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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島 Treasure Island By 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 Robert Lewis Stevenson

第一部 老海盜_第1章 住在本葆將軍旅店的老船長

  有一天,他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讓我幫他“留意並提防一個隻有一條腿的水手”,並且,他向我承諾,隻要我保證一看到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並立刻向他通風報信,他就會在每個月的月初給我一枚四便士的銀幣。

  鄉紳特裏勞尼先生、利夫西醫生和其他幾位先生,早就要我把關於藏寶島的全部詳情從頭至尾毫無保留地寫下來,隻是它的位置還不能公開,因為那裏至今還有未被取出的寶藏。現在(一七××年),我就提起筆,思緒再次回到我父親開本葆將軍旅店的時候。當時,那個棕色皮膚、臉上帶有一道刀疤的老海員第一次來到我們的店裏投宿。

  當回憶起這個人時,好像一切就發生在昨天,曆曆在目。我記得,在那一天,他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旅店門口,航海用的大木箱擱在他身後的雙輪手推車上麵,由一個人推著。他高大魁梧,身體強壯,甚至看起來顯得有些笨重,皮膚因常年日曬而變成了栗色,辮子上塗了柏油,黏糊糊地耷拉在肮髒不堪的藍外套的肩部;粗糙的手上布滿了疤痕,手指甲殘缺不全,而且呈黑色;臉頰上還有一道醒目的鉛灰色刀疤橫貫而過,顯得整張臉很不幹淨。我記得他一麵環顧著旅店周圍的小海灣,一麵吹著口哨,然後突然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水手歌謠,這首歌謠後來我也時常聽他唱起:

  十五個漢子扒著死人箱—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他蒼老的嗓音十分高,但些微有些顫抖,就好像是在拚命轉動絞盤的扳手們用盡全力大聲吼唱的破嗓門兒。隨後,他用一根隨身攜帶的木棍使勁兒敲打著房門。我的父親開門出來迎接,他便粗聲大氣地點了一杯朗姆酒。酒上來後,他悠閑而緩慢地啜飲著,如同一位專業的品酒師一般。他一邊細細品味酒的味道,一邊環顧四周,打量著周圍的峭壁,還抬頭將我們旅店的招牌審視了一番。

  “說實話,這個小海灣十分便利,”他開口說道,“在這裏開旅店真不錯。生意怎麽樣,我的朋友?”

  我父親回答說,客人很少,生意不太好,真是遺憾。

  “那麽好吧,”他說,“我就在這裏住下了。夥計,請過來!”他對那個推手推車的家夥喊道,“把手推車放在一邊,幫我把箱子卸下來,我要在這裏住上一陣子。”接著,他又對我父親說:“我是個不太講究的人,有朗姆酒、熏豬肉和雞蛋就可以了,隻要有了這些,我就可以待在崖頂看過往的船隻了。嗯,我的名字?就叫我老船長吧。噢,我懂你的意思,瞧瞧!拿去!”說著,他把三四枚金幣隨手丟在門檻上,“花完的時候告訴我。”他威風凜凜地說,那神情十分嚴厲,儼然是一位擁有指揮權的司令官。

  確實,他雖然衣衫破爛,講話粗魯,卻十分有風度,一點兒都不像是一個在桅杆前幹活兒的普通水手,倒像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甚至動輒打人的大副或船長。

  那個推手推車的人告訴我們,這位老海員是乘坐那天早晨的郵車到達喬治國王旅店的。在那家旅店門前,他打聽了一些有關沿岸的小旅店的情況。據我猜測,他應該是聽說我們這裏十分僻靜,更由於它所處的位置而選中了本葆將軍旅店。關於這位老船員,我們所知道的也就這麽一點點了。

  實際上,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要麽整天在小海灣附近轉來轉去,要麽就帶著一架黃銅望遠鏡去攀爬峭壁。到了晚上,他會整晚坐在客廳一角的壁爐旁,使勁兒地喝隻摻了一丁點兒水的朗姆酒。通常情況下,你和他說話,他都不予理睬,然後會猛地抬頭瞪一眼,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那聲音就像船隻在迷霧中航行時所發出的號角聲。很快,我們和到店裏來的人就明白,一切還是隨他自便比較好。每天,他巡遊回來以後,都會詢問有沒有水手之類的人路過。剛開始,我們以為他是在尋找自己的朋友和夥伴,後來才漸漸發覺並非如此,恰恰相反,他是想避開他們。每當有水手來到本葆將軍旅店投宿時—經常有水手路過我們這裏,因為他們要沿海邊大道去布裏斯托爾—這位老船長在走進餐廳之前,

  總會躲在門簾後麵窺探一番,一旦有什麽可疑的人坐在裏麵,他必定噤若寒蟬,像隻老鼠似的一聲不吭。對於此事,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也分擔了他的部分恐懼。有一天,他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讓我幫他“留意並提防一個隻有一條腿的水手”,並且,他向我承諾,隻要我保證一看到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並立刻向他通風報信,他就會在每個月的月初給我一枚四便士的銀幣。每到月初,我向他索取報酬,他總是從鼻子裏冷冷地發出一聲“哼”,還會使勁兒瞪著我,迫使我低下頭去。然而不出一個星期,他又總是改變主意,把那四便士放在我手上,同時重申那個要我留意“隻有一條腿的水手”的命令。

  可想而知,那個神秘的人物是如何攪得我寢食難安的。在暴風驟雨的夜晚,當海上吹來的大風恣意地衝撞著房屋,當萬千巨浪大聲咆哮著衝向海岸、衝擊著懸崖峭壁時,我就會在瑟縮中看到他幻化成一千種可怕的形象,有著一千種無比邪惡的表情—一會兒那條腿是被齊膝砍斷的,一會兒又是自大腿根部被截斷的,一會兒他變成沒有腿的怪物,一會兒又變成在身體中央隻長了一條腿的奇形怪狀的家夥。他用僅有的一條腿跑著、跳著來追趕我,十分靈巧地越過籬笆和水溝,這簡直是最可怕的噩夢了。總之,每個月的四便士我賺得十分辛苦,付出的代價就是這些想象中的怪物和可惡的夢魘。

  盡管那個想象中的“隻有一條腿的水手”令我十分恐懼,但對船長本人我並不十分害怕,不像其他認識他的人那樣。有時候,當他在晚上喝了過量的朗姆酒之後,他那笨重的腦袋根本支撐不住的時候,他會坐在那裏旁若無人地大聲唱那首古老、粗野、豪放的水手之歌;有時候,他還會大嚷大叫地強迫在座的每個人喝上一杯,並逼迫這些戰戰兢兢、渾身發抖的房客聽他講故事,或者跟他一起唱。我經常感覺到整棟房子和著“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的歌聲一起發抖、顫動;大家懷著對死亡的恐懼,為自己寶貴的生命著想,積極地加入這歌聲中來,而且一個比一個唱得賣力,生怕被他發現沒好好唱,從而挨罵。因為他一旦發起酒瘋來,就肆無忌憚,什麽都不顧,簡直就是個蠻不講理的惡霸。他會用手使勁兒拍打桌子,大吼著命令全體安靜;他會神經質般地突然暴跳如雷—如果有人提出一個問題,他就會立刻勃然大怒,要是沒有人提問題,他又會斷定大家沒有認真聽他的故事,同樣會大發雷霆。他甚至禁止人們離開旅店,直到他喝得醉醺醺,趔趄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不省人事為止。

  他講的故事把大家嚇得夠嗆。那些故事十分可怕,內容全部都是關於絞刑、走板子、海上大風暴、珊瑚礁、加勒比海南部野蠻凶悍的海盜及其巢穴的。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在海上同那些最邪惡、最狠毒的海盜在一起廝混了一輩子。甚至他在講這些故事時所使用的語言,都使我們那些純樸的鄉民大為驚駭,就同他所描述的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罪行一樣。我的父親總是嘮叨,這個小小的旅店不久就會關門的,因為很快顧客就不會光顧這裏了,人們遲早會不堪忍受船長的暴虐和壓製,誰願意在他的**威下生活,甚至回家睡覺還戰戰兢兢呢?然而我覺得這位老船長的存在還是有些好處的。人們在聽故事的當時的確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可等他們回過神兒來,就意識到自己非常喜歡這些故事,因為在一成不變的鄉村生活中,這可是一劑絕好的強心劑。甚至有一群年輕人宣稱十分崇拜他,尊敬地稱他為“真正的老航海家”“厲害的老水手”等,為他冠上諸如此類的名號。他們還說,英格蘭之所以能夠稱霸海上,恰恰是因為有他這樣的英雄。

  從某方麵來講,他真的非常有可能讓我們破產。他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一個月接一個月地住了下來,他預付的那些錢早已用完,可是我的父親始終鼓不起勇氣跟他要錢。因為一旦對他稍微提及錢的事,老船長立刻就會狠狠地從鼻子裏發出很大的一聲“哼”,簡直可以說是咆哮,並且直直地瞪著我那可憐的父親,逼著他退出去。我曾親眼看到父親在經受這樣一次打擊後拚命絞著雙手的樣子,這種惱怒和恐懼肯定大大加速了他的死亡

  ,這一點我十分確信。

  在同我們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裏,老船長除了從一個小販手裏買過幾雙襪子外,在衣著方麵沒有絲毫改變。他的三角帽有一個卷邊耷拉了下來,盡管這給他帶來很多不便,尤其是刮風的時候,但他就任憑它那麽耷拉著。我記得他那破破爛爛的外套,他曾經躲在樓上的屋子裏自己縫縫補補,到最後,那件衣服幾乎掛滿了補丁,根本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他從來不給別人寫信,也從來沒有接到過別人的任何信件。他從來不跟任何人交談,除了在他灌了過量的朗姆酒的時候,才會跟店裏的其他人講話。還有他帶來的那個航海用的大木箱,任何人都沒有見他打開過。

  他唯一一次被人頂撞,是在我那可憐的父親病入膏肓的時候。當時是傍晚,利夫西醫生在為病人做完檢查之後,吃了一些我母親準備的晚餐,隨後便走進客廳抽一鬥煙,等待仆人從小村子裏把他的馬牽過來,因為我們的本葆將軍旅店沒有馬房。我跟在他的身後,走進了客廳,記得當時我注意到這位醫生十分幹淨整潔,發套上灑著雪白的發粉,黑色的眼珠十分明亮,雙目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顯示出翩翩風度。由此,襯托得那些鄉下人更加粗鄙不堪,尤其是那個邋遢、笨拙的海盜,他正醉眼蒙矓地趴在桌子上。這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突然,他—就是老船長—又開始扯著破嗓子唱起那首古老的水手之歌:

  十五個漢子扒著死人箱—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酒精和魔鬼讓其餘的人把命喪—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一開始,我猜測“死人箱”就是指他放在樓上的那隻大箱子。這個想法在我的噩夢中總是和那神秘可怕的“隻有一條腿的水手”攪和到一起。那時,我們都已經對這首歌感到麻木,不覺得它十分特別了。但是那個晚上,隻有利夫西醫生第一次聽到它,而且我敏銳地察覺到,利夫西醫生對此絲毫沒有好感,因為我看到他在同花匠老泰勒談話時,麵帶慍怒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又接著討論治療風濕病的新藥方了。

  船長卻越唱越來勁兒,到最後他就像往常那樣,用手猛拍了一下麵前的桌子,那是給我們所有人下的命令—安靜。滿屋子的談話聲戛然而止,隻有利夫西醫生依然在講話,口齒清晰,語調親切,在講話的間隙還抽一下煙鬥,輕快地吐出一口煙。老船長眼睛直直地瞪著他,過一會兒,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眼裏閃出凶狠的光,最後扯著嗓門兒惡狠狠地咒罵道:“不許說話!說你呢,那個家夥!”

  “你是在跟我講話嗎,先生?”醫生問道。那個滿麵凶惡的家夥回答說“正是”,同時還吐出一句無禮的咒罵。醫生回答說:“先生,我隻對你說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再酗酒的話,那麽很快就會有一個十足的渾蛋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個凶狠的老家夥怒氣衝衝,立刻暴跳如雷。他跳了起來,掏出一把水手們慣用的折刀,拉開後在手裏上下掂量,威脅著要把醫生釘到牆上去。

  醫生十分鎮定,紋絲不動,他還是像剛才那樣側著臉,用同剛才一樣的聲調開始講話,隻是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以便屋子裏的人都能夠清楚地聽見。他平靜而堅定地說:“如果你不立刻把刀子放回口袋,我以名譽擔保,在下一次的巡回審判中你將會被絞死。”

  接著,雙方展開了一場目光的對峙戰。沒想到,惡狠狠的船長很快便屈服了,將他的武器收了起來,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裏還有些不服氣地嘟囔著,那灰溜溜的樣子活像一隻挨了打的狗。

  “現在,先生,請你聽好,”醫生說道,“既然現在我知道有你這樣一號人物在我的轄區內,那麽你應該明白我會每時每刻都盯著你。我不僅僅是個醫生,還是本地的治安推事。如果我聽到任何一句對你的抱怨和控告,哪怕隻是像剛才那樣的無禮舉動,我都會立刻采取有效措施,逮捕你並將你驅逐出去。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說。”

  過了一會兒,利夫西醫生的馬被牽到了門口,他就騎著馬離開了。那天晚上,船長始終保持沉默,再沒有吭聲,此後的許多個晚上都是如此。

第一部 老海盜_第2章 “黑狗”的出現和消失

  忽然,客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他是個臉色蒼白、有些肥胖的家夥,左手隻剩下三根手指。雖然他的身上也佩帶著一把水手用的短刀,但是看上去並不凶狠,也不像是一個好勇鬥狠的人。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係列神秘事件的第一樁。這些神秘事件使我們最終擺脫了船長,然而並沒有擺脫他所帶來的麻煩。接著往下讀你們自會明白。

  那是個酷寒難耐的冬天,霜雪經久不化,寒冷的狂風到處肆虐。我可憐的父親狀況很糟,顯然沒有多少希望能撐到春天了。他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經營旅店的重擔落在我和母親的肩上。我們整日忙個不停,根本無暇留意那位不受歡迎的客人。

  那是一月份的一個清晨,天氣有些冷,下了薄薄的白霜。整個海灣被白霜覆蓋,顯得灰蒙蒙的。波浪湧上來,輕輕拍打著岸邊突起的岩石,太陽尚未完全升起,低低地伏在山頭,將附近的一大片海麵照得金光閃閃。船長起得比平時早很多,出發到海邊去了。他那又破又舊的藍外套寬寬的下擺下麵,晃悠著那把水手用的短刀。他將黃銅望遠鏡夾在胳膊下,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頭上。我記得,當他邁著大步離開時,嘴裏呼出長長的白氣,好像煙霧一般飄蕩在他的身後,而且,當他轉過大石頭的時候,我聽到他從鼻子裏恨恨地哼了一聲,好像仍然對利夫西醫生耿耿於懷似的,這是那天他離開時我聽到他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他離開的時候,我的母親正同父親一起待在樓上,而我正在準備早餐,在餐桌上擺放好餐具。忽然,客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他是個臉色蒼白、有些肥胖的家夥,左手隻剩下三根手指。雖然他的身上也佩帶著一把水手用的短刀,但是看上去並不凶狠,也不像是一個好勇鬥狠的人。我始終留心來到這裏的水手們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所以對於陌生人格外注意。這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從外表上看,他並不像是一個水手,可是他的身上帶著濃重的大海的味道。

  我問他想要喝點兒什麽,他回答說“朗姆酒”,於是我準備過一會兒走出房間去取酒,他卻一閃身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並做了個手勢示意我過去。我愣住了,手裏還握著餐巾。

  “過來,孩子,”他說,“靠近一點兒。”

  我走近了一步。

  “將要在這張餐桌上吃飯的是我的朋友比爾嗎?”他問道,並且不懷好意地眨了幾下眼睛。

  我回答說,我不認識叫比爾的人,這張餐桌是為住在這裏的一個我們稱作“船長”的人準備的。

  “是的,是的,”他說,“我的朋友比爾也是很有可能被大家叫作‘船長’的。比爾的臉上有一道疤,他愛酒簡直就像熱愛生命一樣,這就是我的朋友比爾的特點。為了讓你相信,我可以指出,你們的‘船長’臉上一定有一道刀疤,我甚至能夠明確地說出那道刀疤的位置,是在右邊的臉上,對不對?好啦!我已經向你證明了,現在,你該告訴我,我的朋友比爾是不是就住在這所房子裏?”

  於是我告訴他,船長一大早就到外麵散步去了。

  “他走的是哪條路呢,孩子?是哪一條?”

  我朝那塊岩石的方向指了指,並好心地告訴他船長很快就會回來,還一一回答了他提出的其他幾個問題。

  “啊,”他說,“我的朋友比爾待會兒一定會像看到美酒一樣興奮的。”

  可是,我覺得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一丁點兒愉快的表情。注意到這一點,我開始覺得這位陌生人一定是認錯人了,但即使他故意說出那樣的話,也不關我的事;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這個陌生人一直坐在旅店的門口旁守著,緊緊盯著船長回來的方向,就好像是一隻貓在等待老鼠出現似的。隻要發現我想邁步走出門外,他就立刻阻止,將我叫回來,要是我的動作稍有遲疑,或者慢了一拍的話,他那滿是肥肉的臉就會瞬間扭曲起來,令人感到十分可怕。同時,他用那足以嚇死人的大嗓門兒大聲咒罵著,命令我立刻走進來。隻要我一回來,他就馬上恢複到剛來時的狀態,帶有些許巴結意味地輕輕拍幾下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並強調說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說他特別喜歡我。

  他說:“我有一個兒子,跟你十分相像,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裏

  刻出來的,他是我的心肝,也是我最大的驕傲。但是你要知道,對孩子們來說,最最要緊的就是聽話,隻有聽話的孩子才討人喜歡。如果你曾經跟比爾一起在大海上航行,你根本就不能讓比爾將同一個命令對你說兩遍—是的,你肯定不會。要知道,那可不是比爾的作風,也不是他的同伴們的作風。啊,看啊,那肯定是我的朋友比爾回來了,瞧,就是胳膊下夾著望遠鏡的那個。哎呀,真的是他!來,孩子,我們兩個得回到客廳裏去,我們要給比爾製造一個驚喜。孩子,你到門後麵站著去!啊,我再說一遍。”

  說著,陌生人拉著我一起回到了客廳,他把我推到他身後的角落裏,以便我們兩個人都能躲藏到敞開的門背後。我感到非常不安,也十分驚慌,而你完全可以想象,當我注意到陌生人在門背後根本抑製不住自己的恐懼時,我的恐懼又加重了幾分。他躲在門背後,趁著比爾走來的時間,用力擦了擦短刀的刀柄,又活動了一下鞘裏的刀身,然後就一動不動了。在我們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他不斷地吞咽著口水,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裏令他不舒服似的。

  終於,什麽都不知道的船長邁著大步走了進來。他隨手甩了一下門,讓門砰的一聲在身後關上,然後目不斜視,直直地穿過房間,向為他準備好早餐的餐桌走去。

  “嘿!比爾!”陌生人叫道。我聽出他在竭力為自己壯膽。

  船長隨即轉過身,麵朝著我們。我看到他棕色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甚至鼻子都開始發青,就好像看見了魔鬼或者什麽邪惡的東西一樣,或者,這世上還有其他比這更壞的東西。說心裏話,當我看到他在刹那間變得驚訝與恐懼,整個人一下子看起來既蒼老又衰弱時,心中隱隱感到有些歉疚。

  “來吧,比爾,我知道你是認得我的,你沒有忘記你的老船友,我敢肯定這一點,比爾。”陌生人說道。

  船長發出一聲緊張、急促的喘息,終於,他開口說道:“‘黑狗’!”

  “哈!當然,還能是誰呢?”陌生人回答說,似乎變得輕鬆了一些,“同從前一樣,‘黑狗’來探望他的老船友比爾了,比爾住在本葆將軍旅店。啊,比爾啊比爾,我們曾經一起經曆過很多事情,不是嗎?我們兩個,自從我失去了兩根手指。”他邊說邊舉起那隻殘廢的手。

  “喂,聽著,”船長回答說,“既然你找到了我,那麽就直說吧,你想怎麽樣?”

  “真有你的,比爾,”“黑狗”答道,“你說得很對。我首先得讓這個可愛的好孩子給我倒上一杯朗姆酒,誰讓我有這個嗜好呢?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們坐下來,像多年不見的老船友一般好好地敘敘舊。”

  當我端著朗姆酒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分別坐在餐桌的兩邊—“黑狗”靠近門的一邊,側身斜坐著,以便盯著老船長的一舉一動;另一個用意,我想,他是在為自己留個便於逃跑的通道。

  倒好酒後,陌生人命令我出去,並且不要關上房門。“你這個小家夥,千萬別想透過鑰匙孔探聽我們說些什麽!”他說。於是我迅速地轉身走開,退回到酒吧間裏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盡管我努力伸長耳朵,卻什麽也聽不清,隻有低低的講話的聲音。後來,他們的嗓門兒終於大了起來,有那麽幾句話清晰地傳進了我的耳朵,這多半是船長的咒罵聲。

  “不!不!到此為止吧!”他大喊大叫道,並且又生氣地重複,“如果要上絞架,那麽大家就都上,對!我就是這麽說的!”

  緊接著,就是突如其來的咒罵聲和打鬥聲—椅子和桌子被推翻的聲音,金屬器具的撞擊聲。之後是一聲痛苦的喊叫,我看到“黑狗”一下子從客廳躥出來,拚命地逃跑,而船長則緊追不放。兩個人手裏都緊緊握著鋒利的短刀,跑在前麵的“黑狗”左肩淌著血。追到門口,船長猛地舉起刀,想要給那個亡命之徒最後的致命一擊。但是,那一刀被我們本葆將軍旅店的大招牌給擋住了,否則肯定會將“黑狗”劈成兩半。直到現在,那道深深的刀痕還留在招牌的底端。

  這場生死攸關的惡戰以這奮力的一擊結束。“黑狗”盡管肩膀受了傷,但腳力快得出奇,一跑到大路上,半分鍾不到就消失在小山背後。船長咬牙切齒地盯著招牌,一動不動地站著,最後,他狠狠地揉了幾下眼睛,才轉身走進屋裏。

  “吉姆,”他說,“拿朗姆酒

  來!”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一邊對我說話,一邊伸出一隻手扶住牆支撐著身體。

  “你受傷了?”我急忙問道。

  “酒!”他重複著,“我必須離開這裏。快點兒拿酒來!酒!”

  我急急忙忙跑去拿酒,可是由於剛剛發生的一切讓我心慌不已,手忙腳亂中我失手打碎了一隻杯子,還撞到了酒桶的龍頭上。就在我顫抖著忙於這一切時,客廳裏傳來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我慌忙跑過去,看見船長直挺挺地仰麵躺在地板上。這時,被叫喊聲和打鬥聲驚動的母親正好跑下樓。見此情景,母親和我連忙小心扶起船長的頭。他呼吸沉重而吃力,眼睛緊緊閉著,臉色鐵青,樣子十分可怖。

  “我的天哪!”母親急得叫道,“這屋子裏怎麽淨發生些倒黴事!你可憐的爸爸還在**病著!”

  此刻,究竟怎樣對船長施以急救,我和母親都一無所知,實際上,我們並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以為他在剛剛的打鬥中受了傷。我拿來朗姆酒,努力試著往他的喉嚨裏灌,可是他牙關緊閉,下頜像鐵鑄的一般僵硬,無論如何都掰不開。正在這時,利夫西醫生推門走了進來,他是來給父親進行例行檢查的。見到醫生,我們大喜過望,長舒了一口氣。

  “天哪,醫生,”我們慌忙叫道,“你快過來看一看,該怎麽辦呢?他到底傷在哪兒啦?”

  “傷?他根本就沒有受傷!”利夫西醫生說,“他就和你我一樣完好,根本沒受什麽傷。這家夥是中風了。哼,我不是警告過他嗎?現在,霍金斯太太,你最好還是趕緊到樓上去陪你的丈夫,如果可能,請盡量不要讓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我,會在這裏盡力救回這個家夥一文不值的命。吉姆,快給我拿個水盆過來!”

  當我端著水盆返回時,醫生已經撕開了船長的衣袖,露出他那肌肉發達的粗壯手臂。我看見他的胳膊上有幾處刺青,在前臂上刺著“好運”“順利”“比爾·彭斯諸事如意”等精巧、清晰的字樣,往上緊挨著肩膀的地方,赫然刺著一個吊在絞架上的人的圖案。我端詳了一下,覺得這些圖案刺得十分出色,一定是費了不少功夫。

  醫生用手指了指船長身上的絞架圖案說:“他倒是很有先見之明啊。現在,比爾·彭斯先生—如果這是你的名字的話,我們要來看看你的血到底是什麽顏色的。吉姆,”他對我說道,“你怕不怕血?”

  “我不怕,先生。”我回答。

  “好,那麽,”他說,“你來端著水盆。”說著,他取出一根刺血針,用它劃開了船長的一條靜脈。

  放了大量的血之後,船長慢慢睜開眼睛,他迷迷糊糊地看向自己的周圍。首先,他認出了醫生,忍不住皺緊了眉頭,接著又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似乎放鬆了一些。但是這種放鬆狀態也就持續了幾秒鍾,他就立刻臉色大變,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嘴裏大聲叫道:“‘黑狗’在哪裏?”

  “這裏可沒什麽‘黑狗’,除了你背上的那一條。”利夫西醫生說,“你一直酗酒,所以導致現在中風。在這之前我已經警告過你了。剛剛,我違背自己的意願,把你從墳墓裏拖了出來。現在,彭斯先生—”

  “我不是彭斯。”他打斷了醫生的話。

  “這些跟我無關,我可不管這些。”醫生說,“彭斯是我知道的一個海盜的名字,為方便起見,我就用它來稱呼你。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雖然一杯酒不會要了你的命,但是你隻要喝了第一杯,就會第二杯、第三杯不斷地喝下去。我以我的性命做賭注,你如果惡習不改,遲早會因此送命的,明白嗎?因此送命,就如同《聖經》上所說,回到你來時的地方。現在,使勁兒站起來,我扶你到**去,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我和利夫西醫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船長弄到樓上房間的**。他一躺到**,腦袋就像失去了支撐似的一下子耷拉在枕頭上,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

  “我再一次提醒你,”醫生說,“記住,朗姆酒對你而言即意味著死亡。好了,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然後,醫生便拉著我的胳膊一起去看我的父親。

  “不用擔心,”醫生將門關上後輕聲對我說道,“我給他放了很多血,足以讓他老老實實待上一陣子。他在那兒躺上一個星期,對他對你都是好事一樁。如果他再一次中風的話,就肯定完蛋。”

第一部 老海盜_第3章 黑券

  我剛一伸出手,就立刻被那個講話恭順有禮的瞎眼家夥牢牢握住,就好像被一把老虎鉗狠狠夾住了似的。我大吃一驚,拚命想要掙脫,但那個瞎子隻用胳膊一拉,就一下子把我拉到他的身前。

  到了中午,我給船長送去一些藥和提神的清涼飲料。他保持著我們離開時的姿勢躺著,隻是頭枕得高了一些,看上去,他精神虛弱,卻又十分緊張。

  “吉姆,”他說,“在這個地方我隻瞧得上你一個人,我也一直待你不薄,是不是?我每個月都準時付給你四個便士。你看,我現在身子垮了,也沒有什麽親人在身邊。吉姆,給我來一小杯朗姆酒好不好,我親愛的老弟?”

  “醫生—”我剛開了個頭。

  他立刻打斷我的話,開始咒罵起醫生來,雖然聲音虛弱無力,卻大動肝火。“所有的醫生都是笨蛋,”他說,“那個利夫西醫生也不例外,他怎麽會懂得水手們的心?我曾經到過同瀝青一般滾燙的地方,身邊的同伴得了熱病,一批批地倒下,發生地震的時候地動山搖,整個大地像海浪一樣翻滾—那些可敬的醫生怎麽會知道那種地方?告訴你,我就是依靠朗姆酒才挺過來的,對我來說,朗姆酒就是食物、是水,它既是夥伴,又是老婆。假如現在讓我戒酒,那我就如同一艘被狂風巨浪掀翻的可憐的老破船。就算我死後變成魔鬼,也要向你—吉姆—和那個笨蛋醫生索命。”他憤憤不平地咒罵了一通。接著,用乞求的口吻繼續說:“我的吉姆,你瞧,我的手抖得有多厲害,它們簡直失控了,今天一整天我還滴酒未沾呢。你不要相信醫生的話,他們都是胡說八道。如果我一口酒都喝不上,吉姆,我會發瘋的,眼前全部都是妖魔鬼怪。現在,我已經看到了一些,我看見老弗林特就在你背後的那個角落裏,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每當這些恐怖的東西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就會發瘋、撒野,會折騰得死人都無法得到片刻寧靜。你的那位醫生不是也說過嗎?他說,一杯酒對我沒有絲毫害處。吉姆,假如你給我端來一小杯酒,我願意付給你一個金基尼。”

  船長越說越激動,這令我開始擔心臥病在床、需要靜養的父親,那天他的病情尤其嚴重。實際上,對於醫生的話我聽了也覺得並無大礙,隻是他那賄賂的手段令我深感侮辱。

  “我不要你的錢,”我說,“你隻需要把欠我父親的賬還清就可以了。我可以給你弄一杯酒過來,但不能再要。”

  我把朗姆酒遞給他時,他急忙搶過去,貪婪地一飲而盡。

  “啊,”他說,“現在我感到好多了。老弟,那個醫生有沒有說過我要在這該死的**躺多久?”

  “至少一個星期。”我回答說。

  “見鬼!”他叫道,“一個星期!那可不行,他們一定會給我送黑券的。那些該死的蠢貨肯定會找到我的,他們正在四處打探我的消息,這幫該死的家夥,保不住自己的東西,就想動手搶別人的。這種行徑難道合乎水手的規矩嗎?我向來十分節儉,從不浪費一個子兒,更不會讓它們白白被搶走。我必須離他們遠點兒,不讓他們找到我。我可不怕他們,我要再一次揚帆起航,老弟,得讓他們撲個空。”

  他一邊說,一邊吃力地慢慢從**撐起虛弱的身子。他伸手使勁兒抓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幾乎叫出聲來。接著,他又費力地想要搬動自己那兩條沉重的腿。他說話時氣勢洶洶,口氣強硬,然而聲音十分微弱,有氣無力,這種鮮明的對照令人感到十分可悲。他終於在床沿兒坐好,長長地出了口氣。

  “那個醫生把我害苦了。”他依然埋怨著,“啊,我的耳朵嗡嗡直響,還是讓我躺下吧。”

  我還沒來得及伸手將他扶住,他就一下子癱倒在**,半天沒有吭聲,也沒有動彈。

  “吉姆,”最後他說,“今天你看見那個水手了吧?”

  “你是說‘黑狗’?”我問。

  “對!就是‘黑狗’!”他說,“他是個壞蛋,但是派他來的人更壞。假如他們給我送了黑券過來,而我不能脫身的話,你一定要記住,他們想要的是我那隻航海用的舊箱子。到時,你就騎上一匹馬—你會騎馬吧?—去找—不管那麽多了,你就去找那個該死的醫生,讓他召集人馬,像附近各處的治安推事等,到本葆將軍旅店來,將老弗林特那群人一網打盡,老的少的,一個不落。從前,我是老弗林特的大副,知道那個地方的人隻剩我一個了。他是在薩凡納將那件事作為臨終遺言告訴我的,當時,他就像我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但是,你先不要急著去報官,除非他們給我送了黑券,或者是‘黑狗’或那個‘隻有一條腿的水手’在這裏出現。吉姆,你要特別留意那個獨腿水手。”

  “什麽是‘黑券’呢,船長?”我問道。

  “老弟,那是一種通牒。如果他們真的送來了,到時候我就會告訴你。你現在要做的隻是留心觀察、守望。吉姆,我說一不二,保證將來好處與你平分。”

  他又胡言亂語了一會兒,聲音沉下去,越來越低。我把藥給他準備好,他像個孩子似的吃了,之後還不滿地嘟囔著:“從來沒有哪個水手需要吃藥,看來隻有我了。”最後,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像死人一般癱在**一動不動,我總算得以脫身離開。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也許我該把一切都告訴醫生,因為我非常害怕,擔心船長後悔向我吐露實情而要了我的命。然而就在這時,偏偏出了事—我那可憐的父親在黃昏時分突然去世了,於是我隻好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我們家遭到如此不幸,母親和我不禁悲從中來,同時還要忙於接待前來吊唁的鄰居,安排葬禮事宜,又要料理旅店的事務。所有這一切令我手忙腳亂,根本沒空來思考船長的事情,更別提怕他了。

  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他竟然走下樓來,還像往日一樣進餐。他吃得很少,然而朗姆酒喝得比平時還要多,因為他就待在酒櫃旁,自己動手,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緊繃著臉,滿臉怒氣,時不時還惡狠狠地哼著,這副模樣令大家不敢從他麵前經過,更別提勸阻他了。在葬禮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像往常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在這幢彌漫著悲傷氣息的房子裏,又響起了他那難聽的水手老調,這實在令人難受和不安。可是,大家仍然懼怕他,盡管他看起來如此虛弱。而醫生被突然請到很遠的地方出診去了,自從我的父親去世後,他一直都沒有到我家附近來過。之前我說過船長身體虛弱,的確是這樣,他看上去不但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糟糕了。他扶著樓梯扶手,不斷地上樓又下樓,在客廳與酒櫃之間不停往返,時而還把頭探出門外,去嗅嗅大海的氣息。他走路時必須用手扶著牆,呼吸沉重而急促,仿佛在攀爬一座陡峭的高山。他沒有再找我進行任何單獨的談話,我暗暗希望他將曾向我吐露秘密的事情忘掉。他的脾氣更加乖戾,如果不是身體虛弱,沒有什麽體力,我相信他會比以往更加暴躁。現在,他有了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習慣,就是當他大喝特喝朗姆酒時,會抽出他的水手短刀,把它橫放在桌子上,就擺在自己的麵前。不過,盡管做出如此令人害怕的舉動,但他對人的注意減少了,他好像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緒不知道飄到了何處。比如有一次,大家無比驚訝地發現他竟突然用口哨吹出一首鄉村情歌的調子,這多半是很多年以前他在當水手之前學會的。

  就這樣直到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那是一個霧氣濃重且十分寒冷的下午,三點左右,我心懷對父親的思念,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望向遠方。

  這時,我看見有一個人沿著大路向這邊走來。顯然,那是個瞎子,因為他用一根棍子不斷敲擊身前的路麵,而且,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上麵,罩著一個很大的綠色罩子。他不是上了年紀就是體質孱弱,因為他的身子深深地佝僂著,看起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一件又肥又大、破破爛爛、帶著個風帽

  的鬥篷披在他的身上,令他看上去既醜陋又怪異。自我出生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嚇人的形象。他走到旅店前麵不遠的地方站住了,對著麵前的空氣,用一種古怪的腔調扯著嗓子喊道:“上帝保佑吾王喬治!哪位好心人願意告訴我這個可憐的瞎子,這個為了保衛他的祖國英格蘭而失去寶貴的視力的人,這裏是什麽地方?”

  “你現在正站在本葆將軍旅店的門前,此地是黑山灣。”我說。

  “啊,我聽到了一個好心人的聲音,”他說,“是一個年輕人。那麽,好心的年輕人,你願意伸出手,把我領進店裏去嗎?”

  我剛一伸出手,就立刻被那個講話恭順有禮的瞎眼家夥牢牢握住,就好像被一把老虎鉗狠狠夾住了似的。我大吃一驚,拚命想要掙脫,但那個瞎子隻用胳膊一拉,就一下子把我拉到他的身前。

  “孩子,”他說,“現在帶我去見船長。”

  “這位先生,”我說,“說句良心話,我真的不敢那樣做。”

  “哈,”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冷笑,“原來是這個原因!立刻帶我去見他,否則我會毫不猶豫地擰斷你的胳膊。”

  說著,他就凶狠地把我的手臂一扭,我痛得大叫起來。

  “先生,”我說,“我這是為你著想,要知道,船長已經不同往日了,現在他老是把出鞘的短刀放在麵前。前陣子就有另外一位先生—”

  “少說廢話,快點兒走!”他打斷了我。我從來沒有聽過像這個瞎子這樣冷酷、冰冷和狠毒的聲音,它令我十分恐懼,遠比胳膊上的疼痛更能震懾我,於是我立即老老實實地從命,走進門去,帶他直奔生病的老船長所在的客廳。此時,他正開懷暢飲,且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瞎子緊緊靠著我,用那隻鐵手牢牢地抓住我,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了我身上。我快支持不住,馬上就要垮下去了。“立即把我帶到他麵前,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你就大喊一聲:‘你的朋友來了,比爾!’要是你不按我說的做,我就狠狠給你一下。”說完,他猛地扯了我一下,我痛得快要暈過去了。此刻,這個瞎眼乞丐早已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已經顧不上去考慮船長有多可怕了,於是我打開客廳的門,用顫抖的聲音喊出了瞎眼乞丐命令我喊的那句話。

  可憐的船長應聲抬頭,隻瞥了一眼便驚得酒意頓消。與其說他臉上的表情是恐懼,倒不如說是臨死前的痛苦。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但是力不從心,整個人虛弱無力。

  “比爾,你就坐在那裏,不要輕舉妄動,”乞丐說,“我雖然看不見,卻能聽到你的手在發抖。我們就公事公辦吧。聽著,伸出你的右手。孩子,你抓住他的右手腕,伸到我的右手邊。”

  按照他所說的,我和船長完全照辦。我看到瞎眼乞丐從拄拐杖的手裏拿出個東西放到了船長的手上,船長立刻緊緊地握住。

  “現在,事情辦完了。”瞎眼乞丐說。然後他突然放開我,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幾步躥出客廳,到了大路上。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隻聽到他用棍子嗒嗒地探路的聲音,越來越遠。

  良久,我和船長才回過神兒來。直到這時,我才放開船長的右手腕。他抽回手,仔細地看自己掌心的東西。

  “十點!”他叫道,“還有六小時。一切都還來得及!”說著他猛然跳了起來。

  可他還沒站穩腳,身子就搖搖欲墜。我看見他用一隻手扼住自己的喉嚨,站在那兒搖搖晃晃。不一會兒,他就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緊接著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我趕緊向他跑去,同時大聲呼喊我的母親。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了,船長已經因中風而突然身亡。這也許令人很難理解,對這個人我從未有過絲毫好感,僅僅是最近一段時間覺得他有些可憐,可是一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我禁不住淚如泉湧。這是我一生中所接觸到的第二起死亡,而第一起死亡所引起的悲傷情緒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頭。

第一部 老海盜_第4章 老船長的航海箱

  接著,我們看到了箱底最後的幾件東西:一個用油布捆起來的包裹,裏麵像是某種文件;還有一個帆布口袋,一碰就發出錢幣撞擊的叮當聲。

  當然,我沒有耽誤一丁點兒時間,立刻把我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母親,也許我早該告訴她的。之後,我們立刻意識到我們此時正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既充滿危險又困難重重。依船長所說,如果他真的有一些錢的話,那麽我們理應拿走其中的一部分。然而,想讓船長的那些夥伴,尤其是曾經出現在這裏的兩個人—“黑狗”和瞎眼乞丐—自動放棄他們的一部分戰利品,用以償還船長欠下的債,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可不願為死人付賬。而對於船長之前的囑托,讓我立刻騎馬去找利夫西醫生,也是不太可行的,因為這樣就會留母親一個人在店裏,將沒有任何安全保障,這一點是必須考慮的。事實上,我和母親誰都不敢獨自待在這所房子裏:爐子裏煤塊燒落的聲音、鍾表嘀嗒嘀嗒走動的聲音,任何微小的響動都令我倆膽戰心驚,慌張不已。我們總是感到四周到處都是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並且一想到船長的屍體正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就擔心那個凶狠可惡的瞎眼乞丐可能就在附近徘徊,隨時都有可能折返。必須立刻采取行動了。最後,我和母親決定一同到附近的村莊去求援。說出發就出發,我們連帽子都顧不上戴,便衝出旅店,一頭紮進濃濃的暮色和寒冷的霧氣中。

  小村莊位於附近海灣的另一邊,盡管從本葆將軍旅店望不到它,實際上隻有幾百碼的距離。令我膽子變大些的是,村莊的方向與瞎子出現的方向恰好相反,想必他應該是原路返回了。盡管我和母親因為害怕,時不時停下來緊握著手側耳傾聽,但我們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在路上。一路上,除了浪花輕輕拍打海岸,鳥兒偶爾啼叫幾聲,我們並沒有聽見任何不同尋常的聲音。

  我們到達村子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黑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我看到從窗子裏透出的橙黃色的燈光時,心情是何等愉悅。然而,在這個地方,我和母親所能得到的最大幫助也僅限於此了。也許你會覺得,村民們應當為他們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因為沒有人願意同我們一起到本葆將軍旅店去。我們越是急於訴說所遭受的困境和遇到的麻煩,人們就越是往他們自己的屋子裏縮—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孩子,通通如此。對於我和母親來說,“弗林特船長”這個名字是陌生的,然而對村裏的某些人來說如雷貫耳,他們滿臉都是恐慌的神色。此外,有一些在本葆將軍旅店那一帶進行野外勞作的村民回想起來,曾在路上遇到過幾個陌生人,當時以為他們是走私犯,一心隻想著避開他們以免惹事。而且,至少有一個目擊者看到在我們叫作基特海口的地方停有一艘小帆船。總而言之,隻要提到弗林特船長的任何一個同伴,就嚇得半死。最後的結果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幫助我們守衛旅店,而朝相反的方向去向利夫西醫生報告,倒是有那麽幾個人願意幫忙。

  據說,膽怯是會傳染的,但另一方麵,令人情緒激動的爭論也能增加人的勇氣。等村民們紛紛發表完自己的見解之後,我的母親也義正詞嚴地向大家說了一番話。她宣稱,她不會就此放棄那些本應屬於我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孩子的錢,她說:“既然你們沒有一個人敢去,那麽我和吉姆去。我們會原路返回,不再打擾你們這些身體強壯如牛、膽子卻隻有一丁點兒大的人。即便是把這條命送掉,我也會把那隻箱子打開的。克羅斯利太太,請你借我一個結實的袋子,好讓我用來裝回我們應得的錢。”

  我立刻表態會和母親一起回去。村民們驚呼起來,紛紛進行勸阻。即便他們表現得如此激動,也還是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們一道。最後,他們隻是借給我們一支裝好子彈的手槍,作為遭遇突

  然襲擊時防身之用。此外,他們還答應為我們準備馬匹,當遭遇襲擊時可以騎著它逃跑。同時,一個年輕人騎馬出發,去利夫西醫生那裏尋求支援。

  就這樣,我們母子二人重新踏上了寒夜中的冒險旅程,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一輪滿月剛剛在天空升起,它懸在白霧的上方,帶著些微紅暈。這促使我們加快腳步,因為很顯然,當我們再次返回時,高懸的明月會將外麵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晝,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會被人發現。於是,我們小心地溜過籬笆,盡量悄無聲息,行動迅速。一路上,並沒有看到或聽到任何增加我們恐懼的東西,直到邁進本葆將軍旅店的大門,將門在身後緊緊關上,我們才如釋重負。

  我立刻閂緊門閂。在黑暗中,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使勁兒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這所房子裏,隻有我們母子和船長的屍體。母親摸出一根蠟燭,我們手牽著手一起走進了客廳。同我們離開時一樣,已經死去的船長躺在那裏,仰麵朝天,大睜著眼睛,向外伸出一隻胳膊。

  “把窗簾放下來,吉姆,”母親小聲說道,“否則會被他們從外麵看見的。”我把窗簾放下後,她說:“我們還得從那個死人身上找到開箱子的鑰匙。啊,可是誰敢去碰他呢?我真是不知道。”她說著,忍不住啜泣起來。

  我立刻跪下身子查看。在靠近船長手邊的地板上,有一個圓形的硬紙片,其中一麵塗成了黑色,我猜測這就是所謂的黑券。我把它拿起來,發現在紙片的另一麵工工整整地寫了一行字:“今晚十點之前必須交出。”

  “媽媽,他們會在今晚十點來。”我說。話音剛落,我家的那座老鍾便開始當當地響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響動把我們嚇得不輕。但消息並不太壞,它隻敲了六下。

  “吉姆,現在,”母親說,“我們必須找到鑰匙。”

  我逐一摸遍船長的衣袋,發現了幾枚小硬幣、一枚頂針、一些線和幾根大針、一支咬了一頭的煙卷、一把刀柄有裂縫的短刀、一隻袖珍羅盤,還有一隻火絨盒—這就是全部東西了。我被絕望的情緒攫住了。

  見此,母親提醒道:“也許會掛在他的脖子上。”

  我強忍著厭惡,一把扯開了他的襯衫領子,果然,在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塗過柏油的小繩。我用他的短刀將繩子割斷,拿到了鑰匙。鑰匙終於找到了!—這小小的戰果讓我和母親又重新充滿希望,我們立刻走上樓去,來到那個他住了很久的小房間。他的箱子一直放在這個房間裏,自從他搬進來的那天起。

  從表麵上看,這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航海箱,同其他任何一個船員所使用的一樣。箱蓋上用烙鐵烙上了他名字的首字母“B”,箱子的幾個角有些磨損、破裂,表明主人已經使用了很久,並且不加愛惜。

  “把鑰匙給我。”母親說。盡管鎖眼兒發澀,但她還是一下子就把箱子打開了。

  從箱子裏衝出來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和柏油味。箱子裏,最上麵放著一套做工優良、料子上好的衣服,可以看出,這套衣服是被非常仔細地刷過並疊得整整齊齊放好的。母親還嘮叨了一句,說這套衣服是嶄新的,還從未被穿過呢。在這套衣服的下麵,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架象限儀、一隻鐵皮罐子、幾支煙卷、兩把製作精良的手槍、一根銀鏈子、一塊產自西班牙的老懷表、幾件並不值錢的外國飾物、一對鑲著銅框的羅盤,還有五六枚西印度群島的奇特的貝殼。後來我常常納悶兒:他過著如此動蕩不安、漂泊不定的犯罪生活,帶著這些貝殼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除了那根銀鏈子和幾件外國飾物以外,我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實際上,這兩樣東西根本沒什麽用,我們要的是現錢。在箱子的底部,我們翻到一件破舊的航海鬥篷,它年代久遠,早已被海鹽浸染成白色,不知

  道到過多少個地方。母親不耐煩地把它扔到一邊。接著,我們看到了箱底最後的幾件東西:一個用油布捆起來的包裹,裏麵像是某種文件;還有一個帆布口袋,一碰就發出錢幣撞擊的叮當聲。

  “我要讓那些壞蛋看看,我可是個誠實的婦人。”母親說,“我隻拿回他欠下的賬,多一個子兒都不碰。吉姆,把克羅斯利太太給的袋子張開。”接著,她便開始數船長的錢,把它們從帆布袋裏取出來,如數裝進我們的袋子。

  這並不像說起來那麽簡單,而是既費時又費力的工作,因為船長的這些錢幣大小不一、樣式各異,它們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的國家,有西班牙的金幣、法國的金路易、英國的基尼,以及每枚值八個裏亞爾的比索,還有很多錢幣我根本就不認識,所有這些都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其中基尼的數量大概最少,而我的母親又隻會用基尼計算。

  數到一半,我突然伸出一隻手按住她的胳膊,因為我聽到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在寂靜的深夜和寒冷的空氣中回響,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心簡直要跳出來。這可怕的聲音正是瞎眼乞丐用棍子探路,急促而連續地敲擊硬邦邦的路麵發出的嗒嗒聲。聲音由遠及近,我們停下來,蹲在地上,大氣兒都不敢出。接著有人使勁兒敲著旅店的門,門把手被人試圖轉動,門閂被推擠得嘎嘎作響,那個殘暴凶狠的家夥想要闖進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四周都寂靜無聲,好像連呼吸都被遏止了。終於,棍子探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唯一令我們感到寬慰的是,它漸漸遠去了,直至消失。

  “媽媽,”我說,“拿上所有的錢,我們快點兒逃走吧!”因為我知道旅店反鎖著門這件事一定會引起懷疑,他們勢必會卷土重來,如同黃蜂傾巢出動一般向我們發動攻擊。我是多麽慶幸之前閂上了門閂啊,沒有親眼見過瞎眼乞丐,是根本無法體會他所帶來的恐怖氣息的。

  可是,我那固執的母親盡管害怕,卻不肯多拿一個子兒,同時也堅決不肯少拿一分一毫,她說:“還沒到七點呢!”對於她應得的權益,她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得到它。就在她還試圖同我爭論的時候,從遠處的小山上傳來一聲呼哨。我們母子兩人的爭論戛然而止,要知道,製止我們的爭吵沒有比這個方法更有效的了。

  “先把已經數好的那部分帶走!”她說著跳了起來。

  “我要把這個東西帶走,來抵他所欠的債。”我撿起那個油布包說。

  然後我們就摸索著走下樓,匆忙中將蠟燭遺忘在了空箱子旁邊。一打開房門我們就迅速衝了出去,再不逃走恐怕就來不及了。霧氣正在快速消散,月亮已高懸中天,把高地兩旁都照得通亮。隻有山穀底部和旅店門前尚有一層薄霧未消散,可以掩護我們最初一小段路。離小村莊還有大半的路程,剛剛到達小山腳下,我們便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了。情況不僅如此,此時,我們的耳邊已經傳來一行人快速奔跑的雜遝的腳步聲。我和母親回頭張望,看到黑暗中一點兒燈光正快速地向前移動,這說明那一夥人中有人提著風燈。

  “哦,我的孩子,”我的母親突然開口說,“你帶上錢快跑吧,我快要暈過去了。”

  看來今天是我們母子的末日了,我想。我在心中詛咒那些膽小、怯懦的村民,又責怪可憐的母親那該死的誠實和小氣。她剛才那麽蠻勇、糊塗,現在又那麽軟弱和不中用!幸好此時我們已經來到一座小橋旁,我扶著哆哆嗦嗦、踉踉蹌蹌的母親來到岸邊,她總算喘上一口氣,把頭一歪靠在我的肩頭。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力氣,想必慌亂中動作也十分粗暴,竟然徑直將她拖下河岸,向橋洞鑽去。可是由於橋太低,我也隻能在橋洞下爬行,而母親幾乎全部暴露在外。除此之外,我們毫無辦法,隻得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此時與旅店的距離甚至都沒有超出聽力範圍。

第一部 老海盜_第5章 瞎子的下場

  “一定是旅店裏的人幹的!一定是那個臭小子!我真恨不得立即摳出他的眼珠子!”瞎子皮尤怒火中燒地嚷道,“他們剛剛還在這所房子裏—我來推門的時候,他們在裏麵閂上了門閂。夥計們,快!給我仔細地搜,一定要找到他們!”

