的殷紅嘴角,少商莫名想著,這個級別的權柄,他也太年輕了……
割去腐肉,清洗傷處,敷藥,成醫士頭也不回的背著藥囊出去了,哪怕隻觀其背影,李五郎都覺得這位醫者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淩不疑由梁邱飛服侍著一件件穿回衣袍,又飲了半碗酒才緩回一口氣,抬手叫人進來。
兩名士卒抬著一根長長的絲緞卷軸進來,然後緩緩在眾人眼前展開,原來是一幅標有山川河流與村落的圖冊,少商看的一頭霧水,李太公卻知道這是兗州地圖。
淩不疑神色凝重,道:「兗州我路過幾回,但東郡卻從未來過。眼下有數支殘兵在此地四散作亂,這幾日我擊殺了兩批,可還有一支追到清縣以南的筱莊便不見了。煩請太公指點,如今東面有羽林虎賁擋著,他們多半會往哪個方向遁逃?」
李太公心頭一驚,脫口而出:「難道真如程娘子所猜,是聖上出了事?」
眾人目光齊齊望向坐於上首右側的少女,少商異常尷尬,肚裡大罵李老頭嘴巴太快!
淩不疑神色興味:「你猜了什麼?」
少商連連擺手,緊張道:「不不,不……我瞎猜的,做不得數的,做不得數!」
快嘴李老頭趕忙幫她補上:「程小娘子說,有人圖謀不軌,先拖延御駕行程,再驟然發難,是以往西這邊都無人知曉。」
少商呵呵乾笑數聲。
淩不疑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才道:「猜對了一半。的確有人心懷不軌,但陛下早有察覺,不過念著往日情分盼著他能自行悔改。誰知賊子歹毒,一看起事不成,便驅散近日剛從青州收攏來的降匪殘兵,還散佈『皇帝要斬盡殺絕』的謠言,隨即禍首趁亂逃出。」
李太公想到好容易休養生息數年的鄉里又要遭殃,不由得大聲惋惜:「陛下也太仁厚了,念什麼情分,亂臣賊子就該立即處置了!」
少商想起昏迷的桑氏和傷亡的程府眾人,也到:「對呀,對呀。」
淩不疑覺得她湊著附和的模樣甚是討人喜歡,便笑道:「封疆大吏,動一發牽全身。陛下實已制住了大局,不過沒料到他們歹毒至此。」
李太公啊了聲,一拍大腿:「封疆大吏?!是不是咱們州牧作的亂?多虧了咱們郡太守奮力維持,是以才沒禍延西面!」
淩不疑嘴角一歪:「不,是你們郡太守受人蠱惑作的亂,兗州州牧忠心護衛君主,奮力平亂,清縣以西方才大致無恙。過幾日陛下就會昭告天下了。」
這次不用李太公嘴快,淩不疑直接轉頭朝向少商:「這也是你猜的?」
少商尷尬的耳朵都紅了,只能繼續乾笑:「小女子無知,無知…呵呵…」
察覺到女孩正在偷眼瞪自己,李太公覺得不好意思,摸著鬍鬚走到那地圖前查看,又隨口問道:「不知那些賊匪從何處逃竄出來的?」
淩不疑道:「事起滑縣。」
李太公激動的轉身,大聲道:「這下可叫程娘子猜對了!果然出事在滑縣。幸虧夫人和女公子一行沒去滑縣,不然豈非正入虎口?!程娘子好生聰敏!」他是厚道人,暗忖小女孩兒面皮薄,適才連續失了兩回面子,這下總能扳回一局了。
淩不疑忍笑:「這也不是。因陛下早有防備,駐蹕於滑縣以東的一處莊子中,禍亂一起,旋即被撲滅。是以若昨日你們去了滑縣,應已是風平浪靜,平安無虞。」
李太公嘎嘎訕笑兩聲,趕緊低頭去看圖。梁邱飛和李五郎各自轉身去偷笑,自那刀疤侍衛以下屋內眾侍衛連同舉著圖冊的兩名士卒都在無聲憋笑。
少商:太公我求求你憋說了!
東郡占地頗大,人煙興旺,李太公在圖冊前站了良久,遲疑難決:「……淩大人,實不相瞞,老朽對此地不敢說瞭若指掌,可道路河川也是盡知的。然這路賊匪會去哪兒,老朽實難……」
話未說完,少商就奮而起身,破罐破摔的大聲道:「太公不必為難。人有行跡,賊有圖謀!若那支賊匪是為著劫掠殺戮的,自是往人多之處去;若是為著攪亂局勢,趁陛下的人馬剿匪之際脫身,那必是尋偏僻之路逃遁,尤其是那不易叫人察覺得山林間隙!」
這次李太公不敢隨意誇讚了,趕緊去看淩不疑的意思,卻見他正望著女孩,微微而笑,道:「你說的很對。」素以肅殺幹練聞名都城的將軍,笑起來顯得分外年輕俊美。
少商終於揚眉吐氣,咬著一小處嘴角輕笑。
淩不疑眼睛看著女孩,道:「若是早年亂世,哪怕放著土地荒蕪,各地也要組一支勇壯護衛鄉里。可這些年想來勇壯也都散回家開荒耕種去了。驟然遇亂,無疑縱狼入羊群。是以陛下下令諸事不管,先行剿匪。太公,這支賊匪乃首惡之一,預備南下逃入荊州,借道入蜀。」
李太公撫著鬍子連連點頭,轉頭去看圖。
李五郎心道:淩大人你說的很好,不過說話時能不能臉朝著俺爹呢。
「所以大人這幾日一直忙於追擊賊寇,這才連療傷也耽擱了?」少商這次明白了。
淩不疑微笑道:「猛虎易屠,群蟻難滅。何況眼看就要開春破土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百姓好容易能吃口安生飯,可不能出差錯。」
少商頓覺得眼前之人形象高大起來,大概古代書上說的那些忠臣良將就是這樣的吧,她回以甜甜的笑容:「我覺得你說的也很對。」
淩不疑笑而不語,他看著女孩的眼睛,當真晶亮如星,生機盎然。
李五郎無聲的去看老父:阿父,他們好像在打情罵俏欸。
李太公:你給我繼續閉嘴。
最後老人家指著地圖上兩處地方,道:「若要逃遁,應取這兩路。」
淩不疑點頭謝過,命士卒收起圖冊。少商趕緊問自家豬頭叔父的安危,淩不疑道:「清縣縣令忠勇,聞訊即可趕去勤王,我出來時公孫縣令正在陛下帳內回話。你叔父若進了清縣,那裡城牆高大,想來無礙。」
少商臉上笑笑,心裡MMP——臭叔父,腦子這樣不好,活該只能做大豬蹄子!等我跟叔母告狀,不好好加油添醋老娘不姓程!
這時,適才那名年長的侍衛進來了,原本貫穿左臂的箭已拔去,並包著繃帶。他上前抱拳道:「少主公,被俘的賊子共有四十二人。已甄別完畢,人人手上都沾了血的。」
淩不疑微微皺眉:「怎麼俘獲了這麼多?」言下之意是怎麼不都殺了。
李家父子俱是心頭一跳。少商也是驚異,忍不住去看淩不疑。
不過須臾間,年輕俊美的青年就仿佛換了副神氣。適才溫和有禮,仁厚仗義,可說起賊匪時,卻輕描淡寫中透著鋪天的血腥,全不把那些當『人』看了。
她想,這人倒是好人,就是殺性重了些。
那年長侍衛似也習以為常,笑道:「這群沒用的慫貨,劫掠婦孺時膽量十足,一看打不過了降的可快哩!」說著,便把為首的幾個賊匪五花大綁提了進來。
一共提進來五個人,滿頭滿身的汗漬血污,似有便溺落在衣褲上,一進來便惡臭四溢,少商嫌棄的皺了皺鼻子。
這五名匪首一進來就哭天喊地,淩不疑也甚好耐性,慢慢等他們哭訴完,才道:「是以,你們都是迫於無奈,被逼成匪的?」
一名臉上長有大片青斑的匪首嚎啕大哭道:「…小的原本也是陛下麾下的一名伍長,好好當著差,誰知上峰叛亂,小的就稀裡糊塗跟從了…」
他身旁少了一邊耳朵的匪首趕緊接上:「將軍明鑒,我們都是聽令行事啊!便是做了匪,也是偏將下的令,我們也想好好做人,娶妻生子呀……」
然後,你一言我一語,邊說邊哭,哭的連口水都淌出來了;另三個口才沒這麼好的,只能『正是正是』『沒錯沒錯』的應聲。
「你們是繞著清縣東南的琮鄉而來的?」淩不疑問。
那五人不解,只能點頭。
「你們還說,你們都是張歲麾下?」淩不疑問。
那五人拼命稱是,那個大青斑還道:「若非張將軍早早死了,我們也不會無頭蒼蠅似的,犯下大罪!」
淩不疑點點頭:「說起來,我年幼之時,張歲還教過我使刀。」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歎道「世事就是這般無常。張歲雖是盜匪出身,但自從被樊昌生擒後,就安分守己的做一名裨將。一別經年,沒想如今乾坤顛倒,樊昌聽信了挑撥之言欲行不軌,帳下頭一個厲聲反對的就是張歲。結果叫樊昌當場殘殺,斷其四肢,割其頭顱……」
那五人眼中浮起希冀的喜色,更加大聲的求饒,還提及張將軍如何仁厚禦下雲雲。
誰知淩不疑連指尖都沒動一下,淡淡道:「拉出去,和剩下的一起,都殺了。」又指了下那個大青斑和一隻耳,「這兩個活埋。」
李家父子『啊』了一聲,本來以為淩不疑要饒過他們的,誰知轉變這樣突兀。
少商也嚇一跳,心想:這人倒是好人,就是喜怒無常了些。
侍衛們正要拖這五人出去,卻聽那大青斑猶自嘶啞嚎叫,淩不疑抬手讓侍衛們略停一下,笑笑道:「你們這些烏合之眾,前幾日本已被打散了,也是用這套言辭騙過了琮鄉衛所的將士吧?然後趁夜將驛站中人,不分老弱婦孺盡數屠戮乾淨,盜取兵械後再度出來劫掠。」
說到這裡,他冷下臉:「全殺了,一個不留。」
那五人大驚失色,沒想到眼前這年輕將領什麼查清了,那大青斑仍然不肯認命,還在大哭:「……他們要將我等交上去,那時我們還有命麼?實是迫不得已呀!」
這時,便連素來仁厚的李家父子也心生痛恨。
少商恨聲道:「哼,那位張歲將軍是遭逢亂世才落草為匪的,想來但凡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他是決計不願為匪的。你們倒好,稍有些亂子就迫不及待去劫掠百姓!什麼迫不得已?找個山洞避過風頭不會麼?隱姓埋名做平頭百姓不行麼?陛下還能張捕文告來捉你們幾隻臭蟲螞蚱不成?!」感覺自己發揮的有些過,她趕緊側頭賠笑,「淩大人,對吧?」
淩不疑沒忍住,輕笑出聲:「再對也沒有了。」
李五郎回頭看老父:阿父,他們真的不是在打情罵俏嗎?
李太公很煩躁,不去理睬兒子,上前道:「此等卑劣小賊死不足惜,不如將這幾個領頭的宰了,剩餘的罰做苦役也就是了。淩大人,自古,殺降不祥啊。」
淩不疑語氣依舊溫和,但言語卻不大客氣:「老丈這話說的晚了。這幾日我數次擊殺賊匪,老丈可見我攜帶俘虜?」
李太公為難的搓著手:「可,可這個殺降…終究,終究…」
淩不疑神色淡淡的:「白起長平坑殺趙卒近五十萬,那叫殺降不詳;項王新安趁夜擊殺秦軍二十萬,那叫殺降不詳。因這些軍卒本可以奮死一戰,拼個魚死網破。可這些個……」他指了指那五名匪首,眼神中流露出譏誚之意,「刀架於頸項了,才棄械投降。他們就是不降,又能如何?」讀過幾年書,就是這樣迂腐。
這時,少商忽然出聲:「淩大人,您把這些俘獲的賊匪交予我如何?我來殺他們。」
這話一出,眾人沒有不驚異的,李太公差點將自己整把鬍子拽下來,李五郎險些被口水嗆死——這世道是怎麼了?!
刀疤侍衛和年長侍衛互看一眼,自家少主公已經夠古怪的了,沒想到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女娘也這樣古怪。
「殺降不祥,可他們又沒向我投降,是吧?」少商朝李太公道,「我殺他們就沒關係了,對吧?」
李太公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這下輪到他去看兒子李五郎了。
淩不疑正想開口,卻見少商回頭問道:「還有比活埋更厲害些的嗎?」她對這個時代流行的刑罰不大瞭解。
被問到的正是梁邱飛,他看見自家少主公也在看自己,結巴道:「……車裂?」
少商似是很滿意的點點頭,然後十分氣派的站起身,往前兩步。那幾個正要把五名匪首往外拖的侍衛看見淩不疑的眼色,十分麻利的將人再推回屋內,壓住跪好。
少商問道:「昨夜裡,你們捉去我家幾名婢女,她們現在去哪兒了?」
五名匪首面面相覷,趕緊抵賴,說並非他們作為,是別的已經死翹的頭領幹的。
少商指著那個『一隻耳』,冷笑道:「別裝了,那夜越過拒馬柵欄的人中就有你!我記得很清楚,你逃回時也抓了一名婢女吧?」
那個『一隻耳』見無可抵賴,連連求饒,還道自己沒有虧待那些婢女。
少商眼中隱隱透出血色,一字一句道:「我派家將已查清楚了,被擄去了八個,現在只剩下兩個了。」幸虧那兩個女子生的豐腴窈窕,匪徒想留著繼續淫辱才沒殺掉。雖然慘不忍睹,但好歹活了下來,將來她要給她們周全安排才是。
那五名匪首一聽這話,就知道完了,若是全殺光了沒留下活口還能抵賴,如今留了兩個活口,還有什麼問不清楚的?!
「我也不敢叫你們做什麼正人君子,奸淫淩辱也就算了,你們還將遲遲無法攻破程家防衛的怒氣發洩在這些無辜弱女子身上,徹夜淩虐毆打,甚至今晨還將數女烹而食之!」少商毫不避諱,全盤抖出。
李太公是見過這種慘事的,當下心頭大震,渾身冰涼,李五郎已被嚇傻了。
屋內眾侍衛並不知此事,聞言俱是憤慨難言。
少商一字一句道:「你們虐殺婢女,奸殺後烹之也是逼不得已?林中難道沒有獵物嗎?你們難道沒有攜帶乾糧嗎?不過是獸性發作,分食人肉取樂,你們也配為人?!你們既然不想做人,要做禽獸牲口,那我就當你們是牲口,想怎麼宰殺就怎麼宰殺?!」
那『一隻耳』自知難逃一死,悍勇之下竟然向前衝過幾步,咆哮道:「你敢?!我們兄弟化作厲鬼,也要徹夜撕咬你——!」話未說完就被侍衛堵住了嘴,但他還在齜牙咧嘴低低咆哮,目光如野獸般凶蠻,李五郎見了也不禁心生懼意。
少商被嚇的退後一步,但想起那兩個女孩支離破碎的慘狀,若非家將死活攔著,不讓她去看分食現場,想來她還會看見被啃食的屍骨和頭顱。
她怒不可遏,又上前兩步,冷笑道:「別給我來這套!你們做了鬼,只會被閻羅地府審判做下多少冤孽!下十八層地獄去受刑!還有功夫來找我?!哼哼,你們本事高強,就可以魚肉弱者。現在落在我手裡,我也可以魚肉你們。眼下我想把你們撕成幾塊就幾塊!我已叫生還的女子去指認了,那些吃過人肉的,下手殺害的,一起車裂罷!」
剩下四名匪首還想怒駡掙扎,淩不疑一個手勢,幾名侍衛一齊用力將人拖了出去。
少商忍住腿軟後怕,決心一鼓作氣把事瞭解了,便對李家父子和淩不疑拱手道:「我這就去主刑,暫且告退…哎呦…」
淩不疑不知何時已站過來,輕輕將她按回馬紮,溫言道:「你別去了,車裂也太麻煩了,五馬分屍吧。我去主刑。」
少商不肯,再度站起:「不用,我去主刑!」
「你別去了。」淩不疑看著一臉倔強的女孩,「你沒見過那場面,會做噩夢的。」
「我不會做噩夢的。」少商昂著頭,「我從不做噩夢!你不叫我主刑,我也要去親眼看著這些牲口怎麼死的!」
淩不疑閉了閉眼,過了片刻,淡淡道:「你愛看橋麼。我府內也有許多座拱橋,不乏以公輸班的技藝所造的。」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滿屋只有一人能聽懂。
少商一陣頭暈眼黑,果然,他還是猜到了。
她一下坐倒在馬紮上,全身無力仍強作鎮定:「既然淩大人盛情難卻,我就卻之不恭了。」該認慫時就認慫,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後儘量少見這人為妙!
淩不疑無奈的搖搖頭,起身往門外走去,臨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對著少商道:「那些婢女被擄走不是你的過錯,你小小年紀,這番作為已經很了不起了。還有……」他頓了頓,「今夜睡前喝一碗安神的湯藥,記住了?」
少商怔怔點頭,似懂非懂。
她心想,這人還是好人,就是控制欲強了些。
看著淩不疑一行人走出門外,李五郎大出了一口氣,過去扶著老父:阿父啊,我仍舊認為他們是在打情罵俏。
李太公:……不行,我要去告訴桑夫人和小程大人。
第43章 城鄉結合部見聞錄
就像來時那樣, 去時黑甲白羽的軍隊也如潮水般有序。
與此同時,程府眾人忙著給自家屍首身下堆柴澆油,要集中火化然後分別裝回去, 那些賊匪的屍首則隨意扔下山澗等著被鴉獸啃食。少商列於眾人之首, 吹笛相送這些將入黃泉的無辜生靈。
悠揚的笛聲傳至剛剛開拔的黑甲軍中,原本歡快的『竹枝調』被女孩降調並拉緩節奏, 宛如風穿過冬日冷陽下的竹林,清冷而憂傷。
淩不疑微笑著側耳傾聽,但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忽變的十分冷漠自厭, 像陰影下俊美高傲的岩雕。然後他高高揚起馬鞭,策馬率軍飛馳而去。
吹完一曲,少商放下橫笛,已是淚流滿面。昨日還歡聲笑語的許多兒郎和女孩,他們的親人朋友再也盼不回他們了。事到臨頭,她才發覺自己還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
倖存的兩名婢女從俘虜中總共指認出十一名對她們下過毒手的賊匪, 少商坐在屋裡聽著外面沸反盈天的吃瓜群眾觀看五馬分屍,然後當夜的晚膳也毫不意外的剩下很多,尤其那些常年安居內宅的僕婦婢女, 被血腥場面噁心的幾乎什麼都吃不下。
處刑完畢後淩不疑立刻領軍開拔去捉拿匪首,留下兩百名黑甲軍護送程家車隊趕往滑縣,領隊的就是那位臂膀貫穿箭傷的年長侍衛。
少商這才知道他姓張名擅, 已領有數百石的官秩, 為淩不疑帳下裨將, 而那位看起來很和氣的刀疤侍衛名叫梁邱起,與那愛插嘴的少年梁邱飛是親兄弟。
次日清晨,少商再度穿上男裝,騎上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
程府眾人,從包紮著傷處的家將護衛到扶車而行的婢女僕婦,順著晨曦微光都仰頭望著,等待這位年幼嬌弱的女公子下令啟程。少商用力揮下右臂,空中甩動鞭,眾車輪轂緩緩滾動——她騎在馬上回望,終於可以活著離開這座殺戮流血的山谷了。
車隊一路東行,這回沿途再無襲擾之事。少商覺得哪怕有小蟊賊想來打秋風,看見車隊旁騎行著這麼一支沉默肅穆的黑甲軍也被嚇回去了。
桑氏飲過湯藥後退了燒,漸漸清醒起來,她歉意的看著來探望的少商:「本想帶著你散散心,四處玩耍,沒想反叫你受了這樣大的罪,還不如留在都城呢……」
少商連忙叫她打住:「叔母可千萬別這麼說!就我這惹禍的性子,處處不消停,留在都城還不被阿母捏死呀!要我說,叔母這回領我出來是對了,見了那麼多了不起的名士,走過那麼多奇趣的地方,如今連賊匪作亂都見識了。以後回都城再赴宴時,還不得由著我吹呀!我要說我神箭無敵,例不虛發,一箭能射穿倆,眾賊簡直望風披靡……」她又對著車中僕婦婢女假作威脅狀,「你們可不許拆穿我!」
眾女都被逗笑的不行,桑氏病中蒼白的面色都浮起了一層紅暈。
少商並未在車內多停留,始終在車隊前後來回馳行,既要照管傷者是否有發燒潰爛,又要詢問時時前路狀況,還要顧著程娓和雙胞胎男孩……才大半日就累的渾身僵硬酸痛,好在張擅由李家父子陪著閒聊,不用她費心招待。
行至離滑縣僅有半日路程時,就看見分別數日的豬蹄叔父領著老長一隊兵卒從斜裡瘋狂打馬過來,走近見了是少商一行,程止就好像一隻踩到指壓板的豪豬一樣,嗷的一聲撲了過來,著急忙慌的喊著『你叔母呢你叔母夫人呢夫人呢……』
少商冷笑連連,本想當場擠兌一番,卻見他鬍鬚拉茬衣衫落拓面黃肌瘦,連髮髻都紮的歪歪斜斜,素來衣袂風流如玉人般的小程大人才兩日不見就成了個孔乙己。
不等少商張嘴,身旁的家將已經指明了桑氏所在馬車,程止連滾帶爬的就撲了過去,隨即從車廂裡傳來叔父的嚎啕大哭和桑氏的喜極而泣。
少商頓時覺得自己很多餘。
問了程止隨行護衛才知道,原來那日程止一進清縣縣城就覺得甚奇,因為縣城除了人煙冷清些其餘一切都好,進了縣衙卻發覺縣令師兄不在,縣丞一問三不知,只說公孫縣令自三日前率兵匆忙離縣,日前才使人來報這日下午定回。
鈍鈍的小程大人坐了一個多時辰總算等到師兄回來,一問之下險些嚇破苦膽。即使腦袋不大靈光,他也立刻意識到現在反而是盤桓在外的妻子和侄女一行比較危險。
為避免給四散的賊匪鑽了空子,皇帝已下令各地官吏都須鎮守城池不得隨意外出,公孫師兄只好借兵給笨師弟去找人,然而此時程府一行人已逃往獵屋避難去了。
程止帶著大隊人馬跟沒頭蒼蠅似的繞了幾圈,天色漸黑了才想到直接去李太公鄉里找人,結果趕到鄉里時孝子李五郎已領上鄉勇連夜摸去救父了。
程止心急如焚,只知道妻子一行的確遇上了賊匪,鄉里其他人又說不清自家太公究竟躲在哪裡,他便連一刻也等不住要去找人,漆黑慌亂中大隊人馬一頭栽進一處山谷,反倒弄傷了三成的護衛兵卒,到次日天亮才整頓好人馬。程止這回聰明了,找了個當地人做嚮導,一處處可能建有獵屋之處摸過去,到今日清晨終於找對了地方。
結果到獵屋時,少商一行人已啟程而去,只留下一堆酣戰殺戮過後的零碎肢體和滿地血漬,外加一大堆已然熄滅的火化現場。程止自行腦補後直接昏死過去,被侍衛潑水弄醒後勸他興許程府眾人已得救援走了,於是又一路追了上來……
聽完這雞零狗碎一大段,少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年頭越是腦子不好越是運氣好,最令人牙根發癢的,這豬蹄叔父漫山遍野亂跑了幾天幾夜,愣是一個賊匪都沒遇上!
要說,三叔父程止真是從娘胎裡就一路走運至今的典範人物。
生下來就玉雪可愛,酷似一代美男程太公,兄弟姊妹全部顏值加起來都比不過他一半,程母愛他愛的要死,哪怕家計再艱難都沒叫他吃一點苦。然後不到十歲長兄就起勢了,鄉里人人捧著程小公子頂呱呱棒棒噠,又沒幾年長袖善舞的蕭夫人搭上幾個名士世家,順勢就把程止送上了白鹿山留學鍍金。
本來學問底子薄家世又差的程止絕難避免山上同窗的冷眼譏誚,誰知遇上顏控師兄憐惜他年少俊秀又天真爛漫,一路罩他到自己畢業出仕(少商終於發現這是個嚴重看臉的年代)。外面亂世,烽火連天,程止卻歡歡樂樂在與世無爭的山中讀書進學。
臨出山前還得了山主之女下嫁,從此疼愛桑氏的老丈人和妻兄也把他呵護的風雨不透官場順遂,省下程老爹許多力氣。
少商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的看自家叔父莫名不順眼了,作為一個自小運氣就差的孩子看見程止這樣的,能不妒火中燒嗎?!
和桑氏絮叨了半個時辰,程止才出來對張擅和李家父子千恩萬謝,張擅也就罷了,言道『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於是程止就將滿腔驚恐慌亂化作謝意全部傾瀉到李家父子身上,當場就要結兒女親家。
程止表示:老丈人那邊對他的長女程娓已有主張,不過雙胞胎兒子還光棍著呢!皮相不錯,筋骨強壯,您看看挑一個?
李太公想程家雖是新起的家門,但眼見有興旺之勢,便十分爽快的答應了。為表誠意,李太公把家底都亮清楚了,表示:雖然我現在只有孫子沒有孫女,剛有孕的兩個新婦看懷相又是男胎,但看見我家五郎了嗎,他最近和世交家的小女娘偷著拉小手親小嘴我都當做不知道呢,回頭我就去提親,這兩年讓他們使使勁很快就有了!
李五郎:阿父…請表醬…
程止還十分貼心的想到李家人也在擔憂,便熱情勸父子倆儘早快馬回鄉,反正現在程府家將加上師兄借來的護衛兵卒,自保到滑縣足以。父子欣然同意。
不過勸退黑甲軍時程止踢到了鐵板,張擅表示『軍令不可違』,非要親眼看見他們進滑縣才算完成任務。
於是,接下來半日,程止就沒出過桑氏的馬車,連阿苧等人都被趕出來了,什麼端茶餵飯換藥包紮全都一手包了。
少商板著臉瞪著眼,一言不發,心裡怒駡一百遍MMP,看在豬蹄叔父雖然腦子不好但對桑氏確是真愛的份上,她也老老實實的繼續暫代家主統領車隊。
臨到滑縣城門前,張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辭,並且堅決的辭謝了少商從叔父箱籠裡搜出來的兩盒金錠,還道:「女公子若要恩謝,不妨來日親自謝過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著臉頰微笑:「正是,正是……」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捧著兩盒金子去打賞淩不疑,這麼驚悚的行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見淩不疑了。
程止在滑縣駐守多年,看守城門的兵卒一眼認出相熟的程府護衛和僕婦,當即開門迎接。
隨著城門緩緩洞開,撲眼而來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開啟城門的小卒猶自抹淚,垂頭喃喃著:「小程大人,您終於回來啦……」
少商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了,連忙將車裡還在你儂我儂的叔父揪了出來。
程止站在城門口,愣愣的看向滿街的身著孝衣的百姓,甚至臨街還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過神來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趕緊翻身上馬往縣衙奔去,少商連忙策馬跟上。
拐過兩道街口,高大素淨的四進縣衙大院就佇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鋪的青石臺階整潔如昔,然而門前屋頂上也掛著許多白色招魂幡,隨風飄動如大雪紛飛。
叔姪倆都傻了。
程止想:壞了,因來出來找人匆忙,根本沒向師兄詢問滑縣如何了。
少商想:淩不疑不是說滑縣無恙嗎,難道他也是個騙紙?!
待到衙吏出來看見程止,當即一個撲身跪倒痛哭流涕,反反復複也是那句話:「小程大人您終於來了,來了……」再加上一句,「老程大人過世了……!」
程止眼前發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暈倒,少商連忙去扶住這不大靠譜的叔父。誰知程止不肯被她扶,伏縣衙臺階上不肯起來,失聲痛哭。
滑縣縣令也姓程,不過與少商家不同的是,人家是河南豪族出身。程縣令年近六十,為人溫文爾雅,與其說是一名官僚,更像是不捨得責罰學生的和藹夫子。
同僚數年,老程大人素日待程止這個自己同姓的下屬有如親兒,日常公務更是手把手的教導。其實老程縣令身體一直不好,若非亂世中程家子弟折損太多,如今家族在官場上青黃不接,他也不必一把年紀還受召出仕。
老人家酒後常愛叨叨:再兩年我就致仕啦,總算可以回家品酒讀書,消遣風雅了……
這時程止就會在旁笑道:這話您說了有十八遍了,好歹再多擔待幾年,回頭來個厲害的縣令,我可吃不消!
三日前,叛賊驟然發難,皇帝駐蹕之處自是早有準備,未受波及,但未料窮寇散兵非但沒有死心投降,還在有心人的煽動下四散劫掠而去。其中一支異常兇猛的賊匪就撲向了鄰近且富庶的滑縣。
數年太平歲月,民眾多已放下警惕,總算老程縣令反應快,趕忙緊閉城門,令兵卒和城中壯丁大戶前來助戰守城。滑縣雖守兵不多,但好在這幾年修繕城防十分穩固,賊匪一時攻之不破。城中民眾有厚重的城牆護著,可城外鄉野的百姓卻沒有,猝不及防之下,縣城周圍兩處鄉里死傷慘重。
於是,古代戰史上最常見也最悲慘的一幕以縮小N倍的形式出現了。
賊匪驅趕著從鄉里捉來的老弱婦孺到城門下,要脅老程縣令開城門,否則就開殺,說著就挑了個猶自啼哭嬰兒在槍尖上給城門上眾人看看。
城內是老程大人治下百姓,城外幾處鄉野也是,平日收稅分攤徭役時沒忘了了他們,此時怎能捨棄他們。老程縣令當下便訣別老妻和幼孫(兒子早亡),率領家將和一半兵卒,另加城中自願的壯丁,出城迎戰。
離開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厲聲下命,要城門小吏在他們離開後將門栓放下,以銅汁焊死,不全殲匪賊不得開城!
其實,眾人都知道敵我懸殊,這點人馬哪裡殺得過悍匪,老縣令也知道,他不過是想著殺亂匪軍,好叫那些被擄來的民眾逃跑。殺鬥半日,被挾持的民眾果然四散逃跑,然城中出戰的隊伍也死傷過半,眼看要全軍覆沒,救兵來了。
皇帝麾下的虎賁就分成數隊盡出剿匪,其中兩支聞訊趕來滑縣,將這支悍匪擊殺大半後,餘下賊人四散而逃。城門上眾人見狀,哭著砸開焊死的城門門栓,也怎麼找不到老縣令的身影,隨後檢點戰場,才發現老人缺了一邊臂膀的屍首。
桑氏聞訊,不顧腿傷蹣跚著趕來縣衙,跪到老程大人靈前痛哭不止;程止已換上了素衣,淚水被寒風結在臉上,執意要為這位待親長般的老人守靈。少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很自覺得去外面找了條白布纏在腰上,也一同跪到靈前。
滿府的嘶啞哭聲中,滿身縞素的程老夫人卻微微而笑,朝程止道,「能避過亂世,活到這個歲數,我們也不算委屈了。吾兒死的早,大人早將你看做親兒,你就在靈前陪他三日。三日過後,不可再做這般小兒女之態,縣裡還有許多事要你做。」
程止哭的聲嘶力竭,已說不出聲音,過了好半晌,才麻木的點點頭。
老夫人又朝桑氏,溫言道:「我和他頭髮都白了,也算是白頭偕老了。盼著你和子容將來也有我們這樣的運氣,恩愛一生,矢志不渝。你身上有傷,不要這樣磋磨自己。」說著就叫身邊的僕婦硬架著桑氏去養傷。
當夜宿在縣衙後宅,少商蹲在床邊替桑氏換藥包紮,忍不住道:「老縣令都這麼大年紀了,為何還要出城行險,叫家將和城門將士去不行嗎?不一樣是恪盡職守了嗎。他這麼大年紀了,我想陛下不會責怪他的。」
「這不是為了皇帝。」桑氏哭的兩眼通紅,隔了半晌才鄭重道,「陛下是不會責怪,可各家各族都看著,眾目昭昭,沒了這份志氣,河南程氏的子弟如何有臉入朝爭官?」
看少商被嚇的不敢說話,桑氏自覺語氣太重,撫著女孩的頭髮,溫言道:「我們出身世家豪族的,原就應比庶民強些。逢敵先上陣,遇難自當先,不然憑什麼身居高位,受庶民供養。倘若只求苟全,如何對得起祖先墳塋!」
少商囁嚅了幾下:「……我們程家,還不是世家豪族呢。」
桑氏哂然一笑:「以後興許會是的。從你阿父和叔父這代起,每代子孫都奮勇當先勤力不怠的話。我們死後,會在祠堂上立起高高的牌位,讓後世子孫敬仰,延綿流長。程老大人是為救百姓而死,捨生取義,大賢也。這是死得其所。」
少商再說不出話來。
在她那個年代,有許多作品都是抨擊世家豪族如何顢頇迂腐,如何拖時代後腿,如何偏安一地妥協綏靖。多少皇帝的政績之一,都是摧毀世家力量,粉碎豪族勢力。
但這個時代的世家子弟卻是熱血猶在,刀劍在側,海疆雪域我自獨行。
同時,她也第一次認識到什麼是家族。如果她受了程家的庇護,享受了這份安樂衣食,那她就算不能為程家爭光添彩,也絕不能給家門抹黑。比如肆意放縱,投敵叛國什麼的。
她幽幽歎了口氣,在這年代好好活著可真不容易呀。
第44章 城鄉結合部求親指南(捉蟲)
停靈數日, 方到第四日皇帝的諭旨就到了。
先是華詞嘉獎老程縣令『廣善大義,與生民恩眾, 名施於後世, 天下之賢大夫競稱也也』, 不等跪在下面的少商腹誹, 那黃門立刻宣讀乾貨:追封老程縣令為二等關內侯,待其長孫加冠後襲爵並授官秩六百石, 另賜錢萬貫。
見侄女聽的半懂不懂, 桑氏連忙在她耳邊解釋:就是等老程大人的孫兒成年, 可自動獲得六百石官秩這個層級的官職。至於是要職還是閒職,就要看那孩兒自己的本事了——這已經是十分豐厚的嘉獎了。
少商吐了口鬱氣, 心想這皇帝還算上道。真要算起來,若非皇帝心慈手軟,沒有當機立斷解決反賊,滑縣和程府怎會遇上這場血腥的劫難!
陪著一道來宣旨的還有桑氏的兄長桑宇,程老夫人領著兩個孫兒躬身謝過皇恩, 然後叫程止夫婦陪著桑宇去側堂說話。加上少商,四人團團圍著炭盆坐下,因在老程縣令靈堂旁,也不好大吃大喝,程止只能給妻兄奉上一碗熱騰騰的蜜糖漿水。
桑家兄妹生的甚是相似,都是路人長相, 不過桑宇到底是收徒立門多年, 身上多了幾分詩書厚重的氣派。他捧著杯盞沒喝, 先問妹妹傷勢。
桑氏笑道:「這幾日吃好睡好,又日日換藥,好很多了。都是皮肉傷,又沒傷著筋骨。」
桑宇鬆口氣,又給眾人帶來第二條消息,說是皇帝令程止暫代滑縣縣令,安撫百姓,消禍鄉里;估計明後日上諭就到了。
少商一邊暗罵叔父好狗運,一邊禮貌的問道:「桑夫子呀,為何這道上諭今日不一起發過來?」這一路程止夫婦宴請名士儒生,她都是這樣作陪,間或搭上兩句。
桑宇早從家書中得知妹妹甚愛程家長房的女兒,此時見女孩果然眉目殊麗,神采毓然,又想妹妹傷後多虧她小小女孩細心照料,心中早生親近,便笑道:「陛下仁慈,為怕老縣令的家人觸景傷情,特意晚一二日再發諭。」
少商無語,她不曾想至尊天子居然是這樣溫厚體貼的性子。
桑氏看她愣愣的模樣,笑著對兄長道:「她呀,前幾日還和我埋怨陛下不夠心狠手辣,早些除了那樊昌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麼?」
少商驚的『哎呀』了一聲,不滿的撓了桑氏腰上一把,桑氏反手去刮她小鼻子。
桑宇搖搖頭,歎道:「如今做這般想的大約不在少數,可世人如何知道陛下的難處。那樊逆從龍之功不小,除了脾氣暴烈些,旁的也沒什麼。謀反行跡未露前,只憑風聞就拿下他…這,這個…」他撫了撫頷下五縷文士須,又道,「再說了,從來共患難易,同富貴難。當初高祖皇帝誅殺不少功臣,如今外面都說陛下也會有樣學樣,未避免人心不穩…咳咳…」
少商暗暗點頭,這樣說來還有幾分道理。
想罷此事,她清脆道:「叔父,我去前頭靈堂替你守著。你們和桑夫子好好說話,不著急啊。」說著起身出去,走到一半又回頭道,「桑夫子,我吩咐庖廚熬制了蔥葉山菇醬肉羹,叔父不能吃,我們和叔母澆在熱噴噴的麥飯上吃啊。」
程止本來心情沉鬱,此時也不免拍著地板,笑駡道:「你這孩兒,就是再瞧自家叔父不順眼,也不要逢人就擺出來嘛!」
少商立刻懟道:「昨晚我還用骨頭熬湯給你煮湯餅呢!」
「那不是程老夫人吩咐你多煮一碗的嗎!」程止想起來就氣,「不然你隻打算煮給他們祖孫三人!我白疼你一場了!」
少商氣急:「叔父是大蠢蠹,老夫人發話了你才能好好吃呀!哼,今晚沒你的湯餅了!」說著跺腳憤然而去,程止在後面瞪眼吹鬍子,桑家兄妹皆笑倒在枰座上。
待女孩走出門外,桑宇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對妹妹道:「你這侄女倒伶俐乖巧,討人喜歡。」又轉頭對妹婿道:「這縣城還好,可縣外的鄉里受罪不小,你要勤勉周全些,說不定能補上這縣令之職。」
誰知程止卻搖搖頭,低低道:「勤勉周全是自然的,不然也對不住九泉之下的老大人。不過這缺我還是不補了。待來年這裡好了,我要讓兄長另尋地方。」
桑宇皺眉,正要表示不贊成,桑氏連忙搶過,柔聲道:「我和子容的意思一樣。若非我們一路逍遙散漫,而是早幾日到了縣城,子容怕也得出城殺賊,生死難蔔。如今老大人以身殉義,我們卻好好的,子容若補上這缺,以後難免被有心人非議,說輕浮自在的反有福,盡忠職守的卻遭了殃。」
桑宇撫胡,思索片刻後道:「這麼說也對。去哪裡你們別擔心,我知道數個小縣可補缺縣令,唉……就是不如這裡富庶安泰了。」
隨著皇帝逐一碾平群雄,收服諸地,其實需要地方官之處不少。但同樣是縣城,有如清縣滑縣這樣上萬戶的繁饒大縣,也有隻幾百上千戶的貧瘠小縣,去那裡就是做縣令也不如在滑縣做縣丞來的舒坦有油水。
「無妨。」程止認真道,「我也該學著自己頂門定居了,像老大人一樣庇護一方百姓。就是……」他看向桑氏,「要不你回都城去,我自己上任。」
桑氏在丈夫腰上用力擰了一把,瞪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把官印給我,我替你去上任!早些年我跟著兄長哪裡沒去過,用得著你來憐香惜玉!」
程止哎喲一聲捂住腰,怒道:「婦道人家知道什麼,我是為了你好!」
「行了!」看見這種場面,桑宇一陣頭痛,「哪裡就到了這個地步,我難道會給子容找個窮山惡水滿地刁民的地方?!程將軍也不會答應!何況,總得等陛下巡完兗州,再巡完青州,等回了都城才能正式授官罷。」
苦口婆心說完這通,他越想越氣,指著妹妹的鼻子,大聲道,「你,給我養好腿傷,不然哪兒也別想去!」又指著妹婿,「你,給你我保重身子,別弄的形銷骨立的!不然給我回白鹿山替阿父校書去!」
吼完這頓,見那對夫妻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模樣,受人景仰的桑夫子終覺得舒服多了,長出一口氣後,他道:「去,吩咐令姪把晚膳也預備好,我明早再回陛下那兒。」
桑氏抬頭,奇道:「咦?不是說過幾日陛下就要拔營去山陽郡了麼,兄長不立刻回去收拾行囊?」
桑宇無奈道:「這兩天陛下正發脾氣呢,我要躲著點,行囊已讓僮兒收拾了。」
程止也覺得奇怪:「陛下是憤慨樊逆謀反之事麼?」驟亂時不見皇帝生氣,現在樊昌及其附逆的一干人頭都掛起來曬乾幹了,怎麼才生起氣來。
「哪是為了這個。」桑宇捏著鬍子,苦笑道,「前兩日,樊昌和那幾個挑唆謀逆的混帳,被十一郎追上後盡數擒殺了。這原是好事……」他頓了頓,「誰知十一郎在御前回稟時一頭栽倒,陛下這才知道他已受傷數日,卻始終隱瞞不報,硬撐著追擊逆賊。如今高燒臥病,昏迷不醒……呃,不對,我出來時人已經醒了。」
程止和桑氏互看一眼,桑氏笑道:「既然人醒了,陛下還發什麼脾氣?」
桑宇又氣又笑,道:「陛下在十一郎病榻前來來回回的走,反反復複的說,叫他趕緊成親生子,不然死了也沒人送終!」
「十一郎不肯?」程止道。
「廢話!他肯的話陛下還發什麼脾氣!」桑宇無力道,「後來逼急了,十一郎就說,願如他舅父那樣娶到知心相愛之人,不願像他父母,怨恨厭憎半生。」
程止拍手笑道:「這話一說出來,陛下必是沒招了。」
桑宇沒好氣道:「他說不說這話,陛下都拿他沒辦法!四年前裕昌郡主要改嫁給他,陛下本想壓他完婚,結果他獨騎跑去了西北,偏巧遇上胡人犯邊,險些把命送在那裡!那之後陛下哪還敢硬來!陛下不能朝十一郎發脾氣,還不得把氣撒到旁人頭上?!」
程止忍不住道:「陛下憐十一郎坎坷不易,撫養他如親子一般。其實他若實在不願成親,不妨先納妾生子?」其實成不成親不重要,重點是先生孩子。
桑宇一口飲盡糖水,道:「姬妾,哼哼,你以為陛下沒賜?旁人沒贈?不過十一郎也是古怪,那些姬妾來來去去,竟無一人服侍長久的,更別說子嗣了。唉,算啦算啦,等陪陛下巡完青州我就回白鹿山,伴駕的日子真不自在!」
桑氏所有所思,不置一詞,此後也沒提及此事。
守靈三日畢,程止立刻投入熱火朝天的災後複建工作。因為桑氏腿上有傷,除了與縣城眾大族夫人周旋討糧,其餘許多輔助工作便老實不客氣的派給了親親好侄女。
少商讀書時曾聽過一句話,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前,我國歷代王朝對地方的管控最多只能到縣一級,縣以下單位的地方統治基本依靠宗族士紳等土著勢力。
穿來之前她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沒法管控呢,村裡有村委會和村支書,鎮上有鎮長書記和各級機關,到了縣裡那更是公檢法各類輔助辦事處整套齊全,收稅抓賭掃黃打黑人口統計一條龍,簡直指哪打哪,隨傳隨到。
但是現在,少商全明白了。
滑縣也算是個不小的縣了,常住人口萬戶上下,配備縣令一名,官秩比千石(不足一千石),縣丞一名(程止),官秩從四百石至六百石不等,掌民政稅收戶口統計等工作,另官秩二三百石的縣尉兩名,掌管治安。
也就是說,這樣大一個縣城,好幾萬的人口,國家編制的官員才只有四個!四個!其餘輔助人員都由官員自行配備。
所以——
老程縣令養著四五個幕僚,另從家族帶來的家將兵丁,太平時寫寫奏摺和文書,有人鬧事時可以抓人來打板子。
小程縣丞養了兩三個門客,還有兄長源源不斷送來身經百戰的家將護衛。
就是兩名地頭蛇縣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隨,平日裡在街口集市和各商鋪間吆五喝六,維持秩序。
本來少商想問『要是上任的縣令縣丞沒錢沒人怎麼辦』,後來想想這個問題太弱智,此時又不是科舉制,可以做到『朝為田捨郎,暮為天子臣』。如今多是由朝堂和名士推舉為官或諭旨徵召。簡單來說,能來當官的,無論是否世家出身,基本是有背景的人。
以袁慎為例,他就符合以上所有條件——他爹是州牧,響噹噹的封疆大吏,完全可以推舉自己優秀的兒子入朝為官;他的N位老師不是當世大儒就是國子監大佬,也能引薦得意弟子出仕。但他走了第三條路,18歲在論經大典上一鳴驚人,被皇帝親自徵召授官。
當然,也有曲線救國的例外。
如一,隔壁公孫師兄下屬的那位縣丞就是來自尋常農家,但他自小聰敏不凡,被當地鄉里夫子看中,收入門下還薦入國子監。
如二,眼下東郡的郡丞本來自市井小販之家,但他在亂世中覓得商機,靠販賣馬匹積攢了大筆財帛,據說還幫本朝幾位大將在戰時籌措過糧草。憑此,他戰後捐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過過官癮,也算光耀門楣。這回他的頂頭上司作亂,他當面應的天花亂墜,還口口聲聲要為大業捐贈全部家產,然後扭頭就向皇帝投了誠。
——少商忍不住為這位郡丞翹起了大腳趾,人才呀!
少商本來覺得這種任官模式不利於底層人才上行,但看看手中沉重的竹簡又覺得這想法多餘,一個連紙張尚未開發普及的社會,無法以廉價模式流通知識,無法開啟民智又何來大規模底層人才上行——這才是現實。
比如她現在站在西城角落的醫廬中,兼作收容所&粥棚,小吏來問:
前日送來三十斛陳米,昨日送來四十斛雜豆,一口大鍋要兩斛米,每口鍋每日可配給二十人份口糧,以三份陳米一份雜豆熬成濃豆粥,外面有一千二百餘人,今日至少還需小程大人送來大約多少陳米多少雜豆?
那邊廂,程止派來幫忙的門客還沒擺好算籌呢,少商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了幾個方程式就算出來了,把那小吏驚的合不攏嘴。
少商也被嚇一跳,她明明記得只要不涉及高數及以上級別,桑氏心算比自己套公式筆算,速度和結果都差不了多少。那門客還算是文化人,至於棚中其餘民眾根本不知道少商他們在說什麼,有些蠻荒未開的甚至連基本數數都不會,更別說加減乘除了。
少商忽然發現自己需要努力壓制貪欲,因為欺騙這些農戶獵戶實在太容易啦,收皮貨糧食時稍微在數字上做些手腳,簡直無本萬利!——用力拍死涼薄老爹遺傳給自己的奸商基因,少商板著臉埋頭工作,堅定的趕走這些邪惡的想法。
因為虎賁軍來的及時,那股悍匪能作案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半日,哪怕加班加點的奸淫擄掠,對人口和經濟的破壞依舊有限。
如今這棚裡的一千二百餘人屬於倒楣的重災戶,不但房屋被焚毀,家人被殺害致殘,財物糧食也被搶掠一空。便是有親戚家可供容身,身上的傷病卻要靡費許多。是以,程止特意設了此處醫廬,將鄉里受禍害的民眾收容進來治病療傷,待身體復原再回鄉。
少商:果然古往今來看病都很燒錢。
本來桑氏不欲少商來這種地方,但少商覺得整日陪著老程縣令家的遺孤守靈,心情低落,還不如出來搞搞紅十字運動,何況外傷又不會傳染。
桑氏想來尊重她的意見,便只好答應了。
此時的醫療水準還十分粗糙,對待外傷多是三板斧,清洗—刮腐—上藥,就完了。最多加上一道技術含量頗高的縫合,而且是用麻線活生生穿進肉裡,看的少商心肝發顫。抗生素什麼的不要想了,最高級的治療居然是讓巫士在一旁跳大神唱咒歌!
本來少商想將這幫迷信份子統統趕出去順便打上一頓,但看這麼一通裝神弄鬼後,居然有不少傷患鼓起了求生的勇氣——於是,無神論者程小娘子客客氣氣的請眾神棍每隔幾日來表演一段,酬金好說。時間一長,縣裡居然傳起了她敬仰天地恭敬神靈的好名聲。
醫廬裡收容的都是在這次兵亂中遭災的人,自然沒什麼好氣氛,人人都有一肚子悲慘的故事,若是換尋常小女娘估計一天要哭幾十次,也就少商這樣涼薄心硬之人才HOLD住。
將流出來的肚腸塞回去,頂著震天嚎叫將肚皮縫補起來,將零丁掛著皮肉的殘肢切去,沒有麻藥只能忍著,在燒成黑紅色的焦爛皮肉上敷上藥油……
面對著從整座縣城召集來的醫士學徒和幫手,少商面無表情的站在當中指揮。每日調集糧食藥物清水,登記死去和傷癒離開的人名和籍貫,調配人手看護傷患,安排作息輪班時刻表,仔細統計支出收入避免產生浪費和貪污。
程止原本只想讓侄女應急頂幾日,待他從修繕城防中抽出手來就另派可靠之人來管理醫廬,誰知少商據理力爭堅不肯退。
這些日子來,她幾乎天不亮就起身從縣衙趕往醫廬,天色沉暮才回去,每日工作至少十五個小時;有時忙急了她就在醫廬內堂湊合著趴一夜,反正身旁有可輪換的侍衛和武婢看守。
若說起初她只是為了避開滿目縞素的縣衙去外面避難,到後來卻仿佛有一股莫名焦灼躁戾的力量在後面撐著她,催促著她日復一日堅持下去。
醫廬第五日——
面對一群群或痛哭流涕或心如死灰的傷患,少商已能夠冷漠的應對如流:
「哭,哭有什麼用,有這力氣趕緊咬住醫士手裡的木頭,挺住正骨啊!」
「別叫了,不就是被欺負了嘛。啊,欺負了好幾次,一次和幾次有甚區別。你未婚夫婿在外頭等兩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親呢。你若是不好,回頭我給他做媒另找新婦了啊!」
「你父兄是被剁去四肢活活疼死的?吾甚哀哉。不過你若死了,家裡那麼多田地都得給別人了,你還是趕緊痊癒討個媳婦生上一二三四五,把你父親兄弟的日子都活回來才是。」
「什麼,你母親姊妹都被活活淩辱致死?那幸虧你是個男的,賊匪又是直的,不然你的菊花要變向日葵了。」——這句是腹誹。
醫廬第十日——
少商寫下『本日傷癒十二人,已歸;傷故三十一人,移出廬外』時,她深刻覺得比起開發紙張傳播知識,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發展醫療。
靠如今這幾下子,哪怕她儘量改善衛生條件,煮洗裹布,吃睡清潔,保證室內溫度,最終依舊得看各人的身體素質,能熬過去的就熬過去,熬不過去的就拉去城外。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淩不疑那股子狠忍的勁頭和強健體魄,到這日為止,最初那一千二百餘人已只剩下兩三百了。離去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已成亡魂,屍首或被家人領回去安葬,或燒成骨灰撒入荒塚。
醫廬第十五日,天降大雨——
少商伏在內堂一張安靜的病榻旁,雙手緊緊握著一隻冰涼的小手,終忍不住淚流滿面。
病榻上的女孩還不到十三歲,生的眉清目秀,頰上有個大大的酒窩。她原來闔家美滿,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縱馬而來的賊匪連逃都逃不及。
她眼睜睜看著全家人被屠戮殆盡,慘遭輪暴後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鄰人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燒毀房屋下撿出來,照看數日後始終不見好,才送來縣城醫廬。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咬牙忍過一次次換藥縫合的劇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著要活下來報仇,清醒時還會跟人說幼時父母兄長如何疼愛她。少商盡心竭力的照看她,親手為她裹傷喂藥更換衣裳,不住的在耳邊鼓勵她,拜求滿天神佛不要讓這孩子死去。
只要活著就行,只要活著。
可她還是去了,帶著無盡的痛苦和不甘。臨終前,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對少商說:「女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銜環結草再報了……」
看著女孩的屍首被人抬走,半個多月的辛勞和憤懣一起襲來,少商哭的氣噎聲梗,渾身顫抖。淚眼迷蒙中,她想起那個臉上也有酒窩且愛聽自己吹笛的小婢女,她連她的屍首都沒看見,亦或是屍首根本沒有了……
少商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個白眼冷言的小鎮也比在這裡好。因為在那裡,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譏諷她,她能百倍罵回去;有人欺侮她,她總能找到機會加倍報復回去;到後來更是鎮上人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可在這裡,她是這樣的無能為力!她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縮在內堂無力的哭泣……
哭了許久,哭到腦殼都發痛了,護衛從外面匆匆進來,稟報導:「女公子,外面有為姓樓的公子,說要見您。」
少商唬的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幹淚水,一副殺人般的神情衝了出去;兩名武婢面面相覷,適才她倆勸了半天女公子都沒止住哭泣,怎麼立刻不哭了。
少商迅速踏出內堂,唰的掀開外間的簾子,果然看見分別兩月的樓垚站在那裡,身旁還跟著三五個家丁。
樓垚似乎也趕了很久的路,滿臉風霜之色,蓑衣下的衣裳也濕了半邊。他乍見少商,滿臉都是喜色,可還不等他張嘴說出半個字,少商已一陣風似的走過去,悶聲不響的扯住樓小公子的袖子用力往外拖。
若論力氣,三個少商也拖不動樓垚,但樓垚哪會跟女孩比力氣,當然順著少商被拉到屋外的庭院,幾個家丁自有眼色,不會上前『護主』。
少商一頭紮進瓢潑大雨中,雙目通紅,大聲道:「你來幹什麼!又來要脅我!」她現在真是煩透了這幫生在安樂窩裡的公子小姐!
大雨滂潑,女孩轉眼就濕了大半衣裳。樓垚一看不對,連忙將自己肩上的蓑衣脫下來往女孩身上披,嘴裡結結巴巴道:「不是的,我上回說了,我十分仰慕你……」
少商用力推開少年手中的蓑衣,咆哮著尖叫:「你給我閉嘴!誰要你仰慕!我是什麼人你都不知道吧!看見三份顏色就『仰慕』,你這無知豎子,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兗州出了什麼事?!你還惦記這一文不值的『仰慕』?你吃飽了撐著呀!我告訴你,我這人尖酸刻薄,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心腸歹毒,滿肚子鬼祟卻無半分能耐!只靠著父兄庇護才張牙舞爪到現在,實是百無一用!有甚可『仰慕』的……」
樓垚不顧女孩猶自激憤的說個不停,上前一把拽住後奮力將蓑衣蓋在她頭肩上,然後連退三大步,鼓足胸腔的力氣,猶如雷鳴般大吼道:「你先聽我說!」
少商被嚇了一跳,呆呆的裹著蓑衣住了嘴。
樓垚深吸一口氣,但因雨水流了滿臉,險些將水吸了進鼻孔,狼狽的咳咳數聲後,他才大聲道:「那日都城外給你送行,我就想說了,其實萬家宴客那日我一回去就跟家母稟明要娶你!家母起初當我說笑,我在她屋前跪了…跪了約有半柱□□夫…母親這才答應去信兗州向父親詢問此事。」
少商愣愣的:半柱香,好短呀,你母親很好說話的樣子。
樓垚繼續道:「誰知你那麼快就要離開都城,所以我才來追去想告訴你。我,我不是登徒子,不是輕浮之輩,我是真心仰慕於你的。」
說到這裡,他有幾分羞澀,「你家車隊啟程後,其實我立刻回去收拾行裝,快馬趕去山陽郡父親那裡,我,我想告訴父親,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少商失笑,幾乎笑出眼淚:「我,我很好?」這是她出生以來聽到最好的笑話。
樓垚此時已全身濕透,他抹了抹臉,堅定道:「對,你就是很好。你勇毅過人,機智聰慧。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我自小就被教導要退一步海闊天空,要對何昭君禮讓。可我不願意!為什麼受了欺侮要忍氣吞聲,為什麼明明不喜歡還要硬撐下去!若不是何家自行退婚,難道我一輩子就要懦弱隱忍下去嗎?!」
「我想……我想像你一樣無所畏懼!我再不要像以前那樣庸碌懦弱了。」少年一字一句道,他直挺挺的頂著漫天雨水,渾然不覺得冷。
「五日前,家父允諾了你我婚事,已派人回都城讓母親向程府提親去了。我,我就先趕來看你了……」
「你不要聽信人言,繼而自損自辱。我打聽過你的事,你根本不是傳言中的那樣!我信我自己的眼睛!你也要相信自己!」
冬日雨水刺骨寒冷,但少年身上散發的熱切真誠仿佛將這刺骨的寒意都蒸騰於無形。
少商怔怔的看著他,從心頭生出一股暖意。雖只是微弱如夜燈般的小小溫暖,但已足以予人希望。
她也不覺得冷了。
第45章 這次不是緋聞
冬天淋雨, 簡直妥妥的尋死,環伺周圍的家丁和武婢一看情形不對,趕忙將少年少女連拉帶捧的拖進屋內。本來樓家的家丁還不敢確定, 待聽見自家小公子在庭院裡的那番熱烈表白後, 就十分自來熟的將樓垚和程家小娘子一道打包送去縣衙, 而同樣目擊現場的程家護衛武婢女自不會拒絕。
這日傍晚, 在縣衙後院對帳目的桑氏收到兩份大禮包,渾身濕透已有受寒跡象的親親小侄女一枚, 渾身濕透但毫無受寒跡象的河東樓氏小公子一隻。
沐浴更衣後,少商毫無意外的病倒了, 頭暈臉熱流鼻涕,手腳發軟連湯碗都捧不住,鈍鈍的一頭昏睡過去。倒是連續長途趕路的樓小公子身板健壯精神抖擻,喝下三碗姜湯後連個噴嚏都沒打,東張西望半天見不到少商, 還羞羞答答的問晚膳是否『全家』一起吃。
桑氏笑眯眯的回答:晚膳由我和你程世叔陪你吃,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一頓晚膳沒吃完, 程止夫婦就把樓小公子裡外裡問了個透。
桑氏支肘沉思, 時不時的上下打量樓垚。
程止則再度擺出老岳父的挑剔嘴臉,拉長了聲調:「你知道我們的去向,既然近在臨郡, 又聽聞東郡有亂, 怎麼不趕緊來看少商?」
樓垚嚇的連連擺手:「不不, 叔父誤解我了。東郡出事前家父就打發我回都城了,說這婚事他會仔細考慮,隨後我就慢慢騎馬回去。半個月前我堪堪望見都城大門才聽聞東郡太守樊逆作亂,我,我連忙調轉馬頭來找你們了!幾日前,在官道撞上我家老僕一行,說家父已經答應婚事了,他們就是父親遣回都城給阿母送家書的!」
程止撇撇嘴,算是八折滿意吧。
作為負責任又自以為清高的監護人,程止次日就想送樓垚回山陽郡或都城,結果樓垚一聽少商生病臥床,無論如何都不肯走,反正樓家有的是錢,便想在縣城買處宅邸住下。
程止一聽就頭大如鬥,忙將樓小公子拖進縣衙後宅的廂房安頓好。那日侄女和樓垚一通大吵大鬧,醫廬裡裡外外那麼多人都看見了,他從城防回家這麼小半日功夫就傳到耳朵裡了,若樓垚再住到外面去,人來人往,那還不鬧的滿城風雨。
與此同時,桑氏則得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壞消息是,過度勞累心事鬱結加上淋了一場冬雨,侄女的風寒貌似加重了,夜裡發起了低燒;好消息是,怎樣都無法勸侄女離開的醫廬,如今終可以順理成章的給她辦辭職手續了。
誰知少商一病數日,始終醒醒睡睡,桑氏不免愈發擔憂起來。好在醫士反復確認,斷言是過度疲勞而致風邪入體,慢慢將養總會好的。饒是如此,程止依舊從鄰縣公孫師兄那兒請來一位久負盛名法力高強的巫醫,在縣衙後宅狠狠做了一場祭禱。
話說,程止夫婦自從接手了侄女,簡直沒有一日不操心的。離開都城那陣擔心她剛挨了打,小孩兒家會鑽牛角尖,整日變著法的帶她遊山玩水騎馬吹笛宴客訪友。
好啦,心情開朗了,人也豁達寬厚了,結果蓋頭遇上一頓兵亂,讓她小小年紀就看了一堆又一堆的死人,還大多四肢不全,死狀淒慘。後來讓她去醫廬搭把手過個渡,誰知她把這事上心了,做的既認真又負責。
早出晚歸,事必親躬,眼看著她每日從醫廬回來越來越鬱鬱傷懷的臉色,程止和桑氏直恨不能甩自己一個耳光,夫妻忍不住探討起當初究竟是誰出的這個餿主意!
「……哦,我記起來了,那時我還在屋裡養腿傷呢,次日清早起身就聽阿苧說嫋嫋去醫廬了。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這餿主意!」桑氏看著榻上昏睡的女孩,憂心忡忡,同時扭頭恨恨的瞪丈夫
程止坐在床榻對面:「不是你一直叨叨著既然碰上了這場大亂,就順勢給嫋嫋掙點好名聲,什麼悲天憫人呀,慈悲為懷呀。縣城裡也有著姓豪族,待嫋嫋的好名聲傳回都城,將來婚配也容易些。」
桑氏摸著女孩嫣紅鬱熱的臉蛋,道:「難道就只能去醫廬?」
「那能去哪兒!是去城防看數千赤袒了半個身子的壯丁幹活,還是去兵營聽那麼多大老爺們說葷話?再不然出城去各鄉里安撫百姓,萬一碰上漏網的賊匪怎麼辦?醫廬就不同了。在城裡,又有護衛家將看著,藥材糧食由你籌集送過去,不過就是煮煮湯藥清點帳目嘛!」
程止覺得自己很冤,「何況我看她這一路屍山血海過來都沒大驚小怪,區區醫廬自然不在話下。」
「你知道什麼!」桑氏壓低聲音,「嫋嫋就是這個性子。若受了欺侮不平,那她是一點委屈都不肯受的,非要以牙還牙不可。可若是傷了心懷……」她歎口氣,「嫋嫋反要藏在心裡,壓著不叫人知道了。」
程止長籲短歎:「是呀,這病還是要快好起來,都要成親的人了。」
桑氏面無表情的看著丈夫:「我覺得忘記了兩件事。第一,哪個說嫋嫋要嫁樓公子了?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程止急了:「為什麼不嫁?樓家那可是河東彭城第一世族啊!再說了,阿垚是多好的孩兒啊,雖說口舌笨了些,但一顆心是熱的,這些日子你難道沒看見。」
說起樓小公子的好處,程止簡直停都停不下來,「昨日老大人撤了靈堂,老夫人要帶家人扶棺回鄉,你我忙的分身乏術,未必沒有疏漏,都是阿垚跑進跑出的張羅,從少煙氣的細炭到皮毛做的帳褥,還一路騎馬送出城外好幾十里地。老夫人可說啦,若非她兩個大孫女早嫁了人,定要與我家搶郎婿的!如今這縣城裡哪個不誇我家好福氣,河東樓氏這樣的名門居然如此殷勤備至的來求親!」
桑氏瞪眼道:「這才幾天功夫,你就滿口『阿垚阿垚』的,將來事若不成,看你如何了結這尷尬局面!你忘的第二件事,嫋嫋不是你我生的,她自有阿父阿母的做主婚事的!」
程止默然,半刻後,長籲短歎道:「誰說不是,若嫋嫋是你我生的,我立時就拍案定了這婚事!唉,也不知將來娓娓有沒有這樣好的郎婿!」
這次連桑氏也歎氣了:「是呀,若是娓娓,阿垚這樣的郎婿我也是求之不得的!也不知姒婦究竟如何打算?」
「還能怎樣,等著吧。只盼元漪阿姊別在這事上犯糊塗才好。」程止無奈道。
——不過,夫妻倆都預計錯了。他們先收到的,竟然是程始的答覆。
少商昏昏沉沉四日後終於退了燒,徹底清醒過來。之前雖時有醒來,但始終意識不清,手腳無力的不聽使喚。如今身體雖依舊虛弱,但明台清朗,顯然無大礙了。
就在同一日,程止夫婦收到用軍騎加急的絲帛家書一卷,上頭的火漆封印的正是自家兄長程始的軍內徽記。夫婦倆一陣犯懵,展信一讀,才知道程始此時正在青州平原郡,離樓父所在的兗州山陽郡不過兩日路程。
程始信中意思很簡單:樓氏望族也,程氏能與之結親乃莫大幸事,此事只問女商之意,若她應下即可成就姻親,若不應則拒之。
程止將這封家書讀了三遍,向後坐倒:「長兄真是,婚姻大事自是親長做主,怎麼能聽孩兒的!嫋嫋知道什麼?」
「你才是什麼都不知道。」桑氏一把攏住絲卷,向外走去,「兄長大智若愚,你的聰明全長臉上了。就憑嫋嫋那性子和能耐,她自己若不願,你給她定下親事也給你鬧個雞犬不寧!反之嘛……」她微微一笑,「就會一帆風順。」
說著便轉身而去,回廊嫋嫋幾處轉折,徑直走入少商屋內。
此時阿苧剛給少商梳洗完,服侍她用骨頭粥和香蜜蒸餅,少商一徑的求阿苧給開點兒窗透透氣,不然滿屋的病氣和食物味道難也難受死了。
阿苧臉黑如鍋底,她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女公子從閻王手中拖回來,繼而養的白白胖胖,自然對所有不珍惜她努力成果的人都十分不待見,包括少商本人!
少商好話說盡,撒嬌耍賴加上阿梅在旁助攻,阿苧終於肯將窗戶開上半格,桑氏進屋摒退眾人時,她又趕緊將窗戶闔上。
桑氏瞧阿苧離去時硬邦邦的背影,回頭笑道:「你若是下次再不愛惜身體,我就把你捆了送還給你阿母。你也不替我和你叔父想想,你阿父將你託付於我們,你若有個好歹,我和你叔父還有沒有臉回都城!」
少商伏在塌上,雙臂虛抬作了個揖,嘴裡道:「叔母饒了我罷,我已知道錯啦。這些日子,阿苧一個好臉色都沒給過我。」
桑氏上前將女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絲帛遞給她,撿要緊的說了幾句。
「阿父怎麼在青州?」少商迅速通讀一遍,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她心意,不但用詞通俗易懂,而且還寫的是她能看懂字體。
桑氏將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風緊,我們也是才知道的。這陣子皇帝不是嚴令青州肅清匪患嘛,尋常蟊賊小匪俱是望風來降,隻平原郡有一股悍匪,仗著深山高寨,始終難以攻滅。」
「皇帝讓阿父去剿滅他們?!多兇險呀!」少商立時緊張起來。老公嫁錯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麼好她可不想換爹呀!
「不是!以陛下現在的兵力,什麼賊匪剿不滅?!」桑氏按著女孩的肩膀壓回被褥,「是皇帝聽說那是什麼義匪,多年來於戰亂中護佑鄉里,很得民眾愛戴。陛下不忍大開殺戒,就想招安。你父親當年在曲陵也曾招安過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後周全,裡外服氣。陛下甚是滿意,這才讓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換了吳大將軍那樣的,倒是悍勇無敵,可動輒屠城殺俘,弄的血流成河,陛下也是不喜。」
一聽不用硬打,少商鬆了口氣。
桑氏見她這樣,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別惦記你阿父了,我聽說招安這會兒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麼說呀,嫁還是不嫁?」她語氣戲謔,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著看侄女臉紅羞澀。
誰知少商半點嬌羞也無,就如決定晚膳是吃湯餅還是羹飯般,輕描淡寫道:「嫁,當然嫁。請叔父趕緊修書一封給阿父,就說我答應了。」
桑氏吃驚:「你,你就這樣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別人……?」
少商慢慢抬起頭,看著她:「叔母想說誰?」
桑氏小心道:「袁善見如何?難道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不是告訴我,他臨行前還特意給你送藥呢?還有……」她生生縮回舌頭,沒提另一個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絲帛,緩緩道:「那又如何。樓家可是前朝以來的名門,數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來的名門,也數世不衰!」
「樓公子待我至誠至情,質樸純然。」少商十指纖纖,絲毫不亂的捲動絲帛。
「阿垚雖好。可論才學本事,仕途權勢,那袁慎可百倍勝他!」
「那麼,袁善見來了麼?」少商卷好絲帛,慢條斯理的用錦繩束好。
桑氏語塞。
少商將絲卷放在枕邊,雙手拉桑氏坐下,緩緩道:「叔母,我來問你。樓家莫非名不符實?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囊一具?」
桑氏搖頭:「樓氏殷實,不敢說富甲天下,富甲河東還是有的。朝堂之中,名聲也甚好。」
「那樓公子莫非有甚劣跡,不堪許嫁?」
桑氏又搖頭,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厲害潑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麼不妥,她當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麼,是樓公子的父母嫌棄我名聲不好,家世不顯,是以不喜愛我?」
桑氏失笑,再度搖頭:「端看樓郡丞這般興衝衝的給你父母兩頭送信,想來對你無有成見。至於樓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愛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該當好好教導女兒。後來何家斷婚,鬧的她顏面無光,又疼惜兒子受辱,這會兒對你應是滿心期待。」
少商攤開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嫁樓公子?」
桑氏遲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難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選…?」
少商笑了笑,向後靠著隱囊,道:「叔母,我閱歷不多,但我知道,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裡怎麼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觀其行。樓公子的確不如袁慎人才出眾,可他是實實在在把一顆心捧到我面前的。」
桑氏默不作聲。
「可那袁慎心裡作何想頭,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並無心思娶我,而我卻為他推了這樣好的親事?!」少商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我才不會呢。」
桑氏不由得歎氣起來 。
少商看著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兒看著最好,總覺得我這兒好那兒好。可我沒有那麼好,我只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女子。若說與眾不同,大約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氣更壞些,更加詭計多端些。如今能得樓氏青睞,是我之大幸,再有貪念就成笑話了。」
桑氏沉默許久,只能道:「……你說的,也有理。」
「叔母?」少商忽然提聲,笑起來,「你適才提袁善見時,是不是還想提淩不疑?」
桑氏心頭一震,笑道:「你說什麼呢。」
「那日從獵屋出來,李太公與你說了半天悄悄話,是不是在說淩不疑對我如何關照。」少商饒有興味的看著自家叔母,「可是適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為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多一分念頭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亂想,索性就不提了。」
桑氏看著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淩大人氣烈仁善,身負重傷還來救吾等性命,卻要無端被人肖想,想來這種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少商很愉快的自嘲著,「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歎道:「行,那我這就告訴你叔父。叫他寫信給你阿父。」
——人家養孩子,總擔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視太高,可自家養孩子,卻擔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讓人無端心疼。
還沒歎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少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後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裡聽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吧。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後在庭院裡站上一會兒才走。」說著,她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吧!」
女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只聽一陣慌裡慌張的脫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入屋內,英武矯健的勁裝少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面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澀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身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毛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裡裡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樓垚抬眼看去,只見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後,皮膚白的幾有晶瑩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禁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女孩美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呵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孤絕之美。
樓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嘴裡胡亂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光。
少商拿起那絲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語氣一轉,柔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頭熱氣湧動,愈發結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溫柔,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身。我會算帳,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動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女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幼的雌獸終於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麗的皮毛達成所想。
第46章 開場
當夜程止回衙後,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 他原最最贊成這門親事之人, 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 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 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後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 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 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後再周全禮數』。至於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後者出一尊金虎紙鎮, 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 飲酒三碗, 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 歎道:「兄長說, 那樓郡丞雖是文人, 但性情爽直, 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麼多年來, 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面憨心黑, 哪怕心裡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 面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歎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歎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吧。」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僕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鬆,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絝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後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後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扎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麼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後,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麼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裡不會瞧不起我吧。」病弱的少女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面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隻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叫你費心了。」少商感激的笑道。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獸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奮起來,不但叫隨從去山陽郡父親書房裡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複習幼時曾背過的書籍內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後果說清楚後,本想叫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緊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衣物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吧,和程叔父學些為人處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後,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叫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處世』?」這真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程止連忙糾正妻子。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裡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少商也對這情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她面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只會通讀處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她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並閱讀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樓垚,儘快培養感情。
少商統籌規劃一番,索性留住樓垚在身邊,剛好兩個難處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願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複習學問,然後白日裡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面應酬。
於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駡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輪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她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裡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裡情濃意厚的算完賬,少商終於恢復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濕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面,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情,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少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內各商坊裡轉轉,挑幾樣有趣的物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處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亂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色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女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少商低著頭,好像兩隻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後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處跑。
更讓少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輛極為輕巧精緻的軺車——可供兩人並坐的小小車輿四面敞開,通體漆紅描金,宛如稚齡少女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輪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麼獸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少商愛不釋手,不停摩挲著漆光鋥亮的車壁。她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她一輛超級可愛強勁的電動車,讓她在校園內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謝叔母啦!」少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裡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後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她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裡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伸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少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
樓垚自然奮勇應下。
就如會騎自行車的人很快就會騎電動車一樣,其實會騎馬的人學趕車也不難,不過兩天功夫,少商已能將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馬臀,只憑竹梢輕拍和鞭響就能驅動這輛軺車了。其後數日,她迫不及待的駕著這兩朱紅色的小軺車滿城晃蕩,自覺手熟之後,便和樓垚出城向東去看看。
早春寒風俏,少年馬蹄急。
少商一手拉馬韁,一手持竹鞭,輕輕巧巧的駕車緩行。美目四顧,觸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來這裡這麼久,她仿佛這些日子才認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情此景,除了荒塚的無名墓地猶自冷風殘月,月前那段血腥殺戮仿佛不曾發生過,不論是否失去過親人摯友,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又亙古永存的人們,始終充滿著希望的向前看。
少商收停車駕,半晌才道:「阿垚,將來咱們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為。」
樓垚在車旁佇立凝視許久,也道:「嗯。不敢說如何富庶繁饒,至少要教化民眾識禮。」
少商側頭吐槽:「倉廩足方知榮辱。你先叫他們吃飽肚子才是首要的!」
樓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時常這麼說,百姓只要能豐衣足食,便什麼亂子也生不出來。可是,可…我覺得,若由父母官扶著他們溫飽,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換了官吏又怎辦?不如讓他們自己明事理,求上進,知道如何想方設法豐衣足食…」
少商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連聲稱讚:「對對,阿垚你說的真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才是長久之道!」隨即一連串誇獎,直把少年贊的滿面通紅。
這段時間,二人相處甚是和睦。
少商有意收斂尖刻習氣,拿出對待萬萋萋的好脾氣,凡事有商有量;樓垚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少商這樣和聲細氣的,自是諸事耐心。少商覺得這股發展勢頭十分喜人,愛不愛太虛幻,至少他們現在能彼此喜歡,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少商再度揚鞭啟程,後面騎行著一隊侍衛,一行人浩浩洋洋向東而行。
樓垚騎馬側行在旁,笑吟吟的看著年少貌美的未婚妻嫺熟的駕著小車,真是愈看愈得意,眼見行到一處異常清秀的山坡,側邊還有一片池塘,他忽道:「這樣好的景致,不如你吹笛一曲吧?」
少商四下一看,欣然同意,當下讓樓垚坐到自己旁邊,將韁繩和竹鞭遞過去,騰出手來橫笛在側吹起來。
笛聲順風而揚,曲調輕快舒暢,充滿生機勃勃的希冀之意,春暖花開,否極泰來,承蒼天庇佑,祝禱風調雨順,保暖豐足——從隨行的侍衛到田邊的農人都面露微笑。
——「好!好笛,好曲!」
一個圓熟有力的聲音忽從山坡邊響起,嚇了眾人一跳,車後的侍衛齊齊戒備。少商趕緊放下笛子,樓垚也收了韁繩,兩人四下張望。
只見一個身著蓑衣背掛斗笠的中年男子從池塘那邊緩緩走來。他雖是一手持魚竿一手拎魚簍,一副漁人打扮,但他身後卻隨著一群恭敬的奴僕。
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聽見笛聲才出來的,誰知看見少商所坐的軺車當即眉頭一皺,看向少商的神色就有幾分尋思了,緩緩道:「你可是滑縣程子顧的侄女?」
少商早不是初見袁慎時那般見人就懟了,眼見這中年男子氣度不凡,排場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來歷,她趕緊拉著樓垚從車上下來,同時揮手讓護衛們離遠些,躬身行禮道:「小女子見禮了,老丈說的不錯。莫非老丈與程家有舊?」
樓垚從適才見到這中年男子一直覺得眼熟,此時聽他說話,忽大叫道:「啊,您是皇甫大夫!豎子這裡有禮了。」他曾被兄長抓著去旁聽過人家的講經。
少商於朝堂之事絲毫不懂,只知道這中年男子顯然是個不小的官,當下便很有『婦道』的縮到樓垚身後,讓他去應對。
誰知皇甫儀不去理睬樓垚,反而一徑盯著少商,說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叫少商,為何不撫琴一曲,反而吹起笛來?」
少商眼見躲不過去,幹乾笑道:「…我,我不會撫琴,就這橫笛,還是家中叔母不久前教的呢…」話說這傢伙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抬頭間,少商這才看清這中年男子的長相。
這個名叫皇甫儀的男子年紀很不小了,而且不善保養,明明眉目清臒,舉止堂皇,卻滿面風霜,細細的皺紋佈滿臉龐,因此少商不敢猜測他的具體年齡。
皇甫儀聽了這話,莫名悵然起來,將魚竿魚簍交給身邊僕人,擺擺手讓他們也走遠些 ,才道:「你叔母小時就不愛撫琴,說手指疼。不過,她後來還是學琴了,還彈奏的很好。」
少商收起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大夫與桑家有舊?」她已經知道這姓皇甫的是什麼人了,不過,談論人家的老婆用這樣的口氣好嗎。
「自然有的。我自小在白鹿山讀書,我離山之時,你叔父還沒進山呢。」皇甫儀緩緩解下背後的斗笠,「沒想到,最後是他娶了舜華。」
少商沉下臉色,拱手道:「大夫若無事,小女子這就告退了。」說著轉身就要上車,一旁的樓垚呆呆的,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慢著!」皇甫儀忽提高聲音道,撚須微笑道,「你可知,這輛軺車是我贈與你叔母的?」
少商冷著臉:「那又怎樣?!」她心裡一萬遍痛駡豬蹄叔父,真是坑侄女不商量,還坑完一次又一次!
皇甫儀上前幾步,緩緩撫摸那彎曲優美的車軸,道:「我聽聞她腿傷了,為免她出行不易,特意打造了這輛軺車送來給她。誰知卻叫你叔父送了你?」
少商不樂意了:「大夫說錯了。這輛軺車不是叔父所贈,是叔母贈我的!」三叔父雖說腦子不大好,但顏值高身材好性情單純真摯,叔母愛他愛的不行。時過境遷,你個死老頭還想怎麼樣?!也不數數你臉上的皺紋!
「至於叔母的腿傷,大夫不必擔憂。從包紮,換藥,甚至吮吸傷處的膿液汙血,叔父都是不假他人,一概事事親為。」這種話,哪怕句句屬實,一般小女娘也絕難啟齒,但少商心硬皮厚,此時為著豬蹄叔父的臉面,也是拼了。
果然,皇甫儀聞言臉色大變。不過短短一會兒,他又恢復風雅自在的模樣,隻苦笑著連連搖頭。他沉吟片刻,道:「論輩分,我也算你半個長輩。翻過這山坡,就是陛下曾駐蹕過的別院,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談。」
少商連連冷笑:「叔母和我說,她曾叫你答應,以後請您或您身邊的任何人都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寫信或送東西給她。是以,就不必談了吧。」這對師徒一副模樣,提要求理直氣壯,全然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皇甫儀微微一笑:「你叔母果然待你親厚,什麼都與你說。不過上回善見托你傳話後,你叔父就來信說,老友之間盡可相見無妨。」
少商咬牙切齒,恨不能把豬蹄叔父拖過來暴揍一百遍呀一百遍!
皇甫儀見這小小女孩神情多變甚是有趣,便誠懇的溫言道:「老夫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是…唉,我我想見你叔母,但我想她並不願我再出現在她眼前。你是她身邊親近之人,和你說說話,便如見到她了一般。」
少商聽他言語懇切,姿態又放得低,心想這人是袁慎的老師之一,大概率是有點來頭的,可以的話儘量不要得罪,於是只能憋著氣點點頭。
山坡平緩,皇甫儀負手走在前頭,少商默默跟著,至今仍然不大明白情形的樓垚在後面十丈左右處牽馬相隨,其後再是一大堆護衛和奴婢。
誰知還沒翻過山坡,卻見山頂上建有一座高大寬闊的亭子,簷頂鑄有青銅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的延伸開來。
亭中有兩個青年男子,穿淺藍色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一卷竹簡,面朝東邊山嶺而站;另一位身著素白色對襟暗紋錦緞襜褕,鶴勢螂形,側臉俊美依舊,靜靜的坐在石桌棋盤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白皙的指尖惦著一粒漆黑。
——少商一見這兩人,頓時腿如灌鉛,腦如岩漿狂湧,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了。
還是袁慎先看見他們,姿態優雅的朝皇甫儀躬身作揖,道:「夫子,您該飲藥了。」
明明少商就站在他老師旁邊,他的眼光硬是一下都不掃過去,全當沒看見。至於那位下棋的仁兄,更是連衣角都沒動一下。
皇甫儀笑著向女孩解釋:「前些日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可我身體不爭氣,不堪再經路途勞累,陛下就打發我來這兒養病。善見你是見過的,他來陪我。還有子…哦,淩大人…我和他前兩日才來,陛下吩咐他好好養傷。」
少商尷尬的點點頭。誠然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份尷尬來的很沒道理,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尷尬的,可誠然氣氛就是沒來由的尷尬。
皇甫儀走到一旁爐邊,由僮兒扶著坐下飲藥。
少商覺得自己需要打破這份尷尬,便上前兩步,作揖道:「袁公子,許久不見了。不知近來可好?」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終於將眼光挪了一點點過來,聲音比神情更加冰冷:「兩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我這裡給你道喜了。」
語調十分優雅的一句話,『兩月』兩個字咬的重重,頗有幾分切齒之意。
少商吞了吞口水,不等她回復,從另一邊拐出來個手捧託盤的少年,他一見少商就驚呼出聲:「…程娘子…?」
少商笑道:「梁邱侍衛,原來你也在這裡。」
梁邱飛莫名沉下臉色,陰陽怪氣道:「『才』一個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阿飛這裡給您道喜了!」
少商囧。
你為什麼要和袁慎說一樣的話。
第47章 駐蹕別院.上
正當少商以為此情此景已經尷無可尬的時候, 她親愛的未婚夫牽著馬拉著小軺車吭哧吭哧的從後面趕了上來。他抬頭望去, 不待跟未婚妻說話,雙眼已亮如火炬,扯開喉嚨大喊道:「子晟兄, 兄長,淩兄長…您也在這裡…」
少商眯起眼睛, 樓垚這模樣太眼熟了, 室友博客姐看見隔壁班男神就是這個死樣子!
少年聲音洪亮, 這一嗓子喊的方圓二里地都聽見了,淩不疑再不能『沉迷棋局』了, 終於坐轉身來,微笑道:「阿垚,你來了。」
樓垚趕緊扯著少商往前走去, 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兄長, 你還不知道吧。我定親啦,喏, 就是她,她就是您未來弟婦……」
少商半身僵硬如剛脫模成型的石膏像。誠然, 她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成石膏像。
這時, 身後傳來『哢剌』一聲木具脆響,眾人回頭望去,只見梁邱飛手上端著的方形小託盤莫名裂開一角。幸好少年侍衛手快, 迅速扶住託盤上的漆木朱碗, 這才沒將碗裡的藥汁灑出來。
淩不疑神色絲毫不變, 溫言道:「你不會做這些事,以後還是讓僮兒來吧。」
梁邱飛身上一抖,趕緊捧著藥碗跑進亭裡,服侍淩不疑飲藥。袁慎卻皺起眉頭,看向奔走如飛的少年侍衛,又看看其旁的淩不疑,眉宇間微露疑惑。
不過少商聽到淩不疑溫和如舊的語氣,頓時放下心來,笑著拱手道:「淩大人別來無恙,月前曾聽聞大人舊傷復發,程家上下好生擔憂,如今見大人英武如昔,回去後我好跟叔父叔母說,讓他們放下心了。」
然後又轉頭對樓垚道,「你不知道吧,當初我和叔母在趕赴滑縣路上曾遭賊匪襲擾,險些落入賊手,若非淩大人仗義相救,你就見不到我啦!」
樓垚心中愈發敬佩,連聲道謝。
他自小愛武,可樓氏全家都是文士,既不支持他習武,也沒什麼人脈讓他去結交當世豪傑。不過樓垚十二歲那年,大堂兄在外遊學時遇險被淩不疑所救,樓氏全家感激不盡,連連致謝,樓垚順勢結識了這位名滿都城的少年英豪,嗯,還有小堂妹樓縭。
淩不疑小小年紀就領有數職,平日忙的見首不見尾,樓垚並無許多機會求教,可但凡能碰上,淩不疑總願意指點。
樓垚滿心感激,抱拳道:「兄長您數次與我家有恩,真不知該如何答謝才是。」
少商聽完未婚夫的簡單講述,也十分應景的跟著道:「是呀,兄長您仁義秉直,威名超倫,實乃國之棟樑。」
此話一出,只聽『闊』的一聲,梁邱飛手中的空藥碗也裂了,這次不等淩不疑開口,他連聲自責道:「是屬下不慎,我這就下去,這就下去!」然後如逃跑般退了下去。
淩不疑垂著長長的睫毛,沉吟不語,左手反復撚動指尖的那粒黑子。
袁慎臉黑如鍋底,冷聲道:「程娘子還是成了親再跟著樓公子稱呼不遲吧。」
樓垚有些愣,不知該如何應對。少商心頭大怒,姓袁的這貨莫不是在諷刺她攀著樓家巴結權貴,她當即用力瞪去,臉上明白的寫著『關你什麼事』!
袁慎冷哼著轉過臉去。
這時,皇甫儀已在亭旁小爐邊飲藥畢,緩緩走了過來,笑道:「好啦,早春寒氣不減,咱們還是去別院說話吧。」
少商這時哪裡還願意去,冷著臉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別院我們還是不去了。待來日有緣再與皇甫大夫好好敘舊罷。」
皇甫儀皺眉,正要規勸,誰知天上忽烏雲密佈,落下零散數滴水珠,其中一顆巨大的雨滴還直直砸在少商腦門上。女孩不妨,木呆呆的『哎喲』了一聲。
袁慎本來正在生悶氣,見此情形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少商橫了他一眼,愈發決意早些離開,徑直爬上軺車。一邊從腰際囊袋中抽出皮手套來戴,一邊招呼樓垚快上馬。
皇甫儀卻盯著少商的手,目光不善:「這是舜華給你做的吧。她是不是又弄破手指了?」
少商低頭看去。這是一雙柔軟的薄絨羊皮手套,桑氏為著防她整日駕車弄粗了手,前幾日剛為她趕制出來的。少商愈發不悅,直截了當道:「大夫您想多了。弄破手指的是我叔父,因為叔母隻畫了樣子,縫好皮繩,其餘揉搓皮子,穿孔磨形都是叔父來的!」
袁慎見老師被懟,忍不住出言相助:「程娘子既然這樣著意撇清,不如將夫子所贈的軺車還回來,那才是真的乾淨利索!」
「你——!」少商氣結。要說讀書人就是嘴毒,真是言語如鞭。她要是真把軺車還了,難道淋雨回縣城嗎?她可不想再病一次了。
樓垚弄不清具體底細,只知道代表程家的未婚妻和代表老師的袁慎在吵架,但他嘴笨不會吵,就用實際行動來挺未婚妻的決定——叫家丁給自己穿戴蓑衣斗笠,準備整裝出發。
「我不還車,也不去別院。袁公子又待怎樣?」少商耍起賴來。
「那就別把話說的這麼死,別把事撇的這麼清。嫁個人罷了,弄的好似前程往事都成了過眼雲煙,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袁慎站的筆直,神色強自淡定,都不知道自己指責的是誰。
「我就要說死,我就要撇清,你能拿我怎麼樣?!」少商坐在車輿中,氣的手都顫了。
「不怎麼樣?只是看你適才裝腔作勢的模樣就叫人生氣!」袁慎說的慢條斯理,心裡卻真動了氣。裝什麼彬彬有禮,一臉假笑客套,她程少商明明就是又尖刻又蠻橫的性子,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刻薄蠻橫愛打架有什麼不好,他覺得挺好,就是為了要嫁入樓家才刻意裝成這樣麼?!
「我裝不裝與你什麼相干!」
「那我生不生氣與你什麼相干!」
……
此時僮兒已撐起巨大的油布傘,皇甫儀在傘下不住搖頭。素日在御前奏對得體在殿堂上辯政溫雅的愛徒,這會兒在前頭和小女孩冒雨吵嘴,還越吵越偏,越吵越不入流。
皇甫儀正想斟酌言語繼續勸女孩去別院,忽見斜裡駛來一輛眼熟的玄色精鐵鑄邊的安車,他不由得一愣。
此時,亭中的淩不疑已放下棋子,起身向眾人走來,道:「阿垚,你們還是一道去別院吧。」也不覺他如何提高聲音,這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亭外各人的耳中。
男神發話,樓垚立刻停止穿戴蓑衣斗笠了,為難的去看未婚妻。
那輛漆黑的安車緩緩駛至朱紅小軺車,坐在駕車位置的正是許久不見的梁邱起,還有兩名負劍懸匕的勁裝武婢大步隨行在安車兩旁。
淩不疑神情溫和,邊走邊道:「這軺車雖有傘蓋,可雨夾風勢,並不能抵擋多少。聽聞程娘子病癒不久,若再受病豈不可惜。與旁人置氣也就罷了,千萬莫要與自己置氣。」
少商聽這話,暫停和袁慎的嘴架,既想答應又不願受袁慎這貨嗤笑。
樓垚連忙幫腔道:「少商,兄長說的有理啊!」
皇甫儀見女孩有些動搖,怕愛徒弄巧成拙,忙將人拉到一邊,袁慎負氣著不肯說話。
淩不疑身高腿長,沒幾步就走到軺車邊,親自打開一旁玄色安車後的門,抬頭朝車輿上的女孩微微而笑。此時方至初春三月,又逢雨水零落,朦朦朧朧的寒氣撲在他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輕紗籠霧,被他身後漆黑如墨的安車一映,莫名有了幾分難測的意味,便如北方的山水一般宏偉俊逸。
少商先在心中讚歎一番淩大人的美貌,然後怒瞪旁邊的袁慎一眼,最後拱手道:「如此,少商就聽憑兄…啊…」
『長吩咐』二字還字還未出口,淩不疑向後略點了點頭,那兩名武婢齊齊上手迅速將少商連扶帶托的塞進安車車廂。少商趴在車門口,欲向未婚夫招呼一聲:「阿垚,不如你也……」依舊沒能把話說完,兩扇厚厚的車門就被關上了!然後廂內驟然暗了下來。
——少商一陣無語。淩大人真的真的人挺好的,她真的真的一滴滴意見也沒有,不過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控制欲呢。
這輛安車估計是淩不疑自己用的。內部高大寬闊,少商身形嬌小,居然能在廂內站直身子。陳設簡單凝重,漆木廂壁兩側各吊一盞羊皮牛油燈,照著鋪線上面的黑狐毛皮絨黑油亮,當中是一張連帶小櫃的四方案幾。此外,沒有火盆,沒有水漿暖巢,更沒有香薰。
廂內若有似無的縈繞著一股弓弦油脂和隱隱血腥的氣味,又帶著成年男子的氣息,不過總讓少商覺得置身妖獸巢穴般不大安穩。
這時她聽見外面淩不疑柔和卻不容辯駁的聲音:「……阿垚,就是待會兒雨停了,你們怕也來不及趕上關城門了,不如明日一早啟程。我這就遣人回縣城報信,你們大可不必著急……雨似是要大了,我們騎馬回別院快些。」
樓垚還能說什麼,少商都不用看,就知道他除了點頭就是『兄長說的對對對』。
被關在車廂內的少商十分感動的歎息:淩大人真是謙和有禮,為人這麼體貼周到,控制欲強點就強點吧。話說自己這門親事結的還蠻不錯的,這麼一來二去的都和淩大人攀上了交情,不錯,不錯。
這輛安車看著高大厚重,誰知行駛起來卻十分快捷靈活,少商剛把皮靴脫下來放置在車門處,前面車駕位置就有人敲車壁,只聽梁邱起道:「女公子,別院到了。」兩名武婢再度緩緩打開車門,齊力將她扶了下來。
少商雙腳落地回身一看,只見一片白牆黛瓦的院落,牆高院深,簷下飛鳳瓦楞雕獸,尤其是朱紅大門上那兩枚沉重的紫金獸首門環上,還鑲有四顆綠瑩瑩的翠玉充做獸目。
進門放目而去,只見高棟長梁,屋闊頂敞,雖不見如何富貴,但處處氣派雍容。
少商被婢女們領入一處精緻客居,隨即被無微不至的服侍著梳洗更衣。此時貴族女子出門自然不會只帶一個水壺一把手機,為防意外,換洗衣裳和梳妝箱格都是齊備的,用油布包裹好了放在軺車下箱中。
少商打扮停當時天色已黑,很快被引至一側廳堂。
男人更衣收拾總比女子快,她踏進去時,只見上首左右兩邊已各坐了淩不疑和皇甫儀,其下兩邊各設座位席面,樓垚湊在淩不疑座位旁笑著說話,袁慎站在一盞半人高的巨大落地連枝燈前,燈火輝煌,身著銀絲織錦的寶藍色曲裾,公子長身玉立,若非臉色太臭,當真如春閨夢裡的郎君般。
少商先向上首二人躬身行禮,然後看了堂下的座位設置,分別是右一左二,便想坐到左側第二個座位中,好將第一個座位留給樓垚。誰知袁慎側眼看過來,長腿一跨直接坐到左側第一個位置。
袁慎還笑著朝樓垚招招手:「樓公子,請就坐罷。」他拂袖指著自己身旁次座,又對少商道,「程娘子,請上座。」指指對面座位。
樓垚有些傻,這種情形,難道不是未婚夫妻坐一起的嗎?不過人家把右側上座讓給少商貌似也很客氣呀。最後在少商一陣皮笑肉不笑的咬牙切齒中,這對悲催的未婚夫妻只好照袁某人所說的落座。
食案上菜肴頗為豐富,嫩炙鬆雞,清燉豚骨湯,醯醬烤河魚,另有初春山中剛採下來的蔬果做成的菜肴兩碟,甚至還有米酒一壺。侍婢斟酒後,眾人舉杯同祝,祝什麼呢?
淩不疑神色淡然:「願戰亂消弭,風調雨順。」
皇甫儀頗有幾分傷感:「願歲月不悔,往日不哀。」
樓垚沒聽懂,袁慎聽懂了裝不懂,少商暗自切了一聲,然後三人默默一飲而盡。
用膳時眾人無話。
袁慎吃的斯文優雅,並不刻意做作,卻幾乎連咀嚼聲都不聞,這是自落娘胎起養成的克制自省的習慣;樓垚吃的很利索,畢竟樓家家教在那裡,可與袁慎一比就顯得動靜略大。
皇甫儀沒怎麼吃,始終一卮接著一卮的飲酒。
少商至今無法習慣這種大塊大塊的食物,非要持匕將魚肉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方才放下食匕持箸進食。待她抬頭時,發現淩不疑已悄無聲息的食物吃完了。
吃得六七分飽時,她放下玉箸,朗聲道:「皇甫大夫,您別老是飲酒啦。沒下雨前您不是說要與小女子敘話嗎?」
「你叫我夫子吧。」皇甫儀笑的落寞,「老身已經辭官了。打算閒居鄉野,寫些經論之著,教幾個不十分笨的弟子。」
少商略覺驚訝,但並未說話。
淩不疑乜了皇甫儀一眼,道:「陛下器重夫子,何必如此。」
皇甫儀搖搖頭:「二十多年了!自從戾帝加害叔伯,我不得已離家,遊歷天下,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夫累了,也乏了。」
袁慎倒十分淡定,道:「夫子歇歇也好,您才四十出頭,如今看著都快比家父老邁了。」
皇甫儀失笑,指著袁慎笑駡:「我就是收你收早了,有你這麼個大弟子在,顯得其餘的孩兒不是笨,就是迂腐!」
袁慎道:「大弟子?夫子您收其他弟子了?」大的小的都是他好不好!
皇甫儀略顯尷尬:「還,還沒有。」
少商和樓垚都忍俊不禁,輕輕笑起來。
皇甫儀酒意上湧,目光落到少商身上,忽道:「程娘子,我今日以老賣老,隨你叔母叫你聲少商可好?」
大概因為也喝了幾杯米酒的緣故,少商頂著紅撲撲的臉蛋,欣然允諾。
皇甫儀借著幾分薄醉,大聲道:「相逢即有緣。今日我就與你們講一個故事。記住,這只是故事啊!不許扯到旁人身上去啊!」
少商耳朵一豎,精神抖擻,知道桑氏那始終不肯講的『說來話長』今日終於可以知道了。
袁慎無力的歎口氣,看看一旁似懂非懂的樓垚,再歎一口氣。
淩不疑皺起眉頭,揮手摒退堂內所有侍婢,並讓梁邱起清空周圍人等。
「許多年前,那時末帝還在,戾帝尚未篡位,在某地有位世家公子……」皇甫儀醉眼惺忪,說起來,「他雖父親早亡,但因自小才具出眾,十分得叔伯看重。無論族中,學堂,還是州郡,俱是名聲斐然,處處受人吹捧。這位公子有個自幼定親的未婚妻,可惜,他總覺得這未婚妻配不上自己……」
「這位未婚妻容貌如何?」少商忽然打斷,難掩譏誚之意。
淩不疑和袁慎都去看她,二人神色各異。
皇甫儀怔了下,苦笑道:「你個小小女娘也太銳利了。沒錯,唉,這位未婚妻容貌平凡。而那位公子不但才氣縱橫,前程似錦,且有『宋玉』之稱。其實想想這位未婚妻才學品性俱是上上之選,公子實是膚淺,膚淺的很……」
少商撇了撇嘴,繼續聽故事。
「少年時,誰不曾想過娶個才貌雙全的美嬌娘。這位公子也不能免俗。書中有貌美多情的娥皇女英,有傾國傾城的褒姒妲己,還有無數可歌可泣的詩文……這位未婚妻容貌不佳,性情平淡,始終是這位公子心中有些遺憾,但他也知道這位未婚妻實是再好不過的女子,於是二人便這樣青梅竹馬的長大了。少年想著,將來娶了她,以禮相待就是了。」
「誰知就在這位公子十七歲那年,族中叔伯在朝堂上指罵戾帝,一夕之間,公子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俱身首異處,只留下一屋老弱婦孺。這位公子因在恩師山中讀書逃過一劫,之後也只得遠遁他鄉。這位公子家世已敗,於是未婚妻家中親長便紛紛勸說退婚避災,這一年,她才十四歲……」
聽到這裡,少商覺得自己基本已猜到結局了,便笑道:「夫子說的是,相逢即有緣,這位公子和未婚妻看來是沒緣分的了!」
誰叫你一開始嫌棄人家不好看,活該便宜了豬蹄叔父,哼,該!不過…好像歲數不對呀。她記得叔父娶叔母時,兩人都已經二十多了…
「你知道什麼,若真是這樣,這位公子日後也不會哀悔歲月了。」皇甫儀眼中萬般柔情,聲音中卻含著苦痛,「就在此時,這位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未婚妻力排眾議,無論如何也不肯退婚。不論是老父責打,老母哭求,她就鐵了心的要等那位公子……」
少商大吃一驚,啊,難道豬蹄叔父做了男小三?!
第48章 駐蹕別院.下
說到這裡, 皇甫儀忽然氣喘起來,袁慎默不作聲的從暖巢中倒了杯熱水,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師喝下。皇甫儀順了口氣,繼續道:「非但如此, 她一個小小女子, 還要一力承擔起照顧那位公子遺族的重責。那位公子家的府邸莊園被地方上的惡霸占了,孤寡弱兒的吃穿用度俱是從那未婚妻各處周濟來的。她這一等, 就是七年。」
少商嘴巴囁嚅幾下,忍著沒說話。心道,換做她才不等呢。
「許多事這位公子還是日後才查問清楚的。七年於一個男兒而言,是闖龍潭踏虎穴尋機復仇的七年,可於一個女子而言, 卻是無休止的親族責備, 予取予求, 殫精竭慮的為孤兒寡婦遮風擋雨,日常的雞毛蒜皮和生老病死一概要尋她拿主意。」
皇甫儀眼中浮起水光:「可彼時那位公子太自負了,他以為未婚妻愛他甚矣,這些都是應當應份之事。還要多年飽經世事後,這位公子才愈發明白未婚妻當年為他受了多少苦, 捱了多少罪……」
素來沉默寡言的淩不疑此時忽然出聲,道:「夫子, 恕我直言, 也許那位公子就不該讓未婚妻等。天有道, 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天若無道,人就該遵循天命。」
此話一出,廳堂內眾人皆驚。如果這話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或庸碌無能之人所說,那是一點都不奇怪,可淩不疑這樣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青年權臣,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居然會說出這樣聽天由命的話,真是奇哉怪哉。
全場只有少商輕拍數掌,熱情的稱讚:「淩大人說的好!」其實吧,她也是這麼想的。
古往今來苦守寒窯的都沒好下場。苦等幾十年,海峽對岸的那位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了。再不然做一天誥命夫人,附贈一位年輕高貴美麗的『好妹妹』睡你的老公打你的娃。醬缸士大夫們還要把你的倒楣故事千古流傳,『激勵』以後的女子繼續效仿——儘管在少商看來,這故事更像警示。
依照少商的倫理邏輯,人不能和天鬥。老天爺讓你們分開,你們就聽話的分開好了,各找各家,各自婚娶。重組家庭也有很多幸福的呀,例如俞父俞母,各自再婚不都過的很好嗎,連人都變的平和樂觀了。如果人人都這樣想得開,古往今來必會少了許多悲劇。
話說出口後,少商看見旁人驚視的目光,才鈍鈍的察覺出自己好像贊錯了。
好在樓小公子性情豁達陽光,天生不會疑神疑鬼,自發的把未婚妻那句話當做慣性附和男神的行為——因為他自己也常這樣無意識的贊同『兄長說的好好好』。
不過剩餘幾人顯然都聽出女孩這話全是發自肺腑。皇甫儀撚須苦笑搖頭,淩不疑不知想到了什麼,居然側頭輕笑起來。
袁慎便道:「程娘子,倘若樓公子遇上這事,你等他還是不等?」
少商心裡已將這貨正正反反抽了十八個嘴巴,就知道這貨一張嘴必沒好事,虧得她反應快,臉上裝笑道:「袁公子,我也來問你,倘若你遇上這種禍事,要不要人家等你?」
袁慎挑眉道:「我先問你的。」
少商瞪眼道:「你不說我也不說!」
看兩人劍拔弩張,樓垚小心的來做和事老,道:「少商,我不會要你等的……」
「你先別說話!」少商白了樓垚一眼,轉向上首那對師徒,一字一句道,「既然袁公子問了,我就答一句。其實簡單的很,他若等我,我就等他!」
袁慎皺眉道:「這是什麼話?!」
少商凜然一笑:「倘若他一心一意的待我,哪怕落拓江湖,家世敗落,我也願意等他。」大不了她來養家好了,鹹魚社長的媽就賺的比他爸多,不也和睦恩愛嗎。
「可他若藉口什麼在外闖蕩不易,什麼有為難和苦衷,給我左一個右一個的風流快活,我是半個時辰都不會等的!」說完這句,少商眼光直射向皇甫儀。
皇甫儀看著女孩犀利清澈的目光,心口一痛,仿佛聽見了桑氏當初的質問。
他接著道:「家世未敗落之前,確有許多女娘仰慕那位公子,若真論起才貌家世,哪個都不輸於公子的未婚妻。不過那位公子信守承諾,對那些女子始終冷若冰霜。待到後來滔天大禍降下,那些浮花掠影自然散了。可是…唉,那位公子的亡父曾有位十分了得的護衛,後來在江湖上自立門戶,頗有些名聲。因承公子亡父當年的恩情,便自告奮勇為公子護送南下,誰知,途中不幸殞命……」
少商眯眼道:「那護衛不會有個女兒吧?」這麼老套的橋段?!
皇甫儀苦笑著點點頭:「正是。他膝下僅有一女,彼時年齒尚幼,由親眷養育。直到數年後,戾帝暴虐,弄的各地豪傑舉旗,府衙哪裡還緝拿的過來。這位公子記得那名護衛的臨終託付,才找到護衛之女予以豐盛財帛。」
「她不會在親眷家裡受盡虐待,苦不堪言吧?」少商趕緊腦補。
皇甫儀搖頭失笑:「這倒不曾。那名護衛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遺下的孤女身邊也是有人護著的。後來…後來…」
「後來那孤女定是瞧上那位公子了,各種癡纏暗戀,是也不是?」
袁慎不悅道:「夫子說話,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斷。」
「誰叫你家夫子吞吞吐吐的,我替他說下去咯。」少商調皮的笑道。
皇甫儀擺擺手,示意袁慎莫和少商再吵了,繼續道:「少商說的不錯。不過那孤女也並未癡纏,只是默默跟在公子身後。看到公子身邊的侍衛日常有不周之處,便上前照料一二 。不過儘管如此,公子依舊對她不假辭色。如此兩年後,中原已是烽煙四起,戾帝自顧不暇。這位公子終於可以回鄉了。」
少商心中冷笑,好一個『不假辭色』。不就是『不接受不抗拒』嘛。
「這七年來,公子四海遊歷,在許多當世豪傑幕下為賓客,也闖下不小的名頭。公子心想,他終於可以風風光光的迎娶未婚妻了。於是他寫信回去,說下月未來老岳丈大壽之日,他就捧著金鳳朱袍正門而入,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提請婚期!誰知,誰知……」
少商聽的入了迷,此時也不插嘴了。
皇甫儀顫著聲音:「那位孤女就在公子啟程回鄉的那日服毒自盡了!」
「她死了?!」少商大驚。這故事畫風清奇呀。
淩不疑淡淡道:「大約是沒死。」
皇甫儀喟歎一聲,道:「因婢女來報的早,催吐及時,孤女並未死去。可眼見她奄奄一息,公子想起她慘死的父親,如何能放置不理。公子識得一位方外名醫,當下只能抬著孤女去尋那名醫。這位公子下定決心,這樣就算報了護衛的情義。這以後,哪怕這孤女死在他面前,他也再不理睬了。緊趕慢趕,將孤女送至山上名醫處,這位公子再日夜兼程趕回鄉里,壽宴早散去許多日了。」
「公子心知得罪未婚妻不輕,想找她說個明白,苦苦哀求數日才得開門相見。誰知她張口就是要退婚!」皇甫儀手指微微發顫,「此時,親眷賓客都倒過來勸那未婚妻寬心明理,不要太任性固執了,錯失這樁大好姻緣,以後追悔莫及。可是…可是…」
少商冷冷道:「那未婚妻當初能扛住所有人不肯退婚,此時也能孤勇直前,一意退婚。」退的好,簡直大快人心!
皇甫儀點點頭,道:「公子想,未婚妻此時正在氣頭了,待過些時日就好了。於是他對岳家眾人道,先依未婚妻的意思退婚,只要她一日不嫁,他就一日不娶。哪日未婚妻回心轉意了,公子立刻誠心迎娶。誰知……等來等去,公子等到是未婚妻要嫁旁人的音信。公子當即瘋了似的去找未婚妻問個究竟。」
皇甫儀滿臉痛苦之色:「可無論公子如何解釋那孤女之事,又解釋當時也遣人回來報信,然而信使在途中遇上兵禍身死,並非有意撂著未婚妻在壽宴上出醜。可未婚妻全都置若罔聞,隻質問公子是否從未將她放在心上,是否從來不知道她要的究竟是什麼?!然後也不等公子回答,就言明一刀兩斷,從此不見。」
「公子實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為他吃這許多苦,又自小寬宏大度,深明大義,為何眼見花期在望,偏在最後一件區區小事上固執!」皇甫儀捧著花白的腦袋,老淚縱橫。
良久,堂內寂靜的針落可聞。
樓垚聽了這一大段,似懂非懂。袁慎是早知內情的,此時只能低頭輕歎。只有少商滿腹怒火,若非嘴巴閉的緊,恐怕吐槽辱駡就要排山倒海般湧出來了。
淩不疑瞥見女孩猶如一隻圓嘟嘟翹嘴巴的小釜,煮沸了水汽都快要頂開蓋子了,便搶先道:「夫子,子晟有數問,不知可否一言。」
皇甫儀滿面淚痕,抬起頭來:「子晟但言無妨。」
「夫子適才說,公子對那些來仰慕的女娘都冷若冰霜。子晟問一句,那位公子對未婚妻是否關懷體貼?」淩不疑略略側身相問。
皇甫儀一愣,道:「嗯……這位公子自小冷靜自持,並無這等…這等殷勤…」
少商忍不住道:「待別人冷若冰霜,待自家未婚妻不溫不火,差別很大嗎。」女人要的就是區別對待。對外面女人和老婆一個樣,鬼才跟你混?!
淩不疑忍笑,繼續問:「聽夫子所言,這位未婚妻乃冰雪聰明之人。這位公子雖知道娶妻娶賢,可依舊暗暗惋惜未婚妻容貌平庸。夫子猜猜看未婚妻是否早已察覺?」
皇甫儀急道:「我…她…那位公子少年時雖有此意,可到後來,他感動於未婚妻的深情厚義,再無這等輕浮之想了啊?!」
少商怒道:「那未婚妻要的是公子的感動嗎?我叔……」她生生忍住,改口道,「彼時誰知道戾帝會那麼快自尋死路,那位未婚妻於希望渺茫時一意等待,可見是何等淡泊名利之人。所求的不過是希望心上之人也把她放在心上而已。誰知遇上個既自負又薄情的混帳!」
皇甫儀語塞。
袁慎這次沒替恩師出頭,側眼看女孩漲紅的小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熠熠生輝。他默默想道:要是有人這樣待他,他絕不會像恩師這樣清高冷漠,他會好好待她的。
少商忍著氣,問道:「那孤女追隨公子兩年,想來鄉里知道之人不少吧?流言是否傳到了公子岳丈家中了?」
皇甫儀扶著袁慎的胳膊,起身急道:「知道是知道。但公子反復去信與族人闢謠,說那孤女不足一提!」
少商譏誚一笑,道:「可那未婚妻卻並不能相信!」
皇甫儀如遭雷擊。他佈滿皺紋的額頭滴下冷汗,猶自辯駁道:「在公子心中,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如何會捨彼就此!實是那未婚妻誤解了!」
少商大怒。誤解?男人最愛說的就是這兩字!「夫子你……」可她片刻間又尋不到如意的反駁,總不能破口大駡吧。
淩不疑緩緩起身,走到那盞巨大的連枝燈前,拿銅針挑旺燈火:「皇甫夫子,倘若這未婚妻與孤女同在戰場……」他搖搖頭,覺得這個例子不妥,兩個女子跑去戰場做什麼。
少商秒懂其意,連忙接上:「若是這未婚妻和孤女都掉入河中,公子先救誰?」
皇甫儀立刻要答,誰知淩不疑又補一句:「若那未婚妻懂一點點水性,堪堪能在水上浮得片刻,而孤女絲毫不會水。這位公子先救誰?」
聽了這句,皇甫儀又遲疑了:「這…這…」常人思維,不是讓能浮水的堅持一會兒,先救毫無水性之人麼。
少商覺得淩不疑這刀補得極妙,滿眼讚賞的去看他,淩不疑目不旁視,嘴角卻微微彎起。
袁慎看恩師滿面為難困苦之色,便道:「淩大人,若換做是你,你先救誰?」
淩不疑乾脆道:「自是先救未婚妻。」
皇甫儀顫抖著身子,道:「難,難道眼睜睜看著孤女去死……」
少商冷哼一聲,若換做豬蹄叔父,那是百分百會救叔母的!什麼孤女寡婦,統統死了也比不上桑氏多喝一口河水讓叔父心疼!
樓垚雖然年少魯莽,但思忖這等情形,也愣愣的來表達自己意見:「若是,若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少商大喜,扭頭就拋了大大的媚眼給他,以示嘉許。
樓小公子飛紅了臉,心裡卻十分受用。
淩不疑不去看小兒女眉眼作態,繼續用銅針撥火,道:「那年吳大將軍征伐僭王陳氏,我被陛下壓在後面掠陣,心想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假作去攻襲僭王藏匿財寶的車隊。不想陳氏昏庸,居然於殺伐正酣時抽了三成兵力去救援財物,陳氏大軍至此兵敗如山倒。」
連枝燈火映照,少商只覺得他側頰美如玉璧。
「彼時我尚年少,實不明白只要打勝了什麼財寶沒有。可是那愛財如命的陳氏僭主卻不這麼想,於他而言,城池可失,將士可亡,財寶卻不能有一點閃失。」
淩不疑左手負背,看似謙遜的笑道,「夫子,未婚妻於那位公子而言,是否是一個不能有一點閃失之人。鳧過水的人都知道,河床有高低,水中深淺未知,若有水草纏足,漩渦流經,後果不堪設想。公子有無想過,在他先去救孤女的那一刻,未婚妻可能就殞命了。若是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頭,怎容有半分不測。」
袁慎又忍不住替恩師張目,道:「那未婚妻並未掉入河中。」
「那孤女也未掉入河中。她是自行服毒。」
淩不疑語氣冷漠:「這等人,死就死了。然後給那名護衛過繼子嗣就是,將來保他升官發財,子孫綿延,讓那護衛香煙永繼。」這番簡單粗暴的操作聽的皇甫師徒目瞪口呆,聽的樓垚和少商努力忍笑。
袁慎道:「未免有些對不住那名慘死的侍衛。」
「對不住便對不住。人生世上,哪能人人都對得住。」淩不疑撥完最後一盞燈火,放下銅針,「倘若早知那侍衛捨命相護是要拿姻緣來換的,那位公子還不如另找江湖豪客來護送,旁人未必不能捨生忘死。」
少商譏諷道:「家父是武將,戰陣之上為了護衛他這個主帥,死傷的將士多了去了,好好撫恤家小提拔兒女也就是了,也沒見個個都有女兒妹妹要來嫁我阿父的!」
——最煩這種捨命報恩論。照這種說法,那些將軍元帥什麼的,這個偏將為他死了要娶人家妹妹,那個參將為他殘了要娶人家女兒,真不知道報恩還是享豔福了!若是坑十萬大軍,那可得渾身長腰子啦!
皇甫儀徹底啞火了。袁慎扶著恩師,覺得他半個身子冰涼顫抖。
樓垚也緊跟男神唱讚歌,歎道:「兄長說的是。那孤女只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就輕忽自己父母的生養之恩,也真是太不自愛了。」
袁慎爭辯道:「也許不全是為了阻延,而是孤女知道公子此去就要完婚了,心灰意冷之下服毒的。」
少商大聲吐槽:「要緊的不是意圖,而是結果。結果是為了她求醫但耽誤了公子回鄉,那麼她就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而服毒的!」
袁慎歎氣。恩師,他盡力了。
「說到底,那位公子早些打發了孤女就好了…」皇甫儀哀哀歎息。
淩不疑挑了挑修長的眉形,「那孤女不過是跳樑小丑,不值一提。」他忽提聲道,「程娘子,若是你叔父遠遊在外,傳言鑿鑿說他另有了女子,你叔母可會相信。」
少商笑道:「絕不相信。」又笑,「叔母還會找人趕緊去搭救,生怕我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叔父被路過的女大王看中,擄回山去了!」換做程老爹,蕭主任還要擔心那女大王被丈夫裡應外合騙光家底。
淩不疑忍俊不禁。皇甫儀滿心失落,卻知道女孩說的是實話。
淩不疑轉而又道,「這位未婚妻既不能相信公子雖面上冷淡實則對她有心,也不能相信公子對那孤女確實毫無情意。如此不能互信的兩人,如何結為夫妻?!她約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斷然退婚的罷。」
皇甫儀喃喃道:「…可…可是他心中真的只有未婚妻呀!」
「七年生死相托,苦海無涯,未婚妻的心意鄉里無人不知。可這位公子卻不能讓未婚妻信他,可見自負矜持之甚。」淩不疑言語如行陣,絲毫不給人留有餘地。
「這位未婚妻用了七年的時光證明了她對公子的心意,又斷然退婚,是為了告訴公子,她雖容貌平凡,但心意不容輕侮。」
少商想叔母桑氏那麼好的女子居然曾受過這樣大的欺侮,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淩不疑看著她,柔聲道:「子晟以為這位未婚妻實乃一位大智大慧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一旦想清楚,絕不留戀分毫。」
皇甫儀頹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再不復出聲。袁慎心中憐惜恩師,只能默然隨侍在旁。
少商滿心感激,覺得以後自己夫唱婦隨,跟著樓垚一起仰慕男神也不是不可以。
淩不疑朝上座躬身拱手,道:「向夫子告罪,子晟僭越多言了。」
皇甫儀坐在地上,無力的揮動袖子:「你有什麼罪過,老夫還得謝謝子晟,橫亙心頭多年的疑惑今日終於得解。是老夫的錯,是老夫的錯……」
這麼多年來,他對桑氏雖飽含歉意和謝意,但午夜夢回,不是沒埋怨過桑氏只為了那點小事就退婚斷交,實有些小題大做。現在想來,他的過錯不是誤了桑太公的壽宴,而是從小到大始終傲慢自持,不曾回報桑氏的情意。之後,一年年一點點,歲月如砂,青春蹉跎,終於磨光了桑氏所有的熱忱。
酒冷筵殘,曲終人散。
袁慎攙扶著醉醺醺的皇甫儀回去了,淩不疑本待說些什麼,誰知梁邱起從旁進堂,神色凝重的奉上一封玄色卷軸,少商和樓垚便先行告退了。
初春夜裡寒氣依舊濃重,幸虧之前喝了些米酒,兩人沿著回廊慢慢踱步回屋倒不覺得冷。
樓垚呼出一口白氣,歎道:「皇甫夫子的故事,其實說的是他和叔母罷。」哪怕他這麼魯鈍的也聽出來了。
「廢話。」少商輕巧的哼了聲。
樓垚又歎:「說起來,叔母早些看明白,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還好你對兄長的思慕之情比不上叔母萬一,不然吃的苦頭怕是更大。」子晟兄長可不是皇甫夫子那樣會憐香惜玉的。
少商嗤笑:「叔母若早些退婚,怕是輪不到我叔父啦!這都是天意,天意!欸……」她忽愣了下,什麼什麼,剛才樓垚說什麼來著?
「我什麼時候對淩大人有仰慕之情啦?!」少商一把扯住樓垚的袖子,目露凶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她就算是隻癩蛤蟆,也不能隨意誣陷她想吃天鵝肉呀。
樓垚被嚇了一挑,結結巴巴道:「你不是,不是那日和王姈吵嘴……麼?」
少商一捋思緒,疑惑道:「王姈說我仰慕的是十一郎呀?」雖然她並不知道十一郎是誰。
「兄,兄長…就…就是十一郎呀?」樓垚有些傻。
少商待了半晌,神情好像被砍了一刀,腦子裡亂糟糟的:「……那他為什麼要叫十一郎?」
「陛下有十位皇子,兄長與淩侯父子情淡,就自小養在帝後身邊,入則宮掖起居,出則御駕隨行。陛下就說,兄長是他的第十一子。」
少商的臉色忽青忽白,覺得頭頂上天雷陣陣,隆隆作響。
一時慶倖這事是樓垚告訴她的,不然在其他地方露餡可不好糊弄過去,一時回憶起這些日子與淩不疑相處的種種,隱隱覺得不大好。
「你居然不知道兄長就是十一郎?」樓垚奇道。
少商連忙將瘋狂脫韁的思緒使勁拉回來,訕笑道:「那個,阿垚啊…要是我說,我自從和你訂了親,就全然忘了十一郎,你信嗎…」
「當然不信!」樓垚憋紅了臉。他還沒那麼傻好不好?!
少商自己也覺得這藉口太爛,於是放開樓垚的袖子,無力道:「其實吧,有件事我一直不大好意思說。二叔母與家母素有嫌隙,我自小被她關在內宅不得出門。既無閨閣好友,也毫不知曉外面的門第人物。某次宴飲中,姊妹們說起十一郎各個眉飛色舞,熱切的不行,咳咳…你知道的,別人都喜歡就你不喜歡,顯得你與眾不同,好生奇怪的…實則我連十一郎是誰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小心翼翼的去看樓垚神情,暗自希望這個藉口管用。
誰知樓垚居然十分買帳,還心有戚戚焉的抓頭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愛鬥雞,可市面上的公子哥都深諳其道,我也只好養了數隻五彩雄雞。其實吧,鬥雞究竟有什麼意思呀?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少商鬆口氣,她就知道選擇嫁給樓垚是對噠!隨即她又想到另一件更麻煩的事。
從那日萬家演武場初遇,到獵屋援救,她就隱隱覺得淩不疑待她特別客氣,笑起來那麼溫柔好看,說起話來也那麼禮貌謙和。說不得還將自己各種殷勤客套當做了暗戀。
既然淩不疑就是十一郎,那他一定認為自己是暗戀團妹紙之一,估計也會以為自己抽橋害人落水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像樓垚一樣看見過自己和王姈等人吵架!
再然後…再然後,她就定親了…那淩不疑會怎麼看自己!渣女,水性楊花?前腳還跟人家在獵屋裡笑的跟朵花兒似的,後腳就開開心心跟新上任的未婚夫一起叫人家『兄長』?!
即使少商這樣屬霸王龍的,也覺得好像沒什麼節操了。
思路走了一圈,少商忍不住問樓垚:「你既然以為我思慕十一郎,為什麼還要娶我?」她覺得自己無法理解樓垚的思路。
「因為子晟兄長無意於你啊!」
樓垚理所當然的回答:「都城裡思慕他的女子沒一千也有八百了,還不是該成親成親,該生子生子!」小堂妹樓縭明年不也要議親了。
少商張著嘴。頭頂上的雷聲停了,雲也散了,重見天日。
她用力拍著樓垚的肩膀,喜不自勝道:「阿垚,你說的對!子晟兄長又無意於我!」
——沒准在淩不疑心中,她和王姈樓縭沒什麼區別。那她還想這麼多做什麼,真是杞人憂天!
第49章 yesterday once more
次日少商早早醒來, 天還未亮就吩咐侍衛去叫醒樓垚, 趕緊啟程回滑縣縣城。樓垚本想和男神道個別再走,結果被未婚妻一瞪就老實了。
皇甫老師涕淚嗟歎了整整一夜,袁慎始終在旁服侍。根據樓垚打聽來的說, 本來皇甫儀隻傷心了半夜, 結果袁慎不知是想激勵恩師還是慣性毒舌,把皇甫儀又刺激的捶胸頓足散發披袍發神經到天色泛白,自作孽的結果是他這會兒正趴在老師榻邊打盹。
寒氣料峭的清晨,樓程兩家的車馬悄悄摸出駐蹕別院的大門,少商本想不告而別要跟管門房的兵卒費點口舌功夫, 誰知門房守兵卻告知, 淩大人已在半夜領著黑甲軍冒霜離去了。臨去前還吩咐過他們, 如果少商和樓垚要走, 就安靜的放行好了。
樓垚滿臉失落,本來還想男神在此處療休養, 自己可以時時從縣城馳馬過來探望。少商卻有一種『興衝衝天不亮早起背單詞,結果隔壁學霸半夜起來用功』的錯愕感。
然後那門房守兵恭敬的牽出少商的那輛小軺車,卻見車籠曲軸上拴著一匹毛皮漆黑閃亮的高頭大馬,少商驚道:「我的那匹黃鬃小馬嘞?」
那門房守兵笑道:「淩大人臨走前為女公子換的。大人說, 駕車用馬是有講究的。若是只在城中悠閒,用身量齊平車座的小馬即可, 但若要出城郊遊, 馬匹身量最好在傘蓋與車輿之間, 不然費力又顛簸。」
少商心中感激, 扭頭對樓垚道:「回都城後,你可要替我多謝兄長。」
樓垚卻不願意離開未婚妻,扭捏道:「等我們都回了都城,一起去跟兄長道謝吧。」
他長這麼大,不論在家中還是外面,都沒有過少商這樣投契合意的伴侶。少商雖是女子,但心境開闊,勇於為先。倘若同樣屈居於鄙陋寒磣的屋捨,若是尋常貴女,大約不是皺眉不悅,就是悉心忍耐,等待情形漸漸變好。但少商卻一不忍二不等,她會興致勃勃的畫圖紙尋匠人,著手如何鋪就能隔絕潮濕之氣的地板,如何修補屋頂順便加固棟樑雲雲。
女孩曾說過一句話:「滿眼荒蕪才能大展拳腳,成就一番大好作為,若是滿眼繁華,你去幹甚,多開幾間錦緞鋪子麼?呃,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好。」——她來的那個時代,若論熱血開拓奮勇直前,怕是能在上下幾千年中排到前三甲。
樓垚覺得這話簡直兼具氣魄和膽識,於是將之順手寫進家書給伯父和父親看,作為誇讚未婚妻真是好棒棒噠的重要論據。小倆口每日談論世情,讀書說笑,相處甚悅。在這位新任未婚妻面前樓垚再無自卑怯懦,甚至開始具體思索未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少商聽過,想想也對,道謝要有誠意,還是親自備禮去比較好。
換馬後的小軺車果然脫胎換骨。這匹漆黑大馬訓練有素,性情沉穩不說,聽到鞭聲響起,便自行抬步拉車,速度不緩不急,平穩有力,少商坐著甚是舒適。
一回到縣衙,少商本想立刻去找桑氏,誰知遇上剛要出門視察城防的程止,他當即端起長輩的派頭,拉長個面孔,先讓樓垚站到一邊,揪著侄女扯到偏廂斥責。
可惜他耍威嚴太遲了,還沒說上兩句,少商張嘴就是:「叔父你好運氣,若非皇甫儀夫子自視太高自以為是,哪裡輪得到你娶叔母?!」
程止立刻就洩氣了,憤憤道:「我就知道皇甫儀留你和阿垚沒安好心,陳年往事有什麼好說的!又不是我撬他牆角,是舜華自己向我提親的!」
少商大吃一驚,低聲道:「叔母向您提親的?你胡說!」
程止板著臉道:「你叔母為人厚道,當時是私底下跟我提親的,說若我不願意,這事也沒人知道,免得我因拒婚而不好見山主和桑師兄。」
少商不得不信,道:「叔父,難道你就是因為叔母提親才娶的她,你不喜愛她麼?」
程止俊臉一紅,尷尬的捋著鬍子:「那,那個…自然也是,咳咳…」
「你不說,那我告訴叔母去!」少商扭頭就要去告狀,程止嚇的連忙拉住這小祖宗,暗罵自己吃飽了撐的,『訓斥夜不歸宿的侄女』這種道貌岸然的工作幹嘛不留個妻子,擺道理訓人是他們桑家祖傳的手藝,自己非要來擺架子觸黴頭!
「好好好,我說!」程止伸脖子看看外面,見無人在旁,才道,「我上白鹿山時,皇甫儀已亡命江湖去了。我初見你叔母,並未將她看在眼裡。說實話,我穿上女裝都比她標誌。」
「叔父這麼有膽色,就當面去跟叔母說這話好了!」少商哪裡肯讓桑氏吃虧,懟自己叔父也不在話下。
「你再這麼挑剔,我可什麼都不說了啊!」程止作勢就要走。
少商歎口氣,只好妥協。
程止繼續道:「後來我看她一個弱女子,硬是扛住長輩的責罰和風言風語,這裡張羅那裡周濟,有時累的腰都直不起來,我心中好生敬佩。」
「什麼風言風語?叔母這樣大仁大義,還有人說她壞話?」
程止悶聲道:「怎麼沒有。城中那些淑女自己不敢等皇甫儀,卻要非議你叔母,說她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難得能嫁皇甫儀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要苦苦巴著了。」
「呸!可惜我不在,不然我一個一個撕了她們的嘴!」少商啐道。
「不過到此為止,我也只是憐惜好感而已。後來戾帝勢敗,皇甫家的人不用東躲西藏了,皇甫儀雖還沒回來,但誰不知他以後定然前程似錦。可這時,你叔母忽然要退親。」
程止用力捶了下門柱,接著道,「眾人皆覺皇甫儀誤了壽宴不過小事,都勸你叔母算了。誰知你叔母抵死不從,頂著眾人責駡,她還是退了親。唉,我那時心口疼極了。我知道,她不是貪慕皇甫儀的盛名才貌,更不是為了什麼名利富貴,她想求的,只是一份真心真意……可惜,我當時既未舉業,也非出身世家豪族,哪裡好意思張嘴。」
「原來如此。」少商點點頭。
程止沒好氣的白了侄女一眼,不但沒訓話成功,還反被套出許多老事。這麼厲害,難怪元漪阿姊都沒壓服了她!眼見時辰不早了,他只能悻悻然的出門去了。
少商拉起等在外面的樓垚,趕緊往後面走去。安坐於後宅的桑氏看見一夜未歸的侄女和未來姪婿居然什麼都沒問,先壓著他二人在自己屋裡用一碗熱騰騰的湯餅。少商堪堪咽下最後一口,就趕緊鼓勵樓垚去演武場練練刀槍劍戟什麼的,下次見到男神好顯擺。
樓垚瞪眼笑道:「不用你支開我,我自己會走。何必說這麼假的托詞?」他多聰明,立刻就知道未婚妻也要和桑氏說悄悄話。
少商道:「那好。煩勞你先回避,我和叔母有話要說。」
樓垚道:……你還是用托詞吧,顯得圓融些。
桑氏一直忍笑看著,待少商支走樓垚摒退侍婢,才道:「好啦,說吧。皇甫儀跟你說什麼了?」她還不知道前任未婚夫的德性?!
