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生年不满百,常懷千歲憂】
第103章 開幕
皇后壽辰之後, 都城百姓看了三樁熱鬧, 排名不分主次,按照時間順序如下:
首先是帝後最小的女兒。
先是原先簇擁在她周圍的那些女孩們, 其父兄家祖均受貶斥,無一例外。再是被扣宮中兩日後終於得以離去,然五公主甫回公主府,立刻被入目的景象嚇的驚恐欲瘋——十五六具面容熟悉的屍首,或掛在高高的梁上,或整齊的碼放在堂中。五公主再驕奢淫逸, 也不曾經見過大風大浪,當場嚇的癱軟在地上, 下裙濡濕。
那些曾經圍繞在她身旁討好賣乖, 教唆她圈地隱戶的俊俏男子們, 如今都成了冰冷青紫的僵硬屍首, 以前的管事奴婢全都不見了,換上的是一群陌生嚴肅猶如木雕般的看守。
皇帝頒旨, 以後除非他和皇后發話, 五公主再不能出門遊樂, 且必須在專門委派的宮媼監督下,在家讀書奉德,修身養性——簡而言之, 她被□□在公主府中了。
五公主這才害怕起來, 苦苦央求看守帶話給皇后, 哀告她已知罪了。可是皇后就如當初她對少商說的那樣, 一旦她真的對哪個人失望了,她是見都不想再見這個人了。
倒是皇帝讓岑安知帶了兩句話過去。其一,原先賞賜給公主的那些食邑全數收回,反正公主也用不上財帛了。其二,想出去?十分簡單,嫁出去即可。
可是當初五公主因為不滿親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逼迫皇后將她的婚期拖至她二十歲之後,如此她豈不還得坐監數年?除非小越侯夫婦親自提請提前婚期,可她之前沒少得罪這對未來的君舅君姑,要他們幫忙弗如旭日西出。
這一下乾坤倒轉,五公主暫態從對婚配避之唯恐不及變成了錐心恨嫁。
少商可以想像,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五公主將日夜噬心啃肝的懊悔難受,她不由得對皇帝的手段肅然起敬——自來白手起家的開國皇帝,不但富於開疆拓土的睿智和氣魄,也不乏算計人心的籌謀。皇帝從未對自己的家人用過心術手段,並非他不會,而是他不願罷了。
這邊廂五公主恨嫁的要死,那邊廂,長水校尉駱家倒將婚期提前了半個月,都城百姓目送數位駱公子送嫁親妹,十里紅妝,大擺長龍。行至郊外,駱濟通身披朱紅大裳親自下車來,握著前來送行的少商之手,愧疚道:「……春笤的屍首在宮中一處偏僻林園中找到了。」
少商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低頭不語。
坐在後面馬車中的淩不疑隔著窗櫺看過來,目光在兩個女孩之間梭回。
駱濟通垂淚道:「我這伴讀當的,真是無用之極。以前我總以為自己能為皇后多少分些憂。如今看來,是皇后一直優容於我。少商,以後皇后那兒,你多費心了。人人都說娘娘好靜,其實我知道,她很怕寂寞……你多陪陪她。」
淩不疑伸出手在窗外晃了晃,發覺外面又起風了,便將還想再說兩句的未婚妻扯上了馬車,結果倒變成了是駱濟通目送他們先走。
最後是少商的及笄禮。
十月旦後半月,皇后比自己過生辰還有興的設了一場冬梅宴,然後當著半城貴婦的面親自為少商簪笄。人群一側,站著面色複雜的蕭夫人,只有程始深知妻子心事,其實從上半年起,蕭夫人就開始暗中準備女兒的及笄禮了,誰知卻半點沒用上。
蕭夫人生平頭一回難以從現實利益的角度看待問題——女兒能得皇后主行笄禮,固然是莫大的榮耀,但看著女兒與皇后舉止親昵無間,蕭夫人又覺得仿佛被搶走了什麼似的。
「這回嫋嫋回家,與以前不同了。」蕭夫人與丈夫私底下議論,「以前她從宮中回來,就跟官差散衙弟子下館似的,那是滿心的鬆快愜意。可這回,她倒像不在乎能不能每日回家了。在宮中待著,她似乎也是一般的自在。」
程始想了想,才發覺果然如此,笑道:「這也情有可原,到底在宮中一氣住了小半個月嘛。娘娘喜歡她,她幫著張羅壽宴,正是應有的禮數。」
他看妻子若有所失,勸慰道:「以前嫋嫋是掐著時辰進出宮廷的,活脫的應付差事,難道陛下會看不出來。可這回,皇后是不必說了,我看連陛下也對嫋嫋比以前滿意了,不然哪能三天兩頭從宮中頒下賞賜來。你我是有女兒福的,你看整座都城裡哪家小女娘有我們嫋嫋爭氣懂事,不但婚配一點不用父母操心,還總給家裡增光添彩。從以前的樓家,到如今的天子養兒,咱們盡受著嫋嫋的好處了。不然啊,像五公主身邊那些沒頭腦的小女娘,在娘娘的壽宴上闖了禍,結果父兄皆受連累。」說著,他嘖嘖搖頭。
蕭夫人似乎聽進去了,歎道:「你說的也是。」
……
程蕭二人猜測的沒錯,少商的確在宮中愈發自在了,皇帝也看她漸漸順眼了。不但沒有隔三差五的訓斥,偶爾還能三句訓斥中夾一句褒獎了。
皇帝素性開朗豪邁,喜歡熱鬧,差不多每旬必與股肱重臣宴飲,笑談今往。這日,皇帝又一次設宴,並召皇后同席,少商陪同一處。
時辰尚早,賓客還未至,皇后正勸皇帝要注意身體,少飲酒為好。皇帝卻歎道:「唉,又有兩場兵事要用,朕的這幫老兄弟多有風險,多聚一聚嘛。」
淩不疑坐在下首,從剛才起就一直用眼色示意少商坐來自己身旁,誰知女孩淘氣的當做沒看見,笑眯眯的跪坐在皇后身旁——淩不疑轉回頭。
皇后皺眉道:「兩場兵事?不是只待收復蜀中了麼,怎麼又多一場。」她到底攝過政,對軍國大事略知一二。
皇帝一哂,道:「壽春物阜民豐,彭真在當地經營了數年,朕懶得去管他,他倒生出了臣之心。從今年五月起,就暗中招兵買馬,圖謀不軌。哼,區區賊子,不足掛齒。」
皇后一聽是壽春,便放下了心,笑道:「壽春是個好地方,可四面無遮無礙,徒有富庶,並非聚兵起事之地。這個彭真,真是鬼迷了心竅。予先恭祝陛下旗開得勝,一帆風順。」
皇帝笑道:「朕打算月底就發兵壽春,也算攻蜀之戰前練練手。」他又看少商在皇后身旁眼珠骨碌碌的轉,板臉道:「有話就說。」
少商趕緊道:「陛下即將用兵壽春,家父是不是也要去啊。」
「不錯。看來這事不少人都猜到了。」皇帝含笑。
少商歎道:「我說嘛,阿父足足練了一夏的兵,回來時整個人只有牙齒和一半眼珠是白的了。嗯,夏日練兵,秋日整備,初冬攻伐……陛下,您莫要瞪我,妾不是不關懷淩大人才沒問的,而是適才陛下說『練練手』——於沙場老將而言,上戰場怕是比回家都熟,有甚好練手的。唉,看來陛下是想叫淩大人也去壽春了。」
皇帝笑瞪了女孩一眼:「還算你機靈,不過子晟也上慣了沙場的……你又歎什麼氣!」
少商歎道:「陛下,您能不能別叫淩大人去了,他上回手臂的傷才剛養好呢。再說了,刀槍無眼,萬一傷著了怎麼辦。」
皇帝瞪眼道:「沙場熱血男兒事,這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你知道什麼!哼,算了,你能心疼子晟,也算是有長進……」
少商肚裡大罵,關心淩不疑就算有長進,哪天她把淩不疑伺候舒服了豈不得進功臣閣。
「……不過你放心,這回朕遣了崔祐一道去,子晟說不定連馬都不用下。要緊的是,他一道去了,朕也有個名頭多賜些食邑給他。」說到後半句時,皇帝壓低了聲音。
皇后知道丈夫打的什麼主意,掩袖輕笑。
少商磕頭謝過,又期期艾艾道:「陛下這樣為淩大人費心思,妾感激萬分。不過,妾不會鋪張靡費的,妾會量入為出的。」她覺得再多的錢也比不上人要緊,要賺錢,有的是門路,幹嘛拿命去拼啊。
皇帝罵道:「這是錢財的事嗎?你這不懂事的……」他正想罵女孩全不懂其中要緊,忽的念頭一轉,起了捉弄之心,「少商啊,朕來問你,汝父與子晟挑一個去壽春,你挑誰?」
少商瞠目。難得她表現一下對淩不疑的關愛,結果卻招來這麼一個你娘與媳婦落水你先救誰的奇葩問題。皇帝老伯,你的肚腸真是黑的跟墨魚汁一樣了!
她想了會兒,故作為難道:「陛下,讓家父與淩大人都待在都城吧,還是妾去壽春吧。」
皇帝聽聞,放聲大笑,皇后與淩不疑相顧莞爾。
在皇帝爽朗的笑聲中,今日被邀宴的臣工與太子夫婦二皇子夫婦另三四兩位皇子陸續趕到。往常這種情形,常是越妃隨侍在皇帝身旁,不過今日既然皇后在場,而此筵又不屬於『必要場合』,她當然不肯來。
當群臣與諸皇子向帝後行禮時,少商十分乖覺得溜到淩不疑身旁坐好,不錯眼的望向場內諸位大臣,求教淩不疑介紹。誰知淩不疑拽得很,一口回絕。
「剛才我還為了你被陛下責駡,你這就翻臉不認人了,你有沒有良心!」少商痛心疾首。
淩不疑答的很乾脆:「沒有。」
少商怒而捶之。
淩不疑道:「你有求於我還這樣凶巴巴的,這是拜懇之道?」
「你再羅裡吧嗦,信不信我站到岑安知身旁去。他必然有問必答!」少商也不是吃素的。
淩不疑一把捏住她的小手,反威脅道:「你若敢站過去,我也站過去。」
自己可以站到岑安知身旁作出一幅服侍狀,可淩不疑也站過去的話她豈不又要糟糕了?少商瞪著大大的眼睛,委屈的低聲道:「你總說要待我好,可欺負我的一直都是你。我在這宮裡舉目無親,只有你是我能依靠的。這兩天娘娘身體不好,我沒顧得上理你,其實我心裡十分想念你,你不可以生我的氣……」
什麼舉目無親,皇后待她好的不得了好嗎,長秋宮眾人當她是精神支柱好嗎。所以……看,其實做小伏低一點也不難,溫柔可人更是手到擒來。所謂能者不所不能,少商現在對自己的學習能力充滿信心。
淩不疑果然心軟了,柔聲道:「你又不是宮婢侍醫,為娘娘侍疾也該適可而止,沒日沒夜的累倒了怎麼辦。」
少商道:「你若病了,我也會沒日沒夜的照看你,累倒了也不怕。」
毛驢捋順了,世界和諧了,淩不疑不再彆扭了。他在食案下握著少商的手,一一指點在場的二十多位大臣。
除去之前已經認識的虞侯崔侯以及吳大將軍等人,少商終於見到了越妃娘娘的三位兄長,大越侯,中越侯,小越侯。前兩位與越妃長的很像,都生的長眉鳳目面容明朗,只有小越侯——也就是五公主未來的君舅,五官略顯尖細陰柔。
原本崔侯要走來淩不疑和少商這邊,硬是被吳大將軍扯到皇帝跟前不知要稟奏什麼,越家三兄弟毫無意外與自家兩位外甥皇子說話。
比較令人以外的是,今日居然樓太僕也在。他看到了少商,遙遙的朝她笑了笑,然後就向太子席位走去,途中他似乎還想招呼虞侯一道,卻被後者溫言婉拒,反而將大越侯從三四兩位皇子那兒拉到自己席位旁低語。
「……樓太僕曾為太子殿下開蒙。」淩不疑看著正與太子談笑風生的樓太僕,隨後又看向另一邊道,「虞越兩家累世通婚,虞侯與大越侯更是自小同窗讀書。」
少商心裡有些發沉。
所謂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所有亂世梟雄最初起家的本錢往往來自本鄉本土,皇帝老伯也不例外。他生長於司州境內的景阩郡,因此,如今朝堂上的諸臣大致可分為兩類,原籍景阩郡的,以及非原籍景阩郡的。
又因為皇帝原籍景阩郡內的豐縣,越妃原籍隔壁饒縣,最初起兵之時,這兩縣出人出力最多,追隨最久,是以這兩縣出來的又被稱為『豐饒功臣』。
少商在心裡捋了捋——
如虞越吳崔這樣的,屬於『豐饒功臣』;如尹姁娥的父親尹治這樣的,屬於『非豐饒功臣』的『景阩諸臣』;如袁樓萬程這幾家的,雖然投奔有早晚,貢獻有大小,勢力有強弱,但都不屬於以上兩個集團。
如袁慎的父親,曾在皇帝危難關頭舉家相助,稱得上功勳卓著,深得帝心,但鄉音難捨,鄉俗難改,景阩諸臣依舊覺得老鄉更親近。
「……那豈不是朝堂都由他們說了算了?」少商心驚道。
淩不疑微笑道:「那也不儘然,陛下有意平衡各方勢力,未必非要出身原籍的人才能得居高位。」
少商明白,臣子們願意抱團,可皇帝未必樂見。
當然,如果要細細區分,即便同樣來自豐饒兩縣,有虞侯和越氏兄弟這樣出身望族的,也有吳大將軍這樣出身貧寒的,還有崔侯這樣出身商販小戶的。
就像同樣是後來投奔的,有袁樓這樣原本就獨當一面的巨家世族,也有萬家這樣的當地大家,還有少商親爹那樣泥腿子出身的。
少商側頭打量了淩不疑一番。
他的母族霍氏是功臣集團核心中的核心,可惜全滅了。他的父族雖是遷去豐縣的外鄉人,但到底最初就從龍了,算是半個自己人,可惜不受皇帝待見,都不得出席今日之宴。
難怪虞侯希望招淩不疑為婿呢——少商暗自嘀咕。
在這二十來位行止各異的臣子中,有一位兩鬢斑白的儒袍老伯尤為醒目,雖說他年歲不小了,但身軀高大挺直,五官清晰,尤可見年少時的俊雅不凡,舉止間有一種自然而然的高貴堂皇。單論氣度之雍容清貴,殿內無人能及。
「這位老大人一定來歷不俗,你看他的氣派……」少商輕聲道。
也就皇帝老伯身上那股帝王之氣能與之一比了,然而皇老伯的氣概是後天金戈鐵馬氣吞萬里養出來的,而這位老伯的氣度卻仿佛是天生的。
淩不疑道:「有眼光。這位是河東梁氏的當家人,梁無忌。如今是一州之牧,最近來都城向陛下述職的。」
少商想了想,疑惑道:「河東?樓家不也是河東世族嗎,我聽三叔母說樓家富甲河東呢。」
淩不疑嗤笑一聲:「樓家是河東彭城最大的家族,可梁氏卻是整個河東第一家。若在前朝,他們梁家就是在天下世族之中也能論上前五之數。」
他沒說下去,不過少商很清楚他言下之意。隨著改朝換代,世家開始重新排列組合,梁家如果要繼續屹立不倒,須得多花心思了。
兩人竊竊私語間,只見那梁老伯似乎有意無意朝自己這邊看來。少商還在猶豫,淩不疑已經落落大方的高聲道:「敢問梁州牧,子晟可有不妥?」
梁無忌搖頭笑道:「老夫著相了,十一郎莫怪。老夫只是在想,若家中子弟能有子晟一半的才具,老夫願折二十年陽壽。」
旁邊的一位大人聽見這話,笑道:「老梁啊老梁,你都年近半百了,再折二十年陽壽,你家該備棺槨咯!」
梁無忌搖頭道:「我已老朽,只要族中子弟又才幹,我死又何妨。」
淩不疑微微一笑,勸道:「梁州牧謬贊。您如今正當盛年,何出此言。」
梁無忌擺擺手,又搖了搖頭。
這時皇帝見人已到齊,便下令開宴,一時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酒過三巡,皇帝向眾人正式宣佈,養子淩不疑與少商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於是眾臣紛紛拱手向淩不疑賀喜。
吳大將軍大咧咧道:「為何在明年三月?子晟年紀不小了,年內就成親罷,成了婚趕緊生娃娃。」
少商:MMP。
中越侯捅了他一肘子,笑道:「這是陛下用心良苦啊。如今天寒地凍,此時成婚哪裡熱鬧的起來,當然要等開春啦!」
崔祐樂顛顛道:「這個好,這個好……」
「……你們幾個。」皇帝指著虞侯那邊,大笑道,「備婚儀時想想霍翀兄長,自己掂量掂量該備多少!」
中越侯再度起哄道:「陛下,你這可是公然索賄啊!」
「朕就索要了,你待如何?」皇帝故作無賴,眾臣哈哈大笑。
崔祐繼續樂顛顛的:「這個應該,這個應該……」
「應該你個頭!」吳大將軍熊掌一般拍在崔祐肩上,「老子若是出不起禮錢,得你借我!」
這話一出,旁邊就有人大笑道:「老吳你這可不厚道,你借崔阿猿的錢,哪年月還過?當年你就愛賒帳,如今貴為大將軍了,居然還變本加厲了。」
中越侯湊興道:「我說吳缸子啊,話說當年你賒的錢可都還了嗎?」
「去去去!有你們什麼事!」吳大將軍揮趕蒼蠅般晃動胳膊,「我和阿猿將來要做兒女親家,兩家不分彼此的!」
「你那女兒比阿猿兩個兒子合起來都高大,你還是饒了崔阿猿吧!」
眾人哄堂大笑,有幾人還笑噴了酒。
崔祐笑呵呵道:「老吳你就不用出錢了,不如拿你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做賀禮,如何?」
「好啊,崔販郎,你這是打我那把寶劍的主意多久了?在這兒等著呢!」吳大將軍瞪著牛鈴般的眼睛,作勢又要拍。
崔祐忙道:「你用的是刀,劍也使不順手,不如給了子晟!」
吳大將軍瞥了眼皇帝,故作心痛狀:「唉,自來寶劍贈英雄,看在陛下的份上,臣就忍痛割愛啦!」
大越侯起身,恭敬道:「就是陛下不吩咐,臣等也該好好備婚儀。不說霍越兩家的情分,單論霍翀兄長的為人,鄉里何人不敬,何人不贊!」
皇帝十分高興,哈哈大笑。
殿中眾人俱笑看著豐饒集團內部的這一幕好戲,但少商注意到太子和二皇子妃低頭不語,二皇子和太子妃面露不悅。她心中一樂,暗暗想你們四個怎麼不換一換呢,真是巧婦伴拙夫,鮮花插牛糞。
「太子妃,老二新婦。」皇帝又道,「皇后身體不好,子晟的婚事若需有不足,你們須得盡心盡力!」
太子妃和二皇子妃躬身拜倒,滿口稱喏。
這時,坐在小越侯身旁的一人笑道:「陛下,這親事您真答應啦?臣還當您要多看看呢。」
皇帝道:「誒,只要新婦品性無礙,餘者皆可教。再說,子晟自己喜歡最要緊。」
小越侯忽道:「陛下聖明。男女之事,有什麼比得上自己喜歡更要緊呢。」他身旁的數人紛紛應和『正是正是』,『討回的婆娘自己不喜歡有什麼意思』雲雲。
皇帝已有了幾分酒意,呵呵一笑,並未察覺什麼,可皇后臉色卻白的厲害。
皇后輕聲稟告:「陛下,我不善飲酒,今日既將話都說開了,我就該回長秋宮了,不然陛下和諸位大人也無法盡興。」
皇帝應允。
皇后都要離開了,太子妃和二皇子妃自然也跟著告退了。二皇子妃尚好,並無異狀,太子妃卻依依不捨,適才她硬推著太子與幾位重臣搭話,此時卻得離開了。
少商原本也要跟上,皇帝卻道:「少商,你留一留,給幾位叔伯敬一樽酒,他們以前和子晟的舅父兄弟相稱。」
太子妃臨去前,又妒又怨的望了少商一眼。
淩不疑起身隨少商走過去,單臂夾著一甕酒,另一手持酒杓,不斷的給少商手裡的鎏金銅樽添酒。少商不知諸位大人的官秩多寡年歲大小,便沒頭沒腦的率先往熟悉的崔祐面前衝,引的眾人很是笑了幾聲。
皇帝歎道:「這小女娘,有時機靈有時傻,也不知程校尉夫婦有沒有被她氣死,朕是拿她沒辦法了。」
殿內諸臣有心思機敏的,聽到皇帝這番看似責備實為親厚的話,紛紛去看淩不疑身旁那個嬌小纖弱的小姑娘,心中各有打算。
按照年齡順序,少商先給吳大將軍敬了酒行了晚輩禮,輪到大越侯時,大越侯越過她,定定的看了淩不疑半晌,然後將酒一口飲盡,歎道:「程小娘子,你可知子晟的舅父是何許樣人?」
少商想了想,小聲道:「妾曾聽越娘娘說,陛下當年號稱豐縣第一美,霍翀將軍便是第二美。」她側眼看了看淩不疑挺拔俊逸的身姿,暗暗覺得這個排名有水分。
大越侯冷不防被嗆了一下,笑著咳嗽道:「她呀……咳咳,好罷。程小娘子,你見過子晟的母親了吧,其實他們兄妹生的很像。當年霍翀兄長的風采,真是無人可及。」
少商連連點頭,又遲疑道:「所以,陛下並非豐縣第一美?」
大越侯又被嗆了一下,虞侯上前一步,板著臉道:「你呀你……我在陛下處見到你,五回中倒有四回陛下在訓你。今日我才知道,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還不給我敬酒?」
少商連忙照辦。
等團團一圈敬完了酒,少商也要告退了,臨退席前,她忽低聲問道:「當年陛下為何不把你送去越娘娘處撫養?依霍越兩家的交情,這樣才合理罷。」
淩不疑目沉如海,嘴角含笑:「你忘了。家母與越娘娘素有仇怨。」
「只是因為這樣?」少商十分懷疑,「越娘娘並非遷怒之人,何況她視您的舅父舅母如兄長姊妹,十二萬分的敬佩。」
「不然,還能因何緣故呢。」淩不疑垂下長長的眼睫,「都是陛下的意願。」
第104章 粉墨
少商滿腹心事的從席間退出, 順著宮巷往長秋宮方向走去,誰知剛拐過一排高聳的雪鬆,只見北宮正中的鏡心湖邊,太子妃和二皇子妃摒退左右, 獨自對面而立著說話。少商立刻停住了腳步, 同時抬手讓今日隨著進宮的蓮房與桑菓安靜。
「……太子妃不用說這些話來激我。」二皇子妃面露鄙夷之色, 「你我妯娌這麼多年,彼此是什麼底細都清楚。沒錯, 少商的確出身遠不如你我。也沒錯, 她如今比你我聲勢都大。可這又如何?能討了父皇母后的喜歡, 那是她的本事!」
太子妃細聲細氣道:「你不是一直想將堂弟從西北調回都城麼,都懇求母后幾個月了, 母后卻一直不肯鬆口。可她程少商連嘴都沒張,陛下就將她的三叔父從一個荒僻小縣調去一個富庶的大縣為太守。看著吧, 這回征伐壽春, 她的父親定是要立功而返了。」
二皇子妃冷笑道:「前幾日,太子妃不也懇求母后將你的堂妹許配與汝陽王世子的長子麼。我堂弟那件事母后雖沒答應, 但也沒把路堵死。可太子妃您呢, 母后是一口回絕了罷!也是,看看太子兄長的樣子, 恐怕父皇和母后都不想家中再來一個孫氏女娘了吧!」
太子妃當即變了臉色, 氣的手指發抖:「你……」
二皇子妃再添上一把柴, 繼續道:「真要論出身的話, 哼, 還記得年幼時,我曾看見太子妃的伯父來家中拜見父親。還沒上階脫履呢,就對我父親納頭叩首……可是婚配之後,太子妃您既是長嫂,又是儲君之妻,我還不是每回見了都要躬身下拜?這我都心平氣和了,您拿少商來激我,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太子妃臉色難看,覺得莫名羞辱。
少商聽到這裡覺得差不多了,趕在太子妃再開尊口之前疾疾走出去,亮相在兩人跟前,太子妃和二皇子妃齊齊一愣。二皇子妃率先反應過來,笑眯眯道:「原來是少商啊,都敬完酒了?」
少商躬身行禮,恭敬道:「回稟兩位殿下,都敬完了。」
二皇子妃睃了太子妃青白的臉色,十分快慰,故意有所指道:「適才我與太子妃的話,少商可都聽到了……?」
少商也看了眼太子妃,微笑道:「有些聽見了,有些……沒聽清。」
二皇子妃輕笑一聲。
太子妃總算緩過臉色,僵笑道:「少商在宮裡待了這麼多日子,連二弟府上你和子晟都赴過兩次宴了,可你至今還未來過東宮。眼下冬日閒散,諸事輕省,明日你再怎麼樣都要去我那兒一趟!」
「明日不成,明日是妾的休沐日。」少商一本正經道。
「那就後日!」太子妃繃著臉。
「後日也不成,後日妾要與淩大人去探望霍夫人。」
「那就大後日!」太子妃一咬牙,心知自己起初對程少商就用錯了態度,無論如何都要找機會改過來。
少商吊足了對方的胃口,這才無可不可道:「也行,那就大後日吧。」
二皇子妃一直含笑看著,此時才道:「知道是太子妃在邀客,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子妃在討債呢。好罷,不過精誠所至…咦,那,那不是…泠君阿姊,泠君阿姊!」後面她已高喊出來了。
少商和太子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鏡心湖對岸走來一隊宦官宮婢,簇擁著一對華服男女,後面還有兩名抱著孩童的宮媼。
那名男子面目尋常,三十左右,只是普通的世家公子模樣,可那華服少婦卻非同一般——只見她年約二十六七,生的婀娜嬌麗,膚白貌美,待走到近前,少商更覺得她舉止端雅高貴,眉目溫煦動人,就是氣色不大好,眉宇間愁容深鎖。
不等旁人張嘴,二皇子妃已經親熱的迎上前去,旁若無人的去拉那少婦的胳膊,激動道:「泠君阿姊,真的是你!我還當是在夢中呢!你怎麼回都城了,你不是一直住在河東麼,怎麼進宮來了?!你來了為何不來看我!」
這少婦被這一連串問的都笑了,然而還是與那華服男子先向太子妃和二皇子妃行禮。行禮時,那華服公子自稱『外臣涼上』,少商也不知是哪兩個字。
那少婦答道:「我與郎婿一直在原籍,可近日州牧大人來都城述職,就叫我們一道來。算算日子,其實我們數日前才到。這不,今日皇后娘娘就宣我們進宮了。」
二皇子妃緊緊握著她的手,迭聲追問:「阿姊這回不走了罷,我們幾個小姊妹每回相聚,獨缺你一個!母后這些年也常念叨你,想來是要見見你的孩兒。」
說著,她目光轉向少婦身後。這時,兩名宮媼已將兩個孩童放到了地上,女孩大約六七歲,男孩四五歲。
少婦輕聲吩咐兩名孩兒行禮,二皇子妃連聲不必,又屈下身子逗弄了會兒,才笑問,「原來這就是阿姊的孩兒呀,生的真是瓊脂玉樹,玉雪可愛。阿姊就這一兒一女麼,我倒生養了兩兒一女,回頭咱們叫孩兒們一道玩耍……」
少商起初不知來者是誰,忽見太子妃神情陰鷙,比適才被二皇子妃冷嘲熱諷時還難看十倍。她心念一動,隱隱知道這位『泠君阿姊』是誰了。
二皇子妃連珠炮似的說了好些話,直至那位少婦的丈夫有些不耐煩了,她才笑道:「少商過來,我替你引見。這位是我自□□好的阿姊,姓曲,小字泠君。泠君阿姊,她就是子晟未來的新婦,叫程少商,你別看她年紀小,人是又聰明又有趣!」
曲泠君含笑與少商互相見禮,隨後細細打量著笑道:「一眨眼,子晟也老大不小了,嗯,記得他才滿十歲時,陛下就打算起他的婚事和兒女了。」
二皇子妃掩袖笑道:「呵呵呵,阿姊說的是。父皇一直盼著子晟早日成婚,誰知一日日等到現在,可急壞父皇了。」
曲泠君道:「好飯不怕遲,子晟自幼少年老成,甚有成算。他自己願意娶的新婦,總比硬被壓著娶一個強……」
這時,那名叫『涼上』的男子終於忍不住道:「不如你與貴人們說話,我與孩兒們先行一步。」說著,他轉身要去抱孩兒,誰知兩個孩子似乎甚怕父親,竟齊齊後退一步。
『涼上』面露不悅,冷聲叫宮媼抱起孩子。
太子妃冷眼看著,皮笑肉不笑道:「公子不必急著走,我們妯娌與汝妻多年未見,甚是想念。曲夫人,你既然回都城了,怎麼不給東宮去個信。……這回來都城,就不走了罷。」
她說到『東宮』兩字時,刻意咬重兩分,少商暗暗皺起眉頭,那『涼公子』果然面上湧起一抹煞氣。
曲泠君不卑不亢道:「嫁雞隨雞,州牧大人看郎婿近年讀書有成,要給他引見城中幾位相熟的大人,順便教導政務,臣婦就隨了來。若是來日郎婿要走,臣婦必然也隨去。」
太子妃瞥了那『涼公子』一眼,故意柔聲道:「數年不見,回想當年,你與本宮娣婦姊妹相稱,言談無忌。如今卻要自稱臣婦,屈膝行禮,真是物是人非哪……」
曲泠君看到丈夫面露怒色,趕緊道:「天底下物是人非的事多了,也不止一樁一件。我與二皇妃的身份雖有變動,可情分卻是不會變的。」
二皇子妃立刻道:「泠君阿姊說的是!再怎麼變,我都當阿姊是親姊!」
「來都來了,不如來東宮做兩日客吧。」太子妃輕飄飄的又道。
『涼公子』冷哼一聲,拂袖站到一側。
曲泠君抬起頭,恚聲道:「東宮妾是不會去的,太子妃也莫要再說這些無趣的話了,叫有心人知道了,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
聽見這毫不留情的拒絕,少商一愣,心道這位大姐外柔內剛,很有性格啊。
太子妃臉色鐵青,強笑道:「那也好。我近日得了些南邊來的江錦細綾,回頭給你送些去。你們慢慢敘舊,我先回去了。」
曲泠君恭敬道:「太子妃說笑了。這裡是宮中,哪能由我們隨意閒聊,妾也要去長秋宮了。既然殿下要回去,妾先恭送太子妃。」說著,她屈下膝蓋,行了一個端正的禮。
太子妃看了她幾眼,冷哼一聲而走。待她走遠,曲泠君才回過頭,對著二皇子妃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回頭我們再聚。」
二皇子妃點點頭,目送曲泠君一行人離去,過了良久,才歎道:「當年,我還以為能與她能做妯娌呢……嗯,少商你毫不吃驚,想來子晟將那件往事也告訴你了。」
少商無奈一笑:「這回殿下可猜錯了,不是淩大人告訴我的。」是皇后說的,淩不疑口風緊的很。
二皇子妃挑了挑眉,也不問下去,又望向曲泠君一行人離去的方向:「當初泠君阿姊也常進宮玩耍,唉,可惜了……」她轉過頭,「少商,若泠君阿姊成了太子妃,你我的日子必然比如今好過,你說是也不是?」
少商笑笑:「殿下慎言……況且,好不好過的,我可不敢說。不過我看曲夫人如今過的不錯,郎婿想來是門當戶對之人,又生養了這般可愛的一雙孩兒。前塵往事,不提也罷。」
淩不疑曾說過,二皇子妃看似心直口快,實則內心精細,頗具才幹,將二皇子的王府管的滴水不漏。
二皇子妃不屑道:「門當戶對是門當戶對,不過這位『涼公子』的你也看見了。不但性情急躁,人也甚是平庸,唉,可惜了泠君阿姊的才情和學識,也可惜了我要與一個庸人做妯娌,真是明珠暗投……」
少商噗嗤一聲:「殿下,再請您慎言……還有,哪有您這麼誇自己的。」
二皇子妃轉向太子妃離去的方向:「其實,我從不敢輕視出身不如我的人。年幼時,我隨阿父見過外面的亂相,也見過草莽出身的英雄豪傑。可我們這位太子妃,哼哼,若她真有本事,上哄的住父皇母后,下籠絡的住太子兄長,我也服她。可她偏偏既無才幹學識,又無容人雅量,連吵架的能耐都欠奉,除了用身份禮法壓制,就沒贏過我一回。以後你真與她結交起來就知道了。哎呀呀,不是我刀口無德,我這位姒婦是真真的乏善可陳,一點不假……」
少商不願隨她一道口誅筆伐,便岔開道:「恕少商孤陋寡聞,曲夫人所嫁的究竟是哪一家啊。還有這位『涼上』公子,我可有見過他家的什麼親眷麼?」
二皇子妃轉身而笑:「你適才不就見過麼,就是席中那位梁無忌梁大人呀。泠君阿姊的郎婿是梁家未來的家主,單名一個『尚』字,吾輩尚德的尚。」
少商輕輕啊了一聲,原來是這兩個字。她又道:「多謝殿下指教。依妾適才看來,那位梁州牧甚是明理和善,有君舅如此,曲夫人的日子想來不會難過。」
二皇子妃又歎又笑,招呼少商沿著湖邊行去,邊走邊說道:「唉,若真是君舅就好啦。不是不是,梁州牧是梁尚的堂兄。他二人的父親是同胞兄弟,說來還是梁尚的父親年長一歲。當年,梁州牧的父親生下兒子就早早過世了,其兄——也就是梁尚的父親,想反正自己膝下無子,就將侄兒接來親自撫養。誰知呀,足足過了二十年,梁尚的父親才與續弦的新夫人生下了梁尚及其弟,可不久後樑太公就身染重疾,時日無多了。」
少商拂開湖邊的垂柳枯枝,眨眨眼睛:「嗯,這應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的世道可不太平啊。別說梁家這樣的大家族,就是小戶人家,也要個年富力強的人來當家才好。」
二皇子妃目露讚賞:「正是這個道理。梁太公是個明白人,何況他本就將侄兒視如己出,臨終前將家主之位傳給了方才二十多歲的梁州牧——梁太公沒托錯人,所謂樹大招風,戾帝窮盡搜刮,暴斂無德,當年與梁家齊名的河東世族倒下不知凡幾,梁家始終穩穩當當的。」
這個少商知道,非是如此,河東也輪不到樓家這樣原本的二三等世族出頭了。
「可是,梁太公看得開,別人就未必啦。太公的遺孀守寡時還年輕,卻不肯改嫁。好吧,算她舊情難忘,可是梁州牧在前頭忙碌周旋,她就在後頭到處找人哭哭啼啼,不是痛訴自家孤兒寡母可憐,就是念叨梁太公對梁州牧的『滔天』大恩。我小時候沒少聽人說這梁媼的糊塗可惡!好啦,也不知是不是這梁媼暗中詛咒的,梁州牧仿佛也隨了他大伯父梁太公,子息淺薄,老妻亡故後,膝下只剩幾個姬妾生的女兒。就在泠君阿姊嫁去前不久,梁州牧當著闔族父老與曲家親眷的面,將梁尚立作了下任家主。」
少商皺眉道:「那若是梁州牧和梁太公一樣,晚年得子了呢。」
二皇子妃不在意道:「晚年得子也沒用了,當著祖先靈位還有族人姻親立下的誓言,難道是玩笑的麼。」
「適才殿下還說這梁尚十分平庸呢。若有人說他不堪家主之位,要換人,那曲夫人該怎麼辦?」可以嫁太子的人才,做個世族的掌家主母已是虧了,別是最後連這個都沒撈上。
「哼,曲家難道是吃素的。當年梁曲兩家反目成仇,好容易才前嫌盡釋,結了秦晉之好。再說,如今世道太平,那梁尚只要不昏頭闖禍,情形也不會壞到哪兒去。」
「殿下您真是廣聞博記,不論別家的陳年舊事,還是觀世道人心,您都如數家珍,說的頭頭是道,妾身佩服之至。」
「那是因為我嫁了個炮仗性子的郎婿,若是不將耳朵伸長些,眼睛張大些,王府還不知是什麼樣呢。我若嫁的是子晟這樣的郎婿,便能諸事不理了。嗯,不但如此,大約連每日的洗臉水該多熱,他也一道定好了。」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互看一眼,然後一齊笑了出來。
人人都覺得淩不疑是神仙下凡,無可指摘,難得有人吐槽他,少商尤其笑的快慰。
笑了一會兒,二皇子妃鄭重道:「少商妹妹,我托你一件事。昨日家兄來信,說家父有恙,病中一直惦念我。是以我打算明日啟程去探望他。平陽郡雖說不遠,可少說也要月餘才能返還。這陣子若二皇子有什麼不妥,你幫我求求子晟,好歹照看一二。待我回來,定有重謝……你只要求了就成,子晟答不答應,我都領你的情。」
少商一口應下。心中暗歎,二皇子人雖莽撞,不過極有妻運啊。太子殿下人那麼厚道,卻倒楣催的娶了個拎不清的。
……
次日少商在家飽飽睡了一日,第二日隨淩不疑去杏花別院探望霍君華,再度遇上等著上位繼父的崔祐大叔。他不但自己來獻殷勤,還帶上了兩個兒子。
崔大今年十三歲,其弟崔二小兩歲,兩名少年甚肖其父,都是手腳細長伶仃,一副瘦猴模樣,不過人倒很機靈歡樂。少商去時,他倆正圍在霍君華身旁,一個捶肩,一個端湯藥,一口一個『霍家阿姊』,兩臉諂媚。
——沒錯,鑒於霍君華的腦子如今停留在少女時代,阿猿哥哥自然未婚無子,崔大崔二便假稱是親爹的『遠房堂弟』,扮的不亦樂乎。
崔大道:「……就憑您這容貌家世,那是月裡姮娥,吳越西施啊,配個王公貴胄都綽綽有餘,哪能隨便許嫁啊!」
崔二道:「可不是可不是。霍家阿姊,您得端點架子,別這麼和氣可親,不然隨便什麼八怪都敢暗暗欽慕您了!」邊說這話,邊看親爹,意指十分明顯。
霍君華被捧的飄飄然,稀裡糊塗的將藥汁一飲而盡,全然忘記了苦味,還得意道:「……你倆年紀雖小,但眼光不錯。我也覺得自己太好說話啦,心又軟,結果什麼阿貓阿狗都有膽子肖想我,我得厲害點才行!」
崔侯氣的臉色鐵青,少商悶笑的趴倒在地板上。
崔大崔二排擠親爹,哄的霍君華笑的花枝亂顫,活脫脫一對佞臣模樣,誰知一見了淩不疑立刻變的乖巧又老實,眼中放出的崇敬光芒險些戳瞎少商的狗眼。淩不疑也十分喜歡他倆,一臂夾了一個,拎到外面庭院指點武藝去了。
等兩個不孝子離開,崔侯這才有機會湊到女神跟前,巴結的提議共進午膳。
霍君華把俏臉一板,矜持道:「這可不成。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從小一起大,也要拘些禮節的好。還有,你不要老是叫我『君華妹妹』,鄰捨要說閒話的!」
崔侯氣的差點岔過氣去,少商當時坐在窗邊正要喝水,聞言直接在日頭下噴出了一條歡快蹦躂的彩虹。
……
第三日,少商照例在皇后跟前修完了功課,午膳後略略睡了一覺,起床對鏡整理裙袍,便昂然邁步走向東宮。
走在路上,蓮房不無擔憂:「女公子啊,您還是別去了,東宮是人家的地盤,萬一太子妃要欺負您,那怎麼辦?」
少商大步流星,毫不畏懼:「當初我是不知對方底細,所以才一直不肯去東宮。如今嘛……一來,我心裡有了底,太子妃拿捏不到我的。二來,我總不能一直避著她。」
桑菓低聲道:「女公子,她到底是太子妃,你若得罪了她,她將來給你下絆子可怎麼辦?」
少商哈了一聲,不屑道:「說的好像我不得罪她,她就不會給我下絆子了似的。這世上有一種人,叫做無知小人。不論你得不得罪她,她都要踩你幾腳。」
說話間,她們行至東宮,太子妃已在內殿設下點心果酒,同時還領了幾個娘家女孩作陪。
拉攏一個人,並收服為己用,需要幾個步驟呢?太子妃在心裡盤算了幾遍,無非『利害』二字,施以威嚇,許以好處,那便水到渠成了。
她打算先點出程少商潛在的困境,威嚇其未來不可期,然後再寬厚的許諾種種好處,表示願意成為她在宮中的靠山,計成矣。
用過些許點心,太子妃看前頭兩人寒暄時還算客氣,便悠遠的長歎一聲,等著少商發問『殿下為何嗟歎啊』。誰知那小女娘只顧低頭吃喝,時不時的還指摘漆器的光澤形狀。
太子妃含氣,瞪了身旁一眼,她的娘家小堂妹會意:「太子妃,您為何嗟歎啊?」太子妃終於可以說了,假歎一聲:「我歎少商妹妹有難,而且就在眼前,她卻懵懂不知。」
按照原先設定的,此時應該少商十分惶恐的來問『我有何難』,但太子妃怕這小女娘不解風情,於是這個任務又由小堂妹來承擔了。
堂妹道:「程娘子得嫁貴婿,又得皇后喜愛,能有何難啊?」
少商似乎有了些興趣,從食案上抬起頭。
太子妃憂傷道:「少商妹妹,你年紀小,有時候顧慮不夠周全。前次你得罪了五公主,害的她被拘禁至今,食邑還盡皆收回。這一來你們已成大仇,將來她若能出來,還不狠狠報復於你。還有母后那邊,此時她在氣頭上,什麼都好說。可將來她若心疼起女兒來,遷怒於你,你該如何是好啊。」
少商想了想,問:「那殿下有何妙計助我脫困。」
太子妃笑道:「我是為你著想,俗話說,疏不間親,娘娘和公主到底是親母女,為將來著想,你不妨在娘娘跟前求情,將五公主放出府邸,還其食邑。這樣公主念你的情,你二人之間的怨恨自解,說不定以後還能親如姊妹。」
少商笑了:「有兩件事,太子妃最好明白一下。第一,當初五公主栽贓我殺人時,我並未得罪她。她惱恨我的緣故太子妃清楚的很。是以,除非我與淩大人解除婚約,公主是不會和我親如姊妹的。」
太子妃急道:「正因如此,倘你能以怨報德,解救公主出府,她必然感激於你。」
少商笑笑,繼續道:「第二件事,五日前,淩大人告訴我,五公主前幾日終於買通了一名守衛,讓她的傅母偷偷出府,攜金銀玉器至東宮,遊說太子妃您為其說項。」
冷不防被戳破,太子妃臉上忽紅忽青,好像得了打擺子,半晌後才強笑道:「五妹也是心急想出來,我忝為姒婦,總是要替她周旋一二。那些金玉,是我替她暫管的……」
眼見少商笑眯眯的眼神,太子妃也說不下去了。
「不過殿下說的也有理。」少商道,「所以,從五公主被罰至今,我隔三差五就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為她求情。至於放還是不放,兩位長輩自有主意。」好人誰不會做,還等太子妃來勸。
首計失敗,太子妃臉色青黑,但仍然堅強的繼續戰鬥。
「好罷,五妹的事先擱在一邊,既然說到了你與子晟的婚事。我比你年長些,少不得要勸勸你。這麼多年來,陛下為何一徑勸說子晟早些成親,不就是為了開枝散葉繁衍子嗣麼。可你年歲還小,早育多育都對身體不好。到時陛下見養兒子息不豐,暗暗責怪於你,你該當如何。依我看來,不如早早計畫,尋幾位可信的姊妹,將來隨媵出嫁,既可作心腹,又能分擔生育之困,豈不妙哉。」
少商想了想,歪著頭道:「我一早就跟陛下和娘娘說過,我悍妒成性,絕不許淩大人蓄納姬妾。若他敢,來一個我弄死一個,來兩個,我弄殘一雙。」
太子妃身旁的女孩們原本一個個含羞帶臊,聽了這話頓時臉色慘白。
「殿下別急。」少商笑呵呵的制止太子妃再度開口,「您的話也有理,生育的確不容易。」
太子妃抹了一把汗,笑道:「你能聽得進去就好,我全是為了你好。你看看我的這些姊妹,各個性情溫順,知書達理……」
「不過,」少商打斷道,「若我要找媵妾,為何不找自家人呢。不說家父麾下的部曲之女不少,就是鄉下的程氏族親也有許多女兒啊。那不是更加可信可靠?」
太子妃急怒道:「那些粗笨女子如何配得上子晟……」
「為何要配得上!」少商目露嘲弄之意,「不過是用來繁衍子嗣的,粗壯些才好。要那些水靈妖嬈的女子作甚,將來疏離我與淩大人的夫妻之情麼。」
太子妃再度無言以對,因為對方說的實在有道理。像她自己,自從不能生育之後,舉薦給太子的姬妾都是身壯貌陋之輩。
既然這小賤人聽不進好言好語,太子妃便冷下臉色:「將來的日子長的很呢,如今少商妹妹有父皇母后的寵愛,自然不把我看在眼裡。可是來日方長,難道少商妹妹不願與我交好,結個姊妹之盟?你若接納了本宮的姊妹,本宮將來也會視你如姊妹。」
喲,這就威脅上了。少商十分歡樂:「妾以為,有淩大人和太子殿下交好,情同兄弟就夠了。太子妃殿下嘛,恕妾不敢高攀。」言下之意,您老的榮華富貴還掛在太子身上呢,討好您不如直接討好太子……何況,她心中已隱隱起了一個念頭。
——太子妃的確如二皇子妃所說,貪婪虛偽又愚蠢。
其實她不知道,帝後的存在才是對她最大的保護。皇帝重諾,皇后心慈,若是沒了這兩座大山,她既無寵無子又無強大家世,都不用淩不疑出馬,少商自己就能把她扯下來。甚至少商都不用親自動手,那些垂涎皇后寶座與外戚好處的功臣勳貴難道是吃乾飯的?可笑太子妃還在展望將來帝後過世後的『美好生活』。
太子妃這會兒已不願假作和善了,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好賴不聽,我就與你來論一論禮法孝道!你定親至今,淩侯府邸一次都沒去過,淩侯夫人你更是視若不見!再怎麼樣,她都是子晟的繼母,應有禮數你一概罔顧。我倒要看看朝中的御史大夫們管是不管……」
她好歹是儲君之妻,還能指使的動幾個小御史,倒是朝裡朝外一應和,看整不死程少商這小賤人!
誰知她這話非但沒嚇住對方,反激的那女孩重重一掌拍在食案上,雙目淬火一般,身體緩緩立起——
「太子妃閒來無事還是多讀一讀書罷,別學的一知半解就來教訓人!那淳於夫人一不是淩大人的生母二不曾養過他一日,生養之恩皆無,倒還與霍夫人有深仇大恨,還敢來擺什麼君姑繼母的派頭!」
「霍夫人雖脾氣不好,對淩大人不僅有生養之恩,當年兵荒馬亂中,百般辛苦才護的兒子周全。彼時彼刻,淳於夫人在哪兒?她正在勾引淩侯!」
「都是積年的老妖精,裝什麼慈悲仁善的小仙姑。我那正牌君姑恨不得淳於氏去死,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換了我,我阿母跟人有生死大仇,我不當街潑她金汁就算是我大不孝了!淩大人現在還對淳於夫人客客氣氣的,那已是看在生父淩侯的臉面上了。我倒要看看還有誰猶自不足,拿這破事來尋釁?!」
太子妃被指桑駡槐的臉上氣堵聲噎,幾乎要背過氣去,但亦如二皇子妃所說,她連吵架的才能都十分貧乏,只能抖著手指喃喃著『你,你…竟敢,竟敢…』
少商大獲全勝,也不打算追殺窮寇,便滿意一笑,正打算鳴金收兵,得勝還朝。這時,忽從門外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老媼,她衝著太子妃大喊:「娘娘,殿下殿下…出事啦!適才阿黑衝到宮門外報信…!」
少商不知其裡,太子妃卻知道阿黑是她派去盯著梁府(準確的說是曲泠君)的眼線。她一聽情敵家有事,顧不得少商在場,著急的問道:「出了什麼事?你快快說來!」
那老媼叩首,大聲呼喊:「梁家出人命啦!說是曲氏夫人謀殺親夫!」
……少商與太子妃面面相覷。
第105章 登場
太子妃固然日夜盼著情敵倒楣,但這樁變故她也始料未及。至於少商, 更是無所謂, 她統共見過曲泠君一面, 能有什麼交情, 倒是猶豫著該不該給二皇子妃報個信。
太子妃興奮的面色潮紅,仿佛寡婦遭遇了第二春, 全然忘了適才被少商數落的灰頭土臉, 都顧不得和她算帳,隻急的要和心腹商討如何應對。
離開東宮,少商看天色不早,去長秋宮應了卯便溜達回家了。臨走前,皇后還跟她打趣:「看來, 太子妃沒吃了你呀,嗯, 手,腳,都在嘛。」少商得意道:「就太子妃那牙口, 還是吃軟乎些的好,我太硌牙了。」
回家路上淩不疑和她說說笑笑, 居然絕口未提梁家命案, 不知是沒聽說, 還是和少商一樣也沒當回事。
不過他來不當回事, 有的是人很當回事。
次日清早, 淩不疑看今日晴好, 乾爽冷淨,便勸少商向皇后告假一日,兩人好去外面遊玩,卻被少商打著哈欠拒絕了,說是鬧冬困,想在暖和的長秋宮裡縮著打瞌睡。
淩不疑看著像隻小貓咪般懶洋洋的女孩,抿嘴凝目,正想再行說服,剛踏進內殿,卻看見二皇子和太子妃已迫不及待的將梁尚之死告知皇后。
太子沉默的坐在一旁,失魂落魄。
二皇子猶如家長偶爾不在身邊的小朋友,驟逢大事,興奮的不知如何是好——
「……母后您聽我說,昨日梁家可鬧翻了天,我都打聽清楚了!起初發現梁尚屍身時,梁無忌還想遮掩,又是家醜不外揚那套。可那梁老媼是個潑婦啊,她能乖乖聽話?她暗地裡讓隨從將都城裡的親朋故交告知了個遍,然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請親朋們做主!這一下就驚動官府了。京兆尹裝聾作啞的不肯出面,可廷尉府的紀老兒哪肯甘休,當時就著人去捉拿曲泠君,誰知梁無忌領了府兵攔在家門口,放言若揚侯紀遵非要拿人,梁家人只能血濺廷尉府了!兩人爭執不休,一個說是家事,一個要正國法,昨日兩人趕在南宮下鑰前將官司打到了父皇那兒!」
這麼長長的一段,二皇子說的行雲流水,順暢無比,連個咯噔都沒打,少商不免佩服:「二殿下記的好清楚啊。條理分明,口齒俐落,二殿下很有才幹嘛。」
淩不疑瞥了一眼精神抖擻的女孩,她一點也不困了。
二皇帝仿佛一隻灌飽了老酒的老鴰,得意的呱呱兩聲,掩飾不住滿臉自豪,他正要接著往下說,淩不疑悠悠道:「二殿下自然清楚,因為昨日梁州牧與紀大人吵到陛下跟前時,二殿下就在場。」
少商疑惑:「這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在場。」
「那你昨晚什麼都沒說!」
「你沒問。」
少商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頭。
皇后緊張的直起上半身,指著二皇子道:「你又做錯什麼事了,你新婦才出門一日,你就又闖禍了?」
二皇子既尷尬又憤慨:「母后你說什麼呢,這回不是……是父皇聽說我外舅病了,特意著我詢問,還賜下了食藥……哎呀,母后你真是的!」
少商看氣鼓鼓的二皇子還在瞪皇后,太子一臉想問又不敢問,她轉頭對淩不疑道:「那陛下後來怎麼決斷的。」
淩不疑簡潔道:「折中。曲氏依舊留在梁府,但由廷尉府派人看管。」
皇后皺眉道:「這……天子腳下,都出了人命官司,這樣妥帖麼。」
淩不疑側身朝向皇后:「梁州牧說,梁家婦殺了梁家子,怎樣都是梁家的醜事,外頭不知多少人等著看他們河東梁氏的笑話。若真是曲氏謀殺親夫,梁家必定不會包庇,可如今方過半日,事態不明,他家塚婦就被鎖去廷尉府關上幾日或用些刑罰,那以後樑家也無顏見人了。何況曲家人正在趕來的路上,他懇請陛下好歹緩上一緩。」
皇后緩緩點頭:「梁州牧說的也有道理。這件事,既是國法,又是家事。」
其實,時人碰上這種家族內部的陰私,多是兩家姻親共同商討決議後自行處置,百姓喜聞樂見的輔助工具有豬籠與麻繩等等,只有極少數談不攏的才會告上官府。不過這年代,沒幾個人愛上衙門,有時兩家談不攏哪怕來場械鬥,也會儘量避免將事情鬧到眾所周知。
二皇子不滿的瞪了下淩不疑,覺得自己辛苦半天做好了前情介紹,卻被淩不疑講完了最精彩的部分,簡直是貪功,是搶功!
「母后,母后!」他趕緊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這樁命案裡頭貓膩可多啦!曲泠君兒臣認識,她並非心狠手辣之人,腦子也不糊塗,那為何要謀殺親夫?想來是婚姻不幸,度日如年,兒臣打算著人好好查探一番……」
皇后一拍案幾,呵斥道:「你胡說什麼,這有你什麼事!不許瞎摻和!」
「怎麼沒有兒臣的事啊。此事撲朔迷離,待兒臣查它個水落石出,正好顯顯兒臣的本事,哈哈,哈哈哈……」
少商看皇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忽出聲道:「二殿下,你是不是那曲泠君夫人的姦夫啊?」
太子險些撲倒。
二皇子膝蓋一滑:「你你你,你竟敢污蔑本……」
「妾適才看二殿下知道梁尚被殺後,歡喜之極,笑聲不絕,還以為那曲夫人將來要與二殿下雙宿雙飛呢。」
二皇子幾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眼眶都快裂開了:「一派胡言,我我我要殺了你!」說著便要撲過來打少商,誰知少商一下躲到淩不疑身後。
淩不疑正襟危坐,紋絲不動:「我勸二殿下稍安勿躁,心平氣和。」
二皇子摸摸曾經摔裂並養傷兩個月的肩胛骨,憤然的坐了回去。
少商趴在淩不疑的肩頭,探出腦袋:「梁州牧與紀大人鬧到陛下跟前時,二殿下也在,如果陛下有意,自會點殿下去署理此案。陛下吩咐二殿下了嗎?若無公事,那就有私誼。可那梁家曲家與殿下有什麼關係啊,她曲泠君謀殺親夫也好,紅杏出牆也罷,都有該管之人去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不知道啊!二殿下閒著無事非要去插一腳,是唯恐人家記不起曲泠君與東宮的淵源麼。二殿下,妾問你一句,你是何居心啊?」
論口才,一百二十個二皇子串起來也抵不過一個程少商,他立時被問住了,不安的去看親媽和胞兄。
「二皇妃臨出門前還說,二殿下如今年長穩重了,哪怕她出門不在家,殿下您也能妥當行事,可如今看來……嘖嘖嘖。」少商大搖其頭,一臉遺憾,「我定要寫信給二皇妃,將殿下今日之事告訴她不可!」
淩不疑微笑道:「等你信寫好了,我用快馬替你送去平陽郡。」
「不許你告訴她!」二皇子吼的屋宇發震。
「妾就要告訴她!」
「你敢?!」
「殿下看妾敢不敢!來人啊,備筆墨!要上好的筆,一等的墨!」
「你……」
二皇子撲上去要掐這小混帳,淩不疑虛晃一掌擋開,於是二皇子一個狗啃泥撲倒在地上。少商很狗腿捶捶淩不疑的肩頭,以示景仰。淩不疑含笑斜睨。
「——好了!」皇后一拍案幾,喝止了這段三歲五歲與十歲之間的鬧劇。
她按了按自己的鬢角,凝視次子,一字一句道:「你現在給我回去,老老實實的待在王府裡。這樁案子不許你插手,若有違逆……想想你五妹。」
嚴厲處罰過一個兒女的好處,就是其餘兒女都不會再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了。
二皇子看皇后面色凝重,頓覺後脖頸一涼。他可不想等老婆回來後,發現食邑封號全沒了,是以只能不情不願的告退。
臨跨出殿門前,他看見從淩不疑背後大搖大擺走出來的程少商,不甘心的咬牙道:「母后,難道您不打算處罰程氏這小……」
「還不快滾!」皇后大喝一聲,二皇子一溜煙跑了。
太子妃一直端著矜持的微笑,目送二皇子離去,才輕歎一聲,開始婊演——
「母后莫憂,兒臣盡知尊長心中苦惱。唉,想當年曲家妹妹風姿秀美,端麗無雙,又書畫雙絕,都城中的姊妹莫不仰慕。沒想到世易時移,她竟然做出這等駭人聽聞之事,真令我等唏噓不已。所謂日久見人心,想來曲家妹妹心中含怨已久,今日釀成人倫慘事,她還能一死了之,可憐她那兩個孩兒,以後可怎麼做人啊……」
「太子妃好嗓子。」少商冷冷的打斷,「十月旦上的驅儺戲都沒您唱的好聽。」
太子妃被打斷了情緒,怒道:「你也太不知長幼尊卑了,仗著母后的寵愛,毫不將我放在眼裡。我一番好心,純是憐憫曲家妹妹……」
「明人不說暗話,也沒人是傻子。您以為大家真信您是在憐憫曲夫人麼?你適才一番唱作,隻四個字可以配——幸災樂禍!另有四字,就是『落井下石』!」你是釘子我是錘,程少商專治太子妃各種不服。
太子妃心中怨毒,臉上卻裝的可憐,嗚呼一聲撲向太子,泣道:「殿下,您就看著這小賤人欺侮我麼!」
太子一把推開她,起身直立,冷冷道:「泠君出了事,你就這麼高興?當初我以為你柔弱純善才娶了你。你真該照照鏡子,你適才的嘴臉,真是醜惡之至!」
太子妃含淚驚訝。
「妾勸太子妃一句,莫要高興的太早。如今曲夫人的郎婿死了,她若真是兇手也罷了,若她不是呢?」少商回頭道,「淩大人,梁家這樣世族之婦,可以改嫁麼。」
淩不疑道:「自然可以。不能當正妃,當個良娣還是不難的。」
太子妃緊緊抓住自己衣襟,滿心恐懼,若曲泠君真進了東宮,那她還有好日子麼。
太子低斥一聲:「還不回東宮去!這事不許你再插嘴!」
太子妃心知丈夫動了真怒,皇后又不待見自己,當下不敢違抗,惶惑的向婆母和丈夫跪拜告退,顫著雙股往外走去。
「太子妃。」淩不疑忽出聲。
太子妃停下腳步,回望眾人。
「曲泠君弑夫案陛下已經知道了,臣勸太子妃不要自作聰明,從中作梗。」淩不疑道,「太子妃也許盼著曲泠君萬劫不復,可您若真插了手,臣跟您擔保,萬劫不復的一定是您。臣的本事,您是知道的。」
太子妃被淩不疑冰刃般的目光一掃,滿腹魑魅魍魎無所遁形,想起這些年來,淩不疑幾乎捏住了自己所有的短處,她倉皇而去。
待人徹底消失後,少商長長出了一口氣,轉頭道:「太子殿下,您當初究竟為何娶她呀。」娶錯老婆毀三代啊。
太子緩緩的團膝坐下,苦笑道:「一來是父皇有言在先,孤不忍父皇為我悔諾。二來……孤和她自小定親,世人皆知,若孤悔婚,那她以後就很難再嫁的好了,豈不是害她一生?泠君不同,她出身高門,又貌美才高,沒有孤也能嫁一位門當戶對的郎婿,將來相敬如賓,和順度日,誰知……」
少商見不得老好人長籲短歎,乾脆道:「殿下莫憂,這樣罷,我與淩大人跑一趟梁府。打探一下情形,免得您悶在肚裡,空自煩惱。」
太子正待展顏,淩不疑斜裡插出一句:「要去你去,我可不隨你去。」
少商大怒:「你怎麼這樣?!」
太子連連苦笑:「子晟是在埋怨孤,成婚時沒聽他的勸。」
少商勸慰太子:「殿下您別理他,您成婚時他才多大啊。您若聽了一個十歲孩童的話去悔婚,那才是笑話呢!」
「十一歲。」淩不疑道,「吾彼時十一歲了。」
少商冷哼一聲:「相差很大麼。」
說完,她向皇后端正的跪下行禮,拱臂啟奏:「娘娘,請您賜妾一道手諭,好叫妾去梁府看看。妾不會干擾廷尉府查案,只做娘娘和太子的耳目,回來好將所見所聞相告,以解娘娘與殿下之憂。」
皇后心動,但仍有顧慮:「這……妥當麼。」
少商笑道:「娘娘母儀天下,哪家女眷的事您不能過問?何況曲夫人年少時曾侍奉在你跟前,兩日前又攜郎婿孩兒拜見過您。現在驟然出事,你心有疑慮,正是人之常情。」
皇后覺得這番話甚是妥當,心中大定。笑瞪了一旁裝死的養子,又傳喚宮婢備筆墨,在綾緞卷軸上手書一份手諭,加蓋印璽後遞給少商。
少商雙手接過手諭,告退出宮,出行時故意不要宮婢相隨,然後避在宮門外側一旁靜等。
不一會兒,淩不疑單手負背從長秋宮門而出,跨出宮門時,他眼風側瞟一下,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少商笑呵呵的從側面竄出來,一下抱住他的胳膊:「別這麼快走呀,等等我可好。」
淩不疑不理她,徑直往前走去,順手甩開她的手臂。
少商低著頭,在後面自言自語道:「唉,我本來想告訴他我昨日就向皇后告了三日假,打算下個月和他去塗高山遊玩一番。不過他這麼生氣,肯定不願理我的,還是別說了……」
淩不疑已經一陣風般跨回來,一把抓住女孩,氣笑道:「你說什麼,你適才說什麼?」
少商裝傻:「我說什麼,我說了什麼?我全都不記得了……」
淩不疑一把將女孩頭左腿右的橫扛在肩上,呲牙威脅著:「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把你扔下來了!」
淩不疑身形高挑,少商蜷曲在他肩上,俯視下方青黝黝的石板路,頗覺驚心動魄,卻嘴硬道:「你扔你扔!你扔不死我我就改嫁去!」
淩不疑哈哈一笑,清朗俊美的眉宇像旭日暖陽般舒展,他雙臂回轉,將女孩繞到自己胸前再放到地上站好,湊到她耳邊氣息濡熱,道:「我捨不得。」
少商臉頰紅撲撲的,自己笑的明媚燦爛,卻反去捂淩不疑的嘴,低聲道:「別笑別笑……別笑這麼大聲。太子和娘娘愁雲慘霧的,咱們這麼歡天喜地的可不好!」
淩不疑按住她的嫩生生的小手,在她掌心輕吻了一下;少商用力甩開手,指著他笑駡一聲『登徒子』,然後扭身跑了。
兩人追追鬧鬧行至上西門,少商正要告辭,卻見梁邱兄弟已在宮門外備好了一輛裹著禦寒雪絨的高大馬車,後面靜待著一隊佩劍背弩的矯健侍衛。
她奇怪道:「你今日也要出宮麼,陛下那兒沒事了?」
淩不疑道:「我要去梁家。」
少商瞪眼道:「那你剛才在長秋宮還說不去!」
「我是說不隨你,因為我自己要去——昨日陛下囑託我看著點。」
少商無力的歎道:「今天早晨一時不如你的意,你就要尋機會欺負我一下麼。」
淩不疑托著她的腰上了車,自己隨進車廂。
車廂裡只剩兩人時,他低聲道:「是我的不好,不該又欺負你,要不……你打我兩下吧,我不還手。」他拿起少商的兩隻小手,在自己胸前捶了兩下。
少商笑了起來:「這種打法,可真要疼死你了!」
淩不疑將計就計,身子一軟,將頭埋進女孩細潤暖香的頸窩裡,輕輕的悶笑:「實在太疼了,你給我揉揉吧。」
真是裝的一手好死!少商笑著咬牙,去撓他癢癢,誰知淩不疑身子一側,她的手居然鑽進他的衣襟口,直接摸到柔軟的中衣,指尖之下已能觸到堅韌強健的年輕男子肌肉。
「你在做什麼?!」少商大驚失色,面紅過耳。
淩不疑按住她欲逃回的小手,氣息不穩的笑著:「你在我身上亂摸,卻質問我做什麼,天底下有你這麼不講道理的麼!」
車外騎行的梁邱飛聽見車內傳來的笑鬧聲,轉頭歎道:「兄長,少主公從沒這麼快活過。」
梁邱起低聲道:「盼著少主公以後都能這麼快活,他以前也太苦了。」
……
推搡了一陣,少商發現自己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連耍流氓都欠缺風采,只好認下自己『打傷了』淩不疑,輕輕為他揉胸口上的『傷』。
「欸,你覺不覺得,太子妃其實有點像皇后娘娘?尤其是不說話時,下巴和嘴特別像。」
淩不疑閉著眼,挨在女孩身上:「不過是三份形似而已,內裡淺薄不堪。」
「我知道只是形似,不過……我好像有些知道當初太子殿下為何捨棄曲夫人而娶太子妃了?」少商歪著頭看向車頂。
淩不疑睜開眼,興味道:「怎麼說。」
「諸皇子公主中,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在皇后身邊最長,耳濡目染最多。娘娘其實一直都很委屈,還是一種沒法說出口的委屈——因為在世人看來,她已是莫大的幸運了。兩位殿下年幼時陛下常在外征戰,想來他們一定沒少見到娘娘落寞的樣子。」
「太子殿下贊同娘娘的為人處世,也學了一樣的寬厚端正,依禮行事。所以婚配時,他見了太子妃那副柔弱無依的可憐模樣,便想起了娘娘,又有婚約禮法在前,是以他再喜歡曲夫人,也沒做什麼。二殿下則恰好相反,他並不贊成娘娘為了顧全大局,遇事只會隱忍。是以他喜歡『有辦法』的潑辣女子。他雖也蓄納了姬妾,可二皇妃才是他的主心骨……」
「你要說什麼?」淩不疑眉心浮現淺淺紋路。
少商耐心的解釋:「我在說,其實很多男子擇婦,是受了母親的潛移默化。」
「嗯,這麼說來,正因為我與程校尉一般忠勇穩重,誠實可靠,是以你最終看上了我。」淩不疑根據原理自行衍生結論。
少商無奈:「第一,是你看上我,不是我先看上你。」
淩不疑轉頭,當做沒聽見。
「第二,你若有我阿父一半好伺候,我要日日燒高香啦!只要我阿母哼一聲,我阿父無有不從。可你呢,你別哼我就好啦!」
淩不疑盯著女孩細茸茸的粉紅耳垂,輕聲道:「那你哼一聲,我一定聽你的話。」
「哎呀別鬧,我還沒說完呢。」
少商推開淩不疑,繼續道:「我也見過霍夫人好幾回了,嗯,其實我並不贊成她的性情,太決絕,太偏激,於人於己都不留絲毫餘地。……淩子晟,你也不贊同吧。」
淩不疑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其實,霍君華真是從出生起就拿了一手好牌。
二十六歲前有強大溫厚的兄長保駕護航,誰都不敢慢待她;二十六歲後,上有皇帝罩著,下有崔侯保著,還有淩不疑這樣的兒子。她如果不瘋,如果肯向生活妥協一二,下半輩子絕對幸福的不要不要。
可她偏偏瘋了——她是那樣一種人,如果無法維持心中迤邐美好的花園,她寧可任其荒蕪,也絕不肯改種蔬菜糧食。
淩不疑疲憊的靠在少商身上,歎道:「年前我得了些消息,當年舅父的部曲並未全部戰死,有些在昏迷時被埋進了死人堆裡,清醒後自行離去了。」
「他們為什麼不來找你?」
「怎麼找?」淩不疑失笑道,「當時我才五六歲,霍氏滿門盡滅,連母親失散了。那些人就算逃出生天,也是傷殘病弱,總要先行休養吧。待後來,就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
他歎了口氣,「我只盼能尋幾個回來,母親見了,說不定就清醒了。」
少商默默的點頭。
「對了,你適才扯了半天,連我母親都編派上了,究竟想說什麼。」淩不疑問道。
少商定定神,趕緊道:「呐,正因為霍夫人如此,所以你才喜歡我啊。我與霍夫人截然相反,我聰慧善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溫柔可親…不許笑,你笑什麼,不許笑…」
淩不疑笑倒在車廂裡,背靠車壁,左臂擋著自己笑出淚水的眼睛,胸腔不住抖著。
「我道你想說什麼,饒了這麼一大圈,原來你是想自吹自擂!深明大義,顧全大局…呵呵,你說這話也不虧心,呵呵…」他笑的不能自抑,仿佛將自己之前十幾年的笑都補了回來。
少商惱羞成怒,大聲道:「你還笑你還笑!我生氣啦,哼!我哼了,我已經哼了,你聽見了嗎!你不是說我一哼,你一定聽我的話麼?!」她又重重的哼了一聲。
淩不疑強忍笑意,坐起來,凝視女孩:「你說的沒錯,你聰慧善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溫柔可親,是我這輩子能遇到的最最好的女子!」
少商臉紅了,紅的徹徹底底,裡裡外外,無一不紅。
她只是想稍微吹噓一下,結果直接吹成了超強颱風,險些釀成重大風災事故。
直至下車,她臉上依舊紅潮未退。淩不疑吩咐隨從前去扣門並通報梁無忌,然後回頭給少商系風兜上的帶結。
「誒,你說這曲泠君到底有沒有謀殺親夫啊。」
「我覺得這四字很不妥。」
「呃?」這思路轉的。
「說什麼『親夫』,夫就是夫,還分什麼親不親的。」
「這是因為……還有姦夫?哎喲,你別捏我!呵呵,呵呵,好好好,我說錯了,我說錯了還不成麼!」
然後這一幕就被出門來迎他倆的梁無忌和袁慎看了個正著。
梁無忌:……
袁慎:MMP。人家家中正有人倫慘事發生,你們就在大門口這樣情意綿綿的好嗎?!
見大門敞開,淩程二人立刻收斂形容,端正立好。少商看見袁慎,笑著招呼道:「袁公子,你怎麼也在,好巧啊。」
袁慎板著臉:「家母姓梁。」
少商不經頭腦:「原來令堂姓梁?那更巧了,梁州牧也姓梁。」
寒冷的風卷著枯葉從袁慎身旁飄過。
淩不疑笑容可掬,向梁袁二人作了一個十分端正愉快的揖——哪怕在皇帝面前,他都沒行禮行的這麼快樂過。
梁無忌一邊還禮,一邊歎道:「善見的母親是在下的堂姊,也就是梁尚的嫡親長姊。」
第106章 撲朔迷離
堂弟兼梁氏未來接班人掛了, 梁無忌也沒什麼心思應酬, 徑直走在前頭為淩程二人引路, 周圍簇擁著侍衛與奴婢, 袁慎陪在一旁, 少商邊走邊看——
作為百年世族,無論面積, 佈局,還是氣派,梁府都與萬宅差不多,不過呈現給世人的氣質迥異。梁府猶如一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睿智美人,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顯得氣韻含蓄, 回味悠長。很像梁州牧本人, 雖已不復青春氣盛, 風華正茂,但數十年的磨礪,更顯得淵渟岳峙, 不怒自威。
雖然萬老伯對少商很好, 但她也得承認老萬同志的審美實在是太過土鼈乍富。明明宅邸到手時還很有底蘊的,結果萬鬆柏住進去數月後——亭臺樓閣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刷上嶄新的桐漆, 雕樑畫棟不論哪裡掉色了一概補上亮燦燦的金粉。
其實,有時陳舊也是一種美, 耐心磨拭出來的漆器光澤遠比簡單粗暴的刷新漆更有韻味, 有一種歲月沉澱的回甘。話說萬老伯究竟在童年發生了什麼, 明明他也是世家子弟來的,反倒是貧寒出身的親媽萬老夫人比他更有品位。
少商環顧四周,讚歎道:「好地方,不見半分奢靡,卻猶如置身錦繡膏粱之地。」
淩不疑微笑:「將來我們的府邸儘管照你喜歡的佈置……」
左前方的袁慎忽輕哼一聲。
少商看了他一眼,小小聲的問:「袁公子為什麼不高興啊。」
淩不疑微笑:「人家親舅父過世了,你還要他喜笑顏開麼。」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提聲道:「善見公子,妾還未向您道一聲節哀順變。」
袁慎深吸一口氣,行至少商身旁,道:「家母是外大父原配夫人所出,家母出閣時,舅父尚還未出世。便是後來,家母與兩位舅父也不過數年才見一回。」
少商看看袁慎,再次小小聲道:「袁公子,你但言與梁尚公子沒什麼舅甥情意也無妨,我不會告訴梁州牧噠。」
袁慎腳底一滑險些劈叉:「你……!」他有心怒喝,但細想想好像女孩說的也對,他梗的難受,便一甩長袖,憤然走到前面梁無忌身旁去了。
少商有些懵,向一旁的淩不疑輕聲詢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袁公子好像更生氣了。」
淩不疑滿面春光,眸中笑意清淺:「誰說的。你是世上最會說話的女子了。」
少商含嗔帶笑的白了未婚夫一眼——盡說大實話,討厭!
因為已至中午,梁無忌便請淩程二人先用膳,一行人踏進廳堂,少商見到一位正在埋頭苦吃的老者,頭髮花白,身形乾瘦;再看另外兩張食案上吃了一半的飯菜,少商這才知道自己和淩不疑來時他們三人正在吃午飯。
淩不疑立刻向梁無忌道了聲不是,言語客氣有禮,落落大方。裡頭那老者不耐煩的抬起頭來:「子晟也快過來用飯,吃完了還要忙呢。」
梁無忌皺起眉頭:「該說的都說了,紀大人何必還要一一詢問。」
老者不去理他,繼續低頭吃飯。淩不疑笑道:「梁州牧不要放在心上,揚侯就是這幅狷介耿直的性情,他是對事不對人。」
揚侯紀遵抬頭冷笑:「『對事不對人』?——這不過是糊弄別人也糊弄自己的廢話,自來斷案審問,審的就是人,辦的也是人,恩威並施之下,哪裡能夠只對事不對人?!淩子晟,這話還是你十六歲時說的,如今你年歲大了,人倒變的圓滑了。」
「您還說過這話,很有見解啊!」少商眉開眼笑。
袁慎好像塗了一臉的鍋底灰,又想甩袖子了。
淩不疑笑乜了女孩一眼,道:「我十六歲時以為揚侯年近花甲,大約離致仕不遠,誰知紀大人老當益壯,至今精神矍鑠。可見年少時說的話,大多不甚可靠。」
這話翻譯成通俗語就是:這老不死的糟老頭子怎麼到現在還不死?!——少商想到十六歲的淩不疑年少氣盛的樣子,再對比他如今城府深涵的模樣,不禁感慨歲月造化之功。
「不如過會兒你與老夫一道去審案?」紀老頭倒不生氣。
淩不疑笑道:「不必了。在下只是奉陛下之命來看看情形,案子還是由紀大人看著辦吧。」
梁無忌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頭。
「你別裝蒜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破事,陛下才不會讓你沾手!」紀老頭雖年邁,目光卻依舊銳利,「你會自告奮勇前來,難道不是另有貴人請托……?」
梁無忌和袁慎都盯向淩不疑,面色沉重。
少商連忙道:「紀大人明鑒,可不是我非要淩大人陪著來的,是他自己說陛下讓他過問此案。您老也別想太多了,我也不是什麼貴人啊……」
袁慎噗嗤一下,側頭憋笑,梁無忌莞爾,無奈的搖搖頭,紀老頭咂巴一下嘴,看小姑娘如花似玉傻裡傻氣,便繼續低頭吃飯。淩不疑拉少商坐到食案後,目光盡是溫柔笑意。
梁無忌心事重重,紀遵滿腹官司,兩人匆匆扒完飯菜就雙雙告辭,梁無忌離去前還囑託袁慎一句『子晟與程小娘子就煩勞善見了』。袁慎恭敬應下。
哪怕沒人提點,少商也知道此時的梁府應該是很熱鬧的,遠處隱隱傳來哭喊爭執摔摔打打的聲音,想來被梁媼請來的那一大堆親朋好友都聚集在梁府另一側。
眼見廳堂內除了奴婢只剩下他們三人,袁慎放下碗筷,長歎一聲:「少商君,那日過後我才知道皇后壽辰前一日你落了水。你身上可有不適?」
為什麼人人都覺得她受了欺侮呢?其實她真的沒吃虧啊。少商無奈的放下湯碗,客氣道:「我原本就沒什麼事。其實我會游水的,那些推我落水的下場才慘呢。」
袁慎低聲道:「嗯,這就好……」
「袁公子。」淩不疑道,「您的親事相看如何了?」
袁慎冷冷道:「這似乎與淩大人不相干吧。」
「那就說說梁府命案,這總相干吧。」淩不疑道。
少商連連點頭:「對對對,袁公子,其實我有許多不解之處,還望您解惑。」
袁慎艱難的出了一口氣:「你問罷,只要我知道的。」
「曲夫人當初為何嫁給令舅父?呃……袁公子,咱們也認識這麼久了,不是我要說過世之人的壞話,可是橫看豎看,我都覺得他倆…那個,並不般配啊…」從長相到才能到性情,都是浪費啊!
袁慎歎道:「許多年前,梁曲兩家反目成仇,爭鬥不止,兩邊都沾了人命。後來戾帝暴虐,禍害天下,梁曲兩家俱受殘害,於是只得捐棄前嫌,共渡難關,並相約要結秦晉之好。」
少商疑惑道:「戾帝作亂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怎麼輪得到曲夫人呢?」
「一來,梁曲兩家歷經大亂,主支人丁都不多,合適婚配的更少。二來……」袁慎笑了下,「我的堂舅父,哦,就是州牧大人,當年若非他先娶了曲氏女,家母就要嫁去曲家了。可惜,堂舅母天不假年,不但早早過世,也沒給州牧大人留下一兒半女。」
「……所以,拖到後來,曲夫人就得嫁給梁公子?」曲泠君也太倒楣了吧。
袁慎看了淩不疑一眼,含蓄道:「舅母從年少起就才貌出眾,名滿天下,仰慕者多不甚數,而我舅父卻……其實,當初曲家並不願意將舅母嫁過來。後來還是舅母自己點了頭,才成就了這樁婚事。」
少商滿臉不贊同:「所以嘛,善解人意,顧全大局,有什麼好處呢。」儘管她剛才才誇過自己顧全大局,但轉眼間就忘了個乾淨。
袁慎笑著看她:「你心裡定是在想,還不如像你一樣潑辣蠻橫,日子還好過一些。」
少商自己也覺得好笑:「死道友不死貧道嘛。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待有餘力再行補救,總歸不要把自己填進無底洞啊。」
袁慎似乎想到了別的事,歎道:「說實話,其實我一直十分讚賞少商君的這番主張。人總要先顧好自己,才能徐徐圖謀將來。」
砰的一聲,碗盞被重重放置在食案上。淩不疑冷冷道:「你們說完了沒有,可以去看事發之地了嗎?」
……
淩袁程三人一路往案發地走去,途中經過梁府東側,遠遠看見寬闊的廳堂裡擠滿了人,貼著四壁坐了一圈的估計是梁家的親朋好友,在廳堂中央大呼大叫的想來是梁氏宗親。
正中間是梁州牧和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媼,那老媼哭鬧不休的扯著梁州牧的袖子,呼號隱約可聞,淒厲嘶啞。
「……大家都在責備母親不該這麼興師動眾,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明明可以私底下論清楚,如今梁家的臉都被丟盡了。州牧大人說要徐徐圖之,阿母定要血債血償。」一位青年走到他們身旁,神情高傲。
少商看去,這青年面貌頗似梁尚,不過身形更高壯些,長了不少橫肉的樣子。
「二舅父。」袁慎躬身行禮,又向淩程二人介紹,這是梁尚的胞弟,梁遐。
梁遐得知眼前之人是皇帝的養子兼心腹淩不疑,一時前倨後恭,滿嘴客套恭維,滿臉結交之意。他對袁慎道:「我聽他們吵煩了,與你一道陪淩大人去看看吧。淩大人請隨我來,這邊請,來來來,我來引路……」
淩不疑禮貌性的彎了彎嘴角:「客隨主便。」
梁尚殞命之地是他自己的書廬,一座臨湖而建的磚木小屋,底座為長方形,長邊通南北,一面靠湖,一面開有門窗。門前種了幾株高大的竹子,也不知竹齡幾何,竟然入冬不枯,依舊深綠濃翠,挺拔筆直。隔著這幾棵竹子,對面就是梁氏家塾,一棟寬闊舒朗的兩層木樓。
經過家塾的正中學堂時,眾人看見紀老頭正高坐在夫子的位置上,板著閻王面孔,細細詢問當日在場的學生。袁慎伸手招來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梁侗,讓他述說當日的情形。
梁侗性情活潑,口齒伶俐,見到淩不疑時激動的不行,差點要追著問西北戰事南下剿匪,但顧忌著袁慎又不敢囉嗦,待見到少商纖弱貌美,臉頰又有幾分粉撲撲的。
「你為何這麼怕袁公子啊?」少商盯著少年粉紅的耳朵,打趣道。
梁侗囁嚅:「袁公子常來家塾給我等講解六經。」
少商點點頭,原來是專聘的客席老師啊,難怪了。
「好了!」袁慎面色不善,「將昨日情形細細說來。」
梁侗連忙遵命,緩緩說來——
梁州牧十分注重族中子弟的栽培,所以特意設立了這間家塾,讓梁氏孩兒及親屬人家的子弟來讀書,還請來有才學的儒生教課,筆墨膳食一律免費。
「那梁尚公子不來讀書麼?」少商其實沒有意思帶上樑遐,但梁遐依舊在旁輕哼一聲。
梁侗尷尬道:「尚叔父喜愛金石鏤刻之術,而遐堂叔……弓馬嫺熟。」
得,一個藝術家,一個武夫,還是沒怎麼聽說名聲的武夫。難怪梁州牧憂心如焚,適才席間看淩不疑和袁慎的目光又愛又羨——別人家園子裡的大白菜怎麼都長的碩大肥壯,明明這兩棵都是缺爹少娘沒怎麼施肥鋤草的,我都累die了家中子弟還是沒幾個成器的,這是為什麼呀!好想掘一顆栽到自家後院去啊!
梁侗繼續道:「我等辰時三刻陸續到了家塾,那時書廬就門窗緊閉,並不知裡面有沒有人。尚叔父平時不愛交際,尤其雕刻時更不許人走近,我們不敢去打擾。直至中午巳時末,叔母來書廬送午膳,我們才知道尚叔父一大清早就進了書廬。後來我們去後間用午膳,誰知沒多久,書廬傳來一陣嘩啦啦的巨大響動,仿佛是什麼倒在地上,於是我們都跑了出來,正看見叔母低著頭從書廬裡奔出,沿著門前的小徑跑走了。」
「用過午飯後,我等繼續讀書,大約是申時二三刻,叔母又來了,她身後還有兩名家丁用竹竿扛了一口漆木大箱子。路過家塾時,叔母還與我們夫子聊了兩句,說是之前為叔父收羅的篆刻古籍送來了,現在給叔父送去……沒過多久,我們聽見書廬裡叔母發出淒厲的驚呼。我們紛紛趕過去,只見叔父已背靠牆面,滿身淌血,肚腹之間插著一把匕首!一旁高幾上的梅瓶都被打翻了,水灑了叔父一頭一臉。」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書廬。自從事發後,紀老頭就派了人看管此處,等閒不許進出。踏進裡間,一股陰寒難聞的氣味撲來,很有幾分陰間地府的味道。
書廬十分開闊,一個角落被隔成淨房,另一頭隔出一間可供休憩的臥房,裡面還放有鋪蓋被褥,其餘便是一些簡單的家什,地上還一口空的大木箱子。比較醒目的是兩座高至屋頂的書架——說是書架,其實上面放的多是金木原石,雕刻好的成品,或半成品。其中一座書架已倒在地上,上面的東西都摔砸的亂七八糟。
巨大的南窗側旁擺放了一張巨大案幾,足有兩張條桌拼起來那麼大,上頭橫七豎八的堆著大大小小好幾把刻刀,另數把雕錐,銼刀,磨石,墨鬥,細筆,還有許多金石竹木之物——想來這就是梁尚的工作臺了。
「就是那兒!」梁侗指著靠西的那面牆,地板和與裹絨的牆面還殘留著成片的黑紅色血漬,「我們衝進來時,尚叔父就垂頭靠在牆邊,雙膝屈起,身上直直的插著一柄短刀…呃,也可能是匕首,叔母癱坐在地上,驚顫不能言語。」
「……就這麼簡單。」少商聽完後,一時摸不清頭腦,「是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了?」
梁侗苦笑道:「並非如此。昨日事情剛鬧起來時,老夫人差點要生吃了叔母……」
梁遐冷哼一聲:「母子連心,目睹兄長慘死,家母神魂欲滅,想要報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
梁侗連忙告罪自己言辭不妥,繼續道:「可是夫子摸到尚叔父的屍首已經冰冷,便勸說老夫人,若真是適才叔母殺了叔父,怎麼可能屍身就冷成這樣了?」
「原來如此!」少商驚呼,「幸虧你家夫子有見識又機敏。」
「可要命的也在這裡!」梁侗哭喪著臉道,「從我們進家塾讀書開始,叔父的書廬統共開過兩次,都是叔母進去啊!」
少商張大了嘴,良久才道:「你們是不是看錯了啊?也許你們用心讀書,沒注意書廬這邊呢?」她專心讀書時就連頭都不愛抬一下。
梁侗喪著臉道:「今日原先的夫子生病沒來,我們原本是不用上課的。可是州牧大人遣了他的幕僚來坐席。幕僚夫子不愛說話,從頭至尾隻讓我們自己讀書寫字。」
——原來是自習課!梁州牧真是教育事業的鐵粉。
「再說了,就算我一人看漏了眼,難道二十幾位同窗都看漏了麼?尤其幕僚夫子坐的位置還是正對書廬門窗的,他也說,除了叔母沒見過旁人進書廬。」
少商無語了,不用這麼鐵證如山吧!
梁遐冷哼一聲:「事情到了這份上,蠢貨也能猜得出來。定是姒婦中午給兄長送飯時就殺了他,隨後她故作無事,待下午再來一回,假作發覺屍首——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知昨天一整日都無人進書廬,是以她無人可以栽贓!這真是罪證確鑿!」
「……那妾適才所說的也沒錯啊。」少商很堅強的繼續現實自己的智慧,「只不過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郎婿』,而是『曲夫人送午膳時與梁公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失手錯殺郎婿』嘛!」看來命案是跑不了,不知能不能算作激情誤殺,博些同情分。
梁遐臉色鐵青,袁慎沉默不語,淩不疑定定的看著梁尚工作臺旁的一張小小食案,上面有吃了一半的飯菜。
「若只是誤殺,恐怕紀侯也不會到如今還在查問。」他將修長的身體緩緩彎下,撥了撥食案上的杯盞,「有杯無壺,有菜無酒……請問梁侗小友,這酒壺呢?」
梁侗一臉欽佩:「淩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錯,這桌上原有一把酒壺的,之前誰也沒注意,可紀大人後來居然發覺酒裡有迷藥!然後,他就將這裡封了起來,還拿走了酒壺……」
梁遐猙獰著一張臉,怒道:「諸位都聽見了?那賤人連迷藥都用上了,這明明是蓄謀已久!曲氏謀殺親夫,罪不可恕,合該千刀萬剮!」
梁侗被嚇的後退兩步,忍不住輕輕抽泣:「叔母為人很好的,待我等遠房子弟從無半分輕視,時時贈衣施藥,噓寒問暖。自從她嫁過來,梁家貧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過許多。那年我母親生了重病,還是叔母請了好醫工才救回一條性命!她學問又好,我們老夫子常說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揚名天下。可是,可是…怎麼會…」
少商笑不出來了。
她看看淩不疑,淩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點點頭——她終於知道了梁州牧為何這麼為難。如果只是爭執誤殺,還能硬扯幾分緣由;可添了這麼一把迷藥,那就是蓄意殺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問梁侗:「曲夫人送午膳離去時,臉上神情怎樣?是不是悲痛欲絕?」
梁侗遲疑道:「呃,我並未看到叔母的面龐。」
「……此話怎講。」
「彼時叔母披了一件絨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面龐。」
少商腦門一跳:「那她身邊的奴婢呢?是否看見裡面情形。」
「尚叔父沉迷金石時最恨有人打擾,中午叔母是獨自一人拎著食籠進去的,下午叔母倒沒披大氅,而且扛書箱的家丁也進書廬了,可門口有這麼大一張屏風攔著……」
他指指門口那架彩繪有墨家眾弟子聽教誨的四折漆木屏風,「所以家丁說他們也什麼都沒看見。進去後,他們將書箱扛到門口裡邊後,就告退關門了。」
少商心驚不已。
她舉目四顧,這屋子通體一間,南面的門窗正對著家塾,眾目睽睽為證,北面臨湖只有三扇品字形的圓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徑連一尺都不到,超過五六歲的孩子都鑽不進來。
「會不會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從小圓窗裡擲刀殺死叔父?」梁侗腦洞大開。
「可是你叔父過世時是靠在西側牆上的,刀口直插——剛才你自己說的,那麼除非那位高手的飛刀會拐彎,不然如何能辦到?!」
淩不疑原本背著雙手,透過品字形的三扇小圓窗看湖景,瞥見女孩面色蒼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別待在這裡了,我們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遲鈍的點點頭。
託福梁州牧對家族榮譽的堅持,曲泠君如今還能待在自己屋內,她人雖憔悴,但精神還好,少商進去時曲泠君正緊緊摟著自己的一雙兒女。
淩不疑側坐在外間,透過隔扇問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過問此案。我只問你兩句話。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殺的?」
過了許久,仿佛空氣都凝滯了,曲泠君才堅定道:「我沒有殺他!」頓了頓,又緩了口氣道,「先夫不是我殺的。」
「好。」淩不疑目不斜視,雙手搭在膝上,「那我來問第二句。昨日給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飯就出來了,彼時先夫還活著。」
淩不疑優美的嘴唇彎曲出一個譏諷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語,起身就招呼少商離去。
這時一直隨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個婢女忽撲了出來,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們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后娘娘說說,他毆打我們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淩不疑一側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風暴雨般衝進來,一腳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頭上反復碾踩:「你這賤人,膽敢辱沒我亡兄…哎喲…」
少商哪見得了這混蛋欺負女人,重重一腳踢向梁遐膝彎處,梁遐痛呼一聲單膝跪倒。少商攔在那侍女身前,厲聲道:「你給我滾出去!寡嫂的內間你也敢闖,這是梁氏的家教嗎,我倒要問一問梁州牧!」
梁遐捏緊拳頭,可顧忌著外面投來冷冷目光的淩不疑,只能怒道:「這賤婢胡說八道,我非殺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說八道,二舅父難道心裡不清楚?」坐在淩不疑對面的袁慎忽高聲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間:「袁善見,你要吃裡扒外麼!」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膠東袁氏什麼時候要吃你們梁家的飯了?大舅父雖也沒什麼才能,但他有一處好,不該說話時絕不開口,免得惹人笑話!」
梁遐語塞,臉色憤懣之極,幾欲殺人狀。
「少商君。」袁慎繼續道,「昨日紀大人遣婦人給舅母查過了——自然,紀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掙扎時留下的痕跡,誰知卻發現舅母新舊傷痕不少,有些舊傷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轉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撥她衣領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動作這麼快,身子一縮,卻依舊被看了個清楚。
後頸與胸口有數道縱橫交錯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毆傷——根據少商豐富的打架經驗來看,這是曲泠君用雙臂避擋時留下的毆傷。
怎麼說呢?與程老爹這種征戰之人相比,這些傷自然不算什麼,可對於一位養尊處優的深閨貴婦而言,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了。
看見這些傷痕,兩個孩童撲到母親的懷中,如幼獸般嗚嗚哭了起來。
梁遐暗罵一聲晦氣,哼哼著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那侍婢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們女公子說說好話吧。梁尚真不是她殺的,其實她……」
「幼桐!」曲泠君厲呵一聲,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絕不活著。你服侍我這麼多年,知道我說到做到的。」
幼桐緊緊閉上雙唇,不敢再說話,無聲痛哭著撲在地上。
「就這樣吧。」淩不疑緩緩起身,「少商,我們該回宮覆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會將案情盡數回稟帝後,請諸位放心。袁公子,煩請替我向州牧告辭。今日就此別過。」說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勸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著少商徑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馬車,淩不疑將女孩冰涼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著。
「不對,這不對。」少商喃喃道,「這件事處處都透著不對,可我說不出來……」
淩不疑看著她困惑蒼白的小臉,心中大起憐意,摸摸她的腦袋,然後攬入懷中:「不要緊,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就以我們今日所見所聞,這樁案子有六處不對。」
「六處?這麼多!」少商從他懷中鑽出來,眼眸靈活,一如當年那隻小雪貂。
淩不疑又將女孩按了回去:「老實聽著,少插嘴。」
「第一,昨日並不寒冷,我看你連絨襖都沒披就到處跑。好,就算曲泠君體弱畏寒,那為何豔陽高照的中午披著大氅,日頭西垂時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給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兇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為何咬死了不肯說。她在護著誰?」
「對,我也是這麼想。」少商挨著他的胸膛,啄米般點點頭。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雖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識之人,否則他為何沒有叫起來?那麼,這人可能會是誰。」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藥,梁尚必是喝酒後昏昏而睡,隨後被利刃刺死。那麼,書架又是誰推倒的?是那兇手自己麼,為何如此行事。」
「……為了迷惑眾人,顯得梁尚還活著?」少商如此推測。
「好,這算是一個道理。那麼就有第四了。」淩不疑笑著揉揉女孩的頭髮。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見。除了在後間用午膳那陣,學子們始終待在正對書廬的學堂間。如果有人打算行兇,何不趁眾學子進入後間再溜進書廬,行兇後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規矩是,夫子不用完飯學子們都不能離開。可這人反而在午膳前,眾目睽睽之下進入書廬,之後又推倒書架,引學子們跑出來,親眼目睹她離去?」
「第五,說句實話,曲泠君並非無知弱女子,若她想殺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這般田地,幾乎無可脫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淩不疑看著女孩的眼睛,緩緩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卻不願為自己辯駁,這是為何?」
「對對對!這就是我最不解之處!這曲泠君不要命了麼!」少商趴在淩不疑胸膛上,腦子仿佛搗成了漿糊,結結巴巴的,「那……那現在該怎麼辦?」
淩不疑摟著女孩,舒展的向車壁靠去,閉目養神:「不怎麼辦。我們回宮將詳情稟告說了便是。查案的有揚侯紀遵,斷事的有陛下,煩心的有梁曲兩家……嗯,再添半個袁家罷。說到底,這樁案子,與你我並不相干。」
少商怔住了,片刻後扯著淩不疑的衣襟,搖晃道:「這樣好麼?曲夫人是無辜的呀!」
淩不疑睜開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華璀然。他的神情很溫柔,可說出口的話卻如冰原上吹過的蕭瑟北風。
「曲泠君自尋死路,我們何必要阻止。她覺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兒也許會父母雙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後會知道,有些內情,有些底細,還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記住我這句話。」
第107章 百口莫辯
少商懷著一種草菅人命的沉痛心情回了長秋宮, 果不其然,太子一直等在皇后身邊, 看見母子倆一起用期盼的眼神望過來,她有些吃不住了。還是淩不疑沉得住氣,淡漠的將梁府命案簡要說了一遍。語氣之平淡,好像他說的是隔壁狸花貓又產下兩隻小崽子。
皇后聽完後有些迷糊:「……除了泠君無人進出書廬,泠君又矢口否認殺夫。那究竟是誰殺了梁尚?」
太子卻是既震驚又茫然, 臉上神情轉了好幾遍, 終於道:「子晟,也就是說,梁尚應是早於申時被害的?」
淩不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沒有回答。
太子轉而再問:「少商, 你來說。」
少商很奇怪的看看未婚夫, 趕緊回答:「回稟殿下, 妾問過諸人,那書廬中的暖爐燒的並不旺,不論是不是中午送飯那人殺了梁尚,既然屍身卻冷成那樣, 梁尚舊絕不可能是申時被害……嗯,照仵作所言,梁尚至少死了一個多時辰了。」
太子閉了閉眼, 似乎下了什麼大決心。他鄭重的向皇后拱手道:「母后, 兒臣有一念頭, 欲稟母后知曉。」
「太子殿下, 臣不贊成。」淩不疑忽道。
少商吃驚的看他,太子還什麼都沒說呢。
皇后看看淩不疑,再看看太子:「你先說。」
太子道:「兒臣欲為泠君申冤……「
少商一驚。淩不疑聲音平平的送來:「臣依舊不贊成。」
太子不去理他倆,繼續道:「母后,梁尚絕不可能是泠君所殺,因為,因為……」他面有赧色,「因為昨日兒臣與泠君在城外的紫桂別院相會!」
皇后大驚失聲。少商去看淩不疑,驚道:「你早就知道這事嗎?」
「自曲夫人來都城,臣就日防夜防,擔憂殿下去見曲夫人。」淩不疑語氣平淡,「前日清晨,臣聽說殿下叫人準備了跑山路的馬車,就知道殿下要做甚了,於是臣就在那馬車上做了些手腳,盼著輪軸半路斷裂,好摔殿下一跤……」
少商滿臉黑線:「這種餿主意你也想得出來?」
「可惜殿下心急如焚,臨出門前決定騎馬趕路,於是臣又安排了些人手,打算半路上假扮劫匪,把殿下嚇回城也好……」
「原來那些人是子晟你安排的!」太子匪夷所思。
「誰知運氣不好,偏遇上巡防回城的韓將軍諸部。若非臣的那些部下跑的快,恐要被韓將軍活捉了,到時臣還得去保人。」
太子好氣又好笑:「子晟,你…你怎麼…唉,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最後淩不疑做了一個黑色幽默的總結:「殿下說的是。臣感知上天之意,總之以後臣若反對殿下行事絕不再繞彎子了。若前日臣尋殿下比武,伺機摔斷您一條胳膊,說不定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對於這番精彩的言論,皇后不斷搖頭,少商無言以對。
太子摸摸自己完好的胳膊,微不可查的坐離淩不疑遠些;轉頭繼續對皇后道:「那別院與梁府相距不近,哪怕快馬加鞭也要一個多時辰。泠君清早出門,我倆匆匆一見,分別時已是午時初刻了,母后您想想,泠君無論如何也要申時才得返家,又如何能殺梁尚?!」他也豁出去了,一口氣全部說完。
皇后一手撫胸口,輕輕喘氣道:「你,你…就不該再見她,還是私下見!你這是要私通臣妻麼?!」
太子叩首泣曰:「母后恕罪!兒臣絕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自十年前與泠君分別,兒臣早下定決心前塵往事盡皆忘去了…可,可是…可是兒臣偶然得知,泠君的日子實在是苦啊!那梁尚禽獸不如,竟然多年毆打於她……」
「這這這是真的!」少商趕緊替太子說話,「妾親眼所見,曲夫人身上的傷有掐出來的,打出來的,還有鞭子抽的呢!聽說有些傷都數年之久了!」
皇后怔怔的坐倒,面上漸漸顯出不忍之色。
「不過,這還不如不說呢。」少商嘟囔道,「說了這事,更顯得曲夫人殺夫理由了。」
「吾兒。」皇后無力道,「你可知道,你若開了這個口,就難逃人言可畏了啊。你的名聲,你的德行,可都說不清了……」
太子垂淚道:「清者自清,父皇會諒解兒臣的。泠君不肯為自己申冤,就是不願牽連兒臣。若兒臣為了明哲保身,眼睜睜看著泠君受冤,那兒臣成了什麼人了!」
少商有幾分動容。不論何時何地,心存善意的人,總能讓人覺得溫暖。
「即便如此,臣還是不贊成。」淩不疑繼續不冷不熱。
少商被打斷了感動,不悅道:「你除了『不贊成』這三字還會不會說別的啊!」
太子轉過身子,朝少商慘然一笑:「太子妃與泠君,為人天壤之別,如今境遇卻截然相反。孤棄珠玉而就瓦礫,你大約早在心中偷偷罵孤是糊塗蟲吧。」
少商心想你知道就好。
太子低聲道:「十年前,孤並不知道曲梁兩家的婚約,孤以為泠君能好好嫁人,夫妻和順,是以才忍痛分別。誰知她卻遇人不淑,碰上了梁尚這樣的混帳,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仔細想想,都是孤害了她,如今就算孤還了這份情吧。」
少商輕輕歎了口氣。
太子又朝淩不疑道:「子晟雖比孤年幼,但自小睿智果決,聞一知十。當初你勸我毀棄婚約娶泠君,是為『長痛不如短痛』,孤沒有聽你的,如今悔之晚矣。如今,孤又要不聽你的忠告了。」
少商愈發感動,淩不疑卻像台麻木不仁的複讀機:「殿下說的很好,但臣還是不贊成。」
少商瞪他:……
太子搖頭苦笑,不再辯駁;皇后也轉頭不語,算是默認了。
從長秋宮出來,少商感動的歎息:「其實我挺會看人的。我當初第一眼看見太子妃,就覺得她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我當初第一眼看見太子,就覺得他是位仁人君子,唉,也是果然如此。」
淩不疑沉默。
少商:「你怎麼不說話。」
淩不疑冰雕霜凝般的容顏紋絲不動:「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是怎麼『偶然得知』曲泠君被梁尚虐打數年的。」
少商笑的沒心沒肺:「我知道這背後有許多彎彎繞,不過理這許多做什麼,只要曲夫人當時不在書廬,那麼殺人的就不是她。這不就成了麼?」
淩不疑不知想到了什麼,走到一株梅樹旁停下了腳步,輕輕去摸女孩的頭,柔軟的頭髮編成一彎待拙可愛的小鬟,垂至臉頰。他微笑道:「其實你這樣魯鈍,也很討人喜歡的。」
少商立刻翻臉,啪的打開他的手,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怒道:「你說我蠢!」在她被人明裡暗裡責駡的漫長歲月中,這罵法還是比較新鮮的。
「你不如回家去問問汝父汝母,看看他們怎麼說?」淩不疑站在這株落英繽紛的白梅樹下,笑容清雋明朗。
「問就問!」少商大聲道。
回到家中,少商直奔父母內室,只見程老爹正枕在蕭夫人膝上,由妻子給自己採耳——挖耳朵就挖耳朵吧,還眉來眼去,摸手摸腳……真是不堪入目。少商只好退回屏風後,用力咳嗽兩聲才踏進屋去。
簡單說清來龍去脈後,少商問:「阿父阿母,你們說,太子該不該為曲夫人作證啊?」
程老爹想了想,反問:「子晟怎麼說?」
少商不滿道:「你問他幹什麼?!……他不贊成。」
「那太子就不該去作證!」程老爹回答的簡單粗暴。
「阿父怎麼這樣!淩子晟說什麼就是什麼嗎?您連與他一起用膳都不願呢!」
程始理直氣壯道:「我願不願意和子晟用膳,與我信不信得過他的能耐有什麼關係!我倒是每晚趕回來和你這小冤家吃飯,難道我就很信得過你麼?!」
「阿父居然不信女兒?!」少商十分受傷,「阿父去外問問,像女兒這樣能幹聰慧的全都城有幾個,在宮廷中也能吃得開……」
程始搖搖頭:「那要看跟誰比。與淩不疑比,為父定然信他。」
「阿父……!」
「好了!」蕭夫人低聲斥道,「你們父女倆扯到哪裡去了。」瞪完丈夫,她對女兒鄭重道,「我們到底是草澤出身的,那些世家大族裡頭的彎彎繞我們不懂,太子如今的處境我們也未必有子晟清楚。你遇到事情還是該多聽聽子晟的,他比你年長,經見的多了,他不贊成,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始道:「你阿母說的對,小心總是沒錯的。」
少商低頭想了想,道:「雙親教誨的是,女兒記住了。不過現在來不及了,咱們說話這會兒,太子已經去陛下跟前了。往好處想,陛下見太子仁厚坦白,說不定反而覺得他為人真摯誠實呢?阿父阿母,那麼女兒就告退了。明早阿母不要來叫我,娘娘說我今日在梁府累了,允我明日晚些進宮,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目送小女兒離去,程始對妻子笑道:「你看嫋嫋是不是長大了,比以前寬厚多了。若換做我們剛回來那會兒,她不刻薄太子殿下多管閒事才怪。」
蕭夫人凝視女兒的方向,良久才道:「……不是她長大了,是皇后娘娘待她好。娘娘溫柔和善,包容她的自以為是,讚賞她的聰明伶俐。日子久了,嫋嫋身上的戾氣自然就消了。人家待她寬容,她自也會寬容的看待周遭。」
程始知道妻子的心事,歎道:「別多想了。嫋嫋能投皇后的緣,是她的福氣。」
蕭夫人心如明鏡。但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
次日,少商果然睡到太陽曬臀部,心滿意足的從溫暖的被褥中爬出,梳洗穿衣打點整齊,阿苧忍不住道:「都這個時辰了,女公子為何不在家用過午膳再進宮呢?」
少商邊往外走,邊笑道:「我給家裡省些口糧嘛。」
誰知一旁的小阿梅揭穿了她:「桑菓阿姊都跟我說了。今天長秋宮有鹽炙麅子肉,女公子饞好久了,還吩咐庖廚給她留下幾塊,晚上要帶回來給大家嘗嘗。」
少商衝阿梅扮了個鬼臉:「你個耳報神,敢泄我的底,當心麅子肉沒你的份!」
在滿院婢女的笑聲中出了門,少商在馬車裡她還不忘數落桑菓:「我以為你老實嘴嚴呢,你告訴了阿梅,不就等於告訴了阿苧?告訴了阿苧,不就等於告訴了阿母。阿母知道了,阿父還不趕著來笑話我嘴饞啊!」
桑菓羞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昨夜奴婢告訴前院的庖廚,說今日女公子要帶新鮮的麅子肉回家,問他會不會烹製時被阿梅聽見了。」
蓮房笑道:「其實也差不多,庖廚知道了,青夫人就知道了,那麼女君自然也能知道。」意思就是少商無論如何也是逃不過去的。
主僕三人正說著話,沿途經過市坊,少商覺得今日外面特別嘈雜,不知在咋呼個什麼勁,她心中覺得不大好,就遣了家丁去打聽,問回來的情況叫她大驚失色。
「……百姓都在私下議論,說是太子殿下殺了梁州牧家的公子!」
少商驚懼非常,當下再不敢耽擱,趕緊往宮裡駛去。在上西門下了車,一路疾奔至長秋宮,她才發現從守宮門的中黃門到沿途灑掃的宮婢,俱是一臉惶恐謹慎,唯恐惹禍上身。
翟媼迎上前來,輕聲告訴她太子在裡面受皇帝訓斥,具體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少商點點頭,小心翼翼踏進殿內,順著宮廊往裡走去,看見岑安知守在內殿門口,便拱手作勢讓他不要傳報,岑安知苦笑著點點頭。
內殿傳來皇帝陣陣怒駡聲,少商隱隱聽見『昏聵無知』,『自作主張』,『愚不可及』雲雲。少商一直很敬重太子,覺得太子殿下具有十分樸素的正直品性,悲天憫人的善良情操,路見不平的拔刀相助……然後,她悄悄的退了出去。
「你不進去為殿下說兩句好話麼?」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少商險些尖叫。
她回身用力拍打淩不疑,壓低聲音道:「我瘋了麼,平日沒事陛下還訓我呢,現在進去,有死無回啊!」
看女孩嚇的小臉緊繃,淩不疑便將她提了出去,一直拎到側殿用午膳,並將最肥美的那碗麅子肉放在她面前,用鼓勵小貓咪舔牛奶一樣的慈愛眼神看著女孩。
少商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淩不疑勒令她邊吃邊聽後,才細細說來——
昨日下午太子去向皇帝坦白曲泠君與自己私下見面之事,並希望由此替她洗脫冤情,結果被皇帝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然後叫太子不許擅動,皇爹他自有主張。誰知太子擔心事情拖的越久,曲泠君就會受越多的苦,萬一想不開尋了短見怎辦?於是就自行去廷尉府找了紀遵坦白。據說紀老頭當時氣的臉色刷白,很不客氣的瞪了太子幾眼,並在太子的一再要求下親自去通知了梁府。
梁媼自然暴跳如雷,厲聲大罵曲泠君不守婦道,恨不能撕了她的皮。但梁州牧卻不管她的心情,徑直向幾位家族核心的耆老宣佈不論兇手是誰,反正不是曲泠君,並且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不宜繼續追究了——至此,大家也都鬆了一口氣,若曲泠君真因為受不住虐打而殺夫,梁家也不好跟曲家交代。別說眾人信得過曲泠君素日的為人,不認為太子與曲氏有私情,就算有私情又如何,高門大戶裡說不清的事多了。
到了這個地步,梁尚的屍首終於可以收斂了,應該洗洗涮涮準備出殯喪儀了。因為梁尚的死傷之處太明顯,是以紀遵百密一疏,居然不曾驗屍,然後事情就壞了。
「梁尚的口中含了一枚玉蟬,其上刻有『子昆』二字。」淩不疑淡淡道。
少商知道這是太子的字:「……是不是弄錯了,也許是有人假冒呢,刻字又不難。」
「紀大人當時還在梁府,正與州牧大人用晚膳。他是時常進宮面聖之人,認出那就是太子平日佩戴之物。」淩不疑閒閒道,「其實前幾日紀大人還見過太子腰間掛著這枚玉蟬。」
「還有,解開梁尚的髮髻,髮絲間還夾了數粒細小的桂花……繼續吃,別停下來。沒錯,那桂花正是紫色的。」淩不疑繼續道。
——太子那座紫桂別院的特產,全都城絕無僅有的紫色桂花!
「還有麼?」少商破罐子破摔了。
「自然還有。」淩不疑淡淡道,「紀老兒雖年紀大,腦子倒不慢。他見此情形,立刻要去查看那口送古籍的箱子。」
「那口箱子怎麼了?」少商狐疑道,「我記得那箱子是空的,哦,不對,裡面有幾卷竹簡,旁邊還散了幾卷。」
「紀老兒取出箱內所有的竹簡,掀開墊在底部的油布,發現箱壁上不但有血跡,亦有數粒紫色桂花。」
「……好整齊的線索。」少商冷笑著拍下牙箸,她幾乎能想到昨夜梁府眾人心中所猜之事——曲泠君意欲私會太子被梁尚發現了,便一路尾隨至紫桂別院,撞破妻子與太子之事怒而爭辯,之後被殺。其後,太子為掩蓋此事,便以書箱運送梁尚的屍首到書廬,曲泠君再假作發現屍首,最後太子場面為證,曲泠君脫罪。
「那又怎會鬧的這麼大?都街知巷議了!」少商憤然道,「難道梁家就這麼不知死活麼。別說事情還不清楚,就算真是太子失德,也不能這事抖出來啊!」
「聰明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這不,梁家還有個蠢貨麼。」淩不疑譏諷道,「梁家那老婦人懷恨在心,認定梁州牧和紀大人都有意包庇太子和曲氏,昨夜假作昏厥,今日一早,她就讓心腹偷偷溜出梁府,然後大張旗鼓的將案子告上了京兆尹。」
少商氣的胸悶,看向淩不疑:「事情鬧成這樣,你怎麼還若無其事的。」
淩不疑冷冷一笑:「總算知道了對頭要出什麼招,這不是好事麼?不然始終得記掛著,不知從何處,不知在何時,不知何人會向我們發難。」
他優雅的立起修長的身體,在室內緩緩踱步:「這條線索看似齊整,但並非無懈可擊。玉蟬也好,紫色桂花也罷,都可以是有人栽贓。太子素來舒朗,不拘小節,當初連東宮印信都丟過,何況區區配飾。」
「可偏偏我們端正賢良的太子殿下,自行承認了與曲泠君在紫桂別院見過面,這就有些夾纏不清了。然,就算是梁尚撞破了太子與曲泠君,要處置一具屍首容易的很,哼,何必這般大費周章,真是欲蓋彌彰!」
「這件事還有許多破綻,可只要真相不明,哪怕陛下強行壓了下去,太子殿下也永世難逃流言側目。我觀那暗中之人似也無意將殺人奪妻的罪名釘死在太子殿下頭上,不過想渾水摸魚,詆毀太子名聲,以圖將來……」
直至此刻,這件原本看似尋常的殺夫案才慢慢撕下它小心掩藏的面紗,在少商面前露出猙獰詭譎的真面目。機關環環相扣,每一轉折都暗合人心弱點。想到有人始終在暗處窺伺著長秋宮,如滴血的獠牙般寒氣森然,少商頓覺不寒而慄。
淩不疑等皇帝罵的差不多了,就回內殿去整理戰場順便收容俘虜。
皇后又病倒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不過她一句都沒跟少商提起,還微笑著叫她拿上麅子肉早些回家去,要是程家庖廚不會調製麅子肉,就叫長秋宮的庖廚往程府跑一趟。
少商默默的從寢殿出來,看見太子正坐在殿外廊下愣愣的出神,夕陽餘暉下他的面孔仿佛一日之間蒼老了五歲,顯得格外無助。他發覺身後來人,低聲問:「母后可安好。」
「娘娘飲下湯藥,已經睡去了。」
「外頭有人說孤無行無德,其實這話沒錯,最好再加上一句無眼。當初孤看錯太子妃,害泠君所嫁非人。如今孤想幫泠君一把,卻反陷她於更加不堪的境地。呵呵,孤這儲君做的,真是一無是處。」太子自嘲道。
「殿下,您真覺得曲夫人沒有殺梁尚嗎?」少商沒有安慰太子,反尖銳的問道,「您當初看錯了太子妃,會不會如今也看錯了曲夫人。她其實在途中設計殺死其夫,藏屍書箱中,與您見面後將屍首運回書廬。」
太子一愣,笑道:「那她這麼做的緣故呢?將孤扯入這事中,於她有什麼好處,於梁曲兩家又有什麼好處?」
「殿下,妾不懂朝政之事。梁曲兩家真的絕無陷害您之意?」少商繼續問。
太子失笑:「孤雖眼瞎愚鈍,但不至於無知至此。像梁曲兩家這樣的世族,就算要陷害孤,也絕不會親身上陣的。」
少商喃喃道:「妾也是這麼想的。現在梁家都亂成一鍋粥了,名聲掃地,哪有這麼捨生忘死來陷害人的。何況還未必能一擊致命,這豈不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嗎。以我家區區二三十年興起的門第,阿父都捨不得冒險,何況梁家曲家?」
「少商究竟想問什麼?」太子疑問。
少商回過神來,笑道:「之前淩大人與妾說,曲夫人素有智謀,若真想殺梁尚有的是法子,絕不會將自己陷入這等困境的。再加上殿下這番話,妾想,梁尚必不是曲夫人所殺的了。」
「這是自然。」
「而那梁尚也不會是自盡的嘍?」
太子失笑:「這怎麼會?」
「那就好。」
少商坐到太子身旁,雙眼如稚子般澄淨無瑕。她正色道:「殿下,您十年前也許做錯了,可十年後您沒有做錯。你知道了曲夫人受虐打,你若為了顧忌名聲而不聞不問,那才讓人心寒呢。自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有人在暗中算計著您,您若為了顧忌這些就這不敢那不敢的,那活著多無趣啊。」
「不過,有此回之事為誡,殿下您以後一定先和淩大人商量再行事可好。梁尚是個窩囊廢,孬種,賤人,他欺負曲夫人的事你不便自己出面,可以請托淩大人啊,他少說也有一百八十種辦法收拾他呢,您說是不是?」
太子為小姑娘熱切的語氣感染,不自覺得露出笑容:「孤記下了,以後一定與子晟商量。不過,少商說的仿佛如今事已了結了似的。」
少商站起身來,挺直肩頭,堅定道:「殿下你放心,既然曲夫人是無辜的,那真凶必然另有其人。天下沒有不透光的林子,地上沒有滴水不漏的江河,又不是人海茫茫無跡可尋,不過一座梁府,總能找到破綻!」
「您和曲夫人都是好人,沒道理好人委曲求全,賤人倒得意洋洋。殿下您別擔憂如今名聲墜地,只要真凶落網,事情水落石出,總能還您一個清白。」
太子想,她生機勃勃,與生長在深宮中的那些孱弱蒼白的生物截然不同,猶如韌性強壯的野生藤蔓,哪怕沒有樹枝可盤繞,也能自己直立成束,向上生出枝條迎接陽光。
他由衷的為淩不疑歡喜。
第108章 曲冷君案完(上)
這日少商也不回家了,遣桑菓回程府報說自己要夜宿長秋宮, 叫家人不必牽掛, 反正一應寢具被褥俱全,還有嘮叨的翟媼作陪。夜裡秉燭書案, 她在一張光潔的木牘上寫下一條條疑惑之處。次日一早,少商剛用過早膳, 太子的貼身小黃門就來找她,請她往東宮一趟。
行至東宮, 太子正與淩不疑在庭院中低聲說著話,梁邱起讓宮婢將少商引至偏殿,同時輕聲道:「少主公說, 紫桂別院的管事來了,想來女公子要見一見。您要問話儘管問,待會兒少主公就帶您出宮查案去。」
少商點點頭, 跟著宮婢走入偏殿, 只見太子妃正對著一名三十幾歲的錦袍官吏哭訴。
「……曲泠君這該死的小賤人, 自己尋死也要拖累太子殿下,如今外面傳的沸沸揚揚,我都沒臉出去見人了!真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
少商聽不下去,一腳跨了進去,大聲道:「兩日不見, 太子妃別來無恙否?」
太子妃如今都有些懼怕少商了, 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縮了縮身子。那錦袍男子卻大剌剌的嚷起來:「你是哪來的無禮之人, 見了太子妃也不叩首行禮?!」
少商鬆鬆垮垮的朝太子妃行了個禮, 然後上下打量了這男子一番:「你就是孫勝,太子妃的堂兄,紫桂別院的管事?」
孫勝眼神渾濁的看著少商,得意洋洋道:「正是!小娘子生的不錯啊……」
「堂兄!」太子妃緊張道,「休得無禮!」自家堂兄是沒吃過這程少商的苦頭。
「無禮什麼?太子妃就是平常太和善可欺了,致使咱們孫家這麼憋屈!堂堂太子妃的娘家,至今除了兩個虛爵什麼都沒撈著,真是太沒臉面了!」孫勝憤然道。
少商輕嗤一聲:「幸虧沒給你們孫家人封什麼官,區區一座別院都管不好,若真封了官,還不鬧出大禍患來,貽害地方百姓,帶累太子名聲!」
「小賤人說什麼呢!」孫勝臉色大變。
「我說你禍到臨頭還不知死活!」
太子妃連忙道:「紫桂別院雖是堂兄管理,但裡裡外外這麼多奴婢,堂兄百密一疏也是有的。那幾株紫桂每日都要散落許多桂花在地上,說不定那個下僕偷著撿去一把,這是防不勝防啊。」
少商冷笑道:「別院又不是到處都是紫桂樹!翟媼說過了,那裡原叫秭歸別院的,後來東側湖邊長出了七八株極為稀有的紫色桂樹後才改名的。說到底,其實整座別院也只有一個地方有紫桂,每日都派有專人打理。好吧,就算孫大人百密一疏,如今事發了,敢問孫大人可查出是誰盜走紫桂的?」
孫勝繃臉咬牙:「倉促之間,還未查出。」
「那別院裡有沒有哪些奴婢最近忽然財帛豐盈的?」
「……別院奴婢眾多,尚未來得及一一查問。」
「紫桂別院份屬皇莊,裡頭的奴婢與宮婢宦官一般管制,輕易不能出去。這些日子以來,有哪些人離開過別院?」偷撿了紫桂,總要交貨的吧。
「……還未得知。」
「這個又不用一一查問,翻一翻進出別院的登錄簿子不就成了麼。為什麼不知道?!」
孫勝被問的惱羞成怒,嚎叫道:「你不要再咄咄逼人了!我總管紫桂別院,自有分寸,你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娘知道什麼!這事得慢慢查辦……」
「恐怕來不及了。」淩不疑的聲音傳來,隨後他與太子就一後一前跨進了偏殿。
眾人連忙給太子行禮,孫勝面露心虛之色,賠笑道:「這…太子殿下,您看這事…」
太子沉著臉,不願理睬他。孫勝求救的去看堂妹,太子妃神情尷尬。
淩不疑轉頭問少商:「你問完話了?」
少商一臉嫌棄:「這位孫大人一問三不知,官威倒是不小。」
淩不疑點點頭,衝外面吩咐道:「來人,將孫勝拿下。梁邱起,你親自押送。」
孫氏堂兄妹齊齊大驚。孫勝嚇的懵了,太子妃顫聲道:「你……你要作甚?就算我堂兄疏於管束別院奴婢,也罪不至此……」
淩不疑懶得廢話,上前提起孫勝的後領,淡然道:「好叫太子妃知道,紫桂尚屬小事,可太子的那枚玉蟬呢?太子許久未見曲泠君,上前相見之前曾自整儀容。彼時,殿下清楚的記得,那枚玉蟬還好好的掛在腰間。」
「那也許是回程途中丟的,騎馬時本就容易顛落配飾啊!」太子妃猶自掙扎。
淩不疑看了一眼心虛的孫勝,冷笑道:「見過曲泠君之後,太子心緒不穩,在別院待坐了許久,隨後棄馬坐車回的東宮。別院,馬車,宮道,東宮,玉蟬只可能丟在這四處……太子妃,您說這玉蟬會丟在哪裡呢?」
「倘若有人蓄意陷害太子,自然要提前籌畫。馬車和宮道都是意外,不能預測。東宮嘛,上回那印璽之事後,想來也不那麼好下手了……那肯定是別院啊!」少商歪著頭。
孫勝臉色慘白,高聲討饒:「殿下,不是我,真不是我…定是有人暗中混入別院的!太子妃,您幫我求求殿下啊…」
「究竟是怎麼回事,問問便知了。」淩不疑不再廢話,提著孫勝一把丟出廊外。
梁邱起早領了侍衛等在外面,十分熟練的將之擒住捆牢,順便塞了團破布在孫勝嘴裡。
太子妃在殿內看著這一幕,害怕的渾身打顫,跪到太子跟前連連磕頭,直磕的額頭血紅,泣道:「妾拜求殿下明鑒。妾愚昧無知,淺薄嫉妒,但對太子之心惟天可表。妾的堂兄又何來異心去陷害您?!其中必有隱情,懇請太子明查!」
太子似有不忍,但依舊硬聲道:「若真不關孫勝的事,他必能完好回來。子晟也不會故意與他過不去的。」
少商發現淩不疑看向太子的眼神中,有一種善意的輕嘲,似是在無奈太子怎麼這麼容易心軟,不過是幾下磕頭幾滴眼淚而已。
太子輕輕推開太子妃,轉頭道:「因孤的疏忽,種下大禍,還請煩勞了。」
少商頓覺重任在肩,鄭重承諾道:「殿下放心,妾定當竭盡全力,還您一個清白!」
太子一怔,失笑道:「好好,孤信你……」
少商察覺太子神情有異,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淩不疑,恍然道:「殿下,您剛才那話是衝著淩大人說的啊!」她自作多情了,真丟人。
太子不忍直言,背過身去雙肩輕抖。
淩不疑原本正低著頭忍笑,一抬頭仿佛山花爛漫,山河明麗。他拉過嘟著嘴的女孩,一齊向太子告退。走在宮道上,他問女孩:「我們先去哪兒查看?」
少商癟癟嘴,嘟囔道:「問我做什麼,你才是殿下信重之人,我不過是個添頭。」
淩不疑目中盈滿笑意,臉上卻裝的嚴正:「不論別人信不信你,有沒有人看見,你都應認真去做每一件事,方是人間正道。」
少商緩緩的點點頭,微露笑容:「好吧,雖然我知道你在哄我,但你說的很對,為人做事的確應該這樣。」
「不生氣了?那我們先去哪兒?」
「沒有先後,我只想去梁府。萬變不離其宗,關節就在那兒!」
「甚好,我亦是如此想的。」
……
梁府今日的氣氛與昨日又有所不同。
若說昨日的梁府上下是一種八卦與茫然兼具的熱切,今日的梁府就陰晦了許多,甚至隱隱帶著一股蕭索氣息。進府後兵分兩路,淩不疑翩翩然的去找梁州牧,少商照舊先去見曲泠君,誰知卻先看了一場好戲。
曲泠君的庭院原本栽種了各種雲株霧草,如今全被拔了個乾淨,騰出石板鋪就的寬廣平地,一群或執棍棒或拎繩索的健壯家丁肅穆而立,中間有七八個人被按在地上,正劈裡啪啦打著板子。少商注意到他們都沒被塞嘴,似乎故意讓他們發出慘叫好讓什麼人聽見。
袁慎站在廊下,寶藍色的織錦絨氅淩風飄然,其人長身玉立,風度閒雅。
少商一愣:「你怎麼在這裡?」這裡是內宅吧。
袁慎衝著少商微微一笑:「今日家母來了。」
被淩不疑派來跟隨在少商身後的梁邱飛冷著臉,拱手道:「卑職見過袁公子。」然後不等少商和袁慎寒暄兩句,他又催促道,「女君,時候不等人,您趕緊進去問曲夫人吧。」
少商想想也對,就衝袁慎一頷首,迅速脫履上階鑽進內室。
此時室內的情形十分有趣,恰如一幕活劇。
上首正中高坐著一位素衣夫人,四十來歲的樣子,容貌甚美,就是神情落寞,帶著一股衰苦之氣,仿佛對這世上什麼事都不甚在乎。頭上綰著一支剔透的白玉簪,耳畔兩粒白玉墜子,左腕一枚回字紋白玉鐲,腰間卻系了一掛突兀的朱紅色琉璃連珠佩——這人想必就是袁母梁氏。她聽聞奴婢傳報少商的名字時,多看了女孩幾眼。
曲泠君跪坐在梁夫人身旁,似比昨日更瘦了,形容憔悴不堪,修長的身子仿佛只剩一副骨架子了。她的心腹侍婢幼桐陪在一旁。
下首則是一名面容兇悍的中老年婦女,咬牙切齒的瞪視著梁曲二人,若非身上被兩名健婦牢牢的按住,想是早就跳起來衝去毆打曲泠君了。
梁媼被壓的動彈不得,從牙縫裡迸出來:「我是你庶母!你敢對我無禮!」
梁夫人道:「……當初我就不贊成父親娶你。門第微寒還只是小事,你這人狹隘淺薄,私心用甚。從不懂什麼叫顧全大局,只知自己眼前的利害。如今好了,你將太子殿下拉下水,闔族人的性命前程你都不管了,家中哪位長輩還會來為你撐腰?別做夢了。」
梁媼恨聲道:「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兒慘死,這賤人卻能逍遙脫身?!」她看向曲泠君的目光仿佛要活活吞噬了她。
「案情尚未明白,不可草率行事。」
「放屁!你們一個個都自恃出身高貴,一直看不起我們母子,可阿尚到底是未來的梁家之主,我到底是你父親的遺孀……」
「所以我說父親不該娶你。這世上,是先有梁家,再有梁尚。就憑梁尚的本事,若沒了梁家,他又值得幾錢?還有,我跟你透個底。這次不論結局如何,你這遺孀夫人都做到頭了,你會被看管起來,『好好養病』。」
梁夫人神情冷漠,發落梁媼仿佛只是將一隻蟋蟀撥進瓦罐。說完這話,她讓奴婢堵住梁媼的嘴,不想看她驚恐懼怕的神情,轉頭向著曲泠君。
「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好好一樁婚事卻弄成這樣。梁尚打你,你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麼?你父兄也不是不顧你死活之人,早些鬧出來,也不至於如此。」
曲泠君面容蒼白,神情頹然:「起初我要絕婚,梁尚要脅在外面說我與太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彼時我年紀小,一時被嚇住了。有孩兒後,我看出梁尚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於是又想絕婚。他卻陰毒的說,說就算我能走,孩兒總是要留下的,小小孩兒不知能活幾日……我就又猶豫了。」
「再說,梁曲兩家當年勢如水火,好容易才和好,我怎能為我一人之故就壞了大局。可是該怎麼辦呢,日子總要過下去的,是以我暗中物色了幾位身手了得的武婢,讓她們常伴身邊,梁尚就不大敢對我再動手了。其實,我只有前頭幾年是真的有苦無處說,後來,梁尚打我幾下,我一定讓武婢打回去。不信讓仵作看看,梁尚身上也有傷。」
「這幾年梁尚本來消停許多了,誰知來都城後故態復萌,可是今時今日我哪還會再忍他。幾日前,我已將這事向州牧大人和盤托出。堂兄雖然十分為難,然而依舊答應我,如若我與梁尚絕婚,就將兩個孩兒帶走,請族中和善有德的叔母撫養。所以,我為何要殺梁尚,我早有脫身之計了!」
說到最後一句,曲泠君多少有些激動。
少商暗歎一聲。難怪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昨日知道曲泠君常年遭受家暴時,她心中其實有些不屑,覺得只有軟弱無能的女人才會忍耐這種破事,這曲泠君也不過如此。現在想來,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梁夫人也久久默然。她轉頭朝少商道:「你既奉了長秋宮的令,想問什麼就問吧。」
少商點點頭,端坐凝神,開始發問。
「中午去書廬送飯的究竟是誰?」
「是幼桐。她披著我的絨氅去的,我不願讓府裡的人知道我出門了。」
「可梁公子看見幼桐後,難道會認不出?」
「他知道就知道,反正我已與他撕破了臉。有些事,心照不宣罷了。」
「所以那書架的確是梁公子推倒的嘍?」
「唉,他看見幼桐前來,立刻知道我出門去了,於是發脾氣推倒書架。不過他當時沉迷於鏤刻中,不願中斷,只是揚言等我回來再好好算帳。」
少商搖搖頭,無聲歎息——這案子真是曲折離奇極了,昨日推算出來的可疑之處,居然反而都是真的。
「還有那口書箱,夫人能確認裡頭究竟是什麼嗎?」
「我知道程小娘子的意思。梁尚此人無才無德,唯一癡迷的就是金石鏤刻。那些書是我之前就備好的,一直留而不放,就是想在要緊時頂一頂梁尚的怒氣。但前日抬進書廬的那口書箱,我確認裡頭的的確確都是書,絕不是被人掉包的屍首。」
「夫人為何如此確定?」少商覺得奇怪。
曲泠君面有羞慚之色,定定神,堅定道:「那日我從紫桂別院回城,沿途遇到一位曬賣古籍的老翁,便順手買了一卷。回家後,我讓人將我院裡的書箱抬過來,就在去書廬的湖邊小徑上,我親自打開書箱,將最後一卷書放了進去。此後,家丁一直在我身旁抬著書箱,再未離開我身邊。那油布底下為何有血跡,我是真不知了……」
少商皺眉沉思。既然那書箱在曲泠君院中已擺放許久了,想來有人趁機在油布下做了手腳,曲泠君及其侍婢未曾察覺,也是自然的。
她忽想到一事,奇道:「可那日在書廬裡,我見那書箱裡只有幾卷書啊。」
曲泠君面露隱痛,啞聲道:「……我與梁尚名為夫妻,實則連泛泛之交都不如。那日我進書廬後並不想與梁尚打交道,說了幾句梁尚沒有搭理我,我以為他在發脾氣,也懶得理他,就自己打開書箱,將竹簡一筒筒放進最外面的那座書架。放了一半時,我發現始終無人回應,這才奇怪起來。我繞過書架和屏風,看見梁尚竟靠在西牆上,身上插了一把刀,我嚇倒在地上,將人都叫了過來。」
少商無語了,這是什麼巧合啊。
「夫人這樣解釋固然可以,可紀大人的說法,哦,不止是紀大人……旁人都說,是你將梁公子的屍首從書箱內拖出,靠牆放好,然後將書廬內的書搬幾捲進箱子做樣子。」雖然梁尚的書廬裡沒多少書,但填滿一個書箱的竹簡還是夠的。
侍婢幼桐忽道:「女君在湖邊打開書箱時,幾個家丁都看見了,箱內的確沒人啊。」
少商歎道:「那幾個家丁是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吧。都替夫人抬屍首了,何況區區隱瞞。說出去,人家不會信的。」
幼桐待了一刻,撲到在地上痛哭道:「那日奴婢就說了,就由奴婢認了這殺人罪過,可女君偏偏不肯!」
曲泠君撫摸著心腹婢女的頂發,歎道:「傻幼桐,你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你殺人與我殺人有什麼區別,我一樣得落個驅使奴婢殺夫的罪名,還要饒上你。」
幼桐痛哭不已。
少商道:「妾能否看看幼桐那日披的絨氅?最好連那日穿的衣裳都叫我看看。」
曲泠君同意,就讓抽抽搭搭的幼桐帶少商到後面去。
幼桐的屋子並不與其他婢女一處,而是直接睡在女主人寢室後面的隔間,好就近照料。
少商在曲泠君內寢等待時,東看看西瞅瞅,倒看見了一件很眼熟的東西,她不由得心裡一動。
很快,幼桐捧著那日穿過的衣裳和曲泠君的絨氅出來,少商仔仔細細翻查了一遍,發現的確沒有一點血跡和疑點,遂作罷。
接著,少商打算去案發的書廬看看,誰知站在廊下的袁慎聽聞,竟笑吟吟的跟了上去。
「令堂那樣不苟言笑,你怎麼這麼愛笑?」少商道。
袁慎依舊微笑:「一家人嘛,取長補短。家母不愛笑不愛說話,我就多笑笑,多說說。」
「你跟著我來做什麼?」
「你我還是有些淵源的,我陪你一道去,免得你害怕。」
「呵,害怕?!當初我在滑縣外見過的屍首何止上百?!哈,害怕,我就不會寫這倆字!」
袁慎停下腳步,隨手折了一根樹枝,舉在少商面前:「你將這倆字寫來看看?用禮書上的字體,不許用裨官小吏常用的字體。」
少商瞪視了他半天,最後自己先笑了出來:「……我還真不會寫!」
皇后在學業上對她從來沒有硬性指標,以明理為第一要領。
女孩笑顏如花,灑脫靈動,雖時值冬日,袁慎胸口卻似揣了一隻小小的暖爐。
——隨在兩人身後的梁邱飛聽的直翻白眼,比自己被戴了綠帽子還氣憤,可偏偏袁慎身份高貴,口齒伶俐,他又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來逼退他。
「你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偏愛戳人家短處!」少商叉腰瞪眼,卻忍不住想笑。
袁慎似乎被罵通體舒暢,朗聲大笑。
「莫笑莫笑,人家梁府這會兒正出了人命呢!你笑成這樣,討打啊!別笑了,就算你是梁夫人的兒子,當心被人敲悶棍!」少商緊張的四下張望。
袁慎慢慢收斂笑聲,然後長長的作了一個揖:「少商君,在下這裡賠罪了。」他起身,看著女孩微微而笑,「我知道少商君勇毅過人,適才是在下出言不遜了。」
少商看他說的真誠,莞爾道:「這點小事就算了,我不會往心裡去的。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為梁州牧和令堂分憂,那就一起來吧。」
梁邱飛目睹一切,只覺得氣血翻湧,再也忍不下去了,於是他跟身後的侍衛低聲吩咐兩句。那侍衛看了眼走在前頭的一雙年貌登對的玉人,幾乎秒懂,迅速得令而去。
而此時,淩不疑正與梁無忌在一處幽靜的內室促膝密談。
「……州牧大人好好想想,我不著急。」
「既然不著急,你又為何來逼迫於我?」梁無忌冷冷道。
「梁大人,你以為如今著急的是太子麼?非也。如今最該著急的應是州牧大人,是整個梁家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梁無忌低頭拄掌而坐,沉默不語。
淩不疑端坐案前,聲音清朗:「這件人命案看似撲朔迷離,什麼書廬密室,什麼絨氅書箱,還有玉蟬紫桂……這些統統合在一處,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曲氏與太子私通,殺死梁尚後企圖脫罪——而這也是暗中之人想要的結果。」
梁無忌頭痛:「這怎麼可能?曲氏自成婚就在一直在河東,不曾踏足都城,而且……」
「不錯。你知道曲氏不可能殺梁尚,因為她已有了脫身之法;我也知道太子不可能殺梁尚,因為他已十年未見曲氏了——可外人不知道啊。」淩不疑道。
梁無忌頹然癱坐。
淩不疑道:「人言可畏,等謠言越傳越廣,太子聲名掃地,暗中之人的目的就達到了。」
梁無忌不無嘲諷道:「我原以為這事是曲氏連累了太子,如今才知道是太子連累了梁家。暗中之人大費周章,怎會隻針對一個弱女子,原來是劍指東宮!梁家徒遭此人倫慘事,可如今,子晟你還來逼迫於我?」
「梁家也並非全然無辜吧。」淩不疑淡淡道,「難道梁尚不姓梁?」
梁無忌不解其意。
淩不疑道:「若梁尚品性正直,與曲氏好好做夫妻,恩愛敬重,親密無間,這樁籌謀也未必能成。可是,他偏偏要做的畜生!之前就有不少人就知道他們夫妻不睦了,如今事情揭穿,更知道曲氏受苦,梁尚下作卑劣。於是,這栽贓愈發板上釘釘了。」
梁無忌有氣,沉聲道:「原來全是梁家的錯!淩大人好辯才。」
「梁家的新婦,梁家的子弟,梁家的宅邸,梁家的書廬和家塾學子……不是梁家的事,難道還是我的事?」
梁無忌被氣了個仰倒。
淩不疑繼續道:「州牧大人不用衝著我生氣。適才我漏說了一句,不但我知道太子不可能殺梁尚,陛下也深知太子不會。太子雖行事不周,可若是因為梁家的緣故,致使太子陷入這潑天的污水中,州牧以為陛下會作如何想?」
梁無忌一悚,怒氣消散,懼意上湧;於是誠懇道:「敢問子晟,那梁家該如何瞭解此事?」
淩不疑正要回答,他的侍衛忽然在外發聲求見,允進後,侍衛附在淩不疑耳邊輕言數句,淩不疑臉色微變。
梁無忌有些好奇,眼前這位俊美的貴公子適才還一派氣定神閒,與自己應對時老辣圓熟,毫不露怯。這會兒不知出了何事,讓他這幅模樣。
淩不疑皺眉,然後忽又朝梁無忌一笑:「梁州牧,你我在此暢談無妨,可梁家族親還在外面爭執喧鬧。依在下看來,還是稍加控制為好,不然傳揚到外面去,豈不火上澆油?」
梁無忌一愣,不大明白自家親戚在自家府邸裡面吵鬧,跟太子能有什麼關係;不過他不欲多生是非,從善如流道:「子晟說的是。我這就叫人去讓他們稍安勿躁……」
「州牧不必費心。」淩不疑道,「梁家眾人如今既擔憂家族名聲毀於一旦,又擔心牽扯上太子,如何能輕易勸服,尋常人前去是沒用的。州牧不如遣袁慎公子前去,我看他就很好。袁公子是半個梁家人,又學識淵博,名聲清貴,能言善辯,定能安撫梁家族親。」
梁無忌:……
「多謝子晟如此關懷梁家。」州牧大人雖飽經世事,此時也有些茫然。
淩不疑十分禮貌:「不必客氣。」
第109章 曲冷君案完(下)
此時, 少商正與袁慎正在案發之地查看。她對著梁尚靠著死去的那面牆看了半天, 奇怪道:「既然是一刀紮心, 這牆上怎麼沒多少血漬啊?聽說屍首上出的血不少啊。」為什麼牆上沒形成噴濺式血跡。
袁慎道:「我曾去看過屍首,行兇的是一把短短的匕首,隻紮到胸腹, 並未紮穿軀體, 是以大舅父的背後沒有透出血來。」
少商哼了一聲:「聽起來像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作為。」
「亦可以是用勁巧妙的女子。」袁慎唱反調。
少商白了他一眼, 繼續問:「除了致命的刀傷, 令舅父身上還有旁的傷痕嗎?」
袁慎皺眉:「舊傷不提, 舅父的雙腕上各有幾圈簇新的抓痕。可案發那日的清晨, 舅父剛與舅母有過爭執, 舅父欲對舅母動粗時,兩名武婢曾扣住舅父的雙手……是以仵作也不能斷定行兇之人有沒有扣過舅父的手腕。」
少商小心翼翼道:「那什麼…仵作有沒有剖開令舅父的肚腹看看…」
袁慎不悅, 甩袖道:「少商君何出此言。自來死者為大, 請仵作驗屍已是無奈之舉, 還要開膛破肚, 豈不是罔顧人倫。舅父到底是外大父的嫡長子, 他若屍骨不全, 梁家滿門羞矣!」
少商連忙舉手討饒:「好好好,當我說錯。不剖就不剖嘛!我只是想知道令舅父那日究竟吃了些什麼。」這年頭的仵作也就看個死亡時間吧。
袁慎不生氣了, 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從一開始就認為殺我舅父的另有其人,舅母與幼桐是無辜的。」
「沒錯。」少商點點頭, 「昨日我來這裡時就這麼想了。」
「這是為何?」袁慎不解。
「其一, 令舅父是正面中刀, 就算背後沒有透血,可正面呢,那樣大的傷口,正面下刀之人怎麼可能不沾一點血跡?可幼桐那日披的絨氅和穿的衣裳都沒有一點血污。我讓人去審問過其餘的奴婢,發現幼桐並無隱瞞或毀棄血衣之舉。」
袁慎笑道:「少商君真是高見。好吧,那還有第二點麼?」
少商道:「其二嘛,因為淩大人同我說,曲夫人和曲家他還是多少瞭解的,這樁命案應該不是他們所為。他比我聰明,相信他總沒錯。」
袁慎有氣,一下走開,站到窗邊,又回身譏諷道:「既然他什麼都對,你還來這裡做什麼?在家裡乖乖等著他結案就是!」
少商也不生氣,笑笑道:「因為我與他想的不一樣。我認為應該追尋蛛絲馬跡,擒拿真凶,還太子殿下和曲夫人一個清白。」
「而淩不疑卻不是這麼想的。」袁慎目帶戲謔。
「不但他不是這麼想的,恐怕袁公子你也不是這麼想的——你們想的是怎樣完滿的將事情平息。」少商平靜道,「不然以袁公子您的聰慧,就不會至今坐視了。」
袁慎目色閃動,片刻後,微笑道:「少商君,此事之後波譎雲詭,深不可測。多查一分未免牽連過甚,少走一步卻容易無功而返。其實,可能淩不疑才是對的。」
少商毫不在意道:「淩大人是對的啊,你們都是對的啊,可我也是對的呀,我不過是想知道梁尚究竟是怎麼死的……大家各行其是就是了。」
袁慎側首一想,笑道:「也對。……不過,少商君近來脾氣倒是好了不少,這若是換在以前,不出三句話就要與在下吵起來了。」
少商想了想:「嗯,大約我遇到了對我很好很好的人吧。」
袁慎臉色驟冷。
「……以前我從未想過要嫁給淩大人這樣的人,我倆吵架比和好的時候都長。」少商望向北牆,三扇品字形的小圓窗外,湖水清寒,波光渺渺,「可是現在想想,好像我來這世上走一遭,若是沒有遇到他,就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所以,袁公子,我與淩大人還會吵架的,不是為了你也會是為了別的什麼。可我們恐怕是不會為此而分開的……你還是好好去相親吧。」
袁慎嘴裡苦澀:「那你還讓我陪著你來這裡?」
「因為我沒見過令舅父的屍首啊?總得找個人問問嘛。再說,你也在這裡留不長了。」
「什麼叫留不長?」袁慎疑惑。
少商轉回身子,笑眯眯道:「你且等一等,我估摸著差不多了…誒,來了…」
一名梁府管事模樣的老僕匆匆進屋來,朝袁程二人行禮,然後道:「袁公子,幾位老大人在前面吵的厲害,州牧大人請您過去安撫安撫。」
袁慎看看少商,少商笑的一臉無辜。袁慎瞪了半天眼睛,想想又覺得自己無聊,搖搖頭,長袖一展,就隨那老僕出去了。
跟著梁府管事進來的梁邱飛喜上眉梢,十分殷勤道:「小女君,您要什麼幫手,儘管吩咐卑職就是!姓袁的果然靠不住,適才您就不該邀他一道來查案!」
「你算了吧啊!還不是因為你家少主公!」少商反唇相譏,「我昨日就想去看梁尚的屍首,可你家少主公說,但凡他還有口氣我就休想去!真是好笑極了,我屍首見的少啊!」
梁邱飛立刻辯解:「話不是怎麼說,戰陣上看見一片屍首,與細細尋摸一具屍首,那可是兩碼事!」
「我又不會親手去摸那屍首,讓仵作查驗我看著嘛!」
「驗屍時要脫去全身衣物,梁尚是個壯年男子,讓讓讓您看那個,別說少主公了,卑職也寧肯瞎了算了!」
「少廢話!若是我昨日就查驗了屍首,早就發現梁尚口中那枚玉蟬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迂腐的男人,才險些耽誤了大事!現在你給我滾出去,我自己一人就行了!」
屋裡隱隱傳來爭執聲,袁慎止步回頭,仿佛聽見女孩嬌俏的嗓音。
那梁府管事回頭看了看,笑道:「這位程小娘子倒是貌美伶俐。」
袁慎低聲嗯了一下,然後再次起步。
從年少時起,他就細細籌算過妻子人選,家世,門第,名聲,父兄官秩,姻親牽連的勢力派系,還有品性,才學,容貌……他都想過。娶錯妻子禍延三代,是以他一直都十分謹慎。
現在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婚事不好再拖了,於是他按照自己的需要,像籌畫朝政方略一樣,按部就班的挑選『合適』的妻子人選。
溫柔爽朗的,端莊明理的,才貌雙全的……他挑了又挑,拖了又拖,總也不能滿意。起初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現在想想,大約她們都不是程少商的樣子吧。
可那又怎麼樣呢?一子慢,滿盤皆落索。曲泠君有句話說對了,日子還得過下去。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相去複幾許,相去複幾許……日子終究還是得過下去的。
……
少商在屋內細細尋摸了一遍,推動書架,撫摸案幾,甚至試著從窗臺爬出去,俱無異常。然後她走出這間屋子,站在遠處看看。
這座書廬其實並不是只有一間,在梁尚遇害的屋子左右各有一間耳房,三間屋子以『一字型』結構筆直相連。正中那間最大最敞亮,東側那間砌有兩座小小的爐灶,當主人需要時可在裡頭煮食燙酒,西側則是一間中等大小的雜物間,堆放了些吊索板梯案幾之類的舊物,上面還蓋著厚厚的粗布。
小廚房擦拭的甚是乾淨,灶內有殘餘的柴薪,想來近日曾用過;那間雜物間卻積著厚薄不一的灰塵,有些器具似是常取用,粗布有經常掀起的痕跡,地上還有雜七雜八的腳印。
少商不死心,又回到凶屋,將差不多每樣東西都挪移一遍,看看會不會突然出現什麼暗道,均一無所獲。於是她又拿寶石小匕首,用刀柄一一敲擊四面牆壁,聽聽是否有空心的聲音,依舊毫無所獲。四面牆均是實心磚木牆,可能彼此厚薄有差異,但整體一面牆的聲音都是一樣的。
少商有些沮喪。她堅信梁尚絕不可能平白死去,可是如果沒有第三個人進過這屋子,那梁尚又是怎麼死的呢!
梁邱飛看她疲憊,不無得意的湊過來說話:「小女君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歇一歇。照卑職看來,小女君索性回宮靜待,等著少主公的好消息就是了,勝於在這裡一遍遍的走來走去,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小女君您還沒摸夠啊。」
少商本就身心俱疲,聞言惱羞成怒,推搡著將人趕了出去,喝令梁邱飛及其餘眾侍衛都在外面站著,不許過來打擾她。
氣呼呼的把人趕走後,少商忽的心頭一動——就這麼點大的地方?
她有主意了。
少商先是走到屋外,從東到西,從外面將三間屋子的總長度以步伐量了一遍,接著分別步量三間屋子的室內長度。她為怕有誤差,一氣走了三遍,然後取平均值,果然——
三間屋子的外部總長度平均95步,小廚房13步,雜物間22步,書房44步,差額16步,去掉中間四堵牆的厚度,哪怕算寬些,也至少還有五六步的長度不見了。
這些空間去哪裡了呢?
小廚房狹小不說,還有常有人進出,兼水火交加,所以……少商將眼光投向了那個黑乎乎的雜物間。走進去後,少商發現屋裡著實昏暗,外面明明陽光明媚,可這裡只有南牆上那口高懸的小窗能透進幾絲光線。
少商朝東牆走去,也就是隔著書房的那面牆。她燃起一支小小的火折,細細觀察這面牆壁。和梁尚遇害的屋子一樣,這裡的牆都用木條隔成邊長為一米左右的方格,一面牆差不多有十幾個這樣的方格,這是以前十分流行的建築模式,可以支撐牆面不會變形。
少商低下頭,舉著火摺子觀察牆邊的地面。因為發生命案後,為了將梁尚的屍首抬出去,奴僕曾衝進這裡取用過竹竿擔架等物,地面腳印淩亂。但少商注意到,有兩枚腳印比較特別,因為它們只有大半個,而且足尖朝牆,距牆只有一步之遙。
為什麼會有這種腳印呢?如果是快跑時留下半個腳印,那毫不稀奇,可足尖朝牆,難道是一頭裝進牆裡去了?少商略略一想,笑了——這是有人以雙掌推牆,沉氣用力時的姿勢。
於是她將火折在旁邊一放,試試看自己能否推動,如果不行就去叫那碎嘴子的梁邱飛吧。用盡吃奶的力氣推動,少商本來已打算要叫人幫忙了,誰知掌下一動,那牆面居然被她推的凹陷下去一個洞口,剛好是兩個方格。
她一陣愕然,舉著火摺子小步走了進去,四下一看,全明白了。
難怪在書房裡她怎麼敲都沒有異樣,因為這件密室根本就是兩件屋子之間的一個夾層,恰似一塊方糕裁下一條邊邊。它的寬度與三間屋子一樣,長度卻只有三四步。
火摺子上的光影晃動扭曲,而且沒有持續方向,想來這密室應有數處通風口。外面的聲音清清楚楚,但裡面的聲音外面卻似乎無法聽見。適才少商近來時仿佛踢倒了什麼,外面的侍衛和家丁也無人注意。
少商聽見梁邱飛正吩咐奴婢準備午膳,另外要加一壺果露,最好是石榴味的。少商笑了,心想這碎嘴子還算心細,知道自己愛吃石榴,可這大冬天哪裡去弄石榴啊。
少商回頭,看見自己適才進來之處,那面小門朝裡裝有兩個精鐵所鑄的把手,估計是當裡面的人想出去時,可以拉這把手。
她舉著火摺子去看密室對面那堵牆,很輕易的也發現了一對精鐵把手,她原本想去拉,想了想後,她改為側身用肩背去推,一陣用力,牆面洞開,明亮的光線直直射入密室。
——果然功夫不負苦心人,這裡正是梁尚遇害的書房!
少商猶如吃了十八個人生果,疲憊俱消,通體舒暢,喜不自勝!難怪她在梁尚的書房怎麼找暗道密室都沒用,因為這道暗門只能從密室這一邊打開嘛!
她自顧得意了一陣,正想喊梁邱飛過來,忽然身後傳來格勒一聲響動,不等她回頭,一隻陰冷有力的手掌一把將她提進了密室,然後呲呲兩聲,密室東西兩扇暗門都被關上了。
……
「其實,我從不好奇梁尚是如何死的。因為說到底,能布下這樣的天羅地網,將曲泠君的行蹤都算計在內,非梁家人不能辦到,也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淩不疑道。
梁無忌黑著臉,一言不發。
「如今事態還未擴延,廷尉府還能給梁家留下幾分面子,等到天子一怒的時候,將梁家上下的奴婢捉起來好好審問一番,難道會查問不出來?」
梁無忌歎道:「我知道,與其讓廷尉府的人來問,還不如老夫自己問。只是,一旦興師動眾的查問起來,梁家的聲譽……」
「難道現在梁家的聲譽就很好麼?」淩不疑譏誚道,「自己家裡興師動眾,勝於廷尉府大興刑獄。州牧大人,淩某人言盡於此。總之,今日之內州牧大人不能給我一個答覆,明日一早紀大人的手下就會上門來拿人。」
梁無忌慍怒道:「今日之內?你也太心急了……」
「事情拖的越久,太子殿下就越受其害!等個十天半個月,都城裡人人都聽信了太子的謠言,那時州牧大人再查個水落石出也沒用了!」
梁無忌山窮水盡,重重一拍案幾,大聲道:「行,我這就將可疑人眾捉起來審問,日落之前就給子晟一個答覆!」
「州牧大人痛快。」淩不疑微笑道,「我就靜候佳音了。待事成之後,我設宴向州牧大人賠今日不遜之罪。」
梁無忌連連搖手:「唉,這也不必說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此時,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衛忽然不報闖入,一頭跪倒在淩不疑面前,嘶叫道:「少主公,大事不好,小女君小女君她…她不見了…!」
淩不疑面色大變,一把抓住那侍衛,厲聲道:「怎麼回事!我不是讓你看住她的麼!」
梁邱飛抬頭,羞愧的滿臉是汗:「小女君一直在書廬的三間屋子裡走來走去,我等始終守在屋外。片刻前還看見小女君進門出門的,誰知一轉眼就在不見了!屋外那麼多人,除了我們,還有家丁侍婢,怎麼會…怎麼會…?!」
淩不疑猛的回頭看向梁無忌,神情安靜,眼中卻似烈焰熊熊:「……州牧大人,今日在下怕要大大得罪尊府了。」
……
陰冷靜謐的暗室裡,只有那支小小的火摺子閃著微弱的光芒,一名家丁穿著的男子站在火光下,臉上的橫肉微微凸起,愈發顯得猙獰可怖。他朝少商緩緩走近,發出桀桀的低笑,仿佛在玩弄掌心裡的小蟲子。
少商被逼到狹長密室的尾部,背貼著牆壁,努力讓自己站直些。她忽道:「梁公子覺得殺了我,自己就能安然無恙了?」
梁遐咯咯短笑一下,猶如夜梟之聲:「沒人知道這處密室,我宰了你,等風聲過後再來處置你的屍首,誰能知道?」
「梁公子為何不問問淩大人去哪兒了?我在這裡找來找去,他卻與你的堂兄密談至今,你說他們在談什麼?」少商額頭冒汗,強自鎮定。
梁遐一愣,又冷笑道:「你不必來詐我!」
「我沒有詐你!」少商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其實大家都被曲夫人與太子之事迷花了眼,包括嚴明的紀大人,蓋因太子身份高貴,牽涉極大,哼哼,這些做官的總喜歡將事情往大處想。案子越難辦越好,牽涉之人越高貴越有成就!可是再想想,也許事情根本沒這麼亂七八糟呢?也許只是有人想利用曲夫人與太子來掩蓋自己呢?」
梁遐面色漸漸發青:「難道淩不疑也猜到了?」
少商都不敢擦汗,繼續微笑:「想想令兄死了,誰能得最大的好處。其實不是曲夫人,而是你。令兄的兒子才幾歲,梁州牧都四十六七了,至今無子。如今令兄一去,梁州牧除了你立你為未來家主,別無他法。」
「既然你們都知道,為何還不來捉我呢?」梁遐忽然冷靜下來,獰笑出聲。
少商假作無奈,歎道:「因為我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殺人的啊!唉,你終究是梁家公子,所謂刑不上大夫,難道將您捉去廷尉府拷打一頓麼。自然要證據才能定你的罪啊!唉,可歎人人都誇淩大人驚採絕豔,卻至今想不出你究竟是如何行事的!」
梁遐哈哈一笑,得意道:「那是自然!這個法子是……」他忽停頓了一下,繼續笑道,「是我苦心籌謀出來的!若非你這小女子到處亂摸,任誰想破了頭也想不到!」
「小女子不解其意,請梁公子不吝賜教。」少商裝的楚楚可憐,只盼『反派死於話多』的定律能生效,梁邱飛雖然碎嘴子,但還算心細,不到半刻鐘就要看看她在幹嘛。
「那日,我清晨潛入這密室,一直等到中午時分。我聽見兄長大罵幼桐那小賤人,又推倒了書架。等幼桐走遠後,我推牆出去,兄長大吃一驚。他從不知道這密室,我也是無意間發覺得。我假作玩笑,趁說話時一刀刺死他,將他推到牆邊坐好,屈其雙腿,讓屍首看起來像是在書箱裡待過似的。再往酒壺裡下些迷藥,然後躲回密室,脫下外袍,換上家丁的衣裳。等下午曲泠君發現屍首時,外面亂作一團,我趁機混走。」
「好計策!」少商十分捧場,「看來外面的人都錯看公子您了。您不止武藝高強,還足智多謀,堪稱文武雙全啊……」
梁遐嘎嘎笑的得意,然後臉色一沉,步步逼近:「你不必拖延時間,呵呵,不過看你生的如花似玉,不如死前叫我快活快活……」
少商原本十分害怕,一聽這話,倒有些意動。原來要先強健啊,那豈不是有機會……?她的手指悄悄摸到腰間的那把寶石小匕首。
密室本就黑暗,那小匕首又被萬老伯打造的花裡胡哨,滿是金玉珠翠,而且兩頭翹翹,猶如新月一彎,一般人看見都以為只是類似玉璜形狀的女孩配飾。
梁遐正要撲過來時,外面已吵雜起來,只聽侍衛此起彼伏的呼喝著——
「程娘子呢,程娘子不見了!」
「這間我看過,人不在!那間呢?」
「也不在!」
「快將這三間屋子封起來,不許人進出,阿飛你快去報少主公!」
梁遐面色鐵青,少商挺直身子,冷笑道:「你就算殺了我,也出不去了!」梁遐大怒著撲過來,嘴裡大喊:「你這小賤人!」
少商一個屈身打滾,從他胳膊底下鑽過,冷聲道:「你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何必非要跟我過不去。不如放了我走,我保證定不說出你的事就是了。等侍衛們撤走後,你再出來溜掉,豈不美哉。」
梁遐一愣,清醒後大怒道:「我會信你?!你這狡猾的小賤人,納命來!」
少商瞧准了位置,猛的朝插在牆壁上的火摺子撲去,一下踩滅後將火折藏入袖中。
密室裡黑成一片,偏偏梁遐也沒帶火折,只能在黑暗中一邊大罵,一邊摸索著捉少商。少商身形纖小,聽著梁遐粗重的呼吸聲,東鑽西躲,梁遐居然一時也抓不到。不過他很快想明白了關鍵,於是從狹長的密室一頭抓起,手腳張開揮動,一步步往前逼近。少商終於無法躲避,被梁遐抓在手中。
梁遐凶心大起,手按在少商脖子上打算掐死她,而此時此刻,少商也將小匕首捏在掌心,欲在梁遐的頸動脈上劃拉一刀。
這時,外面響起了一個清朗卻急促的青年聲音,這是哪怕在萬人之中也不會被人忽略的聲音——
「人在哪裡!」
「少主公,三間屋子都翻遍了,程娘子真的不在啊!」
「子晟,程娘子是不是往別處逛去了,並未告知眾位侍衛啊。」這是梁州牧的聲音。
「不會。她雖年少,但心思縝密。便是在宮中行走也甚少不帶宮婢宦官,何況在這種地方,她絕不會不告而別!」
梁遐和少商的動作齊齊停了。
少商眼珠一轉,道:「你還是別殺我了,拿我做的人質吧。」
梁遐惡狠狠的一笑:「他們找不到這裡的,我殺了你,等躲到天黑,他們人散了,我再逃出去!」
少商正想說連自己都能找到這密室何況淩不疑,忽聽外面一陣叮了哐啷的聲響,仿佛什麼極沉重的鐵石之物。
淩不疑聲音雖聽似平靜,但聲量卻高出不少:「州牧大人,多有得罪了。來人,動手罷,將這三間屋子拆了!」
梁遐徹底待了。
少商也有些傻眼,喃喃道:「我怎麼沒想到拆房子呢?找什麼密室暗道,沒頭蒼蠅似的,拆了不都清楚了嗎。」
這時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了,還夾雜著尖利的女聲驚呼。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尤其洪亮:「淩大人三思啊!梁府百年家宅,你怎麼可以……」
「這是梁家的祠堂麼?這屋裡供了你家祖先麼?是吾婦的性命要緊,還是這書廬要緊,這位梁老伯,淩子晟今日記下你了,待來日再行討教!哼,別說這區區三間磚木屋子,就真是你梁家的祠堂,我今日也拆定了!」
那個蒼老洪亮的聲音立刻斷檔了,四周啞然無聲。
淩不疑似乎冷笑一聲,然後不斷催促快快拆屋。梁遐和少商都能聽見頭頂與左右都響起密集的敲打錘擊之聲,也不知倉促之間,淩不疑從哪裡找來這許多重器。
「我覺得你還是出去吧。」少商好心的提醒,「現在出去還能算你自首,不然等到被掀了屋頂再出去,豈不失了氣概?」
梁遐繃著臉,聽得四周叮咚哐啷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兩手牢牢扣住少商,以肩背去推靠著書房的那道暗門,然後高喊著走了出去——「人在我這裡,你們都住手!」
少商覺得形象很重要,百忙之中還看看自己,發現除了滾來一身灰土,衣裳倒還齊整。
拆房暫時停止,梁遐挾持著少商走出屋外。
在黑暗的密室中待久了,乍然重見天日,少商差點感動的掉淚,媽呀,這次可鬧大發了。
屋外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最裡面一圈是淩不疑的侍衛,各個滿弓搭箭,箭簇直指梁遐,中間一圈是梁無忌的私兵,刀劍出鞘,嚴陣以待,外面一圈是梁府的家丁。
這三圈外才是梁府的各路親朋好友家丁奴婢吃瓜群眾。
淩不疑原本高高站在對面的家塾二樓,統領全域,見到梁程二人出來,他顧不得從回頭從轉梯下樓,直接從二樓躍下。
猶如摩西分開紅海般,三層侍衛私兵和家丁紛紛讓開,現出一個缺口,淩不疑大步踏了過去,袁慎也急急忙忙想進來,卻被梁無忌抓住了,擔心他一個文士難避刀劍。
「你不許過來!不然我捏死她!」梁遐後退一步,滿面驚恐。
淩不疑面色蒼白,眼中隱隱焦急:「你先將人放了,別的好說!」
「放了她我還有活路嗎!淩不疑你別把人看扁了!」
淩不疑微微抿唇,伸手往後一抬,只見兩名侍衛押了一名老婦過來,少商定神一看,正是梁媼。淩不疑道:「你將她放了,我也不為難汝母!」
這時又有一名站在家塾中的老者出聲:「淩大人,何必為難婦道人家呢?她到底是梁家婦人啊,我們梁家可是百年……」
袁慎著急道:「三叔伯您就別說話了!若是皇后派遣來查問的這位小娘子有個閃失,那就是藐視皇恩,梁家也就百年為止了!」
那老者只好訕訕的閉嘴。
梁媼被扯下堵在口中的布團,對著兒子哭喊道:「遐兒,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啊,是不是他們冤枉你啊!你怎麼會殺你兄長呢……」
話音未落,只見梁邱起已從那夾層密室中出來,手裡拿著一件血衣,高高舉起給眾人觀看,口中高呼:「少主公,那密室裡不但有這梁遐行兇時的血衣,還有食水,以及幾件替換的家丁衣裳!」
事情很清楚了,梁無忌以及一眾梁家耆老俱是臉色鐵青,既羞又慚。
淩不疑道:「人贓並獲,你還待如何?還是趕緊降了,免得讓族人和老母受辱!」
梁遐已知罪責難逃,索性豁了出去,大吼道:「我不降,我死也要找個墊背的!你要殺這老媼就殺好了,我絕不動容!」
自來窮凶極惡的匪徒也少有不顧父母的,梁遐這一叫,梁氏族人俱是顏面無光,暗歎怎麼生出此等禍胎孽障來!
淩不疑神情冷漠,利索道:「來人,先折了這老婦人一條手臂,看看梁公子動不動容!」
此言一出,人人吃驚,拿一個老婦人威脅是一回事,真的是動手是另一回事,在場的兩百多人心中俱想『這淩不疑果然心狠手辣』。
梁遐雖適才口出狂言,但看見親娘的手臂被一名侍衛拿在手中作勢要拗斷,也不免心神動搖,手掌微微離開了少商的脖頸。
就在此時!——少商感到自己的喉管一得了自由,立刻亮出袖子中匕首,向身後的梁遐腰際紮去,暫態刀下見血,梁遐痛呼一聲,少商趁機滾到地上。
不等梁遐再撲向少商,淩不疑不知何時在手指間捏了幾柄薄如柳葉的飛刀,前後四柄如飛虹般射了出去,兩片正中梁遐快要碰到少商肩頭的右掌,另兩片分別紮入他的左掌和左腕。
少商耳邊是梁遐如豪豬般的痛呼聲,沒頭沒腦的滾在地上,然後被飛撲過來的淩不疑一把抱在懷中,再抬頭時已是淩不疑那張蒼白清雋的面龐。
一眾侍衛立刻上前,在他二人身前圍成一面人牆,護的密不透風。
淩不疑頜骨緊繃,眼神兇狠,將女孩抱的死緊,不顧四周還是弓弦緊繃,就直接開罵了:「我的話你從來不肯聽是不是!我叫你不用來你非要來,我叫你小心你偏要自作主張,你要是沒命了你該怎麼辦?」
這是一句充滿語病的問題。不過少商此時顧不得挑刺,因為男人強健的臂膀肌肉緊繃,抱的她渾身骨頭痛。少商梗了半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著哭訴。
「適才在裡面我以為要死了,心裡只想著你。想要是能死前見你一面就好了!知道你來救我,我心裡高興的死了也願意!我把你當做我最最親的人,最能依靠的人,現在我又累又害怕,你卻只記得罵我。早知如此,我還是死在裡面的好……」
淩不疑之前看女孩滿臉灰土,額頭不知在哪裡磕腫了,水汪汪的大眼蓄滿了淚,早就心軟了一半,此時聽了這話,另一半也軟化成一腔溫水了。他暗歎一聲,脫下自己的大氅將女孩包起來,抱在懷中輕聲哄著。
可惜,無所不能的淩大人在這方面修煉不夠,翻來覆去只能哄女孩『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不罵你了』雲雲,不過勝在他美貌體健聲音動人,少商也勉為其難接受了。
作為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起,滿懷憐憫的看著自家少主公。
作為沒有四位紅顏知己的梁邱飛,一臉茫然。他隱隱覺得程家小娘子並非這麼柔弱容易害怕的,適才她紮梁遐又狠又准,滾在地上多麼俐落,不過…也許…呃,他也不知道。
袁慎看見少商脫困,原本想過來問幾句,看見淩程二人依偎在一起,他腳步一停,立刻回頭而去。
這些年來,都城裡出身高貴的小女娘們曾經不下十次的向淩不疑展現過她們的柔弱,或掉水池,或掛樹梢,或垂懸崖……紛紛期待淩不疑出手相救。然而淩不疑也身體力行的不下十次表示過,他是真的不吃『賣弄柔弱』這套。
袁慎想:其實只是人不對吧。只要人對了,她柔弱還是潑辣,狡黠還是蠢鈍,世故還是天真,淩不疑都肯吃的,而且甘之如飴。
這邊廂小兒女之間的你來我往,不過須臾之間,何況侍衛圍在前面,滿場眾人並未多加關注,蓋因梁氏母子實在太搶戲——
梁媼瘋狂嚎叫,趁適才少商脫困時的混亂,掙脫侍衛撲到兒子身邊去了。她摸著梁遐的傷處,聲聲哭嚎『我的兒,你怎麼鬼迷心竅了啊』。
梁遐憤怒,一把推開她,大吼道:「都是你的錯!你從來不將我看在眼裡,在你心中只有兄長一個兒子,就是因為生下了梁尚,你才得以被阿父扶正,不然你只是個侍妾!所以你把梁尚當做心頭肉,成日捧著疼愛都嫌不夠!」
眾人聞言譁然。
當初梁太公為了讓兒子身份更硬挺些,刻意隱瞞了梁媼的出身,假作她是續弦另娶的,這事除了梁無忌和梁夫人等少數幾人,族中竟無人知曉。
「那我是誰,我是什麼?!你多生一個我,只是為了給兄長做個補件吧!那年兄長病重,你忽然對我好起來了,可是後來兄長病一好你就又撇下了我!梁尚明明資質平庸,是個無能的廢物!可是你,大堂兄,還有闔族的人,都拿他當寶!最好的學塾,最有名望的夫子,甚至連成婚,他都能娶望族曲家裡最有身份最具才貌的女兒!而我呢,只能隨便討個尋常官吏之女!憑什麼,憑什麼,我與他一母所生啊!」
站在遠處的曲泠君面如金紙,簇擁在她周圍的曲氏家丁與婢女們都對梁家人怒目而視。不是說嫡庶不能婚配,名震春秋的趙襄子還是庶出的呢,哪個敢看不起他了,但你老梁家不能騙人哪!
梁媼跪在地上,抱著梁遐的大腿聲聲痛哭:「我怎麼會不把你當一回事呢!可是你兄長自小體弱,我我…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害了他呀,你們是同胞手足啊…」
梁遐大怒,一腳踢開親娘,瘋了似的叫駡:「我落到今日這個田地,都是你的錯!本來我已經把罪過栽給曲氏了,如果在族中悄悄的自行發落,還能有什麼事?!那幫老東西又不敢得罪皇家,給曲氏一條白綾事情就結了!就是你,就是你!去外面張揚了一次又一次,為了你心愛的大兒子,硬生生將事情鬧大,害我落到這般田地啊!」
淩不疑輕輕冷笑一聲。
少商聽見了,低聲問:「怎麼了?」
淩不疑湊在她耳旁道:「無論這老婦人張不張揚,都有人會將事情鬧大的。」
少商似懂非懂。
淩不疑憐愛的摸摸懷中女孩的頭,抬頭時已是神色肅穆。他吩咐左右:「我要活的。」
梁邱起一聲呼喝,眾侍衛齊齊回箭背弓,紛紛從腰間取下繩索鐵鍊,打算生擒梁遐。
這時,一道淩厲如閃電的疾矢飛過,一支灰羽長箭正中梁遐的咽喉,箭力強勁,箭簇穿透血肉後竟生生釘入梁遐身後樑柱上,箭羽猶自嗡嗡顫動。
眾人皆驚,循聲回頭去看,只見梁無忌在自己私兵的簇擁下,高高的站在土坡上,右臂持弓,左手虛搭,弓弦猶自輕顫。
一時場內靜謐,針落可聞。
梁媼瞪著兒子怒目圓睜的屍首,半天才反應過來,正要朝梁無忌惡毒的詛咒怒駡,梁無忌嗖嗖又是兩箭,一前一後射在梁媼身後的石牆上。
因為適才淩不疑拆屋,那石牆早被砸碎了一大半,梁無忌這兩箭恰好將一塊搖搖欲墜的圓石撬出,圓石掉落,正砸在梁媼的頭上,梁媼立時被砸暈在地,發不出聲響了。
梁無忌面無表情,氣勢凜然。
眾人這才記起,自家這位沉穩寡言的家主大人,年少時也曾是豪俠一方的無雙英雄,只因後來入了仕途,才一年年謹慎小心起來。
梁無忌放下強弓,看向淩不疑:「我與你進宮面聖,親自謝罪。」
淩不疑道:「……好。」
第110章 不能說得秘密
回宮途中, 淩不疑在馬上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鑽進少商的馬車去查看她的傷勢。
他不顧女孩的誒誒掙扎, 捧著她的小臉轉來側去看了兩遍——額頭腫了, 下巴擦破些油皮,不過都不如頸項上被掐出來的淤痕來的重。擼起袍袖, 兩處手肘都磕出了淤青, 兩隻手掌緣處有許多擦傷, 也不知腿上怎樣……
「喂喂你好了啊!快住手!」少商一手捂著襟口,一手努力壓著裙袍和褲腳, 「回去我會找翟媼看的,這還在路上呢!」再不阻止他都要來剝她衣裳了吧。
淩不疑看了她半天:「……你真的不先回家?」
少商稚嫩的面孔一派滄桑:「這天底下,大約只有娘娘是不會罵我的。我這幅樣子回家,阿父阿母連同三位兄長能念叨我半個月!唉,先去長秋宮躲一躲吧。」
淩不疑哼道:「你也知道怕, 我就是平日說你太少, 才叫你這麼膽大包天!」說歸說, 他終究還是下了馬車,騎馬到梁無忌身旁去了。
下馬進宮,梁淩二人一路直奔尚書台,皇帝一聽是養子和梁無忌求見, 立刻摒退左右。聽養子簡要的敘述了一遍適才梁府的變故, 皇帝看著跪在下首的梁無忌, 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子晟說要活捉梁遐, 你竟敢一箭射殺!」
梁無忌叩首, 不敢爭辯。
皇帝愈怒,大聲道:「你怕子晟捉了梁遐之後問出些什麼嗎?!真是好決斷,朕以前倒沒看出梁愛卿這麼能狠得下心……」
「陛下!」梁無忌哀聲叫道。
「陛下。」他緩下語氣,聲音低沉,「我河東梁氏原來枝繁葉茂,不說叔伯堂親,光是大父膝下就有八子六女。雖吾父早亡,但伯父依舊手足眾多。然天欲亡人,必先以微福驕之。從戾帝幸進朝堂執掌大權起,梁家就開始逐漸人丁凋零了……」
「先是與曲家爭鬥十數年,死傷無數,後又在戾帝隱太子一案中受了牽連,此後不斷受朝廷刁難側目。再然後,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梁家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微臣掌家主之位時,身邊竟無可用幾個可用的骨肉——三位叔父未及成婚生子就身故了,兩位叔父攜子上陣時父子俱亡,其餘堂兄弟不是在牢獄中受刑身殘,就是體弱早逝。」
河東梁氏煌煌近百年,煊赫一時,聽到如今竟落到這般田地,皇帝不免起了惻隱之心。
「那年微臣投在陛下跟前,略有薄績,陛下還與微臣打趣,問臣為何不求封賞手足子侄,臣有苦無處說。臣哪裡是淡泊無求啊,實在是…實在是…」
梁無忌泣淚,顫身僕於階下,「實在是家中已無得用的青壯子弟了!」
皇帝長歎一聲,撫膝垂坐。:「你先起來,坐著好好說話。」
梁無忌遵旨,起身跽坐,拭淚後正色道:「陛下,難道臣不知梁尚梁遐皆庸碌無能之輩麼?換做以前,這樣的東西就是管莊園田產都不配!可臣有什麼法子,臣已年近半百,只能這麼熬著,盼下一代能出些有才幹的孩兒……」
皇帝幽幽一歎。為什麼世人常愛子孫眾多,蓋因子孫越多,出俊才的可能性越高,如梁氏這樣千里田畝數根禾苗,就是挑也沒的挑。想到這裡,皇帝很神妙的望了養子一眼。
當初得知養子喜歡程家的小女兒時,他就著人去打聽了。程家的門第聲望俱不能叫他滿意,不過聽聞女孩的母親蕭氏多產時,皇帝踟躇了。
蕭氏長年隨軍能生下四個兒子,而且各個養的矯健壯實,蕭氏之母更不必說了,據說育有七八個兒子,都說女兒隨母……嗯,這個蠻好的。
淩不疑被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心下奇怪,覺得養父這目光有些詭異。
「朕知梁氏之苦。」皇帝不動聲色道,「這與眼下的案子有何干係。太子無端受牽連,弄了一身汙名,難道不該擒下樑遐後細細審問?!你倒好,一箭射殺,一了百了,莫非你暗中同謀了此事?!」
「陛下聖明燭照,臣暗中謀劃此事於臣有什麼好處。」梁無忌苦笑道,「梁氏後繼無人,躲避是非隱沒風頭還來不及,怎會自行踏入漩渦?陛下……」他忽然壓低聲音,「這件事真查下去,梁氏固然首當其衝,於大局,也未必是好事啊……」
皇帝側首一閉眼,揮手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梁無忌知道皇帝是個明白人。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當即謝恩退出。
待殿內無人,皇帝沒好氣的白了養子一眼:「你就是這麼辦事的?眼睜睜看著梁無忌把梁遐滅了口。那時你只顧著少商了吧,不然梁無忌一張弓搭箭你就能察覺!」
雖然養父說的是實情,但淩不疑肯定不會乖乖承認,轉言道:「陛下,其實如今的情形不是比審問梁遐更為妥當麼?」
皇帝瞪著養子。
淩不疑道:「陛下的初衷只是為了替太子殿下洗清汙名,今日也算是歪打正著,弄的盡人皆知,比當真從梁遐口中審出什麼來更妙。」
「有話直說,不用說一半藏一半。」皇帝道。
「曲泠君雖是梁家婦,但她是自出嫁後十年不曾踏足都城,這回來都城至今不過十日。她不清楚梁府細密,不諳熟都城人事,倉促間如何能籌謀出如此周全的計策。梁遐年幼時倒是在都城住了好些年,可臣觀其為人,不似有這等心計之人。那麼,究竟是誰在背後統籌了這一切——是誰透露曲氏受梁尚毆打的消息給太子,是誰提前得知太子與曲氏要在紫桂別院見面,又是誰買通了孫勝……」
「陛下,從前日事發起,梁府莫名死了三名家丁,一個是溺水,一個醉酒摔死,還有一個是誤食了毒菇,紫桂別院也不見了四五個奴婢。孫勝如今是在臣手裡,但倘若放他出去,臣敢打賭,他也活不了幾日。不過儘管如此,陛下若真要追根究底,不是不能查出暗中之人。不過,陛下,您真要查下去麼?」
皇帝坐的一動不動,過了良久,仿佛殿外飄落的樹葉都凝固在了半空中,他才道:「你去看看皇后和太子吧。」
淩不疑看了看皇帝,躬身告退。
……
啪!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小越侯臉上,他保養得宜的面頰上迅速浮起鮮紅的掌印。
大越侯指著弟弟低罵:「你吃了雄心豹子膽,膽敢暗中做出這等事來!」
「長兄,你輕一些。」中越侯走到窗外不安的看了看。
小越侯臉都不捂一下,反笑道:「兄長不必擔心,我沒留下一點痕跡。」
「沒留下痕跡,你還殺這麼多人!」大越侯道。
「那是障眼法。」小越侯道,「真要將涉事之人全殺了,可不止那幾個。我特意殺幾個留幾個,就是為了自保。」
大越侯冷冷的看著幼弟。
小越侯笑道:「難道長兄真以為這事是我一人所為?主意的確是我出的,可牽涉其中的人家多了。別的不說,孫勝難道是片刻之間可以買通的?他到底是孫家人,為了拿住他殺人謀財的把柄,有人暗中等了五六年,就為了能有用到的一天。」
「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太子殿下是個厚道誠實的君子……」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一口氣!」
小越後大喊一聲,怒潮洶湧。
「你小聲點!」中越後低聲道,「非要把全府的人都叫出來麼!」
小越侯不理次兄,直直看著大越侯:「三十年了,我們越家為皇帝捨生忘死,出人出錢,把闔族老小的性命都交到他手上,難道當初是我們走投無路嗎!」
「兄弟七人,死的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至於其餘族人,死傷不計其數!長兄回饒縣族中去看看,多少孤兒寡婦,這為的都是誰!好好的饒縣越氏,原本富足安樂,吃飽了撐的要跟著他們文氏一族造反!」
「是皇帝那位好兄長自詡英雄豪傑,高祖後裔,非要一爭天下,結果還沒成事呢,倒連累的家人手足被官府通緝捉拿,是我們越家保住了他們文家那些逃不走的婦孺!」
「還有霍家。」中越侯插嘴道,「若非霍翀拼死庇護,陛下早就……」
小越侯冷笑一聲:「霍翀兄長我是欽佩的,的的確確至誠英雄,無雙無對。可就是霍翀兄長之死,我才看清了皇帝,看清了這世事。」
「霍家滿門忠烈又如何?可歎子嗣斷絕,如今只剩下個姓淩的外甥!陛下要真是個烈性的,早將淩益一族貶出都城給霍君華出氣了。可他看淩家姻親眾多,又老實謹慎,縮著腦袋過日子,沒出過半點錯,他就心軟了。容的淩家三兄弟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廣結豪權姻親……真等到皇帝百年之後,還不知淩不疑會不會重歸淩氏門下呢!」
「皇帝就是這種人!他從小就能是能忍,一輩子都盼著人人和樂,親如一家,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這世上之事並不能全如皇帝的意思啊!」
「血流出去了就不能再淌回身上,仇結下了焉能輕易和解!」小越侯面色陰鷙,咬牙切齒,「景阩諸臣與乾安王一脈有血仇的可不止一家兩家!」
「當初結盟,乾安老賊壓著兵馬不放,隻讓我們去衝殺,哼哼,打就打,誰還怕了不成!可明明事先說好的,他故意延誤戰機,生生累死了李家兩位兄長,李家伯父當時就吐了一口血,活活氣死了。後來乾安老賊看我們逐漸聲勢壯大,心生忌憚,故意讓我們去打屯有重兵的綠林大寨,哼哼,他暗中做了什麼手腳,兩位兄長別說不知道……王家,閻家,太史家,死了多少子弟啊!可是形勢比人強,大敵當前,陛下讓我們忍,我們只能忍下!」
「別說的這麼好聽,你記恨的是乾安老王爺害死了你的結義兄弟吧。」大越侯道。
小越侯不置一詞:「總之是血仇難解。」
「總算等到陛下登基,乾安老賊按捺不住了,開始籌謀扯旗叛亂。好在陛下總不是個糊塗,早有防備,一舉成擒,老賊也自盡身亡,餘部作了鳥獸散。可是——」
小越侯冷冷一笑:「他卻留下了皇后和太子!為的是什麼,打量誰是傻子猜不出來麼?不就是怕我們坐大,玩弄什麼平衡之術麼?」
大越侯閉目歎道:「我們越氏一族,如今也是煊赫至極了。」
「妹妹好端端的嫁了他,明明是明媒正娶,轉眼就成小婦了!當時是無可奈何,怪不得他。可後來呢,他委屈了妹妹二十年,莫非打算一輩子就這麼妻妾和睦的過下去了?我呸!我寧肯他另納妃嬪,另生兒女,也好過讓乾安老賊的外孫坐在儲位上!不說我們,那些和乾安一脈有人命債的,難道就能安心看太子承襲大位?」
小越侯陰陰的笑了:「太子如今是看著厚道誠實,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得勢後會不會換上一張臉。倒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不由得人家怎麼發落。」
大越侯側身歎息,中越侯坐到兄弟之間,低聲道:「話不能這麼說,就看這回的命案,太子拼著自己的聲譽不顧,也要護著曲氏,我看他不是刻薄寡聞之人。以後他繼位後,我們越家未必不能周全。倒是三皇子,性情半點不像陛下,悍烈無畏,冷面冷心。我們雖是他的舅父……咳咳,長兄還把侄女送了給他,可三殿下何曾對我們假以辭色。」
小越侯蹙著陰柔的眉頭:「其實,依我看來,三殿下也不是最好的儲君人選。最好嘛,還是妹妹生的那幾位小皇子,年幼和氣,對我們也親近。」
「放肆!立儲大事,容得你來挑挑揀揀!你如此狂悖,我們越氏遲早毀在你手中!」大越侯大怒,用力向幼弟砸去一個青銅酒樽,正中小越侯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中越侯哎喲一聲,忙過去掏出巾帕捂住弟弟的傷口。
「兄長放心,毀不了。皇帝能斷定是我們做的麼?不能吧。我為何不親自動手,反而要牽絲扳藤,諸多聯結,就是防著這一日。」小越侯十分硬氣,自己按住巾帕,任憑血流滿面,卻一聲不呼痛,依舊談笑風生。
「太子若真有個不妥,立即獲益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二皇子啊。皇后看著不聲不響,其實心裡清楚的很,早早勒令二皇子不得出府一步。可那又如何呢,陛下能放心嗎,能擔保二皇子的黨羽們沒有絲毫參與其中麼?他不能。」
「若是越宣兩系都受了牽連,那豈不是徐美人和五皇子得了意,陛下能不懷疑他們才是幕後主使,以圖漁翁之利?他亦不能。」
「二皇子廣結權貴子弟,汝陽王世子私底下愛收藏兵械盔甲,徐美人暗中收買了東宮的姬妾與奴婢……真查下去,沒有人是乾淨的。」
「那麼多與宣氏結仇的人家,還牽連到皇子與宗親,陛下這陣子興許會敲打敲打,但不會追究下去的。」
屋內靜默良久,大越後低聲歎道:「陛下才智無雙,寬容大度。他狠不下心來追究,是我等的福氣。可如今,你卻利用這一點,是我愧對陛下啊。」
「即便不論君臣之義,我與陛下也有兄弟之情。這回是我對不住陛下,為了越氏闔族,也為了妹妹和諸皇子,我不能將你交出去,可我也不能讓你繼續這麼糊塗下去了……」
「明日,你就回饒縣,去修葺祖墳吧。過幾年,就將五公主娶回來吧。」
「謹遵長兄之令。」小越侯面不改色,「不過……」
「我們都老了,皇子們漸漸大了。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事且沒完呢。」
第111章 誰都沒料到的結局
少商回到長秋宮的確沒挨駡, 不過對著皇后自責的眼神,想想還不如被罵一頓呢。
皇后當面沒說什麼,不過第二天起身眼睛都紅腫了,她想少商早晨出門時還活蹦亂跳的, 怎麼回來時就成這樣了, 若非淩不疑救命及時,豈不是送了小命。
少商覺得自己很冤, 這趟差事本來是很安全的。梁府不是龍潭虎穴,淩不疑又追加了一堆戰力爆棚的侍衛在書廬外面,這種安保層級, 天曉得梁遐那蠢貨會狗急跳牆。為了轉移皇后的注意力,少商只好趕緊叫人去東宮請來太子與太子妃。
自從那天被太子當面打臉之後, 太子妃老實了不少, 哪怕是自家堂兄出了事她也不敢出面奔走,一直縮在東宮當鵪鶉。此時她坐在少商身旁,沒口的誇讚她聰明能幹,短短三日就將一樁凶案查的清清楚楚。
「……是呀,居然才三天。」少商也有些感慨, 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方面的才能。
沒等太子妃誇兩句,淩不疑就匆匆趕來, 對著少商當頭就是一句:「你又想幹什麼?」
開場鑼都還沒敲,審查辦的人就來了。少商沒好氣道:「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的事?」淩不疑哼了一聲, 「若不是我, 你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裡。」
少商無力:「……最初你救了我的命, 總說『不用放在心上』的,一派不計得失的俠士風采,怎麼現在張口就提啊。」
皇后和太子輕笑起來,太子妃有些酸溜溜的。
淩不疑俊目含笑:「以前我以為你心裡有數,自然嘴上說的好聽,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個要點撥的。」那次樓家宴席間隙,他與少商在花樹夾道相會,彼時他剛對她有數次相救相助之恩,結果女孩依舊還是聽到威脅才肯相見。
想到此處,他不免有些咬牙,「……任誰對你多好,你想裝傻時就裝傻,還是時時耳提面命的好。」
少商似乎也想到了這事,軟絨絨的小臉微微發紅,好聲好氣道:「怎麼會呢?你救了我這麼多次,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淩不疑被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晃的心口發熱,掩飾的輕咳一聲:「罷了。以後……慢慢說。」
太子忍無可忍,明知道他婚姻不諧,還讓他看這一幕,這倆是存心的麼?!於是板臉道:「少商,你究竟找孤來何事。」
「什麼事。」少商呆滯一瞬,趕緊回神,「哦,其實妾今日是有件禮物要贈與太子妃。」
太子妃一愣:「我?」
少商從袖中取出一物,十分恭敬的雙手奉上。眾人凝目,卻見是一小塊雪白的綾緞。太子妃的臉色立刻白了,太子與淩不疑互看一眼。
皇后不解:「這是何意?」
少商笑吟吟的對太子道:「太子殿下,您知道太子妃常給曲夫人賜下東西麼?」
太子點點頭:「孤知道。」他看了太子妃一眼,「不過孤以為是太子妃賢德。」
少商又看向淩不疑:「你也知道吧。」
淩不疑沉著臉色:「我也知道,差不多每年要送一回。不過我以為太子妃是為了向太子示好。」他已經有些猜到了。
少商呵呵一笑:「大家都知道是太子妃送的,可偏偏曲夫人不知道,梁府眾人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是那些賞賜是太子頒下的——為的是舊情難忘!」
太子啪嗒一聲打翻了酒卮,失聲道:「這是怎麼說的!孤已十年沒有泠君的音訊!」
少商冷聲道:「妾在曲夫人的婢女處見到了這幅綾緞,那婢女說,這回曲夫人又受梁尚毆打,就是因為這幅太子賜下的綾緞!我覺得好生奇怪,這綾緞明明是前些日子荊州剛貢上來的歲賀。娘娘將頭一份賞賜給了太子妃,其餘的還在我那兒沒動呢。於是,我細細盤問,這才知道太子妃做下的好事!」
「她做了什麼!」太子發聲艱難。
少商負氣道:「還能做什麼?用陰私伎倆害人唄!在太子和娘娘面前做的一副賢良淑德的樣子,等到了河東梁家,送禮的小黃門就假作是太子派去的人,當著他們夫婦的面胡說八道,什麼『殿下近日偶感風寒,病中甚是惦念夫人』,什麼『殿下常歎息再無人能為知音』……還盡賞些親昵之物,去年是金絲涼席,明年就是青玉枕,哦,這回太子妃賞的就是這種用來做裡衣的綾緞!」她指著那一小塊的雪白布料。
「絕無此事!是曲泠君陷害我!她如今做了寡婦,就開始算計起東宮妃位了!她這是居心叵測,癡心妄想!」太子妃尖聲叫道。
淩不疑淡淡道:「要查清原委也不難,將那些給曲夫人送東西的奴婢捉起來,一審便知。」
太子妃汗水涔涔而下,欲辯無言。
太子面色蒼白,指尖發顫,看向妻子的目光冰冷而失望:「難怪,難怪那日泠君對孤說,以後莫要再惦念她了,孤當時還不明所以……」
太子妃痛哭出聲,趴在地上連聲告饒。皇后也想明白了前後因果,氣的身子搖搖欲墜。
少商一拍案幾,大怒道:「我說怎麼一直覺得奇怪呢!曲夫人明明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怎麼會一忍數年!那婢女還說了,曲夫人曾托去賞賜的人給太子送信,想來信中是央告太子不要再送東西了。哼哼,估計這些信都落到太子妃手裡了吧!」
「我都問清楚了,曲夫人出嫁不久賞賜就到了河東。送禮之人言語間不清不楚,送的東西又引人遐思。曲夫人當時應是對新婚郎婿有些歉意,才忍了下來。沒過幾年,她終於明白那梁尚就是個牲口,不能坐以待斃,這才招了武婢防身。其實這些年梁尚已經消停了,誰知前幾日太子妃又送東西去挑撥。曲夫人猝不及防,便又挨了梁尚幾下。」
太子妃心中怨毒,衝著少商大喊道:「我與你有什麼冤仇,你為何要說這些?!我與太子夫妻十年了,你非要來害我!讓太子和娘娘傷心,與你有什麼好處!」
「哎呀!前幾日太子妃還威嚇我,說將來做了皇后之後要對我怎樣怎樣,如今又說『有什麼冤仇』了?真是可笑之至!」
少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譏嘲,然後轉頭向太子道,「殿下,妾也知道曲夫人的案子才了結,東宮此時不宜有什麼舉措。不過太子妃如此行徑,曲夫人也太可憐了,這樣吧,您不如先打太子妃幾頓,我那兒有鞭子…哎哎,你拽我做什麼,我還沒說完呢…」
淩不疑聽不下去了,輕巧的拎上未婚妻,連拖帶拉往殿外走去,一直走到偏殿側旁的庭院中,他才放開手。
「你幹嘛把我拖出來,太子妃這麼可惡,難道不該趁這機會狠狠收拾她!」少商扯回自己的袖子,憤憤然道。
「說到底,這是太子家事。你我再親近,也不該過多摻和。」
「難道就讓孫氏繼續當太子妃?!」少商無法苟同,「這女人無才無德,卑劣狹隘,若是還能安然無恙,也太沒天理了!」
淩不疑沉聲道:「孫氏的確不堪留在東宮,但這時不能動她。先讓她去養病吧,過個一年半載再料理她。」
少商適才張牙舞爪,此時聽出未婚夫話中森冷之意,瑟縮了下:「誒,我覺得廢了就好,難道你要……」讓她『病逝』?
