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時光之輪 The Wheel of Time 第一部 世界之眼 The Eye of the World By 羅伯特·喬丹 Robert Jordan

第一部 世界之眼 序言 龍山

  宮殿仍不時地顫抖,大地在記憶裡轟隆作響,呻吟著,仿佛拒絕承認曾發生的一切。陽光從牆縫透進,塵埃在其中飛舞、閃亮。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上全是累累焦痕。燒得起泡的油畫和曾經金碧輝煌的壁畫的金箔上佈滿了大塊的黑斑。牆飾中的人和動物像是活過來似的,試圖在那瘋狂時刻平靜下來之前逃開;而如今,就連這些牆飾碎片都被煙灰厚厚地覆蓋著。到處都是屍體,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在試圖逃離時,他們中有的被無所不至的閃電擊倒;有的被如影隨形的烈焰包圍;有的則被宮殿的熔岩吞噬,那些熔岩就像活過來似的,四處流動搜索,直到再次冷凝下來。奇怪的是,那些絢麗的極品壁掛和油畫還是完好無缺地掛著,只是有的由於牆壁的凹凸而掛得有些歪。精雕細鏤並有象牙和黃金鑲嵌的傢俱,除了由於地板如波浪般起伏而傾倒外,也是一無所損。看來那位靈魂扭曲的人只是猛烈地打擊核心部位而忽略了周邊事物。

  盧斯塞倫塔拉蒙在宮殿裡徘徊。大地仍在起伏,他靈巧地保持平衡。伊蓮娜!親愛的,你在哪裡?他跨過一個女人的屍體,淡灰長袍的下擺在血泊中拖過。那女人一頭金髮,臨死前的恐懼使她看上去不如生前那麼美麗;她那仍然睜開的雙眸中透露著無法置信。你在哪裡,我的妻子?大家都躲到哪裡去了?一面鏡子斜掛在起泡的大理石牆壁上,從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那灰、紅、金三色調和的長袍曾經極其華麗;如今,這件由商人遠從世界之海彼岸帶來的精心縫製的衣服已經滿是灰塵,一如他的頭髮和皮膚,並且破爛不堪。他的手指在長袍的標記上撫弄了一會兒。那是個圓環標記,半黑半白,中間以一條蜿蜒的曲線分開。這標記應該有著某些含義,但他的注意力並沒有長久逗留在那極富裝飾的圓環上。他驚奇地盯著自己的身影:鏡裡的高個中年男子,有著一雙看透人世滄桑的眼睛;他曾經很英俊,只是現在已是白髮多於褐發,而且滿臉的焦慮勞累。盧斯塞倫開始輕聲地笑,繼而仰頭大笑;笑聲在了無生氣的宮殿大廳裡久久回蕩。

  伊蓮娜,親愛的!快來這裡,我的妻子。你一定要看看這個!他身後的空氣開始起伏、發光,並固化為一個男人。那男人看了看四周,一臉厭惡地撇了撇嘴角。他不如盧斯塞倫高,除了紮在脖子上的雪白緞帶和及膝長靴頂部翻邊上的銀器外,一身俱黑。他小心翼翼地走著,極其講究地拎著長袍以免碰到屍體。地板仍在餘震中顫抖,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個盯著鏡子狂笑的男人身上。

  晨曦之主,他說,我為你而來。盧斯塞倫突然頓住笑聲,轉過身來,看上去並不驚訝。哈哈,有位客人。剛才是你在說話麼,陌生人?馬上就是唱頌歌的時候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歡迎參加。伊蓮娜!親愛的,我們有客人!伊蓮娜!你在哪裡?黑衣男人瞪大了眼睛,飛快地瞥了一眼金髮女人的屍體,然後看看盧斯塞倫。撒旦迷惑了你。那污染在你體內竟然這麼根深蒂固了?那個名字,撒盧斯塞倫渾身顫抖,伸手似乎要擋住什麼東西,千萬別說出那個名字,太危險了!看來你起碼還記得一些事情。對你來說危險,傻瓜,不是對我。你還記得什麼?快想啊,你這個瞎了眼的笨蛋!我是不會讓你死得糊裡糊塗的!快點想啊!盧斯塞倫盯著自己高舉的手,入迷地看著污垢的圖案好一會兒,然後在比手還髒的長袍上擦擦手。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個男子身上。你是誰?你要幹什麼?黑衣男人傲慢地挺直身子道:我曾被稱為艾蘭墨倫泰覺奈伊,但現在希望的背叛者。盧斯塞倫低聲說。塵封的記憶被慢慢攪動了,但他扭開頭,回避它。

  看來你的確是記得一些事情。是的,希望的背叛者。人們都這樣叫我,就像他們叫你為龍。但不像你,我坦然接受這個名字。他們這樣叫我是為了辱駡我,但我會讓他們跪下來頂禮膜拜我。你會拿你名字怎麼辦呢?從今天開始,人們會叫你弑親者。你會怎麼做?盧斯塞倫皺眉看著被毀的大廳。伊蓮娜應該來這裡歡迎客人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語,隨即提高嗓門喊道:伊蓮娜,你在哪裡?地板顫動著,金髮女人的屍體移了移,像是回應他的召喚,但他並沒看到。

  艾蘭墨倫扭曲了臉。看看你,他輕蔑地道,你曾是眾侍者中的第一號人物,擁有泰米林之戒,身居高位,甚至曾經傳喚統治之九杖。現在,看看你自己!一個跨了台的可憐蟲!但這樣還不夠!你曾經在侍者之廳貶低我,在派倫蒂森之門擊敗我。現在我才是勝者。我不會讓你這樣糊裡糊塗地死去。我要讓你在臨死之前充分認識到你是如何被完全、徹底地擊敗。當然,那還要看我高不高興讓你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絆住了伊蓮娜,如果她認為我藏了位客人不讓她知道,肯定會數落我的。希望你喜歡聊天,因為伊蓮娜可是很健談的。但我可先告訴你,伊蓮娜肯定會打破沙鍋問到底,直到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艾蘭墨倫把黑袍向後一揚,活絡了一下雙手。真是可惜,他若有所思地道,你的姐妹們不在這裡。以前我就不怎麼擅長醫療術,何況現在又追隨不同以往的力量了。但即使你的某位姐妹來了而你又沒有先摧毀她,她也只能給你片刻的清醒。我所能做得那麼一點其實也足夠達到自己的目的了。他的笑容突然變得很殘酷,只怕來自撒旦的醫療術會與你知道的有些不同。準備接受治療吧,盧斯塞倫!他伸出了手,光線一下暗淡下來,就像有一層陰影突然遮住了太陽。

  痛楚在盧斯塞倫體內燃燒,他忍不住大聲尖叫。那是爆發於內心深處的、抑制不住的尖叫。骨髓似被火燒,血管如被酸澆,他不禁向後一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頭撞在石板上,彈了回來;心臟劇烈的跳動,都快跳出胸膛了;每一次的脈搏跳動,都像是壓進了一股新的烈焰,貫穿全身。他無助地抽搐著,腦袋就像一個裝滿極度痛苦、處在爆裂邊緣的球體。嘶啞的叫聲在整座宮殿裡回蕩不息。

  慢慢的,極慢極慢的,痛苦一點點消退,感覺像過了一千年。他無力地顫搐著,通過刺痛的喉嚨拼命地吸氣,像是另一個千年過去了,才能勉強支起身來。渾身肌肉像是化為了水,只好手腳並用,終於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金髮女人的屍體上;隨之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音遠遠蓋過了剛才的尖叫。他踉踉蹌蹌地摸索前進,用盡全身力氣把金髮女人的屍體拉到自己懷裡,不停顫抖的手溫柔地把頭髮從她死不瞑目的臉上撥開。

  伊蓮娜!聖光啊,救救我吧!伊蓮娜!他蜷起身子護著她,放聲痛哭。那是一種喪失了生活意義的男人的痛哭。伊蓮娜!不!不你還可以挽回她,弑親者。只要你願意侍奉暗黑巨神,他可以讓她復活。當然,你還得願意侍奉我才行。盧斯塞倫抬起頭,在他的目光下,黑衣男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十年了,希望的背叛者。盧斯塞倫以一種輕柔的、卻足以摧鋼裂鐵的聲音道,你那邪惡的主子已摧毀這世界十年了。現在還要我承受這種痛苦!我要十年!你這可憐蟲!這場戰爭持續了不是十年,而是從創世之初就開始了。隨著時光之輪的轉動,我們已交戰了上千次,不,是千萬次!我們還會繼續作戰,直到時間的終結。而陰影勢力會取得最終勝利。艾蘭墨倫高舉拳頭大聲叫喊道。這次輪到盧斯塞倫後退了。在希望的背叛者的眼神下,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盧斯塞倫小心翼翼地將伊蓮娜放下,手指溫柔地拂了拂她的秀髮。站起來時,淚水已模糊了視線,但他的聲音卻像冰冷的鋼鐵一樣。對你幹的其它事,不可能有寬恕之說,背叛者。但是對於伊蓮娜的死,你將被徹底地摧毀,即使你的主子也救不了你。你就準備別忘了!你這個傻瓜!別忘了你對暗黑巨神徒勞的攻擊!別忘了他的反擊!別忘了!即使現在,百友軍團還在顛覆這個世界,而且每天都有上百的人加入他們的行列。是誰親手殺了伊蓮娜金髮,弑親者?不是我。不是我!每一個體內流著你的血液的人,每一個深愛你的和你深愛的人,又是誰奪走他們的生命?不是我,弑親者!不是我!你要記住!不要忘了反抗撒旦的代價!突然間淋漓的大汗順著盧斯塞倫的臉往下淌,在污垢與塵埃間劃出一道道痕跡。他終於記起來了!塵封的記憶猶如夢中之夢,但他知道這都是真的。

  他的嚎叫在牆壁間激蕩,那是一種剛發現自己的靈魂被自己雙手所詛咒的男人的嚎叫。他拼命抓著自己的臉,仿佛要把眼前他親手所幹的一幕幕都拋開。放眼四周,到處都是屍體,有的被撕裂,有的被燒焦,還有的被熔岩吞噬了一半。遍地了無生氣的面孔,都是他所熟知的,他所深愛的。有孩提時代的老僕人和老朋友,有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忠誠的戰友,還有他的孩子們。他的親生兒子和女兒們,像一個個破娃娃,四肢攤開散在地上,仿佛在玩長眠的遊戲。所有人,都是他親手屠殺的!孩子的臉蛋在控訴他,空洞的眼睛在質問他,而他的淚水,卻並非答案。背叛者的笑聲鞭撻著他,淹沒了他的嚎叫。他實在無法面對這些臉孔,無法忍住這份痛楚。他再也不能呆下去了。他不顧一切地伸向真源,伸向那被污染的塞丁,然後,他穿越了四周的土地平坦空曠,一條筆直寬闊的大河從附近流過,但他可以感應到方圓百里格之內並無人煙。現在是孤單一人了,這種孤單已是一個活人所能忍受的極限了,但他還是無法逃避記憶。一雙雙眼睛,他孩子的,還有伊蓮娜的,通過他腦海無窮無盡的記憶追趕著他,讓他無處可藏。他仰首蒼天,淚水在臉龐閃耀。

  聖光啊,請寬恕我吧!他並不相信他的所作所為能得到寬恕,但他還是仰天疾呼,祈求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能得到的東西。聖光啊,寬恕我吧!他依然接觸著塞丁那驅動宇宙,推動時光之輪轉動的能量的雄性部分他能感覺到塞丁表面那油膩的污染。污染來自於陰影勢力的反擊,正是這污染,毀滅了這個世界。這都是他的錯。就是因為他太自大,相信人類能夠和創世主匹敵,能夠補救創世主所創造而後來被人類所破壞的一切。他的驕傲曾使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如饑似渴地汲取真源,越汲越多。很快,他就汲取到了過多的至上之力。在沒有外來物幫助下,這些至上之力已遠遠超出他引導能力的範圍。終於,他的皮膚如同著了火似的,他拼出全力,強迫自己去汲取更多的至上之力,企圖把它汲幹。

  聖光啊,請寬恕我吧!伊蓮娜!空氣變成烈焰,烈焰化為流光。一道閃電從九霄雲外劈下,燃燒著穿過盧斯塞倫塔拉蒙的身體,鑽入大地深處。耀眼的光芒連接著天地,任何人哪怕只是瞥它一眼,都會雙目失明。它所到之處,岩石無不化為氣體。大地不停地振動、起伏,就像一個正在受苦的生物。儘管光芒只持續了一瞬間,但即使在它消失之後,大地仍像風暴中的海洋,起伏不定。熔岩噴起足有五百多尺高,呻吟的大地向上翻騰,把那道熔岩噴泉向上托得更高。狂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而進,摧枯拉朽;淒厲尖嘯聲中,狂風不斷刮向正在向上升起的山峰,似乎要把它不斷推向高空,推向九霄終於,一切趨於平靜:風止了,大地也只剩下顫抖的輕吟聲。而盧斯塞倫塔拉蒙則已無影無蹤。他曾站立的地方,如今有一座大山高聳入雲,破裂的頂峰上,熔岩還在不停地噴湧而出。那條曾經筆直寬闊的大河被迫繞山而行,並在山邊分裂,在河中間形成了一座狹長的島嶼。大山的影子幾乎觸及島嶼,在這塊土地上灑下一片陰影,如同預言中的邪惡之手。一時間,除了大地低沉的轟鳴外,萬籟俱寂。

  在島上,空氣開始發光並凝固成人形。黑衣男人站在那裡,盯著平原上升起的熾熱的大山,他的臉因憤怒和輕蔑而扭曲變形。你不會這麼輕易就逃過去的,龍。我們之間還沒完,也永遠都不會完,直到時光的盡頭!然後,他也消失了,只剩下孤單的大山和島嶼,隨著時光之輪的轉動,無窮無盡地等待著,等待著陰影君臨大地,世界四分五裂,國土分崩離析,世間滄海桑田。月色如血,陽光似灰;海洋沸騰,生不如死。世上萬物粉碎,一切俱失,唯餘記憶。某個記憶,淩駕一切:關於一個男人,帶來無邊陰影,帶來裂世之戰。這個人,人們稱之為龍。

  (摘自阿雷斯寧泰倫阿爾塔卡梅拉《裂世之戰》佚名,第四紀元)黑暗籠罩大地,陰影壓抑人心;世上萬物枯萎,人間希望泯滅。這一切從前有過,將來還會再來,生生迴圈不息。人們哭求創世主:哦!天堂之聖光啊!人世之聖光!,讓允諾之人重新降生於大山吧!一如紀元之前,將如紀元之後!讓古老的預言成真吧!讓晨曦王子重新歌唱于大地吧!從此萬物生長,五穀豐登。讓黎明之主的臂膀庇護我們!讓偉大的正義之劍捍衛我們!讓龍再次乘風翱翔于時空吧!(摘自從查若焦納恩到卡拉蒙《龍的重生》佚名,第四紀元)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一章 空曠之路

  時光之輪轉動,歲月來去如梭。記憶演變為傳說,傳說淡化成神話,當誕生該記憶的紀元再次來臨時,甚至連神話也被遺忘已久。在某個紀元有人稱之為第三紀元,那是一個早已逝去的紀元,也是一個將繼續來臨的紀元,一陣狂風從迷霧群山揚起。這陣風並不是一個開始,在時光之輪的轉動中,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但這的確又是一個開始。

  迷霧群山以其峰頂有陰雲亙古繚繞而得名,這陣狂風正是發源於峰頂之下,吹往東方,掠過在裂世之戰前曾是一片汪洋的沙丘,卷向雙河平原,鑽進人稱西林的藤根交錯、枝葉糾結的森林,擊打在兩個男人身上。這兩個男人正趕著馬車,沿著鋪滿碎石的名為採石場之徑的小路前進。春天在一個多月前就該來了,而此刻的風,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就像挾帶著冰雪似的。

  狂風把蘭德艾瑟的斗篷狠狠地掀向前面,鞭打著他土黃色綁腿上的羊毛,然後席捲著一簇簇羊毛離他而去。蘭德真希望他的斗篷能再重一點,不至於被風刮起;或者再多穿件襯衣。每次他試圖把斗篷拉回來裹緊自己,斗篷老是要掛在在胯間晃蕩的箭袋上。要說用一隻手抓住斗篷吧,也不是辦法,因為他的另一隻手拿著弓,箭已上弦,正時刻準備著引弓而射。

  一股特別強勁的狂風把斗篷從手中刮走,蘭德不禁看了看走在那匹毛茸茸的棕色母馬那邊的父親。隨即他覺得自己有點傻,竟然還要確信泰穆是否還在那邊。但今天是有些特別:除了狂風來時呼嘯聲此起彼伏外,這塊土地上一片死寂;相比之下,就連車軸轉動發出那麼低的咯吱聲都顯得特別響亮。沒有鳥兒在林間歌唱,再無松鼠於枝頭啾鳴;當然,他並沒期待著能聽到這些聲音,起碼,不是在這個春天。

  只有常青樹和針葉樹還有點綠意。年前盤根交錯的枯荊棘在樹下裸露的岩石上編織成一張張褐色的網;為數不多的雜草叢中幾乎全是蕁麻;偶爾有些長有鋸齒或尖刺的植物;甚至還有一些臭味植物,不小心一腳踩下的話,腐臭就會四溢。四散的積雪點綴著樹木叢生的濃蔭之地。即使有陽光照到的地方,也無絲毫暖意。蒼白的太陽掛在東方的林梢,光線中帶有絲絲冷意,仿佛混進了陰影。這真是個毫無舒適可言的清晨,給人帶來極不愉快的幻想。

  他下意識的摸摸箭扣箭已在弦上,他隨時都能以泰穆所教的方法,以一種平滑的動作引弓而射。對於農場來說,今年的冬天特別糟,比最年長的老人所能記起的任何冬天都糟;但山裡的情況肯定更為嚴峻,因為大量的狼群已經不堪挨餓而進入雙河平原了。狼群一路咬進畜棚,吃了牛、羊、馬等等牲口;就連在雙河平原已多年不曾出現過的熊也來襲擊羊群。天黑外出已不再安全人和牲畜一樣成為獵物;有時,甚至都不必等到天黑。

  泰穆仍邁著沉穩的步伐,以矛作杖,走在貝拉那邊,狂風把他的斗篷吹得像飛揚的旗幟一樣,但他毫不理會,只是時不時地拍拍那匹母馬的側腰,讓她繼續趕路。他結實的身板和堅毅的面容,就是這個清晨的中流砥柱;又好比一塊頑石,在飄忽不定的幻夢中毫不動搖。儘管風霜滿面,灰發滿頭,他還是一臉堅毅,仿佛即使一場大洪水沖來也不能動他分毫。他毫不動容地邁著大步,沿著小路前進。他的舉止就像是在說:狼也好,熊也罷,那只是任何牧羊人必須當心的動物罷了;但它們最好不要企圖來阻止我泰穆去埃蒙之領。

  蘭德滿懷愧疚地驚覺,重新注意自己這邊的森林泰穆的無畏無懼讓他記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比泰穆高一頭,是這個地區個頭最高的;除了兩人都有著寬闊的肩膀外,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泰穆。灰色的眼睛和淡紅的頭髮都遺傳自他的母親,泰穆這樣告訴他。母親是外地人,蘭德只記得她有張充滿笑容的臉,其他的已記不清了,儘管他在每年春天的貝爾泰恩節和夏天的仲夏節都會在她墳上放束鮮花。

  顛簸而行的馬車上有兩小桶泰穆自釀的蘋果白蘭地,還有八大桶蘋果酒,只是在經過一個冬季的儲藏後酒味變得稍微過強了點。泰穆每年都要送這麼多白蘭地和果酒到酒之春酒館,以備貝爾泰恩節之需。今年他更是早就揚言,這個春天,不管嚴寒,勿論餓狼,都不能阻止他送酒過去。即使這樣,他們也有好幾個星期沒去村裡了這年頭,就連泰穆也很少出門。但泰穆既然說過要送酒,因此儘管他一直等到節日的前一天才送,但這畢竟還是及時的。要知道,泰穆向來是一諾千金、言出必踐的。至於蘭德,則為能夠離開農場而歡喜,就如同他為貝爾泰恩節的到來而雀躍一樣。

  看著他這邊的森林,一種被人暗中觀察的感覺湧了上來。一開始他只想不把它當回事,因為除了風,林間再無任何東西移動或作聲。但這種感覺不但揮之不去,而且還越來越強烈。他手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皮膚刺痛,仿佛皮下正在發癢。

  他惱火地用弓蹭蹭手臂,一面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這邊的樹林裡並無任何東西,如果泰穆那邊有的話,他肯定會出聲的。他回頭瞥了一眼然後使勁眨了下眼:在他們身後不到二十跨的地方,有個身披斗篷的人正騎馬跟著他們,人馬一色,都是漆黑,並無任何反光。

  蘭德一邊扭著頭看,一邊下意識地跟著馬車往前走。

  騎士的斗篷裹得嚴嚴實實的,一直到靴頂,臉孔則深埋在兜帽之中,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外露。蘭德隱約覺得那人有點古怪,但那陰暗的兜帽開口強烈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儘管他只能見到含糊不清的臉的輪廓,但他有種正與那人對視的感覺。他無法移開目光,肚裡只覺得一陣陣噁心。事實上兜帽裡只有陰影可見,但他卻感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憎恨,就像他能看到一張猙獰的臉,在憎恨世間任何生物,特別是恨他,恨他超過一切。

  突然間一顆石子絆住了他的腳跟,他一個踉蹌,眼光從那騎士身上移了開來。弓箭掉在地上,他自己則幸虧在慌亂中伸手抓住了貝拉的輓具才不至於摔個四腳朝天。母馬一驚,打了個響鼻,停下來扭頭看看是什麼抓住了她。