少商忙將皇甫儀昨夜所說的簡要敘述一遍,然後道:「……叔母,他說的都是真的吧,沒有誆騙我,是不是?」
桑氏靜靜聽完這些,嘴角挑起一抹譏嘲之意:「他倒是個大孝子,這麼一段曲折的故事,他講來講去,卻漏下了最要緊的一個人。」
少商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拍案道:「我知道。就是那個孤女,皇甫夫子定是漏下了她的許多事?!」
「你耳朵生反了麼,我說的是『大孝子』!」桑氏戳著侄女的額頭笑駡,又不屑道,「戚氏其人,不值一提。作出一副孤苦無依之狀,以為能騙過所有人。後來倒是得償心願了,登門入室成了皇甫夫人,難道就很快活了麼?」
少商一待:「啊,她還是,還是嫁了…」若說叔父程止是個大豬蹄子,這皇甫儀就是豬腳毛!昨夜說的那麼真誠可憐,口口聲聲『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結果轉頭就娶了她?!
桑氏見侄女幾有炸毛之勢,笑道:「你別急,信叔母一句,戚氏嫁了過去,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這些年,她過的怕是比囚室中的犯人強不了多少。」
少商安靜下來,若有所思。
桑氏繼續道:「皇甫儀漏下的,是其母荼夫人。」
少商嘖了一聲。得了,白蓮小三惡毒婆母都齊了,幸虧叔母逃的利索,不然現在哪能和叔父一天到晚的發狗糧,全然不管別人受不受得了。
「這荼夫人怎麼了,不是說後來皇甫家的孤寡老幼都由您照看麼,吃您的用您的,還敢在您跟前拿捏什麼呀?」
桑氏笑道:「她倒沒吃我的用我的。因為皇甫伯父早年亡故後,她就改嫁了,其時皇甫儀還不足五歲。不過嘛…她兩回改嫁都不如意…」
「改嫁兩回?!」少商莫名生出一股豔羨,「荼夫人蠻有本事的嘛。」
桑氏哼了一聲,道:「荼夫人甚是貌美,自有不俗的心氣。可惜了,連嫁三回都未能如願。皇甫伯父有才學能耐,可惜早早過世。第二位夫婿庸碌無為,荼夫人憤而絕婚。待她對第三位夫婿的前程也死心時,才知道自己與前夫之子已聲名鵲起。彼時皇甫儀才十四歲,於是她趕忙回來擺太夫人的架子了!」
少商頓時心生鄙夷。
桑氏又道:「皇甫儀年幼時,荼夫人忙著自奔前程,連看都沒來看過幾次。皇甫儀出息了,那麼多仰慕他的高門淑女都搶著來恭維奉承,她可不是樂的很!」
「叔母,這荼夫人是不是為難過你?」少商尋思起來。
桑氏冷哼道:「為難我就罷了,我從來把她的話當耳邊風。什麼『我兒才貌過人,你要惜福』,什麼『當年定親也太倉促了,婚事有關終身,我看還要從長計議』……哼,有本事去找皇甫家的族老來退親好了,我還少受七年罪呢。她也就能為難為難家母罷了!」
「後來皇甫家敗了呢?」少商充滿了幸災樂禍,「她是不是一溜煙跑了!」
桑氏十分嘉許的看了眼女孩:「不但跑了,還撇的清呢!她躲在夫家不敢出來,刺史著人上門去問,她就急慌慌的扯著與後夫生的兩個兒子,道『吾獨生此二子』!」
「就這樣,後來皇甫夫子東山再起,她還好意思再出來?」這般臉皮的厚度,少商不知是該佩服還是唾棄了。
「人家說了,她有苦衷!」桑氏諷刺道,「稍待局勢緩和,她就迫不及待的拿戚氏來壓我,一天到晚在我跟前說戚氏多麼溫柔卑弱,照顧皇甫儀多麼周到,比我強了不知多少。後來,呵呵,皇甫儀終於成全了她們。讓她們二人真成了婆媳…」說著,她笑出聲來,「這裡我要替皇甫儀說一句,做的好!」
少商洩氣道:「荼夫人哪裡是真喜歡戚氏,她不過是拿戚氏來斷絕夫子和叔母您的婚約,等著以後再找更好的新婦呢!」
桑氏淡淡一笑,一針見血道:「你不知道。荼夫人這種人,永遠不會滿意任何一個新婦的,若是可以,她恨不能自己嫁給她那前程遠大的兒子呢!」
少商險些嗆著口水,又驚又笑,上前抱著桑氏的胳膊,用臉蛋揉著柔軟的細布袖子。她就喜歡這種又刻薄又直白的譏諷!
桑氏撫其面龐,柔聲道:「你相信叔母。皇甫儀娶了戚氏,是對戚氏最大的懲罰。他辭官歸隱,則是對其母最大的懲罰。其實後來,他什麼都明白了,只是說也無用了……」
少商興味道:「叔母倒想得開,什麼都放下了吧。」
桑氏笑了笑,側首回憶起來:「當初和皇甫儀退了親,要說不傷心是騙人的,我本已無心再嫁,可父母兄姊每日長籲短歎,動輒哭天抹淚的,我就想還不如嫁了算了。」
不過她不是自暴自棄的性子,就算要嫁人也要好好嫁,做不到恩愛繾綣,至少要互敬有禮,「其實吧,當時我雖誤了花期,名聲也不大好,但仗著父兄家世也不是沒人要。山上那三五個性情溫厚和善的未婚仕子中,我最後挑中了你叔父,一來嘛,他時常偷偷瞧我,還以為我不知道呢,二來嘛……」
她笑倒在案幾上,「不是我自誇,整座白鹿山,算上山下的兩座縣城,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叔父更俊秀美貌的年輕公子了!」
「叔母,你這樣以貌取人好嗎?」少商也想笑,卻板著小臉。
桑氏掩袖笑道:「所以我已不恨皇甫儀嫌棄我容貌了呀!對著你叔父的臉,哪怕之前兩人不熟,日子也能好好的過下去。」
看對面女孩板臉瞪眼,她歡樂了半晌,才道,「好吧,我不笑了……嗯,剛成親那陣,我和你叔父都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如何相處。他當時想的是,我嫁他後,吃穿用度都不如娘家的好,未免對不住我。我想的是要盡力幫襯你叔父,做好程家婦,誰知後來…後來…」
桑氏微微而笑,神回往日,在少商的追問下只好繼續道,「有一日,你叔父看天高氣爽,就領我去踏青野遊。他不知該和我說什麼,就拉著我漫山遍野的跑,我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以山中野花編了一個大大的花環,戴在我頭上,誰知那花環編太大了,一下就滑到我脖子上,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他臉紅好像做錯事的稚子般。那時我便想,能嫁給他,真是太好了。我要跟你叔父好好過下去!」
少商心中替叔父叔母高興,嘴上卻道:「是呀。自那以後,你們一有空就到處踏青玩耍!我聽老程夫人說過的!」有時這倆貨還要拉上老程縣令闔家一道郊遊野餐。
桑氏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不無惋惜的歎道:「唉,我和皇甫儀一道長大,其實細想,我們頗為相似。我不愛撫琴,愛吹簫,偏他也愛吹簫,我只好耐著不喜去學琴。後來嫁了你叔父,他倒愛撫琴。我們一道研讀新得的曲譜,閒了就合奏一曲。老大人曾說,這才叫姻緣呢,何必遷就來遷就去的。」
將少商攬在懷中,輕輕撫摸她柔順烏黑的發頂,桑氏對她道:「皇甫儀不是壞人,只是……」她悵然道,「只是沒弄明白。」
少商其實不是很懂,勉強點點頭。
兩日後,程府眾人用過晚膳,程娓照例去讀書,雙胞胎被趕去早早睡覺,只剩下程止夫婦和樓垚少商在庭院閒聊。少商見月色皎然如玉,便央求叔父叔母合奏一曲。
程止一面調試琴弦,一面豪氣道:「成!今夜就讓你們飽個耳福!當初我苦練這支曲子足有兩個月,才博了你叔母一笑的!」
桑氏眨眨眼,笑而不語。
程止起手一撥,聲如轉珠清亮,桑氏柔和的蕭聲隨即跟上。少商聽出這叔父叔母常愛合奏的一曲《鄭風.出其東門》,當即心領神會,莞爾一笑。
曲述情聲,悠揚婉然。桑氏吹著蕭,心思回轉。
她自小主意篤定,但無人知道,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的是怎樣的感情。是不是當初只要皇甫儀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對她軟玉溫存她就滿足了?
直到程止向她彈起這支曲子,她才明白:她可以吃苦受罪,可以忍受冷言冷語,但她要的是如詩中那樣專一不二的情意。
桑夫人側臉去看丈夫,滿眼都是深摯的情意——謝謝你,在我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給了我最想要的。
少商看去,只覺桑夫人望向程止的目光瀲灩如波,其人更是面泛紅暈,那股喜悅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平凡的面龐被這一映,竟然容色照人了。少商暗道,真該叫皇甫老頭來看看,好叫他死心。
誰知人是經不起惦記的。少商剛有這個念頭,高高的縣衙後宅的牆外忽傳來一陣蒼老渾厚的男子歌聲,唱的還正是此曲——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庭院裡眾人一愣,都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但面面相覷,無人開口,只有樓垚驚呼出聲:「是皇甫夫子!」
此時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蕭,牆外的皇甫儀卻猶自在唱:「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歌聲嘹亮低沉,還帶著幾分暗啞,仿佛從遠方傳來,粗糲的石塊敲打在冰面上,扯著聲帶的疼意,明瞭一切後的懊悔與痛苦——少商沒有出言譏諷,隻靜靜傾聽。這是她迄今第一次對叔母的前未婚夫抱持著平和中立的態度,沒有任何鄙夷譏誚之意。
她想,她明白叔母那句『皇甫儀不是壞人,只是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這兩日她聽樓垚講皇甫儀的經歷,知道他不但學識淵博,還勇於任事,就如古時縱橫七國的蘇秦張儀,以文士之軀遊說於諸侯之間,消弭了許多兵凶災厄。一個並非小肚雞腸的當世豪傑,只為少年時的那麼一點不甘心,怎會牽掛桑氏十幾年之久。
皇甫儀不但沒有弄明白未婚妻心裡所想,也沒弄明白自己心裡所想。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皇甫儀在牆外反復將《出其東門》唱了三遍,然後馬車上的銅鈴之聲響動,越來越遠,飄然離去。過得片刻,外面僕從來報:「皇甫夫子與前邊門房留話說,他有陛下所賜的節令,今夜就自開城門離去,然後入山隱居。待數年後諸事看開了,興許會再來叨擾老友。」
程止點點頭,轉而去握妻子的手,桑氏反手握回去,含淚帶笑:「他能看開就好。這麼久了,我也盼他能過的快活些,不要糾纏於過去了。」
庭院裡靜默了許久,不是很在狀態的樓垚乾笑兩聲,道:「那…什麼,皇甫夫子歌倒唱的不錯,以前在都城從沒聽過…」
程止夫婦本來心頭悵然,聽到少年待頭待腦的話,不禁搖頭失笑。
眼看夜色已深,眾人起身走出庭院。
樓垚大步走在最前面,程止追上去拍少年的肩頭,說什麼要對吾家侄女好點雲雲,桑氏留緩腳步,轉頭輕問少商:「你覺得如何?」
少商撇撇嘴:「皇甫夫子也真是的。讀書入仕都這麼好,偏在這種事上稀裡糊塗。都是太過自負的緣故,不然,這世上怎有人會弄不清自己心裡喜歡的是誰呢?」
桑氏腳下一個踉蹌,深吸口氣:「……你說的,不錯。」
然後默默的看著漂亮的女孩猶如顫動的花枝般,輕巧幾步追上丈夫和未婚夫,大喊著『叔父,你又欺負阿垚了嗎』。
第50章 重啟
陽春三月, 上旬巳日將至,作為(暫代的)的父母官, 程止需要為百姓主持祓禊儀式——就是領著百姓到河邊潑潑水洗洗澡, 去除之前一年的晦氣陰霾。
至於高門女眷,雖然不至於真的赤身露體的去搞天體運動,不過也會穿著單薄許多,還要拿帷幔圈起來擋著。樓垚囁嚅著問少商那日能不能給自己潑一瓢水, 以示祝願。
少商笑嘻嘻道:「行呀。不過那日我要穿袒側肩的襜褕,你穿什麼呀?」這身子的兩道鎖骨纖細如蝶翼,超級漂亮的好嗎。
樓小公子當即臉紅如醬油燒肉, 也不知腦補到了什麼,捂著鼻子跑了。
可惜, 上巳節的前一日, 程老爹和蕭主任從天而降。嚴格來說, 夫妻倆是相隔半日前後腳蒞臨滑縣的。這下少商別說露鎖骨了,坐言起行都得規範起來。
程始答應婚事時十分痛快, 事後回味又莫名舌根泛酸。待招安工作全部完成,率軍回都城時途徑東郡,便領一隊護衛急馳來滑縣來看女兒,順便審查未來郎婿。
而蕭夫人也被這樁婚事打了個猝不及防。
先是樓家二夫人托人來說親少商,不等她平息錯愕, 又收到樓垚之父從青州寄來的懇切求娶信函(其實這信原是寄給程始的, 寫信時樓垚父親還不知道未來親家就在近旁)。蕭夫人剛剛認真考慮起和樓家結親的可行性, 就收到丈夫的加急書簡, 說這婚事他已答應了,還和樓二大人互換信物了。
蕭夫人一陣氣惱,也懶得理睬丈夫心中那點小九九,索性啟程來滑縣當面詢問程止夫婦,順便接女兒回都城。
「但凡碰上嫋嫋的事,你們兄長就拿我當賊防備呢。」蕭夫人不無自嘲。
桑氏笑道:「當初我說什麼來著,別對少商太過了,當心反噬的厲害。」笑過後,她又問家裡一切可好?
蕭夫人道:「胡媼陪著君姑將後園的花草都拔了,這會兒正商量播什麼糧種呢!我看精神倒比以前好了,姎姎還在學打理庶務,性子老成不少,也敢給人翻冷臉了。」
「那現下你看少商如何?」桑氏笑盈盈道
蕭夫人沉吟,閉眼歎道:「你將她養的很好,……比我好。」
分別數月,女兒不但身量嫋娜勻稱,皓齒明眸,原先凝在眉宇間的那股戾氣已消散不見了,看人的目光也不復往日陰鬱孤僻,反倒透著善意和調皮。大約是見識經歷了許多,如今女孩周身的氣度豁達自然,舉止文雅中透著一股朝氣蓬勃的天真明媚,叫人望之生喜。
桑氏左右顧盼,顯擺道:「你看看,我這裡還是少商畫了圖紙改建的!」
跟著桑氏的目光,蕭夫人四下一看,這間內室也不知怎麼弄的,屋內溫暖卻不憋悶,更兼光線明亮,氣息通透。
「前陣子,少商還給我挖了座沐浴用的灶,連上她找人新箍的大木桶,多冷的天都能在裡頭泡著。從砌磚到引水都是她的主意,簡單又省錢,那些匠人沒有不服的。」
蕭夫人輕歎口氣。
她過世的生母哪怕生下七子一女了,還是腰若折柳,形如少女,面龐荏弱明淨,外面多少兵荒馬亂家破人亡都打擾不到她安享富貴。現在少商長開許多,容貌幾乎和生母一個模子裡出來,可反倒愈發不像了。
縣衙後宅不算大,從外面隱隱出來程始渾厚的呵斥以及女孩氣惱的聲音,間雜著程止幸災樂禍的笑聲。妯娌倆聽了,俱覺好笑。
蕭夫人不無擔憂道:「阿垚也是樓家嬌養出來的麼兒,你們兄長下手可別沒個輕重!」
桑氏笑道 :「阿垚雖年少,可弓馬刀劍都還來得,不是繡花架子,你放心吧!何況,有少商在呢!兄長也就是嚇唬嚇唬罷了……對了,說起來,這婚事姒婦怎麼看?」
蕭夫人無奈道:「都互換信物了,還能如何!」
桑氏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快,緩和道:「說實話,這婚事若非兄長一口應下,而是交由姒婦來料理,您會如何?」
蕭夫人沉默片刻,乾脆道:「我不瞞你。那日樓家托人來問親事,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唉,少商桀驁不馴,在都城裡的名聲又不見得好,哪怕阿垚再喜歡,我想樓二夫人也要遲疑的,誰知……」她搖搖頭,「這麼快!」
桑氏笑道:「如今何昭君嫁去了並州,阿垚的母親正面上無光呢,再耽擱下去,怕是何昭君孩兒都要生下了,他們能不快嗎!」
蕭夫人點點頭,又遲疑道:「你說,少商嫁的這麼好,將來姎姎的夫家要是沒樓家的門第高,葛家會不會心生埋怨……?」
「你又來了!」桑氏用力放下碗卮,道,「我早跟你說過了,雄鷹和家雀不能一樣養!嫋嫋這樣的相貌秉性,是遮蓋不起來的!」
她心想,蕭夫人還不知道淩不疑呢,不然更有的鬧了,「姎姎自有她的好處,將來也會姻緣美滿的。你當初也說過,門第高不高與日子好不好過有甚關係!怎麼,嫋嫋可以低嫁然後安心度日,姎姎就不可以了?」
蕭夫人倒也沒生氣,歎了口氣後,語氣緩慢道:「其實我現在也想開了,許多事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樓大人在信中說,起初他也是猶豫的,便遣人去打聽。巧了,正看見你們一行傷的傷,病的病,蹣跚車行往滑縣而去。途中人困馬乏,不堪者甚眾,偌大的車隊竟由她一個小小女娘主事……」
桑氏想起彼時自己腿傷,丈夫又哭又悔的,窩在車中死活不肯出去。
她不由得臉上一紅。
「樓大人言道,不論都城裡風傳如何,他手底下的人,看到的打聽到的,都是少商的好處——有擔當,有膽識,孝順叔母,體貼老程大人家的遺族,聰慧練達,還有一副憐弱憫孤的熱忱心腸。樓大人還說,脾氣好壞只是末節,少商年歲還小,將來慢慢教就是了。」蕭夫人繼續道。
桑氏失笑:「喲,看不出阿垚的父親這麼寬厚和氣,少商將來有福了。」
蕭夫人苦笑一聲,不無慘澹道:「我自己的女兒,都不知道有這麼多好處,樓大人一個外人卻能看出來。舜華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桑氏看素日剛硬自負的姒婦如今竟一臉失落,自我懷疑,她不由得心頭一軟,寬慰道:「少商要學的還多著呢,單一個『自作主張,自負本事』就能把我和她叔父嚇出身冷汗來!你不知道,之前少商還想自己開窯燒磚呢!可嚇死我了,水火無情,稍有不當,窯炸了,磚爆了,燙到燒到臉上身上可怎辦?!」她拍著胸口,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
蕭夫人失笑:「你勸了,她還是聽的。可如今我說話,也得她肯聽才行呀。」
桑氏輕道:「……這孩兒,隻肯聽待她好的人。」
蕭夫人默然不語。
程始是溜號出來為難(劃掉,考校)未來郎婿的,又有女兒在旁瞪大了眼睛盯著,除了射箭馬刀意思比劃兩下,他拿手的甩擲石鎖什麼都沒能亮出來。
「阿父你這是幹什麼,難道考校出阿垚不好,你還能從樓伯父那兒把信物討回來不成?」少商叉著腰,忍笑道,「阿父,我告訴一句至理名言。婚事定下之前,要多探查探查人家的不足,婚事一旦定下了,就要多看人家的好處,這樣日子才會好過!」
程老爹也是老司機了,哪裡會被女兒難住,見樓垚已被僕從扶下去擦藥了,便笑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我是替你試試他武力如何。郎婿弱些才好呢,將來你們吵架,你也能和他對打兩招,免得等父兄來救時,看到你一副鼻青臉腫!」
少商氣結,大聲道:「阿父你能不能盼著我點好呀!」敢家暴她,借他十個膽?!
既然婚事已定,就不能放少商在外面繼續開心了,該走的禮數流程走起來,該懂的禮儀套路和基本世家譜系趕緊培訓起來。
當夜,蕭夫人就吩咐家僕替少商收拾行李。正忙著,樓小公子羞羞答答來問『能否隨程家一道回都城』。蕭夫人無語望屋頂,半晌後勉強應下。同時她心中輕哂,難怪三弟夫婦這樣老神在在,篤定輕鬆,看少年對女兒的這份黏糊勁兒,顯然是已被牢牢拿住了嘛!
蕭夫人是雷厲風行之人,車隊修整兩日,第四日就拎上女兒啟程,樓垚照例騎馬隨行車旁,一臉遺憾著未婚妻不能和自己同騎共行。
少商戀戀不捨的和桑氏道別,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一個勁的叫桑氏注意身體養護傷腿,口口聲聲哽咽真摯,蕭夫人在旁看的酸溜溜的。
發酸的不止她,還有在冷風中立了半天的程止。他狀似自然的將妻子的手從侄女手中抽走,然後一臉關懷的念叨了幾句陳腔濫調。
少商憐憫的看著自家三叔父。
程老爹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小事放手,大事心裡門清。蕭夫人看著強勢,但程老爹拿定主意的事,她也鮮少能改動。可三叔父吧,肚腸遠不如面孔標緻,被桑氏拿在手掌心且不自知,還總愛洋洋得意,可見當年該長到腦子裡的營養都長到臉上去了。
程止也憐憫的看著侄女。
自家兄長自己知道,程始自小就從頭頂到腳底都透著一股子敦厚實誠。說假話時像真話,說真話時要是沒把人煽出淚來,那就算發揮失常了。蕭夫人更是剛強烈性,智計百出。侄女再厲害,還能翻過這夫妻倆的手掌心去?一個弄不好,又要摔杯為號上杖刑嘍!
程止摸摸侄女的頭:「回家後,多聽你阿父阿母的話,不要再強了。」
少商拍拍叔父的臂膀:「叔父你也多聽叔母的話,別東想西想的,聽叔母的准沒錯。」
叔姪倆都在肚裡覺得對方可憐,一時竟難得和睦,不再互懟了。
竹鞭揚起,車隊啟程,少商從車窗遙遙回望,只見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她輕輕呼了一口氣——要回都城了。希望能早些和樓垚結婚,然後隨他外出任官,那才真叫天高海闊呢。
第51章 過早揭破的緋聞
回程路上無驚無險,風調雨順。
前有假公濟私的程老爹領大軍開路, 後有蕭夫人手下那飽經戰火洗禮的衛隊開路——據說這支衛隊素日只聽她一人號令, 連程始都得居次, 號稱同等人數下還從未被攻破過防線。
但愈臨近都城, 少商和樓垚就愈發委屈。
在外州外郡還好,一俟進入司隸境內,蕭夫人直接按照和親公主的規格來約束女兒。
別說遊山玩水了, 連馬都不讓多騎。那輛嶄新的金紅色小軺車被可憐兮兮的掛在車後, 少商都能聽見它嚶嚶嚶的哭泣聲。置身於精緻安穩的輜車中,謹守淑女的各種禮儀,她悶的都快發芽了。這幾個月剛得來的溫潤舒適的淺蜜色皮膚,這一路憋在馬車裡又迅速白回了饑荒式的蒼白。
蕭夫人其實不反女兒騎馬,她自己文武雙全,本就十分贊成女孩該學些弓馬本事, 只不過一旦放女兒到馬上, 必然又會和樓家小子齊頭並肩,言笑無忌。已經臨近都城了, 官道上來往人流愈發密集,雖說時人風氣再開放, 謹慎點總沒錯。
少商本想找程老爹求求情, 誰知因之前過分護著未婚夫而惹惱了親爹,這會兒程始雙手雙腳贊成讓小倆口『規矩』些——他自己成婚前連蕭夫人的手都沒摸過, 姓樓的豎子還想怎麼地?!
車簾掀開一角, 塞進來一個束有錦繩的精緻木盒, 少商連忙解繩開盒,扯開其下的油布,裡面一片金燦柔潤,竟是甜香四溢的桃果乾。
少商用竹簽子插了嘗著,朝車外隨行的馬上少年笑道 :「阿垚你說的沒錯,果然比都城裡的那兩家鋪子做的好吃!」
樓垚適才長途馳馬一個多時辰,此時正是滿頭大汗,可看見未婚妻比桃果乾還甜的笑容,竟是疲累全消。他笑得宛如一隻熟透裂口的大蜜桃,道:「這裡離都城也不遠,你若喜歡,以後我常叫人買給你!」
少商揚起小鳥般秀麗精緻的眉毛,卻故意一副薄怒道:「你也是,叫家丁去買不成麼?還親自跑一趟,可累壞了吧!我看看,誒唷,鬢角都汗濕了呢!來,我擦擦!」
然後樓小公子就乖乖將頭伸過去讓未婚妻從車中伸手出來擦拭汗水,望著少商美妍清澈的笑靨,他樂呵呵的險些一頭撞上車頂。
「哎呀,這可不成。你臉上這麼多汗,身上還不定出多少汗呢!快回你自己車裡,換身裡衣再出來!」少商一臉憂色。
樓垚連聲不用,女孩便瞪起漂亮的大眼睛,嘟著紅灩灩的小嘴,輕輕發嗔起來:「你不聽我的話了麼,那我以後都不跟你說話啦!你若是因此受了風寒得了病,我這輩子都不吃桃果乾啦!」說著便作勢要將那果乾盒子丟出車外。
樓垚哪敢不聽話,立刻要回頭去更衣。
「誒誒,等一下,來你也嘗一片……來來,張嘴,欸,好甜吧?」女孩用竹簽挑著果乾伸出車外,樓垚一口叼了去,樂顛顛的打馬而走,暈頭轉向之際徑直騎過了自家輜車,回神後又訕訕的返騎四五丈。
策馬側騎在旁的蕭夫人看了這一幕,暗自搖頭歎息。
在她眼裡,侄女程姎性情溫厚,顧全大局,不尖銳不使性,和善可親,可這些貴重的品性與女兒身上的那股子鮮活靈嫵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也是過來人,如何不知道在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眼裡,程姎不過是一張安實可靠的案幾,牢固結實耐用,而少商卻是皎潔的月兒,醉人的春風,動人心魄的雲海霧涯。
更何況,如今她已知女兒也並非只會作嬌而不通庶務。
與侄女相比,女兒所欠缺的不過是常識和章程,機變幹練猶有過之。她費去許多力氣才讓程姎知道如何對下恩威並濟,結果少商卻無師自通,將整座醫廬打理的井井有條,驅使那許多醫者學徒和僕從奮力勞作。
災後重建處處需錢,少商自不能懸之以利,只能誘之以名。每位從頭幹到尾的醫者,離去前都能得到程止親寫的白絹文書一卷,上面敘述了其人如何仁厚醫心,如何勤於任事毫不推脫,末了還加蓋縣令官印,以示嘉獎。
甚至女兒還用那口錢箱裡剩下的錢買通了巫祝,時不時來醫廬設乩壇占卜一番——今日算到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傷,來世必得福報,會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後日算到那位傷者無辜受戕害,天道為之不忿,這輩子沒享完的福氣來世必會加倍補上……既振奮了眾人鬥志,又安撫了哀慟情緒,一舉兩得。
蕭夫人又歎了口氣——
再說了,樓垚又非長子。長子宗婦需要穩重得體,麼兒新婦活潑愛鬧些又有甚妨礙,何況她算帳管事樣樣來的,和兒子感情又好。她想像,倘若程築想娶這樣一個新婦,大約她也會答應的。
真論起來,這樁婚事基本女兒自己掙來的,自己和丈夫沒費半分力氣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親家。按照巫士的說法,這樣的女兒簡直是投胎來還債的,父母之前不曾撫養,之後自行解決婚嫁大事,一點不用操心。
蕭夫人苦笑著搖搖頭。她自小不愛求神問卜,如今竟開始信這個了。
車裡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著零食。其實她以前就隱隱覺得自己很有做戲的天賦。
在老家強頭倔腦那是沒辦法,進了大學後,她心知一流學府裡必然藏龍臥虎,各種學霸和X二代雲集,水深莫測,於是趕緊修身養性,低眉順眼的扮作個江南水鄉來的清秀小妹,成日裡裝的文靜可愛又上進。成果嘛,釣上條品學兼備家境優越的鹹魚社長以及系裡雜魚數條算不算?
想到這裡,少商又是一陣錐心疼痛,這麼條高品質的大魚她都沒啃上一口就掛掉了,這叫什麼衰運呀,明明點個頭就可以拆魚頭扒魚肉喝魚湯,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兩三年?現在想來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頓,真是初戀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還沒畢業就已有六個果園主七個魚塘主八個拆遷戶來向她家提親了!她爹媽每天都在憂愁為什麼國內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樓小公子應該問題不大了,接下來搞定未來君姑樓二夫人,那就穩了。
此時天色漸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將大軍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營,然後帶著家將侍衛趕來和妻女匯合,打算一起進城回家。距都城不過十里地時,程始便要和未來郎婿道別。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門較近,而樓家府邸走北門更順,如果樓垚硬陪著程家從都城南門進去,那就要穿過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時可能都要宵禁了。筆直的官道從西插至都城西側城牆,兩家在這裡分別,剛好能各走南北大門。
樓垚心知這回無法推託了,只好跟在自家車隊後面幾步一回頭的策馬離去。
程始看著樓垚那幅戀戀不捨的樣子就渾身不痛快,再回頭看見自家女兒扒著車窗含淚揮帕,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頭收回去!這才認識幾天呀,弄的跟生離死別似的,為父去青州招安怎麼不見你這麼捨不得?!」
少商用絹帕摁著眼角,嘟囔道:「阿父說什麼呢,您去青州時我都快出司隸了。難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沒有難分難捨的時候?難道外大父就不曾為難過你?就不能將心比心嗎!」
程始咳咳數聲,心道:還真沒有。
他從蕭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晉級為丈夫,費時總共不到五天時間,其中還有三天是幫著安葬未來岳父蕭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後相處出來的。
程始瞟了眼遠在車隊前方的妻子,板著臉道:「把頭縮回去,在裡頭老實待著!」將什麼心,比什麼心?!最討厭婚前繾綣的小情侶了!他那會兒在蕭氏跟前戰戰兢兢的,生怕她什麼時候明白過來要悔婚呢。
又車行了近一個時辰,都城南面的開陽門就在眼前,城樓上四座高聳巨大的塔樓,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猶如四頭張牙舞爪的猛獸俯視著城下。
程始和蕭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將交付通城行令,卻見高大的朱紅銅釘大門緊緊關閉,城頭後隱隱綽綽的鋒銳箭鏃,城牆上各礙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蕭夫人道:「情形不對!」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門,城門依舊不開,只從城門上傳下一個輕飄飄的散漫聲音,道:「哦,原來是程將軍啊,然如今城門戒嚴,進出皆不允;小人斗膽請程將軍在郊外別莊暫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頭有氣,大聲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難道也不能進?!」
城頭後的那個聲音繼續道:「將軍莫要為難小人,上峰嚴令如此!」
程始捏著拳頭,怒錘一下馬上的鞍座,低聲對妻子道:「自來城門戒嚴多為拿人,那是許進不許出的。何況我們統共才這幾個人,進了城又能如何?!難道當我們時細作混進去,又不是兩軍開戰!哼,不過是看我寒門出身,官位不高,輕慢也無妨。若是換作萬家兄長在此,看他們開不開城門!」
蕭夫人策馬過去,輕輕撫摸丈夫寬厚的背部,乾脆道:「犯不著置這個氣,我們去別莊歇息好了。」程始點點頭。生氣歸生氣,強闖城門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夫妻隨即二人勒令車隊掉頭,朝向郊外別莊而去,少商知道後也是悶悶的,心裡想是不是所有城門都戒嚴了,樓垚有沒有進城。誰知車隊還沒走出幾步,只聽身後巨大的城門滋滋一陣輕響,城門竟是開了。
然後從黑漆漆猶如獸穴般的門洞中急馳出一隊輕甲騎兵,各個高頭大馬,甲胄鋥亮,奔馬之聲如虎狼咆哮而來。
這支數百人的輕騎如同利劍出鞘,倏然劃破靜謐的城門,迅速擦過程家車隊。
這時似乎騎兵中誰喊了一聲『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車隊』,騎在最前頭被前後左右騎行侍衛簇擁著的一名將領忽的一個勒馬,轉身回頭騎向程家車隊,他身後的數百輕騎也如流水牽引般跟著主帥回向而騎。
本來還在鬱悶的程始夫婦見此情形,頓時嚇了一跳。夫婦倆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頃刻間,這名身披銀絲灰羽大氅的青年將領已騎至跟前,程始看清來人面目,呆呆拱手道:「淩…大人…」這人雖年輕,但身上領職甚多,他一時也不知該稱呼哪個官職。
淩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語結。
他和淩不疑屬於見過面,但從未說過話,也沒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兩句就算過去了,卻見淩不疑徑直向自己身後的輜車騎去。他和蕭夫人愣了下,趕忙跟了上去。
淩不疑一眼就看見那輛醒目的金紅色小軺車,騎至輜車旁,輕聲呼喚:「少商,少商,你在裡面麼?」
少商正在車中憋悶,聽見耳熟的聲音,連忙移開車窗的格柵,伸頭仰望,只見年輕俊美的將軍騎在高大的駿馬上,面如堅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淩大人,你怎麼也在這裡?!」她驚喜道,又望見圍繞著程家車隊的數百輕騎,皺起纖細的眉頭,「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麼,肩上的傷可好了?」
淩不疑俯視女孩,笑意柔軟,道:「全都好了,還得謝謝你拔箭。」
這時,程始夫婦已騎馬趕至。
「嫋…少商,你認識淩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笑聲這樣幹,再看看妻子的臉色,他覺得還不如自己的乾笑呢。
他的傻女兒笑的天真又無知:「阿父你不知道,淩大人對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還有,還有,淩大人和樓家也相交甚厚,阿垚當他親兄長一樣呢!」
淩不疑的笑容淡了幾分,道:「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蒼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頭的小小花苞,無精打採。
一旁的程始很想說,其實女兒天生這幅模樣,只要不去刻意張牙舞爪,稍微安靜些待著,就會顯得十分荏弱可憐。
少商知道淩不疑位高權重,但她不想麻煩人家,畢竟對方又幫又救都好幾回了,以後得備多少謝禮呀;便笑道:「……無妨無妨,我就是看著沒什麼力氣,其實好著呢。」
淩不疑看女孩遲疑片刻,又裝出十分振奮的模樣,笑得異常溫柔,道:「你還有力氣擔心我,看來是沒什麼了。」說著,便輕聲吩咐身旁的侍衛兩句。
少商:呃,我擔心他什麼了。
不及細想,定睛看去,她認出那侍衛,呵呵,這不是許久未見的張偏將麼。
張擅沉默的朝淩不疑一抱拳,然後急速朝城門騎馬而去。
淩不疑又對程始溫言道:「程校尉進城後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裡偏道回府即可。至於究竟出了什麼事,校尉明日詢問萬將軍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正張嘴發愣,聞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謝。
淩不疑也十分禮貌的拱手回禮,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陽。
不知為什麼,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虛又發慌,他好想大吼一聲『您知道我家傻女兒和樓家麼兒定親了吧』……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淩不疑將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扶在車框上,他彎下白皙優美的頸項,對車內輕聲道:「你好好歇息,日後我去看你。」
少商連忙接上:「哪能呢,應該是等兄長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淩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說話,轉頭和程始夫婦簡單道別後,隨即再度往前賓士而去,聚攏在車隊周圍的輕騎隨即跟上,片刻間猶如風捲殘雲,數百騎人馬跑了個乾淨。
這時,從開啟的城門裡跑出一名哎呀滿嘴的城門守將,聽聲音正是適才那輕飄飄發話之人。此時他笑容滿面,連聲道罪,躬身疊腰的將程家車隊迎進城門。
眼看終於能回家了,少商喜氣洋洋,卻見車旁的程老爹的嘴巴開開合合,始終沒說出什麼來,便奇道:「阿父,您怎麼了。」
程始歎氣道:「沒什麼,先回家吧。」
回去後,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詳詳細細詢問女兒這幾個月都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一點都不能放過。
其次,他要寫信去痛駡幼弟程止一頓——他是怎麼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這兩口子什麼都沒對自己和元漪說?!
最後,桑氏弟婦說的沒錯,自家的傻女兒自負聰明能幹厲害的不行,卻對這天地間最市儈現實之事,遲鈍無知。
少商察覺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問道:「您究竟要說什麼呀!」
程始無奈的擺擺手,蕭夫人忽開口道:「嫋嫋,你回頭看看。」
少商雖覺奇怪,依舊照做了,只見身後的那兩扇巨大的朱紅城門再度緩緩合攏。
「你看見了什麼?」蕭夫人問道。
少商覺得莫名其妙,道:「城門又關上了呀。」
蕭夫人勉強一笑,什麼都沒說,獨自打馬到車隊前方去了。
——不,你應該看見的是權勢。無所不在的權勢。而你今日只是窺見了這無邊無際的權勢脈絡中的微末一角。
第52章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一時竟無言以對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了, 大哥程詠領著滿府僕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 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 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面車中舉著車簾看去,入目的是幾位元兄長滿面的笑容,她彎起了嘴角。
數月未見, 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了, 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了,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 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不但氣色好了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看人時透著一股鬱結不散的戾氣, 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 連帶面龐都小了一圈,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了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 滿嘴寬慰之言, 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通, 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佈開飯。罷席後, 眾人團坐一處閒聊。程母記掛麼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 可礙於顏面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 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 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了一名口舌靈便的僕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了女兒一眼,用眼神責駡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家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了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了個大義名分,是為了家族奮鬥雲雲,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麼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了不起嗎,只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緻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後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系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豔了。好傢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餘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匯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面露豔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麼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了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麼一幕了。
一曲終了,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了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我愛你,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家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後——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麼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過頭來,對女兒沉沉道:「嫋嫋先別回去,到我們屋裡來。」
少商心裡咯噔一下,她又闖什麼禍了?剛才這麼感人的藝術薰陶後還惦記著訓斥孩子這種煞風景的事,老爹果然是個沒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門戒嚴,難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討一番嗎?」
進城後氣氛也明顯不對,哪怕走的偏道也過分冷清了。此時天氣已漸漸轉暖,平日裡充斥在榆陽裡的商販叫賣聲和點心鋪子的香氣全然不見了,只餘下光禿禿的石板街道。
誰知老程同志陰陽怪氣道:「你急什麼,人家淩大人都沒提點半句,顯見與我們家無幹的。」說完這句,他就拉著蕭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無奈的跟上。媽噠,當小孩就是沒人權!
程始夫婦居處的內堂,青蓯已備好高燭和醒酒潤腸的清湯,然後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緊閉的門旁,膝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竹編小籃,心不在焉的做著針線。程始夫婦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獨坐下方正中。
「你先給我說說這幾個月都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不許漏下一丁點!」程老爹一口飲盡清湯,將碗盞用力頓在案幾上,先把氣勢做足再說!
「全都要說嗎?這可有好幾個月呢!」少商吃驚。
程始啞然,又大聲道:「別的以後再說!先說淩不疑,你和他究竟怎麼相識的,見過幾次面!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呀。」少商絲毫沒被嚇到,還閒閒道,「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們沒告訴您麼。阿父呀,不是做女兒的說您,您一定是見面就忙著訓斥叔父。好了,人家什麼都不說啦。所謂恩威並施,恩在前威在後,叔父也老大一個人了,你要用春風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蕭夫人聽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幾上,「好好說話!」
少商呵呵笑著:「阿父,阿母,我保證什麼都說。不過有些事嘛,聽著不大入耳,你們要是怒起來,又要打我怎辦?」
程始歎氣道:「行,你但言無妨。絕不打你!」
「也不能罰我!我和阿垚約好了要做許多事呢,可不能天天關在家裡罰抄書簡!」
老程同志頓覺前有狼後有虎,險情處處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氣吐氣兩個回合,深覺比當年有人搶他軍功還可恨,卻只能艱難的點點頭。
見談妥條件,少商便不再拿喬,簡明扼要的將獵屋遇險,駐蹕別院夜談,以及贈馬娓娓道來——至於萬家初遇為什麼沒提呢。因為精明的程老爹蕭主任瞬間就會聯想到淩不疑應該也知道自己拆橋害人之事,上回已為這事挨了一頓暴打了,她可不想舊事重提。
「就這麼簡單?」程始聽罷,一臉猶疑。
少商無奈道:「本來就這麼簡單。每回見面,都是眾目睽睽,連阿垚都在,能有什麼呀。」仔細想想,除了那次萬家初遇,她還真沒和淩不疑單獨相處過,簡直比消毒液還乾淨。
程始起身,在堂內繞著圈子踱步,心中十分為難,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蕭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覺得很難措辭,「你可知那淩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遲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說過,淩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職,但我背不全。阿垚還告訴我,他是皇帝的養子…仿佛就這些…」
「淩不疑雖然端莊和氣,但素來沉默寡言。嫋嫋,老實跟你說,為父見過淩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話都沒說上,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麼…這麼…」老程同志又陷於辭藻匱乏的問題,最後老著臉皮大聲道,「這麼殷勤!」
少商不喜歡這個詞,皺眉道:「什麼殷勤,阿父說話真難聽!人家和阿垚猶如兄弟,大約是看在樓家的面子上照顧我們的罷。」
「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過淩不疑和樓家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頂多是延請五六回,淩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聰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聞。人家有交情還要繞世界大喊麼?」
「好了!」蕭夫人看這對父女又要歪樓,閉眼忍氣道,「不要繞圈子了,嫋嫋,你難道不覺得淩不疑這人…這人對你有…意圖?」
「阿母這話說的更難聽了,什麼叫意圖?」少商扭頭不悅。
「意思!意思好了吧!」老程老程噴著鬍鬚,好像一隻觸鬚張揚的大章魚,「你不覺得那淩不疑對你有意思嗎?!」
夫婦倆還以為問的這樣直白,女孩會有幾分羞赧扭捏,誰知只見女兒目色清明,只是稍露困擾之色,道:「這話吧,叔母也說過,不過……您看,阿垚喜歡我,二話不說立刻求父母來提親,是以我知道他喜歡我。可淩不疑又沒來提親,他心裡怎麼想,誰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這話也對。
蕭夫人閉了閉眼睛,道:「按照你的說法,你們獵屋別過後,淩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賊,就是重傷昏迷在休養。便是他想做什麼,那也來不及呀。」
「是呀,這我也想過。不過事已至此,大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倘若淩不疑得了空,是不是會來向我提親。」少商點點頭,末了還頗幽默了一把,「說來,這豈不是天意?」
簡單來說,淩不疑對自己的意思屬於條件從句,條件設置部分要用一般現在時。不能用過去時,因為人家還沒提親,也不能用將來時,因為人家未必來提親。
或者,也可以將之看做薛定諤的貓,沒開蓋前誰也不知道貓是否活著,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掀蓋了。
程始無語,無措的去看妻子 。
蕭夫人定定的看著絲毫不著急的女兒,過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實,你就是不願放過樓家這門親事。」
少商淡淡道:「沒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不願放掉這門親事。」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蕭夫人問道:「嫋嫋,我來問你,你對阿垚可有情意?」
這個問題猶如一枚細細的針,紮的少商渾身不適,她立刻回以鋒銳的反擊,譏誚道:「阿母雖沒怎麼教養過女兒,不過對女兒期盼卻十分高呢!我也來問阿母,這些日子您替堂姊張羅親事,難道打算讓堂姊在婚前便與哪家少年郎談情說愛,然後問她是否有情意再決定婚事?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區別?如今都城裡的夫妻大多是這樣,人家不都好好過著麼?」
程始皺眉,覺得女兒這話頗是無禮。
誰知蕭夫人卻半點沒生氣,反而冷靜道:「你不用來氣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樣的。她和未來的郎婿不論有無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禮,互敬互重,一樣可以相守白頭,談不上誰虧欠誰。這都城裡許多和睦夫妻都是這樣的!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你是否喜愛阿垚,像他喜愛你那樣?」
少商悶了半晌,忿忿道:「沒錯。我喜愛阿垚,但和他喜愛我是不一樣的。可那又如何?」
「那你就虧欠了他!」蕭夫人靜靜道。
「我不贊成阿母的說法!」少商重重拍了一掌在地板上,大聲道,「這世上的情意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兩情繾綣。難道成婚前阿母就對阿父情意深重。女兒以為,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只要能給二叔母榮華富貴,風□□派,哪怕他一天打新婦三頓,二叔母也能忍著過下去。」
「我會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麼喜愛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會好好照料他,噓寒問暖,體貼備至。我為他籌算仕途,經營莊園,革新規制,他失落時我會稱讚他,他驕傲時我會勸誡他。我會幫助他成為更有本領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漢!我會讓所有人都說樓家討了我這個新婦真是討對了!」少商用力喘氣,幾乎是喊出聲來。
過了半晌,程始才輕輕道:「嫋嫋,不是這樣的。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亂致使蕭家蒙難,我是一輩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還是要說一句,讓我再來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無緣無分,我也寧願她闔家美滿,父兄建在,仍舊是那個驕傲如烈陽般的蕭家女公子!我彼時就知道你阿母對我無甚情意,我願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嗎?」
少商怔怔的落下淚來,一顆顆淚珠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女孩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可是……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怎麼辦?」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家業,阿母就嫁了;叔母想逃脫親朋好友的憐憫目光和念叨,就從可靠人選中挑了最順眼的一個。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樣,成婚後慢慢對阿垚生出深厚的情義來!」
「阿父阿母,還有三叔父三叔母,你們都是神仙眷侶。這世上總有神仙眷侶,可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遇上,那怎麼辦?」
滴答而落的淚水已經沾濕了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當中,氣的渾身發抖,神氣中夾雜著倔強和茫然。
她從小運氣就不好,從來不曾有過從天而降的好事,要獲得什麼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只要努力讀書,成績總會好的;只要努力經營,她也會有知己和閨蜜的;甚至情感,只要努力,也一定能愛上的那個自己『想要』愛上的人。
雖然是刻意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誠呀!
為什麼程老爹和蕭主任非要指責她呢!
既然有一條順暢好走的路,為什麼一定要爬荊棘山嶺呢?!
就聽老天爺的意思不成嗎,老天將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了,有什麼不對?!
聽完這番話,程始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其實也不是要女兒去做神仙眷侶,姻緣乃緣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讓女兒去扒著淩不疑,行那攀龍附鳳之舉。其實話說到這裡,已經和樓垚淩不疑都沒什麼關係了,而是女兒的這番冷靜到消極的念頭實在太讓人吃驚了。
頭昏腦漲之際,程始習慣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後才發現妻子的手冰冷的嚇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過吧,我和你阿父什麼都不說了。」蕭夫人面色慘白,氣息顫抖,語調卻十分溫柔,「盼著你們能恩愛一生,沒有波折。」
最後一句話,仿佛祈禱一般。
第53章 進擊的婚約.上
次日清晨, 少商猶在被窩裡迷糊,就聽阿苧來報蕭夫人病倒了。她心頭一顫,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氣病的。她不敢耽擱, 趕緊起身洗漱, 穿戴整齊後三步並作兩步奔去主居處。
進入程始夫婦的內屋後, 卻見蕭夫人正發著燒, 面色潮紅, 唇瓣乾燥微裂,喘氣粗重且不規則。少商還沒說上幾句, 三位兄長和程姎都來了。
蕭夫人手足酸軟,人卻還清醒,口齒清楚的向大家解釋說是最近旅途勞頓。
程始滿面憂色, 嘴上卻道:「說起來你都多久沒病了。醫士說了,小病是福!這麼多年你鞍上馬下的, 也不知積了多少病累,趁這個機會好好養一養。」
少商看了這對夫妻一會兒,心知他們是在替自己開脫,也默不作聲,隻迅速的與程姎商議,繼續由程姎料理府內事務, 自己則從青蓯夫人手中分擔一部分護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蕭夫人, 但總不好跟人家親女兒搶著照料, 只好點頭答應。
青蓯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 之前幾個月只見她吵架懟人的本事, 想她哪裡會服侍病人,讓她捧著藥碗嘗嘗湯藥就算盡孝了,外面說起來名聲也好。誰知半日下來,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幹——殊不知沒爹沒娘的孩子,大多都曉得自病自醫。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眾人,保持室內溫暖的同時又時不時引入新鮮空氣,每隔1/4個時辰用溫水擦拭蕭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斷的讓蕭夫人喝溫水。上午還沒過去一半,蕭夫人已被扶著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時間都讓病人平躺睡覺。
合理的護理加上蕭夫人本就體魄強健,醫士的第二服藥湯還沒熬好,蕭夫人的燒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門廊下,靜靜的守著一尊藥爐和一個粥煲,輕輕揮動手中圃扇,四下裡屋宇寧靜,歲月荏苒。
程始自吳大將軍處述職回家,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頭惘然,覺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跟在他身後的萬鬆柏看了,回頭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順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麼盡孝的,居然去外頭跟人打了一架!」
萬萋萋瞪了親爹一眼,大聲道:「阿父到底會不會說話,你這樣贊一個貶一個,是盼著我和妹妹生嫌隙麼?不過看在你誇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這回我就不與你計較了啊!」
萬鬆柏也瞪女兒:「你這沒大沒小的……」
「大人!」萬夫人摸著腦門,無力道,「我們是來看望元漪的!」
眾人進內屋時,蕭夫人剛睡醒一覺,此時精神好了許多,談笑興然。說著說著,話題就要轉入成人向,兩對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兩個女孩手挽手,說笑著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陽光正好,萬萋萋身著一件金絲織錦淺粉色三繞曲裾,在日頭下尤其鮮豔明媚,兩人坐定後,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訴我你定親啦!聽說是樓太僕的侄兒,叫什麼樓垚的,是真的麼?」
少商大大方方的點頭承認。
萬萋萋滿臉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對方,嘴裡嘖嘖有聲:「看不出呀,你個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門,長高了也好看了,順手拐了個郎婿回來!你年紀比我小,定親卻要在我前頭了…嘖嘖…」
她不提還好,提起這事少商忍不住歎氣起來,道:「唉,我也不知道這麼快定下親事,是對還是不對。」昨夜和父母的爭吵猶在耳邊,她明明吵贏了,心中卻沒半分高興。
萬萋萋奇道:「你這話好生奇怪。親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願意和不願意的。我們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愛。像有些不將兒女當回事的長輩,外面飲一頓酒的功夫,說不得就將兒女的親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麼疼你,定下這親事前必問過你的吧?」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臉上的震驚和詫異。
程老爹和蕭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維——女兒你喜歡就答應,不喜歡就別答應好嘛,多麼簡單!當徵求她意見並得到肯定回復時,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為少商對樓垚是互有情意。誰知昨夜一問,不但實情與原先料想的大相徑庭,還發覺女兒的思維異常詭異。
少商反思昨夜自己說的話,發覺簡直槽多無口,果然激動時不宜多開口。她當時就該一口咬定對樓垚簡直情深似海海闊天空空穴來風風韻猶存,程老爹和蕭主任還能給她安個測謊儀呀?!
「……萋萋阿姊,那你呢。將來伯父伯母若是叫你招贅,你怎麼辦?」
萬萋萋自通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嫁自己心愛之人的!倘若阿父阿母阻撓我,我就告訴大母去!」
少商默然。心想,這才是真正十幾歲少女該有的想法。
其實程老爹已是難得的好爹了,若是按照現實的想法,樓家這麼好的門第,前來提親就該迫不及待的答應,可是他還是讓女兒自己拿主意。可她是怎麼回報程老爹的?
蕭主任和桑氏下嫁程家兩兄弟,是因為家族或本身遇到了巨大困境,幾乎山窮水盡,要找個救命索或逃生通道。可她如今無論怎麼看,都是韶光正好,闔家美滿,該當意氣風發才是,結果她在擇偶心態上居然和走投無路之人無甚差別,程老爹和蕭主任可不得抑鬱了嗎?
小姊妹倆久別重逢,本有說不完的話,誰知還沒說得兩句,萬萋萋忽想起了什麼,狀似不在意的表示,她新得了一捆上好的鹿筋,要送給程頌做弓弦。
少商想笑,臉上裝出懷疑之色:「你今日不會是特意來給次兄送東西的,然後順便來和我聊天的吧?」
萬萋萋立刻一臉剛烈的矢口否認,還拽文什麼『夏治筋則不煩,此時入夏不遠了,正要提早準備起來』,甚至要拉著少商一起去找程頌,以示清白。
少商連忙表示自己伺候湯藥多半日,此時累的很了,請萬家女公子費力自行前去,她絕不敢再行懷疑了。萬萋萋這才搖頭擺尾的踏出廊外。
少商在後面大搖其頭,笑著道:拉倒吧,當她是瞎的不成,看不出你個粉紅繡花豬想拱她家二白菜呀!不過嘛,二白菜本人也哭著喊著樂意被你拱就是了。
憑幾假寐約莫半個時辰,萬萋萋就回來,不但自己回來了,還挽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端莊少女。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尹姁娥。
萬萋萋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坐下沒多久,姁娥阿姊就來了。嗯,是來找長兄的,說是送馬鬃給長兄制琴弦的…」她深深覺得自己的創意被尹姁娥剽竊了,她送弓弦,尹姁娥就送琴弦,就不能送把九環大砍刀嗎?!
尹姁娥神色扭捏的扯著袖子,斯文道:「……家母與程家叔母相交甚厚,若得知叔母病了,必然要來探望的。」
少商:……
她就算原本沒多想,但看尹姁娥這幅臉紅扭捏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好極好極,這下大白菜也差不多可以賣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三白菜還能留多久。
心上人就在外面,尹萬二女如何肯讓少商繼續躲在屋裡,當下難得齊心合力的將人拖了出去,一室少年少女齊聚在三兄弟居處的外堂。沒過多久,新鮮上任的程家未來郎婿也顛顛的趕來了,知道蕭夫人生病後樓垚待了半晌,又急匆匆的一頭撞出門去,足足等到午膳時分才急急趕來,還帶來了半車藥材補品和樓家的府醫。
萬氏夫婦得知此事,拍著手掌又笑又歎。萬鬆柏險些將義弟的肩都拍下來了,大聲嚷嚷著『我十幾個郎婿都沒一個這麼殷勤的』!萬夫人挨著蕭夫人輕聲取笑『妹妹就是命好,兒女孝順,如今這郎婿也孝順』。程氏夫婦能說什麼,只能苦笑搖頭。
蕭夫人又吩咐程姎,讓她置辦一份妥帖的席面,讓他們少年人自行用膳,不用來長輩跟前服侍。席間程家兄妹四人不免被客人吆喝著再度合奏。尹姁娥瞥了程詠一眼,笑著讓侍婢們去自家馬車上扛來一張鑲玉裹錦的五十弦瑟,一道加入合奏。萬萋萋不肯落於人後,當下起身取劍,隨著程頌的歌聲舞劍助興。
此時天色明亮,年少熱血,眾人盡興。少商側頭去看樓垚,只見他被居心叵測的三個大舅子灌了不少酒漿,此時面紅耳赤,神色迷離,只知道衝著未婚妻待笑。
少商定定的看了他許久,只見初見崢嶸的英武少年,此時笑的好像一顆待頭待腦的大倭瓜,她忽的莞爾一笑,轉頭吩咐僮兒服侍他歇到程少宮屋裡。
——這樣很好,在未來的許多許多年,他們還會無數次的像今日這樣齊聚暢飲,手足親厚,摯友相伴,琴瑟笛塤合奏,隨以吟唱舞劍。還有比這更好的青春年華嗎?
……
第二日,少商繼續服侍蕭夫人飲藥梳洗。母女倆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每當兩人爭執過後,便仿佛雙雙忘記前事,絕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畢,母女倆也無甚話要說,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看守藥爐。
誰知不過多久,只見程姎引著樓垚和一名中年華服婦人款款行來。少商瞥見這婦人左邊眉首處有顆圓鼓鼓的痣,立刻知道這是樓垚的母親,河東樓氏主支的二夫人。
樓二夫人錯眼一看,只見廊下端坐的少女膚色如雪,身著半舊的翠色曲裾寬襖,既不張揚也不頹萎,猶帶著稚氣的面龐上神情溫柔靜妍。面前一尊紅泥小爐中火光閃動,湯煲中散著氤氳水汽,映著女孩愈發如煙如霧,容色姝麗。
人皆愛美,她一見之下先喜歡了三四分,又轉頭白了兒子一眼:在家裡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麼性子好脾氣好活潑開朗,卻偏偏沒說人家小女娘生的這樣好看。
樓二夫人自是來探望蕭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趕緊拿出桑氏數月的培訓,娥首低垂,麻利的服侍蕭夫人從床榻上半坐起。樓二夫人看她舉止恭順安靜,便又喜歡了三四分。
「誒唷唷,你起來做什麼,我是惦記你才來的,要是累著你了我還不如不來呢!」樓二夫人年紀比蕭夫人大了好幾歲,但皮膚白嫩,神情開朗,言行間居然還帶著幾分孩子氣。
蕭夫人靠在隱囊上,氣息猶自不足:「原本我們也該商議兩個孩兒的大事了,可看我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自從雙雙收到丈夫定下親事的家書,她與樓二夫人便已接洽過幾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悅。
「你慢慢養著。」樓二夫人笑盈盈道,「你別急,我也不急。」又調皮的轉向自己兒子,「我兒可急?」
樓垚恨不能捂住親娘的嘴:「阿母!」
「我也不急的。」少商連忙笑著撇清。
「少商!」樓垚頓覺四面楚歌。
樓二夫人見兒子滿臉窘迫,當下朗聲而笑。蕭夫人有些勉強的也跟著笑。
「……聽聞程大人此回招安的差事辦的十分圓滿,陛下已下令程大人升任衛尉左丞了?」樓二夫人笑道,「今日我一來探病,二來恭賀。」
此等交際場面蕭夫人應付的圓熟,當下也調侃道:「探病就罷了,昨日我已收了阿垚許多東西。恭賀的話,難道你空著手來的?」
樓二夫人立刻將坐在自己身旁的兒子往前一推,正色道:「誰說我空手的,這不將這豎子雙手奉上了麼?!你說,你要是不要!」
蕭夫人指著手指,無奈搖頭,屋內眾人一齊大笑。
少商也在笑。程老爹升至官秩千石了,真是大大的好事;更好的是,她今日所見,這樓二夫人果然如樓垚所言,天真爽直。
樓二夫人可謂亂世中少有幸運女子。出身殷實的地方世族,自小父母疼愛,既不曾遭遇蕭夫人那樣的兵亂匪禍,也不如桑氏那樣有過一場幾乎傾盡心血的情殤。到了花信之期,由家中安排著嫁了門當戶對的樓氏主支次子,長兄長嫂都是精明能幹之人,她嫁過去後凡事不管,除了生兒育女,她每日只需調花弄酒,安享尊榮即可。
「不過,我家姒婦說,這兩日我們避避也好,外頭不知多少人頭落地了呢。」樓二夫人忽憂道。
蕭夫人神色不動,微笑道:「都是那幾個不長眼的東西,誤了這大好春光。竟敢誣告太子殿下與此次兗州樊逆謀反之事有牽涉,欲趁御駕東巡之際弑君,好提早登基繼位。虧得陛下聖明,我看很快就會好了。」
「這都幾日了,城門還在戒嚴呢!此時春光這樣好,往年每到這時候,我們都要去城外踏青遊玩的!」樓二夫人心性單純,哪懂什麼朝堂大事。
「每年都去踏青,城外就那麼幾處地方,你也不嫌膩。」蕭夫人笑道,「我聽說弘農郡內有座小縣,每年春末夏初都要大祭百傀靈,待這陣風頭過了,我領衛隊護著你去玩耍兩天。」
這番話簡直男友力MAX,樓二夫人高興的不住點頭,愈發覺得未來的親家母坦率熱忱,是可交之人,愛屋及烏,看少商也愈發順眼。
見樓垚的母親被哄的心花怒放,少商臉上作著乖巧狀,心裡卻清楚這是蕭夫人在刻意交好籠絡,好讓未來君姑多喜愛自己一些。
以後,就得靠自己了。
第54章 進擊的婚約.下(捉蟲)
四五日後, 蕭夫人終於病癒, 徹底恢復康健, 便按邀約攜女上樓家做客, 順便讓樓家眾女眷也看看少商,尤其是樓氏目前的宗婦,樓大夫人——總不能樓垚一天往程家跑三回,酒也灌醉過, 食藥府醫都送過,樓家人卻還不知少商長的是圓是扁吧。
樓府占地與程府差不多大,可位置卻離宮城僅一巷之隔,府內人丁繁盛程度與尹家有的一拼。然而,樓大夫人治家之嚴遠甚於尹姁娥的母親。少商一路過來, 只見侍婢僕從來來往往,低頭恭敬, 卻聽不見半句言語。等到正式拜見,她原以為會見到一位嚴肅瘦削的厲害主母, 見面後才發覺樓大夫人面如滿月, 慈樂和祥, 看著倒像個好脾氣的宿管阿姨。
樓大夫人拉著少商的手細細端詳了一遍, 眼中流露出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轉頭對樓二夫人笑道:「弟婦, 你這新婦挑的真好!」
樓二夫人得意洋洋:「那是!我也是一見了就喜歡, 把我們全家的新婦女兒都比下去了!難得是孝順又和氣, 對阿垚有關懷備至, 再好也不過了!」
坐在樓大夫人身邊的樓大少夫人掩袖輕笑,神色恭順,樓大夫人笑道:「你和阿垚都喜歡,我就放心了。」
樓二夫人喜道:「姒婦,那您是答應了?」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蕭夫人和少商一齊皺了皺眉頭,互看了一眼。可樓家那對妯娌渾然未覺,樓大夫人笑道:「我若是不答應,阿垚怕是再也不肯理我了。明日我就找巫祝來占卜吉日下定!」
蕭夫人哪是肯吃虧的角色,也笑道:「這也不著急,慢慢來罷。我家大人和阿垚的父親都是一諾千金之人,月前就互換了信物。我臨離兗州前,聽聞東郡和山陽郡已有不少人向樓程兩家行賀喜之儀了。這下不下定的都是虛禮。」
聽聞此言,樓大夫人神色微變,樓大少夫人似是不解自家君姑為何臉色有異。
樓二夫人卻笑的天真:「我知道,阿垚的父親用來下定的那枚玉玨還是我成婚時的陪嫁呢,如今給了少商真是再好不過了!」
樓大夫人微笑道:「那枚玉玨二弟隨身佩戴多年,如今一朝給了程家做信物,當心我告訴老二新婦,說你厚此薄彼。」
樓二夫人忙到:「姒婦您別說出去,是我多嘴了……」著急慌忙的樣子,似是十分害怕自己新婦心生不滿。
樓大夫人笑著撫弟婦的背,寬慰道:「好了,叫你急的。這種挑撥之言,我和老大新婦什麼時候說過。你別急,別急啊。」口吻仿佛在哄一個孩子。
樓二夫人這才放下心來。
蕭夫人微微皺眉。
這種恩威並施之術她自己在外面籠絡人手時慣用的,沒想到今日在樓家也見了這麼一幕。她既放心樓垚母親的直白好欺,又擔憂樓大夫人不好對付。
何況,這廳堂裡除了侍婢就只有她們五人在飲食閒聊,將來樓二公子的新婦若為此事不悅,豈不是要牽連到自己母女頭上了。她心頭不快,可僅為此事就拂袖而去未免小題大做,有心口頭回擊,可這種彎彎繞的內口舌之爭,她素是最不耐的,一時竟默然無語。
少商忽道:「伯母您別憂心,我跟你打賭,二少夫人定然不會計較那枚玉玨的。」
樓二夫人待了一下,不甚相信的說道:「少商,你說真的嗎?」
樓大少夫人訝然的看過來。
少商裝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阿垚跟我說過,二少夫人是二公子在膠東遊歷時結識的,乃當地宿著的掌上明珠。當時二公子出門在外,雖有樓伯父允婚的手書,卻身無長物,便親手打磨了一面銀鏡為定,寓意『此心如明鏡,白首互不疑』。我怕是天底下所有的玉玨加起來,在二少夫人心中,都比不上這面鏡子的。」
樓二夫人又驚又喜:「……你說的對,說的對!我都忘了這事了。」
樓大少夫人面露幾分羡慕之色,怕被君姑看見,連忙起身招呼侍婢來續果漿和點心。
少商笑著低下頭去——廢話,跟樓垚朝夕相對數月,難不成都用來風花雪月了,哪有那麼多人生理想星星月亮可以談的,自然要將樓家的人際關係乃至一草一木都盤問清楚了!
對女兒這番柔和卻堅定的回擊,蕭夫人心中滿意。又暗想:也就是說,樓二夫人所出二子的親事都是越過了這樓氏宗婦,由樓濟親自定下的。
樓大夫人也微微笑著,似乎沒有半點不悅,隨即吩咐侍婢將外面的樓垚叫了進來。
樓垚一直等在廊外庭中,此時樂顛顛的踏進堂內,險些連靴子都忘了脫。
樓大夫人笑著看侄兒手忙腳亂的整裝跪坐,道:「阿垚,你尋的這新婦可是好生厲害呀,適才……」她話還未說完,少年就一臉花癡道:「是呀,大伯母您真好眼力。少商她可聰明了,又聰明又能幹,什麼都知道!阿父也誇過她好幾遍呢!」
樓大夫人神色一滯。
少商故作不悅,輕聲細語道:「阿垚,你怎麼這樣,大夫人還沒說完呢。你再這樣,回頭我告訴我家長兄,讓他也捉你去讀書寫字!大伯母,您接著說,別理阿垚……」說著又轉頭笑道,「伯母,您別怪阿垚,他平日是很有禮數的。他心裡是沒拿大伯母當外人呢!」
樓二夫人喜笑顏開,道:「你說的是,我們阿垚很懂禮數的,不過自家孩兒對長輩總不如在外面拘謹嘛。」
樓垚撓頭傻笑。他覺得未婚妻哪怕在責怪自己時,都顯得溫柔可愛,純是出自關懷之意。
少商臉上笑的可親,心裡卻對樓大夫人不屑——切,還不如蕭主任呢,人家至少有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實績,真逼急了還可以一力降十會,眼前這個只會暗暗上眼藥!
樓大夫人默然片刻,又笑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阿垚,你趕緊去將你大伯父尋回來,定親不是小事,許多事還要他來辦呢。」
樓垚眼睛都亮了,笑呵呵的看了未婚妻一眼,然後拱手作揖,迅速退了出去。
又說過幾句,樓大夫人便讓身邊的長媳帶少商到側堂去,她們妯娌要和蕭夫人開始商量定親事宜了。少商緩緩起身,姿勢柔順優雅(桑氏的緊急培訓),樓二夫人看的滿意,笑的幾乎合不攏嘴。
隔過半條內廊,移門進入,只見側堂裡濟濟一堂女眷,有做少婦打扮的,也有閨閣梳妝的,俱是樓家的新婦和未嫁的小女娘們。樓家兩房的子嗣十分平均,俱是四男四女,嫡庶各半,總排行最小的正是二房的樓垚和長房的樓縭。
少商隨著樓大少夫人的介紹,一一見過眾人,舉止合宜,言語謙和,輪到最後一個樓縭時,她卻瞪了少商半天,氣鼓鼓的扭過頭去,不肯和少商見禮。樓大少夫人尷尬,呵呵笑著略過,然後讓少商坐下,眾人說起閒話來。
在座的眾女言談溫和,哪怕心裡有事也絕不會露出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或打趣或八卦,說的倒十分投機。少商注意到坐在右側上首一名少婦,觀其眉目細長,神色端穆,正是樓家次媳,二房的長媳,適才銀鏡故事的女主角。
少商甫見她時,還暗覺奇怪。心想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婦才該是樓大夫人的新婦,而這個和顏悅色甚至帶了幾分怯色的長媳反該是樓二夫人房裡的才對。
樓縭忍了半天,聽到女眷們第18次誇獎少商貌美嫺靜時,終於忍不住酸溜溜道:「我可真想不到呀,程娘子那日在萬家對王姈阿姊那麼凶巴巴的,今日倒扮的一本正經了。」
「阿縭!」樓大少夫人驚呼,眼睛都瞪大了。
堂內眾女或輕聲喝止樓縭,或默不作聲,靜觀事態。
「是呀,我也沒想到。」少商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跟個初一小女生鬥什麼氣。
樓縭見少商無有反應,繼續道:「你能嫁進我們家,那是天大的運氣。若非昭君阿姊另嫁了,哪裡輪得到你?你不知道吧,我阿母可喜愛昭君阿姊啦……」
「阿縭!你再說一句,我就叫伯母過來收拾你!」樓垚的胞姊勃然大怒,作勢起身。
樓縭也大怒:「堂姊,你居然幫著她罵我!」因為她年紀最小,平日兄姊姒婦們都十分忍讓她的,尤其這位正在待嫁的堂姊,平日尤其疼愛。
少商微微一笑,目光朝那樓氏示意無妨,轉頭道:「阿縭適才說什麼,你阿母極其喜愛何昭君?那我就不懂了,你同胞兄長七公子不過比阿垚大了兩歲,比何昭君大了三歲,為何當初不讓他倆定親。」
此言一出,堂內左側一名淺緋色曲裾的少婦面色發紅,其餘眾人也是神色各異。那樓氏卻眼睛一亮,似乎並不討厭有個言辭厲害的娣婦。
樓縭被噎的半死,大聲道:「那,那是因為…因為…」她小小年紀如何知道個中緣由,自她懂事起何昭君與小堂兄定親了,「因為叔母更喜愛昭君阿姊!」
「哦,是麼?原-來-如-此-呀。」少商拉長了聲音,一副受教的模樣,似笑非笑。
樓縭面紅過耳,這話她自己都覺得虧心。別說樓家內部,就是外面都有不少人知道樓家二夫人不滿何將軍那位囂張蠻橫的獨女。不過話說回來,哪家婆母會喜歡對自己兒子呼呼喝喝的新婦,還動不動仗勢欺侮未婚夫。
「好了!」樓大少夫人拍案喝止道,「阿縭你閉嘴!趕緊給少商道歉!」
「我才不!」樓縭整張臉都漲紅了,高叫道,「姒婦你不知道,這個程少商的為人何其可惡,王姈阿姊都跟我說了……」
「你們在說什麼?!」隨著一聲厲呵,樓大夫人領著眾多侍婢大步走進側堂,身後跟著樓二夫人和蕭夫人。
樓大夫人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經過麼女樓縭時,略略停留了片刻。眾女見她發怒,紛紛躬身跪坐,樓大少夫人囁嚅著不敢說話。
只有樓二少夫人悠悠站起身來,道:「大伯母您來的正好,阿縭適才正說到程娘子那日與王家的姈娘子爭執之事,剛剛阿縭還說少商為人可惡呢。」
這下蕭夫人和樓二夫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樓大夫人眼尖,瞥見蕭夫人嘴唇一動,連忙上前幾步,『啪』的一聲,伸手就給了女兒一個耳光。
樓縭捂著臉,不敢置信道:「阿母,你…居然…?」母親雖為人嚴厲,但對自己這個老來女頗是寬縱,此時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自己!她越想越傷心,淚水頓時湧出眼眶。
樓大夫人斷事果決,沉聲道:「阿垚與少商已然定親,今日是她頭一次來樓家,你卻這樣羞辱於她!你以後還有臉見你堂兄麼,枉阿垚素日待你親厚!」
聽母親說話斬釘截鐵,竟隱隱有幾分雷厲風行之勢,樓縭這才生出幾分害怕來,她不敢說話,可心中猶自不服,只能用恨恨的眼神去看少商。
樓縭的不服之意,眾人皆看得出來。
樓二少夫人輕輕一笑,緩緩走上前幾步,躬身道:「蕭夫人見諒,你可別因為阿縭就心疼令嬡不讓她嫁過來呀。再說了,阿縭早晚是嫁出去的,令嬡以後少見她就是了。」
這話大膽露骨,樓大夫人神色一凜,樓大少夫人連忙急道:「阿延,你怎麼這麼說!阿縭年紀小,說話不當心,全是……」
「姒婦不會要說『阿縭全是無心之失』罷!?」樓二少夫人目露譏誚。
樓大少夫人語塞,憋的臉都發紅了。
樓二少夫人冷淡的笑了下,道:「大伯母見諒。適才阿縭還跟程娘子說伯母如何喜愛昭君妹妹呢。伯母疼愛晚輩我是知道的,卻不知您竟那麼喜愛昭君妹妹。早知如此,就不讓阿垚掠美了,不如早兩年就讓七弟娶了昭君呢。」
跪在後面的七少夫人神情窘迫,氣的渾身發抖。樓二夫人尷尬的不行,蕭夫人臉色冰冷,直接越過去看樓大夫人,眼神明明白白的要給說法。
樓大夫人強忍怒氣:「這是什麼話!阿縭,看來這三個月你還沒關夠,還在滿口胡言亂語,那你就接著面壁思過罷!」
樓縭哭哭啼啼的剛要說話,就被四名侍婢推搡著捉了出去。
樓大夫人轉過頭來,連連朝蕭夫人和少商致歉,反復保證會好好管教樓縭雲雲。
趁長輩說話之際,樓二少夫人忽拐到少商身邊,和悅道:「我不愛叫什麼姒婦娣婦的,以後我就叫你少商,可好?」
少商回看過去,四目相接,雖是初次見面,但聰明人不用多說話就彼此明白心意。她嫣然而笑:「喏。那我也叫您延阿姊吧。」
樓二少夫人笑著握住少商的手搖了搖。不知何時,二房另兩名庶子的新婦也不聲不響的聚攏過來,靜靜站在她們二人身旁,恰形成四方呼應之勢。
樓大夫人見此情形,再看自家溫和柔善的長媳,心中一陣煩躁。
……
回程府的馬車上,蕭夫人摒退僕婦,只留母女二人在車廂內,肅色問:「你早知樓家的這些破事了,那你還答應親事這麼痛快?」
「有破事怎麼了。這年頭哪有大聖大賢沒有半點眉眼官司的人家。」天庭裡還有父子兄弟鬥法的呢。
「你這說的什麼話?!」蕭夫人氣急敗壞。
少商正色道:「阿母,人生在世,有波折磨難那是常有的。萋萋和我說起過萬伯父為十幾個女兒擇婿的故事。家世好的,為人淺薄風流;人品出挑的,家裡累贅太多;家世好為人又好的,多是沒什麼才幹雄心,要一輩子在家族蔭蔽之下閒適度日了。阿母你看阿垚多好。門第好吧,為人又忠厚誠實,絕無那浪蕩子弟的習性,雖才幹目前不顯,可他有上進心,願意吃苦拼搏。阿母您說說,這門親事是不是很好?」
蕭夫人心想,你直接說樓垚既聽話又肯幹家境還好不就得了。
「吾家幾位兄長您都教導的很好,您不知道吧,實在外面不少有女娘的人家都在暗暗惦記我的兄長們呢。」少商笑著撲騰幾下袖子,好像小小鳥兒在拍翅膀。
蕭夫人哪會不知道,她擺擺手,對女兒的奇思妙想已經麻木了:「……說你的事,別東拉西扯。」
少商沉默片刻,笑道:「其實叔母早就問過,像我這樣不耐煩繁文縟節的人,嫁去樓家後對著一屋子妯娌兄妹豈不要煩死了,等阿垚謀得外官得猴年馬月呀。我說,不用很久。到時天高海闊,哪怕不如在都城裡舒服精緻,但自在多了。」
「你怎麼能如此斷言?」蕭夫人暗自佩服桑氏對大戶人家的考慮果然比自己細微多了。
「猶記那日我病癒,阿垚來看我,他說將來要為一方父母。我起初當他隨口說的,可後來相處日久,我發覺若按他自己的性子,他更願意到阿父的部曲中領一小隊人馬。那麼,『為一方父母』這話是誰教他的?」少商調皮的笑了笑,「阿垚的母親您已經看到了,這話絕不會是她說的。我猜,這話當是樓郡丞對兒子說的。」
蕭夫人定定看了會兒女兒,緩緩道:「當年何將軍捨命救下了樓太公,樓太公膝下有二子,樓經,樓濟。後來何將軍提出結成兒女親家,我還以為樓家長房仁厚,特意將何家這樣有力的姻親讓給次房,可後來聽聞何昭君種種狂妄蠻橫,我也懷疑過……」
「只要兩房不分家,就是阿垚娶了何昭君,長房也能得到何將軍的助力。」少商嘴角露出一抹嘲諷,「叔母曾和我說過,自前朝戾帝篡位起,同家族之人居廟堂之高便成了個大大的忌諱。連虞侯一族那麼大的功勞,除了虞侯本人外的其餘人,陛下都隻予富貴,不許重權。而且,當初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的並不是樓太僕,是過世的樓太公。樓太公早逝後,樓太僕襲了爵位並得了陛下的提拔,阿垚的父親不願在都城做個小吏,才去的外州為官。」
蕭夫人歎口氣,道:「你叔母倒是什麼都和你說。」
少商接著道:「外人都說樓太僕能幹,可叔父說,實則阿垚的父親絲毫不遜於其兄,只是看著溫和不爭罷了,過幾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吧。唉,可這事呀,壞就壞在兩兄弟勢均力敵,廟堂之高,天子重臣,憑什麼你做得,我做不得。」
「還有更壞的。」蕭夫人點點頭,讓自己儘量習慣『和女兒談論政事』這種看起來很詭異的狀況,「樓太僕兄弟雖說勢均力敵,可還能互為助力,彼此謙讓。可到了兒子輩上,長房弱勢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樓家這輩的頭一號人物,稱得上文武兼濟。還有阿垚的兩個庶兄,在國子監都已有了些名聲。」
少商點點頭:「阿垚跟我吹過…啊不是,誇過他胞兄。這樣一個厲害的人,卻不曾入仕。」
蕭夫人道:「樓二公子有雄心壯志,不願在地方為官,不止一次放言要入主中樞,如今正遊歷天下呢。他人雖遠離朝堂,可他寫的各地見聞,風土人情,屯兵積糧甚至施政之策,陛下常能讀到。」
「難道樓太僕會打壓侄兒不成?阿垚跟我說,他伯父待侄兒們如親子一般。」
蕭夫人搖頭道:「樓太僕倒沒這個死。都是樓氏子弟,同族子弟自是越出息越好。是樓大夫人,那年樓二公子原本能進尚書台的,可她逼著樓太僕非要給自己兩個兒子舉官。可哪有一家數子全都舉官的。樓二公子受不得這個氣,便出門遊歷去了。」
「長兄幫我打聽過,樓太僕的幾個兒子的確有『文慧』之名。可其中兩個,連國子監都沒進去,說是要跟外面的名師讀書。另兩個,倒是真會讀書,可惜迂腐老實,不知變通,只配在著書台裡做個校對,皇帝不願讓這種人當地方官。接著嘛……」
少商笑著拍手道,「我來猜猜看,樓大夫人一定是這樣說的,『侄兒呀,你這麼有本事,將來一定能靠自己當官的,可你的堂兄弟只能靠舉官了,你就讓讓他們吧』!不過最後,這官也沒舉成麼?」
蕭夫人想笑,忍著道:「我聽說樓太僕正不斷催促侄兒回來呢。」
少商不贊同道:「阿垚的胞兄也太倨傲了些。俗話說,太剛易折。大伯母不高興就讓她不高興唄。家族興盛大事,哪能容無知婦人作怪?!……啊,阿母,我不是說你呀,你是程家興盛的大功臣!」
蕭夫人皺眉,直覺得想訓斥女兒怎能對長輩無禮,可理智上又覺得女兒說的對,只好道:「樓大夫人以前不是這樣的。當年樓家風雨飄搖,甚為艱難。阿垚的母親是一點也靠不上,為了撐住樓家,大夫人左右周旋,殫精竭慮,是個極為能幹睿智之人。」
少商若有所思,忽道:「是以阿母就吸取教訓,引以為戒。身為大家宗婦,絕不能偏心己出兒女,要顧全大局,選拔族中最優秀的子弟為家族拼搏?」
蕭夫人一震,怔怔的看著女兒。
少商見她目光射來,連忙輕咳兩聲,回到正題:「所以,您瞧,大夫人的兒子們想舉官但舉不上,可大夫人還沒死心,還盼著哪天兒子開竅了好入仕。阿垚的胞兄礙著長房的面子避了出去。那可不是我們的時機麼?」
蕭夫人點點頭:「的確是好時機。其一,阿垚又不打算入朝,不過在地方上謀個差事。其二,樓太僕心中有愧,必然大力舉薦,樓郡丞更是高興還來不及。」
少商趕緊贊道:「阿母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蕭夫人看著女兒,定定道:「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少商道:「是呀。」
蕭夫人心潮起伏,又問:「那你覺得樓家將來會如何?」
少商神色一肅,沉聲道:「得快!樓太僕已過天命之年,就算他想再等等提拔自己兒子,樓氏宗族也不會答應。如數年前過世的良侯,子嗣無能,族中也無可造之材。縱有爵位,家族也只能退居地方了。要是樓大夫人再從中作梗,樓家的祖老們怕是要發作了。樓二公子也不會一直忍下去的。是以,阿垚要趕在破局之前,趕緊受封舉官。」
蕭夫人道:「你就這麼有信心,阿垚會如大夫人的二子一般,受陛下召見應對時被駁了回來?」
「我有信心。」少商背脊筆挺,目光堅定,「我已打聽過了,雖然陛下喜愛論經飽學之士,可也重視實幹之人。阿垚學問不好,可是武藝不差,而且我會告訴他如何挖溝渠,壘深壁,蓄水分洪……阿垚很聰明,我說過的話他不但能記住,還能添上自己的所見所感。他又為人實誠真摯,我覺得陛下會喜歡他的,會願意給阿垚一個機會的!」
「你,什麼都想好了。」蕭夫人心中又是驕傲,又是苦澀。
少商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是自己想事情的。」
混社會還是讀書,選擇文科還是理科,怎樣分配學習時間,怎麼填寫志願……她一直都是自己計畫人生的。
第55章 我想,你是不會喜歡我的.上
不論內宅婦人如何肚裡乾坤,於外頭的男人而言, 兩家既然定親就該好好辦。樓太僕是個利索人, 不幾日就趁單獨奏事之際向皇帝說明此事,滿口都是程氏女子的好話, 欲求一份恩旨, 給這門親事添些光彩。皇帝素性寬和, 程始近來辦事又得他的意,便欣然允諾, 次日就遣身邊侍候筆墨的黃門從官前往程府宣旨。
此時接旨沒後世那麼多花樣, 不用擺放香案花燭, 只需受宣之人整齊恭敬的跪好就行了。聖旨中將程氏全家都誇了一遍,從『仁心撫弱,善戰卻不好戰』的程愛卿, 到『女中丈夫氣霄漢』的蕭夫人,一直誇到『勤慎賢淑』的程少商本人——少商有些臉紅, 話說, 當年她的中學校長也隻誇過她成績好有毅力, 從沒誇過她品行溫良之類的。
宣旨完畢,蕭夫人滿臉掛笑的塞了好些金珠給那姓滕的黃門從官,並扯著猶自嘀咕『我面聖述職時陛下都沒誇我這麼厲害』的程始親自將人送出門去。
九騅堂內餘下的眾人臉色各異。程姎是滿面敬畏,從頭到腳的豔羨。程母撇嘴不言, 甩甩袖子拉著胡媼回屋去了。
程少宮歎道:「沒想我們手足中, 最早得到陛下嘉獎的居然是嫋嫋?!」
程頌捶了他一下, 笑道:「你日日看讖書, 可有算出這一卦?」
程少宮道:「沒有。只說我們家這些年不宜嫁女,隻該娶婦。」
「胡說八道!趕緊扔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程詠看了眼一旁的程姎,又對少商道,「觀樓太僕行事,可知樓家對這樁婚事的誠意。你以後待阿垚好些,別老使喚他!」
少商笑嘻嘻道:「阿垚說他最愛聽我使喚了,我一日不叫他做點什麼,他就連飯都吃不下了!」
「你也胡說八道!」程詠板著臉,深覺當初母親懷這對雙胞胎時定是撞了什麼不妥當的。
事情過了明路,歡天喜地的樓垚開始了日日來程家報導的日子,還回回手上不落空——昨日是樓氏莊園送來的鮮果獵獲,今日就是樓府工匠新織造出來的錦緞細布,後日還有一壇樓家府庫裡貯藏的陳年好酒。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程家闔府上下都對這位未來郎婿讚不絕口,連素日對少商陰陽怪氣的程母摸著身上精美的新衣也緩了語氣,私底下對胡媼道:「結親就該像嫋嫋一樣,像阿息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嫁一回我貼一回嫁妝,真是跟我討債來的!」
少商也在跟蕭夫人念叨著:「這麼好看的錦緞,這麼綿軟的細布,給叔母送些去唄!阿垚說了,這是他們累世家養的工匠獨門手藝,外面買都買不到。」
蕭夫人默不作聲的看她一眼:「……你倒惦記你叔母。分完你和姎姎的,就沒剩多少了。」
「那就將我的那份給叔母好啦!」少商嘴快,看到蕭夫人神色不悅,連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呀,這長相平平的才要穿的好呢,像我和阿母這樣的相貌,套口麻袋也是美人哪!不信,您問問阿父去!」
蕭夫人失笑道:「你居然敢這樣編排你叔母,當心我告訴她去。」難得她不想訓斥女兒沒規矩。
少商無奈的歎了口氣:「我早就打趣過啦,叔母一點不往心裡去,還懟我呢,說我相貌比她好有什麼用,她每日對著用膳的人比我將來要對著吃幾十年飯的人好看多啦!」
蕭夫人噗嗤一聲:「這的確是她會說的話!」心裡卻想淩不疑可比程止美貌許多了,若是你能把那人弄到手,別說程家,就是都城裡也任你橫著走了。
人心真是世上最奇怪之事,若是之前什麼都不知,蕭夫人那是想也不會去想的,可如今她卻忍不住想上一想。不過她究竟是果決之人,無益之事想過便撩開手去,再瞧女兒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歎過一口氣後,便加倍用心的籌畫婚事。
按著此時的習俗,定親之後兩家便要各自設宴,延請各家的親朋來聚,順帶將未來的郎婿/新婦拿出來亮亮——按照少商的理解,這年代沒有靈便的通信手段告之天下,從定親到成親又要隔不短的一段時間,萬一有人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半道截胡呢。
程家在都城親友不多,連同僚帶上司外加萬鬆柏拖來的添頭,另幾個心腹部曲及其家眷,也不過湊了台四五十人的中等筵席,連樓太僕的都沒能灌醉。待樓家設宴那日,看到樓府門前車輿比肩頂蓋如雲的繁盛景象,程始忍不住歎口氣:「瞧人家這氣派,這聲勢!」
誰知一旁的萬鬆柏大聲歎了口氣:「都是為兄的不好!」
啊?!人家家族興旺,跟您老有毛線關係?——萬程兩家人齊齊去看他,只聽大腹便便的萬大將軍面色沉痛,道:「早知今日,為兄就不把那十幾個女兒東嫁一個西嫁一個,若是都嫁在都城周圍,此刻將郎婿們湊起來,前日也能替賢弟家壯壯聲勢!看不灌死那姓樓的」
眾人一待,片刻後盡皆大笑起來!
蕭夫人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轉頭低聲對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摯友何其難得,如你萬伯父這樣的,有一個足矣。」
少商點點頭。
樓府前院有兩列極為寬闊的排房,相對而建,中間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並有一條細長的直廊連接兩邊,俯視便如一個斜斜的H形。女賓在左列排房,男賓在右側。
樓大夫人便如忘記了那日的爭執般,熱情的拉著少商母女滿屋轉悠,一會兒引見幾個本家的親戚,一會兒拜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婦。少商歲數和輩分都小,幾乎見人就拜,躬身彎腰到頭暈眼花,總算前頭來了一個八十餘歲的白髮老翁。樓大夫人忙帶著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裡呼著『老舅公安好』。
這位顫顫巍巍的班老侯爺與樓垚過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裡最高夀之人,平日宮裡賞賜食藥,皇帝總不會忘了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爺年紀看著有些糊裡糊塗的樣子,等少商行禮起身後打量了半天,然後咧著不剩幾顆牙齒的嘴大笑,拍著身旁樓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這新婦甚是貌美!我早與你說過了,娶個貌美的新婦比甚都要緊,你看看阿貓娶的那婦人,所以才走那麼早的……」
樓垚滿面通紅,拱手不敢辯駁,攙扶著班老侯爺的白麵少年無奈道:「大父,這是樓家的阿垚外弟,不是過世的父親!」
樓大夫人苦笑著不住歎氣,樓二夫人卻喜笑顏開,連聲誇老人家真有眼光!為防止老頭繼續說出不應當的話來,樓垚連忙和班小侯爺一道扛著老人離開。
各種行禮完畢,少商,程姎和萬萋萋照例被婢女領去了偏廳小女娘處。
程姎心下惴惴,扯著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編派我們,我們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萬莫發急呀!」
萬萋萋不滿道:「怕什麼!大好的日子,哪個敢錯生了狗眼欺侮我們,你們不用動,看我的吧!」
少商歎口氣,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絕不吵嘴,更不會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許動。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還不夠你打的呢。」
走進偏廳,滿室穿紅著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錯的望來,少商笑眯眯的走了過去,左右兩手拉著程姎和萬萋萋,端正的給眾人見禮,眾女孩紛紛還禮。坐在角落的樓縭慢了一拍,不甘不願的也還了禮——顯然那日後被收拾的不輕。
最驚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滿面的上前挽著少商的手,滿口『當日是場誤會,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這小姑娘的心理素質了。
今日估計是少商自『出道』以來,最平和寧靜的赴宴之行了,眾女孩吃著喝著,談笑風生,絕不會說任何不痛快的話,也絕不會出現任何不適當的話題。少商很滿意,本來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鬧騰一次。
心情一好,當萬萋萋吹噓自家把子橫笛吹的好時,少商便順著女孩們的起哄,從袖中摸出心愛的青竹橫笛,湊興吹奏一曲——笛聲宛如空谷和風,春日細雨,飽含著柔緩溫存的情意,令聽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溫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聲傳至隔間正廳,婦人們紛紛放慢了手中動作,神情柔和的傾聽,朝蕭夫人露出比適才寒暄時真誠百倍的讚賞之色。
一曲終了,堂內女孩們看少商的眼神都變的善意起來,她們心中俱想,能吹出這樣動人曲調的女孩如何會是傳言中那般可惡可笑。
少商低頭撫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不僅僅是程太公的天賦遺傳,也許自己本來就有那麼一點點音樂基因。只是,上輩子的她,過的粗野荒蠻,激進憤慨,除了目的性極強的讀書讀書再讀書,她從未享受過其他美好的學習,樂器,歌聲,畫畫,舞蹈……她一樣都沒試過。
單純的,發自真心的,僅僅為了熱愛和美好而學習,而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東西,原來能讓人這樣快樂。
「……咦,這不是十一郎麼?!」不知哪個女孩喊了一聲。女孩們猶如追逐光源的螢火蟲,倏然聚到東面窗臺欄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過女孩們頭顱間的縫隙,她看見對面排房的露臺上,淩不疑衣袂飄飄,孤身遙遙而站。隔著幾十丈的直廊,並不能看清那位年輕俊美的將軍的神情。但他頎長如鬆枝的身姿,在春日驕陽下,風姿烈烈,綺麗如夢。
一位少女按著胸口,嬌歎一聲:「我心痛煞!十一郎這模樣,我便是嫁了人也永生不會忘的!」另一個少女目含清淚,哀婉道:「我就是嫁三回人也還是要心痛的!」
「我嫁十回也不忘……」——女孩們紛紛哀怨起來。
這時,沉默不語的王姈忽抬頭,笑道:「少商,你呢?」
「讓我想想啊……」少商用手指一個一個按著袖子笛子的音空,假作撫胸驚呼,「我說我怎麼不痛心呢,原來是我變心了!」
此言一出,哀怨的小女娘們紛紛大笑起來,落寞一掃而空。
眾女孩再次落座,大約是發覺彼此飯的都是同一個愛豆,此刻笑談起來比適才似乎更加暢快自在。程姎終於放下擔憂,和新結識的一位同樣害羞靦腆的女孩聊了起來;萬萋萋對著三五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妹妹們吹噓她某次獨力痛打四名宵小之輩的傳奇往事。
少商捧著一碗粟米熱湯,微微出神。
其實,這世上有那許多美好的事——按住音孔時發出美妙音律的橫笛,春風飄蕩時如雪花般的楊柳飛絮,廊下那塊一踩上去就會微微翹起的青石板臺階,被自己調戲而無法回擊時樓垚的紅臉……還有,淩不疑。他是個很好的人,能這樣遠遠看著真是太好了。
神遊天外不知多久,蓮房忽從外面小步進來,輕輕悄悄的伏在少商身旁,壓著耳朵低語了數句。少商懵懂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啥?他要見我?!
這年頭美男子都這麼不按套路來的嗎,難道他不該像袁善見一樣,靜靜的在山石旁池水邊等自己嗎,居然就這麼大咧咧的讓婢女傳話?難道自己是跟他有私情之人,不要臉的在未婚夫的家中和旁人幽會?!
蓮房低聲道:「淩大人還有三句話。第一,他是真的有話要和您說。第二,他叫女公子放心…他…淩大人說,他不會害您的,請,請您相信他。」
少商怔了一下,再次伸手進袖中去撫笛孔,從第一個摸到最後一個,然後輕輕一笑。其實,她是相信他的,不過嘛——
「我不會去的。你去跟他說,此事不妥當,還是算了吧。」可惜,她的浪漫細胞不足以支撐她去冒險,她又笑問,「對了,不是三句話嗎。第三句呢?」
小侍女神色糾結,為難道:「淩大人說,你若不去,他就自己來找你。到時惹出大事來,您就等著退親嫁給他好了……倘若您不去,他就當這是允婚之意!」
少商微張著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56章 我想,你是不會喜歡我的.下
少商隻猶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 隨即托言更衣, 扶著蓮房的手微笑著退出偏廳,相比臉色發白的小婢女, 少商連指尖都沒顫一下。
蕭夫人說, 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 一個足矣。這句話很有道理, 少商不願意為自己的執拗而在未來道路上失去一個強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尋找種種巧妙的藉口來推脫, 甚至去找樓垚一起過去, 但像淩不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處之道就盡可能真誠, 而非使用一堆『聰明』的伎倆。
少商原本還踟躇著如何過去, 誰知淩不疑提供的辦法簡單有效,只用兩件尋常的薄綢斗篷遮蓋住主僕二人的頭臉, 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園內小女娘眾多, 路過的僕從們又不會上前盤問。沒走幾步, 主僕倆來到一條偏僻的花樹夾道, 只見一個高挑頎長的錦衣公子雙手負背, 靜靜的獨自站在那裡。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隨即回頭轉身。
少商心裡歎氣,臉上卻堆著十分標準的笑容, 躬身作揖:「不知淩大人……」
話還未說完, 淩不疑忽道:「你是聽見我找你就過來了, 還是待你的婢女轉述我的第三句話才過來的?」
少商笑容一僵, 立刻正色道:「淩大人不但與小女子有救命之恩, 還屢次相助,這般熱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聽了第三句話才過來的。」淩不疑不緩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聲聲恩德難忘,可行事又如何?」淩不疑面上還帶著微笑,言語已然發冷了,「可見,跟你講情分毫無用處,非要聽到要脅之言才肯來。你就是這麼對待恩人的。」
少商的額頭隱隱發熱,急道:「不是不是!我並非忘恩負義之人,淩大人您若跟我萬伯父一樣的歲數和長相,我會立刻飛奔過來的!大人你長的這麼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紀這麼輕,我…我哪敢隨意湊上來!你不知道,剛才你在對面那麼一站,堂內的小女娘們都跟瘋了似的,要是讓別人看見我跟您一處,我怕看不見明早的日出呀!」
淩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見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張擅說,那幾日清晨你要領人開拔車隊,起身出來時臉色比見了十窩匪賊還難看。你怕是不常早起吧?」淩不疑眼中已帶了笑意。
少商有心辯解是因為舟車勞頓旅途不適的緣故,但想想程府車隊從都城出發都一個多月了,這個藉口太牽強,只好訕訕道:「張將軍看起來很沉默寡言的……」怎麼這麼碎嘴子!
「女公子看起來也是很知恩圖報的。」淩不疑淡淡道。
少商急的腦門冒汗:「我是知恩圖報的!當日救命之恩歷歷在目,我,我……」她情急之下,再度開懟,「淩大人,人家真豪傑大丈夫都是施恩不圖報的!」
「我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了麼。不過屈尊一見都不可得,將來我若真有難處,上門求助,怕是連你家的門都進不去吧。」
淩不疑生的容顏無雙,辭風卻厲如刀劍,絲毫不留情面。
少商氣結,終於嘴逢對手,甘拜下風。她躬身作揖,道:「淩大人,小女子錯了,真的錯了!我應該一聽到您的召喚,二話不說飛奔而至的。」這真是劃時代的一幕,算上幼稚園,小初高中連帶大學,她都沒這麼誠心誠意的認過錯。
「若是再有下回呢?」淩不疑道。
少商向天拱手,大聲道:「就叫壞人將我煮著吃了!」這對她而言是最可怕的毒誓了。
淩不疑靜靜了看了女孩一會兒,笑中卻帶有鬱鬱之色:「你陪我走會兒吧。」
少商揩了把汗,連忙點頭,上前隨行。
蓮房遠遠在後跟隨,那位淩大人雖然生的好看,可卻嚇人的緊,哪怕笑著說話,也隱含一股肅殺冷漠。自家女公子也算有膽色了,不但敢辯駁抵賴,還敢賭傻咒。
這條花樹夾道甚是僻靜,蜿蜒曲幽。淩不疑身高腿長,卻有意放慢腳步,讓女孩能和自己並行。少商走在他身旁,側首抬頭看去,只覺得他肩膀寬闊,背形像山脊一樣延伸,面龐的輪廓深邃俊美。他就這樣一言不發的慢慢走著,眉頭深鎖,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油畫裡遠古時代沉默的神祗。
他雖和袁慎一樣年歲,但少商總覺得他比他們都年長,她敢跟袁慎打嘴架,卻從不敢在淩不疑跟前造次,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成熟』的男人吧。
走的再慢,也有到頭的時候。「淩大人,沒有路了。」少商一愣。
原來這花樹夾道是條死胡同,向左一拐便是盡頭,此處擺放著一張小小的雕程虎踞形的石桌,外加兩隻石墩。
淩不疑輕輕嗯了一聲:「是呀,到盡頭了。」他沉默片刻,自提衣擺坐到石墩上,「你陪我坐會兒吧。」
少商趕緊也坐到石墩上,四下張望一通,發現此處幽冷,仿若置身百花深處般,花芬沁人,寒意不覺。
兩人無言,未坐片刻,淩不疑忽的沉聲道:「有人來了。」
少商大驚失色,慌張的站起身來:「這,這可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是來捉姦的?!可這裡是死胡同,逃都沒地方逃呀。
「不用怕,你和婢女躲到那裡去。」淩不疑往角落的花牆處一指。
少商定睛一看,暗歎好地方;然後立刻拉著手腳冰涼的蓮房,貓腰鑽了進去。
片刻後,只聽腳步急促,少商透過濃密的枝葉看去,只見兩名華服少女手把手氣喘吁吁奔了過來,竟是王姈和樓縭。
「十一郎,真的是你?!」王姈喜出望外,一邊忙不迭的整理衣衫頭髮,「適才阿縭家的侍婢說看見你往這裡來了,我還不信呢。」
樓縭跑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珠子牢牢盯著淩不疑:「……不是說,你和兩個女子往這裡來了麼,她們人呢?」
淩不疑冷冷的看了她們一眼,目如利劍,樓縭被嚇的不敢說話。
王姈立刻拉了樓縭一把,示意她閉嘴,再轉頭笑道:「定是侍婢看錯了,十一郎獨自在此躲清靜呢。」
淩不疑道:「既知我在此躲清靜,兩位就此離去吧。」
王姈和樓縭十分尷尬,不知該說什麼,總算王姈反應迅速,笑道:「姨母最近老念叨十一郎你呢,說這又過了一年,你還孑然一身,叫她十分記掛呢。」
「這話是皇后說的?」淩不疑冷聲道,「若是皇后沒說這話,王娘子可知罪。」
王姈人都傻了,趕緊道:「不不不,我日常陪著宮中,姨母雖嘴裡沒說,但我知她心裡的意思!姨母和陛下都盼著十一郎娶妻呢!」自家姨母總不會要推外甥女去領罪吧。
「娶誰?王娘子你嗎。」淩不疑連坐姿都沒動一下。
王姈頓時面紅過耳,她自有這個意思,可卻不好意思說出口,誰知一旁的樓縭趕緊道:「那有何不可!阿姈姊姊才貌過人……」
「我喜歡美貌的。」淩不疑忽然打斷。
王姈一傻,樓縭嘴巴一快,道:「難道阿姈姊姊不美貌麼?」
這話一問出來,花牆後的少商差點笑抽筋——這果然是親堂兄妹,和樓垚一樣的待頭待腦。
果然淩不疑就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美貌麼?」
王姈頓時周身冰冷,深覺受辱。她自是認為自己長的不差,但也經不住這樣的盤問呀。
樓縭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十一郎此言差矣,娶妻娶賢……」
淩不疑不去理這小姑娘,再次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賢淑麼?」
王姈再不能忍耐,羞愧難當,忍著淚水跺腳飛奔離去,樓縭憤憤的瞪了淩不疑一眼,也跟著跑去了。
等她們跑遠了,淩不疑才道:「出來吧,別忍了。」
蓮房首先跨腳出來,扶著笑的滿臉通紅的自家女公子,臉上還留著用手牢牢捂嘴留下的印記。少商本就不是什麼好人,王姈又都跟自己不對付過,是以沒有生出半分憐惜之意。那日樓縭意圖羞辱自己之後,樓垚雖也曾責駡過堂妹,但少商覺得這會兒才算真正解氣!
過了好半天,少商笑夠了,才平復下情緒,端正的坐到石桌旁。
「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淩不疑神色溫和。
少商頓時冷了神色,她最不愛回憶童年:「我小時候,運氣不好,其餘沒什麼可說的。」
淩不疑靜靜望著女孩眼中的冷漠尖銳,嘴角微微彎起:「太巧了,我小時候也運氣不好,也沒什麼可說的。」
「那不如說說淩大人研習文武時的趣事。」少商沒話找話。
淩不疑道:「習文習武都苦的很,發狠的學,發狠的練,有什麼趣事可說的。」
少商默默道:太巧了,她也覺得讀書苦的很,一點都不有趣。
兩人又默默相坐了片刻,久到一旁的蓮房都快哭了,這種沉默好嚇人呢!
「你將來打算做什麼?」淩不疑道,「我是說,除了嫁人。」
少商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個她有很多計畫:「我想彙集許多醫者,將眾人的醫術和見識都合起來編成冊,興許能造福世人。我還想改造那些笨重的農具,不但能省下人力,還能多打好些糧食。您不知道,純用人力耕田真是太苦了,許多農人年輕輕就渾身是病,人還沒老就直不起腰來。還有還有,我還想建一座工廠,不用很大,我畫了些有趣的東西,想看看能否打造出來……」
她停住不說了,因為淩不疑正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少商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太狂妄了,叫大人見笑了。」
淩不疑搖搖頭,仿若玉山傾側般俊秀:「你接著說。」
少商察覺到自己適才忘形,趕緊扭回正經,道:「還有相夫教子,孝順長輩。」
淩不疑冷了臉色,白皙的右手輕扣在石桌上:「庸俗!」
少商吐槽道:「適才你還嚇唬我的婢女說要娶我呢!這會兒覺得我庸俗啦!」
淩不疑一本正經道:「嫁給我就不庸俗了,嫁給別人都很庸俗。」
少商掩著袖子呵呵笑了起來,笑的眉眼彎彎,愈發像隻喜慶的玉娃娃了。
淩不疑挑眉,笑問道:「你又怎知我是嚇唬,興許我真有此意呢。」
少商無奈的歎了口氣,道:「淩大人,縱然您再忙碌,今日之前總不會沒有時機向陛下提起婚事的。既然沒提,您自是無意了,您就不要打趣小女子了。」
「……你說的很對。」淩不疑淡了神色,忽又道,「也許我隻愛偷香竊玉呢。」
少商眨眨眼:「那,那陛下說不定會高興的。」最好偷香竊玉出成果來。
淩不疑難得一愣,想明白後朗聲大笑,過得片刻,才笑道:「你還敢提陛下,我都沒跟你算帳。你自去訂婚,卻害我被陛下一通數落,什麼『人家兒郎多省心,到了歲數就自己找到心愛的小女娘,偏你這樣不開竅』,還斥責我不孝!」
少商想像那場景,莫名有種出了氣的感覺,抿嘴而笑。
淩不疑看她笑的開懷,一字一句道:「少商,你是我見過的,對人生最熱忱最奮勇的小女娘,不論前方有何艱難阻礙,你總要披荊斬棘的走過去。」
他見女孩滿臉的不信,又道:「我自小在宮廷長大,見過不少女子,也很熱忱很奮勇,不過她們是對名利熱忱,對權勢奮勇。不像你,想的卻是這些……」他生平最厭汲汲營營之人,可耳聞目睹著眼前女孩各種積極的算計,他卻不討厭。
少商有些疑惑,這是在誇她麼。她乾笑一聲,道:「宮中也有淡泊名利之人吧。」
淩不疑淡淡一笑:「除去走不了,真正淡泊名利之人,待在宮廷做什麼。」
少商莫名聽懂了這話,低聲道:「名利誰人不愛,不過我生性不討人喜歡,有些路子是天生走不通的。」
淩不疑微笑道:「誰說的。你已經討了很多人的喜歡。」
少商搖搖頭:「不,若是別人知道我的真性情,就沒幾個人會喜歡我了。」反正她說任何假話都會被他揭穿,還不如說真話呢。
淩不疑的微笑慢慢凝逝,眼神牢牢定著女孩,悵然若失:「又是巧了,若別人真的認識我,怕也沒幾人會喜歡我了。」
「淩大人說笑了,這話該問問滿都城的小女娘,她們是絕不會答應的!」少商拍掌笑道。
淩不疑卻認真道:「是真的。便是你,將來若多知道我一些,恐怕就會厭憎我了。」
少商呆住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樣美好的男子她總覺得十分棘手,因為她弄不懂這個人。
她看得懂程老爹,看得懂袁慎,樓垚更是一本攤開的書卷,可她從來看不清淩不疑。
不過話既說到這份上了,少商決定不要浪費機會,清了清嗓子,起身正色道:「淩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今日要與大人說。大人垂青,小女子感激莫名,但我,我……」
接下來的臺詞有些羞恥,但為了以後避嫌,她一咬牙,說道:「但我是一個忠貞的女子,大人千好萬好,但小女子已定與樓氏子了,自然要忠貞不二,絕無別意…你不要笑,你,你…」
這樣正氣淩然的一段臺詞終結於淩不疑倒在石桌上的輕輕笑聲。
少商大怒:「淩大人你,你……你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淩不疑撐起身子,還帶著笑後輕顫:「我知道,你是一個忠貞的女子,接著說!」
少商負氣背坐在石墩上,不肯再說了。
「你不要害怕。」淩不疑止住笑意,他知道女孩心中所想,柔聲道,「這應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單獨會面了。」
少商連忙轉身:「您又要出行了嗎?這次是去哪裡搏殺,要緊嗎。」
「不是這事。你要嫁人了,以後總要避嫌。」
啊?!——少商心道,原來您知道要避嫌呀。
淩不疑看著女孩,神色溫柔:「你不是一直想和阿垚到外面去嗎,不用急,我給你想辦法,找個適當之處,不要為著想離開家裡的束縛,什麼窮山惡水都肯去,你受不住的。」
少商低著頭,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又想,原來他什麼都看出來了。
淩不疑站起身,負手看這四周茂盛的花樹,道:「適才我在你們對面,隱約聽見幾絲笛聲,細想起來,我從未好好聽過你吹笛,大家都說你吹的很好。」
他語氣平靜,少商卻莫名覺得難過,忙道:「淩大人想聽,我這就吹給你聽。」
淩不疑似是很高興,隨即又搖頭道:「算了,還是別聽了。若是聽過一次還想聽,也是麻煩。好了,話也說過了,你這就回去吧,我再多坐會兒。」
少商啟唇又止,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恭敬的起身行禮,然後領著蓮房離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去,淩不疑正側臉仰望花樹,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花樹飄下瓣瓣春色,有粉色,白色,還有深濃的胭脂色,落在石桌上,衣裳上,還有他濃墨般的長髮上,隔著溫柔的花瓣與微風,眼前的俊美男子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看過一眼,少商轉身而走,再不回頭。
第57章 雁回塔. 上【修改】
直至回到程府, 少商始終沉默不語,靠著車壁呆呆出神。
程姎擔憂,問道:「席面上又有哪家女公子言語欺侮你了嗎?」她今日結交了幾位氣味相投的手帕交, 縮在角落中相談甚歡, 並不曾注意旁人。
少商嗤笑:「借她們倆膽?!」
蕭夫人也察覺到了女兒情緒低落, 問:「是樓家哪位親長給你臉色看了?」樓大夫人顯然已被丈夫說服, 今日闔家女眷再無不遜之言行;但這麼大一個家族,難免有個別刺頭。
少商傲然道:「誰敢?我讓阿垚這輩子都不認這親長!」
詢問不出結果,蕭夫人只好放女兒回屋, 晚膳時見她依舊無精打採,沒吃幾口就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居處。當天夜裡, 程府這片院落間忽響起了一陣清亮的笛聲, 婉轉低沉,如泣如訴。曲調並不憂傷, 而是一種不知歸去之路的迷惘和悵然。
蕭夫人睡不著了, 睜眼聽了半天, 忽的起身要掀開幔帳出去, 卻被丈夫從身後抓住。
程始閉眼道:「我勸你別去。」
蕭夫人皺眉道:「今日從樓家出來我就覺得不妥了,不成,我非得去問問不可。」
程始連眼皮都沒張開:「你問了,嫋嫋就會說?」
蕭夫人一窒, 又道:「那我去問她身邊的侍婢。」
「也不要去。就嫋嫋那副心竅, 你前腳問了她後腳就知道了。你覺得她會高興你查問她身邊的人?」程始換了個睡姿, 「你們母女近來好容易緩和了些, 可別再鬧起來。」
「你就不擔心她心裡有事?」
「除了懵懂童子,蠢人才心裡沒事呢。嫋嫋大小也要嫁人了,就不能有個傷東悲西的?」
「是傷春悲秋,不是傷東悲西。」
「好好,傷什麼都好,別傷了身子就行。唉,阿父還是去早了,嫋嫋這才學笛多久,就吹的這麼好了,聽的人心裡酸汪汪的。阿父若還在,我們就算把嫋嫋留在都城裡也無妨。說不定還能教出個名揚天下的大家來!」
蕭夫人不語,片刻後才道:「難道就聽她一直吹,你能睡著?」
「有何睡不著。以前阿父心裡一不痛快,就喜歡半夜奏些悲兮苦兮的曲子。有時吹簫,有時彈琴,有時還擊打鼓鈸呢。我們兄妹不都睡的好好的!好了,你也躺下罷。」
蕭夫人待坐床頭良久,才想:過世的君舅真是不大容易。
好在少商以前到底是長年合居的人,寢室文明還沒被狗全吃了,吹完一曲就熄燈睡覺了,第二日醒來又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心事。
樓垚原本又想日日上門,樓太僕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揪著侄兒丟進書房讀書,只准他五六日去一回程家——誰沒做過郎婿呀,巴結妻家也得有個分寸,就跟上輩子沒討過新婦似的,直將樓氏的臉丟盡了,北宮門口等求舉薦為官的都比自家侄兒的嘴臉矜持!
然後少商神奇的發現自從樓垚沒法天天上門後,自家兄長們全都脾氣通順,面色和善了。
「你們看不上阿垚嗎?」少商百思不得其解,便偷偷問孿生哥哥。
程少宮道:「我們沒有看不上樓公子,我們是看不上你。每每見了他就笑的跟咬著了雞腿的隔壁二旺似的。」二旺是條黃狗。
這番談話的結果自是少商勃然大怒,將整盒博棋倒在程少宮頭上,並且再也不要兄長們領著外出。
蕭夫人剛在兒子們面前誇了少商兩句,程少宮就頂著額角的傷開始進讒言了:「阿母,嫋嫋這是怕管理家務會耽誤她出門辦自己事,這幾日她老出門呢,也不叫我們陪著!」以前都是他們兄弟陪著幼妹出門的!
誰知蕭夫人半點氣也沒有,還悠悠道:「嫋嫋身邊有侍婢和家丁跟著,會有什麼事,總不能再領一個郎婿回家罷。」
程頌嘴巴一動,和長兄程詠互看一眼,兄弟二人低下頭去,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有次看見袁慎送幼妹回來,直到巷口才分離。
事後,他們兄弟也偷偷問過少商,誰知少商一臉光明磊落:「就遇到過兩次,沒有第三次了,都是講叔父和叔母的事。」
袁慎就是袁慎,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他又叫人盯著程府門口,待看見程少商那輛燒包的金紅色小軺車出來,就讓僕從一路跟著一路來回報自己——才子佳人相見,本應十分賞心悅目,如果兩回見面的地方不要那麼奇葩就好了。
頭一回堵到女孩是在城角一間鐵鋪中,對著燒紅灼熱的鐵爐,才子佳人俱被烤的臉頰燥熱,髮絲捲曲,好似一對漆黑烏糟的燒炭公婆。
次回見面則在城外不遠處的一座磨坊中,迎著空氣中噗噗飛揚的谷殼和細面,才子佳人都被揚了一頭一臉的粉白灰黃,換身衣裳就直接可以接管磨坊了。
「你就不能去個書鋪金店什麼的麼?花鋪和脂粉行也好呀。」在回程府的途中,袁慎騎馬隨行軺車,心中十分無語。
「是我請你去的麼?」少商對於打擾自己進行調研的傢伙十分沒好感,「有話就說!上回你說什麼來著,哦,你說皇甫夫子已在山間安頓下來了,怎樣?又要找我遞信,我可不幹!」
「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
少商翻白眼,道:「那是因為你在鐵爐旁沒待上半刻就逃出去了。」那次會面,連上在鐵鋪外的寒暄,兩人總共沒說到十句話,袁大公子就被煙氣熏的險些咳出肺來。
袁慎抑鬱,他從沒進過鐵鋪好嗎,人都快烤熟了,氣都喘不過來。
「不是叫你送信,夫子只要知道桑夫人過的好就行了。若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桑夫人和令叔父不好說,你悄悄告訴我,皇甫夫子能幫就幫一把…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沒別的意思,就是夫子想自己心裡好受些。」
少商笑道:「這還差不多,叔母當年為皇甫家所做之事的何止點滴,夫子能想明白就好,那我就替叔母應下了啊。」這麼實惠的事當然要答應。
「還有……」袁慎神情鬱鬱,「我也要相看親事了。」
少商哈哈大笑:「這是正經事。老人家們都說,越挑揀就越剩不下好的,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到時我和阿垚上門給你賀喜啊!」
袁慎心中惱怒,白玉般的面頰微微泛紅,他恨恨道:「誰家的快刀也不能像你,人家一提親你立馬就答應,早知,早知……」說著,他雙腿一夾馬腹,用力掉轉馬頭,迅速策馬離去,徒留下巷口的馬蹄聲。
少商摸摸鼻子,裝作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回府去了。
又過了數日,到了一年中春光最明媚的時分,國子監有個儒生忽向皇帝進獻了幾枚陳舊的書簡,上有讖語,意思仿佛是『東方有祟,將應者,至靈也』。
皇帝十分重視,立刻召集幾名心腹臣子一番探討後,得出結論——祟字乃山頂頭,應是都城東邊那座塗高山,需要獻祭山中生靈。
原本應該御駕親臨大肆行獵一番的,但皇帝仁慈,表示當春乃萬物繁衍之時,不宜過度屠戮,於是改獻獵為祭祀,向山靈奉上各種糧食谷種。儒生們自然群起歌頌,讚揚皇帝如何英明仁慈,糧食谷種本就比獵物更為聖潔雲雲。
如此一番,皇帝便帶著後妃和少的可憐的宗室,再點上一堆官員一同前往塗高山獻祭——程老爹也被選中了。此次雖說是獻祭,在少商看來,更像一場大型的春遊野宴,因為被選上同往的官員還能攜帶家眷。
程家人少,除去不能去的程母和程小築,此行統共夫妻二人,加上三兄弟和程姎少商,在城門口和萬家車隊匯合後,車行大半日,終於到了塗高山。
他們到的不算晚,此時山腳下已是遍地人蹤馬蹄。遠遠望去,以正中間那座最醒目的玄色鑲邊的朱紅金頂大帳為軸心,四面鋪開的各色私帳,蔓延開去足有好幾里地。
如虞侯家的那片十幾座的帳篷,俱是清一色的靛藍色錦帳鑲上蒼白的象牙雕刻的族徽,高貴端莊;如吳大將軍不大講究細處,便是五彩斑斕各種顏色的帳篷堆在一處;再如韓將軍喜愛賣弄個斯文,家中十幾座帳篷全用青竹和青布,一眼望去碧幽幽的,倒顯得十分涼爽。
還有喜愛玩鬧的,如皇后之弟宣侯,居然將帳篷裝扮的猶如稻草紮的茅屋般,走近一看卻是貼了成束的金帛銀絹,惹的眾人既豔羨又好笑,也惹來皇后一通怒斥責駡,宣侯只好連夜拆了重搭一座尋常的帳篷。
萬程兩家照例將帳篷搭在一處,兩家人嘻嘻哈哈在一起用膳閒聊,只可惜次日一早要搞迷信儀式,當夜不好飲酒吃肉,只能用些蔬菜餅餌,以及剛從山下溪流裡捕撈上來的魚蝦熬好的魚湯。不知道是不是少商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這次祭祀似乎形式大約內容。
天不亮時,萬鬆柏和程始穿戴整齊官袍就趕赴禦帳處,其餘家眷則留在原處,跟著響亮的鑼鼓聲行跪拜叩首並祝禱之禮,足足鬧騰了一上午才算完。
大概是貧血的緣故,少商撐著發暈的腦袋在帳中休息片刻,出來時已是物是人非——
萬萋萋和程頌去參加班老侯爺設獎的射箭賽馬會了,程詠本欲找幾個同窗論文,卻被提前找上門來的尹家兄妹拖走了,程少宮原想待在帳內看書,誰知展卷前習慣性的蔔了一卦,得出『申時初刻前不宜留在原地』的精准卦象,他摸摸鼻子,只好出去晃蕩一番。
蕭夫人和萬夫人對坐聊著家常,程姎照例乖巧的陪在一旁,看見少商出來,還告訴她樓垚來找過她了,見她休息就沒打擾,也被程二哥拉去了。
少商想了想,決定不要浪費這樣好的春光,便戴上帷帽,騎著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漫無目的的獨自悠哉去了。沿途遇到談笑的小女娘,結伴的士子,甚至差點驚到了數對野鴛鴦。路過一叢花樹,她還摘了幾支編成一個的花環戴在小花馬頭上,搖頭晃腦間,愈發顯得蠢萌可愛,直把少商逗樂了。
她自小不愛人多的地方,自是背向塗高山往四邊丘陵處而走,誰知沒騎多遠,居然在前方溪邊看見袁慎和一群文士打扮的青年在亭子裡煮酒誦文,幸虧她戴著帷帽無人認出,於是趕緊拍著小花馬的脖子轉向而走。
她邊騎邊想,為什麼她老是容易被人遇上呢,那是因為她總喜歡往水邊跑呀,如果不想再遇見熟人,也許她應該轉換思維,反向而走,例如……少商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丘上有座小小的樓閣式木塔。
少商心裡一動,她正想看看這天子行帳和勳貴遍地的景像是何等氣派,可惜她家老爹官位不夠,根本沒法湊近了看,還不如從高處俯視呢。
心念已定,少商於是迅速策馬奔去,騎行到離寶塔還有幾十丈處,山丘上碎石密佈,道路高聳嶙峋。她疼惜小花馬年幼蹄嫩,便將它栓在一旁樹林裡,自己提裙步行上山。
這山丘遠處看來小小一個,真爬起來卻頗費力氣,少商爬的氣喘吁吁才來到塔下,只見塔門上鐫有『雁回』二字,然後推門而進,同時喊著『可有人在』。扯著嗓子喊了十好幾聲後,少商發現這塔裡竟然沒人,於是回頭關上塔門,小心的往裡走去。
這是一座附近鄉民湊錢建造的新塔,用以供奉最近新興的宗教偶像,整座塔內部雕飾的雖不很精細考究,但木料結實嶄新,桐油漆的也閃亮,打掃更十分乾淨,少商便一層一層的爬了上去,足足爬了七層才到塔頂。
少商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一邊喘氣一邊端詳供奉在塔頂的這座幾分眼熟的小小石像,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不過現下這石像還帶了幾分原始的猙獰,等再過上幾百上千年的演變,就會變的慈眉善目阿米豆腐嘍!
少商本想推窗去看,抬頭間發現屋頂竟撐開了一扇天窗。
在做太妹預備役之前,她首先是個頑童,爬樹翻牆的技術可入選全鎮前三甲,當下紮起裙擺,順著欄杆和邊柱往上爬去,纖弱但經過鍛煉的身體竟然靈巧的攀了上去。
穿過天窗翻到屋頂,溫暖的春日陽光便灑遍全身,少商愜意的深吸一口氣,覺得通體舒暢。放眼望去,只見塗高山下一片小如蟻群玩偶的人群馬匹和帳篷,在絢爛的陽光下就像萬花筒裡的五光十色。
這種感覺實在誘人,少商索性平平躺到坡度微緩的屋頂上,以袖遮臉,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寧靜和溫煦日光浴。誰知,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日頭已偏西了。
少商一拍腦袋,哎喲一聲。她想起蕭夫人曾吩咐過,皇帝今晚要宴請群臣,皇后便宴請群臣的家眷,務必要在酉時二刻前趕回去,到時人家紛紛入座卻少了她,雖是群筵,但若被有心人看見後告上一狀,麻煩也不小。
此時沒有手錶,少商也不知究竟什麼時辰了,趕緊提起天窗撐住了,然後滑溜的順著原路爬了下去,離開第七層前還朝石像拜了拜,誰知剛走到第六層,她隱約聽見廂房裡有人聲。
——這座塔是最常見的六邊形結構,除了第七層是個供奉石像的小閣樓,下面六層都是同樣大小,同樣構造。六邊形的平層,一小半用來做樓梯通道,其餘面積對分兩半,一半是廂房,一半是通向欄杆露臺的平地。
少商懵懵懂懂,尚弄不清狀況,攀著樓梯扶手湊近一聽,聽見裡面有兩人在說話,言語聽不甚清楚:
「……太子這回見事倒快,兩個時辰內就找人解釋了那讖語,逃過一劫……」
「…若是…倒好了……如此性情怎堪太子之位…廢儲勢在必行…!」
少商背心一片冷汗,她害怕起來,這種害怕不同以往,仿佛一塊冰冷的鑄鐵塞進她的胸腔,墜墜的,寒氣四溢。不知僵住了多久,她克制住瘋狂叫囂的逃跑欲望輕手輕腳的緩緩往後退去,希望能回到第七層躲一躲。
誰知剛靠近窗臺,頭頂伸下來一只有力白皙的手掌,少商幾乎尖叫出聲,用力雙手捂嘴,硬是一點聲響也沒發出來——抬頭看去,竟是一張熟悉俊美的面龐!
淩不疑半個身子攀在梁上,看見少商在下面,似乎也嚇了一跳,隨即忽笑了起來,他本就生的極美,此時舒然一笑,漫山的春色都不如他的神色明媚。
少商看花了眼,居然忘了害怕,也呆呆的回以一笑。
這時,廂房裡終於察覺到外面的動靜,其中一人沉聲道:「誰在那裡!」說著便要推門出來看是誰。
少商再度嚇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淩不疑略一思索,迅速一躍而下,伸手抓住少商,然後帶著她飛身往塔外跳出去!
這次少商終於忍不住想厲聲尖叫,不過因為驚嚇過度,居然叫不出聲音,只能在心裡瘋狂大喊——這裡是六層呀六層,你以為是在拍武俠片,沒有威亞你拍什麼武俠片?!
第58章 雁回塔. 下
少商兩輩子加起來對人身威脅最嚴重的情況也不過是檯球室打群架, 大姐頭遞給她一個啤酒瓶要她立個投名狀,從而導致她頭一次萌生退出江湖的意圖。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各種混不吝, 但並不適合血濺三尺的戲碼。
淩不疑一手緊緊攬著她的腰,一手勾住第五層塔簷下的欄杆上, 兩人就這麼掛在塔外, 少商不得已牢牢抱住淩不疑。山丘上高處風勢猛烈,她臂力有限, 幾次都險些滑將下去,幸虧淩不疑左臂如同一個堅固的鐵圈將她扣在自己懷中,才不至於掉落。
少商聽著塔內的腳步聲從第六層噠噠往下, 那廂房裡的兩人稍有猶疑後,果然迫不及待的要離開此處,少商正要高興, 淩不疑忽低道:「我去除了這兩人,今日之事便無人知道了。」
少商有些害怕,此時的淩不疑與往常全然不同, 神色間透著一股淡漠的狠厲, 仿佛說的不是殺兩個人,而是宰兩條狗。她心頭一驚, 不及想到什麼,趕緊道:「不行不行, 你看, 那邊, 有人來了!」
淩不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隊幾十人的勁裝護衛悄無聲息的摸索上了山丘,顯是來接應廂房裡這兩人的,幸虧他們二人是掛在側簷的後面,才沒被護衛們看見。淩不疑皺著眉頭,似是並不願意放棄『殺人滅口』這個念頭。
廂房裡那兩人走到塔底,和來接應的護衛們說過幾句後迅速騎馬離去,淩不疑始終縮在第五層側簷之後,見他們走的乾乾淨淨,這才右手用力一攀,抱著女孩翻進第五層廂房中。少商被風吹的頭髮散亂,雙腳一踏到地面立刻腿軟的坐到在地,心跳仿佛擂鼓般劇烈,再看看身旁的男人,臉色平靜,心跳如常,除了神情略見凝重。
「他們人走了?」少商按在胸口上,壓住快跳出來的心,「我們也快走吧,說不定他們還會回來搜人呢!」
淩不疑看了她一眼,略帶笑意:「何以見得。」
「這兩個無膽匪類,自己身嬌肉貴怕有損傷,就跑的那麼快,等自己安全之後必要讓人回來查探的!」電視都是這麼演的。
淩不疑忍著笑,點點頭:「你是徒步走來的?」
少商指著東邊的窗口:「不不,我騎馬過來的,然後將馬栓在東面的林子裡了。」
淩不疑神色陰晦,心生疑慮:「……你很聰明,知道隱藏坐騎不讓人發現。」
「不是的!」少商恨不能吐血,「我是看這片山坡上都是尖利的碎石,怕弄傷了我的馬,這才沒騎上來的!」
淩不疑一怔,顯是沒想到這個緣故。
「上有天下有地,我真是個天大的蠢才!」少商氣急敗壞,她此刻已想明白前後因果了,「我來時這裡空無一人,見風和日麗天高氣爽,就爬上屋頂打個盹。那兩人定也以為塔裡無人,才在這裡相談陰私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將馬栓在塔下了,人家一看有人就不過來了!」
淩不疑忍不住笑起來:「爬到塔頂打盹,嗯,是沒什麼人能想到。」
少商訕訕的:「誰人小時候沒個嗜好呢。」
淩不疑笑了笑,俯下身子,拎起女孩微涼的雙手:「今日,你再陪我走一走罷。」
少商望進他含著笑意的眼中,濃褐色的瞳仁剔透如晶,卻叫她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她此時才發覺他今日著一身隱隱反光的暗藍色織銀斜紋錦袍,原先應該披著外罩袍卻不見了。不等她回神,淩不疑已再度將她提起來放在自己背上,又將她雙手繞在自己頸項上,然後迅速下塔而去。
少商本想要求自己走,但見他在山丘上側轉騰挪,健步如飛,比之自己走不知快了多少,便老實的閉上了嘴。伏在男子寬闊的背上,鼻端縈繞著仿佛如清冷雪林般的氣息,為著不掉下去又得牢牢摟著他的脖子,隔著薄薄的春衫,幾乎能感覺到下面結實修長的背肌,少商尷尬的簡直不知如何自處。
兩人先在東面樹林找到少商那匹奶牛斑小花馬,蠢萌的小馬猶不知發生了何事,還在搖頭晃腦的賣萌,淩不疑看著那可笑的花環,嘴角彎了彎,少商紅著臉表示『這也是小小嗜好』。
然後淩不疑牽著小花馬拉著女孩往南又走了一陣,找到了他栓在那裡的一匹高頭駿馬,漆黑的轡鐵上掛著一件墨藍色的織錦外罩袍,顯然他也是臨時起意跟著那兩人過來的。
少商笑道:「原來你也將馬栓在這片林中呀,真是……」她本想說『英雄所見略同』,但想到將淩不疑拉到和自己智商一個水準,屬於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於是改口道,「淩大人,我們趕緊回去吧。」
誰知淩不疑卻搖搖頭,道:「此刻已過酉時,那兩人看哪些人誤了筵席,就能慢慢篩出今日雁回樓上的人了。」沉吟片刻,又道,「我們往別處走。」
少商只好隨著他翻身上馬,一路跟著淩不疑背向雁回樓而騎,騎不多時,來到一處山崖之下,崖便還斜斜長出去一棵歪脖子樹。
「淩大人,我們來這裡幹什麼?」少商看天色漸沉,此處荒僻,開始惴惴不安了,其實適才她就想自行騎馬回去,可男子牢牢捉住了小花馬的韁繩,使她離去不得。
淩不疑牽著兩匹馬仔細栓在山石邊,背著女孩,不緩不急道:「我今日實在沒想到會碰上你,更沒想到叫你撞上那兩人。」
少商聽出他語氣不善,心下一慌:「淩大人,您認識那兩人麼?事情很要緊麼。」
淩不疑繼續道:「我就是想看清這兩人才一路跟來。如今我尚不知曉他們的真面目,卻要反被識破了。」
「怎麼會識破呢?他們又沒看見我們,我們只要好好尋個誤了宴飲的由頭,就能蒙混過去了呀。」少商的聲音十分乾澀。
淩不疑轉過身來,眉目俊美深邃,神情晦暗難明:「不,還有你,你能將我洩露出去。」
「我,我不會的……」少商聲音發顫,她忽想起適才淩不疑就想殺了廂房裡那兩人,眼下對自己的心思怕也是一樣的。她見勢不對,立刻想往小花馬那邊跑去,誰知淩不疑伸手就從山石上掰下一塊石頭,輕輕一拋,筆直投擲過去,生生在少商腳步前砸出一個小小深坑來。倘若少商適才走快一步,如今腳尖就被這石頭砸中了。
淩不疑再次露出那種陌生的淡漠神色,一步步朝少商走來。
少商步步後退,忽然大聲道:「我聽聞你自小養在皇后宮裡,又和太子素來親厚,誰不知道你是哪邊的人呀,那些人要對付太子,難道會不提防你?!」
淩不疑停了腳步,淡淡道:「你說的沒錯,不過,我不是怕他們知道我在扶保太子,只是不能誤了幾日後的一場好戲。」
少商害怕的牙齒打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快退到山崖邊了:「淩大人,兄長,我真的不會說的,你要相信我……」
「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多少顆人頭落地,我不能只憑相信你就作罷。」淩不疑淡淡道,說話間,他已經抓住了少商的手臂,只消輕輕一推,可以直接完成殺人毀屍兩個步驟。
少商雙手牢牢扯著他的衣袖,哭的稀裡嘩啦,飛快的辯解:「…不,不是,我又不認識那兩人,不對,我都沒見到他們的臉,我怎麼透露你的行蹤呀,難道我滿營去喊一通麼?!再說了,程家根基薄弱,既非豪強世族,也不是起初就跟著陛下打天下的股肱重臣,這,這儲位什麼的,我們摻和什麼呀…您真的可以相信我……!」
天呀地呀,她的人生為什麼這麼悲催,上輩子運氣不好歸不好,總算還安穩的活著,這輩子卻要捲入國家陰謀,跳過社會版直接上政治版,老天爺呀,用不用這麼器重她呀,她的資質其實連混個俞鎮十三妹都勉強的!