淩不疑溫柔的揉揉她的頭:「傻孩子,像孫氏這樣視名利如性命的人,她寧肯死了,也不願被廢了。」
少商沉默良久,才道:「這麼多年了,你就沒發覺她送去河東的東西不妥?」
淩不疑苦笑一聲:「十年前我才幾歲,後來也習以為常了,從沒料到太子妃心胸狹隘至此,對曲泠君的怨恨竟能延綿十年不休。」
少商拍拍他:「也不能怪你。這種事一般人想不到,畢竟曲夫人都遠嫁河東了,太子妃都大獲全勝了,何必還耿耿於懷。儘管被你疏忽的事情,最終被我察覺了,但你一點都不用往心裡去,真的,這事不能怪你……」
淩不疑笑了起來,伸手欲去擰她的小臉:「你去照照鏡子,一派小人得志。」
少商瞪眼道:「我是小人,那你是什麼!」
「喜歡小人的人。」
少商轉怒為喜,嫣然而笑。
淩不疑拉著女孩的小手,提議去前邊園林中看梅樹,邊走邊道:「太子妃淺薄無知,而曲泠君聰慧果敢,於時局的見識不遜於男兒。然而,太子妃卻害足了曲氏十年,若非這回被你揭破,恐怕曲氏至今還不得而知。唉,可見這世上什麼人都不能輕視。」
「是不是太子一直對曲夫人念念不忘,太子妃才這麼不依不饒的啊。」少商皺眉。
淩不疑搖頭道:「太子殿下為人雖溫善,但不是藕斷絲連之人。他當初是誠心誠意要和太子妃好好過日子的,誰知所遇非人……」
少商對太子肅然起敬:「是啊。太子人是蠻好的。我聽翟媼說,你小時候有一年的隆冬,隨陛下去塗高山行獵時不慎跌落山泉,還是太子跳進去把你撈上來的呢。」
淩不疑隨口道:「是呀,猶記得那時水寒刺骨。不過……」他側首一笑,「這事若輪到你身上,你當如何?」
少商眼珠一轉:「若是非得嫁進梁家,那我就嫁給梁州牧!愛打女人的窩囊廢和老阿伯,那還是後者吧。昨日梁州牧那三箭多威風啊!」
「恐怕不成。十年前梁州牧的夫人還沒過世呢。」淩不疑冷著臉,「而且我問的是若你是太子該如何,不是問你若是曲氏該如何!」
少商失笑:「若我是太子……那還用說嗎,就太子妃那點伎倆,能瞞過我?誒,等一下,我怎麼聽說梁州牧的夫人很早很早就過世了。」
「那是原配的曲夫人,前些年過世的續弦夫人。」
「嘖嘖,這梁州牧也是個沒有妻運的,死了一個又一個,他還是老老實實的孤獨終老吧。」
淩不疑的臉上難得浮起疑難之色:「少商,如今梁尚死了,太子妃也到頭了,你說曲泠君與太子殿下會不會……?」
「會不會破鏡重圓?當然會!」少商斬釘截鐵。
淩不疑揚了揚眉,示意不解。
少商一臉篤定:「回去我就手書一函,將太子妃的害人伎倆原原本本的告訴曲夫人!足足十年的陷害呐,哪怕為了出口氣,曲夫人也得殺回東宮不可!到時讓太子妃看著昔日仇敵高高在上,那才解氣呢!」
淩不疑將信將疑。
數日後,曲泠君的父兄終於帶著人馬趕來了。要說他們的命是真好,當初甫聞噩耗時憂心如焚,結果一到都城,聽見街頭巷尾傳揚的都是『曲夫人真可憐,梁氏兄弟爭奪家主之位,她卻無辜受牽連』,或者是『梁家忝為百年世族,子孫卻如此不肖』雲雲。
當日梁遐受誅時,裡裡外外至少圍了兩百多人,除了梁氏族人,還有一半是姻親故交,這些老油餅都通透的很,故意不加約束,任由奴婢家丁將當日所見傳揚出去。新聞取代舊聞,此時已無人再置疑曲夫人品性,更無人議論太子了。
又過了兩日,少商收到曲泠君的一封親筆信函,讀完後她一時訝異到不能言語。
淩不疑拿著信函,好笑的看了女孩一眼:「你一句都沒說中。梁州牧不會孤獨終老,曲泠君也不會殺回東宮。」
少商呵呵乾笑兩聲。
信中內容很簡單,就三件事:先向少商道謝這幾日盡心為她洗脫冤情,又說此時狼狽不能自顧,這恩情她銘記心中;其次是梁州牧已得了陛下的恩旨,不日啟程回駐地繼續做州牧大人(讀到這裡少商已有些微妙了,前幾日你還想從梁家脫身呢,梁老伯赴不赴任跟你個小寡婦有什麼關係);最後才上爆錘——
曲泠君說,經過梁曲兩家共同商議,她即將嫁給梁州牧了。此時風口浪尖,不宜張揚,等到任後再行婚儀。沒錯,像何昭君一樣,她也要熱孝成婚了。
少商神情呆滯,心頭一片茫然:「這,這是從何說起……?」
淩不疑把信慢慢放回束有錦繩的精緻漆木函中。
少商又道:「我以為續娶兄弟的寡婦,這是鄉野才有的事。」為了子嗣撫養以及避免財產分割,這種事在民間倒是不少,不過世族中嘛……
淩不疑一言不發。
少商繼續道:「梁州牧都四十七了,曲夫人才二十六啊。」
淩不疑依舊垂睫不語。
少商用一根細細的手指去點他的臉頰,淩不疑反手捏住她細柔的後頸,像揉捏小貓咪一樣團來團去,少商扭動著奮力掙開他的大掌。
淩不疑微笑道:「梁曲兩家不欲聲張,可太子還是應當知道的。現在,誰去說,怎麼說?」
少商的視線在淩不疑臉上轉了兩轉,然後挪開些坐,用肢體語言表明這個燙手的山芋她肯定是不接的。
淩不疑一時莞爾。
之後也不知淩不疑是怎麼跟太子說的,只聽說太子縱馬時不慎跌落,只好臥榻養腿。而由於之前太子妃就被關入幽居『養病』了,皇后只能親自過問太子的傷情。
從東宮回來後,皇后情緒低落,少商問她有何不快。她答曰:「太子終是做錯了。不是錯在恪守婚約,而是錯在始終沒看出太子妃的歹毒為人。」
少商寬慰道:「枕邊人嘛,哪有那麼容易看清的啊。」
皇后笑的無奈:「可他是儲君啊,未來的君主,怎能不會看人。」
少商道:「話不能這麼說。當年始皇帝不也沒看出趙高的成色麼,還當他是忠心厚道的老奴僕呢,結果始皇帝一咽氣,趙高就變著花樣的作起亂來!始皇帝何等本事,不也看走眼了嘛,娘娘不要苛責太子啦。」
「是呀。」皇后微笑中帶著些哀傷,「所以始皇帝的基業二世而亡了啊。」
少商想了想,她覺得秦滅亡原因很複雜,不能全算在幾個人身上,於是繼續寬慰皇后:「娘娘,吃一塹長一智,經過這事,太子以後會知道怎麼看人的。」
皇后看女孩這幅鍥而不捨的樣子,溫柔的摸她的頭髮:「但願如你所願罷。」
……
兩日後,少商特意甩開淩不疑去給曲泠君送行。
城外十里亭旁,梁曲兩家的車隊龐大漫長,來送行之人也不少。眾人中,有一位面目與曲泠君有幾分相似的老者站在送行亭旁與韓大將軍說話,一位同樣相似的中年則隨侍一旁,三人不時發出笑聲。
曲泠君看看他們,轉頭對少商道:「家父家兄和我們一起去州牧大人的任上,順便為我籌辦婚儀。」
少商忍不住問道:「你究竟為何要嫁……」她頓住了,換一種問法,「太子殿下他……」她又頓住了,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曲泠君微微一笑,雖是身著重孝,卻依舊顏若朝霞,明豔不可方物。
「我以為殿下惦記了我十年,雖常常為此憂心,但也時有暗喜。誰知道,他十年前就決意忘記我了,倒顯得我這些年的計較十分可笑了。君既無心我便休,我與太子,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少商知道她說的對,只能長歎一聲,「那也不必嫁梁州牧啊,他畢竟年歲已長,夫人青春正茂啊。」
曲泠君微笑道:「你是聰明人,你仔細想想,其實不論對梁曲兩家,還是對我的孩兒們,我嫁給州牧大人都是最妥當的。」
少商又無話了。
那邊廂,曲泠君的一雙孩兒穿著小小的孝衣,由傅母和婢女跟著跑來跑去,倒像比親爹活著時更高興。他們一路跑到正與虞侯說話的梁無忌身旁,一個抱腿,一個扯袖,嬉笑不知憂愁。梁無忌年紀雖不小,但膂力甚強,他一邊一個抱起兩個孩兒,讓稚兒拱著小手給虞侯作揖,逗的虞侯哈哈大笑。
曲泠君和少商看了一會兒,她道:「州牧大人可憐,一世英雄,可歎年近半百卻膝下猶空。我的孩兒也可憐,有父不如無父。以後我會好好服侍大人,他會照看我的孩兒。這樣,大家都好。」
少商若有所悟。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有些人為了自己而活,有些人為了家族孩子而活,其實從這方面來說,曲泠君與梁無忌倒是取向一致。
臨離去前,少商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梁無忌單膝跪在地上,摘些枯草編起了蟈兒鳥兒,兩個稚童親昵的挨在他身旁,看的聚精會神。
她忽然覺得,這樣也不壞。
第112章 出征
曲泠君離去後兩日, 二皇妃終於探病回來, 與此同時,征伐壽春逆賊一事正式提上日程,輜重糧草兵械乃至軍隊都是數月前就預備好的,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 早已整備完畢的戰爭機器猶如自有生命一般井然有序的發動起來。
二皇子看的眼熱,伸頭伸腦的想往軍營裡湊, 卻被皇帝捉住一個小小錯處狠狠發落了一頓,次日二皇妃就向皇后告假, 表示他們夫妻二人欲暫離都城, 前去參加好友曲泠君的婚禮。皇后允諾。淩不疑聽聞後, 表示二皇子這皇妃娶的不錯。
少商立刻猜道:「你是說,二皇妃她早就聽說了曲夫人之事, 但躲在外面不肯回都城?」
「她自詡曲泠君好友。好友犯下殺夫大罪,她管還是不管?不管,未免顯得涼薄,管,她恐怕也不能肯定曲泠君有沒有殺人。未免無端惹一身嫌,還不如置身事外。」
少商一臉悵然:「這宮裡的人啊,沒一個簡單的,二皇妃看起來很直爽的, 沒想到也這樣有心計。」
淩不疑道:「單論心計, 太子妃給二皇妃提鞋都不配。這些年來, 若非皇后與我多番回護, 太子妃不知有多少短處被她拿捏去了。」
「二皇妃這樣,娘娘就不斥責一番?」
「斥責什麼。她又沒栽贓誣陷,的確是太子妃手下的人行事不當,二皇妃不過是暗中追查,繼而揭發罷了。」
少商歎口氣,然後想到一事,緊張的拉著淩不疑的袖子:「那那那前幾天,你偷偷溜出磐罄大營與我去塗高山玩耍,那溫泉別院的內官肯定告訴陛下了!如今朝堂上下都忙著籌備征伐壽春一事,你也是出征大軍中的一員,居然居然……那可怎麼辦啊?!」
淩不疑笑的明朗,揉揉女孩的小臉:「你才想到啊!」被拍開了手後,他道,「今日一早,我已被陛下訓斥過了。」
少商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陛下會訓斥你,就不會有大事。」
淩不疑一派雲淡風輕:「這場戰事,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沒錯。壽春之戰只是一場小型戰事,是以一國之力征一地之亂,猶如千斤重錘碾酥餅,朝中眾臣都知道逆賊彭真必成齏粉——於是,花樣就來了。
那些曾隨著皇帝叱吒天下的老將重臣們這次都很有風度,推辭的推辭,舉賢的舉賢,一點沒有爭功搶權的意思,反而紛紛表示吾輩已老,該把發光發熱的機會讓給年輕人。
那麼是哪些年輕人呢?眾臣臉上笑嘻嘻,心裡門兒清——當然是各家族的子弟後輩嘍!
所以,這回連出名魯直矯悍的吳大將軍也縮在家中,不肯出來統領全軍。蓋因他明白,這回麻煩的不是打仗,而是如何掌控這一幫野牛犢子似的勳貴子弟們!不光要管好管牢,還要在保證戰事順利的前提下,讓這班子弟們有露臉立功的機會,同時更要注意尺度,磕傷擦破嚶嚶嚶的可以,斷手斷腳掉腦袋的不要。
這種情況皇帝心知肚明,但也不好申斥,因為他自己就是頭一個這麼幹的。
沒辦法,養子打起來悍勇驕烈,毫不顧惜己身,一個沒看住什麼兇險的地方都敢衝,皇帝之前已被嚇到過好多次了,龍顏上皺紋都多了數根。真正血雨腥風的大戰事他捨不得把淩不疑丟進去,壽春這種難度的小戰事最好不過了。
估計那幫老兄弟和自己打的是一個主意,皇帝總不能說『老子是真龍可以這麼幹,你們是小蝦米所以不可以』吧,皇帝不免懷念先祖高皇帝的無賴光棍氣質,這麼優秀的品質怎麼就沒遺傳一點給子孫呢。
再通情達理,皇帝畢竟是白手打江山的開國君主,深知戰事不得輕忽的道理,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的。勳貴子弟可以參軍,但比例不能超過三成,並且要嚴加管束。在層層考量之下,原本只是打算去給淩不疑壓陣的崔祐被直接提成了大軍統帥。
這一敕令下來,眾臣(尤其是有子弟在軍中的)立刻山呼皇帝英明神武,各種花式歌功頌德,崔祐在一旁面如土色,天旋地轉——既然當年皇帝能放心把十五歲的養子交到他手中,那麼自然眾臣也放心把子侄丟給這位金牌奶爸,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樣一樣滴。
崔祐在重臣中有著數一數二的好人緣。
眾臣喜歡他,因為他既不愛爭權也不喜奪勢,許多爭執他笑笑就過去了。
皇帝喜歡他,每每笑問他這番又立功了要什麼賞賜,崔祐總會用飽含深意的明媚目光回望,直望的皇帝一陣雞皮疙瘩——皇帝用腳指頭都能想到崔祐要什麼,左右不過是將來等霍君華病好了為他們賜婚之類的。
崔祐雖貌不出眾,但相交幾十年的老兄弟們無不知道他足智多謀,行事謹慎;若非幾十年如一日的吊死在霍君華身上,想為他續弦的人家都快踏破崔家大門了。於是原本猶猶豫豫的班家也將一根獨苗班小侯領了出來,一臉道德文章的虞侯也羞羞答答的塞了三個兒子過來……諸如此類。
行程愈緊,人人也愈發忙碌,少商也不例外。
這些日子她連夜為淩不疑趕制了一身裡衣和一雙厚厚的絨襪,還特意將最後幾針拿去長秋宮做,當著皇老伯的面收了口子。看著少商被戳成滿天星斗的手指,縱然那成品實在不怎樣,皇帝還是從鼻子裡哼了兩聲,表示還算滿意。
淩不疑沉著臉將少商扯了出來,反復翻看她的小手,不悅道:「弄成這樣,還不如不做。」
少商笑著去點他的臉頰:「你好沒良心,我手指弄成這樣為的是誰?」
「自然是為了不被陛下訓斥。」淩不疑俐落的拆穿她。
少商有些臉紅,訕訕道:「你說的沒錯……不過,我傅母說,女紅還是得學一點的,將來好給郎婿孩兒做些貼身的東西。」
「上回你衣袖刮破了還是我給你補的,我何時指望過你的女紅。」
少商無可奈何道:「你就不能不提這件事麼。那日回去後傅母問我衣袖是誰縫的,我說是你,然後足足被她訓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傅母說,這種事若傳出去絕對是亙古奇聞,程家女子以後都不用出門了!」
淩不疑笑了出來。他看著女孩小小翹翹的鼻尖在寒氣中微微發紅,忍不住低頭咬了一口。
少商捂著鼻子紅著臉,連退幾大步,指著男人顫著手指:「你你你……」
淩不疑上前幾步,修長的身軀玉山傾斜般靠過來,低聲在她耳邊道:「你別生氣,我讓你咬回來。」
少商看著他微微移動的喉結,英挺高聳的鼻樑,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臉紅的更厲害了。
臨行前的最後一日,淩益悄悄去了淩不疑的府邸,彼時少商恰好也在。他看見少商,溫和的笑了下:「陛下不喜歡我來找子晟,你別說出去。」
少商恭敬的躬身行禮,並不答話。
淩益給兒子送去了一副珍貴的金絲軟甲,反反復複的叮囑:「一定要全身而返,身體周全比什麼都要緊。別心頭一熱就輕易行險,別…別像你舅父那樣…活著最要緊。只有活著,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淩不疑低頭聽了,一一稱喏。父子倆相對無言,良久,淩不疑才道:「等我這次回來,就去城陽侯府。正旦興許趕不上了,可能元宵……」
淩益喜上眉梢,連聲道好,轉頭道:「少商,到時你也來!」他頓了一下,「淳於氏不會出來,若還有人對你不客氣,你想說什麼都可以,不用怕!」
淩益要回去時,歐陽夫子忽來送急報,少商便起身替淩不疑送淩益出門,行至前庭,淩益忽歎道:「子晟性情執拗,你多勸勸他,不要聽旁人吹捧什麼蓋世英雄就不管不顧了。你是沒見過子晟的舅父,當真是天神一般的人物,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煙消雲散了。」
少商忽然立住不走了:「每個人都會塵歸塵,土歸土,每個人都會煙消雲散!可是做過的事情不會煙消雲散,留下的功業也不會煙消雲散!」
淩益有些愕然,隨即又笑了:「那麼,你希望子晟也這樣嗎?」
少商啞然。
目送淩益離去,她緩緩踱步到後園,呆呆站在一株老梅下,過了許久,淩不疑過來找她,笑問怎麼了。少商看著他俊美的面龐許久許久,歎道:「要不你辭官算了,我來養你。」
淩不疑先是一愣,繼而失笑:「別聽我父親的,生死有命,我且沒活夠呢。」
少商點點頭,由衷的歎道:「對,生死有命,所以我一定會改嫁的。」
淩不疑臉黑了:「……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
大軍開拔那日,程老爹一臉被人欠債不還的不悅。這回他被皇帝委派至揚州中部以南,與韓大將軍一道駐守在壽春南下的數條必經之路上,以防逆賊潰敗後逃竄。
他早幾日就看見女兒在哪兒吭哧吭哧的做針線,哪怕阿苧眼不錯的盯著,還是險些釀出血案。原本程始以為這是做給自己的,但經過妻子委婉提醒女兒已經定親,他很有自覺得想,哪怕衣裳是給淩不疑的,大約絨襪總是自己的吧。誰知,根本沒他的份。
哪怕臨行在即,站在皇后身旁的女兒都一直偷偷在看點將台下的淩不疑,一眼都沒分給老父。程始不由得老淚縱橫。
軍隊緩緩移動,從點將台下經過,穿過城門而去。日正當中,淩不疑束韁駿馬,騎在最前頭,暖金色的冬日陽光灑在他玄色甲胄上,矯健的身姿中透著一抹征戰沙場的血腥。
少商一直看著他,淩不疑亦似有所覺,忽的調轉馬頭,策馬回行,須臾間騎到點將台側邊的皇后儀仗所在的高臺。少商尚不明所以,只見淩不疑猿臂舒展,在眾目睽睽之下,左手輕輕往上一揚,一個小小的東西在空中劃過平緩弧線,準確的落在少商懷中。
正在離開點將台的皇帝也看見了,他板著臉,想笑又想罵人,站在他身後的袁慎努力忍著不翻白眼,不過旁人就沒這麼好的涵養了。此時周圍起哄聲已起,後半段騎行而過的官兵們見到這一幕,紛紛笑起來——『淩少將軍也會這樣,人不可貌相啊』,『明年三月嘛,不要心急』,『如花美眷,羨煞我等』……
少商臉紅如燒,皇后搖頭莞爾,便是周遭的宦官宮婢們也紛紛輕笑起來。少商捧著那小小的絨布包,顧不得害羞,盡力抬頭看去——只見玄鐵麒麟盔下,青年只露出白皙的下半邊臉,仿佛衝自己微微笑了下,然後策馬馳騁而去。
周圍打趣聲未落,少商低頭裝羞澀,手上趕緊解開那絨布包,只見裡面是一枚掌心大的黃金小墜,四方小座上踞蹲著一頭冷凝肅穆的小小猛虎,身軀上束有一條赤色錦繩。
「……這是什麼?」她不解道。
皇后含笑道:「這是子晟的私印。嗯,他這是要交托家底了。」
這下少商連脖子也紅透了。頂著眾人或戲謔或打趣的目光,她極目遠眺,仿佛連他離去的那座宏偉的城門都流光溢彩,散發著動人心扉的光芒。
……
大軍出征後,都城再度恢復寧靜。歲月閒散,左右無事,少商次日便去杏花別院探望霍夫人,結果又遇上崔氏兄弟。
崔侯不善言辭,他的兩個兒子卻仿佛基因突變,花樣百出的哄到霍君華開懷不已,一會兒繪形繪色的演鄉間農婦毆打丈夫的趣事,一會兒又攀在矮樹上表演家傳絕技『燕迴旋』——看著崔大輕巧的在樹枝見飛旋挪移,少商大聲喝彩。
阿媼又驚又笑,隨口道:「崔侯膽子真大,換做我們女君怕要天翻地覆了。當初公子年幼時,別說爬樹了,連高一點的地方女君都不讓去。」
少商想起淩不疑也曾有過美好的童年,心中有些難過。
崔大顯擺完畢,崔二趕緊向漂亮姊姊表功:「厲不厲害?厲害吧,那是我大父用兩千錢向一個遊俠兒學來的!」
少商:……
待霍君華午憩了,崔大一邊擦汗,一邊給少商出餿主意:「少商阿姊啊,我有個主意你聽聽啊…咳咳,好好好,主意是我倆一起出的,你別攮我,滾開…」
用力推開弟弟,崔大繼續道:「少商阿姊,我們兄弟有個主意你聽聽啊。你看家父和霍夫人年紀都不小了,這麼耗著多可惜啊。我們倆早合計過了,霍夫人若能病好,那是最最好,若是病不好,也無妨。索性就當霍夫人還是霍小娘子,叫阿父好好獻殷勤,咱們再幫把手,說不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霍小娘子』就答應嫁給鄰家的『阿猿』了呢!」
少商一聽,竟覺得很有道理:「這我倒沒想過。仿佛…也不是不可行…那到時你們怎辦?鄰家阿猿哪來的兒子?!」
崔大脫口而出:「不要緊,我和阿弟可以接著扮侄兒啊!」
少商:呃……
崔二尤其高興:「要是阿父不是阿父了,沒准就不能逼著我們讀書了!」
崔大白了弟弟一眼:「別做夢了,叔父也是可以管教侄兒的!」
看著這對伶俐討喜的活寶兄弟,少商幾乎笑到腹痛,過了片刻,她忍不住問他們為何不介意親爹對別的女人這樣殷勤,難道他們真的不怕有後媽。
崔大先是一愣,然後全然無礙的笑起來,全然一副大人模樣。
他道:「其實這話早些年常有混蛋問我們……他們那是不懷好意。少商阿姊,說句不孝的話,我和阿弟早忘了阿母的樣子了,可從懂事起,就是我們父子三人相依為命。」
「我跌傷了胳膊,阿父寧可把功勞讓給別人,也要帶我去找神醫接骨。阿弟年幼體弱,有一回燒的稀裡糊塗,是阿父幾日幾夜不眠不休抱著他。我家不是沒有傅母和奴僕,但阿父怕一直將我倆帶身邊,親自照看。尋常高門豪族,幾個父親會這樣親力親為,能記得兒女的生辰就不錯了。」
「阿母活著時,阿父沒有對不住她。阿母過世了,我們兄弟就該以阿父的心願為重。」
少商低下頭,衣裙濡濕數點,心中如暖陽傾瀉。
「還有還有……」小小個子的崔二湊上來,一臉興奮,「若阿父和君華阿姊……啊不是,和霍夫人真成了,那那那我們豈不是能和子晟兄長成為親兄弟了嗎?!」
崔大一拍大腿:「沒錯!等子晟兄長成了我們親兄長……哼哼,我看那幾個混帳不活活眼饞死!以後一個個的都得奉我做老大,乖乖的磕頭敬酒!」
少商撲哧一聲,帶淚而笑。
回宮後,少商將崔家兄弟的話學給帝後聽。皇后亦是感慨良多:「崔侯父子三人都是至誠至真之人,有這樣的家人,那真是萬金不換的福氣。」
皇帝遠眺窗外,神思惘然,過了許久,才喃喃道:「……那年阿猿掛在崖壁上下不來,我們只好懸繩下去救他。回程途中,阿猿伏在霍翀兄長背上,哭的直打嗝——這些仿佛都是昨日之事,唉,轉眼數十載,物是人非了。阿猿這個父親,做的很好。」
皇帝離開後,皇后悵然靜坐良久。她對少商道:「我曾見過霍翀將軍數回,其實他和霍夫人生的挺像,英俊勇武,溫厚端和。那年他來向陛下辭行,他那日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
「他說,如今天地如血海,萬民皆苦,請陛下只管往前衝殺,終有一日,玉宇澄清,四海寧靜。那座城池他會替陛下守住,只要有他在,陛下絕不會腹背受敵。」
「……然後,他再也沒回來。」
第113章 出行
其後兩日, 少商照舊在長秋宮中打發時日。每每皇后問及前方戰事,皇老伯都一副氣定神閒智珠在握的樣子。誰知在大軍開拔的第七日,前方傳回一封奏報, 直把皇帝氣的半死, 據說在尚書台痛駡了小半個時辰, 長秋宮與越妃處都不去了。
少商奉命去送粥糜點心時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在宮巷轉角處拉住了袁慎問怎麼回事。
袁慎皺眉道:「銅牛縣縣令投敵了。」
地理方面少商是一腦子漿糊,只能問:「那是用兵要地嗎?」
「雖離壽春不遠,倒也不是什麼軍事重鎮。」袁慎道,「不過那位顏忠縣令出身寒門,是陛下親自提拔的。」
少商秒懂,皇老伯這是被打臉了。
「這姓顏的是有病吧!這回征伐壽春, 哪怕不長眼睛的都知道朝廷是必勝的,不過差別在大軍能不能正旦前趕回來而已。」少商道, 「這個時候投敵,腦子定然不好使。」
袁慎雙手攏在袖中,望天道:「大約顏縣令也有些怨懟吧。聽說數年前陛下曾讓他領過一郡太守,可他整肅法紀時過於操切了, 前頭陛下還在用兵,後頭的世族就快被逼反了。陛下一者為了安撫,二者為了保全,只能將他貶到銅牛縣去了。」
少商扁扁嘴, 不以為然道:「現在大軍浩浩蕩蕩的朝壽春去了, 姓顏的用這種法子來發洩怨氣, 跟尋死也沒什麼差別了。」
「未必。顏忠此人還是有些才幹的,不然當初陛下也不會提拔他了。」袁慎笑道,「銅牛縣有一處富銅礦,並設有一處極大的煉銅場。為了籌備壽春之戰,朝廷今年一整年都沒向銅牛縣征銅了,打算到時就地調取。我粗粗算了下,縣內少說也累積了兩千斤精銅。」
少商沒反應過來:「你是說顏縣令貪圖這些精銅?他幹嘛要精銅啊,要貪就貪黃金啊……」
「蠢材!捧著一對黃金才是引人注目呢!那些精銅是已經調製好的成品,只消銅水一倒,立時就是無數錢幣!」袁慎沒好氣道,「奏報上說,顏忠數日前押著那兩千斤精銅及妻兒已逃之天天了,臨走前還假作投降,順手就將那座易守難攻的銅牛縣送給了彭真,他自己卻不知去向了。哼哼,彭逆也叫他擺了一道。」
「那他去哪兒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少商還沒說完就被袁慎打斷了。
「如今蜀地還不是王土,聽說那顏忠正是往蜀地去了。便是陛下要征蜀,至少也還要數年籌備,到那時,顏忠早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只見袁慎神色凝重:「他是寒族出身,也不怕牽連什麼人。若是他此去投了蜀僭王還好,待陛下的大軍攻破蜀地之日便是他授首之時。可他若是更名換姓,到鄉野去做一名富家翁,那真是人海茫茫,難以尋覓了。」
少商驚詫之餘,居然生出幾分詭異的感動:「好一招狡兔三窟,曲折反復啊!沒想到這年頭做叛賊都這麼講究。」感動完,她又朝袁慎道,「既然那銅牛縣沒多要緊,你們多勸勸陛下,別那麼生氣了,傷身體的。」
袁慎先是不語,過了會兒,才低聲道:「陛下不是為了這個生氣。」
少商一愣,立刻反應過來。皇老伯不是因為一座城池的得失而生氣,也不是因為被打臉而生氣,而是以後他再拔擢寒門士子就容易受世族重臣的反對了!她小小的歎息一聲,覺得皇老伯挺不容易的,又道,「你怎麼不說,顏忠是顏忠,還有許許多多精忠國事的寒門子弟呢,怎能以偏概全呢?」
袁慎盯著女孩的神色,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你倒是明白的快。不過,我如何勸陛下,我又是何出身?」
少商眨眨眼睛:「聖賢書裡不是說要為國舉賢,不計較親疏恩仇的麼?」
「哪裡哪裡,我哪有少商君讀的書多啊。」袁慎懟回去,「不過,敢問『為國舉賢,不計較親疏恩仇』是出自那本聖賢書啊?小可才疏學淺,請少商君不吝賜教。」
少商不高興了,她最恨人家考她文科題目:「你這人就是這點討厭,知道我讀書不熟還非要追根究底。」淩不疑就從來不在這種事上賣弄!
袁慎似乎也想到了,沉默不語。
少商見這個話題被略過了,神色漸霽,笑道:「善見公子,上回聽你終於物色到了五位門當戶對品貌皆優的女公子,如今怎麼樣了?」
袁慎黑著臉:「多謝少商君關懷,已然五進三了!」
他寬廣的袍袖一甩,風流雲散般轉身離去,走到一半,他回頭低聲道,「其實,知道你已經讀到《呂氏春秋》了,吾心甚嘉。不過,我恐怕是做不了祁黃羊的。」
然後不等女孩反應過來,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轉角處了。
少商也沒往心裡去,反正她和袁慎相識這麼久,兩人鮮有分別時不是不歡而散的。她現在比較關心太子殿下,畢竟她現在也算半隻腳在太子這條船上了。
自曲泠君離去後,太子很是消沉了一陣,當然,對外宣稱還是『養傷』。淩不疑的勸解十分簡單粗暴,直接請皇帝多丟些工作給太子。人一忙,就沒功夫傷春悲秋了。在淩不疑看來,那些春花秋月無病呻吟大多是閒出來的。
很巧的是,崔祐也這麼認為。為了制住軍中那些歡蹦亂跳的勳貴子弟,他只能不斷的給他們派任務找事情。為此,崔祐不惜翻山越嶺四處打探,千辛萬苦的找出幾座小規模的匪寨給少年們練手。
起初,那些雄心萬丈的公子哥們連絆馬索和陷馬溝都識不出,頭幾仗甚至有幾個被活捉了去,還得崔祐先墊付贖金。更有隨斥候去探路時遇上楚楚可憐的婦人求救,蠢血髮作之下差點被一網打盡。不過最有趣的還要數那幾個大咧咧去匪寨勢力範圍的酒肆裡打探消息的公子哥,去時意態瀟灑,風流不羈,一把迷藥下去,被赤裸裸的捆成愛死愛慕式樣吊在林中。
不過崔祐很厚道,解救這幾位時特意遣散眾人,隻派了幾個口嚴的心腹去。受害者們回來後對崔老濕自是滿腔感激。幾次下來,那些勳貴子弟不是萎了就是謹慎了,總之都老實了,其中有三分之一的掛彩程度已可以打包送回都城了。崔祐對這些匪徒的表現十分滿意,於是大手一揮,統統招安。
於是乎,擊破壽春的捷報還沒傳來,地方上為崔祐請功的奏章倒堆了一案,皇帝頗有些哭笑不得。
正當少商擔憂崔大叔這樣拖拖拉拉的行軍會不會延誤軍情時,太子就興衝衝的來長秋宮報好消息了——
「要說崔侯的確腹有智計,原來他故意將軍中勳貴子弟不服管教的消息傳揚出去,又大張旗鼓的去剿匪,叫彭逆黨羽以為大軍不但遠在天邊,還情勢堪憂。誰知崔侯已暗中讓子晟率輕騎抄小徑日夜奔襲去了!前幾日,子晟已攻下首城,更斬殺了彭逆的一個先鋒大將!」
「這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麼。」皇后笑道,「人人都以為寡眾懸殊之下,崔侯的大軍會大舉壓境,誰知崔侯偏要出奇兵。」
少商卻擔憂道:「那些大人託付了自家子侄給崔侯,若是子晟將功勞都搶完了,豈不惹人埋怨。」
太子笑道:「你放心,崔侯精明著呢。有的是追擊殘兵收拾殘局這樣的活計給那些兒郎們去做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少商點頭道,「盼著旁人也多立些功勞,莫叫子晟太顯眼了。」
太子暗想父皇此次就是希望淩不疑多出風頭多顯擺,又怎能如你所想,不過他性情溫厚,便順著女孩的話道:「你放心,那些勳貴子弟也並非都是紈絝。如今戰事雖未完結,但已有數位少年英雄嶄露頭角,將來必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他又轉頭對皇后道,「母后,這幾日樓太僕甚是高興,你猜如何,原來他的侄兒樓犇樓子唯近日立了一份大大的功勞。」
「樓犇?他也隨軍前去壽春了麼,我怎麼沒聽說。」皇后道。
「他哪會隨軍,他可是四海雲遊的逍遙客,一身的灑脫自在!」太子笑道,「母后還記得那座銅牛縣麼?因縣內有煉銅場,是以歷任縣令將城池澆築的高厚堅實,若真要硬攻,死傷怕是不小。誰知樓子唯能言善辯,深諳縱橫之道,竟說服了守城的彭逆將軍棄暗投明。如此,不費一兵一卒,那座銅牛縣亦失而復得了!」
少商心中一轉,樓犇?那不就是樓垚的同胞兄長麼,憑這功勞,估計樓垚這下子能找個近一點的好地方去做父母官了,何昭君也不會反對了。
隨著前方捷報頻傳,壽春之戰雖未完結,但大勝之局已成。
少商放下一顆心,加上皇后憐惜她與淩不疑分別,連學業上的要求都一鬆再鬆,少商便毫無負擔的過起了放羊生活,大約是老天看她太過無所事事,天外飛來一事。
這日,皇帝照例來找皇后用晚膳,酒罷飯飽,他狀似無意道:「少商啊,聽說你父親與萬鬆柏是結義兄弟?」
少商一邊給皇后添了碗熱騰騰的茈姜骨湯,一邊恭敬道:「回稟陛下,正是如此。不但家父與萬伯父情同手足,兩家亦是通家之好。」
皇帝看著那碗湯,心裡有些酸溜溜的。此時已入冬,自然生長的新鮮茈薑早沒了,有的也只是老薑之類,這些嫩生生的茈姜是女孩用炭火烘著暖房好容易栽出來的。
皇后氣虛體弱,脾胃不振,冬日用茈薑再好不過了。不過因為栽成不多,女孩一貫隻緊著皇后一人用,旁人只能看著。
他臉上毫無波動:「今日御史黃聞來奏,彈劾萬鬆柏有蕩亂法紀之事。」
少商手一抖,驚道:「這這這…這可怎麼辦啊…?」
皇帝心中一樂:「你倒不是先喊冤?」皇親貴胄出事的多了,通常他們都是先喊冤,來個矢口否認,抵賴不過了再是諸多藉口。
少商連忙將湯碗奉給皇后,自己挪到皇帝跟前,緊張道:「家母常說萬伯父一身都是毛病,好酒貪杯,暴躁易怒,總有一天叫人彈劾了!沒想到…這麼快…」
因為女孩反應清新脫俗與眾不同,皇帝一時也沒了言語。
少商有心求情,但她兩輩子都是硬剛過來的,求情這種事不熟練啊。
「陛下……」她一臉惶惑的哀求道,「妾的那位萬伯父,可憐呐。」
皇帝白了她一眼,暗想哪有這麼求情的,「可憐什麼,非法亂紀者,自然罪當不赦!」
「不不不,妾不是說萬伯父違法亂紀不當罰,而是……」少商惶恐道,「唉,妾聽說前幾年有位姓歐陽的太守舞弊貪污,據說足貪了千餘萬錢。明明是罪證確鑿,可因他出身名門,又著書立說,弟子遍天下,竟有十幾位大人為他求情,還有人想替他死——可是萬伯父呢,自家人丁單薄不說,姻親故舊也是寥寥,如今只是一道彈劾,陛下就立刻要法辦他,連個替他求情的同僚都沒有……」
皇后低頭掩飾笑意,心想女孩這等勸法倒聰明。
「胡說!」皇帝斥責道,「今日還是有人替萬鬆柏說話的。」
雖然開口的才兩個,不痛不癢的說了兩句『應當明查』。不過,被女孩說中了,他要收拾世族重臣時,那是牽一發動全身,遊說求情之人絡繹不絕,連躲在道觀的汝陽老王爺都能被請出來。如此說來,於萬鬆柏這樣的反倒應該寬容些……
這是翟媼捧著一口暖籠進來,少商連忙將暖籠中的一個小小陶盅端出來,恭敬的奉給皇帝:「陛下請用。這些芸豆是當季採下來曬乾的,泡發十分費時,是以這會兒才燉好。」
皇帝舉匙一舀,竟是茈姜芸豆湯,心中頗是舒坦。心想這程少商倒也不是全然稀裡糊塗,知道自己平日愛用酒肉,便奉上這樣清淡去膩的燉盅。芸豆入口即化,茈薑鮮美爽脆,皇帝很是受用,於是便看少商又順眼了幾分。
皇后實在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皇帝不緊不慢的飲湯,悠悠道:「黃聞在奏章說,萬鬆柏圈佔民田,又強擄數名妙齡少女為姬妾…你怎麼了…」女孩已眼瞪如銅鈴了。
「陛下,這個不對啊!」少商道,「萬伯父八成是冤枉的!」
皇后疑惑:「你怎麼知道?」
少商忙道:「陛下,娘娘,您二位若是見過萬伯父的那群姬妾就明白了!我那位萬伯父吧,那什麼…口味數十年如一日…他他,他隻喜愛……」
她難以措辭,本想用手比劃,念及不妥強行忍下,「萬伯父他隻喜愛風姿綽約的豐腴婦人。他的那些姬妾,收進府中時沒一個少於二十歲的,若是嫁過人生過子的更好……」說穿了,就是老萬同志對於繁衍土壤的生物本能追求,蕭夫人吐槽過無數次了。
女孩說的含糊,不過帝後二人明白了。
「說萬伯父強擄民婦人妻還靠譜些,妙齡少女……」少商無可奈何,「萬伯父他…照家父的話來說,哪怕醉的不省人事了,都絕不會摸錯…」
她無意中聽到的程老爹原話是,什麼細腰,什麼纖纖風姿,老萬從來不屑一顧。他就喜歡豐乳肥臀,一把摸下去,但凡能摸到骨頭的他都不要!
皇帝有些猶豫:「…黃聞素來謹慎,所參之人十有八九都是確有其罪的…」
「既然十有八九,那還有一二呢?說不定就是弄錯了。」少商急急道,看見皇后不贊成的眼神,連忙伏倒在地,「妾失禮犯上了,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放在心上,撫須道:「這樣吧,宣萬鬆柏來都城,讓紀遵問問他,若是沒事,回去繼續當他的郡太守。」
看見女孩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想到養子,皇帝輕歎一聲,道:「罷了,廷尉府的人一出,平白扯出些流言蜚語。還是朕著人宣萬鬆柏來都城述職,反正他上任也有半年了,到時順便把事情說說清楚。」
「陛下英明!」少商歡歡喜喜的磕頭謝恩。
「我也替少商謝過陛下了。」皇后恭敬的抬臂行禮,目中帶笑。
皇帝橫了妻子一眼,努力板臉。
本來這夜少商要宿在長秋宮裡的,出了這麼一檔事,她只好向皇后領了權杖連夜出宮了。到家時,眾人已歇下,少商趕緊讓青蓯夫人叫醒蕭夫人,匆匆將此事告知。
蕭夫人聽完,先是神色一凜,然後追問皇帝與女兒的問答細節,繼而鬆開眉頭:「還好,陛下應也沒想立刻懲辦你萬伯父,不然就不會故意在你面前說那些了。」
少商想了想:「阿母說的有理。」
「不過也不能輕忽。」蕭夫人拉了拉披在肩上的中衣,「黃御史這人我略有所聞,並非信口開河之人,亦不是貪功邀名之輩。他既然敢彈劾,必是有些把握的。」
「難道萬伯父真的強擄民女啦?!」少商此刻才體會到二皇妃在曲泠君殺夫案上的為難,「阿母,我是不是給家裡惹禍了?若是萬伯父真的犯下大罪,我卻替他求情……」
蕭夫人沉聲道:「惹什麼禍,你這回一點也沒做錯!我們與萬家是過命的交情,你萬伯父做沒做過是一回事,我們要不要施以援手是另一回事。倘若你萬伯父真是犯了糊塗,我們也算盡了情分!」
想到女兒在帝後跟前也能毫不猶豫的替萬鬆柏開脫,頗有丈夫的熱忱忠厚的氣度,也不枉萬萋萋一天到晚說女兒是可託付性命家小之人了。
難得被蕭夫人誇獎,少商有些不大適應。
次日一早,皇帝的宣旨信使一行人快馬飛馳而去;又過了兩日,程頌與萬萋萋向蕭夫人提出要去路上接萬鬆柏。
程頌道:「阿母,萋萋在家裡一刻也待不住了,要去找萬伯父問個究竟。老夫人已經答應她了,我…我要陪她一起去,不然不放心…」
少商擠眉弄眼,還調笑的哇喔一聲。
萬萋萋臉上飛紅,又得意又不好意思:「蕭叔母,都是我任性,您勸勸阿頌,我會武藝懂騎射,帶著家將府兵上路,不會有事的。」
蕭夫人道:「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們兩家是什麼交情,難道我能看著你一人上路?」想了想,「也罷,就讓子孚送你去。不過,你與汝父路上不會錯過吧。」
「不會的。此去徐郡只有一條官道,再說我昨日已經派家丁飛馬去報信了,阿父不會胡亂抄小路的。」
「那就好。」蕭夫人點點頭,看向眼前一對歡喜的小兒女,遲疑道,「不過……你二人雖已定親,但數日同食同宿,終究還要顧及禮數的……」
程頌臉紅低頭,萬萋萋卻眼睛一亮:「叔母,不如讓少商和我們一道去?」
少商一愣,隨即十分意動。上回隨豬蹄叔父出門,雖遇上了一場人間慘事,但其餘時光還是愉悅暢快,受益良多的。
「少商少商。」萬萋萋拉著摯友的手,滿臉興奮殷切,「你和我們一道去吧!如今是越往南邊越暖和,你就當是遊山玩水好了……」
程少宮在旁吐槽:「現在這時候,山覆雪,水結冰,遊玩什麼山水啊。」
「你閉嘴,敢拆我的台,當心我把你當年換齒時哭哭啼啼的樣子說出去!」萬萋萋威脅完,又對少商道,「你家那位淩大人成日跟吃人老虎似的,看你看的那麼緊,以後你嫁人了,更不能隨意出門了!」
「萋萋。」程頌含笑輕斥,「別胡說八道,當心嫋嫋告訴淩子晟,回頭有你好看的。」
「不要緊的。」少商擺擺手,一臉淡定,「萋萋阿姊又沒說錯。真比起來,廷尉府的獄卒全加起來都沒他有排面。那麼,阿母……?」她詢問的去看蕭夫人。
蕭夫人略一思忖,拍板道:「也行。既然少商去了,少宮,你也去。」
程少宮傻眼,哀嚎道:「阿母,我不愛出門!我想待在家中!」
「少廢話,若不是你長兄近日受了風寒,臥床養病,你以為輪得到你!」蕭夫人道。
「三兄,去吧去吧。路上吸取一下天地靈氣,說不出你的蔔乩更准了呢。」少商笑嘻嘻的去扯胞兄袖子。
程少宮沒好氣道:「這裡是天子腳下,天下還有哪一處靈氣有這裡旺?」話雖這麼說,在蕭夫人強力鎮壓下,他還是乖乖答應了。
四人臨行前,蕭夫人開始例行吩咐。
兩個兒子不用多說了,多年的訓誡也不是白饒的,只是兩個女孩有些棘手,一個好事熱血愛湊熱鬧,一個桀驁淩厲不肯受氣,兩人湊到一起能把天捅穿了。。
蕭夫人鄭重的對萬萋萋道:「一路上老實趕路,不許路見不平,不許節外生枝,更不許看見沿途城鄉熱鬧而貪玩。」
萬萋萋滿口答應。程頌在旁起哄:「你答應的倒爽快,我怕你一件也做不到!」
蕭夫人道:「無妨。萋萋,你聽好了。你若不肯好好走官道,我就責打子孚,你若是負傷生病,我還是責打子孚,你若是惹了事闖了禍,我依舊責打子孚……你記住了?」
程頌:……
萬萋萋:……
蕭夫人轉向自家女兒,少商笑的沒心沒肺:「難道阿母也要責打淩大人?」
蕭夫人道:「自然不會。不過你若沒有老實行路,或是惹是生非,我會統統告訴子晟,由他來收拾你。你若敢亂來,我倒要看看你下半輩子還能不能再出門。」
少商:……
第114章 沿途
自打在鄉野土屋中醒來, 少商一直飽受管束, 差別只是普通管束嚴加管束以及盤絲大仙管束, 皇后和三叔母對她只是普通管束, 只要不出大事就成;蕭夫人是嚴加管束,不但不能出事, 也不許出口並出手;至於淩不疑……那也不必說了。
這回難得沒有長輩在身邊, 少商棄車騎馬, 頂著初晨的清冽寒意,意興盎然的吹起了短笛,曲調活潑靈動, 快慰暢意。吹笛需要氣息平穩有力, 然而馬背顛簸, 吹出來的笛聲便一時高入雲霄一時一腳踏空,聽的周圍人十分難受, 可是吹奏者本人卻是開心的不得了, 一路迎風招展,歡天喜地。
程少宮懨懨的縮在馬車中, 被這靈魂笛聲摧殘的臉色發青。
連萬萋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騎馬到少商身旁:「不就是出來一趟麼, 你就這麼開懷啊。」
少商放下短笛,可愛俏皮的鼻尖凍的有些發紅:「沒人管束著出門, 多麼難得啊!」
「有什麼難得的, 只要帶足了侍衛家丁, 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阿父老說嫁了人的女子最可憐, 看看我大母就知道,叫我在娘家多高興高興。」萬萋萋毫無同理心。
「那萋萋阿姊索性別嫁了。」
「可是阿父又說,嫁不出去的女子更可憐。」
少商一陣無語,歎道:「萬伯父真是好人,萋萋阿姊,我要是投胎做了你家第十四個女兒就好了。你看看我,以前就不用說了,阿母八百年發這一回慈悲心腸讓我出門遊玩……」
程少宮趴著車窗,閒閒道:「你真以為這回讓你出門,是阿母大發慈悲啊。」
少商疑惑:「難道不是?」
「你答應騎馬不吹笛我就告訴你。」
少商豈是會受威脅之人,飛起一腳踹在車壁上,馬車隨即晃動兩下,程少宮猶如嬌花般的驚呼起來,然後少商轉頭就去問次兄程頌。程頌正在車隊最前方與府兵領頭說話,被萬萋萋一個飛哨叫了回來,得知緣由後十分爽快的解答起來,於是三人一同縮進車隊末尾的一輛空馬車中。
「為了免去些許麻煩。」程頌道。
少商一臉懵懂。
程頌不知從何講起,斟酌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奇貨可居』這個典故。」
「次兄也來考我學問!」少商有些悲憤,「我知道這個典故,但別問我出自那本書行嗎,讀書不多難道就該天打雷劈啊!」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程頌連忙擺手,「阿母的意思是說,因為你的緣故,我家如今也有些奇貨可居了。」
「怎麼說?」萬萋萋也是一頭霧水。
「小妹,你如今多久見一回陛下?」
「差不多隔日就能見到吧。」
「那你多久能與陛下說上話?」
「只要見上了就會說話啊。」
少商覺得莫名其妙,「可那又如何?陛下貼身的岑安知,以前陪伴娘娘的駱家阿姊,都時常能見到陛下啊?」
程頌撓頭道:「岑內官就不說了,便是虞侯也不敢小看他。不過那位駱娘子嘛,阿娘查過了,其實她並不經常面聖,就算見到了陛下,也與尋常宮婢無異,不經陛下問詢不得開口。」
這是宮廷的規矩,上位者沒開口底下人都不能先說話。少商趕緊道:「我從來沒有隨意發言!」除了皇老伯訓話時自己的辯解。
「可你一發言就靈光啊!」程頌道。
萬萋萋一拍手掌:「是不是我阿父的事?」
程頌點點頭:「阿母說,以前小妹常能面聖,人人都只是觀望,看看是不是另一個駱娘子。可這回萬伯父的事出來後……小妹,你知道麼,這幾日家中訪客多了三倍,也莫名其妙送來了好些重禮,阿母說,再過兩日,怕是請托之事就要來了,若是全都回絕不免得罪人,還是讓你出門遊玩吧,等淩大人回來,把這難題交給他。」其實淩不疑是天子近臣,更加說得上話,怎麼沒人敢請托他呢,柿子撿軟的捏而已。
「我也沒說什麼啊?阿母說了,陛下本就沒想立刻處罰萬伯父啊。」少商頭大如鬥。
稱頌道:「後來阿母也說了,像黃聞這樣嚴謹又得聖心的御史上奏彈劾,照往常的規矩,陛下應該會先著人押送萬伯父回都城待審……要審案情,伯父總得進一趟廷尉府吧!可被你三兩下一求,不說押解回都城了,陛下連案件都沒下發給廷尉府,只叫伯父回來『述職』——小妹,你不懂官場,這其中差別可大了。」
萬萋萋聽了,愈發感激少商,抱著親愛的把子啾啾親了好幾下,滿口道謝。
少商張大了嘴巴,一時無言——所以,皇老伯其實對自己很好?抑或是沾了淩不疑的光?還是兩者兼有?
「大約陛下覺得這只是件小事吧,也沒當回事。」她猶豫道。
「是小事啊。陛下下令押解是小事,抬手放過也是小事。」程頌繼續道,「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緊要關頭,有個能在陛下跟前說上話的人,簡直千金不換。可這世上有幾人能說動陛下呀。上回陛下赦免了竇校尉的不敬之罪,就是大公主的駙馬向陛下求下來的情。」
少商道:「大駙馬善解人意,能言善辯,陛下的確很寵愛他。」
「如今有一堆人要和我們家結交,若只是結交也不怕什麼,虛以委蛇嘛,阿母並不懼怕,可若是有人托你在陛下跟前說話,那怎麼辦?」
少商額頭冒汗,點頭如搗蒜:「阿母說的對,淩大人不在都城,我還是出來的好。等以後我們底氣足了,也不怕什麼了。」
萬萋萋正要去摟少商親昵致謝,車門忽被一下拉開。
「——你們三個躲在這裡作甚?!」裹著白狐皮裘的程少宮怒衝衝的站在車外,「管事找不到你們,只能來找我!」
「什麼事?」程頌問。
「有客來了,找小妹的。」
一聽這話,車內三人齊齊瑟縮了一下。
「不會吧,追到這裡來了?」少商很驚慌,若真是有權勢的人家來請托,自己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小妹別怕,我先去看看。」程頌沉聲道。
「還是我去吧,我姓萬,他們為難不到我頭上來。」萬萋萋作勢欲下車。
「你們推來推去的幹什麼!」程少宮攏了攏皮裘,不耐煩道,「是樓垚,還有那位何氏娘子,他們要回都城,剛好和我們碰上了。」
車內三人的臉色又是一變,程頌和萬萋萋相視一笑,少商有些忐忑。程頌道:「既然是阿垚,小妹就去見見吧。」當初和樓家婚約期間,他還是很喜歡這位未來妹婿的。
少商想了想,下車去見人。
程少宮看向車內:「次兄和萋萋阿姊不過去嗎?」
萬萋萋斜眼:「他們三人之間有舊日糾葛,有話要說時我們過去幹嘛。少宮,你也該長大了,別老是三歲孩兒的脾氣。」
程頌笑道:「萋萋你想多了,他哪是三歲啊,才兩歲,還兜尿布呢,呵呵呵……」
萬萋萋一起跟著笑。
程少宮冷笑道:「你們想清楚,淩不疑雖走了,但留了一隊侍衛給小妹,成日護送進出宮門。這回出門,他們也編入了我們的車隊。我們由著小妹去見樓垚,你們說淩不疑會不會知道?他知道了會怎樣。」
萬萋萋首先哎呀一聲,程頌變色道:「你剛才怎麼不說!」說著兩人趕忙跳車追出去。
「——腦子是好東西,你倆成婚後至少得湊出一個來!」程少宮衝著他倆的背影吐槽道。
程頌和萬萋萋趕到時,少商正在說:「……你不用擔心,我一點事都沒有,反倒那些推我落水的都遭了秧。」
樓垚站在少商面前三步處,低聲道:「大家對我說,你訂了親,你我還是少見面的好……」
少商有些難受,曾經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仿佛說什麼都尷尬。
程頌大步上前,迫不及待的拍著樓垚的肩頭:「阿垚啊,好久不見,你變的許多啊!」
樓垚如今又瘦又高,然而以前如同陽光般蓬勃的英氣似乎蒙上了一層薄紗,連笑容都有些鬱鬱的。他對程頌的用意心知肚明,釋然道:「子孚兄長,聽聞您與萬家娘子定下了親事,我這裡先道一聲賀了。」
萬萋萋也上前幾步,東張西望道:「咦,樓公子,尊夫人呢?我與她也許久不見,十分想念,不如找她來一道說話?」該死的程少宮不是說兩口子一起來的嗎。
這時,一旁停靠的馬車忽的掀開側面簾子,露出一張高傲秀麗的面孔。何昭君道:「我在這裡,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萬萋萋一時語塞,少商上前一步,淡淡道:「沒什麼,我們只是想知道,眼下天寒地凍的,你們這時從城外回來,是不是又吵架了?」都臘月了,就算何昭君賭氣在外,樓垚也必須把她接回來了。
一陣慘慘的寒風吹過,眾人皆默。樓垚尷尬道:「不,不是……」何昭君打斷丈夫,對少商道:「看來你和樓垚是說不成話了,不如我們聊聊,讓你兄長和阿垚說話。」
「正有此意。」少商很俐落的提裙上車。
「我先說吧。」何昭君一點沒變,說話又急又快,不過多了幾分淡定,「我沒和阿垚吵架,我們是出城去看我繼母,她病了。」
少商一點頭:「沒吵架很好,不過就算這回沒吵,你們也一定常吵。」
何昭君沉下臉來:「別人夫妻的閒事你少管!」
「我的確不該管,不過我看你不順眼,就想你不開心,你不開心我就開心了,所以你不愛聽什麼我就說什麼。」少商哪裡是按牌理來的人。
車內一陣沉默。
「看來,你我無話可說了。」何昭君道。
「不錯。」
少商起身要下車,手按在車壁上停下了動作,低聲道:「人心是肉做的,要忘記一個人沒那麼快。這還不到一年呢,我已經忘的差不多了,阿垚也會忘記的,你多費些心。」
何昭君沉默,從手上退下一隻鑲紅寶石的黃金臂環,遞到少商面前:「這是亡父留給我的最後一次生辰禮,多謝你的寬容之情。」
少商看看她另一隻手上同樣光華四溢的臂環:「其實,你不覺得送禮應該送一對麼?」
何昭君:……
行出司州境內,一行四人始終說說笑笑,互相吐槽,可惜由於蕭夫人的厲行約束,他們放過沿途許多找樂子的機會。直至臨近徐郡,他們在官道上遇見剛剛啟程兩日的老萬同志。
第115章 獲救
兩撥人是在徐郡以北的一座驛站中碰上的, 萬鬆柏同志還是派頭十足,將軍肚一點沒小,八字鬍依舊油光水滑,隨身的侍衛家丁婢女庖廚外加兩名侍弄獵犬的師傅一個都不少——少商頭一回覺察出老萬伯有那麼幾分世家老公子的氣派了。
看著自家老爹這幅不慌不忙閒庭信步的死樣子,萬萋萋氣的兩眼嗖嗖直冒小刀,射它一個天女散花肚皮開花,看看她親親老爹還嘚不嘚瑟的起來!
「阿父!你還這麼悠閒!你知不知道我……」
「好了。」萬鬆柏威嚴的打斷女兒,「有話進屋裡說。」
少商暗掐了萬萋萋一把, 萬萋萋只好強忍怒氣跟著程家兄弟進了屋——驛站中最好的一間房。一俟摒退周遭,萬萋萋就迫不及待道:「阿父, 你知不知道……」
「我都知道了!」萬鬆柏道,然後他轉向程氏兄妹三人, 「聖旨四日前由快馬加急傳送到我處, 不過你們阿母的密報五日前就送到了。我什麼都知道了,這天厭地憎的黃聞, 老子與他無冤無仇,居然莫名其妙的來陷害我!等老子回都城面聖, 非狠狠告他一狀不可!」
一聽這話,少商心頭一鬆, 喜道:「如此說來,那黃御史所奏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了?伯父您並未蕩亂法跡為禍百姓了?」
萬鬆柏一拍案幾, 氣勢萬鈞的喝道:「你伯父是那種人嗎?!」
「阿父你好好說話, 別嚇著我阿妹!」萬萋萋緊張的護在少商跟前。
程少宮有氣無力的挨著火爐, 盡力伸張手掌取暖, 嘟囔道:「且嚇不著她呢。」
「我為何兩日前才啟程,因為我不能兩手空空的去面聖啊!那姓黃的狗剩說我強擄民女……哼,我如今手上拿著轄下幾家大族的聯名保書,聲言絕無此事。我看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女稚兒可憐,就找了些德高望重的老丈老媼幫忙收留照看罷了。我能看上那些可憐女子?行行好,一個個面黃肌瘦,骨如柴木,老子是瞎了還是瘋了!」
「還說我圈佔民田?徐郡是什麼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嗎,七成是山地,七成!屯田墾荒都來不及我還圈地?圈起山地來作甚,掘出山石沙土給他黃聞壘墳頭啊!」萬鬆柏嘴毒起來也是很可觀。
「是以伯父也並無占地圈地之事?」程少宮皺眉道。
萬鬆柏道:「圈佔田地無非兩個用處,一者有獲益,能耕種或開礦,二者圍造莊園,我這郡太守是能做一輩子還是怎樣,圈徐郡的地是要作甚!」
少商察覺出異樣了,看了雙胞兄長一眼:「……這樣容易辯白的事情,那黃聞為何要彈劾伯父?莫非…伯父與他有仇…?」
萬鬆柏一下啞了火,躊躇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他扭頭問身旁一名中年老僕,「阿福,我得罪過那姓黃的麼?」
萬福是萬家世僕,從小就做了萬鬆柏的隨從,累至如今的成了大管事。他也有些猶豫:「……應該沒有吧,咱家與黃大人並無往來啊。」
「這可難說的很,阿父脾氣大,嘴上又沒把門的,什麼時候得罪了人說不定也不知道。」萬萋萋翻了個白眼。
「也說不定是你在外面得罪了人,連累了你老父!」萬鬆柏指著女兒罵。
程頌思維比較直接:「既然想不通就先別想了,咱們還是儘早趕回都城。伯父面聖後將事情說清楚,再找老夫人和阿母細細商議。」
萬鬆柏大力拍膝,毫無負擔道:「沒錯。就算萋萋的大母想不通,你們母親那腦子,一個頂人家十個,定然能想明白。咱們今日稍事歇息,明早就啟程。」
眾小輩齊聲稱喏。
一路上來,少商所憂之事莫過於萬老伯究竟有沒有犯下不法之事,如今聽了這番解釋,她心中大定,於是當夜睡的噴香酣熟。次日清晨,車隊起行,萬鬆柏急著面聖喊冤,便提議取近路,反正兩撥人已匯合,也不怕錯過了。
於是,除了程少宮繼續縮在車中,其餘幾人都騎在馬上,說說笑笑就過了一日,夜晚在山腳下安營紮寨,清早繼續趕路。
「這裡離壽春那一帶不遠,嫋嫋啊,你不去看看淩不疑嗎?」萬鬆柏腆著肚皮打趣起來。
「不去!」少商一口回絕,「好不容易沒人管束…咳咳,我的意思是,男兒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淩大人此時正在為國操勞,我怎好去打攪…」
萬萋萋哪裡不知道自家把子的心事,笑嘻嘻的去看程頌,程頌扮了個鬼臉。程少宮從車窗中探出腦袋:「你在我們跟前裝什麼啊,有本事裝的淩大人也信你。」
少商翻臉道:「你當初不是嫌棄阿垚天真沒主見嗎,現在給你送來了淩不疑這位妹婿,你豈非喜不自勝?以後他再來家中用飯,你就陪著我們一道吧!」
程少宮正要回敬兩句,忽的空中射過一支冷箭,險險擦過馬車,隨即四周呼哨聲四起,前方的侍衛們大喊起來——「有劫匪!」
這次與滑縣那回不同,少商上頭有萬鬆柏老同志,左右有兩位兄長,還有萬萋萋也是自小精通騎射,是以她並不如何擔心。
只見前方蜂擁而來了五六十號匪徒,穿的五花八門,有做獵戶打扮的,有做市井短打的,還有穿戴陳舊盔甲的,每人臉上都蒙了黑布。
起先眾人並不如何緊張,畢竟自己這邊加起來差不多有百餘號人了,誰知這批劫匪竟出乎意料的扎手。侍衛們箭簇齊射,他們懂得用藤編盾牌拼起來抵擋;侍衛們騎馬衝殺,他們懂得支起長矛拒馬;待到近身搏鬥時,匪徒們居然劈擋砍殺騰挪自如,各個都武藝不弱。
兩邊激鬥了大半個時辰,隨著敵方首領呼哨一聲,匪徒們退的乾乾淨淨。
萬鬆柏領著程頌前去檢點傷亡,程少宮則持劍護衛在少商身旁,疑惑道:「這年頭劫匪都這麼囂張了?青天白日就敢打劫官兵!」
少商道:「是呀,這劫匪也蠻奇怪的,都不先吆喝兩句『此山是我開』什麼的。」
萬萋萋湊過來道:「也許他們想先殺光了我們,然後好搶走全部財物?我和阿父以前在外面時,也遇到過兇殘的山匪。他們是打不過就跑,打得過就趕盡殺絕,避免漏了蹤跡,讓人去報官府。」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
這時,淩不疑留下的那隊侍衛的首領忽上前來,他向少商拱手道:「啟稟小女君,情形不大好,卑職請求去討救兵。」
「情形不好?不是大獲全勝嗎。」少商不解。
那侍衛首領道:「小女君,您看看咱們如今所處之地。」
少商等人環顧四周。此處正是一座山林中間的夾道,兩邊皆是密林。少商還不明所以,程少宮已沉聲道:「林密山深,夾道細長,阿父說過,這種地形最易設伏兵。」
那侍衛首領一拱手:「公子明鑒。那賊匪雖被打退,可他們只留下一二十具屍首,我們卻傷亡了三四十號人。死的也就算了,就地掩埋,來日再做計較。可那些傷者呢,難道丟棄在這裡。可若要分人手照看他們,就又得損耗些許戰力。在出這座山前,倘若再有伏兵,我們甚難抵擋。」
少商大是驚異:「難道,那些劫匪還會再來?不是都被打跑了嗎。」
侍衛首領道:「不來最好。可我們總要做最壞的打算,方能周全。小女君若有個閃失,我等萬死莫辭。」
少商察覺出事態的嚴重性,鄭重道:「那我們向誰討要救兵,昨日離開的那座驛站我看也沒多少人手。」
侍衛首領道:「徐郡地處壽春西北,崔侯的大軍是從北向南對壽春形成泰山壓頂之勢,我們派輕騎從北面直取即可,不計遇到哪路人馬,只要亮出少主公的名號,他們總肯派人來救的。」
少商心裡明白,立刻叫人從車中拿出筆墨絹帛,手書四封求救信,落款處蓋上淩不疑留給自己的那枚私印,火漆封囊後交給四位矯健的騎士。
目送四騎飛奔離去,萬萋萋笑道:「說不定要白費些許你家郎婿的人情了。」
收拾完畢,萬鬆柏也覺得此處不宜久留,喝令車隊趕緊前行。疾走大半日,眼見天色漸暗,即將走出這座陰沉的山林,誰知左右兩面的密林中再度衝出劫匪打扮的蒙面人,前後圍抄,正形成一個包夾之勢。
不消言語,即可又是一片殺聲震天,這次少商笑不出來了,看著己方死傷愈加嚴重,而敵方卻有條不紊的慢慢逼近,也已親身搏殺的萬鬆柏和程頌都已是滿身血跡,臉上汗汙夾雜。
這時就顯示出淩不疑麾下護衛的心理素質了,打到這個田地,他們依舊沉著冷靜,那侍衛首領還指揮眾家丁慢慢收攏圈子,邊打邊退,躲入山林。
到天色漆黑時,這波劫匪又被打退了。檢點死傷,哪怕算上程氏兄弟,如今剩下的還有戰力的不足三十人。
那侍衛首領指揮眾人躲入山林中一處巨石山洞,又叫人將完好的馬車拉上來團團圍住,以做拒馬柵欄,並熄滅火把燈籠。少商問:「前面就能出山林了,我們為何不衝出去。」
不等那侍衛首領開口,滿臉血污的程頌疲憊道:「如今我們人少,賊人卻不知還有幾何,到了地勢開闊之處,我們更加死路一條,還不如這裡有遮有蔽,加上天黑林密,他們暫時不敢過來,可是等到天亮……」
少商明白了,心中發寒。
那侍衛首領寬慰道:「小女君莫害怕。興許天亮時,援軍就來了。」
少商還沒喘出一口氣,忽聽牛皮帳篷那邊傳來萬萋萋的驚呼——「阿父,阿父!」
少商和程家兄弟立刻起身飛奔,鑽進牛皮帳篷才看見幽幽的燈火下,萬鬆柏滿身是血的躺在擔架上,發出微弱的□□。萬萋萋哭道:「適才管事將阿父抬回來的,說是胸口中了一刀,後背還被重重錘了一下。」
少商還好,程家兄弟卻是自小由萬鬆柏看著大的,兩家情誼深厚,猶勝血親,兄弟倆雙雙伏到擔架前呼喚起來。
萬鬆柏艱難的睜開眼睛,一把握住程頌的胳膊:「是,是我大意了,應該寧肯繞遠路的…怎能,怎能走這條路…」
程頌眼中流下淚來,程少宮臉白唇顫,兩人均無法言語。
「這也不能怪伯父。」少商歎道,「如今北面都是崔侯的大軍,彭逆就算要逃也往南方逃去,屆時就有我家阿父立功的機會了,誰能想到這裡會冒出賊人來!」
「你…你們得走…」萬鬆柏牢牢捏住程頌的手腕,赤紅的眼眶滿是自責和懊悔,「賢弟統共四子一女,如今一大半都在我手裡,我…我不能讓你們都折在這裡…我死了也沒臉見賢弟…你們摸黑下山,騎快馬走…」
守在牛皮帳外的侍衛首領微微低頭,與身後的手下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明瞭——若是隻護著小女君一人離去,他們倒有較大的把握。不過以那些賊匪兇悍的作風看來,留下這滿地的傷殘,他們只有死路一條。然而,若真到了最後地步,他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萬鬆柏話還沒說完,程頌就高喊起來:「伯父說的什麼話,若是我們只顧著自己性命逃走,就算活下去也沒臉見人了!」他反手拉住萬萋萋,「萋萋,要死我們就死一塊!」
萬萋萋熱淚盈眶,撲在程頌身上,哽咽不能言語。
程少宮發了半天待,望著萬鬆柏怔怔道:「伯父,小時候阿父帶我們入山行獵,我總要偷懶不肯爬山,你怕阿父責打我,就悄悄把我背在身上……」
思及往事,萬鬆柏淌下熱淚。
少商眼眶發熱。
其實萬老伯是個很疼孩子的男人,甚至也不怎麼重男輕女,前面那麼多女兒他都很疼愛,十二個女兒都好好的挑了郎婿,陪上豐厚的嫁妝送出門去。若非為了延續香火,他其實也不見得那麼貪兒子。
萬鬆柏心中感動無比,卻依舊非要他們先走,最後兩廂爭執之下,決定再等一夜,待天快亮時若援兵還不到,小輩們就先走。
走出帳外,程頌低聲對少商道:「小妹,待會兒我們分兩路走。淩大人的侍衛護著你和萋萋走,少宮也一道;我會將伯父綁縛在背上從另一邊走。」
少商心中酸楚,強笑道:「咱們能不能往好處想,說不定援兵就來了呢。」
程頌冷冷道:「我不能丟下伯父,可我們也不能死在一處。若是……,將來你們給我報仇!」說完這句,高大魁偉的少年轉身就走,一瞬間,少商仿佛看見了程老爹可靠的背影。
這夜星月無光,寒冷寂靜的山林中,眾人默默等待。
子夜過半,正當眾人昏昏欲睡時,前方傳來輕輕的哀嚎聲,少商倏然驚醒,之前在前面地上設置了不少竹簽腳釘,莫非……還沒等她想明白,外面再度傳來搏殺聲。
——那群賊匪居然不等天亮就摸上山來了!
少商無奈,只得拔劍在旁,由兩名侍衛保護著靠在後面,眼看前面漸漸不敵,那侍衛首領頂著一身血污奔回來:「小女君,前面擋不住了,卑職等先護著你走。」
少商冷靜道:「行,但要帶上萋萋阿姊和我三兄。」
那侍衛首領一點頭,扭身而去,沒多久又回來了,卻見他肩上扛著打暈的萬萋萋,手裡扯著昏頭昏腦的程少宮。那邊廂,少商看見程頌已將萬鬆柏綁在自己背上,正欲上馬。
影影憧憧的火光下,兄妹倆遙遙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少商抑制不住淚水,從喉間低低發出一聲『二兄』。
正在此時,不遠處天際忽升起一片絢爛的煙花,金紫橙紅的火星在空中形成一個奇詭的圖形。那侍衛首領大喜過望,高呼道:「是少主公,少主公來了!……兄弟們,再撐一撐,少主公帶人馬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從懷中也取出一個黝黑細長的筒狀鐵器,然後朝天高舉拉動引信,一朵巨大絢麗的煙火瞬間騰空而起——這次少商看清了,天空中是一隻猙獰彪悍的獸首。
有了信心,己方眾人頓時勇氣大增,程頌趕緊放下萬鬆柏,投入戰局,一時間山林中殺聲如雷轟鳴。不過多久,由遠及近傳來隆隆馬蹄聲,這座平緩卻茂密的山林仿佛被放在簸箕上篩動的蔬菜,樹葉上堪堪凝結成型的露珠紛紛滾落下來,沾濕眾人臉頰衣衫。
待騎兵群映入眼簾,少商立刻看見當前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以及他手上那對人間兇器。
她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獸紋破雲戰斧,據說這是皇帝以萬金為酬,請前朝鑄鐵大師以玄鐵親手打造,斧刃犀利鋒銳,血不留痕,斧身兩面都雕刻有嗜血待食的凶獸,斧柄偏長,分開時可作短戟,連結時可作長兵。
若是當初淩不疑手中那把赤鳳鎏金戟恰似一輪華麗美豔的金烏,耀眼的光芒之下無人能擋,那此時這對漆黑的戰斧便是鐵血幽靈,沉默而嗜殺。
淩不疑動手從不花哨,只是簡單揮動劈砍,隨即周遭便是一片血海翻滾的殺戮,猶如死神揮動鐮刀般收割著生命,濃烈的血跡濺上了他白皙的面龐,森然冷漠。
少商第一次這麼近看見他殺人的樣子,心中莫名的恐悸惶惑。
前面肅清開來,原先站在少商身旁的侍衛們立刻上前幾步,單腿跪在自家少主公的馬蹄前,只有那名侍衛首領沒離開少商左右,而是跪在她身旁。
淩不疑將右手戰斧也交到左手,然後緩緩下馬,站在離少商十餘步遠處,冷冷的看著她。
程少宮頭不昏了,他咽咽口水,有些羡慕靠在山石邊昏睡的萬萋萋,然後很有求生欲的退開幾大步,把舞臺讓給男女主角。
少商手足無措,她知道男人很生氣,但不知道怎樣讓他別這麼生氣了。他現在是有軍務在身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放下什麼重要的任務過來救自己。
當初淩不疑離開都城時她答應過要『乖乖等他』的,結果……
她暗下決心,倘若他要斥責,就讓他罵好了,倘若他還是不解氣,打幾下也可以。
「……過來。」淩不疑道。
少商呆呆的看他。
淩不疑抬起猶如血染的右手,朝她招了招。
少商忽覺滿心委屈,裙袍翩然如飛的撲入他寬闊的懷中。
淩不疑握著雙斧的左手垂在身旁,右手撫摸女孩的頭髮和後頸,歎道:「沒事就好。」
第116章 古典式暗殺
林中搏殺已止, 樹葉縫隙間投下清寒的淺藍色, 微風緩緩吹散開周遭彌漫著的血腥氣,少商深深吸氣, 讓這股冰涼刺鼻的氣息醒醒腦子;一轉頭,她才看見淩不疑那身玄色甲胄仿佛鐵銹凝血般, 暗紅沉蘼。
淩不疑對身上的血污毫不在意,熟練的下令善後諸事,安置死傷羸弱,收攏車馬兵械……當然,最最要緊的還是決定下一步該去哪兒。既然老萬同志昏迷不醒, 程頌等人便以淩不疑為長,聽其吩咐先回驛站暫作休整。
趁眾人整頓時,淩不疑抽空在侍衛背上寫了一封信函,火漆封囊後讓梁邱飛快馬送出。
「你寫的什麼。」少商問。
淩不疑道:「提醒陛下派人保護黃聞, 莫要讓他出了意外。」
「啊。」少商一夜沒睡, 覺得腦子都遲鈍了。
淩不疑不願和少商離太遠,始終拉著她的手在車隊間行走來去, 按照萬萋萋的話來說是『恨不能捆在手腕上』。行將上馬時,淩不疑看女孩泛青的眼圈, 心中一軟:「你一夜沒睡, 又受了驚嚇,到車上歇歇罷。」他語氣柔和, 但語意堅定, 說罷便招手讓手下將馬車趕了來。
程少宮在一旁腹誹, 第一,大家都一夜沒睡,第二,幼妹絕沒有受到驚嚇。
「……子孚,你說呢?」淩不疑看向程頌。
程頌自然無有不贊成,順手將萬萋萋也攮進了馬車,於是他的好三弟程少宮就沒法待在車中了,只好鐵青著面皮提韁上馬,嬌花變成塑膠花。
眾人為怕再生意外,飽食一頓後,急行了大半日,至傍晚時終於離開了那條山林夾道時,少商揉著眼睛發現有另一撥三四十人在夾道出口處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這群人多是傷者,低低的哀哉咒駡聲不絕於耳,不過似乎傷勢都不很重,他們不是一瘸一拐的砍柴汲水,就是吊著胳膊切肉炙魚。
見到淩不疑等人,他們紛紛歡呼起來,為首跑來一位作儒生打扮的文秀少年,少商覺得這張面孔十分眼熟,身旁的萬萋萋先叫了起來:「班小侯?你怎麼在這裡!」
班小侯似有些性情柔弱,看見淩不疑宛如有了主心骨,哭天抹淚道:「淩大人…子晟兄長,你們怎麼才回來啊,要是那幫歹人再來可怎麼辦啊,可嚇死我了!我叔父他…叔父他,到現在還沒醒啊!這可如何是好……」
淩不疑十分耐心的一一回答:「當初那些人既沒要你們的性命,就不會再來找你們。令叔父服了藥,本就要昏睡一日一夜。依我看來,再過一陣令叔父就能醒了。」
班小侯擦擦眼淚:「哦,那就好,那就好……」
這時,他身旁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小聲提醒:「公子,淩大人及諸位看來都十分疲憊,咱們已經備好了帳篷酒菜,公子何不……」
班小侯如夢初醒,連聲延請眾人入帳休憩用膳。
走進寬闊的圓帳中,梁邱起原本要過去替淩不疑卸甲,淩不疑微微側身避開,眼睛去看少商,梁邱起立刻明白其意,安靜的侍立一旁。少商正想拉萬萋萋找地方更衣,觸及淩不疑的目光,立刻機靈的上前為他鬆開甲胄。鐵鋥沉重的腰帶,鑄造成猛虎嘶叫之勢的護肩,鑲有精緻黑曜石的胸甲,再是腹革,護膊,護膝……梁邱起站在一旁,一一接過這些。
萬萋萋看這一幕,莫名心中不快,頗有一種自家乖崽被學堂惡霸欺淩了的感覺,程頌濃厚的眉頭擰出了一個結,程少商打了個哈欠,捶捶自己可憐的腰背,全當做沒看見。
鬆開淩不疑的護腕時,少商發現他左手腕上用幾圈細細的硬線束住袖口,她一摸之下竟分辨不出材質來,心想莫非是暗器。她正想再摸摸究竟是什麼線時,淩不疑有些突兀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低頭對女孩溫柔道:「我適才叫人擔來一車山泉,此刻想來已燒煮溫熱,你去洗濯一番,不著急,慢慢來。」
程少宮內牛,他也想洗一洗,他也又累又乏啊。程頌沒空計較這許多,而是很順手的將萬萋萋推到少商身旁,讓她跟著去蹭個澡。
泡過熱水澡,兩個女孩神清氣爽,仿若轉世投胎,萬萋萋甚至覺得自己誤解了那學堂惡霸來著。兩女再度踏進大圓帳時,淩不疑和程家兄弟也已換過衣袍,淨手潔面,班小侯正殷倩的招呼眾人入座。
程頌舉杯:「淩大人,吾等先謝您此番救命之恩。」說罷,酒卮一翻,一飲而盡。
程少宮和萬萋萋也照樣,輪到少商也想一口幹完時,淩不疑順手就拎走她手中的酒卮,喝的只剩一口才還她。少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乾笑兩聲,仰脖喝掉酒水,再似模似樣的說了一句『謝過淩大人』。
眾人紛紛心中暗切一聲,以示鄙視。
眾人邊吃邊說起來,淩不疑笑道:「說起來,你們還要謝謝班小侯。若非他們遇襲,我也無法這麼快抵達。」
班小侯木箸一抖,炙魚掉落在食案上,眼眶一紅,差點又要哭。
皇帝常歎息淩不疑可憐,是霍氏家族僅存的血脈,其實都城中能在這件事上和淩不疑一爭高下的還有這位班嘉班小侯。要說班老侯爺也是一位老而彌堅的英雄人物,被前朝戾帝害的家破人亡,兒女盡天,不過留下五個孫子各個驍勇善戰,悍烈無畏。
可人走起揹運來真是擋也擋不住,幾年戰事下來,班氏五虎四死一殘,什麼冷箭,風寒,傷口癰裂……總之一般人遇不上的倒楣事他家全能遇上。最要命的是,除了班小侯的父親,其餘早逝的孫子都未留下子嗣,而活下來的那位貌似還傷在要害處,至今無妻無子。
因此,班家上下都對班小侯這位僅剩獨苗苗視若珍寶,據說班嘉十歲前連家門都沒出過,今年十五歲了,連都城裡的路都不大認得。
崔祐是個厚道人,憐憫班家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便一直將班嘉待在身邊,雖不能讓他上陣迎敵,但可以留在大帳中做些文書工作,什麼清點傷殘,張羅後勤,調配糧草……班小侯居然做的很俐落。
誰知前些日子班老侯爺做了場噩夢,疑心曾孫子出了事,便攆著班叔父來看望班嘉,一見之下,自然毫無變故。軍營重地,不好留閒人,於是前日班嘉親自送叔父回去。就在相送途中,遇到一夥奇怪的劫匪。
他們先是二話不說,上來就打殺,不過班家親衛也不是當擺設的,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打起來毫不遜色。正打的熱火朝天之際,班叔父見侄兒嚇的魂不附體,氣憤之餘便拄著拐杖下車殺敵,誰知那夥劫匪中為首的兩個看見了班叔父,不一刻便風捲殘雲般退了個乾淨,留下滿地狼藉的屍首傷者,外加傷重昏迷的班叔父和坐地抽噎的班小侯。
哭完一頓,班小侯趕緊叫人去找相距最近的軍隊,班府親衛快馬而去,最先遇到的就是領兵巡視四野的淩不疑。才剛安頓好傷亡,淩不疑護送班氏一行慢慢往回走時,就又撞上了來求救的自家侍衛。
——這也是少商等人的運氣了。若是從林中夾道飛騎趕到淩不疑駐地,至少要一天,再回來時又不知需要多久。
「班家也遇到了劫匪?」萬萋萋一臉疑惑,「究竟有幾股劫匪啊。」
程家兄妹三人卻不說話,彼此面面相覷,神情凝重。
淩不疑淡淡道:「班小侯此行之路,正是你們原先要走的那條官道。」
程氏兄妹俱是輕啊了一聲,若有明瞭。
席間一片安靜,過了會兒,少商輕聲問道:「……你不用在崔侯軍中效力麼?」
淩不疑笑道:「數日前反賊主力已被擊潰,彭逆附庸陸續來降,崔叔父如今天天要見幾個痛哭流涕來負荊請罪的。除了一面壽春城牆,彭逆不剩什麼了。」
「那崔叔父為何還不快快攻破壽春,班師回朝呢。」少商問道。
程少宮搖頭道:「聽阿父說過,壽春城牆堅固,強攻怕是不妥。」
程頌贊同道:「如今彭逆風雨飄搖,如枝頭熟透的果子,眼看落地,何必以我之短去攻敵之長呢,徒然生出許多傷亡來。」
班小侯撫掌道:「兩位程兄好見解,崔侯也是這麼說的,如今正籌畫著『不戰而屈人之兵』呢,就是按捺住幾位熱血待戰的世兄有些費力。」
萬萋萋插嘴道:「別是還沒立下功勞,不肯老實待著吧。」
「萋萋,莫要如此揣度他人之意。」程頌低聲阻攔未婚妻,實則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不過這裡不是在家中。
少商岔開話題:「什麼『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想叫壽春城內的人自行拿下彭逆的首級來獻?聽說前朝有幾位逆賊首領,最後不是死在敵手,而是死在自家人手中。」
淩不疑對她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酒足飯飽,淩不疑提議大家去看望昏迷中的班叔父。他道:「你們見過就知道了。」
隔壁帳中,班叔父還在昏迷在軟塌上,身上纏滿了沾有血漬的繃帶,眾人略略一看,就心中一震,只有萬萋萋輕輕啊了一聲——班叔父的身形與萬鬆柏十分相近,都是中等身高,都有一個圓圓的將軍肚,不過班叔父面白無須,與萬鬆柏面容迥異。
星光點點的夜晚,眾人踱步回大圓帳坐定。程少宮率先道:「這事是衝著萬伯父來的。」
程頌點點頭:「我昨日問過阿福,他說上個月伯父遇過兩回刺客暗襲,都口稱是前朝餘孽要為戾帝復仇,特來刺殺陛下的封疆大吏。因為這等事之前在別處也出過,是以伯父沒往心裡去。如今看來……」
「如今看來,就是衝著阿父來的!」萬萋萋補上。
少商忽的啊了一聲,眾人去看她,她去看淩不疑,如夢方醒:「所以你今早寫信讓陛下保護黃御史?」
淩不疑笑笑,眾人不解。他耐心道:「今晨,我命人檢點賊人屍首,發現他們並非尋常劫匪,而是訓練有素的殘兵彙聚而成的。」
看程家兄妹和萬萋萋依舊不懂,班小侯怯怯道:「我聽曾祖父說過,這些年兵禍連天,那些打散的逃跑的敗兵遊勇都去哪兒了,並非人人都願意解甲歸田。落草為寇麼,最後免不了被朝廷大軍剿滅招安。是以他們中有許多武藝高強不甘平淡之人就流落江湖,成了受人雇傭的『遊俠兒』。」
「這也能叫『遊俠兒』?」程頌年少,對遊俠江湖的生活還是有些憧憬的。
「也是遊俠兒。」淩不疑道,「韓非子雲,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話雖有偏頗,但也並非一無是處。朗朗乾坤,百姓安居樂業,還要遊俠兒作甚。少年子弟熱血氣盛,遊弋江湖,增長見識,交友歷練,這種『遊俠兒』不傷大雅。不過有些『遊俠兒』求的是財帛富貴,自然在暗地裡要做些不法之事。」
「就是說,有人出錢雇了這幫人來截殺家父?」萬萋萋終於明白了。
「那關黃御史什麼事?」程少宮問。
「你傻呀!這不是明白著的嗎?」少商恨恨道,「有人出了錢要伯父的命,前兩回因為伯父在徐郡人馬眾多,所以功敗垂成。於是暗中那人就讓黃御史參了伯父一本,伯父可不得回都城受審麼?伯父在路上能帶多少人啊,下手豈不容易多了麼!」
「難道不是黃聞暗害我阿父?!」萬萋萋怒道,「這奸賊我定不放過他!」
「不論黃御史是受人矇騙參了伯父,還是暗行詭計陷害伯父,總之都不能叫他死了!活著,才能慢慢審問啊!」少商安撫摯友。
程氏兄弟和班嘉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暗欽佩淩不疑思緒如此之快,今晨剛救下萬鬆柏一行人,立刻想到要留下黃聞問話。
「那為何不從那幫劫匪下手,說不得也能問出幕後之人。」程少宮又問。
少商皺眉道:「這等買賣要做長久,自然不能如菜販攤鋪一般吆喝營生,除了為首的賊人,恐怕其餘人並不知道底細。」那麼多武俠書她不是白看的。
「那就捉拿為首的賊人!」萬萋萋一肚子火。
淩不疑嘴角微微彎起,譏諷道:「去哪裡捉?他們因利而聚,因勢而散,潛入山野,隱入市井……真要捉拿,非一日之功可成,還是問黃御史快些。」
話說到這裡,眾人紛紛稱是。
臨出圓帳前,少商忽道:「能雇傭到這樣厲害的賊人,那幕後之人想來也是不凡。可究竟為何非要殺萬伯父不可呢。」
淩不疑拉著她的小手,笑道:「這也是一個辦法,等萬太守醒了,你問問他得罪誰了便是。」
少商這才發現,包括萬萋萋在內的所有人都一門心思的想著回都城去逼供黃聞——這群沒有刑偵精神的傢伙們!她心中吐槽,便重重的甩了淩不疑的手,誰知似是牽扯到他的傷處,淩不疑輕嘶一聲,右手撫肩,皺眉忍痛。
少商緊張道:「你受傷了?」
淩不疑垂下濃密的睫毛,低低的嗯了一聲。
「這一日一夜你就沒消停過,傷口定是又裂了,走,我們去你帳裡,我給你重新包裹吧。」少商心疼不已。
淩不疑笑意清皎,拉著女孩的手就走。
沒走幾步,少商駐足,回頭道:「三兄,你怎麼跟著我?」
默默跟在兩人身後的程少宮抬起頭,歎道:「其實吧,我也十分關懷淩大人的傷勢,就想一道去看看。」
「三兄你燒糊塗了吧!」少商匪夷所思,「還是飲酒醉了,趕緊回帳去睡覺吧!」
淩不疑看著程少宮,微微挑眉,氣息淡漠中夾著不快。
程少宮在心中哀嚎一萬遍他也不願啊。
——若說程頌此行的工作是護送萬萋萋尋父,那麼親媽把自己趕出都城就是為了看著幼妹,如今夜色如水,山野寂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帳……他若一點不作為,回去後蕭夫人一定扒了他的皮!
少商腦子一轉,再看程少宮的臉色,有點明白了,不悅道:「三兄,你應該信任淩大人的為人!這麼些年來,你何曾聽過他傳出男女之事!」
程少宮再歎:「你當我是不信任你吧。」
「你……!」少商大怒——對著這樣美貌體健寬背長腿的未婚夫,她都這麼守身如玉了,居然還有人污蔑她!
淩不疑忍俊不禁,暗笑這真是一對活寶。「將帳簾掀起。」他轉頭吩咐梁邱起,然後拉著猶自跺腳氣憤的小未婚妻回帳。
程少宮也鬆了口氣,裹了條白狐皮裘坐在程頌帳篷門口往這邊望著。
淩不疑端坐馬紮上,少商站在他身後,緩緩鬆開他的衣襟,果然在肩上看見一圈滲血的繃帶,小心的解開後發現是一處裂開的箭傷,暗紅色凝結的碎裂創口,在年輕男子完美白皙的健壯肌體上形成觸目驚心的破壞。
她心疼道:「你不是說這場戰事不是什麼大事嗎,你怎麼打的這麼拼命!」
淩不疑寬慰道:「刀兵之事一起,就沒有什麼大事小事,輕忽怠慢必釀成大禍。」
少商無言以對,只能讓梁邱起端來熱水和傷藥,慢慢為他化開衣衫上的凝結,然後上藥後重新包紮;每次觸及傷處,她都覺得心頭一跳,跟鑷子鉗夾到心頭肉了一般。
淩不疑卻最喜歡看她這幅溫柔憐惜的樣子,那回被皇帝杖責後也是這樣;他有時甚至想在自己身上弄些傷出來,好看到她著急又心痛的模樣。細想想,自己這般也是不大正常。
「這幾日我其實很不痛快,所以才離開崔叔父身旁,領兵在外頭亂晃。」淩不疑忽道,「如今見了你,才覺得好多了。」
少商問這是何故。
「之前我不是說霍家殘存的舊屬有眉目了麼。我派了兩撥人去找,一撥人已經回來了,原來是騙局一場。那人不過是假託霍氏忠烈之名,在當地鄉間騙吃騙喝。」
少商心中難過:「那另一撥人呢。」
「還沒消息。」
淩不疑按著自己肩上的小手,悵然道:「你說,當年和舅父一道奮戰的部屬,莫非真的全死光了。我找了他們這麼多年,去年才有了些眉目,如今又滅了一半希望。」
少商低聲道:「便是軀體都隕滅了,也當是英靈無悔,浩氣長存。」
淩不疑喃喃道:「我真不願自己是霍氏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遺族。」
少商道:「這有何難,等你生下許多兒女,霍氏一族留在世間就不止你一人了。」
淩不疑失笑,轉頭看向女孩,歎道:「不過,生育兒女不是容易的事,我恐怕……」
「誰讓你生了?是我生啊!有你什麼事,還猶猶豫豫的。」少商拍拍胸口,一點沒有害羞的意思,「區區小事,包在我身上!」
淩不疑一時心悅的眉目舒展,複又歎息:「我恨不能事事替你周全,若是這事我也能替你做了就好了。」
這話說少商滿心甜蜜,包紮好傷處,便自告奮勇的替淩不疑清理鎧甲。要知道鎧甲兵器以及駿馬乃是行伍之人的三件至關緊要的事。她與淩不疑相處日久,知道他養護鎧甲兵器和駿馬,向來都是親力親為,如今他身上有傷,她哪裡捨得他動手。
讓淩不疑坐在一旁,她抱著沉甸甸的玄鐵盔甲,小心的用溫水一件件洗濯上面的血污,幹布反復擦拭摩挲,再薄薄的上油塗抹揉光……
對面帳篷口,程少宮背後不知何時起站了程頌與萬萋萋。
「你覺不覺得心裡有些不大舒服。」萬萋萋道。
程頌點頭:「你看看小妹,在淩不疑跟前乖的跟小貓崽似的,當初阿母還擔心小妹會欺負郎婿,我們父兄將來要上門致歉,如今看看……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唉,我頭一回覺得你阿母的話有些道理,還不如找個老實溫柔的郎婿呢,只有少商欺負人,沒有人能欺負她,那多好!現下你看看我她,被姓淩的牢牢捏在手心,賣了還數錢呢!」
「在家裡,嫋嫋連條帕子都沒自己洗過,現在卻要給淩不疑洗鎧甲!」
「……不過,也不能說姓淩的全不好,他那回送來的駿馬可真是稀罕種!」
「唉,是呀。阿母生小築時落了病,還是他留了心,特意請了宮裡的侍醫到家裡給阿母調理呢。還有阿父背上的傷,御賜的虎骨膏,這些日子就沒斷過。」
「就是人厲害了點,說一不二的,不許旁人反駁。」
「也不大體貼人,這麼晚了還不讓嫋嫋去歇息,多累啊,明早還要趕路呢!」
「我說你倆差不多了啊!」
程少宮忍無可忍,轉身吐槽,「嫋嫋今天在馬車上睡了一日,一日!萋萋阿姊中午都下車騎馬了,她卻睡足了一日!她累什麼累,你現在讓她睡也睡不著啊!而且明日她大約還能在馬車上睡!累的是淩不疑,是我們這些騎在馬上的人!」
程頌咂巴一下嘴,萬萋萋絞絞手指,氣氛有些尷尬。
「……三弟你怎麼這麼刻薄。」
「你就不能寬厚些麼,難怪至今沒有小女娘看上你!」
「我看你就是打光棍的命!」
「一點沒錯!」
之後小倆口就回各自的帳篷歇息去了,程少宮又冷又困,又受了一頓人身攻擊,可是看對面的那一男一女還沒有分開的打算,他終於忍不住想聽聽他倆究竟在說什麼——從後面繞過兩座帳篷,取側路慢慢走近,程少宮挨在一旁,豎起耳朵來聽。
「……你怎麼不說話一直看著我,我上油多了麼?」少商道。
「沒有多,你一學就會,做的像模像樣。」
「那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
女孩乾笑兩聲:「可我就在你身旁啊。」
「我還是想你。」
程少宮還沒到慕少艾的時候,怎麼也聽不下去了。
他走開幾步,從袖中摸出三枚卦錢與一隻小小的古舊龜殼,麻利的塞錢入殼,向天祝禱三下,打算蔔一卦姻緣順遂。搖晃龜殼,向下傾倒,鋥亮的金黃色卦錢順著弧線掉落在地上,程少宮興衝衝的蹲下身子去看,然後……傻眼了。
三枚卦錢居然均插入泥土中,垂直呈品字形。
這是什麼意思?程少宮頓覺自己才疏學淺,這題他不會啊。
第117章 抽絲剝繭
次日一早, 大隊人馬繼續行路,行至半途時班叔父終於醒了過來。其實他受傷不重,只是舊日心疾發作, 服用了隨身攜帶的藥才昏睡至今。而另一位老萬同志卻是真的傷勢不輕,直至到了驛站才勉強醒過一會兒。
待安頓妥當後, 淩不疑立刻找來醫者為萬鬆柏診治,卻得知他前胸後背的幾處創口都是重傷,若是立刻再度上路,必會創口綻裂,二次受創。於是淩不疑只得給皇帝養父上一道奏本, 言明此中蹊蹺, 並請求允許萬鬆柏養幾日傷再啟程回都城。
此時壽春戰事已到收尾階段, 此番淩不疑斬殺了四五名彭氏大將, 捶破了兩撥敵方大軍, 更拿下了一座半附郭縣城——該立的功勞也立下了, 剩下的軍功章也該些留給其餘小朋友,這樣大家才能繼續排排坐吃果果。是以他遣人給崔侯送信後,便留在了驛站。班小侯要看著自家叔父復原,自然也留了下來。
嘩啦啦一大群人幾乎占下了整座驛站, 好在此時前方有戰事, 各地官吏必須在原地戒備不測,驛站處於業務淡季, 除了接待幾撥遞送軍情的信使, 他們倒也沒叨擾旁的什麼。
萬鬆柏失血不少, 在病榻上躺了兩日,偶有醒來也是迷迷瞪瞪的,萬萋萋見老父衰弱,心中難過之極,不過她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只是躲在無人處咬牙磨刀,暗暗發誓要找到幕後之人報仇。就在她差點要將厚背大砍刀磨成水果刀之際,萬鬆柏終於清醒過來。
一氣喝下三大碗肉骨白米粥外加半隻燉雞,老萬同志恢復了六七成元氣,便毅然拒絕醫者新奉上的湯藥,咆哮聲震的半座驛站都聽見了。淩不疑表示既然病人精神這麼好,大家不如趕緊去『探病』吧,少商等人皆是贊成。為了找個『外人』做見證,淩不疑順手將班小侯卻拎了過去。
病房中,萬鬆柏摸著自己憋下去一半的將軍肚,心疼如絞:「……究竟是何人非要致我於死地!」之前他已聽萬福說了淩不疑的推論。
「這就得問阿父你自己啦!」萬萋萋繃著臉道,「阿父你自己說說,是不是這幾個月中與人結怨了!是不是欺壓下官,刻薄轄地大族了!」
「胡說八道!這世上還有像我這樣和善厚道好說話的上官嗎!」萬鬆柏和女兒同一個分貝,「也就我那程賢弟勉強能跟我比一比了!」
老萬同志吼聲如雷,一旁的班嘉被震的縮到一邊。程頌尷尬的看向淩不疑,希望未來的妹婿不要被程家姻親嚇跑,程少宮挖挖耳朵,處變不驚,少商津津有味的看戲,恨不能去找些瓜子話梅來。
萬萋萋暴起:「阿父說這話都不會不好意思麼!我從未聽過如此厚顏無恥的話!」
「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
「阿福來你來說,阿父他是不是性情暴烈,性情刻薄!」
「呃…小人以為…」萬福剛說了五個字,萬鬆柏瞪視的目光就掃了過去。
萬福立刻發揮優良家僕素質,滔滔不絕道,「小人以為大人說的對大人也就臉上扮的凶心腸卻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小人此言一句不假日月為證天地可鑒!」
「阿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萬萋萋尖叫。
「你再敢威逼阿福老子扣你一半嫁妝送給子孚做私房!」
「扣就扣!」
眼看父女倆就要幹起來,淩不疑一拍案幾,沉聲道:「請萬大人稍安勿躁!」
父女倆都有些慫淩不疑,只好雙雙閉嘴。
「萬大人,請您仔細想想,這幾個月內真不曾得罪過人?」淩不疑道。
萬鬆柏偃旗息鼓,努力想了想,才道:「真沒得罪人,這回出任徐郡太守,家母特意找了位長輩給我做幕僚,那老兒每日耳提面命什麼太平年月不是戰亂之世,要我務必謙和寬宏,以仁治郡——說句實話,幾十年來我就數這幾月過的最心平氣和了,連架都沒跟人吵過!不信我叫人把呂師請來……唉,他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利,身體又弱,所以這回去都城面聖我就沒帶上他。」
「不急,三日前我已讓人回徐郡萬大人的治所報了信。因是郡丞必須留守,此次隻請主簿和大人的幕僚呂夫子了,想來今日就能到了。」淩不疑道。
萬鬆柏訕訕坐回床榻,心想你倒真不客氣,我的下屬我的幕僚你說叫就叫,難怪我那程賢弟每次提起唯一的女兒郎婿就一副天上下紅雨的模樣。
淩不疑一手放在案幾上,修長的手指在上面輕輕點著:「如此說來,萬大人的確不曾得罪過什麼人,那麼……」
「那麼就是伯父礙著誰的路了!」少商順嘴道,「伯父這回在徐郡是不是打算興利除弊,大展宏圖,是以觸及了地方望族的利害,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非除之而後快。」
「興什麼利除什麼弊啊。」萬萋萋嘟囔道,「少商你也太給阿父臉上貼金了,他哪是這麼有抱負的人。」
「閉嘴!越來越沒規矩!」萬鬆柏瞪了女兒一眼,對著淩不疑道,「淩大人明鑒,非是我屍位素餐,而是……大人可知,徐郡上一任太守是誰?乃是海內名士公孫博,我生平難得服人,可這公孫博著實練達強幹,幾年間將徐郡那麼個貧瘠之處打理的井井有條。」
淩不疑點點頭:「不錯。公孫博此人的確是個治世能臣,陛下早有耳聞,如今提拔他去遼東戍守了。」
程少宮低低說了一句:「那麼偏僻的地方,那麼多化外之民,聽說還有茹毛飲血的習俗,看來受皇帝看重也不見得都是好事。」
程頌趕緊在袖子底下用力擰了弟弟一把,好在這話沒幾人聽見,除了剛才縮過來的班嘉。
班小侯善意的笑了笑,輕聲道:「我倒想到處走走看看,遠方的落日荒漠,瀚海瑤台,想來便令人神往。」
程少宮捂著胳膊失笑:「你連在都城裡都會迷路,還想去看荒漠瀚海?!」
班嘉臉一紅,低頭不說話了。
萬鬆柏繼續道:「……淩大人說的是。前人施政惠及地方,我也不是妄自尊大之人,自從去了徐郡,一直都是蕭規曹隨,從來沒鬧過什麼麼蛾子新政,又從何說起觸及地方利害?」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眾人陷入沉默,實在想不到誰要殺萬鬆柏。
這時,侍衛傳報徐郡來人了,淩不疑立刻讓人進來。來者有二,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
萬鬆柏率先去攙扶的那位鬚髮皆白的瘦弱老人就是呂夫子,眾人看見他才知道萬鬆柏適才說『腿腳不便』顯然是太客氣了。老人左腿自膝下就被截斷了,且時不時發出嘶啞的咳聲,想來在戰亂之時遭過慘事,此次他是由健僕抬著步攆送來的。
另一位胖乎乎的圓臉男子則是尹主簿,他是本地人,剛被萬鬆柏提拔上來,是以直接撲倒在萬鬆柏身旁,一會兒痛惜恩主受難,一會兒痛駡賊人可恥。
萬呂尹三人絮叨了半天,說來說去還是一個意思,這幾個月老萬同志的確修身養性,和藹可親,生活簡單極了,除了鑽研怎樣生兒子之外,甚至可說得上無所事事,三人全都想不明白有誰要殺他。
少商心中煩躁,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若不能揪出那個潛伏在暗中的魁首,天知道什麼時候萬家又會中招。這次不同於上回的曲泠君案,那件事到底是在一個固定環境中,某種程度上類似於梁府狼人殺,殺來殺去最後總能殺到真凶的。可如今這樁刺殺案屬於人海茫茫,渺無蹤跡,不知從何處下手。
淩不疑看她心事重重,便去握她的小手,寬慰道:「不要擔憂,我們還能審問黃聞,還能追查那群刺客的來歷。世間無難事,我也不信這世上有人能隻手遮天。」
少商心中呵呵,這幫古人不但沒有刑偵精神,連法制精神都當不出幾錢來,動不動就想嚴刑逼供,還隻手遮天呢,她看她親愛的未婚夫想的都是不折手斷……咦,手?
她定定的去看淩不疑的手,白皙乾淨,溫潤修長,指尖甚至泛著淡淡的水紅色。
「怎麼了?」淩不疑見她神色不對。
少商輕撫他的左臂,低聲道:「你還記得那回……你折斷自己的手臂,為的是什麼麼。」
淩不疑眸色一深。
少商道:「因為我撞上了不該見到之事。」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
「萬伯父會不會也是無意中撞見了什麼。」
淩不疑一怔,似是未曾料及。
少商轉頭道:「伯父,到徐郡赴任後的這幾個月中,您去過哪些地方?」
萬鬆柏愣了愣,遲疑道:「你這是何意。我一直在徐郡,不曾離開……阿福,是吧?」
萬福仔細想了想,道:「大人說的是,除了赴任途中您繞道去過一趟南面相鄰的陳郡,給陳郡太守賀壽,之後的數月,您一直在徐郡……呂師也不讓您去旁處啊。哦,對了,上個月崔侯大軍穿過咱們郡,您曾在路邊迎過大軍,再沒別的了。」
呂夫子撚須輕笑,萬鬆柏轉頭道:「嫋嫋聽見了,這可是實話啊!」
少商繼續問:「呂夫子,尹主簿,請二位好好想想,這幾月來,徐郡境內可有過什麼無緣無故的命案。」
萬鬆柏道:「老尹,你記性好,有沒有這樣的事。」
尹主簿望了會兒屋頂,掰著手指數起來:「如今太平盛世,我郡又沒什麼盜匪,無緣無故的命案嘛……嗯,五個月前有個樵夫無聲無息的死在家中,族人告其婦人謀殺親夫。」
呂夫子搖頭道:「不是。後來同一山腳下另有人同樣死法,縣裡仵作才發覺是一種奇特的山蛇,被咬後數個時辰才會要人命。」
尹主簿再道:「四個月前有兩個村落鬥毆,六七個鄉勇回家後鼻孔流血死去。」
少商心想應該是顱內出血,便道:「既然是村落之間的鬥毆,那就也不是。」
尹主簿記性的確很好,接下來又說了好幾樁各縣報上來的命案。
有孩童貪玩,跌落河中淹死的;有閒漢醉酒,一頭磕死在青石上的;有老人貪嘴,誤食了家中沾了鼠藥的糕點的;甚至還有山石滑落,砸死幾戶農家的……零零總總,也就十來樁。
眾人如淩不疑呂夫子已有些明白少商的用意,但也有如萬萋萋這樣全然懵懂的,剩下幾個都是似懂非懂。
「……走水?」萬福忽然道,「小人敢問主簿,那座走水的神祠叫什麼名字?」
尹主簿正說到某處偏僻小祠失火一事,祠中四個巫祝沒來得及逃脫,全燒死在裡面。
「呃……」他冥思苦想,「仿佛叫什麼水祠的?」
「是不是叫疊水祠?」萬福追問。
尹主簿又想了半天,痛苦道:「唉,委實是記不得了,我們這幾個郡興盛鬼神之說,這種鄉野神祠多的很。山邊有山神祠,水邊有水神祠,哪怕長了棵粗壯些的老樹,興許旁邊都有座神木祠。」
萬福卻問的愈發緊了:「那麼這座神祠是不是在徐郡東南方向,嗯,都快到陳郡了。」
尹主簿一拍大腿道:「沒錯!就在安國縣南部,穿過一片林子就是陳郡了。」
「怎麼了怎麼了?」萬鬆柏不明所以,「這有什麼關係,什麼疊水祠,我從未聽說過。」
呂夫子歎道:「大人忘記了,四個月前,有位自稱遊歷天下的邋遢巫者來過徐郡,大人還請他為您占過子嗣之卦呢。」
萬鬆柏老臉一紅:「哦,原來是這事。」
「阿父你又亂請神棍了,我要回去告訴大母。」萬萋萋不滿道。
萬鬆柏乾笑著罵道:「你大母身子不好,不許你多嘴!」
「哎呀,萋萋別打岔,伯父您接著說,那巫者說了什麼?與那走水的神祠有何關係?」程頌從後面扯住未婚妻,急不可待的追問。
「還能有什麼了!那該死的混帳給我出了個餿主意,說什麼東南屬金屬火,陽氣旺盛,有利男丁。叫我順著東南方向走上七天七夜,沿途無論看見什麼大祠小社,納頭便拜,就會心誠則靈!」萬鬆柏沒好氣道。
「伯父,這個法子靈驗麼?」程少宮眼睛發亮。
「靈什麼靈,十巫九騙,把老子累的個半死,兒子沒得著,好險沒斷氣,姬妾們沒一個有動靜的!」萬鬆柏覺得老腰又在隱隱作痛,真可謂房事猛於虎。
呂夫子看屋內有萬萋萋和少商這樣的未嫁少女,輕咳一聲:「大人是累的不輕,足足穿了三四個縣城,回來後還小病了一場。」
淩不疑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萬萋萋心裡疼惜老父,嘴裡卻道:「大母吩咐的話阿父全當耳邊風,那些巫者若真有用,咱家早有男丁了,都是騙錢的!」
「死丫頭說的好聽,你大母還叫你學的賢淑雅致些,你看看你這副腔調,市井裡的屠戶都比你斯文了!我若是子孚,寧可娶個殺豬的也不要你!」
「阿父……!」
呂夫子重重的咳了一聲,父女倆不甘不願的閉上嘴。
老人繼續道:「那巫者的確是來行騙的,因被大人糾纏的厲害,又急等著他作法顯神通,他為求脫身,才誆騙大人往東南去的。……後來大人出了門,他果然尋機遁了。」頓了頓,他問道,「阿福,大人是不是去過這座神水祠?」
萬福道:「正是。那日正是第七日,大人原本在安國縣中歇個腳,之後就打算回治所了,誰知聽人說鄉野中還有一座小祠,大人便把隨從留在縣裡,隻和小人騎馬前去,打算快去快回。大人連日勞累,不曾注意周遭,不過小人卻瞥見那座小祠門面上正寫著『疊水』二字。」
少商趕緊追問:「後來發生什麼?」
萬福搖頭道:「什麼事也沒有。與之前一樣,我們團團祝禱一圈,留下幾百錢後就走了。」
「那你們見過什麼人?」
「那裡偏僻的很,路上都沒幾個人,祠裡更是冷清,只有四個巫祝正在修補破損的牆面……嗯,那四人兩老兩小,看起來像是一家四口。不過……」
「不過什麼?」程頌著急追問。
萬福回憶當時情形:「我扶著大人邁出門口時,正巧進來一位身著騎裝的青年男子。」
「為何要扶著伯父。」程少宮插嘴。
萬福齜牙咧嘴:「大人一口氣磕了二十幾個頭,磕的可狠啦,起身時人都站不穩了!」
「阿福!少說廢話!」萬鬆柏羞惱。
程少宮掩口輕笑,萬萋萋恨鐵不成鋼,班嘉和尹主簿不好意思的側過頭去,程頌趕緊呵斥:「少宮別打岔!阿福,你接著說,你們就只見到這麼一個人麼。」
萬福撓撓頭,笑道:「不止這一個。我和大人正要騎馬離去時,有一輛車與我們擦身而過,在那小祠門口停下了,車上走下來一位四五十歲的老文士。然後我們就走了。」
少商心跳的有些快:「也就是說,這兩人相約在那座小祠見面,無意中被你們撞見了。伯父,阿福,你們還記得那兩人的長相麼?」
萬鬆柏和萬福互看一眼,不約而同的露出為難的神情——
「細處也記不清了,我依稀覺得那老文士有些眼熟。」
「細處也記不清了,小人仿佛哪裡見過那位年輕騎士。」
他二人同時出口,話音剛落,眾人和主僕倆都待了。
「阿福你是不是記錯了,我見過的人你必然也見過啊。」萬鬆柏道。
萬福也是滿心疑惑:「是呀,小人隨侍大人,這些年來幾乎寸步不離啊。」
這時,一直靜坐不語的淩不疑忽然神情凝重的問道:「你們真是從未分開過?」
萬福想了想:「隻除了這回。大人要去徐郡赴任,不能再耽擱了。可是之前大人在外征戰十載,好些東西都沒歸置好,還有幾戶親友要贈禮拜問,於是大人和女君就先行上路,小人留在府中料理完那些瑣碎後,才去徐郡找大人的。」
少商微妙的感覺到這件事很重要,可卻怎麼也抓不住要領,於是只能先顧著眼下:「伯父,阿福,你們能否將那兩人的長相說出來,我去找個畫師來……」
「不用了。」淩不疑道,他向角落中的班嘉看去,「小侯爺,勞您大駕。」
班小侯笑了出來:「淩大人不要這樣客氣,總算有我用武之地了。」
端出筆墨絹帛,班嘉持筆以待,萬家主僕二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一番功夫後,滿懷期待的眾人卻落了個空。
到底是四個月前的事,又是一瞥而過不曾注意,主僕倆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更重要的是,那兩人都長相平凡,不俊不醜,不高不矮,無論面龐還是身形都絲毫沒有奇特之處。
看著兩人的肖像,室內眾人無話可說——最尋常的橢圓臉,下頜略略有些方,眼鼻口耳俱全,臉上沒有胎記傷痕痣斑,身上也沒有缺手瘸腿,整個人毫無記憶點。
班小侯羞慚道:「是我學藝不精。」
少商歎道:「不是小侯爺的過錯。」是這個時代缺少立體素描教程。
她看著那兩張線條單一輪廓抽象的平面肖像畫,小聲問淩不疑:「真有人憑這種畫像抓到過人嗎?」
淩不疑含笑嗔了她一眼:「怎麼沒有。」
看眾人都有些沮喪,萬鬆柏大大咧咧道:「你們也別多想了,我看與那兩人沒什麼關係。前幾日的刺客我是親自領教過的,可不是一般的貨色,沒個十萬八千的能雇的起?那個老窮鬼出的起這錢才怪!」
眾人皆莞爾,萬萋萋無力道:「阿父你別老張口閉口說人家是窮鬼。」
少商心頭一跳,忽問:「伯父,你怎麼知道那老文士是窮鬼?」
「因為他坐的是牛車啊。」萬鬆柏隨口道,口氣中滿是得意,「牛車也就罷了,還是一頭青牛,一頭黃牛,連同色的老牛都配不齊,不是窮鬼是什麼!」
啪嗒一聲,眾人回頭去看,只見尹主簿手中的水樽掉落案幾上,他滿臉驚愕,仿佛見到了什麼極恐怖之事。
「大人您說什麼?!牛車?一頭青牛,一頭黃牛?」
淩不疑沉聲道:「你認識這人,他是誰?」
尹主簿身若篩糠,驚恐道:「那…那興許是銅牛縣的…顏縣令!」
第118章 顏縣令的牛車
尹主簿的話宛如半空中降下一個悶雷, 震的眾人耳畔嗡嗡響。
萬鬆柏驚醒過來, 用力拍大腿:「我記起來了!我說怎麼覺得哪裡見過呢, 原來是大半年前赴任途中我繞道去陳郡給太守賀壽那回, 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那姓顏的小老兒坐在一幫縣令中,不聲不響擺個臭架子,盡惹人厭了!」
「真的是銅牛縣令啊……」程頌茫然道,「他怎麼會到徐郡去, 他見的又是誰呢。」
他問的這兩點正是眾人想知道的, 大家面面相覷。
淩不疑側身問道:「尹主簿,你認得顏忠此人?」
尹主簿哪敢跟叛賊搭上關係,連忙道:「回稟淩大人, 卑職並不認得顏賊本人。不過,卑職是徐郡本地人, 卑職家下婦人是陳郡當地人……」他尷尬的笑了笑,「鄉野人家閒來無事,就愛論人長短。卑職每每回族中相聚,就能聽到北面幾個郡的雞毛蒜皮, 再陪家婦去一趟外舅族中, 又能聽完南面幾個郡的家長裡短。」
他朝屋內眾人轉了一圈, 繼續道:「這位顏縣令在陳郡可是大大有名之人,他到銅牛縣都知道是受了陛下的貶斥, 地方上誰也不買他的賬。他沒什麼靠山, 又心高氣傲, 那日子能好過嘛?!四五個月前他家老母病重, 他只好典當家產延請名醫,這才將馬車換成了牛車,還是一頭青牛一頭黃牛,一時間在陳郡內傳為笑柄。後來聽說顏媼病好了,顏家才漸漸轉圜過來,他又換回了馬車——算算日子,太守大人去疊水祠那天,正是顏忠用青牛黃牛那陣。」
屋內靜默,只有萬鬆柏喃喃道:「就是為了這個要殺我?就算那人是顏忠老兒,我也沒看見旁的什麼呀。」
淩不疑道:「興許,萬太守看見顏忠和另一人相見,這件事本身對於那幕後之人來說,就是大大的隱患。」
呂夫子凝神半晌,朝淩不疑拱手道:「我家大人深陷泥潭而不自知,老夫懇求淩大人不吝賜教,我等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萬鬆柏心想淩不疑是義弟郎婿,這樣緊著向人家求助豈不讓他看輕了程家,便故作大咧咧道:「誒,夫子不必憂心。我這麼多年來刀山火海都過來了,區區刺客算得了什麼……」
「是啊,是算不了什麼,不過區區幾處重傷而已,不過在榻上躺了區區兩日而已。」萬萋萋見縫插針的給親爹拆牆腳。
少商輕輕笑了一聲,正想表達一番如何查案的高見,想起身旁的淩不疑,趕緊往後縮了縮,用目光請淩不疑示下。
淩不疑暗自笑駡一句『這時候記起溫良恭儉讓了』,轉而正色道:「呂師不必憂慮,之前是敵暗我明,對方以有心算計我等無心,如今我等有了防備,刺客若是還敢來倒更好了,我派人護送萬太守回都城,沿途捉上幾個活口就什麼都清楚了。」
這話說下,屋內眾人哈哈一笑,鬆了口氣。
「萬太守還是接著養傷,等養好傷就回都城面聖。謹記一事,這回太守是受了黃聞的彈劾,回都城說個清楚。既然太守手中有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盡可暢所欲言。陛下問起什麼,太守就答什麼,不清楚就說不清楚,旁的太守什麼也不必管。」淩不疑繼續道。
萬鬆柏疑惑:「可是那幕後的賊子……」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事情的根子既然在銅牛縣,著急也該是陳郡諸吏,與徐郡有何干係。太守先將自己的惡名洗乾淨了,再顧其他。」
呂夫子贊道:「淩大人說的是,我等身在迷障之中,倒是昏頭了。」
如此議定後,淩不疑便開始分派任務。
班叔父只是舊疾復發,歇過兩日就能繼續上路了;班嘉身上還有軍職,不能擅自回都城,只好依舊跟著淩不疑;而淩不疑打算親自去一趟銅牛縣,留程家小輩繼續照看萬鬆柏,待傷勢好轉後再啟程。
淩不疑心事重重的起身,腳還沒跨出門檻,側眼瞥見少商和萬萋萋湊在一處輕聲嘰喳,隱約聽見她倆相約要上山挖野菜掏鳥窩。淩不疑想了想,調轉腳尖,走過去將少商拎起來:「你還是與我一道去銅牛縣吧,帶兩個婢女和隨身行李就成。」
少商又驚又喜:「你要帶我一起去銅牛縣查案?你覺得我能幫上忙?」
「我只是怕一時沒盯住你,走到半路上又得回來救你。」
少商:……
因為銅牛縣位於陳郡最北邊,與徐郡毗鄰,是以也不需要帶太多行李,一輛輜車就全包下了。再帶上蓮房和桑菓,換上皇后剛讓宮人為她做的簇新騎裝,次日一早,少商精神抖擻的準備出發了。
班小侯從馬車裡倚出半個身子,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騎裝是朱紅錦緞鑲金紋,配上雪白貂絨和綴有珍珠的領緣,襯的女孩雪膚映桃腮,粉暈染綠鬢,饒是四下一片隆冬肅殺之色,難掩嬌兒春花之色。
少商照著淩不疑的吩咐,出行前必親自檢查馬蹄,忽見自家孿生兄長也牽著馬過來了,奇道:「三兄,你怎麼來了?」
程少宮有氣無力道:「我仰慕銅牛縣風光已久,打算和你們一起走一趟。」
「三兄別鬧了,你從來不愛欣賞自然風光。」
「其實我是仰慕班小侯已久,打算與他抵足夜談,交個朋友。」
班嘉驚喜交加:「真的麼,你聽說我什麼了,我願意與你兄弟相稱!」他自小孤寂,因為家人護的太緊,也沒能有什麼發小。
程少宮皮笑肉不笑:「多謝。」
少商按著腰間的匕首,眯眼道:「三兄你還是說實話的好!是不是依舊不放心我與淩大人獨處?這麼多的侍衛,這麼長的軍隊,你瞎了嗎!」
程少宮惱怒道:「你讓我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
說完他就仿佛累的不願再搭理少商,順手將馬韁丟給她後,自發自動的鑽進班嘉的馬車:「小侯爺讓讓啊,我與你擠一擠……咦,你怎麼老看我家小妹?」
班嘉臉紅道:「沒,沒什麼…就是覺得少商君蠻…蠻好看的。」其實他也不是動了什麼綺念,只是純粹的欣賞美貌而已。
程少宮從車窗中看見漸漸走過來的淩不疑,冷冷道:「小侯爺若是穿上女裝,想來容色不在舍妹之下。」
班嘉又羞又惱,用力甩下車簾:「你,你怎麼這樣言語無狀…剛才還說要與我交朋友呢,結果你和那些愛取笑我的人一樣…!」
程少宮面無表情:「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以後小侯爺就會知道,我是多麼難得的一位諍友。就在剛剛,我救了小侯爺半條命。」淩不疑那人是屬狼的,自己的地盤人家多看一眼都要不高興。
「你胡說八道,我才不相信你呢!」
「今日結交有緣,我就再幫小侯爺一回——以後改掉這些娘娘腔的言語,不然到了五十歲都有人取笑你。」「……我不和你說話了!」
班嘉羞憤的差點掉下眼淚。
他父母皆早亡,曾祖父年邁,叔父殘疾了,他自小就是由寡嬸和傅母們捂在懷中養大的,言行舉止間自然柔弱了些,但這不代表他內心不渴望鐵血戎馬的生涯。
「別難過。」程少宮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可惜你不是生在我家,不然讓阿母毒打你一頓就好了,包管養的你皮厚心硬,水火不侵。」話雖這麼說,但想想還是算了,蕭夫人生平最不喜歡班嘉這樣的男孩兒。
聽見馬車外面淩不疑簡短乾淨的下令聲,輕騎營利落的揚鞭起行。班嘉抽抽秀氣的鼻子縮在角落,程少宮靠著車壁假寐,誰知沒睡多久,車外就有人來喊他。
「三公子,三公子!」程府隨從壓低聲音往車裡鑽,「小的看見女公子和淩大人鑽進前面那輛馬車了,車裡只有他倆!」
程少宮猛的睜開眼睛,緊張道:「好好的不是都在騎馬嗎!淩大人還是一軍之主,怎麼能……」好吧,軍隊統帥也是可以進馬車的!
他也顧不得再問,推開車門,一腳蹬在車板上,借著彈跳之力輕巧的飛躍上隨從另一隻手牽著的馬背上,然後雙腿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班嘉在車內看的目瞪口呆,心想這程少宮比自己還小一歲,舉止是一般的文弱,誰知身手這樣了得,當得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了。他自小心地純善,不知程少宮跑這麼快是何緣故,遲疑了一會兒後,也叫隨從牽來一匹馬跟了上去。
程少宮氣喘吁吁的追上隊伍最前列的那輛巨大漆黑的鐵制馬車,他也不顧車頭的侍衛和駕夫吃驚的神情,直接從馬鞍上撲到車門上,梁邱起本來已經在掌中扣了一枚森冷的短刃,可一見是程少宮,他也不好下死手。
程少宮一頭撞進車去,車內只有一男一女,只見俊美的青年男子半敞著衣襟,露出米色中衣和白皙堅實的胸膛,上面有一條醒目的血痕,猶如雪裹紅綃,少女一手按揪著他的袍袖,另一手拿著細麻絹帕。再一細看,淩不疑左掌放在女孩腰肢上,右手去握女孩在自己肩袖上的那隻小手。
「你們在作甚!」程少宮覺得自己的百會穴正在蒸騰冒煙。
少商趕緊將淩不疑推開些,臉頰紅撲撲的:「淩大人傷勢未愈,我,我給他換藥呢……」上藥的確是上藥,不過耳鬢廝磨也是有的,她還沒那麼大膽子做些實質性的動作,也就僅限於眉來眼去,撩而不打。
程少宮看妹妹手中那條絹帕果然上面沾著藥粉,誤會既除,懼意便生。
他剛撞進車裡時候匆忙間瞥了一眼,當時淩不疑低垂的神色溫柔極了,好像天邊不間斷的垂地青雲,白皙的面龐上泛著纏綿的紅暈。但此時,只見他喉頭微微滾動,原本一鴻秋水般的眸子隱含怒氣,火氣幾欲從水下噴薄而出。
「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後,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後,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
天大地大沒有自己的性命大,他自小在蕭夫人手裡見機行事慣了,此時便不由分說的將正在車外探頭探腦的班嘉扯上車來——人多些,他才覺得安全有保障。
淩不疑慢慢的攏好衣襟,再將女孩拉坐的離自己近些,才冷聲道:「三公子有何見解,盡請暢言。」
程少宮哪裡有什麼見解,好在他反應還算快,立刻道:「我昨夜想了想,那顏忠既然投敵叛變,必然需要有人做引。我猜萬伯父那日在疊水祠看見的,就是顏忠與彭逆使者的會面!沒錯,就是這樣!」
淩不疑嘴角扯出一抹譏諷:「就這些?」
程少宮尷尬道:「…是…呀。」
「就這麼兩句話也要勞煩三公子不顧一切的闖入馬車,也是難為你了。」淩不疑淡淡道,「既然說到這件事了,我也有幾處不解,請三公子與小侯爺一道參詳參詳。」
程少宮連聲道不敢,班嘉喏喏不敢應。
「其一,萬太守是四個月前在疊水祠撞見顏忠與人相會的,可他卻是在上個月才開始受刺殺?這是為何。」
程少宮答不出,班嘉猜測:「興許是上個月才張羅到人手?」
少商的臉總算不紅了,她想了想,回答道:「要兩個月才張羅到人手?不是的,而是因為當時顏忠和另一人都不認得萬伯父,而伯父總愛穿戴富貴,說不得他們還以為是途徑的商賈,是以當時並未放到心上。」
「那為何上個月開始刺殺伯父了呢?」程少宮道。
少商道:「因為上個月他們再度看見了伯父,知道伯父是徐郡太守。同朝為官,萬一碰上被認出來了怎麼辦?自然只能滅口了事了。」
淩不疑目中流露出讚賞之意:「說的好,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這就引出了第二件疑難。顏忠攜銅叛逃是盡人皆知的,若是四個月前他們為怕萬太守洩密而要殺人滅口,倒也說得通。可是上個月初顏忠就已逃之天天了,那又何必再殺萬太守?殺與不殺,人人也都知道他勾結彭逆,何必多此一舉。」
程少宮和班嘉有些亂,少商抬頭看車頂,忽然道:「……所以,那天姓顏的可能並不是見彭逆那邊的人,而是別的什麼不能被萬伯父認出來的人!」
班嘉輕輕擊掌:「程娘子說的好!」
淩不疑微笑道:「沒錯。接下來就是第三件,也是我至今想不明白的一處。顏忠並非庸碌無能之人,倘若他要暗中與人會面,有的是掩飾的法子。為何非要坐那輛青牛黃牛的車,兩地相距不遠,騎馬多半日便可到。就算買不起馬,市集上租一匹馬的錢總是有的。可若說兩人見面是光明正大的,那又何必非在那麼一個偏僻的神祠中呢。」
程少宮說:「也許顏忠與那人都是篤信道法之人,相約結伴去神祠奉道?」
淩不疑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條問題沒有回復的必要。
班嘉道:「也許另一人在趕路,是以顏縣令才越過兩郡界限,主動去見他?」
淩不疑道:「這倒有可能,不過若是趕時間,顏忠豈非更應該騎馬了麼。」
少商想到一種可能,笑起來:「說不定那姓顏的就不會騎馬呢,與班小侯爺一般,就是個文弱的讀書人。」
班嘉趕緊抗議:「我會騎馬的,我也會射箭與劍術,不信我帶會兒射些野味給你!」
程少宮吐槽:「你在說什麼呀,世上怎麼會有不會騎馬射箭的讀書人,份屬六藝,誰都得學的啊。」
少商一愣,發現自己又脫節了。
此時的讀書人可不是後世那類讀書人,哪怕是整日在論經台之乎者也的儒生文士也幾乎各個能舞劍騎射,遇上山賊都能劈砍下來幾個。自然,學堂裡打起架來也是生猛的很,據說太學裡好幾位夫子都是當世劍術大師,就是常年累月的鎮壓學生打架的過程中練出來的。
「那究竟是何緣故呢?」她茫然了。
淩不疑道:「等到了銅牛縣,也許我們就都知道了。」
第119章 不敢置信
程少宮在胞妹的白眼中來到了銅牛縣, 舉目望去, 人煙蕭條,市井冷落。他皺皺鼻子, 不滿道:「這陳郡太守未免有些怠職了, 前有轄下縣令叛逃, 後有疏忽安撫戰後城郭之責。」
「顏忠出逃前,陳郡太守已經殉職了。」淩不疑道。
程少宮一驚。
少商道:「三兄你都沒看地圖的麼?我來之前都做好功課啦。陳郡毗鄰壽春,彭逆高舉反旗而朝廷大軍沒趕到平亂之前,大半個郡的縣城都落入逆賊手中了。陳郡太守是最早殉城的那些忠烈之一, 銅牛縣之所以能撐那麼就,都是因為這裡城池堅固,牆壘高聳, 不大容易攻破。」課前預習是學霸的習慣好嗎。
程少宮驚異道:「那萬伯父的徐郡呢?」
「徐郡和壽春之間還隔了一整個慶陽郡呢。」
程少宮歎道, 「唉, 當年我給伯父占過命盤, 乃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等命格, 總能在不幸中遇到大幸。生父早亡吧, 可是萬老夫人有能耐;天下大亂吧, 他就遇上了阿父阿母。」
少商吐槽:「三兄別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當初伯父與阿父結義時,程家才聚了幾百兵丁, 糧草兵械皆匱乏, 又是窮僻鄉野來的, 誰也沒將咱們當一回事。可伯父卻能對阿父以誠相待, 平等相交, 這才叫阿父阿母至誠回報——能對可信之人深信不疑,本就是天大的本事。」
淩不疑忽然回頭:「那你信我嗎?」
「信,自然信,簡直信的海枯石爛,死不悔改!」
淩不疑忽然翻臉:「行,你將來若是食言,我就把你丟到海裡去喂魚!」
說完,他就策馬前行,班小侯低頭跟上,留下忍笑到渾身發抖的程少宮和呆呆的少商。
程少宮哈哈道:「妹妹啊,為兄勸你一句,這甜言蜜語是要說,可你也不能張口就來啊,不走心的甜言蜜語那就跟馬屁拍到馬腳上一樣!」
少商的回答是一腳踹向胞兄座下的馬臀。
來迎接眾人的是一位姓尹的縣丞,也是本地人,據說和老萬同志提拔的那位尹郡丞屬於同族不同支,他現在已是銅牛縣唯一剩下的上官了。尹縣丞似是很受了一番罪,形容憔悴,語氣晦澀,對少商一行人十分恭敬,幾乎有問必答。
銅牛縣是亂世兵禍中的幸運兒,先前因為城池高大而沒被攻破,之後顏縣令叛逃,還將令符印信都給了彭逆陣營中的一員馬姓將領,那將領假作是顏縣令外出搬回來的救命,賺開了縣城大門。然後對城中官兵關一批,招撫一批,剩下大半既不願死扛也不願投降的,一看縣令不見了敵軍進城了,就連夜逃去了慶陽郡。
總而言之,城中百姓沒受什麼禍害,也就是被吃了幾頓霸王餐,搶了幾家大戶的財帛,人命婦女俱得保全。
尹縣丞膽子雖小,還是強撐著沒降,於是在獄中一直關到守成將領被樓垚的兄長說服投誠。少商頓時對他肅然起敬,一口氣用了十七八個成語誇獎尹縣丞簡直忠烈千秋國之棟樑天地靈氣與那些叛賊實在是雲泥之別……等等。
尹縣丞笑笑:「其實顏縣令為人不壞,雖說他性情狷介孤高了些,私底下不愛與我等多說什麼,但他在任的這些年著實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哪怕家中拮据了,也是自行籌措,沒想竟會……」
少商笑了,這是迄今為止第一個替顏忠說話的人。她問:「不如請縣丞說說顏縣令叛逃之事始末。」
尹縣丞長歎一聲,延請眾人下馬,到縣衙後院坐下詳談。
「說起來就跟做夢似的,那日早上顏縣令與往常並無不同,只是神色間有些慚愧,還問了我妻兒老小都安置在哪裡,我說父母孩兒都送去鄉野躲避了,只餘老妻不肯離去。之後,我便如常查看城防,檢點巡查守城兵卒,誰知等我在城頭用過午飯回來,就聽說縣令攜家眷與那兩千斤精銅出城了,還說是去搬救兵的。」
「大人聽誰說顏縣令要去搬救兵的。」少商悄悄拿出隨身的小竹片與炭筆,細細記錄起來,淩不疑含笑看了她一眼。
尹縣丞道:「左縣丞李逢。縣令大人先出的城,李逢隨後跟上,是他留話給守門將卒的。」
「顏縣令家中有幾口人?」
「一家六口。縣令是個孝子,數年前特意將高堂接到身邊孝敬,還有一對幼子與兩房妻妾。」
「一家六口全走了,就沒人覺得奇怪問上一問麼。」少商匪夷所思。
尹縣丞苦笑:「縣令為人嚴厲,不苟言笑,這麼多年下來積威甚重,我等下官並不敢多盤問。」
少商點點頭,尹縣丞繼續說。
「我將信將疑,等到天色快要暗下來時,我在城頭看見密密麻麻的軍隊過來,領頭的將軍拿出了縣令大人的印信和令符,再說他們的穿戴……」
淩不疑表示明白,本就同是當地軍隊,穿戴自然一樣。
「然後城門就被賺開了,等到我們發覺情形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尹縣丞低頭長歎,「之後我在獄中見到了李逢,他說縣令大人扔下我們跑了,帶走了精銅,還把銅牛縣賣給了逆賊。他不願跟隨,就趁機逃了,誰知還是被捉住了。再後來,老妻與我送飯食時,告訴我外面都傳遍了,說是顏縣令投敵叛國,還帶走了那兩千斤精銅。」
少商皺眉道:「那也就是說,迄今為止,關於顏縣令叛逃之事都是眾口相傳的了?」
尹縣丞痛苦的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枚竹簡,奉與眾人看。上面寫有八個字——妄生貪念,心中有愧。
尹縣丞道:「這樣竹簡有四五十片,這還只是剩下的,原先的許多都被燒了。這都是那幾日顏縣令寫的。同縣為官這麼多年了,縣令大人的字跡我不會看錯。還有奴僕後來也說了,曾親眼看見縣令悶在書房中不停寫這八個字……」
程少宮乾笑兩聲:「以一個叛賊來看,這位顏縣令還算有良心,知道這樣有愧。」
班小侯卻繃著臉道:「那又如何。世人誰不怕死,就他有貪念不成?!」
少商知道班嘉的一位叔父就是甯死不降後被敵軍處死的,心中不免暗歎。
淩不疑忽問:「李逢現在何處?」
尹縣丞道:「死了。」
眾人皆驚。
「唉,他剛被捉進囹圄之時還精氣十足,滿口說咱們是關不久的。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朝廷大軍很快就要殺到了。我愈發沮喪,心想若真是大軍殺到,將反賊逼的狗急跳牆,沒准先拿我們開刀祭了旗,可李逢卻堅稱不會。」
尹縣丞神情低落,「大約就是因為他口無遮攔,屢放厥詞,終於惹惱了看管我們的卒子,一日夜裡就闖進牢獄將他殺了,就死在我面前啊。沒想僅僅數日之後,守城的反賊就投了誠,我們都被放出來了,唉…老李啊…」
夕陽西墜,眾人也不免感慨這人世無常。少商在一旁拄筆不悅,心想線索又斷了。
淩不疑忽問:「你說尊夫人曾為你送過飯,那麼李逢的家人是否也去送過飯食?」
尹縣令贊道:「淩大人真是細緻入微。沒錯,我們被關在獄中時,李逢的婦人也來過一趟。唉,要說他們兩口子真是巧婦伴拙夫,李逢粗枝大葉,心裡沒個成算,他家婦人倒是十分謹慎機靈。我那老妻曾與這婦人打過交道,說她是過石橋都要敲三下看看穩不穩當的人。她來送飯探監時,一直擔憂李逢能否放出來,李逢就跟她咬了幾句耳朵,她就放心離去了。如今看來,反倒是她對了。」
「李逢家小如今身在何處?」少商一點就透,趕緊追問。
尹縣令一怔,歎道:「興許是跑了吧,那樣膽小謹慎的婦人,哪裡還敢留在縣中。反正我再沒他們的消息,後來還是我給李逢收的屍。」
……
之後兩日,少商按照淩不疑的吩咐老老實實待在縣衙中,只是不停的找奴僕來問話,還在顏家之前住過的屋捨內摸來摸去。而淩不疑則領人出去尋找僅剩的線索——李逢的妻小。
兩日後,少商抱著一疊綿密的竹簡去縣衙前堂找淩不疑,猶豫道:「……你們真覺得顏縣令是投敵叛逃了嗎?」
淩不疑手上拿著一卷小小的絹帛,梁邱起站在他身旁,也是一般的神色凝重。
淩不疑聞言,柔聲回道:「你怎麼了,發覺了什麼。」
少商拿出一卷長長的細麻布匹,展開給淩不疑看:「顏縣令施政勤勉,這些年來鼓勵農桑,興辦鄉學,還挖了三條水渠鋪了兩條路……你看,這是他最近打算開墾的兩處坡地,裡頭條條框框寫的多麼齊全。他若是立刻要走了,還籌畫這許多做什麼?」
「然後呢。」
「我思來想去,覺得應該去問問當初賺開城門的那位馬將軍,他到底是怎麼拿到顏縣令的印信和令符的。」
淩不疑微微歎息,拉女孩坐到自己身旁:「我要告訴你兩件事,都是壞消息。第一,昨日壽春城破了,崔叔父大獲全勝,生擒彭真。」
「這是好事啊。」少商展顏一笑,「傷亡不大吧。」
「傷亡不大,可偏偏你想找來問話的那位馬榮馬將軍卻死了。」
梁邱起補上一句:「據聞是冷箭射死的,當場斃命。」
少商變了臉色,心頭烏雲密佈。這種陰謀的既視感太強烈了。
淩不疑繼續道:「第二件,李逢的家小也死了,原來他們那日當夜就離開銅牛縣了。我讓梁邱起分兵幾路沿途打聽,終於有人見過那婦人和幾個孩兒另奴僕護衛數人。然後我們在城外一處山坡下發現了他們被草草掩埋的屍首,一應財物都被搜刮一空,應想叫人以為是賊匪所為。」
少商附到淩不疑身旁,緊張道:「你也覺得不是賊匪所為?」
「巧合太多,很難不生疑竇。」
「那現在怎麼辦?」少商困惑道,「一切線索都斷了麼。你們有沒有查看過李逢婦人的屍首,有沒有……」
「什麼都沒有,屍首,衣物,車輛行李,什麼都沒有。手腳做的乾淨極了。」淩不疑露出一抹自嘲之意,「我還讓人去打聽那日李逢婦人探監出來,到當夜逃離銅牛縣之間,她見過誰,留下過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李逢本是外鄉人,來銅牛縣上任不久,那陣子又正值馬榮剛接管銅牛縣,縣裡人心惶惶,更無鄰捨敢與她攀談。」
「哪裡都沒去?」少商有些絕望了。
淩不疑去看梁邱起,梁邱起想了想,答道:「隻去了一間當鋪,當了塊玉玨,還與當鋪眾人吵了一架。」
少商笑了笑:「我這兩日四處打聽,大家可都說李逢的妻子沉默寡言,脾氣甚好。看來她是為了籌措盤纏,也顧不得好脾氣了。」
梁邱起道:「據聞那婦人翻來覆去的說,玉玨是她當亭長的君舅留下來的,至少要一千錢,可當鋪卻說玉玨水色不好,頂多三百錢。於是就吵了起來,店中許多人都聽見了……」
少商倏的立起,氣勢萬千。
梁邱起停住了嘴,淩不疑好笑的去看她:「你發覺了什麼?」
少商雙眼亮晶晶的:「李逢是遺腹子,他的父親年及弱冠就意外身死。李逢是由族人養大的,他的父親也根本沒當過亭長!」
淩不疑暫態反應過來:「梁邱起,你找人往顏忠離去的方向搜尋,若是有亭子,就地挖掘!」
梁邱起抱拳稱喏,隨即領命而去。
少商的心砰砰跳,覺得有什麼事情終於可真相大白了。
坐臥不安的等了大半天,眼看天色漸黑,總算有飛騎回來傳信——找到了,就在銅牛縣城外八十里處的望峰亭。
這次不但少商要跟去,連尹縣丞和班嘉等人都要跟著去看。
到了那座依山而建的望峰亭,漆黑寒冷的夜色下,遠遠近近的夜梟發出淒厲的叫聲,四周的侍衛將卒都舉著高高的火把,沒人言語,宛如一場靜默詭異的祭祀儀式。
亭前已經掘開了一個巨大的坑洞,裡頭是橫七豎八的黑紅色屍首,一共十二具,顯然是殺害後焚燒。
雖然面目已無法辨認,但骨骼尚在,仵作查驗後得出結論:六旬老婦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兩名,四十左右婦人一名,三十不到的婦人兩名,不到十歲的孩童兩名,另兩名青壯年和兩名少女——剛好符合顏家六口,一老僕,一傅母,兩個婢女,兩個護衛。
尤其是那名六旬老婦,左手竟有六指,正是顏忠老母的身體特徵。
少商心中害怕,微微退後一步,側頭看見淩不疑面如冰霜,雙目卻比周遭的火把還明亮灼人。她推推他:「你…現在是不是都想明白了…」
淩不疑側身低頭:「你還記得我們從驛站啟程前,曾細細詢問萬家老僕留在都城時曾去哪些地方麼?」
少商點點頭:「韓家,林家,萬伯母的娘家……其實伯父與都城裡的顯貴並沒有多少交情,也不會貿貿然的讓阿福去送禮。」
「你還漏了一家。」
「誰家?」
「你們程家!」
少商一怔,笑出聲來,聲音卻莫名的乾澀:「我家的禮伯父早送過了,阿福那陣子忙的很,並未再來過我家啊。」
「不是送禮,是參加定親宴。」淩不疑的聲音毫無波動,「你我的定親宴。」
少商不說話了,隻緊緊的攥住衣袍,心中又一股莫名的驚懼。
「有那麼一個人,他飽富盛名,即使是顏忠這樣耿介孤僻之人也願意傾心結交。」
「這個人不但長袖善舞,交遊廣闊,在外面遊歷時又籠絡了許多江湖豪客,可以暗中指使他們殺人滅口。」
「他還有許多師門同儕,能找到中間人說服黃聞彈劾萬鬆柏。」
「更重要的是,他那日也來過你我的定親宴,而以程萬兩家的交情,萬家老僕定會親自來送賀禮。」
少商的瞳仁收緊,仿佛得了失語症,一言不發。
淩不疑憐惜的摸摸她的頭:「沒錯,就是你猜的那個人。」
他倆都沒再說下去,淩不疑立刻命人飛騎去驛站找萬鬆柏主僕,讓他們從背面取捷徑,直接去慶陽郡治所,也就是崔侯大軍駐紮的大本營。
輕騎快馬一日後,淩不疑一行人在慶陽郡治所城外撞上了萬鬆柏主僕。少商輕聲道:「伯父的傷還沒好呢,讓阿福來也是一樣的。」
萬鬆柏捂著快要崩裂的傷口,艱難道:「雖然不知道你們的用意,但認一認人也好,免得做個冤死鬼。」
進城後,眾人跟著淩不疑直接來到一座兩層樓的酒肆下。酒肆中人聲鼎沸,人來人往,不是戴甲的將士就是佩劍的文士,大家飲酒敲劍,擊案高歌,熱烈的發散著壽春大勝的喜悅。
淩不疑也不進酒肆,站在二樓一處窗臺下,高聲道:「樓犇樓子唯可在?淩子晟前來拜訪。」
四周仿佛稍稍安靜了一下,然後二樓正中的窗扉緩緩打開,後面站了一位青年文士,相貌平凡,但器宇軒昂,氣度不凡,猶如高居朝堂的魁首,生來就是指點江山的人物。
萬家主僕抬頭去看,齊齊發出了一聲『啊』!
萬鬆柏失聲道:「就是他!…可是…他為何要去見顏忠老賊呢?」
萬福也道:「沒錯,那日在疊水祠的正是這人,他雖然換了身打扮,但小人絕不會看錯!」
少商最後的希冀也消散了,垂首站立一旁,眼前浮現了樓垚天真陽光的笑容——不至於族誅吧。
第120章 真相
樓奔看著樓下衆人, 笑容可掬。他明明看見了萬鬆柏主僕, 却仿佛毫無芥蒂,落落大方道:「在下忝言與子晟相識,奈何從未有機緣深談, 今日有幸, 不如在下奉酒一瓮, 你我促膝長談, 如何?」
萬鬆柏猶自摸不著頭腦, 絮絮叨叨追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少商不想參與淩樓二人的『深談』, 便打算將衆人領到偏僻處細說,只希望不要傷害到萬老伯的小心靈;誰知那邊淩不疑已經朗聲答應樓奔, 順手就拎著少商上二樓去了。
萬鬆柏等人只好隨著侍衛先行落脚歇息。
少商一面提裙爬樓梯,一面賠笑:「你們男人說事情,我一婦道人家還是暫避的好。」
淩不疑一聲不響, 拎著她上樓猶如提著一尾草魚進厨房。
來到二樓雅間, 梁丘起等一隊侍衛驅散周圍賓客,戒備門窗, 獨留淩樓程三人在屋內。
樓奔看見少商也來了, 微微一怔, 隨即躬身展袖行禮:「子晟,程娘子,快請入座。」
淩不疑笑了笑,輕嘲道:「子唯好定力, 只盼過會兒也能這般鎮定。」
樓奔轉身道:「少商君,說來你我也是有緣,差點就成一家人了。若非何家出事,你還得稱我一聲婿伯。」
少商嘴裡發苦,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是因爲去程家喝定親酒才被淩不疑注意上了,恐怕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淩不疑不笑了,冷冷道:「當年戾帝意欲採樓氏女子入宮,人都在路上了,幸虧義軍先行攻入了戾帝陪都。照這樣說來,樓家與戾帝也差點成了一家人。」
樓奔笑笑:「如今正值隆冬時節,子晟這麽大的火氣作甚?來來來,先坐下。」
少商:「我有點氣悶,去窗邊站站。」未婚夫有些天乾物燥,她要小心火燭。
樓奔轉身在酒瓮中舀酒,轉回身來時,手上端著一尊闊口雙耳銅壺,笑吟吟道:「此間清酒醇香甘冽,子晟品一品。」
「我不愛飲酒。」淩不疑抬手婉拒,「還是說正事吧。」
「正事?」樓奔緩緩放下銅壺,嘴角含笑,「前兩日大破壽春,可惜子晟不在,不然又能立一大功。」
淩不疑默了一刻,才道:「我聽說這段日子以來,你屢出奇謀,不論野戰還是攻城,稱得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人人都說子唯你是國士無雙。」
樓奔道:「這不是子晟要與我說的『正事』吧。」
淩不疑道:「我昨日已快馬加急上奏陛下,原銅牛縣縣令顔忠闔家的屍首已於城外望峰亭下被發現——如此看來,顔忠投敵叛國一事有待商榷。」
樓奔一副初次聽聞的模樣:「哦,竟有這麽一回事。不過子晟武斷了吧,即便顔忠一家身死,也不見得顔忠就沒有投敵叛國。况且大戰當前,人人都忙著籌劃應敵之策,子晟居然四處查訪一個盜銅弃城的疑犯?」
淩不疑語帶譏諷:「有子唯這樣的大才爲戰事出謀劃策,我自是可以偷閒查訪顔氏一案了。」
樓奔收起了笑容。少商在窗邊走來走去,很想沿著外面的墻壁爬出樓去。
「既然子晟言之鑿鑿顔忠叛敵一案另有隱情,在下就洗耳恭聽了。」樓奔道。
淩不疑道:「不知何時,顔忠結交上了一位世家子弟,兩人意氣相投,相談甚歡,不過縣裡旁人却不得而知……」
「既然無人知曉,又怎知那人是世家子弟?」
「倘若那人與顔忠一樣出身尋常,顔忠不必遮掩,大可以拉到縣裡引見給家人。顔忠當年處事操切,被世族收拾的不輕,他又性情狷介,耿耿於懷至今,爲怕人家說他向世族服軟投誠,才一直掩藏與那位世家子弟的交情。」
樓奔笑了:「子晟好思量,嗯,這麽說也行。淩大人請繼續。」
「顔忠與那位世家子弟時不時會在冷僻處相聚,兩人縱論時局抱負,甚是相投。」淩不疑繼續道,「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希望不要被人看見,不過那世家子弟是心有圖謀,而顔忠是性情耿介使然。是以每次相見,那位世家子弟都是輕裝單騎,而顔忠雖不欲爲外人知,但却不曾刻意掩飾,隻挑些小路走走就是了。」所以才粗心的繼續使用青牛黃牛車。
「既然這兩人相交已久,難道就沒有書函留下?」樓奔問道。
淩不疑搖頭道:「這其中緣由我亦不知,興許是兩人從未寫信,興許是書函已被毀去,總之我幷未在顔忠府中尋到隻言片語。」
「既然連隻言片語都尋不到,子晟焉能憑一己猜測就斷定有這麽一位子虛烏有的世家子弟呢?」樓奔譏笑。
淩不疑毫不動氣:「自然不止是在下一己猜測,因爲在四個月前的叠水祠中,徐郡太守萬鬆柏看見了這人。」
樓奔有些笑不出來了。
淩不疑道:「其實幷非從來無人看見過顔忠與諸位世族朋友相聚,不過既然相聚的地方冷僻,那麽瞥見他們的也都是些村夫農婦之流,這種遠離朝堂的庶民見了也無妨,可萬太守不一樣……如今事急,待我騰出空來,撒出人手細細查問,總能在田間山頭找到見過顔忠與那世家子弟的鄉野百姓,子唯意下如何?」
樓奔神色陰沉:「就算顔忠的確有那麽一位世家朋友罷。」
「上個月崔侯大軍開到,萬太守領人夾道相迎,那位世家子弟在人群中看見了他,這才知道之前留下了個大大的隱患。要知道,有些事沒人提起那就萬事大吉,一旦有人想到,那就難免處處破綻。於是這些日子裡萬太守屢屢遇刺,數度險些喪命。」
淩不疑正色道:「子唯,我來問你,你究竟認不認識顔忠?」
室內安靜,少商偷偷看去,只見樓奔一手縮在袖中,似是緊緊捏了個拳頭,另一手握著案幾一角,用力的指節都發白了。
過了良久,樓奔忽展顔而笑,爽朗道:「我是認識顔忠,那又如何?我看他腹有經略,可嘆空有一腔抱負,却無從一展宏圖,便常與他相見。不過對他私底下的行事,絲毫不知。」
——這才是問題,哪怕能確認樓奔和顔忠相交,也不能咬定顔忠行事是受了他的知識。
不過淩不疑的回答很妙,他道:「這倒是,就像我也認識子唯你,不過尊駕行事我也絲毫不知。將來諭旨之下刀口之上,也與我無甚相關。」
少商聽見那案幾一角咯吱作響,暗暗希望樓奔不要氣吐血了。
「說到底,那顔忠終究是沒有死守銅牛縣,而是弃城盜銅而逃。子晟扯上我又有什麽意思?」樓奔語氣漸漸尖銳,「妄生貪念,心中有愧——顔忠寫的這八個字人人都聽說了,明明是他袒露罪行的心裡話。如今他罪證確鑿,子晟何必還糾纏不休?!」
「倘若不是有人一再追殺封疆大吏朝臣命官,我也不會苦苦糾纏此事。」淩不疑紋絲不動,身若高山峻嶺。
「好好,那子晟又該如何解釋那八個字!」樓奔冷笑。
「自三個月前彭真起兵謀反,陳郡東部數縣盡落賊手,正在銅牛縣風雨飄搖之際,有人却對顔忠說,有良策可保他老母幼兒安危。若照顔忠秉性,必然應當闔家拼死守城,可彼時顔忠心有動搖,這才破天荒問及縣丞如何安置妻兒老小——他寫的『妄生貪念』,不是貪生怕死,不是貪圖財帛,而是貪圖老母幼子的安危!他的『心中有愧』,也不是無法守城盡忠意欲叛敵投誠,而是有愧自己標榜了幾十年的捨生存義滿門忠義的名聲!」
外面轟隆隆響起了一陣的鑼鼓,街市上歡聲如雷,震耳欲聾,二樓的這間雅室內却靜如深海,海面下偏又是驚心動魄,詭計暗算。
少商忍不住回頭悄悄看了一眼,發覺樓奔五官與樓垚有些相似,不過樓垚眉宇間盡是爽朗英氣,他却多了幾分算計籌謀——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和氣無害的人,屢派殺手行刺萬伯父的麽?真是人不可貌相。
「顔忠信了這位朋友的話,不但將老母幼子托付,還將那兩千斤精銅相托,想著哪怕將來自己城破身死,好歹有這護銅之功,也能說的過去了。誰知……」淩不疑頓了頓,「在望峰亭下掘出的坑洞中,發現只有顔忠老母幼子的冬衣毛兜碎片,却無顔忠夫婦的,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左縣丞李逢應當是被事先買通的,用處是大肆張揚顔忠盜銅叛逃。坐實了顔忠的罪名後,他也沒用處了,於是死在了獄中,同時妻兒皆死。」
樓奔陰陽怪氣的笑起來:「死在獄中?那子晟應該去找當時占據銅牛縣城之人啊。那人是誰?我想想……」
淩不疑不等他裝腔作勢,徑直道:「是馬榮馬將軍。自從賺得縣城後,一直是他署理縣城內一干事務。不過數日前,他也死了。」
樓奔眼底浮起得意和殘忍:「那真是可惜了,子晟的猜測又只能是猜測了……不過,能這樣輕易深信旁人,將身家與兩千斤精銅托付,最後落的身死名滅,這位顔縣令也免不了一個輕忽失察的罪名。」
「這是因爲顔縣令想不出那位世家友人會負他的理由。」淩不疑分毫不讓。
「這件事我之前想了許久,始終想不通。那顔忠幷非懵懂年少之人,多年宦海沉浮,怎會如此輕信呢?直至想到了子唯你,一切頓時豁然開朗。」
樓奔冷聲道:「子晟慎言。」
「好,那我換句話說——因爲顔縣令想不到那位世族友人有背叛自己背叛朝廷的理由。」
淩不疑道,「顔縣令的那位世族友人定然與子唯一般,不但自己名聲甚好,在江湖上頗有人手助力,而且父兄家人都在朝爲官,深受陛下重用。那彭真顯然只是一時跳梁小丑,這種情形下,那位世族友人怎會去投彭真,豈非弃珠玉而就草芥?!是以,顔縣令自然對那位世族友人深信不疑!想來,直到他在望峰亭前闔家被屠戮之時,依舊沒想明白。」
「還有那位馬榮將軍。我與他見過數面,略知其爲人。自從他接管了銅牛縣後秋毫無犯,實在不合他以往嗜殺貪暴的名聲,如今看來,似乎就是在等著朝廷去招安。」
樓奔臉色青白交加,過了片刻,他勉强一笑,問道:「這些都是子晟的臆斷之言,可有何憑證。」
淩不疑道:「無有憑證,的確盡是在下的臆測。」
「你便要拿這些臆測來給我定罪?」
「談不上定罪,只是想來聽聽子唯的看法。」
樓奔冷笑出聲:「我的看法就是子晟別再胡思亂想了,趕緊回崔侯大營裡領功等賞吧。」
淩不疑微微皺眉,扭頭道:「你別走來走去了,怎麽今日一句話都沒有。」這話是對著窗前走來走去的女孩說的。
少商停下脚步,面無表情:「要我說,那好——」她微微側身,面向樓奔。
「樓二公子,你是不是誑騙顔縣令携銅出城,然後屠戮了顔氏滿門,然後嫁禍顔縣令叛敵賣國,然後串通那什麽馬將軍裡應外合。最終,馬將軍得以從彭逆陣營脫身弃暗投明,而你得了一大功勞步步高升……你認是不認!雖然我等幷無任何直接證據,不過你最好還是認罪了吧!」
——這就是少商今日不願意摻和的理由,沒有證據先傷和氣,終歸是相駡無好言。而且說句實話,她沒有淩不疑那麽篤定,雖然也有同樣的懷疑,但萬一呢,萬一有個萬一呢,豈非冤枉了樓奔?!