  實際上,相對於恐懼來說,我的好奇心在某種意義上占據了上風。我忍受不了一直待在橋洞底下,便又小心地爬回到岸上,極力把自己隱藏在一叢金雀花後麵,從那裏,我可以望到旅店門前的那條大路。我剛剛躲好,敵人就出現了。他們一行有七八個人,腳步雜亂拖遝,為首的人提著風燈。中間三個人站成一排,手拉著手向前跑,盡管被霧氣遮擋,但我也能據此斷定,三個人當中最中間一位就是那個瞎眼乞丐。緊接著,他說話的聲音證實了我的猜想。

  “把門給我撞開!”他大喊道。

  “是,先生!”有兩三個人答應著,同時向本葆將軍旅店快速衝過去,提著風燈的人緊緊跟在後麵。我看見他們衝到門前,突然停下了腳步,開始低聲交談起來,好像是對於大門洞開感到十分驚訝。然而這隻是短暫的停頓,瞎眼乞丐又開始發號施令,他顯得十分憤怒,且內心急迫,嗓門兒更大了:“快點兒衝進去!給我衝!”他怒氣衝衝,還咒罵他們動作緩慢,拖拖拉拉。

  四五個人立刻遵命,衝進旅店去,留下兩個人陪同凶狠的瞎眼乞丐站在大路上。過了一會兒,屋子裏突然傳出一聲驚呼,有一個人大喊道:“比爾死了!”

  但瞎子隻是又一次大罵他們動作太過緩慢。

  “你們這些隻知道偷懶的笨蛋,留下兩個人搜他的身,其餘的人上樓去搬箱子!”他叫道。

  我幾乎能聽見他們踏著年代久遠的樓梯噔噔噔跑上去的聲音,也能想象到整個屋子隨之震動。不一會兒,就又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船長房間的窗戶被人猛地推開,玻璃碎了,嘩啦啦響了一陣之後,一個人探出頭來,將半個歪斜的身子伸到月光下,向下麵站在大路上的瞎眼乞丐報告。

  “皮尤,”他喊道,“不好了!有人比我們先到過這裏,箱子被上上下下翻了個底兒朝天!”

  “東西還在不在?”皮尤怒吼道。

  “錢還在。”

  瞎眼乞丐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是說老弗林特親筆寫的那些東西!”

  “沒找到,興許是被拿走了。”那人答道。

  “喂,樓下的人,搜一下是不是在比爾的身上!”瞎子又叫道。

  留在樓下負責搜查船長屍體的人此時走到了旅店門口,報告說:“比爾已經被人徹底搜查過了,什麽都沒有留下。”

  “一定是旅店裏的人幹的!一定是那個臭小子!我真恨不得立即摳出他的眼珠子!”瞎子皮尤怒火中燒地嚷道,“他們剛剛還在這所房子裏—我來推門的時候,他們在裏麵閂上了門閂。夥計們,快!給我仔細地搜,一定要找到他們!”

  “說得一點兒不錯,他們的蠟燭還留在這裏呢。”樓上趴在窗口的那個家夥說道。

  “給我分頭去搜!把這棟房子裏裏外外徹底翻個遍!”皮尤氣急敗壞地重複著,憤憤地用探路的棍子敲擊著路麵。

  我們這個老店因此遭受了一場大破壞,從樓上到樓下,沉重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咚咚作響,家具被砸得稀裏嘩啦,每一扇門都被狠狠踢開,以至於旅店周圍的岩石都紛紛發出回聲。最後,這些人一無所獲,才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站在大路上,說哪裏都找不到我們。就在這時,我和母親數錢時曾將我們嚇個半死的呼哨聲再一次響起,不過這次它

  在夜色中尖厲地響了兩聲。原本我以為這是瞎子召集同夥的號令,現在才發現這呼哨聲來自山腳下的小村子那邊。從海盜們的緊張態度來看,這是給他們發出危險警告的信號。

  “德克又打呼哨啦,是兩聲!”其中一個海盜說,“夥計們,我們快點兒溜吧!”

  “溜?!你這個不想活命的兔崽子!”皮尤大罵道,“你們不要理他,德克就是個腦子不好使的笨蛋、膽小鬼。旅店裏的那個臭小子一定就在附近,他們肯定走不遠,快,分頭去找他們,別讓到手的東西跑啦!你們這些狗東西!啊,氣死我了,”他開始咆哮,“要是我能看得見就好了!”

  這幾聲咆哮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因為有兩個家夥開始在砸壞的家具堆裏東翻西找了,不過我想可能僅僅是敷衍一下瞎眼乞丐罷了,因為他們始終擔心自己的安危,時刻提防即將到來的危險。其餘的人則猶豫不決地站在大路上東張西望。

  “大筆的財富就在你們眼前,伸手就可以拿到,你們這群笨蛋,卻站在那裏猶猶豫豫!隻要能找到那個東西,你們就會像國王一樣富有。明知道它就在附近,卻還拿不定主意,想要打退堂鼓。你們這群廢物,沒有一個人敢去見比爾,還是我這個瞎子去送的黑券!而現在,我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眼看就要因你們而痛失!啊,我隻能做一個可憐的臭乞丐,低三下四地討點兒可憐的錢換朗姆酒喝,我本可以坐上四輪馬車兜風的!假如你們不是一無是處的孬種,就應該抓住他們!”

  “去你的,皮尤,我們已經到手不少西班牙金幣了!”一個海盜嘟囔著。

  “他們可能早就把那個東西藏到某處了。”另一個說,“別站在那兒大喊大叫、發狂胡鬧了,給你一些金基尼,拿著吧,皮尤。”

  的確,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發狂胡鬧。聽了這些反對意見,皮尤不由得火冒三丈,立刻舉起手中的棍子向周圍胡亂打去。他的暴怒不可遏製,可以聽到被掄起來的木棍不隻打在一個人身上。

  那些人也忍不住罵罵咧咧,惡言惡語地出口威脅瞎眼乞丐。他們還試圖抓住亂打的棍子,想把它奪過來,可是沒有得逞。

  正是這場發生在他們內部的爭吵救了我們。當他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疾馳的馬蹄聲從小村莊那邊的山頂上傳來。幾乎在同一時刻,有人在樹籬邊開了一槍—先是閃過一道火光,接著便是一聲槍響。顯然,這是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發出的最後警告,因為海盜們立即一哄而散,向四麵潰逃—有的沿著海灣向海邊跑去,有的斜穿過去想越過小山……在不到半分鍾的時間裏,除了皮尤,連半個人影都不見了。海盜們拋棄了這個瞎眼乞丐,對此,我不知道他們是出於驚慌,還是對他惡言惡語和大打出手的報複。總之,他被遠遠地甩在後麵,在大路上一邊發瘋地用棍子猛敲地麵,一邊摸索著前進,同時呼喚著他的同伴。最後,他找錯了方向,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向小村莊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叫著:“約翰尼!‘黑狗’!德克!”以及其他幾個名字,“你們不要丟下老皮尤,夥計們,千萬不要丟下老皮尤!”

  此時,馬蹄聲已經越過山頂,四五個騎著馬的人在月光下進入我的視野,他們拉直韁繩,全速衝下斜坡。

  皮尤大驚失色,這才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便尖叫著轉身就跑,不料徑直衝進了路邊的水溝。他跌了一跤後,一骨碌爬了起來,站起身又往前衝,不料這次正好衝著快速奔來的馬蹄撞去。

  馬上的人努力想挽救他的性命,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四隻馬蹄從皮尤身上踩踏而過。伴隨著一聲刺耳的慘叫,他側身倒了下去,然後又慢

  慢地臉朝下,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我跳起來大聲招呼騎手們。麵對剛剛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大吃一驚,連忙勒住了馬。我很快就認出了這幾個騎手,跟在最後麵的正是那個從小村莊出發去向利夫西醫生報告的小夥子,其餘的幾位都是緝私警察。這個小夥子是在路上遇到他們的,機警的他立即說明情況,帶領他們一道趕過來。事實上,督稅官丹斯已經得到消息,說基特海口出現了一艘陌生的單桅船,這天晚上他們正是朝我們所在的方向趕來。幸虧他們及時趕到,我和母親才逃過一劫。

  皮尤已經徹底斷氣。至於我的母親,我們把她帶到村子裏,用了一點兒冷水和嗅鹽令她蘇醒過來,除了受到一些驚嚇,她並無大礙。可是她醒後仍然在懊悔未能多拿點兒錢,好將船長欠下的賬結清。

  當時,督稅官丹斯以最快的速度騎上了馬,向基特海口趕去。但是他的部下不得不從馬上下來,小心地向深穀摸索著前進。他們牽著自己的馬,有時還得扶住它們以防滑倒,又唯恐遭遇敵人的埋伏。所以,當他們到達海灣時,單桅船已經起航,但尚未走遠。督稅官丹斯向那艘漸行漸遠的船喊話,得到的答複是警告他不要明目張膽地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否則就讓他吃槍子兒,說著話的同時,就有一發子彈擦著他的胳膊飛了過去。沒幾分鍾,單桅船便繞過岬角,不見了。事後,據丹斯先生自己說,他站在那裏,就像是“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一般無助。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所能做的就是派一個人到布裏斯托爾去請求水上緝私艇幫助攔截。“說實話,”他說,“其實這根本沒什麽用,他們早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誰都甭想追上。隻是,”他補充道,“瞎子皮尤一頭撞到我的馬蹄下,這讓我很是高興。”說這話時,我早已向他完完整整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在他的陪同下,我回到了本葆將軍旅店。單憑想象,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棟房子會被毀壞成如此程度。那些瘋狂的家夥在搜查我母親和我時,竟然把那座古老的鍾都摔在地上。盡管除了船長的錢袋和錢櫃裏的少量銀幣外,他們並沒有帶走什麽東西,可是我環視了一下旅店,還是一下子就看出:我們破產了。對於旅店的這副慘狀,丹斯先生感到大惑不解。

  “霍金斯,你不是說他們拿到錢了嗎?可是,他們還想找什麽呢?難道是更多的錢嗎?”

  “不,先生,我覺得他們並不是在找錢,”我回答道,“事實上,我認為他們要找的那個東西就在我胸前的口袋裏。先生,我希望能將它放到一個安全、穩妥的地方。”

  “孩子,你說得非常正確,”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暫時保管它。”

  “嗯,我想,也許利夫西醫生—”我開了個話頭兒。

  “很好,”他欣然接口說道,“非常正確。利夫西醫生是一位紳士,又是治安推事,還是把這件事交給他來辦吧。現在看來,我最好親自跑一趟,向他或者鄉紳報告剛剛發生的事件。無論如何,皮尤已經死了,我倒不是感到可惜,隻是畢竟事關人命,難保不知情的人不會提出向皇家督稅官追究責任。現在,霍金斯,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的邀請,接著我們便一起走回馬匹所在的小村莊。當我將自己的打算講給母親聽時,那些緝私隊員早已坐在馬鞍上準備出發了。

  “道格,”丹斯先生說,“你的那匹馬好,就把這個孩子帶在你身後。”

  我爬上馬背,剛剛抓住道格的腰帶坐穩,丹斯先生便下達了出發的命令。於是,我們一行人便在通向利夫西醫生家的大路上疾馳起來。

第一部 老海盜_第6章 老船長留下的文件

  利夫西醫生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口,一張某座小島的地圖從封套裏掉了下來。地圖上麵詳細地標有經緯度、水深、山脈名稱以及港灣名稱,甚至連船隻如何安全靠岸和停泊的一些細節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我們快馬加鞭,一路疾馳,一直到利夫西醫生的家門口才勒馬停下。醫生家門前漆黑一片。

  丹斯先生叫我下去敲門,於是道格騰出一隻馬鐙,讓我踩著它下馬。聽到敲門聲,一個女仆立刻過來把門打開了。

  “請問,利夫西醫生在家嗎?”我問。

  “醫生不在家。”她回答說,“他下午回來過,但是又去鄉紳老爺的莊園與他共進晚餐去了,晚上也在那兒。”

  “那麽我們就去莊園找他,小夥子們。”丹斯先生說。

  由於距離並不遠,這次我沒有上馬,就拉著道格的馬鐙帶子跑向莊園大門,走上那條被月光照亮的、沒有樹葉蔭蔽的長長的路。路的兩側,是莊嚴美麗的古老的大花園。長路的盡頭是一排白色的宅邸。丹斯先生在白色宅邸前麵下了馬。仆人通報後,裏麵就立刻吩咐帶我們進去。

  仆人帶領我們穿過一條鋪著墊子的過道,指引我們進入過道盡頭一間寬敞的大書房。書房裏麵擺滿了書架,書架的頂端擺放著很多半身石膏像。鄉紳和利夫西醫生分別坐在熊熊燃燒的壁爐兩旁,手裏拿著煙鬥。

  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同鄉紳講話,他個子很高,足有六英尺,非常魁梧。他看起來十分坦誠直率,臉上有不少皺紋,由於時常出門在外,久經風塵,皮膚被曬得發紅,顯得有些粗糙。他的眉毛十分濃密,並且隨著表情的變化靈活地挑動,這令他看起來頗有些脾氣,但也不能算是囂張跋扈的壞脾氣,隻能說是有些易於情緒激動和急躁。

  “請進,丹斯先生。”鄉紳開口道。他語氣莊重,很是威嚴。

  “晚上好,丹斯。”利夫西醫生邊說話邊對丹斯先生點了點頭,“你也晚上好,小吉姆。是什麽風把你們吹到這裏來啦?”

  督稅官筆直地站著,像小學生上課回答老師的問題一般將方才的事從頭至尾報告了一遍。這兩位紳士被深深吸引,忘我地傾聽,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著身子,煙也忘了吸,還時不時驚奇地互相對望一眼。當他們聽到我的母親決定返回本葆將軍旅店時,利夫西醫生忍不住喝起彩來,使勁兒拍了一下大腿。而鄉紳則大聲讚美道:“真是好樣的!”並用煙鬥猛敲了一下爐柵,細長的煙鬥就這樣折斷了。在這之前,特裏勞尼先生(你們應該記得,這正是鄉紳的姓氏)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不停地踱來踱去。而利夫西醫生為了聽得更加清楚,甚至將他那灑了粉的假發摘去,露出他本人剪得很短的黑發,看上去令人有些不習慣。

  終於,丹斯先生講完了所有的情節。

  “丹斯先生,”鄉紳說,“你是一個高尚的人。至於那個徹頭徹尾的壞蛋撞到馬蹄下這件事,我認為是功勞一件,先生,這就像踩死了一隻令人討厭的蟑螂。另外,我看得出,霍金斯這孩子是好樣的。霍金斯,你打一下鈴好嗎?丹斯先生此時肯定想來點兒啤酒。”

  “吉姆,”醫生問,“那麽,他們要找的東西在你那裏,是不是?”

  “是的,先生,在我這裏。”說著,我掏出油布包遞給了他。

  醫生接過油布包,翻來覆去地端詳著,看得出他有股渴望,想要立刻把它打開。但是他並沒有那麽做,而是平靜地把它放進外套的口袋裏。

  “特裏勞尼先生,”他說,“丹斯先生喝完啤酒後還得回去繼續為陛下服務,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我看吉姆·霍金斯最好還是留下來,可以暫時睡到我家裏。另外,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建議可以上點兒冷餡餅,讓他吃點兒東西。”

  “按你說的辦,利夫西,”鄉紳說,“霍金斯應該吃到比冷餡餅更好的

  東西。”

  很快,仆人端上來大塊的鴿肉餡餅放到桌子上。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於是就敞開肚子猛吃了一頓。在我大快朵頤期間,丹斯先生又被兩位紳士大大讚揚一番,隨後告辭離開了。

  “特裏勞尼先生—”醫生開口道。

  “我說,利夫西醫生—”鄉紳幾乎同時開口。

  利夫西醫生見狀,笑著說:“不著急,我們一個一個說。弗林特這個名字,你一定聽說過吧?”

  “當然聽說過!”鄉紳叫道,“聽說過!據說他是那些殘暴的海盜中最有名的一個,同他相比,黑胡子都隻算是小不點兒。西班牙人對他十分畏懼,光是聽到名字就恐慌至極。實不相瞞,先生,甚至有時候我都為他是個英國人而感到自豪哩。在特立尼達附近的海上,我曾經親眼看到過他的中桅船。當時我乘坐的那條船的船長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一瞥見弗林特的影子便立即掉轉船頭,一口氣返回西班牙港了。”

  “是的,我在英國也聽說過他,”醫生說,“現在的問題是,他有錢嗎?”

  “錢!”鄉紳激動地叫道,“丹斯剛才講的那些話,你聽到了吧?除了錢,那些惡貫滿盈的壞蛋還要找什麽?除了錢,他們還會關心什麽?除了錢,還能有什麽東西能讓他們拚了性命去冒險?”

  “這個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醫生說,“可是你情緒那麽激動,我連一句話都插不上。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假如我口袋裏放著的東西正是弗林特藏寶地點的線索,他的寶藏是否數目龐大?”

  “十分龐大,先生!”鄉紳大聲說,“肯定價值十分可觀。假如如你所說,我們真的掌握了寶藏的線索,那麽我就要在布裏斯托爾碼頭裝備一艘大船,然後帶著你和霍金斯一起出海去尋寶,哪怕在海上漂蕩一整年,我也要找到那些寶藏。”

  “很好,”醫生說,“那麽現在,如果吉姆同意的話,我們就把這個油布包打開瞧瞧。”說著,他把那個小包放到了麵前的桌子上。

  那個小包被用線緊緊縫住了,醫生隻好拿出他的醫療器械箱,取出醫用剪刀將線剪斷。一個薄薄的本子和一個密封的文件—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這兩樣東西。

  “我們先來看一看這個本子上寫了什麽。”醫生說。

  利夫西醫生親切地示意我從進餐的桌子邊走過去,同他們一起共享這種探秘的樂趣。他打開了那個小本子,鄉紳和我的視線從他的肩膀上越過去:第一頁上寫著一些令人不明就裏的零散字句,就好像是一個人無聊時隨手拿起墨水筆在紙上亂塗亂畫的一樣。有些字句同船長身上的刺青內容一致,比如“比爾·彭斯諸事如意”。還有“大副W.彭斯先生”“戒酒”“在棕櫚沙外他得到了所應得到的”等不知所雲的隻言片語。我忍不住暗想:到底是誰“得到了所應得到的”?得到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會不會是他背後挨的刀?

  “這裏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利夫西醫生一邊說,一邊把這一頁翻了過去。

  接下來的十到十二頁全部是看不懂的賬目記載。每一行寫有一個日期,在另一端則記載了一個錢數,就像所有普通的記賬本一樣,隻不過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僅僅是畫了幾個“×”代替。舉個例子來說,一七四五年六月十二日,有一筆七十英鎊的款額顯示已經支付給某人,可是對此款項沒有任何文字說明,隻畫了六個“×”。隻有極少數的幾筆賬記錄了地名,如“加拉加斯附近”,或者僅僅是標注上緯度和經度,如62°17'20"、19°2'40"等。

  前後記載了將近二十年的賬目,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筆款項的金額也越來越大,到賬本的結尾處,糾正五六處加法上的錯誤之後,得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總額,旁邊還附有備注:“彭斯的一份。”

  “我一點兒頭緒都摸不著。”利夫西醫生說。

  “事情十分清楚,”鄉紳嚷道,“這肯定是那

  個黑心惡棍的賬本。這些“×”代表那些被他們擊沉的船隻或搶掠過的村鎮,數字則是這個家夥分贓後所得的錢數。他在擔心弄混的地方附上了文字說明,你看,‘加拉加斯附近’就表示在那裏他們襲擊了某些不幸的船隻。啊,願上帝保佑船上那些可憐的人—現在,他們恐怕早已變成海底的珊瑚了。”

  “的確!”醫生說,“果然是旅行家,如此見多識廣。你說得對!瞧瞧,款項的金額是隨著他職位的上升9位於加勒比海東南部的一座小島。而逐漸增長的。”

  這個薄薄的小本子的最後,有幾頁記了一些地名,還有一張法國、英國和西班牙貨幣的通用換算表。除此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精明狡猾的家夥!”醫生總結說,“他不是好對付的!”

  “再看看另一樣東西吧。”鄉紳提議道。

  文件的封套上有好幾處都是用蠟封口,蠟封印章則是用頂針代替—很可能就是我在船長的口袋裏找到的那個。利夫西醫生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口,一張某座小島的地圖從封套裏掉了下來。地圖上麵詳細地標有經緯度、水深、山脈名稱以及港灣名稱,甚至連船隻如何安全靠岸和停泊的一些細節都標注得一清二楚。那座小島大約九英裏長、五英裏寬,看形狀有點兒像一條立著的肥龍,有兩個幾乎全為陸地包圍的良港,有一座小山位於島的正中間,旁邊標注的名稱為“望遠鏡山”。圖上有幾處標注是後來加上去的,其中最為醒目的是三個用紅墨水標注的“×”,分別代表了三個地點,其中兩個在小島的北部,一個在西南部。在西南部的紅“×”旁邊,有人寫道:“大部分藏金在此。”這裏的筆跡同船長東倒西歪的字體截然不同,顯得十分清秀整齊。

  地圖的背麵,由同一個人寫下了詳細的說明:

  望遠鏡山的山肩上有一棵大樹,方位東北偏北。

  骷髏島,東南偏東。

  十英尺。

  銀子在北窖。在東邊小圓丘的斜坡下,正麵對著黑色巉崖南十英尋處,你可以找到它。

  武器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在北汊角北尖嘴的沙丘中,方位是正東偏北四分之一處。

  傑·弗

  文字說明到此全部結束。盡管它十分簡短,於我而言更是費解了些,完全不知所雲,鄉紳和利夫西醫生卻滿心歡喜。

  “啊,利夫西,”鄉紳說,“趕快停止你那可憐的醫生行當吧!明天我就動身去布裏斯托爾,在三個星期的時間內—啊,不,兩個星期!—不,十天!—就能夠準備好全英國最好的船隻和最精幹勇猛的頂尖船員。霍金斯,你可以來做船上的侍應生,你一定會做得很出色的。你,利夫西,就是隨船醫生。我就是司令官了。我們再把雷德拉斯、喬伊斯和亨特帶上,我們會一路順風,全速前進,盡早到達那座小島,然後依照地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找到寶藏埋藏的地點。到時錢財就滾滾而來,多得簡直可以在上麵打滾,甚至用來打水漂兒!”

  “特裏勞尼先生,”醫生說,“我願意跟你一起去。我和吉姆也會各司其職,竭盡自己所能。可是,我唯獨對一個人不放心。”

  “是誰?”鄉紳叫道,“快說出那個渾蛋的名字,先生!”

  “就是你。”醫生回答,“因為你總是管不住自己脫韁的舌頭。要知道,知道有這個文件存在的人,並不是隻有我們三人。今天晚上襲擊本葆將軍旅店的那幫家夥個個都是亡命徒,他們—我相信還有一些人留在了單桅船上—每一個人都拚了命地想要得到寶藏,這些人一定還在附近,沒有走遠。所以,在正式出海之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以單獨外出。準備期間,我想吉姆要和我待在一起。你呢,立刻帶上喬伊斯和亨特到布裏斯托爾去。對於我們的發現,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不許泄露半個字。”

  “利夫西,”鄉紳答道,“你說得很對,你總是這般正確。我保證守口如瓶。”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7章 到布裏斯托爾去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順順利利。盡管裝置帆檣索具的工人們幹活兒磨磨蹭蹭,但時間總能解決一切。令我頭痛的是為“伊斯帕尼奧拉”號配備一個優秀的船員班子的問題。

  我們為出海做準備所花費的時間比特裏勞尼先生預想的要長一些,實際上,我們最初的計劃一個都沒有實現,甚至連利夫西醫生想要把我留在身邊的計劃也告吹了。醫生必須到倫敦去找另一位醫生來接替他的工作;特裏勞尼先生一直在布裏斯托爾緊張地準備著;我則像個犯人似的住在莊園裏,由老管家雷德拉斯照看。然而我並不十分介意,因為我的整個頭腦都被關於航海的種種幻想占據著,那些關於陌生島嶼的探險與奇遇在我腦中形成了最迷人的景象。我每天都在研究那張地圖,常常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上麵的所有細節我都了然於心。坐在管家房間裏的壁爐旁,我早已在想象中無數次從不同的方向到達了那座神秘的小島。它上麵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已探索過了,那座名叫望遠鏡山的高山,我早已登上了千百次,並站在山頂上欣賞那瑰麗奇特的美景。小島上要麽一下子出現無數的野人,同我們激戰,要麽就是漫山遍野的凶猛野獸,對我們窮追不舍。但是,後來我們親身經曆的冒險遠遠要比我當時所有的幻想更奇特、更悲慘。

  就這樣,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有一封寫給利夫西醫生的信被送來了。信封上的附注寫道:“如本人不在,可由湯姆·雷德拉斯或小霍金斯代為拆閱。”遵照這個指示,我們—其實是我,因為老管家雷德拉斯隻能看懂印刷體字母,對其他則根本無能為力—得知了如下重要消息:

  親愛的利夫西:

  由於不知道你此刻身在何方,我便將這封信一式兩份分別寄往不同的地方—倫敦和我的莊園。

  船已經購置且裝備完畢,目前正停泊在港口整裝待發。你想不出還有比這更漂亮、更出色的雙桅船了—連最小的孩子都能駕駛它。這艘船名叫“伊斯帕尼奧拉”號,可載重兩百噸。

  通過我的老朋友勃蘭德裏的幫忙,我才能擁有這艘船,他可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好人,在這件事上,這位可敬的朋友簡直像奴隸一樣忠心耿耿。事實上,在布裏斯托爾,但凡風聞我們此次航行目的的人—當然,我指的是尋找寶藏—全都熱情友善地伸出援助之手。

  “雷德拉斯,”讀到這裏,我停下來說,“利夫西醫生肯定會生氣的。特裏勞尼先生終究還是將消息散布出去了。”

  “兩位紳士到底哪個說了算,我倒是要問你?”老管家嘟囔著,“特裏勞尼先生才不會因為利夫西醫生的緣故就不講話了呢。”

  聽了老管家的話,我打消了繼續此話題的念頭,繼續讀下去:

  勃蘭德裏親自尋覓到了出色的“伊斯帕尼奧拉”號,並且通過一係列巧妙的安排,才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它。在布裏斯托爾,有一群壞蛋對勃蘭德裏懷著極大的偏見,他們竟然荒唐地造謠說這個老好人為了錢可以做出任何事,說“伊斯帕尼奧拉”號是他本人的財產,而他竟以離譜的高價把船賣給了我,這種誹謗簡直令人不齒。盡管如此,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否認這艘船的優點。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順順利利。盡管裝置帆檣索具的工人們幹活兒磨磨蹭蹭,但時間總能解決一切。令我頭痛的是為“伊斯帕尼奧拉”號配備一個優秀的船員班子的問題。

  考慮到在航海途中有可能會遇到土著、海盜或該

  死的法國人,我至少需要二十個人。可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人,費了好大的勁兒也才找到六七個,直到幸運之神眷顧我,將那個人送到我的眼前。

  事情純屬偶然,我是在碼頭上遇到這個人並同他攀談起來的。之後得知他是一個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水手,目前開了一家酒店。他熟知布裏斯托爾每一個吃海上飯的人。多年在海上生活,到了陸地上反而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所以他很想在船上找一個廚子的差使做做,再回到海上。據他自己描述,那天他之所以在一大早一瘸一拐地來到碼頭,隻是想聞一聞熟悉的海水的味道。

  我被極大地觸動了,如果你在這裏,一定會更為感動的。出於同情,我建議他上船做我們的廚子。他姓西爾弗,大夥兒叫他“高個兒約翰”,隻剩下一條腿。盡管如此,我卻認為這恰恰證明了他有可取的地方,因為他是在不朽的霍克麾下為祖國效勞的時候失去那條腿的。他連養老金都沒有,利夫西,想想我們生活的這個世道是多麽可惡!

  親愛的利夫西,我原本僅僅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廚子,沒想到竟然因此發現了整整一批船員。得益於西爾弗的幫助,在短短幾天之內,我們便集合了一班貨真價實的老水手。雖然他們的長相並不討喜,但一看他們的臉,就可以斷定他們具有不屈不撓、意誌堅定的優秀品質。我甚至敢斷言,我們能夠戰勝一艘戰艦。

  這些老水手極其能幹,高個兒約翰甚至建議我從已安排好的六七個人中剔除兩個。他立刻就讓我明白,在我們即將開始的這次重大的探險活動中,那些毫無經驗的生手是絕對不能要的。

  現在,我的健康狀況和情緒都極好,飯量大得像頭公牛,睡覺的時候像木頭般沉睡。但是,在我們起航出發之前,在聽到那些勇猛的老水手在絞盤周圍奔忙之前,我一分一秒都無法安下心來。出海去!管他什麽寶藏呢!此時最令我神魂顛倒的是無邊無際、壯闊美麗的大海。所以,利夫西,快點兒來吧!一小時都不要耽擱,假如你看得起我的話!

  讓小霍金斯馬上去同他的母親告別,讓雷德拉斯陪他一道去。然後,你們就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布裏斯托爾來。

  約翰·特裏勞尼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勃蘭德裏為我們找到了一位十分出色的船長,隻是此人非常固執,對這一點我表示有些遺憾,不過在其他方麵,他可是一把好手。此外,勃蘭德裏已經答應:如果我們在八月底還沒有返航的話,他就會派另一艘船去接應我們。高個兒約翰·西爾弗找到了一個能幹的家夥來擔任大副,名叫埃羅。利夫西,由我親自選定的水手長會吹角笛來對水手們發號施令,不久的將來,在“伊斯帕尼奧拉”號上,一切都跟軍艦沒什麽兩樣。

  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西爾弗是一個頗為富有的人。我了解到,他在某家銀行開了戶頭,而且從未透支過。他讓他的黑人老婆留下來經營酒店,若讓像你我這樣的單身漢來猜測,除健康因素外,他的老婆恐怕也是促使他去漂洋過海的一個原因。又及。

  約·屈

  霍金斯可以同他的母親住上一晚。再及。

  約·屈

  寫於布裏斯托爾古錨旅店

  一七××年三月一日

  你能想象得出這封信令我多麽興奮,我簡直就要忘乎所以了。而老管家湯姆·雷德拉斯隻是一個勁兒地長籲短歎、嘟嘟囔囔,真是讓我瞧不起。管家手下的任何一個獵場看守者都十分樂意替他出海遠行,可特裏勞尼先生隻指定了他,再說鄉紳的命令在他們心中猶如法令一般不可違背。除了老雷

  德拉斯,其他人連小聲抱怨都不敢呢。

  第二天一早,我和他步行前往本葆將軍旅店。回到家,我發現母親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很不錯。那個長時間以來一直折磨我們的船長已經進了墳墓,再也不能給我們製造任何麻煩了。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在鄉紳的吩咐下被修複了,客廳和招牌都重新油漆過,添置了一些新家具,還專門為我的母親在酒櫃後添了一把漂亮的圈椅。為了在我離家後母親不致缺少幫手,他還為她找來了一個男孩當學徒。

  當我見到那個男孩時,我才第一次明白自己的處境。在此之前,我曾無數次地幻想即將到來的那些奇遇,卻從未思考過我即將離家遠行。而現在,一見到這個笨手笨腳、替我留在母親身邊的陌生孩子,我就一陣鼻酸,忍不住湧出眼淚。那個男孩被我好生折磨了一番,由於他對這個新工作很生疏,所以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糾正他、羞辱他的機會,讓他出盡了洋相。

  在家過了一夜,第二天吃過午飯後,雷德拉斯和我又上了路。我辭別了母親,告別了自我出生以來一直居住的小海灣,也告別了本葆將軍旅店那塊親切的招牌—自從它被重新油漆過,就顯得不那麽親切了。最後,我想到了老船長,之前,他總是戴著那頂破舊的三角帽,臉上掛著長長的一道刀疤,拿著他的舊黃銅望遠鏡,大步地沿著海灘往前走。不一會兒,我們便轉過拐角,看不見我的家了。

  黃昏時分,我們在喬治國王旅店前長滿石楠的荒原上搭上了郵車。我被雷德拉斯和一個肥胖的老紳士夾在中間。車走得很快,夜晚也很冷,可是我依然忍不住瞌睡連連,一上車就打起盹兒來。郵車翻山越嶺,爬上山頭又駛下溪穀,過了一站又一站,我睡得無比深沉。直到肋下猛挨了一拳,我才睜開惺忪的眼睛,發現我們正停在城裏街道上的一座大房子前麵。此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我們這是在哪兒?”我問。

  “布裏斯托爾,”湯姆簡短地說,“下車。”

  特裏勞尼先生就住在位於碼頭附近的一家旅店,以便隨時可以監督船上的工作。現在,我們正往他的住處走去。這一路,我們要沿著碼頭行進,要經過許多型號不同、裝備不同、所屬國別不同的船隻,這令我十分興奮。在一艘船上,水手們一邊幹活兒一邊大聲唱著歌;在另一艘船上,水手正攀爬在我頭頂上方的桅杆上,從下向上望去,他們仿佛攀在細如蛛絲的繩索上。

  盡管我在海邊長大,卻好像從未真正靠近過大海。柏油和海鹽的氣味讓我感到十分新鮮。各種形態各異的船頭雕飾也令我備感新奇,這些船都曾漂洋過海。此外,我看到了許多老水手,他們戴著形狀各異的耳環,蓄著大把的絡腮胡,辮子上塗著柏油,邁著搖擺、獨特的水手步子走來走去。即便見到同樣多的國王或大主教,我想我也不會比這更高興。

  而我也即將出海遠行!乘坐著一艘水手長會吹角笛傳令的大船,同紮著辮子、高聲唱歌的水手們一起,去尋找一座不為人所知的小島,探尋埋藏著的寶藏!

  我沉浸在這種歡樂的暢想中,不知不覺來到一家大旅館的門前,見到了特裏勞尼鄉紳。他穿著一套麵料結實耐磨的藍色衣服,儼然一副高級海員的裝扮。他麵帶微笑地走出門來,走路時還刻意模仿著水手特有的步子。

  “你們來啦,”他大聲說道,“利夫西醫生昨晚剛從倫敦趕到這裏。太好了!這下人都到齊了!”

  “先生,”我歡呼雀躍地問,“我們什麽時候起航?”

  “起航?”他說,“我們明天就揚帆起航!”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8章 在望遠鏡酒店

  就在這時,坐在遠處的一位顧客突然站起身,奪門而出。他的位置離門很近,一下子就躥到街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那個缺了兩根手指的人,就是他第一個到本葆將軍旅店來找船長的。

  吃過早飯後,鄉紳給了我一張便條,讓我捎給望遠鏡酒店的約翰·西爾弗先生。他告訴我,那個地方很好找,隻要順著碼頭一直向前走,看見一個畫著巨大的黃銅望遠鏡的招牌便是了。我很願意接受這個差事,因為又有機會可以看到更多的船和船員了。現在是碼頭上最繁忙的時候,我穿過擁擠的人群,從雙輪馬車和成捆的貨物中間擠過去,終於找到了鄉紳所說的那家酒店。

  那是一個小型的消遣場所,氣氛活躍而舒適。招牌剛剛油漆過,窗上掛著幹淨整潔的紅色簾子,門前的地上鋪著幹淨的細沙。酒店兩麵臨街,各開了一扇門麵向馬路,這使得人們在外麵可以將這個低矮但寬敞的大房間裏的一切一覽無餘,盡管裏麵煙霧繚繞。

  到這裏來的顧客差不多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的調門兒很高,扯著嗓子說話,這令我有些害怕,幾乎不敢邁步走進去。

  我正在猶豫,一個人從旁邊一間屋子裏走了出來。我看了一眼就立刻肯定,他就是那個高個兒約翰。他的左腿齊根部整個兒鋸掉了,左腋下夾著一根拐杖,他使用起拐杖來出奇地靈巧,簡直令人讚歎,像靈活的小鳥一樣蹦來蹦去。他果然個子很高,十分強壯,臉盤大得像火腿一般,麵色有些蒼白,但笑容可掬,露出機智的神色。的確是這樣,他看上去極為活潑風趣,吹著口哨在不同的桌子間周旋,時不時對客人講一句逗趣的話,或者拍一拍某位顧客的肩膀以示親昵。

  說句心裏話,自從特裏勞尼先生在信中提到高個兒約翰起,我就暗自擔心這個一隻腳的家夥可能就是船長在本葆將軍旅店讓我留心的獨腿水手,但是,在見過這個人之後,我便完完全全打消了這個念頭。關於可怕凶狠的海盜的模樣,我已經看到過船長,看到過“黑狗”,也看到過瞎眼乞丐皮尤—現在看來,這個衣著整潔考究、和和氣氣的店主絕對不是那號人。

  我立刻鼓起勇氣,跨過門檻,徑直向拄著拐杖、正同顧客攀談的店主走去。

  “請問閣下是西爾弗先生嗎?”我問,同時將便條遞了上去。

  “正是,孩子,”他說,“這是我的名字,一點兒不錯,可是你是誰呢?”接著,他看到了鄉紳寫給他的便條,看得出他似乎有些吃驚。

  “哦,我知道了!”他大聲說著,向我伸出一隻手,“你是我們船上新來的那個侍應生,見到你真高興,小夥子。”

  接著,他用他那寬大結實的手掌使勁兒同我握了握手。

  就在這時,坐在遠處的一位顧客突然站起身,奪門而出。他的位置離門很近,一下子就躥到街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那個缺了兩根手指的人,就是他第一個到本葆將軍旅店來找船長的。

  “啊,”我叫道,“快點兒抓住他!他是‘黑狗’!”

  “我才不管他是誰,”西爾弗叫道,“我隻關心他沒有付賬,哈裏,你快追上去抓住他!”

  離門最近的那個人立即跳了起來,拔腿去追。

  “就算他是大名鼎鼎的霍克將軍,他也得付

  賬,是不是?”西爾弗說。然後,他鬆開了一直握著的我的手,問道:“剛才你說他是誰?黑什麽?”

  “他叫‘黑狗’,先生,”我說,“特裏勞尼先生怎麽沒有告訴你關於那幫海盜的事?這個家夥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

  “竟然是這樣!”西爾弗叫道,“在我的店裏?!本傑明,你快去幫哈裏一把。他是那些可惡的家夥中的一員?摩根,你不是一直在同他喝酒嗎?快過來!”

  摩根是個頭發灰白、臉孔被曬得紅通通的老水手,他順從地走過來,嘴裏還嚼著煙草塊。

  “現在,摩根,”高個兒約翰嚴厲地問道,“你以前見過那個黑—‘黑狗’嗎?見過嗎?”

  “從來沒有,先生。”摩根行了個禮,答道。

  “那麽,你聽過他的名字嗎?”

  “也沒有,先生。”

  “我的上帝,湯姆·摩根,算你走運!”店主大驚小怪地叫道,“要是你和那幫人一起廝混,以後就甭想踏進我的房子一步,你可要明白這一點。那麽,他剛才在跟你講些什麽?”

  “我有些記不清楚了,先生。”摩根答道。

  “你肩膀上扛的究竟是腦袋還是木瓜?”高個兒約翰氣憤地叫道,“‘記不清楚’,是不是你連跟誰說話都弄不清楚,是不是?快說,剛才他在那兒說了些什麽胡話?—航行、船長、船?好好想一想!他到底說了些什麽?”

  “我們正在談論拖龍骨。”摩根終於回答。

  “你們在談論這個?確實,你們的確應該嚐嚐它的滋味。回到你的位子上去,你這個愚蠢的家夥!”

  摩根回到他的座位後,西爾弗用傳達機密事件的親密姿態小聲對我說:“湯姆·摩根這個家夥是個老實人,隻是有些呆頭呆腦。”他說話的語氣在我聽來頗有些親昵討好的味道。接著他又提高嗓門兒說道:“現在,我們來回想一下,他叫‘黑狗’?我保證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從未聽過。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好像曾經見過這個該死的家夥—是的,我曾經見過他,他好像總是同一個瞎了眼的乞丐在一起,到店裏來過幾次。”

  “那肯定是他,你記得沒錯兒,”我說,“那個瞎眼乞丐我也認得,他的名字叫皮尤。”

  “那就對了!”西爾弗叫道,這時候他開始激動起來,“皮尤!他就是叫這個名字。這個家夥任誰看都是個壞蛋。如果我們能夠把那個‘黑狗’抓住,那麽我們就有好消息向特裏勞尼船主報告了!放心吧,本傑明是個飛毛腿,幾乎沒有哪個水手能夠跑得過他。他一定會追上他的,嗯,十拿九穩!哼,他剛才在談論拖龍骨是不是?那我就讓他見識一下什麽是拖龍骨!”

  他一邊發表著這番言論,一邊架著拐杖在店裏跳來跳去,時不時還激動地用手拍一下桌子,那種氣憤的模樣,恐怕連倫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或是最高警署的警察都會被他說服。然而,在望遠鏡酒店見到“黑狗”這件事,使疑團再一次湧上我的心頭。我開始留心觀察這個廚子,但他是一個如此有城府、深思熟慮、頭腦聰明的人,不是我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所能摸透的。最後,當那兩個出去抓捕的人氣喘籲籲地回來,聲稱“黑狗”混進人群逃走了時,高個兒約翰氣急敗壞,像訓斥小偷一樣將他們大罵了一通。當下,對於他的清白,我情願替他擔保做證。

  “瞧,霍金斯,”他說,“現在這樁倒黴事讓我很

  頭疼,不是嗎?你說,特裏勞尼船主會怎麽想呢?—這個該死的江洋大盜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店裏喝朗姆酒,而你來到這裏將真相告訴我,我竟然眼睜睜地讓他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啊,霍金斯,你得在特裏勞尼船主麵前為我說幾句公道話,替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雖然年紀小,但是頭腦聰明,是個機靈的孩子,這一點在你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就瞧出來了。我隻是對這根拐杖生氣,你說,我架著這個東西能幹什麽?這件事要是發生在我還是個數一數二的精壯水手時,我肯定一下子就能夠抓住他,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可是現在—”

  突然,他打住話頭,下巴無力地耷拉著,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麽。

  “酒錢!”他大叫起來,“這該死的家夥喝了我三杯朗姆酒!見鬼,我都把結賬的事給忘了!”

  他一屁股跌坐到一張板凳上,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橫流,淌到了臉上。我也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起來,我們笑了一陣又一陣,整個旅店都回蕩著我們的聲音。

  “我簡直是一頭再愚蠢不過的驢子!”最後,他擦掉臉上笑出的眼淚,說道,“我們兩個倒可以湊成一對兒,霍金斯,我發誓我最適合做侍應生了。現在,我們準備出發吧,公事必須公辦,這絲毫不能含糊,夥計們。我得戴上我的舊三角帽,跟你一起到特裏勞尼船主那裏報告,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講給他聽。小霍金斯,可要知道,這可不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話說回來,必須承認,你我在這件事上都幹得不漂亮,我們兩個都成了大笨蛋。真可惡,竟然被那個該死的家夥賴了賬!”

  說到這裏,他又笑得前仰後合。看他興奮的樣子,我不得不附和著湊趣,實際上我並沒有覺得有那麽好笑。

  於是,我倆一起沿著碼頭向特裏勞尼先生所住的旅店走去,一路上,他簡直可以算是最有趣的同伴。他向我介紹沿路經過的不同的船隻,將它們的裝備、噸位以及國別一一告訴我,還耐心地向我解釋正在進行的工作—這艘正在卸貨,那艘正在裝艙,還有的正準備出海。中間還會穿插著給我講一些關於船和水手的故事,或是教我一些水手們常用的俚語。慢慢地,我意識到,在船上能夠有這樣一個夥伴該是多麽令人高興。

  我們到達旅店時,鄉紳和利夫西醫生正坐在一起。他們就著烤麵包喝掉了將近一誇脫啤酒,隨後打算到船上去檢查一番。

  高個兒約翰情緒激動,如實、準確地報告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事情就是這樣,霍金斯,是不是?”他在報告的間隙不時地插進這句話,而我每次都證明他所言不虛。

  對於沒能抓住“黑狗”,兩位紳士感到很遺憾,但是我們一致認為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接受了一番誇獎之後,高個兒約翰拄著拐杖回去了。

  “今天下午四點,所有人都在船上集合!”鄉紳衝著他的背影喊道。

  “好的,先生。”廚子在走廊裏答道。

  “特裏勞尼先生,”高個兒約翰離開後,利夫西醫生說道,“其實,對於你所挖掘的人才,我並不十分信任,但是我想說,這個約翰·西爾弗很合我的意。”

  “他可是個完全可以信賴的人。”鄉紳宣布道。

  “現在,”醫生說,“吉姆是不是可以跟我們一起上船了?”

  “當然可以,”鄉紳說,“拿上你的帽子,小霍金斯,我們一起到船上去看看。”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9章 火藥和武器

  “我明白你的意思,”醫生說,“你希望我們在暗中進行一切,並且在船艉用我們自己的人建立一支警備力量,全麵掌控船上的武器和火藥。也就是說,你擔心船上會發生暴亂。”

  “伊斯帕尼奧拉”號停泊的位置距離岸邊比較遠,我們坐著小船繞來繞去,一會兒從一些船隻的船頭雕飾下麵鑽過去,一會兒劃到某艘船的船艉;那些大船的纜繩有時自我們的船底擦過,有時在我們頭頂晃蕩。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於靠到了“伊斯帕尼奧拉”號的旁邊。在船上迎接我們的是大副埃羅先生,他麵色棕黑,耳朵上戴著耳環,是一個斜眼老水手。他和特裏勞尼先生很談得來,兩人十分友好,但是很快我就察覺到,特裏勞尼先生和船長之間,關係並非如此融洽。

  船長是一個嚴肅的人,似乎跟船上的每個人都在生氣,並且恨不得立即讓我們知道到底為何如此,因為我們剛剛下到艙內,就有一個水手跟進來報告說:“先生,斯莫利特船長要求同你談談。”

  鄉紳回答:“我隨時聽候船長的命令。請他進來。”

  實際上,船長正緊隨在他的聽差身後,聽到這話立刻就走了進來,並隨手把門關上。

  “斯莫利特船長,你好,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呢?我希望一切順利,現在是否準備停當,隨時可以起航?”

  “你好,先生,”船長說道,“我想我還是開門見山比較好,即使冒著觸犯你的危險。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次航行,不喜歡這些水手,更不喜歡我的大副。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

  “先生,我想你還不喜歡這艘船,是不是?”鄉紳說。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甚至想要發火。

  “在尚未試航之前,我不能下此結論,先生。”船長說,“我隻能說,這艘船造得還算精巧。”

  “先生,恐怕你也不喜歡你的雇主吧?”鄉紳說道。

  見此情景,利夫西醫生插話了。

  “等一下,”他說,“你們等一下。這樣的對話除了引發爭吵之外毫無用處。船長的話不是說得誇張了些,就是說得還不夠,所以,我必須要求你對此進行一番清楚的解釋。你剛才說你不喜歡這次航行,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先生,我受聘到此,接到保密任務,要將船開到這位先生命令我開到的地方,”船長說,“實際上目的地是哪裏,我並不在乎。可是現在,我發現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得比我多。我認為這不公平,而且不是件好事,你認為呢?”

  “的確如此,”利夫西醫生說,“是的,我的看法與你相同。”

  “還有,”船長說道,“我知道你們此次是去尋找寶藏的—請注意,這個消息我是從手下人那裏得到的。探尋寶藏是件冒險事,我對於探寶之行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既然說要保守秘密—特裏勞尼先生,請原諒我講話直截了當—而現在這個秘密,恐怕連鸚鵡都曉得了。”

  “是西爾弗的鸚鵡嗎?”鄉紳問。

  “先生,我隻是打個比方,”船長說道,“我的意思是秘密早已被泄露了。我相信兩位紳士對目前的狀況並不十分清楚,那我就說出我的看法:恐怕一場生死搏鬥是避免不了了,而且形勢對我們極其不利。”

  聽了船長的話,利夫西醫生答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的確是在冒著生命危險,可是我認為我們並不像你說的那樣糊塗。還有,你說你不喜歡船上的這些船員,他們不都是很能幹、富有經驗的水手嗎?”