淩不疑聽到這裡,緩緩放開右手,後退數步,一言不發的轉身坐到山崖邊的一塊光滑平整的長形方石上。
少商是見過淩不疑本事,知道逃跑無望,還不如將力氣都用到哀求上,眼看有戲,趕緊連滾帶爬的挪到淩不疑身邊,哭哭啼啼道:「……我和阿垚都那麼敬重您,仰慕您,怎麼會壞了你的大事呢……」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只聽『啪』的一聲,淩不疑左手直接從身下方石上掰下一塊來,少商立刻被嚇住了,牢牢閉上嘴巴,不敢再囉嗦。
淩不疑緩緩從懷中拎出一枚玉飾,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半塊玉玨,碎裂處還留有一個『弱』字,她驚慌的連忙去摸自己腰間,果然發現腰際空空——這是程老爹給她的玉玨,上面還親手給她刻了一個『嫋』字。
「還有半邊呢?」少商呆呆的。
淩不疑道:「已叫那些人撿去了吧。」
少商腦子飛快轉動,立刻明白了。
適才淩不疑趁亂扯下她的玉玨,將之對半捏斷,然後將刻有『女』字的半邊玉玨丟出去,讓廂房裡那兩人撿走,剩下一半則自己留下。都城裡名中帶有『女』字的女娘多了去了,只憑那半邊玉玨是猜不出誰的,但若有另半片玉玨,只要玉石紋路對上,就能打聽到自己了。
淩不疑微笑道,「我也想相信你,不過……還是這樣好些。」
少商心頭的怒火熊熊燃起:「你居然要脅於我?!」
淩不疑淡了臉色:「那我還是殺了你吧。」
「別別別……」少商立刻軟了,撲上去巴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您還是要脅我吧!」
淩不疑微不可查的彎了下嘴角。
「總之,今日之事你不許和任何人說,包括你之雙親手足,還有樓垚,倘若叫我察覺你走了口風,我立刻將這半片玉玨丟出去,順帶提醒那些人程家有女,乳名嫋嫋。」他道。
少商氣結,無奈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是誰,幹嘛還來偷聽,做這樣大陣仗?!」
「你不答應,那我還是殺了你吧。」
「不不不!我答應,我答應還不行麼!」少商死死抱著淩不疑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很沒骨氣,但活下來最重要。
說完這番,兩人全都安靜下來,少商精疲力竭的坐到方石的另一端,垮著肩膀腦袋發空。一時心累一時放鬆,既失望於曾經以為高風亮節的偶像破滅,又忿忿於自己處處受制的窘境。算了,以後少見這人就是了!
淩不疑看著女孩的神情,將那半片玉玨緊緊握在掌心,淡淡道:「我早知道,你若看見了我真正的樣子,就不會喜歡我了。」
少商轉頭看去,漫天晚霞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憂傷,充滿自厭之意,她沒來由的心軟了,挪過去坐到淩不疑身旁,柔聲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咦,她之前有喜歡他嗎,不管了,先哄好再說。同時開始自我安慰——人家做大事的比較謹慎也是可以諒解的,何況只要自己不多嘴,那就什麼事都沒了。
「是麼?我剛才看你神色不快,難道不是在心裡暗暗罵我。」淩不疑側過臉來,下頜線條完美無瑕,「你以前看我時的神氣,不是這樣的。」
「哪有?!」雖然被猜中心事,但少商豈能承認,「若非是你,我早就被匪賊煮著吃掉了,必是慘不堪言,之後你又屢次幫我,足見你心性仁厚。就是適才…適才…若非是你,那廂房裡的人早就捉到了我,估計就是滅口的下場!如今,我若只為這麼一點小事就對你生了恨意,那豈非忘恩負義!」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越想越覺得不該責怪淩不疑,人家只是嚇唬嚇唬她,威脅威脅她,差點要了她的命…而已,其他什麼也沒做嘛!
淩不疑終於笑了出來,隨即又沉下目色,面色陰鬱,忽道:「我是真的想放過你。」
少商心中哀歎:那你就當沒看見我不行嗎。
「……前陣子,太子殿下失竊了一枚印信,鬧出了許多事,應是太子府中賓客所為,是以我設了個局,只等著對方入轂。我大致知道對頭是誰,但不知埋在太子府中的細作是哪些個,只盼今日不要打草驚蛇。」淩不疑緩緩道。
少商又驚又怕,強笑道:「這些機要大事我哪裡懂得,大人您不用告訴我的!」
淩不疑猶如清水般的目光掃過來:「適才,我隻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聽不大清。你聽清他們的聲音了嗎?」
少商何等機警,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沒聽清。」
淩不疑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算了。」
少商猶自心驚膽戰,忽聽淩不疑道:「天色快要全黑了,你可想好我們回去後的藉口?」少商連忙搖頭,表示完全聽憑吩咐。
淩不疑伸手握住女孩的左小臂,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有力,女孩手臂纖瘦,這樣一握竟然五指全部合攏。
他道:「待會兒我折斷你的手臂,再撕幾條你的衣裳掛到那山崖邊,就說你貪看風景,不慎滾落下去,是我路過救了你…放心,我隻輕輕捏裂你的臂骨,很快會好的。」
少商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心知這是好主意,卻實在捨不得自己的骨頭!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女孩美麗的臉頰猶帶著絨絨之意,顯得稚弱可憐,此時驚恐之下,花苞般的唇瓣輕輕顫動,好像一支細細的羽毛撩到他心頭。
『哢』的一聲輕輕悶響,少商睜大了眼睛,淩不疑用右手握斷了自己的左小臂——她是見識過這條左臂的力量的,曾單臂掄起金烏般輝煌的長戟將那悍匪連人帶刀劈斷。現在,卻因為他的不忍,生生被折斷。
「算了,換你來救我吧。我們再套一套詞。」淩不疑蒼白著臉色,微微而笑。
少商暫態流下眼淚,好像心頭被狠狠砍了一刀似的。
她一下撲到淩不疑腿邊,哭到稀裡嘩啦:「我聽見那兩人的聲音,我記得的,以後我幫你去認出來!你…你疼不疼,疼不疼…」
這次她哭的沒有任何偽裝。
第59章 想多了
從任何角度看, 這都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群臣宴飲。
皇帝依舊溫煦和睦, 皇后還是儀態萬方,虞侯照例深情誦賦,吳大將軍照例舞刀助興, 宣國舅照例第一個被灌醉,也照例又滾到食案下去了。二皇子照例看不順眼三皇子, 席間冷言冷語的不住撩撥,惹惱了四皇子險些要動手,太子趕忙出來勸架, 轉頭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對四皇子擺手示意不必,接著就手法很熟練的拎出二皇子的伴當們至今未歸之事。皇帝起初不在意, 誰知片刻後飛騎回報那些伴當年少氣盛, 竟然違抗聖意,自行進山行獵去了。
皇帝當時就沉下了臉色,二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 慌裡慌張的跪倒請罪, 太子只好轉勸架為求情。五皇子插嘴道:「今日誤了宴席的難不成就這幾個, 想來還有不少。」
於是以此為始, 皇帝索性查問起所有誤過賜宴的人。一番雞飛狗跳後, 成果喜人——六七個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 四五個賽馬會上摔斷腿的莽撞少年, 三個窩在帳中賭錢的誥命貴婦, 外加兩對在林中幽會迷了路的野鴛鴦。
平心而論, 今上並非嚴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誤了禦宴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於是皇帝抬抬手饒過了那幾個倒楣斷腿的,其餘各有處罰:醉酒儒生趕出太學;賭錢貴婦每人罰錢三萬,褫奪誥命,其郎婿各降官秩兩百石;至於那兩對野鴛鴦麼……一對是使君有婦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對是虎賁田郎官之子和太學裡的歐陽博士之女。
皇帝素性清正,當即不悅道:「朕本不願理睬這等風月之事,可成侯幾月前才戰死沙場,其婦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與有家室之人行淫,一來可見全無夫妻恩義,二來辱沒亡夫英明。當罰!」
說完,就敕令將成侯夫人逐出都城,發還娘家,一應夫家財帛均不得分領,中山侯則直接抹成一張白板,奪爵撤官並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見皇帝神情怫然,俱停了推杯換盞和嬉笑閒聊,安靜的坐在席間以待君主發落,此時田郎官和歐陽博士已跪倒在禦帳中央,不住磕頭請罪。前者稱辯『小兒女不懂事迷路,並非有意輕慢禦宴』,後者卻漲紅了臉硬咬『吾女已許配人家,都是田家豎子引誘』!
坐在禦帳角落的程始惴惴不安,赴宴前蕭夫人派人來告訴他女兒至今未歸,他還以為女兒和樓垚私會遊玩去了,結果適才進帳前見樓垚好端端的坐在外面勳貴子弟的席位上。
其實皇帝哪有閒功夫管個中等武將家的女孩來沒來赴宴,那三個貴婦也是賭錢的陣仗鬧太大才被人發覺,而成侯夫人和歐陽娘子是在衛士搜尋中山侯和田公子時被捎帶上的。
程始小心的望了對面的樓太僕一眼,心中叨叨著祈求西方昆侖聖母和東方元始天尊,保佑女兒千萬莫要撞上這風口浪尖。
田郎官和歐陽博士此時已漲紅了臉,互扯著衣襟爭吵起來,皇帝正要開口發落時,一名小黃門忽然匆匆進帳,在御座前低頭輕聲稟報了兩句。
眾臣不知那小黃門說了什麼,只見皇帝的臉上竟有幾分訝然,目光還往帳內角落的幾桌席面射去。五皇子離得近,隱約聽見了個『淩』字,賤格發作,趕忙道:「父皇,說起來,十一郎今日不是來了麼,怎麼到此時都沒赴宴呀?」
皇帝沉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進山行獵的一干豎子,每人去廷尉處領十鞭,冀州北邊不是還亂著麼,將他們發送過去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哀嚎一聲:「父皇?!您,您三思呀……」那些伴當都是他日常結交的朝臣子侄,這一下子可破了他數年之功喲。
皇帝紋絲不動,繼續道:「二皇子約束左右不力,和五皇子一道也去領十鞭子。」
五皇子正在得意微笑,忽聞此言,待道:「父,父皇,您您是不是說錯了……?」
皇帝懶得理這兩個活寶,低聲吩咐那小黃門將人領到一旁的偏帳,然後離席往後走去,眾臣和皇子們也起身拱手相送。皇帝才走幾步又駐足,回頭道:「程校尉,你隨朕來!」
眾臣的目光暫態齊刷刷的射了過去,程始哪怕天縱奇才也想不明白這高深莫測的聖意,此時也只能頂著灼灼目光,縮著脖子上前隨駕離開。
待皇帝離去之後,帳中猶如蜜蜂嗡嗡一般吵雜起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適才聽外頭的侍衛說,十一郎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陛下為何變了臉色,陛下總不會治十一郎的罪吧!」
「聽說十一郎受了些傷,被人扶著回來了。」
「甚麼?!何人能傷到十一郎!扶著回來的,想來傷的不輕呀!」
這些話程始統統聽不見,他實在不知皇帝為何單獨召他,心裡想著自家女兒就算遲到宴席也不至於引起這麼高規格的關注吧,他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心裡不住盤算近來朝堂之事,皇帝忽開口道:「程卿,你膝下有幾個兒女。」神色十分和悅。
程始待了下,機械的回答:「臣有四子一女。」
皇帝頓了下腳步,皺眉道:「只有一女?」
程始心裡打鼓,茫然不知所措:「是。臣只有一個女兒。」
皇帝皺著眉頭:「已許配了樓太僕的侄兒?」
「正是。」程始心道,陛下您不是還給我家頒旨賜婚了嗎。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和悅了:「卿怎麼只有一女?!」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滿意。
程始一頭霧水。隻生一個女兒也有錯?!
其實適才那小黃門隻低聲說了一句話——「淩大人左臂受傷,被程校尉家的女公子扶著回來了。」
皇帝覺得這短短一句中,簡直每個字透著詭異。
首先,自己養子是什麼人他會不知道嗎?傷了手臂又不是傷了腿,為何要人扶著?就算是傷了腿,當年他三刀六個洞還能直挺挺的從涼州走回都城,且不露半分痕跡。
其次,還是個小女娘扶著回來的!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顯出個靈仙來唱支小曲,都不會更讓皇帝吃驚了。
當初有人讒言淩不疑不近女色是因為好龍陽,他嘴裡怒斥枉言,心裡卻七上八下的,嚇的兩宿沒睡好。直到後來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給養子送了幾個顏色姣好的僮兒,被狠狠打將出去,他才放下一顆心。
穿過十來尺的營地,來到一座略小的金頂禦帳之中,未等小黃門掀開帳簾,皇帝就聽見裡面有個溫柔軟糯的少女在哭,自家那位孤僻聞名的養子正在低聲勸慰。
皇帝歎口氣,叫小黃門通報後大步進去,後面跟著臉色發白的程始,他也聽見了。
進帳後,只見淩不疑坐在火爐旁,正由侍醫以木制板條固定左臂然後包紮,旁邊跪坐著一個小小女孩,雖然哭的臉如花貓一般,但仍舊看得出容貌嬌美,稚氣荏弱,玉雪堆成一般。
——所以,養子其實喜歡的是這一款?皇帝暗忖,難道以前沒人送過這樣的美姬。不會呀,從養子十五歲開始,應該花紅柳綠各色各型都送過了呀。
「阿父…」少商扯扯程始的衣擺,眼淚朦朧,好不可憐。
程始心知女兒的安危不會有事,有事的怕是女兒是姻緣,當下低聲道:「陛下問什麼,你就說什麼。」
少商點點頭——按照兩人套好的說辭,她騎馬至山崖,因想攀折崖邊鮮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幸虧吊在了山崖邊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幸好淩不疑此時經過,聽見呼救聲趕來,扯她上來時折斷了左小臂。
聽見呼救就過去了?皇帝十分想轉頭,好好提醒養子『可記得當年虞侯家十一女落水,你居然踹斷了一截木樁丟過去讓人抱住浮著』,不過虞侯也明白了你小子的意思就是了。
程始聽完這段,心頭一鬆,心想只是這樣就最好。當下連忙叩首,連連感激淩不疑搭救女兒之恩,又大聲向皇帝告罪。
皇帝點點頭,心想,程始這人倒沒任何攀附之意,看來還是可用的。
「程娘子與十一郎,之前見過?」不論心裡如何翻滾,皇帝臉上不會露出分毫。
少商低頭看著垂落在地毯上的朱玄二色的冕服衣擺,不由得掌心冒汗,生平第一次看見國家大BOSS,怎能不緊張。
皇帝看她慌慌張張的行禮,行的竟是家中對長輩的禮儀,而非面聖之禮,可見教養匱乏,強忍著沒有皺眉,又看了淩不疑一眼。
淩不疑渾然不覺,托著包紮好的左臂,跪下行禮,道:「臣與程娘子見過數次,自不能見之不理。」
皇帝不去理他,繼續問:「程娘子,你在哪裡見過子晟。」
「這些事陛下不如都問臣。」淩不疑臉色蒼白,卻依舊笑著。
皇帝又問:「程娘子,子晟乃股肱重臣,國之棟樑,你連累他受傷,可知罪?」
少商正要張嘴,淩不疑又搶了先,笑著說:「早知陛下想嚇死她,臣適才就不用捨了左臂去救她了。」
皇帝終於忍不住轉頭,正想板臉數落養子幾句,卻看見淩不疑眼中的哀懇之意,他暗歎了口氣,就揮手讓程家父女退下去了。
程始拉著女兒的胳膊,連聲歎氣,一邊走一邊數落:「你這是又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阿父不是都聽見了嗎。」少商也顧不得儀態了,扯著袖子去擦滿臉的淚。
「你你,你怎麼又和十一郎扯到一塊去了!」
「淩大人高仁厚義,回去後我要找阿垚一起登門道謝!阿父,你給我好好備一份禮啊。」
程始匪夷所思:「就這樣?」
「還能怎樣。」少商奇怪的回望程老爹。
人家救了你的命,你狠狠道謝,以後有機會回報就是了,有什麼問題嗎。至於雁回樓上的事情又不能說。
程始: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那邊廂,樓太僕聽到了些消息,將侄兒扯到僻靜處,低聲道:「適才十一郎受傷回來了,你可知扶著他回來的是誰?」
「侄兒知道呀。是少商嘛。」
「啊!」樓太僕反應不及。
樓垚一臉光明磊落,直白道:「適才少商叫身邊的婢女都來告訴我了。淩家兄長救了她的命,等回去後,我和少商一道上門道謝。」
「就這樣?」
「還能怎樣?」樓垚覺得自家伯父很奇怪。
樓太僕: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偏帳裡,皇帝繞著淩不疑轉了一圈又一圈,欲言又止:「你和程家小娘子……?」
「陛下想說什麼?」淩不疑托臂凝神。
皇帝直起身子背手緩走,換過話題:「那日給樓程兩家下賜婚旨時,朕記得你就在一旁。」
「是呀,臣就在一旁。」淩不疑淡淡道。
皇帝瞪了養子半天,有一種無處下嘴的感覺。
淩不疑看了旁邊的小黃門一眼,那小黃門會意,小聲提醒道:「陛下,外面的筵席……」
皇帝煩躁的揮揮手,留下句『你好好養傷』就大步回了主帳筵席,在上首坐定後,看見田郎官和歐陽博士猶自氣呼呼的對視,他歎道:「罷了,少年鍾情不易,歐陽愛卿,你回去後預備嫁女入田家之事吧。」
歐陽博士張口結舌:「陛,陛下,可小女已經定親了啊。」
見皇帝神色疲憊,吳大將軍雷鳴般的吼起來:「成了親還有絕婚的呢!你廢什麼話!」
虞侯撚著儒雅的文士須,微笑道:「歐陽博士,今日這麼多人看見了,想來令嬡原本定親之家也不樂意再續前緣了。這並非田家奪婚,而是小兒女兩情相悅,陛下有意成全,你何必執拗?」
歐陽博士頹然倒地,不敢再反駁,田郎官滿臉喜色,大聲叩謝聖恩。
皇帝心思飄移:難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第60章 我人生中第三場緋聞
皇帝此時已過天命之年, 但身姿依舊挺拔矯健,只要馬上鞍弓上弦, 整座都城中能做他對手的不逾一掌之數, 其中頭一個就是他親自教出來的養子。
打天下焉有不死人的, 這個道理他起事之初就懂了, 與他一道血海裡拼殺出來的心腹重臣哪個沒有家人親友或死於戰陣或亡於牽連。包括他自己, 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了,同胞三姊妹也只剩長姊一個了。
可那些從龍之臣哪個也沒有霍家來的慘烈,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幾乎全族殆滅,如今淩不疑已是霍家兄長留在這世上唯一血脈了。
皇帝有時欣慰於淩不疑端厚果決,高光清揚,但有時又不樂見他太過卓爾不群。皇帝常想, 養子要是和尋常勳貴子弟一樣就好了, 或像自己的那些兒子們,熱愛權勢財帛, 熱衷於美酒遊獵,蓄姬納妾。如果這樣,皇帝也許會有些失望他不那麼像霍家兄長,但好歹這些東西他都能賜予。
可淩不疑偏偏不是,他仿佛遊魂一般憂鬱清冷, 既不結交親貴重臣, 也不蓄養賓客門人, 除了對親長手足(這裡皇帝指的是自己和太子)的眷愛, 這世上似是諸事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知道如今都城佳婿榜上頭一名就是袁州牧之子袁善見, 然而從榜首往下數直到一百都沒有淩不疑的名字,倒不是淩不疑有什麼不好,實是這豎子行事莫測,裕昌郡主和虞侯之女接連碰過釘子後,沒幾戶人家敢再上前自討沒趣了。
大丈夫立世,不愛駿馬烈酒,不愛美姬名利,非要去糾纏人家的未婚妻嗎。
當然,程家小娘子一開始並不是人家的未婚妻,根據適才詢問養子扈從得知,他與程氏之前已見過數次了——萬家初見,東郡救命,滑縣郊外的駐蹕別院再會,哦,城門外又匆匆見過一面,然後就是今日。
皇帝心思慎敏,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其一,淩不疑在獵屋時就存了心意,誰知樓程兩家就跟著了火似的,動作如此之快,等他回過頭去得知心上人已定下了婚約,至此死心,不再強求。
其二,淩不疑的確是將樓家小兒看做小兄弟,自也將程氏看做手足之妻,這才多加關照,此外並無旁的曖昧之意。
淩不疑自然說的風光月霽,可真相到底是哪樣呢?皇帝起身,煩悶的在寢帳內來回踱步,自己也不知道該希望趨向於哪個結論。
若是前者,難道叫人家趕緊退了親事好成全淩不疑?!樓程兩家畢竟正式定親了,即便是君主也不能做出輕侮臣子之事。可若是後者……皇帝重重歎了一口氣,那還不如去糾纏人家未婚妻呢,至少養子不用做游魂了,他也知道該從哪裡下嘴了。
在帳內持卷讀書的皇后,靜靜看了皇帝好一會兒,笑道:「陛下今日是怎麼了?可是困於軍國大事?」
「不是,是子晟受傷了。」皇帝口風很緊,「對了,皇后可記得程家那位小娘子?」
皇后秀眉一揚,笑道:「怎麼不記得,阿姈前後跟我告狀數次,說那小女娘粗鄙刻薄,品性不佳,字都不認識幾個。」
「阿姈的話只能信一半,好端端的到你跟前說壞話,難道教養就好了。」皇帝揮揮衣袖,坐到皇后身旁,「朕記得樓太僕曾與朕誇耀,那程小娘子說過什麼『滿眼荒蕪才能成就一番大好作為』,可見雖不通文墨,倒頗有氣魄!」
皇后點點頭:「這倒是。我已訓斥過阿姈了,程校尉夫婦為國盡忠,不得已才拋下女兒,致使程小娘子缺了教養,怎能因此譏諷。前陣子陛下不是給兩家下旨賜婚了麼?」
皇帝被噎了一下。
皇后側頭回憶片刻,又道:「當時陛下還說程校尉德才兼備,可惜門第單薄了些,不過樓家麼兒自己喜歡那小娘子,比什麼都要緊。」
皇帝撚著鬍鬚,悶聲道:「……黃口小兒,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了。」
皇后覺得皇帝今晚說話顛三倒四的,究竟是要贊成人家小兒女兩情相悅,還是要反對他們自定終身或者門第不配呢。她放下竹簡卷:「陛下,您心裡有事?」
皇帝長歎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只能道:「……子晟不肯在宮裡養傷,一定要回自己那兒,早知當初就不賜他府邸了!」
「……陛下可以將子晟召進宮來。」皇后忍著笑意,依舊端莊溫雅。
誰知皇帝卻搖搖頭,繼續今夜顛三倒四的語言風格:「子晟在自己府裡也好——」這樣才有人能上門致謝,如果那小女娘懂道理的話。
……
少商當然很懂道理,她不但上門致謝,還一口氣致了三次謝!
頭一日,即從塗高山回都城的次日,少商就讓僕從拉上滿滿一車重禮,並邀上樓垚,打算一起去向淩不疑道謝,誰知臨出門前,樓太僕特意告了假一道跟來了。
淩不疑的府邸與宮城只有一坊之隔,據說原是前朝某親王的王府,華麗,高闊,簷飛柱升,屋捨猶如龍騰雲鳳展翅,然而卻空曠冷清的難以置信。從大門進去,直至三進後的主居室,除了經過的兩隊整齊嚴肅的巡宅侍衛,少商居然沒看見一個僕婦侍婢。
與其說這是權貴官邸,不如說是一座軍營。
比宅邸更清冷的是探病的氣氛。
少商和樓垚十分熱情,樓太僕也很誠摯,然而淩不疑仿佛有一種神奇的本事,不論人家起什麼頭,他兩句就能將話題聊死,過不多久三人只好退了出來。
樓垚想淩家兄長一定是傷病不輕,應該讓人好好休息。
樓太僕鬆了口氣,心道:觀淩不疑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應對侄兒的未婚妻無甚想法。
少商卻察覺出淩不疑禮貌而冷淡面容下的不悅,心想人家搞不好是想跟自己說雁回塔的事,結果樓家叔侄在側不好開口。
第二日,少商就從親爹庫房裡搜了幾罐傷藥,打算再去探病,誰知程老爹和蕭夫人硬要跟著去,少商無奈,只好與父母一道出發。
淩不疑這回稍微熱絡了些,不過只有這點差別——
「幸虧兄長您路過,不然少商就摔下山崖去了。」「嗯,我若不在,少商就死了。」
「幸虧淩大人路過,不然小女就摔下山崖去了。」「我若不在,令嬡該如何是好。」
某理科女生蓋特不到這種古老的談話藝術,只能在旁一徑的待笑,程氏夫婦卻神色複雜。很快,這天再度聊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就這麼回家去了。
到了第三日,毅力驚人的少商又欲前往淩府,這回蕭夫人直接派了三子少宮貼身跟隨女兒。少商在路上幾次想甩掉他,程少宮直截了當道:「嫋嫋你省省吧,阿母說了,你要嫁人了,為防瓜田李下,不許你和淩大人走太近!」
少商歎息:為什麼沒人相信她和淩不疑是純潔的呢。
正當少商以為這趟探病也要打水漂時,卻發現今日淩府熱鬧異常,門前停滿了駿馬寶車,平日裡冰窖般的庭院滿是侍衛和隨從。
親自為少商開大門的是滿面笑容的梁邱飛少年,他似乎對少商有胞兄相隨毫不驚訝,還熱心的告知:「今日太子殿下領了幾位貴客來探望我家大人,正在前院宴飲呢。」
儲君都來了,自不能繞過去當沒看見,兩兄妹趕緊到前院正廳拜見,抬眼間少商居然看見袁慎也在其中,不由得愣了神。袁慎身著月白儒袍,滿身的斯文俊秀,朝她遙遙笑了下。
當今太子生的甚是慈善,團團的一張臉下蓄了一排短鬚,見程家兄妹當庭拜倒,連忙虛扶請起,還誇了程始兩句『公忠體國,勇毅過人』的通用話。
程少宮素日再頑皮,也不過十四歲的少年,此時見到儲君激動的不行,連話都說不順暢,才結巴了兩句「殿下,臣臣……」,旁邊的一位華服公子就噗嗤笑了出來。
兄妹倆望去,竟是那日在樓家見過的班小侯。班小侯一笑出來,立刻歉意的拱手道:「失禮失禮,程三公子別見怪,我自小愛笑,不是衝你來的。」
程少宮也不生氣,笑道:「無妨,換做我也是要笑的。」此時緊張過去了,他再度恢復自然灑脫之意。
袁慎看了從進來就低頭端坐下方的纖瘦女孩一眼,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有耳福了,這位程三公子擅於吹塤,我曾聽友人誇過數次,直道乃有古君子之風。」
太子見程少宮豁達和悅,俊秀文雅,又聽袁慎這般褒獎,心中生了幾分喜愛,笑道:「甚好甚好,少宮你也入席罷,與我等一道暢飲。」
程少宮心中十分願意,卻為難道:「今日臣是陪幼妹來向淩大人謝過救命之恩的。」
太子和氣的笑著:「子晟有傷,不能飲酒,正在後間歇息,讓女公子自行去道謝……」
話未說完,一位聲音尖利的公子開口道:「子晟隨意幫了把手,就怕有些人假道謝之名,行親近之實,如牛皮般貼上去,夾纏不清。」
少商忽的抬起頭來,廳內眾公子只覺得眼前玉雪生豔,耀目如花,均暗想著,這程氏小女娘生的倒不錯,樓家小子好福氣。
袁慎臉色大變,正要反唇相譏這人,誰知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自斟自飲的王孫公子忽道:「王隆,你敢編排十一郎,是活膩味了吧。上回他把你掛在飛鳳閣的高簷下,吹了兩個時辰的冷風,你都忘了?」
「你?!」那叫王隆的公子羞惱,生氣的樣子和胞妹王姈愈發相像了。
太子眼看兩人要吵起來,低聲呵斥:「阿隆你閉嘴!四弟,你提這作甚?!」
程少宮猶自憤憤,想為幼妹討個公道:「王公子,你適才所言……」
「這位是王公子吧?」少商忽然開口,禮貌道,「小女子與令妹曾見過…」
王隆和四皇子停了爭執,眾公子也紛紛側頭聽女孩說話。
「…那是在萬家筵席上,頭回見面,我倆就吵了起來,」女孩微微而笑,「當時就是為了淩大人。沒想到今日頭回見到王公子,又要為了淩大人起爭執了。」
『噗嗤』一聲,班小侯再度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袁慎忍笑,趕緊補刀:「班小侯爺自小愛笑,可不是衝著王公子您去的,您莫要責怪。」
四皇子也笑道:「王隆你若還要說程小娘子,就請大家說說萬家那日墜橋之事好了。」
席間眾公子均紛紛輕笑起來,心想:這都城裡如牛皮般貼著淩不疑的小女娘中,頭一個不就是你妹子王姈麼,你也好意思說人家。別的小女娘追逐淩不疑也就湊個熱鬧,過後就各自婚嫁了,隻你家妹子那是鐵打的夾纏不清。
這時,梁邱飛不耐煩的從後間出來,臉上努力擺笑,躬身道:「我家大人聽聞程小娘子來道謝,讓屬下來請人進去。」
袁慎心中一凜,當初在駐蹕別院時的那股古怪的感覺又冒上來了。
少商向眾人端莊的行禮告退。
本來程少宮可以不跟著去的,可被王隆這麼一說,他哪肯讓幼妹落個癡心妄想的名聲,是以無論如何都要跟進去道謝。
梁邱飛只能眼睜睜看著程家兄妹雙雙往後間走去,忍不住恨恨瞪了那邊的王隆一眼。
淩不疑今日似是剛沐浴梳洗過,白皙的膚色透著一股玉色水氣,濃黑如墨的長髮散散的披在雪白的綾緞中衣上。他就這麼斜倚在胡床上,宛如一副描繪傾城之姿的古畫般。
他已聽見外面的聲音,靜靜靠著隱囊,臉上看不出心緒。
有程少宮在場,少商自不能說雁回塔的事,三人就這麼不冷不熱的寒暄幾句。
少商心中有歉,側眼望了下胞兄,再抬頭看淩不疑,低聲道:「其實,其實我一直……」她想說,除了第一次,她之後一直想單獨來探病的,奈何總不能成行,真不是故意推脫。
「你不用說,我知道。」淩不疑柔聲道。
程少宮板著臉,暗自吐槽:既然不說都知道了,你們還廢話什麼!
「您的手臂還疼嗎?」少商神色關切。
淩不疑微笑道:「你從頭到尾只問我疼不疼,倒不問是否有礙於弓馬?」
少商純自真心的笑起來:「不疼就好了,能不能上馬拉弓有什麼要緊的。」
淩不疑凝視回去,眼中溫柔如水。
程少宮正想咳嗽兩聲打斷這情真意切的氣氛,不妨淩不疑淡淡的看了一眼過來,他莫名的周身發寒,趕緊收聲。
淩不疑回過頭,還待說兩句,外面忽傳來一陣高聲呼呵。有個醉醺醺的聲音在說話,斷斷續續傳過來——「…我曾見過這位程小娘子,與人相會…十一郎……」
程少宮臉色發黑,瞪了淩不疑和少商一眼,倏然起身大步到外面去,決意要為幼妹申辯。
少商心驚膽戰,慌張的看向淩不疑,站在一旁的梁邱飛低聲道:「少主公,不如……」
淩不疑抬手制止少年說下去,溫和的看向女孩:「你我見面,除了前幾日在塗高山,俱是有旁人在場。你不要怕,我去說。」
少商緩下一口氣,適才也是急中出亂了,此時冷靜一想還真是如此,便鼓起勇氣站起身,大聲道:「我先去!」
大踏步走出外廳,只見程少宮正提著一個尖嘴猴腮之人的前襟,怒喝道:「……黃公子,你怎能如此說話!」
王隆在旁煽風點火,哈哈大笑:「……程三公子,你妹妹既做下了,還怕被人說麼?!」
席間眾人含笑看戲。程少宮提拳想打,太子,四皇子和袁慎一齊起身喝止。不同的,太子是要喝止程少宮毆打表弟,袁慎是要喝止黃陽繼續說少商陰私,四皇子則是要喝止所有人。
「黃公子!」少商提高聲音,徑直走到眾人面前,作揖行禮,「你倒是說說,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過我與人私會?」
眾人都停了說話和動作,靜靜看著。
「少商!」程少宮焦急道,「你莫要胡鬧!」
「我雖是小小女子,也知行的正坐得直,黃公子您但說無妨!」少商回想淩不疑適才那話,真是越想越有底氣。除非這姓黃的撞見她和淩不疑在雁回塔,不然哪有私會證據!
淩不疑已站在門廊下,聽聞此言停下腳步,含笑聽著。
黃陽此時已酒醒了幾分,眼見下不來台,只好含混的大聲道:「有兩回!一回在城邊的鐵鋪門口,還有一回在城外的磨坊外。我看見你和一個男子在說話。那人兩回都是向內背立,不過看身形,應是同一個人!」
啊?!少商枕戈待旦的大腦忽然鬆了一下,待了片刻後就去看一旁的袁慎。
只見袁慎也有些呆滯,一副全然猝不及防之態。
「程小娘子,你可別說那不是你呀!也別說那男子是你家兄長!我雖看不清臉,但他比你幾個兄長都高!」黃陽見女孩沒有立刻否認,得意起來,「你還駕了輛金紅色的小軺車,我和家僕都看的真真的!說吧,那男子是誰,是不是十一郎呀!哈哈,哈哈,哎呀……」
黃陽正笑著,瞥見門廊下面罩寒霜的淩不疑,笑聲立刻戛然而止,心中害怕不已。
「我來說罷。」袁慎走上前幾步,莫名心中歡快興奮,態度卻加倍的溫文爾雅,「太子殿下,四皇子,程三公子,諸位,程小娘子那兩回見的男子,正是在下。」
此言一出,除了少商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愕然。
梁邱飛呆呆的去看淩不疑,只覺得自家少主公已經滿身寒氣逼人了。
袁慎朝程氏兄妹作了一個揖,微笑道:「連累女公子了,事關恩師……」
不等他解釋下去,少商已大聲道:「此事牽涉程家家事,不便細說。但請兩位殿下和眾位公子相信,我與袁公子那兩回見面純是為了長輩之事!」
那黃陽和王隆張口結舌,其餘人等均是一副沒想到的神情。
少商猶覺不足,筆直的站到門口,正氣淩然道:「上有天下有地,我與袁公子這兩回見面若有半點曖昧陰私,叫我出這府門兩百尺就被車撞死!如何?」
發完這個很流行的誓言,少商向堂內眾公子團團告退,又朝太子和四皇子躬身道罪,然後志得意滿的揮袖離去,連自家胞兄都忘了帶走。
程少宮默默收起拳頭,看看門廊下冷臉有些回轉的淩不疑,再轉頭看看堂內臉色發寒的袁慎,他忽然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
此事自然瞞不過這幾日嚴重關注淩不疑的皇帝老爺。
聽完探子回報後,皇帝恨鐵不成鋼的捶了下禦案——人家兒郎怎麼傳緋聞這麼容易,隨便在鐵鋪磨坊門口一站就能被人看見。可為何無人傳揚養子的緋聞呢,若是山崖救美那幕叫人見了去,再口口相傳一番,那豈不…豈不…
正直的皇帝回過神來,決定停止這不道德的聯想。
不過此時此刻,包括皇帝,淩不疑,少商,袁慎,甚至樓程兩家,都不知道變故會來的這樣快。
第61章 變故.上
說來逗比, 這場幾乎扭轉了少商人生軌跡的變故, 她最初對其興趣還不如程母的糞缸。
聖人雲, 食不言寢不語。這句話程家的絕大多數成員必是不同意的,至少程母和程老爹就做不到,往往吃著說著就要爭執起來, 而且爭執的理由多是令人無語。
這日母子倆又因為家庭農作的粗放型發展還是精細型運作嗆了起來,話題的起源是程姎,儘管她說起時純屬一片孝心,但怎麼說呢,這世上從不缺乏好心辦壞事的好人。
「……塗高山景致優美, 天高氣爽,孫女也是頭一回見呢。而且離都城也近, 下回我去莊子裡查帳時, 順道帶大母去那裡遊玩罷。」程姎笑的溫順。
高坐上首正中的程母瞥了一眼兒子,幽幽道:「唉, 你們面聖的面聖, 賽馬的賽馬, 留下我老媼一個, 孤寂可憐呐!」
程始放下漆木箸, 大聲道:「不是阿母說要春來發種, 蚜蟲滋生, 要留下照料後園的莊稼麼?不過阿母啊, 您別再跟以前似的, 什麼飽腹種什麼, 傻大憨粗的,眼下我們已經不餓肚子了!你看嫋嫋,上回培出來的那什麼胡瓜白菘,細細巧巧的,又靈脆又清爽!」
他不想說,上回他將女兒搗鼓出來的幾小簍新鮮的胡瓜和白菘分送給同僚親友,對方那吃驚的模樣,他頓覺得自家底蘊都豐厚了幾分——反季培育精細果菜,便是尋常的豪強世族也未必能弄的出來。
「豎子!你渾說什麼!」程母拍案大怒,「你說老身可以,不許說我的田畝莊稼!每回老身都將肥堆的厚厚的,種出來粟麥比別人家的都香甜!」
「對了,還有那漚肥的缸子,熏不熏!您老還記得老家後山那口缸,我幾次叫您別埋那麼低,那回您上山時一腳踏空……」
這真是吃飯時的絕好話題,程頌和程少宮抖著肩膀低頭偷笑,程姎頓著筷子臉色尷尬,蕭夫人忍無可忍,用力將漆木箸拍在食案上。
程姎惶恐,忙道:「都是我的不好,不該提起叫大母不高興的話頭……」
「哎呀,堂姊別插嘴,這關你什麼事,阿父和大母這是親母子才這麼…呃,這麼親近!我和阿母不也吵過嘛!」少商是市井小民出身,和這種歡脫熱鬧的氣氛簡直無縫對接。
程家幾兄弟偷偷去看母親,只見蕭夫人撫額歎息。
少商興致勃勃的追問:「阿父,大母后來掉進去了嗎?」
「你這孽障,是盼著老身掉進去不成?!」程母噴著重重的鼻息大喊著。
程始趕緊來保皇:「您老別這麼大聲,嫋嫋膽子小,您別嚇著她!」
「她膽小?」程母指著少商衝兒子怪叫,「你的眼睛裡也漚了肥不成?!」
「——詠兒!」
蕭夫人用力一拍食案,高聲叫道,全家人都被她鎮住了,一時忘了打嘴架。
「……你說說,今日太學有什麼見聞。」蕭夫人臉色鐵青的說完後半句。
程詠大口出氣,他還當自己怎麼了呢,便道:「回母親,今日還真出了件大事,雍王一族造反了!」
此言一出,除程始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蕭夫人鄭重道:「雍王?他果然是始終心存異志,他們是在雍州西北的馮翊郡行的謀逆麼。」
程詠拱手道:「母親說的一點不錯。」
「雍州馮翊郡,那不是和我們隻隔了個弘農郡?」程頌仰頭回憶地形圖。
程母大驚失色:「什麼,是不是要打到都城來……」她聲音發顫,說著就要起身。
程姎忙上前勸慰,少商也來幫忙,笑道:「大母您怕什麼,您沒看長兄好端端的坐在這裡麼,若是事情緊急,他早就慌裡慌張回來報信啦!」
程始大笑道:「我們嫋嫋好聰明!」又轉頭程母道,「我正要說這事。馮翊離都城不遠,這事瞞不住的,阿母在外面若是聽說了什麼,千萬莫怕莫慌,這事鬧不起來!」
「阿父說的是!」少商道,「我這回和叔父叔母不還碰上了一回謀逆麼,才幾天就煙消雲散了,首逆一個個被梟首後掛起來晾著呢,可恨叔父不讓我去看!」
「去去去,你一個小女娘去看什麼看!」程始低聲斥責,女兒什麼都好,就是敬畏心缺的厲害,簡稱缺心眼。
少商悶悶的縮了回去,她還想接著問程母究竟掉進糞缸沒有呢。
「我兒,這雍王真打不過來麼?我聽說雍王一族在前朝時就是了不得的人家呢!」程母猶自憂心,不過還帶顫巍巍的坐下了。
程始嗤笑一聲,道:「就是太了不得了,後來也起了事,稱了帝,這不,捨不得以前的尊貴嘛!照我說呀,富貴天注定,雍王父子就沒那個面相!」
「阿父你也會看面相?」程少宮來了興致,「那您跟兒子說說他們面向如何。」
「一邊去!」程始瞪了兒子一眼,接著道,「阿母您別擔心了,真沒事!今早陛下已派數路人馬西向馮翊郡而去了。哦,淩不疑也在其中。」說這話時,他還小心的瞥了女兒一眼,卻見女兒並無異色。
蕭夫人看丈夫始終寬慰不到點子上,只好補充道:「君姑聽我一言。當初雍王父子看情勢不對,自行降了陛下。唯有一處,說什麼『故土難離,祖先墳塋所在』,便不肯和來降的其餘人一樣住到都城來。陛下為免去一場刀兵之禍就答應了。可您想呀,咱們陛下何等睿智,哪會一點都不防備呢。君姑您放心,陛下這幾年慢慢收了雍王的兵權和賦稅權,又在馮翊郡四面設下數道箍子,如今已是由不得雍王一族想降就降想反就反了!」
程母聽完這番入情入理的話,才終於鬆下一口氣。
「……不過,」蕭夫人憂慮的看了眼少商,詢問丈夫,「此事會不會與嫋嫋有礙?」
「啊。」少商原本正聽的連連點頭,誰知話題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
——和生長於安逸太平年代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少商並不是一個很有政治敏感性的妹紙。尤其是像她這樣純科研技術類專業,領導人換不換屆傅立葉還是傅立葉,阿妹打不打『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邪惡國家』基爾霍夫定律也不會變。
時政新聞對她而言只有兩個用處:思政考試時回答熱點局勢問題靈不靈光,上頭批實驗室項目資金時壕不壕(直接決定教授的心情)。
隔隔壁郡的一對父子造反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少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看女兒一臉茫然,蕭夫人歎道:「雍王姓肖,他的世子就是娶了何昭君之人。」
少商在腦袋裡轉了一遍,才反應過來:「就是……那位什麼肖世子?」
蕭夫人點點頭,程頌不甚清楚這種婚嫁之事,趕緊問:「可是阿母啊,那何將軍不是奉旨鎮守馮翊麼?這,這…兒女親家…」
眾人皆知程頌的意思,程母再度憂心起馮翊守不守得住,只有程少宮問:「可這與嫋嫋有何干係?」
「…對呀,這與我有甚關係?」少商依舊不解,「這事不就兩個路子。要嘛何將軍忠勇為國,奮力滅殺謀逆的雍王父子,回來領賞褒獎……」
「要嘛何將軍和他那親家沆瀣一氣,何家也成了逆賊,那就更礙不著什麼事了!」程少宮補上。
程始不在乎道:「我兒說的對,是你們阿母過慮了。」
「不對,還有第三條路。」程頌笑道,「就是何將軍受了親家的蠱惑麻痹,沒能及時防備,若如此,他回來也要被問罪的!說不得,阿父立功的機緣又來了!」
少商大聲讚揚道:「次兄高見!……不過阿父就別去了,也讓旁人立點功勞罷。」
四人一齊大笑。蕭夫人看著相對傻笑的粗線條父子女四人,連連苦笑,抬頭看見長子程詠眼中和自己同樣的擔憂。
……
事實證明,料事如神這種事並不是尋常人能做的,因為這晚席間程家眾人的料想一樣都沒成真。短短三日後,前方便傳來消息,言道雍王之亂已然平定。
程家兄妹數人盡皆愕然。這下程母憂心全消,大聲笑道:「這什麼雍王吹的如何厲害,看來不過如此,阿止那兒的那個姓樊的郡太守好歹撐了十餘日呢。」
又過了兩日,程詠再度帶來詳細消息。
原來,為著儘快滅殺逆賊,何將軍膝下幾個成年的兒子盡皆戰死,他自己也傷重不治,於回都城途中過世了。這下子,即便遲鈍如程母也覺得不大好了:「阿詠啊,那何家現在還有人麼?」
「有。還有獨女何昭君與一位年僅四歲的幼子。」程詠憂慮的目光轉向幼妹,「陛下已封何氏為安成君,享湯沐若幹,幼子襲爵。」
少商沉默的端坐窗側,一小縷毫無溫度的日光落在她的臉上,良久才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許是一語成讖,三日後,奉命前去迎回何將軍的揚侯紀遵在小朝會時,當著群臣的面,一板一眼的複述了何將軍臨終前的兩句遺言——
「臣本鄉野莽夫,得逢陛下左右乃畢生之幸,雖死無憾,萬望陛下莫要牽掛。」
「臣膝下只餘一雙弱女幼子,女昭君本與樓氏子定親,如今肖逆或誅或擒,前婚已破,盼能重與樓氏結緣。」
聽到前一句遺言時,皇帝涕淚不止,哀道:「蒼天損我一員忠臣良將!」滿朝隨之皆泣。待聽到第二句遺言時,皇帝一時停了悲戚,眾人齊刷刷的將目光射向樓太僕。
紀遵並未回到自己行列,繼續稟奏:「老臣觀何將軍神色,想來他並不知曉樓太僕之侄已與程氏定親,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原本也在抹淚的萬鬆柏驚了好一會兒,此刻終於回過神:「正是!何將軍為人通情達理,倘若他知道此事,定不會……」
「然——」紀遵面無表情,不去看神色各異的眾人,「何氏悲壯,禮雖不合,但可以容情。老臣請陛下決斷!」
皇帝靜坐上首,玄冕下的十二旒玉珠輕輕晃動,群臣看不清君主的神色。
樓太僕已呆若木雞,發現此時自己真是說什麼都是錯。
「決斷什麼決斷?!」萬鬆柏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大聲道,「一來,何將軍臨終前並不知道樓氏子已定親,二來,為人臣子,盡忠為國是本分,說句不中聽的,難道只要立了功,就可以挾功求報了麼?!」
紀遵道:「萬大人說的也對。陛下的恩賞是一回事,但搶奪別家婚事又是另一回事。」
吳大將軍猛的起身,扯著嗓門道:「話不能這麼說!何家慘烈,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難道就不能憐憫則個!」
紀遵轉頭向著吳大將軍,道:「照大將軍的意思,陛下應下旨成全此事?大將軍可想明白了,此例若開,以後若哪家死傷慘烈些,是否就憑藉功勞求取別家之物,例如……」
鬚髮半百的老頭忽往人後一指,正指在皇后親弟宣侯身上:「如宣侯,當年陛下恩賜原籍一座山嶺為宣氏祖塋,誰知這座山嶺原是徐州甄氏所有。起先那甄氏是敵,也就罷了,可後來甄氏率眾來投,將來甄氏子弟若再立下大功,宣侯家的那座山嶺,還還是不還呢?」
吳大將軍啞然,隨即又反駁道:「這,這父祖墳塋屬大,自不能送來送去。可這婚事,樓程兩家不是還沒成婚嗎?」
紀遵點點頭:「大將軍說的也是。如今何將軍還留有一名幼子,若將來有人為國征戰到子嗣斷絕且隻遺一女,那麼是否可令此女看中的郎婿與妻絕婚,而後再嫁呢。這其中分寸,又該如何把握。」
吳大將軍這次徹底啞火,憤然坐回行列中。
正當萬鬆柏呵呵微笑著以為這紀老頭是友方時,紀遵又道:「然何氏一族忠勇動天,何將軍的遺言實應照辦。」
萬鬆柏張大著嘴,看著這死硬脾氣的老頭好半天,終於明白了。
——這種事皇帝不能直接下旨命令,不然就成慣例了,但樓程兩家可以自行退婚,成全『可憐而忠勇』的何氏一族。
……
散朝後,萬鬆柏趕緊跑去程家,將這些事一五一十的告訴沒有參加小朝會的義弟程始,嗯,還有蕭夫人。
程始不悅道:「難道就沒有旁的賞賜功臣之法?非要來拿我們消遣。」
蕭夫人沉默許久,忽問:「樓太僕一句話都沒說?」
萬鬆柏抹著汗用力點頭:「那老小子就跟割了舌頭似的!」
蕭夫人嘴角泛出一絲冷笑:「我們著什麼急,這件事的根子在樓家。且等一等,看看樓家兩房人怎麼說吧。」
程始沉聲道:「正是。倒不是我們非要阿垚這個郎婿不可,而是這事我們若退的太容易,倒叫滿都城的人以為我們程家可欺了!」
端坐在隔間的少商安靜的聽著長輩們的議論,忽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假設你嘔心瀝血的考上了北大清華,可能以後都不會有這樣好的考運了,但有一位因公殉職的烈士,他的女兒需要佔用你的大學名額,你讓還是不讓呢。
第62章 變故.下
所謂好事不出門, 壞事傳千里,然則比壞事傳播更神速的還有別人家的八卦。
這日小朝會過後還未入夜, 何將軍的臨終遺言和揚侯紀遵的一番言論就傳遍了整座都城,太學裡的程詠,虎賁營裡的程頌,城內夫子家讀書的程少宮就都被灌了一耳朵是非回來。
然後宵禁之前樓垚身邊的隨從氣喘吁吁的跑來, 特意向少商傳信,言道自家小公子被樓太僕拘住了, 不過明日無論如何都會逃出來找她的。
程始神色稍霽,道:「阿垚還有幾分良心, 還當他急著要娶那位安成君呢!」
那隨從連連磕頭, 忙道:「程大人明鑒,我家公子說了, 別說安成君, 就是安成郡主, 安成公主,安成天宮娘娘他也是不要的!」
「還天宮娘娘, 美的他。」程始翻了個白眼, 賞了那隨從一把五銖錢就打發了。
蕭夫人也是一身的不痛快,冷著臉就要和丈夫回屋歇息。
程詠連忙出聲攔阻:「阿父,阿母, 咱們不如就此事商議一二, 嫋嫋你也來……」
「商議什麼商議?!」誰知少商獨自俏立廊下, 面如寒玉, 聲如冰水,「不就是和我家退婚迎娶何昭君嘛。阿垚和他母親是肯定不願意的,不過他們的意思不作數。樓大夫人是肯定願意的,不過她也只能敲敲邊鼓。樓太僕和樓郡丞是一半願意一半不願意的,這要看樓家受到的非議有多少,得到的好處又有多少。阿母,我說的可對?」
蕭夫人沉著臉色:「沒錯。」
程詠待了,程始歎了口氣。人家小女娘若出了這等事,父母兄姊勸慰還來不及;隻自家這個女兒,偷偷哭泣是沒有的,哀怨自歎那是不可能的,倒要防著她太過偏激才是。
「嫋嫋,若此事不成,你也不要太過傷懷……」
少商道:「阿父不必說了,道理我都懂。別說樓家,就是我們自家,阿父也不能拿全家的前程來博我的婚事,我頭一個就不會答應。這世上也並沒有斷然不可之事。不過如今事態尚不明了,且等等看吧。」
聽女兒說的頭頭是道,程始再度歎氣,程詠看幼妹的神色,輕聲問道:「嫋嫋,既然你什麼都懂,為何還要生氣?」
少商覺得胸口有一團悶悶的火焰在燒灼心肺,氣憤難抑。這股氣憤不是針對何家樓家甚至任何一個人的,「……我也沒有生氣。只是我自小運氣都不好,還以為現在否極泰來,姻緣上能順遂呢。果然,老天爺就是不是不肯放過我!」
說完這句話,女孩就用力甩著寬大的雲袖,大步回自己院落去了。九騅堂內剩下父子兩人面面相覷,蕭夫人卻定定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似有觸動。
……
之後兩日是都城吃瓜群眾的盛宴,一時間城內所有官宦人家儒生名士都在議論這事。我朝群眾向來是吃個粽子喝個豆漿都能分出甜鹹黨派來的,這會兒自也不例外。
一派人馬認為樓程兩家應該退親,給何家女娘一份好姻緣,以告慰何將軍在天之靈;一派人馬則認為何將軍雖忠勇義烈可嘉,但此例不可開,否則後患無窮。
何況不就嫁人麼,多大的事呀,都城裡適婚的世家少年多的是,請皇帝擇一個出挑的給安成君何氏不行嗎,幹嘛非得逼著兩戶人家退親悔諾!
也有人來找程老爹磨嘴皮子,程始一概四兩撥千斤:「當初是樓家前來提親,此時便是要退親也該由樓家開口,我家不好擅專。」
值得表揚的是,老萬同志在這兩日中左辯右駁,口沫橫飛,勇不可擋。
這日,與何將軍交好的脩侯正在御前說項,同時也在場的老萬直接煲一鍋人參公雞湯給他——當年長水校尉林侯家敗落了,不得已賣了一口萬金難換的金絲楠木棺槨,後來兵荒馬亂中被你家老爺子以正當途徑高價購得。林家老父朝思暮想討回這口棺槨,但你家老爺子也視之為命根子。如今若林家兒孫狠狠立下些功勞甚至死上幾個,你家讓不讓這口棺槨?!
肉果然只有割到自己身上才會疼,脩侯摸摸鼻子退出北宮。
坐在禦案後的皇帝看著大腹便便義薄雲天的萬鬆柏,暗自歎氣。
他多麼想說,萬愛卿和你義弟真不用這麼捨不得,退了這門親後,朕給你們換個更好的郎婿——可惜不能說。皇帝很憋悶。
這時程母終於知道了此事,她在屋裡大發雷霆,扯著兒子的前襟叫著:「這親可絕對不許退,這麼好的人家以後哪兒找去!嫋嫋瞎貓逮住死耗子,難得有這份運氣,退什麼退,絕對不退,除非皇帝下聖旨!外頭那群混帳嘴皮子生癢,敢情不是他們吃虧是吧!」她可喜歡樓家送來的錦緞漆器等貴重物件了。
到了第三日,樓府終於來人請程家內眷過府一敘。蕭夫人冷笑道:「哼,就這點耐性。」這次她也不帶別人了,隻領著少商和一眾府兵氣勢洶洶的直去樓家。
雖然心中有氣,但蕭夫人是經過大風浪的,端坐內堂中紋絲不動,姿勢神態挑不出一點毛病,無論坐在對面的樓大夫人說什麼,只是笑而不語,過不多久反而對方沉不住氣了。
樓大夫人一臉憂心,道:「我心甚喜愛少商,可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們樓家實是無路可走……」
蕭夫人聽著意思不對,乾脆道:「敢問大夫人,今日您請我們母女過來,樓太僕知道還是不知道?」
樓大夫人神色一僵,笑道:「這樁婚事雖是我家大人和程校尉定下的,但你我忝為主母女君,自也要……」
蕭夫人大失所望,當下就道:「原來樓太僕並不知道。」她就說嘛,樓太僕精明強幹,怎會這麼沒耐性,「大夫人,實不相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不是你我可以自行做主的了。我還當樓太僕有話不便直說才叫夫人您代傳。既然不是,我們母女先告退了……」
樓大夫人急了,忙道:「慢著,我有話說。」
蕭夫人端莊的起身,倨傲一笑:「大夫人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她瞥了眼一旁的少商,心想連我十幾歲的女兒都猜得出你心裡想什麼,我何必再看你做戲,「無非是何將軍如何可憐悲壯,何氏昭君如何孤苦無依,我們程家應當仁義為懷,退婚讓賢,是也不是?」
說完這話,蕭夫人就盯著看樓大夫人,果然見她臉色一陣青白,好不令人痛快。
「……難道這樣不對?」樓大夫人好不容易按捺下不悅,高聲道,「人家滿門忠烈,人幾乎死絕了,難道你就沒有於心不忍。」說著說著,她還捂著臉哭起來,「何樓兩家交好數十年,想當初何將軍英姿,何家幾位公子年少精幹,沒想到一夜之間都沒了!昭君小小年紀,不定多麼心苦,我們樓家不照拂她,誰來……」
——「要照拂你照拂,這回你別想再來禍害我的阿垚!」
樓大夫人正哭的入戲,不妨一個熟悉的聲音如同撕裂帷幕一般刺了進來。眾人望去,只見樓二夫人由侍婢扶著站在內堂門口微微喘息,面龐漲紅。
樓二夫人再不復之前和悅天真的神氣,她邊走進來,邊激動道:「……何昭君小時候我就不喜歡她!傲慢無禮,頤指氣使,可憐我的阿垚被她欺負了這麼多年!」
樓大夫人看了程家兩母女一眼,十分尷尬:「弟婦這話是怎麼說的!何將軍對我家有恩,阿垚這才對昭君多有忍讓。再說了,昭君年紀還小,娶進門來慢慢教就好了……」
「要教你自己教!姒婦本領了得,我是個沒用的,消受不起那麼大脾氣的新婦。」樓二夫人猶如孩子般哭了起來。
少商默默起身,扶著嗚嗚哭泣的樓二夫人走來坐下,然後朝樓大夫人道:「大夫人,您還是摒退左右吧,難道要讓侍婢們都聽見?」
樓大夫人老臉一紅,趕緊讓身旁的長媳將四周的僕婦侍婢都遣了出去,同時喝令退的遠一些,這才繼續道:「弟婦,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愛昭君,這樣吧,這回昭君嫁過來,由我來教導,你只管享福就是……」
「享什麼福?!若我的阿垚不痛快,我又能享什麼福了!」樓二夫人雖沒甚本事,但疼愛兒子之心卻是殷切,「阿垚自和少商定親後,天天都那麼快活,你想想以前他和昭君在一塊兒時,哪天高興過了!」
「弟婦!」樓大夫人見軟的不管用,沉下臉色道,「你要以大局為重!何將軍前有恩情於我家,後有聖恩在陛下心中。迎娶昭君過門,不論是為了報恩,還是為皇帝分憂,都是大有助益的!」
「既然這麼要緊,你就自己娶她當新婦好了!當初你火急火燎給七郎定親,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其實你也捨不得兒子吃何昭君的苦頭,這就來禍害我的阿垚…」
「弟婦,休得妄言!」樓大夫人一拍案幾,怒氣溢於言表。
到底幾十年長嫂,威儀尚在,樓二夫人驚的一跳,低頭輕泣不止。
蕭夫人冷笑一聲,正要張嘴,少商忽開口道:「大夫人,您聽過東鄰西閭的故事麼?」
屋內四人俱愣,少商徑直說下去:「鄉里有兩戶人家,東家那戶運氣好,家宅安在溪流上游,西家那戶在下游。後來為著稼穡之事,需要引水開渠,於是兩家人齊心協力開了一條水渠。可每重播水,東家都截去了一多半的水,只留給西家一小點。幾年後來水渠要整修,東家又來找西家合力,西家不樂意了,東家就滿口的大道理大仁義,說的好不精彩!」說到這裡,她笑道,「這個故事,大夫人聽過嗎?」
樓大夫人臉色極為難看,一言不發。
一旁的樓大少夫人琢磨了幾下也聽懂了,面色發紅的低下頭去。
樓大夫人胸膛起伏,目光銳利,一字一句道:「我們家血脈至親,不分彼此。程小娘子,請不要挑撥是非,離間手足。」
少商一個幾乎轉正的小太妹哪裡會被這點眼神嚇倒,還不如當初蕭主任拍桌子來的威風呢。她淡定道:「大夫人此言差矣,世上得先有是非,才能挑撥吧。還有,別人分不分彼此我不知道,大夫人您分的可清楚了。什麼好的美的都往自己一房劃撥,什麼糟的爛的就推給二房。當年何將軍之恩不止阿垚的父母受了吧,怎麼,樓太僕襲爵時記得自己是長子長房,需要頂事時就不記得自己是長房長子啦?」
「你這小賤人!」樓大夫人氣的渾身發抖,目眥欲裂,「你,你……」
樓二夫人和樓大少夫人都驚呆了,前者忘記哭了,後者忘記低頭了。蕭夫人本欲喝止女兒,後來想想這樣也好,要嘛婚事不成,一拍兩瞪眼,如果這樣婚事還能成,想來樓二夫人不會再計較女兒潑辣的性子。
「大夫人您是樓氏宗婦,知不知道什麼叫一家之主一族之長,就是說您不能只顧著自家一畝三分田還要照管七大姑八大姨十三個叔伯兄弟外加二十八個族親兒孫!」
少商憋了幾日的氣,決意這下一氣出盡,「大夫人倒好,自己兒女是寶侄兒侄女是草是吧!阿垚不痛快您不當一回事,不過拿阿垚換來的好處您倒是享的心安理得!我勸大夫人一句,家裡關起門來,壓住了出挑的那不出挑的就顯出來了,可外面的世道卻不是繞著您一人的。您家出不來子弟,朝堂上自有旁人站上去!」
「你竟敢這般羞辱於我!來人,來人……」樓大夫人臉色漲成茄子,隨即就要高聲叫人。
「大夫人我這是為了您好呀。」
少商假惺惺的笑著,然後臉色一狠,沉聲道,「您要叫人儘管叫,我當著眾人也敢這麼說!您大仁大義,您憐惜何氏孤苦,那就拿出點作為來呀,別光說呀!嘴上仁義誰不會,去坊間走一圈我能給您找九九八十一個來,個個唱的比您還好聽!適才大夫人那番有關何家恩義忠勇話說的小女子我好生敬佩感動,這樣吧,您膝下四子,叫個其中一個絕婚後娶了何昭君好了,到時您可盡情的撫恤何家遺孤,我也保管明日滿都城都會頌揚大夫人您的高仁大義!如何?」
樓大夫人被氣的幾乎噴血,指著少商發抖:「你,你……」
樓大少夫人趕緊上前撫著君姑的背,一邊揉一邊轉頭道:「程小娘子,您怎可這樣潑皮蠻橫,就不怕惡名傳揚出去嗎?」
「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少商又換了一副臉色,端坐著整理衣袖,慢條斯理道,「若是大夫人和大少夫人去外頭亂說話,我是一概不知的,也定要四處哭訴的,說您二位為著逼我家退婚才行此下作之事。大夫人您說,有多少人會信這話呢?」
——這是一個沒有答錄機的世界,果然科技落後還有好處。
樓大夫人憤而轉頭,大聲質問:「弟婦,你就看著這小潑婦這樣羞辱我?」
樓二夫人張著大大的嘴,臉上還掛著淚珠,結巴道:「姒婦…我,我不是…這,少商說的也沒錯呀……」她越說聲音越低。
這些年二房和長房偶有齟齬,都是自己長子新婦出馬,所以樓二夫人對強勢的新婦並不排斥,她討厭何昭君更多是因為兒子樓垚一直受欺壓,若像長子兩口子一樣兩情相悅,新婦厲害點也沒什麼。正惦記著自家長媳呢,外面忽傳來一個聲音——
「少商說什麼了,我怎麼什麼都沒聽見?是吧,阿垚,善見。」
眾人一驚後趕緊轉頭,只見側門移開,當中站了三人,分別是樓二夫人,樓垚,和扶著樓垚的袁慎——樓二夫人照舊眉眼冷峻,樓垚卻側著身子曲著左腿,袁慎雙臂撐著樓垚同時低頭側臉,身形微抖。
樓二少夫人大步進來,徑直坐到婆母身旁,柔聲道:「君姑,您弄錯了,適才少商什麼也沒說,大家不過閒聊而已。」
樓二夫人見靠山來了,驚喜的又要哭了:「對對,你說的對,少商什麼都沒說。」
袁慎看見程家母女驚疑的目光射來,趕緊道:「樓二公子曾與在下同在歐陽夫子門下讀書,日前師兄順手托同門給夫子來函,將家書夾在其中,夫子命我給府裡送來。適逢…適逢…」他飛快瞥了少商一樣,忍著笑。
因有袁慎這麼一個外人在,樓大夫人更不能計較適才少商的『惡言』,只能強自忍氣道:「原來是善見來了,先坐下吧。」
少商倒不在乎袁慎聽見了什麼,反正她和他當面都『惡言』交鋒過,她注意到樓垚一瘸一拐的樣子,驚呼道:「他們把你的腿打斷了!」馬的,她要去找回場子來!
樓垚艱難的坐下,紅著臉:「不不是,是…是我前兩日翻牆出去見你,摔了下來…」
「翻牆都會摔斷腿?!」少商心中大罵沒用,她當年教學樓寢室樓翻過無數次,從沒出過事——真是個公子哥,以後她再好好教他吧。
樓垚不知未婚妻心裡吐槽,還自認體貼道:「少商你放心,適才你的話我一句也沒聽見。」
眾人:……
樓二少夫人卻對適才少商那番話覺得十分痛快,自己許多話不好說,樓大夫人虛偽的假面皮今日卻被程小娘子撕破了,尤其那句『您家出不來子弟,朝堂上自有旁人站上去』,當真愜意極了!
「這幾日一直聽大伯母在家裡念叨何家如何可憐,不如就請伯母勒令休一位新婦成全了昭君妹妹如何?反正何將軍臨終之言是『歸入樓氏』,也沒指定非要阿垚不可嘛。」樓二少夫人快活的說著風涼話。
「你,你也來氣我?!」樓大夫人怒而大叫,「我要告你忤逆……」
樓二少夫人毫不理會:「您可不是我的君姑。」
樓大夫人轉向弟媳,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嘶叫著:「你要逼死我麼?!」
樓二夫人被嚇的暈頭轉向,忽然靈光一現,道:「不,不如…不如花開並蒂,讓昭君和少商並嫁了阿垚,不分大小,姊妹相稱,豈不甚美哉。」以後兒子不理何昭君就是了。
堂內眾人一驚,樓大夫人眼神一閃,立刻靜待不言了,一旁低頭避開這番談話的袁慎忽轉回頭來,目中露出興奮的笑意。
「阿垚,阿垚你說好不好…」樓二夫人慌忙的去扯兒子,「以前何將軍對你多好呀,不然裡裡外外那麼多人不肯放過我們家呀!」
樓垚想起何將軍,心中一軟,猶豫道:「也不是不成,但我以後可不要理她……」
「行什麼行?!」少商用力拍在樓垚的傷腿上,厲聲道,「你敢這樣,我寧肯換個人嫁!」
「……對對對,並什麼嫁,我才不要娶何昭君!絕對不娶!」樓垚有些昏頭,儘管他不知緣故,但未婚妻總是沒錯的,他早習慣了全盤贊成。
樓二夫人看少商發威,也萎了回去,連聲道:「算了算了,阿垚決計不娶何昭君的!」
見此情形,蕭夫人暗自搖頭,歎了口氣。
「阿垚,你說一句,究竟要不要和我退親!」少商揪著樓垚的袖子質問。
樓垚熱血沸騰,鏗聲道:「決不退親!」
「好!只要你不反口,我也絕不退縮!」少商站起身來,眼睛盯著樓大夫人,字字句句說給她聽。成不成親另說,這口氣她絕不咽下!
樓大夫人緊緊攥著衣袖,憤怒不能言。
眼看和樓大夫人的話談不下去了,二房婆媳連忙請蕭夫人母女去己方院裡說話,少商覺得這裡憋氣的很,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吩咐樓垚好好養傷,然後自己先行告退回家了。
第63章 有戲
少商黑著臉, 徑直走出樓府,老管事程順領著家僕早在側門套好了安車。少商瞪眼:「為何不在正門上車,你家女公子這還沒跟樓家退親呢?!是不是樓家人為難你們?」
周圍的樓家僕眾低頭躬身, 一聲都不敢出。程順笑笑, 好像看著一個用跺腳扔泥巴來發脾氣的三歲娃娃:「女公子,我等就是從正門進來的。」
少商臉上一窘,又大聲道:「那我們何為不從正門進來?!」
——「因為從程家出來這樣最近, 若走正門還得繞過東坊, 多費一炷□□夫。」一個熟悉到令人討厭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眾人回頭去看,只見一位高挑俊秀的公子款款走來,後面跟著兩名侍衛和一名僮兒。
少商一見這人就不想說話了, 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袁慎身高腿長,兩步追上至門外, 笑道:「許久不見商君了,在下送你回府罷。」
少商突兀的一個回身, 瞪著對方:「我自可乘車回家,為何要你送!」
「你們母女一車而來,你如今坐車走了,過會兒汝母怎麼回去?」袁慎道。
少商一時語結。
桑菓上前一步欲為主家辯駁, 程順拉她不及, 只聽忠心老實的小侍婢道:「女公子不必擔憂, 適才我聽道樓家二少夫人吩咐人另去備一輛車給咱們女君呢。」
少商心頭一寬, 轉頭橫了袁慎一眼, 高傲道:「既如此, 就不牢袁公子您費心了。」
這時,程家的駕夫已吆喝著一雙黃鬃膘馬將安車緩緩停了過來,一旁的家僕從座下將踏凳取出,少商剛要抬腳踩上去,誰料袁慎再度搶先一步跨上馬車。
「袁公子這是作甚?!」少商扶著蓮房的胳膊大聲道。
「在下今日是騎馬過來的,此時忽感不適,就請女公子送在下一程吧。」袁慎屈身縮在車門口,說話時抬頭笑著,旭陽如沐,眉眼秀麗雅致,身上淺藍色錦緞的曲裾深衣在日頭下泛著銀絲線繡紋的光澤。
站在後面的桑菓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一旁的袁家侍從數人,眼神明明白白寫著:你家公子好像一個登徒子欸。
兩名侍衛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那僮兒年幼,忍不住細若蚊啼的說了半句:「…我家公子,平時不這樣…」真的,他拿人頭髮誓,自家公子平時儒雅客套,臉上如戴了面具般的風度翩翩。也不知怎的,一見到程家小娘子就成了這幅模樣,到底是哪裡開始出的錯呢。
「這不大合適吧!」少商小小的面龐一派詞嚴色厲。
袁慎奇道:「這有何不合適?」說完他就自來熟的鑽進車廂了。
桑菓不忿,立時就要上前理論,這次程順總算及時拉住了她,並用眼神示意她不許動。
老管事又回頭看看已閉上的樓家側門,他心中自有主意:眼看煮熟的樓家郎婿要飛了,還不許他們程家趕緊預備起來麼。更何況安車的前後左右一大群人跟著,能出什麼事。
少商看著晃悠悠合上的車廂門簾,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忽然覺得這時代的風氣可以再稍微保守一點,別跟現代社會似的,相識的男女說兩句就能搭車順道送回家了!
登上車後,蓮房本要跟上去服侍,袁慎這回不矯情了,直接道:「我與你家女公子有話要說,你先退下。」言語雖十分和藹,但手上已不容分說的將車門闔上了,阻隔了外面小婢女的哎哎之聲。
「袁公子請注意禮數。」少商板著臉,隨即去推車壁上的窗格。
袁慎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人真奇怪,適才你將樓家大夫人訓的跟龜孫似的,現在倒來跟我講禮數。」
少商抑鬱,她就知道這貨剛才什麼都聽見了。她無奈的歎口氣,停止推窗,壓低聲音:「有些事,暗著可以來,明著不能做。嘴上痛快完了,以後還要見面呐。」
袁慎挑了挑眉:「適才樓垚都要並娶了你和何昭君了,你還對這門親事不死心?」
少商趕緊轉身,辯道:「若阿垚知道並娶之事對我是多大的羞辱,他還敢張嘴說好,我非兩巴掌拍死他不可!可他不知道呀。他以為並娶就如同雖只看中了一柄劍,可礙於人家百般糾纏,他就再多買一把好了。」
「你就這麼篤定?」
「自然!」少商正色道,「阿垚就是這樣的人,在滑縣時他看見遭了匪患的孤兒寡母可憐,他就拿出身上所有的錢,卻不知孤弱之家得此橫財更會招來禍事。我心裡清楚,倘若阿垚知道並嫁之後我會有何難堪,他是斷斷不會答應的!」
「可樓垚如此無知無能,這樣的郎婿你要來何用?」袁慎不悅了。
「無知我可以告訴他呀,至於無能……」少商正色道,「誰生下來就有大能耐的。譬如適才那事,我說這樣直白愣登的給人家錢是不成的,阿垚就去詢問縣衙裡的老吏,我們再一起合計,終於妥善的將人安置好了。臨離滑縣前我們還去看過呢,那寡婦與後夫男耕女織,和睦相處,兩家的孩兒在一道玩耍,與嫡親手足無異。」說到這裡,女孩一臉驕傲。
袁慎心中一動,靜靜的看了她一陣,終於恍然道:「……樓垚這樣的郎婿,才能叫你安心,是不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少商心生警惕。
「沒什麼意思,隨口說的,你別跟紮了刺似的,好好坐著。」袁慎低著頭,纖長玉白的手指撥弄著腰間用淺緋色綢繩系住的金玉環佩,聲音輕渺,「…說實話,若叫我擇婦,我也想找能叫我安心的。可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叫人安心的…」
少商陰陽怪氣道:「袁公子還找什麼安心的,您應該找合心的呀,要做袁氏宗婦嘛,什麼照拂族人,禮數周全,哪樣都不能少了。」
袁慎歎道:「樓太僕的夫人也是都城聞名的賢良練達,如今看來,心胸狹隘,偽作矯飾,還不如你這樣惡言相向的呢。」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也心胸狹窄的很,若我處於樓大夫人的位置,未必不想把好的都扒拉到自己親兒的碗裡。」少商故意唱起反調。
袁慎歎氣,無奈道:「…你究竟對我有甚不滿,怎麼和我回回見面都夾槍帶棒的。」
終於說到這個了,少商一眼瞪過去,道:「你自己摸摸心口,從頭回我家筵席見面起,你於我有甚好處麼?除了要脅,還是要脅,至多給了我一罐藥不對症的藥膏!」
她本以為袁慎會生氣,誰知他凝神想了想,居然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好,我今日就給你送些好處罷。」
「好處……?」少商滿臉狐疑。
「我今日來跟你講講這回何家之事的來龍去脈。」袁慎雙臂舒展,輕輕拂開錦緞袖袍,「令尊令堂雖然精明能幹,但常年在外,於都城裡許多人情世故未必清楚,未免你行錯事說錯話,有些事我得跟你說說。」
少商神色一肅,老實端正的坐好。
「當年肖家雖被陛下困住,但他們主動來降,著實消免了天大的一場兵禍,朝堂也能騰出人手去收拾別人。因此,陛下是實實在在想讓肖家善終,對他們許多僭越的舉動視如不見,儘量不撕破臉,而是,而是……」
「而是設下許多箍子,慢慢消磨肖家的勢力。這個阿母跟我們說過。」少商介面道。
袁慎笑了笑,一字一句道:「與何家的這樁婚事,就是第一道箍子!」
少商一驚,手指緊緊嵌進衣袍中。
袁慎繼續道:「何將軍為人,不敢說盡善盡美,但忠勇敦厚,不貪圖名利卻是真的。其女何昭君與樓垚自幼定親,隨著何將軍愈發受陛下看重,你以為沒人動過何昭君婚事的主意。若說何將軍貪慕權勢,那之前有王爺皇子示意,何將軍為何盡皆婉拒?從去年肖氏父子進都城面聖,到何樓兩家退親何昭君另嫁,不過短短四個月。肖家難道真有什麼滔天權柄,短短四個月就能叫何將軍改弦易轍?」
少商十指交握,小小的指節微微發白:「……這,其實是陛下的意思?我聽說何昭君極受何將軍疼愛,他就這樣將女兒推入火坑?」
「陛下未必說過什麼,但何將軍追隨陛下日久,如何不知聖心。」袁慎苦笑道,「何況,只要肖家不起異心,肖氏一族根深葉茂,肖世子英俊倜儻,這未必不是一樁美滿的婚姻。君臣同心,賜肖氏以榮華富貴,籠絡以重臣愛女,只盼著能慢慢感化他們父子。」
少商喃喃道:「就是說,何將軍既嫁了女兒,又要監視親家…」馬的,這也太TM忠心耿耿了,「而肖家父子順水推舟,是想著能將何將軍拉攏過去?」
袁慎默認,眼中盡是讚賞之意。
「……即便如此,」少商憤然低喊出來,「難道何昭君只有嫁給樓垚一條路?!都城裡這麼多皇子親貴,這麼多豪強世族的公子,阿垚又不怎麼出挑,怎麼就非盯上他了!對了,是何將軍不知道阿垚已經和我定親,如果他知道……」
「就算何將軍知道,怕還是會留一樣的遺言。」袁慎冷冰冰的打破幻象。
少商氣呼呼的瞪向袁慎。
「經此一役,何家的老底去了一半。」袁慎神情自若的說下去,「這還只是小事,可歎何家成年男丁皆去,等那位何小公子成人及冠,少說也要十餘年。眼下滿城皆贊何氏忠勇,可十幾年後,人走茶涼…這,這…」
少商心裡一片雪亮。十幾年後,連皇帝在不在都還兩說呢,到時新皇帝能不能繼續厚待何氏,重用提拔何小公子,就未必了。
「擇婿樓垚。一來,樓太僕兄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樓垚又忠厚老實,心地仁善,何昭君將來的日子不會難過。二來,樓氏子弟,除了樓垚,盡是儒生文官,這麼著,何家的遺部就能盡可能多數的傳給何小公子了。」
少商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是說何將軍剩下的部曲嗎。」
袁慎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尋味之意,道:「不止部曲,還有莊園,屋堡,族人遺孤……樓氏兄弟雖私下有些小計較,但大體還是光明磊落的,並不貪婪。將來樓垚暫掌一切,等何小公子大了,姐姐姐夫再行歸還,合情合理。此事說來簡單,可在何小公子長大成人這十幾年間,變數太大了。樓垚,是最『周全』的選擇。」
「可是,可,可…」少商覺得氣都喘不過來,眼眶發紅,「可是阿垚不喜歡何昭君呀!」
袁慎看她這樣,心中生出憐意,柔聲道:「你們定親才幾個月,樓垚也好,你也好,慢慢都會過去的。」
少商低頭繃臉,不發一言,忽道:「說到底,何將軍也是記著那份恩情,不然,我就不信全城沒有第二個心地磊落且感佩何氏忠義的人家願意接納何昭君!」
「你說對了,何家如今讚譽滿天下,何昭君嫁妝豐厚。但會貪圖這些的人家,何氏信不過;不貪圖這些的人家,又不願自出頭。樓家當年受了何將軍大恩,至今不曾報償,他們接手也是順理成章。」
少商覺得宛如置身於流沙之中,無論如何掙扎都翻不出去,她心頭既慌亂又忿忿,心有不平卻發洩不出,忽瞥見袁慎一副悠然灑脫的模樣,脫口而出:「……不如你去娶了何昭君罷。你也不貪婪,你家也不會吞沒何家的東西,你的才幹學識相貌又勝過阿垚百倍,你要是開口,何昭君必然會……」
話還沒說完,袁慎已變了臉色,冷聲道:「迎入何昭君這樣的新婦,怠慢不得,輕忽不得,今後還要倒貼許多人力物力幫扶何家再起。商君可真看得起在下!哼哼,今日天色不早了,我與商君就此別過,不送了!」
少商自知說錯了話,灰頭土臉被趕下馬車。
程順見安車停了,連忙上前問道:「女公子,您怎麼下來了?」他們只聽見車廂裡時高時低的爭執聲,卻聽不清內容。
少商見到自家老管事才反應過來,忙轉身朝車內大喊:「這是我家的安車!」
車廂的門簾被氣勢洶洶的一把掀起,少商被嚇的噤聲縮身。袁慎一個撐手翻身下車,一言不發的接過侍衛手中的韁繩,俐落的直身躍馬,疾馳而走。
少商待站著那裡。她第一次發現,這貨居然身手這麼矯健。
見此情形,副管事慢慢湊到程順耳邊,低聲道:「這位…怕是不成吧…」
程順白了他一眼,低聲喝止議論主家之事,心裡卻著實得意:這位袁大公子,且有戲呢!
第64章 頭顱與淚水
某名人說過, 小孩子才分對錯, 大人隻分利弊。
於是,當少商還窩在屋裡生悶氣時, 蕭夫人滿面春風從樓府告辭, 樓家二房婆媳連說帶笑的將人送到門口, 二少夫人甚至還乘上馬車一路『送』蕭夫人回府。回了府猶自不夠, 二少夫人還受邀進府飲酒敘話, 兩人談笑風生, 相逢恨晚。
少商躲在內院門口張望, 只見蕭夫人送二少夫人一路出去,舉止親近——
「你君姑柔善和氣, 阿垚天真未鑿, 樓郡丞和二公子又都在外面, 如今你們房頭可全靠你撐著了……」
「今日與夫人一談, 勝讀十年書。如今看來, 也是我眼界淺薄, 才在內宅中糾纏些蠅頭小利,卻不知外面天高海闊。」
二人邊走邊說, 情投意合,就差來個拉拉版的十八相送,少商縮在門後不住的腹誹, 冷不防被回程的蕭主任抓個正著, 提溜著回九騅堂教訓, 「……你也記住, 以後不論與阿垚的婚事成或不成,都不要與樓家翻臉成仇。」
少商冷笑一聲:「翻臉就翻臉,大不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就是。」
「小兒之言。」蕭夫人端坐的紋絲不動,「你常說自己運氣不好,怎知將來不會走黴運去求當年得罪過的人?」
「阿垚的大伯母是個虛偽的混帳!」
「她是個虛偽的混帳,但不要說出來,心裡知道就行了。」
「我可不願忍氣吞聲,人活一口氣!」
「許多人都愛說『人活一口氣』,可人往往只有忍下一口氣才能活著。將來若姎姎活的比你長,那我是一點也不稀奇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意思,不是讓你忍氣吞聲,而是讓你退出囹圄困局,抬頭看看外頭和旁處。」
少商豁然起身,雙足重重踏在溜光精滑的地板上:「母親請恕孩兒先行告退!」
「你去哪兒?」蕭夫人問。
「——去看看外頭和旁處!」少商道,「找找有沒有活久一些的法子!」
「今日你別出去了,我和二少夫人說好了,午後阿垚會過來。」
少商不敢置信的回過頭,用力盯著蕭主任:「…阿垚的腿還瘸著呢!」
「樓家不缺僕從,抬著來就是了。將來你們婚事若不成,你願意和他此生的最後一面是用力拍打他的傷腿麼?」
「誰說的,我與阿垚最後的話明明是『你若不反口,我絕不退縮』!」
「這兩句你還是忘了的好。」蕭夫人扶著一直低頭忍笑的青蓯夫人,款款起身,嫋娜的從側邊往裡走去,「將來你和阿垚若成了,小夫妻會有更多的山盟海誓。若不成,你還想把這兩句背誦給你未來真正的郎婿聽不成。」
少商看著蕭主任窈窕的背影,氣的乏力坐倒。她深覺,這場嘴架不是智商之爭,而是一個人生閱歷豐富的成□□人強勢碾壓小女生的結果,非戰之罪也。
下午樓垚果然被抬著來了。
婚約搖搖欲墜的小倆口好聲好氣的談了一場,前嫌盡消,可同時又雙雙對眼前的困境束手無策。即使少商有些混不吝,但也知道不能真的什麼都不管不顧,畢竟在這個時代她也屬於拖家帶口的。至於樓垚,父親遠在兗州最東郡,信使一來一回絕非幾日可及,他更加茫然了。少商至少還能撂兩句別致的狠話,他連狠話都說的毫無新意。
原本關於這件八卦的物議愈來愈烈,好在大亂過後諸事待理,如何處置叛臣降將,如何抄家殺頭,如何歸置目前權力真空的馮翊郡——這些可是實打實的名利熱鎮,總算緩和了眾人對萬樓程三家婚姻糾葛的關注。
到了第三日上,長輩們猶在氣定神閒的拼比耐性,樓垚忽聽聞一個消息,頓時迸發出一個對他而言幾乎智商破表的『好主意』,他趕緊來找未婚妻。
「……何昭君一行昨日抵達都城了。」少商起初並未弄懂,「我們主動去勸她?」
「對!這叫釜底抽薪!」樓垚興奮的額頭冒汗,「只要她自己不願意嫁給我,別人又能說什麼。那樣,就麻煩全無了!」
「那她肯嗎?」少商十分懷疑,前幾日剛聽袁慎講了一大堆道理因果,聽起來那何氏簡直是扒牢樓垚了。
「她又不喜歡我!」樓垚卻覺得把握很大,「她的脾氣我最清楚,到時我擺出一副對她嫌棄厭惡之極的樣子,她定然受不得激!」
少商將信將疑,不過還是決意死馬當做活馬醫,她想起蕭夫人的告誡,又趕忙道:「我們可要客氣些,安成君剛死了全家,我們若是太過了,免不得被人說是上門欺淩的!」
小倆口嘰嘰咕咕的合計了好半天,便領上幾名家丁護衛,套上少商那輛金紅色的小軺車出了門,二人並坐,相對無言,對茫茫前途都是忐忑。
車行不到一個時辰,遙遙看見何氏大宅的屋頂上高高飄揚的素色招魂幡,兩個慫貨互看一眼,猶猶豫豫的待在原地不敢上前了。沒過多久,忽見一輛裹著重素的安車從何府門口駛出,一路向這個方向而來,少商連忙將小軺車挪挪讓出點路來,誰知那安車經過他們一行人時停了下來。
眾人正在狐疑,安車裡探出一張毫無血色的瘦削面龐,少商和樓垚齊齊往後縮了一下,這人正是許久不見的何昭君!
「……原來是你們。」何昭君神情平靜,曾經嬰兒肥的臉頰已瘦的凹了進去,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泛著幽冷的光芒。
樓程二人莫名一陣心虛,好似做了賊被當場拿贓了。少商尷尬的乾笑數聲:「呵呵,這,這…我和阿垚正要來找你呢…」
「來找我做什麼?」
二人一陣語塞,適才套好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
看他們欲言又止的為難神色,何昭君似乎明白了什麼,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去辦件事,不知程小娘子願不願意上車與我同行?」
少商立刻警惕的打量何家安車,樓垚十分義氣的挺胸擋在前面,大聲道:「同什麼行,你和少商又不熟,有事衝我來!」
何昭君看了眼纖弱柔美的少商,自嘲的一笑:「阿垚,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有汗血種的良駒麼。父親給你從西北商隊那兒弄到了,原打算讓五兄帶回來的,誰知就出了事……」她越說聲音越低,「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
樓垚猶如戳了根釘子的氣球般,立刻癟了。
何昭君又道:「我不會加害程娘子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父之名立個誓?」
樓垚繼續癟著嘴沒話說。
少商心裡冷笑,來哀兵這套,欺負她沒見過世面麼。她甜甜道:「阿垚啊,她以前有加害過什麼人麼?」
樓垚活過來了,立刻道:「有!去年初她還把三嫂的表妹推入池塘裡,水上還有薄冰呢。」
少商一愣,聽到這個技術等級,她反而有些放心。
何昭君道:「程小娘子,你要和我搶郎婿,卻不敢上我的車麼?」
少商攔住正要張嘴的樓垚,將馭馬的韁繩和竹鞭交給他,自己從小軺車上下來,抬頭看何昭君,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來就打算和你談一談。」
樓垚著急的要阻攔,少商作勢又要拍他的傷腿,樓垚嚇的急急後退。
少商忍俊不禁:「你別囉嗦,我帶著家丁呢。再說了,我要真出了事,就沒人逼你娶她了,也算幫了你一把!」
樓垚想了想:「這樣吧,我坐步攆回去,你把軺車帶上,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坐車跑。」
少商瞥著一旁臉色不佳的何昭君,故意笑道:「你放心,安成君再厲害,也不是妖魔鬼怪。不過軺車給我也好,待會兒我還要坐回家呢。」說著,就麻利的爬上何家的安車,程府家丁立刻聚到車後,小心戒備起來。
何昭君還提著車窗的簾子,盯著樓垚艱難的由自家僕從扶著下了軺車,忽道:「她難道不比我厲害?你挑來挑去,就挑中了這麼一位。」
樓垚搖搖頭:「少商和你不一樣,她有時雖然也凶巴巴的,但很講理。不論她多麼不願的事,只要道理站得住,她都會認的。我什麼都能和她商量,有些傻念頭,我與父母兄姊都不敢說,卻願意說給她聽。」
看著何昭君慘白的臉色,抬著窗簾的手指微微顫抖,樓垚繼續道:「我最不喜歡鬥雞,可那年你為了跟人鬥氣,硬要我去,我不去你就又哭又鬧。我不得已重金買了一隻雄雞,可最後還是輸了,你就怪我丟了你的人,尖酸刻薄的罵我無用。這樣的事,你我從小到大,有多少件。」他抬起頭看著何昭君,「我不明白,你這樣看不上我,為何還要嫁我。」
何昭君渾身顫抖起來:「……我是為了你,他們說你文不成武不就,是樓家最無用的一個,我是想讓你上進,讓你博得名聲!若是鬥雞走狗你不喜歡,我曾特意設宴讓你跟人比射箭,賽馬,刀術,投壺……」
「可我就是無法名列前茅。」樓垚平靜道,「我只是中人之才,然而只要我不如你的意,你就對我吵鬧不休。這樣的『為我好』,我不喜歡。」
何昭君看著自小伴大的少年,個子高了,肩背也變的寬厚有力,說話再不如以前急怒暴躁,而是有條有理,不慌不忙。兩人才分別短短數月卻,仿佛經年未見。
她閉了閉眼睛,放下窗簾頹然往後倒去。
樓垚略感驚奇的望著闔上的車窗,若是以往,這位前未婚妻不知還要強詞奪理的叫駡多久,非要逼著自己認錯不可,怎麼現在……?!
車輪滾動,何家的安車漸漸駛遠了,樓垚還在原地遙望不走。
何昭君從窗縫裡看了一眼,轉頭對車內的客人道:「阿垚倒是惦記你,你們才幾個月的情分,卻勝過我和他十來年了。」
「不是年頭長就是情分的,還有積年恩怨呢。」少商搖頭,這女人肯定不知道『竹馬青梅永遠打不過天降』的宇宙哲理。
何昭君靠著車壁,緩緩道:「不過他跟著你,倒比和我在一處強。說話做事都有分寸了……他,他長大了。」
少商覺得這點最令人吐血。現在的樓垚可比當初在尹家後院和何昭君吵嘴時強多了,這可都是她辛辛苦苦教著哄著培出來的!可現在有人要下山摘桃子,天理何在!
何昭君似乎也和她想到了一處,神情疲憊道:「當初頭回見你時,你正撞見我和阿垚吵架,那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今天。」
少商哼了一聲,半陰不陽道:「頭回見安成君,好生威風,你還對我說『看什麼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何昭君聽了這句,不知怎的,忽然呵呵笑起來,直笑出眼淚:「…眼睛,哈哈,眼睛,我的確愛說這話…我的傅母,將我和幼弟推進密室,肖家的賊兵逼問她我們的下落,她不肯說,就被活活的挖出了眼睛,斬斷了四肢!我眼睜睜看著,卻不敢動彈…哈哈,我自幼喪母,是傅母悉心照料我長大,卻看著她受折磨而死,哈哈…真是報應,報應!」
少商不敢說話了,默默往後靠了靠,等何昭君笑的差不多了,她才低聲問:「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何昭君用素帕擦拭眼淚,冷冷道:「已經到了,你自己往外看吧。」
此時安車停下,她起身徑直往車外走去,少商跟著出去抬頭一看,很是吃驚,當初三位兄長拉著她滿都城逛時曾來過這裡,這裡竟是廷尉府?!
廷尉府已有官吏守在門口,那人看見何昭君就拱手道:「安成君來了,吳大將軍吩咐過的,裡頭已經預備好了。」
何昭君點點頭,率眾而出往裡走去。少商跟在後面連連搖頭,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若是換做她,定要塞些銀錢過去,再說幾句『辛苦了』之類的感激話,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多結些善緣總是沒錯的。
少商原以為要往陰暗潮濕恐怖的監牢一遊,誰知卻一路奔向黃沙鋪地的後院刑場,只見那裡已站了數名身著朱玄二色官服的行刑官,刑場當中設了個一尺高的木制刑台,上面跪坐著一名隻著月白中衣的男子。
一見了這人,少商立刻察覺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在微微顫抖。待走近了,她又發覺那是一位十分英挺俊逸的高大青年,雖此時行跡落魄,但神情舉止不失尊貴傲氣。
他看見何昭君,微笑道:「你來了,是來為我送行麼。」
何昭君嘲諷一笑:「不,我是來收取你的頭顱,拿回去祭奠我的父兄。」
那青年神色一黯:「是我對不住你。」
何昭君道:「世子這麼客氣,可是又有事要我幫忙了?」
少商正在肚裡感歎『如此帥哥奈何做賊』,聽聞此言才察覺這對很快就要完結撒花的夫妻有些怪異。
肖世子柔聲道:「若你還念著夫妻一場的情分,請為我尋找善姬的下落,將她妥善安置……」
話未說完,何昭君已悲憤的大笑起來,厲聲道:「情分?什麼情分?是將我大兄和四兄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向我父親叫陣的情分,還是將我五兄亂馬踏成肉泥的情分?!抑或是一刀捅死我那身懷六甲的嫂嫂的情分?!」
肖世子嘴唇顫抖:「這些……並非我所為。」
「我知道,」何昭君一把抹去眼淚,譏誚道,「你素來標榜仁義寬厚,自不會做這些,是你那些搶著立功的兄弟們做的,而你的父親也默許了。可他們既然都死在亂軍中,我也只能朝你討債了!我實話告訴你,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顯貴,想給你留個全屍,是我上奏懇請將你梟首的!」
肖世子臉色慘白,不敢置信道:「你,你這賤人,竟然……」
「還有你那些姬妾生的兒女,看看流放途中能活下來幾個罷。」何昭君露出一抹狠厲的神色,她抬頭看看天色,向那幾位行刑官行禮道,「時辰已到,請行刑罷!」
當中那位朱紅色官服的官員點點頭,揮手讓劊子手上來——燒黃紙,祭鬼神,兩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後噴酒開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揮下……
少商連忙閉眼別過頭去,再睜開眼時,已見何昭君親自上前撿起那顆拖著血跡滾落刑台的頭顱,兩名僕從則用油布幫她將頭顱裹起。
一身孝衣的何昭君就這樣抱著頭顱緩緩走來,神情倔強,滿臉是淚,頭顱上淋落滴答的血跡順著她雪白的衣裙蔓延開來,深紅淒厲,陰仄詭異。
少商覺得喘不過氣來,心劇烈的跳動起來,胸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餘官員還留在刑場收拾,少商毫無知覺得跟著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門外,她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給你,你總是欺淩羞辱他……」
「你覺得我以後還敢嗎?」何昭君倏然回頭,臉上似笑似哭:「父親咽氣前將我叫到身邊,向我磕了一個頭,說對不住我,然後重重打了我兩個巴掌,打一掌告訴我一句話。第一句,以後再無人替我擋風遮雨了,以後再有風雨只能我自己頂著了!第二句,將來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覺得我以後還敢欺負得罪任何人麼,還敢麼?!」
她淚眼滂沱,迷蒙中想起自己從小無論得罪了什麼人,闖了多大的禍,父兄們總是不厭其煩的替自己周全善後,可以後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再也無人那樣疼愛她了。她尖聲叫道:「你不要以為我非要跟你作對,倘若我父兄能活過來,給我十八個樓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輕,再也裝不下冷靜狠厲,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手上的頭顱滾落一旁,油布略略散開,露出裡面猙獰可怖的死人面容。
少商手腳冰涼,緩緩上前,正要撿起那頭顱,身後忽傳來一個熟悉又安心的聲音——「少商,你怎麼在這裡,我看見你的軺車了!」
少商飛速回頭,只見淩不疑騎馬疾速而來,逆光中,猶如年輕俊美的神祗一般,她立刻覺得淚意上湧。
淩不疑見她一臉蒼白孱弱,立刻飛身下馬,幾大步上前抓住她,低頭看見地上那個頭顱,連著油布一把提起扔給旁邊的何家僕從,「安成君不必讓她來看這個嚇唬,樓程兩家本就打算退親了。」
何昭君緩緩的拭淚起身,冷笑道:「從未見過十一郎這般憐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這樣一位……」
「你適才還說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商突兀的打斷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能信你將來會對阿垚好麼。」說完她扭頭就要走,卻發現淩不疑還牢牢的抓著自己。
「你現在一頭一臉的冷汗,不能受風,坐我的車回去。」淩不疑修長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纖細柔軟的胳膊,看似和氣卻不容置疑的將女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車中。
少商此時心亂如麻,滿心都是那死人頭顱的恐怖樣子,點點頭就同意了。
誰知淩不疑的車是不預備踏凳的,少商正想手腳並用爬上去,身後的淩不疑一手搭著車框,另一手往她腰上輕輕一托,就將女孩托著送上馬車。
淩不疑回過頭,看著繃著臉的何昭君,冷漠道:「安成君,在下押送逆賊並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說過,不要覺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將軍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輕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色,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於防範,你難道不清楚?!否則即使變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於這般慘烈。安成君,如今眾人皆憐憫你姐弟孤弱,可來日方長,是與人為善還是處處樹敵,只在你一念之間。在下盼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他將掛在腰上的馬鞭丟給一旁的梁邱飛,轉身就上了馬車。
「淩大人……」少商低著頭坐在車內,雙手扶著膝頭,身上猶自微顫,卻強撐著道,「我是不會退親的,她自可憐她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我一個個讓的過來麼我!我打定的主意,絕不更改!」
淩不疑不去管女孩的嘴硬,微微一笑,說了句似乎全不相關的話:「你放心,馮翊沒有像滑縣那樣。」
少商忽的抬起頭,蒼白的面龐泛出病態的嫣紅,又驚又疑的望著他。
「何將軍雖有輕忽之責,但他勇於彌補,將五個兒子和全部親信都堵了上去,連家小就不及顧念。當夜先以少數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時調集大隊人馬,次日就合圍了肖氏叛軍,短短三日就全殲了肖賊。」
少商抬著頭,蒼白的小臉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淚。
「是以,沒有大批散落出來的亂軍為匪,即便有小股亂兵,何將軍也提前飛騎通知了鄉野縣郡,早早做好了防備。」淩不疑看著女孩大大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柔聲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沒有滑縣城外那座亂葬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少商眼前浮現了醫廬中那個受盡淩辱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輾轉掙扎,可還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懷裡,那個愛聽自己吹笛的小酒窩婢女,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血幹嚎,還有獵屋外層層堆疊的屍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她再也忍耐不住,雙手捂面低頭痛哭。
淩不疑一動不動的靜靜坐著,連女孩的衣角都沒碰一下,耐心等她哭個痛快。
……
少商哭的頭暈腦脹,恍惚間仿佛是被淩不疑抱著下車的,看見自己回來,程順老管事激動的似乎打了個跌,也不知摔的重不重。
她含含糊糊的跟淩不疑道了別,擦乾淚水,一步步走向主屋,向程始和蕭夫人恭恭敬敬的行禮磕頭,然後堅定道:「阿父,阿母,明日我們就去樓家退親吧。」
第65章 上午去退親,家裡吃午飯
次日清晨, 程始早早遣人去城門尉所裡告了假,想了想後, 順便也替樓太僕告了假,隨後再去樓家通知,最後才和妻子慢吞吞的梳洗正裝。
蕭夫人瞥見丈夫克制不住彎起的嘴角,用力的束緊他的腰帶:「把臉繃住了,今日我們是去退親,不是去領賞。」
程始摸了摸最近有些鬆的腰圍, 低叫道:「聽了程順這兩日的來報, 你心裡不得意呀!嘶……你輕點兒,尤其是昨日, 昨日!闔都城最出挑的兩個兒郎可都在我們女兒碗裡了!」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蕭夫人手上加倍用力一把, 「樓家這次後, 我們在兒女親事上要更加小心,免得落人笑柄。」
「裝, 接著裝!昨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不知是誰?嘿, 你以前還擔憂嫋嫋嫁不出去或嫁不好, 如今看來都是杞人憂天!」
蕭夫人道:「我可跟你說, 接下來的日子, 不論誰來提親都給我穩住了,別跟對樓家似的, 急赤白臉就答應了, 跟三輩子沒見過提親似的。」
想起未來的郎婿人選, 程老爹簡直紅光滿面, 活像抹了把豬油:「誒誒,你說什麼時候會有人來提親?我賭半個月內。還有,你說誰會先來?」
「別胡說。」蕭夫人道,「剛和樓家退親呢,總得等上兩個月緩一緩,火急火燎的倒顯得我們早有備選郎婿了。至於人選嘛…我倒更願意是袁善見…」
「咦?為何不是淩子晟。」程始的思路很簡單粗暴,「他更加位高權重呀。」
蕭夫人沉吟良久,歎道:「……我看不懂他,活的沒有半分人氣兒,油鹽不進的。再說了,你若有把握,這就出去跟嫋嫋說好了,回頭人家不來提親,看看嫋嫋會怎樣。」
程始立刻慫了:「這可說不得,萬一是我們自作多情,別害的嫋嫋空歡喜一場。罷了罷了,也許是你我多慮了,人家根本沒打算成親,也就是順手幫了一把。」
是以,當夫妻二人出現在樓家時,皆是一副裝扮妥當的沉重肅穆的神色,後面跪坐著耷頭耷腦的少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奔喪。
今日樓家正堂緊閉,正中上首一左一右坐著樓太僕和程始,兩人次下便是樓大夫人和蕭夫人,蕭夫人之下是少商,而樓大夫人之下則是樓二夫人和樓垚,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跪坐在稍遠的下首。
程始三言兩語就將退親之意說了個清楚,樓垚一聽就急了,搶著道:「少商,昨日還好好的,你怎麼今日就…就…我昨夜差人去你家,可侍婢說你歇下了。」
少商眼眶紅腫,覺得該流的眼淚昨夜都流完了,她現在滿心都是幽默感:「昨日我登上何家馬車之時方過午時一刻,結果你夜裡才去找我,倘若安成君有心害我,那時她已經可以毀屍滅跡,死無對證了,那麼今日你伯父樓太僕就不用告假了。」
樓大少夫人想笑不敢笑,二少夫人搖頭莞爾,樓二夫人不知所措;剩下的四人已修煉成精,面上毫無波動。只有樓垚張口結舌:「不不,不是……」他以為事後少商會立刻來告訴他的,結果等到晚上遲遲沒有音信。
程始轉頭去看樓太僕,只見樓太僕搖著頭長長歎了一口氣,面色沉痛,一言不發。
他生平最恨讀書人的這種死樣子,當下直接上殺手鐧:「太僕若不說話,今日出了樓家門我就往外說,我們程家已上門退親了,可樓家無論如何都不肯,死活不答應呐!」
樓太僕大驚失色:「啊……」樓大夫人激動道:「程校尉慎言!」
「那就是答應退親嘍。」程始道,「那就趕緊退還各自信物吧。我今日把文定的羊脂玉玨帶來了,我那尊金虎樓郡丞不是已經送回都城了麼,拿出來吧。再把兩家的訂婚文書撕幾撕,事就完了。」
這次連樓大夫人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全場陷入尷尬的靜默中,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程家行事如此俐落,樓家眾人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還是樓小公子主題明確,急慌慌的一徑追問:「少商,這是怎麼了,你不是說只要我不反口,你就不退縮嗎?」
少商面無表情,道:「你這一問,有兩個答覆。長話短說呢,家父家母感懷忠臣良將,為國廝殺至家破人亡,是以程家決意成全何將軍臨終遺言。」
說完這段,樓家眾人全都呆呆的望著她,尤其是樓大夫人——這些不就是前幾日她剛說過的嗎?還引來你一頓冷嘲熱諷。
樓二少夫人微笑道:「程小娘子微言大義,捨己從義,當真令人欽佩。」
「次嫂!」樓垚大喊一聲。
樓二少夫人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怎麼,程娘子這話哪裡有錯,還是你真想讓幾位兄長休妻另娶。」
程垚一張臉活活漲紅,再由紅轉紫。他本就不善言辭,此時大道理都在對方那裡,他更加說不出什麼了,只能幹著急。
蕭夫人的目光從各人臉上劃過,乾脆道:「既然兩邊都無異議了,就趕緊退還信物,撕毀婚書罷。」
樓二夫人也輕輕哭泣道:「阿垚你就聽大家的吧,我也喜歡少商呀,可…可…」
「可是形勢如此,阿垚,你要聽話!」樓大夫人語帶壓迫。
樓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身子,悲憤的大喊:「我就不退親,我就不!從小你們就用一堆大道理來誆我,要這樣這樣才是仁義,要那樣那樣才算報恩,可是闔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們要嘛隔岸觀火,要嘛說些不痛不癢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過完這後半輩子!憑什麼非得是我,憑什麼?!」
聽了這話,樓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樓大夫人沉著一張不悅的臉,樓太僕歎著氣背身過去。程始和蕭夫人互看一眼,不願介入樓家私事。說句無奈之言,像樓氏這種人家,婚事成與不成,只看長輩的意思,兒孫們哪能置喙。
少商看著少年憤怒委屈的面龐,失笑道:「阿垚,你的腿好啦?」
樓垚一愣,怒氣一時受制,訕訕道:「其實早能站起來了,不過侍醫叫我多養幾天,是以我還叫人抬著的。」
少商不無傷感:「這可太好了,安成君必是要熱孝成親的,到時你的腿腳也利索了。」
「你…你…」樓垚又著急起來。
少商柔聲道:「阿垚,你聽我說句話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話長說……」
看樓垚按捺怒氣,緩緩坐下,她才開口:「這幾月裡,我們無話不談。你告訴我,雖然你不喜安成君,但何將軍卻對你很好。你自小愛武,樓家沒人能領著你,可何將軍不論多忙總願抽空教導你,可謂亦師亦父,你心中好生敬愛他,是也不是?這些年來你忍讓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義上,另一半卻是看在何將軍的面上。」
樓垚火氣略減,悶聲不語。
少商繼續道:「還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兩歲,從小帶著你摸魚射鳥,東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給你做的,你喜愛的什麼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她語氣一轉,「可是你知道嗎,何五公子帶著一隊斥候想突圍去報信時,生生被肖家逆賊掀翻在地,然後活活被亂馬踩成了肉泥!」
樓太僕長歎一聲,撫淚轉頭。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女眷卻不知,樓大夫人婆媳驚懼的往後一縮,樓二夫人直接嚇哭了,只有樓二少夫人還算鎮定,卻也忍不住低頭拭淚。
樓垚瞪著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淚。
「我細細問過我家次兄了。不單五公子死的慘,還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戰陣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賊為了激何將軍出城,竟將兩位公子的屍首拖在馬後繞城奔跑,最後甚至斬下他們的頭顱插在槍尖上耀武揚威。阿垚你小時候,大公子不是常將你頂在肩上去摘果子麼,你騎馬還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們,死無全屍啊!」
樓垚已是淚流滿面。餘下女眷俱是輕聲哭泣,連程始和蕭夫人不忍心的回頭歎氣。
「…二公子在城頭被數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沒能熬過去。三公子領援軍回馳時中伏,力竭戰死…」少商不知不覺再度濕潤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身懷六甲,被殘暴的逆賊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頭,親眼看著郎婿身首兩地,如今瘋瘋傻傻的也不知何時能好。阿垚,你跟我說過,何家大少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少夫人會釀甜甜的米酒…可她們,連她們也…」
何樓兩族是通家之好,許多人對程家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但對樓家諸人卻是活生生的記憶,音容笑貌猶在,但斯人已逝。樓大夫人這回哭的毫無偽飾了,摟著自己兒媳捂著嘴無聲嚎啕;樓二夫人直接大哭出聲,倒在二少夫人懷中。
樓垚仿佛成了一座鹽岩雕成的石像,一動不動,淚眼已幹。
「阿垚,我們在滑縣時見過飽受兵禍荼毒的慘狀,見過烏鴉飛舞的亂葬崗,見過哭號無淚的孤兒寡婦,那時你就說,大丈夫立世當庇護百姓周全,才能俯仰無愧天地。你知道嗎,這回馮翊郡的百姓沒有像滑縣那樣,何將軍就是這樣的大丈夫……」
少商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阿垚,我也覺得很對不住你,我話說的好聽,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她就好了!」
「你別說了。」樓垚終於動了神色,含淚而笑,「少商,你沒有對不住我。但你說的對,我口口聲聲要做庇護生民的大丈夫,可卻連這麼一點點委屈都不肯受,不是可笑麼。」
「阿垚,你只是一時委屈,可不要成了一世的委屈。」少商用力擦淚。
「我,我可以麼……?」樓垚淚眼怔忪。
「當然可以!成親後,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還要做她的兄長,她的依靠!你要心疼她,教導她,她錯了你不能讓著,她要發脾氣耍威風,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氣吞聲……」少商大聲道,這實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導她。」樓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她若再胡攪蠻纏,我…我就捉她到何將軍靈前問問…」
少商膝行幾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問二少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麼不好說的!」
樓二少夫人感動的看了少商一眼。樓太僕眼見這一幕,心道可惜了。
少商側眼瞥見一旁的樓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爭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麼,倒要看看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又來管你房裡的事……」
這句話程始和樓太僕尚不甚明白,但在場的女眷俱是心知肚明。
這場過分簡單的退親儀式終結於樓垚的嘶聲痛哭,哭完這一頓,他仿佛一時之間就長大了。看著金虎玉玨被交還,寫著婚書的絲帛被撕成兩段,樓垚神情沉靜。
送程家三人離去時,他居然還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後我還要找幾位兄長討教,你們就當我是自家子侄罷。」
程始難得心軟了一下,點了點頭。
蕭夫人柔聲道:「你以後和安成君好好過,她如今孤苦,看著張牙舞爪,其實內中可憐。你以禮待她,以心待她,不會錯的。」
樓垚躬身答應,又轉頭道:「少商,以後你就叫我兄長罷。」
少商揉著愈發紅腫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少來這套,想當我兄長,還早的很呢!」
樓垚哈哈一笑,笑出兩行淚來。少商心裡難過,忍不住又淌下幾滴淚。
兩家人就此拱手告辭,雖說這是一次圓滿的成功的退親,但程家三人也高興不起來。
回到程府時,程姎已備好了午膳。程家幾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幼妹去做什麼了,此時都告了假留在家中。眾人齊聚正廳默默的用飯,程始一口飲盡一卮酒,大聲道:「……以後,嫋嫋就和樓家無甚關係了,此事已了!你們都聽見了麼。」
程姎和三兄弟都點頭稱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聲道:「這什麼世道,好好親事硬要退了!」
胡媼連忙上前勸慰:「唉,老夫人您別說了,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女公子比誰都難過呢。這裡面的道理適才幾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說了麼?」
程母一把推開胡媼,大聲道:「什麼破道理,能值幾個錢,樓家的財帛寶貝才是真的!你們為著幾分破名聲就退了這麼好的親事,值當麼?我看你是當官當傻了,谷倉裡的糧,銀箱了的錢,腳下的田地,只有這些才要緊……」
程母在上面大聲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幾個小都靜靜的用飯,半句也不插嘴。
程始聽老娘越說越過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說什麼……」
話還沒說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來傳報——
宮裡來人了,說要宣召程始夫婦和少商進宮,宣旨的小黃門已等在前院了。
蕭夫人的筷子啪嗒一聲,掉落在食案上,驚慌失措的去看女兒。
少商猶自不解,呆呆的坐著。
第66章 下午去宮廷【捉蟲】
眾人慌亂驚呆之際, 還是蕭夫人最先反應過來, 立刻發號施令——
「阿青, 給大人準備朝服冠帶。嫋嫋別吃了, 趕緊回屋更衣梳妝,穿那件菱花織錦的淺色曲裾, 阿苧,給嫋嫋戴一串珠貝和玉笄即可。」
「阿母,可那衣裳是半舊的呀,還是穿叔母剛送來的那件大紅色的珠光緞吧,顯得我精神……」要見國家領導人,難道不用雄赳赳氣昂昂的麼,這點覺悟少商還是有的。
「你知道什麼, 陛下崇愛簡樸, 再說你剛退了親,穿紅掛綠金玉滿身算怎麼回事。」
「嫋嫋聽你母親的話,你現在剛沒了門好親事, 要看著比死了全家的何昭君還淒涼, 好在你生的這幅樣子, 打扮素淨些就很像那麼回事了!」
少商:……
程母興奮的不行,被程姎扶著一路追到二門口,喜孜孜的追問:「這趟進宮是不是能將婚事要回來,是不是是不是?」
程始一腳踩在踏凳上, 不甚其擾的回了句『樓家阿母就不要想了, 此事休矣, 以後再有人上門來給嫋嫋提親,老子不問旁的,只看臉,只看臉』,好險把程母氣了個仰倒,程詠三兄弟趕緊接住祖母碩大的身軀,目送前來宣旨的一行宮使陪同著馬車緩緩走遠。
在車內,少商心中緊張,不住追問此行進宮所為何事,其實程始夫婦也十分緊張,同樣不能確認被宣召進宮的緣故,蕭夫人只好含糊道:「大約是與樓家退親有關,應無大礙,我們總是顧全了大局,難道陛下還能責罰不成?」
少商放下了心。
從程府出發足足半個時辰才到了宮城門下,少商照老習慣掀起車簾朝外看去,立刻激動的一口氣哽在喉中——只見宏偉巨大的雙樓門闕屹立在宮門兩側,猶如遠古巨人的雙足踏在地面上,從期間走過的人們微渺如螻蟻。
少商不知覺得將頭伸出了車窗外,幾乎仰頭成直角,直到蕭夫人斥責的聲音出來,她才縮了回去,在旁騎馬隨行的小黃門笑道:「程家女公子沒來過宮城罷,不怪女公子吃驚。不過這樣的門闕,從南至北還有十好幾重呢。」少商聽的直咋舌。
程始看看外面,正要扶妻子下車,那小黃門又道,「程校尉不必下來,陛下吩咐過,女眷腿腳慢,走到永樂宮不知要到何時。先坐車進去,到複道前換乘宮輿就是了。」
「……我等去北宮?」程始大吃一驚,「還是去皇后娘娘處?」
蕭夫人也皺眉驚異,少商不知道什麼南宮北宮,不過知道那永樂宮應是皇后所在。
那小黃門客氣的點頭稱是,吆喝車駕隨行繼續往前走去。一路通過戒備有輕甲弓兵和重甲弩卒的明堂高樓,通過伸展如翱翔天際之巨龍的直道,再繞過龐大的南宮建築群,終於來到連接南北兩宮的複道。蕭夫人和少商換過一輛十分莊重方正的翹簷式樣玄色宮廷車輿,程始則堅持下地和眾人步行。
至到達北宮門下,程家三口人全部開始步行,這一走又是小半個時辰。
南宮非宮,北宮亦非宮,而是兩片許多宮殿高樓官署的集合建築群,少商眼見宮門重重,目不暇接,到後來究竟走過了幾重門幾座塔樓都記不清了,這才來到了一座宏偉秀麗的飛鳳簷角的宮殿下,少商抬頭看去,只見宮門上的匾額以古樸彎曲的文字寫了『永樂』二字。
小黃門趕緊向門口守衛的宮娥通傳,然後聽見高亮清楚的傳報聲猶如回聲般層層滲透直至終不可聞,少商心中駭然,不知這座宮殿縱深究竟有多少。
過不幾時,裡面來人請程家三人進去,這下又走了將近一刻鐘才至偏殿,少商累的略有些喘,側眼看見程始精神抖擻,蕭夫人神色自若,不由得暗暗欽佩。
抬眼間,只見那日在塗高山見過的皇帝身著便服坐在上首胡床上,同床坐著另一位秀美端麗的中年貴婦,少商心裡發慌,拿不住這是皇后還是妃嬪。
好在程始夫婦上前就叩拜,口稱『陛下和皇后娘娘』,少商鬆口氣後趕緊跟上,趕緊照著父母的樣子行禮。看著下面女孩笨拙的姿勢,皇后皺眉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當做沒看見,笑著讓程家三人平身,並賜下軟席墊子。
程始說完稱諾語,恭敬的低頭道:「不知陛下今日宣召,有何事吩咐臣等。」
皇帝神態慈和:「程卿不必多禮,今日朕要嘉獎你,獎你家為朕分憂。你家能自行退了與樓家的親事,實是受委屈了。」
程始低著頭和蕭夫人互看一眼,二人眼中俱是『果然如此』之意。
少商卻想這皇帝老爺一定是遍佈了血滴子暗探,他們前腳退親回家吃午飯,後腳就被宣入宮,簡直資訊社會的速度呀。
「臣不敢當。何將軍滿門忠烈,護佑生民,為國盡忠。臣全家都感佩至極,自然要滿足將軍臨終之言。」程始裝出一副既委屈又感動的神情,演技滿分。
皇帝笑笑:「愛卿過謙了,獎還是要獎的。這位就是愛卿之女吧,來,坐過來些,讓朕和皇后好好看看你。」
程始被『愛卿』兩字哆嗦了一下,背上汗毛豎起了一片;蕭夫人卻憂心的去看女兒。
少商冷不防被點了名,心裡有些犯怯,但強自鎮定著起身小步走前一段,起身時還很靈活的拖著軟墊一起往前,然後鋪下坐好。她自認這番舉止敏捷靈活,輕便得體,卻把原本等在一旁要服侍她的兩名宮娥晾在了原地。
這下皇后何止皺眉了,直接去看皇帝。程始夫婦見此情形,心中大喊不妙,雙雙額頭滴下汗來,卻苦於在御前不敢出聲指點女兒。
皇帝的神經很堅強,表示既沒看見皇后吃驚的神情,也沒看見程氏夫婦驚慌失措的模樣,依舊慈和道:「再坐近些,這麼遠如何說話。」少商剛要再次起身,皇帝又道,「你不要動。!」少商直起的身子停在了半道,她一陣呆愣,不知皇帝是什麼意思。
這時那兩名宮娥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趕緊上前履行職責。一個攙扶著少商柔柔的側身站起,一個躬身端起那軟墊擺放到帝後跟前三四步之處,再扶著少商輕輕的坐到那裡。
少商被像人偶娃娃一樣擺弄了一番,這才知道自己的剛才舉止錯的厲害,她心裡一陣尼加拉瓜瀑布汗——權勢頂端的靈長類哺乳動物果然非同凡響,這13裝的我給滿分!
看著小女孩呆滯錯愕的神情,皇帝寬慰的朝她笑了笑,然後去看始終不動聲色的皇后。皇后不甚贊成的看了眼皇帝,才端莊的開了口:「程小娘子,你叫何名?」
少商趕緊從呆滯中回神道:「我,呃,臣…呃,民…呃,」她吐血,為什麼沒人培訓她入宮禮儀呀,「小女子幼名少商,取意琴弦。」
皇后頓了一下,道:「少商,好名字。你今年齒齡幾何?」
少商又待了一下,話說這身體究竟多大來著?好在她反應快,想起平日家中的閒聊,趕緊回答:「小女子還有五…嗯…六七個月就要及笄了。」
皇后端莊的面容似有幾分裂痕,皇帝在旁輕咳一聲。
跪坐在後面的程氏夫婦恨不能頓足捶胸,早知道小女兒會這麼快面聖,哪怕不吃飯也要連夜培訓宮廷禮儀才是!
皇帝覺得必須親自出馬了,便和藹道:「今日你與樓氏子退了親,心裡可是難過?」
少商心裡大罵MMP,這皇家兩口子一個比一個難對付,這問題叫她怎麼回答?!回答不難過,那她也太無情涼薄了;回答很難過,悲傷的痛不欲生,不是顯得之前皇帝的嘉獎是建立在強人所難的基礎上麼。
她斟酌了一下,答道:「回稟陛下,我家雖不願毀諾,但卻知此事非行不可。」
皇帝笑問:「此話怎講。」
少商提起一口氣,努力不讓聲音顫抖:「小女子曾在書上讀到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數月前又在家叔父做所任的滑縣見到兵禍後民眾的慘狀。小女子想,正因為天地無情,冷漠看待世間,我等身而為人,更應該仁義以為懷,互助互憫才是。不然,只顧自家得利不管他人泣血,與禽獸何異。」說完這段文縐縐的臺詞,她覺得自己肺管了的氣都不夠了,趕緊低頭正坐,不敢有多餘的舉動。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反倒皇后沒有笑,看向小女孩時眉宇間流露出幾分詫異。
蕭夫人閉眼暗歎:休矣。
皇帝笑過後,居然很認真的表示對這番話十分滿意,還誇了兩句程始和蕭夫人教女有方,程始歡天喜地的受下了,蕭夫人卻羞赧的連稱不敢。
沒誇過幾句,皇帝就讓小黃門將程家三人帶到側邊的偏廂裡去暫時歇息。
皇帝崇尚簡樸,宮城雖造的高大,但宮內的佈置其實並不奢華,一應擺設裝飾只以質樸端莊為要,少商和父母待在這簡單明淨的廂房內,好半晌都不發一言,最後還是少商八卦兮兮的打破沉默,「欸,阿父,皇后娘娘可比阿母還好看呢。」
蕭夫人皺眉道:「不得胡言。貴人豈可隨意議論!」
「可這是真的呀,前陣子阿父不是給了女兒幾顆海邊來的珍珠麼。皇后娘娘就像那海珠一樣耀眼輝煌,光華奪目呢。」
程始沒好氣道:「有本事剛才說,沒准陛下和娘娘一高興就賞你了呢,現在說有甚用。」
少商嘟嘴道:「當面說就成拍馬逢迎了,我說不出來……」
蕭夫人忍了半天,終於低聲罵道:「你也只會說這些不頂用的,平時叫你多讀書你偏有許多歪道理。我告訴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是把萬物當做豬狗冷漠無情的意思,而是天地看待萬事萬物都是一樣的,一切順其自然發展!你知不知道!」
少商大吃一驚:「這句話是這個意思麼?不過……我也沒錯許多呀,的確天地對世人不管不顧,是以人們才要彼此幫助嘛!」
程始趕緊幫腔:「嫋嫋說的也沒那麼離譜,我聽過三娣婦的兄長在太學裡的論經,典籍裡的話吧,要看你怎麼釋意,只要能自圓其說,也未嘗不可嘛。」
「阿父你說的對!」少商扯著父親的袖子開心道。
「哦,程校尉看來對典籍頗有見解,」蕭夫人冷下臉,「我也不為難你們父女別的,你倆倒是說說看,『天地不仁』這句是哪位先人說的。」
程始立刻吃了螺絲,結巴道:「這,這這……」
「阿父不要怕,有我呢!」少商十分自信的拍著程老爹的肩膀,「咱們不妨猜上一猜。」
程始很不給自己女兒面子,拆臺道:「你別逞能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就讓你阿母笑兩句罷。」
「阿父這是掃自家的威風!」少商叉腰賭氣道,「好,我這就說了。首先,我是讀到過這句話的。自然啦,女兒讀的書不多,也就諸子百家裡面幾個要緊的。」理科生也有歷史文化類的選修課好嗎,咳咳,雖然她學的稀裡糊塗,夾纏不清。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荀子覺得人性本惡,『天地不仁』什麼的估計不是這老三位說的。法家講利弊,墨家要兼愛,前一個隻愛管人世間的利來利往,哪有功夫去探究天地仁不仁,後一個則覺得天地簡直太仁了,天地都這麼仁了人們好意思不珍愛彼此麼。所以也不是他們!最後嘛,只剩下道家的老莊了……」
程始聽的直想笑,蕭夫人望著女兒,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少商一錘定音:「這話應該是老子說的。」
蕭夫人微笑道:「為何不是莊子?」
「因為道家的書,女兒唯讀過老子。」少商笑眯眯道,「女兒根本沒讀過莊子!」
除了武俠書上那幾句『吸風飲露』『生亦何歡』『莊生曉夢迷蝴蝶』什麼的,外加半句北冥有條魚叫鯤鵬,莊子的書她根本沒讀過。
程始待了半天,扭頭去問妻子:「這姑子說對了麼,對了麼對了麼?」焦急的樣子和適才程母一模一樣。
蕭夫人瞪了丈夫一眼,側身默認。
「居然猜對了?!」程始大喜過望,卻不敢大聲笑,低聲呵呵道,「我就說我們嫋嫋聰敏嘛!咳咳,自然了,都是夫人的功勞!謝夫人為我生下這樣聰慧可愛的孩兒。」求生欲使他中途扭轉誇耀方式。
蕭夫人看著這對洋洋得意的父女倆,沒能繃住,終於輕笑起來。
……
靜立在閣柵木門外的帝後二人輕輕走開,身後的宦官宮娥皆靜默無聲的跟上。
一直走到另一件宮室,皇帝才笑出聲來:「我就說嘛,子晟必不會看上個一無是處的女子。這程家小娘子雖缺了些教養,但品性正直,和悅開朗,也很不壞了。」
皇后笑歎道:「陛下別裝模作樣了,單隻她能教子晟另眼相看,就千好萬好了。」
「她適才還誇皇后貌美呢,你就裝著不以為意罷!」皇帝佯瞠著笑道。
皇后忍了忍,還是笑了出來:「陛下打算什麼時候開口,對了,您適才還傳召了萬鬆柏,莫不是想叫他從中牽線?」
皇帝擺擺手:「不好太快,顯得子晟窺伺人家未婚妻子許久了似的,最少要月餘才好。」
皇后心中暗道:難道這不是事實。
皇帝心中有底了,舒心道:「程卿他們應是說完了,叫人去傳他們過來,今夜晚膳咱們小聚家宴罷。」
第67章 然後又定親
不多時, 小黃門來傳程始和蕭夫人,言道萬將軍夫婦來了, 皇帝請程校尉夫婦同去說話。跟在黃門從侍後面的一名衣飾雅致的少女微笑著來拉少商的手:「長輩們要說事, 皇后娘娘吩咐我領妹妹先去前殿等候。」
少商看向那名來傳旨的小黃門, 只見他在後面微微點頭, 她才敢應允。
這位少女容貌端莊柔和, 拉著少商邊走邊說:「我叫駱濟通,家父長水校尉駱住, 承蒙皇后娘娘不棄,幾年前選為五公主的伴讀。少商妹妹,你就叫我一聲濟通阿姊好了。」
少商靜靜聽著,輕聲道:「濟通阿姊,我不大懂得宮裡的規矩,待會兒的筵席怕是會出醜。您說說, 今晚都有哪些人呢。」
駱濟通笑道:「妹妹放心, 今夜的家宴人不多, 也就幾位長成的皇子與公主。」
經歷了適才的禮儀打擊, 少商已經破罐子破摔了,過往的人生經驗告訴她,盡信書不如無書, 盡信人不如當人都死光了。絕不要逮著個陌生人就掏心掏肺的信任, 真是好心人她不張嘴也會關照她, 若是對方居心叵測, 讓自己錯信了假消息更壞菜。
再說了, 她倆身後不是尾隨著一支半足球隊陣容的宮娥嘛,逼急了她就『暈倒』,反正中午為了凹憂傷絲帶兒根本沒吃幾口午飯,這一路徒步遠足加滿地磕頭,她早餓的氣勁皆萎,加上這身喪喪的蕭主任特供造型,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自己這會兒裝病特有說服力。
駱濟通細細觀察這位出奇沉默的程氏小女娘,心中大奇。她在皇后跟前接待過多位官宦人家的女公子,不是喋喋不休掩飾緊張就是直接被嚇的大氣不敢出。哪像眼前這位,明明諸事不通,卻一句話不多問。
一行人沒走多久就來到了燈火通明的前殿,殿內已佈置了兩排長長的食案,多數食案後已安坐了許多衣著華麗的皇孫貴女。少商抬眼看去,當即就暗切了一聲,皇帝皇后自己節儉有個毛線用,看看這幫兒女們,身上亮瞎眼的珍珠玉石對光湊一湊,後面的牛油巨燭可以省下一半了,還更環保節能呢!