  泰穆在貝拉那邊皺眉看著他,問道:你還好吧,孩子?一個騎士!蘭德站直身子,氣喘吁吁的道,一個陌生人!他在跟蹤我們!哪裡?泰穆揚起寬刃長矛,警覺地盯著背後。

  那裡,就在蘭德轉身指向身後。他的話頓住了:背後的路上空蕩無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路兩邊的森林,光禿禿的樹木藏不住任何人,但那匹黑馬和那個黑衣人卻無影無蹤。看著父親疑惑的眼神,他道:他剛才還在那裡。一個黑衣人,騎著一匹黑馬。我相信你的話,孩子,但那個人現在上哪了?我不知道,但他的確在那裡出現過。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弓箭,飛快地檢查了一下箭尾羽毛,重新搭箭上弦,並半拉開弓。可是並沒有什麼目標可瞄。他剛才真的在那裡。泰穆搖搖滿是灰發的頭道:如果你真這麼認為的話,孩子,來吧。雖然路上全是碎石,馬匹也還會留下蹄印的。他開始走向車尾,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如果我們能找到蹄印,就知道他的確在那裡出現過。如果找不到嗯,這是那種讓人產生幻覺的日子。猛然間,蘭德終於意識到那騎士到底有什麼古怪了。除了曾在他身後憑空出現之外,那陣吹打著父親和自己的狂風連黑衣人的衣角都沒吹動。他覺得嘴都發幹了。這不可能,一定是他的幻想。父親是對的,這是個容易讓人幻想的清晨。但事實上,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一點。只是,要怎樣才能開口告訴父親說,他曾看到一個男人,穿一件狂風刮之不動的斗篷,而又能憑空消失?他皺著眉,緊張地看著周圍的森林。四周的一切看上去和以前似乎都不同了。他從咿呀學步開始,就在這森林裡奔跑、玩耍。越過埃蒙之領最東邊的農場,有個樹林被稱為水之林,他曾在那邊的池塘與溪流中學會游泳;他曾到過許多雙河人都認為象徵噩運的沙丘探險;他甚至曾和好友邁特考森及佩倫艾巴拉到過迷霧群山的山腳下。埃蒙之領居民這輩子都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去鄰村走走,比如北上至守望之丘,或南下至岱汶之騎,都是了不起的大事。這麼多去過的地方,還沒有哪處能讓他覺得害怕的。但是今天的西林再也不是他記憶中的西林了。一個能憑空消失的人很有可能會再次憑空出現,說不定下次就出現在他身邊。

  不用了,爸爸,沒這必要。泰穆驚奇地看了看他。蘭德理了理兜帽,掩飾住臉紅。你是對的,沒必要去找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特別是我們現在還趕時間去村裡頭呢。在村裡還能避避風。到時我要抽管煙,泰穆慢條斯理地道,還要在暖烘烘的地方喝杯淡啤。突然他沖著蘭德露齒一笑,我想你也急著要見艾歌雯了吧?蘭德勉強笑了笑。村長的女兒是他目前最不希望想的,他可不想再有任何困擾。過去幾年裡,只要他們在一起,她就讓他越來越神經過敏。更糟的是,那女孩絲毫也沒認識到這一點。不,他當然不希望想艾歌雯來著。

  他希望父親並沒注意到他在害怕。這時,泰穆道:孩子,記住我教你的烈焰與虛空。這是泰穆教他的奇怪的東西:集中精力想像一道烈焰,然後把全部情感害怕,憎恨,憤怒等等都投進去,直到腦裡一片虛空。泰穆說過,只要人與虛空合一,那你就能做任何事。埃蒙之領中再無其他人這麼說,但泰穆就憑他的烈焰與虛空理論贏得每年貝爾泰恩節的箭術比賽冠軍。蘭德認為要是自己也能保持一片虛空的話,今年的比賽中他也很可能榜上有名。但泰穆既然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證明他還是注意到了蘭德在害怕,雖然他什麼也沒說。

  泰穆吆喝著貝拉再度啟程,自己則大踏步地前進,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會再發生。蘭德希望自己也能像父親那樣勇敢。他試著在腦海裡構建虛空,但那片虛空卻時不時地化為黑衣騎士。

  他試著告訴自己泰穆是對的,黑衣騎士只是他的幻覺;但他對於那憎恨的感覺記得太清楚了。那兒肯定有過什麼人,而且那個人肯定是想傷害他。他不停地回頭看看背後,一直到身處埃蒙之領有著又高又尖茅草屋頂的房子的包圍之中為止。

  埃蒙之領緊挨西林,森林在這裡逐漸稀疏,直到最後幾棵樹都已在堅實房屋的包圍之中。土地往東逐漸傾斜,儘管時不時有小塊樹林點綴其中,但農場、以樹籬相隔的田地以及牧場從村外一直向東延伸到水之林及其中縱橫交錯的溪流與池塘。村子向西的土地也同樣肥沃,多年來那裡一直草木茂盛,但位於西林的農場卻屈指可數,越靠近沙丘牧場越少,離沙丘還有幾裡的地方就沒有牧場了,更別說是靠近迷霧群山的地方了。透過西林樹梢在村裡就可看到迷霧群山,它距埃蒙之領雖遠,但從村子裡看還是一目了然的。有人說那邊的土地太多岩石,好像雙河平原其它各地都沒有岩石似的;還有人說那是塊噩運之地;少數人則嘀咕著根本沒必要離迷霧群山這麼近。不管怎樣,只有最堅毅勇敢的人才在西林耕種。

  馬車過了第一排房屋,進入村子,一群群孩子和狗便圍著車子跑來跑去。貝拉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耐心地走著,完全無視於在她鼻子底下摔跤翻滾、玩追人遊戲和滾環的大聲尖叫著的孩子們。最近幾個月,孩子們很少有機會盡情玩耍、嬉笑即使當氣候緩和到可以讓孩子們出門了,但出於對狼群的害怕,他們還是被拴在屋裡。貝爾泰恩節的到來似乎又讓他們學會了如何玩耍。

  即將來臨的節日同樣影響著成年人。寬闊的百葉窗打開了,幾乎每家主婦都腰系圍裙,辮紮方巾,站在視窗抖床單,或在窗臺上掛床墊。不管枝頭是否有了新葉,沒有任何主婦會不在節日來臨前大搞春日衛生。每家院子裡都掛著毯子,那些來不及溜到街上玩的孩子們,手拿柳條,拼命拍打著毯子,似乎要把滿肚子怨氣都發洩在這上面。男人們則爬上屋頂檢查茅草;經過了一個冬季的風吹雨打,他們要決定是否需要請森布耶村裡的老茅屋匠來修理屋頂。

  泰穆時不時停下來和村民交談。由於他和蘭德已有多日未曾離開農場,每個人都想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要知道,從西林來村裡的人可是罕見的。泰穆談起冬天的風暴帶來的一次比一次嚴重的損失;談起死產的羔羊;談起本應穀物發芽、綠草遍地,如今卻灰褐一片的田地;談起本應燕雀歌唱,而如今卻烏鴉成群的地方。儘管周圍充滿迎接節日的氣氛,這還是可怕的話題。村民們搖頭歎氣:事態到處都是一樣的壞啊。

  絕大多數人都聳聳肩膀道:聖光保佑,我們會熬過去的。有些人笑著加了句,就算聖光不保佑,我們也還是會熬過去的。這就是雙河人。有時他們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冰雹摧毀莊稼,或者狼群叼走羔羊,但他們只是重新來過,多年來一直如此,決不輕言放棄。輕言放棄的人在雙河平原早就死絕了。

  要不是維特康佳沖到大街上,泰穆是不會拉住貝拉總不能讓貝拉從這男人身上踩過吧而停下來和他談話的。康佳和考普林兩家他們相互通婚如此頻繁,人們都搞不清楚誰是這個家族的,誰又是另一個家族的以好抱怨及愛搗蛋遠近聞名。南至岱汶之騎,北到守望之丘,甚至更北到塔輪渡口,無人不知他們的大名。

  維特,我得把這車貨儘快送給布蘭艾維爾,泰穆沖著車上的酒桶揚揚下巴。但這個骨瘦如柴的傢伙卻一臉煩躁地擋在路中間。沒沖到街上前他曾懶洋洋地躺在門前的臺階上,四肢攤開,並不像其他男人一樣在屋頂檢查,儘管他的屋頂看上去糟透了,早就該請布耶先生來修理了。大多數康佳和考普林家族的人都是這副德行,有的甚至更差。

  我們該拿納妮芙怎麼辦,艾瑟?康佳以命令的口氣問道,我們不能為埃蒙之領找個這樣的智者。泰穆重重地歎了口氣道: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事,維特。這是婦道人家的事。可我們總得做點什麼,艾瑟。她說過我們會有一個溫和的冬天,還有豐收。現在好了,當你問她聆風時有何收穫,她只是對你板著臉,瞪著眼,跺腳就走。如果你照你平日的方式那樣問她的話,維特,泰穆耐心地道,她沒拿那根整天帶著的棍子敲你腦袋,你就算走運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些白蘭地納妮芙艾米拉當智者太年輕了,艾瑟。既然婦女議會不採取行動,那村議會總得要做點什麼吧?智者又關你什麼事了,維特康佳?一個女人咆哮著。妻子一沖出房門時,維特就顯得畏首畏尾了。黛斯康佳一臉倔強,身材有她丈夫兩個寬,渾身上下無一絲肥肉。她兩手叉腰,瞪著丈夫。你想管婦女議會的閒事,那就試試看自己煮飯吃,當然,不要在我的廚房裡做;還有自己洗衣服和整理床鋪,當然,這也不能在我的屋頂下做。可是,黛斯,威特哀求道,我只是想請原諒,黛斯,維特。泰穆說,願聖光保佑你們。他趕著貝拉繼續前進,牽引她繞過那個皮包骨的傢伙。黛斯現在正全神貫注的訓斥她的丈夫,但每一秒鐘她都可能會意識到剛才她丈夫和誰在談話,那就糟了。

  這也是他們父子倆為什麼從不接受任何邀請停下來吃喝點什麼的原因。埃蒙之領的主婦們一看到泰穆就像獵犬盯住了兔子,她們都想為這個有著一個好農場儘管它在西林的鰥夫找個好老婆。

  蘭德走得甚至比泰穆更快。泰穆不在時,他常常被主婦們圍得無處可逃,除非他不顧禮貌地硬闖。通常,主婦們會把他摁在廚房爐火邊的小凳上,拿餡餅、蜂蜜蛋糕或肉餅來給他品嘗,接著就會上下打量他,就像打量商人手中的稱和尺一樣,然後告訴他這些東西根本不如她那守寡的妹妹或者她的表姐妹、堂姐妹做得好吃。她們會說,泰穆已不再年輕了,他那麼深愛他的妻子是好的,因為這表明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也會得到他這樣的寵愛,可是他服喪也夠久了,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個好女人,這是很明擺的事。她們還會說些其他一些類似的話,什麼一個男人沒有個女人照顧他、幫他避免麻煩是不行的等等等等。最糟的是,說到這裡她們往往會停下來,然後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泰穆到底幾歲了。

  就像大多數雙河人一樣,蘭德也有一副倔脾氣。有時外地人說這就是雙河人最主要的特點他們能給騾子上課,能讓頑石點頭。主婦們大都是好心的,但蘭德特別討厭被人強迫著做事,而那些主婦們給他的感覺恰恰就像是他背後被她們用棍子戳著一樣。所以他飛快地走著,希望泰穆能把貝拉趕得再快一點。

  不久他們就走到綠場,那是村中間一片寬闊的廣場,通常有茂盛的綠草覆蓋,但今春只有寥寥幾處綠意點綴在棕黃色的枯草及褐色的裸露土地間。一群搖擺而行的雌鵝圓睜眼珠,在地上找食,但地上並無任何東西值得一啄。還有頭奶牛拴在那裡,嚼著地上僅有的幾根草。

  綠場西邊,一條名為酒之春的永不乾涸的溪流從低位岩層露頭中湧出。水流強勁,足以沖倒趟水之人;水味甘甜,勝過其名何止幾倍。從泉口往東,溪道迅速變寬,兩岸垂楊不斷,經過森恩先生的磨房,一直到水之林的沼澤地為止。在那裡,溪流分裂成幾十道小溪。在綠場,有兩座較低的步行木橋橫跨清澈的溪流。還有一座橋較寬,也較為堅固,足以讓車馬通過,所以被稱為車馬之橋。以這座木橋為中界,從塔輪渡口經過守望之丘南下的道路稱為北方之道,從橋再南下至岱汶之騎的路則叫做遠古之路。外地人對於同一條路在橋的南北有不同的名稱總是感到奇怪,但這條路在埃蒙之領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叫法。對於雙河居民來說,有這麼一個理由就足夠了。

  在遠離橋的一邊,為貝爾泰恩節篝火晚會準備的柴堆已經堆好。精心搭建的三堆木堆幾乎每堆都有房屋那麼高大。自然,它們必須搭建在極為空曠的裸露土地上,而不是在綠場;那兒畢竟還是有些草木存在,雖然有些稀疏。節慶那麼多節目中,只有不在篝火旁邊舉行的才會放到綠場上。

  在酒之春溪流旁,許多年長婦女一邊豎起春之杆,一邊柔聲歌唱。即使被安置在人們專門為之挖掘的土坑裡,這棵被去除枝葉、筆直纖細的杉木樹幹也立起足有十尺高。一群還不到紮辮年齡的小女孩則盤腿坐在一邊,羡慕地看著她們,嘴裡偶爾哼著那些大人們唱的曲子的片斷。

  泰穆吆喝著貝拉快走,但她理都不理;蘭德則故意不去看那群女人在幹些什麼。第二天清晨,所有男人都會為春之杆的存在而假裝詫異。中午,未婚女孩會圍著春之杆跳舞,用長長的彩帶纏繞著它;未婚男子則在一邊歌唱。沒人知道這習俗從何而來以及為何存在這是另一個自古使然但至少它讓人們有個藉口去唱歌跳舞,儘管事實上雙河居民對此從不需要任何藉口。

  貝爾泰恩節的一天將會是歌聲,舞蹈及宴會不斷的一天;還有賽跑和各種各樣的競賽。獎品不光為箭術比賽優勝者而設,彈弓、棍術、猜謎、拔河、舉重及重物遠投賽中取勝者也人人有份,自然,最佳舞者,最佳小提琴手,最快剪羊毛手,甚至最佳保齡球手及最佳標槍手都少不了一份。

  貝爾泰恩節其實應該在春的來臨,羊羔初誕和穀物初長時舉行。儘管現在仍寒意籠罩,但沒人願意把節日推後。人人都需要一些節日的歡慶氣氛;最主要的是,如果傳聞是真的話,那麼今春在綠場將會有一場盛大的焰火表演如果小販能及時趕到的話。這一點招來不少話題這可是十年來的第一次啊,至今人們還在談論上次的盛況呢。

  酒之春酒館位於綠場的東邊緣,非常靠近車馬之橋。酒館一樓由河邊岩石搭成,但它的地基則由更古老的岩石構成,有人說這些岩石是遠從迷霧群山裡運來的;洗得發白的二樓突出于一樓四周。布蘭戴爾文艾維爾酒館主人,也是這二十年來埃蒙之領的村長和他的妻女就住在二樓後邊。酒館的紅瓦屋頂全村就這一家有這樣的屋頂在微弱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它那十來根高大的煙囪中,正有三根在冒著縷縷青煙。

  一塊更大的殘餘地基伸展在遠離溪流的酒館南端,有人說那曾是酒館的一部分。如今,一棵巨大的橡樹正生長其中,樹幹合圍足有三十步,四處延伸的枝幹也有一人那麼粗。夏天枝繁葉茂的時候,布蘭艾維爾會在樹蔭下放上桌椅,讓人們在此喝上一杯,乘涼聊天,或下盤石子棋。

  我們到了,孩子。泰穆伸手去抓貝拉的輓具,但他的手還沒碰到帶子貝拉就自己停了下來。比我還熟悉路嘛。泰穆笑道。

  隨著最後一聲車軸的咯吱聲響,頭上已有幾許灰發的布蘭艾維爾從旅館裡走了出來,滿臉堆笑。他挺著肚子,幾乎比村裡任何人都胖兩倍;但走起路來卻是讓人不敢相信的輕巧。儘管目前寒意甚濃,他還是一席長衫,腰間系著塊潔白無瑕的圍裙,胸前則掛著枚形如天平託盤的銀質徽章。

  這裡常有貝隆的商人來這裡購買羊毛及煙草。這枚徽章,如同那台用來稱量商人硬幣的大天平一樣,是村長的象徵。布蘭只在有商販遠來及節慶、婚禮上才佩戴它,如今他提前一天就戴上了。但是,畢竟今晚就是貝爾泰恩節前夕無冬之夜了。今晚,人們會相互拜訪、相互饋贈,在每戶人家裡吃吃喝喝通宵達旦。蘭德心想:經過了這個冬季,村長肯定認為無冬之夜就是一個絕好理由來佩戴它了,而不必等到第二日。

  泰穆!村長驚喜地叫了一聲,快步向前道,聖光保佑,你終於來了。還有你,蘭德。近來好麼,孩子?我很好,艾維爾先生。蘭德答道,你呢,先生?但布蘭的注意力早就移回泰穆身上了。

  我幾乎以為今年你不會再送白蘭地過來了,你從沒這麼遲過。這些日子狼群出沒,天氣惡劣,布蘭,泰穆回答道,我不想離開農場。布蘭哼了一聲,我真希望除了天氣還有別的話題。現在每個人都在抱怨天氣。那些本應比我更清楚的人都希望我能把它恢復正常。剛剛我還向艾多奈爾小姐解釋了二十分鐘,告訴她我對於成群的鸛雀無能為力,但她還是要我他搖搖頭。

  不祥的預兆。一個破鑼似的聲音響起,從沒有鸛雀在貝爾泰恩節的屋頂上築巢過。皮膚黝黑、全身筋絡盤錯如同老樹根似的森布耶拄著一根幾乎和他同高、也同樣多瘤多節的拐杖向他們走來,圓睜的雙眼盯著這倆個男人,記住我的話,更糟的還在後頭呢。你什麼時候成為預言者,學會闡釋預兆了?泰穆淡淡地道,還是你現在能聆風,就象咱們的智者一樣?這裡已經有足夠的惡兆了;現在就有一些,正來自咫尺之外。你儘管嘲笑吧,森咕噥道,如果天氣還不暖和起來讓穀物能夠發芽,不少人在下次收穫前就會斷糧;到下一個冬天,整個雙河平原很可能就只剩下狼群和烏鴉了,如果咱們還有下個冬天的話。說不定這個冬天還會無休無止地持續下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布蘭嚴厲地問道。森氣呼呼地瞪了他們一眼,你們知道我對納妮芙艾米拉沒什麼好感。第一,她太年輕了,還不能算了,這還沒關係。其次,婦女議會反對村議會討論她們的任何事情,而她們對於我們的事卻常常橫加干涉,任意得很。還有森,泰穆打斷他的話,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艾瑟。去問智者冬天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她扭頭就走。可能她不願告訴我們她在風中聽到什麼,也可能是這個冬天會隨著時光之輪的轉動永遠持續下去,直到紀元之末。這就是我的意思。是的,說不定羊都能飛上天。泰穆反駁道。布蘭則攤攤手道,聖光保佑,讓我遠離這些傻瓜。森,你身為村議員,竟然也說這些只有考普林才會說的胡話!聽我說,我們已有足夠多的麻煩蘭德的衣袖被飛快一扯,接著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把他的注意力從那幾個男人的交談中移開。快來,蘭德,趁他們還在爭吵。要不他們就會讓你幹活了。蘭德向下一瞥,不禁咧嘴一笑。邁特考森正蜷著身子蹲在車旁以避過泰穆他們三人的視線,他那瘦長結實的身子極力扭曲著,如同一隻拼命試著將自己再縮小一半的鸛雀。

  邁特的眼睛淘氣地眨了眨,一如往常。戴夫和我抓了頭獾,又大又老,被拉出洞時它還老不高興呢。我們打算把它放到綠場上,然後看著女孩子們尖叫奔跑。蘭德笑得更是開心。對於他,這種事再也不像一兩年前那樣有趣了,但邁特好像永遠都長不大似的。他飛快地瞥了瞥父親那幾個男人還湊著頭激烈爭論然後放低嗓門道:我答應過要把這些酒卸下來的,晚點再找你吧。邁特朝天翻翻白眼,扛酒桶!天哪,我寧願回家陪我小妹妹下石子棋。對了,我還知道比獾更有趣的事。有陌生人來雙河!昨晚霎那間,蘭德的呼吸都停了。一個騎馬的男人?一個騎一匹黑馬、著一身黑衣的男人?他的斗篷在風中一動不動?邁特收斂了笑容,聲音更低沉沙啞了。你也看到了?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看到。別笑,蘭德!他嚇死我了。我沒笑你,我也嚇壞了。我敢發誓他恨我,還想殺了我。蘭德不禁打了個冷顫。他從沒想過會有人想殺他,是真的想殺他。這種事從沒在雙河平原發生過。拳腳相加,那是有的,或者是摔跤,但絕不是殺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恨我,蘭德,即使沒有都夠嚇人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馬背上看著我。就在村外。我這輩子還從沒這麼怕過!後來,我移開了視線你要知道,這極不容易只是一會,當我再次看回去時,他憑空消失了!見他媽的鬼!三天了,我每時每刻都想著這件事,走路時都不住地回頭看。邁特想笑一下,喉間發出的卻是嘶啞聲。人一害怕,就會想起稀奇古怪的東西。在那一霎那,我還以為是是暗黑之主。他想再笑一下,這次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蘭德深吸了口氣,機械地背誦著古老的諺語以提醒自己,消除恐懼,開闢鴻蒙之際,萬物誕生之初;毀滅群山之外,煞幽谷地之中;囚有暗黑之主,困有背棄之眾;隨著巨輪轉動,直至時光盡頭。創世主之手庇護世界,天堂之聖光照耀人間。他再次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另外,即使這個黑夜牧人的脫困了,他來雙河平原看著農家男孩幹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個騎士是是一個惡魔。別笑!我敢發誓。說不定他就是龍。你可真是有好想法!蘭德咕噥道,你簡直比森還糟。我媽總是告誡我說,要是我再不學好,背棄者就會來抓我。雖然我從沒見過伊刹梅爾或者埃吉諾,可我感覺他就是。每個母親都是拿背棄者來嚇她孩子,蘭德淡淡地道,但我們還不是安全地長大了?既然你什麼都相信,為什麼不認為他是影者?邁特瞪著他道:上次我這麼害怕是在不,其實我是從沒這麼害怕過。我不怕承認。我也是。我爸認為我只是被樹下的什麼影子嚇了一跳。邁特靠在車輪上,一臉陰鬱地點點頭道:我爸也這麼認為。我告訴了戴夫和依嵐多切爾,從那時起他們像老鷹覓食似的留心四周,但什麼也沒看到。現在依嵐認為我又在騙他。戴夫則認為我只是看到一個來自塔輪渡口的偷羊賊或偷雞賊。偷雞賊!他一臉被侮辱的表情,默默不語。