  “我確實不喜歡他們,先生,”斯莫利特船長回答,“既然如此,索性直說了吧,我認為我的手下應該是由我來親自挑選。”

  “也許的確應該如此,”醫生說,“我的朋友特裏勞尼先生本應當跟你一起商量的。這件事做得有失妥當,但也絕不是故意。你還不喜歡埃羅先生?”

  “是的,先生。我承認埃羅先生是個好水手,但他對於自己的手下太過放任,管教不嚴,從這一點來看,他並不能夠成為一個好長官。身為大副,就必須記住自己的身份,無論如何都不該同水手們一起飲酒作樂!”

  “你說他酗酒?”鄉紳嚷了起來。

  “不,先生,”船長答道,“他隻是太過隨意了。”

  “那麽,現在就言簡意賅地說清楚,船長,你對我們有什麽要求?”醫生問。

  “先生們,你們是否執意要進行此次航行?”

  “是的,鐵了心了。”鄉紳說。

  “很好,”船長說,“我說了這麽多無法證實的事,你們既然願意將它聽完,那麽不妨再聽我說幾句。第一件事是他們已經把火藥和武器放到了靠近船頭的前艙中,而你們的房艙下麵有很好的地方,為什麽不放在那裏?還有,你們帶了三個仆人,聽手下人說,他們被安置在前艙。為什麽不在你們住的房艙旁邊安排幾個鋪位,把他們四個安置過來呢?這是第二件事。”

  “還有別的嗎?”特裏勞尼先生問。

  “還有一點,”船長說,“尋寶的秘密已經泄露太多了。”

  利夫西醫生表示同意:“確實太多了。”

  “我把我聽到的內容全部告訴你們。”斯莫利特船長說道,“據說你們有一張藏寶圖,是關於某座小島的,在地圖上有幾個“×”明確地標注了寶藏所在的地點,而那座小島的位置是—”接著,船長準確地說出了本應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的緯度和經度。

  “我可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那個,”鄉紳連忙辯解,“對任何人都沒說過!”

  “可船上的水手都知道,先生。”船長說。

  “利夫西,一定是你或小霍金斯走漏了風聲。”鄉紳嚷道。

  “是誰泄露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醫生說。我發現無論是醫生還是船長,都不願理會特裏勞尼先生的辯解。其實我也如此,因為他的口風實在太不嚴了。不過在這件事上,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我們誰也沒有把那座島的位置說出去。

  “先生們,”船長繼續說道,“我不知道那張地圖到底在誰手裏,但是我要指出一點,對我和埃羅先生也必須保密。否則我將提請辭去船長的職務。”

  “我明白你的意思,”醫生說,“你希望我們在暗中進行一切,並且在船艉用我們自己的人建立一支警備力量,全麵掌控船上的武器和火藥。也就是說,你擔心船上會發生暴亂。”

  “先生,”斯莫利特船長說道,“我無意冒犯兩位,但你也不能把我沒有說過的話安到我身上。先生,若是有哪位船長在掌握了確鑿的證據的情況下,講了上述那番話,再繼續出海遠行,那可實在太離譜了。至於埃羅先生,我相信他是一個誠實、忠誠的人,有一部分水手也是如此,甚至可能所有的人都很忠誠,這都是說不定的事。但是,作為船長,我就要負責船隻的安全和船上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而我現在認為有些事情不同尋常,甚至很不對頭,因此,我要求你們采取一定的預防措施,否則請允許我辭職。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斯莫利特船長,”利夫西醫生

  開始微笑,“有一個關於大山和老鼠的寓言,不知你是否聽過?請原諒我的不敬,你剛剛讓我想起了這個寓言。我以我的性命起誓,你剛踏進門時,想說的肯定不隻這些。”

  “醫生,”船長說,“你是一個睿智的人。說實話,我本來是打算辭職的。我沒指望特裏勞尼先生會聽進去一個字。”

  “現在多一個字我都不想聽了,”鄉紳氣衝衝地說,“若不是利夫西醫生讓你說下去,我早就把你趕出去了。既然我已經聽了這麽多,我就會按照你的要求行事,但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更糟糕了。”

  “悉聽尊便,先生,”船長回答說,“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盡職盡責。”

  說完,他便告辭離去了。

  “特裏勞尼,”醫生對鄉紳說道,“與我的估計完全相反,現在我相信你已集合了兩個值得信賴的人一同開始此次航程—一個是約翰·西爾弗,另一個就是這位正直的船長。”

  “你對西爾弗的評價我表示讚同,”鄉紳嚷道,“至於這個危言聳聽、故意嚇人的船長,我認為他的行為缺乏大丈夫的氣概,並且根本沒有英國人英勇無畏的氣派。”

  醫生說:“那我們走著瞧好了。”

  當我們來到甲板上時,水手們已經開始行動,正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往外搬武器和火藥。船長和埃羅先生則站在一旁指揮和監督。

  新的安排很合我意。整艘船在布局上進行了一次大調整:新的六個鋪位被安置在了船艉,這組房艙隻通過舷窗旁的走廊連接廚房與水手艙。本來,這六個鋪位是為船長、埃羅先生、亨特、喬伊斯、利夫西醫生和特裏勞尼先生準備的。現在,其中的兩個鋪位安排給了雷德拉斯和我,而船長和埃羅先生轉移到甲板上升降口的裏麵去睡。那個升降口已經從兩側加寬了,現在幾乎可以把它稱為一個後甲板房艙。盡管它還是略為低矮,但已經足夠安置兩張吊床了。看起來,大副埃羅先生對這樣的安排也十分滿意。也許他對船員們也有所懷疑,但這僅僅是一種猜測,因為他的看法究竟如何,不久就同我們毫無關係,讀者以後自然明白。

  當船上所有的人正在努力工作,忙於搬運火藥以及挪動鋪位的時候,高個兒約翰和最後幾名水手坐著小船一起到達了“伊斯帕尼奧拉”號。

  廚子像猴子一樣,靈活地越過船舷,幾下就爬到了大船上。他一看到忙忙碌碌的大夥兒,便開口問道:“怎麽,夥計們,你們在幹什麽?”

  “我們正在搬運火藥,約翰。”有一個人答道。

  “老天!搬它幹什麽?”高個兒約翰驚呼道,“要是這麽忙下去,我們會錯過早潮的!”

  “是我的命令!”船長簡短地說,“朋友,你可以到下麵的廚房裏去了,過會兒船員們就要吃晚飯了。”

  “是的,是的,先生。”廚子答應著,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發,立刻轉身消失在廚房方向。

  “那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船長。”醫生說道。

  “有那個可能,先生,”斯莫利特船長答道,“別急,夥計們,小心一點兒!”說著,他向那些正抬著火藥的水手跑去。突然,他注意到我正在觀察那門被安置在甲板中央的銅鑄回旋炮,立即開口對我喝道:“喂,那個侍應生,離那兒遠一些!到廚房去幫些忙!”

  緊接著,當我跑開的時候,我聽見他很大聲地對醫生說:“我可不允許我的船上有寵兒。”

  此刻,我和鄉紳的看法完全一致,心裏對這個船長恨透了。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10章 開始航行

  我剛打算爬出桶去,這個人卻開始講話了。原來是西爾弗。但是,剛聽了開頭的幾句,我就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發現我躲在桶裏。我蜷縮著,戰戰兢兢地側耳傾聽,懷著極度的恐懼和好奇—因為,自從西爾弗一開口,我就明白,船上所有好人的性命都係於我一個人的身上了。

  當天夜裏,我們通宵奔忙著—將物品一一裝艙歸位,還要忙於接待鄉紳的朋友們,比如勃蘭德裏等人。他們坐著小船來到這裏,紛紛預祝他一帆風順,早日平安返航。我在本葆將軍旅店的時候從來沒有這麽累過,從來沒有哪個晚上是這麽忙的。天快亮的時候,我已經疲憊不堪,這時,水手長吹響了他的角笛,水手們整裝待發,精神抖擻地站在絞盤扳手前準備起錨。盡管我早已精疲力竭,但依舊舍不得離開甲板。對我來說,簡短的命令、尖銳的笛聲、在船上微弱的燈光下各自堅守崗位的水手,這一切都是那麽新鮮有趣。

  “喂,高個兒約翰,給我們唱一個。”一個聲音喊道。

  “來個老調兒。”另一個喊道。

  “好的,好的,夥計們!”高個兒約翰高聲答應著,他站在一旁,拄著拐杖,一下子就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

  十五個漢子扒著死人箱—

  水手們接口唱道: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在“嗬”字出口時,大夥一齊使勁兒轉動麵前的絞盤扳手。

  看到如此激動人心的一刻,我甚至有一瞬間回想起了在本葆將軍旅店時的情景,船長的聲音似乎回響在我的耳邊,就夾雜在這合唱聲中。突然,大鐵錨露出水麵,在水手們的歌聲中,它被吊了起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緊接著,帆開始鼓滿了風,陸地和船舶從兩邊掠過—“伊斯帕尼奧拉”號終於開始了它駛向藏寶小島的航程。這時,我才下到房艙去打了一小時的盹兒。

  對於這次航行,我不準備詳細敘述了。一路上非常順利,船的性能很好,水手們十分稱職、能幹,船長也極其在行。隻是,在我們到達小島之前,有兩三件事需要交代一下。

  首先是埃羅先生,他的表現實際上比船長之前所擔心的還要糟糕。在船員中他幾乎沒有半點兒威信,手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在他麵前隨心所欲。但這並不是最壞的。“伊斯帕尼奧拉”號出海一兩天後,他便整日醉醺醺地出現在甲板上,醉眼蒙矓,臉頰通紅,講話結結巴巴、口齒不清,諸如此類的酗酒狀況全都出現了。一次又一次,他被喝令回到甲板下麵去。他走路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好幾次跌倒在地,還受了些皮外傷。有時,他整天從早到晚躺在升降口一側他小小的鋪位上;偶有一兩天頭腦清醒時,他就勉勉強強地做些自己分內的工作。

  我們怎麽都查不到他是從哪兒搞到的酒,這成了船上的一個謎。無論我們怎樣費盡心思地監視他,還是無從得知。當麵質問他時,假如他喝了酒,就隻會衝你哈哈大笑;假如他神誌清醒,就會賭咒發誓,說他向來滴酒不沾,除了水,任何東西都不喝。

  作為一名大副,他完全不稱職,而且在船員中也產生了不良影響。顯然,照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徹底毀掉自己。果然,在一個浪高風大的夜晚,他失蹤了,沒有人再見過他。對此結果,沒有人表示太多的驚訝,也沒有人表示格外難過。

  “準是一頭栽到了海裏!”船長說,“好吧,既然如此,也省得我們還要給他戴上鐐銬關起來。”

  但是現在我們缺少了大副,必須從船員中提拔一個。水手長約伯·安德森是最合適的人選,盡管他依然被冠以水手長

  的頭銜,實際上他履行了大副的職責。特裏勞尼先生曾經在海上航行過,他的知識很有用,所以每當天氣比較好的時候,他總是親自值班瞭望。副水手長伊斯雷爾·漢茲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且足智多謀、小心謹慎,在緊要時刻,幾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心地交付於他。

  副水手長同高個兒約翰·西爾弗是至交。既然說到西爾弗,我就來談一談船上的這位廚子—“烤全牲”,水手們都這樣稱呼他。

  在船上,西爾弗用一根繩子將拐杖捆好,並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以盡量解放自己的雙手。有一幕是很值得一看的:做飯的時候,他把拐杖抵在艙壁上,用來撐住自己,無論船在風浪中如何搖晃、顛簸,他都能夠像在岸上一樣穩穩當當地繼續烹飪。假如你看見他是如何在風浪肆虐的甲板上輕鬆自在地走來走去的,一定會嘖嘖稱奇。在距離最寬的地方,裝有兩根纜索供他攀扶—它們被大夥兒稱作“高個兒約翰的耳環”。他抓著纜索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的時候,有時會使用那根拐杖,有時則任由它掛在繩子上在身後拖行。他的動作十分敏捷迅速,不比兩條腿走路的人慢。即便如此,過去和他一起在海上航行過的人依然搖頭歎息,說他已大不如前。

  “‘烤全牲’可算得上一個人物,”副水手長對我說,“他在年輕的時候受過很好的教育,高興的話,他可以講得頭頭是道,不比書本上寫得差。他的膽量也是數一數二的,一頭獅子在高個兒約翰眼裏都不算什麽!我曾親眼見過他單獨跟四個人格鬥,赤手空拳揪住他們的腦袋使勁兒往一起撞。”

  船上的水手都很尊敬他,甚至聽從他的命令。他有辦法和每一個人都談得來,並且使每一個人都對他心存感激。他對我一向很好,態度總是十分親切,每次在廚房裏見到我總是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他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幹幹淨淨,盤子和碟子都被他擦得鋥亮,再懸掛起來。他還養了一隻鸚鵡,平時總是關在籠子裏,放到角落。

  “來,霍金斯,”他經常這樣對我說,“來跟約翰聊聊天吧。沒有人比你更受我的歡迎了,我的孩子。坐下來聽我說,這是‘弗林特船長’—我用那個大名鼎鼎的海盜的名字來稱呼我的鸚鵡—瞧,‘弗林特船長’預言我們此次航行一定圓滿成功,是不是,‘船長’?”

  那隻鸚鵡此時就會快嘴快舌地大叫起來:“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直到聲嘶力竭它才會停止,或者直到約翰用一塊方巾把籠子罩住。

  “霍金斯,聽我說,”他會這樣說,“這隻鳥大概有兩百歲了—鸚鵡大都壽命很長,所以恐怕隻有魔鬼見到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才比它見到的多。它曾經跟英格蘭船長一起出過海—就是那個有名的大海盜英格蘭。這隻鸚鵡曾經到過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印度的馬拉巴爾、南美的蘇裏南、北美的普羅維登斯和蘇格蘭的波托貝洛小鎮等等。打撈失事的沉船時它也親臨現場,它就是在那裏學會說‘八個裏亞爾’的,這也不奇怪,因為在那裏打撈上來三十五萬枚西班牙硬幣,每枚硬幣都值八個裏亞爾,霍金斯!當年‘印度總督’號在果阿被強攻時,它也在現場,別看它看起來隻是隻小鳥—你是聞過火藥味兒的,是不是,‘船長’?”

  “準備應對逆風!”鸚鵡尖著嗓子叫道。

  “這小家夥可機靈得很。”廚子這樣說著,然後從口袋裏拿糖塊給它吃。接著那鳥就會拚命用嘴啄籠柵,不停口地咒罵,那些下流話簡直惡毒得令人難以置信。“你瞧瞧,”約翰會補充說,“不去碰瀝青,才不會被弄髒,孩子,這隻無知、可憐的老鳥罵人的本領無人能及,這個壞毛病它算是改不掉啦,要我說,就算是

  在牧師麵前,它也會照樣罵的,毫不嘴軟。”說著,約翰總會莊重嚴肅地舉手碰一下他的額發,這讓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在這段時間,特裏勞尼先生和斯莫利特船長的關係仍然不見好轉,甚至可以說更為緊張了。鄉紳對船長的惡感,甚至毫無顧忌地表露了出來。而船長呢,除非鄉紳先講話,否則他絕不張口,即使答話也刻薄尖銳、生硬簡短,從不多說一個字。被逼急了的時候,他也承認或許自己對船員們的看法有失偏頗,承認有相當一部分水手眼明手快,表現得很好,在行為方麵也都合乎規矩。至於“伊斯帕尼奧拉”號,他則是徹底地喜歡上了。“它開起來簡直太得心應手、令人滿意了,先生,我想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不能要求自己的妻子比這更聽話了。不過,”他總是會補充一句,“我們還是走著瞧,我就是不喜歡這次航行。”

  一聽到這話,鄉紳就會轉過身去,高高抬起下巴頦兒,在甲板上踱來踱去。

  “那家夥再這麽口無遮攔,”他會說,“我可就要發火了。”

  我們遭遇過一次惡劣的天氣,但那恰恰證明了“伊斯帕尼奧拉”號的質量,為它大顯身手提供了機會。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心情舒暢,不然就隻會顯得太不知足了。另外,在我看來,自從挪亞方舟下水以來,就從未有哪隻船上的船員被這樣驕縱—隻要有一丁點兒理由,大夥立刻就會得到雙倍的酒。在船上,人們還時常可以吃到葡萄幹布丁,隻要鄉紳聽說那天是某人的生日等諸如此類的原因;有一隻敞口的大木桶被放在上甲板的中部,裏麵裝著蘋果,供想吃的人隨時取用。

  “對手下如此縱容,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會產生什麽好的結果。”船長對利夫西醫生說,“這樣做隻會把水手們慣壞,招致災難。這是我的觀點。”

  然而,好結果恰恰是那隻蘋果桶帶來的,就像你將要聽到的那樣:要是沒有它,我們就不可能及時得到警報,很可能最終全部被叛徒幹掉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越過赤道前後,我們盡量利用信風把船送往目的地—請原諒我無法說得更明白。現在,“伊斯帕尼奧拉”號正駛向那座藏有寶藏的小島,我們不分晝夜地瞭望著。到目前為止,我們最多隻剩下一天的航程,也許在今夜,或者明天上午的某個時刻,就可以望見藏寶島了。我們的航向是西南,舒服的和風徐徐地吹著船舷,海麵上風平浪靜,“伊斯帕尼奧拉”號翻卷著浪花,穩穩地向前推進,船艏斜桅不時地被飛濺起的浪花打濕。帆鼓滿了風,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精神飽滿、情緒高昂,因為我們此次探險的前半程即將圓滿結束。

  當時,太陽剛剛西沉,我幹完了手上的活兒,想回到自己的鋪位去休息,途中忽然想吃個蘋果,於是我便跑上了甲板。負責瞭望的水手正在全神貫注地眺望遠方,看是否有小島出現;負責掌舵的水手一邊注視著船帆,一邊悠然自得地輕輕吹著口哨。除此以外,一切都非常安靜,隻有海水拍打船頭和船舷的嘩嘩聲。

  我將整個身子都探進蘋果桶,才拿到裏麵剩下的唯一一個蘋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坐在蘋果桶裏,隨著船身的起伏,竟然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我感到一個大個子撲通一聲在桶旁坐了下來。他的肩膀倚在桶上,桶身隨著他坐下的力量搖晃了一下。我剛打算爬出桶去,這個人卻開始講話了。原來是西爾弗。但是,剛聽了開頭的幾句,我就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發現我躲在桶裏。我蜷縮著,戰戰兢兢地側耳傾聽,懷著極度的恐懼和好奇—因為,自從西爾弗一開口,我就明白,船上所有好人的性命都係於我一個人的身上了。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11章 我在蘋果桶裏聽到的

  你可以想象我當時處於怎樣的恐懼中!要是我還有半點兒膽量和力氣,我就會一下子跳出去拚命逃跑,可是,我的手腳和心髒早已嚇得不聽使喚,癱在那兒一動不敢動。

  “不,不是我,”西爾弗說,“弗林特才是船長,而我就是因為這條腿是木頭的,所以管掌舵。在一次舷炮的攻擊中,我失去了這條腿,老皮尤失去了兩隻眼睛。一個手藝不錯的外科醫生給我做了截肢手術,那個醫生上過大學,一肚子的拉丁詞兒,可是他也沒什麽例外,還不是跟其他人一樣,在科爾索被像條狗似的吊死了,還被丟到大太陽下暴曬。那是羅伯特的部下,他們的問題就出在總是給自己的船換名字,明明今天還叫‘皇家財富’號,明天就改成其他的什麽號—照我說,給一條船取了個什麽名,就應該一直叫什麽名。‘卡桑德拉’號就是這樣,在英格蘭船長拿下了‘印度總督’號之後,我們大家都被它從馬拉巴爾安全送回了家。還有弗林特的老帆船‘海象’號也是這樣,它曾經被鮮血染得斑駁,也曾經差點兒被金子壓沉。”

  “上帝!”一個聲音叫道,我能聽出他是船上那位年齡最小的水手,他的聲音裏滿是欽佩之情,“弗林特可真了不起!”

  “大夥兒都說戴維斯也是個人物呢!”西爾弗說,“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他一起出過海。我先是跟英格蘭一起幹,然後是弗林特,現在則可以說是自己幹了。”

  “跟著英格蘭我攢下了九百英鎊,跟著弗林特攢下了兩千英鎊。對於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水手來說,這已經算是不錯了,現在錢都穩穩當當地存在銀行裏。但是要知道,僅僅會掙錢還不行,還得節儉。你說,英格蘭的手下如今都到哪裏去了?我不知道。弗林特的手下呢?大部分就在這條船上,為能吃到葡萄幹而快活。甚至有些人在這之前還討過飯。那個瞎眼乞丐老皮尤,說起來他也真是應該感到羞愧—他在一年裏就揮霍了一千二百英鎊,簡直就像個上議院的勳爵!如今他又在哪裏呢?死了!被埋到土裏了!實際上,早在兩年前他就開始吃不飽飯,真是活見鬼!這個家夥乞討、偷盜、殺人,可是他還是挨餓,我的老天!”

  “這麽說,幹這一行也撈不到什麽好處。”年輕的水手說。

  “對笨蛋來說確實沒什麽好處,你要明白這一點—對他們來說,幹什麽都沒好處。”西爾弗說,“不過,你雖然年紀小,可是頭腦機靈,這一點我一見到你就看出來了,我得像對待大人一樣對待你。”

  你可以想象得到,當我聽到這個可惡的騙子把對我說的奉承話拿來欺騙另一個人時,我是何等氣憤。如果可能,我甚至想透過木桶殺了他。他倚著木桶,絲毫沒有料到有人在偷聽,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講。

  “碰運氣先生們就是這樣,他們對生活沒有任何計劃和安排,整天冒著被絞死的危險,卻還是像鬥雞之前投食那樣不管不顧地大吃大喝。一次航行結束了,他們的口袋就會鼓起來,從幾百個銅板增加到幾百英鎊。然後就會飲酒作樂,大肆揮霍,等到兩手空空,就再回到海上去。”

  “我可不會那樣做。我把錢都存起來,分散著放到不同的地方,這裏一些,那裏一些,哪兒都不太多,免得引起懷疑,被人打上壞主意。我已經五十歲了,這次出海結束,我就回去正正經經地做一個真正的紳士。日子還長著哩。不過我向來生活得都不賴,從來不虧待自己,除了在海上,我每天都吃得講究、睡得舒服。我是如何起家的?還不是跟你一樣,一開始隻是個普通的水手。”

  “可是,”另一個水手說,“這次回去後,你就再不敢在布裏斯托爾露麵了,那你在那裏的財產不是都拿不回來了嗎?”

  “那你猜猜,那些錢現在在哪兒?”西爾弗用嘲弄的口吻問道。

  “在布裏斯托爾的銀行,還有其他一些地方。”那個年輕的水手答道。

  “剛起錨的時候,錢的確是在那兒。”廚子說,“但如今我的妻子已經把它們全部取走了。望遠鏡酒店也已經出兌,連同租房契約、全部設施等也全部處理完畢。我妻子已經離開布裏斯托爾,到我們約好的地方等著同我會合了。我可以告訴你她在哪兒,因為我信得過你,可是這樣夥計們會嫉妒的

  。”

  “那麽,你信任你的妻子嗎?”另一個家夥問道。

  “通常情況下,碰運氣先生們之間毫無信用可言,”廚子答道,“他們天性如此,這一點你要清楚。不過我自有辦法。誰要是想算計我,打我的主意—我是指跟我相熟的人—那麽,老約翰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過去,有的人害怕皮尤,有的人怕弗林特,可是就連弗林特本人都懼我三分。是的,他害怕我,卻又重用我。他的那幫手下全都是無法無天的粗野家夥,恐怕就連魔鬼都不願意跟這些人一起出海。聽我說,我可不是個自吹自擂的家夥,我和大夥兒多麽親熱,相處得多麽融洽,你是親眼見到的。要知道,當年我掌舵的時候,那幫為弗林特效力的老海盜見了我就像綿羊一樣聽話。啊,等老約翰在船上當了家,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好吧,現在我就說說心裏話,”那個小夥子說,“在和你談話之前,我對這個行當一丁點兒都不喜歡,但是現在,約翰,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們握手為憑。”

  “你算是一個有膽識的小夥子,還聰明伶俐,”西爾弗答道,一邊熱烈地跟他握手,震得蘋果桶都跟著搖晃起來,“話說回來,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麽英俊帥氣的碰運氣先生呢。”

  漸漸地,我開始聽懂他們所說的一些黑話的意思。所謂的“碰運氣先生”,指的就是在海上靠搶劫、偷盜為生的海盜。我剛剛偷聽到的這一段小小的插曲,正是他們拉攏船上水手的一場表演—很可能這個被拉攏的小夥子是船上的最後一個老實人了。但是,馬上我就發現事情並非那麽簡單—西爾弗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就又有一個人晃蕩過來,同他們坐在了一起。

  “狄克現在是自己人了。”西爾弗說。

  “狄克遲早是自己人,這我早就知道。”說話的正是副水手長伊斯雷爾·漢茲,“狄克不是笨蛋,腦子聰明著呢。”說著他轉動了一下嘴裏正嚼著的煙草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但是,”他接著說道,“我想問你一件事,‘烤全牲’,我們每天這麽混日子,不幹正經事,到底要磨蹭到什麽時候?我早就受不了那個斯莫利特船長了,一天都不想再被他使喚,他媽的!我想住進他們那個房艙裏去,非去不可!他們的泡菜、葡萄酒之類的,我通通都要享受!”

  “伊斯雷爾,”西爾弗說道,“你的腦子實在是不太好使,之前就是如此。但是我想你總還能聽進別人的忠告,至少你的耳朵長得夠大。聽我說,你還是要繼續住在自己的鋪位,還是要勤勤懇懇地工作,還是得低聲下氣地說話,還是得控製飲酒,直到我下令行動之前。我的孩子,你必須這樣做。”

  “我又沒有不聽你的話。”副水手長憤憤地嘟囔著,“我是問我們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才下手?”

  “什麽時候下手?老天!”西爾弗叫道,“好吧,既然你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要想方設法拖到最後一刻,能推遲多久就推遲多久。首先,這裏有一個一流的航海家—斯莫利特船長,由他來駕駛這艘船,才最為安全、迅速。而那張地圖,掌握在那個鄉紳和醫生的手裏,寶藏埋藏在哪兒?你知道嗎?我們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讓鄉紳和醫生替我們找到寶藏,再幫助我們把它們運上船,謝天謝地!等到一切辦妥當之後,我們再解決他們。假如你們這些魔鬼的子孫值得信任的話,我還打算讓斯莫利特船長把我們帶到返程的中途,到那時再下手。”

  “船上的這些人可都是水手啊,難道不會駕船嗎?”那個名叫狄克的年輕小夥子問道。

  “別忘了,我們隻是一群水手,”西爾弗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能夠按照既定的航線來行駛,可是誰有本事能確定正確的航道?說實話,這事你們誰都做不了!要是按我的意思來,我要讓斯莫利特船長至少在返程中將我們領進信風圈。到那時,我們才不會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用擔心會淪落到每天隻能配給一小勺淡水的境地。但是我太了解你們這幫家夥了,所以隻好在錢財一搬上船就把他們解決掉,真是可惜!不讓你們這幫該死的家夥整天醉醺醺的,你們就度日如年、渾身難受,都是些急功近利的短視的家夥。真是見鬼了,和你們這種人一起航行,真讓我感到惡心!”

  “行了,高個兒約翰,”伊斯雷爾叫道,“誰也沒有反對你的計劃啊!”

  西爾弗激動起來:“怎麽?那麽多的大船被剿滅了,那麽多英雄好漢被吊死在刑場,最後被太陽烤成肉幹兒,我見得還少嗎?我告訴你吧,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急躁,隻知道趕緊、趕緊、趕緊!這種事我在海上見得多了。要是你們有些腦子,懂得見風使舵、靈活變通的話,早就過上天天坐四輪馬車的日子了!但是你們根本就不行!我太了解你們了,都是些灌足了朗姆酒後被送上絞架的家夥。”

  “是的,大夥兒都知道你是個能說會道的家夥,就像牧師一樣滔滔不絕。但是像你一樣會卷帆掌舵的也有那麽幾個,”伊斯雷爾說,“他們喜歡熱熱鬧鬧的,沒事兒逗個樂子,這的確是事實。但他們可不讓人覺得高不可攀,一點兒都不,而是及時行樂,每一個都是自由自在的家夥,而且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真的是這樣嗎?”西爾弗說,“那麽,你倒是說說,他們如今都在哪兒呢?皮尤是那種人,可他死的時候是個瞎了眼的乞丐。弗林特也是那種人,最終在薩凡納酗酒而死。是啊,你說得對,有這些人當船友又刺激又有趣,可是,你說說,他們現在到哪裏去了呢?”

  “但是,”狄克問道,“不管怎樣,到時他們落在我們手裏,該怎麽處置他們呢?”

  “這才是我想要聽的話!”廚子讚美道,“這才是我們該考慮的正經事呢。那麽,你打算怎樣處置呢?把他們放逐到荒島上,任他們自生自滅?那是英格蘭船長喜歡的方式。或者把他們宰了,像宰掉一頭小豬那樣?那是弗林特和比爾·彭斯慣用的方法。”

  “比爾向來如此,”伊斯雷爾說,“他經常說‘死人不會咬’。現在好啦,他也死了,算是自己對此有了切身體驗。要說比爾,算得上是心狠手辣的代表之一。”

  “你說得很對,”西爾弗說道,“心狠手辣才幹淨利落,沒有後顧之憂。聽我說,我約翰是個寬宏大量的紳士,但這次的事可非同一般,夥計們,我們可得公事公辦。我的意見是將他們全部處死。假如有朝一日我當上了議員,坐著四輪馬車,我可不願意那些家夥中的某個突然闖到我的家裏來,就像魔鬼闖進教堂那樣令人大吃一驚。我確實說過不要著急,要等待恰當的時機;一旦時機成熟,我可不會白白錯過,一定要斬盡殺絕!”

  “約翰,”副水手長叫道,“你真是個腦袋瓜聰明的好漢!”

  “將來你會親眼見到的,伊斯雷爾。”西爾弗說,“我隻有一個要求—把那個特裏勞尼留給我,我要親手把他的腦袋擰下來,就像擰小牛頭一樣!”他停了一下,忽然轉了話頭:“狄克,我的孩子,你到桶裏給我拿個蘋果潤潤嗓子。”

  你可以想象我當時處於怎樣的恐懼中!要是我還有半點兒膽量和力氣,我就會一下子跳出去拚命逃跑,可是,我的手腳和心髒早已嚇得不聽使喚,癱在那兒一動不敢動。我聽到狄克開始起身,但這時好像有誰拉住了他,接著副水手長說:“算了吧!約翰,別吃那種沒滋沒味的爛東西了,我們來杯朗姆酒吧!”

  “好吧。狄克,”西爾弗說,“你是我信得過的人。給你,這是鑰匙,在我那兒的小桶上有一個量酒的家夥,你去給我們倒上一杯。”

  我驚魂未定,但還是不禁想到—終於知道失蹤的埃羅先生是從哪裏搞來烈性酒的了。

  狄克剛一走開,伊斯雷爾便湊到廚子的耳朵邊小聲嘀咕著什麽。聲音太小,我隻捕捉到為數不多的幾個字眼,即便如此,我還是得到了一個重要消息。因為在關於同一件事的隻言片語中,我聽到了一句完整的話:“他們中那幾個人都不幹。”由此可知,在這艘船上,還有幾個忠誠可信的人。

  狄克回來以後,這三個家夥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一個說“祝我們好運”;另一個說“這一杯為老弗林特,向他致敬”;西爾弗則像唱歌一般說著祝酒詞:“希望我們身體健康,順順當當;但願財寶堆滿艙,富貴久長。”

  這時,月亮的清輝射進桶內,灑到我的身上,白花花一片。我抬頭仰望,發現月亮已經高高升起,桅杆和船帆等都被照得銀光閃閃。幾乎與此同時,一聲歡呼從瞭望哨那裏傳來:“陸地!”

第二部 船上的廚子_第12章 軍事會議

  我一走到離他足夠近又不會被旁人聽到的距離,就立刻說道:“醫生,請聽我說,你先同船長、鄉紳回到房艙裏去,然後找個借口叫我過去。我有十分可怕的消息要報告。”

  頓時,甲板上響起了雜遝的奔跑聲。我聽見人們急急忙忙地從房艙和水手艙裏跑出來,我立刻抓住這亂哄哄的時機,從蘋果桶裏跳了出來,一下子鑽到前桅帆後,向船艉跑去。正好在露天的甲板上遇到了亨特和利夫西醫生,於是跟他們一道衝到了露天的船艏。

  船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那裏。隨著月亮的升起,一條帶狀的霧氣已漸漸消散不見。在我們的西南方,有兩座相距約兩英裏的低矮的小山,而在其中一座的後麵,第三座山高高地聳立著,白色的霧氣將山峰的頂端緊緊包裹。這三座山全部都是尖尖的圓錐形。

  看到這些,我仿佛身處夢中,因為就在一兩分鍾前,我還沉浸在那可怕的驚懼中,一時還沒回過神兒來。接著,我聽到斯莫利特船長莊嚴地發布命令。“伊斯帕尼奧拉”號的船身與風向更接近了兩個羅經點,現在我們正從小島東側向它靠近。

  “喂,夥計們,”船長說,這時所有的帆腳索都已一一扣緊,“你們當中有誰曾經見過這片陸地?”

  “我見過,先生,”西爾弗說,“當年我在一艘商船上做廚子,在那上麵汲過淡水。”

  “下錨處是不是在南邊那座小島的後麵呢?”船長問道。

  “是的,先生,那地方叫骷髏島。那裏曾是海盜出沒的主要地點,算是個海盜窩,以前在我們船上有個人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北邊的那座小山叫前桅山,由北向南,三座山分別叫前桅山、主桅山和後桅山。那座最高的主桅山—就是峰頂有雲的那座—他們通常叫它望遠鏡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當時他們每回在錨地洗船,總是把瞭望哨設在那裏。他們就是在那兒清理船身的,先生……”

  “我這裏有一張地圖,”斯莫利特船長說,“你看看那裏是不是就是圖上標注的地方?”

  高個兒約翰接過了地圖,我看到他的眼睛幾乎要燃燒起來。但是,我一看那張地圖就知道,他肯定要失望了。因為這並不是我們從比爾·彭斯那裏得到的藏寶圖,而隻是一張精美的複製品,這張複製品上麵標注了一切—所有的地名、山的海拔和水的深度,唯獨沒有表示藏寶地點的紅色記號和文字說明。西爾弗盡管大失所望,恨得牙癢癢,但還是不動聲色,沉著冷靜。

  “是的,先生。”他說,“這張地圖畫得好極了,非常精確,正是這個地方。到底是誰畫的呢?據我所知,那幫海盜都是些無知的草包,怎麽能畫出這麽好的圖來?啊,快瞧,‘基德船長錨地’—這還是我船上的一個夥伴取的名字呢!在那裏有一道激流,它從南邊過來,然後沿西岸向北流去。你改變了航向,讓船處於小島的上風,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先生,”他說,“假如你想進入港灣休整一番的話,再沒有比這一帶水域更適宜的地方了。”

  “謝謝你,朋友,”斯莫利特船長說,“以後還會請你幫忙的。你可以走了。”

  我對於約翰所表現出來的沉著冷靜大為吃驚,沒想到他竟然絲毫不避諱自己對這座小島的熟悉。並且我得承認,看到他向我走來時,我幾乎嚇呆了,慌張無比。我躲在蘋果桶裏偷聽他們談話的事,他自然毫不知情,然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的殘忍、口蜜腹劍和對周圍人

  的巨大影響力令我備感恐懼,以至於當他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座小島很不錯,”他說,“算是個好地方,像你這種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可以上去看看。你可以遊泳、爬樹,還可以打山羊,腳力好的話,你還可以像山羊那樣爬上山頭去玩耍。啊,看看這座小島,好像我又年輕了呢,都差點兒忘了我有木腿這回事。年輕力壯,腳指頭完完整整,一個都不缺,那可真好啊!什麽時候你想去岸上玩耍一通,隻要跟老約翰打個招呼,就會為你準備好美味的點心在路上吃。”

  說完,他友好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瘸一拐地下到廚房裏去了。

  這時,斯莫利特船長、特裏勞尼先生和利夫西醫生正聚在後甲板上談話,盡管我想立刻把得到的消息向他們報告,但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去打斷他們。我正在心裏盤算著該找什麽樣的借口,這時利夫西醫生叫我過去。原來他把煙鬥忘在房艙裏了,而他又離不了煙,於是叫我去把煙鬥取來。我一走到離他足夠近又不會被旁人聽到的距離,就立刻說道:“醫生,請聽我說,你先同船長、鄉紳回到房艙裏去,然後找個借口叫我過去。我有十分可怕的消息要報告。”

  醫生臉色微微一變,但他很快控製住了自己。

  “謝謝你,小吉姆。”接著,他故意抬高聲音說,“好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就好像他剛剛問了我一個問題似的。

  說完,他就轉過身去,重新同另外兩個人交談起來。他們在一起小聲商議了一會兒,盡管三個人顯得十分鎮定,誰都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神色,也沒提高嗓門兒驚叫,但是,顯然醫生已經將我的話傳達給了其他兩位。因為接下來我就聽到船長命令約伯·安德森吹響角笛,將全體船員都集合到了甲板上。

  “夥計們,”斯莫利特船長說,“大家聽我說。現在,在我們眼前的這塊陸地,正是我們此次航行的目的地。特裏勞尼先生,這位眾所周知的、非常慷慨的紳士,剛剛問了我幾個問題,而我毫不遲疑地告訴他:我認為,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盡到了自己的職責,我感到十分滿意。因此,他、醫生和我,我們三個人準備到下麵的房艙去喝上一杯,為你們的健康和好運而慶祝。同時,也為大家夥準備了好酒,讓你們也為我們的健康和好運而幹杯。對於特裏勞尼先生的這一做法,我認為實在是令人振奮的慷慨之舉。如果你們同意我的看法,那麽,就對這位慷慨的先生大聲歡呼吧!”

  理所應當地—歡呼聲十分熱烈。但是,聽到他們的歡呼聲如此熱烈而真誠,真令我難以置信:正是這些人在暗處密謀著要將我們幹掉。

  “再給斯莫利特船長來一個!”當第一陣歡呼聲停下來後,高個兒約翰向大家喊道。

  這一次的歡呼也十分熱烈。

  三位先生在大家興致高昂的時刻退到下麵去了。不一會兒,有人傳話叫吉姆·霍金斯到房艙去。

  我走進去時,他們三個人正圍坐在一起,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些葡萄幹。利夫西醫生把假發套放到了腿上—這是他情緒激動的表現,還不停地吸著煙。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船艉窗敞開著,從窗口可以看到船後的尾波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

  “霍金斯,”鄉紳說,“你說有可怕的消息要報告,現在你說吧。”

  於是我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盡可能簡明扼要地講述了西爾弗所談到的全部內容。在我講話期間

  ,沒有任何人打斷我,他們三個人幾乎一動不動,自始至終隻用眼睛緊緊盯住我。

  “吉姆,”利夫西醫生說,“過來坐下。”

  他們讓我坐在桌旁,緊挨著他們,給我倒了杯葡萄酒,還使勁兒往我的手中塞葡萄幹。三位先生一個接一個地輪番向我鞠躬致謝,還為我的健康、好運和勇敢幹杯。

  “船長,”特裏勞尼先生說,“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我承認我是一頭愚蠢的驢子,從現在起,我聽從你所有的命令。”

  “先生,我也沒有聰明到哪裏去,”船長答道,“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精明的一幫壞蛋,竟然在圖謀叛變之前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一點兒跡象都沒有!這幫壞蛋,”他又加了一句,“竟然完全把我蒙蔽了,渾然不覺。”

  “船長,”利夫西醫生說,“這全是那個西爾弗搗的鬼,不得不說,這個家夥是個讓人高看一眼的人物,我想你也認同這一點。”

  “將他吊在帆桁的頂端,那他才是真的讓人高看一眼呢。”船長答道,“不過現在談這些沒有任何作用。先生,現在,我有幾點想法,如果特裏勞尼先生允許的話,我就說給大家聽聽。”

  “你是船長,你說了算,先生。”特裏勞尼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第一點,”斯莫利特先生開口道,“我們別無選擇,必須繼續行進,因為假如我下令轉舵掉頭的話,他們立刻就會起事,片刻都不會耽誤;第二點,目前,我們還有一些時間,至少,在找到寶藏之前我們是安全的;第三點,在這艘船上,還是有對我們忠誠的人的,先生,要知道,這件事早晚會發展到動武的地步,而我的建議是—正如俗語所說的那樣,要抓住時機的‘牛鼻子’,要巧幹而不是蠻幹,趁他們毫無防備的時候先發製人。特裏勞尼先生,府上跟隨你一起來的仆人都是可靠的吧?”

  “同我本人一樣值得信賴。”鄉紳表示。

  “有三個仆人,”船長計算著,“再加上我們,包括霍金斯在內,一共是七個人。那麽,水手中有哪些是可靠的呢?”

  “在遇到西爾弗之前,由特裏勞尼自己挑選的那幾個應該是可靠的。”醫生說。

  “我看未必,”鄉紳答道,“漢茲就是我親自挑選的。”

  “我曾經認為漢茲是值得信賴的人呢。”船長跟著說了一句。

  “想想他們竟然全都是英國人!”鄉紳憤怒地說,“先生,我真恨不得把這艘船炸成碎片!”

  “先生們,”船長說,“我已經將我的建議全部說完了。我們一定要穩住陣腳,假裝若無其事,同時,保持高度的警惕,準備伺機而動。我知道這對人是一種煎熬,當然,去麵對麵地拚個你死我活的確痛快,但無濟於事。在摸清敵人的底細之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穩住陣腳,伺機而動,這是我的意見。”

  “吉姆的作用比任何人都要大。”利夫西醫生說,“因為那些家夥在他麵前無所顧忌,而吉姆又是個機靈的小家夥。”

  “霍金斯,我對你寄予了莫大的信任。”鄉紳接著說。

  聽了這幾句話,我開始慌亂不安,因為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什麽辦法。然而事態的確發展到此種情況,我成了扭轉局麵的關鍵人物。在當時,不管我們是否願意,在二十六個人當中,隻有七個人能夠靠得住,而在這七個人當中還有一個孩子—我。因此,局勢就變成了:我們這邊有六個成年人,他們那邊卻有十九個。

第三部 我在岸上的驚險奇遇_第13章 驚險奇遇是如何開始的

  他們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三五成群地聚在甲板上激憤地議論。命令他們做任何一點兒小事都會招來不滿,即使服從命令,幹起活兒來也是勉勉強強、敷衍塞責。即便是最老實的水手,也受到了這種壞風氣的影響,因為船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去糾正別人不當的行為。顯然,暴亂一觸即發,就像是雷雨前的烏雲一般,壓抑地籠罩在我們的頭頂。

  第二天清晨,我走上甲板一看,那座小島完全變了模樣。雖然風已經停歇,我們的船在夜間還是行進了一大段路程,現在正停在距離地勢較低的東岸東南方大概半英裏遠的地方。遠遠望去,小島的表麵被灰色調的樹林覆蓋了很大一部分,一條條帶狀的黃沙低地和數量不少的鬆科大樹均勻地點綴其間。這些大樹長得非常高,它們或昂然獨立,或三五成群,仿佛淩駕於其他樹木之上。總體來說,小島的主色調是單調而陰鬱的,在每一座山的頂端,都有光禿禿的岩石冷漠地矗立著。仔細觀察,這些山的形狀都十分奇特,尤其是那座高出其他山丘三四百英尺的望遠鏡山最引人注目—它的每一麵山坡都極其陡峭,到了山頂突然削平,像極了一個安放雕像的基座。

  “伊斯帕尼奧拉”號搖晃得很厲害,隨著洋麵的波動,排水孔幾乎被淹沒到了水下。帆的下桁像要把滑車扯下來,舵左碰右撞,砰然作響。處於顛簸中的大船,如同一個手工作坊,不斷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感到頭昏腦漲、天旋地轉,隻好緊緊抓住後牽索。雖然在航行中我早已適應了船上的顛簸,但像這樣像隻瓶子似的不停旋轉,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尤其是在這腹中空空的早上,我控製不住地惡心。

  可能是由於暈船的折磨,也可能是由於這座小島給人以灰暗、陰鬱的感覺,那陰沉的樹林和光禿禿的岩石,以及我們可以看到和聽見的海浪拍打峭壁濺起的飛沫和震耳的轟鳴—總之,盡管陽光溫暖和煦,呱呱叫著的海鳥上下翻飛捕食魚類,按理說,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海上航行後,任何一個人都會興致高昂地想到陸地上去溜達一番,可是,就像俗話所說的,我的心一直沉到了底—從陸地映入眼簾的那一刻起,我就對這座藏寶島無比憎惡。

  整個上午,我們有一大堆枯燥的工作要做。因為沒有一絲風,要想將“伊斯帕尼奧拉”號停泊到骷髏島後麵的港灣,就必須放下數隻小船,並給每隻配備若幹人,讓它們用繩索拖著大船走上三四英裏,才能繞過島角,通過那狹窄的入口。盡管那裏根本用不上我,我還是自告奮勇地上了其中的一隻小船。太陽很毒,天氣熱得使人發昏,水手們一邊幹活兒一邊大發牢騷。安德森是負責我這條舢板的小頭目,對於手下的抱怨,他非但沒有製止,反而成了罵得最響最髒的那個。

  “瞧吧,”他夾著一句咒罵,說,“這活兒快幹到頭了。”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征兆。因為在這之前,水手們都還幹勁兒十足,幹起活兒來也都十分賣力,可是一看到這座島,紀律馬上就鬆弛下來,人人都顯得十分散漫。

  高個兒約翰一直站在舵手旁邊,為“伊斯帕尼奧拉”號領航。對於這裏的情況,他簡直算得上是了如指掌。盡管水手用測鏈測得的水深比地圖上標注的每一處都要深,約翰卻十分自信,領起航來胸有成竹。

  “這個位置退潮時水總是衝得很急,”他說,“所以就像用鏟子鏟似的,把航道越挖越深。”

  我們準確地在地

  圖上畫著鐵錨的地方停了船,一邊是主島,另一邊是骷髏島,距離兩岸各約三分之一英裏。水很清澈,底下是幹淨的沙礫。我們下錨發出的巨大聲響驚起了大群大群的飛鳥,它們在林子上空盤旋,不停地鳴叫著,但是,沒幾分鍾,它們便又落了下來,停在原處。一切又重新歸於沉寂。

  這是一個完全被陸地包圍、被樹木遮蔽的港灣,樹木十分茂盛,一直長到滿潮時的水位線。海岸十分平坦,幾座山的頂峰在遠處形成了一個類似半圓形的形狀。有兩條小河—事實上,用沼澤來形容好像更為貼切—緩慢流入這個如同池塘一般平靜的隱蔽的港灣。可是,這一帶岸上環繞著的植物,葉子隱約泛著毒氣森森的異常光澤。站在船上,我們什麽都看不到,既沒有房屋,也沒有柵欄,一切都被樹木給遮蔽了。若不是升降口掛著的那張地圖,我們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是自這座島露出海麵以來第一批發現並踏足它的人呢。

  空氣緩慢而滯重地流動著,幾乎凝固一般。四周也異常安靜,除了半英裏以外驚濤拍岸、撞擊峭壁的轟鳴,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很快,我們就發現有一股特殊的黴味籠罩在港灣的上空—像是潮濕的樹葉和樹幹腐爛發黴的臭味。我看到利夫西醫生皺著眉頭吸了幾下鼻子,好像有人在他麵前放了一隻臭雞蛋。

  “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寶藏,”他說,“但我敢用我的性命擔保,這裏肯定有熱病。”

  早前,水手們在小船上的散漫和不恭已對我們發出警告,後來,他們回到大船以後就變得更加囂張,甚至咄咄逼人了。他們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三五成群地聚在甲板上激憤地議論。命令他們做任何一點兒小事都會招來不滿,即使服從命令,幹起活兒來也是勉勉強強、敷衍塞責。即便是最老實的水手,也受到了這種壞風氣的影響,因為船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去糾正別人不當的行為。顯然,暴亂一觸即發,就像是雷雨前的烏雲一般,壓抑地籠罩在我們的頭頂。

  並不是隻有我們幾個人察覺到了危機。高個兒約翰不斷地從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焦急地勸說著,竭盡全力想讓大家平靜下來。他以身作則,做出一副任何人都無法超越的好榜樣的姿態。他比往常更要積極主動、溫順謙恭,並在此方麵做出了超水平的表演:他笑容可掬地麵對每一個人。一旦有誰下達了一項命令,他立刻就會拄起拐杖,一秒鍾都不遲疑地去執行,並顯得十分高興地連聲答應:“是的,是的,先生!”閑著無事的時候,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似乎想以此來掩飾其他人的不滿情緒。

  在那個陰鬱的、充滿危機的下午,高個兒約翰表現出的這種焦慮顯然是最不祥的預兆。

  我們幾個人聚在房艙裏商討著對策。

  “先生們,”船長說,“如今的局麵你們也都看到了,我要是冒險再下一道命令,這幫家夥就會立刻跳起來造我們的反。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就在剛才,我不是受到了無禮的頂撞嗎?我要是開始教訓,馬上就會有長矛飛來,大家立刻兵戎相見;要是我忍氣吞聲,西爾弗就會發現情況不妙,我們的計劃就會被看穿。所以,現在,我們隻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誰?”鄉紳問。