駱濟通自己先躬身行禮,然後又引著少商給人見禮。霎時間,刷拉拉一堆皇親貴胄的名字稱號排序如同爆漿蛋糕一樣擠入少商的資訊存儲量。不過她也不慌,話說記憶技術哪家強,□□義務填鴨賊拉強!
雖然不知皇帝統共生了幾窩,但目前在場只有五位皇子五位公主。其中,太子殿下老熟人了,他的短鬚依舊那麼和藹可親好像佩奇爸爸,與他同席的那位矜持微笑的青年貴婦應是太子妃了,後面二三四五皇子都沒帶配偶,不知是還沒正妃或是為了節約筵席空間。
下巴長在水平線上的是二皇子,沒有儲君的命倒生了儲君的派頭;看起來就不好惹的是三皇子,臉上一派正氣身上直冒涼氣,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兩床羽絨被;四皇子也是老面孔,還很友好的朝少商笑了笑;五皇子乍看像文藝青年,再看更像二逼青年。
比如當少商行禮到他面前時,別人都好端端的點頭過了,偏他不陰不陽道:「程小娘子,你這禮數不對呀。阿姈,宮內失儀是個什麼罪過呀?」
沒錯,哪哪都有她在場的王姈女士今日也在,聞言她高聲笑道:「殿下,少商妹妹自小連字都不識幾個,今日能這樣已十分不容易了。」
少商扶著腦袋直起身來,一臉懵懂的對駱濟通道:「濟通阿姊,我行禮不對麼?那為何陛下和娘娘沒斥責我。」
駱濟通微笑道:「陛下和娘娘仁慈,你禮儀疏漏並非你的過錯,自然不會怪罪於你。」說到這裡,她還轉頭向五皇子和王姈,「不但如此,陛下還連連褒獎程小娘子深明大義,為君分憂。」
五皇子和王姈立刻閉嘴不說話了。少商感激的看向駱濟通,駱濟通也回以一笑。
一二三位公主都已成親,今日分別帶著高矮帥醜不一的駙馬回娘家來刷臉,各自的神氣也是五花八門。大公主當駙馬是同僚,兩人同飲同食同聲同氣,卻絲毫沒有眼神交流;三公主當路人駙馬是空氣,始終將腦袋擺在背離駙馬四十五度角方向;只有二公主夫婦最正常,兩人時不時低聲說笑,同時不忘招呼親屬。四五兩位公主尚未成婚,前者時不時撇個嘴,後者飛揚自顧,目下無塵。
除了她們之外,席間還有一位寡居數年的裕昌郡主,駱濟通說她是皇帝嫡親叔父唯一的孫女。這些貴女自恃位高懶得理睬少商,略一頷首就自顧說話去了,只有二公主笑吟吟的問了少商幾句親近話,還摘下腰間的金蝶墜子相贈。少商雙手接過,躬身道謝。
團團一圈行禮下來,少商已累的有出氣無進氣了,肚裡不住暗罵皇帝個腦門生膿瘡的死老頭子,老娘為國家為人民捐了個細皮嫩肉人傻心甜的未婚夫半點獎勵沒看見先忍饑挨餓的磕了一圈頭,眼看血糖偏低要掛掉,莫非皇帝老爺打算就此省下一筆開銷?!
按照尊卑序列排位,少商的席位被安排在左側最末一桌,王姈女士僅僅比她前列一席。少商看看王姈,忍不住笑了,王姈板著臉努力不去看她,但少商豈肯放過這個屢次為難自己的人,輕聲道:「阿姈姊啊,今日我若不來,阿姊你是否就位列末座啦?」
王姈大怒,回頭道:「你敢譏笑於我!」
「不不不,我怎敢?!」少商笑著連連擺手,繼續低聲道,「此乃禦筵,我等有幸入席已是三生有幸了,什麼席位都是天恩!」
三公主正看著自家駙馬鼻子不是鼻子,又聽旁邊的王程二女不住的嘰嘰喳喳,心煩的呵斥道:「你們吵什麼,這裡是你們說笑的地方麼?阿姈你怎也這麼不懂規矩,母后白教了你這麼多年!程氏,你若再疏漏禮數,看我將你打出去!」
王姈和少商聞言,齊齊縮起脖子了。王姈猶能仗著血緣關係囁嚅著告罪兩句,少商卻厭煩這等以勢壓人的行徑,但她又不敢正面剛,只能默默忍了,結果越忍越餓。
眼看皇帝一行遲遲未來,少商暗摸掛在腰間的錦囊,阿苧在裡面塞了兩塊糕點,怎生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去吃了這糕點呢。血糖過低連想像力都拒絕上崗,少商搜刮枯腸半天只能向身後的宮娥說要去更衣——生活所迫,沒想到她居然得去恭房裡偷吃糕點,可見人生如戲,還TM都是虐身苦情戲!
少商走到廊下,一手扶著廊柱拿腳去夠自己的翹頭履,穿好一隻鞋後正抬腳去夠另一隻時,百無聊賴的五公主忽起了玩心,低聲對王姈笑道:「阿姈你看著,我給你出口氣。」
然後她風一樣的小步跑過去,在少商快要夠到第二隻鞋前一腳踢飛了它,然後洋洋得意道:「程小娘子,你嘴皮子了得,如今倒叫我們看看你腳上功夫。」
適才下了一陣輕雨,此時地上石板濕漉,少商只一足有鞋,要嘛踩著濕地過去,要嘛單足跳過去。四周的宮娥見五公主這樣都站的一動不動,誰也不敢為少商撿鞋。
少商心裡有氣,其實她並不介意跳著過去穿鞋,但這種羞辱感太討厭了。不過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初她連鎮上的碎嘴八婆都忍下了,何況眼前這個吊梢眼倒八眉一腦門子青春痘的小碧池!等著瞧,總有一天她會把場子找回來!
少商正打算忍下一口氣——
「你們在做什麼?!」一記嚴厲肅然的青年男子聲音忽然闖了進來。
眾人趕緊抬頭去看,只見背著暗金色光暈而來的高挑青年疾步走來,氣勢迫人。五公主和王姈齊齊退了一步,少商被嚇的坐倒在廊下臺階上。
那青年走到近前,眾人才看見他的面龐,竟是淩不疑!
「十一郎!」五公主臉上的驕矜之色蕩然無存,聲音中透著喜悅。
王姈上前一步,驚喜的張開嘴又閉上,顧忌的看了一眼旁邊的五公主。
淩不疑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徑直走向少商,途中順手撿起那隻翹頭履。
少商嚇的心都要跳出喉嚨了,心裡瘋狂大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可惜事與願違,淩不疑一步步走近,五公主和王姈的眼睛越瞪越大,包括周圍一眾宮娥都嚇的面面相覷。
走到少商跟前,淩不疑俯下身子去捉女孩的足踝,眾目睽睽之下,少商的厚臉皮也不夠看,一邊縮起那隻腳,一邊乾笑兩聲緩和氣氛:「……淩大人不必這麼客氣,我自己穿我自己穿!啊……」
誰知淩不疑把那隻鞋往廊下一放,反而去捉少商那隻已經穿好了鞋的腳,迅速往下一拉拖了鞋——少商傻了,周圍一片花容失色,五公主和王姈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淩不疑隨即脫靴上階,寬肩健臂往下稍一側傾,揪著胳膊一把提起少商往裡走去。
「十一郎,你竟視我如無物!」五公主終於回過神來,嗓音尖利的喊出聲。
淩不疑停下腳步,仿佛此時才看見她,淡淡道:「原來是殿下,我正要稟告皇后娘娘,越家老夫人似是病癒了,小越侯的世子近日正從原籍回來,想來不日就可與公主完婚了。」
五公主臉色唰的白了,抖著嘴唇:「你,你只有這些和我說的麼……」
淩不疑想了想,道:「還有一句,既然婚期在即,盼公主趕緊清理了府裡那些……」他頓了頓,白皙俊美的面龐上浮起一絲譏諷之意,「那些遊俠兒。」
五公主的臉上又浮起一陣難堪的緋紅,低聲道:「誰叫你避我若蛇蠍,我只是找些人來玩耍的……」
淩不疑不再理她,拉著少商繼續大步往殿裡走去。
少商感覺背後已被四道目光射穿了,沒錯,她是想跟五公主找回場子,可也沒想能這麼快呀,這梁子還沒捂熱呢!她此時說話都結巴了:「…淩淩淩大人,您別別…」她就是再傻也知此事不妙,平常兩人說說話聊聊天無妨,此事萬不可引人注意!
淩不疑身長步快,沒兩步就走進前殿,殿內眾人一見了他來,自太子以下或起身或側目,紛紛出言叫喚——「子晟來啦!」「子晟你今日來晚了,可要罰酒三斛!」
「十一郎!」四公主也直直站在那裡,掩飾不住眼中喜色。
淩不疑經過她時略略停步,躬身頷首:「聽說公主殿下與宣侯世子的婚期已定,我這裡先行賀喜了!」
四公主頓時啞然,仿佛被一刀斃命了般頹然坐回座位。
淩不疑順便朝站在四公主身旁的裕昌郡主也附首行禮,恭敬道:「郡主安好。」
「…不疑…」斯文秀麗的裕昌郡主神色惘然。
寥寥數語,淩不疑拉著少商直直往最上首的太子座位處走去,少商嚇的人都哆嗦了,深知此時絕不能再順著走了,用力揮臂駐足:「淩大人,請慎行!我我我的座位在那兒……」
淩不疑雙眸明亮如星,定定的看著她:「你覺得我會害你麼。」
「……」少商一頭栽進這雙美麗的眼睛裡,用力搖頭。
淩不疑微微一笑,拉著她一直走到太子側下首的座位,然後壓她和自己並坐。
少商已經身心麻木了,那些適才看都懶得看自己一眼的皇親貴戚們齊齊射來探究的目光,遮掩好的隻露些驚訝神色,遮掩不住的直接張口結舌,竊竊私語。
「……這怎麼回事?子晟認識這程小娘子麼。」二駙馬低聲問公主。
「我就說嘛,上回她去探子晟的傷時我就覺得有事了……」四皇子附到三皇子耳邊。
「長兄這事您知道麼?」二皇子不滿的去看太子。
這種時候怎能少了五皇子的表演,他眼神露骨的打量縮在淩不疑身旁的女孩,笑的惡意:「子晟呀,這位程小娘子孤覺得不錯,想著不如納她進府……」
「五殿下不用想了。」淩不疑冷冷的看向五皇子,「她又有親事了。」
「啊?」五殿下驚道,「她今日不是剛和樓氏退親麼?」
「正是。」淩不疑淡淡道,「是以,我就可以娶她了。」
此話一出,猶如冷水潑熱油,霎時驚炸了整座前殿,滿室都是不敢置信的面孔,眾人大驚失色,太子率先倏然起立,失聲道:「你說什麼?!」
「這怎麼可能?!」三公主繃不住冷淡的面容,大聲道。
裕昌郡主失魂落魄的站都站不住了,包括駱濟通在內的眾人也是驚詫的久久無言。
少商險些岔了氣,這下她顧不得什麼狗屁禮數了,用力扯著淩不疑的袖子,低聲哀求起來:「…淩淩淩大人…您千萬別激動,千萬不要為了替我出頭就毀了自己的終生大事呀!其實我什麼事都沒有,您助人為樂也得有個度呀!」
三皇子在後面聽見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
淩不疑回頭冷冷的看了三皇子一眼,正要反唇相譏,忽聞側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和一個威嚴驚喜的聲音——「子晟此話當真!」
眾人見是皇帝來了,一個個趕緊伏身拜倒。
皇帝甩開身後數人,幾步上前對著淩不疑驚喜道:「你適才說的話可當真?」
淩不疑抬頭,正色道:「回稟陛下,此話屬實。臣請陛下代行長輩之職,向程氏提親。」
皇帝面色紅潤,喜氣洋洋,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朕自要為你做主!哈哈,哈哈……」他素性含蓄內斂,此時竟然高聲大笑,可見的確是高興之極。
「程卿,程卿……」皇帝向後呼喊,「快上前來!」
在後面呆若木雞的程始被小黃門推了一把,跌跌衝衝的走上前去。
皇帝親熱的攬著他的胳膊:「子晟不到十歲就養在朕跟前了,與朕親子無異,今日朕就暫代父職為他向卿提親,程卿意下如何呀?!」話雖是在問,但皇帝的聲音情感豐沛如泉。
蕭夫人看的焦急,正想上前說話,卻被幾名小黃門有意無意的攔在後面,反倒是萬鬆柏老同志見此情形,連忙撲上來,抓著自家義弟用力搖晃:「…這是好親事呀好親事,賢弟還愣著做什麼,快答應呀…」
程始被義兄牛蠻力搖晃的頭暈眼花,抬眼又是皇帝熱切的目光,他不知不覺就道:「臣,臣自是十分願意的…這麼好的親事…!」
「好!」皇帝大喝一聲,寬袖如蝠翼卷雲般高高的擺起,心滿意足,「這婚事就定下了!」
淩不疑躬身磕頭謝恩,又向呆呆的程始行禮,程始被他這樣端正的行禮嚇的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喜形於色,率先向淩不疑道喜,而後是幾位皇子和公主駙馬……
一片嘈雜聲中,蕭夫人終於閃開眾人,湊到丈夫身邊:「我們不是說好了至少要等兩個月麼?」
「陛下和萬家兄長目光灼灼的看著我,我怎敢不答應?」程始已經暈頭了。
皇后也緩緩走過去,湊到皇帝耳邊:「陛下您不是說最少也要半個月嗎?」
「子晟目光灼灼的看著朕,朕怎能不成全?」皇帝欣喜的滿臉紅光,「這麼多年豎子終於肯成親了,再等半月,當心過了這村沒那店。」
「這,這怎麼可以…這怎能…?」少商趴在地上滿心呆滯,身體僵硬。
淩不疑緩緩的扶起她,她反手抓住他的袖子,低聲著急道:「你別……淩大人您有話好好說,怎能一言不合就要娶妻呢!您不想娶妻就不要娶,誰說人一定要成親的?這都是陳腐無知的觀念!單身其實挺好的,清淨又長壽,快樂又自在!」
「你…不願意嫁給我…?」淩不疑眼神落寞清冷。
少商立刻心軟了,口氣也軟了:「也…也不是…只是,這事應當從長計議吧。」顯得她是多麼不能忍受空窗似的,真的不用這麼緊湊的無縫對接呀!
「我,我今早才退的婚呀!」她真的很抑鬱。
「早晚有什麼關係。」淩不疑微笑道,「汝父答應我們成親了,你歡不歡喜?」
少商看著他真摯的眼神,不自覺得點了點頭;可她又覺得這件事的重點好像不是程老爹答不答應。
環顧四周,站在門口的五公主和王姈咬牙切齒,神情凶煞的要吃人;踉蹌著倒在座位上的四公主和裕昌郡主神色哀怨——女人的心思還好猜,無非就是看得見吃不著而已。
可那些皇子駙馬,宦官宮娥,各色眼神或明或暗的都在打量自己,掂量這樁婚事的隱意,少商忽然心頭一片茫然,好像踩進了一片未知領域,從此諸事皆不由自己把握了。
【卷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第68章 第一次婚約戰爭.上【修改,建議重讀】
這是一樁令人疲憊的婚事, 程家三口在馬車上一路相對無言,不知從何說起——程老爹臉色迷茫, 緊緊攥著袖口,好似剛被登徒子吃了麻辣豆腐;蕭主任神色肅穆, 充滿了主持追悼會般的儀式感。少商則像隻小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啃著手中的糕點。
蕭主任忍無可忍:「才兩塊糕點,你這麼還沒吃完?」
少商咽下嘴裡的點心:「阿苧給的早吃完了, 這是出長秋宮時淩不疑塞給我的。」
程始長歎口氣,看著女兒仿佛她吃的是巴拉鬆。
回到程府已是月懸當中,老的小的都歇下了,唯有程家三兄弟和程姎領了一群引燈的僕從, 拉長了脖子在門口等著。蕭夫人懶得廢話, 長袖一揮把幾個小兒女都喚去了九騅堂開家庭研討會順帶宵夜。程始大馬金刀的高坐上首, 言簡意賅的將今日宮中定親之事跟大家說了。
程家三兄弟都待了,交換了幾個不敢置信的眼神後都去看對面正熱情款待宵夜的幼妹,只有為程始夫婦佈置食案的程姎和青蓯夫人十分淡定, 前者根本沒見過也沒怎麼聽說過淩不疑,後者見多識廣, 老成穩重。
九騅堂內一陣安靜,只聞少商歡快的咀嚼聲,過了良久,程詠才試探著問道:「……阿父, 阿母, 我們是否該去拜訪一下親家?」
——這也是一樁詭異的親事, 當今皇帝為心愛的養子代行長輩之職, 可問題是淩不疑究竟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人家親爹娘還好好活著呢!
程老爹一臉茫然:「說起來……」他看看妻子,「我還不認識淩侯呢。」大朝會時遠遠見過幾次,依稀記得那是個長相俊秀舉止溫和的中年男子。
蕭夫人咬了下顎骨,不發一言。
程始見妻子不理自己,轉頭去看女兒:「你你你,你還吃得下去!」
這時,少商對於食物的熱情終於告了一個段落,捧起食案旁的陶樽,舀了一勺清水漱口後,才道:「為何吃不下去,又不是我答應親事的。」
程老爹的嘴皮子也不是吹出來的,瞪眼罵回去:「那也不是為父私底下結識淩不疑的!」
少商放下陶樽,語重心長道:「阿父,此時追究誰的責任為時已晚,不如想想對策吧。」
感覺自己無法跟上節奏的程姎猶豫了半晌,才怯怯道:「…大伯父,嫋嫋,既然那位淩大人是個大大了不得的人物,那這婚事不是,不是好事麼?你們為何…」
此言一出,除少商以外的程家眾人俱是齊齊歎氣,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少商歎完氣,問道:「阿母,你跟我說說淩不疑家裡的事吧……我是說,他的身生父母。」
蕭夫人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慣現下的小女娘小郎君,鎮日在一起親親我我膩膩歪歪,什麼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都談遍,就是不說到正事上!連人家家裡水深水淺都不知道就談婚論嫁,活該婚後吃苦受罪!」
程始連忙幫腔:「那是,你阿母和為父見面三次,就連你大父遠在他鄉的祖墳在哪裡和兩家的存糧都問的一清二楚了!」
程少宮側眼去看次兄,低聲道:「大父老家的祖墳不是被人拔了麼,哪裡還有……」
「你閉嘴。」程頌也低聲道。
少商覺得自己的人品和智商都受到了攻擊,趕緊申訴:「阿母此言差矣!第一,我什麼時候和淩不疑親親我我膩膩歪歪了,我們幾番見面都有旁人在場的,我們再守禮也不過了!第二,你和阿父是奔著成婚去的,自要凡事問清楚了,可我和淩不疑都是碰巧遇上的!人家一點沒露出那意思,我就追著問東問西的豈不可笑?!再說了,我和淩不疑也沒見幾回…也就三四五六七八回…吧…」她越說聲音越低,見面次數似乎是多了點。不過每次見面,她都以為以後不會再見,何必問人家祖宗八代。
程詠看著幼妹,柔聲道:「嫋嫋,你是不是不喜歡淩大人。」
「是呀……」程姎也溫柔道,「當初說到樓家親事時,嫋嫋十分高興呢。」全不是眼下心煩意亂的模樣。
「所以,嫋嫋你心中所愛的是阿垚?可,可他已經…」程頌十分為難。
程少宮撇嘴道:「我不覺得嫋嫋有多喜愛樓垚,愣頭愣腦的,嫋嫋說什麼就是什麼,白比我們大兩歲了,還沒我有主見有氣概呢。」
少商聽不得這個,飛去一把眼刀:「行,回頭我就給你找個全都城最有主見的妹婿,叫你見了他連坐都不敢坐大氣也不敢喘,比看見祖先牌位都老實恭敬,到時你就舒服了!」
程少宮笑道:「你那位淩大人可比祖先牌位有氣勢多啦,我上回……」
「夠了!」蕭主任忍不住整肅紀律了,低聲呵斥道,「你們倆渾說什麼!再有對祖先不敬之言,看我請不請家法!」
雙胞胎都是受過棍棒招待的,立刻縮起嘴巴,不敢繼續牌位話題了。
蕭夫人深吸一口氣,平鋪直敘道:「淩不疑生父淩侯,素以性情溫和為人稱道,雖無顯績,但也是最早從龍的重臣之一。其母霍氏,乃是陛下過世的義兄霍公之妹。那年陛下最艱難之時,腹背皆受重敵夾擊,全虧霍侯拼死相助,以一座孤城拖住二十萬敵軍足有半年,這才給了陛下周旋之力,分別擊破敵酋,至此方才定鼎新朝基業。可惜,霍侯闔家死於圍城屠戮,兒孫盡沒。」
少商張大了嘴巴:「全死了?難道老家也沒一個旁系子侄嗎。」
程詠補充道:「最近的一支也出五服了,連聚居之地都隔著老遠。何況,當年霍侯是舉家襄助陛下的,沒隨著他從龍的族人也談不上什麼情分了。」
蕭夫人繼續道:「其後戰亂時淩侯與家眷們失散了,後來好容易找回幾個,皆道霍夫人母子已死。隔了一年淩侯就續弦了。誰知數月後霍夫人就攜子找了回來,而那時新夫人已懷有身孕了……」
「那就讓淩侯休了新夫人破鏡重圓唄,人家霍夫人是霍家遺族呢!」少商說的輕巧。
程頌猶豫道:「我仿佛聽說,淩侯夫人…哦,我是說現在這位淩侯夫人,她和汝陽老王妃交情匪淺…」
「正是。」蕭夫人道,「當年兵荒馬亂之際,陛下的叔母汝陽老王妃受了很重的傷病,那會兒又缺醫少藥的,眼看非死即殘,全靠了現在這位淩侯夫人悉心照顧,大半年裡日夜不休,不敢懈怠半分,這才叫老王妃掙回性命,肢體周全。」
「原來如此,那老王妃必是要給她撐腰的。」少商撇嘴道,「那就前後兩位夫人姊妹相稱唄,便宜淩侯了。」
蕭夫人搖頭道:「我家是後來歸順的,許多事都不得而知。不過我聽說這位新夫人倒願意為妾,偏霍夫人自小就異常暴烈驕悍,對那新夫人喊打喊殺。仿佛休了還不夠,非要殺了她才甘休,更別說共事一夫了。」
少商若有所思:「……這麼記仇,兩位夫人恐怕是舊識吧,這是新仇舊怨都趕上來了。」
程始讚賞的看了女兒一眼,乾脆道:「你阿母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原來新夫人本是淩侯的姨家外妹,霍夫人失散前就她寡居在淩家多年了。」
少商呵呵笑了幾聲,毫不掩飾鄙夷神色。堂內眾人發出不同的咿呀之音,俱是同樣心思。
「後來,兩邊調和不下,霍夫人就和淩侯絕婚了,如今不知住在哪裡靜養。」蕭夫人結束故事,「為此,陛下更覺愧對已故的霍侯。沒過多久,陛下就從霍夫人身邊將淩不疑帶入宮中,親自教養。」
少商笑道:「這位『續弦』的淩侯夫人當年依附淩家而居,想來沒什麼家世。如此看來,淩侯倒是深情之人,那麼多高門世族的女子不要,而是娶了自家寡居的外妹。」
「休得胡言。」蕭夫人沉聲道,「他們都是淩不疑的長輩。」
少商嘟嘟嘴,不說話了。
程始深覺妻子文韜武略,可在收拾女兒這小冤家上就不如自己了,他板著臉道:「好啦,淩家就這麼點事,嫋嫋如今也知道了,你對這樁婚事有看法就趕緊說出來,皇帝金口玉言發了話,你若沒什麼異議,咱們就各自洗洗睡吧,也別折騰了!」
「不不不,阿父,我有看法的!」少商立刻咬餌,趕緊膝行上前數步。
「那你倒是說呀。」程頌看幼妹慌頭慌腦的,笑駡著。
少商小大人般歎氣,半刻才道:「這麼說吧,不算淩家那些亂七八糟的,樓家也不見得清淨。可是,在我心中阿垚乾淨剔透,他在想什麼要做什麼,我都能摸個七八成。他又願意聽我的話,將來我們會過什麼樣的日子,走什麼樣的路,我大概齊都有數。可淩不疑則不然……」她斟酌了一下語氣,傷感道,「他就如巫山雲霧,我看不清也摸不著……」
「摸還是摸過的吧。」程少宮酸溜溜道,「我聽老程順說,前日還是他拉扯你下車輿的呢。」
少商立刻一點也不傷感了,直著脖子向蕭夫人告狀:「阿母給我告訴你,少宮他可風流了!您去搜他的箱籠看看,包管能找出許多粉巾絹帕香囊花葉簡什麼的,都是外面的小女娘給他的,說不得還有示愛書函呢!」
「少商你……」程少宮立刻急了,面孔漲成豬肝,「阿母您別聽她的,那都是別人硬塞給我的!嫋嫋她上回去探望淩不疑,他們……」
「你們倆都閉嘴!」蕭主任大喝一聲,然後悶悶的側身坐下——本來三兒就算嘴碎了點,還在可控範圍內,但自從這對雙生子相逢,也不知怎的,就跟揭了蓋在千年老妖身上的封印般,一天三頓的來氣她!果然當初應該把麼女帶上一同管教才是!
程始揉著額頭,下結論道:「所以,阿垚聽你的話,你就高興樓家的親事。淩大人你拿捏不住,你就不大高興這樁婚事了,對吧?」
程姎終於聽懂了,神奇的望著堂妹:「你竟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實在不能理解,讓有能耐的人給自己做靠山,聽話信任不是一樁福氣麼。
少商囁嚅道:「阿父您怎麼說的這麼直白。不過……」她扭扭身子,不好意思的低聲道,「阿母將阿父您拿捏的牢牢的,您看阿母過的多舒心。要是隨了淩大人,女兒哪有這樣的好日子。」這簡直是血淋淋活生生的案例呀!
「嫋嫋!」青蓯夫人忍無可忍,暴起大聲呵斥,「父母親長的事你也敢這般議論?!」
這次程始夫婦連氣都懶得生了,相對歎氣。程頌和程少宮互看一眼,偷偷笑著。
程詠歎道:「淩大人…他究竟看上嫋嫋什麼了…?」他沒有貶低自家妹妹的意思,但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論相貌,這些年送到淩不疑身邊的美姬爭奇鬥豔,自家幼妹也不知能否排入前十;論才學,至今幼妹還認不全字,更枉論吟詩作賦了;論性情,那更是一言難盡。
少商聞言,惡狠狠向他道:「我也不懂姁娥阿姊究竟看上兄長你什麼了,現在日日窩在家中學著溫良賢淑,得體持家呢!」
——程詠搖搖頭,看向兩個弟弟,眼中神情明白寫著『看我說的沒錯吧』。
程頌倒有不同意見:「話不是這麼說的。萋萋說的好,少商有情有義,聰敏伶俐,大事來臨能扛得住,生可託付榮辱前程,死可託付家小墳塚,天下有幾個這麼有擔當的!」
少商眉開眼笑:「我也覺得萋萋阿姊是世上頂頂好的女子!大氣豪邁,心胸寬闊,將來誰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氣!以後一定兒孫滿堂,白頭偕老,團圓和美,萬事如意,事事順心,天下大同!」
「我們嫋嫋真會說話!」程頌笑的見牙不見眼。
「你們也閉嘴!」蕭夫人用力拍著食案,然後轉頭對丈夫道,「我們明日求見陛下,推辭了這樁婚事吧。」
「啊——?」程始吃驚,「這,這能成麼。」
「成成成,怎麼不成?!」少商趕緊插嘴,「那什麼,上古的皇帝禪讓時不還得推辭個三五次的麼?凡事不都講個客氣嘛。」
「戾帝篡位時也推辭了三五次,人家也很客氣……」程少宮涼涼的潑冷水。
「你能不說話嗎!」少商怒目相對。
蕭夫人當做沒聽見,繼續對丈夫道:「你看看嫋嫋這樣子,你覺得陛下願意看見這樣的新婦?別說陛下了,就是淩不疑,恐怕也不甚清楚嫋嫋的真性情。」
程始遲疑的看向女兒。哪怕不帶偏見的看,女兒做人新婦,也是一天三頓打的料。
程詠拱手道:「阿母說的是,我們不妨推辭一下,面聖時將妹妹的性情脾氣如實相告。陛下若不願,那就當這事沒有過,若陛下還要這婚事,那以後嫋嫋若與淩大人爭執,我家也算有個說法。」
程頌聽懂了這言下之意,失笑道:「陛下和淩大人不會見了嫋嫋的樣貌,就以為她溫順柔弱,楚楚可憐吧。」幼妹的長相和性情簡直南轅北轍,反差極大,但他看到母兄直認的眼色後,不得不沉默了。
少商看看眾人,扭著手指嘟囔著:「我是在家裡才這麼言談無忌的,在外面我說話當心著呢,不過……也對,我可扮不了一輩子。」仔細想想,她的確在淩不疑面前表現的特別懂事乖巧識大體。
她抬頭望向程始,大聲道,「阿父,您想想啊,我若和阿垚爭吵打架,樓家頂多休了我。可我若是惹翻了淩不疑,皇帝說不定就給我一條白綾或一杯毒酒,沒准還要連累阿父阿母教導不嚴呢!」
「危言聳聽!」程始用力揮了一袖子,然後搔搔髮髻,沉聲道,「不過,你們說的有理。明日一早我們就進宮求見陛下,推辭了這樁婚事!成與不成,聽天由命!」
家主都發話了,青蓯和眾兒女都躬身應喏。
尤其是少商,莫名覺得一陣輕鬆,輕快的甩著袖子就回自己居處了——雖然覺得對不住淩不疑,但自己舒服最要緊。淩不疑比較適合做靠山,做老公她會心肌梗塞的!
當夜,程氏夫婦就寢時,蕭夫人伏在被褥間睡的半昏半醒,忽聞丈夫胸腔震動,長長一聲歎息,低聲道:「……元漪啊,我此時才明白你當日所說,『若是姎姎,我放心將她嫁到任何家中去』。這回若淩不疑想娶的是姎姎,你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如此患得患失呢!」
蕭夫人連眼睛都沒睜,沉沉道:「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想來的盼不到,不想來的偏要送上門。我知道你捨不得這門親事,往好處想,嫋嫋聰慧狡黠,風趣討喜,聞一知十,沒准淩不疑就愛這樣的。可往壞處想,嫋嫋性情驕烈,將來若像霍夫人和淩侯似的夫妻反目成仇,我們可沒霍家那樣深的底氣給她撐腰。醜話說在前頭,總是不壞的。」
第69章 第一次婚約戰爭.下【參加元宵賽詩會的小可愛們,集中把詩寫在這章評論下,別寫去其他地方啊,我怕找不到】
次日上午既無大朝會也無小朝會, 程始夫婦穿戴整齊後正要為愁死人的麼女進宮辭婚, 誰知宣旨的小黃門又顛顛的來了, 表示皇帝又叫他們一家三口進宮去。
「…不知陛下宣臣等所為何事?」程老爹表示這麼頻繁的聖恩他有些吃不大消。
「程校尉喜得貴婿,難道不用見親家的麼?」小黃門滿臉堆笑, 全不復昨日中規中矩的模樣, 「陛下仁厚體貼,今日也將淩侯宣進宮去了,好叫你們兩家親長見上一見, 當著陛下的面把事情說清楚, 後面的事就好辦啦。」
程始和蕭夫人心中俱想:皇帝是有多怕婚事生變, 竟連兩家自行見面都不許。事已至此,他們只能將還賴在被窩裡的女兒挖出來,洗洗涮涮後拉出來給小黃門過目。
被稀裡糊塗塞進馬車的少商猶自夢囈般的叨叨:「阿父阿母去就好了…為何叫我呀, 阿母不是說沒學好禮儀之前不要再進宮了麼,不然又惹人笑…」
程始一本正經道:「為父改主意了, 今日推辭婚事還是應當由汝自行張嘴,父母在旁幫襯一二就是。」
少商立刻清醒了:「我自己去說?這,這合適麼, 這種大事不是該由長輩出面嗎。」
「怎麼不合適?」程始道, 「又不是為父要退婚的。」
少商賭氣道:「我就知道阿父捨不得這門親事, 索性阿父自己去嫁淩不疑好了!」
「若為父是女兒身, 淩不疑這樣好的郎婿我一氣嫁上二十回連個頓都不打你信不信!」
「阿父是糊塗蟲, 只看見眼前好處!」
「你是不孝女, 根本不長眼!」
——這段沒營養的互懟照例終結於蕭主任的低聲喝止。
沒等三人開始新的話題, 就聽見車外宮門開啟交接符牌的聲音。這次路程如此短暫讓程家三口俱是一愣,詢問過後才知道,這回並未如昨日一般從南正門進入後再穿整座宮城而過,而是從上西門進入北宮,直達皇后所居的長秋宮。
既繞了近路,少商這回沒走幾步就再度回到了昨日面聖的長秋宮後殿,跪拜之際她看見帝後俱身著常服端坐上首,殿內除了或站或跪的黃門宮婢外,當中還跽坐著一名樣貌風度俱佳的中年士大夫。
那中年士大夫側頭朝程始夫婦微笑頷首,又不著痕跡的細細打量少商,見她行止天真,禮數疏漏,目中不免露出訝異疑慮之色。這種神色少商見過,上回在塗高山禦帳之內,皇帝頭回見到自己時也是這麼一副神氣——她立刻就明白這人是誰了。
不知程家沒來前君臣之間說了什麼,皇帝似有些倦,皇后便微笑著指那中年士大夫道:「這是子晟的父親,城陽侯淩固…」又指著程家三口道,「這是程校尉夫婦,還有少商…你們彼此見見吧。」
程老爹連忙和淩老爹相對拱手作揖,蕭夫人扯了呆呆的女兒一下,也跟在後面躬身行禮。
「…子晟歲數也不小了,朕的皇子們哪怕比子晟小的也都有姬妾兒女了,子晟卻還孑然一身。」皇帝道,「朕始終放心不下,若不能安排好子晟的終身大事,百年後怕是都無顏見霍家兄長。」
淩固低頭聽著,聽見『霍』字時身子微微一動,趕忙道:「陛下這話真是羞煞臣了,說起來子晟是臣的兒子,本應由臣來操心這些,可陛下厚恩,這麼多年來不但悉心教養子晟,還予以重責要職,臣真是感激不盡……」
少商趴在一旁聽著,很想說淩老伯您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說的好像皇帝這麼顧念淩不疑是看在你臉上似的,人家看在已經死光光的霍氏一族的份上好嗎!
估計在座眾人也有這種想法,不過皇帝從嘴巴到心靈是厚道屬性,嘴唇微動後什麼也沒說,等淩固說完長篇大論的感激話,才道:「親事這就定下了,程校尉清正忠勇,智略謀斷…」
少商嘴角一歪,心道:程家一沒後援會二不是資源咖,連粉群都組不起來,除了一個萬年老CP幾乎透明一個,皇帝老爺您也只能誇誇程老爹個人素質了。
「人你也看見了,程小娘子訥言仁孝,性悅隨和,婚配子晟……」皇帝似乎略略抿唇,少商心裡給他接上,您老若是誇不下去就別誇了,硬誇多尷尬,鬧的跟錢沒到位的水軍似的。
「…正堪為子晟佳婦!」皇帝艱難的誇完,然後下結論,「婚事不用你操心,多年前皇后就為子晟預備起來了…」
皇后忍著笑看了他一眼——從養子十五歲起皇帝就眼巴巴的盼著他娶妻生子,開鍋煮飯,誰知一年年過去了,灶冷米生,鐵鍋都鏽成萬花鏤空皿了。這些年為養子攢下的老婆本都夠把程氏全家都娶上三回的了!
「…諸事皆有朕看著。如此,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
淩固心中苦澀,還待抗辯兩句:「陛下,子晟的婚事還是由臣……」
「——陛下!」程老爹頂著妻子女兒催促的目光忍了半天,他不敢插皇帝的嘴,只能插親家老淩頭的嘴了,「陛下,臣有事稟告。」
皇帝一愣,揮袖道:「說。」
程始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啟稟陛下,臣斗膽……請辭這門婚事。」
此言一出,殿內君臣奴婢齊齊驚詫。皇后都半起了身子,驚異道:「程校尉,你說什麼。」皇帝沉著臉色:「程卿此言何意!子晟有甚令卿不滿之處?」
聖心不悅,是個人都能聽出來。程老爹嚇的兩股顫顫,肚裡大罵女兒小冤家不省心,額頭冒出細汗:「不不不,淩大人天人之姿,文韜武略,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郎婿,臣哪裡有不滿,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可哥可,可是臣的這個女兒呀……」
他長歎一聲,語氣沉痛,「小女著實頑劣呀!讀書不成,習武不行,女德無有,口德不修,昨日臣回去後思來想去,覺得不能隱瞞不報,將來委屈了淩大人,如何對得住陛下的一番美意呀!」
程始一口氣貶低完,深覺得自己真是個好父親,對女兒也是盡力了。
少商被說的臉上熱辣辣的,雖然自陳不足本是她的意思,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數落還是有些下不來台。
蕭夫人也不大好受,感覺皇后從上面射下驚異的眼神,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淩固有點反應不過來,作為一年見不到兒子幾面的父親,多年來他早習慣眾人對兒子趨之若鶩,今日居然碰上這種情形,心想難道是欲迎還拒?他忍不住去看程始那張粗獷魯厚的面孔,又覺得不大像。
皇帝收了不悅之意,看向跪在側邊的小女孩,心道其實朕也覺得你女兒有點配不大上朕的養子,不過你們幹嘛要這麼實誠。他正要開口,忽然殿外的小黃門通傳淩不疑來了。
眾人暫停了議論,都揚首去看。宮窗花欞間透過束束晨曦,逆光中俊美頎長的青年銀冠素袍而來,發如烏墨,膚如雪凝,步履不緩不急。被他如冰雪般潔淨寒冽的氣質一映襯,晨曦的光彩也黯然失色,仿佛唯有他才是光源所在。
帝後都不知不覺面露笑意,淩固眼中露出既驕傲又傷懷的神色。程老爹看著他,感覺仿佛丟了一個億,心裡空落落的不好受,便是心中多有顧忌的蕭夫人也暗歎這般風采。
淩不疑身姿如山脊般起伏,先後向帝後和淩固行禮,淩固高興的眼中閃動,連聲道:「好好好,為父許久沒見你了,你什麼時候得空回家聚一聚。」
少商忍不住腹誹:聚什麼聚,和你的『續弦夫人』聚還是和你後來生的兒女們聚?
這種話根本無需淩不疑張嘴回答,感動天朝好養父就發話了:「子晟近來事多,等以後罷。」
淩固自然知道這個『以後』遙遙無期,但他不敢反駁,只能低頭稱喏。
淩不疑微笑著看向生父,仿佛平靜的海面,深淵下多少波瀾都不會顯現出來。
少商有些奇怪,雖然今日才第三次面君,但她隱隱察覺出皇帝是真的隨和仁善,絕不是那種喜怒無常動輒暴怒的帝王性格,連萬老伯都敢在御前極力為義弟爭辯,這位淩老爹為何這麼怕皇帝呢。
皇后岔開話題,笑道:「子晟怎麼來了,我還當你已經回去了。」
淩不疑忽的起身,側走兩步直接跪坐到少商身旁,然後回答道:「聽說程家進宮了,我就來看看。」
皇后似笑非笑的看了兩人一眼,發覺女孩仿佛被從領口丟進條蟲子般渾身不自在,故意不揭破:「哦,原來如此。」
皇帝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一笑。
淩不疑轉頭向著女孩,道:「我適才在殿外卸劍履時聽見程校尉的話了,你家要辭婚?婚事還能推辭的麼。」
少商渾身都在抗拒這一刻,好像在背後說人壞話結果被正主撞見,她一面去看皇帝,一面乾笑道:「這,我…我聽說若是陛下的賞賜太過厚重,臣子多會推辭一二的…」
這話其實說的很不妥,皇帝微微皺眉,心道這女孩果然教養不足。
誰知淩不疑仿佛一點沒聽出其中不妥,微笑道:「你覺得我是太過厚重的賞賜?」
少商被他綺麗如燦陽般的笑容閃花了眼,心血都熱了,傻笑道:「難道不是,淩大人您又聰敏又能幹,才貌都像天上的神仙點化過一樣,我哪裡配得上,當然要推辭啦。」
皇帝又覺得這小女娘還算識貨。
淩不疑展顏開眉,笑道:「我還當你是因為厭惡我才讓汝父托詞來退婚,原來並非如此,那我可放心了。」
少商傻乎乎的跟著笑了:「怎麼會?您哪兒都好,我怎會厭惡淩大人您!」
——這樣沒內容的數句對話就讓兩人相對笑起來。
包括帝後在內,眾人皆是第一次見到淩不疑和少商在一起,尤其是程始和蕭夫人,之前雖多次側面得知女兒與淩不疑有所接觸,可並不知道兩人是如何相處的。
帝後尚能鎮定,程始卻心態崩了,他眼睜睜看著女兒被都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哄的像個笑呵呵的小傻子,深覺自己受到了背叛——這小冤家,既然和人家這麼歡樂和睦,辭什麼婚呀辭婚?!耍著你老父親玩嗎!
蕭夫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捂嘴輕咳一聲,輕聲道:「少商,不得無禮,這是在御前。」
少商驟然清醒,呃,她今日是來幹什麼的來著,哦對了,她是來辭婚的。她小心的看了皇帝一眼,怯生生道:「回稟陛下,臣女可以對淩大人說話麼。」
皇帝暗罵你說都說了還問什麼,臉上卻正色道:「但言無妨。」
少商鼓起勇氣,對著身旁高大的青年道:「我對淩大人厭惡是不厭惡的,可我是真配不上您,昨日回去後,我們全家翻來倒去的想,冥思苦苦的想……」
皇帝聽見『冥思苦苦的想』時,忍不住閉了閉眼。
「家父家母在外十年,我自小疏於受教,認不得幾個字,沒讀過幾卷書,人情禮數粗鄙無知,這性情還不好!大人您興許不知,阿母回來這幾月間我都和她吵了好幾架了!阿母,是吧?」少商極力自黑,還向蕭夫人求取旁證。
蕭夫人覺得今日自己的顏面是敗的七七八八了,也不差這些,就苦笑的承認了:「回稟陛下,所謂家醜不外揚,若非怕將來他們夫妻生隙,反目成仇,臣婦也不願自揭兒女之短。都說兒女總是自家的好,可淩大人這般的才貌,若匹配小女,這,這真是……」
「暴殄天物!」少商趕緊給她補上。
蕭夫人瞪了她一眼。
少商被瞪的莫名其妙,她還沒說『鮮花插在牛糞上』呢。她趕緊繼續使勁:「淩大人,您看,小女子真不是謙遜,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婚事真是不般配呀!」
程始見女兒說的幾乎使出吃奶的力氣,心裡舒服了些。
「原來如此。」淩不疑若有所思,點點頭道,「……昨日的糕點味道如何。」
少商有些錯愕,忙不迭道,「啊,十分美味,宮裡的庖廚果然了得,哪怕冷了都香甜軟糯,我(自從來這裡後)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糕點了。」咦,話題怎麼岔到這了。
淩不疑微笑道:「那不是宮裡的庖廚,是我府裡的。你若喜歡,我將人送到你府裡去。」
少商剛剛露出幾分喜色,就聽見皇帝咳嗽了一聲。淩不疑看了眼皇帝,忍笑道:「當初陛下特意賜給我這名擅制糕點的庖廚,就是怕我食無定時,最好能隨身帶些吃食。」
程始和蕭夫人齊齊抖了抖,深怕女兒不知天高地厚真的接受了這名庖廚,連忙此起彼伏道『不必不必~!』
皇后原本一直靜靜端坐著,此時莞爾搖了搖頭,她在皇帝耳邊輕聲說了兩句,然後不發一言的從側旁離去,走前還看了程始夫婦一眼,那眼神中居然帶了幾分憐憫。
程始和蕭夫人互看一眼,都懷疑自己看錯了。
淩不疑不去理他們,溫煦的語氣中透著一股淡漠的威勢,臉上的微笑也有幾分叫人害怕:「既然你不是厭惡我,這婚事就這麼定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覺得你好就成,辭婚之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少商有些瘮,對方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貌似話題就算終結了——所以,她今天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她茫然的去看父母,發現程老爹和蕭夫人都沉著臉。
「陛下。」淩不疑朝上首拱手,「我打算帶少商去何將軍府祭奠一番,順便探望闔府孤寡和安成君,您看可好。」
皇帝點點頭:「這事隨你。」
「什,什麼?!」少商猝不及防,幾乎跳了起來,急吼吼道,「你說什麼?!我為什麼要去何府!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老娘剛被那小碧池明搶了未婚夫,你開什麼國際玩笑!
女兒這話很無禮,但程始夫婦默不作聲,雙雙放棄救治。
程始更在心裡暗暗叫好:你們養父子不是不介意嗎,好,現在就讓你們看看這小冤家的壞脾氣和沒規矩!
皇帝清閒的撫平袖袍,好整以暇的看著,只有淩固呆若木雞。
「為何不去?」淩不疑問道。
「為何?!」少商覺得這個問題就好像在問人類為什麼不願意吃屎一樣,「我剛退了樓家的親事,然後樓家馬上就要娶安成君了,這這,這多不好意思呀……」
淩不疑挑起英挺的長眉,道:「這有何不好意思。」
「我剛剛將未婚夫讓給了她呀!」少商幾乎要抓狂了,她覺得自己在和外星人說話。
「不是讓給她。」淩不疑糾正道,「是讓給了義理所在。」
少商傻了,這差別很大麼。
淩不疑凝視著她:「恐怕世人都會作你適才之想,這樣你叫安成君如何自處。程家毀諾退了樓家的婚約,難道是為了讓安成君難堪以彰顯自家之德麼?自然不是。我等都敬佩何將軍及眾公子為國為民之義烈,盼著安成君及何氏遺族能振作精神,來日順遂,將來待何小公子成年後能重振家風。是以,我們不但要去何府祭奠,還要大大方方的去。到時,你要告訴安成君,你和她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姻緣,不必囉嗦什麼愧疚什麼歉意。這都是天意,以後你們兒人各自好好過日子,方不負蒼天之德父母之恩!」
少商似乎被繞進一大團毛線球裡,目瞪狗待,掙脫不開。
她無措的去看父母,發現程老爹張大了嘴巴,蕭主任瞠目無語。她只好去看皇帝,誰知皇帝神情自若,還衝她慈祥的笑了笑。
「我,我……」少商舉目無親,倉皇之間只能自救,「我下午還要習字讀書呢!我總不能什麼都不懂就嫁人吧!」
「這你不必擔心。」淩不疑笑的溫柔,「昨日陛下已請托了皇后,過陣子你就到宮裡來跟娘娘學些高低。」
「什麼?!還要到宮裡來!」少商風中淩亂,她覺得自己每掙扎一下就被捆縛的越緊,慘叫道,「這,這這就沒有必要了吧!」
「你適才不是說自己不識字,沒讀多少書,更不懂禮數,還說不能甚都不懂就嫁人,那還不用心好好學?」淩不疑輕輕鬆鬆就回擊過去。
少商啞口無言,求救的去看父母——老爸老媽,這題我不會!
淩不疑朝蕭夫人一笑,「並非鄙薄夫人之能,不過,若論禮數嫺靜才學周全,皇后娘娘在城內當數首屈一指。」
程始嘴巴越張越大,蕭夫人僵硬的扯動嘴角,強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淩不疑低頭對著女孩笑道:「你放心,娘娘為人再慈厚不過了,你就是學的不好也不會受責罰的,你歡不歡喜?」
少商瞪著他——我歡喜你爸爸個更年期絕經綜合征!
蕭夫人心知今日已全線潰敗,殘兵敗將多留無益,便歎道:「淩大人,如今已日上中天,不如明日你們再去何府如何。」好歹先回家緩一緩,再想後招。
「正是正是。」少商對蕭夫人感激都快哭了,「我午膳還沒用呢。」
「不用了,我們去何府用午膳。」淩不疑道。
「什麼?!」少商連身在御前都忘了,她高喊一聲,覺得自己根根頭髮都要立起來,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覺,「人家在辦喪事,你卻要去用飯?!」
她一會兒懷疑自己幻聽,一會兒懷疑自己腦子不夠用,「更何況,何家那般情形,說不定隻備了些冷食呀!」去吃什麼呀吃!
「是以,我已將數名擅於烹製素食湯飯的庖廚送過去了。」淩不疑微笑依舊,「我們此時過去,正好能與何氏遺族共進午膳,席間我們好好說話。」
少商看了他好半天,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集結成衝擊波當場噴出來——去正在辦喪事的人家,還要帶廚師上門蹭飯,很好很好,這真是一個狂放不羈愛自由的時代,誰能告訴她究竟誰才是來自現代的!
程始把張太大而酸痛的嘴巴閉上,但他不知要說什麼。蕭夫人也閉上了嘴——她終於看出來了,淩不疑此人心志堅如鐵石,他欲成之事就非成不可。兼之此人心思細密周嚴,一旦想定了一樁事,那便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今日已全軍覆沒,舉旗投降罷。
少商看看父母,再看看皇帝,連淩固都看了,她發覺自己每條路都被堵住了,自己每句話都是自找麻煩,眼神求助無果後,便跌跌撞撞的被淩不疑扯著離開內殿。
等兩人離去後,皇帝看了眼沉默無神的程始夫婦,清了清嗓子,和氣道:「程愛卿,適才你說為何要退婚?」
程始機械的回答:「那什麼,小女…那個頑劣…」
「無妨,你們別嫌棄子晟就好了。」皇帝笑容和藹,一派大度寬容,「那麼婚事就照朕剛才說的辦。成了,諸卿就退下吧。」
——作為皇帝兼養父,這麼多年逼婚一事無成,朝臣宗親們多以為自己心慈手軟,實則,非他不願或不忍,而是不成呀。從小手把手的教導文韜武略心計權謀,結果這豎子率先將一招一式都用到自己身上,想起來真是老淚縱橫。
不過,今日看見程始夫婦魂不守舍的模樣,皇帝總算覺得舒服一點了。
……
程始和蕭夫人沉默的走在寬敞的宮巷中,腳步遲緩如耄耋老者。
直至上了自家馬車,程始才想起皇后臨走前那略帶憐憫的眼神,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道:「難怪呀,我說起嫋嫋如何如何頑劣,皇帝一點都不著急,原來是這樣!」
蕭夫人繼續沉默。
「好了,這下我們不用擔心嫋嫋會惹翻淩不疑闖下大禍了,她哪裡翻的過人家的手掌心!」程始歎道。
蕭夫人歎出一口氣,低聲道:「從今日起,咱們還是擔心擔心女兒吧。」遇上淩不疑這種對手,自家女兒只有吃虧的份。
——今日最大的笑話是,他們以為女兒是大殺器,擔心傷著人家,結果發現人家是核武器。
第70章 前未婚妻與前前未婚妻
少商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被驚嚇過幾次, 一是因為她底線高,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大姐頭的前後兩任男友都能在黑燈瞎火的酒吧後巷熱吻, 還有什麼了不起的;二是因為她會裝,哪怕心裡被嚇DIE了也能裝著若無其事。
不過這次shock超出了她的業務範圍,原本她心裡當淩不疑好像革命先烈一樣崇高光輝救人於水火,結果今日發現淩不疑自己就是水庫火坑,陷你沒商量。
在馬車上, 淩不疑仿佛說了兩句『莊子雲生死』之言, 少商渾渾噩噩的也沒聽清,還隨口回了句『哦, 莊子今日也去何家嗎』,然後淩不疑就住嘴不言了,車停後徑直揪著她的後領進了滿府縞素的何家。
令人欣慰的是,何昭君似乎也被嚇的不輕, 呆呆的驚疑不定, 何府管事低聲提醒她親手遞兩束線香過去,結果她直接捧了個香爐給少商。少商木木的站在那裡,手足無措,淩不疑看不下去, 從她懷中將香爐拿走還給臉色煞白的何府管事, 然後扯著她燃香奉告何公與諸子之靈位, 又躬身跪拜祝禱。
連磕三個頭後少商才醒過神來, 趁淩不疑去靈堂側慰問僅剩的那些何氏部曲之時, 趕緊跟何昭君低聲道:「這可不是我要來的,是淩不疑硬逼著我來的!」
何昭君窺著對面淩不疑及眾部曲的動靜,也低聲道:「廢話,你當我看不出來,這姓淩的可是厲害,之前護送我等回都城時我就領教過了。不過,你來就來了,他為何要逼你前來?」
「那什麼……」少商咂巴一下嘴,為難的解釋,「過幾天大家就都知道了。那個,我和淩大人定親了,在昨日。」
「什麼?!」何昭君險些沒跳起來,好在她總算是經歷過父兄慘死的『過來人』,也沒有失態太過,「你昨日不是才去樓家退親麼?」
少商歎道:「沒錯,就是昨日。上午退了親,下午又定親。」跟春運趕車似的,弄的她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此時,對面響起一陣熱烈祝賀之聲,想來淩不疑也將定親之事告知何家部曲,那些身著孝袍的漢子和遺族們紛紛抱歉作揖的恭賀起來。
兩人從對面收回目光,何昭君久久凝視著她,忽長歎一聲:「是我連累了你。」
少商一聽之下,頓生知己之感,半晌才動情道:「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說,我還當你會說我撿到了大便宜,早知能得這樣好的親事,當初何必死活不肯退親,惺惺作態……」
何昭君眼露譏諷之意:「淩不疑相貌雖好,但卻非同一般的心黑手狠。你是沒見過,他在馮翊郡為了逼問肖氏漏網之魚的下落,折騰起肖王府女眷絲毫沒有心軟的。」
少商張大了嘴巴,忍不住去看對面的淩不疑,只見他背影高挑挺拔,舉止端莊優美,她結巴道:「那,後來漏網之魚抓到了沒?」
「……抓到了。」何昭君撇撇嘴,「淩不疑所料不錯,因事起突然,不單吾父沒有防備,肖王府也沒料到三日內就兵敗如山倒,肖王父子死的死擒的擒,頃刻間哪來得及善後。是肖王妃安排肖王幼子出逃並藏匿大筆財物的,餘下女眷也略有知曉,淩不疑就從幾位郡主下手,半日就從側妃姬妾們的嘴裡逼問出來了。」
少商嘴巴發幹,也不知心裡作何之想,幹幹道:「那他倒狠對地方了。」
何昭君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心疼肖家?!哼,皇帝仁慈,肖王年幼的兒女們都沒殺,頂多流放罷了。我是說淩不疑這人……哼哼,我是看明白了,男人美貌倜儻有什麼用,要心地柔軟溫厚才好!」
少商不陰不陽道:「是呀,吾亦是如此想的。」你自己在西門大官人身上吃了虧就知道大郎的好處了,呸呸烏鴉嘴,阿垚可不是武大郎,阿米豆腐!
何昭君這才察覺到自己言語不妥,看了少商一眼,訕訕道:「家臣們都跟我說了,令尊令堂在外征戰時就是出了名的仗義豪邁,程家……都是厚道的好人。」
「你知道就好!」少商知道她不願直接誇自己,乘勢道,「若不是看在我阿父阿母的份上,怕他們在外面難做人,我是打死都不退婚的!」
何昭君冷哼一聲,側身不言。
少商看看對面,實在不想到淩不疑身邊去,東張西望半天後看見跪坐在角落的一位嬌柔羸弱的中年女子,她神色憔悴,病體支離,身旁簇擁著一群噓寒問暖的僕婦奴婢,與這武將氣息濃厚的靈堂格格不入。少商沒話找話道:「這位夫人是誰呀。」
何昭君淡淡道:「是我繼母,今天是最後一日停靈了,天氣這麼暖和,遺身等不住了。繼母身體不好,我叫她不用來的,可她非要出來。」
少商遠遠打量了那滿臉病容的何夫人幾眼,心想難怪何將軍要把這一大家子託付給女兒,忽想到一事:「最後一日停靈,你們明天就出殯嘍,那那阿垚……」
何昭君盯了她一眼,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昨日你家去退親後,阿垚就病倒了,不過他還是叫隨從過來傳話,明日出殯他一定一早來。」
少商心裡一陣傷感:「阿垚就是這樣一位實誠君子,只要他下定了決心,就會好好待你的,你放心吧。」
何昭君冷聲道:「別人的未婚夫婿,麻煩程娘子嘴裡避忌些,別一口一個『阿垚』的,我聽著不高興。」
「你就叫了,你能把我怎麼樣?!」少商哪裡是肯受威脅的人,「哼哼,我告訴你,你最好收起你那破脾氣,阿垚可沒欠你什麼。他是預備好好和你過日子的,你若再欺侮他,無理取鬧,我就把他領回去!」看誰敢欺負她罩的人!
誰知何昭君卻平靜道:「不,你不會的。你和我是同一種人,只要能保你父兄平安,闔家團圓,給你十八個樓垚你也不換的。」
少商真沒想到何昭君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看著她久久無語。
在何家用過午膳,又和女眷們閒聊了一會兒,少商才隨著淩不疑上車回家,待車輪悠悠轉動,她才道:「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和善耐心的跟何家那些缺胳膊斷腿的部曲們說話。」
淩不疑斜靠在窗櫺旁,側透過來的日光下,挺拔的眉峰如遠山渺然俊美,他看著女孩半透明般細白的面龐,輕聲道:「武將看著門庭風光,可身死也是片刻之間的事。我待他們好些,想著將來我若有個萬一,也有人厚待我的遺族。」
少商隨口歎道:「是呀,倘若你有個萬一,也不知有沒有人將未婚夫婿讓給我。」
車廂內一陣安靜,外面輪轂轉動之聲可聞——
淩不疑緩緩轉頭,定定的凝視著女孩。
少商被看的渾身發毛,忽然靈光閃現,大聲道:「哦,我說錯了,說錯了!你若有個萬一,我是你的未亡人,就算要讓,也該是讓給你我的女兒呀!」
淩不疑繼續看著她,少商連連賠笑:「我適才一時糊塗,這不想差了嘛!」
「其實吧,您也想多了。」少商繼續哄道,「都說女兒肖父,就憑你的樣貌,你我之女能差了?還用得著人家來讓?別不是哭著喊著來求才是!」
淩不疑搖頭微笑。也不知是真的信了少商的哄騙,還是看她這幅模樣好笑。
來到程府門口,淩不疑托著少商下車,笑道:「今日汝父母受累不輕,我就不進府拜訪了。這兩日你好好歇息,等你我定親的消息傳開了,怕是你家都不得消停了。」
「什麼受累,怕是受驚罷。」少商笑著瞪了他一眼,似嗔似喜。
淩不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頭上柔軟的絲帶發結,無端覺得心口都暖和起來了。
少商歡快的往程府大門走去,沒走兩步,淩不疑出聲叫住她:「少商,車上匣子裡還有點心,你要不要帶些去。」少商笑著搖頭回絕。
沒走兩步,淩不疑又叫住她:「天色已晚,別走走跳跳的,當心腳下石子。」
少商點點頭。
短短一段路,淩不疑足足叫住她三四回,少商猶如突破敵軍火線一般好不容易才自家門口,躲在門口的程順老管事笑出了一臉的菊花,殷勤的將自家女公子迎了進去。
程少宮哼哼唧唧的站在前庭,等著幼妹清早離開此時才回:「你捨得回來啦?阿父阿母都回來多久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三兄你如今終於有了全都城最有氣魄最有主見的一位妹婿,別愣著呀,快去外面看看,說不得他還沒走呢。只盼你消受的了!」
程少宮不以為意的笑道:「只要你能消受,我自也能消受。和他過一輩子的又不是我,頂多逢年過節哼哈一下,還能把我怎樣?」
少商瞪他,轉頭往前走去:「對了,阿父阿母呢。」
「他們歇下了。」
少商停住腳步,奇怪道:「這麼早,晚膳還沒用呢。」
「他們說,太累了,晚膳不用等他們了。」
少商回頭,看著胞兄。其實吧,她也很累,心累。
第71章 下聘【捉蟲】
次日何府出殯, 而後樓何兩家定下婚期於七日之後。這八日樓何兩家自然忙的人仰馬翻, 程家也過的『相當』不清閒。
首先皇帝『代行父職』的很徹底, 繞過何家出殯當日,第二天就風光無限的來下聘——把皇室宗親中最年長的汝陽老王爺從三才觀裡捉出來, 將老爺子披紅掛綠裝扮好的充當主媒, 兩位賓者分別為虞侯和吳大將軍,聘禮從金銀器皿珠玉錦緞到十六樣全雞全鴨海味幹貨色色俱全。
皇帝本還想湊上半支羽林之數的儀仗好好熱鬧一番, 被近臣好說歹說的勸住了。虞侯表示, 等到淩不疑正式成婚那日陛下您的熱情還有發揮機會,吳大將軍不善言辭, 憋半天才抖出一句『何家喪儀的人數都沒這麼多呢』,險些惹翻了皇帝。
下聘這日程府人聲鼎沸, 萬鬆柏老同志義不容辭的來幫忙,累的滿頭大汗之際湊到程始耳邊道:「早知有今日,當年我就買座前巷寬敞些的宅邸,勝於今日連門口都站不下人!」
程始抹抹腦門上的汗, 心想:早知麼女殺傷力這樣大,當年他打死也要將她帶在身邊,早早選定佳婿,勝於今日對著一眾門第爵位遠高於自己的賓客挨個作揖行禮!這是直接升級朋友圈的節奏呀!
汝陽老王爺受不住前院震天價響的喧鬧, 悄沒聲息的溜達到偏處廊下歇息, 不多久一位貌美年幼的小女娘仿佛一尾池塘中的漂亮小錦鯉般漫無目的的遊了過來。
「小姑子請坐, 外頭著實吵鬧。」老王爺長年修道, 性情甚是灑脫不拘。
「老王爺見安。」那小女娘聲若幼鸝, 神情嬌憨,恭恭敬敬的給老人行了一個大禮,然後小小的一團跪坐到廊下側邊。
汝陽王見她穿戴尋常,夏袍半舊,心中當她是出來躲懶的程府小婢女,便朝前院歎道:「淩不疑甚得聖心,以後這種場面少不了,也不知你家女公子能否應付的來。」
那女孩看看老王爺:「……家父程校尉。」
汝陽王:「……汝父有幾女?」
「一個。」
汝陽王上下打量女孩,笑道:「原來你就淩不疑將來的新婦程少商,哈哈哈,你可累的我家孫女昨日痛哭不止,無意間叫我看見了。」
少商看他舉止隨和,便大著膽子歎道:「裕昌郡主是吧,我都聽人說了。唉,也是郡主娘娘身份尊貴,為人太矜持了,當年她若是一路追去邊城,興許淩大人就答應了。」光躲在家裡哭有毛線用呀,要嘛你就老老實實的暗戀,既然都明戀了怎能不做出些成績來?追男寶典第一條原則就是『不要臉皮』。
汝陽王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種話會出自這樣相貌的小女孩之口,他再度打量了一遍少商,笑道:「若是你,你就追去了?」
少商毫不猶豫:「當然。這種終身大事,若不全力以赴,將來必會後悔。若是盡了全力,事情不成也能死心了。」
她生平最看不起那種『心裡很想要卻不積極行動然後只用表情暗示等著旁人幫忙』的慫貨。要嘛死死憋住,要嘛奮力一搏,扭捏作態算什麼。她自己沒敢向鄰家白月光表白,就索性掩飾的風雨不透,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心意,不給人家造成困擾。
「你還年少,不知這世上之事哪有這樣容易的。」老王爺歎道,「很多時候,就算能想的明白,也活不通透啊。」
少商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歎道:「其實吧,想不通透也能活下去的。」她笑了笑,轉頭笑道,「王爺殿下,您人真好,又慈愛,又隨和。像田間的麥穗一樣質樸無華,又貴重無匹;尋常人未必,卻是社稷百姓仰賴之重。」她覺自己真尼瑪才華橫溢。
汝陽王自來馬屁聽的多了,這麼清新脫俗的卻不多見,他哈哈笑道:「我不過是成年成月的在道觀裡修行,懶散慣了,不愛講什麼破規矩。」
少商點點頭:「嗯,那王爺殿下這幾日也在道觀麼。」
「自然。如今天氣一天天熱了,都城裡哪待的住,還不如道觀裡清涼。」
「那郡主也隨王爺住在道觀裡麼?」少商看著庭院前的一株夏菊。
汝陽王神色一變。
「如若不是,那郡主就是特意到道觀裡哭給王爺殿下看的了,否則,又何來『無意間』叫殿下您看見呢。」少商依舊看向前方。
汝陽王捋著花白的長須,久久看著女孩,長歎一聲。
少商心中得意,假作謙虛道:「殿下與郡主是祖孫,難免一葉障目。」
「你個小小姑子,你當我看不出來。」老王爺大笑,「我都多大歲數了,你們這些小女娘做什麼伎倆,我能看不出!」
少商驚疑的看他,心道那您老剛才還那麼吃驚。
「我奇怪的是,你居然能一語道破。」老王爺笑歎,「膽子大,心思也靈。原來淩不疑喜歡的是你這樣的!我那道觀名曰『三才』,你可知道何為『三才』?」
少商笑道:「我知道,是守財,愛財,升官發財!」
「胡說八道!」汝陽王被氣笑了。
「告罪告罪,王爺莫怪!」小女孩笑的狡黠明媚,捧著白生生的小拳頭連連作揖告罪,「三才,乃『天、地、人』也。我知道老仙翁的意思,萬事隨其自然,人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其實也沒什麼。」老莊不都那麼點意思嘛。
老王爺微微一笑,覺得這小女娘膽大口甜,不但有趣還能窺測人心,那『老仙翁』三字甚是得他歡心。想到這裡,他忽爾神色一沉,冷聲道:「你今日故意與老夫來攀談,又是為了什麼?」
少商一驚,隨即露出迷茫之色:「老仙翁,您真厲害,一眼就看穿了。好吧,小女子想問,淩大人他是怎樣和您說話的?」
汝陽王遲疑道:「這……子晟自小長在宮中,與幾位皇子無甚分別,就如老夫自家的兒孫子侄一般。」
少商苦笑道:「婚事還是門當戶對的好。您看,他可以說的話我就不能說,他能隨意來往之人我就未必可以。今日還是遇上您這樣隨和可親之人呐。」
汝陽王看她神色憂鬱,心生憐憫:「程校尉亦是英雄豪傑,你不必自慚。老夫告訴你一句,陛下和皇后自打知道了子晟要成親,喜悅不能自抑,只要您誠懇為人,溫順守禮,就沒人能為難你。」
勸完這番,他看著女孩欲言又止,「許多人只看表像,卻不知其裡,唉,就怕將來第一個為難你的就是淩不疑……」
少商摸不著頭腦,啊了一聲,還不等張嘴,就看兩名衣著華麗的美婢尋跡而來,一左一右攙扶老人緩緩起身。老王爺臨離去前,回頭對她笑笑:「你以後就明白了。」
——事實是,不用等以後,聘後第二日少商就感受到了,不單她,整個程府都感受到了。
既已過明禮,淩不疑就如尋常人家的未來郎婿一樣,頻頻上門拜訪,然後,就如遠古時期的冰河紀強行光臨了這閒散的初夏季節一般,剛收拾出來的便面全都用不上了。
淩不疑其實也並未如何排場,不過是貼身六名侍衛另一隊十數人的護衛,不論他用不用得上,只要出門,可替換的兩匹健壯的名種烈馬及那輛高大端莊的以玄色重鐵打造的馬車總是照例隨行的——他自小被帝後以公侯貴胄之禮養大,於這些早已習慣。
他也並未著意打扮,只是簡單的單袍襜褕,青竹素冠,可穿在他筆挺緊致的身軀上就如熊熊燃燒著亙古烈焰的高嶺燈塔一般,古典美麗,氣派堂皇而不可輕——他並非有意,但尋常人哪敢在他面前言辭輕佻。
他頭日來訪,程始夫婦就熱情請他一道用晚膳。
面頰緋紅的婢女為各人面前的食案上菜時,忍不住連連偷看他,不小心打翻了湯水。跪侍在淩不疑身後的一名暗衛險些就要拔匕上前,幸虧淩不疑抬手制止的早,不然那婢女的手都要被剁下來了。程始尷尬,連聲致歉。
淩不疑道:「無妨,只是小事,程叔父請莫要重責,留她一條性命罷。」
程始:……其實,我也沒想重責。
少商驚道:「在你家裡,婢女打翻湯水就要送命的麼。」
淩不疑望向側下首的女孩,神情溫和,笑道:「宮裡法紀森嚴。若是不小心打翻,還算輕責,若是為著偷看筵席上的賓客而行止不慎,那是死罪。」
這次輪到蕭夫人尷尬了,艱難道:「家裡管束不嚴,叫郎君笑話了。」
少商繞過中間的程少宮,從後面向上首笑道:「那是因為子晟太好看啦,我若是那小婢女,也是要偷看你的。」
淩不疑也略略後仰身子,越過程少宮朝女孩微笑,挑起眼角如鳳尾般優美的翹起,輕聲道:「我只給你看,不許旁人看。」
程少宮面無表情,直接去看幼妹。少商臉上飛紅,其實她也有些吃不消。
好容易上齊了菜,眾人終於可以將滿心尬色埋入食物中。
這頓飯吃的冷清尷尬之極,程家草澤出身,鄉土氣息未脫,每每用膳都是七嘴八舌的黃金檔老娘舅節目現場,可今日淩不疑如冰柱般杵在當中,上至八卦的程始下至嘴碎的程少宮,哪個敢開話頭。
諸人之中大約只有程母舉止如常,笑容可掬。她大半輩子都在討好一個冷漠的美男子,早習以為常了。程太公不愛她多嘴,不喜她多事,是以她在淩不疑跟前反倒應對得體,蓋因她始終微笑緘默,連多走一步都沒有。再說了,吃飯不說話算什麼,程母只當美色如佳餚,她老人家越吃越有胃口,若非程始制止,她都要添第三碗飯了。
送走淩不疑後,程家眾人大大鬆了口氣,大家也不去歇息,彼此間連招呼都不用打,眾人十分齊心的大步往九騅堂走去,誓要將今日份的家庭會議補上。
「這位郎婿可不比阿垚好說話啊。」程始揉著胃部,臉色發綠。
少商很有幾分幸災樂禍,閒閒道:「阿父當初得了這門親事時不知多高興,我讓您去退婚,您還不樂意呢,這會兒終於曉得不容易啦。」
「什麼?退婚?!」程母急了,吼聲如雷,「你們這對愚蠢荒唐的父女,這樣好的郎婿就是舉著火把也找不到,你們還推三阻四,才吃了幾天飽飯就不知香臭好壞!你們誰敢退親,就踩著老身的屍首過去!」
程始連忙道:「沒退沒退!昨日連聘禮都下了,這婚事退不了的!阿母放心,放下心!」
程少宮不悅的嘟囔:「也不見得十全十美,不過相貌好了些……」
話還沒說完,就被程母一聲暴呵打斷了:「豎子該打!相貌好還不夠哪,你要上天呀,你小子就是再投三回胎,也投不出這樣的樣貌來!」程太公長的還不如淩不疑呢,她就好吃好喝低聲下氣的供了他一輩子。
少商在旁樂呵呵的看著,孿生兄弟這是在置疑程母的婚姻基礎,真是好大的狗膽!
「好了好了,以後咱們將淩不疑當祖宗供著行了吧。阿母你放心,這郎婿時跑不了了!好了,您該去歇息了,胡媼,愣著做什麼呢!」程始趕緊出來收場。
送走程母后,程始歎道:「我聽說淩不疑今日下午就來了,嫋嫋不是把他領去引見給你們兄弟了麼,都做了些什麼,你們三個都說說。」
程家三兄弟看了一眼父母,再相互看了一眼,然後開始依次吐槽。
程詠道:「我給淩大人看了『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一篇的新釋之義,他指出了兒子行文中幾處不妥。」
蕭夫人看看丈夫,沉聲道:「既然指出來了,你就好好改了,將來大有益處。」
程詠低頭稱喏。
程頌道:「兒子領淩大人去了演武場,然後他拉斷了兒子那把百石強弓,劈穿了阿父您新打的兩面厚木箭靶。」將來幼妹受欺負了他可怎麼教訓妹婿,誒喲,可愁死個人了!
程始看看妻子,正色道:「如今你知道天外有天了,日後好好研習箭術武藝,莫要再胡鬧玩耍了。」
程頌垂頭喪氣的稱喏。
「那個,我就不用說了吧。」程少宮左看右看,故作不在意道,「孩兒倒另有一事要跟親長討教,那啥……」他苦笑道,「阿父阿母,我們還要再設一次定親宴麼。」
此言一出程始和蕭夫人面面相覷,兩臉憂愁。當初和樓家定親時,程始可是攬著樓垚在席間向自己老友部曲一個個介紹過去的,難道這回他要原樣再來一回?!然後說,『不好意思呀,我家換了個郎婿,大家認識認識』,想想那場面就銷魂。
蕭夫人頭一次出言不滿:「陛下下聘也太著急了!」
「要不別辦了?」程始遲疑道,「就當從簡了。」
蕭夫人瞪了他一眼:「和樓氏定親時大操大辦,到了淩大人就從簡,這樣厚此薄彼,你當陛下是吃素的?唉,我們不但要辦,還得大辦。」
「行,就定在樓家婚事之後吧。」程始轉過頭,笑眯眯的對女兒道,「嫋嫋,為父仔細想了想,以後淩不疑再上門時,就去你居處用膳吧。我們長輩在,你們也不好說話。怎樣,為父既開明又體貼罷,好,就這麼定了!」
蕭夫人皺眉道:「大人,這恐怕於禮不合。」
「叫人在旁陪著嫋嫋就成,能有什麼事。」程老爹此時忽然一臉哲學家的氣質,「人生在世,就是要時時抉擇。夫人呀,以後你若是非要和淩不疑用膳,我就不和你吃了。我和淩不疑,你只能挑一個。」
蕭夫人氣的漲紅了臉,四兄妹幾乎笑瘋,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表情。
——程始十分欣慰,他終於找到了和女婿合適的相處之道。
親近就不必了,煎餅是要卷大蔥的,漚肥是要用瓦缸的,白玉禮器醃米糠那是要天打雷劈的,以後要說話找女兒代傳就行。
第72章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上
少商上輩子, 若是國民男神和某風聞不佳的小碧池訂了婚,消息傳播開來大約需要三個鐘頭, 這輩子,她和淩不疑訂婚之事在都城貴胄世族圈子裡傳開用了三天。
前三天的風平浪靜讓程家父子誤以為訂婚後最糟的情形就是和新郎婿同食,第四天開始他們在外遭受到了列隊齊射般的輿論暴擊。除去如萬鬆柏這樣積年交好之家,心存良善的看客,其餘都是含酸帶刺的眼神。淺薄些的直接陰陽怪氣的說程校尉您好福氣攀上了貴親今後可別忘了我等雲雲,深沉些的則明面恭喜轉身暗諷程家攀附。
「阿父您別理他們, 他們這是嫉妒您。」少商如此安慰。
「廢話!老子能不知道。倘若淩不疑朝他們的女兒提親,看他們會不會連夜備好嫁妝將女兒嫁過去!」程始氣憤的險些將酒樽拍碎。
程家三兄弟倒還好些——
程詠素來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 日常親近的同門及友人不是兩耳不聞八卦事的書呆子, 就是真心為程家親事感到高興。
程頌所在大營本就是萬鬆柏的勢力範圍,他又素來豪邁和樂, 便是有人來酸言酸語也被幫眾們迅速鎮壓了。
程少宮為了不被母親指派去陪幼妹和淩不疑, 十分拼命的在外左懟右諷, 絲毫不落下風,書塾的夫子怕把事情鬧大了不久就勒令學生不許再談論此事。
相比之下, 蕭夫人就英明多了。她仿佛早有所料,這幾日索性不出門了,不是躲在家中教少商讀書寫字就是和程姎去莊園安排夏粟莊戶。至於為何不帶女兒同去莊園?這次倒不是她偏心, 而是新郎婿每日都要上門,她把女兒帶走了難道讓淩不疑去嚇死丈夫兒子們麼。
其實, 少商也很不適應。
不論她和樓垚的肉身年歲, 她的心理年齡總是稍大些的。樓垚在她眼裡, 更像老家鎮上的跟班小弟,或者實驗室裡的靦腆學弟,她雖無意淩駕他人之上,但日常相處總能掌握大致走向。可淩不疑則不然,他小小年紀就獨當一面,不論求學讀書還是上陣行軍都有自己的主張,不但不會像樓垚那樣事事依從少商,還倒過來要求少商依從他。
比如當初在滑縣少商想偷酒喝,樓垚雖也知道初春喝冷酒不大好,但在少商一通歪理之下還是會顛顛的去找來給她喝。可此時少商做一樣要求時,淩不疑斷然道初夏喝冷酒不利養身之道,從對五臟六腑的害處一直說到少商該勤加鍛煉了。少商那番『人不肆意枉少年』的歪理對他全不管用,反倒還被灌了一堆『小事放縱乃推延至大』的文言文。
不過他顯然深諳交涉之道,看到少商快爆發時會鬆口允許她隻喝一杯,然後還要從她杯中先行喝掉半杯。結果就是,少商費心巴力的要求了半天隻喝到一口半的冰酒!
她氣的半死,對面的青年還垂著長長的睫毛輕歎:「今日我就退一步罷。」
——少商好想動手打人。但她知道不可以,因為她打不過人家。
簡單來說,少商主意很大,可淩不疑的主意比她更大;少商生性堅毅果決,結果淩不疑比她更殺伐決斷,一往無前;少商是金剛鑽頭,淩不疑就是金剛鑽車床。
齊天大聖法力高深吧,但依舊被壓在五指山下,於是少商納悶了,如今是太上老君爐火旺,淩霄寶殿禦匾安,王母娘娘蟠桃茂,罵一聲如來你個狠心老冤家為何還要欺上奴家安分守己的門。
——踏馬的,被淩不疑逼的她都能作打油詩了!現在想來,當初她在不知淩不疑性情的情況下就無端的想和他保持距離,真是小怪獸般的直覺。
雖然才相處短短四日,但少商已察覺出淩不疑並不快樂。
他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他不想說話;他那日對諸位貴女言語無禮,並非他生性尖刻,而是他懶得一再應付,不如毒舌些一勞永逸。他若想對誰客氣禮貌,那是可以做到春風化雨,體貼備至。
像樓垚,看見自家織工新造的錦緞好看,就直不楞登的撿出自認為好看的幾幅拿了過來。而淩不疑送來的東西,上至程母心愛的肉脯金器,下至程小築程小謳精緻結實的軟弓小箭,甚至他從未說過一句話的程姎都贈了最襯她膚色的夏錦,樣樣貼合程府眾人的喜愛。
少商實在不明白,這樣貌美的青年,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又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樂,鬱鬱寡歡。換做她,都能燒包到公海!
她不瞭解自己的未婚夫。看不懂他如深海暗湧般的眼中之意,也琢磨不透他的行事。
不過,她自小不愛深究人家的心事,若是追根挖底的去查探,知道了鎮上那群八婆在肚裡更不堪的議論自己豈不平添氣惱,知道了鄰家白月光其實心裡很厭煩自己這個名聲不好的小太妹但礙於好教養一直溫和對待之那她豈不是要吐血?!
所以,只要別惹翻他就好了——少商暗暗想。
不過,其實淩不疑從未對她疾言厲色,大多時候神情溫和,言辭柔緩;但小怪獸的直覺又讓她不敢造次。以冰酒之事為例,她當時耍賴非要喝,淩不疑也不跟她發火,只叫人稟了程始夫婦,冷酒熱酒一概給她禁了,連甜酒釀都不許她舔一口,直至她服軟——當道理不在自己這邊時,少商往往不會倔很久,見好就收是她多年的保命要訣。
除此之外,淩不疑倒什麼都依她,並不管制她做這做那。
有時他會耐耐心心的看她練字,為她磨墨鋪紙,指點她筆劃用腕,往往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弄的隔壁程始夫婦總要讓青蓯夫人來催他該回家。
有時少商會對著畫好的圖紙做一些如水車耕具之類木制小模型,可她手掌小指頭又軟,還沒有趁手的工具,總無法將大塊木頭切割削薄成她要的樣子。
淩不疑只在頭日瞥了幾眼,便叫她這兩日先練字,那些手工回頭再做。隔了一日,他就給她送來了一副用鹿皮包裹的小巧玲瓏的精鐵工具,小斧,小刀,墨鬥,鐵尺,羊角錘,木挫,牽鑽,甚至還有兩柄小小的長短手鋸,外加一副柔軟服帖的皮手套……
「我還以為你會幫我做呢。」少商喜笑顏開,撫摸著一件件小工具愛不釋手,仿佛上面鑄鐵的熱度未退似的。她這才知道淩不疑還養著幾名手藝了得的鐵匠。
「要力氣的功夫我替你做,我不在你就找奴僕來做,其餘的你自己來。」淩不疑拉過她的小手,低頭仔細的給戴上手套,看看合不合適。
「這是你想做的,喜愛做的事,總要讓你如願。不過……」他語氣一變,淡淡道,「你若是弄傷了自己,這些就一概禁了。」
少商知道他是好意,歡喜的拼命點頭——每當這個時候,她又覺得淩不疑比事事聽命的樓垚還叫她窩心。她覺得,他是懂她的,並不以她為怪異,也並不以遠離危險為名勸阻她。這世上哪有絕對安全的事,吃飯還能被噎死呢。
淩不疑似乎特別喜歡她這樣生動明媚的樣子,有時哪怕是女孩跺腳發脾氣,他都會含笑看著。少商又一次隱隱察覺出,他對自己還算是寬容的,於是許多事情上她都願意忍一忍,忍著讓他糾正自己的種種習性,例如喝冷酒,例如不愛吃蔬菜,例如赤腳走在廊下……
但,總有些事情是忍不過去的。
第五日,樓家扭扭捏捏的發來了婚帖,淩不疑也在受邀之列,便叫未婚妻與自己同去,卻被少商一口回絕。
「我已跟阿父阿母說了,那日我就不去了,你們去罷。」少商嘟著嘴。其實程始夫婦也贊成她不去,若非為著顯示樓程兩家並未交惡,他們也不想去,實在太尷尬了。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道:「你還是去罷,到時我來接你。」
少商低著頭,悶悶道:「我不去。」
淩不疑看了左右一眼,阿苧被看的心頭一寒,立刻會意,忙不迭的將婢女們都領走,只留他們兩人在屋內。
少商看著這大戰前清場般的舉動,賭氣的側過身子:「你說什麼都沒用,反正我不去!」
淩不疑緩緩走到她身邊,將女孩小小的肩頭轉了過來,定定的看她:「好好說話,說出道理來,我就不叫你去了。」
少商這時異常懷念自己上輩子孔武有力的身軀,此時她被青年有力的手掌握住就動彈不得,只好道:「這有什麼好問的,我以前和阿垚定過親,這會兒他另娶旁人,我上門去賀喜,這算怎麼一回事,多不好意思啊!叫安成君的家人怎麼看,還當我是去鬧場的呢!」
淩不疑看著她:「所以,你要和阿垚老死不相往來麼?」
「自然不是!」少商脫口而出,「就是,就是先緩緩,緩緩嘛……」
「照你的說法,我也不該去樓家婚宴。畢竟,我剛與你定親,兩方相見也是不好意思。樓垚看見我,還當我是去鬧場的。」淩不疑緩緩道。
「這怎麼能一樣呢!你別又拿我的話來堵我!」少商著急道,「樓家上下那麼看重你,阿垚更視你如兄長,你怎能不去?阿垚從來把人往好處想,他絕不會惡意揣測你的!」
淩不疑不說話了,他靜靜的看著女孩,忽然自嘲的一笑:「……你心中是不是還惦記著阿垚?至今捨不得樓家的親事。」
少商不安的扭了扭。她總不能說,哎呀被你猜中了,你好聰明哦。
「外面人說我千好萬好,可在你心中,我恐怕是不如樓垚的。」淩不疑神情淡漠,「你是不是還想過,最好我娶了何昭君,好成全了你和樓垚的婚事……」
「不!我從未這麼想過!」少商大喊出聲。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待了一下。
想當初,病急亂投醫之際,她想過袁慎娶了何昭君,想過皇帝讓皇子娶了何昭君,甚至還想過哪位樓家兄長絕婚後娶了何昭君,可她卻從未想過讓淩不疑去娶何昭君。
「你只是嘴裡說說罷了。」淩不疑冷冷道。
「不不,是真的。」少商急切道,她再吊兒郎當,也知道這種事不能開玩笑,「我覺得,我覺得……」她滿肚子搜索理由,「我覺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救了那麼多人,幫過我那麼多次。你應該配這世上最好最好的新婦!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謂貴女,不是何昭君,也不是我……」
淩不疑眉目舒展,目光柔暖,宛如冰河乍融。
「我現在只是將阿垚當做我的,我的摯友,至交好友!」少商見他不說話,當他誤會未消,急急道,「若我有半分虛言,叫我有如此樽!」說著她捧起書案上洗筆的陶樽,用力往地上摔去。
只聽『啪啦』一聲巨響,陶樽被砸的四散碎裂,少商的裙擺也被濺了好些水。
「別動!」淩不疑疾聲呵道。
少商當然不敢動。這年頭人們在室內都是脫鞋穿襪的,若踩到了碎陶片可不是好玩的。
阿苧聞聲,急慌慌的要進來,淩不疑朝外面道:「沒什麼事,你們別進來,給我一把笤帚。」阿苧十分想破門而入,卻記著蕭夫人曾說要她儘量聽從淩不疑的吩咐。
淩不疑從外面接過滕竹笤帚,左手輕甩,將寬如流雲的長長袖擺繞在左臂上,末端握在掌心中,同時纖長有力的手指又輕輕提起右臂袖袍。然後,在女孩的瞠目結舌下,這位以美貌顯貴難以親近聞名都城的青年權臣,居然在她面前掃起地來?!
少商傻了。
淩不疑雖然自小獨立,但明顯十指不沾陽春水。起初,掃地動作十分笨拙,總是左右不能相顧,但人家能者無所不能,沒兩下就弄清了要領,三五下將地上的碎陶片掃到一邊,然後將坐墊鋪在漫水處,讓少商踩著出來。
少商提著裙子顛顛踏著,好不容易跳了出來,由淩不疑將她拉到另一邊坐下。
「樓垚是你的至交好友,那萬家十三娘子呢。」淩不疑慢慢將左袖一圈圈的鬆開,「你今日若不把話說清楚,我回頭就把你這話告訴萬家小娘子。」
「你你,你怎麼能這樣呢?」少商氣急敗壞,「我只是覺得,唉,阿垚也不容易。說句怕你生氣的話,他是一心一意待我的,如今不但被硬按著娶了他曾經厭惡之人,成婚那日再看見你我出雙入對,他也太可憐了……」
淩不疑拉過女孩兩隻白嫩嫩的小手,掰開掌心檢視是否有劃傷。
少商觸及他微微發涼的手掌,心中略略一窘,卻見他雙手指骨修長有力,指節圓滿渾厚,膚色蒼白的猶如終日執筆的高閣文士。她忽想起那日在獵屋前,他高高舉起金烏般耀眼的巨型兵器將那賊匪一劈為二的情景……就是這麼一雙手麼。
「你若心中無礙,你就該去。」淩不疑抬起頭,看著她,「樓垚若決定日後心中再無礙,他就不應避忌看見你與任何人在一起。相反,他應當高興你這麼快就定了親,不至於淪為那些刻薄之人口中的笑話。」
其實從某方面來說,少商的確應該感激淩不疑。如果不是和他定了親,那些老對頭還不知在背後怎麼笑話可憐她呢——當初她和樓垚就是高攀,此刻終於又被打落枝頭雲雲。
「現在,大家是不會笑話我了。」少商小小的歎了口氣,無奈的看看淩不疑,「此時此刻,說不得,那些仰慕您的小女娘都在背後罵我恨我呢!」
淩不疑微微一笑:「你以前沒遇到樓垚和我時,難道就沒人謗你欺你了?」
少商一愣。
「人性本善,人性亦惡。」淩不疑微笑著看她,十指交握著女孩柔嫩的小手「我們不能因為相信人性本善,就失了防備,成為刀俎上的魚肉;亦不能因為人性之惡,就躲避不前,永遠不敢直面。」
少商看入他深褐色的瞳仁,深邃如古潭,波紋不驚。
過了一會兒,她用力抽開自己的手,背身負氣道:「好啦好啦,你說的都對,我聽你的就是了!我去樓家,去還不行嗎!」
所以,結論是:孫猴子就算不鬧天宮,如來老兒都會來壓它一壓的,不然誰來保唐僧萬里取真經;她無論嫁給誰,既然生了這副壞運氣,那總是有八婆來要風言風語的。
「淩不疑。」少商忽低聲道。
淩不疑頗意外,女孩從未全姓全名的叫過她。
「你為何不娶那些仰慕你如天神的小女娘呢?」少商低頭道,「若是她們,你說太陽是方的,她們也會附和的。」
淩不疑側頭略略凝思,微微一笑,如珠玉耀目:「吾不知。」
「我的性情,你也看見了。」少商頹然道,「既固執又頑劣,你究竟為何要娶我呢。」
淩不疑再度思索片刻,又道:「吾亦不知。」
少商惱了,忿忿道:「你叫我什麼都要說出來,你自己卻什麼都不說!」
淩不疑笑著安撫豎起絨毛的小小女孩,思忖片刻才道:「陛下總說,我活的沒有人煙氣息,像一縷遊魂。」
少商暗道,咦,皇帝老爺倒和我家蕭主任英雄所見略同。
「等你進長秋宮了,陛下就會看見,我與你一處時,最有人煙氣。」
……
片刻後,阿苧奔去九騅堂,將自家女公子決定赴樓府婚宴的意思告知主父主母,誰知看見三位公子也在。
「我說什麼來著,之前當我知道淩不疑要找嫋嫋同去樓家時,我就知道會是這結果了。」程始拍著大腿對妻子道。
「不是說吵鬧的甚是厲害,還打砸了東西麼。」蕭夫人問道,「可傷著人了。」
阿苧回答:「只是洗筆的水樽,淩大人說是他不慎打翻的。」
她看了看主母,一板一眼道,「但奴以為是女公子打翻的,因為女公子衣裳撲濕了好幾大片,淩大人的袍服只有幾點濺濕。」
程家眾人再次互看。
阿苧道:「女君,若沒什麼事了,奴這就回去了。淩大人今日帶了一襲極貴重的曲裾長裙,滿身織金繡銀的,襟口處還釘了一排雪亮雪亮的海珠。淩大人叫女公子換了給他看看,到時好穿去樓府,奴怕侍婢們沒輕重,不小心弄壞了……」
「行行行,你去罷。」程始煩躁的揮手道。
阿苧迅速退出後,程少宮黑著臉:「嫋嫋這沒出息的,平日和阿母頂嘴,和兄長們吵架,害的什麼似的,遇上淩不疑就蔫了。」
「少宮,不得狂言。」程詠低聲喝止。
「我覺得,嫋嫋已經盡力了。」程頌出來打圓場,看看父母,再看看兄弟,「你看她都敢朝淩不疑砸東西了。長兄,三弟,你們敢嗎?呵呵呵,反正,我是不敢的。」
程詠長歎一口氣,憂心忡忡道:「將來,嫋嫋可怎麼辦呀。」
程老爹想了想,樂觀道:「往好處想,沒准嫋嫋以後就變成了你阿母最喜歡的那種柔順端莊的小女娘咯。」
說完,他故意去看妻子,蕭夫人心中歎氣。其實她現在覺得女兒目前這樣也不壞,雖然粗野了些,性子急躁了些,但生機勃勃,茂盛無畏,宛如初晨第一縷陽光,每日按著自己的主張和安排,忙碌勤懇的讀書習字,培土發芽,從無懈怠。
讓人看了,心裡就敞亮起來。
第73章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下
時人婚儀都在晚上, 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
此時沿途沒有鱗次櫛比的路燈, 沒有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禮最直觀的指標之一, 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耀。貧家頂多點些火把照清來去之路, 富者卻能排布數百甚至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般氣派——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燈火上了。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成婚, 是以儀仗不能吹打鳴炮, 席間無有歌舞絲竹,連大魚大肉都儘量減免, 好在此時正值初夏,蔬菜瓜果還是不少的。
賓客們眼見壯大綿延的送嫁隊伍一半身著鮮紅的喜服, 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透著一股悲戚,兩家人皆無笑面。如此場面,大家也不好歡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女眷,嘻嘻哈哈的進行一系列鬧婚,只能安靜的恭賀後入席。
不知怎麼的,皇帝這幾日是越想何將軍越覺得真乃股肱重臣, 於是隔三差五的給何家加恩。何家滿門成丁皆亡,何昭君沒有父兄送親,皇帝就派三皇子執兄禮親自送親;何家親眷不多, 皇帝就召了好些宗親列侯前往慶賀。最近一次加恩, 是賜了樓垚一個都尉郎官的虛職——皇帝素日任官甚嚴, 這幾乎是駙馬的待遇了。
少商嚴詞謝絕了淩不疑同車而往的邀請,隨父母兄長一道前往,從馬車上下來前,她對程姎鄭重道:「堂姊,對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牽連你了。」
程姎苦笑道:「說什麼牽連不牽連,就怕我嘴笨,幫不上你的忙。」經過前幾次筵席的驚嚇,她已經習慣自己堂妹總會在赴宴時出狀況了。
「怕什麼怕!有我呢!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她!」同車而來的萬萋萋無視身上叮咚哐啷華翠圍繞的曲裾長裙,矯健嫺熟的徒手躍下馬車,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樓家奴僕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驚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們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於,不至於。」少商忙向堂姊擺手,又轉身道,「萋萋阿姊,待會兒你也不要插手。自從和淩不疑定親,我是沒的回頭了,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罷。」
「你別不知足,我告訴你,若能得淩不疑為郎婿,多少女娘寧願被千人憎萬人恨呢。」萬萋萋呵呵笑的擠眉弄眼。
三個女孩一邊低聲說話,一邊隨著樓府奴僕往筵廳走去,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偏廳裡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只見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們揮手。
萬萋萋嘟囔道:「瞧她那副賢良端莊的樣子,也不嫌裝的費勁!」
「賢良有什麼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愛賢良的新婦。」程姎小聲道。
萬萋萋正要反駁,卻聽少商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唉,其實嫁人也沒什麼好的。若是能夠,一個人更自在。」
程姎張嘴大驚,萬萋萋笑道:「我聽你不下十次的籌謀著未來要嫁什麼人,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後來定了樓垚,你更是沒口的叨叨,要這樣經營那樣周旋。哎喲喲,這淩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間猛獸,這才和你定親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少商又歎了口氣:「以前是我年少無知,思慮不周。其實仔細想想,嫁人哪有獨身好,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們進去吧。」
萬萋萋被嚇了一跳,連忙細細端詳少商。
她的摯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樣,偏偏滿心的活泛肚腸。罵人不留情,打架不留手,渾身紮刺般的桀驁茂盛,她若是去放火,少商能幫著澆油添柴,是她生平見過外貌與性情最不登對之人。可今日她家親親好把子居然有氣無力,十足的我見猶憐。
萬萋萋護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她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那淩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
第二,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責難!
萬萋萋咬牙跟著少商和程姎走進筵廳,果不其然,隨著侍婢唱報姓名,廳內眾女眷齊刷刷的將目光排射過來,猶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膽小的程姎首先被嚇的退了一步,差點沒扭頭回去,總算少商手快將堂姊拉住了。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玩鬧不能玩鬧,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與何樓兩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餘賓客觀禮過後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並非所有的男客都會帶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女眷就更少了,樓家便將女席擺到同一間廳堂裡。上首設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立小女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隔開前後。
女孩們看向少商的視線直接而不帶修飾,或激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少商的目光幾乎要著火了,不過差別在前者怨毒後者激憤而已。
夫人們就含蓄多了,用審視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迅速扭回頭去,面上紛紛露出頗富深意的神情。
但不論年少還是年少,已婚還是未婚,女人的議論最後都終結於竊竊私語——
「淩不疑挑揀了這麼多年,竟看上了這麼……一位,也不過如此。」
「十一郎是瞎了眼麼,這女人才貌皆不聞達,我,我是不服氣的!」
「何止才貌不聞達,我還聽說她粗鄙驕橫,目不識丁呢!」
「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瞞,看她楚楚可憐的狐媚樣,不知怎麼賣弄柔弱呢!」
……
然而無論怎麼議論,只要不是偏見到底的,都看得出這位新晉的未來淩氏新婦著實不俗。
都城裡從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可這位程氏女卻美的令人過目難忘,靜謐憂愁的稚弱面龐,籠罩了一份如煙似霧的朦朧之意。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紀,偏偏無端一股淡漠無謂的氣質;當你以為她只是柔弱可憐時,她看你的眼神卻又犀利世故。
言辭無影,然而即使粗線條如萬萋萋,也能感受出這些目光和竊竊私語之下的刀光劍意,銳利的直可破膚滴血般。程姎瑟縮了一下,然後又硬著頭皮走入廳內。反倒是處於風暴中心的少商,渾若不覺,行止如常。
萬萋萋忍不住低聲誇讚:「你倒挺沉得住氣。」
「你若像我一樣,從小就受人非議謗言,自然會習慣的。」少商淡淡道。
萬萋萋一怔,她十六年來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無端疼了一下。
尹姁娥見她們走近了,趕緊將三人拉了到自己那個角落。她受了程詠的囑託,特意提前來赴宴,然後在攀談間迅速拉扯上三四個能說得來的女孩,眾人團團坐在一起以示幫眾。
萬萋萋和尹姁娥對視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未免發生內部戰爭,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
不久,所有女眷都入了席,蕭夫人被樓二夫人飽含熱淚的拉了過去,兩人和樓二少夫人坐在一處低語。菜蔬漿水上桌,眾人自然得顧著禮儀先行向主家祝賀,而後略事飲食。
不過,才堪堪過了小半個時辰,就有人忍不住要發難了。
坐在樓縭左側的一名黃衣女子放下碗盞,提聲道:「這位少商妹妹,今日你穿戴的好生華麗啊,與之前衣著寒酸截然不同,到底是攀上顯貴了,不一樣了啊!」
眾人看去,少商今日這身衣裙的確精緻不凡,素雅淡藍的曲裾上隱隱泛著隱隱銀光,襟口上的珍珠在燭火下猶如碧海中翻滾出來銀浪般閃閃發光,映襯著女孩秀美若青鬆蒼翠,高潔凜然。
聽了這挑釁,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對面的王姈樓縭,王姈不屑的笑了笑,轉過頭去,樓縭明顯是被事先囑咐過了,強忍著不能開口。
不等少商張嘴回擊,萬萋萋已冷笑道:「你言之鑿鑿,想來是之前見過我程家妹妹的。我來問你,你之前在哪裡何時見過她?」
那黃衣女子被萬萋萋凶巴巴的氣勢嚇到,結結巴巴道:「在,在她出門赴宴之時……」
「胡說八道!我妹妹在她雙親回都城前幾乎不出門,數月前開始,才略略赴了幾次邀宴,統共不到一掌之數,你是哪次見過的她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王姈悠然道:「萬家妹妹,你也太武斷了,筵席中那麼多人,你看錯也未可知……」
「你別給我裝蒜!我自小練射箭的,百步之外兩隻雀兒我都不會認錯,何況人臉,我見過就不會忘記!」萬萋萋一掌撐在案上,雙目噴火,「你的狗腿子之前根本沒見過程家妹妹,倒是適才我看你在她耳旁說了些什麼,別是你指使的吧!」
王姈也動了氣,冷哼一聲:「好,就是我說的,又怎樣!」
「你承認就好。」萬萋萋故意嘲弄道,「我妹妹相貌生的好,穿上好的衣裙那是錦上添花;可有些人呀,人醜心惡,穿什麼都白搭。」
「萬萋萋,你竟敢……」王姈生生忍住,驚覺自己險些自行認領了。
萬萋萋見對方被噎住了,得意洋洋的往嘴裡放了一塊甜瓜。
「程少商!」樓縭忍不住了,立起身來指著對面,「你好能耐呀,前腳和我堂兄退了親,後腳就搭上了十一郎,你,你對得起我堂兄麼?」
「這你應該去問你的十一郎呀,誰叫他提親的那麼快,連一天都等不得了,這關程家妹妹什麼事。」尹姁娥身旁一個圓臉女孩戲謔道。這話一說,周圍女孩都笑了起來。
樓縭漲紅了臉:「那她程少商也不該這麼快答應,我堂兄該多難過呀!」
「喲喲,陛下親口提的親,天大的皇恩,哪個敢無端回絕!樓家小妹好大的口氣,張嘴就說不該答應,真該當日將她拉到御前,看看她有沒有那份膽量!」尹姁娥掩著袖子輕笑。
「就是就是。」另一名髮髻濃密的女孩跟著湊趣道:「我聽我那位在宮中值守的叔父說,那日陛下高興的什麼似的,還賞了他們好些酒漿呢。」
樓縭臉紅如醬蘿蔔:「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堂兄對程少商很好很好,她應該傷懷,應該避居到鄉野……」
「還應該怎樣?」少商今天根本提不起生氣的勁,淡淡道,「你堂兄另娶了,我就要終身不嫁。就算要嫁也該先傷懷上好些年,最好錯過花嫁之期,是不是?最後就算嫁了,也最好嫁個不如意的,躲在冷僻角落舔舐傷口,別走到人前來?喲,知道是我們程家為圓滿何將軍的臨終遺言,這才忍痛毀諾退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程家欠了你們樓家呢!樓縭,你把腦子細細清楚,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說八道!」說著,她眼光如利刃般射了出去。
「你若有膽,就將適才你說樓垚和我的話到你家長輩跟前說上一說,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根骨頭!」少商冷笑道,「樓縭,你還真以為我欠了你的!」
樓縭訕訕坐下,不知怎的,她覺得程少商今日有股子戾氣,不大好惹。
席間安靜了片刻,王姈換了副口氣,尖聲尖氣道:「哎喲,到底今時不同往日,小阿縭呀,我勸你忍忍,你還當程小娘子是當初你堂兄的新婦呀……」
「其實,今日宮裡有人來傳話,叫我明日稍作準備,後日一早就接我到長秋宮。」少商忽然打斷,「王娘子,何氏有大功於社稷朝堂,今日是安成君的大喜日子,陛下屢屢降恩就是盼著她能婚後順遂,可你們二人不斷攀扯我和樓垚的舊事,是打算不讓安成君過好日子了麼。你信不信我後日進宮就將這事稟報給陛下和娘娘?」
王姈倏然一驚,僵硬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前事已過,就不必再說了。」
萬萋萋冷笑數聲:「王姈阿姊好本事,拿得起放得下,變臉跟戲法似的。不過有話我得先說清了,今日你吐的這些狗屁不如的東西,這麼多人都聽見了,就算少商妹妹不說,將來也難保不傳入陛下耳中,到時你可別跟瘋狗似的亂咬人!」她生平最佩服自家把子的吵架本事,往往能一下抓住要害!
王姈恨恨的咬著嘴唇,目光淬了毒一般。
這時她身旁一名年長兩歲的少女開口,語氣慢吞吞中透著惡意:「攀扯樓家是沒有必要。那我們就來說說程小娘子和淩大人的親事吧。那日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程家上午到樓家退了親,下午就在宮中訂了親,也快的太離譜了。不由得叫人心中生了疑竇,疑心呀……」
「疑心什麼?」萬萋萋警惕道。
那少女故意打量著少商,眼神露骨:「程小娘子,你和淩大人是否之前就已相識?淩大人生的英偉,你若是暗暗生了情意,說出來也無妨嘛。」
少商剛張嘴,萬萋萋已跳了起來,「沒有,絕對沒有!」
那邊的女孩們不肯依了,紛紛道:「你又不是程少商,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少商妹妹是有志氣的人!」萬萋萋大聲道,「還以旁人一個個都跟你們似的,看見淩不疑就跟餓了三宿的野狗追著肉骨頭!尋常女娘也就看看淩不疑生的好,之後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也就你們,自己吃不著,就噴著酸氣狂吠著到處咬人!可惜,淩不疑就是看不上你們!」這話說的忒狠,她這邊的女孩紛紛發笑,樂的前仰後伏。
尹姁娥微笑道:「我勸眾位妹妹一句,姻緣乃是天定之事。淩大人今年二十有一,自他十五歲陛下開始為他議親,到如今足足六年了。說起來,諸位妹妹認識淩大人都比少商妹妹久,可是呢,因緣由天定,當看開時得看開。」她這番話雖是向著對面眾女說,但眼睛卻若有若無的瞟向王姈。
王姈倏的立起,冷笑道:「是,是十一郎向程少商提親的。可那又如何?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閨中女子,行端做正,不苟言笑,哪及得上有些人狐媚做作,賣弄風情,裝的可憐柔弱,最會蠱惑男人!淩大人是偉丈夫,哪裡懂這些鬼祟陰私的伎倆,怕是受了騙!」
這番話十分陰毒,王姈身旁的女孩們猶如聽了號角,紛紛立起群起攻擊起少商來,萬萋萋急的跳腳,嘶聲力竭的罵回去,反被譏笑『母老虎哪聽得懂這些』,更有那知道底細的嘲諷『萬娘子看上了程二公子急著替夫家出頭呢』。
萬萋萋再老練也不禁滿面通紅,尹姁娥這邊的女孩顧忌著臉面,不好叫駡的太難聽,正在此時,門口侍婢高聲大喊:「淩大人至!」
七嘴八舌的女孩吵鬧猶如被按下靜音鍵般,瞬間消了聲響,眾女都轉頭去看,只見淩不疑高挑頎長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板上。
他也不說話,面色陰沉的一步步走進來,銳利若出鞘鋒芒般的氣息鋪面而來,猶如高踞山嶺的猛獸撲入羊群,女孩們一個個縮了回去,廳內氣氛陡然春寒料峭。
那名年長的少女主動迎上前去,甜甜的笑道:「淩大人,這裡是女眷的席面,這不大合禮儀……」
淩不疑目如寒冰,鄙夷的看著她:「合席還是分席只是小節,知道廉恥進退才是大禮儀。」說著他大步走下去,一把扯下廳堂中間的幾面屏風。
只見另一邊的筵席上,各家夫人們不知何時停了閒談,似是安靜許久了。
蕭夫人臉色很難看,樓二夫人倚著兒媳默默垂淚,樓大夫人尷尬一笑,道:「子晟,你來了啊……」不等她說下去,淩不疑就靜靜躬身行了個禮,又朝蕭夫人行了一個加倍恭敬的禮,然後道:「有長輩們看著,算是合禮了吧。」
那年長的少女鼓起勇氣,不避不讓的迎上淩不疑的目光,大聲道:「淩大人此話差矣,聖人雲,禮儀乃……」
王姈默默坐下了,心裡冷笑這蠢貨自以為聰明。若是賣弄才學對淩不疑有用,她早八輩子就苦讀去了。
淩不疑果然看也沒看她,徑直從她身邊經過,走到少商席位旁站定,然後淡淡道:「我認識女公子麼,你我相熟麼,女公子張嘴就議論人家未婚夫婦的陰私之事,覺得自己懂廉恥知禮儀嗎?這個聖人有說過麼。」
那少女做夢也想不到會被當眾羞辱,暫態湧上眼淚,嗚呼一聲掩面離席而去。
淩不疑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萬萋萋滿肚子火氣,咬緊牙關忍住,哪怕頭頂上的男子眼厲如刀她也決計不讓位子!
樓縭及眾女都怯怯的縮著,不敢說話。還是王姈賠笑著站起,道:「十一郎,阿嬌姊姊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你怎好羞……」
一個『辱』字還沒出口,淩不疑就打斷道:「我知道她是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我就修書一封問問她父親,當眾羞辱我淩某人的未婚妻是何意思,莫非是欺我淩不疑軟弱無能!」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上首席面的眾夫人。
女眷們哪裡見過淩不疑這樣森冷的神氣,樓大夫人趕緊道:「阿嬌今日是隨她伯父來的,若是她家伯母在席,是斷不容她這樣沒規矩的!」
淩不疑懶得理樓大夫人,又低頭看了萬萋萋一眼。
萬萋萋昂首挺胸,危襟正坐。少商心下好笑,湊過去道:「別捱了,你挺不住的。」萬萋萋愈發挺的巍然不動,氣勢很有範,但手腕微微發顫。
淩不疑看向王姈:「適才說到哪裡了。嗯,狐媚風情,賣弄做作,你說的是上個月二皇子贈我的兩名美姬麼。你兄長王隆見後垂涎三尺,我便將人送給他了。誰知沒過幾日,我聽說那兩名美姬倒被你父親笑納了,也不知你將來見到二姬,該稱呼她們什麼。」
王姈呼吸急促,臉上先是一陣青一陣白,然後如火燒般熱辣。
在淩不疑的威勢之下,周圍哪有人敢幫她說話。樓大夫人素來不喜歡她帶壞自己的女兒,礙著臉面不好多說,此時不知心裡多痛快。
樓縭看她可憐,默默的挪過去,拉著她的袖子讓她坐下。
淩不疑再次看了萬萋萋一眼,緩緩上前一步。
萬萋萋終於抵不住了,歉意的看了少商一眼,蹭蹭爬到右側尹姁娥那桌擠著。
淩不疑就這麼神情自若的坐到少商身邊——然後,曾在程府上演過的冰河世紀降臨的場面在樓府再度上演了,從上首的樓大夫人等人,到下首的小女娘們,都默默無言的低頭飲食。別說言語了,大氣聽不見喘一聲。
淩不疑拿起侍婢換過的新杯,舉著向上首道:「夫人們有禮,想來諸位也耳聞我與程氏定親之事,將來成婚之時,不疑還要請諸位大駕光臨。」
女眷哪敢會有異議,紛紛舉杯應和,連連朝淩不疑和蕭夫人群起笑言『恭喜恭喜』。
淩不疑放下雙耳杯,目光轉向下首的小女娘們。
這些呆滯的女孩們猶如夢中驚醒,連忙跟著道喜,驚慌中連什麼『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都出來了。
淩不疑雙眉一軒:「於我的婚事,諸位女公子們可有別的要說?」
女孩們搖頭如海豚擺尾,紛紛表示這樁婚事真是好真是妙,簡直天作之合天降奇緣天上掉下個程妹妹雲雲!
萬萋萋見此情形,悄悄湊到少商耳邊:「你怎麼不說話了。」
少商沉默的捧著漆木碗喝湯:「……他一說話,旁人都不用說了。」
萬萋萋似乎察覺到什麼,驚異道:「他這是在替你撐腰呀。」
「我知道。」少商道。睫毛低垂,面無表情,一粒粒數著湯中的小圓菇。
這時,有侍婢將樓大夫人叫了出去。
樓大夫人沿著曲廊拐入一間昏暗的小屋子,只見丈夫正焦躁的負手等在那裡。
樓太僕看見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聽聞內席發生了爭執,有人欺負少商!」
樓大夫人歎道:「也沒什麼要緊的,就是小女娘們生了些口角。淩不疑是多少女子夢裡之人,如今定親了,自然有人不忿。」
「沒什麼要緊的淩不疑會忽然離席而去!」樓太僕提高聲音道,「我都著人打聽了,一群長舌婦圍著欺侮少商,其中還有阿縭!怎麼王姈又來了,我們和王家又沒什麼交情,我不是叫你別讓她見阿縭嗎。王家爛汙的很,別讓阿縭跟著學壞了。」
「我知道!」樓大夫人道,「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來了我能趕她走嗎,到底還有皇后的面子在呀!」
樓太僕在屋裡走來走去,惱道:「你也是,見她們欺負少商,你不會攔著呀,那屏風能攔住什麼,吵的外面侍婢都聽見了,你們能聽不見?!」
「欺負什麼了,也就是幾句玩笑話……」樓大夫人神色不變。
樓太僕忽的站住了,定定看著妻子:「程氏曾對你當眾無禮,見她受辱你心裡暗暗高興,是不是。」
「大人謬言,我怎會如此!席間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她們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兒,我若越過她們開口就是將人都得罪了!」樓大夫人急促的辯駁。
「沒有就好。」樓太僕沉沉的看妻子,「眼睜睜看著賓客在自家受辱,你以為只有淩不疑和程家顏面無光。我告訴你,丟臉的是樓家!」
他甩開袖子,背身道,「那群無知淺薄的婦人,這親事定都定了,她們默許女兒羞辱程少商能有什麼好處,難道淩不疑還會因此退婚不成!不過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聰明的就該賣淩不疑一個好,幫著周全才是!」
樓大夫人恨恨道:「淩不疑這昏聵瞎眼的豎子,究竟看上那小丫頭什麼……」當年兩個女兒沒嫁之時,她也曾暗暗打過淩不疑的主意,可惜全無結果。
「這種廢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樓太僕乾脆道,「自來無能之輩最愛詆毀有能之人,程氏能擒下淩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一群不知進退的婦人,與那嫉賢妒能的小人無異!我看你也是越來越昏聵了。將來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阿延如今愈發能幹,就由她管吧。」
「我是宗婦,也是主母,樓府之內焉能有我管不著的地方?」樓大夫人怒了。
「你以為淩不疑是怎麼知道內筵之事的?」樓太僕冷聲道,「是阿延使人去傳報的,將她們欺侮少商的話一句句都傳了過去。還說長輩在上,她做晚輩的沒法開口,你以為她指的是誰?」
「這奸滑的女子!」樓大夫人驚怒道,「居然……」
「你不願做聰明人,自然有人踩著你做聰明人。」樓太僕冷冷道,「阿延夫婦在族內廣結善緣,各處賣好,你若再昏聵下去,苦頭還在後面!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樓大夫人氣呼呼的不說話。
這時侍婢來報:「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適,淩大人已陪著回去了。」
樓大夫人不悅道:「她倒把淩不疑抓的緊。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淩不疑!說不得,是急著賣弄委屈去了。」
「你說什麼昏話,她到底是和阿垚定過親的,難道要留下鬧洞房嗎!」樓太僕覺得妻子這幾年眼界愈發狹窄,全無年輕時莊嚴大度的模樣,「就算是她使了手段,淩不疑肯被她哄著走,那就是能耐!」說著便甩袖離去。
……
淩不疑和少商坐在馬車中,一路無言。
「你怎麼不說話。」淩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約是適才說的太多了。」
「適才你也沒怎麼說話。」
少商沉默了。
淩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卻低著頭。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猶如蒼白盛開的石蘭。他捏緊拳頭,收了回來,「我何處不妥,你說給我聽。我總是想讓你高興的。」
少商凝視著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麼才是權勢。今夜,我親眼看見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還有那幾位願意幫我的姊姊們,我們盡力辯解,奮力爭論,抵擋的好生辛苦。阿母在簾子後面想來也忍的不易。然後,你來了,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打發了。你後來甚至都不用說話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會依著你的意思去做。」
淩不疑低聲道:「你不喜歡權勢麼。」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不喜歡權勢,「看不出,原來你倒是莊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開著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無阿父的權勢,我哪有今日呼奴喚婢的日子。」女孩搖搖頭,「何況,權勢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壞之分,要看用在什麼人手裡。」
淩不疑目中露出些許疑惑:「那你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裡的權勢,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淨明亮,「可是,我為何能用你的權勢呢。因為我將來會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讓你高興舒適,這樣,我就能分享你的權勢了。」
淩不疑生平難得生出疑惑來:「夫妻一體,這不是很自然的麼。」
「不是你的緣故,是我性情乖張。」少商傷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為,我日後最煩惱之事,應是如何培土栽種,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來,我以後最要緊的事大約是揣摩你的喜好,讓你感到開懷滿意。若是那樣,我現在的樣子就得全變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喝冰酒對你不好。」淩不疑艱難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會死人的,可卻能叫我高興。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對身子不好,也該照我的意思來。」
淩不疑握著女孩柔軟的雙手,緩緩道:「你喜歡和樓垚在一處,是否因為他能照著你的意思過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愛的小白牙:「差不多吧。所以你看,我雖然學識淺薄,無才無能,但對自己卻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確的姻緣,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淩大人,您這樣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錯了。」
淩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緣於你而言,只是合適不合適麼。」
「不合適的,就不叫姻緣了,就孽緣。」少商想掙脫雙手,幾番用力對方都紋絲不動。
「程將軍與蕭夫人,小程縣令與桑夫人,你就不曾豔羨麼。」淩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澀:「我的運氣很奇怪,身邊總不缺神仙眷侶,美滿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卻總要差些什麼。」
淩不疑沉默良久,才道:「……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淩侯。她又用力了幾下,可依舊掙脫不開雙手,索性兩手往前推去,蓋著他寬大的手掌撫上他的雙頰。
淩不疑似乎吃了一驚,他從未允許任何人撫摸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膩的小小手掌緊緊貼著他蒼白的臉頰,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觸感,膚質堅韌緊致。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面龐相抵,鼻息可聞。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著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頭籠罩下來,叫她不得不仰起頭顱,將纖細的脖頸彎曲起來,才能看到他的臉。
她從未這樣仔細看過一個人——下頜骨形漂亮,額頭弧度優美,還有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猶如瑰寶般綺麗的雙眸,這世上再沒有這樣美麗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些說的。」女孩輕輕道,「我可能,並不應該嫁人。我這樣乖張招厭的性情,就不該禍害旁人。淩大人,我們可能,真的不般配。」
淩不疑冷冷的笑起來——
她看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濕翅膀的孱弱蝶兒,輕輕顫抖著仿佛沒人護著隨時都會斷氣,可真實的性情卻這樣暴獨斷。她能用這樣溫柔備至的目光看著自己,同時嘴裡卻能說出這樣冷漠無情的話。然而他又清楚,她並不是在欲擒故縱。她說的,都是真話。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你喜歡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別人手裡的,你就沒法安心,對不對。」淩不疑緊握著女孩的手,牢牢貼著自己的臉。
少商感到他灼熱濡燙的氣息暈染在自己臉上,帶著香甜果味的酒香,夾雜著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氣味。她點點頭,輕聲道:「其實連阿父的權勢,我都沒法用一輩子的。我喜愛培土栽種,畫圖制工,仔細想想,只有這些才是跟牢我的。」
淩不疑忽然放開她的雙手,遠遠的坐到另一個角落去,華麗的錦繡曲裾下擺蓋在他修長的腿上,昏暗中閃著隱晦的光點。他舒展長臂輕輕抬起窗格,雙眼望向外面,縫隙中透進來一束冷桔色的燈火光芒,照在他猶如玉雕般的面龐上。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被你握在手裡?」他淡淡道。
少商低頭看自己的腳,歎道:「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現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則,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懷念那個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這裡,她若敢甩了淩不疑,皇帝老爺還不把她晾在城門口做燈籠!
馬車停在程府門口,少商堅定的推開了淩不疑伸過來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馬車是沒有踏凳的,於是她不聲不響的提起裙子,照適才萬萋萋的姿勢笨拙而艱難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著腳疼,搖搖晃晃的朝淩不疑行了個禮算是道別,然後低頭徑直朝府門裡頭走去,心裡默默想著,也許後天不會再後宮使來接自己進宮了。
程順老管事察覺氣氛不對,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後低頭沉默。
淩不疑身體凝滯不懂,隻靜靜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明明如楊柳般纖弱柔軟的身軀,卻硬要挺的倔強筆直。
後日,她就要到宮廷裡去了。在那裡,她會看見許許多多善於窺伺人心的女子。她會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著憑藉溫柔嫵媚就能獲得榮華富貴。她更加會知道,在權勢面前,多少人都願意將自己的脊樑扭曲成奇怪的姿勢,以滿足上位者的喜悅。
最終,她會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有多麼可笑。
哪怕是看來對自己十分癡情的王姈,只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頃刻間變心的事。
看著女孩在門框中越走越遠,兩邊奴僕高舉的火把延伸出兩條斜斜的紅豔光束,淩不疑忽大步向裡面奔去,十幾步後追上女孩,一把將她抱住貼在懷裡。
後面的老程管事險些驚叫出聲——雖然你倆之間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請不要動手動腳的好嗎!這裡還在戶外呢,就不能去屋裡……他在說什麼,屋裡也不行!
少商被鐵箍般的臂膀攔腰扣住,雙腳甚至還離地了片刻,她不由得嚇的失聲驚叫,被沒頭沒腦的抱在懷裡,貼著男人仿佛天羅地網般的胸膛,還有一個灼熱氣息吻在她的頭髮上。
昏頭昏腦間,她似乎聽見淩不疑低低的說了一句——「……你是不能不要我的。」
她忽然發現,這原來是個歧義句。
第74章 遊戲規則
過夠了嘴癮, 少商強自裝著鎮定洗漱更衣, 然後鎮壓著猛烈跳動的眼皮決意睡覺。
可她終究不是一個心有城府的心術老手, 適才憑著一股子悍勇無畏將心中多日的鬱氣吐了個乾淨,然後惴惴之情就悄悄的爬了上來。被薄毯下撫摸自己雙臂上的微微疼痛的淤青, 她滿心煩躁, 糾結著幾分驚懼。
淩不疑看著清俊白皙, 但自小膂力過人。有時他看少商處理大塊木料費勁,伸手就能幫她破木裂樁。是以他和少商日常相處時一直十分小心, 不過適才淩不疑抱她時顯然沒控制好, 險些將她胸腔內的氣都擠了出去,更別說在兩臂上留下的淤痕。
於是少商做了一夜的噩夢,猶如老電影片段重播一般, 反反復複的夢見淩不疑高高擎起那件金烏赤鳳般的神兵將那悍匪對半劈開;一忽兒又夢見他美麗的淡紅色嘴角略略彎起,微笑著接過她奉上的清酒——然後順手將她的手腕掰斷了。
第二日, 淩不疑沒來。
作為一名負責任的闖禍坯子, 少商當夜整裝前去父母居處『坦白罪行』, 恭恭敬敬的舉臂磕頭後, 她將昨夜與淩不疑所說的話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其實程始夫婦昨夜就聽程順老管事稟報女兒和淩不疑之間的異常, 但夫婦二人並未放在心上, 以為不過是小情侶間的耍花槍,反正最後是以相擁結局, 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此時聽到其中緣故才知要緊, 夫婦二人互看一眼, 眼中俱是不安。
「……女兒擅作主張, 自行向淩大人提議退親,還請雙親責罰。」少商伏在地上,聲音沒有起伏。
蕭夫人許久不曾發作的怒火再度湧上,大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這樁婚事難道是鄉間鄰裡之約,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可知會給家中帶來多大的禍患?!」
少商倔強的挺著背脊:「阿母放心,牽連不到家裡。我與淩大人說好了,此事我們程家不能開口,只能請他自行解決了。」
「自作聰明!」蕭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在案上,「你也不想想,退了這樁婚事後,你還能找到什麼好郎婿!你又為此惹下了許多對頭,一旦失了淩不疑的庇護,你想想將來會有多少人來尋你的晦氣,就不會給自己留條退路嗎!你這忤逆不孝的孽障,我當初看的一點沒錯,你終究會給家裡惹下大禍。」
「大不了終身不嫁,離開都城到鄉野裡去,我原就沒覺得嫁人有什麼好!」少商梗著脖子大聲道,「阿母若害怕受牽連,我自可以……」
「好了!」程始沉聲道,大掌按在妻子的肩上,以眼神示意,「素日孩兒都是由你管教的,今日這事,就由我來說罷。」
蕭夫人憤憤然的扭過頭去。
程始看著跪在當中的女兒,一臉憤世不羈滿不在乎的樣子,歎道:「嫋嫋,你可願聽為父一言?」
少商放下嘟著的嘴,恭敬的坐好。
「這件事淩不疑沒有錯。」程始打斷道,「為父也曾見過你與他幾次相見。你二人言笑晏晏,相談甚歡,你也不止一次表示過對他的仰慕之情——不要插嘴,誰也不是瞎子,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仰慕總是有的。你說的人家心頭火熱,然後人家就向為父提了親,我也答應了。婚約即成,淩不疑究竟何錯之有!」
少商坐不住了,著急道:「我,我也沒說他有錯呀,只是,只是我和他真不般配!我想要過的日子不是這樣的!我想要…想要…
程始擺擺手,制止女兒說下去。
「為父年幼時,曾聽過一個故事。有三名獵戶入山遇靈,山靈說相遇即有緣,讓他們三人各許一個願望。頭一個獵戶說,他要許多許多金銀珠寶,做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山靈說『好辦好辦』。第二個獵戶說,他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人間帝王。山靈說『不難不難』。第三個獵戶想了許久,才說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受羈絆困擾,不被逼迫約束。山靈默然,良久才說『此事萬難辦到』。」程始一口氣說完。
少商慢慢鬆下雙肩,若有所思。
程始看著女兒的神情變化,繼續道:「這世上,人人都希望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可又有幾個人能辦到。為父托大一句,怕是貴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有無能為力之時。嫋嫋,你覺得你就能與眾不同麼?就算不嫁給淩不疑,你就一定能過上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嗎?」
這番話簡直振聾發聵,少商仿佛被重重擊打在胸口。她張開嘴又閉上,實在辯駁不了,只能費力道:「我知道阿父的意思。可事情未必如此嚴重!淩大人才貌蓋世,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婚配……」
蕭夫人冷哼一聲,程始拍拍妻子以示安撫,朝女兒繼續道:「霍氏忠義無雙,悲壯慘烈猶勝何家,更別說霍侯還是陛下自小一同長大的結義兄長,陛下這滿腔的歉疚撫慰最終都會落在淩不疑身上。淩不疑今年已二十有一了,依舊煢煢孑立,膝下空空。在你之前毫無婚配之意,陛下如今對這樁婚事的會如何熱忱,你這樣聰慧的孩兒,難道想不出來?」
少商焦急卻無力道:「淩大人不會將罪責推到我家身上的……」實則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程始苦笑一聲,看著女兒天真自信的面龐,道:「其一,就算淩不疑說是他自己要退婚的,昨夜他才為你斥責了滿室的樓家賓客,對你百般遮蔽。現在賓客們酒還沒醒透呢,淩不疑就說要退婚,你以為別人會怎麼想!」
少商心頭急亂,額頭冒出細細的汗意。
「其二,就算淩不疑言之鑿鑿,掩飾得當。嫋嫋啊,為父告訴你,這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父母之愛,最無可抗拒的就是聖意。無論淩不疑怎麼解釋,陛下終歸都會責怪到你的頭上。怪你不能攏住淩不疑的心,怪你不能體貼溫順,怪你讓他再度生了孤寡之意。嫋嫋,你現在還覺得牽連不到家裡嗎?」
少商張口結舌,心慌意亂的將袖子揉成一團。
「其三,你必是十分得意昨夜那番言辭,逼著淩不疑自行退婚,自己卻不用擔一點關係。可你膽敢這樣拿捏淩不疑,讓他將退婚的緣故盡數攬去,仗的是什麼,不就是仗著淩不疑喜歡你嗎!你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呀。若淩不疑心胸寬厚,就此作罷也就算了;可他若是怨極生恨,索性將事情向陛下說個清楚,然後拂袖而去,再不管你了,陛下難道會放過我們家麼……」說到這裡,老程同志的聲音都有些顫。
少商緊緊捏著袍袖的手抖個不停,她終於知道自己昨晚為何會一夜噩夢了。在她心底深處,她隱約知道此事兇險甚大,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為父怎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呢。」程始看抖成一團的女兒,神色憐惜,「為父像你這麼大時,日思夜想就是能當一名快意江湖的遊俠兒。可若我離家而去,自己是痛快了,可父母年老,弟妹年幼,兵荒馬亂之下怕是有餓死之虞。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所以我不能走,然後就這麼一路下來……」
少商死死咬唇,眼中落下淚來。
程始歎道:「這也不是你的錯。那日為父不該被恩寵富貴迷暈了心竅,萬般欣喜之下,張口就答應了婚事……」
「這如何能怪你!」蕭夫人拍著膝頭重重道,「我們剛與樓家退了親,你用何等藉口推辭陛下?!女兒一無婚約在身,家中二無喪孝要守,淩程兩家更是近日無仇往日無怨!你們父女倆倒是說說看,陛下言辭懇切,我們做臣子的究竟該如何推託這婚事?!難道說這孽障獨大慣了,不喜歡被淩不疑管東管西,所以更喜歡能被她指來喝去的樓垚!」
「那就你我的錯了。」程始撫著妻子的背,柔聲道,「是我們將嫋嫋留下,懈怠了管教之職。這十年她獨自長大,無人好好教導,養成了這樣一幅獨來獨往的性情,想事情自然不會顧及左右前後父母兄弟,這都是我們的過錯呀!」
少商哭的眼淚迷蒙,模糊望向程老爹,不知所措。
程始寬慰道:「嫋嫋也不用過於憂心,陛下是寬厚之人,不會因為養子婚事不成就將我們抄家滅族的……」
「是呀,不會抄家滅族,至多是你仕途止步。」蕭夫人冷冷道。
少商一驚,慌忙去看程老爹,見他低頭歎息,似乎驟然間蒼老了幾歲。她心裡難過,哭哭啼啼道:「可是阿父有才幹呀……」
蕭夫人冷哼一聲:「按出身分,陛下左有世家豪族林立,右有吳大將軍揚侯紀遵這樣的出身貧寒但早早從龍的重臣。按親厚分,陛下前有誓死追隨的同鄉同窗與族人,後後舉重兵來投的大寮。你父親是有才幹,陛下也願意用,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程始看女兒哭的厲害,笑道:「嫋嫋別哭。我與你阿母並非貪戀功名富貴之人。起事之初不過是想守鄉間平安,保家小溫足。這二十餘載我們血裡火裡的拼殺,沒有身死家滅,還混出了些名堂,也該知足了。大不了這官不做,咱們回鄉做田捨翁去。」
少商此時哭都哭不出來了,滿心歉意。
她自己不怕離開都城,就當去貧困山區體驗生活好了。有程老爹在鄉里的威望在,她總能改造出更好的生活條件來的。可這些日子程家好吃好喝的供著自己,處處關懷,而她的回報,就是斷了父兄的前程?