  最後,蘭德道: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可能他確實只是個偷羊賊。他試著在腦海裡這麼想像。可這就好比想像一匹狼會代替一隻貓等在老鼠洞前捉老鼠,簡直更荒唐。

  我不喜歡他那樣看著我。從你剛才的反應來看,你肯定也不喜歡。我們應該告訴別人。我們倆都已經告訴別人了,邁特,沒人相信我們。你想一想,要是艾維爾先生沒親眼看到那個黑衣人,能說服他我們確實看到過這麼個人?他肯定會把咱倆都送到納妮芙那裡看看我們是否都病了。但問題是現在我們兩個人全都看到了。沒人會認為我們倆同時看花了眼。蘭德撓撓腦袋,不知該說什麼。邁特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搗蛋鬼,沒幾個人逃得過他的惡作劇。現在村裡只要有根晾衣繩斷了,衣服掉在泥地;或者某根馬鞍帶松了,把馬主人摔倒在地;即使邁特遠離千里,他的名字也馬上會被提及。有他作證還不如沒有。

  過了一會,蘭德道:你父親很可能會認為是你讓我這麼說的;而我他看看馬車那邊正在討論的三人,發現父親剛好在看著他。

  村長還在教訓森,後者此刻正一臉陰沉,一聲不吭。

  早上好,邁切姆,泰穆一邊抗起一桶白蘭地,一邊輕快地道,我知道你是來幫助蘭德搬果酒的,真是個好孩子。邁特才聽到第一個字時就立馬跳了起來,開始後退。早上好,艾瑟先生。早上好,艾維爾先生,還有布耶先生。願聖光保佑你們。我爸讓我來嗯,他叫你來做事了。泰穆道,那是肯定的。你總是能飛快幹完他吩咐的活。現在你一定完事了。好了,你們這些小傢伙們越快把酒搬進艾維爾先生的酒窖,就能越早見到吟游詩人。吟游詩人!邁特興奮得大叫,後退的腳步猛地停住;與此同時,蘭德也迫不及待地問道:他什麼時候來?自蘭德有記憶以來,只有兩個吟游詩人來過雙河平原,第二個來時他已經足夠大,能坐在泰穆的肩膀上看表演了。貝爾泰恩節,再加上一個吟游詩人與他的豎琴和長笛演奏,還有他的故事哦!即使沒有任何焰火表演,埃蒙之領居民都會在今後的十年內回味無窮地不停談論。

  荒唐!森不滿地嘟噥,但看了看布蘭那充滿村長威望的眼神後,也就保持沉默了。

  泰穆斜靠在車旁,把手搭在白蘭地的桶子上,回答道:是的,吟游詩人。他已經來了。艾維爾先生說,他此刻就在酒館的客房裡。深更半夜才到,酒館主人不滿地搖搖頭,而且把前門擂得轟天響,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要不是為了節日,我一定讓他自己牽馬進馬廄,和馬睡在一塊,管他是不是吟游詩人。你想想,深更半夜的來,居然還砸門!蘭德奇怪地看著他。沒有人會在入夜後在村外趕路,更不會是一個人趕路;起碼,這些日子裡不會。那個茅屋匠又在低聲咕噥了,只是聲音太低了,蘭德只聽懂一兩個詞,好像說什麼瘋子,不正常之類的。

  他沒有穿件黑斗篷吧?邁特突然問道。布蘭笑得肚子都搖了起來,黑色!他的斗篷和我見過的其他吟游詩人的一點都沒區別。說是斗篷,還不如說是些大大小小的補丁雜膾,而且還是五顏六色的,顏色多的你想都想不到。蘭德大聲笑了出來,那是全然解脫的笑。笑聲如此之大,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把吟游詩人想像成那個邪惡的黑衣騎士真是太荒謬了,但是他突然尷尬的用手掩住嘴。你看,泰穆,布蘭道,入冬以來,村子裡就很少有笑聲了。而現在,光是吟游詩人的斗篷都能帶來大笑。光這一點就值得把他從貝隆請到這裡來。不管怎樣,森突然插嘴道,我還是認為這是無謂的浪費。還有那些你堅持一定要放的焰火也是。那麼說確實有焰火,邁特道。但森理也不理,繼續往下說道,那些焰火早在一個月前就該由今年的第一批商販帶來。但直到現在也沒看見過個商販,是吧?如果明天他們還不來怎麼辦?為了放焰火還要另外搞個節日?當然,還要他們記得帶上煙火才行。森,泰穆歎了口氣,你和塔輪渡口人一樣,對別人總沒信心。那好,商販在哪裡?告訴我,艾瑟。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有焰火?邁特憤憤不平地問,那樣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會興高采烈地等待焰火,就像等待吟游詩人一樣。你總該看到了吧,人們光聽到一點傳言就樂成那副模樣了。我看到了,布蘭斜瞥了一下茅屋匠,如果我查清楚了消息是怎樣傳出去的話比方說,要是有人在眾目睽睽下抱怨什麼東西太貴啦之類的,而那東西本來應該是保密的森清了清喉嚨道,太老嘍,受不住這風了。如果你們不介意,我這就進去讓艾維爾女士來點熱酒去去寒。村長,艾瑟,先告辭。他還沒說完就朝酒館裡走去。門一關上,布蘭就歎了口氣。

  有時我真認為納妮芙是對的嗯,現在這已不重要了。你們年輕人要好好想一想。是的,對於焰火,人人都是那麼興奮,而那僅是傳聞而已。想一想,要是告訴人們將有焰火表演而商販卻不能及時趕到的話這種天氣,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經過了這麼長的期盼與等待,人們會有多麼失望!所以要隱瞞消息,如果商販真及時趕到了,那他們的驚喜比得知有個吟游詩人來還不知要高多少倍!嗯,如果提前透露消息而商販不能及時趕到的話,蘭德若有所思地慢慢說道,那人們將不知有多失望、沮喪,即使貝爾泰恩節的喜慶氣氛也不能再喚起他們的精神了。你有個好腦子,只要你肯用心去想。布蘭道,他遲早有一天會和你一樣坐在村議會,記住我的話,泰穆。他現在就不比某人差了。不管他是否有個好腦子,這一切都不是卸貨。泰穆把一桶白蘭地遞給村長,一邊輕快地道,我只想坐在溫暖的火爐邊抽管煙,再來一杯你的上好啤酒。他把第二桶白蘭地抗在肩上,邁切姆,我相信蘭德會感謝你的幫忙的。記住,越早把酒搬進酒窖泰穆和布蘭都進入酒館後,蘭德看了看他的朋友。

  你不必幫忙的,戴夫不會關著那頭獾太久的。為什麼不幫?邁特順從地道,就像你爸說的,越快把它們搬進去就他用雙手托起一桶果酒,小跑著向酒館而去,說不定艾歌雯就在附近。看你傻乎乎地盯著她像頭蠢牛似的不比看獾更有趣嗎?蘭德正在車後放弓和箭袋,一聽這話不由停了下來。他還真地把艾歌雯給忘了;這並不尋常。但她確實很有可能就在這酒館附近。他並沒多少機會能避免她。況且,他也確實有好幾個星期沒看到她了。

  嘿,邁特在酒館前門喊道,我可沒說過要單槍匹馬地幹活。你還沒坐進村議會呢!蘭德驚醒過來,隨即也扛起一桶跟上去。說不定艾歌雯壓根就不在附近呢,他這樣想著。奇怪的是,這個可能性並不使他感覺好過一點。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章 陌生人

  蘭德和邁特扛著第一桶酒經過大廳時,艾維爾先生已經打開靠牆的酒桶,放滿了兩大杯他自釀的最好的褐啤。抓痕酒館主人養的黃貓卷著尾巴蹲在酒桶上閉目養神。泰穆坐在河岩搭成的大壁爐前,正從放在樸素的石質壁爐架上精心打磨的煙罐中拿出煙絲裝他的長杆煙斗。壁爐突出牆壁面,幾乎有這間四方形的大廳的一半那麼長,有著一肩高的楣梁,爐膛裡劈啪作響的火焰趕走了外來的寒意。

  貝爾泰恩節前是如此繁忙,蘭德原以為在這時候除了布蘭、他父親和那只黃貓之外大廳裡肯定空蕩無人,但現在包括森在內,還有四個村議會成員正人手一杯酒,坐在爐火前的高背靠椅上;藍灰色的煙從煙斗升騰而起,在他們頭上繚繞。壁爐對面書架上布蘭的書全閒置著。這種書也沒人看,棋也沒人下的情況並不多見。人們甚至都不交談,只是沉默的看著手中的酒或者不耐煩地用煙斗管輕叩牙齒,等待著泰穆和布蘭加入他們。

  這些日子,對於村議會來說,焦慮不安的情緒並不罕見。埃蒙之領、守望之丘和岱汶之騎,甚至塔輪渡口無不如此,儘管天知道塔輪渡口的人在真正在想些什麼。

  只有兩個坐在爐火前的男人,鐵匠哈若盧漢及磨坊主喬森恩,在蘭德和邁特進來時看了他們一眼。盧漢先生那一眼中,似乎另有深意。這位鐵匠的胳臂上肌肉虯屈,有大多數人的腿那麼粗,此刻他還系著一條皮圍裙,仿佛是直接從鐵匠鋪匆忙趕來開會。他沖著他們兩人直皺眉頭,然後故意挺直身子,以一種過分認真的神態用拇指搗實煙絲。

  蘭德好奇地放慢了速度,邁特一腳就踹在他腳踝上,痛得他差點大叫出來。回頭一看,邁特正迫切地沖著大廳的後門直使眼色,隨後快步趕流星,幾乎是落荒而逃,等也不等他。蘭德邁著微跛的步伐,趕緊跟了出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一踏入通往廚房的走廊就質問道,你差點就踢斷了我的是那個老盧漢,麥特偷偷地從蘭德肩上瞥向大廳,一邊答道,我想他肯定在懷疑我就是那個他突然頓住,艾維爾女士正從廚房裡匆忙地出來,剛出爐麵包的香氣在她身前飄蕩。

  她手上托了個盤子,上面有些她親手做的聞名于埃蒙之領的硬面包,還有一盤泡菜和乳酪。這讓蘭德記起今天清晨他在離開農場前只吃過半塊麵包。他那饑腸轆轆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艾維爾女士是個苗條的女人,灰色長髮編成辮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對他們倆笑笑,問道:餓了吧?廚房裡還有很多。你們這種年紀的孩子,我還沒見過哪一個不會很快就餓的。當然,在這一點上,大人們其實也一樣。早上我還做了蜂蜜蛋糕,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來點。她是這地區極少數從不為泰穆做媒的女人之一。無論何時只要蘭德踏入酒館,她總是以熱情的笑容和一些小點心來迎接他。當然,她對任何孩子都那麼客氣。有時她看著蘭德,似乎還想進一步表示些什麼,但起碼她並不作出實際行動。對於這一點,蘭德感激莫名。

  艾維爾女士沒有再等他們的回答,徑直輕盈地走進大廳。裡面立刻響起了男人們站立時推動椅子的聲音,以及他們對香氣撲鼻的麵包的恭維。毫無疑問她是埃蒙之領的最佳廚師;對於她的食物,方圓幾裡內無人不趨之若鶩。

  蜂蜜蛋糕!邁特舔舔嘴唇,驚喜地叫著。

  呆會再吃!蘭德堅定不移地道,要不我們永遠也別想搬完這些酒。酒窖樓梯就在廚房門邊,一盞油燈在壁上高高掛著,還有一盞則放在酒館下面的石壁酒窖,燈光明亮,驅散了陰影,只有最遠的角落仍有些昏暗。牆角邊,地板上,到處都是木架子托著白蘭地和果酒酒桶。還有更大的桶則盛著高濃麥芽酒和葡萄酒;有些桶上還裝有放酒的龍頭。許多葡萄酒桶上都有布蘭以粉筆親手所作記號,寫明此酒購於何時,產於何地,甚至何人販運至雙河。但所有的高濃麥芽酒及白蘭地,全是雙河農民或布蘭自己所釀。有時,小販,甚至商人,也會帶來白蘭地或高濃麥芽酒,只是口感非但永遠沒有雙河人自釀的好,還貴得要命;最主要的是,那種酒,雙河人只要喝過一次就再也不願嘗第二口了。

  把酒桶放到木架子上後,蘭德問道: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避盧漢先生像避豺狼了吧?邁特聳聳肩道:其實沒什麼。我只是告訴阿丹艾卡爾和他的幾個目中無人的朋友,像埃文費恩格和戴格考普林他們,說有人看到了幽靈犬,噴著火焰,在樹林裡亂竄。誰知我的話他們就如同吃奶油似的全吞了下去。盧漢先生會為這些話而氣你氣地發瘋?蘭德滿腹懷疑地問。

  也不是那樣。邁特停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我用麵粉把兩條狗弄得雪白的,然後把它們放在戴格家附近。我怎麼知道它們會徑直跑回家?這真的不是我的錯。要是盧漢女士沒開著門它們也就進不去了。我又不是故意要讓她家弄得滿地都是麵粉。他大笑道,聽說她用掃帚把老盧漢和那兩條狗,他們仨一起,全趕出了房門。蘭德大笑不已。換了是我,我可更怕愛斯貝特盧漢,而不是鐵匠本人。愛斯貝特幾乎和丈夫一樣強壯,脾氣卻更大。不過這沒什麼關係,只要你溜得夠快,老盧漢可能不會注意你。邁特的表情表明,他可並不認為蘭德的話好笑。

  再次經過大廳時,邁特已沒必要腳底摸油了。六個男人在壁爐前圍成一小團,泰穆背向爐火,正在低聲講話,其他人湊身向前傾聽。看他們這麼專注的樣子,就算趕著群羊經過也不會有人注意。蘭德想靠近一點,聽聽他們在談什麼,但是邁特拉著他的衣袖,惱火地盯了他一眼。他歎了口氣,隨著邁特出門,走向馬車。

  回到走廊時,他們發現樓梯頂部放了個盤子,上面有散發著馥鬱香氣的蜂蜜蛋糕,還有兩個大杯子和一大罐溫熱的果酒。不管自己剛才所說的要等幹完活才吃的警告,蘭德在最後兩趟來回中一邊搖搖晃晃地扛著酒桶,一邊拿著滾燙的蜂蜜蛋糕狼吞虎嚥。把最後一桶酒放下,他擦擦嘴,對正在放酒桶的邁特道:現在說說吟游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埃文費恩格在匆忙中幾乎就是摔進酒窖,胖胖的臉上閃爍著一種急於分享消息的迫切感。村裡來了陌生人!他喘了口氣,不悅地瞥了邁特一眼,我可沒看到什麼幽靈犬,但我聽說有人在盧漢先生家的兩條狗身上灑麵粉,據說盧漢女士也多少知道要找誰算帳了。埃文才十四歲,蘭德和邁特與他之間年齡上的差異往往足以讓他們對他所說的任何話都渾不理睬。但這次他們交換了個震驚的眼光,然後幾乎同時發問。

  在村裡?蘭德問,不是在樹林裡?緊隨著他的問題,邁特又追問了句:他的斗篷是黑色的嗎?你能看得到他的臉?埃文迷惑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直到邁特恐嚇地往前踏了一步,然後趕緊答道:我當然能看到他的臉。他的斗篷是綠色的,也可能是灰的反正這斗篷會變色。無論那男人站在哪裡,他的斗篷好像都能讓他和周圍溶成一片。除非他在移動,要不就算你直直地看著他的方向都看不到他的人。她的斗篷則是藍色的,就像藍天一樣,比我見過的任何節日衣服都好看十倍。她本人也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漂亮十倍。她是個出身高貴的夫人,就像故事裡說的一樣,肯定是的。她?蘭德問,你在說些什麼?他看看邁特,後者正雙手抱頭,緊閉雙眼。

  他們就是那些我想告訴你的人,邁特咕噥著,可還沒來得及說你就讓我他頓了一下,睜開眼嚴厲地瞪了一下埃文。他們是昨晚到的,過了會,他接著道,然後就在這家酒館住下。我看著他們騎進村來的。他們的馬!蘭德,我從沒見過這樣皮毛柔順的高頭大馬,看上去就像能無休無止地跑下去。我想那男人是為那夫人工作的。為她服務,埃文插嘴道,在故事裡,這叫服務。邁特自顧自往下講,仿佛埃文根本不曾插過嘴。不管怎樣,他服從她的命令,她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只是他並不像一個雇來的僕人。他帶著劍,那劍簡直就是他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手或腳似的。從這點看來,他可能是個戰士。商人的護衛跟他一比,就跟條野狗似的,比都沒法比。至於她,蘭德,我從沒想過還有像她這樣的女人。她簡直就是吟游詩人故事裡的人物活了過來,就像,就像他停下來氣憤地白了埃文一眼,歎了口氣,就像一個出身高貴的夫人。可他們是誰?來幹什麼?蘭德問道。除了一年來一次的商人和小販外,從沒有陌生人進入雙河平原。或許該說幾乎從沒有在塔輪渡口那邊可能會有幾個外來的,但確實沒人會南下到這兒。大多數商人和小販也都來過多年,不能算是陌生人了,只能叫外地人。距離真正的陌生人來埃蒙之領都已經有五年多了。那個人還是從貝隆來躲避某種麻煩的,至於什麼麻煩,村裡人一無所知。而且那個人也沒有久留。

  來幹什麼?邁特大叫道,我可不管他們來幹什麼。有陌生人來,蘭德!而且是你做夢都想不到的陌生人!想想吧,多帶勁!蘭德張了張嘴,又閉口不言。黑衣騎士搞得他像只驚弓之鳥。三個陌生人同時來到村裡,這應該只是個該死的巧合。三個陌生人,如果那傢伙穿的那件會變色的斗篷從不會變為黑色的話。

  那夫人叫茉琳,埃文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插嘴道,我聽到那男人這麼說。茉琳,他就是這樣叫她的。茉琳夫人。他的名字是蘭。智者不喜歡茉琳,可我喜歡。你怎麼知道智者不喜歡她?蘭德問。

  今天早上,埃文道,她向智者問路時叫智者孩子。蘭德和邁特同時輕聲吹了個口哨,埃文急忙解釋,舌頭都差點打結了。茉琳夫人不知道她就是智者。她發現後馬上就道歉了。真的!然後她問了些關於草藥的問題,還問起埃蒙之領附近的居民們。她就像村裡的婦女一樣,對智者很尊敬,甚至比有些人還要尊敬。她總是在問問題,象人們多大年紀啊,在他們現在的家住了多久啊,還有唉,我也不知道太多。不管怎樣,納妮芙回答這些問題時就像剛咬了一大口還沒熟的澀青梅似的。最後,茉琳夫人走開了,納妮芙盯著她的背影就像就像唉,反正是不友好啦,我知道。就這樣?蘭德問道,你知道納妮芙的脾氣。去年森布耶叫她孩子,她就用木棍拼命地敲他腦袋,儘管森不僅是村議員,而且論年紀都夠作她祖父了。她對任何人都可能發火,但怒火從不持久,轉個身的時間她就氣消了。對我來說那段時間還是太長了。埃文咕噥著。

  我可不管納妮芙敲誰,邁特大笑道,只要不是敲我就好。這將會是有史以來最精彩的貝爾泰恩節!有個吟游詩人,還有一個貴族夫人,誰還能要求更多?誰還要焰火表演?吟游詩人?埃文問,他的嗓門一下提高了。

  來吧,蘭德。邁特理都不理埃文,繼續道,我們已幹完活了。現在你一定要去看看那個男人。他飛快地大踏步上樓,留下埃文在他身後大叫:邁特,真的有吟游詩人麼?這回不是像上次說的什麼幽靈犬吧?或者更早的那青蛙?蘭德停下來滅掉油燈,也趕緊跟出去。

  大廳的爐火前,絡文赫恩和薩姆克勞也已加入討論,這樣,整個村議會成員都來齊了。目前正輪到布蘭艾維爾說話。他講話一貫直率,但如今他的聲音卻壓得低低的,出了那一圈緊緊圍在壁爐前的村議員,就只能聽到一陣陣含糊不清的話。為了強調他的話,村長把食指戳在另一隻手的手掌心,然後輪流看著每個人的眼睛。不管他說些什麼,全部村議會成員都點頭表示同意,只有森的頭點得有些勉強。

  這些人緊緊圍在一起低聲交談,就如同掛了一幅請勿打擾的牌子無論他們說些什麼,都只是村議會的問題,起碼現在只是村議會的問題。蘭德可不認為他們發現有人偷聽會感到高興。他猶猶豫豫地走了出去。畢竟,他還有吟游詩人和那些陌生人可看。

  外邊,馬夫胡和泰德已拉走了貝拉和馬車。邁特和埃文站在酒館門前幾步之外鬥雞似的互相瞪著對方,他們的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再說最後一次,邁特咆哮著,我沒有騙你!確實有吟游詩人!現在你可以走了。蘭德,你能不能告訴這頭強驢我沒騙他,叫他讓我清靜一會?蘭德拉了拉斗篷,緊緊裹住自己,準備上前支持他的朋友,但話還沒出口,後頸上的汗毛就豎起來了他又有一種被人暗中偷窺的感覺!這次的感覺沒有被黑衣騎士偷窺那麼糟糕,但經歷過那種事情後,這畢竟也不是什麼很舒服的感覺。