聽完少商的話,樓奔仰頭縱聲大笑,淩不疑面色發沉。
樓奔笑够了,才道:「好吧,既然子晟猜了這麽一大段,不如叫我也來臆測一番。」他起身走了幾步,籠袖直立,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
「當時銅牛縣已是汪洋中的一葉小舟,眼看難以保全,顔忠不忍心老母幼兒一同受難,於是與馬榮暗中連同,意欲以兩千斤精銅換取老母幼兒一條生路,然後自己回去守城,算是以身報國了。誰知馬榮心黑手狠,直接殺光了顔氏滿門,賺開了縣城大門,幷以此爲晋升通途,換得將來飛黃騰達……這樣是不是也能說通?」
「馬榮已經死了,他原就是個嗜殺偏狹之人,死了也不可惜。這番說辭既能周全顔縣令忠義之名,又不至於牽連太大,子晟以爲如何?」
少商知道,這是樓奔在給淩不疑下臺的階梯。
不過淩不疑却一言不發。
樓奔目中浮現狠厲之意,恨聲道:「淩不疑,你雖是陛下愛將,但我也非籍籍無名之輩,樓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只憑這些臆測就要我認罪,那是萬萬不能!」說完這話,他長袖拂動,用力推開雅間門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少商和淩不疑,她扭著扭著的坐到他身旁:「我說什麽來著?不要衝動,凡事要謀定而後動……」
「你幾時說過要謀定而後動!」淩不疑翻臉,「你不是一直都心心念念要揪出幕後真凶的麽!不過一等知道與樓家有關,你就立刻縮回龜殼中去了!」
看未婚夫目露凶光,修長攥緊的手指强勁有力,可以須臾間捏死自己。少商乾笑道:「我這是目光長遠。你收拾樓奔不要緊,可樓太僕怎麽辦啊?世人俗規,有好事未必全家受用,可若有禍事,那家裡是一個也逃不掉的。」
「太子殿下年幼時是樓太僕給開的蒙,又與太僕素來親厚,若是樓家真的出了事,那太子殿下該怎麽辦?我這不是在憂心這些嘛!咱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少商一臉憂國憂民。
「什麽從長計議,你是想先將樓垚從這團泥沼中摘出來吧。」淩不疑毫不客氣道,「照你這麽說,哪家與太子親厚,他們家中子弟作奸犯科也不能追究了?!嗯,程四娘子,看不出你倒有佞臣的本事!失敬失敬!」
少商被諷刺的臉上下不來,怒道:「那你有什麽好辦法!顔忠全家都死了,李逢馬榮也死了,人證是沒有了,物證也沒找到,難道你真要來個『仗勢欺人』?——因爲我比你官秩高,比你受陛下信重,所以我說什麽就是什麽!」她粗著喉嚨學淩不疑說話。
「用不著仗勢欺人!」淩不疑直起身子,傲然一笑,「我想拿住的把柄,還從沒失過手!」他目光觸及案幾上樓奔用過的酒樽,憤而一脚踹翻案幾。
「顔氏滿門婦孺在他眼中不過猪狗爾,爲著他的仕途晋升,殺人放火草菅人命亦無妨!這樣的人怎能入朝爲官!不曾想兩年前我還向太子殿下舉薦過樓奔,幸虧太子沒有聽我的。這個恃才行凶,行事肆無忌憚的畜生,我定要將他繩之於法!」
第121章 銅牛縣案完結
此時崔祐正忙著收尾戰事安撫地方, 淩不疑等不及隨同大軍班師回朝, 便提前兩日帶著萬程兩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少商鑽進馬車虛心請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爲何每每提到樓家,淩大人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實我至今未替樓家說過一句話, 樓垚婚後我更是只見過他一回啊!」
「這有何奇怪的。」程少宮毫無興致的抬抬眼皮。
「因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淩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 倘若沒有陛下沒有何家沒有其他種種牽絆, 將他與樓垚一道放在食案上, 你會挑哪個來下嘴。」
少商默然, 片刻後又掙扎道:「這話也不儘然, 其實我現在很喜歡淩大人的。」
程少宮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對他說, 興許他就順下這口氣了。」
回到都城,其餘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時重點已不在自己身上的萬鬆柏, 淩不疑與少商分別去見了帝後。皇帝此時正召了數位儒生詢問校集文稿之事,看養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內所有人, 誰知淩不疑却叫住了袁慎。
「恐怕這事還要袁侍中鼎力相助。」淩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凜, 躬身稱喏。
此時皇帝早將黃聞拘禁起來,然而無論怎麽審問, 黃聞都只說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師弟告訴他萬鬆柏的『罪行』, 而此時那位師弟已不知所踪了。然而在皇帝心中, 這件事還僅止於『封疆大吏屢屢受刺,其下必有隱情』的層級,直至聽完了養子的細節陳述與步步推演,才知道銅牛縣一案後面竟是難以想像的波譎雲詭, 陣陣殺機。
「淩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處也絲絲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舊沒有鐵證可以直接證明樓奔所爲。倘若只有眼前這些旁證,說樓奔只是私下結識顔忠,却與顔忠馬榮暗中串通之事毫無相關,也未嘗不可。」——樓奔行事利落,的確沒留下什麽直接的把柄。
淩不疑回禀:「袁侍中說的不錯,臣不敢擅專,唯恐冤屈了樓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對旁人吐露過一星半點。如今臣只問陛下一句,是否要繼續查下去。」
袁慎默然,他心知淩不疑這話暗含之意是『只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證據,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麽這件事就到此爲止』。
皇帝臉色鐵青,身姿猶如潑在雪白絹帛上的墨迹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顔忠那狷介固執却熱切的面龐,想起了樓太僕數十年來老實忠厚的模樣,更想到了皇后與太子——他們幷沒有做錯什麽事,可却注定會受到些牽連。
過了良久,皇帝沉聲道:「天理昭彰,公義自存。查下去,查它個水落石出!」
淩不疑躬身領命,然後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無可躲,便也凝重相對。
……
從尚書台出來,淩不疑徑直去了長秋宮,却發現少商人不在。皇后先是對著養子一番關切,然後才笑道:「少商那孩兒什麽也沒說,就是向我告了兩日假。也是,她出門好一陣了,家裡人也該擔憂了,就叫她在家裡歇息幾日吧,你別跟獄卒似的整日凶巴巴的。」
「她真的什麽都沒同娘娘說?」淩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后的。
皇后想了想,道:「她只說,就算有事,我與太子也不用憂心,有你在,總能將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
淩不疑臉上不顯,心中却著實熨帖。他原本還以爲女孩提前將事情向皇后太子抖露乾淨,心中擔憂泄密會導致事情生變,沒想她平素行事任性專斷,遇到大事却這樣知輕重。
此後兩日,淩不疑與袁慎一道忙進忙出以敲定樓奔的罪行,兩人本就看不順眼對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臉,互不交流,只說該說的,只聽該聽的。
兩日後,崔祐大軍終於班師回朝。由於此次平叛之戰規模不大,贏的也算順利,外加皇帝此時心情複雜,是以幷未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衆臣也不在意這些虛的,只等著幾日後的論功行賞,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時,淩不疑與袁慎終於找到了足以給樓奔定罪的鐵證。
淩不疑拜別了氣的渾身發抖的皇帝,手持諭旨徑直殺向樓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禀的袁慎也順手被點了副使,一同前往。
來到樓府,只見府邸內外張燈結彩,賓客笑飲,歡聲笑語直傳到巷口,他二人這才知道樓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遲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後再來……」
淩不疑嘴角帶著譏諷:「難道半日後來拿人,你我就得罪樓家輕些了麽?要麽徹底置身事外,要麽就將事情做到底。」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語。
樓太僕聽聞皇帝派人前來,趕緊率領子弟前來迎接,見淩袁二人的陣勢立刻發覺恐怕不是皇帝來嘉獎。還是樓奔定力好,眼見大難臨頭,居然神色如常,還微笑著請淩袁二人往內堂叙話,好歹在衆賓客面前給樓家留些臉面。
往內堂走去的途中,樓奔之妻王延姬及幾個女眷急急忙忙趕來,淩不疑一眼瞥見王延姬身後一人,皺眉道:「這兩三日你都到哪裡去了?我沒空來找你,你倒跑這裡來了。」
少商無奈道:「今日樓府設宴,二少夫人請了我家阿母,哦,她這會兒更衣去了。」她又看未婚夫全身朱紅朝服的架勢,嘆道,「這麽說來,你們還是拿到證據了麽?」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麽,什麽證據…少商,你,我們兩家可是……」
淩不疑不願在外面夾纏,直截道:「你們也來罷。」
來到內堂,淩不疑當著衆人的面,直截了當道:「想來子唯已知道我與袁侍中所爲何來,你不如與家人交代一下,這就隨我去廷尉府罷。」
「廷,廷尉府?!」樓二夫人驚的身子都顫了,「這是怎麽說的?!子唯不是剛剛立下大功麽!這,這怎麽說的……」哪怕她從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飲酒吃飯的地方。
少商觸及王延姬激烈慌張的目光,苦笑道:「說實話,其中隱情我也不甚清楚。」然後朝袁慎奇道,「善見公子怎麽也來了?」
袁慎無力的長嘆一聲,繼續閉嘴。
淩不疑冷冷道:「樓奔串通彭逆大將馬榮,誘騙銅牛縣令顔忠將家人與精銅托付,然後盡數屠戮之,再指使馬榮賺開銅牛縣城,最後假作說服馬榮開城投降——二人裡應外合,作下這一石三鳥之計!」
樓太僕大驚失色:「這是從何說起啊!這這怎麽會……」
樓大夫人綳著一張臉,盯向樓奔的目光既凶狠又鄙夷;樓二夫人已經撲倒在兒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我還是那句老話,」樓奔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總不能光憑推測臆斷吧,拿出證據來!」
淩不疑道:「我今日會登樓府大門,就是要償你所願。」
樓奔抽搐著面皮:「在下洗耳恭聽。」
「你手脚利落,當初涉事的一干人等幾乎全部滅了口,甚至連馬榮也……」
「哦,現在連馬榮都是我殺的了麽?」
「你本不想殺馬榮,不過眼看殺不了萬鬆柏,那就只能殺馬榮了。」
樓奔冷冷一笑,不予置評。
淩不疑道:「我以爲,若連區區一介小吏的婦人都知道留下些蛛絲馬迹以備不測,難道馬榮就會絲毫沒有防備。說到底,你們也只不過是利益相交,談何傾心信任,何况目睹對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顔忠闔家慘死,我不信馬榮會毫無觸動!於是我便去查馬榮的行踪——發現他自賺開銅牛縣城後就再未回過家。先是鎮守縣城,然後被『說服』投誠,其後便在崔侯帳下效力,倘若他要隱藏些什麽,那該藏在何處呢?」
少商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銅牛縣?!」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錯,就是銅牛縣。在那裡,馬榮不但駐守了近一個月,還鎮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視察百姓疾苦』。」
袁慎聽的入了神,忍不住問:「最終你究竟是在哪裡找到『那些東西』的。」
淩不疑道:「馬榮差不多走遍了整座縣城,若真一處處去翻找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够。不過馬榮不過一介武夫,沒那麽細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樓奔,「銅牛縣其北有一座牛頭坊,坊間有一座酒肆,名喚『牡牝』。」
少商還在掌心悄悄模擬這幾個字,樓太僕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齊齊射向樓奔——牛頭+牡牝=三牛。
樓奔開始撑不住鎮定的神色了。
淩不疑繼續道:「就在那間酒肆中,手下人發現其中一座雅間墻上有鑽鑿痕迹,挖開一看,正是一大捆書簡,裡頭有你這些日子以來寫給顔縣令的書函——從你們相識,相約會面,煽動顔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兒,甚至到約定時辰地點……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讓馬榮進城後銷毀這些寫給顔忠的書函,誰知他却留了下來。」
少商想,大約淩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時,估計也順手查了馬榮。
樓奔强自鎮定:「哦,真是我寫的麽,子晟不會是看錯了吧。」
淩不疑道:「那些書函幷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處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單如此,我曾在陛下的禦案前見過子唯呈上來的地方風土志,筆迹與那些書函上的字幷不一致。」淩不疑道。
樓奔的臉上恢復了幾分血色,笑道:「既無具名,筆迹又不一樣,何以見得那些書函就是我寫給顔縣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將這些書函隱而不宣。」淩不疑道,「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數次在我面前誇過袁侍中擅長行墨,能寫多種書法字體——於是我想子唯與袁侍中不是師出同門的麽,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麽子唯必然不遑多讓。」
「然而歐陽夫子早就雲游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說歐陽夫子爲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羈,別說弟子寫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書也是隨寫隨丟,這可真是難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無妨,這不是有在下麽。」
淩不疑衝他笑笑:「袁侍中雖年少,但素性沉穩,平日陛下賜下的一片竹簡一副絹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條。我想當年歐陽夫子離去時,是否也將書簡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肉不笑:「夫子沒托付,是我自己多事,將夫子到處遺落的書簡全都收了起來,曬乾後覆上油布妥善收藏。」
少商從這語氣中察覺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與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數日,終於找到了你二十歲前寫給恩師與同窗的詩賦雜文,各種字體都有,其中就有與寫給顔忠書函中一般無二的字迹!陛下猶自不能相信,還找了數位書法大家品鑒,均道『行書雖有老辣與稚嫩之別,但確是同一人所書不假』。樓子唯,行家出手,定不會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淩不疑一手搭在案幾上,淵渟岳峙,氣勢逼人。
樓太僕顫顫的坐倒在地上,樓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樓大夫人却上前一步,冷嘲熱諷道:「我還當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這兩日在家中耀武揚威的厲害,却原來是做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說侄兒,無才就無才,學著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別是要牽連全家……」
少商聽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譏諷,却見王延姬裙擺蹁躚,幾步走到樓大夫人跟前,劈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衆人皆驚,樓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撑著地板,一手捂著臉,又驚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發間金笄,刷的一下扎在地板上,惡狠狠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要你血濺五步!」
樓大夫人被這目光嚇住了。衆人順目看去,只見那支金笄正扎在樓大夫人指縫之間,再差一點就要扎進樓大夫人的手掌了。
樓太僕起身頓足道:「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話。」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這…都是真的麽…?」
樓奔慘然一笑:「沒錯,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泪來:「你爲何要做這樣的事!難道非此不能立下功業麽!」
「爲了父親的委屈,爲了你我的將來,爲了我自己的抱負……」樓奔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無顔見你。以後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紀還輕,改嫁亦不遲。」
王延姬嘶啞道:「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是要我的命麽?!不過你放心,我自然會改嫁,我絕不會爲了你耽誤自己一生!」
樓奔朝妻子笑笑,轉過頭來:「子晟可知,人人都盼著生在太平盛世,獨我平生最恨沒早生幾十年。」
淩不疑道:「當年戾帝暴政,群雄幷起,將星雲集,子唯你若能得逢當時,定可顛倒乾坤,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
樓奔拱拱手,笑道:「子晟說的好,我在這裡先謝過子晟知己之情。」
淩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負。不過,循序漸進,累積官秩,逐漸成爲國之棟梁,也未嘗不是一條通途大道。」
少商本來想說她家三叔父就是從縣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縣令,不也蠻好的麽。
樓奔自負一笑:「我生就這幅氣性,沒法子屈居人下。叫我從裨官小吏做起,將雄心壯志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維中,消磨在不痛不癢的周旋中,我寧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槍,原來縣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顔忠滿門,以此作爲晋升仕途的踏脚磚!」淩不疑語氣逐漸嚴厲。
樓奔搖搖頭:「崔侯謹慎,軍國大事豈容我一介白身指指點點,我大咧咧的跑去給崔侯出謀劃策,誰能聽我,誰能服我?總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吧。」
樓太僕老泪縱橫的拉著侄兒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們樓家也不是無名之輩,你慢慢來……」
「伯父你別裝模作樣了。」樓奔譏笑著打斷,「人人都說樓太僕忠厚老實,可我們自家人哪個不清楚伯父的小計較。」
樓太僕噎住了。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子晟,數年前子晟曾在東宮面前舉薦我。」樓奔繼續對淩不疑道,「我聽說子晟曾對太子言——樓子唯是個謀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論經所裡摘章抄句可惜了,應該給他一個施展拳脚的機會。」
淩不疑低聲道:「我只看出你的才學,沒看出你的爲人。」
樓奔道:「是以,我雖然從未和子晟深談,但心中已將子晟當做了知己。」
少商心想:上一個把你當做知己的顔縣令都全家死光光了,看來還是別做你的知己好。
「可惜,太子殿下沒聽子晟的,子晟可知這是爲何?」樓奔道。
少商被吊起了興致。
樓奔看了樓太僕一眼,含笑譏諷道:「因爲我的好伯父,滿口謙遜的婉拒了太子殿下的舉薦,說我年紀還輕,應該再多走走看看,再歷練幾年才能當事。」
樓太僕滿面痛悔的嘆道:「……都是我的不是,聽了你大伯母的……」
「別再推給大伯母了。」
樓奔冷冷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麽事都推給婦人,也虧你做的出來!你若要舉薦我入朝爲官大伯母還能吃了你不成!其實你也暗暗盼著自己兒子出人頭地吧,可惜幾位堂兄弟皆是蠢材。當年你與父親爭執,後來就怕我出了頭,將來會壓制你的兒子們,是以一直阻擋我的前途,不是麽?!」
樓太僕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張口結舌:「你你…你怎麽血口噴…」
樓奔不去理他,緩緩走到窗邊,墻邊懸挂著一柄鑲有寶石玉玨的長劍。
他長嘆道:「這些年來,我游歷四海,可陛下隻誇獎我的文采和學問,却不知道我的抱負乃是山河爲盤星辰爲棋;儲君又對伯父言聽計從,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眼見袁師弟今年才二十一歲,已在尚書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却還不知落脚何處。」
「雄鷹不能在矮檐下飛行,鯤鵬也不能在淺池中鳧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樞,却不想落到這個地步。唉…時也命也…」他轉過身子,衝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來我不能陪你去東海尋訪蓬萊仙境了……」
淩不疑心頭一震,厲聲呵道:「且住!」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劍光一閃,樓奔已拔出墻上長劍,橫劍抹頸。
樓太僕和樓二夫人驚叫一聲,王延姬瘋了似的撲上去,却見丈夫的喉間已汩汩流血,人也氣絕身亡了。
……
三日後,皇帝先將彭真等一干黨羽收監,打算將來挑個好天氣行刑,同時爲壽春大戰論功行賞。因爲崔奶爸安排的好,除了幾個的確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餘基本都是『按傷勢輕重分配功勞』,差不多人人滿意,連只做了文書工作的班小侯也得了賞賜與官秩。
隻樓家例外。
在這場大戰中立下最大功勞的樓子唯忽然自戕而亡,與此同時,皇帝將樓郡丞及膝下數子流放千里,幷罷免了樓氏闔族的所有官職,勒令樓大伯立刻携全家回原籍,閉門思過。
——雖未點明罪行,但朝堂上的許多老油條已經心中有數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樓垚。
據說就在皇帝要給樓家定罪的前一日,何將軍的幾位昔年戰友忽求見皇帝,聲泪俱下的懇求皇帝看在何氏滿門孤寡的份上,好歹網開一面。
皇帝是個念舊的人,想樓垚本就對其兄惡行毫無所知,如若不赦免樓垚,是讓何昭君改嫁還是一起跟著去流放吃苦呢,還有何氏小兒將來找誰安恤撫養呢。
咬牙切齒的糾結了半天,皇帝終於對樓垚抬了抬指頭,不但沒讓他流放,還找了個小地方讓他做縣令去了,何氏餘部可以隨行。
這日無風無雪,是隆冬以來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少商照例奉皇后的命來給皇帝送懿册(皇后向皇帝書面禀告事情的一種文書),然後被淩不疑拉著站在廊下曬太陽,沒過多久袁慎也過來了。也不知誰開的頭,三人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樓奔這人。
「子唯師兄可惜了,單論才幹,師門中無人能出其右。」袁慎嘆道,「一時想岔,萬劫不復。如今全家獲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爲何來。」
「也不過爾爾吧,他苦心籌謀的計策才幾日就被我們看穿了。」少商吐槽。
淩不疑挑著秀長的眼尾:「你也看穿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
袁慎道:「若不是萬太守碰了個巧,樓子唯的盤算就成了。」
「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商道,「凡事皆有底綫,樓子唯越綫了!」
淩不疑不陰不陽道:「原來程娘子這般嫉惡如仇。」
少商再白了他一眼。
「功名利祿誰不喜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少商憤慨道,「什麽雄鷹鯤鵬,誰不想一蹴而就一飛衝天,可是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要一步步來啊,他倒好,星辰日月都得圍著他轉,非得上來就位列三公不成?哪那麽容易啊,陛下是他親爹麽,哦,親爹也沒用。不順他的意思就能濫殺無辜了麽,哈哈,笑死我了,這藉口一點也不新穎脫俗!就如袁公子,難道袁家的門第比樓家差麽?袁公子還不是從十五歲入論經台做起,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脚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睞被選入尚書台,能參與國政要事——這些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聽女孩大力誇獎,袁慎看淩不疑的臉色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忍不住避面而笑,笑的歡暢之極。
「誒,對了。」少商抒發情懷告一個段落,扭頭道,「袁公子啊,上回你不說相看親事到五進三了麽?現下如何了。」
袁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鬥鶏,笑聲戛然而止。這下輪到淩不疑爆出一連串的笑聲,同樣笑的歡暢之極。
「不勞少商君關懷,已經三上二了!」袁慎綳起面孔,一甩長袖慨然離去。
少商衝袁慎的背影低喊著:「善見公子加把勁啊,下回就是二選一了,可以擺喜宴啦!」
袁慎一個趔趄,然後狀似無礙的繼續向前走。
見此時廊下無人,少商趕緊去扯淩不疑的衣襟:「你別笑了,快別笑了,這裡是皇上議事之處,你笑的這麽響,當心御史彈劾你行止不謹!」
淩不疑好容易收住笑,肩頭還在抖動。
少商道:「因爲我一直對袁慎言語不善,所以你才對他還算客氣,而阿垚則相反,對麽?」
淩不疑嗔了女孩一眼:「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先來質問我。前幾日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去找何昭君了?」
少商趴在欄杆上,嘆道:「當時我看樓家是保不住了,哪怕最輕的流放也是要人命的,可阿垚實在無辜,我總不能視若無睹吧,於是我就去找何昭君了。」
淩不疑道:「我就說他們怎麽那麽及時求到陛下跟前,原來是你。」
少商無奈的攤攤手:「沒辦法啊,何家那些故舊又不是時時都在都城,陛下當時正在盛怒之中,真等他下了處罰的敕令那也晚了,我只好讓何昭君提前將附近郡縣的故舊叔伯們找過來,趕早向陛下求情。」
淩不疑冷笑道:「當時還裝的將信將疑,誰知轉頭就去讓何昭君搬救兵,你個兩面三刀的小混帳!」
少商沉吟片刻,道:「我當時的確將信將疑,沒有證據怎能給人定罪呢?你當時又沒將樓奔的那些書函告訴我。不過……」她嘆了口氣,「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你,你很少做沒把握的事。」
淩不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側面的嘴角却微微彎起。
「過幾日我要去給阿垚還有何昭君送行,爲免到時候你又擺臉色給我看,有些話還是預先說清楚的好。」少商繞到淩不疑面前,直視他。
「三兄說,你之所以對阿垚耿耿於懷,是因爲若不計較什麽皇帝之令父母之命,隻讓我在你和阿垚之間二選一,我多半是要選阿垚的。……我覺得,呃,他這話也對。」
淩不疑怒極,扭頭欲走,却被女孩死死拖住袖子——「可那是以前啊!」她大叫。
淩不疑放停脚步,臉却沒有側回來。
「以前我和你又不相熟,你就跟隻吊睛白額大老虎似的要吃人,整日說一不二的好凶啊,阿垚又老實又聽話,我說什麽他應什麽,我當然選他啦!」少商低聲道。
淩不疑回過臉來,從鼻端低哼一聲:「那現在呢。」
「現在?」少商連忙道,「那還用說嗎!倘若把你與阿垚一道放在食案上,哪怕阿垚已被炙烤的滿身流油美味無比,而你還是生肉一塊,我也隻衝你下嘴!」她忍不住用上了神棍胞兄的說辭。
淩不疑忍俊不禁,溫柔的揉揉女孩的額發。「盡會撿好聽來哄我!」他心中喜悅,映的雙目明亮如星,晴夜清朗。
少商挨了他一會兒,手指又摸到了他腕間那幾圈奇怪的鐵綫,奇道:「這究竟是什麽啊,不是繩子不是絲綫,你纏在袖口做什麽?」
淩不疑倏然推開女孩,背身而立,俊面莫名泛起一陣淺紅。過了半晌,他才自言自語道:「你大約從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想你。」
第122章 立功不是唯一榮華富貴的辦法
樓奔一案的最大後遺症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了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僕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的首領, 如今他這一系倒臺, 太子猶如去了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家衆人送行, 他也跟著去了。
本來淩不疑也想去, 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淩不疑也不和她爭辯, 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里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 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 現在樓家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 您還把他帶來送行, 是怕樓家人傷心的還不够麽!」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 樓家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家給兜底翻了,還讓人家理解他, 跟淩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了!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你也對樓奔犯案一事將信將疑, 後來聽母后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你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縣主了麽。」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 不過有淩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麽交情, 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日我那麽唐突的去找你,沒想到一說你就信了,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 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你這麽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利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你抱著肖世子的頭顱瑟瑟發抖時,我就知道你的性情了——何况,就算你說錯了,我不過是白饒了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了。」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了,我只是怕血迹弄髒了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只見樓經大伯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扁扁嘴道:「怎麽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裡麽。」
何昭君譏諷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了。」
「什麽?!」少商一驚。
何昭君道:「二兄臨終前的那些話傳出來了。他雖闖下大禍,但畢竟是樓家這輩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論,問他是不是真的阻攔了二兄的前程,才釀成大禍。然後大伯父就休了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賢,離間骨肉』,兩日前已將她遣送回娘家了。」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紀了,此時休回娘家,難道還能改嫁?嘖嘖……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說完這話,少商目光觸及不遠處在和淩不疑說話的樓垚,也不知淩不疑又忽悠了少年些什麽,只見樓垚感動的熱泪盈眶,只差對旗宣誓了。她又趕緊道,「不過阿垚不是這種人,他是能共患難同富貴的!」
「我知道。」何昭君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順過去看看丈夫,笑道,「你放心,阿垚既沒有怨恨淩大人,也沒有頽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知道自己二兄所爲實在不堪,哪怕不是淩大人揭發,也不能見容於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傷懷,嘆道:「阿垚就是這樣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邊,太子已將樓經扶了起來,似乎在勸慰。
少商不滿:切,濫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家這位大伯心思倒轉的快,這就打起新的主意來了。」
「什麽新主意?」少商問。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壞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却是君舅和阿垚的親兄弟們,若不是陛下勒令他們閉門思過,他還想讓阿垚帶他幾個兒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的起這個臉皮?!」少商有些氣憤。
「自然厚的起。」何昭君譏誚道,「二兄自戕後第二日他就來找阿垚哭了一頓,滿口推脫自己的過錯。如今看來他是將寶都壓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就算陛下不待見他,等將來殿下登基,沒准就能起複了!」
「別做夢了!」少商冷著臉,「我和淩大人都還沒死呢,讓他起複是給自己找仇家麽!」從今天起她就要在濫好人太子跟前開啓讒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爲。」何昭君滿意的笑了。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樓經既然能擋住樓奔的前程,等他起複後難道不會阻礙樓垚麽。
少商隱隱覺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試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諸多難處,你……」
「不必說了。」何昭君乾脆道,「我已經向幾位曾經遠任過的叔伯打聽好了,醫藥星蔔吃喝睡住侍衛輜重,該備的都備下了,一時採買不到的叔伯們也都先送來了。君舅雖要不日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應人手書册都齊全,過陣子君舅就會讓他用了多年的老幕僚都給阿垚送來。」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幷無半分陰翳之意,反倒精神抖擻,暗暗稱奇。
何昭君看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官道,再不復當年嬌蠻任性的小女孩模樣。只聽她沉穩道:「我生於富貴安耽,少時無論闖了什麽貨都有阿父兄長爲我兜著,本以爲此生無憂,誰知父兄却盡皆戰死;後來又嫁到了樓家這樣殷實穩健的大家族,誰知一朝事敗,弄到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沒准……」她笑的滿心舒暢,「這樣我還更痛快呢!」
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阿父沒把何家與幼弟托付給繼母,也沒托給旁支叔伯,他托付給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擔當的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動。有時候,愛與信任蘊含著難以想像的力量,給予孩子面對一生的勇氣。
臨到分別時,太子見何昭君矯健的飛身上馬,如同一隻輕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發熱,他猶記得這是身經百戰的何將軍獨特的上馬姿勢。
何昭君昂然坐於馬上,目光自信而堅强,對少商道:「來日相逢,我請你飲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諾。
回程途中,太子心緒低落,便邀請淩不疑和少商共乘。
少商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樓垚說句話,心情也不怎麽樣,喃喃道:「想想也有趣,樓家曾經最籍籍無名的幼子,何家曾經最刁蠻任性的麼女,如今却要挑大梁了,真是人生如戲啊。」
「誰說不是。」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禀奏。」少商忽然一臉正經。
太子一個哆嗦:「好好說話,不要這幅樣子。」
「樓經此人,實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僞君子。」少商正色,「不論現在,還是殿下將來得登大寶,殿下都不應再用這人了!」
太子爲難的嘆了口氣:「他的確有不妥之處,但他到底爲孤開蒙……」
「難道沒他姓樓的,殿下這輩子就不識字了不成!」少商一身潑辣,對著太子這樣的老好人,人類不知不覺就會放肆起來。
看太子被自己吼的不響了,少商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殿下不要擔心沒了樓經,朝中無人支援您,只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篤定,儲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面旗幟,引來天下賢才!到那時,何愁無人可用……」
「好好好。」太子擺著雙手,苦笑道,「其實子晟也不贊成孤再用樓太僕了,你不用這麽著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頓飯的功夫,子晟能想出十八個計策叫孤永遠也用不成樓經,你且稍安勿躁。」
淩不疑原本一直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聞言看了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喜道:「真的嗎,淩大人你這麽詭計多…啊不,足智多謀啊…」
淩不疑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了,怒目直視,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時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幾年來何曾有過這樣鮮活的人氣,背過身去憋笑。
少商見淩不疑凑過身來,趕緊縮縮的躲到太子身後:「你想做什麽,殿下在呢,你可別亂來!」
太子側著身子,衝自己背後無奈道:「你現在想起孤的用處了?!」他雖板著臉,但却想,自己若有這樣一個淘氣調皮又懂事的女兒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開懷。
「殿下累了,該歇息了,你隨我去另一輛車!」淩不疑伸手就要來抓女孩。
少商著急道:「我跟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呢!」
「樓經的事不用再說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當然有!」少商賣力大喊,然後繞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問。」
太子忍笑:「孤聽著。」
「殿下最近毆打太子妃了嗎?」
話音剛落,淩不疑就撫額側頭,不忍猝睹;太子一臉呆滯狀。
少商却振振有詞:「我聽說太子妃自從被拘禁後,殿下好吃好喝供著她,還將東宮一側的園子劃給她閒逛散心。不單如此,我聽說太子還預備給她一份厚厚的産業,便是她將來被廢了,也能繼續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面露尷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幷非刻薄偏狹之人……」
淩不疑很適時的呵了一聲,表示不贊同。
少商不去理他,繼續道:「妾幷非刻薄偏狹之人,可妾以爲,所有人都該爲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太子妃陰害曲夫人,讓曲夫人苦痛委屈了十年,難道不用受罰?!」
「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家可能會說您凉薄無情,別的妾也不爭了,殿下就去打太子妃兩頓吧,算是略施薄懲了。」對於某些性質惡劣但又無法判重刑的罪責而言,狠狠打一頓比什麽都管用。
「毆打婦人豈是君子所爲。」太子低聲道。
「男子毆打婦人當然是不對的!」少商道,「可有時情勢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個歹毒的潑婦!二叔父教她她不聽,駡又駡不過,送回娘家娘家又寵溺,休又休不了,整天攛掇我大母算計家父家母,鬧的家裡鶏犬不寧,除了打她兩下還能怎樣!不是我說,當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頓,沒准後來都不會絕婚了。」
「俗話說,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愛欺負好人!殿下您看我,當初剛進宮時,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現在,我都敢攛掇您毆打太子妃了,這簡直是犯上呀!可見,上位者還是得有些威嚴的……」
淩不疑在旁噗嗤一聲。
少商怒懟:「你別老打岔,我這跟太子說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雲一掃而空,轉身悶笑去了。
……
回到長秋宮,太子先向皇后問安,然後略略叙述了適才車中所言,笑道:「如今想想,子晟遇上少商挺好的。少商說話雖沒什麽規矩,但却是句句爲兒臣好的心裡話。有時候兒臣覺得,他倆就像我自己的親弟妹一般。」
皇后笑的欣慰:「是呀,有時我見了少商,又好氣又好笑,駡也不是誇也不是,一時想打她一頓手心,一時又想貼肉心疼。」
這時少商將淩不疑送走,顛顛的踏進內殿,見太子欲言又止,滿臉狐疑:「殿下跟娘娘說什麽呢,怎麽妾來了就不說了。」
太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孤說你壞話呢!你現在越來越不像樣了,三天兩頭的告假。孤現在正攛掇母后也狠狠打你一頓,照你說的,打一頓比怎麽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驚呼。
皇后莞爾微笑。
……
此時正旦已過,元宵將近,按出戰前和淩侯約定好的,淩不疑要帶少商往城陽侯府一行。皇后不予置評,依舊悉心給二人預備了見面禮。少商看看那些好看不好用的金玉之物,問道:「娘娘也不喜歡淩侯夫人麽?」
淩不疑道:「我年幼時,人人都誇淳於氏謙卑自守,願意爲妾侍奉脾氣暴躁的阿母,只有娘娘說她是自甘下賤。有一回我睡著了,還聽見娘娘說,倘若她是淳於氏,哪怕兒女成群了,只要能走,她掉頭就走。」
想起帝後妃三人之間解不開的結,少商重重的嘆了口氣。
次日一早,少商隨淩不疑來到淩侯府邸,一時覺得吃驚。
她一直以爲淩侯這樣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家宅,應該布置的清雅閒散,帶上幾分書卷氣才對。誰知到了才發現,城陽侯府從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的畢恭畢敬,一絲不苟。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彎曲斜翹的飛檐,連案幾枰台全都方方正正,沒有半分多餘的紋飾。
這種氣氛還和淩不疑那座軍營式的宅邸不一樣,淩不疑府明顯是一種懶的花心思布置最後去繁就簡的結果——反正府中也沒女眷,將家宅當軍營管理還更容易些。
而城陽侯府中的肅穆規整氣氛却像是刻意維持的結果,在這個熱烈放飛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了一種异樣的約束感。
淩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過世,城陽侯府如今住著淩侯三兄弟,三兄弟雖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家,外面人皆道淩家手足和睦,孝悌傳家,實在堪爲世人楷模。
對著一群『長輩』,少商規規矩矩的向他們行禮——淩家不但宅邸規整,連人丁都很規整。淩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兒女數人,排排坐在少商面前時,連神情都差的不多的溫煦和善,仿佛一個模子裡澆築出來的人偶。
哪怕在外面各種白蓮做派的淳於氏,此時都一副端莊沉默的樣子,只有在介紹自己長子時熱切了幾分。淩不疑的大弟約莫十五六歲,生的和淩侯甚像,身形高瘦,面目俊秀;相互行禮時,他似乎偷偷看了少商幾眼,然後少商看見淳於氏在袖子下擰了兒子一把。
淳於氏按捺不住,終於說了自己長子已定下親事,而對象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驚,下意識的想去看淩不疑,才想到剛才淩不疑被淩侯叫走了。
她掰起手指頭做算數:裕昌郡主比淩不疑大一歲,淩不疑又比淩二公子大五六歲,所以——「嗯,我記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齡……」
「新婦大幾歲怕什麽,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嘛!」淳於氏搶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這一下子就抱了兩塊半的金磚,果然好姻緣。」
淩二公子心理素質過硬,居然一點羞赧之意都沒有,還有幾分炫耀之情。
淳於氏洋洋得意道:「沒錯,緣分真是天定的!數月前皇后壽辰那陣,我兒在宮門外等候侯爺,誰知迎面撞上匆匆出宮的裕昌郡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少商努力回憶——嗯,記起來了。仿佛當時自己剛和淩不疑吵了一架,然後淩不疑又將上趕著來的裕昌郡主說了一頓,最後皇后說裕昌郡主哭著跑出宮去了……於是,淩二公子就趁機撫慰上了?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家學淵源。
「當時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問。
淳於氏一驚,掩飾道:「程娘子這是何意?」
少商道:「沒什麽意思,那什麽……汝陽老王爺答應這門親事了?」
淳於氏笑道:「老王爺是男人,小兒女的姻緣還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觀修行了麽?」少商笑眯眯的。
淳於氏臉上一僵:「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總之郡主自己願意,老王爺又能說什麽!」
少商哦了一聲:「那可真是姻緣天注定了。不知喜事定在何時啊?」所以是當不了你的老婆就要當你的弟妹麽,裕昌郡主也是真愛了。
淳於氏笑道:「還要等二叔先辦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家結親啦!」
這時淩二叔父趕緊解釋:「幷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侄女。再說了,子晟也定好親事了,自然要等子晟的婚儀辦妥了,才輪到下頭的孩兒。」
「子晟還是對婚儀上心些的好,喜惡什麽的都早些說了,免得到時有不如意的,都來埋怨我……」淳於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你插手!」淩侯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淩不疑。
淩侯面色不善,竟當著闔家的面斥責起淳於氏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了麽!」
淳於氏立刻正襟危坐,低聲下氣道:「侯爺說的是,是妾僭越了。只是妾想著子晟終究是侯爺的長子,咱們總不能一點都不……」
「要給子晟添東西也有我,總而言之,你一丁點都不要插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你,記住了沒有!」淩侯毫不留情。
淳於氏很是難堪,但仍然柔順的躬身稱喏。
——違和感又來了。
少商詭异的覺得淩益與淳於氏幷不像外面傳揚的那樣情深意重難捨難分啊,看淳於氏對著淩侯,比在宮裡面對皇后都更畏懼幾分,著實奇怪。
訓斥完妻子,淩侯招呼淩不疑和少商往屋外走去,繞過龐大空曠的庭院,來到淩府西南角的祠堂,僕從早在那裡清掃擦拭,幷準備好香燭貢果。
揮退衆僕,淩侯只帶著兒子和少商踏入森森幽冷的淩氏祠堂,一通伏倒起身進香磕頭祝禱念叨後,儀式算是告一段落,然後淩侯引著兒子與未來兒媳到祠堂偏廳暫歇。
偏廳裡燒著一座熾熱的火爐,爐緣還熱著一壺酒和一罐酪漿,另幾碟點心。三人圍爐坐下,淩不疑安靜的爲淩侯斟酒奉上,又給未婚妻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酪漿。
淩侯一飲而盡,開懷道:「列祖列宗知道你這樣出息,我們淩家復興有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說起來,我們淩家在前朝也是響噹噹的名門望族,誰知一再敗落,到最後幾無立身之地,要不是子晟的舅父幫扶,唉……」
少商側頭去看,只見淩不疑垂睫不語。她忽然發覺,在淩侯面前淩不疑似乎分外沉默,上回戰前送鎧甲也是這樣,總是淩侯絮絮叨叨的說,淩不疑安靜的聽著。
淩益似乎也不介懷兒子這樣,只是一徑的嘮叨。爲免冷場尷尬,少商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
「前朝幾位陛下可都不是好說話的君主,說句嚴厲都是輕的,尤其那位武皇帝,聽說用丞相如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能從前朝幸存至今的世族有幾家啊,都不容易!」說起這位走位拉風的帝王老兄,教導少商經史的幾位博士常是憤慨不能自抑。
淩侯失笑的險些嗆酒:「韭菜?哈哈哈,少商說話有趣,難怪陛下和娘娘都喜歡你!」他嘆了口氣,「你說的是,我們淩家能幸存至今,如今猶有翻身之力,已是天幸了!」
他轉過頭,對著兒子:「子晟,你別嫌爲父囉嗦。你這回在壽春立功,爲父很是高興,但你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啊?年少時逞能不當心,年歲大了一身病痛啊。我聽說陛下又讓侍醫住到你府裡去了,說要給你好好調養,就算你什麽都不說,我也料到你傷勢不輕!」
少商想起淩不疑肩背上的創口,小小的嘆了口氣。
「聽爲父一句,該閃避時就閃避著些,天下這麽大,能人這麽多,不是什麽事都非你不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功勞是永遠立不完的!天地無限,你却是肉做的,怎能一徑奮力搏殺呢。」淩益苦口婆心的勸說。
淩不疑繼續低頭不語。
某方面來說,少商有些贊同淩益,但她內心深處又有些矛盾,便期期艾艾的反駁道:「話不能這麽說,陛下讓淩大人多立些功勞,也是想找由頭給他加官進爵多多封賞嘛,想叫淩大人未來榮華富貴……」
「誰說非要立功才能榮華富貴啊!」淩益藉著幾分酒意,眼中放出异樣的光芒,「誰說非要血肉搏殺才能加官進爵?」
話音落下,偏廳死一般的寂靜。
少商驚詫至不能言語,自她能瞭解這個世界侯,她所認識的男兒們,下至鄉野的農夫走卒,上至程老爹,萬伯父,何將軍……甚至那個身敗名裂的樓奔,都在這片天地間奮力拼搏,用自己的才智,運勢,乃至闔家性命,上求得君主賞識,下贏得部曲宗族的繁茂。
雖說目的功利了些,但相比死水一潭的醬缸文化,少商能欣賞到這種熱烈積極的進取精神——今日,她聽到淩益的這番話,仿若跌進了一個异世界,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刹那光輝看似光耀無比,輝映穹蒼,但過去就過去了。冠軍侯英雄一世吧,可他英年早逝之後,誰來庇護家人宗族?活到最後,才是活的最好!」淩益一字一句道,「子晟,少商,我們三個骨肉血親,父子夫妻,乃是至親的一家人,我今日把話挑明瞭。」
「陛下的意思我清楚,將來你和少商生下孩兒,定然要挑幾個姓霍,給子晟的舅父承襲香火。霍翀兄長那也是天神轉世的人物,我的孫兒跟他姓我沒什麽過不去的!可是子晟啊,你斷斷不能學你舅父,陛下對你再好,你也不能真把命豁出去了!」
「好好活著,活的越長越好,像鼄蟊一般慢慢織網,聯結世族權貴,繁衍子息,待到枝繁葉茂,待到風雲平息,那就輪到我們了!」
少商看著淩益儒雅和善的面龐,聽他發出呵呵自得的笑聲,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心底發毛的隱懼——因爲,她幷不能說淩益的話是錯的。
淩不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給淩益斟酒,最後淩益醉倒在爐邊,還是淩不疑將他攙扶回居所,交給僕從們。
之後,淩不疑謝絕了午膳,捉著少商就要離開城陽侯府,淩家兩位叔父倒也沒苦勸,只是裝了大大的一車回禮。
臨出門前,淩二叔似乎想拜托淩不疑什麽事,拉他到一邊說話。淩三叔則對少商扯起了家常:「程娘子別被長兄嚇著了。其實長兄最疼愛的就是子晟,他與霍夫人婚後數年無子,我與二兄的兒女都能走會跳了,他才有了子晟,真是拿他當心頭肉啊,誰知……」
他嘆了口氣,「雖說長兄後來也有了旁的兒女,可只有子晟是他親手抱著捧著喂飯哄睡過的,真沒想到他們父子如今會生疏至此啊!」
少商無話可說,只能應景的跟著嘆口氣。
回程途中,淩不疑問少商:「你以爲今日父親的話如何?」
少商道:「我就知道你要問我!唉,好吧,我只是想起了我三叔母。去年年初滑縣不是遭了兵禍麽,老縣令爲了護佑百姓而戰死,當時三叔母說,她對我叔父愛逾性命,但倘若叔父也遇上了同樣情形,她寧肯叔父也在城外抗敵,好過躲在城內苟且偷生。」
淩不疑目光一亮,贊道:「桑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少商點點頭:「但是淩侯的話其實也有道理,活長些總比短命强啊。不過倘若真是事到臨頭,躲無可躲,也不能真當縮頭烏龜啊。所以嘛,你以後少衝鋒陷陣,好好給我待在家裡調養身體才是要緊!適才我翻了你家族譜,除了你大父大母是因爲遭灾受罪,其餘祖宗都活了好長啊!哎呀,也不知你阿母家的祖先壽數幾何,我好像聽崔侯說過,似乎霍家也出了好幾位壽星。你也給我效仿效仿,可別死在我前頭了!」
淩不疑又笑又嘆:「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有個很有趣的异處。」
「什麽异處?」
「無論原先和你說的是多麽正經之事,最後總會被你繞到離題千里,定力差點的,到末了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少商摸摸腦袋:「那你原先想說什麽?」話說其實程老爹才是歪樓的高手,自己怎麽好學不學偏學了這個。
「沒什麽,我都忘了。」淩不疑一掃適才的陰鬱,笑的十分可氣。
第123章 兩處情意
從淩府出來時辰尚早, 外面天寒地凍也不要亂逛, 少商提議兩人去杏花別院蹭飯吃。
「阿媼手藝極好,本來我傅母還不服氣,上回我帶了阿媼風晾的肉脯回家, 傅母就再不言語了!有回阿媼隨口說她原先是管理家務的, 後來你父母絕婚後, 她爲了照看霍夫人才開始學的庖厨, 這真是天賦了!」
淩不疑一頓, 低聲道:「阿父阿母絕婚之後, 許多事情都變了。」
少商默然。改變最大的恐怕就是淩不疑的人生了。
「今年冬天特別冷, 也不知這股寒氣什麽時候過去。娘娘也好,你阿母也好, 這陣子都是病懨懨的,一天到晚的畏寒厭食,可若多燒些炭火又會咳嗽, 哎呀愁死我了!喏喏, 只有我們家的蕭女君,那叫一個虎虎生風精神抖擻, 前兩日剛打了三兄一頓, 說他藉口給萬伯父侍疾躲著不肯讀書。哼, 萬伯父身旁有長兄和二兄在,關三兄什麽事,該!阿母沒燒了他的烏龜殼算他運氣!」
淩不疑哈哈大笑:「萬太守的傷還沒好麽?我以爲他會立刻回徐郡去。」
「早好的差不多了,他是想等阿父回來見上一面。」少商道, 「其實萬伯父才是借病避事的始作俑者,阿母對他一肚子火,偏又不能殺上萬家去打他一頓,便只能打三兄了。」
淩不疑最愛聽少商扯家常,總能讓人心中溫馨柔軟。他柔聲道:「待萬太守回徐郡了,你請幾位兄長和萬家娘子去塗高山別院泡泡溫泉,前陣子驚心動魄,大家又驚又累,現在可以玩耍玩耍了。」
少商點點頭:「別人還成,萋萋阿姊能不能出來我就不知道了。前幾日萬伯母也回了都城,她不是尹夫人是好友麽,看見姁娥阿姊現在學的溫良賢惠,有條有理,當夜就把萋萋阿姊臭駡一頓,然後捧著枕頭痛哭一場。她說將來妯娌兩個免不了要被人比,萋萋阿姊這樣風風火火全無淑女樣,怕要被比到焉支山去了!……喏,這幾日萋萋阿姊正被尹伯母拘著學怎麽做新婦呢。」
淩不疑慢悠悠的笑道:「你也是風風火火,你也沒個淑女樣,裕昌郡主又是聞名都城的賢淑,到時你何止被比到焉支山,沒准要到大小月氏去了。」
少商大怒:「郡主這麽好,你怎麽不去娶她?!」
淩不疑笑道:「因爲我不喜歡賢淑的女子。我就喜歡胡思亂想,胡作非爲,胡吃海塞的女子……」
少商笑著撲過去要打他:「誰胡吃海塞了?!我看你才是胡說八道,胡攪蠻纏,胡編亂造……快說說還有什麽胡字頭的,我想不出來了!」
兩人在車中扭纏著打打鬧鬧,因此時天寒,車厢封的嚴實,外頭騎在馬上的梁丘氏兄弟幷不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麽,隻發覺車身震動,輪轂搖搖晃晃的。
梁丘飛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臉紅了:「這是在外面啊,少主公不會……吧?」
「不會。」梁丘起面色如常,「少主公與小女君大約只是打鬧嬉戲。」
「兄長怎麽知道?」
「因爲我有四位不離不弃的紅顔知己,而你連原本仰慕你的門房老叔之女都能氣跑。」
梁丘飛:……
到了杏花別院,崔侯父子三人毫不意外的叕在。
霍君華這回病的不輕,剛吃了藥沉沉的睡下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淩不疑才能毫無干擾的坐在榻旁,靜靜的凝視生母一會兒。
霍君華已然不年輕了,哪怕平常說話做事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然而歲月和生離死別依舊在她的臉上留下了苦難悲傷的痕迹。
都說淩不疑像其父淩益,少商此時覺得其實淩不疑更像霍君華,一樣飛揚入鬢的秀眉,一樣倔强高挺的鼻梁,尤其是那固執的白晰下頜,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種相貌長在淩不疑臉上剛好,但在女子身上就顯得剛硬有餘柔美不足,致使霍君華的美貌總帶著一股盛氣淩人的意味。越妃就好多了,明明性格更加喊打喊殺,却長的嬌媚婉約——少商很理解皇帝老伯的選擇。
淩不疑垂首看了生母好一會兒,然後輕輕走出寢室,崔家二子已經迫不及待的一邊一個拖著他去外面庭院裡切磋戲耍,少商就與崔侯坐在廊下看他們。
少商看崔侯眉頭緊鎖,試探的問道:「霍夫人這回病的很重麽,我聽阿媼說,這是夫人每年入冬的老毛病了。」
崔侯道:「是老毛病,可如今君華有年歲了,不比年輕力壯時能扛著住病啊。我聽阿媼說你之前三天兩頭來看君華,好孩兒,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你也看見了,這回君華昏昏沉沉的時候比以往都多,湯藥都吃不大下。侍醫說,說……」
「說霍夫人的底子其實是被掏空了,這些年來也不過是靠好吃好喝熬著。」少商低聲道,「可我實在不明白。霍翀將軍在時霍夫人養尊處優,來這杏花別院後,陛下和娘娘的賞賜是源源不絕,什麽鹿筋豹胎野山參雪蓮花,夫人的供養怕是比公主王妃都好。也就是說,夫人真正苦難的也就是失散在外的那兩年。才兩年功夫,怎麽就把身體虧空的那樣厲害啊……」
崔祐想起女神受的罪,眼泪都快掉下來了:「當初我把他們母子找回來時君華都瘦的沒人樣了,一路上鬱鬱寡歡,還是我告訴她淩益這狗殺才又找了新歡,她才打起了精神!可見受罪多少哪能看時間長短,一刀子捅人也就片刻功夫,不也立刻致命了嘛!」
少商覺得不能這樣比喻,但忍下沒說。
「君華是霍家伯母早産生下的,她從小身體不好,有時跟人爭急了還會厥過去,霍家費了好大力氣才保住她的小命!後來爲了淩賊拼死生下子晟,看孩兒病病歪歪的,差點又暈死過去,好在霍家嫂嫂將留給自己兒子的名字給了子晟。說來也怪,子晟自打有了霍家兒郎的名字,身子就一日日好起來了……」
少商笑起來了:「崔叔父好偏的心。也就是說,霍夫人因爲自小體弱,不能有人違逆她的意思,不能有人和她爭辯,不然就會厥過去……到末了還搶了兄嫂預留給兒子的名字?那後來霍翀將軍怎麽辦?」
崔祐想起當時的情形,也笑了:「霍家嫂嫂有個古怪的癖好,就喜對仗工整,膝下三子三女都是排好的名字,分別是不疾,不害,不識,不齊,不韋,不疑……後來『不疑』給了君華之子,他家幼子就只能叫『無傷』了。」
說完這些,他又忍不住替女神辯解起來,「尋常女娘這樣千嬌萬寵的養大,說還不定多麽脾氣暴躁呢,可君華只是嘴硬心軟。小時候她看我生的瘦小,以爲我家貧吃不飽飯,便時不時用小裙襖兜著粟米送來給我,有什麽好吃好喝都不忘記留些給我。唉,如今人家都只記得她口不擇言的壞處了,還有誰知道她其實心地不壞……」
遇到濾鏡有八百米厚的真愛老崔,少商無話可說。
——惹人厭總有惹人厭的道理,說『口不擇言』是在避重就輕,其實霍君華從小就愛撒謊,每每不如意時就會撒謊,霍翀將軍不知爲此給人賠過多少罪。
尤其後來與越妃相爭,霍君華扯過的謊沒一百也有八十,一會兒說隔壁縣的越姮雖貌美但心毒,喜好淩□□僕,一會兒又說她風流媚人,有許多入幕之賓,等後來大家見了越姮真人才知不是如此,霍君華也就無謊可撒了。
最凶險的一次,霍君華誑騙越妃去了個傳聞中屢有賊匪出沒的地方——少商私下揣度,可能霍君華倒幷不是真想要越妃身敗名裂的慘死,只是一股子無腦任性的愚蠢惡作劇。
不過,若非霍翀警覺,救援及時,霍越兩家立時要成血仇。
人是很複雜的,對崔祐而言,霍君華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仙女,對越妃娘娘而言,那就該殺千刀了。也是這次以後,皇帝再不肯對這個自小看大的霍家小妹假以顔色,而最終霍君華也對皇帝死了心,轉而注意起剛遷來縣裡的淩姓俊秀少年了。
想到這裡,少商趕緊將今日早上在淩府的所見所聞挑些要緊的跟崔祐說了。
崔祐破口大駡:「淩老賊這狗殺才!當初就隻仗著溫柔小意哄了君華,若論真刀真槍的本事給我們提鞋都不配!衝鋒陷陣他縮的比誰都快,如今倒抖起來了。少商我告訴你啊,不單裕昌郡主,他們淩家三兄弟恨不能把都城裡所有名門望族功勛貴戚都聯姻一圈,可是人心難欺啊,把諸位老兄弟拉出來問問,若不是霍翀兄長提携他,哪個看得起他了!不過啊……」
他忽然對著少商轉顔一笑,尖嘴猴腮的臉笑的好像個風乾的茄子,少商一個哆嗦。
「淩老賊的話你也別一句不聽,該勸阻子晟的地方還是要勸阻,別一個勁的去拼命。」崔祐笑眯眯道。
少商不服氣的嚷道:「剛才你還叫城陽侯老殺才呢!」
「現在不是當初朝不保夕的時候了嘛,陛下如今威望愈高,有的是四方豪杰來投,還怕朝中無人可用麽!子晟若有個萬一,君華還活不活啦!這事就托給你了啊,到你出閣時,你阿父阿母給你多少嫁妝,叔父我原樣給你辦一份!乖,聽話啊!」
「不用!這話皇后娘娘和萬伯父都說過,我已經有很多嫁妝啦!」少商十分豪氣。
「傻妞妞!嫁妝還有嫌多的!要知道財到用時方恨少!這是叔父家老輩傳下來的祖訓,再對也沒有了!」崔祐拍著大腿訓斥,「你的嫁妝不多一些,將來見了郡主妯娌抬不起頭來怎麽辦?!」
少商慢慢的,一格一格的轉回頭:「我爲什麽見了裕昌郡主要抬不頭來?」
崔祐心直口快:「人家琴棋書畫女紅烹調樣樣精通,在都城裡是出了名的賢良淑德。你呢,聽阿媼說,至今給衣裳縫口子還是歪的!」
少商氣的渾身發抖,奮力從地板上站起來:「崔侯,崔叔父,看在您年高有德的份上,我就不與您爭辯了。但你我緣分已盡,就此告別,天高地遠,無需相送!」說完她兩手一拱,氣鼓鼓的就要走。
崔祐這才發覺惹惱了小姑娘,哎喲連天的連忙起身相攔。
……
爲怕霍君華醒來見到淩不疑又要發作,用過午膳玩鬧了一會兒,少商和淩不疑就要打道回城,崔家父子則打算在杏花別院住兩天。
遠遠回望別院門口,看見崔二不知和父兄說了什麽玩笑話,崔侯一把扯過兒子往空中拋去,然後和長子嘻嘻哈哈的接住次子。
淩不疑看的目中盡是笑意,隨口道:「我年幼時,阿父也喜歡這樣拋起接住我。」
少商也回望崔祐夫子,嘆道:「崔叔父真是用情太深了,唉,你說他與你阿母從小長大,什麽時候開始知道自己喜歡你阿母呢。」
淩不疑笑著搖搖頭:「大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的。」
少商歪腦袋想了半天:「我三兄也問過班小侯,如何知道自己心悅一名女子。班小侯說他曾祖父告訴過他,遇到心愛的女子時,會覺得電閃雷鳴——你看見我時,有覺得電閃雷鳴麽?」
淩不疑仔細想了想,認真道:「那夜燈會麽。我不覺得電閃雷鳴,我只覺你站在那裡,周遭一圈盡是春暖花開。」
少商心中甜蜜,笑的眉眼彎彎。
淩不疑又道:「你與崔叔父究竟說了什麽,適才看他攔著你一個勁的說好話,用膳時還將最肥美的炙肉切了給你。」
少商一僵,故作無恙的小手一擺:「也無甚大事。只是崔叔父最近見我越發賢良淑德,心中喜悅,所以大大的獎賞我呢!」
——嗚嗚嗚,這世上能欣賞她的只有皇后娘娘!這些封建社會的臭男人,一個個見識短淺,審美力腐朽落後!
……
如此又過了數日,程老爹終於跟著韓大將軍班師回朝。
要論這回壽春平叛之戰中最憋屈的莫過於他們這一路大軍,從頭到尾隻撈到十來個殘兵潰將,蓋因崔奶爸怕班級裡的小朋友出意外,所以根本沒半點强攻的意思。
先是淩不疑一輪疾風驟雨般的猛攻嚇破了彭逆陣營的膽,然後崔奶爸再祭出一套套春風化雨的『勸降-離間』組合拳,最後彭真是被自己的心腹捆成粽子丟出城投降的。
皇帝很够意思,雖然程老爹與韓大將軍無功而返,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依舊各自賞賜了好些財帛撫恤,官秩就沒有動彈了。
重頭戲在家裡。
程老爹沒卸甲直接去了萬府,然後老萬同志猶如多日委屈的孩子見了家長,抱著義弟就是一頓撕心裂肺的痛哭,哭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口口聲聲『我以爲再也見不到賢弟了真是生不如死啊啊啊啊啊啊』……
蕭夫人抱著胳膊在旁冷眼看著,萬夫人尷尬到手足無措,除了還沒從太學回來的老大程咏,剩下幾個小輩愉快的吃瓜——此情此景,若非程老爹對蕭夫人一往情深,萬老伯又愛逛bg系的烟花地,少商就快要想歪了。
程姎也長高了許多,性情愈發沉靜溫婉,自從萬鬆柏受彈劾後,她就常來萬家幫著照料老夫人,此時又安靜的幫身體不好的萬夫人忙進忙出,對比的萬萋萋愈發吊車尾——於是,以誇獎程姎作爲開頭,蕭夫人和萬夫人在旁拉起了家常。
蕭夫人已爲程姎擇好了親事,只等幾個月後程二叔從白鹿山告假回家來拍板。其實這門親事挑的很不錯,蕭夫人也是費盡苦心了,若沒有淩不疑做對照,甚至可算是程姎高攀了。然而有了淩不疑這樣光輝閃耀的存在,全都城的郎婿都不够看了。
萬夫人倒很想得開,反正她十二個郎婿加起來都沒有淩不疑有排面,她現在的心願是只要女兒萋萋幸福就好。
哭足一頓飯的功夫,萬鬆柏將挂在鬍子上的鼻涕眼泪抹乾淨,然後把衆人全都驅趕出去,只留下他的親親好義弟說話。蕭夫人早忍耐不住,長袖一擺就往外走,萬夫人苦笑著跟上。
等人都走乾淨後,萬鬆柏才道:「這回九死一生,數度臨險,說起來還是靠著賢弟的佳婿才逃出升天!唉,死過幾回的人了,什麽都看開了,賢弟,今日我想與你談談萋萋和子孚的親事,還有我家的香火承續一事。」
程始心裡門兒清,嘆道:「這事我早想過啦,咱們兩家是過命的交情,如今看來兄長是生不出兒子啦……」
「什麽生不出兒子,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讓我重修什麽祖墳,結果壞了風水……」
「就算不修祖墳不壞風水義兄也只不過每兩年多一個女兒,兒子還是不知在哪兒啊!」
「有女兒好過沒女兒啊!自萋萋出世之後,愚兄我十幾年顆粒無收啊,現在人家都在外面風言風語是愚兄的身體出了毛病呢!」
「胡說八道!哪個敢說義兄你我去撕了他們的皮!」
「你就是活烤了他們也攔不住人家心裡嘀咕啊!」
「那怎麽辦?」程始無奈的坐倒。
「還能怎麽辦啊。」萬鬆柏倚著隱囊,「兒子愚兄我是不想了,指望孫子吧。」
程始眼前一亮:「這我早想過了,幾年前我就跟元漪說『看來兄長是無有子息了』……兄長你別打岔讓我把話說完!子孚是兄長你看著長大的,和萋萋情分也好,將來他們成親後,孩兒過繼給兄長也行,直接叫子孚入贅也行……」
萬鬆柏心中感動,撫著義弟的肩頭,嘆道:「賢弟與我不是骨肉勝似骨肉,才會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入贅嘛,我也想過,可是一來怕你們兩口子心疼,二來我也心疼啊!子孚是多麽爽朗快活的好孩兒,雖說我拿他當親生兒子,可贅婿說出去終歸不好聽。將來他在外頭被人嘲弄了,那還不是在割我們自己的肉!思量再三,我和阿母商量好了,與其將來過繼外孫,不如直接過繼子孚做嗣子!」
程始一時沒反應過來:「過繼子孚?可我們兩家一丁點血緣都沒有啊!」一般過繼不都是挑宗族裡的孩子麽。
「誰說不行!」萬鬆柏喜滋滋的坐起來,「你看陛下跟前的岑安知就過繼了好友的侄兒做嗣子……」
程始無奈道:「第一,岑內官是宦官,義兄和他比什麽。第二,岑內官的親族家人都在戰亂中失散了,剩下的都出了五服。第三……第三我暫時想不到,總之這事不妥,義兄要被人戳脊梁的!」
「戳什麽脊梁!」萬鬆柏冷哼道,「我家那些族人你也知道,早與我勢成水火了。過繼?!哼,我倒是敢過繼,他們敢把孩兒送來麽!再說,我說過繼子孚也不是全無把握的,這些年來我手上拿了好些族人耆老的把柄,到時候打壓一批拉攏一批,再找些德高望重的鄉老說項,事情定然能成!」
他一拍大腿,「我已派人回鄉去去暗中游說了。總之,他們叫我順心了,之前的恩怨我就和他們一筆勾銷,以後多給些甜頭就是了!」
程始細細思量一番,好像…貌似…真的不是不可行啊。
「等一下等一下!要是子孚做了你的兒子,那和萋萋就是兄妹了啊!這這這……」程老爹著急了。
「瞎叫喚什麽!」萬鬆柏閒閒道,「把萋萋也過繼出去不就行了嘛!人家我都選好了,就是我妻兄家。萋萋的舅父舅母沒有女兒,本就疼愛萋萋的緊,這事他們求之不得。」
程始一時頭暈眼花,腦袋轉不大過來:「那嫂夫人能答應?萋萋可是她的心頭肉啊!」
萬鬆柏笑駡:「我看你是累傻了!若不是萋萋阿母答應,我能想到過繼萋萋到妻兄家?你嫂嫂何止答應,自從我跟她說了這事,她高興的都睡不著了!」
頓了頓,他又嘆道,「唉,也就是賢弟夫婦心存寬厚了,讓我摸著良心說,萋萋這樣的丫頭給我家做新婦我也不樂意呀!魯莽衝動又嬌蠻任性,一點做人新婦的樣子都沒有!」
「兄長別妄自菲薄,裊裊也沒好到哪裡去,三天兩頭的和我頂嘴,說出來的話能把人活活氣死……」程始道。
萬鬆柏擺手制止了他:「不一樣的,不一樣!裊裊是心裡有成算的人,宮闈是什麽地方,她說的天花亂墜,你我還真當那裡是世外桃源啦?就算有皇后和淩不疑的關照,她若不是自己有分寸知進退,一樣站不住脚!萋萋就不一樣了,她是真的有口無心沒個計較啊,這下好了,可以把她『娶』回家了,你嫂嫂恨不能把心肝掏出來給你們兩口子做謝禮!」
程始心中混亂:「義兄容我緩緩,讓我與元漪商議商議……」
「你呀!就是沒個大丈夫氣概!」萬鬆柏恨鐵不成鋼,「這種事一家之主答應了還有婦人什麽事!」
駡過後,很快他又笑起來,「誒誒,那你不妨跟蕭氏說,打仗布陣我雖不如你,可積攢家財我有一手啊,只要她答應了,我那萬貫家財就都是子孚的了!以後外面不管,回了家子孚還管你們叫阿父阿母,我又不會計較什麽,哈哈,哈哈哈哈!」
程始看著義兄暢快大笑的面容,心中感動,低聲道:「兄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用心赤忱,可你要想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若真過繼了子孚,將來兄長再生下兒子,那該如何?還有,若將來若萋萋也不能生下兒子,那又該如何?難道讓子孚納妾,那生下的孩兒就與萬家毫無血脉關係了!」
萬鬆柏不笑了,目中似有瑩光,定定的看著程始,一字一句道:「賢弟,我沒你命好,從小血系親緣淡薄。當年我親眼看著叔伯們逼我母親剜目割耳以明志,血淋淋啊!年幼時,他們還暗算過我。這些年來他們更恨不得我們母子早早死在外面,爲的就是想霸占這份家業!祭田和祖産我不會動,可是家父家母和我自己創下的家産就不容他們貪圖啦!」
「那日在密林中受賊匪圍攻,我雖傷的糊裡糊塗,却還記得子孚將我縛在他背上。我身子肥重,把他壓的直不起身來,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捨下我自去逃命——我當時就想,哪怕是我親生的兒子,大難臨頭之時,也不過如此了!」
「這話你別跟蕭氏說——她把孩兒們都教的很好,有勇有謀,心地淳厚。有子孚這樣仁孝的孩兒給我做兒子,是我的福氣。就是要搶走賢弟的一個好兒子,愚兄於心不安哪!」
程始虎目蘊泪,緊緊握著義兄的雙手:「兄長說的什麽話,若沒有義兄全力幫扶,就憑我們夫妻那點人手,早淹沒在兵荒馬亂中了!那年姓陳的盤山賊的要與我火拼,敵衆我寡,眼看要全軍覆沒。是兄長將全副家當挪借給我抵擋敵軍,這是多大的恩情啊……」
「說什麽廢話!八輩子以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你還要來回絮叨,顯得你記性好是怎麽的。你就是這麽婆婆媽媽才總被蕭氏欺負……」
兄弟倆感動的相視而笑,萬鬆柏正打算再攛掇義弟兩句禦妻之道,忽聽外面一陣吵雜,然後是程咏匆忙而慌亂的聲音——
「阿母,出大事了!逆賊彭真忽然在獄中出首,說他與乾安王早有勾結,欲共謀大事!當初銅牛縣的那兩千斤精銅,就是他送給乾安王的見面禮!」
外面廳堂靜了一刻,一個懶洋洋的少年聲音響起:「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長兄你先坐下,歇口氣喝點水嘛。」
「少宮住嘴!咏兒你接著說,是不是牽扯到王家了!」蕭夫人道。
「阿母所料不差!」程咏似乎喘了口氣,「那逆賊還說,若非多年前車騎將軍王淳給他牽的綫,他根本不認識乾安一系。他舉兵反叛之後,也是王淳去信讓他和乾安王府聯結……」
「口說無憑!難道彭真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成!逆賊死到臨頭,還想多拉幾個人墊背,這也不奇怪!」這是程頌的聲音。
「二兄你也別插嘴,長兄急成這樣,必然不只是彭真空口白牙胡亂攀咬!」程少宮道。
「沒錯!彭真留了個心眼。他本想讓王淳替自己向陛下求情,可眼看王淳沒搭理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將藏著的王淳信箋都拿出來了!」
「……長兄,你還是一口氣說完的好。」少商淡漠而清冷的聲音,鎮定又緩慢,「恐怕不止攀扯上王家這麽簡單吧。是不是還扯上了東宮?」
程咏長嘆一聲:「其中有幾封信中寫著——最好能引的陛下御駕親征,然後從中上下其手。只消陛下有個山陵崩,太子就能繼位了,到時就有王彭兩家的。」
第124章 正確的龍椅端坐姿勢
事出緊急, 少商立刻請示蕭夫人, 獲允後回家收拾好行囊,然後帶上蓮房桑菓進宮去也。臨離開萬家前,蕭夫人沉聲囑咐:「好好侍奉皇后, 別的事情不要多嘴。」
少商心知肚明:「我算哪路人物啊, 就想多嘴也得有人聽啊!」
蕭夫人深知轄制女兒不住, 只能歎道:「宮闈兇險, 儲君之事兇險尤勝十倍, 你要好自為之, 不可惹禍!」
少商知其有理, 只能老實答應。
用皇后所賜的令牌叫開上西門,爾後徑直往長秋宮走去, 尚離宮門還有十餘丈遠,少商聽到宮婢的勸阻聲和一個尖利哭喊聲。少商走近一看,果然是王姈。
宮婢們看見少商, 紛紛高興的叫起來——
「程娘子來了!快快進去, 娘娘又病了!」
「少商姊姊你可來了,娘娘從昨夜躺下就一直咳嗽, 可嚇壞我們了!」
「之前翟媼還說, 你若再不來, 她就要使人去你家找你了!」
……
不等少商反應,哭的蓬頭散髮的王姈就撲過來,她滿臉是淚,惶惑不安, 甚至都不敢站著,隻跪在少商腿邊哭喊:「程娘子救救我阿父吧!他和幾位兄長都被捉起來了,都下到北軍獄裡去了!」
少商一愣。對了,這些不屬刑事犯罪,所以不是關在廷尉府。
一名宮婢憤憤道:「王娘子!奴婢們已經說過許多遍了。娘娘說了不見你,你非要進去是抗旨!娘娘現下病著,你在外面吵吵鬧鬧是安心不讓娘娘養病麼!」
另一名宮婢喊道:「王娘子你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們就去請中黃門來拖你走了!」
王姈怒道:「你們這些賤婢!往日一個個卑躬屈膝,現在看我家有難就來踩我一腳!好一群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
少商叉腰道:「她們是宮女,對著貴人們不卑躬屈膝難道還趾高氣揚啊!還有,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長秋宮的人還需要去勢利誰?哪怕皇子公主在這裡都是客客氣氣的,你一個外臣之女倒跋扈的很!」
她本就在宮婢宦官中有些威望,此時周圍的宮婢心中感動,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起來,圍在外一圈的黃門們甚至輕輕叫好。
王姈氣的渾身發抖,一下站起來,叫道:「好你個程少商,我早就看出你奸猾歹毒,如今我家遭難,你終於如了願,可以站在岸上看好戲了!」
「好笑了,你家遭不遭難關我什麼事!聰明的趕緊給我走,別打擾娘娘歇息!」
「我不走,我要見娘娘!娘娘不能不管我們啊,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們家破人亡!」
「哎呀,你這是柿子撿軟的捏啊。娘娘的是後宮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來的,有種你去求陛下啊,來糾纏娘娘是怎麼回事!」
王姈爭辯不過,只能朝著宮門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請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親的份上……」
少商打斷道:「什麼骨肉至親,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個姓的,別叫的這麼親熱!既然你父兄這麼十萬火急,文修君怎麼不自己親自來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長秋宮門忽然大開,只見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宮婢簇擁著,款款從裡頭走出來——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雙手,斂容行禮。
二皇妃緩緩走近,微笑道:「你們在外面吵什麼,我們在裡頭聽見了。」
大公主撇撇嘴:「還能有什麼,阿姈是個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擾母后,少商不讓唄。」
少商笑道:「誒喲我的長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燭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輕笑:「你這淘氣調皮的丫頭,前幾日父皇還埋怨母后,說不要讓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沒你在旁嘰嘰喳喳,宮裡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歎息:「我阿父說了,做父母的訓斥孩兒是慣例,既能警示兒女又能出出氣。可偏偏殿下們個個孝順明理,聰慧懂事,陛下這麼多兒女竟無人可以訓上兩句,可不是只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訓斥我來找補麼?」
大公主笑的花枝亂顫,指著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難怪父皇母后都喜歡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將她說給幾位皇弟們不可!」
二皇妃呵呵一笑,看了眼王姈,對少商道:「你在外頭也聽到消息了麼?你對娘娘的孝心我們都知道,這幾日就勞煩你照料母后了。」
少商心想你和我家蕭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卻恭敬的答應。
「兩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了下去,正要開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氣道,「你就別廢話了,汝父王淳不過庸才爾,這些年來惹下多少爛攤子,若不是十一郎屢次為他補救,父皇早把他免職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牽連了東宮,你還好意思來求情,真是厚顏無恥!」
「殿下。」二皇妃輕聲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張揚,少商在旁冷眼看著。
大公主緩緩出氣,對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后那麼好脾氣,聰明的你趕緊給我走,不然我就讓大長秋過來,以擾亂宮闈的罪名將你杖斃,看哪個會替你說話!」
王姈瑟縮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來仁慧的名聲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折損。殺雞焉用牛刀,待我將王娘子罵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少商,大公主點頭道:「也好,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們走。」後三個字是對二皇妃說的。
兩人親昵的攜手離去,少商望著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擁的宮婢宦官,自言自語道:「早就聽說二皇妃交好長公主了,沒想現在這麼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聽見了,低聲道:「你不知道吧,數月前她們已定下兒女親事了。」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聲音對周圍道:「行了,都擠在這裡作甚,該幹嘛幹嘛去!你們幾個不用守門了啊,快滾!還有你們四個看什麼看,今日這事我往常講的故事精彩麼,真是見識短淺,看我以後還分不分點心給你們吃!你們幾個站那麼高幹嘛,嘴裂的好像鍋蓋那麼大,庖廚那兒不用幫忙啦……」
被她一陣呼呵,周圍的宮婢宦官都低頭笑著離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邊往外拖邊低聲道:「你也看見了,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趕緊走,茲事體大,牽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腳下踉踉蹌蹌,輕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這些信斷斷不是阿父寫的!」
少商腳下一頓:「你說什麼?莫要為了脫罪就胡說八道!」
「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淚哀求,「家父是什麼人我做女兒的還不知道麼!剛才長公主有句話說對了,家父就是個庸才,更兼貪生怕死,只要有醇酒美人哪裡會去謀什麼反!借他十八個膽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問,但此地此時不便說話,便壓聲威脅:「那你發個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說,倘若你父真有謀反的意思和舉動,你就連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家,然後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罵回來不可,但此時她咬了咬牙,居然真照著發了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嚇了一怔。
少商心念轉動極快,立刻又提高聲音道:「……你終於明白了就好,既然想通了,就速速回家去吧!」
不遠處的宮人們聽見都低頭輕笑,心想這位活潑詼諧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掙扎,恭恭敬敬的跪下來低聲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裡了,求你見到他了給我父兄帶句話,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臨被拿去前囑咐我『此事意在東宮』,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家,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請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沒有答話,只點一點頭,然後讓蓮房和桑菓將王姈攙扶起來送出宮去。
來到皇后的內寢,翟媼果然急的不得了,皺紋和白髮都熬出了好幾根,少商趕緊藉口讓她去庖廚看湯藥,然後自己坐到皇后塌邊。
進宮大半年來,少商已經知道皇后與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風楚楚可憐,其實很耐抗,徒手翻倒個把五皇子不是問題(咦,她為啥用五皇子做計量單位)。
而皇后呢,是典型的空殼花生體質,看著頭好壯壯實則不堪一擊,不論是風寒咳嗽還是中暑積食,皇后總痊癒的比別人慢。
入冬以來,皇后本就咳疾復發,累日臥病;字後乍聞彭真出首立刻被壓倒了。此時看她面色發黃,滿臉病容,少商暗歎一口氣,輕輕幫她揉捏綿軟無力的肌肉,還時不時用牛角篦子緩緩刮著她手腳上的浮腫。
室外放著一尊紅泥小爐,紅豔豔的炭火上燒著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氣,通過少商特製的長嘴導管將蒸汽送入室內,使室內空氣不會太過乾燥。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后悠悠醒來,睜眼就看見美麗的少女正聚精會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見皇后醒來,少商趕緊讓宮婢幫忙讓皇后靠著隱囊坐起來,一番拭汗梳頭端水喂粥,兩人才緩緩說將起來。
少商道:「娘娘病成這樣,不如請陛下來看看您?」
皇后虛弱的笑了笑:「陛下這兩三日都沒來,我料他心裡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皺眉,就算太子能從這件事中擇出來,還有王淳呢。總之這些爛事都是我這邊來的。」
少商煩躁,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這些事就讓該煩心的人去煩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了太子殿下,娘娘還有別的兒女要操心呢!」
皇后似乎被觸動了什麼,微笑道:「剛才你來時可見到了大公主與老二新婦?」
少商一陣懊悔,該死的怎麼提起這個話題了。
「我原本希望他們手足同心,尤其是長公主,陛下素來寵信他們夫婦,大駙馬在御前很能說的上話。誰知……呵呵,外敵還沒殺進來,倒先開始窩裡鬥了。」
皇后臉上流露出譏諷與悲哀交雜的神情,「她倆結伴而來,在我面前絕口不提太子,還一個勁的勸我好好養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萬不要去觸龍鱗。她們的言下之意,難道我聽不出來麼?」
「娘娘……」少商握住皇后枯瘦的雙手——搶起家當來誰還跟你講手足之情,半間拆遷房兩個停車位,尋常人家就能打出狗腦子來了,更別說這花花江山了。
皇后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們養他們不夠,給他們榮華富貴也不夠,只要沒給他們至尊之位那就斷斷不夠。」
少商對這種家務事完全沒招,於是道:「娘娘這個咱們也不說了,說說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緒不得開解,所以才纏綿病榻難以痊癒。照我說啊,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皇后看女孩不停的換話題,笑出聲來:「反倒是這事,你沒我想的開了。你可知先父壽壽幾何,我大父又活了幾載。我們宣家人素來壽數不長。自然,先父是早了些,剛過而立就仙逝了,先母比他多過了十餘載。托陛下洪福,我與阿弟到現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麼說這個啊?!」少商起身嚷起來,不肯讓皇后接著往下說,「娘娘你再說我可回家去了,以後都不進宮了啊!」
皇后失笑著連聲哄她,少商這才又坐了回去。她看著皇后精神有些短,便又按著她躺下。
離開內寢前,皇后忽睜眼問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了?」
「是呀。因這回彭逆部曲是投誠,不能將餘部殺頭處罰了事,但也不能讓他們繼續聚集一處了,是以陛下派淩大人去拆家當了。」
皇后微笑:「什麼拆家當,是予他們富貴,換他們卸甲。」
「沒錯沒錯。」少商輕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擔憂,淩大人一聽到風聲馬上就回來的,到時他一定有辦法。」
皇后闔上雙目,輕輕道:「出了這件事,陛下是第一個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個不痛快了。少商你別去鬧子晟,他心裡有數的。」
不知為何,少商從皇后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只能甩甩頭放到一邊。
午後過半,太子頹著背脊來了長秋宮,因皇后睡著了,他只能一言不發的在內寢坐上半天,當暮色漸重時緩緩離去。
望著太子疲憊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不說以前,只說現在。程老爹,蕭夫人,萬老夫人,桑叔母……還有淩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辦法』的人,絕不會束手就擒。哪怕豬蹄叔父程止,雖說笨了些,但也會在兵荒馬亂中到處找尋妻子蹤跡。
形成對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雖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因為他的怯懦無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價值取向,是以看太子這樣落寞,她既可憐,又有些看不起。皇后雖然淡泊端方,但長秋宮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從沒出過岔子啊。
雖說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實在冤的很。可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當東宮不受明刀暗箭的。儲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慣例嘛,要緊的是出了事要有辦法解決啊。
然而太子不能。
於是少商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她和淩不疑現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這條船到底穩不穩啊,會不會翻啊!
次日一早,皇后略覺舒坦了些,早膳還多用了半碗的蔬菜粥,然後岑安知顛顛的跑來了。傳達了皇帝的關懷之意後,特意將少商拉到殿外,言裡言外讓她去見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況岑內官代為傳話就好了嘛,幹嘛要我要去面聖啊。」
岑安知眼神閃爍:「萬一陛下要詳詢娘娘的病況,程娘子可以細細分說。」
少商看著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臉,心念一閃而過,不悅的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
她一把將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齒道:「這幾日陛下心裡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訓我一頓,好你個老岑,前陣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錢都掏出來了!你這麼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兒子放學路上當心點,我見了非痛打他一頓不可,這叫父債子償!」
岑安知聽著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頓罵,心裡卻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了,不禁暗暗滿足。
他也壓低聲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識好人心,娘娘為何病倒難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動陛下召見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風,難道不比陪在長秋宮裡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說兩句好話,到時陛下心一軟,來長秋宮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了麼!」
少商覺得頗有道理,猶疑道:「要是我說話不慎,陛下發起火來,將我罵的狗血淋頭該怎麼辦?」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來,娘子說話慎不慎重,與陛下罵不罵的狗血淋頭,並無多大關係。」
少商語塞。
她斜乜著眼睛:「老岑師傅這麼會辦事,兩面都賣好,將來飛黃騰達,兒孫滿堂,可別忘記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兩眼成線:「好說好說。」
——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女娘,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面前是個最尋常不過之人。無關官秩,無關身體是否殘缺,只不過平日打交道多了關係不錯,相互看著順眼而已。
於是,少商稟報過皇后,就隨著岑安知往尚書台去了,據岑安知說,此時應該只有幾名講經博士陪著皇帝,誰知到了尚書台,值衛宮門的小黃門卻道:「來了好些位大人,這會兒正面見陛下呢。不過陛下適才說過,程娘子來了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頗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後領她往裡走去。
今日君臣會面的地點並沒有選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飲酒敘舊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後,還未踏進偏殿就聽見裡面吵吵鬧鬧。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當初陛下心慈饒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思感恩,還心有怨懟,暗中伺機報復!依臣看來,就該斬草除根!」
然後裡面響起一陣贊成的呼喝,都是『沒錯,正該如此』,『大恩成仇,就該殺光了才是才是』雲雲。
這時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諸位稍安勿躁,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陛下饒過乾安餘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怕是人心有變啊……」
少商暗叫這人厲害,明著看似乎是在幫皇帝,其實也在施壓。
她聽裡面爭辯的厲害,有心退縮,誰知岑安知卻似乎胸有成竹,讓小黃門高聲傳報後大步踏進偏殿,少商只好苦著臉跟上。
今日在場人多,少商下跪叩頭舉臂稽首,將一整套禮節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面看了,輕扯了下嘴角。然後少商又向眾臣行禮:「妾程氏,拜見諸位大人。」
眾臣看在皇帝的面上,也紛紛抬了抬手臂,以示回禮。
短短抬眼間,少商已看清了殿內諸人——
虞侯和吳大將軍是肯定在的,他們前者後面坐了三四個文臣,後者身旁簇擁了四五名武將;大越侯與中越侯也在,他們周圍是些未著官袍的勳貴老臣。
比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獨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后身體如何?」皇帝問。
這話一問出來,殿內眾臣就互相以目示意——雖說今日是非正式場合,但畢竟正在討論國家大事。這種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見一個外臣之女詢問皇后的病情,是十分不妥當的。
少商忽然明白了:皇帝要的就是這份不妥當。
她定了定神,恭敬的回話:「回稟陛下,娘娘從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了,可鬱結不化,氣虛體寒,昏睡不止,一時難以痊癒。」
皇帝冷聲道:「王淳是皇后的親族,出了勾結逆賊這樣的大事,皇后是該病一病了!」
——說的皇后就跟裝病似的,這老頭子壞的很!少商腹誹。
「父皇。」三皇子忽開口,「王淳娶了文修君,因而是皇后娘娘的戚族,而非親族。」
皇帝沒好氣的罵道:「你給朕閉嘴!」然後回頭對少商道,「聽說昨日你與王淳之女吵了一架,朕看你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在長秋宮門外吵架!」
少商暗叫『來了』,皇帝臭老伯果然不肯放過她!
「回稟陛下。」她恭敬的低下頭,「妾並非有意無禮,而是那王娘子口口聲聲車騎將軍是冤枉的,說其父絕無可能私通逆賊!她還說……」
那個粗豪的聲音再度起來,原來是吳大將軍身後一名虯鬚魁梧的武將。只聽他道:「她是王淳的女兒,自然要說是冤枉的,這種話不值一提……」
吳大將軍沉聲道:「陛下讓程娘子說話,你插什麼嘴,退下!」
那虯鬚武將只好忿忿閉嘴。
皇帝朝少商頷首:「繼續說。」
少商道:「王娘子說,王將軍為人庸碌,只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滿意足,去謀逆造反……王將軍哪會那麼有『志氣』啊!」
她抬起頭,可憐兮兮道:「陛下,妾亦覺得王淳將軍沒那麼大的膽子,是不是弄錯了啊,皇后娘娘都擔憂的病倒了…您看…」
「無知女子!」虞侯身旁的一名文臣怫然大怒,「朝廷大事你一介婦人知道什麼!居然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當論重罪!」
這時忽然殿外的小黃門高聲傳報——「衛將軍淩不疑到!」
皇帝微不可查的揚了揚眉:「宣。」
淩不疑進殿行禮,起身後端坐,然後朝剛才訓斥少商的那位文臣道:「李功曹好威風,聽吾婦說話莫非辱沒了您。如此看來,在下以後可不敢與大人您張嘴了。」
李功曹憤然道:「今日御前論政,有這小女子什麼事,她居然……」
「李功曹是眼歪了還是心歪了。」淩不疑打斷他的話,順便不滿的看了皇帝一眼。
「吾婦難道是自己闖進殿來指手畫腳的,難道是自作主張插嘴的。明明是陛下召見,陛下詢問,吾婦據實稟告。李功曹應當請奏陛下,要嘛驅逐吾婦出殿,要嘛讓勸諫陛下不要詢問她,你衝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娘耍威風,也當不得什麼好漢!」淩不疑長眉微挑,聲音中透著一絲少商從未見過的陰鬱。
那李功曹沒再說話,只餘面上憤慨。
「陛下,您是否還要吾婦回稟。若是不用,不如讓她回去。」淩不疑恭敬的上奏。
皇帝咳了兩聲,掩飾的撫著長須:「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肚裡已將皇帝罵了一百零八回了,臉上卻裝的愈發惶恐:「回稟陛下,妾聽聞過世的乾安老王爺膝下有十五子二十一女,文修君僅是第八女,既非最長最幼,亦非最受寵愛,是以老王爺和府中諸公子對王淳將軍也並不看重。」
「程娘子怎麼這麼清楚這些舊事?」虞侯忽然道。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那,那王姈曾非議家父是草澤務農出身的鄉野村夫,妾氣不過,便問清了王將軍的過往,以備日後再見姈娘子,相罵時不會落了下風……」
虞侯呵呵一笑:「你們這些小女娘啊,記仇的緊!」
殿內眾人紛紛輕笑起來,氣氛為之一鬆。
「小娘子這話不假。」大越侯笑道:「乾安老王爺在世時,王淳從未受過重用,兵馬糧草乃至修造課稅都沒他的事,素日有大事商議,也不叫王淳與會。」
他身後的一名勳貴補上:「不過也是因禍得福了,後來乾安老東……咳,老王爺欲行不軌時也沒他什麼事,反倒不曾受牽連。」
少商趕緊:「妾聽說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的第十四子,當年還欺侮過王將軍呢。」
吳大將軍道:「沒錯。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寵姬所出,自小就驕矜跋扈,當年對我等沒客氣多少。」
那虯鬚武將小心的湊上來:「大將軍,那年他還沒馬腿長呢,就想強奪你的愛馬,被你一拳頭嚇了回去!」
然後殿內眾臣,七嘴八舌的說起乾安王府的舊事,多是老王爺志高才疏,諸位公子驕橫兇暴,總之都不是好東西——其中王淳反而聲名不顯,除了出身還算不錯,其餘實在平庸。
「既然如此,那王淳將軍幹嘛要去勾結乾安王啊!」少商趕緊道,「諸位大人明鑒,王淳將軍在陛下手底下多舒服啊,陛下對他寬容不說,還有官秩權位,難道他好日子過膩了,讓乾安王府光復往日榮耀,然後再被小王爺接著欺負不成!」
一位斯文的儒生緩緩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興許王淳只是對乾安王虛以委蛇,待日後大權在握了除掉他便是。有那些信箋為證,臣以為王淳勾結乾安王只是餌,真意是謀反弑君。」
少商立刻辨認出這是最初那個聲音斯文卻用意厲害的人,貌似姓韓。
然後她故作驚異道:「可,可是王淳將軍已經五六年沒法親筆寫字了啊。」
殿內一靜,她複道:「妾曾聽說,五六年前王將軍手上受了重傷,自那以後他再未寫過隻言片語,一應書函都是書吏代筆——這個陛下也知道啊。」
眾臣趕緊去看皇帝,只見皇帝緩緩的點了點頭:「受傷只是藉口,王淳飲酒過多,手抖的不能用筆了。眾卿,是以朕適才說,此案疑處甚多,需詳加審訊。」
淩不疑側頭向少商示意,少商明白自己今日的戲份完結,不過可恨皇老伯不發話她就不能自行退場,只好向側邊挪了挪,讓自己完全被淩不疑的身形遮住。
中越侯皺眉:「可那些信箋中的印鑒與暗記都與車騎將軍府對的上啊。」
皇帝略加沉思:「子晟,你來說。」
淩不疑淡淡道:「臣之前與紀遵大人議論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這話怎麼說?」虞侯好奇道。
淩不疑道:「蓋因那些信箋中所謀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首先,信中說要引陛下御駕親征——陛下並非好戰之君,深知運籌帷幄的要緊,已多少年沒有御駕親征了。壽春蕞爾小地,居然想讓陛下御駕親征,愚蠢的都像個笑話了。」
皇帝微笑著點頭,眾臣開始竊竊私語。
「其二,信中說要在征戰時謀害陛下。這更是可笑之至,陛下身旁心腹環繞,羽林,虎賁,衛軍,三方拱衛。別說如今兵強馬壯,便是當年最艱難時,以陛下的身手都難有人能靠近三步以內。真不知誰敢輕言謀害陛下,簡直癡人說夢!」
殿內眾臣哈哈笑了起來,俱言的確如此。
淩不疑繼續道:「最後一處。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於征伐彭真之時,太子登基……」
「大膽!」吳大將軍大喝一聲。
皇帝擺手:「無妨,子晟繼續說。」
淩不疑環視眾人一圈:「倘若逆賊真的得逞,那麼太子繼位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為君父雪仇,族誅彭真——如此說來,彭真更是難逃一死,何談『王彭兩家共享富貴』?!」
這下連適才那個虯鬚武將都入了神,喃喃道:「這事不對啊……!」
「的確不對。」淩不疑道,「臣已問過彭真,他也覺得信中這些話難以成真,不過還是將這些信藏了起來。」
虞侯沉聲道:「此案果然疑點甚多,應當詳查!」
此時已經無人對乾安一系喊打喊殺了,皇帝滿意的笑笑,扭頭間看見老神在在的三皇子,道:「老三,你怎麼不說話。」
三皇子道:「父皇讓兒臣閉嘴的。」
皇帝無語。
「那好,兒臣說兩句。」三皇子道,「今日,原本父皇要從幾位講經博士中挑一位給兒臣,誰知眾位大人浩浩蕩蕩的衝進尚書台,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不過區區小案……」
那虯鬚武將嘀咕道:「事關謀逆大案,怎能說是區區……」
「這事不過兩解。」三皇子理都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要嘛王淳是冤枉的,那麼找出誰假造信箋就成了;要嘛王淳的確勾結彭逆與乾安王——然彭真已是階下之囚,乾安王不過是掌中之雀。一群無能之輩,能翻出什麼花樣來!我實在不明白,諸位大人這樣興師動眾的……天塌了麼,敵軍打到城下了?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有一位勳貴不肯罷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淩不疑道:「要牽扯儲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信函,一枚東宮的印鑒,如今一切俱是虛無,連王淳的罪都還不能定,大人就不必這麼著急的攀扯了吧。」
殿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大越侯與中越侯無奈的互看一眼,虞侯笑眯眯的搖著便面,吳大將軍悠悠然的將面前的酒水喝完。
李功曹面色陰沉:「敢問三皇子,倘若真查出乾安王爺與此事有涉,該當如何?」
那虯鬚武將也直起身子:「沒錯,難道還要放過他們!」
「謀朝篡位,犯上作亂,依法處置了便是,難道還留著逆賊過上巳節不成。」三皇子連眉頭都沒多動一下。
李功曹與虯鬚武將滿意的坐回去。
少商看明白了,今日來找皇老伯的大致有三撥人。
第一,以李功曹和虯鬚武將為代表的『借機幹掉乾安一系』派,他們多與乾安王府有血仇,而且看起來人數最多,文臣武將勳貴都有。
第二,虞侯,吳大將軍,還有兩位越侯,是被底下人拱過來的——人家家族附庸你,做你家小弟,你也要幫人家出頭啊。何況他們都有些隱秘的小心思。
而少商最無法理解反而是那位斯文的韓大人,看起來官秩不低,但她至今不知其用意。
「行了,既然不是什麼大事……」皇帝視線一巡,「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審審王淳,問清楚內情來報。」
三皇子不甚情緣的應了一聲,淩不疑躬身稱喏。
少商十分興味的看著皇帝,發現從她進來到現在事情解決群臣安撫,皇老伯連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沒變過。語氣始終沉穩,眼神一直溫和,整個人如同佛龕上的神像一般,不驚不怒,適宜閒散,難以捉摸。
他其實什麼都沒說,也未和任何臣子爭論,只是讓眾人自行辯駁,然後一切就都解決了——少商有些佩服皇老伯,龍椅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太子若能學到幾分就好了。
皇帝吩咐完親子和養子,轉頭看見女孩似乎在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心念一動,又道:「若是皇后想派人一同前往,你們也帶上就是。」
少商呆呆的抬起頭,這是在說…她…嗎?
第125章 究竟誰是蠢貨
從尚書台出來, 三皇子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 淩不疑與少商跟在後面,前後相隔了足足十幾步。看三皇子先行折過宮巷的拐角處,少商連忙拉淩不疑的袖子低聲問:「陛下是不是很器重三皇子啊?意欲委以重任。」
淩不疑皺眉:「你這是哪兒聽來的。」
少商道:「其一, 剛才聽三皇子說陛下要給他擇講經博士, 這不是十分看重麼?其二, 陛下幹嘛讓三皇子插手王淳這件案子啊, 這不是要重用…哎喲…」她越想越害怕, 然後腦門上挨了一個爆栗。
淩不疑屈著兩指, 長眼半眯:「其一, 你知不知道自己愛胡思亂想。不知道?不要緊,現在你知道了。」
「其二, 既然知道自己愛胡思亂想,以後有什麼先問過我,不要出去鬧笑話。」
少商捂著腦門, 嘟囔道:「有話好好說嘛, 不要動手……指。」
淩不疑沒好氣道:「陛下給三皇子找講經博士是要讓他頤養性情!」
「啊!」少商眼睛一亮,「三皇子幹什麼了?」
淩不疑道:「你先把笑臉收起來——三皇子原先有個得寵的姬妾, 她的父兄仗著她身懷有孕, 欺壓百姓強取豪奪。十數日前三皇子知道了, 一怒之下,不但將寵姬的父兄捉到廷尉府,還叫紀遵嚴加審訊,最後二死三流放, 家產盡沒。那寵姬得知後當夜就自盡了。」
少商驚道:「那腹中的孩兒呢?」
「你說呢。」
少商驚顫不敢言。
淩不疑道:「陛下覺得三皇子的性情有些暴躁嚴苛,於是要給他找講經博士。」
少商沉默良久,方道:「這件事要看站在哪邊。若是做三皇子的佞寵,自然要提心吊膽過日子,因為主公的性情這樣嚴厲。可若我是尋常打魚種地織布劈柴的,我一定日日祝禱上蒼,求老天爺給我一個這樣的父母官。」
淩不疑也默了一會兒:「你想多了,三皇子只是意在震懾身旁人,免得給自己惹事。」
「然而,受惠的依舊是百姓啊。誒,我說你是不是對三皇子有成見啊……」
少商話還沒說完,只聽蹬蹬蹬一陣急促的足音,三皇子居然掉頭回來了。只見他面色不善的站在拐角處,冷冷道:「你們到底有完沒完,有什麼話不能私底下說!」
少商:果然很暴躁,皇老伯,我覺得一個講經博士可能不夠,追加半打比較好。
淩不疑挑挑眉:「說來三殿下可能不信,我與少商正在說你的好話呢。」
……
因為出的是公差,所以皇老伯特意賜下寬敞龐大的御用馬車。當然,他的原意是讓少商坐馬車,兒子和養子騎馬。可沒想三皇子今日穿了整套正裝,三層曲裾深衣,緩帶玉革加錦緞敝屣,完全不適合騎馬,而他又沒意思回去更衣。
於是,既不夠細心又毫無紳士精神的三皇子一馬當先鑽進馬車,留下面面相覷的淩程二人——風氣再開放,也不好讓訂了親的小娘子和青年皇子單獨坐車呐。
這麼寒冷的天氣淩不疑自然不肯讓少商騎馬,於是他歎口氣,將佩劍與肩甲解下交給侍衛後,拉著少商一同上馬車。
上車後,少商再次肯定淩不疑和三皇子一定有過節——御賜馬車的規制比一般的寬大許多,哪怕三人並排坐都有富裕。適才這兩人甫打了個照面就十分自覺得一左一右靠壁而坐,留下中間足可以再坐三個人的空位。
然後少商發現淩不疑的醋意是自動感應式的。
對著樓垚時,他的酸勁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對上袁慎是季節性降水的溪流,在三皇子身旁那就是枯竭的地下水資源了。於是少商摸摸鼻子,坐到中間位置上。
三個人就這麼沉默的坐著,不交流視線,不出聲說話。車身微微搖晃,車中三人卻紋絲不動,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息。
就這麼活活憋了小半個時辰,眼看要到北軍獄,忽的馬車急促一停,外面傳來一陣嘈雜呼喝之聲,少商細細一聽,發現那個叫喊最大聲最有氣勢的竟是二皇子?!
二皇子大咧咧的喊著:「……讓老三出來!淩不疑就算了,父皇一直派遣他辦差,可老三算怎麼回事啊,憑什麼孤的皇弟都能參與審問逆賊,孤反倒不能去了!這是什麼道理!老三出來說說,父皇憑什麼重用你卻不用孤?!」
然後是隨行的侍衛低聲勸說的聲音。
少商暗罵一聲『二』!同時斷定這事二皇妃肯定不知道,她那種連給太子上眼藥都要拉上大公主的性子,哪會讓老公做這麼腦殘的事!
車內的三皇子笑了。雖說他長的算俊朗,但笑起來實在像個反派。
他看了淩不疑一眼:「看來二皇兄近來過的很順遂啊。這日子過的太順,腦子就不大清醒。一多半的景阩諸臣都與乾安一系有過節,恨不能一氣錘死王淳及剩下的乾安黨羽。我苛察的名聲在外,又非皇后所出,父皇特意讓我跟著去,就是怕人家疑心子晟會看在長秋宮的面上徇私——只有蠢貨才會以為父皇是在重用我。」
少商默默:剛才她也這麼想來著,所以……她的智商其實和二皇子差不多嗎。她開始理解淩不疑了,三皇子的確很討人厭啊。
外面二皇子還在罵罵咧咧,眾侍衛和宦官怎麼也勸不下來,淩不疑皺眉道:「不能讓二殿下這麼鬧下去,別把御史引來了。」
三皇子道:「子晟欲往勸阻?不知子晟打算怎麼說。」
淩不疑凜然道:「以理服人便是,二殿下若不聽,就讓羽林將其驅散,我們是奉陛下之令前去北軍獄,又非自作主張,說到哪裡都不懼。」
三皇子冷笑了一聲:「你還是老樣子,做什麼都要冠冕堂皇。那年東宮長史受賄,你非要暗中羈押,徐徐審訊,險些被奸人脫罪得逞!」
淩不疑道:「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罪人倒是能盡數就擒,可是太子殿下怎辦。那是他頭一回獨自理政,若叫有心人伺機尋釁,豈非因小失大!」
三皇子道:「為政者,當法令分明,幽枉必達,內外無曲縱之私,在上無矜大之色。仁以行法,法以輔仁,方是正道!」
「這些都是正理,餘並不置疑。然朝政並非黑白二色可分,所謂事緩則圓,曲幽通徑。那件事看似尋常,可後頭擺明瞭是衝東宮去的。若真是大查特查,豈非正中幕後之人下懷!」
「笑話!你這是巧言善辯。天下煌煌,若無正法,豈有明道盛世!」
「事有輕重緩急,儲君不穩,朝堂焉善?」
……
三皇子與淩不疑都是高個男子,就是坐著也比少商高出一頭。於是他倆就隔著少商頭頂,你來我往的激烈爭辯起來,少商只能托著下巴默默聽著。
「誒…那啥…二殿下還在外面叫駡呢。」她弱弱的舉起小手,輕聲提醒兩位大佬。
兩人同時停言。
淩不疑順了口氣,才道:「三殿下既然不滿在下勸阻二殿下的法子,不知您有何妙法可解眼前困局?」
三皇子冷哼一聲,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麼,冷冷一笑:「我要去告訴二皇兄,其實眾兄弟中我最喜愛的就是他。」
少商不防,啊了一聲去看三皇子——這是真的嗎,她怎麼覺得這麼詭異呢。
淩不疑含氣而視。
三皇子道:「每回東宮出事,總不免有人疑心到我頭上。不過因有二皇兄在,我便少了大半麻煩。論嫡論長,東宮真有閃失,好處也輪不到我頭上。我要去謝謝二皇兄,這麼多年來為我擋住了許多流言蜚語,甚謝甚謝!」
「然後惹怒二殿下,兩位皇子當街在外大吵一架,讓陛下顏面無光?!」淩不疑沉聲道。
眼看三皇子眉頭豎起,一**戰又要開始,少商忍無可忍,重重道:「三殿下,淩大人,兩位稍安勿躁,不如讓妾身出去勸阻二殿下吧。」
說完也不等三皇子和淩不疑點頭,她就迅速鑽出馬車。
少商並不下車,隻半坐在駕夫身旁的位置上,掏出手帕朝不遠處的二皇子揮了揮。
美人倚紅袖,笑靨頻招引——二皇子本就喜好美人,對美人更帶了幾分寬容,見狀便緩緩策馬到車旁。
等到二皇子來到車旁,少商立刻收起笑容。
她讓駕夫和侍衛們走遠些,然後冷淡道:「三殿下與我們是奉旨去北軍獄協同審問的,我勸二殿下還是趕緊離開的好,別回頭招來陛下的責罰。」
二皇子大怒:「你也拿父皇來壓我!」
「二殿下說笑話了,陛下是天下之主,哪個壓不得了。」
二皇子一噎。
少商繼續道:「其實我與二殿下話都沒說過幾句,您與陛下父子之間的事,也不是妾身一介小小女子能管的——我只是心疼二皇妃罷了。」
二皇子面帶疑色:「皇妃怎麼了?」
「前陣子我在小鏡湖旁的山石林中,看見殿下與一名宮婢拉拉扯扯,親親我我,好不快活。」少商道。
二皇子面色發紅:「你,你胡說!」
「不巧我正認識那宮婢,仿佛是叫碧……池?」少商托腮凝思。
「是碧柳!」二皇子脫口道。
「對,就是碧柳!」少商一拍手掌,「二殿下真好記性!」
二皇子臉色開始由紅轉綠。
「咦,我何為要說『殿下好記性』呢?」少商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道,「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吧?」
二皇子張著血盆大口,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少商淡淡道:「入夏前,宮裡曾放出去一批宮婢。其中有一個叫水蔓的,隨即就被二殿下收進府中了吧。不妨告訴殿下,那水蔓原本並不在出宮之人的名單上,是我添上去的。」
二皇子張口結舌:「你你你……」
「當時水蔓身上有了動靜,正當殿下打算向皇后坦誠過錯,然後討要這名宮婢時,她卻被放出宮了,殿下當時還暗覺大幸吧。」
這『二』皇子心地還算不壞,沒想著殺人滅口,而是把人弄進了王府當姬妾——也不知二皇妃知不知道這水蔓的來歷。
二皇子此時再不敢發飆了,囁嚅道:「那…可要多謝你了…」
少商眼含薄霜:「這件事可大可小,真鬧大了,論一個穢亂宮廷的罪名也不算什麼。當時娘娘正病著,殿下還敢拿這破事去煩擾她,是想氣死她不成!」
二皇子張口結舌:「不不不,孤沒有這個意思,孤孝敬母后還來不及呢……」
「不過嘛,這事娘娘不知道無妨,二皇妃倒是不可不知啊,皇妃又沒生病。哎喲喂,我忽然想起來了,二皇妃雖沒生病,可最近又有身孕了吧。」少商愉快的看著二皇子的面皮繼續一輪輪變色。
她細聲細氣道,「可憐呐,皇妃對殿下一心一意,不但勞損身體頻繁生育,還為殿下殫精竭慮日夜籌謀。這身孕還沒滿三個月呢,最該好好歇息的時候,昨日她卻拉著大公主去見娘娘。二皇妃這樣,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憂啊,妾一個外人都要生出不忍之心了……」
「你你你別告訴她!至少別在這時候說——她這次懷相不是很好!」二皇子憋半天憋臉通紅,「我這就走!你什麼都不許說!」
……
少商坐回兩位大佬之間,車隊再度啟程。
車內一度安靜,三皇子忽問:「二皇兄的這些陰私都叫我聽到了,這妥當麼?」
少商道:「無妨。」
三皇子冷笑道:「別說什麼信得過本皇子的為人,也別說因為本皇子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雲雲……」
少商奇道:「哦,原來殿下是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的為人麼?那可太好了,妾也不大會看人,是以一點也沒看出來。」
三皇子:……
少商解釋道:「妾說『無妨』,是因為事後妾就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訴陛下了。」
三皇子凝固中。
「娘娘體弱,可陛下身強力壯,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擒鱉。」——言下之意,皇帝是不會被兒子氣死的。
三皇子動了動嘴唇:「後來,父皇怎麼說?」沒打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麼!
「陛下當時沒說話。不過……」少商歪頭想了想,「第二日我大意放跑了娘娘的紅尾錦鯉,陛下沒責駡我。」
「第三日我將荀子的話錯認做莊子的,陛下也沒訓斥我。」
「第四日……」
「好了你不用說了。」三皇子揉著太陽穴。
車內再度安靜。
過了片刻,淩不疑終於忍耐不住,側過臉去發出一陣歡快的悶笑——當著三皇子的面,他撈來女孩的小手,十指緊扣。
第126章 招認
與威名赫赫的廷尉府不同, 北軍獄從外表來看不過尋常的高門府邸, 也就是外面守衛的軍卒多了些,拒馬石墩密了些,最有特色的還要數門口那兩尊三米高的狴犴像, 通體由黝黑粗糙的青石打磨而成, 然獠口與利爪處卻用森森青銅鑄成張牙舞爪之態。
鎮守北軍獄的是一位笑口常開的胖大叔, 其貌不揚, 其名不顯, 不過看三皇子與淩不疑待他十分凝重有禮的模樣, 少商猜他必有過人之處。
在各種犯罪等級中, 無論縱向橫向比較,謀反都屬當之無愧的南波灣。當然, 根據具體執行程度,謀反還可以分作——意圖謀反,聯結不軌(文的), 興兵作亂(武的)。作為最高罪行中的最高等級, 少商於是一直走到獄府最深處才見到被崔奶爸完虐的彭真。
老彭本想深切痛悔自己原先不想造反不知怎麼鬼迷心竅說不定是中了奸人的巫術來著,可惜今日來審案的兩位青年大佬對他的訴苦毫無興趣, 徑直問了王淳之事。
彭真咬牙切齒道:「王淳這個孬種, 寫了那麼多信來鼓動我, 一樁樁說的天花亂墜,說到底卻是要這要那。騙了我許多銀錢糧草,卻不見有半分動靜,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對他將信將疑!壽春富庶, 我那兒最不缺的就是錢,從姓王的第四封信函起,我陸續給乾安王府送了好幾批錢糧!x的,全喂了狗了!」
「除了王淳的信函,你可與乾安王府的人有過聯絡?」三皇子問。
彭真道:「每回我遣人偷偷送錢糧過去,那邊的人都是收了就走,連句謝都沒有,王八蛋!偏偏這事又不能大張旗鼓,我也只好忍下了,還勸慰自己人家那是行事謹慎,誰知……哼,一群屬貔貅的,隻吃不拉!」
「也就是說,王淳在信中要你做的,就是源源不絕的給乾安王府送錢糧?」淩不疑問。
彭真道:「沒錯。起先我送了幾回,後來看乾安王府來收東西的人無禮,就不肯再送了。直到……咳咳,直到我鬼迷心竅犯上作亂,心想多拉一個幫手也好,就將馬榮送上來的兩千斤精銅也送了過去。可是,誰知又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老子都兵敗被擒了,乾安王府的王八蛋們都沒半分動靜!」
少商望著結滿蜘蛛網的漆黑屋頂,喃喃道:「怎麼聽起來像是在騙錢啊,乾安王府很缺花用麼。」
三皇子斥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行兵打仗花錢最是厲害,乾安王府聚集這許多錢糧,難道不是圖謀不軌!說是騙錢缺花用,豈非避重就輕!」
少商奇道:「殿下為何這樣生氣,這些妾都知道啊。妾的意思是,乾安王府因為要圖謀不軌,所以缺錢花,然後去騙錢啊。」
三皇子身形一凝,用力甩動寬廣的長袖,扭過頭去。
少商摸摸腦袋。她發現三皇子和皇老伯的相像之處了,他們的生氣點都很奇怪。
淩不疑凝目沉思,一雙俊美的長目深晦不定。隨後他繼續發問:「你被押解都城後,可有與王淳聯絡?」
彭真氣的渾身發抖:「事關我闔家幾十口人的生死,自然聯絡他了。可王淳這王八蛋居然死活不肯為我求情,還叫人來誆我,說只要我不將他的事洩露出去,他就保我家人性命!見他x的鬼了,老子被他一騙至此,難道還會信他的鬼話!」
淩不疑道:「是以你反而要出首,向陛下告了王淳一狀。」
彭真冷笑道:「老子若非痰迷了心竅要謀反,如何會受王淳這老狗的騙!你當姓王的是什麼好東西麼?事到如今,若我一味保守秘密,家人反而有被殺人滅口之險。反而我將一切抖摟個乾淨,我家婦孺尚有一線生機!」
淩不疑略一點頭。
三皇子負手而站,輕蔑一笑:「彭大人能想到這點,倒是個聰明人啊。」
少商笑的眉眼彎彎:「小聰明而已,真聰明就不會謀反啦!以卵擊石的懸殊差距,居然還要舉兵,真是叫妾大開眼界!」
三皇子胸膛略略起伏,拂袖扭頭不睬人。
淩不疑問完彭真,三人又去了另一間條件稍稍優渥些的囚室。彭真是興兵作亂的大罪,死罪難逃,而王淳的罪名還有的磨——胖大叔分的很清楚。
王淳一看見淩不疑就想要撲上來痛哭,可惜身上系了重重的鐐銬,而鐐銬的一段又打入石牆,於是他能做的只剩下痛哭了。一邊哭一邊喊冤,反反復複說自己絕沒有勾結乾安王府,更沒有給彭真寫那些反信。
信函雖不是王淳寫的,可是送信的人是王家的,信函上的印鑒與暗語都是王淳慣用的,於是淩不疑便問王淳此事何解。
誰知到了關竅之處,王淳反而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淩不疑十分耐心的反復詢問,王淳卻始終掛著眼淚含含糊糊。
三皇子冷聲道:「想死的人救不了,他既不願意說,我等何必替他著急。到時候,論罪殺頭,抄家滅族就是了!」說著,就要揮袖走人。
王淳嚇的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告饒。看著這麼個高壯的漢子匍匐哀求,少商心中略生不忍之意,可是王家的信使,王淳的印鑒,用慣的暗記,這些抵賴不掉的啊……
少商在袖中捏著手指細細盤算,隱隱有了猜測。她目光微抬,觸及淩不疑的視線——她忍不住笑了,心中明白淩不疑也有同樣的猜測。再看三皇子,只見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悠然而站,並不著急的模樣。
她心想,估計三皇子也差不多猜到內情了,不過他並不在乎。王家也好,乾安王府也好,與他有什麼相干,興許在他看來都是麻煩,索性一併清理了更好。
即便是淩不疑,連續詢問幾次未果後,也有想走的意思了。只聽他朗聲道:「既然王將軍不願吐露內情,我等也無法幫上忙了。三殿下,我們不如就此……」
「能否……」少商忽然出聲,「讓妾與王將軍說兩句。」
三皇子立刻把眉頭豎成兩把刀叉,淩不疑趕緊搶在前頭說:「你是娘娘身邊的人,想問什麼就問吧。」三皇子渾身冒著冷氣,不悅的將整個人背過去。
少商上前一步,誠心誠意道:「王將軍,老實跟你說了吧,事情牽涉至今,你想全身而退是不成了,更枉論官秩與權勢。能保下一條性命,合家團聚,就是上上大吉了。你以為你抵死不認,陛下就會說『哦,看來不是王淳幹的,就讓他回來接著做車騎將軍,繼續掌兵權享權勢好了』。將軍,你以為這可能麼?」
王淳貪戀富貴不是一日兩日了,心中存的妄念正是性命也要榮華權勢也要。這些年來他被淩不疑搭救慣了,是以心存僥倖,想著淩不疑還會繼續出手。適才看淩不疑扭頭要走時,他就心涼了一半。
「你死活不肯說出實情,那麼這串通謀逆之罪是跑不了了,到時候王家有誰能看護呢?」少商蹲下身子,循循善誘,「姈娘子曾與我說,文修君一心隻念著娘家,從來不管他們兄妹。可憐王將軍膝下這些兒女,最小的還不足三歲,到時他們該依靠誰去呢?」王姈當然沒說過這些,是翟媼說的。
三皇子緩緩轉過頭來,看向淩不疑的目光透著十二分的不贊成——你居然什麼都告訴家中婦人,還讓她插手插嘴,這實在不妥!
少商繼續發揮演技,滿懷憐惜的歎道:「其實官秩權位不過是過眼雲煙,要緊的是性命與骨肉,王將軍仔細想想啊……」和王淳這種人曉之以理是沒用的,只能誘之以利。
王淳的心思開始活泛了。
沒錯,官雖然沒法繼續當了,可他還有錢啊,回原籍也還有田產和人望啊!有皇后在,該處罰的處罰後,皇帝總不至於會將他的家財剝的一絲不剩吧。總比自己死了後全家落入妻子手中強吧。依妻子的做派,沒准他前腳死了,後腳就把王家貼補給乾安王府了。
於是他全說了。招供的巨細靡遺,積極主動,還十分熱情的幫忙提供查詢方向。
三皇子無可不可的冷哼幾聲,淩不疑則趕緊回宮請示皇帝,得到明旨後立刻兵圍車騎將軍府邸,將裡外裡圍了個水泄不通。之後,該拿人的拿人,該拷問的拷問,不過半日功夫,人證物證都有了。
案情清楚後,皇后反而可以出手了。
她將王姈與王家幾個年幼的孩兒接出府來,放在自己的別苑照看,少商奉命去送東西時,王姈拉著她的手急的直掉淚,「……怎麼會是我阿母,是不是又弄錯了!」
少商掰開她的手指,慢悠悠道:「要不你再發個毒誓,照前兩日的老樣子就行。」
王姈怔怔的坐倒,沒有說話。
「是吧。連你這個做女兒的都不敢下定論吧。文修君盜竊丈夫的印鑒,又指使自己的奴婢假冒王將軍的名義去勾連彭真,就是為了給她阿弟搭橋鋪路,聚攏錢糧。然後呢,她想做什麼,讓乾安小王爺舉兵謀反?再現往日輝煌?」話說,在這年代,少商已經很久沒看到像文修君這樣純天然一根筋的扶弟魔了。
「阿父和兄長們身陷囹圄這些日子,阿母就這麼看著……?」王姈面色蒼白,目光空洞,也不知這話是在問誰。
少商憐憫的看看她。對於扶弟魔來說,只有娘家兄弟才是親骨肉,是光,是電,是唯一的神話。自己嫁的和生的,那都是外人。
王姈無聲的落下眼淚,將視線聚到少商身上:「陛下打算…打算怎麼處置我阿母…」
處置?還能怎麼處置?文修君和皇帝是同族,又是王女出身,推出午門一刀兩斷是不可能的,大約不是白綾就是毒酒了。
不知為何,少商忽覺喉頭乾澀,心頭隱隱籠著一片陰霾。
她覺得很不舒服,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第127章 暗湧
少商所料不差, 次日一早, 皇帝將淩不疑搜集來的口供和物證鋪滿了一案,讓幾位重臣一一過目後,就派岑安知捧著白綾和毒酒去了車騎將軍府。王姈央求皇后讓她去送生母最後一程, 皇后無奈的歎息, 然後讓少商送王姈過去。
少商走前順手從庖廚中端出兩碟自己剛烤好的糖燒餅, 捂在暖巢裡帶去。
這不是少商頭一回進車騎將軍府, 王淳喜好飲酒宴客, 以前她也隨淩不疑來走過過場。王淳與萬鬆柏的審美很一致, 都喜歡堆砌金銀珠玉, 不過萬老伯走的是暴發風,恨不能亮瞎賓客的狗眼, 王淳至少知道在玉欄金柱外面裹層薄紗,聊表含蓄。
不過此時王府已是物是人非,平常無時不在的豪奴美婢都不知哪裡去了, 地上堆著泥濘肮髒的積雪, 枯枝敗葉零落四散。一路過去,王姈看著這片蕭索敗落的景象, 又是一陣傷悲難抑。好在淩不疑厲行約束, 女眷財物倒未有什麼損傷。
來到重兵把守的主居處, 岑安知微笑的朝少商拱了拱手:「聽聞兩位女公子要來,奴婢就在外頭等著了,等姈娘子與文修君說完話,奴婢再來奉行陛下的旨意。」
王姈垂淚道謝:「多謝岑內官通融, 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避我家猶如蛇蠍,岑內官真是仁厚之人。」
岑安知笑意不變:「好說好說。」
少商站在後面衝他齜牙咧嘴:你一個要送人家親媽上黃泉路的,居然還裝的這麼慈眉善目高山流水,真是好修行啊!
岑安知全作沒看見,領著一眾小黃門從兩女身旁經過時,他貼身的小侍笑呵呵的從蓮房手中接過那個裝有暖巢的食籃。
隨著王姈走入屋內,少商見室內一片狼藉,曾經精緻華貴的擺設俱被摔砸的不成樣子,文修君坐於內寢榻上,全身上下的飾物都被搜了去,頭上也隻挽了個圓髻,嘴裡罵罵咧咧的,具體內容無非是『王淳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居然敢出賣老娘』雲雲。
王姈含淚上前,雙膝跪下。
文修君沒從榻上起來,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狠毒之意:「你來做什麼,你自小與你阿父親近,如今趕著來給我哭喪麼!王淳這個趨炎附勢兩面三刀的小人,當初父王擇他為婿,大加提拔,這是何等的恩義,他不思回報,居然向仇人卑躬屈膝,簡直該千刀萬剮!」
王姈僵硬的跪在地上,痛苦的望向生母。
少商卻不跟她客氣,上前一步道:「文修……哦不,陛下已褫奪了您的封號,那妾身就稱呼您王夫人吧。夫人啊,王將軍就算不娶您,難道就要餓死窮死了不成?王家本來就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娶不娶您,都是當地望族,不愁吃喝噠!」
文修君倏然瞪了過來,少商絲毫不懼,繼續捶打:「至於『大加提拔』,您在說笑話麼?經過當年事的老大人們沒一個不知道令尊毫不看重王將軍,王府裡哪怕一名小小裨將都比王將軍這個郎婿更有臉面些,這也算『恩義』?若真以重不重用論恩義的話,陛下對王將軍豈不更有百倍千倍的恩義?!」
文修君怒喊一聲:「賤婢,你敢非議我父親!阿父何等英雄豪傑,他縱橫天下之時,你等草芥庶民還不知在何處苟延殘喘呢!」
「您算了吧啊!這天底下最英雄豪傑的那位如今坐在龍椅上。」少商眼皮都懶得抬,「陛下當初身家沒令尊豪富,人馬沒令尊多,如今結果如何,哪怕沒長眼睛的也都知道了。我說王夫人啊,吹牛也得有個限度,就適可而止吧。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夠了腦子發昏,和你那些被流放至荒僻之地的姊妹們一道過兩天苦日子,你腦子就清楚了!」
文修君氣的渾身發抖,論嘴炮,她哪怕把親爹連同十八代祖宗都從棺材板下拉出來都不是少商的對手,於是她只能衝著自己女兒發火:「孽障,你是嫌我死的不夠快,特特找這賤婢來氣死我的不成!」
王姈慢慢擦乾了眼淚,恭敬道:「女兒是阿母十月懷胎生下的,阿母就要……女兒怎能不來相送。況且,女兒也有兩句話想問問阿母。」
文修君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阿母,您是不是受了小舅父的欺騙,給他們利用了而不自知?這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啊!」王姈越想越害怕。
文修君怒駡:「什麼『他們』!乾安王府是我們的根!沒有乾安王府哪有你這孽障!」
王姈不甘心的哭道:「阿母,我聽說外大父還在時,小舅父根本沒將您看在眼裡,平日對您多有輕慢,你何必為了他自毀前程啊!」
文修君固執道:「這不單單是為了你小舅父,也是為了重振乾安王府的聲名!為了你死不瞑目的外大父,我非要幫你小舅父不可!要不是你那蠢材父親始終無法遮掩,待你小舅父事成,你就有乾安王府做靠山了!」
少商掌心一痛,伸手來看,卻見自己的小指指甲已掐斷了。她緩緩走開些,略背過這對母女,輕輕給自己手掌吹氣。
王姈睜著淚目,尖叫道:「什麼靠山不靠山的!別說小舅父萬萬不可能成事,便是外大父還在,連阿母都沒沾上乾安王府的光,何況我?!」
文修君指著女兒氣急敗壞的痛駡:「你這毫無心氣的孽障,果然是你那蠢材父親的種!」
王姈急促的喘氣,努力道:「好,這且按下不提。我只問阿母,您冒了阿父的名義去為舅父聚集錢糧,若是事發,別說阿父難逃一死,幾位及冠的兄長最輕也是流放,除了阿母能藉著皇后逃過罪責,王家滿門皆要遭難,阿母難道……絲毫不顧及這些?」
文修君沉默了,就算不關心丈夫死活,兒子們到底是她親生的。片刻後,她道:「為了成就大事,有些也顧不得了……」
少商呵呵冷笑,覺得槽多無口,王姈慢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此時她臉上已看不出哀戚了,反而鎮定的離奇。
「阿母。」王姈輕輕叫道,「女兒想問的都問完了。現在想告知阿母兩件事,好叫阿母走的安心。」
文修君臉上猶疑:「什麼事?」
王姈道:「昨日,乾安王被陛下拘到都城,陛下責問他意圖作亂,誰知他將一切都推到了阿母身上。舅父說,他既不知道這些錢糧是來自彭逆,也不曾有過謀反的意思。只是因為封地貧瘠,他才向央告阿母,索要財帛,好讓姬妾兒女過的寬裕些。」
文修君猶如受到重擊,身形不穩,定了定神後,她強笑道:「阿弟這樣說也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總要先保下性命再說。」
王姈又道:「還有一事。」
少商側眼看去,發覺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與適才文修君十分相似的狠毒。
王姈道:「人人都說阿父庸碌無為,其實不儘然。阿父縱是再無能,至少有一樁好的,那就是識時務。外大父有二十多個女兒,十幾個郎婿,陛下為何單單予阿父以高官厚祿,好安撫外大父的餘部?當初皇后未嫁陛下前,阿母與娘娘也不見得格外姊妹情深啊。」
她一字一句說的分外緩慢,似乎要生母聽的清清楚楚。
這次輪到文修君呼吸急促了,她隱隱察覺到什麼。
王姈繼續道:「女兒來告訴阿母。這是因為當初外大父舉兵叛亂時阿父察覺到風聲,暗中給陛下報了信。雖則陛下早有防備,但也念阿父的功勞。後來阿父私下對女兒說,當時雖然外大父遠較陛下兵強馬壯,但他以為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文修君全身顫抖起來,喉間咯咯作響,雙目突出,憤恨難言。
王姈笑了笑,又補上一句:「阿父還說,其實外大父帳下的那些將領中,有如此念頭的不止一個兩個,他們都覺得陛下才是當世無雙的真英豪。不然,外大父怎會兵馬未動,就事敗之勢無可抵擋。」
文修君終於能動彈了,瘋了似的撲過來,少商一腳踹開大門,守在外頭的僕婦們立刻衝進來制住了文修君的雙臂。
王姈再度跪下,聲音鎮定安穩:「女兒就此拜別阿母,願阿母來世安好,無災無難,萬事順遂。」
文修君被反剪雙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她發狂的大喊大叫:「王淳,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出賣我父親……」隨即被堵住了嘴。
王姈最後看了她一眼,隨即跟著少商走出門外。岑安知見兩女出來,笑的活像枚糖燒餅,然後領上小黃門大步踏進居室,同時在身後關上大門。
王姈定定的看著緊閉的門扉,雙手十指緊握,用力到指節發白。她低聲道:「阿母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寧肯讓我們去死也要護著乾安王府。這樣的母親,我絕不原宥!」她回過頭來,衝少商勉強一笑,「回去後,我斗膽要向陛下上書一函,到時還要請娘娘代為呈上。」
少商道:「你要向陛下說什麼?」
屋裡傳來掙扎撲騰的聲音,顯然文修君不甘願如此平靜的自盡。
王姈恍若未聞,臉色蒼白的繼續說:「……我們王家本是謀逆不軌的乾安餘孽,然而承蒙陛下仁厚慈愛,寬宏大度,這些年來容忍父親的平庸無能,給予我家榮華富貴,王氏一門感恩不盡。家母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早已仁至義盡,要如何處罰王家都是理所應當,王家上下絕不會有半分怨言。對小女子而言,陛下不但是掌管天下的君王,還是一位慈祥的長輩,小女子會日夜拜求上蒼,護佑陛下萬壽無疆,安康無憂……」
此時,屋內傳出一聲痛苦嘶啞的淒厲叫喊,應是文修君服下毒酒後發出的聲音。王姈再也熬不住了,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當夜王姈就發起燒來,她居然強撐著還是寫完了信,然後請托少商轉交給皇后,皇后看完後遞給皇帝。王姈的書法文采都算不上高明,不過勝在情真意切,恭順謙卑,以及……呃,馬屁山響。皇帝讀後果然氣順許多,對王家的處罰便又輕了三分。
原本只給王家留三成家產的,現在改為隻罰沒三成;王家父子原本要流放閩南的,現在改流放荊南了。同時皇帝還賜王姈一份嫁妝,並加了她的未來郎婿一個散職虛銜——王姈嫁的就是荊州江夏的望族,何況還有大把家產,王淳老哥顯然將來壞不了。
彭真和一干附逆他的黨羽,以及家中有所參與此事子侄盡皆論罪,家產抄沒,各家成丁流放瘴南,其餘婦孺孩童發回原籍——當時曾有幾位大人表示處罰輕了,這樣扯旗造反的大罪居然沒有滿門抄斬。皇帝發話,難道非要學前朝動不動就族誅?
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眾臣都沒再反駁。
反倒是將罪責推的一乾二淨的乾安王似乎最遭皇帝的厭惡,至今被關押在北軍獄裡不聞不問,周遭的謀士親隨都快被殺光了。
眼看雨過天晴,正當少商以為太子終於可以不用再愁眉苦臉之時,朝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少商注意到的韓大人,在皇帝給彭真王淳論罪後忽然提出,應給太子下一道問責詔書,令太子好好自省,警醒日後,好規制身旁親近之人。
皇帝勃然大怒,兩日內下了三道問罪詔書,讓韓大人自認『僭越逾禮』之罪,這位斯文的韓大人也是個有氣性的,二話不說認了罪,然後就自盡了。
皇帝情形過來就後悔了,追賜韓家財帛糧食,安撫家屬,並讓有司以重禮安葬韓大人。
一時間,朝中固然無人再問責太子了,但東宮也門庭冷落。
少商看皇后鬱鬱寡歡,只好去主動去勸慰太子,找到太子時他正坐在東宮側殿外的臺階上,淩不疑站在一旁陪著。
夕陽西下,空無一人的階陛上籠著一團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淩不疑身前卻劃出一條長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淩不疑大步上前將她拎過來,按在階梯上坐下,戲謔道:「你喘的像個破風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后再給你添十個博士授課,你也不像個淑女。」
少商很難得的沒理這兩人的玩笑,大聲道:「殿下,你別理那些人說你的壞話,他們沒一個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實,我在這東宮位上這些年,真是好生疲憊。從小被耳提面命要敬慎勤勉,有友愛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時時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沒有貪贓枉法,欺下瞞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們!有時想想,我真願意像外大父推讓家產一樣,讓出這儲君之位……」
他話還沒說完,少商就大驚失色:「殿下,您千萬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將家產讓了出去還能春花秋月,灑脫自在,可您不能啊!妾只問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來的廢太子麼?」
太子一怔。
「有。」淩不疑道,「若是算上東周列國,至少有……」
「你別搗亂啊!我這說正經事呢!」少商氣急敗壞。
淩不疑溫柔的笑笑,他想起適才皇帝對他訴苦時說的話——「……縱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經是太子了!他性情雖柔弱,但寬宏大度,有他在,下頭的弟妹都能平安無虞。可若將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他還有活路嗎?!」
少商繼續對著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讓出儲君之位後由誰接替呢?照長幼嫡庶就該是二皇子了。他可不會謙讓推辭,定是喜不自勝,喜形於色,喜極而泣,讓他上還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讓二皇子當儲君麼,你這是在禍害天下蒼生啊!」
太子被女孩氣勢逼的連連後挪,賠笑道:「二弟也沒那麼差。唉,若是個聰敏能幹,名聲又好的皇弟,我真的願意……」
「願意什麼啊願意!我看哪個皇子都沒您好!」少商大喝一聲,轉頭道,「淩大人您別幹站著,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啊!」
淩不疑笑了下,道:「我來傳陛下的口諭,陛下讓太子安心,不要憂讒畏譏,束手束腳。以後謹慎些就是了。」
「陛下說的好!」少商大贊,「殿下你聽見了沒,陛下都對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著搖頭:「父皇這是怕我不得善終,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實情,正打算再勸兩句,忽聽淩不疑道:「適才殿下說『聰敏能幹,名聲又好』。要知道,當年子受辛也是聰敏過人,力拔山河,結果呢,落的個亡國暴君的名聲。名聲好?當年姚重華也是眾人皆贊其謙遜,伊放勳賞識,將女兒相配,著力重用,結果呢,早早禪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認真道:「子受辛是誰?那姚重華和伊放勳又是誰?這幾人我覺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時想不到是哪個了。」
太子和淩不疑同時凝固了數秒,過了片刻,淩不疑道:「子受辛是紂王,伊放勳與姚重華是堯帝與舜帝。」
少商有些尷尬,乾笑道:「我說怎麼這麼耳熟呢,原來是他們啊…呵呵,呵呵…」
太子指著女孩噴笑,一時倒忘了愁緒。
……
又過了兩日,淩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給即將出嫁/流放的王家眾人送行。
王姈看著氣色不錯,對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厲害,可是以後我卻要學她的樣子,在荊州盡力庇護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壯志』,只要吃喝玩樂就夠了。」
少商看著她有心親近的樣子,心中一哂。要說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繼承了文修君的決絕與王淳的識時務。
不過,她也不討厭。
怎麼說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掙扎出來的浴火重生,那麼王姈就是無處泊靠時竭盡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無可厚非。
不過她今日想見的並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馬車中,少商支著雙肘歪頭出神,淩不疑說了兩句她都沒聽進去,一直答非所問。
淩不疑皺起眉頭,將她的下巴扭了過來:「你怎麼了,從適才與王淳說過話後就呆呆的。王淳說了些什麼?」
少商將自己的下巴挪開,看了淩不疑會兒,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隱隱綽綽許久了,可之前千頭萬緒,煩擾不斷,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勢安定,我就問了王淳兩句,以解我心頭疑惑。」
「什麼疑惑?」淩不疑心頭猶如悶鼓敲響。
「樓犇詐城冒功,乾安聚攏錢糧。你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知道了?」
第128章 第三次婚姻戰爭
為淩不疑駕車的漢子是一名姓金的漢胡混血, 是淩不疑十五歲去邊城時救來的, 舉凡與馬匹相關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便是在崎嶇小路上駕車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面上擺著微笑,口氣卻發寒:「那日文修君說『王淳始終遮掩不好她才落的這個田地』, 也就是說, 王淳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依著王淳諸事求你的性子, 既早知此事, 怎會不去央求你救命?」
「適才王淳告訴我, 直至崔侯大軍開拔他才知道被冒名與彭真串謀之事的, 隨即軟禁了文修君, 再派心腹去追趕大軍。盼著找到你後,央求你一舉擊殺彭真, 再率先衝入壽春將彭府燒個乾淨。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時你已離開崔侯大軍,而且在周遭四處巡視, 致使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你。」
——這是王淳原先的計劃, 但是因為找不到淩不疑,他只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後, 暗中找人求彭真別把事情說出去, 以後彭家老小他定會照料周全。誰知彭真全然不信。
「這怎麼可能呢?」少商歪頭看著男人, 「像你這樣的人,連太子妃一個管別院的堂兄有幾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獨自離開大軍呢?萬一崔侯受傷無法理事,萬一大軍遭伏擊傷亡慘重, 你難道不用飛馳回援?王淳以為的理由,我一個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不願意讓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錯眼的盯著面前的青年男子。
淩不疑看著自己微微握緊的拳頭,將修長的手指一根根伸展開,搭在膝頭:「這俱是你猜測之言,不過權當是真的。那你以為我為何要這樣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臉頰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時就會這樣裝的若無其事。
「我本來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在東宮階陛上看見太子殿下形單影隻,身旁只有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為何不計得失非要為銅牛縣令顏忠申冤,你為何對王淳被冒名串聯之事裝聾作啞,說到底,為的都是排除異己!」她漸漸動了氣。
淩不疑抬起頭,嘴角噙笑:「我與樓王二位大人俱是一心為東宮,怎能說是異己呢?」
少商一窒,大聲道:「就算不是異己,也是你前去之路上的絆腳石!」
淩不疑不置可否。
「外面人都說太子殿下對你情同手足,言聽計從,但是我知道,其實太子殿下更聽的是樓王二人的話。倒不是他二人有多能幹多有權勢,而是他們一個是太子的蒙師兼太子少傅,一個太子母族的長輩。記得有回我抱怨王淳飲酒誤事,殿下說他十來歲頭一回進軍營時曾受人輕慢,是王淳扯著老臉陪著笑,從頭到尾護著他。據此類推,想來樓經也不遑多讓。」
「人家比你資歷多了十幾年,你再驚採絕豔,再無所不能,究竟虧在年歲上——殿下成婚納姬時你還在泥地裡打滾,殿下初次奉命監國時你還是垂髫少年,而偏偏殿下又是個最循規蹈矩之人!」
「明明你每次的諫言都是對的,明明你的預料百發百中,可偏偏殿下猶豫再三,最終總會聽樓王二人的……譬如迎娶太子妃,我現在才知,原來當年是樓經進言太子恪守婚約的。」
少商一下從車廂中立起,身子因為氣憤微微發抖,「他們雖不是異己,但恐怕你比憎惡異己更憎惡他們吧。對異己你可以陰謀陽謀的對付,可是對這兩位多年關照東宮的重臣,你不但不能動手,還得時時忍耐,處處善後!如今我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仰賴的一文一武兩條臂膀,一個被貶回原籍,一個被流放荊南,以後殿下就只能聽你的話啦!哎喲……」
也不知怎的,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少商正說的起勁,全無防備下沒站穩,當即就以狗啃泥的姿勢向前撲去。淩不疑都不用搶救,只是微微詫異的張開雙臂,正好將女孩接個滿懷。
淩不疑的懷抱鋪天蓋地,少商被抱的滿臉通紅——氣勢被打斷,讓她怎麼義正詞嚴的繼續質問。她惱羞成怒,一把推開淩不疑的臂膀,去捶打車壁上的移窗,開窗後衝著外面大喊:「老金,你是怎麼駕車的,挑的什麼路,這麼不穩當!」
一旁騎馬的梁邱飛奇道:「這就是我們來時的路啊,路近又好走。來時不是已經跟您說過麼,此處兩道溝渠尚未填平…哦喲,第二道來了小女君坐穩…」
車身再度一個顛簸,少商平沙落雁臀部向後,十分準確的摔回某人懷中。
淩不疑摟著氣呼呼的小姑娘,寬闊的胸膛微微震動,發出陣陣悶笑。少商用力推開他,連滾帶爬的坐回對面,努力鎮定正坐。
「你說完了?那就該我說了。」淩不疑穩健的移上車窗,將山間呼嘯的風聲,溝渠中流淌的水聲,以及侍衛騎隊的呼喝聲隔斷在外面。
車內半昏半明,只有小小的火盆閃著金紅色的光芒。女孩生了一張稚弱無害的面孔,嬌美可愛,可惜她如今不悅的蹙著眉尖,像被搶了糖果的孩子,眼中盡是敵意和警惕,非要將那個壞心眼的強盜追究到底。
「其實我四年前才奉陛下之命常在東宮走動,陛下甚至讓我領了三成的東宮衛隊,用意就是希望我幫襯太子。」淩不疑彎下腰,撿起少商適才憤然立起身掉落地上狐皮絨毯,溫柔的蓋回女孩的膝上,「短短數月,我就發覺東宮情勢不好。」
「陛下立儲時,越妃娘娘還未有所出。當時朝廷兵少地寡,強敵環繞,陛下自己都要東征西討,親自上陣搏殺。可是刀槍無眼,誰都不敢說有個萬一,於是陛下趕緊立了尚在學步的太子,以安國本——這件事,哪怕是與乾安一系有齟齬的臣子也不好說什麼。」
淩不疑撿起火盆旁的紫銅鉗撥動炭火:「可是後來,世易時移了。朝廷兵強馬壯,局勢安穩,人心也開始動了。太子什麼都不做,有人嫌他魯鈍無才,太子若做些什麼,那挑刺的就更多了。陛下一共任命過三位太子太傅,頭一位就是虞侯……」他撥炭火的動作停了一下。
少商雙手抓著狐皮絨毯,低低道:「陛下是想讓太子與豐饒功臣親近。」
淩不疑放下紫銅鉗,笑了笑:「沒錯。可惜不過半年,虞後就藉故出錯,自行請罪『無才無德,不堪重任』。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麼意思,陛下就准了。後來陛下又找了兩位年高德劭的海內名士來做太子太傅,兩位老夫子為人和學問都不錯,可惜一個早早病故,一個體弱致仕——只有樓經的太子少傅算最長久的了。」
「也就是說,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都不肯幫扶太子?」少商暗暗心驚。
淩不疑笑道:「說的好。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要嘛是景阩諸臣,要嘛就是不願與景阩諸臣做對的。如大駙馬之父,出身望族又有率部來投的功勞,之後拜過左將軍,太中大夫,如今去做了封疆大吏……稱得上是出將入相,鎮守一方。那年陛下想讓他做太子太傅,結果他稱病不朝足有半年。還是那句話,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麼意思。」
「太子是陛下所立,他們這是跟陛下對著幹!」少商用力一捶車壁。
淩不疑道:「總而言之,留在太子身邊時間最長的就是樓經與王淳了。太子對他二人信重幾何,你可想而知了。」
少商沉默,冷聲道:「所以,你就非除了他二人不可?」
淩不疑閉了閉眼,向後靠在車壁上:「王淳不用說了,治家無妨,子弟們糟汙糜爛的一望既知,可樓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太子常誇他賢能,哼,嫉賢妒能還差不多。他胞弟樓濟強幹有才,居然被他堵在郡丞一職上近十年!」
少商忽然想明白了:「你是為了打探樓家情形,才著意與樓家子弟結交的?」難怪當年樓垚對淩不疑滿口稱讚,說是一再相幫他們樓家。
淩不疑顯然想到了樓垚,淡淡看了她一眼,少商有些悚然,不安的往後縮了縮。
「就這麼著,一個顢頇無能的酒色之徒,一個固步自封的偽君子,只因多年情分,太子就對他二人一直倚重。」他道,「陛下總讓我多多幫扶太子,可怎麼幫扶,難道一年年收拾爛攤子就是幫扶?再這麼下去,太子就是不錯也錯,還越錯越多。」
「你可知道,那位自盡的韓青大人並非景阩諸臣一系,平日也未與越氏一族有過什麼結交,他只是對太子任人唯親的做派不滿而已。」
少商一驚:「那陛下豈非逼死了……」忠臣?!
「是呀,陛下十分後悔。」淩不疑道,「不過韓青此人也沒什麼分寸,平時御前奏對就頗多頂撞。其實他早就建議過陛下給太子下責問詔書了,陛下召他來安撫勸說了半天,誰知他轉頭在小朝會上又提了這事,眾目睽睽,陛下這才發怒的。」
少商惋惜的歎口氣,沒再評判。
淩不疑索性將事情都認了:「沒錯,我知道文修君串聯彭真還在王淳之前。也沒錯,我是有意避開王淳信使的——這回我不想幫他繼續善後了。至於樓犇一案,倒的的確確是巧合了,只不過後來執意要追查下去,我不能說是沒有私心的——可是,不去除雜草稗藤,如何栽種珍貴的名品。」
「……如此說來,你是一心為公嘍?回頭我去告訴太子殿下,叫他好好謝一謝你,替他除了身邊兩大蠹蟲!」少商語帶譏諷。
淩不疑皺起眉頭:「不要惡語傷人,好好說話。」
少商被噎的半死,冷笑道:「那好,我這麼說。除掉樓王二人,你就是太子身邊第一人,不但今日太子會對你言聽計從,就是將來,你也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淩不疑淡淡道:「一人之下也好,萬人之上也好,其實日子都苦的很,沒有與樓垚天高海闊遠走他鄉來的有趣。」——很好,他也開始惡言相向了。
少商氣的心口發疼,猛然立起,可惜沒走兩步就到車門了,她只好憤憤然的站住,
淩不疑看她這幅莫可奈何又氣鼓鼓的樣子,驀的心軟了。他左臂一伸將女孩拉過來,本想讓她坐到自己身旁,誰知少商不肯,推搡間一路滾到地上,在柔軟的皮毛上半跪半坐。
淩不疑雙手放在她的肩頭:「少商,我並不是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不肯抬頭:「嗯,你是心存好意,行了吧。」
淩不疑抬起她的臉,固執的讓她看自己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我並非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被扣的動彈不得,只好看他。
鼻尖相對,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進一片琥珀色的沁涼湖水中,青年男子的氣息清冽皎潔,夾雜著一抹淡淡的藥草香氣。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明白他,但朝夕相處之下,無論如何也熟悉了他的某些習慣。
只要不是在軍營這種不方便的地方,他必然一日三沐,並不是他有潔癖,而是他不願讓別人從他身上的氣息猜出什麼來。
像翟媼,若她身上散著食物的香氣,那必是剛從庖廚出來;若她帶著樟木氣息,那必是去庫房了;若是淡雅的蘭犀香呢,那必是剛在皇后的內寢待過。
可淩不疑身上永遠縈繞著那抹寒冽的草木清香——那是多年前一位世外神醫為他專門配製的藥浴方子,原意是為叫筋骨強健,祛病解乏。
他的手指白皙明潤,修長如玉,比精細雕琢的羊脂白玉還乾淨漂亮。他若提筆,比執劍更顯風姿俊雅,他若披上文士袍,恐怕比袁慎還像個讀書人,可他偏偏手握人間至凶的利器,劍鋒所指,血染荼蘼。
如若無事,他可以一整日不發一言。如若有事,他又可以翩翩有禮的闡述,耐心溫和的解釋——當然他也會冷言冷語,可為何沒什麼人詬病他的毒舌呢,因為但凡叫他冷言以對的人,往往很快就會消失在都城交際圈。例如五公主,還有……文修君。
少商視線挪動,對上他清晰有力的喉結,在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微微移動。她忽然一陣意動,鬼使神差的撫了上去,然後慢慢摸到他的面龐。青年男子的肌膚帶著一種朝氣蓬勃的微微粗糙,觸及女孩柔嫩的手指,淩不疑身體一顫,用力按住撫摸自己的小手,提起其中一只來吻了吻那小小的白嫩掌心。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樓經和王淳怎樣,也不在乎太子在朝中的日子好不好過。實在不成,哪怕不算二皇子,娘娘還有三個兒子呢。陛下身體強健,以後的日子誰知道。」
少商覺得渾身發軟,氣息急促,掌心被吻舐的發燙,從那雙濃烈氤氳的琥珀色眸子裡,她看見自己臉頰漲的通紅。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怎麼可以當著太子和娘娘的面,裝的若無其事,背地裡卻將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她的聲音發顫,既懼怕又憤恨。
淩不疑將臉埋入女孩溫暖細膩的頸窩,呢喃道:「你以前也常說不明白我,可你從不在意的。」
少商將他的臉捧出來,直視之,哀哀懇求:「可我現在想明白你,我想知道自己將來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人是什麼樣的。」
淩不疑怔忡了下,看著女孩黑亮清澈的大眼,仿佛往昔如夢。他喃喃道:「那夜你站在燈市上,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就在想,誰家小女娘這樣好看,若是她沒有家人,我就將她抱回家去吧。」
少商忽然淚水湧上眼眶,然後重重吻上他微微發涼的嘴唇,熱烈纏綿的去舔舐吮吸,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竭盡全力。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無可奈何的認命,淩不疑就是她怎樣也無法逃脫的冤孽,她躲不開也走不掉,只能不得其法的去親吻,孤注一擲的去撕咬!
淩不疑如同從夢中驚醒,才剛要回應,忽覺得唇上一陣劇烈刺痛,然後是濃重的鐵銹味湧上舌尖。
少商用力推開他,滿臉是淚,唇畔染血。
她瞪視的目光兇狠憤怒,淩不疑覺得自己仿佛被烈焰燒著了全身,心口火熱熾烈,唇瓣綻裂出血,疼痛中夾雜著甜蜜,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心魄。
不知何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少商高傲的看了他一眼,一腳踹開車門跳了下去。淩不疑慢了一拍,趕緊跟上,卻發現外面已是宮城守衛處,他一下車就被四方湧上來的侍衛和守衛圍住了。
少商奮力往前奔跑,連蓮房和桑菓都來不及招呼,只聽見後面隱隱傳來梁邱飛高亢的驚呼——「少主公,你的嘴怎麼了,天哪天哪流血了快找侍醫快來人哪!」
「阿飛閉嘴!」這是梁邱起的聲音。
她不敢回頭,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哪怕奔跑至胸腔炸裂她也不敢停下腳步。
……
少商咬人是很有誠意的,淩不疑若不想招人側目,只能告病在家。
起先皇帝以為養子舊傷復發,嚇的趕緊打發侍醫過去,等侍醫回來後一番稟告,皇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種事也沒法跟別人說,只好去找皇后嘮叨。
「少商也真是,咬的忒狠啦,子晟得有好些日子沒法見人!」皇帝忿忿道,「她倒聰明,知道闖了禍,趕緊跟你告假數日,這是避風頭呢!」
皇后這才知道真相,回想女孩來告假時的尷尬和不自在,她不住悶笑。
「不論是親熱還鬧氣,都該有個分寸,可以咬在看不見的地方嘛!」
皇帝很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對養子兩口子指點一番,然後招來皇后的一頓白眼。
作為話題中心人物的少商,此時也是渾身不得勁,她只想找個深深的沙坑,將自己埋進去好不用見人,掩藏她既羞愧又驚懼的心情。
當初剛知道要嫁淩不疑時,她就像在走一條已經知道危險環節的路。她知道淩不疑性情強勢,知道自己將要被管頭管腳……雖然不甚情願,但她已經做好了面對這一切的準備。
而現在,她卻如同步入未知恐懼之地——淩不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無人可訴心聲,少商在家中繞了一圈,最後只能去找神棍胞兄。
「……我實在不明白淩不疑這個人。」她蹲在程少宮精心佈置的沙盤旁,喃喃著,「我怎麼能嫁給一個我全然不清楚的人,如今誰能知道我的心緒啊。」
「知道知道。」程少宮在沙盤上劃來劃去。
「你知道什麼知道?!」少商不悅道。
程少宮抬起頭來,涼涼道:「這陣子朝廷上風起雲湧,定然是你見識到了淩不疑的某些手段,於是心驚肉跳了,懷疑人品了,不知該不該嫁了…是也不是?」
少商一愣,居然被神棍猜中了。
程少宮得意道:「老天爺叫我比你早一步出娘胎,總是有道理的。我說你也別自尋煩惱了,嫁不嫁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往好處想,淩不疑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明他有本事啊!」
「將來我要是和他鬧翻了,他把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用到我身上,我該如何?」
程少宮看看胞妹,戲謔道:「我以為你還是多想想若他一輩子不和你鬧翻,你一輩子要在他的手底下討生活該如何,比較有用些。」
兄妹倆打了一陣嘴炮,程少宮邀請幼妹次日去城外南山遊玩。
「雪都還沒化呢,去山上做什麼,又無獵物可打。」少商皺起秀氣的眉頭。
程少宮道:「你什麼時候見我對打獵何種事興衝衝過?是班小侯要去山上找一株草藥給他叔父養腿,那草藥非要在冬日將盡之時才能尋到。班小侯膽小,不敢獨自帶家丁去,又沒什麼友人,只好央求我陪他去。」
少商奇道:「三兄這樣懶散的人,這回倒熱心起來了,願意陪人家去盡孝心。」
「熱什麼心,是我賭棋輸給了班小侯。」
「那我去做什麼,我又沒輸棋。」
「去散心啊。成日關在宮裡,我看你愈發像個深宮婦人,既逼仄又怨氣。去外頭走一走,看看高山瑩雪晴空白雲,什麼煩心事都消了。嫁錯人怕什麼,還有投錯胎的呢。」
少商覺得有道理,一拍手掌:「好,去就去!」
——不久以後,程少宮會為自己這個提議悔青了腸子嚇破了膽。
第129章 盟誓(上)
小月山位於都城以南, 行車只需半日即到。不過此處不但山石貧瘠, 風景也乏善可陳,加上冬寒未消,自然人跡罕至。於是當皇帝派來的那位經學博士說要『以景怡情』時, 三皇子毫不猶豫的提議小月山。四皇子知道父皇派下這名博士為的是什麼, 為怕胞兄發脾氣攆人, 於是自告奮勇來陪同。
架好坐具案幾與火爐酒甑, 撐起巨大的十二骨油布傘, 兩位金尊玉貴的皇子就這麼坐在荒山野嶺中, 聽一名禿頂缺牙的老學究講什麼『氣理相通, 蘊色無味,使之自然』的廢話。
唯一讓四皇子稍感安慰的是, 此處偏僻,沒人看見三皇兄毫無興趣卻又只能苦苦忍耐的樣子。誰知這個念頭剛落下,四皇子就看見一行貴胄子弟的車隊懶懶散散的來了, 來者正是班嘉與程家兄妹。
兩路人當面碰上, 俱是一愣。尤其是三皇子與少商,同時將臉撇過一邊。
他不想看見她, 她也不想看見他。
旁人還可能以為是三皇子好學, 找位飽學之士來請教學問, 但少商對其中緣故心知肚明。什麼怡情養性,說白了就是皇帝希望兒子改改脾氣,找個老學究來磨磨三皇子。
最討厭的是,三皇子很清楚淩不疑肯定知道, 那麼程氏女十有八九*也知道了,於是他的臉色蔥綠蔥綠的,好像剛喝了一壺隔夜醬油。
少商暗叫倒黴:你見過哪個校霸喜歡被人看見在挨罰的。
上山的路還堵著積雪,班家的家僕正在努力清理,班程三人一時半刻上不去,於是老學究熱情的邀請三位新來的小朋友坐下一道討論學問。
程少宮對率直正氣的四皇子很有好感,於是拉著胞妹坐到新擺放好的枰具上,班小侯扭捏了會兒也坐了過去。
四皇子用目光寬慰三皇子,意思是『沒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三皇子沉著臉,不想說話。誰知還沒給班程三人奉上熱酒,只聽一陣整齊利落的馬蹄聲響起——又有人來了。
三皇子眼尖,瞥見一色褐衣軟甲佩劍挽弓的侍衛隊伍和那輛漆黑的玄鐵馬車,當即冷哼一聲。四皇子順目看去,這下他的臉也綠了,今天這是什麼風水!
淩不疑今日與平素迥異,穿戴的格外雍容華貴,赤金冠白玉璜,織有暗紋的錦袍在日光下雪浪翻金,渾厚的銀灰色獸毛大氅用兩串長長的五色寶石系在肩頭,加上淩不疑本來容貌就盛美無匹,一時瀲灩輝耀,不可逼視。
班小侯和程少宮呆呆的看了半晌,連招呼都忘了打。
四皇子也有些傻眼,暗暗不解。這種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嶺淩不疑穿戴成這樣幹嘛?父皇的壽宴都沒見他這麼打扮過吧!
三皇子飛快瞥了少商一眼,又冷哼了一聲。
少商看的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心頭噗通噗通,重重的跳了兩下,然後**——他們還在吵架呢!
事情很明顯,這傢伙肯定又叫人盯著程家大門,一知道自己出門就趕緊跟來,想用**湯來解決問題。真是欺人太甚,難道她是為美色所迷之人嗎?!
等到眾人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這位端麗無雙的美男子,嘴唇居然破了一處,淡紅的唇色襯著暗紅的血痂,簡直觸目驚心。
程少宮一個激靈,扯著胞妹低聲道:「這是你咬的?!」難怪這幾天躲在家裡!
少商一哂,壓低聲道:「廢話,不是我咬的還能是你咬的啊。」
三皇子譏嘲道:「子晟的傷莫不是為國盡忠?不知傷勢如何,是否兇險啊。」
淩不疑面不改色:「上位君父下為百姓,區區小傷,何足掛齒。」
三皇子一噎,故意道:「那怎麼又會傷在嘴上呢?」
不等淩不疑開口,四皇子十分爽直的笑道:「三皇兄這你都想不到麼,定是被人一拳擊中門面了啊!哈哈,一直聽父皇誇獎子晟武藝高強,沒想到啊…哈哈…」
三皇子沒好氣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了。」連拳腳擊打傷的還是咬傷的都分不出的傻瓜弟弟!
趁三皇子戲謔淩不疑的當口,程少宮已經讓家僕再擺放一張多人枰具,然後乖覺得溜過去坐,還很講義氣的拉上了天然待的班嘉。
於是淩不疑就挨到少商身旁坐下,少商扭過頭去不看他。
聽眾多了兩倍,老學究很高興,四皇子卻怕親哥翻臉,趕緊道:「夫子,今日人這麼多,似乎不便再講述經學了……」
老學究笑道:「誒,人多點好,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嘛!都坐下,都坐下。」然後開始發問:「兩位殿下,淩將軍,以及三位小友,可知這世上為何會有山啊?」
少商暗切一聲:因為地殼板塊移動。
三皇子側頭,用肢體語言拒絕回答這個弱智問題。
淩不疑當做沒聽見,很專心的朝少商的位置一點點挪近。
四皇子見狀,尬笑兩聲:「盤古開天地,便造就了這山川河谷。」
程少宮笑著應和:「四殿下說的好,老人們不都是這麼說的麼!」
班嘉弱弱的:「對對……」
老學究微笑道:「也對,也不對。這世上若是沒有平地,丘陵,焉有高山峻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因是由說,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淩不疑慢慢挪到兩人衣袂相疊,從寬大的衣袖下去握女孩細膩溫暖的小手。
少商面上緋紅,用力甩開,大聲道:「夫子,你不是信孔夫子的麼,怎麼扯起莊子來了?」
四皇子自小不愛讀書,也沒人逼他讀書,不過他很敬重有學問的人,贊道:「程娘子進益不小啊,數月前我還聽說你字都不識幾個,如今夫子的話全能聽明白了。」
三皇子注意到淩程二人的舉動,冷聲道:「聽明白不見得,大約只是聽出夫子的話出自哪裡吧。」
被人一記猜中,少商臉上更紅。
淩不疑微微一笑,袖子底下握女孩的手指再攥緊些,面上卻溫和如春風拂面:「夫子本就是來教導三殿下的,我們幾個都是添頭,能不能明白無關緊要,三殿下明白就好。」
三皇子依舊是冷哼一聲。
四皇子出來打圓場:「夫子,難得今日人多,您不如換個有趣的話題。」
老學究很是通情達理,撚了撚鬍鬚,道:「諸位年少之時,可想過將來會與何等樣人白頭偕老,緣定終身?」
程少宮望天發呆:「我想的怎樣有何用,將來未必如我所想啊。」他起初想要一個能和他一起搖龜殼畫沙盤的小女娘,不過十有八九蕭夫人要揍人。
老學究贊道:「程公子靈台清明,大道康莊啊。」
班小侯囁嚅道:「家中長輩說,到你覺得電閃雷鳴之時,那女子就是你的意中之人了。」
老學究笑道:「班家長輩倒也信奉老莊之說。」
少商甩不開袖子底下糾纏自己的大掌,憤而自嘲:「哪裡輪得到我自己想,淩大人早就給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老學究一時難以點評:「這…什麼…都是淩將軍安排的?」
淩不疑紋絲不動:「少商年紀小,不懂事,少不得我替她安排了。」
老學究一頓,撚著鬍鬚:「這個,這個似乎……三殿下,該您了。」
三皇子譏嘲的笑笑:「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陰陽有如天地,自有禮法因循。身為婦人,合該賢淑端莊,謙恭守拙……至少不會隨意插嘴夫子的話,不會當眾反駁郎婿的意思。」
這個指向性太明顯了,可少商不敢跳起來。三皇子不比二皇子和五皇子,這人是個狠角色。淩不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微臣祝願殿下未來心想事成。」
老學究很想繼續這個話題,四皇子趕忙道:「哈哈哈,夫子您這個話題實在太有趣了,哈哈,哈哈……山路上的積雪已然清除,不如我們走兩步賞賞景?」
眾人:你這個轉折太生硬了。
話雖如此,天寒地凍的只會越坐越冷,於是眾人皆從枰具上起身,由侍衛家僕在前面開路,眾人隨後跟著上山,也算暖暖身子。
班小侯目標明確,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程少宮被淩不疑看了兩眼,很有求生欲去追班嘉,其後是兩位皇子和老學究,三人一路走一路繼續扯經學,而少商被淩不疑絆在了最後。
淩不疑身形頎長高壯,攔在少商面前猶如銅牆鐵壁。他一手握著她纖細的腰身,一手擰著她的胳膊,急切道:「我們好好說話,你難道永遠不回長秋宮了麼,永遠不見娘娘了麼……」
少商忿忿的一甩胳膊:「你還有臉提娘娘,你暗中算計太子的那些事若叫她知道了,她氣也要氣死了!」
「你不肯聽我分辯,難道打算與我一直吵下去麼!」
少商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句話讓她硬生生停住掙扎,重重的喘著氣:「……我每日看見你對皇后恭敬孝順,對太子敬重扶助,聽所有人誇你忠義仁孝。可是,私底下,你窺探著所有人,將每個人的短處拿捏在手裡,只等時機一到就發作。你,真叫我害怕!」
淩不疑握著她的小臂,一時難以辯解,艱難道:「你,你以為令尊令堂在外時,也是家中一般模樣麼?」
少商一愣。
淩不疑道:「令尊當年曾與一路草寇的首領結拜,三年來親如手足,無所不談。一俟他遇上萬鬆柏,背後有靠,立刻於某日半夜發作,一舉殲滅那路草寇。」
少商嘴裡發幹,眼前浮現程老爹樂呵呵的忠厚面龐。
「那三年中,你母親與那草寇中的許多女眷也是姊妹相稱,還不止一次戲言要結兒女親家,可是後來呢?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你也要責怪令尊令堂麼!」
少商不敢置信。她對蕭夫人偏見滿滿,但依舊覺得她是個正直端肅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她也曾滿口謊言的去欺瞞別人。
淩不疑愛憐的撫摸女孩的額發,柔聲道:「你不要驚怕。那路草寇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實則與匪無異。他們燒殺擄掠,劫奪人丁婦女,為害百姓甚深。彼時你父母勢弱,只能虛以委蛇,他們沒有做錯。」
少商的臉色略好了些。
淩不疑一下一下的順著女孩的背:「我來問你,你現在知道了你父母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是否感到害怕。」
少商想了想,搖搖頭。
淩不疑問:「為何呢?因為你覺得是自己的父母,再怎樣也不會害你。可是我就不一定了,你始終對我不能推心置腹,是不是?」
少商慢慢平復心情,細想想還真是這樣。
淩不疑一手攬著她,一手指天:「我今日向你立個誓。若我有害你之意……」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推脫之嫌,改言道,「若我有半分加害到你身上,就叫我被天下之人所棄,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
少商張大了嘴,連忙去掩他的口:「別別別,快呸呸幾聲,這種誓言千萬別亂髮啊!還不快呸呸,蒼天在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淩不疑微微一笑,依言輕輕呸了兩下。
遠處四皇子衝這邊大喊:「子晟,程娘子,前方有一風景絕妙之處,快來快來!」
三皇子時不時回頭,看見淩程二人一時發脾氣一時哄勸一時又指天盟誓的愚蠢模樣,忍不住嘟囔道:「他就不能找個賢惠的麼?」
四皇子回頭笑道:「子非魚,安知水之樂。」
三皇子歎口氣,拍著胞弟的肩:「你還是讀點書吧,再過幾年,連程氏都不給你墊底了。」
好在小月山不高,半山腰也只相當於四五層樓,少商被淩不疑拉著氣喘吁吁的爬了上去,只見這裡伸出一片十來丈半徑的橢圓形平臺,崖壁處斜來幾支玉蘭一般鮮妍嬌嫩的黃梅,並不刺骨的微風帶過,眾人只覺得清香撲鼻。
也不知為何,此處的積雪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夾雜,斜陽下顯得格外晶瑩通透。微寒的山風吹拂,白雪黃梅,幽香徐徐,人人都覺得心情舒暢,神清氣爽。
那老學究大發雅興,高聲朗誦不知哪位文豪的詩賦,兩位皇子照例站到離他不遠處,程少宮累的找了一處石墩,用袖子拂掉上面的積雪後坐了上去,商興奮的走到崖邊,探頭探腦的往下頭看。
淩不疑站在她後面,含笑道:「別再往前走了。」雖說侍衛們已經用木棒探過這處崖壁,落腳的都是安全的實地。
少商扭過頭,笑道:「可惜我的短笛沒帶來,不然我倒可以吹一曲。」
淩不疑道:「我的琴也沒帶來,下回再來這裡,你我合奏一曲。」
少商忽然歎道:「其實琴配蕭才好聽,就像我叔父叔母那樣,長琴配短笛……唉,我在家中與長兄試過了,並不好聽啊。」
淩不疑:「我知道。」他自小各種樂器都練過,怎會不知道。
少商又道:「其實你和我也不甚相配。」
淩不疑:「我也知道。」
少商看他,淩不疑也定定的回看她:「你還有什麼掃興的要說,一氣都說了罷。」
少商扭著手指嘟著嘴:「今天沒有了。」
她往前又走了兩步,複而扭轉,笑道,「淩不疑,我心悅於你。」
淩不疑腳下一個不穩,定了定神才站住。
「……這個你也知道麼?」女孩笑的像朵花。
「知道。」淩不疑的眉眼中氤氳著喜悅的氣息,頓了頓,他心中百轉千回,低聲道,「……我也是,而且比你早的多。」
少商明眸流轉,心中甜絲絲的,正欲啟唇,聽見遠遠坐在左前方的程少宮大喊:「阿嘉,你自己上山去採藥吧,我可不走啦!膽子大些,不要怕!」
班嘉領著十餘個家僕站在山路口,左右為難。
少商想笑:「班小侯的膽子也太小了,將來也不知會娶什麼樣的……」這時頭頂上一陣隱隱的轟鳴聲,仿佛什麼巨大的東西由遠及近的滾來,還越滾越快。
連正在吟誦詩賦的老學究也停住了口,眾人抬頭去看,一名侍衛反應較快,厲聲大喊:「大家快跑,雪崩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蓬巨大的雪團從山頂落下,遮天蔽日的滾到這片平臺上,然後『嘭』的一聲悶響,雪團結結實實的撲下來,將平臺上幾十人一齊蓋了進去。
只留下山路口的班嘉目瞪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自己淒厲的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把山腳下的人都叫上來,快快快……」
第130章 盟誓(下)
嚴格說起來這不是雪崩, 而是小月山奇特的地勢導致的『滾雪球』現象。
正常情況下, 隨著天氣漸暖,山間積雪都從最高最外一層開始融化,漸漸露出底下的青蔥色。可不知為何, 小月山的山頂處寒冷異常, 當山腰與山底的雪層漸漸變薄時, 山頂處的積雪還十分龐大堅固——形成了一個棒棒糖形狀。
當山頂下方的雪也漸漸消融, 山頂處的龐大雪堆就無法繼續撐在那裡, 少商一行人只是十分倒黴的撞上『雪球』滾落的時機。
班小侯膽子雖小, 嗓門卻很高亢。隨著他的尖叫, 山底下所有的侍衛和家僕都衝上山腰處,用扁擔, 劍橋,網兜甚至外襖奮力挖掘被埋在雪底下的人。
兩位皇子,一位將軍, 兩位貴族公子女娘, 外加飽學的博士一位,要是全沒在這裡, 那這些隨從侍衛也免不了重責——這重責起碼是苦役, 上不封頂。
好在小月山規模不大, 山頂的積雪又是四散滾落,分配到這座平臺上的積雪頂多不到一丈厚,眾人奮不畏寒的賣力挖掘,很快就見到雪下人形了。
除了一道被埋在下面的侍衛奴僕, 最先被挖出的是程少宮,其次是兩位皇子,最後才是那位老學究。不算凍傷,只有四皇子倒黴催的被夾雜在積雪中的山石砸中背部,老學究則因為窒息時間略久而陷入了昏迷。
程少宮忽的大叫起來:「少商!少商呢!我家小妹呢,淩大人,淩大人……!」
梁邱起沉聲道:「我家大人不在此處。」
眾人這才發現,平臺上的積雪都快被挖空了,卻不見淩程二人,饒是面冷無畏的三皇子也有些不穩,厲聲喝令眾人四下尋找。
這時,一名家僕怯怯道:「適才大雪壓下來時,我看見淩大人去拉程娘子,然後兩人都被撲出懸崖外了……」
果然沒有最倒黴,只有更倒黴。
別人都站在山腰平臺的中後部,離崖壁處近些,只有少商站在懸崖邊看風景,當大雪覆下來時,她被劈頭蓋臉的重擊推出了懸崖,淩不疑飛身過去拉她,也一齊被撲了出去。
眾人趕緊撲到崖邊去看,果然看見淩不疑的那件厚毛大氅掛在懸崖下一處突出的山石上,可兩人卻不見蹤跡了。程少宮急的快要哭出來了,班小侯卻嚇的已經哭唧唧了。
梁邱起緊張的額頭冒汗——不知山崖底下有多深,若是有個緩衝還好,若是徑直掉落,恐怕直接摔死了。他不敢再耽擱,高亢的呼哨一聲,身後的侍衛立刻紛紛掛壁懸繩,打算去崖底搜尋。
……
大雪蓋頂時,淩不疑眼睜睜看著一團巨大的凝固雪塊砸到少商身上,他飛身撲過去抱住她軟軟的身子,卻依舊不免被滅頂的巨大雪團推出山崖。
小山長不出遒勁的老鬆,好在山崖壁上還有幾塊突出的山石,淩不疑一手抱著少商,一手扯斷寶石鏈子,將大氅甩在山石上以吊住兩人。
不過雪團巨大無比,超出平臺的部分只能不停的往下掉,淩不疑懷中抱著昏迷的女孩,一手抓著大氅一角,還得承受不斷往下掉的大大小小的雪塊。
起初淩不疑還能堅持,誰知後來有一團馬身大小的雪塊砸下來,他不敢硬接,只能伸腿在山壁上用力一撐,放開大氅往一側躍去。
好在他今天穿戴的繁複,玉帶佩鏈束袖什麼的一應俱全,淩不疑便一一扯下這些東西去掛住崖壁上的山石,一級一級的往下躍。
謝天謝地,因為山小,下面的山谷也不深,當淩不疑將束髮的金笄也拿來摳山壁時,終於看見了崖底的積雪堆。淩不疑雙臂緊緊抱住女孩,往雪堆最高處跳去,然後無可抑制的滾出一段距離兩人才停了下來。
淩不疑從雪堆中爬起,首先檢視少商的傷勢,只見她額角沁血,顯然是剛才被堅固的雪塊砸到的,此時她半昏半沉,囈語喃喃著些什麼。
根據多年野外行軍的經驗,淩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這樣能讓梁邱起他們最快找到自己,但女孩顯然不能留在這裡,雪堆會慢慢吸走他們身上的熱量,最後致命。
他權衡片刻,最後將少商負在背上,穩穩的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時在山壁上留下記號,希望梁邱起他們能看見。他倒不擔心有野獸來襲。崇山峻嶺才有猛獸出沒,矮山小丘只能出些小體型的獸類。
少商其實傷的並不重,只是頭昏的厲害。
在寬闊的男人背脊上搖搖晃晃,她聽見積雪在男人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依稀看見他肩頸處的血痕,有幾道還延伸出被冰雪凝結的血跡——這是拽著大氅懸掛時被雪中夾雜的尖銳沙石刮破的。
然後她又昏了過去,等再醒時,發覺自己被他抱在懷中。淩不疑似乎將自己的錦袍敞開,把她團團包裹在自己懷裡和衣袍中。鼻端聞到熟悉的清冽氣息,手指摸到柔軟的中衣下壁壘分明的堅實胸膛,頭頂是山谷中呼嘯嘶叫的寒風,少商卻覺得無比溫暖和安全。
「我也要發一個誓。」她斷斷續續的囈語,「我以後一定一定相信你,像相信我阿父阿母一樣,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若有違此言,就叫我,叫我……孤苦無依,坐困愁城,永遠走不出去!」
大掌溫柔的摸摸她的頭髮,他沒有說話。
……
等徹底醒來,少商已是在爐火融融的大帳篷裡了。
她呆呆的看向坐在自己榻邊的青年,第一句話是——「你長出胡渣了。」
淩不疑喜悅的笑出聲來,一旁的程少宮迅猛的撲過來,話音中猶帶哭腔:「你總算醒了,你比三皇子的夫子睡的還久,年輕輕的,怎麼連老人家都不如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邱飛拖了出去,嘴裡嘮叨著:「程公子你看見小女君沒事了吧,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好啦趕緊回去歇息吧!什麼我別有用心?程公子你別亂猜啊,我家少主公為了小女君都快凍成冰坨了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現在怕孤男寡女適才他們在山崖底下早就孤男寡女了……」
聽著梁邱飛的聲音漸漸遠去,少商咯咯笑了起來,面頰慢慢泛出血色。視線再轉回淩不疑,少商的第二句話是:「你怎麼披散著頭髮。」
淩不疑的頭髮濃密烏亮,如緞子般密密的垂在肩頭。他微笑道:「一直沒功夫梳理。」
站在一旁的梁邱起忍不住道:「少主公,現下可以梳洗更衣了吧。」
少商吃驚的坐起來:「你就這麼一直在我身旁……」一陣眩暈,她扶著自己的腦袋,「好了,梁邱侍衛,麻煩你拿熱水和更換衣物進來。」
梁邱起秒速應聲而去。
因為有數月服侍皇后的經驗,少商在照顧人的技術上有了質的提升。給淩不疑脫去濕冷的外衣中衣和裡衣,熱水擦拭,再換上乾燥的層層衣衫。要更換下身衣物時,少商把悶笑的淩不疑一把推到屏風後面去。
然後她端來一盆溫水,跪坐在他腳邊,打算為他濯足;還讓婢女取來自己隨身攜帶的老薑粉溶入水中——這是她提前曬乾磨好,原本是用來泡驅寒水喝的。
她記得很清楚,他在雪地裡走了很久,又抱著她等了很久。長時間的濕冷對於足部的傷害是巨大的,曾經令士兵們聞風喪膽的戰壕足就是這麼來的,先是肌理的潰爛,壞死,嚴重時甚至需要截肢。
有別於少商往常的張牙舞爪,她手上的動作異常溫柔堅定,梁邱兄弟雙雙發呆,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她,仿佛看一輩子都不夠。
薑粉帶來的灼熱感慢慢滲透皮膚,肌肉慢慢恢復活力,少商再用乾燥的厚麻布將他的腳細細擦拭。淩不疑生的個子高挑,腿的長度自然也很可觀,可惜被卷至腿肚的褲管遮住了,只剩下修長的足趾可供少商想像。
除了漂亮的骨形,淩不疑的腿足處佈滿了磋磨,刺傷,還有深深淺淺的淤瘢,少商這才明白:「原來騎在馬上打仗,最危險的腿腳啊。」
淩不疑好笑的捏捏她的小臉。
洗濯完後,少商不許淩不疑穿鞋著襪,讓他赤足躺在榻上晾著,直至雙足徹底乾燥溫暖。
這時梁邱起總算回過神來,拽著弟弟要把他拉出去,梁邱飛仍不忘記饒舌,臨出帳前還嘮叨著:「……長兄,你那四位紅顏知己可曾為你濯足啊!」
少商聽見了,笑著把人招回來:「梁邱侍衛,你有四位紅顏知己啊!」
梁邱飛興奮道:「正是正是!兄長他頗有婦人緣分啊……」
「哪四位紅顏知己?」淩不疑拈起榻上的絨毯蓋至腳踝,只露出足底晾著。
他略帶戲弄之意,微笑道:「莫不是主理庖廚的趙媼,掌管縫補的錢媼,料理後山花木的孫媼,還有看守酒窖的李媼?」
梁邱飛瞠目結舌,覺得世界在眼前緩緩崩塌。他不敢置信的抬頭望去,慘叫道:「兄長,少主公說的不是真的吧?!」
梁邱起一巴掌拍在胞弟腦門上:「上年歲的婦人就不能做紅顏知己麼?!」
梁邱飛眼前一黑,幾欲暈倒,耳邊傳來小女君清脆開懷的笑聲,一旁是少主公放鬆無拘的笑臉——許多年後,梁邱飛都記得這歡樂的一幕。
眾人正齊心協力的戲謔黑臉膛的梁邱起時,外面的侍衛高聲傳報三皇子來了。
淩不疑面色一凜,少商趕緊從榻邊起身,立正站好。
三皇子刷的掀起帳簾,沉聲道:「都城裡出事了,有人在城中四處張貼飛書。」
「飛書裡寫了什麼?」淩不疑問。
三皇子道:「沒什麼,隻寫了一個典故——宣帝太子故事。」
第131章 如斯流水,波瀾不驚
因為此時沒有發達的公共照明系統, 時人很少趕夜路。每年因為走夜路, 栽進溝渠湖泊甚至山崖而死的平民甚眾。因此,雖然少商完全不明白什麼『宣帝太子故事』,但是看淩不疑要連夜趕回都城的架勢, 也能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估計又是針對老好人太子的。
本來她想在途中詢問淩不疑, 誰知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擠進了淩不疑的馬車, 為怕顯得自己沒學問(雖然是事實), 她就沒多問, 只在心中大罵三皇子搶馬車人設八百年不變!
在寬敞的馬車中坐定後, 三皇子照舊一副棺材板面孔, 自顧自的閉目養神,還是四皇子看出少商心中疑惑, 直爽道:「子晟這輛車比尋常馬車堅固厚重,便是急行軍也不會散架。尋常馬車要走三個時辰的路,這輛兩個時辰留能趕到了。班小侯驚魂未定, 索性讓另兄照看著慢慢走就是了。」
少商哦了一聲, 大著膽子道:「兩位殿下何必這麼著急回都城?我看夫子體弱,還不適宜急行趕路呢。」被針對的又不是你們倆!
三皇子倏的睜開眼睛, 目光如電般射來, 少商無緣由的瑟縮了下。淩不疑看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連耳朵都抖了兩下,不免覺得好笑,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
少商乾笑道:「……妾的意思是,都城裡有陛下呢, 什麼事擺不平,三殿下與淩大人都不用這麼著急啊。」
三皇子冷笑道:「今日孤教你一句,你雖出身尋常,但到底身處宮闈皇室之中,不要只顧著和子晟打情罵俏,該留的耳目要留,該知道的事也該第一時刻就知道。就你這樣的,宮裡還人人誇你聰敏伶俐,也是皇后娘娘仁慈寬厚,不然落在真正有心機手段的女子堆裡,孤看你能活幾天?!」
少商只問了一句,就被劈頭蓋臉的數落了半天,然後具體問題依舊沒有得到答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淩不疑不滿的看了三皇子一眼,轉頭柔聲道:「你不知道,昨日嚴神仙忽至,陛下又驚又喜,便領著他去了塗高山溫泉宮敘舊。陛下輕車簡行,所以這事並未驚動外臣,只有太子與尚書台的幾位大人知道。」
少商似乎想到了什麼:「……而那飛書是今日發生的事?」
淩不疑點頭。
少商苦笑:「那麼現在朝臣肯定都知道陛下不在都城了。」
淩不疑歎息著拍拍她的頭頂。
少商心中憂慮:「娘娘又該心煩了,好容易這幾日才舒坦些的。」頓了頓,她又偷偷看了三皇子一眼,小小聲道,「我告假三四日了,自然不知道宮裡的事……」
三皇子冷聲道:「孤也在宮外建府,怎麼都知道!」
淩不疑針鋒相對:「她年幼天真,自然不如殿下耳聰目明。」
少商徹底認慫,拉著淩不疑的手閉嘴驚豔。好吧,她承認,她的確怵三皇子,尤其他訓起自己時的神氣,簡直和皇老伯一模一樣。
四皇子從適才三皇子數落少商起就偷偷悶笑,此時卻又暗暗歎息。
他心想,這程小娘子雖然脾氣不好,心地卻不錯,人也磊落。自家手足中,除了二皇姐是真是置身事外,其餘諸位皇子公主,哪個不在暗中留意父皇的一舉一動,就是那幾個還在讀書認字的小皇子也不見得能保險。
半夜拔營啟程,少商一直靠在淩不疑的懷裡打盹,直到天色蒙亮眾人才看見都城高聳的城牆,淩不疑用自己和三皇子的臉刷開了城門,然後一路往宮城而去。行至朱雀坊,兩位皇子下車換馬離去,也不知往哪裡走。
少商揉著大大的眼睛,含糊道:「他們不進宮麼?那昨夜趕這麼急作甚。」
淩不疑答道:「去宮裡做什麼,看太子為難的樣子麼……其實這事是雙刃劍,他們也有很大的顧忌。」
少商放下手,怔怔道:「是怕人家說他們有所圖謀吧。」
淩不疑嗯了一聲。
馬車照例在上西門停下,宮門守衛悄聲告訴淩不疑:「一大清早就有好幾位大人進宮,說是要找太子議事。」
淩不疑腳下一頓,原本少商急著要去看皇后,他卻拉她往尚書台走去,還低聲吩咐:「待會兒你就說,皇后身體有恙,請太子過去看看。」
少商被拖著走的昏頭昏腦:啊,皇后身體又不好了?她怎麼不知道。
值守尚書台的小黃門與淩程二人都熟的很,毫無阻攔的放他們進去,他倆還未踏入偏殿,就聽裡面傳來太子無奈爭辯的聲音:「……度田一事,父皇只是略提了一句,諸位大人何必咄咄追問?」
接下來就是此起彼伏的反駁之聲——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從不說無用之事。既然提了度田,那就是有了這個心思,殿下身為儲君,怎能一問三不知呢!」
「沒錯!度田不是小事,怎麼度,從何處度,度哪些人家,裡頭的學問可大了,殿下得拿出個章程來!」
少商一點也不困了,趕緊撲上扒門縫,看見偏殿裡頭聚了一大堆文士打扮的人,一個個口沫橫飛,氣勢洶洶,不過她一個也不認識。
大半年來她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腿,皇老伯慣常召見的臣子她差不多都見了三四個輪回了,那麼就是說,現在的這幫傢伙的官秩都不會太高咯。
太子終於被逼的開了口:「父皇提度田的用意,本在清查人口,田畝,核實戶口與稅收,既能豐盈國庫,又能對州郡情形有所瞭解,還能抑制那些不理會朝廷政令的宗族兵長,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大好事啊,用意極好……」
「殿下此言差矣。」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要說用意,前朝戾帝的那些『新政』的用意難道不好?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引經據典,尋常大儒還都說不過他呢!結果呢?」
「正是正是!戾帝那所謂的新政,一會兒改錢幣,一會兒贈稅收,還要挨家挨戶的查索田地人口,說的也是冠冕堂皇,誰知除了逼出家破人亡的慘事,只不過讓手下的蠹蟲中飽了私囊,殿下可要引以為戒啊……」
少商正貼著隔扇聽的入神,不防淩不疑抬起長腿就是一腳,隔扇被嘩啦一聲踹倒,連同還在彎腰偷聽的少商一同被暴露在眾人眼前。
淩不疑環視一圈殿內神色各異的人,冷聲道:「兩位大人張口閉口前朝戾帝,言下之意,指的是陛下,還是太子啊?」
殿內一時安靜,眾人面面相覷,太子望向淩不疑,喜道:「子晟來了。」
一個面貌崢棱的文士站起來,大聲道:「衛將軍何必拿這種罪名來扣人,以史為鑒,勸諫君上,本就是吾等臣子的本分……」
「你們的本分莫非就是胡亂指摘,無中生有?那真是好本事了。」淩不疑冷冰冰的看著他們,字字鏗鏘。
「戾帝得位不正,乃是一依仗婦人之勢篡權奪位的小人!陛下卻是一兵一馬一州一郡籌謀奮戰,拿血肉打下來的江山!戾王偽作大義,色仁行違,以奸佞邪祟之材,乘四世更迭之亂,以成篡盜之禍;而陛下秉禹湯之明,誅鋤暴亂,興繼祖宗,解困萬民——凡此種種,與那戾帝究竟有何相似之處,容得爾等胡言亂語!」
殿內眾人一時被他氣勢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另一位看起來和氣些的文士輕聲道:「我等勸諫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提及度田的是陛下,並非太子!你們有話要問盡可上書朝廷,何必糾纏太子,難道陛下將度田一事委派給太子了?!陛下不止一次說過殿下還要多看多學,你們倒比陛下更有主張,這就逼著太子插手政務!」淩不疑道。
少商心想,太子這還什麼都沒插手呢,就有這麼瞎逼逼的龜孫,若是真的主理什麼還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這時,那個陰陽怪氣的文士開口了:「素聞衛將軍不但勇武無雙,還有蘇秦張儀之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昨日都城裡有人張貼飛書,說的是宣帝太子故事,不知將軍聽沒聽聞啊?」
淩不疑淡淡道:「故舊典故多了去了,要講典故,我倒也有一個典故——不知諸君還記得武帝之衛太子故事否?」
這話一處,殿內眾臣的面上俱露出驚恐之色,然而少商依舊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淩不疑看著眾人,一字一句道:「有的是自詡忠臣之人,假借勸諫宣帝太子,行的卻是佞臣江充韓說之事!」
說完這句,殿內再沒人敢反駁,淩不疑轉頭看了依在門口的少商一眼,少商會意,立刻高聲道:「啟稟太子殿下,娘娘身體有恙,請您過去看看。」
太子似乎鬆了口氣,忙不迭的起身告辭。
走在宮巷內,少商恨鐵不成鋼的低聲埋怨:「殿下你真是的,那幫雞狗零碎的傢伙哪是來論政的,根本是來欺負你的,你管那麼多作甚,直接叫他們閉嘴滾蛋就是!」
太子苦笑道:「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惡言相向……」
少商叉腰低罵:「這世上有一種人叫賤人,遇到賤人還講什麼道理啊,不動手就算是客氣的了!」
太子也不和小姑娘爭辯,只是無奈的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一場小小的風波似乎就這麼消弭了。
少商本以為皇后才剛病癒,遇上這種糟心事又要不好,誰知這回她卻淡定的很。少商趕回去時,正看見她端莊悠然的看書寫字,長秋宮上下平靜如昔。
皇后撫著女孩可愛柔軟的雙鬟:「你不是說過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也乏了,就等陛下回來吧,到時一切皆有決斷。」
少商想想也對,便安安分分的在宮裡待了下來,打算住幾日看看情形。
不過學術問題刻不容緩,當日晌午,少商趁皇后午睡溜出長秋宮,瞅准機會逮住了正在調戲小宮婢的五皇子,將他拎到偏僻處詢問。
五皇子吃過少商的苦頭,起初不肯和她單獨一處,還叫囂著縮到宮婢群中,少商滿臉凶光的大喝一聲,小宮婢們跑的乾乾淨淨,五皇子也只能從了。
「放心,今天我一不叫你給我作證,二不讓你幫我行兇……只是問你兩個小小的典故。」少商一手反按著五皇子的臂膀,一手壓著他的後頸。
五皇子哎喲連聲:「疼疼疼疼……你先放手,我都跟你來了你還動什麼粗!什麼典故,我說就是了!」
少商鬆開手,皺眉道:「五殿下也該練練了,一身虛浮的贅肉,手腳無力,氣息不穩,我看你小肚腩都快出來了,你才幾歲啊!」
五皇子揉著自己的胳膊:「你知道什麼,我若是學的文韜武略那才是活膩了呢。皇后娘娘有大義名分和父皇的敬重,越娘娘有雄厚家世與父皇的寵愛,我母妃有什麼,她一個深宮婦人不知天高地厚,整日瞎想,我可不隨她一道!我這樣才能活的安穩,活的長久!」
少商肅然起敬:「看不出五殿下想的這麼明白啊,那你平素還上躥下跳的惹人討厭?上回陛下塗高山祭神,我聽說你居然插嘴二皇子與三皇子的事,還挨了頓打!」
五皇子道:「我若不顛簸些事情出來,父皇都未必記得我。他若不記得我,將來封爵賞賜能落到好的麼。況且,我鬧的越愚蠢,越可笑,我那幫兄弟姊妹們就越放心。」
少商奇道:「你怎麼什麼都告訴我?」
五皇子翻白眼:「我頭一回鬧騰時就被淩不疑看破了。那回我向父皇揭破他偷跑出宮,他揍了我一頓,也誇了我幾句……哎呀你別囉嗦了,究竟要問什麼典故!」
少商一個愣神,趕緊道:「對對,我是要問你,那什麼…宣帝太子故事是什麼意思,還有衛太子和江充又是誰?」連不愛讀書的四皇子都知道,五皇子應該知道吧。
五皇子眼睛一亮:「哦,你也聽說昨日城中飛書之事了?嘖嘖嘖,看來你書讀的不怎麼樣啊,不過你為何……」
少商擼起袖子上前一步,低聲威脅:「你少廢話,問皇后與博士不方便,翟媼不知道,淩大人又在外辦事,我現在急著知道,你快說!」
五皇子後退一步,站定後才訕訕道:「好,我說——那我說簡要些,扯多了你也聽不懂。」
「你討打是不是?」
「你走開些,我要說了——宣帝是前朝的一位皇帝,仁慈愛民,信賞必罰,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與原配皇后很是情深意重,誰知後來原配皇后被害死了……」
「切,皇后都能被害死,這皇帝也英明不到哪裡去。」
「你不要插嘴,原配皇后被害死時宣帝還沒掌權嘛!好了,說哪兒了……哦,原配皇后過世了,可是留下個兒子,既嫡又長,宣帝就將他立為太子。」
「哦,這就是宣帝太子了。」
「沒錯。宣帝為了保護太子,特意立了一位無寵也無子的皇后,還找了很多了不起的人來教導太子,哪怕宣帝後來有了十分寵愛的婕妤和兒子,但太子地位始終穩固。」
「這宣帝人不錯啊。」
「人是不錯,可這位太子並非上佳的儲君人選。當初給我們講學的夫子說過,宣帝太子柔懦少斷,心慈手軟,還寵信宦官。後來他身邊的宦官害死了朝中重臣,他居然也沒重責,聽之任之了。其實宣帝在世時就看出了這點,還曾說過『太子分不清王道與霸道,怎能將治理國家的重任交給他』,以及『亂我家者,太子也』這樣的重話——可是因為念著原配皇后的情分,可憐太子年幼失母,最後宣帝還是讓太子繼位了,是為元帝。」
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五皇子覷著少商的臉色,稍微站開幾步。
少商站在原地,艱難道:「……所以,後人對此頗有微詞?」
五皇子點點頭:「夫子說了,前朝的衰敗,就始於元帝,當初宣帝若當機立斷,換一位太子就好了。還有啊,後來元帝立了一位比自己糟糕百倍的太子,就是成帝。成帝耽於酒色,外戚當權,朝政荒亂,哦,篡位的戾帝就在他手裡提拔起來的——城中張貼的飛書中說這個典故,擺明瞭就是朝太子兄長去的!」
少商呆愣了半天,久久無法出聲:「話不能這麼說吧,誰說換了一位太子,前朝就永遠不會衰敗了。」王朝衰敗是有週期律的,不會以主觀意願而轉移……不過這話時人怎會接受!
「那第二個典故呢?」她追問道,「也是建議皇帝廢太子的?」
五皇子笑了笑:「這個恰恰相反。衛太子是武帝的儲君,他寬仁明斷,深得民心,於是武帝重用的酷吏江充心中害怕,擔心衛太子繼位後自己會遭到處罰,便先下手為強,誣告衛太子謀反。後來衛太子被逼的起了兵,最後兵敗自盡。武帝查明太子是冤枉之後,大怒找那個將當時與這件事有牽連的好些家族都族誅了。」
少商現在明白淩不疑的意思了,人人都以自己是勸宣帝改立儲君的忠臣自居,誰知道是不是江充呢——她笑了。
她回過神來,雙手攏袖,笑的嬌氣可愛,弱不禁風,「五殿下今日怎麼這麼老實誠懇啊,問什麼說什麼,妾都有些惶恐了。」
五皇子不為表像所惑,直截了當道:「因為我也希望太子兄長安然無恙啊!他那麼好脾氣,他將來繼位我的日子才好過啊!若是換了二皇兄……」他嘴一扁,做了個受罪的表情。
少商討喜的行了個屈膝禮,笑道:「那承您貴言了。」
淩不疑行動迅速,皇老伯第二日就從塗高山回返都城,對著擺放在禦案上的粗麻飛書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府徹查。紀遵老頭板著臉應下,一通雞飛狗跳後果然逮住了張貼飛書之人。誰知那只是幾個市井閒漢,並且收錢辦事,他們自己連字都不識,更不知飛書上寫的是什麼。
皇帝哪那麼好打發,勒令深查深挖,非要將幕後之人揪出來不可,於是添上了北軍獄和城門校尉營的人後,都城繼續雞飛狗跳。
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將都城掘地三尺,極大的影響了風俗業之後,終於摸到了指使閒漢們張貼飛書之人。
結果紀遵一口氣還沒鬆下又提了起來,原來那人是已故重臣韓青的弟子。他自小貧寒孤苦,是韓青撫養並教導了他,結果韓青因為太子之事自殺,他忿忿不能平靜。
既然皇帝是不能怨恨的,只能繼承恩師的『遺願』,宣揚選錯儲君的惡果,以示韓青並無過錯。他被逮捕進廷尉府後,若不是紀遵及早提防,早就觸壁自盡了。
這下連皇帝都啞火了,韓青之死他早已後悔,沒想到師徒兩人都這麼激憤,一言不合就要尋死。韓青除了曾是重臣,還是一位究治古文經學的大學者,久負盛名,朝野有人聽說了此事,紛紛替這位弟子求情,都說『法雖難免,但情有可原』。
最終,皇帝就坡下驢,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判了那弟子一個短途流放,匆匆了結此案。
皇后聽聞結果後,久久方歎道:「好生厲害的心計啊,找韓大人的弟子來做這個局,陛下便無法重責追究了。」
少商疑惑道:「那位弟子莫不是受人指使?為何不查下去。」
皇后苦澀一笑:「這種事怎麼查。那位弟子每日以文會友那麼多人,難道要把所有對他提起太子或典故的人捉起來,然後一一拷問不成?」
少商啞然。
皇后複又安慰女孩:「好了,這事過去了,回頭陛下來時你別嘟著個嘴。陛下這幾日也疲憊的很,你乖一些,別惹事,啊!」
少商認真的點點頭。
皇老伯來長秋宮時她果然很乖,不但拿出看家本領親手做了幾道清淡可口的新菜,還講了幾個家裡的傻笑話給帝後聽。
「……就這樣,萋萋阿姊已經過繼給了她舅父家,我家次兄也要過繼去萬家了。萬伯父高興的逢人就說『吾亦有子』,還領著次兄去那煙花之地快活。萋萋阿姊聽說後,立刻去質問萬伯父『怎能帶郎婿去那種地方呢』?誰知萬伯父翻臉不認女兒,還要萋萋阿姊賢惠柔婉些,別整日管束郎婿——氣的萋萋阿姊扭頭就告了我阿母。」
皇帝笑道:「萬鬆柏之女朕還記得,能殺虎剖心,厲害的很啊!」
「更厲害的是我阿母。」少商裝作害怕的樣子,「阿母知道後就要給次兄上家法,萬伯父攔著不讓,還說『憑什麼打我的兒子啊』,阿母就說『現在還是我的兒子,我正好打得』。眼看次兄被按在案上就要行家法,誰知萬伯父往地上一坐,滿地打滾,還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年幼失父,半生無子;現在還有人要打我的兒子啊,誰來給我評評理啊啊』……」
她學的惟妙惟肖,帝後盡皆笑倒。
「那程校尉呢?他就不管管。」皇后笑問。
少商扁扁嘴:「早躲的不見蹤影了。」
皇帝拍腿大笑:「躲的好!換做朕,也得躲起來!」
皇后揩著眼淚:「令堂做的好,好好養了十幾年的兒子,品行端正,一朝過繼立刻要染上惡習不成?!萬鬆柏這人,哼,後來怎樣了?」
少商道:「萬伯父已經擺香案斬雞頭,向天地盟誓,絕不領次兄去做一二三四五等事。」
皇帝好奇道:「什麼叫一二三四五等事?」
「阿母逼萬伯父寫了滿滿一幅絹帛,上頭列了十幾條禁令,我沒仔細看,總之啊,以後萬伯父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嘍。」
帝後一齊大笑。
笑過後,皇帝見皇后心緒甚好,便提出要讓太子代替自己主持下個月的上巳節。皇后知道皇帝歉疚對韓青弟子處罰過輕,這是在找機會彌補他們母子,當下也不揭穿,只是溫柔的笑著謝恩。一時間,殿內氣氛甚是和睦溫馨。
少商見帝後舉止溫存,顯然要那啥啥了,於是趕緊溜出來。想了想,她決定將這好消息提前告訴太子,讓他別消沉了,皇帝還是很挺他的。
都有最高大佬的支持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一氣奔到冷冷清清的東宮,少商照例一通撒錢,東宮的宦官宮婢喜笑顏開,順利放她進入內殿,誰知老遠聞到一陣濃重的酒味。
少商加快腳步,進去一看,險些沒氣歪鼻子——太子已醉的歪倒在案幾上了,二皇子還一個勁的給太子勸酒,同時滿口喪氣話,什麼『朝臣都輕視你,在暗中說你軟弱無能』,什麼『說你德不配位,陛下立你真是一生最大的過錯』……雲雲。
少商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沒有旁人,當即一個沉身助跑,朝著二皇子的腰臀飛起就是一記無影腳——當她以前是白混社會的啊!
二皇子猝不及防,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板上,指著少商顫聲:「你,你你……居然敢如此無禮!」他到底是正統教育出來的皇子,做夢也沒見過少商這種潑婦形狀。
「怎樣!」少商雙手叉腰,「有本事你還手啊!」她指指自己的臉,「朝這兒打,別客氣!打呀,你倒是打呀……」只要這二貨皇子敢動手,她立刻頂著傷痕去找皇老伯,告不死丫的算她慫!
也不知二皇子是想到了這一茬還是君子氣度殘存,總之他氣的臉色轉了好幾遍,最終沒有動手。他站起身來,含怒道:「你來東宮做什麼?!」
「你來東宮又做什麼!」少商懟回去,「又是趁二皇妃睡覺時偷偷溜出來的吧!」
「什麼溜出來!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誰能管束我?!」二皇子臉色發青,被形容的如此猥瑣,任誰都不會高興,「我與太子同胞手足,特來寬慰一二!」
「算了吧二殿下,誰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難得周遭無人,少商氣勢十足,「從長秋宮到東宮,順著宮巷殿下能找出一個以為您對太子手足情深的奴婢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外加一對馳名天下的春芳坊燒肘子!」
二皇子氣的渾身發抖:「你你你,你別仗著淩不疑有權有勢就逾矩犯上,我我要……」
「二殿下以為陛下輕輕放過飛書一案是對太子心有不滿麼!」少商決定打破這二貨的幻想,也算為國為民做貢獻了,「非也,陛下只是看在已逝的韓大人面上,不欲重責他的弟子而已!適才陛下還對娘娘說了,他還是十分愛重太子的!」
她沒說上巳節的事。告訴太子讓他提早高興是一回事,告訴旁人就屬泄秘了。
二皇子被氣的頭暈目眩,猶自嘴硬:「我才不信你,我要回家去問阿衡。」阿衡是二皇妃的名字。
目送二皇子失魂落魄的離開東宮,扭頭看看太子依舊醉的不省人事,少商沒了說話的興致,在鼻子前揮揮酒氣,然後讓宮婢們進來服侍太子洗漱歇息。
從東宮出來,少商頗覺得神清氣爽——太子(暫時)高枕無憂了,帝後(重新)相親相愛了,(應該)沒有別的大事了吧,就等淩不疑回來就好啦!
東宮酒氣熏天,長秋宮正在冒粉紅泡泡,少商一時想不到去哪裡,便漫無目的的晃悠起來,走著走著來到一座八角亭,只見亭中有一人,玉冠錦袍,清雋俊雅,長身玉立,不是袁慎又是誰?