  “是西爾弗,先生,”船長答道,“他的心情同你我一樣,都是急於穩住局麵,將水手們暴躁和急切的情緒平息下去。是否立刻動手是他們之間的小小分歧,一旦他找到合適的機會,我相信他就能夠說服這幫家夥,而我的打算就是—給他提供這種機會。我建議準許船員們到岸上去待上一個下午。如果他

  們全部上岸,我們就可以趁機把船奪過來,踞守大船同他們作戰。如果他們誰都不去,那我們就堅守房艙,願上帝保佑正義的一方。如果有一部分人去,那麽,先生,我可以打包票,他們一定會像綿羊一樣服服帖帖地被西爾弗帶回到船上來。”

  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每一個忠誠可靠的人都分發到了裝好彈藥的手槍。當亨特、喬伊斯和雷德拉斯得知真相的時候,並沒有像我們預想的那樣吃驚和恐慌,這令我們信心大增。緊接著,船長就走到甲板上向全體船員講話。

  “兄弟們,”他說,“我們忙碌了一整天,大家都累壞了。我想,大家到岸上放鬆一下對任何人都沒有壞處。小船還在水裏,誰要是願意,可以乘著小船到岸上去消磨一個下午。日落前半小時,我會鳴槍通知你們返回。”

  那些愚蠢的家夥肯定認為隻要到了岸上,寶藏便唾手可得,於是他們立刻喜笑顏開,一掃惡劣的心情,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聲音之大,在山穀中激起了陣陣回響,鳥群再一次被驚起,盤旋在錨地上空驚叫不已。

  船長十分明智,打算一點兒都不礙他們的事。他一轉身就離開了,哪些人留下、哪些人上岸任由西爾弗去安排。事實上,他也隻能這樣做。假如他繼續留在甲板上,那麽就無法再假裝依然被蒙在鼓裏。實際情況十分清楚—這艘船真正的船長是西爾弗,因為他的手下有一大幫圖謀叛亂的船員。很快我就發現,船上的確還有老實的水手存在,但是可想而知,他們都是些遲鈍的家夥。我猜想,實際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在壞心眼兒的領頭者的帶領或影響下,船員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不良影響,隻不過程度不同而已;其中有少數幾個大體上還是好人,他們不願被利誘或威脅著走得太遠。遊手好閑、吊兒郎當、偷奸耍滑是一回事,而搶奪船隻、謀財害命、殺害無辜則是另外一回事,殺人越貨的事可不是誰都能幹得出來的。

  不管怎麽說,哪些人上岸、哪些人留守在船上,這個問題總算是定好了—六個人留在大船上照管船隻,另外十三個人,包括西爾弗在內,開始分批上了舢板。

  這時,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實際上,也多虧了這個瘋狂的主意,才使得我們得以逃生。我想,既然西爾弗留下了六個人看守大船,那麽顯然我們這幾個人是不能把船奪過來的;但是,同樣地,既然隻留下了六個人,那也說明房艙這邊並不是非需要我不可。於是我立刻決定跟著西爾弗他們一起上岸。一眨眼,我便迅速翻過船舷,把身子蜷縮在離我最近的一個舢板裏麵了,與此同時,它就出發了。

  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到我身上,隻有船艏的槳手說了句:“吉姆,是你啊!注意低頭。”這時,西爾弗銳利的眼光從另一隻小船上掃過來,還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以便確定究竟是不是我本人。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後悔跳上小船了。

  水手們精力充沛,爭先恐後地向岸上劃去。我乘坐的那隻小船由於先他人一步出發,船身較輕,配備的槳手也非常用力,所以遙遙領先,將其他同伴遠遠拋在了後麵。到了岸邊,船艏一頭紮在了岸邊的樹叢中,我便一把拽住枝條,借力跳上了岸,接著又迅速地鑽進了樹林。這時,西爾弗和其他人還在我身後大約一百碼的地方。

  “吉姆!吉姆!”我聽見西爾弗大叫我的名字,想讓我停下來。

  顯而易見,我是不會理會的。我使勁兒向前跑,頭也不回地向山上跑去,一會兒鑽進草叢,一會兒在灌木叢中飛奔,直到再也跑不動為止。

第三部 我在岸上的驚險奇遇_第14章 第一次打擊

  一切都沒有變化—太陽仍舊炙烤著一切,沼澤地升騰著陣陣霧氣,高高的山峰依然聳立著,而我簡直不敢相信,就在我的眼前,剛剛發生了一場凶殺,我親眼目睹一個人被殘忍地殺死了。

  甩掉了高個兒約翰,我感到十分得意,於是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起這塊陌生陸地的風光來。

  穿過了一大片長滿楊柳、蘆葦和許多奇怪樹木的沼澤地,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片約一英裏長的開闊地帶。這裏滿是沙土,且地勢起伏不定。少量的鬆樹在這裏生長著,其餘大部分則是一種樣子略似櫟樹但葉子顏色淡如楊柳的枝幹彎彎曲曲的樹。一座雙峰小山矗立在這片開闊地帶的遠處,它的兩個奇特、嶙峋的峰頂在陽光下光彩奪目。

  到現在為止,我才第一次品嚐到探險的樂趣。這座小島沒有人煙,那些與我同船的家夥又被我遠遠地甩開,眼前除了不會說話的鳥獸之外,一個活物都沒有。我在樹木間到處亂轉,見到了無數種叫不出名目的花草,偶爾還會看到幾條遊走的蛇,有一條還躲在岩石的縫隙裏向我高昂著頭,發出類似陀螺飛轉時的噝噝聲—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傳說中能置人於死地的響尾蛇,那種噝噝聲正是發自它尾端的令人聞風喪膽的著名響聲。

  接著我走進之前提到過的那片樹木狀如櫟樹、樹幹彎曲的樹林。後來,我聽說這種樹的學名叫作常青樹或者常綠櫟樹,它們低低矮矮地在沙地上蔓延,就像黑莓那樣,而且它們的枝條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扭曲著,樹葉繁密得如同茅草。這片樹林自一座沙丘頂上向下一直延伸到一片長滿蘆葦、寬闊的沼澤地,這種樣子奇特的樹越靠近沼澤就長得越高、越密。附近有一條小河,經過這裏流向我們停船的地方。在烈日的照射下,沼澤地向外升騰著霧氣,望遠鏡山就在這霧氣後麵若隱若現。

  安靜的蘆葦叢突然喧鬧起來。一隻野鴨“嘎”的一聲飛了起來,接著另一隻也叫了一聲,撲棱著飛到半空中。很快,成群結隊的野鴨嘎嘎叫著,烏壓壓地盤旋在這片沼澤地上空。我立刻知道,一定是和我同船的幾個水手正向這邊走來。果然,沒幾分鍾,我便遠遠聽到一個人在低低地說話。我側耳仔細傾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近了。

  這把我嚇得不輕,於是我鑽到離我最近的那棵常綠櫟樹的頂蓋下麵,小心翼翼地蹲在那裏,像隻老鼠似的大氣不敢出,豎起耳朵傾聽。

  另一個聲音答話了。接著,第一個聲音—我已聽出那是西爾弗—又繼續講起話來,滔滔不絕,隻是間或被另一個聲音插進幾句話。從語調的起伏來看,他們似乎談得十分投入、認真,甚至可以說相當激烈,可是對於具體的內容,我始終無法聽清。

  過了一會兒,雙方似乎都住了口,沉默下來。我猜可能是兩個人坐了下來,因為他們並沒有再向我這邊靠近,野鴨們早已安靜下來,重新回到了自己在沼澤裏的棲息地。

  安靜了片刻,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職—既然我如此莽撞地跟著這些壞蛋上了岸,就應當想辦法去偷聽一下他們的談話。所以,我現在的任務就是以那些歪歪扭扭的樹木為掩護,盡可能地向他們靠近。

  對於那兩個人所在的位置,我能夠非常準確地斷定。因為不僅可以依據他們的聲音,還可以根據野鴨的方位判斷—此刻,仍有幾隻野鴨在這兩位不速之客的頭頂驚慌不安地盤旋著

  。

  我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向他們爬去,動作雖緩慢但十分堅定。爬了一會兒,我抬起頭透過樹葉的間隙向前望去,清楚地看到下麵沼澤地旁有一小塊草木蔥蘢的穀地—高個兒約翰正和一個水手站在那裏。

  太陽直直地照射在他們的身上。西爾弗的帽子已經被他甩在一旁,他臉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光滑、白皙的寬臉盤正對著另一個人的臉,好像在試圖說服對方。

  “我的朋友,”他說,“我認定你是埋在沙子裏的金子才告訴你的,你是埋在沙子裏的金子,很快就會發光,這一點你要相信我!若不是我發自內心地喜歡你,你覺得我會在這裏向你發出警告嗎?一切都已成定局,這是你根本無法改變的。今天我所說的話純粹是為了幫助你保全性命,倘若被那些不要命的家夥知道了,他們會怎樣對付我?湯姆,你說,他們會怎樣對付我?”

  “西爾弗。”另一個人說。我看到他漲紅了臉,嗓音像烏鴉般沙啞,還微微有些發顫,就像繃得緊緊的繩索。“西爾弗,”他說,“你上了年紀,人又正派,至少有個正派的名聲。你還有大把的錢,哪個窮水手比你富有?而且我敢保證,你敢做敢當,絕不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在我看來,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做!上天明鑒,我寧願砍掉自己的一隻手,也不願違背自己的職責—”

  一陣喧鬧聲打斷了他的話—我剛剛發現了一位勇敢正直的水手,就在同一時刻,另一個好人的消息又傳了過來—在沼澤地方向,一聲憤怒的叫喊突然從老遠的地方響了起來,接著又是一聲,隨後是一聲可怕、拖長了聲音的慘叫。這聲慘叫在望遠鏡山激起了好幾聲回響,棲息在沼澤地裏的鳥類再次被成群地驚起,呼啦啦撲棱著翅膀飛向半空,烏壓壓的一片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很久以後,那聲臨死前的慘叫依然在我的腦中回響,餘音不絕。周圍很快又恢複了平靜,隻有野禽重新降落的撲翼聲和遠處大海的波濤聲間或打破這悶熱午後的沉寂。

  湯姆一聽到這聲叫喊,立刻就像被馬刺踢中的馬兒一樣跳了起來。但西爾弗十分沉穩,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站在原地,半倚著他的拐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同伴,活像是一條伺機進攻的蛇。

  “約翰!”那個叫湯姆的水手說,並伸出了一隻手。

  “停下!”西爾弗怒喝道,同時猛地向後跳了足有一碼遠,那迅速、敏捷的動作,簡直如同經驗豐富、訓練有素的體操運動員。

  “好的,我不碰你,約翰·西爾弗,”湯姆說道,“倘若你心裏沒鬼,怎麽會害怕我?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告訴我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發生了什麽事?”西爾弗說著,詭異地笑了一下。他眯縫著的眼睛在他的寬臉盤上看起來隻有針尖那樣大,但亮光一閃,像顆玻璃珠。“你問發生了什麽事?那我就告訴你,我估計是艾倫。”

  湯姆立刻勃然大怒,顯示了英雄般的驚人勇氣。

  “艾倫!”他叫道,“願他的靈魂得到安息!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是一個真正的水手。約翰·西爾弗,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朋友,但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了。即便我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我也不會違背自己的職責。你們已經殺死了艾倫,不是嗎?那麽也把我殺了吧,隻要你下得了手。但是,給我記住,我根本沒有把你們放在眼裏。”

  說完,

  這個勇敢的人就轉身向岸邊走去。但是,在西爾弗麵前,他注定走不了多遠。約翰攀住一根樹枝,猛地把他的拐杖向湯姆投擲過去。這根拐杖如同原始的標槍那樣,帶著巨大的力量在空中呼嘯飛過,尖端朝前,正中湯姆兩個肩胛骨之間的背脊中央—他張開雙手,發出一聲類似喘息的聲音,撲通一聲倒下了。

  他的傷有多重,我無從得知,但是從聲音判斷,很可能他的脊梁骨當場被打斷了。連恢複知覺的時間都沒有,西爾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殺害了—西爾弗即使不使用拐杖,也敏捷得如同一隻猴子。他用一條腿迅速地向前跳躍,幾下就來到湯姆跟前,接著就將一把刀兩次齊柄戳進這個已經喪失抵抗能力的軀體。我隱蔽在樹下,甚至聽到了凶手在殺人時發出的大聲喘息。

  我從來不知道暈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我的確感到,在接下來的片刻工夫,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旋渦,在我麵前天旋地轉起來。西爾弗、野鴨、望遠鏡山高高的峰頂,它們都在我眼前不停地旋轉,顛來倒去。我的耳朵裏萬鍾齊鳴,轟然作響,遠處,還有人在尖聲大喊。

  當我定下神來,我看到那個壞蛋已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拐杖重新夾到了胳膊底下,帽子也好好地戴在頭上。湯姆躺在他麵前的草地上,一動不動,可是這個凶手竟然看都不看一眼,自顧自地抓起一把草擦拭刀上的血汙。一切都沒有變化—太陽仍舊炙烤著一切,沼澤地升騰著陣陣霧氣,高高的山峰依然聳立著,而我簡直不敢相信,就在我的眼前,剛剛發生了一場凶殺,我親眼目睹一個人被殘忍地殺死了。

  這時,約翰已經整理完畢,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一隻哨子,吹出了幾個特有的音調。清脆的哨音在悶熱滯重的空氣中傳得很遠。當然,對於這個信號是什麽意思我毫不知情,但它立刻就喚醒了我的恐懼。可能有更多的人將要到這裏集合,那麽,我就極可能被發現。事到如今,已經有兩個正直的好人被他們殺害了,繼湯姆和艾倫之後,我會不會是下一個遭到毒手的人?

  想到這裏,我立刻開始逃命,盡可能地以最輕的聲音和最快的速度逃離此地,向林中比較開闊的地帶爬去。我一邊逃,一邊還可以聽到那個惡棍在同他的夥伴互相打招呼。這令人恐懼的聲音促使我像長了翅膀一樣加快速度。剛走出那片林子,我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拚命往前跑,來不及辨別逃跑的方向,心中隻想著離這些殺人的壞蛋越遠越好。我越跑越快,越跑越慌,最後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

  想一想,簡直沒有誰比我所處的境地更加糟糕了—當船長鳴炮的時候,我怎麽有膽量去和那些手上沾滿了血腥的惡棍一起坐在小船裏返回大船上?這幫強盜難道不會一見到我就立即擰斷我的脖子嗎?但是假如我不回去,這豈不是就相當於告訴他們我內心感到害怕了,告訴他們我知道了一切?全完了,我想。再見了,“伊斯帕尼奧拉”號;再見了,鄉紳、醫生、船長,我沒有別的出路了,不是被餓死,就是被那些叛賊殺死。

  我一邊在腦中轉著這些念頭,一邊一刻不停地奔跑,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了那座雙峰小山的山腳下。那裏生長著更多的常綠櫟樹,中間偶爾夾雜著幾棵高大的鬆樹,有的有五十英尺高,有些則將近七十英尺高。同下麵的沼澤地相比,這裏的空氣似乎清新一些。

  就是在這裏,出現了一種新的危險,我嚇得心怦怦直跳,止步不前。

第三部 我在岸上的驚險奇遇_第15章 住在島上的人

  當時天剛亮,太陽剛剛升起,他的臉看上去一片慘白,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但是,他是唯一活著回來的人。那六個人全都死了,被埋了。他究竟是怎樣把他們幹掉的,我們這些留在船上的人誰都不知道。

  突然,從陡峭而多石的小山一側,嘩啦啦滾落下許多沙礫。我本能地抬起眼睛向那個方向望去,這時,我看到一個飛奔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閃到鬆樹背後。那究竟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是熊?是人?還是猿猴?我什麽都沒看清,隻知道它黑乎乎、毛茸茸的。這個突然出現的新東西嚇得我停下了腳步。

  我現在是腹背受敵—身後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凶手,麵前是不知為何物的怪物。我立刻做出了決定:與其遭遇未知的危險,倒不如去麵對已知的危險。同樹林中這個突然出現的怪物比起來,西爾弗顯得不那麽恐怖了。於是我轉身離開,向小船靠岸停泊的方向走去,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身後的動靜。

  那個怪物突然又出現了,並且繞了一個大彎子,跑到了我的前麵。我早已筋疲力盡,但也十分清楚,即使我像剛才那般精力充沛,也無法比這樣的對手跑得更快。這個家夥速度非常快,像一頭鹿似的從一棵樹躥到另一棵樹。它用兩條腿奔跑,像人一樣,但我又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它的腰彎得非常低,頭幾乎要碰觸到地麵,可是,它看起來又的的確確是一個人,對此我已確信不疑。

  我想起之前聽說過的食人者的故事,嚇得差一點兒就要大喊救命了。但想到即便是個野人,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這多少令我安心一些。這邊對野人的恐懼降低了一些,那邊對西爾弗的恐懼便又加劇了。於是我便站住不動,思考著怎樣才能逃脫。我正在盤算的時候,忽然想起身上還帶有一把手槍。想到身上還有威力強大的武器,並非手無寸鐵,我重又鼓起了勇氣。於是,我決定同這座島上的人正麵交鋒,便邁著略微輕鬆的步子向他走去。

  彼時,他正躲在另一棵樹後監視著我,他一定是嚴密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因為我一朝他走去,他便從樹後走出來,迎麵向我邁出一步。但接著他猶豫了,向後退回去,然後又上前……最後,令我驚訝無比、不知所措的一幕出現了:他跪倒在地,伸出緊握的雙手,做出一副哀求的樣子。

  我停了下來。

  “你是誰?”我問。

  “本·岡恩。”他答道。他的聲音像是一把生鏽的鎖,沙啞而生澀,“我是可憐的本·岡恩,我已經三年沒有跟人說過話了。”

  現在我已經看出他是一個和我一樣的白人,並且長相還十分討人喜歡。他**在外的皮膚全部被曬得很黑,甚至嘴唇都是黑的,一雙淡黃色的眼睛在這樣一張深色的臉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的穿著在我見過的所有乞丐當中是最破爛的,甚至都不能稱之為衣服,隻是一些船上的舊帆布和防水布的碎片連綴而成的破布條,而將這些破布條連綴起來的,全是一係列各不相同、極不協調的銅扣子、小細枝條以及塗了柏油的麻絮等等。一條舊的帶鋼扣的皮帶緊緊地束在他的腰間,那是他全身上下最結實的一樣東西了。

  “天哪,三年!”我驚叫道,“是船隻失事了嗎?”

  “不,朋友,”他說,“是被放荒灘的。”

  我曾經聽說過這種在海盜當中非常普遍卻又十分可怕的懲罰手段,被放荒灘的人會被丟棄到一座遙遠的、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除了一點點彈藥,什麽都不給他留下。

  “我是三年前被放逐到這裏的,”他繼續說道,“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靠吃山羊肉、漿果和牡蠣度日。要我說,人無論到哪裏都能自謀生路,總有辦法活下去。可是,朋友,我是多麽想念那些真正的、人類應該吃的食物啊!你身上有沒有碰巧帶著塊幹酪之類的?沒有?唉,在多少個漫漫長夜,我做夢都夢見烤得黃黃的、美味的幹酪—可是每次睜開眼睛,我還是被困在這個地方。”

  “如果我還能回到船上去,”我說,“你想吃多少幹酪就有多少。”

  這期間,他一直不斷地或者摩挲一下我衣服的料子,或者碰一碰我光滑的手,或者仔細觀察我的鞋子。總之,在說話的間歇,對於一個同類的出現,他表現出了一種孩子般的興奮。聽到我最後的那句話,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緊緊盯住我,流露出吃驚和狡黠的神氣。

  “‘如果我還能回到船上去’,

  你剛才是這麽說的嗎?”他重複著我的話,問道,“有人在阻攔你嗎?”

  “反正不是你。”我答道。

  “你說得對,”他急急忙忙地叫道,“那麽,朋友,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吉姆。”我說。

  “吉姆,吉姆,”他說,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你瞧,吉姆,我現在過的這種苦日子,恐怕連你聽了都會為我感到難為情。比方說,你瞧見我這副落魄、被懲罰的模樣,一定想不到我有一個虔誠地信奉上帝的母親吧?”

  “不,我不太相信。”我回答。

  “啊,好吧,”他說,“但是我的確有一個信仰虔誠的母親。曾經,我也是個待人有禮、信奉上帝的孩子,我可以把教義背得滾瓜爛熟,以至於你都無法將上一句和下一句分開。可是如今,我竟然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吉姆,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從我在那該死的墓石上扔銅板開始的!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之後就越走越遠。我的母親早就告誡過我,說我沒有好下場,後來果然被她—這個虔誠的女人—說中了。天意如此,讓我淪落到這步田地。在這座荒島上,我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把所有的事都想過了,我又重新開始信奉上帝,遵從他的指引。你可千萬別引誘我喝太多的朗姆酒,當然,如果是為了慶祝好運而喝那麽一點點,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已決定一心向善、改邪歸正,現在,我也知道該如何走上正路。而且,吉姆,悄悄告訴你,”他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壓低了嗓音說,“我發財啦!”

  我覺得這個可憐的人在長期的孤獨生活中,精神方麵有些失常。可能我的這種猜想未加掩飾地在臉上流露了出來,這讓他熱切地一再重申:“我發財了!是真的!千真萬確!我還可以告訴你,吉姆,我要幫助你出人頭地。啊,吉姆,你真該感謝吉星高照,你可真是幸運,成為第一個找到我的人!”

  突然,他的臉上陰雲密布,將我的手緊緊抓住,還豎起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比畫著。

  “聽著,吉姆,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那是不是弗林特的船?”他急切地問。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一個盟友,於是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並立刻做出了答複。

  “那不是弗林特的船,弗林特已經死了。不過,你既然讓我跟你講實話,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你—船上的人中,有幾個是老弗林特的手下,這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是件非常糟糕的事。”

  “那麽,有沒有一個—一個一條腿的人?”他頓時有些緊張,呼吸都急促起來。

  “你說的是西爾弗?”我問。

  “是的,西爾弗!”他說,“就是這個名字。”

  “他是船上的廚子,也是那夥壞蛋的首領。”

  他一直握著我的手腕,聽了剛剛的話,我感到手腕差點兒就要被他扭斷了。

  “假如你是高個兒約翰派來的人,”他說,“那我就完蛋了,這一點我十分清楚。但是,你們現在的處境怎樣,你了解嗎?”

  我立即打定主意,將我們此次航行的整個經過以及現在的處境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當我前前後後全部敘述完之後,他拍了拍我的腦袋。

  “你是個好孩子,吉姆,”他說,“可是你們全都上了他的當,中了他的圈套。放心吧,你可以信任本·岡恩,本·岡恩會盡力幫助你們。你說,假如有人能夠救出你們的鄉紳,幫助他擺脫這個圈套,那麽,他會不會慷慨地報答我—就像你評價他的為人那樣?”

  我告訴他,特裏勞尼先生的慷慨眾所周知。

  “那好,但是,吉姆,你要明白,”本·岡恩說,“我所說的慷慨,不是指他給我一份看門的差使或一套號衣什麽的,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的意思是,他是否願意從那筆本就屬於我的錢中分出一部分給我作為酬勞,比方說一千英鎊?”

  “他肯定願意,”我說,“再說本來就是每個人都可以分得一份。”

  “還允許我搭你們的大船回家?”他又加上一句,一副精明的樣子。

  “那是當然,”我說,“特裏勞尼先生是位紳士,並且,要是我們把那群惡棍除掉的話,還需要你幫忙把船開回去呢。”

  他這才放心了。“這麽說,”他說,“你們是不會扔下我的。”

  “現在,來聽我給你講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繼續說道,“我要事無巨細、原

  原本本地告訴你。弗林特把金銀財寶埋下去的時候,我正在他的船上。當時,他帶著六個身強力壯的水手一起上了岸,他們大約在岸上停留了一個星期,而我們這些人就老老實實地待在‘海象’號上。有一天,先是不知是誰發了信號,接著弗林特自己劃著小船回來了,腦袋上裹著一塊藍色的頭巾。當時天剛亮,太陽剛剛升起,他的臉看上去一片慘白,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但是,他是唯一活著回來的人。那六個人全都死了,被埋葬了。他究竟是怎樣把他們幹掉的,我們這些留在船上的人誰都不知道。反正無非是惡鬥、凶殺和橫死,他以一己之力解決了六個。那時候,比爾·彭斯是大副,高個兒約翰是舵手,他們問他金銀財寶到底藏到哪裏去了。‘啊,’老弗林特回答說,‘如果你們想要的話,可以上岸去,還可以留在那裏不回來,’他說,‘至於船,還要去搜羅更多的金銀財寶,恕不等候!’他就是這麽回答他們的。

  “後來,三年前,我到了另外一艘船上,我們看見了這座島。‘朋友們,’我對大家說,‘這裏有弗林特埋下的寶藏,咱們上岸去搜尋一番吧!’船長聽了我的話很不高興,但是水手們都跟我同一個心思,於是船不得不靠岸了。到了岸上,他們連續找了整整十二天,卻一無所獲。他們罵我一天比一天凶,直到有一天早晨,所有的水手都上了船,除了我。他們說:‘本·岡恩,給你一把槍、一個鏟子和一把鎬。你就留在這裏去尋找弗林特的寶藏吧!’

  “吉姆,就這樣,三年來我一直待在這裏。自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吃過一口真正的人類的食物了。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哪裏還像是一個水手?根本不像。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說到這裏,他眨了眨眼睛,使勁兒捏了我一下。

  “跟你們的鄉紳,你得這樣對他講,吉姆,”他接著說,“他自己也說自己不像是一個水手,的確不像—你得這麽說。說三年以來,他在島上始終是孤身一人,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陰天還是晴天。有時,他會仔細地回想祈禱文,並虔誠地背誦一段(你得告訴他這一點);有時,他還會想起他的老母親,就好像她還活著一樣(這一點你也得說);但是本·岡恩的大部分時間(這一句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漏掉)都花在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上。然後你就要捏他一下,就像我這樣。”

  說著,他就又捏了我一下,以示信任。

  “然後,”他繼續說,然後你就接著講下去,要像我這麽說:“本·岡恩是個老實人(你得強調這個),他對真正的紳士絕對信任(記住,你得說絕對信任),而對那些碰運氣先生則一百個信不過,因為他以前就同他們一樣。”

  我說:“你說的這番話我一句也不明白。但是這又有什麽要緊呢?反正現在擺在眼前的問題是能否回到船上去。”

  “是啊,”他說,“這的確有點兒麻煩。不過,我有一艘小船,是我用自己的雙手造出來的。我平時把它藏在那塊白色的岩壁下邊。倘若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們就等天黑以後去試一試—嘿!”他突然叫嚷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因為恰在此時,一聲大炮的轟鳴在整座小島激起怒吼般的回聲。而此時,還有一兩個鍾頭才會日落。

  “他們開始交火了!”我大叫,“跟我來!”

  我開始全力朝著錨地奔去,把所有的恐懼都拋諸腦後。那個被放逐的水手緊緊跟在我的身邊,邁著小步跟我一起跑,好像絲毫不費力氣。

  “左邊,左邊,”他說,“一直往左邊跑,吉姆,我的朋友!盡量躲在樹底下!這是我打到第一隻山羊的地方。現在它們都不到這裏來了,全都躲到了山頂上,因為本·岡恩令它們聞風喪膽。看!那裏是共墓。”我猜測他想說的應該是公墓。“那些小土堆,你看到了嗎?我猜想差不多該是禮拜天的時候,就到這裏來禱告。它不是什麽禮拜堂,但看上去挺莊嚴的,是不是?對了,你還要告訴鄉紳,說本·岡恩什麽都缺—沒有牧師,也沒有《聖經》和其他東西,你一定要這麽說。”

  在我奔跑的時候,他就這樣一直不住口地嘮嘮叨叨。事實上,他根本沒指望得到我的回答,而我也的確顧不上給他任何回應。

  第一聲炮響之後,隔了很久,才又傳來一次齊射的槍聲。

  之後又沉寂了一陣。在這之後,我看到前麵四分之一英裏遠的地方,有一麵英國國旗在樹林上空隨風飄揚。

第四部 寨子_第16章 棄船的經過

  這時已經開始退潮,“伊斯帕尼奧拉”號繞著鐵錨開始搖晃起來。從岸上那兩隻舢板停靠的方向隱約傳來了一陣互相呼喊的聲音。盡管我們並不擔心喬伊斯和亨特,因為他們在離得很遠的東麵,但是這一陣呼喊也在警告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了。

  (由利夫西醫生敘述)

  那兩隻小船離開“伊斯帕尼奧拉”號前往岸上時大約是一點半—用航海術語來講叫作鍾敲三下。船長、特裏勞尼先生和我三個人坐在房艙裏商議對策,假如稍有一點兒風的話,我們就可以發動突然襲擊,將留在船上的六個反叛分子打個措手不及,然後迅速起錨出海。可是,一絲風都沒有,尤其使我們絕望的是,亨特下來報告說,吉姆·霍金斯偷偷溜進了一隻舢板,和其他人一起向岸邊進發了。

  對於吉姆·霍金斯,我們從來沒有起過任何疑心,隻是十分擔憂他的安全。尤其是那幫家夥當時的那股暴躁勁兒和一觸即發的情勢,我們十分擔心再也看不到他了。於是我們跑上了甲板。烈日下的瀝青在船板的縫隙中冒著泡,這地方一股刺鼻的惡臭熏得我忍不住想嘔吐。倘若有誰染上了熱病或者痢疾,那麽源頭一定是這可惡的錨地附近。奉命留守在這裏的六個壞蛋正坐在帆下的水手艙裏大聲發著牢騷。我們看到有兩隻小船係在岸邊,靠近小河的入海口,每隻小船上都坐著一個人,其中一個正在用口哨吹奏著《勒裏不利羅》的調子。

  束手無策的等待令人煩躁不安,於是,大家商議決定,由我和亨特乘著小船上岸去偵察一番。

  兩隻舢板是靠右停的,而我和亨特則毫不猶豫地徑直朝著地圖上標注的寨子的方向劃去。看到我們,那兩個留下來看守舢板的人顯得有些慌亂,《勒裏不利羅》戛然而止。我看了一眼,瞧見這兩個家夥正在低聲商議該怎麽辦。假如他們立即跑去向西爾弗報告,那麽一切就大為不同了;但看他們的舉動,我猜測他們應該早已得到指示,仍舊老老實實地坐在原地,那首《勒裏不利羅》在短暫的停頓後,又應聲而起。

  沿岸有一處突起的小尖角,我故意劃過去,讓這個尖角介於我們和對方之間,將我們遮擋住。這樣,在上岸之前,他們便無法監視我們了。為了降暑,我在帽子下麵襯了一塊大綢巾,同時為安全起見,我還提前將兩把手槍都裝好彈藥。小船一靠岸,我就一躍而出,撒腿狂奔。

  還沒跑上一百碼,我就來到了寨子前的柵欄旁。

  這個圍著柵欄的寨子是這個樣子的:在小山丘的頂上有一股清泉汩汩湧出,在這座小山丘上,有人用原木圍著泉水造了一間十分結實的木屋,大小可以容得下四十個人。木屋的每一麵牆上都有供防禦用的射擊孔。圍繞著木屋,有一片不知由誰整理出來的開闊的空地,並用大約六英尺高的柵欄將這片空地和木屋圍了起來。奇特的是,這圈柵欄沒有設任何入口或出口,而且十分牢固,若想要拆毀它,著實需要費些時間和力氣。柵欄的四麵十分開闊,進攻者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隱蔽。木屋裏的人則恰恰相反,他們可以踞守在屋內,從任何一個方向像打鷓鴣似的

  向進攻者開槍。對於堅守木屋的一方來說,他們所需要的隻是得力的崗哨和充足的食物。除非是偷襲,打他個措手不及,否則一個團的兵力都攻不下這個據點。

  那股泉水令我十分高興。因為“伊斯帕尼奧拉”號上盡管有著舒適的房艙,還備有充足的武器和彈藥,以及豐富的食物和上好的朗姆酒,但我們忽略了一件事—我們沒有淡水。我正在聚精會神地考慮這件事時,一個人臨死前淒厲的慘叫聲突然響徹小島上空。對於暴力殺害我並不陌生,因為我曾在坎伯蘭公爵麾下服役,在豐特努瓦一役中我還負過傷。這聲突如其來的慘叫令我心跳加速,當時,我腦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吉姆·霍金斯完了。”

  一個老兵自然不容小覷,更何況我還是個醫生。幹我們這一行向來沒有時間供你磨磨蹭蹭、猶猶豫豫,因此我當機立斷,毫不遲疑地返回岸邊,跳上了小船。

  幸虧亨特是個得力的槳手。我們用盡全力,劃得水花四濺,很快便回到了大船旁邊。我們隨即登上了“伊斯帕尼奧拉”號。

  我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很震驚,想來這也是很正常的反應。鄉紳沉默地坐在那裏,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思量著他連累我們遭遇此種危險,這個老好人!在那六個人當中,其中有一個明顯感到很不輕鬆。

  “就是那個人,”斯莫利特船長朝著他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對這種肮髒的勾當還不習慣。當他聽到那聲慘叫時,簡直快要暈厥過去了。醫生,隻要好好勸說一下,他就會站到我們這一邊。”

  我把我的計劃向船長講述了一遍,於是我們倆就開始討論實施這個計劃的細節。

  我們讓老雷德拉斯帶上三四支裝好彈藥的火槍,把守在房艙和水手艙之間的過道裏,還給了他一張墊子做掩蔽。亨特負責把舢板劃到大船左側的後舷窗下,喬伊斯和我則負責把火藥桶、火槍、幹糧袋、幾小桶醃肉以及一桶白蘭地等物資裝到小船上去。當然,我那寶貴的醫藥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落下的。

  與此同時,鄉紳和船長留在甲板上。船長將留在船上的那幫強盜的頭目也就是副水手長叫了過來。

  “漢茲先生,”船長說,“我和特裏勞尼先生站在這裏,每個人都有兩把火槍,要是你們有誰膽敢向岸上發出信號,我們就立即要了他的命!”

  他們大吃一驚,交頭接耳商量了一會兒之後,一起從前升降口向下衝,毫無疑問,他們是想抄我們的後路。但是,雷德拉斯正端著火槍,虎視眈眈地站在過道裏等候著他們,他們一見就縮了回去。過了一會兒,一個水手又伸出腦袋,探頭探腦地向甲板上張望。

  “給我下去,狗東西!”船長吼道。

  那個腦袋便立刻縮了回去。此後的一段時間,這六個被嚇破了膽的水手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這時,我和喬伊斯已經將小船裝得滿滿的了。我們上了小船,拚命向岸上劃去。

  岸邊的兩個守望者第二次見到我們,顯然大驚失色,更加緊張了。《勒裏不利羅》的調子再次戛然而止。然而,就在我們準備再次繞過岸上凸起的小尖角,逃出他們的視線範圍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個突然

  拔腿向陸地方向跑去,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看到這種情景,我很想改變計劃,趁機將他們的小船砸毀,但又擔心過於貪心會壞事,因為西爾弗他們很可能就在附近。

  我們在上次那個地方上了岸,開始迅速地把食物、彈藥等往木屋裏搬。第一趟我們三個人全都背了很重的東西,到寨子前把它們從柵欄上方扔過去。然後,留下喬伊斯看守這些物資—雖然隻留下一個人看守,但是他帶著半打火槍—亨特和我則又返回舢板上,準備搬運第二趟。就這樣,我們一秒鍾都不休息,一口氣搬運完所有的物資。最後,安排兩個仆人在木屋踞守,我獨自一人拚盡全力劃著小船返回“伊斯帕尼奧拉”號。

  我們決定再運一趟物資過去。的確,這個決定看起來十分冒險,實際上並不盡然。盡管那些壞蛋在人數上占優勢,但我們擁有更多武器。在岸上的那幫家夥一支槍都沒有,所以,隻要他們步入射程之內,我們至少可以幹掉五六個。

  當我返回的時候,鄉紳正在船艉的舷窗那裏等候,這時,他先前的沮喪已一掃而光。他緊緊抓住我拋過去的纜繩,把小船牢牢固定住,我們便開始拚命裝船。這一次主要裝的是豬肉、火藥和麵包幹。此外,為鄉紳、我、雷德拉斯以及船長每人各配了一支火槍和一柄彎刀,船上其餘的武器彈藥全部被我們扔進了有兩英尋深的海水中。把多餘的武器毀掉後,我們清楚地看到在下麵清澈的沙底那些雪亮的鐵器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刺眼的光。

  這時已經開始退潮,“伊斯帕尼奧拉”號繞著鐵錨開始搖晃起來。從岸上那兩隻舢板停靠的方向隱約傳來了一陣互相呼喊的聲音。盡管我們並不擔心喬伊斯和亨特,因為他們在離得很遠的東麵,但是這一陣呼喊也在警告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了。

  雷德拉斯從過道上撤離,跳上了舢板。緊接著,我們劃著舢板繞到大船的另一側去接斯莫利特船長。

  “喂,你們那幫家夥,”斯莫利特船長喊道,“聽得到我講話嗎?”

  水手艙裏沒有任何聲音。

  “亞伯拉罕·葛雷,你聽著,我現在是對你講話。”

  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葛雷,你聽著,”斯莫利特船長略微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艘大船,現在,我命令你跟我一起走。我知道你本質善良,是個老實人,而且我還敢斷定,你們當中的一些人也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麽可惡、壞心眼兒。現在,我正拿著我的表,給你三十秒鍾的時間加入我們這邊。”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過來吧,我的朋友,”船長接著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在這裏等候你的每一秒鍾,我和那些好心的先生都是在冒著生命危險呢。”

  突然,一陣打鬥聲從水手艙裏傳來,緊接著,亞伯拉罕·葛雷像一條狗聽到哨聲一般飛速跑到船長身邊,一側的麵頰上還帶著刀傷。

  “先生,我跟你走。”他說。

  他和船長一起迅速地跳進了我們的小船,我們當即出發,向岸邊劃去。

  至此,我們算是安全地從“伊斯帕尼奧拉”號上脫了身,但是還沒有安全地進入寨子。

第四部 寨子_第17章 小船的最後一趟行程

  就在這時,炮聲響了。這正是吉姆聽到的第一聲炮響,他並沒有聽到鄉紳擊中海盜的槍聲。炮彈究竟落到了哪個方位,我們誰都不知道,我猜它是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去的。此次炮擊所帶來的巨大氣浪給我們造成了最直接的災難。

  (由利夫西醫生敘述)

  這一次上岸與之前完全不同。首先,我們乘坐的小船本身就小得如同藥罐一般,而且現在又嚴重超載。僅僅是五個成年人,就已超出了小船的載重量,再加上火藥、醃肉和麵包袋等,尤其是特裏勞尼先生、雷德拉斯以及船長這三個人都身強力壯,身高都超過了六英尺。所有這些,使得小船尾端的舷邊幾乎與水麵齊平。還沒等劃出一百碼遠,小船就進了好幾次水,我的褲子和外套的下擺全都濕了。

  船長讓我們調整了一下人和物品的位置,小船這才平穩了一些。即便如此,我們坐在小船上,還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此外,這時正趕上退潮。一道泛著細浪的湍流經過海灣向西流去,然後再穿過我們早晨通過的那個海峽,向南流去。那些起伏不定的小細浪就足以對我們這隻超載的小船構成致命的威脅,然而,更糟糕的是,我們被它衝得偏離了航向,無法到達小尖角後麵那個合適的登陸點。如果不克服湍流的衝力,我們最後就會在強盜的那兩隻小船旁邊靠岸,而強盜隨時都可能在那裏出現。

  “船頭根本無法對準寨子的方向,先生,”我對船長說。我在掌舵,尚未消耗過多體力的船長和雷德拉斯正在搖槳,“船一直被潮水往旁邊推,你們能再加把勁兒嗎?”

  “過度用力會把小船弄翻,”船長說,“你必須頂住,先生,想盡一切辦法頂住,直到最後成功。”

  我又做了一番努力。此時,潮水正把我們推向西邊,最後,我把船頭對準東方,使船身與我們應當去的方向成為一個直角。

  “按照這樣的速度,我們永遠都靠不了岸。”我說。

  “既然除了這個方向,我們都受到潮水的衝擊,那麽保持這個方向也未嚐不可,先生。”船長答道,“你看,先生,我們必須逆流而上,”他接著說道,“一旦我們被衝得錯過了那個登陸點,那就很難說清最後會在什麽地方靠岸了,恐怕隻能在那兩隻小船邊上停船。反之,如果我們保持現在的方向,堅持住,那麽潮流總會有減弱的時候。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趁機沿著海岸退回來。”

  “水流已經減弱了一些,先生。”這時,水手葛雷說道,他一直坐在船頭,“你可以稍微將舵偏過來一點兒。”

  “謝謝你,朋友。”我說。我們都顯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因為大家都很默契地把他當成是自己人看待。

  忽然,船長開口了,聲音顯得有些異樣。

  “啊,大炮!”他

  說。

  “噢,這一點我已經考慮過了。”我一麵注視著水麵,一邊說。我以為他想的是敵人可能會炮擊寨子這碼事。“他們不可能把大炮弄上岸,即使真的這樣做了,他們也無法拖著沉重的大炮穿過樹林。”

  “回頭看,醫生。”船長說。

  我們竟然把“伊斯帕尼奧拉”號上麵的大炮忘得一幹二淨。此時船上那五個壞蛋正急急忙忙地給它脫去“夾克”—夾克就是炮衣,是水手們給航行時套在大炮上的油布罩子取的別稱。同時,我猛地想起,供大炮使用的圓炮彈和火藥也全部留在了船上。這幫壞蛋隻需要拿把斧子劈一下鎖頭,那些彈藥就全部屬於他們了。

  “伊斯雷爾曾經是弗林特手下的炮手。”葛雷啞著嗓子說道。

  我們不顧一切地將船頭對準登陸點。現在,我們已經完全不受潮流左右了,所以我讓船頭準確地對準目的地。但是,這樣做的一個致命的壞處在於:在調整了航向之後,我們的小船不是船艉而是船舷正對著“伊斯帕尼奧拉”號,這幾乎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活靶子,恐怕連瞎子也能擊中我們。

  我聽見甚至看見那個猛灌了朗姆酒的伊斯雷爾·漢茲正滿臉通紅地把一顆圓鐵蛋順著甲板滾過去,一直滾到大炮的旁邊。

  “誰的槍法好?”船長問。

  “特裏勞尼先生,毫無疑問。”我說。

  “特裏勞尼先生,幹掉他們中的一個好嗎?最好一槍斃了那個伊斯雷爾·漢茲。”船長說。

  特裏勞尼冷靜得如同一塊冷冰冰的鐵,他檢查了一下槍膛裏的火藥。

  “但是,先生,”船長急忙提醒說,“動作不要過於激烈,否則你會把船弄翻的。當他瞄準的時候,其餘的人要注意保持船身的平衡。”

  鄉紳端起槍瞄準,槳停了下來,我們幾個都側向一邊,努力保持船身的平衡。一切都控製得很好,一滴水都沒有進到小船裏來。

  這時,那幾個強盜已將大炮轉好位置對著我們。漢茲拿著通條站在大炮的旁邊,因而成了最顯眼的目標。可是,我們的運氣並不怎麽好—就在特裏勞尼開槍的那一刻,漢茲正好彎下了身子,子彈從他的頭上呼嘯而過,擊中了另外四個人中的一個。

  那個人應聲倒地,大叫了一聲。在他的慘叫聲之後,另一些人也發出了叫喊。我們發現,不僅他船上的同伴發出驚呼,在岸上也引起了一番吵嚷。我們朝岸邊望去,隻見聽到聲音的海盜正成群地從樹林裏鑽出來,慌慌張張地立刻跳上了小船。

  “他們向這邊劃過來了,先生。”我說。

  “再加把勁兒!”船長叫道,“現在我們顧不上會不會翻船了。要是不能及時上岸,大家就全完了。”

  “他們隻派了一隻小船過來,先生,”我說道,“看來,其他人極可能是打算從岸上包抄過來,想要抓

  住我們。”

  “那可夠他們跑的,先生,”船長答道,“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水手們上了岸可就沒那麽神氣了。現在讓我擔心的倒不是他們,而是‘伊斯帕尼奧拉’號上的圓鐵蛋!恐怕我家的女用人都能擊中我們。特裏勞尼先生,你一旦看到他們點火,就立即通知我們,我們就停槳。”

  此時,我們這隻超載嚴重的小船以令人滿意的速度飛快地行進著,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幾乎沒有進水。現在,我們離岸已經很近,隻須再劃上三四十下就能夠上岸了,因為潮水已經漸漸退去,樹叢下也已經露出一條狹長的沙灘。海盜的小船對我們已構不成威脅,因為那個小尖角將它同我們隔開,還有剛剛無情地耽擱我們前進的退潮,此時在給我們補償,正耽擱著敵人的行進。現在,擺在眼前的危險就是大炮了。

  “如果可以的話,”船長說,“我真想再停下來幹掉他們中的一個。”

  但是,顯然什麽都阻擋不了他們放炮。我分明看到剛剛中槍的那個海盜還沒有死,正掙紮著向一旁爬去,可這幫冷漠的家夥竟然對他們負傷的夥伴瞧都不瞧一眼。

  “準備!”鄉紳叫道。

  “停槳!”船長立刻應聲發布命令。

  接著他和雷德拉斯一齊猛地向後倒劃一槳,使船的尾部一下子沒入水中。就在這時,炮聲響了。這正是吉姆聽到的第一聲炮響,他並沒有聽到鄉紳擊中海盜的槍聲。炮彈究竟落到了哪個方位,我們誰都不知道,我猜它是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去的。此次炮擊所帶來的巨大氣浪給我們造成了最直接的災難。

  小船的尾端慢慢地下沉,一直下沉到水下約三英尺的地方。我和船長站在水裏麵麵相覷,另外三個人則全部倒栽入水中,不一會兒,又像落湯雞一樣紛紛露出水麵。

  到目前為止,大炮還沒有對我們造成太大的損害。五個人都安然無恙,毫發未損,反正已經臨近岸邊,我們都能涉水安全上岸。隻是我們的物資全部沉入了水底,更糟糕的是,原本的五支槍,現在隻有兩支還可以繼續使用。出於本能,我在進水時一把將槍從膝上抓起,並高高舉過頭頂。船長則是用一條子彈帶將槍背在了肩上,並且明智地把槍機朝上。而另外三支槍都跟著小船一起翻到了海裏。

  這時,從岸上樹叢中傳來的人聲已經越來越近,這令我們十分焦急。因為我們不僅麵臨著被截斷去往寨子的路的危險,還擔心一旦亨特和喬伊斯遭到襲擊,他們是否能夠抵擋得住。亨特性格堅毅,這一點我們是了解的,但喬伊斯就不好說了—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有禮貌的侍從,刷刷衣服之類的活兒他幹得非常好,但是不適合當一名可以奮勇殺敵的戰士。

  種種憂慮懸在我們心頭,催促著我們盡快蹚水上岸,向寨子跑去。而對於那隻可憐的小船和足有一半的彈藥和給養,隻好無奈地拋棄。

第四部 寨子_第18章 第一天戰鬥的結果

  我們正為暫時的勝利而歡呼,突然聽見一聲槍響,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耳際飛了過去,可憐的湯姆·雷德拉斯身子一晃,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由利夫西醫生敘述)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那片叢林,向寨子跑去。我們每往前跑一步,海盜們的吵嚷聲也跟著更近一步。很快,我們就能聽到他們奔跑時雜遝的腳步聲,連樹枝被他們橫衝直撞而折斷的斷裂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開始意識到一場真刀真槍的遭遇戰在所難免,於是便檢查了一下我的槍膛,看火藥是否已經裝好。

  “船長,”我說,“特裏勞尼先生槍法極準。把你的槍給他,他自己的被水弄濕了。”

  他們交換了槍支。特裏勞尼先生自出亂子起就一直保持著沉默和冷靜,到現在仍然如此。他停下腳步,站了片刻,檢查了一下船長遞給他的武器。這時,我注意到葛雷沒有武器,便將我的彎刀遞給了他。他的表現令大家精神振奮起來—隻見他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將眉頭皺起,利落地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彎刀,帶起一陣涼風。從種種跡象來看,我們的這位新朋友絕不是個孬種。

  我們又向前跑了四十步左右,來到了樹林的邊緣地帶,那個寨子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靠近的正好是南邊的柵欄中央,就在這時,七個海盜叫囂著在寨子的西南角出現,帶領他們的小頭目是水手長約伯·安德森。

  他們猛地見到我們,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似乎要往回退。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不僅僅是鄉紳和我,踞守在木屋裏的亨特和喬伊斯也都抓住時機開了槍。這四槍形成了一次頗有力度又十分零亂的掃射,但所幸沒有落空—隻見一個海盜倒了下去。其餘的海盜則趁此機會立即轉身逃回到林中。

  重新為槍裝上彈藥之後,我們小心地沿著柵欄向那個倒在地上的海盜走去。經過一番查看,發現他已經斷了氣—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心髒。

  我們正為暫時的勝利而歡呼,突然聽見一聲槍響,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耳際飛了過去,可憐的湯姆·雷德拉斯身子一晃,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鄉紳和我立即回擊,但由於我們根本沒有看清目標,這一槍打空了,也就相當於白白浪費了彈藥。我們又迅速裝好彈藥,才得以關注可憐的湯姆。

  船長和葛雷已經扶起他,在察看他的傷勢。我隻消看一眼,心中便已明白—他是沒救了。

  可能是我們迅速的回擊將那些反叛分子嚇得不輕,他們再次潰散而逃。我們將可憐的獵場老總管托過木柵、抬進木屋期間,再沒受到他們的騷擾。

  可憐的老管家血流不止,痛得一直呻吟。自從我們遇到麻煩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個令人敬佩的老管家始終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表示驚奇、抱怨或恐懼的話,而現在,我們把他抬進木屋裏等待死神降臨,他依然沉默不語。他曾經僅僅用一塊墊子做掩護,像個勇猛的特洛伊人那樣堅守著過道;對於每一道命令,他總是默默地、忠

  誠地並且十分出色地執行;他的年齡最大,比我們這些身強力壯的人大出二十歲以上;而現在,這位忠心耿耿、沉默寡言、總是麵帶怒色的忠仆就要離開我們了。

  特裏勞尼跪在他的身邊,吻著他的手,像個小孩子似的悲傷地哭著。

  “我要死了嗎,醫生?”他問道。

  “湯姆,我的朋友,”我說,“你要回家去了。”

  “真想再對著那幫強盜放上幾槍再走。”他說。

  “湯姆,”特裏勞尼說,“你願意寬恕我嗎?”