  他飛快地瞟了一眼綠場,可是那兒和他剛才所見並無任何區別:孩子們還在玩耍,大人們仍在為節日的到來而忙碌,沒有一個人正朝這個方向看;春之杆孤單地豎立在那裡,等待著節日的來臨;孩子的喧鬧聲充滿了整個街道。除了他現在被暗中偷窺外,一切依舊。

  突然間,他有了某種感覺,於是轉過身,抬頭望去。只見在酒館的紅瓦屋頂邊緣,站著一隻大烏鴉。狂風從迷霧群山刮來,它在隨風搖擺。它的頭歪在一邊,漆黑的眼珠正正在看他!蘭德咽下一口口水,突然間一股炙熱而強烈的怒火在體內升騰而上。

  骯髒的食腐者。他咕噥著。

  我厭倦了老被人盯著。邁特咆哮著。蘭德這才發現他的朋友早就站在他身邊,也在皺眉看著那只大烏鴉。他們交換了一下眼光,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撿石子。兩粒石子準確地向烏鴉飛去烏鴉往旁邊移了移,石子從烏鴉剛剛站立的地方呼嘯而過。烏鴉拍拍翅膀,歪著頭,用烏黑的眼珠盯著他們,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就像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蘭德驚訝得看著烏鴉,問邁特:你有見過這樣的烏鴉嗎?邁特盯著大烏鴉,搖搖頭道:沒有。我從沒見過有哪只鳥會有這樣的反應。邪惡的鳥,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語氣裡充滿厭惡,但聲音還是如仙曲般悅耳,無論何時都不可信任的鳥。隨著一聲尖叫,那只烏鴉猛地沖向空中,兩根墨黑的羽毛從屋頂飄下。

  蘭德和邁特吃了一驚,扭頭朝烏鴉望去。只見它快速越過綠場,飛向高出西林枝頭、遠遠可見的雲霧繚繞的迷霧群山,在西邊的天空中逐漸變成一黑點,消失於視野。

  蘭德看回剛才說話的女人。那女人也一直目送烏鴉消失在天的盡頭,現在她的目光轉了回來,看著蘭德。蘭德看得目瞪口呆。這一定是茉琳夫人。她就跟邁特和埃文描述的一模一樣,不,比他們描述得更勝一籌。

  當他聽到埃文說她叫納妮芙孩子時,他以為她很老了。實際上一點也不,至少,他就一點也不知道該怎樣判斷她的年齡。初一看,她就像納妮芙那麼年輕,但越是仔細端詳,就越覺得她不止那個年紀。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透露著一種成熟,似乎在暗示著沒有人能永葆青春。一霎那,他差點以為那雙眼睛就是一潭深泓,即將把他淹沒。她優雅地站在那裡,渾身上下洋溢著慣於發號施令的氣度,她個頭也不高,只到蘭德胸部,但她優雅的姿態卻令她的身高看上去恰到好處,在她反襯下,蘭德的身高反而讓他顯得蠢笨無比。難怪邁特和埃文會認為她像一位來自吟游詩人故事中的夫人。

  她和他以往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她的臉和微卷的黑髮籠在寬大的頭罩裡。蘭德還從沒見過有哪個成年婦女會不把她的頭髮編成辮子。在雙河平原,每個女孩無不心急如焚地等著她們村的婦女議會宣佈她們已經長大成人,可以把頭髮編成辮子。她的衣服也是同樣的奇怪:藍色天鵝絨的斗篷邊緣,有著大量的樹葉、葡萄藤和鮮花的刺繡。移動時,衣服反射著比斗篷的顏色還要深的暗藍色微光,間或有幾絲白光閃爍。一條粗重的金鏈掛在脖子上,還有一條十分精緻的金鏈則系在發上,一塊細小的、閃閃發光的藍色石子掛在鏈子中間,垂在額前。腰間圍有一條寬大的金帶,左手食指戴著一枚金戒,形如一條巨蟒咬住自己的尾巴。他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戒指,但他認出了那條巨蟒,那是一個比時光之輪更為古老的徽記,象徵著永恆。

  埃文說過她的衣服比任何節日服裝都要華麗,他真說對了。從沒有人在雙河平原穿過這樣的衣服,也永遠不會有人穿。

  早上好,女士啊夫人茉琳夫人。蘭德打了個招呼。他的舌頭仿佛打了結,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早上好,茉琳夫人。邁特的話聽來比他的流暢了點,但也只是那麼一點點。

  她笑了笑。蘭德情不自禁地想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能給他一個藉口可以呆在她身旁長久一些。其實他知道她是對著他們三個人笑的,但看上去確實像只為他一人而笑。這真的像吟游詩人的故事突然活了過來一樣。邁特的臉上掛著傻笑。

  哦,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她說,聽上去挺高興的,渾不自覺她的出現不管有多短暫足能使整個村子談論一年!只是請叫我茉琳,而不是茉琳夫人。你們叫什麼名字?埃文沒等他們倆開口,就跳了過來道:我叫埃文費恩格,夫人。是我告訴他們你的名字,所以他們才知道的。我聽蘭是這麼叫你的,但我沒有偷聽。以前從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來過村裡。村裡還有個吟游詩人也為貝爾泰恩節而來。今天晚上是無冬之夜。能請你來我家麼?我媽有蘋果蛋糕。我會去看看的,她回答道,一隻手放在埃文的肩上,眼光中閃爍著一絲好笑,但她什麼也沒表示出來,我可不知道能否競爭得過吟游詩人,埃文。但是請你叫我茉琳。她期待地望著蘭德和邁特。

  我叫邁切姆考森,夫啊茉琳。邁特道。他鞠了個躬,既僵硬又快速,不像鞠躬,倒像是肌肉抽搐,直起腰時他臉紅得就象猴屁股似的。

  蘭德也想過他是否也要這樣鞠個躬,就像故事裡說的男人那樣對貴族夫人行禮,但是邁特的例子就活生生地擺在眼前,因此他只是簡單地報了他的名字。至少這趟他沒有再結結巴巴的。

  茉琳看看他,再看看邁特,又回過來看看他。蘭德覺得她那種唇角微彎的微笑就和艾歌雯每次有了個秘密時的微笑如出一轍。在埃蒙之領我時不時地會有些事情要做,她說,也許你們願意幫幫我?他們爭先恐後地答應。她放聲大笑,來,蘭德驚奇地發現她居然往他手裡塞了枚硬幣,然後用雙手握著他的手讓他把硬幣握緊。

  不,用不著這樣,他推辭道。但茉琳不顧他的抗議,給埃文也塞了枚硬幣,接著又用同樣的方法給了邁特一枚。

  哦,當然要的,沒人會白白工作的。就當它是個禮物吧,留著它,就會記住你們已答應過在我需要幫忙時幫我做事的。這是我們之間的協定。我不會忘記的。埃文脫口而出。

  我們呆會再詳談,到時你們可要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一切哦。夫人我是說,茉琳?在她轉身要走時,蘭德猶豫地問。她停下來回頭看著背後,蘭德不由咽了口口水,你為什麼要來埃蒙之領?她的表情並無任何變化,但他突然希望自己什麼也沒問,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但他還是急忙解釋著。

  對不起,我並沒有一點不敬的意思。只是除了商人,還有當雪下得不大時小販還能從貝隆南下到這裡之外,從沒有像你這樣的外人來過這裡。商人的護衛曾經說過這裡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我想外地人也都這樣認為吧。我只是對於你來這裡感到好奇而已。她的笑容慢慢地收斂了,仿佛回想起某些事情。有一會兒,她只是看著他。我是一個學習歷史的學生,最後她這樣說道,一個古老傳說的搜集者。我一直對這個你們稱之為雙河平原的地方感興趣。我研究過一些很久以前在這片土地上以及其它一些地方曾發生過的故事。故事?蘭德問道,雙河平原發生過什麼故事能吸引一個像你這樣的我是說,這裡發生過什麼事?還有,除了雙河平原,你還怎麼稱呼這個地方?邁特追問了一句,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叫它的。隨著時光之輪的轉動,茉琳眼神迷離,幾乎是喃喃自語,同一地方有著不同的名稱,同一人也有著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面孔。面孔不一樣了,但人還是同一個人。只是從沒有人能知道時光之輪編織的時光之模,甚至連紀元之模都不知道。我們只能看著它,研究它,並期待它。蘭德瞪著她,說不出一句話,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問她那是什麼意思。他不確定這是不是說給他們聽得。另外兩個也是同樣的張口結舌,埃文聽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茉琳的注意力又回到他們身上。他們仨都不禁渾身一顫,像是剛蘇醒過來。我們遲些再討論這些問題。她道。他們誰也不開口。遲些再說。她朝著車馬之橋走去,步履輕盈猶如滑翔,斗篷在她兩側隨風起伏,仿佛是一雙翅膀。

  她一走開,一個蘭德剛才一直沒看到的高大男人也從酒館前面起步,一隻手按在長長的劍柄上,跟了上去。他的衣服是深灰綠色,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融入樹葉或陰影;斗篷在風中飛揚,色彩變幻,忽而灰色,忽而綠色,忽而又是褐色。這件能隨時融入周圍環境的斗篷看上去不時地會使他消失掉。他鬢角已有些許灰發,一頭長髮則由一根纖細的皮質頭帶紮往後方,露出棱角分明的臉龐。雖然有些灰發,又是滿臉滄桑,但這張冷漠的臉上並無一絲皺紋。在蘭德看來,他的行動就如狼般敏捷。

  經過蘭德他們三個年輕人身旁時,他的目光掃了他們一下,眼珠湛藍,眼神冰冷,一如寒冬的黎明。這一眼到底看到了什麼,他並沒有表示出來,只是加快了腳步,跟上茉琳,與她並肩而行,彎腰耳語。蘭德松了一口氣剛才那男人出現時他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蘭,埃文的嗓音嘶啞,仿佛他剛才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這肯定都是那冰冷的眼神的緣故。他肯定是個守護者。別傻了,邁特大笑,只是這笑聲多少顯得有些發抖,守護者只是故事裡說說的而已。再說了,守護者的一生都在北方,在毀滅群山與惡魔及巨獸人作戰,他們的劍和盔甲上鑲滿了黃金和珠寶。他確實有可能是個守護者。埃文堅持他的說法。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麼黃金珠寶了?邁特奚落他,還是你認為有巨獸人在雙河平原?我們有的只是羊群而已。我不知道這兒曾發生過什麼事,竟能吸引象茉琳這樣的人。可能真是有一些事情發生過,蘭德慢慢地道,他們說這酒館有一千年歷史了,可能更久。我們有的是一千年的羊群。邁特道。

  一枚銀幣!埃文大呼小叫,她給了我一枚銀幣!哦,小販來了我能買多少東西啊!蘭德攤開手,看著茉琳給他的硬幣,不禁大吃一驚,差點把硬幣都掉在地上。這枚沉甸甸的銀幣上有一個女人的浮雕,攤開的手上跳動著一道火焰。雖然他並沒見過這種銀幣,但他曾看到過布蘭艾維爾稱量商人們從全國各地帶來的各種銀幣,因此多少知道這類銀幣的價值。在雙河平原無論哪個村莊,這枚銀幣都能買一匹好馬,還能剩一些零頭。

  他看看邁特,就如他所預料般,後者也是一臉震驚。他向邁特斜了斜手,遮住埃文的眼光,讓他看自己的銀幣,並揚眉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色。邁特點了點頭。他們就這樣迷惑地瞪著對方好一會兒。最後蘭德問道:她到底有什麼樣的事要做?我不知道,邁特回答道,我也不在乎。即使小販來了,我也不會花了它。說完這句話,他就把銀幣放進了口袋。蘭德點點頭,也把銀幣放好。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但邁特說得挺有理的。這枚銀幣不能花掉,因為它是茉琳給的。他想不出銀幣還能用來幹什麼,但你們認為我也該留著它麼?埃文一臉痛苦地問。

  除非你自己想留著。邁特道。

  我覺得她給你就是讓你花的。蘭德這樣答道。

  埃文看看銀幣,然後搖搖頭,把它放入口袋。我會留著它。他一臉痛心地道。

  咱們還有吟游詩人沒看呢。蘭德道。小夥子們一下活躍了起來。

  如果他睡醒了的話。邁特加了句。

  蘭德,埃文問道,真有吟游詩人?你會看到的,蘭德笑著回答。很明顯,除非埃文親眼看到吟游詩人,他是不會再相信他們的話了。他遲早會出來的。一陣喧鬧聲從車馬之橋那邊傳來,蘭德朝那邊望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事如此吵鬧,然後他不禁打從內心笑出聲來。一大群村民,從鶴髮老人到垂髫童子,正擁著一輛高大的馬車向車馬之橋走來。馬車非常高大,由八匹馬拉著,圓形帆布車篷的外面掛滿了包袱,就如一串串葡萄,在隨車晃蕩。小販終於來了!陌生人和吟游詩人,焰火表演和小販,今年的貝爾泰恩節將是有史以來最精彩難忘的節日!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章 小販

  馬車顛簸地行過由巨大原木鋪就的車馬之橋,鍋碗瓢盆叮噹作響。一大群為節日而來的居民及農場主簇擁著馬車直奔酒館而來。小販在酒館門前拉住韁繩,停下馬車。四面八方,看熱鬧的人群蜂擁而至,圍在這輛高大馬車的周圍,眼光越過比人還高的車輪,盯著高踞車上的小販。

  馬車上坐著的男人是派登費恩,一個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傢伙。他手臂細長,長著個大大的鷹勾鼻子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像是知道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笑話。打自蘭德有記憶以來的每個春天,他都會帶著他的馬車隊來埃蒙之領。

  沒等車子在刺耳的馬具聲中停穩,酒館的大門就突然打開了。在村民們興奮的叫喊聲中像要什麼針啦、釘啦、緞帶啦、書啦,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村議會全體成員在艾維爾先生和泰穆的率領下,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甚至連森的神情都顯得那麼自若。

  人群磨磨蹭蹭地往邊上閃了閃,讓他們上前,然後飛快地在他們身後合攏,嘴裡不停地對著小販喊叫,大部分人都是要求他講些新聞。

  對於村民來說,小販所帶來的,只有一半才是油鹽醬醋這些生活必需品,最重要的是外界的消息,那些來自雙河平原之外的新聞。有些小販如同往外扔垃圾似的,把他們所知道的一股腦全抖出來,免得被村民騷擾;有的則惜言如金,態度惡劣,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從他們嘴裡摳出這麼三言兩語;但是費恩不同,他雖常常語帶揶揄,卻能侃侃而談,而且往往添枝加葉,都快能和吟游詩人媲美了。他像只瘦小的公雞,常在眾目睽睽下昂首挺胸地四面走動。他喜歡那種眾焦所聚的感覺。蘭德不禁有種想法:也許當費恩發現村裡來了個真正的吟游詩人時就不會那麼開心了。

  現在這小販正過分講究地系著韁繩,理也不理議員和村民們。他一言未發,卻是滿臉笑容;他漫不經心地向人群點著頭,心不在焉地向交情特好的老朋友所謂特好的交情也就是那種冷淡、疏遠的交情揮揮手、拍拍背,卻不帶一絲熱情。

  要求他發言的呼聲一潮高過一潮,但是費恩只是裝模作樣地擺弄坐墊,一邊等待著他總是要等到人群足夠大,他們的期待足夠高時再發表演講。只有村議員保持沉默,維持著身為議員的尊嚴,但是盤旋在他們頭上越來越濃的煙霧卻告訴大家,他們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克制著自己。

  蘭德和邁特擠進人群,極盡所能靠向馬車。蘭德未至中途就想放棄了,但邁特頂著壓力,拉著蘭德,蜿蜒曲折不停地向前擠進,一直來到議員們背後。

  我還以為你會呆在農場裡過日呢。一片喧鬧聲中,佩倫艾巴拉向蘭德大聲喊著。這位一頭卷髮的鐵匠學徒比蘭德矮半個頭,身材特別健壯,看上去寬度倒有他高度的一半;手臂和肩膀上全是虯曲的肌肉,完全可以和鐵匠盧漢先生本人媲美。其實他完全可以輕易地推開人群擠進去,但這不是他的作風。相反,他非常小心地前進,嘴裡不斷地向被他碰到一點的村民道歉,儘管那些人全神貫注于小販,根本就不知道身邊有人擠過。不管怎樣,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分開人群,一路慢慢向蘭德和邁特行來,儘量避免碰撞到任何人。想想看,他一擠到蘭德和邁特身邊就大聲道,貝爾泰恩節,還有小販!我敢打賭肯定還有焰火表演。你知道的還不到一成呢。邁特大笑。

  佩倫滿腹狐疑地看著他,然後向蘭德打了個詢問的眼色。

  是真的,真的有焰火!蘭德指了指不斷壯大的嘈雜的人群,大聲喊道,待會兒,我會向你解釋的。我說待會兒!就在這時,派登費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人群馬上安靜下來。蘭德的最後一句話就像在一片死寂中扔了枚炸彈,小販嘴巴大開,高舉的手戲劇性地停在空中一動不動。每個人都盯著蘭德看。這個本來準備讓所有人都傾聽他的開場白的瘦小男人給了蘭德嚴厲的一眼。蘭德臉都紅了,巴不得他的身材如同埃文般矮小,這時也不至於這麼鶴立雞群,招人耳目了。他的兩個朋友也在不安地移動腳步。直到年前費恩才第一次把他們當成年人看待,他可不常注意那些還不到年齡向他購買大量貨物的孩子們。蘭德希望他在小販的眼裡不會被重新歸類為孩子。

  費恩重重地哼了一聲,拉拉他那笨重的斗篷。不,不要待會兒,他再一次莊嚴地伸出手,現在我就告訴你們。他作了個誇張的手勢,把話砸向人群,你們認為自己有足夠的麻煩了,是吧?告訴你們,從北面的毀滅群山到南端的狂暴之海,從西邊的至艾裡斯大洋到東部的阿依爾廢墟,甚至比這些更遠的地方,這個世界到處充滿麻煩。你們認為這個冬天是你們見過的最寒冷、最嚴酷的一個,冷得讓你們血液凝固,骨頭凍裂?哈哈,到處都是這樣嚴寒。在邊疆諸國,你們這種所謂的冬天都夠叫春天了!你們說春天還沒到?狼群吃了你們的羊群,甚至還吃人?是這樣麼?告訴你們,在這世界的每個角落,春天都姍姍來遲;遍地都是成群的惡狼在四處搜尋獵物,無論是羊、牛還是人,它們照吃不誤。但這些還不是最壞的,還有一些事比狼群或寒冬更恐怖。在外邊,多的是人在羡慕你們,羡慕你們才只有這麼一點點煩心事。他停了下來,期待著人群的反應。

  還有什麼比狼群吃了我們的羊甚至吃人更糟的?森布耶質問道。其他人喃喃稱是。

  人類互相殘殺。小販那裝腔作勢的回答引起一片震驚。隨著他繼續往下講,嘀咕聲越來越響。我是指戰爭。在吉爾登有場戰爭。在那裡,有的只是戰爭與瘋狂;道嶺森林的雪都被人們的血染紅了;大烏鴉充斥四周;那些顯赫的家族和偉大的將帥們派遣軍隊開進那個國家,在那裡作戰。戰爭?艾維爾先生笨拙地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彙。在雙河平原,從沒人會和戰爭牽上什麼瓜葛。他們為什麼要戰爭?費恩咧嘴一笑。蘭德覺得他是在嘲笑村民的與世隔絕和懵懂無知。費恩湊向前,似乎要告訴村長一個秘密,但他的高聲卻意味著這是為大家而說,龍的旗幟已經高揚,人們雲湧而去,有的支持他,有的反對他。人群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蘭德則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龍!有人大聲呻吟,天哪,暗黑之主在吉爾登興風作浪啦!不是暗黑之主,哈若盧漢大聲咆哮道,龍不是暗黑之主!再說了,反正這也只是偽龍而已。讓我們聽聽費恩先生要說些什麼!村長大聲疾呼。可是想要這麼群情洶湧的人們安靜下來可沒那麼容易。四面八方都是人們的叫嚷聲,男人的,女人的,亂成一片。

  就算不是暗黑之主,也差不了多少了!是龍顛覆了這整個世界,是吧?是龍帶來了瘋狂時代!是他帶來的!大家都知道預言!當龍再次重生時,人類就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現在最可怕的夢魘,和那時候比起來都會是最溫柔的美夢!他肯定只是另一個偽龍!肯定是的!那又有什麼區別?還記得上次的偽龍麼?他也帶來了一場戰爭!成千上萬的人為此喪生,不是麼,費恩?他還包圍了伊連!這是個不祥的時代!二十年來沒有人聲稱自己是重生之龍,而最近五年卻有三個!不祥的時代!看看這天氣吧!蘭德和邁特與佩倫交換了個眼色。邁特滿臉興奮,佩倫則愁眉緊鎖。蘭德清清楚楚地記得每個故事,關於那些自稱是龍的男人。他們往往還沒實現預言裡所說的一切就紛紛失蹤或死亡這證明他們是偽龍但光是這樣,後果都夠嚴重的了:國家四分五裂,城鎮焚燒殆盡;死者如秋天的落葉,覆蓋遍地,難民猶畜圈的羊群,擠滿道路。這一切都是小販、還有商人們說的,但雙河平原只要有點理智的人都深信不疑真龍重生之時,就是人類滅絕之日。