少商一愣。
袁慎也看見她了,笑著招呼她進亭。
少商走過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袁慎指著亭中石墩上擺放的竹簡卷冊:「奉陛下之命,等幾位博士整理好就給東宮送去。我最年少,便領了這個跑腿差事。」
少商疑惑:「那你該去東宮啊,站在這裡作甚?」
袁慎遲疑一刻,少商立刻接上:「哦,我知道了,你適才看見二皇子帶著酒甕進了東宮。你不想與他碰面,更不想被邀請一道飲酒,於是躲避在這裡!」
袁慎苦笑:「當裝傻時得裝傻,你就不能裝的笨些麼。」
少商聳聳肩:「誰叫我生的太聰明了,沒辦法。不過……」她朝袁慎湊近些,「你說究竟是誰在暗害太子殿下啊,這一出又一出的。」
袁慎眼中閃過一絲光,依舊遲疑了下,但望著女孩滿含期待的大眼,他忽然想起她曾衝自己大喊『淩不疑救我幫我好些次了,可你究竟對我有過什麼好處啊』——他定了定神,循序漸進的解釋起來。
「你總是追問誰在針對太子,而淩子晟為了寬慰你,許多話都沒對你說。」
「其實,針對太子的並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家族,而是許多股力量於不聲不響中達成的默契。比如太子妃的堂兄孫勝,其實誘他荒淫犯罪的是一家人,查他底細拿他把柄的是另一家人,而在太子身邊安插人手,探知太子約曲夫人相會在紫桂別院的,又是第三家人了。」
「這些人並無十分明確的計策,只是如同齧鼠般,不斷的,細碎的,挖空東宮的圍牆。你一鍬,我一耒,只消一個契機,立刻就能致太子殿下於危困境地。」
少商聽傻了,一來,她沒想到袁慎今天會一五一十的向她解釋,二來,她被蘊含在這些話背後的意思嚇待了。她想起太子迄今以來受到的攻擊,仿佛都是一有機會,立刻四面楚歌。
她急急忙忙道:「我我我知道,當初乾安老王爺害死了景阩諸臣中的許多人,所以他們憤憤不平……」
「不止!」袁慎淡淡的打斷她,「這些與乾安一系有仇的反倒不足為懼,真正的隱患是那些沾了乾安一系人命的重臣們。」
少商啊了一聲。
袁慎道:「你以為只有乾安老王爺的手上沾了血麼?乾安一系風流雲散,勢力消散的乾乾淨淨,老王爺那麼多得力的兒孫郎婿義子都到哪裡去了。似錦繁花,是用血肉澆灌出來的,陛下手段高明,諸位股肱重臣們也是不遑多讓。前因如此,就算太子從沒為乾安王府說過半句話,可他們能放心麼?這可是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少商漸漸明白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袖。
袁慎盯著她的眼睛:「別人不說,當年親手斬殺老王爺麾下第一猛將,也是他長女的郎婿,就是虞侯的堂弟——雖則,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覺得,虞氏一族對太子會怎麼想?」
少商眼前出現了一條大河。起初只是河中央的一個小小水旋兒,可在流淌的過程中,每個轉角都有力量推了那水旋兒一把,最終形成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
「所以,他們才扯什麼宣帝太子的典故,說白了就是要陛下易儲嘛!」她憤然道。
袁慎微笑:「淩子晟不也回擊迅捷麼,哼哼,『自詡忠臣,實為江充』,真是好口才。十餘年前,陛下將淩子晟安置在長秋宮,也不知有沒有想到今天。」
「淩大人……也是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的。」少商輕聲道。
袁慎看了她一眼,繼續道:「沒錯,所以你不用過於為太子擔憂,只要陛下心中還屬意於他,太子就安如磐石。景帝順順當當的易了儲,那是因為他想易儲,文臣武將誰也擋不住;武帝殺的血流成河,那是因為他不想易儲,卻遭了小人設計,於是就將所有能在太子身故後得益的重臣世族外戚族誅了個遍;宣帝不論說了多少太子的不是,最終還是沒有易儲,這就是宣帝的心意——說到底,還是陛下最要緊。」
「有了武皇帝的例子在前,那些暗中想易儲的人也不敢效仿江充所為,頂多宣揚些太子的男女之事,或張貼典故飛書什麼的。」
「所以你放心,只要陛下的心意不變,誰也易不了儲。」
少商喜憂參半的坐到另一邊的石墩上。過了片刻,她忽歪頭道:「我怎麼覺得你今日與往常不大一樣啊。」
袁慎自嘲一笑:「你總算看出來了。嗯,是不一樣——我定親了。」
少商大吃一驚,繼而笑道:「你挑剔了半天,終於定下親事啦?是哪家女公子啊。」
袁慎淡淡道:「是河南蔡氏之女,大司空蔡允就這家之人。」
「哇,門當戶對啊,恭喜恭喜。」少商拱著白生生的小拳頭,笑的眉眼彎彎。
袁慎不悅道:「你不用笑的如此歡欣,就如甩脫了什麼累贅似的,我以往也不曾如何糾纏過你吧!」
少商挽起袖子,閒閒道:「別裝了,你才不是激憤行事之人,你做什麼都是三思而後行的。你會定親,定是仔仔細細比對過蔡家長短,篤定這樁婚事對你最好,你最後才點頭的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後自己先笑了出來。
「別將我說這麼市儈。」他坐到少商對面的石墩上,「我結這門親事,也是誠心誠意的。可惜啊,唉……」
「可惜什麼啊,蔡家要的彩禮太多啦?哪怕看在我三叔母從前未婚夫的面子上,我怎麼也得借錢給你成親啊!」
「去你的,一張嘴盡沒好話——其實我原先想聘娶的是蔡允之女,就是我如今未婚妻的堂姊,那才是真正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相貌雖不出眾,可是睿智能幹,賢淑明理。可惜啊,她早早指腹為婚給了一個病秧子,哼,我看遲早要守寡!」
「呸呸呸,你還說我一張嘴沒好話,你才是唾沫能毒死大象呢!不過……」
「不過什麼?」袁慎追問。
少商忽然變了語氣:「你成婚怎麼跟做買賣似的,你難道就不想找個真正喜歡的人麼?說不定,你以後會遇見這麼一個人呢。」
袁慎眼望遠方,輕輕道:「其實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家母起先嫁的不是家父,後來她前夫死了,若非外大父苦苦哀求,家母早就跟著去了。」
少商一驚,怎麼跟她說這麼私密的事啊。
「家母人雖活著,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經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語般的說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傳聞——袁氏主母是個怪人,不出門,不交際,若非怕失禮連御賜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幾年來對家事和兒子不聞不問,一門心思潛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摯愛。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還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憐——生母自閉,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長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歎道:「如此說來,你我自小都是有雙親,卻如同沒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說過,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淩不疑,也會像我一樣細細琢磨,然後找一個於自己最有益處的郎婿。」
「是呀。」少商歎息,「可是,我還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後悵然道:「是呀。」
第132章 往事猶記
那日少商和袁慎難得的沒鬥嘴, 還客客氣氣的互道再會。後來少商想想, 那日算是開了個好頭,因為以後她與袁慎再也沒有過見面就吵架的『盛況』。
宮闈與朝堂再度恢復寧靜安詳,皇帝把那日擠兌太子的中等官吏痛駡的痛駡, 貶斥的貶斥;並且除了下個月的上巳節大典, 皇帝還讓太子臨朝聽政。
不過照太子的話來說, 他寧願在東宮看書寫字, 閒來飲一樽甘醇的清釀, 畫一幅靜謐的桃花, 湖畔垂釣, 山間賞景,勝於聽朝臣們那些或隱晦或激烈的奏報——仿佛為了佐證這話的可靠度, 太子扭頭就將東宮的印信節符一股腦兒都交給了淩不疑。
皇后說,太子越來越像她的父親,早已過世的宣太公了。
少商終於見到了聞名已久的嚴神仙。他比皇帝年長了二三十歲, 此時已鬚髮皆白, 不過面龐依舊紅潤精神,言談舉止俱是笑意靄靄, 風趣可親。時人普遍壽命不高, 於是對老嚴這種一看就道骨仙風的老壽星天然就有一股敬仰之情。
據說皇老伯當年種地有成, 便賣了糧食做學費,跑去前朝都城立讀書時認識的老嚴。他與皇帝名為同窗老友,實有半師之誼。
難得相逢,皇老伯照舊摸著嚴神仙胖胖的肚皮懇求他入朝為官, 嚴神仙一聽就要去洗耳朵,皇老伯一把揪住他低罵『能別動不動就學先賢的舉動了嗎,人家是飲河水吃野果,你酒肉絲竹哪樣少過了』,嚴神仙很詼諧道『其實老夫是在恭維陛下有堯帝之明』。
懇求無果,皇老伯只好請老嚴多住幾日,來個抵足夜談,然後老嚴就在睡覺時把大腿壓在皇老伯肚皮上。太史一怒奏報,說是客星衝犯了帝座,皇老伯還得苦逼的揉著肚皮給老嚴說情,嚴神仙借機又想告辭。
皇帝挽著老頭的胳膊歎息:「你看見子晟了沒有,霍翀兄長唯一的骨血了,你好歹住到下個月他成婚再走。你記得嗎,那年你我遇上山匪,若非子晟舅父及時搭救,你還能做什麼神仙,早做鬼去了!」
嚴神仙歎道:「明明我早說了那條路不能走,山口低壓,疊嶂如霾,乃風水中的大凶之相,陛下卻說路近非要走……唉唉唉,也罷,就等到下個月罷。」
淩不疑婚禮所需的一切皇老伯早n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各種金玉珠翠,香木祭器,錦緞織繡,一應俱全;並且從大半年前養子訂婚起,就立刻敕令宮中針織坊趕工喜袍,還讓大鴻臚比照皇子的規制舉辦婚儀。
朝中不是沒有臣工對此有微詞,不過誰有意見皇老伯就給人家穿小鞋。不是指摘人家生活作風,就是挑剔人家男女問題,再不然就說人家吃飯挑食,乃奢靡之氣,然後大家就都安靜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睜眼閉眼得了。
臨近婚期,淩不疑卻愈發鬱鬱沉默,不是忙的不見蹤影,就是靜坐一旁,半天不說話。有好幾次少商在宮室內午睡,醒來看見淩不疑坐在自己身旁,怔怔的望著自己,眼神晦澀不明,似是憂傷,又似是牽掛難捨。
少商忍不住問他怎麼了,淩不疑艱難道:「派去尋舅父舊部的人至今未回,說不得,又是一場空了。」
少商知道這是他的心結,便勸道:「若是真的都不在人世了,那也是英靈往生去了,說不定已投胎到富貴安寧的好人家了,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就是了。」
淩不疑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道:「阿母的身體也不大好……」
少商歎息,這才是真正讓人憂心之事。霍君華昏昏沉沉的時候愈發多了,崔侯整日哭天抹淚的,而她為了侍奉湯藥,現在差不多在宮裡待一天杏花別院倒要待兩日了。作為『打秋風的侄兒新婦』,少商的殷勤周到已受了霍君華數回的誇獎了。
她道:「已經開春了,寒氣還是重了些,等到下個月春暖花開,說不定夫人身體就好了。」
淩不疑點頭。然而他眼中的憂鬱如同初春山谷中的霧靄,濃的化都化不開。
這邊淩程二人在擔憂霍君華的身體,那邊汝陽王府就來傳報老王妃看樣子不好了。
不過老王妃顯然不肯安靜的離去,重病中還上疏懇求皇帝賜恩典。老王妃說,「……別的兒女我不牽掛,唯獨女瑩可憐,小小年紀就喪父喪母,以後王府是她叔父叔母當家,又隔了一層。萬請陛下看在女瑩早死的父親情分上,多加垂憐。」
皇帝想到為自己戰死的堂弟,歎口氣,於是多給了裕昌郡主兩個縣的湯沐錢,還加封了她未來的郎婿——也就是淩不疑的繼弟,一個散騎大夫的清貴官職。
太子十分憐惜:「女瑩妹妹自小淑靜賢良,盼著她以後的日子能順遂無憂,就如被風吹落的幼種,雖然早臨風雨,但終能自己生根發芽,成家立業。」
這話說既深情又意境,皇帝正覺得感動,三皇子冷不抽的來了一句:「父皇應該等老王妃過世後再加封,如今只是病重,還沒過世呢。」
皇帝的感動立刻被堵了回去,他白了三兒子一眼,嚴神仙卻哈哈大笑,指著三皇子道:「此子頗似陛下。」
皇帝聽的臉皮發青,將人都趕出去後罵道:「胡說八道,你老眼昏花了!朕年少時何等寬厚,那些曾經欺侮過吾家兄妹孤苦無父的,朕誰也沒計較!」
嚴神仙掂掂自己的胖肚皮,笑容可掬:「陛下高興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三皇子的烏鴉嘴太靈光了,汝陽老王妃果然『垂危』了七八日還挺著,這下不但皇帝有些不悅,連汝陽王府也十分尷尬——倒不是盼著老王妃快點死,而是萬一她硬撐了過來,再活個三年五載十年八年的,皇帝那些『臨終關懷』算怎麼回事,下回再『臨終』還要不要『關懷』。
倒是杏花別院傳來崔侯的急報,霍君華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傳到時,皇帝正文興大發,坐在長秋宮中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的寫上巳節賦,聽聞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絹帛上氤氳開了一大團濃黑——悵然歎息過後,他立刻讓淩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趕往杏花別院,少商也趕緊收拾包袱過去侍奉。
他們趕到時,杏花別院已如處於陰陽兩界之間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內是濃重的藥氣,擠著七八位侍醫,還有從都城裡源源不斷送來的名貴藥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華的榻邊無聲垂淚,阿媼已哭的眼眶乾澀,聲啞氣噎,淩不疑卻如一座積雪萬年不化的高聳山嶺,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華,小君華你醒醒……」崔侯握著霍夫人的手,不斷輕輕呼喚,然而榻上之人始終昏迷不醒。
眾人一直守在屋內,當夜色籠罩杏林,少商聽見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來。
直到半夜,崔侯覺得手上一緊,立刻直起身子連聲呼喚,果然,霍君華毫無預警的醒了過來,並且緊緊的抓著他的手。
這幾個月來,少商陪伴霍君華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從未見過霍君華臉上露出過這種神情——霍君華不再是往日那個撒嬌刁蠻的少女,而是一個飽受傷痛歲月磋磨的成年婦人。
她定定的看著崔侯,囈語般喃喃著,「阿猿,阿猿…你摘桑葚來了麼…」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華是不是記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長你別罵我,不是我讓阿猿爬那麼高的,不信你問他……」霍君華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向兩邊。
「你想吃桑葚,我去採,我去採,你放心……」崔侯連聲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霍君華忽然淒厲的大喊了一聲,外面大雨瓢潑,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君華!」崔侯待了一刻,立刻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霍君華。
霍君華伸出蒼白細瘦的兩條手臂,圈著崔祐的頸項——
「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貨,我早就該嫁給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阿猿,我對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輩子還了…」她滿臉是淚,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將一生的懊悔與苦難都訴盡。
哭到聲嘶力竭,霍君華緩緩鬆開臂膀,努力撐起身體,雙眼無神的四下張望。
崔祐領會,大聲道:「子晟,快過來,快過來!」
淩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發顫的伸出雙手。
霍君華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著他,目光中噴發的不是對著崔侯時的深情與痛悔,而是一種火熱的,強烈的,激動的情緒——「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記著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這是霍君華最後說的話,然後她頹然倒回榻上,氣息均無。
崔侯猶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後抱著自小心愛之人漸漸發冷的軀體,放聲大哭;屋裡屋外的奴婢們也隨同哭了起來。
一夜大雨滂沱,剛開出來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頭一曬,山風一吹,細小粉白的花瓣如蘆花飄雪,蓋的滿山縞素。
第133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
去都城裡報信的人還沒回來, 靈堂已經設好了。
崔侯哭的幾次昏死過去, 少商就讓侍醫熬了碗厲害的安神湯,哄著哭的頭暈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說那是提神醒腦的補藥, 這樣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後事。
將沉沉睡去的崔侯託付給奴婢照看, 少商才去了靜謐的靈堂。
淩不疑早已屏退眾人, 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靈前, 背脊挺直如劍, 肩膀寬闊如嶺。少商忽然覺得眼睫有些刺痛——無論災禍還是驚變, 無論悲傷還是苦難, 淩不疑永遠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樣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樣亙古不變, 讓身邊的人無比安心。
可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恐怕無人知道。
淩不疑回過頭來,面色蒼白, 睫如長羽, 眼中有種奇特的虛無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少商, 你是來勸我的麼, 不用了, 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總是難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再親厚,再捨不得,也總有分別的時候。」
少商覺得他的話有些奇怪,便道:「縱然生離死別難免,可只要心裡有著惦念,無論是黃泉還是千里之外,都無改根本。人心易變,人心也難變。只要我心不肯變,管它滄海桑田,雲夢變遷,又能拿我怎樣?!」
淩不疑有些發怔:「真是這樣麼?」
少商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來了也沒用!」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兩步。這是怎麼說的?
時人對誓言看的很重,發誓的儀式經常要見點血,比如不久前萬老伯對蕭夫人發的那個要修身養性的誓,就一氣斬了七隻白羽大雄雞,九騅堂前的庭院被雞血濺的到處都是,青蓯領著奴婢們折騰了好幾天才將腥氣去掉。
不過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貴,所以好漢們多是咬破指頭髮誓的——既然手指難逃厄運,臂膀也走不遠。
「那…什麼,斬些雞鴨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發誓,但她怕疼。
淩不疑沒理她的抗議,輕柔但固執的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跪下,語氣堅定道:「對著阿母,你來說,你對我永遠不會變心。」
少商警惕的往後仰了仰:「你少佔便宜,我只能說『若你不變心,我就不變心』。」
淩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幾分心酸,「好,你就這麼說。」
他的聲音就像往常那樣溫柔。少商抵賴不過,只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華的靈前發誓——「先靈在上,神明為證,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淩不疑一眼,「若他不對我變心,我也絕不對他變心。」
然後,淩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醫一樣畏懼瑟縮,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幾分僥倖心理和和對嚴重性的錯估在看見自己冒著血珠的齒痕時轉為勃然大怒,然後少商奮起吃奶的力氣,在淩不疑肌肉堅實的胳膊上也咬出兩排帶著血絲的印痕來。
淩不疑似乎毫無痛覺,看著齒痕的目光還頗有幾分不滿意,仿佛少商偷工減料,沒在牙齒上下足力氣,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兩側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後,阿苧一邊給少商重新包紮臂膀上的咬傷,一邊搖頭,不過她很難得的沒把事情告訴蕭夫人,「剛沒了阿母,還有個淩侯那樣的父親,淩大人也是可憐。」
少商捂著仍舊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飽含怨憤的氣息——廢話!要不是因為淩不疑剛死了媽,她怎麼會這麼忍他!
霍君華的喪儀很隆重,皇帝幾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規制來安葬她。淩不疑自然是執親子禮,較尷尬的是崔祐和淩。一個是前夫,一個是沒能上崗的現夫,在喪儀上該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說鴻臚寺的官吏們還是很有想像力的,他們讓崔祐頂了霍君華娘家兄長的位置,而讓淩益居於客席。
其實照少商看來,曾經的夫妻鬧到這步田地,幾與仇人無異,淩侯何必還要來參加喪儀呢,皇帝又不待見他。
不過少商顯然低估了淩侯的抗打擊度,出殯那日,他不但來了,還帶了淩不疑的繼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淩家未來新婦的身份陪在一旁。淩益原本想站到淩不疑身旁去,不過被忍無可忍的吳大將軍用胳膊撐到一邊。
少商在心中不斷冷笑。礙眼的前妻死了,大權在握的長子可以回家了,還有剛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婦,好個枝繁葉茂蒸蒸日上的淩氏一族!
最後淩益還是匆匆走了,因為崔侯從頭到尾哭的不管不顧,淚水流的昏天暗地,差點連站都站不住,還得淩不疑攙扶著才能上馬車。在眾人頗富深意的目光下,淩益終於戴不住溫文儒雅的面具,尋了個藉口挪到人群後面去。
臨走前,淩益對來找少商告辭,一旁的裕昌郡主卻細聲細氣道:「可惜了,原本過幾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壽的,家裡都預備好要設宴,如今卻……」
抱著兩塊半金磚的未來淩郡馬立刻躬身柔聲道:「多謝郡主惦記吾父。父親半生勞苦,從不曾真正享過福,家裡原本想藉此回壽宴好好教父親高興高興,可惜……不過有郡主掛心,淩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著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嬌聲道:「你說的什麼話,難道我以後不是淩家人,何必這麼見外?」
少商冷眼看這兩人猶如做戲般的對答,臉上卻故作吃驚:「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該打該打了。五十歲可是大壽了,君侯理當好好慶賀一番,可是……」
淩益連連擺手,一臉謙和道:「死者為大,子晟的母親剛走,家裡正是悲傷的時候,我怎好意思大擺宴席。」說完便帶著次子和裕昌郡主離去。
少商在後目送,心中又是一陣冷笑。悲傷?拉倒吧!
霍君華既死,淩不疑理應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將婚事也推後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讓養子熱孝成婚。皇后不無惋惜的對少商道:「如此一來,你們的婚儀就不能大大的鋪排了。」
少商指著擺滿了半間偏殿的錦緞金玉,笑道:「娘娘還想怎麼鋪排啊,給我添了這麼多嫁妝,家裡擺都擺不過了。」
此時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捨的將少商連同添妝一同送回程府,還勒令淩不疑遵循禮數,不許偷跑過去見人。淩不疑拉著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萬難捨得分離。
皇后忍不住笑道:「別這麼沒出息,以後有一輩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頭等半天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趕緊把手鬆開,少商該走了!」
少商坐在皇后親賜的步攆上,回頭看向長秋宮高高的宮階,皇后含笑站在當中,遙遙朝她揮手。淩不疑則被兩個小黃門攔在一旁,只能戀戀不捨的眺望漸漸走遠的一行人,金紅色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拖的長長的,綿延的方向指著心愛姑娘離去的背影。
要出上西門時,少商遠遠看見二公主與三公主,還有一身騎裝貌似正要出宮的三皇子,同胞三姐弟似是在爭執。
「……這麼點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姐夫略感風寒,不能出門,我們也不會找你啊!」三公主跺腳生氣。
三皇子難得提高音量:「我已經說了,太子兄長找我辦事,這幾日我得跑一趟紅柳營,審幾個人。事出緊急,我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們去祭靈!」
二公主在旁勸胞妹:「好了,你別為難老三了,他素來有一說一,看來是真有急事,我倆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三皇子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三公主猶自憤憤,絮絮叨叨著不滿,二公主勸都勸不住,直到少商走近時還聽三公主在埋怨:「……老三自小就是這麼六親不認!就算有要緊事,對我們說兩句好話又有何妨!哼哼,早知道那年他風寒高燒,我就往他湯藥裡多放兩把黃連!」
少商走下步攆,笑著向兩位公主行禮,起身時收到二公主要她帶開話題的眼色,便打趣道:「咦,原來三皇子也風寒高燒過麼,進宮這麼久,我一直聽人說三皇子自幼體健,小病不生大病從無呢。」
被皇帝和越妃好好收拾過的三公主顯然脾氣好了許多,至今沒再為難過少商,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老三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小病還是有的,不過大病麼……誒,二姊,是不是就那麼一回啊?」
二公主回憶片刻,失笑道:「還真被你說中了,仿佛就那麼一回。」
三公主冷哼:「活該!春寒料峭的,我們還在屋裡捂著爐火,他就跑出去瞎瘋,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濕了一半,活該高燒!」
少商心下一動,試問道:「請教兩位殿下,這是哪年的事啊。」
三公主不耐煩道:「你問這麼多作甚……大約是十一,嗯,十二年前吧。」
二公主搖搖頭:「不對,是十三年前。那年戰事稍歇,父皇要為早早過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禮,一過元宵就帶著我們去了冬柏陵園,老三就是在那兒病的。」
少商心裡隱隱有個念頭,可若有似無的好像濃霧中的影子,能看見卻抓不住。
二公主奇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少商幹幹一笑:「妾也就隨口一問。」
回了程府,只見蕭夫人已將府邸整頓一新,裡裡外外都預備好了不久之後的婚儀。
想到女兒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悵,長籲短歎的好像被人追債,蕭夫人倒難得和氣,不逼著少商讀書寫字,也不指摘少商睡懶覺發傻待了,什麼都順著她來。
有幾回少商覺得她似乎想對自己說些為婦之道,可惜氣氛怎麼也不對,往往是蕭夫人在少商屋裡坐了半晌,母女倆相對無言,然後就到用飯的時間了。
最後蕭夫人似乎想通了,對少商道:「算了,當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對我嘮叨了半天,可我依舊弄的雞飛狗跳。子晟是個有成算的,你不用怕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著來比別人告訴你要強,何況我也不是什麼能稱道的新婦。」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
蕭夫人和青蓯夫人忙著籌辦少商的婚儀和嫁妝,程府上下的日常瑣碎照舊由程姎打理。
程姎看少商閒的無聊,有時會招呼她一道看賬問事——有少商在,看賬本時她連算籌都不用了,堂妹用眼睛掠過一遍數字,直接可以心算出答案給她。
這日她領著少商查點家中空置的房屋,堂妹看她東看西摸巨細靡遺,便道:「反正沒人住,辦婚儀時賓客也不會往後院衝,你這麼費勁幹嘛。二叔父好容易回來了,你們父女多聚聚才是,回頭等你出嫁了,想跟叔父好好說話都未必能了。」
程姎笑道:「阿父不是大伯父,不論是訓斥還是誇獎都能說半天。阿父回家那日我們父女倆就把話說完了,後來只能幹坐著瞪眼了……唉,還是算了。」
她又讓奴婢細細查看牆壁屋頂有否漏水發潮,「等辦完你的婚儀,接下來就是大堂兄和姁娥阿姊的婚事了,還有二堂兄的過繼之禮——到時總得把鄉里的族長耆老請幾位過來吧,這些空屋可不就有用了麼。與其大伯母日後忙的不可開交,不如我先歸攏起來……」
看程姎忙的灰頭土臉,少商低聲道:「幸虧家裡有你,阿母有了個大幫手。」
程姎回頭笑道:「大伯母能幹的很,也就是這陣子幾樁事擠到一塊了,不然她和青姨母料理起來綽綽有餘,也沒我什麼事。」
少商歎息。好吧,蕭夫人沒有疼愛錯人。
兩姊妹領著奴婢們來到一間格外精緻的閣樓,裡頭擺放了各色各樣的樂器,琴,蕭,塤,笙,鼓,長笛,短笛,二十五弦瑟,五十弦瑟……甚至還有一排規格較小的黃銅編鐘。
少商欽佩道:「這裡原是大父的屋子吧。」
程姎:「正是,大父沒過世時就愛在這裡待著……不過大母不喜歡這裡。」
——廢話,丈夫整日沉迷音樂不肯理睬自己,程母會喜歡這裡才有鬼!
「這是什麼?腰鼓麼。」少商指著角落裡的一個漆黑的圓形小鼓,兩旁垂下寬寬的帶子。
程姎看了看,遲疑道:「……嗯,應該是鼙鼓吧,大伯母頭回帶我來時說起過——行軍打仗時用以規整兵卒,便是騎在馬上也能敲打的。」
少商走過去,以掌擊打鼙鼓,鼓身發出低沉深遠的響聲,隱隱震動心底。
這夜,少商滿頭大汗的醒過來,她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閃著金色繡紋的大紅嫁衣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十二位最好的宮廷繡工花了整整一個月功夫做成的頂級華服,卻讓她驚懼難言。
待了半晌後,她披衣起身,小心繞開熟睡的蓮房,獨自走到庭院中。
夜深如淵,夜涼如水,她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圈,不自覺得回到白天來過的那座閣樓,走近程太公的樂室。
她抱著那面鼙鼓,向窗對月而坐。
第一掌擊下,遠方有萬馬奔騰,蹄踏如飛,地動山搖;第二掌擊下,雪亮的刀劍露出鋒刃,將士搏殺間血肉橫飛,金戈之氣令人窒息;第三掌擊下,蒼鷹飛翔在高高的蒼穹中,晴空如洗,毫無一點陰霾;第四掌擊下……
少商將發疼顫抖的手掌蓋在自己的眼睛上,淚水無聲的劃過面龐。
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何總是無緣無故的憂慮,總是莫名的做出防備之姿。事情其實早就擺在她面前了,她能感知到不安,卻無法訴諸於口。
人生猶如匍匐在海邊的沙粒,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拍打過來,不論是緩波白沫還是滅頂巨浪,除了硬著脖頸承受,貌似也別無他法。
少商放下沾滿淚水的手,挺直背脊——她不能光坐著哭泣,她從小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第134章 行行重行行
儘管少商如今已能隨意進出了, 但半夜大開家門還是驚動了程老爹和蕭夫人。夫婦倆匆匆披上衣袍出來, 卻驚異的看見女兒已整裝待發。
漆黑外袍上以銀絲繡出顏色相反的水墨花鳥,纖腰緊束,腕扣護革, 腿上穿了一雙雪亮筆直的長靴, 滿頭濃密的秀髮束成光滑的高髻, 除了數枚隱沒在髮絲中的銀扣, 身上再無別的飾物。女孩整個人顯得冷凝, 肅穆, 透著隱隱寒意。
蕭夫人越看越心驚, 便是女兒出遠門都不曾這般鄭重打扮過。
「你要去哪裡?!還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鬧什麼,這大半夜的……外面還宵禁呢!」程始看見女兒領著皇后給她的八名侍衛徑直往大門出走去, 急的大喊起來。
少商回頭,微笑道:「驚擾阿父阿母了,沒什麼要緊的, 我有事出門一趟, 阿父阿母請接著睡……」
程老爹急的額頭青筋暴起,一面把胳膊往外袍的袖子裡頭套, 一面大叫:「你這麼攪和叫我們怎麼睡啊!你這是拿誰瞎開心啊……」
「是不是淩不疑出事了?」蕭夫人忽道。
少商倏然回目, 唇邊浮起一點欽佩的笑意, 不等她回答,前方急急忙忙跑來一名程府家丁,他跪在少商面前道:「回稟女公子,小的去城陽侯府看過了, 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名老僕來開,只說淩侯全家昨日就去城外別院了,聽著是要辦五十大壽。」
少商眯起眼睛:「果然如此。」
「……真是淩不疑有事?」
蕭夫人一個趔趄,程始趕緊扶住妻子,夫妻倆對視一眼,俱想起上上個月的元宵節宮宴。
彼時是正午,少商和淩不疑分別站在帝後兩側,日頭光影下,前者站在簷下,而後者則走到宮階上。女孩雖在冷僻陰影下,可滿身散發著生機活力;而青年雖處陽光中,被周圍眾星拱月,堪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隱隱透著一股陰翳冷漠之氣。
蕭夫人無端覺得不妥,回家就問丈夫:「我真的甚少看錯過人嗎?」
程始恭維老婆:「即使是那年的陳賊,你也只是起初受了迷惑,沒多久就察覺不妥,我們才能及時逃將出來。嫋嫋也是,你也是起初有偏見,後來不是越來越覺得她好了嗎?」
蕭夫人悶悶道:「若有一人,我起初不覺得如何,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妥呢。」
程始道:「你看人越久,就越准。從無例外。」
蕭夫人道:「我倒希望有例外。因為這回我覺得淩子晟不妥。」
事後夫妻倆商議許久,雙雙決定算了,人家是皇帝養子,青年權臣,更是自家未來的郎婿,總不能因為蕭夫人的直覺就無端發難吧。結果——
少商向父母屈膝行禮,恭敬道:「雙親請先休息吧,想來都城裡是無事的,不過還請阿母將門房看緊,以防萬一。女兒先行告退,去……去去就來。」
蕭夫人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你不許出去!若淩子晟不妥,你差人告訴宮裡就是了,何必非要自己出去!你還想出城麼,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再說你也出不了城門啊!」
少商腳步一頓,回頭看向生母,一字一句道:「阿母放心,該稟報的我已經稟報了,然而我今夜依舊是要出去的,你攔不住我。」
蕭夫人跺腳大怒,高喊道:「來人啊,將女公子捉起來……」
這時,原本就開了一半的程府大門被重重撞開,然後一群身披繡有長秋宮徽章斗篷的金甲衛士如流水般灌入程家宅邸,當前一名金盔上有雙鳳展翅的年青頭領半跪在少商面前,抱拳道:「屬下得令趕來,聽憑程娘子差遣。」
少商被簇擁在侍衛中,緩緩向蕭夫人走近一步,漠然道:「娘娘早將諸般令符交了給我,上可夜入宮門,通達各處無礙,下可號令長秋宮禁衛——只是我從來沒用過,也沒什麼人知道。」這是當年皇后在皇帝外出征討時攝政建國的慣例。
原本正要上前抓少商的程府家丁們裹足不前,紛紛回頭,以目光請示自家女君。
蕭夫人手足冰冷,失態的大喊:「嫋嫋別去!有什麼大事自有帝後做主,你,你……」
少商抬頭看向生母,素來衣著整潔一絲不苟的美婦人此時神情慌亂,舉止失措。她心中淒涼,卻將下巴高高抬起,傲然道:「阿母,你不覺得自己管我管晚了麼。當初你沒有管我,現在,你也管不住我了。……我們走!」
程始怒而跺腳,卻只能扶著顫抖的妻子,眼睜睜看著女兒隨著金甲侍衛從大門出去,生氣之餘,還得撥出自家一半的府兵另四名武婢追上去跟著女兒。
……
出城門時,守衛的校尉看向少商的目光既驚異又警惕,不過好在她是出城,不是領著一群全副武裝的衛士進城,是以那校尉還是依令放行了。
奶牛斑小花馬如今已是長腿健碩,奔馳如風,不再是以前那副胖胖拙拙的蠢萌模樣,少商騎在馬鞍上,耳邊是呼呼的初春寒風,周圍是程老爹派來追上的貼身武婢,還有踩踏出隆隆馬蹄聲的皇后衛隊——以前,這熟悉的聲音總是讓她心安,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遇上什麼,總有一人會帶著天兵天將來救她,使她免於危困。
可是如今呢……她總要去親口問個明白,算是給自己一如既往的倒黴人生一個交代。
系住斗篷的銀扣在胸前相碰,發出叮叮清響,少商回過神來,前方閃現點點星火,移動間彙聚成兩排長鏈,猶如火蛇盤旋,伴隨著同樣的隆隆馬蹄聲,迅速劃過空曠寒冷的平原。
少商示意,侍衛首領立刻讓手下急馳一段,高喊著:「我等乃長秋宮禁衛,汝等何人,為何深夜在城外奔馳?」
對方軍中也奔出兩騎,高聲回復:「我等乃池宿峰口的守軍,奉令調往真陽衛!」
侍衛問完後歸隊,少商讓首領呼呵眾人繼續奔馳,誰知未過多久又遇上一群軍隊,詢問後得知他們來自北盛山營,也是奉令調往都城以西的皇家園林。
如此繼續往前行路,少商一行又撞上兩撥夜間行軍的隊伍,其中正好有一支是真陽衛往別處調派的軍隊,這下連侍衛首領也奇怪了。他放慢馬步試問:「敢問程娘子,怎麼今夜有如此之多調軍令啊?」
少商道:「依校尉之見,這些調令應是指向何事?」
那侍衛首領搔搔頭:「這幾處都是小股營衛,人數多則上千,少的只有三五百,適才聽來也不是往一處調派,而是東來西往,彼此更替,卑職委實看不出來有什麼用意。」
少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沒有用意也是一種用意。」
那侍衛首領不解:「那我們…還接著…?」
少商果斷的一揮手:「不理它,我們繼續趕路。淩家別院還有多遠?」
侍衛首領不敢小覷眼前的少女,她雖然年少又是女子,但身上隱隱帶著一股風雷果決之意。他估算了下,答道:「快了,再半個時辰。」
在馬上顛簸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少商覺得渾身筋骨酸澀疼痛,好像重新被產道擠壓了一遍來到這個陌生危險的世界,但她硬是忍住沒吭聲——所以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苦難與欺騙嗎?那又何必費力走這人世一遭呢。
她一時淚盈於睫,然後默默的擦掉。
遠遠望見建在山腳下的淩家別院,那裡已是一片火海,夾雜著慘叫和喝罵。熊熊火光在漆黑的夜中顯得格外,有些是房屋著火,在獵獵寒風中燃燒的愈發猛烈,更多則是那些散著濃重血腥氣息的軍卒高高舉起的火把,團團將淩氏一族圍其中,宛若兇險的漫漫星海。
騎行在少商周圍的侍衛們驚呆了,紛紛驚異著問『這是怎麼了』,『誰這麼大膽敢來攻殺朝廷侯爵的別院』,『看樣子不像賊匪倒像是朝廷的軍隊』,『哎呀,莫不是淩家要謀反,朝廷派兵來圍剿啊』,『我們救還是不救啊』……
眾人中,只有少商的面無表情,鎮定如常的順著山坡騎下去。
包圍別院的軍卒看見有一行人騎過來,當即上前阻攔,少商讓侍衛們閃開,自己騎上前去,徑直問:「你們是誰領的?張擅,還是李思,抑或是梁邱兄弟?」
這些軍卒是淩不疑的私兵,他們一看見少商的臉就待在原地——託福這一年來與淩不疑形影不離,同進同出,見過少商容貌的人何止一二。
「你們不必為難,我只帶了數十名長秋宮禁衛,礙不著你們什麼事。」少商淡淡道,「你派人引我去尋淩不疑就是,這些侍衛們會留在外圍等著。」
那侍衛首領緊張起來:「程娘子,怎好讓你一人進去啊!娘娘知道了也饒不過我們啊!」
少商擺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不會有事的,娘娘知道我的性情,怪不到你們頭上。」
那幾名軍卒低聲商量幾句,決定讓少商進去——滿都城無人不知淩不疑與未婚妻情愛甚篤,繾綣難捨;誰若得罪了程氏小娘子,比得罪了淩不疑本人還麻煩。
少商解轡下馬,將皇后的衛隊留下,只帶四名武婢往裡走去。
這座占地龐大的別院如今可以分成東西兩半,東面似乎已被肅清,到處都有人舉火把守,還在犄角旮旯捉拿著漏網之魚。而西半邊依舊傳來陣陣廝殺聲,應是還有人在抵抗。
迎面是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一張張猙獰血污的死人面孔如噩夢般可怖——少商默不作聲的跨過去。
雖然淩益時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後面東征西討過許多年,家將府兵俱是戰陣上歷練過的。是以攻破這座別院時,想來是經過了一番慘烈的廝殺。
穿過一重重門檻和庭院,少商終於來到一處端肅高大的主屋前,只見梁邱起跪在地上向淩不疑回稟:「……正如少主公所料,這幾排大屋裡不但有暗室,還挖了兩條通往山後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預先防備,就讓那廝逃脫了!」
淩不疑察覺背後有人,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是少商,似乎並未覺得十分驚奇,反而溫柔的笑了笑,語氣和緩,「少商,你怎麼來了?這裡不該你來的,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找你。」
——就像許多次女孩趁午後溜出長秋宮,去南宮議事堂尋他時一樣。
少商覺得嗓子發幹,一時難以出聲。
這時梁邱飛帶著數名侍衛牢牢押著一人過來,那人白麵斯文,中年儒雅,正是淩益。可惜此時他蓬頭散髮,衣衫破裂,毫無平日閒雅的氣派。
淩益一見了淩不疑,就掙扎著大喊:「子晟,子晟你瘋了麼?竟然攻伐自己的父親!」
淩不疑沒有理他,依舊看著少商:「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吧。」
淩益被梁邱飛重重踹倒在地上,數把刀劍一齊壓在他身上要害處。淩益哀嚎起來,高聲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親啊!我知道你為你母親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濃於水,你不能為了你母親就犯下弑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萬別糊塗啊,陛下再疼愛你,弑父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萬剮的!你怎麼逃的過去啊……」
少商凝視淩不疑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眸子,艱難道:「我只想問一句話,一句你欠了我許久的話。」
淩不疑輕聲道:「你問吧。」
「你究竟是誰?淩不疑,還是霍無傷?」少商幾乎是全身發疼的問出這一句。
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女孩,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半晌後他緩緩轉身,對著地上的淩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經死了。」
淩益停止了掙扎,一臉茫然,似乎沒聽懂。
淩不疑語氣柔和,卻愈發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著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長矛刺穿,然後高高的挑起來,插在城頭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麼?」
淩益張大了嘴,全身如遭雷擊。
少商的心口有一處裂開了,汩汩的流出了些什麼。
眼前模糊之際,她發現他今日穿的正是他們頭回在萬家相見時的衣袍——鮮紅如血的華美錦緞,暗金色絲線繡的狴犴獸紋,外披暗紅色寬袖大袍,織金腰帶赤金冠,
夜風獵獵,卷起他滿身的深紅熾烈,仿佛佈滿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鋪天蓋地的血色蔓延。此時的他,俊美的令人歎息,也陌生的令人心驚膽戰。
第135章 與君生別離
周圍高舉火把的軍卒臉上紛紛露出驚異之色, 就是梁邱兄弟也難免有幾分同樣的意思, 他們雖是淩不疑的私兵,但此前並不知詳情。反倒是少商什麼都想通了,她慢慢後退一步, 伸手扶住一旁的樹身, 支撐自己仿佛萬念俱灰的身體。
淩不疑悲哀的看著她:「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少商掌心貼著粗糙的樹皮, 遲鈍道:「難怪你不願意成婚, 我終於明白了——我不過在你身邊一年, 就能察覺出好幾處破綻。若你早幾年成婚, 怕是什麼都被人知道了。」
淩不疑低聲道:「我不想拖累別人。我以為有別的法子, 可是一直沒有線索,直到一年前查到霍家舊部的消息, 我驚喜萬分。誰知,依舊是一場空。」
「還有今夜的好幾處調軍令呢,這與霍淩兩家的恩怨總沒關係了吧!呵呵, 你做的好事, 你的血簡直是冷的……淩不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少商的指尖用力摳在樹皮上, 鑽心的發疼。
被壓在地上的淩益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 看向淩不疑的目中放出驚懼的光芒:「你, 你竟然…君華她…」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痛哭起來,「阿狸,我的阿狸…我可憐的阿狸啊…!」
少商冷漠的看著他, 心想至少這件事淩家人沒扯謊,淩益可能真的很疼愛自己的長子——那個倒黴早死的『真』阿狸。
淩不疑道:「姑父大人還是老樣子,一知道有敵來襲,最先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你故意將防衛排列的東鬆西緊,做出淩氏主家都在西面大宅的樣子,自己卻躲到東面屋捨的暗室中,打算過會兒從地道遁走——姑父大人真是一點沒變,堪稱心機用盡啊。」
淩益怨毒道:「你也不遑多讓……君華死後,你假作親近孝順,誆騙我說想為我做壽,以盡人子之孝,還說什麼都城裡有陛下看著,不好大肆慶賀,不如到城外別院來!」說到這裡,他憤恨的提高聲音,「這些年來,你有的是機會殺我,何必這麼費力!」
淩不疑冷冷道:「姑父大人沒有明白,你一人的狗命算什麼,我要的是你滿門,都城裡怎麼施展的開。」
淩益又驚又怕,高喊道:「他們何辜,你何必趕盡殺絕!」
淩不疑道:「當年之事可不是你一人做下的,你們三兄弟齊心協力,分頭行事。一個引敵入城,一個屠戮婦孺殺人滅口的,還有你——趁我父不備,伺機謀害!你恐怕不知道,當時我就藏在父親書房的暗閣中!」
淩益倒吸一口氣,他本來想淩不疑當時年幼,未必知道詳情,還想哀求兩下,沒想到自己當年之事竟被個孩童一一看在眼裡。既然如此,那麼求什麼都沒用了。
「淩益,你還不俯首認罪!」淩不疑上前一步,厲聲喝斥。
淩益何等機靈,電光火石間腦中一閃,他脫口而出:「今夜之事,陛下知情麼?」
少商一怔。她原本隻擔憂調軍之事,如今卻發現還有更大的隱憂。
淩不疑駐足:「我要守孝三年,等不及了。」
淩益哈哈大笑:「不對吧。陛下並不知道今夜之事!」
「守孝三年?等不及了?哈哈哈,也對,也不對——我曾說過等程氏與裕昌郡主生下孩兒,我就要帶闔族回鄉祭祖,以告慰早逝的雙親。你若要我滿門,大可在途中動手!到時將手腳弄乾淨些,謊稱匪賊作祟,勝於今夜在都城不遠處大動干戈!」
火光下的中年男人似乎什麼都想明白了,笑的猖狂又得意。
「你的確是等不及了,然而不是等不及三年守孝,而是等不及看著淩家枝繁葉茂,子嗣綿延!二弟三弟家的幾個新婦不是有孕就是已經產子,等到裕昌郡主進門,淩家子嗣中便也有了皇家血脈……兒孫越來越多,姻親越結越廣,你就越來越不好動手了!所以你非要在守孝前動手,就是怕我淩家的依仗愈發強盛!是也不是!」
淩不疑暗歎一聲,闔目後睜開,看見一旁的女孩滿臉惶惑,心口劇烈的抽痛起來——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
淩益已換過一副臉色,目中狡猾歹毒,臉上卻擺著老父痛徹心扉的神情,哀哀道:「阿狸,當年你才五六歲,哪裡知道什麼事,自然是你母親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可你母親卻恨極了我,恨我見異思遷,恨我另娶淳於氏,於是編造了許多惡毒的故事來騙你恨我!阿狸啊,為父不怪你,可你不能糊塗啊,千萬別被你母親騙的犯下弑父大罪!」
少商心中混亂,不懂淩益為何這番做作,淩不疑卻心中透亮,朝身後做了個手勢,梁邱起立刻解下負在背上的白虹長劍,雙手托到淩不疑面前。
淩不疑手腕輕轉,一道銀光閃過,他已抽劍劈開淩益身上的繩索,淡淡道:「你不必再裝腔作勢了。阿飛,給他把劍……淩益,你我今日就來一個了結。」
淩益不肯去撿梁邱飛扔在地上的劍,繼續痛心哭泣。
梁邱飛不耐煩的上前道:「快拿起劍來,不要磨蹭……」
他們兄弟是霍家在累次征戰中陣亡的部曲遺族,一直受霍家招撫;淩不疑剛進宮那年,向皇帝請求將他們找來做了私兵,因此自是淩不疑說什麼就是什麼。
誰知淩益正自啼哭,忽的躍起,一個反身拗臂,已將地上那把劍抵在梁邱飛頸上,然後陰□□:「你這逆子雖大不孝,但我做父親的不能和你一般見識,快些閃開,我要出……」
話音未落,只見淩不疑手腕輕抖,手上銀光晃出一串耀目的劍花,劍身猶如驚鴻般射向淩益,正中他的咽喉。鮮血汩汩湧出傷口,淩益瞠目驚恐,仿佛不能相信適才發生之事,然後身體慢慢軟下,僕倒在地。
一世的鑽營取巧,一生的狡詐心機,就這樣化作一灘毫無生氣的血肉。
少商雙手捂嘴,不能自抑的後退數步。
淩不疑緩緩走到她身旁,目中似有水光閃動:「少商,我沒有退路了。」
少商心中恨極,大聲道:「你本來可以有退路的!你本來可以有許多路走的!」
淩不疑道:「闔族屠戮之仇,我非報不可。再多的路,我都只能走這一條!」
少商抑制不住的哭喊出來:「那我呢!你可有為我想過!你既然要捨出性命去報仇,你招惹我幹嘛!這與我有什麼相干!你這該死的混帳……淩不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淩不疑沒有說話,雙眸滿是哀戚。
少商一抹臉上的淚水,轉身就走,淩不疑一把抓住她,喘氣道:「你去哪裡?」
少商扭頭冷笑:「你要學趙氏孤兒,苦心孤詣只為復仇,我可不陪你發瘋。淩大人,哦,不是,是霍大人,你我就此別過,不必相送!」
淩不疑牢牢的捏住她的手臂,俊美的長目流露出哀求之意,少商知道,他是在求她別離開他——可惜了,她是天底下最涼薄無情之人。
少商用力甩手,譏諷道:「你還是趕緊去追殺剩下的淩家人吧,我來之前已派人向宮中告發你的不妥,陛下的軍隊很快就會殺過來。到時候,別說是淩家滿門,只怕淩老二淩老三你都未必能除掉!」
仿佛為了佐證她的話,一名軍卒匆忙奔來傳報:「少主公,都城方向有大批人馬殺過來!」
不等淩不疑決斷,另一名軍卒從側邊也急急跑來:「少主公,西面屋捨已經肅清,婦孺都被看管起來了,其餘的男丁非殺即降。不過城陽侯的兩名弟弟卻趁著天黑,領一群死士殺了出去,向山崖方向逃去了!」
梁邱起單膝跪下,沉聲道:「少主公,此地不宜久留,還有那些婦孺,是否照之前吩咐的處置。」
少商驚道:「怎麼,你還要殺淩家婦孺不成!」
「為何不能!」淩不疑臉上殺氣四溢,「霍家滿門盡滅,就該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他們都是吃喝著霍家血肉活下來的,理應同罪!」
少商反手拉住他,顫聲道:「你別這樣,你不是這樣的人。淩益是牲口,畜生,你不是。」
淩不疑看她良久,身上殺氣慢慢退去。
「少主公……」梁邱飛焦急道,「請快定奪。」
遠方已隱隱能聽到兵器相擊的響動,馬蹄踏地之聲,殺伐呼喝愈傳愈近。
淩不疑此時神氣驟變,之前的哀傷,悲痛,不捨,種種柔軟繾綣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果決。
他朝少商笑了笑:「少商,你害怕麼。你說過要對我好的,今夜我們就一起走罷。」
少商不敢置信,尖聲道:「你說什麼……不,不,放開我,我不和你去送死!你放開我!」
可她如何是淩不疑的對手,他雙手稍稍用力就將她制在懷中,少商身上如同箍了鐵環般動彈不得,然後一個天旋地轉就被他單手扛在肩頭。
四名武婢見狀要來阻止,旋即被梁邱起等人擊倒在地。
少商尖叫,不斷拍打淩不疑的肩背,淩不疑從馬鞍的囊袋中抽出一條麻繩,將她雙腕縛在一起,然後抱著女孩登上坐騎。淩不疑的這匹馬是萬中無一的良駒,麟腹虎胸,龍頭高昂。與它相比,少商那匹奶牛斑花馬就像只待萌的家養寵物。
淩不疑右手將少商緊緊抱在懷中,左手一扯韁繩,駿馬仰首嘶叫,四蹄踏雪,一騎絕塵。少商只覺得雙耳灌風,周身猶如騰雲駕霧,風馳電掣。
外面是疾風寒冷,猶如刀鋒般銳利的刮痛皮膚,她無處可藏,只能躲在他懷中。
她想用尖刀劃破他的胸膛,看看血肉下的那顆心到底是什麼模樣,他口口聲聲將自己視若珍寶,又怎能這樣欺瞞傷害她;
她又想赤足狂奔到山之巔海之濱,在無人處痛哭訴說自己的委屈,從此離群索居,再不見任何人,再不相信任何人;
她憎恨,憤怒,厭棄一切,可除了滿臉冰冷的淚水,全然無可奈何。
臨近山崖,通明的火把下有一批悍烈的死士護衛著淩二叔和淩三叔,正與淩不疑的軍卒對打,邊打邊退。
淩不疑用剩下的麻繩在少商身上繞幾圈後牢牢的捆在自己懷中,然後騰出右手摘下馬鞍上那把光華四射的赤鳳擎天鎏金戟,喝斥一聲殺將上去。
少商緊閉雙眼,交錯著怒駡,驚呼,還有金戈相擊之聲的可怖聲音無所不在。
馬身激烈的顛簸,她睜眼抬頭,只見血色月光下,那張俊美如天神的白皙面龐上沾染了點點血漬,宛如一頭上古妖獸般,兇相畢露。她像孩童一樣戰慄,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被密密的籠罩在高大強勢的身軀下。
長戟揮出,淩老三不及驚呼就被劈成兩段,血花四濺。淩老二瘋狂的奮力拍馬,慌不擇路的往山崖逃去,剩下的死士紛紛跟上。
淩不疑收回長戟驅馬追去,這時後面的追兵殺到了。
當頭的一名金甲將軍少商很眼熟,正是虎賁軍中郎將。他焦急的朝淩不疑大喊:「衛將軍別衝動,不論有什麼事好好說,陛下會為你做主的!……來人哪,快將他們攔住!」
另一名青甲將軍卻冷冷道:「廢什麼話!淩不疑弑父弄兵,犯下滔天大罪,誰都保不住他!左右與我聽命,倘若淩不疑不肯就擒,盡可射殺!」
金甲將軍大怒:「你發什麼癲!陛下何時說過要淩不疑的命!」
青甲將軍道:「可是陛下也沒說不能傷他性命!今夜六營大亂,磐罄大營和東台大營的幾位將軍還以為敵寇來襲,險些要將兵盡出了!到了這步田地,淩不疑還要負隅頑抗,難道國法軍法都是擺設不成!」話雖這麼說,他到底沒有下令放箭。
少商披頭散髮,朝頭頂上嘶啞道:「你快收手罷,好好跟陛下解釋,他是心軟念情之人,必然會網開一面的!」
「沒錯,陛下心軟念情。」淩不疑低聲道,「彭真那樣的大罪,都沒有族誅……我只能自己動手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提高聲音,怒聲高斥:「你這薄情狠心的女子,既然不肯與我同生共死,留你何用!」
少商一愣。
淩不疑抽出短刀,一下割斷綁縛在兩人身上的麻繩——就像切斷一條血肉相連的臍帶;然後扯下自己的裘皮大氅裹在女孩身上。
少商尚不明白何事,覺得頭頂上被輕輕的吻了一下,聽到他在耳畔低聲——「後會無期。」
她被高高的拋了出去,一陣飛速眩暈,身體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此處滿地山石,然而她落地之處卻是柔軟的枯草堆,隨著慣性滾了好幾圈才停住翻滾,她覺得滿身疼痛,筋骨欲裂,可此時她顧不上查看自己的傷勢,忍下劇烈疼痛,撐起身子向亮光處望去。
淩不疑在馬鞍上坐的筆挺,孤傲而決絕。
他似乎對追來的兩位將軍說了什麼,然後揮手讓梁邱兄弟等軍卒放下武器投降,就當眾人以為事情了結時,淩不疑忽然高高勒起馬身,調轉馬頭繼續追殺淩老二去了。
金甲將軍呆愣片刻,青甲將軍立刻呼喝手下潮水般湧上去。
淩老二眼看窮途末路,讓僅剩的六七名死士圍住自己,淩不疑一人一騎追上去,左挑右劈,幾下挑乾淨了死士,正要向淩老二頭頂擊下時,青甲將軍和副手堪堪追到。
青甲將軍的兵器是一對鐵瓜重錘,他的副手則使一把長柄大刀,淩不疑分明察覺到了身後兵器揮動的風聲,只要回身擋開就行了,然而他不管不顧的繼續向淩老二劈下。
這一幕驚心動魄,層層疊疊的將士軍卒無不凝視山崖那處——
先是淩老二被一道金光橫劈開頸項,頓時身首異處,頭顱順著山坡骨碌碌的滾下去,然後青甲將軍和副手的一錘一刀同時擊中淩不疑後背!
周圍將士齊聲驚呼,梁邱兄弟的叫聲尤其淒厲。
青甲將軍深知淩不疑的本事,未料居然能一擊得手,一時也待在那裡。
少商雙眼模糊,不知是淚水還是額頭流下的血,她的雙掌早在翻滾時就皮開肉綻了,卻猶不知疼痛的撐在粗糲的碎石地上。
她抬起手背用力抹眼,放下手那刻,卻眼睜睜的看著那抹深紅暗金色的人影從馬上跌落,隨即滾下山崖。
赤鳳擎天戟在掉落時斜斜的插在地上,金光璀璨的雙翅在寒風微微顫動。
——思緒忽然回到去年此時,也是春寒料峭,也是屍橫遍野。在獵屋中,她將斷箭從他背上拔出,他回頭朝她微笑,問她手痛不痛。
他當時的笑容溫柔雋永,仿佛一眼萬年。
少商一頭栽倒,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136章 相去萬餘裡
少商覺得自己仿佛被放進了一個巨大沉重的石磨, 隨著立軸和磨盤旋轉, 上下磨齒哢啦哢啦的咬合碾動,猶如巨獸口中的森森利齒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覺得似乎置身火炭坑內,被串了籤子反復炙烤她的筋肉皮膚。就這樣, 好像在無邊的地獄中翻滾掙扎許久, 久到仿佛沒有盡頭, 她才將將醒了過來。
外面依舊漆黑一片, 是還在同一夜, 還是她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然後又入夜了?
在遲鈍的視覺感知中, 她看見阿苧哭著叫婢女們來給自己裹傷更衣, 喂水送藥;然後聽覺漸漸恢復,她又聽見外面的激烈爭吵,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許許多多的聲音,提燈與火把的亮光斑駁晃動,其中還夾雜著金戈交擊之聲。
少商忽的瑟縮了一下, 她害怕這個聲音。
昨夜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閃過腦海, 奔馬,金戟, 山坡上的月光, 數百將士雷鳴般的呼喊聲, 風掠起他身上深紅如血的錦袍,暗金色的狴犴繡紋仿佛活了起來——他迎著寒風一往無前,矯健而決絕,再未回頭。
手指上有毛絨絨的觸感, 她低頭一看,正是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寬大厚重密實,一半鋪在榻上,一半落在地板上。
阿苧見狀,立刻要將那件大氅拖起來抱走,卻不妨女孩的手指猶如鐵絲嵌進去般牢牢抓著皮裘,她又不敢硬拽,因為女孩的手指傷痕累累,十根中倒有八根纏著紗布。
外面響起蕭夫人高亢的尖叫:「……三殿下請自重,您雖出身貴重,但裡面是小女內寢,你怎麼可以闖進去!」隨後是程老爹渾厚的吼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三皇子應該是帶了全副武裝府兵過來,卻沒有相應的旨意,是以程始夫婦才會抗拒至今。
兩邊又爭執了幾句,三皇子似是急了,隨著一陣激烈的金戈撞擊之聲,沉重的皮革靴踏上門廊,精緻的隔扇木門被巨大的力氣猛烈撞開——寒夜的冷風肆無忌憚的灌進來,呼啦啦的衝散居室內的藥味和血腥氣。
三皇子一身利落的武將裝束,滿面風塵,髮絲淩亂,金冠歪斜,筆直的長靴上滿是泥濘,似乎趕了許多路——他此時站在內寢當中,正恨恨的瞪著坐在榻邊的垂發少女,左右簇擁著的四名侍衛俱是刀劍出鞘,一身兇悍之氣。
屋裡的婢女們都被嚇的四散驚逃,或躲到屏風後面,或縮在屋角,阿苧撐著發顫的身體擋在榻前。滿屋裡,只有少商一動不動的坐在榻邊,蓮房和桑菓蜷在她腳下。
「……他死了麼?」少商仰頭看他,同時聽見自己嘶啞乾澀的聲音。
三皇子上前一步,雙目怒火錚錚:「你還有臉問!虧他待你一片癡心,你竟毫無情義的去告他,你這個涼薄自私的賤人!」
少商微微側頭:「那座山坡我以前去踏過青,下面的山崖並不高,而且崖壁上生了許多歪脖子松樹。上回小月山那樣光禿禿的崖壁,他都能帶著我安然無恙的著地,這次……」她緩緩的搖頭,「也難說,他受了傷,身手未必如往常利落。」
三皇子氣的胸口翻湧,恨不能一把掐死了這狡猾薄情的女孩。
少商再次抬起頭,語氣疲憊:「三殿下今日闖進程府,想來不光是為著責駡我。殿下不如先撿要緊的說……他還活著麼?」
三皇子深吸一口氣:「還活著。陳安國叫虎賁軍懸繩下去查看過,他如今落在崖底一個狹窄的洞穴裡,無法動彈。」
少商聽出話中的意思,問道:「為什麼不把他拉上來,好好醫治呢。」
三皇子無法忍耐的怒吼出聲:「因為洞穴崎嶇,滾進去容易出來難,而且他傷勢沉重,不能直接縛繩拉扯,必須派下大批人手將洞穴鑿開,才能慢慢抬上來!可是他昨夜犯下滔天大罪,弑父,弄兵,矯詔……差點驚的東西兩座屯有重兵的大營都亂了!如今朝野震動,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聯名彈劾,要治他死罪!」
少商怔怔的看著三皇子:「是以,他現在還在崖底,沒人敢抬他上來,對嗎?」
三皇子怒不可遏,上前數步捉住女孩的上臂,一把提了起來,痛駡道:「都是你這賤人!若非你告發,他怎會落得這個下場!」
少商面色蒼白,她的手臂被捏的劇痛,但語氣如常:「那三殿下希望他有什麼下場。亡命天涯,隱姓埋名?還是事成之後,飲劍自刎?」
三皇子一噎。
「從我知道淩益要在城外別院裡做壽,我就知道他要做什麼了。弑殺生父,私調軍隊,昨夜的事情是無法善了的,縱然他得償所願,結局又會如何呢。」
少商迎著三皇子的目光,背部的傷處開始作痛。
「要嘛逃走,要嘛留下。」她緩緩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兒呢?難道叛入蜀中,還是到漠北投靠狄人?抑或是在山野市井之中隱姓埋名,日日期盼陛下百年之後,殿下成就了大事,他好再出來?」
女孩的目光蒼涼而透徹,三皇子竟無法對視。
「殿下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他不會願意的——在躲藏和隱瞞中苟且偷生。他寧肯死了,也不會願意的。」
三皇子鬆開手掌,將女孩放回榻邊,走開兩步。
「那麼就是留下。要嘛束手就擒,要嘛一死了之。」少商撫著被捏痛的手臂,「他不會當著我的面自戕的。」
三皇子倏然回過頭,譏諷道:「你倒是料事如神,什麼都知道!」
少商抬頭回視:「我知道,因為他捨不得我受驚嚇。」
三皇子忿忿的扭頭不語。
「既然要被下獄論罪,那麼有些事他做的越少越好。」
少商有些氣竭,不免喘起氣來,「我特意叫了虎賁軍的陳將軍去通報陛下,心想他與我們素來交好,總會留三分情面。誰知……那位青甲將軍是誰?」
「那人與陳安國齊名,三年前以為父皇會將羽林交給他,誰知父皇給了子晟!這你不用管了,日後我會收拾他!」三皇子怒而捏拳,又回頭瞪視少女,「你別說的頭頭是道,若是他死了,就都是你害的!」
少商低聲道:「若他死了,我抵命就是。殿下能滿意麼?」
三皇子不說話,繼續瞪她。
少商道:「其實說都是我害的,並不確然。三殿下今夜這樣心急如焚,怕是也有歉疚之意吧——其實我有三句話昨夜就想問殿下了。」
三皇子雙手負背,神情冰冷:「哪三句話。」
「第一,冬柏陵園的池水冷麼。第二,雁回塔的風景好麼。第三,你們這麼多年,裝的累不累?」
三皇子臉色一變:「你都知道了?」
少商扶著阿苧的手,像一名七老八十的老嫗般艱難站起:「這些話不妨路上說——其實三殿下不來,我也是要進宮的。現在請先容妾身更衣梳洗,殿下不如也在捨下收拾一下,過會兒面聖,衣著不整未免不敬……」
三皇子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道:「你若能好好替他辯駁,孤便什麼也不與你計較了!你若敢有半分狡詐推脫行徑,孤將來必取你性命!」
……
寒冷空曠的深夜街道上,一行軍甲衛士靜默無聲的騎行,青石板上發出鈍鈍的蹄踏聲,被簇擁在當中的一輛馬車周圍空出一圈,只餘一人騎馬跟在旁邊——少商裹著絨絨的皮裘,敞著車窗與外面的三皇子說話。
「他曾隨口說過,太子從冰冷徹骨的水中救起他,至此心存感激。我總覺得這話哪裡不對——塗高山有一半都有溫泉,哪怕隆冬時分池水依舊溫暖。再說陛下駐蹕之處,難道會特意挑沒有溫泉的地方麼?那麼他那句話從何而來。」
「反倒是殿下風寒高燒那年的初春,冬柏陵園的池水依舊浮冰難化吧。子晟大人今年二十一歲,五六歲時和霍夫人一道失散,在外面逃亡兩年,回來後沒幾個月霍夫人就瘋癲成病,他被陛下接入宮中——剛好是十三年前,他八歲上下的事。殿下,其實救他的是您吧?」
三皇子沉默許久,低聲道:「你說的沒錯。那年子晟剛進宮,孤僻不合群,也不知怎的跑到無人的水池邊,不慎滑了下去,還好他緊緊抓住了岸邊幾根枯草。我是自小的孤僻不合群,正在那裡躲清靜,發覺此時,便過去將他拉了上去。」
「所以殿下半個身子的衣裳都濕了,回去就風寒高燒。」少商點點頭,「從那時起你們就暗中來往,如此說來,殿下年幼時就有宏圖大志了?」
三皇子陰陰的橫了少商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后與母妃井水不犯河水,兩邊的皇子公主也談不上親近,而子晟又養在長秋宮,我與他不願招人側目,便沒有聲張這事。」
「那太子從水中救人是假的咯?」少商皺起眉頭。
三皇子道:「當時子晟剛學會鳧水不久,看塗高山池水溫暖,就在水中練習屏氣,誰知太子以為他溺水了,不由分說將他『救』上來。父皇知道後很高興,臣民間也傳為佳話,紛紛誇太子看似文弱,實則有膽氣。子晟倒不好辯駁了,便將錯就錯。」
少商暗暗歎息。許多誤會,只是看起來美麗。
「雁回塔之事你怎麼看破的。」三皇子不依不饒。
「殿下不如先告訴妾身,你們何時開始打算廢儲。」少商伸出指尖,探著幽幽夜風。
三皇子沉吟片刻,乾脆的承認了:「起初也談不上廢儲……約摸是太子成婚後兩三年吧,我和子晟才十來歲,只是不滿太子妃的娘家在都城裡胡作非為。太子先是毫無所知,後來我們暗中安排苦主告到太子跟前,誰知孫家人狡詐巧言,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還倒打一耙說人家誣告——子晟氣急了,親自到太子跟前挑破孫家人的罪行……」
「嘖嘖嘖。」少商連連搖頭,「那時太子妃的名聲還好的很,人人都誇『賢淑得體,蕙質蘭心』,太子恐怕不好辦哪。」
三皇子挑了車裡的女孩一眼:「沒錯。哪怕罪行清楚之後,太子礙於太子妃的哭訴與求情,依舊遲疑無為——太子妃也算是下血本了,據說沒了腹中胎兒。最後還是父皇出手,才將太子妃的那一大幫父兄親族都趕回原籍去。」
這時車隊已臨近南宮城門,高高的城門穹頂在頭頂上平平移過,圓月皎潔,夜色深藍,兩邊的箭樓高聳屹立,尖尖的樓頂仿佛快探到月亮一般。
「蒼生無辜,百姓堪憐,他們一輩子只盼著風調雨順,吏治清明,方能得闔家安樂,衣食飽暖。哪天要是旱了,澇了,鬧蝗蟲了,官府貪婪暴虐了,立時便是家破人亡。孫家只是尋常地方望族,哪裡見過都城的氣派,一時得意忘形,不知檢點。從父皇封賞太子妻族到被驅逐出都城,不過短短兩年多點,就有幾十戶人家田地被占,上百人被圈為奴僕……我記得有個小女娘,歲數與你差不多,卻被太子妃的親弟搶入府中。屍首被丟出來時,皮肉沒一塊好的。」三皇子眼眸漆黑,饒是事隔多年,依舊難掩怒氣。
少商皺起眉頭:「王淳就算了,難道少傅樓經也這麼幹看著麼?」
三皇子露出譏諷的笑意:「前朝初年,群臣推舉文皇帝登基,很大的一個緣由就是文皇帝的母族妻族皆貧弱無力。朝臣就算了,東宮諸臣說不得還盼著孫家被貶呢。」
「太子也無動於衷?」
「自然不會。太子兄長很是傷心的哭了一頓,三個月沒與太子妃說話,還拿了許多錢給那小女娘的家人。嗯,被孫家**害的百姓後來也都得了撫恤——只要是還活著的。」三皇子不無嘲弄。
少商不說話了。
「父皇為了顧及儲君顏面,只能不聲不響的將孫家人驅逐出都城,然後由原籍官吏發落。哼哼!」三皇子冷笑連連,「我不管他們勾心鬥角,可不該拿無辜的百姓做筏子!」
少商低聲道:「殿下莫氣。」
「我不氣。」三皇子道,「因為孫家人在回鄉途中,在狹道中遇上山石滾落,死傷不少,尤其太子妃的兩個弟弟,全被砸成了肉泥。」
少商抬頭瞥了眼馬上之人:「真是蒼天有眼。」
三皇子:「沒錯,蒼天有眼……好了,別廢話,該你說了。」
少商歎口氣:「說出來也沒什麼稀奇的。殿下見過崔祐大人的家傳絕技『燕回旋』麼?只需踮足幾下,就能在樹上騰空環繞一圈,如同燕子一般。」
「你聽錯了,那絕技不是崔家家傳的。我聽二舅父說過,那是崔侯之父用幾百個錢跟一位遊俠兒買的,後來那遊俠兒傷重死了,崔家還給辦了喪事。」三皇子很認真的揭穿真相。
少商無語:三皇子你著性格真的需要改改,所謂揭人不揭短你沒聽過嗎。
「不論那絕技是怎麼來的,以崔侯的心意,怎會不傳授給霍夫人之子。以崔家兩個小郎君的年齡都能繞樹回旋一圈,那麼以子晟大人的本事,在塔樓上騰空飛繞恐怕也非難事——可他卻對我說,他也在偷聽塔中之人的密談,並且也沒聽清……這怎麼可能!」
少商不無悲哀的笑了笑:「我早該想到的。難怪我總是無意識的不肯相信他。」她從懷中拿出半枚玉玨,上面只有一個『女』字,輕輕摩挲。
「我聽到裡面有兩個聲音,就以為裡面是兩人,其實應該有三個人。第三個人就是子晟大人!他是習武之刃,一察覺到外面有人立刻從窗口躍出,然後以『燕回旋』的功夫繞到我身後的塔樓窗口,看見是我後又立刻假作也在偷聽的模樣。還掰斷我的玉玨嚇唬我,想來這玉玨的另半邊就在他手裡吧。」
經過了一道又一道高大的門闕,陰影一次又一次的打在一騎一車上,前方已是燈火通明的南宮西側的崇明大殿。
三皇子沉默了許久,道:「你猜的一點沒錯,那日塔樓中的確有三人,我,子晟,還有歐陽夫子。不過,我們不是要對太子不利,那日我們只是在商議東宮印信失竊之事,猜測不知是哪家出的手。」
「這我相信。」少商道。
馬車停下,又聾又啞的駕夫搬出踏凳,讓女孩扶著車框下車;三皇子也彎腰下馬。
少商站定後,直視三皇子:「曾有人跟我說過,自從前朝武皇帝因為臣下陰謀易儲而殺的血流成河後,再也無人敢用陷害的法子來圖謀儲位了。那麼,只要陛下心意不變,太子的儲君之位就牢不可破。宣帝太子也是一般的軟弱柔懦,他都能繼位,何況我們太子。」
「說明白些,你們最大的對手其實不是太子,而是陛下。那麼,要如何才能使陛下改變心意呢?不能陰害,不能讒言,那麼只能使陽謀了。」
「你們要讓陛下清清楚楚的看見,太子是真的不堪為君。」
少商看著前方明亮的大殿,彎腰撫平身上的衣裙:「於是子晟大人就想了,反正今夜要滅淩氏滿門,索性替殿下將大事一起了了。」
她微微一笑,「昨夜之後,陛下恐怕就如當年高皇帝看見商山四皓一般,知道大勢已去,天意不可違——坐得穩儲位的,自然坐得穩,坐不穩的,也斷斷坐不穩。」
「子晟,子晟……」三皇子身軀顫抖,雙目蘊淚,「他不該,不該……」
「他就是這樣的人。」少商面龐雪白,身形孱弱,「既磊落,又陰晦;既矯悍豪邁,又心思細膩;他願意捨命救我,卻也會毫不猶豫的將我捨下……」
她微微垂首,滴落眼中濕潤,再抬頭時指向前方大殿:「陛下選在此處議事,想來陣仗不小,三殿下不如與我說說情形。」
三皇子看向前方,沉聲道:「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聯名彈劾子晟,養病在家的崔侯知道後立刻進宮求情。可崔侯又說不出緣由,父皇已是勃然大怒,就不肯聽他的。如此鬧到午後,陳安國將子晟的府兵都帶回了都城,我與崔侯審問後才聽說……」
他難以擇言,似乎也很困惑,「什麼子晟的父親不是淩益!那能是誰?還有什麼替雙親報仇,孤,孤從未聽聞此事,崔侯也不明底細,於是我們又去杏花別院問一名老嫗……」
「阿媼?」少商問。
「對,就是她。誰知霍夫人過世後,子晟已將她送去鄉野養老,頃刻之間我們如何能找的到人!」三皇子急的眉峰高高豎起。
「大司馬蔡允說,可能霍夫人之子早在戰亂中就死了,子晟是她撿來的。郎官田大人說,子晟是淩侯仇家之子,冒名頂替十幾年,昨夜就是為了復仇,不過說最多的還是,子晟是為了替霍夫人抱冤,這才弑殺生父……總而言之,現在事情不清不楚,說什麼的都有!」
「原本父皇要將子晟先帶回來問話的,可是開山鑿洞的功夫太大,有人便說子晟反正是死罪,不如就讓他在崖底自生自滅……如此拉拉扯扯就到了天黑!於是我只好又去審子晟的府兵,其中領頭的那個梁邱起至今昏迷不醒,另一個叫『阿飛』前言不搭後語,最後說你可能知道……」
少商苦笑一聲:「沒錯,我的確知道。恐怕,如今連子晟大人都不如我知道的多了——我什麼都想明白了。」
說著,她抬步往前方大殿走去,三皇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冷聲道:「你可有把握?」
少商被拉的一個踉蹌,側身站好後,淡淡道:「我說過,他若活不成了,我給他抵命如何?」
三皇子這時著急上火,哪裡看的下她這幅不在乎的樣子,壓低聲音斥道:「休得胡言亂語!子晟對你掏心挖肺,你究竟有沒有一點點替他設身處地的想過!大難臨頭,你先想的是如何讓程家置身事外,如今說的頭頭是道,條理分明,倒像是個局外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關心則亂,什麼叫同生共死,你的血莫非是冷的……」
聽到這句,少商再也無法忍耐,將手中的半枚玉玨重重摔在地上——嘩啦一聲,一時玉碎四濺!
「我會釀酒!」——她胸膛起伏,怒氣四溢,雙目中如火星閃耀。
三皇子一怔。
「……我能釀出全都城最純粹最濃厚的酒水!可是我知道陛下提倡節儉,釀酒要耗費許多糧食,便不能到處宣揚。我會造水車。我造的水車比匠作坊的都靈巧簡便,能省下三成的人力畜力,可因為我是個女子,除了受些金銀田地的賞賜,並不能出仕為官。我還會壘窯燒瓦,我燒出來的瓦片和宮瓦一樣堅固耐用,可卻能省一半的柴火人力!」
「有沒有淩不疑,我都是好好活著的一個人,我也有父母手足要顧!不能因為我是女子,就應該被人咄咄逼問『你男人要死了你為什麼不陪著去死』!」
「更不能因為我是女子,始終被蒙在鼓裡連郎婿姓甚名誰是什麼人都不知道,成婚前三日自己猜出了晴天霹靂後還不能怨恨不能憤慨不然就是涼薄無情自私自利!」
「他挖心掏肺的待我,我就剖開身體,將心肝肺都掏出來還給他!他救我性命,我就以性命相報!今夜我若救不了他,我就以命相抵,斷不會貪生怕死!」
「如果有一日我想死,那一定是因為我活膩了,絕不是因為要陪著別人去同生共死!淩不疑是這個世上我最最喜歡的人,可我還是我自己!」
女孩雙肩纖薄,顫如蝶翼,卻維持著挺直的姿勢,蒼白孱弱的面龐上淚水一顆顆滾落,打濕衣襟。——這種近乎孤勇的倔強,卻形成一種充滿魅力的傲慢。
第137章 各在天一涯
當小黃門來宣他二人進殿時, 少商已恢復了冷靜鎮定, 將淚痕擦的乾乾淨淨,除了眼眶略紅並無異處,不過對於一個未婚夫剛剛捅破天的可憐小女子而言, 這也算正常。
三皇子神奇的發現女孩就跟變了個人, 向皇帝和諸臣行禮時又恭敬又謙卑, 聲音中甚至帶了幾分畏懼——好像剛才那個在殿外砸玉玨罵皇子的人不是她似的。
穹頂上油池吊燭高懸, 周圍每隔三步就列有一盞等人高的十二岔連枝燈, 將整座大殿照的如白晝般明亮。自御座以下, 左右兩排按官秩坐了約二十位大臣, 其中大多數少商都見過,三分之一還是熟面孔。皇帝側坐在御座上怒氣衝衝, 左邊是拉著他袖子猶在哭求的崔侯。
少商心想,皇帝對淩不疑還是念情的,隻宣見這麼些人, 還有好幾個是能帶節奏的心腹;若是召開大朝會, 一旦群臣山呼海嘯『請陛下處置淩不疑以正國法』,那就不好下臺了。
「陛下, 那豎子就算犯下滔天大錯, 您也要網開一面啊……」——少商和三皇子進殿時, 正聽見崔祐糊著鼻涕眼淚說出這一句。
少商歎息。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同樣是受了欺瞞被蒙在鼓裡,甚至到此時崔祐還稀裡糊塗不知究竟,但他想都不想, 爬下病榻就來為淩不疑求情。
也許,她真是個天生薄情之人吧。
三皇子大步走到崔侯身旁跪坐下,皇帝沒有看他,隻朝少商招招手,少商便跪坐到皇帝右下方位置上了,然後借整理衣袖之機偷瞧上方御座,不免怔了下。
皇老伯自來性情和善,哪怕坐了龍椅也不改本性。在長秋宮時多是和顏悅色,在越妃處常是無奈莞爾,便是在尚書台也不過多了三份閒散的腹黑——因他睿智過人,三分腹黑也基本夠收拾朝政的了;遇上重大國事,再添幾分計謀就是了。
然而此時,皇帝周身散發著難以消散的戾氣,濃眉緊鎖,面色沉黑,眼中怒意難化——就是三公九卿一齊叛變投敵外加皇后越妃要跟他離婚也不過如此。
少商暗歎一聲。若是往常,她絕不敢去碰皇帝的黴頭,可現在哪怕皇老伯怒氣衝天,她該求的還得求。
崔侯還在哭哭啼啼,汝陽王世子站起來,怒道:「啟稟陛下,您是知道臣弟的,從來與淩家不來往,城陽侯夫婦幾次邀宴,侄兒都勒令家小不許過去。若不是為了淳於氏和淩益那點破事,阿父與阿母也未必鬧到後來的田地!可是——」
他深吸一口氣,「氣惱鄙夷是一回事,殺人放火是另一回事啊!霍夫人再委屈,他淩不疑也不能為著替母親抱屈就弑父啊!弑殺生父,天理難容,家母氣的一日不曾進食,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這樣狂悖不堪之事!」
這番話說的合情合理,周圍響起一陣贊同之聲。
皇帝默不作響,虞侯笑笑道:「世子莫要激憤,且先坐下。誒,對了,汝陽老王妃身體如何。半個月前我聽說老王妃已經水米難進了。」
汝陽王世子一滯:「……家母前幾日起有些見好,飲食,飲食如常了。」
虞侯笑眯眯的哦了一聲:「原來如此,甚好,甚好。」
汝陽王世子不悅:「虞侯這是何意?」
虞侯笑而不答,吳大將軍接過來:「虞大人的意思是,為免人家覺得你欺君邀賞,詛咒尊親早死,以後還是等真的病危了再稟報的好——世子莫瞪我,我這是為了汝陽王府好啊。」
汝陽王世子面孔漲紅。
其實他真的跟淩家沒什麼交情,不過老娘終究是自己親娘,當初嗚呼哀哉的躺在病榻上氣若遊絲,只是一遍遍求他向皇帝稟告,他怎能不同意。
「家母之事,並非汝陽王府有意欺瞞,實是,實是未曾料到……」汝陽王世子神情艱難,「陛下,家母是個糊塗的,可是裕昌郡主無辜啊!她年少守寡,一直賢淑自守,從無半點招搖跋扈,好容易說上了親事,如今卻,卻……」
說著他竟哽咽了,「血案之後,淳於氏母子連夜逃到家母處,直如驚弓之鳥啊!幸虧淳於氏與家母交往親密,十幾年來養有信鴿傳書,昨夜家母得信後立刻派家將前去搭救,此時,此時女瑩便又要守寡了……」
一名鬍鬚有些歪斜的肥壯臣子倏然立起,高聲道:「世子說的是!誰人無親,誰人無故!陛下,臣也不遮著掩著了,我妹妹是淩老二的續弦!前些年世道亂,她連著死了兩個郎婿,好容易嫁了淩老二,也算夫妻和睦。誰知一夜變故,她又成了寡婦!如今她正在家裡尋死覓活,臣跟誰說理去!淩不疑要為親娘抱屈,衝著淩益去就是了,何必趕盡殺絕,連淩老二淩老三也宰了,莫不是狂性大發,嗜血成性了麼!」
大越侯皺眉道:「你不要聳人聽聞。真的嗜血成性,趕盡殺絕,你妹妹的幾個孩兒怎麼還好好活著。還不快快坐下!」
另一位黑臉膛身形略矮的大人不忿道:「他淩不疑殺的也不少了!淩老二和淩老三的幾個大兒子可是死的死傷的傷……」
中越侯道:「刀槍無眼,對陣之際你死我活,哪裡顧得上誰的兒子誰的郎婿。」
黑臉大人一頓,怒衝衝的坐了回去——少商立刻明白這黑臉的女兒估計是嫁給了淩不疑的某位堂兄。
一位面白少須的大人直起身體,朝側對面的紀遵道:「紀大人,您是廷尉,不說兩句?」
燈火之下,紀遵臉上尤其顯得溝壑縱橫。只聽他道:「昨夜淩不疑犯下數樁大罪,弑父,矯詔,弄兵,欺隱東宮,禍亂朝政,不論淩氏夫妻的恩怨,不論淩氏父子的恩怨,老臣今日只問國法王律!若這些罪名一一確認,淩不疑便是罪當萬死!」
少商暗叫一聲糟糕,薑還是老的辣,紀老兒才是切中要害。
崔侯一下立起,指著紀遵急切道:「紀老兒,你你…子晟也是看著長大的,他十四歲時還你是教他看刑案律例的…他如今在山崖下苦苦挨著一口氣,你怎能落井下石!」說著他忍又哭了出來。
紀遵身如老岩,面色陰翳森然,不發一言。
那白麵少須的大人直身向皇帝抬臂作揖:「陛下,親親相隱是為人之常理,諸位大人也是關心則亂。何況國有國法,淩不疑縱然有千般的苦衷,也不該弄兵亂政,差點鬧的六處軍營躁亂。若今日陛下不予處罰,臣唯恐將來禍患不斷!」
大司空蔡允拍著大腿,贊道:「此話有理!」
那歪鬍子大人似乎得了靈感,也僕地痛哭起來:「陛下啊,臣知道您念著霍家舊情,可是淩家三兄弟也與我等幾十年故舊了,他淩益雖然文弱,可也是一刀一槍跟我們從豐縣拼殺出來的啊!如今他家差不多被滅了門,您不能不給他們做主哇!」
「陛下,淩不疑連自己都親生父親都能殺,可見涼薄歹毒,禽獸不如,您千萬別念著對他的養育之情啊!」
然後其餘十幾位大臣也紛紛響應,或呼籲,或哭泣……
「你們說夠了沒有!」
一聲高亢呵斥響起,眾人連忙扭頭看去,只見三皇子忽的暴起怒喝。
三皇子面罩寒霜,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掃過眾臣:「翻來覆去就那麼點話,與今日上午有何不同!身為臣工,不思昨夜之事其中的蹊蹺,只知道顧著自家姻親,嘰嘰歪歪,夾纏不清,要你們何用!你領的究竟是朝廷的官秩還是他淩家的!」
在三皇子的震懾之下,眾臣一時竟然齊齊噤聲。
皇帝微微轉頭,神情複雜的看了自家兒子一眼;兩位越侯看向外甥的目光既驕傲又為難;虞侯微笑不語,老神在在,吳大將軍很熟練的將虞侯座前的淡酒挪到自己面前。
少商想,若是要比威勢和氣魄,一串太子捆起來都比不過三皇子。
「子晟自小養在長秋宮,父皇悉心栽培,我等手足相待,哪怕就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他將來前程似錦,不可限量!他瘋了還是傻了,好端端的跑去滅自己父族滿門,再讓你們這群比瞎子還不如的來聲討他?!你們倒是撿起許久不用的腦子想想,以子晟沉穩老成的為人,他究竟為何要做這等匪夷所思之事,勝於在這裡喋喋不休,老調重彈!」
三皇子吼聲如雷,氣勢如虹,壓的汝陽王世子等人頭都抬不起來。崔侯一面揩淚一面道:「三殿下說的是,這其中必有蹊蹺!」
過了半晌,那白麵少須的大人才試探道:「敢問三殿下,殿下以為其中有何蹊蹺?」
「孤不知道,反正孤知道其中必有隱情。至於什麼隱情,難道不是該你等思量的麼?不然要眾臣何用?!」三皇子簡直蠻橫的理直氣壯。
少商繼續歎息。
不知哪位大神曾說過,君臣好比妻妾,不務實際的讀書人們好比自以為是的男人。男人總盼著妻妾和睦,融融其樂,然而那只是傳說。事實上,不是君強臣弱,就是君弱臣強,鮮少例外。不過相比太子連幾個中等臣工都應付不了,三皇子的強勢顯然爽多了。
大司空蔡允看了虞侯一眼,虞侯微不可查的點點頭,蔡允拱手道:「事起倉促,眾說紛紜,不知三殿下有何見解,不如說出來給陛下和愚臣等聽聽。」
少商暗罵:老滑頭,果然和你未來的侄女婿天生一對!
三皇子對目前氣氛表示滿意,不動聲色道:「程氏,你來說。昨夜是你告知父皇子晟要去淩家別院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這話一說,眾人的目光齊齊射向自進殿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纖弱女孩。
那位白麵少須的大人道:「原來是程小娘子啊,淩不疑是你未來的郎婿,你今日莫不是要來為她說清?」
三皇子搶過話頭:「適才丁大人還說親親相隱是為人之常情,程氏就算想求情又如何?」
丁大人一噎,複道:「程小娘子,淩不疑雖犯下滔天大罪,可畢竟與你有姻親之盟,你昨夜怎好出告他的罪行呢?」
「那是因為姻親還未成,程氏先顧著自己父兄家族又怎麼了!」三皇子不耐煩道。
眾臣:……道理都被你說完了,自然我們都不敢『怎麼了』。
虞侯輕笑一聲,出來當和事佬:「丁大人稍安勿躁,先聽聽程小娘子說什麼。程氏,是不是子晟對你說出了內情,你盡可一一道來。」
崔侯一個勁道:「沒錯,少商你說吧說吧!」
少商就像個惶惑無依的尋常小姑娘一樣垂著頭:「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並未對妾身說過什麼。」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會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對父族不利?」
「其實妾身心中對子晟大人的疑惑,由來已久。」小姑娘緩緩的抬起頭,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劃過下首諸臣,「難道眾位大人從未覺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異之處麼?」
眾臣:你都這麼說了,我們怎好說自己什麼都沒察覺——當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幾聲。
「記得那回在杏花別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媼告訴妾身,霍夫人對兒子溺愛的很,尋常高一點的地方都決不許去的。可妾身分明記得子晟大人曾說過,他年幼時父親時常會將他舉高拋接玩耍。諸位大人覺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眾臣心道:這有什麼奇怪的,聽你一個毫無見識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說閒話才是奇怪!
最後還是吳大將軍開口:「哪裡奇怪,兩件毫不相干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無奈,「倘若霍夫人連稍高處都不許兒子去,怎會讓淩侯『時常』將兒子舉高拋接呢?」
眾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許霍夫人深信郎婿不會摔傷孩兒,或許淩侯背著霍夫人與兒子玩耍……這不過是內宅婦孺小事,有什麼值得糾纏的!」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開口:「不對,君華數年不育,得之不易,對兒子看的極緊。即使在家中,淩益也從來不敢舉高拋接兒子。少商,你接著說。」
眾臣一凜。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只有這麼一件,妾身也不會疑神疑鬼了……敢問大將軍,您知道當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後,是怎麼回來的麼?」
吳大將軍不解:「你這是這是何意。不是說,淩益續弦沒多久她就找上門了麼,還鬧的不可開交。這又怎麼了?」
少商反問:「虞侯,您也是如此聽說的麼?」
虞侯道:「難道不是這樣?」
「不對啊!」崔祐大叫起來,「君華不是自己找回來的,是我把她接回來的!」
皇帝也面露訝異。
那歪鬍子大人道:「怎麼會,我聽家裡婦人說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尋回來,還對淩益又打又罵,說他沒良心忘記了她們母子的死活。」
崔祐叫道:「不對不對,那兩年君華一直躲在鄉野,若不是我無意中聽到鄉人議論,一路找過去,君華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呢!這這這…這陛下知道啊…!」
群臣議論紛紛。
虞侯若有所思,高聲道:「諸位且靜靜,聽我說……當年攻伐激烈,陛□□邊的將領臣工甚少得閒。霍夫人失散回來時,我正在河西遊說幾位名士,老吳和其餘將領也各有差事,是以我們都是事後聽說的。」
皇帝點點頭:「沒錯。那時,朕身邊只有正在訓練斥候的崔祐。淩益則是剛辦完婚事,還未離去——君華的確是崔祐找回來的。」
吳大將軍心思不如虞侯細膩,依舊道:「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著崔祐:「崔叔父,您自小與霍夫人一道長大,您不覺得當年之事好生奇怪麼。淩侯又不是從來沒納過妾,犯得著因為淳於氏就要死要活麼。當時淳於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應了,以後慢慢想辦法將淳於氏趕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那黑臉膛的大人高聲道:「我是饒縣人,可也聽說霍夫人素來暴戾乖張,脾氣急躁。以前霍翀將軍活著,她當然可以慢慢折騰姬妾,可是後來霍翀將軍過世了,她沒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麼!」
少商道:「不對。當時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並非淳於氏不進淩家門就成了,而是非要殺了淳於氏不可!世子殿下,這件事您應該知道。」
汝陽王世子看見君臣們都將目光射過來,急忙道:「沒錯!阿母以前常說霍夫人心狠手辣。當時阿母見陛下憐惜霍家滿門忠烈,已經決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於氏生下孩兒,給她另尋一個如意郎婿——淳於夫人也答應了。誰知霍夫人不依不饒,定殺了淳於夫人不可,這才鬧到最後絕婚的!」
殿內一時低語紛紛,白臉丁大人緩緩道:「依舊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找回來還是自己回來有什麼要緊的?逼著淩侯捨棄淳於氏還不夠,霍夫人非要殺之而後快,鬧到後來絕婚瘋癲,說不得,那時她就已經瘋癲了……」
崔侯正要罵回去,少商搶著道:「若是霍夫人沒瘋呢!若是她從來都是裝瘋呢!」
殿外憑空一記春雷炸響,眾臣連同皇帝一齊驚愕難言。
外面發出滴答之聲,原來已經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三皇子驚呼:「不好,子晟還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隻盯著少商:「你說下去。」
少商胸口鈍鈍的發痛,繼續道:「與子晟大人定親後,家母曾去打聽過霍淩兩家的往事,聽說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尋回去的』。恐怕,整個都城裡大多人都是這麼聽說的。也是無人在意,妾身想,只要有心之人細細打聽,就會發現『霍夫人自己尋回去』這個消息,其實就是杏花別院放出去的。」
崔祐張口結舌:「你是說,是君華自己幹的?這這這,這是為什麼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臨終前的樣子,您真覺得她瘋了麼?」少商眼中蘊淚。
崔祐回憶那夜情形,耳邊是霍君華那一聲聲痛徹心扉的淒厲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貨,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他如遭雷擊,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皇帝整個人都轉了過來,對著少商道:「還有麼?」
「有!」少商沉著應對。
「這些年來,子晟始終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應知其中緣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為君華每每看見子晟就會想起淩益,瘋癲之症便會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細想想,您真覺得子晟大人和淩侯相像麼?」少商大聲道。
皇帝開始呼吸不穩,瞳仁放大。
少商大著膽子,直視皇帝:「妾身覺得子晟大人和淩侯一點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說過,霍夫人與其兄霍翀將軍面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應該是霍翀將軍?」三皇子脫口而出。
少商回轉身體,衝著眾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諸位大人多是見過霍翀將軍的,妾身斗膽請諸位細細回想,子晟大人的樣貌究竟像誰?!」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響起,如重錘敲打在眾人心中,各人的面色變化精彩紛呈。
「把話說完!」皇帝喘著氣,雙手緊緊捏著扶手。
「妾身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可是不敢訴諸於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親口與妾身說,他不是淩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當年重兵圍困孤城,淩侯裡通外賊,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為是為了報仇雪恨!」
此話一出,殿內此起彼伏的咿啊驚呼之聲,便是從來氣定神閒的虞侯也大驚失色,從座位上直起身子,吳大將軍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於心潮起伏之外,還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這小女子倒是聰慧明睿。若她上來就說出這事,恐怕人人都會痛駡她胡言亂語;可她先是示弱,然後層層遞進,環環相扣,將殿內所有人的心緒都引至關竅處,然後一記重錘擊下,最後收到奇效。
驚愕一陣後,殿內氣氛仿若被點燃的引信,嘩的炸裂開來。
歪鬍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說八道!這件事我從未聽聞,當初霍翀鎮守孤城,以區區數千人馬擋住了二十萬蠻甲賊,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為淩益沒死在守城戰中,就說他裡通外賊啊!」
黑臉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將軍疼愛霍夫人,淩益又不善征戰,是以每次上陣霍翀將軍都將淩益放在身後安全之處,不叫他涉險,這我們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陽山,淩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裡看管糧草。城破之後,淩家自然也是最後才撞上敵軍的!」
崔侯面色狂亂,大叫道:「全城的守軍都死了,連霍家婦孺都死了,憑什麼淩益還活著,他們全家都活著!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
汝陽王世子輕聲辯駁道:「不是因為我們的救兵去的及時麼?城破後才半日,吳大將軍就率兵趕到了……」
吳大將軍道:「話不能這麼說。守城到最艱難之時哪還顧得上前軍後君,衝鋒還是殿後,但凡將士兵丁一概上牆守城才是!我當時就有些奇怪,若是婦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後旬陽山下還有些道理,可淩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壯勇,怎麼還躲在那裡?」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淩益貪生怕死,躲著不肯出去?」
歪鬍子大人猶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噴人!說不得淩益是在保護婦孺。」
崔侯痛駡道:「姓武的,你也久經戰陣,你也守過城,現在裝什麼大頭蒜!一旦城破,婦孺皆難倖免,還留著人手保護什麼婦孺,當然是上城牆抗敵啊!我知道你們兄妹多年來相依為命,情誼深厚,可你也不能昧著良心啊!」
「什麼昧良心!若淩益真的裡通外賊,難道我會手下留情麼!可如今單憑淩不疑的隻言片語,你就要給淩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沒錯!十幾年前的事了,淩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無對證,還不是由著人說!」
「那也不見得,就算淩侯兄弟活著,難道他們會老實承認自家裡通外賊?那時正是咱們陛下最艱難之時,淩益若真的背後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麼的厲害多啦!」
「廢這麼多話做什麼,有證據說證據,沒的別東拉西扯!」
……
「好了!」三皇子忍無可忍,厲聲大喊,「父皇還在這裡,你們膽敢君前失儀!」
眾臣不甘不願的坐了回去,同時去看龍椅上那位的意思。
誰知皇帝不知何時已整個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淚水滾滾落下。
群臣啞然無聲。
「原來,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猙。」皇帝緩緩放下手掌,露出滿是淚痕的蒼老面孔,「阿猙比阿狸大兩個月。阿猙生下來就活蹦亂跳,見人就笑。可是阿狸卻體弱細瘦,於是君華硬是要走了阿猙的名字,淩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見此情狀,虞侯等人已是心裡有數,而那幾個一直替淩益說話的臣子則是一驚。
少商靜靜的擦去淚水,心想,原來他叫阿猙——猙是一種上古奇獸,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麵丁大人一看情況不對,連忙道:「陛下先不要斷定此事,自來甥舅相像,淩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將軍也沒什麼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斷他。
吳大將軍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這麼白白死了麼?」
汝陽王世子抱著腦袋,哀弱道:「你們二位大人也與淩氏有姻親之誼啊,怎麼不替淩家說話……」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與那位族弟並不熟,他的女兒我見都沒見過。老吳你來說,娶了淩家女兒的可是你親堂弟。」
「算了吧。」吳大將軍不無嘲弄,「我年幼家貧時,沒見有過親戚來接濟,那會兒我還以為親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親戚倒一窩一窩的來尋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飛黃騰達,親戚也會跟著多起來了。」
大司空蔡允與兩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難看。
吳大將軍道:「我雖也是景阩郡出來的,可與霍翀談不上交好。蓋因我脾氣暴躁,愛殺人鬥毆,他老要數落我,是以我不愛和他親近。」
丁大人幾個臉色漸漸好起來了。
「但是……」吳大將軍接著道,「當年鎮守那座孤城,誰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來該我去的,可我擔憂老母無人奉養,就這麼遲疑了半日,就聽說霍翀領命走了。這些年來,我常想,倘若當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們見我死了,是會關照我的老母孩兒,還是踩上一腳呢。」
殿內再度安靜,無人敢接話。
大越侯皺眉道:「胡說,你是打先鋒的性子,哪裡能守城了。」
吳大將軍不陰不陽道:「我愛打先鋒,你是讀書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總有旁人能守城啊,怎麼當時不見人自告奮勇啊。」
那幾個替淩家說話的武將都不響了。虞侯扯動嘴角:「看來你是長進了,知道迂回說話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撐不住了,額頭出一層汗涔涔的油光,對著皇帝高聲道:「陛下,請再聽臣一言!茲事體大,切不可輕率斷定淩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難道淩侯連自己兒子都不認得麼,這麼多年來從未聽淩侯有過半點疑問啊……」
「大人適才不是說『自來甥舅相像』麼,說不定淩侯之子阿狸長的也像霍翀將軍,是以相差兩個月的外兄弟倆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細聲細氣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話柄,怒道:「再相似,淩侯總不會連自己的兒子的都分不出來!」
崔侯恍然大悟,隨即道:「所以君華才躲在鄉野不肯回來,她是想多等幾年,等子晟的模樣差別大些再回來,誰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殺淳於氏,而是要將事情鬧的不可收拾,然後借機與淩益絕婚,這樣淩益見不著兒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為是了,陛下與霍翀將軍何等情意,霍夫人為何要躲藏幾年,直接將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難道陛下會不為她做主?!若淩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個淩氏也被族誅了!」
崔祐一時語塞。
「——因為,霍夫人擔憂沒人相信她的話。」今夜吵鬧至今,大越侯第一次開口說話,眾人皆去看他。
他重複了一遍,「因為霍夫人以為沒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險,陛下曾說過,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話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尋淩侯通敵的證據。」
少商痛苦的閉了閉眼睛。
——天底下沒有那麼多料事如神,更多的只是陰差陽錯,霍夫人不是個聰明的人,她只是做了她以為最好的決定。
丁大人眼神一動,冷聲道:「我雖在饒縣,可也聽說過霍夫人自幼愛扯謊。當年光是誣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語,就何止一星半點!霍家殉城時,淩不疑才五六歲,倘若霍夫人因為惱恨淩侯見異思遷,日日對幼兒扯謊,而淩不疑信以為真了呢?」
眾人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報仇雪恨天經地義!」
丁大人不退不讓:「若淩不疑被霍夫人欺瞞以為自己是霍翀之子,實則為淩氏子,那他還是犯了弑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淩氏家人都在旬陽山中躲避,兩家孩兒又是如何調換的呢?」
「總之,這件事疑慮重重,臣請陛下慎查!」
少商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發寒,眼前模糊,觸覺都有些遲鈍了。她沒力氣做戲了,努力提高聲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麼,滿臉沉思之狀,聽見呼喚才醒過神來。
少商含淚叩首,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終於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劃過殿內眾人。
「時過境遷,子晟大人非但對淩侯通敵之事沒有證據,甚至連自己是何人之子都無法證明!淩侯死了,那叫死無對證;可若是淩侯活著,他依舊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兒子——兒子又怎能弑父呢!」
「妾身終於明白了,子晟大人的確是走投無路,昨夜才行此下策。」
聽到這裡,三皇子總算聽明白了來龍去脈,心中難受的連連捶腿。崔侯痛哭道:「子晟,可憐的孩兒啊……!」
沉默許久的紀遵忽起身道:「陛下,淩不疑究竟是何人之子尚且無法斷言,可是哪怕有個萬一呢!萬一他是霍……」
「朕有法子證明。」
紀老兒話還沒說完,皇帝忽然出聲打斷,眾臣或驚或喜或慌張的望向他。皇帝一手揉著太陽穴,另一手朝下面擺了擺:「你們先別說話,讓朕想想。」
於是無人敢出聲,殿內落針可聞。
過了不知多久,皇帝抬起頭來,問吳大將軍道:「你記不記得,霍翀兄長身上有個胎記?」
吳大將軍有些尷尬:「陛下,臣適才說過,臣與霍將軍不親近。」
然後皇帝去看崔侯,崔祐也為難道:「霍翀兄長比臣大了好幾歲,臣在河灘上嬉戲時霍家兄長都要娶妻了。再說了,霍兄長那麼講究衣冠整齊,禮節周到,從來不肯袒胸露背,誰也不知道啊……」
皇帝眼光再一轉,虞侯和兩位越侯立刻表示『我們是隔壁縣的』。
「——慢著慢著。」汝陽王世子一臉冥思苦想,忽一拍腦袋,高聲道,「我記起來了。霍翀的確有個胎記,就在他胸口!那年他和陛下滾了一身泥回來,為怕阿母責怪,還是我偷來柴薪給燒的洗澡水!」
「沒錯!」皇帝重重擊掌,「那胎記有兩掌那麼大!霍翀還叫我們別說出去,因為他家祖上有人曾因被看見了胎記形狀位置後,然後受巫蠱詛咒而死!」
「陛下好記性啊!」汝陽王世子不禁嘆服,「那會兒我們還不到十歲,一晃眼都四十來年了!這點小事陛下居然還記得。」
「……那是阿猙的滿月宴上,我們都飲醉了。」皇帝記性極好,然而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酒醉之語,回憶起來難免緩慢,「趴在酒案上時,霍翀兄長忽然說,阿猙有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胎記,不過大小位置不同。」
紀遵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如此甚好,臣這就調派人手,將子晟從崖底救上來,看看有沒有那胎記就清楚了!」
替淩家說話的眾臣聞言,不免心中忐忑。
若淩不疑真的姓霍,第一構不成弑父大罪了,第二皇帝定然會保他性命——那別的也不用說了,因為弄兵之罪屬可協商問題,皇帝若是死活不肯追究,誰也沒辦法。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崔侯與三皇子也一樣忐忑。
於崔祐而言,淩不疑如果姓淩,那就是霍君華的兒子,他非得保護;如果姓霍,那就是霍翀之子君華侄兒,他一樣要保護。
三皇子也同樣不在乎淩不疑是誰人之子,反正與他交心親厚的是那個人就對了。
——萬一把淩不疑拉上來後發現沒有胎記呢?
兩人同時擔憂起來。
「那胎記是不是在左腳腳踝處?」
正當眾人各自肚腸之時,殿內響起了一個柔弱的女子聲音——正是少商。
皇帝慢慢立起身體,定定的看著女孩,殿內眾人一齊注目。
少商仰頭回憶:「嗯,是一個小小的虎頭,卻頭生了三個耳朵……只有兩寸大小。」她想起了那夜在小月山下,外面細雪飄飛,帳內爐火融融,她用溫水細細的為他濯足。
皇帝一個踉蹌,劇烈激動之下差點跌倒,三皇子連忙上前扶住。
「沒錯沒錯,正是一隻三耳虎頭!」皇帝喃喃道,然後一迭聲吩咐起來。
「來人哪,來人哪,快將那小畜生從山崖下抬上來!不能傷了手腳頭顱,快快!」
「崔祐,你去看著他們,給朕把那小畜生好好的弄回來!再帶幾個最好的侍醫過去,那豎子一日一夜沒進水米,要慢慢來…崔祐,朕交給你了…」
「朕要拎他去他父親靈前,先痛打一頓,問問他是不是狗膽包天鬼迷心竅,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非要鋌而走險!」
此時三皇子終於心中大定,而丁大人一干人已是面如死灰,只有那個腦子拎不清的歪鬍子大人還在囉嗦:「陛下,那還有私調兵卒之罪呢!」
皇帝的回應是用力摔過去一個鎏金酒樽,直接將那人砸的抱腳痛呼,然後皇帝破口大駡道:「不如朕給阿猙抵罪,你看行不行!」
事已落幕,崔祐拖著紀遵火急火燎的去救人,其餘臣子也魚貫退出大殿,三皇子落在最後,回頭時看見少商沒有走,反而跪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別生氣啦。子晟大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你以後慢慢教他就是了。」
「教什麼教,朕看他是剛愎自用,心狠手辣,目中無人!」
「陛下,不是這樣的。其實適才妾說錯了一事,子晟大人不是走投無路。要滅淩氏滿門,還可以徐徐圖之,大可不必鋌而走險。陛下您想啊,子晟大人遲早要位極人臣的。他那麼聰明,那麼有手段,等到大權在握之時,慢慢炮製淩家就是了……這種法子多的很。」
「可是子晟大人不願意啊。這才幾年功夫,淩益就結了這麼多姻親,等再過幾年呢,連裕昌郡主都是淩家新婦了。子晟大人不是忌憚這些姻親,而是不願牽連那更多人。」
「陛下您別氣了,他就是這樣的人——要嘛,就堂堂正正的拿證據讓淩氏明正典刑;要嘛就以血換血,手刃仇敵,大不了一死抵命。那些陰損磨人的法子,他不是不會,而是不願意。您將他教導的很好,他不是壞人……」
皇帝老淚縱橫,恍惚間似乎看見了磊落英武的義兄站在面前。他低聲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讓朕獨自想想。」
三皇子靜靜的站在大殿門後。
相識這麼久,他是頭一回聽見程少商這樣說話,聲音溫柔中還帶著幾分天真。
所以當少商走出大殿後,他默默跟了過去,沒等他想好說什麼,少商扭頭看見他,然後喜道:「三殿下麼,你別不聲不響的,嚇死我了!對了,你適才聽見汝陽王世子的話了麼?淳於氏養了信鴿,還時常與老王妃通信。」
三皇子傻了下,愣道:「那又怎樣?」
「昨夜出事時,淩侯獨自鑽了暗室逃生,淳於氏則連夜躲去汝陽王府,連淩益的屍首都沒收。還有十幾年前,淳於氏答應過老王妃生子另嫁——您看他們這是情深難抑的樣子麼?」
「既然不是,當初淩益為何非要娶出身貧寒的淳於氏?我聽說陛下年幼時老王妃可算不上慈愛啊,與其討好一個陛下不親近的叔母,何不另娶高門妻室?有幾回我看見他們夫妻相處,總覺得淳於氏十分畏懼淩益,而淩益也對淳於氏不假辭色。」
三皇子腦子迅速轉動,脫口道:「莫非淳於氏捏住了淩益的把柄,淩益不得不娶她?!淳於氏養那信鴿,與其說是傳信,不如說是震懾淩益,叫他不敢輕舉妄動!」
少商再度歎息,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想想太子…唉,先不提他了…然後她高興不到三秒,就聽三皇子道:「這種細微之處也只有你們婦人才會注意到。」
少商:……
三皇子沉吟片刻:「淳於氏應當知道淩益通敵之事,並有證據藏在別處,不然這麼多年來淩益早弄死她滅口了。那麼東西藏在何處呢?」
這個少商也不知道,只能道:「殿下不妨去問問淳於氏,唉,不過這種通敵大罪,打死了也不能認啊。一旦認了,淳於氏母子數人都要糟糕的。」
三皇子沉著臉:「我這去審問淳於氏!」說著抬步就要走,走前看見少商搖搖欲墜,難得生出不忍之心,「你別走路了,我去叫人抬步攆過來。」
少商走不動了,扶著一棵樹幹:「好,將我抬到長秋宮就好。」
三皇子奇道:「你要去長秋宮?」他以為她要回家,「你見到皇后怎麼說?」
少商低低的嗯了一聲,才道:「娘娘從來不問我的,她只在我想說時聽著。」她現在累極了,不想說話,不願解釋,只想要一個能包容她所有行為的溫暖所在。
「出了這麼大的事,皇后都不問你?」三皇子覺得難以置信——昨夜淩不疑私自調兵,說白了就是衝太子去的,皇后居然能毫無芥蒂?!
少商虛弱的笑了笑:「殿下您不明白。您要追問我為何不與子晟大人同生共死,子晟大人要追問我心裡有沒有他,父母手足要追問我何為不置身事外非要淌這渾水……只有娘娘,娘娘相信我做什麼都是有理由的。」
三皇子沉默了。
其實他也很敬愛皇后,可他要做的事,不可避免的要傷害那個善良的女人。
步攆來了,少商顫顫的抬步上去,三皇子不由自主的扶了她一把,收臂時發覺自己手掌上竟有血跡。他一愣,立刻看向女孩:「你怎麼流血了?」
少商無力的捂著肩背,搖搖頭:「大概是傷口裂開了,傅母沒包裹牢。殿下不必擔心,皇后娘娘會照看我的。」
三皇子胸膛起伏,換過幾息後,大聲道:「你放心,等子晟回來我一定讓他給你行大禮賠罪,好好的弄傷你做什麼!不過子晟那麼喜歡你,以後一定對你言聽計從。」
步攆緩緩抬起前行,少商回頭笑了笑,蒼白孱弱:「殿下還是不明白。我與他,我們沒有以後了……」
夜雨已止,夜風吹到身上倍加寒冷,女孩已走遠,徒留詫異的三皇子在原地。
第138章 歲月忽已晚
長秋宮就像一座深深嵌在海底礁石上的水晶堡壘, 默默的看著周遭水流變化, 卻一如既往的靜謐安詳。看見少商既疲憊又傷痕累累,皇后果然什麼都沒問,只是有條不紊的召喚侍醫, 讓翟媼安排沐浴更衣。
重新裹好肩膀和背部的傷, 少商什麼都沒吃直接躺下了, 軀殼和意識都宛如泡進溫度適宜的深水中, 模糊含混的景象閃著令人眩暈的光片在腦海中晃悠。少商覺得自己好像夢到了很重要的事, 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等她再度醒來已是午後過半了。
皇后依舊沒發問, 只是關切她的飲食, 逼她多用些粥湯。
少商毫無食欲的吃了一口,看看皇后, 低下頭,再吃一口。
皇后心中透亮,溫柔道:「你放心, 子晟已經抬上來了, 傷是難免的,不過都不在要害處, 能養好的。倒是你自己, 才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圈。女子還豐腴些的好, 不然如何生育孩兒,將來你與子晟……」
少商忽然抬起頭,眼中含淚,神色絕然無比。
皇后一怔, 若有所知:「你,你和子晟……」
看著皇后慈愛的面龐,少商羞愧難言:「娘娘,他私調軍隊,真是害苦了太子殿下!我卻還替他在陛下跟前分辯……」
皇后緩緩的搖手,沒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自小嘗盡了受人擺佈的滋味——讓你溫順忍讓,你就得溫順忍讓,讓你嫁給有婦之夫,你就得嫁給有婦之夫,何曾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他們男人在外面行事,哪裡由著女子左右。少商,我怎會不知道你的苦楚。」
少商眼眶濕潤,默默的低下頭喝粥。
「有件事你還不知道。」皇后道,「昨夜……哦,其實是今晨天不亮,三皇子強行闖入汝陽王府別院,將淳於氏母子幾人都捉起來審問,老王妃氣的厲害,直喊著要告禦狀……」
少商啊了一聲。
「……不過沒告成。兩個時辰之後,三皇子找到了十六年前淩益通敵叛國的鐵證。」皇后補上後半句。
「這麼快!」少商差點掉了湯匙——她以為一番威逼利誘,至少需要十天半個月。
「三殿下是不是用大刑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
皇后笑了下:「不曾用刑。」
少商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哇,真是沒看出三殿下口才這麼好。」
「老三也沒跟淳於氏廢話。」皇后微微一笑。
三皇子雖性情急躁,但並不粗心,相反是敏銳而覺察入微——當少商向他指明了淳於氏這個方向後,他就箭一般的採取了行動。
先是冷不防問淳於氏是不是有淩益的罪證,淳於氏刹那間驟變的臉色讓三皇子多了幾分把握,將淳於氏丟給心腹慢慢審之後,他自己則直接開始搜尋證據。
毫無頭緒的搜證,看似大海撈針,實則有跡可查。淳於氏口嚴,但她的奴僕們卻未必,三皇子便將手下幕僚書吏盡數派出,分別審問他們。
短短一個時辰,淳於氏的為人處世和行事習性便露出了端倪——除去多年前轟動一時的絕婚案,淳於氏在任何方面都只是個尋常的高門婦人。淩益既沒有給她許多錢財,也沒有分她多少可供調用的人手,因此她不可能像蕭夫人一樣手腳延伸,四通八達。
雖有幾個交好的婦人,但因為出身微寒以及霍夫人的關係,淳於氏和她們也說不上多親近;十幾年來,真正和淳於氏親密無間的只有汝陽老王妃。
這時,三皇子一言定音——沒有娘家,沒有自身勢力,這樣一個無甚依仗的婦人,會把保命機密藏哪兒呢?必是觸手可及之處!可也不能藏在淩家,因為淩益縝密心細遲早被找到。
於是眾人將目光投向一個月要和淳於氏見十次面的老王妃。可是汝陽王府本就占地龐大,外加別院,莊園,道觀,全部加起來細細翻查一遍差不多要兩個月。
「那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了呢。」少商不解又好奇,「在哪裡找到的啊。」
皇后道:「就在老王妃房內的一尊女媧像中。」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時,依舊是三皇子洞察人心。
汝陽王府雖宅邸廣大,但淳於氏不能隨處一塞,萬一被王府奴僕弄丟了怎辦。因此,那件證據必然要在老王妃面前過個明路,而且不能只是尋常討好諂媚的禮物,萬一老王妃沒當回事,扭頭轉贈旁人了怎辦
於是,在淳於氏這些年來送進王府的如同山一樣禮物堆中,三皇子注意到了那尊女媧像。
首先,這是十幾年前老王妃病重時,淳於氏不知從哪座神祠請來給王妃祈福的;其次,老王妃病癒後就將這尊女媧像視若神明,每日焚香叩拜,形影不離;再次,淳於氏的外大父就是泥瓦匠,家中還開有一個燒陶的爐窖……
三皇子不顧老王妃撕心裂肺的掙扎呼喊以命相逼,斷然搶過那尊一尺多高的陶制女媧像往地上重重一摔——裡面竟有厚厚一卷絹帛信函,正是當年淩益與敵寇往來的鐵證!
「虧得是找到證據了,若是神像裡空空如也,老王妃還不跟三殿下拼命啊!」少商咋舌。
皇后卻道:「世上哪有十成把握之事,大丈夫立世,無論行軍佈陣還是謀測人心,若是一點都不敢冒險,豈不畏首畏尾,惹人嘲笑。」
少商聽出皇后意有所指,抬頭看著她:「娘娘,子晟大人對太子並不忠誠,您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覺了。」
皇后望著虛空,淡淡道:「說不上察覺,只是我經見的多了——所謂鳳凰必棲梧桐木,子晟是鳳凰,但太子不是梧桐木。老二,就更不是了,老三才是……」
少商心中難過,便將冬柏陵園的事說出來,還道:「其實子晟大人和三皇子結識的更早,所以才對三殿下忠心耿耿……」
「原來如此。」皇后陷入回憶中,「我當時就有些疑心。若是不慎落水,子晟身上怎麼只有小衣?太子卻說可能是子晟年幼貪玩,自己下水的。可我卻知道子晟少年老成,不會無謂涉險,就算不識水性還要下水,也會叫人在旁看著,或在身上系根繩索……唉,太子就是這樣,論洞察人心,遇事果決,差老三遠了。」
少商低聲道:「您別這樣說太子,太子他仁厚和善,只是……」
「為君者,最需要的不是仁厚和善,而是賞罰分明。」皇后果斷道,「何為君臣之道。就是臣子為君王赴湯蹈火,捨生忘死;君王信之重之,庇護封賞。」
「這兩日,老三毫不避嫌的東奔西跑,走廷尉,審軍卒,闖王府,逼叔祖,更在御前不管不顧的替子晟說話,不知惹下多少閒言碎語,說老三與子晟早有勾結……可是我知道,看在有心人眼裡,這樣的君上才是好君上。換做我,我也願為老三這樣的主君豁出命去。」
「就像當年的乾安王府,舅父人馬聲望都遠勝於陛下,可在許多臣子心中,陛下才是值得投效的明君。不然,後來舅父圖謀不軌時,也不會有一半謀士將領不願跟從了。」
少商心知皇后說的都是實情,心裡更難過了。
初春寒氣未過,日頭落的早,才說了這幾句話,外面又是黑乎乎的一片了,這時岑安知忽然親自果來傳話,說是皇帝讓皇后可以過去了。
看少商面露疑惑,皇后道:「我跟陛下說過,等子晟醒了,就讓我過去。你也一道去吧。」
少商並不想去,遲疑道:「淩大人……」
「他現在姓霍了。陛下本來想叫他改回本名無傷的,可子晟卻堅稱不疑——以告慰過世的霍夫人,還有那個替他送命的可憐孩兒。」皇后道。
少商一時悵然——阿狸搶走了阿猙的名字,阿猙因此逃過一死,用阿狸的名字繼續活在這世上。她定定神,輕聲道:「太子殿下不去嗎?」
皇后道:「我讓他這幾天待在東宮別出來,什麼都別插手……唉,他也插不上手。」
少商隨皇后坐在鳳輿中,黑黝黝的宮巷中燈影重重,她覺得恍若夢中,此情此景就如臆想出來一樣光怪陸離。今夜的宮廷似乎格外肅穆安靜,宮婢和宦官無聲的穿梭往來,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皇帝寢宮彌漫著濃濃的藥氣,外殿還聚著一大群侍醫,等待隨時召喚。
皇后並未從正殿大門進去,而是由一名小黃門引著從偏殿繞路,走了約半刻鐘,他們來到一間精緻靜謐的內室,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絨毯,是以落足無聲。
這間內室的正當面掛了一幅巨大的落地簾子,重重疊疊的厚重錦緞,刺繡著細密繁複的猛獸花紋,將裡外隔開。
皇后坐到錦簾側面的一張枰具上,並向少商招招手,少商就坐了過去,順著皇后的手指指向看去,濃密垂掛的錦簾之間剛好有道縫隙,可以讓她們看見外間的情形。
少商便從那道縫隙中凝目望去,外間當中跪坐了兩個人,一個是三皇子,另一個是……她一陣眩暈,幾乎坐不住。適才皇后說她瘦了一圈,她沒照過鏡子,不知道是什麼樣才叫瘦了一圈,現在她知道了。
三皇子正在說話,霍不疑略略側身聽著。
他內穿白色的綾緞中衣,肩頭披著一襲濃厚墨黑的絨袍,襟口鬆鬆的露出堅玉般的胸膛,上面纏著透血的繃帶,一頭鴉羽般的長髮只用一支素淨無紋的羊脂白玉簪綰住,清瘦蒼白的面龐襯著鬢邊竟有幾分冷肅幽青之色。
「……紀遵找了十幾位博士比對筆跡,淩益那廝又不是讀書人出身,不會寫好幾種筆跡,比對起來容易的很——就是淩益的筆跡沒錯!」三皇子不屑之極,「那些睜眼瞎們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哼哼,當初拍胸脯擔保淩益的是他們,如今縮起來不見人影的還是他們了!」
「殿下少說兩句吧。」霍不疑輕聲道,嗓音中透著暗啞。
「昨夜父皇明明已經證實子晟的身份了,那些混帳還是喋喋不休,在外面議論什麼『偌大的一座城,淩益才幾個人手,如何能破城滅家』。廢話,所謂千里之堤毀於一旦,以有心算計無心,有的是辦法!」三皇子冷笑道。
皇帝也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神色悽愴:「阿猙,你父親臨終前有沒有說什麼?……當即就斃命了麼。你,你仔細說說。」
霍不疑的心早痛的麻木了,眼前閃過如山嶺般高大的父親轟然倒塌的情形,短短一瞬間,他父慈母愛手足和睦的童年就結束了。
「那時我們已被圍困很久了,城內什麼都缺,果腹的,禦寒的,都不夠了。好在背靠旬陽山,城內水源還在。那日晌午,阿狸拿了兩枚杏子來炫耀,說要換了我的衣裳出去玩,因為姑母總關著他——我已經許久沒吃到新鮮果子了,便答應了他。」霍不疑的聲音越來越低。
皇帝胸口隱痛。
豐縣霍氏本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不論外面如何天災**,霍家何曾短缺過什麼,霍翀的幼子竟連個杏子都饞,可見當時圍城如何艱難!
恍惚間,皇帝想起了霍翀臨行前問自己的話。
「陛下前去迎擊蒼虎軍,需要臣在後頭擋住蠻甲賊多久?」
「去路一個月,來路一個月,排兵佈陣半個月,滿打滿算三月足矣!」
「蒼虎軍多是被逼反的綠林好漢,且幾位頭領並不能服眾,臣以為陛下不宜蠻力剿滅,而是連打帶消,暗中拉攏為妙——倘若能將三十萬驍勇善戰的蒼虎軍收為己用,陛下定鼎天下的基業可成!」
「……那就少說要半年了。」
「那臣就鎮守半年!」
——皇帝捂著劇痛的胸口,虎目蘊淚,恨不能時光倒轉,寧肯平定天下晚上二十年,也不願痛失義兄。
霍不疑繼續道:「我和阿狸生的很像,他穿著我的衣裳大搖大擺的去演武場玩耍了。我吃了一個杏子,想到阿母說阿父也愛吃杏子,第二個便沒吃。我偷跑進阿父的書房將杏子放到他桌上,誰知剛放好就聽見外頭有人聲。我一個慌張,鑽到書架後面的暗閣裡去了。」
「進來的是阿父和淩益。聽他們說話,我才知道阿父前日在城頭上受了傷。阿父說是小傷,其實傷勢不輕,可為了怕動搖軍心,也為免阿母擔憂,阿父誰也沒說,隻讓李叔父偷偷給他裹傷,誰知竟被淩益瞧了出來。淩益略通醫術,自告奮勇替阿父療傷。」
「阿父對淩益很不耐煩,叫他趕緊帶人上城頭,別老是躲在後面,淩益滿口應了。我看著他站在阿父背後,一針針的縫合父親的創傷裂口……」他面露痛苦之色,「然後淩益袖中閃了一下,滑出了一柄匕首——他一刀割斷父親的喉嚨,父親喊不聲來,只能捂著喉嚨看淩益,然後倒在了血泊中。」
皇帝悲戚的痛呼一聲,掩面而哭。
「淩益得手後沒有立刻出去,在父親的書房翻找了一會兒,然後割走父親的頭顱,藏在懷中溜走了,走前還在書房放了把火。我躲在暗閣中,以為要被燒死了。好在那幾天陰雨潮濕,淩益身上又未帶火油,是以書房只燒了一半。」
「暗閣是用青磚砌的,還有延伸到後面的通氣口,但我還是被煙火熏暈過去,等醒來時外面已是天色全黑,廝殺陣陣,屍橫遍地。」霍不疑想起那噩夢的一夜——
滿地的屍首和鮮血,衣衫不整的婢女和肢體殘缺的家丁,那個會在他衣裳上繡花的漂亮婢女為何被斬去四肢全身赤裸,那個成日想著要進軍營的小侍衛為什麼少了一半腦袋,肚腸流了一地……他的阿母呢,三個阿姊呢,對了,還有兩位兄長,他們是少年英雄,絕不會束手就擒的。
也不知跑了多久,小小的阿猙聽見另一頭傳來廝殺聲,他回頭,看見霍君華在一群侍衛的保護下到處找尋兒子,她一聲聲喊著『阿狸,我的阿狸呢,你在哪裡啊……』
這時,霍君華看見了穿著阿狸衣裳的侄兒,他也看見了素日不大和氣的姑母,姑侄倆呆愣對視。一名侍衛邊抵抗逼殺上來的敵人,一邊高喊:「夫人,小公子找到了!」
小小的霍不疑正要大喊『姑父殺了阿父』,霍君華忽然大叫一聲,撲上來緊緊抱住自己,然後又哭又笑的喊著『阿狸,阿母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快走,城已經破了』!
當時他就待了,哪怕全世界都將他和阿狸認錯,姑母也絕不會!他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明白這時候自己絕不能喊破,便由著霍君華將自己抱走了。
「淩益這狗賊,打仗不行,陰謀詭計倒是靈光。」三皇子冷笑一聲,「真該叫那些睜眼瞎看看淩益的絹帛信函,領教領教什麼叫『算無遺策』!」
要算計一座堅固防守的城池,需要多少人手,多大權柄?其實很多人都想錯了,只要沒人防備你,稍微在關鍵處倒些毒汁就夠了。
——從霍不疑與三皇子的各自敘述中,少商漸漸還原了當年的真相。
霍翀原本只帶著軍隊,可是那座城池本就是剛從敵賊手中奪來,人心不穩,於是他只能將闔家老幼都帶到城中,以示同生共死的決心。經過兩個月的整頓,查找細作,清點人口糧食,貶斥奸商,城內人人敬服霍翀的人品本領。
隨著半年約定之期將屆,援軍始終沒有音訊。城中兵困馬乏,將士傷病累累,而城外的二十萬蠻甲軍也已折損了一多半,此時雙方都殺紅了眼,誰都知道破城之日便是屠城之時,於是淩益便動了心思。
那座孤城有四處城門,由霍翀手下四大家將鎮守,其中一位李副將恰巧受傷未愈,霍翀便露出讓淩益頂上的意思。刺殺霍翀後,淩益拿著霍翀的令符前去接管城門,原先的守將便毫無懷疑的讓了出來。
此時霍家家丁剛撲滅了書房火勢,並發現了一具無頭屍首。屍首被燒的衣衫軀體都難以辨認,府兵們又決計想不到自家神勇蓋世的主公遭人暗殺,便去請霍翀夫人做主。
正當霍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書房之時,淩益開門放賊,同時在城內多處縱火,高喊『霍翀棄城潛逃』了!蠻甲兵本就數倍於城內軍隊,進城後便如狼入羊群。
等守軍將領漸漸恢復鎮定,在城中沉著佈陣應敵時,淩益又讓蠻甲兵將霍翀頭顱高高掛出,一時群龍無首,軍心盡失。蠻甲兵就此長驅直入,屠滅霍氏一族!
霍不疑低聲道:「姑母帶著我躲進旬陽山,從城裡逃出去時,我看見阿父的頭顱被插在城牆上,一旁還有穿著我衣裳的阿狸。姑母也看見後痛哭了一場,然後對其他人說我受了驚嚇,體弱受病,不能見人。等淩益和吳大將軍在外殺敵時,她帶著我乘亂逃走了。」
到底是夫妻,霍君華顯然有所察覺。她本來的確是去找兒子,但走到外面看見霍府滿地的屍骸,她終於明白了一切。在淩府侍衛的『保護』下,她認下了阿猙。
不過這些淩益都不知道,他始終躲在暗處,眼看著霍家盡滅才放下一顆心。
只是他萬沒料到,僅僅半日之後吳大將軍就趕到了——此時,蠻甲軍正沉浸在屠戮劫掠的快意中,是以淩益得到消息的比蠻甲軍快。
淩益見機迅速,不但立刻回到旬陽山,還向剛剛趕到的吳大將軍假作膽小悲痛,同時表示血刃賊寇的決心。於是他幫著吳大將軍將三處城門關上,將多數蠻甲軍都堵在城中……
說到這裡,三皇子扯了下嘴角,「吳成嘛,父皇知道的,殺上興頭誰也攔不住。平素殺過頭還怕人家說他屠城不義,這回是報仇雪恨,盡可以敞開了宰。總之,進城的蠻甲兵便是棄械投降的都被殺了個乾淨。第二日,吳大將軍乘勝追擊城外的蠻甲兵,大獲全勝。」
與淩益勾連之事本就屬機密,知情的蠻甲首領也沒幾個,事起倉促也沒來得及有別的安排。也是淩益走運,吳大將軍見人就殺,殺完還將蠻甲軍的輜重營帳一把火都燒了,便再無人能指認他的罪行了。
這時,淩益已經知道妻兒在亂軍中失散了,他惶恐不已。為了免遭皇帝遷怒,淩氏兄弟連夜謀劃——絕不能霍家死的一個也不剩而淩家毫髮未損。
於是,他們趁吳大將軍還在前方廝殺之際,將部分『自家人』也推入亂兵之中,其中就包括依附淩家的叔父一家,前來投靠的淩老二妻族全家,淩老三的結義兄弟全家……
總之,除了淩家三兄弟,留在旬陽山的孩童,以及運氣好在鄉下待產的淩老三的妻子,淩家也算得上是『滿門忠烈』了。
「你們當時怎麼不來找朕呢!」皇帝用力拍案。
霍不疑慘然而笑:「陛下,若彼時臣不是只有五六歲,定然會徑直來告禦狀。」——如果當時的小阿猙有現在霍不疑的智謀膽識,自然知道無需廢話,直接告發就是。
可他不是。
當時才五六歲的他,驚恐而無助,霍君華是他唯一的依靠。
霍君華認為皇帝和吳大將軍都不會相信她的話,而且如果淩益一口咬定阿猙就是他的兒子,皇帝必然不會理她的無理取鬧。一旦淩益據理奪回兒子,阿猙豈非落入賊手?如果淩益要暗算阿猙,定然防不勝防。
霍不疑進宮後,才漸漸明白過來,他和霍君華已經失去了最好的申冤機會。
——他的樣貌變了,再也沒人能證明他是阿猙還是阿狸;那些知道淩益通敵行徑的『心腹』也在兩三年間逐漸『被消失』。
他只能苦苦忍耐,暗中尋找淩益遺漏的證據。
十六年光陰,霍不疑和淩益仿佛在比賽一般。霍不疑拼命長大,一年年壯大自己的勢力以便暗中查探,而淩益則收縮爪牙,一年年查漏補缺,彌平當年的所有錯漏。
最後,其實是霍不疑輸了。
第139章 棄捐勿複道
殿外的銅漏流出緩緩的水滴聲, 輕輕的敲打在鎏有金銀獸紋的水缸中, 殿內眾人各自心思,一時俱無人說話。
皇帝心潮起伏,一時念及霍翀的音容笑貌, 一時思索對霍不疑後續處置。他是一國之君, 心中再悲痛也不能做婦人形狀, 對朝臣自然得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但是霍不疑的前程也必須得安排的金光閃閃, 才不負義兄英靈。
皇帝正在心中籌謀時, 性急的三皇子再度進言:「兒臣知道父皇仁慈, 可是淩氏兄弟著實可惡,兒臣以為非族誅不足以告慰英烈!殺他一個也不剩, 看誰以後還敢通敵叛國!」他不說話還好,一張嘴正好提醒了皇帝另一件事。
皇帝坐直身體,瞪眼道:「姓淩的自然不能輕饒, 可你也逃不了!昨夜子晟私調軍隊為的不是他自己吧。你們兩個小畜生, 這些年來裝的倒像,不是不來往, 就是見面沒好話, 原來早有勾結!說, 是不是你指使子晟的!」邊說這話,他微不可查的瞥了錦簾一眼。
三皇子猶如被人捏著喉嚨塞了個爛桃子,期期艾艾道:「那什麼,父皇, 其實我和子晟私底下也是吵來吵去的,並不都是作偽……」
霍不疑苦笑道:「陛下,臣與三皇子的確早有來往,但臣敢指天發誓,前夜之事三皇子斷斷不知——因為臣早一步用東宮的印信調虎離山,讓殿下去紅柳營審一樁盜用軍輜的案子了。幾位大人參臣矯詔,實是一點也沒錯。」
皇帝強忍著不去看錦簾,怒吼道:「你,你這樣對得起皇后與太子麼?!」
霍不疑垂睫低聲道:「自然是對不起的。」——他不只對不住皇后與太子,還有一人,他如今連想都不敢想。
三皇子直著脖子道:「父皇您別責駡子晟了,他今早被抬上山崖時不但傷痕累累,身上還燒的滾燙,這會兒能坐起來就不容易了,您要罵就罵兒臣吧!」
「朕當然要罵你!太子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你竟對他這麼不滿!你以前和老二打架,太子為了護著你差點被老二砸破頭!還有皇后,你幼時還是養在她跟前的,你個忘恩負義鬼迷心竅的孽障,這都忘了嗎!」皇帝吼的中氣十足,果然還是罵自己兒子比較神清氣爽。
「兒臣自然沒忘。」三皇子面不改色,「但是兒臣敢以命起誓,這些年來從不曾施加太子一指!其實有幾回子晟在外征戰,東宮出事還是兒臣暗中擺平的呢,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別說樓經和王淳出事,你沒有暗中竊喜!」
「一個偽君子,一個真小人,以前是沒由頭,只能看著太子信重他們,好容易能趕走了,父皇還要將他們留在東宮過上巳節麼!」
「上巳已經過了!」皇帝怒吼。
饒是少商心中鬱結,此時也想笑兩聲。她從簾縫處看去,那對皇家父子對吼的震天價響,額頭上青筋暴起的位置都差不多。
除去夭折的那個,皇后與越妃給皇老伯一共生了十個兒子,雖說皇老伯性情溫和,可畢竟是九五之尊,掌有生殺大權,沉下臉來哪個皇子公主都會心驚肉跳,低眉順眼。二皇子再混不吝,也不敢在皇帝跟前頂嘴——這種場面少商還是頭一回見。
皇帝順了兩口氣後,沉聲道:「別推脫的這麼乾淨!雖說前夜子晟調兵之事你不知情,可這些年來你暗中謀劃些什麼,心中存著什麼念頭,現在也不用遮著掩著了。你有膽子做,就敢有膽子認,說說吧!」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話一語中的。三皇子面色轉了幾遍,咬牙道:「沒錯,我以為太子不堪為儲君,他擔不起這座江山!」
這話也太狷直了,霍不疑在旁輕歎了口氣。
皇帝勃然大怒,用力按地起身,摘下懸掛在牆上寶劍,連劍鞘一起重重打在三皇子的身上,大罵道:「逆子狂言!他擔不起江山,你擔得起麼!太子再不好,至少他比你仁厚!」
沒打幾下,霍不疑連忙起身攔住皇帝。
三皇子硬挨了兩下,下頜咬的緊繃出面頰,深深吸了口氣,道:「君主無所謂仁厚與刻薄,只需依情理行事。獎賞與懲罰,原本就是君王手中的兩柄利器,上能駕馭群臣,下能治理百姓。而太子的仁厚,恰恰是放棄了這兩件利器。從太子妃到東宮諸臣,皇兄該獎的不獎,該罰的不罰,弄的身邊處處隱憂。父皇以為這種仁厚是好事麼?」
「你自己性情褊察,就來非議仁厚的兄長,好好好,我平日倒沒看出你來!朕也喜愛仁厚,朕也讚賞太子的仁厚,你待如何?!」皇帝右手緊緊捏著劍柄,作勢欲拔。
三皇子仿佛豁出去了,索性一口氣說完:「元帝也仁厚的很,是以宣帝再不喜他柔懦好儒,最終還是沒廢了他!可是前朝亂政正是始於元帝一朝!宣帝還有兩個兒子,淮陽王明察好法,楚王聰達有才,他們二人治理自己的封國數十年,幾無奸介之過。若當時宣帝隨便立了他們哪一個,朝政如何會敗亂至不可收拾的境地!」
「你這孽障!」皇帝氣的渾身發抖,刷的抽出一段劍刃。
霍不疑強撐著傷痛的身體,用力推了三皇子一把:「小杖受,大杖走,殿下還不快走!」
三皇子說痛快了這才醒過神來,看見親爹被自己氣的不行,趕緊撩起衣袍悶頭跑出內殿,一溜煙不見了。
皇帝也沒喊人捉拿,只是恨恨的丟下寶劍,然後瞪視養子:「你們倆做的好事!……還不快坐下,去那裡靠著!」
霍不疑笑笑,按著身上的傷處,慢慢坐下靠在扶手上。
皇帝用力平復呼吸,轉頭道:「你也和子端一樣,覺得太子非廢不可?」
霍不疑低頭不語。
皇帝心疼養子十幾年來的坎坷傷痛,捨不得打罵,只能苦口婆心道:「你傻了麼,太子老實仁厚,又信重於你,等他繼位,你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換做老三,哼哼,哪天你倆吵架了,他一發脾氣,將你貶到深山老林,朕看你哪兒哭去!太子登基,對其餘的皇子公主都好,對皇后越妃也好!」
霍不疑忽道:「為何是對皇子公主好,對皇后越妃好?為何不是對天下百姓好,對江山社稷好!」
皇帝一窒,罵道:「你也來氣朕?!」
「臣不敢。」霍不疑神色黯然,「臣與三殿下來往十幾年,可是動了易儲念頭,不過四五年。從那時起,臣就知道,自己將來難逃不忠不義忘恩負主之名。可是,陛下……」
他緩緩抬頭,凝視養父,「臣在太子身邊才短短數年,就能總領東宮所有能轄制的軍隊官吏稅收密報,一應令符印信俱在臣手。等將來太子登基,臣立刻就能專國秉政,大權獨攬!陛下,您願意看到這樣麼?」
皇帝手下哢啦一聲,穩固牢靠的漆木扶手竟被他捏裂了一道縫。他沉著臉道:「那你又為何不專國秉政,大權獨攬?」
霍不疑道:「臣年幼時,曾聽阿父對阿母說,當年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他比陛下年長,比陛下家財豐盈,至於名望才幹也不見得比陛下差了,可他還是願意輔佐陛下。因為他在陛下身上看到一種光彩,像無邊無際的土地一樣沉靜踏實,像奔騰不息的河流一樣洶湧壯闊,強而不欺,柔能克剛——阿父認定您就是能安定天下善待百姓的真命天子。」
皇帝今夜第一次露出笑意,板著面孔道:「你那會兒才幾歲,怎麼記得這麼清楚,不是瞎編的吧。」
霍不疑微笑道:「臣自小記性就好。」
皇帝一點頭:「這點像你阿母。記得他們成婚後,你父親時常誇耀新婦博學善記。」
霍不疑心口一通,淚光瑩然,依舊笑道:「阿母記性的確好,兄姊們不論多久前犯的過錯,她隨口就能說的清清楚楚。」
皇帝知道觸及養子痛處了,只能調開話頭:「那你也不能私自調兵啊,如今這個門檻怎麼過,你可有想過!」
霍不疑道:「臣是沒有辦法了,這事已不止一人對陛下說過。虞侯曾在酒席上暗示陛下,陛下裝作沒聽懂;吳大將軍嚷過太子不懂軍事,再去軍營也無用,陛下就讓臣去東宮幫忙;還有嚴神仙,那年太子大婚他就說過太子不適為儲……陛下連嚴神仙的話都不聽,臣還有什麼辦法,非得讓陛下親眼看看東宮大權旁落的結果!既便不是臣,只要功於心計善於鑽營,謀得太子的信任一點也不是難事。」
「說得好!」一旁的錦簾忽然伸出一隻玉手,皇后微微掀起簾幕走了出來。
皇帝暗歎一聲,霍不疑滿臉愧色。
皇后站在霍不疑跟前,靜靜道:「子晟說的句句在理,不過你也該知道,自古廢黜的太子,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霍不疑難受的閉了閉眼,直視皇后:「那年博士來長秋宮講史,說到高皇帝故事,娘娘言道,高皇帝雖然仁義不足,分吃生父之肉,丟棄一雙兒女,可他到底是個好皇帝。他再喜歡戚姬與如意,可有礙朝堂,他就不敢強行易儲,即便他知道呂後不會放過他們。」
皇后手指發抖,定定的看著霍不疑。
霍不疑繼續道:「在高皇帝心中,江山社稷遠重於愛妾幼子,而宣皇帝明知太子不妥,還是聽之任之。在他心中,與原配皇后的情意更重。於是,自高皇帝始,前朝一氣出了六位明君,氣吞山河,雄霸宇內,而自宣皇帝後,朝局漸亂……」
「好一番絕情捨愛的豪言壯語!」皇后冷著臉,「高皇帝明知愛子難逃一死,為了江山社稷也忍下了,是以你也要捨棄所有情意麼?」
霍不疑跪在皇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臣自知對不住娘娘和太子,願一死以謝恩義。」頓了頓,又道,「本來,臣也沒指望活著回來。」
皇帝撐著扶手半起身,有心替養子說兩句話又顧忌皇后,只能懸在那裡。
「你弄錯了,予說的不是自己與太子。」皇后道,「你進宮時已經八歲了,懂事伶俐,好學謙和,又健壯少病,我並未為你操心多少。真要談養育之恩,教誨之責,你該感謝的是陛下。反倒是後來你為太子前後周旋,善後奔走,功勞極大。若不是你,太子的名聲早壞了——雖然,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陛下,不願他為此憂慮心煩。」
話雖這麼說,但多年夫妻,皇帝還是看得出皇后心中有氣,於是更加不敢插嘴。
「予說的是少商。」皇后冷冷道,「整件事中,陛下立儲不當,太子庸碌無能,老三有宏圖大志,你有血海深仇,而我則是慈母多敗兒……只有少商。這事與她毫不相干,卻被你無辜的拖了進來!」
霍不疑臉上少許的血色也褪的乾乾淨淨,嘴唇微顫,無法言語。
「你剛才說的頭頭是道,捨小情,就大愛,澤被天下。好,現在我來問你,從你奔赴淩家別院,私自調兵開始,你是不是就決意捨棄少商了?!」皇后重重的問道。
霍不疑痛苦的按住傷處,過了半晌才艱難道:「……不錯。」
皇后冷笑一聲:「說的好!」說著,她走到皇帝的書案旁,上面有一個半尺高的精緻漆木架,上頭懸有一面彎月形扁方銅罄。皇后抽出架子上的小銅錘,急急的敲打起來。
皇帝說機密時是不許任何宮婢宦官在側的,他們都遠遠的隨侍在外一圈的宮室內,要召喚他們就得敲響這面銅罄。
霍不疑猶自不解,皇帝已經撫額歎息了。
皇后再走到簾旁,從欄柱後摸到一根繩索用力一拉。
繁麗綿密的錦簾如水瀑般從兩邊拉開,內室裡跪坐著一名纖弱少女,長髮覆背,微側雪腮。她跪坐的一動不動,背向霍不疑。
第140章 努力加餐飯
霍不疑看見她, 頓時氣血翻涌。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 胸膛中劇烈的跳動著,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屠城滅族那晚,難以言喻的驚懼痛楚如同潮水般涌進身體, 他却無能爲力。
重傷墜崖後, 他躺在山洞裡等死, 渾身冰冷, 孤獨絕望, 可是只要想起她, 心口就是熱的。他以前不知道什麽叫心痛如絞, 便是瀕死時也不覺得多痛,如今終於明白了, 就是用細細的鐵絲一圈圈的繞在你的心臟上,然後慢慢收緊,看著血一滴滴落下。
「少商!」他像垂死的野獸般低叫一聲, 想要撲過去抱住女孩。
這時岑安知領著兩排宦官魚貫進殿, 皇后厲聲高喊一聲:「按住他!」
皇后在位數十年,再仁厚也有積威, 當先四名身强力壯的宦官立刻上前將霍不疑的手脚按住, 岑安知遲疑了下, 皇后冷冷道:「岑安知,我的話已經不管用了麽。」岑安知大驚失色,連忙叫身後的四名宦官也上去。
若是換做以前,別說八個宦官, 就是十八個,霍不疑也能暴起掀翻了他們,可如今他傷重未愈加上病弱無力,便被牢牢的按在原地。
「少商,少商,你回過頭來!」他嘶啞的嗓子叫著。
然而那個女孩依舊跪坐的一動不動。
「陛下,臣妾今日要拜請陛下恩准一件事。」皇后朝皇帝一稽首。
皇帝何等聰明,躊躇道:「這個……」看見皇后的目光掃來,連忙道,「好好,你說。」
皇后道:「子晟與少商從定親那日起就吵吵鬧鬧,也沒幾天太平日子,如今又鬧到這樣,我看再讓他們做夫妻也沒什麽意思了……」
「娘娘!」霍不疑長目盈泪,哀求的看向皇后。
皇帝訕訕道:「這,這還是叫他們自己做主的好……」
「少商。」皇后呼喚,「你來說說。」
那個垮著單薄雙肩的女孩終於轉回頭來,美麗的雪白小臉上露出一種飽受折磨後的安靜——霍不疑一陣眩暈般的痛苦襲來。
他想起女孩以前的樣子,無論多少冷言碎語,長輩訓誡,她都那麽生氣勃勃,滿身朝露,就像赤脚在青石板上奔跑的孩童一樣天真無畏,哪怕碎石子硌傷了脚丫,大哭一陣就過去了。
可現在,她就像剛從石磨上被卸下來的騾子,疲憊而憔悴。
少商朝帝後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妾出身微寒,才學淺薄,性情桀驁,實不堪爲霍大人佳配,請陛下和娘娘爲妾做主,退了這門親事罷。」
「少商!你聽我說……」霍不疑用力掙扎,奈何被按的動彈不得,便沉下氣愈發使力,他身架高大,更顯得雪白的中衣空蕩蕩。
「不!」少商忽然提高聲音,「這回請你聽我說。」
她吸了口氣,强自按捺顫抖的聲音,「我跟你說過,我自小就運氣不好,別說天降好事了,就是與我一般的小女娘該得的我都沒有。不過不要緊,世上還有許多比我更不容易的人,我自己也能走下來。可是,我遇到了你……」
她眼前浮起泪水,「你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了。你讓我依靠你,我依靠你了。你讓我信你,我信了——然後你將我重重丟下,頭也不回的去了!」
不知誰說過,愛上一個人就意味著將自己置於不安全的境地中,不過沒關係,現在她學乖了——自此以後,她再也不會讓自己的心處於危險中了。
「如果你還念著往日情分,就請放過我吧!」少商泪珠劃下面龐,但是傲慢與自尊不允許她在帝後面前痛哭失聲,只能失禮的奔出殿去。
霍不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孩朝帝後磕了個頭,然後飛奔離去。他低吼一聲,像負傷的野獸一般使盡最後的力氣,頭上的傷口迸裂,血珠順著白晰的額頭淌下。
皇帝兩大步跨過去,一個手刀將養子劈暈,讓岑安知將霍不疑抬出去讓侍醫重新裹傷後,他屏退其他人,看向皇后。
皇后回視。
片刻後,皇帝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皇后錚然道:「從一開始少商就不願和子晟定親,可是礙於陛下的滔天權勢,她只能硬著頭皮受著,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可見,姻緣還是水到渠成的好,强扭的瓜不甜,勉强終究成不了夫妻——就如我和陛下。」
皇帝不敢看她的眼睛,顧左右而言他:「如今出了這件事,他二人心中終究是有了裂痕,此時硬要他們在一處只有雪上加霜。分開,也好。」
皇后走到皇帝面前,直視道:「除了少商和子晟的婚事,妾之前與陛下說的那件事呢?」
……
少商在黑暗的宮巷中奔跑,沿途有許多宮婢宦官向她行禮,她頭都不敢回,只是徑直瘋狂的奔跑。她覺得身上的傷處疼的火燒火燎,頭痛欲裂,連氣都喘不過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下就會被海水般的心碎淹沒。
不知奔了多久,好像經過了鏡湖和園林,遠遠的看見前方高高的塔樓,忽然有一隻柔軟有力的手一把拉住她,她停不住差點跌倒。
「少商,少商!你怎麽了!你醒醒神,你怎麽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在呼喊。
少商聚焦眼神,看見袁慎斯文俊秀的面龐,他正焦急的問著:「我前陣子去了扶風郡,今早才聽說淩…霍不疑的事,我聽說你滿身是血的被抬走了…你受傷了麽,傷在哪裡!」
他緊張的滿頭是汗,兩手抓著少商肩頭却又不敢用力,「你沒事吧,你倒是說說話啊……」
少商定定神,緩緩的將袁慎的後拂開,毫無興致的回答:「我既然站在這裡,自然是沒事的,多謝袁公子關懷了。」
「不是…這…」袁慎難以措辭,來時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女孩,眼下却不知從何說起,搜刮了半天,最後只能道:「你不用擔心霍不疑,陛下必然是要保他的。不過私調軍隊,都城震動的罪名實在不小,說不得要受些罰……」
「你不用說了,以後他的事與我無關。」少商冷冷道。
袁慎一怔,聲綫莫名提高了幾分:「難道你和他……?」
不等他問出口,前方涌過來呼啦啦一大群人,當前正是二皇子。只見他暴跳如雷的往前衝,四周的宦官宮婢紛紛阻攔他。
「你們這群奴婢敢攔孤!快走開,孤要進宮見母后……」
「殿下萬萬不可啊,娘娘特意吩咐過,這幾日所有皇子公主一概不見的!」
「放屁!我是母后親生的,爲何不能見!你們都給我閃開,不然我一個個活剮了你們!」
「殿下三思啊!」
「快攔住殿下,你們都是死的嗎!」
「若是叫娘娘和陛下知道,殿下這是擅闖宮闈之罪啊……」
——正在拉拉扯扯之際,二皇子看見了前方的袁程二人,大聲道:「好啊,你們攔著皇子公主,却讓這兩個外臣在宮裡旁若無人,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快快滾開!」
袁慎恢復冷靜,閒淡自若的拂袖負手:「二殿下,皇家非尋常人家。能不能進宮,不是看血脉遠近,而是看合不合規矩。臣與少商君都有宮禁門令,自然可以進宮,殿下有麽?」
聽了這話,二皇子愈發暴怒:「姓袁的,你是看著母后要被廢了,就不把孤放在眼裡了?!」
少商大驚失聲:「什麽,皇后娘娘要被廢了?這是誰說的!是陛下麽!」
袁慎柔聲道:「你一直在宮裡,沒聽說也尋常。不是陛下要廢後,是昨日朝中幾個不長眼的上奏請廢後,陛下已經駁斥回去了!」
少商怔忡無言。
二皇子急聲道:「難道不是父皇要廢了母后……」
「二殿下慎言!」袁慎厲聲喝止,然後朝四周的宦官宮婢們道,「你們都散開去吧,走遠些,二殿下這裡有我呢。」
這幾日宮中風聲鶴唳,宦官宮婢們心知聽的越多腦袋越不安全,當下都跑的遠遠的。
袁慎這才看向二皇子,淡淡道:「前日夜裡,霍不疑血洗淩家別院,私調東宮下轄的六營軍隊,當時太子殿下急的無所適從,身邊又無人可商量,曾派人去找二殿下。可是二殿下睿智的很,稱病避而不見,如今倒十萬火急了,二殿下不覺得遲了麽?」
二皇子面色赤紅,期期艾艾:「這,這是…孤的確病了…不然…不然一定…」心想這人不在都城,怎麽什麽都清楚。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袁慎道,「此刻幷無旁人,二殿下不必裝模作樣了。臣知道,二殿下乍聞霍不疑的舉動,立刻猜到太子有難,這便想著太子倒了,就該輪殿下您了吧!誰知,一朝後位不穩,您才驚覺大事不妙,急急忙忙的進宮來了……」
二皇子臉龐漲成個紫茄子,吼叫道:「袁善見,你口出大不敬之言,孤,孤要去參你!」
袁慎壓根沒理這茬,繼續道:「臣與三殿下從無往來,可臣也要說一句,生變那日,三殿下不是不能摘出去的,可他不躲不避,硬要替尚且身份不明的霍不疑撑腰,哪怕被陛下以鎮石相擲,他也不皺一下眉頭!二殿下以爲,我等臣工心裡如何想的——王道坦坦,王道平平,三皇子縱有圖謀,也是堂堂正正自己出頭,二殿下倒好,平日諸多不滿,要緊關頭却縮在後頭。二殿下,你之前閉門不出,如今也不用再出來了!」
二皇子無言以對,深吸幾口氣後開始人身攻擊,冷笑道:「好好好!一直聽說你袁善見伶牙俐齒,今日算領教了!你少年得志,却蟄伏多年,不受越氏一族的拉攏,不參與朝臣對諸皇子的品評,父皇數次召你入尚書台理政,你始終不肯。除了替父皇擬過幾道詔書,平日一副醉心學問的模樣,如今倒滿口大道理了?哼哼,你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這點程度的攻擊對袁慎而言就跟撣灰一般,只聽他氣定神閒道:「殿下有殿下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臣好好當著差事,就不負陛下所托了。可是殿下與太子一母同胞,太子有難時你沒有半分維護之心,明知皇后憂心如焚你沒有一點心疼之意。呵呵,殿下還是回去吧,這時陛下見了你,定然會如臣適才所想,愈發覺得二殿下無情無義,不忠不孝……殿下如若不信,不如回去問問二皇妃。」
說這番話時,他眉目間隱隱帶有風雷之氣,他日權臣之相已見端倪。
二皇子素來畏懼皇帝,猶豫半天後,不情不願的咬牙離去了。
袁慎目送他走遠,才轉身面向女孩:「少商,你……」
「我真是天底下頭號蠢貨。」少商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一般,怔怔的看著他,「我說怎麽每回在宮裡見你,不是在整理典籍,就是縱論經學。袁公子,你可真是觀棋不語真君子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日了?」
袁慎沉默許久,才道:「袁家不是景阩功臣,亦非後族或東宮附庸,不便參與此事。」
少商覺得臉上冰冷,伸手一抹才發覺自己又落下了泪水。
她喃喃的自嘲,「又是一個藏而不露的,又是一個真面目不得而知的。我自詡聰明,却原來只是自作聰明。你們一個個好本事啊,只有我是蠢材。」
「少商!」袁慎上前一步,焦急道,「我知道你與皇后情分甚篤,但廢後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不要……」
少商擺手制止他繼續說,眼前浮現皇后適才與平素迥异的舉止,她終於明白了。
她輕聲道:「你弄錯了,不是陛下要廢後,恐怕是娘娘自己不想繼續待在長秋宮了。後位與儲位,就如兩把刀在頭頂上懸挂了幾十年,她也是累了。」
袁慎一愣:「你說什麽!」
「我要回家了,我也累了,你別跟著我……」少商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袁慎呆呆的看著女孩漸漸走遠,忽然醒過神來,拔足追去。
……
皇帝寢宮的內室中帝後還在對峙。皇帝坐倒,嘆道:「你這是何苦?」
皇后慢慢走開幾步:「我這一輩子都是被人推著走的,有許多事我明知不妥,依舊隨波逐流。當初我知道你已娶妻了,可舅父叫我嫁,我就嫁了。後來你要立我爲後,我看著布滿朝堂的景阩功臣,我就知道這後位上長滿了荊棘,可我還是受封了。」
皇帝煩躁道:「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哪裡由得你做主!」
皇后幽幽的繼續說下去:「後來陛下立子昆爲太子,我不能說沒有暗暗高興過。陛下的那些同鄉功臣們再不願看我坐在後位上,可將來還得奉我的兒子爲君主!我只要忍下去,終究能雲開霧散。可是後來子昆慢慢長大,我看著他一日日愈來愈像我的父親,我就知道雲霧永遠散不了了……」
皇帝長嘆一聲。
皇后轉過身子:「我早知許多股肱重臣不喜我們母子,可是如果子昆能像陛下一樣英明睿智,或像三皇子一樣果敢剛强,我相信他的儲位是能穩當的……可偏偏,他像我的父親!」
她眼前浮現了早逝的宣太公那慈愛灑脫的容顔,一時心中悲戚。
「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嫌弃過子昆,他只是坐錯了位置。」皇后繼續道,「他應該像我的父親一樣,在山間築屋開園,每日煮酒看書,與妻兒寧馨和樂,閒來游歷訪友,寫詩唱賦,著書立說——若是如此,他也能像我父親一樣德名遠揚,人人誇贊。可他偏偏做了儲君,就如坐於刀劍鋒刃之上,每日寢食難安……」
皇帝又是一聲長嘆。
「我父親當初讓出萬貫家財,純是發自真心;我想子昆心中,亦想讓出儲位。」皇后嘆道,「可是廢黜了子昆,接下來豈不是老二?老二還不如子昆呢,至少子昆仁厚心善。是以,陛下,您還是廢了我吧,然後立越姮爲後,那麽子端就能順理成章的進東宮了。」
「神諳!」皇帝喊道,眉宇間滿是矛盾掙扎,「你,你不要這麽說……」
皇后自嘲一笑,「我是個無能的母親,沒把孩兒們教好。其餘幾個主意大的很,用不著我關照,只有子昆——陛下若要廢儲,必要安上罪名,我實在不忍心。還是廢了我罷,過上一兩年,讓子昆以禮法不合的名義自辭儲位,便皆大歡喜了。」
皇帝用力拍著案幾:「什麽皆大歡喜!朕看老三暴躁心狠,將來若是對你們母子不善,該如何是好?」
皇后笑笑:「三皇子雖不是妾生的,但妾却比陛下更瞭解他——他從不因親寬縱,亦不會無故生怨。所以陛下不必擔心越家勢大,將來外戚爲禍,因爲在子端那兒,什麽戚都沒用。陛下也不用擔心子端刻薄寡恩,其實他骨子裡像陛下一樣淳厚,必會善待我們母子的。」
「可是這幾十年來你幷無過錯,怎能廢後!」皇帝痛苦的叫出來。
皇后笑笑:「就說我心懷怨懟,有呂霍之風吧。」
「神諳!」皇帝倏然立起。
「這話其實也不算作假,這幾十年來,我每每看見陛下與越姮在一處,都猶如蟲蟻啃食心口。真等我做了太后,一切也難說的很。」
皇后直視皇帝:「只有廢了我,太子才能無過脫身,老二和三位小皇子才能對皇位死心。死了心,就能活順當了。」
她伏倒叩首,一字一句道,「請陛下成全一個母親的心願吧。」
第141章 同心而離居
晨曦初露時分, 少商滿身疲憊的回到家中, 隱去廢後相關,對著父母手足將來龍去脉一次性說了個明白。程家五口人震驚的久久不能言語,尤其是程蕭夫婦, 饒他們見多識廣, 然霍不疑的身世之慘烈曲折, 淩益之喪心病狂歹毒縝密, 還是遠超他們的想像。
少商完全沒有詢問家人意見的興趣, 只是叮囑道:「不久陛下就會將這事告示天下, 届時朝廷也會對淩家與霍不疑發下處置。雙親大人和三位兄長心裡有數就好, 不要過早張揚。尤其是霍不疑夤夜調兵之事,只能說是爲了加派人手圍攻淩氏的, 與三皇子毫不相干,外面若有人非要扯到三殿下身上,父兄與阿母當場翻臉便是。」
程頌有些疑惑:「這是陛下的意思?」
少商道:「我們做臣子的, 若是凡事都要陛下張嘴才知道, 那也混不久了。」
程始乾脆的贊賞道:「說的好。」又斥責次子,「你將來要支撑你萬伯父家的門戶, 也該學著更沉穩些了, 凡事想一想再張嘴。」
程頌抓抓頭:「裊裊原就比我聰明嘛!」
少商淡淡道:「談不上聰明, 在宮裡待久了,不想沉穩都不成。」
程始看著女兒憔悴淡漠的樣子,心頭一痛。
程咏連忙扯開話題:「怪不得萬伯父要帶阿頌到徐郡任上去,二弟也該歷練歷練了。誒, 少宮,你怎麽不說話?」
素來多嘴的程少宮居然沉默至今,此時才道:「裊裊,我陪你回去歇息吧。」
少商虛弱的笑了笑:「多謝三兄,我自己回去就成。」起身離去前,她回頭道:「我與霍不疑退婚了,萬望父兄阿母原宥我的狂妄任性。」
程老爹一待,程頌立刻就要張嘴追問,蕭夫人一手將他們全部按下,搶先道:「好,我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日晌午你三叔母就到了,到時你們好好說說話。」
少商自嘲的笑了笑。
說起來,今日原本是她的婚期——三叔父程止在任上不能擅自離開,三叔母却是特意趕來參加婚禮,待到桑氏來了後知道一切,也不知何等神情。
她不再言語,恭敬的稽首行禮,隨後告退。
女孩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目光平視時客氣而疏淡,目光下垂時恭敬却不卑下,轉身離去時裙擺旋起一層優美的漣漪,腰身彎折的恰到好處,柔美却不顯一絲媚態——這是在深宮中養成的嚴苛習性。
程家衆人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禮儀無可挑剔的美貌少女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咄咄逼人歡蹦亂跳的程氏裊裊了。
三兄弟彼此相顧,各自心頭都浮起一陣莫名的失落。程始也悵然許久,回頭看妻子時,發現蕭夫人身形竟然微微發顫。
少商這一躺下,被壓制了數日的病痛與疲憊立刻汹涌磅礴的捲土重來;起初只是身乏力衰,咽喉腫痛,不等桑氏抵達就燒了起來。
這回受病不比前夜,仿佛連呼痛的力氣都沒了,無論創口綻裂還是骨肉酸痛,她就如同剛出生的小小羔羊,除了稚弱柔軟的咩咩兩聲,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迷蒙中,少商聽見了程老爹的嗷叫,蕭夫人的哭聲(她懷疑是不是聽錯了),還有桑夫人的呼喚——她很思念三叔母,這一年來她攢了滿肚子的話要跟她說,可事到如今,她覺得又無話可說了。
就連素來看自己不順眼的程母也來過兩回,第一回不知說了什麽,第二回仿佛說『該準備後事』了,惹的程老爹勃然大怒,母子倆飛禽走獸的吵了一架後被蕭夫人都趕了出去。
她高燒數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開交。雖說此時是寒冷的初春,但發燒導致的流汗一旦感染傷口,便容易轉爲炎症,輕則潰爛重則送命。程始和蕭夫人都是在軍營中打滾數十年的,深知此中厲害,便愈發憂心。
沒日沒夜的熬了幾輪,少商終於退下些熱度,程始見大夥兒都累的憔悴蠟黃,便不許一大家子都圍在這裡,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除了蕭夫人和桑氏,守在少商屋裡最長的居然是程少宮——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長兄程咏一樣馬上就要授官了,也不像次兄程頌一般有幾籮筐的萬氏族人要見。
看著在病榻上孱弱不堪的胞妹,程少宮生平頭一回生出歉疚之意,仔細想想十年前還不如自己被留下呢,自己也不怕碰上糟心男人,而妹妹說不定能像萬萋萋一樣,在阿父的同僚子弟中覓得如意郎君呢。
對於三子少宮不聲不響就向學堂告了假,蕭夫人很難得的默許了,其中緣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來了。
少商是天不亮回家的,當天下午袁慎就上門了,起初還說了一番『拜見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少商病的人事不省後便連藉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飯點還多一頓。
有時帶上袁家駐養的醫者,有時帶著大包小包的藥材,有時剛從論經堂出來,袁慎兩手空空也要來看少商一眼——若是不讓他看上這一眼,他能在九騅堂坐兩個時辰,然後趕上宵禁,就只能夜宿程家了。
對此,程少宮表示,『這厮終於知道擺架子是沒用的,如今不但不擺架子了,連臉都不要了』。
程家衆人勸阻無效,又不能將人關在門外,只好讓程少宮陪在一旁——對於連臉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時朝野內外的注意力都在霍淩兩家上,也沒幾個人發覺袁慎的風騷走位。
少商醒來的那日,朝廷的敕令終於頒下了,淩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嚴厲處罰。
先將淩氏兄弟通敵叛國的行徑刻石立柱,再將三人鞭屍懸骨,以警世人。此外,五歲以上所有淩家兒女盡皆賜死——包括出嫁女(萬一淩家女兒敬愛父兄暗中教導子孫伺機復仇該如何),淩氏婦人以及五歲以下幼兒均流放漠北,淩氏祖墳掘毀,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與淩家往來親密的姻親故交一應受到貶斥。
這一番狠辣卓絕牽連甚廣的舉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爲了永絕後患。
淳於氏母子是必死的,他們當著裕昌郡主的面被灌下毒酒,裕昌郡主當場暈厥。
而汝陽老王爺的好日子終於來了,皇帝也不叫老叔父絕婚了,他覺得休書與軟禁更適合前叔母大人。汝陽王世子本想替親媽辯駁兩句,皇帝很和藹的表示『朕知道堂弟你很孝順,你完全可以到都城外奉養老王妃嘛,不過這樣一來,世子的重任就無法承擔了啊』。
獲悉內情,世子妃二話不說拉上一堆兒女要死給丈夫看,世子就閉嘴了。
一想到淩益通敵叛國的罪證就在那尊女媧像中,十六年來日夜被老王妃帶在身邊,汝陽王府上下就都嚇出一身冷汗。雖說他們自己知道老王妃沒那個城府,明知淩益的所作所爲還能若無其事,可外面人會作如何猜測,他們就不敢想了。
於是,當皇帝順手給裕昌郡主找了個郎婿,幷勒令三個月內完婚,汝陽王府無人异議。
在這場雷霆暴雨般的處置中,只有兩樁例外。
一個是淩老二前妻之女,當年破城之時已有十歲了,依稀知道外大父一家和生母死的有些不明不白,雖不曾聯想許多,但此後一直敵視生父。後來淩老二續弦了實權將領的寡妹,生兒育女,日子滋潤,對這個長女愈發不喜,沒幾年就將她嫁了個老邁暴戾的高門鰥夫。
好在這位淩氏運氣不錯,嫁去不久就守了寡,夫家一位老伯母憐憫她年幼失母,生父與繼母又刻薄無情,便安排她再嫁了一戶中等官宦人家,之後夫妻和睦,兒女成群。
淩益的罪行被揭穿後,本來淩氏也得自盡,她的郎婿冒死上奏,請求寬免妻子的死罪。
還有一個是淩老三的庶女,乃淩老三酒後與婢女所生。生母早早被淩三夫人發賣,自己也在年幼時『被』摔瘸了一腿。淩老三本就姬妾衆多,見這女兒已經難以攀到好親事了,便隨意將她嫁了一戶貧寒人家。
那戶人家無錢無勢,只能跪到廷尉府門口,懇求紀遵代爲求情,表示淩氏新婦自歸入家門後再未與淩家來往,幷且一直孝敬尊長,友愛手足,是鄉野中人人誇贊的賢婦。
紀老頭是個面冷心熱之人,便一五一十的上奏了皇帝。
——皇帝仔細聽了禀告後,兩件都應允了,衆臣都鬆了口氣,皆贊皇帝英明。
解决了淩家,就輪到霍不疑了。
殺死淩氏兄弟可算是爲父報仇,此乃大義之所在,幷且因爲情况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尋仇的罪責了;但是私調軍隊,六營震動,却是鐵板釘釘的大罪。
面對朝堂上炯炯有神的幾十雙眼睛,皇帝也很爽快,表示朕一定不會徇私——雖然子弄父兵從前朝起就不算罪過,雖然朕的養子只是爲了報仇更有把握些才多調了幾個大頭兵,雖然朕一點也沒往心裡去,雖然……但是,朕還是會依法辦事的!
衆臣無語。
最後,霍不疑被褫奪所有官位,貶斥至西北邊城,守備胡族來犯——而與程始之女退親,也屬懲罰項目的其中之一。
皇帝的處罰頒下不到半個時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級呈了上來;先扯了一段胡族叩邊百姓苦難的疑似從書上抄來的句子,然後自告奮勇,要求領軍去鎮守邊城。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獨自在殿內痛駡:「好你個崔阿猿,自從君華過世後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兩頭告病,朕讓你幹點什麽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還哭著要致仕,活像個死了男人的婆娘!這會兒倒生龍活虎要爲國盡忠爲民請命啦!」
駡歸駡,但皇帝也知道將養子交給崔侯是再妥當不過的了,只能翻著白眼在任命書上簽字蓋璽。
崔祐貌不驚人,也不喜衝鋒陷陣,但辦起事來那是數一數二的靈光,既細緻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應輜重。
調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帳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醫者要擅長外傷內傷調理各數名,連熏蚊蟲的香料都配齊了五種香味的——其實是皇帝開了自己的私庫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領著浩浩蕩蕩的輜重人馬,頭上是彩旗飄揚,胯下駿馬嘶蹄,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馬車中,身上蓋著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里亭,他便吩咐停車休整。過了好半晌,梁丘飛拍馬過來,高聲道:「少主公,崔侯問咱們是不是該啓程了!」
霍不疑道:「再等一等。」
梁丘起看著他蒼白的面龐,不忍道:「少主公,別看了,她不會來了。」
霍不疑垂下長睫:「此去邊城艱難,她不去才好……」
正在這時,前方崔大崔二拖著一名少年過來,梁丘飛眼睛一亮:「誒,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話托他來說!」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時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宮用力甩開崔大崔二的胳膊:「你們這倆孩兒,怎麽見面就牽走了我的馬,真是好生無禮!」
崔大崔二嬉皮笑臉的一徑賠罪。
霍不疑顫聲道:「少宮,她,她是不是有話……」
程少宮悶聲不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丟給梁丘起。
梁丘起感覺錦囊中似乎是個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後雙手遞入車中。
霍不疑抓過錦囊抖開一看,竟是當初他贈與少商那枚私印,一時面色灰敗。
梁丘飛憤憤對程少宮道:「公子之妹也太無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這樣了……」
「那日從宮中出來,少商就高燒不止足有三日,之後忽好忽壞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還不能下地。其間有兩回醫者都讓家裡準備後事了,好在總算熬過來了。」
程少宮看著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阿母偷偷議論,擔憂妹妹受了這般大病,不知將來會不會折損壽數。我聽說你身受重傷,丟了半條命,如今少商也丟了半條命,她算對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緊私印,用力到指節發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進指腹都不知疼痛。
梁丘兄弟和崔氏兄弟面面相覷。
程少宮繼續道:「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見,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歸一事,你們沒緣分就是沒緣分,請霍大人莫再强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復氣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麽話都沒有麽?」
程少宮沉默了片刻:「有。她說——後會無期。」
霍不疑立刻一手按住車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那夜的情形歷歷在目,風寒露冷,四周草木的呼嘯聲如刀刃刺骨,他騎在奔騰如飛的馬上,把心愛的女孩緊緊摟在懷中。割捨她,比割去自己的肢體都疼,但他還是將她丟下了。
他當時說,後會無期。
她就是這樣的人,睚眦必報,萬難原宥。
霍不疑向後靠在隱囊上,閉了閉眼:「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飛,請崔叔父啓程。」
第142章 憂傷以終老
霍不疑赴邊後的第五日, 廢後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現出一種詭异的寧靜, 所有重臣都對此事閉口不言,只有論經台中的幾位經師替皇后說了兩句『賢淑溫厚,幷無過錯』雲雲, 不過反對宣氏母子的家系中也不乏會讀書的子弟。那些經師往往會招來一頓冷笑, 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駁理由。
有回程咏來看病榻上的幼妹, 少商忍不住問:「難道就沒有爲皇后奮死諫言的臣子麽?」
程咏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 其次皇后。若是爲了皇后而違逆陛下, 豈是爲臣之道?」
「無故廢後, 於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 詔書上說了皇后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樣子,程咏輕聲道:「爲了布軍, 爲了稅收,爲了任何一項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爭, 可是爲了一位沒見過幾回的娘娘, 他們不會的。裊裊,爲兄告訴你, 除非是像呂後一般同甘共苦過的, 或是如霍平君一樣根系一處的, 臣子們爲廢不廢後而與君王爭執,多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總之,絕不會是爲了皇后本人。」
少商不再言語。
養病的日子平靜而無趣,桑氏幷不與少商談論前塵往事, 只是拉她下棋品曲,時不時說說程止任上的趣事。蕭夫人想讓桑氏多勸勸女兒,桑氏却說:「裊裊心裡什麽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說轉就轉。姒婦別急,讓裊裊緩一緩,過上兩年就什麽都看開了。」
不過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將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昨日笑談飲酒的小姊妹,幾日後就聽聞滿門遭了匪賊;上個月還相約賞花的手帕交,這個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這星空,這天地,人世間有那麽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撑在廊柱上,看著滿庭芬芳的鬱鬱葱葱,呼吸著生機盎然的春日氣息,心中已有了决斷,此後每日進益鍛煉。
因爲廢後之事朝廷裡一通忙亂,袁慎再沒功夫一天來四回了,不過來還是每日來的;不知爲何,袁慎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著屏風與少商對坐半晌,然後安靜的回去了。
桑氏離去的第三日,廢後詔書與立新後的詔書前後日頒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慶賀迎立新後,同時,也對廢後的安置异常榮寵。
首先,加封其餘皇子皆爲王爵,其中二皇子爲淮安王,然後改立廢後爲淮安王太后,遷居北宮東北方的永安宮居住,繼續享皇后封邑,幷且爲了叫淮安王太后用度寬舒,還多給二皇子的封地劃了一個郡,以奉養太后。
與此同時,皇帝大肆封賞宣氏一族。宣太后的弟弟宣侯本無軍功,但皇帝頂著衆臣的反對將他從關內侯破格提拔爲列侯,加大封國;宣太后的從兄與從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連宣太后的那位叔父,因爲兒子早死,皇帝特意將他的女婿恩澤封侯。
一時之間,宣氏滿門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動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還未雨綢繆的給信使裝了一口袋錢預備塞門房的,誰知三皇子禦下甚嚴,信使將錢袋滿滿當當的帶了回來。
少商嘆口氣,頭一回覺得換個太子也不錯。
本來她以爲至少要次日出發的,誰知一個時辰後三皇子的馬車就出現在了程府門口,險些把老管事嚇出一個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實在應接不暇,簡直此起彼伏波浪滾滾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蕭夫人聞訊趕來,發急的追問:「三殿下來做什麽,你要去哪裡!你還沒好全呢!」
「阿母的臉色怎麽還這麽難看,別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驚异的望著蕭夫人,哪怕在粗糲軍營中都瑩潤豐健的中年美婦此時竟然蠟黃憔悴,「青姨母,您多給阿母補補,藥補不如食補,什麽牛骨粥猪蹄湯,還有乳鴿黑魚……」
青蓯扶著蕭夫人低頭苦笑,蕭夫人跺脚道:「你好好回話!」
少商一面讓阿苧爲自己整理衣裳,一面微笑道:「阿母別著急,我要進宮一趟。可是娘娘被廢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請三殿下領我去見娘娘。」
蕭夫人焦急道:「我聽說永安宮宮門緊閉,淮安王太后誰也不見,你怎麽進去啊!再說了,你爲何不找太子領你進宮?」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進的去哪裡啊。」她在妝臺上一通摸索,還是安靜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將耳墜遞到她手中。
少商將兩隻白玉耳墜戴好,衝銅鏡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進一間宮室裡發脾氣,太子本來想做和事佬,可是聽我在裡面砸了一個花杓,就駐足不敢進去了——哼哼,想進永安宮,還就得三皇子。」
整頓停當,少商向蕭夫人躬身拜別,臨踏下門廊那刻,她忽然頓足,轉回身體後緩緩道:「阿母不用擔心我,我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體養好了,阿父一定饒不了我。」
然後她的視綫定在蕭夫人後方的程姎身上,好聲好氣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裡這一大拉子瑣碎,都要煩勞你了。」
程姎呆呆的應了一聲。
春日的旭陽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柔暖光綫下的女孩有種不真實感,仿佛脆弱的櫻草,風一吹就不見了。看著她穿好翹頭履,正要走出庭院,蕭夫人忽然顫顫的喊出口:「嫋嫋!」
少商回頭笑了下:「我去去就來。」
『去去就來』?!蕭夫人一陣眩暈,這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句話了。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十年前奔赴前綫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懷中,哭著小臉通紅,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著『阿母別走,阿父別走』……程始心有不忍,頻頻回頭,甚至想衝回去將女兒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靜的制止了丈夫,大軍開拔在即,不可旁生枝節。
蕭夫人忽然掙扎起來,失態的大聲叫喊:「別讓她走,來人呐,不許叫她走…攔住她,快來人攔住她啊…!」她覺得自己要失去女兒了,要永遠的失去她了。不過,也許她十年前就已經失去她了,只是如今才發覺而已。
十年間她爲何要那麽冷靜理智,爲何要堅定的維持自己的好名聲!她應該像凶悍的母獅子一樣,狠狠撕咬開那些搶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應該像村口的潑婦一般,拖著葛氏的頭髮繞府走一圈,誰敢說個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顆牙齒!