  “先生,要我寬恕你,這是不是不合乎禮儀?”湯姆答道,“不管怎樣,反正遵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阿門!”

  片刻的沉默之後,老湯姆說希望能有人給他念上一段祈禱文。

  “那是規矩,先生。”他補充道,似乎是在辯解。沒過多久,他就咽了氣,再也沒說一句話。

  早在之前,我就注意到船長胸前的口袋裏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在這期間,他掏出了一大堆東西—一麵英國國旗、一本《聖經》、一卷十分結實的粗繩、一支鋼筆、一小瓶墨水、一本航海日誌,還有幾磅煙草。在柵欄內的空地上,他找到了一棵砍好並削去枝條的樅樹樹幹。他和亨特一起把它豎在了木屋的一角,然後,他又爬上屋頂,親手把國旗係好並升了起來。

  看起來,他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感到十分滿意。升好國旗後,他又回到木屋開始清點物資,好像身邊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他忙著手上的事,偶爾向臨終的湯姆望上一眼。老管家一咽氣,他就拿著一麵國旗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將它蓋在已逝的老管家身上。

  “不要過於悲傷了,先生,”他說,握著鄉紳的手,“你不必為他的靈魂擔心,他忠誠地執行了船長和他的主人給他的命令,在此過程中被打死。我這麽說也許不太合乎教義的精神,但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然後,他把我拉到了一旁,說:“利夫西醫生,你和鄉紳所指望的那艘接應船大概幾個星期後能過來?”

  我回答說,不是幾個星期後,而是幾個月後。按照行前商量好的,如果我們八月底尚未返航,勃蘭德裏就會來找我們。同時按照約定,他既不會提前也不會推遲。

  “還有很長時間,你自己也算得出來還有多少時日。”我說。

  “啊,是啊,”船長搔著腦袋答道,“即使把天賜的一切全部考慮進去,在我看來,我們的處境也十分危險,並且困難重重。”

  “船長,此話怎講?”我問道。

  “先生,對於丟棄的第二船物資,我感到十分可惜。我說的就是這個,”船長答道,“我們的彈藥還算充足,可是食物並不夠,事實上,是非常短缺。利夫西醫生,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們少了一個人,也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說著,他用手指了一下躺在國旗下麵的屍體。

  正在這時,轟隆一聲巨響,原來是一發炮彈呼嘯著從我們的木屋上空高高飛過,落到了遠處的樹

  林當中。

  “喲嗬!”船長大聲說,“使勁兒打吧!把你們的炮彈都打光,反正也沒多少,渾蛋們。”

  第二次的發射瞄得比上一次準,圓鐵蛋落到了柵欄裏麵,但是,除了揚起一大片沙土,並沒有造成什麽損壞。

  “船長,”鄉紳說,“在‘伊斯帕尼奧拉’號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這座木屋的,想必他們是瞄準了那麵國旗。我看,把它降下來會是個明智之舉。”

  “降下來?!”船長叫了起來,“不,先生,這可不行!”他剛說完這句話,我想我們大家都會一致讚同他。因為它不僅體現出了一種頑強、深厚的感情,體現出了海員的真正氣魄,更是一種高明的心理策略。通過這麵英國國旗,我們向敵人宣告:對於他們的炮轟,我們根本沒有放在眼裏。

  整個晚上,強盜們不斷地放炮,圓鐵蛋一顆接一顆地飛來,不是打過了頭,就是還沒打到,最厲害的隻是在柵欄裏揚起一片塵土。他們不得不發射得很高,再加上距離較遠,所以圓鐵蛋落下時幾乎沒有什麽力量,大部分隻是一頭栽進鬆軟的沙土裏。對於流彈,我們也並沒有感到有多可怕,盡管有一顆圓鐵蛋砸穿了木屋頂,又從地板下麵鑽了出去。很快,我們就習慣了這個吵人的玩意兒,隻把它當作玩板球,不以為意。

  “如此連續的炮擊倒也算是件好事,”船長邊觀察邊說,“因為懾於大炮的威力,我們前麵的樹林裏應該不會有敵人埋伏了。現在潮水也已經退去,被我們丟棄的物資應該已經露出水麵,有人自告奮勇去把豬肉弄回來嗎?”

  葛雷和亨特立刻站了出來。他們全副武裝,悄悄翻出柵欄,但此次行動最終無功而返。因為那些海盜大膽得出乎我們的意料,或者是他們對於伊斯雷爾的炮彈攻擊充分信任。總之,葛雷和亨特看見有四五個海盜正忙碌地把我們的物資從水中撈起來,並涉水搬到旁邊的一隻船上。小船上麵的人必須不時劃兩下槳,以抵消水流的衝力,使它在水中保持穩定。在船艉指揮的是西爾弗。現在,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支火槍,也許是從他們的秘密軍火庫裏弄來的。

  船長趁此時間,坐下來書寫航海日誌,下麵正是其所記內容的開頭部分:

  船長亞曆山大·斯莫利特、隨船醫生大衛·利夫西、水手亞伯拉罕·葛雷、船主約翰·特裏勞尼、船主的仆人約翰·亨特和理查·喬伊斯(非水手)—以上是船上所剩下的忠誠的全體船員。今日,眾人帶著僅夠維持十天的口糧登岸,並在藏寶島的木屋屋頂升起英國國旗。船主的仆人托馬斯·雷德拉斯(非水手)被反叛者槍殺;客艙侍應生詹姆斯·霍金斯—

  我正在擔憂可憐的吉姆·霍金斯的安危,不知他情況如何,忽然從陸地的方向傳來了一聲呼喚。

  正在放哨的亨特說:“那邊有人在喊我們。”

  “醫生!鄉紳!船長!亨特,是你嗎?”有人接連喊道。

  我奔到門口,剛好看見吉姆·霍金斯正從柵欄外翻進來。謝天謝地,他安然無恙。

第四部 寨子_第19章 駐守寨子的人們

  他的喋喋不休被一聲巨響打斷,原來是一顆圓鐵蛋落到了附近的沙地上,距離我們倆還不到一百碼。我們倆立刻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拔腳就跑。

  (以下仍由吉姆·霍金斯敘述)

  一看到國旗,本·岡恩就停下了腳步,他不但自己停了下來,還拉住我的胳膊叫我止步,並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瞧,”他說,“肯定是你的朋友們在那裏。”

  我有些懷疑,說:“我看更像是那些海盜。”

  “他們?!”他叫道,“不可能。在這種地方,除了碰運氣先生,誰都不會來,所以西爾弗一定會懸掛海盜的骷髏旗,這是毫無疑問的。在那邊的一定是你的朋友們。剛才的一仗我猜是你的朋友們占了上風,現在他們肯定待在岸上那個老寨子裏。那個老寨子是弗林特在很多年以前修建的。啊,說起來,弗林特可真是個頭腦聰明的家夥!除了朗姆酒,誰都殺不死他。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麽;不過,相比較而言,西爾弗—西爾弗是那麽斯文,那麽和氣。”

  “可能正如你說的那樣。”我說,“既然如此,那我更應該抓緊時間同他們會合了。”

  “不,朋友,”本拉住我不放,“你先別忙著走。你是個好孩子,我是不會看走眼的。可是話說回來,你畢竟還隻是個孩子。本·岡恩可不是個傻乎乎、容易上當的人,就算是朗姆酒也不能把我騙到你要去的那個地方,除非—除非我親自見到你們那位真正的紳士老爺,並且親耳聽到他的保證。對了,你可千萬不要忘了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一定要對他說,本·岡恩‘對真正的紳士絕對信任’(記住,你得說‘絕對信任’)。說完以後,別忘了像我這樣再捏他一下。”

  他臉上帶著那種俏皮的神情,又捏了我一下—這可是他第三次捏我了。

  “記住,當你們用得著本·岡恩的時候,你們就來找我。你知道到哪裏能找到我,就是在你今天第一次見到我的地方。來找我的時候,來人手上要拿一件白色的東西,而且還得一個人來。噢!你還得對紳士說這句話:‘本·岡恩提出這樣的要求,自有他的道理。’”

  “好吧,”我說,“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第一,你有一些主意,你想同鄉紳或者醫生見麵;第二,如果要找你,就到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去找。還有別的嗎?”

  “還有時間,你還沒和我約好時間呢。”他又加上一句,“這樣吧,就從正午時分到下午三點之間。”

  “好的。”我說,“那麽,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你不會忘記吧?”他顯得很不放心,“你要說‘絕對信任’和‘自有他的道理’,尤其不要忘了‘自有他的道理’這句,咱們可得像男子漢對男子漢那樣。”他仍緊緊拉住我,嘴上卻說,“好吧,你可以走了,吉姆。還有一點,假如你遇見西爾弗的話,吉姆,你該不會把本·岡恩給出賣了吧?就算是野馬拖著你,你也不會出賣我,對不對?你快向我保證呀!吉姆,如果他們在岸上宿營,那麽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就會讓他們的老婆變成寡婦,你信不信?”

  他的喋喋不休被一聲巨響打斷,原來是一顆圓鐵蛋落到了附近的沙地上,距離我們倆還不到一百碼。我們倆立刻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拔腳就跑。

  頻繁的炮聲整整持續了一個鍾頭,圓鐵蛋接連不斷地飛越叢林,猛烈地震撼著這座小小的荒島。我一路東躲西藏,心裏總覺得那些飛在空中的圓鐵蛋會隨時擊中我。不過,在炮擊接近尾聲的時候,我雖然還是不敢冒險向遭受炮擊最嚴重的寨子方向跑,但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恢複了勇氣。於是,我向東迂回前進,繞了一大段路,終於悄悄摸到岸邊的樹林中。

  太陽剛剛西沉,海風呼呼地掠過樹林,將

  樹葉拂動得簌簌作響。錨地灰色的水麵被微風吹得波光粼粼;潮水早已遠遠地退去,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沙灘。隨著夜晚的到來,白天的酷熱逐漸消退,冷空氣穿透外衣,侵襲著我的肌膚,令人感到絲絲寒意。

  “伊斯帕尼奧拉”號仍舊穩穩地停泊在錨地,我張望了一下,它的桅頂上果真升起了一麵海盜旗—黑底白色骷髏旗。就在這時,我看到船上紅光一閃,接著是一聲炮響,引得四麵回聲陣陣—又是一顆圓鐵蛋在空中呼嘯而過。這是當天的最後一炮。

  停止炮擊後,我趴在地上偷偷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海盜們異常忙碌。我看到他們在離寨子不遠的岸上用斧子砍著什麽,後來才發現,原來他們是在劈那隻可憐的小船。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一堆篝火正在樹林裏熊熊燃燒著;同時,在小尖角與大船之間,他們劃著一隻小船不斷往來穿梭。坐在小船上麵的那些人,就在上午,我還看見他們個個陰沉著臉,而現在像孩子似的興奮得大吵大叫。看到他們這種不斷大呼小叫、推推搡搡的狀態,我估計大概是集體喝了朗姆酒。

  我想,這時可以朝寨子的方向往回走了。目前我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從東麵圍住錨地、伸入海中相當遠的沙尖嘴,它半沒入水中與骷髏島相連。我站起來,順著沙尖嘴向下麵望去,發現在更遠的地方有一麵孤零零的岩壁矗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上。那麵岩壁非常高,在大海與樹木的映襯下,呈現出刺眼的白色。我馬上意識到,這麵白色的岩壁很可能就是本·岡恩說的那麵。什麽時候需要小船,我想我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了。

  然後我就轉身往回走,沿著樹林的邊緣一直走到寨子的後方,也就是朝著陸地的那一麵。很快,我便在那裏受到了忠實的朋友們的熱烈歡迎。

  向大家講完我的經曆後,我才開始打量起四周來。這間木屋是用未經鋸方的鬆樹樹幹釘成的,屋頂、牆壁和地板都是如此。地板有幾處高出沙地表麵一英尺或一英尺半。門口有個門廊,在門廊下麵有一股細泉不斷向上湧,一個看起來非常古怪的人工蓄水池被安置在細泉上。仔細一看,這個蓄水池是一個敲掉了底的船用大鐵鍋。大鐵鍋被埋到沙地裏如船長所說的“齊吃水線”的位置。

  除了四麵的牆壁,這間木屋裏麵幾乎什麽都沒有。僅在一個角落裏有一個用石板壘起來的類似爐灶的東西,還有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簍子,柴火就放在這裏燒。

  外麵,小山丘斜坡上的樹和寨子裏的樹全都被砍光了,所得的木材應當是用於修建這間木屋。從殘留在那裏的樹樁可以看出,他們毀掉的是一片多麽繁茂的林子。樹木被砍掉後,附近的大部分泥土都已經被雨水衝走,隻有從大鍋中溢出的細流附近長有一些苔蘚、羊齒植物和小灌木叢,在這光禿禿的沙地上搖曳著一片碧綠。此外,柵欄四周則是高大茂盛的樹林,那些鬱鬱蔥蔥的樹木緊緊環繞在寨子周圍—朝著陸地的那一麵都是樅樹,朝著海灘的那一麵則夾雜著許多常綠櫟樹—據船長他們說,作為防禦工事來說,這些樹林與寨子靠得太近了。

  我之前提到過的冰冷的夜風此時從木屋的每一道縫隙裏鑽進來,這間草草修建的房屋根本無法抵禦寒冷。被風卷起的細沙也透過縫隙鑽進來—灑在地板上,飛到我們的眼睛和牙縫裏,落到我們的晚飯裏,還飛到大鍋上的泉水中跳舞,看起來就像是快要煮熟的麥片粥。

  煙囪修建得十分粗陋,僅僅是在屋頂留下一個方洞。隻有一小部分的煙能從那個方形的洞鑽出去,絕大部分的煙隻能憋在屋子裏,不停地打旋,把我們嗆得一邊咳嗽,一邊流眼淚。

  此外,我們的新朋友葛雷的臉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因為在同那些海盜決裂時,他的臉上挨了一刀。可憐的老湯姆·雷德拉斯還直挺挺地躺在牆邊,身上蓋著英國國旗。

  要是我們一直這樣無所事事地閑坐下去的話,勢必會影響士氣,斯莫利特船長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於是他給我們每一個人都布置了任務,把我們分成兩班輪流守衛。利夫西醫生、水手葛雷和我為一組;特裏勞尼先生、亨特和喬伊斯是另一組。盡管我們都十分疲憊,可還是派了兩個人去砍柴,兩個人為老管家雷德拉斯挖掘墳墓,醫生被指定為廚子,我負責站在門口放哨,船長則不停地到處轉,給大家鼓勁兒打氣,哪裏需要幫忙,他就幫上一把。

  醫生被屋裏的煙熏得直流淚,他隔一會兒就要走到門口去透透氣,讓他的眼睛休息一下。每次他走過來的時候,總是要跟我說上幾句話。

  “要我說,斯莫利特那個人,”有一次他說,“比我高明。我這絕對不是憑空得出的結論,吉姆。”

  又有一次,他走過來後沉默了半晌,然後側過頭看著我說:“本·岡恩靠不靠得住?”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我不能肯定他的精神狀況是否正常。”

  “事實上,我對他多少有些不放心。”醫生答道,“你想,一個人在荒島上孤零零地生活了三年,吉姆,我們不能指望他擁有同你我一樣健全的頭腦,這是不合乎人類本性的。你說,他特別想吃幹酪?”

  “是的,先生,他想吃極了。”我答道。

  “好吧,吉姆,”他說,“這回你能夠知道在食物上講究一些的好處了。我有一隻鼻煙盒,你見過吧?但是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嗅鼻煙,對不對?那是因為我在那隻鼻煙盒裏麵放了一塊巴馬幹酪。巴馬幹酪可是產自意大利的一種營養豐富的幹酪。我要把它送給本·岡恩!”

  趕在晚飯前,我們在沙地上埋葬了老湯姆。我們圍住他,站在風中脫帽致敬了片刻。柴火已經砍了很多,但船長還是嫌少,他搖著頭對我們說:“明天還得拿出更大的幹勁兒,必須得多弄些柴火回來。”然後,我們吃了一些豬肉,每個人又來了杯兌了水的烈性白蘭地。吃完晚飯,三個頭頭兒便聚在角落裏商討起我們的未來,並開始著手製訂計劃。

  他們似乎並沒有什麽好的辦法,搬運過來的食品太少了,恐怕挨不到接應船到來,我們就會因為挨餓而被迫投降。我們獲勝的最大希望就是:盡全力殲滅海盜,直到逼迫他們降下海盜骷髏旗,或是駕著“伊斯帕尼奧拉”號跑掉。現在,他們的人數已經從十九個減少到十五個,其中有兩個受了傷,而在大炮旁邊被鄉紳擊中的那一個,即便沒送了性命也是重傷。所以,我們每一次同他們交鋒,都得十分小心,一定要盡力保存我方的力量。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兩個得力的盟友—那些海盜離不開的朗姆酒和炎熱的氣候。

  首先是朗姆酒。雖然海盜的宿營地遠在半英裏之外,我們依然能夠聽到他們吵吵嚷嚷、又唱又跳地喧鬧到深夜。然後是氣候。利夫西醫生十分肯定,甚至敢拿他的腦袋打賭,那些壞蛋晚上在沼澤地裏宿營,又缺醫少藥,不出一個星期,他們中間肯定會有人病倒。

  “所以,”他說,“隻要我們堅持下去,他們遲早會駕船逃離此地的。但是‘伊斯帕尼奧拉’號畢竟是一艘不錯的船,我估計他們還會重操舊業,繼續以當海盜為生。”

  “那將是從我手中失去的第一艘船。”斯莫利特船長說。

  經過這一整天的折騰,你可以想象我是多麽疲勞,翻了幾下身,我便睡得像根木頭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陣忙亂聲和說話聲驚醒。在這之前,別人早已經起身並吃過早飯,抱了比昨天幾乎多出一半的柴火回來。

  “是白旗!”我聽見有人說,緊接著又是一聲驚叫,“是西爾弗本人!”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撲到牆上的一個射擊孔前向外張望。

第四部 寨子_第20章 西爾弗前來談判

  “呸!”他惡狠狠地叫道,“你們在我眼裏就像這口唾沫一樣!一個鍾頭之內,我就要把你們的老木屋砸個支離破碎,就像砸朗姆酒桶那樣!笑吧,笑吧!不出一個鍾頭,我會讓你們再也笑不出來,讓你們生不如死!”

  果然,有兩個人來到了寨子外麵。一個人拚命揮舞著一塊白布,另一個則氣定神閑、不動聲色地站在一邊,那正是西爾弗本人。

  天色尚早,那是我出海以來遇到過的最冷的一個早晨,寒氣直入骨髓。天空晴朗無雲,晨光下的樹梢泛著玫瑰色。但西爾弗和他的手下所處的位置依然陰暗,尚未接受到陽光的照射。從沼澤地蔓延過來的白色霧氣緊緊貼著地麵,將他們的膝部以下包裹其中。寒氣和霧氣同時侵襲著人的身體,這也正好解釋了這座島荒無人煙的原因,顯然,這裏既潮濕又悶熱,很容易染上熱病。

  “不要出去!”船長對大家說,“這十有八九是個圈套。”

  然後,他向站在柵欄外麵的海盜喊了一聲:“是誰?站住,否則就開槍了!”

  “打著白旗呢!”西爾弗大聲說。

  船長站在台階上,十分謹慎地選擇了一個隱蔽的地方,以防對方打冷槍。他扭過頭來對我們說:“醫生那一班負責警戒守衛,一定要守好射擊孔。利夫西醫生,請你負責守住北麵;吉姆,你負責東麵;葛雷負責西麵。另外一班負責安裝彈藥。大家的動作要快,手腳麻利些,一切都要小心。”

  然後,他又轉向了西爾弗他們。

  “你們舉著白旗過來,到底想幹什麽?”他喊道。

  這次,是另外一個人答的話。

  “先生,我們的西爾弗船長來跟你們談判啦。”他嚷道。

  “西爾弗船長?他是誰?我沒聽說過。”船長叫道。接著我們聽見他小聲念叨:“船長,哼,升職可夠快的!”

  這時,高個兒約翰開口了:“是我,先生。我被這些可憐的家夥推舉為船長,因為先生你拋下我們離開了。”他在“拋下”一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如果我們雙方能夠談妥條件,那麽我們願意服從你的指揮,絕不反悔。我現在有一個請求,斯莫利特船長,就是希望你能保證我平安無事地離開這個寨子,在射程之內不要開槍。”

  “這位朋友,”斯莫利特船長說,“我根本就沒有任何興趣跟你談判。假如你想說些什麽話,盡可以走過來,不要站在那裏囉唆。但是如果想要耍花招兒,你就要承擔嚴重的後果,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不客氣。”

  “這就夠了,船長,”高個兒約翰高興地叫道,“你這麽說就足夠了。西爾弗是分辨得出什麽樣的人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的。”

  我看到那個揮舞著白旗的家夥想要阻止西爾弗。這不足為奇,因為船長的回答非常不客氣。但是西爾弗大笑起來,並用手拍了拍那個人的後背,好像在告訴他根本無須如此提防。接著,西爾弗走到柵欄跟前,先把他的拐杖扔了進來,然後一條腿十分有技巧地但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翻越了柵欄,安全地落到地麵上。

  我必須承認,眼前發生的事將我完全吸引住了,根本忘了站崗放哨這件事。事實上,我早已離開了東邊的射擊孔,趴在船長身後看熱鬧。船長此時正坐在門檻上,用胳膊肘抵住膝蓋,手掌托著頭,一邊注視著泉水從那隻舊鐵鍋中冒出來,一邊吹著口哨,他吹的是《來吧,姑娘們和小夥子們》的調子。

  西爾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爬上小丘。麵對陡峭的斜坡、密密麻麻的粗大樹樁、鬆軟的沙土,他的拐杖就像擱淺的船那樣束手無策。但是,他還是硬撐著走了過來,終於來到了船長麵前,然後用灑脫、優雅的姿勢彬彬有禮地行了個禮。顯然,

  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穿了一件寬鬆的、下擺垂到膝部的藍色外套,上麵威風凜凜地釘著很多銅扣子;還戴了一頂鑲著花邊的漂亮帽子。

  “來了?”船長抬起了頭,“那就坐下吧。”

  “難道你不邀請我到裏麵去坐坐嗎,船長?”高個兒約翰抱怨道,“這麽冷的大清早,就這麽坐在沙地上可不好受,先生。”

  “聽著,西爾弗,”船長說,“要是你是個守規矩的人,你現在應該正安分守己地坐在你的廚房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所以,你要麽選擇當我的廚子—我自然不會虧待你;要麽選擇當你的西爾弗船長—無論怎麽說,你都是一個叛亂者、一個海盜,那麽你就應該被送上絞架!”

  “行了,行了,船長,”這個曾經的廚子邊說邊坐到了沙地上,“坐在這兒也無所謂,隻不過待會兒你得拉我一把。啊,你們這裏可是個好地方。啊,吉姆在這裏!早上好,我的朋友。啊,利夫西醫生,向你問好。你們大家都在這裏,簡直就像俗話所說的那種團結快樂的大家庭。”

  “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快點兒!”船長不客氣地說道。

  “說得對,斯莫利特船長,”西爾弗答道,“公事公辦,這沒錯兒。好吧,昨天夜裏你們的人幹得很漂亮,甚至連我都不得不承認。你手下的人揮舞起棍棒來還真是厲害。我也必須承認,我手下的一些人—很可能是全體—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本人也是如此。你瞧,這就是我親自上門來談判的原因。但是我敢發誓,船長,這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第二次了!我們會加強警戒,安置崗哨,我也會叫手下的那幫家夥少灌點兒朗姆酒。你們大概是以為我們全都爛醉如泥了吧?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並沒有喝醉,我隻不過是太累了,所以睡得像一條死狗。如果我能早點兒睜開眼睛,你們可就沒那麽容易逃脫了,我會當場抓住你們的。我跑到他跟前的時候,他還沒咽氣呢!”

  “是嗎?”斯莫利特船長說道,盡可能地保持一貫的沉著冷靜。

  事實上,對於西爾弗所說的一切,船長根本不知所雲,但是他掩飾得很好,從他的口氣中完全察覺不到這一點。而我倒是有些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了。我想起本·岡恩在同我分手前最後說的那句話。我猜,一定是他趁著海盜們酩酊大醉地倒在篝火旁的時候,悄悄溜進了他們的營地。現在,我們高興地知道:我們隻剩下十四個敵人需要對付了。

  “嗯,是這樣的,”西爾弗說,“對於藏在島上的那些寶藏,我們勢在必得—說到底,我們就是為了它而來的!而你們呢,想必是隻要保住性命就會滿意了,這是你們的目標。你們有張藏寶圖,不是嗎?”

  “可能有。”船長答道。

  “行了,我知道你們有。”高個兒約翰說,“對人講話何必這麽生硬呢?這可沒什麽好處,你要明白這一點。那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把那張藏寶圖給我們。至於我個人,跟你們沒有什麽恩怨,絕對不會跟你們過不去、傷害你們的。”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的朋友,”船長打斷了他的話,“你究竟想幹什麽,我們知道得清清楚楚。至於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不會給你的,門兒都沒有。”

  船長說完這番話,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開始裝一鬥煙。

  “那個亞伯拉罕·葛雷—”西爾弗突然開始發作。

  “住口!”斯莫利特船長吼道,“葛雷什麽都沒有跟我說,我也沒有問他。說老實話,我可是衷心希望你們連同這座該死的小島一起沉到地獄裏去。以上就是我對你們的看法。”

  船長小小地發了一通脾氣,這讓西爾弗冷靜了幾分。他本來有些冒火,但馬上又恢複了常態。

  “也許是這樣。”他說,

  “各位先生根據自己的是非觀念來判定是非曲直,認為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關於這個我並不打算加以限製。啊,船長,既然你準備抽上一鬥,那麽我也就不拘禮節地抽上一鬥啦。”

  於是他也裝上一鬥煙,開始吸了起來。就這樣,兩個人坐在那裏,默默地抽了會兒煙,一會兒抬起頭來看看對方的臉色,一會兒伸長了脖子向旁邊吐口唾沫,一會兒伸出手指壓一壓煙絲。看那兩個人的樣子,簡直比看戲還有趣。

  過了半晌,西爾弗重新挑起了話頭兒:“我說,船長,你把藏寶圖交給我們,並且不再開槍射殺我那可憐的水手,也不趁著他們熟睡去砸碎他們的腦袋。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可以提供兩條路供你們選擇。第一條:等到把金銀財寶裝上船後,你們和我們一道乘船離開這裏,我用人格擔保,讓你們在某個地方安全上岸,如果你們要求,我甚至可以立下字據。倘若這條路不合你們的意,同時也考慮到我的手下都比較野蠻粗暴,對於你們這番折騰心裏或多或少都存有怨氣,記你們的仇,基於這個原因,你們也可以選擇留在此地。所有吃的東西我都會按照人頭平分,而且我發誓,一定把你們的消息告訴給我遇到的第一艘船,請他們來把你們接走。這個辦法很不錯,你得承認。而且你們不可能得到比這更優厚的條件了,絕不可能。”他提高了嗓門兒,接著說,“在這間木屋裏的所有人,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考慮我剛剛說的話,我對船長所說的話,同時也是對大家說的。”

  斯莫利特船長站了起來,在他的左手手掌上磕了磕煙鬥裏的灰。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他問道。

  “這些話都是我掏心窩兒說的,我發誓!”約翰答道,“但是,如果你們拒絕的話,那麽你們就等著吃槍子兒吧。我以後不會再來談判了。”

  “很好,”船長說道,“現在輪到你聽我說了。倘若你們放下武器,一個一個地到我這裏來,我就把你們全都銬起來,送回英國進行公正的審判。倘若你們不這樣做,那麽,我就以我頭上的國旗起誓,要讓你們全部下地獄,否則我就不叫亞曆山大·斯莫利特!至於寶藏,你們是根本找不到的。‘伊斯帕尼奧拉’號不是你們能夠駕駛得了的,你們沒有這個本事。真刀真槍地打仗?哼,你們是打不過我們的—昨天你們五個人也沒能擋住葛雷一個。西爾弗先生,你我都知道,你們現在是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你現在處在下風岸上,你自己心裏十分清楚。今天我在這裏對你所說的話,是我對你最後的忠告。以上帝的名義起誓,下次再讓我見到你,我就要用子彈打穿你的脊背。開步走,我的朋友,快點兒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西爾弗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因為憤怒,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向外鼓著。他使勁兒抖掉了煙鬥裏的灰。

  “拉我一把!讓我站起來!”他叫道。

  “我不會伸手的。”船長答道。

  “誰過來拉我一把?”他吼道。

  我們都沒有理會他的吼叫。他隻好一邊在沙地上爬,一邊咆哮著發出最惡毒的咒罵。他一直爬到了門廊前麵,抓住了門柱子,才用拐杖把自己撐起來。之後,他憤憤地向泉水裏吐了一口唾沫。

  “呸!”他惡狠狠地叫道,“你們在我眼裏就像這口唾沫一樣!一個鍾頭之內,我就要把你們的老木屋砸個支離破碎,就像砸朗姆酒桶那樣!笑吧,笑吧!不出一個鍾頭,我會讓你們再也笑不出來,讓你們生不如死!”

  他又怒氣衝天地罵了幾句,才艱難地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踩著沙地往下坡走去。到了柵欄旁邊,嚐試了四五次,才在那個打白旗的強盜的幫助下翻了過去。之後,一眨眼的工夫,兩個人就消失在了樹林裏。

第四部 寨子_第21章 敵人發動強攻

  突然,一小群海盜一邊呐喊,一邊從北麵的樹林裏躥出來,朝著寨子狂奔。緊接著,其他三個方向也有人向我們開火。一發子彈從門外飛進來,擊中了醫生的火槍,槍立即成了碎片。

  西爾弗剛消失在樹叢中,一直緊盯著他背影的船長便反身走進屋內。突然,船長發現除了葛雷以外,其他的人全都不在自己的崗位上。船長勃然大怒—這是我們第一次見他衝我們發火。

  “各就各位!”他大吼。等我們小心地溜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後,他接著說:“葛雷,我要把你的名字寫進航海日誌:你是一名真正的水手,自始至終忠於職守。而特裏勞尼先生,你的行為令我吃驚。利夫西醫生,據我所知,你是穿過軍裝的!如果你當年在豐特努瓦服役時就是如此的話,先生,那你最好回到你的鋪位去躺好。”

  醫生那一班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看守的射擊孔旁,其餘的人給備用槍支上好彈藥。說實話,我們每個人都麵紅耳赤,耳朵火辣辣地發燒。

  船長默默地看了我們片刻,開口說道:“諸位朋友,”他說,“西爾弗被我狠狠搶白了一頓,我故意使勁兒地挖苦他,就是想把他激怒。就如同他剛剛所說的,不出一個鍾頭,他們就要發動進攻。我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這一點我想大家都十分清楚,但是,我們是在木屋裏麵作戰,這個寨子就相當於我們的防禦工事。而且,就在不久前,我還會說我們是一支有紀律的隊伍,並且驍勇善戰。隻要大家願意,我確信一定能夠給他們一次迎頭痛擊。”

  接著,他又巡查了好幾遍,直到認為達到如他所說的萬事俱備才作罷。

  在木屋稍窄的那兩麵牆上—也就是東麵和西麵—各有兩個射擊孔;在門廊所在的南麵牆壁上,也有兩個射擊孔;而北麵的牆壁上則有五個。我們七個人共有二十支火槍。我們把柴火整整齊齊堆成四堆,弄成四個“柴火桌子”。四個“柴火桌子”分別位於四麵牆壁的中間位置,然後在上麵分別擺放了四支裝好彈藥的火槍和一些彈藥,以供守衛者取用。在屋子正中間的地方,則放置了一排彎刀。

  “把爐火熄滅,”船長說,“寒氣已經消散了,我們不能被爐子裏的煙熏得睜不開眼睛。”

  於是那隻裝著燒柴的鐵簍子被特裏勞尼先生整個兒拎了出去,木炭的餘燼在沙子裏滅掉了。

  “霍金斯還沒有吃早飯。霍金斯,你自己去拿早飯,回到你的崗位上去吃。”斯莫利特船長繼續說,“動作快一點兒,我的孩子,待會兒就沒有時間吃飯了。亨特,你來給大家每人倒一小杯白蘭地。”

  在這段時間裏,船長一直在腦子裏構想著最周密的防守計劃。

  “醫生,你來負責守住門,”他說,“注意一定不要讓自己暴露在外麵。身子要盡量在裏麵,從門廊裏往外射擊。亨特,你來負責東麵。喬伊斯,我的朋友,你到西麵去。特裏勞尼先生,因為你的槍法最好,所以由你和葛雷一起來負責北麵,那裏有五個射擊孔,一定要小心,這裏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假如他們迫近這一麵,通過我們的射擊孔從外向裏開槍,那就大事不妙了。霍金斯,我們兩個的槍法都不怎麽樣,就站在一邊為大家裝彈藥,協助他們。”

  寒氣已經慢慢消散,就像船長所說的那樣。太陽剛剛爬到樹梢的高度,就不遺餘力地將它的熱力傾瀉到地麵上,霧氣消散得幹幹淨淨。沒過多久,地上的沙子便開始發燙,木屋房架上木頭裏的樹脂也被太陽烤化了。我們把外套和上衣扔到一旁,解開了襯衫領口,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炎熱的天氣和焦灼的內心,兩者內外夾攻,一起折磨著我們。

  一個鍾頭過去了。

  “該死的家夥!”船長說,“簡直快把

  人悶死了。葛雷,你吹吹口哨招來一點兒風吧。”

  然而就在這時,出現了敵人即將開始進攻的信號。

  “先生,請問,”喬伊斯突然說,“如果有什麽人出現,我就應當立即開槍,是不是?”

  “當然!你必須開槍!”船長大聲回答。

  “謝謝你,先生。”喬伊斯一如往日那般彬彬有禮。

  半天沒有聲響。但是剛剛那句話使我們都緊張起來,警惕地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槍手們將手中的火槍端得穩穩的;船長如指揮官一般佇立在屋子的中央,嘴巴緊閉,雙眉緊鎖。

  木屋裏落針可聞,又是幾秒鍾過去了。喬伊斯突然舉起槍開了火。這一槍餘音未落,回敬的槍聲便接踵而至,從寨子的四麵八方飛來,一槍接著一槍。有幾發子彈打在了木屋的牆上,所幸沒有穿透。過了一會兒,硝煙逐漸散去,寨子及其周圍的樹林又恢複了安靜,顯得空蕩蕩的。陽光下,沒有一根樹枝有一絲一毫的晃動,也沒有任何一支閃光的槍管暴露敵人的蹤跡。

  “你看見的那個人,打中他了嗎?”船長問。

  “沒有,先生,”喬伊斯答道,“應該是沒有打中,先生。”

  “無論如何,講實話總是一種美德。”斯莫利特船長咕噥著,“霍金斯,給他的槍裝上彈藥。醫生,你那邊放了幾槍?”

  “我看得很清楚,”利夫西醫生說道,“這邊是三槍。因為我看到三次火光,其中兩次距離很近,另外一次距離稍遠,方向是西邊。”

  “三個人!”船長計算著,“那麽,特裏勞尼先生,你那邊總共有多少呢?”

  這邊的情況就不太容易回答了。從北麵打來了很多槍—鄉紳認為是七槍,葛雷則覺得有八九槍。東麵和西麵隻各打了一槍。顯而易見,敵人進攻的主要方向是北麵,他們對其他三個方向隻是進行了一些虛張聲勢的騷擾。鑒於此種情況,斯莫利特船長並沒有改變原來的部署。他認為,如果那群海盜成功地翻過柵欄的話,他們就會占領任何一個無人防守的射擊孔。到那時,我們就會像老鼠一樣被他們堵在堡壘裏一隻隻打死。

  實際上,我們也沒有多少時間考慮。突然,一小群海盜一邊呐喊,一邊從北麵的樹林裏躥出來,朝著寨子狂奔。緊接著,其他三個方向也有人向我們開火。一發子彈從門外飛進來,擊中了醫生的火槍,槍立即成了碎片。

  海盜們敏捷地爬上了柵欄,如同靈巧的猴子。鄉紳和葛雷一次接一次地射擊—有三個海盜被擊中,一個向前撲倒在寨子裏麵,另外兩個朝後倒在柵欄外麵。但是,倒在外麵的兩個並不是全部被擊中,其中一個顯然隻是受了驚嚇,因為他又一骨碌爬起來,拚命跑進了樹林裏。

  兩個海盜當場斃命,一個逃跑了,四個成功地翻過了柵欄。另外,還有七八個人隱蔽在樹林裏,不斷地向木屋進行猛烈卻沒有殺傷力的射擊—顯然,每個人都配備了好幾支槍。

  翻過柵欄的四個海盜頗為勇猛,他們呐喊著直奔木屋而來。躲在樹林裏的同伴見狀,也跟著呐喊,為他們助威。我們的幾位槍手連續開了好幾槍,但是由於過於慌亂,似乎一個都沒有擊中。一眨眼,四個海盜已經衝上小丘,向我們撲來。

  水手長約伯·安德森的腦袋出現在中間的一個射擊孔中。

  “殺了他們,一個活口都不留—一個不留!”他惡狠狠地大聲咆哮著。

  幾乎就在同時,另一個海盜抓住了亨特的槍管,猛地一拉,把亨特的槍從他手中奪過去了,然後又用槍托狠狠地將這個可憐的人打昏在地。緊接著,第三個海盜毫發無傷地繞過屋角,突然出現在門口,舉著彎刀向醫生砍去。

  現在,敵我雙方的處境完全顛倒過來。就在剛才,

  我們還躲在木屋裏麵向暴露在外的敵人射擊,可是現在,卻將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麵前。

  之前說過,木屋修建得過於粗陋,導致裏麵的硝煙排不出去,而現在,多虧了這些煙霧,總算多少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遮蔽。呐喊和騷亂、火光和槍聲,還有很大的呻吟聲充斥著我的耳朵。

  “衝出去!到外麵的開闊地去!跟他們拚刀子!”船長大喊。

  聽到指令,我立刻從柴火堆上抓了一把彎刀,另一個人也抓起了一把,刀鋒在我的手指關節上劃了一下,而我幾乎沒有感覺到疼。我向門外衝去,衝到了炙熱的陽光下。我隻感到有人緊跟在我後麵,卻不知道是誰。在我的前麵,醫生正在追趕那個攻擊他的海盜,就在我看見醫生的一瞬間,他已經突破了對方的防守,打掉了對方的武器,在他的臉上狠狠地來了一刀,那個家夥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

  “繞到屋子後麵,夥伴們!繞到屋子後麵!”船長叫道。我感到他的聲音有些異樣,盡管當時一片混亂,我還是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機械地服從命令,向東邊跑去,舉著彎刀繞過屋角,沒想到與安德森麵對麵地直接遭遇了。他一見到我就大吼一聲,把彎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在陽光下,我隻看到刀光一閃。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連害怕都來不及,隻是本能地向旁邊跳去,腳踩在鬆軟的沙子上,一下沒站穩,摔倒在地,一骨碌滾下了斜坡。

  當我從木屋裏衝出來的時候,一直隱蔽在外麵的那部分海盜正抓緊時機,一窩蜂地往柵欄上爬,企圖衝進來將我們全部了結。其中有個戴了一頂紅色睡帽的家夥,口裏銜著彎刀,幾乎就要翻過柵欄,一條腿已經跨了過來。這段時間如此短促,當我從斜坡上滾落,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是剛才的樣子。那個戴紅色睡帽的家夥仍舊一條腿在內一條腿在外,另一個家夥仍然隻是在柵欄頂上露出半個腦袋。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瞬,戰鬥結束了,勝利屬於我們這一方。

  原來,緊跟在我後麵衝出門去的葛雷,趁著大個子水手長劈空愣神兒的空當,一刀結果了他。另外一個衝到射擊孔跟前的海盜,還沒來得及向裏麵開槍,自己就吃了槍子兒,這會兒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掙紮,而他手裏的槍還在冒煙。第三個,就像我看到的那樣,被醫生一刀砍翻。翻過柵欄的這四個人中,隻有一個還毫發無損,見到同伴們紛紛倒地,他丟了彎刀,嚇得抱頭鼠竄,正想翻出柵欄逃命。

  “開槍,從屋裏開槍!”醫生大喊,“你們兩個快回到裏麵去!”

  但是,沒有人注意他的話,一槍也沒發。於是,四個海盜中的最後一個便趁機逃脫了,和其他同伴一起消失在林子後頭。在短短的幾秒鍾內,這群進攻者全都逃走了,隻留下五個倒在地上的同伴:柵欄裏邊四個,柵欄外麵一個。

  醫生、葛雷和我迅速地跑回木屋,因為那些逃走的海盜一定會回去取槍,也許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屋內的硝煙已經稍稍散去,我們一下子便看出,為了獲得此次勝利,所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亨特昏倒在他的射擊孔旁,還沒有醒來。喬伊斯被射穿了腦袋,一動不動地倒在一旁。而就在屋子正中,鄉紳正扶著船長,兩個人都麵色蒼白,全無一絲血色。

  “船長受傷了。”鄉紳說。

  “他們跑掉了?”斯莫利特先生有些虛弱地問。

  “有一部分已經跑掉了,”醫生回答道,“不過你放心,有五個永遠都跑不了了。”

  “五個!”船長叫了起來,“瞧,我們的戰績不錯。他們死了五個,我們少了三個,現在,剩下我們四個對他們九個。看來目前的形勢要遠遠好過最初,那時是我們七個對他們十九個。想想那時的處境,可真是夠糟糕的。”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2章 海上驚險奇遇的開始

  終於,我等到了絕佳的機會。鄉紳和葛雷正忙於幫船長纏繃帶,逃跑的路暢通無阻。我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翻過柵欄,鑽進了茂密的樹林。

  海盜們沒有卷土重來,也沒有任何槍聲再在樹林中響起。按照船長的推測,這幫家夥已經“領到了當天的口糧”,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察看傷員的傷勢,準備午飯。為了不再被那可怕的煙嗆到,我和鄉紳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到門外去做飯。然而,傷員痛苦的慘叫聲和呻吟聲不絕於耳,令人不忍卒聽。

  在這次槍戰中,倒下的八個人中有三個人還有呼吸—一個是在射擊孔旁中彈的海盜,另外兩個是亨特和斯莫利特船長。其中海盜和亨特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那個海盜最終死於利夫西醫生的刀下。而亨特,盡管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卻始終沒有再睜開眼睛。他整整拖了一個白天,就像曾經住在本葆將軍旅店的那位中了風的老海盜那樣大聲喘息,拚命掙紮。但是,他的肋骨被打斷了,跌倒時又撞碎了顱骨,這個可憐的人在夜裏就悄無聲息地見上帝去了。

  至於船長,雖然那道傷口給他帶來不少痛苦,但所幸未被擊中要害部位,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是中了約伯·安德森的一槍,子彈穿透他的肩胛骨,差點兒傷了肺,幸好情況並不嚴重。第二發子彈打中了他的小腿,但隻是傷到部分肌肉。利夫西醫生說,並沒有大礙,他肯定可以複原,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他不能走路,一隻胳膊也不能動彈,甚至連說話都要盡可能地減少—如果他能控製住自己的話。

  我指關節上的小傷並不算什麽,利夫西醫生給我貼上了膏藥,還順便扯了扯我的耳朵,以示安慰。

  吃過午飯,鄉紳和醫生在船長身旁坐了下來,一同商討軍情。等他們商議妥當,正午已過。隻見利夫西醫生戴上帽子,揣起手槍,將彎刀掛在腰上,把地圖裝進口袋,肩上還扛了一支槍,一下子就翻過北邊的柵欄,消失在樹叢中了。

  當時,我和葛雷一起坐在木屋的另一頭,根本聽不到他們三個在商議些什麽。利夫西的舉動令我們大吃一驚,葛雷竟然忘記把煙鬥再放回嘴裏,隻是呆呆地望著利夫西醫生離開的方向。

  “天,我的海神爺!”他說,“利夫西醫生這是瘋了嗎?”