  別吵!村長大聲叫喊,安靜點!別光憑自己的想像來猜測!讓費恩先生告訴我們這個所謂的偽龍!人群逐漸安靜下來,但森布耶還在叫囂。

  問題是這是偽龍麼?這位茅屋匠乖僻地問。

  艾維爾先生眨眨眼,像是吃了一驚,然後大聲呵斥道:別犯傻了,森!可是森又把人群給煽動了。

  他不會是真的重生之龍!聖光保佑我們,他不是!你這個老糊塗,森!你想給我們帶來噩運,是吧?下次你就會直呼的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但願龍抓走你,森布耶!你居然要把邪惡帶給我們大家!森不服地環顧四周,瞪著對他怒目而視的人群,提高嗓門喊道:我可沒聽到費恩先生說他是個偽龍,你們聽到了?看看吧!那些本應長得比膝蓋都高的穀物,它們現在在哪?春天早該在一個月前就來了,為什麼現在還是寒冬?四處都響起了要森閉嘴的怒吼。我不會閉嘴的!我也不喜歡這種話題!可我也不想做縮頭烏龜,等著某個塔輪渡口的傢伙來割我脖子!這次我也沒有被費恩牽著鼻子走!說大聲點,小販!你到底聽到了什麼?這個人是偽龍麼?費恩好像一點也沒為他帶來的新聞以及那些新聞引起的騷動感到不安,他只是聳聳肩,用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道:至於這一點嘛,一切都還沒結束,誰知道呢?他頓了一下,臉上又浮現那種神秘的微笑,眼睛掃向人群,仿佛在猜想他們會如何反應,他要如何從中找到樂趣。我所知道的是,他漫不經心地道,這個男人能運用至上之力。以前那些偽龍不會引導,但他會。只要他一聲大喝,大地開裂,城牆粉碎;他能呼喚閃電,指哪打哪。這些消息的來源都極其可靠。人們都驚呆了,一聲不出。蘭德看了看他朋友,佩倫像是剛見了鬼似的,但邁特看上去還是那麼興奮。

  泰穆雖然沒有平日那麼鎮靜,但依然沉著。他把村長拉到一邊,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埃文費恩格就大聲喊了起來。

  他會發瘋死掉的!故事裡,會引導至上之力的男人都會發瘋,然後慢慢衰弱死掉!至上之力只有女人才能安全引導,他不知道麼?他從布耶先生的身後鑽了出來。

  夠了,臭小子!森粗糙的雙手握拳在埃文的面前揮了揮,對人要有禮貌,要懂得尊敬別人。這事情讓大人來處理。好了,現在給我滾開!沉住氣,森!泰穆怒吼一聲,這孩子只是好奇罷了。傻事你已做夠了!注意你的舉止,布蘭添了一句,哪怕就這一次,記住你是一個議員。泰穆和村長每說一句,森滿是皺紋的臉就黑一分,最後都快成脹成紫色了。你們知道這孩子說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別沖著我皺眉,盧漢!還有你,克勞!這是一個正派人居住的正派村莊!有這位費恩在這裡講什麼偽龍運用至上之力就已經夠糟了,這個被龍附了身的傻小子還要說什麼艾斯塞達依。有些事情是不應該拿來談論的,我不在乎你們是否會讓那個愚蠢的吟游詩人肆無忌憚地講故事。總之這是不對的,這是不道德的!我從沒見過,從沒聽過,也從沒發現過有哪件事是不能拿來談論的。泰穆道。可是費恩還沒完。

  艾斯塞達依早就攪和進來了,她們已經有一群人從塔瓦倫出發南下了。由於那男人能運用至上之力,除了艾斯塞達依外再無別人能擊敗他。她們出動了一群正是為了和他作戰,還有擊敗他後怎麼個處理的問題,如果他能被擊敗的話。人群中一些人大聲呻吟了出來,甚至連泰穆和布蘭都不安地鎖緊了眉。儘管風已經漸漸減弱,人群卻越擠越緊,好多人都往里拉拉斗篷,緊緊裹住自己。

  他肯定會被擊敗的。有人高聲叫喊。

  那些偽龍在最後關頭總是被擊敗的。我們一定要打敗他,是吧?要是不能收拾他怎麼辦?泰穆終於找到機會和村長耳語,後者無視於周遭的喧嘩,不時地點頭表示贊同。泰穆說完後,村長立即提高嗓門。

  大家都聽好了!安靜下來,聽我說!喧鬧聲終於變成低聲嘀咕。這已經不光是外界新聞了。村議會必須立即對此展開探討。費恩先生,請到酒館裡來,我們有些問題要問你。一大杯熱酒正是我目前想要的,小販輕笑一聲,跳下馬車,雙手在外套上拍了拍,滿臉笑意地整整斗篷,能請你們照看一下牲口麼?我想聽聽他要說些什麼!反對聲陣陣傳來。

  你們不能把他帶走,我老婆叫我來買針呢!那是維特康佳的聲音。他雖然在別人的怒目而視下不禁挾緊了肩,卻還是一臉的倔強。

  我們也有權利問問題!後面的人群中有人支援他。我都給我閉嘴!村長一聲怒吼,人群被嚇呆了。村議會問完問題後,費恩先生會回來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新聞,賣給你們想要的鍋碗瓢盆。胡!泰德!把費恩先生的馬帶到馬廄去!泰穆和布蘭站在小販的兩邊,其他村議員跟在後頭,一群人就這樣快步走進酒之春酒館,在一群想跟進去的人群面前砰的把門關死。在外面敲門的人只是惹來村長的喝斥,都給我回家去!人們在酒館前不停打轉踱步,嘀咕著剛剛小販所說的一切,咀嚼著那裡面有些什麼意思,猜測著村議會現在正在問些什麼問題,抱怨著他們是如何的有權利去聽議會談話甚至親自提問。有些村民趴在酒館前窗偷看,還有幾個甚至去問胡和泰德。其實這兩個反應遲鈍的馬夫知道些什麼是最清楚不過的事,他們只管有條不紊地卸馬具,嘴裡咕噥幾句就算回答。他們把馬一匹匹地牽向馬廄,最後就再沒回來。

  蘭德也不理人群,他在那古老的岩石地基邊緣上坐下,拉緊斗篷裹住自己,這就麼盯著酒館的大門。吉爾登,塔瓦倫,多麼奇怪的名字,可聽起來又是多麼讓人興奮!他只在小販帶來的新聞裡以及商人護衛的閒聊中聽過這些名字。只有在夜闌人靜壁爐前,燭影投牆如鬼魅,狂風呼嘯搖紗窗時,艾斯塞達依,戰爭和偽龍這些東西才會被當作故事般講起。總之,他是寧願外面有狂風暴雪和成群餓狼也不願有這些東西的。但是,那越過雙河平原的外面世界,和這裡應該是有所不同的。生活在那裡,會像生活在吟游詩人的故事裡一般,充滿了冒險。那將是一個人經年累月的冒險,一個人一生的冒險。

  村民慢慢地散了,邊走邊搖頭嘀咕。維特康佳停下來盯著再無人問津的馬車,仿佛要在裡面再找出個躲著的小販似的。最後留下來的只是幾個年輕人。邁特和佩倫慢慢向蘭德走來。

  我想不出吟游詩人要怎樣才能搞得比這更轟動,邁特興奮得道,我在想,說不定我們也能看到這個偽龍?佩倫搖搖滿是亂髮的頭道,我可不想見他。換個地方,或許我有興趣去看看,但絕不是在雙河平原,特別是當看見他就意味著戰爭時。特別是這也同時意味著會有艾斯塞達依來這裡。蘭德加了句,難道你忘了是誰引起的裂世之戰?或許是龍先開始的,但實際上是艾斯塞達依顛覆了這個世界。我聽過一個故事,邁特若有所思地說,是一個買羊毛商人的護衛告訴我的。他說,在人類存亡最緊急的關頭,龍會重生來拯救我們。如果他相信,那麼,他就是個傻瓜。佩倫堅決地道,你還聽他的,你也是個大傻瓜!從他的語氣聽來,他並不生氣事實上他也是個極不容易生氣的人,但他有時是會為邁特層出不窮的幻想而惱怒。現在他的口氣中就隱約有那麼一絲不快了。我想他也一定認為在龍拯救我們之後,我們會生活在一個嶄新的傳奇紀元裡了。我沒說過我相信他,邁特反駁道,我只是聽他這麼說。納妮芙也聽見他的話了。我差點以為她就要活剝了我和那個護衛。他說那個護衛真這麼說許多人都相信這一點,只是由於害怕艾斯塞達依和光之子,所以不說出來罷了。但是在納妮芙把我們臭駡一頓後他再也不肯多說了。納妮芙還把這件事告訴了那個商人,結果那商人信誓旦旦,說他一定會開除那個護衛。

  這倒也是一件好事。佩倫道,龍會來拯救我們?這話只有考普林這種人才會說。人類究竟會遇到什麼樣的緊急關頭,居然會想到去求龍來救自己?蘭德若有所思地道,還不如向暗黑之主求助呢。他沒說,邁特不安地回答,他也從沒提到過什麼傳奇紀元。他只說當龍來臨的時候,這世界會被撕個粉碎。那可真是救了咱們啊,佩倫語含諷刺,淡淡地道,另一個裂世之戰。你還有完沒完?邁特憤憤不平地道,我只是告訴你那個護衛說過的話。佩倫搖搖頭。我只希望艾斯塞達依,還有這個龍,不管他是真龍還是偽龍,都呆在他們原地不動,這樣雙河平原還可能倖免於難。你認為她們真的是暗黑之友麼?邁特皺眉問道。

  誰?蘭德問。

  艾斯塞達依。蘭德看看佩倫,後者只是聳聳肩。故事裡說蘭德慢條斯理地道,但邁特打斷他。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說她們為暗黑之主服務的,蘭德。聖光啊!邁特,是她們帶來了裂世之戰!你還想要什麼?我認為邁特歎了口氣,但馬上就笑了起來,老比利康佳說他們都不存在。什麼艾斯塞達依,暗黑之友之類的,都不存在,只是故事裡說說的。他甚至也不相信有暗黑之主。佩倫不屑地哼了一聲。考普林就是學他們康佳家族的,人云亦云。狗嘴裡,你還想看到象牙?老比利還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呢,你們肯定不知道吧?聖光啊!蘭德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邁特笑得更燦爛了。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是這麼聽說的:就在他剛說完不久,切根蟲就爬滿了他家的田地,別人家的卻一條也沒有;還有,他全家也很快都得了黃眼高溫倒下了。他現在還堅持說沒有什麼艾斯塞達依,暗黑之友和暗黑之主,可每當我叫他再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時,他就會拿東西砸我。你真是蠢到家了才會這麼幹,是吧,邁切姆考森?納妮芙艾米拉來到他們旁邊,掛在她肩上的黑辮子憤怒地都快豎起來了。蘭德不安地挪挪腳。納妮芙長得很苗條,個頭也不高,才到邁特的肩膀,但此時此刻,這位智者看上去比他們任何人都高她的年輕美貌一點也不影響她的權威。

  當初我就有點懷疑比利康佳,但我認為你起碼還有點理智不至於慫恿他去做那種事情。你已經長大,都快到結婚年齡了,邁切姆考森,但現在看來,你根本就沒能獨立到離開你媽的照看。下一次,你就會自己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不是我,智者,邁特辯駁道,看上去巴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是老比我是說,康佳先生,是他說的,不是我!見他媽的鬼,我嘴巴放乾淨點,邁切姆!雖然納妮芙的目光並沒有直接盯在他身上,蘭德還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佩倫看上去也是那麼不安。呆會他們中肯定會有人抱怨居然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痛駡一頓每次挨了納妮芙的臭駡後都會這樣,只不過不讓納妮芙聽見罷了可是當他們和納妮芙面對面時,那種年齡上的差異感就比平時大多了,特別是當她發怒時。她手中拿著根一頭粗一頭細的棍子,只要她認為某個人在幹傻事,那不管他的年齡、地位如何,抓住了就往頭、手或腳上一頓猛打。

  蘭德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智者身上,所以一開始他根本就沒留心到她不是一個人來的。當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他馬上就開始考慮要腳底摸油,溜之大吉,不管以後納妮芙碰見他會說些或做些什麼。

  艾歌雯正站在智者背後幾步外專注地看著。她和納妮芙差不多高,也是一頭黑髮,此刻,連她的情緒都如納妮芙一樣:雙手環抱胸前,嘴角緊抿,柔軟灰色斗篷的頭罩給她那寫滿不以為然的俏臉籠上了一層陰影,棕色的大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

  如果這天底下還有公平的話,蘭德想,他比艾歌雯大上兩歲的事實應該給他一點優勢。可實際上並不是那樣。他不像佩倫,即使在最佳狀態下,當他面對村裡的任何女孩時,他都會結結巴巴,而當艾歌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全神貫注地盯著他時,他更是語無倫次、手足無措了。也許他能在納妮芙一說完時就開溜,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的。

  如果你像只發情的羊似的盯著別人盯夠了的話,蘭德艾瑟,納妮芙道,或許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竟會談論那些甚至連你們這三頭大蠢牛都該知道不能亂說的事。蘭德吃了一驚,收回眼光,剛好瞥見了在智者說這句話時艾歌雯臉上浮現的那種令人難安的笑容。納妮芙的話雖然說得尖刻,但她臉上也開始泛起會心的微笑,直到邁特突然笑出聲來。智者收斂笑容,她對邁特投過去的一眼非但切斷了後者的笑聲,還差點讓他嗆死。

  嘿,蘭德?納妮芙道。

  他從眼角瞥見艾歌雯還在笑。她在想些什麼,這麼好笑?我們談論這些話題,智者,這很自然。他匆忙解釋道,那個小販派登費恩呃費恩先生,他帶來了偽龍在吉爾登的消息,還有戰爭以及艾斯塞達依。村議會認為很有必要單獨和他談談。除此之外我們還能談論什麼呢?納妮芙搖搖頭。難怪小販的馬車會被扔在這裡沒人管。我聽說村民們都急匆匆趕來見他,可我那時不得不等到愛琳女士的高燒退去。村議會正在詢問小販在吉爾登發生了什麼,是麼?如果我料得不錯,他們所問的問題沒有一個會是正確的,沒有一個問題會問到點子上。還是得要婦女議會出面來找出點有用的資訊。她用力地扯了扯斗篷,走進酒館。

  艾歌雯沒有跟著智者進去。酒館的大門在納妮芙身後一關上,她就來到蘭德面前站定。她已經不再皺著眉頭了,但那雙一眨也不眨眼睛讓他局促難安。他看了看他的朋友們,他們已走到一邊去了,咧嘴大笑,就這樣拋棄了他。

  你不該讓邁特把你也扯進他的蠢事裡,蘭德。艾歌雯嚴肅的表情就象一個智者,然後突然咯咯一笑,自從你十歲時和邁特爬到森布耶家的蘋果樹上偷蘋果被他抓住後,我就沒見過你像今天這樣的表情。蘭德挪挪腳,瞥瞥他的朋友。他們就站在不遠處,邁特正在說話,一邊興奮得打著手勢。

  明天你能和我跳舞麼?這句話其實他不想說的。他並不想和她跳舞,但他更不想有那種一和她在一起就會覺察到的局促感,就如現在這樣。

  她的嘴角向上翹了翹,給他一個微笑。明天下午吧。明天上午我會很忙。就在這時,從那邊傳來了佩倫的驚叫聲,吟游詩人!艾歌雯轉身朝他們走去,但是蘭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忙?怎麼會忙?雖然寒意尚濃,艾歌雯還是掀開頭罩,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把頭髮拉到胸前。上次見她時,她還是散發過肩,一如黑色波浪,只是以一根紅色緞帶紮住,露出臉龐;而現在在他眼前展現的,卻是一根長長的辮子。

  他盯著這條辮子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一條毒蛇,然後偷偷瞥了一眼春之杆它還是孤零零的豎立在格林場,等待著明天的到來。明天上午,所有到了適婚年齡的未婚女孩都會在春之杆下跳舞。

  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的,他從沒想過艾歌雯會和他同時到達適婚年齡。

  人到了適婚年齡,他低聲嘀咕道,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該結婚了。起碼不是馬上就結婚。當然不。話說回來,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結婚。蘭德眨了眨眼,問道:永遠?智者很少有結婚的。你知道,納妮芙一直在教我。她說,我有那種天賦,我能學會聆風。她告訴我儘管每個智者都說自己能聆風,但實際上並不是所有的都會。智者!他哈哈大笑,沒有注意到她眼光中閃爍著的怒氣。納妮芙在這裡起碼還會再當個五十年的智者,或許更久,你這輩子都要當她的學徒?外邊還有好多村子,她憤怒地回答,納妮芙說塔輪渡口北邊的村子總是從外面找人來當智者,他們認為這樣可以防止智者對某些人偏心。這下可不好笑了。雙河平原外邊?那我不就一輩子都見不著你了?你不是挺喜歡這樣麼?這幾年你什麼時候表現出過還在乎我的樣子?從沒人離開過雙河平原,他繼續往下講,可能有幾個塔輪渡口的人出去過,但他們本來就古裡古怪的,一點也不像雙河平原人。艾歌雯惱怒地歎了口氣。好吧,可能我本身也就挺古怪的。也可能是我想出去看看那些只在故事裡聽到過的地方。難道你就從來沒這麼想過?我當然想過,有時我也做做這樣的白日夢。但起碼我知道夢境和現實是不一樣的。難道我就不知道?她氣得快瘋了,一下子扭過身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說我自己。艾歌雯?她把斗篷猛地一拉,裹住自己,就象一面牆,把蘭德隔在外邊,然後僵直地走到幾步之外。蘭德受挫地撓撓頭。這要怎麼解釋呢?她這樣斷章取義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她目前的情緒來看,一個失言就會使整個形勢更惡化,而且他也確信,無論他說什麼,都將會是一種失言。就在這時,邁特和佩倫走回來了,艾歌雯理也不理他們。兩人猶豫地看看她,然後挨到蘭德身邊。

  茉琳也給了佩倫一枚硬幣,邁特道,就跟咱們的一模一樣。他停了一下,又加了句,他也看到那個騎士了。哪裡?蘭德迫切地問,什麼時候?還有人看到麼?你有沒有告訴別人?佩倫抬起大手,作了個讓他慢慢說的手勢。一個一個來。昨天黃昏,我看到他在村子邊上盯著鐵匠鋪看。他讓我發抖,真的。我告訴了盧漢先生,可是當他抬頭時那人早就不見了。盧漢先生說我只是看到了什麼東西的影子,可是後來我們出去砍柴以及整理工具時,他都隨身帶著鋪裡最大的鐵錘子。他從沒這麼做過。那麼他是相信你的話了。蘭德說。佩倫聳聳肩。

  我不知道。我問他如果我只是看到了影子,那他為什麼還要帶著個大鐵錘出門,他只是說什麼現在狼群越來越大膽了,都敢進村子裡來了。可能他以為我只是看到了一匹狼,但他應該知道,即使是在黃昏,一匹狼和一個騎馬的人我總還分得清楚的。我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沒有人能讓我改變主意。我相信你。蘭德道,別忘了,我也看到他了。佩倫滿意地嗯了一聲,好像之前還不能確信蘭德會相信他似的。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艾歌雯突然質問道。

  那一瞬間,蘭德真希望他們剛才說得小聲點。要是他知道艾歌雯在一旁聽,他會小聲的。邁特和佩倫卻笑得跟個傻瓜似的,爭先恐後地告訴她關於那個黑衣騎士的事,只有蘭德一人保持沉默。他知道那兩個傢伙說完後艾歌雯會有什麼反應。

  納妮芙真說對了,當這兩人說完,艾歌雯仰面朝天道,你們沒有一個應該離開你們老媽的照看。要知道,人有時是會騎馬的,可這並不就意味著他們就是吟游詩人故事裡的怪物。蘭德點點頭他料得一點也沒錯,她果然是這麼說。艾歌雯轉向蘭德。還有你,你居然也說這些渾話。有時你真的是毫無頭腦,蘭德艾瑟。這個冬天已經夠嚇人的啦,不需要你們再編這些瞎話來嚇唬孩子們。蘭德苦笑一聲。我沒亂說,艾歌雯。我只是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傢伙可不是什麼在尋找迷途羔羊的農夫。艾歌雯深深吸了口氣,張開嘴剛要說話,酒館的大門突然開了,一個滿頭散亂白髮的老頭急匆匆地走了出來,仿佛背後有人追他似的。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章 吟遊詩人

  旅店的門砰的關上在白髮男人的身後關上了,他猛地轉身狠狠地瞪著它。這個人身材瘦削,若不是因為駝背他的個子應該會更高些,敏捷的動作顯得跟他的外貌不相符。身上的斗篷由一大堆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補丁湊成,在風中啪啪作響。在嵐看來,不管艾維爾先生怎麼說,這件斗篷上的補丁雖然只是裝飾用,但是它們把斗篷弄得太厚重了。

  吟游詩人!伊文娜低聲歡呼。

  白髮男人飛快地轉過身,斗篷飛舞起來,露出有著奇怪的袋狀袖子和許多大口袋的長外套。他蓄著厚厚的鬍鬚,顏色跟他的頭髮一樣雪白,隨著他嘴巴的動作微微抖動著,臉上像老樹皮般爬滿了皺紋。手裡握著一根長煙斗,上面裝飾著精美的雕刻,冒出輕細的藍煙。他急匆匆地用煙斗朝嵐他們招了招,碧藍的眼睛從濃密的白眉下看著他們。

  嵐凝視著他的雙眼,它們跟他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樣與眾不同。在雙河這裡,每個人都是黑眼睛,大部分的商人和他們的護衛們也是,還有其他他見過的人也是。康伽和庫林家的人常常嘲笑他的灰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揍了依娃?庫林一頓,為此還被賢者狠狠教訓了一番。他很想知道是否有這樣一個地方,那裡沒有一個人是黑眼睛的。也許蘭恩(原譯蘭)也是從那裡來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吟游詩人質問道。他的聲音很低沉但是比常人響亮,即使在這樣的空曠地方聽起來也像是在一個大房間裡般帶著回音。山上那個村子裡的農夫告訴我在天黑前就可以到達這裡,卻忘記說必須在中午前出發。等我好不容易趕到這,都快被凍僵了,急需一張溫暖的床鋪,你們這位店老闆卻滿腹牢騷抱怨我到達的時間不對,就好像我是個故意搗亂的混蛋而不是你們的村議會邀請來為節日表演的藝術家。他甚至沒告訴我他就是村長。他停下來喘口氣,對他們怒目而視,剛才我走下樓來,打算坐在爐火前抽管煙歎杯啤酒,結果大堂裡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瞪我,就好像見到他們最討厭的妹夫來借錢。其中一個老頭開始教訓我,大談我應該講哪些故事,而不應該講哪些故事。然後一個黃毛丫頭對我呼喝要我滾出去,我稍微走得慢了點她還拿根棍子威脅要揍我。你們聽說過這樣對待吟游詩人的嗎?伊文娜露出正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來她馬上就要開口為奈娜依辯護了。