——她不是沒有辦法帶走女兒,只是顧忌太多,而此時,說什麽都遲了。
蕭夫人劇烈喘息,氣血翻涌間,忽覺喉頭一甜,嘴邊溢出一股腥熱,然後倒了下去。
……
少商戴著厚厚的帷帽坐在軺車中,三皇帝騎行在旁,他忽開口道:「你家管事爲何看我的目光那般驚奇?」
少商將簾幕拉緊些,以免讓街上人認出自己:「鄉野人家沒見過世面,殿下不必介懷。」
三皇子冷笑一聲:「以前子晟去你家也這樣嗎……」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實他心中很覺得奇怪——大難過後,這兩人難道不應該是苦盡甘來相守相伴麽,何以鬧到這個地步。
少商一手扶著車欄,靜靜道:「霍大人雖位高權重,但一直待人溫文有禮,哪怕是對奴僕都和善周到,與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對了,淮安王太后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廢後詔書後,她什麽也沒收拾,只帶幾個宮婢就進了永安宮,飲食漸少,病了也不肯見侍醫。於是我母后非但不敢辦奉後慶典,連長秋宮都不敢住進去。」
少商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
三皇子不無嘲弄:「母后悶悶不樂,父皇就一個勁的封賞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后再這樣病下去,說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國庫搬給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臉無情,誰又敢多說半句——這世道,總是苛責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這檔口,殿下就別火上澆油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后曾說過,她做不成越皇后,越皇后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勸好淮安王太后?聽說那日她對父皇把什麽道理都講明白了,怎麽如今又過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們也罷,都不明白宣太后的心事——其實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過世後,就再沒什麽人哄她,反而要她屢屢去哄人,寡居的母親,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現宣太后端莊持重的模樣,滿臉懷疑。
「宣娘娘從小到大,其實沒真正吃過苦。外面兵荒馬亂,她頭頂上始終有人庇護,是以漫長的歲月從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內心深處,她始終還是那個父慈母愛嬌養呵護的宣氏嫡長女公子。」
「可情勢比人强,在乾安王府,她得忍讓一衆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對越娘娘有愧,還得接著忍讓。還因爲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儀天下深明大義的聖賢模樣來。不論什麽事,她心裡再不痛快也要裝的若無其事,還要搶在陛下解釋之前『理解』陛下的舉措——如今總算不用裝了,她自要使些脾氣了。」
「孤以爲你很敬愛皇后。」三皇子皺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愛啊,但實話也要實說嘛。」
三皇子嘆口氣:「也是沒辦法了,淮安王太后不許任何人進永安宮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幾位皇子,你去勸勸也好。」
「長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還關著呢,長公主……」三皇子臉上發冷,「長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頓,隨後就『諒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駙馬輪流勸說父皇不要熬壞了身體呢——難怪宣娘娘要生病,換我也得病了。」
少商搖搖頭,長公主夫婦還真是操作標準。
說話間,兩人來到永安宮門前,果然宮門緊閉。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爲『帥哥該你上了』,三皇子橫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氣,叫出一群身强力壯的侍衛,抬出兩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後在一二三的喝令聲中,咚咚幾下撞開了永安宮門,裡頭頂著門栓的宦官都被撞擊力衝的坐到在地。
在衆人吃驚的目光中,少商提著裙子迅速踏了進去,三皇子讓侍衛們替她隔開上前阻攔的宮婢,然後道:「在宮闈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聞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與宣娘娘說理!」
少商回頭道:「誰說我要說理來著。」
三皇子罕見的大驚失色。
「別急別急!」少商趕忙笑道,「只消我說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無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氣堵住嗓門,差點沒升天。
永安宮其實剛修造好不到兩年,比長秋宮略小,但論屋宇秀麗,窗壁明亮,猶勝一籌;可惜宣太后主僕數人都無心收拾,少商一路走進去發覺到處空蕩凄冷。
宣太后如今住的宮室是隨意整理出來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只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爐,別無其餘家什。翟媼守在爐旁發呆,看見少商來了連忙走過去傳報。
分別不滿一月,宣太后原本烏黑油亮的青絲竟然白了好幾片,滿身蒼老頽敗的氣息。此時她側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發。
少商伸著脖子看了幾眼,然後跪到榻邊,翟媼哭泣道:「你還是回去吧,我什麽都勸過了,娘娘什麽也聽不見去。」
少商衝翟媼笑笑,不緩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說給娘娘聽聽。」
翟媼楞了下。
「今日三皇子領我進宮,他看了我的手書後,驚异的問我『怎麽和子晟字迹一般無二』。我這才發覺,這一年來我原來臨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這人就是這樣狡猾。」
宣太后微微動了一下。
「小的時候,總有人駡我是爹娘丟弃不要的孩兒,我那時就想,等我長大了,就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氣。
「我若要什麽,我自己會想辦法——老天生人,給予了智謀和氣力,只不過有些蠢貨偷懶不肯用罷了。然後,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謀與力氣也漸漸束之高閣,變成了一個尋常的蠢貨。再然後,在我最無防備之時,他弃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側過面龐。
「我决意要忘記霍不疑,可是早晨睜眼時,我會想起他叮囑我不能空腹,出門時,我會想起他駕車來接我的樣子,衣食住行,嬉笑怒駡,無論何時我都能想起他來。於是我打算丟了他贈與的所有東西,誰知一抬筆就又是他的痕迹——這種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願待在家中,承受著父母手足那些憐憫憂慮的目光!娘娘,您幫幫我吧!」少商泪水落下,淌濕衣襟,翟媼也在旁垂泪。
女孩膝行到榻邊,一雙小手抓著被褥,哀聲懇求著:「娘娘,我無處可去了,您救救我,請救救我吧!給我一個栖身之地,幫我過了這道坎,幫我忘記他!我不能每日睜眼是他閉眼還是他,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媼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終於緩緩坐起身體,露出滿是泪水的蒼白面孔。
……
聽到永安宮傳喚侍醫與飲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來,喜出望外,越皇后也長長鬆了口氣,帝後同時有種被赦免般的輕快,兩人總算能坐到一處吃頓飯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宮門時,皇帝本想揍兒子一頓,後來知道是他把少商送進永安宮後,長嘆一聲,改爲賞賜一斛明珠了。吃飽喝足後,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傳話:「跟少商說,想要什麽儘管開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記得她的功勞!」
皇帝心情好了,尚書台的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宮,兩人邊走邊說。大越侯道:「謝天謝地,這幾日我總是提心吊膽,唯恐淮安王太后有個萬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處了。」
虞侯道:「沒到那個份上,婦人嘛,被廢了正妻之位,總要鬧一鬧的,只是我沒想到破這個局的會是那個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沒什麽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氣,還是真沒想到,這等關口居然眼睜睜看著陛下和越娘娘爲難。宣太后說不許他們進宮,他們就真的一人都不進宮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頭我去謝謝程校尉,謝他養出個好女兒。」
「是個好女兒,聰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去向程校尉提親,我那十二子與程氏恰好年貌相當。」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脚步:「你你,你當初還想把女兒嫁給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閒閒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倫,總不能耽誤了,這裡不成就試試那裡,就算說不成程氏也無妨嘛。這話姑母沒教過你麽?」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這樣!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裡了.」
虞侯撫須笑道:「子晟也還罷了,他那樣貌走去哪裡都少不了女子愛慕,倒是崔祐……霍夫人已經過時了,他總不能下半輩子無人照料吧。我有個守寡兩年的從沒,年齒不足三十,想說給他,你以爲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麽如何,我看你別在朝爲官了,趕緊去做冰人罷!」
「做冰人有什麽不好,前幾年我將二駙馬的妹妹說給了韓將軍的小兒子,如今小夫婦倆和睦恩愛,逢年過節都要來拜見我,可比在朝爲官盡落人埋怨好多啦!」
大越侯慢慢踱步,猶豫道:「誒,我聽到一個消息,陛下身邊的那個袁慎,袁善見,一天到晚往程家跑。你聽說了麽?」
「聽說了啊。」虞侯道。
「你這人!」大越侯頓足,「別說袁慎是去找程家父子談論經文的,我可不信!」
「當然不是找程家父子的。這有什麽,一家女百家求嘛。」
「可那袁慎不是同蔡允老兒的侄女定親了嗎?」
「外兄啊,從程氏小女娘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煮熟的鴨子是會飛的,定下的親事是能退的。」
……
蕭夫人躺在榻上翹首期盼了整整一日,沒等來女兒,只等來冷冰冰的一道詔書——召程氏女爲永安宮宮令,享六百石官秩;外加一道加封丈夫與長子的恩旨,另許多金錢財帛。
上門賀喜的賓客們很快發現程氏夫婦异常沉默,被問到時隻推說是春乏。
這一日,程姎料理完家務,屏退一衆婢女,獨自走到書廬;尋過幾間屋子後,在後厢的一間書庫中看見程承正在書架上尋書。
程承笑道:「姎姎怎麽來了,你下個月就要嫁人了,還不待在屋裡歇息。」
程姎沒有答話,坐到程承的案幾對面:「父親,您上回跟我說想將母親接回來?」
程承一愣:「是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白鹿山讀書時,你外大父一直讓人送東西過來,你舅父還來拜訪過幾回。他們說,你母親已經都改了。」
程姎道:「父親忘了母親對您的羞辱謾駡嗎?」
程承嘆氣,低頭道:「唉,我不如你伯父叔父,白身一個,又年邁跛足,能續弦到什麽好女子。你大伯父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你大伯父又看不上。不然,就是貪慕程家權勢,另有所圖,還不如將你母親接回來……」
「我不同意。」程姎道,「我不同意將母親接回來。父親若是續弦不順,不若先尋一位溫順敦厚的姬妾來服侍您。」
程承張大了嘴:「你,你……」
「父親知道大伯母病了吧。」
「自然知道!可是——」
程姎含泪道:「大伯父對外面說伯母是舊疾發作,可我知道伯母是爲了裊裊,傷心病倒的——她後悔了。後悔十年前丟下裊裊,後悔十年後苛責裊裊,後悔母女間不曾有過一日和睦歡樂就被宮門阻斷了。」
程承難堪道:「都是我無能,當年沒有制住你母親。」
「阿父的秉性如此,別說母親動不動搬出大母來,就是母親一人父親也是說不過的。」程姎側臉拭泪。
「可是阿父,這公平嗎?我舅父舅母懷中嬌養,十幾年來被疼若珍寶,而裊裊在阿母手中備受冷眼薄待,養的粗鄙無文。剛來都城時我還未有察覺,如今我才知道阿母的行徑是多麽的可惡!」程姎捏緊拳頭。
「十年中大伯母數次派人回來接裊裊,都被阿母使計擋了回去。我聽少宮說,在外鎮守的將領多是互相結親的,若伯母能將裊裊帶了去,她也能像萬家的萋萋阿姊一樣找到合心滿意的郎婿,那就沒姓樓的姓霍的什麽事了!」素來端厚溫順的女孩一臉憤慨。
程承痛苦的撫上額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阿母雖有心爲難姒婦,可阿母粗枝大葉,若無葛氏一直在旁出主意使壞,後來也不至如此。」
「我會向舅母寫信說明原委的,無論阿母改了還是沒改,都不能回程家來!」程姎坐的筆直,身上微微顫抖,「憑什麽作惡的人老了能善終,那十年間阿母何曾對一個無辜的孩子心軟過!只要我在程家一日,她就別想回來!」
程承聽出了异樣:「什麽叫你在程家一日?」
程姎道:「我跟大伯父說,我不喜歡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願嫁過去。大伯父已經答應幫我退婚了。」
「你怎能這樣!」程承一下站了起來,氣的滿臉通紅,「你大伯母爲了這門婚事費了多少心血你難道不知?!那家門風淳厚,家世也好,你有什麽不滿意的,你你你……」
「因爲我不能走。」程姎顫抖著哭了出來:「大伯母病的那麽厲害,好像身上的精氣神都被抽乾了!青姨母要照看她,誰來管家——這時候我不能走!」
程承整日沉浸書中,全不明所以。
「大從兄已經授了官,成婚後就要到青州赴任,新婚燕爾,難道讓姁娥阿姊留下來伺候大伯母?!」程姎拼命用袖子擦泪,臉上糊的亂七八糟,「二從兄過繼去了萬家,等與萋萋的婚事之後,就要跟著萬伯父去任上了——家裡還能剩下誰?!」
程承愕然呆立。
程姎長長吸氣,平復呼吸:「不但阿母不配回程家來,我也不配好好嫁人過日子!只要裊裊一日沒有安定下來,我就留在程家。阿父什麽也別說,您儘管回白鹿山繼續讀書,有我在家裡呢,我會好好看家的!」
程承木木的坐了回去,看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既心酸又驕傲,同時自卑於自己的無能爲力,唯有深深嘆息。
待父女倆走後,最後一排書架嘩啦一聲,從後面鑽出兩名少年,正是程少宮與班嘉。
片刻之前,程少宮偷著領班嘉進來找書,聽見程承進來連忙躲到後面,免得被愛書如命的二叔父囉嗦,直到此時才能爬出來。
程少宮一面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面喃喃道:「瞧瞧我這命格,總能聽到不該聽的,這下可好了,這事到底要不要告訴阿父阿母呢…誒,阿嘉,阿嘉你怎麽了…」
班嘉待在原地,兩眼楞楞的看向門口。
「怎麽啦?你發什麽待啊,那是我二叔父和堂姊,你不是都見過嗎?」程少宮在他眼前來回揮手。
班嘉直挺挺的站著,秀氣的臉上浮現夢囈般的神情:「少宮,你有沒有聽見外面電閃雷鳴?」
啥?!——程少宮看看窗外,晴空萬里。
……
外面的確晴空萬里,而且一連數日俱是好天氣,少商趕緊幹活——將手上的人馬兵分兩路,一路人數多的收拾長秋宮,一路人數少的收拾永安宮。
尤其是長秋宮,雖說要把宣太后用慣之物帶走,但絕不能剩一片狼藉給越皇后,除非以後不想混了。於是少商要求宮婢和宦官們發揚『不留下一點垃圾』的精神,在帶走器物家私的同時,將長秋宮打掃整理的窗明幾淨,整齊而不待板,簡潔而不空曠,方便越皇后將自己的物件一一搬入。
少商深諳廢話一萬不如銅錢一貫的道理,直接拿了皇后的私房錢懸賞,於是因爲廢後而頽廢不振的宮婢宦官們再度振作起精神來,短短六七日就將兩座宮殿收拾妥當。
皇帝很是贊賞,於是讓岑安知抬了一箱子錢賞給少商。
越皇后交著手臂在長秋宮巡了一圈,難得的表示滿意:「以前只覺得她愛吃愛玩,口齒伶俐,倒沒看出來辦事這麽利落。」於是也讓人抬了一箱子錢過去。
翟媼還在嘟囔『顯擺她越家有錢是怎麽的』,少商已經毫無負擔的收下錢箱。
永安宮只有主殿和內殿收拾妥當了,少商讓宣太后先行安頓養病,同時向皇老伯要求在偏殿旁另設庖厨,獨立採買,幷擁有部分進出宮闈的權限。
少商環視四周,在未來的幾年中,她要在這座宮中布置出圖畫室,手工室,紡織室,讀書室……殿後開闢出一片植被來,春夏要有繁茂的花葉,月下飲茶,品評蔬果,秋冬要有豐厚的收穫,熬湯炙肉,圍爐夜話。
——這裡絕不會成爲一座凄愴的冷宮,她要這裡散發著安靜而愉悅的氣息。
「將來我會立下規矩,有功當賞,有過則罰,若是另有高就之處,自可離去……現在,將正大門關上,以後出入必要有我同意。」
環佩叮咚的宮裝少女筆挺的立在正殿當中,目色沉靜,聲調緩淡,隨著她一一發下旨令,周圍宮婢宦官無不遵從。
看著眼前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闔上,少商忽覺心口一陣劇痛,痛的她幾乎站不住。
——那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初春日子,高高的蒼穹猶如一泓碧玉般美麗開闊,母親板著臉在馬車中絮叨,將將十四歲的女孩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城門又關上了呀』。
其實女孩沒說實話,在朱紅色大門合攏前,在金燦燦的黃銅門釘之間,她看見那位俊美頎長的青年又策馬奔回,遠遠的駐馬在山坡上看向門內。
那樣遠的距離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知道他必是在對自己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春天流淌的溪水那樣溫柔清隽,足以讓她銘記一生。
當時女孩已經定親了,可在她心底最深的隱秘處,依舊莫名的歡喜。
往事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來,殺的少商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時,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記得他。
他的睫毛很長,下頜弧度俊秀優美,笑起來嘴角微微翹起,左邊唇畔會旋起一個極小的渦;他的眸子深沉又明澈,看你時又無比真誠堅定;他的胸膛火熱,臂膀安穩有力——然而,她要把他徹底忘記。
一點一點的,慢慢的,她要把他忘的乾乾淨淨,她絕不會再讓自己冒這樣的險了,再不讓自己的心那樣疼痛了。
【本卷終】
【卷五: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第143章 流年.上
少商也沒想到, 五年光陰這麽快就過去了。
窗外的花樹綻了花苞, 盛放後又雕謝,周而復始;湖面上的冰結了又化,魚兒越來越待肥;不過有時看看菱花銅鏡中自己依舊萌答答的模樣, 少商又覺得好像沒過那麽久。
她從小就是個不肯含糊的人, 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 總要全力以赴。
自接掌永安宮後, 少商感覺自己像空降大企業的關係戶, 如何管理這百十來號人以及排布嫻靜有趣的宮廷生活, 難度著實不小, 一個弄不好就會鶏飛蛋打。少商不敢再我行我素,每個舉措之前必詢問岑安知——有否觸犯宮規, 有否涉及忌諱,詢問後還要預置試行點。
如此謹慎小心,這些年來她倒博了一個練達寬厚的賢名——這回不是皇老伯抬轎子是真的好名聲, 許多起初聽起來异想天開的規令收效居然也不錯。
少商以往幷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 但她沒吃過猪肉却看過猪跑——在一個偌大的封閉環境中,如果沒有規律秩序的生活節奏, 很容易産生懈怠厭倦等等怨恨情緒。於是她在落實責任安排工種之外, 發布了兩個新命令, 一是但凡有妥善去處的宮婢,在年滿二十二歲之後可酌情放出宮去,二是每年除了三祭五節,少商還會舉辦各色賽事, 舉凡女紅,烹飪,園藝,甚至栽培暖房植被……中有出色者,都可獲得重賞。
而皇后就是現成的各項舉措的評委裁判,她的各種修養內涵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哪個菜色更色香味俱全,她是一流的美食家;哪盆插花哪片園藝更有意境,她有最高級的審美情趣;哪幅綉樣更精緻出塵高雅大氣,她是頂尖的鑒賞者……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年兩年下來,永安宮衆人似乎也都習慣了這種勞作與休閒間隔有序的生活。
「少商君,少商君。」一個小宮婢含笑進門而來,「袁公子來了,正在靈露門外等您。」
少商正聚精會神的讀著一本藥膳食譜,小心擬定下個月給宣太后的菜譜,聞言不悅:「不是叫他走偏門嘛,走正門給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那小宮婢捂嘴笑道:「想來袁公子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叫人看見呢。」
少商啪的將筆拍在案上,對鏡拾掇一番儀容後板臉出去。
靈露門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長身玉立,對著一衆小黃門和宮婢也是笑容可掬。少商跟做賊似的,先是倚在門檻內東張西望一番,看看沒有永安宮以外的人後才一脚踏出去。
「袁公子,不知此來何事啊?」少商一臉矜持模樣。
袁慎俊秀依舊,不過氣質成熟了許多,前兩年他原想蓄須,察覺到女孩嫌弃的目光,連夜將唇上的短鬚剃了個乾淨。如今的他,再不會因爲女孩裝模作樣就出言譏諷,相反是和和氣氣的:「陛下召見你,我剛好在旁,特地來跑個腿。」
周圍的宮婢和宦官見他們二人要說話,十分識相的退了個乾淨。
少商皺眉道:「岑安知手下的人都死光了麽,傳句話的事還要勞煩您袁郎官!肯定又是你在陛下面前有意著相——我不是說了麽,你我還是避忌些的好,蔡家……」
「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個散門弟子,平日有空去聽他講講經學。」袁慎笑眯眯的。
少商啊了一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雖說我知道你素有能耐,但居然能把蔡氏大族長都說轉圜了也是大本事!說說看,你究竟怎麽辦到的——這幾年蔡家人看見你不是喊打就是喊殺,他們怎麽肯就這麽算了。」
「邊走邊說吧。」袁慎看看日頭,「明日起你不是要在家住幾日麽,再晚就不好出宮了。」
少商應允。
袁慎走在女孩右側,替她拂開沿途綿軟的柳條:「前陣子有人參蔡司空因與上党太守有陳年舊怨,特意在考核時隱沒其功,誇大其過——陛下大怒,立時就將蔡允大人下了大獄。」
「這是真的麽?」少商好奇道。
皇老伯用人很有一套,講究一個內外兼濟,親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從龍股肱之臣,往往官職不顯,而是予以滔天富貴;在這其中再挑幾個真正的心腹之臣在尚書台决斷政事;至於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這樣顯赫的『三公』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內著名的經學大儒。
授官時,皇老伯對這些飽學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過一旦發覺其錯處,懲治起來也是异常嚴厲——與對待景阩功臣的心軟寬容迥异。
袁慎道:「蔡允大人瘋了麽,就算要報仇也不會這麽明目張膽。我替他把事情查清了,幷非蓄意報復,只是大意失察,輕信偏聽,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發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訓斥一番也就是了。」
少商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袁慎被這目光看的很舒服,笑道:「你又在肚子裡說我壞話。」
「那好吧,我不在肚裡說,我在嘴裡說。」少商笑道,「你給我老實道來,你等蔡家有難等了多久了?」
袁慎哈哈一笑:「蔡氏約束子弟甚嚴,幾位出仕的蔡家長輩也都小心謹慎——他們要是再不犯錯,我都想自己動手了。」
少商忽對他起了歉意,嘆道:「你又何必如此。」
袁慎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嘆道:「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無後之憂了!」
少商望天:「其實婚姻真沒什麽好的,你看看五公主,嫁出去時比前四位公主都風光,稱得上十里紅妝,華蓋滿城。可自從完婚後,與小越侯之子三天兩頭吵鬧鬥毆,上個月險些將小越侯的府邸給點著了……」
「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袁慎道,「五公主與駙馬,一個驕奢淫逸,一個跋扈凶殘,我看這倆是天生的一對。你沒見自從五公主嫁過去後,連小越侯都沒精神挑事了?」
「有精神才怪了!」少商壓低聲音,「半年前有一回,我去長秋宮奏禀一事,正碰上越皇后召了五公主夫婦在訓斥呢!你是沒看見啊,五駙馬臉上好長的三道血口子……」
「那公主呢?」袁慎也是一臉八卦。
「聽說頭髮被薅掉了一大撮,頭皮都見血了!」
袁慎嘖嘖兩聲,滿臉幸灾樂禍,少商知道其中緣故——五公主婚後數月,某日進宮謝恩時撞見了袁慎,居然异想天開的要召他爲入幕之賓,當時袁慎臉都綠了。
後來袁慎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段,將五公主私養面首之事捅了出去,皇帝氣的半死,當即將作爲嫁妝添加給五公主的食邑又减去了一大半!
——就算要養面首,也不能新婚就開始啊,至少要生下兒女人至中年之後啊!就算不看越皇后的面子,越家也是功勛卓著的外戚之家,這也太不給功臣面子了!
「本朝公主不如前朝的風光嘍!」少商搖搖頭。
前朝公主不但養面首,還屢屢能在著名的歷史關鍵時刻留下鮮明的印記。而本朝嘛,皇老伯看起來十分厭惡公主幹政,所以公主們的軼事也只剩下桃色糾紛了。
「少商。」袁慎停住脚步,看向女孩目光灼灼,「蔡袁兩家已和好了,與我定親的蔡家女公子也早就嫁人生子了。等令尊的壽宴之後,我就請長輩上門提親吧。」
少商不無煩惱:「你爲什麽非我娶我呢。」
五年前,她滿身傷痕的自閉入永安宮,這不長眼的袁某人就跌跌撞撞一路跟過去。她不開宮門,他就幾個時辰幾個時辰的長立門外,弄到議論紛紛少商不得已放他進去說話。
「我要娶你!你記住了,等我把蔡家的親事退了就來娶妻你,你這回不要再匆忙答應給別人了!」——袁慎衝她這麽喊著,臉上還帶著被蔡家打出來的血痕。
「我脾氣這麽壞,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麽?」少商無奈道,「你何必自討苦吃呢,找個賢惠和善仰你如天的妻子不好麽。」茫然中,這句話她似乎對另一個人也說過。
袁慎站到女孩面前,玩笑的看她:「你明明是想嫁人的,莫非只是不想嫁給我?」
少商想起了一件尷尬事:「好好說話,別提有的沒的。」
袁慎忍笑,扯了一支湖邊的楊柳:「家母在前夫過世後,立定了終身不嫁的念頭,什麽天皇老子都不嫁。你呢?」他回轉目光到女孩身上,「你還是願意嫁人的吧。」
少商不情願的點點頭:「……嫁還是要嫁一回的。」大不了過不下去絕婚就是,她决不讓過去之事影響她未來的人生。
袁慎笑了笑,眼看前方已是長秋宮,他趕緊說道:「其實你仔細想想,我們成婚是最好不過的——你我都清楚彼此性情,誰也不用裝模作樣,有時吵吵鬧鬧也不乏趣意。少商,說實在的,我們是同一種人,你見過豹子與麋鹿一道栖息的麽。只有同一種人,在一處才過的長久。」
少商有些怔忡。
其實她明白袁慎說的都是實話,她和袁慎做夫妻最合適,甚至可能比嫁給樓垚都合適。他們都狡黠,警惕,防備性强,甚至天生帶了三份凉薄;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將生兒育女,利益一致,彼此信任。
——袁慎决不會半夜殺出去報仇,他會隱沒在暗處慢慢收拾淩氏兄弟,而作爲妻子的自己可能在一旁出餿主意。
「已經五年了,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袁慎沒有向長秋宮方向去,而是斜開幾步,「過幾日又是元宵了,到時我帶你去看燈罷。」
他忽然停步,轉身過來,笑如春風:「——適才我說的娶你緣由都是廢話!我想娶你,只是因爲我喜歡你。」
「頭一回在元宵燈會上遇見你,我就暗暗心悅於你,但你看來强頭倔腦,實非佳婦人選。後來因爲桑夫人之事你我又見了幾回,我就想,你年紀還小,慢慢教導總能成爲一位妥帖的宗婦——誰知道,這一猶豫,就晚了。」
袁慎站在少商側前方十餘步處,淺藍色的錦袍上綉有山河鶴羽,比湖光山色更秀麗清雅。他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這些年來,我看你漸漸長大,學著穩妥周全,學著滴水不漏,我忽懷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樣子。我又覺得,你永遠不長大,永遠滿身尖刺的樣子,也是不錯。」
程氏少商是他見過最鮮妍明媚的女孩,無論何等逆境,她都會披著最清新的陽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荊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終究會走出一條路來。
「少商,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處,聽你偷著說人壞話,看你自得其樂的我行我素,日月綿長,歲月悠遠,你我最終會白頭偕老,合葬一處。」
說完這番話,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禮,微笑著離去,只留下少商楞楞的站在原處。
第144章 流年.中
發了半天待, 少商撓了撓腮, 然後緩緩走向長秋宮,看見上前來迎自己的宮婢宦官,她習慣性的擺起溫煦可愛的笑容——熟悉的殿宇, 不一樣的擺設, 少商這麽多年還是不大適應, 不過看見皇帝一家三口以倒品字形坐在內殿正中, 左右不見宮婢與宦官, 連岑安知都沒在, 她一下竪起了滿身的汗毛, 嚴陣以待。
皇老伯坐在正中,大馬金刀, 雙手搭膝,左邊耳垂有些奇怪的發紅;越皇后坐在他右後方,斜倚著案幾給自己補指甲上的蔻丹;三皇子, 哦不對, 是新任的太子殿下則坐在皇帝的左後方,手上翻著一卷竹簡, 也不知是奏章還是典籍。
少商行完禮, 小心看向上首這壓迫感極强的三口子, 最後目光落在越皇后身上——宣太后已如秋後落葉般衰老了,可是越皇后却如豐潤如碧波春水,容色越發深濃。
她有點不大舒服。
皇帝笑眯眯的朝她招招手:「坐近點,朕有話要問你。」
少商覺得皇老伯笑的活像像狼外公, 愈發心中警惕,隻敢往前挪半尺。
皇帝問:「這陣子淮安王太后身體如何啊?」
少商看了眼越皇后:「回禀陛下,比正旦前好些了,但還是氣衰體虛,食不下咽……這些妾昨日已對皇后娘娘說過了呀。」
皇老伯雖然很關心前妻,但人家畢竟有正經工作的,不能處處關心到,是以這幾年來少商不可避免的要向越皇后報備宣太后的狀况。
這話說下,越皇后呵呵兩聲,太子冷哼一聲,皇帝摸摸鬍鬚:「宣太后是不是又說自己的身體像宣太公的話了?」
少商嘆道:「每回生病都說的,還說當初宣太公也是這些症疾——都是妾無用,沒有照料好太后。」不能化驗沒有西踢,連病灶是什麽都弄不清,古代人從生病到去世利落的很。
「這不怪你,兩年前那回那麽凶險,若不是你,她差點沒熬過去。」皇帝擺擺手。
少商很標準的拜倒:「妾謝過陛□□恤。」她看越覺得皇老伯的左耳垂紅的很奇怪——她有個大膽的猜測,然而她不敢問。
皇帝一臉英明睿智的微笑。
越皇后再度呵呵兩聲,太子跟上冷哼一聲,皇帝不去理他們,忽然換言道:「聽說東海王自正旦後就沒去永安宮看望太后了,這是怎麽回事。」
少商貌似茫然狀:「有這麽久了麽。對呀,東海王爲何一個多月沒來啊。」
皇帝吊著眼角:「依你看來,莫非東海王心緒不佳……」
「不會呀,東海王自從成爲東海王之後,妾看倒比以前自在了,去年跟二公主夫婦去山裡消暑,與一群閒士詩啊賦啊的雲霧繚繞,回來時心寬體胖,娘娘給殿下做的衣裳還得再改。」少商的眼神很天真,繼續拉扯。
越皇后不耐煩了:「陛下,這蔻丹我自己塗不好,您和少商慢慢說,我先退下了。」
新太子和親媽同款表情:「父皇,要是沒什麽事,兒臣先告退了,還有好多事……」
「別鬧!」皇帝跟趕蒼蠅似的朝身後的妻兒揮揮手,「誰也不許走,都給朕老實聽著!」
回過頭來,皇帝虎著臉,對著少商拍腿道:「小丫頭還想糊弄朕!說,一個多月前你跟東海王說了什麽,嚇的他從永安宮的階陛上滾了下去,還摔破了腦門!」
太子感興趣了,端著一碗酪漿看向女孩:「長兄頭上的傷原來是你的緣故?」
「你推子昆了?」越皇后驚异道。
「不不不,妾哪敢啊!」少商嚇的連連擺手,「借妾一百個膽子,妾也不能跟東海王殿下動手啊!」
「你是沒動手,你動嘴了!」皇帝又拍了一下腿,「你還不說實話!」
少商無可奈何,只能扭捏著說出實情,「其實妾也沒說什麽,只是跟殿下說,說您現在也沒王妃了,不若娶了妾罷……」她現在還記得東海王當時的臉上表情,便是遇見妖魔鬼怪也不過如此了——真忒麽丟人!
話還沒說完,越皇后已經咯的一聲笑了出來,新太子險些噴了嘴裡的酪漿。
越妃笑的前仰後伏,指著少商道:「是不是宣太后說自己身體不好了,想在走之前看你成婚嫁人?」
少商尷尬的點點頭。
太子抹掉嘴角的酪漿,氣急敗壞:「你一個小小女子怎能說這種話!前脚宣太后叫你嫁人,後脚你就去向兄長提親!你好啊你,真是果敢善斷,一點也不遲疑!」
皇帝繼續朝背後揮手:「你們倆都別說話,朕還沒問完呢……少商,你說那話之後,子昆怎麽說?」
少商的臉色好像剛吃剩的青蕉皮:「東海王殿下沒來得及說話,當時就從階陛上摔了下去,然後捂著額頭跑了,都沒和娘娘拜別,說是要回去裹傷。」
皇帝忍笑:「那你覺得子昆願不願意娶你啊。」
「看來,似乎,是不大願意的。」少商難堪的承認,「……可這是爲何啊?東海王殿下柔仁寡斷,妾剛好給他拿主意。等成婚後,妾既能接著照料永安宮,又能叫王太后對殿下放心。妾以爲這門親事很合適啊!」
「合適什麽合適!長兄若娶了你,還不被你欺壓的連頭也抬不起來!」新太子差點噴口水,「這門親事孤不同意!」
「妾不會欺壓東海王的!妾是心地很好的人,永安宮上下都這麽說!」少商很憤慨。
「你比孫氏更不像話,到時長兄還能剩下幾根骨頭!」
「東海王每根骨頭都會好好的!」
越皇后笑的趴倒在案幾上。
「你們都給朕住嘴!」皇帝大喝一聲——他終於明白了爲何自打有了程少商前妻的嗓門越來越大。
深深吸氣後,皇帝正色道:「少商,這事袁善見知道了麽?」
「知道的。」少商囁嚅,「他聽說東海王跌傷了額頭,就來問我,我照實說了。」
「他倒不生氣?善見什麽都跟朕說了。」皇帝饒有興味,「還說過幾日要去你家提親。」
「妾還沒生氣呢,他生什麽氣啊。」少商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當年妾打算悄沒聲息的在永安宮過幾年,待風平浪靜再做打算。誰知袁善見敲鑼打鼓的一通鬧騰,滿都城都知道他要退婚。他雖沒明著說出我,可他一天四趟的往我家跑,蔡家難道會不知道?!害的家父家母這幾年看見姓蔡的就要繞著走。唉,可憐他們一生與人爲善,却因爲我差點與名門蔡氏結仇——這種情形下,我要是敢嫁他,就是明火執仗的搶了蔡家的婚事!」
總不能她自己快快活活的嫁進高門,讓娘家結個大仇家吧。
皇帝笑道:「朕也曾責怪善見一天到晚往永安宮跑,然而善見說,是怕你不等他了結前事,就又要嫁別人了。」
少商辯解道:「如今袁公子是與蔡家盡釋前嫌了,可一個多月前他們還勢同水火呢,妾,妾自然要另尋出路……」
「看來袁善見倒沒憂慮錯。」新太子見縫插針的嘲諷。
越皇后繼續趴在案幾上悶笑。
「妾真覺得這門親事挺好的。」少商猶自掙扎,「東海王殿下也太傷人了!」
皇帝莞爾一笑:「少商啊,朕來告訴你。子昆頭一個喜歡的是深明大義委曲求全的曲泠君,後一個是孫氏,你以爲自己和她們哪個像了?」
「曲夫人也就罷了,妾比孫氏還是强一點的罷……」少商嘟囔。
「你錯了!」皇帝道,「十年間,孫氏的所作所爲哪能一點不露,子昆能容忍她十年,會沒有一點情分在裡頭?」
少商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張大了嘴:「不會吧,孫氏她人品……」她說不下去了。
皇帝道:「不錯。在世人看來,孫氏人品低劣,淺薄無知,可難保子昆對她沒有憐惜之情啊。」
少商驚訝的久久無語,但細想想,仿佛也有道理。
「好了,言歸正傳……阿姮你別笑了,朕要說正事了!」皇帝不滿的瞪了後面一眼,「少商,有件事得讓你知道,子晟在邊塞立下大功了……」
他有些難以措辭,新太子立刻接上:「這幾年中,子晟在西北滅盜匪,拓商路,招降塞邊數族,平定羈縻之亂,轉戰千里,不但爲朝廷省下許多糧草兵馬,更在上個月收復蜀地之戰中從隴西出奇兵,輔佐諸將合圍僭王,可謂功勛卓著!」
少商低頭聽著,一言不發。
「你若真的應了袁家的親事,朕就立即將此事傳至西北。」皇帝道,「子晟這些年累進軍功,早就抵過前罪,朕必然要大大的封賞他。而且他年紀也不小了,霍家只剩他一人……届時,朕會嚴令子晟擇婦成婚,開枝散葉。你可想清楚了!」
少商抬起頭,微笑道:「原來蜀地已平,這消息還沒傳開呢,妾先恭賀陛下天下一統。」
她恭敬的磕了個頭,再道,「霍大人是天上的雄鷹,只要掙脫了舊日恩怨,必能展翅高飛,將來位極人臣,子孫繁茂,也不在話下。也不知霍大人的婚儀在哪裡辦,若是在都城,說不得妾還會携郎婿一同赴宴呢。」
皇帝正正的看著女孩:「你真想清楚了?」
「陛下,妾五年前就想清楚了。」少商再度叩首。
「行,你這就退下吧。你這些年服侍淮安王太后十分用心,後日你父親的壽宴,朕會賜下美酒與金帛。」皇帝發話。
少商恭身道謝,隨後垂首告退。
越皇后總算止住了笑,望著女孩離去的門檻:「以前宣太后總說她看著狡黠凉薄,實則一片赤子之心,當時我還不明所以,如今才懂了。」
新太子贊同道:「母后說的是,自長兄辭去儲位後,朝臣世族頗有忌憚,兒臣本想爲長兄再說一門好親事,誰知都在那推拖支吾,真正可恨!」
越皇后翻了兒子一個白眼:「那你適才還譏諷少商。」
太子難得嘆了口氣:「她爲人純摯不假,可行事實在離譜。袁善見那樣一個生有七竅玲瓏心之人,怎麽會看上她的,也是奇了!」
「這話你五年前也說過,陳詞濫調!」越皇后吐槽,隨後又嘆,「唉,真是個執拗的傻孩子,放著鮮花著錦的金光大道不走,非要另尋出路,真是……」她是過來人,怎麽會想不通其中緣由。
太子嗤笑一聲,嘩啦啦的整理竹簡捲筒,一臉通透的聰明樣:「母后說的沒錯,程氏就是個不開竅的!子晟那樣才貌雙全的人才,西北諸城的高門女子趨之若鶩,都哭著喊著要爲他牽馬捧鞍!前年子晟主持邊城的上巳節祓禊大禮,小女娘們差點把崔侯父子擠下河去。只要子晟點個頭,要什麽樣美貌溫柔賢惠的名門閨秀沒有!」
「那子晟爲何不找幾個美貌溫柔賢惠的呢?」皇帝冷不丁來了一句。
太子立刻泄氣了,無奈的嘆口氣:「……因爲子晟也是個不開竅的。」
帝後含笑對視一眼。
隨即,不屈不服的太子殿下又興然起來:「不過這下好了,今天我就軍馬傳報西北,讓子晟死了心,趕緊娶妻生子!真是的,這麽多年還沒折騰够麽……父皇,您說子晟會挑哪家的女公子啊?」
皇帝語中帶笑:「這些年你與崔侯信函來往,提及最多的不是那位駱氏麽,就是以前給五公主做伴讀的,叫什麽來著?」
「叫駱濟通,前長水校尉駱賓之女。」太子嘆道:「要說呢,駱家也是名門世族,可惜這幾年族中子弟平庸,至今我沒聽說一個出衆的,霍家單薄,將來叫子晟如何仰賴妻族呢?好在那駱濟通是出了名的大德賢婦,初嫁才一年就守了寡,却數年如一日的服侍重病臥床的舅姑,博得夫家一片贊譽。無論才幹還是德行,俱是頂尖的——」
「總而言之,比少商賢惠百倍。」皇帝點點頭,微笑的看著兒子,「這件事情,前前後後都是你的意思,你將來可不要後悔。」
太子想了想,堅定道:「程氏是個死心眼的,與其叫子晟一年年空耗下去,還不如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不論袁善見還是駱濟通,都足以匹配程氏與子晟。有些事,就當快刀斬亂麻,越拖越壞事!」
「好!」皇帝微笑著一拍手,「就依你的意思,朕這就去信邊塞,讓崔祐給子晟趕緊定下親事!當初朕給子晟定的處罰是戍邊七年,待他回來時,朕要看見霍家的新婦與兒孫!」
太子喜道:「父皇英明!」
越皇后憐憫的看著兒子——她記得上一個皇帝這麽對著笑的人,不出一年就被坑進墳頭了。回頭她得提醒下皇帝,到底是自己兒子,別坑的太狠。
太子正要告退,忽回頭道:「父皇,兒臣這才發覺,您的左邊耳朵怎麽紅了……」
皇帝摸著自己的耳垂,輕咳兩聲:「適才有些發癢,朕揉了幾下。」
太子不疑有他,關懷道:「父皇還是傳侍醫來看看的好。」
待太子離開後,皇帝收斂笑容,摸著耳朵對越皇后瞪眼:「都是你,不知禮數,險些叫人看出來!」
越皇后婷婷裊裊的走到皇帝身旁半跪著,眉目含情的嗔怪道:「陛下現在倒愛講禮數了,當年陛下二十三,我才十三,陛下怎麽不知講禮數啊。既然嫌弃我,不如也去找幾個美貌溫柔賢惠的名門女子?」
皇帝看著越皇后眼角眉梢的風情,心頭一陣意動,將她拉進自己懷中,咬牙笑駡道:「朕就喜歡咬朕耳朵的!唉,子端這傻孩子,這輩子怕是遇不上會咬他耳朵的女子了!」
越皇后咯咯一笑,用力去推皇帝,皇帝山岳般高大的身軀就勢往後倒下。
然後越皇后撩裙分腿跨坐其上,雙手按住皇帝的胸膛,趾高氣揚道:「某乃金角山女大王,今日巡山,不想碰見你這狂徒。雖說你鬍鬚皺紋一大把,但還剩了幾分姿色,待本大王試試你的身手,若是得力,就上山與本大王做個壓寨郎婿罷!」
皇帝斜乜著眼:「大王想怎麽試?」
越皇后嬌媚一笑,嗷嗚一口咬在皇帝的喉結上。
第145章 流年.中二
「三叔母你別笑了。」少商滿臉無奈, 案幾對面坐著花枝亂顫的桑夫人, 「這事究竟哪裡好笑了。」
桑夫人坐直身體:「五年前,你看見皇帝與淮安王太后親近,酸溜溜的跟我說『不知陛下與越娘娘是如何相處的』。這五年你果然看見了, 結果還是酸溜溜的。你倒是說說, 陛下總共兩個女人, 你究竟想要他如何。」
「唉, 那不一樣。」少商托著下巴, 嘆道, 「五年前, 陛下和太后在我們跟前最親近的舉止,也不過是頭挨在一處看看風景——那時我就覺得哪裡不對。這些年來, 我才看見真正親密無間的夫妻應當是什麽樣子。」
爲什麽當時女孩會覺得不對勁呢,自然是她對比自己和霍不疑相處的情形,發覺帝後之間總有疏離感——桑夫人沒有戳破這點, 而是說道:「你難得出宮, 我也難得回都城,你要是還想絮叨淮安王太后的事, 我可就走了啊。」說著作勢欲走。
少商連忙挽留。說來也怪, 她與桑夫人情同莫逆, 舉凡對世事的看法,愛好,習性,甚至吐槽別人的方式都不謀而合, 唯獨在宣太后一事上,兩人居然背道而馳。
尤其當桑夫人得知少商成爲了永安宮令,反對的更是激烈。五年以來,她無數次給少商出各種主意,病退,傷匿,相親……總之是要求她趕緊出宮回家。
「叔母爲何總是不喜歡太后呢?她是個好人呐。」少商百思不得其解。
桑夫人轉過身體,譏誚道:「你二叔父也是好人,可我從來看不上他。不過自打他和青蓯成婚後,算是順眼多了。你在宮裡待了五年,眼界愈發狹隘,心胸愈見淺薄,整日裡想的都是針頭綫腦的蜉蝣小事——你拿鏡子照照自己,還認得自己麽!」
少商反駁道:「陛下也在宮裡,他還掌管天下呢,難道他的眼界心胸也小?」
「可你是待在淮安王太后身邊,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怕你跟她久了,也學的像個怨婦!」桑夫人走過去將窗門合緊,一氣說個痛快,「雖說越皇后脾氣不好,可我寧願你在越娘娘宮裡摔摔打打,也勝過在宣太后身邊渾渾噩噩!」
「這不公平!當年風雨飄搖,陛下須得親自上陣搏殺,可天有不測,刀槍無眼,於是他在出征前,急急將還未兩歲的東海王立爲儲君以安天下——陛下不能這樣,用得著的時候,封皇后立太子,用不上的時候,就左挑眉毛右挑眼,這皇后太子又不是娘娘和東海王自己要做的!」少商忿忿道,「說到底,都是乾安老王爺推娘娘入火坑!」
「宣娘娘的命够好的了!」桑夫人一點沒觸動,「當年我親手給我的摯友收的屍,她的門第家世可一點不比宣家差!可惜她沒個『推她入火坑』的舅父庇護,一朝防衛不慎,家鄉受了悍匪血洗,她們母女幾人死的那是慘不堪言,你那位宣娘娘可受過這份罪?!」
「叔母這是大不敬!」少商皺眉。
「你去告我好了!」桑夫人直接開駡,「好吃好喝好日子過了幾十年,整天委屈這委屈那,你還在一旁跟著起勁!早知如此,五年前我就該趁你昏迷不醒,把你抬上馬車一道走,讓你去外面看看黎民生計,百姓疾苦。哼,天底下所有吃飽喝足的怨婦毛病,餓上幾頓都能解了!」
少商不服氣的嚷嚷:「因爲我服侍太后,阿父和兄長還升官了呢!」
桑夫人反口就是一句:「拿你換來的升官發財,你父兄心裡比剜肉還痛呢!」
在叔母大人逼人的目光下,少商不得不閉嘴。
桑夫人瞪滿意了,才繼續道:「想那茹毛飲血的年代,人們憑本事擊敗了强大凶猛的巨獸,成爲萬物之靈。什麽時候開始,人們將愚鈍贊美爲敦厚,將孱弱吹捧成文雅了呢,想來真真可笑!」
「叔母你扯遠了。」少商想要側過身體避坐,桑夫人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扯回來,「人生天地之間,各憑本事活命。宣氏爲後,靠的是當年那一紙盟約和陛下對她的敬重,越氏靠的是陛下的情意,哪天陛下愛馳情淡,你看看越娘娘會不會願賭服輸的!」
少商不情願的承認:「越娘娘應該不會像太后那樣的——有一回,我向她禀告太后病勢沉重,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是不會病的,什麽時候陛下對我的情意不再,就是我的死期』。哎呀呀,三叔母,可嚇死我了!」
桑夫人點點頭:「嗯,聽起來像是個性情中人。」
「越娘娘真是奇特。」少商抬頭回憶,「她是真的不在乎位份尊榮之類的虛名——陛下沒給她辦封後大殿,她沒生氣,陛下給太后的貢果比給她的新鮮,她也不生氣,可陛下若是多問幾句太后是否安康,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大約是長久生活在安全穩定的環境中,少商覺得自己的思想都有些閉塞了,此時經過桑夫人點撥,頭一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待帝後三人的死局。
宣太后的性情的確有消極矯揉之處,若她身處越氏的位置,自己屈居妾位幾十年,怕不早抑鬱而終了,若再碰上典儀差了些尊重,供養怠慢了些心意,估計又要長籲短嘆了。
越皇后爲何能毫不在意這些呢,這是因爲她篤定皇帝對自己的感情——與宣太后酸澀的少年時代不同,越姮生長在一個精神物質雙重富足的美好環境中,自幼貌美聰慧,被强大的家族視若珍寶。
當帝後三人碰到一處時,擁有相同寄人籬下經歷的兩人沒有産生共鳴,反而性情截然相反的皇帝與越氏始終情投意合。
少商曾親眼見過,皇帝對宣皇后訴說自己父母早亡的心酸,宣太后感同身受的說了自己在乾安王府的種種委屈——看似很投契很美好,但殿內的氣氛却越發低落。
而越皇后呢,大約會乾脆利落的說『把我的阿父阿母分你一半好了』!
皇帝有些直男的通病,自己的女人委屈一點無妨,但對『旁人』却要客氣些;越後明白這一點,而且甜水澆灌出來的孩子往往不會很敏感,所以皇帝有些不足她睜眼閉眼就過去了,宣後也明白這一點,還心細如發,所以加倍痛苦。
這些年來少商冷眼旁觀,發覺越皇后對皇老伯有種奇特的占有欲——在越皇后眼中,一把年紀的皇老伯從頭頂到脚趾,哪怕一根白髮一條皺紋說的夢話發的酒瘋……都是屬她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得不將皇帝分出去一半。
所以宣氏被廢後她喜上眉梢,不是因爲自己可以做皇后了高興,而是以後皇帝全須全尾都是她的了,自然不會去計較什麽封後大典。
桑夫人仔細覷著女孩的神情,知道她意動了,繼續加把火:「再說了,陛下再喜歡越娘娘,也沒有因此廢後啊。宣太后被廢,純是因爲朝局!」
少商嘆道:「也是東海王忒老實了。」
「你身在都城,耳濡目染都是東海王動輒得咎的樣子,便以爲東海王一無是處,實則不然。」桑夫人道,「我也是前兩年回了趟白鹿山才想明白。」
少商緊張道:「怎麽說?」
桑夫人道:「東海王少有賢名,在百姓中頗有名望,山野名士常比之爲秦之扶蘇,忠厚仁愛。可百姓和山野名士推崇又能如何?朝堂上那些重臣世族他鎮不住啊,大事小情此起彼伏,沒完沒了的。」
「少商,以前我教你讀書,你該知道兩點。第一,舉凡新朝建立,最要緊的就是頭兩位君主,只要延續至第三代君主,就會人心思定,衆臣服膺,國祚便能延續下去——如暴秦二世而亡,就是找錯了胡亥。」
少商聽的認真:「那第二點呢。」
「第二,君弱臣强,實非大幸。」桑夫人輕聲道,「於是麻煩來了,第二任君主至關重要,偏偏東海王壓制不了那些虎狼重臣。那該怎麽辦呢?其實陛下還有一個法子——少商,你還記得秦穆公令三賢殉葬的故事麽?」
「記得記得!」少商賣力點頭,也輕聲道,「當時叔母就說,秦穆公招賢納能,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能人志士,可偏偏穆公之子康公平庸。說不得,殉葬是假,爲康公掃除陰霾是真。可是……」她艱難道,「陛下仁厚,怎麽捨得對那些親如兄弟的臣子大開殺戒。」
「你終於明白了。」桑夫人滿意的點頭,壓低聲音道,「秦康公雖安穩繼位,但秦國積累數十年的人才雕零殆盡,致使秦國再度羸弱;而高皇帝就聰明多了,除了幾位异姓王,其餘開國功臣幾乎都沒動——」
「叔母讓我來說罷。」少商輕聲道,雙目灼灼如驕烈旭陽。
她凑到桑夫人耳邊:「高皇帝不是廢不了呂後母子,可他麾下那群打天下的老兄弟哪個是省油的燈,如戚姬這樣只懂以色侍人的深宮女子,如意又年幼柔弱,面對一干如狼似虎的悍將謀臣,直如羊入虎口,所以高皇帝只能淺嘗輒止。可換了呂後就不一樣了,韓彭這樣天下聞名的豪杰,她說殺也就殺了,群臣中哪個敢不服她。」
桑夫人微微一笑,覺得自己終於把火點著了。
「陛下雖與高皇帝性情迥异,但既然做了國君,就必須大局爲重!」少商抵著桑夫人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其實東海王若是三世之後的儲君,未嘗不能爲君。可偏偏國朝新立,人心不穩呐,既然陛下捨不得殺幾個股肱之臣祭祭祖宗,就只能易儲了。」
桑夫人咬牙切齒:「他們君臣幾個都是老江湖,肚裡什麽不知道,只是沒說破罷了!你原先多麽犀利□□,這幾年在永安宮裡養傻了,居然會向東海王求親,簡直昏了頭,真該狠狠打一頓——好在東海王沒答應。我告訴你,當不了君王的儲君,就算旁人不去算計他,他心裡也永遠不會安生,你要陪著個患得患失憂心忡忡的男人一輩子不成?!」
「叔母,少商錯了!」少商趕緊拜倒。
桑夫人點點頭,滿意道:「還算太后有心,知道該放你嫁人了——你若是還像以前一樣心有鴻鵠,就該高飛四方。」
她用力一甩長袖,「本來這趟回來我給你找了門親事,是我兄長的得意門生,因爲守孝耽擱了婚事。人品相貌都不錯,又兼家資富足,到時候他研修學問你鼓搗水車瓦窑什麽的,有空就游歷天下,豈不美哉?!」
「叔母!」少商苦笑。
桑夫人露出頑皮的笑意:「也是我小看你了,白白操心一場,沒想到你躲在永安宮中都有人天天踹門!我看姓袁的蠻好,比我兄長那門生强,算算他的資歷也是時候放任外郡了,到時你就跟他去外面走走,嗯,這樣挺好!」
少商被桑夫人的自說自話逗樂了,正要表示自己還要再想想,既然打算嫁人了,就要好好嫁;誰知這時青蓯夫人來了。
青蓯夫人手捧托盤進來,笑道:「你們真是比親母女還親,躲在屋裡這麽久說什麽呢,莫非要把五年的話一氣說完。」
桑夫人笑道:「我們正在說你呢,說你怎麽不聲不響就嫁了次兄。」
青蓯夫人放下托盤,坐下後嘆氣:「便是再讓我投十回胎,我也想不到會嫁子容大人這樣的郎婿。」
桑夫人興味道:「那你想嫁什麽樣的人。」
青蓯夫人道:「元漪阿姊那樣的。」
——桑夫人噗嗤笑出聲,少商險些從桌上滑下去。
「不是說笑話,我十三歲起就覺得元漪阿姊是這世上最有膽識擔當的人!」青蓯夫人苦笑,「我自幼無父無母,寄居在遠親家中,平日只比奴僕好幾分。那年舅母和元漪阿姊鬥氣,硬叫我給外兄做妾。外兄抵擋不過,只能拿我出氣,反倒元漪阿姊憐憫我關照我……後來蕭家遭難,元漪阿姊和外兄絕婚,我就跟著元漪阿姊走了。」
夫妻離婚,小妾跟著前妻跑了,在當時也是一樁奇聞了。本來蕭夫人的前婆母還要說三道四,蕭夫人威脅讓青蓯去告他們逼良爲妾,慫貨們就滾了。
「我原是不想嫁人的,反正程家也會給我養老。」青蓯夫人很惆悵,「誰知道一場陰差陽錯,弄到這般地步。」
這場婚事來的十分狗血——兩年前,程承從白鹿山回家過正旦,途徑蕭夫人新購置的偏遠莊園時,順便將在莊園中清點帳目的青蓯夫人一道捎回家。
結果倒黴了一輩子的程承這回也不知是幸是禍,車隊遇上山雪傾瀉,青蓯夫人與程承一起滾落山崖,三日三夜後才被人找回來。
爲了度過劫難,兩人在崖底不得不互相扶持,於是出來時人人都看見他們肌膚相親,衣衫不整——程始樂的眉開眼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辦妥了程承與葛氏的絕婚手續,再一通煽情兼嚇唬,趕緊把倒黴弟弟和青蓯夫人送入洞房,大功告成!
蕭夫人本就不希望義妹孤獨一生,便在不聲不響中默許了。
青蓯夫人將義姊的話奉若神明,既然答應了蕭夫人要好好照料『難叫人放心的』可憐二弟程承,這兩年她就在白鹿山悉心服侍程承起居。
「當初沒想過要嫁次兄這樣的人,現在呢?」桑夫人調笑道。
「……還成吧。」青蓯夫人再嘆,「子容君也是可憐人。」
——這話少商同意,整個程家再沒比程承更倒黴的了,在偏心粗暴的親娘身邊過了二十年,又在狹隘惡毒的葛氏身邊過了十幾年,大半輩子都不知道溫柔細緻的女人是什麽滋味,當他娶了體貼柔善的青蓯夫人後,結果可想而知。
三人沒說幾句,程承默默的摸了過來,站在門外踟躇不前。
少商歡快的喊道:「二叔父,你怎麽不進來啊!」
「進來做什麽,你以爲你二叔父想見的是你麽。」桑夫人配合得當。
兩人擠眉弄眼的去看青蓯夫人,只見她臉上浮起一抹少見的紅暈,衝門外低低的柔聲道:「有什麽事,回去再說。」
程承訕訕道:「沒,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你,若是無事就回屋吧。」
這真是少商聽過的最沒營養的話,比五皇子調戲宮婢還無趣。
青蓯夫人好氣又好笑,走過去耐心的囑咐,邊說還邊替丈夫整理衣襟:「我還要和裊裊去見阿姊,得說一陣呢。你先回去,將水盂擱在火爐上,把墨磨好,等著我回來……別離火太近了,上回你手掌被燎到了,傷還沒好呢。」
程承重重的應聲,歡喜的滿臉放光。
屋裡的桑夫人走到少商身旁,笑眯眯的看著她。
少商咂巴一下嘴,嘆道:「我知道叔母的意思,好好嫁人,不要胡思亂想,對吧?不過叔母啊,將來我嫁人後要是天天打架該怎麽辦!」她覺得這種可能比較大。
桑夫人板起臉:「那就打贏之後再絕婚,總之你給我先嫁一次!」
第146章 流年.中三
程始的生辰在正旦後的第六日, 不過他這回幷非整壽, 之所以能將天南地北的程氏全家都聚集起來,是因爲五日後就是程姎的婚儀。
五年前蕭夫人一場大病,足足養了三年才漸漸回轉, 如今雖說身體康健, 精氣神却不如往昔旺盛了, 具體表現爲程少宮與築謳小哥倆在這五年中都沒挨過打。
曾經她也爲少商的終身大事憂慮, 但袁慎强行與蔡家退婚一事鬧出來, 她就明白了, 自己女兒從來不存在嫁不出去的問題, 只有嫁給誰的問題。
於是她就以此爲理由,極力勸說程姎出嫁——侄女和少商不同, 一旦錯過花期,就難以尋到各方面都合意的初婚人家了;是以,當得知班小侯三天兩頭往家裡跑幷非爲了找程少宮, 蕭夫人很吃了一驚。
程老爹總結:「一定是裊裊的桃花太旺了, 順風飄了些花粉給姎姎。」
起初班老侯爺幷不滿意程姎,要知道如今班家主支羸弱, 正需强有力的妻族扶持, 程家顯然還不够牛叉(程承更是白身一個)。
班小侯難以抗拒曾祖父的强勢, 被壓著哭哭啼啼的定過兩回親,哪知他克父克母的命格太强大,三年中死了兩位未婚妻,加上指腹爲婚却早逝的那位, 已是連中三元了。
班老侯爺只能退而求其次,請人向程老爹提親,這下輪到程蕭夫婦猶豫了,班家門第再好,也不能拿程姎的性命去冒險啊。
蕭夫人覺得寧肯嫁的不如班家,也希望孩子長命百歲,就對程姎表示『此事作罷』。程姎素來乖順聽話,毫不猶豫的點頭同意,却連著幾夜在被中悶頭哭泣。
當時青蓯夫人剛與程承從白鹿山回城過正旦,正抓緊時間關懷繼子女,很快就察覺了程姎的异樣,隨後轉達給義姊。
蕭夫人莫名心軟了,在空蕩蕩的女兒內寢中坐了一天,出來後就讓丈夫饒世界的去找有名的巫士爲程姎和班嘉占算生辰八字與命格,得出的結論都是『天作之合』。
蕭夫人這才點頭——程少宮還補了一句『堂姊與阿嘉的子孫後代中會有名垂青史之人,不止一個哦』!
饒是如此,兩家定親後蕭夫人還是足足觀察了一年,看程姎一直身强力壯百病不侵,才敢開始籌辦婚儀。
程姎婚儀當日,少商坐在一旁看青蓯夫人領人給程姎上妝綰髻,打趣道:「外面人都說我們程家是老姑子窩,一個兩個都不嫁人,幸虧堂姊你做出表率,不然阿母都要急煞了。」
程姎低頭道:「當初我看班小侯爺老在這附近晃蕩,還當他走錯路了,就告訴他少宮的屋捨不在這裡,結果次日又見到了他,我就又給他指了一回路。誰知他臉紅了半天,結結巴巴的吟誦了《子衿》給我聽……」
少商故意大聲吸氣,調侃道:「然後堂姊立刻答應了?」
程姎羞澀道:「起初我沒理他,可他一天天上門來,有時給我捎卷書,有時給我帶些錦緞,還有一回,他不知哪兒摘了一捧野果給我,說是他嘗過最甜的果子——可我依舊沒理他,因爲……」
少商給她補上:「因爲你要照看程家,二叔父都告訴青叔母了。青叔母知道了,全家也都知道了。」
正給程姎上簪的青蓯夫人聽了,百忙中伸手出來輕敲了少商一個爆栗。
蕭夫人這才知道侄女不肯出嫁的真正緣由,破天遭的打了程姎一頓手板。
「阿母還成天說我强頭倔腦,其實你也不遑多讓,不論阿母打駡你嚇唬你,你就是不回頭!」少商搖搖頭。
「那個時候我想好了,你不嫁人,我就不嫁人。所以後來聽到阿嘉定親,心裡也沒怎麽樣。」程姎道,「直到一年前他興衝衝的跑來說,他曾祖父要來家裡提親了——我端酪漿給他時,衣袖滑下,我看見他胳膊上的陳舊鞭傷……」
當時她忽的落下眼泪。
程少宮告訴過她,班嘉爲了爭取婚事被班老侯爺懲治的十分厲害。要知道,作爲家中獨苗,班嘉打出娘胎就沒被碰過一指頭。
直到此時程姎才明白,這個文秀膽怯的少年,在被逼著定親前跑來自己窗前哭泣時,是真的無比傷心痛苦;而他爲了能娶她,曾經做過多麽大的努力。
所以蕭夫人打算回絕親事時,程姎一面告訴自己這樣正好,不用費力當面拒絕班嘉,一面却不能自抑的躲著哭泣——她覺得自己很卑劣,堂妹還困在深宮中,她却動心思嫁人了。
「裊裊,你真的能出宮嫁人麽?」程姎猶自不放心。
少商滿口保證:「你放心,我要是想嫁人,隨便吆喝一聲,等著娶我的能從上西門排到平城門!你好好的嫁了,全家人就都放心了。」
在一旁坐著吃點心的桑夫人聽了,故意響亮的呵呵一聲,似笑非笑的看過來,少商知道她想起了什麽,臉上有些尷尬。
不過少商這話雖誇張,却也有一定道理。若說以前的她只是尋常美貌,然而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高居數年之後,却提純出一種透徹無瑕的氣質。
程姎側頭看去,見堂妹玉雪無瑕的面龐上如花蕊上的露珠般清麗絕俗,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轉,配上與生俱來的幾分楚楚柔荏,呈現出一種如蝶翼般脆弱的特殊美感。
其中引爲笑談的就有虞侯的第十二子。
據說起初他幷不滿意老爹的打算,覺得以自己做駙馬都够格了,怎能屈居一個剛剛發迹人家的女兒,更別說程氏女之前還和霍不疑牽扯不清。
誰知某日他在宮門口碰見倚坐在軺車上的女孩,遠遠見到她蹙著眉頭鬱鬱不快的模樣,好像落在心坎上的一聲輕輕嘆息。虞十二郎頓覺利劍穿心,柔腸百轉,立刻覺得老爹親老爹好老爹眼光頂呱呱,更十分殷勤的上程家拜見長輩(老管事繼續受驚嚇)。
他滿意了,袁慎不滿意。
袁慎天天往永安宮跑,可不是爲了看著心上人再和別人定親的,心念既動,壞水立刻冒出500cc,然後虞十二郎之前與大駙馬的寡婦妹妹**的信函就被抖了出來,鬧的滿城風雨,虞侯只能上大駙馬家提親去也。
虞侯還算想得開,大駙馬的妹妹雖說年紀大了些,名聲也風流了些,但家世門第却遠高於程家——反正他姻親遍天下,東家不打打西家嘛。
倒是大駙馬好幾回用感激的目光看向袁慎,袁慎隻作不知。
其實,與美貌齊名的還有程少商的壞脾氣。
這五年中,她至少趕走了兩回來說風凉話的徐美人,駡退了三回企圖讓宣太后給自己撑腰的五公主,清查了五起永安宮不法事件,甚至陰差陽錯的抓出了蜀中僭王派來的一撥刺客……據不確切無根據消息稱,有人曾見過程氏毆打恐嚇五皇子。
少商嚴重懷疑這消息是袁慎散播的,意圖嚇跑她的仰慕者。皮埃斯,們。
婚儀過後幾日就是元宵佳節,少商與袁慎說好了要進行一整天的約會,於是早早起身梳妝打扮,蕭桑二人激動的不行,恨不能給女孩挂上滿身珠翠,少商趕緊謝絕,因爲他們今日約會的第一站是一處陵墓。
袁慎坐在馬車中,驚奇的看著女孩:「你居然能起這麽早,我還當你要多睡一個時辰呢。上回你告假回家,連著四日睡到晌午,我忙完來看你時你才剛吃第一餐。」
「你以爲我想起這麽早啊!」少商哈欠連天,「這幾天家裡鬧的沸反盈天!姁娥阿姊有一兒一女,萋萋則帶著她和次兄的三個小兔崽子,一窩小混帳見天的惹事打鬧,一刻不得清淨!」
一會兒是姁娥的小兒子被埋進雪推,一會兒是萋萋的次子被騙上樹梢下不來,一會兒他們齊心協力拔了程母種在暖房的秧苗,再一會兒又將程始的兵械房弄的亂七八糟……總之是大鬧天宮頭暈眼花,連蕭夫人的威嚴面孔都不大管用。
「前天下午,我越睡越覺得身體沉重,綿綿不絕的做噩夢,還當是鬼壓床了呢,睜眼一看,兩個兔崽子壓在我身上打盹,害我險些斷氣!」少商大吐苦水,「阿母也就是對我們威風,看見孫輩就沒轍了!」
袁慎哈哈大笑:「這下你家算是人丁興旺了。」
「你想多了,萋萋阿姊那三個姓萬的。」少商道,「不過沒關係,還有少宮和阿築他們呢,等他們娶妻生子,阿父再也不用擔憂那麽多空房子無人住了。」
已經改姓的萬頌與萋萋終於扭轉了萬家百年毒咒,達成了三年抱倆五年捧三的任務;去年萬鬆柏特地跑來都城,痛哭流涕的感謝程始,滿口都是容易産生歧義的『多謝義弟爲我生下三個孫兒,義弟辛苦了』。
袁慎飽含深意的睇了女孩一眼:「其實我家也是人丁單薄……」
少商懶得理他,將毯子扯到自己身上:「你好好看著馬車,別走錯路了,我眯一會兒,等到了叫我哈。」
袁慎:……
一個時辰出城,一個時辰馳道,等到達冬柏陵園時,已是日居當中了。
爵封淮安王的二皇子早早到了,他站在空曠高大的祭堂中,怔怔的看著一尊靈位,聽見後面有脚步聲,轉身時少商看見他面上尚有泪痕。
「二殿下您又哭了,上回你不是已經答應娘娘不再傷懷的麽?」少商道。
二皇子拭泪,然後笑道:「你不去說,母后就不會知道。」
少商無奈道:「我自然不會告訴娘娘,不過殿下也要保重身體,不可過分傷懷了,二皇妃的孩兒們還指著您呢。」
二皇子連聲答應,朝袁慎拱手,「善見,你也來了。」
袁慎回禮:「二殿下又消瘦了,我不是少商,我可不會瞞著陛下。」
「你們兩個!」二皇子失笑,隨後又對少商道,「聽說你家近來又是壽宴又是婚儀的,你今年實在不必來看她。」
少商嘆道:「我與二皇妃一場交情,除非不在都城,不然怎麽也要來的。」
二皇子感激道:「這麽多年了還記得她,我這裡謝謝你們了。」說完,他又回頭去看妻子的靈位。棺椁只是暫存此處,等他就藩後,要帶著妻子一起走的。
少商拉著袁慎上前躬身作揖,又上香祝禱,回頭發現二皇子凝視牌位的姿勢一點沒變,不由得又嘆口氣——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不能將眼前這個消瘦淡泊,微微傴僂的中年男子和五年前那個趾高氣揚的二皇子聯繫在一處。
轉折點就是那個充滿血氣與痛苦呻吟的夜晚——誰都沒想到,爽朗康健又不乏手段心機的二皇妃會去的這麽早。少商尤其想不明白,二皇妃都生育三胎了怎麽還會難産。
二皇子看著牌位喃喃著:「那回她本就懷相不好,還到處張羅奔走,替我善後。母后被廢後我那麽混帳……都是我害死她的。」
都城衆人公認一件事,二皇子雖不靠譜,二皇妃却是皇室中數一數二的靠譜人。
當她在家中聽說廢後的消息,立刻明白大勢已去,當下果斷的將死士與謀臣遣散至安全地方,銷毀所有不穩妥的書函,再和大公主商量應當什麽時候何種方式『諒解』皇帝最合適,既不會顯得對宣後凉薄,又能儘快獲得安全。
而當時二皇子既消極又暴怒,心中憤懣無可言說,只能日日醉酒行獵來發泄心中的不滿,二皇妃臨盆前兩天還在派人尋找不知醉到哪裡去的丈夫。
那夜天降大雨,宮門被二皇子的使者慌亂的拍響,只說二皇妃活不成了。宣太后當時身體還未養好,少商不敢驚動她,只能大著膽子去長秋宮叫醒皇帝,請了一道出宮的特旨,帶著最擅長婦産病事的侍醫去了二皇子府。
侍醫的眼光很老道,直言『憂慎太過,折損精氣,已耗盡了心力』,二皇子當時就要拔劍殺人,總算少商很機靈的帶去了一隊侍衛,大家七手八脚的將人架住。
最後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孱弱的男孩,而二皇妃也燈盡油枯,血流不止。
臨終前,她求了丈夫三件事。第一,無論丈夫將來續弦了誰,請善待她的孩子們;第二,無論將來誰繼位,請丈夫一定要保重自己,不可自怨自艾;第三,十年內不許給她忌日上香,就當她沒死,就當她只是生氣出了遠門。
二皇子哭泣不能言語,只能一一應下。
整個過程二皇妃都很鎮定,她强忍疼痛與虛弱,囑咐心腹要則,提前挑選傅母,將自己的後事安排的井井有條,直到彌留時迴光返照她才哭了出來,驚慌失措的抓著丈夫,盲目而悲傷的喊著:「……我走了你怎麽辦,你這樣莽撞衝動,人家算計你怎麽辦,我不能護著你了!若有人欺負你,我不在怎麽辦?!」
二皇子如遭雷擊,抱著漸漸冷去的妻子,這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
二皇妃不僅僅是他兒女的母親,他的王妃,還是他知心知肺的愛人與知己;父母還有別的子女,兒女會有自己的人生,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妻子一樣愛他,著急他,捨不得他了……
消息傳開後,大家都以爲二皇子這下要頽了,不知要發幾天酒瘋,鬧幾回永安宮,誰知他隻把自己關在屋裡一日一夜,等再出來時就如同換了一個人。
當所有成年皇子一齊被封王爵時,哪怕如四皇子這樣低調也收了幾個門客,可二皇子却將所有賓客遣散,王府中不曾生育的姬妾,只要想走的就贈與重金送走。
他回憶著妻子處理日常事務的樣子,努力克制自己的粗心大意,認真安排府邸的支出收入,挑選值得信任的心腹,約束奴婢,悉心照看孩兒。
此外,他每半月進一回永安宮,從不提自己的悲傷與孤寂,反而一直開解宣太后,囑咐她好好調理身體;甚至他還開始關心兄長,不論東海王請辭儲位之前還是之後,他都陪伴在兄長身旁,替他在父帝面前說話,爲他反駁朝野的流言蜚語。
二皇子終於變成了一個好兒子,好弟弟,好父親,就像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妻子期望的那樣——只是代價太大了。
二皇妃去世後的第一年,二皇子肉眼可見的消瘦了,脾氣和緩的像個老人。他謹記妻子囑托,不在忌日來看妻子,於是挑了妻子的生辰,來懷念那個元宵佳節出生的愛笑女子。
皇帝不無感慨:「老二長大了,可是……老天待他也太狠了。」
用過清湯寡水的午膳,離開冬柏陵園前,少商猶自叨叨著:「二殿下您別像上回那樣,在陵園裡一住就是一旬,最後凍病了倒把小皇孫們嚇的直哭。您得多吃點魚肉,別弄的跟出家修道一樣……」
袁慎插嘴:「其實修道之人也吃魚肉的,我阿母就吃。」他也對午膳不滿。
少商沒好氣的捶了他一下。
二皇子噗嗤一聲,道:「你放心,我已經答應父皇續弦了,怎麽也得好好活著。」
「真的,人選挑好了麽?」少商眼前一亮。
二皇子道:「挑好了,這個善見知道。說起來,還是他勸的我。」
袁慎微笑的拱手:「陛下一直擔憂殿下,做臣子的少不了要爲君主分憂。殿下放心,臣打聽的清清楚楚,二皇妃的衆位從妹中,就數這位夫人心地善良,憐幼憫弱,而且……自從她被前夫毆傷後流産,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少商又捶打了他一下:「你的嘴臉怎麽像三姑六婆!」然後又對二皇子道,「聽他的准沒錯,這傢伙當年相親,差不多相遍了整個都城,哪家女子賢惠和善他最清楚!」
二皇子以拳抵唇不住低笑——看著人偶娃娃般漂亮柔弱的女孩打人,其實蠻好玩的。
袁慎揉著胳膊在旁苦笑。
車隊要啓程時,二皇子忽然走到少商馬車旁,看了眼袁慎,誠懇道:「少商,人的一生其實很短,不要錯過了眼前人,之後悔之莫及。」
少商眼睫微微垂了一下,然後抬頭,笑嗔了袁慎一眼,玩笑道:「看來袁公子給殿下做的好媒,這不,您都開始替他說話了。行,妾知道了。外面冷,您回去吧。」
第147章 流年.下
按照袁慎原本的計劃, 少商睡到日上三竿, 他在程家蹭一頓午膳,兩人下午再去冬柏陵園,回城時早已天黑開燈市了。誰知少商今日偏早起了, 於是多出兩個時辰不知如何打發。
袁慎在肚裡一巡, 想著若先送女孩回程家, 天曉得再出門時會不會後頭跟來一長串老老小小。不妥, 這樣很不妥, 於是他提議去袁家用晚膳。
少商欣然允諾——既然考慮嫁這傢伙了, 還是要多瞭解些袁家的好。
到達袁府時已是金烏將墜, 壯麗斑斕的雲霞將天際染成深秋時的楓葉顔色,晴朗而乾燥, 全不見前幾日的濕寒。路上行人紛紛說這是天公作美,爲今夜的燈市開恩呢。
袁慎已讓家僕提前快馬回去報信,是以當少商下車時, 袁府家丁婢女已整齊的排列成兩行在門口靜候, 如大雁般向後展開的兩排羊皮燈,在朦朧的昏黃中顯得分外華美。
少商難得心虛, 這五年來袁慎上永安宮找自己, 她要麽是不給開門, 逼急了也只給開偏門,對比袁府這樣莊重正式的迎接,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占人便宜。
於是她低聲道:「其實你家開側門就行了,不用這麽隆重的。」
袁慎立刻理解到別處去了, 不悅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怕被人看見你我在一處?!」
少商嘆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把人往壞處想,其實我只是不好意思。」
袁慎神色稍霽。
兩人由衆多奴婢簇擁著往裡走去,少商落落大方的欣賞這座府邸的風貌,猶如翻開一本古舊的書卷,庭院疏闊,山石覆雪,數十株蒼健挺拔的巨木經冬不雕,厚實的葉片墜落在積雪上發出沉沉的欸乃聲,到處都散發著一種令人舒適的陳舊感。
據說一百多年前,袁家的祖先奉當時的皇帝之命來這座都城任官,一任就是數十年,於是把妻兒老小都接了過來,將小小的院落慢慢拓展成如今龐大的規模。
後來皇老伯定都這裡,其他權貴之家要麽是另行購買家宅,要麽是由皇帝賜下原先逆臣的宅邸——不論何種情形總要稍事翻修,只有袁家府邸還是原汁原味,所以這裡有一種別家都無可比擬的古樸底蘊。
稍事梳洗,一名衣著不俗的和善老媼親自服侍少商更換服飾。她幷不多話,只是一直微笑的看少商,察覺到女孩好奇的目光,她才道:「我是公子的傅母,姓王。」
袁州牧總共一個兒子,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袁慎了。
「王媼不用去服侍袁公子麽?」少商被看的不好意思。
王媼笑眯眯道:「公子主意大的很,又愛挑剔,穿什麽衣裳配什麽玉飾,十歲起就不容別人給他做主了,老奴才不去找晦氣。」
少商笑了,她喜歡這樣有趣的老人家。
用膳的正堂已是燈火通明,袁慎裝扮一新的站在門旁,銀冠錦衣,人如美玉。
少商微微凝滯了一下,隨後微笑著邁步進堂——剛才王媼雖那麽說,但袁慎衣飾的細微處依然不難看出年長女性關懷的痕迹。比如袁慎雖愛青玉,但這種天氣,他就會佩戴觸手溫潤的羊脂玉。
不像霍不疑,雖然皇老伯恨不得將私庫敞開了給養子裝扮,但有些細節是無法顧及的。數九寒冬,他的裡衣還是雖名貴却沁凉滑膩的純絲衣料,七月流火,他會直接睡在萬金難換的玉席上,却不知要先鋪一層薄薄的宣麻來隔絕寒氣。
少商微不可查的輕嘆一聲。
過不多時,袁慎的父母緩步而至,袁慎領少商給他們行禮問好。
梁夫人少商五年前就在見過了,還是老樣子,美貌却淡漠,哪怕值此元宵佳節,依舊是一襲白衣,只有腰側那一挂如血般鮮紅的玉墜醒目异常。
她今夜大約是給兒子面子,頻頻衝少商微笑,還問候了程家衆人的身體狀况,對於親媽這種超水平發揮,袁慎表示十分滿意。
袁州牧的眉眼與兒子很相似,少商知道他只比梁州牧大兩歲,却頭髮花白,神情疲倦——正旦過後,皇老伯照例又召了一批封疆大吏來都城述職,袁州牧正在此中之列。
少商叩拜後,他讓人捧出一盤金玉作爲見面禮,語氣溫和的讓少商多吃些。
酒菜上席,袁家三口和少商舉箸用膳,行動間,少商發現袁州牧袖下的手臂似乎纏了綳帶,她輕聲詢問袁慎,袁慎撇了下嘴角,悄聲回答:「阿父在來路上遇刺,不妨事的。」
少商點點頭,心頭升起另一樁疑惑。
當初聽袁慎說他是獨生子時,她以爲袁慎的意思是梁夫人隻生了他一個,袁州牧在任上怎麽可能不納妾生子,哪怕梁州牧也有姬妾生的女兒。誰知後來袁慎明確表示,他父母都只有他一子,於是少商結合梁夫人挂念前夫的傳聞,自行理解成『襄王有意,神女無情』。
可是從今夜袁氏夫婦的舉止來看,簡直是『相敬如賓』的標準化體現,看來非但神女沒什麽意思,襄王也是興趣缺缺——這是怎麽回事呢。
酒肉撤下後,奴婢們端上甜點與果釀,四人正說說笑笑,忽聞外頭一陣喧嘩,侍衛們仿佛在喊『站住,快攔住他,張網張網』……
少商有點奇怪,遇上不長眼的盜賊闖空門,侍衛不是應該喊『放箭放箭』的麽;不等她回轉思路,頭頂的房梁上嘩啦啦一聲巨響,屋頂似乎被什麽重物錘開一個大洞,然後一個手提巨大雙錘的魁偉身形一躍而下。
袁慎幾個箭步上前,一把將少商扯到自己身後,這時侍衛們已衝了進來,將袁氏夫婦和他倆團團圍住。
細碎的瓦礫,積年的灰塵,食案上濺起的湯汁和果釀,稀裡嘩啦的落了少商一身,她連連咳嗽,同時還要呸呸吐出撲進嘴裡塵粒,覺得自己真是無妄之灾!
袁慎冷聲道:「第五成,你有完沒完,刺殺朝臣本是重罪,阿父已經既往不咎,你還要變本加厲麽!來人啊,弓弩手何在!」
袁州牧著急的連連擺手:「阿慎,你先別說話,誰也別動……兄長,你別亂來,這裡是天子脚下,都城重地,真把事情鬧大了就不能善了啊!」
那滿臉虬鬚的魁偉漢子冷笑連連:「袁沛,你這負心薄幸無耻忘義的小人,你當我怕死麽!有種將我一刀殺了,不然我定拿你的人頭祭奠合儀妹妹的在天之靈!」
少商一手扶著袁慎,一手用力拍打自己灰蓬蓬的頭臉和衣裳,沒好氣道:「這位壯士您誰啊!您若是刺客呢,這會兒早就萬箭穿心了,還容你廢話;您若是俠客呢,就與州牧大人另約時間了結恩怨,莫牽扯別人啊;若你是走錯路的食客,那……那就當我沒說!」
袁慎原本綳著臉,聞言神情一鬆;原本置身事外的梁夫人笑了一下:「少商,這事讓他們處置,你隨我去更衣。」
言罷,她在侍衛的護送下,緩步過來拉少商往門外走去,臨去前少商聽見袁慎的聲音:「父親,還是先把他捉起來罷,不然就沒完沒了了!」
而袁州牧似乎從少商的話中得了靈感,高聲道:「左右聽了,我義兄今夜來赴宴,是走錯路了,旁的誰也不許多嘴!好了,趕緊張網過來!」
第五成悲凉的大笑:「袁沛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就是來取你狗命的!萬箭穿心,哈哈哈,合儀就是死在你袁家的弓箭之下……」後面就聽不見了。
來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少商滿身水氣精疲力竭的被奴婢領到居室深處一間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靈案前,不住輕聲祝禱,聽到脚步轉過身來。
少商走到近前,發覺香案上的靈位竟寫有『先夫袁公羽…』等字眼,頓時一驚,心想,怎麽也姓袁?
梁夫人察覺到女孩的疑惑,揮退奴婢後笑道:「有些事告訴你也無妨,我初婚所嫁之人正是州牧大人的堂兄。」
這是一個哀傷的老故事。
和曲家化仇爲親不同,袁梁兩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梁氏與袁羽自幼青梅竹馬,互相愛慕,待年歲到了便在親長的主持下成了婚。
袁慎的曾祖父有四子,每個兒子又生有四子,袁沛只是四房第三子。於是當袁沛表示自己既不愛讀書,又無心仕途,只想去江湖上做個游俠兒時,袁家曾祖父十分開明的同意了。
袁沛出門闖蕩江湖前,梁夫人還隨未婚夫袁羽來喝過踐行酒,她清楚的記得,當時的袁家子嗣繁茂,興盛無比,酒席間觥籌交錯,血氣方剛的少年子弟朗聲大笑。
後來戾帝篡位,將原先的老臣勛貴殺過一遍,開始提拔位居中段的世族名士,在士林中頗有名氣的袁家曾祖父只能受召入長安城。
起初幾年戾帝對他們還算客氣,屢屢授官賞賜,於是曾祖父漸漸放下戒心,帶了一部分兒孫進長安,然而隨著戾帝『新政』的弊端出現,天下禍亂頻生,戾帝便凶相畢露了。
袁家曾祖父有一個畢生至交,他的兒子在外資助起義之士,事情被舉發後戾帝就要殺人,曾祖父趕緊爲至交作保,同時伺機逃脫。
然而戾帝早有提防,事情敗露後,兩家在長安的所有家人統統被殺,懸屍城門;戾帝還敕令膠東地區的官府通緝捕殺袁氏一族,當時躲藏不及的袁家宗親被殺了五六十口,之後還焚屍縣城。
袁羽既不在長安,也不在祖籍,當時他正帶著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得到親友傳訊後他原本可以逃之天天的,可家中的老弱婦孺正在遭到追捕屠戮,他怎能獨善其身,於是安置好妻子後,他就領著府兵回原籍救人了。
這一去,袁家免於滅頂之灾,泰半的幼年子弟得救,可梁夫人的郎君再也沒回來。
對於很多人來說,戾帝殘暴,不過是史書中短短的幾句話,但對袁家而言,却是血海沉淪的往事,對於梁夫人來說,更是半生鴛鴦夢碎,一世生不如死。
而袁沛的游俠兒也做不成了,因爲比他年長的同齡的親兄弟從兄弟全死光了,他是袁氏主支中僅剩的豪勇善戰的子弟了,看著家中那些還未及冠的單薄少年,還有一群更加年幼的孩童,袁沛知道自己的江湖夢到此爲止——儘管他已遇到了心心相印的女子,儘管他已與她盟下誓言,要仗劍江湖,永不分離。
與此同時,曲氏也因爲自家産業被戾帝侄兒垂涎而不斷受到打壓陷害,曲泠君的兩位叔父被扣了個莫名其妙的罪名死在獄中,曲氏老家主吐血氣死。
只有梁家看似暫時無恙,然而剛上任的家主梁州牧果敢睿智,他斷言,若梁氏坐視袁曲兩家姻親滅亡而無動於衷,那麽很快也會輪到自己。
在某個風雨雷鳴的夜晚,袁梁曲三家家主相聚一處,歃血爲盟,决意舉義旗反戾帝——不過造反不是請客吃飯,光靠手指上幾滴血還不够,需要加上春秋諸侯紛爭以來就最古老的一種保險,姻親之盟。
當時梁州牧的妻子正是曲家女,可是梁夫人却剛守了寡,正是心如死灰行屍走肉,於是梁家老父苦苦哀求女兒大局爲重,再嫁一回袁家子弟。
在屍山血海和死亡面前,什麽悲傷難忍都顯得矯情,袁沛不能眼睜睜看著家族覆滅,梁夫人也不能無視老父的哀求,於是他們都妥協了。
做好一切準備後,三家召集所有家族勢力覆蓋的人丁兵卒親友擁躉,起出累積了數十甚至上百年的兵械糧帛,數日間殺光了戾帝在膠東地區的爪牙,驅逐了心向戾帝的官吏,占據兩郡數縣之地爲堡壘。比較諷刺的,他們的旗幟依舊是『清君側』。
——這僅僅是當時戾帝暴政下一個地區的縮影。
三家無心稱雄,只想扛住戾帝的迫害,在亂世中找到合適的『主君』——數年後,他們遇到了意氣風發的皇老伯。袁沛與梁州牧比較幸運,立下軍功後得授高位,而相對勢弱的曲家就倒黴了些,家族中最有才幹的幾名子弟不是死了就是殘了,因而無法入仕。
「那女子,就是適才那位壯士的妹妹麽?」少商從年齡猜測。
梁夫人點頭:「她叫第五合儀。他們兄妹倆自幼相依爲命,情分甚篤。」
「第五姑娘是怎麽死的?」少商追問。
梁夫人道:「那年,我生下阿慎後還未出月,某日第五合儀忽然來找阿慎的大人,不知兩人在書房裡爭執了些什麽,第五合儀忽然拔劍相向,更一路闖入內寢,抓著繈褓中的孩子逼迫阿慎的父親跟她走。」
「呃,這個……」少商不知該做如何表情。
「響動鬧大了,驚動了重病中的君舅(袁沛的父親),他一怒之下讓人抬他出去,先哄騙第五合儀放下阿慎,然後喝令弓弩手數箭齊發……」
「啊!」少商驚呼一聲。
梁夫人嘆道:「第五合儀萬箭穿心而死,阿慎的父親原本不想活了,可是君舅當夜就自盡了,留下遺言『爲父給你的心上人抵命,你給我好好護著袁家』。」
少商驚駭無比:「袁公子的祖父,一開始就這麽打算的麽?」
梁夫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袁家才剛從戾帝手下掙出一條命,城池要守,明君要尋,前頭有千萬難關要過,怎能讓一個江湖女子帶走年青有才幹的家主呢。」
三個家族都保全了,在之後的漫長歲月中緩慢療傷,恢復元氣。
然而袁沛與梁氏的心已經死了,他們的軀體還在爲家族盡義務,可他們所有的愛恨與熱情都留在了過去,留在最青春美好兩情相悅的逝去時光中了。
直到漫步在五彩斑斕的燈市中,少商才漸漸回過神來,她覷著身旁板著臉的袁慎,小聲問道:「伯父還是放走了那人麽?」
袁慎沉聲道:「父親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只能由得第五成一回又一回來刺殺了!」
少商看了會兒袁慎俊秀的側臉,忽然有些理解他了——爲什麽他對皇甫夫子懷念桑夫人那麽不耐煩,爲什麽他聽到那些情深意重的傳說故事不是冷言嘲諷就是吐槽取笑。
在他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父親,母親,恩師,全都沉湎過去不能自拔;袁沛與梁夫人雖然幷未疏忽對兒子的培養和照料——給他找了最溫柔敦厚的傅母,指派最可靠可信的隨從,拜了最好的老師(們),營造出少年睿智的聲勢……但以袁慎的聰慧,恐怕早就察覺父母心不在焉了吧。
少商現在明白了,袁慎爲什麽討厭『執著不悔』的情意了。她嘴上生癢,忍不住問道:「若是你早死了,你想來不反對我改嫁吧。」
袁慎憋了一晚上的悶氣猶如被扎穿的氣囊,噗的一聲癟了;他無力道:「你能不能也不要老把事情往壞處想,說不準我活的比你長呢!」
「可我比你小七歲啊。」
「若我活到六十七,難道你六十歲還要改嫁?」
少商摸摸腦門,覺得這個時代六十歲改嫁的確驚悚了點,估計皇帝要找她談話了。
袁慎忽然停住脚步,指著前方一處道:「我們就是在那裡遇見的。」
少商舉目望去,賓客滿席的酒樓下懸了長長一排圓形燈籠,映著路人的面龐都繽紛各异。
「從那年元宵你我初識算起,如今已是第七年了。」袁慎嘆道,「桑夫人等了老師七年,然後嫁了你叔父,你我也蹉跎了七年……少商,你不要學我阿父阿母,你要向前看。」
少商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往不遠處的雜耍檯子走去,袁慎默默跟上。
雜伎檯子後側方十丈左右處,有一排安靜暗沉的鋪子,少商站到鋪子旁,抬頭看了看布滿星辰的深藍色夜空,然後抬手指向另一邊燈火通明的商樓。
「你看,當年霍不疑就站在那樓屋檐下的走馬燈旁。」她輕聲道。
袁慎順著她的手臂看去,忍不住發酸:「然後你一眼就看中他了?」
少商搖搖頭:「我根本沒看清他的臉。其實吧,你們倆的臉我都沒看清。」
「什麽。」袁慎奇道,「我站在你面前說了好些話,你怎會看不清我。」
少商笑道:「袁公子,你難道沒察覺自己當時是背光站的麽?」
然後轉過頭,她看向那屋檐下的走馬燈,「他倒沒有背光站,不過他個子高,臉被燈擋住了。所以……」
「所以如何?」袁慎嘴角上翹。
「所以我回去就把你們倆忘了。」少商也很無奈。
袁慎輕笑,看著女孩眼中隱隱的泪意,忽道:「少商,你要過去看看那盞走馬燈嗎?」
少商往前那盞走馬燈走挪動,走了幾步後停住,忽然蹲下身子,將臉埋入手臂中。
袁慎在後面靜靜的看她,沒有去扶。
過了良久,女孩緩緩站起,回頭時眼神乾淨,她微笑道:「再過一年多,霍不疑的責罰就期滿了,陛下定會召他回都城,我們應當待之如老友,你們同殿爲臣,總不好鬧的太僵。」
袁慎緩緩笑起來:「這倒是。」
「以後我在家中宴請濟通阿姊,總不能只許她一人來吧,到時你好好招待人家郎婿。」
袁慎聽出這個『家』顯然不是程家,而是袁家,於是眼中笑意愈發濃了:「那是自然。」
少商走過袁慎身邊,扯著他的袖子,堅定的往前走去:「善見,你去我家提親吧。以後我們一起變老,最後葬在一處。」
袁慎安靜順從的由女孩扯著走,滿心歡喜,猶如靜謐沉悶的夜晚推窗見月,清風撲面。
他低低應了一聲:「嗯。」
第148章 留不住,算不出
元宵宴的宿醉未醒, 程老爹就捂著腦袋被蕭夫人從床榻上揪起來, 儘管從頭至尾他幷無點頭搖頭的權力,但仍必須危襟正坐接待來提親的袁家冰人,活像個頭大無腦的吉祥物。
事後他忍不住懟妻子:「這回你倒是一口應了, 當初裊裊和霍子晟定親時, 你前前後後打聽了多少霍淩兩家的舊事。」
蕭夫人悵然道:「善見和子晟不一樣, 他總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會出手;五年前, 我本以爲他和蔡家退親後會立刻來提親, 誰知一待至今。而霍不疑……他是事不關心則以, 一旦有所牽扯, 必定是奮不顧身。」
提起前任准郎婿,程始也是一陣默然, 撇開害女兒傷心傷身不算,那竪子倒算個性情中人。半晌後,他才道:「算了, 過去的人,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呃, 對了, 我們還要辦定親宴麽?」
此言一出, 夫妻倆面面相覷,臉上同時浮起難色——第三次將親朋好友原樣請來,原樣招待,再原樣熱絡的介紹新任郎婿, 連程始的臉皮都有些頂不住。
於是他嘆道:「姎姎是落霜的白菘,摘下一涮就能吃,裊裊却是咬不動嚼不爛的牛蹄筋,燉了這麽久也不知能上案了不。」
「別這麽說。」蕭夫人反斥道,「咱們應該這麽想,喏,萬家兄長那麽多女兒,十二次定親成婚咱們全趕上了,韓將軍也有四五個女兒呢,咱們純當是多生了幾個女兒,每個都要認郎婿嘛,也不算是貪了人家的禮金!」
程始喊冤:「你以爲是財帛的關係嗎,是眼光,眼光!他們幾個看我時都滿眼憐憫,我就是吃了敗仗都沒這麽過!」
蕭夫人無語,其實她也被平日交好的親眷貴婦們沉痛嘆息過好幾回,她覺得哪怕自己喪夫再次改嫁,也不過如此了。
……
少商在家中足足休息了七八日,期間去班家看了看程姎的工作環境和搭伴關係,宴請了袁慎的父母一回,然後送別了二叔父夫婦和三叔父夫婦,最後她馱著好幾包袱乾菜肉脯糖梅等零嘴回宮了。程少宮怏怏不快的一直跟她到宮門口,最後啥也沒說——這貨仿佛對她和袁慎的親事有意見,反復問了幾遍『你當真麽』,然後又說不出個三六九來。
在宮巷中少商不小心遇到了坐步攆的太子子端,他照例抬起下巴,開始說教:「程氏,孤聽說你與袁侍中已訂下婚事,如此甚好。從戾帝大亂到如今天下一統,歷經數十年兵禍,百姓中傷亡以及病餓而死之人不計其數,是以正當休養生息,安撫民生。婚姻乃人之大倫,關乎繁衍人丁之重……程氏,你在聽孤說話嗎!」
後半句他不滿的提高聲音,少商連忙擺正腦袋,恭敬道:「聽著,妾一字一句都聽著呢……不過,妾怎麽覺得這話有點耳熟啊。哦對了,前年四皇子成婚,殿下仿佛也說過這些話!」
太子子端不悅道:「難道這話孤說的不對?」
——不成婚怎麽繁衍人丁,不繁衍人丁怎麽恢復生産,不恢復生産怎麽國泰民安普天同慶,真是不懂事的小丫頭!話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知所謂,尤其他那親如兄弟的霍不疑,拖拖拉拉推推搡搡,耽擱至今尚無子息,霍家那麽好的血脉筋骨,不生它十個八個怎麽對得起人間正道!
「對對對,殿下說的再對沒有了!妾一定謹遵殿下旨意。」少商哪敢有异議,沒封儲君前她就不敢惹這位仁兄,何况現在人家已正位東宮了。
回到永安宮,少商還在疑惑太子適才的語氣,不過她此時顧不得琢磨這些,快有半個月沒看見宣太后,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在永安宮內,她受到了歸國華僑般的歡迎,怎麽說呢,雖然她的體質常常招惹事故,但有程少商在的地方永遠不會冷清,哪怕抓個私下鬥毆的都能把檢討會搞成鄉鎮聯歡會。
宣太后坐臥在榻上,聽少商講述這些日子來的趣聞——
三年前程蕭夫婦要給程少宮說親,誰知程少宮給自己一連蔔了十幾卦,都說自己紅鸞星未動,此時成婚會遇惡妻,一天打三頓還不給飯吃,死活不肯答應相親,是以耽擱至今。
萬老伯春心萌動又想納妾,被老母和妻妾全票否决,『反正用不著你生兒子了,還納什麽妾,省下錢帛給孩兒們娶婦吧』,老萬泪牛……不過這不稀奇,世上的父母多的是有了孫輩就忘了兒女的,老伯節哀。
尹姁娥頭胎生了女兒,對比萬萋萋一舉得男,傷心的大哭一頓,程咏只得哄她『我們家就缺女兒,裊裊帶旺父兄升官發財,哪家兒子比得過』,尹姁娥於是破涕爲笑,不過數年後她才知道,丈夫當夜就對著月亮一氣磕了幾十個頭,祝禱『裊裊太可憐了,寧可父兄不升官發財寶貝女兒也要順順當當的嫁人生子啊』。
萬萋萋是嫁回自家的,每天過的歡樂無比,誰知徐郡當地有位自幼愛武的豪族之女,她仰慕阿頌哥的武藝人品,自願爲妾,萬萋萋抄刀而出却打不過人家,最可恨的是自家爹娘不但不撑腰還挖墻脚;萬老伯不用說了,覺得男人納妾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天經地義,萬夫人雖疼愛女兒,但感念程家恩情,也覺得不該過分約束兒子;萬萋萋氣的直哭,後知後覺得阿頌哥這才知道後院起火,就去找那姑娘比武,放言『你打贏了我就納了你』,那姑娘自然打不過,捂著傷口泣問難道萬萋萋打得過你,阿頌哥的回答很奇葩,『我喜歡萋萋,打不打得過都娶她,我不喜歡你,你打不過我幹嘛還要委屈自己』——嗯,邏輯沒問題。
……
宣太后一直笑吟吟的聽著,外面春光漸好,然而她連起身去廊下坐坐的力氣都沒了,少商看在眼裡,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依舊嘻嘻哈哈的過著日子,有時永安宮的庖厨做了好吃的,便裝一碗放食盒中遣人給袁慎送去,以示自己是個十分盡責的未婚妻。
每每看到這種情形,宣太后都會露出一種悵然的神情:「……記得以前,你連外頭下雨了,都不會惦記子晟有否帶雨具。」或者是,「有幾回我打發你去尚書台送東西,其實是想叫子晟能看見你。」
頭幾回少商忍下了,然而終有忍無可忍之時,她不滿道:「娘娘,你幹嘛老提他。」
媽噠,這不就是前任定律嗎——當他幼稚衝動不懂關心時,我陪伴他,開解他,糾正他,當他終於成爲一個成熟包容有責任心的優秀男人時,他身邊的女孩已經不是我了。
很好,現在她也可以無縫帶入這條定律,霍不疑是那倒黴可憐付出良多的前男友,袁慎就是那下山摘桃子的。
「我一直在提子晟嗎?」宣太后恍然,「哦,年紀大了,記性不大好了……可是,除非袁慎辭官歸隱,或者你閉門不出,不然你與子晟以後總會碰面的啊。」
少商嘟著嘴,道:「娘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若是真碰上了,就好好的打招呼,不怨不懟,客客氣氣。何况,還早呢!」等霍不疑回來時,說不定她都抱一個懷一個了,見面時事過境遷相顧悵然,撑死了算是皇甫老兒和桑夫人的翻版,還能怎樣。
「你真能做到不怨不懟,客客氣氣?」宣太后坐直身體。
少商斷然道:「自然!」
「也好。」宣太后又軟軟的靠了回去,「只是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定下了……」
少商道:「看娘娘說的,我生平最恨磨磨唧唧,既然想好了,何必拖延猶豫。」
「是呀……」宣太后慢慢闔上眼睛。
宣太后的衰弱是肉眼可見的,侍醫換過一輪又一輪,得出的結論都差不多,不過是數著日子過罷了,少商照實到長秋宮禀告這些,帝後沉默良久。
「……終究是到了這一天。」皇帝對前妻的身體狀况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依然難以接受。
少商道:「陛下莫要悲傷,娘娘說過,雖不能與壽星比,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壽了。」
皇帝遲疑道:「神諳……是不是在怨恨朕。」
少商想了想,柔聲道:「陛下,人這一生哪有一點埋怨都沒的。妾跟了娘娘這許多年,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說實話,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她埋怨過宣太公爲何那麽早過世,留下她們孤兒寡母無人庇護;她埋怨過陛下爲何與乾安老王爺是同宗,不然聯姻哪會輪到她;她也埋怨自己,爲何不能潑辣勇毅些,爲何非要聽話的嫁人……陛下,在這許多人中,您是她埋怨最少的。娘娘常說,她幼時見過饑餒兵亂,見過萬里白骨,她知道陛下若只是爲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肯別妻另娶的,然而千千萬萬條性命所系,一切都是沒法子的。」
皇帝被女孩說心頭髮酸,側過頭去:「你說的好。」片刻後,他又轉回笑道,「阿姮,你還記得少商剛進宮那會兒吧,連行禮都行不端正,說話做事毫無章法,就是個野丫頭。沒想到,如今已經長成大人了。」
越皇后點點頭,道:「少商,宣太后是否怨恨過我?」
少商笑了下:「皇后娘娘,宣娘娘心中埋怨過許多人,可是唯獨沒有怨過您;您,信嗎?」
越皇后看了女孩的眼睛一會兒,緩緩的笑了:「……我信。」
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鬆口氣道:「好好,少商,這些年來,你將淮安王太后照顧的無微不至,朕和皇后都看在眼裡,下個月子晟回來,宣太后要在永安宮中設宴……」
少商兩耳嗡的一聲,後面都沒聽清了,良久才道:「陛下,霍大人下個月要回來了?」
皇帝驚异道:「你竟不知!朕雖未昭告衆人,但宣太后是知道的。」
「可,可是,妾記得還有……一兩年啊?」少商結巴了。
皇帝眼睛一瞪:「子晟是鎮守邊城,又不是去坐監,有事當然能回來!」他是老大,擁有一切敕令的最終解釋權。
越皇后推了他一下:「少商,是宣太后說自己時日不多了,走前想見一見子晟。」
從長秋宮出來,少商一口氣奔回永安宮質問上司,宣太后不慌不忙的回答:「沒錯,正是我向陛下請求讓子晟回來的。」
「這是爲何啊!」少商哀叫。
「陛下難道沒告訴你?我時日無多,臨走前想見見子晟啊。」
少商覺得生命一直在跟自己開玩笑,每當什麽好事只差臨門一脚時總會旁生枝節。她坐到宣太后面前,好聲好氣:「娘娘,咱們好好說話。幾年前……呃,是三年前吧,我記得娘娘有一日半夜哭起來,還說『子晟這沒心肝的竪子,予再也不願見他了』。娘娘您都忘了嗎?」
「因爲東海王自辭儲位後病了一場,那是我的遷怒之言,做不得數的。」
少商也是女子,但此時她真想吼一聲『女人真tm善變啊』。
「娘娘是什麽時候跟陛下求這件事的,我怎麽一點不知。」她振作精神,從頭問起。
宣太后道:「就是你離宮回家那陣子,我閒來無事,想起了子晟,就跟陛下說了。」
「娘娘當初還說再也不見陛下呢!」少商感覺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了。
「所以說嘛,遷怒之言——尤其是女人的遷怒之言,做不得數的。」
少商無力的撑著地板,覺得生命何止在跟自己開玩笑,簡直是明晃晃的調戲了。
宣太后挨著隱囊,朝女孩招招手,拉她坐到自己跟前,「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邊,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我這一輩子,我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小時候阿父常教導我要懂得感恩,感激神明賜我們肢體康健心智明朗,感激風調雨順,吃用不愁,唉,這些年來我都忘了。人不能只記得自己失去的東西,還要多想想手裡有什麽。」
她笑了笑,「這五年我雖幽居永安宮,但幸而有你陪伴,時時引著我玩耍嬉戲,仿佛叫我又回到了阿父健在的歲月,我還未向你道一聲謝……」
「娘娘不是賜了我一座好大的莊園麽,抵得過我家兩座加起來了。」少商咕噥。
宣太后逗弄她:「袁氏一族的莊園更大更多,累世的積攢啊,延綿兩三個縣不止,你還看得上我給你的那些?嗯,不過……」
她越說越興頭,「可惜你當初沒嫁給子晟,不然你就會知道他有多少産業了……嘖嘖嘖,豐縣霍氏本就豪富,這也不提了,你不知道陛下這十幾年中又賜了他多少吧,說出去朝臣該上諫書了。近來聽說陛下正和大臣們商議著要度田,呵呵呵,到時你就知道了。」
「怎麽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了。」少商頭痛——隨著侍醫的診斷結果越來越差,宣太后反倒越來越開心,時不時的拿自己快死了打趣耍賴,連翟媼也沒招了。
「好,咱們說正事。」宣太后道,「少商,子晟那竪子雖可惡,可他用自己的命拼出了一個衆人皆明的結論——東海王能將一切托付給子晟,任他作爲,將來登基爲帝,也能將一切托付給別人,到時江山易主,也未可知。」
少商疑慮道:「是以,娘娘全不責怪霍不疑了?」
「不怪啦。」宣太后嘆道,「和這億萬黎民相比,和這江山穩固相比,我們皆是螻蟻。人會死,可人們不會死。我們會成齏粉,可日月星辰長存。人生短短數十年,我不再記恨子晟了,你也一樣,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少商聽出她話中的豁達之意,可想到這是將死之言,又高興不起來,只能嘟囔道:「我也看開了,是看開了才要嫁人啊。」
宣太后微笑了下:「那就好。」
「不過娘娘……」少商忽想到一事,「這事您爲何沒告訴我啊!」
「反正見面時你會客客氣氣,不怨不懟,說與不說有何分別?」
「故人回城,總該知道吧!」
「興許是我忘了說吧,哎喲我頭疼,翟媼,快端藥來……」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永安宮出來的,她繞著宮前的小湖稀裡糊塗的走了七八圈,終於等到袁慎從尚書台過來找自己。
袁慎聽少商說完前因後果,臉色發沉。
少商忍不住埋怨道:「我是被人有意瞞著,你天天在尚書台,怎麽也不知道啊!」
「因爲陛下召回霍不疑之事從未昭告衆臣。」袁慎沉聲道。
「爲什麽?啊……」少商明白了。
霍不疑到底還有一年多的『刑期』,皇帝若是早早昭告群臣,免不了有人囉嗦,等到霍不疑人已在都城時再把宣太后的意思拎出來堵朝臣的嘴,就萬無一失矣。
媽噠,果然搞政治的都不省油!她又去覷袁慎,心想這也是個『搞政治』的,片刻間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袁慎抬起頭。
「怎辦?見面道聲別來無恙,告辭說句好走不送,邀宴時說貴客多用,罷席時問問要不要助消食的陳皮酸梅湯,可要加糖?不然還能怎樣……」
袁慎忍俊不禁,板臉道:「我還當你一聽故人回返,立刻就想退親呢。」
「你想退親嗎?」
「自然不想!」
「我也不想退啊,誰愛動不動退親啊!」少商失笑,察覺袁慎掃過來的戲謔目光,她才訕訕道,「哦,我已經退過兩回了;總之事不過三,老天不會讓我這回還成不了婚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後吐氣道:「算了,我們平常以待吧。」
第149章 有生之年
冬季殘留的最後一抹寒風從高聳的城墻上掠過, 田壟間的積雪徹底化盡, 農人們彎腰攥了一把濃褐髮亮在手裡看著,想像健康飽滿的種實在這樣濕潤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預示著充滿累累碩果的豐收季, 無不喜上眉梢。
一行肅整如行軍的車隊緩緩靠近都城的西側大門, 騎行在隊伍最前方有一位淺褐色皮膚的俊朗青年, 他神色愜意的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梁丘飛最喜歡的季節, 既不如凜冬時節需要披裹著不方便的厚重皮毛, 又不會像春深時分暖的人骨頭髮懶。
勒馬站在熟悉的城門口, 梁丘飛不禁想起了西北邊關那永遠封著冰渣的粗糲城墻, 能將人口牲畜一夜淹沒的塞外大雪,汹涌的冰風涌入口鼻的瞬間就能帶走腔子裡的所有熱氣, 巨大的岩石壘出來的壁堡中無論砌多大的火爐都免不了從縫隙中鑽進來的寒意——西北那些世家巨族倒有營造的舒適溫暖的豪宅,可少主公既不願住過去,又不願自己建屋, 隻與將卒們混住一處;然而將卒們都能三年一換防, 少主公却在那寒冰地獄中自苦了五載。
現在,他們終於回來了。
梁丘飛正在暗暗感慨, 一名武婢騎馬奔來, 滿臉堆笑道:「阿飛兄弟, 我們女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成啊,……我這就來。」梁丘飛望了眼前方的兄長梁丘起,然後策馬往車隊中前部奔去,隨那武婢停在一輛端雅大氣的輜車前。
車窗緩緩掀開, 露出一張端莊秀麗的少婦面孔,梁丘飛笑著抱拳:「駱娘子有何吩咐。」
駱濟通嗔了一下,笑道:「吩咐什麽,我拿你當自家小兄弟,你倒來跟我客氣!莫非是看著都城到了,要跟我生分了!」
梁丘飛趕緊喊冤:「怎麽會!這些年來多虧駱娘子照顧我們兄弟,阿飛心中感激,絕不會忘的!」
駱濟通神色黯了下:「可惜你兄長不是這麽想的。」
「駱娘子別理我兄長,他向來那麽一副討人厭的面孔,對誰都一樣。」梁丘飛眼珠一轉,哈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若非我兄長冷面無情,從少主公十四歲立府起,挨過來的小女娘早將家門擠破了!」
他這話原是爲了寬慰駱濟通,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駱濟通笑容一僵,輕嘆道:「說不得,在令兄眼中,我與那些小女娘也沒什麽分別吧。」
梁丘飛一噎,訕訕道:「那哪能呐!駱娘子想多了…想多了…」他不敢去觸碰駱濟通的眼神,因爲他想起了另一個女子。
依梁丘飛看來,這位出身世族的駱娘子不但對自家少主公和他們這些部曲噓寒問暖,體貼備至,還深明大義,和善可親,比『那女子』强多了,可惜,兩女的待遇也差多了。
三年前,少主公高燒病倒,駱濟通衣不解帶的來照料,等少主公痊愈時,他凑興叫了聲『未來女君』,少主公當面沒說什麽,轉頭就貶他去養馬,足足三個月才得以回返。起初他稀裡糊塗,被自家老兄點明後,梁丘飛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亂起哄了。
可是當年,他兄長梁丘起也是自作主張叫『那女子』爲小女君的啊,少主公一樣臉上正經無比,轉頭就賞了兄長兩匹價值千金的大宛混種良駒——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差距怎麽這麽大?梁丘飛不禁陷入了沉思。
看駱濟通神色黯然,梁丘飛岔開話題:「也不知怎麽了,越是臨近都城,少主公越是悶悶不樂,前幾日還和崔侯聊兩句,如今連和崔侯都不怎麽說話了。」
駱濟通嘆道:「將軍這是近鄉情怯,當初憑著一腔激憤犯下滔天大錯,什麽都不顧了,如今要重新面對故人,自然神傷情怯了。」
梁丘飛很是嘆服:「駱娘子說的好,卑職也猜是這個道理。」
正說著,一名侍衛急急忙忙騎馬而來,在梁丘飛耳旁低語了幾句,梁丘飛眼睛一亮,一面揮退那侍衛,一面朝車中道:「駱娘子,我等雖然早到兩日,但太子還是趕了來迎我家少主公,此刻已然到了。」
駱濟通一震,滿臉感激之情:「早些年我們駱家依附宣王兩家,如今王淳被貶,宣娘娘和先太子被廢,我家又與越娘娘三皇子從無往來,家中父兄好生驚惶。幸虧你肯通風報信,叫我仗著霍將軍的名頭去拜見太子一番……如此恩德,真是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梁丘飛受寵若驚:「太子駕臨,那麽多人都看見了,我不過是早一步告知娘子,哪裡稱得上恩德了,娘子快過去吧,卑職先行一步了!」他怕駱濟通還要道謝,說完立刻拍馬溜走。
不一刻梁丘飛騎行到車隊前方,只見城門大開,從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輕裝簡從的站在不遠處,與自己少主公熱泪抱臂,崔侯在一旁哈哈大笑。
梁丘飛趕緊下馬,站到自家老哥身邊,梁丘起看了胞弟一眼,沒有說話。
舊友重逢,太子上上下下的打量霍不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
霍不疑的微笑還是那樣俊美動人,身形依舊高挑頎長,太子却想起以前父皇老埋怨養子身上沒有烟火氣,淡漠的仿佛一抹游魂,如今的霍不疑終於有烟火氣了,然而却是深秋寒風卷起的落葉,打在褪色窗紗上的凄愴冷雨,破舊走調的陶塤發出的喑啞之聲。
這種烟火氣,太子覺得還不如沒有呢,「你…你這些年過的好麽…」他說不出的心酸。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每隔三兩個月就要來信問這問那,臣搜刮枯腸,日常飲食起居什麽都說了,殿下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太子瞪了他一眼:「以後再跟你算帳!」又朝崔侯道,「崔侯別來無恙,英武依舊,誒,兩位公子呢?」
崔侯笑道:「殿下以爲我等怎會早到兩日,就是因爲一概輜重都丟在後面了啊,犬子押送著慢慢走,兩三日後會到。」
太子道:「這樣也對,子晟提前回來,總不好帶著如山財貨進城。」
崔侯叫苦:「哎喲殿下啊,您以爲咱們是去挖金山了啊,西北邊寨哪來的如山財貨,多是野物皮裘等笨重之物罷了。」
霍不疑輕笑一聲,看了眼崔侯。
崔侯無奈道:「呃,好吧,臣是商賈出身殿下是知道的,那些野物皮裘在臣手中,大約很快會變成如山財貨的——子晟啊,你急著揭發作甚,那裡面有一半是你的啊!」
太子一掃多日愁雲,破天荒的朗聲大笑。
正在說笑之際,駱濟通已換過一身雅致的曲裾,携數名武婢款款上前拜倒:「妾駱氏,拜見太子殿下。一別多年,望陛下與娘娘安康,長樂無極。」
太子數年前就在長秋宮見過駱濟通,幷常聞其端莊有禮,溫柔周到,此時見她也在霍不疑車隊中,不禁又驚又喜。他一面看霍不疑神色,一面難得和氣的說話:「駱氏你也在啊,快快起來。孤不曾想,你居然與子晟一路同行。」
駱濟通優雅的站直身軀,率直的坦承道:「家母身體有恙,父兄喚我回去盡孝,恰好霍將軍也要回都城,便厚顔托庇於將軍麾下了。」
「這怎能算是厚顔。」太子覺得離自己的預想越來越近了,便微笑道,「你幼時被選爲五妹的伴讀,和子晟相識有十餘年了。同行照料,只是舉手之便,子晟自不會推辭的……呃,對了,今日父皇在宣德殿設宴,爲子晟與崔侯接風,駱氏,你也一道來罷。」
駱濟通欣喜道:「這於妾而言是天大的恩德,不過,妾怎好意思叨擾呢。」
「不算叨擾,以後說不定……」太子看了看身旁默不作聲的霍不疑,輕咳一聲,「聽說這幾年你對子晟多有照料,說不定父皇有話要問你。」
「恭敬不如從命。」駱濟通落落大方的躬身行禮。
太子表示滿意,暗覺這樣端莊得體的女子才對嘛。
記得四年前皇帝設家宴,他正打算去永安宮拜見宣太后,越皇后就叫他順嘴邀請程少商也過來,誰知那無禮的小女子頂上來就是一句『妾與霍大人已無婚約,以何等身份入席皇室家宴,給哪位皇子挑小婦麽』——氣的他當時差點沒動手!
看看人家駱氏,多麽溫順聽話,現在和霍不疑的關係還不明朗,可人家怎麽就一叫就答應了呢,女人就應該有女人的樣子。
看著眼前衆人各自上車上馬,梁丘飛正要跟上,却不妨被自家老哥一把拽住。
梁丘起壓低聲音道:「駱娘子是你叫來的吧,我看你是又想去養馬了!」
「哪有!」梁丘飛先抵賴,然後道,「何况就是說了又如何,我們隨少主公這麽多年,想來親近的女子何止十個八個,若少主公真不樂意,早想法子將人趕走了,可這幾年駱娘子進進出出我們居所,少主公也沒說什麽啊。」
梁丘起沉聲道:「可是崔侯與州牧大人旁敲側擊那麽多次,少主公也幷未點頭。」
「這說明,少主公如今正在兩可之間啊。只要再推一把,沒准少主公的婚事就成了呢!」梁丘飛克制著激動,「少主公都二十七八了,該成婚生子了!」
「李思也這麽說,叫我們多敲敲邊鼓,別幹站著光看。」梁丘起道。
「對呀!」
「可老張叫我們別多事。」梁丘起補充,「他覺得不像。」
「什麽不像。張家原先是燒陶的,張擅那厮無論遇上什麽疑難,都只會翻來覆去的說『嗯,火候不够』!」
「他說,這回不是火候不够,而是根本燒錯了爐膛。」
「啊?!」
「張擅說,叫我們見到另一個爐膛後再做打算不遲。」梁丘起一字一句道。
梁丘飛腦筋轉了好幾圈才明白過來,結巴道:「可,可是…那個爐膛,不是已經凉了麽…幾年前少主公就說過,盼著『她』另覓良人,一生無憂無愁;上個月我們聽說『她』與姓袁的訂了親,少主公不是還讓人預備賀禮麽?!」
「話是沒錯,不過爲兄以爲,我們還是該聽張擅那厮的話。」
「爲何。」
「因爲李思還打著光棍,張擅却有一妻五妾,家宅安寧,外頭更有相好無數,居然也是一般的風平浪靜。」
梁丘飛:……
北宮,宣德殿內,皇帝伸長脖子等了許久,越皇后在旁凉凉的表示『陛下您再伸脖子,身子可要出殼了啊』,好在皇帝念子心切,沒功夫跟她鬥嘴。
坐在右側上首的二皇子笑道:「父皇,您先坐下罷,子晟自幼做事清楚,他說午時二刻能到,必不會遲了的。」
坐於左側上首的大公主頗有幾分酸溜溜的:「今日兒臣原本要去塗高山泡溫湯的,誰知一個時辰前父皇急急的將我們都宣了來,原來是給子晟接風啊。在父皇心中,我們這些親生的兒女,怕是都不如子晟吧。」
皇帝眉頭一皺,大駙馬見機極快,連忙打圓場:「陛下您看,長公主都是有兒有女做了母親的人了,還跟您撒嬌呢。看您多疼愛子晟一些,她就要耍賴。」
這話說的漂亮,皇帝果然鬆開眉頭,對長女含笑低斥:「你呀,有子遜一半懂事就好了!子晟在西北吃了這麽多年苦,我就是多心疼些又如何。你倒是給我去西北戍邊五年,我也這麽疼你!」
大駙馬十分配合的補充:「婦道人家不知朝政,子晟這幾年功勛著實不小,不說對漠北諸部又打又拉,安撫妥當,就說去年征蜀,父皇原本要另派一支軍隊,從隴地繞進蜀中以爲策應,誰知子晟居然能在西北那種苦寒之地練出一支虎狼之師來,徑直經隴西入蜀——這麽一下子,父皇不但省却調集多少軍卒,更不必勞師動衆……」
「好啦好啦。」大公主故作嗔意,「父皇和子遜翁婿倆心在一處,只有我是不懂事的!」
皇帝忍不住笑了:「你知道就好!等子晟來了你可不許胡扯!」
大公主嬌聲應了。
訓完長女,皇帝轉頭看右邊上首的次子:「那……東海王,真的不來麽。」
二皇子立刻回道:「父皇,兄長幷非還在怨怪子晟,你知道他的,兄長只是不願意多見人。過幾日永安宮設宴,届時人少清淨,他會與子晟好好說話的。」
皇帝點點頭:「朕知道子昆的性情,這樣也好。」長子的心性不够堅韌,自從易儲之後便再也不曾出席家宴,永安宮有事都是二皇子代傳的。
說話間,岑安知小步奔入殿內,傳報太子一行人來了,衆人齊齊看向殿門口。
浮光逆影,幾個身影出現在殿門,皇帝望著太子身後那個高大頎長的身形,一時間恍惚了,原先漫不經心的越皇后也緩緩坐直身體——他二人仿佛看見二十多年前那個英武蓋世的武將,那個永遠沉穩忠實的衆臣之首,朝他們緩緩走來。
皇帝扶著案幾的手微微發顫,越皇后見他眼中隱現水光,心中暗嘆一聲。
皇帝慢慢走下座位,彎腰按著跪拜的養子厚實的肩背,吧嗒落下一滴泪,一時殿內寂靜無聲——他以爲,有生之年,他再也看不見義兄的模樣了。
第150章 狹路相逢
五年未見, 思意甚切, 皇帝本想先板起臉訓斥霍不疑兩句『當初胡作非爲如今可知錯了』,誰知看見養子清臒消瘦的形容,竟是鼻頭髮酸, 什麽也訓不出口了。他親手將養子扶起, 就像所有不孝兒遠游回家的老父一樣, 只會喃喃著:「回來就好, 回來了就好……」
太子看著父皇喜極而泣的樣子, 心中一塊大石放了下來, 隨後環顧殿內席次, 微微皺眉。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右側首座的二皇子身上——太子以前有多看不起他這位二皇兄,如今就有多敬重他, 一個人能改過不容易,脫胎換骨的改過重來尤其不易,是以這些年他一直與二皇子共坐右側上席, 反正他們哥倆一個喪妻一個未娶, 正好凑一桌。
然後太子看向左首第一席的大公主夫婦,他心中有了計較, 毫不猶豫的上前一步:「長姊, 駙馬, 父皇多年不見子晟與崔侯,想來有許多話要說,二位不如移至次席,成全父皇與子晟崔侯叙舊之情?」
這話雖然是問句, 但現任太子與前任不同,面冷心硬,手段强勢,這些年在他手中吃虧的朝臣不算少了。大駙馬八面玲瓏,何况最近他也有件不大妥當的事落在太子手裡。
他當即起身,連聲笑道:「太子說的是,我等時常與父皇團聚,子晟却是久別重逢,也是應該,應該!」
大公主憤憤不平,硬是被丈夫拉著下移了一個席位。等皇帝扭過頭來,發現長女夫婦『主動』讓出坐席,還覺得十分欣慰呢。
原本宮婢要給駱濟通在末尾加一席位,誰知孤家寡人的三公主朝她招招手,駱濟通驚喜交加,恭敬的坐了過去。
「駙馬沒來?」駱濟通有些奇怪。
三公主笑笑:「他今日身染小恙——放心,是真的病了。我們夫妻如今好的很;我們,終於知道如何做夫妻了。」
駱濟通略一環顧:「五公主與駙馬也沒來?」
三公主道:「前幾日他們夫妻又鬧了一頓,雙雙抓破了頭臉,這會兒還沒好全吧。」
駱濟通驚訝極了,她覺得這五六年間宮闈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先不說易儲易後這等大事,莽撞的二皇子成了個沉靜安穩的鰥夫,四皇子娶了個好脾氣的王妃,愛找茬的五皇子如今笑容可掬,尖刻銳利的三公主發福了足有一圈,却變得言行有度,反而是一向長袖善舞的大公主看來有些不大靠譜,這會兒正目光不善的東看西看,更別說那些年幼的皇子們長的她都認不出了。
唯一沒有變化的可能只有二公主夫婦吧,夫妻倆還是那麽和善可親,舉止親昵。
「……還沒謝過三公主讓妾與您共席。」駱濟通舉杯道謝。
三公主還敬,輕聲道:「我這是在向你示好啊。」
看駱濟通不解,她解釋道,「母后與兄長都不怎麽喜歡我,父皇在時還好,以後老三當家了呢,我也得顧著些將來啊。老三待霍不疑比親兄弟還親,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說不得,以後我還有事要托到你頭上呢。」
駱濟通手上一抖,臉頰驀的紅了一半,手中的酒水散落幾滴。她自小進宮,一直以爲三公主是個不會看人臉色的蠢貨,連裝都不會裝,活該整天被父母厭惡訓斥,沒想到……
「以後會來向你示好的人還多著呢。」三公主有意無意的看了大公主夫婦一眼,「再怎麽說,我母后兄長算是高升了,有些人,心中更不安吧。」
「殿下,妾,妾……」駱濟通沒料到這番變化,一時無從接話。
「不過也不用急。」三公主仿佛自言自語般,「你如今什麽名分還都沒有吧,霍不疑有允諾你什麽嗎?嗯,看來還沒有。不著急,慢慢來,先把霍不疑拿下了,以後榮華富貴滔天權勢,那是享之不盡。若是事情不成……」
她看著駱濟通笑了笑,「就當我適才的話都沒說。」
駱濟通氣息急促,渾身僵硬。
三公主傾過身體,拍拍她的肩:「我們做公主的,生下來就定了一輩子,沒什麽可翻騰的。可你們不一樣,憑著容貌手腕還能搏上一搏。前朝的霍光大將軍,三朝輔臣,權傾天下,聽說他的妻子霍顯,原本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奴婢,可她有做女人的本事啊,嘖嘖,後來多少出身顯赫的貴婦都得看她臉色。你讀書比我多,當知我這話不假吧。所以濟通啊,好好幹,加把勁,好事就在眼前——這是我的真心話。」
駱濟通宛如受蠱惑般的看向前方首座的霍不疑,皇帝在和他熱絡的說話,太子待他親近無間,越皇后不斷吩咐宮婢給他添加肉羹湯菜,連長公主夫婦都要給他讓座……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熱了起來。
然後,她慢慢放下酒卮,臉色恢復正常,依舊溫文恭敬道:「公主殿下說笑了,不過,妾也不瞞您,妾自幼傾慕霍將軍,五年前在西北遇到他,見他傷痕累累,病弱無力,我就想著能好好照料她……」
「這話你不用跟我說。感動我有什麽用,要感動霍不疑啊;最不濟,也要感動父皇和老三,讓他們都站在你這邊。」三公主笑吟吟道,「當年,程少商隨便哄兩句,他霍子晟就跟心熱的什麽似的,恨不能把人揣在懷裡貼肉疼著,你也學學人家。」
「……」駱濟通勉强一笑。
三公主自斟自飲的冷眼看她,滿意的笑了。
上首席位處,皇帝越看養子越心酸,聲氣發堵:「你…你怎麽頭髮也白了…」
霍不疑微笑道:「幾根鬢髮罷了,邊關苦寒,這是常事。」
「常什麽事。」一旁的崔侯忍不住插嘴,「我也在那兒,怎麽頭髮一點沒白啊。」
衆人側頭看去,只見崔侯果然與五年前變化不大,二皇子正要問爲何,霍不疑輕笑一聲:「崔叔父,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年來一直有喜事,自是一直精神爽了。」
崔祐低駡:「你這竪子,不饒上我心裡不舒坦是吧!」
「這怎麽說的。」太子笑問,他察覺出霍不疑不願衆人關注他,也幫著扯開話題。
崔祐笑呵呵的說了起來。
原來崔家父子三人這五年來過的异常精彩。除了頭一年剛到西北,大家手忙脚亂無暇他顧,第二年起桃花運跟撲棱蛾子一樣拼死都要撞進他崔家大門。
先是崔大郎某日遇上了一位當地豪族出身的小女娘,兩人一見如故,比完弓箭比劍術,比完劍術比酒量……然後崔侯就有了第一位兒媳;結果到了迎娶那日,居然發生了『姊妹替嫁』的烏龍事件——原來是那小女娘的生母早逝,繼母聽說崔侯是皇帝心腹,崔家又是開國功臣,於是起了壞心思。
之後一通鶏飛狗跳亂七八糟,末了在西北衆多世族的勸說下,崔大郎以長姊爲妻繼妹爲妾,前提是親家休了那不慈的繼母。
皇帝用力拍腿,指著養子笑駡:「看人家多爭氣,那時崔大郎才十六吧,這妻妾都有了!」
席間衆人哈哈大笑。
給長子辦完婚事,崔祐剛鬆下一口氣,誰知次子的桃花更凶猛。
西北邊族衆多,剛長出喉結的崔二郎靠著滿嘴花裡胡哨,前後脚的結識了兩個胡族女孩,一個豪爽些,愛騎馬打獵,一個浪漫些,愛聽他講中原的才子佳人故事。
相處一陣後,兩個女孩春心萌動,同時要求崔二郎來提親,崔侯也很開明,叫兒子問清那兩女子的家世來歷,擇優錄取就是。
崔二郎一問之後嚇出一身冷汗,原來兩女都是部族族長之女,要命的還是來自兩個積年世仇的部族——說實話,本來那兩位族長老爹也不願女兒外嫁漢人,但一聽仇家女兒也在競聘崔家新婦的職位,小兒女之事立刻升級爲『不能讓對頭比下去』的外交事宜。
照舊是一通鶏飛狗跳亂七八糟,若不是霍不疑預先提防,手段了得,邊城險些鬧出部族火拼的慘事,最後凉州州牧親自出馬,一番安撫勸說外加和了十八桶稀泥,崔二郎同時有了兩位不分主次的妻子。
二皇子被嗆的連聲咳嗽,太子忍笑去捶打他的背,四皇子噴了一案幾的酒,四皇妃趕緊幫他擦臉,皇帝笑的連話都說不出來——這事他早得過崔侯私報,只是不知道細節竟如此可樂;反正朝廷對西北諸部的羈縻策略是『拉攏小的制約大的』,聯姻兩個小部族也不壞。
正當衆人都以爲崔家二子將老爹缺了一輩子的桃花運都補足了,崔侯的人生也開始騷動了。某次崔祐巡邊,路遇悍匪,偏偏帶的人手不多,危難之時只能負傷逃入雪山,然後被一個貧苦的獵戶寡婦救了。
後來崔祐得知,自從這家男人死後,這婦人帶著老人孩童日子過的十分艱難,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撇下老小去改嫁。崔祐覺得這婦人堅韌可敬,便對她說『自己心中妻子的位置早有人了,若她願意,自己就納她爲妾,幫她照顧老人孩子』——然後單身了大半輩子的老崔,終於房裡有人了。
其實若只是尋常的救命之恩,給錢關照就是了,崔祐之所以會納了那婦人,衆人心知肚明,那些日子在山中必然發生了某些不可言說之事。
皇帝很是感慨:「這樣才好,朕看你一直孤零零的很不是滋味,可誰勸你也不聽……這下好了,阿猿啊,有個女人貼身伺候你,朕也放心了。」
說完這話,他照例不忘瞪養子一眼,「聽見了沒,連你崔叔父都有人了!」
霍不疑溫和的笑著:「臣聽見了。」
大公主一直心懷怨懟,想著若非姓霍的搗亂,此時東宮之主說不定還是她那好說話的同胞兄弟,自己何至於受三皇子的氣,於是忍不住酸道:「說起來,子晟也是有人的,五年前都快要成婚了,可惜啊,一朝……」
「住嘴!」
「長姊說什麽呢!」
越皇后與太子同時厲聲喝斥,大公主悚然驚醒,大駙馬連聲告罪:「公主是飲酒醉了,醉了,說話不經心的,子晟莫怪,陛下,太子殿下恕罪,千萬恕罪……」
霍不疑垂首不言,衆人看不清他的臉色。
皇帝久久注視長女,面無表情;殿內氣氛凝重,無人敢開口。這時一名小黃門輕悄走進殿來,在岑安知耳邊說了兩句,然後岑安知朝皇帝一拱手:「陛下……」
皇帝點點頭,然後朝長女道:「你不會說話,回家好好自省後再說話,這一年,你就不必再進宮了。」
「父皇……」大公主哀求的看向皇帝,被禁止進宮一整年,屬很嚴重的懲罰了。
大駙馬在旁懊惱不已。
皇帝沒理他們,抬頭又道:「今日差不多了,太子,子晟,崔祐留下,其餘人散了吧。哦,駱氏,你也留下。」
越皇后率先起身,從側面離去,其餘人等出席後齊聲告退,然後魚貫出殿。
走出殿外,幾位小皇子先是一哄而散,大公主用力甩袖,泄憤般的大步快速離去,大駙馬趕緊跟上。二皇子看四皇子面色潮紅步履不穩,過去幫四皇妃托著四皇子走,四皇妃不知前情,只覺得這位二皇兄雖然看著有些落拓,但真是很好的人。
二公主讓二駙馬先走,自己拽住三公主的袖子,低聲道:「你適才跟那駱氏說了什麽!我雖聽不見,可難道你不知道我會讀唇語!」
三公主慢條斯理的抽回自己的袖子:「阿姊既然知道我說了什麽,爲何來興師問罪,我又沒說錯話。」
二公主低嘆道:「子晟也是可憐,難得身邊有人了,你何必去挑撥。」
「我就是看不順眼駱氏那副看似恭順實則得意的嘴臉。」
「你怎麽知道她是假恭順呢,早些年駱氏在宣娘娘身邊,頗有賢名啊。」
「真恭順還是假恭順,我不清楚,我也用不著清楚。」三公主一臉閒散,「我與駙馬全家和好了,我與自己亂七八糟的前半輩子和解了,如今我也沒什麽別的樂子了。阿姊放心,我有分寸。」她臉上笑著,可笑容中分明是寂寥。
二公主不再教訓,上前挽著妹妹的手走去。
不遠處,袁慎跟著小黃門往宣德殿走去,正好與她們錯開。
袁慎步入殿內,發覺偌大的宣德殿只剩下皇帝等數人,正要給皇帝和太子下跪行禮時,他猛然看見霍不疑在旁,頓時心神大亂。
霍不疑看見是他,也定定的望了他一眼。
皇帝正在問駱濟通:「……這麽說來,若不是你看著,子晟就要胡來了。」
駱濟通笑道:「霍將軍一忙起來廢寢忘食,妾不過略加照料,不敢表功。」
「功勞還是有的。」太子道,「崔侯的信中說的巨細靡遺,你都能算是子晟半個管家了。若不是你晴天曬被冬日燒炭,誰知道子晟會把日子過成怎樣!」
崔侯忍不住道:「也不至於這麽不濟吧…我與子晟住在一處,那宅邸雖不如當地豪族舒適,但飽暖總是無憂的…」
——太子你想給駱氏誇功也不必這樣啊!
「臣的長媳第二年就進門了,那小女娘自幼在繼母手中過的不容易,進門後對臣百般孝順,對子晟敬如兄長,一屋子大男人的衣食住行,她也竭盡全力周全了……」當然,不如駱氏調理的那麽精緻就是了。
太子當做沒聽見崔祐的話,繼續誇獎駱氏,駱氏一臉嬌羞,霍不疑始終旁觀。
皇帝看見袁慎來了,溫和道:「善見,你來的正好,上近前來。」
袁慎依言行事,皇帝又道:「善見,你給朕擬旨。子晟今日回來了,他在外五年很是辛苦,還立下了大功。朕决意賜爵列侯,是爲『高雍侯』,官封驃騎將軍,享萬石官秩,依舊加侍中,加食邑……」
霍不疑忽然笑了下:「陛下,您之前已賞賜臣許多了,臣就孤身一人,要那鋪天的産業作甚。再說朝廷就快度田了,樹大招風,您真的還要賞麽。」
皇帝笑駡:「竪子狡獪!那些是賜給你的麽,是賜給你老子的!不論他在不在,虞侯他們有多少,朕也不能讓他少了!也罷,這回征蜀之戰中你有大功,回頭我將僭王一系的財帛田土莊園分你些就是了。」
聽完皇帝吩咐了一長串,太子和崔侯都滿意的跪坐一旁。
袁慎一一應下,對皇帝要賞賜霍不疑什麽他幷無看法,不過爲何要特意召他過來呢,回尚書台說不是一樣嗎。
皇帝向前附身,按著養子的肩頭,沉聲道:「子晟,你知道少商與善見定親了吧。」
話未落音,殿內衆人俱是一震,駱濟通尤其臉色發白。
霍不疑緩緩抬起頭:「我知道。」
皇帝道:「你可有話要說。」
殿內寂靜,袁慎發覺自己無意識的咽了下口涎。
霍不疑轉頭看了眼袁慎,緩緩的搖頭:「袁侍中爲人沉穩,行止有度,少…程娘子嫁與他,終身有靠了…」
袁慎和駱濟通雙雙落下心頭大石。
崔侯看了皇帝一眼,飽富深意的搖搖頭,拈著鬍鬚沒有說話。
太子疑惑,一方面他很高興兄弟這麽果决的斬斷前緣邁步未來,一方面,他覺得,仿佛霍不疑剛才的話中…帶了些顫意啊…
「好。」皇帝拍腿,看了眼駱氏,「你以後呢,有什麽打算?」
霍不疑端坐的姿勢仿佛凝固了一般:「五年前,我害了一個女子,她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我却在與她成婚前三日犯下滔天大罪。我後來常想,若非沉冤得雪,真相大白,她以後該怎麽辦?有一個犯下死罪的未婚夫婿,陛下是不是會疑心她知情不報,都城衆人會不會對她指指點點,謾駡嘲笑。」
聽出他話中的心酸之意,太子不忍道:「這也不見得……」
「如今她找到了如意郎婿,我只有替她高興的,別的,再無二話。」霍不疑繼續道,「往事已矣,人總要往前看的,陛下放心,待我重修霍氏墳塋與祠堂後,就會祭告祖先,娶妻生子,延續香火。」
「你能想得開就好。」皇帝點點頭,「成了,我與崔祐還要叙叙舊,你們先退下吧。」
太子嘆了口氣,然後笑著領霍袁二人告退,駱濟通亦步亦趨的跟在三個男子身後。
「這就對了嘛,過去的就過去了,以後成家立業,好好過日子就是了。」太子邊走邊說,「子晟,駱氏,對吧。」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說的是明光正道。」
駱氏愛慕的望著他,羞澀的低下頭。
袁慎此刻渾身輕鬆,頭一回覺得少商的話會成真,也許等他和霍不疑各自成婚後,兩對夫妻還真能如老友般來往呢。
四人一路說說笑笑——其實是太子說,其餘三人附和——倒也融洽。
霍不疑和駱濟通都是遠程趕路後直接進宮的,如今必得先回家整頓,太子一路送至宮門,袁慎也笑呵呵的相陪。這時,太子身後的一名小黃門忽叫道:「殿下您看,宮門口仿佛有事。」
四人一齊望去,只見上西門大開,宮門外吵吵嚷嚷,不知發生了何事。
太子神色一肅,沉聲道:「過去看看。」
衆人快走幾步趕過去,只聽宮門外一個粗豪憤怒的聲音在高聲大叫:「……你這小丫頭,究竟想怎樣!」
這聲音衆人皆不識,隻袁慎心頭猛烈一跳。
然後是衆人皆熟悉的一個少女聲音,那女孩仿佛在笑。
「我想怎樣?第五壯士,您真說笑了,該我問你想怎樣吧!前些日子難道是我去行刺,今日難道是我來擄人?你自己吃飽了撑的來找茬,就怪不得我早有防備了!來人哪,把那網兜拉緊了,放跑了這位壯士,我就把你們烤來吃了!」
不等太子反應,忽聞身邊哢啦一聲,他趕緊扭頭,只見霍不疑脚下踉蹌,直接踏碎了一塊青磚——他俊美的臉龐蒼白异常,却仿佛要放出光彩來。
太子一愣。
第151章 終不能倖免
聽見這聲音, 四人中倒有兩個想扭頭改道, 太子也不希望把兄弟又和前未婚妻夾纏不清,但他(自認爲)是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和做媒;於是他氣沉丹田, 大步流星的往宮門口走去。袁慎苦笑著跟上, 然後是身形微微發顫的霍不疑, 最後才是臉色難看的駱濟通。
上西門的宮門外有一塊空闊巨大的平地, 宮裡要舉辦大型慶賀筵席時可供勛貴朝臣的家眷停放馬車, 太子本想先訓斥一頓宮門守衛疏忽輕怠, 誰知衝出宮門才發覺戍衛們倒還看守住了門口, 就是一個個都拉長了脖子,笑呵呵的看好戲——和他們同樣看戲神色的還有酒醉傻笑的四皇子, 以及扶著他的四皇妃和二皇子。
前方不遠處停著一輛靛藍色頂蓋的馬車,馬車上站了一個身著利落便裝的美貌少女,馬車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雙手各牽了一匹馬, 馬車前六七丈處有十幾名訓練有素的家將齊力捉著一張結實的麻繩大網,網兜裡頭則罩了個魁梧的虬鬚漢子。
少商紅光滿面, 得意洋洋:「……你還真當自己能與《刺客列傳》裡的好漢齊名了, 告訴你, 你能屢屢逃脫,那是袁州牧讓著你!那天在袁家你橫了我兩眼,我就料到有這一天了!」
二皇子皺眉道:「既然這人屢次作亂,未免萬一, 不如送交廷尉或擊殺……」
「別別,二殿下。」少商趕忙道,「這人其實不壞的,我早問過了,這些年他本可以在人多雜亂的市井中刺殺袁州牧的,可他怕驚擾誤傷百姓,往往都是找山路野外動手。這回也是,他原可以在我沿途經過處設伏,可他却挑了閒人不多的宮門口……第五成年少時也是仗義行善的著名豪俠,他如今這是軸了。」
第五成聽了這話,停止了掙扎,高聲道:「好!就憑你程氏的這番話,以後我不再尋你麻煩……」
「我呸!還以後呢,你當我是袁州牧啊,捉幾回放幾回,你現在人在我手裡,你以爲自己有以後嗎!」少商雙手叉腰,氣勢如虹。
「那你待如何!」第五成氣的臉色漲紅。
「將你捉回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嘍。」少商道,「爲了免得你愈錯愈大,爲了匡正人間正義,弘揚天地正氣……」
第五成怒不可遏:「你放屁!」
少商駡回去:「我看你原來還像個人,如今越來不像樣了,再沒人制止你,你離變成邪魔歪道也不遠了!袁家與你的恩怨,你來捉我做什麽!我姓袁嗎,姓袁嗎,就算將來姓了袁,你妹妹出事時我還沒投胎呢,犯得著牽扯我嗎!」
——太子忍不住去看袁慎,發覺他臉色委實精彩。
二皇子笑道:「得了,你也別再呈口舌之快了,趕緊把人帶走,這裡到底是宮門口,鬧大了你就保不住這人了。」
少商笑吟吟的抱拳:「多謝二殿下擔待!」
那第五成猶自怒駡不休,一名家將笑道:「女公子,要堵住嘴嗎?」
少商道:「堵什麽嘴啊,人家是一代大俠,堵嘴多沒面子,還是打暈吧!」
家將們笑嘻嘻的依言行事,宮門守衛齊齊笑出聲來。少商經常進出宮廷,大家也都熟了,有幾人還起哄著喊『程娘子威武』,『程娘子女中豪杰』,二皇子和四皇妃也是忍俊不禁。
——太子再去看霍不疑,發覺他那雙深褐如琥珀的眼睛中流露著一種奇特的喜悅神氣,貪婪又克制,深深的有些滲人。
程少宮牽著一黃一花兩匹馬過去,無奈對幼妹道:「鬧够了嗎,盡興了嗎,我們可以回家了嗎;騎馬還是坐車啊。」
少商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意氣風發道:「我這樣的女中豪杰坐什麽車啊,三兄,把阿牛牽給我。」阿牛就是她那匹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
正在這時,醉醺醺的四皇子指著宮門口,大喊道:「三皇兄,你來了啊……」
衆人回頭正看見太子一行數人,紛紛各按等級行禮。
少商心口砰砰跳,顫顫起身時,終於看見了太子身旁那個頎長高大的身影,她莫名的心慌忐忑——他不是後天才到麽,自己都打算告假回避了。
「你們在做什麽?」太子綳臉高聲喊道。
「我我,妾……」少商手足無措,她直覺若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太子一定不肯放過這個第五成,但如果不說又該怎麽解釋這場面呢。
袁慎也想到了這點,不過他幷不介意第五成的生死,於是上前一步,打算和盤托出袁家的陳年恩怨,誰知二皇子先開口了。
「太子殿下。」二皇子念著少商多年拜祭亡妻的情意,開口幫忙,「程娘子正打算回家。」
太子看出二皇子眼中的懇求之意,想想越拉扯越麻煩,就不打算追究那什麽姓第五的無名小卒了;袁慎見狀,也退回了脚步。
程少宮猶如抓到了根救命稻草,連聲道:「對對,對,我們要回家,少商還不快上馬。」
少商也附和著:「是呀是呀,我們這就回去……三兄,馬呢。」
她感覺太子身旁那人的目光灼灼,正一瞬不瞬的注視著自己,便急急忙忙的接過同樣慌裡慌張的胞兄遞過來的繮繩,手脚齊用的爬上馬背。誰知一落座馬鞍,她就暗叫『不好』,座鞍下是棕黃色的柔韌馬鬃——她騎錯馬了!
這時程少宮也發現自己錯把自己的馬繮遞了過去,兄妹倆面面相覷。
都說雙胞胎心有靈犀,不過程家這對毫無意外的再次意見不一致;程少宮覺得還是換過來的好,少商却恨不能插翅離開此處,哪肯下馬。
程少宮終於看懂了胞妹殺鶏抹脖子的眼神,想想身後那位前妹婿,他用眼皮表示同意,開始去扯小花馬的繮繩。
「慢著——!」忽然一聲清亮的男子聲音響起,給這個已如沸水盈壺的場面添了把柴。
各存心思的衆人齊齊望向發聲之人,紛紛露出飽含深意的臉色,概括起來約有三種:『有好戲看了』,『莫非要舊情複熾』,『太子和袁公子的眼珠快凸出來啦』……!
霍不疑定定的踏出一步:「程…少商,…請留步。」
場內陡然一震,衆人皆驚,太子和袁慎汗毛直竪,駱濟通失聲輕呼『霍將軍』。
霍不疑對諸人的心思俱不理會,繼續往前走,每一步都如不周山震,衆人從看好戲漸漸露出擔憂的神色,可他依舊毫不動搖的走去,向那個光彩炫目明眸皓齒的女孩走去。
不過二十餘步的距離,衆人一個心神恍惚,霍不疑已站在少商馬前。
少商整個人僵在馬鞍上,不知爲何,她覺得重心不穩周身晃悠,見人在跟前,不及她開口,霍不疑已伸出右掌托住女孩纖細的腰肢,往上輕輕一推。
少商這才發覺問題在哪,程少宮雖然一副文弱相,但畢竟是男子,腿比胞妹長出一截,於是她坐在他的馬鞍上,兩脚空蕩蕩的無法踩到馬鐙。
看見霍不疑的舉動,場內衆人齊齊發出一聲輕呼,袁慎面罩寒冰,挺直的身體如冰柱;駱濟通滿身冷汗,猶豫著是否該走過去。
太子失態的往前踏出幾步,然後停住,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能强行扯出溫和的語調——「子晟,你還記得你剛才說的話嗎?」
駱濟通也滿心希冀的望著他。
霍不疑幷不答話,一旁的四皇子傻呵呵的問道:「三皇兄,子晟剛才說了什麽啊?哦,我知道了,等我們離開,父皇又和你們說體己話了吧……」
「你閉嘴!」太子用力揮了下袖子。
霍不疑看著自己手掌下的柔軟腰肢,依舊是盈盈一握,他伸開指掌即可圍攏大半。
他仰頭看去,深宮中地位尊貴的女子是停滯了時間的,五年未見,她依舊膚如凝脂,翠眉朱唇,韶光嬌嫩,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小女孩,剛從溫暖家巢中撲著柔軟的翅膀溜出來,隻爲了見識外面的風光。
他還記得那個寒冷凄厲的殺戮之夜,野風呼嘯,她毫無章法的痛哭著捶打自己,仿佛傾瀉著她一生的委屈與憤恨……那一別,星河流光,已是匆匆五年了。
「我給你調一下鐙帶。」他輕輕道——此時天光大亮,他却仿佛在夢中。
少商也覺得此情此景如夢似幻。清醒時,她從不回憶往事,只在夢中,偶爾浮光掠影般的散落下往昔那一兩個片段。
她記得當年他一身暗金緋袍如血色漫捲,風華無雙,而此時他隻身著一襲半舊的玄色長袍,無織無綉,面帶風霜之色,兩鬢銀絲微閃,清冷俊美的讓人心痛。
此時周遭至少聚了五六十號人,此時一片安靜,從震驚至圓睜雙目的太子,到氣的渾身發抖却不知是該開駡還是開打的袁慎,以及旁人,都不知楞楞的看著事情發展下去。
少商一陣氣促胸悶,定定神,才道:「霍…霍大人,請不必如此…」
霍不疑已重新扣好了一邊馬鐙,正合握著女孩的脚踝要放入馬鐙,聞言抬頭,緩緩收緊手掌,捏緊那支細弱玲瓏的脚骨。
「我現在,連給你調馬鐙都不配了麽?」他深深的看著她。
一旁的程少宮張大了嘴巴,在心中瘋狂呐喊——話不是這麽說的吧!誰家的前任未婚夫,一言不合上來就摸腰捏脚扣馬鐙的啊!
少商却瞥見他的手背,蒼白肌膚上覆著幾處斑駁猙獰的傷痕,她顫聲:「你的手怎麽了…」
霍不疑垂下濃睫,輕聲道:「凍傷,後來爛了,如今結了瘡疤,已經好了。」
少商狠狠的瞪那傷痕,死死的咬住嘴唇。
霍不疑怔怔的望她:「你不問我疼不疼嗎?」
少商幾乎把嘴咬出血來,倔强的用力搖頭,最後道:「霍大人,我要回家了,請站開些。」
霍不疑拉住她的繮繩:「還有另一邊馬鐙沒好。」
少商用力抽回繮繩,冷冷一笑:「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現在沒有馬鐙,我也不會再害怕了!」說完這話,她高高揚起馬鞭,嫻熟的虛揮一記,黃鬃馬立刻飛馳而去。
女孩的動作灑脫颯爽,不過在程少宮眼裡看來,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霍不疑不自覺得上前一步,忽然身後一手搭住他的肩頭,回頭一看是袁慎。
袁慎冷冷道:「多謝霍將軍關照吾婦,到此爲止罷。」
他也不等對方回復,徑直鑽進程家馬車,倚門道,「少宮,正好我今日無事了,和你一起回家罷。」然後當著霍不疑的面,重重的闔上車門。
程少宮尷尬的朝霍不疑笑笑,有些狼狽的爬上那匹小花馬,領著同樣噤若寒蟬灰頭土臉的程府家將外加被打暈的第五成,一溜烟的跑了。
霍不疑看著遠去的程家車馬一會兒,一言不發的轉身,簡短的朝太子拱手告辭,揮退了趕上前的玄鐵馬車,奪過侍衛手裡的繮繩,上馬飛騎往另一方向去了。
駱濟通見霍不疑臨走前甚至都沒想起自己來,只好强忍難堪的叩別太子,自行回家。
衆宮衛見戲已散場,又怕冷面太子拿他們開銷,紛紛各歸各位。
二皇子見太子依舊矗立不動,神情與其說是肅穆嚴酷,不如說是……呆滯?
「三弟,三弟?」二皇子推了推太子,「你怎麽了。」
四皇子酒醒了一大半,也跟過來:「皇兄,三皇兄,你怎麽了……」
太子陡然驚醒,然後一個急促的轉身,奮力奔去,身後跟著一長串才剛剛反應過來的宦官宮婢。
「三皇兄,你去哪兒啊!」四皇子扯著嗓子高喊起來。
「孤去找阿父!」太子回頭大喊——親爹啊,這怎麽跟說好的不一樣!
第152章 無題
「哈哈哈哈哈……」
宣德殿前一棵冠蓋漫天的古木上, 雀兒撲棱著翅膀飛跑了, 值守在外的兩個小黃門偷偷回頭看了眼,旋即站好——
殿內,皇帝笑的連連捶擊案幾:「哈哈哈, 朕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出, 就是沒料到這麽快,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哈哈, 哈哈哈……」
崔侯笑的鼻涕眼泪都下來了:「臣這酒瓮還沒冷呢, 他們就又鬧起來了!」
太子端坐一旁, 臉黑如鍋底:「父皇, 崔侯,請莫要笑了!還是想一應對之策才是道理!」
皇帝抹了把眼泪, 故意道:「什麽應對之策,故人重逢,鬥了兩句嘴而已。」
太子氣急敗壞:「父皇, 你是沒看見, 他們…他們…」他雖沒吃過猪肉,但好歹親爹娘恩愛纏綿了這麽多年, 他算是見過猪跑的, 「子晟他, 他……」
「子晟很欣喜,是麽?」皇帝安靜的接上。
「……父皇說的不錯。」太子泄了氣,「自重逢後,我看子晟氣定神閒, 談笑晏晏,毫無孤傲激憤之意,還當他已經將過去拋諸腦後了,誰知…誰知…」
「誰知,全不是那麽回事。」皇帝語氣溫和。
太子嘆了口氣——把兄弟一見了那女子,眼睛也亮了,脾氣也來了,整個人都活泛了,跟剛才相比,之前他的溫和就跟隔了層紗簾般隔膜。
「父皇,你早知道會如此麽?」太子抬頭看親爹。
皇帝微笑著搖頭:「朕不知,朕也不能斷言子晟是否已前事盡忘了。不過,現在知道了。」
太子懊惱道:「早知如此,就不該叫程氏與袁家定親,如今這叫什麽事啊!父皇也是,怎麽不早點讓子晟回來啊!」
皇帝拈了拈鬍鬚,不無苦笑:「說句實話,這五年來程氏一點想嫁人的意思都沒有,袁慎屢屢去永安宮獻殷勤,都被擋了回來。哪個能料到,她一動念頭,第二個月就訂下親事,回了趟家,兩邊連文定之禮都過了,哼哼,宣太后也沒想到,這也忒……忒不講究了。」
「那是不如陛下講究。」崔侯呵呵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從互生情愫,到正式求娶,足足過了三年。」
「多嘴!」皇帝笑瞪了崔祐一眼,「總歸比你强!」憋了一輩子都沒好好表白過。
崔祐摸摸鼻子,調轉話題:「就是子晟,從對少商生出情意到請陛下提親,也過了好幾個月嘛!少商這孩兒,到底行事操切了些,是不是心急嫁人啊。」
太子忍無可忍,大聲道:「父皇等了三年,一來因爲父皇年長母后十歲,二是因爲父皇當時無錢無勢,猶豫不前!子晟那不叫等了幾個月,彼時程氏還是樓家子的未婚妻,難道去搶親麽?!」
皇帝繼續拈鬍鬚,崔祐補上:「而現在,少商是袁善見的未婚妻了。」
太子長嘆:「子晟爲何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兒臣看那駱氏知書達理,體貼周到,也沒什麽不好啊!」他說這話時,忽瞥見親爹不可置否的撇了下嘴,他忙道,「父皇,你是不是早知道子晟幷不喜愛駱氏?」
皇帝道:「駱氏進宮這麽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知書達理體貼周到,若是投緣,子晟早就喜愛她了,哪會等到今天。」
「那現在怎麽辦?兒臣已經和母后說了,請她召見駱氏的母親呢!」太子急道。
皇帝閒閒的:「你是儲君,子晟和駱氏也是你撮合的,你自己想法子。」
太子毫無辦法,遷怒道:「崔侯,都是你的不是,在信中屢屢提起駱氏與子晟,叫孤誤會了他們二人!」
「這可不能怪臣。」崔祐笑呵呵道,推脫的滴油不沾。
「殿下在信中一個勁的詢問邊城中有沒有能匹配子晟的淑女。可是西北邊地,民風彪悍,世情粗獷,論教養家世還有才學品性,駱氏的確是其中翹楚啊,臣也沒說錯啊。况且駱氏自幼在宣太后身邊,清楚子晟習性喜好,每每插手子晟的衣食住行,無不妥帖,遠勝那些初相識的楞頭楞腦的女子——臣自然據實以告嘍。」
太子氣的說不出話來,崔祐還要補刀:「最最要緊的,殿下始終問的是哪個女子對子晟最好,方方面面最匹配子晟,從未問過子晟心中做如何想啊。」
太子大怒:「崔侯你就不能提醒孤麽?!」
「臣提醒了啊,臣說,最好順其自然,按著子晟的意思來。可殿下說,子晟是長情之人,等他想明白不知要多少年,娶妻生子都耽誤了。」崔侯接招拆招。
「崔侯你…你好刁滑…孤,孤看錯你了!」太子氣的鼻子都快歪了。
崔祐頑皮的聳聳肩。
皇帝樂不可支,呵呵直笑:「子端,看見了,這就是朝臣的嘴!別以爲你做了儲君,皇帝,就能一言定奪所有事。你若慮事不周,朝臣們有的是理由駁你。阿猿是自己人,你氣的駡兩句就駡了,將來遇上軍國大事,因你獨斷專行而壞了事,可沒人給你背駡名。」
——別以爲臣子不會坑皇帝,除了真正貼心貼肺爲你考慮的心腹,其實整個朝廷處處都是坑。因爲做了皇帝,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爲所有臣子都會心向自己,這是一種狂妄!
「兒臣受教了。」太子難得氣餒,「兒臣是看子晟太不容易了,當年被驅逐至漠北荒原,又傷又病的離開都城,程氏連看都沒去看他一眼。兒臣就想了,這回一定要給子晟找個噓寒問暖百依百順的女子。唉,誰知道啊……」
崔祐看太子面露困頓之色,心中不忍:「殿下,是臣的不是……」
太子抬起頭看他。
崔祐道:「臣應該多囉嗦幾句的。」他頓了頓,「以臣自己爲例,憑良心說,說到噓寒問暖百依百順,臣去年納的那個妾侍勝過君華不知多少。可是啊,有些人就是賤骨頭!記得有一年酷暑,臣去霍家尋君華玩耍,她見臣滿頭大汗,稀裡糊塗的端了碗凉水給臣,結果臣鬧起肚子來,險些去了半條命。」
說起白月光的糊塗事,他微笑著連連搖頭,「唉,可是午夜夢回,臣還是常常想起君華。若君華還在,臣哪怕再多喝幾碗凉水也不怕。」
太子似懂非懂。
念及故去之人,皇帝低嘆一聲:「子端,這世上有許多種樣的人,有像阿猿這樣一輩子心裡只能放得下一人的,也有像虞侯那般妻妾成群左擁右抱的。有像你二皇兄這樣過盡千帆皆不是的,也有像吳大將軍那樣喪妻續娶後,依舊和樂融融的。你以爲,子晟是哪一種呢。」
太子煩躁,悶聲道:「是子晟自己說,往事已矣,將來要重新來過的。」
「鈍兒!」皇帝笑嘆,「有時候,人嘴裡說的話,未必是他心中所想。就說這幾日朝堂上議的度田一事罷。子晟贊成,那是真的,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清查莊園田地人口於他又能如何。可虞越等勛貴之臣還有幾位駙馬都極力贊成,能是真的麽?這幾家人丁衆多姻親遍地,更有許多附庸,就算當家人願意,下頭人能願意嗎,東拉西扯的關係太多了!」
說著,他看了崔祐一眼,笑道,「還有崔侯,他說贊成度田,大半也是真的,因爲他是商賈出身,愛做買賣不愛置田地。朕只要不衝進崔家清查錢箱,阿猿自是無所妨礙的。」
崔祐無奈道:「陛下扯我做什麽。當初陛下天天勸我置田地,如今看來還不如做買賣呢。田地跑不了,誰都能查到,錢箱嘛,臣愛藏哪兒就藏哪兒。」
「蠢材!田地能有出息,錢串放在家中能生什麽!」
「錢在臣手裡也能有出息啊。」
「去讀讀抑商論吧!」
「臣只是自己偶爾經手些許小買賣,又沒讓全天下人都經商。再說了,桑弘羊也是商賈出身啊,武皇帝用了他一輩子,還讓他做輔政大臣呢!」
「哦,你居然敢自比桑弘羊,看來家中金山銀山積蓄不少了,不如朕著人去查查?」
「別別別,兄長饒命,阿猿知道錯了!」
「桑弘羊精於心算,你只要上百之數就要動算籌了,也好意思自比桑弘羊?!朕看你也就是當個小商賈的料子!」皇帝嗤之以鼻。
崔侯無奈的抗辯道:「陛下自己擅長稼穡,同樣的田畝,陛下能比旁人多出三成收成,自然覺得侍弄田土是天下至美之事。臣自比桑弘羊是托大了,可馬武那厮綠林出身,還覺得自己天生是緝盜之才,太平盛世能當都尉呢!」
「那倒是,馬武不做盜賊去官府自首就很好了。」
君臣倆咧著嘴,一齊大笑。
「——父皇,崔侯!」太子忍著氣,「還是先說說子晟吧!」
那對君臣轉回頭來,崔祐搔搔頭,無話可說,皇帝微笑道:「吾兒先說。」
太子道:「以前的事暫且不論,程氏終究已和袁慎訂了親,這,這……子晟該如何是好。」當初霍不疑沒好意思搶奪樓垚的未婚妻,如今也不能搶奪袁慎的啊。
皇帝毫不心急:「順其自然就好。」
太子看了親爹半天,疑心道:「父皇,您是不是有了計策。」
「吾兒可以一猜。」皇帝微微一笑,活脫一個慈愛又貼心的長輩,「以後天下都是你的了,朕不能一直告訴你該怎麽做。」
太子深吸一口氣,好吧,不說就不說。不過親爹這麽眼睜睜看著兒子跳進坑裡,還在旁插著手笑,這可不能輕易算了。
踏出宣德殿,隨身宦官問道:「殿下,你要去何處。」
太子沉聲道:「孤要去找母后!」
——次日朝會,衆臣發現皇帝的兩隻耳朵都紅了。
……
程少宮讓家將快馬奔馳,終於在去程府的路上將胞妹追回。少商騎了半天馬,髮絲淩亂,額頭沁汗,她一言不發的把黃鬃馬還給胞兄,然後鑽進馬車。
「我剛才都想好了。」少商接過袁慎遞來的汗巾,「以後我們和姓霍的還是少見爲妙。畢竟前事尷尬,就像三叔母也不大搭理皇甫夫子一樣。」
袁慎默不作聲的倒了杯溫水給她。
「不過我以爲,適才我還是做到了言行鎮定,不驕不躁,幷沒有驚慌失措,你說是吧。」女孩瞪著眼睛,就跟逼供似的看著袁慎。
「……你的確無有不妥。」袁慎道。
兩人對坐沉默,過了半晌,少商苦笑一聲:「好吧,其實我是慌了手脚,可是我一直以爲他後天才回來著。冷不丁站在那裡,我能不慌嗎?」
袁慎長舒一口氣,同樣苦笑:「說句實話,早先在宣德殿看見他,我也心慌意亂,不知該說什麽——比在朝堂上被人當面彈劾了還嚇人!」
「是呀,我就罷了,你和他又沒訂過親,你都慌了,何况我?」
袁慎瞪視:「別拿訂親做藉口!」
少商道:「還不都是你家的禍源,不然小女子哪會認識藝高人膽大的第五俠士!」
兩人對瞪半天,然後同時噗嗤出來。
袁慎放鬆的靠著車壁,笑問道:「你捉了第五成有什麽打算。」
少商道:「交給雙親啊。我阿父最會套交情講道理,聲泪俱下的跟你說故事,我阿母則會引經據典,詳論天下民生不易——水滴石穿,先關他個把月,看看情形嘍。」
袁慎皺眉:「這樣妥當麽?這些年來,父親不是沒有托相識之人前去勸說第五成。」
「那不一樣。你父親找去的人多是兩人的舊交,第五成肯定以爲他們都站在袁家一邊,可我家跟二十幾年前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啊!置身其外,反而能好好說話了。」
「會不會太麻煩令尊令堂了……」袁慎可不想未來岳父母對自己有看法。
少商理直氣壯道:「現在不麻煩以後就會麻煩!將來等我生下孩兒,第五成也跟他妹妹似的闖進來,捉著繈褓要挾你們父子,該怎辦?!再來一次萬箭齊發?」
袁慎眸色一暗,沒有說話。
少商挨過去,推了他一下,輕聲道:「誒誒,你是不是曾打過主意,偷偷將第五成殺了,以絕後患啊?」
袁慎瞪她一眼,算是默認。
「果然如此!」少商得意道,「我還不知道你,你看著斯文,肚裡却是墨汁般黑的!放心吧,我看第五成還能救一把,有七八成把握能勸好!」
「要是說不通他呢?你又待如何。」
「這我也想過了。殺他幹嘛啊,人盡其用嘛。」少商促狹一笑,「萬伯父常抱怨徐郡因處四戰之地,前些年征戰連天,弄的郡內男丁匱乏,到處是寡婦。」
「這不是萬大人想納妾的托詞嗎?跟第五成有何干係。」
「你別插嘴!那第五成若是能勸好就罷了,若是勸不好,就捆他去徐郡,給他配上七八個久旱盼甘霖的婆娘,等來年春天…嘖嘖嘖…也算爲朝廷,爲百姓,做好事了。」
照少商看來,第五成整天找茬袁家,也是因爲孤身一人毫無牽挂,等他有兒有女了,看他還能蹦躂的起來?!
袁慎恫視了女孩半天,嘆道:「你如今言行是端莊得體了,可腦子裡還是與以前一般的亂七八糟,不過……這點子,我喜歡!」
「你也覺得這主意不錯吧!袁州牧也不會來阻止了。」
「這主意餿是餿了點,不過勝在促狹有趣——現在我倒盼著第五成別被你父母勸服了!」
「英雄所見略同!」
兩個外表溫和可親的黑心鬼一齊笑起來。
聽見車內傳出歡暢的笑聲,騎著小花馬的程少宮長嘆一聲,聯想適才袁慎臉黑如鍋底,心道胞妹哄人的本事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可見家學淵源,雙親遺傳的好。
……
駱濟通被扶著走下馬車,駱府門口早有奴婢家丁齊聚迎接。
一名衣著不俗的老媼上前笑道:「聽到女公子要回來,女君早早將女公子的居所收拾出來,家主在外辦事,不過適才著人回來傳話,說會儘早趕回的——好些年了,家裡終於可以團聚了!唉,這些年女君一直唉聲嘆氣,說是當年不慎,給你定了個病弱短命的郎婿,讓你青春守寡,家裡對你有愧啊!」
駱濟通柔聲道:「這是哪裡的話,阿父阿母一直疼我愛我,我也盼著和雙親手足團聚,只是適才太子殿下邀宴,我不得不進宮面聖。」
那老媼扶著駱濟通往裡走去,低聲道:「家裡已聽說了,都誇女公子您才貌雙全,世所罕見,早該匹配霍大人那樣的蓋世俊才了。還有,自從王家倒臺後,家主一直心神不寧,還是聽說太子殿下十分看重女公子,這才好了些。」
駱濟通矜持一笑——這才剛開始呢,她絕不束手認輸。
……
數月前,在太子的親自主持下,霍府已被修整一新。莊嚴肅穆的玄色正門大開,早一步回府的梁丘兄弟率闔府家將奴婢,在門口列隊迎接霍不疑。
霍不疑下馬後將馬繮一拋,沉默的大步往裡走去,穿過正庭轉過彎,忽在偏門旁的一棵花樹下駐足。
梁丘起看了眼那花樹:「這還是五年前程娘子移過來的樹苗,如今都長的這麽好了。」
霍不疑仰頭望去,當春時節,萬物復蘇,枝頭的柔嫩花苞都掙扎著冒出尖來。
梁丘飛正想開口詢問,被胞兄扯住衣袖制止。
梁丘起輕聲道:「少主公,您……是不是見到了程娘子?」
霍不疑靜靜的看那些探頭探腦的小小花苞,和煦的初春日光透過花葉散下來,在他白晰俊美的臉上落下溫柔呢喃的斑駁。
「看見了。她還是韶華依舊,蒼翠嬌嫩。……我却已經老了。」
第153章 春宴
少商見過霍不疑後不足十二個時辰, 傳言便如肋生雙翼自發自覺得飛滿了整座都城, 那日在場的只有三個女子,少商自己不會亂說,四皇妃靦腆矜持, 甚少交際, 駱濟通雖不敢保證用心, 但可以保證智商, 駱家不會這樣無緣由的亂傳一氣。
結論就是——那天在場的五六十號上西門守衛將士都是長舌大嘴巴!
男人比女人嘴快, 這在程家毫不稀奇。少商幷沒打算隱瞞, 但是連她衣裳都沒換好, 胞兄就已將適才之事衝雙親喊了個遍是不是也太誇張了。
霍不疑回來了,這個消息的威力不亞於叛軍兵臨城下。程蕭夫婦在九騅堂裡蹲了好半天, 最後毫無辦法。蕭夫人便表示先去解决那甚麽第五成,程始表示不著急慢慢來,『先將那混人關幾天磨磨銳氣再說, 若是過陣子我們郎婿換了人, 也不用費那麽大力氣勸服那個第五成了』——險些被蕭夫人暴打。
其實抱有這個念頭的不止一人。消息剛傳開時,韓將軍還私下跟程始說『早知道霍不疑這麽快就回來, 你家上個月那頓定親宴可以緩緩再辦』, 氣的程始怒懟老友『哪怕郎婿真的又換了人這回也不會再辦定親宴了因爲以前已經辦過了你放心』!
比程家更悲催的是駱家, 太子有意撮合駱濟通與霍不疑的消息才傳開不到一天,碗裡的准郎婿與他前任未婚妻有可能舊情複熾的消息又灌爆了朝堂上下,連著好幾天,長水校尉和其他駱氏子弟的臉都是黑的。
程始尷尬不已, 但又不敢拍胸脯保證自己女兒一定不會和霍不疑有什麽,於是繼繞著蔡家人走之後,他又得繞著駱家人走了。
袁家也沒好到哪裡去,到處都有似笑非笑的神色,好在袁州牧給力,替兒子一一回敬那些或善意或惡意的打趣,袁慎才覺得好些。
儘管少商覺得錯不在自己,但還是對程老爹和袁善見很抱歉,於是當永安宮叫她回去幫忙張羅筵席時,她立刻應命——她决定嚴肅的當衆聲明自己的態度。
忙忙碌碌三天後,永安宮迎來了開張至今最熱鬧的一日,除了兩位皇子兩位公主,還有一堆依托各種名目進來的貴胄親眷,如汝陽王世子妃及其兩位新婦,常來看望宣太后的虞侯夫人及其閨友數位,宣侯夫人及其姊妹數人……
四公主是陪著君姑宣侯夫人來的,五公主是帶著駱濟通來的,她看見忙裡忙外的少商,冷冷一笑:「喲,瞧你這忙的,裡裡外外都聽你的,就差把宮廷當自己家了吧。」
少商立刻回懟:「公主殿下想把永安宮當家也成啊,反正我就快嫁人了,到時公主殿下就進宮來陪娘娘吧。」——只要你捨得外面的花花綠綠。
五公主臉色一變,甩袖而去。駱濟通抱歉的朝少商笑了笑:「殿下就這脾氣,你別介意。」
少商對駱濟通的印象還是很好的,見她與五年前一般的笑容溫和,舉止端莊,當即上去挽她胳膊,笑道:「我給你和霍大人安排了上席,喏喏,就那兒,霍大人還在裡頭和娘娘還有東海王說話呢……你知道的,開筵前先把過往恩怨說清楚嘛,你先過去坐著好了。」
駱濟通眼睛一亮,趕緊謝過——適才她向太子行禮,不知爲何,太子不復那日親切,隻淡淡嗯了一聲就沒下文了;正當她發愁如何坐到霍不疑身旁時,程少商來幫忙了。
她朝另一邊瞟了下,笑道:「袁公子也來了,娘娘怎會請外臣來赴宴,是你假公濟私吧。」
少商大方的朝獨坐的袁慎眨了一眼:「那又如何,我請來的客人,娘娘不會說話的。」
駱濟通看她與袁慎這樣好,心中大定,自行去就坐了。
此時,霍不疑的確在內室跟宣太后東海王長談,少商退出時正聽見宣太后用力拍打著霍不疑的背部,泣泪而駡『不省心的竪子,怎麽瘦成這樣了,頭髮怎麽白了』雲雲。
霍不疑變化的確不小,五年前他氣質再清冷,也是金玉富貴鄉里養出來的英武貴公子,如今却是意氣盡斂,看人時不聲不響,自有一派淵渟岳峙之意。
太子內室門外不停的踱步,焦躁不安的模樣活像在産房外等待的准爸爸;看見少商,他還問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傻話。
「程氏,你真要與袁慎成婚麽?」
「哎喲殿下,袁程兩家已經訂婚了啊,不成婚幹嘛。」又收了一筆定親眼的禮金呢。
「……你以前也訂過兩次婚。」言下之意訂婚不等於成婚。
「事不過三,妾覺得這回能成了。」
太子神情複雜的看了少商半晌,最後什麽也沒說。
宣太后東海王和霍不疑從內室出來時,三人都是眼睛發紅,神色釋懷,想來五年前的鬱結不但說通了,還煽了一頓情;太子鬆了口氣,上前一步去搭東海王的肩。
爲表敬重,太子特意請東海王上座,自己與他同席;其後是霍不疑,他在殿內睃了一圈,越過翹首期盼的駱濟通,徑直坐到袁慎身旁。
衆人皆驚——這是什麽流行趨勢,前後任未婚夫可以坐一處嗎?那以後豈不是前夫現夫都可以把臂言歡了!
袁慎低低的迸聲:「……你過來做什麽!」
「我與善見同殿爲臣數年,却從不曾暢談過,今日便補上罷。」霍不疑淡淡道。
袁慎冷笑:「同殿爲臣的人多了,難道霍大人每個都要暢談一番。」
「自然不是,我只想找袁侍中談。」
「有甚可談。」
「程少商。」
「……」
當少商在後面吩咐完所有事項,興衝衝進殿時,發覺所有人都兩兩同坐好了,只有駱濟通座旁是空蕩蕩的,而自己的前後任未婚夫正幷坐一席——她險些掉了下巴。
不得已,她只能坐到駱濟通身旁去了。
宣太后說過兩句場面話,正筵開始了。
虞侯夫人八面玲瓏,一會兒誇宣太后氣色好,是不是又調製了什麽新胭脂,一會兒誇少商筵席安排的好,菜色好,果酒美,一旁的奏樂也雅致,加上汝陽王世子妃時不時凑興,場面便不算冷清了。
聽衆人歡聲笑語,宣太后漸漸有了些興致,問了宣侯夫人和四公主是不是相處和睦,宣侯夫人自然把四公主誇的跟朵花似的,四公主投桃報李,表示宣侯夫人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君姑,嫁入宣家是她的福氣。
東海王和太子見狀,果然都十分欣慰。五公主在旁連連冷笑,不過如今她學乖許多,至少不敢在大庭廣衆下吵鬧了。
見衆人說的熱鬧,少商趕緊問駱濟通:「這是怎麽回事?」她看了眼對面,壓制著激動,「他倆怎麽坐一塊去了!」
駱濟通無奈一笑:「……興許有話要說吧,自坐下後,他倆就一直在說話。」
少商看去,只見霍袁二人果然一直低語,你來我往說個不停,也不知說什麽說的這麽起勁——不過霍不疑神情如常,袁慎却臉色多變,一時驚疑不定,一時猶豫不决。
少商扭回頭來,笑問:「自你嫁去西北,這麽多年了,也沒問你在那兒過的好不好。」
「好不好的,都是守寡。」駱濟通神色黯然,楚楚可憐,「不過,先夫身體不好,我也是早知道的,爲著成全兩家長輩多年前的諾言,我就當是盡孝了。唉,先夫病重那陣,我沒日沒夜的伺候,也免不了閒言閒語,說我等著改嫁。爲著這句話,我硬是在先夫亡故後,又服侍了賈家君舅君姑數年……」
少商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關於駱濟通的婚事,她們五年多前就討論過了。
當時許多人爲駱濟通的婚事不平,不但勸她拒婚,更因她賢名在外,不少貴胄夫人揚言願意迎娶她爲自己兒媳,甚至宣太后願意親自出面,替她向賈家說情。
然而駱濟通一概拒絕,口口聲聲要恪守長輩的承諾。
在少商看來,若是沒的選擇也就罷了,可當選擇放在面前却拒絕了,那麽接下來的苦楚就該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要再出來賣慘了。
她小時候看苦情戲,常對那些明明有n條出路却非要死磕到底,寧願被百般淩辱冤屈嫌弃打駡依舊死不肯走的女主感到匪夷所思——這種人不是m,就是自我感動型人格。
五年前,對於駱濟通堅持履行婚約的舉動,少商只當她是極度守信之人,人各有志嘛,她也沒多想;誰知如今……
「哎呀,以前的事別多想了。」少商的笑容人工成分多了些,「人總要向前看的,以後你的好事會源源不絕的。」
駱濟通嬌羞的笑了:「你說的對,人總要向前看的。霍將軍雖爲人嚴苛,可待我甚是寬容。有一回,我將湯水灑在他剛繪好的輿圖上,他也不曾責駡於我。後來我怕再給他惹麻煩,都不敢進他的書房了;可我若不進去,他忙起來是不吃不喝的……」
少商的笑容慢慢淡了。
她不是什麽敦善厚道之人,別人無心說錯她都免不了頂回去,何况這種暗含深意的話;這什麽意思,下馬威,還是秀恩愛?!
「既然你們如此要好,看來已經定下親事了?」她徑直問道。
駱濟通沒察覺到這些,繼續婊演。她長嘆一聲:「其實,上月凉州州牧收到陛下的旨意,請他敦促霍將軍早些成婚。那時,賈家長輩——就是我前夫的雙親和伯父,已替我向霍將軍提親了,若非幾日後又接到娘娘病重思念霍將軍的消息,這個時候,我們原本要定親了。」
少商斂去笑容,冷聲道:「看來娘娘病的不是時候,耽誤駱娘子的好事了。」
駱濟通這才發覺她已變了神色,連忙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離宮出嫁時,幷不覺得少商和宣太后的情分有多深,這五年的陪伴也只以爲是程家邀寵。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少商打斷她,「娘娘在後位時,不止一次庇護過你們駱家;大恩在前,你怎會埋怨娘娘耽誤了你的好事呢?那豈不是禽獸之行!」
駱濟通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說不出話。
少商轉過頭去,懶得再理她。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喜歡萬萋萋的爽朗潑辣,欣賞桑夫人的幽默明快,敬佩萬老夫人的深情果决,甚至宣太后的溫柔忍耐,蕭夫人的睿智善謀,尹姁娥的戀愛腦,還有程姎和青蓯夫人的默默奉獻……她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之處。哼,駱濟通,還是算了吧。
今日這場筵席本質是大型吃瓜現場,這麽多女人哪個是真的爲了看宣太后母子和霍不疑和好而來的,只是衆人目光交匯,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起頭。
最後,五公主不負衆望的最先沉不住氣了。
「十一郎。」五公主舉杯,「多年不見,今日看你英武依舊,我心甚慰,我先敬你一杯。」說完,她先幹爲敬。
霍不疑笑而回敬。
「十一郎,我記得你以前與袁侍中只是泛泛之交,今日怎麽坐到一處去了。」五公主挑著眉毛,看著她前後中意過的兩個男人。
太子皺眉:「子晟和善見有話要說,與你有什麽關係。」他素不喜歡五公主,可今日宣太后和東海王都在,他不由得語氣和緩些,殺傷力减了一半。
果然,五公主看太子不很嚴厲,大著膽子調笑道:「妹妹我只是稀奇他們有甚可說的嘛,莫非…是在叙舊?舊事,舊人…?」
太子沉下臉色,决定駡兩句讓五公主醒醒神,誰知霍不疑先開口了。只聽他微笑道:「我與袁侍中所說之事,其實是關於程娘子少商的。」
——殿內衆人興奮的倒抽一口凉氣,n臉激動!
五公主也沒料到,一楞:「與程娘子有關?你們說了什麽。」
駱濟通神色大變,少商緊張的不行。她眼中放出威脅之色,皮笑肉不笑:「霍大人,你…可別亂說話啊…」
霍不疑繼續道:「我對袁侍中說,我與程娘子雖有緣無分,但錯不在程娘子身上,其實她爲人甚好。除了吵架時口不擇言,發脾氣時愛拳打脚踢,熬湯時總忘了放鹽——除此之外,一概都好。」
「你胡說什麽!」少商氣的豁然站起,袁慎低頭撫額。
殿內衆人:……
察覺到衆目睽睽,少商放緩了語氣,强笑道:「霍大人真愛開玩笑,我如今早不亂發脾氣了,熬湯也美味極了,大家不信可以問娘娘。娘娘,哦,是吧?」
宣太后側頭忍笑,努力點點頭:「不錯,不錯……」
霍不疑面不改色道:「哦,原來如此,看來善見有福了。」
少商氣的想殺人。
霍不疑轉頭向著五公主道:「殿下是不是就想聽適才臣說的那些?」
五公主楞了。
霍不疑面無表情,朝殿內衆人道:「適才都是笑話,我與善見說的是征蜀後的諸般瑣事,盼諸位莫要無端猜測。」
——傻子也看出他心情不好,加上一旁的太子正凶巴巴的到處瞪人,婦人們只得老實的縮回八卦之心。
少商嚇的捂住了心口,長吸一口氣後定定神,端起酒卮,直直走向對面。
殿內衆人紛紛側目。
少商站在案前,向霍不疑舉起酒卮,微笑道:「霍大人,我與你曾有婚約,這事盡人皆知,遮著掩著也沒什麽意思,不如今日把話說開了。」
她用殿內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量說話,「我如今已與袁氏定親,想來霍大人未來也會迎娶才貌雙全的佳人。往事隨風,事過境遷,以後見面還是老友。」
說完,她很豪氣的一口飲盡酒水。
袁慎雙眼放光的看未婚妻,欣喜之意幾乎要衝破胸腔。宣太后微微一笑,不予置評,太子滿臉頭疼,其餘人或欣喜或意外,表情不一。
霍不疑定定的看女孩,深褐如琥珀的眼睛中,各種情緒流動。
他道:「好。」然後將杯中酒也一飲而盡。
少商回到座位,將酒卮重重頓在案上,附到呆滯的駱濟通耳邊低語——
「兩件事。第一,我從沒進過袁慎的書房,也不曾送湯送飯,但從我點頭到袁家來提親,前後不過數日,霍不疑想娶你早娶了!你多攢些本錢再來向我炫耀不遲!」
「第二,我原想拉你一起過去敬酒,順便向今日殿內衆人將你和霍不疑的事挑明瞭,也算幫你一把。現在,你自個兒想法子去吧!」
看見駱濟通面色蒼白,滿眼懊悔,少商心裡痛快之極——至於她爲什麽要痛快,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154章 奈何往事不肯隨風.上
筵席結束, 東海王親自扶著宣太后回去歇息, 五公主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面,太子板著臉默念一百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吃飽了就愛東家長西家短』, 駱濟通想等霍不疑一起走, 誰知霍不疑脚下生風, 眨眼間人就不見了, 其餘吃瓜群衆十分不盡興的離去。
少商有一大攤子事要善後, 朝袁慎揮揮手就趕緊跑去後殿了, 讓宮婢確認壓滅數處灶火, 驅離所有宮外的雜役,清點碗盞食案, 清理料理山珍海味留下的污穢……吩咐完一處要去下一處,她在廊下拐彎時,險些撞上一人。
霍不疑站在前方定定的看她。
少商默默後退一小步:「你來做什麽?」
霍不疑彎曲著修長的手指, 輕輕撫過廊柱上的花紋:「……你陪我走兩步吧——永安宮以北幷無宮室, 午後更無人走動,不會有人看見你我在一處的。」
少商遲疑了片刻, 抬頭望見他一雙深邃的長目, 輕聲道:「好。」
北宮是皇老伯這十年間建起來的, 朝廷處處要用錢,是以宮殿群的諸多設想還隻停留在圖紙上,不少地方只是原始的樹林山石坡地溪流。
兩人沿著長長的一叢色澤斑雜的花樹默默走著,枝頭開著不知名的野花, 因爲無人搭理這處園林,它們便迎著春光和雨露毫無拘束的肆意瘋長。
午後日頭傾斜,疏淡的淺金色絲綫落在霍不疑臉上,眉目間有種光影迷離的英俊。時至陽春三月,他今日難得一身輕裘緩帶,儀容風流。
少商不想和他多待,看左右無人,率先開口:「霍大人……」
霍不疑輕笑一聲:「你以前一直叫我淩大人,我好話說盡,你只說婚後再叫我子晟。」
「……不如妾身稱呼您高雍侯?」少商板著臉。
霍不疑沒理她的挑釁,繼續問:「你和袁侍中日常一處時稱呼他什麽,難道是袁大人?」
少商不悅道:「別人家夫婦的事,霍大人問這麽多做什麽。」
霍不疑停住脚步,側身看她,眼眸中的深沉,濃烈的化不開,聲音却如金石相撞:「……少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若想鬧到天翻地覆,就一定能鬧到天翻地覆,我若不打算善罷甘休,也不會把這點名爵權柄看在眼裡,不管不顧拼死到底——如今我想放過你,你就好好與我說話。」
少商本欲反唇相譏,但念及自己『客客氣氣不怨不懟』的决心,强忍怒氣:「那就多謝霍大人肯放過我——我與袁慎日常一處時,要麽叫他『袁善見』,要麽叫他『阿慎』,如何?」
霍不疑沒說什麽,繼續往前踱步,少商只好憋火跟著。
「這五年多來,你過的好麽。」霍不疑邊走邊說。
少商語帶譏諷:「托您的福,我陪著娘娘在永安宮中有吃有喝,也沒被人欺負去!哎喲…你幹什麽…!」
霍不疑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掌心灼熱,眼眸幽深:「你真的要嫁給袁慎?」
少商像被燙到了般掙扎起來:「沒錯!我與他志趣相投,凡事有商有量;而且袁氏家大業大,我們又不再吵嘴了,嫁給他再好不過!誒誒……你放手!」
「你說的不錯。」霍不疑緩緩鬆開手掌,「袁氏是很好的人家,袁慎沉著多謀,勤勉細緻,可堪良配。無論橫看竪看,這都是一門好親事。」
少商揉著自己的手腕,恨恨道:「你知道就好!」
「那年我闖下大禍,你替我在陛下和群臣面前澄清霍家冤情,我一直沒有謝謝你。」霍不疑道,「我小瞧了淳於氏,任誰也沒想到,她手裡居然攥著證據。」
「這叫燈下黑,只有局外人才能看通透。你身在局中十數年,執念已深,看不出也不奇怪。」少商嘟嘴。
「總之我得謝謝你,以後你若有吩咐,我必竭盡全力替你辦到。」霍不疑側身看她。
少商忍不住冷笑連連:「不敢當,以後霍大人莫要動手動嘴威脅嚇唬我就好了,哪敢讓您費心費力……」
「那好,我就口頭多謝你幾回,辦事免了。」霍不疑一挑長眉。
「慢著!」少商深吸氣。
她很想爽快的駡回去,讓霍不疑有多遠死多遠,叫讓自己安安心心的嫁人;但同時她也是個實在人,一生很長,萬一將來有難,需要人家出力呢?
「幾件事?」少商又問。
「什麽幾件。」霍不疑不解。
「作爲答謝,你願意替我辦幾件事。」一瞬間,少商想到了張無忌答應趙敏的三件事,楊過給郭襄的三根金針。
霍不疑微微一笑,道:「只要我活著,無論你有什麽難處,我都會替你解决。這句話,這輩子都管用。」
少商一怔,呆呆的抬頭看他。
「總之,我希望你這一輩子平順無灾,喜樂無憂。」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高聳的鼻梁側過一抹金明光綫,好像高高殿宇中供奉的金塑神祗。
「這樣不妥。」少商低頭,「你以後會有妻兒家小,要顧及許多人。三件,你替我辦三件事就好。」
她知道這個承諾有多貴重,以他的能耐,上天入海都不是難事,便如一張萬能的空白支票;可是將心比心,哪怕是爲了酬謝恩情,她也不會高興丈夫一直替前任辦事。
「這你別管了,我自會安排妥當。」霍不疑雙手負背,再次抬步。
少商看著他蕭索的背影,各種滋味雜陳。
想起一事,她趕緊追上幾步:「誒誒,我跟你說啊,你成家立業是好事,可那駱濟通我看不是很妥當,還要多加思量啊!這裡不是西北苦寒之地了,都城裡的名門淑女你盡可慢慢挑選……你別笑啊,我不是在嫉妒!好了我不說了!」
霍不疑不住輕笑,正欲再說,瞥見前方一株三四人合抱的老梅後轉出一人,正是袁慎。
少商一楞,用力朝前方揮手。
霍不疑笑容淡去,收住脚步:「我們就走到這裡罷,……再會。」
「哦,好好。」少商不及深思,只能應聲。
兩人別過,一個向前方老梅樹奔去,一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茂密的花樹落下紛紛揚揚的細碎花瓣,勻勻的鋪在地面上,只有人走路過後,會踩踏出一條深色痕迹。
霍不疑走著走著,終是忍不住回頭,只見兩人愈行愈遠,地上深色的土壤痕迹剛好形成一個巨大的『丫』字。看著這個『丫』字,他心口劇烈疼痛——他與她,終究是分道揚鑣了。
他趕緊快步離去,忍住不去看梅樹下的那兩人。
少商快跑數步,上前道:「你怎麽在這裡。」
袁慎輕輕拍打自己身上的落梅,慢吞吞道:「等你們二人。」
少商腦中一閃,立刻道:「適才筵席上,你和霍大人說的就是這事?」
袁慎綳臉:「他說要與你一談,然後就如說你的,『往事隨風』了——你們可都說好了?」他的目光移向遠遠離去的那個高大男人。
「都說好了。」少商輕快的擺擺手,「不但往事隨風了,爲謝我當年替霍家澄清案情,他還答應將來幫我辦幾件事。」
袁慎無力的鬆口氣:「只盼如此,我這幾日連驚帶嚇,就怕他就出什麽麼蛾子,耽誤我們的婚事。辦不辦事也無所謂,只要霍不疑肯罷休,什麽都好說。」
「真的無所謂?!」少商把臉凑過去,故意道,「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可想好了,將來這漫長一生,真的,絕對,用不著霍不疑幫忙?!」
袁慎秀麗的長目一瞪:「不用!决計不用!」
「有志氣!」少商眯起眼睛,「不過,我用得著!」
「你有點出息行不行!」袁慎恨鐵不成鋼。
少商笑嘻嘻的:「我們倆,你有出息就行了,我還是顧著點實惠吧。」
聽女孩隨口就是『我們倆』,袁慎心中如清泉流過般暢快。
他笑道:「行,你想怎樣都行。」
少商看他笑的開懷,心想,這下事情總不會再生變故了吧。
這日後,她繼續在永安宮服侍宣太后,袁慎回家讓老爹找人占八字算婚期,兩人時不時在湖邊亭中見上一面,嘻嘻哈哈扯幾句,再去永安宮蹭一頓點心,亦算不負佳期好景了。
可惜,少商生來不走運,人生際遇有如泥石流,誰也不知道裡面會夾雜什麽傾瀉下來。人家是心想事成,她是心想事反。這樣寧靜的日子只過了七八天,她就聽宮裡人傳言——霍不疑被告殺良冒功,罪不容赦!