「嫋嫋別哭了。你把想說的都說了,以後就看淩不疑怎麼說罷。」程始長歎一聲,「阿青,你把嫋嫋送回去,別叫她哭了。我和夫人還有事相商。」
守在門口的青蓯點點頭,上前扶起呆呆的少商,緩緩出門而去。
等兩人走遠了,一臉惱怒的蕭夫人忽變了臉色,用力打了丈夫一下,恨聲道:「怎麼又是我做壞你做好!我要是不先出來責駡嫋嫋,你就在旁一直裝待充楞了?」
程始也不歎氣憂心了,呵呵笑道:「夫人威嚴嘛,那個不怒自威,氣勢如虹,我怎麼比的了……再說了,我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虛言!」也就是加油添醋了些。
蕭夫人點點頭:「拼著叫女兒又恨上我,也得好好嚇嚇她,免得她一輩子不知輕重厲害,還真當自己料事如神呢!」
「正是!」程始歎道,「如今淩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顧不得了,只盼嫋嫋收斂性情才好,這樣獨斷獨行,將來非吃大苦頭不可。」
過了一會兒,蕭夫人忽道:「你說,淩不疑會不會看嫋嫋不情願就真去尋陛下退親了。」
程始頭痛的很:「不管了,等明日吧。就嫋嫋和淩不疑的性情,若真退了婚,也未嘗不是件壞事,勝過將來鬧絕婚!」
「絕婚?!」蕭夫人倒吸一口涼氣。有點不敢想像未來的日子。
……
少商回到自己居處,掛著淚水發呆,木頭人似的由阿苧梳洗更衣後躺下歇息。
躺在床榻上久久無法入眠,她摸索著從枕下抽出心愛的青竹橫笛,披起薄薄的綾緞寢衣緩緩的走到窗邊坐下,幽幽的吹響了樂聲,笛聲疏淡如微風,彷徨而憂傷。
略略發涼的初夏夜晚已能聽見幾處蟬鳴了,春天終究是過去了。
「女公子今夜吹的真好,不過還是早些睡吧。」阿苧什麼都沒問,只笑的慈愛。
少商搖搖頭,放下橫笛,沒有說話,隻望著草木氣息濃鬱的庭院出神,有一株嬌嫩潔白的玉蘭花在翠綠的枝葉間輕輕搖曳。
——沒有人向她求婚,然而婚約是成立的;沒有正式開始交往,她卻得想辦法分手。恍惚間,她十分艱難的承認,一切終究是不一樣了。
象牙塔住不了一輩子,她不能再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了,有幾個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想要的日子,神仙都未必能夠。
次日清晨,少商破天荒的自動起身,換上淩不疑早早給她預備下的細紗半袖和薄薄的紵絲襦裙,煙水碧的衣料襯的她膚如凝脂,嫋嫋明媚,卻又含而不放,謹慎守拙。
然後,她頂著一雙紅腫的大眼睛坐在屋中靜靜等待——以前沒有鬧鐘她都能按時起床,從不遲到。受寵愛的孩子才敢任性妄為,這些日子程家人對她太過寬容舒適了,讓她失去了原有的戒備。不同的世界,有著不同的遊戲規則,她不但要適應,還要學會運用無礙。
卯時末,一行宮使披著晨霜來到程府,宣口諭『皇后旨意召見程公之女少商』。少商在屋裡聽到傳報,心中輕輕自嘲一聲,然後由婢女扶著登上朱紅錦繡的宮車。
程始和蕭夫人領著奴婢站在門口目送女兒遠行,直到遠的看不見了,程始才輕哂一聲:「也罷。這位金貴的郎婿大人,你我還得繼續受著。」
蕭夫人皺眉不語,始終盯著宮車儀仗消失的巷口,總覺得將女兒送到了十分不妥的地方去。可她卻沒有辦法。
第75章 宮
因為天氣漸熱, 今日指派來的宮車類似軺車一樣的四面敞開頭上蓋頂,少商坐在微微搖晃的車上,遙遙望見長秋宮那巍峨高聳的鳳形飛簷, 忍不住問起在車旁騎行的小黃門來。
「陳內官,我記得頭一回隨阿父阿母進宮, 是從南面宮門進來, 一路穿過了好些宮殿園林,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呢。今日卻這麼快就要到了,既然有近路,那日為何不走呀。」
陳姓小黃門見她貌美天真,一路上和自己說說笑笑甚是隨和灑脫, 就笑道:「宮裡尋常宣召臣子家小進宮, 自然要按著禮數走, 可如今女公子與淩大人訂了親, 這不是陛下半個新婦了麼, 自家人當然可以從東西兩面宮門繞近路……哦喲,到了,程小娘子請下車, 這裡起咱們得走著過去的。」
少商認識這條通往長秋宮的宮巷,說是巷子, 卻寬闊筆直的差不多有六車道了。她提著裙子小心的被宮婢扶下車駕, 仰頭看看兩邊青黝高大的宮牆, 心道:得, 就差高壓鐵絲網了。
陳內官在前引路, 兩邊是猶如默劇演員般的宮女宦官,少商被圍在這片朱玄二色中間走著,苦中作樂的想:跨省要犯也不過如此,差不多有國際引渡的排場了。
沒走幾步,陳內官忽停下了腳步,然後整排儀仗全都停下腳步,少商從人群縫隙間看去,只見對面走來一位由奴婢簇擁著的高挑女子。
陳內官恭敬的低頭作揖:「見過公主殿下。」
周圍宮婢宦官都紛紛跪下行禮,少商頓時陷入困惑,她是應該隨陳內官站著作揖呢,還是應該隨左右跪下磕頭呢。算了,禮多人不怪,她決定行個大的,就隨宮人們一道跪下了。
公主不去理睬陳內官,仰著頭高傲的徑直走入人群。隨著她越走越近,少商終於想起來,這不是那位和自家駙馬仿佛有物種隔離的公主嗎,依稀記得駱濟通介紹她排行第三。
三公主二十來歲的模樣,身形窈窕,面容姣好,只是眉目略有幾分淩厲,顯得不甚好相處。她今日身著一件用整幅朱紅色紵絲薄緞裁成的曲裾深衣,長長的裙裾向後延伸,緣處鑲有泛著金光的五彩織錦,這樣珍貴的布料就這麼隨意的拖在地上,隨著她的走動,風姿婉然。
眼見三公主直直朝自己走來,面色不善,少商心裡有些慌,她原本以為率先為難自己的應該是那什麼寡婦郡主或者包養遊俠兒的公主呢,沒想到竟是這位已經嫁了人的,看來淩不疑的輻射年齡範圍十分廣泛呀。
三公主走到她面前彎腰低頭,用修整優美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顎:「原來你就是程少商,果然是姿色姝麗,洵美且異。」
少商被掐的下巴生疼,肚裡大罵:你丫丫個呸的裝個什麼旋風十八逼,那日宮宴上你足足盯了老娘有一百八十秒,現在來說什麼『原來』不『原來』!
用手指挑別人的下巴,這是一個十分經典的輕侮姿勢,稍微改變一下手指挑起的角度和臉上表情,還可以作為霸總邪魅狂狷的標誌。唯一的問題是,兩邊的高度差距不能過大。三公主本就比少商高了半個頭,這會兒少商還跪的十分『恭敬』,才勾了一會兒她的下巴三公主不免腰酸脖子痛,只能悻悻然的放下手指。
「說說吧。」三公主繞著少商慢慢走著,目光冰冷而挑剔,「你是怎麼勾搭上十一郎的。」
這個問題十分刁毒,少商心中暗歎一口氣,說不得,她得饒上些皮肉了,就當太妹職業再培訓了吧,只希望真的如程老爹所說,皇帝老爺對這門親事十分熱忱。
打定主意後,她慢慢跪直身子,道:「敢問公主,何為『勾搭』。」
三公主倏然站住,冷笑道:「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叫你答話你卻敢違上!」
少商神色絲毫不變,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小女子若順從殿下答了話,就是承認了這『勾搭』一事。為了家門聲譽,小女子寧願殿下責罰。」
三公主冷冷的罵道:「你個賤婢,居然敢忤上不敬!來人呀,給我掌嘴!」
少商趕緊把頭仰起來,擺好姿勢等著別人來打,誰知那陳內官忽高聲道:「且慢。」
三公主陰陰的回頭:「你也要忤逆我?」
陳內官不卑不亢的躬身道:「殿下您仔細看看,今日卑職帶著的可不是長秋宮的人。出宮前陛下就吩咐小的送程小娘子入長秋宮前,先將人帶去御前,陛下有話要示下。殿下,您再好好想想,真要叫程小娘子頂著被掌了嘴的臉去面聖麼。」
三公主怒火熊熊:「你別拿父皇來嚇我。怎麼,我貴為公主還責罰不得一個無職無銜的賤婢了!拼著叫父皇責駡,我今日也要打這賤婢!來人呀……」
「來什麼來!誰都不許動!」——忽而一個清脆高亮的女子聲音從巷角傳來,隨即一群宮人簇擁著一位華服女子而來。少商趕緊抬眼辨認,正是二公主。
陳內官鬆了口氣,趕緊再度躬身行禮,周圍宮人閹人加上少商也依樣畫葫蘆。
二公主與三公主面貌身形皆十分相似,不過眉宇柔和,嘴角時常掛著一抹微笑,便瞧著十分平易近人了。她今日身著一襲高腰束身的雪青色舞裙,服飾俐落素淨,髮髻梳成高高的望月式,如此迎風疾步而來,恍若飛仙。
她向陳內官微微頷首,又看了跪在當中的少商一眼,然後對著自家妹妹板起臉道:「之前你剛被父皇罰沒了三成食邑,怎麼又犯強了,還沒罰夠?!」
三公主神情一僵,又冷笑道:「我是最不討父皇喜歡的,既然如此,拼著再受責罰,我也要照著自己的心意行事!」
此言一出,少商頓時心有戚戚焉——原來皇帝的女兒都無法隨心所欲,那麼一個中等武將的女兒吃癟顯然合情合理多了。
二公主上前幾步,拽著三公主的胳膊走開幾步,壓低聲音罵道:「你現在說的光棍,回頭別又說花用不夠,來找我借錢!這些日子母妃好容易肯見你了,你別又惹事!」
三公主有些軟了,涕道:「二姊,我心裡好苦啊……」
「苦什麼苦!你與妹婿都有兒子了,還想如何?」二公主又罵又勸,「趕緊死心吧,父皇尊崇儒學那套規矩,是不會讓你隨意絕婚改嫁的!再說了,你想想叔祖家那守了寡的,她倒是沒有郎婿了,難道就嫁成淩不疑了?!」
三公主忍不住滴下淚來:「他,他怎麼這麼狠心……」
二公主這些年聽這些話都耳朵生繭了,厭煩道:「你有完沒完,十一郎小的時候也沒見你另眼相看。後來他大了,高壯了,你就生起心思來了,人家還非得依你不可呀!好了,這裡不方便說話,趕緊跟我走!」
說完這話,二公主就扯著三公主走了回去,面帶微笑將自家妹妹一把推給宮人,然後雙手扶起少商,略帶幾分尷尬的笑道:「快快起身,都快是自家人了,還做什麼行大禮。那日見過少商妹妹後,我就向十一郎討了喜酒,誰知這豎子裝模作樣的冷著臉。現在我是知道了,原來是父皇怕妹妹年紀小,要好好教導一番再成婚呢。」
少商就勢站了起來,暗想你們姊妹倒有趣,一個像是沒長腦子,另一個像是長了倆。但她依舊什麼沒說,隻恭恭敬敬的再作了一個揖。
二公主見她稚氣可憐,恭順柔弱(錯覺),便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轉身就去捉正要離去的三公主:「你去哪兒?」
三公主用力甩開親姐的拉扯:「我去見母妃。」
「那可太好了,我也去見母妃,我們一道走吧。」
「……我想先去拜見母后。」
「妹妹說的有理,進宮自應該先拜見母后,相逢即有緣,我們還是一道走吧。」
「我不會再惹事了,我自己會走!」
「其實阿姊是怕自己惹事,有妹妹在旁看著阿姊,阿姊就放心了。」
三公主:……
少商低頭忍笑,她忽然覺得二公主是個很有趣的人,忍不住偷偷抬頭看了她一眼,誰知這匆匆一抬頭就讓二公主瞥見了。二公主怔了下,見那女孩很快又低下頭去做老實狀,可適才須臾一瞬間她只覺得笑意無邪,靈動善嫵——她再回頭看看把什麼情緒都擺在臉上的胞妹,忍不住搖搖頭。
陳內官見麻煩已了,趕緊喝令宮婢閹人起身繼續走,二公主也緊緊扯著三公主往另一個方向去,誰知此時卻從巷角再度走來一群人,當頭的正是淩不疑。
此處已是北宮禁處,淩不疑不能騎馬駕車,身旁衛士也不能全甲重械,然則這十餘名貼身侍衛皆身著淺色勁裝袍服,腰佩輕劍短刃,隨在淩不疑左右亦步亦趨,無論戒備的姿勢還是行走步伐都肅整輕悄,統一無異。
這一行人就這麼安靜的徑直走來,少商這邊的宮婢閹人連同公主隨從都猶如被施咒定了形般一動不動。三公主看見淩不疑,臉上既驚又喜,二公主卻想今日之事怕不能善了了,歎息間看見前側的少商始終低著頭,甚至有幾分驚懼之意,心裡不由得大奇。
淩不疑這時已走到近前,陳內管拱手笑道:「十一郎怎麼來了,陛下今早還念叨你呢。」淩不疑亦拱手回禮,抬起頭時,陳內官驚聲道:「哎呀呀……十一郎你的臉怎麼了。」
眾人看去,只見淩不疑今日身著一件玄色直裾長袍,烏綾束髮,然而白皙的面龐上有幾縷血色刮痕,深黑的衣領內雪白的裹布若隱若現。
三公主當即驚呼起來,當即就要撲過去,卻被二公主死死拖住。二公主大聲道:「十一郎,你這是又哪裡淘氣去了!」
淩不疑笑道:「無妨,只是前日夜晚騎馬不慎,從馬上摔了下去。」
少商本就不安,不知如何面對這位剛剛『被分手』的未婚夫,此時聽到『前晚』二字更加驚疑,正打算捧著臉驚呼著關懷兩句,淩不疑走到她身旁,冷冷的一眼瞪過去,低聲道:「你先別說話!」少商立刻把張開的嘴閉上了,囁嚅著低下頭去。
淩不疑也不管周圍近百雙眼睛看著,伸手就拉起她柔弱滑膩的右手,將她扯到自己身後遮了起來,看見這明晃晃的保護姿態,三公主眼珠都紅了,眼眶含淚正要說話,二公主趕緊搶在她前頭,笑道:「這可真是奇聞了,你自小騎術了得,閉著眼睛都能在馬上翻來躍去,如今怎麼失手了!」
淩不疑似乎對二公主十分尊重,和氣道:「適才陛下已訓斥我了,說我不該酒後縱馬,不知死活。」
少商聽到這裡,不安的低頭扭了扭右手,小小的手掌被微微發涼的大掌牢牢握著,全然動彈不得。
二公主又笑斥了幾句,淩不疑就轉身客氣道:「內官辛苦了,今日天不亮就出宮去迎吾婦,子晟這裡多謝了。適才陛下眼下正在尚書台後殿,我自領吾婦前去,就不勞陳內官了。」
聽見『吾婦』兩字,周圍宮婢閹人都忍不住紛紛去看淩不疑背後的少商,或含笑,或悄聲細語。三公主本來如同向日葵般欣喜的望著淩不疑,聽聞這兩字此時頓時癟了一半,二公主只好用低頭撿葵花籽的姿勢歎氣。
少商側身站在他背後,仿佛被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嶺遮蓋著,既安全又壓抑。山就在那裡,移不走挪不開,管束和保護,她都只能接受。
陳內管眉開眼笑:「十一郎折煞奴婢了,給陛下當差是應盡的本分。」他用飽含『理解』的眼神看看淩不疑和少商,「這樣也成,就請十一郎…呃,自便…奴婢就偷個懶了。」隨後他向兩位公主躬身告退,順便帶走自己領來的宮婢和閹人。
呼啦啦的人少了三分之一,淩不疑回過身來面朝兩位公主,斂下微笑:「我與兩位殿下有話要說,請摒退左右。」同時他自己揮手示意,隨身侍衛猶如沉默的海浪般迅速退開。
二公主心裡早有準備,也叫隨從遠遠走開。如此,這段宮巷就只剩下他們四人。
淩不疑從身後將女孩牽了出來,問道:「適才三公主對你說什麼了。」少商心知不該告狀,正要掩飾幾句,淩不疑又道:「她是不是罵你『賤婢』了,還說你勾引我,更要掌你的嘴?好,我俱知曉了,想來也是如此。」
少商:……
二公主好氣又好笑:「十一郎你沒來前,少商妹妹尚且能說兩句。你一來,她一個字都不用說了,你這性子也忒霸道了。」
淩不疑垂下睫毛,淡淡道:「二公主您不用替三公主打岔,我要說的話總是會說的。」
二公主苦笑著搖頭:「你呀你……」
三公主一直繃著臉,這時忽大聲道:「阿姊你不用替我攔著,他自小刀口無德,要說什麼就說好了!我還怕他麼……」
淩不疑往前踏出一大步,被拉著的少商踉踉蹌蹌的跟上三步,對面的三公主被他氣勢一震,慌張的退後兩步,只有二公主停在原地繼續苦笑搖頭。
「都城裡人皆道三公主風流囂狂……」淩不疑緩緩開口,「可我知道不是。」
三公主臉色先是煞白,聽到後半句猶如破雲見日,心生狂喜。
「——殿下您只是多情,又不懂得遮掩。」淩不繼續道,三公主驟然墜入冰窟。
二公主看著自家妹妹惶惑數變的神情,滿心憐憫。
其實高門貴婦風流的多了,從前公主養面首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不過人家都會把面子上的事圓上。不像胞妹,雖然頻繁宴飲,廣邀俊俏的文士狼局調笑親昵,但真要說什麼傷風敗俗之事卻不見得做過。
淩不疑道:「殿下年長我三歲,同在陛下跟前長大,殿下年少時的幾段情愫,我難道不知道。殿下婚後不快,我亦知曉。」
三公主顫著嘴唇:「……你,你以前就幫我遮掩許多次。」
二公主歎道:「外面不知道十一郎的性情,我們自家人還不知道嗎。他是面冷心熱,就跟我們嫡親弟弟一般。你那年半夜難產,還是他連夜扣開宮門,讓父皇賜下侍醫,你這都忘了嗎!」
三公主已不復適才飛揚跋扈的模樣,低聲道:「我沒忘記。」
「是以,你今日就以羞辱吾婦來回報?!」淩不疑冷冷的質問。
三公主含淚道:「不是的,我怎麼會想要羞辱你。只是我聽說這程少商粗鄙奸猾,狐媚狡獪,我不希望你……」
淩不疑冷冷打斷道:「公主自己看錯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今日倒來指教我如何看人了!我知道外面議論公主的話多有不實,公主卻以外面的風傳來置疑我的未婚妻!」
三公主頓時語塞,嗯啊了幾聲,滿懷希冀的看向俊美的青年,忍羞道:「好,就算是我的不是,我這就給程娘子賠罪。可是,十一郎,你自小待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我年少時不不會看人,不懂怎樣才是好郎君,如今我我……」她面上泛紅,表白之情溢於言表。
少商不屑:蠢貨。
「公主請住口。」淩不疑冷冷道,「辱沒宗室門楣的話,公主還是不要說出口的好。」
三公主猶自不肯甘休,二公主羞臊的看了眼被淩不疑遮的只剩下一片裙角的少商,忍無可忍的罵道:「你究竟要不要臉,尊貴體面都叫你丟入東海了!你如今有夫有子,又不能絕婚改嫁,你還想如何?難道要十一郎給你做情夫!」
三公主張口結舌。她自小沒什麼算計,如此情形也不知道將來究竟該和淩不疑怎麼樣,只知道心裡喜歡就一定要親近相好。
「二姊姊您想多了。」淩不疑譏諷道,「三公主從不去想旁人會怎樣,也不理什麼後果禍患,她只知自己高興就好。她喜愛的也不是我,是她自己。」
說到這裡,他手掌微微用力收緊,少商頓時吃痛,哀求的用另一隻手又拍又摸他的手臂。也不知是不是奏了效,淩不疑又緩緩鬆開手掌。
少商心裡大罵:你知道我心裡最喜歡的也是我自己就好,幹嘛還死纏著我不放!
「三公主,以前就算了,可今日我不得不把話說白了……」淩不疑直直看過去,二公主看了眼胞妹,朝他輕輕點頭。
淩不疑冷聲道:「殿下,你莫要自欺欺人了,我多次助你,為你遮掩,究竟是為了你還是為了陛下,你心裡清楚。陛下恩慈,撫育我長大,他國事勞累宵衣旰食,可他的女兒只知風月情愛,全不顧他的顏面,屢屢惹禍——我心中早是厭惡至極!」
「你你……」三公主心痛欲裂,她本是多情直率之人,此時猶如被人割出血淋淋的傷後再灑上一把鹽。
二公主歎息,只有這樣不留餘地才能斷了胞妹的念想,免得她又受人利用做錯事。
三公主搖搖欲墜,臉色煞白的扶著二公主,強撐道:「我都清楚了,你不用再說了。我還沒那麼厚顏無恥。你說我對程少商武斷,好好,那就當我聽來的都是錯的,只盼你將來不要後悔……」
「三公主。」淩不疑立的筆挺,神色沉靜,眸色冷峻,「我今年二十一歲,自小到大,陛下多少次惦記過我的婚事,兩位殿下最清楚。可直至數月前遇到少商,我才動了婚配的心思。除她之外,沒有旁人。」
這話說的斬釘截鐵,兩位公主都愣了。
片刻後,二公主目露欣慰之意,三公主黯然神傷,閉眼轉身。
少商側身低頭而站,一手依舊被淩不疑握著,另一手按在他強健有力的臂膀上,掌下的肌束修長溫暖。陽光越過高高的宮牆,猶如碎金般紛紛灑落一地,也落在女孩身上,將她煙水碧的衣衫點綴的枝葉繁茂,花蕊微綻。
暗青色的宮城地磚斑斑駁駁的,是以無人發覺,女孩腳尖旁的地磚上落了兩滴黝黑。
少商輕輕踩上去,將它蓋住。
第76章 宮s
完成了對三公主的降維打擊後, 二公主心滿意足的拉著胞妹領上僕從離宮而去。淩不疑遠遠的看著她們離去的方向, 道:「看來兩位殿下今日不會去拜見皇后和越妃了。」
少商忽問:「三公主這陣子是不是不常進宮?」
淩不疑看了她一眼:「不錯。你怎麼知道。」
少商不甚在意道:「適才聽二公主說,三公主數月前被褫奪了三成的食邑, 我雖不知殿下犯的是何過錯,但適才聽她言語中還有氣,想來父女並未和解。如此,以她的性情, 自然不會頻繁進宮了。」
淩不疑沉默片刻, 才道:「沒錯。不過,提議褫奪三公主食邑作為責罰的並不是陛下,而是越妃娘娘。這幾個月來, 三公主除了例行家筵都不曾進宮了。」
少商很是吃了一驚:「越妃娘娘是三公主的生母罷?」從來只聽說做親娘的給兒女遮掩說好話的,這莫不是什麼反套路操作吧。
「越妃娘娘教養兒女甚是嚴厲,以後你就知道了。」
淩不疑說完這句, 拉起少商就走。他帶來的貼身侍衛安靜肅整的跟在後面, 始終相隔十餘丈左右。少商跌跌撞撞的被拉著快步走著,時不時回頭看看這群沉默的尾隨者,這樣大的排場她很不習慣。她想說些什麼,但淩不疑一言不發只是大步走路。身高條件放在那裡, 少商被拖的幾乎要小跑起來, 她想著,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侶冷戰階段。
「淩不疑大人!」
眼看前方宮殿在望, 少商用力頓住腳步, 雙手死死扯住未婚夫的胳膊, 氣喘吁吁道,「……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過會兒是要面聖的,你將我拖行的上氣不接下氣,到時回不上陛下的話……我可沒有三成食邑可以罰沒,只有項上人頭一顆!」到時倒真不用成親了。
淩不疑停住腳步,神色陰鬱的看著她,緩緩道:「我生平難得看走眼,如今才知你是個狡獪自私的女子!當你用得到我的時候,滿口甜言蜜語,對我萬般溢美誇讚;當你發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郎婿時,你又棄我如敝履。」
少商沉默:「……你說的沒錯。」根據這時代的風俗,她之前的過分巴結的確很容易讓男人誤解,這方面她很抱歉,不過你這怨婦口氣是怎麼回事。
「當初你口口聲聲叫我『兄長』時我就該想到你的心意。你是既貪圖我能給你的助力,卻又嫌棄我,不想要我這個人,是以只想讓我給你當個『不遠不近』的勞什子兄長!」
少商想了想,歎道:「這也沒錯。不過,我沒有嫌棄你。」
她怎麼會嫌棄他!只不過,男神這種生物,最美好的時刻就是擺放在神壇上之時。只要他永遠待在神壇上,他就能成為你心靈的慰藉前進的信念指路的明燈不拉不拉……
她很願意將淩不疑也當作這樣一尊完美的神像,不但可以用於供奉,還能做靠山,實是美不勝收。她打算的好好的,誰知人家偏偏不按她的意思,硬要擠進她的生活。不遠的將來,這尊美麗強勢的神祗還要睡到自己身旁,這滋味簡直酸爽的不要不要。
淩不疑鳳眼含怒,滿是不信,冷冷的瞪著她。
少商苦笑道:「我怎麼會嫌棄你,我是嫌棄我自己。」這是真話,她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跟人合不來的原因往往出在自己身上。
「既然知道這般性情不好,可你卻一點不想改過。」淩不疑盯著她。
少商歎道:「若是能輕易改掉,何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之說。」
淩不疑冷冷一笑:「這就是你了。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聽到熟悉的話,少商頓時失笑:「這話家母經常說,你與她想必合得來。」
淩不疑一字一句道:「然則,我是不會退親的。」
「既然你知道我性情有些,有些不堪…你又為何非娶我不可呢。」少商無語。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說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我前日墜馬受傷了,你還沒過問我的傷勢。」
少商抬頭看去,只見他修長的脖頸和秀美的側臉上的斑斑血痕,映著他的膚色,猶如白壁染朱。她莫名心軟了,伸出左手輕輕撫摸他纏著繃帶的頸項,低聲道:「你痛不痛?」
淩不疑眼中的冷峭之意緩和下來,氣憤了兩日兩夜,似乎等的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問候,這樣輕輕的撫摸。他握住女孩撫在自己頸項上的小手,柔聲道:「待會兒到陛下跟前你不用害怕。陛下為人十分仁慈,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說錯了也不要緊,有我呢。」
少商看著眼前俊美高大的青年,一顆心仿佛瞬間飛躍千山萬水,跋涉過深溝巨嶺,她忽然覺得心累:「……其實吧,你的性情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這樣忽冷忽熱的,陰晴不定的,尋常人哪裡受得住。」
淩不疑聽了這番吐槽,猶如深琥珀般的眸子光彩洋溢,直如星辰璀璨。他摸摸少商柔軟稚幼的額發,溫柔道:「你對我好一點,我就不會這樣了。」
少商一陣無語:「這話難道不是應該我來對你說的嗎。」
「你對我不好,我才會酒後去騎馬的。」淩不疑卻很認真,「然而我沒告訴任何人,是你的緣故我才會墜馬的。」
少商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幾乎要留下眼淚。老娘本不想嫁給你,現在勉為其難把你收下了,你還挑三揀四要我對你好一點!難怪你之前整天擔心我會不喜歡,看來你對自己還是蠻瞭解的——「你這是要脅我嗎?」
淩不疑笑笑,沒有答話,只是拉起女孩繼續走,只不過這次他放慢了腳步。
少商跟在他身後憤憤的碎碎念:「你自己學藝不精騎術不好,居然賴到我頭上來了,我可是不認的,你要脅也沒用……」嘴裡嘟囔著,人卻只能由他拉著往前走去。
來到宮門前,值守的小黃門上前躬身問安,淩不疑笑著回禮,身姿端正優雅,並無半分對下位者的輕慢之意。那小黃門眼中笑意更盛,連聲延請,淩不疑就拉著少商上階而去,將貼身侍衛留在殿外。
兩人往裡走去時,少商還聽見身後隱隱傳來幾位宦者竊竊私語——
「淩大人好人呐,待我等都這樣謙和溫厚。」
「十一郎和旁的王孫公子都不一樣,毫無驕狂苛嚴之氣!」
「尚書台的幾位大人也常誇他敦謹守禮,勇武仁善,有古君子之風呢!」
「那位就是程氏小娘子罷,生的倒是貌美,不知性情是否溫柔恭善,十一郎這些年孤身一人不容易,只盼這位程小娘子待他好些!」
……
議論聲漸漸隱沒,少商憋了一肚子氣,淩不疑忽停住腳步,指著眼前幽深的長廊,道:「走到長廊盡頭一轉就是陛下日常議事後歇息之處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少商壓低聲音忿忿道:「……你真會做人,現在人人都讓我對你好,為什麼沒人說應該對我也好些,這些年我也很不容易呀!」
淩不疑忍笑:「就這些?馬上要面聖了。」
「還有!」少商板著臉,深吸氣道,「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有這許多事的!待會兒,陛下若是嫌我數落我,那都是你的錯;陛下若是責罰訓斥我,那也是你的錯;陛下若是考教我,我答不上來,那還是你的錯!你可記住了!」
淩不疑終於忍耐不住,側過身去,一手扶著暗赤漆木的雕花廊壁,輕輕笑了起來。
少商大怒,用力揮下袖子甩開他的手,孩子氣的跺著腳,自行往前走去。
淩不疑額頭抵著自己的手背輕笑了好一陣,滿心寵溺的自言自語:「色厲內荏!」
再抬頭時,只見女孩已消失在長廊盡頭,他大步追趕,走到盡頭一轉,忽見約十餘步處未婚妻背身而立,面對著一位長身玉立的青年男子說話。他略略頓足,然後緩緩走了過去。
「後面有猛獸追著你麼,每次定親都跟逃命似的……」
「除了皇甫夫子每月給我叔母寄一函蕭譜詩歌我叔父每月寫信回家訴苦一番之外,我與善見公子並無旁的關係,袁公子你還是管好自己罷。」
「……那我就賀喜少商君又得了一門好親事。」
「能不能把這個『又』字去了!」
袁慎不及回嘴,淩不疑已走了過來,微笑道:「原來是善見,不知與吾婦在議論何事。」
「……」袁慎略略皺眉,「你與少商君尚未成婚,此時就稱『吾婦』似是不大妥當。」
少商眼前一亮,其實她剛才就想說了,『吾什麼婦老娘還沒嫁呢』。她拍手笑道:「善見公子很有見解呀。」
淩不疑斜乜了她一眼,低聲道:「我看你也很有見解,不如待會兒去陛下跟前分說分說。」
少商立刻軟了,閉口不言。
袁慎見此情形,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氣,正要開口,淩不疑十分禮貌的朝他拱手,微笑道:「善見這是要離宮了罷,如今日氣正熾,不如讓人預備一頂斗笠遮陽。」
袁慎幾次張嘴欲言,最後還是忍下了,躬身還禮道:「大人客氣了,下官這就告辭了。」說完,他忍不住再看了少商一眼,然後拂袖離去。
淩不疑定定望著袁慎離去的長廊,許久沒有挪步。少商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麼?袁慎有什麼不妥嗎。」淩不疑答道:「從你我前後分別走到這裡,還不到一百步。」
少商不明其意,也估算了一下:「對呀,也就一百來步,所以呢?」
淩不疑看她一臉懵懂,微微歎息:「無事。我們去見陛下吧。」
宦者高亮的聲音通傳過後,兩人躬身進入內殿,只見皇帝身著常服高高坐在上首,身旁是素髻簡裝的皇后,下首還坐著的笑呵呵的太子和斯文柔順的太子妃。
淩不疑拉著少商雙雙行過禮,起身跽坐後,笑道:「怎麼娘娘也來了。不是說在長秋宮等我們過去的麼。」
皇后端莊的笑了笑:「就當我等不及要看你的新婦好了。」又轉頭道,「陛下,人都到了,您要訓示什麼就說罷。」
皇帝看著下面跪坐老實的小小女孩,緩緩點頭:「嗯,今日總算行對了禮。」
少商臉上泛起羞紅。真是無知者無畏,她後來才知道自己一直用著錯誤的宮廷禮儀。
淩不疑看見一旁偷笑的太子夫婦,忍不住道:「陛下,程家原本也沒想叫她入宮。禮儀上自然有些疏於教管了。」
皇帝不理養子,繼續問:「程氏,你可知,怎樣才能成為子晟的妻子?」
少商滿頭霧水,這話怎麼聽起來像招聘會的開幕詞,她看著幾位大佬,小心翼翼的斟酌言辭:「這個……要成為淩大人的妻子,得先成婚……」
話沒說完,太子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皇帝不悅的目光射過來,他連忙低頭忍住;誰知皇后和太子妃也側臉掩袖輕笑。
少商忙告罪道:「回稟陛下,妾愚鈍,不知陛下之意,適才妄言,萬請陛下恕罪!」笑屁笑啊,她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皇帝不語,臉上看不出喜怒。
淩不疑歎道:「陛下,您有話就直說吧,少商年幼,又未受教,聽不懂的。」
皇帝眼中露出幾抹無奈,擺出微笑,又道:「好,程氏,朕來問你,你禮儀粗疏,才學不顯,可子晟卻是國之棟樑,朕亦視如親兒,你覺得自己與子晟般配嗎?」
聽到這個問題,少商簡直內心寬麵條淚——蒼天啊大地啊,終於有人問她這個問題了,她真的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呀!
淩不疑又要開口,皇帝忽抬起手制止養子說下去,半真半假的下令道:「你,不要說話,讓少商說。」
「不般配,自然是不般配!」少商提起一口真氣,決心一氣說完連逗號都能省則省,於是她滿臉熱忱的大聲說起來——
「陛下明鑒,家父家母在小女子三歲時就遠離都城外出征戰,家中只剩老邁體弱的祖母和並不賢良的已經被二叔父休了的二叔母。十年來小女子是字未識滿十個書沒讀全一卷啊,還是最近父母回來了,看小女子實在粗鄙不堪不成體統慌急慌忙的教導了些許書文,可這丁點才學滿打滿算也湊不足一簸箕啊!當時家母就說了,將來要給我尋一位門第略低些的郎婿萬一被嫌棄了娘家還能幫忙撐腰……上有天下有地小女子這話字字屬實絕無一點虛言!程家上下從祖母到手足沒人想到我會與淩大人這樣世所罕見的英才定親呀!真的陛下這都是真的,我若知道日後會受淩大人青眼我一定頭懸樑股刺錐日夜苦讀冬夏不輟可是眼下也來不及了呀!想到要嫁給淩大人這樣才貌懸殊的郎婿小女子不止一次夜不能寐食不下嚥惴惴不安,陛下您不如勸勸淩大人小女子真配不上他呀!」
少商一番話說完險些斷了氣。
皇后與太子又驚又笑,側身抹淚,太子妃愕然,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沒聽明白。皇帝的笑容凝固住了,他等的當然不是這個答案,他本意是想敲打這小女娘一番,讓她莫要恃寵生嬌,欺侮養子寬厚,結果,結果怎麼成了這樣……
淩不疑似乎對未婚妻這番『高論』毫不驚訝,還笑笑道:「陛下,您看少商年紀雖小,但是多麼謙遜自知,天然無偽呀。」
第77章 宮plus
殿內一時落針可聞。
這真是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 皇帝年少起就以沉穩善斷稱著,生平甚少無以言對之時, 此時此刻他竟不知從何說起。按照他原先的打算,先嚴詞點明程氏的諸多不足,讓她知道能得來這樁姻緣簡直是繳天之幸,至此程氏必會對養子感激涕零, 恭順溫柔的好好服侍……然而,接下去他該說什麼呢。
皇帝握拳輕咳兩聲, 向旁側看了幾眼, 端莊的皇后嘴角含笑,坐的一動不動, 用肢體語言表示拒絕接盤, 還是敦厚的太子在慢了三拍後收到親爹信號, 趕緊對少商道:「孔夫子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是知也。難得你小小年紀就能懂得這個道理……」
太子的語速越來越慢,用遊移的目光明確表示,他編不下去了。
皇帝沉默不語,以他素日的急智多謀真要說場面話怎麼會說不出,不過順著太子的意思說下去有違自己的本意而已。
「程氏,婚事既已定下, 你就該想想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 而非一味自輕自貶。你若真如此不堪, 看求娶你的子晟又該如何?」皇帝沉聲道。
厲害!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少商老實跪坐如一隻鵪鶉,一動都不敢。
「子晟如今自己在外立府,一言一行諸多關注,你做他的新婦,將來裡外操持更需謹慎周全。若有差錯,丟的是子晟的顏面。不學,方才無術。學而無為,是為輕慢懈怠。以後你在皇后跟前要加倍用心勤勉,而非以自謙之名行推諉之實。」皇帝辭鋒甚厲。
少商只能低頭喏喏,哪敢抖機靈。
見女孩應的恭順,皇帝心想她年少頑皮也是難免,誰叫養子偏喜歡這類的,以後慢慢教導就是了。訓示告一個段落,皇帝怕嚇唬太過,又和顏悅色道:「細則如何,以後你聽皇后吩咐便是。今日就這樣吧,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少商略略抬起頭,小心的看了淩不疑一眼,似有詢問之意。
淩不疑柔聲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陛下日理萬機,難得能尋出空來。」
皇帝聽養子這麼說,撚須微笑,心裡稍覺舒服。
少商猶如嫩芽萌土一般慢慢挺起肩膀,聲音清晰而勇敢:「陛下,妾今日想向您告一個人的禦狀,不知可否。」
太子夫婦齊齊驚愕,皇帝頗覺興味:「你倒是膽大,這才第三回面聖就敢告禦狀。你可知,諫言出告也是大事,稍有不慎即為重罪。」
淩不疑安靜的看著她,眼中略有幾分疑惑。
少商抬頭直視帝後,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誠懇:「陛下說的朝政大事,妾不懂。妾今日要告的是小兒女之事。然,雖是小兒女事,但若是陛下能為妾做主,以後妾在皇后身邊就能少卻許多無需有的周折。淩大人常說陛下寬仁,他視若親父。是以妾斗膽,也視陛下如自家長輩。妾不識禮數,不知這樣合不合禮儀。若是不合,妾就不說了。」這番話說的她好累。
皇帝心想這小女娘旁的好壞不說,口齒倒是伶俐,說話也落落大方,有條有理,不似以前見過的臣子女兒,不是不知所雲,就是囁嚅畏縮。他笑笑:「善,朕允你說。」
少商得了允諾,先向皇后伏倒而拜,朗聲道:「妾今日要告的就是車騎將軍王淳之女,王姈。告她言行無狀,前日樓家婚筵之上誹謗於我。」
這話一說出口,皇帝和太子俱是一愣,太子妃呀了一聲,急急的看向皇后,連忙道:「程小娘子,慎言。你可知阿姈是,是……」
少商向太子妃恭敬的作揖:「妾知道王娘子之母是娘娘的外妹,可淩大人還是皇后娘娘跟前長大的,若是任由王娘子在外詆毀流言,難道於人於己無礙?」
太子妃皺眉道:「你與王娘子之間不過是口舌瑣事,哪裡有這麼厲害了,何必拿子晟做靶,非要拿到陛下和娘娘跟前言說,徒擾帝後清淨。」
太子輕聲道:「你好歹聽程娘子把話說完,再說這件事與子晟相不相干也不遲。」
太子妃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皇后微微一笑,對少商道:「但說無妨。」
皇帝默許。
少商道:「太子妃說的對,本是口舌小事,然三寸之舌也能亂家壞事。前日樓家婚儀,王娘子與另幾位小娘子在筵席上一齊發難,指責我『狐媚做作,賣弄柔弱』,淩大人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要娶我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言語。」
太子失笑一聲,笑道:「孤還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種爭風妒忌之言。自從子晟訂了親,都城裡不知多少小女娘在家中抹淚呢。」
皇帝心道,其實這話是真的也沒關係。
少商對上和氣生財的太子,人都放鬆了,微笑道:「太子殿下,妾狂妄,敢問一句,倘若妾真是狐媚做作,賣弄柔弱,那麼受了妾蠱惑的淩大人又算什麼?」
太子神色一變,太子妃愣住了。淩不疑側看女孩,眼中似有幾分了然。
少商微微轉身,朝帝後再度拜倒,恭敬道:「陛下,妾自知無才無德,妾亦不知為何淩大人究竟為何對妾青眼有加,但無論是何緣故,總不能是『耽於美色,受人蠱惑』吧。」
皇后本來微笑的聽著,仿佛在看嫩黃絨毛的小雞小鴨顛顛的互啄,聽到這裡才緩緩沉下神色。皇帝反倒不動聲色,波瀾不驚。
少商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無瑕,一派真摯:「娘娘,妾雖無知,然亦覺得不妥。王娘子她們這些話不是私底下議論,而是大庭廣眾之下直言不諱。就算言者無心,只是為了小兒女的激憤失落之情,可難保聽者有意呀。」
皇后素來端莊寡言,聞言略略沉思。太子夫婦驚疑不定,互看一眼,沒有說話。
此時,皇帝忽然出聲:「適才你在宮巷中遇到三公主,她也同樣出言無狀,甚至要羞辱毆責於你,為何你不告她。莫非,你是欺軟怕硬!」
說到最後四個字,皇帝的聲音中已露威嚴之勢。太子妃首先驚慌的伏倒,太子趕緊去看少商,怕小女孩被天子威勢嚇倒。
誰知少商挺直背脊,不閃不避:「回稟陛下。妾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是絕然不能告的。」她心口狂跳,才二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事皇帝居然都知道了,當老大的果然都有兩把刷子。
「此話怎講。」皇帝淡淡道,「王娘子和三公主不都是同樣的出言無狀麼。」
少商後頸沁出細汗,她強自按捺緊張,將指甲用力嵌進掌心以保持鎮定,才道:「妾沒有狀告三公主,緣故有二。其一,適才三公主雖然言行不妥,然前有二公主諄諄教誨嚴詞喝止,後有淩大人快刀斬亂麻。到三公主離去之時,妾見殿下雖面露哀傷,但心裡已是通透了,日後再有二公主慢慢開解勸說,此事就算過去了。」
太子長出一口氣,窺著皇帝的臉色,小心道:「少商說的是。三妹就是魯莽了些,但二妹的話她還是肯聽的。不妨事,不妨事!」
他心裡怕少商遭母后不喜,又朝皇后道,「可阿姈不一樣,自從子晟和少商定親後,她人前人後多少次憤憤不滿了,一徑的說少商配不上子晟,連我都聽說了……你說是吧?」最後兩字是問太子妃的。
太子妃無辜中槍,驚慌的去看皇后,尷尬道:「兒媳也…也略有所聞。」在都城眾多迷戀淩不疑的女孩中,王姈也算有名的。
「那第二個緣故呢。」皇帝逼視少商,繼續追問。
少商深一吸口氣,字斟句酌道:「其二,妾素聞二公主才情出眾,擅歌詠舞藝,適才妾見二公主入宮時連身上的舞衣都不曾換下,想來是不久前正在家中練舞,乍聞此事才匆忙趕來的。而三公主這幾月並不時常進宮,那麼殿下又如何知道妾是何日何時被宣召入宮的,又能剛好在路上堵住我等一行——這事妾不大明白。不明白之事,如何能告。」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水太深了,不能蹚渾水』。不過少商知道,十有八九是王姈那個小碧池去通知三公主來尋自己晦氣的,那日樓家婚宴上,其餘人就算知道了也和三公主沒交情,何況短短一日內煽風點火,這筆賬以後慢慢跟王姈算!
皇帝若有若無的露出些許笑意:「嗯,三公主背後有深意,王姈背後就沒有深意了麼。」
「深意,什麼深意。」少商待了一下,「不過是,神女想嫁襄王不幹嘛。」
皇帝一時沒忍住,輕笑出來。
太子見狀,知道警報解除,呵呵笑道:「本來只是一樁小事,可若阿姈想不通透,將來還要向少商發難,那該如何是好。繼續糾纏下去,小事也要變大的。」
少商感激的用力點頭。王姈那條瘋狗,若是不趕緊栓上鐵鍊,放她出去亂吠四處宣揚自己是個狐狸精,謊言說上一千遍後自己估計真要成精怪了。到時拉她去祭天喝符水怎麼辦?
「少商,你過來。」始終不曾開口的皇后忽然道。
少商心頭一跳,戰戰兢兢的低頭膝行向前幾步,心想自己剛告了她的表外甥女,不知會不會吃排頭。
皇后道:「你抬起頭來。」
少商依言行事,抬眼便是皇后端莊盛美的容貌。
皇后道:「照我原先的意思,讓你住在宮裡慢慢教養,可子晟不肯,非說你與父母團聚日短,也沒多少承歡膝下的日子了。那你就每日辰時之前趕至長秋宮裡,申時末出宮回家。每旬休一日,如何。」
少商待了一下,這不是朝九晚五上班制嗎——「啊,哦,喏喏。妾謹遵懿旨。」她立刻清醒過來,應聲拜倒。
走讀當然比住宿好,何況深宮可畏,沒有熟讀100遍XX傳的理科女生哪敢長留宮中,怕是骨頭都不夠拆的,能每天回家鬆口氣真是太好了——少商忍不住感激的望向淩不疑。
淩不疑含笑,眼中盡是笑意。
又吩咐了幾句,帝後便叫四名晚輩退下了。
太子拍著淩不疑的肩膀說了幾句玩笑話,太子妃拉著少商的手,親近道:「東宮就在永和宮東側,也不算很遠。以後你在長秋宮乏了,就來尋我消遣玩耍。」
少商笑的好像迎春花,心裡安放拒馬樁,宮鬥預警機呼啦呼啦的響——如妃女士怎麼說來著,在這座宮裡,有人對你好就是要利用你,有人親近你就是要害你。
這話太忒麼經典了,回去她就把這兩句用英文寫出來釘在床頭以示警惕……欸,稍等,英文會不會被人誤認為是符咒呀,不行不行,這個迷信的年代巫蠱詛咒之類的指控最致命了,還是別寫了,記在心裡就好——很好很好,她已經提前進入狀態了。
與太子妃夫婦分道揚鑣,淩不疑那隊猶如幽靈般的貼身護衛再度擁了上來,依舊不遠不近的跟在兩人後面。
兩人安靜的並排而走,間隔約有兩步,過了許久,淩不疑才道:「之前我還為你面聖擔憂,原來你早有打算了。」
少商緩緩走著,悠悠道:「既然婚事已成定局,就該好好謀劃。」
「你今日告王姈一狀,不只是為了以後不再受她糾纏誹謗吧。」淩不疑忽收住腳步,按住女孩的肩頭,一字一句道,「你是在試探陛下和娘娘,投石問路。」
少商不避不閃,微笑道:「我以後可是要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討生活的。」
淩不疑皺眉道:「你想知道皇后的性情為人,為何不問我。」
少商側身仰起頭,迎向刺眼的陽光,在額前手搭涼棚:「我亦需要讓皇帝皇后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問出來的哪有自己親身感受來的真切。
「我生平,最不耐煩『風來隨風倒,雨落順水流』之人。死在奮力搏殺的路上,亦勝於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少商咬著白生生的牙齒,眼神堅定,像是說給自己聽。
淩不疑忽覺懷中好似揣了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獸,皮毛細膩可愛,偏生不聽話的想拱著腦袋出去,一下下蹬的他心肝都發顫了。
第78章 工作環境調查報告【修改】
許多年前, 當今皇帝也只是群雄並起中的一名小諸侯,地盤不算最大,人馬不算最多, 甚至最初都不是C位出道。但人家出手不凡, 正式單飛第二年就稱了帝, 同年末拿下如今這座城池, 然後定下國都, 完善律法, 組織朝廷……十分迅速的搭建起一個草台班子,多年來小心經營, 建設征戰兩手抓,逐漸發展成目前已近天下一統的規模。
少商忍不住道一聲服氣。
如目前這座都城,原先只是前朝某藩王的封地, 皇帝佔領這裡後, 為了減省, 直接將舊王宮拿來做了宮城——就是如今的南宮。反正皇室家庭人口也不多,南宮殿宇還算廣闊,居家過日子和上朝聽政就都在一起了。直到萬程兩兄弟來投靠那年,皇帝看國庫也漸漸充盈,才開始興建規模略大的北宮群落。
俯瞰整座豎立的長方形龐大宮城,北宮在上, 南宮在下, 上大下小兩片四方的宮殿群, 恰如一個倒過來的『呂』字, 南北宮之間以複道連接,圍繞著這個『呂』字,周圍還有許多零散的獨宮,此外,還有高塔園林,神社祀廟,行政機構等等。
皇后所居的長秋宮就在北宮西南方。
初代的皇室家族一般都比較簡單。
首先,皇帝父母早亡,所以太后太妃之流是木有的,皇室目前最高長輩就是半修仙狀態的汝陽王。其次,皇帝的一兄一弟在征戰中全掛掉了,弟弟過世時甚至無嗣,只好將兄長遺留的二子勻一個給弟弟承繼香火。再次,皇帝的姊妹只剩下一個年近花甲的大長公主,她膝下有一名嘴賤的幼子,就是那日在淩不疑府上說少商和袁慎在鐵匠鋪私會的黃陽童鞋。
最後,皇帝目前只有一後二妃,分別是宣皇后,越妃,徐美人,over。
「就這麼些?」猶記得少商剛聽到這份後宮編制時的詫異,「萬伯父的姬妾都不止這個數了。」
淩不疑反問:「然萬公子嗣幾何?」
少商歎氣,這是萬家永恆的痛。
「令尊隻令堂一人,子嗣又幾何。」
田好不用多好嗎,全靠耕——少商只好調轉話題:「那陛下的皇子有多少。」
皇帝統共有十一子五女,除去五皇子是徐美人意外所得,宣皇后和越妃一人生五子,然後因為越妃其中一子未及齒序就夭折了,於是越妃又多生了一位公主。結論:宣皇后五子二女,越妃四子三女,每人七個。
少商:……這皇帝是天秤座的吧。
「越娘娘是不是很受陛下的寵愛?那豈不是對皇后娘娘很不利。」即使沒看過任何宮鬥文宮鬥劇的女孩也能產生的聯想。
淩不疑卻露出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
不過少商也沒功夫理睬皇帝的後妃關係,她現在需要重新調整生物鐘。
每日清晨,少商必須以趕早自習的勁頭起床梳洗,再以趕通城地鐵的耐性坐馬車到宮城西面靠北的城門入宮,穿過皇家園林往南步行,方能抵達長秋宮——概括一下,五點之前起床,半個小時梳洗吃飯,一個多小時趕到宮城,再快走三四十分鐘分鐘就到上班地點了。
短短兩天,少商肚裡有幾滴墨水就被皇后摸的一清二楚。從第三日起,皇后就開始教導少商各種典籍。不是像蕭夫人一樣讓女孩一卷卷背誦過去,而是系統的告訴少商她統共應該通讀多少文卷,分別是儒道典籍,律例規俗,世家譜系,甚至忌諱隱晦。
皇后喜文好靜,每日九點前十分鐘左右少商趕到長秋宮時,她往往已經料理完宮務了,不是持卷讀書,就是正在練習書法。她讓宮婢在自己側旁給少商安放書案和筆墨,時不時指點少商哪裡這段典籍經文是何意思,或者指點少商的書法,然後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皇后又在自己宮室的側殿辟出一間居室給少商,每日午膳後讓小姑娘稍事歇息,下午開始淑女教育和禮法普及。首先就是祭祀,包括祖先神靈甚至山川河流的祭禱,皇后甚至宣召了兩名禮官給少商細細講述上至宮廷宗室下至公侯世族之家的祭祀,從祭品犧牲的差別到禱詞跪拜的含義——聽的少商兩眼蚊香圈。
其次才是種種新婦藝能。例如紡織,具體分為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甚至裁剪衣裳;還要學習基本庖廚,制豉醬,釀醯醢,納酒漿等等。
「……妾以為,妾以後無需親手勞作這些。」少商學的痛苦不堪,忍了兩天,終於大著膽子說出口。
皇后笑了笑:「是無需親手勞作,但你若是學會精通這些,人們就會說你賢慧淑好。」說這話時,她猶如範本般端莊的面容略略透出幾分嘲諷。
少商木木的點頭。賢慧,很好很好。
再次是博藝,目前最流行的六博,賭棋,投壺,以及不甚流行的圍棋,彈棋……這時皇后就會叫駱濟通領著小宮女們和少商一起玩耍。
然後少商屢戰屢敗,逢賭必輸。哪怕六枚骰子猜五枚,她都能精准的避開所有正確答案,挑中錯誤的那個。
駱濟通笑的東倒西歪,指著她道:「你所有的運氣大抵都用在姻緣上了罷!」
少商幾乎要嘔血——用你媽個頭,老娘十八代祖宗不積德都埋土裡了還要拿棺材板擲鐵餅麻煩交警浪費國家資源!
「你這樣挺好。」駱濟通神情悵然,「我要遠嫁去西北了,到時你多陪陪皇后。」
少商苦著臉。皇后是典型的上流社會教養出來的標準淑女,哪怕給花卉修剪枝葉都能慢吞吞的做上大半天,自己卻是快意恩仇的預備役小太妹,說砸啤酒瓶絕不摔醬油碟,現在真是要了親命了。
「難道妾不用學習管家理事嗎。」她小小聲的問皇后。
誰知皇后頗有深意的含笑道:「你是個有大主張的女娘。進宮數日,你從不攜帶多餘之物進宮,宮裡的一針一線你也絕不帶出宮。與我說話字斟句酌,無論宮婢們怎麼招呼你也絕不亂走宮室半步,午憩後將被褥折疊的比殿前的白玉石階還要方正。翟媼尋你說了半天話,連你二叔父如今在何處讀書都沒問出來,倒被你將她老家還有幾口人,婚配與否,做何營生,都打聽清楚了。管家理事這種末節,有何可擔憂的。」
少商待了。她沒想到皇后看著清清冷冷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卻什麼都看在眼裡。
「妾,我我……」
「無需多說。小女娘心裡有成算是好事,勝於阿姈那樣沒頭沒腦,咋咋呼呼的。」皇后淡淡笑著,「這樣我也能放心將子晟交給你了。」
「王娘子她她……」少商覺得自己幾乎無所遁形。
「等她受完責罰了,還需進宮謝恩道罪。我得給她母親留些顏面,你卻不用。想說什麼就說吧。阿姈若能從你這裡學的明白些,倒是好事了。」
少商:……
日子長了,少商漸漸知道更多宮裡的事。
皇后是個冰山美人,平日不苟言笑,實則為人溫煦,偶有小宮婢出了錯她臉上雖裝的威嚴,卻常是輕輕饒過,身邊最親近的是她自小服侍的傅母,宮裡人稱『翟媼』。
駱濟通名為五公主伴讀,卻長年待在長秋宮中陪伴皇后,而五公主自從年前定下親事後,於數月前公主府已落成,如今已長住公主府,自得逍遙。
儘管長秋宮中人人都待自己很客氣,連『期待』中的五公主找茬都不曾出現,但少商仍然覺得自己嬌嫩的生命受到了傷害。
十幾年來她都是新社會教育下的實用主義者,加上後來選擇的還是理工方向,從思維方式到生活節奏都被訓練的迅捷明快,目及履及。哪怕最近學了橫笛會下附四十五度對著庭院思緒徜徉片刻,那也只是偶爾為之。
但她如今已不是初來乍到那會兒了,知道這些看似無聊透頂的學習都是必要的,但驟然讓她適應這種慢生活,坐看外面的日光投射在廊下的陰影慢慢變幻形狀角度,她幾乎抑鬱了。
都說深宮孤寂,仿佛時光拖延了腳步,日月散漫了光彩,皇帝自有忙不完的朝政,哪怕皇帝常來找皇后,深宮依舊是孤寂的。少商開始明白淩不疑那種清冷峻幽的神氣是哪來的了,從小待在這種地方,的確容易產生心理疾病。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成親。」少商坐在四面通透的馬車上,以肘支著下巴,傍晚的微風舒爽清涼,可吹不走她心裡的煩躁。
淩不疑安靜的騎在她車旁,時不時的望向車內:「不是年底,就是年初。」
「陛下就這麼不放心我嫁給你嗎。」少商覺得自己現在說話都慢了。
淩不疑看著女孩迷茫的目光,低聲道:「夫天地為爐兮,萬物為銅;陰陽為炭兮,造化為工……」
「這個我知道。」少商眼睛一亮,仿佛舉手被老師點中回答般,「是賈誼的《鵬鳥賦》。這是皇后娘娘最喜愛的一篇,每日都要讀兩句。」果然這慢刀子割肉的折磨也不是白受的,看看她,活生生理科轉文了。
淩不疑道:「我年幼時在宮中也曾不適,娘娘就念這篇與我聽。少商,你學過的這些,我大多都學過。我也不是一進宮就是陛下的『十一郎』的,非得有讓世人看得上的才幹,才配得上陛下養子的名聲。」
少商幽幽道:「……你就不打算說些寬慰我的話嗎。」她這些日子沒少聽宮婢們說淩不疑的故事。
淩不疑溫柔的看著她:「就算你嫁給樓垚,也要過這一關的。倘若你什麼都不學的嫁進了樓家,難道就不會有煩擾嗎。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愛逃避的毛病,天底下任何事只要迎上去,就沒有幾件真正難的。」
少商歎道:「淩大人,你是我未來的夫婿,不是夫子。」
淩不疑忍笑:「再忍幾個月就好,等到了我府裡你想如何都成。沒有滿屋的舅姑姒婦等著你周旋,這點總算比樓家強吧。」
少商怔怔望著騎在馬上的高大青年,微風習習,拂動他素色的直裾,冷峻挺拔。
她四下看看,眼見已到了自家那條冷清的巷口,就伸手去拉青年的長袍下擺,待淩不疑俯下身來,她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你不想親親我嗎。」
淩不疑神色一頓,看女孩唇色如朱,兩頰幼嫩細膩,心中一動,當即就要湊過去親吻,誰知少商忽往車中一靠,正襟危坐道:「我忽然想起皇后娘娘的教誨,女子當端莊自持,不可輕浮。」臉上卻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痛快也不讓你好過』。
淩不疑見她神色頑皮,輕輕一笑,也不與她計較,當馬車駛至程府門口,他親手將女孩托下車時,忽然道:「我今夜能否歇在你家?」
少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自家門前,她臉紅低叫:「你說什麼胡話!」
淩不疑含笑道:「我是說,歇在你兄長那裡。」
「這樣不妥。」少商的表情很正經,「就算你歇在我兄長那兒,保不住外面的人說閒話。」
淩不疑挑眉道:「我們已經定親了,就是睡在一處又有何妨。」
這次少商居然沒有臉紅,反而驚疑道:「真的嗎,真的無妨嗎。我不是很懂,時下未婚夫妻可以這樣嗎?」比她那個時代還開放,她居然有些小興奮呢。
「假的。」淩不疑忽板起臉,常年冷峻的眸子卻滿是笑意。
少商陡然沒了興致,淡淡道:「既然如此,淩大人就回去吧,看這天色都暗了。」
淩不疑看她這幅裝腔作勢的模樣,本來想笑,忽又歎道:「說到底,是你這幾日在宮裡太閒了,難道你就沒覺得有甚不妥嗎?」
少商緊張道:「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我覺得我在宮裡很小心呀。」這可怕的宮廷,她恨不能連走過幾步都數清楚,她這就犯上錯啦!?
淩不疑憐憫的摸摸她的額發:「沒什麼要緊的,大約陛下要訓斥你幾句,不過,也不見得是壞事。」
第79章 實力
被淩不疑這一嚇, 少商連續兩天都疑神疑鬼的,結果眼看休沐在即,一切卻依舊風平浪靜。這日是少商宮廷上班首次放假前的最後一日, 午睡後皇后略有些乏力, 少商就自告奮勇的幫忙捏肩捶背, 順便有一搭沒一搭的陪著閒聊。
「…鬆開, 鬆開, 娘娘您別使勁, 要慢慢鬆開身上的骨骼皮肉,對了, 對了,就這樣…」
翟媼在旁看著皇后漸漸舒展的眉宇,贊道:「想不到少商君還有這等本事。」
少商謙虛的笑笑——廢話!短信妹的親爹可是正宗二甲醫院內退下海開店的推拿師, 親娘則是同單位的一流正骨師, 短信妹可以摸著她們的每根骨頭說出名字特點和未來可能發生的病變。
「……前日太子妃請你去東宮, 你為何推三阻四的不肯去。」皇后閉著眼睛道。
少商很快嘴道:「太子妃曾想將自己的族妹和堂表妹嫁於淩大人。」
皇后立刻睜眼去看翟媼:「傅母,又是你說的!」
翟媼略顯尷尬的呵呵笑道:「呵呵…我去看看駱娘子的綠豆水和綠豆糕是否好了,娘娘您慢慢訓她…」說著慌忙的溜出宮室。
「娘娘,您別說翟媼了,這事宮裡不都知道嘛。」少商手上使著力氣,費勁道, 「我還打聽了, 太子妃延請我的那日, 恰好她那幾位族妹還是什麼堂表妹也在, 定是要引薦我們認識的。可是認識之後呢,太子妃若想讓我認幾位『妹妹』,我答是不答應呢。」
皇后低聲道:「你也想太遠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
皇后側頭去看女孩,忽問道:「若太子妃非要給將族妹給子晟為妾,你該如何?」
「我不幹。若淩大人笑納了,我就跟他絕婚。」少商回答的很乾脆,說完又歎道,「唉,都怪我的長相。濟通阿姊說了,只要我不動不說話,單看樣貌,人人都以為我柔弱可憐好說話呢。無妨,等將來我善妒的名聲傳出去,就好了。」
「你以為『善妒』是什麼好名聲麼。」皇后皺眉道。
少商慢慢揉動手下僵直的頸椎:「妾性情不好,能改的妾使勁的改,改不了的也沒法子了。欸?娘娘……」她忽想到一事,「您怎麼不說我這麼善妒,會讓淩大人受委屈呢。」
皇后瞪了她一眼:「他自己挑中的你,你要退親他死活不肯,有什麼他也得受著,有何可惦記的!」
少商笑起來:「那您也不替太子妃叫委屈嗎?」
皇后皺起眉頭,苦笑道:「我和陛下曾以為她委屈,多有憐惜。結果,越練習她,她越覺得自己委屈,於是整日想著如何補回自己的委屈。」她看少商一臉懵懂,歎道,「有些事,你以後會知道的。」
「又是這句話,『你以後會知道的』,濟通阿姊就愛說這句話,上回妾問淩大人越妃是何許人也,他也說這句話,妾現在最不愛聽這句話了。天上明月皎皎,地上宮闕昭昭,有什麼事不能說個明白嗎。」
皇后聽少商低聲嘟囔,翹起紅嘟嘟的小嘴猶可掛隻油壺,她頓覺得這模樣甚是可愛,溫言笑道:「深宮莫測,對一個人,一件事,有時還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
少商悶悶道:「……好吧。」
話正說著,駱濟通端著綠豆湯和綠豆糕進來,笑道:「文修君與王家小娘子來了。」
少商一聽是王姈母女,趕忙進讒言:「娘娘,這宮廷禁地,文修君母女總不能說來就來,連個帖子都不遞。」
皇后白了她一眼,笑駡:「你若是在殿為臣,一定是個佞臣。文修君是奉陛下之令,攜女來告罪的。」
「告罪?我看是興師問罪罷。」說話間,少商已經看見王姈從殿門拾步而來,一臉咬牙繃臉,猶如持刃待戰的神氣。
皇后搖頭輕歎,同時摸摸自己的妝發:「阿姈歷練不足,也只比那日向你尋釁的三公主強一點。」
「也沒強多少。」少商幫忙皇后整理衣裝,「王姈阿姊這是投胎在臣下肚裡,若她也是公主,說不準,猶有過之呢。」到底是皇帝親閨女,得給三公主留點臉面。
待王家母女上前行禮後起身坐定後,少商才看清文修君模樣,容貌倒是不壞,不過雙眉尖利,唇片偏薄,頗有幾分自傲清高之相。
文修君看了少商幾眼,目中流露出不屑之意。
少商默默在心裡替她補足:這妖嬈柔弱的小白蓮,全靠裝可憐迷住了淩不疑,不值一提。
文修君又看了女兒一眼,王姈立刻上前磕頭行禮,滿口都是賠罪那日樓家婚宴上言行不當之事,不過話雖說的標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不忿。
文修君繼續不說話,再看了皇后一眼。
少商被她這左一眼右一眼看的心頭火起——大媽您老幾呀,學什麼不好學霸道總裁他二姨,不說話只用眼光掃人,你以為你是X光機投胎的呀!
皇后深知文修君的脾氣,暗歎一聲,道:「少商,你領著阿姈去你居住的宮室說話,濟通,你也退下罷。」
少商和王姈互看一眼,不情不願的起身告退,駱濟通含笑著摒退所有宮婢。
分道揚鑣後,少商果然領了王姈去自己日常歇息的宮室,她近日嘴上雖有些調皮,但行止從不敢出差錯。
王姈繞著圈子在宮室裡看了一周,抬著下巴鄙夷道:「這裡擺設真是冷清簡陋,看來姨母待你也不過如此,我小時候住宮裡時,用的可是清一色的剔紅鏤金漆器,鋪的是鮫綃錦緞,點的香是鳳犀鼓,飲的是……」
「王娘子。」少商笑吟吟的打斷她,「也許你不信,其實我很喜歡你。」
王姈一愣,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你蠢,蠢到只要一張嘴就能讓人抓住把柄。我頭回在萬家見到你,就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開口。」
王姈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少商繼續道,「陛下厲行節儉,皇后內寢的擺設我也是見過的,什麼剔紅鏤金,什麼鮫綃錦緞,你說什麼大話呢!信口開河,也不怕閃了舌頭,信不信我這就將這話告訴皇后去?」
王姈張大了嘴巴。
「好吧。就當你這話是真的。可你年幼之時,陛下經略天下正在要緊關頭。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無視內庫艱難隻緊著自己奢靡快活?」少商放鬆的靠在扶架上,老神在在。
王姈慌張道:「不不不……」
這話倘若流了出去,皇后姨母怎樣不知道,自己首當其衝不用做人了。
慌亂中,王姈忽然靈光一閃,大聲道:「不是姨母奢靡!那些都是原先舊王宮裡的陳設,對對,是原先舊藩王奢靡鋪張,並不曾用到國帑!」
少商慢慢停下笑,歪頭想想:「嗯,這樣辯解也有道理。那好吧,這事就算啦。」——真是個蠢貨,換做她,八個藉口也想出來了!
她說的輕快,王姈卻怒火中燒,被少商一通胡攪蠻纏,她險些忘記自己還有賬要跟她算,當下也不喬裝做作了,沉下臉上前揪住少商的袖袍,厲聲道:「你這賤人!你又好到哪裡去了!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狀,哼哼,也不想想你家什麼成色,才起來幾天的庶族草莽,看我阿父收不收拾你們!」
少商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隻靜靜盯著王姈。
王姈被她盯的發慌:「怎,怎麼了。」
「是我向陛下告你的狀沒錯。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王姈有些反應不過來:「自然是你告的,還有誰……」
「那日婚宴上那麼多人都聽到看到你的不當言行,為何非是我告的。」少商語氣平靜,「陛下宣召你的父親車騎將軍,當面訓斥他養女不教。難道陛下會像汝等婦人般,還一五一十的告訴令尊是我告的狀?那麼,常理而言,不應該是陛下耳目靈通,自行聽到的風聲嗎。嗯,我記得的當日席中,還有幾位夫人的郎婿是御史大夫手下的罷。」
「……至於告狀嘛。那日陛下特意遣散了宦官和宮婢,宮室內只留下陛下,皇后,太子與太子妃,還有我與淩大人,統共六人。王娘子,你這麼認定是我告的狀,是從何得知的?嗯,帝後不會說,我與淩大人不會說,太子是敦厚之人,恨不能我和你把手言歡,情同姊妹,更不會說了。那麼,只有太子妃了……哼,我這就去質問太子妃,為何要將這事告訴你,莫非盼著你我永世生怨?」
「不是的,不是!」王姈驚恐萬分,嘶啞著喊道,「不不不,不是太子妃!」
「好!不是太子妃就不是!」少商的聲音猶如箭矢般銳利,同時慢慢站起身子,「那就是你自己打聽到的。可那日面聖是在尚書台的後殿啊,陛下的小朝堂啊。你是如何買通那裡服侍的人?朝政重地,守備森嚴,你居然能打聽到那裡的風聲,你們王家究竟意欲何為?!」
王姈嚇瘋了,嘶叫著撲上去。
少商雖身形纖小,但(上輩子)鬥毆經驗豐富,她輕輕一挪,反手就將王姈右臂折起,腳踢她膝彎處,王姈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然後就被少商拗右臂死死壓住。
「不是的不是的!」王姈再糊塗,也知道窺測國政要事的下場,這時再也裝不得高傲了,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是,是太子妃,是太子妃告訴我的…」
少商面無表情的就勢一推,王姈重重摔在地板上,伏在地上哀哀哭泣不止。少商單腿跪在她跟前,附下身去,狠狠道:「我以前不和你計較,是因為你家世尊貴,不是因為你有多厲害。你現在看見了,只要我能和你站在一處,要捏死你,絲毫不難。」
說著她手上用力拗動,王姈左手抱著右臂痛呼出聲,哭的涕淚橫流,她長這麼大還沒被欺負的這麼厲害過。
少商慢慢鬆開手,笑著拍拍她:「你別哭了。你到底還是身份尊貴的,看看,你那日在樓家罵我罵的那麼凶,不也隻禁足十日,如今又活蹦亂跳了嗎?」
「嗚嗚…你知道什麼,陛下狠狠斥駡了我父親,叫他快些將我嫁了。等今日跟你告罪過後,就不讓我再進宮了。父親為了讓陛下滿意,要將我嫁的遠遠的,什麼荊州的江夏郡,我見都沒見過的人,嗚嗚嗚我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王姈哭的昏天暗地,過了半晌也沒聽見聲音,不由得抬頭去看,只見少商兩眼望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麼。
「濟通阿姊要嫁去西北,你要去南邊,我卻要留在這裡……」過了好一會兒,少商才幽幽道:「江夏其實是個好地方,將來我也想去南邊看看。」
「那種蠻荒之地,有何好去的……?!」王姈都忘記哭了,只覺得匪夷所思。
少商忽又起了興,笑眯眯道:「過幾年,我去江夏找你吧,到時候你盡一盡地主之誼。」
王姈大怒:「你帶著十一郎來向我耀武揚威嗎?!」
少商一懵,複歎道:「你怎麼三句不離淩不疑呀。人生在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呀。」
「你知道什麼!」王姈用手背慌亂的擦拭淚水,手腳並用的跪坐起來,「你從小就在都城,沒去過外面。你以為那麼多有封地的公主郡主王侯為何不去國?那些偏遠的封國,日常起居是多麼的粗糙,沒有像樣的漆器,柔軟的衣料,連熏香都是嗆人的!」
少商失笑:「公主郡主我不知道。可那些王侯沒有去國,未必是捨不得都城的富貴吧。」帝王的掣肘之術嘛,有什麼稀奇的。
「那還能是為什麼?」王姈勃然大怒,「誰不知道都城富貴安耽!」
少商咂巴一下嘴,無奈道:「所以,你到底是想留在都城過舒適的日子,還是想要淩不疑?」——淩不疑嘛,你從小費勁到大,也沒見你做出什麼成就。都城嘛,本來你可以留著的,現在卻被你作沒了。真是一事無成的人生啊。
王姈呆滯了。開始轉動大腦,仔細考慮這個問題。然後少商在一旁搖著漆竹編制的便面,悠悠乘涼,感歎著什麼時代都有腦袋裡裝游泳池的小姑娘啊。
沒過多久,有宮婢來請少商和王姈回去,少商見她神色急切,暗暗生奇,待穿過宮廊來到殿門口時,卻見翟媼和駱濟通正焦急的等在緊閉的門外。
「少商,你和姈娘子進去吧。」翟媼上前道,「娘娘和文修君有些爭執。」
少商不明所以的點點頭,然後和王姈往殿內走去,宮婢剛挪開門,就聽見裡面傳出皇后疲憊的聲音:「……朝堂大事,我是不過問的。」
文修君尖利的叫道:「…什麼不過問,早些年他外出征戰時,你也曾垂簾聽政。現如今吾弟在封地清苦,要個區區鑄錢之權罷了,你卻不想幫忙…」
「陛下每回走前,都將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我不過是蕭規曹隨,文事問虞侯,武事…也沒人打到過都城牆下…」
聽到這裡,少商毫不猶豫的大步踏進殿內,王姈遲疑了一刻,隨即也跟著進去了。
駱濟通望著再度緩緩關上的殿門,神色複雜。
翟媼見狀,聞言道:「駱娘子,你別往心裡去。有些陳年往事的忌諱,你還是別聽的好。姈娘子就不說了,少商君…唉…」
駱濟通善解人意的拍拍老婦的手,笑道:「十一郎跟娘娘親生的沒多差,娘娘是拿少商當自家新婦看的,有些事她知道也無妨…這些我都知道,翟媼不必擔憂。」而她卻是要遠嫁西北的,有些宮廷秘事不該被帶出去。
殿內,少商大步走到近前時,正聽見文修君滿是譏諷的語氣在說——「……當初你們母女姐弟依附我家生活,我可待你可不薄,什麼好吃好穿的都分你一半!我父親更是拿你當親生女兒一樣,連郎婿都給你挑的最好的。你都忘了嗎?」
皇后苦澀道:「舅父待我們的深恩厚德,我永世不敢忘!」
「可是阿父死了!」文修君涕淚道,「他死了!家將部曲死的死,散的散,他生前的勢力如山崩塌,只剩下一個幼弟,被陛下立作活招牌,現在活的只比死人多一口氣,才能讓世人不去說皇帝刻薄寡恩,忘恩負義,靠著吾父的兵馬救命,卻……」
「阿母!」王姈尖叫,一下跪到母親腳邊,「您別說了,您別說了!」
文修君一腳踢開女兒,猶要往皇后跟前逼近。
少商一下攔在側坐虛弱的皇后前面,大聲道:「文修君!你可知道為何這殿門關的緊緊的,一個人都不讓進!你別以為是娘娘怕了你,娘娘是想護著你!就憑你剛才那些話,只要流了出去,你和你的兒女能善了嗎?!」
文修君站在當前,冷冷道:「區區一死,難道我怕了?」
「您若不怕死,為何不自己去向聖上提事?」少商張口就懟,毫不退縮,「也不必您費腿腳,我看這個時辰陛下也快來找娘娘了,您等著就是!到時候,你是要塗高山上的風,還是金明湖中的水,您自己去跟陛下說個明白,何必為難我們娘娘!」
文修君冷冷一笑:「好個牙尖嘴利,果然是那豎子中意的婆娘,你們倒是心往一處。我並不怕死,何況陛下也不會讓我死。我不過想看看咱們尊貴的皇后娘娘是否還記得吾父的恩情……」
少商忍著怒火,強笑道:「我聽聞古人施恩不圖回報,也不知道令尊,過世的乾安老王爺,當初收留照顧妹妹一家是否是等著日後回報?」
文修君一時語塞。
少商再接再厲,故作歎息的幽幽道:「唉,乾安老王爺也真是的,當初幹嘛不讓自己女兒嫁給陛下,這樣,今時今日文修君貴為皇后,就能自己向陛下請命了……」
文修君大恚,大大往前一步:「賤婢,你敢嘲諷於我?!」
皇后低聲道:「少商!不可無禮!」
王姈看劍拔弩張的氣勢,囁嚅著添加旁白:「不,不是的…我外大父和陛下是同宗…」
「啊。」少商愣了愣,這她還真不知道。
她一面暗罵自己聽八卦不用心,一面裝作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啊。兩家要聯姻,可偏偏又是同宗,不能婚配,這不乾安老王爺只能將外甥女拿出來了麼,唉,我們娘娘這恩情承的還真有些大了……」
「神諳,你就看著這賤婢羞辱吾父?」文修君森森的質問皇后。
皇后咬咬牙,沉聲道:「少商,跪下,向文修君賠罪。」
少商毫無負擔的噗通跪倒,很端正的向文修君磕了一個頭,看的王姈目瞪口呆。
磕完頭後,少商朗聲道:「適才言及乾安老王爺,是妾的過錯,回頭妾自領罰。小女子愚鈍是人盡皆知的,文修君若不知,不妨問問王姈阿姊,就知道妾究竟有多愚鈍了,也請文修君莫要氣惱了。」
王姈看傻了。自家母親發起脾氣來那是天崩地裂,王家滿門無人敢擋其怒火,眼前的女孩比自己還要小兩歲,居然臉不變色心不跳,還能侃侃而談。
「妾雖不清楚文修君要娘娘辦何事,但顯見是切切不易之事。」少商跪的筆直,雙目向上直視,「前幾日,大長公主來看望娘娘,遇上陛下時便請求賜幼子官職,可陛下卻說『聞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順人而明賞罰。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後面的話我其實是明白的但還沒有背出來文修君您才華卓著必是知道的那我就不說下去了……」
王姈扭著手指,想笑而不敢笑。
皇后原本心境苦澀,此時也忍不住莞爾搖頭。
「……最終,陛下沒有答應大長公主的請托。文修君,那可是陛下僅剩的姊妹了。娘娘告訴我,當年陛下起事後大長公主可沒少吃苦。便是如此,陛下為了遵循先賢的治國用人之道,還是忍痛拒絕了大長公主。您今□□迫娘娘去求陛下,除了讓娘娘為難受罪,並不會有任何結果,是以——」
少商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文修君請回吧,請您不要再為難娘娘了。」
文修君踉蹌的後腿數步,似哭似笑:「果然此一時彼一時,當年乾安王府何等威勢,如今竟連一個小吏之女都能對我呼呼喝喝,哈哈哈,父親,您若是還在……」
「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才疾足者先得焉。」少商也不跪了,慢慢的站起身,「時逢天下大亂,世間俊才以身家性命為注行這天地間第一大豪賭。彼時彼刻,誰也不敢說自己是能成功逐鹿還是兵敗身死,文修君以為呢?」
文修君怔怔的站在那裡,少商緩緩走過去,順路將癱在地上的王姈俐落的扯起來一道走,然後將她一把推到文修君懷中。
少商柔聲道:「逝者已逝,文修君,乾安老王爺已經去了。可您還活著,您的兒女都還年少,活人終究比逝者要緊。王姈阿姊說車騎將軍要將她遠嫁,她很害怕,人生地不熟不說,連郎婿長什麼樣都沒見過。您是她的母親,好歹心疼心疼她……」
王姈想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哭著抱住文修君的胳膊,聲聲哀求。文修君恁剛強的人,也不禁落下眼淚。
——依舊感謝斯塔尼斯拉夫斯基的教誨,少商都被自己柔軟的姿態和動情的語調感動了。雖則她心裡對這沉浸在往日榮耀中的老娘們十分不耐煩。她就不信了,讓乾安老頭活過來但是文修君從此得做農婦辛苦操勞田事她會願意?拉到吧!
殿內正一片感動時,忽聞側旁傳來一聲咳嗽。
少商反應最快,立刻回頭去看,皇后其次,王家母女再次。
眾人只見從殿側旁門的雕花屏風後,緩緩走出身著朱紅冕袍的皇帝,後面跟隨著兩名沉默的小黃門,以及……一位身著玄色直裾的高挑青年,淩不疑。
少商腦袋裡面頓時禮炮齊鳴,煙花繽紛——她只有兩個問題:
首先,他們是從什麼時候聽起的,自己沒說什麼逾越的話吧。
其次,宮殿什麼要有這麼多門呢,側門,旁門,邊門,暗門,還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果然宮廷是這世上最不保險的地方呀!
第80章 樂極生悲【修改】
一見到皇帝,皇后少商和王姈紛紛各自行禮, 淩不疑也向皇后躬身作揖, 隻文修君一動不動站在當地, 王姈幾乎要急出眼淚來, 少商卻暗暗鼓勁『王大媽您可千萬別跪一定要把這囂張跋扈的人設繃住了』!誰知她念頭剛落, 文修君就軟下了身子,向皇帝跪下行禮。
少商不屑的切了一聲。
皇帝緩緩走到殿內上首,擺開袖袍坐下, 淩不疑走過去將呆呆的(等著看好戲的)未婚妻拉過來一起坐到皇帝下首右側。
皇后跪坐到皇帝近側,低聲道:「陛下來了,請恕妾未曾迎駕之罪。」
皇帝輕拍她的手以示安撫,然後轉頭向下方道:「適才聽見文修君口口聲聲提醒皇后莫忘乾安老王爺的恩情,可有此事。」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 少商先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妙,皇帝居然從那麼早就聽見了;她不由得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淩不疑,誰知淩不疑紋絲不動,目光垂直,隻捏了捏她的掌心。
少商暗怒著要抽回小手——□□規定權力與義務相匹配, 所以不幫忙就不給拉小手手!
……但是她丫的抽不動, 然後她想起未婚夫那強勁有力的手掌是可以直接捏碎硯臺的,那還是算了, □□這玩意原本就沒幾個人讀的。
文修君原本低著頭, 聞言抬頭, 大聲道:「宣家姑父早亡,吾父撫恤寡居的姑母,養育其兒女長大,這難道不算恩情?莫非妾連提都不能提了。」
皇帝短短一笑,看了養子一眼。
淩不疑會意頷首,不疾不徐道:「姻親之間,要論恩情也很難論的清。數十年前,文修君您的祖父曾逢大難,全賴宣氏一族鼎力相助方才渡過生死難關,是以令祖父將愛女許配於宣太公,是也不是?」
文修君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淩不疑繼續道:「後來宣太公早逝,宣氏一族是聲名略減,可究竟留了家底,不至於讓妻女缺衣少吃。是乾安老王爺看世道不甯,才於兵荒馬亂中將妹妹一家遷來照看,這不是理所應當之事?!這樣的『恩情』文修君以為值得一提再提麼,說出去也不怕惹世人笑話。至於婚配……」他挑了挑纖長的睫毛,看向上首的皇帝,住口不說了。
皇帝佯瞪了養子一眼,轉向道:「當初朕與乾安王共舉大事,朕曾言歃血為盟即可,是令尊非要以姻親為盟,可偏偏朕與令尊份屬同宗,是以偌大的乾安一族中的女子皆不可婚配。彼時情形,令尊除了將自幼養在身邊的皇后許配,難道還有更好的舉措?」
少商時不時望向皇后,只見她在皇帝說到『令尊非要以姻親為盟』時,臉色暫態蒼白了幾分,而皇帝絲毫不曾察覺。
「況且,當年乾安老王爺和陛下結盟不滿三年,就欲『分道揚鑣』……」淩不疑說這四個字時故意定了定,文修君低頭咬牙,避開眼神。
少商秒懂:丫什麼分道揚鑣,肯定是想另起爐灶甚至謀反!
「彼時,老王爺種種行徑,可不曾顧忌已嫁人生子的皇后娘娘。」淩不疑緩緩的說完。
文修君低頭時面帶忿恨,抬頭時卻作出一副哀泣模樣:「可是陛下,吾弟如今被國傅看管嚴厲,飲食起居皆不得自由。想起當年妾有兄弟姊妹數十人,到如今四方離散,只剩下這一個年幼的弟弟,萬望陛下看在當年的情分上……」
「鑄幣權乃國政要事,非你一介婦人可置喙的。」皇帝忽打斷道,「你若真有心,為何不讓車騎將軍在朝堂之上提奏?勝於在這裡為難皇后。」
少商在心裡給皇帝點了一百八十個贊——王大媽跟您講感情,您跟她講禮法,厲害,真是厲害!要知道跟女人一旦講起感情來,那就沒完沒了了。而且您老會這麼說,肯定是那王大叔早就更換了人走茶涼的老岳父門庭,抱上您的大腿了,當然不肯聽老婆的話給小舅子要好處嘛!
果然,提到丈夫王淳,文修君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
皇帝卻不肯放過文修君,繼續道:「一事歸一事,你今日對皇后不敬,言行逾矩,不尊禮法,該如何論罪。論罪藐視……」
「陛下!」皇后忽打斷道,面露哀懇之意,「妾身體不適,今日就到這裡罷。」
皇帝知道她是想為文修君求情,可他卻想打壓一下舊這位乾安王女的威風,便沉吟不語。少商亦想,皇后也忒好心了,正該狠狠治一治王大媽才是!
皇后看皇帝這般神色,知其心意,只好焦急的去看養子,目光示意。
少商看見身旁的青年低頭輕歎一聲,而後,只聽他道:「陛下,您今日不是有話要和少商說嗎。如今天色已晚,您再不說,她可要退職回家去了,明日……」他輕笑一聲,「明日她可休沐了。」
少商腦袋嗡的一聲,她做夢也想不到淩不疑居然用出賣自己來給皇后解圍!她憤怒的都結巴了:「你你…你怎麼這樣…」
——這個天殺的王八羔子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刨坑黨,老娘挖你家祖墳上繳國家啦,還是打你七傷拳讓你頭上青青草原啦,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果然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要離婚!不對,她還沒結婚呢,她要退貨!
她氣的眼睛都紅了,此時也顧不得痛駡無良未婚夫,忙不迭的朝皇帝道:「不不不是,陛下您別聽淩大人胡說,您想對文修君說什麼請千萬說下去不用顧及小女子!妾不過是針尖小事上無關朝政下無關後宮,文修君鑄幣權乾安王府才是大事呀。再說了,陛下是金口玉言都開口了怎能被打斷呢,這不是斷金碎玉了嗎!淩大人真是太不知事了……」
饒皇帝一臉威嚴,此時也忍不住側頭緩一下笑意,皇后不顧眼中含淚,幾乎噗嗤出聲,文修君也被氣笑了,王姈從剛才起就一直一臉呆滯,緩不過神來。
淩不疑忍笑,再接再厲道:「陛下,不如讓臣先送文修君母女。」
皇帝側臉不說話,揮揮袖子算是答應了。
淩不疑朝兩名小黃門拱拱手,那兩人會意,立刻指揮幾名宮婢將文修君母女拖起來往外走去,淩不疑跟著一起走了出去,直至走到殿門外,文修君忽回頭,低聲道:「帝後養你可真沒白養,什麼話他們不好說你來說,什麼事皇子公主們不好做你來做,真是好鷹犬!」
淩不疑似是被逗樂了,失笑一聲,然後徑直對一旁的王姈道:「姈娘子,回去後即刻將今日宮裡之事告知令尊。令堂如今心智不清,在她心中,郎婿兒女身家性命都不如乾安小王爺過的舒泰要緊,若不加以約束,王家恐要大難臨頭。」
王姈又驚又怕,眼中含淚,作揖道謝:「謹謝十一郎了,家父常說素日有疑難,多是您不吝援手的。」
淩不疑略一拱手,理也不理猶自怒氣衝衝文修君,轉身回殿內去了,甫踏入殿內,只聽皇帝正用著旁人難以察覺得歡樂語氣數落著他親愛的未婚妻——「……朕點你一句,你的錯不在旁處,隻錯在子晟身上。」
淩不疑嘴角微微一翹,放慢腳步緩緩挪了過去。
少商已急的腦門冒汗了:「淩大人?淩大人……妾對他做甚了?不不不對,妾這十日天不亮起身,天色昏暗才回到家中,哪裡有功夫對淩大人做錯事啊!」
皇帝右肘支膝,上身前傾:「你再好好想想,事到如今,你居然覺得一點也沒有對不住子晟?!可見你居心涼薄!」
少商都要急哭了,慌亂道:「妾愚鈍,妾是真的愚鈍呀,陛下您再點撥兩句吧。」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她真想不到呀,難道是前幾天沒讓淩不疑親嘴?不會吧,皇帝就因為她不給他養子吃豆腐就來訓斥她?這世界玄幻了吧。
皇后看她急的團團轉,輕聲提醒道:「少商,你想想,你都是天不亮起身天色昏暗到家,每日接送你進出的子晟又如何?」
少商張大了嘴巴,腦袋一片空白,饒她機變稱霸俞鎮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因為她從來沒想過這事!這樣看來,說她用心涼薄也不算錯啊。
皇帝肅了臉色,沉聲道:「你可知這十日來,不論晴雨寒暖,不計繁忙勞苦,子晟都是夤夜出府去程家接你,然後擎燈回府。遇上你高興時,還讓他在程府用過晚膳再走,若是你不高興了,連頓飯都不予就將子晟趕了回去!」
說到此處,他一拍膝蓋,冷聲道:「朕來問你,你究竟有無心肝!知不知道心疼郎婿,子晟要你這樣冷心冷肺的女子有何用!」
「我我我……」少商張口結舌。剛才她差點就要順口說『那您就讓我退婚了唄』,可求生欲讓她死死咬住了嘴唇。
「你還能算是年幼不懂事,可汝父母呢,也這樣眼睜睜看著子晟受苦?!」皇帝又是一掌拍在膝上,重重的仿佛擊在少商心頭。
少商再也不能結巴了,連忙道:「陛下明鑒,這都是妾無知無識,與家父家母無關。十日前家父被上司召去了鄰郡,同一日家母也去了城外,料理置買田地之事,他二人都是至今未歸。他們並不知道這事啊!都是妾不好,陛下您別責怪家父家母,他們從來最是修身謹慎,怎會犯這樣的過錯!」說到後面,她幾乎要哭了。
「你還算有幾分孝心,知道禍不殃及父母。」皇帝神色稍霽,「那你倒是說說,有幾回子晟疲累,怎麼就不能讓他偶爾夜宿程府呢。」
少商滿頭大汗的辯解道:「不,不是,這……陛下,這不合禮數呀!」
「哦,你要和朕說禮數,那你倒是將《禮記》背一遍給朕聽聽。」
「這這這……」這次少商是真哭出來了,皇帝是壞老頭,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人家跟你講禮法,你跟人家講感情,「嗚嗚嗚,妾沒背出來……」
皇后看著猶如困囚小獸般到處碰壁的女孩,又想笑又覺得可憐,幾次想開口都被皇帝用眼光攔了回去。
「妾,妾也不是無情,妾實是沒想到呀……」少商嚇哭了,難得說實話。
皇帝冷著臉:「沒想到,就是你心裡沒有子晟。尋常女娘對未婚郎婿噓寒問暖還來不及,焉有你這樣的。你自己說,該如何是好?」
「都是妾的過錯,妾,妾以後一定對淩大人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少商捧著袖子抽抽噎噎的,「以後陛下就請淩大人不要接送妾了吧。」
「此乃言惡!」皇帝面上雖裝的威嚴,眼中已是含笑,「你這小女娘心裡簡直無有一點情意!情乍起時,都恨不能日日見面,子晟如是,難道你不是?!」
「那,那…到底該怎樣啊…」少商病急亂投醫,只能低頭央告罪過,「妾愚鈍,請,請陛下指點……」她絕望了——您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這麼口口聲聲講感情好嗎?!
「陛下……」皇后實在忍不下去了,用不滿的眼神去看皇帝,「遵陛下吩咐,家宴已設在偏殿了!」
皇帝撚著美須,覺得也差不多,輕咳一聲清嗓:「少商,你與子晟終究是要過一世的,以後要好自為之。」
少商哭喪著臉,連聲稱喏:「妾謹遵陛下的旨意……」
「旨意?莫非朕不吩咐,子晟的情意你就視若無睹了?」皇帝的聲線又開始提高了。
少商頭皮發麻,連忙哀求道:「不不不,妾說錯了,妾以後一定對淩大人以情相待,以誠相待,絕不辜負……」
皇帝這才略覺滿意,揮袖起身,悠悠哉哉的離殿而去,走到一半,還回頭說了一句:「今夜家宴,少商也來罷。」
少商情商不到位,直覺反應道:「謝陛下恩典,不過妾剛犯了過錯,如何好意思再領陛下的恩旨……」重點今天是休假前夜呀,誰願意週五晚上加班的!
眼看皇帝又瞪起眼來,這次皇后也要撫額了,苦笑道:「少商,聽陛下的話。」
少商只能磕頭謝恩。
目送帝後雙雙離去,少商這才看見一直跪坐在自己身後的淩不疑,當即惱羞成怒,哭罵道:「都是你!有什麼為何不自己跟我說,害我被陛下狠訓一頓!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看著我犯錯,然後再看我出醜…嗚嗚嗚…」
淩不疑目光溫柔,摸摸女孩哭紅的臉頰,覺得她便是如此涕淚不堪也甚是可愛:「你別理陛下,我願意每日護著你進出宮廷,我們以後照舊就是。」
「照舊?」少商幾乎被噎死,「……你覺得我還敢嗎?!」
淩不疑垂下長睫,語氣憂鬱清冷:「我希望有一日,你能自己想要待我好,而不是受了陛下斥責,才想到對我好。」
說完這句,他便形單影隻的走了出去,徒留下仿佛反派惡毒女配的少商,全身無力的木然坐在殿內——時至今日,她終於可以說一句,她走過最長的道路,就是皇室套路!
當少商歎到第十三口氣時,駱濟通笑吟吟的走了進來,坐到她身旁:「適才你都說了什麼,那麼討陛下的喜歡。」
「陛下喜歡我?」少商覺得自己進了假的皇宮——喜歡她還把她罵的狗血淋頭?!
駱濟通笑道:「那是自然。不然怎會讓你入席家宴,這是拿你當自家新婦看待了。要知道,成婚之前就能列席的,連太子妃也不曾呢。」
「這,這很了不得嗎?」少商愣愣的,「上回我定親那次,不也是家宴嗎,濟通阿姊當日也在呀。」
駱濟通掩嘴輕笑:「那次不算,不過是你們湊巧碰上了,而且我是去服侍的。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好了,快跟我來罷,淩大人囑咐我領你去梳洗一番……」
少商呆呆的點頭,邊起身邊道:「好好……不過,陛下真的喜歡我嗎,喜歡我什麼呀。」
這一回,駱濟通不笑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商,鄭色道:「我想,大約是你又聰明,又天真吧。」
又聰明又天真,這是什麼意思,少商依舊不明白。
——若說她聰明,在皇帝和淩不疑面前她毫無還手之力,若說她天真……和王姈樓縭之流相比,她也不天真哪。
第81章 ‘欺人太甚’
初代皇室的特別之處, 除了沒有太后太妃,皇族的親子感情都還算可以, 不像後來的皇帝連自己有幾個孩子都弄不清楚。至少如今的皇帝清楚的記得自己每一個兒女的名字年齡配偶, 以及精確到月的生辰。
由於皇帝特殊的天秤座風格, 哪位兒女來自哪個肚皮比較容易記憶,如果排除五皇子, 那麼肚皮來源的選項就只有兩個。
和許多白手起家的開創者一樣,皇帝雖已身居至尊之位,但還保有十分淳樸的普通人民情懷;為了使親族之間的情意不至於隨著地位升高而淡薄,皇帝每隔一兩月必要行家宴,有時是大宴——將族中親屬盡皆宣來, 甚至搭上幾位親厚的同鄉功臣勳貴,但多數是小宴——隻帝後妃及皇子公主數人。
今夜便是小宴, 而且人還不齊,三公主被勒令閉門思過,連累三駙馬也沒得出席,越妃照舊神隱——雖入宮進修才十天, 但少商已隱隱察覺,這位越妃娘娘基本處於無監管狀態,皇帝沒空管,皇后不想管。除了必要的公眾場合她會和皇后妻賢妾卑做得好戲,其餘場合是盡可能避免和皇后碰面。無需請安, 不用拜見, 導致少商至今還未見過這位娘娘。
為了避免疏離骨肉情分, 也沒什麼嫡的庶的廢話規矩,席位一律按照年齡排布。右側首座是太子夫婦,左側首座則是二皇子夫婦,次下便是大公主和二公主相對而坐……然後令少商驚悚的來了,接下來坐在三皇子對面的居然是淩不疑和自己?!
眼見高貴的四五兩位皇子和四五兩位公主居然坐在自己下首,少商只覺得身處雲端,兩腳懸空,渾身的不自在。她從小就不是好學生,什麼文藝匯演主持優秀學生嘉獎思政大會發言那是從來輪不到她的,因為成績實在進步神速班主任或校長不得不當眾表揚,他們那表情都跟生吞了十斤臭豆腐似的。
四公主眼中雖有不平但尚能掩飾,還強笑著朝少商舉了舉杯;五公主雙目忿忿,若非帝後在場估計當面要噴火了,可惜隔著五皇子,這點熱度傳到少商這裡不過是半盆泡腳水。
倒是五皇子眼神在少商身上來回漂移,笑的輕浮:「數日不見程娘子,倒是容貌愈盛了。」
淩不疑眉頭一皺,誰知不等他發作,少商即以袖掩口輕笑,駕輕就熟的回道:「承蒙五殿下誇獎,多日不見,殿下似是又長高數寸呢。」耍流氓嘛,當她沒見過啊。
五皇子臉色當即從輕浮的紈絝絲帶兒僵硬成輕浮的蘿蔔色,皮埃斯,是胡蘿蔔。
其實五皇子長的不錯,可惜身量實在含蓄了些,今年一十八歲了,非但不能和淩不疑三皇子這個級別比,四公主若每頓再多吃幾碗飯沒准就能追上了。上回宮筵,少商就聽見二皇子對著五皇子又拍又笑,四皇子在旁湊趣的調侃他那墊了好幾層的靴底。
鑒於其他皇子都生的人高馬大,皇帝的基因顯然沒有任何問題,原因顯然出在嬌小瘦弱的徐美人身上——可惜這是個崇尚勇武熾烈的年代,推崇的是男子高大偉岸女子健美豐腴,目前沒有嬌小花美男的發揮餘地。
少商歎口氣,其實也沒有她這樣纖弱嬌嫩小美女的發揮餘地,也不知淩不疑哪隻眼睛抽搐了看上自己。
五皇子原本還想放兩句狠話嚇唬嚇唬少商,淩不疑狠厲的眼神已經射了過來,他只好故作高傲的扭頭閉嘴,挑剔宮婢服侍的這裡那裡不好。
少商扁扁嘴,向上首望去,只見徐美人謙卑的為皇后布菜端酒,躬身屈膝連頭都不敢抬,擠的駱濟通毫無用武之地,於是她朝少商無奈的笑笑後,自行提早下班了。
少商對著駱濟通離去的背影羡慕的歎了口氣,湊到淩不疑耳邊:「你看你看,徐美人一直在看陛下呢,可惜陛下全沒看見,她只好拼命挨著皇后。」
淩不疑沒有搭話。只對著女孩粉嘟嘟的耳垂和側頰看了半晌,燭光下,半透明的肌膚覆著稚氣的細細絨毛,又嬌又嫩……他慢慢捏攏掌心。
少商渾然不覺,繼續興致勃勃的東看西看——作為宮廷小透明,徐美人也只有這種場合還能稍露個面,不然估計皇帝都記不起她來了。
話說十八年前,宣後與越妃尚未磨合出融洽的相處方式,某日兩人前後腳跟皇帝各吵了一架,然後雙雙緊閉宮門不讓皇帝進去,皇帝怒而醉酒,接著就出了徐美人這個『意外』,繼而引發五皇子這個『意外』。不過根據翟媼透露,徐美人也不算多無辜,不然一個外庭服侍的宮女是如何進到殿中內寢去發生『意外』的?其中企圖借機攀龍附鳳的人多了。
不過帝後妃三人,不是秉性厚道就是懶得理她,事後處置了一大批人,再給了個封號就算結案了。
此事的後續影響就是,皇帝的內寢中再無宮婢只有宦者,宣後和越妃也若有似無的達成了默契。即,誰惹事誰買單,誰吵架誰留宿,另一個絕不插手。
當然操作起來是有難度的。據駱濟通私下裡說,她小時候曾有一次皇帝和越妃吵的差點連南宮值守都聽見了。皇帝大怒往長秋宮而來,結果皇后堅決不肯開門,還派人去給越妃拽了一段酸不溜丟的文,氣的越妃赤足追過去,硬是將皇帝從長秋宮門外拖回。
聽了這段往事,雖然剛被老皇帝訓的好像龜孫子,但少商還是對他生出一股敬意。
「其實陛下是個好人呐。」少商望著相對而笑的帝後,由衷的歎息。
淩不疑看看側旁的二公主夫婦,耳鬢廝磨的親昵,淺笑低語;再看看側對面的二皇子夫婦,也不知說到什麼有趣的,二皇子妃還嬌嗔著扶了二皇子的金冠一把。
他轉頭看看身側的女孩,低聲道:「少商,你看看我的發冠是不是歪了。」
少商扭頭回來一看,笑的沒心沒肺:「沒歪呀,好好的。」不過她終於還是記起不久前才答應皇帝的,伸長胳膊幫他正了正素銀鑲紫玉的束髮冠。
夏夜的宮殿裡燭火通明,便是周圍有冰盆涼扇,淩不疑依舊覺得氣息濡惹,鼻端氤氳著女孩身上幽幽香氛,湊近時衣衫單薄下胸前微盈。
這時,皇后向下首輕舉酒卮,眾兒女們前一批後一批的直身回祝,這下少商就能清楚的分出這些皇子公主的肚皮原產地了。一二兩位皇子是宣後所出,三四兩位是越妃,一五兩位公主是宣後生養,二三四位公主則是越妃,餘下年歲尚小暫不注述。
皇帝猶如一個剛拉到投資的鄉鎮幹部,笑的紅光滿面,自豪而殷切,指著少商向皇室家族笑言『十一郎之新婦,而後便是自家人了』。少商只好端著笑臉團團敬拜,活像一隻舉著短短前蹄作揖的白胖吉娃娃。
二皇子妃面如滿月,笑道:「我與少商妹妹一見如故,明日就算了,你在家好好歇息,等下回你再休沐,去我們府裡遊藝一番,我來設宴!」
太子妃低眉微笑:「二弟婦說笑了,少商妹妹矜持羞怯的很,我數次延請她去東宮,她沒沒去呢。」
少商心裡輕笑,堅定的不加入戰團,隻吃瓜。
二皇子妃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渾似不在意道:「要我呀,也不去東宮。已經天天在宮裡了,轉個頭,東宮不還是在宮裡嗎。」她又朝少商道,「少商,我知道你事多,我也不難為你,什麼時候得空了你再來我府罷。子晟,你若不放心,也一道來!」
二皇子原本一直皺著眉,好像誰欠了他錢沒還似的,聽到這句展眉道:「沒錯沒錯,子晟,到時你也來!」
此時,三皇子忽輕輕笑了起來,二皇子不悅了:「三弟,你笑什麼!」三皇子緩緩切著炙肉,道:「無甚,我只是想起了子晟剛進宮那時,不知是誰仗著身高力壯時時欺侮之。這些年方才屢屢示好,是否為時已晚矣。」
二皇子漲紅了臉:「那那,那不是年幼無知嘛……」
四皇子嗤笑道:「二皇兄,你那時還算小呀,你都有姬妾有孕了!」
太子頭痛:「哎呀呀,你們都別吵了…怎麼動不動就吵起來呀…」
「老四關你什麼事!」二皇子起身怒斥,「我和子晟再吵再鬧,那也是在母后宮裡一道長大的,勝於你們這些,哼哼,你們這些……」
此時皇帝眉頭一皺,似是不悅。
大駙馬甚是警覺,察言觀色後低聲喝止:「二殿下切莫胡言!」同時右肘輕觸大公主,大公主看丈夫眼色立刻會意,強笑道:「都是骨肉至親,都是宮裡一起長大的,子晟與我們手足無甚分別。……二弟,還不坐下!」
皇帝慢慢鬆開眉頭,轉而道:「子遜,辟雍修的如何了?」
大駙馬笑道:「臣與諸位大儒參周禮中所記載諸項規例,已修整到圓壁了。」
「哦,這麼快。」
大駙馬拱手:「陛下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去看看。」
皇帝神色愉悅的一揮手:「事情囑託給子遜,朕總是放心的。」
聽到皇帝嘉獎,大駙馬本就生的英俊,此時一派驕矜自負,光耀雍容。
大公主得意道:「父皇,我上回不是跟你說了嘛,子遜最愛聽您誇獎,他又是個老實人,會將您一字一句都當真的!您今日這一誇呀他沒准連出去的宮門都找不著了!修繕辟雍這樣的大事還得您親自看著。您若甩手不管,回頭子遜有不合禮之處叫人參了,可都怪您。」
皇帝似乎甚為寵愛這位巧嘴的長女,撫須連笑:「你呀你,什麼話都教你說盡了!」笑了片刻,眼光一轉,指著二駙馬笑道:「你呢,還是整日吟詩作曲,婦唱夫隨?」
二駙馬甚是和氣儒雅,與佩琪爸爸的太子是同一系列,只聽他笑道:「諸人諸樣,諸般才能。子遜兄大才,兒臣如何敢比。兒臣願循黃老之道,淡泊無為,與公主終老青山綠水之畔,清歌妙舞,吟誦一生。」
二公主對丈夫深情一笑,轉而笑著埋怨道:「父皇真是的,您有這麼多能幹的兒子臣子,就不能叫我們偷偷懶麼。回頭我倆作了新曲編了新舞,就不給您看了!」
「好好好!」皇帝嘴裡罵著,眼中滿是喜愛之意,「你們愛吟詩就吟詩,愛跳舞就跳舞,好在你倆的老父親還算薄有家財,就是你們無所事事也餓不死你們!」
「可不是?」二公主神色柔婉調皮,「誰叫兒臣和您郎婿會投胎呢,既投了好人家,又投了這樣大好的太平盛世!」
皇帝龍顏大悅,略帶幾分醉意,重重一掌拍在食案上:「說的好!盛世朕不敢誇口,可這天下終是在朕的手中慢慢太平下來了!」
二公主含淚,滿懷真摯道:「父皇忒謙遜了。兒臣年幼時天下是個什麼情形,如今又是個什麼情形,天下人難道是瞎子麼!這都是父皇焚膏繼晷宵衣旰食換來的!兒臣與駙馬無有長才,隻願為這太平天下譜一曲盛世之歌!」
皇帝被女兒說的龍目濕潤,低頭隱去,一手在前連連擺動。氣氛都煽到這裡了,滿殿的皇家兒女無不紛紛起身舉杯恭祝皇帝雄才大略安定天下。
少商放下酒卮湊到淩不疑耳邊,輕聲道:「二公主真是人才呀,這麼會說話!」這番馬屁神功簡直可以載入教科書,一定要好好學習之!
她話音剛落,還不待淩不疑答覆,大公主一邊落座,一邊細聲細氣道:「二妹可真會說話,難怪父皇對你多有疼愛,你我姊妹只差數月,我可是遠遠不如你了。」
二公主笑而不答。大駙馬怕節外生枝,趕緊給大公主斟了一卮酒,低聲叫妻子莫多事。
少商又湊過去輕聲道:「大駙馬倒是個講實惠的。」既然二駙馬志不在朝堂,就跟大駙馬不會產生利益衝突,何必管人家怎麼拍馬屁。
淩不疑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低頭攥著女孩的裙角:「你就做你自己就好,不用學別人的樣子。」頓一頓,「你莫一直看別人,著相了。」
少商待了待,趕緊收回目光:「哦,你說的是。」
眼看席間一派和睦,五公主閃了閃眼睛,咬唇半晌,忽道:「太子妃,你之前延請少商妹妹,那她究竟是為何不肯去東宮啊。」
少商大怒,你個小碧池,有完沒完!話題都已經岔到八百里外去了,二三四皇子都閉嘴驚豔低頭喝酒了,你丫還不依不饒的!你屬王八的啊咬住就不鬆口了!回頭我給你找一個親親好姊妹燉一道霸王別姬!
她正想犀利的回擊,淩不疑已緩緩道:「適才太子妃不是說了麼,少商她矜持羞怯,不愛到處走。五公主沒聽見麼,莫非是有耳疾了,不如請宮裡的醫工看看。」
一旁的四公主聞言,噗嗤就笑了出來。
五公主正欲憤然回敬,殿外的小黃門忽疾步奔進來,在帝後跟前小聲稟報,仿佛是某某請求覲見,皇帝略愣一刻,才道:「……宣。」
過不多時,宦者高聲傳報——「汝陽王妃至,裕昌郡主至。」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一名妙齡少婦攙扶著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婦緩緩走入殿內。皇帝略略起身拱了拱手,皇后低頭欠了欠身,餘下眾人均依照禮數各自行禮。
汝陽王妃輕蔑的看了徐美人一眼,徐美人十分機靈,立刻讓出自己側對著皇后的席位,縮到一旁不敢說話,五皇子見了暗暗握拳,眼神陰沉。
老王妃緩緩坐下,又拉孫女同席而坐,方道:「皇帝,老身不請自來,您不會責怪吧。」
「叔母言重了。」皇帝緩緩收起適才的嬉笑怒駡,神色淡然,「不知叔母此來何事。」
汝陽王妃擺著一副找茬的臉色,道:「老身知道今日陛下設家宴,想來看看兒孫輩,哦,莫非老身來不得?」
皇帝只笑笑,並不答話。
「自然了……」老王妃繼續道,「老身還想見見十一郎的新婦。」說著,一雙皺紋圍布的老眼往下掃去。
下首席間諸人心裡都心道:拉倒吧,您不就是專為看程少商來的嘛!
少商正要起身行禮,卻發現一隻纖長的大手搭在她小小的腰肢上,牢牢將她按在座位上,夏衫單薄,微涼的掌心猶如貼在肌膚上一般,指尖仿佛還輕輕揉搓了一下腰身。
少商臉上一紅,扭捏著低頭去掰他的手掌。
這番動作旁人沒看見,鄰桌的二公主夫婦卻看的清楚,二駙馬微微一笑,溫柔的去拉妻子的手,二公主笑嗔著反握回去,同時側瞥了淩不疑一眼,心中莫名有一絲憂慮。
二駙馬與妻子心意相通,在她耳邊問道:「怎麼了?」
二公主輕歎:「十一郎太喜歡她了。」
「這有何不好?」二駙馬奇道。
二公主張嘴欲言,最後還是笑著搖搖頭——可是他的心太沉了,這樣很不好。
冬日的堅冰為何非要喜歡夏蟲呢,淩不疑為何要喜歡程少商呢,找一個像駱濟通那樣心思細密溫柔體貼的女孩不好嗎。
「程氏……」汝陽王妃盯著淩不疑身旁的女孩,心知已找到目標,「看你形容年幼,不知德行才學如何?」
少商微微側身,正要回答,淩不疑卻淡淡道:「不論德行才學如何,我與少商都已定親了,是陛下親自下旨,雙親同意的。王妃此時說這話,又有何意思。」
汝陽王妃繼續道:「雙親同意?哼哼,程氏,你可去拜見過淩侯夫人。」
「哪一位淩侯夫人?」
淩不疑再度搶話,給自己舀起一杓溫酒,緩緩傾入面前的酒卮,「哦,我忘了,家母已與家父絕婚了。那麼,老王妃說的是家父的後妻了……少商尚未見過淳於氏。」
汝陽王妃雙眉一皺:「你們定親都這些天了,程氏你為何還不去拜見未來君姑……」
啪!
淩不疑重重的將酒杓摔在酒甑中,濺起的酒水將地板點出幾點漆黑。宮室內氣息莫名冷了下來,不復適才熱烈家宴的氛圍。諸皇子公主看皇帝神色肅然,俱是不敢發言。
「未來君姑?老王妃當吾母死了麼?!」淩不疑淡淡的看過去,「這麼急吼吼的給吾婦尋了個新君姑?」
裕昌郡主心裡著急,趕緊去扯祖母的袖袍。
汝陽老王妃自知失言,緩了一下語氣,再次道:「是老身說錯話了。可就算不是第一位的長輩,長輩終究是長輩。程氏,你為何還不去拜見?!」
少商這次連嘴都沒張,直接去看未婚夫。
淩不疑果然緩緩道:「其一,少商這十日都在皇后身邊學習禮儀,不曾得空。其二……」他譏諷一笑,「吾婦尚未拜見過吾母,如何去拜見淳於氏。」
老王妃急了:「那程氏何時去拜見你母親?」
「家母今日身體有恙,不宜見人。」
「那汝母何時能痊癒!」
「這我怎知?」淩不疑抬起長睫,輕飄道,「阿母的病是十幾年前就種下了,病根深遠,時好時壞,吾亦不知何時能好,何時又會病發。」
「淩不疑你——?!」汝陽王妃勃然大怒。
少商若有所悟,定定看向青年,輕聲道:「我第一次在塗高山面聖,你也是像今日這樣句句搶答,不讓陛下有為難我的機會,不讓我有說錯話的機會……後來,你就隨我在御前說話了。因為,你知道陛下已經接納我了。你一直在小心的照看我,對麼?」
淩不疑含笑,深褐色的眸子明亮剔透,仿佛星辰點點,他低聲呢喃:「是又如何?你預備怎麼謝我。」
宮室內燭光縈繞,也不知是燭火照的,還是熱氣暈染的,女孩的臉頰緋紅如雲彩,大眼睛撲閃撲閃,咬唇欲言——淩不疑就這麼耐心的等著。
老王妃正在絮叨:「……皇帝也太輕率了,不說程氏門第並不匹配,老身看著小女娘也不像能擔十一郎新婦的樣子。照我看,還是當再行思量,另聘一門……」
就在此時,值守殿門的小黃門高聲道:「越妃娘娘至——」
少商立刻轉頭伸脖子去看,滿心激動的捂著胸口,輕聲道:「真的是越妃娘娘麼,我總算能見著了…哎喲,你幹嘛…」輕歎即刻轉為輕呼,為怕引人注意,她都不敢大聲叫喊。
淩不疑面罩寒霜,提著女孩的手腕,在她粉嫩嘟嘟的小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第82章 畫風清奇的越妃
少商捂著手背,對著淩不疑怒目而視。不過此時宮室內也沒人注意他倆, 眾人的視線都被緩步入內的常服宮妃引去了。
「以後再跟你計較!」少商心急著看戲, 只好先低聲下一句狠話。
淩不疑轉過頭去, 不肯再看她。
越妃走到近前,向帝後緩緩行禮, 眾皇室兒女也起身向她行禮, 只有太子可以稍微作揖。待越妃抬起頭來, 少商見她容貌,卻是團團的一張嬌俏飛揚的面孔,兩頰梨渦淺淺, 雖已年近不惑,但觀之猶如三十上下。
少商喃喃道:「這位越娘娘也很美貌呀,不比皇后差呀。」這可不大妙。
淩不疑自斟自酌,當做沒聽見。
「……你今日怎麼來了。」汝陽老王妃似有些不自在,語氣都不復適才的高高在上,「你不是一直都不來家宴的麼。」
越妃扶著宮婢慢慢起身,向上首席位走去, 邊走邊道:「自是因為想念叔母啊, 我想念叔母想的睡也睡不著。一聽叔母來了,我連衣裳都沒換都急急過來了。」
這句話每個字都很親熱, 可偏偏語調比地板還平,越妃臉上更是沒有半點親近之意, 反而神情冷淡——少商覺出點意思來了。
同時, 她還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集體陷入了失語症和麵癱症, 一個個低頭不語,斂容安靜,從表情到肢體語言都清楚的表示出想要低調不受關注的意願。
更有趣的是帝後的表情。前者神情複雜,好像既高興又不怕麻煩的樣子,後者則無奈的笑了笑,微不可查的朝後退些開去——從心理學看,這是一個希望置身事外的姿勢。
越妃抬步上階,走到汝陽王妃跟前,眼睛朝下盯著:「叔母,您是不是該讓一讓。」儼然就是剛才老王妃逼退徐美人的一幕重現。
五皇子眼睛都亮了。
汝陽老王妃怒道:「我到底是你的長輩!」雖然作為國朝第二貴婦,越妃的食邑品秩俱在自己之上,但面子上還是下不來。
「若要論長輩,您更是陛下的長輩,不如請陛下也讓一讓,您坐到陛下上邊去?」越妃嘴唇輕快,說的又迅速又輕慢。
汝陽王妃臉色漲紫,裕昌郡主見狀不對,很乖覺得扶起憋氣的祖母,退坐到宮婢剛剛擺好的另一張食案後面。
越妃神色自然的坐下,朝下面看了一圈:「咦?三公主呢,怎麼沒來。」
皇帝撫著鬍鬚,正思量著如何開口,越妃自問自答的接過:「哦,我知道了,她一定又犯過錯了。看來是上回沒罰夠,都是陛下心軟,才罰了三成食邑,我當初就說合該將她的食邑和奴婢全數收回,看她無錢無權,還敢不敢趾高氣揚!……不如,這回給她加上?」
皇帝訕訕的把嘴閉上了。
二公主於心不忍,強笑道:「母妃,三妹已經知道錯了,這些日子正閉門思過呢。再說了,您要是真讓她身無分文,到時她還不得向我討要呀。」
越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你還是多把心思用到吟詩歌舞上吧,不會說話就少說話。再來囉嗦,看我回頭向不向女媧娘娘祝禱,讓你也生一個你三妹這樣的女兒。」
二公主噎住了,深深的把頭低下去。
太子妃見對面的二皇子妃縮的像隻鵪鶉,抬頭笑道:「母妃教訓的甚是,只是既然之前父皇已對三妹有了處罰,就不適宜再罰了。」
「我平素也沒怎麼和太子妃打過交道,不過,我奉勸太子妃一句……」越妃的嘴唇就沒大幅度張開過,「先管好自己一畝三分田的事,等將來你當了皇后再來指點我如何行事不遲。」
太子妃面孔漲紫,難堪之極,二皇子妃偷看她窘狀,肚裡譏笑不已。太子妃滿臉委屈,盈淚欲哭,越妃又道:「不過你放心,我定然盡力走的早些,不讓太子妃費這個累。所以你就別哭了。」
太子惶恐,立刻伏倒:「母妃這話折煞兒臣了。」又回頭厲聲道,「哭什麼哭,噤聲!」
太子妃果然不敢哭了。
汝陽老王妃擺起長輩的架子,沉聲道:「你也太厲害了,看把太子和太子妃嚇成什麼樣了。公主到底是公主,該有的氣派還是要有的,別將孩兒管束的木訥……」
「公主不但是公主,也是陛下的女兒。」越妃緩緩介面,「做父母的,生他們養他們,讓他們不愁衣食,風光體面的長大。不求他們如何孝敬體貼,只盼不要行徑浪蕩,跋扈蠻橫,丟了父母的臉面。叔母,我對兒女的這個期盼,太高了麼。」
於是汝陽老王妃也只好閉上嘴。
少商吃驚的不要不要,縮在淩不疑側後方瞪大眼睛偷看。
皇帝似乎十分習慣,從頭到尾沒有發言的意願,皇后更是當做沒聽見。
「好了,長輩們要說事,先讓幾個年幼的回去歇息吧。」
越妃指著坐在後方幾位不滿十歲的小皇子們,皇后忙不迭的遙遙點頭,一旁服侍的傅母宮婢們連忙將五個小男孩牽走。
這樣自說自話,越妃絲毫沒覺得不妥,目光順著眾人一一看去,看到少商時,道:「這就是十一郎的新婦麼?怎麼一副小家子氣,就跟沒吃飽似的。」
聽到周圍傳來數聲嗤笑,少商大囧,結巴的回道:「妾妾妾……」目光去看淩不疑,誰知她的未婚夫卻側著臉不肯動。
五公主心花怒放,覺得終於找了發揮平臺,連忙道:「母妃好眼光,這程娘子呀……」
「小五你怎麼還是這幅樣子!」越妃盯著五公主的臉,皺眉道,「你這一臉面的瘡痘都長兩年了,現在不但沒退還愈發旺盛了,你想頂著這張臉出嫁嗎,團扇可遮不住的。」
五公主瞬間石化了,膏體還是紫紅色的。
「愛妃這話說的有理。」皇帝總算開口了,「年前還聽皇后跟你說要飲食清淡,戒酒肉,別整日嬉鬧尋樂,晨昏顛倒。你聽沒聽進去!」
五公主羞憤難當,渾身顫抖,淚珠在眼眶裡打轉,終於忍不住嗚呼一聲奔出宮室去。
宮室內一片安靜,頗有一種風聲鶴唳之感。
越妃恍若無事,還自言自語道:「都沒說告退就跑了,沒規矩。唉,算啦,嫁人前讓她自在些吧,我就是心太軟了,又愛縱容孩兒。」
眾人:……(你胡說!)
四公主本在偷笑,抬頭間看見親娘正瞟眼睛過來,她一個激靈,立刻大聲道:「兒臣去看看五妹妹,好生勸慰一番,叫她改了飲食習性才是。」獲得皇帝揮手應允後,以奪命狂奔之姿迅速離開宮室。
少商驚訝不能言語。有越妃這種親媽,出生起就是HARD模式啊。
「你怎麼這樣刻薄!看把孩兒們嚇成什麼樣子了。」不怕死的汝陽老王妃再度開口正面剛越妃,引來眾小輩景仰的目光。
越妃毫無自覺,反口道:「叔母為何只說我,剛才陛下也訓斥五公主了啊。」看見老王妃張口無言,又自行繼續下去,「也難怪,從小叔母就不喜歡我,老說我任意妄為……」
大駙馬看情形尷尬,出來打圓場:「愛之深,責之切。叔母也是疼愛越妃娘娘,才說話重了些。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這次輪到大公主歎氣了,她雖不如丈夫圓滑,但遠比丈夫瞭解越妃。從小到大,她始終牢記著在越妃面前少說話為妙——這是無數次奚落和譏諷換回的深刻教訓。
果然,越妃笑眯眯道:「叔母才不疼愛我呢,叔母疼愛的是陛下。」
大駙馬猶不知死活,笑道:「是麼。兒臣早聽聞陛下自幼明理沉穩,難怪長輩疼愛了。」
越妃望天想了想,搖搖頭:「也不全是。其實陛下年幼時,叔母也不怎麼疼愛。後來陛下料理農桑得力,叔母就開始疼愛他了。陛下年少能幹,漸漸掙下家財名望,叔母就越來越疼愛他了。而後陛下稱帝登基,叔母就疼愛的無以復加了。大駙馬,你以為如何?」
大駙馬:……
少商憐憫:唉,又一尊石膏像。
汝陽王妃怒不可遏,拍案道:「越姮,你這是什麼意思!挑撥我與陛下骨肉親情麼!」
越妃沒去理她,對下首笑笑,十分和藹道:「駙馬呀,不是拿你們當外人,不過有些長輩的故事,你們還是不要聽的好。」
大駙馬感激的都要哭了,連忙起身告退。
二駙馬拙於言辭,動作卻不慢。兩對夫婦同時告退,二駙馬第二秒就拉起二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去,當真行如淩波微步,迅疾且輕飄,大駙馬夫婦在後面追的氣喘吁吁。
少商目送他們離去,忍笑到肚皮疼。
「……叔母的責備我可不敢當。」越妃喝一口酒,自在道,「當年大長公主身懷六甲,虛弱難當,叔母捨不得借錢買肉買補養。冰天雪地啊,陛下只好入山行獵,盼著獵獲些皮毛肉食給長姊,被霍翀兄長追回來時,已凍的渾身青紫了。」
陳年舊事冷不防被提起來,汝陽王妃又羞又臊,偷看了幾眼皇帝,見他面無表情,她只好結結巴巴道:「哪是我捨不得錢。當時你叔父幾個在外面數月未回,我不得留些積蓄啊!老身如何知道陛下會進山,等知道後,老身就連忙叫人去霍家報信了!」
她雖是盡力辯解,然而下首四位皇子已是憤憤不滿的瞪視過來,皇帝面朝裡向,側頭低垂,不發一言。
「是呀,」越妃忽然傷感起來,「我家在鄰縣,等我們知道時,霍翀兄長已經出錢出人,養好了大長公主身孕和陛下的傷寒。唉,好人不長命啊……」
宮室內再度靜謐,過了片刻,越妃對著淩不疑道:「你舅父只有你這點血脈了,成親生子給你舅父一家供奉點香火,免得將來他們無人祭拜,做了孤魂野鬼。」
淩不疑拱手稱喏,少商發現他的手指微微發抖。
「正是呀!」汝陽王妃急道,「我也盼著十一郎趕緊成婚生子,可你看看程氏,年幼身小,門第不顯。怎堪與十一郎為配!應該尋一各出身尊貴年歲稍長的女子才是,這樣進門就能生養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拉身旁的孫女,「我家女瑩呀……」
「徐美人,我看你臉色不好啊。」越妃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徐美人母子正聽的入神,聞言愣住了,母子倆交換了個眼神迅速明白過來。做母親的撫額呻吟,做兒子的趕緊提出要扶親媽回去休息,然後雙雙離去。
看著周圍的人越來越來,少商有些惴惴不安。
越妃向裕昌郡主和顏悅色的笑了笑,裕昌郡主卻打了個冷顫。
越妃道:「女瑩吾姪,你是個老實孩兒,自身並無過錯,可惜了,你有一個欺侮人家兄長死的早的祖母。我這麼說吧,十一郎就是隨意在街上拉一個適齡未婚的良家女子,都比你強!有些妄念,你還是早些斷了的好,趁著年紀輕,再尋一個好郎婿嫁了吧。」
裕昌郡主嗚咽一聲,掩袖輕哭起來。
「你說什麼!」汝陽王妃撕扯著嗓子大喊道,「你你你…你忤逆長輩,你…」
越妃閒閒的再飲一卮酒,毫不動容。
「娘娘,」淩不疑忽道,「容臣對裕昌郡主說一句。」
然後他起身道,「郡主,就是沒有汝陽老王妃,我也不會娶你。當年我寧願戰死邊關,也不願回來和你成婚……」
「子晟!」皇帝突兀的回過頭來,聲音罕見的尖銳,「你想娶誰就娶誰,不想娶誰,誰也不能逼迫你!哪個敢來要脅你,朕叫他們生不得死不能!」
裕昌郡主臉色刷白,再也不堪羞慚,掩面啼哭離去。
汝陽王妃被皇帝威勢所震,不由得收斂了氣勢,訕訕道:「老身也就是一說,子晟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旁人哪能多言…我就是想讓淳於氏受到應有的禮待…」
越妃轉頭向下首:「要說霍家隱事了,除了十一郎兩口子,你們還想接著往下聽?」
眾皇子一震,趕緊紛紛告退,正要起身時,越妃歎道,「太子,太子妃,你們走什麼,子晟的事你們不該心裡有數嗎。」
太子和太子妃只好一臉尷尬的繼續坐著,這次二皇子夫婦一點不羡慕他們了,趕緊跟著三皇子和四皇子離去。
少商:……又逃了四個。
「……你幹嘛要護著霍君華。她她……」汝陽王妃顧忌著淩不疑的臉色,不大敢往下說。
「叔母啊。」
越妃無奈的歎口氣,「我跟霍君華還用得著你挑撥離間嗎。我和她認識幾十年就結仇幾十年。她潑過我熱湯,我灑過她鐵釘。她這人,滿口謊言,蠻橫無忌,若非看在霍翀兄長面上,多少人想痛打她一頓。說起來,她還多害我一次,那年誆騙我出門險些遭了匪賊。」
聽著越妃的指責,少商悄悄去看淩不疑,卻見他面色絲毫不變,依舊沉靜深晦。
「正是正是!」汝陽王妃興奮的連連點頭,「既然如此……」
「如此什麼如此。」越妃輕蔑道,「就算霍君華人品不堪,淳於氏也是個賤貨!叔母,您還是悠著點,別為了護著她,把自己給顛出去了。」
「你怎能這樣說一位公侯夫人?」汝陽王妃不滿道。
「真是情意動天哪。」越妃不鹹不淡的撥撥手指,「行,您就一條道走到黑吧。不過,您少來宮裡指指點點,您還沒這個分量,不然我還得來『思念思念』叔母您。」
她盯著汝陽王妃,一字一句道,「……下回,我可不會遣開眾位皇子公主了。」
老王妃憤憤不平,卻不敢回嘴,心裡想著下回避開你不就行了麼。
少商一直在注意皇后。只見她沉默的坐在陰影處,安靜透明,仿若與這一切都無關。
她知道皇后今夜原本很高興的,丈夫兒女在旁,諸事圓滿;還讓宮婢為自己著意打扮,淺緋色的襦裙遍地織金,映襯著體態窈窕,濃密的長髮鬆鬆綰起,婉轉流連。
可惜,全被汝陽老王妃毀了。
一旦談起那漫長遙遠的往事,皇后就是個局外人,絲毫插不進去。
……
這場精彩家宴的最後,由已然呆滯的太子妃送汝陽王妃離去,淩不疑則與太子在殿門外低聲說話,少商終於獲允可以下班了,離去前她還頻頻回頭,好奇著今晚皇帝會睡在哪裡。
穿過鬱鬱森森的皇家庭院,夏夜的草木散發著濃鬱清犀的氣息,少商腳步輕快的向宮門走去,看見那輛熟悉的漆黑玄鐵打造的馬車停在老地方,不過由於天氣炎熱四壁已然卸下了,換上了透氣清爽的薄紗簾,梁邱氏兄弟領著侍衛安靜的等在一旁。
梁邱飛少年見只有少商一人,便問少主公何在。
少商本來想說等一會兒就來了,想了想,覺得今夜淩不疑的樣子不大妙,最好還是先別見面了,於是就道:「淩大人在與太子說話,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我看他今夜也累了,不如我坐馬車自行回程家,然後留駿馬與他,讓他自行回府,也好早些歇息。」
梁邱起不可置否,雙臂用力,抬來宮門一旁的小石墩給少商墊腳上車。少商長歎:「我說,你們就不能在車上備一把踏凳嗎。防不住有時候淩大人不在呀,你們又不肯托我上去。下回要是沒有石墩,難道我自己爬上去啊。」
梁邱起一板一眼道:「屆時,卑職會屈背以供少女君踩踏上車。」
少商無語:「……那我還是自己爬吧。」
踏在石墩上,她回身又道,「還有,我還不是你家少女君。」她有一輩子的時間當已婚婦女呢,少女時代要不要這麼短暫啊!