  呃,不好意思,吟游詩人先生,嵐開口說道,不由自主地傻笑著,那是我們的賢者,而且那個標緻的小女孩?吟游詩人失聲大喊,一個賢者?不是吧?她這個年紀應該忙於跟年輕男孩談情說愛才對啊,怎麼會跑去預報天氣和治療病人?嵐不安地挪挪腳步,他可不希望奈娜依會聽到這傢伙的意見,至少,不要在他表演之前。珀林縮著脖子,馬特無聲地吹了個口哨,很明顯他們跟他的想法一樣。

  大堂裡的其他人是村議會議員,嵐繼續說,我肯定他們並無惡意。我們剛剛聽說希爾丹在打仗,以及又有人自稱龍神轉生,當然,他是偽龍神。艾塞達依正從塔瓦隆出發前去對付他。所以村議會正在試圖判斷我們這裡是否會有危險。即使在拜爾隆這也已經是老新聞啦,吟游詩人一臉不屑,那裡是世界上消息最落後的地方了。他頓了頓環視村莊,淡淡地補充,幾乎是。然後他的視線落在旅店前那輛孤零零的馬車上,哦,難怪我剛才在裡面見到帕丹?菲恩。他的聲音仍然是低沉的,不過回音已經被輕蔑代替,菲恩總是傳播壞消息,而且添油加醋,像烏鴉那麼討厭。菲恩先生是艾蒙村的常客,吟游詩人先生,伊文娜終於不滿地說,他總是滿臉笑容,也常常帶來好消息。吟游詩人看了她一會兒後露出笑容:好一位可愛的少女,你如果在頭上加幾朵玫瑰花就更漂亮了。可惜我不能從空氣裡變出玫瑰花來,至少今年不行。不過你願意明天站在我身邊協助表演嗎?就是幫我遞笛子啦,安放道具之類的。你知道,我總是邀請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女孩來當助手的。珀林偷偷笑了,而馬特,從一開始就在偷笑的,大聲笑了出來。嵐驚訝地眨眨眼;伊文娜正瞪著他,所以他連微笑一下都不敢。她挺挺胸膛,以平靜得嚇人的語氣回答:謝謝,吟游詩人先生,我很樂意接受你的邀請。索姆?墨立林,吟游詩人說,見他們沒反應過來,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不是吟游詩人先生。他拉了拉肩上的斗篷,忽然間又用那種帶著回音的聲音說道,我曾經是一個小小賣藝人,但如今我已經晉升為吟游詩人。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吟游詩人是我引以為榮的職業。說完他舞起斗篷華麗地鞠了一躬,馬特鼓掌喝彩,伊文娜也輕聲表示讚歎。

  吟遊詩啊墨立林先生,馬特被索姆?墨立林弄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希爾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偽龍神的事嗎?或者那些艾塞達依?我的樣子像個小販嗎,小子?吟游詩人不滿地回答,把煙管在手掌邊上拍了拍倒乾淨,收到斗篷裡或者外套上的某處去了,嵐根本沒看清他是怎麼收的。我是吟游詩人,不是饒舌者。而且我的原則是決不跟艾塞達依粘上邊,我不知道她們的任何事情,這樣安全得多。但這場戰爭,馬特急切地說,但是馬上被墨立林先生打斷。

  聽著,小子,戰爭就是一群蠢蛋為了愚蠢的理由殺死另一群蠢蛋。任何人知道這個就夠了。我是來表演藝術的。他忽然伸出一個手指指向嵐,你,夥計。你還沒完全成長就已經長得這麼高,這一帶沒有人能長到你這個高度,我敢打賭在其他擁有這種黑眼睛的村莊裡也很少。我想說的是,你像裝上了肩膀的斧柄,長得跟艾爾人那麼高大。你叫什麼名字,夥計?嵐遲疑地說出自己的名字,搞不清這個人是否在取笑自己。但是吟游詩人的注意力已經轉到珀林身上:而你,像個巨靈那麼強壯。你的名字是?我才不像巨靈呢,它們比我高大一倍呢。珀林笑道,我跟嵐都是普通人啦,墨立林先生,不是您故事裡虛構的生靈。我叫珀林?艾巴拉。墨立林撓撓鬍子:哦?虛構的生靈?這就是你們的看法?看來你們還到過不少地方旅行咯?嵐沒說話,現在他肯定這個人是嘲笑他們了。但是珀林回答道:我們三個曾經到過守望山和德文驛站。這附近只有我們去過這麼遠的地方。他說的是實話。珀林不是愛自誇的人。

  我們還見過大沼澤呢,馬特得意地吹噓道,那是在西樹林的另一邊,到處是流沙和泥潭,除了我們外沒有人去過。還有迷霧山脈,也是只有我們去過,雖然只是到達山腳。那麼遠啊?吟游詩人哦哦地應道,鬍子撓得更歡了。嵐覺得他根本是在掩飾偷笑。珀林也開始皺眉頭了。

  進入那個山脈會遭到厄運的,馬特為自己沒有去得更遠辯護道,大家都知道的。馬徹姆?蔻頓你這個笨蛋,伊文娜忍無可忍地制止道,奈娜依說她忽然停住了,雙頰漲紅,看著索姆?墨立林的眼神不再像開始時那麼友好,這是不對的,像這樣這不是她的臉憋得更紅,說不下去了。馬特眨眨眼,這才醒悟到自己被取笑了。

  你說得對,孩子,吟游詩人後悔道,我真心道歉。我是來為大家娛樂的。你瞧,我這多嘴的毛病總是給我帶來麻煩。也許我們到過的地方沒有您這麼多,珀林淡淡說道,但是嵐長得高又有什麼問題了?是這樣子的,夥計。等一會兒我請你們來把我抬離地面,但是你們將無法抬高我分毫。不但你辦不到,你的這位高個子朋友叫做嵐對嗎?也辦不到,其他任何人都辦不到。你覺得這個主意怎樣?珀林噗哧笑了:我覺得我現在就能把您抬起來。說著就走上前去,但是索姆?墨立林阻止了他。

  等一會兒,夥計,等一會。等多些人來看嘛,藝術家需要觀眾。其實從吟游詩人出現以後草地上已經聚集了有二十來人,都是年輕的男孩女孩,還有小孩子們從別人的身後探出頭來,睜著大眼睛。大家都安靜地等待著吟游詩人的奇幻表演。他掃視了一下人群好像在數人數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看來我得先來個小小的示範,然後你們跑去通知大家,怎樣?呃,好讓你們知道明天的表演將會如何精彩絕倫。他退後一步,突然彈到半空,扭身翻了個筋斗,面向人們降落在古老石基上,手裡已經出現了三個彩球紅的、白的和黑的在他手裡舞動起來。

  觀眾們輕聲發出滿意的讚歎。嵐也把那小小的不快丟到了一邊。他朝伊文娜笑了笑,得到她同樣高興的微笑回應,兩人一起全神貫注地看表演。

  你們想聽故事嗎?索姆?墨立林高聲說道,我有很多,我會一個一個講給你們聽,我會讓它們活靈活現地呈現在你們眼前。一個藍色球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加入到他手裡飛舞的彩球中,接著又來一個綠色的,再來一個黃色的。

  我為男人和男孩子們準備了偉大的戰爭和英雄們的傳說,為女人和女孩子們帶來了阿塔利蓋的全套傳奇。

  有阿圖爾?帕恩德拉格的傳記,這位又稱為阿圖爾?鷹之翼的高貴國王,曾經統治從艾爾廢墟直到艾萊斯大洋甚至更遙遠的所有土地。

  神奇的人們,發生陌生土地上令人驚歎的事蹟。

  綠人族,守護者和半獸人,巨靈和艾爾人。

  安拉的一千個故事。

  警世寓言。

  巨人殺手紮恩的一生。

  蘇薩馴服詹?遠行者的經過。

  瑪拉和三個笨國王的笑話給我們講講霖恩,伊文娜喊道,講他怎樣附在火焰神鷹的肚子上飛到月亮去,講他的女兒紗雅怎樣在群星中漫遊。嵐瞥了她一眼,她正專心看著吟游詩人。以往她對這種冒險或長途旅行都不感興趣,所喜歡的都是那些有趣的,又或是關於某位女子智勝某位本應是最聰明的人物的故事。所以他猜她要求吟游詩人講霖恩和紗雅是故意讓他擔心,其實她明白外面的世界不適合雙河人的吧。傾聽冒險故事,甚至在夢裡體驗它們是一回事,真的讓它們發生在身邊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可是老故事了,索姆?墨立林回答,手裡的彩球忽然變成一邊三個分別在兩隻手上耍動,有人說這是發生在傳奇時代之前的時代裡的事了,或者更早些。但是沒問題,我有所有的故事,不管是發生在過去的時代還是未來的時代。

  人類統治天堂和群星的時代,人類和動物像兄弟般並肩徜徉的時代。

  奇跡的時代,恐怖的時代。

  被天火吞噬的時代,被風雪冰封的時代。

  我有所有的故事,我會全部告訴你們。

  手持烈焰長槍可以攻擊世界上任何一處的墨斯巨人,統治一切的女皇,醫者瑪特妮斯,神奇因迪之母。彩球現在在他雙手之間沿著交錯的圓形軌跡變幻著,他的聲音像在吟唱。他邊說邊緩緩轉動身體,像是在評估觀眾的反應:我會給你們講傳奇時代的結束,講龍神,講他試圖把暗黑魔神釋放到人類的世界。

  我會給你們講瘋狂時代,講艾塞達依粉碎世界;講半獸人戰爭,人類和半獸人爭奪土地的控制權;講百年戰爭,人類自相殘殺。

  我會給你們講男人和女人,富有的和貧窮的,偉大的和卑微的,驕傲的和謙遜的。

  圍攻承天之柱。

  好妻子卡麗爾怎樣治療她打鼾的丈夫。

  達立斯國王和突然,索姆一把收起空中的所有彩球,停止了他的表演。是茉萊娜,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加入到聽眾裡,蘭恩就站在她身邊嵐看了兩次才看見他。好一會兒索姆都只是斜著眼看著她,表情和身體都很僵硬地把彩球收到外套的寬袖子裡。然後他雙手向後張開斗篷向她鞠了個躬:恕我冒犯,不過您肯定不是本地人?女士!艾溫嘶聲說道,茉萊娜女士。索姆眨眨眼,更深地再鞠一躬,再次恕我冒犯啊,女士。我沒有不敬。茉萊娜輕揮了揮手:沒關係,藝人先生。我的名字僅僅是茉萊娜,確實是外來人,是跟您一樣獨自遠離家園的旅行者。世界對我們這些旅行者來說可能充滿危險。茉萊娜女士收集故事,艾溫插嘴道,是那些發生在雙河這裡的。不過我不知道這裡能有什麼事可以成為故事。您一定也會喜歡我的故事的,茉萊娜。索姆十分謹慎地說,看起來並不喜歡茉萊娜。嵐突然想到,像她這樣的貴婦在拜爾隆,或卡安琅那些城市裡會享受怎樣的娛樂節目?大概也是吟游詩人吧?這跟個人興趣有關,藝人先生,茉萊娜回答,我喜歡某些故事,不喜歡另一些。索姆的鞠躬彎到最低,長長的身軀折起來:我像您保證,我的故事不會令您不快。它們都將愉快並且有趣。您對我太客氣了,我只是個純粹的吟游詩人。茉萊娜親切的點著頭回應他的鞠躬,接受他的提議,這一瞬間她散發出普通貴婦還高貴的氣質。然後她轉身離開,蘭恩緊隨其後,就像一隻狼跟在一隻滑翔的天鵝身後。索姆瞪著他們的背影,濃濃的眉毛低垂著,手指輕輕撫摸著鬍鬚,直到他們走到草地的遠處。嵐想:他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高興。

  你還表演雜耍嗎?艾溫詢問。

  表演食火吧,馬特喊,我想看。彈奏豎琴!人群中有人喊,另一個人則要求吹笛子。

  正在這時,旅店的門開了,村議會的人還有奈娜依依次走出來,但是帕丹?菲恩沒跟他們一起,他肯定是呆在溫暖的大堂裡享用啤酒不願出來了。

  索姆口裡喃喃念著什麼來杯夠勁的白蘭地便從古老石基上跳下來,不理睬那些喊著要他繼續表演的人們,徑直朝旅店裡走去,把尚在門口的議員們擠開,進去了。

  這傢伙把自己當成誰了?辛?布耶惱怒地問,真是浪費錢。布蘭?艾維爾側身看著吟游詩人的背影,歎道:這人帶來的麻煩可能比歡樂多。正在整理斗篷的奈娜依嗤之以鼻:你儘管擔心你的吟游詩人吧,布蘭德萊?艾維爾。至少他是在艾蒙村這裡,不像偽龍神那樣在你管不著的地方。不過你一旦開始擔心,就會有人把你的憂慮擴大十倍。拜託,賢者,布蘭僵硬地說,我要擔心什麼事由我自己決定。茉萊娜夫人和蘭恩先生是我旅店的客人,我認為他們是正派值得尊敬的好人。他們從來不會當著村議會喊我笨蛋,也不會對村議會說他們缺少智慧。看樣子我還高估你了。奈娜依冷笑著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沒來得及反駁的布蘭。

  伊文娜看了看嵐想說什麼,但什麼都沒說就匆忙追趕賢者去了。嵐心知一定有方法可以阻止她離開雙河的,可惜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卻是他不想去做的,即使她很期待。況且實際上她的行為都在表明她一點也不期待,這讓他感覺更糟。

  這個小女人該嫁人了,辛?布耶咒駡著,跳著腳,臉脹得越來越紫,她需要丈夫的管教!我們是村議會,不是她後院的小情人,而且村長深吸一口氣,猛轉過身面對老茅屋匠:住嘴,辛!停止這種戴黑紗的艾爾人的行為!乾瘦的辛驚訝地愣住了,村長從沒有像這樣大發脾氣。布蘭對他怒目而視:見鬼,我們有一堆比這種蠢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難道說你想用行動證明奈娜依是對的?說完,他沖進旅店嘭地把門摔上。

  村議會眾人瞥了瞥辛,各自散開了。只有哈羅爾?魯罕留下來,輕聲勸說著僵硬得石像般的茅屋匠。只有他才能讓辛把道理聽進去。

  嵐向父親迎去,朋友們跟隨在後。

  我從來沒見過艾維爾先生這麼生氣。嵐說道,馬特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村長和賢者經常會持有不同意見,塔回答,今天他們爭論得特別厲害。僅此而已,每個村子都是這樣的。偽龍神怎樣了?馬特問道,珀林也熱心補充道:艾塞達依呢?塔緩緩搖頭:菲恩先生在外面的時候,其實已經把他知道的說得差不多了。至少,我們關心的部分是這樣。感謝光明,不論戰役勝負,城市爭奪,全都發生在希爾丹,據菲恩所知沒有蔓延。我想聽戰役的情況。馬特說,珀林也問道:他對這些怎麼說?我對戰役沒有興趣,馬徹姆,塔回答,不過你們等會兒可以問他,他一定很樂意告訴你們。我所關心的是,就目前村議會看來,我們這裡應該不需要擔心什麼。艾塞達依在南下途中沒有任何理由會到我們這來,北歸途中也不會,除非她們打算穿越暗影森林和游過白河。嵐和夥伴們被塔的話逗樂了。要到達雙河,只能從北邊的暗礁渡口下來,沒有人會從其它方向進入,理由有三:首先當然是西面的迷霧山脈了;而東面的大沼澤同樣有效地擋住來路;至於南面的白河,得名於河水撞擊在河裡無數礁石上散碎成的無數白色浪花,還有更南的暗影森林是南來的天然障礙。只有少數的雙河人曾經渡過白河,更少的人能回來。大家通常猜測,暗影森林往南連綿數百里,沒有道路村莊,只有無數野獸。

  就這樣而已?馬特顯得有點失望。

  不是的,塔回答,後天我們會派人到德文驛站、守望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預警。他們將會在白河和暗礁渡口這兩個地方之間來回巡邏。這事本來應該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長贊同我的意見,其他人都不想在春誕期間派人離開家。您剛才不是說不用擔心的嗎?珀林奇道。

  塔搖頭:我說的是應該不需要,孩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經看過人們因為他們以為不會發生的事情而死。況且,戰爭會把所有人都捲進去,不論你是為了尋求安全之地,還是為了趁亂發財。我們會為前者提供幫助,把後者趕走。馬特忽然說:我們可以加入嗎?我很想參加,您知道我騎術不錯。你想忍受幾個星期的寒冷、無聊以及露宿野外嗎?塔輕聲笑道,依我看巡邏就意味著這些哦,我也希望只有這些。逃難者們應該也不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艾維爾先生談談。嵐,我們該回農場了。嵐驚訝地眨眨眼:我們不在這裡過夜?農場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幫忙。即使這樣,也不用這麼早走啊。還有,我也想參加巡邏。我們現在就走,父親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聲勸道:我們明天早上再來,你會有足夠時間去跟村長報名的,也會有足夠時間玩。好了,五分鐘後在馬廄等我。你跟我們一起報名嗎?塔離開後,馬特問珀林,我打賭這件事在雙河前無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裡可能會見到軍隊,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只要魯罕先生不需要我幫忙,珀林緩緩說,我就報名。那場戰爭在希爾丹,嵐沒好氣地說,他意識到自己太大聲,趕緊壓低,那場戰爭在希爾丹,而那些艾塞達依?光明才知道她們在哪。在這裡的只有那個黑騎士,你忘了嗎?抱歉,嵐,馬特喃喃道,可是對於日復一日地給我爸爸的奶牛擠奶的我來說,像這樣的機會不常有的。他發現夥伴們都拿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挺挺腰,啊,我真的每天都有給它們擠奶啦。這個黑騎士,嵐提醒他們,如果他傷人怎麼辦?也許他是個逃難的?珀林猜道。

  不管他是什麼,巡邏隊一定能發現他。也許吧,嵐說,但他好像能隨心所欲地消失。他們如果事先知道有這個人的話會好些。我們報名參加巡邏時告訴艾維爾先生吧,馬特說,他會知會村議會,這樣所有巡邏隊員都會知道。告訴村議會?珀林不能置信地說,村長不大笑一頓就是我們好運了。魯罕師傅和嵐的父親都已經認為我們只是眼花。嵐歎道:要說就今天去說吧,遲早是要被笑的。也許吧,珀林斜瞥了馬特一眼,我覺得應該先再找找看還有誰見過那傢伙的,今晚我們反正會見到村裡所有的人。馬特皺起了眉頭,但沒說什麼。他們都心知珀林說要再找目擊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長明天也不會比今天笑的更過分,珀林看到嵐猶豫,就補充道,我會儘快找到其他目擊者的,能超過村民人數一半以上就最好了。嵐終於點點頭,他幾乎能想像出艾維爾先生大笑的樣子。找更多證人並沒有壞處,既然他們三個看到那個傢伙,當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們一定能。好吧,明天。你們倆今晚儘量找人,明天我們一起去見村長,然後他們靜靜地看著他,雖然沒有說,但是眼裡明白在問:萬一他們找不到其他目擊者呢?嵐也不知道,他沉沉地歎了口氣:我得走了,不然父親該以為我掉到哪個地洞裡去了。在他們的道別聲中,他向馬廄走去,菲恩的那輛輪子比人還高的馬車還停在原地。

  馬廄建得長而窄,高高的屋頂上鋪著茅草,馬棚分列兩邊,堆滿稻草。馬廄裡只有從兩邊入口透進來的光,很昏暗。小販的八匹馬正在大嚼草料。艾維爾先生養的六匹結實的德胡蘭馬也在,每當某個農夫裝了太多貨物自己的馬拉不動時,就會來租用它們。另外還有三匹馬,嵐從馬兒的樣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個頭高大,胸肌厚壯的黑色牡馬不時地使勁甩頭:這一定是蘭恩的馬。另一匹圓潤的白色母馬脖子彎彎,歡快地跺著小步像舞中的女孩:這只能是茉萊娜的馬。第三匹四肢修長,瘦瘦的,髒髒的棕色閻馬:跟索姆?墨立林的形象完全吻合。

  塔站在馬廄後半邊,牽著貝拉,正輕聲跟胡和泰德說話。嵐剛進來沒走幾步,父親就對馬夫點點頭,帶著嵐和貝拉出去了。

  他們默默地給貝拉上好馬具,塔看起來正在思考,嵐不敢打擾,也實在不指望能說服父親黑騎士的事,這比說服村長難多了。等明天吧,馬特和珀林一定能找到其他證人。希望如此。

  馬車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嵐從車後取出弓箭,邊走邊把箭袋掛在腰上。當他們走過村莊的最後一排房屋時,他搭好一枝箭,半舉起弓。視線所及範圍內大部分是光禿禿的樹木,但是他緊繃著肩膀,因為黑騎士很可能突然襲擊,必須隨時做好射箭的準備。

  但他心知自己不能長時間地拉著弓弦,這把弓是他親手做的,這一帶除了塔和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滿。他四處張望,他們身處森林中,斗篷在風中啪啪作響,他試圖把黑騎士逐出腦海,但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這不容易。