少商想找袁慎問個清楚,皇帝却早一步宣她了。
她摸摸腦袋,全無頭緒的跟著小黃門走了,等到尚書台內殿時,她發覺除了皇老伯和冷面太子爺,頭髮稀疏的廷尉大人紀遵也在。
「見過揚侯。」給皇帝父子行過禮,少商也給紀老兒作了個揖。
紀遵回禮。
「陛下宣召妾身過來,不知有何吩咐。」少商恭敬道。
皇帝嘆道:「說來話長。子端,你來說吧。」
擅長概括技能的太子大人開口:「張要出告子晟,說他殺良冒功。」
這也太簡單了!
皇帝撫額,紀遵忍笑,少商無奈追問:「敢問殿下,張要是何人?他告霍大人何時何地殺良冒功。還有,召妾前來,就是爲了這件事麽?」這跟她有毛綫關係啊。
太子道:「第一,你見過張要的,五年前,就是他將子晟打落山崖。」
少商一怔:「就是使一對鐵瓜重錘的那位?妾記起來了,聽聞這人因爲沒能統領羽林衛,對霍大人一直心懷怨恨。」其實這其中緣由就是太子告訴她的,後來太子尋機將人貶去守陵,怎麽這會兒又冒出來了。
皇帝覺得女孩說話很靈巧,笑吟吟的看她一眼。紀遵面無表情道:「程娘子莫要無端說人是非。」上來就給原告扣個怨恨的罪名,宮裡的女子果然都不簡單。
太子道:「第二,張要告發之事在五年多前,就是討伐彭真的大軍開拔前……」頓了頓,他道,「確切的說,是十月最後六七日。」
聽見這日期,少商心頭一跳。
「磐罄大營以西兩三百里,有一夥數十人左右的蟊賊作祟,常在山嶺夾道中截殺路人。當時子晟正在磐罄大營中整訓新入營的兵卒,他聽聞後主動領命剿匪。」太子繼續道,「時值十月末,子晟領了一隊人馬出營,六七日後帶了數十賊匪頭顱回營。」
「這不是,挺好的嘛。」少商不解。
太子冷冷瞪視她一眼:「誰知張要不知哪裡尋來一群老弱婦孺,說五年多前有軍隊闖入他們村莊,不分情由的一通屠戮,尤其是村中男丁,殺死後還割下其頭顱帶走。他們好不容易逃過一劫,躲藏數年才敢來告。」
少商待了。
紀遵皺眉道:「若真是殺良冒功,村民因怕被滅口,的確不敢出來告狀。前幾日臣已派人去查訪,鼓山下土地貧瘠,七八年前有數十戶人家領了官府的『勸耕令』,在那裡聚居,開荒種田。附近的村落都說,不知何故,五年前那些人家就都不見了,還以爲是那些人家看地薄歉收,故而逃跑了。臣又照原告指點,在他們的聚居地掘開屍坑,裡頭果然都是村民打扮的屍首。更有幾名婦人,細細描述了爲首那位玄甲將軍的模樣兵器,正是霍不疑的形容!」
「子晟從十五歲領兵開始,剿匪殺敵無數,怎麽可能做這種事!」太子大怒。
紀遵面無表情:「臣知道殿下對霍子晟信重,然而一事歸一事。那些屍首上的傷口正是軍中兵器留下,又有人證。到了這個地步,殿下總不能毫無緣由的一概袒護了吧!」他話是對太子說,眼睛却看向皇帝,其意不言自明。
太子怒而不言。
「……那些前去剿匪的將兵如何說?」少商驚詫,「難道他們說是霍大人叫他們殺良冒功的?」
太子冷冷道:「當時子晟領的是新兵,爲首有三名偏將,其中兩名已戰死,還有一人則是子晟的部曲。餘下兵丁,要麽在這五年中戰損了,要麽在去年征蜀之後被遣散回鄉去了。要再如數召回,十分不易。」
少商目光移動,慢慢看向上首座位的皇老伯,皇帝微微頷首,彼此心裡明鏡一般。
「第三。」太子皺起眉頭,「今日這事,父皇爲何召你來,孤也不知道。」
觸及太子和紀遵疑惑的目光,一旁還有皇老伯鼓勵的眼神,少商心中百轉千回,無力的垂下雙肩:「太子殿下,紀侯大人,妾不知道五年前是不是殺良冒功,也不知道是誰殺良冒功,但妾知道,這件事絕不可能是霍大人。」
太子眼睛一亮,紀遵將信將疑:「此話怎講。」
少商嘆道:「伐彭大軍開拔前是吧,十月末的最後幾日是吧——當時,霍大人正帶著妾在塗高山游玩。」說這話,她免不了有些臉紅。
太子用力按住案幾,兩眼冒光:「孤就知道!孤就知道子晟不會…呃,那當時領兵剿匪的是誰…」高興過後,語氣轉而遲疑。
「程娘子要慎言!」紀老頭一臉肅色。
少商叫道:「紀侯不用疑心我,因爲這事陛下是知道的啊!陛下您說話啊!」
紀遵和太子齊刷刷去看皇老伯。
皇帝笑道:「不錯,當年子晟從塗高山回來後就把這事告訴了朕;代他領兵剿匪的是他麾下一名部曲,朕記得……名叫李思。」
紀遵不悅:「霍不疑這是怠職!陛下怎能庇護至此!」
「誒,只是怠職嘛!罰俸就是了!」素來活閻王似的太子此刻萬分和顔悅色,「而且,倘若子晟根本沒去鼓山,那些婦人如何指認他的形容——此中必有蹊蹺!」
紀遵鼻孔中重重的噴氣,忿忿一陣後,正色道:「陛下,臣素信得過陛下爲人。可這些年來,陛下爲了庇護霍不疑,不但屢屢破例,還時有徇私之事,朝臣中早有許多不滿。如今這事在市井間鬧的沸沸揚揚,是以臣以爲,該走的路數,還是走一遍的好。」
「揚侯說的對!」太子熱忱萬分,「讓子晟去廷尉府自辯,對了,程氏也去!」
「啊!」少商大驚,「妾去做什麽!讓李思將軍說就好了啊!」
「李思是子晟的部曲,還是霍家府兵出身,他說子晟當時不在鼓山,誰能信?!」
「可妾是他的…誒…」少商卡殼。
「你與袁氏定親了嘛,與子晟已無關係!你去說,必能震懾流言蜚語!」
「這個……」少商遲疑。
太子冷下臉:「程氏,子晟雖與你已無關係,你也不能見死不救!」
「也不至於要死吧……」少商訕笑。
「少商不是這種人。子端,別嚇唬她。」皇老伯神情和藹,「少商,你怎麽說?」
少商咬了咬唇,提氣道:「也罷,紀侯大人,妾願意去廷尉府走一趟,將當時情形說個清楚,絕不讓朝廷法術爲難!」媽噠,她能說不嗎?!
紀遵叫了一聲好:「如此就好,三日後,廷尉府會審,老臣恭候程娘子。」
……
待紀程二人退下,太子定定盯著親爹看,皇帝氣定神閒,涵養雅正。
「父皇,這幾年,張要一直在守衛西陵。」
「不是吾兒指派他去的麽。」
「兒臣記得,西陵衛的統兵首領,是昔日效力父皇帳下的心腹斥候吧。」
「是麽,吾兒記性真好。」
「張要與那群老弱婦孺相見之事,父皇定然最早知曉。」
「許是如此。」
「若是上個月淮安王太后沒說思念子晟,您是不是也會讓子晟回都城自辯?」
「吾兒說呢。」
第155章 奈何往事不肯隨風.中
其實太子也把親爹想的太腹黑了, 上月他得悉張要意圖出告霍不疑時, 原打算悄沒聲息的將事情壓下算了,幷且原本他也沒打算讓養子提前回朝,畢竟不差那麽一年半載的, 何必惹人非議。
直到某日一覺睡醒, 皇帝忽聽說程少商已和袁慎訂婚了, 拍腿懊惱之際, 立刻想到可以用張要召回養子;後來因宣太后主動提出想見霍不疑, 生性節儉的皇帝就將張要省巴省巴下來, 留待後用。
「朕是真的被袁程兩家的婚事打了個措手不及啊。」皇帝嘆道。
太子重重應聲:「誰說不是!這兩家人對婚事太輕率了!」——仿佛當初聽說程氏終於有新郎婿時高興的不是他一樣。
少商耷頭耷腦的回到永安宮, 將這事說與宣太后聽,宣太后鼓勵她好好作證, 還貼心的問她要不要告假數日,好靜下心來回憶往事。
少商一陣無語,扭頭去找了袁慎, 兩人默默的對坐半晌後, 袁慎道:「事已至此,你不出面是說不過去的, 不過要看怎麽出面。」
少商眼睛一亮, 捧著他寬大的袍袖激動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到時臨堂的人可不能太多, 也不能太嘴碎!」——作證怕什麽,就怕大庭廣衆,衆目睽睽,到時袁慎臉上不好看, 自己也免不了一個舊情難忘的名聲。
袁慎看女孩拉著自己的袖子輕輕跳動,笑顔清麗。他笑瞪她一眼:「上輩子我一定是你肚裡的蟲子!」
「哪能啊!」少商哄人的本事愈發精進,「你我上輩子是同一人肚裡的兩條蟲,是以什麽都能想到一處去。」
袁慎心悅神怡,朗聲大笑。
之後,少商告假回家準備證詞,力求實事求是又不會引人遐思,袁慎則去廷尉府拜見了紀遵老頭,舌燦蓮花了小半個時辰,待三日後少商走入廷尉府後堂時,只覺得未婚夫辦事真是靠譜極了!——儘管太子很是失落。
紀遵將後堂四周全部清空,堂內只留書吏兩人及數名心腹,原告方是四名縮頭縮腦的村婦,張要大馬金刀的坐在他們前頭,以示撑腰;被告方隻霍不疑一人;堂上三人坐成山字形,從左至右分別是虎賁中郎將陳馳,太子,廷尉紀遵。
少商慢手慢脚的進去時,原告方已經哭完一頓了,其中一名婦人猶自哀嚎:「……眼睜睜看著父兄夫婿盡皆慘死,若非我們僥幸躲在柴薪堆下,如何能逃過一劫!紀大人,請爲我們做主啊,將這人面獸心之徒殺頭示衆啊!」餘下三名村婦跟著一齊大哭。
陳馳搖搖頭,紀遵用力一拍案幾,勒令村婦們噤聲。
張要得意洋洋:「別的也不說了,叫李思出來,好好說道說道!究竟爲何要喪心病狂,殘殺無辜村民!」
太子沉聲道:「因淮安王太后病重,子晟來的匆忙,許多軍務尚未交接完畢,李思等人尚在西北善後。」
張要道:「那麽問霍侯也是一樣的!卑職托大問一句,呃……」他見府役帶了一名美貌少女進來,不由得暫停發問。
太子本就對今日的審案環境不滿,冷言譏諷道:「程氏你總算來了,孤還當你要等明正典刑之後才來呢!」
少商當做沒聽見;她不是故意遲到的,只不過袁慎在路上一直跟她東拉西扯才晚了。
霍不疑一直安靜的坐著,玉面淡然,對於種種控訴巋然不動,仿佛在旁觀別人的事,此時才驚道:「少……你怎麽來了?」
少商一派正色:「聽聞君侯受人誣告,妾特來爲證,以告君侯清白。」
霍不疑滿臉疑惑,倏的去看太子,太子若無其事的轉開臉。
紀遵懶得理他們三人的眉眼官司,讓少商就坐後,一板一眼的發話:「張要你稍安勿躁,雖則這些村婦言之鑿鑿,然而三日前程娘子告知本官,鼓山慘案發生之時霍侯正與她在塗高山游玩,你待如何說?」
張要一驚,狐疑的盯著女孩:「你不是霍家婦麽……」
話還沒說完,少商攔腰截斷:「張將軍守陵守糊塗了吧,荒山野嶺數年如一日,都城裡却是變化萬千——如今我已與膠東袁氏定親了!」
張要一臉不屑:「哼,片面之詞,誰知道霍不疑有沒有去塗高山,誰知道你們還是不是藕斷……」他話沒說完,但堂內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太子忽然覺得這個張要不那麽可惡了。
少商漲紅了臉,惱怒道:「霍家溫泉別院裡的有那麽多婢女和宦官,難道他們都是瞎子,紀大人去問問就成了啊!雖說婢女是霍家奴婢,可那幾個管事宦官是從宮裡出去的,是陛下派給霍侯打理別院的啊!况且我三兄程少宮也在啊!」
張要哼了一聲。
紀遵問:「霍侯何時回磐罄大營的?」
「霍大人與我……共三日,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啓程;先是順道將我們兄妹送回都城,隨後他自行回營了。」少商無端在中間含糊了一下。
紀遵點點頭:「磐罄大營離鼓山有兩日路程,磐罄大營途徑都城至塗高山要一日半,而李思等人領兵在十月三十日回營覆命,檢首論功。霍侯無論如何也趕不到鼓山殺良冒功的,堂下婦人,你又是如何說出霍侯形容的……」
「這,這……」當頭的一位村婦瑟縮了下,滿臉驚恐,身若篩糠。
張要上前一步:「你們三天都待在溫泉別院?霍不疑離開磐罄大營可有六七日呢,他若提前走了,再繞過都城直奔鼓山便可!」
少商遲疑一下,結巴道:「……我們只在溫泉別院待了一日,隨後就下山玩耍了。」
「我就說嘛!」張要精神大振,「霍不疑只需提前一日離去,以他的坐騎之神駿,未必不能趕上!」
紀遵綳臉道:「程娘子已經說了他們是下山玩耍,幷未離去。」
「隻他們三人在場,如何取信?」
陳馳插嘴:「我家侄兒與程三公子一處讀書,聽聞其人十分誠摯。」——就是愛跟夫子告狀了些,人倒是隨和溫文,很好相處。
張要將信將疑。
「那個……」少商大窘,「三兄沒有下山,隻,只有我與霍大人,另幾個侍衛奴婢。」
此言一出,衆人一齊看向她和霍不疑,目光或驚疑,或擔憂,或竊喜。
「不過不過,沿途上我們遇到了許多人!不是只有我的片面之詞!」少商頂著n股灼灼目光,適才退下去的臉上熱度捲土重來。
張要皮笑肉不笑:「哦,是麽,那麽程娘子就好好說說,接下來兩日究竟如何啊。」
「也不必詳說了吧;就說說哪些人見過霍侯在塗高山周遭就成了。」陳馳爲人忠厚,不忍見女孩爲難。話說這些年他們虎賁衛沒少蹭永安宮的點心果漿和應急藥草;更有一回,他麾下一名同鄉副將與宮婢有了私情,差點被扣上穢亂宮闈的罪名,幸虧少商幫忙遮掩周旋。
「陳將軍你別說話!」太子容色肅穆,正氣淩然「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也不必遮著掩著了,索性都攤開來說個清楚,免得張要不服,外面還風言風語的!程氏,你就將後面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個仔細!」
霍不疑若有所思的看他,太子再度挪開臉。
張要底氣大足,高聲道:「沒錯,就該說個清楚!當時天氣漸寒,溫泉別院最是舒適,你們又何必非要下山!你們倒是說說啊!」
爲何下山?——少商和霍不疑飛快的對視一眼,旋即錯開。
世人都說,溫泉配冰釀,神仙也不讓。程少宮那不靠譜的貨,不知是被溫泉泡暈的還是醉了酒,總之沒多久就被抬著送進內室了,直到少商與霍不疑下山他都沒醒。
而霍不疑從進入溫泉別院起就有些粘粘糊糊,一會兒說泉水泡的他舊傷發疼,要少商幫他揉揉,一會兒說他被泡的肩頸酸痛,要小拳拳捶捶;更過分的,他還說自己被熱氣熏的氣短胸促,要少商幫他打扇。
若是少商說她也氣短胸促沒力氣,那可就太好了,霍不疑願意『親自』抱她出水。
時隔數年,許多細節都模糊了。
少商只記得氤氳繚繞的水氣中,高挑白晰的青年伏在湯池旁的長椅上,靜靜的含笑看自己,琥珀色的眼眸比醇酒更醉人。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綾緞襜褕因爲沾了水而半透明,可以看見底下的身軀高大健碩,肌肉起伏有力,然而這樣完美的身體上却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傷痕,她輕輕撫過,既羞澀又心疼。
霍不疑側頭看女孩,他也記得當時情形,記的遠比女孩清楚。
他記得女孩被溫熱的水氣蒸騰的粉嫩甜香,迷蒙的眼眸波光流轉,不嬌自媚;他記得女孩頜下柔嫩的軟肉,用手指輕揉時女孩會像小猫咪一樣不滿的嗚嗚……
不過女孩機警的很,一看情形不對,當機立斷的明白溫泉別院是不能再待了,提議次日去山下游玩,他亦發覺自己心猿意馬,於是笑著答應了。
少商臉上滾燙,惱羞成怒:「我愛下山就下山,你只問後面兩日就是了,下山的緣由關你什麽事!」
張要被吼了一聲,楞了下,冷哼道:「也行,你就往下說吧。」
「我們清早下山,落日前進了山下縣城……」
張要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塗高縣城我也去過,下山進城半日即可,你們居然足足走了一日,哈哈哈哈,程娘子你扯謊也扯好些!」
陳馳無奈:「張要,你管人家是怎麽走的,只要第三日他們人在縣城即可。」
太子長臂一揮,一派寶相莊嚴:「陳大人別插嘴,既然有疑惑之處,就該一一釋清。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强忍吐血,綳臉道:「我脚扭了,霍大人背我下山,我們一行走走停停,就慢了。」
「難道你們隨行沒有馬車,爲何非要背著?」張要不放過一處疑點。
這次連紀遵老頭都忍不下去了:「當時他們倆是未婚夫婦,舉止親昵些又如何?張要,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太子暗想:程少商與張要,一個是女子,一個是小人,一個言語潑辣,一個錙銖必較,互懟再合適不過了。
少商連耳垂都快燒起來了,堅强的不去看霍不疑,鄭重道:「下山途中,我們遇到兩撥游人。一撥是左曹王大人家眷,另一撥是城門校尉李大人家眷,紀大人可以去核對。」
紀遵頷首,衝張要道:「聽見了?」
張要忿忿的扭頭。
「我們進入縣城後才知道次日有燈會,於是便留了下來。」少商深吸一口氣,「當夜在客棧安頓,次日白天我們游玩縣城,晚上看燈會,第三日清晨啓程回都城。」
「就這麽簡單?」張要斜眼。
「就這麽簡單!」少商斬釘截鐵,「張將軍若不信,我還有人證。那晚燈會,我們在酒樓中遇上了個不長眼的登徒子,言語不遜,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那人是鄰縣大戶,當夜酒樓中許多人都認得。紀大人,過會兒我將那人的姓名來歷還有當時在場的幾位城中名士寫給您,您也可以去核對。」
紀遵對於女孩的法制精神十分贊賞,微笑頷首。
張要還在猶疑:「霍侯在你身旁,什麽登徒子膽還敢對你不遜?」
少商怒瞪之:「登徒子不能有膽量麽!」
霍不疑輕輕笑起來,少商不悅,朝他翻了大大的白眼——當然有膽量,因爲那登徒子調戲的不是程少商,而是霍不疑!所以她尤其憤怒,非要暴揍那登徒子不可。
霍不疑垂下濃睫,一手輕輕按住心口,感覺那處强勁有力的躍動,他覺得,數年的冰封似乎慢慢化開了。
他們在下山走了足足一日,是因爲他們在半山腰看見一片五彩雲堆般的花田;時值深秋,尋常花朵早已雕零,然而塗高山地氣溫暖,是以花卉凜冬不謝。
女孩坐在茂密的花叢中,輕聲告訴他,她的叔父叔母成婚之初只比陌生人好些,可有一日,她叔父帶叔母爬山賞花時,笨手笨脚的編了一枚花環給妻子,桑夫人便覺得嫁給這個嘴拙心善的男人,真是很好很好的——當時花氣繚繞,日光和暖,女孩嬌嫩的臉龐在花叢中顯得朦朧剔透,清媚無比,看的他目眩神移。
女孩說:她的父母是恩愛夫妻,她的叔父叔母也是恩愛夫妻,她見過他們纏綿情濃,心中很是羡慕,她希望將來和他也能這樣——而不是像他的父母那樣,成爲怨偶。
他當時就想說,他的父母不是怨偶。他的父母是一見鍾情,經過許多波折結成了夫妻,而後他們恩愛逾常,生兒育女,無論外面如何烽火兵禍,他們一直心意相投,共渡難關。若非淩益那畜生發難,他們也會像程始程止兩對夫婦一樣,白頭到老,生死一處。
他從沒編過花環,嘗試數次都失敗了,最好的一次也隻編成了個結實耐用的套馬圈。女孩看的直笑,就說算了。他不願算了,就吩咐隨從偷偷採些花草藏在車中。
到縣城安頓的那晚,他連夜摸索訣竅,用光了所有的花草,終於編出個漂亮雅致的花環;他按下不提,一直等到第二晚燈會,在幻夢般的滿街彩燈中,他把花環戴在女孩頭上。
他告訴她,他們也會像她叔父叔母那樣恩愛無間的。
女孩怔忡流泪,清澈的大眼中隱隱傷痛。她說:她從小孑然一身,周遭多是惡意;但以後她有他了,再也不必害怕一個人了,是麽?
他說:是的,他們會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霍不疑抬起頭,看見少商臉上氣鼓鼓,還在和張要爭辯。
張要嗤笑:「……你不是腿扭了麽,怎麽下樓去揍那登徒子啊!」
太子要笑不笑:「不是有子晟嘛。說不得,是子晟背她下去揍人的。」
「殿下慎言。」紀遵板著臉,「這些與本案無關的瑣碎,就不用多說了。」
陳馳趕緊:「對對對……」
然而少商不肯算了,認真糾正他們:「不全是。那段樓梯的最後三四階,是我自己走下去的,這其中差別很大!」
霍不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泪。
苦難太久,隔膜太深,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到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爲什麽,難道就是爲了親眼看著父親被殺,看母親和手足被懸屍城頭,然後更名改姓十幾年,苦心孤詣隻爲復仇。
他幾乎都忘了五歲後的自己,也曾那樣歡悅美好,繾綣甜蜜。
現在,他都記起來了。
第156章 奈何往事不肯隨風.下
見張要一直在細節上追問, 少商煩躁道:「張將軍不該去守陵, 該去做商賈,如此斤斤計較,於瑣碎處糾纏不休。」
張要最恨人家提他守陵, 女孩還提了兩次, 他本就性情偏狹, 惱怒道:「你這小女娘出言不遜, 還大言不慚做甚麽人證, 我看是霍不疑不要你你才將就袁家子, 如今巴巴的來賣好, 是不是念著霍不疑回心轉意啊!」
這話落地,陳馳一臉不忍猝睹, 太子暗嘆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少商氣的臉色發青,抖著手指:「你,你…好好…」——這姓張的王八羔子的確是個人物, 想她這麽多年來從未在嘴上吃過虧, 今日居然被逼到無法辯駁,要不是如今她已經洗心革面, 差點祭出三字經來回敬!
這時紀遵第三次拍響案幾:「够了, 無謂的口舌之爭到此爲止!」
張要猶自不服氣:「讓霍不疑有深交之人來作證, 卑職委實不能信任……」
「張要!」紀遵厲聲呵斥,「你這個也不能信任,那個也不能信任,上位者你以爲要包庇霍侯, 下位者你以爲是討好畏懼霍侯,難道天底下只有你的話才最可信!你若滿朝盡皆不能相信,老夫勸你不如請辭退隱,何必還留在朝中?!」
張要見太子面色不好,警醒自己過頭了,連忙躬身拜倒:「卑職不敢,只是卑職擔憂冤情不能昭雪,無辜百姓受了委屈……」
「張要。」霍不疑忽然出聲,「你我相識不短了,就算要殺良冒功,以我的本事,我帶出來的人難道會留下這麽大的破綻讓人告發麽。」問案至今,他首次主動開口。
張要一楞,冷笑道:「這誰知道,你若真是算無遺策,五年前趁夜滅殺淩氏時就不會人贓幷獲,被我打落山崖了!」這是他的得意之事。
少商不高興了,冷冷道:「五年前莫非是張大人算無遺策的在山崖邊堵住了霍侯?吹牛也得有個限度,給自己臉上貼金也要看看够不够成色,別貼了黃銅!五年前是我出告霍侯,你張大人才能一改平日演武場中的鬱卒,大顯勇武之才。張大人以後要再吹這張牛皮,還是挑我不在時吧!」
陳馳輕輕嗤笑一聲。
皇帝文武雙全,便在北宮空曠處開闢了一片巨大的演武場,常讓羽林虎賁以及在場武將一顯身手,霍不疑不敢說所向無敵,但少說將張要打落過一二十次。
張要也想到了這點,臉漲的猶如猪血。其實他幷沒有吹噓自己『算無遺策』,他只是表示霍不疑沒有『算無遺策』,誰知被女孩一通劈頭蓋臉,只能咿呀結巴:「你你…你…」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出告自己的未婚夫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程少商能這樣毫無顧忌撕破臉皮說出來,堂內衆人不由得一陣苦笑無語,太子更是翻了個白眼:「程氏,你說的堂而皇之,倒是心無芥蒂啊。」
少商綳著臉,不發一言,霍不疑忙搶道:「少商告的一點也沒錯,本就是我的不當。」
他聲音溫柔,目帶笑意,仿佛清潤和暖的春風忽然吹進這間暗沉沉的廳堂,太子瞠目以對,以爲自己眼花耳蒙了,女孩也是不妨,險些從胡凳上滑下來。
紀遵暗中運氣,第五次拿起鎮木要去拍案幾,霍不疑眼尖,趕在他重重拍下前朗聲道:「紀大人明鑒,此中因由我自當細細辯駁,請大人先宣差役壓住這四名村婦。」
紀遵依言行事。
霍不疑開始辯解:「五年多前的那日,我將少商送回都城就快馬趕回,誰知半道上聽說陛下點了崔侯爲帥,幷開始整頓將兵,於是我幷未回新兵營,而是直接去了磐罄主營。」
紀遵點頭:「所以你幷未見到李思等人,也幷不知曉鼓山發生了何事。」
「不錯。」霍不疑道,「之後我始終在崔侯帥營中待命,而後是隨軍征討彭逆——李思見戰事緊急,一直沒尋到機緣向我禀明,他便打算戰後再說。誰知伐彭尚未了結,銅牛縣令滿門被殺一案事發,我提前回了都城,李思被留在壽春善後。待他堪堪事畢,又被我遣回祖籍辦事——彼時,我已决意與淩氏同歸於盡,身邊副將多是如此遣散的。」
他滿是歉意的看向女孩,少商默默將臉側開。
「後來我去了漠北邊城,一年後李思也趕了來,才有閒暇將當時之事細細相告。」霍不疑繼續說道。
紀遵道:「李思究竟說了什麽。」
陳馳脫口而出:「莫非那些百姓是誤殺的?」
張要道:「哪有誤殺那麽多百姓的,之後還割下頭顱,分明是殺人滅口,殺良冒功!」
霍不疑道:「百姓也能算是百姓,但李思他們也沒殺錯人。」
「此話怎講。」太子也疑惑起來。
霍不疑看向地上那四個按牢的婦人,緩緩道:「天下大亂時,除了兵禍成灾,更可惡者便是匪患。各州各郡,只要有山嶺密林可供藏身處,便有賊匪。然而隨著天下漸定,陛下下令逐地清剿匪患,開荒勸耕,這些大大小小的匪寨就難以存活了。」
這個少商知道,葛氏的那個傅母就曾說過『青州的賊匪剿滅乾淨了,他們要遷徙過去拓荒耕種』。
霍不疑說到這裡,衆人心中漸有猜測,紛紛將目光投向地上那四名村婦。
四名村婦果然劇烈顫抖,面如土色。
霍不疑看著她們,繼續說下去:「你們匪寨見機的早,知道朝廷的軍隊早晚會殺上來,於是一番合計,匪寨上下男女老少兩百餘人喬裝改扮,裝作逃難的流民來到鼓山下,假稱兄弟夫妻家人,領了『勸耕令』和荒地,平日翻翻土地,與周遭村落友善相處,一旦覓得機會,便奔至鼓山另一側的山嶺夾道中,截殺來往的富庶的路人與車隊。我說的,是也不是!」
那四名婦人戰栗不能言,張要猶不肯承認自己冤錯了人,大聲道:「不過是李思的片面之詞,他說是賊匪就是賊匪麽……」
「適才我已經說了,我帶出來的人怎會辦事那麽不乾不淨,留下把柄讓人誣告?」霍不疑嘴角含著一抹譏笑。
張要冷汗流下。
「根據被截殺的屍首估算,賊匪少說有七八十之衆,可當李思等人到了鼓山,發覺那裡山勢平整,林木稀疏,根本無法藏下這樣一夥賊人。他們又沿迹尋覓,慢慢摸到了鼓山下的幾處村落——那夥賊匪不曾防備,當場露了馬脚。可惜,當時李思領的是一隊新兵,激戰中逃出不少男女賊人。爲防備周遭村落中還藏有賊人餘黨,李思令兵卒們合力掘了一個大坑,將所有搜出來的金銀財帛埋了進去,厚厚壓上一層土,再填入賊人屍首……」
霍不疑朝紀遵一拱手,「大人可命人繼續挖掘那屍坑,必有所獲。」
陳馳露出敬佩之色,拍案贊道:「妙呀,便是賊人的餘黨殺回,也想不到財帛被埋在屍首下方,還能留存證據,果然强將手下無弱兵!」
張要面色難看之極。
霍不疑道:「據李思說,那些贓物雖不多,但種類繁雜,有幽州的金駝錠,膠州的海珠串,荊楚的雪花銀,隴西的芙蓉玉,稱得上天南地北,罪孽深重了。」
太子沉臉道:「好一夥奸邪的歹徒!不但打家劫捨,欺蒙官府,還死性不改!」最令人心驚的是,若這夥賊匪就此收手,男耕女織,還真沒人能查到他們!
說到這裡,事情已經差不多清楚了,少商覺得自己很多餘,顯然霍不疑早有成算,自己適才簡直是笑話,當即就想走。誰知她剛轉身,紀遵開口了,她不由得停住脚步。
「張要,如今案情明朗,你有何話說。」紀老頭一面讓人押下那四個村婦,一面沉聲發問——他沉臉時還蠻嚇人的。
張要嘟囔著:「我能有什麽話。」他隨隨便便朝霍不疑抱了抱拳,「這回冤枉你了,都是這些刁民歹毒奸猾,我也是被矇騙的。不過你也有不是,五年多前的事怎麽現在才說,害的我一通忙活!」
「你還倒打一耙!」太子終於怒了,「子晟從漠北回來不足半月,祭祖,修陵,安頓宅邸,還有朝廷要頒度田令,他何曾有一刻得空!這件事雖是賊人有意欺瞞,可若非你見獵心喜,四處吆喝,何至於鬧的外面沸沸揚揚!將領殺良冒功,朝廷很光彩麽!你就算信不過天信不過地,揚侯的爲人你也該信!你好歹私下先問一問揚侯,若子晟確有嫌疑,再張揚不遲。到了這步田地,你居然還振振有詞,拒不悔改,你的爲人可見一斑!」
張要被太子駡的臉色青紫,却硬撑著不肯服軟:「我自然不能與霍侯相比,他是勛貴之後,深得君上寵愛,我不過是尋常百姓出身……」
「我和你一樣,都是六郡良家子,難道我會特特害你!」陳馳苦口婆心,「陛下再寵愛十一郎,衝鋒陷陣總得他自己來吧!刀槍無眼,難道敵酋會看在他是陛下鍾愛的養子份上而特意手下留情?」
「哼!」張要梗著脖子,「陛下分派給他最神駿的良駒,最勇武的偏將,最機智的斥候,他自然逢戰必勝!我是個沒心機的,知道太子此刻已經惱了我,有什麽處罰我一概受了便是,反正我也不敢抗命!只怕我一片忠心落的如此下場,太子會冷了六郡良家子的心!」
「你……」陳馳詞窮,太子氣的臉青手抖。
「妾身覺得很奇怪。」嬌嫩的女子聲音響起,衆人看去,只見少商不耐煩的站在門邊,一手扶門框,似乎本已想邁脚出去。
「霍侯是忠烈之後,陛下養子,這個世人皆知啊——張大人雙親健在,闔家美滿,跟霍侯有什麽好比,真要比,您應該跟陳將軍比啊。」
少商似笑非笑,陳馳苦笑著撫額,倒也不阻攔。
「陳將軍和您同是六郡良家子,還是出自鄰縣,同年入選,同年擇爲宮衛,可他處處比你快一步。他被點爲虎賁副將時,您還只是尋常侍衛;他做了虎賁中郎將,你才剛當了羽林副將……如此說來,您究竟爲何不和陳將軍比?」少商故作不解。
太子思緒敏捷,立時冷笑:「他自然不敢與陳馳相比,因爲一比之下人人都能看出,他不如陳馳周全能幹,不如陳馳寬厚待人能服衆,更不如人家忠厚純良!他也只能比比子晟,然而抵死不認自己實是技不如人!」
張要猶如被刮了鱗片的魚一般,滿臉羞耻悲憤,渾身抽搐,身軀似乎驟然小了一圈,再不能理直氣壯的胡攪蠻纏了。
衆人冷冷看他,都知道此人再不值得顧慮。
……
少商本以爲自己會是一馬當先離開的那個,誰知太子走的比她快,衣袍滾滾猶如江水翻騰。少商在後面輕喊:「殿下慢走啊,當心脚下…哎喲…」
太子還真的趔趄了一下,站穩後大聲道:「你以爲孤像你一樣空閒麽!如今朝堂上千頭萬緒,孤今日是百忙中抽空來的!」
少商很想說您可以不用來旁聽(吃瓜)的,可她沒膽量。
「子晟。」太子朝後面的霍不疑道。
霍不疑躬身道:「殿下先行一步,臣隨即趕來。」
太子瞥了眼少商,輕哼一聲,甩袖離去。
少商甚是警覺,當太子和霍不疑說話時就快步走向外面;霍不疑與太子告別後,立刻左手一拎衣袍下擺,邁開長腿趕上去,緊趕慢趕,在女孩要邁下石階時抓住了她。
「你做什麽!快放開!」少商手腕上一圈灼熱,她不安的左看右看。
霍不疑僅扣女孩的左手:「我有話對你說,此處……」
「霍不疑,你意欲何爲!」石階下方等待的袁慎看見這番情形,吃驚到眼珠都快瞪出來了,趕緊撩起衣擺奔上石階。
霍不疑依舊平心靜氣:「我有話對少商說。」
「說什麽說,有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麽!」袁慎是斯文人,平日在論經臺上辯駁經文是一把好手,可惜此刻發揮欠佳。
霍不疑看了會兒袁慎,笑道:「也好,袁侍中一道來吧……」
什麽?!——袁程這對未婚夫妻一起傻眼。
「不過此處不便說話,我的馬車就在下面,我們先上車再說。」說著,霍不疑一手扣著女孩的手腕,一手搭上袁慎的肩頭,雙手微微用力便推動兩人。
袁程兩人手足無措,楞楞的被霍不疑往前推著走。
剛走下一半石階,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油滑浪蕩的聲音:「哎喲,這是誰啊!讓本王看看,喲喲,這不是高雍侯,袁郎官,還有程宮令嘛……」
三人停下脚步,只見五皇子眉開眼笑的走到近前,手裡晃著一把花裡胡哨的五彩羽扇。
「五殿下怎麽在這裡?廷尉府又不是能隨意溜達的,您犯事了?」少商道。
「呸呸呸!你就不能說話吉利些!」五皇子迭聲惱道,「本王不是來廷尉府,本王是剛從前邊的宗正府出來的……」他得意一笑,「父皇要給本王封藩了!」
「哦,那恭喜殿下了。」少商毫無感動,「再會。」
霍不疑繼續推人。
「誒誒額,別走啊!本王來時騎馬,此刻疲憊,想坐車回宮,請十一郎送我一程吧!」五皇子擺明瞭一臉看戲,不住在他們三人身上睃來睃去,「再說了,相逢即有緣,本王不久要就藩了,以後還不知何時能見呢!」
袁慎面無表情:「若殿下在藩地所行不軌,便會被召回問罪。如此,就又能見到殿下了。」
五皇子臉都綠了:「袁善見,你會不會說話啊!」
「五殿下真要坐微臣的馬車?」霍不疑道。
五皇子大聲道:「不錯!」
「好。」
片刻後,四人坐在霍不疑那輛新打造的龐大的玄鐵馬車中,回想適才廷尉府門口衆人驚异的目光——袁程臉色陰沉,五皇子陽光燦爛,霍不疑神情如常。
「霍侯究竟要對妾身說什麽。」少商一臉晦氣。
霍不疑凝視她,誠懇道:「少商,你與袁慎退婚吧,然後嫁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兩漢的六郡良家子,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六郡良家子幷不是真的平民老百姓出身,至少要小康水平的人家,至少能養得起兒子,幷且養的身强力壯,不能餓的面黃肌瘦,而且直系親屬不能有罪犯。
西漢的皇帝們揀選六郡良家子,主要是爲了防備勛貴坐大,掌控軍權。
西漢比較有名的六郡良家子就是李廣老哥。
在我們這個時代看來,無論怎麽討論,白手起家出身的六郡良家子總是正面人物,含金湯匙出身的世家子弟屬反面人物,然而歷史很喜歡跟我們冷幽默,西漢有外戚的衛霍,東漢有世家子弟竇班,都是曠世奇才,幾千年歷史中也能算上名號。
而在同樣掄刀子上陣的條件下,世家子弟能獲得的教學等條件相對優异,是以六郡良家子的表現幷不那麽出衆。
兩漢時代的世家子弟血氣方剛,剛烈矯悍,打起仗來大多也不要命,六郡良家子未免難以以軍功出頭。
以東漢爲例,最有名的六郡良家子,大家一定想不到,就是董卓。
董卓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小康的清白人家出身,先入選羽林,幹幾年後,領軍去凉州戍羌,累積戰功成爲凉州刺史,因爲猪頭大將軍何進的昏招帶軍進洛陽,然後一番亂七八糟,大權在握,換個皇帝。
前面我已經說過,東漢有很多權臣,但是做權臣必須有底綫,比如跋扈將軍梁冀毒殺幼帝,所以梁家被徹底滅盡;比如董卓,脅迫少帝劉辯自盡,另立漢獻帝,非常標準的亂臣賊子格式。
第157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一
車厢裡似乎彌漫起一層靜默的霧氣, 隔絕了耳目知覺——袁程二人神情茫然, 隻五皇子用五彩羽扇遮住下半張臉,露出兩隻興奮期待的眼睛。
「霍不疑你欺人太甚!」袁慎終於回過神來,隨即勃然大怒——這在他迄今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可謂絕無僅有。
少商好像看妖怪一樣瞪著霍不疑:「你別是瘋了吧!」
霍不疑無驚無怒, 語調自然:「此言純自肺腑, 少商, 你再好好想想。」
「本王以爲她想過了, 然後挑了袁慎。」五皇子笑嘻嘻的搖羽扇。
少商直著脖子, 怒吼回去:「想什麽想, 我從來不用想, 也沒什麽可想!你將我當做何等樣人了,你吆喝一聲我就立刻退親嫁你, 那我當初幹嘛另覓郎婿,直接去西北找你好了!」
霍不疑道:「你心裡氣我,怎麽會去找我。」
「你知道就好!」少商大聲叫道。
五皇子輕聲道:「他自然知道, 不過還是要搶婚。」
「你你你, 你未免太不將我膠東袁氏看在眼裡了!竟敢當著我的面說說說出這等胡言亂語,你簡直……簡直狂悖荒唐之極!」袁慎氣的全身發抖。
「袁郎官。」霍不疑語氣誠摯, 「我知道你此時必是氣憤難言, 不過萬請稍歇怒火, 聽我一言。少商與你幷非良配……」
袁慎覺得滿都城的勛貴子弟都不會有這等奇遇,自己今天也算長見識了。他冷笑連連:「我與少商幷非良配,你與少商就是良配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當初怎麽不去對蜀地僭主公孫氏說『你幷不堪爲帝』,看看他是否立刻繳械投降!」
「其實去年我在檄書中說過這話, 不過公孫氏沒聽進去。」霍不疑道。
少商&袁慎:……
「隨後就開戰了。」霍不疑補充。
五皇子躲在羽扇後拼命憋笑。
「是以如何?」袁慎忍怒,「霍侯莫非也要與我開戰!」
霍不疑忽然笑了下:「我怎會如此,如今我盼你多福多壽還來不及,不然我與少商如何成就姻緣。」
五皇子插嘴:「袁侍中精通六藝,我曾見過他在演武場參與騎射校練,甚是了得,你們真打起來未必……」他興奮的不行,覺得今日真是沒有白白擠進馬車。
「殿下住口吧!」少商瞪著眼睛,「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當心有興致看戲沒腿去藩地!」她手心發癢,覺得過去五年中打這貨打少了。
五皇子一愣:「爲何沒腿?」
「因爲我會禀告陛下,說都是你挑撥他倆打起來的,看看到時陛下會不會打斷你的腿!」
「你胡說!」五皇子唰的將羽扇拍在腿上,怒目以對。
少商斜眼乜他:「是呀,五殿下明明看見我們三人有話要說,硬是擠上馬車,回頭您跟陛下說只是碰巧,你看陛下信嗎?」
五皇子面色變了幾轉,咬咬牙:「好好,你不仁我也不義了……」他朝霍不疑笑了下,「十一郎,有件事你興許還不知道,我不能看你蒙在鼓裡……」
少商眼皮一跳,心中大叫不好,袁慎猶自不明所以,五皇子已流水般說下去了,「十一郎啊,你知道麽,程少商她曾向東海王求過親?!她讓長兄娶她!」
袁慎臉色一沉,心想這事五皇子怎麽知道;少商心中呻吟,以手捧額。
五皇子得意洋洋:「怎樣?十一郎你沒想到吧!程少商她居然會做出這等事來,簡直天下奇聞……」
「後來呢?」
「啊?」五皇子一愣。
霍不疑面不改色,耐心的再問:「後來怎樣。是東海王沒答應,還是少商半道反悔了?」
五皇子呆呆的:「呃,是大皇兄沒答應……」
霍不疑點了下頭,側身凝視女孩。
少商被看的心發慌,用力挽住身旁袁慎的胳膊,加倍大聲道:「五殿下別自以爲是了,你以爲我怕人家說這事啊!我做的出,就不怕人家說!再說了,這事我早告訴善見了,殿下你別枉費心機了……」話雖這麽說,但她的眼神心虛的四下游移,也不知在怕什麽。
「少商,爲何你要如此行事。據我所知,你非但不喜愛東海王,甚至頗多非議。」霍不疑神情冷靜,半分吃驚羞惱都沒有。
少商哼了一聲,强裝聲勢的將頭扭開:「此事與你無關!」
袁慎適才差點被女孩扯倒,幸虧及時撑住車壁;他無奈的看了眼未婚妻,嘆氣道:「之前淮安王太后身體不好,說要看著少商出嫁才能安心;於是少商就去尋覓婚配人選了。」說著,他還是不滿的瞪了女孩一眼。
霍不疑嗯了一聲:「這倒也是。少商是看東海王溫和柔善好拿捏,成婚後還能繼續服侍宣太后,所以才向他求親吧。」他雖不曾過少商辯解,然而猜起來竟八九不離十。
五皇子對霍不疑的反應大是不滿:「十一郎也不說她兩句。雖說古人亦有女子主動表白心意的詩歌,可女子終究還是端莊淑雅些的好……」
「五殿下適可而止吧!」少商恨恨的瞪過去。
五皇子視若無睹——其實他倆之間有一樁隱秘,而他篤定程少商不敢說出來。
「要責備少商也該我來責備吧。」袁慎冷冷道,「只要我不介懷,五殿下何必枉做小人。」其實這回他倒不反對五皇子抖出這事,說的卑鄙些,他如今巴不得霍不疑對程少商失望。
「你都被程少商吃定了,哪會責備她!」五皇子哼聲,「十一郎,你真的沒話要說?」
霍不疑側頭出神,似乎在想什麽:「……臣有話要說。」他轉回頭,「五殿下,隔了多久少商又向你求親了?」
啪嗒一聲,五皇子的羽扇重重掉落。三人齊齊心驚,不過各有不同——袁慎是毫無防備的大吃一驚,少商和五皇子則是『他怎麽知道,我誰也沒說啊』?!
五皇子心中發慌,强笑道:「這是怎麽說的,十一郎說笑了…呵呵,呵呵…」
霍不疑靜靜的看他。
少商慢慢縮到袁慎背後,誰知被氣急敗壞的袁慎一把揪出來:「你真這麽幹了?」
見未婚妻一臉討好的傻笑,形同默認,袁慎險些一口氣上不來——自從和程少商定親,他的人生簡直日日精彩。
「少商起初向東海王提親,應該幷未思慮周全。東海王只是表面看起來好相與,實則他性柔而固執,何况嫁他之後麻煩也不少。我猜少商很快就想明白此中關節——幸虧東海王回絕了她,否則她也得事後反悔。」霍不疑道。
「那你怎麽猜到她又向五殿下求親了?」袁慎問。
霍不疑睃了女孩一眼:「她這人,行事奮勇直前,不屈不撓,絕不會隻爲一點點小挫折就偃旗息鼓。既然打算要嫁人,必是要四處找人來嫁的。」
這話聽起來像是誇獎,不過少商不敢笑,愈發低眉順眼的往袁慎背後縮。
袁慎暗暗咬牙,恨不能將這不靠譜的死丫頭揪出來,先打一頓手板再餓三天飯,背五十遍荀子勸學抄一百遍揚雄法言,好讓她知道知道什麽叫天高地厚!
霍不疑伸手搭在五皇子肩上,五指微微用力,五皇子立時如中箭的豪猪般叫起來:「哎喲喲…別別,快鬆手快鬆手,你再不鬆手我告父皇去啊…哎喲哎喲,我沒答應她,我真沒答應她!她打我嚇唬我威脅我,我鐵骨錚錚,我楞是沒答應啊!」
霍不疑鬆開些手指,五皇子喘過一口氣,再度嘴賤:「……程少商是什麽人我難道不知道,真娶了她本王都不知能活多久…哎喲喲,你別捏別捏,好好,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程少商曾和你定過親,你我又一道長大,我怎能娶她…」
察覺霍不疑又鬆開手指,五皇子立刻撿起羽扇,用玉質扇柄用力敲擊車壁——他覺得今天真是倒了血黴,果然霍不疑的好戲不是白看的,幼時被修理的種種悲催浮上心頭,他想時隔五年,自己也是鬆懈了才會忘記危險!
五皇子揉了幾下肩膀就察覺到馬車停下,不等別人開口,他趕緊跳起來往外衝,嘴裡喊著:「不必送了,我已歇息好了,這就騎馬回宮去!再會,諸位再會啊,以後有空來我封地,叫我略盡地主之誼啊,好,就此別過…哎喲喂,你們幾個混帳怎麽不扶住本王……」
說最後半句時五皇子已在車外,似是頭前脚後的跌了一跤,幷且摔的甚是不雅,然後對他的侍衛一頓怒吼。
車門闔上,車厢內只剩三人。
聽五皇子適才的嚎叫,袁慎頗覺解氣,開始考慮要不要將背後的女孩也交出去讓霍不疑教訓教訓。少商察覺未婚夫眼神不善,賣力賠笑:「我就那麽一說,戲耍之言嘛,誰願意嫁他啊,就是說著玩的,反正也沒旁人聽見嘛……」
袁慎深呼吸,决定先禦外敵再理內患,於是拱手道:「霍侯明鑒,我知道你對少商知之甚深,既然如此,你也該清楚,少商與我的親事是她深思熟慮之後决定的,幷非如對東海王與五皇子一般的胡鬧。君侯以爲如何?」
少商在他背後用力點頭。
霍不疑長眉斜飛,凝視女孩,濃褐如晶的眼眸半晦半明:「……有時候,少商說的話,做的事,亦非她心中所願。」
袁慎忍氣:「君侯這話,未免强詞奪理了吧。少商心中想做什麽,她自己不清楚,難不成你清楚?」這姓霍怎麽不去論經台跟那群老學究打嘴架!
「也可以這麽說。」霍不疑道。
袁慎氣結,少商拍著他的臂膀,安慰道:「我看他是癔症了,你別理他。」
袁慎諍聲道:「君侯狂言,在下萬難領受。今日不必再說下去了,諸事到此爲止,我與少商這就下車了……」
「我說的句句屬實。」霍不疑搶言道,他再看向女孩,「塗高山禦園中,有一種冷泉蝦,少商甚是喜愛……」
「胡說八道!」少商忍不住打斷道,「那種蝦我吃過好幾次,幷未特別偏愛。」
誰知霍不疑堅定道:「不,你很喜歡。」
「難道我連愛吃什麽,自己也不清楚嗎?」少商都被氣笑了。
霍不疑轉而看袁慎:「少商頭一回吃到這種冷泉蝦是宣太后在長秋宮設宴,然而翟媼在奉上菜肴前,已對她嘮叨過『這蝦甚是美味,偏偏娘娘吃不得,便是偶然沾到也會起紅疹』,之後少商再不曾向庖厨要過這種蝦。」
少商不服氣道:「那是因爲我的確不愛吃這種蝦!」
霍不疑沒理她,繼續道:「少商對人人都這麽說,可袁侍中若細細查看,就不難發覺她的食性。有時翟媼饞口,有時陛下賜我幾桶水養的活蝦——每當食案上有這種冷泉蝦,無論清煮,鹽烤,醬漬……少商總能多用好幾碗,甚至會將蝦湯都拿去拌飯。」說到最後半句,他心頭揚起一陣輕悄的疼意。
車內已是寂靜,袁慎怔然,少商也有些楞神,不禁懷疑自己真是這樣嗎,不過……當年分賜到霍不疑府裡的冷泉蝦,好像,的確,全進了自己肚子。呃?
「自己愛食之物主君不愛,這在宮中是常有的事。」霍不疑繼續道,「不過尋常人多是兩條路。有心機些的,假作隱忍,但會叫別人知道自己是爲了娘娘忍耐,順帶能傳出賢名;厚道些的則默默忍下,至此不提便是——可少商不一樣,她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她亦不愛食這種蝦。」
袁慎側頭去看未婚妻。
他能明白女孩這種深沉隱晦的善意與驕傲,善意是她不願宣太后因此『疼惜』她的隱忍,驕傲是她不願人家以此爲緣由來稱頌她。
霍不疑看著少商,一字一句道:「只要是她認爲無益之事,她會騙自己騙到深信不疑——她就是這樣的傻姑娘。」
少商避開他的眼神,扭頭大聲道:「君侯莫要混淆視聽,溫泉蝦與終身大事能一樣麽——我與善見不會上你當的!」
袁慎則聯想更多。當年,蕭夫人慢待親生女兒,少商不止一次表現出毫不在意,幷且所有人都深信如此——所以,其實未婚妻幷不如面上表現的那樣,『真的』毫不在意?
「嘗聞霍侯沉默寡言,今日一會,可見世人所言未必屬實。君侯雖以武勛立身,如今看來,口才本事更勝一籌。」袁慎緩緩道來,他十五歲起便以辯經博學而名動天下,這些年在論經台與尚書台來來去去,打交道的不是愛爭辯的博士儒生,就是心機深沉的權臣顯貴。
如今,最初的震驚退去,他收拾好心情,整肅以對强悍情敵,「然而霍侯再巧舌善辯,却有一處,你怎知少商答應我家親事,是自欺欺人還是真心誠意?三言兩語就想叫對手投誠,君侯未免托大了吧。」
霍不疑再看少商,淡淡道:「若我的對手真是袁侍中,就好了。」他的對手從來不是袁慎。
袁慎不解,霍不疑却扣動車壁:「近日朝中爲了度田令爭執不休,我得回去議事了——程府就在眼前,步行一里路即可,我就不再多送二位了。」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袁慎與少商自是趕緊下車。
站在幽靜的市坊北側,身後站著袁程兩府的家丁侍衛,目送霍不疑的玄鐵馬車走遠,袁慎與少商一時無語。
「這人果然好本事。先出其不意的進攻,將人說的意亂慌張,待對手要發起反擊之時,他却利落打斷,退避三舍,待來日再計較。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此一番,對手自然落於下風!」袁大公子長袖背手,如同點評戰事般評價霍不疑。
少商望望天,低頭:「那個……你要和我退親嗎?」不是她滅自家威風,霍不疑發作起來,都城裡沒幾個人能抵擋。
袁慎堅定道:「自然不退!之前是我輕敵了。前幾日我看他意氣消沉,還當他死心了,沒想到今日忽然發難。當初你與他有婚約時,我尚想過如何拆了你們,如今怎會退縮!」
「什麽什麽?」少商不信,「你居然還打過這個主意!」
袁慎毫無愧色:「我敢跟你擔保,當年你第一回定親時,霍不疑必定也想過如何拆了你與樓垚。不過是顧忌太多,沒動手罷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倆倒是同路人。
「你們還是真是惺惺相惜啊!」少商無語。
「別忙著挖苦我,先想想如何對付霍不疑罷,莫不成你真要改換婚約?!」
少商面無表情的呵呵兩聲。
想起適才完全被霍不疑掌握談判節奏,袁慎懊惱道:「總之,霍不疑這人真是可惡!」
少商嘆道:「我早和你說過,這人看著不聲不響,一張口毒的很!他若想活活氣死你,絕不會留你一口氣!我以前吃過他不知多少次虧了!」
「你也是,和五皇子的事怎麽沒告訴我,害我被打個措手不及!」袁慎玉顔肅色,開始秋後算帳。
少商無奈道:「那陣子聽五皇子在那裡胡吹大氣,什麽『就藩後天高皇帝遠,想怎樣就怎樣』,我一時心動,又閒極無聊,才試探了他幾句嘛,當不得真的!」
袁慎板臉:「婚姻大事豈能玩笑!」
「好啦,知道啦!」少商道,「也是你不好,跟蔡家磨磨唧唧五年還沒完,誰敢把你列入郎婿人選,我當然要另找出路啊!」
「總之以後什麽都要告訴我,霍不疑擺明瞭要抽空子殺進來,你我應當齊心協力!」
「你說他會出什麽招啊。」
——兩人面面相覷,一籌莫展。少商想的是無論霍不疑怎麽討好道歉,自己絕不動搖;袁慎却想霍不疑會不會以勢壓人,暗中打壓,不過他袁家也不是吃素的。
兩人邊走邊說,直至走到程府巷口,少商忽然想起一事:「誒誒,霍不疑要去議論度田令,難道你沒有事嗎?」
袁慎一拍腦門:「咳咳,都被他氣糊塗了!明日陛下要開大朝會,我要去大司空府上商討奏對之事,你……」
「行啦行啦,你先過去吧,都到這裡了我自己回家就是。」少商揮手道,「你不是將來要位列三公嗎,這麽壞記性怎麽行!成了,快走吧,我等著做不知哪位公卿的夫人呢!」
袁慎趕緊跨上侍衛牽來的馬,剛起蹄數步又停下回頭,只見未婚妻雙手負背,很是老成持重的往巷子裡走去,他不由得莞爾一笑。
他想:這輩子自己難得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因爲敵手强大,就雙手奉上。他可不願意像恩師皇甫夫子一般,懊悔半生,然後跑去人家墻下唱歌。
第158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二
少商背脊挺直的進了家門, 回自己居所途中, 程少宮凑上來八卦,「怎樣怎樣,霍不疑脫罪了嗎?你作證可管用?」少商氣不打一處來:「還作證呢, 人家威風八面無所不能, 早就留好了證據!今日我就是不去, 他霍不疑也能平平安安的從廷尉府出來!」
程少宮大失所望:「我還當那個叫張要的有一擊必勝的把握呢, 原來這麽沒用, 連一個回合都沒能走完。」
提起那個一直追問自己細節的廢物, 少商更加來氣:「別提這混帳了, 這會兒紀大人估計正給他量刑呢,聽善見說, 這樣無端誣告功勛重臣,至少是個革職流放。」
「如此說來,霍不疑這會兒沒事了?唉, 嫋嫋你白跑一趟, 人家也不用感激你。」
少商停步轉身,皺眉道:「三兄這陣好奇怪, 先是無緣無故不贊成我與袁善見的婚事, 待霍不疑回來, 更是一天到晚旁敲側擊他的境况——我記得三兄以前十分懼怕他,就是路上不小心碰上了也要裝不認識繞道溜掉。」
程少宮打個哈哈,邊說邊跑開去:「裊裊這話怎麽說的,如今長兄次兄都不在, 家中我居長,自然要關懷妹妹了…呵呵,呵呵…」
少商瞪了胞兄的背影一會兒,繼續往回走,直至踏進自己屋內肩頭才垮下來,阿苧察覺到女孩憂慮,關懷道:「女公子怎麽了,這才出門小半日就這般疲倦。」說著,她又吩咐桑果去端湯水,讓蓮房去裝個燙熱的沙袋來給少商敷著解乏。
少商輕嘆息道:「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將要有不妥之事發生。」
阿苧覷著女孩神色,輕問:「是因爲霍大人麽。」
少商過了半晌,才道:「是。」
霍不疑手握大權時袁慎正在蟄伏,待他流放了袁慎才在政事上嶄露頭角,然而,僅僅旁觀終究隔了一層,非要真正公事過敵對過絞盡腦汁應付過,才能切身領會對方的手段。
如果只是理論够用的話,將帝王心術權謀策略成體系編纂出來的韓非子,也不會那麽輕易就死於李斯的詭計了。
與袁慎不同,少商和霍不疑畢竟相處過數月,此人手段之淩厲心機之深沉行事之果敢她是深有體會的。有句話霍不疑說的對,倘若他真要不管不顧起來,大約只有更加老奸巨猾的皇老伯能攔住他,太子都未必够力——這才令人絕望。
朝廷上,霍不疑是皇帝最好用的臣子,可於婚配一事上,皇老伯是霍不疑的忠實狗腿,霍不疑若想將自己紅燒,他會立刻遞醬油的那種。所以別說皇帝不會攔著,他不要在旁加油呐喊就算很有節操了。
萬般煩躁涌上心頭,少商只好給自己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於是便去問親媽第五壯士感化如何了,蕭夫人自得一笑,輕描淡寫的表示,勝利不遠了,若是操作得當,以後你兄弟子侄的拳脚師傅都預定好了。
少商對程蕭夫婦刮目相看,忙問如何辦到。蕭夫人簡單講述經過。
先將第五成關進空蕩蕩的地窖,給吃給喝但不與之說一句話,將他憋的發瘋,等差不多了程老爹再進去搭話,第五成便不會裝的冷若冰霜,而是暴跳如雷,痛駡程家十八代祖宗。
——會憤怒咆哮就好,第一階段圓滿。
接下來程老爹拿出當年忽悠鄉親造反(劃掉,起義)的本事,開始演講——話說當年鄰縣的官吏貪暴,經常欺侮淩虐百姓,一位無名俠士從天而降,一夜間屠盡縣衙衆吏,却無人能將其逮捕歸案,此後再來上任的都不敢太過分。
也導致程家鄉野附近幾個縣的官吏都很識相,稅收徭役也適可而止,就怕哪天睡夢中全家被殺;而後程老爹扯旗起事時他們也是睜眼閉眼,裝聾作啞,當暴匪兵禍四起時,還能和程老爹聯手應對,官民關係十分和諧。
「……彼時我還年幼,却也知道了,原來不止明君賢臣能救民倒懸,仁義豪俠的壯士也一樣能扶危濟困!」作爲直接受益者的程始說的很是動情。
「聽聞第五壯士的授藝恩師乃前朝著名俠士,曾一月之間踏平七座匪寨,隻爲替一對孤苦無依的老夫婦尋回孫女;爲了不讓官府屠滅數座疑似染有瘟疫的村莊,暮年出山,一人一劍遍身染血,從某王府中劫出名醫給村民診治。聽聞那一帶的百姓,至今還供奉著尊師的長生牌位,香火鼎盛。唉,這才是『蓋大丈夫當如是』啊!」
程老爹拍腿贊嘆,一臉嚮往敬佩,第五成面帶羞慚,不安的挪動手脚。
——知道自己這二十幾年一事無成就好,第二階段圓滿。
到了這時,程老爹才開始替袁家說話。
當年的袁家的的確確已在覆滅邊緣,反旗已經扯開了,戾帝兵馬在前邊喊打喊殺,稍有差池就是全族老幼無一幸免。這種情形下,作爲唯一成年且有能力的直系男丁,袁沛是絕不可能跟第五合儀走的。而對於不知輕重隻纏著袁沛要長相厮守的第五合儀,憂心如焚的袁氏族老恨不能生痰其肉。
程老爹生來一副忠厚老好人模樣,說起窩心話來藥效翻倍,第五成終於打開了心扉:「父母早亡,妹妹從小跟著我走南闖北,被我寵壞了,也野慣了,養的性情驕烈,寧折不彎。」
當年一得知袁家出事,第五成已知義弟袁沛是非回去不可的,於是他對妹妹說,要麽你去袁家做妾,要麽就一刀兩斷。然而從未受過挫折的第五合儀認了死理,非要心上人遵守承諾,與她雙宿雙栖,一徑的糾纏不休。第五城闖蕩江湖多年,飽經事故,也知道妹妹這樣十分不妥,直如在袁家人的傷口上撒鹽。
——開始反思當年袁家之事了,很好,第三階段圓滿。
「……我觀壯士也是通情達理之人,既然壯士心裡都明白,當年爲何不勸阻令妹呢。若是勸住了,後來也不會釀成慘事了。」程老爹問。
第五成長久沉默。
他不是沒勸過,但也的確沒下狠心管教妹妹。
一來他疼愛妹妹,不忍見妹妹傷心欲絕,二來他也暗暗希冀,義弟對妹妹用情甚深,說不定他會願意拋下家業選擇妹妹呢?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念頭卑劣無義,萬分對不住袁氏一族,是以他非但不敢宣之於口,連想都不敢多想。
這時就輪到蕭夫人出場了。
「袁州牧倒了八輩子的血黴,結識了你們兄妹,還義結金蘭!哼哼,真拿人家當兄弟的,就當感同身受。袁家一片血海時,怎麽不見武藝超群的第五大俠鼎力相助?!」
第五成面露痛苦之色。當年袁家遭難,孤兒寡婦到處躲藏,逃之不及的被抓捕入獄虐殺懸屍,當時自己在做什麽?哦,他在極力勸慰妹妹痛失愛侶。
蕭夫人連連冷笑:「我家大人也有結義兄弟,便是徐郡太守萬鬆柏大人。這二十幾年來,萬程兩家肝膽相照,福禍同當,親如一家!妾敢說一句,只要能換回我家大人的性命,除了萬老夫人,萬家上下,連同萬大人自己的性命及他的妻妾兒女在內,他是盡肯拋却的!」
這番話說的第五成羞慚不已,程老爹略心虛的挪了挪坐姿,說句不大有良心的話,讓他拿妻子蕭元漪和兒女去換義兄萬鬆柏,他…那個,應該是…不大肯的。
「肝膽相照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第五大俠心中,義弟家裡屍山血海,生死一綫,也比不上妹妹幾滴眼泪來的要緊吧!」
蕭夫人言辭鋒利,毫不留情,「第五姑娘雖然慘死,但袁太公也以命抵命了。你還要如何?怎地,你義弟生父一條性命抵不上令妹麽。這二十多年來,於私,第五大俠你愧對結義之情,自私自利,只知顧影自憐;於公,你愧對尊師授藝之恩,過去二十幾年間正是天下大亂百姓苦難之際,你却始終糾纏於毫無益處的復仇與怨恨之中,於天下百姓毫無助益!哼哼,尊師也瞎了眼,一身好本事教了你這樣的人!」
——第五成徹底茫然了,第四階段圓滿。
「那現在呢?」少商追問第五階段。
蕭夫人淡淡一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頭棒喝,現在讓他緩緩,緩過這口氣就好了。阿築與謳兒都喜歡他,日日纏著他談天說地,教授武藝。回頭我給第五成保個媒,將來生兒育女,振興家業,事情就算翻過去了……」
少商不信,跑去程築程謳的居所偷看,果然看見第五城坐在庭院中指點兩個男孩翻手擒拿的姿勢,手上還削著兩把精巧的木劍——這個飽經滄桑的中年漢子,之前的滿臉戾氣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耐心。
「阿父阿母真有本事!」少商嘆服。
程少宮道:「人都是這樣,自家事束手無策,別家事就游刃有餘了。到現在你還不肯與大母和解,阿父阿母不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少商皺眉:「聽聞大母病了。」
「是呀,也說不清緣由,就是飲食不濟,日漸消瘦,醫工都說是老邁之症。」程少宮道,「其實大母歲數也不小了。阿母說,若是大母再不好,就要將叔父和兄長們都召回來了。」
少商明白這是準備後事的意思——然而她還是不發一言,拒絕臨終關懷程母。不是她心硬,而是,總得有人記得那個枉死的真正程少商吧。
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少商這夜睡的噴香舒坦,一夜無夢;而都城另一邊的駱府中,一位素以賢惠聞名的名門淑女則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駱濟通便起身梳洗打扮,甚至不及通報駱夫人一聲便叫家僕套車出門了,半個時辰後,駱濟通堪堪趕上霍府正門大開,一行人即將離去。
霍不疑一身赤色朝服,修身頎長,騎在高頭駿馬上,更顯得英俊堂皇,端正雅肅。
駱濟通心中敬慕,柔聲道:「妾身見過將軍。」
「你怎麽來了。」霍不疑略略驚异。
駱濟通微掀車簾,神情黯然却不失端莊:「妾身有話對將軍說,家父昨日已經…妾身萬分驚慌無措…」她沒有說下去。
「我以爲你是聰明人。」霍不疑冷靜道,「聰明人就該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五年相伴,難道將軍不該給妾身一個說法。」駱濟通哀求。
霍不疑看著她:「我與另一女子相伴過,一道用飯,說笑,吵鬧,耳鬢厮磨;我知道何爲『相伴』——你我從未『相伴』過。」
周遭一干侍衛家將或站或騎,衆目睽睽,駱濟通萬般難堪,泫然欲泣;一旁的梁丘起面無表情,梁丘飛心有不忍。
「若不能得到將軍的說法,妾身萬難甘心。」駱濟通低聲道。
霍不疑想了想:「今日陛下大朝會,待我回來再說。」
目送心上人毫無留戀的離去,駱濟通心中痛楚難當,低頭一看,發覺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摳出了血。她既不願回家,也不願在霍府乾等,略一思索,便叫駕夫往程府而去。
程氏雖爲新興家門,家僕倒很有禮數,得知蕭夫人不在府中,駱濟通由婢女引著去了少商居所,這才知道雖則已日上三竿了,程家女公子還睡的昏天暗地。
駱濟通心中苦澀,心道這就是她的情敵,處處樁樁皆不成體統,霍不疑却死心塌地。
少商也很抑鬱,難得告得假日,不睡到吃午飯都對不住社稷百姓;偏此時却要裝扮整齊,與駱濟通客氣對坐。她强忍哈欠:「不知駱娘子所來何事。」
駱濟通一哂。
程少商就是這樣的性情,一旦有隙,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自從那日在永安宮有過齟齬,她便再不肯喊自己『濟通阿姊』,只一板一眼的稱呼『駱娘子』。
「……那日我措辭不當,妹妹埋怨我輕忽了宣娘娘,也是應該。」她低聲道,「不過也請妹妹原宥我,眼看與霍將軍的婚事在即却被打斷,我,我有些著急。」
少商扯扯嘴角,不可置否。
話說的再好聽也沒用,駱濟通回來至今還未去拜見過宣太后,又何必惺惺作態,不過她懶得揭穿這女人,隻懶洋洋道,「無妨,無妨,我也有些著急,著急接著休憩。駱娘子究竟有何事上門,萬請儘早告知。」
駱濟通面色一僵,旋即恢復哀怨可憐之態:「我自幼傾慕霍將軍,之前我與他各自有婚約,以爲此生無望,誰知天可憐見,叫我與霍將軍在凉州重逢,少商妹妹一定不能想像,當時我有多麽欣喜…呃…」
少商戲謔的搖搖手指,打斷了她:「三件事。第一,自幼傾慕霍侯的名門淑女,你猜這座都城中有多少?若是召集起來,能否編滿一隊先鋒營。」
駱濟通神情不悅。
「第二,你說自幼傾慕霍侯,凉州重逢後欣喜不已。是以,你與你亡夫猶是夫妻之時,心中還惦記著霍大人嘍?」
「你怎能如此說話!我與先夫,我與先夫……」駱濟通既驚又惱,「我與先夫相敬如賓,和樂融融,你怎能妄自揣度!」
「好好好,那就算你『自幼傾慕』霍侯直至婚前,然後夫婿一死你的『傾慕之情』捲土重來了,如何?」
駱濟通被氣的無可奈何。
少商笑容緩緩淡去:「第三,我的脾氣你知道,既不寬宏大度,也不善解人意,更不會心軟憐弱,所以不會被你三言兩語裝可憐哄了去。我一旦對人有了成見,就再也懶得敷衍。駱娘子,你今日上門究竟有何事,趕緊說了吧,我還要接著睡呢。」
駱濟通幽幽道:「你倒不怕欺侮輕慢我的壞名聲傳出去。」
「無妨,我的名聲從來不大好,也沒礙著我一回又一回的定親,嗯,每回的郎婿都還不錯,駱娘子就不用爲我操心了。」少商深諳自嘲之道,只要傷不到自己,就會氣死對方。
「好吧,我說。」駱濟通修爲高深,遭到這般諷刺,居然依舊一派端莊哀傷,「家父這幾日一直在城外辦差,昨日傍晚忽然遣心腹回家,言道霍將軍當著許多人的面送了一架鏡屏給他,指名是給我做嫁妝的。我都不敢想,家父當時是何等羞辱!」
少商一愣:「令尊居然不去找霍大人評理,你們在西北不是只差定親了嗎?」
駱濟通黯然一笑:「這不是沒定親麽?」
「太子殿下不是很看重你麽。」
「殿下更看重霍將軍。」
少商雖然看駱濟通不順眼,但也覺得臨門一脚被拋弃的女人實在有點慘:「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駱濟通眼中蘊泪。
少商撓撓頭。
一個男人不想娶一個女人,除非權勢利益逆差極大,不然斷難成事;然而連皇老伯都沒有逼迫霍不疑成功,駱大人顯然更無能爲力了,何况霍不疑和駱濟通本就未有名分。
「誒誒,你別看我,我不願和霍不疑打交道。」少商見駱濟通希冀的望著自己,明白她心中所想,「我不會替你向霍不疑說情,也不會求霍不疑娶你——這是你自己的事。」
駱濟通鬱鬱垂首。
「……再說了,要是我求他他就肯辦;那我求霍不疑別來煩我,你看他聽是不聽。」少商越想越煩躁。
駱濟通心知不錯,愈發心煩意亂。
這時阿梅走進屋來,給二人奉上新制的果釀,臨去前看見高挂在廊下的風鈴不會轉動響聲了,就想摘下拿去修理。少商見她身量未足,踮著脚尖也够不到,便笑著起身去幫忙。
此時已至芳菲四月,天氣和暖,少商身著一件寬鬆柔軟的半舊襜褕。
她先是抬起右臂,寬大的衣袖順著白嫩的手臂向下滑,將將要滑至上臂靠近肩頭時,她反射性的捂住衣袖,然後順勢垂下右臂,換成左臂去够那風鈴。
駱濟通心頭劇烈一跳。
少商將風鈴交給阿梅,笑著轉身過來,見駱濟通神色古怪,便問:「你怎麽了。」
「讓我看看你的胳膊。」駱濟通直楞楞道。
「你說什麽。」少商不解。
「讓我看看你的右臂。」駱濟通站起身來。
少商直覺得將右肩往後一縮:「你胡扯什麽……也罷,今日該說的都說完了,駱娘子還是趁早回去吧,好走不送。」
駱濟通神情中竟有幾分狂意,她見少商要叫侍婢,直接上去拗住她的手臂,屈膝反身一頂,少商悶聲吃痛——這就是不合格小太妹與真文武雙全貴女的區別。
駱濟通一把撩起少商右臂的袖子,凝目去看,只見粉嫩雪白的滾圓臂膀上有兩排整齊的牙印,齒痕結疤已久,只留下一圈淺淺的淡黃。
她想起來了,在西北邊城時,霍不疑常會做一個奇怪的動作——時不時撫自己的右上臂,半晌沉吟不語,隱隱流露一種溫柔哀傷之意。
「好好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駱濟通慘然冷笑,「現在,我全明白了!」她覺得再與程少商說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便鬆開了手,顫顫後退數步,甩袖而走。
少商揉著胳膊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駱濟通的背影怒駡:「你有病,得吃藥了!」
第159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三
議事結束, 皇帝面色不悅的宣布退朝, 同時召四五名心腹重臣到北宮再行商議,他本想叫霍不疑也去,轉眼瞥見太子的臉色黑如鍋底, 便朝養子使了個眼色。其實霍不疑哪都不想去, 他想趕緊回府解决掉駱濟通, 可既然不凑巧的被養父逮住, 只好隨太子回東宮。
「真是胡作非爲, 膽大包天!」太子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 重重摔在案幾上, 幾粒雪亮的明珠骨碌碌的滾落地面。
東宮後殿,議事廳中左右兩側各坐有三四人, 他們或是身著赤玄二色朝服的朝臣,或是身著廣袖長袍的謀士。此時聽得太子發怒,紛紛附和。
「殿下說的是!」一人直身拱手, 朗聲道, 「朝廷頒下度田令,爲的是清查各州郡縣的田地與人口, 便於日後稅收管束。天下者, 社稷之天下;社稷者, 朝廷之社稷,清查田土人口本就是朝廷理所當然之事,竟有人敢質疑!」
另一人高聲附和:「不錯!戰火兵禍數十載,如今終得天下一統宇內澄清。然前朝所記載的田土人口與今日已是大相徑庭, 如果不加清查,何以治國!」
一名眉目淩厲的青年冷冷一笑:「諸位還未說到要處!田地人口本無主,之所以度田令被群起抵制,不就是有人怕朝廷限制他們兼幷土地蓄養奴僕麽!真到了天下人口田地盡歸豪强大家,朝廷去何處徵稅,找何人服徭役?!到那時,天下還是朝廷的天下麽!」
「少承慎言!」坐在太子右下首第一座的二駙馬輕聲道,「莫要危言聳聽,哪裡到這般地步了。這話傳出去,與你不妥。」
太子原本已要脫口稱贊,被自家二姊夫阻了下,便道:「子晟,你怎麽說?」
霍不疑坐在太子左下首第一座,微笑道:「諸位說的都對。」
「我斷斷不能贊同駙馬都尉之言,此時天下初定,本不應有田地人口兼幷的情形,可見是那些豪强大族……」少承大聲道。
「請諸位聽我一言。」一名中年文士打斷道,「二位適才的話若放在今日大朝會上,定會雙雙遭人非議。要麽說駙馬家族累世公卿,依附的人口田地都難以計量,是以輕描淡寫;要麽說少承家境貧寒,正等著富庶之家吐出田地要占爲己有呢。」
少承憤怒:「胡說八道!」
二駙馬道:「子晟你說呢。」
霍不疑看看外面天色:「都有理。」
「唉!」太子一拳捶在自己膝頭,「父皇太仁慈了。那些『大姓兵長』有人有地有兵械,竟當著朝廷命官的面狂言絕不奉行度田令!而當地官吏竟也懼怕他們,還收受賄賂,聽任他們瞞報,將不足之數盡數加諸於平民頭上,讓這些尋常百姓負擔沉重的稅收與徭役。哼哼,孤看著又要官逼民反了!」
二駙馬笑道:「殿下往好處看——可見天下豪族幷非隻手遮天,天下貪官也幷非鐵板一塊。有人與地方豪强互相勾結,禍害百姓,也有志士直臣心生不平,幾日間便將這些不法□□上報朝廷。」
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高聲笑道:「自從迎娶了公主,從都尉大人嘴裡說出的話,可謂句句悅耳,如沐春風啊!」
殿內衆人再笑,少承道:「敢問太子殿下,您意欲何爲。」
太子沉聲道:「孤欲上奏父皇,但凡有瞞報□□的豪强大族盡皆入罪;該殺頭殺頭,該滅族滅族!」
此言一出,以少承爲首的數人大聲叫好。二駙馬道:「殿下,臣以爲這樣不妥,陛下也不會贊成的。」他身後數人也是一般的意思。
太子看向霍不疑,霍不疑環顧四周,衆人皆不言。他先是想,不如讓皇帝養父親自『教導』自己兒子,但念及皇帝與太子待自己親厚,只好耐下性子道:「殿下,臣問您一句,倘若查下來,天下豪强大族十有八九都有隱沒情勢,您莫非都要殺頭滅門不成?」
太子不語,少承高聲道:「前朝武皇帝頒《遷茂陵令》,勒令天下豪族按期遷徙,以削弱豪强勢力,爲何我們陛下不可以?!」
一人冷笑:「武皇帝還窮兵黷武呢,莫非你也要陛下效仿?」
「你……」少承大怒。
「够了!」太子道。
殿內一片安靜,太子睃了衆人一圈,沉聲道:「爾等先且退下,駙馬都尉與子晟留下。」
衆人受命叩拜,魚貫退出,只有少承憤憤不平,最後被同僚拽走了。
殿內只剩下三人,太子斜乜霍不疑:「你倒是置身事外,毫不擔憂,就不怕那些『大姓兵長』禍國殃民。」
霍不疑微笑道:「多數豪族不會附從的。前朝戾帝『新政』還歷歷在目呢,真鬧急了,他們也怕再來一次『王田制』——就是將天下的山川河流田地都收歸朝廷所有。如今陛下只是度田,他們也就是心裡不樂意,只要陛下拿出决心來,他們會聽命的。」
太子又道:「爲何父皇不能照行《遷茂陵令》?」
霍不疑心道:爲何?等陛下狠狠杖責你一頓,你就明白了。要是一頓杖責不够,可以兩頓。不過,他還是耐心的緩緩說來——
「高皇帝一統天下前,天下已戰亂數百年。周天子治下,封君諸侯交相攻伐,無一刻停歇。後來始皇帝橫掃**,一通征戰;可嘆沒消停幾日,群雄幷起反抗暴秦,又是一通征戰;好容易項王滅秦,可恨分封諸侯不公,於是不久後高皇帝起兵反項,接著征戰;最後楚霸王烏江自刎,最初逐鹿天下的豪杰只剩不到一掌之數。建國後,高皇帝幾乎又將天下打了一遍,逐一剪除异姓諸王,呂後文帝休養生息,到景帝時將同姓諸王也收拾了一頓——至此,天下連年征戰,別說民衆苦矣,就是豪强世家也只剩兩口氣了……」
「你說這些作甚?」太子皺起眉頭。
霍不疑道:「我的意思是,這事也要怪陛下的不好。」
「子晟別胡說。」二駙馬緊張道。
霍不疑笑意溫和:「陛下太過英明神武,一統天下太快了。在一片廢墟中重建,其實比革新固有局面容易。武皇帝能施行《遷茂陵令》,一來他性情嚴苛酷烈,二來,當時的豪强大族遠沒有今日强大。說白了,戾帝篡位後天下大亂,亂的不够久。這些世家豪族在兵亂中也只是傷筋動骨,幷未毀損根基——可這是誅心之言呐,能去外頭說?」
太子沉默不言,二駙馬微微鬆口氣。
「我朝是繼前朝天下而來,一統天下固然快了許多,但也繼承了前朝的許多弊病。如樓家,梁家,袁家,耿家,哦,還有駙馬都尉的竇家……這些可不是陛下扶持起來的家族。相反,陛下立國,還得到了他們許多幫助。如袁家梁家,是領數郡之地來投陛下的。駙馬的伯父大人當年統領河西四郡,百姓安睦,兵强馬壯,人家可不是山窮水盡無路可走啊,然而還是誠心誠意的投了陛下。太子殿下,您讓陛下怎麽辦?」
「人家來投,難道陛下不納?這些年來,諸位大人兢兢業業,爲陛下征戰經營,幷無不妥,難道讓陛下提刀就殺?動輒逼死功臣,誅滅三族這種事,不是哪個皇帝都能做到的。至少,我們陛下做不到。」
太子想到了周亞夫,不由得暗嘆一聲。
二駙馬眼眶濕潤,真心誠意向霍不疑作揖:「子晟這番話,我這裡先謝過了!」抬起頭,他道,「功臣二字,說來好聽做來難。也不怪陛下和殿下心中顧慮,爲了天下大治,度田勢在必行,可我等功勛之家子弟衆多,有時難免生出事故,阻礙了朝廷大計……」
「行了。」太子瞪向駙馬,「你是你,你家是你家。若不是爲了避忌你那堂兄,你也不至於蟄伏至今,每日與二姊吟詩作曲,無所事事。」
二駙馬笑道:「其實吟詩作曲,悠閒度日,也是一份自在。」
「算了吧你!」太子沒好氣道,轉過頭,他略帶疑惑的看著霍不疑,「孤怎麽覺得,你今日十分…十分高興…?」
「哦,是麽。」霍不疑長眉軒挺,俊目如泓,雖不曾多說什麽,却能明顯的讓人察覺他身上的明朗舒展。
二駙馬輕笑一聲,太子問他爲何,他道:「殿下不知,前幾日啊,子晟托我打聽件事——徐郡太守萬鬆柏度田是否妥當?」
太子一時沒想起其中緣故,二駙馬提醒道:「萬太守與程校尉是結義兄弟。」
太子一楞,然後陰陽怪氣的哦了一聲。
霍不疑溫和道:「敢問都尉,萬太守情形如何。」
二駙馬笑道:「你放心,我仔細查問過了。萬太守與族親不睦,是以萬家族人也沒法仗勢欺人,隨縣萬家度田十分順暢。至於徐郡,萬太守有人馬有財帛,一不怕當地豪强威嚇,二不貪圖人家賄賂,是以徐郡度田也很順暢。」
霍不疑放了心,然後當場翻臉:「都尉大人真是可惱,當年你向我打聽二公主的起居習慣,我可從未告訴旁人。不想都尉大人轉頭就將我所托之事抖摟出去,也罷,我也得與陛下和殿下說道說道。殿下可知,當年陛下尚未賜婚,駙馬便與公主在園……」
「打住打住!」二駙馬急的臉紅脖子粗,「行行行,都是我的錯!你別說了,看在公主自小待你不薄的份上,看在上回…哦…」
他忽想起一事,「對了,我還沒與你算帳呢!殿下臣告訴你,三年前我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去邊城看這竪子,誰知他居然裝作不認識我!害我在營寨裡尋摸了一整日,還當自己找錯地方了呢!」
霍不疑笑道:「誰叫你穿戴的那麽金光閃閃,邊城苦寒,將士們最看不慣那些衣著鮮亮的世家子弟!」
太子終於綳不住,放聲大笑。笑罷,他斂容正色:「依子晟看來,父皇會如何處置地方豪族違抗度田令之事?」
霍不疑想了想,道:「陛下會先處置那些瞞報田土人口的郡太守,大約要殺上好幾個——說到底,他們才是朝廷重臣。罔顧國法,他們首當其罪。然後朝廷加緊度田,再看地方豪族的態度。若是就此服軟,老老實實的奉令行事,就罷了;若是依舊頑抗不改,甚至興兵作亂……」他沒說下去,只用眼底寒光表明决心。
太子點點頭,他也是這麽想的,很符合親爹喜歡給人一綫生機重新抉擇的習慣。他又問:「駙馬以爲如何。」
二駙馬舉著錦帕,還擦著適才被霍不疑嚇出的冷汗,聞言吐槽道:「這竪子除了自己的婚事,其餘大事小情,多是所料不遠。」
正事說的差不多了,霍不疑起身告退,本來太子還想問他兩句婚事進行的如何了,但被二駙馬以目光制止,只好目送霍不疑離去。
看著霍不疑修長矯健的背影,二駙馬不禁感慨:「若不是淩益那狗賊作惡,親人慘死,子晟應當是這都城中最鮮衣怒馬,最明朗直率的兒郎。唉,真是造化弄人。」
太子也嘆了一聲。
……
回到宅邸,霍不疑聽聞駱濟通還沒走,便先回屋換過一身常服才過去。
駱濟通惶惑不安的坐在偏廳,見到霍不疑進來,緊張的直起身子。
霍不疑沒有看她,徑直走進來:「我本以爲你都知道了,不想今日上朝才聽聞汝父尚在城外。我想,你還不知道我對汝父說了什麽。」
駱濟通突兀的喊道:「我看見程少商胳膊上的咬痕了!」
霍不疑轉過身,看她片刻,緩緩的撩起自己的袍袖,果然在右臂上方也有一圈已經結疤的牙印,色呈深粉。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駱濟通一下坐倒,喃喃道,「我說你怎麽老是摸右臂呢。」她忽的抬頭,「這些年來,你從未忘記過她?!」
霍不疑默認。
「你,你爲何這般待我?」駱濟通泪盈於睫,「你自小就不肯讓人靠近半分,可却容忍我插手你府內事,我當是你願意接納我,却原來只是大夢一場!你,你騙的我好苦!」
霍不疑糾正道:「騙人算不上,應當是誤導。」
駱濟通泣道:「你怎能這樣待我!我一片真心對你,你不願接納就罷了,何必誑騙我白白耽誤我這些年青春!」她泪眼盈盈的看過去,「這麽多年了,難道你對我沒有半分情意麽?」
霍不疑想了想,淡淡道:「沒有。」
駱濟通面色慘白。
「你我相識遠在少商出現之前,看在這些年對我有用的份上,我叫你今日徹底明白。」霍不疑雙手負背,站到窗邊,「我很早就知道五公主是什麽人了,暴戾,偏狹,驕奢淫逸,可素以賢淑明理聞名的駱娘子你,却與她相處甚諧——你說,我是怎麽看你的。」
駱濟通不服的哀叫:「我是爲了父兄家人!駱氏子弟平庸,若我不能依附五公主,宣娘娘怎會替我家說話!」
「是以你就看著五公主活活杖斃無辜的小宮婢,將偷瞧我的小女娘溺死湖中,然後你還替她在娘娘跟前遮掩?」
駱濟通立時語塞。
霍不疑目光冷漠:「不過,彼時我以爲你只是貪戀權勢的尋常女子,直至那年淮安王太后辦壽宴,我才知道是看走了眼。不曾想,你竟是個心狠手辣的。」他嘴角一挑,譏諷道,「我來問你,你那貼身侍婢春笤,是怎麽死的?」
駱濟通驚疑不定,結巴道:「她,她…不是五公主…」
霍不疑冷笑一聲:「人人都以爲是五公主下的手,我事後才察覺出不對。像你這種世家出身的女子,貼身服侍之人自不會是隨便外頭買來的,多是一家老小都在駱府當差的吧。如少商,她的貼身侍婢就都是程校尉部曲之女——像這樣闔家老小都捏在駱家手中的婢女,如何會輕易被五公主買通?」
「再有,事發之後,五公主很快就對陷害少商供認不諱,以她那樣混不吝的潑辣蠻橫性情,不會大費周章去殺一個婢女滅口的,因爲她根本不怕被揭穿。要滅口的人是你吧,駱娘子?可惜,待我查出端倪時,你已要遠嫁西北了。」
駱濟通擦拭泪水,冷笑道:「看來你對我有定論了?既然如此,又爲何容忍我接近你。」
「若你真是個心善仁義的好姑娘,我一定離你遠遠的。」
駱濟通憤恨道:「你只看到我壞處,却一點也看不到我的好處麽?我恪守承諾,盡心竭力的服侍亡夫與賈氏雙親……」
霍不疑譏嘲的笑出聲:「駱娘子別裝了,你的用心別人猜不出,却瞞不過我。駱氏最近數十年來暗弱,族中女娘的婚事都用來交聯權貴了。你的姑母姊妹都認了命,可你不肯,便明知賈家兒郎體弱多病,還一派大義淩然的要嫁過去,人前人後各種委屈做作,於是令尊令堂答應你,待改嫁時,一應都由你自己做主。如何,我說的不錯吧。」
駱濟通胸腔如火燒,大聲道:「是又如何?初嫁從父,再嫁由己,等我守寡就是我能自己做主之時,我替自己打算有什麽錯!你以爲我沒打聽過當時那些要娶我的人家,那些家族看著光鮮,可願意娶我的都是不成器的兒孫,指著我去管教她們兒子呢!賈家也是高門大戶,嫁那些不成器的,還不如嫁去賈家,至少很快能改嫁!你知道我有多羡慕程少商,她雖出身不如我,但父母却真心實意替她打算。她生的貌美,她父母却從沒想過拿她去巴結權貴!」
霍不疑想起那女孩,不自覺得柔柔一笑:「其實是她父母怕她闖禍丟人,才從不敢將她高嫁。你裝的太好了,賢良淑德,仁德練達,你的家人自然要將你高嫁出去。你也許應該學學少商,敗壞些名聲……哦不,你學不了。你愛惜名聲,愛惜前程,什麽都捨不下,最後只能捨掉別人的性命了。」
駱濟通一凜:「你什麽意思。」
霍不疑一字一句道:「你的前夫,賈氏七郎,究竟是怎麽死的?」
駱濟通一陣天旋地轉,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麽都沒做,你不能爲了甩掉我,就血口噴人!」
「我從不無的放矢。」霍不疑像瞄準靶心一般盯著她,目光冰冷無情,「人人都說賈七郎的新婦是天底下第一等賢惠的婦人,可我却知道你的底細。當年長秋宮中有一位體弱老邁的侍醫,你曾在他身邊跟前跟後數月。我記得那位侍醫擅長的就是藥食調弄,有些隱晦的無人知曉的相克之物,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賈七郎過世後,崔侯帶去邊城的那位侍醫曾奇怪,賈七郎那弱症是胎裡帶來的,他見過許多例,也曾去賈府診治過,覺得不至於連二十歲都撑不過去。」
「賈七郎的雙親對獨子照看甚嚴,對當年飲食應該猶有記錄。駱娘子,倘若我讓他們拿當年你給賈七郎所用膳食去試驗一番,你猜會有何結果?嗯,尋常人可能只是不適,但用在體弱多病的賈七郎身上,就是致人死地了。」
駱濟通搖搖欲墜,哀哀懇求道:「我幷非有意,我是爲了你啊,十一郎!我從小就喜歡你,看見你又病又傷的來到凉州,我就想過去照看你!我是放不下你啊!」
霍不疑冷冷看她:「少商嘴上雖壞,可她從不曾傷害過無辜之人。你嘴上說的好聽,可害起人來從無顧忌。賈七郎何辜,賈氏雙親老年喪子,何其無辜!」
「他本來就要死的!」駱濟通喊道。
「人都是要死的,差別不過是壽數長短罷了。」霍不疑厲聲道,「侍醫說他曾見過如賈七郎那般弱症之人,因爲照料得當,成年後不但能娶妻生子,還活到四十多歲。嗯,不過你是肯定等不及的。」
駱濟通站直身體,重重抹去泪水,自嘲的笑道:「好好好,你既視我若蛇蝎之人,爲何不將我所作所爲揭穿!」
「因爲你救過阿飛一命。」
駱濟通楞了。
霍不疑道:「梁丘兄弟的父祖叔伯都隨家父戰死了,我必是要撫恤他們孤兒寡婦。那年若不是你放出靈犬搜尋,阿飛就凍死在雪嶺中了——是以我沒告訴賈家。」
駱濟通眼睛亮起來,誰知下一句就打破了她的希冀。
「不過昨日我已告訴你父親了。等他從城外回家,就會處置你。」霍不疑道,「我告訴汝父,要麽將你遠遠嫁了,此生不得返還;要麽將你幽禁起來——總之,你救阿飛一命,我留你一命,算是扯平了。」
駱濟通心頭髮寒,怔怔道:「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什麽都知道,爲何還讓我接近你,還讓我,讓所有人,都誤會你願意娶我?既然你不願娶我,又何必……」
她看見霍不疑晦暗的雙眸,心頭一顫,「哦,我明白了,我懂了。你是拿我做個幌子,你是故意的!」
霍不疑站在窗側,背光而立:「五年前我就决定放過少商了,我盼她再不受委屈,好好嫁人,安穩一生。我不願阻礙她,也不能讓陛下和殿下阻礙她。有了你,大家才會對我放心。」
駱濟通依舊不解:「可是,拖的了一時,拖不了一世啊!等程少商嫁人了,你終歸得娶妻的,就算不是我,也得是旁人,你又何必……」她話音中斷。
霍不疑似笑非笑,她瞬時明白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根本不想娶任何人!不不,這不可能,你還要延續祖宗香火呢。霍家闔族覆滅,你怎能自私自利的斷絕血脉?!」
「爲何不可以。」窗欞透進來的日光下,霍不疑的側臉如冷玉般完美,「千百年前,世上也沒有什麽霍家。」
駱濟通激憤難言,胸腔直欲炸裂,咬牙切齒道:「哈哈哈,我們都被你騙了!可是陛下不會任你胡來的,太子殿下會氣死的,你你……」
霍不疑遠眺窗外,眼神清冷深邃:「只要我不想成婚,總有辦法的。我若娶妻,一定是因爲我對那女子心生喜悅,而不是什麽別的因由。」——就像他慈愛而深情的雙親一樣。
無論多少血火艱險,他心中始終住著一個固執而驕傲的少年。他想要獲得父母那樣的愛情,想要他將來的兒女也像他們兄弟姊妹六人一樣,因爲真摯美好的情意誕生到這世上的,而非爲了利益糾葛或延續香火。
所以他從未責怪過姑母霍君華,雖然她瞎了眼,看錯了人,但她要嫁給心愛之人的打算幷沒有錯。
霍不疑覺得該說的都說完了,道:「你救了阿飛一命,我亦放你一命。你陷害過少商,我便用你來做了數年幌子。如今恩怨兩清,駱娘子,就此別過,好走不送。」說完,他拂袖離去,在西斜的金色日光下,身形修長,清隽俊逸。
駱濟通痴痴的望著,心中既痛且傷。
她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她的心上人與天底下所有男子都不一樣,沉默安靜的表相下,他有一份天底下最純粹熱烈的情意。可惜,這份情意不屬自己。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她忽的衝霍不疑的背影大喊,滿懷惡意,「程少商右臂上的那個齒痕,已經快要退乾淨了。恐怕在她心中,你也已經被忘乾淨了。」
霍不疑脚步一停,沒有轉身,隻淡淡說了一句:「想來當初我咬輕了,不過,這就不勞駱娘子挂懷了。」
駱濟通心灰意冷的癱坐在地。
第160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四
當晚少商一夜輾轉, 次日天不亮就著人去袁府傳話, 點名要袁頭牌來送自己回宮,於是袁慎著家僕套上一輛金玉鑲遍的燒包馬車,趕在上朝前來顛顛的跑來程府, 結果聽見兩眼浮腫的未婚妻一臉正色的要求自己退婚。
「你說什麽?」袁慎懷疑自己聽錯了, 「前日你還說絕不退婚的, 這才過了一日兩夜你就變卦了?你是不是睡過頭了。」——這幾日因爲地方上有人抗拒度田令朝廷亂糟糟的, 霍不疑應該沒空出麼蛾子啊。
少商一手抵車壁, 確認道:「你沒聽錯, 我勸你趕緊退親吧, 晚了怕要糟糕。」
「昨日出什麽事了,誰來找過你了。」袁慎很機警。
少商將駱濟通來訪之事說了, 袁慎神情凝重:「……這麽快。沒想到他對駱氏毫無情意,我還當他礙於駱氏,不好立刻翻臉。」
少商翻身靠著車壁坐下, 沒有說話。
袁慎以拳捶掌, 冷笑道:「不過這也不稀奇,淮安王太后與東海王待他何等親厚信任, 霍不疑還不是說出賣就出賣了他們!」
少商覺得這話刺耳, 但也反駁不出來。
袁慎恨恨的低駡一通, 然後故作玩笑道:「便是他與駱氏一刀兩斷了,你要我退親是什麽意思?難道一等他婚娶自由,你就要朝他撲去?」
「你知道我不是的。」少商冷笑一聲,「我生平最恨諒解二字, 就是因爲這二字,便有人毫無顧忌的害人傷人,反正事過境遷後認個錯陪個罪,總有人叫你算了算了。哼,天底下有些事做了就做了,傷了就是傷了,憑什麽非要諒解不可!」像她,就絕不諒解程母和葛氏。
——程老爹和蕭夫人還能說是爲了家族兒女搏未來,這些搏來的富貴安穩她也算享受到了,可程母那樣自私自利,隻爲了自己能拿捏住兒子兒媳,就去傷害一個無辜孩童,哪怕將來死了她也不會原諒,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尊敬的!
袁慎沉默片刻,道:「那你爲何急著要我退親?駱氏亦非泛泛人家,受此大辱,難道會輕易放過霍不疑?事情哪這麽簡單。」
少商不答,反而道:「你知道霍不疑行事的習慣麽?東海王辭去儲位那年,我幫著去東宮收拾東西,翻到了早些年爲霍不疑請功的卷宗和他寫給東海王的信函。」
袁慎狐疑的看她。
「有這麽一件事,當時他大概十六七歲吧,皇帝指派他與張要分別去豫州剿滅兩座匪寨。那兩座匪寨一座在梁國,一座在魯郡;說句實話,的確是梁國那座匪寨勢單力孤些,是以皇帝原是讓霍不疑去梁國的。然而張要一直憤憤不平,對人說自己這趟是給皇帝養子陪襯了,於是霍不疑便主動與張要換了。」
袁慎道:「張要這人的確偏狹,居然與個弱冠少年計較,難怪哪怕武藝不凡,陛下也看不上他。」
「東海王擔心霍不疑,可霍不疑却在信中安撫他,說梁國那幫賊匪雖然人少,但是同一宗族出來的,彼此骨肉至親,血脉相連,同心協力;而魯郡那夥雖然人多,却是天南地北的烏合之衆彙聚一處的,因利而聚,必利盡而散。」
袁慎注意到細節:「那信是何時寫的。」
「兩路人馬剛出都城不遠。」
「也就是說,早在陛下有意讓他們去剿匪,霍不疑已將那兩座匪寨的情形打聽清楚了。」
「正是。」
袁慎撫著袖子,沉吟不語。
少商繼續道:「後來情形果然如霍不疑預料那般,張要久攻不下,所帶兵馬死傷慘重,而霍不疑却在一番分化瓦解之後,輕取匪寨……哼哼,其中幾名匪首頭顱還是自己人爲了將功贖罪砍下的。」
袁慎皺起眉頭:「……這是碰巧了,若是張要幷非心胸狹隘之人,若是兩路人馬沒有對掉,不知結局會如何。」
「別急,兩年後你所盼之事就來了。」少商沒好氣道,「當時陛下剛取下隴地,要追擊幾路潰散逃兵,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看不慣霍不疑,竟讓他去追擊敵酋胞弟那路逃兵。可嘆彼時霍不疑自己也剛從一場慘烈大戰中下來,麾下人疲馬困,死傷不輕,而敵方人馬不是豢養多年的死士,就是同宗同族的子弟兵。」
袁慎想起來了,臉色沉晦:「這事我知道,霍不疑追上潰兵,二話不說就血戰到底,最後提著敵酋首級回營覆命,又在崔侯家中養了小半年的傷才好。」
當時皇帝心疼壞了,論功時故意壓了某幾人的嘉獎賞賜,想來就是給養子出氣的;不過,也正因爲這一場硬碰硬的死戰,朝臣們才對當時尚未及冠的霍不疑刮目相看,紛紛言道『霍翀將軍後繼有人』,渾然略過淩益。
少商點點頭:「現在你明白了,他敢驟然與駱家一刀兩斷,要麽是留有後手,駱家不敢跟他翻臉,要麽就是豁出去不管不顧,也不懼怕與駱家結仇。」
「你到底要說什麽?」袁慎狐疑。
少商道:「同樣道理,他敢驟然叫我與你退親,要麽是想好後招了,要麽是打算豁出去了。袁大公子,你打算如何應對?」
袁慎慍怒:「難道我還怕他!」
「若是前者還好,你們袁家也不是吃素的,再說你的心眼也不比霍不疑少,就怕是後者,他全不要臉了,到時鬧的滿城風雨,人們對你指指點點,你該如何?」沒幾個男人願意成爲緋聞主角,更別說是疑似綠雲罩頂的男配了。
袁慎果然傻眼了。
宮門到了,少商拍拍袁慎的肩:「你好好想想,霍不疑發起瘋來是會咬人的,你總不能咬回去罷。不用替我擔心,我雖在他手裡吃了不少虧,但他也沒落到好去。」
袁慎以爲少商說咬人是在比喻,其實少商說的實話。
兩人在宮門前分別,袁慎滿腦門子官司,險些連去尚書台的路都走錯。
宣太后照舊臥病不起,人昏昏沉沉的,連少商回了永安宮都不知道,少商心中很是難過;喂過湯藥,宣太后迷迷糊糊的問起霍不疑的官司,少商很不解氣的狂噴了霍不疑一頓,逗的宣太后不住輕笑。
又過數日,程家小女的大名再次傳遍都城上下。
先是長水校尉駱賓當衆宣布要給寡居回家的女兒招婿,將都城顯貴都嚇了一跳,耳目靈通些的早知道太子屬意駱濟通嫁於霍不疑爲妻,也都知道駱家對此事是樂見其成喜出望外。眼下這等情形,顯然不是駱家忽然發瘋,那就是霍不疑變卦了。
不用預先商議,衆人齊齊看向程家,悲催的程老爹這回避著駱家人都不够了,他只好直接告病躲開。
更稀奇的是,依照當年袁慎退婚蔡家的先例,霍不疑總該對駱家有幾分歉意吧,但看駱家行事,似又不是如此。駱賓先讓女兒幽居養病,回絕所有邀宴聚會,然後嘴裡說著要招婿,却回絕所有親友的提親,貌似要將女兒遠嫁邊地——如此看來,倒像是駱家對霍不疑隱有懼意,真是奇哉怪哉。
與此同時,霍不疑已大車小車裝著虎骨熊膽鹿茸野參貂裘獵鷹等等珍稀之物,外加來自遙遠漠北商隊所帶來的黃金寶石象牙香料駿馬猛獒,浩浩蕩蕩往程府去了。
程始想起當年女兒傷心重病的模樣,氣的想打人,霍不疑跪在他跟前任打任駡,還是蕭夫人死死拽住了丈夫——皇帝都沒打過他啊,你可不能動手!
三人僵持了半天,最後各說了一段話。
蕭夫人的話比較上檔次:「你不必來向我們賠罪,我們雖是裊裊雙親,然自小不曾對她關懷管教,如今悔之晚矣。裊裊將來想走什麽樣的路,想嫁什麽樣的人,我們都由她定奪……這些東西,你都帶回去。」
霍不疑自然不肯,只道:「我幷不是想讓兩位大人爲我說情,只是當年因爲我闖下的禍事,險些牽連了程府上下。每每思及此事,我都難以心安。」
程始握拳沉聲道:「五年前,裊裊病的差點死了。你不要以爲自己在流放途中受苦,却不知裊裊幾度不治。你若不信,可去後院排屋看看,那裡還放著給裊裊打了一半的棺椁。」
霍不疑猛然抬頭,最後冷靜沉默的告辭了。
待人走後,蕭夫人才問丈夫:「你爲何要告訴霍不疑裊裊重病之事?我以爲你一直贊成袁善見爲婿的。」這樣,姓霍的更不會放手了。
程始嘆道:「若是袁善見做出對不住裊裊的事來,你說裊裊會病的那樣重麽?」——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傷的才會那麽重。他是過來人,希望女兒將來不會後悔。
庭院中,程老管事被高高堆積如山一般的禮物晃花了眼,其中有一架巨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鹿角,橫七竪八的有二十幾頭粗壯分支,展開將近一丈寬,尋常大門都搬不進去,老管事只能將正門兩側的門扉都拆開,才將這架價值連城的鹿角弄進去。
清點禮物到手酸嘴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老管事心滿意足的對老友之子符乙表示,家主怎麽不多生幾位女公子,不然咱家該是何等風光。
符乙暗想,才一個女兒就鬧的不可開交,要是多生幾個,程家大門不知得拆幾回。
程少宮見府裡忙的不可開交,便叫第五成來幫忙搬運,第五成瞪眼:「憑什麽叫我搬?」
「因爲你應當十分歡喜啊。」程少宮笑嘻嘻的,「你恨之入骨的袁州牧的兒子的未來新婦要被人搶走嘍!」
第五成呆滯了。
如此大張旗鼓後,都城上至勛貴重臣下至販夫走卒都激動的不行,整齊的將目光對準霍袁程三家。於酒樓上,食肆中,退朝後,無不議論紛紛——
據說班老侯爺曾嘆息『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霍翀的兒子成婚啊』;
據說廷尉紀遵默默收回了告老奏章,說要看見霍不疑成婚才請辭;
據說袁慎就是爲了程家小娘子才拼死跟蔡家退婚的,如今這樣是不是報應;
據說汝陽王酒後『失言』,詳細描述當年霍不疑與程少商出游時親憐密愛的情形,閘門一打開,更有吃瓜群衆七嘴八舌傳述當年見過霍程二人相處時的親昵模樣……
一時間,袁府上空茂盛的古樹枝葉,仿佛愈發蒼翠碧綠了。
然而都城群衆最感興趣的還是這事究竟會如何發展呢?
這個說程小娘子會聽家人主張,捨弃袁善見而就霍不疑;那個說程小娘子早晚和霍不疑抱頭痛哭,情難自禁;也有說程小娘子抵死不肯退婚,然後霍不疑强取豪奪,袁程要當一對苦命鴛鴦;更有說霍不疑心狠手辣,决意尋機除掉情敵,當然也有人反駁,說霍不疑爲人還算磊落,估計是要公開决鬥,搶奪美人……唉呀媽呀,想想就令人興奮啊!
太子也被風言風語灌了一耳朵,嘆道:「子晟啊,你說人怎麽這麽閒,父皇才下令處死了十幾名度田不實的郡太守,都不見大家議論,倒隻盯著你的事。」
霍不疑沉默片刻:「臣也始料未及。」
——他特意挑在這段日子撇開駱家登門程府,本以爲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度田一事上,誰知他低估了都城群衆的八卦熱情。如今情形反了過來,有他的緋聞擋在前頭,皇帝勒令厲行度田倒沒幾人囉嗦了。
皇帝表示養子很給力,自己很滿意,
緋聞迅速發酵,連賦閒在家的蔡允都有些憐憫自己這位弟子兼前侄女婿了,他忍不住道:「善見啊,你當年何必非要退親呢,如若不然,你此時與吾侄都生兒育女了。」
袁慎沉默以對。
回到家中,袁慎更衣後去見父親,誰知見到母親梁夫人也在,當場一楞。
「……事情就是如此,請雙親相信,少商沒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全是霍不疑肆意妄爲。叫家裡被人議論,是兒的不是。」袁慎拜倒賠罪。
袁沛亦聽說了外面沸沸揚揚的緋聞,却十分豁達的笑起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古時侯,男女思慕也是風雅之事,傳傳也無妨。」說著,他輕咳兩聲。
「父親……」袁慎吃驚。
梁夫人笑道:「你父親當年游歷回家,禀告雙親欲娶第五合儀,鬧的家裡鶏飛狗跳,你大父痛打你父親不知幾頓,你大母哭喊著不要活了。那陣子全郡都在看袁家的笑話,家中女眷出門宴飲,動輒被人戲謔『你家沛郎可消停了』?呵呵,這不也過來了麽。」
她接過侍婢遞來的外袍,柔柔的給袁沛披上,袁慎看父母舉止親近,渾身不自在,低聲道:「這,如何一樣?這是『奪妻之恨』,若是示弱了,袁家豈不淪爲笑柄!」
「善見,你過來。」袁沛溫和的招手,袁慎依言到父親身邊跪坐好。
袁沛輕輕撫上兒子秀挺的肩頭,溫言道:「你自小嚴謹自律,讀書習藝都不用長輩督促,無論求學拜師還是入朝爲官都能光耀袁家門楣。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爲父却覺缺憾,不曾好好和你說過話。」
「你退婚蔡氏,求娶程氏,恐怕是你懂事後,生平頭一回非關利益得失的舉動吧。」袁沛神情慈愛,仿佛看著自己離家出征時才三頭身的兒子,那樣玉雪可愛的一個小小胖娃娃,柔嫩的小嘴吐著泡泡,還扯著自己的褲腿不肯放。
「爲父希望你想清楚,你如今對程氏不肯鬆手,究竟是真的喜愛她,非要娶她不可,還是爲了顔面,負氣不肯服輸。若是後者,你不妨大度些,就此算了,成全人家一場姻緣,也不失爲磊落瀟灑的真君子。霍侯念著你的恩情,以後必會對我們袁家鼎力相助。若是前者……吾兒,你想清楚了麽?」
父親的眼神滄桑却睿智,如光束射入心底,袁慎不禁茫然——
其實頭一回在燈市看見少商,他不覺得如何,後來多見了幾回,也只覺得她伶俐有趣,便是桀驁不馴張牙舞爪,也叫人喜歡。他就想,娶回來也不錯。
誰知,後來每每總是晚了一步,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執念;不過既然霍不疑堵在前面,他也安分的另覓佳人爲婦了。直到,直到五年多前……
他眼前浮現那個星月凄冷的夜晚,自己聞訊後急急進宮,正看見她沿著宮巷出來。
女孩身形單薄,遲鈍木然的扶著宮墻慢慢挪步,殘忍如活魚去鱗般,她被生生剝落往日的鮮妍活力,只剩下被無盡的悲憤和委屈壓垮了雙肩的精疲力竭。
當她抬頭,流盡泪水的乾涸眼睛,比平時更大更烏黑,射過來的冷誚目光瞬間灼傷了他的心口——袁慎感到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激動,近乎敬佩的憐憫,是他井然有序的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體會過的感動。
只是,他始終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情意。
第161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五
外面紛紛擾擾, 少商在永安宮却依舊悠然, 深深宮闈恰似一層堅固的防護墻,擋住了外面所有善意惡意的流言。翟媼至今不肯原宥霍不疑,十分興頭的將永安宮的幾處大門都加固一番, 少商友善的告訴她, 若霍不疑真想闖進來, 你就是布置上天罡北斗陣配合如來神掌食用, 一樣無效。
翟媼在激動中等待了兩三日, 可惜霍不疑忙於朝政始終沒空來踢門, 反倒梁州牧終於回到都城述職了, 順便還能向皇帝報告一下他任職州郡喜人的度田進程。
越皇后聽聞曲泠君也跟著回來了,喜不自勝。
說來嘆息, 曲泠君的生母年少時與越皇后頗有交情,後來芳華早散,越皇后便常宣曲泠君進宮照拂。照少商看來, 若非年齡不合適, 越皇后未嘗不想讓曲泠君做兒媳(三皇子打了個噴嚏),後來還考慮過皇老伯早逝兄長家的小王爺, 誰知曲泠君偏和東海王看對了眼, 後面引出一連串憾事。
少商聽霍不疑說過, 那年曲泠君被懷疑殺夫,越皇后還找皇帝鬧過一場,直白潑辣的表示梁尚就是個窩囊廢,曲泠君哪怕錯手誤殺了皇帝也不能治她的罪。好在沒過兩天殺夫案就水落石出, 沒給越皇后吵架升級的機會,皇老伯的鬍鬚也得以繼續茂密豐盛。
如今事過境遷,曲泠君總算有了歸宿,越皇后便張羅著要給她接風。
這些少商都只當聽八卦,誰知越皇后差人來請她赴宴。在宮中混了這麽多年,少商深知皇老伯時不時回絕一下不要緊,但越皇后一旦張嘴你最好乖乖聽話。
宴席當日,少商掐著時間,堪堪趕在開席前到達長秋宮,一脚踏進正殿,發覺三公主與五公主戰事激烈,鬥嘴正酣,周圍坐了幾桌皇親貴婦呵呵看戲。
五公主瞪著眼睛,聲音尖利:「……還說不是有意怠慢,母后統共隻生我和大皇姐兩個女兒,爲何今日筵席大皇姐不在?」
三公主撑著圓圓的腰身,慢吞吞的剝著橘子:「這你得去問父皇啊,是父皇不叫大皇姐進宮的,衝我母后質問什麽,你這不是柿子撿軟的捏嘛…哦對了,父皇訓斥大皇姐時你也在場,如今還問這做什麽。才多大年紀就這麽健忘,得補補腦子了…」
這幾年也不知怎麽的,越皇后的毒舌基因仿佛在三公主身上覺醒了,說出來的話又辣又刁鑽,五公主果然氣的渾身發抖,二公主推了三公主一下,輕聲道:「你也少說幾句,姊妹間何必行此口舌之爭?」
三公主嬌笑道:「這可不是我挑的頭,五皇妹今日心氣不順,一忽兒看座次不恭敬,一忽兒看攢花食盤不順眼。我做阿姊的,可不得跟她分說分說啊。」
二公主嘆氣,她忽然有些懷念當年被自己數落到抬不起頭來的三公主了。
五公主冷笑:「別說這麽好聽了,若是皇后有心替大皇姐說情,父皇早答應了!當三皇姐被父皇處罰,母后可是一直求情的,如今皇后故意不替大皇姐說情,分明就是心存嫉恨,苛待非己出的兒女!」
宣侯夫人顫顫的搖手:「五公主,這可不能瞎說啊。陛下和娘娘待我們再寬厚沒有了,去年你外大母忌辰,陛下還親臨宣家祭拜呢!」
四公主扶下宣侯夫人,冷淡道:「君姑別理她,五皇妹就愛胡說八道!父皇削了她的食邑,却賞賜了宣家那麽多財帛金錢,要說心存嫉恨,我看她才是心存嫉恨呢。」
五公主勃然大怒:「父皇廢了母后長兄,絲毫不顧多年夫妻恩義,你還口口聲聲感恩戴德,難怪外面人都說舅父舅母沒骨氣!」
「五妹!」二公主恁好脾氣也沉下臉色,起身怒道,「你敢說父皇的不是,簡直無君無父,忤逆狂悖!我看你是嫌日子過的太舒坦了!」
五公主梗著脖子站在那裡,絲毫不肯退讓——少商見狀,默默的貼壁進殿,輕悄的找位置坐下。
三公主柔聲安撫著二公主坐下:「誒喲,我的好二姊,你跟她生什麽氣,平白氣壞了自己身子。尋常皇子皇女犯錯,不是罰爵就是削食邑,了不起打一頓或訓斥一番,再不准進宮。可五皇妹是女兒家,父皇是能打她還是罰爵啊——她又沒王爵。」
二公主氣鼓鼓的坐下,三公主繼續道:「當年父皇可以成年累月的禁止我進宮,將我的食邑削的精光,可看在淮安王太后的面上,父皇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對五妹啊!尤其是現在大皇姐剛被處罰,就更不能罰五妹了!所以啊,二姊你現在明白了吧,人家有恃無恐著呢,大舅母,我說的對不對。」
大越侯夫人冷冰冰道:「三公主說的一點也不錯。這陣子,我三弟夫婦又叫氣病了,好端端的廷尉府上門索要人犯,簡直是家門之耻!」
「這是怎麽回事。」一旁的汝陽王世子妃笑問。
大越侯夫人自恃身份,閉口不言,三公主笑吟吟的接上:「是五妹豢養的騎奴,在外面犯法殺人,被告上去了!」
「後來如何。」汝陽王世子妃追問。
「廷尉紀遵是什麽人,當年大姑母的家奴殺了人,被董宣繩之以法,父皇一句也沒說,紀大人也不能輸他啊,這不,那騎奴前陣子已被殺頭示衆了——你們是沒看到啊,真是絕頂英俊的一個郎君,脫衣行刑時,嘖嘖,那副身子骨,好生精壯健美……」
在座的多是已婚婦人,大家心知肚明,紛紛看向五公主發出意味深長的輕笑,只有中越侯夫人今日帶了小女兒來,一邊去捂女兒的耳朵,一邊笑駡:「三公主說話太不講究,這兒還有小女娘呢!」
少商揉揉耳朵,現在三公主一言不合就嘴上開車,她也有些受不了。
「好好好,那我說些講究的。五皇妹,三姊勸你一句,你也別太爲那騎奴傷心了,我聽說他在外欺男霸女,殺人奪産,還納了兩名侍妾,顯然沒把你放在心裡啊。」三公主撕下一片濃香撲鼻的醬紅色肉脯,慢條斯理的放入口中。
「你們……」五公主氣到臉色鐵青,「你們這群趨炎附勢的小人,眼看著越家勢大都忙不迭的逢迎拍馬,我怕什麽,大不了性命一條,左右不過跟著母后幽禁永安宮,哪怕滔天的雨水也澆不滅我們母女的怨恨!」
話說到這份上,旁人都不好插嘴了,三公主拈起食盤中最後一片肉脯,閒閒道:「別拿這話來嚇人,淮安王太后怨不怨恨由不得你來定。少商,你說宣娘娘如今怨恨麽?」
衆人目光一轉,齊齊對向坐在一角的少商,五公主目光一寒:「你,你也來了!」
如今的少商已然久經沙場,面不改色道:「皇后娘娘宣我來赴宴的。」
又對在場諸位貴婦溫婉一笑,「回禀諸位公主與夫人,一者,淮安王太后幷未幽禁永安宮,宣娘娘想進來就進來,想出門就出門。這五六年來除非娘娘身體不適,不然我們每年都要去宮外莊園游玩數次,春賞繁華冬看雪,夏日炎炎好避暑。」
衆人聽她說的有趣,哈哈一笑。
「再者,淮安王太后也幷未怨恨。娘娘預備活它個一兩百歲,如今忙著調理身體還來不及,哪有閒功夫怨恨這個那個的。」這些年少商面對的惡意多了,早就應對自如。
衆人俱知淮安王太后身體愈發不好,聽少商圓滿得當,都滿意的笑起來。
五公主尖聲道:「好一副伶牙俐齒,你憑什麽替我母后說話!你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攀附小人,哄的我母后寵愛來狐假虎威罷了!」
「五公主,妾身出身再卑賤也是服侍你母后的人,是陛下親自指定的永安宮宮令。」少商神色如常,「妾身有朝廷的官秩,有宣娘娘的信任,妾身不需要狐假虎威。」她眼神冷淡,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諸婦心道,好厲害的小女子。
五公主被堵住了話,氣憤憤道:「你品性卑劣,不配服侍我母后!」
「妾身哪裡品性卑劣了?」少商道。
「你朝三暮四,水性楊花,鬧的滿城風雨,敗壞我母后的聲譽,你若是還知羞耻,就該趕緊滾出宮去!」五公主終於抓住了把柄,大加發散。
少商淡淡一笑:「先說朝三暮四。妾頭一回退親,爲的是成全滿門忠烈的何將軍遺言,第二回退親,爲的是霍侯胡作非爲,妾不能苟同其行徑。公主殿下,是以你的意思是女子不該改嫁麽。若是連改嫁都是常事,妾改換門親事又有何可非議的。」
說句不好聽的,中越侯夫人是寡婦改嫁,汝陽王世子妃也曾訂立過婚約,因故退親後嫁入汝陽王府;只不過人家都是悄悄進村打槍的不要,偏少商鬧的一塌糊塗,也是倒黴極了。
「再說水性楊花。妾雖定過三回親事,但一直守禮自持,從不曾逾矩半分,五公主,您說呢。」少商譏諷的看向五公主,眼中明晃晃的意思『你個婚前就養了一堆面首的小浪貨有什麽資格說別人』。
大越侯夫人還十分配合的冷笑一聲,五公主惱羞成怒,暴吼道:「你這小賤人……」
「我看少商說的不錯。」三公主打斷道,「她沒做錯什麽,至於外面爲什麽鬧的沸沸揚揚,五妹該去問外面的男人,衝女人來算什麽英雄好漢?」
五公主氣極反笑:「好好,你們合起夥來的欺侮我,挖苦我,看我的笑話!好好,說我言行不謹,我就做出些事情給你們看看……」
「你要做什麽呀。」忽然一個熟悉的冷淡女聲傳來,諸婦皆起身行跪拜大禮。
五公主楞了下,也連忙翻身拜倒——她也不是真的混不吝,這些年被越皇后訓斥收拾多次,若非這回心愛的騎奴慘死,她也不會再度狂性發作。
隨著小黃門傳報『皇后娘娘至』,曲泠君扶著越皇后款款而至。
越皇后站在上首正中,威嚴冷漠的看向五公主:「我看你是舒服太久了,故態復萌,不知死活!」
「不不,皇后娘娘,是她們挑釁……」五公主急著要推脫。
「剛才的話我也聽進一星半點,你就不用忙著抵賴了。」越皇后冷冷盯著她,「你父皇好個名聲,我可不怕別人說我刻薄。你再敢仗著陛下對淮安王太后的敬重,胡言亂語,肆無忌憚,我保管讓你連公主也做不成!」
五公主以額貼地,不住冒冷汗。
少商餘光瞥見,心中暗駡沒骨氣,真要硬扛到底她還敬五公主是條漢子,如今看來,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慫貨。
越皇后道:「泠君苦盡甘來,今日大家高高興興的爲她接風洗塵。你若心裡高興不起來,也別在這裡硬撑了,回去好好想想吧。」
五公主恨的咬牙切齒,却又不敢對越皇后發作,羞惱的垂首離去。
少商十分小人的幸灾樂禍,起身就坐時看見越皇后飛快的瞥了一眼過來,目光似有似無的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她心頭一驚,怎麽了。
第162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六
越皇后設宴向來是和諧的, 再不和諧的人到了她的地盤也非得和諧不可, 你就是心裡不和諧臉上也得裝出和諧來。
殿內衆人對五公主的離去視若無睹,跪拜畢起身時各個笑臉盈盈,熱絡親近。這其中笑的最開懷的還要數曲泠君, 看見少商還衝她頑皮的眨眨眼。
越皇后拍拍她的手, 她便蓮步款款的下去拉少商過來同座。諸婦多是之前就認識的曲泠君, 多年之後再見, 俱是大吃一驚。
六年風霜, 曲泠君不但容貌無甚變化, 氣色紅潤更甚往昔, 笑起來膚光瑩亮,顧盼神飛, 竟將殿內諸婦的風采都蓋了過去。
中越侯夫人率先笑出來:「我的老天,泠君這是脫胎換骨了,若在路上我都不敢認你了。人家都是一年年老去, 隻你越來越年輕, 這是吃什麽仙藥啦?」
汝陽王世子妃故意眨眼:「吃什麽仙藥啊,嫁得有情郎, 比什麽仙藥都管用!唉, 可見這女人啊, 還得男人嫁的好才老的慢。」
曲泠君抿嘴低笑,竟是默認。
中越後夫人笑駡:「你倒會耍賴,明明自己生的老相,二十看著像三十, 三十看著像老母,如今這一個耙子推到世子頭上,全成他的不好了!」
汝陽世子妃笑呵呵的也不生氣,自從婆母老王妃被休離至別院,她過的別提多舒心了,此時樂的給越皇后的筵席凑興,衆婦跟著哈哈大笑。
更有吃驚者如二公主,看見曲泠君腹部高高隆起,驚呼:「泠君,你懷著身孕何必趕來都城,這一路上顛簸勞頓……」
「已有五六個月了,穩妥著呢。」曲泠君笑道,「懷前一胎時,我還跟著州牧大人去鄉野督打水井。再說,潁川離都城也近,走一趟不過十來日,若非要督查度田事宜,這回我們應是第一撥到都城的。」正因爲離都城近,梁州牧執行度田令也是諸州郡中最早。
「何况我惦記娘娘啊,這不,一到都城,誰都沒見直奔宮門來了。」曲泠君笑道。
少商擔憂的看著她的腹部:「其實夫人可以生完孩兒再來,皇后娘娘也跑不了啊。」
這話一出,諸婦紛紛笑起來。
二公主莞爾道:「這話一聽,就是沒成婚的小娘子說的。」
坐在宣侯夫人身旁的一位夫人掩口輕笑:「等生完孩兒,就不是梁州牧回都城述職的日子了啊。」
少商這才明白,人家要夫妻一路走。
曲泠君輕咳兩聲以做掩飾,然後舉杯先敬越皇后,感謝她多年照拂關懷,第二杯謝少商,感謝她六年前不辭辛勞替她洗清冤屈。
三公主嘴巴閒不住:「……那也得謝謝十一郎啊,嗯,可惜他這會兒不在。」
少商裝作沒聽見,轉而與曲泠君閒聊:「算上這胎,你與梁州牧有兩個孩兒了?」
曲泠君羞赧,低聲道:「成婚頭年就生有一子,前年一女。」
「五年抱仨啊,梁州牧挺能幹的嘛。」少商抑制不住戲謔之意。
曲泠君羞不可抑,極力辯解:「其實只有頭一胎是我們夫婦存心要的,後面兩個,都是不小心…州牧大人說,待生下這個,就好好調理調理…」
少商裝作聽不懂,然而她偏偏能聽懂,耳朵有些發熱——一大把年紀了,還動不動『不小心』,需不需要搞的這麽激烈頻繁啊,老舊聯排別墅著火了咩。
酒過三巡,二公主端酒走過來,正色問道:「泠君,梁州牧待你好麽?」
少商立刻想發表一番梁州牧老當益壯的高論,不過曲泠君顯然明白二公主的問題不是走三俗路綫的。她沉吟片刻,真摯道:「說句輕狂的話,自嫁了州牧大人,我竟覺得之前二十幾年都白活了。」
少商被她的熱切表白嚇了一跳,有沒有這麽誇張啊。
曲泠君婚前就與二公主交好,此時也不避諱:「不瞞殿下,我原是爲了家族兒女才答應改嫁的,可這這六七年來,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快活。與東海王一處時,我知道他自幼定親,心中始終惶惑不安,後來跟了梁尚,更不必提了。是我的錯,覬覦人家未婚夫,所以老天罰我過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以爲這輩子就這樣了,誰知如今我才嘗到夫妻情篤的滋味,才覺得得兩脚落到地上,一顆心有了安放之處,再不是飄來蕩去無所依傍了。」
她說的動情,二公主眼眶濕潤,回到自己坐席後,看見三公主已經開撕第三盤肉脯了,她低斥道:「你少吃點吧,豐腴過頭了可不好!」
三公主不在乎道:「怕什麽,我便是成了個肥油簍,駙馬也沒法休我。再說了,你最近沒看見我家駙馬麽,比我都富態了,上回父皇還打趣我倆越來越有夫妻相呢。」
二公主一噎,過會兒道:「適才我聽泠君說她與梁州牧夫妻恩愛,直是羨煞旁人,你就沒有半分觸動?」她希望三公主不要沉迷享樂,好歹有些追求。
三公主嘴角一抹譏諷:「夫妻恩愛這種事可遇不可求,二姊你是走運,旁人可不一定。曲泠君受了十幾年的罪才換來如今的好日子,母后屈居妃妾半輩子,若非東海王無能三弟有出息,還不知能否輪到今日吐氣揚眉呢……」
「你別胡說,宣娘娘和父皇從沒委屈過母后。」二公主反駁。
「呵呵,這倒是,母后當不當皇后都是一樣有排場。」三公主失笑,「總而言之,妹妹我沒這份志氣,安耽逍遙的度日就好了。」
她瞟了對面一眼,「程少商看著嘻嘻哈哈的,這些年受的罪也不少,以後還不知怎樣呢。我如今有酒有肉有樂子,呼奴喚婢獵犬忙,過的是人上人的一等日子,何必忤逆父皇,自討苦吃呢。五妹就是看不清,塵世俗人,就該認命過塵世俗人的日子。」
二公主無可奈何,既然和自家三妹話不投機,她就過去繼續與曲泠君叙話,少商見狀,趁勢托言去更衣,離殿而去。
她對長秋宮熟門熟路,便是如今宮闈易主,因她常來做工作彙報,宮婢與小黃門也大多認識她。更衣梳洗後,少商不願立刻回到席上,便沿著宮廊走到偏殿後的庭院中,仰頭觀賞一株繁茂似錦的花樹。
也不知站了多久,少商吐出一口酒氣,胸口依舊悶悶的。她不喜歡今日的筵席,不喜歡諸位貴夫人的打趣談笑,不喜歡曲泠君幸福滿足的笑容,連酒水的滋味都酸澀嗆人。
唉,人要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該多好,不想賠笑時就板著臉,不想應酬時就一口回絕,不想難受時把心掏出來洗吧洗吧裝回去繼續用。
因爲前殿筵席正酣,宮婢們忙於服侍,這座庭院便清冷無人,安靜到似乎連淺淺的風聲都能聽見,不過也可能是少商微醺的錯覺。
「少商……」
遠處傳來的聲音,似是有人喊她,少商想可能是錯覺吧。
「少商!」不容置疑的男子聲音傳來,她呆呆的轉身。
霍不疑一手撑著廊柱,笑的眉宇清澈:「原來你在這裡。」——他今日身著一襲乾乾淨淨的素色錦袍,只在袖袍下的一對嵌銀絲獸紋的白玉鐵腕扣在淺金色日光中微微閃亮。
少商忽然不想裝了,眼下她跟霍不疑根本沒法如老友般相處,老死不相往來最合適,於是她簡短行了個禮,扭頭就走,希望這人知趣些。
霍不疑在朱欄上輕輕一按,如離弦之箭般縱身越下宮廊,三兩步追上少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然後順勢一翻,另一手撩起她的袖管直至上臂,上面正如駱濟通說的,很淺很淺的一圈牙印,傷痕幾乎要痊愈了——他倏然沉下臉色。
少商嚇一跳,一邊掰扯著對方的大掌,一邊努力鄭重以對:「你想做什麽!」
花樹下的女孩蒼白纖弱,柔嫩的臉頰泛著暖醺醺的紅暈,如胭脂染在細膩半透的白玉上,飄落的粉白色花瓣落了些許在她烏黑的頭髮上。霍不疑放下她的袖管,一瞬不瞬的看她,扣她手腕的手掌却紋絲不動。
「我有話對你說。」他道。
少商大怒:「以後再說,你先放手!哎喲…你鬆手…」霍不疑非但沒放開她的手腕,還就勢攬住她的纖腰,力氣之大幾乎將她箍的背過氣去。
「現在就說。」他語氣冷靜,少商無奈妥協,「那也不能在這兒說啊,另尋一處吧。」她的名譽雖已經很糟糕,但還不至於破罐破摔。
霍不疑也熟悉長秋宮,聞言便拖少商往林園走去,少商忙道:「別別別,今日春光正好,筵罷後諸位夫人們定要去林園散散酒氣的…去偏殿,那兒有好幾處冷僻宮室…」
霍不疑眉峰一揚,還是照她的話做了。
轉過幾彎宮廊,兩人來到一間無人的宮室,霍不疑走的大步流星,少商走的跌跌撞撞,霍不疑幾次想要抱她,都被她堅定的拒絕了。
進入宮室,少商用力推開男人,走開幾步:「好了,你有話就說吧。」
霍不疑站在門口,背身反手闔上羊皮紙新糊的精緻花栅門,如同陰沉的神祗向她緩緩走來,少商不禁後退一步。
霍不疑掀起自己右臂的衣袖,上面是一圈深粉色的小巧牙印:「你的傷痕爲何那麽淺?當初我咬的應當比你深。」
少商左手緩緩撫上右上臂,按住那處疤痕,冷淡道:「這些年來我尋了最好的外傷侍醫,用了最好的祛疤藥膏,就是要徹底磨平這個痕迹。如今也差不多了,等我成婚之時,這痕迹會消退的一乾二淨!」
女孩傲慢的站在那裡,眉眼凉薄,霍不疑忽然憎恨起來,他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她却要全身而退,待傷愈後清清爽爽的另嫁他人,憑什麽?!
他自幼習武,制住對手的步驟早爛熟於心,哪怕在馬鞍上困倦至昏睡,一旦接上手身體能自然應變自如,這種本能幫他許多次在精疲力竭時克敵制勝;可此時他全然顧不得,一大步跨上前去,毫無章法的擰過女孩的胳膊,半壓著她,掀起衣袖就咬。
少商被壓坐在光亮的地板上,驚愕的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活像看見慈眉善目的神佛將僞裝一抹,露出妖魔鬼怪的真面目。
霍不疑一直對她很溫柔的,哪怕上回嗜臂爲盟也是好聲好氣商量好後才下嘴,怎麽去了邊關六年,就從先進發達的封建社會倒退回茹毛飲血的原始氏族啦?!
劇烈的破膚疼痛從上臂傳來,少商右臂被扣的動彈不得,只能用左手回擊,先是攥緊他濃黑强勁的頭髮往後扯,她認爲這把力氣下去至少他的頭皮會痛,可霍不疑面色如常,牙齒繼續用力,只用冷撤的眼睛狠狠瞪她。
「你放手,放手!鬆開我…痛痛痛…你先鬆開嘴!」鋒利的齒尖割裂外表皮穿透肌理層,少商痛的狠了,胡亂拍打他的肩膀和手臂,恨極了還去抓他完美無瑕的面龐,結果她那在宮廷生活中精心養護起來的指甲根根破裂,自己的指尖反倒冒出血絲。
霍不疑終於鬆嘴了,少商哭著抽回自己的胳膊,只見自己原先即將消失的疤痕上重新覆蓋了一圈新鮮血痕,齒痕清晰,血肉凜然——很明顯,哪怕神醫降世,她也休想在幾個月內將這傷痕消弭無踪了,她數年的辛苦一朝白費。
霍不疑單腿屈跪在地上,同時在腰間一口錦囊中摸索著什麽。
少商看著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憤怒不能自抑;她也是街頭打過架的,不是什麽溫良恭儉讓的老實姑娘,吃了這樣大的虧哪能算了,當即撲上去撕咬捶打男人。
霍不疑臉頰和下頜挨了幾下,他不痛不癢的沒當回事,不過此時他記起制敵步驟了。
他右手拿著個白玉小瓶,左臂微屈,準確捏住女孩右手,反手將她壓到自己懷中,纖細的背部剛好貼著自己的胸膛,握白玉瓶的右手以指尖勾起女孩的右袖,露出血淋淋的傷口,然後咬住她的袖袍不讓它垂落,拇指推開白玉瓶口的絨塞,將裡面的藥粉均勻撒在咬傷處。
少商凄慘的哀呼一聲,猶如被剝了皮的小獸,創口敷藥處火燒火燎的痛,她知道這藥粉能防止咬傷處發炎潰爛,但上回敷藥他那麽溫柔的哄她逗她,目光慈愛疼惜,如兄如父,現在爲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被困在他鐵箍般的懷中,痛瘋了嗷嗷掙扎,但他胸膛堅硬臂膀强壯,任她用左手如何奮力捶打都沒有用處;急紅眼之際,她發覺自己右手還被霍不疑的左手牢牢握著,於是衝著他手背憤然咬了上去。
齒間彌出絲絲血迹,他手背上的白晰肌膚須臾破裂,霍不疑恍若不覺,就像爲心上人挑燈花的翩翩公子,神情專注動人,仔細的給她臂上每個血洞撒好藥粉。
少商咬累了,憤然鬆開嘴,回頭怒駡:「你是瘋子!」
霍不疑面不改色:「你也不遑多讓。」
「你混帳!」
「你又能好到哪裡去,無情無義,自私凉薄。」
兩人怒目對視,如同結下生死大恨的前世仇敵,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少商惡狠狠道:「我這樣不好,你還纏著我幹什麽!」
霍不疑沒有回答,對著猶帶血迹的彎俏嘴角,憤怒的深吻下去,像咬住獵物咽喉般發狠,少商嗚嗚痛呼著推搡他的臉。一如既往,他狠不下心,只能放過她。
第163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七
少商力竭待坐, 背靠著適才厮打中踢翻的案幾, 喘息著看霍不疑給自己包扎傷口。一圈圈的布帶妥帖的纏在臂上,厚實透氣的細麻呈現出令人舒適的米白色,映襯少商的胳膊反而白中透青。而霍不疑也被撕扯的够嗆, 髮絲淩亂, 臉上脖頸分散著細紅抓痕, 左手手背上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咬傷——其實他們以前打鬧過很多次, 但從無如這次見血見骨。
少商的目光下移, 注意到躺在地板上的一隻素色錦囊, 這種錦囊她很熟悉, 看著不大,但能裝許多東西。她多次看見蕭夫人親手清洗細麻布帶幷晾乾熨燙, 然後繞成緊密的布卷,連同上好的金瘡藥一道帶塞進這種錦囊。
行伍之人容易受外傷,哪怕不上戰陣, 演武場上較量比武也容易造成傷害, 時人已知道用不乾淨的東西裹傷極是不妥,於是武將往往會隨身携帶這些東西。
霍不疑察覺少商的目光, 微笑道:「你答應給我做一個, 却一直沒拿出來。」
少商清醒過來, 看傷處包裹的差不多了,冷冷道:「好了罷,我要走了。」
霍不疑一手按在她肩頭:「我要說的話還沒說。」
少商氣結,冷笑道:「好, 你說吧,我聽著。」難道她說『不聽不聽就不聽』他就會放手嗎,沒看他在自己肩頭輕輕一按自己就動彈不得麽。
霍不疑弓膝坐到女孩身旁,輕嘆道:「遇到你,我始料未及。」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少商瞬時落下泪來——她側過頭:「這話我信,遇見你,是我的劫難,遇到我,也是你倒黴。」
「不,遇到你,是我自六歲之後,最好的事。」霍不疑沒看她,反而望向不遠處地面上的光暈,淡淡的日光透過彎彎曲曲的雕花窗欞,像她笑起來的眉眼,柔嬈明媚。
少商譏諷一笑:「那倒是,我還得替你向陛下辯駁霍家血案呢。」
霍不疑似笑非笑:「你說的對。」
少商反應過來,懊惱道:「不對,得你先救我。至少萬伯父在密林夾道被截殺那回,若無你相救,我多是沒命了。」
兩人相處不過數月,可細糾起來却仿佛過了一輩子,牽牽纏纏分割不清。
「我身負深仇大恨,從未打算成婚,多年來只是煩憂如何抵擋陛下的盛情厚意。」霍不疑學著少商,也背靠著那翻到的案幾,「聽說你與樓垚定下親事,我心中鬆口氣,不然真是爲難了。其實我很是欣賞樓垚,他雖才具平常,但却光明磊落,端正守禮;不過後來聽你跟著他口口聲聲喚我『兄長』,我又恨不能捏死他了。」
少商直起身子,語氣强調:「阿垚是好人。」
「嗯,是以他好好活著,我還打算去赴你們的喜宴。」
回憶往事,恍如前世,少商輕嘆一聲。
曾經她是多麽熱切的想要成家立業,獨立門戶,努力活出個樣來給蕭夫人看看。一晃數年過去,樓垚與何昭君說不定都三胎了,自己却還跟前前未婚夫糾纏不清,真是理想照進現實,她打算好好的人生計劃永遠夭折在逗逼途中。
「我從沒想過傷你,那陣子得到霍家殘存舊部的消息,我以爲能妥善了結淩氏一族,才起了娶你的念頭。」霍不疑道。
少商怒道:「你就不能等真的了結了淩益,再來找我麽!」
「我等不及了。」霍不疑垂眸,「人總是這樣,心心念念許久的事,若是全無希望便罷了,可只要透出些盼頭,便會迫不及待。」
少商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作勢起身:「你說完了麽,說完了我就走了。」
「還有……」霍不疑拉住她的手,發現她指尖有血絲,皺眉道,「你以前不愛留指甲的。」
「不留指甲怎麽塗花汁啊!」少商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說這個。
「你以前也不愛蔻丹。」霍不疑把她拉到自己對面做好,宮闈內不許佩利器,他便只能替女孩剔乾淨碎甲,然後每個指尖都抹上藥粉。
少商伸著手任他敷藥,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鼻梁高聳睫毛濃長,她忽然煩躁起來:「還有什麽你一幷說了吧,我總不能遲遲不回筵席。」
霍不疑頓了下,道:「駱濟通不是好人,若她給你寫信或說了什麽,你都別信。」
少商一驚:「什麽?!」她只是覺得駱濟通人品不好而已,可若是霍不疑說某人『不是好人』,那必定是做了大事。
霍不疑抬頭:「當年殺死婢女春笤的不是五公主,是駱濟通;不錯,她也參與陷害你,我疑心陷害你的計策就是她出的,五公主沒這麽好的心計。」
少商微微張嘴。
「還有,她前夫賈氏七郎之死,與她也脫不開關係。總之,你要小心這人。」
少商竪起汗毛,忍不住叫起來:「既然你都知道,爲何你還打算娶她啊!」
霍不疑微微一笑:「我沒打算娶她,我只是拿她做個幌子,不然陛下和太子能放我安安生生在邊關過這六年?」
「也對。」少商點點頭,旋即驚起,「誒不對!幌子不能打一輩子啊,你就算不娶駱濟通,那也得娶別的什麽人,與其跟個品行不端的女子幹耗,不如好好找個賢惠善良的……」
她看著他沉靜而深邃的眼眸,心頭一顫,「你是故意的,你根本不打算娶妻,你,你以後都不成婚了……?」她猜到了原因,却不敢猜他的用意。
「你瘋了,霍家等著你傳繼香火呢,你敢一輩子孤單單的,陛下會活吃了你!」她壓低聲音,驚愕難言。
霍不疑笑的山河清朗,毫不在意。
少商眼眶濕潤,好聲好氣的勸道:「你就不能看開些麽,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們各自別過,成家生子,等過上十幾二十年,老友相聚,說說笑笑,豈不美哉?」他若是一生孤苦,煢煢孑立,那她怎麽辦,就這麽看著?
霍不疑攬過她單薄的背脊,摟的死緊,悶悶道:「我不與你做老友,我們要做老夫老妻。」
少商感到一陣灼熱呼吸向自己撲來,溫熱的頭顱埋進她的頸窩,周遭縈繞著乾淨的男性氣息,夾雜著熟悉的藥草香與鐵銹味的血氣。
她無聲的落下眼泪,然後把心一狠,用力推開他,直直的站起來,冷冷道:「你想娶妻就娶妻,想娶誰就娶誰,與我沒有半分關係!話都說完了,我要走了。」
霍不疑一把抓住她,單腿跪地,牢牢箍住她纖細的腰身,懇求道:「你別這樣狠心,六年前是我對不住你,別人不明白,但我明白——你從不肯相信別人,也不願依賴別人,可是我逼著你接納我,等你全心全意要和我過日子時,我却捨下了你……」
少商再度落泪,已經結痂的心口又被撕開一道裂縫。
她心裡有一座堅冰築成的高墻,墻的這邊是她獨自一人,無人能走進。六年前,淩不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撞破了這座冰墻,說以後他們可以互相取暖,她費盡渾身的力氣信了他,結果呢……她已下定决心,這輩子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絕不原諒你!」她淌著泪,咬著牙,惡狠狠道,「別做夢了,我能好好活到現在,就是靠著心硬。我絕不原諒對不住我的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六年前你會捨弃我,焉知以後你不會重蹈覆轍!我知道人人都明裡暗裡幫你說話,包括我家裡的人,可我偏偏不如你的願!沒有你,我也能過的很好,我絕不再相信你了,絕不!」
霍不疑也落下泪水,卑微的哀求著:「他們不是幫我說話,是在幫我們。你自己拿鏡子照照,你看袁慎時的樣子,和看我時完全不同。我不是瞎子,別人也不是瞎子!」
少商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語:「沒有你,我也能過的好,我與袁慎會白頭偕老,共度一生……」
霍不疑輕聲道:「是呀,我活該一生孤苦,你總能忘記我的。」
少商喉間堵的難受。
霍不疑仰視著她:「我從沒想過傷你,我一直盼你能一生順遂,喜樂無愁。當初我連你和樓垚的外放之地都找好了,那裡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你喜歡燒磚瓦就燒磚瓦,喜歡釀酒就釀酒,不會有人來非議你。」
「這六年我總做一個夢,夢見父母兄姊都好好活著,從不曾有過滅門慘禍;我去你家提親,你答應了,然後我們歡歡喜喜的做了夫妻——」
少商泪眼模糊,想若霍翀夫婦還活著,若所有人都活著,那該多麽好。
霍不疑一定會是整座都城中最英武開朗的青年,他們還會在燈市遇上,不過這一回,他不會再有顧慮,而是大大方方的走過來,而自己一看見他的臉,必會大發花痴。
可能蕭夫人會嫌他莽撞,程老爹會嫌他唐突,不過鑒於霍家顯赫的門第,自己總歸會嫁過去;等到兒女繞膝時,她會告訴大家,其實是白菜先動的手。
霍不疑雙目發紅,羽睫凝泪,抓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臉頰上:「你別這樣狠心,求求你,別對我這樣狠心。」
少商再也端不住冷漠的架子,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眼泪鼻涕,毫無形象;今天她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
這時外面忽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仿佛有許多人往這邊走來,當頭的是三公主帶醉意的響亮笑聲——「曲泠君走的忒快了,還沒吃母后宮裡的冰鎮甜果栗子呢;還有程少商,不知跑哪兒去了。」
二公主道:「泠君是雙身子,你當是你呀,胡吃海塞,玩鬧個不歇。少商大約回永安宮了吧,我聽說近來宣太后身子愈發不好了。」
汝陽王世子妃道:「今日春光大好,我們爲何不去後頭園林中擺席,吹著風,醒醒酒。」
三公主笑呵呵:「春光是好,可是蚊蟲也多,還是這間宮室好,三面隔扇可以卸下來,到時一樣吹風賞景嘛。」
「喲,三皇姐如今這麽妥帖周到了啊。」
「去你的,沒大沒小!」
衆婦哈哈大笑。
霍程二人都哭的有些晃神,說時遲那時快,宮室的門扉被唰的移開,內外數目相接,只見少商直立當地,霍不疑單腿跪在她跟前,兩人都面有泪痕,衣裳上有零星血迹,地上的案幾及其上頭擺設四散淩亂。
諸婦不妨見到這般情形,齊齊吸了口氣。
靜滯片刻,無人開口,作爲輩分最高的貴婦,汝陽王世子妃自覺有義務開口,乾巴巴道:「呃…你麽,你們也在啊,真巧…」
這話還不如不說,門內外再度陷入寂靜,片刻後,衆人回神,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夾雜著吃吃輕笑。
衆婦想,莫不是這二人在此處幽會?可看這一地狼藉,衣裳還有血,更像毆鬥打架,然後再看這兩人一立一跪的姿勢,這是在苦苦哀求?可是霍不疑這樣心高氣傲的青年權臣會下跪求人?!……呃,這題她們猜不出來。
少商腦袋嗡的一聲,手足無措,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霍不疑十分鎮定的緩緩起身,將女孩攔在身後,看向諸婦的眼神冷淡。他做出這般完全保護的姿態,門外的輕笑低語頓時一靜——以她們的出身地位,自不是市井中只知看熱鬧的長舌婦,該有的覺悟還是有的。
二公主輕哂一聲,上前一步,柔聲道:「子晟,我們今日飲多了,要在這裡醒醒酒。」
霍不疑神情緩和下來,忽然莫名其妙的說道:「……二公主,你還記得那年宮巷中,你,我,少商,還有三公主,四人碰面。」
三公主想起來了。
她抓抓耳朵,翻了個白眼,丟人的往事她早就忘了,霍不疑幹嘛還提起來,真是的!
二公主道:「記得,那是少商第一日到宣娘娘身邊聽學受教。」
少商也想起來了,當時也是這樣,三公主要尋她麻煩,他將她護在身後,猶如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嶺,遮擋住所有風雨。
霍不疑神情冷徹嚴肅:「那日分別前,我最後說的話,不知二公主是否還記得?」
二公主靜靜的看他,然後微笑起來:「……記得,你放心。」
她轉身看向諸婦,目光威嚴而柔和,「子晟與少商多年未見,是以有話要說。我希望今日諸位所見,不會在外面生出流言蜚語來。」
聰明人不需多說,心裡自然清楚,諸婦立刻明白,若她們出去亂說,不但與霍不疑爲敵,也與皇帝最寵愛的二公主爲敵,於是紛紛打起了哈哈,裝著糊塗。
少商慢慢捏緊拳頭,她全想起來了,那日霍不疑對兩位公主最後說的話是——直到遇見她,我才動了婚配心思,除她之外,別無旁人。
第164章 我人生最後的緋聞 之八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間宮室出來的, 先十分端正的向諸婦行了個禮, 然後步伐安穩的邁下宮廊,霍不疑似乎想追出來,但被二公主攔住了, 「……你讓她先緩緩」。
衆婦都很客氣, 臉上帶著善意戲謔的微笑, 齊齊給少商讓開道。她們俱想, 沒準將來還要上霍府赴喜宴的, 別開頭就把新娘子惹翻了。
少商僵僵的走出長秋宮, 等沒人看見了趕緊提起裙擺奮力奔去, 仿佛後面有妖怪在追趕——其實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奔跑了,在永安宮她是一人之下的宮令, 管束衆人,排布事務,走出永安宮, 她更不願落人話柄。
也不知奔了多久, 她趴在湖邊的山石上呼哧帶喘,想她以前還能跟霍不疑對扛幾下, 現在全靠指甲撓了, 連駱濟通都能將她一下制住, 果然長期不鍛煉就會體質倒退。
胡思亂想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少商心中又慌亂又氣惱,對著水面整理好頭髮衣裳,想著反正一時理不清頭緒, 就依著湖畔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來往巡邏的侍衛向她行禮,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上西門宮衛處。
所以她潜意識是想回家?可是回家更不安全啊,在永安宮霍不疑至少還不敢亂來,換做程府,他青天白日都敢翻墻扒窗!
正要轉身回去時,她發覺宮門外不遠處有幾個人很眼熟,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她很自覺得躲到一座銅鑄猛虎像後面去。
六年不見,梁老伯風采依舊,還是腰挺背直,氣度雍容;只見他一手握著妻子曲泠君的手,一手托著她的腰,穩穩的送上馬車;光隻這麽一個簡單的貼心姿勢,就能壓倒都城衆多翩翩少年郎了。
少商一直很奇怪,像梁無忌這等成色的大叔是如何鰥居這麽多年的,世家女子的眼睛都瞎了麽,抑或是她的審美比較獨特?
那邊厢,梁無忌不知低聲說了什麽,曲泠君笑的眼彎唇顫,兩人隔窗對視,情意滿溢的連宮門口的侍衛眼神都不對了。
少商眯起眼睛,她怎麽覺得今天梁老伯穿戴過於年輕了呢,這種淺藍色織錦不是應該袁慎那個年紀修長身段的青年穿才好看的麽。
今日諸般不順,少商悶悶的回了長秋宮,坐在宣太后榻邊述說今日的遭遇,翟媼一邊給她修剪指甲,一邊還火上澆油:「少商做的對,就該狠狠抓他,見血了麽?好好,這就對了!這竪子就該多吃些苦頭……」
「翟媼別胡扯,少商自己心裡有數。」宣太后軟軟的挨著隱囊,對這件事幷不發表意見,只是打趣道,「可是少商啊,你看看自己,除了胳膊和指甲,周身分毫未損,聽你適才說的,子晟可是一頭一臉的傷,到時太子殿下不來斥責你才怪。」
少商無聲喟嘆。這也是她的頭痛之處,早知如此,剛才就不下手那麽狠了。
翟媼幫腔道:「不怕不怕,若有人來尋娘子的麻煩,咱們把宮門關牢就是!」
少商看著自己的手指,心疼道:「可惜了我的指甲,養護的這麽好,剛染的花汁呀。哎喲哎喲,翟媼你別全剪了,給我多留些,將來我還要留長呢。」
宣太后也盯著她的手指:「剪短些也好,你留著指甲,怎麽做木活,怎麽拿炭筆畫圖啊。」
少商在袖下捏緊一個拳頭,神情自若:「那就不做了唄。宮裡有匠作監,有天底下最好的匠人,我還賣弄什麽呀。」
宣太后沉默片刻:「別的不說,你多久沒吹笛了,趁今日你的指甲全剪了,吹一曲我聽聽吧——別藉口宮裡有最好的樂師了。」
少商無招,只好遣宮婢去自己屋裡取,因多時不練,手指按在音孔上都有些顫,吹出來的曲調更是荒腔走板,不知所雲。
少商放下青竹短笛,寢宮中久久沉默。
宣太后深深嘆息一聲,少商問爲何,宣太后喃喃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
少商不解,仍舊安慰道:「娘娘您別惱,我回去就練習吹笛。我叔母說過了,我於此道上甚有天賦,一教就會,一學就精。您放心吧,過幾日我再吹給您聽,保管跟以前一樣好聽。」
宣太后不置可否的笑了下。
……
越皇后的宴席著實精彩,諸位貴婦既答應了二公主不出去說嘴,就不會故意傳揚,然而疏不間親,人家在外面不說,在枕頭邊上總要講給郎婿聽的。
當夜就把見聞故事抖個乾淨的占目擊者三分之二,大越侯夫人比較老成持重,晚了兩日才告訴丈夫,還被大越侯埋怨一頓,「我說十一郎臉上怎麽都是傷,仿佛被抓撓出來的,虞侯和二弟又笑的那般古怪。你也是,不早些告訴我,害我只能在旁乾笑。」
摸著良心說,霍不疑真不是有意給少商丟臉的,奈何近日度田令遭到空前反抗,部分大姓兵長已開始聚衆作亂,裹挾百姓以壯聲勢。這種時候他難能輟朝,臉上的傷便瞞不下去了。
皇帝雖對一切心知肚明,但什麽也沒說,只是饒有趣味的多看幾眼養子的臉;太子瞪大了眼睛,徑直問爲何。於是霍不疑很認真的扯謊:「臣騎馬不慎,跌落時被樹枝刮到的。」
太子打死都不信,還是他的表妹兼良娣告訴他真相,他氣的當場要去永安宮找當責任人進行民事傷害訴訟,好歹被四皇子死死拖住了。
「皇兄,我的好皇兄,您就省省吧。」四皇子性情雖直了些,但好歹已經娶妻成家,「子晟的好事正在要緊關頭,您可別去弄巧成拙啊。」
太子難以置信:「被婦人撕打也叫好事?!」
四皇子一派悠然:「別怪兄弟不提醒你,母后已經說了,皇兄你沒娶妻立妃前不許插手人家的姻緣。你若不聽話,母后就要……我也不知道母后會做甚,皇兄您自己想吧。」
太子氣結。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與上回第五成大鬧宮門那場風波被傳的盡人皆知不同,這回雖然情節更激烈嚴重,但眉眼流傳偷笑議論也只限於都城最頂層的幾戶人家。
察覺事情沒有發酵,少商不免暗暗感激二公主,嗯,還有霍不疑。
不過,既然好幾戶人家都知道了,袁家自然不可避免——說起來,還是四公主偷偷告訴曲泠君,然後梁州牧告知袁家。
梁無忌是厚道人,當年又受過霍程二人的恩惠,是以幷無指責他們的意思,只是溫和的詢問姐夫袁沛,是不是該重新考慮袁慎的婚事。
倒不是他嫌弃程氏女前事不清,四公主明確說了是霍不疑跪在地上哀求的;甚至也不是懼怕霍不疑位高權重,而是……作爲過來人,梁無忌覺得婚姻大事,還是不要勉强的好。
於是乎,袁大公子某日下朝,狀似悠然的踱步到永安宮。找到少商後,兩人迎著夕陽坐在空無一人的臺階上說話。
少商忍不住抱怨:「我派人去找你那麽多回,你爲何都不來,我有話要和你說啊。」
「我怕你見面就要退親,所以打算躲兩天。」袁慎沒有看女孩,而是一顆一顆的拾著臺階上的小石子。
「那你今日怎麽又來了呢。」
「因爲我發覺退不退親,霍不疑都沒有一點忌憚。」
少商明白袁慎已經知道了,慫下雙肩,歉意道:「對不住,我讓你丟人了;是不是有人笑話你啊。」
袁慎攤開掌心,數出十餘顆灰白的石子,淡淡道:「我不怕別人笑話。當年我謝絕陛下召我入尚書台,因這事無人知曉,那些儒生們還以爲我不受陛下看重——當時我被笑話的更厲害。」
少商無力的嘆氣:「我說什麽來著,我早說過霍不疑難惹,還是早些退親的好。」
袁慎捏緊石子,忽然轉頭:「霍不疑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麽!他也說了將來會對你敬愛有加,兩人相互扶持,繁盛家族麽!他也說了會將諸般家計都交給你,讓你風光無限,無人敢欺侮你怠慢你麽!他也說了……」
「他都沒說。」少商打斷道,「他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看著袁慎略顯焦躁的眼神,她有些說不下去,「他說的,從來只有『情意』二字。」
袁慎鬆開掌心,堅硬的石子將他柔軟潔白的手掌磕出紅印。
少商看著天邊的雲霞,臉頰被映的紅彤彤,她輕輕道:「他什麽都不用說,因爲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他都會做到。」
「……原來如此。」袁慎悵然。
「善見,我不瞞著你,我現在看見霍不疑都有些怕了。」少商道,「他和你我不同,他是那樣一種人——會在烈陽下奮起挽弓,哪怕身死名滅;會在毫無希望中追逐太陽,哪怕力盡而亡;會日復一日的搬動石塊……」
「後羿射日,誇父逐日,愚公移山;你可以說的簡單些,我讀過書的。」袁慎忍不住語帶輕嘲。
少商繼續道:「人都說霍不疑少年老成,城府極深。但有時候,他比我們所有人都純然質樸。」——他的愛與恨都强烈而永恒。
袁慎點點頭:「不錯。陛下那麽疼愛他,也幷不全是因爲霍家滿門英烈,或是與霍翀將軍的結義之情,而是……我曾聽中越侯在酒後說過,陛下每每看著霍不疑,臉上的神情就像回到年少時光。那時,天高水清,歲月安好,豐饒兩縣的好兒郎們,不是悠然讀書就是忙著稼穡,閒來飲酒笑鬧一場;那時,少年熱血,天地純粹,大家都簡單明快。」
少商輕嘆:「是呀。幾十年過去了,當年斬蛇屠狗,後來都爲王爲侯。護著陛下逃脫索命追兵的明朗少年們,都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了。大家都有了權勢,土地,嚴聽號令的私兵,一呼百應的鄉望,只有霍不疑……」
袁慎笑了下:「我知道你的意思。若讓霍不疑放下如今所有權勢,帶你回到豐縣霍氏老家,生兒育女,平靜度日,我相信他是願意的——這點陛下也知道,太子以後會知道的。」
「可你是不願意的。」
「難道你願意?」袁慎斜乜。
少商笑了。
袁慎神情决斷的看著女孩,字字凝重:「我說過,將來我要位列三公,我的子孫後代也會位列三公,權臣倍出,袁氏昌盛綿延。我希望當我位居人臣之時,你能在我身邊。」
他認真的看著女孩,「我和霍不疑是不同的人,但我對你的心意一樣寶貴。」
少商低頭,看向自己修剪的乾淨圓潤的指甲。
袁慎道:「我一直沒有對你說清我的心意,反而說那些世俗之事,那是因爲,因爲……」
「我知道。」少商柔聲道,「那是因爲你不知道如何說,更要命的是,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意。」
她抬頭微笑,「我怎會不明白你呢——我說前一句,你能接下一句。你我是一樣的人,又愚鈍又怯懦。我們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精明,偏偏就是不懂自己。」
袁慎目光柔軟,仿佛看著當年夜幕下仰望花燈的那個小小女孩,眼神既清澈又懵然。
「不過還是先退婚吧。」少商笑起來,「下回我要嫁人,就不訂婚了,直接成婚好了。」
袁慎不言,隻凝視她。
少商拍拍衣裙,迎著金紅色的霞光站起來:「這次我不會再那麽功利急躁了,我要先想明白些事——將來,我究竟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阿慎,對不起,可是我只能這樣了。我也必須這樣。」
——讓一切回到起點,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什麽人。
第165章 刺客列傳.上
那日與袁慎把話說清楚, 少商當日就寫信回程府, 讓程老爹悄悄的和袁家把親退了;少商在信中懇切的對雙親道歉,爲了她的婚事,家裡被鬧的不得安寧。
蕭夫人的回信乾脆利落:不妨事, 你如今是家中唯一一個沒著落的適婚女孩了。程姎已嫁, 程娓早定給了白鹿山, 尹姁娥生的小女兒尚在學步, 總之十幾年內程家無有嫁女之憂——女兒你繼續作吧, 作够了好好過日子就行。
少商讀著回函, 滿心歉意, 暗下决心這是最後一次給家裡惹麻煩了。
宣太后問她將來會不會後悔,她端坐榻前, 想了想,答道:「我幼時一直想要離家自立,獨當一面, 再不受父母親長掣肘。於是, 我先是期盼樓垚帶我外放,後來又盼著別的什麽人娶了我, 放任我自行其事。可是如今想想, 爲何非要靠別人呢?托娘娘的福, 我如今財帛豐足,亦有了衛隊,陛下還將社稷治理的路不拾遺。既然如此,我何不自走天涯, 樂得逍遙。」
宣太后望著女孩淡然的自信面龐,微不可查的嘆口氣。
「所以呀,娘娘趕緊將身體養好了,如此才能與我一道去外頭玩耍,若娘娘老這樣病懨懨的,我可自己個兒走了啊。」少商笑意圓融。
「不論我能不能跟你去外面走走看看,你都要看顧好自己。」宣太后伸出瘦若枯槁的手拍拍女孩——其實她倆都知道,這一日是不可能到的了。
山中不知年,宮中歲月緩,少商安下心來給宣太后侍疾,一連數日無風無浪,若非宣太后身體愈發衰弱,半打侍醫聚在永安宮中急的團團轉,少商都生出一種悠閒之感了。
不想這日上午,二皇子滿頭大汗的奔來,扯著少商就低喊:「出大事了,袁家出事了!」
少商心頭一緊:「怎麽了?」
「你可聽說過征蜀大將軍翁君叔?」
少商强笑:「淮安王說笑了,妾還不至於如此孤陋寡聞。翁大將軍是最早從龍的功臣之一,這些年來爲陛下殫精竭慮,立下汗馬功勞。可惜天妒英才,去年征蜀途中,翁大將軍被刺身亡;當時陛下哭的什麽似的,還親穿孝服,去翁家祭奠。」
二皇子抹了把汗,:「你可知誰刺殺的翁君叔。」
「自然是蜀中僭王公孫氏啊,他害怕朝廷大軍的聲勢,就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後來不是還刺殺過繼任的吳大將軍麽,幸而那回有了防備。」
「人人都知道是公孫氏主使,我問的是行刺之人?」二皇帝壓低聲音。
少商一怔:「誰?」
「就是那個第五成!」
少商艱難的用手撑住地板,冷汗涔涔而下:「……那這事與袁家又有和關係?難道因爲袁州牧與第五成是結義兄弟?」
二皇子將少商拉到一旁,細細分說因果:「這事是今日早朝發作起來的——去年大軍征蜀時,蜀中有一名士約翁君叔相見,說願爲朝廷勸降公孫氏,翁君叔便依約前去……」
「這也太輕率了!大軍入蜀,難道是擺著好看的,生死須臾誰都紅了眼,翁大將軍怎能輕易涉險!」少商叫了起來。
「翁公爲人剛毅果敢,龍潭虎穴都不在眼裡,再說他以前也招降過地方諸侯,當下便答應了。翁君叔赴約時,帶足了護衛隨從,相見之處也是他選定的,稍覺情形不對,瞬即可退守後方。尤其他的心腹驍騎衛,那可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唉,誰知當夜一群蒙面刺客闖入大帳,其中一名身形高大的刺客神功蓋世,一雙肉掌無人能敵,徒手能開碑裂石,驍騎衛的包圍生生被他劈開一道血路,此時另一刺客以臂箭暗射。翁君叔當即中箭,數日後傷重不治!」
二皇子咽了口口水,繼續道:「後來我軍大敗公孫氏,吳大將軍爲替翁公復仇,循著綫索追擊時發覺當初刺殺翁君叔的那些死士已死了個乾淨,詳詢之下,才知道是袁家派去的人。當時吳大將軍沒細想,還以爲同殿爲臣,袁州牧痛惜翁公之死才出的手,可是,可是……」
少商喃喃道:「可是,如今知道了那刺客領頭是第五成,那麽袁州牧所爲就不是替同僚復仇,而是替義兄滅口了。」
二皇子拍腿懊惱:「誰說不是啊!今日早朝鬧翻天了,翁君叔的妹妹不是嫁了安陽王麽,安陽世子嚎啕大哭,懇請父皇給他舅父做主!吳大將軍當朝捉著袁州牧的衣襟質問,袁州牧面色灰敗,一言不發。父皇氣的手都顫了,當即將袁家父子下獄,著廷尉紀遵即日審訊!」
「阿慎也被捉起來了?!」少商驚呼。
「善見是袁州牧的獨子,又已及冠入仕,哪能逃得了!」
少商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即使當年霍不疑連夜屠滅淩氏她都沒這麽害怕,因爲她隱隱知道只要霍不疑沒興兵造反,皇老伯總會保他一命,只不過吃苦多寡的區別罷了。
可袁氏不同,他們一不是豐饒功臣,二非皇老伯故舊,真要一板一眼照章辦事的審起來,袁慎不死也要脫層皮。阿米托福,紀老頭別急著用刑啊!
二皇子凑近少商低聲道:「我記得那第五成還在你家吧,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不過我看廷尉府來拿人也是早晚的了,好在你與子晟的事……」他難以措辭,「好在前幾日袁程兩家正在商議退婚之事,大家沒將你家算成袁氏黨羽。」
少商低喊一聲:「哎呀,我又給阿父阿母惹麻煩了,我才下定决心再不給家裡惹事呢!」隨即她又想到什麽,「不對,第五成這人雖魯直糊塗,但幷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他怎會去刺殺朝廷的統兵主帥!」
二皇子嘆道:「第五成是什麽人先不說,袁州牧將同去行刺之人都滅了口,總是替第五成善後吧!這會兒前面還亂著,我是偷偷溜過來的,你趕緊出宮,趕在廷尉府去你家拿人前告知你雙親此事!」
少商起身,深深向二皇子拜倒:「王爺大恩,妾身銘感於心,以後當報之!」
二皇子連連擺手:「這話就不要說了。你當年漏液去長秋宮叩門,爲亡妻請來侍醫,是何等冒險……唉,剛才翁家人當堂鳴冤時善見也是毫無防備,手足無措。好了,你快去快去!先將程家摘乾淨,袁家的事慢慢再想法子!」
少商再叩首,旋即飛身奔出,向宮門侍衛要來一匹駿馬,連鞋都沒來得及換,直接踏著一雙軟底的雲雀翹頭履翻身上馬,上馬揚鞭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奔入家門,程老爹照舊在上班,她將此事說與蕭夫人聽,蕭夫人大驚,趕緊將第五成叫來問可有此事。
第五成稀裡糊塗:「我何時刺殺翁大將軍了?公孫氏刻薄寡聞,我亦甚是厭惡,曾有江湖上的兄弟邀我爲公孫氏效力,我一口回絕了。」
少商追問:「那您去年可刺殺過別人!」
第五成想了想,道:「有,去年秋季有一摯友邀我同去鋤奸。他說對頭是潜藏蜀中的前朝佞臣,裹挾價值連城的財寶在山中隱姓埋名,身邊有重甲侍衛防身,輕易不能近身。他們决意誅殺奸佞,請我相助。那奸佞身邊的護衛果然厲害,我那摯友帶去的兄弟死傷過半,還是我打殺進去,才有兄弟伺機射了那奸佞一箭,也不知有沒有取到性命。」
少商哎呀一聲,蕭夫人無奈道:「第五大俠您上當受騙了,我素聞蜀中公孫氏最愛以重金收買江湖好漢,您那摯友定是被公孫氏收買了,是以誑您行刺啊。」
第五成臉色大變:「難道,難道那奸佞就是翁大將軍?!」他塌然坐倒,惶惑不安,「我說呢,總覺得哪兒不對……」摯友帶來的那些兄弟一個個眼色陰沉,沉默寡言,行動整齊彪悍,看著不像江湖中人,倒像訓練有素的死士。
「那是我相交三十年的至交好友啊!」第五成難以置信的大喊起來。
「這些先別說了,後來呢,您一點也不知道朝廷大軍的主帥受刺身亡了麽?」少商打起精神再度發問。
第五成臉上懊悔:「那夜我也身受重傷,後面追兵又咬的緊,我不敢回家,只好遁入莽莽群山,在一深山冷坳的獵戶家中休養了兩三個月才出來……嗯,其實是家中老僕見我久久不回,只好去找了袁沛,是袁家遍散人手把我找到的——總之,待我出山時,朝廷大軍已攻破公孫氏前兩道防綫了,我聽人說主帥姓吳啊。」
聽到這裡,蕭夫人已知前後因果,側頭嘆息。
少商看第五成一臉不願承受袁家好意的死樣子,怒上心頭:「第五大俠快意恩仇,行事灑脫,却不知袁州牧爲了替你善後,快要將全家都搭進去了!如今袁家覆滅在即,第五大俠終於可以大仇得報,妾在這裡先恭喜第五大俠了!」
第五成嚇了一跳,聽少商說清緣由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蕭夫人輕斥女兒『不可無禮』,又問:「第五大俠,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第五成咬咬牙:「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是我闖下滔天大禍,我自去廷尉府服罪便是,絕不牽連袁家,更不會牽連程家!」
少商就等他這一句,朗聲道:「也好,我陪第五大俠同去。」
兩人離去前,蕭夫人忽然道:「第五大俠,裊裊,待會兒你倆不可對廷尉大人急躁。真要細論起來,第五大俠是受人利用,反而袁州牧的罪責……」
她沒說下去,第五成不解其意,但少商已經明白了,她一咬牙道:「事在人爲,總要試一試。就算不與袁慎做夫妻了,我也不能白白看著他死在囹圄中!」
蕭夫人望著女兒的背影,想起當年少商强撑病體去爲霍不疑辯白的樣子,她喟嘆一聲——當初她怎麽會以爲女兒本性凉薄自私呢。
少商與第五成縱馬出程府,剛至巷口,迎面遇上一隊輕甲挽弓的矯健侍衛,當前一人玄衣羽甲,眉目冷峻,正是霍不疑。
少商一楞,第五成先嚷嚷起來了:「你們是朝廷派來捉拿我的麽?不用了,我自己會去廷尉府自首的!」
霍不疑看見女孩髮釵歪斜額頭沁汗,微一皺眉,回頭做了個手勢,侍衛們悄無聲息的退到一邊,他才道:「適才我看淮安王趁亂悄悄溜了,就猜他去向你通風報信了。」
「是陛下派你來的麽!」少商勒馬不前,神情緊張。
霍不疑不答反問:「你要帶著第五成去自首,你打算說什麽。說雖然第五成殺錯了人……」
「第五大俠沒有殺人,他只是在翁公的驍騎衛中打開一條血路;射傷翁大將軍的另有其人。」少商自己也覺得這番分辨很無聊,但聊勝於無。
霍不疑看向女孩的目光异常柔軟:「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保下第五成,袁大公子可是幾度欲置這人於死地……不過也對,早滅了這糊塗漢,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端了。」
第五成臉色醬紅:「是我糊塗不錯,但我也不是有意牽連袁家……我怎知會被人認出來。」
「你若一直在外州外郡,未必有今日大禍,可嘆你就是不肯聽袁州牧之言。」霍不疑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夜你們行刺翁大將軍,你雙掌能斷刀折劍,開碑裂石……」
少商插嘴:「咦,我記得你也能徒手開碑裂石的,原來這是世間罕有的絕技麽?我以爲大凡高手都能做到。」
這次連第五成都丟給她一個鄙夷的眼神,眼中明白寫著『婦人見識淺薄』:「我義弟……袁沛那厮也練過這門功夫,當年我們一同向山中高人學來的。據我所知,當世有這等本事之人,不逾一掌之數。」
少商訕訕的閉嘴。
霍不疑忍笑,繼續道:「你進都城沒幾日,爲給人抱不平,在地痞面前展露過這手絕技,却叫路過的翁家家丁看了去——翁家謹慎,又找了數名當年與你血戰過的驍騎衛來辨認。你眉心這道傷痕,還有你异於常人的魁偉身形,三樣加起來,才斷定是你。原本翁家立刻要捉你,誰知你却躲入了程家,翁家遍尋無果後開始調查袁家。」
其實也是第五成這二十多年來忙著跟袁沛死磕,甚少在江湖上『幹活』,甚少有人知道他的成名絕技,不然翁君叔被刺那夜就該想起第五成了。
少商覺得這是個死局——留第五成在外面,翁家會抓住他,袁家受牽連;藏起第五成,翁家調查袁家,袁家還是遭殃。她咬唇道:「敢問霍侯,你今日來此做什麽?」
霍不疑道:「你將第五成交給我,我帶他去廷尉自首,然後你好好回永安宮去,什麽也別做,等著就行了。」
少商皺眉不語,霍不疑凝視她:「我知道你不願相信我,可這不是你能插手的,你若摻和其中,會將程家拖下水的。」
「不。」少商轉頭看別處,「你不是落井下石的人。」然後對第五成抱拳道,「請第五大俠隨這位霍侯前去廷尉。」估計梁州牧會有打算,她先看看再動手,實在不行只能請宣太后出面求情了,袁慎是不知情的,至少應該保下他。
第五成呆呆哦了一聲,他想說其實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去。
「少商……」霍不疑試探出聲。
「你先別說話。」少商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兩眼直直的看著地上一塊石頭,「我還沒想好跟你說什麽,我不會再急功近利莽撞急躁了。……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說。」
宣太后日子不多了,她想在這段日子中專心服侍宣太后,等她過身後再處理跟霍不疑之間的這團亂麻。而在那之前,她都不打算見霍不疑了,誰知今日意外相見,真是猝不及防。
霍不疑失笑道:「好,都聽你的。」
少商抿抿嘴,微側馬頭,默不作聲的從霍不疑身旁擦身而過,頭也不回的疾馳而去——全程她努力著沒看霍不疑一眼。
第五成望著地上那塊石頭,驀的想起當年妹妹第五合儀與袁沛相處時的情形,他若有所悟,忽然問霍不疑:「這位君侯,程家小娘子是不是喜歡你。」
霍不疑輕提繮繩,沒有說話——他們之間的問題,從不是喜不喜歡,而是她願不願意再爲他冒險一次。
第166章 刺客列傳.下
此後數日, 少商在永安宮靜待, 沒等來袁氏一案的變化,倒等來了程母病重不起的消息,程蕭夫婦不敢再耽擱, 已經派人讓程止等人向上峰告假回家了。
這期間, 二皇子裡裡外外跑個不停, 各路人馬輪番登場, 太子殿下有些不大高興。在他看來, 如今朝廷最要緊的莫過於度田國策的施行情況, 偏偏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搶奪度田令的輿論版面——比如某人的訂婚退婚以及花樣翻新的緋聞。
皇帝好笑的拍拍兒子︰“子端啊, 你以後就會知道,施政之能莫過於‘潤物無聲’, 大凡雷厲風行轟轟烈烈,便是成功了也多是事倍功半。”
太子想了想,道︰“父皇, 兒臣也想替翁公報仇, 可依兒臣看來,袁沛只是糊塗念情, 並無不臣之心;如今鬧的翁袁兩家勢同水火, 何必呢。”
皇帝道︰“嗯, 其實以後你也會知道,朝廷不怕世家有隙,只怕他們齊心協力——有齟齬不要緊,為君者在上面壓著些就是了。”
翁君叔生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故舊敬慕者不少,當年他死於刺客之手,家族及其附庸不能說是不憤慨遺憾的,如今的激烈舉措倒有一半是為了泄憤;然而膠東袁氏亦不是默默無聞之輩,不是隨人拿捏欺凌的。
少商擔憂的刑訊逼供並未發生,蓋因紀遵雖有酷吏之名,卻並不愚蠢,聽完第五成的供詞就基本厘清當年因由——顯然是第五成被騙去行刺翁君叔後袁沛得知真相,知道義兄受人利用,於是派出人馬趁亂將當年一同去行刺的誅殺乾淨。
袁沛入獄後也對這些供認不諱,並表示自己有錯願聽憑朝廷發落,但拒不承認翁家部眾添加上去其他罪名。
到第五日上,少商跟著二皇子去探了一回監,還有模有樣的挽了個圓滾滾的食籠,裡頭的香甜之氣不斷往外冒,引的一路上的獄卒紛紛側目。
因飴糖珍貴,這時的人們不易食得,然而少商知道,若論叫人心情愉悅,還得數甜食。於是她使出渾身解數,各種甜蜜如夢幻的餡餅酥果千層糕輪番上,裹上厚實的密封油布,既易於保存又能解乏耐餓。
少商與二皇子進入囚室時,正撞上富態的安陽世子指著鐵柵欄怒罵︰“……袁沛關在哪裡你會不知道?!好好好,既然如此,你就替你老子招了吧,是不是與公孫氏逆賊早有勾結?!去年朝廷征討蜀中時,你家是不是裡通外賊啊?!”
二皇子張望一遍,發覺不見袁沛,輕聲道︰“原來袁家父子被分開羈押啊;唉,看安陽族兄如此憤慨,只怕此事麻煩。”
少商低聲︰“殿下放心,安陽世子不足為慮。”她看袁慎衣衫還算整潔,估計袁氏家僕可以進來服侍,於是放下心來。
“你怎麼知道。”二皇子奇怪。
“他若有本事,就去罵主犯了,不會在這裡糾纏阿慎這個添頭——可見他連關押袁州牧的囚室都進不去。”
二皇子莞爾。
袁慎端坐草席,正色反駁︰“世子不要血口噴人。當年我袁氏投陛下時,陛下將不出百兵不逾萬,然而袁氏上下認定陛下雄才大略,乃匡扶天下正道的明主仁君,便毫無猶豫的投入麾下。照世子所言,當年陛下勢單力孤時袁家倒願意鼎力相助,待陛下即將一統天下時袁家反而去勾結不剩幾日的公孫氏?世子殿下,難道袁家滿門皆是蠢貨不成!”
安陽世子一噎,二皇子趕緊踏前一步道︰“這些指控荒唐無稽,難怪前日父皇將這些奏折壓下了。”
安陽世子正要開口,鼻子先於眼楮察覺到了少商的存在,吊著眉梢︰“喲,這不是永安宮宮令程小娘子麼?聽說你家正與袁氏退親,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莫不是余情未了?霍不疑也不管管你麼。”
這等程度的非議在少商這裡都夠不上及格線,她將食籠交給二皇子,縴腰款款的向安陽世子行了個禮,哀哀道︰“妾身見過世子殿下。唉,妾身命苦啊,滿腹委屈說都說不出來。”
安陽世子看著女孩婷婷裊裊的身姿,有些眼直,不自覺柔和了語氣︰“咳咳,有什麼委屈,你不妨說給本世子聽聽。”
袁慎在鐵欄後翻了個白眼,接過二皇子遞來的食籠,熟門熟路的抽出最下一層,咦,怎麼是王八湯?她是不是故意的。嘗一口,嗯,鹹鮮美味,菌菇可口,心情好多了。
少商掏出細麻帕子按著眼下,溫婉的站到安陽世子側旁︰“唉,世子有所不知,賤妾命苦啊,這些年來定親退親已是三進三出,並且每位未婚郎婿都會惹上官司,前途未卜,是以外面人都說賤妾是掃把星呢!”說著,作勢欲泣。
安陽世子憐香惜玉之心大盛︰“哪個蒙了心肝的王八蛋胡說八道!這些年宮裡人人都知道你服侍宣太后盡心盡力,陛下誇你多少回了!什麼掃把星,樓和霍不疑自己尋死跟你有什麼關系,難道你不與袁氏定親,袁沛就不作孽啦?八竿子打不到嘛!”
“真的麼?”美貌的少女眼眶發紅。
“千真萬確!”安陽世子都快忘了此行目的了,總算還顧忌著霍不疑,不敢靠女孩太近。
“然而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那些非議你的都是嫁不出去的醜八怪!”
“殿下真是仁厚君子。”
“唉,不敢當不敢當!”
“賤妾好久沒聽這麼窩心的話了,世子殿下的心地這樣好,妾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說什麼,什麼也不用說!快把眼淚擦擦,誒喲喲,這可憐的!”
二皇子在旁搖頭苦笑,袁慎面無表情的咬開蜜糖酥餅,源源不斷的甜蜜果漿流了出來,嗯,再看這肥頭大耳的安陽世子都不那麼可惡了。
“世子殿下如此仁厚,賤妾也不得不說兩句肺腑之言了。”少商引著安陽世子坐到一旁的胡凳上,自己也坐到一旁,“翁公大人在世時,是陛下麾下少有的文武雙全之才。文能雄辯滔滔,招降擁兵自重的諸侯,武能縱橫捭闔,率領大軍征討。世子殿下有這樣的舅父,想來也是與有榮焉。”
安陽世子重重嘆氣道︰“我生平最敬佩之人就是舅父!……哦,還有陛下。”
“可偏偏天有不幸,翁公遭刺客屠戮,而翁家少公子尚未及冠,如今翁氏的大事小情看來都要落在翁家二大人身上了……”
安陽世子不悅道︰“二舅父不賢,不給翁家惹事就不錯了!這回主張替舅父討公道的是追隨舅父幾十年的一位老夫子,也是他聯絡的各門各家。”
少商擊節贊嘆︰“唉,賢臣忠僕,門風可敬啊!”
安陽世子面露自得之色︰“這位老夫子為人忠厚,他為了報舅父的救命與知遇的恩情,決意一生輔佐翁氏。”
“說的好,天下難償還者,唯恩情耳!”少商大聲應和,“正因如此,賤妾才不得不勸說殿下啊。如今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第五成受騙行刺是真,袁州牧蓄意掩蓋是真,然而袁家圖謀不軌卻是無稽之談……殿下以為陛下心裡不清楚麼?”