  “絕對不會,”我說,“即使我們大家都發了瘋,恐怕最後一個才會輪到他,我想。”

  “可能吧!小家夥。”葛雷說,“如果他沒有發瘋,照你說的,那就是我發瘋了。”

  “醫生自有他的打算,”我答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去見本·岡恩。”

  事後證明我猜中了。但是現在,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木屋裏麵悶得十分難受,柵欄裏邊的一小塊沙地被曬得滾燙,幾乎要冒出火來。慢慢地,一個新的念頭在我的腦中出現,客觀地說,這個念頭實在是有些無理。一想到利夫西醫生離開了寨子,我就開始羨慕他能夠在陰涼的樹蔭下行走,小鳥也會在他的身邊歌唱,鬆樹散發出特有的清香,而我,隻能苦命地坐在這裏接受太陽的烘烤,被汗水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黏糊糊的。周圍全是血,還有好幾具屍體橫在地上—對這個鬼地方,我越來越感到厭惡,也越來越感到恐懼。

  我手腳不停地洗刷木屋裏的血跡和午飯的餐具。洗得越多、越久,我就越發討厭這裏,

  打心眼兒裏羨慕醫生可以到外麵去。終於,趁沒人注意,在裝有麵包幹的袋子旁,我邁出了離開這裏的第一步:往我外套的兩隻口袋裏塞滿麵包幹。

  顯而易見,我打算做的事情是愚蠢可笑、魯莽冒失的,我是一個大傻瓜,對於這一點我一點兒都不否認,但我決心盡可能小心謹慎地去做。無論發生什麽事,這些麵包幹至少能夠保證我在兩天內有足夠的食物。

  然後,我拿了兩把手槍,再加上之前就有的一筒火藥和一些子彈,我對自己的武裝感到很滿意。

  至於在腦子裏設想的計劃,我想並不算太壞。我打算到把東麵的錨地和海隔開的沙尖嘴上去,找到我昨天傍晚發現的那麵陡峭的白色岩壁,看看那裏是否真的藏有本·岡恩的小艇。直到現在,我還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我十分清楚他們肯定不會允許我離開寨子,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辭而別,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實際上,這種做法是非常錯誤的,使得本身是對的事情也由於做的方式不對而變成錯的了。誰讓我當時隻是個毛孩子呢?隻管下定決心,不論對錯都不再猶豫了。

  終於,我等到了絕佳的機會。鄉紳和葛雷正忙於幫船長纏繃帶,逃跑的路暢通無阻。我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翻過柵欄,鑽進了茂密的樹林。在夥伴們發覺我不見了之前,我早已到了聽不到他們呼喊聲的地方了。

  這是我第二次擅自離開隊伍,這一次行動比上一次更加草率,因為我不計後果,撇下了兩個沒有受傷的人守衛木屋。然而,這次行動也同上次一樣,又一次救了我們大家的命。

  我徑直朝海島的東岸跑去,因為我決定沿著沙尖嘴靠海的一邊下去,以免被駐守在錨地裏的海盜發現。這時已經是下午了,但太陽尚未落山,仍然十分暖和。我在高大茂密的樹林中穿行,聽到前方不遠處傳來持續不斷的轟鳴聲,那是海浪在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岩石,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一直在我耳邊回響—這表明今天的海風比平日裏更強一些。很快,一陣又一陣涼風開始吹來。又走了沒多遠,我便來到樹林邊緣的開闊地帶,看到蔚藍色的大海在陽光下向遠方伸展,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而近處的浪花則在一個勁兒地翻騰,在海灘上激起許多泡沫。

  我從來沒有見過藏寶島周圍的海水有平靜的時候。即便烈日當頭,空氣悶熱滯重,沒有一絲風,蔚藍色的海麵波平如鏡,藏寶島周圍的海岸也總是浪花奔騰,波濤滾滾,日夜喧嚷不休。我想,在整座島上恐怕都找不到一塊地方是聽不到這種浪花飛濺的聲響的。

  我懷著愉快的心情,沿著翻滾的浪花向前走去。直到我估計已經向南走得足夠遠了,才在茂密的灌木叢的遮蔽之下,警惕、小心地攀上沙尖嘴的斜坡。

  我的背後是大海,前麵是錨地。海風大概是累了,慢慢趨於平靜,接替它的是從南麵、東南麵飄拂而來的輕柔氣流,隨之而來的是大團大團的濃霧。在骷髏島的下風處,水麵呈鉛灰色的錨地十分平靜,連細小的波紋都沒有,同我們初次到來時一樣。“伊斯帕尼奧拉”號在這平滑如鏡的水麵上停泊著,從桅頂到吃水線再到懸掛的海盜旗,都無比清晰地倒映在水中。

  在“伊斯帕尼奧拉”號的旁邊,停靠著一隻小船,西爾弗—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能認得出他來—坐在小船的尾端,他正在同兩個自大船的後舷牆探出身子的家夥交談。在大船上的那兩個家夥,其中一個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的睡帽,他正是那個在幾小時前試圖翻過柵欄的

  壞蛋。他們三個人談笑風生,但是由於隔得太遠—大約有一英裏的距離,我聽不清楚他們在談些什麽。突然,一聲極其可怕的怪叫把我嚇了一大跳,簡直難以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恐怖的聲音。很快,我反應過來是那隻名叫“弗林特船長”的鸚鵡在叫。根據顏色鮮豔的羽毛,我清楚地看到它正蹲坐在主人西爾弗的手腕上。

  沒多久,小船撐離大船,向岸邊劃去。那個戴紅色睡帽的家夥和他的同伴也從船艙升降口走了下去。

  這時,太陽已經西沉,落到了望遠鏡山的後麵。由於霧氣聚集的速度很快,天已經開始黑了。我十分清楚,如果想要在今晚找到本·岡恩的小船,必須抓緊時間。

  到達露出灌木叢的白色岩壁那裏,還有大約八分之一英裏。為了到達那裏,我著實花費了不少時間,我在樹叢中潛行,時不時需要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當我伸出手能夠觸到粗糙的岩壁時,天已經全黑了。在岩壁的正下方有一小塊長有綠色草皮的窪地,被高及膝部、長得十分茂盛的矮樹叢所掩蓋。在窪地中間,我果然看到了一頂用山羊皮做的小帳篷,樣子有點兒像吉卜賽人在英國流浪時所攜帶的那種帳篷。

  我跳進窪地,掀開帳篷的一角,本·岡恩的小船正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這簡直是世界上最簡陋的小船,木料粗糙無比,船架是用毛朝裏的山羊皮包起來的。小船小得可憐,即便是我坐在裏邊也感到很擠,令人擔心它究竟能否載得起一個大人。一塊坐板裝得極低,船頭裝有腳踏板,還有一柄雙葉槳。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簡陋的小船,就好像是我們的祖先不列顛人造出來的。對於這隻船,我實在難以形容,隻能說這是人類手工製作的船隻中最原始、最拙劣的一隻。然而,作為簡單的手工作品,它也無疑具有輕巧、方便等優點。

  現在,小船既然已經找到,我也該回到自己擅自離開的崗位上去了。可是此刻我的腦中又出現了一個新的主意,並且感到十分得意,非要想方設法去實現它不可,恐怕即使是斯莫利特船長也無法阻擋我。這個主意就是:我決定趁著夜色,偷偷地劃著小船靠近“伊斯帕尼奧拉”號,然後砍斷錨索,任它隨波逐流,在大海上漂蕩。我相信,當海盜們早上醒來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一定想及早出海。我暗自思忖,如果成功的話,就可以阻止他們逃跑,那該有多好啊!尤其是看到海盜們連一隻小船都沒有留給守衛在大船上的人,我更加堅信做這件事的風險不是很大。

  我坐了下來,掏出麵包幹飽餐了一頓,等待夜幕完全降臨。濃霧已經遮蔽天際,對於實施我的計劃,這樣的夜晚可以說是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有利時機。當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以後,藏寶島完全被黑夜吞噬了。我終於把那隻小船扛在肩頭,摸索著離開了我休息用餐的那塊窪地。現在,整個錨地隻有兩處發出亮光:一處是岸邊的篝火。那是被擊退的海盜們在沼澤地附近燃起篝火,飲酒作樂,大聲吵鬧。另一處隱約可見的微光來自於“伊斯帕尼奧拉”號。這點微光清楚地為我指明了大船停泊的位置。船在落潮時被水流推動得轉了一個方向,現在船頭正朝向我,船上唯一的燈光在房艙;我看到的僅是從尾窗中射出的強光在濃霧中的反射罷了。

  落潮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我必須跋涉過一段長長的沙灘,有好幾次,我的腳整個兒陷進了泥沙中,費了好大勁兒才走到正在退下去的水邊。在水中蹚了幾步後,我稍稍用了點兒力,就利索地把那隻簡陋的小船平放在了水麵上。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3章 潮水急退

  我回頭一看,嚇得心髒差點兒蹦出胸腔—我的背後就是海盜們通紅的篝火。潮水已向右轉了個彎,把體積龐大的“伊斯帕尼奧拉”號和弱不禁風的本·岡恩的小船一並帶走了。

  對於像我這樣體重和身高的人來說,本·岡恩的那隻小船是非常安全的,對此我有切身體會。它既輕便又靈活,但劃起來又十分別扭,總是偏向一邊。無論你怎樣努力,它總是比其他船隻更容易偏向下風方向,它最常出現的狀態是在水中來回打轉。本·岡恩自己也認為這隻小船不那麽好劃,說它“不好對付,除非你摸透它的脾氣”。

  第一次謀麵,我當然還摸不透它的脾氣。它能在水麵上轉向任何一個方向,就是不肯去我指揮的方向。大部分時間,它都是側向行進的,若不是在潮水的推動下,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靠近“伊斯帕尼奧拉”號。算我運氣好,無論我怎樣折騰,潮水始終把我往下衝,而“伊斯帕尼奧拉”號恰恰就在航道上,所以我不會走偏了方向。

  一開始,大船在我眼前是黑乎乎的一團。漸漸地,桅杆、帆桁和船體慢慢開始顯現。隨著退潮水流越來越急,小船很快就靠近了錨索,我立刻伸出手把它緊緊抓住。

  錨索像弓弦一樣緊緊繃著,可見船在使用多大的力量想要擺脫錨的控製。夜色中,泛著細浪的潮水在船身周圍汩汩作響,就像山間傾瀉而下的小股泉水。此刻,我隻要用刀把錨索砍斷,“伊斯帕尼奧拉”號就會同潮水一起流走。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十分順利,但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冒冒失失地提刀就砍,繃緊的繩索突然斷裂,我的小船就會在反作用力的影響下,像被馬蹄踢了一樣立刻翻倒。

  想到這個後果,我不得不停了下來。假如不是幸運之神再次眷顧我,我很可能會幹脆放棄砍斷錨索的計劃。恰巧就在此時,開始時從東南麵、稍後從南麵吹來的微風,日落後轉成了西南風。在我正遲疑不定的時刻,這樣的一陣風吹來,把“伊斯帕尼奧拉”號逆流高高托起。我驚喜地感覺到繃得緊緊的錨索鬆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我抓住錨索的手浸入水中。

  於是我當機立斷,迅速掏出折刀,用牙齒把它拉開,便開始用力一股一股地割斷繩索,隻剩下最後兩小股繩的時候,船身又重新被拉緊了。於是我暫停下來,靜靜地等候下一陣風吹來,好利用錨索再次鬆弛的時機把最後兩股割斷。

  在剛才的這段時間內,一直有高聲談話的聲音從房艙裏傳出來。但是,由於我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在錨索上,所以根本沒仔細聽。而現在我除了等待無事可做,便豎起耳朵,開始留心他們

  的談話。

  我聽出其中一個聲音是副水手長伊斯雷爾·漢茲的,他曾經在弗林特手下做過炮手。另一個聲音顯然是屬於那個戴紅色睡帽的家夥。這兩個人已爛醉如泥,但還在繼續喝酒。因為在我凝神細聽的時候,不知是他們兩個中的哪個,一把推開尾窗,甩出一件東西來,我猜那是一隻空酒瓶。看起來,他們不僅僅是喝醉了酒,還暴跳如雷,互相咒罵,對對方的攻擊像雹子一樣灑落,還不時跌宕起伏。我總以為他們快要動起手來,卻每次都漸漸平息,聲音由高至低,最後轉為小聲嘟囔。不久,危機又會重新爆發,直至再次平息。

  我還可以看到岸上那一大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紅光透過岸邊的樹叢,忽明忽暗。有人在唱一首年代久遠、調子單一的水手歌謠,唱到尾音時,每一句都要壓低、顫抖,沒完沒了,直到唱歌的人自己不耐煩了才會停止。在航行途中,我曾經聽到過幾次,記得其中有兩句是這樣唱的:

  七十五個漢子駕船出海,

  隻有一個活著回來。

  我想,對於這群海盜來說,今天早上的交火讓他們傷亡慘重,此時唱起這首悲傷的調子的確再合適不過了。可是,接下來我所看到的一切,證明這群海盜同大海一樣對此毫無感覺。

  終於又有一陣風吹來了,“伊斯帕尼奧拉”號在黑暗中側著船身向我挨近了一些,我感覺到手中的錨索又鬆了一下,就連忙用力割斷最後兩小股繩索。

  風隻是輕輕推了小船一下,我就感到幾乎要向“伊斯帕尼奧拉”號的船頭撞去。與此同時,大船在水流的作用下開始慢慢轉身,首尾掉轉了方向。

  我拚命劃起槳來,擔心自己隨時會被大船帶翻。過了一會兒,我發現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將小船從大船旁邊劃開,就撐著它向大船尾部推去,如此才暫時逃離險境。就在我撐罷最後一槳時,我的手忽然碰到一根從後舷檣上垂下來的繩子。我條件反射般一下子把它牢牢抓在手裏。

  為什麽要抓住這根繩子,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最開始這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但既然抓住了,就開始研究一番。我發現繩子的另一端是固定住的,好奇心便被激發,我決定冒險張望一下房艙,察看一下裏麵的情況。

  我兩手交替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往大船上靠。當我覺得靠得足夠近時,便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抬高了身體,看到了房艙的艙頂和艙內的一個角落。

  這時,大船和小船正以很快的速度順著水流向下滑,我們的位置已經同岸上的篝火相齊。用水手的行話來說,“大船的嗓門兒大”,意思是濺起的水聲很大,嘩嘩嘩不絕於耳。在我的眼睛沒有越過

  窗欞看清裏麵之前,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麽留守的人遲遲不向同夥發出警報。但是最後,隻看了一眼我就全明白了,在如此不穩當的小船上,我也隻敢看上一眼:原來,漢茲和他的夥伴互相用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兩人扭作一團,正在進行殊死搏鬥。

  我及時跳回小船的座板上,差一點兒就栽進了水裏。有那麽一小段時間,我什麽都看不見,隻有兩張通紅的臉麵目猙獰地在熏黑了的燈下晃來晃去。我閉上眼睛,讓它們重新適應黑暗。

  岸上那沒完沒了的歌謠終於停了下來。篝火旁為數不多的幾個海盜又一齊唱起了那首我早已聽了無數遍的調子:

  十五個漢子扒著死人箱—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酒精和魔鬼讓其餘的人把命喪—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我正在走神兒,想著在“伊斯帕尼奧拉”號的房艙裏,酒和魔鬼也正忙得不可開交,沒料到小船突然一斜,來了個大幅度的急轉彎,似乎要改變方向。這時,我發現水流的速度變得更快了。

  我立刻睜開雙眼,周圍隻有刺耳的流水聲和波光粼粼的細浪。我還沒有擺脫“伊斯帕尼奧拉”號後麵幾碼的漩渦,而搖搖擺擺的大船好像也在緩慢地轉變方向。因為,在漆黑的夜幕中,我看見大船的桅杆顛了一下。我觀察了片刻,斷定大船也正朝南轉彎。

  我回頭一看,嚇得心髒差點兒蹦出胸腔—我的背後就是海盜們通紅的篝火。潮水已向右轉了個彎,把體積龐大的“伊斯帕尼奧拉”號和弱不禁風的本·岡恩的小船一並帶走了。水流越來越急,浪花越飛越高,潮聲越來越響。潮水一路旋轉著,衝過了那個狹小的口子,一直向寬闊的海洋退去。

  突然,我前麵的大船猛地歪了一下,轉了一個大概二十度的彎。就在這時,船上傳來兩聲叫喊。沉重的腳步匆忙登上了升降口的梯子,我聽得清清楚楚,於是知道那兩個醉鬼終於中斷了那場搏鬥,意識到災難已經來臨。

  我緊緊貼在小船的底部,把我的靈魂虔誠地交給上帝。我相信,等到了海峽的盡頭,我們一定會被洶湧的波濤所吞噬,到了那時,所有的煩惱都將永遠消失。我並不害怕死亡,可是,眼睜睜看著厄運臨頭,著實令人感到飽受折磨。

  我就這樣趴了好幾個小時,不斷地被巨浪拋過來拋過去,衣服早已被浪花濺濕,每一個大浪打來時都擔心自己會被拋入海中。漸漸地,疲勞戰勝了一切,我在驚恐萬狀的情況下竟然困得睜不開眼睛,最後終於睡著了。在驚濤駭浪中,我躺在一隻小小的船上,夢見了家鄉和我的本葆將軍旅店。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4章 小船巡航

  有許多可怕的、軟乎乎的怪物出現在我的眼前,它們就像是碩大無朋的軟體蝸牛,有的在陡峭的岩壁上自如爬行,有的則毫無顧忌地撲通撲通跳進海裏。這些怪物成群結隊,有五六十隻之多。它們的嘶叫聲在懸崖峭壁之間激起陣陣回聲,久久地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醒來時,天早已大亮,我發現自己被水流帶到了藏寶島的西南端。太陽已經從東方升起,但還是被望遠鏡山這個龐然大物遮擋,看不見那輪紅日。望遠鏡山這一邊的山坡幾乎伸到了海裏,在岸上形成一麵麵巉岩峭壁。

  帆索海角和後桅山就在眼前。後桅山是一座顏色較深的禿山,帆索海角被四五十英尺高的峭壁和崩塌的大塊岩石所包圍。海岸與我的距離最多隻有四分之一英裏,所以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劃著小船靠岸。

  可是這個想法很快被證實不可行。巨浪不斷翻滾著,猛烈拍擊岩石後又被反彈回來,咆哮著化成一股股水柱四處飛濺。如果我傻乎乎地靠岸,那麽,很可能不是被大浪拍死在嶙峋的岩石上,就是在攀登懸崖峭壁時因筋疲力盡而掉下來摔死。

  問題不限於此。有許多可怕的、軟乎乎的怪物出現在我的眼前,它們就像是碩大無朋的軟體蝸牛,有的在陡峭的岩壁上自如爬行,有的則毫無顧忌地撲通撲通跳進海裏。這些怪物成群結隊,有五六十隻之多。它們的嘶叫聲在懸崖峭壁之間激起陣陣回聲,久久地回蕩在我耳邊。

  後來我才知道那並不是怪物,而是海獅,它們根本不會傷人。但在當時,它們的怪模怪樣令我畏懼,再加上海岸的陡峭和四處濺起的浪花,使我根本不敢在此登陸。我寧願在海上餓死,也不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

  這時,另一個辦法擺在我麵前,這也是我認為比較好的選擇。帆索海角北麵的陸地在退潮時會露出一長條黃沙灘。在沙灘以北又有另一個岬角—地圖上標注這個地點為森林岬角,它隱蔽在岸邊高大蔥鬱的鬆林背後。

  我還記得西爾弗曾經說過,沿著藏寶島的整個西海岸有一股由南向北的水流。就我目前所處的位置來觀察,我已經受其影響了。於是,我決定把帆索海角拋到身後,積聚體力向那看起來溫馴得多的森林岬角靠近。

  從南麵吹過來的風柔和而有力,令海麵泛起成片的漣漪。這股風與水流的方向一致,因此海浪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十分平穩。

  倘若不是這樣,我早就被海浪吞沒了。即便有如此有利的條件,我那隻弱不禁風的小船能夠闖過一道道難關,一次次地化險為夷,也著實夠令人驚歎了。我躺在船底,睜開一隻眼睛從船邊向上望去,常常看到一道藍色的巨浪聳立在我的頭頂。但是小船就像裝上了彈簧一般,輕輕一跳就滑進波穀,如同一隻輕盈的小鳥。

  不久,我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開始試著坐起來劃槳。但是隻要重心稍有改變,小船就會被嚴重影響。我剛一挪動身子,小船就立刻失去了輕柔、優美的舞姿,順著海浪的坡麵猛地墜落,令我頭暈目眩。緊接著,小船一個猛子紮進下一個浪頭深處,激得浪花飛濺。

  我渾身濕透,驚恐萬分,急忙像之前那樣老老實實躺好。片刻,小船似乎恢複了寧靜,帶著我在海浪中溫柔地前行,就像先前那樣。看來劃槳是

  一個愚蠢的舉動,隻會妨礙它正常前進。可是,這樣我就無法調整航向,那又怎麽能靠岸呢?

  想到這裏,我開始慌亂起來,好在頭腦還十分清醒。我先是小心翼翼地用水手帽舀出小船底部的海水,然後重新觀察周圍,看小船是如何平穩地在海浪中滑行。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從岸上或大船甲板上看來,每一個浪頭都像一座平整光滑的大山,實際上,它們像陸地上起伏的丘陵,有峰頂,有平地,還有山穀。不被外力幹擾、漂在大海上的小船自會保持自己的平衡,它會從一個浪頭滑向另一個浪頭,會自行避開浪頭的陡坡和險峰,在浪濤中自如穿梭。

  “看起來,”我思忖著,“我必須老老實實躺著,不能亂動,以免破壞小船的平衡。不過,我也可以把槳伸出船邊,偶爾在平浪處向岸邊劃兩下。”打定主意,我便立刻開始行動。我用胳膊肘支住身體,以某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躺著,不時輕輕劃上一兩下,調整方向,使船頭慢慢朝向陸地。

  盡管這樣做起來又累又慢,但效果顯著。當我靠近森林岬角時,雖然看得出我已經錯過了它,無法在那裏靠岸,我還是向東劃了幾百碼遠。實際上,我離陸地已經不太遠,已經能夠看見被風吹得歪向一邊的樹梢。見此情景,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不能錯過下一個岬角。

  現在必須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因為我已口幹舌燥,渴得快要虛脫了。毒辣的太陽經過波浪的反射後,幾乎要散發出一千倍的光和熱。濺到臉上的海水在烈日下蒸發,剩下的鹽霜刺得嘴生疼。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令我喉幹如焚,頭痛欲裂。眼看著樹林近在咫尺,卻無法到達,這更令我覺得煎熬。水流很快把我衝過了岬角,當下一片海麵出現在眼前後,我立刻改變了原來的想法。

  因為就在我正前方不到半英裏處,我看見“伊斯帕尼奧拉”號正在海上航行。我自然清楚那兩個海盜會把我抓住,但我實在口渴難耐,幾乎無法判斷這件事是好還是壞。然而,還沒等我得出結論,一種驚愕的感覺已將我緊緊攫住,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

  “伊斯帕尼奧拉”號的主帆和兩張三角帆已經扯開,白帆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十分美麗。我看到它的時候,船上所有的帆都鼓滿了風。它正在向西北方向航行,我估計船上的人是打算繞過小島轉回錨地去。但是緊接著,我發現它開始越來越向西偏離,剛開始我以為他們發現了小船,想要追過來抓住我。可是後來,它竟然將船頭扭轉過來,對準風吹來的方向,徹頭徹尾地處於逆風狀態,無能為力地在原地掙紮了好一會兒,船帆貼著桅杆不住地顫動。

  “一群笨蛋!”我自言自語道,“他們一定還醉著,完全像死豬一樣。”我心想,如果這件事被斯莫利特船長知道了,一定會好好教訓他們的。

  這時,大船逐漸偏向下風處,重新鼓滿風掉轉航向,快速向前航行了一分鍾左右,然後又再次處於逆風狀態,寸步難行。如此周而複始,幾次三番地折騰。“伊斯帕尼奧拉”號向前後左右、東西南北橫衝直撞,總是在大轉彎後又恢複原狀,隻是讓船帆劈裏啪啦地空飄一陣。我忽然反應過來,也許船上根本就沒有人駕駛。那麽人都去哪兒了呢?是依然爛醉如泥,還是早已離開大船?我思量

  著,如果我能登上大船的話,那麽也許就能把它重新交回船長手中。

  水流以同樣的速度推動著大船和小船向南滑行。但是大船的航行著實令人摸不清頭緒,它每次都在風口以逆風狀態停留很長時間,即便沒有倒退,也沒有前進一步。如果我敢坐起來使勁兒劃船的話,肯定能追得上它—這個驚險成分頗高的主意刺激著我,再想到放在前升降口旁的淡水桶,更令我勇氣倍增。

  我剛坐起來,便又立刻被濺了一身水。但我不管不顧,下定決心要登上“伊斯帕尼奧拉”號,於是我使出全身力氣但又小心翼翼地朝著無人駕駛的大船劃去。有一次,一個大浪翻卷過來,一下子就把很多水打進小船中,我不得不停下來往外舀水,緊張、焦急得像是心頭有一隻正在撲棱翅膀的鳥兒。幾次三番之後,我已慢慢適應,甚至能夠劃著小船乘風破浪,隻是偶爾有少量的水從船頭湧進來,一股飛沫濺到臉上。

  現在,我正以很快的速度靠近大船,已經可以看到舵柄在碰撞時閃現的銅光。甲板上依舊空無一人,我猜想船上的人都跑光了,要不然就是醉得一塌糊塗,癱倒在房艙裏。如果是那樣,我也許可以把他們鎖在裏麵,然後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伊斯帕尼奧拉”號了。

  有一段時間,大船的狀態對我來說十分糟糕—它不再打轉了。船頭幾乎朝向正南方,當然不時略有偏差。它每次偏離方向,風就鼓起一部分帆,這樣就又導致它對準風向。我剛剛所說的對我來說十分糟糕的情況,是指“伊斯帕尼奧拉”號盡管看起來依然處於無能為力的境地,船帆在風的吹動下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就像放炮一樣,滑車也在甲板上滾來滾去,乒乓亂響,但是,它不僅僅是以水流的速度繼續往北漂移,還加上了很大的風壓,因此速度變得很快,我無論怎麽拚命都追不上。

  不過,我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有那麽一陣,風幾乎停止了,“伊斯帕尼奧拉”號在水流的作用下又開始慢慢打轉,我終於看到了船艉。房艙的窗子大敞著,掛在桌子上方的一盞燈在大白天仍然點著。主帆耷拉下來,如果不是水流的作用,船就會停滯不前。

  剛才有一陣子它幾乎已漂出我的視線,現在我拚命劃船,再一次猛追過去。

  當我距離“伊斯帕尼奧拉”號不到一百碼時,該死的風又猛地刮了起來。船帆鼓滿了風,向左舷一轉,又開始滑行起來,仿佛一隻燕子掠過水麵。

  我先是感到一陣失望,繼而轉憂為喜。“伊斯帕尼奧拉”號竟然掉轉了船身,使它的一麵船身向我靠近,把它和小船的距離縮短了一半、三分之二、四分之三。很近了,我已經看到波浪在它的龍骨前端下翻騰的白沫。我坐在小船上,抬頭仰望大船,覺得它異常高大。

  待了幾秒鍾,我才突然意識到大事不好。但我已來不及考慮,也來不及采取措施保護自己。當大船俯身越過一個浪頭時,我的小船正處於另一個浪頭上。船頭傾斜的桅杆正好在我的頭頂。我縱身一躍,將小船踩入水中。我一隻手攀住了三角帆,一隻腳被夾在支索和轉帆索之間。就在我懸在那裏嚇個半死的時候,一下並不猛烈的撞擊提醒我,威武的大船已經把那弱不禁風的小船撞沉了。自此,我被切斷了後路,別無選擇,隻能留在“伊斯帕尼奧拉”號上了。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5章 降下了骷髏旗

  我赫然看到了那兩個留守的海盜。戴紅色睡帽的家夥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仰麵朝天,麵目猙獰,向兩旁長伸著胳膊,仿佛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伊斯雷爾則背倚舷牆坐著,兩腿筆直地向前伸著,下巴耷拉在胸前,雙手無力地攤放在甲板上,本來棕黑色的臉膛此時已蒼白如蠟。

  我剛攀上船頭的斜桅,三角帆就啪的一聲鼓滿了風,隨之便轉向另一個方向。當大船轉彎的時候,我感到船身上下無一處不在震動。緊接著,三角帆又嘩啦一聲被風刮回,無力地垂了下來。

  這一震差一點兒把我拋到海裏,我趕緊順著斜桅爬去,終於一頭跌落到甲板上。

  我的位置處於水手艙背風的一側,揚開的主帆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無法將後甲板全部看清。一個人都沒有。自海盜叛亂便再未洗刷過甲板,上麵留有許多雜遝的腳印;一隻空酒瓶從頸口處被摔斷,骨碌碌地在排水孔之間滾個不停。

  突然,“伊斯帕尼奧拉”號又把船頭正對著風口。三角帆在我身後啪的一聲,接著是舵砰然巨響,整個船猛地抖了一下,我的五髒六腑都快被翻出來了。就在這一瞬間,主帆桁向舷內一晃,帆腳索的滑車呻吟了一聲,下風麵的後甲板一下子全部暴露在我麵前。

  我赫然看到了那兩個留守的海盜。戴紅色睡帽的家夥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仰麵朝天,麵目猙獰,向兩旁長伸著胳膊,仿佛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伊斯雷爾則背倚舷牆坐著,兩腿筆直地向前伸著,下巴耷拉在胸前,雙手無力地攤放在甲板上,本來棕黑色的臉膛此時已蒼白如蠟。

  突然,大船騰空躍起,就像一匹毫無技巧的劣馬。帆鼓滿了風,一會兒向這邊,一會兒又向那邊。帆桁來回搖晃,直到帆檣難以承受,發出各種響聲。船頭和波浪狠狠地互相撞擊,使得浪花不時飛過舷牆。現在我發現,這艘裝備精良的大船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晃得實在過於厲害,相比較而言,還是我那隻已沉入海底的簡陋的小船更加穩當。

  船身每震動一下,戴紅色睡帽的家夥就隨之左右滑動,令我感到恐怖的是:無論船怎樣搖晃,他的姿勢和猙獰的麵目始終沒有改變。同樣,船身每震動一下,漢茲的腿就向前伸得更遠,整個身體越來越向船艉傾斜。漸漸地,我無法再看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的一隻耳朵和一把蓬鬆的胡子。

  這時,我發現在他們倆附近的甲板上,能夠清晰地看到斑斑血跡。我開始推測他們一定是酒後鬥毆,在狂怒中自相殘殺,同歸於盡了。

  我正在為所看到的一幕而驚訝,船停了下來。就在這片刻的安寧中,伊斯雷爾·漢茲側過半邊身子,嘴裏發出一聲很低的呻吟,掙紮了一下後,又恢複了我剛剛看到他時的姿勢。那聲痛苦的呻吟表明他極度虛弱。見到他無力地張著嘴、耷拉著下巴的樣子,我不禁心生憐憫。但是,一想到我躲在蘋果桶裏偷聽到他說的那些狠毒的話,頓時就不再可憐他。

  我朝船艉走去,到主桅前邊停了下來。

  “漢茲先生,我來向你

  報到。”我用嘲弄的口氣說道。

  他費力地轉動眼珠,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已經顧不上驚訝,隻擠出了一句:“白蘭地!”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耽誤哪怕是一分鍾。在帆桁再次搖晃著掠過甲板時,我一閃身溜到了船艉,順著升降口的梯子進入了房艙。

  呈現在我眼前是一片混亂的景象,其混亂程度簡直令人難以接受。凡是上鎖的地方都被野蠻地撬開了,顯然是為了尋找那張地圖。一層厚厚的泥漿黏糊糊地糊在地板上,也許那群惡棍從營地那邊的沼澤地裏跑來,就不守規矩地坐在這裏喝酒或是商量。肮髒的泥手印刺眼地印在漆成純白、嵌著金色珠粒的艙壁上。好幾打空酒瓶隨著船的上下顛簸而互相碰撞,叮當作響地從這個角落滾到那個角落。桌子上平放著一本利夫西醫生的醫學書,其中一半的書頁已經被撕掉,想來是這幫愚蠢的家夥拿去卷煙抽了。掛在桌子上方的燈已經被熏成咖啡色,還在努力發著微弱的光。

  走進窖艙,我發現所有的酒桶都空了。空酒瓶被扔得到處都是,數量多得令人驚奇。很顯然,自從叛亂以來,海盜們沒有一個人能保持頭腦清醒。

  經過一番翻找,我發現一隻酒瓶裏還剩下一丁點兒白蘭地,準備拿去給漢茲喝。然後,我還找到一些麵包幹、水果幹、一大把葡萄幹和一塊乳酪,打算填飽肚子。我把這些東西都拿到了甲板上,放在舵柄後麵—那位副水手長夠不著的地方,接著走到淡水桶旁暢飲了一番。最後,才把那點兒白蘭地遞給漢茲。

  他一口氣喝了至少四分之一品脫,才大喘一口氣,放下酒瓶。

  “唉!”他歎了口氣,“他媽的,我剛才就是缺幾口這東西!”

  我已坐在角落裏開始吃起來。

  “傷勢嚴重嗎?”我問他。

  他咕噥了一句,聽起來更像是吠叫。

  “如果那個醫生在船上,”他說,“我不用多久就會恢複健康,可是,你瞧,我不走運,現在落得這般田地。好在那個狗雜種已經死了,”他用手指了指戴紅色睡帽的那個家夥,“這個渾蛋,一點兒水手的氣派都沒有。對了,你是打哪兒來的?”

  “哦,”我說,“我是來接管這艘船的,漢茲先生。在沒有接到進一步的指示之前,請你把我看作這艘船的船長。”

  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透著酸溜溜的神氣,但是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說。喝了酒之後,他的兩頰恢複了些許血色,但還是很虛弱,大船顛簸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控製不住地繼續側向一邊,貼著甲板。

  “對了,漢茲先生,”我繼續說,“我不喜歡這麵旗,請允許我把它降下來。寧可什麽都不掛,也絕不能掛它。”

  於是我再次躲過帆桁跑到旗索前,幾下便降下了那麵令人憎惡的黑色海盜旗,並一把扔出船外。

  “上帝保佑吾王!”我揮著帽子喊道,“讓西爾弗見鬼去吧!”

  漢茲十分狡詐,他一直留心窺探著我,下巴一直在胸前耷拉著。

  “我看,”他終於開口道,“

  嗯,霍金斯船長,你一定是打算到岸上去吧?咱倆好好談一談吧。”

  “好啊,”我回答說,“我非常樂意,漢茲先生,請你繼續說下去。”我回到角落裏繼續大口大口地吃東西,簡直美味極了。

  “這個家夥,”他向那個死去的家夥點了點頭,示意我說,“這個該死的家夥名叫奧布賴恩,是個臭愛爾蘭人。他跟我扯起了帆,打算把船開回去。可是現在他死了,散發著臭味。我不知道該由誰來掌舵。沒有我的指點,霍金斯,你是應付不了這個龐然大物的。現在我們來談談條件:隻要你給我提供吃喝,再給我一條圍巾或手絹把傷口包紮起來,我就指點你怎樣駕船,如何?這可是公平交易。”

  “漢茲先生,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說,“我並不準備回到基德船長錨地去。我的計劃是把船開進北汊,再慢慢地在那裏靠岸。”

  “那好啊!”他叫了起來,“再怎麽說,我也不是個笨蛋,難道我不懂嗎?我賭了一次運氣,結果輸了,讓你小子占了便宜。你說把船開進北汊,那就開進北汊,反正我也無能為力!要知道,就算是讓我幫你把船開到正法碼頭,我也隻能照辦,他媽的!”

  他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於是我們的交易順利達成。三分鍾後,我已使“伊斯帕尼奧拉”號沿著藏寶島的西海岸輕鬆地順風航行。在中午以前繞過北角並不是很難的事,然後再折向東南方向,趁著尚未漲潮趕緊開進北汊,然後等到漲潮時,利用高漲的潮水把船安全平穩地衝上淺灘,再等到退潮後上岸。

  於是我拴牢舵柄,走進船艙,從我自己的箱子裏取出一塊柔軟的絲綢手帕,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之後,漢茲在我的幫助下用這塊手帕包紮好大腿上還在流血的傷口,那是被一把鋒利的彎刀捅的。隨後,他吃了點兒東西,還喝了幾口白蘭地。他的狀況已明顯有所好轉,身體已經可以挺直,說話的嗓門兒也高了,吐字也比之前清晰,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風還是很幫我們的忙。“伊斯帕尼奧拉”號像鳥兒一般乘風飛翔,島岸在一旁以很快的速度掠過,美麗的景色一直在轉換。不久,我們就駛過了高地,在稀疏地點綴著幾棵低矮小鬆樹的沙地旁滑行。不一會兒,我們把沙丘也拋在了後麵,並且繞過了海島最北端的一座岩石丘。

  我對自己的這項新職務感到揚揚得意。陽光明媚,景色宜人,我的心情也無比輕快。現在我有足夠的淡水和食物,之前那種因不辭而別而產生的愧疚已減輕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因獲得如此大的勝利而生出的欣慰之情。此時,我早已心滿意足。隻是副水手長總是以一種嘲弄的眼神盯著我;我在甲板上來來回回地走著,我走到哪裏,他的目光就跟到哪裏,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這是一個無力的老頭子的微笑,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他受傷的痛苦和身體的虛弱;但是,除此之外,他的微笑似乎總是隱含著一絲諷刺的味道,蒙著一層心懷叵測的陰影。我忙碌不停,他則始終以一種陰險狡詐的目光注視著我,一直注視著。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6章 伊斯雷爾·漢茲

  也許我是聽到了甲板嘎吱嘎吱的聲音,也許是眼角的餘光掃到他移動的影子,再不然就是一種類似貓兒的本能。總之,當我轉過頭去的時候,握在漢茲右手裏的那把短劍已經快要逼到我的眼前了。

  曾經一直搗亂的風,現在好像是在故意討好我們,在我們需要的時刻忽然轉成了西風。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從藏寶島的東北角駛到了北汊的入口處。隻是,因為沒有錨,我們不敢讓船衝上岸灘,必須等潮水漲得再高些。等待的時間很難熬。副水手長伊斯雷爾開始教我如何掉轉船頭向風停駛,經過很多次嚐試,我們終於成功地把船停下來。然後,我們坐了下來,相對無言地吃了一些東西。

  “船長,”伊斯雷爾終於開口了,臉上帶著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笑容,“我的老朋友奧布賴恩就在那邊的地上躺著,要我說,你還是把他丟到船外去吧。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雖然是我親手結果了他,但我也沒覺得良心上有什麽不安。我隻是覺得,任由他躺在那裏,總是很礙眼,不是嗎?”

  “我可搬不動他,再說我也不願意幹這種事。照我說,就讓他在那兒待著吧,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答道。

  “這可真是艘不吉利的船,‘伊斯帕尼奧拉’號不吉利,吉姆,”他眨了眨眼睛,繼續說道,“你瞧,這艘船上死了多少人!自從我們離開布裏斯托爾以來,多少倒黴的水手送了命!在這之前,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就說這個奧布賴恩吧,他不是也死了?吉姆,我大字不識幾個,而你是個能讀會算的小家夥,那麽,你能否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一個人死了,他就這樣完了嗎?還是再有來世?”

  “漢茲先生,你可以把一個人的肉體殺死,但是無法殺死他的靈魂—這一點,你應該是早就知道的。”我答道,“奧布賴恩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也許正在那裏看著我們呢。”

  “啊!”他說,“那可真是晦氣。那麽說起來,殺人簡直就是浪費時間。不管怎樣,我始終覺得鬼魂根本不算什麽。我跟鬼魂打過交道,吉姆。你已經清楚回答了我的問題,現在,我想讓你到房艙裏去幫我拿—媽的!那東西叫什麽名字來著—去給我拿一瓶葡萄酒過來吧。吉姆,白蘭地太烈,我的頭都開始疼了。”

  副水手長突如其來的健忘顯得不太自然,他說自己想喝葡萄酒而不是白蘭地,這一點我是絕不相信的。這一切隻不過是他編造的借口罷了。他的意圖很清楚,就是想把我支開。但是他究竟想幹什麽,我怎麽也猜不到。他總是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一會兒抬頭望望天,一會兒瞥一眼死去的奧布賴恩,盡可能地避免與我的視線相遇。這會兒,他始終滿臉堆笑,還不時伸一伸舌頭,做出抱歉或不好意思的樣子,以顯示自己十分聽話。連小孩子都能看出來這個家夥心裏一定懷著什麽壞心思。不過,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因為我清楚自己占據優勢。這個家夥的腦袋並不比木頭高明多少,對付起來輕而易舉,在他麵前,我能夠很容易做到不流露出任何疑心。

  “葡萄酒嗎?”我說,“好的。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

  “隨便哪一種都可以,我的朋友,”他回答說,“隻要烈一些、多一些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好,”我答道,“我下去給你拿紅葡萄酒過來,漢茲先生。不過裏麵太亂了,我估計要找一陣子才行。”

  說完,我便從升降口跑了下去,一邊跑,一邊使勁兒製造出很大的響聲。然後,我輕輕脫下鞋子,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爬上水手艙的梯子,從前升降口探出頭去。我料到他根本想不到我會躲在那裏,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盡可能地小心謹慎。果然不出所料,我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伊斯雷爾已經離開原來所在的地方,在用兩隻手和兩個膝蓋爬行,顯然,他向前爬行時一條腿疼得厲害—我能聽到他竭力把呻吟聲壓在嗓子眼兒,但他還是能夠以很快的速度爬過甲板。隻用了半分鍾的時間,他就已經橫越甲板,爬到左舷的排水孔旁邊,伸出手在盤成一堆的繩子底下東摸西摸,摸出一把長長的刀,甚至可以說是一把短劍,刀上沾滿了血,一直染到了刀柄上。漢茲抬高下巴,端詳了一會兒,又用手指試了試刀尖,然後急忙把它藏在懷裏,又轉身爬回他一直倚靠著的老地方。

  我看到了想要知道的一切—伊斯雷爾現在能夠爬行;他又有了可以殺人的武器;既然他想盡辦法支開我,很顯然他對我不懷好意。那麽,接下來他會幹什麽呢?是從北汊爬過海島,回到沼澤地中的營地?還是想放炮通知他的同黨來救他,並且抓住我呢?說實話,我不知道。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信,那就是我們在如何處置“伊斯帕尼奧拉”號的問題上沒有利害衝突,至少目前如此。我們都希望能把它安全擱淺在一個避風的地方,到時候才可以無須費多大的勁兒、不必冒多大的危險把它帶回去。在達到這個共同的目標之前,我想他還不至於威

  脅我的生命。

  腦子裏在盤算著這些念頭的時候,我的身體並沒有閑著。我小心地溜回船艙,輕手輕腳地穿上鞋子,又隨手拿了一瓶酒,回到甲板上。

  漢茲仍像我離開他時那樣老老實實地躺著,努力把全身縮成一團,眼皮沒精打采地耷拉著,好像虛弱得怕見陽光似的。不過,當我走到他跟前時,他還是抬起頭瞧了我一眼,用熟練的動作砸去瓶頸,照例說了一聲“萬事順意”,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然後,他又重新躺好,掏出一條煙草,讓我切下一小塊給他嚼。

  “快給我切一塊下來,”他說,“我沒有刀子,恐怕就算有也沒有力氣切。唉,吉姆,我的吉姆,這一次我可算是徹底完蛋了!來,給我切一塊,這興許是我嚼的最後一口煙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老家了。”

  “好的,”我說,“我給你切下一塊來。不過,如果我現在是你這副樣子,自己預感到大限將至的話,我一定會跪下來虔誠地禱告懺悔,這才像個真正的基督徒。”

  “為什麽?”他問,“我為什麽要懺悔?”

  “為什麽?”我驚訝地叫道,“就在剛才,你還問我人死後會怎麽樣,你背棄了你的信仰,犯了許多不可饒恕的罪,手上沾滿了鮮血。你看,在你的眼前,就躺著一個被你殺死的人,你竟然還問為什麽要懺悔?!乞求上帝寬恕你吧,漢茲先生,這是你應當做的。”

  我顯得有些激動,因為我一邊說,一邊想到此時他懷裏揣著一把沾滿血的短劍,正尋找機會要結果了我。而他也許是喝多了葡萄酒,也用一種少見的嚴肅口吻回答我。

  “已經有三十年了,”他說,“我一直在海上航行,好事、壞事,幸運的、倒黴的,一帆風順和大風大浪,爭搶糧食,死命拚刀子,我看見的可多了,什麽沒見識過?要說經驗,我告訴你,我從來就沒見到過好人會有好報。我相信‘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也相信‘死人不咬活人’—你瞧,這些就是我的看法。好了,”他忽然變了腔調,“扯得太遠沒什麽好處。現在潮水已漲得夠高了,隻要你聽我的指揮,霍金斯船長,咱們一定能把船順利地開進北汊。”

  頂多再走兩英裏,我們就能夠到達目的地了。可是這段路航行起來不是那麽容易。北錨地的入口又窄又淺不說,還十分曲折,如果沒有高超的駕駛技術,大船是很難開進去的。我相信自己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執行者,也相信漢茲是一個經驗豐富、非常出色的領航員。我們東躲西閃,左拐右繞,擦過一個個淺灘,走得既平穩又靈活,幹得很不錯。

  船剛通過兩個尖角,立即就進入陸地的包圍中。北汊的岸上同南錨地沿岸一樣,地麵被茂密繁盛的樹林所覆蓋。但相較而言,這裏的水域更加狹長,實際上很像一個河灣。在船頭正前方的南端,我們看見一艘船腐朽的殘骸,好像馬上就要崩塌。那是一艘很大的三桅帆船,待在這裏有些時日了,不斷的風吹、日曬、雨淋,使它的全身掛滿濕漉漉的海藻,甲板早已腐爛,灌木已在上麵紮根,美麗的鮮花在上麵盛開,更顯出一片淒涼。這一切表明,錨地與世隔絕,但也是平靜而安全的。

  “你瞧,”漢茲說,“從那裏衝上岸灘最合適了。沙地非常平滑,沒有一點兒風浪,周圍都是樹林,那艘破船上的花開得真好看,跟花園似的。”

  “可是一旦上了岸灘,”我問道,“怎樣才能再把船開出去呢?”

  “那再簡單不過了,”他答道,“你在落潮時拉一條纜繩到那邊岸上去,把繩子繞在一棵足夠堅固的大樹上,再拉回來繞在絞盤上,然後就什麽都不用做,隻管躺下來等漲潮。等到水漲船高,大夥兒再一起拉繩子,船就會像個美人似的扭扭捏捏地挪動起來。注意,孩子,準備好了。現在我們已經靠近沙灘,船走得太快了。向右一點兒—對—一直往前走—右舵—再向右—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他發號施令,我全神貫注地認真執行,直到他突然大叫:“注意,我的寶貝,轉舵向風!”

  我拚命轉舵,“伊斯帕尼奧拉”號猛地來了個急轉彎,直衝向長有矮樹的低岸。

  在這之前,我一直時刻注意著副水手長的一舉一動,但是剛才那一連串的緊張動作使我分了心,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停船靠岸的事上,幾乎忘了副水手長對自己構成的威脅。停好船後,我把頭探出右舷牆,看船頭下方不斷翻騰的浪花。若不是心頭突然閃過一絲不安,促使我本能地轉過頭去的話,我也許來不及掙紮就徹底完蛋了。也許我是聽到了甲板嘎吱嘎吱的聲音,也許是眼角的餘光掃到他移動的影子,再不然就是一種類似貓兒的本能。總之,當我轉過頭去的時候,握在漢茲右手裏的那把短劍已經快要逼到我的眼前了。

  我們四目相對,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叫喊。隻不過,從我嘴裏發出的是恐怖的叫聲,從他嘴裏發出的則是一種類似蠻牛進攻時的吼聲。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撲了過來,我往船頭方向一閃,躲開了。我逃開的那一

  刹那,鬆開了舵柄,它立即反彈回來,正是這一下救了我的命—舵柄猛地彈到漢茲的胸膛,想必是突如其來的疼痛使他一時無法動彈。

  在他尚未回過神兒之前,我已經從那個不安全的角落逃開。現在,我可以在整個甲板上跑跳躲閃。我在主桅前站住,把手槍從口袋裏掏出來。此時他已經轉過身來,再一次向我發動攻擊。我沒有立即逃跑,而是鎮定地瞄準後扣動扳機。撞針已經落下,可是既沒有火光,也沒有任何響聲—原來火藥被海水弄濕了。我十分懊惱,氣自己不該如此粗心大意,為什麽不事先檢查一下武器,給槍上好彈藥呢?!如果早點兒做些準備,也不至於現在如此狼狽,活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漢茲雖然受傷了,但他的動作出乎意料地快,令我大感震驚。他花白的頭發零亂地披散著,臉因氣急敗壞而漲得通紅。我沒有時間再去試第二把手槍,事實上,我也不想試,因為我知道十有八九也是打不響的。對於當前的情勢,有一點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我不能一味地退讓,否則他將很快把我逼到船頭上去,正如他剛剛幾乎把我逼到船艉一樣。一旦被他逼到角落,他那把沾滿鮮血的短劍就會很容易刺中我,而那把九或十英寸的鋼刃將是我此生嚐到的最後一種滋味。我繃緊了神經,抱住又高又粗的主桅同他對峙著。

  他看到我有躲閃的意圖,也停了下來。有一陣子他佯裝要從這邊或者那邊兜過來抓我,我就相應地一下躲向左邊,一下躲向右邊。在家鄉黑山灣時,我經常在岩石旁做這種遊戲,但是,那時當然不像現在這樣驚心動魄。然而,正像我說的,這說到底也是一種小孩子的把戲,我想我絕不會輸給一個腿上受了傷的老水手。很快,我恢複了勇氣,開始盤算著如何打敗伊斯雷爾。我確信自己可以同他周旋很長時間,但不知道如何才能最終逃生。

  突然,“伊斯帕尼奧拉”號猛地一震,搖搖晃晃衝上了淺灘。船底擦到了沙地,船身迅速向左舷傾斜,直到甲板呈45°豎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一下子從排水孔湧進來大約一百加侖的水,積聚在甲板和舷牆之間,形成了一個很小的水池。

  猝不及防,我們兩個都失去了平衡,一起滾向了排水孔,戴紅色睡帽的那個家夥也伸著胳膊,直挺挺地跟著我們滑了過去。我和伊斯雷爾挨得那麽近,我的頭猛地撞在了他的腳上,差點兒把我的牙撞掉。盡管被撞得眼冒金星,我還是先站了起來,漢茲則被屍體纏住了。船身的突然傾斜,使甲板上已經無處可以躲閃,我必須找到新的逃生渠道,並且一秒鍾都不能耽擱,因為那個凶狠的壞蛋馬上就會向我撲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躍身攀住了後桅支索的軟梯,兩手交替著一節節地向上爬,一直爬到桅頂橫桁上,才坐下來鬆了一口氣。

  這次能夠脫身,多虧了我動作敏捷。我在向上爬的時候,餘光看到短劍在我腳下不足半英尺的地方唰地閃了一下,刺了個空。伊斯雷爾·漢茲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望著我,呆住了。

  我終於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於是抓緊時間給手槍換上彈藥。一把已經上好,為了保險起見,我決定把另一把也重新裝上彈藥,做好萬全的準備。

  漢茲做夢也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手,他開始明白現在的局勢對他十分不利。他站在下麵猶豫了一會兒,竟然費力地抓住軟梯,把短劍銜在口裏,忍住疼痛往上爬。他的速度很慢,那條受傷的腿把他折騰得夠嗆,幾乎忍不住就要哼出聲來。他剛剛爬了三分之一,我就已經把兩把手槍都重新裝好了彈藥。於是我兩手各拿一把槍,開始對他講話。

  “漢茲先生,”我說,“你若是再敢往上爬一步,我就一槍打爛你的腦袋!你知道死人是不咬活人的。”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他一聽,立即停了下來。根據他的麵部表情,我知道他正在費力地動腦筋。可是,他想得那麽費力、那麽慢,我倚仗著自己處於優勢地位,禁不住大笑著嘲笑他。他吞了幾口唾沫,臉上還帶著困惑的表情。為了開口說話,他取下銜在口裏的短劍,但仍保持著向上攀登的姿勢。

  “吉姆,”他說,“看來你我都著實費了一番心思,咱們定個君子協定吧。要不是這艘倒黴的船突然傾斜,我早就利落地把你幹掉了。可我實在不走運,倒黴透了。看來我隻有投降這一條路了。我這樣一個久經沙場的老水手,竟然敗在你這樣一個毛孩子麵前,真是讓人不好受,吉姆。”

  我陶醉於他的這番討好中,像一隻飛上牆的揚揚得意的小公雞。忽然,我看見他的右手使勁兒一揮,一件東西像支箭似的嗖地飛來。我感到一陣劇痛,知道自己挨了一擊,一隻肩膀竟然被釘在了桅杆上。這突如其來的劇痛令我大吃一驚,兩把手槍頃刻間一齊射響,接著都從我手中掉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有意識地扣動了扳機,但我敢肯定自己並沒有有意識地去瞄準。幸好,掉下去的不僅僅是那兩把手槍。伊斯雷爾的一聲叫喊卡在了喉嚨裏,抓住軟梯的手也隨之鬆開,他一頭栽到了水裏。

第五部 我在海上的驚險奇遇_第27章 八個裏亞爾

  我慢慢爬到門口站了起來。屋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除了傳來有規律的呼嚕聲外,似乎還有一種不尋常的響動,好像是某種鳥類在撲扇著翅膀或啄食。我百思不得其解。

  由於船身的傾斜,桅杆伸出水麵上方很遠。我坐在桅頂橫桁上,下麵隻有一灣海水。漢茲剛才爬得不高,或者說離甲板不遠,因此掉在了我和舷牆之間的水裏。

  他周邊的海水已被鮮血染紅,他曾經浮起過一次,但隨後又沉了下去,再也沒浮上來。等水麵恢複平靜後,我看見他在澄淨的沙底縮成一團,躺在船身的側影中,有幾條魚從他身旁悄悄遊過。有時,水麵微微顫動,他好像也稍稍動幾下,仿佛想要站起來。但是他肯定是活不成了—不是被槍打死,就是掉進水裏淹死。本來他是打算在這個地方把我殺死的,沒料到自己倒留在這裏喂了魚。

  我剛確信這一點,便開始感到頭暈惡心,內心恐慌。溫熱的血從背上和胸前流下來。把我釘在桅杆上的短劍像烙鐵一般灼熱。然而,倒不是這點兒皮肉之苦令我惶恐不安,老實說,這種皮外傷我可以一聲不哼地挺過去,最使我擔心的是可能會從桅頂橫桁上掉到水裏去,然後就緊挨在副水手長的屍體旁。

  我死死地抓住橫桁,指甲都抓疼了。我閉上眼睛,不敢正視眼前的險境。過了一會兒,我鎮定下來,心跳也恢複了正常。

  我首先想到的是把短劍拔出來,但也許它釘在桅杆上過於牢固,或者是我力不從心,總之最後隻好作罷。我猛地打了個寒戰。說起來也真是奇怪,正是這個寒戰起了作用。事實上,那把短劍差一點兒就根本傷不到我,它隻釘住了我一層皮,我一哆嗦就把這層皮撕斷了。當然,撕斷了以後,血流得更厲害了,可是我終於又自由了,隻有上衣和襯衫還被牢牢釘在桅杆上。

  我使勁兒一扯,把衣服從桅杆上扯了下來,然後小心地從右舷軟梯回到了甲板上。我被剛剛發生的事嚇得夠嗆,忍不住渾身顫抖,無論如何都不敢從這時垂在船外的軟梯上下去,伊斯雷爾就是從那裏掉下去的。

  我下到房艙,去想辦法包紮傷口。肩膀很疼,血還在不停地流,但傷口並不深,沒有什麽危險,也不太妨礙我使用胳膊。我環顧了一圈,從某種意義上說,“伊斯帕尼奧拉”號現在屬於我了。我開始思考如何清除船上的最後一名乘客—奧布賴恩。

  我剛才說過,他已經滑到舷牆邊,像一個醜陋可怕的木偶直挺挺地躺在那裏,雖然跟真人一樣,卻沒有一絲活人的生氣。這樣的他很容易對付。對於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悲慘境地,我早已習慣了,見了屍體也不再害怕。我抓住他的腰,一使勁兒就把他舉了起來,像拋一袋麩皮那樣把他用力扔出船外。隻聽見撲通一聲,他掉進了水裏,那頂一直戴在頭上的紅色睡帽終於掉了下來,漂浮在水麵上。水麵平靜下來後,我看到他跟伊斯雷爾緊挨著躺在一起,兩個人都在水的顫動下微微晃動。奧布賴恩雖然年紀並不大,頭卻禿得厲害。他直直地躺在那兒,光禿禿的腦袋枕在殺死他的那個人的膝蓋上;一群小魚在他們倆上方飛快地遊來遊去。

  現在,船上隻有我一個人了。潮水剛開始轉回,太陽眼看就要落山,西海岸的鬆影開始向錨地漸移漸近,最終映在甲板上。晚風吹了起來,雖然有東麵的雙峰山擋著,船上的索

  具還是開始和著晚風嗚嗚地輕吟淺唱,無所事事的船帆也輕輕晃動,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

  短暫的寧靜後,我開始覺察到大船麵臨著危險。我迅速把三角帆放下並扔到甲板上,主帆卻不好對付。船傾斜時,主帆的下桁當然斜到了船外,桅杆頭連同兩英尺左右的帆平垂在水下。這使得船更加危險。但是帆篷繃得太緊,這使我不知所措,毫無辦法。後來,我終於掏出刀子將升降索割斷。桁端的帆角立即落下,鬆弛的帆張開大肚子在水麵上漂浮。但是無論我怎麽用力,也無法拉動帆索,所以我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除此以外,“伊斯帕尼奧拉”號隻好聽天由命,就像我一樣。

  當時,整個錨地都籠罩在薄暮中,夕陽的最後一點兒餘暉穿過林間空隙,灑在開滿鮮花的破船殘骸上,在我的印象中,仿佛寶石一般璀璨奪目。

  寒意漸漸襲來,潮水很快退回大海,發出嘩嘩的響聲。大船也越來越傾斜,眼看就要徹底翻倒。

  我爬到船頭,向舷外看了一下。水已經很淺了,我用兩隻手牢牢抓住斷了的錨索以確保安全,然後小心謹慎地翻到船外。沙地十分堅實,水深僅及我的腰部,波浪來回起伏著。我留下在海灣水麵上張著主帆、歪倒在一旁的“伊斯帕尼奧拉”號,精神抖擻地上了岸。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在蒼茫的暮色中,晚風吹動鬆林,發出沙沙的響聲。

  不管怎麽說,我總算是從海上回到了陸地,而且不是兩手空空。船上的海盜已被消滅,而且船現在就橫在那裏,隨時可以載著我和同伴們返航。我恨不得立即衝回寨子,向大家誇耀我的功勞。可能我會因擅離職守、不辭而別受到大夥的批評,但是奪回“伊斯帕尼奧拉”號則是將功補過。我想,就算是一向嚴格的斯莫利特船長也會認可我的功勞的。

  我這樣想著,心情變得非常愉悅。於是我加快速度,一刻不停地朝著木屋—也就是我的同伴們所在的方向出發。我記得流入基德船長錨地的幾條小河中,最東麵的一條發源於我左邊的雙峰山,於是我便折回那座小山,打算在源頭水比較淺的地方蹚過小河。這裏的樹木沒有那麽茂盛,我沿著較低的斜坡走,不久就繞過山腳。又過了一會兒,我蹚著僅及小腿一半深的水過了小河。

  這裏是我第一次遇到被放逐的本·岡恩的地方。天現在完全黑下來了,我留意著兩邊,走得更加小心謹慎。當我通過雙峰之間的裂穀時,注意到天幕前有閃爍不定的反光,我便猜想是那個島上人本·岡恩在一堆很旺的篝火前做晚飯。雖然這樣猜想,但也覺得有些不同尋常:他怎麽能如此粗心大意?連我都能看到火光,難道在岸邊沼澤地裏宿營的西爾弗就看不到嗎?