  父親,他終於把視線從林中收回看著塔,我不明白村議會為什麼要單獨盤問帕丹?菲恩。依我看,你們的決定完全可以在盤問他之前就作出。村長當時的樣子把大家都嚇暈了,以為艾塞達依和偽龍神馬上就會到雙河來。人是很奇怪的,嵐。多數人都是。比如說,哈羅爾?魯罕。他是個強壯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卻懼怕殺生,一見血就臉色蒼白。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魯罕先生怕血,除了庫林和康伽兩家人,沒有人對此有意見。你聽我說,夥計。人們常常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思考和行動。村裡的那些人們即使冰雹砸毀田裡的作物,狂風卷走所有屋頂,狼群獵殺過半家畜,他們也可以卷起衣袖,一邊抱怨,一邊重頭開始。但是,一旦提到希爾丹的艾塞達依和偽龍神,他們馬上就能想到希爾丹其實離這裡不遠,就在暗影森林的另一邊,而從塔瓦隆到希爾丹的直線路徑就在這裡往東一點。雖然事實上艾塞達依是不可能直線穿越荒野的,她們必須取道卡穆瀾城和路伽城,但是他們不會這樣想!到了明天一早,過半村子的人都會認為這場戰爭已經降臨到我們頭上了,要花好幾星期才能讓他們相信這不是事實,那這個春誕可就夠受的了。因此布蘭在他們自己發揮想像之前就替他們作出了判斷。他們會看到村議會已經開始處理此事,並且接受我們的決定。他們選我們做村議會是因為信任我們可以為大家妥善處理事情,他們願意聽從我們的意見。我猜他們甚至也會聽從辛的意見,雖然他跟我們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樣,他們將被告知沒什麼可值得擔心,並且會這樣相信。並不是說他們自己不能得出同樣結論,而是這樣做的話就不會糟蹋了難得的節日,而且大家都不用為了不大會發生的事情白擔好幾星期的心。即使戰爭真的蔓延到這裡,巡邏隊也會及時發覺,給我們足夠的時間作準備。不過我真的認為這不會發生啦。嵐鼓起臉頰長呼一口氣,當村議會議員比他想像的複雜這麼多。

  馬車隆隆沿著採石路前進。

  除了珀林,還有誰看到那個怪騎士了?塔忽然問道。

  還有馬特,但是嵐眨眨眼,頗為意外地看著走在貝拉前面的父親,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訴他們。說著轉身就想往村裡走。

  慢著,夥計,慢著!塔趕緊喊住他,我到現在才跟你說是有原因的。嵐只好繼續跟著馬車走,貝拉很耐心地拖著它。您為什麼改變想法了?為什麼我不能告訴其他人?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至少珀林會的,馬特就難說。這件事確是應該儘快通知其他農場,但是這樣一來,用不了一個小時,艾蒙村所有16歲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經能獨立的人,都會知道有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隱藏在附近了。大家不會希望他打擾我們過節的,要知道這個冬天已經夠嚇人的了。過節?嵐喊道,如果您見到他,您一定不會願意讓他靠近十裡、甚至百里以內的。也許是吧,塔平靜地回答,他可能是希爾丹來的逃難者,也可能是個以為這裡比拜爾隆或者暗礁渡口容易偷東西的賊。只是,這附近的人家都沒什麼可偷的東西。如果他是逃避戰爭的嗯,總之沒有必要嚇唬大家。一旦巡邏開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嚇走。我寧願是把他嚇走。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為什麼現在又信了?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夥計,當時我什麼都沒看到。塔搖搖頭,灰白的頭髮飄動著:看來只有年輕人能看到這傢伙。今早哈羅爾?魯罕提起珀林被影子嚇到的事,大家一說起來,原來鐘?坦勒的大兒子勒姆,還有沙米爾?克拉唯的兒子班利都看過那人。既然你們四個年輕男孩都說看到了,我們就得考慮真的有這樣一個傢伙存在。當然,辛還是不相信。不論如何,這是我們要回家的原因。我們倆都不在家的話,如果那個人到咱們農場搗亂怎麼辦呢。若不是為了節日,我明天也不會再來。我不知道班和勒姆也看到了,嵐說,我們三個本來打算明天去告訴村長的,還很擔心他不相信呢。我們頭髮雖然灰白,但是腦子仍舊靈活,塔淡淡地說,你儘管睜大眼提防,如果他再出現,也許我也能看到。嵐照做。他發現自己腳步輕鬆多了,肩膀也不再緊繃。雖然他還是很害怕,塔和他跟早上一樣獨自走在採石路上,但是現在他覺得背後有整個村子在支持他。其他人知道並且相信這件事,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這個黑騎士想做什麼壞事,艾蒙村的人們也能對付,只要大家在一起。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章 春誕前夜

  馬車到達農場的房屋時已經快到傍晚,太陽低低地掛在半空。在雙河這裡,一座農屋通常居住著三、四代人:姑媽伯母、叔父姨丈、堂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經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納大家庭。像塔和嵐這樣兩個男人獨自在西樹林開墾的是異數,因此他們的農屋也比較小,多數房間都在一樓,以規則的長方形為主。有兩個睡房,尖塔狀茅草屋頂下的空間正好作閣樓儲藏室。雖然冬天的冷風把外牆塗的石灰面幾乎全部刮掉了,但是這座屋子的狀況還是相當不錯,屋頂茅草仍鋪得很牢固,屋門和窗戶也很結實,開關靈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農家庭院,幾隻雞正在刨地找蟲子吃。羊圈外面有一個開放式的剪毛棚和一個石制餵食槽。庭院和樹林之間是有著圓錐屋頂和厚實牆壁加工棚。雙河的農夫們都靠出售羊毛和煙葉給商人來幫補家用。

  嵐看了看羊圈裡的黑臉羊們,只有幾隻長著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對視,其它大部分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餵食槽前吃東西。它們的卷毛已經長得很濃密,但是現在天氣還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個黑騎士沒有到這裡來過,嵐對父親喊,如果他來過,這些羊不會這麼安穩的。塔正在沿著屋子仔細巡視,手裡拿著長矛,特別仔細地檢查地面的痕跡。聽到嵐的話,他點點頭,但是沒有停下來。繞著屋子查看了一遍後,又繞著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樣的檢查,同樣特別注意地面。最後還檢查了薰制室和加工棚。接著他從井裡打了一桶水,用雙手合成杯狀捧起一些,仔細聞聞,再小心地用舌尖試了試。然後他忽然哈哈笑起來,一口氣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沒有來過,他跟嵐說,雙手在外套上擦乾,這些我沒見過也沒聽過的人啊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個桶裡,一手提著它,另一手拎著矛向屋裡走去,今晚我們吃燉肉吧,還有空可以作些農活。嵐做了個鬼臉,惋惜這個春誕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過塔是對的,農場裡總有做不完的活,剛做完這一件,又有另外兩件等著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把弓箭帶在身邊。萬一那個黑騎士真的來了,他可不願意空手面對他。

  首先是貝拉,他為它解下馬具,帶它到畜舍裡奶牛旁邊的畜欄裡,給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閣樓為它拿草料,還添了一滿杓燕麥。他們剩下的燕麥也不多了,即使天氣很快轉暖,也可能撐不到新麥收割。至於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經給它擠過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繼續下去,它大概也很快沒有奶了。

  羊圈的餵食槽裡已經添了夠吃兩天的食物。它們本來早該被放到牧場去了,但是今年到現在沒有哪個地方長出足夠的草來擔當牧場。他給它們加了水後去撿雞蛋,只有三個,這些母雞們越來越會藏蛋了。

  然後他拿起鋤頭向屋後的菜園走去,塔也從屋裡走出來,坐到畜舍前的長凳上開始修補馬具,他的長矛就擺在身旁。這使得嵐覺得很安心,因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帶在身邊。

  菜地裡新長了些雜草,但是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變,捲心菜依然小得可憐,幾乎只露出一點點芽;至於甜菜更連芽都沒冒出來。幸而他們只是撒了一部分種子試驗一下,帶著些許希望看看寒冷會否及時退去,以便在儲糧吃光之前可以有一點收成。很快地就鋤完了,要是往年他會很高興能這麼快完成,但是今年他只擔心萬一真的什麼都沒長成該怎麼辦。這些事想起來就讓人憂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對嵐來說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並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頭,把弓箭擺在劈柴的木墩旁開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燒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則可以燒很久。不一會兒他就熱得要脫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牆腳,那裡已經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簷下。往年這時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夠了,但今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嵐砍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從揮舞斧頭的節奏和堆木柴的重複動作裡驚醒,他眨眨眼,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

  灰濛濛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間已經降臨,天色迅速暗下來。滿月掛在樹梢上,閃著蒼白的微光,圓滾滾的像是隨時能掉到他們頭上。風更冷了,碎雲在黑暗的空中飛速移動著。

  我們洗手去吧,夥計,然後吃晚餐。我還燒了熱水,睡覺之前咱們洗個熱水澡。只要是熱的,什麼都好,嵐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襯衣被汗濕透,剛才他揮舞斧頭的時候沒什麼,現在一停下來,就覺得風吹在身上快把他凍成冰了。他忍住了一個呵欠,打著冷戰收拾東西:我還要好好睡一覺,大可以一覺睡過春誕哦。這個啊,我們打個賭如何?塔微笑道,嵐也以微笑回應。就算他一個星期沒睡過覺,也不會錯過春誕的,沒有人會。

  屋裡點了很多蠟燭,壁爐也生了火,因此主房裡十分溫暖舒適。房子中間是一張寬大的橡木餐桌,周圍放著高背餐椅,足夠讓十二個或者更多人同時進餐,不過自從嵐的母親去世以後,這裡很少能有這麼多客人。房裡沿著牆壁擺放了幾個手工不錯的櫃子和箱子,多數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爐前斜放著塔的讀書專用椅,上面墊著軟枕。嵐則喜歡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看書。書架站在門邊,比起酒泉旅店裡的書架要小多了。在這裡要買書可不容易,因為很少小販會帶書來賣,即使有也只有幾本,因此十分搶手。

  這間屋子跟其他有主婦打掃的屋子相比,也許不算十分整齊。桌上是塔的煙槍和一本《詹?遠行者遊記》;讀書專用椅的枕頭上有另一本木皮裝訂的書;一件待修理的馬具零件放在壁爐前的長椅上;還有,餐椅上堆了一些要修補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裡很乾淨溫馨,令人安心。在這裡,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沒有偽龍神,沒有戰爭和艾塞達依,沒有黑騎士。燉鍋裡傳來陣陣香氣充滿了房間,嵐快餓壞了。

  父親用一個長柄木勺攪拌鍋裡的燉肉,試了一下味道說:再燉一會兒。嵐在門旁的水缸裡舀水隨便洗了洗臉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過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燒熱得花些時間,他只好等。

  塔從一個櫃子裡翻出一把大鑰匙,跟他的手差不多長,把前門用一個大鐵鎖鎖上了。他回答嵐提問的眼神道:只是為了安全起見。可能我只是小題大做了,也可能是這鬼天氣讓我的心情變壞,總之他歎了口氣,手裡輕輕地拋著這把鑰匙,我去查看後門。說完便向屋後走去。

  嵐的記憶裡,這兩扇門從來沒有上過鎖。雙河的人們從來不鎖門,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這個需要。

  頭上塔的睡房裡傳來刮擦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地上被拖動。嵐皺了皺眉,除非塔忽然決定要改變傢俱的擺放位置,不然,這聲音只能是塔把他床下的舊箱子拖出來。這是另一件嵐的記憶裡不曾有過的事。

  他打了一小壺水掛到火上燒,準備泡茶,然後擺放餐具。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刻的。主房的窗戶還沒關上,嵐不時看看窗外。天已經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個黑騎士很容易就能隱藏在這樣的黑暗裡,但是他儘量不去想這種可能性。

  當塔回來時,嵐吃驚地盯著他。只見他腰上斜斜地圍著一條闊腰帶,掛著一把劍,黑色的劍鞘和劍柄上都有一隻青銅蒼鷺。嵐只見過商人的護衛佩劍,當然還有蘭恩。他從來沒有想過父親也會擁有一柄劍。除了那兩隻蒼鷺,這柄劍看起來和蘭恩的一樣。

  您從哪兒得到這東西的?他問道,從小販那裡買的?花了多少錢?塔緩緩抽劍出鞘,火光沿著劍身跳躍閃動。和這比起來,那些商人護衛的劍刃粗糙多了。劍上雖然沒有鑲嵌寶石或黃金,但是看起來十分華麗。這是把單刃劍,劍身略微彎曲,上面又刻了一隻蒼鷺。劍柄上刻著編織羽毛狀的防滑紋。看起來它似乎比商人護衛配的劍脆弱:他們的劍大多是雙刃的,很厚,結實得可以拿來砍樹。

  我很久以前得到它,塔回答,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我確實買貴了,花了兩個銅幣;你母親不同意我買,你知道,她總是比我明智。但當時我很年輕,而且這看起來值這個價。她一直想讓我擺脫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覺得她是對的,我早該把它送人了。劍身反射著火焰,像是在燃燒。嵐一直夢想擁有一柄劍,他不能置信地反問:送人?您怎麼可以把這樣的一柄劍送人呢?塔輕輕笑了:它對牧羊有什麼用呢?也不能用來犁田或者收割。他盯著這柄劍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著它要做什麼。終於他沉沉歎了口氣:萬一我不是被幻覺迷昏了頭,萬一我們的運氣變差,那麼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就該慶倖我把它保留至今。他讓劍滑回鞘中,在襯衣上擦了擦手,做了個怪臉,燉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嵐點點頭,去拿茶葉罐,但是他心裡還有很多疑問。塔為什麼要買劍?他想不出答案。還有,是在哪裡買的?離這裡多遠?這裡沒有人離開過雙河;或者說,很少人離開過。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親是那少數人之一因為他的母親就是外來人但是一柄劍?等他們坐下來後,他有一堆的問題要問。

  水已經燒開,他用布包著水壺的手柄提起來,熱氣迎面而來。他剛直起腰,大門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門鎖哢哢作響。嵐吃了一驚,把那柄劍,還有手裡的水壺都丟到了腦後。

  是鄰居?嵐不太確定,是道特立先生來借?但是道特立的農場即使是在白天到這裡也要花一個小時的路程,那是離他們最近的農場了。而且不論歐倫?道特立再怎麼厚臉皮愛借東西,也不至於在天黑後離開家。

  塔輕輕把盛滿燉肉的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門口走去,雙手握著劍柄:我不這麼想話沒說完,門就被撞開了,門鎖的碎片打著轉滑過地板。

  一個比人類巨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屬片保護。一隻手抓著一把鐮刀似的大劍,另一隻手擋在眼前像是沒法適應屋裡的光亮。

  一開始嵐竟然覺得松了一口氣。不論這是什麼東西,只要不是黑騎士就好。然後,當他看清楚那個已經碰到門上框的腦袋上長著一隻彎曲的公羊角,嘴和鼻子的地方也是長滿毛的動物口鼻以後,嚇得大喊一聲,想也不想就把手裡的一壺熱水砸向那個半人不人的腦袋。

  滾燙的水正正澆在了怪物臉上。它疼得大聲咆哮,完全是動物的吼聲。水壺飛出的同時,塔的劍也出鞘了,吼聲斷然轉成咕嚕聲,巨大的身軀向後倒去。它還沒有完全倒地,另一隻已經把爪子伸進門試圖闖進來。塔再次揮劍,嵐只來得及瞥見一個畸形的腦袋和上面釘子般的角。兩副軀體堵在門口,暫時擋住了後來者。他聽到父親沖著他大喊。

  快跑,夥計!躲到樹林裡去!門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開。塔蹲身喝地一聲用肩膀把大餐桌頂翻增加門前的混亂,太多了,擋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後去!快!快!我馬上就來!嵐意識裡對自己馬上就轉身跑感到羞恥,雖然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他想留下來幫助父親。可是恐懼緊緊攥著他的喉嚨,雙腳不由自主地帶著他沖出主房,以這一生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後,耳邊不斷傳來撞擊聲和呼喊聲。

  他跑到後門前,但是門剛剛被塔用鐵鎖鎖上了。他馬上沖到旁邊的窗前,一把推開窗扇收起窗簾。黑夜已經完全降臨,圓月和流雲在院子裡投下大片移動陰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訴自己,只是影子。後門忽然吱吱作響,外面有什麼人或是東西想推開它。嵐只覺得口裡發幹。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門框都被晃動了。他像野兔出籠般飛快地從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裡傳來木頭碎裂的巨響。

  他小心翼翼地探頭,用一隻眼睛從窗角往屋裡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已足夠。門斜掛在門框上,幾個影子謹慎地在屋裡移動,低聲用咕噥的聲音交談。嵐一句也聽不懂,這種語言聽起來十分刺耳,人類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斧頭、矛和釘狀東西偶然反射著月光。靴子刮擦著地板,夾雜著規律的像是蹄聲的嗒嗒聲。

  他用口水濕了濕嘴,深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大喊:它們從後面進來了!聲音嘶啞,但是他至少大聲喊出來了,他原以為自己辦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父親!話音一落,他就馬上飛速逃離。

  身後傳來沙啞的呼喊聲,喊著陌生的語言,還有響亮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在他身後落地。他猜那些怪物們把窗戶砸破了,但是不敢回頭看。他像只努力擺脫獵狗的狐狸,先假裝像樹林跑去,沖入最近一個月亮投下的陰影裡以後,馬上趴倒,轉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陰影爬去。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驚之下他拼命掙扎,也不知道是想戰鬥還是掙脫,好一會兒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鋤頭柄扭打。

  白癡!他躺在那裡,大口喘著粗氣。庫林一樣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來,繼續沿著畜舍的後面往前爬去,拖著那根鋤頭柄。這東西也許沒什麼攻擊力,但總比沒有好。

  他小心地從畜舍牆角看向院子和屋子。那些從後屋跳出來追他的怪物們沒了蹤影,但它們肯定正在四處搜尋他,隨時可能找到這裡。

  左邊的羊圈裡傳來羊群受驚的咩咩叫聲和慌亂的踩踏聲。前屋的窗裡陰影閃來閃去,夾雜金屬的撞擊聲。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隨著玻璃和木頭的碎片一起飛出來,手裡仍握著劍。他穩穩落地,但是並不馬上跑離屋子,而是轉身向屋後跑去。屋裡的怪物們也跟著從窗戶和門擠出來。

  嵐起初懷疑自己看錯了。為什麼他不趕快離開?然後他想起來了,塔剛才聽到他的聲音是從屋後傳來的。父親!他趕緊大喊,我在這裡!塔猛地換了個方向,但不是向嵐這邊,而是遠離嵐的方向。快跑!夥計!他喊道,劍尖指向前方,躲起來!十來個大傢伙追著他,嘶啞的喊叫和尖聲的嘶吼充斥夜空。

  嵐縮回畜舍背後的陰影裡,萬一屋裡還有怪物,這時也無法看見他。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開那些東西,身處危險中。他握緊手裡的鋤頭柄,無聲地自嘲:鋤頭柄?拿著一把鋤頭柄去跟那些怪物搏鬥?這可不是跟珀林拿鐵頭木棍玩耍。但是他也不能讓父親獨自面對怪物。

  只要我運用捕野兔時的潛行技巧,他悄聲對自己說,它們就不會發現我。夜空中回蕩者怪誕的叫聲,他咽下一口口水,它們像一群餓狼。他無聲地滑離畜舍,向森林滑去。手裡緊緊攥著鋤頭柄,用力得生疼。

  剛剛進入樹林的懷抱時,他覺得稍微安心。樹木應該能把他藏起來。但是當他繼續往裡走時,林子裡的黑影隨著月影的移動不時地變換,樹木若隱若現像是藏著惡意,枝椏猙獰地向他伸來。是幻覺嗎?他似乎聽到它們陰狠地獰笑著等待他。追趕塔的那班怪物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但是一片沉寂中稍微有點風聲也讓他縮起來半天不敢動。他儘量貼近地面,移動得越來越慢,連呼吸都儘量壓抑,生怕連這麼小的聲音都會被聽見。

  突然,後面伸來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鐵鉗似地夾住了他一隻手腕。他狂暴地用沒被抓住的另一隻手向後亂抓,試圖抓住攻擊者。

  彆扭斷我的脖子,夥計。耳邊傳來塔嘶啞的耳語。

  嵐一下子放下心來,全身立刻鬆軟無力。父親放手後他掉下來四肢著地,大口喘著粗氣,像是跑了幾百里般虛脫。塔在他身邊躺下,斜靠在一邊手肘上。

  要是我意識到你這幾年已經長大了,我就不會捂住你的嘴。塔輕聲說,眼睛警惕地觀察四周,但是我必須確保你不會喊出聲來。有些半獸人的聽覺比狗還靈敏。半獸人僅僅是嵐說不下去。它們不再僅僅是故事,從今晚開始再也不是。那些東西可以是半獸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嗎?他耳語道,我是說真的是半獸人?我肯定。雖然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到雙河來的今晚之前我從沒有見過半獸人,但是我跟那些見過的人談論過,所以我對它們有一些瞭解,這也許能救我們的命。你仔細聽好了。半獸人的黑夜視力比人類強,但是它們受不了光亮。這大概是我們剛才能從這麼多手裡逃脫的原因。有些半獸人可以靠氣味或者聲音追蹤,但據說它們很懶。只要我們能躲開它們足夠長的時間,它們就會放棄。這番話沒讓嵐覺得好過多少:故事說它們憎恨人類,是暗黑魔神的僕人。要說到夜之牧者(暗黑魔神的另一個稱呼)的獸群,半獸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據說它們為了享樂而屠殺,只有那些被它們懼怕的指揮者才能信任它們,但也不長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嵐打了個冷戰,他可不願意遇到這個被半獸人所懼怕的指揮者:您說它們還在找我們嗎?不知道。它們看起來不太聰明。我輕易就把追趕我的那一幫騙往山脈那邊了。塔伸手在身體右側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們真的往那裡追去了。您受傷了!小聲點。只是劃到了,現在沒法包紮。現在天氣好像變暖了些,他長舒一口氣躺下來,在外面過一晚也不錯。嵐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帶出來就好了。雖然樹木擋住了大部分的冷風,但是漏進來的一點仍然像冰刀那麼難受。他略略猶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臉,被燙得一縮:您在發高燒!我要帶您到奈娜依那裡去。等一等,夥計。不行,路很遠,天又黑。我們得馬上走。他爬起來,伸手想把父親扶起。塔緊咬牙關,發出痛苦的呻吟,嚇得嵐趕緊把他放下。