安陽世子遲疑了。
“世子與翁氏遺族的憤慨之心賤妾感同身受,可殿下啊,逝者已矣,您得為活著的人想想啊。妾在宮裡常聽人說,安陽王爺總愛誇贊世子幾位庶弟賢能,唉,妾身鬥膽說一句,若是翁大人還活著,哪能叫世子受這份委屈啊。”
安陽世子沉著臉,重重捶腿一下。
二皇子眼睜睜看著族兄被一步步繞進去,忍不住隔著鐵欄與袁慎耳語︰“她一直這樣麼?”哄起人來跟真的似的。
袁慎板著臉︰“……時不時。”其實是‘經常’,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她飛舞如蝶的縴睫和紅嘟嘟的小嘴忽悠住。
“……好在妾聽說翁氏少公子讀書有成,想來翁家再興指日可待,不過那之前殿下可要替翁家撐著些啊。”少商繼續忽悠。
“怎麼撐?”安陽世子油然而生一股受人看重被人期待的責任感。
“袁州牧殺人滅口,替義兄遮掩罪責,說起來,是法不能容但情有可原,是吧?”
“……也是。”安陽世子猶猶豫豫的。
“陛下為人最是顧念情分,是吧。”
“不錯。”
“既然如此,有罪就罰,有錯就改,朝廷的法令也不是擺著好看的,以陛下對翁公的情分,怎會輕易放過元凶罪魁,袁州牧必然會受該有的處罰。殿下何必枉做小人,非要添上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反倒叫陛下覺得殿下不寬厚不仁義。您說是吧?”
安陽世子恍然道︰“程小娘子說的有理啊!”
少商趕緊朝一旁看戲的二皇子使了個眼色,二皇子上前一步道︰“程宮令說的不錯,我與兄長自小一道玩鬧,自知兄長生性耿直,不是個有心眼的,可不防外面人議論啊——再說了,兄長以為父皇會喜歡落井下石之人麼?”
安陽世子連忙搖頭。
少商再添一把火︰“這回既是袁家倒霉,也是殿下的機會。殿下應當長兄如父,一面妥善安撫翁氏婦孺,一面勸說翁家部眾故舊,讓他們稍安勿躁,以理服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胡攪蠻纏只會傷了情分,結下仇怨,更會墮了翁公生前的英名啊!陛下看見了,也會覺得殿下賢德仁善,是不是呢。”
安陽世子被說的一愣一愣,一忽兒搖頭,一忽兒點頭,然後恍恍惚惚的走了出去。
二皇子目送族兄離去,笑道︰“倒沒看出少商有這本事;也不知安陽兄長會不會照辦?”
少商道︰“若那老夫子真有世子說的那麼厲害,應當知道我所言不虛。”袁家也不是好惹的,若翁家非要整死袁沛父子,兩家必成死仇。
她視線轉到鐵欄桿內的袁慎,笑道︰“怎樣,今天的點心特別好吃吧。別說我不講義氣,我把這幾個月熬出來的糖料一股腦都加進去了!”
袁慎斜乜︰“難道不是從去年起宣太后就不能多吃甜食了麼。”
“看不上就別吃了,還給我!”少商立刻翻臉。
“不還!好端端的被你退了親,吃你些點心怎麼了!”
眼看兩人要鬥嘴,二皇子忙打圓場︰“誒誒好了好了,先說正事,先說正事!善見,這事你家怎麼說?”
袁慎斂容,黯然道︰“父親說了,的確是他行事不妥,看來處罰免不了——這件事真論起來,是父親欺上瞞下,侍君不誠。唉,隻盼父親能逃過這一劫。”同屬世家子弟,人家是坑爹,他是被爹坑,真是命也運也。
“總罪不至死吧。”二皇子道。
少商撇嘴︰“難說,當年那位跟陛下頂嘴的韓大人也罪不至死,不還是自盡了麼。”
袁慎道︰“我怕的也是這個。若是事情越扯越大,父親為了不連累我們……”
“所以最好快刀斬亂麻。”少商道,“對了,梁州牧呢?他怎麼說。”梁老伯現在是袁梁兩家官位最高之人了。
袁慎遲疑道︰“……從舅父這幾日沒來,只在第一日跟父親說,除了認下遮掩殺人,表示悔過,別的什麼也別說——他自有主張。”
少商疑惑︰“梁州牧沒跟你說他的打算麼?”
袁慎也如是想,嘴裡卻說︰“程宮令今日來探訪,慎感激不盡。余下之事袁家自會料理,就不勞程宮令費心了。”他心裡的氣還沒過呢。
少商瞪著眼︰“袁大公子,有句話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不當講都別講了。”
“……你也別吹噓讓我做什麼三公夫人了,若我生為男子,我做三公,你做夫人!”
二皇子忍不住,扶牆爆出一陣大笑,袁慎臉上鐵青,著實精彩的很。
那日囚室中不歡而散後,少商又等了三四日,梁州牧終於行動了,他將一女二男三位證人送到紀遵手中,爾後替袁沛求情。
沒錯,是求情,不是辯白。
話說公孫僭主有一胞弟,名叫公孫憲,精明狠毒,主管死士斥候暗算等事宜,便是他策劃了刺殺翁君叔一事;他不但刺殺了翁君叔,南路大軍的陳大將軍也是死在他派出的刺客手中(少商覺得朝廷的安保工作可以再加強些)。
吳大將軍因兩位同僚接連被刺狂怒不已,在攻破公孫氏都城後,不但盡誅公孫氏及其黨羽數族,還縱兵劫掠,焚燒宮室。皇帝氣的半死,來不及獎賞吳大將軍的征蜀功勞,先罰他回家反省思過(被捉去代班的崔很有意見)。
就在吳大將軍忙於發泄怒火時,公孫憲卻領著心腹死士,喬裝逃出蜀都,快馬往南越而去。皇帝聞訊很是不安,公孫氏畢竟割據十余載,在蜀中不能說毫無聲望人脈,若叫公孫憲逃入沼澤密林,再勾結南中一帶的部族首領,勢必成為肘腋之患。
然而蜀中地形繁復,追殺公孫憲的幾路人馬均毫無所獲,正當吳大將軍一籌莫展時,忽有地方官吏來報,公孫憲及其心腹死士被發現死在某山腳下一處冷僻驛站中,死狀頗慘。
梁無忌交上來的三名證人中的女子,便是誆騙第五成的那位好友的遺孀。
那女子道︰“公孫憲那狗賊以我們夫婦的獨子為質,要挾亡夫誆騙第五大俠,事後亡夫也是懊悔不已,不久就病逝了,留下書信可證其事。”
第五成這二十多年都忙著死磕袁沛,偶爾路見不平幫助百姓,的確從未和任何政治勢力有過交情,再加第五成家資富庶,他也不必貪圖財帛,紀遵表示這話可信。
而梁無忌帶來的另兩名男子,則是公孫憲慘死之地的驛站差役。
——因蜀路崎嶇,山川阻隔,消息難通,他們當時奉行的還是公孫氏政令,於是高興殷勤的接待了因逃亡而疲憊不堪的公孫憲一行人。誰知當夜就有一群蒙面人闖入,一場血腥廝殺後製住了公孫憲及其死士。
驛站中的僕從與差役嚇的瑟瑟發抖,好在那群蒙面人雖然彪悍,但並未傷害驛站眾人,反而告訴他們公孫氏已敗亡,讓他們趕緊叫上官去投誠。
兩名證人清楚的記得,蒙面人中領頭的那位武藝超群,起初只是騎在馬上冷眼掠陣,誰知真打起來竟能徒掌開碑裂石——生生將他們驛站前貼告示用的一座石碑拍的粉碎。在斷公孫憲四肢後,那領頭人曾高聲說過‘為義兄贖罪,替兩位同僚報仇’的話,隨後才取賊首級。
“大人若是不信,可問驛站中其余人等,小人絕不敢虛言。”兩名人證道。
紀遵又詢問數位曾在袁沛麾下任職過的武將,他們紛紛表示袁沛的確有開碑裂石的掌力,於是紀遵將審案結果一五一十寫下來,送到皇帝禦案上。
輿論為之一變。
人人俱想,袁沛雖然包庇自己義兄,但也不是一味隱瞞搪塞,人家至少追殺掉了的元凶罪首,也算有擔當了。若讓公孫憲逃入瘴氣密布的南中,屆時重兵難至,你翁陳兩家再想報仇,也是千難萬難了。
次日朝會中,哪怕如吳大將軍這樣堅持懲罰袁沛的重臣,口氣也不復以往凶糲憤怒;而之前就替袁沛說話的朝臣,更覺得袁沛功大於過,不但無罪,還應受賞。
紀遵秉公直言︰“袁沛糊塗,為替義兄遮掩罪責殺人滅口,此為有罪;然而他暗中追索誅殺公孫憲,既替翁陳兩位大人報了仇,又為朝廷去一大患,此為有功。功過相抵,輕罰輕放皆無不可,請陛下聖裁。”
紀老頭的意見獲得大多數人的贊成,然而,這世上難的就是‘皆無不可’麼。
究竟如何‘輕罰輕放’,眾臣罕見的猶豫了——再對袁沛喊打喊殺顯然不合適,可若就這樣釋放袁沛,毫發無傷,許多人又不解氣。
紀遵發表完意見,提著朝服就回了廷尉府,先將袁沛換至常室羈押,再把袁慎先放了。
袁慎回家沐浴更衣,然後與梁州牧及幕僚商議了足足一日,眾人無不希望能將此事的罪責減至最輕,這樣才不會影響袁梁兩家之前的打算。
之後梁州牧便去聯絡各方親友故舊,請他們幫袁家求情,而尚在‘停職查看’的袁慎卻打算去找少商。梁州牧取笑道︰“是不是舊情復燃不要緊,好歹先謝過程娘子幫忙,這幾日淮安王很為你父親說了些話。”
袁慎繞過北宮守兵,直接從上東門進入永安宮,卻發現翟媼繃著臉,小宮婢們捂嘴輕笑。他問怎麼了,一名小黃門忍笑道︰“霍侯來了,程娘子躲在庖廚不肯相見呢。”
袁慎心頭一動,翩翩展袖拱手︰“也好,我正有話與霍侯說。”
寬肩螂臂且蜂腰的俊美青年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廊下,面前放著一尊隱隱閃著火光的小藥爐,青煙冉冉,藥香悠悠,他手拿一把女孩子用的小巧便面,輕輕扇著爐火。
袁慎脫履上階,緩緩走過去。
霍不疑向後微微側頭,尚未看見來人便叫了出來︰“袁侍中?”
袁慎繞到霍不疑面前︰“你怎知是我。”
霍不疑道︰“你走路的聲音很好認。……請坐。”其實他能辨認很多人的腳步。
袁慎提袍坐下。
春深意濃,霍不疑舒展的靠在欄桿上,寬闊的袍袖垂下如簾︰“其實少商不用躲我,我今日是來看宣太后的。”
袁慎道︰“太后娘娘還在昏睡麼?”
“是。”
氣氛沉默,袁慎有心發問,卻不知如何開口,霍不疑悠然的先開了口︰“聽說程家已退還你家送去的文定信物,你家也該退還程家信物了吧。”
袁慎氣不打一處來︰“你如今倒火急火燎的,之前幾年都做什麼去了!裝出一副死心模樣,與駱家娘子傳的滿城風雨,人人都當你們要成了!”
“袁侍中興許不信,在邊寨時我的確死了心,盼著你與少商花好月圓,順順當當的締結良緣——此後我也不想成婚了,隻遠遠的看著你們就好。”霍不疑不疾不徐道。
“不想成婚?”袁慎失笑,然而看霍不疑神色肅穆,不似玩笑,他煩躁的問道︰“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何苦苦糾纏呢!”
霍不疑道︰“後來我仔細想想,我還是不能看著少商嫁給別人,是以你們還是散了的好。”
袁慎︰……
天已聊死,有事燒香。
袁慎暗暗憋氣,霍不疑再看他一眼︰“袁州牧也太隱忍了,若他早早將真相告知第五成,便不會遭此牢獄之災,更不會妨害你們袁梁兩家的打算。”
袁慎警惕的四下看看︰“霍侯何意,我們兩家有何打算。”
霍不疑輕勾了一下嘴角︰“你放心,翟媼還氣惱於我,吩咐不許任何宮婢宦官過來服侍。”
頓了頓,他繼續道,“令尊與梁無忌分掌一州兵馬錢糧,這樣並不妥當。於是這回你父親進城述職,原是打算向陛下請辭,並換取進入中樞。是也不是?嗯,這打算很是不壞,明降暗升,裡外周到。”
聽到自家長輩隱秘的打算被對方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袁慎心頭一凜︰“霍侯這話家父絕不敢當。”
霍不疑笑了下︰“不是就好。”
袁慎忍不住︰“為何‘不是就好’,難道家父不可進入中樞麼?”
“不是‘不可進’,而是不進去更好。”霍不疑側頭望向庭院中的花樹,白皙修長的頸項上隱現幾脈暗青。
袁慎張嘴欲言又止住,霍不疑沒看他,隻繼續望著花樹︰“你年少成名,陛下屢屢誇你博學多才,行事謹慎,朝中諸臣之子多有不及,如今汝父也要進入中樞,再加上雄踞一州的梁無忌,還有遍布郡縣的曲氏子弟——你以為別人不忌憚麼?”
他回過頭來,定定看著袁慎︰“你們三家已預備好要與豐饒功臣分庭抗禮了麼?”
“不,不,這怎會……”袁慎大驚。
“聽說梁州牧這兩日正四處遊說,廣邀名士重臣替令尊說情?”霍不疑笑了笑,“聽我一句勸,莫要如此。”
袁慎心中大震,因梁無忌是長輩,他雖隱隱覺得不妥,但並未如何反對。他收起心結,誠懇道︰“請霍侯不吝賜教,我家應當如何行事。”
聽袁慎改了口氣,霍不疑頗有幾分欣賞,然後道︰“汝父子與在朝的袁氏子弟應當一齊請辭,坦誠罪過深重,如今懊悔不已,自請閉門思過。”
“以退為進麼?”袁慎驚喜——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
“非也。”霍不疑道,“你是以退為進,令尊是真的退。”
袁慎笑容一滯。
“第一,令尊年事已高,幾十年來傷病不少,就算進了中樞也熬不過陛下身邊那幫年富力強的心腹重臣。第二,袁州牧畢竟有錯在先,不罰不足以服眾,你們想全身而退不是不行,而是是失大於得。第三,你們倘若盡力忍讓,陛下和太子會將汝父子看做至誠君子,那些老江湖們也會放下戒備,待你日後復出,也會寬宏待你。”霍不疑道。
袁慎思索片刻,再道︰“陛下將來真會再度任用袁氏子弟?”
“自然。陛下雖對功臣親厚,但也不願一家獨大,若有其他勢力製衡,何樂不為——說不定,只有令尊需要閉門思過。”
“既然如此,也許陛下為了製衡朝堂,會否了我們父子的請辭。”
“令尊欺上瞞下,事後找補,若是群臣效仿,陛下該如何?罰,還是罰一下的好。罰過了,你們袁氏以後就能輕身上陣了。”
袁慎沉吟不語。
“袁侍中還記得樓家吧。”霍不疑道。
袁慎酸溜溜道︰“與少商定過親的人家,就算我忘了,霍侯也不能忘吧。”
霍不疑不理他的輕嘲,面不改色道︰“當年人人都說陛下寬厚,樓做出那等喪心病狂之事,竟只是流放罷職樓氏兄弟。卻不知,還不如殺幾顆人頭的好。”
“此話怎講。”
“樓家隱秘曝之於眾,兄弟鬩牆,叔佷嫌惡,樓氏兩房雖為至親,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防算計著對方——如此虛偽做作無情無義的家族,以後朝廷舉孝廉,或是諭旨征召,都不會再有樓家子弟的名字了。”
袁慎點頭︰“不錯。除了樓這一支,至少數代之內,樓家難再涉入朝堂。”這才是對樓家毀滅性的打擊。
霍不疑用一支竹箸輕輕支起藥罐蓋子,查看鑊中湯藥的熬煮情形︰“爭是不爭,不爭是爭。等過上幾年,豐饒功臣漸漸老去,袁侍中的錦繡前程就來了——不過,你要是以為我別有用心,不理睬我的勸告也行。”
袁慎氣難平,忍不住道︰“你搶奪我的未婚妻子,害的我家成了全城的談資,難道還指望我對你深信不疑麼。”
霍不疑放下竹箸,繼續輕扇爐火︰“不錯。因為我是這都城中最盼著你好的‘外人’。”
袁慎啼笑皆非,忽的心頭一動,道︰“是以,你替家父殺了公孫憲?”
霍不疑淡淡看他一眼。
袁慎繼續道︰“我問過梁家舅父,他說那些人證的來龍去脈,是某夜有人以飛箭射入他屋中的,此後他才能循跡索證——是不是你所為?”
廊下一時靜謐,一支花蕊繁碎的紫藤花枝斜斜探入簷下,霍不疑身形高大,仰頭可觸。他望著頭頂的花藤,輕聲道︰“不錯,是我殺了公孫憲一行人。”
“你,你這是…為何…?”袁慎心情復雜。
霍不疑伸手摘下一朵小小花球,在強勁的手掌中輕輕顛動︰“……在邊寨安定下來後,我就著人查訪少商的近況。在想娶她的人中,你是其中翹楚,不但真心愛慕她,也最有毅力才乾,將來少商十有八九會嫁給你。從那時起,我開始暗中注意袁家。”
“去年征蜀之戰時,我察覺令尊舉動有異,一番尋根究底,才知道第五成糊塗闖下大禍。米已成炊,當時就讓令尊認錯也無濟於事了,於是我費了許多力氣追蹤到公孫憲一行人,趕上前去將人都殺了,並留下些活口做人證。”
袁慎覺得喉頭堵塞,發聲艱難︰“你,你是為了…為了少商…?”
霍不疑抬起頭,靜靜的承認︰“不錯。我曾說過,我是最盼著你好的人——這是真話,無論是之前,還是如今。之前,我盼著少商嫁你後一生無憂,你們父子若出了事,她怎麼辦。”
袁慎怔住了。
他記得梁無忌轉達的證人之言——公孫憲的心腹死士凶悍無比,領頭那位能開碑裂石的蒙面武士也受傷不輕;蜀道崎嶇,霍不疑帶著傷,漏夜冒雨疾馳數十裡,只是為了……?
“如今,我希望少商對你不要一直心存歉意,若你過的不好,少商說不定又要去給你送王八湯烏鴉湯什麼的,那我該怎辦?”
袁慎︰“……沒有烏鴉湯。”
“哦,是麼。我離開近六年,許多事都不知道了。”霍不疑神情自若,然而隱含的酸意簡直噴薄欲出。
這次袁慎沒有笑,也沒有譏嘲。
他木木的著履下階,低著頭往外走去,在永安宮門前被少商一把抓住。
“誒誒,我才知道你來了,你家的事怎樣了,你都被放出來了,想必無有大患了吧。尚書台議論紛紛……呵呵,你知道麼,安陽世子替你說情了,也不知哪位教了他一段大仁大義的說辭,什麼‘臣雖怨恨袁氏,然人才不可多得,為大局著想,臣願捐棄前嫌’,呵呵呵,笑死我了,可惜沒人看見前幾日他在廷尉府罵你的樣子……”
聽著女孩喋喋不休,袁慎心中卻一片迷惘。
他一直覺得太過情深不是什麼好事,情深難抑讓他那勇武灑脫的父親意氣消沉,讓他賢惠癡心的母親傷痛一世,讓他自幼孤寂,然而……
“少商。”他忽然出聲打斷女孩,“公孫憲不是我父親殺的,是霍不疑殺的。他故意冒我父親的名,將來好保全袁家,全是為了你!”
少商霎時驚呆如人偶。
袁慎一口氣說完︰“有一個人,於孤寂苦寒之中,於毫無希望之時,依舊在暗中看著你,護著你——你聽清楚了麼,我不領他這人情,可是你得領!”
說完這話,他再不顧二十多年的教養儀態,拔足疾奔而去,不想讓女孩看見他盈眶欲出的熱淚。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加量了啊,所以明天不知有沒有更新,就算有,估計也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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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傷逝
宣太后披衣起身, 一手撐著額頭, 虛弱道︰“翟媼,十一郎還在麼,唉, 我怎麼一睡就醒不過來似的。你別擺出這幅樣子, 快扶我起來……”
翟媼緊閉嘴唇, 扶宣太后走到窗前, 不滿的指著對面廊下的身影︰“喏, 還沒走呢, 也不知那湯藥有沒有熬乾…咦, 那不是少商麼,她怎麼躲在角落裡…”
永安宮的內庭結構是為凹字形, 底部是坐北朝南的正殿與正居,不過宣太后這幾日恰好搬到通風更好的東面內寢居住,對著窗戶正看見對面廊下的霍不疑, 同時也看見縮在轉角後面的少女, 泫然欲泣的望著藥爐前的青年,瑟縮不前。
站在窗前, 清爽溫暖的風夾著春天獨有的蓬勃花草氣息柔柔的打在臉上, 宣太后笑了笑︰“少商長大了, 她走的彎路也太多了,自己找來的罪也不少……嗯,裡頭也有我的‘功勞’。有些事情,沒想清楚就是沒想清楚, 她性情這麼急躁,慢慢來也好。翟媼,將羽兜拿來給我披上,今日春光這樣好,我想出去走走…呃…”
話沒說完,她軟軟的倒了下去,翟媼大驚失色,無比驚恐的尖叫起來,淒厲的呼喊響徹內庭,對面的青年與少女聞聲,一齊飛奔而來。
……
轟動一時的‘袁沛包庇刺客’一案終於落下帷幕。
袁沛受到了與樓大伯一樣的處罰,革職罰俸,並發還原籍閉門思過,不過差別在於袁沛臨走前,父子二人同時受到皇帝召見。
陛見後,皇帝先痛罵袁沛行事糊塗,全無朝廷重臣的章法,著實該重重責罰;然後語氣一變,皇帝又表示理解袁沛對義兄的情義,若霍也受人欺騙做了錯事——雖然他那睿智果敢猶如天神的義兄絕不可能這樣,他也會難以抉擇。
袁沛不住叩首,表示悔過。
袁慎︰……話都被您老說了,別人還說什麼。
其實袁沛不願冒霍不疑的功勞,不過聽兒子袁慎勸說‘若真說開了,袁家獲罪事小,說不定會害霍不疑落一個‘欺君’的罪名’,他才按捺下來。
當著皇帝的面,袁沛幾次欲張嘴道出實情,然而都被皇帝扯開話題,於是袁慎隱隱懷疑皇帝其實什麼都知道。
余下請辭的袁氏子弟基本都留任原職,不過袁慎堅持從尚書台離開,表示要回論經台重新讀書,以明確為人做事的道理,將來更好的報效君父。
最棘手的是對於第五成的處置——他的確是受人所騙,但也的確行刺了翁君叔,並且翁君叔是因為他才露空被射殺。若放了他,翁家過不去,若殺了他,未免有些可惜。
第五成還算硬氣,表示任殺任刮,凌遲腰斬他都受著,絕不皺一下眉頭;不過紀老頭看他耿直勇武毫無心機,倒起了愛才之心,於是自作了一個主張。
他讓第五成肉袒上身,背負尖利沉重的荊棘枝條,於無人夜晚去翁家請罪,言道,只要翁家夫人與少公子點個頭,他立刻去死,絕無二話,但若留他一條性命,無論是將一身絕學傾囊相授,還是幾位公子將來任官辦事,他都鼎力相助。
翁夫人並無主見,但想這人故意挑無人看見時上門,並無要挾求饒之心,可見磊落。
翁少公子和那位老夫子頗有眼光,心想與其殺了這個糊塗蟲,還不如留個有用之人,對家族將來的助益更大。於是翁少公子次日便上疏皇帝,表示冤家宜解不宜結,第五成既是受人誆騙,罪不在他,何必枉造殺孽。
這份奏折寫的漂亮極了,既明辨是非又宅心仁厚,從皇帝到朝野紛紛對尚處弱冠之年的翁少公子表示贊賞,可謂名利雙收。
如此這般,誰也沒料到,這個來時氣勢洶洶的案件,會以這般溫情脈脈的結局了結。
宮外和風細雨,宮內卻淒風苦雨。
以前為了讓少商別老督促自己休息進食,宣太后總玩笑自己大限將至,不過這回,是真真正正的大限已至了。從那日起,宣太后已昏迷數日不醒,除了偶爾能迷迷糊糊的吮吸湯水,別的什麼也吃不進去,不用聽苦瓜臉的侍醫報告,少商就知道這個日子還是來了。
這段日子,皇子公主們來來去去,但霍不疑只要得空就來永安宮幫忙,看著少商為宣太后喂食擦身不得停歇,累的人瘦了一大圈,他很是心疼,但從未阻止。
昏迷到第六日,宣太后忽然醒了,而且神志清楚,笑意柔和。
“我想見陛下,少商,幫我去告訴岑安知。”她如是說道,少商心中咯 一下——這是回光返照了?
自六年前廢後起,皇帝雖遠遠見過宣太后,但從未進過永安宮一步,此時聽聞傳報,立刻知道情況不好,顧不得還在商議政事,急匆匆趕了過來。
踏入內寢,看見宣太后面頰塌陷,蠟黃病弱,皇帝不禁悲從中來。他坐在榻邊,低聲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告訴朕,朕總要替你辦到。”
宣太后微笑道︰“我這輩子都替別人活了,前半輩子順著母親舅父,後半輩子顧著幼弟兒女,到了這個時候,若還要替別人說話,也太沒意思了。……我想說說我自己,說說陛下。”
皇帝含淚靜聽。
少商默默走開,安靜的退到屏風後頭,誰知看見越皇后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眼眶發紅,想出去又不敢的樣子。
宣太后道︰“小時候讀書,讀到始皇帝某日出遊,車蓋雲集,駿馬健兒,高皇帝和楚霸王見了,對那氣派艷羨不已,一個說‘大丈夫當如是’,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之’,唉,這是生來要爭奪天下之人啊——可我知道,陛下不是這樣的,陛下從不艷羨人家的氣派權勢。”
皇帝破涕為笑︰“朕自小就被鄰人說胸無大志,隻惦記著門口一畝三分田。”
宣太后微笑著搖搖頭︰“陛下不是胸無大志,而是安於平凡。這世上的大能分成兩種,一種如高皇帝楚霸王這般,雄心勃勃的要改天換地,還有一種,如陛下,雖然文韜武略無人可及,卻並無心爭雄天下。”
“我在陛下身邊待了幾十年,我知道陛下心中依然是那個喜愛耕讀的磊落少年郎。若不是天下大亂,若不是陛下的兄長非要扯旗起事,我知道,陛下是願意一生閑居鄉野的,然後迎娶越妹妹,生幾個寧馨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此平淡一生。”
皇帝熱淚盈眶,緊緊握著宣太后的手︰“知我者,神諳也。”
宣太后伸出枯槁般的手,輕輕撫摸皇帝的臉頰︰“陛下,你沒有對不住我,你待我情深意重,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我不敢反抗舅父,幸虧遇上陛下這樣仁厚溫柔的英俊少年豪傑,不然就是個大腹便便凶暴卑劣之人,我怕是也嫁了。”
“陛下,遇上你,是我此生有幸。”
“神諳…朕,朕…”皇帝哭倒在宣太后膝前。
宣太后吃力的抬起皇帝,四目對視︰“陛下,您這一生,對得起江山社稷,對得起功臣百姓,更對得起我,唯獨越妹妹,您辜負了她。”
皇帝掛淚而笑︰“你不是說今日不說別人麼,還是忍不住了?”
“我與越妹妹壁壘分明的過了幾十年,她也算不上別人。”宣太后無奈的笑了下,抬頭正視皇帝,認真道,“陛下,於我而言,當年不論是不是陛下,舅父要我嫁,我終歸會嫁的,可越妹妹不一樣。陛下是皇帝也罷,是農人也好,飛黃騰達抑或是田園牧歌,她要嫁的,只是陛下這個人。”
屏風後,少商側頭看去,越皇后用錦帕緊緊捂著嘴,淚水滾滾而下。
“陛下為天下安寧舍棄了許多,越妹妹何嘗不是。”宣太后有些續不大上氣,“不能因為她潑辣爽直,大大咧咧,陛下就以為她不會往心裡去,不曾痛徹心扉。我知道,她暗裡流的淚,只有比我更甚。”
皇帝哽咽難言,只是用力點頭。
宣太后虛弱道︰“以後的日子裡,陛下要與越妹妹好好的,就如你們還在鄉野時那般親密,就如我從不曾來過……”
越皇后再也無法忍耐,一陣風般從屏風後奔出,痛哭著撲在宣太后塌前。
宣太后撫著越皇后的頭髮,柔聲道︰“本來我也要去請你,你自己來了,倒省下少商再跑一趟。……陛下,叫我與越妹妹說說話罷。”
皇帝點點頭,步履不穩的走了出去。
越皇后滿臉是淚的抬起頭︰“阿姊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保管宣氏無恙。”
“誰指望你了。”宣太后喘著笑起來,“有子端在,他穩重能乾,我放心的很。現在我要說別的。”她深吸氣,一字一句道︰“阿 M跏 潘昴悄曖齟蹋 掖遊匆尚墓恪!br /
越皇后定定看她︰“我知道。當年西寧悼王夭折,我也從未疑心過你。”
兩人對視許久,同時坦然而笑。
越皇后拭淚笑道︰“我知道你的為人,所以才不顧有心人攛掇,將孩兒們都交到你手上。”
宣太后道︰“我也知道你從未猜疑過我,才不怕外面風言風言,敢於放手徹查宮闈,找出前朝潛伏下來的鬼祟之人。”
“神諳阿姊……”越皇后將臉貼到宣太后枯瘦的手掌中。
宣太后用另一手輕輕拍她︰“我知道,我知道。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我只是尋常相識的小姊妹,那該多好……”
她們兩人,性情迥異,立場相反,卻暗自欣賞對方,數十年不曾猜忌。
說了這麼多,宣太后明顯疲乏的厲害,她歪歪靠倒在隱囊上,費力道︰“少商,你在哪裡,快過來!”
越皇后發覺她目光渙散,竟有些看不見了,心中難過不已。
少商趕緊從屏風後出來,跪倒在榻前︰“娘娘,我在,您吩咐吧。”
“少商,吹一曲罷,我想聽你吹笛了。讓越娘娘也聽聽,對了,讓陛下和孩兒們也都進來……”宣太后上氣不接下氣。
越皇后心急,不等少商出去傳報,自己噠噠的跑出去將皇帝拉進來,後面隨著默不作聲的眾皇子公主,霍不疑也跟在其中。
少商調試了幾下短笛,徐徐吹了起來——基調還是當年桑夫人教她的那支《竹枝調》,不過後半段被少商重新編過,輕快歡悅的前調後是滄海桑田的悵然,聽的人百般感慨。
宣太后無神的望著虛空,氣若遊絲的呢喃︰“……其實阿父也愛吹笛,可總吹不好。陛下,我的身體是要入葬皇陵的,能否允許我割下一束頭髮,讓少商燒成灰,帶回到我年幼時隨父隱居的山坡,順著風勢灑出去。我自小羨慕阿父那樣隨心自在的日子,可我這一生總不得自由,事事由人主張。”
“但願來生得逢太平盛世,使我免於顛沛之苦,但願來生父母既康且壽,使我免於憂患之苦,但願來生能青春作賦,山野頌歌……越妹妹,我的願望是不是太貪心了。”
“子昆,你不要老是戒慎恐懼,榮辱又如何,豁達些活著才能長久。翟媼就由淮安王奉老罷,他現在長大了,我很是欣慰……子晟,我沒有怪你,你是好孩兒,你也苦的很,你一直很孝順我,待東海王也很好。”
“少商,你被我拖累了這許多年,最後再勞煩你跑一回罷……”
床榻上的女子在悠揚低徊的笛聲中結束了一生,侍醫取回在宣太后鼻端試探的絨毛,跪在皇帝面前稟告結果。皇帝潰然坐倒,老淚縱橫,越皇后在旁無聲流淚。
周遭的皇子公主連同宮婢宦官們同時大哭,發出轟然聲響。
少商跌跌撞撞的從內寢出來,像個迷路的孩童一般,漫步目的的亂走一氣。
在很多人看來,宣太后都不是一個好長輩,她自怨自艾,沉迷往事而疏忽管教兒女,可對少商而言,她要的就是這樣不理智的庇護,毫無緣由的信任。
這是她一生期盼而不可得的溺愛。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那個溫柔的聲音修補她荒蕪粗糲的童年,寬容的將滿身缺點的她籠在自己袖中,再也沒人會那樣無條件的給她遮風擋雨。
從今往後,她必須自己撐起來了。
最後,霍不疑在一處牆角下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女孩,她正無聲嚎啕。他心頭一片酸軟——她最不愛在人面前哭泣,這習慣至今未變。
作者有話要說︰我居然提早完成了,明天是晚上更新,記住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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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釋然
今年的夏季性子急, 來的早去的也早, 數日前一場暴雷轟鳴的驟雨宣告其落幕,被疾厲雨點打落的花朵還未散盡,初秋涼風就徐徐而至了。
從酣甜的午睡中醒來, 被褥散發著曬飽了陽光的溫暖香味, 少商懶洋洋的躺著, 一動不動, 連思想都慵懶的放空——這是她一個月來的常態。
她生性活潑好強, 積極進取, 小時候扔泥巴都要扔到第一名, 這麼長時間的閑散狀態她從未體會過……嗯,似乎蠻舒服的。
醒了半個時辰的神, 照舊躺到腹內微鳴,她才從繡花紗帳中伸手出去拉懸於榻旁的繩鈴——再也沒有緊迫的學習任務,也沒了近在眼前的婚配需求, 家人們如今都用一種近乎溫水般的柔軟包裹著病弱歸來的她, 於是少商空前的善待起了自己。
睡要睡到自然醒,吃要吃到心滿意足, 每日吃飽喝足就是攤在乾燥的木質窗廊下發呆曬太陽, 活像她從宮裡帶回來的那隻老年狸花貓, 露著圓滾滾的肚皮悠然自得。
少商吃完阿苧親手料理的補養午餐(沒錯,她又睡到了中午),對著窗外的清爽秋意出了會兒神,忽然起意要出去走走。於是阿苧給她披了件外袍, 讓蓮房扶著出去了。
初秋微涼,庭院此時的景色別有一番風情,枝頭的花朵還不曾開始凋零,葉片翠綠透光,不似春季的爛漫熱烈,亦不復夏日的喧囂繁鬧,而是一種幽靜雅致之美。
少商忽道︰“娘娘最喜歡這時的景色了,我原以為她好歹能熬到這時候的。”
跟在旁邊的阿苧心頭一驚,忙道︰“女公子快別想了,宣娘娘已經仙去了,你若再為她傷懷,她在地下也不放心啊。”
少商笑道︰“傅母想到哪去了,我只是隨口一提。這麼多年,娘娘的身體什麼樣我還不清楚麼,宿疾已深,早早晚晚有這麼一天的。好在她去的平靜,我也少難受些。”
因為夏季不耐遺體保存,一應所需物件禮儀規製又早就準備好了,宣太后過身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喪禮,入藏預先建好的邙原北陵,據相士們說,那是一處風水上佳的吉壤。
少商身心麻木的走完所有流程,還得賞賜遣散原先服侍的宮婢與宦官,鎖下永安宮門匙,向越皇后奉還宮令的節符與令牌,最後虛脫的回到家。
這一躺下,就是一個月的豬頭生活。
她知道這期間霍不疑屢次來找自己,然而都被蕭夫人一口回絕了,說要讓女兒好好養身體。不過霍不疑也沒許多功夫來纏她,宣太后辭世不久,各地大姓兵長反抗度田的行動愈演愈烈,終於釀成武裝叛亂,於是去年剛剛刀兵入庫的軍隊又要集結出征了。
太子氣的嘴都歪了,最近他的表情只在兩種狀態之間切換——肅穆,或是更加肅穆;還是久經考驗的皇老伯沉得住氣。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人家好端端的當著土皇帝,田地越兼並越大,家奴越收攏越多,連縣令郡守都要看他們臉色。如今官府非要插手進去,他們自然不肯罷休。”皇帝鎮定自若,“不要緊,打上一頓就好了。”
就在少商癱成一團時,皇帝已發兵幾路去鎮壓叛亂了,然而事情並不順利,皇帝一怒之下,便將閉門思過的吳大將軍又召了回來。朝堂上一時眾口狺狺,紛紛表示吳大將軍屠城殺降,凶名在外,一旦將他放出去平亂,恐傷了無辜被卷入的百姓啊!
皇帝道︰“如此,卿等以為當如何。”
“……這些叛賊聚則攻殺地方官吏,散則隱沒山林草澤,官兵前去圍剿他們就躲藏,官府收兵他們又出來抗亂。陛下,如今天下已經處處烽煙,民不聊生了啊!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度田一事宜緩緩圖之啊!”反對度田的官員在朝堂上痛哭流涕。
崔侯撇撇嘴︰“也沒有處處烽煙吧,隻青徐幽冀四州鬧事最為激烈,其余州郡不是被官府安撫住了,就是棄械投降了。”
四皇子不解︰“為何是這四州最為激烈?”
虞侯笑道︰“蓋因這四州都靠山有海,兼具魚鹽海貿之利,當地豪族有錢有人,勢力龐大。再則,他們也都離朝廷中樞遙遠——又不像揚州,雖廣有江海湖泊,卻是草澤初闢,有聲望的豪族都沒幾家。”
四皇子恍然大悟。
另一官員道︰“青徐幽冀四州幅員遼闊,人口龐大,又是賦稅重鎮,如今這一亂,天下震動,請陛下三思啊!”
紀遵厲聲道︰“莫非汝要陛下投鼠忌器,因為畏懼這四州的豪族勢力就將朝廷的政令半途而廢麼!”
這官員冷笑道︰“別說的這麼冠冕堂皇!功勛遍布的景一郡如今怎樣,官員舞弊,隱沒田土人口,包庇諸位功臣,卻苛求外州外郡,未免叫天下人不服!”
這話一說,朝堂上倒有一半重臣對他怒目而視——某種程度,這官員的話也沒錯。
太子臉色鐵青,冷冷道︰“就在昨日,孤稟報父皇景郡有舞弊情事,官員無法公正度田。父皇已派人下去核實了,來日提幾顆‘度田不實’的命官頭顱給閣下看看,想來‘天下人’就服氣了!”
反對度田的官員們悻悻然的坐回去;其中一人猶自不平,便大聲問道︰“大駙馬,您怎麼說?您家以前可是青州世族啊!”
大駙馬神情尷尬,顧左右而言它︰“子晟,你見多識廣素有謀略,你有什麼看法?”
霍不疑看那官員一眼,淡然道︰“陛下,諸位大人,依臣淺見,此次叛亂應當分為兩種。第一類,無辜百姓受官府盤剝,以為是朝廷將他們的房屋草垛一概計入田畝,好多征他們賦稅,是以激起民變。這些人,須以安撫為主,剿滅為輔,把事情說清了自會散去,若還不肯棄械投降者再殺不遲。”
皇帝點點頭。
“第二類,則是當地豪族裹挾無知百姓,反抗朝廷的政令。對於這些人,就該好好教導他們,這天底下,究竟誰說了算——嗯,這一路不妨請吳大將軍費心了。”霍不疑道。
虞侯發覺皇帝的嘴角微微彎了下,太子面色略好些了。
吳大將軍皺眉道︰“我去啃硬骨頭,子晟,那你呢?”
虞侯低頭笑笑,心想這種得罪人的事皇帝怎會找自家養子。
霍不疑悠然回答︰“臣自幼溫文爾雅,心慈手軟,當以聖人之言諄諄教誨那些被蒙在鼓裡的百姓。”
四皇子倒退一步,摸著自己臉,怪叫道︰“你溫文爾雅?”當年他嘴賤,多議論了幾句霍凌兩家的往事,就被某人卸了下頜。
二皇子摸摸後腦的傷疤,喃喃著︰“嗯,你心慈手軟。”
霍不疑把臉轉開,全當不知。
最後皇帝結論︰“還是應當剿撫並用。若是叛亂之徒自行散去,朕也不多計較,若是繼續冥頑不靈,一經查出亂軍首腦,全族一律遷徙至並州北部或揚州南部。一來這兩州地廣人稀,他們也能有個生計,二來能阻斷與原籍的聯系,叛亂自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皇帝說的好聽,其實此計老辣之極。
說到底,這回叛亂四起,為的並非個人榮辱,而是家族利益所至,查明哪家支持叛亂,直接將這家族從當地連根拔起遷往它處便是,這叫釜底抽薪。
皇帝這話一落,適才幾位梗著脖子的官員立刻撲倒求饒︰“陛下,萬萬不可啊!自古以來,士人故土難離,戀慕墳土。伏法不過家中數人死爾,而奪土遠移,亡失財貨,又不習風俗,不便水土,直如毀家滅門啊!”
皇帝一臉和善︰“愛卿言重了,遷徙後官府也會給他們土地,怎能叫滅門呢。從今日起,若有人真心悔改服罪,就用不著闔族遷徙,若死不悔改,不如換個地方好好思過——朕意已決,眾卿不必多言!”
外面鬧的淒風苦雨,程少宮照例將這事當做八卦說給胞妹聽,少商深深感慨︰“幸虧咱們家發跡晚,田地人口沒多少,也不怕度查。”
穿過庭院,少商循著青蔥翠綠走到水榭旁,看見來來回回的婢女僕從捧著八角漆木食盒以及果酒酪漿等物進進出出,便笑問︰“大母是不是全好了,今日能到外頭吹風了麼。”
阿苧笑道︰“老夫人在屋裡關膩了,這幾日一直吵著要出來透氣,剛好今日萬老夫人也來了,女君便在這水榭裡設下家宴。女公子,您若肯過去同樂,大人和女君定然高興。”
少商笑而不答,從水榭背面靠近過去,同時做手勢讓周圍婢女不要傳報。她挨在廊柱後,讓阿苧等人也躲到一旁,聽著水榭中笑語晏晏——
“……阿母真是的,既然您都大好了,兒子當然得回去了!”程止臉上焦急,“如今叛亂四起,兒子身為縣令,總要盡忠職守!”
程始感慨︰“唉,要說三弟這運氣也是沒的說了。哪哪有災劫,他總能躲開……誒誒,大家聽說離縣縣令的事了麼?”
萬老夫人獨目微睜︰“就是那投降亂軍的縣令吧?不是已經飲鳩自盡了麼。”
“正是!唉,說來那縣令也可憐,身邊總共那麼幾個人,圍在城外的亂軍跟潮水似的,他苦苦支撐數十日才投了降。結果兩日後朝廷大軍趕到,他立刻被下獄問罪。”
程始嘆息︰“不少地方官吏都遇上這種事,朝廷大軍退去,亂軍旋即還復,他們抵擋不過,不是死就是降,沒有第三條路。阿止那地方如今是兩名縣丞管著,就算抵擋不住降了,朝廷也不會跟兩個微末小吏計較,阿止真是運氣!”
程母撫掌慶幸︰“四方神靈保佑,阿止福大命大,遇難成祥…呸呸呸,連難都不會遇上…要我說呀,當年我生阿止的時辰好,漫天的彩雲呀,一會兒像龍形,一會兒像虎……”
“大母,這種話不能亂說,自古只有帝王將相降世時才有天兆……”程詠皺著眉頭。
程少宮嘀咕︰“也不見得。”
程母不悅道︰“自家說說怎麼了!”
“對呀對呀,說不定三叔父也能出將入相呢……”萬頌唯恐天下不亂。
萋萋疑惑道︰“三叔父能領兵打仗?我怎麼沒聽說…誒喲…”
尹娥笑容可掬,在案幾下擰了她一把。
“萋萋說的沒錯。”桑夫人笑吟吟道,“你們三叔父別說領兵打仗,在馬上多騎會兒就腰酸腿疼。這回他向郡太守告假回家,他前腳一走,後腳叛亂驟起,好在那位郡太守素知兵事,若是有個萬一,這便是第三位死於任上的你們三叔父的上官了。”
“第三位?!”萬頌和萋萋難以置信。
程少宮開始去摸袖裡的卦錢,想給自家叔父卜一卦。
“嗯。總是上官壯烈成仁,你們叔父死裡逃生。我也沒逃了,一回染上傷寒,一回斷了條腿,你們叔父連油皮都沒破。”桑夫人無不調侃,“這回我們又得尋說辭了。”
水榭內眾人哈哈大笑,紛紛祝禱程止好運一生,程腹部隆起,與靦腆的班嘉相視而笑,心中俱盼著將來的孩兒也能這般運氣。
只有程母十分不滿,質問桑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男人沒死你心裡不痛快是不是,等著改嫁是不是?阿止鴻運當頭,是我生的時辰……”
“什麼時辰!好端端的家宴,你別找不痛快。”眼看程母又要發威,萬老夫人沉聲道,“我看舜華說的沒錯,雖然我們問心無愧,但免不了有人風言風語,說阿止生了一副貪生怕死的命格。程校尉,元漪,待子顧和舜華回去時,給他們多帶些能征善戰的部曲,好歹在路上幫忙平亂,以後也有個說法。”
程始笑著應了︰“伯母顧慮周到,晚輩自愧不如。”
“回去?外面兵荒馬亂的回去什麼呀!阿止別走了,官以後再做,這個官不做了!有你兄長呢,以後再找個好地方做縣令就是了,現在就待在家裡!”程母急慌慌道。
程承溫和道︰“阿母這樣恐怕不妥……”
“不妥什麼不妥,你懂什麼,給我閉嘴……”程母大聲呵斥次子。
程承安靜的縮回去,青蓯夫人在案幾下握住他的手,他回以感激一笑。
程止嚷道︰“次兄說的對,阿母別搗亂。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只顧自保,再說了,阿母以為朝廷是長兄開的酒肆麼,想做什麼官就做什麼官!”
“怎麼不行!就算你兄長不便,不是還有那個什麼有權勢的霍侯麼,下回人家再上門時別不讓人進來就成了……”
話沒說完,程蕭夫婦已經沉了臉色。
“我以前還覺得少商這麼多年都不肯搭理你,是太狠心了。”萬老夫人搖頭道,“如今看來,兩家合起來隻她一個能看透人心的——都到今天了,你還是死性不改!”
程母似乎有些怕萬老夫人,囁嚅道︰“我已悔過了,當初是我鬼迷了心竅,聽葛氏那賤人攛掇,整日想著拿捏兒子和新婦,才耽誤了……”旋即她又不服道,“可她後來不是好好的麼,來求婚的英俊兒郎就沒斷過,咱家都辦三回定親宴了!”
“阿母!”程始大吼,“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好好!”程母耳膜嗡嗡響,討饒道,“我知錯了,我知錯了!蒼天在上,倘若能再來一回,我定會好好待,讓她跟你們團圓!這話千真萬確,若有半句虛言,叫我死後下拔舌地獄!”
對這老婦而言,這誓言算十分真誠了。
少商在廊柱後無聲輕笑。
“大母既然好了,就別提什麼死不死的。”程詠耐心道,“繳天之幸,宣太后薨逝了,大母反倒好了。以後,大母好好將養身體,兒孫們比什麼都高興。”
“我家長孫就是會說話。”程母眉開眼笑。
萬老夫人冷哼道︰“既然你一時半刻死不了了,我就將那金絲楠木棺槨帶回去——還當你要先用上呢,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是呀是呀……”程止隨口應著。
程母大怒︰“豎子,你說我是禍害?!”
“不不,兒說阿母能活千年!”程止連忙道。
水榭內轟鳴大笑。
“成了成了,你們別數落我了,我真是知錯了。以後想嫁誰都成,嫁不嫁都成,反正家裡也養得起她。我早留了話,我過身後,我攢了幾十年的金銀財帛都給,她就是終身不嫁也有個依傍——不信你們問胡媼!我這般認錯,還不夠誠意麼!”程母懊惱道。
程母愛財如命,卻不知道宣太后早賞賜了少商莊園奴僕,可保一生無憂,眾人看她一臉肉痛的模樣,著實樂不可支。
少商搖搖頭,緩緩退了出來,心頭忽然一片釋然。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這樣理解度田令的,替換到現代,就好比一個沒有限購也沒有房產稅的世界中,只要你有錢,就可以買買買北上廣最好地段的最好房子,甚至大面積的地皮。
於是乎,那些先富起來的,那些有很多錢的,就可以盡情的囤房,買上幾十套甚至上百套房子,就此活的悠閑自在;甚至囤地後不發展,等著價位好時炒上一波,從亞當斯密的自由市場經濟角度來說,這是沒有錯的,然而我們現在都知道,這套理論歐美國家都已經率先拋棄了,一個個用各種委婉的姿勢乾預著經濟和市場,比如那誰誰…我不說了大家也別說…
而度田令的意思呢,你要佔據很多很多房子,很多很多地皮,ok,要麼交房產稅,要麼開發地皮,你不能乾佔著不給國家做貢獻。
這個乍聽起來也不錯,可是也有個別案例,比如某老夫婦的八套房子都是拆遷得來的,他們本身並沒有很多現錢,比如小明的十套房子都是繼承來的,他也沒什麼錢,一旦需要交房產稅,等於逼著他們變賣幾套房子才能交得起錢。
大洋對面的阿妹政府思路是,你只要住著房子,就必須交稅,你如果交不起這個房子稅,就意味著你的收入情況不匹配你目前所佔有的房子,那麼賣掉後買座房稅較輕的小房子,也是很合理啊——所以我們在電影美劇中經常能看見,某戶人家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早就還清貸款了,還是被銀行收走了,因為他們交不起稅。
這樣聽起來,又似乎太不人性化了。
光武帝的度田令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思路,因為他本身就是豪強世族支持上位的,所以並不反對豪族佔有土地和人口,但你所佔有的土地人口國家必須知道有多少,並且加上各條要求,比如賦稅,徭役,以及數量上限。你豪族要是承擔的起這個代價,ok,那沒問題啊,但你不能悄悄隱沒土地人口不讓國家知道,也向國家盡義務,久而久之,你就自成一國了,那朝廷還混啥呀。
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只是個人意見,輕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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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各自啟程
沿著水榭後的一條石板路, 少商等人緩緩來到後山, 在池邊石墩上坐了會兒,她忽道︰“傅母,你還記得那年我在鄉野小屋中生重病的事麼?若不是你盡心照料, 恐怕此時, 我墳塋上早已青草沒膝了。”
阿苧一愣, 笑道︰“女公子福大命大, 自會逢凶化吉, 我怎敢居功。”
少商望著池塘邊的垂柳︰“……傅母還是老樣子, 多一句話都不說, 多一點好處也不要。你興許不知道,那個時候, 我不知道父母兄弟長什麼樣,什麼性情,傅母是這世上我唯一能相信的人了。”
阿苧心酸, 柔聲道︰“過去的都過去了, 現在大人女君和幾位公子多麼疼愛你啊。”
“是呀。”少商自言自語,“這些年, 就跟做了場夢似的。一個月來我總是睡個不休, 就是想著會不會一日我醒來, 發覺真是一場夢呢?唉,誰知無論何時醒來,還在老地方。”
阿苧毫不明白,只是勸道︰“女公子累的狠了, 又睡的太久,人就有些迷糊了。”
少商自嘲一笑,轉過頭來︰“傅母,我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原宥大母了。”
“啊?!”阿苧原本看女孩這陣子日漸豁達,以為情形有所緩和,不防聽見這話。
少商補充道︰“……我也不會有意跟她過不去,只是,有些做錯的事,是永遠改不回來的。傅母,你別怪我。”
阿苧嘆道︰“女公子受了那許多罪,我怎會責怪你。”
“以前,阿母總說我身上有戾氣,我不服,不過現在想想,也對。”少商笑道。
阿苧猶豫︰“女君,女君早已後悔了,她如今對你……”
“傅母不必說了,阿母的心意我懂。我不會再記掛這些了。從今往後,我不會一直記著誰厭憎我,誰對不起我,有氣當場就出了,不能老憋著。”
阿苧欣慰道︰“女公子能這麼想就太好了。”
少商喃喃自語︰“相反,我要記著誰喜歡我,誰待我好……只要想到這些人,我活的就有底氣了。人啊,還是應該多想好的事,傅母,我說的對不對?”清澈的池水泛起粼粼波光,幽幽的晃到她臉上,也仿佛照入了她心底。
……
朝廷大政方略既出,一道道命令便魚貫發下去,該平叛平叛,該安撫安撫。
太子請旨出戰,皇帝欣然同意,然後下令在兗州陳留郡設立總理大營,督管征戰與撫恤,監察各地度田令的施行情況。不少人心中透亮,這是皇帝給太子攢功勞來了,於是大家十分配合的微笑鼓掌,還紛紛表示願意有錢出錢有人出人。
少商不免感慨,其實當年皇老伯也這樣栽培過東海王,群臣可是勸阻的勸阻撇嘴的撇嘴——還不是因為如今的太子不好惹,不但辦事利索,脾氣比辦事更利索,哪個敢給他暗中下絆子,保證給你收拾的明明白白一塵不染。
少商還沒收拾好行囊,太子已經領著浩浩蕩蕩的衛隊與儀仗出了城門,一路東去。
程捧著肚子去送隨太子同行的丈夫,回來就傳八卦,說開拔典儀上,太子和皇后兩臉不耐煩,皇帝與太子府的良娣侍妾們傷感不舍。
眾人哈哈大笑。
程不無擔憂︰“阿嘉膽子小,又不善弓馬,不會有事吧。”
少商安撫道︰“你放心,太子殿下有多妥當,他就有多妥當。你別不樂意,這趟差事定是陛下看在班家人丁凋零的份上,特意照顧班小侯的,不然你看別人搶不搶!”
程長長籲氣︰“這倒也是。聽阿嘉說,太子先去兗州大營籌劃,隨後幾路軍隊會前後趕到,嗯,兗州如今風平浪靜,應當無事。”
程母既已病愈,兒女自然得陸續離去,程詠與萬頌兩對夫婦率先走,隨後是程止,原本程承也想盡快回白鹿山,誰知妻子被診出身孕,蕭夫人便堅持留下青蓯夫人,程承舍不得與妻子分別,於是每日都在學業與感情之間糾結猶豫。
這幾日程始忙的腳不沾地,好不容易征集好軍隊,又得隨韓大將軍往司州以西幾個郡去。好消息是此去一路與程止同行,如此程始便可護送程止夫婦回到任上,壞消息是,就在他們啟程那日得到快馬傳信,程止上司的那位郡太守被亂民投石砸中腦門,昏死過去,由於郡丞此前已經重傷不醒,於是郡太守按照規程,在掙扎著昏過去前,任命郡內最大最富庶的縣城太守代替他守衛百姓——也就是程止。
“三叔父不會又要升官了吧。”少商都眼紅豬頭叔父的運氣了。
程少宮表示他可以卜一卦看看那郡太守會不會死,結果差點被蕭夫人揍。
蕭夫人拎著程止的耳朵叮囑了好半天,大致意思是絕不可以表現出半分期待升官的意思,反而要比十全大孝子還積極的服侍在郡太守的病床前。
桑夫人笑眯眯道︰“姒婦放心,除了料理公務,我讓子顧睡都睡到郡太守榻前去。”
程止捂著耳朵一臉苦色。
又過數日,少商收拾好行囊車馬,整頓好衛隊府兵,程少宮也算好了日子時辰,就在他倆要啟程的前一日,宮裡忽然來人宣她陛見。少商趕緊脫掉懶懶散散的,換上皇老伯喜歡的端莊曲裾才敢進宮,一番轉折,少商在長秋宮西門外的漢白玉長階上找到了皇帝。
皇帝坐在石階上,斜乜著她︰“才放出去一個來月,骨頭就又松垮了,這身衣裳多久沒穿了,折痕都未熨平。”
少商尷尬的跪在下方石階上︰“那那…臥床休養,起身繁瑣,何必磋磨好衣裳呢…?”
“如此說來,朕還得嘉獎你了。”
“妾身不敢!”少商連忙道。
“敢,這宮裡沒幾件事是你不敢的。”皇老伯笑的胡須都飛起幾根,“神諳喪儀後,老五就啟程就藩去了。那日回來,皇后忽然說宮裡好生寂靜,以前還有你和老五偷偷打架,如今一個個都要走了……”
少商趕緊辯解︰“妾身哪敢毆打皇子,只是五皇子心胸寬厚,妾身鬥膽跟他鬧著玩,鬧著玩的!”
“行了,你別巧言令色了,不過老五也不肯認就是了。好好一個大丈夫,動不動被你一個小娘子壓著打,真是把朕的臉都丟盡了——是以朕也不願認。”皇帝幽幽道。
少商呵呵乾笑。
皇帝望著西面方向發怔許久,久到少商感覺膝蓋跪疼了,老頭子總算開口了︰“你別跪了,也坐下……唉,少商,朕這一生,是否做錯了許多事。”
少商一愣,這才發現皇帝望的是永安宮方向,知道他想起了宣太后,一時黯然。
“陛下怎麼說這樣的話。”她道。
皇帝道︰“朕一生戎馬,暮年回首,才發覺許多人因朕的緣故死了。子晟的父親,二妹,神諳,還有許許多多……越是淡泊無欲,心地善良之人,越是死的早。”
少商沉吟片刻,柔聲道︰“陛下請勿妄自菲薄,當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若不是陛下力挽狂瀾,還不知要亂到何年何月!陛下之所以會作如是想,正是因為陛下心懷善意,始終顧念旁人。不論是宣娘娘,還是妾身,抑或是滿朝文武,天下臣民,妾敢指天誓日的說一句——能遇上陛下這樣寬厚的君主,都是我等的福氣。”
皇帝聽女孩語氣認真無比,失笑道︰“說的好,是以朕治理天下還算不錯了。”
“何止不錯,如今天下太平…呃…”少商想到外面還有反抗度田令的武裝叛亂,有些難以措辭,“總之,如今國泰民安,休養生息,都是陛下的功勞!”
皇帝狀似無意道︰“嗯,既然如此,那你究竟在懼怕什麼?”
少商愣住︰“懼怕?妾身懼怕什麼,妾身沒有懼怕啊,有時妾身還嫌自己太大膽了呢。”
“不,你只是看著膽大包天,實則如履薄冰。”皇帝似是什麼都看明白了,“朕來問你,如今天下太平,你生於殷實人家,父母雙全,手足友愛——一無生死之憂,二無饑寒之患,你為何總是懼怕自己會有不測?”
少商如遭雷擊。
皇帝循循緩聲,繼續說道︰“你明明與子晟情投意合,可你總是想著留條後路,子晟又不是心盲無知,是以你們才老是吵架……”他頓了頓,苦笑道,“自然,你留條後路也對,那豎子後來闖禍,還是多虧了你。可是如今呢?你遲遲未決,是不是還在懼怕。”
少商全身發寒,捧著胳膊呆坐一旁︰“我,我,妾身……”
皇帝神情溫和,毫無威勢︰“既然你有幸生於太平治世,又無家累,如今更是有人有錢,為何還要這樣驚懼,對自己的心上人也顧慮重重。難得一世為人,若總是瞻前顧後,會錯失許多動人的風景。”
少商開始冒冷汗了,像被捉住偷看答案的孩童一般說不出話。
皇帝嘆道︰“這世上能叫朕敬佩之人不足一掌之數,皇后算一個。”
少商疑惑的看他。
“朕與神諳,這輩子都被命數推著走,事到臨頭,起事也罷,成婚也好,由不得你不答應,可是阿 灰謊5背蹼薜P乃芰宋 岷蠡讜鬼。 傷此擔僑巳碩寄苡齙叫陌耍 粲鏨狹耍蟣鴟攀鄭 仙送匆簧 埠霉蠡諞皇饋K約貉〉穆罰 吶濾暝履攏 縊 窒簿緩蠡 !br /
少商傾羨道︰“這的確是皇后娘娘會說的話。不過……”她頑皮一笑,“陛下,您是在自誇麼。自誇皇后娘娘對您傾心不悔,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皇帝莞爾一笑,無奈道︰“行了,你也該回去了,是明早啟程吧。”少商連忙答是,皇帝繼續道,“神諳說的對,你雖為女子,卻比尋常男子還要倔強,朕也不逼迫你,總之,你想嫁誰就嫁誰,大路朝天,自己挑一條罷。”
少商拜倒告退,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看見皇老伯猶如一位午後曬陽的悠閑老人,正雙手負背目送自己。
皇帝朝她揮揮手︰“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少商心中感激,再次作揖後才離去。
次日一早,三路人馬分別前後出城而去。
張擅偷眼看著前頭肅穆騎馬的俊美青年,低聲問︰“少主公怎麼悶悶不樂啊。”
梁邱飛湊過去咬耳朵︰“昨日少主公提議小女君同行,小女君回絕了。”
“我們順路麼?”張擅疑惑。
“稍微繞些路不就順了嘛。”
張擅嘆道︰“小女君也真是,就算做不成夫妻,也不必拒人於千裡之外嘛!”
梁邱飛深以為然。
霍不疑緩緩舉起右手,梁邱起看見,高聲大喝︰“啟程!”
……
第五成從窗口覷著坐在車內的袁慎,輕聲問一旁的僮兒︰“你家大公子怎麼不高興啊。”
那僮兒咬耳朵︰“昨日公子去程家提議同行,程小娘子婉拒了。”
“我們順路麼。”第五成疑惑。
“稍稍繞些路不就順了嘛。”
第五成嘆道︰“要說我在程家也住了段日子,程家上下都是和善仁義之輩,怎麼程小娘子這般心如鐵石,就算做不成夫妻,也可以當做老友往來嘛。”
僮兒不敢答話。
閉目養神的袁慎摘下腰間玉玨,敲了敲車壁,然後袁家府兵首領高喊一聲︰“啟程!”
……
程少宮趴在車窗上,對車外一身騎裝英姿颯爽的胞妹道︰“好端端的,你為何不悅。”
“關你什麼事!”
程少宮竊笑︰“我知道,昨日下午霍袁兩家都送了信來,誒誒,信上都說了什麼啊。”
少商重重一鞭子打在車廂上,恨恨道︰“再 攏 湍 雌 砦胰擔 br /
程少宮嚇的縮回車內。
少商翻身上馬,徑直騎到車隊最前方,揚起手中馬鞭,急躁的下令︰“啟程!”
——它大姨爹的爸爸個十八代祖宗不積德!難得她收拾心情,想來一趟說走就走的心靈之旅,身邊帶著兩個前任未婚夫算怎麼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1、接下來就是本文最後一個包袱,我埋了好久的梗終於可以用上了。看文到心累的親可以歇歇,等完結了再來看,有耐心的繼續磕吧,大家相逢一場也不容易,反正後面是逗逼的成分居多,婚後內容我會放在番外中。
下面我說幾句閑話。
2、我一直覺得劉野豬是我國歷史上皇帝中奇葩的存在。
我們都知道歷來朝臣懟皇帝不懂事,最愛說‘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很大程度上,這個論調也沒錯,那些開國皇帝們野性彪悍的氣質,越往後傳承就越弱,野豬是個典型的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皇帝,繼位時才17歲。
不像嘉靖,好歹有在藩王府的經歷,17歲才進京;也不像□□,雖然長於深宮,但幼年就父母雙亡,權臣跋扈,這種處境並不美妙。
可是直到景帝掛掉之前,野豬都過著有爹有娘備受疼愛的生活——在老媽這邊,他是王蛻撕眉父讎 排衛吹畝雷櫻 誒系獗擼 薔暗鄣腔飾緩蟺諞桓齠櫻 爸淼穆韜鴕搪櫨佷際瑁ㄆ涫島壕暗圩詈笪甯齠櫻 急煌跫醫懍┌擦耍 br /
這種典型的嬌寵環境下,他的性格養成就十分特別了,政治上出乎意料的老練狠辣,如我之前說的如何對付豪強大族,漢武帝是可以說是幾千年來皇帝中的翹楚了。
每一次執行《遷茂陵令》,都是一次大規模的傷筋動骨哭天喊地無數親貴近臣來磕頭說情,然而野豬一滴滴心軟的意思都沒有,該死人死人,該翻臉翻臉,所以無論他後來怎麼作,整個國內都沒有任何一支強勢的力量來跟他叫板。
隋煬帝就是這點沒做好,國內功勛勢力強大,幾大軍事柱國力量還保留著當年征戰時的實力和彪悍氣質(如李二鳳這樣的柱國子弟稍聞動靜,就蠢蠢欲動要上場),這種情況下,楊廣居然敢遠征和修大運河,和當年苻堅征晉犯了一樣的錯誤——地基不穩,搭高樓很危險。
不過,這世上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野豬一樣數十年如一日的懟匈奴,懟大臣,懟豪族,一直懟到贏,懟到天荒地地老。可以說到野豬死的時候,漢朝的□□面意外的平靜,幾個輔政大臣可以自由的互懟,而不必擔心會發生撼動家國基礎的豪族派系紛爭。
都說劉秀是位面之子,其實我覺得武帝的性格才是bug,人都有軟弱猶豫的一面,不過這家夥好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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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有一口氣,其實她憋了很久
這是少商這輩子第三次離家遠行, 前兩回……唉, 不提也罷。
其實原本蕭夫人希望她等到各地平叛結束再啟程,不過眼見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事畢,蕭夫人最終還是松了口,主要也是由于少商此行要去的是豫州。托州牧梁老伯的福, 這是天下少數幾個度田令執行順利的地方, 境內基本風平浪靜,連夫妻間的離婚官司都照常打。
路過颍川時,少商順帶看望了在家待產的曲泠君,還蹭回兩只孕婦親手所制的小小布老虎。曲夫人是真正的淑女典范,內外兼修, 縫制的布老虎圓頭圓腦, 敦實可愛,少商喜歡的不行, 程少宮全程眼神鄙夷——不錯, 這回只有他陪少商上路了。
豫州地處中原偏南, 俯瞰下去, 地形猶如一枚豎立的蠶繭。頭頂上一左一右是司隸與兗州, 腳底下是地廣人稀尚待繁華的荊州與揚州, 西面數州郡只有零星叛亂,韓大將軍如同耐心的掃地阿婆,領著軍隊逐一清理, 東面則是叛亂最烈的四州之一的徐州。
為了防止叛軍或流民溜達到豫州境內, 梁無忌顧不得即將臨盆的妻子, 一會兒到西面捉幾路蟊賊,一會兒到東面堵著關隘,來來回回兩邊跑,忙的是焦頭爛額。
而宣太後的家鄉就在豫州最南的弋陽郡,少商一行只要取正中那條官道,不靠近豫州東西兩面,就不會有什麼危險。如此秋高氣爽,一路悠閑自在,少商甚至想著,等完成了宣太後的遺願,可以繼續南下,去荊州的江夏看看王姈女士,據說這位小姐姐如今在當地頗有賢名,人皆贊其溫良恭順,是諸妯娌中是毆打丈夫下手最輕的新婦……呃?。
“你與那位王娘子不是死對頭麼?”程少宮無法理解這種‘友誼’。
少商道:“我和姁娥阿姊還打過架呢,她還不是成了我姒婦?我等女子心胸博大,就是有嫌隙頂多是微風細雨,掀不起大風浪。不像你們男子,一個不好就興兵作亂,弄的腥風血雨,戰火連天!”
少宮很想跟胞妹說說春秋戰國時期那些攪風攪雨的王女王後們,嘴唇動了幾下,最後還是縮回了馬車。胞妹以前就有很有決斷,不過做了五年宮令後更加自信果決,自己完全鎮壓不住。不但如此,胞妹居然還開始質疑自己身為兄長的資格了!
“三兄我來問你。”少商抽空鑽進馬車,“當初阿母臨盆時大父正在重病,阿父又剛好在外頭,家里亂七八糟的。你說,會不會是接生婆弄錯了,其實早生一個時辰的是我,而不是三兄你。”
程少宮無言以對了良久,只能道:“若是兩兒或者兩女,興許會弄錯哪個早哪個晚,你我是龍鳳胎,難道接生婆會記不清男女麼?!”
“這可難說,青姨母說了,當時她年紀還小,看見阿母昏睡過去了,急的團團轉,一直照看阿母醒轉過來,才得空問是兄妹還是姐弟。”
少宮無奈:“我們都不是孩童了,何必糾結于這等小事呢。”
“沒什麼,我只是想對三兄發號施令的更理直氣壯些。”
程少宮:……
這日行至正午,車隊安營造飯,順便讓大家歇息歇息。
少商笑眯眯的坐到胞兄身旁:“三兄啊,妹妹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少宮背過身去不想理她,賭氣道:“我不讓你問你就能不問麼。”
“你知道就好。三兄啊,如今除了幾個阿築他們幾個小的,我們兄妹大多已塵埃落定,你究竟如何打算將來啊。”
少宮無端歎息:“長兄叫我去他縣里學著當差,次兄叫我去徐郡幫他堪輿河川,阿父叫我跟他去軍營,阿母叫我學習管理庶務……可是,我自己卻想先游曆天下。”
少商驚異:“哇,當差,堪輿,領兵,庶務,這些三兄都會嗎?”
少宮大是得意:“自然都會,不信你去問阿母。”雖然蕭夫人老嫌棄他會而不精,但他其實是眾兄妹中最博雜多學的一個。
少商頓時刮目相看:“既然三兄想游曆天下,為何這些年不走呢,是阿父阿母不答應麼。”
“倒不是,我想先看著你嫁人,才好出門。”
少商心中湧入一股暖意,不好意思的笑著去挨蹭他,待灶火燃氣,她又端了碗熱騰騰的湯餅給少宮,一臉殷勤:“三兄快嘗嘗,趁熱吃,味道是我調的,湯頭是之前在驛站熬好的。”
少宮接過湯餅,笑罵道:“前倨後恭,小人爾!”——不過這小人手藝倒不錯,哼,便宜了那姓霍的!
“前程先按下不說,三兄將來想娶怎樣的妻子啊。”少商繼續問。
少宮吹著骨湯思忖了片刻,道:“不要太精靈古怪,像你似的,為兄消受不起。”
少商又想打人了,強忍道:“那就像阿母似的,沉穩有度。”
“太過聰明厲害,我也消受不起。”
“那就像姁娥阿姊,溫婉柔順。”
“我不喜愛太賢良淑德的女子,顯得我不像話。”他的性情距離正常士大夫的板正端方有十萬八千里,喜歡吐槽嬉鬧,偶爾神神叨叨,婦人太賢惠了他壓力會很大。
“三兄也知道自己不像話啊。嗯,那就像萋萋阿姊,爽朗自在,天然純真。”
這回少宮差點跳起來:“你想害死我啊!小時候我挨了她幾頓打你知道麼知道麼!”
少商不耐煩道:“那你究竟想要怎樣的,桑叔母,青姨母……你別說喜歡大母那麼‘力拔山兮氣蓋世’的!”
少宮也很郁悶:“我根本沒想好你逼問我作甚——所以我想出去游曆嘛,沒准會在外面遇上可心之人!”
“隨便你。”少商莫可奈何,“當心袁慎父親的前車之鑒就行,咱家可經不起那折騰。”其實她想給程少宮置辦些產業,免得他一輩子吊兒郎當,老了後無妻無子無家無業。
看胞妹不想說話,少宮倒起了談興,他湊過去扯八卦:“嫋嫋,臨行前陛下宣你進宮,跟你說了什麼?”
少商悶悶的:“沒說什麼。”
“陛下是不是說了‘他這一生很是不易’云云。”
少商猛然轉頭,直起半個身子:“你又給我算卦?!”
少宮連忙擺手:“沒有沒有,為兄答應你了,這些年我再沒給你卜過!”頓了頓,他苦笑,“就算我能掐會算,也算不到陛下會說什麼話啊。”
少商緩緩坐了回去,繃著臉:“那就好……可你怎麼知道的。”
“就是猜的,猜的!宣太後剛過世,陛下仁厚念情,聽阿父說這兩個月一直郁郁不快,看見你這樣長年服侍宣娘娘的,怎能不生出感慨惆悵。我們算卦卜運的,首要就是善度人心,要會察言觀色,若是隨性亂說,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就是說你們都是靠騙人的。”
“話不能這麼說。文帝之母薄太後尚在魏王宮中時,許負就說她當生天子,後來不是言中了麼。”少宮極力為本行工作正名。
“這有何奇怪。當時群雄並起,魏豹也是其中之一。許負說不定對所有豪傑的女眷都說過這話,總有一個豪傑能一統天下,那他的姬妾不就生天子了麼。”
“胡說八道!相士姚翁也對臧媼說,汝之長女貴不可言,將來定生天子,後來也成真了,王氏長女果然生了武皇帝。”
“當時後宮正在擇選美人,臧媼一臉雄心勃勃,姚翁當然要順著她說了,難道說‘你家女兒就個宮婢的命,進宮也只能端洗腳水’,那他還有老命麼!”反正少商是不信光看臉就能斷定命數的。
“可是臧媼原本要送待字閨中的次女入宮,是姚翁非說她的長女才有皇後命格,可見奇准。”
“這更好說了。自然是姚翁看王皇後雖已嫁人生女,卻比其妹更為美貌靈巧,能說會道。進宮去博寵的女子,當然是越美貌聰慧越好嘛!”
少宮氣的半死,但又懟不回去,憋的臉如曬干的黃花菜,半天低吼出一句:“你你你……女子與小人不足與謀!”
少商捧腹大笑,笑夠了平靜下來,輕輕道:“那日陛下真沒說什麼,只是…只是仿佛在我看來世事紛繁如絮,人心渺茫難測,陛下輕描淡寫就下了定論…”
少宮發揮神棍的觀察力,試探道:“陛下與你說的是否關乎霍不疑。”
少商郁郁的點頭:“我以為,芸豆難熟,是因為它性情倔強,韭蔥辛辣,是因為地氣旱躁;可是陛下,陛下說我…說我只是…”
“只是膽小。”少宮平靜的說出後面兩字。
少商倏然轉頭:“你又怎麼知道了。”
少宮輕歎一聲,道:“我早看出來了,就是不知如何跟你說。阿父總誇你謹慎細致,慮事周全,可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心。觀你與萋萋阿姊一見如故,我就知道你其實也喜歡風風火火隨心自在。想喝酒了,就從地窖偷出兩壇來喝個酩酊大醉,也不怕被責罵;想吵架了,當著長輩的面先也敢動手痛罵——可是你不敢,萋萋阿姊有人兜著錯處,你……”
說到這里,他心中難過,聲音艱澀,“你發覺沒有,你進宮後,霍不疑在時你就容易犯錯些,霍不疑不在你就老實許多。後來霍不疑流放了,你行事就越發妥帖。我常聽人說‘程家小娘子很是了得,于長秋永安兩宮之間周旋無礙,不但伺候淮安王太後周到,還能得到越皇後的看重和陛下的誇贊’。”
被廢的皇後每年出宮兩三趟,可不算小事,然而胞妹辦的滴水不漏——先讓侍醫開場,說久住宮中對淮安王太後養病不利,于是皇帝讓淮安王太後到皇家別院休養。但因為越皇後常去那里泡溫泉,宣太後便不肯去,于是皇帝就另辟一座莊園(宣後私產,少商全權掌握)給宣太後養病,如此禦史大夫也沒說什麼。
天真爛漫的孩子都是寵出來的,沒人可依靠才得學著看人臉色,所以胞妹才對宣太後那麼依戀;無關乎宣太後的才干見識性情手段,只是因為,胞妹可以盡心依靠她。
“陛下說的沒錯。”少商沉默許久,才道,“我東想西想,怕這怕那,其實就兩個字——膽小。吃虧怕什麼,吃一塹長一智嘍,跌倒算什麼,爬起來接著走就是了。要緊的是,我究竟還想不想和那人共度白首。”
——自尊這種東西,不能沒有,毫無底線的妥協就是自輕自賤,沒人會同情一個犯賤貨;但也不能太有,高高在上的端著,容易錯過美好的人和事。
“說的好。”程少宮拍拍她的肩——嫋嫋長大了,可他還是難過。
這種難過沒有持續許久,如同這世上大多數從娘胎中就開始互踹的龍鳳胎,不到幾個時辰,程少宮又想掐死妹妹了。
午歇後少商下令繼續趕路,預計天黑前到達下一座驛站,出發兩個時辰後,車隊于一處岔路口的木壘酒肆中暫歇。程氏兄妹很豪氣的點了一大堆當地的野味風物,什麼臘肉筍干風脯醃魚,讓武婢送下去給衛隊眾人分食。
酒肆中客商不多,來往東西南北的都有,不過往南的只有少商他們,酒肆的老掌櫃聽聞此事,趕忙道:“兩位客官,往南那條官道前幾日被山坡滾落的樹木石塊給堵住了,如今官府都忙著度田平叛,一時半刻騰不出手來的清理道路,客官不妨走西側那條峽道,說起來還更近些呢。”
少商眉頭輕皺,沒有說話。
程少宮趕緊道:“那條峽道怎麼走,路遠麼,車輛好過麼,能否在天黑前趕到驛站?”
那老掌櫃笑道:“能,能,都能。其實這條峽道才是原先南去的官道,後因去揚州荊州的商旅多了,便嫌那條道窄。嗯,大約是前朝宣皇帝年間,朝廷派大軍南下平定土族叛亂,輜重糧草那得成批成批的運啊,官府索性新辟一條更寬更平的官道。”
程少宮放下心來,連聲道謝。
少商笑的嬌憨:“多謝老翁,如此我們便走西側那條道吧。今日有緣,老翁不妨與我等說說,附近還有哪些山川小徑。貴寶地風光甚好,待我們兄妹辦完差事好游玩一番。”
說著,她從皮囊中抓出一把銅錢賞過去,老掌櫃樂不可支,當下也不去招呼其他客商了,坐到程氏兄妹面前一五一十的說起來。
正當程少宮以為諸事順利,誰知剛走出酒肆半個時辰,少商忽命令車隊掉頭,從一側小路繞過那間酒肆,還往那條居所堵住的官道行去。
程少宮大吃一驚,忙問出了何事。
少商鎮定自若:“無事,只是我覺得不妥。”
“哪里不妥啊,那位老翁在那兒開了一輩子酒肆了,還會騙你不成!”
少商笑眯眯道:“三兄啊,你欲往東,我要往西,你我兄妹各執一詞,你說手下人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啊。”
程少宮看看站在胞妹身後兩名目光炯炯的侍衛,咂巴幾下嘴,無奈道:“行,反正完成宣太後的遺願也不著急,你想繞路回去看看,就繞吧。”
不是他好說話,而是形勢比人強。
這趟車隊中的武婢侍衛部曲加起來足有一百多號人,因為程始程止兄弟也要用人,是以車隊中只有兩成是程家府兵,由程少宮的貼身侍衛符登統領,其余皆是少商的人馬。
他們原是宣太後早些年收攏照看的將士遺孤,成年後編入皇後衛隊,宣氏母子被廢後他們不願轉入越氏麾下,並且為著避嫌,也不好投入諸位皇子公主門下,宣太後于是將他們托付給了少商。
少商有財帛有莊園,還有擅長領兵打仗的父兄叔伯,這五六年來便照著程氏部曲的規制來訓練管束他們,並照看他們的家眷。當時蕭夫人便歎道,人算不如天算,當初她手把手教導程姎的許多技能,如今都沒用上,反而是她以為用不上的女兒,卻得面面俱到。
又費了一個多時辰,車隊終于悄悄繞回到往南那條官道上,眾人一見,果然平坦寬闊,可輕易並行八輛輜車,可惜前行數里,眾人就看見兩人多高的石塊樹木堵在前方。
程少宮忙道:“你看見了吧!那位老翁沒有誆我們,這條路的確不能走了啊!”
少商反而下馬步行過去,仔細觀察那堆巨大的石塊雜木。
程少宮沒法子,只好下車跟過去,蹲到胞妹身邊迭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少商站起身,神情凝重道:“三兄可知道官府為何要建造官道。”
少宮無語:“……天快黑了,再不走就得露宿野外了,回頭我帶你去聽夫子講課。”
少商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官道,官道,說白了,本就是給官府用的。官府用來做什麼,官員往來,商旅通行,這些都是次要的。始皇帝發十萬軍民修八百里馳道,為的就是更加迅捷便利的派遣大軍和輜重車輛。”
“是以,官道修造便有個講究,非萬一決不能修在深山密林中,最好是地勢平坦,前後左右無遮無礙,不容易讓人設埋伏施暗算。”
少宮哼哼道:“這些都是霍不疑跟你說的吧。”
少商白了他一眼:“阿父難道沒跟兄長們說過?還不是你左耳進右耳出。”
“這些我都知道啊,你究竟要說什麼!”
少商繼續道:“出門前,我請太子殿下允許我向弘文館借豫州輿圖來看,這條官道全程平坦,只有一段的東側有座小山……”
少宮抬頭看去,指著前方東側的小山:“不錯,看來就是這座小山了。大約大雨沖塌山石,于是連著樹木一道滾落下來。上個月夏雷陣陣暴雨連連,都城旁的幾座山嶺都塌下泥漿,還差點淹到村莊呢。”
少商一字一句道:“可那位老翁說的,這條官道是前幾日才堵住的。都入秋了,哪里來的暴雨!”
少宮一怔。
少商指著那對山石巨木:“你再仔細看,這像是被暴雨沖塌的麼?樹木干燥,土壤結實,這些石塊向陽的一面幾乎都是干乾淨淨的,若是被暴雨沖塌後連同泥漿滾落下來,怎麼沒有裹上泥沙?!”
少宮駭然,良久才道:“這是有人故意從山上推下這些石塊樹木,好堵住官道的!”
少商淡淡道:“也不能斷言,有時山民伐木鑿石不當,也會發生這等禍事。不過,我這樣自小運氣不好的人,總得加倍小心些——小心方才駛得萬年船啊。”
“那我們趕緊回去,換條路走!”少宮堅定道。
少商道:“天黑了,我們點火夜行,豈不成了活靶子。”
“那你要怎樣?!”
“避開數里,熄火靜待至明晨。”
少宮怫然反對:“既然知道不妥,怎麼繼續逗留外面,還是趕緊回去的好!”
少商拍乾淨手上的泥土,固執道:“不,不能連夜趕路。”
少宮也怒了:“我是你兄長,聽我的!”
少商忍無可忍,開啟了積累數年的無差別攻擊——
“當年樊逆在兗州叛亂,三叔父死活要進清縣去看他師兄,我說這樣不妥,若清縣已經出事,三叔父進去就是肉饅頭打狗,有去無回,若清縣無事,進不進去又有什麼要緊。我說‘如今前方情形不明,我們隨行侍衛不多,便不該擅動,還是原路返回陳留郡,問清楚緣由再做打算的好’——可沒人聽我的。”桑叔母不懂這些,可恨的是那豬頭叔父!
“臨分別前,三叔父抱著妻女落了幾滴淚,然後一派風蕭蕭兮的壯烈模樣去了清縣,走前還吩咐我們繼續往滑縣去。結果如何,結果如何?我與叔母險些全軍覆沒,死無全尸!”最後一句少商幾乎吼出來,那頓生烤人肉始終是她的噩夢。
少宮訕訕道:“三叔父是讀書人嘛,自然…那個不大懂…”
“第二年有人彈劾萬伯父欺壓百姓,我們兄妹去找他。回程時,我說既然已有數撥刺客,甯肯多走幾步也要走官道,不能抄密林近路——有人聽我的嗎有人聽我的嗎!萬伯父還笑我膽怯,你和萋萋阿姊尤其笑的厲害,次兄也只是猶豫。然後呢,後來如何?後來如何!若不是…他來搭救…我等又要全軍覆沒了!”
當時少宮也在場,心知這話不假,于是干笑裝傻。
“三兄我告訴你,這兩口氣我憋很多年了,礙著叔父和伯父大丈夫的面子,一直沒說出來!”少商越想越氣,就是因為這些不著調的男性長輩,害她對那人越欠越多,也不知哪年能還清。
“還有一件事我也早想說了,雖然我年紀小,但除了阿父阿母和三叔母,三兄不覺得我才是家里最聰明的人麼?”少商氣勢驚人,雙目噴火,少宮頂著一臉唾沫,幾乎縮到了馬腹底下。
“既然我比你們都聰明,你們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呢!!!”
少宮:……行行行,你都對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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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近我又查了一番曹老板的趣事。現在關于曹老板的祖父,大宦官曹騰當年過繼的兒子,究竟是自己本族的,還是夏侯家的,基本誰也說服不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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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意見如下:曹家和夏侯家是同鄉鄰居。當年曹家很窮,就讓其中一個兒子曹騰進宮做了宦官,可惜他起初混的不好,于是有一回告假回家時,父親兄弟都看不起他,慢待他。曹騰很傷心,他是為了家庭過上好日子才去當宦官的,可是父兄卻這樣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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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隔壁的夏侯家老伯和童年玩伴待他熱情和善,好菜好飯招待他,還鼓勵他保重身體,不要氣餒,後來曹騰飛黃騰達,高官厚祿,于是對自己的本家淡淡,反而對夏侯家很好。
——這段故事狗血吧,各位親們別愣著,種田文可以寫起來了,女主是誰?當然是曹老板的媽啊,順便可以挽救一下老公,提醒一下兒子的某些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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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問題來了,當曹騰需要過繼兒子時,他究竟是挑了夏侯家的孩子,還是依舊找了本家子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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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最後,我要申明一下,我雖然屢次提過我喜歡曹老板,但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支持蜀漢,打游戲永遠都選蜀漢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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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被《三國演義》中那個哭啼啼的劉備形象給騙了,其實劉備真是當時數得上的英雄豪傑,曹老板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絕不是隨便說說,其實劉備北伐夷陵那回,要不是孫權這貨後面□□刀,已經嚇的曹老板要遷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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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劉備多活幾年,三國局面會怎樣也說不定!我們皇叔就是吃虧在起點太低,人家已經小有基業了,他才剛脫離底層手工編織業,為多籌辦幾套鎧甲幾匹好馬而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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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當初為什麼要攜民渡江,有些論壇上的傻叉還說劉備傻,那是因為曹老板是有屠城前科的!不論為了提升己方士氣,還是震懾敵方,都屠過不止一次!雖然古代屠城可能不算十惡不赦,曹老板之前有人做,之後也有人做,但屠城就是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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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的起點比曹孫都低,遇到的困難更多,可這不意味著人家底線低,在當時稱雄天下的過程中,曹孫都屠過城,只有他沒屠過(至今不曾有記錄文獻)!
曹孫司馬在朝時,不乏君臣勾心斗角,搞宮斗搞政斗,君忌臣,臣謀君,可是蜀漢絕沒有!同樣是托孤,諸葛亮勤勤懇懇鞠躬盡瘁,司馬懿欺負孤兒寡婦謀朝篡位。劉備對兄弟對臣子誠心誠意,兄弟和臣子也以此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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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蜀漢一朝,不論是丞相還是關張趙,甚至後來的孟獲與姜維,他們都不曾辜負過君王兄弟恩師的囑托,終其一生都沒有!大家都是很實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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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史書,幾乎所有偏安政權,不論公孫述,東晉,南宋,還是張自忠,最後都不可避免的走向墮落凶暴或得過且過,可是蜀漢沒有。相反,他們終其一生都在奮力追逐最初的夢想,絕不氣餒(丞相死後姜維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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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三方中最弱小的勢力,對抗土地人口八倍于己的曹魏,始終堅持複興漢室的決心!丞相活著的時候,各方面經濟條件遠勝于蜀漢的曹魏始終被壓著打,還是靠司馬懿使出龜縮大法,活活拖到丞相病故才敢冒頭,啊呸!(就這樣也敢拍洗白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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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用那樣少的人口和土地一再北伐遠征,可是蜀漢的賦稅徭役的策略水平始終維持的很好,並沒有將百姓逼的家破人亡。當蜀地歸魏時,照理說不用北伐了,不用打仗了,人民的生活應該更好了,可蜀地百姓依舊懷念丞相,永遠懷念,祭祀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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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朝臣彈劾過丞相,以丞相當時的權勢,北伐正忙的焦頭爛額,二話不說揍你丫的滅你全家又能如何,可丞相沒有!他從不濫用自己的權力,反而認真調查,在朝堂上一一駁斥那些罪名,最後說的政敵當場痛哭流涕,認罪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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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磊落光明的力量,不能因為它繁瑣拖遝又礙事,或是它最終沒有成功,就否認其感動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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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我可以說一句,幾千年封建王朝史,一個加強連的托孤大臣中,只有丞相稱得上不負所托,善始善終,毫無虧欠——他是封建君王做夢也想要的股肱重臣,他是所有驚懼惶恐的幼帝心心念念的長輩臣子,他是唯一高山仰止的存在!(死螞蟻也配和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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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後來的朝代公論還是曆記筆錄,人人都期盼著蜀漢能再來一次‘光武中興’,然而,失敗了。可是,這並不意味著義理隕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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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蜀漢所代表的是一種俠義精神和理想主義,成為後來朝代君臣百姓都願意歌頌稱贊的對象毫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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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者,希望自己能有像關張趙諸葛等這樣又能干又忠誠的臣子,為臣者,希望自己能遇上劉備這樣的君主,為百姓者,誰不盼著有丞相這樣的父母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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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唉……奈何時不與我,秋風已至五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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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有些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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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有一場恩怨,其實她想了結很久
少宮無力抵抗胞妹的決議, 於是一行人馬趁天還沒全黑, 四下又無人,趕緊下了官道,或牽馬或抬車, 一腳高一腳低的踩在溝壑縱橫的堅硬大地上, 並在天黑前找到一處隱秘角落安營扎寨。當夜眾人不敢生火, 隻好以泉水乾糧充饑, 好在此時天氣不冷不熱, 便是不生篝火也不會難抵寒意, 有條氈絨毯子裹著就夠過夜了。
少商又讓侍衛府兵們輪班放哨戒備, 命武婢放染香料,以驅趕蚊蟲鼠蟻, 如此直至天明。少宮在黑夜中看著胞妹冷靜的諸般吩咐,忽道︰“這些都是霍不疑教你的嗎?”——蕭夫人肯定沒教,程老爹沒功夫教, 那麼只剩下那人了。
少商身形一凝, 沒有回頭︰“……就不能是我自己看書學的麼。”
夜風輕哨著掠過空曠的原野,寂靜清冷。除了值守的侍衛, 眾人皆已歇下, 毫無睡意的少商獨自抱膝坐在帳前, 天幕蒙了一層白茫茫的夜霧,星月不見,只有深夜的寒氣悄無聲息的襲至周遭——她忽然想起了‘他’。
行軍在外之時,夜深靜謐之際, 他是否也曾這樣於帳外仰望天幕。
漠北的寒夜滴水成冰,他是怎麼熬過來的,可帶夠了禦寒衣物,當初他離去匆忙,她給他做的手套護膝不知有沒有帶去,多半是沒帶去了,不然他手背上也不會生了凍瘡……
少商一夜無眠,待天際浮現第一抹淺藍,立刻讓兩名斥候出身的輕騎去打聽消息,同時命人埋鍋造飯,讓大家飽食一頓熱食。飯熟湯熱,少宮伸著懶腰從帳篷裡爬出來時,看見胞妹連飯也顧不得好好吃,正聚精會神的對著一張地圖反復查看。
不久,兩名輕騎趕回,她忙問情形。
其中一名略年輕些的輕騎上氣不接下氣,另一名肅色答道︰“回稟女公子,那條峽道果然不妥。我們先去酒肆打聽,老掌櫃說昨日本無往南的客商,誰知我們離開後,來了一群要去南邊探親的人家。於是我們立刻快馬追趕,峽道前幾裡尚有車轍馬蹄和腳印,然而峽道過半再不見任何痕跡。”
這時那位年輕些的騎士喘勻了氣︰“酒肆老掌櫃明明說過,那戶人家拖家帶口足有二十多人,四五輛車,於傍晚時分經過那峽道,怎會走到一半就憑空消失了呢。於是我倆又回去搜尋,果然發覺其中一段峽道隱約有血跡,卻被人用黃沙覆蓋。我倆又往前走了一段,發覺山腳下一處泥土似是新掘的,於是挖開一看——女公子,竟是好些屍首……!”
少宮差點倒翻手中的粥碗︰“真有這種事?!”
“莫非是圖財?”少商問。
年長些的騎士道︰“屬下看不像,雖隻匆匆一瞥,但屬下看見幾名婦人手腕上尚有銀鐲,嗯……一名繈褓中的幼兒的金腳鐲也還在。”說到最後幾個字,他也是不忍。
少商神色冷了下來,少宮抖著竹箸追問︰“興許是尋仇?”
“也不像,所有人的頭顱都在。”年輕騎士道。
少商點點頭——時人復仇的標準流程,總要割下首級告慰某人某事的,當年何昭君就是這麼操作的,有功夫埋屍掩蓋痕跡,總不會沒時間割頭吧。
“既不是圖財,也不為尋仇,看來是別有圖謀了。”她冷冷道。
少宮放下碗筷,著急道︰“,看來外頭的確有一夥歹徒,只是不知沖誰來的,我們還是趕緊回曲夫人那裡吧。”
少商沉吟片刻,再問那兩騎士︰“依你們看來,這夥人有多少。”
少宮心頭一跳,百發百中的預感到胞妹又要搞事。
預估敵人數量是斥候的看家本事,那位年長些的騎士道︰“從被掩蓋的打鬥痕跡來看,人數約有兩百左右,以常情估計,至多四五百。”一般會留三分之一的人馬押後,最多一半。
少商贊同︰“不錯,我也覺得最多五六百,再多也不能夠了。梁州牧治下的郡縣太守們不至於疏忽到放入近千賊人而不知。”尤其是在如此時局,諸位太守怕自己治下鬧出事來,想必加倍管控兵械武裝。
少宮在旁聽的雲霧茫茫,眼睜睜看著胞妹將四名侍衛首領以及另兩位細作出身的程府家丁召至帳中,如此這般的吩咐一番。
“……我隻盼此番舉動不會太托大。”她兩手按在地圖上,沉沉嘆息。
一名首領抱拳道︰“女公子不必擔憂,殘殺無辜百姓者,死有余辜,別說有女公子的吩咐,我們兄弟平日裡看見了,也是要插手的!”
其余幾人紛紛應和,然後領命而去。
待人走乾淨後,少宮猛的起身,低吼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少商眼楮沒離開地圖︰“我要替天行道。”
“你別胡鬧了!”
少商看向胞兄︰“我讓人假作去那岔口酒肆采買飲食,並傳出風聲——已知昨夜峽道有路人被截殺,幸虧昨日下午我身體不適,在附近曠野扎營歇息,這才逃過一劫。如今害怕之余已決定原路返回,去最近的安國郡太守那兒避一避。回程路上除了之前路過的那片花草茂盛的谷地,再無可歇息之處,因我身體不好,行路緩慢,不得不采買許多東西。”
“你想引蛇上鉤?你瘋了吧,人家預謀不軌,我們躲還來不及,你倒要上趕著上去!你這樣膽大包天,待我告訴阿父阿母,看他們不打你!”少宮額頭青筋猛跳,“你老毛病又犯了!該膽大時步步遲疑,該小心時打架拆橋肆意妄為,真是不知你是哪輩子修來的冤孽!”
發完脾氣,他又軟聲勸道︰“你這又是何必呢,說不定人家根本不是沖你來的呢。”
少商目光平靜︰“若不是沖我來的,聽見我放出去的風聲也不會有動靜。若真是沖我來的……哼,一旦我回到太守的治所甚至曲夫人處,他們必不敢追擊,是以非得在我回去前截住我不可。”
“那不是正好!等我們回去了,再慢慢捉拿這幫混蛋不好麼!”
“等我們回去,他們固然抓不住我了,我也抓不住他們了——我至今尚不知這幫人是何來歷,如何捉拿?!”少商聲音如錚,“那些無辜百姓可是因我而死的,不能白死!”
少宮沉默了。
少商從行囊中找出一方小木匣,雙手端至少宮面前︰“這裡面有臨行前阿母給我的派貼,還有萋萋阿姊贈我的萬家印信,請三兄領幾名侍衛快馬去安國郡治所——安國郡太守是萬伯父的多年好友,曾來家中赴宴,為人豪邁爽直,三兄請他發兵來支援,他必肯答應的。”
她看見兄長滿臉的不同意,笑道︰“如今時局不穩,若是尋常侍衛去報信求救,郡太守怕被人調虎離山,興許會遲疑,是以非得三兄親自去不可。從這裡到治所,快馬加鞭也要三個時辰,郡太守發兵至谷底少說得兩個時辰。”
“三兄知道我的脾氣,自小的倔強混帳,無藥可救。如今我心意已定,三兄怎麼說都沒用了,還不如快些去搬救兵,興許能在我與對頭踫面前趕到。”
少宮看著那張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秀麗面龐,許久許久,他心中油然一股無力感,長嘆一聲︰“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目送四匹快馬揚起塵土,程少宮與三名侍衛疾馳而去,少商旋即開始行動。
先派一行人去那峽道掘屍,同時將輜重行囊以及沒有武力的婢女僕婦盡數留在原地,其余人攜帶兵械以及少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輕裝快馬趕路,沿路順便向農家購買稻草木板,至日上三竿時眾人終於趕至那片花草茂盛的谷地。
說是谷地,其實只有東西兩側分別有一片低緩的山坡,南北各有一條可供三四車並行的道路,四周山壁還有涓涓細泉緩緩漫下,順著開鑿好的淺淺水溝流向外面的農田水渠。
少商立刻分派人手,一撥人埋鍋造飯,一撥人在少商指定之處動手腳,一撥人在谷底正中搭建一座‘特殊’的簡易茅草亭,等一切布置完畢,眾人坐下來飽食一頓午飯,這時終於有人問了——“女公子,我等究竟要打什麼人?”
此時風氣,講究的是士為知己者死,哪怕換老板也該好聚好散,保持禮節,絕不能事到臨頭,一看前方兵強勢大就撂挑子說‘老子不幹了’。
尤其這回,少商的人馬不是跟跟隨程始多年的老部曲,就是她悉心訓練的精銳,稱得上都是忠心耿耿的‘自己人’。嚴格來說,少商讓他們打哪兒就打哪兒,掉腦袋也沒二話。
不過嘛,士氣還是該振奮一下比較好……這時之前被派去掘屍的人馬回來了,用四五輛平板車帶回了那些枉死的百姓屍首。
少商將人聚集起來,站到高處,提氣高聲道︰“此次出行,我原以為風平浪靜,好吃好喝,等辦完宣太后的意願,還能去荊揚兩地看看那吳儂水鄉的小姑子……”
眾人大笑。
“如今看來,這番好事怕要耽擱了。”少商加重發音,“有人要殺我!難道我引頸就戮麼!”
“自然不能!”眾人大喊。
“適才有人問我,既然有人殺我,躲開不就完了麼?做什麼非要頂回去。”少商朝一旁地上的屍首一指,“不怕告訴諸位,我為的不是自己,為的是他們!”
眾人目光齊齊射去。
少商拿出一片竹簡,沉聲道︰“這是從屍首身上尋來的家書,他們原是荊州人士,後來分出一支來豫州落戶。這回荊州的老祖宗要過八十大壽,又逢上叔伯家的女兒要出嫁,他們思親情切,索性闔家出門去探親,將壽酒喜酒一道喝了。誰知天地無眼,全家卻遭橫死,大家看看…”
平板車上的屍首血跡斑斑,老弱婦孺全都有,程府老兵還好,宣太后托付的衛士們基本沒離開過都城,何曾見過這等場面,瞬時眼眶濕潤,更有年少些的,看見木板車上還有小姑娘和幼童的屍首,不禁落淚。
“都是人生父母養,都有骨肉至親,就因為一夥該遭天打雷劈的禽獸,如今喜事變成喪事,等消息傳過去,他們家人該何等悲痛欲絕…”
這下連老兵都凝重了臉色,其余人或哭泣或咬牙,紛紛喊道——
“殺滅這夥禽獸!”
“宰了這群畜生不如的東西!”
“絕不放過他們!”……
符登站在少商身後,一邊抹淚一邊想︰阿母真有眼光,當年在鄉野小屋時,就一眼看出小女公子是很好很好的。
縮水版的戰前動員結束,少商獨自坐在茅亭中,其余人按照排布好的方位靜靜等待。
未時三刻,日影西斜,谷底南面的通道傳來緊密急促的馬蹄聲,沉沉的震動通過空氣和土壤擊打在眾人的耳鼓膜上,四名侍衛首領立刻暗中發下號令。
臨近谷口,馬蹄聲放緩了速度,此時眾人眼前湧入一大片刀槍在手的蒙面騎士——光是眼前這些,已經有四百多人了,加上後面在谷口壓陣的,怕是有五六百之眾。
少商騎在馬上,高聲道︰“故人在此,尊駕何不現身一見?”
蒙面騎隊從中間分開,一名隨有四名武婢的騎裝女郎緩緩從人群騎出,她看見少商身邊這點人,輕蔑一笑,姿態優雅的摘下的帷帽交給一旁的婢女︰“吾聞汝意,特來相會,少商君何不上前相見?”
少商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微微一笑︰“我隱隱猜到是你,不過不敢認定。”
駱濟通慢條斯理的撫著手中馬鞭︰“為何不敢認定?”
“我仇家太多了,難以認定。”
駱濟通柔媚一笑︰“你一個小女子怎會有許多仇家呢,莫不是你素日為人太不堪了?”
“沒法子,誰叫暗中對霍不疑垂涎三尺的女人堆山填海呢。”
駱濟通沉下臉色︰“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敢逞口舌之便!待我將你剝皮挖心,我倒要看看霍不疑臉上是什麼神色!”
“說起口舌……”少商忽的變了口氣,悵然道,“我與你相識這麼多年,六年前你裝的活像個書裡出來的賢惠女子,六年後你恨不能吃了我。真說起來,你我都不曾好好談過一次。”
她用馬鞭向身後一指,“不知濟通阿姊可願與我煮酒敘話。”
駱濟通身旁的武婢立刻道︰“女公子,當心有詐,不如盡快了結此事。”駱濟通卻不當一回事,笑道︰“程少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已派人去安國郡求救兵了,可是他們最遲也要傍晚才能到吧。就憑你這點人馬,我半個時辰之內就能將你們殺個乾乾淨淨。”
少商眉眼不動︰“既然你已勝券在握,何妨一談。”
駱濟通頷首同意,於是揮手讓身後人馬跟上,少商則示意身後人馬後退,如此兩邊人馬一南一北各佔據半片谷地。
少商下馬,伸手作迎客姿勢︰“這是我剛搭的亭子,駱娘子不要嫌棄。”然後按照主客禮儀,徑直坐到北面的位置上。
駱濟通看這座茅亭四面通透,無法埋伏任何人手,便款款邁了進去,與少商隔案對坐。
案幾上有一尊小小陶爐,炭火細柔,陶罐中的米酒香氣四溢。
少商舀了兩杓酒分別倒於兩尊雙耳杯中,然後將兩杯推至駱濟通面前讓她先選。駱濟通看了她一眼,伸手向右邊這杯,遲疑了下,又拿了左邊這杯。
一杯下肚,駱濟通感慨道︰“這是你自己釀的吧,比宮裡大造坊的米酒都香。其實陛下很愛飲你釀的酒,只是忍著沒誇你。”
“我知道,因為釀酒需要費去許多精米,陛下是怕引動了奢靡浪費的習氣。其實你走後不久,我就能用糙米和粟米釀出好酒了。”少商淺淺啜了一口。
駱濟通環視四周,這座茅亭雖然簡陋,但構架精巧。腳下是平整的木板,鋪著厚厚的乾爽稻草,豎立的四根長柱上掛有幾串草編風鈴,頭頂上張著一塊薄可透光的細織絹布,既避免日光直曬,又使亭內敞亮明朗。
雖然此時已是初秋,不過疾行騎馬,駱濟通還是有些燥熱,坐在這座南北通透的茅亭中,感受對面谷道吹來的陣陣微風,夾雜著米酒香氣,她不禁嘆道︰“你以前就這樣,明明規矩禮儀一塌糊塗,可偏偏於小處有許多奇思妙想,尤其是享受,沒人比更靈光的了。”
少商想盡量拖延時間,故作不在意︰“你倒是說說我哪裡該學哪裡不該學,娘娘每日都說我有進益。”
駱濟通看了看茅亭兩邊,山坡平緩,根本不能安放滾石之類的埋伏,再看了眼前方區區六七十的人馬,淡淡道︰“你不用想著拖延,我和你頂多說小半個時辰的話,你今日總歸是難逃一死。”
少商不動聲色,道︰“若不是我有意等你,你也未必能坐著說這話。我等你,不過是想問問你,你莫不是失了神智,居然敢做出這等牽連家門的瘋事來!你身後的都是駱家府兵和重金招募的江湖客吧。為了殺我,你肆無忌憚的屠戮百姓,還意圖毀屍滅跡,不論我死不死,我三兄總會把話傳到,難道你父兄家人都不顧了麼……”
“你別虛張聲勢了,一者,你三兄未必知道是我,二者,他也沒證據。”駱濟通心思靈敏,也非泛泛之輩,“我殺了你後,旋即從南面去荊州。荊州腹地廣大,到時我把手腳洗乾淨,就說我在南邊散心,到時誰能咬定是我殺了你?!”
少商沉默片刻︰“看來,是我低估了你……霍不疑知道你的本事嗎?”
駱濟通神色一變,目中似有霧氣彌漫︰“……他比我大五歲,我進宮那年他剛好出宮立府,為了避諱后宮婦人,他每個月隻來長秋宮拜見娘娘一兩回。每當那時,我就躲在簾幕後面偷偷瞧他。那麼多年,我見了他那麼多次,卻連話都沒說上兩句。”
“你可以自己找上去說話啊,等霍不疑自己跟你說話,地老天荒都難。”少商難得說句公道話。
駱濟通道︰“他對所有女子都視而不見,也不獨我一個。是以我很好奇,你與他究竟是怎麼結識的?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
少商張開嘴,然後道︰“……說來你也許不信,我與他之間,除了六年前那次退婚,大多不是能由我定的。”
駱濟通語氣乾澀︰“是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著溫柔和氣,其實固執己見。誰喜歡他都沒用,非要他自己喜歡才行。我知道自己沒指望了,就下定決心不去注意他,可是…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
“他生的那樣雍容秀美,行事說話不疾不徐。他看你時專心致志,說話時彬彬有禮。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和小宮女調笑一句都不曾。”——那麼溫柔,那麼冷漠。
這些話駱濟通在心中存了十幾年,始終無處可訴,今日在將死的情敵面前終於能說個痛快了,於是她愈發不可收拾,做夢般呢喃著她少女時代的傷感暗戀。
“他是我從小就做的一個夢,遠如山巔晨光,海上瑤台,美不勝收卻遙不可及。我不能無望的一直等下去,我必須為自己打算。誰知……”
她看了少商一眼,神情淒楚,“誰知一日夢醒。記得那天一早,翟媼笑吟吟的跟我說,‘十一郎要娶婦了,是他自己看上的人,真是謝天謝地’——我都不知道那一整天是怎麼過來的,猶如行屍走肉,神魂茫然,給娘娘磨墨都打翻了水台,隻好告假回家。”
說到這裡,駱濟通的眼中陡然燒起了一把火,怨憤烈烈︰“夢若永遠是夢,沒人能踫觸,我也就算了,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夢是能成真的,十一郎是會喜歡女人的!可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
饒少商膽大,此時觸及駱濟通癲狂欲燃的目光,也不禁向後仰了仰。
駱濟通死死盯著少商︰“我頭一回見你,陛下就定下你與子晟的婚事,第二回見你,是他拉著你坐入陛下的家宴。我比你進宮早,比你出身高,比你聰慧賢淑,卻只能在皇后身邊服侍,端菜送酒,沒有與皇子公主們平起平坐的資格!”
少商覺得對頭情緒有些激動,緩緩將坐席往後挪一些。
“當時東海王已有王妃,淮安王夫妻恩愛,三皇子四皇子是越娘娘的那邊的,五皇子…哼,不提也罷…余下的皇子都還小。那日宮筵上,我一直偷偷看你,我想,究竟如何才能堂堂正正坐到陛下的筵席上,而不是像宮婢一樣卑躬屈膝——然後我看見了霍大人。好嘛,事情又回到原處了,出路還是在他身上。”駱濟通的眼中閃耀著奇特的光芒,貪婪而殘忍。
“於是,你與五公主一道陷害我?”少商冷冷道。
駱濟通瞥她一眼︰“五公主是非得嫁入越家的,我未嘗毫無盼頭。”
“我說當時你怎麼提前嫁去西北了,原來是怕東窗事發才匆匆避了出去。可笑我當時真心拿你當朋友,對你戀戀不舍。”少商恨恨道,
“我的命沒你好,你的姻緣是金玉鋪就的,我的姻緣是給家裡壯聲勢的。”駱濟通紋絲不動,“後來,我在西北遇見了霍大人。我想,莫非是老天爺憐憫我,終於給了我一條出路!”
“嗯,老天爺憐憫你,所以你轉身就弄死你丈夫?”少商譏嘲道。
駱濟通眼神冰冷︰“反正他總是要死的,那病秧子十幾年來跟活僵屍似的,我讓他在死前過了數月快活日子,他也算死而無憾了。”
“死而無憾?這是賈七郎自己說的?”少商匪夷所思,“你毫無愧疚也就算了,還理直氣壯?!我聽說賈七郎的父母待你若親女,還親自為你去向霍不疑提親,你難道就沒有半分觸動?”
“他們對我好,一來是我將他們伺候的舒舒服服,二來也是為著賈家的名聲,如今西北諸城誰不說賈家門風高潔,長輩敦厚仁善,小女娘們都盼著嫁進去呢。”
“你可真是當世大才啊!”少商氣的反笑,“能將這樣惡事說的面不改色!”
“不敢當,我賢良淑德的名聲再響亮,也不如你會勾引男人!勾了一個又一個,幾個都不知足。”優雅賢淑的女子露出惡毒的神色。
“我沒有勾引男人!”少商怒了,按桌而起。
“哼,你自然不肯認了,可你自己說說,那些男人憑什麼看上你這樣粗俗淺薄的女子!”
少商一口老血差點噴出——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說夠了沒有!”她強忍著怒氣,“說夠了就該我說了!”
駱濟通冷哼一聲。
少商深吸氣︰“你說的頭頭是道,仿佛天底下你最了解霍不疑!那好,我現在來問你,你昨日濫殺無辜,若霍不疑知道了會怎麼說?”
駱濟通臉皮抽搐,強硬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殺我算什麼大事!”
少商雙手用力拍桌︰“霍不疑是什麼樣的人,你剛才隻說了表,我來告訴你裡——他會為了不耽誤農時,拖著穿了洞的肩膀來回上百裡的疾馳殺賊!他會為了不踐踏百姓的秧苗,哪怕累的要從馬上摔下來了,還堅持要繞道行軍!你心心念念的那些功名利祿皇帝家宴,他從來沒放在眼裡!隻待海河晏清,朝政無擾,他樂得馬放南山,瀚海雪嶺,仗劍天涯!像你這種庸碌求索貪得無厭濫殺無辜的賤人,你也配提他?!”
她一口氣說完——去踏馬的拖延時間,打就打,誰怕誰不成!
駱濟通氣的臉色青黑交加,指著她厲聲道︰“你,你竟敢……”
少商昂然站起,冷冷的看著她︰“最後再告訴你兩件事。”
“第一,無論你勝過敵方多少人馬,絕不要在別人預先安置好的地方打仗。”
“第二,接下來我讓你領教的一切,都是霍不疑教的!”
不等駱濟通讓身邊的武婢拔劍,少商已高聲喝道︰“動手!”
只見站在亭外的符登手上不知什麼東西一揚,兩女所在的茅草亭瞬間燃起熊熊烈火。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地形有些周折,所以更新完了,大家能看懂嗎?要是不懂我畫幾張圖吧,看懂了我就不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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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有一個人,其實她思念了很久.上
瞬間揚起的大火驚呆了所有人, 南面谷地的駱氏人馬固然人驚馬嘶, 北面的少商人馬也嚇一大跳。不但因這火勢迅猛若雷霆,還因這火燒的奇怪。
長方形的茅草亭駱程二女各佔一半,然而火苗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只在駱濟通所在的南半面燃燒, 少商所在的半座亭子絲毫無損。
駱濟通一呆, 看見自己腳下烈火遍地, 而對面的兩名武婢只要稍稍踢開地上一層薄薄的稻草, 立刻露出下層濕噠噠的草墊木板。她明白了, 同樣材料搭建的一座亭子, 只不過程少商那邊的木板稻草都是用水浸透的, 而自己這邊怕是還刷了油,至於頭頂那片細絹, 著實薄如蟬翼,火舌一舔就沒了——更重要的是,這片谷地的風勢是由北向南。
眾人不及細想, 熊熊烈焰已攆上駱濟通主僕的身上, 衣衫頭髮甚至皮膚都被火苗撕扯出扭曲的裂痕,發出可怖的焦味。四名武婢拚死護著駱濟通退出茅草亭, 正當她們急著返回自家侍衛中, 卻發覺地上幾條細細的火線以草亭為中心, 迅速向南面谷地蔓延。
與此同時,埋伏在東西兩面山坡背後的幾十騎人馬得到信號,疾馳上山坡,每人手中均拿有幾個拖著火星尾巴的黑色圓球, 準確的向駱氏人馬投擲過去。
駱家人馬尚未反應過來,那幾個黑球已在馬蹄下炸裂開來,伴隨著懾人的轟鳴和橘紅色的火化,花草茂盛的谷地南面已成一片火海。
少商騎馬壓陣在最北面,隔著自家護衛,冷冷的看著前方的火魔地獄。
一名程氏家將湊過來,擦著額上冷汗乾笑道︰“女公子,這玩意是什麼呀,恁的厲害!可嚇死我等了!大人和女君知道麼?”
符登連忙將他扯開,低聲道︰“大人和女君知是知道,但沒見識過。”
“總有個名兒吧!”
“叫‘油火彈’!”
這五年來,少商停止了釀酒燒磚木匠鐵工一切所有的‘興趣愛好’,唯獨一件事沒落下,就是這油火彈。因為宣太后出宮遊玩最怕有安全之虞,是以她冥思苦想日夜琢磨,於兩年多前研製出這種簡易版的土製‘手榴彈’。
礙於材料不足,炸裂效果並不好,於是少商就在燃燒程度上下功夫。凡是因油火彈導致的燒傷,輕易不能用水撲滅,非得用一種特殊的粉末或是跳入水坑才行。油火彈試用穩定後,少商特意訓練麾下侍衛的投擲能力,力求穩準狠快,指哪投哪。
不過這種特殊武器的最大缺陷是費錢,特別的費錢,每一顆油火彈都夠尋常七八口人的農家半年嚼用了。
此時對面的駱氏陣營人仰馬翻,哀嚎連連,最嚴重的還不是人員傷亡,懼怕火焰的馬匹嘶叫掙扎,不是將騎手抖落馬背,就是不聽號令四處亂竄,混亂中導致踩踏傷亡。
油火彈投擲完畢,兩面山坡上的騎士開始射箭,因為距離不遠,盡可以瞄準了射,差不多箭無虛發,加上居高臨下事半功倍——少商堅信打仗是燒錢的活,只要錢燒的多,人命就能燒的少,於是她給所有人都配上兩百多支血槽猙獰的三眼箭簇,超過正常配備三倍有余!
啟程至今,一路風調雨順,只有幾個少年侍衛射過三兩隻雀兒兔兒,如今這些上等貨色終於可以盡情發揮在血淋淋的人命上了。這些巨量的箭簇加上費錢的油火彈,饒少商莊園廣大賞賜豐足,這些年依舊存錢緩慢。
漫天箭雨陣陣落下,身上火苗未滅的駱氏人馬再受重創,中箭處血注直流,慘不忍睹,他們雖有五六百人之眾,可幾千支箭簇哪怕十支射中一人,也能盡數覆蓋了。不過駱家將士也不全是吃素的,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們將盾牌擋在身上忍著燒灼開始反擊了。
這時就需要適才看傻眼的程氏將士上場了,他們雖只有二三十人,但這幾十年來卻一直跟隨程老爹征戰,從無懈怠。相反,少商記得駱家已有十幾年不曾涉足戰場了,她就不信駱家府兵能有多強的戰力。戰陣之上,一個經驗老到狠辣自若的老兵何其重要。
在他們的指揮下,東西北三面的人馬應對的不慌不忙,絲毫不急著沖入敵陣,只是堅定的一輪又一輪射向敵群,偶有十數名意圖反攻山坡,不是被密集的箭雨射死,就是好容易爬了上去後被老兵們抽刀砍死。
反應過來的駱家人看見遠遠高坐馬上的程少商,打起了擒賊先擒王的主意。雖然以茅草亭為界,左右蔓延開來的一面火牆將谷地隔成南北兩半,但只要能沖過火牆和護衛圈,將程少商生擒或擊殺,駱家未必沒有勝算。
不過少商早有準備,尋常身手的家丁在經過幾重重創本就沒剩下多少戰力,符登指揮侍衛們以長矛配合鍛刀以逸待勞,於火牆邊上將沖進來的人一一擊殺。
由於駱家人馬死傷太過慘重,三面強敵重壓下,他們終於發現只有來時的南面無人把守,於是膽小懦弱之輩不顧頭目痛罵,不由自主的往南面谷道後退了。
打鬥已過了大半個時辰,幾名為首的府兵一看不好,連忙吆喝著重金許諾,那幾十個悍勇的江湖客開始向北面發起了攻擊了。他們先將身上外衫在崖壁邊沾濕,裹住頭臉沖了過來,符登神色一肅,立刻喝令侍衛們嚴陣以待。不過這些人也有缺點——
在奮力沖殺了半天之後,江湖客們身上的燒傷箭傷疼痛難忍,再看眼前的護衛們忠心耿耿,拚死抵擋,將程少商保護的風雨不透,看似單薄的人牆卻始終沖不過去,他們不免焦躁起來。
這時,少商高聲喊道︰“諸位俠士,請聽我一言。我乃陛下親封的永安宮宮令,你們今日擊殺我,就是擊殺朝廷命官,適才我已派人回去傳信了,非但駱家上下逃不了,助紂為虐者也會遭到官府緝捕,諸位可想好了?”雖然已經辭職了,但拿來糊弄一下也不壞。
那些江湖客動作一慢。
少商繼續道︰“諸位如此賣力,不過為了個財字。我不妨告訴眾位,前面這位駱家娘子犯下滔天大罪,駱家滿門怕是都逃不了了。到那時,爾等去哪裡領賞金?”
江湖客們互相對視的眼神顯示了動搖。
盡管如此,還有三四名死心眼的江湖客和蟻群般的家丁殺進了護衛圈,少商二話不說抽劍抵擋,同時手持弓弩射擊——就在此時,她身後響起高亢的號角鼓點,她回頭一看,只見谷道口沖來大隊人馬,最前頭一人正是她親愛的胞兄。
眾人士氣大振,紛紛喊叫著‘援軍來了’,‘三公子的救兵到啦’……!
駱家那邊本就因為久攻不下而煩躁惱怒,眼看時辰越拖越長,此時終於功虧一簣。駱濟通忍著身上的燒傷,狠狠的瞪了前方安然無恙的程少商,一咬牙,下令撤退!
少商及一眾將士疲憊不堪,少宮便下令追擊,然而此時發生一件意料不到之事,滿地的火苗不但阻隔了駱家人馬攻擊少商,也阻礙了少宮追擊,盡管殺俘了不少敵眾,然而駱濟通依舊在心腹侍衛的保護下逃之夭夭了。
少商累的坐到大石上,看著胞兄指揮將士善後——撲滅火苗,治療傷者,收斂死難,清點殺俘敵眾的人數……符登雖也是精疲力竭,依舊忠誠的守在少商身旁,笑道︰“女公子真是了不得,居然有這般本事!”
少商不答,只是微微一笑——圍師必闕,這也是霍不疑教她。
日影緩緩傾斜,將谷地中走動的人們拖出老長的影子,看著地上不斷移動的人影,少商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長秋宮傍晚。
預備晚膳的宮婢宦官來來往往,中庭的漢白玉地面上人影晃動,其中有一個特別挺拔筆直的身影——他總是喜歡獨自靠在廊柱上等她,垂著長睫一言不發。
當少商出來時,恰好能看見他清雋美麗的下頜弧形,略略松散的額發猶如碎金一片,軟軟的落在眉骨上,他聽到她噠噠腳步聲,回頭微笑時年輕好看的不可思議。
那時的少商,總奇怪這樣一個無所不有的天之驕子,為何常是落落寡歡,為何笑意少有達到眼底深處。
霍不疑不擅閑聊,少商又不願與他大眼瞪小眼,常常是相對無言不久她就心思亂動,霍不疑為了不讓她溜掉,隻好沒話找話。
他會跟她說西域之行的見聞,雪嶺上的那隻狡猾可愛的小雪貂,頭一回行軍布陣時鬧的笑話,可敬的強敵與卑弱的叛臣,古老蒼茫的河西走廊,一望無際的稻海中農人們的滿足笑臉,慘勝後的落寞,還有夕陽余暉下殘敗的前朝宮闕……
他還說,哪怕她就坐在他身旁,他還是思念她。
多年後驀然回顧,原來他們曾經說過這樣多話,有過那麼多歡笑。當時年少,不覺如何,回首只剩辛酸悵然了。
她正在發怔時,程少宮料理完一應事宜,跑來找胞妹︰“……殺兩百,俘一百,剩下的都逃了,著實對不住你了。”——他一路上緊趕慢趕,連口水都不敢喝,就是怕救不了胞妹。
少商釋然而笑︰“不怕,逃得了道士逃不了道觀。有這些活證死證,我倒要看看駱家怎麼全身而退。沒了駱家,她駱濟通又算得了什麼?就算逃得一條命,也只能做個見不得天日的敗家犬!”對駱濟通而言,籍籍無名的貧寒一生,恐怕比殺了她還痛哭。
程少宮半解鎧甲,坐下嘆道︰“,阿父若見了你今日所為必然欣慰,……還有阿母,她這輩子看最錯的一個人,恐怕就是你了。”
“三兄過獎了,你與兩位兄長自小長於戰陣邊上,耳濡目染,想來更是了得。”少商累極,口氣都柔軟了。
程少宮苦笑著搖頭︰“阿父總說,當年他誤以為行軍打仗靠的敢拚敢沖,吃了幾次虧後才知道,越是大戰,越要冷靜自若。阿父說長兄倒是冷靜了,可是籌謀太過,缺了幾分沖勁,似今日這般一百對五百的,長兄絕不肯動手。次兄倒有沖勁,可惜受不得激,得找個壓得住的鎮著,還有我,咳咳……我就不說了。”
少商聽了這番話,並無多麼高興。沉默許久,才道︰“不瞞三兄,當年我急著嫁出去,就是想盡早擺脫家裡,將來做出一番成就給看不起我的人看看。過了這些年,我如今發覺,別人怎麼看我,我早就不在乎了。”
程少宮感慨萬千,拍拍胞妹的肩頭。
“阿兄,有吃的沒,我餓了。”
“我也是一天沒吃熱的!趕路時在馬上把乾糧啃光了……等會兒吧,我剛才看見有人掘坑起灶,想來就快有的吃了。”
“唉,這些大老粗,能做出什麼好吃來,中午那頓好險沒噎死我,趕緊把燒火做飯的從那荒郊野嶺接回來才是要緊。”
“是呀,馬車上還有我存的翠香坊糕點呢。”
少商緩緩轉頭︰“……我昨天問你,三兄不是說都吃光了麼?!”
“呃…這個…”
少商大怒,撲上去欲打,少宮邊笑邊擋︰“行了行了,我分你一半還不行嗎,別打了…別打了…咱們做點正事吧!”
“什麼正事。”少商沒有力氣,隻好暫時鳴金。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審審被俘的駱家府兵。”
少商眼楮一亮︰“其實我也想到了,駱濟通這麼大隊人馬,不可能滿地亂跑,必然有個落腳處。咱們把這地方問出來,連夜追去,說不定還能生擒駱濟通呢!”
“要審就快點,不然人家緩過氣來就跑了。”
兄妹倆說乾就乾,一個說要收買,一個說要哄騙,於是兩人分道揚鑣。程少宮挑了個面相飄忽賊眉鼠眼的俘將下手,少商找了個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傻大個。
兄妹各立一帳,開打骨肉杯友誼賽。
少商卸下軟甲,穿著濺有血跡的舊衣進入帳中,對著那名五花大綁的傻大個先是一通忽悠,從她與駱濟通當年在長秋宮裡的深厚姊妹情說起,一直說到誤會疊生姊妹反目。
“……濟通阿姊比我年長兩歲,對我處處關照,噓寒問暖。我不懂宮裡的規矩,有一回磨墨時打翻了娘娘的水台,濟通阿姊就把罪過攬了去。我心中感激,是真心那她當親姊啊!”少商捂著絹帕嚶嚶哭泣,隨手把駱濟通的故事拿來做瞎話素材,“後來霍侯不肯娶濟通阿姊,阿姊就把這事怪在我頭上,嚶嚶嚶,我冤啊,小女子也是讀書識禮之人,怎會去勾引霍侯!”
傻大個並不知自家女公子與程小娘子有何恩怨,不過看眼前的小女娘珠淚盈目,俏生生的鼻尖微微發紅,哭的楚楚可憐,見者不忍,當即就信了一半。
少商騙人騙的毫無內疚,老天給她這麼一副小白蓮長相,那就好好使用,不要浪費了!
“這番稀裡糊塗的打了一頓,也不知濟通阿姊有沒有受傷,想到濟通阿姊燒傷了,我心裡就跟刀割一樣!若不是家中部曲攔著,我寧願死在濟通阿姊手裡,也不肯對她有半分加害!這位壯士,你願意信我麼?”
女孩睜著哭紅的眼楮希冀的望過去,淚珠一顆顆落下,那傻大個已經不由自主的點頭了。
“既然如此,煩請壯士告知濟通阿姊如今身在何處,這回找到她,我一定低聲下氣的求她,勸她,再不惹她惱火了。”少商看那傻大個還有些猶豫,決定加把火。
“我怎會勾引霍侯呢,小女子至今還惦記著袁家大公子,到時還請壯士替我向濟通阿姊說道說道!嚶嚶嚶,要知道小女子也是命苦之人啊,定親三回,退親三回,都城裡風言風語,都說我是個掃把星,不論是樓家小公子,袁家大公子,還是霍侯,每位未婚郎婿都遭了官司,我在都城實在是待不下去……”
“你在說什麼!!”一聲熟悉的男子疾厲呵斥。
少商正哭訴的起勁,聞聲愕然抬頭,只見帳篷的簾子被高高掀起,頎長高大的青年直立於門口,夕陽將他身上的鎧甲映照的金碧輝煌。從少商的角度看去,剛好看見他清雋美麗的下頜弧形,碎金般的松散額發,不過——
門口斜插進來一個腦袋,程少宮乾笑道︰“我攔過他了。”
少商︰……
“你剛才說什麼!”霍不疑擰著眉心。
“呃……”少商想說這很復雜,一時半刻無法解釋,斟酌了半天,最後說,“也許你不相信,剛才我還跟駱濟通說你好話來著。”
——看看,這就是她從小到大鬼哭狼嚎的運氣。
作者有話要說︰1、感覺現在更新都亂掉了,大家隨意哈。
2、差點忘記了。
我來跟你們說時間︰少宮是早上七點左右出發的,十個小時就是下午五點左右,少商是下午將近三點遇上駱濟通,兩人在茅草亭飲酒 輪遼侔 魴 保 惆潁 蛄艘桓齠嘈 保 宓闃由俟 暈崆案系健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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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有一個人,其實她思念了很久.下
聽了這話, 霍不疑目中似有流光微閃, 然後他面色不變的甩下簾子,果斷轉身離去,垂落下來的帳簾猛烈晃動, 差點打到程少宮。
少商看向走進來的胞兄︰“……他這是生氣了麼。”
少宮忍笑搖頭, 然後問道︰“你不去追他?”
少商撓撓腮, 抬頭道︰“過會兒吧。”眼看紅薯要煨熟了, 她好歹把它鉗出火爐拍拍灰。
正打算回頭繼續對著傻大個裝可憐, 帳簾忽的又掀起, 霍不疑一陣風似的大步邁進, 不由分說的拉起她往外走去。程少宮笑眯眯的坐了下來,不理一旁嘴可吞蛋的傻大個, 一面捶著的自己酸脹的大腿,一面考慮接下來的家書該怎麼寫。
少商被扯的跌跌撞撞,額頭幾次差點撞到霍不疑的臂膀, 外面三三兩兩的侍衛府兵看見他倆, 紛紛跳著腳跑遠些,跟躲避黑山老妖似的, 符登倒是想上來給自家女公子幫把手, 不等走近就被梁邱飛拽著胳膊拖走了。
更遠處, 霍不疑的人馬已經接管了營地上一應事宜,幾名醫士坐在簡易的涼棚下給傷兵診治,一隊身形富態的夥頭兵或是捉著幾隻活蹦亂跳的雞鴨,或是架烤籠埋飯鍋, 更有蒙著口鼻處置屍首者……
少商竭力甩手,男人的手掌如鋼水澆築,紋絲不動。
“我不走了!要殺要剮你給句話就成了!”少商被拖的氣急敗壞。
聽見這話,霍不疑斷然一個轉身,少商早有準備的用另一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傲然道︰“你有話說就趕緊說,我還忙著呢!”
“忙什麼,忙著哭訴你自己是命苦的掃把星?”霍不疑面色冷凝。
少商尷尬︰“…咳咳,其實我我我是在審問人犯,我要問出駱濟通的下落啊…!”
霍不疑冷哼一聲︰“這年頭審問人犯還要痛哭流涕?”
“不是痛哭流涕,這是計策!計策!”
“什麼計策?求人家行行好,看在你生的呆不可言的份上,賞臉招認算了?”霍不疑其實已經不氣了,嘴角微不可查的翹了起來。
少商惱羞成怒怒不可遏遏不能止,她一把推開霍不疑,大聲道︰“誰呆不可言!你才呆不可言,你生下就呆不可言,一輩子都呆不可言!你知道什麼啊,只要那傻大個相信我與駱濟通是因誤會生了齟齬我是一番好意想追上去賠罪療傷修補二人情意他就會說出駱濟通的落腳處你懂不懂啊你!不用皮鞭烙鐵老虎凳不用挖眼割耳剜膝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就能把話套出來我不裝的可憐些他怎麼相信我啊!這是兵法中最高深的‘不戰而屈人之兵’道家術法中最奧妙的‘無招勝有招’……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笑話我!你你…你不許笑…不許笑!”
霍不疑已笑倒在她肩頭,雙臂環住女孩,埋在她頸窩中不住悶笑,甜蜜溫暖的熟悉氣息蓋過衣裳上的血腥,幽幽縈入鼻端。他他想起那年夏日,女孩栽種在宣後的庭院中一種不知名的甜瓜,待到瓜熟分食時,庭院中的笑聲和滿室甜香。
他笑的歡暢,少商氣的仰倒,推搡了半天卻無尺寸之功,被他悶笑時噴出的氣息弄的耳熱脖軟之際,她聽見他含混了一句‘你若是不這樣有趣就好了’……
沒等她聽清,霍不疑抬起頭來,晃了晃一直提在手上的錦匣,含笑道︰“餓了麼?”
少商負氣︰“不餓!”
霍不疑將錦匣開了一半︰“……真的?那我拿去給少宮,適才他一直嚷著餓。”
少商已經聞到一陣奶香濃鬱的甜味,腹中更覺饑餓。
霍不疑斜乜一眼︰“真的不吃?”
“不吃!”餓死也不吃!
少商怒火與饑火齊飛,憤而轉身欲走;霍不疑大笑著扯住她,如同牽著一條臉頰鼓鼓的比目魚,大步往新搭建好的營帳走去——嗯,這比目魚還蠻討人喜歡的。
不遠處的梁邱起側身躲在帳柱旁,偷偷往這邊瞧,梁邱飛將符登丟給醫士後回來了,見此情形問怎麼了,梁邱起嘆道︰“這些年,少主公都不曾這麼笑了。”
梁邱飛看著兩人走入營帳,神色黯然。
霍不疑的營帳是行軍將帥的標準配備,要既能舒適起居,又能容納至少十余名副將在內商談。帳內已經掌燈,淡桔色的光暈柔和的灑滿帳內,女孩坐在原本用來鋪排堪輿圖的巨大案幾旁吭哧吭哧的咀嚼糕點,霍不疑在旁給她倒水拍背,時不時勸她慢點吃別噎著雲雲。
即使以全天下為範圍,能讓霍不疑親自服侍飲食的人滿打滿算不超過三個,皇老伯算一個,崔侯算一個,第三個就是小程女士了。
“……那日,你為何沒來找我?”霍不疑看著看著,忽然開口。
少商愣了下︰“哪天?”
“袁慎走出廷尉第二日,來永安宮找你。”
少商放下手中糕點,沒有答話。
“後來我問過宮婢,袁慎離開永安宮前與你說過話——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霍不疑指的是他冒袁慎父親之名截殺公孫憲之事。
少商用手背抹了下嘴邊的點心渣,沉默許久,霍不疑也不催她,隻靜靜等著。
“……阿慎都說了。”少商低聲道,“你為了我,替袁州牧殺了公孫憲一行,那日我本想立刻去找你的,可我忍住了。我躲在廊柱後頭,偷偷看你,可就是沒走過去。”
“這是為何。”
“我希望,將來我若嫁你,只是因為我想嫁你,而不是因為貪慕權勢,懼怕威嚇,抑或是感激你對我的情意——只是因為我心悅你。”
女孩語氣平靜,霍不疑卻聽的心潮澎湃,仿佛輾轉無窮冰雪,歷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溫暖甜美的綠洲。他顫聲道︰“你,現在不氣惱我了麼。”
少商心中百轉千回,最後化作一句︰“我哪敢氣你,我怕你氣我還來不及。”
霍不疑長臂一展,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摟住。
少商被混雜著藥草清香的男性氣息撲了個滿懷,不由自主伸手反抱住他,泣笑道︰“你還說!駱濟通是哪個惹來的,若不是我天縱奇才,早就屍骨無存了!總算你的人跟的我緊,趕來還算及時,這便算了!”
霍不疑握住她的小拳頭,沉默片刻︰“其實,這回我不是跟著你來的。”
“什麼?!”少商一把推開他。
霍不疑揉揉她的頭,無奈道︰“我叫你與我一道走,你不肯,我想送你一隊侍衛,你不要。不單如此,你還不許我派人跟著你,不然一輩子不理我……我便只能使人跟著駱濟通了。我在兗州聽到駱濟通從自家莊園消失,立刻覺得不好,趕緊循跡跟了來。”
少商有些不悅︰“……既然說起來了,我們不妨理論理論。你當初那麼輕易放過駱濟通,害的我今日差點沒命,你說,你是不是對她余情未了!”想起他們在西北的那五年,她就心氣不順。
霍不疑苦笑一聲︰“這回是我失策了,駱濟通救過阿飛一命,我又用她做擋箭牌數年,於是放她一回算是了結。我以為駱賓是個明事理的,得知女兒心地歹毒應該懂得如何處置……”他頓了頓,“當家人當斷不斷,看來駱家是真的不成了。”
“別岔開話題!”少商忿忿道,“你是跟她了結了,我可差點出事!”
霍不疑定定的看她一會兒,含笑道︰“有你那‘油火彈’在,尋常人馬很難奈何你。適才我看了下戰後痕跡,你應該還有東西沒亮出來吧。”
“你怎麼知道?”少商大驚,“我連阿父阿母都沒細說。”
霍不疑將她抱到腿上坐著,柔聲道︰“三年前,你遍尋一種奇特的火絨而不得,最後終於從一路西域來的商賈手中購得。”
少商驚疑不定︰“那,那是你找來的?”那種火絨是做引信用的。
“廢話。”霍不疑湊近面龐,用自己的鼻子蹭了下女孩柔嫩的鼻尖,“那東西雖能引火,但燒不起火星來,難以點燃柴草,尋常人家誰要,商賈帶這種東西又賣給誰去——還有那種能磨成粉末的黑色硝石,我倒見過民間零星有人采來生火取暖,可那些質地不好,我派人一路挖到先趙故地才尋到合適的。”
少商捂著自己的鼻子,心中酸軟,悶悶道︰“原來你一直盯著我。”
“……我不知自己何時能回來,想讓你好好的嫁給別人算了,我暗中護你一輩子就成。”霍不疑聲音漸低。
少商想到他當時的絕望孤寂,心口隱隱做痛,忍淚打趣道︰“這主意蠻好的,你怎麼不施行下去。”
“我一看見你,就改主意了。”
少商笑的落下淚來,再次開口卻是哽咽︰“這麼多年了,我才終於明白你的心意。你心悅我,只是因為我是我,再有人比我好看,比我聰慧,比我會惹是生非,你也不會多看一眼了,我盼著也能如此回報你。”
“將來有人比你更有權勢也不行,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也不行,率土之濱,四海以內,兩都一十三州,唯有你,只有你。不論風雲變幻,局勢更迭,我嫁給你,只是因為我心悅於你。”
霍不疑感動的難以言喻,只能將她摟愈緊些,語無倫次道︰“……姑母她,她起初並未真瘋,一開始她是裝的。凌益善於鑽營,又有些許功勞,但只要她瘋著,陛下就會永遠厭惡凌氏一族。她舍棄了愛如性命的兒子,每每想起便是錐心刺骨,到後來便有些真瘋了。沒人在旁時,她就會一遍遍咒罵提醒,叫我永遠不能忘了報仇雪恨!”
那是一種焦躁如火燒的扭曲恨意,恨到最後,霍君華也不知道自己很的究竟是誰,是禽獸不如的前夫,還是有眼無珠的自己。無論如何,最終這一切都落到年幼的霍不疑頭上。
“我知道,我知道。”少商撫摸著他的面龐,“我都知道。”
人非草木,不能永遠理智冷靜不出一點錯,英明睿智的君主難免晚年昏聵,縱橫捭闔的權臣也會鬼迷心竅,棋差一招。
一日日的悔恨惶恐,一年年的刻骨仇恨,誅滅凌氏已成了姑佷倆的執念。霍君華的死,便是催促霍不疑盡快行動的最後一聲號角。於是,他鋌而走險,孤注一擲了。
……
程少宮摸進帳中時,看見胞妹在軟榻上睡的臉蛋紅撲撲的,額頭沁著細汗,身上半蓋著霍不疑的玄羽金絲大氅,霍不疑坐在榻旁替她輕輕打扇,不錯眼的細細看著女孩,神情滿足。
少宮想起一日胞妹午睡時霍不疑忽然來訪,雙親恰好都不在,為難的阿苧便去叫他來處置這事。當他趕到時,正好看見同樣一幕——霍不疑頂著滿屋婢女惶恐不安的目光,也這樣坐在榻旁,安靜的給女孩打扇。
程少宮心頭一軟,輕聲道︰“已經一日一夜沒闔眼了。她就是這樣,越是不放心,越是睡不著。”
霍不疑低低嗯了一聲,望向女孩的目光滿是愛憐專注。
當夜,為避免孤男寡女共度一夜,程少宮想在這座帳內打地鋪,被霍不疑溫和而不失禮貌的‘拎’了出去,於是他就找地方寫家書去了。
“阿母在上︰吾兄妹二人都很好,沒有惹是生非,沒有胡亂飲食,一直好好走在官道上,隻這兩日稍有異狀。遇上一夥匪人,我等殺敵一百余,傷敵一百余,俘敵一百余。區區小事,阿母不必掛懷,細處容兒回時再行稟告。還有一事,今日霍侯追上我等,至此以後,幼妹的一概繁瑣均請阿母詢問霍侯為佳,兒縱奮不顧身亦恐無力管制——拜伏敬上。”
作者有話要說︰1、親愛的們,我差點累死了,好像被佛山無影腳連續打擊門面,忙的連頭都抬不起來,特此申明,讓我忙過這一周,周末開始一口氣更完最後幾章。
也拜伏敬上。
2、在紙張沒有大規模使用的年代,書信都是很短的,最好一片竹簡就能搞定,因為字太多就意味著需要多幾片竹簡。
3、這次路上,居然看到了一部巨老的俄國電影《宮廷秘史之我是沙皇》,cctv6好像播放過這系列電影,看著彼得大帝以來的三朝權臣孟什科夫逐漸墜落,也是唏噓,那個小沙皇的扮演者簡直好看到不講基本法,也不知現在長啥樣了,大概率也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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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有一個前任,其實她想見了很久.上
晨光爬上了牛皮固定帳篷的精致金頂, 從最高處往下灑落一片金輝, 程少宮頂著一對烏黑的眼圈走入大帳,看見一對神采奕奕的可心人兒正坐在烏匣銀鏡前有說有笑。
一夜好眠,胞妹固然精神抖擻, 霍不疑鬢邊的銀絲似乎也少了許多, 仿佛久旱逢甘霖, 枯木回春。
烏木鏡匣邊上放著一束不知哪裡采來的新鮮野花, 淺緋, 杏黃, 粉白, 菡萏紫……小小的花朵散落在簡易的案幾上和少女烏黑的發髻上。
熱水捂熱了青年將軍的肌膚,少女手持一柄鋒利的小銀刀, 細心為他剃去剛冒出來的胡茬。一罐泛著清新藥草香氣的油膏被打開,少女柔嫩的手指順著男人白皙的面頰緩緩撫下,至優美的頜骨, 再到清晰的喉結……
程少宮看的眼皮直跳——好好的正經事怎麼被這兩人做起來顯得這麼不正經呢?!
程始程止夫婦如此這般時, 他看著很尋常,此刻見此情形, 卻是身上一片肉麻。他摸摸自己粗拉拉的下巴, 一股無名火冒起, 自己在帳門口站了這會兒,那兩人忙著你儂我儂,硬是沒看見!
聽到一聲重重的咳嗽,霍程二人才看見沉著臉站在門邊的程少宮。
少商趕緊收回雙手, 紅著臉喚了聲三兄,然後裝模作樣的收拾案幾上的銀刀鏡匣,霍不疑朗然而笑︰“少宮來了,快進來坐……我去去就來。”後面半句是對少商說的,然後他起身與少宮擦身而過,走出大帳。
程少宮坐到胞妹身旁,壓低聲音︰“你們昨夜沒亂來吧。”
“三兄莫要胡說,我與霍大人都是守禮自重之人!”少商努力擺出端莊面孔。
程少宮一肚子槽口︰“哼,守禮,周公之禮也是禮啊。”
少商板臉︰“三兄有膽量就把這話跟他說上一遍,我也敬佩三兄是條好漢!”
程少宮盯著胞妹的臉︰“……若是平常,你一定會光棍的認了,然後說‘三兄既知周公之禮也是禮,還問這許多作甚’。”
少商哎呀一聲坐到胡凳上︰“實話告訴三兄,我昨日天未黑睡去,睜開眼楮已是天亮了,我能做作甚啊我。霍大人…他也‘無事可做’啊…不信三兄看,昨夜他是睡在那邊的!”
順著女孩的手指,程少宮看見大帳另一邊簡單搭好的床架上果然有輾轉躺伏的痕跡,他方才放下些心,不過聽到胞妹的口氣中居然有幾分遺憾的意味,不免又是火大,正欲開口,霍不疑已去而復返,後面跟著四五名提著食籠的親兵。
親兵們手腳麻利,不一刻在案幾上鋪整好大盤小碟外加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粟米粥,隨即躬身退下。
程少宮更是不悅——像霍不疑這樣的高級將領,營帳內外總有幾名心腹親兵服侍戒備的,然而適才霍不疑需要走出帳外才能喚到人,分明是早早將人遣開幾步,不許他們貼著帳篷侍立。至於原因為何,大家心知肚明,就別問了。
“你們兄妹在議論什麼呢。”霍不疑親手盛了一碗粟米粥給少商,第二碗給自己,然後將長杓遞給程少宮。
少宮︰……不用這麼明顯吧。
少商乾笑道︰“呵呵,無甚,無甚,就是問三兄怎麼神色疲倦,莫不是昨夜沒睡好。”
少宮提著長杓,橫了她一眼。
霍不疑夾起一枚焦香四溢的醬肉胡餅給少商,笑道︰“三公子昨夜不是沒睡好,是一夜沒睡吧。”
少宮舀粥的動作一頓,少商驚訝,忙問為甚。程少宮悶聲答道︰“我昨夜去追擊駱濟通一行人了。”
“原來三兄已經問出來了?哎呀,阿父說過夜間行軍最是凶險,三兄怎可輕易涉險!堆了,是哪個招供的啊。”少商先問昨日友誼賽的結果。
少宮鬱鬱道︰“兩個都招供了,說的還是同一處地方。我想事不宜遲,便連夜追了過去。”
少商對駱家府兵這麼不堅定有幾分失望︰“那……三兄捉到人了麼?”其實看程少宮臉色,她就知道昨夜他恐怕是撲空了。
果然程少宮搖搖頭︰“我趕到時,已是人去樓空。”
少商輕嘆一聲,可惜道︰“駱濟通人倒機警,就是拎不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唉,算了,回頭咱們去找駱家算帳!駱濟通能使喚出幾百號壯丁攔路截殺,他家別想脫了乾系!”
霍不疑道︰“駱濟通也非全無算計,她此時來截殺你,一是蜀郡數縣復叛……”
程氏兄妹齊齊啊了一聲。
“二是駱賓墜馬昏迷,至今未醒。昨日那些駱家府兵多是隨駱濟通遠走西北的陪嫁,家主昏迷不醒,自然就聽駱濟通號令了。”霍不疑補完。
“駱校尉墜馬了?莫不是駱娘子動的手?哎呀呀,這女子好狠的心,那可是她親父啊!”程少宮咂舌不已。
“蜀郡怎麼又叛了?去年剛收復的啊。”少商對駱濟通的心狠手辣已不稀奇。
霍不疑答道︰“這有甚奇。蜀地割據十余年,豪強世族們錢糧兵馬充足,兼之人心各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鎮守蜀郡的史新經不住有心人以權勢財帛相誘,便興兵造反,自稱大司馬,四處攻殺,周圍數縣不軌之徒看朝廷此刻忙著平定度田叛亂,紛紛響應……”
“說到底,還是陛下收復蜀地太快了,打個十年八年,弄它個民怨遍地,無家不傷,到時人心思歸,就不會這麼多事了。”少商下結論。
霍不疑失笑。
程少宮吐槽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刀兵之事自然愈快愈好,拖長了不但生靈塗炭,朝廷的錢糧也費啊!虞侯不是正籌措著將雁門上谷等郡的官吏百姓遷徙數萬,安置到居庸關和常山關以東去。阿父說,大約明後年朝廷定要北擊匈奴了,這又是一大筆錢糧人馬啊!”
少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說嘛。唉,哪兒哪兒都要錢糧人馬啊,我說怎麼梁州牧這麼缺人手,能讓駱濟通混入豫州,還滿地亂跑,估計他調撥了不少豫州人馬去司隸了吧。”想想皇老伯也是不容易。
思緒回來,她又道,“不過,不論那駱校尉是真傷假傷,百姓無辜慘死,這筆帳可不能輕饒了,不管他們駱家有多少了不起的姻親!”
霍不疑輕哂一聲︰“將家族榮辱寄於婚姻之上,本就是舍本逐末。駱賓心慈手軟,縱容惡女,更難成大器。”
少商聽的眉開眼笑,高聲稱贊。
“……誒,恐怕那駱校尉並非心慈手軟。”程少宮看到兩人目光射來,忙道,“這事可能你們不知道,我聽幾位同窗說起過,駱娘子不論相貌才學還是名聲,都是駱家女兒中的翹楚。自從霍侯放出兩不相乾的風聲,有好些不明緣由的人家欲往求娶。”
少商酸溜溜道︰“看不出駱濟通這麼有人緣,前腳剛被你回絕,後面求親的就源源不絕。”
霍不疑斜乜一眼︰“你也不遑多讓。”
程少宮調笑道︰“若是別家女子被悔婚,人們興許有些不好的猜測。可是霍大人……”他戲謔的看向同桌兩人,“滿都城都知道錯不在駱氏,是你們二人這麼多年來牽扯不清的緣故!我猜,駱校尉定是舍不得失去一門好親,才縱容駱娘子的吧。”
少商看了霍不疑一眼,嘟囔道︰“總之都是你不好。”
霍不疑有心柔聲細語的說兩句好話,奈何有第三人在旁,只能輕咳一聲︰“事已至此,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
少商道︰“自然是接著去宣娘娘的家鄉,了卻她的遺願啊。”
“駱家的俘獲可交由安國郡的援軍帶回去,讓太守著人押解回司隸,可你家這些傷兵該如何處置?莫非你打算也送去安國郡?我看有些只是輕傷,只需稍稍休養即可。”
少商大大的眼楮撲閃撲閃的︰“回去再回來,也太麻煩了,還是往前走下去的好。”
霍不疑皺眉道︰“不說傷兵,大戰過後你的人馬總需休整,繼續趕路不甚妥當。”
“不是的…”少商的神色忽而忸怩起來,“我們繼續往南走,也就兩天不到的腳程,官道以西便是,咳咳,便是姚縣,是…是阿的任所。”
一陣涼颼颼的氣息掠過,帳內莫名寒氣彌漫,鴉雀無聲;程少宮捧著一張蔥油烘餅默默的退開案幾一些。
“……姚縣。”霍不疑淡淡一笑,“我都忘了那裡是樓的縣城了。”
程少宮將臉躲在烘餅後面,暗自腹誹︰你怎麼會忘記,你是根本不注意了吧,反正樓已經兵敗如山倒,你就當人家不存在了!
“這是你原先的打算?”霍不疑神情漠然,“完成宣娘娘的意願,順帶去看看樓?”
“不不不!”少商連聲道,“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我原先打算先了卻娘娘的遺願,回程途中去再去看阿…再去看樓的…!”
程少宮暗切一聲︰這差別很大麼,你還不如不說。
霍不疑眯起長目,一掌在案幾上緩緩捏起︰“嗯,等無事一身輕了再去看樓,以便‘好好的’敘舊,你倒是用心良苦。”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隻當阿是經年老友啊!”少商叫苦連天,“這麼多年了,不知他與何昭君過的如何。多年未見的老友,去看看又何妨!”
“他與何昭君過的美滿如何,夫妻不睦你又待如何?”
“過的好當然是好,我替他們高興還來不及,若是過的不好……”少商艱難道,“自然勸他們好好過!姻緣不成人情在嘛,就是袁慎,我將來也打算去拜訪呢!”
霍不疑目色稍霽,松開修長的手指︰“也對,多年老友,看看也無妨。”
少商還沒松下一口氣,霍不疑忽又道︰“說起‘多年老友’,我想起那日越皇后邀宴,你對我說,待事過境遷恩怨皆消之時,你願意將我也當做‘老友’?”
少商一顆心又吊了起來。
“這麼說來……”霍不疑神色漸漸不善,“若是你嫁了袁慎,將來也會如此待我——辦事順便路過時,攜帶夫婿兒女來探望我這不堪之人?!”
程少宮默默的再退開些許,少商幾乎無語問蒼天。
從以前起,她就覺得霍不疑平時看著很正常,言談溫和,儒雅彬彬,只在自己身上思路尤其奇葩,能以任何角度無縫餃接的吃醋;可能你好端端的在啃饅頭,他下一句就會扯到你不知哪位前任家裡是做饅頭的。
聽說故去的霍夫婦都是爽朗豁達大度端方之人,你們小兒子長成這樣奇怪的性情你們在天上知道嗎?!!!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的念頭,後來我仔細思索一番。”少商一派正色,“下定決心,我若嫁了袁慎,將來絕不會去拜訪你,最好連見都不要再見了。”
霍不疑愈發不悅,冷冷哼聲。
少商乖巧的挨過去,抱著他的胳膊,聲音柔軟好像綢緞︰“我若見了你,哪怕有夫有子,說不定……說不定還是要舊情復熾的。唉,為免紅杏出牆,還是不要見你的好……”最後半句,她簡直說的蕩氣回腸,呢喃低徊。
霍不疑眉目舒展,再不顧還有別人在場,抓過女孩的小手在掌心吻了一口,溫柔道︰“你不用擔心駱濟通,我有法子追到他們——不用你哭自己命苦掃把星。”說到後面,他俊目佯瞪,卻已忍不住嗤笑出聲。
程少宮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感覺什麼都吃不下了。
……
將傷兵與眼皮打架的程少宮留下,霍程二人輕裝簡騎率領人馬出營。
霍不疑告訴少商,中原地帶人煙稠密,可是漠北西北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大軍走出關隘後,要麼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要麼是遮天蔽日的沙漠,沒有百姓可打聽,沒有路標可辨識,於是斥候們就練出了一種強大的本領——隻憑稀少的痕跡就能摸索出敵人的大致去向。
沾血的沙礫,青草上的露珠,陽光在崖壁斜松下投落的陰影,都是上好的追蹤痕跡。此刻日頭剛起不久,距離昨日下午的大戰只有一夜之隔,幾名經驗老道的斥候很快探出駱氏人馬的去向。
騎行半日,眾人終於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下發現一座寬闊的民居大宅,似是某人丁旺盛的大家族聚居之地。少商精神一振,霍不疑輕聲道︰“看來駱濟通不止一個落腳處。”
“之前住在這裡的人家呢?”少商疑惑,“莫非賣掉房屋後離去了。”
霍不疑神情安靜︰“……讓他們出去泄露自己的行蹤麼,恐怕不是。”
少商心中一沉。
果然,在山坳四周摸索的斥候回來稟告,發現幾處掩埋數日的屍坑,掘開一看,應是之前居住在此的百姓。
“是我的錯,駱濟通這種心地歹毒之人,的確應該盡早除去。”霍不疑輕嘆一聲,是他太輕視婦人了。不得不說,他還是沒能翻臉無情。
這時,前去探路的梁邱兄弟等人回來了,梁邱飛出奇的沉默,梁邱起面帶不惑,抱拳道︰“回稟少主公,人的確在這裡……可是,可是都死光了!”
霍不疑倏然警戒,立刻策馬進入山坳,少商趕緊跟上。
山坳背陽,山石落下的陰影猶如奇形怪狀的妖物落在屋頂和地面上,映著滿地暗紅色的血跡和殘肢愈發腥冷可怖。越往裡走,肢體殘缺的屍首越多,少商認出他們正是昨日與自己激戰的駱家人馬,幾名武藝高強的江湖客也未能幸免,其中有一名被豎直的插在長矛上,腰部以下都不見了,怒目圓睜,死前形容驚懼之極。
“怎麼…這樣。駱,駱濟通也…?”少商聲音都顫了。
她不是沒見過大陣仗的深閨女子,可死狀如此可怖的場面還是生平僅見。無論滑縣獵屋還是昨日激戰,大家都以殲敵為要,砍到哪兒算哪兒,可眼前這般,殘肢斷軀,腦漿橫流,她至今沒看見幾個完整的軀體。這不僅是屠殺,還是虐殺了!
走入正中那間大屋,地板仿佛被鮮血浸透了,一股地獄深處蔓延而至的陰冷夾雜傷口腐壞的腥臭撲鼻而來。霍不疑本想讓少商避開,可是少商堅持要進去。她眼神堅定道︰“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怕做噩夢。就算做了噩夢,我還有你。”
霍不疑輕輕頷首,緊抓她的手往裡走去。
外屋盡是駱濟通的心腹屍首,四名武婢或掛或躺在進入裡屋的通道上,最後,駱濟通的屍首映入眼簾——她頭顱低垂,被砍下四肢,割去雙耳與嘴唇,以一根長矛釘在牆壁上。
“這是死前…還是死後…”少商強自鎮定,幾乎站不穩。
霍不疑走前幾步查看,回頭道︰“是先被砍去四肢,讓她掙扎片刻後,再活生生的釘上屋牆。”他退後幾步,再看了看四周,“這番情形,斷不超過兩個時辰——應是昨日半夜時發生的事。”
說完這話,他就拉著少商走了出去,邁出鮮血淋灕的屋舍,便是外面依舊有血腥氣息,少商都有恍如逃出生天之感。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少商坐在山坳外的一顆大石上喘氣。
霍不疑為她撫背順氣︰“……這不是尋常截殺。”
“你看見這滿地的殘屍了麼?其實這也不是故意虐殺,而是訓練有素的死士,為了確保克敵製勝,萬無一失,往往會數人一組,以繩鉤與彎鐮形的利刃圍攻一人。電光火石之間便能製住敵人四肢,然後割頭顱的割頭顱,斷手足的斷手足——是以,你會發現,越是武藝高強之人,屍首越是殘破的厲害。”
“你怎麼知道?”少商怔怔的看他。
“這不是中原路數,而是蜀中公孫氏的死士做派。”霍不疑緩緩掀起衣袖,肌肉緊實骨骼修長的白皙手臂上,竟如蜈蚣般蜿蜒著幾條極長的傷痕,“我誅殺公孫憲時,就領教過了。”
“你你……”少商心痛如絞,撲過去撫摸他的手臂。時隔數月,傷痕還這樣觸目驚心,可以想象當時受傷之重,她顫聲道,“還有別處麼?”
霍不疑安撫的笑了笑︰“還有腿上一處,別的沒了。你放心,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及內腑。”其實這種招數並非無法可解,不過是一力降十會罷了。你的人手比對方多,你的膂力比對方強,當幾路繩勾一齊劈過來,反抓回去,將幾個敵人盡數扯動便可破解。
“這些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少商的手指踫觸那條微微凸起的暗紅時,恨不能以身替之。
霍不疑沒說話。他心裡想的是,若是他二人有緣,將來成了夫妻,她自會知道自己為她受的傷痛,若是無緣,那也不必讓她知道了。
少商看他眼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落淚道︰“你…你這人…”
六年前,他對自己用盡心機,哄騙示弱,欺瞞威嚇,無所不用其極。可六年後,他寧願默默隱忍,半分委屈不肯吐露。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髮,摟在自己懷中,笑著開解道︰“你要心疼我,以後有的是時候。現在要緊的是,公孫氏的死士,為何出現在這裡?”
少商抬起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驚道︰“他們是來追殺你的?!”
“那他們應該來兜你,殺駱濟通作甚?”霍不疑搖頭,“駱濟通慘死,難道我會少用一頓飯是怎地。”
少商破涕為笑,捶了他一下︰“討厭,你別惹我笑。”隨即又疑惑道,“可是,沒聽說駱家與公孫氏有仇怨啊。”
“是沒有。”霍不疑神色凝重,“旁人武藝高強也就罷了,以駱濟通的區區身手,何必殘殺至那般場景。”
“現在該怎麼辦?要不回曲夫人那兒去。”少商毫無頭緒。
霍不疑緩緩道︰“不,我們去姚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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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有一個前任,其實她想見了很久.下
伴隨著沙礫摩擦聲, 城門被緩緩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身著官服的樓與腹部高隆的何昭君,城門內外兩隊人馬都有些心不在焉。少商在距離姚縣兩裡處就將程少宮踢下馬車,自己鑽了進去, 此時她將車簾掀開一線偷偷看著。
樓上前幾步, 按著禮數一揖到地, 口稱卑職請眾人進城, 程少宮湊到車旁, 低聲道︰“看看你出的餿主意, 我記得樓以前可是管霍侯叫‘子晟兄長’的。”
少商也壓低聲音︰“什麼餿主意!我原先打算自己獨個兒來探望樓, 看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覺, 天曉得會弄成這樣?!”
“這些年你給自己做的打算,哪回順當過?”
“三兄還是算你的破卦去吧!”
咬完耳朵,少商還是得下車見人。
六年光陰一瞬而過, 當年的樓小公子如今身量已成, 幾與霍不疑一般高大,大約是為了顯示縣令威嚴, 還蓄了兩抹淡須。少商本是滿腹心事, 甫見這胡須便失笑︰“好端端的留什麼胡須, 平白老了好幾歲。”
樓原本有些不自在,聽見這熟悉無忌的笑言,無憂無慮的少年往事如在昨日,也笑道︰“當初我就想蓄須, 你偏說醜不可言。你信中不是說下月才來麼?怎麼提前來了。”
少商笑道︰“我愛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你難道還不開城門麼?趕緊好酒好菜端上來,若是怠慢了貴客,我就將給你孩兒打的金器都拿去當了!”
樓一如既往的好脾氣︰“有沒有金器都成,這許多年沒見了,我怎麼也得好好招待你,只要你取笑我的胡須便程。”
少商再想開口,身後的霍不疑輕咳一聲,她連忙道︰“蓄須以表大丈夫之威嚴,微末小技爾。你看看霍大人,年近而立了吧,便是未蓄長須哪個又敢小看了他?!”
她的本意是拍馬,聽在霍不疑耳中卻有嫌他年長之意。他當下臉色一沉,目色冷晦,淡淡道︰“何夫人許久不見,前陣子陛下還惦記著建好了賢臣祠,頭一撥就要迎令尊入祭。”
何昭君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她在婢女的攙扶下微微屈身︰“妾身謝過霍侯,陛下厚恩綿澤,何家無以為報。後母信中有言,都城每年都有人頒下賞賜到家鄉,只等弟及冠,便可受領官爵。”
霍不疑道︰“夫人在姚縣可好。”
何昭君瞥了丈夫一眼︰“說不上好不好的,尋常度日而已。好在頂頭的郡太守與家父有舊,平日多有照拂,夫君便是威嚴不足,也不至於鎮不住。”
少商看見樓輕輕嘆氣的樣子,心道,何昭君果然還是老樣子。
一旁的樓縭鑽出來,不服氣道︰“姒婦未免太貶低兄長了,哪裡都依靠郡太守的照拂了?這些年兄長鼓勵農桑,興修水利,若論人丁繁衍糧賦累積,是全豫州裡數一數二的,時常受梁州牧的褒獎呢!”
少商眼楮一亮︰“你興修水利?”
樓微笑道︰“你畫的那些圖紙居然有幾張能用上。”
往事湧上心頭,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將來如何施展抱負,少商不禁眼眶發熱,上前一步朗聲道︰“阿,你雖身處逆境,但並未氣餒頹唐。任一地父母,造福一地百姓,如此心性寬宏,我,不如你。”
樓多少年沒聽人誇的這麼真誠動人了,不由得露出少年時的習慣,羞赧的撓撓頭︰“少商,有你這句話,我這些年……”
正要說下去,霍不疑重重一咳,面罩寒霜,好像剛從冰天雪地中走了一趟回來。
樓與少商很有求生欲的同時閉嘴。
當晚縣衙裡擺上接風宴,霍不疑當仁不讓的高坐上首,程氏兄妹與樓何夫婦兩兩對坐,外加一個敬陪末座的樓縭。
少商平復心情,讓武婢們抬出一口箱子,裡頭是她早就預備好的禮物。她沖著樓何夫婦笑道︰“故人多年未見,見賢伉儷風采依舊,妾心甚慰。不如讓孩兒們出來一見,好叫我聊表心意。”
她覺得這話說的很有格調,誰知何昭君再度冷笑一聲︰“不敢當,妾身無能,雖與夫君成婚多年,然而至今才懷有身孕。”
廳內眾人俱是一愣。
在蕭夫人手底下長大的程少宮,自小見慣了‘有事出錯,錯的必然是親爹’這種模式,第一反應是樓這人‘辦事’也太不努力了;少商心驚肉跳的想著莫非這些年他們夫妻始終不諧?只有霍不疑心思一轉,神情漸緩。
少商岔開話題道︰“阿縭,你是來姚縣遊玩的麼,你的郎婿呢?”此時的已婚與未婚的女子並無明確的髮型穿戴區別,樓縭比自己小一歲,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了,是以她猜樓縭是和夫婿一起來堂兄家裡做客的。
樓縭這些年似乎過的不大如意,眉眼間盡是冷誚激忿之態。相逢至今,她除了對霍不疑投以愛怨交加的幾眼,始終一副別人欠她錢沒還的樣子。此刻她怒道︰“雙親前後辭世,我守孝至今,尚未說有親事!”
少商啊了一聲︰“樓太……咳,令尊令堂都過世了?”
樓低聲道︰“六年前,大伯母被伯父……她回娘家後,一日出遊時受賊襲身亡。兩年多前,伯父也鬱鬱病故。”
少商傻眼,少宮湊過去耳語︰“你今夜會不會說話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說正事吧……”少商不敢再‘敘舊’,一把推開胞兄,強笑著找話,“樓縣令,這幾日我遇到了一夥……”
何昭君忽然哎喲一聲,按住腹部,面露痛苦之色,樓轉頭看見妻子裙擺濡濕,立刻高聲道︰“女君要生了,快來人啊!”
說著他打橫抱起妻子,風一般往後堂走去,連聲招呼都來不及跟客人們打,然後廳堂內外樓家僕眾行動起來,或走或奔,亂作一團,程少宮見機溜之大吉。
少商呆呆的站在原地︰“我……又說錯什麼了。”可她還什麼都沒說啊。
霍不疑緩緩走到她身旁,微笑道︰“你沒說錯話。你記掛他們夫婦,我們不如跟去看看。”
少商有些驚悚︰“你,怎麼這麼好聲氣了……”剛才你臉上還跟結冰了似的呢。
霍不疑笑笑,拉她跟著僕從奔跑的方向走去。
縣衙為了迎接貴客,長長的回廊上掛滿了紅艷艷的燈籠,照的人面龐發紅。
少商適才飲了幾杯酒,此時酒意上湧,身上軟軟的挨著霍不疑的臂膀,木木道︰“你莫要一時冷一時熱的,我有些心慌。”
霍不疑低聲道︰“你會心慌,我不信。世上再沒比你更能惹我著惱的人了。”
“真的。”少商拉著他的袖子,“你高興了,我就心寬些,你冷著臉,我就心煩。”
霍不疑低笑一聲︰“以前我覺得你是在戲耍我,幾句話將我氣的半死,再幾句話將我哄轉回來。你在旁看我一時氣惱,一時喜不自勝,偷偷高興。”
“……啊,怎會呢。”
“以前我還氣自己受製於你,後來在邊關過了五年,方才發覺,寧可讓你氣,讓你哄,也勝於一人孤零零的。”
霍不疑低頭,發現女孩正怔怔的抬頭看著自己,笑問怎麼了。
少商搖搖頭︰“我從小就是孤零零的,我本以為,人生到這世上,本就是孤零零的,便是偶爾有人相伴,也不會長久。就如路過一處風景,風景看完了,還得接著往前走。”
霍不疑默默的摸了她的頭髮一會兒,道︰“你想的不對。”
“我知道。”少商悶悶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黑黝黝的深洞,除了我,周遭都是燈火通明,只有我,永遠是漆黑的。”
她抬起頭,面若明霞,“後來你來了,舉著烈焰熊熊的火把,將洞穴照的亮堂堂的。我知道這是天大的幸事,可卻不知如何應對。”
霍不疑一陣酸楚,他知道這話的意思,就像一個凍慣了的孩子,乍然溫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緊緊攬著女孩柔軟的腰肢,將額頭下抵她的頭頂,低低道︰“我害你不淺,讓你吃了許多苦,可我也不能放了你,隻盼以後年年歲歲,好好的待你。”
少商頂不住他的額頭,吃吃笑著將頭埋入他懷中︰“你聽,那邊叫嚷呼喊的一團亂,何昭君正發作的厲害,你我卻在這裡自顧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霍不疑忽嘆了口氣︰“現在,我除了盼袁慎順遂康泰,還開始期盼何昭君平安生產,與樓白頭到老了。這樣患得患失,我果然是老了。”
少商道︰“你明裡暗裡敲打我,當我不知道麼,適才我說你年近而立,你又不高興了吧。唉,你放心,除了你,我這一生從未回過頭。”不論是父母還是童年,緣分過去就過去了,她從未想過挽回什麼。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走到縣衙後院,僕婦們進進出出,樓焦躁不安的在庭院中一圈一圈的走著,只差將青磚磨出煙來了。
霍不疑歪頭低語︰“你適才問我為何那麼好聲氣——第一,你不知道樓縭的近況,不知道樓經夫婦的生死,連何昭君生沒生孩兒都不清楚,可見你這些年與樓毫無聯系。”
少商嘆道︰“瓜田李下嘛,這些年有事,我隻與何昭君通信,而且從不過問他們的私事。這回,我也是以為事過境遷,大家都可以心平氣和了才來的。”
霍不疑對她的打算不予置評,繼續道︰“第二,以何昭君的性情,若是樓冷待她,她早嚷出來了,可她隻說自己無能,可見樓素日與她還算和睦。”
“對對,適才他們兩人雖言語不對付,可樓記得給何昭君座位上多墊一層軟絨,何昭君提醒樓飲酒前先墊一碗羹湯。”少商想起來了。
霍不疑嗔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在庭院邊上坐著靜待,不斷寬慰樓,少商更將自己車隊隨行的老醫者貢獻了出來,讓他給何昭君接生。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產房裡不斷傳出痛呼,少商還好,霍不疑卻神情愈發凝重。
老醫者從產房中走出,樓忙沖上前去問情形,老醫者道︰“一切都好,尊夫人年輕體壯,胎位亦正,想來不久就能生下來了。”
這時,一名僕婦慌慌張張的出來,沖樓跪下︰“稟報府君,女君想見程小娘子!”
“啊,為何要見我?”少商不解。
那僕婦急道︰“女君說自己不行了,臨終有事要托付給程小娘子!”
“可是醫士說昭君一切都好啊!”樓急的聲音都變了。
老醫者苦笑︰“素來婦人生產都是如此,我等覺得尚可,她卻以為不行了。”
霍不疑沉著面孔︰“少商,你別進去了,沒的添亂。”——臨終托付?托付什麼,這麼老套的故事當他猜不出來!
少商還在猶豫,產房忽的傳出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隨後是另一名僕婦跌跌撞撞出來,喜悅的語無倫次︰“恭喜府君,恭喜諸位貴客,女君生了,是位小公子!”
樓大喜過望,手舞足蹈,顛顛的叫著賞賜眾人。
少商呆滯︰“……呃,我還要進去麼。”
霍不疑沒好氣的將她牽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1、這章本應該在下午出來的,結果我被人拉去看電影了。
2、關於生孩子,其實大家不應該用現代的觀念去猜測古代。根據科學家研究,這幾百年來,人類的身體構造其實還在不斷演化。
科學家考究出十字軍時代的西方戰士,可以身負幾百斤的鎧甲,手持幾十斤的長矛,揮舞上百斤的寬板大劍,裹著巨厚的棉袍裡襯,在中東的烈日沙漠下每日行軍上百裡,行軍完還要劇烈打架。
現在西方人有幾個能做到?而當時卻是普遍性的。
現代,除了特殊體力職業者,其實無論東西方,無論男女,上肢的力量和下肢的彈跳力都在不斷退化。懂行的都知道,哪怕是經常健身的人,那些可以鍛煉出來的肌肉,可真正在環境需求下養成的肌肉是不一樣的。
大家有沒有看過黃曉明主演的《錯過的許多年》,裡面有一張劇照,黃曉明在礦坑中光著上身抱著殷桃,露出大塊平整的肌肉。當時許多人就說了,真正長年勞作的礦工的肌肉不是這個樣子的,肌肉塊沒這麼大,但肌肉束更密集緊實。
女人也是這樣。
我認為現代的婦女與古代的婦女身體未必是一樣的耐受力。何況,已經有明確證據證明,這幾百年來,由於腦力的發展,腦容量的擴大,嬰兒的頭顱在不斷增大,這給婦女生育帶來極大的痛苦。
古代婦女因為生產死亡的人數不少,但也沒有誇張到死神處處籠罩的地步;一般來說,婦女死於生產的比率,並不比男人死於徭役和打仗的高。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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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有另一位前任,她以為會很久不見的.上
何昭君紅光滿面的坐在床頭, 身旁的傅母抱著一枚團團的繈褓沒口的誇贊, 七八位樓下屬的女眷聚於屋內,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嬰兒幾乎誇成了下凡投胎的仙童。坐在榻邊的少商聽不下去,幾次想溜掉又被何昭君拽回來——真不明白剛生完的產婦哪來那麼大力氣。
聽夠了寶貝兒子的贊歌, 何昭君十分和氣的請這些女眷們去前廳用膳, 獨留少商說話。
“我家阿生的好吧, 看看這鼻子這眼楮……”何昭君屏退傅母與侍婢, 親昵的撥弄枕邊的繈褓, 愛憐之情夾雜著明晃晃的炫耀。
少商偏不如她的意, 一臉不甚上心的樣子︰“還行吧, 不如我長兄家的佷兒白淨,不如萋萋阿姊家的壯實, 不如……”
“你胡說什麼呢!才生下來一日,肉都沒幾兩,怎麼白淨壯實啊!”何昭君剎那間從溫煦慈愛變成猙獰母獸。
少商嘲弄道︰“你也知道才生下來一日啊, 聽她們適才誇的, 我以為阿明日就十八班兵器樣樣精通後日就論經台上拔魁首了呢!”
何昭君訕訕的︰“你就不能哄哄我高興麼。”
說起這個,少商無名火起︰“當年十裡亭分別時我怎麼跟你說, 待阿好些, 別欺負他, 他是老實人,吃了虧都喊不出來!你叫我哄哄你,你怎麼不哄哄阿啊!昨日當著那麼多人下他面子!”
“不是不是!”何昭君急了,“我聽了你的話, 這些年一直很體貼阿的,當初剛來這兒時,裡裡外外一團亂麻,哪怕我自己忘了吃,也不忘給在外忙碌的阿送飯!阿明白我的心意,也對我處處關懷,我們一直很好的!”
“那昨日你怎麼那樣!”
“還不是因為你!自從上個月你寫信說要來,阿就興興頭的準備你的居處,搜羅給你的禮物,還特意從郡城請來有名的庖廚……我看他忙裡忙外的樣子,心頭就冒火!”何昭君滿腹怨氣,“你若不來,就沒這些事了!”
少商被氣了個仰倒︰“噢喲,你現在嫌我礙事了!這些年我給你們通報朝廷的風向時你怎麼不嫌我?三年多前你弟在家鄉闖了禍,官府要拿辦他,我在陛下面前給他說情時,你怎麼不嫌我!如今我來你家做幾日客你就嫌棄我了——是你在信中一個勁的說你們夫妻親密無間再無嫌隙,我才敢來的啊!”
何昭君羞慚道︰“這些年多蒙你照顧,我心中很是感激。只是,只是乍聞你要來,我心裡沒底……”
少商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我和阿才才幾個月的情分,你們夫妻多年,同甘共苦,你有什麼好沒底氣的!”
“這不是我一直沒能給阿生養麼。”何昭君聲音愈發輕了。
少商哼哼道︰“哦哦,如今你一舉得男,可算是有底氣了。”
何昭君嘟囔道︰“我剛生了孩兒,你別老氣我。”
少商氣的轉過頭去,過了會兒,她回身正色道︰“今日沒有旁人,我好好問你一句,你真的還介懷我麼?你是爽直潑辣的性情,別耍那套虛情假意,也別擔憂我以後不再幫你家的忙,我只要你一句實話!”
何昭君幽幽道︰“其實幾年前我就想開了,起初我以為你幫扶我們是對阿還存有情意,來此地的第二年我祭祀父兄時,忽然想起了我家次兄。”
她臉上浮起笑意,“其實你與我次兄很像——次兄有個自小相識的好兄弟,人品才幹什麼都好,就是人太老實,屢受繼母和弟妹欺侮。次兄也跟你似的,見天的擔心他受委屈。從幫忙挑選新婦門第,到外放的官秩,次兄都在旁推波助瀾。我想,你待阿也是這樣……”
“你知道就好!”少商重重一聲,又道,“對了,你說的那人可是循侯長子,現於吳大將軍帳下任偏將的朱坤?”
何昭君點頭。
少商嘆道︰“你次兄沒白白待他一場!朱將軍常年在外戍守,卻一直記掛著你家。他擔心你弟在家鄉沒有長輩教導,將來會闖禍。於是百般托請,打動了你們家鄉那位韓大儒,將你弟納入門下,嚴加管束——也叫我松了口氣,以後不用再求情了。”
何昭君輕聲道︰“嗯,朱家兄長為人最厚道了。”
少商小心的攏了攏繈褓,柔聲道︰“你別再胡思亂想了,你們夫妻苦盡甘來,以後會越過越好的。”
何昭君揚眉一笑︰“我是不會再胡思亂想的了,但恐怕別人要胡思亂想,你說呢?”
少商挪開目光,笑容標準︰“妾全然不知安成君言下之意。”——通常情況下,當她開始吊書袋,往往就表示對方說中了。
心情愉悅的從何昭君處出來,少商打算再接再厲,去勸樓把公務先放一放,趁產婦身心疲憊之際,趕緊過去安慰溫存一番,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誰知剛走到書房門邊,發現那個容易‘胡思亂想’的人正端坐在條案後方,雙臂撐在一張絹帛繪製的地圖上,站在一旁的縣太爺樓倒像個服侍的書童了。
“……此去八十余裡,隻這兩座屋堡麼。”霍不疑細細觀看地圖。
樓道︰“正是。按照兄長所說,要容納那些凶徒非得這等規模的屋堡不可。姚縣毗鄰徐州,兩地中間隻隔了座山谷……”
霍不疑點頭,又指著地圖上一處道︰“這就是那處山谷?你這堪輿圖不對啊。”他張開手掌,用虎口略略測量一下。
樓臉上發紅︰“縣城周邊我都勘察好了,何處可以耕種,何處可以取水,可這山谷臨近徐州,我想那裡既然不能開墾,索性先放一放,等以後……”
“堪輿圖最要緊者有四,山、水、谷地,以及縮尺,如此方能進可攻退可守,余者不妨慢慢勘驗。姚縣地勢平坦,一旦生亂,你如何鎮守?饑荒一時半刻不會要你的命,民變或叛亂立時就能取你全家老小的頭顱。”
樓被訓誡的誠惶誠恐︰“多謝兄長指教,我知道了。”
——少商在門外聽的直搖頭,有一種‘呆頭呆腦的自家小弟被撈過界的隔壁大佬收拾了’的微妙感覺。
霍不疑放下堪輿圖,靠著扶手微微側坐︰“我觀駱氏一夥被屠戮的情狀,公孫氏余孽雖人數不多,但來去如風,毫無蹤跡,可見他們並非長途跋涉,而是有據點在附近。你別稀裡糊塗的,你所轄之地周遭出了這種事,絕非小事。”
少商聽到這裡,邁步進去︰“既然一時查不到蹤跡,不如先想想他們為何出現在此處?”
霍不疑看見她,微微一笑,轉頭對樓道︰“書房重地,你就沒讓人嚴加看管?隨隨便便,無人傳報,就能讓人進來?”
樓張口結舌,少商大聲道︰“你的書房我也進去過啊!”
霍不疑眼皮都沒抬︰“你能進去,是因為我吩咐過守衛;莫非阿也吩咐外面的僕從,可以放進哪些人?”
“不,不曾……”樓當然沒有吩咐過,外面的隨從看少商是昨日來的貴客,輕輕松松就放人進去了。
少商差點氣出膽結石︰“我知道你要訓誡阿處事不慎防備不嚴,不過你的書房可比尋常縣令的書房要緊的多吧,還不是隨我翻看!”
“你是吾婦,我的事情你自然可以知道。敢問程小娘子,你是樓縣令的何人?”霍不疑側臉淡然。
少商一噎。
眼看氣氛凝滯,樓怯怯道︰“……不如,我們接著說公孫氏余孽的意圖?”
霍不疑瞟了他一眼,輕飄道︰“就聽樓縣令的,請教程小娘子有何高見。”
少商剛吐出的鬱氣幾乎又鼓了起來,她強自忍耐︰“公孫氏余孽欲行之事無非有二,一者復國,二者復仇。若是要復國,蜀郡的史新不是剛反了麼,他們該去那裡幫忙啊;若是為了復仇……”她看向霍不疑,霍不疑淡淡回了她一眼。
少商立刻道︰“那他們也不該找霍大人啊,去年主攻蜀地的大將軍另有其人,霍大人只是偏路接應……那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必有緣由。”
樓很捧場︰“少商你說的真有道理!”
霍不疑閉上嘴——這就是他討厭樓的地方,每當他也想贊賞女孩的聰慧,樓總會比他更快更熱烈的叫好喝彩,將旁人襯的毫無誠意。
“那……緣由是何呢?”樓疑惑。
少商看向霍不疑,霍不疑俊朗的長目微微閃爍,什麼也沒說,她立刻停止追問。
扯了一圈,還是沒得出個結果,霍程二人離開書房,沉默的走回客房院落。
走在空曠的後院山林中,霍不疑忽然輕笑一聲︰“你居然沒告訴樓我誅殺公孫憲的事。”
少商道︰“這種事怎能說!往大了說可是欺君之罪啊。雖說阿靠得住,但少一人知道總是好的。”
“對,少一人知道總是好的。”霍不疑微笑。
“這事你不會說,我不會說,袁家更不可能說,是以那夥人應當不是沖你來報仇的。”
霍不疑道︰“你已經想到了,你適才想問我什麼,接著問吧。”
少商駐足,凝神靜視︰“你本應該從兗州出發,去往青冀幽徐四州中的某處平叛,為何會在豫州?”就算他關注駱濟通的動靜,也應該是派人跟隨戒備而非親自出現,要知道此時的霍不疑是處於公務狀態的。
霍不疑道︰“我還當你不打算問呢……你猜的不錯,我起初入豫州並非為了你,而是打算從豫州東側穿入徐州,接應太子殿下。”
少商一愣︰“太子殿下不是在兗州大營坐鎮麼。”
霍不疑道︰“徐州業已平定,吳大將軍兵分兩路,往青州與幽州去了。太子殿下聽聞徐州西部的十幾家豪族幾乎全牽扯進去,心緒難平,打算親自去看看,是否是度田令在施行時有不妥之處。”
少商大驚︰“難道公孫氏余孽是沖著太子去的?!”
霍不疑微微皺眉︰“太子殿下並非單槍匹馬,有上萬大軍簇擁身旁。別說區區幾十個死士,就是征發鄰近幾個縣的全部壯丁,也未必能奈何他們?”
少商遲疑的盯著他︰“那你在擔心什麼?”
霍不疑長眉一軒︰“我看起來很擔心麼。”
“你眉頭鎖的這麼緊,就是我偷人了,你也不過如此神色!”
霍不疑冷下臉︰“不許胡說!”想想又覺得好笑,曲指敲了下女孩的額頭。
少商哎喲一聲,捂著腦門︰“說呀,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霍不疑沉吟著踱步︰“太子殿下文才武略,唯獨性情急躁了些。若遇不平之事,陛下會勒令下官層層查辦,而太子會卷起衣袖,親自上陣,先掀翻了人家再說。”
他不滿十歲被帶至皇帝身邊,久居深宮之內,學的就是堪輿局勢之法,窺測人心之術;不是他自誇,到了今時今日,鮮有人是他看不清摸不透的。別說王公重臣,就是皇帝的心事他也能基本料的不差多少。
“之前我苦勸太子不要離開兗州大營,殿下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要親眼看看地方上的情形。他又不許我跟著,說叫人看見我,立刻就會知道他的身份。”霍不疑停下腳步,“我聽到這句話,就知道殿下必然不會一直待在重重大軍的護衛之中。”
少商無語︰“太子殿下也真是,何必呢!”——盡給人添麻煩!