  夜色越來越深,我隻能大致判斷方向,摸索著朝目的地前進。背後的雙峰山和右側的望遠鏡山的輪廓也越來越模糊,稀疏的星星掛在天空,發出暗淡的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低地上,時常被灌木絆倒,滾進沙坑裏。

  忽然,我的周圍變得亮了一些。我抬頭望向天空,看到一片蒼白的月光照在望遠鏡山的山峰上。隨後,一隻銀色的大盤子從樹叢後很低的地方徐徐升起—月亮出來了!

  我想借著明亮的月光趕快將餘下的路走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一陣、跑一陣,急於回到寨子。不過,當我走入柵欄外圍的樹叢時,則放慢了腳步,不敢冒冒失失地出現,心裏

  擔心萬一被自己人誤傷的話,我那驚心動魄的冒險曆程就要以一個悲慘的結局來畫上句號了。

  月亮越升越高,自樹林上方隨意地灑下清輝,將斑駁的白光印在地上。然而,在我正前方的樹叢中,出現了一種色彩與之完全不同的亮光。這是一種熾熱的紅光,忽而暗淡,忽而明亮,像是篝火的餘燼尚未完全熄滅。

  我終於來到寨子所在的林中空地邊上。包括木屋在內的部分全都籠罩在黑影中,但也被一道道銀色的月光穿透,光與影交織在一起,就像是黑白相間的棋盤。在木屋的另一麵,一大堆火已經燒得隻剩下灰燼,反射出通紅的光,與柔和恬淡的月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風聲,一片寂靜。

  我停住腳步,心中十分疑惑,也許還有點兒害怕,我們怎麽會點這麽大的一堆火?船長不是下達命令要我們節約柴火嗎?我開始隱隱擔心,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我盡可能地躲在陰暗中,選擇了一處最暗的地方小心地翻過柵欄。

  為了確保安全,我趴在地上,用雙手和膝蓋悄無聲息地爬向木屋。當我挨近木屋的時候,一下子就放下心來。打鼾聲本來並不好聽,在平日裏我也時常抱怨別人打呼嚕,但是此時此刻,聽到我的同伴們一起在熟睡中發出這象征安寧的鼾聲,我覺得這簡直像是美妙的音樂。即便是夜航時值班的人報告“平安無事”的喊聲,也沒有這鼾聲令人寬心。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的警衛工作做得太差了。假如西爾弗那幫人現在發動突然襲擊,他們肯定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我認為這是船長負了傷的結果,於是我又一次深深自責,不該在人手短缺、幾乎派不出人守夜的時候撇下他們,讓大家麵臨這樣的險境。

  我慢慢爬到門口站了起來。屋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除了傳來有規律的呼嚕聲外,似乎還有一種不尋常的響動,好像是某種鳥類在撲扇著翅膀或啄食。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伸手摸索著走進木屋,打算不聲不響地躺回自己的位置上,心中暗自得意,準備欣賞夥伴們明早發現我之後驚訝的表情。

  我的腳絆在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上,那是一個熟睡的人的腿。他翻了個身,嘴裏嘟囔了幾句,但是沒有醒來。

  這時,黑暗裏忽然響起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

  這個刺耳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叫著,既不停止,也不變調,如同一架機械的風車沒完沒了地轉個沒完。

  天!這是“弗林特船長”—西爾弗的綠鸚鵡!我剛才聽到的奇怪聲音原來是它在啄一塊樹皮發出的。原來它是在放哨,而且執行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它就是用這樣持續不斷的重複來發出警報,告訴大家有不速之客到來。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西爾弗的鸚鵡為什麽會在這裏,睡著的人就都被這刺耳的叫聲驚醒了,他們一個接一個跳了起來。我聽到西爾弗咒罵道:“該死的,是誰?”

  我轉身想跑,但猛地撞到一個人身上,剛退回來,又撞到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立即緊緊地把我抱住了。

  “狄克,把火把拿過來,快!”西爾弗吩咐道。

  我就這樣被俘了。

  有人跑出木屋,很快帶回來一支火把。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28章 身陷敵營

  “那就送他進地獄!”摩根惡狠狠地說。

  他拔出刀子向我衝來,就像血氣方剛的二十歲小夥子那樣激動。

  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木屋,我所擔心的最糟糕的局麵此時正呈現在我麵前。木屋已被海盜占領,所有的補給品—一桶白蘭地、豬肉和幹麵包等—都放在老地方。沒有見到一名俘虜,這是最令我驚懼的事。事已至此,我隻能假定他們已全部遇害。我為自己沒有與他們共同殺敵而受到良心的強烈譴責。

  木屋裏一共有六名海盜,除此之外,就再沒有活著的了。有五個被突然從醉夢中驚醒,滿臉通紅,怒氣衝天。第六個海盜用胳膊肘支撐起身子,麵如死灰,血跡從纏在頭上的繃帶上滲出來,表明他受傷不久,而包紮傷口的時間則更近一些。昨天他們發動進攻時被擊中後逃回樹林裏去的,可能就是這個人。

  鸚鵡用嘴梳理著身上的羽毛,悠閑地蹲在高個兒約翰的肩膀上。西爾弗的臉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蒼白,臉使勁兒繃著。他依舊穿著跟我們談判時所穿的那套絨麵禮服,但上麵沾了不少泥,還被有刺灌木扯破了好幾個地方,氣派大打折扣。

  “啊,”他說,“原來是吉姆·霍金斯呀!來拜訪我們嗎?好啊,熱烈歡迎!”

  他一屁股坐在白蘭地桶上,開始往他的煙鬥裏裝煙絲。

  “狄克,幫我點個火。”他說。煙鬥點著之後,他又說:“行了,夥計,還是把火把好好地插在柴堆上吧。夥計們,你們可以躺下接著休息,不必站在那裏迎接霍金斯先生,我想他是不會介意的,相信我。喂,我說,吉姆,”他吸了一口煙,“你能到這裏來,可憐的老約翰感到很高興,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看出你是個機靈的小夥子。可是你這個時候來拜訪,我真是摸不著頭腦。”

  我覺得自己還是沉默為好,便一言不發。他們把我推過去,叫我背靠著牆壁站著。我直視西爾弗的臉,臉上毫無懼色,但心裏已經陷入了絕望。

  西爾弗不動聲色地吸了幾口煙,又接著說起話來。

  “吉姆,既然你已經來了,”他說,“我們就聊聊心裏話。你知道,我一向很喜歡你,你是個腦子靈光的小夥子,就跟我年輕英俊的時候一模一樣。我一直希望你能加入我們這一夥,找到財寶算你的一份,擔保你一輩子吃穿不愁。現在你終於來了,我的好孩子。斯莫利特船長是一個真正的、優秀的航海家,我一直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太墨守成規了,他管得太嚴。他常說‘盡職盡責’,這句話的確有道理。可是你竟然一個人逃走了,撇下你們受傷的船長。利夫西醫生罵你是個‘沒良心的小流氓’,恨你恨得牙癢癢。你自己心裏也應該清楚,你是不能再回到那邊去了,因為他們不歡迎你。除非你自立門戶,做個光杆司令,否則就得加入我西爾弗這一夥了,你別無選擇。”

  真是太好了,我的朋友們還活著。對於西爾弗的一番話,某些部分我還是相信的,比如他說醫生他們對我的擅自離開大發雷霆。聽他這樣說,我與其說感到難過,不如說更感到安慰。

  “現在,你落到了我們手裏,這不用我再強調了,”西爾弗繼續講下去,“我想你自己心中有數。我向來主張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講道理,始終認為逼迫和威脅沒什麽好處。你要是願意,就加入我們這邊;要是不願意,吉姆,你就盡可以回答不幹,我絕對不會強求。我的朋友,要是哪個水手能說出比我更公道的話,我就不得好死!”

  “你要我回答嗎?”我顫抖著聲音問。我覺得在這番富有捉弄意味的言語背後,隱藏著置我於死地的威脅。我渾身發燙,心怦怦直跳。

  “孩子,”西爾弗說,“沒有人強迫你。你自己琢磨琢磨,我們不催你。吉姆,你瞧,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愉快的。”

  “好吧,”我說,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如果讓我做出選擇,那麽我想我有權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的朋友們去哪兒了?你們為什麽在這裏?”

  “你問發生了什麽事?”一個海盜低聲嘟囔著,“鬼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吉姆可沒有問你!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朋友。”西爾弗凶狠地開口喝道。但是一轉身,他就用先前那種文雅的語調對我說:“是這樣的,霍金斯先生,昨天早上利夫西醫生舉著白旗來找我們。他說:‘西爾弗船長,船已經開走了,你們被扔到這座小島上了。’是的,也許是趁我們飲酒作樂的時候,他們偷偷把船開走了。這是我們的失職,這一點我不否認。我們誰都沒有發覺。聽到利夫西醫生的話,我們馬上跑到海邊一看,船果真不見了!這群傻瓜隻知道幹瞪著眼,那種傻樣別提有多愚蠢了,我從來沒見過比他們更愚蠢的家夥。醫生提議說,既然如此,雙方就一起談談條件吧。我跟他講妥了條件:我們要住到寨子裏來,補給品、白蘭地、木屋,還有多虧你們受累劈好的柴,用我們的話說,一艘船從桅頂到龍頭都要歸我們所有。至於利夫

  西醫生他們,我隻知道已經搬離此地,至於現在在哪兒,我可不清楚。”

  他又吸了幾口煙,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

  “為了免得你誤會條約中規定的‘搬離此地’也包括你在內,”他繼續說,“我可以把當時我們所講的最後幾句話告訴你。我問:‘你們一共幾個人離開?’利夫西醫生說:‘四個,其中一個受了傷。至於吉姆那個孩子,誰都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我也不管他了。一想起他,我們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瞧,醫生親口說的。”

  “就是這些嗎?”我問。

  “能夠說給你聽的,就是這些了,我的孩子。”西爾弗答道。

  “那麽,我現在必須做出選擇了,是不是?”

  “當然,現在就決定。”西爾弗說。

  “好吧。”我說,“我不是個傻瓜,還不至於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但是我不在乎,隨便你們怎麽處置。自從認識你們這幫人以後,我親眼目睹了很多次死亡。不過,我有幾件事要對你們講。”我說,情緒開始越來越激動,“首先,你們現在的處境很糟糕,船不見了,財寶也找不到,人也失蹤了,你們所麵臨的一切都糟糕透頂。如果你們想知道是誰幹的—好吧,告訴你們,是我!是我在發現陸地的那天晚上躲在蘋果桶裏偷聽到你—高個兒約翰,還有你的夥伴狄克·約翰遜,還有現在正躺在海底的漢茲的談話,你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隻一會兒工夫,我就把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報告給了船長。至於‘伊斯帕尼奧拉’號,也是我割斷了錨索,把你們留在船上的人殺死,把船開到了你們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實際上,應該是我來嘲笑你們,而不是你們來嘲笑我,這件事我一開始就占了絕對的優勢。在我眼中,你們並不比一隻令人討厭的蒼蠅更可怕,殺了我或者是放了我,隨你們的便。隻是現在,我要提一句:假如你們把我放了,那麽將來你們因當過海盜受到審判時,我將盡我所能救你們的命。好了,現在該輪到你們做出選擇了,是再殺一個,還是把我放了。殺了我對你們並沒有任何好處,而放了我,則可以留下一個證人,讓你們將來免受絞刑。”

  我停下來喘了口氣。由於情緒激動,我已經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使我感到驚訝的是,這幫海盜動也不動,就像一群綿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趁他們還沒有回過神兒,我繼續講了下去。

  “西爾弗先生,”我說,“我知道你是這裏最聰明的人。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還請你轉告利夫西醫生我是怎麽死的。”

  “我不會忘記的。”西爾弗回答。他的語調令人費解,我無法判斷他是在嘲笑我提出的請求,還是被我的勇氣打動了。

  “我可以為他添上一件事,”一個紅臉膛的老水手說。他姓摩根,我在高個兒約翰開在布裏斯托爾碼頭上的酒店裏見過他。“就是他認出了‘黑狗’。”

  “還有,”船上的廚子補充了一句,“我還可以再加上一件:從比爾·彭斯那兒弄走地圖的就是他。總之,所有的事都壞在這個吉姆·霍金斯手裏。”

  “那就送他進地獄!”摩根惡狠狠地說。

  他拔出刀子向我衝來,就像血氣方剛的二十歲小夥子那樣激動。

  “站住!”西爾弗喝道,“你算老幾,湯姆·摩根?你大概是把自己當成船長了吧?我要讓你受個教訓,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膽敢跟我作對,我就把你送到很多人比你先去的地方。三十年來,凡是跟我過不去的人,不是被吊上帆桁頂,就是被扔到海裏喂鯊魚,還沒有哪個人得了善終。湯姆·摩根,不信就走著瞧!”

  摩根不吭聲了,但是其他幾個人不以為然。

  “湯姆說得有理。”一個人說。

  “我可不願再受人擺布了,”另一個人接著說,“要是再讓你牽著鼻子走,約翰·西爾弗,我寧願被絞死。”

  “諸位還有什麽話要講嗎?”西爾弗咆哮起來,使勁兒向前傾著身子,右手抓著尚未熄滅的煙鬥,“有什麽話就痛痛快快地講出來,你們又不是啞巴。要說話的,站出來!我活到這把年紀,難道到頭來讓一個酒囊飯袋在我麵前吵吵嚷嚷?你們既然稱自己為碰運氣先生,那麽就應該懂得這一行的規矩。我準備好了,有本事就把彎刀拔出來比試一番!雖然我隻有一條腿,但我可以在一袋煙的工夫搞清楚他的五髒六腑是什麽顏色的!”

  沒人動彈,也沒人吭聲。

  “你們可真是有種,是不是?”他接著說,把煙鬥重新叼在嘴上,“看看你們那副樣子,連站出來較量一下都不敢。難道我說的英語你們聽不懂嗎?我是你們推選出來的船長。我之所以能夠當船長,是因為我比你們高明得多,足足高出一海裏。既然你們沒有膽量像一個真正的碰運氣先生那樣跟我較量,那麽就老老實實聽我的!現在我要告訴你們,我喜歡這個孩子,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見有哪個孩子比他更聰明呢。他比你們更像是一個男子漢,你們這群膽小鬼中任何兩個加起來都不如他。我倒是要看看,看誰敢動他一下,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們。”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我昂首挺胸地站在牆邊,心依然像敲鼓似的咚咚直跳,但內心已經生出一線希望。西爾弗倚牆而坐,雙臂抱在胸前,斜叼著煙鬥,就像在教堂裏一樣平靜。然而,我看到他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始終用眼角的餘光監視著那幾個不馴服的同夥。那些海盜漸漸退到木屋的另一端,把頭聚在一起,小聲地交談著。他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像小河流水般汩汩地傳到我的耳朵裏。時不時地,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抬頭向我們這邊看上一眼,每當這個時候,火把的紅光就會把他們的臉孔照亮,有一兩秒鍾能看到他們緊張的表情。不過,他們的視線焦點不是我,而是西爾弗。

  “你們好像是有什麽話要講,”西爾弗說著,向老遠的空中啐了一口,“那麽,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讓我聽聽,否則就老老實實地閉嘴。”

  “請原諒,先生,”一個海盜應聲答道,“對於這一行的很多規矩,你經常不遵守,也許有些規矩你最好還是不要打破為好。大家早就對你不滿了,我們可不是什麽好欺負的人,我們有同其他船上的水手一樣的權利—我就是敢實事求是地這樣說。根據你自己定下的規矩,我們是可以聚在一起商議事情的。請你原諒,先生,我承認,到目前為止,你是我們的船長,但是我們要行使自己的權利,所以我們決定到外麵去商量一下。”

  這是個身材魁梧的家夥,是個三十四五歲的黃眼珠醜八怪。他向西爾弗敬了個很像樣的水手禮,邁著沉著的腳步走出門去。緊接著,其餘的幾個家夥也跟著他離開,向外走去。每一個經過西爾弗身邊的海盜都向他敬個禮,並招呼一聲。“按規矩辦事。”有的說。“去開個水手會。”摩根說。他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走了出去,把我和西爾弗留在火把旁。

  他們一離開,船上的廚子就立刻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

  “聽著,吉姆·霍金斯,”他用我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急切地說道,“你現在性命攸關,尤其可怕的是可能會對你用刑,即便是你想死,也不讓你痛痛快快地死。他們現在正合謀把我推翻。不過,你也看到了,我正在想盡辦法保護你的安全。老實說,剛開始我並沒有這個想法,但是你的一番話提醒了我。來到這座島上,我碰上了一大堆倒黴事,難道到頭來還得上絞架嗎?這簡直令人失望透頂。但我覺得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告訴自己:‘約翰,你替霍金斯說句公道話吧,要知道,將來霍金斯也會替你求情的。你們兩個彼此是對方的最後一張牌了,約翰,將來有一天,他會幫你的忙的!今天你救了他這個證人,明天他自會幫你把脖子上的絞索拿掉!’”

  我漸漸開始明白他的意圖了。

  “你是說—一切都完了嗎?”我問。

  “完了,徹底完了,老天做證!”他說,“船不見了,腦袋也保不住了,就是這麽一回事。那天我向海灣一看,發現我們的船不見了,吉姆·霍金斯,盡管我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但我也立刻知道這下全完了。至於那群隻知道喝酒的家夥,相信我,他們商量不出什麽高明的計策,我會想盡辦法把你從他們的手裏救下來。但是你看,吉姆—你可不能恩將仇報—你絕對不能對不起我老約翰。”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不折不扣的老海盜,即便是那麽希望渺茫的稻草,他也要撈一下。

  “隻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做到。”我說。

  “那就一言為定!”高個兒約翰高興地說,“你就像個一言九鼎的男子漢。他媽的,我有機會活著離開這座島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插在柴堆上的火把旁邊,重新把他的煙鬥點著。

  “相信我,吉姆,”他回來後說,“我是個聰明人。現在,我已經站到鄉紳那一邊了。我知道你把船藏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船是安全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漢茲和奧布賴恩已經變成海上的浮屍了。他們有這樣的結果,我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我一直信不過這兩個家夥。你記著:我什麽問題都不問,我也不希望別人向我提問題。我知道自己這次輸定了,我也知道你是個值得信賴的小夥子。啊,你還這麽年輕,將來一定可以和我一起幹出一番大事業來的。”

  他到酒桶旁倒了些白蘭地。

  “你要不要嚐兩口,我的朋友?”他問。

  我搖頭謝絕了。

  “那我就自己喝上一口,吉姆,”他說,“我需要提提神,唉,麻煩事還多著呢!說起麻煩事,吉姆,我倒想問問你:你知道利夫西醫生為什麽把那張地圖給我嗎?”

  我驚訝得目瞪口呆,看得出這絕非做作。他明白我也毫不知情,再問也沒有什麽必要了。

  “千真萬確,他把地圖給我了,”他說,“不過這裏麵一定有問題,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吉姆,是好是壞就不知道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白蘭地,使勁兒晃了晃他的大腦袋,臉上的神情好像是在說:未來肯定凶多吉少。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29章 又一張黑券

  他們像是一群發現了老鼠的貓,沒命地撲過去,你爭我奪,撕來扯去,兩眼發紅地搶著那張地圖。聽他們窮凶極惡地不斷咒罵、呼喊和大笑,你也許以為他們不但已經發現了金銀財寶,甚至已經穩穩地把它們裝上船,揚帆返航了。

  幾個海盜商量了很久,其中一個才返回木屋提出借用一下火把,並再次向西爾弗敬了個禮—盡管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在我看來頗有些諷刺意味。西爾弗沒有絲毫猶豫,爽快地同意了,於是這個使者又走出門外,把我們兩個留在漆黑的木屋中。

  “要起風了,吉姆。”西爾弗說。現在,他對我的態度已經十分友好和親昵。

  我走到最近的一個射擊孔向外看去,發現那一大堆篝火的餘燼也燒得差不多了,我這才明白那幾個海盜為什麽要進來借火把。他們聚在木屋和柵欄之間的斜坡上—一個負責舉火把,一個跪在幾個人中間,手裏拿著一把刀不知道在做些什麽。我看見那把刀一會兒反射出月光,一會兒反射出火光。其他幾個人則俯身看著他。在夜色中,我隻能看到他手裏還有一本書。我正在奇怪他怎麽這會兒竟拿出如此不合時宜的東西,跪著的那個人已經站了起來。隨後,他們幾個人一起向木屋走來。

  “他們回來了。”說完,我趕緊回到原來的位置,免得他們發現我在偷看,這將有損我的尊嚴。

  “讓他們來吧,孩子,讓他們來吧,”西爾弗輕鬆地說,好像還帶著幾分愉悅,“我這裏還留著一手對付他們呢。”

  門開了,五個人擠在屋門口,把其中一個往前用力一推。那個人慢慢地走過來,每邁出一步都要遲疑一下,他的右手攥得緊緊的,保持向前伸出的狀態,如果他出現在其他任何場合,你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

  “過來,夥計,”西爾弗喊道,“我又不會吃了你。把你手裏的東西遞過來,你這個傻大個兒。我懂規矩,從來不會為難使者。”

  經他這麽一說,那個海盜膽子大了一些。他加快腳步走上前來,把一件東西放在西爾弗的手中,然後迅速返回同伴的身邊。

  廚子低頭看了一眼交給他的東西。

  “黑券!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說,“不過,你們是從哪裏弄來的紙?天哪,糟了,你們闖下大禍了。這張紙是從《聖經》上裁下來的,到底是哪個渾蛋,竟敢糟蹋《聖經》?”

  “哎呀,糟糕!”摩根說,“糟糕!瞧瞧我說什麽來著?這事沒什麽好結果,被我說中了,是不是?”

  “哼,這一定是你們剛才一起商量才決定的。”西爾弗繼續說,“你們現在每一個人都會遭到報應,個個都會被送上絞架。《聖經》是哪個渾蛋的?”

  “是狄克的。”一個海盜說。

  “狄克,是你的?那就讓狄克趕緊禱告吧。”西爾弗說,“這回狄克的好運算是到頭了,千真萬確。”

  但是這時,那個黃眼珠的高個子插嘴了。

  “別說那樣的鬼話嚇唬人,約翰·西爾弗,”他說,“把黑券給你是大家按規矩共同決定的,你也得按規矩把它翻過來看看到底寫了些什麽。看了你就知道了。”

  “謝謝你,喬治,”廚子應道,“論辦事,你一向幹脆利落,而且我發現你把我們的規矩牢記在心,這讓我感到很高興。好吧,無論如何,我先看看這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麽?啊,‘下台’,是這樣嗎?”

  “這字寫得很漂亮,就像鉛印的一樣,我敢保證。喬治,這是你的筆跡,對嗎?在這群人當中,你的確是出類拔萃的人才,接下來推舉你當船長,我絲毫不覺得奇怪。等一下,火把再借我用一用,可以嗎?這煙鬥吸起來不大通暢。”

  “行了,”喬治說,“別再糊弄人了。你憑借各種花言巧語裝盡了好人,可現在不頂用了。你還是從酒桶上下來,讓我們重新投票選舉。”

  “我還以為你真懂規矩呢!”西爾弗輕蔑地說,“如果你不懂,那麽我教你。不要忘了,我現在還是你們的船長。我要先聽你們說出對我不滿的

  理由,然後再給你們答複。眼下這張黑券是一文不值的。在這以後,咱們走著瞧。”

  “哦,”喬治答道,“你無須擔心,我們一切都會按照規矩來。第一個理由,這趟買賣之所以搞砸,都是因為你,若是你敢推卸責任,算是一條好漢;第二個理由,你平白無故地放走敵人,讓他們從這個進得來出不去的鬼地方離開,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離開,但事情明擺著,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而你竟然成全了他們;第三個,你還阻止我們跟蹤追擊,我們算把你看透了,約翰·西爾弗,你想腳踏兩隻船;還有最後一條,你竟然包庇霍金斯。”

  “還有其他的嗎?”西爾弗沉著地問道。

  “這就足夠了,”喬治反唇相譏,“你這樣亂來一氣,我們大家都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遲早得因為你而被絞死,在烈日下被曬成魚幹。”

  “好吧,現在我來一一答複這四條。你說這趟買賣之所以搞砸,都是因為我,是不是?你們在一開始就知道我的打算,你們也知道,如果都按照我的打算去做,那麽今天晚上我們早就回到‘伊斯帕尼奧拉’號上了,一個人都不會死,穩穩當當的,而且我保證金銀財寶多到能將船艙填滿!可是,到底是誰壞了我們的事?是誰逼著我這個由你們選出來的船長提前動手?是誰在我們上岸的第一天就把黑券塞到我手裏,弄了一出鬼把戲?啊,這出鬼把戲我還要跟著你們一起表演,還真像倫敦城外正法碼頭上,那些脖子上套著繩圈跳舞的水手玩的把戲。你們說,這到底是誰領的頭?是安德森、漢茲,還有你喬治·梅裏!在這幫隻會惹是生非的家夥中間,隻剩下你還沒有掉到海裏去喂魚。要我說,這趟買賣之所以搞砸,就是壞在你們幾個手上!而你這個該死的家夥,竟然還厚著臉皮想謀權篡位當船長。老天在上!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西爾弗停頓了一下,我從喬治和其他同夥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西爾弗的這番唇舌沒有白費。

  “這是第一條,”被大家指控的西爾弗激動起來,伸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嗓門兒大得出奇,“老實告訴你們,跟你們這群蠢貨說話,我簡直覺得惡心。你們頭腦愚笨,還不長記性,我真搞不懂你們的父親和母親怎麽會對你們如此放心,竟然敢讓你們到海上來做水手、碰運氣!依我看,你們隻配做個裁縫。”

  “接著說,高個兒約翰,”摩根說,“還有另外幾條。”

  “啊,另外幾條!”約翰憤憤地反駁,“好像罪名非常大,是不是?你們說這趟買賣搞砸了,天哪,假如你們知道事情已經糟到什麽地步的話,你們就會明白了!夥計們,我們離上絞架的日子不遠了,一想起這個我的脖子就發硬。你們也許見識過:戴著鎖鏈的犯人被絞死在半空中,巨大的飛鳥繞著屍體亂飛。其他的水手在漲潮出海時會指著屍體問:‘那是誰?’有人會回答說:‘那個,是約翰·西爾弗,我跟他很熟。’這時,掛在屍體上的鎖鏈被風吹得叮當直響,直到船開到下一個浮標還聽得清清楚楚。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父母親的親生骨肉,為什麽要落到如此悲慘的下場呢?這可都要感謝喬治·梅裏,感謝漢茲,感謝安德森,還要感謝另外一些隻知道幹蠢事的笨蛋。你們要我答複有關這個孩子的第四條,那就說給你們聽!對於我們來說,難道他不是一個很好的人質嗎?我們為什麽要白白殺掉一個人質?不,不能這麽幹,殺掉他簡直是愚蠢透頂。照我說,他也許是我們最後的一線希望,很有可能,夥計們!還有第三條,是不是?這第三條確實值得我們談一談。現在,一位真正的大學畢業的醫生每天來看你們,這件事你們給忘了嗎?傑克,你的腦袋被打得開了花;還有你,喬治·梅裏,每隔六小時就要打一次擺子,直到現在,兩隻眼睛還黃得跟檸檬皮似的。難道你們不再需要他了?有一艘船到時候會來把他們接走,也許你們沒料到吧?告訴你們,的確有這麽回事,而且用不了多久船就會來了,到那時,你們才會知道手裏麵有人質是多麽好的一件事。至於第二條,你們責問我為什麽要做這筆交易,這明明是你們跪在地上爬到

  我麵前求我答應的。你們忘了自己當時的樣子了?要不是我做了這筆交易,你們早就餓死了!但這還是小事。你們往這兒看,告訴你們,我做這筆交易到底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這個!”

  說著,他把一張紙扔在地板上。我一眼就認出那正是我在比爾·彭斯的箱子裏發現的那個用油布包著的地圖,上麵有三個紅色的“×”。我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醫生怎麽會把這張地圖給了西爾弗。

  但是,如果說這件事對我來說難以置信的話,那麽,那幫海盜看到地圖時的表情則更令我驚訝。他們像是一群發現了老鼠的貓,沒命地撲過去,你爭我奪,撕來扯去,兩眼發紅地搶著那張地圖。聽他們窮凶極惡地不斷咒罵、呼喊和大笑,你也許以為他們不但已經發現了金銀財寶,甚至已經穩穩地把它們裝上船,揚帆返航了。

  “啊,是的,”其中一個說,“這的確是弗林特的地圖。瞧瞧這‘傑·弗’兩個字,還有下麵的一條線和丁香結,這正是他簽名時愛耍的花樣!”

  “得到了地圖當然很好,”喬治說,“可是我們沒有船,怎麽運走金銀財寶?”

  西爾弗猛地跳了起來,用一隻手撐住牆麵,嗬斥道:“喬治,我可要警告你一句,你若再敢囉唆一句,我就跟你決鬥!怎麽運走?我怎麽知道怎麽運走?倒是應該問問你們—你和另外那些隻會瞎嚷嚷的廢物把我的船給弄丟了!不過話說回來,問你們也沒用,蟑螂都比你們要聰明。要記住,說話要講點兒禮貌,喬治·梅裏,不要等我教你,別忘了我說的話。”

  “這話有道理。”老摩根說。

  “當然有道理,”廚子說,“你們把到手的船給弄丟了,而我找到了寶藏,究竟是誰更有本事?現在我宣布辭職,不幹了!你們願意推舉誰就推舉誰。我早就受夠了。”

  “西爾弗!”那些海盜齊聲叫道,“我們永遠聽‘烤全牲’的指揮!‘烤全牲’永遠是我們的船長!”

  “這才像話!”廚子大聲說,“喬治,我的朋友,看來你隻好等下一屆了。算你走運,我是個不記仇的人,對人懷恨在心可不是我一貫的做法。那麽,夥計們,這黑券現在怎麽辦?沒用了吧?狄克真是倒黴,就這樣把他的《聖經》白白糟蹋了。”

  “以後,我是不是還可以吻著這本書宣誓?”狄克嘟著嘴問。顯然,他為自己招來的禍端感到惴惴不安。

  “你把《聖經》的書頁裁掉了,還想用它宣誓?”西爾弗表示這個想法十分可笑,“那當然不行了!這跟憑著唱歌的譜子起誓一樣,完全不能算數。”

  “不算數?”狄克忽然高興起來,“那我還是要留著它。”

  “吉姆,讓你見識一下這個玩意兒。”西爾弗說著,把一小片紙扔給我。

  這是一枚銀幣大小的圓紙片。一麵是空白的,一麵印有文字,因為它本是《聖經》的最後一頁。在印有文字的那一麵,是《啟示錄》的最後幾節,我還在本葆將軍旅店時,對其中一句印象特別深刻:“城內無狗和殺人犯。”有鉛印文字的這一麵用炭塗過,染黑了我的手指頭;空白的一麵用炭寫著“下台”兩個字。多年以後,我始終保存著這件紀念品,但上麵的字已無法辨認,隻剩下一些像是指甲刮出來的痕跡。

  這場風波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不久,每人痛飲一番之後,便老老實實地躺下來睡覺。西爾弗想出了一個報複的方法——派喬治·梅裏到外麵去站崗放哨,並揚言,萬一有什麽反叛的行為,就要了他的命。

  我始終睡不著。老天在上,我確確實實有太多的事需要好好思考。我在想下午我在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殺死的那個人;我在琢磨西爾弗現在玩弄的狡詐手段:一方麵,他把那些愚蠢的海盜控製在手裏;另一方麵,他又不遺餘力地抓住任何一個機會保住自己的狗命,不管是木頭還是稻草,他都要盡量撈一把。他自己倒是睡得十分安穩,呼嚕打得震天響。可是,一想到他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等待他的又是上絞架這麽可恥的下場,盡管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我還是替他感到難過。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30章 君子一言

  醫生一個挨一個地給他們發藥。這幫家夥在聽醫囑時那種乖乖聽話的樣子簡直可笑極了,根本不像是殺人不眨眼的野蠻海盜,更像是貧民小學的學生。

  一個從樹林邊緣傳來的清晰、爽朗的聲音把我—應該說是我們大家—都驚醒了,我看到靠在門柱上打盹兒的崗哨猛地跳了起來。

  “聽著,木屋裏的人,醫生來了。”

  真的是利夫西醫生!聽到他的聲音,我雖然很高興,但高興裏也摻雜著別的滋味。想到自己不辭而別,偷偷溜掉,我感到非常慚愧;再看看自己現在的處境,落入強盜手裏,身陷危險之中,我簡直覺得沒臉見他。

  想必天還沒亮他就起身了,因為直到現在,天還沒有大亮。我跑到射擊孔前往外看,隻見他站在齊膝的晨霧中,那情形就跟之前西爾弗前來談判一樣。

  “是醫生啊!早上好,先生。”西爾弗一下子清醒過來,滿臉堆笑地招呼,“你可真好哇,俗話說,早起的鳥兒吃個飽。喬治,打起精神來,我的乖乖,去扶利夫西醫生一把,幫他跨過柵欄。一切都好,你的病人都很好,都活得挺快活。”

  他把拐杖夾在腋下,一隻手撐在木屋牆上,笑容滿麵地站在山頭上說了這麽一堆廢話,聲音表情、行為舉止還是原來的高個兒約翰。

  “我們還為你準備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小禮物。”他接著說,“有一位小客人昨天拜訪了我們,這位新乘客或者說是新房客,身強體壯、精神飽滿,昨天夜裏還跟老約翰並排躺在一起睡了一整宿呢,睡得可香哩!”

  這時,利夫西醫生已經翻過柵欄,走到離廚子很近的地方。聽了西爾弗的話,他的聲音都變了,問道:“難道是吉姆?”

  “正是吉姆·霍金斯,千真萬確。”西爾弗說。

  醫生立刻停住,但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了幾秒鍾,他才又向前走了幾步。

  “好吧,”片刻之後,他終於開口說話,“我們先辦正事,再敘友情,這話好像是你說的,西爾弗。我先去看看你的病人狀況如何。”

  他走進木屋,不帶絲毫熱情地向我點了點頭,便直奔向病人。他看起來坦蕩自如,盡管他自己十分清楚,身處這群視背信棄義為家常便飯的魔鬼中間,生命隨時都會受到威脅。他跟病人輕鬆隨意地閑聊,就好像是在給一戶安分守己的人家看病。他的泰然舉止大概是影響了那些人,他們也顯得自在多了,就好像他還是隨船的醫生,而他們還是安分守己、忠心耿耿的水手。

  “你的情況有所好轉,我的朋友。”他對頭上纏著繃帶的那個強盜說,“你可真是幸運,這條命簡直就是白白撿來的,你的頭就像鐵打的一般結實。怎麽樣?喬治,好點兒了嗎?你的臉色還是很差,肝功能紊亂得厲害。吃藥了嗎?喂,夥計們,他吃沒吃藥?”

  “吃了,吃了,先生,他真的吃了。”摩根連忙應聲。

  “瞧,自從我當上了海盜的醫生—我看還是叫獄醫更合適,”利夫西醫生以一種極其幽默而又令人愉快的口吻說,“我就要努力保全你們每一個人的性命,並且把它看成是同自己的榮譽息息相關,以便將來有一天把你們交給喬治國王和絞架。”

  那些匪徒麵麵相覷,這句擊中他們要害的話最終被他們默默吞了下去。

  “狄克有些不舒服,醫生。”有一個人說。

  “是嗎?”醫生問,“那麽到這兒來,狄克,伸出舌頭讓我看一下。嗯,他要是舒服才怪呢,他的舌苔能把法國人嚇暈。他也得了熱病。”

  “那是遭到了報應,”摩根說,“因為他把《聖經》弄壞了。”

  “就因為—像你們所說的那樣—蠢得像頭驢,”醫生反駁道,“你們竟然連新鮮空氣和瘴氣、幹燥的土地和傳播瘟疫的臭泥潭都區分不出來。我估計你們所有人可能都得了瘧疾—當然,這僅僅是一種猜測。在徹底治好之前,有你們的苦頭吃。你們在沼澤地裏宿營,對嗎?西爾弗,我真是怎麽都想不通,在這夥人中你算是最有頭腦的,可是你竟然連最起碼的衛生常識都不懂。”

  醫生一個挨一個地給他們發藥。這幫家夥在聽醫囑時那種乖乖聽話的樣子簡直可笑極了,根本

  不像是殺人不眨眼的野蠻海盜,更像是貧民小學的學生。

  “好了,”醫生說,“今天就到此為止。現在,希望你們能夠同意我跟那個孩子說上幾句話。”

  說著,他漫不經心地向我這邊擺了擺頭。

  喬治·梅裏此時正在門口吞服一種難吃的藥,在那裏亂啐。一聽到醫生的這個請求,他立即轉過身大嚷道:“不行!”還習慣性地說了句咒罵的話。

  西爾弗猛地狠狠拍了酒桶一下。

  “你給我閉嘴!”他吼叫起來,並且環顧了一圈,像一頭正在氣頭上的雄獅。“醫生,”他接下來又用平靜的語調說,“這一層我早就想到了,因為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孩子。對你的善舉,我們都感激不盡,你也看到了,我們都對你十分信任,你給的藥我們都當成甜酒大口大口地喝了。我有辦法安排好這件事,霍金斯,你能不能用人格擔保,像個年輕紳士那樣發誓—雖然你生在窮人家,還稱得上是個正人君子—發誓不逃跑?”

  我立刻做了保證。

  “那好,醫生,”西爾弗說,“請你到柵欄外麵去。你先去外麵,我再把這孩子帶過去,你們可以隔著柵欄盡情地聊。再見,先生,請代我們向特裏勞尼先生和斯莫利特船長問好。”

  海盜們的不滿情緒被西爾弗的疾言厲色勉強壓製著,等醫生一走出木屋,他們一下子就爆發了,七嘴八舌地指責西爾弗耍兩麵派,說他企圖出賣同夥而為自己謀求生路。總之,他們說得很有道理,實際上一點兒都沒有冤枉他。事情是如此明顯,我實在想不出這一次他還能找到什麽理由來撥轉他們憤怒的矛頭。但是那幫強盜畢竟腦子不及他的一半好使,再加上他昨夜所獲得的勝利足以壓住他們的氣焰。他大聲咒罵,說他們是傻瓜、笨蛋,反正各種各樣的詞都用遍了。最後他說阻止我同醫生談話是非常愚蠢的行為,還把地圖拿出來,在他們麵前揚了揚,責問他們,今天他們就要去挖掘寶藏,難道他們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撕毀協議?

  他十分自信地說:“等到時機成熟,我們自然要毫不留情地撕毀協議,但是現在,我要把那位醫生哄得團團轉,哪怕用白蘭地給他刷靴子,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彎下腰去!”

  然後,他吩咐他們開始生火做飯,自己則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趾高氣揚、大模大樣地走出屋子,絲毫不管他們是什麽反應。那幾個人也隻是一時無言以對,心裏仍然很不服氣。

  “慢點兒走,小老弟,慢一點兒,”他悄悄對我說,“要是他們看見我們急匆匆地往外跑,會一下子不顧一切地撲過來的。”

  於是我們不慌不忙地穿過沙地,邁著穩重的步子向等候在柵欄外的醫生走去。我們一走到可以聽見對方說話的範圍,西爾弗就停下了腳步。

  “醫生,請你把這些都記下來,”他說,“那孩子會告訴你,我是怎麽救了他的命,又是怎樣差點兒被趕下台的。你盡可以相信我的話,醫生,當一個人像我這樣豁出命來孤注一擲的時候,很想聽幾句貼心的話,我想你一定能夠諒解。你要注意,不僅是我一個人的命,現在連這個孩子的命都搭上了。醫生,說句公道話,行行好,給我點兒希望,讓我堅持下去。”

  西爾弗背對著木屋裏的同夥,就立刻像變了一個人—他聲音顫抖,臉色發灰,沒有人比他演得更好了。

  “難道你害怕了嗎,高個兒約翰?”利夫西醫生問。

  “醫生,我約翰絕不是個膽小鬼!一點兒都算不上!”說著他打了響指,“如果我是膽小鬼,就不會這樣說了。老實說,一想到上絞架,我總是控製不住地渾身發抖。你心地善良,而且信守諾言,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還要好心的人。我相信,我做過的好事你一定會牢記在心,就像我做過的壞事你也不會忘記一樣。你看,我馬上就退到一邊,讓你跟吉姆單獨聊聊。請你把這一點也記上一筆,我可是真的盡力了呀!”