坐在車裡,聽著輪轂轉動的輕響,她舒展的靠著車樁,微闔雙目,在心裡慢慢整理今夜聽到的看到的資訊——霍家,淩家,皇帝家,去世的人,活著的人,可能有幫助的人,會帶來麻煩的人……可以回家了,終於可以回家了,她需要好好休息。
正淺寐時,少商忽聞馬蹄疾馳,不等她驚醒,薄紗簾和車門被倏然掀開,霎時間彷如一股海水漫入車廂,清冷的海邊霧氣順著闖入的夏風彌漫在她周圍,纏繞的無邊無際。
淩不疑端坐在她對面,面色冷淡。
銀冠已除,原先挺直的袍服也褪下了,換上一身裾邊滾銀繡邊的素色襜褕,寬闊的苧麻布料覆在他修長健美的骨骼筋肉之上,領口鬆鬆敞開,露出他白皙光潔的胸膛,順著他清瘦的脖頸,少商隱約看見一條纖細的青筋。
少商沒談過戀愛,也不懂怎麼圓熟的應付男人,但她直覺得知道此時並不適合開玩笑,只能這麼沉默著提心吊膽。
「……你當我是你的什麼人。」淩不疑的聲音好像從天際的另一邊傳來。
少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當他是什麼重要嗎,她並沒有決定權呀——忽然肩頭一重,她發現淩不疑大大的手掌提著她的肩頸將她壓到他面前。
淩不疑緩緩逼近她的面龐,帶著陌生而危險的氣息:「十五歲時,我去見過昆侖雲海,漂浮在天際與山巔中間,至真至純,沁透人心,就像你在滑縣看我的眼神。我也喜歡你對我說話時的樣子,總能叫我快活。是你先招惹我的,後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少商睜著大眼睛,不知所措。
「我不是你的兄弟,可以讓你呼呼喝喝,我也不是你的奴僕,讓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是你未來的郎婿,你要敬我,愛我,相信我,你的眼睛應該放在我身上。」
淩不疑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少商卻覺得優點害怕,兩人靠的這樣近,她聞到他身上冷水清冽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酒香。
「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再想想以後該怎樣待我。」淩不疑語氣平緩。
少商忙不迭的點頭。
淩不疑看著女孩由於急促呼吸而起伏的柔嫩胸口,脖頸上微微凸起的幼細血管,連跳動都那麼孱弱。他想溫柔的親吻那根小小的血管,又想狠狠的咬出血來。
他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做。緩慢的順下氣息,低頭摘下腰間的玉佩去敲擊車樁。
馬車停下了。
少商被淩不疑那雙強大的手掌拎了下去,他讓她自己走回去,然後毫不猶豫的驅車離開。
少商呆呆的站在自家巷口,愣了足有五分鐘,才開始挪動腳步,然後在心裡反思——所以,自己真的太過分了嗎。
順著程家巷子走了三五分鐘,老管事程順早就敞著大門在那裡等待,看見自己女公子走過來,立刻笑著迎上去,嘴裡絮絮叨叨著:「女公子今夜怎麼回的這麼晚,都快宵禁了……哎喲,您身上怎麼有酒味,是淩大人讓您飲酒了嗎。哦不對,應該是宮裡設宴了。咦,淩大人呢,他今夜怎麼沒來?是送您到巷口的嗎?」
少商不甚其擾,對著老管事瞪眼道:「您少廢話啦!我來問你,這些天淩大人天天接我送我,你怎麼不提醒我這樣不妥!他累著了怎麼辦?!」
程順愣了一下,然後失笑道:「……是大人吩咐的。女公子和淩大人之間的事誰也別插手,只要不打起來,就由你們自己看著辦。」
「這是阿父說的?!」少商瞪大了眼睛,雙手叉腰,「阿父也太隨意了!他這一家之主當的可真容易!」
老程順笑道:「您別怪大人。當年大人和女君但凡有個爭執的,只要別人不插手,保管次日就好啦。可一旦有人插手……」他笑笑,沒說下去。
少商不聽也知道,當年程母肯定沒少夾在中間煽風點火。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垮下雙肩拖著腳步慢慢走進大門,正要一腳邁進去,忽又急急的回轉身子,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用盡全身力氣朝淩不疑離去的巷口方向扔去。
——她還跟他算帳呢,他倒先生氣了!神經病了不起啊!
第83章 在塵埃裡
這夜, 少商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眼前一忽兒是宮中諸般聲相走馬燈一樣回還, 一忽兒是淩不疑冷漠瞪視的模樣,待天濛濛亮時才沉沉睡去,再醒來已是午後了。少商木木的起身,一邊聽阿苧絮絮叨叨,一邊補上午膳。
「……女君來看過您了, 說您這是累了, 不讓叫醒女公子,就由著您睡。」
「女君是今晨回來的, 那田莊買下了。聽青君說,那莊園雖然不大, 但毗山鄰河, 土壤肥美,等姎娘子將那裡歸置好了,女公子和諸位公子就能去遊玩了。」
「姎娘子如今是越來越能幹了,裡裡外外都拿的起來,也不怯生了。外面有人聽了姎娘子賢慧能幹的名聲, 已有好幾戶官宦人家有意結親呢, 女君,您跟著皇后研習, 可不能被比下去啊……」
少商咬著木箸微微點頭。蕭主任這套法子很靠譜, 既然堂姊不像自己這樣各色桃花源源不絕, 就該從名聲才幹入手, 走正道以獲得好親事。
「傅母真是嘮叨,我都已定下親了,就算學的不好,那還能把我給退了呀。」她懶洋洋的撥著碗裡的米飯,深紅色的漆木底襯著雪白的飯粒,甚是好看。
阿苧想了想也對,又道:「過會兒,尹娘子和萬娘子大約都會過來,您今日休沐,不如去尋她們一道玩耍。」
「傅母又傻了,除非兩位兄長要在一處玩耍,不然姁娥阿姊和萋萋阿姊怎會待在一屋。就算來了,也是各自待在長兄和次兄的居室裡。」
尹姁娥和萬萋萋真是上輩子結下的冤家,雖然喜歡上了同一家的兩兄弟,也都已獲得兩家父母的認同,但彼此間的過節可沒有揭過。原本每隔幾日,程詠和程頌各自卸下學業差事,就會去尹家or萬家看望心愛的姑娘。
可這陣子天氣炎熱,尹姁娥『率先』心疼程詠,捨不得他滿身疲乏和汗水再跑去尹家,便時不時的在午歇後自行到程家來等心上人。尹姁娥都這麼『賢慧』了,萬萋萋豈能落於人後,於是也有樣學樣的到程家來『心疼』程頌。
阿苧聞言,失笑的搖搖頭:「兩位娘子品性門第都沒的說,偏偏兩人脾氣不對付。將來都嫁了過來,可怎麼辦?」
少商把托著碗垂到腿上,歎道:「說不定沒等她們嫁過來,我就嫁去淩家了,傅母定是要隨我去的,這些事就留給阿母管吧,反正她這麼能幹,無所不能……」
最後兩句是嘀咕出來的,不過一徑說出,少商不由得眼前一亮,三兩口扒完米飯,說了聲『我去給阿母請安』就跑不見了。
阿苧望著女孩蹦跳著離去的歡脫背影,搖頭歎氣,心想女公子在皇后跟前待了十日,還是一點沒變,也不知以後嫁了人會不會變的沉穩些。
少商是個奮力進取的新時代女青年,雖然思路經常跑偏,偶爾腦回路奇葩,但生活態度畢竟是積極明朗的。有問題解決問題,有難處就迎難而上。如今頭上懸著一柄蓋世無雙的赤鳳擎天鎏金戟,無論如何她也要找到破解之法。
此時,蕭夫人正在內室盤點帳目,少商進去行禮後,先期期艾艾的問候了兩句,然後斷斷續續的發問『女兒如今日日和淩大人相見,偶有(咬重音)不知所措,敢問阿母當年如何與阿父相處』?
蕭夫人聞言,頭也不抬,流水般順嘴道:「如何相處?我與你阿父還能怎麼相處。大事聽他的,小事聽我的。身為女子,自是要尊敬丈夫……」
「阿母,青姨母說你當初在外面時,一日十二個時辰有八個時辰都待在阿父的軍帳裡指點籌謀。」少商面無表情。
被女兒一語道破,蕭夫人咳咳數聲,亡羊補牢道:「這個,這個,其實未必外面的才是大事,有時家裡的也可能是大事,什麼兒女婚嫁呀,讀書進學呀……其實也都很大,很大。」
這時,青蓯夫人從門外進來,雙臂還綁著襻膊,她笑道:「女君,適才程老管事提來一簍新鮮的竹蓀,說是大人離府前聽您提過想吃。前幾日有軍卒掘到一處陰濕的深山竹林,於是大人算著您回府的日子,今晨天不亮挖了來,派人快馬送回府。您是要入羹還是醢酢啊……」
蕭夫人既高興得意,又在女兒面前有些掛不住臉,止不住的玉面微紅。
少商:……行,我懂了,發狗糧是吧,我換家諮詢公司還不行嗎。
於是少商徑直往次兄程頌居室走去,恰好萬萋萋剛到,正滿頭大汗的對鏡自照,同時毫不見外的指揮程頌屋裡的婢女給自己打溫水梳洗。萬萋萋出手闊綽,又兼兩家早在不言語間定了婚姻之約,程頌的婢女服侍的十分殷勤周到。
不等萬萋萋滿臉驚喜的說上幾句,少商單刀直入的問了同樣的問題。
萬萋萋失笑道:「呵,呵,我與阿頌自小一起長大。有架一起打,有獵物一起捕殺,有好酒一起喝。嗯,我看看他,就知道他今日是想射箭還是騎馬;我眨眨眼睛,他就知道我在外面闖了什麼禍……還能怎麼相處啊。」
少商:……可以,秀恩愛是吧。青梅竹馬了不起啊!
於是,接下來她又殺去了程詠居處,沒等一會兒尹姁娥也來了,少商再度不恥下問。
尹姁娥粉面低垂,羞澀道:「…相處又不是教出來的。我日日念著他,想他在太學有沒有吃好,歇好,有沒有人為難他…他是有志向有涵養的謙謙君子,我要學我阿母待我阿父那樣,用心周全,人前人後替他料理妥帖,好讓他能一心仕途,沒有後顧之憂…」
少商:……行了,不用說下去了。這個難度係數太高,她再投一回胎都未必能做到。
團團問了一圈,不是用不上就是知道也做不到,少商歎息著癱坐在廊下乘涼,暗自可惜叔母桑氏遠在外地,不然問她最對症。可是,如今還能向誰請教呢?想到待會兒萬萋萋還要拉她一道賭棋,少商就好生心累——明知道她逢賭必輸,居然還提這種建議,擺明瞭不懷好意,回頭她得去跟萬老夫人說道說道,給自家把子上點眼藥……
少商一頓,直起身子默默想了半刻,然後回屋梳妝更衣,並叫人將她那輛金紅色的小軺車套好,阿苧奇道:「女公子要出門?」雖然蕭夫人現在不管制女兒進出了,但也不能這麼隨性吧。
少商笑眯眯道:「吾欲去往西天取經,待我取得大道真經,回來要吃阿母的竹蓀!」留下全然摸不著頭腦的阿苧,她就興興頭的出門而去。
「家裡哪有竹蓀呀——!」阿苧衝她背影大喊。
少商頭也不回:「阿父長出來的!」
阿苧一個踉蹌。
……
由於萬鬆柏日前離都赴任,去當一名天高皇帝遠的郡太守。臨走前,老萬同志本想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個妻妾,反正外面戰亂剛過不久,正值女多男少。
他滿腹雄心壯志,意欲以一己之力平撫這股曠怨之氣,但被老母將耳朵揪成了緋紅色的拉條子後,他只好將萬夫人以及尚有戰鬥意願的一多半妾侍帶去了。
此後,萬府就恢復了以往的清冷寂靜。
見到萬老夫人時,她正闔著一目靠在床榻的隱囊上,聽貼身僕婦誦讀鄉野志。聽聞程少商忽然來訪,她略覺奇怪,又聽少商跪坐下後說話遮遮掩掩,她心裡便有數了,當下遣散屋內侍婢僕婦,讓女孩有話直說。
少商頓了一頓,想之前在萬府住了好一陣,每日跟著把子同在萬老夫人跟前嘻嘻哈哈打鬧逗趣,倒也不怕生疏。她梳理了一番思緒,將近來之事簡單說了一番,重點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但淩大人卻總也不高興,昨晚還跟我發了一通脾氣,是不是很沒道理』——先拉個同盟再說。
誰知萬老夫人一點也不同情她,反而一手撐著隱囊,無聲的笑了半刻;半晌,才道:「……一言概之,是你心裡還未接納這門親事。不過,這也無妨。」
少商驚道:「這都無妨?!」果然藝高人膽大,萬老太出言不凡。
萬老夫人道:「這件事,你本就有錯在先。你言行失當切,讓淩不疑以為你對他有意。後來他依照規矩,正大光明的求了親,誰知你卻對他這樣冷淡。他能樂意嗎?」
少商想要辯解:「那是因為…因為…」因為時代不同,男女相處間距有差別好嗎。
——這真是個法克的時代,當你希望它風氣保守些的時候,總會竄出朵不知所謂的桃花跟你『依禮』套近乎,當你認為這個時代真的風氣開放時,不過眼睛多放了些電說話熱情了些,就得買單婚姻。
「已成定局之事,再論從前有何意思。」萬老夫人淡淡道,「你現在該想的是,如何待淩子晟好一些,像萋萋和尹娘子那樣,像一個真正的未婚妻子一樣。」
「對對對,晚輩要問的就是這個。」少商就喜歡萬老天這種乾脆之人,不跟你說什麼前因後果,直接上方略步驟。
「這也不難。頭一件,所謂將心比心,以後你自己餓了,就要想一想淩子晟餓不餓,你自己受寒受熱了,就要想一想他的寒暖。」
「……」少商只覺得槽多無口。如果她大姨媽痛,難道也給淩不疑弄個熱水袋敷敷。她只能猶疑的反問:「這個辦法,聽著不錯,不過,真能管用嗎……」
萬老夫人道:「自然管用。而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便會習以為常,到後來,你會自行關懷淩子晟,而無需時時提醒了。」
聽老人說的這麼熟練斷定,少商八卦之心大起,小聲的試探道:「……這法子,您用過?」
「那是自然。」誰知萬老夫人用平淡的猶如點菜的口氣言道,「當初我嫁給鬆柏的父親又不是真心喜歡他,不過是為了賭一口氣。」
「賭氣?」少商大驚。
「彼時我娘家貧薄,官府又貪暴無度,世道漸有亂相。我便打算和同鄉的壯丁一道躲到山裡去,狠狠幹一番事業。」萬老夫人道。
少商微不可查的往後挪了挪——這事業,是做山賊嗎。您老這措辭還是挺委婉的。
「那……同鄉壯丁之中,有您的,咳咳,那什麼,心上人嗎。」少商既想知道,又覺得措辭異常艱難。
萬老夫人閉著眼睛,面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你這樣的聞一知十,還用問老身麼。」
少商心中了然,笑笑繼續問:「那您後來又如何嫁去萬家了呢?」
萬老夫人道:「動身前兩月,偶然遇上了鬆柏的父親,一徑的糾纏不休。我放言絕不為妾,想叫他知難而退,誰知他過了幾日又來尋我,說要明媒正娶。這樣一來,我那老父老母就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我上山了。」
廢話!能做縣裡大族的正經夫人,又不是低三下四隨便打罵買賣的姬妾,哪家父母還會讓女兒去當山賊婆娘啊——少商悶笑不已。
「我那時年紀雖小,但從小為生計奔波,也不是不知世事的。真嫁去了萬家,那大族的陰私鬼祟也夠我受一陣的,我又粗野慣了,沒准還不如上山來的輕省。誰知我猶在兩可之間,萬家那些老不死的倒尋過來了。一會兒威逼一會兒利誘,一會兒還說要找人滅了我全家,更有痛哭流涕的,求我退一步做妾算了,不然就要死在我家門前,叫我踩著他們的屍首去嫁人!」
萬老夫人道,「我好生氣惱。便想,你們不是辱駡我貶低我麼,我還非要做這個隋縣大族的萬家宗婦不可了!於是,心一橫,就嫁了。」
少商:……她覺得萬老夫人這樁婚事結的,比自己還令人無語。
「可惜,直至我生了鬆柏。那群老不死的也沒見死一個。」萬老夫人睜開獨目,悠悠的下了結語。
少商大汗:聽您老語氣,仿佛還十分遺憾呐。
「原來如此啊。」少商笑道,「那過了多久您才對太公生了情意呢。您可別耍賴,我聽萋萋阿姊傳過萬伯父的話,說當年您和太公恩愛逾常,情投意合,一時一刻都不願意分開。」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敢打趣幾句了。
「多久?也沒過多久。」萬老夫人神情悵然,語氣放緩,「大約是我閒來無事,想起了他待我的好處。想起了他冒著鵝毛大雪,就為了到山腳下來看我一眼;想起了他被我騙入山中險些凍死,被救出來時滿臉青紫,卻還要朝著我笑;想起了他知道我被族中老東西欺侮後,氣的臉色發白,連夜就帶人去砸人家大門,並且再不讓他們來家裡了——他原是個讀書人,平日和顏悅色,對奴僕都不大說重話的……」
老人慢慢閉上完好的那隻眼睛,聲音漸漸低落。
斯人已逝,只餘留香。曾經帶來溫暖和深情的枕邊人,如今卻被埋入了黃土——少商莫名濕了眼眶,她迅速低頭,兩滴水珠悄無聲息的沒入單薄的裙袍中。
「淩子晟,待你好嗎?」萬老夫人闔著眼睛。
少商側目看著身旁的案幾上的一尊紫銅香鼎,定定的出神。
她想起了那日黑甲軍如潮水般湧入白雪薄積的林中,那位青年將軍像天神一樣神勇莫擋,哪怕重傷累日,白衣染血,他望向她的目光,還是既溫柔又深邃。
她想起了樓府的花樹夾道深處,他許諾給她找一處好的外放之地,宛如飄雪般的細小花瓣落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的站在花樹下,安靜的等待自己離去。
她又想起了在雁回塔外,他一手掛在飛簷下,墨色的長髮在朔風中飛揚起來,察覺懷中的女孩害怕,他還低頭寬慰的笑了笑。
……還有很多,很多。
「他待我,很好。」過了半晌,她才乾澀的回答。
「待你好就行。」萬老夫人輕歎,「兩人中,總有一個,會把身段放低一些的。你比萋萋聰明百倍,好自為之吧。」
……
從萬府出來,少商低著頭慢慢踱步。
道理雖然明白了,可究竟該怎麼打破僵局呢,昨夜淩不疑那樣冷漠憤怒,放下狠話就走了,那種心驚懼之意歷歷在目。照如今情形,顯然需要她走出第一步,先行道歉擺明態度,可是——她咬咬嘴唇,她又不願意做小伏低。
唉,真尷尬呀。
踏出萬府大門,在門外守著小軺車的家丁急急上前:「女公子,您,您看……」
少商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不遠處,站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他今日沒帶平常形影不離的侍衛和車馬儀仗,只有一人一騎,公侯門第的深紅高牆下,掩映著探出牆頭的青翠枝葉,頎長高挑的青年素衣銀帶,一手牽馬韁,一手負背而站。
少商心頭迷離,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十幾步,距他七八步處立住:「你,你怎麼來了。」
淩不疑看著女孩,面龐蔭在茂密的枝葉下隱約不清,唯有一雙俊目明亮如昔:「我去程府找你,他們說你來萬家了。」
「你,你的護衛呢。」少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懶得帶,也想輕便些出門。」
少商看著他瘦削蒼白的面龐,心中憂喜難辨,低聲道:「……你不用來找我,我會去找你的。」
「嗯,我猜也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低沉。
「……我是要去向你道一聲不是的。」都是我不好,沒把你放在心上——可她咬唇,還是說不出口。
淩不疑卻從樹蔭下緩緩走出來,邊走邊道:「我知道。不過,你不用道不是。」
少商咬唇,悶悶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麼。」
「自然有。」斜陽西下,淡金色的光芒灑在淩不疑雪白的衣袍,宛如覆了一層華麗的金箔,他站在距離女孩四五步,微微側首,雙目遠眺牆頭之上。
「我不知道,你是迫於情勢才來與我求和,還是發自肺腑。」他慢慢收回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但我知道,不論何種情形,我都不願你低聲下氣,委屈自己。」
「是以,只能我來找你了。」
他語氣淡淡的,低目間,濃長的睫毛被夕陽染成了赤金色。
少商一陣心悸,酸苦甜蜜夾雜著激動呼嘯而來,仿佛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又感激又喜歡。萬老夫人的那句話猶在耳際——總有一人,身段要放低些的。
……她以為會是自己,可其實一直都是他。
「我要告訴你兩句話。」她忽道。
淩不疑挑眉靜待。
「第一,我以後一定要盡力待你好,好到你心煩為止!」
淩不疑彎唇,笑目如長長的新月:「我暫且記下了。還有一句呢。」
「以後,等我們都很老很老了,老到頭髮都白了,當我想起你待我的好時,我一定不會忘了今日!」女孩鄭重其事的說。
淩不疑忽的怔住了,俊目中似有水光閃動。
他長腿邁動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嬌小的女孩緊緊貼在懷中。少商驚呼一聲,然後毫無心結的輕快笑起來,柔軟的雙臂摟住他修長的頸項,腳尖幾乎夠不到地面,身上感覺到他堅韌強力的筋骨肌肉,宛如置身高山峻嶺般。
淩不疑將頭顱靠在女孩纖細的頸窩中,心中快樂難言。
第84章 關於專業與就業不對口所引發的適應度調整問題
少商是個說幹就幹的行動派, 既然打定主意要體貼關懷淩不疑, 就恨不能一夕之間和他活成老夫老妻。然而,就像當年她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 可是從發願到成績進步完成質變之間還隔了四次段考兩次期中考一次期末考外加一次全校模擬測。
是以, 她首次體貼未婚夫的畫風如下——
「……本來想請你回我家吃竹蓀的,可這十來日你也沒好好歇息, 我還是先送你回家吧。順便領教領教你府裡庖廚的本事!」
「那你的名聲呢,禮數呢?」淩不疑嘴角含笑。
「讓它們隨風而散吧。」反正也不可能退婚了名聲什麼的就進風力發電廠好了。
少商拉著淩不疑走回小軺車旁,滿心熱忱的請他坐軺車, 自己騎馬。
淩不疑一臉疑惑道:「那為何你我不一道坐車?」這不是雙座車輿嗎。
「哎呀你不知道, 要不說那位送車的夫子不存好心呢。這座位看著寬敞,實則只能容納兩個女子身位,上回我和阿垚一起坐時擠的針插不進, 你比阿垚身形還大一圈呢,哪裡坐的下……」女孩回答的很熱切。
一陣涼颼颼的風息悠悠飄入巷子, 程府家丁們很安靜很整齊的退開些。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會兒,默默將她托回軺車, 自己爬上了駿馬,什麼都沒說。
眾家丁:淩大人真好涵養,真君子之風!
好的開頭就是成功的一半, 少商堅信如此。人生在世, 除了她插不上手的仕途學問, 剩下不過衣食住行四樣。
淩不疑的府邸為皇帝御賜, 古典端莊, 堂皇瑰麗,當日晚膳後少商裡外裡看了一圈,覺得自己才疏學淺也無甚可增減的,最後隻打算在內庭移來一片生長在自己居處外的紅綾花。
淩不疑挑眉噙笑:「我一個獨身而居的男子,養什麼花。」
「誒,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少商又驚又喜,「其實我也不愛種花,不過阿母說我居處周圍都是青竹綠蘿,隔一片鮮妍的花田才好看,就挑了最結實好養的紅綾花來種。你若不喜歡,我將我新栽種的蒜薹給你挪幾盆過來,不但隨割隨吃,還能驅蟲……你說呢。」
淩不疑:「……那還是種紅綾花吧。」
相比府邸佈置,更要緊的是休沐前剛被皇帝內部批評的接送行為,少商莊嚴的向淩不疑宣佈,不許他再起早貪黑接送自己。
「那我如何見多你一會兒?」淩不疑垂下眼睛。
少商早想好了:「我不繞近路了,還是從宮城南面進去,你在宮門外等我一起進去。若是大朝會日,到南宮朝政殿後你就留下,我自己往北宮去,若是小朝會日或者陛下不朝,我們就一起走去北宮。怎樣?」
「那你豈不是得早起小半個時辰?」
少商很豪情的一擺手:「無妨,我在娘娘跟前可以打瞌睡,午間還能狠睡一覺呢。」
淩不疑心中生出一股甜意,卻道:「你在長秋宮是為了跟著娘娘修習,若是為了我耽誤,豈不是……」
少商心裡大罵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板著臉道:「一心不能二用。我要嘛一心撲在娘娘和宮務上,要嘛一心撲在你身上,你挑一樣罷。」
「……那你還是撲在我身上吧。」淩不疑輕聲說,素來凝若冷玉的面龐,慢慢浮上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少商衝他皺了皺小巧的鼻子,模樣甚是俏皮。
「至於晚上呢,就看你忙不忙啦。若是你忙的話,我就晚點回家,晚膳我們蹭長秋宮的好了,吃完再慢慢回家,算是消食健身罷。若是你不忙,就去我家吃。」這樣皇帝總滿意了吧,為了表現誠意她也是拼了。
「也可以蹭陛下的,陛下內殿有兩名庖廚,手藝上佳。」淩不疑啃老也是很不客氣了。
提到吃的,少商倒是心頭一亮。
當夜回家,她就讓阿苧找出那隻她特意在滑縣找工匠燒制的黑陶小燉盅,擦洗乾淨在月亮下晾著,然後再烘乾備用。就她觀察,此時的烹飪技巧還未到後世那樣五花八門,人們多以炙烤幹煎為美食,以魚肉葷腥為貴,但這樣並不養生。
事實證明,飲食還是蒸煮類更健康,是以在她的干預下,哪怕頂著程母的強烈不滿,程府的日常伙食已加入大量菜蔬和煮食煲湯。
南方人做湯食自是花樣百出,無師自通的。不論山裡田裡,河裡溪裡,少商都能應手入湯。
此後,少商儘量每日清晨都用暖巢裹了一盅煲湯帶到宮門口給淩不疑,有時湯食太過費時耗力,她只好用小竹籃提著處理好的食材進宮,向翟媼要了一個紅泥小爐,架上她那隻油亮小巧的黑陶罐,咕嚕嚕嗚嘟嘟的燉著——得虧這是一座沒有宮鬥的宮廷,皇后又在長秋宮有徹底的掌控權,不然打死她也不敢。
或是午間,或是傍晚,淩不疑來到長秋宮時,就會看見廊下守著湯盅的小小女孩,被爐火映的臉頰紅撲撲的,沁出的細汗猶如珠貝碎織的花鈿點綴在面龐上,然後朝他遙遙一笑。
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養父常說的『煙火氣』是什麼意思了。
正如童年那位老老師說的,少商是兼具狠心與毅力之人,她原是最厭惡這種婆婆媽媽的炊灶之事,如今既打算當攻堅任務來完成,卻能夠不吝於傾注心力與智慧。什麼清肺的,潤喉的,明目的,褪火的,提氣的……淩不疑的心肝脾肺髒通通被她滋補了一遍,隻除了不敢補腎壯陽。
沒多久,她就發現淩不疑如今最愛的是一道魚丸姜絲清湯——將生魚肉取下剔刺,打碎揉成小小魚丸,以清湯煲之,點綴些翠嫩菜絲和薑黃細絲,清淡鮮美。
看女孩這些日子忙碌殷勤,皇后居然罕見的生了些酸意,打趣道:「……予莫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如今宮裡四處在傳你賢慧的名聲了。」
「真的嗎,大家都說我『賢慧』?」少商驚喜莫名,真是沒想到呀沒想到。
皇后佯瞪道:「對郎婿是賢慧了,就是孝名還不顯!」
少商不明所以:「我…哪裡不孝順了,我阿父阿母來跟你告狀啦…?」
「是說我與陛下,你的孝心呢!」皇后板起面孔來。
少商明白了——不就是『見一面分一半』嘛,道上規矩,大家都懂的,照著來吧。
之前為了行事謹慎,所有器皿少商都歸置的仔仔細細,食材分量精確到淩不疑能一氣吃完,隻三四分飽腹即可,如今卻要變動了。
皇后不比淩不疑,口味偏甜糯。少商只好鑽研起甜湯甜食來,可恨此時沒有高純度的白砂糖或冰糖,她曾用麥芽糖入湯,可惜口味既不純,甜度也不夠。
周圍州郡倒有零星種植甘蔗的,榨出來『柘漿』供人飲用,坊間也販賣西域傳過來的『石蜜』,不過前者無法入菜肴,後者少商認為價格既昂貴,雜味又重。這是個沒有高端酸劑的年代,於是她只能自行購置柘漿或甘蔗,然後一道一道熬煮提純出糖份顆粒來。有化學知識打底,操作過程中自然避免了許多錯處,就是太費柴薪也太磨人了。
直到零錢箱快見底,程府內的柴煙氣才緩了緩,少商獲得了足夠甜度的糖蜜,既可以制果糖乳糖之類的零食(程小築&程小謳星星眼),又可以涼拌果蔬(程母也看她順眼了),還能做各色甜味湯羹。
不過這種糖蜜不易保存,少商索性趁著夏天放開了做,一會兒雙皮奶,一會兒蜜奶凍,再一會兒是白糖糕(其實並不白,少商攤手),甚至還在長秋宮後廚烤了一回烘焙點心,那甜蜜溫柔至可以融化靈魂的奶香味一氣傳出好幾里,差點把當時在尚書台議事的幾位臣官都勾了去。
皇后原本有些夏咳,被這麼一通的滋補調理,不但咳嗽好了,臉色都紅潤許多,看的翟媼歡喜的不行,便待少商愈發親厚,有些連駱濟通都不曾交代的貼身事卻願意吩咐少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於是便有好事之人在駱濟通身邊咬耳朵:「阿姊您是自小在長秋宮服侍娘娘的,她才來了幾天,這就越到您頭上去啦。」
駱濟通卻笑眯眯的捧著紅豆粟米甜湯:「入冬之前我就要啟程去西北嫁人啦,可於她而言,宮廷卻是她半個婆家,如今不過是提前孝敬一下宮裡的舅姑,我和她是不同的。」
後來,這事傳到少商耳裡,她不由得歎道:「濟通阿姊可真是心明眼亮啊。」得了,連下面小姑娘都鬥不起來,這座宮廷果然歲月安然,無風無浪。
皇后笑道:「她若是這麼容易就被挑撥,哪能在宮裡待這麼久。」
「那些挑撥之人,娘娘不打算計較嗎?」少商皺眉。
皇后搖搖頭:「水清無魚,宮廷寂寥,總不能連話都不讓她們說吧。」
少商暗自搖頭。
有些事少商能搖頭過去,但有些事她就不免要多一句嘴了。
從她頭回孝敬皇后飲食起,皇后哪怕不留皇帝那份的,也要送去越妃殿中。少商心中擔憂,自來飲食最易生出陰私鬼祟之事,將來若有個萬一可怎辦。
皇后淡然道:「她不會的。她也知道我不會。」
少商凝視皇后篤定的神情,不再言語了。
到了夏末時分,少商用最後一份糖蜜給皇帝做了盅口感綿密的碎堅果糯米羹,吃的皇帝連連點頭,隨即又歎道:「少商啊,你這樣心靈手巧,可惜這制糖之法不宜舉國效仿,還是不要流傳出去了。美味之物人人都喜愛,可天下就這麼些人力物力,若是這類甜食廣受豪族追捧,那家家戶戶就都去種甘蔗而不種糧食了,可外面還不乏餓殍饑餒呢。」
少商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恭敬道:「陛下,妾知道您的意思。國力就這麼些,總要用到該用之處。」
「那何處是該用之處呀?」皇帝故意逗小姑娘,惹來皇后一個瞪眼。
少商朗聲道:「自然是糧食,馬匹,鐵器。」她忍不住嘟嘴,「陛下,娘娘已經教妾讀過《鹽鐵論》,還有賈誼大夫的那什麼…呃,妾好像忘記那卷典籍的名字了但妾切切是讀過的…」
皇帝不以為忤,反而撫須哈哈大笑。
少商臉上雖裝著不悅,但心裡卻十分敬重這對帝後。他們作為帝國至尊,難道想吃什麼會吃不到嗎,不過是以身作則,以節儉來約束宣導眾豪族世家而已。
其實後世有一個以富庶聞名的朝代,能做出精美絕倫的雨過天青色瓷器,合香薰制之道冠絕諸朝,蹴鞠等遊藝之道應有盡有——可惜,那個朝代的君臣辜負了多才勤勉的人民,辜負勇敢熱血的將卒,沒有將國力用到鹽鐵糧馬勵精圖治上。
依她淺薄之見,那個朝代的國政基調就是行賄,用財帛和尊榮上下裡外的行賄,行賄外敵,行賄臣子,前者可以讓朝廷獲得暫時的安寧,後者能換取文臣集團對君主和彼朝的吹捧。
到了兵臨城下的要緊關頭,這幫君臣索性行了一把大賄,擄掠無辜民眾的女兒,用她們的血淚和皮肉去賄賂茹毛飲血的蠻敵。黑色幽默的是,這幫人的妻女最後也殊途同歸了。
不知誰說的,努力和汗水是不會說謊的。
少商這樣盡心竭力,動腦兼動手,不但美名漸漸蓋過了當初的頑劣粗鄙之名,皇帝看在眼裡也是滿意,便一揮手賞賜了她了五萬枚新鑄的五銖錢做零花,還明旨褒獎女孩『敏捷孝愉,應接得體』——順手又賜了淩不疑兩百戶食邑。
少商不高興了,忍過大半日,晚膳後與皇后同坐廊下順便等淩不疑時,她終於忍不住嘟囔了出來:「誇我就誇我,關淩大人什麼事呀。」
皇后失笑,柔聲細語道:「他的不就是你的麼。你呀,這也要計較。說不定,這兩百戶是陛下給你熬糖花費的呢。」
少商噗嗤笑了出來,隨即又悵然道:「唉,以前吧,不論是褒獎還是闖禍受責,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可現在吧,我說的好做的好,那是淩大人的光彩,我若行止不得體了,那是給淩大人丟臉。那我自己呢,我自己在哪裡呢。」小小女孩一臉大人模樣,口氣唏噓。
皇后斂容,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道:「你這是鑽牛角尖了。若照你說,陛下麾下的那些將士謀臣就都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謀劃好了,打勝仗了,是為陛下開疆辟土,與他們不相干;若是謀錯兵敗,那就都是陛下的不是了?可是,自古以來,這漫天的星空下,那些縱橫捭闔俾睨天下的名將謀士,他們的姓名一樣在皎皎銀河中熠熠生輝啊。」
少商慢慢抬起了頭,睜大眼睛望向屋簷外。
「你以前是太獨了,總想著自生自滅,自榮自辱,可這是不成的,你要學著轉圜,學著此山不開就開他山。你以後不能照以前的打算,隨那位樓家公子遠走山河,可難道在這座洛河上城,天下之中的都城裡,你就不能做你自己了嗎?」
少商仿佛被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漸漸暗沉的靛藍色天空隱約冒出了幾顆星子,雖然很淺很淡,但它們畢竟是存在的。
「娘娘,您說的真好。」她回頭嫣然一笑,仿佛清風吹拂山崗。
皇后看了這笑容,都心境舒暢起來。
少商仰望天際,心想,嘀嘀咕咕憤憤不平的怨婦行徑是多麼可笑啊,說到底,她只不過是換了個專業,然而,哪怕在上輩子,難道就能保證自己將來就業一定能對口專業嗎?
現在,她只不過是從理工科研領域轉去了家政營養系而已,勞動不分貴賤,行業沒有高低,哪裡需要就往哪處努力,她就是她,難道換了個專業,她就不是她了嗎?那也太可笑了。
第85章 無關
皇后近侍官的首領是一名和藹面瘦的宦者, 名叫曹成,管理宮中事宜, 宣達皇后旨意, 行奉引詹事之職, 乃官秩鋼彈兩千石的大長秋是也, 其下除宮婢之外還掌理許多黃門令小黃門以及中黃門。不過皇后素性清淨端肅,既不愛插手朝政也不喜頻繁宣召命婦入宮八卦, 所以曹大長秋的工作十分清閒,除了龐大宮廷的日常運作, 就是每年為皇后張羅幾回盛大隆重的筵席。
皇后雖對曹成並無不滿, 但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情,內殿中的瑣碎事宜往往就近了結,不過如今翟媼漸老,精力不足, 而駱濟通婚期在即,留在宮中的時間是越來越少, 加上皇后有意讓少商學著斷事用人,於是天時地利人和之下, 少商就順勢頂了上去。
起初少商在宮裡忐忑不安, 是因為人生地不熟兼男女大佬社會地位太高。在大姐頭那裡犯了錯頂多被K一頓或逐出檯球室, 在老師處犯了錯不過訓斥一頓寫份檢查頂天了全校通報, 可帝後卻是天下至尊公母, 真惹急了可是管殺不管埋的那種。
如今既獲得了他們對自己努力的肯定, 戒慎恐懼之心漸去, 少商自然而然開始流露本性了,她雖非有意為之,但日常相處難免露出痕跡,天長日久,長秋宮眾人俱知這位看似嬌□□弱的程娘子實實在在是個既促狹又腹黑之人。
有兩個宮婢打架,都說對方先動的手,少商二話不說讓她們再打一架給她看看,兩人都想示弱,於是一個比一個伸拳的慢落手的輕,仿佛電影慢動作重播,又像情意綿綿刀與乾柴烈火掌在喂招,直笑的殿內一眾宮婢和小黃門笑的腹痛。
打完假拳,少商問她們還要不要告狀,兩人還說要請少商給她們主持公道,少商笑眯眯的就把她們送去給了曹成手下掌管刑責的黃門令——別逗了,她只是沒經驗,又不傻好嗎?皇后再溫和也不是能登鼻上臉的,宮闈這種地方,宮婢私底下有了爭執不但不遮掩還搶著鬧出來,當她沒混過道嗎!
又有兩名外庭種植花卉的宮婢爭執一隻漂亮幼小的狸花貓,一個說從宮牆角撿到後如何細心撫養,一個說省下口糧餵養如何辛苦,兩人都聲嘶力竭。少商道:「這個好辦,你們倆說的都很有道理,這樣吧,將這隻狸花貓對半切開,你們一人一半怎馬樣。」
說著,就叫宦者去拎刀來,兩個宮婢先是齊齊一愣,其中一名當即哭著跪下了,連聲道那狸花貓不是自己的,的確是另一人。而另一名宮婢始終遲疑不能言。
少商便學著包老爺開庭的模樣,莊嚴的宣佈不論原主是誰,那隻狸花貓應該歸更疼愛它的主人,本庭不受理再度上訴。
皇后在旁冷眼看著,忍不住哼哼道:「你倒有幾分急智。」
少商:不敢不敢,她只是站在了少兒讀物的肩膀上。
又有十五六個宮婢因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底下暗暗慪氣,分成兩邊陣營對壘,連日冷言酸語,言語紛爭不斷。這種事很討厭,既沒升級為具體矛盾,但又影響宮內氣氛。
少商便叫人去尋了條自己小腕粗細的麻繩,足足有十來丈長,然後將這兩個陣營之人對半打散再組隊,然後讓她們拔河。
第一注,少商押勝隊每人可得五枚錢。
女孩們如何肯跟鬧了幾日彆扭的『仇敵』們合力,彆彆扭扭使了些力氣,最後讓碰巧合力更大些那隊贏了去。
第二注,少商押勝隊每人可得十枚錢。
眼看適才贏了的人領了叮了哐啷的錢幣在手上,另一隊女孩眼珠都瞪大了,少商再將她們打亂組隊——依舊是當初兩陣營之人各半,這次不論是哪一隊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第三注,少商加注到勝隊每人可得二十枚錢。
女孩們眼睛都紅了,哪怕在宮裡這也是不小的一筆錢財了,這次分在同組的女孩再顧不得舊日恩怨,紛紛同心同德,肩挨肩腳抵腳,齊心協力使力氣。
這時稍微出了些意外,少商雖剛得了一筆橫財,但並未隨身攜帶,便向翟媼借了錢做彩頭,可押到第三注時翟媼的錢袋已空,少商只得叫人回家去取。誰知不過片刻之後,一名小黃門滿臉堆笑的捧來一口半臂寬的沉甸甸匣子,裡面竟是近三百枚五銖錢。
「……淩大人都知曉這裡的事了,他說您空口許諾未免掃興,便給您送些錢來,若是不夠他叫人快馬再去取。」
少商捧著錢匣,發起愣來,所以說,她終於也過上了花用男票錢財的日子咯?
三回拔河過後,女孩們精疲力竭,既無力再賭氣又多少得了錢財,個個心中高興,便是那最倒楣的四個始終沒能贏錢的女孩,少商也一人賞了五枚。隨後,她又板起面孔,舉事實講道理,說了好些冠冕堂皇要團結友愛互助互敬的話,直把大多數宮婢說出了眼淚——幾乎趕上當年鮭魚團支書的演講了。
施恩完畢,該使威了。
少商又點出兩個陣營中素日領頭的幾個宮婢,責罰她們一人十板,以儆效尤。
起初,少商只是照計畫行事,誰知隨著拔河情緒熾烈,周圍的小黃門和宮婢都圍攏過來笑看,還有為交好的女孩揮拳加油的,連皇后都忍不住站到廊下含笑觀賽,看到精彩處不免歡笑出聲,待到看少商恩威並施解決了問題,她便低頭對翟媼道:「放心吧,十一郎的府邸,以後亂不了。」
轉身回內殿時,皇后看見少商猶自捧著那口空了一半的錢匣,靜靜佇立廊下,神色清冷。皇后不由得微微一愣,一時間竟好像有些不認識她了。
其實,這個女孩理事時並非一直這樣明快果決計策百出的。
前幾日有個小宮婢生思念過世的家人,夜裡啼哭不止,少商制止了要杖責她的宦者,耐心的問她原籍何處,然後畫了一副州郡簡圖,指著小宮婢的原籍告訴她那裡兵禍已漸消,可能還有些饑餒,不過以後只要好好耕種,再不會有無父無母的孩童流離失所,被轉折販賣了。
——事情自然不會如此,皇后自幼失父,也經歷過兵禍戰亂,深知世情,世上哪會沒有人牙子呢。不過在這寂寞的深宮中,些許虛妄而美好的言語就足夠給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宮婢好好活下去的勇氣了。
皇后再去看少商。她有兩道柔婉的眉毛,不濃不淡的劃在雪白的皮膚上,宛如迷茫茫的煙雨留痕,雙目清澈秀美,看人時仿佛眸中有水波流動,才過了短短一夏,小小女孩容色更盛。再配上這樣矛盾複雜的性情,難怪迷住了養子。
……
午睡起身後,少商奉命去尚書台外殿取兩筒竹簡,恭敬的拜別看管藏書殿的黃門侍郎後,少商施施然的往回走,卻不想在宮巷裡遇上了多日未見的袁慎。
其實自從她入宮『進修』後,算上這次,已有三回在宮巷中遇上袁慎了。
頭一回是她和淩不疑一後一前慢慢走著,袁慎側身避過,然後冷冷的看了他們幾眼,不發一言;第二回是她被淩不疑牢牢的抓著手並排而走,袁慎當路對上,看著他們握著的手發出數聲短促的冷笑,結果淩不疑凝視回去的目光比這笑聲更冷。少商扭頭不想看他倆。
這回遇上袁慎時,少商剛被身後追來的梁邱飛喊住,少年侍衛跑的額頭冒汗,把手中一個扁扁的蒼枝盤紋漆木盒遞給她。少商一接過手來,就險些就把盒子砸在腳面上,打開一看竟是整整齊齊碼放的五十個金錠,散發著誘人光澤的足金,每一枚都鑄成拇指粗細的馬蹄金,小巧玲瓏,金光閃閃。她不由得張大了嘴。
梁邱飛笑道:「……少主公說,您如今在長秋宮裡事多,賞賜宮婢用些銅錢尚可,可賞賜有官秩的宦者可不行。這些您就放在宮中隨要隨取,平日託付翟媼保管即可。」
「這,這怎麼好意思?」少商喘氣困難,待笑數聲——當男票為你買包買衣服時,你尚可義正言辭的拒絕,堅定的主張婚前財務獨立,可男票直接過戶給你一套房子呢。她覺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了。
梁邱飛皺眉道:「少女君不要再說這樣見外的話了,上回您不肯收那兩匹良駒,害的我兄長受了少主公一頓斥責。這回您可不要害卑職了。」
「放心,我不會的。」少商無力歎道。
待梁邱飛走後,一身輕袍緩帶的袁慎風姿翩翩,緩緩走近時正看見被盒內金錠照的滿臉金光的女孩,忍不住發問,待少商身後的宦者替答後,他再度冷笑起來:「沒想到你竟愛這些黃白之物。」
少商立刻道:「這盒裡的都是金錠,只有黃的,哪有白的。你不要亂說哦!」
袁慎一噎:「……所以你就被收買了?成日裝的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如今都城裡倒是都在誇你,說你終於被皇后教養的品行出眾了。」
「什麼收買這麼難聽。」少商將匣子交給身旁的宦者,然後示意他們退開些。
「沒有這些金錠,難道我就不能學著賢良淑德啦?再說了,這是我未來郎婿給的,我有什麼不能花用的。」有些話,果然是越說越理直氣壯的,「還有,我是不是賢良淑德,我有沒有被收買,關你什麼事!我吃你家粟米啦,我用你家財帛啦!」
袁慎這回卻沒有生氣,看著她道:「你有沒有發覺,自你我相識以來,你最常對我說的,就是這句『關你什麼事』。」
少商一愣,……好像是的誒,「這是因為,你總是無緣無故來多管閒事!」
袁慎撫了撫腰上玉帶,低聲道:「你,如今過的好麼。」
「自然好!」少商傲然一笑,「當初人人瞧不起的程家小娘子,連外出赴此筵席都有人跳出來說我粗鄙無文,蠻橫無禮,現在還會有嗎?現在我進出宮廷,就是皇子公主都對我客客氣氣的,當初那些人哪個還敢再來為難我!」
袁慎嗯了一聲:「其實,我覺得你以前挺好的。」
少商嗤之以鼻:「善見公子,咱們還是就此打住吧。你自己擇妻都要東挑西揀,什麼宗婦德行,什麼禮儀嫺熟……憑什麼我就得一直粗鄙下去呀!」
「人前裝一下就好了,哪個讓你真的學什麼禮儀嫺熟啊。」袁慎恨恨道。
少商恍然大悟,謔笑道:「哦,原來如此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善見公子,莫非你自己就是如此行事的?…咦…我為什麼要學禮儀嫺熟,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袁慎卻不去理她的挑釁,再問:「你還沒回答我,你究竟過的好不好。不是人前,而是人後?你心裡高興嗎。」
少商抬眼看向宮牆,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過,我也要告訴你,無論怎樣,我總是會讓我自己過的好的。這與旁人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
袁慎凝視她良久:「這年頭,愛說大話的小女娘是越來越多了。如此,吾便拭目以待了。」
第86章 拜見婆母大人
忙碌了足足一夏,期間匆匆回家數次, 連照面都沒能跟人打, 程老爹終於結束了暑期檔野外練兵的悲催生涯, 曬的好像在墨魚汁裡面泡泡浴過了一般。少商看蕭夫人正往親爹臉上頸上擦曬傷藥膏, 故意裝著嫌棄:「阿父,你現在這模樣和阿母少說差了二十歲,若是生人見了還當你們是父女呢!」
「去去去!你阿母才不會以貌取人那般膚淺呢!大丈夫首要看品性,再來看才幹, 三來看情意…啊,元漪,是吧…」
程老爹討好的望向妻子, 蕭夫人並不說話, 眼波流轉間, 含嗔半怨的瞪了丈夫一眼,老程當時就酥了一半骨頭。
「那阿父上回說什麼給我擇婿只看臉,怎麼到了我這阿父就不衡量品性擔當啦?!」少商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第一,那淩不疑又不是為父挑來的, 為父還沒那麼大顏面。第二, 你阿母挑了為父, 說明她不膚淺, 而淩不疑挑了你, 說明他很膚淺, 與阿父有什麼關係。」論鬥嘴, 程始當年也是鄉里一霸, 所向披靡。
少商略一思索話中深意,豈不意思自己除了臉別無所長?!她眼睛都氣紅了,憤而離去。
程老爹對著女兒的背影點了點食指,扭頭對妻子道:「這傻妞沒半點眼力勁,你我夫妻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兒子們都知道避開些,就她還過來杵著!」
蕭夫人含笑道:「嫋嫋是想你了。子晟贈了她兩匹良駒,當真是日行千里的膘壯好馬。她哪個兄長都不許碰,都給你留著呢。唉,阿頌眼饞的什麼似的。」
程始得意的撫了撫短鬚,滿眼疼愛:「嫋嫋就是嘴上頑皮了些,心地還是好的,知道孝順友愛,體貼老父……我這回給她帶了一箱子好東西,給她添到嫁妝裡。呃,也給姎姎分點兒。哦對了,還有兩小罐西域來的羊油乳膏,原先韓大將軍隻勻給我一罐的,我用三十匹苧絲又多換了一罐給傻妞。秋幹氣燥的,到時你倆擦在臉上手上,比都城裡的香脂強。」
蕭夫人笑而不語。心想丈夫對葛氏的怨恨大約一輩子也不會消了,不過總不能姊妹倆厚此薄彼,此乃興家大忌,回頭從自己處勻些給姎姎。
「大人!大人不好了!」青蓯夫人氣喘吁吁的從門外奔來,「嫋嫋要將那兩匹兩句送給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是不給您了!」
程始拍案大怒:「這個不孝女!元漪,那兩罐羊油膏都給你,你擦一罐丟一罐,顯得我們闊氣!」
蕭夫人伏案抖肩,悶笑不已。
……
程始既然回來了,遲來的定親宴就得補上。蕭夫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放手給程姎,親自採辦了酒水菜肴果蔬以及從萬家借來的庖廚,張羅的十分豐盛。果然,皇帝猶如放了一頭巡邏犬在程府門口一般,得知程家沒慢待養子後,又賜下三十壇禦封的金香酒。
曬成非洲食人族酋長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為什麼是食人族呢,因為程老爹一笑兩排雪亮的大白牙,看著十分滲人),對著一干老上司老下屬老朋友,程老爹就是臉紅尷尬也看不出來,很順利的大剌剌領新郎婿團團見了一圈親友。
可惜淩不疑身份權柄放在那裡,兼自帶北冰洋極強寒流,除韓大將軍還能受他敬酒,其餘賓客俱是坐立不安,不是忙不迭起身拜謝就是躬身致禮,看的程老爹暗自搖頭苦笑。
比較新奇的是樓家也來人赴宴了。
少商一直在宮裡不清楚,樓程兩家為著表示不曾因為退親而暗生齟齬,更為著維持交情,其實過去數月蕭夫人一直帶著程姎赴樓家的邀筵,倒還收穫結親意願若幹。
這回來的之前剛遠遊在外的樓家二公子,即樓垚唯一的同胞兄長。樓二公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還買一贈一的帶了一名金貴的陪客——同窗好友,袁慎。
淩不疑目光清冷,單手負背而站,靜靜看去。
袁慎緩緩踱步到廊下,目光不避不讓。
兩人對視一陣,最後是袁慎先開的口:「……是我眼拙了,當初在駐蹕別院時,就該看出你對少商君有意。」他當時就覺得淩不疑待女孩有些異樣,只恨沒深想!
「都說善見公子深得皇甫夫子言傳身教,可別連姻緣之念都學了去,不好好娶妻生子,閒來無事只知惦記別人的妻室。」淩不疑雖寡言,但一張嘴也是劇毒無比。
袁慎臉上一僵,但他隨即恢復風度翩翩的常態:「姻緣由天定,吾不敢妄言。然而,將來吾定是要去尊府牆外唱歌的。甚麼衛風鄭風,吾要一一唱遍。」絕不像恩師一樣,隻唱一次就黯然退場!
衛鄭之音多有關男女之事,袁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不痛快,也絕不讓你痛快。
淩不疑以目示意:你這是耍無賴。
袁慎回敬目光:說的好像你不是靠耍無賴討上新婦的一樣。
淩不疑:我與她才是姻緣天定。
袁慎:天定?是天子定吧。真當我讀書讀傻了啊。
「……善見公子還在相親麼?」淩不疑忽道。
袁慎呆滯一刻,知曉其意,黯然道:「我終是得成親的。」相敬如賓,互相體諒就是了,世間尋常夫妻不都這樣麼,不知道以後何處再去尋一個討人喜歡又妙語如珠的程少商。
淩不疑笑了,刹那間猶如雪樹漱銀,令人不敢逼視:「那就好。在下先恭祝善見公子得逢佳緣。公子來誦唱之時,吾一定攜婦登牆,洗耳恭聽。」敢來?看那隻小狐狸不從牆頭砸東西下去才怪,袁善見還當她像桑氏夫人那樣好脾氣。
回府途中,淩不疑斜倚著車梁,年輕白皙的面龐微微發紅,迎風吹散微醺之意,過不多時馬車駛入巷口,車旁兩行侍衛止步,眾人只見淩府門口站了一名文士打扮的長須中年男子。梁邱氏兄弟趕緊雙雙下馬,攙扶著微醉的淩不疑下輿。
淩不疑扶著梁邱起的胳膊,邊往裡走去,邊笑道:「歐陽先生怎麼站在門口。」
歐陽觀笑著走在其旁:「少主公好薄情,自己去赴定親喜宴,卻將老朽留在府中應付王家的糾纏。那金香酒老朽可是垂涎多日了啊。」
梁邱飛奇道:「王家又來啦?這都第幾日了。」
歐陽觀道:「今日若非老朽三寸不爛之舌,王家父子就要闖去程家定親宴了。」
梁邱飛撇撇嘴,頗有鄙夷之意。
庭院冷清,四下無人,淩不疑邊走邊想,片刻後停下腳步:「歐陽先生這就去草擬調令,就照之前議定的,著張擅領左騎四隊去王隆處幫襯,不必盡聽其言,相機行事即可。再讓李思點兩組弓手,兩隊強弩衛,另五百精兵去車騎將軍帳下聽令,要恭敬些。」
歐陽觀拱了拱手,領命而去。
梁邱飛驚道:「卑職以為少主公是不會答應的。」
「阿飛。」梁邱起低聲斥責。胞弟看著身量高大弓馬嫺熟,其實年歲只比未來的少主公夫人大數月,又受府中眾人疼愛著長大,骨子裡實是一片天真。
「晾了他們七八日,也夠了。」淩不疑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不無疲憊。
梁邱飛不敢置喙,只能不滿的嘀咕:「那王淳自己養了一幫酒囊飯袋,練出來的兵連縣衙裡當差的都不如,真是現眼!剿幾個山賊都險些被人掀了大營,還要少主公替他遮掩,假稱這是什麼疑兵之計,這才沒在眾將領面前丟人。幸虧沒娶他家女兒,不然姓王的還不更得擺老丈人大舅哥的派頭……」
淩不疑淡淡看了他一眼,梁邱飛立刻住嘴。
梁邱起暗歎,上前轉過話題,輕聲道:「少主公,今日你飲酒不少,何不在程府歇一晌。卑職看少女君今日一直沒出面,說不得就在後院等您呢。」
等他?淩不疑卸劍脫履踏進屋中,心中暗嗤一聲。那小狐狸精再投十次胎都不會這麼做,「她說明日有大陣仗,要好好歇一日,叫我別去煩擾她。」
梁邱飛歎道:「少女君也太…為何不能一門心思撲在少主公您身上呢…」
淩不疑閉目良久,才自言自語:「……會自己周全,這樣很好。」
梁邱起招呼侍童和婢女過來服侍,自己揪著胞弟的領子往外走去,低聲道:「你知道什麼,當初霍氏夫人就是一顆心全撲在了淩家,掏心掏肺待之,結果如何。再說,少主公身居朝堂之高,家婦若不懂周全,難道要事事讓少主公親自動手。」
梁邱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兄長,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梁邱起放下胞弟的領子,板板正正道:「為兄有四位紅顏知己,這些事,自然知道的比你多些。」
梁邱飛頓時一臉崇敬,高山仰止。
淩不疑坐在胡床上,隱隱聽見屋外兩兄弟的對話,一時間仿佛神思外遊,靜靜的凝視著窗櫺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嬌嫩的綠葉襯著小巧玲瓏的油亮果實,色如赤金。
次日一早,淩不疑點了一輛輕便精美的軿車出門,親自上程府接了未婚妻,出城後一路往東行去。此時秋高氣爽,沿途鄉間風景美不勝收,少商原本心情甚悅,可恨身旁的美男子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而寡言。於是少商就跟騎行在車旁的梁邱飛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少女君您不知道,車騎將軍禦下,那是出了名的以酒色財帛收買人心。哪怕當初收入帳下時是一員悍將,沒幾年也被酒色泡軟了骨頭。哎喲我那張李兩位兄長哦,真是要受罪了。」梁邱飛顯然對那調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誒,飛侍衛此言差矣。酒色財帛哪有人不愛的,我也……」眼見淩不疑視線掃來,少商連忙改口,「我那萬家伯父就愛的很,也沒耽誤他行軍打仗呀,王將軍定然還有別的不妥。」
「自然還有別的!」梁邱飛有一肚子的牢騷要發,正欲說下去,卻見兄長瞥來不贊同的目光,只好轉而道,「總而言之。這幾年王氏給我們少主公惹下了好些麻煩。」
梁邱起趕忙騎過來道:「車騎將軍到底是太子的長輩,看在東宮的面上,也不能叫王氏一門太失顏面。」
「那還不容易,讓王將軍早些致仕嘛。」少商道,「以後安享富貴就是了。」
「致仕?哈,王家那樣戀棧權位的……」梁邱飛看見兄長眼睛瞪的更大了,「總之他們不肯致仕。」
少商笑道:「他不願意自己致仕,你們可以幫他致仕嘛。」
「不知吾婦有何妙計。」淩不疑終於忍不住開口。
梁邱氏兩兄弟互看一笑,想主家兩口子要說話,連忙策馬騎開去些。
少商轉過身來,笑眯眯道:「我聽說文修君以前看的嚴,可如今車騎將軍漸漸不聽她的話了。你上回不是送了他兩名美姬嘛。我看啊,這是人數太少,力有不逮。你再尋些年輕力壯的美姬給人送去。不妨暗中許諾,誰能纏的王將軍時時真身上陣,將來離了王家就重重有賞。有了財帛,將來不論嫁人還是自立女戶,都富富有餘了。總而言之,大家齊心合力,定要日夜挽留王將軍在床榻之上。」
淩不疑好像膚色又白了幾分,脖頸上青筋浮起,宛如從牙縫裡迸出:「……這種話,也是你一個未嫁人的小女娘能說的?你怎麼不索性讓我派人去給王淳下些巴豆!」
真應該叫姓袁的來聽聽,看善見公子吃不吃得消。淩不疑又忽發奇想,若樓垚聽到這番言論,難道還會不管不顧的全盤贊同拍手叫好?那他是真做不到了。
少商笑道:「為何不能說。我這是正道妙計,美人放在那裡,他若不動心便平安無事。下巴豆嘛,到底落人話柄。唉,也不知王將軍口味如何,他若喜愛年長些的就好了,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時如狼似虎地動山搖,保管叫他正旦前就告病休。」
「這些亂七八糟你都是哪裡聽來的!」
「你以為鄉間婦人閒來無事,在太陽底下都會聊些什麼。」
「那你就全都聽著?」其實軍營中葷段子也不少,但淩不疑冷漠自持,從來避而不聽。這下可好了,他跳過的課業自家未婚妻都給補足了。
「求知不倦,學而不怠嘛。」少商摸摸鬢髮,毫不在意,「孔夫子都說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啊。」
「這是孟夫子說的。」
「哎呀差不多啦,你怎麼和陛下一樣,一個字都要挑出來。做人要寬~厚~!孔夫子不是說過嘛,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難道你沒聽說過。」
「……這也是孟夫子說的。」
少商皺眉道:「怎麼什麼都是孟夫子說的,這孔夫子都幹嘛去了。」
淩不疑忍住要翹起的嘴角:「他忙著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少商不悅了:「我這樣不好,你還娶我做什麼,趕緊去退親罷!」
「斷斷不退!」淩不疑十分正派,「你這樣的無行妖孽,口無遮攔,我若不收了去,恐禍害蒼生。」
「你……」少商難得語塞,嘖了一聲,怒而用力拍打他臂膀。
淩不疑終忍不住朗聲大笑,清朗鬆快的笑聲直傳到兩旁的侍衛隊中,梁邱氏兄弟互看一眼,俱是滿心歡喜。梁邱起更想,還是程小娘子有本事,自家少主公從今早出門開始的陰鬱不快總算散去了。
「你有話就和我說,別老是與侍衛搭話,青天白日呢。」淩不疑看著騎馬在前頭的梁邱飛,年少飛揚,愛說愛鬧,若他和梁邱飛以及少商三人一道走在路上,十人裡九個都會以為他們才是一對。
「行,那我『晚上』再同他們說。」少商很順嘴道。
淩不疑微一抿嘴,當即湊近過去作勢欲咬人,少商咯咯笑著用掌心擋住了他的嘴。淩不疑覺得她這幅淘氣的樣子十分可愛,便在她柔嫩的掌心親吻了一下,然後又極快的啄了一下她粉撲撲的小臉蛋。
少商立刻臉紅了,青年俊美高聳的鼻樑幾乎觸到自己的面孔,氣息濃重灼熱。她只是嘴把式,當下如一隻燙熟的蝦子般彈開去,縮在角落結結巴巴:「……這可是青天白日啊。」
兩邊的侍衛十分專注的目視前方,無一人往四面透亮的軿車裡去看。
「你這人,從今早出門起就一副討債不成悶悶不樂的冤家面孔,我怎敢跟你說話。」少商趕緊扯開話題。
淩不疑面上情思未褪,可此時此地也的確不能做什麼,只能收起白森森的牙齒瞪她一眼,然後捏起她的一隻小手在自己大掌中揉著,半刻才道:「等你見了家母,回程路上還能這樣高興,我才服了你。」
少商全然不當回事。惡婆婆嘛,她在鎮上不知見過多少,打罵吵架還有亮菜刀要拼命的都有,那又如何,她也不是吃素的。想到這裡,她諂媚的湊近了未婚夫提議:「服不服有什麼意思。若我回程途中神色如常,你就替我向皇后再告假一日唄。」
「還告假,又想睡一日?」淩不疑哼了一聲,「況且,你這賭約不對。你贏了,我要替你告假。你若輸了呢,拿什麼抵給我。」
少商看著他深沉欲發的眸色,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喉結隨著說話微動,不由得口舌發幹不敢再看他了——撩可以,肉償不行。
正在此時,她目光一掠前方不遠處,直如看見了救兵般,指著喊道:「你看那是誰?」
眾人看去,只見那人花白鬚髮,面色紅潤,一身富裕鄉紳打扮,竟是汝陽王。
老王爺身邊隻跟了幾名護衛隨從,此時正興致勃勃的跟在一群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後面,一面和鄉老笑談,一面不住去瞟坐在牛車裡的新娘子——十足老不正經的樣子。
淩不疑闔目一歎,只能先放女孩一馬,叫人將馬車靠過去。
「王爺,您又跑出三才觀了。」淩不疑自行下車,然後托著少商慢慢下來。
「什麼跑不跑的,孤又不是囚徒!」汝陽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東看西看發覺隻這一對未婚夫妻,便放心道,「今日鄉間有嫁娶之事,便來湊湊熱鬧。說起來,這樁親事還有孤穿針引線的功勞呢。」
少商站定後作揖行禮,笑道:「老仙翁,您這麼喜歡熱鬧,出什麼家修什麼行呀。紅塵俗世多好玩呐,你捨得嗎。」
「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老王爺撫須搖頭,又上下打量女孩身量,含笑道,「嗯,程小娘子倒是模樣更好了。」
淩不疑看著,忽道:「吾婦不知,老王爺哪裡是喜愛熱鬧,他是喜愛婚嫁之事。從以前起,他就愛看著人家成婚,張羅人家成婚,然後……」
「然後替人家成婚。」少商促狹的湊完這句,淩不疑忍俊不禁,隨即放聲大笑。
老王爺被嚇的花容失色,連連擺手:「這可不敢說,這可不敢說!你們兩個不學正經的,真是狼豺配虎豹,都不是好人!當初還是孤去程家提親的,你們兩個過河拆橋的!」說著憤而甩袖欲走,少商連忙上前拉住了,連聲道不是,他才氣呼呼的站住了。
「看你等行路所向,是去看望君華的罷。」老王爺忽的悵然起來,「唉,當初多要強多厲害的一個小女娘,如今卻這樣了。若是霍翀還在,不知有多心疼。她也是命不好,雙親早亡,兄長又走在她前頭,唉……」
淩不疑不笑了。少商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低頭聽著。
「你們今日去正好,適才我看見崔祐也從這條道上過去了,還裝了一車補養錦緞呢。他倒是有心,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唉,當初君華嫁給他就好了,阿猿打小就喜歡她,過門後還不把她當祖宗供起來啊。唉,都是命,都是命……」老王爺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與汝陽王分別後再次上路,淩不疑沉默的端坐車中,這次少商不敢再逗他了,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抓住牢牢捏在掌心。
看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少商略略吃痛,卻忍住了沒說。
霍君華所居的別院坐落在一片紛紛揚揚的杏花林中,此處依山傍水,前有溪流後有山坳,下面是一片食邑歸屬淩不疑的村落。此時別院門口停了一輛極大的輜車,七八個男女僕眾正忙著將車中之物卸下後,再陸續往內院搬去。
看見淩不疑托著少商下車,他們紛紛彎腰行禮,恭敬道:「公子來了。」
淩不疑一點頭後,拉著少商就往內院走去,才走了幾十步,一名面有刀疤的老媼迎上前來,躬身行禮。
「阿媼,崔侯呢?」淩不疑道。
「回稟公子,崔侯已在內堂了,正與女君說話。」阿媼抬起傷痕累累的可怖面孔,少商忍住了沒被嚇到。
阿媼又看向少商,溫言道:「這就是少商君罷,真是好看。」見少商見禮時行止妥帖,她笑容更盛,「今日女君心緒甚好,今早還喊著要去林中採杏子呢。」
淩不疑微微一笑,低頭對女孩道:「阿媼是母親的傅母,她沒有姓氏,年幼時被外大母撿來做侍婢的。待會兒進去後,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千萬別多言。」
少商忙點頭。
三人脫履後踏入內堂,這時,一個十分奇怪的女子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啦,不要再來了,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若是再來,我叫兄長拿棍棒將你打出去!」
——聽聲音應是中年婦女了,可口氣措辭卻宛如小姑娘一般。
然後是一個討好賠笑的中年男子聲音:「……別別,別叫你兄長來!咳咳,咳,我不是來糾纏你,就是來看看你,這次我得了兩匹鮮妍的錦緞,給你做衣裳正好!」
淩不疑腳步略頓,攥著少商的手掌又緊了緊,然後拉著她堅定的大踏步進去,少商跌跌撞撞跟進去,然後被拉著一起拜倒。
「女公子,小可見安了。」淩不疑恭敬的以額觸地。
少商有樣學樣,也道:「女公子,小女子見安了。」——誒,女公子?怎麼不叫母親。
從抬起的臂彎間偷看,只見內堂當中坐了一名面貌酷似淩不疑的中年女子,如果不算她滿臉的不耐煩,容色之美竟不輸於皇后和越妃。
她對面坐了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形容有些猥瑣,尖嘴猴腮手腳細長,倒不負『阿猿』這個乳名。
霍君華大模大樣的坐在當中,輕蔑的看過來,嬌滴滴道:「阿猿你看看,阿媼適才提過他們的。這是我堂伯家的侄兒,他們那兒遭了災,過不下去了,就來投奔我兄長。」
崔祐似乎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情景了,只能苦笑著點頭。
淩不疑細細端詳生母,溫和道:「女公子今日看來氣色甚好,前幾日忽起一陣寒氣,那道羊肉羹還是要繼續吃下去的。」
霍君華柳眉倒豎,拍案道:「你自己管好自己罷,一群吃白食的,輪的到你對我指指點點!哼哼,今日還帶你新婦一起來打秋風。我告訴你,凡事適可而止,別貪得無厭。我兄長脾氣好,我可不慣著你們這些寫蹭吃蹭喝的。」
——這可真是天下奇聞,自少商認識淩不疑以來,別說為難,就是臉色都沒幾個人敢給他看的,今日卻吃了這樣一通沒來由的厲害訓斥。
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神色一點沒變。
「好啦好啦,賢侄也是關懷你嘛。」崔祐趕緊來打圓場。
霍君華調轉槍口,大聲罵道:「要你多管閒事。我的侄兒你叫什麼賢侄,你占我便宜麼?」
阿媼坐在她身旁哄勸道:「不是不是,哪能呢。崔家公子和家主兄弟相稱,你們兄妹的侄兒,他自然也叫侄兒啊。」
霍君華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收了脾氣,哼哼兩聲不再罵人。
崔祐趁這檔口,趕緊讓奴僕捧著兩幅五彩斑斕的錦緞進屋,親自展開來讓女神觀看。
霍君華用挑剔的眼神刷了幾下,哼哼唧唧道:「還算不難看,好吧,阿媼收起來吧。我是給阿猿你一個面子,別以為我缺這個了,我兄長什麼沒有啊……阿猿,你說這回我做什麼樣式的衣裳好?」她接過阿媼手中的錦緞,拿來在身上比著,笑的仿佛十幾歲的女孩子。
崔祐歡喜的不行,笑呵呵:「你從小就好看,穿什麼都是第一等的!」
霍君華被恭維的十分舒服,得意的嬌笑起來:「那是自然,還用你說!整個縣裡鄉里,我稱第二,看誰敢稱第一!」
得意過後,她面色忽又悲傷起來,「可是,既然我這麼好看,為什麼阿文兄長不喜歡我呢?明明他和兄長那麼要好,卻待我不冷不淡的。我小時候他還頂著我上樹呢,後來卻再不願理睬我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陛,陛……」崔祐面色漲紅,卻又不敢叫出來,偷瞥了淩不疑一眼,低聲道,「你們差了好多歲,他是拿你當妹妹呢。」
無需解說員,少商聽到這裡,心裡已經一片清明了,她不由得惶恐的去看淩不疑。
身旁的青年雙目垂視前方地面,紋絲不動。
「我知道!」
霍君華忽然惡狠狠的叫起來,面目扭曲憤懣,雙手神經質的撕扯著錦緞,「就是越姮那個小賤人,整日塗脂抹粉的勾引人!什麼都要跟我鬥,一直跟我爭搶風頭,還讓阿文兄長厭恨我,疏遠我!我絕不放過她,給我等著,看我怎麼收拾她!我要那小賤人身敗名裂,無顏見人……」咒駡到後面,中年婦人竟如孩童般帶了哭腔。
如今的越妃可不是當年鄰縣大戶之女了,雖然內堂已遣退奴僕,但也不能這樣辱駡,崔祐急的團團轉,忙道:「誒誒,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陛,陛……那麼一個男子,你還可以嫁給別人的呀!」這話一出,他立知不妙,緊張的望向中年婦人。
果然,霍君華神色怔忡起來,低低的柔聲道:「……有那麼一個,相貌還算能入眼。那家姓淩,是為了避難從外鄉遷居來的。可惜窮了些,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藥的……」
她臉上一片嬌羞,手指忸怩的捏著那幅錦緞,隨即又驕橫的抬起頭來,「不過沒關係,兄長有人有錢,讓兄長幫扶他就好了。只要有我在,淩氏總能慢慢興旺起來的!」
興旺是興旺起來了,不過後面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少商暗暗吐槽。
「可是兄長卻不喜歡他,說要再看看。為什麼!為什麼!」霍君華忽然神色激動起來,癲狂著起身,「我要去找兄長理論,為什麼我喜歡的人他不讓我嫁!我就要嫁,我就要嫁,兄長,兄長,你在哪裡……」崔祐和阿媼都慌了,趕緊去拉扯她。
霍君華用力掙扎,大聲喊叫起來:「兄長,兄長你出來,有人抓著不讓我去找你!兄長,兄長……」她忽頓了一下,臉上露出驚恐猶如見到妖魔的神情,仿佛從心底嘶啞著喊叫出來:
「不——!兄長已經死了!他死了!」
饒少商素來膽大,也被這陰魅可怖的叫聲嚇了一跳,瑟縮著挨到淩不疑身旁。
霍君華滿臉是淚,恍恍惚惚的嘶叫著:「兄長死了,都死了……我看見他的頭顱被挑在旗杆上,還有阿嫂,還有侄女侄兒們也都死了,一具具屍首在那裡,小阿夙,她都要出嫁了…天哪,天哪…我要去找他們,我要去找他們……」
阿媼緊緊抱住她,崔祐跪在她身旁,無聲流淚。
霍君華忽然看見跪坐一旁的淩不疑,喃喃道:「你是,你是淩益……」
她仿佛從他臉上見到了前夫年少時的俊秀模樣,瞬間雙眼堆滿怨毒,咬牙切齒的衝過來:「你負了我,為什麼不去死!我兄長死了,你為何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說著尖尖的手指就要來劃破淩不疑的面孔,淩不疑立起輕展右臂,一個刀手拍在生母后頸,然後霍君華就軟軟的癱倒了。
淩不疑打橫抱起生母,阿媼拭淚在前引路,少商和渾渾噩噩的崔祐跟在後面。將霍君華安置在內室床上,淩不疑坐在榻邊靜靜看了一會兒後,吩咐阿媼好好照看。
崔侯猶自一抽一抽的哽咽,拍著淩不疑的胳膊道:「你先回去罷,上回也是這樣,看見你,她老要想起你父親,你們母子還是少見的好。以後有空去我府上飲酒,帶上你新婦,我留了東西給你們成婚用的。我再留會兒,等她醒來,我哄她兩句,說不定她又高興了。」說完就幾步伏到霍君華榻邊,眼不錯的凝視著床上之人。
淩不疑看著榻上塌下的兩人好一會兒,然後拉著少商安靜的出去。
他們在別院前堂用過午膳後,人馬都稍事休整,一行人再度匆匆上路了,回程途中,兩人靜坐無言。
少商自己也心亂的很,過了許久,才幽幽道:「算我輸了。你別替我向皇后告假了。」
實在是太慘了,雖然婆媳問題是木有了——因為人家根本停留在無憂無慮青春年少的霍家大小姐記憶中,哪會認自己這個兒媳——可實在是太慘了,母子倆竟都不能多見!
淩不疑摸摸她微涼的臉頰,將座位上的大氅拎來披在女孩身上,然後攬她在懷裡貼著。
「那……崔侯夫人呢?」少商忽想到一事。雖然霍君華瘋了很可憐,但自己丈夫這麼一副癡情的嘴臉,哪個老婆能忍。別回頭打小三打到杏花別院,然後上了都城頭條才好。
淩不疑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母親嫁後多年,崔侯終於被老母逼著成了家,膝下有二子。崔侯夫人是生次子時難產而亡的。原本崔老夫人還要兒子續弦,可不久後我母親就與父親絕婚了,崔侯便抵死不肯再娶,鰥居至今。」
少商長歎一口氣:「果然以貌取人是為不妥。崔侯雖貌寢,但用情至誠,用心至真,這一腔的情意……萬金難換呀。」
淩不疑低低嗯了一聲。
少商心念一動,想到那個『用情不誠,用心不真』的正是淩不疑的生父,也不好繼續再說什麼了,只能寬慰道:「你別擔心。霍夫人又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全家。到時我冒充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常來看望你母親好了……呃,你母親不會打窮親戚吧。」
淩不疑失笑,摸著她柔軟的頂發:「十日休沐一回你都嫌不夠睡,如何有功夫來看母親。還是等成婚後吧,那時陛下總不會再揪著你去長秋宮讀書了。我們的日子,以後長著呢……」
他的聲音漸漸渺遠,目光向遠方投出。只見前方村落炊煙嫋嫋,蒼白的煙霧罩在這片如黛青山之上,猶如夢境裡。
少商早習慣了午睡,此時又累又困,便挨在淩不疑懷裡打瞌睡,耳邊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又溫柔又安全,好像幼年祖母哄她睡時,輕拍她的繈褓的聲音。
不久,她就睡著了。
第87章 拜見‘婆母’大人2.0.上
淩不疑見未婚妻情緒不高, 就將她送家後自回府邸了, 走前見女孩蔫頭耷腦的無精打採,便柔聲吩咐她再歇一日,他會替她去宮裡告假的。誰知一俟他離去,少商立刻脫兔般的奔去九騅堂。原來她只是對著受害者母子沒情緒,對上自家爹媽那是八卦情緒空前高漲。
「淩,啊不,霍夫人…那什麼, 瘋了…?」程老爹這兩天一直在家養護曬傷, 聽罷這番複述他的眼白顯得更白了,「這事估計都沒幾個人知道罷?」
蕭夫人點點頭:「嗯,至少我就沒聽說過。也是,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子晟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卻有位瘋母,說出去好聽麼……不過, 我現在倒是明白了?」
「阿母明白什麼了?」少商問。蕭主任常有些不凡的見解,她一直十分佩服。
「霍家一門忠烈,陛下當初卻沒有為霍夫人絕婚之事撐腰到底。」
非洲酋長父女倆齊齊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蕭夫人繼續道:「當初打聽到霍淩兩家的往事時我就覺得奇怪。汝陽老王妃再有臉面, 究竟君臣有別, 她再能胡攪蠻纏, 陛下雷霆震怒之下, 也不見得能抵擋——可陛下還是放任霍夫人和淩侯絕婚了。」
「現下我明白了。陛下是性情中人, 未必喜歡淩侯與淳於氏的行徑, 又覺得強扭的瓜不甜,就是淩侯迫於君威離棄淳於氏迎回霍夫人,那又有什麼意思?還有一則,倘霍夫人還是淩侯夫人,那麼撫恤給霍氏一族的好處免不了要讓姓淩的沾些去。於是陛下就想,索性讓霍夫人絕婚,然後再嫁一個忠厚重情功勳卓著的郎婿——比如崔侯。不但霍夫人將來有靠,子晟也能有個真心關懷的後父,誰知……」
「誰知,霍夫人絕婚後沒多久就瘋癲了?」少商喃喃著。哎呀呀,皇帝這下可算錯啦。
蕭夫人歎道:「正是。誰知道霍夫人對淩侯用情那樣深,竟然瘋癲了。唉,也不能怪陛下,絕婚又不是什麼大事,再嫁就是了,有什麼過不去的,哪個能料到會瘋呢。」
程老爹嘴巴動了動,很想表示一番關於『絕婚並非小事』的見解,最後還是忍住了,只能連聲『可憐可憐』的歎息忠臣之妹如今的淒涼光景。
「嫋嫋,你記住了,如今這事是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陛下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你在外面別亂說,免得惹帝後與子晟不快。」蕭夫人最後諄諄吩咐。
少商鄭重應下。這點行情她還是懂的,不會那麼沒眼色。
首先汝陽老王爺顯然是知情的,但他那壞事的老太婆未必知道,所以才那麼大喇喇的沒有進退分寸;帝後是知道的,那麼按照皇帝的天秤座絲帶兒,越妃也一定知道了;淩不疑他爹應該也知道,不然不會怕皇帝那麼厲害,至於其餘人就得望天問卜了。
次日睡到自然醒,少商本想再懶惰的癱一日,整理整理思路,開展一下批評與自我批評,誰知多歇一日之事被次兄程頌知道了,他便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通知了萬萋萋,然後萬萋萋又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來抓人。
在萬府足足玩鬧了一上午,又是膊撲又是騎馬,自然還少不得賭兩把(少商險些連衣裳都輸掉了),終於在午膳時將自家把子灌醉後,她才得以搖搖晃晃的回了家,坐在馬車上迎著秋風散酒氣時,不意竟在街上看見了樓垚。
少商立刻清醒了,雙眼瞪的圓鈴鐺一般,伸著脖子眺望街角那頭——樓垚低著頭騎在馬上,踽踽而行。原先那個,高瘦陰鬱的模樣。一晃眼的功夫,他與隨從們就從視線中消失了。少商愣愣的坐回車中,半晌無語。
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婚姻不成情意在,就算情意不在了樓垚當初送的禮還都穿在程母身上呢,是以她很理所當然的擔心起前未婚夫現下的日子了。
回到居處後洗去一身的酒氣,少商趴在窗欄上苦苦思索,應該如何打聽樓垚的近況呢。
大剌剌去樓家去問是不可能的,樓家人會嚇死,淩不疑也會活吃了她;直截了當的去問親娘也不現實,蕭主任最怕他們藕斷絲連,恨不能全網遮罩樓家消息;她那三位兄長中有兩個半都是屬二五仔的,下課鈴響時讓他們去打聽,課間十分鐘都熬不過蕭主任就會帶著班主任殺到——那該怎麼辦呢。
到了此時此刻,少商才發現自己手上可用之人簡直比肚裡的墨水還少。
其實她一直都是個特別有事業心的姑娘,混社會就兢兢業業的混,讀書就嘔心瀝血的讀;投胎到這樣衣食無憂的剝削階級家庭,她本想好好幹一番事業,不敢說富可敵國,但至少在程老爹的庇護範圍內自立門戶自食其力是不成問題的。
誰知來了這裡大半年,連程家祖墳在哪兒都還沒鬧清楚,就再一再二的撞桃花,到現在為止,除了一樁婚約兩個未婚夫三段緋聞,她竟然一事無成!
想到這裡,少商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那個嘴貨當初不是說欠她一回嗎,現在她跟著淩不疑上可九天攬月下能火鍋海底撈,其實也沒什麼地方用得上袁慎了。這回就讓那貨將諾言償了,也算大吉大利,國泰民安。
少商當下招來蓮房,附耳過去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她如今攀上金龜婿,又日日進出宮闈,在家中早是身價倍增,威勢大漲,奴僕無有不恭恭敬敬的,有時比管理家務的程姎說話還管用。蓮房本就對自家女公子死心塌地,便十分爽利的一口應下,扭頭就走。
辦完這樁事,少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猶如一隻圓滾滾的鼴鼠,打算睡一頓美美的午覺,誰知此時蕭夫人卻遣人來傳她去九騅堂,言道:淩侯夫人來了。
少商伸了一半的胳膊頓在半空中了。
其實淩侯夫人淳於氏之前已經來過幾次程府了,不過少商和程老爹都不在,都由蕭夫人出面接待。蕭主任的本事少商是知道的,最擅長義正詞嚴的下套路,雖然不能把塑膠花說成香水百合,但忽悠成高檔PVC還不成問題,樓二公子的妻子如今已當她是人生導師了。
打扮停當後,少商迅速移步九騅堂,只見蕭夫人對面正端坐著一位衣飾雅致的中年美婦,她身後還跪坐著兩名十五六歲的美貌侍女。
在蕭夫人的引領下,少商禮數完整的向淳於氏行了禮,再抬頭時她正面對上淳於氏。少商觀其相貌,覺得淳於氏並不十分美豔,但自有一股溫柔婉轉之意,尤其臻首低垂輕言細語之際,仿佛比少商還要嬌滴滴,更別說英氣勃勃的蕭主任。
少商忍不住暗笑,蕭夫人生平最討厭這種小白花長相的女人——沒錯,包括她自己的女兒。這些日子蕭夫人偏要壓著性子去應付淳於氏,估計肚裡的槽口都快溢出來了。
「……之前來過幾回,聽你母親說你鎮日都在宮裡,今日終於得見真人了。」淳於氏有一把低柔的好嗓子,好端端說話都跟呢喃似的,「真是生的好模樣,我看了都喜歡,難怪子晟這麼著急要娶你。」
「也不算著急了吧,淩大人都二十一歲了。」少商低垂眼睫,不疾不徐的撫著袖子,「聽說夫人您的長子今年才十五歲,已經開始議親了。」
淳於氏頓時微笑凝固,她沒料到這樣尋常的一句話竟會招來針刺般的回復。
少商側首看向生母,蕭夫人也不動聲色的看了她,目光交匯須臾之際,兩人已知彼此心意——這對母女雖然情分一般,但都對彼此的聰慧程度有很高的評價。
在知道霍夫人瘋癲之前,蕭夫人尚能不鹹不淡的敷衍著淳於氏,偶爾笑談幾句撐撐場面,但如今嘛……情形就不一樣了。
「呵,也是。」淳於氏很快恢復如常,斂衽低頭而笑,「少商君是子晟未來的妻子,是君華阿姊的新婦,自然對妾身有些…看法…可是,少商君,妾身到底年長你許多,且聽妾身一句,往事已矣,過去的事總是再也改不過來的,咱們總要往前看。所謂上陣父子兵,我家侯爺和子晟到底是親父子,哪能老這樣冷冰冰的杵著。少商君縱是不願理睬我,也不能不認我家侯爺吧。子晟礙著君華阿姊,不好軟下身段,可不得由我等婦人先走這一步嗎……」
「淩侯夫人。」少商不耐煩聽這女人絮叨,便微笑著打斷道,「小女子有一句不知當不當問。」
「少商君請問。」
「淩侯夫人是什麼時候寡居到淩家的?是霍夫人嫁去之前,還是之後。」
淳於氏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輕聲道:「妾身命運不濟,前夫亡故後無處可去,孤苦伶仃,只能托庇在姨母家中,幸得君華阿姊照拂。」就是承認在霍君華婚後才住過去的。
少商毫不掩飾臉上的微妙神情。
蕭夫人忽道:「之前淩侯夫人來時說過,當年與霍夫人相處甚諧,親如姊妹,鞍前馬後,無有不應。」
少商對親媽的高超措辭技術表示敬佩,甜甜一笑——心機小白花哄驕縱大小姐的戲碼嘛,何況還有淩侯在旁敲邊鼓,一會兒誇誇妻子端莊大度好賢慧啦,一會兒贊贊妻子憐惜弱小心底善良啦,還不手到擒來。呵呵。
蕭夫人沒說的是,前幾次來訪時,淳於氏提起當年和霍君華的『友誼』,簡直淚眼汪汪,我見猶憐,好險沒把她噁心死,偏還要苦苦忍耐。
她也是地方高門出身,並不介意丈夫納妾,但前提是那些姬妾只能是『玩意』。治家如治國,政令不能出其二,一山只能有一隻母老虎。可淳於氏是尋常婢妾嗎?
蕭夫人與青蓯不但情同手足,患難與共,而且心意相通,都知道彼此對婚姻家族的看法,是以青蓯從無分毫覬覦程始之意。就淳於氏這樣的,趁霍君華死不見屍之際登堂入室,也好意思提『姊妹』?真笑話!
「妾身與君華阿姊當年的情分直比人家親姊妹還親厚,妾身知道君華阿姊和子晟還在人世時,在三清道觀點了一百盞還願燈,誰知,誰知……」
淳於氏低低哀泣,「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常事,子晟沒出世前外兄也曾納妾,雖說不久就過身了,但君華阿姊也是點了頭的。是以妾身自願洗手作羹湯,侍奉外兄與君華阿姊,實在不明白為何君華阿姊就是不肯容我,非要我性命不可!」
這段話信息量有些大,如果是普通的正義人士,大概會對霍夫人生出些許反感來;不過這番話說給少商聽是白搭了——因為她幫親不幫理啊!
「我也不知道她為何不肯容你啊。」少商望天喃喃,「大約霍夫人慣於做獨女吧,抑或是,她更喜歡睡大床,不願你去和她擠?」
蕭夫人想笑,但又覺得不妥,好容易忍住。
淳於氏有些傻。
她想說即使妾侍也不見得會和正妻一起侍奉丈夫,可這種話她如何說得出口。不過,她也是有歷練的,一看今日情形不對(其實是少商全不按牌理來),決意速戰速決,便轉而向蕭夫人道:「妾身家中還有些瑣事,這就告辭了。」
說著,她從左側那名少女手中接過一隻漆木匣子,「這是城外些許田畝的契書,算是我和侯爺給少商添妝了吧。還有這兩名婢子,是妾身以十萬錢從南方買來的,歌舞庖廚都行,將來服侍少商和子晟……」
「夫人,您真是風趣。」少商笑眯眯道,「我至今連淩大人的內寢還沒摸上呢,你這一上來就送我兩位美貌侍婢,分去我未來郎婿的床榻,莫非還要我謝您?這莫非是,見一面分一半的道理?」她就喜歡一言不合開黃腔。
「少商!」蕭夫人皺眉道,「不會好好說話啊!」
淳於氏果然滿臉憤怒:「你,你一個小女娘怎能如此滿口污穢言語……」
「夫人覺得這話污穢。」少商做出一臉誇張的景仰,「夫人真是冰清玉潔,德行高量啊!」然後冷冷一笑,「這世上,有些人能做污穢之事,卻不許旁人說出這些污穢。夫人覺得這種算什麼,哼,真是虛偽!」
「你們這是逐客?」淳於氏霍然站起,臉上冰冷憤怒。
眼看女兒又要荒腔走板胡說八道,蕭夫人趕緊搶在前頭,端正道:「淩侯夫人知道什麼是首鼠兩端嗎?」
淳於氏一愣。
蕭夫人抬頭直視眼前的貴婦:「有些事,是沒法兩面下注的。子晟是我家未來郎婿,我家自要和他站在一處。夫人,您與其在我家迂回,不如徑直去尋子晟。他若肯來個『往事已矣』,那麼我等自會將您奉若貴賓,倒履相迎。否則,我們也不會逆子晟之意行事。」
蕭夫人目光凜冽,字字如刀,淳於氏一時竟無言以對。
少商撫掌笑道:「阿母說的真好,真是微言大義,如雷貫耳,天打雷劈……」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蕭夫人扭頭怒瞪女兒。
少商只好訕訕的將嘴閉上。
淳於氏冷冷一笑:「就憑令嬡今日所言,我不信旁人聽了會無動於衷。」
「那您就……」少商正要笑著回嘴,卻被蕭夫人殺氣騰騰的目光嚇住了。
「吾女說什麼了,她什麼也沒說。」
蕭夫人抵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夫人若出去傳揚什麼,我家是斷斷不會認的。我家大人雖比不上淩侯從龍的早,可在這都城裡也略有幾分薄面。連陛下和皇后都常誇讚少商最近愈發妥帖,時時有賞賜,也不知外頭人是否會信夫人的話?!」
「好好好!」淳於氏連連冷笑,「我今日算是認識你們了!……我們走!」說著也不等奴僕來送客,自行甩袖而去,兩名被嚇待的侍婢急急忙忙的跟上。
……
待人走遠後,蕭夫人才看向女兒:「你不斷激怒淳於氏,究竟是想幹什麼?就算不想敷衍她,也不必反目成仇。」
少商卻顧左右而言他:「唉,百聞不如一見,阿母您一發起脾氣來,真是威風凜凜。只盼這位淳於夫人拿出當年和霍夫人搶男人的膽色來,不至於被阿母您一嚇就縮回去。她若能在外散佈我今日的惡形惡狀,說不得啊,我就能一勞永逸啦。」
蕭夫人半信半疑,不予置否。
少商的打算很好,不過很多年後想起來,似乎她那些看起來十分嚴肅正經的打算,最後總會往另一個哭笑不得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88章 拜見‘婆母’大人2.0.下
自來婆媳關係複雜, 何況是淳於氏這種繼婆母,少商本來還在擔憂未來可怎麼相處, 可昨日見過霍君華後她徹底改了主意。她不但不想伺候淳於氏,而且還想徹底擺脫之——
步驟一:先激怒淳於氏,越粗俗越好, 然後淳於氏就會向淩侯告狀甚至在外傳揚。
步驟二:鑒於執行人楚楚可憐的白蓮長相,到處哭訴淳於氏為難自己捏謊造謠。
步驟三:必要的推波助瀾,可編些繼母對嫡長子居心叵測的段子, 以供群眾發揮想像。
結果一:下限是淩不疑雖然心知肚明但會很快樂的給執行人撐腰, 上限是皇帝勃然大怒,新仇舊怨一起爆發。
結果二:順勢就終結了即將到來的『婆媳相處』, 大家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 * *
總策劃:程少商。
主執行:程少商。
輔助執行:蕭主任, 淩不疑。
後盾支持:淩不疑&皇帝&皇后……
吃瓜群眾以及若幹脂粉:程老爹以及親友團, 可根據自身技能水準酌情安排戲份。
以上。
然而算計不是計算,不可能像套入公式一般處處妥帖,沒等少商想出如何了這個局, 先在長秋宮中遇到剛用完早膳的皇帝。
此時皇后正在為皇帝整理袍服玉帶,皇帝看見低著頭如鵪鶉般老實的小姑娘,當即皺眉道:「朕怎麼有好些天沒看見你了, 當初皇后不是說一旬休一日嗎?這都休憩幾日了。嗯, 朕記得你的休沐日是在, 在三日前罷。」
少商暗歎一口氣。這皇帝也不知怎麼搞的, 訓她都訓上癮了, 順路固然會日行一訓, 不順路繞道過來也要隔日一訓,難道她看起就那麼不靠譜?
「回稟陛下,陛下說的極是,大大前日妾在家中休憩。」
「那後來呢。」聽到『大大前日』四字,皇帝努力不彎起嘴角。
少商道:「大前日,妾家中不是為淩大人辦定親筵麼,家父邀了好些親朋摯友呢。」你個臭老頭,前些天你自己賜了那麼多酒你忘了啊!
「為何定親筵不與休沐日在同一日?」皇帝提著腔調,故意冷眉峻眼,引來皇后用力束了一下他的腰。
「因,因為…定親筵要要要準備呀…」當然是為了多休息一日,大家都是道上人,皇帝老伯您需不需要這麼較真啊。
「那定親筵是你辦的?」皇帝繼續為難。
「不不,那什麼…妾稍微幫了下手,要緊的是多看看,多學學,長些見識…」
皇帝耷眉拉眼,一本正經:「上回程樓兩家定親,難道你就沒有看看學學?到了這回怎麼還不能親自張羅呢。」
皇后手上用力抽拉玉帶,幾乎將皇帝的早膳給勒出來。
少商臉都綠了:「呃,妾妾…那個學無止境,愈學多就愈發覺妾實在是無知,是以要多看多學幾次,呵呵…」
皇帝自幼父母雙亡,但生性開朗明快,可惜起事後一路艱難險阻屍山血海,登基後更是須為天下表率,只有在少數幾個老兄弟面前還能玩笑一二,想想已有許多年不曾如此促狹了。
他本想說『你若是多定幾次親豈非知識更加淵博了』,不過看到皇后不贊成的目光,只好轉言道:「好,那辦完定親筵呢,你怎麼還不進宮。」
少商鬆了一口氣,趕緊回答:「前日,淩大人領著妾身去拜訪霍夫人了。」
皇帝眼中的笑意頓了一下,皇后手上的動作也停了,過了片刻,帝後才雙雙復原。
皇帝道:「霍夫人近來如何?」
少商道:「夫人有些清瘦,不過看著氣色倒還好。哦,崔侯也在。」
皇帝沒有說話,神色有些鬱鬱。
少商見狀,趕緊將最後一顆炸彈熄火:「唉,從杏花別院出來,妾亦是悵然,想到這人間悲喜,無可奈何,妾久久不能釋懷。是以淩大人又為妾向娘娘告假一日,讓妾…誒,那個平復心緒,平復平復…」
皇帝複笑:「你平復什麼心緒,小小孩兒知道什麼是人間悲喜無可奈何,裝模作樣,不就是躲懶懈怠,當誰不知道呢!」
少商正要說出淳於氏之事,誰知大長秋曹成來請皇帝移駕了,言道尚書台幾位大人已至。皇帝頷首,又勒令女孩好好讀書,將之前幾日的功夫都補回來,然後起駕離宮了。
少商連忙對皇后道:「娘娘,昨日淩侯夫人上我家了!想到霍夫人如今的情形,我一看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於是就說了些負氣的話。」
皇后雖溫和卻並不笨,聞言上下打量了女孩一番,含笑道:「你得罪了淩侯夫人,想要陛下和我給你撐腰?」
「娘娘,您別說什麼得罪不得罪的,我那是伸張正義!」少商諂媚的扶著皇后的胳膊往內殿走去,「難道您喜歡淩侯夫人啊。」
皇后白了她一眼:「喜不喜歡另說,你也該好好管住自己的嘴了,一逮著機會就胡說八道,戲謔無行。在我宮裡尚且無妨,若是出去了,看人家罵不罵你。」
「我也就在娘娘身邊才說的,您看我出去哪會那麼說?」
「在我這裡也不許信口開河!」
「那我什麼時候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啊,家裡?可我現在待宮裡的時候比在家裡長多了,好憋氣呀。」
「我說你能放言時,才許說!」
「……好吧。」
因為缺課四日,這日上午少商學的分外勤勉,不知過了多久,正覺饑腸轆轆,翟媼過來剛說要傳膳,殿外的小黃門卻忽來傳報:汝陽老王妃攜淩侯夫人來了。
皇后頓了頓,道:「傳。」
汝陽老王妃還是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不過今日卻穿了全幅王妃儀裝,披帛掛玉,系五彩錦緣;她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淳於氏也是一般的莊重打扮,雙眼紅腫,想是哭泣許久所致。
少商看了一遍,暗切一聲。
汝陽老王妃略略彎曲一下身子,算是行過禮了,於是跪坐在皇后身旁的少商也有樣學樣的向老王妃彎了彎脖子,接近於平角。不過淳於氏還算上道,老老實實的行足了禮數。
「不知叔母今日所來何事?」皇后一臉的冷淡端莊。
汝陽王妃冷冷一笑,指著她身旁道:「老身今日就是為了這個小賤人來的!」
「王妃慎言!」皇后冷聲道,「少商在予身邊數月,素來溫良恭儉,仁善豁達,從未有何不妥之處。叔母今日一來就氣勢洶洶,未免過了。」
少商頭愈發低了。她自來被人數落慣了,難得受這樣兇猛的誇獎,不免有些臉紅。
汝陽王妃用力拍膝:「老身說的句句屬實。昨日,淩侯夫人好心好意去程府拜訪,贈與田地侍婢,不但沒落著半句好話,還被這賤婢羞辱一番!皇后,你今日若不處罰這賤婢,恕老身不能服氣!」
老婦聲量響亮,幾乎震動殿宇,淳於氏很很配合的在後面抽泣幾聲。
少商心中輕蔑。想道你服不服氣關我P事啊,就是你斷氣了也不關我事呀。
皇后側瞥了少商一眼,才道:「我素信少商,想來她不至於如此……」
「娘娘!老身敢對天起誓!」老王妃聲嘶力竭,口沫橫飛。
此時人們對鬼神之事甚是篤信,皇后一時氣弱,思緒一轉,便道:「這等家事還是請越妃一道來參詳……」
「皇后!」汝陽王妃刻意一字一句道,「你是六宮之主,責罰晚輩這等區區小事,難道還要過問一個妃嬪?!」
翟媼忍不住了,開口道:「娘娘想請誰就請誰,王妃未免手伸的太長了吧。」
「賤婆子放肆!」老王妃大喝,兇狠異常,「貴人說話,也輪得到你一個奴僕插嘴,皇后就是這樣放縱,這等奴婢就該狠狠掌嘴!」
老太婆氣勢驚人,少商卻在心中暗暗給她鼓勁,盼她繼續作死。
皇后面如冰霜,只有略快的氣息顯示她心中惱怒。她忽道:「少商,你有什麼話,當著王妃和淩侯夫人的面,盡可放言。」
此言一出,少商眼睛都亮了。
淳於氏臉色一變,她領教過少商的胡攪蠻纏,汝陽王妃卻猶自嘶叫:「皇后,老身都帶了苦主來了,你趕緊責罰她就是,還讓一個小輩來和老身對嘴不成!」
「喲,老王妃可真霸氣呀!這知道的是您氣急攻心,不擇口舌,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才是這天下之主,六宮領袖呢。」少商慢吞吞的走前幾步,跪坐到皇后右前方。
「你個小賤人說什麼呢!」老王妃指著她罵道。
少商道:「娘娘想宣越妃娘娘,您不讓;娘娘想多問兩句,您就要她立刻責罰我。喲,您可比陛下厲害多啦,陛下和娘娘都是有商有量的,哪有您這幅威風啊。今日下午有一位博學的老儒生要來給我接著講禮數,回頭我就問問她,老王妃這幅做派,不知合不合禮數啊!」
汝陽王妃立刻漲紅了臉。
「哦,我忘了說,這位老儒生有位從弟是在御史大夫手下當差的。」少商盯著那張豬血色的老臉皮,心中異常快慰。
今天之事往小了說只是皇族家事,但倘若抖到朝堂上去,那立刻會引來一群猶如嗅到血誤氣息的蠅蟲。汝陽王妃再自持年長尊貴,也不願意撞上這口鐘。
「都是妾身不好。」一直扭著素帕抽泣的淳於氏忽然開口,「老王妃是為了替妾身張目,才激憤至口不擇言,萬望娘娘原宥!」說著便連連磕頭,不時額頭便紅腫起來。
皇后側首避開,只好道:「恕你無罪。」
汝陽王妃淬毒的眼神掃向少商:「好厲害的嘴,果然是狡詐多端,長舌厲口,淩侯夫人就是叫你羞辱了一番,你可知罪?!」
「知什麼罪?我從未說過羞辱淩侯夫人之言。」少商道。
「老身敢起誓……」
「您起誓有什麼用啊,您又不在當場,沒看見沒聽見,都是憑淩侯夫人一面之詞。說不得,您也是受了矇騙呢。」這等程度的辯詞,少商簡直連腦子都不用過。
汝陽王妃一時語塞,淳於氏立刻撲上前道:「妾身也敢起誓,妾身以性命起誓,那日程少商確對妾身百般羞辱,污言穢語……」
「你的誓言切不可信。」少商輕飄飄,「像你這般品性之人,自不會將神明放在心上。」
淳於氏一口氣的堵在喉頭,她不願就自己的品性話題說下去,只能向皇后大喊道,「當時妾身還帶有二婢,她們可以為證!」
少商笑起來了:「誒喲,夫人您行行好,那兩個侍婢是您花錢買來的,還不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若是如此,我也可以從程府找些奴僕來,說您那日意圖不軌,讓我在淩大人飲食中下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好叫他無後而終,將來淩大人偌大的家底還不都歸了您膝下之子麼?別說二婢,就是二十個婢女,我也給您找出來作證,如何?」
如此一番天馬行空狗屁不通的詭辯說將出來,別說汝陽老王妃有些傻,淳於氏氣的幾乎滿腔氣息要蒸騰而出,卻只能指著她:「你,你這…你這個狡言欺詐的…」
好容易順過一口氣,她立刻流淚跪告:「皇后娘娘,程娘子這番誅心之論妾身斷斷不敢領受。這話非但不能說,連妾身連想都不曾想過。倘若這些話有絲毫流了出去,妾身再難立足人前啊!請娘娘明鑒,若是不能還妾身一個清白,妾身寧肯一死!」
皇后面有難色,正要張嘴說些緩和話,少商迅速對著汝陽王妃道:「王妃明鑒,倘若我也敢起誓,說淩侯夫人確有謀害淩大人之心,您會否主持公道,也狠狠責罰淩侯夫人?」
汝陽王妃不由得一縮。當年之事她捫心自問,也不敢說淳於氏沒有半分私心,是以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只能顧左右而言道:「你起什麼誓,適才淩侯夫人也起了誓,你怎麼就不肯認!」喘了一口氣,她放柔口氣,「你只是個小小孩兒,偶然口誤也是有的,長輩怎麼會和你計較呢。好好認了錯,這件事就揭過了,好不好。」
少商冷笑,心想你哄三歲孩子呢,一旦她認了錯,後面的責罰還不由她們起哄。
她道:「王妃此言差矣。我可是老老實實聽長輩吩咐定親的,不敢比淩侯夫人這等自己張羅婚事的,更何況,她吃霍家的,喝霍家的,寄居霍夫人身旁多年,扭頭就趁人家不測頂了她的位置。所以呀,我發的誓可信,她發的誓,不可信!老王妃,您是不是年紀大糊塗了啊,這麼點事都想不明白?難道……」
她忽然變了口氣,擠眉弄眼道,「老王妃您當初也和淩侯夫人一樣的…啊…?」
「休得胡言!」
「不可造次。」
——汝陽王妃和皇后齊齊出聲。
前者臉色紫紅的險些要撲過去毆打少商,後者擰著眉心,又想笑又是歎息不已。
淳於氏癱軟的向後坐倒,滿心氣惱。來了,又來了,她就知道只要一讓這小女娘開口,無論什麼事都會變成對她過去的討伐。不過,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為自己辯白幾句。
「當年之事,妾身雖有過錯,可君華阿姊也是逼人太甚了。早些她是為侯爺納過妾的呀,為何就不能容下妾身。」她聲聲泣淚。
汝陽王妃立刻來搖旗呐喊:「正是正是,不過區區一名妾侍,霍君華都不能容忍,這是何等嫉妒惡毒啊……」
當著皇后的面,少商可不敢說什麼床榻不床榻的,便道:「霍夫人是如何想的,我是不知道。不過霍夫人就是這麼一副脾氣,大家也不是第一日知道的,當年既然逼到這份上了,淩侯夫人為何不讓一讓?畢竟,人家夫妻是近十年的情分啊,淩侯夫人您就算在霍夫人母子一失蹤就與淩侯,嗯那個…那個,發生了情愫…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年左右罷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反正是做妾,哪兒不能做啊,對吧?難道……,夫人您其實和淩侯也有好些年的情分啦?」最後一句,她幾乎要笑出來了。
淳於氏臉色漸漸發白,渾身發抖。
她這幾十年來也遇過無數刁難,但從未遇過少商這樣的對手。蓋因不要臉的沒自己身份高,不敢來發難;身份比她高的,不至於撕破臉皮。
汝陽老王妃徹底呆住了,這是哪裡來的刁鑽女子,簡直就是個不要臉皮的小潑婦!
淳於氏臉色慘白,向皇后恭敬道:「娘娘,妾雖出身卑賤,但也容不得這程少商如此羞辱詆毀,娘娘若不發話,妾身只能一死了之了。」
「唉,夫人壯烈,不甘受辱,真是令小女子讚歎佩服。若是十來年前夫人肯去死一死,霍夫人也不會憤而絕婚了,今日許多事恐怕就不一樣了。」少商又幽幽的來插嘴,淳於氏目中怒火熊熊,恨不能上去活活掐死著小賤嘴皮子。
「這樣罷。」少商捏拳捶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我不妨一齊起誓。夫人若不敢死,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夫人若真去死了,就叫……」
汝陽王妃和淳於氏雖然都沒打這個賭的意思,但此時都提起了一顆心。
「……就叫淩大人一生納不了姬妾!」少商一口氣說完,「如何,這個誓言夠毒辣了罷。」她簡直越說越歡快。
皇后趕緊側首輕咳,翟媼直接噗嗤出來,結果被口水嗆到了連連咳嗽。
淳於氏慘白的臉又被氣紅了,指甲幾乎摳破掌心。
汝陽王妃到底年紀大了,一個憋氣不過就直直往後倒去,淳於氏連忙上前接住。
這時,殿外忽也傳來幾段隱約的笑聲,眾人連忙回頭看去,只見越妃邁著嬌滴滴的小步子輕快的邁進殿來,後面跟著雙手負背的皇帝——兩人進來時,越妃嘴角含笑,看了看少商,道一句『原來子晟新婦是這樣的』,皇帝則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再後面進殿的,則是一身正裝的老不正經汝陽王,他手中揪著一位身著朱紅官服的中年男子,拉拉扯扯的將人拖進殿內,大長秋曹成跟在一旁連聲勸說老王爺放手。
最後面一人,竟是淩不疑。他緩步進來,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少商,沒有說話。
少商這下徹底萎了,迅速縮到皇后身後,端正的跪好,一臉老實又巴交。
淳於氏十分機敏,看到這麼一長串人進殿後,立刻察覺到情況不妙,今日之事怕不能善了了,當下再不敢討要什麼公道,惶恐的跪到側邊,騰出空路讓帝妃經過。
只有汝陽王妃猶自不知死活,嚷嚷著:「陛下,你適才可聽見了。這小賤婢滿口胡言亂語,簡直有辱體面,你可要好好責罰……」
「叔母!」越妃連坐都不坐了,上來就開片子,「上回宮筵時我怎麼說的來著,您要對淳於氏怎麼樣我管不著,您若是覺得自己臉面夠,自去行事即可,可你若是想到宮裡來指手畫腳,卻是不能夠!」
汝陽王妃對上越妃,氣勢都弱了幾分,不由得放緩了語氣:「我何曾指手畫腳,可這程少商終歸是小輩,難道我這做長輩的連問一句都不能了麼!難道懇求長輩疼愛,不是小輩應有之責嗎!」
越妃呵呵假笑幾聲:「叔母還真是說話不嫌口氣大。難道少商是因為你喜歡,子晟才去求親的?女瑩你倒是喜歡了,可子晟不喜歡,她嫁過去了嗎?」
「不許拿女瑩說事!」汝陽王妃大怒,又朝丈夫大吼道,「你是死人嗎,看著孫女叫她編派也不啃聲!」
「老媼閉嘴,輪不到你來教訓老子!若不是你整日鼓動女瑩,我早給她擇一個好郎婿再家裡!」汝陽王的嗓門也不是一般大。
皇后揉了揉被震的發麻的耳朵,輕聲道:「叔父,您先和虞侯坐下,有話慢慢說。子晟別愣著,扶老王爺坐呀。」
淩不疑依言行事,讓老王爺和虞侯坐下後,很自覺得挪步到少商身旁坐下。
少商小心的側頭,以口型道『對不住,我可能又闖禍了』。
淩不疑飛快的捏了一下她軟軟的小耳朵,也以口型道『你不闖禍才是怪事』,想了想,又道『放心,有我呢』。
少商放下心來,正想再說兩句俏皮話,皇后忽回頭橫了他們一人一眼,他們只好噤聲。
「……霍君華是什麼人,當初你也恨的什麼似的,為何今日卻為她說話!還不是有意和老身過不去!」汝陽老王妃團團看了一圈,發現唯一可能的友軍居然只有越妃。
「叔母,我自小什麼脾氣,你是知道的。」越妃沉著臉,「霍君華和我的恩怨是一回事,可她從來沒對不起淩家過,更沒對不起她兒子淩不疑!」
「她對淩益情深意重,從頭到腳幫扶淩家。可淩益呢,妻兒生死未知還沒一年呢,就跟淳於氏不清不楚,他對得起霍家嗎?至於十一郎,當年兵荒馬亂,缺衣少食,他們母子流離失所。霍君華把皮裘裹在兒子身上,省下口糧給兒子吃,這才熬了下去。那個時候淩益在哪裡?哦,他正張羅著要迎娶繼妻了!」
她刻意嘲弄,「霍君華尋回來時,瘦的皮包骨頭連我都認不出了。她再品行不堪,也是個好母親。她沒有對不住兒子,那麼淩不疑也不能對不住她,去討好什麼淳於氏!就是淩益發話也不行!今日我把話放這了,回去我就向陛下皇后請奏,淳於氏以後非召不得入宮!」
淳於氏低頭聽著,難堪之極,幾乎跪坐不住。她此時深恨自己沉不住氣,今日來尋程少商的晦氣,結果自討苦吃。
汝陽老王妃臉上又青又紅,巡視一圈眾人:「好好,你們今日是來故意來打我臉來了!」
說著她忽拔下頭上數根發笄,用力顛踏晃動幾下,披散下一頭保養極好的頭髮,對著皇帝撒起潑來,「陛下,淳於氏再不好,也對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你們羞辱她,就是羞辱我!皇帝今日若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長秋宮中,看看天下人怎麼說?!」
「你要死?」汝陽王捂著胸口,不禁又驚又喜。
老王妃立刻反口,大叫道:「死前我先到外面去叫屈喊冤,看看陛下如何對待庇護他們兄妹幾個長大的叔母,看看他的好名聲還保不保的住!」
皇帝面色不悅,汝陽王則去揪虞侯的衣襟,吼叫道:「你看你看,她就是這麼一個瘋婦,一有不如意就要死要活的撒潑。當初我要休妻,是你說什麼糟糠之妻不下堂,還給我出個餿主意,說什麼『分居不休妻』,讓我去城外做什麼修士,我連《道德經》都沒讀清楚,卻去修什麼道,真是苦也!好好,我不休妻了,我現在絕婚行不行,我要絕婚!」
虞侯哭笑不得,連連唉聲。
「你敢?!」汝陽王妃立刻衝過去,揪扯丈夫的衣袖,又打又捶,哭哭啼啼的痛駡起來,「我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還有兩個兒子為陛下打仗死了,你們居然敢這樣待我!」
汝陽王用力掰扯開老妻,也罵回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們虞家沒死人麼!那也是我的兒子,難道我不心疼,只有你一天到晚到處念叨,簡直不可理喻!」
說罷,他轉頭對虞侯嚎道,「就是囚徒也有個刑期啊,我實是受不了了。家產兒女我都和這老媼一人一半還不行嗎,家財都給她也行啊,我可再也受不住她了!總有一日,全家都叫她給害死了……」
老王爺雖言語誇張,但言下之意人人都知道。
虞侯苦笑道:「並非晚輩有意為難老王爺,可陛下如今興盛儒學,老王爺若開了這個口子,休棄了糟糠之妻,那群儒生還不定如何議論呢……」嚴重點,還可能牽扯到皇帝對一干功臣的態度問題上。
這時,越妃忽開口道:「叔父最愛熱鬧,修什麼勞什子的道法,照我看啊,應該叫叔母去那三才觀裡修心養性才是。」
虞侯撫掌笑道:「娘娘說的是,這倒是兩全之法。」其實他也有這個意思,就是做臣子的不好張口而已。
話說到這份上,眾人一齊以目光請皇帝示下。
皇帝緩緩道:「老王妃年邁昏聵,時有瘋癲之舉,致使君前失儀,就送去三才觀好好休養吧。曹成,你從宮裡調撥些人手去三才觀……好好照看叔母,不要讓外人前去打擾。」
汝陽王妃無力的癱軟在地,滿心惶惑,似乎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
淳於氏更是驚恐無比,僵在原地絲毫不敢動彈。
少商看了看她二人,忽湊到淩不疑耳邊:「陛下想收拾掉汝陽王妃多久了。」——皇帝這是計畫多久了啊,她只是想提前隔離繼婆母而已,相比之下,皇帝可志向遠大多啦。
淩不疑目如深潭,也看了她一會兒,微笑著輕道:「就在那日宮宴之後。」
第89章 第二次婚約戰爭.上
既然大佬都為今日這場惡行事件定調了,一群身強力壯手法嫺熟的宦者立刻分別『控制』住了汝陽王妃和淳於氏, 前者被俐落的押上宮車, 而後送往城外三才觀(汝陽王插嘴表示不用回家了他會幫老婆收拾細軟送去的), 後者簡單粗暴的逐出宮門,除去門籍。
辦完了這件大事, 少商敏銳的發現殿內眾人, 從皇帝到虞侯仿佛都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虞侯還文縐縐的說了句:「非善親不從, 乃君主顏面關乎國體爾。」
汝陽王眉開眼笑的一掌打在他背心:「說得好!果然從小到大沒白讀那麼多書。前陣子孤剛得了幾壇野果釀的酒, 甘香醇烈,今日孤定要與你痛快的飲一場!」
虞侯一把年紀位極人臣了, 還被打了個趔趄險些撲倒階下, 只能搖頭苦笑;然後被分手快樂的老王爺拉著一起告退出去。
越妃略略打了個哈欠:「我困了, 要去午憩了。陛下, 娘娘,妾這就告退了……」說著向帝後行了個禮, 然後搖搖晃晃的向殿外走去。
「哎呀, 你午膳還沒用呢, 睡什麼睡。」皇帝追著她的背影喊道。
越妃道:「妾又不用上山打虎下田耕種,從早到晚的閒坐無事, 想何時吃就何時吃。」
皇帝只能無奈的看她離去,然後轉頭拉皇后去用午膳:「不管她, 我們去用膳, 走走。」
皇后恍若無事, 依舊端莊的低聲應喏。
少商看這一幕, 免不了又想表述一番『皇后對妃嬪也不能沒有絲毫威嚴』的觀點,卻被淩不疑一把拉走,一直走出庭院來到無人空曠處,才道:「陛下真是的,既然早想收拾那張牙舞爪的老老,老……」她想說追隨韋香主喊一聲老表子,奈何膽量不夠,「老媼,為何不早些下手,無端叫皇后受了一頓欺侮!」
「你以為汝陽王妃是能隨意除掉的。」淩不疑道。
「難道不是?」那位穿龍袍的老伯是皇帝耶,難道不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嗎。
淩不疑四下看了看,笑著拉女孩往一旁僻靜處走去:「汝陽王妃囂張跋扈,其依仗有二,一者,陛下年幼失怙,與兄弟姊妹幾個一道養在叔父叔母家中。當了十幾年的子侄小輩,汝陽王妃召喚差遣陛下幾位,早是習以為常了。你將心比心,倘若是你家兩位幼弟,阿築與謳兒,自小在你身旁逗弄玩鬧,一朝一夕間你能立刻視以為君父主上,畢恭畢敬嗎?」
少商想起家中那兩個流鼻涕的小破孩,頓覺汝陽王妃情有可原了:「……可是,就算當時無法轉圜,陛下登基都多少年了,她還擺著個臭架子,被收拾的也不冤了。」
淩不疑點了點頭,看遠處有幾名宦者要過來,揮手叫退:「這話不錯,不過汝陽王妃還有其二。她雖脾氣暴躁,心胸狹隘,但也不是一直都這樣老邁糊塗的。當年陛下起事之時,她即便滿心不願,但依舊鼎力相助,四處借錢借人,還召集眾臣家的女眷縫補袍服,籌措軍輜,更別說連失二子,不能說沒有丁點功勞。」
少商歎氣道:「有功勞也不能這樣顯擺呀,到底君臣有別,世易時移,老王妃也不能把宮闈當自己家裡吧。」
「淳於氏,區區小人,掀不起風浪,不足掛齒。可是老王妃不一樣,當年她還能時常薦官。後來,先是陛下漸漸冷了這位長輩,所求之事多不允,所薦之人多不用,數年後老王爺又與她別居,終是聲勢大減,她如今才只能糾纏這些婚嫁之事。」
「這個『後來』,是從令堂與令尊絕婚開始的嗎?」少商小心發問。
淩不疑低頭一笑,眉如青山蹙起:「不,是從母親『病了』開始。」
少商心中咯噔一聲。要說蕭主任的確有兩把刷子,所料之事十有八九能中,難怪程老爹能從十不存一的亂世淘汰賽中活下來。
「當時陛下勢力不盛,所占之地不過這座都城及其周圍少許城郭,老王妃是陛下家中最年長的女君,不但是叔母還有養育之恩,這些年陛下收了不少人,有鄉鄰,有降將,還有慕名來投的豪傑大族……」
「萬伯父和我阿父就是慕名來投的。」少商連忙插嘴。
淩不疑笑了:「我怎麼聽說程家叔父那些年滿地找尋明主?」像萬程這樣帶著軍隊到處撲騰,一門心思找個好老大的也不多見。
少商用力打了一下,笑駡道:「不知道看破不說破嗎。」
淩不疑笑過,又道:「好,你設身處地,如萬太守和令尊這般,在亂世中找尋可托身之主卻屢次不如意,聽聞陛下令叔父休棄撫養自己長大的叔母,在不知其中緣故的情形下,會做何之想。」
「這這……恐怕有些涼薄吧。」
「你們還好,那些降將們,大多與陛下的將領們有血仇,不少人還富有部曲財帛,本就惶惶不可終日,相信陛下為人忠厚願意寬宥他們才肯放下兵械,倘有人挑撥一二,事情就不好說了。」
「而如今……」少商忽道,「天下之地陛下已占四之其三,名聲勢力都非往日可比,再無當初那些顧忌了。」這才是主要原因吧。
淩不疑遲疑片刻,才道:「也是老王妃欺侮皇后太過了。」
少商扁扁嘴,冷嘲熱諷:「難怪上回越妃說老王妃對淳於夫人情意動天,這可真是了……」
「呵呵,那倒也不見得。」淩不疑露出奇特的笑意,「就是個小小縣丞,十幾年下來,縣內勢力也是盤根錯節,何況老王妃這等身份之人,身邊總有一二擁躉。當年她和老王爺鬧翻時,不少人出來做和事佬,老王爺不能甩脫她,只能自請城外修行。倘若她連淳於氏這樣的救命恩人都護不住,那就無人不知其大勢已去矣。」
「什麼大勢。」少商滿臉迷茫,「不就是在宮裡呼呼喝喝嘛,我始終不明白老王妃幹嘛這麼跋扈……」
「傻孩子。」淩不疑揉揉女孩的頭,滿臉愛憐,「你看來老王妃只是聲量高些,可在有心人看來,卻是無數財帛,無邊權勢啊。」
少商看了淩不疑好一會兒,才道:「……汝陽王去城外修行,不是為了避開潑辣蠻橫的老妻,而是為了撇清。」難怪嘛,一個並不懦弱的大老爺們怎麼會因為害怕妻子就離家呢。
「因為這樣一來,老王妃這些年不論做了何事,就都與他毫無關係了。因為,他是一力主張休妻的,他是為了顧全大局才忍下來的。」她眼前浮現起老王爺那張樂呵呵熱乎乎毫無城府的面孔。
「那倒也不致如此不堪,不過嘛……」淩不疑雙手負背,眼望不遠處的長秋宮那高高挑起的飛簷,身上一襲月華色的直裾長袍迎著秋風吹拂,英姿颯然,「有些人,就算自己沒有貪念,可兒女後嗣部曲心腹,如何忍心不加照拂。」
「我懂了。」少商點點頭,「陛下本想讓老王妃慢慢退隱就算了,反正她也插手補上要緊的事,到底是親叔母,非必要陛下也不願再行追究,誰知老王妃非要自尋死路路。唉,皇后就看不清這一點,是以才對那老媼處處忍讓,她就該像越妃娘娘一樣……」
「是我諫言皇后莫要插手老王妃之事的。」淩不疑忽道。
少商張口結舌。
淩不疑看她這幅傻樣,微微一笑:「我讓皇后遇上老王妃後暫且忍讓,陛下耳清目明,虧是不會白吃的。」
「那那那越妃娘娘為何敢,敢敢……?」少商結巴了。
「皇后不可說之事,越妃可以說。因為越家子弟死的比老王妃的兒子多,立下的功勳比老王爺大,越妃自己就幾次歷險,奮死追隨陛下。在越妃娘娘面前,老王妃如何有底氣談論昔年往事?」
少商胸膛起伏,張嘴時覺得口舌生澀,「……反過來說,皇后娘娘的宣家,既未立下多少功勳,也無多少子弟為陛下而死?」
淩不疑背陽而立,目光深邃的看著她:「宣家人丁單薄,過幾日是娘娘的千秋,到時你就能看見娘娘胞弟宣侯了,他每回進宮都要帶好些珠翠寶器,估計會給你留一大份。」
少商揣摩了一遍,才道:「所以,宣侯也不是一位有才幹之人。」
「你要往好處想。」淩不疑笑道,「你當初不是對樓垚發下豪言壯語,說什麼『滿眼荒蕪才能大展拳腳,若是滿眼繁華去幹甚』,怎麼,如今看皇后這邊勢弱,你就氣餒了?」
少商恨恨瞪了他一眼:「才不會!要那麼厲害的皇后娘家幹什麼,跟陛下分庭抗禮麼?陛下既然立了皇后,就自有他的主張,我才不怕!再說了,不是,不是還有淩大人您嗎……」
「去掉最後一句,這話就很有氣勢了。」淩不疑笑笑。
少商想想,不由得笑了出來。她也覺得適才實是色厲內荏。
她本想拉淩不疑回長秋宮與帝後一道用午膳,淩不疑卻說要去尋羽林衛的幾位領軍說皇后千秋設宴的護衛之事,回頭再來找她。兩人只好分別。
回到長秋宮,皇帝已經用完膳在飲果酒,少商一看龍目掃過來,心肝一顫,立刻搶在前頭,說是淩不疑自己非要走的,不是她不賢慧沒給未婚夫留飯。然而,皇帝要訓人,總是能找出由頭的。
皇帝道:「你以為子晟和你一樣清閒,整日吃吃喝喝無憂無愁,看看你,昨日高枕癡睡足足一日後臉都圓了。可是子晟呢,入秋後又見清瘦……」
少商覺得滿腹冤屈,很想說『既然你這麼關心幹嘛不少給他佈置些工作』,可嘴上只能大聲道:「陛下聖明!妾也知道淩大人辛勞,是以已備下數份秋冬進補的食譜,正預備給淩大人好好補養呢!哦,還有皇后,妾也想好了。」
皇帝哼哼了幾聲:「這還像話。」
皇后無奈的在旁歎氣:「行了,你也下去用膳吧。午睡後再到我這兒來。」
少商如蒙大赦,飛也似的溜走了。在側殿內,翟媼早為她留好了飯食,少商邊吃邊吐槽:「陛下還是對我不滿意啊。」
翟媼卻笑道:「陛下其實喜歡你,真是厭惡之人,他哪有那麼多話。」
少商苦著臉問道:「翟媼,我的臉真的圓了嗎?其實我昨日……」她忽的一驚,止住了言語;仿佛心底深處被細細的針尖刺了一下,不會出血,但是鈍鈍的發疼。
翟媼連聲勸慰小姑娘一點沒胖,又說了許多寬慰的好話,可不知不覺間氣氛卻冷了下來,她覺得奇怪,便問少商怎麼不說話隻悶頭吃飯。
少商勉強的笑了笑:「無甚。不過今日出了這麼一件大事,適才還不覺得,這會兒身上乏力的很。」
翟媼想想也是,便讓她吃完快去歇息。
用膳後少商回到自己的宮室,憑窗而坐,良久後覺得室內氣悶,托言去剪幾支秋菊裝點內寢,走去庭院透透氣,宮婢都知少商受帝後寵愛,自不會阻攔。
少商站在枝葉繁茂四下無人之處,靜下心神緩緩修剪起贅枝,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少商,你怎麼在這裡,叫我好找。」
她緩緩的轉過身來,定定看著那背光而來的男人,他似是飲了些許酒,英俊的面龐上泛著動人的淡淡潮紅。
「……平日這個時候,你是萬事不動要歇午覺,怎麼今日出來亂逛了。」青年笑的溫煦,哪怕是這無人之時,酒氣微醺之際,他依舊舉止得體,步伐不疾不徐。
淩不疑將手搭在女孩肩上,少商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那修長有力的手指,只要稍微用力,就能生生將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柔聲道:「怎麼了,睡不著嗎。」
少商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肩頭掙脫他的手掌,將銅剪緩緩放下:「你為何不問我送口信給袁慎,所為何事。」
淩不疑紋絲不動,只有那雙深褐色的眸子迅速縮了一下,但臉上已不復笑意了。
少商看在眼裡,終於在這最後一刻確定了。
「……今日你們做的一場好戲,要將虞後與汝陽王湊齊,又恰好能在老王妃對皇后發難之時趕到,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老王妃並不經常進宮,更別說從她進宮到你們趕至,頂天了也才半個時辰。若說虞侯是恰好在尚書台與陛下議事,那城外三才觀的老王爺呢,他已有數年都只在正旦那日進宮了吧。」
「這位設局之人,定是昨日看見淳於夫人滿臉憤怒的從我家出來,隨後又尾隨她,得知她去汝陽王府找老王妃哭訴,這才料定老王妃今日會進宮來尋我麻煩。我本來以為這是陛下所為——這倒不奇怪,做君主的想探查臣子行蹤也沒人說什麼。可適才陛下卻說我『昨日癡睡一整日』,若陛下真在探查我家行蹤,怎麼知道下午來訪的淳於夫人,卻不知道我上午在萬府足足玩耍了兩個時辰呢。」
「淩大人,是你吧,你設了這個局。陛下應該只是風聞程家有事時才著人探查一二,而你,你才是一直窺探,事無巨細吧!」少商胸膛劇烈起伏,強忍著沒去摸那把銅剪——雖然摸了應該也沒什麼用。
淩不疑淡淡道:「……陛下的確有意讓老王妃安度晚年。」
「那也是你搭的戲臺子!」少商握著拳頭,低低喊了出來,「這也無妨,就像文修君說的,你就是皇帝的鷹犬!可是……」
「不要拿那個愚蠢的女人說的話來刺我。」淩不疑神情冷漠,「皇后說的沒錯,你的嘴是該管管了。」
少商被這威嚴凜冽的語氣震的縮了一下。
「這世上有的是人想為陛下鞍前馬後,就是你父兄,你的萬伯父,難道不是心心念念為陛下效力嗎。我是鷹犬,滿朝文武誰不是,誰又不想。真清高的,何不學那位嚴神仙,辭官歸隱,自去逍遙?南宮論政殿,北宮尚書台,講經堂內的儒生,演武場上的將士,誰不想成為陛下心腹之人!」
少商被他氣勢所迫,竟一時說不出話來,用力喘好幾息才順出氣來:「好,你有理。那你為何監視我?這和陛下,和朝政,總沒有關係了吧!」
「若非我時時看著你,能在三公主手下護住你,能恰時給你送錢花?」淩不疑對這指控不屑一顧。
「在宮裡你監視我,我從無異議啊,畢竟宮闈變化莫測,我還很感激你呢!」少商著急道,「可昨日是在我自己家裡啊!在家裡我能有什麼不測,你還盯著我做什麼!你你你…你連我全家都一齊監視了…」
「我不是盯你全家,我是盯著你。」淩不疑忽道,「程校尉雖才具不俗,但還不值得我費那麼大力氣。」
少商連連冷笑:「好好,我懂了,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我何為送口信給袁慎了吧。」
「這也不難猜。」淩不疑分花拂枝,緩緩走到女孩跟前,繞著她走了半圈,高大的身影蓋頂般壓下,少商被罩的鋪天蓋地,全靠一腔倔強撐著背脊,不肯示弱。
「你在街上看見了樓垚,見他垂頭喪氣,形容不好,便生了憐惜之心。可蕭夫人行事謹慎,斷不會允許你再聯絡他。那麼你該如何得知他的近況呢,你不敢找父兄,不敢自行打聽,於是自作聰明之下就想到了袁慎。他是樓垚兄長的同窗好友,還與你有些『交情』……」
「不是不是!」少商幾乎瞬間就知道他意指什麼,慌忙道,「我與他絕沒有什麼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不是羞辱你嗎,我不會這樣的!是之前他找我給皇甫夫子向我叔母傳話時,他說欠我一回,我想索性就讓他幫這個忙,也算了結了!」
「你有我,為何還要找旁人幫忙。」淩不疑似乎略緩了些語氣,「天底下有什麼事,是我做不到而袁慎能做到的?!你不是想知道樓垚的近況嗎,我來告訴你。」
「樓垚與何昭君隔閡甚深,雖然兩人都有意好好做夫妻,可一旦有變故,就會立刻撕破之前的和睦。樓二公子回都城後,為胞弟謀得一處外放。樓垚自是欣悅,可何昭君卻顧念弟弟年幼,不願離開都城,也不肯讓樓垚去。好了,現在你知道樓垚為何鬱鬱不快了,你意欲何為,莫非還想去撫慰一二?」說到最後一句,淩不疑幾乎冷笑起來。
少商語噎氣堵。
為何人們會覺得淩不疑有古君子之風呢?這人如果想活活氣死你,就絕不會隻把你氣的半死,所以古君子都是些氣死人不償命的傢伙嗎。
少商覺得自己應該改變戰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便深吸一口氣,道:「樓垚之事暫且放一邊……」
「哦,現在暫且放一邊了,之前不是牽腸掛肚嗎。」淩不疑目色陰鬱,語氣怪異。
少商默念十遍『小不忍亂大謀』,忍氣道:「我們好好說話。樓垚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受何昭君的氣了,想來一時半刻也死不了……」
淩不疑神色稍霽。
「可你一天到晚監視我是怎麼回事啊!你又不是看管我的獄卒!」少商幾乎要壓抑不住喊出來,「若是我喋喋不休追問你每日見了誰做了什麼,難道你會高興麼!」
「男女有別,這如何能一樣。」有時皇帝的旨意的確不能讓人知道,淩不疑對女孩的激烈反應十分不解,「我不過想知道你的情形,你究竟為何不快。」
少商幾乎仰天長嘯,然後鄭重道:「我不喜你找人盯著我,你趕緊讓他們撤了。」
「不行。」淩不疑斷然道,隨即又疑惑道,「你有何事不能叫我知道。」
「你……!好,你若不撤了盯著我的人,我以後絕不理睬你!」少商忍不住跺腳,惱怒的低喊。
「請便。」
淩不疑已不願聽她說下去了,俐落的背過身,拂袖而去。
秋日溶溶,隔著茂密的花葉落下斑駁的陰影,少商站在枝葉夾雜的陰影中,捏拳僵立,幾乎氣炸了肺。
第90章 第二次婚約戰爭.中一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 不見硝煙, 可是步步殺機。
和淩不疑吵完架,少商滿心混亂, 一時想著如何擺脫那些盯梢的, 一時又柔腸百轉, 想到淩不疑也是一番好意, 自己適才不該那麼厲害, 應該軟乎著來。
誰知不到下班時刻, 皇帝身邊的黃門令便來傳口諭, 讓少商自即日起就長住長秋宮, 不必回家了,一者可加倍熟習禮儀,二者可幫著籌理皇后的千秋宴。
總而言之, 日夜陪伴著端莊賢淑的皇后, 能讓少商耳濡目染, 近朱者赤——顯然皇帝沒考慮到還有近墨者黑。
少商當時就軟了,如遭晴天霹靂, 又像被當頭潑了一桶過期的泡菜水, 渾身僵硬的茫然一陣後才醒過神來。前腳吵架, 後腳就留堂,事情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她肚裡大罵一萬遍淩不疑這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王八羔子, 老娘一沒敗你家產二沒壞你前程三沒讓你的頭頂綠成呼倫貝爾大草原, 明媒正娶被你演繹出攔路打劫的後現代行為主義風格也算你品位獨特了, 總之老娘跟你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這位內官大人, 妾領了陛下的旨意,也明白陛下的好意,不過……」少商垂死掙扎道,「能不能叫我今日先回家去收拾收拾隨身物件呢?我明日一早進宮就是,一點不會耽擱。」她要回家向程老爹和蕭主任謙虛請教怎麼修理姓淩的那個王八蛋!