霍不疑苦笑︰“殿下有心體察民間,也不是壞事。適才我問樓周邊的屋堡,他說此地並不富庶,幾個縣加起來,只有兩座屋堡成氣候。”
少商道︰“那我們就去查他們!”
霍不疑搖頭︰“怎麼查,上門去說‘我們疑心你們勾結逆賊公孫氏,是以要搜查你們的屋堡’?你當屋堡是擺設好看的,裡頭蓄有私兵的,不然那許多郡縣太守為何要忌憚地方豪族。我們毫無緣由的一通盤查,有疑點還好,可若人家是清白的呢。激起了民變,還沒看見公孫氏余孽的影子,我們自己就先打個稀裡嘩啦?算了,先不要打草驚蛇。”
……
此後三四日,樓照舊當他的縣太爺和新任親爹,少商跟著霍不疑四處勘察線索,山澗,河谷,野坳……他們還遠遠看過那兩座屋堡的地勢。
少商本想拉上胞兄,誰知程少宮覺得之前一個月自己過的甚是滄桑,此刻抵死不肯出門,每日躲在屋裡吃喝保養,閑來擲擲卦錢畫畫讖符,何其美哉。
這日他吃飽喝足,打算出去散步消食,逛到一處後院時看見樓縭正在斥罵奴僕,他生平最討厭這種無理取鬧的女人,當即就扭轉了腳尖。
誰知樓縭一眼瞥見他,尖聲道︰“程公子留步!”
程少宮隻好回頭,拱手笑道︰“見過樓小娘子。”
“程公子來的正好。”樓縭冷聲道,“我堂兄前些日子救了位跌下山崖的遊俠兒,至今昏迷不醒。聽聞程家有位厲害的醫士跟著來了,不如請他過來看看,勝於我家一日日流水般的給那人灌湯藥。”
程少宮一呆︰“過獎過獎,不過那位醫士擅治的是內病,這個跌傷是外傷……”
樓縭不耐煩道︰“他連女人生產都能醫治,看看跌傷怎麼了!”
程少宮深覺自己今日出門前沒卜上一卦實是大大錯處,正思索是說服這位樓娘子別無理取鬧,還是認命的找那醫士來死馬當活馬醫。
正在這時,一名奴僕端著托盤從對面屋舍中出來,門扉大開之際,他恰好瞥見躺在榻上那人露出的側臉,雖是青紅腫脹,航痕累累,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咦,這不是他胞妹的前任未婚夫的父親的義兄麼?
蕭夫人還打過讓他做兩個幼弟拳腳師傅的主意呢!
他怎麼在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不得不說,這個世界總是讓我驚奇,繼上回jj整改之後,新出爐的規矩大家看見了麼?
這下好了,世界清靜了,接下來的一個月大家再也吵不起來了。
好在本文快結束了了,那些正連載到熱烈情節的小說未免有點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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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有另一位前任,她以為會很久不見.下
客居內, 霍樓二人與程氏兄妹圍站於榻旁注視臥於其上的傷者, 四人神色各異。
“……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宮既疑又怯,“並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沒看錯,就是第五成。”雖面孔腫脹的好像發豬肉, 但確是本尊沒錯。
——是第五成才麻煩!程少宮頭大如鬥︰“我若記的不錯, 第五成是與……”他瞥了眼霍不疑, “是與袁慎一道離開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 問道︰“阿, 你說說來龍去脈。”
樓心知事情不妙, 連忙道︰“五六日前, 我照例去巡查周邊鄉野,途徑東面一座小山時, 家丁在山腳下發現這人。因他衣著不俗,雙手有常年握持刀劍的老繭,我想其中必有隱情, 於是將他帶回府邸療傷。誰知他傷重異常, 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說,還一直昏迷不醒。我換了好幾位擅長外傷的醫士, 還有從鄰縣來的名醫, 卻始終也不見好, 隻偶爾聽他迷迷糊糊的喊著‘快去報信’什麼的。除此之外,我們全不知道他的底細。”
“東面小山?是雞鳴山麼。”霍不疑問道。
樓稱是。
程少宮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這樣的絕世高手竟在此處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等話來。”少商沒好氣道,“那雞鳴山比咱家後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 別說第五成了,就是阿築與謳兒也摔不下來!”
程少宮摸摸的腦門︰“對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從蛛絲馬跡中斷出行蹤線索麼?不如請樓縣令拿出第五大俠當日所穿衣物,讓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樓自小就好客熱情,殷勤備至。
不等程少宮自得而笑,樓果然尷尬道︰“那……什麼,這位大俠入府當日,家僕已將他換下的破爛髒衣清都漿洗縫補好了。”
程少宮無語。
霍不疑搖搖頭,抬臂折起自己兩邊袖口,俯身去檢查第五成的傷勢,從脖頸到前胸,再到兩邊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雙鐵掌更是傷痕累累——白皙的指尖一一觸及暗紅色傷口,還有布滿細碎傷痕的虎掌,他細細查驗,神情愈發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攔在床榻兩步開外,隻好吊著脖子追問。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聲道︰“第五成身上的傷看似墜崖所致,實則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滾落時留下的。在這些傷勢之下,還有彎曲的銳利鋒刃所致傷痕……”他指著一處隱沒於大片血瘢下的隱約扭曲,眉心緊縮,“我等怕是得去拜訪那兩座屋堡了。”
“第五大俠是從那兩座屋堡中逃出的麼?何以見得。”樓脫口而出,隨即覺悟道,“兄長,我並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宮陰陽怪氣道︰“你雖然嘴上說無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樣的。”
樓哪有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當即漲紅了臉。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麼,阿不過隨口一說,犯得著亂扣罪名麼!”
少宮笑而不語,少商察覺到霍不疑飛快瞟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麼。第一,以第五成傷勢之重,應是無法長途奔逃,那麼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帶。第二,這裡地勢平坦,方圓百裡之內,只有那兩處屋堡周圍覆有尖利崎嶇的山石,以做禦敵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藝高強,憑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銳包圍下傷到朝廷大將的,若只是尋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樓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麼的確這兩處屋堡最為可疑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縣令,就這麼上門去問問也無妨。”
少商直覺的反對︰“這種蓄有私兵的當地望族,哪能你說搜就搜,況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無相乾的。阿你貿然得罪了人,以後可怎麼在當地辦事啊。依我看來,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宮笑出聲來︰“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緩,此去安國郡治所,來回少說四五日,沒準就差這麼一時半刻,袁慎就沒了性命。”
少商轉頭︰“阿你還是立刻上門吧,救命要緊。”
樓︰……
霍不疑莞爾,始終緊鎖的眉心松開些許。他道︰“也不必如此為難。阿,過會兒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兩座屋堡去。你就說膠東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蹤多日,此人身份貴重,又簡在帝心,不可輕怠,請兩位家主幫忙查找。”
樓有些糊塗︰“若那兩家人真的派人四處搜索,我等又當如何進入屋堡?”
“你就說,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過來,說袁慎就陷落於他家。”
“第五成何嘗說過?何況他也沒醒啊。”樓更加糊塗了。
“不是沒醒,是在趕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過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聲。少宮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過來,死無對證。樓縣令愣說第五成指認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沒人反駁。”
少商憂心道︰“若是他們抵死不認呢,會不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緩緩放下寬廣的袍袖︰“這幾日阿大張旗鼓找尋名醫,要打草驚蛇早就打了。若當時他們沒殺袁慎,必有不能殺的緣由,此刻便也不會殺。”
少商稍稍放心。
樓說乾就乾,當即就要找人來抬第五成,少商想跟著一道去,誰知霍不疑道︰“少宮,你與阿同去。阿,你隻管理直氣壯的跟他們要袁慎。少宮,你躲在後頭細細觀看那兩家人的應對之色。你倆快去快回,不論那兩家人是何回話,都快快回來報我。”
少商心中並不樂意,但她從不在人面前駁霍不疑的面子。
程少宮哀悼自己逝去如風的悠閑時光,不情不願的跟著樓出了門,少商跟在後頭﹫ 攏骸叭幟憧醋邢感貿瞿憧慈嗣嫦嗟謀臼呂礎br /
少宮沒好氣道︰“少廢話,都是你不好,害我四處奔波!”
“怎會是我的過錯!”少商不滿。
“為兄我如今要聽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著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說是不是你的過錯!”
程少宮甩袖而去——幸虧他只有一個妹妹,若是多幾個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
那兩座屋堡坐落於豫徐兩州毗鄰處,離姚縣縣城均為七八十裡,彼此相距卻不遠,至多不過五六裡,將三地連線起來俯瞰,就像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座屋堡相傳是先秦時所建——有一對不知如何發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戶,誰知始皇一統天下後強勢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製分家,於是這對兄弟便興建了這麼兩座相距不遠的屋堡。
後來戰亂頻臨,朝代更迭,兩座屋堡幾經破敗也幾度易手,如今佔據並擴建了這兩座屋堡的兩戶人家,一家姓李,面不改色的自稱是道家祖師老子之後,一家姓田,有樣學樣的揚言自家是故齊王室的後裔——沒辦法,傳統特色,不給自家按個金光閃閃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稱成功人士。
樓縣令抬著傷員帶著神棍,惴惴的前去訛人,少商憂心忡忡的目送他們離去,轉身跑去書房打算問霍不疑,誰知卻見霍不疑召齊了手下,正神色冷肅的發令。
“……張擅,你領我手令,去西面幾處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兩日內必得返還。梁邱起,你快馬去兗州大營尋歐陽夫子,讓他傳令各州縣,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攔住他們,千萬別來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讓他先別管西面了,盡快率軍過來。阿飛,你沿著東面這一線跑一趟,示警這幾位郡太守或縣令,務必當心有人陰害太子。”
四人沒有半分置疑,抱拳領命而去,少商聽的心驚肉跳,霍不疑看見她︰“你來的正好,清點一下你手中剩余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來。若是車隊中蓄藏有物料,不妨這兩日加緊做些備用。我記得你車隊中有幾名手藝不錯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話憋在喉嚨中,最後什麼也沒說,扭頭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記著,回頭要跟樓說一聲,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會看上官臉色,倘若事出緊急氣氛緊張,就不要問三問四了,先辦事再說。
她回到安置自家車隊的院落,先將傷員都清理出來,托付給樓家管事;然後讓這幾日閑散休憩的家將護衛們整備弓弦刀馬,以備再戰;接著清點剩余的火器,並將藏在幾兩輜車底層的火油硝石還有火藥等物取出,親自監督配置秘器。
這番舉動自然驚動了何昭君,她顧不得產後體虛,讓奴婢們抬著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將她請進內室,簡略解釋一番後寬慰︰“……就是這樣。其實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霍大人這樣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和阿有事的。”
何昭君心緒稍定,又問︰“阿父留下的部曲我帶了兩百在身邊,他們這些年雖少於戰陣,但總比尋常鄉勇強些。你們也不必到處借兵了,隻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立刻湧上少商心頭,她得意道︰“你們夫妻倆可長些心眼吧,我適才的話你沒聽出端倪來麼?霍大人讓手下去西面治所借兵,卻不肯調動東面近處幾個郡縣的人手,這是為何?豫州與徐州相鄰處有四五個縣,你知道到底會在哪裡出事啊。所謂敵不動我不動,一旦哪裡有事,各方能夠立刻聚集,這個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噴了一頓,反唇相譏︰“這道理我是不懂,不過你不也是聽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麼?”
少商無語凝噎——好,你有種。最後她只能道,“行了,你回屋去歇著吧,我把隨行的婢女庖廚還有傷員都留下了,你照看著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終於空下來找她。
晚風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襲銀絲織繡的月白常服,衣襟當風,身姿筆挺,軒然若湛,而少商剛從配料房出來,頭髮凌亂,額頭沁汗,兩袖高高縛起,身上還裹著烏漆嘛黑的圍裙。
霍不疑輕笑一聲,少商不悅︰“你笑我模樣狼狽麼!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氣惱,拉她在涼亭中坐下︰“我沒笑你狼狽,只是想起了那年在滑縣郊外的獵屋中——那時你也是這般模樣,系著襻膊,裹著圍裙,身上亂糟糟的。”
少商想起來了,嘆道︰“如今想來,除了宮中歲月,我與你相見大多是狼狽不堪的。不是在橋底下乾壞事,就是僵在馬背上下不來,再不然就是嗚呼哀哉等人來救。”
霍不疑微有驚異,而後笑道︰“你覺得狼狽,我卻覺得你那些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少商嘆道︰“真該讓陛下聽聽你這話,當初他給你尋的親事都錯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攬入懷中,兩人並肩而靠。
少商苦著臉︰“要不我以後別出門了,怎麼一出門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髮,溫柔道︰“不會的,否極泰來,你前二十多年把該折騰的都折騰完了,以後就會順風順水,歲月安穩了。”
少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後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色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 轆少許晃動,發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製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脫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卷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 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挺,腰桿勁瘦,彎身時便如虹橋跨嶺,沉穩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她也能有這樣一個俊美高大的兒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濕了,過來擦拭她臉頰上的塵汙與汗水,嬌嫩瑩白的肌膚透著勃勃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愛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汙,阿父便為她擦拭。”
少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塗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光流轉,靜中帶嗔。
少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緊跳開話題︰“我聽說你叫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處。”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回來給她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少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後驚叫︰“什什麼,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麼,可三兄他們還沒回來你怎麼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少商心頭一動,看著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凌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凌益這種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凌益貪生怕死並非毫無征兆,但霍始終相信他只是膽小,還不至於背信棄義;一方面固然是霍光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總將妹婿往好處想。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並不只是為了救袁慎,是麼?”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現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麼?”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只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余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區‘余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麼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凶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沖,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裡清理乾淨,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隻我們怎麼夠!”
“哪裡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少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麼點人,國庫就那麼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動,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血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余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亂。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身體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少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亂跑什麼啊!這回找到他,說什麼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歷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麼久也沒什麼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補充。
霍不疑嘆道︰“總之,有公孫氏余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隱隱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處,太子的危難自解。”
少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陰詭情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裡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誘入轂中慢慢殲滅,外面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麼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與程少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氣盛後者圓滑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只差沒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情,樓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內,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入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官府交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少商服氣。那麼多州郡的地方官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麼說,目前情形卻不大妙。樓隻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系譜籍等等等等,其余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況一概雲裡霧裡。
本來地方官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緊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只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麼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光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隻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阿縭也只見過幾回。”樓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少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女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少宮體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樓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陰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奸,敦厚熱情近乎偽匿了。”程少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隱情,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官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麼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宮神情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叫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騷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帳?”
少商摸摸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面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處集市。袁慎出門時少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身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入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裡,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她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緊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樓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她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麼都能任性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少商不無感慨,嘴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嘴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乾燥馨香的秋日陽光下,成熟的金色莊稼形成燦爛喜悅的麥浪,一望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扎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著屋堡外圍一匝茂密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粗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少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勁的樹皮,嘆道︰“這林子裡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光陰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這麼進來妥當麼?不會也被誘入陷阱中一杓燴了吧。”這樣綿密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裡面廝殺的多麼喧鬧外面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打盡。我帶了五百精兵,加上你和阿的人,少說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密也裝不下我們。”
少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裡出的事麼。”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裡不大對勁。”
少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裡與何昭君作伴呢?這裡既然如此凶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唇角輕輕揚起,調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回。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身邊安穩些。”
少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少商回視,然後兩人同時轉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偉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門緩緩向裡洞開時,少商宛若進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陰森山洞,空曠陰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潮濕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台上舞動著七八名身系彩絛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發,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體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顛步齊聲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體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發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響,肌肉健碩的四肢不斷掙扎,然而數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台上。
牛頭正面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雙手向天抬伸,隨著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麼。
吟唱舞蹈愈發激烈,幾名巫士臉色紅似滴血,舉止瘋癲若狂,口中吟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發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奮力掙扎,鮮紅的熱血如利劍般激射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身鮮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嫻熟的迅速劃刀,然後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讓少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後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髒器,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面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乾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動的公牛心臟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後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血淋灕的髒器還蠕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女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最後,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獸血的瘦削面龐幾遍,咧嘴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願必能達成。”
青石廣場內彌漫著濃烈血腥的氣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女孩身形不穩,便伸手攬她在自己身側。
儀式結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來時,程少宮已經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色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少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顏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情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並不如程少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色陰沉難明,單論五官相貌稱得上俊秀精致。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僕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面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面無表情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 率裁矗 苯恿熗私 坑 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處。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僕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用點心酒水。
程少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願得償?”
田朔眸光閃動︰“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少宮心癢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僕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少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女孩,雪膚花貌,氣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飾的露出鑒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身在鄉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后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女子,無官無職,今日憑什麼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那太好了,這事解釋起來頗是麻煩,我就不說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問,田公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田朔一愣,隨即道︰“程娘子但問無妨。”
少商道︰“適才那場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願?”
田朔眼神一閃︰“既然是心願,就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程娘子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然後身體前傾靠近,原以為女孩會羞澀的後退些許,誰知女孩紋絲不動,神色冷漠的看著他。
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為如何,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
田朔冷下臉色︰“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
“那該獻祭什麼。”
“人乃萬物之靈,自然該獻祭人牲!”田朔眼中現出殘忍興奮的血絲,“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
少商輕笑出聲︰“人牲也罷,獸牲也罷,總之都是拜求神仙靈鬼庇佑。我自小到大隻學會一個道理,固然成事在天,但謀事在人!田公子,你若心中有願望,別一門心思的求神問靈,也該自己使使力氣籌謀一二啊。”
田朔冷聲道︰“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籌謀。”
“敢問田公子做了何等籌謀?”
田朔喉結滾動,尖細的牙齒咬著極薄的嘴唇。他最終還是沒接這話茬,換言道︰“……適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面向,娘子可知老巫士說了什麼?”
少商冷漠道︰“說了什麼。”
田朔緩緩湊近女孩,低聲道︰“他說,娘子乃豐饒多產子嗣繁茂的面相,將來嫁人生子,便如破土開耕,沃野千裡……”
少商眼皮一抽,她這是又被調戲了?果然小白花長相就是容易招蒼蠅。
她甜甜一笑︰“我以為田公子此時不該對我言語輕佻。”
田朔語氣浪蕩︰“程娘子莫不是羞惱了?”
“如今百廢待興,陛下幾次下令各州縣鼓勵開墾,繁衍生息,這耕牛尤其禁殺……田公子,你適才殺的那頭牛,異常健碩壯實,怕是能抵五六個壯勞力吧。若是誰去梁州牧處告上一狀,也不知田公子會否惹上官司?”少商笑眯眯的。
田朔臉色一沉,露出程少宮所說的‘陰仄’氣質︰“那不是耕牛,是公牛!”
“套上犁頭,未必不能耕地吧。”
“區區小事,我看哪個會來尋我晦氣!”
“天底下,除了欺君罔上殺人越貨這等絕不容赦的大罪,多數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若我去向皇后娘娘哭訴一頓,田公子以為你殺牛算大事還是算小事呢?”
田朔差點跳起來,吼道︰“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后是宣氏廢後,如今的皇后姓越。你在她跟前未必說得上話吧!”
少商一抖寬大的袍袖,掏出一枚小巧玲瓏的精致銅符,上頭以金絲紋路嵌出‘長秋’二字︰“這是我出門前越皇后給我的。調動兵馬糧草不行,不過在驛站和諸位州牧處騙吃騙喝還是不難的。”
——其實越皇后的原話更令人頭暈眼花,她眼見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宮令日漸年邁體弱,就問即將出遠門的少商‘若是還不想嫁人不妨來給我做幾年宮令’,將盼養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綠光的皇老伯險些嚇的腰間椎盤突出。
田朔面色陰沉,忽的一笑︰“就算是我錯了,我認罰便是,難道朝廷還會因為一頭公牛,誅我全族不成?”
少商微微吃驚,這貨居然這麼容易認慫了?於是她再接再厲,刻意無禮道︰“我外大母七子一女,我阿母隨夫出征亦養下四子一女,我多子多福還用得著巫士來說!我說田公子你的錢財也太好騙了,怪不得我聽說南來北往的巫士都愛往田氏屋堡來呢!”
程少宮聽見笑聲抬起頭來,也不知胞妹說了什麼,只見適才一派淡定瀟灑的田朔如今被氣的渾身發抖,雙拳緊握,似乎在苦苦忍耐。
搜查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霍不疑與樓無功而返,田朔似是被氣的不輕,連午飯都沒挽留就開門送客了,一行人隻好多費大半個時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樹林,在一處風景不錯的開闊原野中埋鍋造飯。
在帳篷中嚼著粗糲無味的食物,程少宮不由得嘆息︰“你究竟說了什麼,把田朔氣成那樣!好歹用過午膳再出來啊。”
“阿兄倒不怕飯中有毒?”少商白了胞兄一眼,轉頭問霍不疑,“你打發阿去哪兒了?”
霍不疑道︰“我讓他去李家堡再問一回,究竟讓不讓我們搜?若是不讓,就得動手了。”他說的語氣平淡,但其中隱含的殺伐之氣將程氏兄妹嚇了一跳。
少商結巴道︰“你們真的什麼都沒搜出來麼?”
霍不疑一臉凝重︰“就像事先清理過了,比紀老兒的廷尉府還乾淨。袁慎一行兩百來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並非細碎角落可藏匿。後來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機關密道,一概沒有。”
少商皺眉︰“莫非田家真的與袁慎失蹤沒有關系麼?”
霍不疑駐箸在碗中,含笑道︰“你以為田氏有無可疑。”
“有。”少商毫不遲疑,霍不疑問緣由,她道,“適才田朔那廝調戲我,說我沃野千裡……”
“什麼?”霍不疑斂起笑臉,“他居然說了這等話!”
“別急別急,我沒有吃虧,都討回來了!”少商連忙擺手,“不但如此,我還刻意激怒田朔。三兄,你看田朔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麼?”
程少宮咽下食物︰“當然不是!這人看的就是睚眥必報,度量狹窄。”
“不錯。適才我嘲諷他容易被巫士欺瞞,還說更加無禮的話——我說,巫士騙你田公子的錢一點也不難,端看適才在祭場中,您姬妾眾多卻連一個幼童都不見,顯然您是子嗣艱難,話說您就沒找個了得的相士看看,是不是您命中有坎,兒女緣薄啊……”
霍不疑面色稍霽,程少宮卻聽不下去︰“你這話也太過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尤其子嗣承續這種天大之事。”
“對呀,我知道我過了,不過我是有意的。”少商兩眼放光,“任誰來評理,都會說我言語不當,欺人太甚。我原以為田朔起碼要找阿兄與霍大人理論,誰知,他竟然忍了下去!這不是很詭異麼?”原本田朔當她皮薄肉嫩好欺負,就來討些口頭便宜,誰知一口咬下差點崩了牙,他反而隱忍不發了。
“不錯。雖然我與阿什麼都沒搜到,但田家詭奇之處卻愈發明顯。”霍不疑點頭,“你們察覺沒?在田家屋堡內的家丁護衛多是些老邁孱弱之輩。”
少商一愣,回想起來︰“誒,還真是啊。那麼大一座屋堡,不論是護衛主家還是震懾鄉裡,少說也得有上百壯丁吧。”
“昨日向鄰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討水喝時,我觀那些農人對田家甚是敬畏,我就不信姓田的是‘以德服人’。”霍不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田朔哪來的‘德’,缺德還來不及呢。”少商一哂,隨即正色道,“那麼他屋堡裡的那些壯丁都去哪兒了?嗯,果然是不妥。”
程少宮叼著箸尖,斜乜著眼︰“我早說了田朔不妥,不用你倆這樣斟酌來斟酌去,看田朔的面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
少商與霍不疑一齊看他。
未時初刻,霍程一行在四野開闊的李家屋堡前與樓匯合。樓進帳後,為難道︰“李闊抵死不肯開門,還站在城頭破口大罵,言語間…言語間對朝廷甚是不敬…”
霍不疑放下輿圖卷冊,輕描淡寫道︰“那就不用多說了,動手吧。”
少商聞言,獻寶般的讓人將僅剩的幾箱火器抬了上來,嘴裡念叨著︰“人最要緊,多用火攻,少些傷亡……”因是用於攻城,是以這兩日她趕製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這回她不吝成本,其中幾枚轟天雷尤其威武雄壯。
霍不疑走過去,在箱中撿了幾枚翻看,笑了下︰“還是省著點,不要全用完。”
他單手負背走出帳篷,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這座屋堡是用巨石壘成,你的火器真能炸開麼?”
少商隨站一旁,自信道︰“石頭與石頭也不一樣,有些石塊堅實不可撼動,有些石塊則松垮易碎。我看過那石牆了,放心,一準炸的開!”
霍不疑看她面如凝脂,臉頰鼓鼓的甚是可愛,忽的親了她一口,低聲道︰“等以後我們家建屋堡了,要挑最好的石頭!”
少商捂著紅撲撲的臉蛋,顧左右言道︰“以後若是你西北有戰事,也能用這些火器。”
霍不疑卻搖搖頭︰“這火器燒起來太厲害,若是真燎了草原,那些尋常牧人與西北遺部之後如何活的下去。寧可苦戰一番,也不能破這個例。”
少商眼楮一亮,她的心上人既驍勇善戰,又心地仁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她踮腳去抱他的脖子,在他弧形優美的頜下用力親了一口。
霍不疑心頭柔軟,凝視女孩的雙眸中似有星光流動。
……
一聲劇烈的炸響揭開了這場小型攻城戰的序幕,豫州鄉野何曾見過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面,城頭上的李家守兵當即嚇癱了一半。
霍不疑麾下將士訓練有素,分作四組,一組夾雜在震人心魄的炸裂聲響與火光煙霧中搶上城頭,一組用新製的攻城錘砸開屋堡大門,再組成一個個方形盾陣護住頭臉殺入屋堡,另兩組輪流替換。
未時末開始攻城,打到一半,受命去報信的梁邱飛和帶著借兵的張擅都回來了,於是攻勢更猛。如此廝殺直至天色昏黃,李氏屋堡即被攻破。
程少宮籠著雙手,施施然的站在後頭觀賞︰“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其陰,動如雷霆……當是厲害,厲害啊!”
少商好氣又好笑︰“三兄也是跟著雙親一路征殺下來的,你避戰火如針扎,以前在外頭那些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
程少宮辯駁︰“我並非避忌戰火,而是聽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不讓你亂跑。”
“若沒他的吩咐,三兄就會上陣殺敵了麼?我看見阿都受傷了,哎呀好像是胳膊,他們回來了回來了!”少商指著遠方,踮著腳尖奮力張望。
“……,為兄勸你一句。為了樓好,你盡量少關懷他。”
“阿兄又來了,霍大人說已然不介懷了。”
“男人嘴裡的話你也敢信?!”
少商摸摸腦袋,難得聽話的沒去理樓,而是一頭扎進霍不疑血跡斑駁的衣袖中,絮絮叨叨問可有哪裡受傷,哪裡不適,霍不疑果然歡喜的不行。
等到徹底清理屋堡內的抵抗,霍不疑才允許少商騎馬進去,四處守衛的將士們舉著盤旋如火龍般的火把,將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
少商有些緊張,若這裡再找不到袁慎,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霍不疑一手策馬,一手牽著她的坐騎韁繩,兩人緩緩往裡騎去,不一會兒,張擅趕來稟報︰“少主公,四處都搜過了,不見李闊那廝!”
霍不疑點點頭,道︰“你帶人戒備四周,讓底下人繼續搜。”
兩人騎馬直至後宅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精致繁華不遜宮廷氣派的閨閣屋宇。
梁邱飛也來稟報︰“我等找到幾處地牢,但關押都是無關人等,均無袁公子下落。後面的內闈中發現自盡身亡的李闊夫人,還有一同自盡的幾名貼身婢女。”
霍不疑濃烈美麗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
他一聲不響的翻身下馬,拉著少商往內居走去,果然看見一地的婢女屍體,或坐或臥,還有躺在錦繡堆積床榻中的李夫人。所有女子都死狀平靜,有幾個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笑意。
案幾上放著沒飲盡的毒酒和各色的精致點心,少商猜她們都是服毒自盡。霍不疑卻俯下身體觀察這些屍首,尤其是那位麗色猶存的李夫人,他抓著屍體的手看了好幾遍。
少商到底懼怕屍體,不敢湊近,隻問著︰“有什麼不妥麼?”死去的李夫人年輕秀麗,雙手白嫩細膩,顯然是沒乾過重活的大家閨秀。
霍不疑站直身體,低聲道︰“隻盼是我多心。”
這時,又有侍衛來報,據奴僕招認,有一名貴介公子被家主夫婦藏在一處極深的隱秘地牢中,照他的形容那公子應該就是袁慎。
“他還活著麼?!”少商又驚又喜,就知道這貨沒死!
那侍衛道︰“那奴僕說,他昨日還聽見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動靜。”
少商喜上眉梢,一時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囑,一馬當先的沖在最前面去看袁慎了,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梁邱飛小心覷著臉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
隱秘的地牢就設在祠堂後的磚牆下,李家人的意思大約是讓祖先幫忙看管犯人。
霍程二人在一群高舉火把的侍衛簇擁下來到地牢入口,順著陰暗的石板小道走去,越往裡面地勢越低,就如一條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地道曲回環繞,時而斜坡時而階梯,走了約一頓飯功夫,終於在地道盡頭看見一扇石門,推開一看竟是一個極大的方形窟窿。
推門的梁邱飛不防,險些一腳踩空,被後面的弟兄拉住才穩住身形;舉火把去照,眾人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深陷下去的牢房。
這間牢房便如一個倒置的平頂金字塔,方方正正的四稜錐台,上大下小。推開石門後,需要順著一條長長的石階走下去才能到地面。
走到這裡,霍不疑已經眉心緊鎖。
其實適才在入口處處他就不欲進來——態勢不明之地本不應輕易涉險,不過他看少商興興頭的樣子就沒說話,隻吩咐侍衛沿途持劍留守地道,一旦發覺不妥立刻吹哨報訊,不可讓人堵住了後路。
他正打算拉少商離開,讓軍卒下來查探好了他們再來,這時地牢深處響起一個熟悉但虛弱的男子聲音︰“……是誰來了?田堡主麼,要殺便殺,何必多逞威風。”
一聽見這聲音,少商多日來的擔憂終於化了開來。她喜笑顏開,擎著一盞風燈蹬蹬的踏下石階,梁邱飛看霍不疑輕輕頷首,便領著幾名侍衛舉火把跟上。
霍不疑自己卻不下去,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門口,年輕的肌肉警惕的戒備著。
石階有三四十級,搖曳的火光將地牢照的若隱若現,石板地面的其中一角鋪有稻草,一旁有案幾被褥,甚至還有一架簡單的屏風,後面大約是淨房。
草堆上靠牆坐了一名身著淺藍曲裾的青年男子,形容雖然狼狽,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但還算整潔利索。他似乎久不見光,一手遮眼︰“來者何人。”
少商頑皮道︰“袁大公子,別來無恙啊!”
袁慎趕緊抬頭去看,見到笑顏如花的熟悉女孩,驚喜交加︰“少商,怎麼是你!”
霍不疑清清嗓子︰“還有我。”
袁慎一滯︰“你…你也來了…?”
霍不疑不悅︰“你以為是誰救的你!”
少商沒注意兩個男人的暗潮湧動,笑呵呵的去扶袁慎,誰知他手足一動,眾人才發現袁慎右手鎖了一圈精鐵鐐銬,後面的鐵鏈一直深入三丈開外的對面石壁內,看著有些松動。
霍不疑也看見了,一面讓人去外面找鑰匙(估計找不到),一面讓梁邱飛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松動的石壁(出去了再找開鎖師傅)。
少商都已經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準備了,此時乍見故人安好,她喜悅的迭聲發問‘你身上有傷麼,有沒有生病,餓了麼,他們拷打你了麼’……
霍不疑倏然打斷︰“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處的?”
袁慎嘆道︰“你不問我也要說,此事說來話長,我是追查公孫氏余孽到這裡的。”
自從袁家在刺殺事件上栽了大跟頭後,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寵信,若無功勛傍身,回到尚書台也不免受人譏嘲。於是他索性先從宮廷中抽身,尋機立功。
“你想立功就立功,功勞難道是那樹上的熟果子,你想摘就摘啊。”少商吐槽,“第五成現在還昏迷不醒呢,你們究竟怎麼了。”
袁慎再嘆︰“第五成還活著?那可太好了,是我輕率,連累了他。”
他頓了頓,繼續道,“送雙親離開都城後,我就在家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事——觀那公孫憲的行事做派,似是對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若他能用江湖中人,我也能反過來用。於是我請第五成出馬,聯絡昔日江湖中的老友,幾番打探後,聽到一個半真半假的消息。”
“什麼消息?”少商聽的入神。
“屢次主使刺殺朝廷大將的那個公孫憲……”袁慎抬頭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這些年來時不時運送財貨出蜀,並且多是找江湖中人來押送,而非蜀中將士。至於送去了哪兒,竟然無人知道……”
“多次運送,怎會無人知道。”霍不疑出聲。
袁慎道︰“公孫憲打仗平平,但施行陰謀鬼祟卻是個中好手。運送的車隊在路上會幾次更替押送人手,出蜀後更會隱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隊中,讓人難以分辨。”
“那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霍不疑問。
“天下茫茫,本難尋找,於是我就去鴻臚寺翻查卷宗。”袁慎道,“當年公孫老兒鎮守蜀中日久,生了稱帝弄權之心,便讓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作為姻親之盟。”
少商輕輕切了一聲。
“公孫憲身為僭帝胞弟自也不能幸免,便娶了有名的蜀東張氏之女。然而那張氏性情悍烈奇妒,動輒打殺家中姬妾。我又去北軍獄,詢問去年朝廷大軍收來的蜀中戰俘,有人告訴我,大約十幾年前,公孫憲家出了一樁大大的慘事,鬧到僭帝出馬才擺平。”
袁慎繼續道︰“公孫憲有一名相伴多年的愛妾,據說是他乳母之女,兩人青梅竹馬,情意甚篤。張夫人雖然悍妒,但公孫憲也不是吃素的,將那愛妾護的密不透風,張夫人無從下手。誰知十幾年前公孫憲忽生了一場大病,數日不醒,張夫人趁府中亂作一團之機,派人暗中劫走了那名姬妾,然後……”
“然後把人殺了?”這是少商最高級別的想象力。
袁慎嘆了口氣︰“張夫人雖是女流,心狠手辣卻不遜男子。她將那愛妾劃破面孔,毒啞喉嚨,賣去最粗劣骯髒的窯子——讓她口不能言,面目不可辨認。”
少商傻了。
袁慎也是不忍︰“好在公孫憲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病愈後立刻發力尋找,數月後終於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愛妾。沒多久,人就過世了。”
“那後來呢?”少商嘆氣。
袁慎道︰“公孫憲怒不可遏,非要殺了張夫人,可張家在蜀中勢大,僭帝隻好出面說和,才將事情壓了下來。誰知三年後,張夫人忽患怪病,全身奇癢難耐,皮肉潰爛至片片掉落,到最後都能看見森森白骨了——張家到處尋醫問藥,這事蜀中官吏都知道。”
“張夫人受盡苦楚,煎熬數月後病逝。張家心知是公孫憲下的手,然而苦無證據,反是公孫憲窮盡數年之功,層層羅織罪名,誣告張家通敵叛國,最後張家被僭帝誅滅三族——哦,罪名裡通的那個‘敵’就是我們。”
少商嘖嘖做聲︰“這就是沒教好女兒的下場,應當把張家的教訓廣而告之才是。”
袁慎道︰“我又詢問公孫憲其余家小的下落,得知當日吳大將軍攻破蜀郡時,他們連同僭帝宗室都被吳大將軍一股腦兒殺了。”
少商皺眉︰“公孫憲自己能提前逃脫,卻不肯帶上張夫人的兒女,寧肯斷子絕孫,可見夫妻積怨之深。”
“恐怕未必斷子絕孫。”霍不疑忽道,“那名愛妾是否留有骨肉。”
袁慎向上 了一眼,道︰“霍侯所料不錯,那名愛妾給公孫憲生過一子,公孫憲極是疼愛此子,周歲筵時曾遍邀蜀城顯要。那愛妾出事時,此子不過七八歲,次年就聽說夭折了。”
“還孩童若是活到現在,應有二十五六歲了。”霍不疑道。
少商一驚,心頭浮起一人︰“難……難道那人就是田朔?不對啊,他是田家家主之子,難道田家人都瞎了認不出麼?”
袁慎搖頭︰“其中細處我不知道,但據第五成打聽來的消息來排算,公孫憲不斷送財貨出蜀,正是從他庶子夭折開始的。我猜公孫憲定是將兒子藏在某處——小小孩童,又是早逝的摯愛所生,做父親怎能放心讓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定然會讓最最心腹之人陪同。”
少商擊掌贊賞︰“袁大公子好謀斷!”
袁慎笑了笑,接著道︰“於是,我再度審問與公孫憲日常來往密切之人,他們說當年公孫憲身邊的確有一名心腹,紫面長疤,擅使一柄三尖長刀,武藝超群,穩重能乾。嗯,也是在那庶子‘夭折’前後,這名心腹全家都不見了。第五成再去打聽,終於找到一名退隱江湖的飛賊,他說當年在這片‘辦事’時,於一座深林隱秘的屋堡中遇到一位紫面燙傷的好漢,一柄三尖長刀出神入化,他差點就逃出不來。”
霍不疑道︰“嗯,這人倒是忠心,索性把疤痕給燙去了。”
袁慎道︰“不錯,不過我還是不敢確認,於是點了兩百家將家丁,打算親自來看一看。”若是貿然上奏出告,最後卻鬧了烏龍,他就連論經台都沒臉待了。
“等下等下。”少商忽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田家不妥,然後就上門去質問——誒,姓田的,你是逆賊公孫憲的庶子嗎?”
霍不疑吃吃輕笑。
袁慎惱羞成怒,拍著地面︰“我沒有貿然前來,我帶了兩百精兵,還有州牧的手令!”這裡是他親舅父的地盤,能出什麼事啊——然而就是該死的出事了!
霍不疑笑出了聲。
袁慎更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朝廷的令旨,有捉拿要犯的人馬,他們居然敢拘捕,還要殺人滅口,真是反了!”
“人家本來就是反賊!”少商無語望天,“你不知道這世上有‘狗急跳牆,圖窮匕見’的事嗎?——對不住,讓我也笑一會兒。”然後側臉去笑。
梁邱飛等幾名侍衛聽完全部經過,也偷偷輕笑起來。
袁慎氣結,忿忿嘟囔︰“看來我善於運籌帷幄,不該親自上陣……”
地牢是倒錐形的,恰似一個大喇叭,袁慎這話被霍不疑聽了個清楚。他認真道︰“袁公子說的不錯,當年趙括也是這麼想的。”
少商本來已經笑完了,聞言又差點笑抽過去。
袁慎氣的半死,卻毫無辦法。
總算這時石壁終於被敲破了,不然袁慎都快被氣暈了。
一名侍衛用力一拽,將那條鐵鏈的一端從打破的石壁中拉了出來,梁邱飛搶在少商之前扶起袁慎,博得霍不疑贊賞的目光。
養尊處優的袁大公子哎喲連天的起身,還不忘提醒︰“……你們趕緊去堵住田朔,不然他就跑了。”
少商跟在一旁︰“你放心,我們留了人在田家堡附近。再說了,他既然露了行跡,到時各地官府一齊通緝,還怕他跑去天邊不成?”
“咦,我們如今不是在田家堡地牢麼?”袁慎奇道。
少商道︰“不是啦,我們在李家堡,你大概是被弄暈了轉送過來的。”
這時他們走近石階,來到亮光下面,霍不疑看見搖搖晃晃的袁慎,吃驚道︰“袁慎,你的臉…他們還派人來地牢給你修面麼…”
少商去看袁慎的臉,只見他下頜覆著一層薄薄的青色,她立刻反應過來——若袁慎在地牢待了小半個月,怎麼才這點胡子?!
袁慎摸摸自己的胡茬︰“我原先並非關在這裡,而是軟禁在一間密室中,每日都有啞僕來服侍我起居飲食。某日我一覺睡醒,人就在這裡了。案幾上有食物和水,卻無人理睬我。照這胡子算,我在這裡待了有兩日了。”
霍不疑愣了一瞬,旋即厲聲高喊︰“不好,少商快上來!快快……”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四面石壁發出機關轉動的格格聲響,地牢中間的地板忽然誇啦一聲,整面陷了下去,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
袁慎與梁邱飛等幾名侍衛甚至來不及驚呼,就徑直掉了下去,少商離石階最近,堪堪爬上最後一級石階,誰知那石階 啦 啦數聲,竟然整個向內壁縮了進去。
上面門邊的四名侍衛緊緊扣住霍不疑,奮力將他往後拉去——“少主公先退出去!”“不能全陷在這裡,出去再救人!”“太子還未找到,得從長計議啊!”
霍不疑看著下面迅速縮進石壁的石階,女孩驚慌的臉色發白,眼見無法掛住石階,即將墜落……他忽然想起那夜誅殺凌氏兄弟,夜風淒切,山野荒涼,她的臉色也是這樣蒼白。
他心頭滾燙酸軟,然後,他做了原以為自己這一生絕不會做的蠢事——他雙臂用力一掙,推開那四名侍衛,縱身一躍。
他怎能再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害怕無助。
作者有話要說︰1、這章請大家配合微博上的地圖閱讀,免得拎不清。我的微博大家都知道吧,關心則亂zszy。
2、這字數代表我沒偷懶,再有一章半,本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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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78章 今夜星河燦爛.上
霍不疑矯健的一躍而下, 在尚余幾寸的石階上輕輕一蹬, 長臂撈到少商的手腕順勢帶入懷中,將女孩摟的死緊,絕不松手。少商感覺環在自己身軀上的臂膀堅硬如鐵, 箍的她骨頭髮疼, 仿佛被生生嵌進去了般。
上方的四名侍衛不及驚呼, 只聽 啦一聲, 原本的門口從頂上落下一面巨大沉重的石門, 乾脆利落的將他們隔除在外。地牢內又是一片漆黑, 少商覺得自己全身懸空, 除了貼著自己的這幅溫暖堅實的男性軀體,再無別的可以依靠了。
霍不疑之前就看見窟窿下方的石壁上有塊微凸的石頭, 於是憑著記憶在落下時伸掌掛住這塊石頭。他身高腿長,立刻感到腳尖似能觸及地面,眼看窟窿上方又要合起, 他只能放開那塊石頭。腳尖一觸地, 他就發覺下面不是平地,而是極為陡峭的巨大斜坡, 兩人收勢不住, 只能順著斜坡滾落下去。
霍不疑無計可施, 盡可能將女孩攏進自己軀體的包圍中,他知道此時最正確的姿勢應是全身蜷曲,用臂膀護住頭顱。但此時他別無所求,隻盼女孩不要傷到便好。
兩人滾的昏天暗地, 頭,肩,背,腿,被堅硬石壁無數次磕撞到,霍不疑忽然察覺女孩從自己懷中伸出手臂,將一張柔軟的東西覆住自己的頭顱。他立刻明白這是今日少商身上的麂絨披肩,豐厚溫暖的絨毛觸及雙頰,他忍不住笑起來。
斜坡陡峭之極,又長的漫無邊際,周圍沒有半絲亮光,入骨的黑暗讓人仿佛身在地獄,除了彼此胸腔中的跳動什麼都聽不見,但霍不疑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再不用記掛著未報的血海深仇,不用歉疚有滔天覆頂的秘密瞞著心上人,更重要的,他再也不用擔心失去她了。
不知翻滾了多久,兩人就以這樣古怪的姿勢落到明亮的平地上,巨大的慣性讓兩人又翻滾數圈才穩住身體,停下時霍不疑墊在下面。
少商蓬頭散發的從他胸口撐起腦袋,艱難道︰“……高雍侯霍大人,以後我若再犯蠢,你別顧忌什麼,直接說‘蠢材不許去’就成了,好麼。”
她的人生不長,但已經歷過賊匪追殺,刺客包圍,宮廷詭計等許多精彩的橋段,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沒見識過這等鬼斧神工的機關暗道,她怎麼知道看起來很堅固的地牢石地板會突然沒有了啊!
霍不疑笑眼閃亮,胸腔的震動傳遞到女孩掌上。他低聲道︰“以後,你叫我阿猙吧。”
雖然不知安危生死,但看著這雙深褐如晶的俊美笑眼,少商什麼都不怕了。她笑的沒心沒肺︰“嗯,阿猙……不過你怎麼也蠢了,居然跳下來。”
霍不疑低低笑道︰“我們都蠢,不是挺好麼,般配。”他為她做的蠢事多了,以後一件一件說給她聽。
兩人就這樣纏綿婉致的微笑對視,便是身處陰暗潮濕的地底深處也覺得喜樂滿足,然後一旁響起十分煞風景的咳嗽,兩人隻好轉頭去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適才墜落的袁慎與梁邱飛等侍衛。
侍衛們還好,畢竟是習武之人,護住自己是沒問題的,不過袁慎就慘烈了些,被囚禁的手腳發軟,還墜了條沉重的鐵鏈。滾落下來時東撞西磕,不但摔了一腦門子的血,左臂似乎折了,一名侍衛正給他以布條和刀鞘固定手臂。
他們比霍程二人提前落地,用火折子點燃火把沒多久,霍程二人就滾下來了,然後摟在一起你儂我儂,還旁若無人的說了兩句情話。袁慎又傷又氣,只能烈眼睜睜的活活看著。
梁邱飛與幾名侍衛想看又不大敢看,俱是忸怩尷尬。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沒話找話︰“誒,那什麼,袁公子你沒事吧。”霍不疑若無其事的拉少商起身,簡短道︰“看來大家都沒事。”
袁慎捧著摔破的腦門,看著劇痛的胳膊,幾乎要岔氣。
少商甫站定,發覺自己袖袋中有一團細線,一摸質地便知道這是霍不疑日常纏在袖口的那根怪線。應是適才霍不疑來拉自己時線圈松開了,於是筆直的落入自己敞開的袖袋中。
她本想問這根線究竟是什麼,不過想到此時緊急,便先按下不提了。
霍不疑緊拉著少商,習慣性的將她護在自己身後,少商皺眉,輕聲道︰“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似乎什麼爛了。”
霍不疑點點頭,他不但聞到了,還對這種氣味很清楚,但此時不欲嚇到女孩。
梁邱飛等人手持火把去點燃周圍石壁上的油燈,誰知沒走幾步,又聽見那熟悉的 啦聲,眾人適才滾落的那個斜坡口落下一塊極其巨大的壘石,瞬時將入口堵上,隔絕了來時路。與此同時,周圍的石壁猶如被火蛇舔舐般,逐一亮起嵌入石壁的油燈。
眾人看清了周圍情勢,倒抽一口涼氣。適才因為隻點亮一個角落,眾人都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石室,誰知燈光亮起後才發覺這裡竟是個寬敞巨大的地下宮殿!
殿宇呈現長方形結構,面積有半座長秋宮正殿那麼大,頭頂的穹廬距地面至少有五六丈,由八根粗大的梁柱支撐。霍不疑環顧這座不大不小的地下殿宇,神情凝重異常,尤其是看見地上散落的零星兵刃和鋪蓋,他似是想到了什麼。
一名侍衛忽然驚呼一聲︰“少主公,你們看那裡!”
眾人順著他的手臂看去殿宇一側凸出去的角落——死屍,竟是小山般的一堆死屍,適才的腐臭味便是此處傳來的。
少商覺得自己手腳開始發抖,她一生都沒見過這麼多屍首,皮色灰暗,肢體僵硬,凝固的暗紅色血塊大團大團的到處都是。眾人覺得背心發涼,仿佛真的來到了陰曹地府,只有霍不疑鎮定如昔,沉聲呵斥︰“怕什麼,死人總比活人好收拾,我們過去看看。”
梁邱飛挺起胸膛,與另一名侍衛在前開路,少商瑟縮在霍不疑身後,亦步亦趨。眾人來到屍山面前,看著少說也有一兩百具,少商聞到愈發濃烈的腐臭氣息,幾乎窒息,霍不疑隻好拉她退開些。
“袁公子,你,你怎麼了……”扶著袁慎的那名侍衛忽然驚叫。
少商沒有暈,袁慎差點暈了,他強撐一口氣,含淚道︰“這,這是我家……我家的部曲。”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原來袁家人馬都在這裡,難怪外面找不到。
袁慎不顧腐臭味,顫抖著撲上去,摸到那熟悉的藍白相間的袁氏侍衛袍服,他落下眼淚︰“是我讓他們投降的!我們被誘入那片林子,前後退路都被阻斷了。我想與其讓大家戰死,不如投降保全性命…田朔竟然殺降?!田朔,田朔竟將他們都殺了…”
地下陰暗寒冷,這些屍首尚保存著生前的表情,一張張憤怒暴烈的悍烈面孔,仿佛訴說著被繳械後屠殺的慘狀。
袁慎看到一張熟悉的亡者面孔,虯須黑面,怒目圓睜。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吳師,吳師,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眾位!”
少商遠遠望見那屍首的面目,輕道︰“這人是袁府的侍衛首領,從小護著袁慎長大的,還教過他弓馬拳腳。”因為袁州牧長年不在兒子身邊,梁夫人這個母親又是有跟沒有一個樣,這名忠誠寬厚的侍衛首領於袁慎而言,幾乎亦師亦父。
面對這等人間慘況,一名少年侍衛先是嘆氣,然後嘀咕︰“阿飛兄長,我們少主公就不會這樣出錯。”投降也看人的好嗎!隨隨便便投降,便如長平之戰遇上白起,章邯大軍落入項羽之手,多少人都坑殺了。
梁邱飛用力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其實袁慎的智略並不比霍不疑遜色,端看他能抽絲剝繭,於毫無跡象之處找到疑點,順著微不可查的破綻找到公孫憲藏十幾年的兒子,就可知他心細如發,足智多謀。
他與霍不疑的差別不只是辦事老練與否,更有為人處世的成熟度,這是一種非得跌跌撞撞,在屍山血海裡滾過一圈,才能獲得的痛苦感悟。
同樣的事換做霍不疑,他絕不會為了區區面子就瞞著所有親屬與上峰單獨行動,至少梁州牧是必須知會的。
這一跤,袁慎摔的慘痛無比,讓他從精致溫雅的書香中清醒過來。以後他會知道,身居高位,牽系多少人的安危,指揮稍有差池,就是千萬人死無葬身之地。
地下宮殿中回響著袁慎的輕泣,少商看著那死狀恐怖的屍堆,輕輕發顫,霍不疑拉她的手去摸藏在自己腰囊中三枚圓圓的東西,然後輕道︰“你放心,有我在,總能護你出去。”
少商摸出那是什麼東西,大大的眼楮睜的滾圓,心卻定了一半。
霍不疑拉著少商往空闊處走了幾步,朗聲道︰“事已至此,我等都已落入夫人掌中,夫人何不現身一見。”
“夫人?”少商呆了下,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弄錯了,難道不是堡主李闊在算計我們麼?這人到現在都沒找到呢。”
霍不疑低頭道︰“李闊被我一箭射中要害,撐不了多久。何況此人暴烈粗蠻,現下這等慢條斯理的舉措,不像他的行事做派。你還記得適才我們在李夫人內居所見麼?那些死去的婢女,各個神情愉悅,面帶笑容——這是壯烈殉死的樣子麼?”
少商回憶起來,緩緩道︰“你說的對。她們那樣子,像是聚在屋中飲酒玩耍,毫無所知的飲下毒酒——這毒藥應是沒有痛楚的。”
“還有那李夫人的屍體——床榻上死去的女子並非李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手指麼?”
少商道︰“記得,那雙手柔軟乾淨,白白嫩嫩,毫無勞作痕跡,應該不是婢女假扮的。”
霍不疑道︰“就是太乾淨了才可疑——未必只有夫人才有那樣一雙手,高門大戶中,夫人的貼身婢女也不會如何操勞。更要緊的是,屋內有一張使用多年的名貴古琴,可那死去女子的手指上,卻沒有半點操琴留下的指繭。”就算撥弦可以佩戴保護手指的玳瑁指套,但按壓琴弦卻最好用自己的指腹。
若少商是位正兒八經的高門貴女,她應當也能發現那具體女屍手上的異常,可惜少商是半個西貝貨,從沒全面的接受過貴族淑女教育。聽了霍不疑這番分析,她臉上有些窘。
石壁後再次響起機關的 啦聲,眾人對面的石牆上忽然移開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然後探出一個腦袋——眾人齊齊去看。
此人面貌凶悍,一雙亂七八糟的濃眉猶如兩柄鬼頭刀,直直的落至太陽穴,照程少宮的說法,這等面相屬於命中帶煞,刑克親眷——此人正是大家在城牆上見過的堡主李闊。
少商戲謔的睇了霍不疑一眼,仿佛在說‘你也有猜錯的時候’。
霍不疑緊盯窗口,眉頭一皺,仿佛看出了什麼,迅速拉少商後退數步。
少商不解,再去看李闊,只見他眼珠凸出,瞳孔凝固空洞,眼白上血絲密布,臉上既無表情,也無情緒,甚至帶著一股奇特的詭異。她剛開口︰“李堡主……”
話未說完,這顆頭顱凌空飛了過來!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軀體,也沒有手足,就這麼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最後停下來,露出死不瞑目的可怖面孔,若非剛才霍不疑拉少商後退幾步,這顆詭異恐怖的腦袋就會落到她腳下。
少商一股寒氣直冒,霍不疑感到女孩身上傳來的顫抖,慍怒道︰“十幾年來在下見過死人無數,夫人這點伎倆能嚇到哪個?!”
袁慎站在屍堆後面,憤怒高喊︰“有種就出來,鬼鬼祟祟算什麼東西!”
石壁後傳來一陣女子的斯文笑聲︰“只是個小把戲,諸位莫惱……袁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還不能一網成擒,不枉我費盡心力從田朔手下保住你的性命。”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少商脫口而出︰“王延姬!你是王延姬!”
一名秀致端莊的華服少婦緩緩出現在小石窗後,容貌淡然清麗,正是六年未見的王延姬,已故樓家二公子樓之妻!
幾名侍衛尚不明白,但霍袁程三人立刻全明白了。袁慎與少商一時呆若木雞,霍不疑飛快的思索逃生之法,然後回頭向梁邱飛使了個眼色。
袁慎從屍山後走出來,胸口氣血翻滾︰“王延姬!這些,所有一切,你籌劃了多久?”
王延姬盯著他們三人,冷冷道︰“就從亡夫樓子唯自刎那刻起。”在她心中,李闊顯然不算她的丈夫。
霍不疑肅色道︰“樓經夫婦是你殺的?”
王延姬道︰“不錯。那賤人是我派人假扮盜賊截殺的,三刀六個洞,慢慢放血咽氣的。樓經那個偽君子,我買通他身邊服侍之人下的毒——可惜公孫憲怕露馬腳,不肯將他毒死張氏的毒藥借給我,隻好讓樓經死的舒坦些了。”
少商不敢置信︰“為了給樓報仇,你不但勾結公孫憲,還是嫁給…嫁給李闊…!還有樓縭!你怕她認出你,所以才裝的病弱,不肯多現身人前!偶有幾次出門赴宴都讓婢女假扮!”
“不錯。”王延姬毫不否認。
少商腦門發脹︰“對了,還有駱濟通,難道她也是你殺的?你殺她做什麼,你想殺的是我啊!不對,我殺我做什麼,又不是我害死樓的!”
王延姬雙目赤紅,厲聲道︰“你敢說與你毫無相乾?!子唯驚采絕艷,可恨樓經夫婦嫉賢妒能,處處壓製他。他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卻死死咬住,不肯放過他!”
少商被她怨毒的眼神嚇的後退一步,霍不疑道︰“堅持追查樓的是我,比對樓筆跡的是袁侍中,的確與少商不相乾。”
少商沒好氣的拍了他一下,霍不疑趁機往側面踉蹌數步,離開王延姬的視線範圍,然後迅速將腰囊交給剛躲到柱後的梁邱飛——僅僅一瞬,他又站回到少商身邊。
少商瞳孔一縮,依舊維持著那副嬌嗔的樣子,其余侍衛恍若未見,而袁慎忙著氣急敗壞,是真的沒注意到。
“樓栽贓嫁禍,欺君罔上,屠戮銅牛縣令滿門,死有余辜!”袁慎憤恨道,“你為了這麼一個人倒行逆施,莫非不管你王家滿門的死活了?!”
王延姬平靜道︰“子唯是忠臣良將也好,亂臣賊子也罷,他死後位列仙班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罷——他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是我的血肉,我的命。你們害死了他,讓我生不如死。不論你們有多大的權勢,我都要一個個算帳。”
“你,你……!”袁慎氣的唇顫氣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與‘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人犯沖!他氣的差點站不住,隻好撐著一旁的宮柱喘氣。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明白此時需要拖延時間。
霍不疑先問︰“李闊也和你一道圖謀不軌?”
王延姬不屑道︰“他只是個易怒好騙的蠢貨,梁無忌嚴厲執行度田令,讓他老大不高興,我與田朔稍稍攛掇幾句,他就怒不可遏,什麼都肯了。”
少商提高聲音︰“不對,樓死於六年前,公孫憲安置兒子卻是十幾年前的事,難道他能未卜先知?”
王延姬驕傲道︰“子唯交遊廣闊,消息四通八達,他早就探知公孫憲偷偷將兒子送至中原,本想留到朝廷征蜀時要挾公孫憲,便可立下大功,誰知…哼哼…!”
少商疑惑︰“既然樓公子知道朝廷數年後會征蜀,那時再好好立功也一樣啊。”
“你知道什麼?!”王延姬尖聲道,“子唯心高氣傲,不願給人做馬前卒。他雖預知朝廷數年後必將征蜀,但苦於沒有權勢,無法施展手段才華,這才提前設局,想在朝堂中謀得一席之地!”
“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瓖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後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後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起先,公孫憲隻想給兒子找個穩妥的藏身處,不過當八年前陛下平定隴西,公孫憲就知道朝廷一統天下之勢已成,蜀中必不可保,便讓田老堡主的兒子們一個個‘因故身亡’。等老堡主最後一子墜馬而死,就不得不接回那外室之子了。對,就是田朔。”
“這田家也太倒霉了!”少商怎舌,“那駱濟通又是怎麼死的?”
王延姬忽然陰陰一笑︰“我知道你們想要拖延時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座地下宮殿是先秦匠人所建,構造精密厚實,每一層都覆有兩尺厚的石板,而你們適才滾下來的通道已被巨石封死,外面的人馬想進來少說也要挖掘半日。”
少商有些不信,霍不疑卻道︰“不錯。這座地宮高約五六丈,可我們適才滾落下來的高度,十余丈不止。如我所料不錯,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層地宮,是也不是?”
王延姬撫掌贊道︰“不愧你年紀輕輕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如今身在地下宮殿的第二層,上面還有一座三倍於此處大小的宏偉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閃︰“三倍?這麼大的地方,加上此處,都能容納一千多人了罷。”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錯,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壯勇——都是公孫憲多年豢養的心腹,原本是他們父子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些人都去哪兒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們死前,我會說的。”
這時少商聞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著氣味去找,發覺殿宇東北部的穹頂上,倒懸著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時它口中露出個拇指大的小口子,緩緩流出濃稠的黑色液體。
袁慎也看見了,驚道︰“你想燒死我們!”
王延姬笑的暢快︰“你們放心,這火油得流一陣,我們還能說一陣話。”
“早知要命喪於此,好歹讓我先了了娘娘的遺願啊!”少商無力的靠著宮柱,一臉半真半假的懊惱。
王延姬冷聲道︰“你該多謝宣太后,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時,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麼,這與我大母有何相乾。”
王延姬緩緩道︰“霍袁二人,一個位高權重,重兵環繞,一個出身貴重,前呼後擁,我該如何找他們報仇呢?只有從你身上下手,以你為餌,不愁他倆不來。可你不是在深宮中,就躲在家裡,我無從下手。但若是你大母過世,到時我買通幾個儒生唱唱高調,攛掇你們全家扶棺回鄉盡孝,路上不就有機會了?誰知……”
“誰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呆呆的,“還留下遺願讓我去她家鄉,然後我大母就病愈了。”難怪程母那麼好的身體,說病就病,連兒女都叫回床前了,又說好就好了,“好厲害的算計,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從樓縭處打聽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慢慢炮製你,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來,“不過這樣更好,你們三個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殺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發個慈悲。”王延姬一臉殘忍的笑意,“程少商,你們三人中我願意放出一個。你說,我放誰好呢?”
少商嘆息,不會吧,這麼老的招數——“放誰都行啊。”她意興闌珊。
王延姬冷下臉色︰“你可想好了,待會兒我一聲令下,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們都會活活燒死!”
少商微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興,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與霍大人就生死一處——無論怎樣,都很好啊,你看著辦吧。”
袁慎抬頭,沒好氣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輕笑出聲,也只有女孩這樣頑皮聰慧,才能將這等為難的生死抉擇變成個笑話。
少商轉頭,甜笑著邀功︰“我說的對吧。”
“對。”霍不疑摸摸她的頭,滿眼寵溺,“你說的話從沒不對的。”
王延姬一計不成,面罩寒霜︰“好,那我換個說法。若我要你殺一人,換取另一人活命,你會選誰?”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廢話,女孩當然不會選他,不然自己就不會被退親了!五年心力付諸流水啊,想起來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體會過一場真愛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著宮柱,另一手稍稍捏緊。
少商似乎想都沒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難過。”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從退親後,我原打算過個二三十年再見他的。托夫人的福,我這麼快又見了他,還因為急著知道他的安危,將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為,如此已算是盡摯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時語塞。
少商平靜道,“不過嘛,人總有遠近親疏,我若知道這裡有夫人的陷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霍大人跟著來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仿佛全身都放出喜悅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們情意纏綿,愈發憤怒︰“你……”
“你說夠了麼?”霍不疑冷冷的打斷她,“你若說夠了,就讓我說兩句,你看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待我說完,夫人差不多就能點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來在地面上形成的面積,冷哼一聲。
“夫人適才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不錯。可夫人算計的再周祥,卻不料想接二連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雙手負背,步履穩健的走前幾步。
“第一個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的摸到田家屋堡,為免打草驚蛇,壞了你們的大計,你就用計將袁慎一行誘入深林,不聲不響的圍殲之。”
袁慎側過臉去,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個意外是駱濟通。這個意外更為致命,直接打亂了夫人的計劃——若是駱濟通得逞,要麼少商死在駱濟通手中,夫人就無法拿少商誘捕我了;要麼是少商逃脫,但是成了驚弓之鳥,就此躲回安國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後再啟程。”
“這時夫人聽說我也來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滅駱濟通一行人,還刻意留下公孫氏余孽的痕跡。我心生疑竇,自然會循著蹤跡一路跟來姚縣。”
王延姬冷笑連連,一言不發。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應是說中了。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你與田朔兩人,不過你們二人目的不同。你為的是報仇雪恨,需要公孫憲父子的人脈與勢力。田朔為的是攪翻天地,渾水摸魚,他需要你替他謀劃——尤其是公孫憲死後,田朔沒了主心骨。之後,你們引誘蜀郡守將史新叛亂,煽動地方豪強反抗度田令,伺機謀害太子,一環環絲絲入扣,真是好算計……”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沒說過要謀害太子,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適才說,原本打算少商回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可以慢慢炮製她——你憑什麼慢慢炮製她。若她不見了,樓必然會四處求助,不說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與曲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你的底細必然會被翻出來。”
“你那麼說,是因為屆時豫州已是一片亂局。什麼亂局能讓梁州牧也自顧不暇?”霍不疑盯著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邊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面色變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們如何能夠引誘太子入轂,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沒那麼難。”
霍不疑步步緊逼,“太子隨身帶了數百護衛,只要買通其中幾人,讓他們按時通報,你們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蹤了。太子微服私訪為的是什麼,為了查訪鄉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們只要對癥下藥,就不難將太子引過去,我說對也不對!”
王延姬冷汗涔涔,面色發白︰“你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們轉眼就要死在此處了,你以為你還出的去嗎?!”
霍不疑朗聲大笑,然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們身後那條通道雖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來,自然可走之路——我說不錯吧,通道就在你身後!”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來再說吧!”
“你難道沒看見轟天油火彈——就是今日炸開你家屋堡的那種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臨時變動計劃,將你們誘來第二層地宮。這樣小的地方,你們一旦使用那種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會將你們自己也撕裂的!”
“原本是這樣不錯。”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將袁氏部曲的屍首丟在這裡,卻沒想到會救了我們吧。”
“你什麼意思?!”王延姬失聲。
霍不疑懶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飛,好了麼?”
躲在宮柱後的梁邱飛道︰“少主公,都好了,我這就點引線。”
王延姬趕緊退開石窗,朝身邊人瘋狂大喊︰“點火,快點火!”
說時遲那時快,梁邱飛用火折子點燃長長的引線,兩名弓手則在小石窗張弓搭箭,將點燃的箭簇射入地宮,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飛抓著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余幾名侍衛適才搭好的屍坑後。
——霍不疑雖然今日首次才接觸火器,但他已經明白,要抵抗炸裂時那種震動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鎧甲,而是血肉之軀。
幾乎同時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沖天灼熱的金紅色火焰,引線也燃至被梁邱飛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龍吞噬,只聽一聲轟天巨響,嵌有小窗的那面石牆轟然倒塌。
近兩百具屍首擋在前面,眾人除了耳膜嗡嗡作響,身體並未受到什麼沖擊,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僕卻被炸了個正著,站在窗口的兩名弓手當場身死。
所謂獨木難支,地宮的維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牆柱炸裂,穹頂塌陷,那麼上面那座殿宇必然也難以支持。
穹頂不斷落下石塊,石壁豁開裂縫,這座宏偉巨大的地宮如同撕開的絹扇,再難支撐,眾人奮力向炸開的石牆跑去。梁邱飛手持兩支火把在前開路,霍不疑抱著少商,兩名侍衛扶著猶自含淚回頭看向屍山的袁慎,剩余侍衛斷後。
石牆後面果然有路,一共兩條——
一條是通往上方的石階,台階不斷震動,滾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來這是通往上面第一層地宮的,王延姬也是從那裡下來的,但那裡正在塌陷,顯然沒法走了。
另一條是通向後面的地道,而且看起來是獨立於地宮而建造的,盡管地宮搖搖欲墜,瓖嵌於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紋絲不動。
霍不疑當機立斷,讓大家走地道。
途徑一堆巨大的落石時,他看見被壓在下面滿身鮮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讓眾人先走,然後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時才發現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壓住了。他深知便是將巨石搬開,王延姬的腹腔與盆骨都已被壓碎,這是救無可救了。
他隻好扒開王延姬頭臉上的灰土石子,抓著她的肩頭搖晃︰“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謀害太子殿下!你快說,你說出來我就保你王家無事!”
王延姬瞳孔渙散,口中不斷冒著鮮血,兩手瘋狂的在自己胸口亂抓︰“在哪裡,哪裡…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這時身旁伸來一雙白嫩的小手,少商鎮定的伸進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面小巧的銀鏡,塞到王延姬手中——這面銀鏡打造的甚是精巧,通體呈蓮花盛開狀,正反面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顯然是多年來有人不斷撫摸它。
王延姬如獲至寶,將銀鏡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恢復神采,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情,嘴裡喃喃著‘子唯子唯’。少商輕聲道︰“這是樓與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輕嘆一聲。
梁邱飛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這裡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經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猶豫,對少商道︰“你先走,讓我再問兩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艱難緩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頭,沉聲大喝道︰“你聽我說!我有關於樓子唯的事情要告訴你!”
王延姬撐起最後的力氣,緩緩聚焦到他臉上。
“你聽我說,樓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聲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說!”
霍不疑繼續道︰“你對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與李闊那樣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樓子唯是怎麼對你的?!”
“你們成婚數載,夫妻團圓的日子加起來只有數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只為了榮華富貴,還美其名曰‘一展抱負’!”
王延姬瘋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樣的人!”
霍不疑不為所動︰“他原本不必如此,樓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強上許多。可他一不願向伯父樓經低頭,二不願從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門歪道!比起與你長相廝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負更重要,臉面自負也比你重要!”
“你不許說了!不許說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鮮血與淚水糊了一臉,奮力用銀鏡去打霍不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霍不疑不躲不閃︰“你心思通透,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樓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宮搖晃愈發厲害,成片成片的石塊往下落,梁邱飛扶著少商,回頭大喊︰“少主公,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腦門上的灰土,猶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奮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從齒縫間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臉說我的子唯,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你是怎麼對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堅,人後海誓山盟,卻在你們婚前三日,闖下滔天大禍,棄她於不顧!”
“你報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過留在都城的程少宮日子有多難過!”王延姬笑的癲狂,“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程少商雖然躲進了永安宮,可閑言碎語無處不在,尤其是頭幾年,連個小宮婢小黃門都能對她指指點點,更別說那些之前眼紅她的高門女眷。”
她劇烈喘氣,聲如破風箱,“她們譏笑她白做了一場好夢,被你騙的神魂顛倒,被你蒙在鼓裡,做了你報仇的擋箭牌!還說她癡心妄想……”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靜道。
“你……”王延姬驚詫。
少商亦停住了腳步。
“我早就後悔了。”霍不疑似是看著王延姬,又似是看向遠方,“誅滅凌氏兄弟那夜,我看見少商滿臉是淚的追來時,我就後悔了。”
“我將她從馬上拋出去時,我也在後悔。”
“她向陛下磕頭,向宣娘娘磕頭,一字一句的請求與我退親時,我更是後悔!”
“之後我輾轉西北與漠北,無數風霜苦寒的冷夜,獨自看著牛羊呼嘯的牧場,只要想起她,我就一遍一遍的後悔。”
霍不疑執著的說著,語氣平靜,一句句卻是心扉之言,不知是說給王延姬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想,若是能重來一回,我一定不會那樣鋌而走險,奮不顧身。我要按捺住自己,哪怕讓凌氏兄弟多活幾年,哪怕復仇愈加艱難,也要走明光正道。”
說到這裡,他緩緩放開王延姬的肩頭,起身轉向呆立不遠處的女孩,飛身躍起幾大步,迅速追趕上去。
王延姬躺在地上怔怔落淚,笑的比哭還難看︰“你能悔改,為什麼子唯就沒得悔改了呢?他一死了之,撇下我一人在這世上,這狠心無情的冤家,這該死的短命鬼!我要找他算帳……呵呵,呵呵,看來只能等下輩子了。”
霍不疑敏捷的閃過幾塊落石,追上少商與梁邱飛,卻見女孩滿臉淚水的撲入自己懷中。
這時,王延姬忽然提高聲音,喊道︰“此去以東六十裡,臨近徐州有一座姓郭的村莊,田朔在村莊周圍備了幾百斤火油。太子明日會經過村莊以東的一條官道,田朔帶了一千五百人埋伏在那兒。我們的計策,上選是田朔成功截殺太子;中選是太子逃出一條生路,然後進入前方唯一的村莊休整,然後燒死在那;下選是兩者皆不成的話,田說依舊下令焚燒村莊,他們好趁亂撤離……”
霍不疑明白了,抱拳道︰“多謝夫人。”
王延姬搖搖頭,闔目將銀鏡貼在心口,靜靜等待自己的最後時刻。
漫天碎石如雨點落下,霍程三人及時逃入地道,崇尚壯麗恢弘的先秦時代,無數能工巧匠費盡心血的宏偉地宮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少商沒跑出兩步,就被霍不疑抱在懷中,一路狂奔中她感覺坡道越來越往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淡淡的亮光在前方閃動。
袁慎和幾名侍衛將他們拉出地道時,少商發現外面已滿天星鬥了。
“你怎麼哭了?是怕逃不出來麼。”袁慎奇道。
“你這嘴!就不能是我逃出生天后喜極而泣麼?!”女孩灰頭土臉,滿身髒汙,淚水在面頰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痕跡,這幅模樣狼狽難看之極,可她的眼楮又黑又亮,稚子般天真頑皮,滿是快活的笑意。
霍不疑似是心有所感,兩人同時看對方,相視一笑。
袁慎轉開頭去。
“這是哪兒?”少商發現自己落腳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是似曾相識的茂密樹林。
袁慎轉回來︰“你一定猜不到。”
“是田氏屋堡外圍的林子。”霍不疑很沒猜謎精神的一語道破。
袁慎垮下臉。
梁邱飛張大了嘴︰“難怪我們在田氏屋堡裡搜了半天什麼都沒搜到,原來不是沒有密道,而是密道的入口根本不在屋堡裡。”
袁慎嘖嘖道︰“這法子高明極了。兩座屋堡一明一暗,互為犄角,虛虛實實。呵呵,看來王延姬嫁給李闊,就是為了配合田朔行事。”
少商擔憂道︰“我們是不是該趕緊溜掉啊,萬一屋堡發現了我們,那可死定了。”
那名少年侍衛咧嘴笑道︰“適才我等偷偷去看過了,不知為何,田家屋堡就跟空了似的,只有幾名老僕在灑掃。”
少商想到王延姬適才的話,心頭一驚,霍不疑臉色倏然沉下。
隨後,梁邱飛朝天放出信號煙花,不一會兒霍不疑的手下就來接他們了。
適才得知他們落入地下陷阱,程少宮和樓急的團團轉,一直叮叮當當的在鑿石板,此刻看見他們好好的才松下一口氣。
袁慎被囚禁多日,體弱氣虛不說,還狠狠的摔了一跤,腦門開花,左臂骨折,戴著鐐銬的手腕磨出一圈血痕,已是強弩之末,此時緊繃的弦一松,立刻一頭昏死過去。
自古醫巫不分家,多數神棍都有些醫治的本事,於是程少宮不但要幫那位接生醫士治療滿地的傷兵,還得照看袁慎,同時去找鎖匠來給袁大公子開鐐銬。
與此同時,霍不疑連夜召集人馬商議,將田李兩座屋堡的善後事宜交給樓,當即就要長途奔襲。他打發掉手下,剛走出營帳就見少商牽著小花馬在門口等他。
“你是怎麼打算的?”女孩梳洗一番後,露出皎如明月般的秀美面龐。
“讓我猜猜看。”她笑眯眯的,“你打算兵分兩路,一路人去那條官道上提前截住田朔,一路人去郭村,要麼攔住放火的人,要麼幫村民救火。我說的對麼?”
霍不疑神情不悅的看她,意外有一種陰鬱的俊美。
少商繼續道︰“我不懂打仗,不過算學倒不錯,我給你算算哈。你原有五百精兵,阿帶來一百部曲,張擅借來四百兵卒——可惜不夠精銳。昨日攻打李氏屋堡時折損了五六十,再撇去不能騎馬奔襲的傷患,能全身而戰的至多八百五。”
“適才我聽見阿派人回縣城要人了,他要清理兩座屋堡,新來的那一百何氏部曲你是不打算動了。然而,這八百五十人你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救村民。你對我說過,公孫憲豢養的死士極其厲害,下手狠辣殘忍。”
少商認真道,“你的人馬只有對方一半,還夾雜了許多鄉勇,人家卻是一千五百養精蓄銳的精壯,其中更有五百名死士——這位君侯,便是加上我剩下的所有火器,你真的篤定能以少勝多,成功截殺田朔麼?”
霍不疑抿唇︰“……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你要是有分寸,此時我們說不定都兒女成雙了,也不會分別多年,兩地淒苦了。”少商使出殺手 。
一提往事,霍不疑就軟了,無奈道︰“你欲如何。”
“你全心全意的去收拾田朔。太子若有事,便是國本震動,非同小可。”少商道,“我帶人去救村民。”
“不行!”霍不疑斷然否決。
“你先聽我說。”少商按住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帶來的衛隊雖不如你的精兵,但比比鄉勇還是強出許多的。上回痛打駱濟通後,他們已經好湯好藥的歇了小半個月,如今兵精糧足,可戰之人八十有余。”
她掰著指頭,“田朔自以為計策穩妥,就帶著主力去截殺太子,派去放火的能有幾人——適才田家奴僕不也招認了麼,看見離去的兩隊人馬,少的那隊才幾十人。”
“最最要緊的是,論救火,天底下還沒幾人能比得過我。”少商笑容可掬的自誇,“這些年我為了試煉火器,每年莊園都要失火十八回,十八回啊!如何裹沙撲滅,如何焚燒隔絕,如何引水自救,我手下的人閉著眼楮都知道了。”
霍不疑心知女孩說的有理,但還是不同意︰“……不行,你燒傷了怎麼辦?”
“你攔不住我的,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來看管我。”少商笑的眼如彎月,“其實你以前對我管頭管腳,我心裡也是不服的。不過是反擊不了,隻好咬牙忍了。如今你分身乏術,我想做什麼,就由不得你了。”
霍不疑扯動嘴角︰“大戰在即,你卻欣欣竊喜於我無力管你,嗯,很好,很好。”等此事過後,他需要對這小混帳振一下夫綱。
少商察覺到危險,趕緊收斂喜悅之情,正色道︰“我生來就是惹事的命,哪怕一動不動,都有麻煩尋上門來。既然如此,這回不如我自己尋些事來做。”
“巧言令色,欲辯無詞。”霍不疑淡淡道。
少商嘆了口氣︰“陛下對我說,既然我有幸生於太平年代,有幸生於慈愛康樂的人家,就不要怕這怕那,按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阿猙,我現在就想幫你一把,就想去救那些無辜的村民。”
“娘娘也曾說過,與日月星辰相比,我們皆是螻蟻,與萬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我們的愛恨糾葛都不算是事。阿猙,我在娘娘靈前許過誓,以後行事做人必要不致於讓她羞愧。阿猙,我不能明知自己有力,卻袖手旁觀生靈塗炭。”
霍不疑動容,緊攥著她的手長嘆一聲,良久才道︰“……你要當心。”
少商嫣然而笑︰“你也要當心,好好保重!我要是燒傷了,你肯定會要我的,可你要是打壞了臉,我可不一定要你了!”
像以前無數次那樣,霍不疑愛憐的揉揉她的額發。
……
霍不疑領軍開拔不久,程少宮就知道胞妹也要整裝出發了,於是趕緊跑去扯後腿。他堵在胞妹的營帳門口,跺腳咬牙︰“你不許去,絕對不許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樣?”少商笑嘻嘻的扮個鬼臉,“阿兄之前沒攔住我打駱濟通,此時如何能攔住我去救人。”
“你等著!我去告訴樓!他的人比你多,我讓他來攔你!”
“哎呀笑話了,何時阿不聽我的話改聽阿兄的話了?何況,這事霍大人也點頭了。”
程少宮哭喪著臉︰“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兄,你別去,救火這事你不懂的。”少商低頭給他整理衣袍,聲音愈低,“你要是得空,就幫我一個忙。去鄰近郡縣再借些兵勇來,給霍大人壓陣,他去的地方你也知道。阿兄,你從小跟著雙親,阿母教過你如何在旁掠陣的。他此去以少戰多,我不大放心……”
程少宮搭著胞妹細弱的肩頭︰“你長大了。”
少商低聲道︰“不是長大了,是想明白了。適才在地宮中,王延姬問我一句話,袁慎和霍不疑我救誰?”
程少宮失笑︰“這什麼破問題。”
“王延姬問的是袁慎,其實我想到了我自己。”少商輕撢胞兄衣襟上的塵土,“從那年燈市算起,我與霍不疑已經相識七年了。”
程少宮注意到妹妹直呼那人全名。
“曾幾何時,無論相聚還是分離,我心中都深信,但凡有個萬一,他都會毫不猶豫舍出性命讓我活下去。”少商低聲道,“可是我自己呢?說句只有阿兄能聽的話,起初那些年,我心知肚明,我是絕不肯舍命給霍不疑的。”
程少宮嘆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也不能怪你。”
“那霍不疑為什麼就肯舍命給我呢。”少商抬起亮晶晶的大眼。
少宮一噎。
人為什麼會為另一個人去死呢?
人為什麼願意將另一個人的性命置於自己之上呢?
如果那人還是個慣於涼薄自私的小混帳呢。
“這事我想了許多年。從最初想到昨夜地宮,從宮闈想到荒山野嶺。如今,我終於能認認真真的說了——”少商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他一生平安,無災無難,哪怕用我的命去換。”
事到如今,她終於能夠全心全意的去愛一個人,受傷也不怕,生死危難也無妨。
這世上有一個人,比起她自己,更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我果然還是喜歡寫長章,就是費時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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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今夜星河燦爛.下 【全文完】
初晨的第一抹微光給土黃色的山坡灑上一層青灰的涼意, 將士們的玄色鎧甲蒙起了淺淺白霧。霍不疑從假寐中醒來, 見徹夜抱劍守候自己的侍衛面露疲色,便讓他也去歇息會兒。
昨夜,他們奮力疾馳了兩個多時辰, 終於在天亮前趕到王延姬所說之地。田朔要截殺次日經過的太子一行, 他們就埋伏在田朔可能設伏之處的上風口。安頓好一切後, 甚至還能休息半個時辰, 以逸待勞的等待田朔。
霍不疑甫一走動, 發覺自己肩頭沾濕一片, 抬頭看見頭頂濕潤的樹葉時微微一笑, 他想起五年前的初春那晚,當時離他的婚期不足一月。
女孩坐在栽滿紅菱花的窗邊奮筆疾書, 她立意在出宮備嫁前寫完功課,已經累了好幾晚了;他站在不遠處的花樹後,靜靜望著自己心愛的女孩, 任憑沾著露水的花瓣落在肩頭——那也是他決意動手的一夜。
他知道, 自己一旦開始布置,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宮燈憧憧, 宮廊深深, 他在光影斑駁的暗夜中緩緩走著, 庭院中花香濃鬱,時不時傳來小宮婢的嬉笑聲。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時,他闔家美滿。
長兄俊秀英武, 白袍銀槍,不但是一員屢經血戰的少年將軍,還是滿城小女娘的夢中郎君;次兄力大無窮,最愛抱著自己拋接玩耍;三兄才剛十歲,卻已能雙臂開弓,例無虛發。長姐溫柔賢淑,已備好了精致的嫁衣,次姐機靈愛笑,還有威嚴的父親,慈愛的母親……
然後,他們都沒了。
只剩下他一個。日復一日啃噬著刻骨的仇恨,在絕望與孤寂中等待復仇。
後來他慢慢打聽到親人們的死狀。
長兄力戰而亡,被一斧砍去了頭顱,次兄被信任之人暗刃入腹,三兄萬箭穿心;母親和兩位阿姊為了不受凌辱,自盡而亡。
當時他滿心想著,該了結了,從他六歲開始的噩夢,該了結了。正是在這樣濃烈的恨意下,他才決意奮不顧身鋌而走險。
如今想來,當時的自己像是著了夢魘,滿心都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可是,難道父母兄姊會願意他拿自己去換凌氏兄弟的狗命麼?他們不配。
父親以前是怎麼教導他的,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路;任憑烈火焚身,也不能失卻本心,摒棄光明——再大的恨意都不值得以自己為代價。
那個女孩曾說過,他很重要。
“少主公,斥候來報,他們離此處不到五裡了。”張擅上前抱拳稟報。
霍不疑反問︰“派去截住太子殿下的人有消息了麼?”
張擅說還沒有。
霍不疑折了下眉心,然後淡然道︰“把大夥都叫醒,聽號令行事,不許妄動。”
張擅領命而去。
從馬背上拿下心愛的兵器,如鳳凰展翼般的鎏金戰戟在晨光下絢爛無比,霍不疑輕輕撫摸上面隱泛血光的銘紋。神兵有靈,飲多了敵寇之血,自會凶氣四溢,他記得自己第一回上陣殺敵還是養父禦駕親征時。
——當時,皇帝緊張的看著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清瘦少年領命出陣,掩飾不住的滿臉憂心,禦帳中眾臣還以為前方軍情不妙。
五年前,當皇帝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滿臉痛苦之色。當時他心中冷硬麻木,直到流放在外時,才想到養父心中的苦痛怕不比少商輕。
皇帝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比哪個皇子都多,如何排兵布陣,如何誘敵入轂,如何步騎配合作戰,都是手把手教的……難道就是為了讓他給凌老狗陪葬麼。
張擅安排一切後回來,看見霍不疑看著兵器沉默不言,十分善解人意的上前進言︰“少主公是在憂心小女君麼?您放心,有阿飛跟著呢,決、不、會、有事的~!”
霍不疑瞥了他一眼,戲道︰“這是自然,你不是偷偷吩咐阿飛,‘一看情形不對,哪怕把人打暈了也要帶她逃出來麼’。”自己這位心腹看似老實木訥,實則花花肚腸不少。
張擅訕訕的︰“原來少主公都知道了。”
霍不疑抬頭望向日出的方向,微笑道︰“你放心,我等今日之戰必能大獲全勝。等回去,府裡就該籌備喜事了。”
女孩總說自己生來倒霉,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不過,他此時有一種直覺——他倆的厄運到此為止了。
以後,他們會否極泰來,一生平順,相守到老。
初升的日頭爬至山頂,溫暖柔軟的金色清輝落在青年將軍身上,他銳利的目光,高大的身影,淡然的神情,給了後面將士莫大的信心。
尤其是其中的五百精兵,都是久經血戰之士,在霍不疑麾下不知戰勝過多少強敵,俱是堅信,此戰也不過是給年老跟兒孫們吹牛時添上一筆談資罷了。
晨曦同樣照到下方道路上,作為伏擊的一方,田朔竟然此時才帶著軍隊姍姍趕到;看著下方吃飽喝足尚且睡眼惺忪的隊伍,上坡的伏軍均露出不屑的笑意。
懷有同樣憂慮的還有下方隊伍中的一名紫面大漢,他臉上還有一片燒灼的疤痕。作為跟隨公孫憲親臨戰陣的老將,他憂心忡忡道︰“公子,我等此時才來,也不知前方情形如何。唉,我等實在應該昨夜就趕來的。”
田朔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你怕什麼,細作不是來報過麼。照那狗太子的腳程,今日中午才能到此處。我們現在趕到,有幾個時辰布置陷阱,不是剛好麼?!”
紫面大漢無奈。
他對公孫憲忠心耿耿,當田朔說要為父報仇時他本是滿心同意,但後來根據王延姬的計策一步步鬧到這般田地,他卻生出一股不安。
引誘史新叛亂的那筆巨大財寶是公孫憲窮盡一生積攢的,原是為了保證愛子一生衣食無憂;煽動徐州各郡的豪族激烈反抗度田令的暗樁,組織近千人馬的兵械糧草,都是他苦心孤詣多年安排下的——進可保田朔將家族發展壯大,於豪族世家中獲得一席之地,退可保他逃之夭夭,在滇南土司或塞外單於處獲得有力庇護。
公孫憲一生陰險歹毒,害人無數,但對田朔母子卻是一片真心實意。
然而,當田朔為了完成截殺太子的布置,寧肯放過殺害老主人的凶手之子袁慎時,紫面大漢隱隱察覺小主人對慘死的老父並不如何牽掛。
但是,他還是得遵循老主人的吩咐,盡力護住田朔。
紫面大漢望向身後行走松散的隊伍,愈發憂愁——
他見過精銳行軍時的樣子,如今他們看似人多勢眾,但其中一千人是臨時組織起來,不過草草訓練了數月。之前在密林中包圍袁氏部曲,寡眾懸殊的情形下依舊打的手忙腳亂,最後還得老主人親自訓練的五百死士出馬,才打垮了袁家,逼其投降。
相比戰力,更讓他擔憂的是軍心。
雖說眼前這幫亡命之徒在財帛與前程的許諾下願意死戰,但其實不少人都心裡有數,如今天下大勢已成,在中原腹地行此大不韙之舉,恰似在汪洋大海中堆薪點火,便是偶然覓得良機,最終也難成氣候。
待會兒與太子一行激戰起來,若是輕易取勝就罷了,但若是久戰不勝,需要以命相搏呢?到了最後關頭,別說這一千人,就是那五百死士,真正願意給田朔當肉盾的,也不知能有多少,畢竟人走茶涼啊。
正當紫面大漢心中烏雲密布,前面忽然有人大喊——“那是何物!”
他連忙抬頭去看,只見上方山坡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然後漫天的銀色絲線飛一般的飄了過來。他心頭一顫,厲聲大叫︰“是箭雨!前面有埋伏,快伏倒!”
然而已經晚了,箭簇藉著順風迅速落下,田朔的人馬雖有迅速舉起盾牌抵擋的,但也有相當的數量在猝不及防下被射中身體。瞬時間,哀嚎怒罵充斥周圍。
紫面大漢咬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知道己方已經落入陷阱,立刻讓心腹放出信鴿,示意埋伏在郭村的暗線趕緊放火,同時指揮隊伍奮力抵抗。
三輪過後,幾千隻利箭射完,田朔的人馬雖然死傷過三成,但剩下的部屬也松了口氣,當他們打算反沖山坡時,頭頂上忽然出現幾十枚高高拋出的黑色圓石,起先他們還不明所以,然而隨即炸開的爆裂沖擊力與火焰立刻將適才的哀嚎擴大了十倍不止。
田朔驚慌失措,連馬都勒不住︰“這,這是怎麼了?……我們該怎麼辦!”
紫面大漢沉聲道︰“公子不必驚慌,我看對面人數遠少於我,待屬下整頓陣型,反擊回去就是了!”說著,他一面讓心腹喝令陣型,一面讓幾十名最死心塌地的死士護著田朔。
讓哭爹喊娘的部屬鎮定下來,紫面大漢開始號令反沖,忽覺左右兩面的山坡傳來隆隆踏蹄聲。抬眼看去,只見山坡上沖下兩隊凶猛的重裝起兵。騎兵加上馬匹的重量,加上疾馳過來的沖擊力,讓人感到大地都在震顫。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全副武裝的黑甲騎兵有如重錘砸入柔軟的腹部,沖散了紫面大漢剛排布起來的陣型。騎兵中一名玄甲將軍長身勁力,揮舞著一把燦爛若金的巨大兵器,周遭無人能抵其一己之力,宛如天神降世。
烈烈朔風中,只見此人長眉烏發,驍勇英俊,正是霍不疑。
一力破千巧,在這種絕對的恐怖力量面前,便是擅長用繩勾刺殺的死士也難有還手之力。然後,山坡上又沖下許多步卒加入戰團,三五成陣的圍住田朔人馬。
其實只是驅退敵軍並不難,麻煩的是這群亡命之徒散則成匪,極可能貽害鄉裡,殘殺百姓;霍不疑有心全殲,隻得不停的來回包抄,不斷堵住他們逃散之路。
人一旦沒了退路,反而凶悍起來,於是兩邊陷入了死戰。
這時,不遠處的村莊冒起沖天火光,烈焰騰起滾滾黑煙,仿佛將天際都燻成了墨池,田朔見勢大喜,讓紫面大漢趕緊護著他先逃。
霍不疑看見遠處的沖天大火,心中大恨,果然最擔憂之事還是發生了!一時間,素來果決善斷的他,也忍不住踟躇——是繼續圍剿田朔,還是先去救火呢。
正當他猶豫不決,山坡後忽然沖來另一支隊伍,人數約莫兩三百,正是程少宮東拚西湊起來的鄉勇。不過這些鄉勇不曾經過正規訓練,輕率加入戰團反而容易壞事。
弄虛作假是神棍的看家本領,少宮索性下令將樹枝栓在馬尾後,在四周揚起層層塵土,遠遠看去,倒似有幾千人馬。
果然,見此情形,原先負隅抵抗的反賊們心慌意亂,打的頭昏腦漲之際,他們也無法分辨真偽,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不好,他們的援軍來了’,‘快逃啊,我們完了’,紫面大漢再有威信,也無法喝令他們組織陣型抵抗了。
此後,便是單方面的殲滅與投降了。
霍不疑在馬背上左劈右刺,忽見一群精銳的死士護著田朔往外沖殺,他眸色一沉,當機立斷,策馬奔到他們跟前。
田朔怒吼︰“霍不疑,你我無冤無仇,你不趕著去救村民,非要致我於死地不成?!”他還不知道少商也在那裡,不然估計能喊的更賣力。
霍不疑面沉如水,冷冷道︰“告訴你幾件事——李氏屋堡下面的地宮塌了,王延姬死了,田氏屋堡正在被官府徹底清查,還有……”他每說一句,田朔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最後,他朝那名彪悍無比的紫面大漢譏誚一笑,“你的老主公,不是袁沛殺的。”
紫面大漢的瞳孔瞬間收縮,殺氣幾欲破眶而出。
霍不疑仿佛洞悉心機一般,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殺的——我將他生擒後,斷其四肢,斬其頭顱,剖其心肝,祭奠被刺殺的兩位大將軍在天之靈!”
紫面大漢睚眥欲裂,怒吼一聲‘我等受主公大恩,此時不為主公報仇,更待何時!來呀,隨我殺了他’,然後瘋了似的向霍不疑沖去,隨行的死士素來以他馬首是瞻,再沒人管田朔死活,紛紛沖殺而去。
此事正中霍不疑下懷,身旁的侍衛訓練有素,迅速分作兩路,一路護在霍不疑身旁抗敵,一路繞到後面,輕而易舉的生擒了田朔。
幾個來回後,霍不疑看準對方破綻,凝神沉氣,一記劈空斬將紫面大漢立斬馬下。此後,反賊們群龍無首,迅速被圍殲擒拿。
霍不疑留下人手善後,迅速奔去郭村,饒是張擅一直在旁勸慰,他依舊心慌意亂。好容易趕到郭村,只見火勢已被撲滅大半,霍不疑擋開一路跪地磕頭的村民,最後在人群中撈出滿身灰土黑不溜秋的女孩,當著這許多人的面,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周圍的百姓與部曲們見狀,便是疲憊與燒傷在身,依舊放聲大笑——
自來,保家衛民,英雄美人,總是千古傳誦的。
……
風平浪靜後的次日夜晚,徐豫兩州交界處的廣闊平原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營帳。
西側的一處傷兵營內。
“你別哭了,又沒燒在臉上?哭什麼哭!”張擅大馬金刀的坐在榻前,手上剝著橘子。
“我又不是哭這個!”梁邱飛躺在榻上,敞開的胸口塗滿了燒傷藥膏,“我對不住少主公,對不住小女君!都是因為我,少主公才放過駱濟通!差點釀成大錯!”積存在他心中許久的愧悔,終於在傷後爆發出來。
張擅剝出橘瓣,塞了兩片在梁邱飛嘴裡︰“這不是沒事麼,還讓少主公有由頭提前去見小女君。這回你又舍身救了小女君,少主公再不會怪你的。”
“嗚嗚嗚,是我有眼無珠,以為駱濟通是端莊賢淑的好女子!哪怕少主公說了她的所做作為,我還以為她有苦衷…嗚嗚嗚…”梁邱飛含著橘子,哭的梨花帶雨。
張擅慢條斯理道︰“說到底,還是你們兄弟倆見女人太少了。少主公自己過的清心寡欲,沒有半點煙火氣,你們兄弟倆也跟出家修道了似的。阿起好歹還有四個紅顏知己,你怕是連女娘的手都沒摸過吧?”
“別提那四個紅顏知己了!”
“別怕,日後兄長我帶你去見見世面,什麼中原的嬌娘,西域的舞女,南越的歌……”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你這不正經的家夥給我滾出去!”
……
南側大營。
“你們倆別嘆氣了。有什麼好嘆氣的,樓縭是被蒙在鼓裡,我出來時堂姊也好好的。”程少宮快樂的啃著何昭君藏在地窖的蜜桃——這季節能吃到鮮桃可不容易。
樓嘆道︰“你少吃幾個,當心腹脹。”
班嘉愁眉苦臉︰“你知道什麼!現在外頭亂作一團,焉能毫無所聞,她大著肚子,受了驚嚇可怎麼辦?!”
“我也是。”樓道,“唉,原以為這回立了些微功,以後昭君能少發些愁。如今事情揭穿開來,王延姬是從樓縭處知道你們的行蹤,難免讓人心生懷疑。”
“你們兩個吃飽了撐的瞎操心。”程少宮喜孜孜的又捧起一隻桃子,“你們要是心裡放不下,不如我替你們卜一卦。”
“……還是算了吧,書上說要‘不敬鬼神敬蒼生’。”
“我,我也算了。說你的卦…時靈時不靈,不如不算…”
程少宮大怒︰“你們不願意就算了!”
樓趕緊換話題︰“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肯成婚,也該舉業了吧。”
程少宮放下桃子,也嘆道︰“等嫁人後,我打算出門走走,去看看大好河山,見識見識風土人情。到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現在嘛,全無頭緒。”
“不如,你給自己卜一卦?”班嘉怯生生的。
程少宮︰……
東側大營。
“你到底要躺到什麼時候?少商已經問過你好幾回了。”霍不疑坐在病榻前,不悅的看著榻上病人。
袁慎全身酸軟,奮力瞪回去︰“我飲你家湯藥了麼,吃你家糧食了麼?你絮絮叨叨什麼!”
霍不疑道︰“雖未吃用我家的,但你累的吾婦牽掛了。”
袁慎捂著自己低燒的腦門︰“是少商讓你來看我的吧,你告訴她我沒什麼大礙。倒是太子殿下,得趕緊回都城。”
“還用你說。”霍不疑道,“行了,我回去了。”
“慢著。”袁慎忽然叫住即將出帳的霍不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撐著胳膊,費力的從床榻上坐起。
霍不疑放下帳簾,駐足等待。
“五年前,你被流放了,少商則大病一場——這你知道吧。”袁慎牢牢盯著他。
霍不疑垂下眼睫,低低道︰“我知道。”
“那時,我常去看她,但她成日昏迷不醒。她倔的很,多數時候都咬緊牙關,多難受都不哼一聲。”袁慎神情低落,“有一回,她魘著了,嘴裡說起了胡話……”
他看向門邊的高大青年,“她在夢中說,‘你帶了我去吧,別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處,別丟下我一人’。”
霍不疑搭帳簾的手指微微發顫。
袁慎繼續道︰“這話少宮也聽見了,是以他一直不贊同我與少商的婚事。也是聽了這話,我才明白少商心底的真意。你說對了,少商看著機靈,其實傻的很,自己的心意也弄不清。”
霍不疑忍氣︰“你為何不早說?還執意要娶她!”
袁慎倏的躺下去,拉過被褥裹連頭連腦的裹住自己︰“……我為何要說,難得有機會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憑什麼要我高風亮節成人之美!等過上幾十年,我與她兒孫滿堂了,她心裡就只有自家人了,你不過是她少年時的一段老故事罷了!”
霍不疑氣的胸膛起伏。
從被褥中傳出袁慎輕輕的話聲︰“……其實說與不說,結局還是一樣,她終歸放不下你。”
“我一直以為少商與我很像,其實我錯了。因雙親之故,我深厭‘情深似海至死不渝’這種事。我自小認定,太過深摯的情意,是利刃,是劇毒,會拖累大好前程,會消磨雄心壯志。夫妻嘛,相敬如賓就好。”
“可少商不是。她常說自己涼薄自私,可是不經意間,又會感慨‘如萬太公與萬老夫人那樣,哪怕只有短短十余年緣分,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你們才是一樣的人。”
……
中軍大帳的北面側營,太子休息處。
“殿下三思啊!”一名東宮屬官大聲諫言,“如今抗亂度田的大姓兵長還未肅清,蜀郡叛亂還未平定,殿下不宜在外久留,趕緊回都城要緊啊!”
“正是!”另一名大胡子僚臣也附和,“殿下絕不可在外繼續逗留了!”
太子冷著臉,憤恨道︰“孤原本打算走訪的幾處尚未走完,區區幾個公孫氏余孽,就想讓孤落荒而逃,休想!”
“這怎是落荒而逃呢!”東宮屬官焦急道,“殿下是千金之軀,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殿下不要置氣啊!”僚臣的胡子都快被自己拽掉了。
“孤不走,孤決意不走!汝等休要再說!”太子沖兩名心腹發了通脾氣,一轉眼,看見抱著食籠縮在一角的少商,冷聲道,“怎麼?你也來勸孤回都城?!”
不等少商張嘴,那位東宮屬官忙道︰“程宮令……哦不,程娘子,你快勸勸殿下吧!”
那位大胡子僚臣也道︰“不如請霍侯來勸殿下!”
“兩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商滿臉堆笑,從食籠中端出一碗湯,“殿下連日勞累,不如先用碗補湯,添添元氣。磨刀不誤砍柴工,殿下保重身體,才能四處查訪啊。”
太子不接湯藥,瞪眼道︰“外面說我暴戾狹隘,對豪族官宦刻薄寡聞,很多人都恨我……你都聽說了嗎?”
“那可不是。”少商笑意盈然,舌燦蓮花,“殿下要是肯賞他們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僕,他們定對殿下歌功頌德。若這還不夠,再將半壁江山送給他們,他們必會將殿下當祖宗了!如今的事情,說白了,是朝廷與豪族爭奪天下的人口與土地,說兩句壞話算什麼,他們不造謠殿下是三個鼻子八隻眼楮的鬼面惡煞就算客氣了!”
東宮屬官與僚臣都笑了起來。
太子稍斂怒氣,接過那碗湯藥一飲而盡。他看著少商,又道︰“父皇有意讓子晟任一州之牧,去地方上歷練幾年,孤怎麼聽說子晟不願意——是不是為了你啊!孤聽聞你一天到晚想找個清淨地方去搗鼓火油暖房什麼的,子晟莫不是為了你想退隱朝堂?!孤可告訴你,婦道人家的,相夫教子是本分,不許拖男人後退!”
少商連忙喊冤︰“這誰說的,冤死妾身了!殿下明鑒,這純屬無稽之言!”廢話,霍不疑尚不滿三十,就要當州牧這等級別的封疆大吏,怎能不推辭一下意思意思。
她見太子眼如銅鈴,連忙放柔語氣︰“殿下啊,您想,妾身自來受慣了榮華富貴,怎麼熬得住荒山野嶺的清苦!殿下放心,只要殿下用得著,霍大人定然誓死追隨!別看他對妾身海誓山盟的,其實在他心中,殿下比妾身重要多了!”
其實霍不疑還真有逍遙山河的想法,但她知道這日子還遠得很。
太子想起五年前那場動亂,霍不疑為了扶自己登上儲君之位,連最心愛的女子都顧不得了,頓時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怒氣消散大半。然而不知為何,他感到一陣困頓襲來,扶著額頭道︰“孤,孤怎麼覺得有些發困?”
少商一臉熱切關懷︰“殿下連日操勞,疲憊非常,這是累勁上頭了。這位黃門大人,趕緊的,快扶太子到後頭寢帳歇息…快快…!”
太子被兩位宦官扶走,三人在後目送。
那位東宮屬官閑閑道︰“程宮令,那碗湯藥……”
少商依舊維持著甜笑︰“那是安神湯。宣娘娘後來老睡不著,喝這個最管用。除了安睡,別的壞處一點沒有。”
大胡子僚臣道︰“信函上說,陛下的使者與大越侯已經趕來了,不日就到姚縣,到時咱們將太子殿下往那兩位手裡一交,就算恪盡職守了。”
少商轉過頭來︰“我可先說好了啊,回頭太子責罰妾身,您兩位要替我說情,不然以後別說我親手釀的好酒了,我還要說這主意是兩位大人出的!”
兩位大人連連苦笑,心想有霍不疑在,太子對這程小娘子最後必然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能責罰出什麼花樣來?於是忙不迭的答應。
料理完中二太子,少商開開心心的從營帳中蹦出來,不防霍不疑正站在帳外,她愣了下,而後心虛道︰“……你,你聽見我適才說的話了?”
霍不疑橫了她一眼,表示全都聽見了。
“你來的正好,我有話跟你說。”少商想起一事,笑眯眯的拉他往遠處走去。
這晚月色正好,夜幕如緞,微風清冷怡人。
兩人走離人群與營帳,在一塊巨大平坦的山石上坐下。少商從袖中取出一物,托在白生生的掌心,笑問︰“你看這是什麼?”
霍不疑掃了一眼,看見熟悉的細線團,頓時有些不大自在。
少商輕嘆︰“你將它纏在手腕上這麼多年,我看過摸過不知多少次,卻愣是想不到這是什麼。以前老有人說我不學無術,我不服氣,現在想想,這話還真沒說錯。”
霍不疑俊美的臉龐微微發紅,反問︰“現在你想出來了。”
少商幽幽道︰“也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若非那夜你在地宮中猜測李闊夫人沒死的那句話,我還不知要傻到何時呢。”
霍不疑低頭不語。
“這是琴弦。”少商將掌心的細線緩緩拉開,凝視身旁的男人,“而且,這是‘少商’弦,對麼?”
霍不疑向女孩深邃凝目,眼波溫柔︰“……對。”
“那時,我總擔心與你情深緣淺,將來不免分離。”他接過那根琴弦,熟練的往自己袖口繞去。單手束弦居然也能輕易纏好,顯然是不知纏過多少遍了。
“後來,我們果然天各一方。”他看著自己袖口的琴弦,難抑悲苦之意,“看著它,我方覺得心中還有一處是熱的。”
少商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才道︰“阿猙,今夜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一句我許久之前就該跟你說的話。”
霍不疑轉過頭來,認真聽著。
深秋的寒氣讓人脾肺清朗,廣闊寂靜的中原曠野,仿佛一座用粗糙原石砌壘出來的蕭瑟神殿,數千年如一日的供奉著緘默古老的神祗。繁星滿天,深藍色蒼穹宛如綴滿了寶石,美的驚心動魄。
“阿猙,你身負深仇大恨,卻依舊能夠淡泊仁善,心懷光明,你過世的雙親與兄姊在天有靈,必以你為傲。”
“阿猙,這些年來我做錯了許多事,傷過你許多次,可是你從未對這人世間的真情心灰意冷過。你至情至性,心如赤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阿猙,能遇上你,我三生有幸。”
霍不疑感到一種近乎疼痛的喜悅。
然後,他吻上了那雙似有水汽氤氳的摯愛雙眸。
(全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1、本來昨天就該發出來的,但是台風‘米娜’正面襲擊了某關家鄉,暴雨連日,創了十年來最高紀錄。全國歡慶國慶時,我們在抗台。仔細想想,也是很勵志了。
2、本文從18年10月5日開坑,到今日完結,剛好一年結束。對於某關這種懶鬼而言,簡直比抗台更勵志了。
3、出版的話,可能會有些修改,但某關懶得很,說不定就不修改了,大家心裡有數就好。
4、這部小說,是我的一個嘗試。如今的jj的古言,多是搞事業中夾雜談戀愛,我忽然想寫一本純粹徹底的關於感情的古言小說,於是就有這本《星漢》。
中間有些膩膩乎乎的章節,謝謝大家包容。
5、這可能會是我寫的一本最理想主義的古言小說了,充滿了熱血,信義,忠誠與友愛。
鞠躬,大家番外坑裡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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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老于
夜空繁星如織,草原一望無際,隻要屏住呼吸,仰望天空,此時就像幼時鄉間老人講述的古代詩歌那樣甯靜美好,全然無法想象這裏剛剛經曆過一場激烈的厮殺,一場從晨曦初曉直至月正中天的血腥大戰。
老于收回心緒,映入眼簾是蔓延到無邊無際的屍首,隐隐傳來哀哀的呼号與戰馬的嘶鳴,折斷的旌旗随着焚燒殘屍的硝煙微微起伏。沉默而疲憊的兵卒有序的在其間走來走去,有些是爲了尋找同袍的遺體,有些是爲了防止其中有裝死的敵酋。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和人畜屍首焚燒的焦臭氣息,但夜風緩緩巡過草原,不斷稀釋着這場大戰帶來的濃重戾氣。
老于知道,無論死去多少人,無論留下多少淚水,太陽不會停止升落,夜風不會停止吹鳴,第二天還是會一如既往的到來,就如他最後一個兄長的死訊傳來那日,老母哭瞎了眼睛,但是次日卻是一個宜嫁娶利動土的豔陽天。
老于挺了挺肩,挑着兩桶熱水繼續往前走,身後還跟着兩名同樣擡着巨大熱水桶的馬弁,他們三人轉入軍營中最大的那座金頂大帳中,帳中身着各色铠甲的将領或坐或立,或凝思或大笑,沖着鋪在地面上的一座巨大沙盤指指點點,一旁還有中老年的當地儒生,不知絮絮叨叨在說些什麽,他們正中圍繞着的是一位高大白皙的俊美青年将領。
其中一名樣貌文秀的偏将扭頭看見老于,笑道:“老于總算來了!咱們趕緊洗漱一番,這味兒可真受不住了!”
張擅嬉皮笑臉:“咱們李小娘子真講究……”
李思怒:“上回往自己身上抖了三瓶香粉的是哪頭牲口!下回再偷穿我新衣裳就骟了你!”
衆将大笑。
老于和兩名馬弁将熱水倒入金帳角落的幾個水盆中,與冷水調勻。老于獨自服侍霍不疑洗漱,其餘馬弁随從服侍另幾位滿身血污的将領洗漱。
解開铠甲,松開凝結着血塊的發髻,老于看着漸漸渾濁的熱水,再望向身旁的俊美青年布滿創傷的虎口,低聲道:“叫侯爺知道了,定然心疼大人這樣不愛惜自己。”
霍不疑道:“戰陣之上,刀槍無眼,崔叔父心裏有數的。”
老于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在他心中,似霍不疑這等金尊玉貴的人物,當是在繁華的都城中香車美人寶馬雕鞍的翩翩貴胄公子才是,如何在這凄冷荒蕪的邊陲重鎮刀口舔血。
一名中年将領道:“霍大人今日沖的也太猛,我攔都攔不住,險些卷進左前鋒裏去。尤其是晌午時分,側面沖擊甘邪單于那賊老兒的中軍大帳時,我一扭頭尋不見大人了,吓的半死。張擅你個混子,跟着沖出去時也不呼喚老子一聲,死人哪!老于,你回去後狠狠向崔侯告一狀!”
另一名肚皮圓胖的老将也笑了:“告崔侯有甚用,崔侯還不是事事都依着大人,我看啊,得讓崔侯跟陛下狠狠告一狀!”
李思皺眉道:“兩位将軍一把歲數了,怎麽老愛告狀。”
張擅笑道:“歲數大了才愛告狀,年少時兩位将軍早将大人摁住了,還告啥狀?!”
衆人再度大笑。
老于低頭輕笑。其實老于并不老,他與崔祐的歲數差不多,幼時還給崔祐做過随從。
他們于家接連兩三代都是崔家商鋪的夥計,因着崔家待下人厚道,是以兵荒馬亂的年月中老于的父母也安安穩穩的養下了八個健壯的兒子。
後來崔家跟着如今的皇帝起事,老于的父母聽了幾日說書,豪氣四溢,覺得于家飛黃騰達的時運到了,就請求崔祐讓于家的兒子們也入伍從軍,好掙些功勞。
然而饒是崔祐親口托付過,于家的兒子們無需從小卒做起,不到十年功夫,老于前頭的七位兄長已然全部過世。兩個在戰陣上被當場格殺,兩個死于流箭,兩個重傷不治而亡,還有一個是後撤時在湍急的河流中來不及脫下铠甲而淹死的。
老于的父母哭幹了眼淚,終于明白什麽叫一将功成萬骨枯,那些能拼殺出富貴功名的都是人中之人,能夠拼殺到天下頂層的人物更是星宿下凡,不但得本事了得,還得祖宗保佑,運氣無敵,不然斷斷熬不到最後。
于是老于的父母再次求到崔祐跟前,讓老于就跟在崔祐身旁當個馬弁,沒有功勞無所謂,一家人太太平平團團圓圓才是最要緊。崔祐答應了。此後,老于就悉心服侍崔祐裏裏外外,鞍前馬後不辭辛苦,倒也熬成了崔祐可信之人。
再後來,天下漸漸歸攏于皇帝手中,崔祐也不用頻繁征戰了,老于就在崔宅中當了個快樂的老管事。五年前,霍不疑出事,被流放西北,老于又跟着哭天抹淚的崔祐來到這荒野的邊陲之地。
霍不疑到底出了什麽事,其實老于不甚清楚,不過他清楚一件事——關于這場流放,朝裏朝外,都城西北,除了霍不疑本人,沒一個人當真。
且不說這位金堂玉馬的‘流放犯’是由當朝一等重臣崔侯親自陪着護着‘押解’來的,霍不疑抵達的那日,西北方的兩位總都督趕着來噓寒問暖,還狠狠回憶了一番當年霍翀将軍的英姿——盡管這兩位應該根本沒見過霍翀,更有當地第一豪族将自家的一座新修的華麗别院贈來充當霍不疑落腳之處,外加一位名門淑女駱氏娘子時不時來送溫暖。
起初崔祐好生感動,覺得這兩位封疆大吏這麽熱心,後來才知道是皇帝和三皇子一前一後去信,或含蓄或露骨提點過了。誰知霍不疑卻一心要住到荒郊野嶺的養馬地去,彼時他身上的傷勢未愈,崔祐隻好一哭二鬧的說對不住過世的霍夫人他也不想活了,最後霍不疑妥協的住到一處清淨的老舊大宅中。
流放次年,虞侯就帶着讓天山南北所有盜匪都垂涎三尺的錦繡辎重吃穿用度來到邊城,當然,明面上他是來頒聖旨的——皇帝讓霍不疑‘戴罪立功’,升任邊郡都領。
衆人:用不着前一句,我們都明白,陛下甯真的一點也不明顯呢。
流放第三年,二驸馬也帶着大包小包和大筆軍饷來探望崔侯(别裝了),順便頒旨——讓霍不疑繼續‘戴罪立功’,升任西北行營副總都督,自行招兵建府,羁縻西北諸部。
衆人:啥時把這個‘副’字去掉呢,話說回來,‘正’的是誰啊。
流放第四年,……
衆人:好累。
老于卻覺得皇帝是個真正的仁厚君子,飽受創傷的山河,有這樣一位厚道良善的主上,是福氣。
西北邊境的歲月既寂寥又忙碌,老于受命照看霍不疑,有些事便比旁人多知道些。
在梁邱兄弟還在爲告不告訴駱娘子霍不疑的傷勢而争執時,老于已經十分嚴厲的命令宅邸内外的仆從,舉凡書房内寝議事廳等地,便是駱娘子再惱火也不能放她進去一步。
在李思和張擅還在打賭霍不疑到底喜不喜歡駱娘子時,老于已經偷偷告知崔侯,夜深人靜之時霍不疑時常撫摸手腕上的那圈琴弦,請崔侯千萬跟着湊熱鬧給霍不疑做媒。
老于心裏還知道,霍不疑是很認真的想要受到責罰,奈何天子不答應。
梳洗完畢,衆将領與三位儒生再度坐下,老于掀起帳篷簾子吩咐随從們魚貫端入餐盒與酒水,服侍衆人用膳。酒足飯飽,帳外傳令兵來報,霍不疑擦擦手,說讓人進來,随即梁邱起入帳,拱手說道:‘吐渾哈與烏闾禅布已經帶到’。
一位臉上帶有陳年傷痕的年老儒生目露狠厲,拱手道:“霍大人,這些胡人接虎狼之性,秉性殘毒,不如盡殺之……”
霍不疑一擺手,制止道:“稍安勿躁,且先聽我問完話。……阿起,先帶吐渾哈。”
帳内旋即靜了下來。
梁邱飛領着數名兵士将一個五花大綁之人壓進帳來,那人虬須散辮,滿臉血污,被壓着跪倒在地上猶自怒吼,滿嘴不熟練的漢話:“……霍不疑你這受詛咒的奸漢人,要殺就殺,不可折辱我!”
霍不疑奇道:“你又不是與我軍将領正面打鬥中被擒獲的,你是逃之夭夭時中了王老将軍的埋伏才落的網,不是早就折辱過你了麽。”
衆将領放聲大笑,吐渾哈艱難的憋氣:“總之你們都是奸賊,你們殺了我們部族那麽多人,我定然不與你善罷甘休……”
話還沒說完,張擅小小聲道:“這人竟會說漢話,說的還不錯,還知道‘善罷甘休’。”
霍不疑笑笑:“别看我們這位右谷蠡王模樣粗豪,其實是個好學之人,數年前就向劫掠過去的漢人奴隸學漢話了。”
帳中響起輕輕的笑聲,吐渾哈兩隻耳朵豬血般紅了起來。
中年儒生皺眉道:“這人苦心學習漢話,看來志向不小。”
霍不疑道:“賈先生說的好。據細作來報,此人自少年起就喜愛咱們中原的東西,舉凡陶器,熏香,綢緞,甚至詩歌美人……都喜愛的不得了。”
吐渾哈惱羞成怒:“霍不疑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兄長,我與你不共戴天……”
霍不疑似乎很驚訝:“咦,你與兄長權渠單于不是素來不合麽?”
吐渾哈一愣。
“自從五年前你們的父親過世他繼位你們部落的單于,他就屢屢打壓你。”
“四年前他搶走了你心愛的女奴,然後折辱緻死。”
“三年前他劃走了你一半人馬丁口,你連夜闖進他營帳,彼此捅了對方一刀。”
“随後你們兩兄弟就分帳而居。這回大戰,若不是甘邪單于硬壓着你說和,還擄走你的兒女做要挾,你不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來麽……”
霍不疑一句接一句的揭短,吐渾哈差點岔氣,猶如被剝光了衣裳,大喊:“夠了!你少來這套!草原上的事咱們草原上的英雄好漢自己會料理,用不着你來挑撥離間!我與兄長的事也一樣,再大的仇也是咱們自己人之間的事!可是這回你蓄意挑起事端,逼的咱們無路可走,隻能合兵來與你大戰,卻是真真正正的深仇大恨了!”
霍不疑十分耐心的解釋,宛如在教導幼童:“我們漢人是聚族定居的,每日耕種勞作,與世無争。可你們倒好,隻要看哪日天氣好,就帶上人馬來劫掠一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田地不知荒廢了多少,好不容易建成的村落随即成空。可哪有千年防賊的,不得已,我隻能想些法子,讓你們這些不肯太平度日的部落聚到一處,然後一勺燴了。你既然讀了漢書,多少比旁的單于和谷蠡王講些道理,當知我所言不虛。”
吐渾哈心知是這個道理,低低哼了一聲。
霍不疑繼續道:“你收納了那麽多漢人奴隸,應當知道如今中原是個什麽情形,你以爲你們還能如以往一般燒殺劫掠之後揚長而去麽。不妨告訴你,今日大戰中你兄長全軍覆沒,如今你手下被俘的那些人馬已是你們部族僅剩的男丁了,你可想過如何面對等在草原那頭的老弱婦孺?他們信了你兄長的話,可是等着你們兄弟帶他們過好日子的。”
吐渾哈目露懊悔之意,低聲道:“其實我也勸過兄長和甘邪單于,前些年還好,如今你們中原漸漸安定了,定然會騰出手來收拾我們。幾百年前的冒頓單于那麽強大,統一了整片草原,牛羊養的漫到了天邊,勇士比繁星還多,可也敵不過中原的皇帝,被打的家破人亡,連祭奠祖先的聖地都被毀了,最後死在逃亡的路上,咱們,咱們得收手了……”
霍不疑站起身來,雙手負背走過去:“剛才你經過重重營帳,有沒有看見我軍将士正在西面挖掘一個大大的坑?”
吐渾哈忽然警醒起來:“你,你想做什麽?!”
霍不疑微笑:“你讀過的漢人書中,有沒有講到過一位叫做白起的将軍?”
吐渾哈渾身僵硬:“你,你想坑,坑殺我們……”白起可是惡魔下凡啊,五十萬人都坑殺了,自己部族才多少人啊。
霍不疑扭頭問李思:“今日我軍總共俘獲多少?”
李思裝模作樣的想了想:“越到後頭投降的越多,尤其是看見甘邪單于的王旗倒了,就降的更快了……嗯,少說也有七八萬吧。單着算的話,這位右谷蠡王手下投降的最多,占了三分之一吧。”
王老将軍補充:“算上傷兵定然過十萬了。”
張擅道:“傷兵留着作甚,治好了再來打我們麽,不如往土坑裏一推,一了百了。”
吐渾哈顫抖道:“我,我聽說你們現在的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厚,是以沒打幾下就喝令手下速速投降,讓兒郎們不要頑抗。不然,以我麾下之骁勇,即便是中了埋伏,倘若拼死抵抗,你們也不見得能那麽容易将我生擒吧。”
王老将軍沉吟道:“這話不錯。說起來,多虧了他我的部下免去了許多傷亡。”
“求饒就該有求饒的樣子。”李思冷冷道。
吐渾哈滿眼猶豫,左右爲難。
霍不疑定定看着他:“……你先下去養傷,回頭我請一位飽讀詩書的先生與好好講道理,你部族殘餘的男女老少是生是死,你自己拿主意。”
左右士兵上前将吐渾哈押出營帳,梁邱兄弟又押進一名隻綁縛了雙臂在身後的胡人。此人看着略爲年少,淺褐色的面龐,一雙泛着金光的眸子異常警惕。
他看見霍不疑,自動單膝跪下。
霍不疑道:“烏闾禅布,上回我與你說的歸附之事,你如今怎麽說?”
烏闾禅布遲疑道:“我知道大人是一番好意,可我們草原上的漢子慣于騎馬放牧,逐水草而居,如今讓我等聚而定居,這恐怕……”
霍不疑冷笑:“慣于?哼哼,若要說慣于,就該随你們高興,短缺什麽了就來我們的城鎮燒殺劫掠一番,我們的百姓就該如牲口一般任你們驅趕劫爲奴隸!”
烏闾禅布一臉爲難:“大人說的沒錯,可是……可是我祖父雖是之前的大單于,但畢竟已經過世了,我便是承襲了祖父的大旗也未必能一呼百應。就算我自己願意,可許多長老和谷蠡王未必肯啊。”
霍不疑道:“别說的那麽好聽了,你們幾個部落兵合一處,然而并不齊心,其中也有不少如你這般不願與朝廷爲敵的,更有不少想要保全實力撿漏的。你們若是繼續冥頑不靈,下回再戰,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照我看,與其死在我手裏,還不如小單于您自己清理門戶,到時小單于您不但能令行禁止,還能獲得朝廷的封賞,你說呢。”
烏闾禅布一咬牙:“行,我這就回去收拾那群說不聽的,不過,你得把上回答應我的弓|弩隊借給我幾日,以備不需!”
霍不疑點點頭,叫人将烏闾禅布松綁,并帶了下去。
一位年輕的儒生轉頭道:“這位就是已故的忽奴大單于僅剩的孫兒?我素日聽說他骁勇善戰,雖然年輕,但很有幾分威望啊。”
賈姓儒生道:“不錯。我今日觀戰正有幾分奇怪,這人所統領的人馬有好幾回明明能沖殺過來,硬是裝個樣子又半道退了回去。我原本以爲這人貪生怕死,後來等李将軍率軍去追擊時,我看他的部下又十分難纏……”
年老的儒生皺眉道:“我聽說忽奴大單于過世後,他原本聚攏的衆多部族很是亂了一陣,幾個兒孫打作一團,結果别的部族單于趁勢吞并他們許多水草牛羊和人丁。”
賈姓儒生笑道:“霍大人選的好人,我起初看見這人被擒時賣力拼殺,還覺得這人脾氣倔,原來是早存了投效之心了。”
年輕儒生疑惑道:“那我們是扶持吐渾哈,還是扶持這位烏闾禅布呢?”
幾名将士與賈姓儒生都笑了起來,張擅拍着年輕儒生的肩:“這做買賣啊,最忌諱隻有一方買家,得防着人家坐地起價啊。要多找幾方賣家,這買賣才好做啊。”
年老儒生冷着臉:“老朽看這些胡人都是忘恩負義之輩,不如殺了幹淨!”
賈姓儒生歎息勸道:“唉,我深知老先生心事,咱們這些定居西北的人家,哪家沒受過這些胡族的禍害。不過十年前,晚生的兩位族兄弟便死于他們之手。可是陛下不欲大興刀兵緻使生靈塗炭,咱們不能不體諒陛下的用心啊。再說了,這次參戰的七八個部族,還有沒參戰的許多部族,他們都看着咱們呢。羁縻之術的要領,是恩威并施,各方牽制,既要讓他們讓他們懼怕,又要給些利益。”
霍不疑笑了笑:“賈先生能體諒陛下的用心,本督必要上奏陛下,以寬慰聖心。”
賈姓儒生眼中光彩一閃。
霍不疑又道:“既然如此,回頭請賈先生與吐渾哈好好說一番道理,什麽風花雪月道德禮數,光扶持一個烏闾禅布不夠,若是吐渾哈肯低頭,是最好不過了。”
賈姓儒生領命。
帳中正笑聲陣陣,忽有一名信使進帳,在霍不疑耳旁低低數預,霍不疑頓時臉色一變,微笑道:“忽有要事,請諸位将軍與先生再多飲幾杯,我先告退了。”
衆人自是無不應允,張擅還笑着表示霍不疑離開了他們能喝的更盡興。
霍不疑微笑着匆匆離去,留在帳中的諸人紛紛議論起來——
“我等大戰剛勝,霍将軍還有何等要緊軍務啊?”
“如今天下大定,四海之内還有何處不太平,這不是明擺着麽?”
“你是說蜀中公孫氏?别是瞎猜的吧。”
“錢将軍說的不錯,你們沒看到适才那位信使腰上挂的是蜀人愛用竹筒水鬥麽,我看就是蜀中之事。”
“王老将軍好眼力!我早就聽說霍将軍不日啓程,即将從隴入蜀,好與朝廷大軍前後夾擊公孫氏,如今看來是真的了,難怪霍将軍不願與胡虜多加糾纏呢。”
“廢話!這些日子崔侯不斷整軍備戰,收攏糧草,數目遠超我們今日之戰所用,那必然是另有用途嘛!張擅你别光喝酒啊,你倒是說說!”
“說什麽說!有酒喝還堵不住你的嘴,若說錯了顯得我耳目不靈,若說對了我就是洩露軍機,你是想害死我啊!”
“哈哈哈哈哈,也對,算了,咱們喝酒喝酒!”
“喝,喝!可是,征讨蜀地不是準備的差不多了嘛,霍将軍這是又聽到什麽消息,走的這般匆忙……”
“要說蜀地兇險也是真兇險,之前才聽說主領大軍的陳将軍被公孫家養的死士刺殺,陛下随即換上了翁君叔大人,哎呀呀,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
另一座金頂大帳中,霍不疑面色凝重的看着快馬急送的軍報,失聲道:“翁大人也被刺殺了?不是說已經嚴加防備了麽?!”
這位信使本是給霍不疑做暗活的心腹,此時四下無人,他便細細說道:“有了陳将軍的前車之鑒,翁大人怎會不嚴加防範,真是防的裏三層外三層啊!唉,也不知道公孫氏從那裏請來一位絕世高手,當真是萬夫莫敵之勇,一雙肉掌更有開碑裂石之功,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順勢跟在他後頭的公孫家死士趁人不備,以臂上的弓|弩射殺了翁大人。”
霍不疑沉吟許久:“……看來我下個月就得率軍啓程了,先入隴,後攻蜀。”
信使忽然神色有異,霍不疑一眼瞥見,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趕緊說了。”
信使拱手:“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不過是大人之前曾讓小人打聽過袁家…”
他有幾分忸怩——這幾年主家忽然莫名其妙讓他查探袁家公子從出生至今的言行有否不妥,外加袁家祖宗八代有沒有糟糕的内闱習俗,他縱是再傻也猜出幾分來了。
霍不疑神色一凜:“是袁慎出事了?嗯不會,袁慎此刻當是在都城,那麽就是其父袁州牧了,他怎麽了。”
信使暗歎霍不疑心思靈敏,回禀道:“袁州牧原本受命在荊州東部籌集糧草,并幫着前方大軍料理傷兵與軍械,可正當小人四處打探殺害翁大人的高手是何方神聖之時,卻看見袁州牧領着袁氏家将與衛隊急匆匆的往蜀地趕來,說是要幫吳大将軍一起報翁大人的血仇。”
霍不疑屈指扣着案幾,低聲道:“這,可不像素來謹慎小心的袁州牧的爲人啊。”
信使道:“正是!之前大人讓小的打聽袁家上下,是以小的對袁州牧的爲人略知一二,總覺得哪裏不對。後來,小人又聽說這位袁州牧每日不忙别的,就忙着狙殺公孫家的死士。待小人打算啓程回來報信時,蜀地周邊幾處公孫氏的隐衛暗所幾乎被袁州牧搗毀殺光了,大家都說袁州牧這是心痛同僚之死,要爲翁大人報仇呢。可是,可是……”
“可是我們知道,袁州牧與翁君叔并無交情。”霍不疑冷靜的下結論,“袁州牧也并非什麽熱心沖動之輩。”
信使低頭默認。
霍不疑讓信使下去歇息,獨自在營帳内走來走去,許久後喚老于進來,吩咐道:“我不回城了,如今蜀地軍情緊急,我打算這幾日帶前鋒先行啓程。”
老于張大了嘴正要反對,霍不疑又道:“你回去跟崔叔父說,翁君叔大人亦被刺殺了,我估計陛下會遣吳大将軍頂替之,我必得先走一步,請叔父随後讓張擅與李思帶人馬趕來與我彙合便是。”
老于不懂軍情,但他是崔祐的心腹之人,知道茲事體大,隻好沉默的應下了。
離開大帳前他回望了一眼,隻見那位年輕的将軍眉眼清冷,如北地的冰雪凝成的秀美青年,隻那一雙眸子異常明亮有神,仿佛要去辦什麽極熱心之事,倒比之前籌備征伐草原數部時更爲熱忱。
老于走了出去,輕輕歎了口氣。
番外二 子端
在太子子端心中,天底下的女子,不論老的少的,美的醜的,有血親無血親的,兩條腿還是三隻眼的,都可以分為兩類,賢惠的,與不賢惠的——這套識人標準幫助太子殿下省去許多麻煩錯誤。
雖說他對某小女子很看不下眼,但其母蕭夫人是他難得認為賢惠的女人。
就像不同的時期需要不同才能的官吏一樣,太子認為不同情形的家庭也需要不同賢惠方式的家婦。彼時程家不過勉強溫飽而已,蕭夫人悉心籌謀,妥善安排,終於與夫婿將程家從一介鄉野小戶扶助成像模像樣的官宦貴冑之家。
太子是親臨過戰陣的,知道槍林箭雨可不是鬧著玩的,想蕭夫人數次挺著大肚子還支持丈夫親赴水火,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
而對於像皇族這樣早無危難之患的人家而言,婦人只需深明大義溫順柔勉即可。
偏偏,他的家族是最盛產潑婦怨婦和毒婦的地方——
已過世的宣娘娘,不怎麼賢惠。
他的生母越娘娘,極不賢惠的。
除二公主以外的姊妹姑母等一眾公主,與賢惠兩字毫無相干。
當初他的舅父大越侯將膝下一女送他身邊服侍,憑良心說,這位表妹太子是喜歡的,不但美貌活潑,巧語如珠,二人更有幼年相識之誼,當初他不是沒想過立她為妃。可是後來他仔細想了想,表妹賢惠嗎?不賢惠。
愛撒嬌置氣,眼界狹隘,總希望太子拿整顆心來待她,總覺得自己與其他女子是不同的,活脫脫第二個越皇后。然而,他並不是父皇,所以表妹也做不成第二個越皇后——不曾同甘共苦,不曾生死與共,哪來那般的恩愛不渝。
再說,他也不能再讓越氏一族繼續坐大了。一門三侯一後,子弟門客為官者甚眾,已然足夠了。前朝戾帝的王家起初也不過都城中一破落戶爾,隨著王氏女生子為後,一門十侯,並歷經三代皇帝之後,就權柄滔天尾大不掉了。
更重要的是,表妹也不如越皇后那麼真的對'真心'以外之事無所謂。
太子雖然每每看見父皇被越皇后欺負而無力扶牆,也他也承認,倘若讓越皇后在娘家與皇帝之間選擇,只要不到滿門抄斬的地步,越皇后是一定會選皇帝的。
有幾次越氏子弟在外作惡,越皇后比皇帝還生氣,不但會在宮門口跺腳叫罵'哪來的小兔崽子敢壞了陛下的名聲看我剝了你的皮',甚至還會親自派人去越家痛斥並勒令作為族長的大越侯嚴厲處置。
可是表妹呢?太子默默搖頭。
別說像越皇后一樣嚴厲約束娘家了,便是在越氏一族之內,她還想優先扶持自己的同胞兄弟呢。
隨著被冊立為儲君,太子愈發頻繁的思忖自己將來要立怎樣的儲妃。
首先要品行端正,決不能如前太子妃孫氏那樣卑劣狹隘;其次要賢德仁慧,能容得下別的妃嬪及其兒女;再次不能家族勢力太大,不然就是第二個前朝王家了;但也不能真去找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否則如何壓得住闔宮的勳貴之女。
還沒等太子想出結論,他就奉命出宮去巡查度田令執行情況了,然後……然後……然後他就被餵了一碗安神湯,跟死豬一樣連夜被抬著離開紛亂之地,睜眼時已在豫州牧梁無忌的府邸中了。
床榻兩側熱鬧非凡,左邊是臉色黑如鍋底的舅父大越侯,嚴正表示要將太子一意孤行要行冒險之事告知越皇后(潛台詞就是你小子等著被你娘削成白板吧),右邊是哭天抹淚的虞侯,口口聲聲要去向皇帝提辭呈(潛台詞就是我要跟你爹告狀)。
太子頭痛欲裂,只想衝出去撕碎了那個騙他喝湯藥的小女子——曾幾何時,程少商是距離太子正面評價最遠的女子,現如今,更遠了。
在太子殿下看來,即便是像五公主這樣弄權圈地養面首的女子都比程少商強些。
因為如五公主和孫氏這樣的女子能作惡,本質上是男人不作為,前者是父皇心軟捨不得下狠手管教,後者是前太子慫無止境,被個裝模作樣的賤人拿捏住了。
五公主也好,孫氏也罷,但凡遇上霍不疑或是自己,翻手就治的比壁虎還服帖,怎麼也鬧騰不出水花來。可若是換成程少商,她不弄權,不貪財,不欺壓無辜,就好折騰人。
無論你是多頂天立地明察秋毫的大丈夫,她一樣將你折騰的漫漫之路上下求索。
很不巧,程少商折騰最厲害的那位叫霍不疑,是太子殿下自覺比親兄弟還親之人。
在太子眼中,霍不疑是世間罕有的明白人,像冰水一樣冷靜睿智,又像猛獸一般驍勇無畏,在程少商出現之前若有人跟太子說霍不疑會為了區區男女之情患得患失,太子能把太廟的飛簷掰下來蘸著隰醢吃了,後來……
霍程二人定親之後,真是好三天吵三天你儂我儂又三天。
太子殿下每每看到霍不疑面罩寒霜的模樣就腦殼疼。誰知虞侯還要補充說明當初皇帝與越皇后也是這麼個調性,說不得還更厲害些,畢竟程氏門第微寒,程少商多少對霍不疑還顧忌著幾分,不敢過分——言下之意,當初越皇后折騰皇帝是何等'深不可測'。
太子腦殼更疼了。
在霍不疑被流放之前,太子殿下覺得程少商絕對不賢;霍不疑被流放之後,看程少商悉心妥帖的照料宣太后,讓皇帝和越皇后免去多少歉疚,太子便覺得,嗯,還算賢惠。
等如今這碗安神湯下去,太子覺得程少商已經不能用賢不賢惠來論了,需要用該不該抽筋扒皮來評價了。
越想越氣咬牙切齒之際,外面小宦來傳袁慎求見。
太子殿下一愣,隨即十分難得幽幽生出一股心虛來。
天地良心,他當初絕對是真心誠意欣喜程少商與袁慎定親的,都想好了送什麼賀禮了,誰知霍阿猙那坑兄弟的貨非要一頭要吊死在程少商這棵歪脖子樹上。他做人兄弟的有什麼法子,他也很無奈啊——當然只能幫兄弟挖袁慎牆角了嘛,他覺得自己真是義薄雲天了!
袁慎入內,太子見他被囚多日後面色蒼白身形消瘦,愈發心虛,親自上前扶起,道:“善見之事,孤已都聽說了。第五成也是受人利用,汝父雖有掩蓋罪責之錯,但他到處誅殺公孫氏的暗哨死士,也算是功過相抵了。父皇亦常說善見大才,歷練數年後必能成大器,善見又何必親身赴險呢。”
袁慎謙恭道:“陛下與殿下寬宏仁厚,然做臣子的不能不自省過錯。家父當初得知第五成受人利用鑄成大錯,就該親自押著第五成來投案,哪怕之後以身家性命向陛下求情,也好過自行遮蓋罪行來的好。”
太子暗暗點頭,其實他也是這麼認為的,若換做他,袁父必然不能這麼輕易過關。
“臣此次求見殿下所為兩事。”袁慎從懷中掏出一卷絹帛,恭敬的遞上,“臣愚鈍,於打探公孫氏的暗探毫無頭緒,只好到處摸索。誤打誤撞之下,倒也對這幾個州郡的度田令執行情形略有所知。何等樣人抵觸,何等樣人被煽動,何等樣人被裹挾,臣都一一記下了。這兩日謄寫出來,請殿下閱覽。”
太子接過絹帛,微笑道:“好好,很好。善見果然細緻勤勉,孤會向父皇禀告此事,記你一功。還有一事呢?”
袁慎低下蒼白的面龐:“臣欲向殿下先行告辭。”
“這是為何?善見被囚許久,當在此處好好歇息,怎能倉促趕路?”
袁慎低聲道:“霍大人已向都城傳訊,……是他與少,與程娘子的親事。想來陛下的賜婚旨意不日即將抵達,臣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偶?這麼快?咳咳……”太子輕咳數聲,一臉莊重,“子晟也太不持重了,亂局尚未釐清,怎能只顧著自己的兒女私情。”
袁慎苦笑:“得知霍大人的親事,陛下必是欣悅非常。霍氏滿門忠烈,霍大人亦戎馬多年,如今終於得成心願,正是天地同喜。”
太子心想你猜的真準,父皇一定高興的連夜去功德祠連上三炷香,告訴他義兄霍翀將軍你終於快有孫輩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太子也不磨嘰了,很爽快的讓袁慎離去。
太子殿下就是這樣一位果決堅定之人,當初挖袁慎牆角時固然是認認真真,恨不能袁慎當夜就被捉姦在都城花魁的床榻上,但他此時對袁慎心生歉意也是認認真真的。
太子下定決心,以後不再計較袁氏父子的罪責,日後若袁慎為官得力,必要好好提拔,不可抱有成見。
坐下沒多久,太子又想起某小女子來,想起了那碗安神湯,再度越想越氣,再度咬牙切齒,於是衝外面道:“來人,將程宮令給孤宣了來,孤有話要說!”
聯想到霍不疑已與那小女子和好,又將好事快馬告知皇帝,等聖旨送到之時自己就不好破口大罵了,太子決定抓緊時間狠噴那小女子一頓出出氣。
既然打算要罵人,就不能讓霍不疑來阻攔,於是太子叫住了小宦,先行傳話讓虞侯和大越侯去找霍不疑詢問這場紛亂的來龍去脈,隨後再去宣程少商過來。
太子殿下,亦是一位思慮縝密之人。
片刻後,程少商躡手躡腳的過來了。只見她打扮的素淨溫馴,舉止怯意生生。太子嘴角一歪——看她這狡黠的眉眼,裝模作樣的可憐兮兮,看來這小女子已經猜出自己要罵人了。
不等太子開場,少商已經很乖覺的認起錯來:“殿下,妾錯了。”
太子冷冷道:“何錯之有?”
少商想了想,抬頭道:“殿下,妾生平做錯之事無數,殿下以為妾該當從何時說起?”
太子一拍案幾,怒道:“就從你讓孤用攻城杵去撞宣太后的宮門說起!”也不知史官有沒有將這破事記錄下來,只有等將來登基了再看看有沒有機會查閱了。
“難道不是從妾與霍大人定親說起?”少商又驚又喜。
太子一噎——其實這麼多年了,他覺得霍程二人之間已說不上誰錯更多了,固然程少商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不溫順不賢惠不體貼的,但霍不疑也有自找苦吃之嫌。
太子冷笑連連:“這些年來,在你心中怕是將孤罵上一千遍了。孤也不怕你記恨,這回你與子晟遇上這般艱險之事,難道孤不該訓斥於你?!還有,你還敢騙孤飲下安神湯,你你你,你這無知無畏的小女子,你安敢這般大膽!哼哼,孤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心中忌恨孤已久,這才趁機害孤!”
少商連忙道:“哪有的事,殿下您切切誤會妾了!這些年來,不論是殿下訓斥妾鼠目寸光不明事理只顧著一畝三分田,還是訓斥妾刻薄自私桀驁不馴不能寬宏大量,亦或是訓斥妾做事衝動全無章法,妾都全然沒有放在心上的!”
太子幾乎氣笑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全沒放在心上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其實吧,殿下您不知道,妾從很早起就十分敬仰殿下了。”少商悠然道。
太子一句也不信,譏諷道:“居然還有這種事,真是聞所未聞,孤倒要聽聽了。”
少商熱忱道:“這是真的,記得當時妾與霍大人定親不久,霍大人說起殿下的一件事。說是您內闈中有一位夫人,她仗著殿下的寵愛,縱容娘家父兄欺壓百姓,強佔民財,殿下知道之後立刻嚴厲訓斥了夫人,還親自將她的父兄交到廷尉府,勒令嚴加處置。”
太子一愣,方才想起。
“區區小事,何須記掛。”太子心中生出幾分悵然。
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才十幾歲,年少熱情,那還是他第一個寵愛的女子,若不是後來出事,他的頭生子估計會早幾年出世。
“違法亂紀,殘害良民,本該重重刑責。”太子神色漠然,“這件事傳出去後,還有不少人指摘孤過於嚴苛酷烈。”
“話不是這麼說的。”少商真誠道,“殿下您對官吏和身邊人十分嚴苛,可是您待百姓很好,很寬厚。上數千年乃至往後,尋常百姓總是這世上最孱弱之輩,豪強大族可欺之,貪官酷吏可侮之,就如田間路邊的蟲豸般,一腳踩死了連聲響都沒有。有您這樣一位主君護著他們,是天下百姓最大的福氣。這是妾肺腑之言,殿下您若不信就去問霍大人,妾不止一次跟他說過呢!”
太子很是動容,語氣不免緩和了:“孤不怕旁人指摘,只盼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不受天災人禍之害,孤就算不負天地祖宗之託了。”
本來是要臭罵這小女子一頓的,不過此時此刻太子也罵不大出口了,索性揮揮手:“算了,你回去吧,好好休養身體,成婚後要細心服侍子晟。唉,這些年來,子晟委實受了不少苦,你,你要待他好些。”
少商真心真意的一口應下,趕緊退出門去,走到庭院時太子忽然叫住她。
少商懵懵的回頭,只見太子右手一揚,然後自己肩頭微痛,低頭一看竟是一塊小石頭。
她張口結舌,不敢置信的看向太子——他他他他他居然朝自己扔石頭!堂堂天下的儲君居然向她扔石頭!
太子眉眼英挺剛毅,常年的肅穆一掃而空,彷彿年輕了十歲,忽然回到頑皮愛鬧的少年時代。他爽朗的大笑:“行了,咱們這下兩清了,你回去高高興興的備嫁罷!”
少商忿忿跺腳,扭頭離去。
看著那小女子噘嘴憤然卻又不敢還手的模樣,太子心中大樂。
邊笑邊往屋裡走去,沒走幾步他忽然駐足。
太子暗暗想著,這小女子是不是故意拍他馬屁好躲避責罵?隨即又搖搖頭。
——算了,她適才說的話他很是愛聽,回頭給他倆婚儀的賀禮再加厚一倍罷。
等她將來生下女兒,若不像她那麼不賢惠……嗯,只要比她賢惠那麼點,他就可以考慮討來給兒子做新婦,畢竟這小女子長的還不錯,為人也可以,口齒腦筋很伶俐是吧。
太子殿下,還是一位深謀遠慮之人。
番外三 阿秀
官道一旁,竹林蔥蔥。
官道上停了一輛華麗端莊的巨大馬車,後面跟著兩行佩劍負弓的矯健侍衛。馬車前頭蹲坐著一位笑嘻嘻的青年儒生,兩步之外端然立著一位身形高大俊美威嚴的貴冑公子。
竹林邊上蹲著一名當地土民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面前半站著一位華服玉冠的少年公子。小姑娘生的眉清目秀,質樸天然,華服的少年公子卻更勝一籌,秀美姝麗,難描難畫。
小姑娘羞的滿面通紅,將面龐埋在臂膀中不敢說話。
“適才聽他們管你叫阿秀,所以小娘子叫阿秀是吧。剛才在市集上姑娘你就不住的瞧著在下,在下亦非無心之人,怎能辜負佳人美意呢。”少年公子活脫一幅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絝模樣,“姑娘你是不是扭傷了腳啊,不如在下送姑娘回家罷。來來來,我來扶姑娘,姑娘別躲啊,姑娘,姑娘……”
阿秀羞紅了臉:“別別,您別……”
少年公子愈發熱情:“小娘子莫要拒人千里之外嘛。小娘子今年多大了啊,家住何方啊,可許配人家了?”
阿秀鼓起勇氣仰起面龐:“沒沒,沒有……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少年公子眉開眼笑:“那是自然,姑娘生的這樣好看,在下難道鐵石心腸麼?”
阿秀羞不可抑,扭捏道:“其實,其實你生的也很好看……”
馬車上的青年儒生面無表情:“你真的不去製止她麼?她調戲小娘子可是愈發熟稔了,再這麼下去人家小娘子當真了怎麼辦?難道真的娶回去啊。”
貴冑公子嘴角含笑:“這回給她點厲害看看,省的沒事整日撩貓招狗的。”
青年儒生苦著臉:“我就擔心她又用我的名字去闖禍!我時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啊!”
貴冑公子斜眼看他:“你明明被家裡逼親逃出來的,何必推到少商頭上,還占卜出什麼姻緣在遠方……”
青年儒生目光一瞟,拽起貴冑公子的衣袖:“快看快看,你新婦要娶新婦了!”
貴冑公子立刻看向竹林。
蹲在地上的阿秀怯生生的拉著少年公子的袖子:“……你,你真的喜歡我麼。”
少年公子隱隱覺得不妙:“呃,這個,那個,喜歡自然是喜歡的,不過……”
阿秀滿眼的歡喜:“那,那我就讓阿爹去求親吧。”
青年儒生一愣:“怎麼是她爹來求親,不是應該男方去提親的麼?哦,這裡的土族大概風俗不同罷。”
貴冑公子盯著阿秀的脖頸,神情中隱隱透著懷疑。
少年公子嚇到了,連連擺手:“不不不,這不成的,這萬萬不成的!”
阿秀泫然欲泣:“你是漢人高門出來的,看不起我們土人麼?我阿爹是當地土司首領,你回去問問長輩,說不定他們能同意咱們的親事呢。”
少年公子訕訕的笑:“怎會看不起呢!你阿爹是土司啊,這個,這個……並非我對小娘子有所不滿,而是,而是……”她心想不能得罪當地土司大首領,於是將心一橫,“而是因為我是個女子!我是女扮男裝的!不信你看我耳朵!”
她努力指著自己的耳垂上的細孔給阿秀看。誰知——
“我知道啊。”阿秀似乎很奇怪,“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啊。”
“啊?!”少商的表情好像被牛踩了一腳。
阿秀抬頭仰望:“你們漢人女子來我們這兒都愛穿個男裝,我自小見多了,在市集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子了。”
少商尷尬的無言以對:“哈哈,呵呵,原來如此啊……”忽又一奇,“既然你知道我是女子,幹嘛還要讓你阿爹求親啊?”
阿秀笑如春花,倏的站起來,居然比少商還高了小半個頭:“因為我是男子啊,難道你看不出來麼?這兒的人都知道,你何必玩笑著裝不知道呢。不信你看!”說著刷的拉開衣襟,露出平坦的胸膛。
少商張口結舌,直愣愣的看著阿秀清瘦單薄的胸膛。
那邊廂的少宮已經一個倒栽蔥從那車上摔了下來,霍不疑面色鐵黑,幾個箭步衝了過去。
——最後,這場鬧劇結束於阿秀的哭哭啼啼,少商的尷尬勸慰,還有新任州牧霍不疑的漫天醋意。
阿秀本名叫秀竹,是當地最大土族大首領的獨生子。
在阿秀出生之前,大土司已經夭折了數子,阿秀出生亦是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來後卻身體孱弱。大土司只好求助於族中大祭司,大祭司熟門熟路的一番殺雞灑狗血,最後得出結論:十五歲之前照女孩打扮就行,這樣邪魔就會放過這孩子了。
阿秀很想吐槽,他覺得自家大祭司也太好混飯吃了,人家漢人的巫士至少還會跳個驅儺舞畫幾道驅魔符,而自家大祭司這麼多年來,但凡被求到孩童病弱之事,全都一概處置——照女孩養活即可。
在這種統一的治療方式下,不但阿秀十五歲之前穿女裝,隔壁的阿勇哥,後山的阿剛弟,前林的阿猛叔,還有外祖父家的兩位表兄弟都是照女孩打扮著長大的。
是以阿秀也不曾因為自小穿女裝受欺侮或是生出一幅女兒心腸,因為雖然穿的是女裝,但是打獵捕魚等男孩子該受的訓練,他們一樣沒落下。
吐槽歸吐槽,阿秀終究還是平安康健的長大了,是以大祭司依舊德高望重受人敬仰。
就在阿秀滿十五歲前的一個月,他在市集上遇到一位女扮男裝的漢人姑娘。那姑娘生的笑顏明媚,燦若星辰,阿秀一眼就看住了,若非剛換回男裝的阿勇哥拉著,他連走不動道了。
誰知,誰知……阿秀不禁悲從中來,那姑娘竟然是新任州牧的夫人!嗚嗚嗚嗚,老天真是對他太不厚道了,他要去找大祭司算命改命,嗚嗚嗚嗚!
這事很快被阿秀的爹大土司知道了,還特意抓著他去州牧府賠罪,然後阿秀看見了一身貴婦打扮神情尷尬的州牧夫人,回去後又是一頓大哭,嗚嗚咽咽的向阿娘告狀阿爹一定是不疼他了,居然在他傷口上撒鹽!
被阿娘擰紅了耳朵的阿爹只好半夜來找他談心。
“阿秀,你覺得新來的霍州牧怎麼樣?”
阿秀咬著哭濕的衣袖,忿忿道:“不怎麼樣。”但是州牧夫人很好,“看起來兇巴巴的。”也不知會不會欺負州牧夫人。
大土司不悅道:“阿秀你就快滿十五歲了,不要再使小孩子脾氣了,不然將來怎麼繼承我的位置。”
阿秀揉揉哭紅的眼睛,一邊打著淚嗝,一邊把這些日子在漢人城池裡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說出來。
新來的州牧姓霍,據說是漢人大皇帝的養子,年輕輕就南征北戰立下許多功勞,不到三十歲就成了統領一方的封疆大吏。沒進入阿秀生長的這片地界前,霍州牧已是兇名在外,聽說他在西面州郡剿匪時,幾乎是一座山頭一座山頭的碾平過去,所經之地,寸草不生。
阿秀的父親卻不以為然:“西面州郡的盜匪占山為王已經幾十年了,從前朝大亂算起差不多傳承兩三代人了,父子祖孫稱王稱霸慣了,可不是能輕易招安的。況且真去招安,朝廷還得給大價碼,還得防著他們是不是真心歸降,扭頭就造反。既然這位霍州牧擅長征戰,又何必費這個力。等前頭幾波悍匪打滅了打服了,後面的人再去招安,就順當多了。”
後來,等霍州牧的官吏真的進入這裡,阿秀才發現傳言可能並不靠譜,因為新州牧的施政既堅決又柔軟——清除盜賊,鼓勵農耕,興修水利,甚至於歸化人數眾多的土民,都進行的水滴水穿,不動聲色。
如他們這些藏於深山密林的土民,雖然生活艱苦,常年缺鹽少藥,但因為對漢人戒心深重始終不敢邁出腳步,但在新州牧的潛移默化之下,便是阿秀父親這樣古板的大土司也很快按捺不住了。
不知阿秀的父親與霍州牧談了些什麼,最後他同意說服周圍各族的土司將家中子弟送進州治所的官學,學習漢人的文字,詩歌,道德禮法等等。
阿秀自然也在其中,而且作為最大土司的獨子,他還是朝廷的重點關注對象。阿秀暗暗希望州牧夫人能來'多多關注'自己,可惜,多多關注他的只有州牧本尊~~
去之前,父親告訴過阿秀,漢人大官必然會籠絡他們這些土司家子弟,讓他學著看點眼色,既不要全被漢人那套忽悠了去,也不要犟頭倔腦的不知恭順。
阿秀覺得他阿爹想多了,那位新州牧正看他不順眼呢,進官學頭一天他就被新州牧捉去校場'歷練',新州牧也不來漢人騎射那一套,只跟他練當地的摔跤——然後阿秀就被摔了發昏一十八,漫天星斗不知東西南北。
阿秀換下女裝還沒幾日,當場哭了個稀里嘩啦,那個心黑手狠的霍州牧大約是覺得出了氣,朗聲大笑著拉他去裹傷。當夜,霍州牧拎來兩壇酒,揪著他的脖子上屋頂飲酒。
“汝父是當地威望最高的大土司,出了名的戒備反感漢人,你可知汝父這回為何願意率先下山來親近朝廷?”
霍州牧雖比阿秀大了十幾歲,但笑起來特別年輕清雋,就像一位俊朗的大哥哥。阿秀在心中不服氣的承認,其實他和州牧夫人挺登對的。
“不知道。”阿秀捧著酒壇搖頭。
霍州牧嘆道:“大土司是為了你。”
阿秀張大了嘴。
“你們翁西波坎家在這片土地上當土司已近百年了,大約二十多年前,前朝戾帝的官吏橫徵暴斂,欺壓土民,還擄掠你們做去做奴隸,於是當時頗有威望的令祖父就帶著周圍眾多部族一起反抗。”
阿秀臉頰發紅,歡喜道:“這個我知道,最後我們打贏了,壞皇帝的狗官都被祖父趕跑了,然後大家推舉我阿爹做了大土司!”
“是贏了,你可知道你家死了多少人。”
霍州牧身上散發著清冽的酒香,隱隱帶著遠方冰雪的氣息,阿秀不懂明明他們喝一樣的酒,為什麼霍州牧身上的氣息這麼好聞。
“各家各族都有死人,可你家死的最多。你祖父十幾個兒子死的只剩下令尊與你叔父,你叔父還殘了。”霍州牧似笑非笑,一雙眼睛明亮的不可思議。
阿秀本來喝的有些迷迷瞪瞪,聽到這裡陡然清醒:“叔父,叔父沒有娶妻生子,阿爹只有我一個兒子,那那,那……”然後激烈搖頭,“不會的,大家都很尊重阿爹,祖父帶領大家抗擊壞皇帝的故事現在還在族裡歌唱呢!”
霍州牧道:“便是沒有前朝戾帝的□□,你們部族之間也不見得太太平平,爭奪土地女人還有牲口,是常有的事。戰敗的土司是什麼下場,不必我來說了吧。”
阿秀木木的又喝了口酒——他當然知道,這些歌謠中也有唱的。戰敗的土司被直接殺掉還算幸運了,就怕對方還要舉行戰勝儀式,然後在儀式上挖眼,剜骨,剝皮等等。
“令尊希望你能繼承他的位置,便是不能繼承,也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活著。可是你自小體弱,性情更弱,還愛哭……”
阿秀刷的站起,大聲道:“我才不愛哭!”說著眼眶又濕潤了。
因為站起的太急,他差點忘記是在屋頂,險些掉了下去,霍州牧單手輕輕托住他。
阿秀頹然坐下。他明白了,阿爹年紀大了,擔心兒子將來地位不穩,沒有依仗,於是想藉助朝廷的力量來控制局面。
他再望向霍州牧,只見他肩膀寬厚,腰身矯健,目光堅定果決,身上似乎隱含著無窮的力量,任何人看見他都會油然生出一股可以依靠的感覺——這樣才算是真正的男人吧。
這番深夜談話後,霍州牧似乎對阿秀有點放心了,於是允許阿秀在他宅邸中出入,並親自教導他讀書理事。很自然的,阿秀再次見到了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雖然年輕,可是料理事務很有一套,那麼大的宅邸被她管理的井井有條,府裡的氣氛輕快愉悅,但卻滴水不漏,不像阿秀以前去過的那些漢人大官的家,不是亂糟糟的叫人頭暈眼花,就是冷冰冰的活像啞巴走屍。
州牧府的小丫鬟說,州牧夫人以前做過宮令,就是管理一座宮殿的,自然了得。
阿秀特別喜歡州牧夫人說話的口氣,又厲害又調皮,哪怕罵人他都能聽一天。
霍州牧的教導很嚴厲,有幾次阿秀忍耐不住,但是為了不哭便用力擰自己的個胳膊,這事被州牧夫人知道了,就笑瞇瞇來找他。
“阿秀知道麼,你總叫我想起一位故人,是我堂姐的郎婿,他也是自小愛哭,嗯,其實長大了還愛哭——娶我堂姐那日還狠狠哭了一頓。我那可氣的胞兄以前專愛欺負他。”
“可是現在啊,你知道他在哪裡麼?他帶著我堂姐往西域去了,說是想見識見識遠方的高山與沙漠。他一邊走,還一邊往回寄東西。”州牧夫人的臉頰粉撲撲的,秀目溫柔。
“最近我剛收到家書,因為沙漠會移動,之前的許多堪輿圖都不能用了,但他卻給朝廷帶來了新繪製的羊皮圖,還說以後要帶回新奇的糧種與礦砂。現在呀,大家說起他來,都是交口稱讚,再也沒人小看他了。真英雄,未必都要跟冰坨子似的又冷又硬,只要意之所至,心念堅定,多情未必不丈夫呀。”
阿秀知道州牧夫人是在安慰他,但他覺得這話說的很對。
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成為父母的依靠,不讓家人擔心,成為像祖父那樣了不起的土司。為了這個願望,多少苦他都願意吃!
阿秀在州牧府越來越自由了,這說明霍州牧愈發信任他了,但也給阿秀帶來一個小小的煩惱——因為他總時不時會撞上州牧夫婦的親密舉止。
其實土民風氣開放,年輕男女在一處親嘴撫摸什麼的阿秀自小見慣了,可不知為何,看見州牧夫婦親暱他還是會臉紅心跳。同樣的舉動,阿勇哥和他相好的做起來就跟牲口似急吼吼的,阿秀看都懶得看,可是州牧夫婦做起來就說不出的柔情蜜意,繾綣纏綿。
某日霍州牧要帶阿秀去城外軍營,彼時天尚未亮,州牧夫人披散著頭髮迷迷糊糊出來送他,眉眼柔媚,赤著一雙雪白的蓮足,州牧見了便擁她入懷中,兩人吻在一處。
州牧夫人順著丈夫的下巴,到頎長的脖頸,啃了一口喉結,最後吻入州牧散開衣襟的胸膛,霍州牧身高力壯,雙臂一抬便將夫人整個舉起,吻她的耳垂與頸窩,再往下……
阿秀剛剛走到庭院入口,當場看的面紅耳赤,連滾帶爬的扑出庭院,瞌睡都羞沒了。
還有一回,夫人親自給州牧剃須淨面,阿秀盤腿坐在廊下背書,時不時回頭,看見夫人柔情似水的撫摸著州牧的面龐與頸項,州牧一手搭在夫人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兩人四目相對,說不盡的情意綿綿。
阿秀背完書就回去了,走時忽想到,州牧一隻手搭在夫人腰上,還有一隻手呢,哪裡去了。阿秀努力回憶,夫人的夏衫很寬大,袖子尤其寬大,哎呀呀,州牧的另一隻手好像伸進夫人的袖子裡去了……
——到底是那個笨蛋告訴他漢人都很含蓄矜持的啊啊啊!都是騙人的!
還有州牧夫人那位愛笑愛鬧的胞兄程公子,阿秀明明已經很努力不哭了,他偏偏要來逗他繼續哭。後來,這位程公子去找隱居在隔壁郡山中的老人學習星象時,對人家打算修仙得道的孫女一見鍾情,期間一番雞飛狗跳,雖然最後程公子得償所願,但阿秀也報了一箭之仇。
等阿秀能用漢字寫出一封完整的家書時,州牧夫人被診出有了身孕,霍州牧當場就呆住了,俊美威嚴的面龐莫名落下淚來。
“少商,我,我……”鋼澆鐵鑄一般的霍州牧,摟著妻子哽咽難言。
州牧夫人溫柔的將丈夫的頭抱入懷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以後你會有許許多多的骨肉血親,再不會只有你一個了。”
霍州牧抬起頭,俊目清透,含淚而笑:“不,從見到你那時起,我就不是一個人了。”
雖然不知緣故,但阿秀心裡也酸酸澀澀的,於是他哭了。
他覺得州牧夫婦的這份姻緣,一定來的很苦,很艱難。他們能終成眷屬,真是太好了。
阿秀在霍州牧身邊學習了好些年,他親眼看著州牧夫人懷孕,生產,撫育孩兒,遠方的大皇帝一趟趟的用長長的車隊送來東西與侍醫,州牧夫婦時不時回都城述職探親,加封爵位,許多賞賜……周而復始。
就如州牧夫人所言,霍州牧果然有了好幾個骨肉血親,雖然一個比一個頑皮,一個比一個更會氣人,但是整天熱熱鬧鬧的,真好呀。
再後來,都城傳來皇帝病重的消息,州牧夫婦立刻帶著孩子們啟程回去——沒想到,這一去,他們再沒回來過。
半年後,阿秀聽說老皇帝過世了,新皇帝繼位,霍州牧被委任了很大很重要的官職,他不能再回來做州牧了。
再再後來,阿秀真的成為了像他祖父一樣有威望的大土司,但是他再也沒見過州牧夫婦。
十餘年間,阿秀有了妻子,生了讓阿秀父母心滿意足的許多孩子,本來阿秀打算等阿爹身體好些時去都城看望霍州牧夫婦——他們也在信中表示十分期盼重逢之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一次幫朝廷剿滅意欲裂土自封殘害民眾的隔壁土司時,阿秀受了重傷,阿勇哥和阿剛弟在他病榻前發誓,一定會好好輔佐他的孩子。現任州牧是阿秀相交多年的好友,含淚保證朝廷定會看好他的所有家人。
彌留之際,阿秀覺得自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只是若能再見霍州牧夫婦一回就好了。
他想告訴他們,他敬愛他們夫婦兩個,非常非常敬愛;在他心中,早就暗暗將他們當作了自己的摯親兄姊。
謝謝他們,教會了他愛與勇氣,責任與擔當,真大幸矣。
番外四 终是不见【照惯例,最后一个番外给男二】
剛過了正旦,往日里赫赫揚揚的袁府大管事焦躁不安的等在側門口,急的滿頭大汗,他遠遠望見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駛來,車壁上以金銀珠貝翠羽等物花里胡哨的紋繡了許多奇怪紋路,遠看像幼童鬼畫符,近看原來真是符文。
大管事喜上眉梢,親自上前迎接,彎腰俯首的從馬車上扶下一位鬚髮斑駁的矍鑠老人,不住口的叨嘮:“謝天謝地,您老終於來了,哎呀呀,咱們都沒法子了……”
老人滿臉不耐煩:“上回不是好了麼,怎麼又來了,誰又惹他了。”
大管事愁眉苦臉:“程翁這話咱們闔府上下誰也不敢當啊!老主公在府裡何等威望,平日里說一不二,哪位敢惹他啊,就是,就是……”
老人冷哼:“哼哼,這人哪,外面裝了幾十年的溫文爾雅錦心繡口,在家裡卻恁是厲害。你把話說清楚,不然我可走了啊。”
大管事只好如實相告:“長公子膝下的七娘子即將發嫁,昨日老主公不知發了什麼興致,親自打開庫房要給七娘子添妝。本來好好的,可是翻找著翻找著,老主公忽的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幅布料少商定然喜歡,明日我親自送過去'……”
老人無奈的抓抓耳朵:“這是記起了當年的習慣罷。”
大管事唉聲連天:“誰說不是啊。當初公子總愛給少,少…給霍侯夫人送東送西的,那會兒我還跟在公子身邊做僮兒呢,記得連續好些年,公子但凡開了庫房,看見什麼就想著霍侯夫人喜不喜歡,這都落下病了,這事程翁您最清楚啊……”
他瞥見矍鑠老人神色不妙,連忙閉嘴。當初他跟著袁慎天天上程家時,負責勸退的就是這位愛講天道星象宇宙輪迴的程家三公子,兩邊也算熟人了。
程少宮翻臉道:“誰讓他送來著,誰讓他送來著了!當初我為了趕他費了多少力氣,可他就跟牛皮膏藥似的賴著,自找苦吃怨誰呢。”
大管事賠笑:“您說的是,您說的是,可如今跟老主公同輩的親朋好友不是故去了,就是不在都城裡,小的只能來尋您了。”
程少宮抓抓耳朵,煩惱道:“行行行,趕緊帶路!”
時值元月,春寒料峭,沿著覆有薄雪的池塘邊一路往宅邸深處走去,來到一處四面籠有暖壁的高大竹廈前,只見一位莊嚴肅穆的儒雅老者高坐上首,一旁燒著茶爐,正板著臉訓斥下面跪坐的一位眉清目秀的華服公子。
大管事咦了一聲:“這不是四公子麼?唉,二十多歲的人了,還一幅孩童脾氣,鎮日惹老主公發火。”
程少宮見袁慎正在訓子,索性躲在一棵粗竹後頭,讓大管事先別通報。
袁慎揉著緊鎖的眉頭,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你莫要異想天開了,老老實實讀書,做出點學問來,比什麼都強……”
袁四梗著脖子:“兒年幼時父親教我讀蒯通的書,父親說蒯通雖狂妄,但他有句話說的對,'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袁慎頭痛:“你究竟要說什麼。”袁小四是他中年時侍妾所出,也不知哪裡教錯了,這孩子全身上下沒有半分自己的圓滑精明,反有一股子犟頭倔腦的書呆子習氣。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兒子讀了這許多書,怎麼也該去外面看看……”
“為父不是讓你去看了麼,東南西北都走過了啊!”
“那都是父親的親朋好友家啊,每回去父親還順帶讓兒子送信送禮的,這怎能算是出門呢!男兒佩劍走四方,詩書年華……”
“你最近是不是又看班侯的遊記了。”不等兒子背完詩,袁慎就冷冷的打斷。
袁四被說破,神情扭捏:“兒子聽說班叔父年少時也是性情文弱,還愛哭,他都能遠走西域,如今他兒子子承父業,都一門兩侯了……”
袁慎長嘆一聲:“你班叔父只是看著文弱,其實自打他開蒙之後甚少生病,別看他膽小柔弱,其實他有一長才,便是能識路。當年他與先帝去查訪度田令事宜時陷入深山,山路蜿蜒,當地人稱鬼打牆,連引路的老鄉農都束手無策時,他居然能帶著先帝順著原路走出來。”
“正是有這份本事,後來他才敢去走那沒有路標沒有行人的沙漠,還全須全尾的走出來。你呢,你是個路痴你自己不知道啊!略吹一陣涼風,你就得臥床三日,你自己身子骨怎樣心裡沒數麼!看來還是湯藥喝少了!”袁慎越吼越大聲,“還不給老子滾,再敢囉嗦老子先打斷你的腿看你能走到哪裡去!快滾,快滾!”
袁四被吼的暈頭暈腦,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退了。
程少宮扭頭道:“這腦子不是挺清楚的麼?罵起兒子來有條有理的。”
大管事苦笑:“您再聽下去。”
這時又一位華服玉冠的少年公子進來,跪坐到袁慎跟前。
程少宮輕問:“你家兒孫多,我分不清這個是誰,怎么生的油頭粉面的。”
大管事趕緊澄清:“是長公子膝下的五公子,府中這許多公子,就數他相貌俊秀。”
程少宮翻了個白眼。
袁慎正心頭不順,看見孫兒這副瑟瑟縮縮的樣子愈發不悅:“關了你半個月面壁抄書,如今可想清楚了。”
袁小五眼眶發紅:“祖父,孫兒,孫兒對吳娘子是,是真心的啊……”
“真心?你知道什麼叫做真心。”袁慎沒好氣道。
袁小五還在下面抽抽噎噎。
袁慎捋了捋鬍鬚,眼露譏誚:“這樣罷,你曾祖父母過世時,因為朝政繁忙祖父只守了七個月的孝,這些年來時常自覺有愧。你這就回鄉去,替祖父將剩下一十七個月的孝守了,也算了了祖父心中的缺憾。待你回來後,祖父就做主讓你娶吳小娘子為妻——如何?”
袁小五心如亂麻,左右為難。他自認十分喜愛吳氏女,但若叫他離開這花花世界回到古板的老家去苦熬一年多,比殺了他還難。
袁慎哼哼一笑:“抑或是……過兩年等我告老時,陛下必然會允許我舉荐一二袁氏子弟。按著齒序和學問,都算該輪到你和老二家的小六了。可你若肯將這個機緣讓給你三叔父家的小七,你一樣能娶吳氏女。”
袁小五張大了嘴。事關前程,這叫他更加難以抉擇了。
袁氏兒孫眾多,自己既不像大堂兄一樣才名滿仕林,也不像三叔父一般懂水利能治民,更別說還有霍侯那樣顯赫的岳家,數位妻兄各個精明強幹,簡在帝心。
他幾度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囁嚅道:“孫兒聽人家說,祖父年少時也曾與心愛的女子有緣無分,為何不能體諒孫兒……”這是很久遠的傳聞了,那女子究竟是誰如今也沒幾個人說的清楚。
袁慎氣笑了:“這是你阿母與你說的罷。婦人家,耳朵也忒長!”他的笑中滿是嘲諷之意,“不錯,是有這麼一個人。”
“可你若做不到為她放棄你重視之事,也好意思說真心?隔著屏風眉來眼去幾下就算真心啦?!你再敢多說一個字就給我滾去漠北戍邊,我們袁家兒郎正缺武將呢!”
最後一句話是袁慎怒吼出來的,袁小五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程少宮忍不住再度回頭:“我看他中氣十足,言辭犀利,哪裡有事了?”
大管事連連哀求:“您過去就知道了。”
程少宮甩了甩袖子,大步朝竹廈走去,邊走邊大喊道:“老友來訪,善見不來迎客麼?”
袁慎抬頭見了他,劈頭就是一句:“尊夫人又離家出走去修仙了麼?”
“胡說八道!哪有的事,我們夫妻恩愛,修什麼仙,出什麼走!”程少宮險些跌倒,吹鬍子瞪眼睛的發脾氣。
袁慎眉眼不動:“你們成婚第二年她就偷溜過一回,幸虧有了身孕才沒走成;生完長女又跑過一回,若非令堂早有防備就走成了;你們長子成婚不久她又想上山修仙,是你裝病才留住了她;近來你家宅寧靜,兒孫和美,我估摸著她又動心思了吧!”
雖然被說中了,但程少商決不能承認,於是大聲:“絕對沒有的事,少年夫妻老來伴,我與夫人如今琴瑟和鳴,正打算聯手寫一部星象書呢!”
“那你來做什麼?”袁慎皺眉道,“我家的星象書都教你摸光了,你還想要甚。”
“來探望你不行啊?!你上個月大病一場,我擔憂你行不行!”程少宮氣急敗壞。
——他現在只想用力搖晃大管事然後問他'袁善見到底哪裡有不妥啊啊你究竟為何把我找來啊啊'!
袁慎起身拍拍袍袖:“今日沒空接待你了,我昨日尋到一匹精美的綃紗,少商夏日最畏熱,我拿去給她做夏衫。”
程少宮一愣,頓時僵住了,訕訕道:“你不怕霍不疑給你臉色看麼。”
袁慎哈哈一笑:“摯友之間,又是親家,哪裡用得著置氣。”
程少宮苦笑:“這些年來,你總藉故去霍府,鬧的滿都城都以為你與霍侯交情匪淺呢,誰知道只是你在作怪。若不是看你文弱,霍子晟早就飽你一頓老拳了!”
“是以他才一勁的想著外放!”袁慎哈哈大笑,“可惜先帝做事雷厲風行,離不開他,怎麼也不肯放他外任。”說到這裡,他神色低落,“先帝故去時,霍不疑就想致仕了,誰知陛下記著先帝臨終前的話,死活留他做輔政大臣。”
程少宮不知該怎麼回答。
“算了,我這就出門了,咱們以後再敘罷。”說著袁慎就要走。
程少宮死死拉住他:“你是怎麼做主人家的,天色將晚,也不款待客人一頓!”
袁慎想了想:“不如咱們一起去你妹妹家蹭上一頓!”
“你說的哪門子笑話!有你在,別說給飯吃了,不給一頓排頭就不錯了!”
袁慎被少宮纏的沒法子,只好叫管事上食案,兩人東拉西扯的吃了一頓晚膳。
飯後袁慎堅定的要去找少商,少宮勸他天色已晚,何況天寒地凍,袁慎卻記性很好,嫌棄道:“你是老糊塗了罷,今日是元宵,都城裡不宵禁的,我特意叫家里人今日自去看燈,別來煩我。”
少宮無奈,只好一路跟著袁慎上了馬車。
車輪在薄冰覆蓋的地面上壓出輕輕的咯吱聲,不多久他們就遠遠看見霍侯府邸門前掛的大燈籠,經過霍府東牆時,袁慎掀著車簾,忽然喝停馬車,低聲道:“不對!”
他張望著高大的東牆一圈:“每年元宵,少商都會在這裡掛出長長一串的七彩走馬燈,今日為何沒有。”
少宮喟嘆:“……因為少商不在家。”
袁慎素來果決精明的臉上露出茫然之態:“她,她去哪兒了。”
少宮眼含憐意:“半年前,霍子晟三度告老,陛下終於允了他。沒過多久,他就帶著少商出門雲游去了。”
袁慎呆呆的坐著,半晌後才道:“是因為那個小土司麼。少商已經妥善安排他兒女的婚嫁與前程了,那個大土司的位置有朝廷下旨他家世襲罔替,還要怎樣。”
少宮嘆了口氣,搖搖頭:“少商總以為來日方長,總有與阿秀再見的一日,誰知道啊……”想起那個秀氣愛哭的老實少年,他也不禁心酸。
“霍子晟早年答應過少商,要帶她去看高山大海沙漠雪域,可總也不得空。阿秀死了,他們夫婦才知道天意莫測,須得惜取眼前時光。先帝在時,霍侯不忍心讓先帝一人單打獨鬥,只好留在朝中。新帝繼位,他輔佐了三年,算是全了故人之情,隨後堅辭官秩。”
袁慎彷彿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氣,肩背垮塌的猶如一個真正的老人。
他低低道:“我想起來了,半年前他們就出門了。少商還說,不打算再回都城了。”
“在這裡,她送走了宣太后,又送走了文皇帝與越皇后,程家的長輩,接著還收到了那個小土司的死訊,三年前又送走了先帝——她在再也不想回這裡了。”
車內氣氛凝滯,過了良久,袁慎強笑道:“看我,真是老糊塗了,居然把這事都忘了。看來我還是提前告老的好,免得誤了朝廷大事……”
少宮再也忍不住,落下老淚:“不,你記性一直很好,你,你只是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你什麼都記得,連我小兒子進太學的日子你都記得,還幫我去託付太學裡的夫子……”
“你什麼都記得,唯獨,唯獨忘了少商已經走了……”他哽咽難言,再說不下去了。
袁慎喃喃,猶如在夢中:“原來她已經走了…我都記起來了…”
“她說,她要歡歡樂樂的過剩下的日子。”
“她希望每一日都艷陽高照,春風不住。將來死了,不論哪裡,只要與霍子晟埋在一處就成。”
——可是,你不是也許諾過,將來要和我一起埋在袁氏祖墳中的麼。
少宮落淚的更兇了,反倒袁慎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無妨無妨,年紀大了,總要忘事情的。”
“少宮別替我難受了,少商沒選錯人,霍不疑待她很好,把她揣在心口過了幾十年,沒有像我一樣整日忙著升官發財。不過,這樣一來,想必陛下更看重霍家了——這麼識相的老臣,該輔助時就鼎力輔政,等陛下站穩了腳跟,就走的干淨利落……”
說著,袁慎自嘲一笑,“我果然是個俗人,無時不刻不想著汲汲營營。”
少宮抹臉而笑:“知道自己是俗人就好!你就好好經營你們家族子弟的仕途,該結交的結交,該籠絡的籠絡,願你袁氏累世三公,顯赫天下!”
“累世三公,顯赫天下……”袁慎喃喃自語,耳邊彷彿響起了一個女子氣惱的聲音——
'……你也別吹噓讓我做什麼三公夫人了,若我生為男子,我做三公,你做夫人'!
想著想著,袁慎噗嗤一笑,道:“少宮,我給你唱支曲子罷。”
程少宮呆呆的不明所以,然後就听這位當朝一等的重臣,對著霍家東牆唱起歌來。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我走出了城東門,只見女子多如雲。雖然女子多如雲,但不是我心上人。身著白衣綠裙人,才讓我樂又親近。
我走出了外城門,只見女子多如花。雖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愛的人。身著白衣紅佩巾,才讓我愛又歡欣。
聲音溫潤渾厚,只是透著說不出的滄桑與悵然。唱著唱著,袁慎莫名落下淚來。他用手掌覆住了自己的眼睛,緊緊抿住嘴。
他也曾轟轟烈烈愛過一個女子,不過姓霍的比他更轟烈就是了。
為了她,他空費了五年光陰,丟棄了極好的親事,平白得罪了許多人;
他亦曾在烈日下,不顧眾人的目光,苦苦等她打開永樂宮的大門;
他更曾順著漫長到看不尾的宮牆奮力奔跑,只為了追逐她飛奔的身影,哪怕滿宮的人都露出驚訝譏嘲的表情。
在他汲汲營營權衡利害的一生中,也曾驚天動地的真愛過一回。
他沒有後悔,他盡力了,傾盡全力去愛過一個人。
這樣就好。
善見,善見,終是不見。
后记 还是有始有终的后记
寫《星漢》最最最開始的初衷其實為了給漢光武帝正名。
這其實是一場綿延十幾年的恩怨了,從我年少時開始就在論壇上不斷看見有人罵光武帝是'渣男',各種人品上的污水往他身上潑。我不是光武粉,哪怕你用他坐視豪強壯大為後來東漢王朝的覆滅埋下伏筆都比罵他是'渣男'強啊。
在我國歷史上能算作英明的皇帝中,光武帝絕對是在男女問題上最乾淨清白正直的皇帝了,沒有之一,他的十個孩子全是陰郭二人生的(只有楚王一個漏網之魚),就這樣還有陰粉和郭粉還逮著機會就污衊光武帝的人品。
說句難聽的,陰麗華自己的幾個兄弟都是妻妾成群的人,她若是嫁給相同階層的權貴子弟,難道不會滿屋子妾侍庶出最後夫妻相敬如賓嗎?
郭聖通親爹去世後,她們孤兒寡母幾個是依附舅舅真定王的,真定王讓她嫁誰她不嫁啊,哪怕是聯姻對象長的像李逵脾氣暴躁人品鄙薄,郭聖通一樣得嫁啊,她有權力拒絕嗎?!
陰郭兩女都是那個時代的誤傷,就像曹老闆送進漢獻帝后宮的三個女兒,一樣沒的選擇,是政治的犧牲品,但是劉秀已經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對她們兩人好了。
真是人善被人欺,真趕上后宮佳麗許多的龍啊鳳啊三郎啊還有野豬和野豬皮,后妃粉們反而寬容了。
我很努力的給光武帝辯白,但我勢單力孤,每次都被罵出三里地去,最近一次戰敗就在兩年多前,ta們居然罵光武帝是'軟飯男'和'傍尖兒',把我氣的不行。
就算光武帝吃了軟飯傍了尖兒,那也是吃了豪強地主的軟飯傍了豪強地主的尖兒,沒你兩個小女子什麼事,沒有你們,只要豪強地主覺得劉秀是個在亂世中可以投資的雄主,也會找機會嫁別的女孩過去進而聯合勢力的!
可千萬別告訴我,包括陰氏家族在內的南陽功臣集團完全是因為陰麗華看上劉秀,才決定把身家性命投資給劉秀的!也千萬別告訴我,真定王把自己全副家當兵馬糧草拿出去給外甥女婿打天下了!
政治博弈爾,后妃粉能不能不要那麼臉大。
有些人喜歡品評帝王是不是個孝子,有些人喜歡品評帝王是不是個摯友,還有些人喜歡品評帝王是不是真情厚意的郎婿。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輔助項目。
既然身為帝王,品評其功過自然只看其是不是個好君主——鄉野是否按時燃起炊煙,民眾是否婚嫁生老如常,四海是否太平,朝政是否清明,用官是否得當,稅賦是否妥帖……評價標準再怎麼放寬,也沒對待后妃是否專一這項吧。
但我依舊罵不過ta們。
於是我就打算寫一本以光武帝年代為背景的小說(因為我是不寫以真實歷史人物為主角的小說的),發下宏遠,然後這事就那麼擱下了。
當然,真正寫書的起因是我想寫一個自身沒有'故事'的女主。
我之前看許多小說和電視劇,絕大多數矛盾都是女主自帶的——或者身世離奇牽連著巨大陰謀,或者背負著血海深仇,或者有多年前的冤情要申……總之出來一個個都是苦大仇深的。
於是我就想了,有沒有出身正常家庭正常人格正常的女主呢?有沒有女主只是倒霉的遇見一個滿身故事故事的傢伙從而導致不平凡的一生呢?
少商除了作為留守兒童的特殊經歷,以及與生母之間的矛盾外,本身是出生在一個非常正常和諧的家庭之中的,有爹有娘,有房有產,有兄弟姊妹,還有理想抱負,就跟我們現在許多年輕女孩子差不多——現在年輕孩子大多都和父母有這樣那樣的大小矛盾。
少商可能性格倔強孤僻激烈了些,但本質上還是一個你在街上可以看見的尋常女孩。說不定我們在漫長的求學期間就有這樣的同學或室友——《星漢》整個故事的爆點其實是男主的身世男主的性格男主家族的冤情。
倘若少商沒遇到男主,她的人生絕不會這麼跌宕起伏,可能就平平安安嫁人幹事業去了,那麼這個故事的題目就該改成就《東漢初年小地主婆的日常》了。
春秋戰國與秦漢的天空,彷彿比別的朝代都更高潔廣闊些,沒那麼多束縛——
那個時候,書生是佩劍的,據說李白就是劍術高手,打敗了對手還要作詩~~
那個時候,女人是可以自由改嫁的,於是打婚姻財產官司的衙門也很熱鬧;
那個時候,男人的眼睛是朝向外面的,心胸猶如飛翔在蒼穹的雄鷹,熱血而高闊,不會像後來,斤斤計較女人的三寸金蓮裹成什麼形狀。
《星漢》可能是我能寫出來的最理想主義的古言小說了,充滿了信義,熱愛,忠誠與友情,以後不知會寫出什麼樣子的故事來。
原本接下來我想寫一個民國故事的,誰知疫情不期而至。
我們流下了許多悲傷的淚水,失去了許多寶貴的生命,心情也低落的不行,於是我改變了注意,民國故事以後再說吧,我要寫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略帶點玄幻色彩,希望大家以後會喜歡。
以上。
2020.7.26
關心則亂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