  說完,他退後一段路,直到聽不到我們的談話,才在一段樹樁上坐下來,開始看似漫不經心地吹口哨,並不時轉動身子察看四周,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醫生,一會兒再看看那幾個在沙地上晃來晃去的不安分的強盜—他們正努力點燃一堆火,並從屋子裏

  拿出豬肉和麵包幹等,準備做早飯。

  “唉,吉姆,”醫生難過地說,“你又回到了這裏。我的孩子,這可真是自作自受,我實在不忍心再說責怪你的話。但是,有句話我必須得說,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聽:斯莫利特船長沒有受傷的時候,你不敢逃跑;等他受了傷,不能阻擋你的時候,你跑了。真的,隻有不折不扣的懦夫才會這樣做。”

  我承認並哭了起來。

  “利夫西醫生,”我說,“你別再責怪我了,我早把自己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了,反正我隻有用我的生命才能補償。這一次,若不是西爾弗護著我,我早就被那幾個強盜處決了。醫生,請你相信我,我並不怕死,再說也是活該,可是我怕受到酷刑,萬一他們對我嚴刑拷打—”

  “吉姆,”醫生急忙把我打斷,他的聲音完全變了,“吉姆,我不能讓你受到那種折磨。你快跳過來,我們兩個一起逃跑。”

  “醫生,”我說,“我對西爾弗做了保證,我不能逃跑。”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現在顧不了那些了,吉姆,快點兒跳過來,譴責和恥辱全部由我承擔,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讓你跟那幫強盜待在一起。快跳,你稍稍一用力就跳出來了,我們可以跑得比羚羊還快。”

  “不,”我回答說,“你明明知道,如果換作是你,你也不會這麽做的,不僅是你,鄉紳、船長都不願意這樣做,我也一樣。西爾弗相信我不會逃走,我也保證過,所以我必須回去。可是醫生,你剛剛沒有聽我把話說完—萬一他們對我嚴刑拷打,我怕我會招出‘伊斯帕尼奧拉’號在哪兒。我已經把船弄到手了,既靠運氣,也冒了生命危險。我把船停在了北汊口的南灘,就在**線下邊。潮水不大時,它就擱淺在岸灘上。”

  “船!”醫生驚呼。

  我匆匆敘述了一番自己驚險的曆程,他默默地聽我講完。

  “就像是命中注定,”聽我講完後,利夫西醫生說,“每一次都是你救了我們大家的命,難道你以為我們就這麽讓你犧牲自己的生命?絕對不會,我的孩子。你揭穿了敵人的陰謀,你遇見了本·岡恩—要知道,這是你一生中所做過的最大的好事,無論現在和將來,哪怕你活到九十歲都算。哦,對了,提起本·岡恩,他可真是個調皮搗蛋的家夥。西爾弗!”他叫了一聲,等廚子走近後,他繼續說,“西爾弗,我要奉勸你一句,不要急不可耐地去尋寶。”

  “先生,我一定盡可能地向後推遲,可是隻怕做不到。”西爾弗說,“請原諒,除非盡快帶著那幫家夥去尋寶,否則我就無法救自己和這孩子的命。你要相信我說的。”

  “好吧,西爾弗,”醫生說,“既然如此,我索性再走得遠點兒。你們快要找到寶藏時,可要提防喊叫聲。”

  “醫生,”西爾弗說,“我認為這件事太不公平了。你們搬出了這個寨子,又出乎意料地把那張地圖給了我,這整件事難免讓人心生懷疑。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難道不是嗎?我一無所知地閉著眼睛按你說的去做,可直到現在,連一句給我希望的話都聽不到。這太過分了!如果你不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可不幹了。”

  “不,”醫生若有所思地說,“我沒有權利告訴你更多。你知道,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否則我會全部告訴你的,西爾弗。我敢告訴你的也就這些了,甚至還多了些。船長一定會罵我的,我沒說謊!不過,首先我要給你一些希望:西爾弗,如果我們都能活著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一定會盡全力救你,隻要不做偽證。”

  西爾弗一聽,立刻笑逐顏開。

  “好的,先生,我相信你不能再多說了。謝謝你,先生,即使是我的親生母親也不能給我比這更大的安慰了。”他興奮地說。

  “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點,這也是一種讓步。”醫生又說,“第二點,就是再給你一句忠告:讓這個孩子待在你身邊,寸步不能離開;如果需要幫助,你就喊我。現在,我就回去想辦法救你們出去。西爾弗,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我是不是說到做到。吉姆,再會吧。”

  說完,利夫西隔著柵欄跟我握了握手,向西爾弗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開了。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31章 獵寶記—弗林特的指針

  當我和西爾弗也到達那裏時,發現根本不是發現了什麽寶藏。原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鬆樹腳下,有一具死人骨架突兀地橫在那裏,骨架被綠色的蔓草緊緊纏住,有幾塊較小的骨頭甚至被局部向上提起,地上殘留著一些沒有腐爛的破布條。我相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寒而栗。

  “吉姆,”等到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西爾弗說,“如果說昨天我救了你一命,那麽你今天也救了我的命,老約翰是不會忘記的。剛剛我看到醫生招手叫你逃跑,我是用眼角的餘光瞧見的;我看見你拒絕了,就向你跟我保證的一樣。吉姆,在這件事上你做得真是個正人君子。自從上次的強攻失敗後,我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了一線希望,這應該感謝你。吉姆,現在我們不得不帶著那幫家夥去尋寶,憑感覺我總覺得此行很危險,你和我必須相互依靠,相依為命。那樣的話,即使再倒黴,也不至於掉腦袋。”

  就在這時,火堆那邊的一個人招呼我們過去,說是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大家散坐在沙地上吃麵包幹和煎鹹肉。那幾個人點起的火堆大得能烤熟一頭牛,現在火苗很高,隻能從背風麵靠近它,但是即使這樣也得加倍小心。對食物,海盜們也是同樣浪費,他們準備了超出食量三倍的飯菜。一個海盜瘋瘋癲癲地一邊笑,一邊把吃剩的東西全都扔進火裏;這不尋常的燃料添加進火堆裏,頓時烈焰衝天,劈啪亂響。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隻過今天不想明天—這樣形容他們簡直再恰當不過了。像這樣糟蹋食物、站崗時呼呼大睡,盡管他們能憑著一股蠻勇去打仗,但一旦遭遇挫折,我看他們根本應付不了持久戰。

  西爾弗讓鸚鵡“弗林特船長”蹲在他的肩上,獨自坐在一旁吃早飯。對於海盜們的行為,他一句話也沒說,對他們的魯莽妄動並不開口責罵。這使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老謀深算。

  “我說,夥計們,”他說,“有我‘烤全牲’用這顆聰明的腦袋為你們考慮,你們可真是好福氣。我已經把想要了解的一切都打聽到了。船的確在他們手上,不過我現在還不知道藏船的確切地點;但是隻要我們找到寶藏,拚了命搜遍整座島,肯定會找到船的。夥計們,再說我們現在手上就有兩隻小船,憑這一點就占了上風。”

  他就這樣大肆鼓吹著,嘴裏塞滿了熱的煎鹹肉。他在用這樣的辦法燃起他們的希望,恢複眾人對他的信任。我猜,他同時也是在給自己打氣。

  “至於這個人質,”他繼續說,“我想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同他親愛的夥伴談話了。在這次談話中,我聽到了一些消息,說起來還得感謝他呢!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去尋寶的時候,我要用一根繩子把他牢牢拴住,要像保護金子那樣看牢他,不能叫他跑了,你們要把這一點給我記住了。隻要船和寶藏都到了我們手裏,夥計們就高高興興地回到海上去。到那個時候,我們再跟霍金斯先生算總賬,對他所幹下的好事,我們可要好好答謝。”

  聽了西爾弗的一番話,海盜們個個興高采烈。可是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假如他剛剛所說的計劃可行的話,西爾弗,這個兩麵三刀的叛徒,必將毫不遲疑地照著幹。也就是說,他至今還是腳踏兩隻船。毫無疑問,他更樂於同海盜們一起滿載金銀財寶逍遙法外,而他寄托在我們這邊的希望則僅僅是將脖子上的絞索拿掉而已。

  再說,即使事態進展順利,逼得他不得不履行向利夫西醫生所做的承諾,我和他的處境也十分危險。一旦他的強盜同夥證實了對他的懷疑,那麽我和他將不得不拚死搏鬥,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他是一個瘸子,而我又是一個孩子,怎麽打得過五個身強力壯的野蠻水手呢?

  除了這雙重的擔憂,我的朋友們所采取的行動也始終令人費解:他們為什麽會舍棄這個寨子?為什麽要交出藏寶圖?這些舉動都不符合常理,也始終沒有得到解釋。我又想起利夫西醫生對西爾弗發出的警告:“你們快要找到寶藏時,可要提防喊叫聲。”讀者如果站在我的位置考慮一下,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麽我吃早

  飯時食不甘味,為什麽我跟在海盜後麵出發尋寶是那般心驚膽戰。

  假如有其他人在場,一定會看到一個奇特的場景:所有人都身穿滿是泥土的水手服,除我以外,人人都全副武裝。西爾弗一前一後挎著兩支步槍,還有一把大彎刀懸在腰間,他的兩隻外套口袋裏各放了一把手槍。除了這些,更加突出他奇特形象的是,他的肩頭還蹲著鸚鵡“弗林特船長”,不時發出難聽的聲音,無意義地跟著水手學舌。一條繩子牢牢拴在我的腰間,我順從地跟在廚子的後麵。他要麽騰出一隻手緊緊抓住鬆散的繩子的另一端,要麽用牙齒咬住不放。無論怎麽看,我都像是一頭被牽去表演的狗熊。

  其他的人也都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的人扛著鐵鍬和鎬頭—這是他們早先從“伊斯帕尼奧拉”號上搬來的工具;有的人扛著豬肉、麵包幹和白蘭地,這是準備午飯時吃的。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之前儲備在寨子裏的。由此可見西爾弗昨天晚上說的是真話,如果不是他跟醫生達成協議,他和他的同夥們在大船不見了以後,就隻能靠喝涼水和打獵來填飽肚子了。沒滋沒味的涼水當然不符合他們的口味,而水手又往往不是好獵手。再說,水手們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彈藥自然也不會充裕。

  全體就這樣帶著裝備出發,甚至連腦袋開花的那個也走在隊伍中,按道理來說,這樣在烈日下行走肯定不利於他恢複健康。我們一行七人拖拖拉拉地來到了停有兩隻小船的岸邊。小船裏還留有海盜們縱酒胡鬧的痕跡:其中一隻座板被砸斷了;兩隻小船都沾滿了泥,船內進的水都沒有舀幹。出於安全考慮,我們決定把這兩隻小船都帶走,於是我們分坐在兩隻小船上,向錨地底部劃去。

  途中海盜們針對地圖上的標記發生了爭執,因為上麵的紅色“×”畫得太大了,無法確定準確的地點。而背麵的文字說明又含含糊糊。讀者也許還記得,上麵寫著如下幾行字:

  望遠鏡山的山肩上有一棵大樹,方位東北偏北。

  骷髏島,東南偏東。

  十英尺。

  我們首先需要找到大樹。在我們的前方,錨地被一片高約兩百至三百英尺的台地擋住了。台地的北端與望遠鏡山的南坡相接,向南則逐漸拱起,形成崎嶇多石的後桅山。高矮不一的鬆樹星羅棋布地點綴在台地的上麵,那裏隨處可見某一棵四五十英尺高的不同種類的鬆樹淩駕於其他樹木之上。所以,弗林特船長所說的“大樹”究竟是指哪一棵,隻能等到達現場後用羅盤才能準確地測定。

  實際情況盡管如此,可是我們還沒走到半路,小船上的每個人都認定了自己傾心的一棵樹,不斷地吵吵嚷嚷。隻有高個兒約翰不加入爭論,聳了聳肩,建議到了現場再做打算。

  按照西爾弗的指令,我們省著力氣劃船,以免過早將體力消耗完。經過一段相當長的路程後,我們在第二條河—也就是從望遠鏡山樹多的那麵斜坡上流下來的那條—的河口處上了岸,並從那裏向左拐彎,開始沿著山坡攀登台地。

  一開始,泥濘難走的地麵和雜亂的沼澤植物大大影響了我們的速度。但坡麵逐漸趨於陡峭,腳下的土質趨於結實,樹木變得高大稀疏。我們正在靠近整座海島最迷人的地方。草地上到處都是香味濃鬱的金雀花和開滿了鮮花的灌木叢,一叢叢碧綠的肉豆蔻同軀幹深紅、樹蔭濃密的鬆樹掩映成趣,兩者的香氣相得益彰,一個是醉人的芳香,一個是雅致的清香。此外,空氣新鮮得令人精神一振,在炎炎的烈日下,這無疑是一種難得的清心劑。

  行進途中,海盜們呈扇形散開,他們大聲叫嚷,興奮地躥來跳去。西爾弗和我處於扇麵的中心和偏後一點兒的位置—我被繩子拴住,緊隨其後;他氣喘籲籲地在又鬆又滑的礫石中開路。我時不時就得拉他一把,否則他肯定會失足跌下山崖。

  我們大約走了半英裏,馬上就要到達台地坡頂時,走在最左麵的那個人忽然大叫起來,好像受到了什麽可怕的驚嚇。他一聲接一聲地叫喊,惹得其他人紛紛向他那邊跑去。

  “他絕對不可能是發現了寶藏。”老摩根邊說邊從右邊跑過去,從我們

  麵前匆匆經過,“現在還沒到山頂呢。”

  確實,當我和西爾弗也到達那裏時,發現根本不是發現了什麽寶藏。原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鬆樹腳下,有一具死人骨架突兀地橫在那裏,骨架被綠色的蔓草緊緊纏住,有幾塊較小的骨頭甚至被局部向上提起,地上殘留著一些沒有腐爛的破布條。我相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寒而栗。

  “他也是一個水手。”喬治·梅裏說道。他的膽子要大一些,敢走上前去仔細察看衣服的碎片,“至少,他身上穿的是水手服。”

  “嗯,的確,”西爾弗說,“十有八九是個水手,不可能有主教出現在這個地方。隻不過,這副骨頭架子的姿勢可真是奇怪,一點兒都不自然。”

  確實如此,再仔細一看,簡直令人想象不出這個死人怎麽會保持這個姿勢。除了有幾個小地方稍顯淩亂以外—也許是啄食腐肉的大鳥或是纏住屍體的蔓草向上生長造成的—這個死去的人筆直地躺著,腳指向一個方向,手像跳水時那樣舉過頭頂,正好指向相反的方向。

  “夥伴們,我這個死腦筋看出點兒門道來了。”西爾弗說,“拿出羅盤,那邊是骷髏島的岬角尖,像一顆牙似的突出來。隻要順著這骨頭架子的一條線測一下方位大概就明白了。”

  於是大家取出羅盤,照西爾弗所說的測量了一番。屍體直直地指向骷髏島那一邊,羅盤測得的方位正是東南偏東。

  “啊哈,果然被我料中了!”廚子高興地叫了起來,“這骨頭架子就是一根指針,從這裏對準北極星,一定能夠找到金光閃閃的財寶。隻不過,一想到弗林特,我就禁不住感到透心涼。這肯定是他的鬼把戲,千真萬確。當初他帶了六個人一起上岸,結果他們全都被他殺了。看來,其中的一個被他拖到這裏,放在用羅盤對準的位置上當指針用。我敢打賭,事情肯定是這樣的!你們瞧,這長長的骨頭、黃黃的頭發,肯定是阿勒代斯!湯姆·摩根,你對阿勒代斯還有印象吧?”

  “是的,”摩根回答,“他還欠了我一筆錢沒有還呢!上岸時還把我的刀子拿走了。”

  “刀子?”另一個海盜說,“可是為什麽沒發現他的身上有刀子?弗林特不會掏一個水手的口袋,也不可能被鳥叼走了呀!”

  “這話說得有道理,沒錯兒!”西爾弗大聲說。

  “這裏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留下。”梅裏一邊說,一邊還在骨頭架子旁邊搜尋,“一個銅板都沒有,甚至連煙盒也沒有。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太對頭。”

  “的確是有些不對頭,”西爾弗表示同意,“還叫人有些不太自在。你們說,乖乖!假如弗林特還活著,那這裏就極有可能是你我的葬身之地。他們那時是六個人,我們現在也是六個人。可是那六個人如今隻剩下一堆爛骨頭了。”

  “我親眼看見弗林特死了,”摩根說,“是比爾帶我進去的。我看見他躺在那兒,兩隻眼睛上各放了一枚一便士的銅幣。”

  “死了,他當真死了,已經下了地獄。”頭上纏著繃帶的那個人說,“不過,假如真有鬼魂這東西出來遊蕩的話,那一定是弗林特的鬼魂。天哪,他臨死前可是經過了好一陣折騰!”

  “是的,確實是那樣,”另一個說,“他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吵著要喝朗姆酒,一會兒又唱起歌來。他這一輩子隻唱過一首歌,就是《十五個漢子》。老實說,我從此以後就對那首歌恨之入骨。當時天氣悶得慌,窗子大開著,我清楚地聽到那水手調子從窗子裏飄出來,那個時候死神已經來帶他走了。”

  “行了,行了,夥計們,”西爾弗說,“別再談論那些事了。他已經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這是毋庸置疑的。再說,至少在白天,鬼魂是不會出來遊蕩的,你們可以相信我的話。提心吊膽反倒容易被嚇壞。走,我們搬金幣去!”

  經他這麽一說,海盜們又趕快出發了。但是,盡管是烈日炎炎的大白天,這幫家夥也不敢再獨自亂跑,也不敢在林中大喊大叫,而是互相靠攏,一起向前走,甚至說話都屏住呼吸,壓低了聲音。他們對那個死去的海盜頭子怕得要死,至今還心有餘悸。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32章 獵寶記—樹叢中的叫喊聲

  那群海盜立刻嚇得魂飛魄散,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會被嚇成這副模樣。他們像是中了邪似的麵如死灰,睜大眼睛,有的人霍地跳起來,有的人拚命抓住別人,摩根幹脆趴在地上。

  一方麵是因為心慌腿軟,一方麵是因為一條腿的西爾弗和那些生病的海盜想休息一會兒,這一夥人剛登上台地的坡頂,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台地稍微有些向西傾斜,因此,從我們歇腳的地方向兩邊都可以望得很遠。在我們的前方,越過樹梢可以望見波浪翻騰的森林岬角;在我們的後方,不僅可以看見錨地和骷髏島,還可以看到沙尖嘴和東岸低地以外大片開闊的海麵。在我們的頭頂上方,高高聳立著望遠鏡山,有的地方長有幾棵孤鬆,有的地方是黑黝黝的懸崖峭壁。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驚濤拍擊礁石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還有一些昆蟲在灌木叢中窸窣作響。舉目四望,一個人都看不到,海上也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船行帆動,這空曠的景象令人備感孤獨。

  西爾弗用他的羅盤測了幾個方位。

  “從骷髏島到那邊的直線上,一共有三棵‘大樹’,”他說,“我認為地圖上所說的‘望遠鏡山的山肩’,指的就是那塊凹地。得到了這些信息,現在看來連三歲的孩子都能找到寶藏了。要我說,我們先在這裏吃點兒飯再說。”

  “我不想吃,”摩根嘟囔道,“一想起弗林特就什麽胃口都沒有。”

  “是呀,我的乖乖,他死了對你來說可是件大好事。”

  “他長得就是個魔鬼樣兒,”第三個海盜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寒噤,“臉色從來都是鐵青鐵青的。”

  “那都是喝朗姆酒喝的,”梅裏插了一句,“鐵青的臉。的確是那樣,他的臉的確是鐵青的。”

  自從發現了那副骨架,又回憶起弗林特凶惡的樣子,這群海盜不由得沉浸在往日的恐懼當中,說話的聲音越發低沉,後來甚至變成了耳語,這倒是對樹林的寂靜沒有造成什麽幹擾。突然,一個又尖又高的聲音從我們前方的樹叢中傳過來,嗓音發顫地唱起那首我們早已熟悉的曲調:

  十五個漢子扒著死人箱—

  喲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來嚐!

  那群海盜立刻嚇得魂飛魄散,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會被嚇成這副模樣。他們像是中了邪似的麵如死灰,睜大眼睛,有的人霍地跳起來,有的人拚命抓住別人,摩根幹脆趴在地上。

  “啊,是弗林特,我的—”梅裏失聲大叫。

  歌聲戛然而止,如同開始時那般突然,幾乎可以說是唱到一半被打斷的,好像是突然被人緊緊捂住了嘴。天空蔚藍,陽光普照,這首古老的調子穿過蒼翠的樹林,在我聽來悠揚動聽,因此更加無法理解他們怎麽會如此害怕。

  “走,”西爾弗的嘴唇幾乎變成灰色,勉強才說出話來,“這樣可不行,我們必須立即出發!這事太過古怪,雖然我聽不出到底是誰唱的,可那一定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你們放心好了。”

  他邊說邊鼓起了勇氣,臉色也逐漸恢複正常。經他這麽一安慰,其他的人也慢慢鎮定下來。可是就在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但是這次不是唱歌,而是在遠遠的地方有氣無力地呼喊,這呼喊聲在望遠鏡山的山穀間激起淒厲的回聲,令人毛骨悚然。

  “達比·麥克-格勞!”那聲音簡直是淒慘無比的哀號—我隻能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它。“達比·麥克-格勞!達比·麥克-格勞!”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不斷重複著。過了一會兒,聲音略微抬高了一些:“達比,拿朗姆酒來!”中間還夾雜著一句含混不清的髒話,我就不再重複了。

  海盜們

  被嚇呆了,好像腳底生了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翻白眼。直到那個聲音消失很久之後,他們還是失魂落魄地望著前方。

  “這回沒有什麽可懷疑的了!”一個海盜心急火燎地說,“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

  “我的上帝,這正是他臨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摩根呻吟道,“我記得清清楚楚。”

  狄克慌忙取出他的那本《聖經》,念念有詞地禱告起來。在當水手和交上這幫壞朋友之前,狄克受過良好的教育。

  然而,西爾弗沒有被嚇住。我聽見他的牙齒上下打戰,但最終並沒有屈服。

  “除了我們這幾個人,”他自言自語道,“在這座島上沒有誰聽說過有達比這個人啊。”接著,他盡量抖擻起精神,叫了一聲:“夥計們!我是來尋找金銀財寶的,不管有沒有鬼魂,我都不會被嚇跑!即使是在弗林特活著的時候,我也沒有怕過他。現在即便是他的鬼魂出來晃蕩,我也不怕!朋友們,就在離這裏不到四分之一英裏的地方,埋著價值七十萬英鎊的財寶。身為海盜,我們怎麽能夠扔下如此多的財寶不顧,而掉頭逃跑呢?難道隻是因為害怕一個在海上討生活的、鐵青色臉孔的老醉鬼?更何況他早已經死了?”

  然而,他的同夥依然沒能重振旗鼓;相反,他用如此不敬的語言侮辱死者,令那幾個人更加恐慌了。

  “行了,約翰!”梅裏說,“千萬別得罪鬼魂。”

  其餘的幾個人大氣不敢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要是他們敢動,早就各自逃跑了;但是出於恐懼,他們不敢各奔東西,而是都向約翰靠攏過來,好像他的膽量能夠幫助他們克服恐懼似的。西爾弗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內心的恐懼。

  “鬼魂?也許是吧。”他說,“但是我不明白,這個聲音怎麽會有回聲呢?鬼魂是沒有影子的,對不對?好,那麽我倒很想知道,鬼魂叫怎麽會有回聲呢?這難道正常嗎?”

  實際上,在我看來這個結論根本站不住腳,但是你無法理解迷信的人的邏輯,你也不知道什麽樣的話會打動他們。使我驚奇的是,喬治·梅裏居然開始相信了。

  “對,這話說得有道理。”他說,“高個兒約翰,你肩膀上長的那個東西確實是腦袋,沒錯兒。走吧,夥計們!我看剛才大家全都想歪了。現在想想,那個聲音的確是有那麽一點兒像弗林特,我承認,但並不完全一樣。說起來,好像與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更相似,更像—”

  “對了,更像是本·岡恩的聲音!”西爾弗叫了起來。

  “對,就是他!”一直趴在地上的摩根一下子用膝蓋撐起身體,“那正是本·岡恩的聲音!”

  “可是,這又有什麽區別呢?”狄克問道,“本·岡恩也死了,和弗林特一樣。他的鬼魂你們就不害怕了嗎?”

  但是,見多識廣的老水手覺得他的問題可笑極了。

  “誰會把本·岡恩放在眼裏呢?”梅裏說,“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沒有人怕他。”

  說來也怪,他們個個又馬上恢複了常態,臉上也有了血色。沒幾分鍾,他們又七嘴八舌地談開了,偶爾停下來側耳聽聽。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再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就扛起工具再次出發。梅裏走在隊伍的最前麵,用西爾弗的羅盤測量方位,以保證他們前進的方向始終與骷髏島成一條直線。看來,他說的是實情:不管本·岡恩是死是活,都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裏。

  隻有狄克仍然捧著他那本《聖經》,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但沒有人同情他,西爾弗甚至還嘲笑他疑神疑鬼、膽小如鼠。

  “狄克,我之前說過,”他說,“《聖經》已經被你弄壞了,你拿著它禱告根本不頂用,鬼魂難道還會怕一本弄壞了的

  《聖經》?根本不可能!”他拄著拐杖暫時停了下來,用他粗大的手打了個響指。

  但狄克已經無法再平靜下來,很快我便發現,這個家夥病得不輕。利夫西醫生曾斷言他得了熱病,再加上酷暑、疲憊和恐懼的交互作用,他的體溫急劇升高。

  台地上地勢開闊,樹木稀疏,行走起來十分方便。剛才我說過,台地稍微有些朝西傾斜,所以我們走的大部分都是下坡路。大大小小的鬆樹間隔很遠,甚至在一叢叢的肉豆蔻和杜鵑花之間也有大片空地暴曬於烈日之下。我們這樣朝西北方向橫穿小島,一方麵離望遠鏡山的肩膀越來越近,另一方麵也將我不久前坐著顛簸的小船經過的西海灣看得越來越清楚。

  我們來到一棵大樹下,經過測量,證明方位錯誤,不是這一棵。接著,又排除了第二棵。第三棵鬆樹聳立於一簇矮樹叢中,幾乎有兩百英尺高。它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植物中的一個巨人,深紅色的樹幹大如房屋;綠蔭如蓋,幾乎可以遮得住一個連的士兵在此演習。在東西兩岸都可以清晰地望見這棵樹,作為航標畫在地圖上十分合理。

  當然,他們對於這棵樹有多高大並不感興趣,他們隻關注在那寬闊的鬆蔭下埋藏著的七十萬英鎊的金銀財寶。他們越靠近那棵樹,就越幹淨利落地將先前的恐懼遺忘,所有的想法都被發財的念頭吞噬了。他們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腳步變得又輕又快;他們的全部心思都傾注在那批寶藏上,向往著、等待著他們每個人的好運—一輩子逍遙法外、花天酒地。

  西爾弗嘴裏不知嘟囔著什麽,一瘸一拐地拚命朝前走,他的鼻孔由於激動張得大大的,不住地翕動著。當蒼蠅落在他那漲紅的滿是汗水的臉上時,他如同一個瘋子一般歇斯底裏地破口大罵。他猛拉猛拽地扯過拴住我的那根繩子,並不時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已經沒有耐心再在我麵前掩飾自己。財寶馬上就要出現在眼前,其餘的一切都被拋到了腦後,醫生的警告和他自己的承諾,早已成過眼雲煙,不值一提。我確信他一定想要迅速挖到寶藏,趁著天黑找到“伊斯帕尼奧拉”號,然後再把他的絆腳石全部殺死在島上,滿載著邪惡和金銀揚帆出海—這正是他最初的設想和意願。

  我憂心忡忡,也很難跟上海盜們飛快的步伐。我一跌跌撞撞,西爾弗就惡狠狠地拽一下繩子,充滿殺機地瞪著我。落在我們後麵的是狄克,他嘴裏依舊念念有詞,有時候,咒罵和禱告被他夾雜在一起,看起來,他燒得越來越厲害了。這也加劇了我的痛苦,當年發生在這片台地上的一幕幕慘劇死死地纏住了我。我仿佛看到那個惡貫滿盈的青臉海盜(後來他死在薩凡納,死時還唱著歌,嚷著要酒喝),在這附近親手殺死了他的六個夥伴。這片樹林如今如此安靜,當年想必回蕩著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想到這裏,我覺得我又聽到了那淒慘的回響。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來到了樹林的邊緣地帶。

  “夥計們,快一點兒,都跟上來!”梅裏大喊一聲,走在前頭的人拚命向前跑去。

  可是,還沒有跑出十碼遠,我們就看見他們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們發出一陣驚呼,聲音由弱轉強。西爾弗拄著拐杖加快步伐,瘋了似的飛奔上前。到了那裏,他和我也都停下腳步,呆住了。

  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很大的土坑,看起來不像是新挖的,因為坑壁已經塌陷,坑底也已經長滿了矮矮的青草。一把斷成兩截的鎬柄不知被誰扔在了土坑底部,旁邊還有一些貨箱的破木板。我看到其中一塊木板上用烙鐵燙著“海象”號的字樣—“海象”號他的身上是弗林特的船名。

  任誰都一望便知,寶藏已經被別人發現並劫掠一空了,那七十萬英鎊的財寶早已不翼而飛。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33章 首領被推下寶座

  我們就這樣對峙著,中間隔著土坑—一邊是兩個人,另一邊是五個人,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西爾弗拄著拐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好像比平時還要鎮定。他確實有些膽量,這一點不可否認。

  無比狂熱的希望頃刻落了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失望的事了。那六個人仿佛突然遭到雷擊,一下子都垮了。隻有西爾弗馬上從這無比沉重的打擊中清醒過來。剛才,他像是一個參加賽馬的騎師,一心一意地隻想全速向財寶衝刺,可是等走到跟前,發現此路不通。他的頭腦依然沉著冷靜,在別人還沒意識到這一切已經化為泡影之前,他已經及時更改了他的作戰計劃。

  “吉姆,”他悄悄對我說,“把這個拿去,準備應付快要發生的叛亂。”

  說著,他遞給我一把雙筒手槍。

  與此同時,他假裝若無其事地向北走了幾步,讓土坑橫亙在我倆和那五個人之間。緊接著他對我點頭示意,意思是:“形勢危急。”—實際上,這一點我已經意識到了。現在,他的目光充滿友善,之前惡狠狠的眼神不見了。對於他這種反複無常的卑鄙做法,我感到十分反感,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這回你又變卦啦。”

  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我的話,那些海盜連罵帶叫地一個接一個跳下坑去,用手拚命扒土,又抓起木板向旁邊亂扔一氣。摩根找到了一枚價值兩基尼的金幣,海盜們把它在手裏傳來傳去,盯了足有十幾秒。

  “兩基尼!”梅裏突然舉起金幣向西爾弗咆哮起來,“這就是你說的七十萬英鎊的財寶嗎?你不是最會做交易的老手嗎?你是個隻會把一切搞砸的蠢貨!”

  “繼續挖吧,夥計們,”西爾弗厚顏無恥地開始冷嘲熱諷,“再努力一點兒,也許你們還能挖出兩顆花生呢。”

  “花生?”梅裏尖聲大叫,“夥計們,你們聽見沒有?我告訴你們,這個陰險的家夥早就心裏有數了,瞧瞧他那張臉,上麵寫得清清楚楚。”

  “啊,梅裏,”西爾弗挖苦道,“又準備當船長了嗎?可真是夠努力,沒說的。”

  但是這一次,所有人都站到了梅裏這一邊,他們開始拚命地從土坑內往外爬,凶狠的怒火從眼裏噴射出來,狠狠地回頭瞪著我們。我發現對我們有利的一點—他們全部爬到了西爾弗的對麵。

  我們就這樣對峙著,中間隔著土坑—一邊是兩個人,另一邊是五個人,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西爾弗拄著拐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好像比平時還要鎮定。他確實有些膽量,這一點不可否認。

  僵持了一會兒,梅裏似乎想用一番話來打破這種局麵。

  “夥計們,”他大聲說,“他們那一邊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行動不便的老瘸鬼,就是他把我們騙到這裏上了這麽大的一個當;另一個是個年紀輕輕的小雜種,我早就想把他的心挖出來了。現在,夥計們—”

  他揚起胳膊,大聲呼喊,顯然是準備帶頭發動攻擊。但是就在這時,隻聽得“乒!乒!乒!”三聲—從矮樹叢後麵閃出三道火光。梅裏中了槍,一頭栽進了土坑裏;頭上纏著繃帶的那個家夥像隻陀螺似的轉了個圈,也直挺挺地掉下坑去,手腳**了幾下後就一命嗚呼了。見此情景,其餘三個海盜掉頭就跑。

  高個兒約翰趁機將手槍對準還在土坑裏掙紮的梅裏,雙筒齊響。梅裏在斷氣前翻起眼睛使勁兒瞪著他。

  “喬治,”西爾弗說,“我們之間現在才算清了賬。”

  這時,利夫西醫生、葛雷和本·岡恩從肉豆蔻叢中向我們跑來,手上的槍還冒著白煙。

  “快追!”醫生喊

  道,“快,快點兒,夥伴們!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頭把小船奪過來。”

  於是我們一齊快速地向海邊奔去,不時在齊胸高的灌木叢中開路前進。

  西爾弗拚了老命想跟上我們。他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向前跑,簡直快要把胸前的肌肉給撕裂了。醫生認為,如此劇烈的運動,即使是沒有任何殘疾的正常人也受不了。即便如此,當我們到達台地的坡頂時,他還是落在我們後麵大約三十碼遠,而且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醫生,”他喊道,“看那邊!不用急!”

  的確不用再著急了。在台地比較開闊的地方,我們看見那三個幸存者還在朝他們剛開始拔腿就跑的方向直奔後桅山,而我們已處於他們和小船之間。於是我們四人坐下來大口喘著氣,高個兒約翰一邊抹著臉上的汗,一邊慢慢走過來。

  “發自內心地感謝你,醫生,”他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救了我和霍金斯的命。啊,是你呀,本·岡恩?”他說,“你可真是好樣的。”

  “是的,我是本·岡恩。”這個被放荒灘的水手窘迫地答道,身子扭得像條黃鱔似的,“你還好嗎,西爾弗先生?”隔了許久,他才憋出這一句,“想來一直不錯。”

  “本·岡恩啊本·岡恩,”西爾弗不斷地重複道,“沒想到是你幹的好事。”

  醫生派葛雷回去將幾個海盜逃跑時扔下的鎬頭拿一把來。然後我們就不慌不忙地走下山坡,向停小船的地方走去。一路上,醫生簡明扼要地把最近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這引起了西爾弗的濃厚興趣。這一次,從頭到尾扮演主要角色的就是本·岡恩這個被放荒灘的傻瓜。

  長期在島上流浪的本·岡恩無意中發現了那具屍骨,並把他的東西全部搜掠一空。發現藏寶地的也是他。他把那些金銀財寶慢慢地都挖了出來—土坑裏的鎬頭斷柄就是他留下的,並把財寶從大鬆樹下一點點地搬到了海島東北角雙峰山上的一個洞穴裏。他不知一共搬了多少趟,終於在“伊斯帕尼奧拉”號抵達的前兩個月,安全地把所有的寶藏都運到了那裏。

  在海盜們發動攻擊的那個下午,利夫西醫生便從本·岡恩口中套出了這些秘密。但是第二天早晨,醫生發現“伊斯帕尼奧拉”號失蹤了,便去找西爾弗,把那張已經毫無用處的廢地圖給了他,補給品也附送給他—因為本·岡恩在洞穴裏貯存了大量他自己醃製的山羊肉,所以醫生他們不擔心食物問題—總之,把木屋裏的一切都給了西爾弗,以換取安全撤離寨子的機會。他們避開了容易感染熱病的沼澤地,向雙峰山轉移,同時這樣也利於看管財寶。

  “對於你,吉姆,”利夫西醫生說,“我始終放心不下。但是,我必須首先為那些堅守在崗位上的人著想。既然你自己沒有做到這一點,也不能怨恨別人,對不對?”

  今天早上他到寨子裏給海盜們看病的時候發現,原本打算讓那幫海盜空歡喜一場的圈套把我給卷了進去。他便急忙跑回洞穴,留下鄉紳照料船長,自己帶領葛雷和放荒灘的水手本·岡恩,三個人按對角線斜穿過全島,直奔大鬆樹方向。但是不久,他就發現西爾弗這一隊已經走在他們的前頭,於是他們便派飛毛腿本·岡恩到前麵去設法牽製,拖延海盜們的時間。本·岡恩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利用他過去的同船夥伴十分迷信這一點來假扮鬼魂嚇唬他們。這一招十分有效,使葛雷和醫生在海盜抵達之前及時趕到大鬆樹附近,並預先埋伏下來。

  “我的上帝,”西爾弗說,“幸虧有霍金斯在我身邊。否則,即使老約翰被他們碎屍萬段,你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醫生。”

  “當然。”利夫西醫生爽朗地回答。

  這時,我們來到了停小船的地方

  。醫生用鎬頭把其中一隻砸毀,以免它再被海盜奪去。我們所有的人登上另一隻,準備從海上繞到北汊去。

  這段路程有八九英裏遠。西爾弗盡管已經累得半死,但還是和我們大家一樣拚命劃槳。沒多久,我們便劃出海峽,繞過島的東南角—四天前我們曾拖著“伊斯帕尼奧拉”號經過那裏進入海峽。我們揮動船槳,在平靜的海麵上劃得飛快。

  經過雙峰山時,我們可以遠遠看到本·岡恩的山洞洞口,還看到有一個人守衛在洞口邊—那是特裏勞尼先生。我們高興地向他揮手致意,並高聲歡呼三聲,其中西爾弗喊得特別賣力。

  又劃了三英裏左右,剛進北汊的入口,我們就看到“伊斯帕尼奧拉”號在自動漂流。潮水把它衝離了淺灘。要是風大或者像南錨地那樣有強大的潮流,我們也許就再也找不到它了,或者發現它觸了礁,再也無法使用。而現在,除了一麵主帆之外,其餘部位並沒有重大的損傷。我們取來另一隻錨拋入一英尋半深的水中,然後坐小船折回最靠近本·岡恩的藏寶洞的朗姆酒灣。到那裏之後,再由葛雷單槍匹馬地劃著小船返回“伊斯帕尼奧拉”號所在的位置,今天晚上由他看船守夜。

  從岸邊走到洞口要經過一段比較平坦的斜坡。特裏勞尼先生站在坡頂上等我們。見到我,他親切和藹地問候,隻字不提有關我逃跑的任何事,既不責罵,也不讚賞。當西爾弗走到他麵前恭恭敬敬地行禮時,他一下子氣得漲紅了臉。

  “約翰·西爾弗,”他說,“你這個大壞蛋、十惡不赦的大騙子。他們要我不對你提出控告。好吧,那我就放你一馬。可是,先生,害死了那麽多人,你難道就心安理得,不覺得良心受到了譴責嗎?”

  “衷心感謝你,先生。”高個兒約翰答道,又彬彬有禮地敬了個禮。

  “不需要你感謝我!”鄉紳喝住他,“我已違背了我應盡的責任,滾下去!”

  然後,我們走進了本·岡恩的洞穴。這是個既寬敞又通風的地方,有一小股清泉流入圍著蕨草的池子。地上都是沙子。受了傷的斯莫利特船長躺在一個大火堆前;一跳一跳的火光照到遠處的一個角落—那裏有成堆的金幣、銀幣和架成四邊形的金條。這就是我們萬裏迢迢、千辛萬苦來尋找的弗林特船長的寶藏,為了它,“伊斯帕尼奧拉”號上已經有十七個人丟了性命。在積攢這些財寶的過程中,有多少人流過血和淚,有多少艘大船被擊沉海底,有多少勇敢的人被逼著蒙住眼睛走板子,然後一頭栽進深不可測的海水中,有多少次炮彈呼嘯而過,有多少恥辱、欺詐和殘暴的行為,恐怕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夠講清楚。在這座島上,還有三個人曾經親身參與了這些罪行—西爾弗、老摩根和本·岡恩,而且,他們每個人都曾幻想從中分得一份。

  “啊,吉姆,快進來,”船長見到我,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是個好孩子,吉姆。但是我絕對不會再帶你出海了。你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寵兒,我可受不了。哦,是你呀,約翰·西爾弗,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啦?”

  “我回來履行我廚子的職責,先生。”西爾弗答道。

  船長“啊”了一聲,之後再也沒有說什麽。

  這天晚上,我和朋友們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有本·岡恩的醃羊肉,再加上其他好菜,還有從“伊斯帕尼奧拉”號上拿來的一瓶陳年葡萄酒,味道簡直妙極了。那天晚上,我相信沒有誰比我們更幸福、更快活了。西爾弗在我們的身後,坐在火光幾乎照不到的陰影裏,但是他吃得很賣力。倘若誰說一句需要什麽東西,他就立刻跑去取來;我們開懷大笑,他也盡量湊熱鬧—總之,他又變成了航海途中那個愛獻殷勤、對人恭恭敬敬的廚子。

第六部 西爾弗船長_第34章 尾聲

  最後,他們發現船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且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聽不到喊聲了,其中一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便一躍而起,狂叫著舉槍便放。嗖的一聲,一發子彈從西爾弗的頭頂飛過,把主帆打了個洞。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便開始忙活起來,因為有那麽多金銀財寶需要運到“伊斯帕尼奧拉”號上去。我們首先要在陸地上走將近一英裏,然後再劃著小船走上三英裏的水路到大船上去。這工作可真夠我們忙的,因為畢竟隻有這麽幾個人。

  我們並不會太擔憂至今還在島上的三個海盜,隻要在山頂安置一名崗哨,就可以確保我們不會遭到他們的突襲。更何況,他們應該也早已嚐夠了廝殺的滋味。

  由於沒有外來的幹擾,我們的工作進展得很快。葛雷和本·岡恩劃著小船不斷往返於朗姆酒灣與“伊斯帕尼奧拉”號之間,其餘的人負責把財寶往岸邊堆。兩錠金條用繩子捆了,一前一後搭在肩頭,就夠一個大人走一趟的,而且隻能放緩速度慢慢地走。由於我力氣最小,扛不了多少東西,就被留在洞穴裏負責把錢幣裝進麵包袋。

  這些錢幣五花八門,就跟比爾·彭斯箱子裏的一樣,各式各樣的都有。不過,這裏的錢幣麵值要大得多,種類也更多。我覺得分類整理這些錢幣是一件莫大的樂事。其中有英國的金基尼和雙基尼、法國的金路易、西班牙的杜布龍、葡萄牙的姆瓦多、威尼斯的塞肯;有最近一百年歐洲各國君主的頭像;有樣式各異的東方貨幣,上麵的圖案像是一縷縷的細繩,又像是一張張的蛛網,有圓的,也有方的,還有中間帶孔的,好像可以穿起來掛在脖子上。看起來,好像世界上的每一種貨幣都被這幫強盜搜羅到了。至於數量,我覺得跟秋天的落葉一樣多,數也數不清,因為我一天到晚彎著腰,手不斷地整理著,每天都感到疲憊不堪。

  就這樣,我們一天又一天地繼續此項工作,每天都有一大筆財寶被運上船,而每天晚上,洞穴裏都有一大筆財寶等待第二天繼續裝載。在這段時間內,我們沒有聽到關於那三個幸存的海盜的任何消息。

  最後那幾天,大概是倒數第三天晚上,利夫西醫生和我信步登上一座小山丘,在山頂可以向下看到島上的低地。這時,從黑糊糊的山下吹來一陣風,隨著風聲傳來了不知是尖叫還是歌聲的聒噪聲。我們隻是聽到了一小段,緊接著便恢複了原來的寂靜。

  “啊,願上帝寬恕他們,”醫生說,“是那三個海盜!”

  “他們全都喝醉了,先生。”西爾弗在我們身後插了一句。

  關於西爾弗,可以說他現在自由自在。盡管每天都受到大家的冷遇,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得到特殊待遇的朋友和隨從。大家都不願意搭理他,他卻毫不在意,總是滿臉堆笑、低三下四地討好每一個人,並不因為受盡冷眼而灰心,這種本領可真是無人能及。然而,我估計大家對待他並不比對待一條狗更客氣,隻有本·岡恩除外,因為這位被放荒灘的水手對昔日的舵手至今仍害怕得要命。此外還有我,在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應該感謝他,盡管我也有更多的理由比任何人更恨他,因為我曾目睹他在台地上策劃新的計謀,打算把我出賣。由此可知,為什麽醫生在回答他的時候那樣不客氣。

  “喝醉?恐怕是在說胡話吧。”醫生說。

  “沒錯兒,先生。”西爾弗連忙附和道,“不過不管他們是喝醉還是說胡話,反正跟我們都沒有關係了。”

  “西爾弗先生,你大概未必要我承

  認你是一個有心肝的人,”醫生發出一聲冷笑,說,“所以也許你會對我的想法感到驚奇或者不可思議。如果我能夠肯定他們是在說胡話—我敢保證他們中至少有一個人在發著高燒—不管遇到多大的危險,我也一定要離開營地去給他們看病,去盡我做醫生的職責。”

  “先生,請恕我直言,如果你真的打算這樣做,肯定會釀成大禍的,”西爾弗說,“你將會為此送命,這一點一定要相信我。現在,我是與你們並肩而戰的關係,我不願意看到我方的力量被削弱,更不願意聽到你遇到不測的消息。要知道,你對我稱得上是恩比天高呀。可是你要知道,山下的那幾個家夥可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更何況他們根本不會相信你是講信義的。”

  “這倒是真的,”醫生說,“你是個說話算數的人,這一點我們知道。”

  關於那三個海盜,這便是這段時間我們得知的與他們有關的最後消息。隻有一次,我們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猜測這幾個人是在打獵。經過商議,我們決定隻得把他們留在這座島上,帶他們上船實在太過危險。這個決定得到了本·岡恩和葛雷的堅決擁護。我們留下了非常多的彈藥、一大堆醃羊肉、一些藥品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如工具、衣服、一張多餘的帆和十英尺左右的繩子。利夫西醫生還特別提出給他們留下了大量的煙草。

  我們在島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財寶已經全部運上了船,淡水儲備了足夠的用量,以防萬一,剩餘的山羊肉也被搬了上去。一切都準備妥當,我們終於在某天早上起錨返程,把“伊斯帕尼奧拉”號駛出了北汊。那麵曾被船長升上屋頂且在其下同敵人英勇作戰的英國國旗,此時又在我們的上空迎風飄揚。

  不久,我們就發現那三個家夥密切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而且關注程度出乎我們的意料。大船通過海峽時,我們一度距離南麵的岬島非常近,我們看到他們三個人一起跪在那裏的沙尖嘴上,舉起雙手做哀求狀,請求我們把他們帶離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我們每個人都不忍將他們撇下不管,但是又不敢冒再次發生叛亂的風險。再說,如果把他們帶回去送上絞架,那也算不上多仁慈。利夫西醫生向他們喊話,說我們在山洞裏給他們留下了很多補給品,並告訴他們山洞的具體位置。可是他們仍然繼續哀求,希望我們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大發慈悲,不要讓他們死在這個鬼地方。

  最後,他們發現船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且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聽不到喊聲了,其中一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便一躍而起,狂叫著舉槍便放。嗖的一聲,一發子彈從西爾弗的頭頂飛過,把主帆打了個洞。

  在這以後,我們就不得不躲在舷牆後麵。等我再次探出頭來時,他們已經不在沙尖嘴上了,就連沙尖嘴本身也變得模糊不清。那三個人的結局我知道的僅限於此。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走出了很遠,藏寶島最高的岩峰也沉到蔚藍色的地平線之下了,這一切使我的心情無比愉悅和興奮。

  對於“伊斯帕尼奧拉”號這樣的大船來說,我們的人手實在少得可憐,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得來回奔忙,唯一不動的隻有尚未恢複的船長,他躺在船艉的一張墊子上負責指揮。他的傷勢大有好轉,但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我們把船向著西屬美洲最近的一個港口航行,因為如果我們不補充一些水手,返航時恐怕會有危險。風向不停地轉換,再加上遭遇了兩次大風浪,當我們到達那個港口時,每一個人都疲憊不堪。

  我們在一個被陸地環抱、景色優美的海港裏下錨停

  船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了。我們立即被許多小船圍住,船上的黑人、印第安人和各種混血兒熱情地向我們兜售水果和蔬菜,而且還願意做潛水撿錢幣的表演。那麽多和善的麵孔—尤其是黑人,以及熱帶水果的風味和華燈初上的小鎮景象,這一切簡直太令人高興了。這種熱鬧的場景,同我們在島上所麵臨的殺機四伏、血雨腥風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醫生和鄉紳帶我上岸去散心,準備玩一個晚上。在城裏,他們遇到了一艘英國軍艦的艦長,並同他攀談起來,還到他們的軍艦上去參觀。總之,我們在城裏玩得十分盡興。當我們返回船上時,天都快亮了。

  可是甲板上隻有本·岡恩一個人。我們一登上“伊斯帕尼奧拉”號,他就急忙做出各種手勢向我們懺悔。西爾弗跑了。在幾個鍾頭以前,這個放荒灘的水手放他坐駁船逃走了。本·岡恩極力要我們相信,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著想,如果“那個隻有一條腿的人留在船上”,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被他害死。但事情還不限於此,那個廚子並不是空著手逃走的。他乘人不備,把艙壁鑿穿了一個窟窿,偷走了一袋值三四百基尼的金幣,這對於他今後的漂泊生涯算是一筆豐厚的補貼。

  我認為,我們大家都為能以這麽小的代價就將他擺脫而感到高興。

  長話短說,我們在這個港口補充了幾名水手,一路非常順利,平安回到了英國。當“伊斯帕尼奧拉”號抵達布裏斯托爾時,勃蘭德裏先生正開始考慮組織一支後援隊前來接應。隻有五個人同“伊斯帕尼奧拉”號一起安全地歸來。

  “酒精和魔鬼讓其餘的人把命喪。”—這句話得到應驗。當然,我們的遭遇沒有那樣悲慘,同歌中唱到的另外一艘船命運不同。其中有兩句是這樣唱的:

  七十五個漢子駕船出海,

  隻有一個活著回來。

  我們每個人都分得了一份豐厚的財寶。至於這筆錢怎麽使用,用得是否明智,那就要因人而論了。斯莫利特船長打算退休,不再航海了。葛雷不但沒有胡亂揮霍,還用功鑽研航海技術,而且基於某種想出人頭地的強烈願望,他現在成了一艘裝備優良的大商船的合股船主兼大副,他還結了婚,並幸福地當了父親。至於本·岡恩,在分得屬於他的一千英鎊後,在三個星期內,他就把這筆錢揮霍一空或丟掉了。說得更準確一些,還不到三個星期,隻有十九天,因為到了第二十天,他回來時就已經徹徹底底成為一個乞丐了。因此,他曾經在島上十分擔心的局麵出現了—特裏勞尼先生給了他一份看門的差使。他至今還健在,身體很健康,鄉下的頑童都非常喜歡他,但總拿他尋開心。每逢星期日和教會的節日,他會一次不落地到教堂裏唱聖歌。

  關於西爾弗,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總算是徹底擺脫了這個可怕的瘸腿海盜。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找到了他的黑老婆,還帶著“弗林特船長”,也許他們在一起過著挺舒服的日子。我看就讓他舒服幾年吧,因為他一旦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就別想過好日子了。

  據我所知,未被本·岡恩發現的那部分銀錠和武器,至今仍埋在原來弗林特藏起來的地方。當然,我寧願讓那些東西永遠埋在土裏,就是用牛來拖、用繩來拉,也不能再把我帶回到那座該死的島上去。

  直到現在,我在最可怕的噩夢中依然會聽到巨浪翻滾、拍擊海岸的轟鳴聲。有時候,我會猛地從**跳起來,耳邊回蕩著“弗林特船長”尖銳的叫聲—“八個裏亞爾,八個裏亞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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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