誰知那位黃門令滿臉堆笑,「程娘子莫急,淩大人早為您備好啦。過會兒他身邊的人就會將您所需之物送來。淩大人辦事您放心,他自十四歲起為陛下效力,諸事妥帖,滴水不漏。」
少商頭暈目眩,頓有走火入魔之感。
果不其然,晚膳時分未到,只見梁邱飛領著一行負重累累的宦者和婢女,魚貫將一應起居物件往皇后新指給少商的居室裡搬,而少商只能看著忙忙碌碌的眾人在室內歸置東西。
一人高的成套漆木櫃四架靠牆挨個放好;八盞高大的黃銅宮燈坐落四角——分別是四盞飛燕形,兩盞宮婢形,兩盞連枝形,前六盞皆可藏煙氣於內;
簇新的繡花錦文床帳六套,兩套軟綢的,兩套薄紗的,還有透氣的苧絲和厚重的錦緞;
三張桌案,一張方形梳妝案,一張長條書案,還有一張小巧的圓形小幾,可供擺放零食花卉;
妝案上擺放著一大一小兩隻奩器,大的是雙層彩繪首飾匣,小的是九子連套脂粉香膏妝盒,看其沉甸甸的樣子,兩隻奩器中應該都填滿了東西;
一旁並排碼放了七八把便面,竹編的,漆木的,甚至還有花緞繃上去的……
少商一回頭間,漆木櫃中已被填入滿滿堆堆五光十色的絲緞細麻,從外裳內衣到披帛斗篷,甚至貼身小衣,一應俱全。
她不由得歎道:「飛侍衛,你家少主公行事可真是迅疾無比啊。」這麼快就置辦齊全了,不會是早早存在家裡的吧。思及此處,她心中略軟,決定稍微原諒淩不疑一滴滴。
梁邱飛遠遠站在廊外,嘴唇蠕動幾下,一旁的小黃門搶著笑答:「程娘子有所不知,本來淩大人要回府去取的,後來陛下直接開了宮庫讓大人自去選用。」
少商咽下一肚皮紊亂的真氣,強笑道:「我說呢,怎麼這麼快就辦妥了。」好吧,是她沒見識,現在她一滴滴也不原諒了!
「……不過那些衣裳,倒是淩大人差人回府去取的。」小黃門繼續道。
少商:您能一口氣說完嗎。
「你們大人還有什麼要你轉達的嗎?」看小黃門十分殷勤的跑去屋內指揮宮婢幹活,她故作高傲的問道。
梁邱飛仿佛知道些什麼,苦著臉:「大人說,就依您的意思,人手都撤了,您若有事可以自去找他。」
這些話旁人聽不懂,少商卻心裡清楚,當下驚喜道:「他答應了?那,那我可以回家了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她又決定原諒他幾滴了。
「……您還不能回家。」梁邱飛聲音愈低,「大人說,要嘛人手都在,要嘛人手都撤了。這幾日您自己好好想想。」
少商將這話來回想了幾遍,才明白過來,當下便冷笑道:「你們大人不會以為我沒了他,就在這宮裡活不下去吧?」
梁邱飛連頭都不敢抬,過半晌才鼓足勇氣:「女公子,我家大人都,都是為了您好,才……」話還未說話,就被勃然大怒的女孩打斷:「難道我會為了我自己不好嗎!只有他才是為了我好嗎!」
吼完這句,眼見險些將左右宦者和侍婢們引過來,少商只能跺腳離去。
梁邱飛再不敢張嘴,飛也似的逃出長秋宮,邊跑邊發誓回去後一定要向擁有四位紅顏知己的兄長討教如何跟女娘說話。
少商徑直回了之前的臨時居室,在一支竹簡上揮筆寫下數語,再以布袋火漆封好了讓宮婢轉托宮外送去程家。誰知那宮婢為難的表示,沒有『門路』,宮內的消息是送不出去的,她如果隨意找宮外的侍衛傳信會被杖斃,罪名是『私相授受,擅傳宮禁內事』。
少商深吸一口氣,護住三寸丹田,大力拍下案幾,扭頭去找皇后討救兵。
結果皇后似乎全不知情,略帶驚訝道:「送信?不用了,子晟說他會替你跟家裡說好的,他沒和你說嗎。你願意留在宮中與我作伴,我自是十分高興,就是怕你覺得孤寂。」
少商看著皇后微笑愉悅的面龐,忍住內傷,再度鎩羽而歸。
接下來幾日,少商仿佛被隔絕在現實世界之外,每日只是學習飲食歇息,陪著皇后散步消遣說八卦。身處頭頂四方的宮牆中,時間過的尤其緩慢,連銅壺中的滴漏都似老電影慢放鏡頭一般,每一滴久久才能落下。
留在宮中的第二日,少商就數清了那隻宮婢養的狸花貓有幾根鬍鬚幾根睫毛,第三日她就數清了從長秋宮門到廊下有幾塊青石。現在她終於知道皇后為何那麼博學了,因為每日閒來無事只有捧卷慢讀聊以□□。
淩不疑倒是還每日都來,但少商很堅定的不和他說話,連眼光都不和他對一下。不過看樣子,淩不疑也沒要跟她說話對視的意思,依舊那樣禮貌溫和,舉止端方,凝瑩如春夜之月,颯爽如秋日清風,從他踏進長秋宮門那一刻起,闔宮的女婢們滿目都是喜悅的亮光。
少商不能跟任何人說他們吵架了,只能自己憋的半死了。
不過,即便他們二人舉止如常,才短短三日皇后就看出了端倪。
當夜皇帝宿在長秋宮中時,她免不了向皇帝問出了疑惑。皇帝先是假作懵懂,一問三不知,皇后捶著鳳塌低聲道:「……他們裝的什麼事也沒有,可言語行止都不復之前親昵了。」
「子晟居然當著你的面和少商親熱?」皇帝有些激動。
皇后不捶鳳塌改捶皇帝了:「我說的是親昵,親昵!不是親熱!陛下聽到哪裡去了!在以前,有時花葉落在少商頭上,子晟會給她撥去;走路時兩人會手把手,有說有笑;還有兩人互看的目光……唉,這幾日全變了。陛下,他們是不是吵架了?」
皇帝道:「不過是拌了幾句嘴,沒什麼要緊的。」
皇后低頭略一思忖,明瞭道:「陛下,少商留在宮中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吧,是不是子晟逼迫她留下的!」
「說什麼逼迫呢。」皇帝故作淡然,「年輕男女吵吵架,都是耍花槍,鬧著玩的。」
皇后急道:「陛下,這幾日少商無精打採的,看著好生可憐呐。她是自在慣了的性子,哪裡受得住宮裡的約束,這可不行!」
「子晟也很可憐呐!」皇帝立刻出言反駁,「這幾日他又瘦了一圈。」
「在陛下眼裡,子晟天天都在瘦。」皇后罕見的回了一句嘴。
皇帝看皇后生了氣,攬過她的肩頭摟在身側躺下,哄道:「你不知道,所謂是,無怨不成夫妻,不吵架怎結連理?他們以前和和氣氣的,朕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吵架好,時不時吵一架不是壞事,等再和好時兩人就沒隔閡了。再說了,他們這樣只是吵文架……」
皇后驚道:「吵文架?難道還有吵武架?莫不是打起來才算數!」
皇帝失笑出來:「神諳莫駭。真打了起來,那就不是吵架了,叫做『帳內毆』。吵武架是像汝陽王叔和老王妃那樣,吵的人盡皆知,臉面都不要了。他們倆這才到哪兒呢。」
聽皇帝說的愉悅順暢,仿佛十分熟稔,皇后有些鬱鬱,過了會兒,她輕聲道:「那他們要是不和好呢。就這麼僵持著?」
皇帝似是想起了往事,歎道:「怎會一直僵持呢,唉,這世間哪有永遠僵持的愛侶。吵架後,要嘛和好,要嘛就勞燕分飛啦。不過……」他又笑道,「你放心,子晟和少商不會如此的,有朕呢,他們會和和美美過下去的……」
皇后沉默了許久,枕著皇帝的胳膊,既認真又溫柔的請求道:「陛下,少商雖偶有不懂事,可秉性淳厚,她的心地是乾淨的。她待臣妾又是十二分的誠意孝順。您就賣臣妾一個面子,讓少商每日回家透透氣罷。」
皇帝笑歎:「要說這小女娘倒有幾分討人喜歡的本事。好罷,看在神諳的份上,就到你生辰筵為止。等你生辰過後,不論他們和沒和好朕都放人。不過你可不能將這事告訴少商,不然她就不慌不忙的數日子等回家了!」
看皇帝都讓步了,皇后只能笑著點頭同意。
第91章 第二次婚約戰爭.中二
深宮裡的日子精緻而清冷, 少商覺得自己似乎連眼珠轉動都變慢了,言行間無端增添了幾分優雅,哪怕對著銅漏壺發呆也能托個香腮擰個纖腰,鬱鬱凝視間猶如一幅濃淡適宜的水墨仕女圖。
然而,無論她說話多麼悠緩,眼神多麼迷茫, 發呆多麼投入,都不能阻止她腦袋裡的壞水奔騰洶湧,源源不絕,隨取隨有。
因這幾年皇后身體不好, 近來國事又順暢, 皇帝便想大事操辦皇后這回的生辰。皇后幾次婉拒皇帝均不肯聽,於是這日皇后打算正裝前去尚書台勸諫。
少商一看不對, 堵在內殿門口問皇后打算怎麼勸諫。
皇后便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從焉。陛下既然力倡節儉, 就不該因一己之私一人所好而前功盡棄。身處至尊之位, 哪怕隻動一個小小的念頭, 驅役的也可能是成千上萬的民人, 到時候送進宮裡的無數貢獻,還不知有多少來自民脂民膏……」
「且慢且慢。」少商趕緊打斷這些長篇大論, 調侃道,「娘娘, 妾覺得吧, 那些個朝臣大人也挺不容易的, 要嘛皓首窮經才獲得陛下青睞,要嘛屍山血海拼殺出一官半職,咱們還是別搶人家的營生了。」
皇后目光一梭,嘴角微彎:「予說的不好?」
少商一副佞臣嘴臉:「娘娘,您先是陛下的妻室,其次才是臣下,那些大道理不妨先放放,不過勸諫不要大辦壽辰也對。娘娘啊,妾有一議。您見了陛下就說,『自古夫妻是一體,沒有做丈夫的吃糠咽菜妻子卻珍饈美味的道理,陛下什麼時候自己好好過一回生辰,再來大事操辦妾的千秋不遲』。娘娘還要說,若是陛下自己那麼清苦,您就是將生辰過的像西昆侖王母一樣氣派,心裡也是疼痛難當。就當陛下是體恤娘娘,莫要讓娘娘心痛了。然後娘娘不妨再說些心疼陛下節儉自苦的話,口氣要溫柔些,可憐些,目光不要直視陛下,別跟諍臣犯言直諫似的……」
「你小小年紀,說的什麼渾話呢!」皇后玉面飛紅。
少商歎道:「娘娘,我要是有您的相貌,還會落到這個地步嗎,哪怕什麼都不說淩大人也會都聽我的,哪會如現下關在宮裡一步不得出去。您這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啊!」
皇后自小矜持謹慎,皇帝亦非口甜舌滑之人,可只要是女人哪有不愛聽人誇耀美貌的,哪怕她再端莊自持,此時也不禁樂的金釵微顫。
「……誰叫你一句軟話都不肯說!」她含笑假嗔,「服個軟又如何。」
少商不願講自己和淩不疑的事,便歎道:「娘娘,我才薄智淺,不提也罷。如今我就指望您了,您早日迷倒陛下,讓陛下發話放我回家,那誰還懼怕淩某人啊,那時才是大莫善焉矣!娘娘,我可全靠您啦!」
「我才不幫你這個忙呢!子晟也是在我宮裡長大的,我幫他還差不多!」皇后美目一轉,瀲灩頑皮,竟似回到無憂無慮的兒時。
少商對著皇后離開內室的背影,還小聲喊了一句:「千萬要溫柔呀,要心疼難當,還可以暈一暈,不過最好倒在陛下身上……」
皇后一個踉蹌,回頭用力瞪了少商一下,臉上卻抑制不住的笑意。
一旁的翟媼忍笑到肚皮痛,心想程娘子雖不喜留在宮中,可於皇后,有這樣花樣百出淘氣喜悅的小女娘伴在身旁,卻是再好不過了。
皇后如此這般跟皇帝一演,雖然少商不知是否祭出『暈倒』絕招,但果然既打消了皇帝要大操大辦的念頭,又令其龍顏大悅,連著數日都歇在長秋宮,最後還是皇后推著皇帝去了越妃那裡。少商大惑不解,皇后道:「越妃和陛下是青梅竹馬的情意,她若要哄的陛下高興,比我容易百倍千倍,可她從不擅寵。少商啊,我們都這麼多年了,這樣就很好。」
少商似懂非懂。
如此匆匆數日,終於迎來了皇后的生辰,宮婢和宦者四處灑掃結彩,皇帝大開宮庫頒下賞賜,諸位皇子公主都開始例行預備起了壽禮,連駱濟通都回宮來幫忙慶賀。許久不見的五公主尤其出挑,居然領了十幾個素日圍在她身旁玩耍的官宦女兒進宮,說要給皇后獻舞。
「女兒的身體髮膚封邑權勢,俱是雙親所賜。不論哪裡搜羅來的貴重禮物,說到底還不是借了父皇母后的勢。」五公主的痘疤消退了不少,從滿天星斗變成了扣門老闆的芝麻燒餅,攤平了橫眉怒目的囂張表情,笑起來居然還甜甜的。
「這段舞是女兒請了坊間行舞大家特意為慶賀母后芳辰編排的,又在女兒府中練了好久,到獻舞那日,就算有不足之處,萬請母后也當做看不見,多多喝彩就是。」
皇后滿是笑意,連聲稱好。雖說小女兒為人自私驕縱,行事常叫她失望,但此時她也如全天下的慈母一般,只盼著孩兒長大了就會懂事。
「好好好,你的孝心母親領下了,你能知道情意抵萬金的道理,為娘比什麼都高興……可是,我怎麼聽說你在弘農郡那兒圈了上萬畝的田地給自己做莊園?這是真的嗎。」
少商本來聽這番母慈女孝有些昏昏欲睡,聽到這個陡然清醒,心想做公主真好,她就是衰運,當初若是穿個公主,看哪個姓零姓麼的敢關她在宮裡學規矩!
五公主神情一僵,隨即撒嬌道:「哎呀母后,那都是些荒地,又幹又硬的石頭灘,丟出去都沒有人要。我圈起來讓人開渠漚地,再容留流民開墾耕種,既能產糧還能安撫民生,說起來父皇還得嘉獎我呢!」
皇后無奈,不可置否的歎口氣。
五公主側眼瞥見陪坐在旁的太子妃,笑道:「母后您別老說我呀,前陣子太子妃也圈了好多土地呢,嗯,少說也有七八千畝,您怎麼不說她呀!」
少商豔羨的目光立刻投射向太子妃,心道太子妃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看起來斯文安靜,人家說她一句她眼眶要紅兩天,居然手也伸這麼長,可真看不出來啊。
太子妃滿臉委屈道:「母后不知,太子殿下平日裡辦事用人都要錢,花費甚大,手上若是沒些能活動的金銀,好些事都沒那麼順當了……」
「胡說!」五公主憤然道,「父皇賜了太子兄長多少食邑礦產呀,金山銀山都不為過,哪裡會花費不夠,明明是太子聽了門下諫言,不讓你碰東宮的財事,你才自己動了心思……」
「好了!」皇后一拍案幾,沉下面龐,「太子妃是儲妃,太子用錢的地方多,她用錢的地方也不少,你做妹妹的怎麼這樣跟長嫂說話?」
五公主滿臉不平的咬住嘴唇,太子妃見狀,連忙伏到拜謝皇后體諒,又道:「我雖薄有些田產,但也一樣將人丁田畝登錄在當地府衙的魚鱗冊中,一點沒少。五妹卻不一樣,明明食邑豐厚,還圈了那麼大的田地,結果隻向官府錄了二十丁……」
少商倒吸一口氣,按照如今的農耕水準,上萬畝土地哪裡是二十個人能開墾出來的!這五公主分明是隱丁逃稅!隨後少商又迅速看了太子妃一樣,心想這位小嫂子未免有些不上道,皇后都明擺著偏幫她了,她就該順坡下驢一笑而過。
何況,就算五公主有過錯,太子妃也該私下跟皇后說,而不是當著自己與翟媼甚至這許多宮婢的面說出來。她倆位屬姑嫂,年歲也差了不少,太子妃現在還沒登上鳳位呢,就對小姑這樣刻薄不留情,帝後將來還能指望她照拂其餘弟妹嗎。
真蠢貨也!
皇后再無笑意了,不冷不熱道:「哦,是麼,我回頭著人去查一查。行了,今日就到這兒罷,我乏了,你們都退出去罷。」
太子妃還欲再說,翟媼已經讓宮婢開門送客了,五公主怨毒的瞪了太子妃一眼,憤憤的大踏步離去。
少商心中憐憫皇后,但牢記自己身份,人家一個兒媳一個女兒,她算哪顆蔥。
皇后扶著靠手靜坐半晌,道:「少商,你說五公主的那些田地,真是荒地麼?」
少商本想賠笑兩聲,卻看見皇后落寞的神情,沉吟一下,低聲道:「妾愚昧,可也知道弘農自古富饒,人口繁密,還是最早被皇帝收服的州郡之一,照理說,那兒應該像年前的青州一樣,派人肅清匪賊後趕緊開荒耕種了,怎麼還有那麼大的無主荒地。」
皇后幽幽道:「是呀。不過太子妃卻沒指出這些,隻敢拿人丁說事,想來她那些田地的來歷也沒乾淨到哪裡去,少商,你說呢……」
少商心中惴惴,覺得快要踩到話題禁區了,只能故作得意道:「在我家,從莊園到鋪面,什麼錢都是阿母管的,我三叔父,那是一個五銖錢都要交到叔母手上的,就是淩大人,那也是多少都肯給我……」
她察覺皇后興味的目光,不免尷尬,打了個哈哈,轉而道,「再說我自己也能生財。妾以為,太子妃應當先行自省,緣何太子殿下不願將財帛託付啊?」
公主吃的是爺娘飯,做錯了打罵一頓就是;太子妃吃的是老公飯,要嘛就像她一樣無欲無求,打算將來自行創新生財,要嘛就老老實實的討好太子才是上策嘛。
皇后輕歎一聲,這番話真是說到她心坎裡去了,但她也不好在少商面前多說太子妃的不是,只能道:「……素聞蕭夫人賢才博學,勤勉節儉。這幾個月,我觀你用度行止都頗有汝母之風,這樣很好。」
少商聽出這話中苦澀之意,其實皇后也很清儉,偏偏養出來的兒女都一言難盡;她倒有些好奇對面越妃那邊的皇子公主都是什麼畫風。
很快皇后就給了她這個機會,遣她去送一幅錦帛書函給越妃。
因為目前本朝沒有太后,所以越妃直接住到了寬敞寧靜的永樂宮裡。
到了對頭的地盤上,少商簡直笑的又萌又可愛,活像隻Q版包子妹,圓滾滾軟嘟嘟,本來值殿的大宮女對她這位『十一郎的未婚妻』頗有些目光審視,硬是被少商笑軟了嘴角。
另一位大宮女憂心道:「娘娘這會兒正在……不如讓程娘子先等等?」
前頭的大宮女道:「別替娘娘拿主意了,等裡頭的回信就是了。」
這時從裡面匆匆奔來一個小宮婢,喘氣道:「娘娘叫程娘子進去呢。」——聞言,前頭那位大宮女得意的看了另一位大宮女一眼,輕哼一聲。
少商努力低頭,堅決不摻和。
將兩名隨行的長秋宮小宮女留在殿門口,少商隨著引路的宮婢往裡走去,穿過兩道回廊拐進內殿,遠遠就聽見內室裡越妃的聲音——
「……腦子拎不清,居然去肖想十一郎!想一想也就罷了,還敢去為難人家新婦!怎麼,今日進宮你這麼強頭倔腦,莫非還覺得委屈。我說你有什麼呀,有樣貌還是有才學,人家憑什麼看上你?你又能給他什麼,是財帛,權勢,還是君父的寵信?這三樣子晟一色不缺,還樣樣比你多!」
少商立刻知道越妃在對誰說話了,她尷尬的駐足門口,不敢進去,可惜宮婢已經往裡傳報了,她只好跟著低頭進入。一進內室,發現除了快把頭低到地上的三公主,二公主居然也在,而且她們兩位看起來比自己還尷尬。
內室中唯一不尷尬的越妃朝少商招招手,示意讓她坐下,然後繼續訓女兒:「……你要是實在閒得慌,也學學你二姊寫個小曲跳個舞,再叫那群讀書人吹吹牛皮,也讓你父皇面上有光,顯得我們也是詩書蘊藉之家,不是光會舞刀弄劍,就算你盡了孝心,你說呢……你來做什麼?」
最後一句是問少商的,她原本正聽的起勁,聞言一震,趕緊道出來意,然後雙手捧上錦帛卷軸。越妃展開卷軸一看,失笑道:「獻舞?一定又是她那幫門客獻的計,也對,這壽禮既別致又省錢,那幫門客也沒算白養。」
她俐落的一攏卷軸,衝少商道,「那群獻舞的小女娘你都見過嗎?」
少商道:「匆匆見過一遍。」
「模樣都生的如何?」越妃一臉無所畏懼,「莫非小五要向她父皇獻美。」
「母妃!」二公主幾乎要尖叫起來。
「不是不是不是!絕無此事!娘娘明鑒!」少商連連擺手,額頭都冒出汗來。
「就算要獻美,難道五妹會挑在皇后娘娘的芳辰嗎?」有這樣的親媽,二公主再有藝術氣質也不免暴出幾根青筋,少商頗有幾分同情。
「正是正是!再說那些阿姊我都見過,一個個都破藤編成的簸箕似的,哪怕有那麼一兩個齊整的,也不過是豁牙簸箕與平口簸箕之差啊!」雖然她也不喜歡五公主,但到底是皇后的女兒,好歹要幫的。
不過這話總算博了越妃一笑,「簸箕?呵呵,你這人倒逗趣。行了,你回去就跟皇后說我答應了。就讓她們住到這裡東側的園子裡,我會『照看』好她們的。」
少商這才知道,原來皇后是將五公主帶進宮來的那些女孩託管給越妃了。
「……不過我聽說小五進來缺錢啊,居然在外頭圈地,有沒有這回事?」越妃話鋒一轉,直嚇的少商啞口無言,面色如土。
越妃看她臉色,笑道:「看你這幅模樣,看來皇后也知道了。唉,養門客花錢呐,養遊俠兒更花錢,養俊俏的遊俠兒更是舉火……行了,小二你別咳了,我不說下去就是。程氏,你先回去吧。順便問問皇后,要不要把五公主也送我這兒來,我替她…嗯,替她曉之以理…」說這四個字時,二公主一臉苦笑,三公主一臉感同身受,再無當初趾高氣揚之意。
少商笑道:「這,這就不用了吧。妾觀五公主這回似是懂事許多了。」皇后的女兒讓妃子來訓,那長秋宮眾人以後不出門了。
越妃不可置否的揚揚眉:「那好,就趕緊讓那班小女娘過來吧,不要在宮裡亂逛,免得惹出事來。」
少商一待:「不,不至於如此吧……」哪那麼快的。
越妃懶得理她,揮手讓她回去,繼續對上自己的兩個女兒:「對了,適才我說到哪裡了,哦,對了,盡孝心。我把話跟你先撂下了,皇后這回生辰你別給我惹事,不然我們母女的緣分就算盡了。民間貧人家的女兒,不但小小年紀就要勞作,年景不好時還要被爺娘賣了。你們命生的好,穿金戴銀有吃有喝,從頭到腳的有人伺候,也不會被賣掉。為娘對你沒別的指望,安分待著,明白嗎!這幾日老實待我宮裡,出一點岔子,你就給我滾去自己的封國,別回來了!」
少商往外走時,還聽見三公主似乎低低的應了一聲喏;她暗自歎息,皇后就是太心軟了,若有越妃一半的潑辣就好了。
她沿著宮廊走時,看見從越妃內室出來的幾位大宮女已經風風火火的去張羅隔壁園子的居住環境了,她不免暗笑越妃這也太有受害者意識了,也不知她當年和霍夫人鬥法是何等激烈。唉,那群小女娘昨日才入的宮,才在外庭湊合著睡了一夜,連歇腳之處都沒安頓好,哪會跟趕投胎似的去做壞事啊……
她心裡這麼想著,然而僅僅過了一刻鐘,泡在涼涼的湖水中,她就知道自己果然見識短淺——回長秋宮途中,穿過皇家庭院時,她被遊園的幾位小女娘假作不當心推下了池塘。
那七八個小女娘似是出來閒逛的,她們站在岸上,對著池中的少商笑的花枝亂顫,還拖住了隨行跟著她的兩名小宮婢,不許她們相救。
「喲,我在外面常聽人誇這位程娘子有才能又賢淑,說的天上有地上無的,今日怎麼做了水鴨子了呀……」
「我看長的也不怎麼樣,定是會諂媚巴結,喂喂,你倒是說兩句好話,我們高興了,就拉你上來啊……」
「我們還是將她拉上來吧,若是出了事,我們擔當不起啊。」
「少廢話,適才那一腳不是你勾的嗎?」
……
少商輕輕踩水,看著案上那群扭腰擺腦袋的小碧池,內心毫無波動。
鳧水這種事說穿了毫不稀奇,其實人體的胸腔有相當一部分是空的,落水後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努力保持仰面向上,軀幹部分自然會浮起來,到時儘量抬高下巴,將口鼻露在水面上即可呼吸無礙。會在平靜的水中溺亡之人多是慌亂導致。何況她是南方人,自幼會水,來了這裡後也常在澡桶裡踢腿擺手,適應身體感覺。
過了會兒,案上的女孩看少商在水中鎮定自若,竟打算向她投擲小石子取樂。少商哪會等著被扔,何況秋末冬初,池水寒冷,她當下鬆開腰帶和吸飽了水的曲裾,猶如一尾靈活的小魚擺動身軀,三下五去二的遊至另一邊岸上。
雖然她不介意隻著中衣走回長秋宮,但瑟瑟寒風吹到濕漉漉的身上還是讓她打了個噴嚏,那兩名小宮婢趕緊飛奔而至,一個脫下外裳給她披上,另一個掏出巾帕給她擦拭。
少商冷冷的看了那七八小碧池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鑒於她活躍的腦細胞和豐富的『受害』經驗,短短從池中游到岸上這麼點功夫,她已經想出了五六個復仇點子,個個又賤又辣,保證既不見血,還讓她們永生難忘。
對岸七八個女孩漸漸生出些慌亂之意,七嘴八舌起來。
「她不會向皇后去告狀吧?」
「怕她做什麼,此處又沒人看見,我們咬定了不認就是!公主會為我們撐腰的!」
「對對,再說她又沒傷著一點,能有什麼了不得了!大不了挨一頓打!」
……
回到長秋宮,翟媼看見少商這幅模樣大吃一驚,忙叫人煮姜湯燒暖爐,還弄了一大盆熱水給她洗個熱水澡。冰冷的肌膚在熱氣騰騰的澡盆裡慢慢恢復了血色,少商長舒一口氣。
翟媼一邊幫女孩擦乾身子,一邊憤怒道:「梳洗後,咱們趕緊去告訴娘娘!」
誰知少商卻道:「誒,不急。」
「小女公子別怕,娘娘喜歡你,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唉,就是因為娘娘待我好,怎麼也要等過了明日的壽宴啊。」
「不趁這會兒去,回頭那些小賤婢必然要抵賴的!」其實不洗熱水澡直接去告狀效果最好,不過翟媼擔心女孩會受寒。
「我要的就是她們抵賴。」少商笑眯眯道,似乎一點也不生氣,居然還有幾分懷念。不就是被人欺負嗎,誰還沒受過啊,她老有經驗了。
翟媼慢下給她擦拭頭髮的動作,歎著:「你若是肯告訴十一郎,天大的仇他都替你報了。」
少商對著鏡中的自己,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阿媼,你說皇后娘娘現在喜歡我,究竟是因為我將來要嫁給淩大人,還是因為我自己呢。」
翟媼道:「不瞞你說,起初是因為十一郎。可這幾個月下來,娘娘是真喜歡你了,有你陪著,她可比以前快活多了。」
少商摸摸自己濡濕柔軟的頭髮,點點頭:「我家叔母以前老說我天真,愛鑽牛角尖。因為我若有仇人,我一定暗暗瞞下,然後自己收拾;若有難關,我亦希望自己絞盡腦汁去渡過。哪怕將來上了刑場,最好也是我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而不是受別人的牽連……」
「這種渾話怎能亂說!」翟媼連忙打斷。
「娘娘能喜歡我,真是太好了。」少商拿起精雕鏤金的木梳慢慢梳著,「你和娘娘不用擔心我和淩大人,因為我其實一點也不氣他,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再說他不知多少次的救過我幫過我,我哪能那麼忘恩負義啊。我不是不能服軟,也不是不能哄他高興,可是哄人能哄一輩子嗎?夫妻哪能這麼做。」
翟媼有些聽懂了:「說起來,你家阿父阿母,還有叔父叔母,可是有名的恩愛夫妻。唉,若十一郎和你也能那樣,陛下和娘娘不知有多高興哪。」
少商咂巴一下,無奈道:「好吧,這個盼頭很好,不過這種事可遇不可求。話說回來,正因為淩大人待我好,我也必須待之以誠,我要讓他知道我這幅討人厭的性情……嗯,說不準,他後悔還來得及。」能不能像父輩那兩對另說,起碼得互敬互重吧。
翟媼噗嗤笑了出來:「行,你慢慢做夢去吧。」
兩人同時對鏡而笑,正在此時,忽有小宮婢慌慌張張的闖進來:「程娘子,程娘子娘娘叫你去呢!快快……」
翟媼皺眉道:「你慌什麼!不會好好說話啊,平日怎麼教你們的。究竟出了何事?」
小宮婢結巴道:「…五公主帶了一位娘子,是為娘娘獻舞的其中一人,她說,她她說…」
「她說什麼!」翟媼不滿道。
「她說,昨夜淩大人摸進了外庭,欺侮了她,現在要向娘娘討個公道!天哪……」
少商霍的立起。
「什麼?!」翟媼大驚設色,「這怎麼可能!」待她回過頭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你你,你聽見未婚郎婿出了這種事,為何如此高興?!」
少商摸摸自己的臉,不自覺得笑道:「我,我看起來很高興麼?」
「你自己拿鏡子照照!」翟媼又想訓斥又想笑,快被她氣死了。
「現在哪有功夫照鏡子啊!」少商連忙去找外裳來穿,一邊用無法隱藏的喜悅語氣說道,「快快,來幫我梳頭更衣,我要去看…咳咳,去為淩大人討回清白名聲…!」
翟媼:活得長了,果然什麼都能見到。
第92章 第二次婚約戰爭.中三
大約是因為此事不好聲張, 皇后將人聚到了內殿。待更衣梳妝完畢, 少商與翟媼匆匆趕到時, 只見原告被告證人法官陪審都已到齊。
皇后坐於上方正中, 皺眉凝神, 淩不疑端坐其右側下方,神情冷漠, 目不斜視;坐在他對面的是五公主, 她身旁靠後些是兩名十六七歲的女孩, 身形略豐腴的那個低頭不語, 瓜子臉的輕輕抽泣抹淚。
五公主故作不在意, 實則有一瞟沒一瞟的在偷瞧淩不疑, 誰知淩不疑恍若不察,只在少商進殿時抬頭看去。兩人目光交匯,然後與前些日子一樣, 少商率先將頭別過去, 有幾次還會高傲的哼一聲,淩不疑亦一如既往,面無表情的收回目光。
——少商自己也承認, 這種行為很小孩子氣,然而她高興!高興最大!
她自認為與淩不疑是在憋氣冷戰,可這番眼神來往看在五公主眼裡卻別有一番意味, 她忍不住重重的冷哼一聲, 倒引的少商側側看了她一眼。
原先少商還以為是五公主授意那群小碧池將她推下池塘, 可如今看來應當是小碧池們自由發揮的結果, 不然真把她淹死了淩不疑發瘋還來不及,五公主這處大戲擺給誰看啊。
給皇后行禮後,少商立刻虛虛掩面,挨到那名瓜子臉的女孩身旁,滿臉真誠道:「這位阿姊好生叫人憐惜,想昨夜慘遭侮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無論語氣表情甚至袖子的運用,少商都認為無懈可擊。
這話一出,不過皇后身子一歪,淩不疑神情一僵,五公主眼睛瞪的比嘴大,除了翟媼之外的在場所有人都表情古怪。
瓜子臉女孩羞惱難言,她也不抽泣了,急忙辯白道:「不不,不是我,我沒有被…是她…」她指向那豐腴女孩。
「這麼說你沒受侮辱,那你哭什麼!」少商不悅了,白瞎了她適才那麼好的發揮!演技講究的是那一瞬間的爆發好嗎。
瓜子臉女孩臉漲通紅,咿呀幾聲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她到底是五公主的心腹,素以機智受寵,隨即哀聲道:「我們姊妹一場,昨夜她受了侮辱,我也為她心痛……」
「痛什麼痛啊,你再痛能痛過受真受了侮辱的啊!」少商哪會跟她客氣,「喧賓奪主你知不知道,人家是正主,你還哭的比人家還慘,不知道的人一看,還以為昨夜那歹人宵衣旰食一氣侮辱了倆呢!」
「你你你,你這是什麼話,簡直辱沒斯文!」那女孩直接把臉氣成了醬油瓜子,身子抖若篩糠。
五公主瞪著眼,開口訓斥道:「程娘子,你這兒大呼小叫是何意思,長秋宮什麼時候由你做主了?你……」
「長秋宮也不是由你做主的,把嘴閉上!」皇后忽打斷,「昨夜你睡在我宮裡,外庭出了什麼事你就知道了?你若再開口,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五公主深知母親性情溫柔和善,不過一旦認真起來也是說出做到的,她只好憤憤的閉上嘴,同時又以眼神示意那兩個女孩依計行事。
不過不等五公主的住手們反應,少商已經再一次醞釀好感情,用同樣姿勢挨到那豐腴女孩身旁:「這位阿姊好生叫人憐惜,想昨夜慘遭侮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五公主&兩助手:……
皇后和淩不疑無語望屋頂。
「昨夜真是淩大人侮辱了你嗎?」少商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真誠的不行。
豐腴女孩頂著五公主的目光,咬牙道:「正是!我便是出身低微,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兒,淩大人再位高權重也不能這樣羞辱……」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少商心裡興高采烈,然而還得端著滿臉的同情,「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嘛,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淩大人侮辱你跟庶民侮辱你是一樣的,不能因為侮辱阿姊你的人不一樣,就姑息了他!啊,我不是說庶民也侮辱了你,我只是打個比方!」
豐腴女孩氣也不是惱也不是。五公主和瓜子臉女孩都傻了,淩不疑還算鎮定。
皇后慢慢托住腦門。
她心想,其實自己一點也不奇怪,真的,準確的說,她還有些暗暗期待。
「這位阿姊啊,昨夜除了侮辱,他可還打你了?像您這樣冰清玉潔的阿姊,遇上歹人,一定是拼死抵抗!快快,快叫我看看,哎呀呀一定都是傷,你別害羞啊,就看看袖子裡的胳膊……」少商熱情如火撲了上去。
聽聞此言,瓜子臉女孩心頭一驚。豐腴少女同樣驚慌,連聲道:「不不,我沒有傷,因為因為……」她目光瞟過五公主,「因為,因為我暈了!」
「暈倒了?」少商緩緩放下拉扯對方的袖子,立刻換了一副挑剔懷疑的可恨嘴臉,「阿姊啊,您都暈倒了,如何知道侮辱您的人是淩大人啊?」現在的小碧池是越來越不行了,陷害人之前功課也不做足,至少身上弄些掙扎的傷痕啊!唉,多補幾集法制節目就好了。
豐腴女孩一時呆滯,隨即又道:「……可是弄暈我的人是淩大人啊!」
「那可難說的很,有些嗜好奇特的人啊,就愛打暈女孩後揚長而去,萬一有人見阿姊暈倒,然後撿漏了呢?」
「這怎麼可能?!」豐腴女孩淩亂了。
「程娘子好厲害的口舌,三言兩語就給淩大人洗脫了罪責。」瓜子臉女孩沉聲道,「尋常小女娘遇上這種事,既慌亂又驚怕,哪裡能說的清這許多前因後果?!」
少商微微一笑,根本不跟她講道理:「您別生氣啊,其實我覺得您更為美貌,我若是淩大人,一定先侮辱您。這歹人真沒眼光!」
瓜子臉女孩險些氣歪了鼻子。
淩不疑忽道:「你就是來看熱鬧的吧。」
少商一臉驚訝:「這怎麼會?我是來替淩大人您,嗯,緩和一二……」
「你打算如何緩和?」
少商從袖中掏出一個又圓又紅的拳頭大小的果子,扭頭對豐腴女兒溫柔一笑,「阿姊您別害怕,先吃個紫柰,這可是昨日皇后娘娘剛賜給我的,我都捨不得吃呢,你嘗嘗,哎呀別客氣嘛……」
紫柰的確是稀罕物,豐腴女孩哆哆嗦嗦的接了過去,稀裡糊塗的咬了一口。
「事已至此,阿姊打算以後怎麼辦啊。」
豐腴少女眼眶一紅,悲戚道:「我能有什麼打算,還不是聽天由命。」話雖這麼說,可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去瞟淩不疑。
「嗯,聽天由命,陛下是天子,若是陛下許你許多財帛後讓你另行嫁人呢?」
「這怎麼可以?」豐腴女孩十分激動。
「為何不可以,寡婦改嫁新婦絕婚都不是稀奇事,你不過是受了欺侮,另行嫁人又有何難?」少商說的輕描淡寫。
豐腴女孩眼珠一轉,立刻伏地哭道:「妾雖卑賤,父兄也有官秩名聲,如何能辱沒家聲。妾已將身付與淩大人,萬萬不能舔著臉另嫁啊!」
少商一拍地板:「阿姊好生貞潔!好吧,既然是淩大人做下的錯事,怎麼也不能讓阿姊你一人受罪,自然得迎你過門啊。」
此言一出,五公主和瓜子臉女孩齊齊驚訝,兩人都沒料到事情會這樣順利;瓜子臉女孩更是咬唇暗悔。
「你你你,你願意容下我……?」豐腴女孩也始料未及。
少商道:「為何是我容你,應是淩大人容你啊。我生來悍妒,容不下什麼姬妾的。你不願另嫁,那就讓我另嫁吧。我退婚另嫁,如何?」
淩不疑起先安靜聽著,聽到『悍妒』之詞甚至微露笑意,誰知聽到後面他臉色鐵黑。
至此,豐腴女孩終於可以用上之前商討好的說辭,只聽她痛哭一聲,「求程娘子容我!若因妾之故叫程娘子與淩大人分離,妾萬死難贖其罪!」說著連連磕頭。
少商微笑的無所謂:「叫你另嫁你不肯,我去另嫁你又不肯。我沒有強你所難,你倒來強我所難。說到底,又不是我侮辱的你,為何要叫我受罪。算了,我可不管了。」
瓜子臉女孩怒道:「既然程娘子不管這事,那說了問了這許多是做什麼?!」
「難道你們一開始不是衝我來的麼。」少商淡淡道。
瓜子臉女孩一噎。
「這件事雖在淩大人身上,可你們卻是衝我來的。我不論管不管,最後都會扯到我身上來,索性我自己先說了,我最好嫉妒,不容姬妾,你們愛在外面傳我什麼壞話就傳去吧。反正,每回最後,吃虧的總是我……」她看向淩不疑,目光挑釁而坦率。
淩不疑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轉頭問一旁的宮婢:「時候差不多了,讓他們將五皇子領上來。」
少商一愣,心想找五皇子做什麼。她疑惑的抬頭去看眾人,只見皇后五公主甚至那瓜子臉女孩也是滿臉的迷茫不解,隻那豐腴女孩目光閃爍,似有驚懼之意。
很快,兩名身強力壯的宦者『攙扶』著哎喲連天的五皇子上殿來,然後很巧妙地『甩』在淩不疑面前。
五皇子似是從筵席上被抓來的,臉上酒氣未散,趴在地上哎喲的叫喊起來:「母后救命,十一郎又要欺淩我啦!這幾日我可什麼都沒做啊,母后救命!」
皇后道:「子晟,你將五皇子請來作甚。」
少商暗哂一聲,皇后您著偏心也太明晃晃了,五皇子這會兒還癱在地上起不來呢,有這麼『請』的嗎。
淩不疑也不囉嗦,起身拖起五皇子,用力將他衣襟向外一扯,露出一側白花花的肩背。
眾人抬目看去,只見五皇子的肩背上有幾道指甲抓出來的血痕,以及一個及其明顯的牙齒咬痕。大家齊齊發出吸氣的聲音——這是男女親熱時,女子抓咬出來的痕跡,而且傷痕猶新,顯然剛弄出來不久的。
只有少商反應慢了一拍,呆呆道:「誒,五皇子被人咬了。」
皇后含笑看了她一眼,再看自己女兒,目光暫態冷淡下去了;又去看臉色尷尬的五皇子,她心裡基本有數了。
淩不疑大步上前,撿起適才那豐腴女孩驚嚇時掉在地上的紫柰——上面正好有一圈牙印,然後拿到五皇子的咬痕邊比對。
「誒,五皇子被這位阿姊咬了。」少商笑道,她覺得自己看懂了這比對的意思,不過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儘管她的體位知識不夠豐富,但能咬在衣服下面的這個地方,顯然不會是碰巧。
五公主和瓜子臉女孩的臉色非常難看,她們自是知道豐腴女孩早有相好,不然也不會挑中她,不過沒想到竟是五皇子!
五皇子捂著肩背,向皇后連連賠笑:「母后,呵呵,母后您別生氣,兒臣早與她相識,呵呵呵,昨夜才……不是有意在宮裡亂來的……」
淩不疑放開五皇子的衣襟,又滿臉厭惡的丟開那個紫柰:「這位娘子昨夜的確快活了一番,不過不是與淩某人,而是與五殿下。」
豐腴女孩羞愧難當,已經趴到地上哀求恕罪了。
五皇子驚道:「啊,自然是與我,為何又扯上你?啊!你你你……」他忽然明白了,指著豐腴女孩怒駡道,「你這賤婢,是不是貪圖十一郎的榮華富貴,故意攀扯他的!我還打算分府後納你進門呢!」
豐腴女孩咬唇暗恨,心道若非你不得寵,遲遲無法分府,我也不至於向五公主自告奮勇接下這差事。
瓜子臉女孩一看情形不妙,悄悄在五公主腿上戳了一下。
五公主會意,大聲道:「都是女兒的不是,女兒也是被矇騙了,萬請母后見諒,都是女兒耳根軟,聽信了這賤婢的胡言亂語,回頭女兒自會慢慢審問這賤婢……」
「這就不用了。」皇后滿心失望,看也不看五公主一眼,「來人啊,將這狡言誣陷的賤婢一道送去越娘娘那園子裡看管起來,隨後再發落吧。」
五公主心頭一冷,越妃那裡她可不能像在宮裡其他地方一樣自由行動了。
皇后轉過身去,語氣冷淡:「……你就是這樣來給我賀壽的。好了,你們都回去吧。」
豐腴女孩知道自己這回定要受罰了,大呼小叫的抱著五皇子的腿,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救她一回;五皇子哪裡會理她,一腳踢開她後憤然離去。還是五公主離去前,安慰的看了她一眼,豐腴女孩這才稍微定心。
少商靜靜的站起身,看這一場鬧劇潦草收場,再看背向而坐的皇后那落寞的身影,心中忽起了一陣淒涼之意。懷著滿腹心事,她緩緩走出殿門,正要往自己居室拐去時,冷不防從後面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她拉進一間空置的宮室。還不等少商尖叫出聲,就被反手拉轉,看清了來人的樣子。
她不掙扎了,也不用尖叫了。
淩不疑看著她:「今日見我無端受了一番羞辱,你痛快了?」
少商想了想,幸災樂禍道:「是挺痛快的。」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你看見五皇子肩背上的那個咬痕了嗎?」
「看見了啊。」這男人越來越變化無常了,這話怎麼轉的。
「那就好。」淩不疑頷首,隨即迅速抓住她的雙臂,將女孩背嚮往自己懷中壓去,單臂箍住女孩嬌小的身子,另一手作勢去扯她衣領,「我若也在同樣位置咬你一口呢。」
少商整個人都僵住了,青年那鍛鐵般堅硬的臂膀猶如銅牆鐵壁,她絲毫掙不開,側頭往後看時,只見他形狀優美的淡紅色嘴唇已經張開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她秒慫了——
「別別別,我錯了,我不該看你笑話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人之初,狗不叫,幹嘛要咬人啊!」
「君子動口不動……口也別動啊!」
「冷靜,千萬冷靜!不要衝動!」
「咱們好好說話吧……!」
第93章 第二次婚約戰爭.下
淩不疑將少商輕巧的提至自己肩高, 猶如用手指捏著一隻幼貓細膩柔弱的後頸,不費吹灰之力。女孩雙腳離地, 身家安全盡數寄託在他兩手鬆緊之間, 頓時大呼小叫驚恐不已。此時此刻, 強弱分明。可是淩不疑自問,提起來之後呢?難道真的一把摔死。
他想,打是不能打的, 若是打上一頓就能解決問題, 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有『道理』的人之一。然後, 他也不能和她逞口舌之利, 因為這女孩有一套詭異卻能自洽圓滿的歪理, 真吵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既然打不得罵不得,那麼只剩『嚇』之一途, 他雙臂略使勁,將女孩提的更高些,打算將她拋上一拋, 接住後挑個地方咬上一口,先出口惡氣再說……
與此同時,少商雖被提在半空中,但耳清目明, 一眼看見淩不疑面無表情, 但目色沉沉, 陰晦不善, 顯是要收拾自己的樣子,立刻大聲叫起來——「你有功夫與我計較不如先擔憂一下皇后娘娘罷!」
淩不疑手上一停,順勢將女孩柔軟纖細的腰身搭在自己肩上。
少商頭下腳上的懸掛在他身上,雙手一頓亂刨順著他寬闊背脊爬上他另一端肩頭才算緩口氣,隨即連忙說道,「今日娘娘說五公主在外圈地隱丁,上萬畝呢,才報了二十丁口,這可不是小事!誰知越娘娘也知道了,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
「陛下自然知道,因為這本就是陛下告訴皇后的。」適才被女孩一頓亂摸,淩不疑只覺觸身輕軟,又一手掐著女孩的腰身,哪怕隔著衣衫掌下的肌膚都是滑膩難言,柔不見骨。於是,他不急著嚇她了。
少商被這消息驚的一時忘了掙扎:「陛下早就知道了?」嗯,那麼越妃那裡肯定也是皇帝告知的,這老伯可真真是重度晚期的天秤座!
淩不疑側頭看女孩,興味道:「為何你會覺得深宮後妃都知道的事,陛下會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暗暗埋怨,這樣大的過錯,皇后對五公主居然也未有責罰,輕輕放過?你放心,待皇后壽辰過後,五公主會發現她辛苦籌謀的田地莊園乃至錢財,早被陛下罰沒入庫。數年心血,一朝成空。至於當初攛掇她犯下貪暴之罪的數名門客,也已盡數擒拿後處死了。」
少商張大了嘴巴,回不過氣來,一時之間竟還有些可憐五公主:「……這,這,皇后已經知道陛下動手了?」難怪她都懶得責駡女兒。
淩不疑的笑中略帶幾分嘲意:「有人向陛下諫言,不如將公主門下那幾名首惡的頭顱送給五公主,以示小懲大誡。不過陛下顧念皇后,就給留了全屍。後日,五公主會看見自己昔日寵信的門客的屍首被碼放成一列,擺在家中正堂,恭候她回府。好了,東拉西扯拖延也夠了,如今可說說你我之事了……」說到此處,他語氣變沉。
就在此時,少商趁他神思另分之際,趕緊伸手去撓他腰側,期待猛虎疏忽神龍怕癢,好讓她僥倖逃脫魔掌,只要溜出這間宮室她就不信淩不疑會當著眾人的面來捉拿她!
不過淩不疑何等身手,身上的每束肌肉都機敏強勁,反應尤比思緒更快,當即左手一鬆,側身一個反手擒拿,將女孩像陀螺般在空中一撚,隨後一掌將其拍覆在地板上。
雖說他並未用力,然而少商依舊覺得渾身麻痛,頭暈目眩,眼前飛過一片五光十色,男人鑲嵌著夜明珠的玉帶,散著幽幽沉香的織金衣襟,晃著幽幽寶石綠光的腕扣,最後落在她視線中的是他垂下袍裾上的金銀紋繡。
她此時好像一隻四腳著地的小烏龜,龜殼上壓著淩不疑的一對十指山,她連喘氣都艱難,用盡氣力大喊:「有本事你只用一隻手!」蠻勁上湧,她滿心都是悍勇之氣,當年她打架也沒輸過人的好嗎!
淩不疑單腿跪於她身旁,聞言一哼,鬆開右手負於身後。
少商努力掙扎一番,依舊翻身無望,她只好厚著臉皮又喊:「有本事你別用手!」
淩不疑嘴角彎起,也不爭辯,當下雙手負背,屈起跪著的那條腿,以膝頭壓在女孩的肩背之上,因他腿形極長,即使屈腿對折也比女孩肩背長。
少商再度努力妄圖翻過五指山,然而依舊徒勞,她索性連臉皮都不要了:「有本事你手腳都別用!」
淩不疑忍笑,依舊照她說的收了腿。少商才感到身上一輕,還不及喜悅立刻被泰山壓頂般蓋住了——淩不疑的確手腳都不用了,他直接整個人壓到她身上了。
男子身高體健,更肩骨骼修長有力,肌肉緊致結實,這般一壓幾乎直接擠去了少商大半腔子的氣,這回她連叫囂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兩隻小手啪嗒啪嗒的拍打地板。
淩不疑略略挪開些體重,少商趕緊深吸一口氣,憋悶的胸腔終得解救,沒力氣叫喊,只能回頭用力瞪他一眼,表示滿腔的不滿——誰知淩不疑的臉正懸在她左肩上方,怔怔的看她。
女孩皮膚瑩透,白如初雪,因劇烈掙扎而使面頰緋紅,更映襯的雙瞳烏黑如漆,情緒多變,一忽兒憤恨,一忽兒懊悔,又一忽兒害怕。當真眼波盈然,絢麗無雙。
他的思緒忽然飛去了多年前。
那年他十四歲,在皇帝艱難的贊成下,隨崔祐喬裝成商隊遠走西城雪域。崔祐雖無繼父名亦無繼父實,可卻懷了一腔岩漿般熱忱的繼父心,一路上將他照顧的周周道道。他們足足走了幾個月,才看見高聳天際的雪嶺。
在那裡,他見到一直小小的雪貂,冰雪晶瑩的皮毛,翠玉剔透的眼眸,左前足呈墨色,體型嬌小,不過兩掌大。他第一眼看見就喜歡的不行,它顛顛啃食榛果時他覺得可愛,它擺動短小的身子咬自己尾巴時他覺得可愛,甚至連衝它咆哮嘶叫他也覺得可愛。
不過這隻小雪貂一點也不友善,它不但暴躁狡獪,牙齒尖利,細爪上甚至還有微微的毒性,但彼時他少年氣十足,在崔侯的無條件縱容下,他張羅人手細細籌謀,布下天羅地網,終於活捉了這隻小雪貂。
起初他還擔心小雪貂桀驁難養,誰知僅僅過了一日,它就乖乖吃他投喂的食物,讓他撫摸它光滑柔軟的皮毛,甚至在他研磨寫字時會乖乖趴在書案上,歪著小腦袋看他——他滿心柔軟。連崔侯都說這小東西看來挺乖巧的,可以收□□寵。
於是他放鬆了警惕,解開小雪貂腳腕上銀扣,結果次日它就逃之天天,再無蹤影。
後來他自我開解——這種天地間的生靈,自由自在,靈活機變,哪怕山民再貪圖它們的皮毛也很難捕捉,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自己幹嘛非要捉它呢。
待回程時,他們再次路過那座雪嶺,他與山民閒聊時才知道,原來許久之前雪山上還有不少雪貂,誰知後來遷來一窩雪嶺朱額吊睛虎,不但兇猛異常,還機智果決,正是這種雪貂的天敵,短短數十年它們就消亡殆盡。
山民們已有七八年不曾見過雪貂蹤跡了,言語之間,眾人都說他上回捉到過的那隻小雪貂可能是那支種族最後的成員了。
正在少年怔忡之際,一名老獵戶忽說他見過那隻小雪貂。
那日他本是去獵虎的,將自己掩蓋在雪堆中埋伏時,恰好看見一頭顧盼雄偉的猛虎緩緩經過,口中正叼著一隻父祖輩說起過形貌的雪貂。小小的身子僵硬無力,肚腹血肉綻裂,皮毛上滿是血污,纖細嬌小的左前足呈墨色——算算日子,正是從他處逃走不久。
少年難過了很久,回了都城依舊終日鬱鬱不歡。崔侯偷偷將此事告知皇帝,皇帝趕緊跑來對他說了一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道理以圖開解。
這道理他都懂,可他完全不贊成。
若真是這樣的話,父母何必約束兒女,夫子何必管教學生,讓他們去自得其樂好了,隨手在太學裡掄一遍,能找出三成之數真正熱愛讀書樂在其中的儒生算他輸!
什麼子非魚,那也要看是什麼魚,如果是條不懂事的小小傻魚,當然要捉起來好好教養耐心說服,不然被大魚吃了怎辦,那還樂什麼!
還什麼不懂事的孩兒出去跌個鼻青臉腫就知道天高地厚了,若是那些混蛋高門子弟,各個皮實的很,等閒吃不了虧;可若像那隻小雪貂,皮薄命脆,稍一蹦躂就沒命了怎辦。
淩不疑回過神來,看看壓在自己身下的女孩,稚弱憤慨,桀驁美麗,以及……不知死活。
哼,還想和樓垚走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去大展身手,她恐怕根本不知道窮山惡水之處的可怕,沒領教過宿族世家在地方上的經營之深。
前幾年有兩名平民出身的儒生憑著一腔熱血,自告奮勇要去那最難管束之地,陛下拗不過就點了他們去做地方官,可憐連侍衛家將都沒有,湊了幾個護衛保鏢就上任了。
結果一個死在了任上,據說是開解山民鬥毆時被誤傷致死。另一個行事還算謹慎柔和,可惜他那美貌溫柔的妻子被當地權族之首看中了,也不知怎麼使了手段,硬是逼著她絕婚改嫁。就樓垚那副直不籠統的肚腸,除非到任後不爭不鬧不作為,不然,哪怕樓程兩家給足了護衛家將,那些地頭蛇真要算計,那也是三更五更之差。到那時,她程少商又該如何。
想到這裡,淩不疑目色發深,少商被他看的發慌,攢出一小口氣道:「……你要壓我到何時啊。」要換未婚妻直說即可,不用壓死她吧。
淩不疑森森道:「看我被那賤婢羞辱誣陷,你倒笑的高興。今日若是樓垚受這般對待,你還能坐得住嗎。」
「不不不,我替你報仇了啊!」少商趕緊道,「我在那枚紫柰上動了手腳,若她全吃了必然叫她上吐下瀉,□□!不過……」她笑的尷尬,「你找來了五皇子作證,那紫柰她隻咬了一口,就不知效用如何了。」
淩不疑面色稍霽,語氣略緩,「就知道做些見不得人的伎倆。」隨後左掌一撐,翻身坐在地板上,右手順帶將趴在地上的女孩撈到自己懷中。
少商終於逃出五指山,一手推著他的肩,一手拍著自己的胸膛,大口吸氣。
淩不疑也伸手到她背上順氣,含笑道:「居然還敢跟我動手。我真動起手來,十個你也捏死了。」
少商終於喘勻了氣:「總要試一試,難道束手就擒啊!」她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還有,程少宮教的防身術一點用也沒有,說到底,找神棍教習武藝算她傻!
「……你若是想習武,我來教你。」女孩已經呼吸正常了,然而他的手掌並未離開她的背,反而順著那條纖細的脊椎一節一節摸下去,直至細若柔柳的小小腰肢。
少商被他摟的渾身不自在,更別說腰上那隻緊緊扣著的手掌,她掙扎著想挪開些,不料卻被淩不疑的手臂箍的更緊了,滿身籠罩著他清麝冷峻的男子氣息,她板起略紅的臉:「你不要動手動腳的,我們還沒和好呢!」
淩不疑低頭微笑,手指順著她袖口的花卉繡紋,輕輕撫摸她小小的手腕,內側細肌嫩如稚羔,「嗯,和好,是以之前我們『好』過?」
少商幾欲吐血,幸虧她混過道,不然就被調戲去了!她一面奪回自己被摸的發麻的手腕,一邊臉紅結巴但義正詞嚴的回擊:「以前通通不論!要緊的是以後!至於以後好不好,要看淩大人今後如何行事了?」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以後該如何行事?」淩不疑微笑道。
少商將下巴高高抬起,裝出一副倨傲的模樣——不管成不成,氣勢要端足了,「很簡單,以後淩大人若有關於我的決議,務必要我點頭。不能你背著替我決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吧!就像這回,你叫人盯著我多久了,我一概不知呢!」
「這很難。」淩不疑語氣堅定,「一者,有時需要事急從權;二者,有時你不明白其中的要緊,我就得替你決定了。」
「事急從權也就罷了,什麼叫做『我不明白其中的要緊』,我是蠢材嗎?我亦不是不講道理之人,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對我做什麼,這並不逾越吧!」
「婦人眼界!」淩不疑冷冷道,「我與你來打個比方。倘若有人溺水,你欲相救,可我手下的人攔著不讓你救,你待如何?」
「呵呵,這有何難。」少商渾不在意,她自認自己不是好人。
「倘若水裡之人是你家人親友呢?」
少商立刻勃然大怒:「你不會打個好點的比方啊!」
「好,若水裡之人是一荏弱孩童呢?」
少商僵住了。
過了半晌,她看著那雙深褐色的俊目,滿心真誠,艱難道:「淩大人,難道看見無辜孩童活活溺死,卻袖手旁觀?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淩不疑久久凝視女孩,冷峻的眉眼忽的溫柔起來:「我知道你也不是這樣的人。」
少商回以嫣然一笑,這許多日來她都沒這麼真誠的笑了。
「……可如果那是對頭使侏儒假扮的孩童,欲行刺殺之計呢?」淩不疑揉揉她的額發。
少商一待。
「就算那是真的孩童,倘若救了之後就會壞去全盤計畫,並且害死許多人的性命呢?」
少商繼續待。
「有些事很難抉擇,見了傷心,想了傷情。真遇上這種事,還不如就讓我手下人瞞著你——你說聽見水邊傳來呼救聲,他們說你聽錯了,這樣不是很好。」淩不疑緩緩道。
乍聽起來這邏輯很有道理,可少商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只能含糊道:「…我,我得想想…」
淩不疑對她的動搖表示滿意,手指繞著她柔滑的垂發,閒閒的問道:「娘娘的千秋,不知你備了什麼賀禮。」
他不說還好,一說少商一肚子氣:「你將我困在宮裡,我能籌辦什麼賀禮!你知道我這些日有多著急嗎,我看你是安心看我出醜!」可恨的是事起突然,她連那副精鐵工具都沒帶,不然做兩個小擺件糊弄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無妨,我替你備了賀禮。」淩不疑笑道。
「不勞您費心了。」少商一臉驕矜,得意洋洋,「我已經備好賀禮了。」說著她從袖中抽出心愛的青竹短笛,在淩不疑面前晃了晃,猶如小孩子在大人跟前炫耀。
「我要為皇后吹奏一曲……你別皺眉頭,也別嫌禮輕了。月前我叔父叔母終於將新曲譜完了,將曲譜寄給了我,我在家中演練了許久,真是好曲子啊!不是我自誇,真是清揚婉兮,雅致不俗,闔都城都沒聽過的好曲子!倒時我在御前吹奏,完了後告訴陛下這是我家叔父叔母的功勞,他們夫妻恩愛,同心同德,方得此妙曲!怎樣怎樣,這份賀禮不壞吧?」
淩不疑靜靜聽女孩吹噓了一通,忽問:「這支曲子既是你叔父叔母所譜,想來原先應是琴簫合奏吧。」
少商一愣:「呃,是呀,不過短笛也可以吹的,略改動幾處就成了,雖然意境差了點,不過也很好聽的。」
淩不疑點點頭,又問:「那如果陛下問,既然原曲是琴簫合奏,你為何獨自一人吹笛,而不是找我合奏呢?」
少商張大了嘴巴,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一出。她人都傻了。
饒她機變百出,也繞不過自己這位未婚夫奇詭曲折的思路,她又急又慌道:「…為,為什麼陛下要問這種問題啊,為何要問這麼刁鑽的問題啊…」
淩不疑重重將女孩推開,冷著臉站起身,道:「我亦會撫琴。」
說完,他就抬步走出宮室,只留少商一人待坐在地板上。
——所以,她不但要對他的物質生活噓寒問暖,還要關懷他的精神生活對嗎,可他們還在吵架,在冷戰啊!需不需要這麼計較啊!
第94章 側影
呆坐半晌,少商才拙拙的從地上爬氣來,宮婢和小黃門們見她衣衫略略不整頭髮略略散亂的從宮室裡出來,聯想適才凌不疑也從這屋出來,俱是閃爍的眼神和微妙的笑容。
少商很想說,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真的。
回屋後,她將適才的武打戲份挑要緊的與翟媼說了,其中隱去五公主部分,翟媼聽了笑的直打跌,笑夠了才抹淚道:“可惜我沒親眼見到……唉,十一郎自小老成穩重,出了名的有定性,讀書寫字能坐一整日,射箭釘靶不到胳膊抬不起來都不挪地方。可是呀,從他到娘娘身邊起,我就沒見過他如尋常孩童般嬉笑打鬧。”說到這裡,她臉上露出悵然的神情。
少商面無表情的想,看來凌不疑是將失落的童年都補到老娘頭上了。過的一刻,她又好奇道:“那凌大人若是遇上了可恨可氣之人,會如何收拾人家呢。”不是說二皇子曾欺負過他嗎,手欠的應該不止二皇子一個吧,難道凌不疑會退一步海闊天空?
翟媼一邊給她重新梳頭,一邊抿嘴笑道:“十一郎又不是泥性之人,哪會打不還手,被他收拾過的人多半不會有下次了。哪像少商君這般,三天兩頭鬧上一次還能全身而退;換做別人早打半死了!”
“若將我打個半死,那陛下該重新為凌大人擇婦了。”少商嘟囔著,隨即又道,“阿媼您看著凌大人長大的,這麼多年他就沒有一二……嗯,紅顏知己……?”整座宮廷都是女人,凌不疑也不是鐵打的,青春期是怎麼過來的。
憶及往事,翟媼手上停了停,笑嘆道:“說來好笑。十一郎剛來娘娘身邊時,又瘦弱又白淨,直像個文靜的小女娘。後來陛下教他習武強身,又一滾身成了只頑皮的泥猴,每日弄的滿身塵土,洗都洗不幹淨……”
少商笑道:“阿媼你露餡了,適才你還說他自小老成穩重呢,結果他就滾泥巴了……”
“不要插嘴。”翟媼拍了她一下,翻白眼道,“十一郎又不是去泥堆裡玩鬧的,他是在習武。那時他心裡沒有別的念頭,只顧著讀書習武,誰知……”
她抬頭望向窗外,“誰知到了他十四歲上,也不知怎麼的,仿佛一夜間受了日月之光華和神仙之點化……嗯,我記得,那會兒三公主才嫁了一年,是……是在裕昌郡主和郎婿成婚次日來宮中拜見的筵席上。十一郎換了娘娘給她新做的衣裳——還是我選的料子呢,緋紅衣袍黃金帶,他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站在宮廊下,個子又高容貌又美,就像從天邊雲彩下飄來,滿室的燭火珠玉被他蓋過去了,大傢伙的眼珠都挪不開啦……”她至今還記得三公主和裕昌郡主臉上的神情,既驚又悔都不足表述其精彩。
這時代風氣開放,便是老媼也熱衷欣賞美男,翟媼的語氣既懷念又惆悵:“……也是在那一年,十一郎先是跟崔侯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就在陛下跟前領了差事,還在外面開府另居了。”言下之意,宮廷的女人前半段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不知泥猴底下是大聖,後半段是鞭長莫及遙不可及追悔莫及,凌不疑已逃出盤絲洞了。
少商點點頭,她早就好奇皇帝既然這麼疼愛凌不疑那為何不招做駙馬,本朝又沒有駙馬不得從政掌權的規矩,如今聽了翟媼這話,她大概齊都明白了。
皇老伯的前三位公主全比凌不疑年長,哪怕最年少的侄女裕昌郡主也比他大一歲。女孩本就比男孩成熟的早,十八嬌妻三歲郎,君玩泥巴我發育,她們議親時凌不疑還是個小毛孩,自不會生出什麼心思,而等她們起心思的時候,已經一個蘿蔔一個坑都有丈夫了。
至於四五兩位公主,哪怕如少商政治敏感度約等於零,也隱約察覺出她倆的婚事已經涉及政治問題了,根本不在小兒女歡不歡喜的範疇裡了。
收拾完火山遺跡,翟媼使宮婢抬來鋪滿吃喝的食案,拖著少商補上誤點的午膳,少商吃著吃著,忽嘆道:“也不知凌大人有沒有用午膳,他怒氣衝衝的跑出長秋宮,憋了一肚子氣,別是什麼都沒吃吧……”
翟媼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這就對了,總算知道惦記人啦!”
飯後午憩,將將睡不到半個時辰少商就被翟媼搖醒,滿心不情願的被拉去上工,理由是宣侯夫婦以及車騎將軍父女前來覲見。一路行至內殿門前,聽裡面傳來陣陣說話聲,少商連忙收起嘟嘴皺眉,擺出一副溫順恭謹的鵪鶉樣兒,配上小白花式的長相,活脫脫小白菜地裡黃。翟媼用食指點點她,幾不可聞的笑罵一句。
二人進得殿中,少商飛快的目光一巡,只見皇后右下首冷冷清清,只坐了一對安靜的中年夫婦,左下首熱熱鬧鬧,分別是五公主,駱濟通,王姈,以及一名少商不認識的中年男子。五公主正與中年男子說的興高采烈:“……我長兄最聽您的話了,那批駿馬就託付給你啦!你記住了,要一樣的毛色和個頭,馬蹄也要一色的!”
這名中年男子生的高大英俊,相貌不俗,身著一襲華貴的金紅色直裾,可惜面皮髮油,肚皮隆起,掩不住一股酒色之氣。他笑道:“好說好說……”
“這事似是不妥。”皇后出言打斷,“那批駿馬是配給東宮驍衛的,五兒你張嘴就要七八匹,豈不是……”
“哎呀,娘娘不用擔心!”那中年男子大手一揮,“給公主的駿馬就算在我府裡,不與東宮相干。公主難得開一回口,我們做長輩的怎麼好回絕。”
五公主眉開眼笑,嗔道:“就是,母后太謹慎了!”又轉頭對那中年男子道,“說起來,偌大的東宮,連部將帶門客,您要操一半的心,我們和兄長都信重您呢。”
“哪裡哪裡,我不過仰賴陛下的威嚴英武,薄有家業,實則年老德薄,不值一提……”
“您過謙啦!如今父皇還在外面用兵,馬匹鐵器都是朝廷管控的,就是有錢也未必能弄到那麼好的馬。跟母后說吧,她就跟我說一堆大道理,想跟父皇說吧,幾匹馬的事也拉不上檯面,想找太子兄長吧,我不耐煩見太子妃。可每每出行,人家隨行的護衛都有駿馬,連四姊都從越家那兒弄到了四匹烏雲蓋雪,我可不能落了下乘……”
“這倒是,公主雖然年少,但也已經立府了,人要臉樹要皮,怎麼能讓公主失了威風!”
五公主和那中年男子越說越高興,皇后卻皺起了眉頭。少商見狀,心念一動,這時翟媼正拉她跪下見禮,她向皇后和公主行禮後,搶在翟媼前面朝那名中年男子躬身大聲道:“見過宣侯大人,宣侯大人有禮了。”
聽她這一喊,殿中諸人俱是一愣,旁人尚不明所以,但皇后內中聰慧,立刻明白其用意,目中閃過一抹笑意。駱濟通慢了一拍,也似有所覺,掩袖輕笑:“少商你弄錯啦,這位是車騎將軍王淳大人,是王姈妹妹的父親。”又指向對面,“這才是宣侯及夫人。”
翟媼抹抹額頭上的汗,裝笑道:“就是就是,你這冒失孩兒,真是的!”
少商故作驚慌道:“哎喲,原來是這樣,臣女大錯,萬請恕罪,恕罪……”說著就向殿內眾人連連告罪,又裝模作樣道,“我見五公主和王將軍這般親近,還當您是公主的嫡親舅父,而不是外姑父呢!”
王淳面上一僵,宣侯夫婦愈發將頭低下,只有五公主毫不所覺,斥罵道:“你個沒有見識的小……小女子……既然不認得人,喊的這麼快做什麼!”
皇后淡淡道:“怪不得少商,不知道的人見了,怕都會這麼以為。……少商,還不過來,愣在那裡作甚。”
王淳訕訕笑著不說話了,五公主氣惱不語,少商拉翟媼低頭小步走到皇后身後坐好。皇后指著她,向宣侯夫婦道:“這就是子晟將來的新婦,你們叫她少商就是了。”
宣侯夫婦抬頭來,少商這才看清他們的長相。宣侯面貌不俗,眉眼與皇后有幾分相像,然而氣質木訥憨厚,肉眼可見的不善言辭。宣侯夫人年少時可能十分俏麗,但幾十年下來……已和宣侯一臉夫妻相了。
宣侯先是拘謹的笑笑,再看向少商,才道:“早,早聽聞程娘子。十一郎終於肯成親,我們都替陛下和皇后高興。頭回見面,也沒什麼好送的,略備薄禮,算是對你和十一郎的一份心意吧……”
宣侯夫人趕緊將堆在身旁的兩口尺余寬的漆木小箱向前推了推,一旁的宮婢上前抬上階陛,皇后對少商微笑道:“打開看看吧,你定然喜歡。”
宮婢們依言打開兩口箱子,瞬時間珠光寶氣閃花了少商的鈦合金狗眼——只見一箱是整齊碼放的麟趾金,每列三十枚,每層四列,目測少說有也有三四層;另一箱鋪滿了深紅色的錦緞,上面小心擺放了幾十顆拇指大的海珠和五六塊手掌大的白玉璧,海珠滾圓明淨,玉璧純潤無瑕,也不加什麼金銀配飾,就這麼簡單粗暴的擺在那裡,瑩瑩生輝,令人不敢。
一時間,殿內眾人皆驚,旁人尚能遮掩,五公主卻是滿臉驚愕,目露凶光。
少商眼花氣促,連笑聲都結巴了:“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宣侯夫人笑的羞澀:“這些年來,子晟不知幫過我們多少忙,平日也沒什麼可謝他的,如今給了你也是一樣的。”
聽見凌不疑的名字,少商略清醒了些,帶著希冀的目光去看皇后,小聲道:“娘娘,這也太貴重了,我能收嗎……?回頭陛下不會說我受賄吧。”皇老伯沒事還訓她半天呢,若碰上由頭還不訓成連續劇。
皇后含笑道:“收下吧,陛下來了我給你擋著。”又轉頭向弟弟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不然,我先算你倆行賄。”
宣侯夫婦滿臉笑容,躬身稱喏。少商心肝顫顫的看著宮婢將兩口金光閃閃的箱子闔上後抬了下去,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復。
五公主又妒又恨,冷笑一聲:“舅父舅母是該將禮備的重一些,去年有人彈劾舅父占了皇陵旁的土地,若非凌不疑幫忙奔走周旋,舅父怕是要廷尉府走一遭了。”
坐在她身後的駱濟通,嘆道:“後來不是查清了嗎,那都是誣告。就是去了廷尉府,陛下明知灼見,也會將宣侯放出來的。”
“就算是誣告,也得有人澄清啊。”五公主昂首道,“母后娘家人丁單薄,舅父又沒什麼才幹,要緊時還要靠凌不疑!”
駱濟通緊張道:“凌大人是娘娘養大的,都是一家人,分什麼彼此啊。”
“說到底,還不是靠母后。”五公主得意道。
宣侯低下頭,唯唯應了幾聲喏。宣侯夫人也沒好到哪裡去,只會反覆說:“公主說的是,多虧了子晟,多虧了娘娘……”
駱濟通無聲嘆息,少商朝她笑了笑,她只能回以搖頭苦笑。
五公主傲慢一笑,道:“還有前年外兄在外郡闖了禍,被人扣住了索要錢財,也是凌不疑連夜過去把事情擺平了……”
駱濟通無力道:“那是歹人聽說宣侯家豪富,特意設局陷害宣侯公子的。”
“那也是外兄無能又魯鈍,虞侯家也豪富啊,怎麼歹人不去陷害他家公子,借他們十個膽也不敢!就是看舅父秉性柔弱好欺,吃了虧也會忍下藏到肚裡!”
皇后心裡有氣,緊抿嘴脣不說話,只重重的將便麵拍放在案幾上,殿內眾人俱是靜默。不過宣侯夫婦和王氏父女是不敢張嘴,少商和翟媼是不願張嘴,並在心中程度不同的希望皇后臭罵五公主一頓。
駱濟通覦著皇后臉色,只好繼續救火,笑道:“宣侯一家是出了名的誠懇和善,陛下幾次誇獎,屢有賞賜,您都忘了嗎?”
五公主嘟嘴道:“誠懇和善又不是好欺負,就是因為舅父這幅樣子,難怪父皇只不斷地賞賜金銀田土,卻不委以官職責權,可四姊的舅父們卻大權在握……”
“殿下,適才您不是要問姈娘子的婚事嗎。”駱濟通努力去扯五公主的衣袖,卻被五公主一把揮開,“你別岔開話題,我還沒說完呢。”
五公主扯回自己的袖子,繼續道:“舅父,前陣子我還聽說外兄又叫人坑了,一隻鬥雞被人要去了兩萬錢,那雞是金子做的啊!母后,您別瞪我,我也是為了舅父舅母好,難道看著他們受欺負也當沒看見呀。”
“殿下,咱們說些旁的吧……”駱濟通快要以頭搶地了,她實在不知如何制止五公主。若說她胡說八道吧,她說的又句句屬實;若說她倨傲無禮吧,她又打著關懷舅家的幌子。
“公主殿下。”少商忽然開了口,“您不用這樣為宣侯擔憂,其實陛下早有布置了。”
五公主冷笑道:“什麼布置?你若說不出個緣由,看我治不治你的罪!”
少商捂著胸口,一臉害怕道:“殿下適才還說凌大人養在娘娘跟前,是一家人呢,如今一言不合,這就要治我的罪啦。”
五公主一時語噎,張口結舌。
皇后側頭莞爾,再度拿起案幾上的便麵,悠閑的搖晃著透氣,“陛下究竟有何布置,你倒是說說……說錯了也無妨。”
五公主見母親包庇程少商,氣憤憤的閉上嘴。
少商朝皇后投去一個明媚可愛的微笑,回頭朝向五公主,道:“我在宮裡這些日子,常聽說四公主沉穩能幹,理財有道。上回我花光了凌大人給我的錢,陛下還拿四公主為例訓斥我呢。陛下說呀,他這許多兒女中,就數四公主最會當家,斷不會受人矇騙,破財丟人。所以呀,您瞧,陛下將四公主許配給了宣侯公子,這正是適才善用,您還擔心什麼呀?若將我這樣的嫁去宣家,那可真是米缸漏底,窮的可以!”
宣侯夫婦正被五公主數落的面上無光,王淳適才眼見皇后臉色越來越難看也覺不妙,翟媼和駱濟通是苦於無計可施,此時聽聞少商這一頓,俱是噗嗤笑了出來。
王淳更是大聲附和:“程娘子說的好!”心想難怪自家女兒鬥不過人家,他是凌不疑,也會喜歡這樣活色生香有膽有智的小美人。
少商薄嗔帶笑,一副小兒女模樣:“王將軍真不厚道,我說自己不會持家,你還說我說得好,回頭我告訴凌大人去!”
王淳朗聲大笑:“好好好,是我說錯了話,回頭我也備份大禮向你賠罪。”又向皇后道,“這孩兒討人喜歡,難怪娘娘和子晟都喜歡她!”
皇后終於露出笑容,笑瞪了少商一眼:“就你會說話。”
五公主見無人幫自己,氣的臉色發青,冷聲道:“四姊好福氣,舅父舅母和善,外兄又是老實人,宣家富甲天下,我就沒她這樣好的……”
少商笑眯眯的打斷道:“五公主將來嫁去越家也很好啊,以後想要駿馬就不用麻煩王將軍了,別說烏雲蓋雪,就是白雲蓋硯台都有!”
此言一出,就是端莊的皇后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王淳咧開兩排後槽牙哈哈大笑,翟媼笑倒在皇后身後,始終愁眉深鎖的王姈此時都笑了出來:“……白雲蓋硯台,哪有這種馬啊。”
五公主大怒:“你能嫁的好郎婿,自然高興了,幾位阿姊都嫁的不壞,只有我……”
“公主!”駱濟通用力拉五公主的胳膊,眼露警告,“殿下的婚事是陛下定的,您要和陛下理論嗎。”
五公主驟然清醒,氣呼呼的扭過身子不再言語。皇后看女兒這樣,眼神複雜,既不忍又不悅,最終沒有說話。
王淳在岳丈乾安王事敗後還能混到今時今日,也是乖覺之人,眼見殿內氣氛不好,趕緊出來打圓場:“哈哈,言歸正傳,娘娘,臣今日帶著阿姈進宮,一是隨宣侯和夫人提前為您賀壽,二是替犬女向娘娘道謝。說起來,若非娘娘在陛下跟前美言,江夏那裡人生地不熟,倉促間臣還真找不到好郎婿呢。多虧了娘娘,容臣多些時日擇婿,今日特來稟告娘娘,親事有眉目啦!”
皇后微笑道:“哦,是哪家郎婿啊。”
“回稟娘娘,是荊州望族蔡氏。”
皇后一頓,佯惱道:“我問是郎婿人選,你們男人就知道看門第。”——少商微微側頭看了皇后一眼,隨即回頭。
王淳拱手告饒,笑道:“娘娘責備的是。不過娘娘放心,臣就阿姈一個女兒,也舍不得委屈她。已遣人細細打聽了,未來郎婿是蔡氏族長的么兒,雖受父母疼愛,但小小年紀就上了白鹿山讀書,幾月前剛下山……書讀的怎麼樣不算,到底是有上進之心的。”
皇后看了眼一旁低頭的王姈,點頭道:“白鹿山門下的,不會差到哪裡去。”
王姈忽抬起頭,淚眼汪汪道:“娘娘,我真不想離開都城啊。您能不能跟陛下再說說,就讓我留下吧。我再不會在外胡言亂語了,少商,我也求求你,以前是我對不住你,是我狹隘刻薄,你去求求陛下……”
“孽障,胡說什麼呢!”王淳扭頭低斥女兒,又回頭笑道,“娘娘,你別理她,她就是在都城裡待慣了,看哪裡都是鄉野蠻荒之地,實則江夏也算富饒了……”
皇后嘆息著搖搖頭,其實王姈也是她看著長大的,不過皇帝親自發話要王淳將女兒快快外嫁,就是立意給養子做臉,殺雞給猴看——別說程少商是官宦人家的女兒,父母以軍功立門;哪怕是個平民女子,只要凌不疑想娶,皇帝就不容旁人囉嗦。
果然,這幾個月來,都城中再無人敢置疑程少商。
王姈咬咬嘴脣,直愣愣的看向少商:“其實,我阿父這回得來的駿馬是次一等的,最好的是月前凌大人得的那批。當時五公主向他討要,他沒答應,可轉頭就親自挑出六匹給你!”
此言一出,五公主倏然直起身子,滿目淬毒的看向少商。
王淳心道不妙,飛快的朝女兒甩了一個巴掌,怒吼道:“孽障,你說什麼呢!”隨即又向皇后告饒,“都是臣的不是,是臣口風不嚴,在家順嘴說出去的!都是臣的過錯!”說著連連磕頭。
王姈嗚呼一聲,哭著捂臉奔了出去。
少商驚的不能言語,良久才道:“王姈阿姊胡說,明明才兩匹!”就算是真的,數量也不能錯。
翟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給她。
王淳苦笑道:“的確是六匹,這我還能不知道嗎。兩匹送去程府,兩匹送去徐郡給了萬老兄,還有兩匹送去你叔父任上,連專司飼養的馬奴都一道送去了。唉,那才是日行千里迅疾如風的好馬呀,哪怕是千軍萬馬包圍,都能逃得性命,行伍之人的心頭肉啊……”
五公主再聽不下去了,怒氣衝衝的一下起身,憤憤向少商踏去幾步,駱濟通見勢不妙,一把抓住她,連聲賠笑:“公主,公主您不是一直惦念要一頭獵鷹,這回西北那兒送來的聘禮裡頭,就有一頭極雄偉高闊的,已經訓好了,逮狼撲虎都不在話下。我讓春笤帶進宮了,就在林園裡,咱們去看看,去看看……娘娘,妾與五公主先告退了啊……”一邊說著,一邊使出渾身力氣將五公主拖出殿外。
宣侯夫婦已經被嚇傻了,還是王淳看他們不知所措的可憐,告退時順手拉上他倆。皇后看著弟弟弟婦這幅老實巴交的樣子,心裡也是不勝煩擾,揮手準了他們告退。
呆子發呆不稀奇,皇后轉頭間,卻看見素來伶俐的少商也在發呆。
她伸指推了推女孩,少商才幽幽道:“……我之前跟他說過,萬伯父腿腳不好,卻總愛四下亂走,三叔父任上的那個縣也不算太平,偶有暴民作亂。若出了事故,也不知他們能不能利索的跑回城門裡。”
“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他固然沒告訴她他的決斷,可也沒告訴她他對她的好。
第95章 海綿與利器
皇后看女孩低頭沉思, 將手伸給她:「你扶我回內寢吧, 我有些疲憊。」少商依言行事,輕輕托著皇后的胳膊往裡走去。
皇后的內寢宛如其人,佈置的清淡幽麗,疏落雅致, 哪怕少商硬是端來一尊彩繪著迤邐飛鳳的雙耳陶瓶, 再插上明媚濃烈的桃花枝,誰知皇后隨手擺弄修剪兩下後, 頓時一股悠然淡泊之意迎面撲來——少商覺得自己已經努力過了。
皇后疲倦的躺到胡床上,揮手摒退留侍在內寢的宮婢,只留少商一人在身邊,才道:「我身邊養過好些孩兒,不止我親生的, 還有越妃生的。那些年她隨陛下東征西討,生下孩兒就送到我處,直到陛下無須御駕親征了, 她才將孩兒從我這兒領走……」
少商雙目囧囧:「哇,越娘娘心挺大的呀。」
皇后笑笑:「我知道你最不愛聽『你以後就知道了』這句話, 可一個人哪是幾句言語就能斷定的。有人可以既忠誠又涼薄,也有人可以既奸佞又孝順,你要學會自己去看。」
少商想了想,點點頭。這種課程以前沒人教過她。
「不過, 這許多孩兒中, 我最心疼子晟。」皇后歎道, 「旁人都說我於他有養育深恩,可我心裡清楚,這些年來,他為我做的,為太子做的,早就遠遠報答了。」頓了頓,她又道,「你既和子晟打了一架,五公主的事自然都知道了……」
「沒有打架,沒有打架!」少商連忙道,「哪有的事!」
皇后忍笑:「你倆都快將我的宮室拆了,還不算打架。」
「娘娘冤枉啊,是淩大人先動的手,哦,他還想動嘴,後面一路壓著我打,我哪有還手之力啊!就算拆了宮室,那也是他一人所為!」少商覺得自己冤死了!
皇后忍笑的腹痛,柔柔道:「程娘子過謙,你也不遑多讓,將子晟氣的不行,他出去時遇上了裕昌郡主,也不知說了什麼,郡主是哭著跑出去的。唉,這些年,女瑩為子晟可流了不少眼淚啊……」
「……」少商,「其實吧,時不時哭哭,對身體好。」
皇后終忍不住,笑的敲了女孩的額頭一記——這個動作在她幾十年斯文端莊的言行史上幾可大書一筆了。
少商抱著腦門:「娘娘,您別扯遠了,接著說淩大人呀,咱們別東拉西扯了啊……」
「都是你東拉西扯,還敢說我東拉西扯!」
皇后笑著瞪她,順過一口氣,才沉聲道,「其實五公主這事,原是有心人刻意隱瞞,等事情鬧大了,將來好拿到太子面前。看他處不處置胞妹。多虧了子晟及早發覺,先一步稟告了陛下,才叫太子脫了關係。」
少商先是點點頭,又覺得疑惑:「可不是還有太子妃的莊園……」
皇后搖了搖左手:「太子妃那事不打緊,子晟早就囫圇周全了,拿不住把柄的。」
少商挨著胡床抱膝而坐,看看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妾奉娘娘令常去越妃娘娘處,不止一次聽見她訓斥皇子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一樣已在外建府,可她依舊常住宮中,盡孝越妃膝下。說實話,我覺得四公主未必是自願的,不過是不敢違逆越妃娘娘而已。娘娘啊,您怎麼不……」少商沒說下去。
皇后看看她,道:「你想說,我為何不學越妃那樣,時不時敲打兒女一番?」
少商傻笑數聲,這個疑問她藏好久了。
「越妃性情明朗爽利,坐立起行,叫人見之生羨。可一人有一人的活法,我做不成她,她也做不成我。」皇后轉回頭,看向床尾處懸掛的一副絹帛。
「年幼時,我常看阿父阿母湊在一處詩文作伴,形影不離。我們宣氏原籍是個好地方,春日採薇,夏夜烤魚,秋有肥粟,冬雪瑩瑩。那時,我以為日子能這樣天長日久下去,卻不知外面已經亂相四起了。」
少商歎道:「娘娘是生在好人家了,家產豐厚,父母恩愛,長輩溫厚,又無須照管庶務。像我阿父阿母,就常說他們年少時天下就開始不太平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總好過反過來。」皇后略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到十歲阿父就病故了,好在當年阿父將全副家產讓與叔父後……」
「什麼什麼!」少商原本滿心悵然的聽著,此刻陡然驚醒,「宣太公將全幅家產讓與娘娘的叔父了?!那什麼…我記得翟媼說太公是嫡長子呀…」這是什麼宅鬥操作!
皇后掩口輕笑,似乎覺得女孩這幅樣子尤其有趣:「你呀你,就跟奪了你的家產似的。這有什麼,孝悌乃為人之本。再說先父不善經營操持,隻愛讀書交友,亡母也是一般性情,索性將家產讓與叔父,由他好好管理,豈不甚好?」
「那也不用讓出去呀,讓叔父大人管就好了嘛!」少商覺得心口發痛,決定待會去數數宣侯送的金銀財寶恢復一下情緒。
皇后正色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操持一份家業,管束宣氏一族幾百口,何其辛苦。讓有才幹的叔父殫精竭慮,費盡心血,然後父親坐享其成,這豈是仁義所為。」
少商無話可說了,「那…也行。那後來呢,宣太公過世了,娘娘的叔父待你們好嗎?」
皇后看到女孩關懷的目光,笑道:「你別老把人往壞處想,不論父親身前身後,叔父待我們都是一般的好。實則父親過世後,他還想將家產讓回給阿弟呢,還是阿母嚴詞婉拒,說不能墮了父親的名聲。」
「嗯,那樣大一筆家產說讓就讓了,宣太公的名聲自是好的不行。」對這種行為,少商也不知道該敬佩還是嘲諷。
「可天下終究是亂起來了。那些自稱英雄好漢的路過了,動輒勒索錢糧人丁。叔父左支右拙,僅能守成。舅父心疼阿母,就遣人將我們接過去了。」皇后幽幽歎道。
少商道:「是呀是呀,聽說那時還有索要人家美貌女兒的,說什麼結秦晉之好,將來給鄉老做靠山,呸,他們也配,真是可惡極了!阿父說,他聚集鄉勇練兵的最初因由,也只是為了保護鄉里不受侵害。」其實蕭主任那位當三老的爹當年也是這樣做的,可惜遇上歹毒的賊人,弄的身死家敗,還好有個厲害的女兒重振家業。
皇后看女孩一臉自豪的趴在床沿,一雙大眼亮晶晶的,便笑道:「程校尉端是條好漢,英雄了得。」
「哪裡哪裡,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少商傻笑著謙虛了幾句,追問道,「去了乾安王府之後呢,乾安王待娘娘一家好嗎?王府裡的其他人呢?」
皇后沉默片刻,滿目清悵:「這幾年,看著諸位皇子公主,我總想起以前的日子。舅父雖將我們護在羽翼下,可究竟是寄人籬下。然而我們一家三口彼此體貼,過的融洽滿足,無有不足。骨肉至親之間,有時連話都無需說,只要母親責備的看我們一眼,我和阿弟就羞愧的無地自容,自省過錯。」
少商似有所悟。
「……我記得,有一年,阿母大費周章托人從家鄉弄來些野菜肉脯——那是阿父在世時家裡常做的。我和阿弟歡喜極了,分做好幾頓才捨得吃完。阿弟還偷藏了一小塊在枕頭下,想日後拿出來孝敬阿母。誰知後來黴壞了,不能吃了,他還哭了許久。無論鄉里還是王府裡,無論阿母能不能為我們姐弟謀得什麼,我們都一樣的敬愛她,心疼她。」
「可你看看五公主,金羹銀蓴猶自不足。還有長公主,可比她妹妹聰明多了,在我面前恭謹守禮,可每每『孝敬』過後,總有幾樁提請。還有皇子們,生於宮闈長於權勢,稍稍長大些,就都有自己的心思了……」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孝敬我,還是在孝敬我手中的權勢,我的位置。」
少商靜靜看著皇后——難怪皇后總這樣不開心,在她內心深處,追求的是一種純粹的情感,像她父母一樣純粹的夫妻之情,像他們母子一樣純粹的親子關係。不論富貴貧賤,權勢榮辱,始終乾淨無瑕。
想起往事,皇后目中隱隱泛起水光,少商輕輕遞去一塊雪白的絹帕,輕聲道:「即便在王府中有些不如意,娘娘也從未抱怨過。」
「為何要抱怨,又不是王府刻意虧待我們。舅父姬妾眾多,舅母忙著周旋還來不及,她也是盡力了。」皇后接過絹帕,輕拭眼角。
「一路走來,我遇到的都是好人。阿父阿母是好人,叔父叔母是好人,舅父舅母也是好人,……陛下和越妃,更是好人。想想留在家鄉的幾位堂妹,再想想王府裡的外姊妹們,不是四散分離,不知死活,就是所嫁非人,倉皇度日。如今只剩下文修君一人,還得以時常相見。烽火連天的年月裡,能活命且不容易,我,我已是命最好的了……」
少商幫皇后捋捋鬢髮,輕輕抽出她背後的隱囊,服侍她緩緩躺平,低聲道:「娘娘,你別說了,過去的事越想越傷懷的。我以後我不會再說不懂事的話了……您歇歇吧。」
正因為皇后遇到的都是好人,幾十年來猶如置身溫軟的海綿中,是以從無機會養成尖利刻薄的性情,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不,你說的話,其實我自己也想過。」皇后側過身子,躺著看向少商,「我豔羨過越妃的性情。她總能旁若無人,自得其樂。前些年她和汝陽老王妃鬧的更凶,可不論當面說過多難聽的話,轉個身,她就能若無其事的說笑,把老王妃氣個半死,看的我好生解氣。」
「可我不成。我若和人撕破了臉皮,我就再難跟ta共處一室了。我若厭恨了一個人,我是一輩子都不願再見ta了。可是,我往往又下不了那樣決絕的心意……」
皇后幽幽道,「孝順父母,禮待尊長——哪怕是無權無勢的尊長,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五公主的傅母,夫子,還有許多曾去勸她的人沒說嗎?能聽進去早聽進去了,聽不進去多說也無益。算了,這回圈地的事陛下已經有了處罰,等她回去就知道了。反正我說什麼,她也是陽奉陰違的……」
「適才你說四公主不情願留在宮裡,越妃難道不知。我覺得兒女大了,強留有什麼意思,可她不管這些,唉,其實這樣才活的痛快……」皇后聲音愈發低了。
少商看見皇后眼睛漸漸闔上了,端莊柔美的面龐滿是疲憊,心中生出幾分憐意——皇后要的是心甘情願,越妃卻是說不服你打也要將你打服,反正我兒女多,廢掉幾個也無妨。
這世間,總是心硬的人更能成事,心軟的人,不但往往一事無成,還容易落的滿身埋怨。若是以前的程少商,作為叢林法則的信奉者,她必然對皇后這種人嗤之以鼻。可就像皇后說的,一個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評斷的,要自己去看,去想。
少商深知,這幾月來皇后是多麼耐心溫和的的包容自己。自己時不時出言無狀,暴躁,沒耐性,林林總總的許多不足,換個容嬤嬤都可以戳斷兩打鋼針了,換成越妃估計已被諷刺成篩子了。可自己在長秋宮一直過的很安全,很舒適。
少商拉來被褥給皇后蓋好,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壓其頭部,皇后閉著眼睛發出愜意的歎息,很快就沉沉的睡去了。
……
次日一早,闔宮都忙碌起來,張燈結綵,驅蟲熏香,庖廚那片更是人行川流不息,爐灶煙氣如柱。駱濟通被皇后指派去盯牢五公主,大長秋曹成忙的腳不沾地,少商和翟媼上午陪著皇后接見了一堆前來賀壽的命婦貴妻。
從親王妃到公侯夫人,足足站滿了整間正殿,雖是嬌聲細氣,然齊聲賀壽的聲音仍可傳至半里開外,還收了一屋子大大小小的貴重禮物,翟媼指揮宦者搬動運送至內殿,少商則在旁搖著筆桿子將諸如海珠珊瑚樹犀角香玉玲瓏之類的珍稀一一記入帳冊。
她此時終於明白了皇后不願意大肆鋪張生辰的用意了。好吧,不鋪張她都抄的她眼花手酸了,若是鋪張一些,她估計得裝義肢了。
飽飽睡過午覺後,得知皇后被皇帝召去前殿接受幾位心腹朝臣的賀壽,少商與翟媼終於清閒下來,對坐著飲果露,吃點心,悠閒的說八卦。
上輩子初高中的圖書室管理員都是雞湯文愛好者,收齊了幾百冊知音讀者故事會,少商改邪歸正後和道上的姐妹斷了關係,在校內也沒什麼朋友,閒來無事就泡在圖書館,如今講起這類狗血故事簡直信手拈來,雲霞滿天。
——翟媼尤其愛聽,可她沒有這麼龐大的故事儲備,為了投桃報李只能將早年舊事趣聞陸陸續續抖出來,以示禮尚往來。
這日少商要結束一個已經連載了七日的虐心酸爽故事——『妻子為照料癱瘓丈夫壞心婆母含淚改嫁然後同屋共渡人生』。
時間跨度前後三十年,人物涉及了近四十人,其中包括女主與前夫的孩子,女主與後夫的孩子,後夫與前妻的孩子,前夫初戀當年珠胎暗結的孩子,前夫初戀結婚後的孩子,後夫前妻再嫁後的孩子,後夫前妻現夫與他前妻的孩子……
翟媼聽完大結局,抽抽著讚美『真是盪氣迴腸,催人淚下』,少商喝口果露潤潤嗓子,看看周圍聚了一圈的聽眾,見他們各個如癡如醉,不能自拔,對效果表示滿意。話說,才這點程度就把她們感動成這樣,若她祭出古代版意難忘長秋宮還不淚流成河啊。
正在眾人央求少商在說書業繼續發光發熱之時,駱濟通的貼身侍婢春笤過來找她,說有事相商,少商不疑有他,宛如天皇巨星般微笑揮手告別忠實聽眾們,然後瀟灑的起身出門。
兩人是舊識,邊走邊聊,少商很八卦的問:「……濟通阿姊的嫁妝都收拾好了嗎?」
春笤是個身形略高壯的女孩,笑起來卻很機靈:「程娘子您是問著了,這幾日家裡忙的飯都顧不上吃。要去西北那麼遠的地方,女君唯恐我們女公子不便,恨不能將碗箸夜壺都帶上呢!」
少商哈哈大笑:「說實話,我滿心同情你們女公子,都致仕還鄉了,誰知娘娘怕五公主在這幾日有什麼不當,活活又將濟通阿姊捉回來做。誒,對了,春笤,你也要去西北嗎?」
春笤小小的歎了口氣:「聽說西北都是沙子,誰都不想去,可女公子待我那麼好,我怎能不去。女君也說了,我身板好,有力氣,去西北最好了。」
少商想想也是,看看四周:「怎麼還沒到啊,我以為就在宮外說兩句呢。」
春笤眼神略有閃避:「快到了,就是前面的湖畔亭。」她手指向前方人跡罕至的鏡心湖。
少商腳步微微慢了一下,隨即又迅速跟上,「哦,那我們走快些。」隨即又繼續打趣道,「濟通阿姊未來的郎婿,你們見過嗎?」
春笤似乎鬆了一口氣,趕緊笑道:「唉,別說我們了,就是女君都沒見過。只有我們女公子,前年去西北時見過,偏那次我病了,沒跟去。嗯,聽說未來的郎婿生的還不錯。」
少商故作不滿的笑道:「你怎麼這麼膚淺,要緊的是人品。喂,那人品性如何?」
春笤慢慢放下戒備,笑著搖頭說不知。
這時少商忽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又連打兩個:「哎喲,快入冬了,我出來時沒披風兜,還是先回去拿罷。」說著就要回頭。
春笤急了,連忙攔住她。
少商叉腰瞪眼:「我身體如何你是知道的,你家女公子更知道,回頭我受寒生病了,你們賠啊!」
秋末冬初的傍晚,寒氣漸濃,春笤的額頭生生急出汗來,隻牢牢的抓住少商不讓她回去。
「真是要緊事,女公子吩咐一定要和您說……」春笤神情慌張的壓低聲音說。
少商聽了這話,無奈的點點頭,誰知此時又打了兩個噴嚏,便無論如何也不肯繼續走了,最後提議自己在原處等著讓春笤回去取,春笤體力好腿腳快,快去快回不耽誤事。
春笤看看少商毫無防備的驕弱面龐,咬咬牙答應了,迅速回頭跑去。
少商微笑著揮手送春笤離開,直至她背影不見了才冷下面孔,然後果斷的轉身離去。
——不論春笤有沒有問題,哪怕是自己多心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湖畔亭她是決計不去的,還要趕緊去人多的地方。
她迅速繞過鏡心湖,從西側的聖光湖邊一氣走回長秋宮,誰知迎面撞上一隊嘻嘻哈哈的華服公子,當頭一個正是昨日剛被淩不疑捉去作證的五皇子。
五皇子一看是她,頓時眉開眼笑:「哎喲喲,這是誰呀!」
少商懶得搭理這紈絝,本想扭頭就走,忽的心頭一動停住腳步。她轉過身子,看了五皇子半天,然後笑了起來。
第96章 昔日風采
五皇子看看自己身旁一大幫人,再看看對面女孩形單影隻, 無形中底氣足了幾倍, 油腔滑調道:「這不是我們蓋世英勇天縱奇才的淩大人未來的新婦嗎?!喲, 程娘子您今日怎麼一個人晃悠啊?」
事實證明翟媼說的沒錯, 五皇子腦子的確不大好使。他不說少商的身份還好, 後面那幫公子哥正一個個用輕浮油滑的目光吃豆腐,以為少商也屬那位與五皇子有肌膚之親的豐腴女孩之流, 雖家裡有官身, 但力量不值一提。結果五皇子一說少商是淩不疑的未婚妻, 那群公子哥的臉色和目光齊刷刷變了。
有八卦者竊竊私語——『這就是淩不疑要娶的小娘子,相貌倒是不錯』, 『我看不怎麼樣,身量都未足』, 『你真俗氣,身量可以慢慢長,臉蛋標不標誌才要緊』, 『你不俗氣, 你盯著人家身上看半天了』……
有好事者蠢蠢欲動——『好勒,今天有好戲看了』, 『姓淩的平素不可一世,哼哼,也有他吃悶虧的時候』, 『就是就是, 反正都算在五皇子頭上, 咱們看好戲就是』……
有警醒者立覺不妙——『待會兒五皇子要為難她,咱們幫一把手吧』,『正是,別鬧的不可開交,我們也落不了好』,『淩子晟發作起來,說不得會牽連我等』……
有膽小者已開始挪動腳步了——『我們還是別摻和了,淩不疑不好惹啊』,『可是五皇子……』,『淩不疑和五皇子,你願意得罪哪個』,『趁無人注意咱們先避了吧』……
少商已經看見這幫公子哥各異的舉止,可惜背身的五皇子毫無所覺,猶自油嘴滑舌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少商皺眉道:「這不是司馬夫子的賦嘛,殿下是不是少背了兩句啊。『思之如狂』後面不是『鳳飛翱翔』嗎?」
後面傳來嗤嗤數聲輕笑,就是想溜之大吉的也暫停了腳步。
五皇子漲紅了臉:「你知道什麼,我這是借詠,借詠!」——這回倒不是五皇子背漏了書,其確是時下流行的一種修辭方式,可惜遇上個不讀書的半文盲。
「原來如此。」少商低下聲音,「是妾缺少見識了,請殿下繼續誦讀吧。」
五皇子被打斷了一下,哪裡還朗誦的下去,只好醞釀情緒,輕佻一笑:「程娘子別來無恙,數月不見,容色倒更見秀美了……」
「數月不見?昨日我們不是才見過麼。」少商又十分『熱心』的打斷,「殿下忘記了嗎,就在長秋宮中,那時您正被……」像條死狗一樣被提溜著進去問話。
「不要說下去了!」五皇子厲聲喝止,又羞又惱,倒將身後那群不知情的公子哥們嚇了一跳,渾不知究竟為何。
少商臻首輕垂,一臉溫順無辜:「是妾多言了。妾容顏鄙陋,愧不敢當殿下適才之謬贊。殿下請接著贊…哦不,請接著說吧。」
五皇子深吸幾口氣,覺得自己肝都被氣顫了,偏又無從發作。順了幾口氣後,他冷冷一笑,「你原來家世單薄,不過裨吏之女。可自打攀上了淩不疑,鎮日趾高氣揚,全不將我看在眼裡,沒想到今日會撞上到我跟前吧!」一邊說一邊陰惻惻的冷笑幾聲,以加重威嚇氣勢。
後面那群公子哥們俱想,就算撞上又如何,你頂多嘴上調戲兩句,難道還真敢在淩不疑頭上栽綠蔭不成?!不過殿下您若真幹了,兄弟們會敬您是條漢子,然後逢年過節燃幾炷土香,也算盡了酒肉共樂的情分。
少商沒有回嘴,只是神情愈發低落,鬱鬱不歡:「……有來必有去,有因必有果,當初之喜,今日之苦。老天爺總不會白白讓你得了好處的。」
五皇子見她這幅模樣,不由得緩了語氣:「你有淩不疑撐腰,誰還能欺負你不成?裝出這幅樣子給誰看!」
少商不說話,楚楚可憐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長長的睫毛,一言不發。
五皇子怔了怔,莫名語氣就軟了:「呃,這個,還真有人欺負你啊,你怎麼不告訴淩不疑,他會替你出氣的,不然就告訴本皇子……」
少商依舊不語,只是更加憂鬱傷感的看了他一眼。
五皇子靈光一閃:「啊,莫非,莫非欺負你的正是淩不疑……」這麼一說,他頓覺程少商看起來比數月前瘦了許多,神情也比昨日憔悴。
在柔弱無依的漂亮女孩面前,多數男人都會想像力過剩,五皇子正是這多數派中的一員。因此,即使女孩不馴名聲在外,即使他也見識過女孩的牙尖嘴利,但此時此刻,他非常順暢的將思路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捋下去——
條件一:淩不疑面冷心冷,待人冷漠殘酷。
條件二:女孩只是看著厲害的窩裡橫,其實面對淩不疑的欺侮毫無還手之力。
結論:淩不疑欺負程少商了。
少商緩緩抬起頭,目中似有水光閃過,道是無情卻有情(其實是某人自作多情)。
五皇子咽了口口水:「有什麼…難過之事,你不妨跟本皇子說說…」
少商輕側一下頭,若有似無的朝後面那群公子哥瞟了一眼,旁人沒看見這眼神,正對面的五皇子卻看了個透徹。他這時不但骨頭軟了,簡直都酥了,滾油炸過嘎嘣脆的那種。他本就與淩不疑不睦,何況程少商的長相還是他喜歡的類型。
於是他立刻回頭讓那些玩伴們先走,並義正詞嚴的表示自己和程小娘子有話說。
後面那群公子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神情各異,有些迫不及待想走,有些見獵心喜想留著看八卦,還有些憂心忡忡,擔心回頭鬧出不堪之事來。
不過淩不疑凶名在外,加上五皇子主動要求他們走,算是將責任都擔去了,於是眾人猶豫片刻後,迅速走了個乾淨——本質上,會和既無寵又無權的五皇子玩在一處的就不是什麼有責任心的正經人,多是各勳貴家中的閒散子弟或寵溺麼兒。
見四周無人,五皇子立刻上前幾步要去拉女孩,少商乘勢輕輕轉身,輕啟蓮步往前方湖邊走去。五皇子就如被吊了根胡蘿蔔在額頭前的傻驢,就這麼跟了過去。
他邊走還邊絮叨著:「淩不疑欺負你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他平日那副風光月霽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哼,卻騙的父皇母后還諸位大人都信了他!不過他騙的了別人卻騙不了我!我以前就受過他的欺負,最清楚他為人了……陰險狡詐,睚眥必報,用心歹毒,不擇手段!他怎麼欺負你的,你都告訴我!他罵你啦,他私底下有風流賬,他…他打你啦…」
想到淩不疑居然是人面獸心欺侮弱女的敗類,五皇子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了,腦門油亮,心口滾熱,恨不能立刻做一回鋤強扶弱的大英雄。誰知女孩始終不言不語,隻鬱鬱的低頭往林蔭深處緩步走去。
湖邊栽滿了一種不知名的細竹,葉如柳絮,隨風飄揚,此時金烏沒入天際,暮色漸沉,湖畔竹影搖曳,水聲柔柔,加上佳人如玉,即使如五皇子這樣沒半分風雅根骨的少年,也不由自主的矜持文致起來。
「淩不疑究竟如何待你的?」五皇子柔聲問道。
少商眼神茫然,望向遠方,只見波光瀲灩的湖中,建有一座淡金色的湖心亭。
女孩的聲音帶著幾分縹緲:「殿下,您看那座亭子。我頭一回見時,覺得真是金碧輝煌,美不勝收。誰知,後來皇后說,那座亭子從屋頂到柱子都蛀壞了,遠遠看著還不錯,實則已是搖搖欲墜了。娘娘叫我千萬別進去,誰知會不會塌了砸到我。陛下節儉,一直猶豫到底是拆了算了,還是找能工巧匠來修繕……」
五皇子豎著耳朵用心聽,急速調動全副精神思考起來,腦中閃過各種明喻暗喻借物擬人等等的修辭手法,然後恍然大悟,熱忱而理解道:「程娘子,你,你受苦了……」
女孩似有所感,緩緩走到湖邊,拍上來的水波蓋過邊緣處的幾塊光滑的大石頭,她就立在上頭,五皇子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也立於石上。
少商低著頭:「殿下,您今日不計前嫌來寬慰小女子,足見心地仁厚,我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好人壞人分不清。當初的不敬,您別往心裡去……」
五皇子熱血沸騰,覺得自己身形都偉岸了幾分,大聲道:「大丈夫立於人世間,心胸要能立山存海,和你區區幾句口角,算得了什麼!」
「殿下是心胸寬闊的偉丈夫,妾感佩萬分。不過,妾有時胡思亂想,倘若今日妾與您有了些什麼,妾與淩大人的親事,是不是就不成了?」
五皇子臉上的笑意一僵,忽覺女孩回望過來的眼神全變了,不見半分柔弱,反而滿是犀利冷靜,猶如看著一隻落入陷阱的獵物。
他忽生出一股不安,很沒出息的用手攏了攏領口,乾笑兩聲:「你,你別亂想!先定定神,定定神。你們的婚事究竟是父皇做的主……」同時心裡暗罵自己,一個小女娘而已,個子沒他高,力氣沒他大,他怕什麼啊
女孩的眼神似乎又柔和了幾分:「那妾自己去跟陛下說,好不好。只要殿下給妾做個證,再說一遍適才的話,就是您說淩大人陰險狡詐什麼的……」
「不行不行不行!」五皇子嚇的倒吸一口涼氣,兩手連連亂擺,同時連退兩步,正巧退到一塊聳起的大石上——他只是想扯扯淩不疑的後腿,給他添些堵而已,若真壞了淩不疑的婚事,父皇一定活剝了他的皮!
「你再仔細想想,其實淩不疑人挺好的!長的好,位高權重,比我這無權無勢的皇子強多了!小娘子你別一時衝動,將來後悔莫及啊!」
少商上前兩步,雙手捂臉,抽泣道:「我就知道沒人能幫我,殿下也怕受牽連!」
五皇子大是尷尬,此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打算伸手去拉女孩,並忽悠兩句,誰知他忽覺膝彎處一麻,被重重的踹了一腳,伸出去的雙手被女孩順勢向前一帶,然後女孩敏捷的往下一蹲,翻臂用力推他的腰背。只聞噗通一聲,五皇子哎喲連聲的摔入湖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少商立刻撿起地上一根兩三丈的竹竿,用力頂向剛從水中浮起的五皇子的肩頭,生生將眼看手臂要碰到岸石的五皇子頂了開去。
五皇子滿身錦袍浸水,又兼嚇的半死,前夠不著岸邊,後不會游水,只能緊緊抓住竹竿,然後破口大駡『小賤婢賊婦人你瘋了嗎我不識水性你要謀害皇子啊』雲雲。
少商也不去理他,岸上有一尊獸形的石燈檯,她十分俐落的將竹竿嵌入中間的雕刻縫隙中,一端自己兩手握住,一端頂著湖中的五皇子,再看向湖中人艱難的撲騰,頓覺意氣風發,當往日風采再現。
五皇子抱著竹竿一端浮在水中,四下環顧一圈,不住罵自己真是蠢笨如豬。
適才程少商不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麼,她必是早看好了此處地勢,也記得地上有一根長竹竿,這才引自己來上當。他有心大喊,可此處林蔭茂密,無人經過,適才的伴當們又都走遠了,這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他尚存一線希望,強笑著哄騙道:「程,程娘子,淩不疑欺侮你,你若真不願意和淩不疑成婚,那就直說嘛,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
「哈哈哈哈,殿下這話好生奇怪,我何時說淩大人欺侮我了,又何時說不願和淩大人成婚啦。」少商此刻心中暢快,笑的心肺舒服。
「你,你你…你適才不是說…」五皇子說不下去了,誒,這小賤婢似乎什麼都沒說。
「我說什麼了,我只是說有因必有果,以及那亭子蛀空了而已。」少商彎起明媚的大眼睛,「倒是殿下說了好些淩大人的壞話,什麼陰險啦,狡詐啦,反正我隔三差五就會見到陛下,回頭我跟他老人家好好學學。」
五皇子腦中一陣轟鳴,嘶聲大罵道:「你你你,你這小賤婢,竟敢戲耍於我,我殺了你!來人哪,來人,我要將你喂狗,喂狼…咕嘟,咕嘟…」
少商將手中的竹竿往上一抬,根據杠杆原理,另一端的竹竿就往下壓,五皇子立刻被按入水中喝了幾口,然後才慢慢放鬆竹竿,讓五皇子猶如一隻皮球般浮起來。
五皇子抱著竹竿,艱難的嗆著水:「你你個小……」他咬牙忍下『賤婢』兒子,「你倒有膽量,就不怕我事後回稟父皇母后,治你的罪嗎?!」
少商略一頷首:「殿下說的對,既然如此,我還是一不做二不休,讓殿下永遠沒法稟奏的好。」說著,作勢又要抬竹竿。
五皇子心驚膽戰:「別別別,有話好說!我不告還不行嗎?真的,我真的不告,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和小女娘一般見識!」
少商挑了挑眉,笑道:「殿下不必哄騙我,一來就憑殿下的本事還騙不倒我,二來,我也不怕殿下去告狀。到時我就說殿下意欲輕薄我,今日偶然相逢,殿下糾纏不休,兩人追逐推搡間殿下意外落水,然後殿下越撲騰漂的越遠,還是我千辛萬苦用竹竿將殿下拉上岸的。殿下您說,大家會信誰?」
「你放屁!」五皇子眼膜充血,「我是皇子,將來要享一等爵,你是什麼東西,靠著淩不疑裝腔作勢的小賤婢,別人會信你卻不信我?!」
少商二話不說,再次將抬起竹竿,又請五皇子喝了幾口水,待他好容易浮起來,她才氣定神閒道:「真算起來,淩大人在宮裡只待了五年多點,你就馬不停蹄的陷害了他六回。頭兩年只是什麼貴重器皿打壞了,打架時推到了來宮裡授課的夫子,後兩年就有調戲宮婢,毆傷年幼皇子等等……差不多一年一回吧,殿下真是其誠可嘉啊。」
她哈哈一笑,譏誚道:「可惜了,每回都被陛下識破,還都是人贓並獲。淩大人毫髮無損,你卻不是罰跪皇祠就是挨打休養小半年。五殿下,您說,這回陛下會信誰多一些呢?」
五皇子原本被湖水凍的臉色發白,此刻又發紅了:「淩不疑的嘴可夠快的!我不過跟他開開玩笑,再說他何曾饒過我了!那些年,都是父皇罰完了,他還再要來收拾我一頓……」
少商笑笑,暗自感謝翟媼友情提供這些陳年趣事。
五皇子似對淩不疑怨念頗深,不顧泡在水中喘氣艱難,努力將淩不疑臭駡一頓,從打架被按進泥潭到讀書被襯托的猶如智障,簡直罄竹難書。罵完一圈,他上氣不接下氣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何從一開始就看淩不疑不順眼啊!」
少商輕笑一聲:「這有何可問的。殿下非最年長,亦非最年幼,非皇后所生,亦非越娘娘所出,文不成武不就,連闖禍都闖不出別具一格來。若不時時鬧出些動靜,陛下怕都記不得殿下了吧。」
這番話不可謂不刻薄,五皇子臉色氣的紫紅,大怒道:「你你你,你和淩不疑真是天生的一對,涼薄尖刻,唇舌可殺人!我不敢跟幾位皇兄比,可淩不疑算老幾,父皇手把手教文習武,卻懶得看我一眼……」
「倘若殿下父母雙亡,親眷死傷殆盡,以此換得陛下看重,想必殿下定是樂意的咯?」少商冷不防說道。
五皇子噎住了,一會兒後才不平的嘟囔道:「他也沒父母雙亡。」雖然有父母等於沒父母,但到底沒死嘛。
少商繼續道:「其實殿下心裡很清楚,有沒有淩大人,陛下待殿下都不會有什麼差別,可這……不是為人子女可以置喙的。」這就要追溯到徐美人的懷孕方式上了。
五皇子沉默了。
「……你將我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五皇子感到手腳越來越冷,決定暫且將老冤家放下,先逃命要緊。
少商微微一笑:「殿下和淩大人一處長大,可今日看來,殿下知淩大人遠不如淩大人知殿下。徐美人疼愛殿下,好些事都不許殿下沾身。是以,殿下至今不會游水,至今不曾入林狩獵,至今只會幾招三腳貓功夫——哪怕以我這點微末的防身伎倆,也可與殿下一搏。瞧,淩大人對殿下一清二楚吧。」
五皇子被揭穿了老底,眼淚都快被氣出來了,大吼道:「淩不疑欺人太甚!他自己無所不能,就到處宣揚我的短處,我我……」
「殿下別急,淩大人也不全說了這些。」少商笑笑,「淩大人還說,殿下您雖四體不勤,不過書卻讀的不錯,常有獨到的見解。您不喜那些儒生們的典籍經文,偏好異域風土之說,上古苗裔神祇,可惜您膽子小,不敢親身履及那些偏遠荒蠻之地,是以只能在老舊的竹簡陶片中翻查故事,或是抬著頭等再有如博望侯一般的英雄豪傑,跋山涉水帶回奇聞趣事。」
五皇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抑或是感動的。他一直以為淩不疑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一事無成,沒想到……
「我喜歡的這些東西,既不能經世濟國,也不能著書立說,父皇全然瞧不上,有什麼用。」他囁嚅道。
少商朗聲道:「五皇子此話不妥。妾以為,讀書莫過於樂在其中,不問得失,純由內心而發。倘只是為了經濟仕途做一塊敲門磚,讀書再高明又如何,不過是為勢所需罷了。五皇子明知自己所愛既無用於朝堂又不為陛下待見,卻依舊孜孜以求,稱得上一片赤子之心。別人讚賞如何,不讚賞又如何,別人知道如何,無人知曉又如何,只要自己讀的高興,雖千萬人吾往矣。」煲雞湯誰不會,換她家團支書來煽情,當天就能和五皇子八拜之交了;何況做皇子又不愁餓死,說不定兄弟們越這樣,將來太子登基了越高興呢。
五皇子生平從未有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心潮澎湃,感懷萬千,差點忘了自己如今正身在冷湖之中,還是眼前這狠心狡猾的小女娘活活推下來的。
他呼出一口濁氣,大聲道:「看在你今日說的這番話份上,我也不與你計較什麼了,快將我拉上去,我定不去告你的狀!」
「此時還不行。」少商道。
五皇子憋屈的大喊:「那你究竟還要怎樣啊!」做皇子做到他這份上也是丟人現眼了,被人推下冷水還要保證不計較,她居然還不肯甘休?!
少商笑眯眯道:「妾只是想與殿下交個朋友而已。」
五皇子霎時眼如銅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齜著牙道:「你,你把我按在水裡,居然還敢說是為了交朋友!你這是哪來的交朋友規矩啊!」
少商正色道:「不錯,我的確是想交五皇子這個朋友,不過此事說來話長……」
「我還在水裡呢,你就長話短說吧!」五皇子覺得自己今日若真死了,一定是不是凍死或溺死的,而是被氣死的。
少商將手中的竹竿略壓了壓,好讓那頭的五皇子在水裡浮的輕鬆些,才道:「其實這幾日,我與淩大人吵架了…小事而已,過幾日就會和好的,殿下莫要將嘴咧這麼大吧…我們吵了一架,然後淩大人就不肯放我出宮了。」
「妾的意思是,看來妾與淩大人將來還會鬧氣,要是淩大人又來這一招呢?何況到現在陛下也沒說放我回家,看來我是要在這宮裡長住了。如此看來,我便需要個把朋友,不能一出了長秋宮就眼前一黑,既不認得什麼人,也不知道該找誰求助。」
像今天,她擺脫春笤後,一路行來竟一個人也不認識,那些路過的侍衛宮婢宦者,她一個都不能相信。五皇子別的幫不上,不過他好歹是宮裡長大的,算是半條地頭蛇,哪怕就當個土地公用用呢。
五皇子似有些懂了,不過他生來一張賤嘴皮子,稟性難移:「哼,我乃天潢貴胄,皇子之尊,你算哪張牌面上的人物,也敢與我稱兄道弟!」
少商道:「殿下,您多久見陛下一回?」
五皇子:……
少商微笑道:「不算宮筵時齊聚一堂,您大約兩三個月才得陛下召見一回吧,還是與其他年幼的皇子們一道。」
五皇子臉色醬青醬青,好像發了黴的醬菜。
「妾幾乎隔日就能面聖,不敢說為殿下赴湯蹈火,轉危為安,不過趨吉避凶卻是不難的。凡此種種,難道殿下不認為我這個朋友很值得交嗎?」
五皇子大是心動,臉色一陣變幻,最後大喝道:「好!我就應了你!此前你我齟齬就此了結,我絕不再提半個字!」
少商滿意的笑笑,此時遠處隱隱傳來饗鐘敲響的聲音,表示著即將開筵。她抬頭望天,只見淺白色的月兒不知何時已悄悄掛上枝頭,當下趕緊將五皇子拉了上來,並提議先去長秋宮沐浴更衣喝姜湯。
五皇子在水中泡的手腳無力,連去掐這臭小娘一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憤慨的嚷道:「去什麼長秋宮,還嫌我不夠丟人的嗎!我要先回母妃那兒去!」
少商笑嘻嘻的去扶他,順手還替他擰了擰滴答淌水的衣袍:「面子名聲都是浮雲,過眼雲煙爾,身體康健才是最要緊的。這裡離長秋宮才半柱香路程,回徐美人那兒要大半個時辰。這麼一路走去,再冷風一吹,殿下還要不要命啦。」
五皇子對女孩熱絡的口氣匪夷所思:「你是不是忘了是誰害我至如此境地的?」
「殿下是不是忘了剛才說過要前嫌盡消,絕不再提半個字。」
五皇子:……
「再說,無論忘沒忘都是去長秋宮更近些,殿下您可要以身體為重啊。」
「……」五皇子長歎一口氣,「好吧,就去長秋宮。」
歎氣間,他忽覺今日過的十分心酸,仿佛一日千年,滄海桑田,連生平最愛的吵架都無甚情緒了。他只能疲憊的坐在石臺上,倒出兩隻短靴中的水,然後一腳高一腳低的由少商扶著往長秋宮去了,還時不時傳來兩聲噴嚏——
「你可真狠啊,讓我在水中泡這麼久,若我有好歹,哪怕有淩不疑撐腰呢,父皇也不會饒你的!」
「淩大人說殿下只是看著文弱,其實身體好的很,就是徐美人太過擔憂了。有一回,幾位皇子騎馬過山澗,一陣山風吹過,眾皇子全掉入水中,最後隻您沒得風寒呢。」
「……淩不疑怎麼記性這麼好呢?呃,那他知不知道你這幅面孔啊。」
「我哪幅面孔?」
「算了,當我白問。他若不知你的真面目,那苦的就是你,因為你得一輩子裝下去;他若知道你的真面目,那苦的就是他自己,因為他得一輩子忍下去!」
「殿下。」
「怎麼啦!我哪裡說錯了!」
「泡完湖水後,殿下腦子清楚多了,也許您以後該多泡泡湖水。」
「……我怎麼覺得你欺負人這麼順手呢,連嚇帶騙一氣呵成的,以前常幹吧。」
「哪有的事,我自小被看管的嚴嚴的,再老實不過了。」
——這回這貨終於猜對了,可惜啊,她昔日的風采一遇上淩不疑,就蕩然無存了。
第97章 壽宴
兩人互相嫌棄著往前走, 一路上嘴皮子沒閒過。好容易顛顛的回到長秋宮中,翟媼看見渾身濕透的五皇子嚇了一跳, 連忙張羅熱水和幹衣, 少商頂著五皇子的白眼, 現場編了一段『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見義勇為』的故事。翟媼深信不疑。
當第三遍饗鐘敲響時,遣去徐美人處拿衣裳的宦者還沒回來,翟媼只得將淩不疑少年時的衣裳給五皇子換上。五皇子幾乎落下眼淚:「我為今日的壽宴備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 沒想到卻用不上。」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會注意他了~~~
少商撫著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 露出幼稚園老師般慈愛的微笑:「往好處想,說不準陛下會覺得殿下特別節儉呢。」
「往壞處想, 父皇說不定會覺得我怠慢母后的壽辰呢!」若真那樣, 他定將程少商賣了!
酉時三刻, 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宮婢宦者簇擁著前去宣明殿, 一路上滿園的各色花燈如霓虹閃耀,照的人影斑駁如花卉般。
臨近前方燈火通明的大殿,只見高高的階陛上站了一個高挑頎長的身影, 哪怕此間階陛上下人行如梭, 他依舊醒目的無可遮掩,猶如遠古神話中神祗為指點海上迷途船隻而建造的輝煌燈塔,一動不動的矗立於驚濤駭浪拍打的黑暗海岸。
淩不疑微微上前半步,他已經看見少商和五皇子了。
少商和五皇子不約而同的放慢了腳步,猶如看到共同天敵的小獸。少商低聲道:「你放心, 我只說你不小心落水後我救了你, 旁的一概不提。」
五皇子卻歎道:「看在朋友半場的份上, 我奉告你一句——說實話的好。」
少商尚自不解,五皇子已輕巧飛快的挪離她身側,向遠遠站在殿門口的太子夫婦奔去。她只好獨自向前走去,離登上階陛還有兩階時,淩不疑朝她伸出修長寬闊的手掌,少商猶豫了一瞬,隨即將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淩不疑牽著她左右打量,霓虹燈彩之下,女孩白嫩嫩的面龐被映的花花綠綠,連身上淺緋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繡紋了。她看著淩不疑,低著頭,捏捏自己的袖口,仿佛不知該說什麼好,這樣一來,就更像一個弄撒了畫彩在身上而手足無措的小女孩了。
淩不疑也不說話,拉著她的手就往殿內走去,誰知路過的大公主在旁見了,調笑道:「到底是新人情熱,走這麼一段都要手牽手。」大駙馬過來,也笑道:「唉,年少多情嘛,待成婚後,整日的兒女瑣事纏身,便不會如此了。」大公主道:「誰說不是……」
話音未落,只見二公主和二駙馬舉止親密的從另一頭階陛上來。二人都身著鶴氅羽袍,長長的袍袖下垂,蓋住二人的手臂,細看去才發覺他們手指交纏,緊緊相握。
——大駙馬有些尷尬,大公主臉色不好的哼了一聲,扭身就跨步進殿,大駙馬清清嗓子也跟了進去。
二公主夫婦見狀,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少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扭頭去看淩不疑,卻發現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對,彼此都覺得對方目中猶如星辰閃耀,美不勝收。少商看著淩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似乎讀懂其中含義,用力點點頭。
淩不疑問道:「你點什麼頭。」
「我覺得你想的對。」
「我想什麼了?」
「你知道的。」——你希望,我們將來也像二公主與駙馬這樣。
淩不疑目中含笑,輕捏了捏女孩的小手,忽將她拉到一旁無人處,低聲道:「那,你為何與五皇子一道過來。」
少商踉蹌的跟了兩步,趕緊答道:「……適才五皇子不慎落水,我將他拉了上來,因為小鏡湖離長秋宮較近,這就請他去長秋宮更衣喝姜湯了嘛。」
淩不疑臉上的笑意緩緩退去:「五皇子不會游水,素來不肯靠近水邊,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到湖邊去?還有,你為何會離開長秋宮去小鏡湖。」
少商有幾分凝滯,結巴道:「呃,這,這是因為,因為……」
淩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緩緩道:「我不知你為何離開長秋宮,但你應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他對你出言不遜,你就使計將他引開眾人,直至湖邊再陷其落水——不用奇怪,若只有五皇子一人,你不用引去湖邊也能收拾了他。我說的是也不是?」
少商微張著嘴巴,心頭升起一股很熟悉的驚訝感——宛如親見般的猜測,行雲如水的推算,她覺得自己最好儘快適應,因為未來可能會常常感受到。
「你為什麼這麼愛推諉扯謊,就不能好好說實話麼。」淩不疑皺眉道。
少商重重甩開他的手,悶聲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會報,五皇子嘴巴臭,我已經教訓他了,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說著,便疾步向殿內走去。
進殿後,宮婢引著少商預定的席次落座後,她猶自悶悶生氣——至於氣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伎倆被戳穿,還是被指責愛扯謊,哪個更叫她生氣些呢,她依舊不知道。
過了片刻,淩不疑由宦者服侍著脫履進殿,緩緩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不是要責備你說話不實,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我只是想教你知道,你不是煢煢一身,你還有我。」
「我總是會護著你的。」
「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著自己一人應付。」
「你有我,你要記住。」
他沒有轉頭,而是低頭看著案幾上的漆木紋路,側面輪廓清俊高挺。少商忽覺得心口一陣發熱,有一種張惶無措的煩躁。兩人就這樣默默的坐著,直到開筵。
壽宴規模不大,除了酒菜豐盛,歌舞助興,只比平素的皇宮家筵多了十幾位親貴大臣及其家眷——少商隻認識一個虞侯,一個崔侯,外加一個姓吳的大鬍子將軍。
今夜越妃顯得格外賢慧低調,從頭到尾的低眉順眼,活像剛進門的小媳婦,羞答答的連頭都不敢抬。帝後似乎對這種扮相很熟悉,既無奈又好笑。若說皇后是光華四射的深海明珠,雍容華貴,冷豔端莊,越妃就是白露為霜的河畔佳人,美的沁人心脾,輾轉反側。
少商低頭下去撿掉落的鬢釵時,正看見越妃趨身過去向帝後敬酒,皇帝在食案下偷著拉她裙角,然後被越妃重重一掌拍開。
少商暗自歎氣。她並不責怪皇帝,在九五至尊這個位置上,哪怕皇帝每年換個十幾歲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來寵愛都沒人會說什麼,可皇帝只守著兩個四張奔五的妻妾度日,過的比尋常公侯富賈都清心寡欲,恰是因為他本是重情之人。
家國之巔的位置,宮闈深處的人們,各有各的無奈,最需要的就是妥協與善意,沒人有資格較真。
一通祝酒,一通慶賀,外加一通商業吹捧,其後就是各獻壽禮了。眾大臣和皇子公主們各花心思,或珍貴,或新奇,或美不勝收,或聞所未聞——
太子夫婦叫人抬上來一尊尺餘高的玉麒麟,通體潤白,晶瑩剔透。二皇子當時臉都綠了,因為他的賀禮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不過是純金的。兄弟倆加起來,恰是雅俗共賞,蠻好,蠻好。
太子妃見狀,淺淺的譏諷一笑。
二皇子妃產後不久,臉上浮腫未退,此時她正用無奈的表情表示這坨金子絕不是她的審美。
大公主夫婦的賀禮也十分貴重,不過看來不像是送給皇后的。
一尊白玉鏤紋高腳酒杯——可惜皇后日常不飲酒;一件薄如蟬翼的單素紗衣——可惜皇后畏寒不畏暑,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倒是皇帝怕熱的很。
越妃正低著頭扮老實,看不見表情;皇帝沒注意此中細節,於是滿臉笑容的誇獎長女和女婿費心;皇后淡淡笑了下,只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
淩不疑敬獻的是一卷陳舊的竹簡,皇后翻開一看,頓時淚意上湧——原來這是宣太公當年的手稿。宣太公性喜詩文,常將自己所著之文贈與好友,而非敝帚自珍,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之後就是多年的烽火戰亂,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尋了,如今卻被淩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
皇帝見皇后又驚又喜的模樣,深覺養子給自己長臉,辦什麼都妥善熨帖,合心合意,當下更是連聲道好,若非最近實在沒有名目,他幾乎又想賞賜些什麼了。
三皇子以下的越妃一脈所敬獻的壽禮大多中規中矩,只有二公主夫婦頗有新意,呈上一副真人大小的畫像——乃皇后翩然起舞之姿,惟妙惟肖,純用工筆細描,連裙邊的繡花都清晰可見,足足花去了夫婦倆數月之功。
一旁的大公主撇撇嘴,面露不屑之意;大駙馬卻看帝後滿臉喜愛之情,比之前受禮時真心多了,頓覺老二兩口子有心計。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五公主所領的賀壽群舞。可惜乍看聲勢浩大,實則不過寥寥,舞步搭配既無新意,步伐也多有錯落,其中用心多寡,一看即知。越妃幾次想張嘴都忍了下來,皇后神色淡淡,皇帝眼神沉沉。帝後妃三人均不發一言。
少商見此情形,暗道五公主且等著吧,等回家就有『驚喜』啦!
待全部獻禮結束,皇帝見皇后依舊心緒不快,便笑問二公主可否即興獻舞,二公主笑而應令。二駙馬持蕭在旁,道:「陛下,獨蕭未免單薄,尚需琴音為輔,兒臣懇請子晟相助。」
皇帝眼睛瞟過去,笑道:「說起來,子晟可是許久不曾撫琴了。」
這種場合,淩不疑自不會落了他們的面子,便含笑上前。
皇帝對一旁的外臣道:「朕的這些孩兒中,要說琴律,還數子晟最佳。」一旁的外臣和家眷們自然連聲應和,讚譽如湧。
皇帝滿意的呵呵笑,眼角觸及一邊靜坐的少商,湊到皇后耳邊:「回頭你也教少商些才藝。這小女娘,已然文辭寥寥了,樂理書畫也不怎麼通曉,多委屈子晟啊。」
皇后失笑,複歎道:「其實少商會吹短笛,我聽過幾回,雖技藝不甚嫺熟,但靈氣逼人。假以時日,想來能成大器。」
皇帝不置可否:「深諳太寬容了。」
此時,殿中三人已商議妥帖,隨著琴簫和聲響起,二公主邊舞邊唱。眾人一聽,正是千古絕唱《採薇》,當下先有人鼓起掌來。
二公主垂袖弓腰,蓮步輕挪,擺動間腰肢嫋嫋,滑動時如如踩在雲端之上,身形蹁躚仿佛投林雨燕。蕭聲婉約,琴聲清揚,配以清越的女子歌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席間眾人立時又是一陣喝彩叫好。
才至曲半,席間的皇親重臣們已紛紛放下架子,趁著酒酣興濃陸續加入唱和,皇帝高興之極,親自下場擊築高歌,於是眾人愈發湊興起來了。
二公主不愧為一代舞蹈大家,舞姿輕靈卻不失端莊,巧笑倩兮卻堂皇無邪,看的少商目瞪口呆,她從不知道古典舞蹈能這樣美麗。
看不多時,她的目光漸漸移到端坐在一旁撫琴的男子身上。
如此濃烈熱鬧的場面,人人都滿身酒氣的笑著,唱著,還有手舞足蹈者,歌功頌德者。隻他一人,雖身處殿中最熱鬧的中心,仿若置身事外,依舊清雋安靜。
今日他穿了一身淺色曲裾,外罩淺金色素紗,右肩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金褐色狻猊,尖牙於右胸,一隻前爪搭在領口,恰好襯著他修長的脖頸與清晰的喉結,另一隻前爪隨著交領沒入腰帶,長尾順著強壯的腰腹垂至下擺,威武兇猛,卻又安靜肅穆。
少商不禁疑問,我們大抵為什麼會因為別人的喜歡而感到高興呢?
在她短暫的人生中,有過一次暗戀,一次被暗戀,可兩次經歷都不曾讓她特別高興,甚至還有些不屑。以她功利式的思維看來,所謂暗戀,說到底是無能。若有能耐,她早拿下隔壁大哥哥了,鹹魚社長也早拿下自己了,又何需暗暗的戀。
所以,僅僅是因為虛榮嗎。
少商嗤之以鼻,只有弱者和盧瑟才會用虛假繁榮來騙人騙己。
如果,有那麼一個人,原本不應存在於你的人生規劃中,那你還會因為他的喜歡而高興嗎?
回到原來的問題,我們大抵為什麼會因為別人的喜歡而感到高興。
並非虛榮,無關利用,甚至還會妨礙你的規劃,掣肘你的習慣,拘束你的自由,那你為什麼還會覺得高興呢。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湧,少商覺得臉頰發熱,低頭扯鬆領口時,看見淩不疑的酒卮就放在近前,裡面還有淺淺的一圈酒。
她看了半晌,然後端起那隻酒卮,對著他喝過的那邊將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
淩不疑一直時不時望過來,此時恰好看見這幕,恍惚間差點漏撥一弦。
曲罷後,連同皇帝在內的眾人還在高歌笑鬧,他卻推開琴案匆匆回席。坐定後,他盯著女孩問:「你為何飲我的酒。」
少商低著頭,悶悶道:「你的酒比我的好喝。」
淩不疑滿目笑意,「你適才又為何盯著我看,旁人都在看陛下和二公主。」
少商抬起頭,望向身旁這位如切如琢美如玉璧的男子,只是這樣看著他,她心中都會生出一股隱秘的歡喜,不但不為人所知,連自己都不甚清楚。在她慘澹而貧乏的年少生命中,她很少純粹的去欣賞美,很少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發自肺腑的去快慰。
然後,她一手撐著案幾直起上半身,迅速的親了男人一下——她本想親嘴的,可惜微醺之下身手遲鈍,結果重重的親在他的喉結上。
淩不疑面上閃過一抹不可置信,大大的手掌緊緊抓住女孩,卻見她面色緋紅滾燙,目光躲閃。淩不疑眼中深濃如墨,溫柔的看了女孩半刻,少商覺得那目光纏綿如絲,繞回無盡,喜悅而深邃。
他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女孩嫣紅的小嘴。
少商頓時頭暈目眩,覺得吊在殿頂的連枝燈好像旋轉起來,光影徘徊,滿目金輝。
第98章 處置.上
這夜壽宴可說是人人盡興了。
皇帝攙著半醉的皇后往長秋宮走,淩不疑扶著微醺的少商想往自家府邸跑, 半道被耳聰目明的皇帝叫住了, 硬生生劈開兩人。於是淩不疑退而求其次, 表示可以住回長秋宮以前兒時的舊居室, 誰知皇帝依舊不肯, 勒令少商睡在長秋宮, 淩不疑滾去南宮睡外殿,和今夜值宿的禦使左大夫褚老頭作伴。
「回稟陛下,其實臣與少商已然和好了。」淩不疑一臉肅穆。
皇帝挑眉道:「咦,你與少商吵嘴了嗎?朕竟然不知。」
淩不疑咬咬嘴唇, 以目光示意不滿, 皇帝視而不見, 姿勢瀟灑的揮袖而走。
當初淩不疑要留少商在宮裡時,自不會直愣愣的跟皇帝說我和未婚妻吵架了您幫我出口氣吧,而是繞了一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彎子。當時皇帝雖不知發生了何事, 但故意裝作全然不知, 一口應下, 此時故意嗆養子一下, 亦頗覺快慰。
五皇子賊眉鼠眼的不住往這裡偷瞄, 神情頗有幾分曖昧。少商不知道剛才她撲向淩不疑那一幕有多少人瞧見了, 可五皇子卻恰是其中之意, 而且依照這位的嘴皮子覆蓋領域, 估計明日一早半座宮廷的人都知道淩不疑與其未婚妻在皇后的壽宴上透著親嘴來著。
少商趕緊在分道前將此事告知淩不疑, 淩不疑卻道:「那又如何?」少商緊張道:「事關我的名聲, 到時候人家都要說我不檢點的。」
「這點點舉止如何談得上不檢點?否則,那二皇子妃豈不是要懸樑自盡了。」
適才二皇子飲酒至耳熱面酣,滿身大汗,二皇子妃唯恐丈夫受涼,便親自拿了巾帕伸進丈夫的衣襟中揩汗,從胸膛到後背揩了個通透。整座殿中也只有太子妃酸了兩句。其實,壽宴到了後半場,眾人皆有些縱情,汝陽王世子妃和虔侯夫人還和各自的郎婿交頸飲酒呢。
少商有些無奈:「終歸不是好名聲。」
淩不疑道:「臣子要名聲是因為要繼續為官,商賈要名聲是為了生意興隆,小女娘要名聲是為了嫁得良婿……你已經有我了,還要那等名聲作甚,你見哪位嫁了人的夫人在意過。」
少商覺得和這男人無法溝通,一下甩開他的手,追著帝後往長秋宮去了。
眾位年長些的皇子在後面見了這一番,紛紛發表不同意見——
太子歎息道:「子晟啊,少商就不錯啦,你要更溫和體貼些。」像他那位太子妃,端著副溫良賢淑的面孔,實則愛計較又小心眼,什麼都是別人的錯,哪怕她錯了也是別人逼的。
五皇子想起自己被坑的經過,欲表示反方意見:「臣弟以為……」
二皇子搶過話頭,炫耀道:「姻緣乃天定,一鍋配一蓋,子晟你就受著吧。若將來換了一個,說不定還不如程氏呢。」人的命天注定,像他王妃,家世好相貌美還爽朗能幹,哪怕吃姬妾個小醋都敲可愛的,不枉他當年一眼看中後死活求來,就太子胞兄那軟綿拖遝的性情,再投十次胎都沒這福氣!
五皇子想起二皇子妃素日待自己和徐美人很好,從無歧視之意,欲表示正方意見:「小弟很是贊……」
三皇子喝的腳步不穩,扶著宦者高傲道:「大丈夫當志在四方,豈能喜怒困於婦人之手。」所以他隻納姬妾不立正妃,後院諸事皆由專業人士統籌管理,多麼和諧,多麼太平。
五皇子有些懼怕這位三兄,趕緊道:「三皇兄此言甚是……」
四皇子剛在牆邊吐完回來,聽見這話立刻道:「三兄你不想娶妻,可是我想啊。偏母妃想著長幼有序,這豈不是耽誤我嘛!」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志在娶妻生子,人各有志不行啊。
五皇子頗有同感,三四皇子都不娶妻的話,哪年月能輪到他啊:「誰說不是啊……」
「煩勞諸位殿下關懷臣的瑣事。」淩不疑面無表情道,「不過……」他朝太子拱手道:「太子殿下,懷柔手段也要分人用的,臣以為您還是少用為妙。」
太子想起太子妃給淩不疑惹下的麻煩,立刻呵呵著閉嘴。
「二殿下,臣聽聞人一生的運氣都有個定數。在一處的運氣太好了,別處就會倒楣的很。殿下的妻運在宗室內無人可匹敵,不過別的嘛……」
二皇子臉綠了:「別的怎樣?!」這話全是放屁,父皇還不是坐擁江山美人,雙份的福氣呢!
淩不疑不再理他,轉頭道:「三殿下,那年上官夫子曾歎曰,人生在世,過頭事莫做,過頭話少說。倘有朝一日您被婦人牽絆了喜怒,您待如何?」
三皇子冷笑連連:「你那心頭肉尚不知牢不牢靠呢,倒來消遣我。好,倘真有那一日,你每生一個兒女,我都贈黃金百兩!」
「那就一言為定……」
「不對不對,這不公平呀。」四皇子晃著腦袋嚷嚷起來,「三兄出了賭金,子晟卻未曾下半點注金,屆時若子晟輸了又該如何?」
淩不疑挑挑眉:「四殿下,前幾日陛下提及臣的婚事時,臣還諫言該先為四殿下挑選皇子妃人選,三皇子不妨等遇上合心意的再說。如今看來,臣這話是多餘了。」
「……」四皇子轉過頭:「那什麼,太子,三兄,夜深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二皇子大怒:「我也是你兄長,為何獨獨漏下招呼我?!」
四皇子裝作沒聽見。
太子搖頭莞爾。
他察覺出淩不疑今夜情緒甚好,似有一種隱藏的喜悅,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幾分,不然以他寡言淡漠的性情,怎會說這麼多無關緊要的話。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以後他會發現人生不止有磨礪和苦難,還有歡悅與情致——太子暗暗替淩不疑感到高興。
隨後,他拉上正氣憤的二皇子當先而走,三四兩位皇子和淩不疑朝不同方向各自離去,只剩下五皇子孤獨的佇立深夜寒風中。
……
次日一早,薄曦未明,宮婢和宦者們在靛藍色的霧氣中打著燈籠幹活,少商已然起身,披上禦寒的皮裘大步朝外走去,走了幾步,猶豫的回頭道:「阿媼你真要去嗎?」
翟媼道:「適才你睡的香,還是我叫醒你的呢。你若不帶上我,我可就要喊了啊。」
少商無奈,只得帶上她。
趁著天色昏暗,兩人在越妃宮殿旁的那座園子中一番摸黑作為,又趕在皇后起身之前溜回了長秋宮。服侍皇后起身,梳洗打扮時,皇后從鏡中瞥見翟媼時不時的偷笑,忍不住問緣故,翟媼哪裡敢說,只能搪塞一二。
在宮廊中碰上前去皇后跟前開始今日課程的少商,翟媼忍不住輕問:「天都大亮了,怎麼還沒動靜?你那些佈置管不管用啊。」
少商壓低聲音道:「阿媼放心,那些佈置我極有把握……」她上輩子使過不知多少次了,從原始版本的板刷升級到後來的連環洗腳水,還沒上工程力學的課程呢,她就無師自通這種惡作劇機關了。
「再說了,恰好她們幾個都住一屋,豈不是老天爺要我報仇!」這倒不是巧合,那幾個小碧池既然喜歡一處晃蕩,顯然平日很要好,自然願意住在一處。
翟媼憋笑著點點頭。
大約是否極泰來,少商抱著沉沉的竹簡卷來到內殿,誰知皇后含笑告訴她今日就可回府了。少商大喜過望,連聲問『真的嗎金的嗎蒸的嗎』,險些將皇后搖暈,得知是皇后早就跟皇帝說定之後,她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抓起皇后手背重重親了一下。
皇后被都被小女孩逗笑了,笑駡道:「一聽見回家就高興成這樣,還當我這裡是龍潭虎穴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宮來!」
少商捧著小小的拳頭舉過頭頂,連連作揖告罪,只說是想念父母手足了。
「娘娘,您為何不早說呢!」少商趴在皇后身邊,滿臉是笑,「早知道我這麼快就能回去了,我就不跟淩大人那麼快和好了!」
「有膽量就將這話說給陛下聽,就知道在我跟前面耍嘴皮子。」皇后用食指點了點女孩嫩豆腐似的額頭,「昨日當我沒看見你和子晟一處的情形啊,比飴糖都甜了。」
少商臉上一紅,嘴硬道:「您不知道淩大人有多可氣,仗著有陛下撐腰……」
話未說完,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和呼喊,等不及宮婢傳報,怒氣衝衝的五公主已經一頭撞了進來,站在門口就指著少商大罵:「你這小賤婢!賤人!我要殺了你!」
皇后臉色驀的沉了下來,一掌拍在案幾上:「孽障!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在長秋宮大呼小叫!」
五公主看生母臉色不好,立刻上前下跪,拜至以額觸地,連聲道罪只說是自己魯莽了,然後又迅速將緣由說了。
原來她帶來的那群小女娘倦懶,一直睡至天光大亮才起身,誰知她們剛推門出去,走在一條青藤搭建的回廊中時,頭頂突然呼啦啦的灑下大片糞水。
——少商這個機關設置的很巧妙,若隻將糞桶放在門梁上,那只能灑到一二人,是以她將數個糞桶設在青藤回廊上,回廊一端是那幾個小女娘的住處,一端是一扇柴扉小門。她用門栓將柴扉小門頂住,最先到達的小女娘推門不開,就吆喝其他女孩過來幫忙,直到幾個女孩都過來一齊使力推門,才將柴扉推開。而此時觸動機關,糞水從天而降,如灑甘霖。
這樣就算未必坑到所有人,大多數是跑不了的。
這是個巨噁心的惡作劇,那些小女娘們沒傷到一絲皮肉,可哪怕立刻沐浴更衣,那股銷魂的氣味也得至少數日才退。
五公主憤慨之極,想起適才越妃手下那些人的譏笑輕慢的目光,覺得自己的面子被耍了個乾淨,握拳捶地,用力控訴:「母后,她們是兒臣帶進宮來的,為母后賀壽獻舞也算出了一份力氣,如今卻遇到這番羞辱!士可殺不可辱,母后,您要為兒臣做主啊!」
皇后忍住沒去看少商,紋絲不動道:「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們沾了些金汁就要去自盡嗎。就算要自盡,你來我這裡做什麼。」
五公主噎了一下,又大聲道:「母后!這是程少商作為,我都問過瓏園裡的人了,她們說程少商今日清晨天不亮去過那裡!」
「嗯,可有人親眼看見少商去安置金汁?」
「即便沒人看見,可除了程少商還有誰!母后,您要包庇程少商嗎?」五公主聲音尖利,恨不能一下錘死了少商。
「殿下,敢問一句。」少商忽道,「為何就一定是我呢,我為何要大費周章行此奸計。」
「因為她們前日將你……」推落湖中——五公主生生咬住嘴唇,若她真說了出來,程少商非但無罪,說不得母后還要治那些小女娘的罪。
少商似笑非笑的看著公主:「殿下,我與那幾位女公子近日無仇往日無冤,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去害她們呢。總不能因為我清晨去過瓏園,您就一口咬定是我幹的,這可不能叫人信服啊!」
五公主目光陰狠:「送你進廷尉府,不出三個時辰什麼都招了!到時看你還能得意……」
「滾出去!」
皇后忽大怒,起身將筆架用力擲過去,「你給我滾出去!滾出我的長秋宮,滾出北宮,滾回你的公主府去!若你還想留幾分母女之情,就趕緊給我滾!」
五公主不敢置信的摸著被砸疼的手臂:「母后!」
跟進來的翟媼看著不對,趕緊指揮宮婢上前去攙扶五公主,拉扯著要將她『請』出去,五公主緩緩的立起,陰惻惻的瞪了少商一眼:「你給我等著!」
這五個字說的咬牙切齒,少商眉頭一皺,未及生出別的念頭,殿外守門的宮婢忽然大聲傳報:越妃娘娘至!
宮廷潛規則的頭一條,若非緊要之事,皇后與越妃會儘量避免相見——殿內眾人面面相覷,翟媼全然摸不著頭腦,皇后緩緩坐了回去,只有少商從五公主的臉上察覺到一抹奇特的得意和快慰。
越妃沉著臉大步進來,後面跟著許多高壯的宮婢和宦者,最後跟著進來的竟是淩不疑。與旁人的神色凝重不同,他與平常並無分別,依舊是那副安靜淡漠的樣子。少商與他四目相對,他溫柔的笑了笑,似是寬慰她不要害怕。
越妃進殿後也不坐,向皇后匆匆行過禮後,就道:「請娘娘移駕,到殿外看看。」
皇后見她神色嚴肅,便由翟媼扶起身,迅速步行至殿外,只見庭院裡放著一副以白布覆蓋的擔架,上面隱約可見是人體形狀,應是一具屍首。
越妃抬抬手,一名宦者掀開白布,眾人頓時發出驚愕的輕呼,這具屍首竟是前日指控淩不疑欺侮的那名豐腴女孩。
她似是已死去許久,全身僵硬,四肢扭曲,頭髮披散且衣衫多有破損,顯是死前有過一番扭打,喉頭上插著一支明晃晃的雲朵形嵌綠寶石的金笄,尤其可怖的是她雙目圓睜,滿臉驚愕憤恨之意。
看見那支金笄,少商心頭一沉,悄悄後退一步,朝身旁一個相熟的小宮婢吩咐了兩句,那小宮婢點點頭,趁眾人吃驚之際迅速快跑離去。
見眾人無語,五公主趕緊上前,高聲道:「程少商,這下你可抵賴不了了吧,如果我記的不錯,這支金笄是母后贈你的,兩月前的宮筵上我還見你戴過。人命關天,如今可以送你進廷尉府了吧。廷尉府裡那些五花八門的刑具,你可要好好享受……」
「殿下稍安勿躁。」越妃冷冷的打斷,「屍首跑不了,人也跑不了,公主不用這麼火急火燎的給人定罪!」
五公主倨傲道:「越娘娘,這裡是長秋宮,不是您的地盤,我母后都沒說話,你湊什麼熱鬧。如今認證物證俱在……」
「沒規矩的東西!」越妃毫不客氣的開罵,「別說娘娘的長秋宮,就是陛下的明光殿,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若不信,我這就拉你去面聖,看看我說得說不得你!」說著作勢就要叫人去拉五公主。
五公主一時氣弱,求救的去看皇后:「母后……」
「叫什麼叫!嫌棄皇后管束時,你遠遠逃去公主府逍遙快活,不見你孝順膝前,要皇后撐腰時倒記得叫『母后』了!今日我教你一課,眼在口上,張嘴前先睜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惹得起惹不起!」除了需要做戲的場合,越妃生平就不認識『隱忍』二字。
當著庭院裡這許多宮婢宦者的面,五公主被罵的結結實實,面紅耳赤,若非為了某件她籌謀已久的事,她早羞憤的奔逃而去了。
越妃罵停當了五公主,揮手讓宮婢宦者推下,然後玉臂一抬,請皇后進殿內說話。淩不疑靜靜等在一旁,待眾人魚貫進殿時,他一下扯過少商,壓著她坐到自己身旁。
皇后臉色蒼白,倚著翟媼的胳膊緩緩坐下:「妹妹先說吧。」
越妃點點頭,簡潔敘述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死了個不知羞恥的髒東西,就以她昨日誣陷子晟之舉,死不足惜。不過人是死在我的瓏園,又是皇后託付給我的,少不得我要分說清楚。」
「是我給你添了麻煩。」皇后低聲道。
越妃道:「我當年將孩兒們一個接一個的往您宮裡送,讓您操心了好些年。我回來時,孩兒們一個個白胖滾圓,機靈活潑的。若說添麻煩,皇后託付我的這些,才到哪兒啊。」
皇后苦澀道:「我不會教孩兒,好在你將孩兒們早早帶回去了,留在我這兒,說不得也要養壞了。」
越妃道:「皇后別把事盡往自己身上攬。自古就有好竹出歹筍的說法,神仙祖宗都不免妻不賢子不孝。就說虞侯吧,經世濟國文武雙全,多穩妥的一個人啊,平日在陛下面多一句不說,多一步不走,前陣子他不知第幾個兒子在老家縱馬踩死了兩個人,一扯出來居然都不是頭一回了,如今正與紀遵老兒扯皮呢。」
皇后艱難的點點頭。
越妃面朝眾人,簡潔的敘述經過:「今早熱鬧的很,出了好幾樁事。先是送早膳的人發覺了這具屍首,再是駱娘子說她的貼身侍婢從昨夜起就不見人影,她忍耐再三,只得來稟我。我想她平素謹慎勤勉,如今快要出嫁了,沾上這種事不好,就遣人先送她出宮回家了。」
少商低著頭,捏緊了右拳。春笤不見了,是真的『不見了』嗎?還是已經……
淩不疑側頭看女孩,將她握緊的右手拉來,撫平了握住。
「你這樣很對。」皇后道,「我不該宣濟通進宮的,她都快嫁人了……」
越妃挑眉,十分鮮明的表示自己的不同意,她正要張嘴,淩不疑卻提前開口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年來皇后娘娘善待駱娘子,厚待駱家,大家有目共睹。所為何事,不就是盼她好好規勸五公主,移心養性……有些事做不到就算了,這回娘娘壽宴,讓她來幫把手,有何『該不該』的。」
皇后滿目欣慰的看向淩不疑,少商動動手指,回握了淩不疑一把。
五公主幾次欲開口,因忌憚越妃而忍下,此時她很想質問淩不疑『什麼叫移心養性』,最後還是忍住了。
越妃繼續道:「其實屍首發現的很早,宮人去送早膳時就發現了,不過我讓人不要聲張,暗中叫人來驗屍。」
「死因就是咽喉上的那處傷,一記斃命,到發現時死了至少四個時辰,也可能是五六個時辰。這點東西我也能看出來,死人見多的都能看出來。」
「因這女子行止不端,污蔑子晟,前日起我就將她關了起來,想等過了娘娘的壽宴再行論罪。昨日送晚膳是酉時初,當時這女子還好好的。以今早發現屍首的時間倒推四五六個時辰,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程少商昨夜潛入瓏園行兇。」五公主終於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道,「再怎麼樣,那支金笄總是她的啊。」
越妃看著她,不屑道:「金笄是誰的,未必就是誰殺的。這兩日長秋宮人來人往的,偷拿一支金笄有什麼難,這種把戲也不是稀罕事。」
五公主憤恨的咬唇,她小心準備的『證據』,卻被越妃這樣輕易的否定。
「用自己的金笄去殺人,這可真是好計謀啊。」淩不疑道,「唯恐旁人猜測不到是誰下的手,差不多比公主殿下還要聰明了。」
五公主聽出其中的譏諷之意,憤憤道:「……也許程少商就是想到了這點,故意拿自己的金笄去殺人,然後反駁怎會如此行事,以此逃脫嫌疑呢。」
淩不疑平靜道:「那為何不是起初就用別的兇器而非自己的金笄,便連這點嫌疑都沒了。」
五公主大聲道:「因為程少商知道,若這女子死了她就是最可疑之人!」
少商終於感到些興味了:「哦,這是為何。」
「因為她前日污蔑十一郎,是以你懷恨在心!」
少商往後仰了仰身子,頗有種被打敗的感覺。
淩不疑看看她,涼涼道:「我覺得,她對我用情還沒那麼深。」
越妃側頭噗嗤了一聲,少商面如土色。
「有件事殿下可能不知道吧。」少商坐直了身子,牢牢的盯著五公主,「越娘娘從前日起就會早晚封園。昨夜那些小女娘獻舞後,越娘娘立刻叫人封園,把守各處出入,不許任何人進出。」
五公主瞳孔微微放大。
「昨日酉時初送晚膳時,那女子還活著;而我酉時三刻從長秋宮出發赴宴,整場筵席並未離開半步,眾人皆見。罷筵後,越娘娘已經封園了,我是不可能進瓏園的……」
五公主急道:「那酉時初到酉時三刻之間呢?足有大半個時辰,夠你去瓏園殺人了!」
「五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
這時,忽從殿門口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眾人轉頭望去,只見五皇子輕輕從門後進來,也不知聽了多久。
少商略覺奇怪,心想那小宮婢居然跑這麼快,側頭看見淩不疑向五皇子微微頷首,立刻明白這是他提前將人叫來的。
五皇子向後妃二人行過禮,跪到少商前側斂衽正坐,然後頂著淩不疑肅穆的眼神,一五一十道:「昨日傍晚,我,我不慎落水,是程娘子路過將我救起。是以程娘子沒去瓏園……」
「你胡說!」五公主勃然大怒,起身指著五皇子,渾身發抖。她看了淩不疑一眼,大聲道,「是不是有人威脅你這麼說?!是不是淩不疑?他要替程少商脫罪?!」
五皇子無奈道:「我落水被救起後,和程娘子一道來了長秋宮,再一道啟程赴宴。酉時三刻啟程的話,嗯,一刻鐘沐浴更衣,一刻鐘從小鏡湖走來這裡,那我落水被救之時應是酉時初刻前後,長秋宮眾人皆可為證,我說與不說,其實差別不大。還有,小鏡湖離瓏園少說也要走小半個時辰,可酉時初那女子還活著啊,程娘子如何去殺人,像神仙一樣騰雲駕霧麼?」宮裡又不准跑馬,馬蹄一響,人人都會看到。
說著,他轉頭看向少商,低頭輕聲道:「你昨日堅持要我來長秋宮沐浴更衣,為的就是怕我抵賴吧。」
少商微微一笑:「殿下多慮了,妾確實是怕您著涼。」
五皇子苦笑一聲。身為一名立志招風引雨秉□□看熱鬧之人,今日這樣老老實實的闡述事實經過的,還真是生平頭一回。
「原來如此……」越妃道,「事情了結的比我想的要快。」
她又看了看少商,「你挺機敏的,今早發現屍首時我派人去報陛下,子晟聞訊趕來,比那仵作都來的快。如今看來,倒是白擔憂一場了……」
少商感到右手一陣壓緊,連忙道:「哪裡哪裡,淩大人來了,我心就定了。」右手這才慢慢被放鬆。
越妃要笑不笑看看他們緊握的手,轉頭向皇后道:「行了,後面的事就由皇后娘娘看著辦吧,我不便在此久留,這就告退了。」
皇后此時既蒼白又沉默,強笑著向越妃致謝。待人都走乾淨了,她強撐著坐直身體,道:「翟媼,去宣大長秋曹成,再去告知陛下,就說五公主忤逆,請他著黃門侍郎派人來。」
少商倏然一驚,這是她來這世界後第二次聽見『忤逆』這個詞,上回是書案風波時蕭主任被逼急了,失言喊出來的。她原先不是很懂這兩字的厲害,但看當時幾位兄長著急上火的樣子,想來這是非常要命的罪名。
五公主比少商還要吃驚,眼睛睜的大大的,尖聲高喊:「母后,你做什麼!」
淩不疑帶著幾分譏諷的憐憫口氣,緩緩道:「殿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從我在越娘娘處看見那具屍首起,我就知道是誰動的手,是誰布的局。」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麼好笑之事,繼續道,「……如果這番也能算是個『局』的話。」
「殿下金枝玉葉,不可能親自動手,那便得有幫手。適才您開口廷尉府閉口廷尉府,我如今將殿下周圍之人送一圈進去,想來很快就會有結論的。」
「那具屍首上有搏鬥的痕跡,是以行兇之人也不能避過。適才這裡說話的功夫,我已讓人去查驗了。」
「今日這件事,要緊的從不是如何洗脫少商的罪名,而是如何處置真正的禍首。」
俊美的男子輕聲細語,仿佛說的是家常閒話,神情亦是溫和端雅,然而少商莫名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仿佛鼻端嗅到隱隱血腥氣息。
第99章 處置.下
此時, 殿內陷入一陣安靜, 唯餘皇后嘶啞的低咳聲。
五皇子知道自己此時應該聰明的告退,可熱愛看戲的秉性讓他堅強的留了下來,只是悄沒聲息的倒退爬行幾步, 離開淩程二人些許距離跪坐。
五公主被淩不疑那些話嚇的不輕, 惶恐的向上望去:「母后……」
皇后抬起左手掌, 示意女兒閉嘴,待她喘勻了氣息,才道:「我不喜歡你的行事作為,我不喜歡你身邊的那些人,多少年來我跟你好好分說, 可是全然不管用。你又是公主,還是最小的一個, 不能責打不能重罵,到底是女孩兒家,得給你留些顏面。」
「我也曾想像越妃痛駡三公主般, 狠狠責駡你一頓,不給你留絲毫情面,好叫你知道知道厲害。可因為三公主『不受陛下和越妃待見』的名聲滿城皆知, 致使駙馬的家人對她不免輕慢,不然她當年也不會挺著大肚子跑去城外的莊園。後來她在鄉野難產,若非子晟及時相助, 那一關她就過不去了。」
「予年少時過的不甚容易, 鎮日謹言慎行, 凡事不能爭搶,於是就想讓我的兒女們過的暢快些,沒曾想,反倒縱的你不知天高地厚,心黑手毒!」
五公主被罵的頭昏腦漲,猶自爭辯道:「母后怎知人是我殺的!就算母后看在十一郎的面子上要保程少商,也不必拿自己女兒做筏子!」
皇后大怒,一掌拍在案幾上,大聲道:「好,你還在嘴硬!既然如此,你敢不敢到你父皇跟前將這話再說一遍,待你身邊的人被審問出實情後,好再給你添上一道欺君之罪!」
在皇帝面前撒謊抵賴可不是鬧著玩的,五公主立刻啞了。
「你背後歹毒,當面欺瞞,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你也配做公主,你也配高居廣廈錦衣玉食?!」
皇后拍著案幾大聲責駡,可惜她是個斯文人,罵人也沒法爆粗口;這番話若是讓少商來罵,管保將幾樣家畜都用上,罵的活色生香。
五公主驕橫已成習慣,忍不住梗起脖子,道:「不論配不配,我終究是父皇的女兒,總不成母后為了這點事就要治我的罪吧!前朝景皇帝做太子時用棋盤砸死了親王的世子,不也好好的登基為帝了嗎,哪個為難過他?還有前朝的驃騎將軍,一箭射死了軍中同僚,武皇帝還保他呢,又有誰問罪於他了?親王世子和將領都如此了,何況區區小吏之女!」
她眼珠轉到少商方向,意有所指道:「所謂刑不上大夫,別說我沒動手,就是我真殺了程少商,難道父皇還會讓我償命不成?!」
少商暗歎這才是根源所在。五公主的確愚蠢輕浮,的確錯漏百出,可這又如何呢,她是零成本犯罪啊。說的難聽些,這回犯罪沒成功可以下次再來嘛。
皇后被女兒這番言論氣了個半死,她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哪怕心中知道不妥,事後也能想到郎朗駁詞,但正當時時她往往啞口無言。
「償命亦可,不償命亦可。」淩不疑忽道。
眾人都去看他。
「當初高皇帝領兵入咸陽,與百姓約法三章,這其中頭一條就是『殺人者死』,無論兇手是何身份。」說起這些話,淩不疑俊美的面龐上自然而然帶了些威嚴,五公主在旁看著,既心醉又傷痛。
「景皇帝和驃騎將軍殺人後無恙,都有其緣由。前者乃封國親王權勢過大,幾乎逾越皇權,景皇帝年少氣盛,不忿已久,其父文皇帝自要為兒子遮掩。後者乃死者先因其父之死怨恨驃騎將軍的舅父,即武皇帝當時的大將軍。總而言之,這兩位都有皇帝為其遮掩的緣由。可是,公主殿下,少商與你有何冤仇,你非害她不可?不過驕妒歹毒罷了。」
五公主胸膛劇烈欺負,她恨恨的想,男人心狠起來真是沒有底的,沒想今日咄咄逼人的卻是自己的夢中人。
淩不疑的語氣緩慢柔軟:「公主殿下,我們先不算這筆人命官司,我們算算旁的。你以一己私怨,在皇后誕辰當日行此歹毒之事,不忠不孝之極。這個罪名,該怎麼算呢?」
五公主心頭一涼,她不是少商這等半路出家的,深知這個罪名的厲害,顫聲道:「十一郎,你我究竟相識十數年,一起在長秋宮裡長大,你竟一點不顧情分。這個程少商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還沒一年呢,你就這麼費心巴腦的要給她出氣!」
淩不疑道:「天地之大,除了君王威德,便是父母的生養之恩了。公主殿下行事當真俐落果決,為了給自己除怨,竟連生母的恩情都不顧了。臣何德何能,可不敢與殿下論什麼情分。」連自己親娘都能毫不顧及,可見人品卑劣涼薄,又有何情分可言,若她不是公主,十個也早死在他手裡了。
五公主淌著淚笑道:「好好好,看來你今日是定要致我於死地了……」
她頗有幾分驕悍暴烈之氣,見淩不疑無情至此便不再哀求,徑直轉過頭,膝行至皇后跟前,抱著皇后的腿,哭泣道:「母后,母后,您饒了兒臣這回吧。兒臣是鬼迷心竅了,一時昏頭才做了這樣的事,您就饒了兒臣吧!適才您也說三姊受駙馬家人的刻薄,難道母后想叫兒臣也落到這步田地嗎?兒臣將來的那位駙馬,還不如三駙馬呢。幾位阿姊都嫁了差不多的駙馬,唯獨兒臣這般不走運,憑什麼啊憑什麼,您想想,再想想啊……」
說到這樁婚事,皇后不免有些心軟,未來的小女婿是海內聞名的紈絝,兼之性情狷急,可當時皇帝已定下要宣越兩家聯姻了。自己的娘家還好,兄長宣侯雖只有一子,不過正當婚配,性情也老實厚道,然而越妃家四兄弟,偏偏只有行三的小越侯之子未婚適齡……
想到這裡,皇后不由得落了幾滴淚,五公主見此情形,本以為有戲,誰知卻聽見皇后道:「自定下親事後,你總是憤憤不滿,動輒打貓罵狗。陛下雖然嘴上沒說,但也多有縱容。是以,你就以此為由,得寸進尺麼?」
「母后……?」五公主大吃一驚。
「你是招駙馬,不是去和親。你有自己的公主府,有宦官宮婢侍衛家奴還有豐厚的田產和偌大莊園……」
皇后聲氣虛弱,然而依舊堅持著一字一句道,「若過的和睦,你和駙馬就好好的在一處。若不和睦,像三公主一般分府別居,哪個又會來指摘你。你動不動哭哭啼啼,便當全天下都對不住你,如今都敢在我的生辰行兇栽贓了,還全不當一回事,以後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
喘過一口氣,她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強撐著大聲道:「你今日也別跟我哭訴求饒了,我知道你心中其實一點悔過之意都沒有,只是害怕受罰。反正我說的你從來不聽,這回就讓你父皇與你分說。來人,先將公主看押起來,待黃門侍郎和大長秋的人來了,就交給他們……翟媼,你先扶我回去。」
翟媼早察覺皇后的面色越來越白,立刻起身攙扶著皇后往內側走去,五公主害怕起來,扯著皇后的裙袍大聲道:「母后你好狠的心啊,難道我……」
翟媼繃著臉,喊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無用的東西!」她用力扯回皇后的裙角。
此時早已侍候在旁的四名高壯的宮婢上前,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將五公主按住不能動彈,翟媼不理她的嚎叫哭泣,堅定的扶著皇后往內側宮廊走去,很快人影不見了。
五公主回過頭,兇狠的瞪著少商道:「小賤人,我就該早早收拾了你!若不是我心慈手軟,還讓你今日這般有恃無恐!」
少商靜靜的回視:「公主殿下,您想多了,我怎麼敢有恃無恐。說實話,其實我怕的很。」
「你也會怕?」五公主冷笑,「出事到現在,你可半分懼色都沒有啊!」
少商平靜道:「是真的,我很害怕。我害怕狂風,害怕暴雪,害怕陰冷的宮室,害怕搖晃的燭影,我害怕這世上一切能傷到我的人或事。您覺得我狡獪奸詐,實則像我這樣事事懼怕之人,不狡詐些如何能安心活下去。」
「我剛進宮那陣,每日都在擔心受怕,怕我哪一日出了差錯就送了小命。可一日日的,皇后娘娘慈祥,翟媼厚道,長秋宮裡的人大多和氣可靠,我才漸漸放下心來。」
「公主殿下,不怕您笑話。從您為娘娘賀壽進宮那日起,我就再沒獨處過——其實在家裡時,我最愛一人待著。可這幾日,我走到哪裡都要帶著人,連夜裡都擠去翟媼屋裡睡覺,萬萬不敢落單……」
「殿下,您真想除了我,其實不該謀算這那的,應該直截了當的找人來殺了我,一了百了。就像您說的那樣,就算您殺了我也不會償命的。」
五公主十分驚異。
殿內安靜,淩不疑側臉看著女孩,適才的那番話雖是回給五公主的,但不知怎的,讓他心中很不舒服。過了片刻,他拉起少商的小手:「我們走吧。」
少商點點頭,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至此為止,五皇子看的興致勃勃,適才幾度欲插嘴卻又怕被素來慈和的皇后討厭,只好苦苦忍耐。此時見皇后終於離開了,淩不疑和程少商也要走了,他施施然的站起身,走到被宮婢按壓住的五公主身邊,涼涼道:「五妹啊,我說什麼來著,不要自作聰明。當年你將我推到泥潭裡時,我就說了,父皇母后都是聰明人,他們不是不知道,是願意容忍,什麼時候忍不了了,你就完了!」宿敵落馬,大仇得報,今日這場大戲他可以回味兩個月。
五公主憤恨的瞪著他:「要你多來管閒事!你今日看我的好戲,來日不知誰看你的好戲!你以為你有什麼靠山嗎!」
五皇子將雙手攏在袖中,笑道:「我沒有什麼靠山,也不如五妹膽子大,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不要跟父皇作對。是以,我隻動口,從來不動手。」嘴皮子可以賤,但手腳不能賤。
五公主冷冷一笑:「徐美人是宮婢出身,整日服侍人慣了,想來五皇兄也深得真傳,難怪我不如你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小時候不懂事,她曾罵過五皇子是『賤人生的賤種』,被帝後二人各自責罰了一頓,她這才想起五皇子再賤也是父皇的血脈。
五皇子臉色都變了,厲聲道:「你這個……」
「五殿下。五公主眼看就要受罰了,您跟她置什麼氣,難道想繞進這攤爛事裡去嗎。」少商拍著酸麻的雙腿,一時站不起來。
五皇子長長出了一口氣,定一定神,大笑道:「沒錯,五妹,看在你倒楣在即的份上,做兄長的就不和你一般見識了,哈哈,哈哈……」
五公主冷笑道:「你和這小賤人倒能說到一處去,什麼不慎落水小鏡湖,不是你們倆早有勾結吧。還為她作證,是不是有什麼苟且啊!」
五皇子腦門一激靈,不安的去看淩不疑,只見他正溫柔的揉捏程少商的小腿,連忙道:「你別胡說八道!完全沒有的事!」
少商閒閒道:「五公主啊,您這挑撥的本事太差了。您看看我家淩大人的長相,再估摸估摸他的本事權位,接著整座都城去問一圈,哪個小女娘會放著淩大人不要,而去勾搭五皇子?!我腦顱裡進水了啊!」
淩不疑沒有抬頭,繼續輕捏女孩纖弱柔軟的小腿,然而嘴角彎起一抹優美的新月。
五皇子不高興了,扭頭道:「你昨日還說要與我結交朋友呢,今日就這般損我?!我哪裡對不住你了!」
少商翻臉不認人:「我今日就能出宮回家了,以後再也不和淩大人吵架了,還和殿下結交什麼朋友!男女授受不親,咱們還是避嫌些的好……」五皇子嘴賤的很,為了免除後患,還是提前拔掉引線的好。
說到『再不和淩大人吵架』這幾個字時,她還似喜似嗔的看了淩不疑一眼,淩不疑俊目含情,也綿綿的回了她一眼,然後揉捏的愈發輕柔,低垂的面龐上笑意也愈發濃了。
少商見賣好成功,甚樂。
五皇子臉色發青:「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嘛!」
「我會游水,幹嘛還要橋,所以我從來都是不等過河就拆橋噠!」
饒淩不疑素來冷漠,此時也忍不住朗聲大笑,笑聲在殿內梁宇之間迴響,他望向女孩的眼神滿是溫柔的情意。
這開懷的笑聲和纏綿的眼神倒把五皇子嚇了一跳,一時都忘了和少商鬥嘴。
此時,大長秋曹成終於親自帶人過來了,他身後隨著幾名膀大腰圓的沉默老媼,屬於一看就很有『本事』的專業人士,上來三下五除二就將五公主拿捏在手中。
淩不疑等三人各自向曹成簡單拱了拱手,說了幾句『辛苦了』雲雲,曹成搖頭苦笑,這種皇室內事最是不好處理。他正要將人帶走時,五公主忽大聲道:「曹大人,我不申辯了,可程少商在越娘娘的瓏園內設陷阱害人,難道你們也不追究?」
曹成愣了愣:「什麼設陷阱害人。」
五公主冷笑道:「就算那幾人是罪有應得,可程少商也該稟告了母后,再由宮令下達懲處細則,怎能自行報仇呢?視宮規如無物,這是什麼道理!越娘娘的瓏園何其清雅,好端端被她潑了一地的糞水,難道不該治罪?!」
淩不疑拉著少商起身,凝思片刻後,笑道:「原來瓏園青藤居的那些金汁是你安置的?你這個小促狹鬼!放心,此事有我,我手下有位能人,不出一日,管保叫青藤居一絲氣味也不會留下。」
他被越妃請去看屍首時尚早,待糞桶陷阱發作外面喧嘩尖叫時,他正滿腦子官司,又聽越妃說無人受傷,只是小女娘之間的惡作劇,他便沒多想。
「不過……」淩不疑皺眉道,「你為何要做此事呢?」女孩雖然桀驁尖刻,但不會無緣無故的去欺負人。
少商心頭一咯噔,隱隱覺得不好,正想搪塞兩句過去,五皇子已興衝衝的過來插嘴了。
他衝著少商笑叫:「什麼糞桶什麼糞桶?!適才我在瓏園也斷斷續續的聽了幾句,聽說那幾個小女娘恨不能泡在浴桶裡,無論怎麼洗刷,周身氣味纏繞不散,原來是你幹的啊!哈哈哈,她們就是前日推你下水的那幾個吧……」
「什麼推下水。」淩不疑神情凝重,「誰推誰下水。」
少商趕緊去拉淩不疑的胳膊:「哎呀你別聽五皇子胡說,沒有的事!我們走吧,走吧走吧……」
「什麼沒有的事!」五皇子最恨有人質疑他的證詞了,他雖嘴賤,但說的都是實話,「那日我在湖邊林子後面都看見了,不止我看見了,還有我身旁兩名伴讀也看見了……」
少商驚異道:「你當時看見了?那你怎麼不出來救人!還有,你為何一直沒說出去啊!」這貨沒有見義勇為很正常,可居然不碎嘴了,好奇怪。
五皇子無奈道:「母后壽辰在即,告狀也得等一等啊。哎喲喲,淩不疑做什麼啊……」他胳膊一陣劇痛,原理是淩不疑用力攥住了。
淩不疑面罩寒霜:「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給我好好說了!」
五皇子趕緊道:「你先放手,先放手!好好我說……那日少商君從越娘娘處出來,途徑湖邊時,被五妹帶進宮來的幾個小女娘推了下水,她們還攔著了少商君隨身的兩名宮婢,不讓施救呢!哎喲喲,你別又用力了啊…我本來要去救的,可後來見少商君水性甚好,才沒有出面……」
淩不疑氣息急促,猛然回望被押住五公主,目光酷烈仇恨,猶如尖齒間滴著鮮血的凶獸,五公主當場被嚇的往後縮了縮。淩不疑大步踏前幾步,竟似乎當場就要動手。
少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放手,連聲道:「不是她不是她!這事真不是五公主指使的!誰知道我水性好呀,連日來五公主佈置了這麼一番栽贓陷害,若真將我淹死了,她佈置了這許多豈不白費啦……」
淩不疑素來思緒敏捷犀利,適才是心慌意亂了,此時心中一思度,立知這話不假。
少商這才放開些男人的胳膊,誰知還未等她鬆完一口氣,淩不疑反手抓住她的小臂,語氣冰涼:「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我,我……」那會兒他們正在吵架啊,而且她已想好復仇辦法了啊,「不是什麼大事啊,我也沒傷到啊,哈哈……」
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她,目光森冷而狂亂,夾雜著憤怒與失望,然後緩緩放開攥著女孩的手掌。少商捧著自己的小臂,心頭湧起一股害怕。
淩不疑走到五公主面前,冷靜道:「殿下鈞鑒,待殿下離宮之日,臣定有大禮奉上。」
五公主瑟縮了一下,待要說些什麼淩不疑已甩袖而去,他離殿時還拽上了五皇子。
少商愣一愣,趕緊小跑的跟了上去。
五皇子一路哎喲連聲,待走至靜謐的西側宮廊時,淩不疑忽停住了腳步,沉聲道:「那幾個推少商落水的女子,你都認識嗎?」
「都認識都認識!」五皇子忙不迭的點頭,頓感有用武之地,「五妹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臭味相投的伴當,我怎麼不認識!」
少商追趕上來的時候,正聽見五皇子在賣弄自己的記性——
「我全都記得,哪幾個是領頭推人的,哪幾個在旁邊看笑話的,哦哦,還有幾個往水裡的少商君身上扔石子呢!咳咳,真是歹毒啊……」
少商大怒,上前用力推了五皇子一把:「關你什麼事啊!多嘴多舌,當心陛下打你!」
五皇子不甘示弱,大聲道:「你自己說的,我非最長亦非最幼,不是皇后也不是越娘娘生的,文不成武不就,連闖禍都闖不出別具一格來。若不時時鬧出些動靜,陛下怕都記不得我了——我這會兒不就有動靜了嘛!」
少商差點氣吐血!
五皇子得意洋洋,又對淩不疑道:「一共八個,我記得清清楚楚,連她們的父兄我都認得幾個!子晟你盡可問我!」
「你少說兩句吧!」少商真想塞把爛泥在五皇子嘴裡。
她扭頭道:「淩大人,你別聽五皇子的,他是唯恐天下不亂呢。再說我已經報仇了啊,那幾個小碧……小賤人,別說得先臭上幾日,就是氣味消散了她們也沒臉出去玩耍了啊!」
淩不疑仿若未聞,只道:「五皇子,你先走前頭,今日煩請與臣出宮走一趟。」
五皇子最會看風向,心知情侶鬧氣這段戲是不能看了,便裝模作樣的整了整衣袖,然後一溜煙跑了。
漫長冷僻的宮廊只剩他們二人,少商不免有些驚慌,小小的後退幾步,誰知淩不疑一把扣住她,俊美的面龐竟有幾分抽搐,聲音像從冰層下傳來——「程少商,你究竟將我看作什麼人?」
「我行獵時,見到年幼的小獸依偎在母獸肚腹下;我出征時,見過兵卒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同袍;我領著鄉勇剿匪時,見到年輕女子被解開繩索時,首先撲向她們郎婿,聲聲哭訴被擄走時的驚懼絕望……」
「你父母緣淺,程校尉雖疼愛你,可終究分別十年,你並不能對他說什麼心裡話;你從小被禁錮內宅,除了萬將軍的麼女,你並無旁的朋友,可即便是萬氏你也無法全然交心。人家父母慈愛,青梅竹馬合心合意,你算什麼,是不是?」
「和你定親後,我在心裡想,我願意做你的知己,做你的靠山,你無論害怕還是苦惱,都可以與我說。我不是想攔著你做什麼,只是希望你以誠待我。像我過世的舅父舅母那樣,親密無間的過一生。然而,你可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少商怔怔的落下淚水,淚珠兒劈啪打在襟口:「不是的,我這次真不是有意瞞你的。我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啊……」
「被她們推落水後,你生氣麼?」淩不疑問。
少商呆呆的:「……生氣的。不但生氣,還想報仇。」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淩不疑神情隱隱帶著幾分淒然,「難道我不能叫你信任,不能讓你依靠麼。」
少商無法辯駁,很多事情並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她潛意識的行為。
他緩緩鬆開了女孩,垂頭側身而站:「她們推你落水時,並不知道你會游水,你怎麼知道她們只是玩鬧還是存心致你於死地……就算事後我能給你報仇,可你還活的過來嗎?你不讓我派人跟著你,事後也不告訴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什麼。」
少商心中難過,明明和淩不疑站的這樣近,可他身上冷冷的悽愴之意卻好似將她推出很遠很遠,可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補救。
「你適才說,你害怕這世上所有能傷到你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吧。」
淩不疑重重在廊柱上捶了一下,恨聲道,「你並不是有多喜歡樓垚,而是他傷不到你,你和他在一處才覺得舒暢。而我不是。你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一個食不要緊,一人行也不會寂寞,我是硬生生擠到你身旁的。」
說完這些,淩不疑收起所有情緒,再度變回那個冷漠寡言的年輕權臣,看著女孩淡淡道:「你這樣厭惡這座宮廷,我這就去解了你的束縛,還你自在。」
隨後他堅定的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少商呆呆的站在原地,滿臉淚水,卻語噎不能言,心中卻在瘋狂大喊——並不是這樣的。
她其實並不全然討厭這座宮廷。
雖然起初很討厭,但她喜歡溫柔的皇后,喜歡嘮叨的翟媼,喜歡漫步在優美的皇家園林中,喜歡輝煌壯闊的古代宮廷建築,圍繞著一根雕欄,仰視著一架畫棟,她可以癡迷的看上一整天。
他給了她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教育,眾位學識淵博領域不同的老夫子翻著花樣輪著教導;他領她登上常人也許終身未能及的高峰,欣賞帝國之巔的風景。他開闊了她狹隘的眼界,豐富了她貧瘠的生命,她怎麼會討厭他呢?
可這些,她都說不出口。
——她緩緩蹲下身體,雙手捂臉無聲的哭泣。她現在真的特別特別討厭自己。
哭了一會兒後,她抹幹眼淚,挺直胸膛的站起來。
有時候,怯懦不是憂懼未知的前方,而是拒絕正視不願意承認的心意。說錯話,做錯事,就該改正認錯,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淩不疑值得被好好的對待。
第100章 侍疾【修改,只是使行文通順,沒有重讀必要】
少商自幼就性情敏利, 她想定舉措後,就趕緊往長秋宮外跑去,沿路逮著幾位宮婢和宦者問淩不疑和五皇子往哪個方向去了,然後一氣跑至上西門,誰知淩不疑和五皇子早已出宮門而去了。守門的校尉倒是認識少商, 還很和善的笑笑,不過依舊很盡職的表示,沒有上諭或者出行宮令, 他是不能隨意放人出宮的。
皇后雖答應她回家了, 但還沒下懿旨就被五公主氣倒了。少商一陣眩暈。所以, 自己目前仍然沒有解禁?!
她有心想請宮衛小哥哥們通融通融,平日裡他們很崇敬淩不疑的,誰知周圍偷偷看她的侍衛們發出陣陣善意的調笑——這個說『程小娘子和淩大人又鬧氣了嗎』, 那個說『什麼又啊, 明明是上回的氣還沒鬧完呢, 乖乖, 淩大人清風明月似的一個冷人, 居然會把氣生到臉上』,再有一個說『廢話,在新婦跟前冷什麼冷,熱乎還來不及了』……
——見鬼的六鎮良家子,甄選標準是看哪個嘴巴大嗎!少商臉上紅裡透黑, 低著頭一跺腳, 扭身就往長秋宮回跑, 打算拿了皇后的敕令再來跟這群大嘴巴算帳。
從長秋宮到上西門,哪怕抄近路也得小半個時辰,饒少商鬥志昂揚,這麼一來一回的小跑下來也偃旗息鼓了。她只能第N次痛駡這具嬌滴滴的身體中看不中用,這要換了上輩子的身體……算了,好漢不提前世勇。
好容易跑回長秋宮,卻看見翟媼正站在門口不住張望,她一見到少商立刻拉著往裡走去:「娘娘被氣的不輕,這都該午膳了,可她什麼都用不下。素日娘娘見了你就高興,你快去勸勸吧……」
少商話都說不出來,本就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肺管好似火在燒,今日原本寒氣濃烈,可她居然跑的前胸後背都是熱汗。可翟媼急的不行,不容分說就把她往內寢居室裡拽。
「好好好,阿媼你小點勁兒,叫我喘口氣……」
「進去再喘氣吧,我給你備熱酪漿潤潤嗓子。娘娘見你這樣蓬頭散髮的就去見她,說不定心一軟就肯用膳了!」
少商像一隻沒頭沒腦的破風箏,被翟媼連拖帶拉的拽著小跑,慌張之下甚至沒注意皇后寢殿門口守著四名臉熟的小黃門和皇帝的貼身宦官,黃門令岑安知。
而岑安知居然也沒攔著翟媼,於是當少商一腳踏進內居時,看見身著冕服的皇帝正坐在皇后榻邊柔聲說話,她嚇的立刻就要掉頭跑路。平時沒事皇帝都要訓她兩句呢,今日之事說到底是因她而起,這會兒遇上皇帝,那是鐵打的一頓排頭要吃了。
「還不進來!朕是洪水猛獸麼,躲什麼躲!」
皇帝眼尖,一聲呵斥將少商又拖了回來。看女孩縮頭縮腦的,心中好氣又好笑。
少商心驚肉跳的趴跪到帝後跟前,將汗涔涔的額頭觸在地板上,行一個十分恭敬的禮,肚裡暗罵翟媼真坑人,回頭她要講一個頂頂引人入勝的故事,然後棄坑而逃,看不把翟媼的胃口吊成胃潰瘍!
不過皇帝既然在這裡,那麼淩不疑就暫時不會鬧到皇帝跟前了,也不知他在外面幹什麼。
「皇后身體不適,你跑到哪裡去了,長秋宮裡找遍了也不見人影!」
毫不意外的,皇老伯開始訓斥了,「皇后素日待你親厚,要緊關頭你卻不在她身旁勸慰,要你何用?!那些禮儀孝悌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皇后挨在隱囊上,輕聲道:「陛下,莫要這麼嚴厲。少商應是送子晟出去了,她又不知道我的情形,斥責她做什麼……」
少商小心翼翼的抬起頭:「回稟陛下,妾一路跑到上西門呢。」
皇帝道:「那你為何又回來了。今日皇后不是允你回家了嗎?」
少商賠笑道:「妾亦惦記娘娘,是以又回來了。剛才五公主…呃,娘娘看著臉色不大好,妾怎能自顧自的歸家去呢…?」男人就是男人,哪怕皇帝呢,行李都沒收拾回什麼家啊!
「嗯,若是如此,那還算你有心。」皇帝面色稍霽,回頭去看皇后,繼續勸說,「……阿姮有些話雖難聽,但也有些道理。你我兒女數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為了個孽障將自己氣成這樣,值得麼。你呀,就是心太軟了,才會這般傷心,理那孽障作甚?!」
皇后低聲道:「我不是傷心,而是心寒。少商前日受了欺侮,被幾個獻舞的小娘子推落湖中,可她礙著我的生辰,硬是忍到今日才還以顏色。唉,旁人都知道顧忌,可我的親骨肉卻在我生辰當日殺人構陷,還毫無悔意,這…這…」
「這孽障不足惜。」皇帝冷聲道,「神諳放寬心,想想旁的孩兒們。適才三位小皇子都搶著要侍疾,太子今日和吳大將軍去西大營的,聽說你病了本要趕來的,還是我傳諭叫他晚些再來。老二和長公主在宮外,得消息慢些,等知道了這事,必是要飛奔進宮探望的。」
皇后低聲道:「長公主和二皇子就算探病,也得等明日了。太子沒什麼才幹,隻長於心地厚道。」
「心地厚道便是最大的長處了,幾位大儒都說太子宅心仁厚,甚是肖朕,朕得謝謝你為朕生的這個好兒子。」皇帝輕輕拍著皇后的手背。
皇后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皇帝點點頭,衝下面的少商道:「你怎麼不說話,皇后被氣倒,五公主押下去受罰,你倒絲毫無損。」
少商暗想『果然來了』,無力的歎道:「陛下,妾有過錯,可妾的過錯就是與淩大人的親事啊。若不是與淩大人定了親,五公主怕是連妾是何許人也都不會知道。」
皇帝心知實情如此。
少商看向滿臉病容的皇后,心裡一軟,真心真意的說道:「若能時光倒轉,妾一定願意淩大人與五公主成就好事,這樣娘娘也不會氣病了。娘娘待妾一直很好,妾敢向上蒼起誓,此言確確發自肺腑。」
皇帝暗罵這怎麼可能。當初裕昌郡主品行無礙,他讓養子娶她,養子都一口氣跑到邊城去了,他若讓養子娶小女兒,養子說不定要流竄去月氏天竺,來個永生不見了。
不過皇帝還是聽得出女孩話中的真誠之意,當下不再計較這事,換個話題再問:「適才皇后說你受了欺侮,所以你就一大清早去佈置了個連環恭桶陣。哼哼,你是報仇了,可把越妃的瓏園禍害的不輕。」
這個的確是大問題,少商連忙叩首請罪:「妾狂妄,當時只一門心思想著出口惡氣,卻忘了此舉也會糟蹋了瓏園,萬請陛下恕罪,妾回頭就想辦法去清理。」
皇帝哼了一聲:「你想辦法?還不是子晟想辦法。」
少商頂著滿腦門子的汗,趴著不敢回嘴。
「算了,說來這事也是她們先找的茬。不過……」
少商又吊起了心肝。
「那連環恭桶陣佈置倒精巧。」皇帝頗有興味,「幾條繩索,兩根門栓,一塊木板,就能害到所有的人。你這是哪裡學來的?我記得皇后不曾教過你機關之學。」
少商訕訕傻笑:「妾,妾年幼時…常常,那個…」
皇帝聽懂了,點頭道:「嗯,原來是無師自通,熟能生巧。好罷,也算是一門手藝了。」
皇后噗嗤,輕輕拍了皇帝一下,柔聲道:「陛下您真是的……」
皇帝看女孩窘狀,哈哈大笑。
少商滿頭大汗,趴在地上不敢動——很好很好,上輩子惡作劇沒挨過的訓,這輩子全補上了,她的中學班主任一定很欣慰。
皇后笑道:「陛下這麼清楚,莫非親眼去看了?您倒不怕那氣味。」
「怎麼不怕?」皇帝有意逗皇后高興,故作生氣道,「朕捂著絹帕去看的,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還是臭氣難當!幸虧皇后沒去,不然也不用生氣了,只顧著噁心了。」其實是越妃年少時的老毛病發作,說什麼福禍同當。她自己被臭到了,就非得拉他也去臭一臭。
皇后果然笑的唇顫眼彎,氣惱散去不少。
「……那陛下預備如何處罰那些推少商落水的小娘子呢?」皇后笑道,「雖說少商已經自己報仇了,可她們膽大妄為,想來在外面也是行事蠻橫的。」
皇帝淡淡道:「五公主有恃無恐,因為父母是你我,她們敢在宮裡害人,那必是仗著家裡了。如此,將她們父兄的官職功祿都撤了就是,沒官職的就罰錢抵數。」
皇后沉吟片刻:「這樣也好。讓這幾戶都好好在家反省,以後耕讀度日,也不是壞事。」
少商身上陣陣發寒——這就是至尊夫妻,這就是權柄所在。
她與那幾個推自己落水的女孩們家世相差不大,程老爹蕭主任殫精竭慮,拼搏掙扎了十數年才得到今日的地位,為此不惜捨棄了小女兒。這些,她都是看在眼裡的。帝後適才輕描淡寫間,就將人家可能半生的奮鬥都化作了齏粉,決定幾家人的榮辱就如挑菜飲漿般。
如果沒有淩不疑,在帝後眼中,自己和那些女孩們也不會有很大區別吧。
「可是……陛下,倘若她們的父兄中確有才能的,豈不被連累了。」少商怯生生的抬起頭。她知道不該開這個口,甚至應該大聲謝恩,可她忍不住。
皇帝略驚,看了女孩一眼:「沒教好兒女,便是這個下場。連坐之罪難道是鬧著玩的麼?」
皇后溫和的看著女孩,解釋道:「前朝沿襲先秦之法,動輒剜眼剔骨,削足黥面,可比如今酷烈多啦……唉,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兒,她那叔母也是太可惡了,什麼都不教她。」後半句是對皇帝說的。
少商口稱知道了,拜倒謝恩——她可能永遠都無法習慣這個時代。
因皇帝前頭還有朝事,不及陪皇后用膳就離去了。少商此時也不敢提離宮什麼的,勤勤懇懇的照料起皇后來——端粥送菜,揉肩捏背,一會兒撫背順氣,一會兒將菜蔬粥食小口小口的送到皇后嘴邊。
體弱之人,又剛剛生完氣,不能多吃。少商幾乎是數著米粒菜絲看皇后下肚的,一邊喂,一邊還要說寬慰話,例如『每家兒女至少會有一個淘氣的,看看我家,兄弟皆孝順老實,就我常將阿母氣個仰倒,這與父母何干,皆是天定爾,別家還不止一個不孝子呢』雲雲。
皇后用完粥膳,翟媼指揮宮婢給少商端來食案。
少商便邊吃午飯邊陪皇后說閒話,之後再服侍她吃藥。這年代的湯藥簡直是生化武器,看著皇后飲藥,少商滿臉同情,喃喃道:「天地玄黃,娘娘這受的什麼罪啊,實在該把這藥給五公主也端去一碗……」
皇后險些噴藥,看女孩猶如一個視湯藥如天敵的幼童。
忙完這一通,少商看著面色略略好轉的皇后,心中恍惚。
想她上輩子連隻烏龜都沒養過,仙人掌都能慘死窗臺,這輩子她居然會這樣細緻妥帖的服侍人了——環境才是這世間最可怕的力量,無堅不摧,無所不能,沒有人能不妥協。
也不知淩不疑此時在幹什麼,這次他定是不肯妥協了。如今他是在生悶氣還是在動腦筋怎麼修理自己呢。不知有沒有用午膳,就算要收拾未婚妻,也別忘了吃飯呀。
用過湯藥,少商扶著皇后在殿內緩緩繞圈走動,太子妃終於來探病了。
嚴格說起來,少商和太子妃並沒有什麼過節。但少商從第二回見面就開始不喜歡她了。
常有人恭維太子妃與皇后很像,都斯文端莊,都柔和守禮,還都生了一副慈悲心腸,禦下甚是寬和。但少商認為皇后是正品,太子妃只是中仿A貨。皇后的柔善是發自內心的,感同身受的希望旁人少些苦楚,豐足周全;而太子妃嘛……呵呵。
「兒臣早說了,五妹這樣下去是不成的。唉,看看將母后您氣成什麼樣了,回頭太子定然心疼。」太子妃坐在皇后榻邊,細聲細氣的說著話,少商在旁恨不能拿出根針,將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密密的縫起來。
「母后久居深宮,好些事都不知道。五妹收容了許多遊俠兒,嘖嘖,外面傳的可難聽了。太子囑咐兒臣不要跟娘娘提,唉,可是這不提也不行啊。就是因為母后對五妹的品性一無所知,這才被氣倒的。若是早有所聞,也不至於今日了……兒臣不敢插嘴父皇母后的決斷,不過兒臣以為,不下重責,不見奇效。父皇心胸廣闊,行事果決,只盼望母后莫要心軟才好。要知道溺愛無益,責罰也是為了五妹好啊。」
太子妃說的滔滔不絕,只顧自己痛快,卻沒看見皇后黯然的臉色。
少商不屑一顧。架橋撥火,火上澆油,這是什麼新鮮事嗎,俞鎮上的大媽大嬸們全是個中好手,她從小見得多了。雖然太子妃適才說的話,從字面上看都沒錯,可少商很清楚她並非出自好意。於是,她決定胡攪蠻纏。
「太子妃說的太重了吧,不過是養了幾個好身手的罷了,看家護院嘛,也免不了的。叫殿下說的,倒像是五公主都在謀反作亂了。」
太子妃皺眉道:「那些哪是尋常看家護院的,而是……」她咬住嘴唇。知道是一回事,可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少商一臉的天真:「而是什麼?太子妃教教我,遊俠兒身手好,除了看家護院,還能做什麼呀?」對,她沒嫁人,所以什麼都不懂。
公主養面首有什麼稀奇的,差別在於什麼時候養面首而已。守寡後養面首,那叫剛需,生兒育女後養面首,也算有職業道德了。前三位已婚的公主中,大公主偏好結交青年官吏,三公主鍾愛鬱鬱不得志的儒生,大約只有二公主能保證乾乾淨淨了。
不過像五公主這樣婚前就養面首的,的確有些過了。可既然那位未來的五駙馬也是位眠花宿柳的好手,那麼也算登對了。
太子妃皺眉道:「那些遊俠兒大都面貌俊秀,體格健壯。公主甚為寵愛,動不動一群男男女女笙歌夜宴,行獵遊玩。有些家教嚴厲的大人都不讓女兒進五妹的公主府呢。」
少商嘟嘴道:「不愛進就不進唄。有人愛熱鬧,有愛清淨,本就不是人人都合得來嘛。」
太子妃怫然道:「這怎麼行?倘若我等女子人人都學五公主這樣,那豈不是世風大亂?!」
「殿下您想多了。公主和尋常女子怎能一樣,便是與諸皇子妃王妃都不一樣。」少商悠悠然道,「新婦可以換,兒女能換麼。」
太子妃暫態啞了。
她定定看向少商,似乎在掂量女孩話中的深意,少商也微笑著看回去。
投胎是門技術活啊,話說她怎麼不穿成公主呢,不然此刻養面首的就是自己了啊,看淩不疑還能不能將自己關在宮中。唉,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呢。
皇后側頭不語,嘴角慢慢彎起。
接下來太子妃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她既不願留在長秋宮侍疾,便只能說兩句場面話意思意思,隨後托言不打擾皇后歇息,行禮告退了。
少商看著太子妃離去的背影,緩緩坐回皇后身旁,從鼻子中重重哼了一聲。
皇后點點她的腦門:「淘氣包。」隨後,她歎道:「不過她也沒說錯,五公主這樣行事,未免委屈了越家駙馬……」
少商無奈道:「娘娘,咱們先別管未來的五駙馬委不委屈,先管管太子殿下吧。太子妃這樣,太子也很委屈啊……您別罵我大膽放肆,誰也不是瞎子。」
「……太子妃並無過錯。」
「照娘娘這樣說,我也沒什麼過錯啊,淩大人天天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照理說,儲君的新婦應該加倍難當才是。可如今看來,太子妃過的可比我輕省容易多啦,太子多麼仁善厚道哪!」少商低聲嚷嚷著。
皇后無奈的笑著搖頭。
「您再比比二皇子,太子殿下真的挺委屈的。」少商繼續上眼藥。不論家世,相貌,才幹,心胸,子嗣,二皇子妃都甩太子妃七八個馬身——太子妃至今膝下空空。
皇后沉默了,複歎:「還是當初定親太早了。」
這是一個經典的話題:為什麼同一個爹,庶女遠遠比嫡女嫁的好。
因為嫡女長大時老爹還是村東頭的廩生啊,當然只能把女兒嫁給村西頭秀才的兒子,門當戶對嘛;可庶女長大時,老當益壯的親爹已經官居高位,當然可以讓女兒嫁的顯赫啊。
所以,結論是,對於一個態勢穩定的家族而言,前面生的兒女會較有利,因為可以早早掌握資源和話語權,而對於一個上升期的家族而言,情況就會相反。
當初給太子定親時,皇帝的小朝廷還朝不保夕,因為需要拉攏地方望族的勢力,就給不滿十歲的長子定下了太子妃的家族。可之後皇帝的事業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節節高升,待到二皇子長大時,已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割據勢力了,並且瞎子也能看出統一之勢了。於是二皇子的擇偶範圍比胞兄足足高出幾個檔次。
皇后再歎:「君子一諾,駟馬難追。陛下是守信之人,我們不能因勢毀諾啊,世人都看著呢。」
少商只好跟著一起歎氣。其實她早發現了,皇帝老伯什麼好,文武雙全,經天緯地,還情深意重,寬厚仁慈……就是有些好名。
「既然有幸當了太子妃,她還整日委屈什麼啊。」少商也歎氣了,「我在娘娘身邊這幾個月,就沒見過太子妃幾回笑臉。」
皇后頓了一刻,才道:「其實,當初太子是有過一個心上人的,那女子家世人品都不遜色於二皇子妃,可惜……」她搖搖頭。
少商瞪大了眼睛,她更加同情太子了。
「那那那,那女子如今在東宮裡麼?是哪位良娣?」少商好激動。
皇后道:「沒有。太子說她心高氣傲,便讓她另嫁了。」
「做儲君的良娣也不算辱沒呀。」少商好可惜。太子妃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就是因為沒有對手吧,太子的其餘姬妾都沒有威懾力啊。
皇后眼神悠遠,回憶道:「那年太子妃有孕,卻不知為何與太子爭執起來。太子負氣之下推了她一把,太子妃腹中的胎兒就這麼沒了。侍醫說,她以後也不容易有孕了。」
少商待了。
過了半晌,她才重重的道:「這樁婚事原來就不合適!唉,若是當初婚事沒成就好了。」
皇后覺得有趣:「這話當年有人也說過。」
「是誰。」
「子晟。」
少商立刻閉上嘴巴。
皇后道:「當時子晟還小,卻老氣橫秋的跑來對我和陛下說,這樁婚事不應該,將來要害了太子的。陛下不理他,他就跑去向太子諫言,讓他將心有所屬之事告訴太子妃,最好由太子妃家族提出推辭,不說齊大非偶,兩廂不般配,至少太子另有所愛,難以割捨吧,將來在他處好好補償太子妃的家人就是了。」
「那……太子照辦了嗎。」少商小聲問。
「唉,太子面活心軟,不敢違抗陛下。還是子晟私底下找人去告知了太子妃實情,再由她決定是否告知家中父兄叔伯。」
「嗯,這個辦法好。」少商想了想,點點頭,「後來呢。」
「婚期到了,婚事照舊。」皇后道。
少商覺得自己應該把人想的善良點,就問:「是不是太子妃的家族不願捨棄這門婚事。」
皇后笑容有些微妙:「當初陛下能與之結親,那家人品還是不壞的。是太子妃,她什麼都沒和家裡人說。」想來從那時起,養子就對這位未來的長嫂有了看法。
少商饒有意味的搖搖頭:「太子妃想嫁入皇家,這也不算是錯。不過,她至少是有過推辭機會的……」食得鹹魚抵得渴吧。
估計皇帝老伯也對這位大兒媳也不大滿意,自太子以下,他就再沒給兒子們定過親。二皇子是自由戀愛,三皇子是不婚族,四皇子五皇子排隊中,六七□□十皇子還在發育。
「不對啊。」少商忽想到,「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子生來一副好脾氣,眾人皆知,為什麼會和太子妃起爭執啊。」生子肖母,太子的脾氣就是另置版的皇后。
皇后憂慮道:「這我也不知,他們都不肯說。不過……」她忽露調侃之意,「子晟應是知道的。可恨這豎子嘴嚴的很,將來你哄著他說出來,別忘了來告知我。」
少商無奈:「行,承娘娘您吉言,我也盼著能有哄好淩大人那一天呢。只盼那天來臨時,我頭髮還是黑的,牙齒還沒落。」
皇后開懷不已,直接笑倒在床頭,笑夠了,才挨著少商的手臂,慢慢靠回隱囊。
「好,連太子的內事都與你說了,如今該輪到你了。我來問你,你喜歡子晟麼?」皇后柔和的問道。
少商毫不遲疑:「喜歡。」
「你覺得子晟為人如何?」
少商沒有立刻回答,幽深的思緒像水珠一般,順著記憶的絲線緩緩延伸開去,然後水珠氤氳在腦海深處,消融不見。
許久後,她才道:「起初,我以為淩大人是聖人書上說的那種古代的有德君子,大仁大義,寬厚仗義。上能輔佐君王,成就盛世宏業,下能解民倒懸,鋤強扶弱。」
「現在你發覺他不是這樣的人?」皇后輕聲問。
少商搖搖頭:「他是好人,但也不全是好人。」
「他其實疑心病很重,但他疑心的不是麾下將領的忠臣,而是我對他的心意。我好端端的一句話,一件事,他總能想到匪夷所思之處去,然後和我負氣的鬧上一場。若換做家父那樣的人,大約想都想不到。」
蕭主任起初也不愛程老爹,程老爹不也喜孜孜的把日子過了下去,後來天長日久,夫妻就真有感情了。更別說桑氏了,剛開始心裡還留著白月光呢,三叔父不也裝聾作啞了麼。
就淩不疑特別突出,與眾不同!
「他不止多疑善思,還暴躁易怒。明明他在別人跟前都是溫文有禮,和和氣氣的,哪怕一位默默無名的鄉間老者,他也能待之以禮,耐心應答。」
少商抬頭望向前方,「可他裝的很好,無人察覺這些。於是便眾人稱頌他溫文敦厚,端正有禮,有古君子之風。」
皇后靜靜的看著女孩:「既然他有諸多不足,你還說喜歡他。」
少商笑了,露出白生生的可愛牙齒:「喜歡。仿佛比以前更喜歡了。」
「以前我喜歡淩大人,只當他是高懸天上的明月,遠在山頭的蒼雪,書中的那些叫人高山仰止的先賢。可現在,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樣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人。」
她曾想將他放在高臺上做為一個膜拜的偶像,可是他非要打碎她的計畫。
皇后笑意更盛。
少商是她見過最生動鮮妍的女孩,總讓她想起年幼時與父親在鄉間看見的那些山花野蔓,肆意瘋長,自由自在,又乾淨明媚的像山澗溪水。你永遠也猜不到她下一句會說什麼,她腦中想的是什麼…以及接下來會惹出什麼事。
「子晟到底在我身邊待了幾年,我心裡有數。他心裡有個結。這個結既除不掉,也說不出。」皇后平平向後躺下,低聲道,「當初陛下擔憂子晟遲遲不肯婚配,可我卻擔憂,將來到底有沒有人能知道子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還是永遠無人能觸及這些了。難道他就永遠裝著那副溫文有禮的樣子,過一輩子麼。」
「還好有你。子晟沒挑錯人。」皇后緩緩闔上眼睛,倦怠的睡去。
少商看著她沉睡的面容,小心的為她蓋好絨毯,然後挨著床榻坐到地上,以肘撐頭,閉目養神。
大約是因為深宮寂寞,生活節奏徹底緩慢下來,她最近有很多時間好好思考自身的問題。她兩輩子下來有了兩個母親,都是精明犀利之人,知道如何獲得最大的優勢,無論最初的環境多差,最後都能成為人生贏家。
從幼年起,她就十分贊成這種人生態度。
人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兒女算什麼,以後還能生,可自己的人生卻只有一次。哪能像她祖母那樣,青春守寡,為了兩個兒子硬是沒改嫁,辛苦孤寂一生。
可現在想想,兩種人生態度都不能算是錯的。
前者,固然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可難道沒有妥協的辦法嗎。俞母要追求新的人生,所以就必須像修剪岔枝一樣把女兒剔除去嗎?她不是要生母哄著陪著親昵著,而是在她最需要人生指點的時候,只要有人拉她一把,也許她能走上一條更光明順暢的道路。
後者,固然埋沒了自己的一生,可是成為這樣人的孩子,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吧。
皇后其人,溫軟柔和,良善可欺,既無越妃那樣明睿冷靜的心智,也無蕭夫人那樣果決斷然的氣概,但少商更願意做她的孩子。果她是皇后的孩子,自己一定不會像五公主那樣傷她的心,她會好好孝順皇后,做一個像二公主那樣的好女兒。
不知不覺,少商也幽幽的睡去了。耳邊隱約是江南小鎮淅淅瀝瀝的雨聲,溫柔細緻的老婦嘮叨,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
腰酸背痛的醒來,窗外已經天光黯淡了。少商哎喲一聲跳起來,趕緊輕輕搖晃皇后。下午睡夠了,晚上該失眠了。
興許是湯藥起效了,也許是和少商聊累了,皇后這一覺睡的格外香甜深沉,醒來後竟有幾分精神抖擻之態,翟媼喜不自勝,顛顛的出去張羅吃喝。
少商和皇后正商量著晚上是不是來一頓熱乎乎的羊肉湯餅,卻見翟媼一臉茫然的進來,沒頭沒尾道:「……那個岑安知的小徒弟,面龐白淨有酒窩的,娘娘知道吧。適才他忽跑來長秋宮,跟我說了句話,然後飛快跑走不見了。」
皇后玩笑道:「定是岑安知遣他來偷著傳話的。他說了什麼,莫非陛下要納新寵了。」
翟媼道:「不不,他說,十一郎惹惱了陛下,陛下要重責……陛下要打十一郎!」
少商倏的立起,滿臉驚慌。
第101章 杖責【修改,建議重讀】
少商原就在擔心淩不疑, 此時聽聞這個消息, 簡直如坐針氈。她緊張的都有些結巴了:「娘娘, 我我…那個, 我能否…」邊說邊眼望門外。
皇后卻不如少商一般火急火燎,因她心中覺得奇怪。皇帝疼愛淩不疑,比親生兒子更甚, 不單是因為疼愛他無須牽扯承嗣皇權與勢力偏移等事,還因其中帶了幾分對霍氏滿門的愧疚和憐惜。
這麼多年下來, 別說打罵了,當年騎射師傅多訓斥幾句皇帝都要心疼半天。從懷疑騎射師傅是不是欺淩不疑沒爹沒娘沒家勢靠山, 一直感傷到若霍翀兄長還活著,哪裡輪得這個不知所謂的騎射師傅來擺架子,霍氏上下皆是好手,哪個不能教導嫡親的唯一外甥了。
而今日竟要責打養子?是岑安知傳錯了話, 還是淩不疑真做錯了什麼要事。
不過皇后還是說:「少商你別急…行, 你先過去看看也無妨。好好說話, 別頂撞陛下, 我隨即就過來, 翟媼, 來為我更衣…」
少商得了允諾,掉頭就往外跑,皇后想想不對, 趕緊又叫了幾個高大健壯的宮婢跟上去, 免得又遇上什麼事故。
從長秋宮到宣政殿, 若抄近路,只需一刻多鐘,不過沿途要經過一條用來隔開前朝與後宮的宮巷,平時少有人跡,甚是僻靜。不過少商膽大如鬥,自不會畏懼會遇到什麼牛頭馬面。原本她還擔心會被守衛宮巷入口的侍衛攔住,不許她通行,沒想這回人家倒很主動的放了行,也不知是不是岑安知事先吩咐過了。
一路順著宮巷奮力往南跑去,誰知在拐角處差點與一人撞了個滿懷——袁慎抱著兩卷險些被撞散的竹簡,站在那裡仿佛白日見鬼。不過他年少機敏,轉眼間就到了。
「是不是淩不疑出了事?適才陛下與幾位大人正在論證,我在旁秉筆摘記,後來不知岑內官與陛下說了什麼,陛下就叫我等出來了。」袁慎臉上驚疑不定。
少商扶著宮牆吁吁喘氣:「能出什麼事,你別瞎說,回頭傳出去就成淩大人犯上作亂,失寵於陛下了……是陛下召我們商量婚期呢。」
袁慎無奈的攏好沉重的竹簡文卷:「你不必忌言至此,我又不會害你。」很好,性情一點也沒變,遇事先防備,見人先當賊。
「對了,上回你叫我打聽樓垚的事情,我都問清楚了。可你一直在宮裡,我都無法給你傳信。你這是怎麼了,外面都傳你和淩不疑吵架了,被關在宮裡不讓出來?」
少商攀著宮牆慢慢直起身子,吐氣道:「我說袁公子,你能不能凡事先想點兒好的,就不能是我受娘娘器重,所以留在宮裡幫著籌措壽宴?都城裡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兒想入宮闈,想服侍在皇后左右,她們豔羨的我眼珠都紅了!這是嫉妒,純屬嫉妒!」
袁慎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說她們嫉妒你能嫁給淩不疑呢?」
「哦,謝謝袁公子提醒。」少商撐著腰肢喘氣,苦口婆心道,「似淩大人這般的人才,就是袁公子你嫁了他,你也會受人嫉恨的呀!」
袁慎一個踉蹌,險些掉落一地竹簡:「你你你……簡直不知所謂!」
少商喘勻了氣,不願再耽擱,當下越過袁慎繼續往前奔去。
袁慎艱難的一手摟住竹簡,一手伸出拉住少商的衣袖,白皙斯文的面龐泛起紅暈:「你不是想知道樓垚的近況麼,現在怎麼不問了?」
少商想起這事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大嘴巴,所有一切都是由此引起的,早知會發展到今日這步田地,當初就不該多嘴問——人家小夫妻關起門來商議有外人什麼事啊,尤其自己這個前未婚妻,避嫌還來不及呢,這種言情小說裡的低級錯誤自己居然也會犯,果然是順心日子過太久了,絲毫沒有危機意識,活該弄到現在進退維谷。
她回頭扯自己的衣袖,皺眉道:「多謝袁公子履約為我打聽樓家之事,不過我後來想了想,我與他如今的身份,殊不應當再有牽連。此事還是就此作罷好了。袁公子,我要去面聖了,我們就此別過…喂喂,你扯著我不妨幹嘛呀,鬆手呀,鬆手…!」
袁慎抿著嘴:「家中已為我相了數家女公子,我我,我還沒定下決心……」
「那就接著相呀!你扯著我幹嘛!」少商扯不回自己的袖子,甚是惱怒,「相看一個不夠就相一打,總能相到袁公子您喜歡的。所謂事在人為,不驕不躁,有志者事竟成,愚公移山…你趕緊給我放手!」
攤上一個敏感易怒熱衷於胡思亂想的未婚夫,她現在都形成條件反射了,十分忌憚和適齡未婚男子發生糾葛。
這時後面追上來四名高壯的宮婢,顯然是來尋少商的。袁慎眼神深晦,慢慢鬆開手指。
少商立刻扯回袖子,招呼那四名長秋宮的宮婢一起前行,袁慎在後面看著女孩飛奔的背影好一會兒,然後緩緩的踱著步離去了,走時似乎刻意的將背脊挺的筆直。
奔至宣政殿,岑安知已焦急的在門口等好一會兒了,看見少商趕緊迎上前來,低聲道:「誒喲喲,程小娘子您總算是來了,裡頭陛下正向淩大人在發脾氣呢!」
少商抓著岑安知的胳膊,痛苦的咽著唾沫:「……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岑安知不敢耽擱,一面引著少商往裡頭的內堂走去,一面輕聲的簡單敘述其中因由。
其實事情很簡單,一言概之,淩不疑將那八個小女娘的父兄家主都暴打了一頓,按照他一絲不苟的嚴謹作風,每人都打斷一手一足。
「……就這麼一下午的功夫,淩大人就全打完啦?」少商感動的方向有些奇特。她看看外面的天色——淩不疑負氣離宮時算是早膳後,如今晚膳還沒上,刨去來回路程,這效率直接超出農業社會範疇了啊。
岑安知只好解釋。
這事原是十分繁瑣的,要落實到每家每戶幾口人,不過淩不疑手裡有的是人手和權勢,只要狗腿的五皇子說出女孩的家門,自有土地公會詳細的將那家背景人丁說個清楚。
淩不疑也不扯三姑六姨,隻嚴懲女孩的直系父兄。有幾家他是寫了帖子去請的。待人家父子幾人以為有機會結交淩不疑,高高興興的來到淩府後,直接開門放狗動手打人。有幾家路近的,就徑直打上門去——前七家就是這麼解決的。
「又沒打死人,只是打傷一二,陛下何必發脾氣呀。」少商嘀咕了一番極不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的邪說歪論。為了偏袒她那位膚白貌美脾氣壞的未婚夫,她也是很拼了。
不過岑安知卻很贊同,低聲道:「若只是如此,陛下自然不會發脾氣。可壞就壞在最後這一家身上啊!」
只因這最後一家的老爹是在御史台當差的,雖然只是偏吏,但今日正好在值。在將那女孩的兄弟幾人都暴揍後,梁邱兄弟建議淩不疑改日再行完工事宜,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五皇子也覺得事情鬧大了不好,可淩不疑不管不顧,居然直接打上了御史台,當著幾位大人的面,將人拖出來照例打斷了一手一足。
然後事情就壞菜了。
那八戶人家不足惜,可御史台畢竟是國家機關單位,淩不疑就如在酒肆食坊般,進去揪人就打,這也太不給御史老爺們面子了。
總算御史左大夫褚老頭和淩不疑昨夜有『同宿』之情,見狀趕緊安撫諸位同僚,將事情先壓下來,然後很低調的進宮面奏,把球踢給皇帝後自己先溜了。
聽完來龍去脈,少商也不知從何說起。
岑安知可不管她複雜糾結的心緒,一把將人提溜進內堂,順著鏤刻著『穆王駕八駿禦天下』的漆木屏風縫隙,少商看見皇帝正氣鼓鼓的坐在上首。待裡頭響起皇帝說道『來了,這麼快,叫她滾進來罷』,她立刻小步溜進去,跪坐好。
少商原想跪到皇帝近前的,這樣求饒時能更情真意切栩栩如生一些,可途徑跪在正中的淩不疑時,被他迅速的往下一拉,她腳底打滑一個趔趄,直接摔在他的身上了。
年輕男子身上熟悉的清冽氣息,壁壘分明的堅硬胸膛撞的她腦門疼,強健的臂膀將她緩緩拉起。少商憤慨不已,都這個時候你還不老實!
她奮力捶打了他一下,淩不疑面無波動,猶如提一顆白菜般將女孩安放在自己身旁。
皇帝在上面見了,連連冷笑:「好啊,明日御史大夫就要參上朝堂了,你還不知死活……」
少商顧不得私人恩怨,趕緊拜倒求饒:「陛下恕罪,淩大人雖行事魯莽了些,可是情有可原啊!」
淩不疑側眼瞥她,毫不領情道:「不用你替我求情。我有仇自己報,有過錯自己領罰,用不著旁人替我操心。」
這正是少商當初說過的話,她氣急敗壞道:「那是你的仇嗎,明明是我的仇!她們是推我落水,又不是推你落水,你裝什麼蒜啊!」
——側跪在旁的五皇子輕輕嗤笑了一聲,渾身散發著妖嬈的啃瓜皮味。今日他一大清早被淩不疑抓來給程少商作證起,至今沒用早膳和午膳,可他一點都不覺得餓,反而精神抖擻。所謂人逢喜事,飯亦可不食。
少商狠狠的橫了這幸災樂禍的傢伙一眼,暗下決心若是淩不疑脫不了身,也得將這貨拖下水!
淩不疑看著女孩,一字一句道:「你若不是和我定親,根本不用進入宮闈。你若嫁的是尋常郎婿,根本不會受這一番罪!說到底,都是我給你招來的。你心中暗暗埋怨,卻不能說出口,只能一徑的和我鬧彆扭。是也不是?」
少商急了:「你你你……」你怎麼當著皇老伯的面說這些呢?!雖然他說的沒錯。
她顧忌著看了一眼皇帝,橫下一條心:「你我都已經定親了,你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今日你故意犯下這麼一場過錯,究竟意欲何為。」
她瞥見皇帝面沉如水,一咬牙,索性將窗戶紙捅破,大聲道——
「你是不是想與我退親?」
「我欲辭官卸職,與你歸隱到你心心念念的鄉野去!」
兩句話同時出口,後一句是淩不疑說的。話一出口,兩人同時一愣。淩不疑聽清了少商所言,冷笑連連。少商聽清了淩不疑所言,張口結舌。
皇帝聽清了他二人所言,破口大駡:「放屁!辭什麼官,歸什麼隱,朕還沒死呢!」
見皇帝震怒,左右皆伏到跪拜。淩不疑叩首道:「陛下春秋正盛,請慎言。陛下這麼說,臣萬死莫辭。」
皇帝捨不得衝養子發火,便朝少商吼道:「朕攔著他去給你報仇了嗎?可是費得著這麼明火執仗的麼!他這是目空一切,肆無忌憚,視國法朝廷於無物!簡直囂張跋扈之極!」
冠軍侯殺李敢那也是在四下無人之時,雖然事後人人都知道是他幹的,可只要沒有人證物證,皇帝就能一口咬定李敢是大意墜馬而死的,朝臣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陛下明鑒!」少商用力推開淩不疑的胳膊,膝行向前伏到在皇帝面前,哀哀的求饒道,「淩大人行事素來謹慎,妾常聽人誇他謙和有禮,待人溫厚,有古君子之風,今日卻行此狂悖之事,陛下難道不覺得奇怪?那御史台是國家重器,朝政要地,萬萬不可衝撞,這誰不知道啊……」
「你知道?」淩不疑忽道,他眼神清明,似乎全不覺得自己處境艱難,還有閒心調侃女孩,「你並不知道吧。不然你說,御史台在哪兒?」
皇帝微不可查的彎了彎唇角,壓平。
少商大怒,她正奮發圖強的為他求情,他卻來搗亂,她恨不能立刻給他三刀六個洞然後找人改嫁!艱難轉過一口氣,她不睬這彆扭的男人,繼續朝皇帝求情:「妾雖不知御史台在何處,可三公九卿哪處不是要緊的地方啊!陛下,既然連妾都知道的事,為何淩大人還要明知故犯,硬去衝撞御史台呢?」
皇帝緩緩坐下:「嗯,依你看來,這是為何?」
少商撐者胳膊起身跪直,扭捏道:「這這,這是因為淩大人有意和妾置氣……」她看見皇老伯又在瞪眼,「呃,妾今日又和淩大人吵架了……」
皇帝一拍案幾,沉聲質問:「朕就知道!子晟不會無緣無故的做錯事!你這小小女子,所謂耳濡目染,你就不能學點皇后的溫婉柔順,為何非要一天到晚和子晟吵架!」
少商小小聲的抗辯:「回稟陛下,其實每回都是淩大人和妾吵的,妾哪敢起頭啊。」
「那好,你為何非要一天到晚的讓子晟和你吵架?」皇帝繼續質問。
少商噎住。老師,這題超綱了,我不會做。
她正想這皇老伯這麼護犢子,大約是不會罰淩不疑了吧,誰知皇帝轉而向淩不疑道:「和少商吵架了,你就要衝撞御史台,若是下回你們打架了,豈非要衝撞朕的明光殿?!你倒是說說,現如今該如何了結此事!」
淩不疑低低拜倒,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但憑陛下決斷。」
皇帝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決斷?決斷你爹啊!若能簡單決斷朕幹嘛這麼著急上火的!摸到擺放在案幾上的一對銅符,皇帝拿起其中一枚重重擲過去,準頭卻歪了個東南西北,差點砸到縮在一旁的五皇子。
五皇子:……父皇,淩不疑才是您親生的吧。
「衝撞御史台,當著御史的面毆打官吏,至少得流放充軍,然而……」皇帝道。
少商耳朵一動。流放?聽起來不壞,四捨五入一下就是外放啊。
「陛下,妾願隨淩大人一道流,呃…是一道流放…」她趕緊表明心意。
「朕還沒說完,不許插嘴!」皇帝一氣之下將案幾上的另一枚銅符也擲了出去,依舊差點砸中五皇子。
五皇子默默含淚。
皇帝順出一口氣:「然,念在子晟昔日沉穩,忠勤妥帖,流放就算了…嗯,改為,改為…」
淩不疑忽抬起頭來,目光明澈:「陛下。臣做錯了事,該當受罰。臣當時也是氣昏了頭,惹下禍事,給陛下添了麻煩。萬請陛下責罰,莫要容情。」
皇帝點了點頭:「你知道錯就好,這事可大可小,回頭你要上一道請罪狀。」
少商放下一顆心,高興道:「陛下英明。」
「然,光一道請罪狀不足以堵住人言,這樣罷,再加杖責五十。」皇帝道。
淩不疑恭敬的拜倒:「臣遵旨。」
「什,什麼?」少商驚慌道,「陛下您還是要打他?」她是挨過打的,那杖責的滋味簡直酸爽到不能言語,雖沒留下什麼傷痕,但心中懼怕綿延至今。
此時三皇子從門口進來了。皇帝看向兒子,問道:「嗯,外面都佈置好了?」三皇子回曰:「謹遵父皇吩咐。」
「好,那你們去吧。」皇帝揮揮手。
三皇子擺一擺手,朝外指去:「子晟,刑杖和行刑手在外面都佈置好了。」
淩不疑也不用人押送,端正的向皇帝行了一個禮,緩緩立起頎長秀麗的身體,猶如蓬萊瑤台現於海面般,然後神情自若的隨三皇子走了出去。
「誒誒……」少商爬過去拉淩不疑都來不及。
眼見這不省心的死鬼走出內堂,她扭頭衝皇帝哭起來,「陛下您好狠的心啊。淩大人自幼孤苦,差不多算是無父無母的,來來去去孑然一身。在他心中是將你當成真正的父親了啊!他今日被妾氣著了,才會擅闖御史台,雖法不能容,但情有可原,您不但不體諒,還要打他…這這,這叫淩大人情何以堪哪…」
皇帝板著臉:「我打他,還不是因為你。你要記住,子晟這一頓打是為了你挨的!」
少商捧著皇老伯的衣角,苦苦哀求,句句訴說淩不疑的不容易,語氣真切,情深意重,經過戲劇社鍛煉的臺詞功底,經過鎮口罵架打磨的氣腔語調,差點將兩旁的年輕宦官們都說紅了眼,皇帝本就憐惜淩不疑,漸漸有些扛不住了,好在此時五皇子忍不住插了句嘴。
「程娘子,外面仿佛快要開打了,呃…那什麼,不如我們去看看…?」其實是他想去看,但自己一人出去似乎不大方便。
少商怒從心頭起,憤然控訴道:「陛下,您看,淩大人都這麼可憐了,父不慈母有疾,找的新婦不懂事,可五皇子他還幸災樂禍!」
皇帝點點頭:「嗯,不錯。老五啊,你今日陪著子晟一路打下來,想必過了眼癮。來人,將五皇子拉下去,也責五杖。」
五皇子禍從天降,驚愕如遭雷擊,哀叫道:「父皇……」為什麼每次都要連坐他呀!
少商繼續告狀:「陛下,昨日五皇子還調戲妾呢!他衝著妾念司馬夫子的《鳳求凰》,還誇妾貌美窈窕,好多人都聽見了!」
皇帝道:「嗯,那就再加五杖,一共十杖,拉下去吧。」
五皇子癱倒:……
少商眼看求情無望,只好嗚嗚哭著向皇帝告退,然後跟著挾持五皇子的強壯宦者,一路追去行刑地。待到了把守森嚴的偏殿,她還站在庭院裡,透過欄杆看見淩不疑被按倒在地上,除去外袍,只餘雪白的中衣,兩名行刑手已經一二三四的打起來了。
三皇子閒散的雙手負背而站。
少商一時間心都碎了。
她挨打時,蕭主任祭出的刑杖還沒這麼粗,行刑手也老弱乾癟,有氣沒力;哪像眼下三皇子找來的這兩根刑杖,寬扁粗壯,杖首幾乎有自己的腰身寬了,那行刑手更是矯健高壯,下手時虎虎生風,每一杖落下時都夾帶著隱隱風勢。
少商怒不可遏,撿起一塊小石頭重重的向前扔去,三皇子不妨,居然被扔中了左肩,當即沉下了臉色:「放肆!」
少商不管不顧的衝上臺階,嗚呼一聲朝殿內的淩不疑撲去,卻被早已守候在一旁的兩名健婦牢牢按住。
相差兩丈的距離,少商被按壓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淩不疑被重重落下的刑杖擊打在背上,可他一聲都不喊,只是倔強的咬著淡紅的嘴唇,高昂的額頭落下一滴滴的汗水,面龐蒼白的猶如白紙。
那兩名行刑手滿臉橫肉,手中粗壯的刑杖猶如兩條暴虐的毒蛇,肆虐在他皎潔美麗的修長身體傷,少商感同身受,哭泣間仿佛回到年初自己挨打的時候,皮肉燒灼似裂開,疼痛的好像骨肉寸寸分離了一般。
她忽然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奇異憤怒。她覺得這男人是她的,頭顱軀體四肢都是她的,她自己都捨不得打捨不得罵,憑什麼來受這番罪?!
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你們別打他了,打我好了,別打了別打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再不和你吵架了,我和你吵架,你就去挨打,你腦顱有病啊,這得治!嗚嗚嗚,你們別打了,怎麼還沒打完,三殿下你好狠哪,陛下說責打淩大人,又沒說輕重多寡,你卻使了勁的下重手,這是要置他於死地啊,你好狠的心腸啊……」
三皇子撫著左肩,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覺得自己仿佛化身戲文裡的歹人,悶了一肚子火的沒處發,貼心的手下這時趕緊將五皇子押來,算是給三皇子找個出氣口。
一杖還沒落下,五皇子已經哭爹喊娘,涕淚縱橫了。
一時間偏殿熱鬧非常,杖責的呼呵聲,落杖的皮肉聲,再加女孩的哭聲,五皇子大呼小叫——向來嚴肅的三皇子,臉直接黑成了鍋底。
……
此時,偏殿對面高處的閣樓上,皇帝手捧一尊鎏金酒卮,站在窗臺旁笑眯眯的朝下張望,剛剛趕到的皇后坐在一旁。因為好奇,跟著三皇子而來的越妃則坐在皇后對面。
皇后無奈道:「陛下,我們為人尊長的,怎好做此等…行徑。」
皇帝朝後面擺擺手:「深諳別吵,朕聽不清了……好好,少商這回哭真的了,嗯,哭的都嘶啞了。回頭神諳給她送些潤喉的湯藥。已經沒多少長處了,可別真傷了嗓子。」
越妃聽見五皇子哎喲連天的叫喊,若有所思:「在軍中時,臣妾就聽說這杖責之刑很有說法。有看似皮肉無礙,實則內裡筋骨斷裂,肢體俱廢;有皮肉紋絲不傷,然而痛徹心扉;還有看似血肉橫飛,實則並無大礙的……這回陛下用的是哪樣啊。」
皇帝轉頭笑道:「什麼都瞞不過阿姮。適才聽了褚老兒的傳報,朕就動了這心思,可以一石二鳥。老三原本提議打兩下意思意思就成了,朕覺得還是要見血,要有沉重的傷瘀。一來堵住御史台的嘴,二來嘛…呵呵,呵呵…」
皇后撫額歎息,「孩兒們吵架,我們理應好好勸慰,哪有這樣火上澆油的。」
皇帝嚴肅道:「深諳可不能說出去了。」
越妃嗤笑:「子晟又不是傻的,就算現下沒明白,等行刑完,他也能察覺傷勢有異。」
「子晟嘛,是瞞不過的。」皇帝道,「瞞住另一個就夠啦。深諳,你可記住了,不許告訴少商!」皇后雖然心軟,但十分守信,說了不告訴程少商壽宴後可以回家,皇后就真的忍到壽宴後才說。
皇后負氣的背過身去。
皇帝又挨到窗臺邊,不知看到了什麼,正色道:「岑安知,叫按住少商的人鬆一鬆手,讓少商撲的離子晟再近些,距離兩三尺即可。要看的著但碰不到。要能看見子晟被打的血肉斑駁,冷汗涔涔,而她偏偏束手無策,無能為力。這樣心裡才會加倍難過……」
岑安知苦笑著領命而去。
「陛下!」皇后忍無可忍,面上起了慍色。
皇后這才回頭,十分欣慰的長歎道:「深諳莫惱,將來他們兒女成群,花好月圓之時,會感激我等長輩的。」
說完,又回過頭去,直看的津津有味。
皇后啞口無言,憋了一肚子氣,忽對越妃道:「妹妹。」
越妃莫名一個哆嗦:「……娘娘請說。」
「聽聞妹妹與陛下青梅竹馬,敢問妹妹當初究竟看上陛下什麼了?」
越妃看了眼窗臺邊上伸長了脖子看戲的皇帝,憋半天才憋出一句:「當年,陛下號稱豐縣第一美。」
她現在寧願承認自己當初年少無知,是為美色所迷了。
第102章 只是當時【本卷終】
杖刑完畢, 淩不疑一聲不吭, 五皇子鬼呼狼嚎,少商哭天抹淚,三皇子被吵的額頭青筋猛跳, 一揮手讓所有宦官宮婢都散開。
少商連滾帶爬的撲到淩不疑身旁, 嘶啞的哭泣:「你疼不疼,疼不疼?還認得出我麼, 頭暈不暈……說不出話就別說了!我們去找侍醫…你別怕…」
——三皇子很想罵人:誰怕了?哪怕這座都城被攻破了,你男人也不會怕的!
少商看著未婚夫肩背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痕,以自己的那回挨打經驗推斷,當初自己沒打出血就疼的死去活來, 如今淩不疑這樣豈不是更慘烈。
於是,她一顆心直接碎成了渣渣, 又不敢碰那些血斑斑的傷勢, 只能將淩不疑蒼白冷汗的頭抱在懷中, 一旁的三皇子直翻白眼。
難道這傻妹就沒發現淩不疑杖擊的部位和五皇弟完全不同嗎?父皇為了淩不疑也是很用心了。話說程氏這女子, 既無才學, 又無家勢,今日看來腦子也不甚清楚, 除了些許美貌外,三皇子實不知淩不疑看上了她什麼。
正想著, 忽看見從淩不疑從程少商臂彎中向自己看來, 目光中透著幾分疑慮。
三皇子挑了挑眉, 喲, 這是察覺出來了?反應不慢嘛。
這場杖刑其實詭異之處頗是不少,然而在場的奴婢侍衛們不敢開口,唯一有機會揭穿真相的五皇子眼下只顧著自己腫脹的臀部嗚呼哀哉,急著要回親媽徐美人處呼呼痛痛抱高高,哪有力氣管旁的閒事。
三皇子心頭一哂,有心說兩句遮掩話,免得淩不疑不明所以的質問『怎麼打了半天都見血了卻不怎麼疼』,壞了父皇的苦心佈置。
誰知下一刻,只見淩不疑將頭一歪,軟軟的倒在未婚妻懷中,似是昏迷過去了。少商以為未婚夫痛暈了,自然又是一陣悲戚的哭喊。
三皇子:……
此時天色已黑,外面寒風如獸嚎般吹將起來,冷氣刺骨,入冬第一場寒潮降臨了。
淩不疑被送回長秋宮的兒時舊居室——主殿東側的一處偏殿,屋內燃起爐火,少商趴在淩不疑榻旁繼續哭哭啼啼,帝後端坐在旁,看著侍醫給淩不疑清洗上藥。
皇帝見計已售出,甚覺圓滿:「少商啊,子晟這一身的傷可都是因你而來的。以後你行事要多想想子晟。夫妻一體,你的一舉一動,總會牽連到他的。」
少商頂著桃子般紅腫的眼睛,哀聲道:「陛下,妾一定會汲取教訓,再不淘氣使性了。」
皇帝很滿意:「這樣才對,你以後要多多關懷……」他正想再添一把火,見皇后沉著臉色瞪了過來,只好住嘴,「罷了,朕與皇后先回去了,你自便吧。」
皇后道:「自便什麼,子晟已經成年了,宮闈之中多有不便,少商,你跟我回去。」她瞥了一眼養子,暗罵果然誰養的像誰,一般的做好戲!
少商像乳獸般抽抽著哀懇:「娘娘,淩大人還沒用晚膳呢。」
皇后差點沒吼出來:「你也什麼都沒吃!」緩口氣,斂容再道,「……天色不早了,少商跟我回去用膳。今日你來來回回的奔走,下午為了照看我也沒好好歇息,必是累的不輕。今夜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再看望子晟。」說完便往門外走去。
淩不疑目光幽幽的望向養父。
皇帝很想幫他,但皇后正在氣頭上,他只能摸摸鼻子,老實的跟著出去了。
少商哪裡捨得離開,可是素來溫和的皇后此時語氣異常堅定,她不敢違抗,只能戀戀不捨的隨出門了。
在翟媼監視的目光下,少商不知滋味的用完晚膳,然後被皇后勒令洗漱入寢,沒了五公主的威脅,她今夜終於能睡在自己的屋子裡了。
寢帳是薑黃色的夾絨厚錦,上面用金翠兩色的絲線繡著細細密密的翠鳥在林梢,這是今年剛進上來的貢錦,皇后在分賞下去前特意將這幅留給她。這樣柔軟又厚實的珍貴料子,尋常官宦人家用來做冬襖都來不及,她卻能用來做寢帳,唉,到底是頂層社會啊。
不知淩不疑掛的是什麼帳子,暖和嗎?呃,他那屋有帳子嗎。
那裡雖是他兒時的舊居室,畢竟已多年不住人了,倉促間也不知潮氣有沒有驅乾淨,被褥是不是柔軟溫暖。今夜偏偏冷的出奇,他身上還有傷呢,別舊傷未愈又添新病了。
少商心裡既煩擾又擔心,在床榻上滾來滾去翻烙餅,差點將睡在外間的小宮婢吵醒。然而她一直將烙餅翻熟三遍了依舊無法入睡,最後她忍無可忍的一掀被子下了床,利索的給自己穿好厚實的裙袍,把軟軟的長髮抓出一個馬尾綁好,最後將自己的被子團起來抱著,輕手輕腳的向外走去。
臨出門前她在暖爐旁遲疑了片刻,爐火邊還擱著皇后送來的潤喉甜湯。想了想,她努力從胖乎乎的被團中伸出手指,裹著袖子拎起那隻陶罐,然後踮著腳尖溜出門去。
……
淩不疑趴在榻上養神,梁邱飛守在一旁,囉嗦著自己能混進這裡來照料少主公有多麼不容易,只差挨一刀當宦者去了。
「……別吵了,你也靠著睡會兒吧。」淩不疑閉著雙目。
梁邱飛趕緊閉上嘴,正要入眠,忽聽見外面傳來輕重不一踢踢踏踏的敲門聲。
淩不疑倏然睜眼,梁邱飛驚疑不定,又失笑道:「莫非外面太冷了,是園林裡的小獸來屋裡避寒。」然後上前去開門看看。
門才開了一道縫,一陣寒意朝梁邱飛撲面而來,然後一個團抱著圓滾滾物件的小小身形跌跌撞撞的衝進來,紛紛揚揚的細雪仿佛三月河畔的粉白色楊花,順著月光與寒風,就這麼漫天飛花的飄灑進屋內。
挪開被褥,來人露出一張紅通通的小臉。
淩不疑猛的撐起身子,心口衝進了一股暖意,猶如洪荒而來的巨流,迅猛而激烈,他失聲叫道:「——少商!你怎麼來了。」
「還不快關門!」少商衝著傻傻的梁邱飛喊,「你嫌凍不死你家少主公嗎?」同時順便彎腰將陶罐放在一旁的地上。
梁邱飛一個激靈,趕緊回身將門關上。
淩不疑披著單薄的雪白中衣坐在榻沿,目中滿是喜悅,不待他起身去迎,少商已經三兩步衝上前來,嘴裡喊著:「你別起來,別起來,當心你背上的傷……!」她雙臂用力抖動,展開柔軟厚實的被子,當頭朝淩不疑蓋下來。
淩不疑猶如置身夢中,呆呆的坐在那裡,周身籠罩在一片溫柔暖和的少女馨香中。
「我就知道,這裡的被褥還是秋日的,又薄又冷!」女孩嫌棄的看了一眼床榻,「鬼知道天怎麼冷的這麼快!來,用我的被子,翟媼又曬又烤好幾天了……暖和吧。」
梁邱飛張了張嘴,然後在少主公越過來的目光下又合上了。
為著怕習慣了溫軟綿軟而抵受不住軍中清苦,其實少主公一向很少用爐火,哪怕是冬日,只要不是滴水成冰,他一直都是薄被冷床度日的。
「……我不知道外面下雪了,再回去拿油布又怕吵醒服侍我的宮婢,只好就這麼過來了。好在只是細雪,下的也不密。我避著風勢跑過來的,被子應該沒沾到多少雪。」少商絮絮叨叨著,兩隻小手努力拉扯著被子想裹住他。
可惜淩不疑身形高大頎長,能包住自己兩圈有餘的被子,隻將將覆蓋住他的身軀,少商不免有些洩氣。誰知淩不疑伸開修長的手臂,將被子展開一攏,一下將女孩罩進懷裡,連同被子一起抱了起來。
梁邱飛咂巴咂巴嘴,他哪怕沒跟兄長一樣有四個紅顏知己,也知道此時自己是多餘,於是很自覺得推開門,小心翼翼的閃身出去。
少商被抱了個滿懷,推搡間反倒扯開了淩不疑的衣襟,露出了年輕男子漢白玉般肌理分明的結實胸膛。淩不疑低頭微笑道:「你想做什麼,都由你!」
「由你個頭啊!」少商滿臉通紅,低聲叫道,「快放開我的!你這登徒子,我好心好意給你送被子,你還來調戲我!」
淩不疑張開雙臂,敞著袒露的胸膛,輕笑道:「不如叫人來評評理,誰調戲誰。」
「叫就叫!」少商用力推開他。
淩不疑忽的皺起眉頭,輕嘶一聲,身軀軟軟的傾倒,少商慌張的摟住他高大的身軀:「是不是拉到傷處了,疼不疼?別動別動,要不要我去找侍醫……」
淩不疑倚著女孩,雙臂抱著她,將面龐埋進她溫暖細潤的頸窩,輕輕磨蹭。
少商被蹭的臉上發熱,用力將他的頭托起來,板臉道:「你是不是裝的,這是使苦肉計吧。」
淩不疑問:「什麼叫苦肉計?」
少商很盡責的解釋:「就是你用傷自己的辦法來讓我心疼,好達成目的啊。」
「為什麼我傷了我自己,你就會心疼。」淩不疑靠在她肩上,笑的眼眸發亮,「你不心疼,這計策不就不靈了麼。」
少商被堵住了,一氣之下將他推倒在被褥中,氣呼呼的站在榻旁。
淩不疑俯身悶笑,然後露出笑意融融的面龐,溫柔去拉女孩的手,輕聲道:「得少商君心疼,子晟三生有幸。」
少商嘟著嘴,被拉著坐在地板上,和他近距離的面面相對。
目光回轉,只見淩不疑趴在被褥中,臉色蒼白,映襯著鬢髮如鴉羽般漆黑,沁著細晶晶的碎雪化成的水珠,年輕清俊的面龐有些疲憊。她的心頓時軟成棉絮,又入水化了。
鬼使神差的,她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鬢角,然後在他不信的目光中,又溫柔撫慰的親了他的額頭。
淩不疑的氣息驟然濡熱起來,他攬過女孩的頸項,先啄了一下她被凍的嫣紅的小小嘴唇,分開時他見女孩一臉懵懂,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他笑了,他覺得她實是勝過這世上一切的可愛,讓他喜歡的無以復加,然後他又吻了上去。
少商覺得扣在自己後頸的手指修長有力,整個人都籠罩著他馥鬱如檀的清冽氣息。他是這樣聰明睿智的一個人,偏在這件事上笨拙異常,只知反復的吮吸舔舐,卻讓她覺得無比溫柔繾綣。
吻了一會兒,淩不疑喘息著鬆開女孩,讓兩人之間留些距離,低啞著聲音道:「……有些事,還是成親再做吧。」
少商吃吃笑起來:「這話不是應該我來說嗎。」
淩不疑盯著她潮紅的臉頰:「那我再親你一次,然後由你來說。」
「你想得美!」
少商笑著一把推開他,淩不疑反手一撈,輕輕鬆鬆將女孩壓在床榻上,兩人仿佛孩童般笑鬧了一陣,少商這才想起自己還千辛萬苦的端來了一罐湯,於是將那陶罐在火爐旁煨熱了,倒出一碗來給淩不疑喝。
淩不疑其實並不愛用甜食,依舊笑著接過了。
屋內炭氣有些重,少商走過去將窗戶稍稍推開一些。回身時,見淩不疑斜倚床頭,披衣持碗,一派端莊綺麗的模樣,她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短笛,柔聲道:「你慢慢喝,別燙著了,我吹笛給你聽吧。」
「是你叔父叔母作的新曲嗎。」
「嗯。」
笛聲響起,輕柔孤寂的起調,仿佛煢煢落寞的細細歎息。
沒遇到桑舜華之前的程止,也順風順水開開心心的過了二十幾年,沒覺得人生有什麼不好;沒愛上程止之前的桑舜華,本已對情愛寒了心,決心安靜淡然的過完這一生。繳天之幸,他們終是有緣,沒有錯過彼此。
笛聲緩緩回轉,終於跨越千山萬水,彼此相愛,卻也不必欣喜若狂,不過猶如老友重逢,以後攜手白頭,再不分離就是了。
笛聲如詩如訴,悠悠傳揚,連窗外凜冽的寒風都似乎柔和了幾分,風送聲息,傳到正殿內寢,皇帝推開窗戶,側耳傾聽。
皇后起初不願理他,過的片刻,她也忍不住站到床邊,靜靜聆聽這笛聲。許久後,她露出笑意:「此曲隻應天上聞,嗯,定是少商三叔父夫婦所作。」
頓了頓,她又贊,「好曲好曲。當真清如山澗水,雅似梅枝雪,既婉約柔束,又灑脫自在,兩心自知……好一對神仙眷侶。」
笛聲漸漸停了,皇帝關窗轉身,微笑著歎道:「這女孩兒其實聰明伶俐,剔透純然,就是性情桀驁了些。」
皇后笑道:「你這話怎麼不當面誇給少商聽,每每碰上她,總要數落一番。弄的她現在見了陛下跟避貓鼠似的。」
皇帝搖搖頭:「她可不是子晟啊。子晟少年老成,凡事知道自省,進退有分寸。可她心性頗有不足,要人好好教導才行。嚴父慈母,你寵她就夠啦,我來做歹人吧…誰叫那豎子認准了她呢。唉,她若學的好了,子晟將來也有人知冷知熱憐惜疼愛了。將來九泉之下,朕也有臉去見霍翀兄長了。」
……
吹罷一曲,少商放下短笛,驕傲道:「如何?的確是好曲子吧,可不是我吹牛。」
淩不疑怔怔的看著她,少商覺得奇怪,連問了三遍怎麼了,他才答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起初次見你的情景。」
少商歪著頭回憶往事:「嗯,說起來,那回你我在萬伯父家初見,我鼻青臉腫的不成人樣。偏偏那麼難看的時候遇上了你,真是太倒楣了。」
淩不疑驚異道:「你在說什麼,你我初見不是在萬家,是在元宵燈會上呀。」
「啊,你說什麼。」少商大吃一驚,一臉茫然,「那夜我見過你嗎。」淩不疑這樣的人,任誰見過都不會忘記啊。
兩人面面相覷的對了半天,淩不疑率先開口,緩聲道:「那夜燈會,你與程校尉,桑夫人,還有兄弟數人,一道在看伎人雜耍。我站在街對面另一頭看著你。」
「啊!」少商恍然大悟,終於想起來了,「原來你就那個『走馬燈』?」
「走馬燈?」淩不疑想了想,「沒錯,當時我身旁的屋簷下懸掛的正是一盞走馬燈。你沒看見我麼,可你明明衝我這邊凝望了許久。」連燈都記得,卻不記得自己?
少商急急的辯解道:「我是望了你許久,可我不知道是你呀!」
淩不疑不解。
少商再道:「就是說,我看見了你,可我沒看清你的面容。你個子高,那盞走馬燈剛好擋住了你的臉,我根本不知道那人就是你。」
這就尷尬了,淩不疑臉色發綠:「我看了你半天,你卻不好奇我是誰?」尋常人家的小女娘,早走過來主動結交自己了。
少商訕訕的笑著:「原來,你是在看我啊,呵呵,呵呵……」
「不看你,我還能看誰。」
「呐,我是這麼推測的。你身旁那盞走馬燈上繪的是闔家團圓,我和阿父叔母另兄弟們,合起來看著不像美滿的一家人麼。我以為你觸景生情,在看我們一家人呢……」
「胡說八道!」淩不疑斥其無稽之談,人都氣笑了,「我若要觸景生情,幹嘛非要在市井裡觸。元宵宮筵上,陛下一家就團圓美滿的很,我在宮筵上觸景生情亦可!」
少商想想,也覺得好笑:「既然你看了我這麼久,為何不來找我?」
淩不疑目色悵然,低聲道:「彼時,我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娶妻。」
少商啼笑皆非,忍不住歎道:「淩大人啊,只是搭訕一下而已,還談不上娶不娶妻罷。」先認識,再啪拖,其後才是談婚論嫁嘛。
淩不疑清淩淩的一眼過來:「若不娶妻,為何要搭訕。難道你不是如此想的?」
看未婚夫眼神不善,少商連忙義正詞嚴道:「你說的沒錯。我生平最看不慣那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處瞎鬧,既不談婚論嫁,有什麼好東拉西扯的!」
淩不疑橫了她一眼,緩緩直起身子,歎道:「唉,原來起初就錯了,好吧,我們好好來捋一捋過往之事。」
少商殷勤的挨過去坐好。
「也就是說,在萬家,你是頭一回見到我。那我上來就為你牽馬攀鐙,你定是覺得十分突兀了?」
「……有點。」當時被他握住小腿,少商渾身都麻了。
「後來在滑縣郊外,你我再次相逢。我以為三面之緣甚是難得,你卻並無此想?」
「其實…救命之恩也是緣分嘛。」
「當時你為我療傷,又言語懇切,神情溫柔,我以為你對我有愛慕之意,卻原來都是自作多情?」
少商默默的——這回你說對了。
「那後來我與阿垚定親,你是怎麼想的?」她想到了些不大好的事。
淩不疑冷著臉道:「我以為你見異思遷,被樓垚勾引後就將我拋諸腦後了。」
果然如此!少商臉色精彩紛呈,黑漆漆的,藍了吧唧,綠歪歪的。
「那你後來還對我那麼好?!」少商有些憤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居然已經水性楊花了一把。
「既然我未曾向你表露有婚娶之意,而樓垚卻又向你提了親,你自然可以擇他而嫁……我不曾怪過你。」淩不疑悵然道。
才不過數月前的事,如今說來卻有些恍惚,仿佛已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了。少商歎道:「你從來沒提起,我也不知道啊……」
淩不疑看著燭火:「若我們早相識了,會不會少吵些架。」
少商想了想,否定了這個可能性:「不會。你我生性如此,該吵的,一頓都不會落下。」沒了救命之恩和蓋世英雄的濾鏡,說不定情形還會更糟糕。
淩不疑似乎也想到了這點,無奈的搖搖頭。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誒誒,你初次見我是什麼樣子啊。」少商十分好奇。
淩不疑道:「那夜你穿了一身碧色曲裾,披著白狐皮斗篷,頭上梳著雙鬟,兩邊各綴有一顆明珠,倒像個人偶娃娃。你那時個子還小,大約隻到我胸前。」
回想那時,周圍是華彩四溢的燈火,人聲鼎沸,女孩站在人影憧憧的街角,孤獨倔強,有一種奇異的淒然落寞。
當她望過來時,那雙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天真又好奇,仿佛直直看進了他的心底,滿街斑斕光耀的燈火都不如她的眸子好看。
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然後走了。
他自小沉穩安靜,諸事井井有條,最不喜猝不及防的驟生之事。是以他當時以為只是偶然的心緒波動,沒做多想。
現在想來,也許他骨子裡,就喜歡那樣子的女孩吧。
【本卷終】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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