  讓我歇一會,孩子。我很累。嵐急得揮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現在是在溫暖的屋裡,靠著爐火擁著毛毯,有足夠的水和柳樹皮清理包紮傷口,他將很樂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讓貝拉把塔帶到村裡。但這裡沒有火,沒有毛毯,沒有馬車,更沒有貝拉。這些東西都在農屋那裡。如果他不能移動塔,那麼就把這些東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帶到這裡好了。只要那些半獸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們遲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裡的鋤頭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劍。劍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閃著微光,長長的劍柄握在手裡感覺很奇異,劍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對著空氣揮舞幾下,歎歎氣停下來。砍空氣很容易,但是砍半獸人?到時候他可能只會轉身逃跑,又或者嚇呆了被對方不要胡思亂想!他制止自己,這沒有任何好處。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我去拿馬車,他柔聲道,和毛毯。他吃驚地發現他毫不費勁就能把父親的手拉開,您在這裡休息,我很快回來。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囑。

  月光下嵐看不清父親的臉,但他知道他正看著他。我會的。他想,我會像一隻探索鷹巢的老鼠那麼小心。

  靜悄悄地,嵐沒入黑暗中。他回憶起幼年無數次跟夥伴在樹林裡玩捉迷藏的情景:費盡心思隱藏自己同時追蹤別人,直到從背後把手放到對方肩膀上為贏。但是,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

  他躡手躡腳地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一邊努力想作個計畫,當他到達樹林的邊緣時已經想出又丟棄了十來個計畫。所有事情取決於那些半獸人是否已經離開。如果它們已經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進屋裡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如果它們還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身邊,雖然他不想那樣,但是如果他被殺死,塔怎麼辦。

  他朝農屋張望,只能看到黑呼呼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戶和大門透出光亮。裡面只有父親點的蠟燭,還是說半獸人正在那裡等待?一隻夜鷹忽然尖聲鳴叫,他被嚇得跳起來,靠在樹上發抖。這樣子下去他哪裡也去不了,於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劍拿在身前,開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後。

  他蹲伏在石牆邊,豎起耳朵聆聽:沒有任何聲音。他緩緩地抬起身子,探頭從牆上看出去。院子裡沒有任何物體在移動,窗戶和門那邊也沒有任何影子晃動。先取貝拉和馬車,還是先取毛毯和其他東西?畜舍那邊漆黑一片,任何東西都可能藏在裡面,如果遇到偷襲,肯定來不及躲開。所以,還是先取屋裡的東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見。

  當他壓低身體時,忽然停住了。沒有任何聲音?羊群都已經安定下來睡著了?不像,因為不論多晚的深夜,總是會有少數幾隻羊是醒的,悉悉嗦嗦地走動,不時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強看到羊圈裡的羊群,其中一隻躺得離他很近。

  他儘量不弄出任何聲音地把身體撐到牆上,伸出手去摸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軟軟的羊毛,是濕的,羊一動不動。他覺得肺裡的空氣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飛快地縮回手,落回牆外時幾乎把劍丟掉。它們為了享樂而屠殺!顫抖著,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體擦掉,拼命告訴自己什麼也沒有改變,那些半獸人已經屠殺過了,走了。他不斷這樣告訴自己,匍匐穿過院子,同時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況都看在眼裡。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條蚯蚓。

  到達屋子後他緊靠牆躺在破碎的窗戶下面,再次仔細聆聽:裡面只有嗒嗒的滴血聲。他慢慢抬起身子向裡探視。

  燉鍋底朝上扣在壁爐裡,地面上到處是木碎,所有的傢俱都被打爛了。餐桌斷了兩條腿;每個抽屜都被拉出來砸碎;每個櫃子都被打開,櫃門被扯壞,櫃裡的東西被扔到地上,還鋪了一層白色的粉狀物,大概是麵粉和鹽。四具扭曲的半獸人軀體躺在這些傢俱殘骸之中。

  嵐認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餘的樣子都差不多,人臉和動物口鼻、角、羽狀物、皮毛等令人噁心地混合在一起。它們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兩隻穿了靴子,其它兩隻只有蹄子。他瞪大眼呆看著這些怪物直到眼睛生疼。它們都一動不動,應該是死的,嵐想,塔還在樹林裡等著,去吧。

  他從前門跑進屋裡,迎面撲來的惡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作嘔,一個數月未打掃過的馬廄的臭味才能跟這個相比。牆壁也被塗得亂七八糟。他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團亂的地上翻找本來是放在其中一個櫃子裡的水袋。

  這時身後竟然傳來聲響,嵐大吃一驚骨頭都冷了,急轉過身去,差點絆倒在地。他站穩腳,緊咬牙關阻止它們打顫,無聲地哀歎著。

  一隻半獸人正爬起身來,它眼窩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雙眼冷漠無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動,腳上長著山羊蹄。身上穿著跟它的同伴一樣的黑色盔甲和皮褲,也配著一把鐮刀狀巨劍。

  它咕噥了些什麼,然後說,其它人跑了,納格留下,納格聰明。它的話從一張非人的嘴裡說出來,發音怪異而難懂。嵐猜它的語調像是想表達安撫,但是它那骯髒的牙齒又長又尖,隨著它說話一閃一閃實在起不了任何安撫作用。納格知道總會有人回來。納格等待。你不需要劍。把劍放下。半獸人不說,嵐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雙手握著塔的劍在身前晃動,劍尖指著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長著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魯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矮人。

  納格不傷害。它逼近一步,做著手勢,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劍放下。退後,嵐努力穩定自己的聲音,你們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Vljadaegroghda!它吼道,但是馬上又齜牙咧嘴地笑道,把劍放下。納格不傷害。迷懼騎士要和你說。它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其它回來,你和迷懼騎士說。它又向前一步,一隻大手扶在腰間的劍柄上,你把劍放下。嵐舔舔嘴唇。迷懼騎士!傳說裡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現了。如果黯者(迷懼騎士在各地有不同稱呼,黯者是其中之一)也來了,半獸人就根本不算什麼。他必須逃離這裡,但是只要半獸人一抽出它的巨劍,他就沒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好吧,他緩緩放低雙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緊了劍柄,我和它談。狼笑瞬間變成咆哮,半獸人向他猛撲過來。嵐從沒想過如此巨大的身軀竟如此敏捷,他絕望地把劍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軀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牆上。他們一起滾倒在地,半獸人在上面,嵐被壓得幾乎窒息,他發狂地掙扎,拼命躲開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間半獸人一陣痙攣,然後就不動了。嵐愣住了,好一會兒他無法置信地躺著,但很快他醒悟過來,趕緊爬離這具屍體這次它真的是屍體了。塔的劍刃淌著血從半獸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終於及時把劍豎了起來。血粘滿嵐的雙手和襯衣的前襟,他覺得胃裡一陣翻騰,用力吞咽才沒有吐出來,全身仍然不停地顫抖著。這次總算活過來了。

  他想起這個半獸人說過:其它會回來,其它的半獸人會回到這裡來,還有一個迷懼騎士,一個黯者。傳說裡黯者身高二十尺,雙眼冒出火焰,以陰影為坐騎,只要轉個身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任何牆壁可以阻擋它的去路。他必須拿到需要的東西然後儘快離開。

  他費了很大力氣把半獸人的屍體翻過來它的雙眼圓睜瞪著他!嵐幾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鎮靜下來告訴自己這雙眼睛如今只是瞪著死神。他環顧四周,看到塔的襯衣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這些碎布把手擦乾淨,把劍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跡後不情願地把布丟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現在沒空管是不是整潔了,過後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這裡整理得可以重新居住,這難聞的臭氣說不定已經滲到木板裡了。現在沒有時間想這些,沒有時間整理,甚至可能沒有時間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心裡知道自己肯定會忘了這一樣或者那一樣,但是塔在等他,半獸人正在回來,只能想到什麼拿什麼。首先是睡房裡的毛毯,然後是乾淨的布用來包紮傷口,接著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時用的水袋。雖然不知道幾時才有機會,他還是帶了一件乾淨襯衣,只要一有機會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換掉。最後是柳樹皮和其他的藥物,但是這些東西在另一個房間,那裡漆黑一片,嵐終於沒敢去取。

  壁爐旁的水桶奇跡般地完整無損,裡面是塔下午剛打的水。嵐把水袋裝滿,胡亂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尋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麼。他在一地碎片裡發現了他的弓,整齊地從最粗的地方斷成兩截,他抖著手把它丟下。所取的東西應該足夠用了,他飛快地把所有東西打成包袱向門口走去。

  離開前他又在地上發現了一盞手提燈,裡面還有油。於是他用蠟燭把它點著後把燈罩蓋上,即為了擋風,也為了防止被發現。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劍,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裡還剩下些什麼?羊圈裡的情形使他不抱什麼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輛馬車把塔送往艾蒙,需要貝拉。

  帶著些微的希望,他向畜舍走去。舍門開著,在風中吱吱輕響。裡面似乎沒什麼異樣,但是畜欄是空的,欄門倒在地上,貝拉和奶牛都不見了。他快步走到畜欄後部,看到馬車歪在地上,半數輪輻都離了輪框,其中一根車軸已經被砍斷。

  嵐感到絕望,沒有馬車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把塔送到村裡,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著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這麼遠,何況疼痛說不定比高燒更快殺死父親。然而,這是唯一的辦法,留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他轉身準備離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車軸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他迅速把燈和劍放下,跑到馬車前奮力把它扳起來,弄壞了更多輪輻,然後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邊推翻,露出沒有毀壞的車軸。他一把抓起劍,朝著它砍去。使他高興的是:大片碎步應劍飛出,不用幾下車軸就被砍斷了。

  他驚訝地看著手裡的劍。要知道車軸可是用老岑樹木做的,十分堅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頭砍也不可能這麼俐落。劍刃還是那麼明亮鋒利,他用拇指輕輕觸摸它,馬上就劃破了。他趕緊用嘴吮吸傷口。

  然而沒有時間在這裡驚歎了,他把燈吹滅留在原地,抱起兩根車軸,回到屋裡把包袱取走。

  所有東西加起來不算很重,但是很不好搬。如果拖著它們走會輕鬆些,但是那樣會在地上留下拖痕。為了儘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跡,嵐只好抱著它們走過田野,車軸在他臂彎裡老是往下掉,進到林子裡後更糟糕,不時地被樹木絆倒。

  塔就在原地,像是睡著了。嵐心裡一慌,丟下手裡的東西撲過去,伸手撫摸父親的臉,他還活著,但是燒得更熱了。

  塔醒過來,但是意識很朦朧:是你嗎,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擔心你,夢到許多天過去了。惡夢。他輕聲呢喃著又睡過去了。

  別擔心,嵐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蓋在他身上,我儘快帶您到奈娜依那裡去。說著,他不顧冷風把身上的血衣脫掉換上乾淨衣服。這時候丟掉這件血衣就像是剛洗了澡般舒服,而且這樣也不會把塔弄髒。很快就能到達村裡了,到時候我們就會安全,賢者會為我們打理一切,您放心,我們會沒事的。這個想法支撐著嵐,他穿上外套,俯身為塔清理傷口。只要到了村裡就會安全了,奈娜依會治療塔。只要把塔帶到那裡就可以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六章 西樹林

  月色中嵐看得不太清楚,但塔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淺淺地劃了一刀,傷口還不到手掌長。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父親曾經受過比這嚴重得多的傷,當時他連停下工作來清洗傷口都用不著。他匆匆把塔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沒有找到其它傷口。

  再仔細檢查這道僅有的劃傷,才知道它看起來雖淺,卻很嚴重,四周如火燒般滾燙。塔身上的高熱已經令嵐擔心得喉嚨發緊,而傷口附近的溫度竟然更高。在這種程度的高熱折磨下,即使僥倖活下來,也很可能被燒壞腦成為廢人。

  嵐從帶來的布裡取出一塊浸濕,敷在父親的前額上,然後儘量輕柔地為他清洗和包紮傷口,但是塔仍不時因為被觸痛而發出痛苦的呻吟。樹木影影重重地包圍著他們,枝椏隨風擺動像是在威脅著他們。嵐在心裡安慰自己道:半獸人回到農屋後,如果找不到他和塔,自然會離開。但當他想起屋裡那荒唐無來由的大破壞,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這種假設,假設它們會放棄,假設它們不殺光所有人、打碎所有東西就會甘休。這太冒險了。

  它們是半獸人!光明在上,是半獸人啊!從吟游詩人的故事裡走出來的怪物今夜破門而入!還有一個黯者!願光明照耀我,一個黯者!忽然他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手拿著尚未纏好的一頭繃帶發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蒼鷹影子嚇呆的兔子。他生氣地甩甩頭,繼續為塔包紮。

  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並不能使嵐停止害怕。他知道那些半獸人回到農屋後,一定會開始搜索屋子附近的森林。他殺的那具半獸人屍體將會證明他們沒跑多遠。天知道那個黯者會怎麼做,能怎麼做?還有,父親說過半獸人的聽覺非常靈敏。想到這裡,他真想用手捂住父親的嘴,好讓他停止呻吟和呢喃。還有些半獸人可以跟蹤氣味,對此他更是毫無辦法。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去想這些沒法解決的問題。

  您要儘量安靜,他在父親耳邊親聲說道,半獸人隨時會追來的。塔嘶啞著聲音輕聲說道:你依舊這麼可愛,卡麗,跟年輕時一樣。嵐擔憂地皺起了眉頭,母親已經去世15年了,父親若以為她仍然在世,只能說明他的高燒比自己所想的嚴重許多。現在的情況下安靜就意味著生命,要怎麼使父親安靜下來呢?母親希望您安靜下來。嵐耳語道,想起母親他只記得她有一雙溫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嚨:卡麗希望您安靜。來,喝下這個。塔饑渴地喝著水袋裡的水,但是沒喝幾口,就扭開頭,繼續喃喃自語。這次聲音低多了,嵐無法聽清,也只能希望半獸人同樣聽不見。

  他迅速做著離去的準備。用三張毛毯把兩根車軸纏成一個簡易擔架,他提著一頭,另一頭只能在地上拖,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又用腰帶上別著的小刀把第四張毛毯撕成長帶狀把兩根車軸綁在一起。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塔移到擔架上,他的每一聲呻吟都使嵐立刻暫停動作。一向堅強可靠、勇往直前的父親此刻竟然如此虛弱,幾乎使他失去很艱難才鼓起的勇氣。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須堅持下去,不能停下。

  好不容易把塔安置在擔架上了,嵐稍稍猶豫,就把父親腰間的掛劍腰帶取下來圍在自己腰上。圍著它感覺很不協調,也使他覺得不自在。雖然腰帶、劍鞘和劍加起來不是很重,但是當他插劍入鞘卻覺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

  他生氣地責備自己: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這只是把大一點的餐刀而已。他曾經多少次夢想自己配著劍去冒險?雖然農屋裡的事件純屬運氣,雖然在他的白日夢裡他從不會害怕得牙齒直打顫,也不用一路逃命,而父親更不會命懸一線。但是既然他已經殺死過一隻半獸人,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半獸人戰鬥並擊退它們。

  他用最後一張毛毯為父親蓋上掖好,把水袋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邊,然後跪在兩根車軸間,把毛毯帶子繞在肩膀和手臂上,兩手各自握著左右車軸,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大部分重量都壓在肩膀上了,感覺不是太重。就這樣,他拖著擔架,以儘量平穩的步伐向艾蒙村出發。

  他已經想好了,就沿著採石路走,雖然危險,但比在漆黑的樹林裡迷路要好。

  黑暗中他沒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採石路邊,還幾乎走到了路上。當他發現後,大吃一驚,趕緊轉身把擔架拖回林中,緊張得喉嚨像被拳頭牢牢扼著。他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靜下來後,他轉向東邊,在採石路邊的林中向艾蒙村走去。

  在樹林中前進比走在採石路上困難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發瘋,不然決不能走到路上。嵐當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半獸人,最好連見也不要見到。但是他必須假設這些怪物仍然在追殺他們,並且遲早會想到他們已經向村子逃去。因為村子是他們最可能去的地方,而採石路是最可能走的路線。事實上,他還覺得自己走得太過靠近路了,夜色和樹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們。

  穿過樹枝投下來的月光十分微弱,嵐根本看不清腳下,只能靠猜測和試探前進。樹根威脅著要絆倒他,枯萎的荊棘劃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車軸顛簸得太厲害,塔的喃喃自語就會被大聲呻吟打斷。

  儘管沒法看清,他還是拼命睜大眼睛盯著前面的黑暗,豎起耳朵聽著所有方向的動靜。樹枝的摩擦聲,松針搖動的颯颯聲都會令他停下來,屏息聆聽,直到確定那只是風聲而不是追殺者的聲音,才繼續走。

  漸漸地,他的手臂和腳開始覺得累了。晚風迎面吹來,帶著他的斗篷和外套把他向後拉,本來很輕的擔架現在不停地扯著他往地面墜,腳步因體力不支而更加搖晃。他咬緊牙關支撐著不要倒下,同時掙扎著向前拖動擔架。要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先到艾蒙村跑了一趟,回來後還幾乎把一天的農活都做完了。這時候,他本該輕鬆地躺在壁爐前看書,然後上床睡覺。但現實卻令他在這裡忍受徹骨的寒冷和饑餓。

  他自言自語著責怪自己怎麼沒想到從家裡拿些食物,只需要多花幾分鐘而已。花幾分鐘找麵包和芝士,半獸人不可能就恰好在這幾分鐘之內回來的。就算只有麵包也好啊。不過,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艾維爾夫人一定會堅持要他熱辣辣地吃一頓的,也許會是香噴噴的燉羊羔?還有她剛剛烤好的麵包,和熱茶。

  它們從龍牆那邊潮水般地湧來,塔忽然大聲怒道,大肆屠殺,血流成河。拉曼犯的罪到底還要害死多少人?嵐不提防被嚇了一跳,幾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擔架,稍事休息。毛毯帶子在他肩膀上勒出一道發燙的凹痕。他跪在塔身邊,聳動肩膀活動關節,一邊摸出水袋,一邊往路那邊裡看,試圖看清路上的情況。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內,沒有活動的東西,只有陰影。只有陰影。

  沒有半獸人湧過來,父親。反正現在沒有。我們很快就到艾蒙村的了,到那裡我們就會安全。喝點水吧。塔像是忽然恢復了力氣般揮臂把水袋推開,一把抓住嵐的衣領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臉頰感覺到父親身上的高熱。他們喊它們為野人,塔急切地說道,這群笨蛋以為自己可以像掃垃圾般把它們趕出去。到底還要輸掉多少場戰役,燒毀多少座城池,他們才願意正視現實?各國才願意聯手對抗它們?他把嵐放開,聲音裡充滿哀傷,莫拉斯的田野遍地死屍,除了烏鴉的鳴叫和拍翅聲外一片死寂。卡爾漢城的無盡塔在夜裡燃燒著如同火炬。它們一路燒殺直到榮耀之牆才被擋住,一路殺到嵐一把捂住父親的嘴,因為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有節奏的得得聲,但分不清它是從樹林的哪個方向傳來。風向轉變了,它也隨之減弱。他皺著眉緩緩轉頭,想聽清楚它到底在哪個方向,忽然眼角掃到一個什麼東西晃過。他立刻俯身護住塔,下意識地緊緊攥住劍柄,全神貫注盯著採石路。

  路的東邊有一些搖動的影子,漸漸靠近了,是一個騎士,身後一群高大的身影小跑著跟隨他,尖矛利斧反射著微弱的月光。即使它們還沒來到可以看得清的距離,嵐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來營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告訴他,這就是那個穿著風吹不動的斗篷的黑騎士。雖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團,雖然這匹馬的蹄聲和其它馬一樣,但是嵐知道是他。

  黑騎士身後是那些長著尖角、動物口鼻和鳥喙的惡夢般的怪物:半獸人,分成兩列,靴子和蹄子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它們經過時嵐數了數,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個黑騎士究竟是個什麼人,竟敢獨自一人和這麼多半獸人呆在一起,而且還是背對著它們。

  這群怪物小跑著往西去了,腳步聲漸漸遠去,但是嵐仍呆在原地一動不動。本能告訴他必須百分百確定對方真的走遠才可以行動。過了很久,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抬起身來。

  就在此刻,他發現黑騎士無聲無息地回來了,他走幾步就停一停,緩緩地沿原路返回,座下的馬兒沒有發出一點蹄聲。風大了些,在樹木之間呼嘯著,他的斗篷仍舊如死神般靜止。每次馬停下來,他戴著兜帽的頭部就左右轉動,仔細觀察兩邊的樹林。就在正對著嵐的路上,馬再一次停下,被陰影遮擋住的兜帽開口處正對著伏在父親身上的嵐。

  嵐握著劍柄的手抓得更緊。跟早上一樣,他能感覺到對方令他顫抖的目光和憎恨。這個裹在黑袍裡的人憎恨任何人,憎恨任何活物。儘管風很冷,嵐的臉上還是不停冒著汗。

  馬終於走開了,繼續無聲地走走停停,直到變成路遠處的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這團影子可能已經不是黑騎士了,但是嵐仍然緊緊盯著他,生怕一旦看丟了,下一刻這個人就會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跟前。

  忽然這團影子飛快地跑回來,悄無聲息地在他前面飛馳而過。這一次黑騎士只是看著前面,看著西邊的迷霧山脈,向著農場而去。

  嵐終於松了一口氣,喘著氣用衣袖擦去臉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半獸人究竟為什麼而來,就算永遠不知道也沒關係,只要這件事結束了就好。

  他搖搖頭振作起來,匆匆檢查一下父親。塔仍在喃喃自語,但是聲音很低嵐聽不清楚。他想喂他喝點水,但是水沿著下巴流出來,塔只是被少許流進去的嗆得咳嗽幾聲,又繼續含糊地自說自話。

  他往敷在父親額頭上的濕布添了點水,就把水袋放回擔架上,又一次抬起擔架。

  再次出發時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復了力氣,但是這力氣沒能持續很久。起初恐懼感掩蓋了疲勞感,然而很快地,雖然仍舊恐懼,他又開始在疲勞中掙扎,強迫自己忘記饑餓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進著,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不要倒下上面。

  他想像著艾蒙村現在的情景:家家開著窗戶,燈火通明。人們互相拜訪慶祝春誕前夜,大聲問候對方。街上飄揚著小提琴聲,演奏著愚笨的紮恩和蒼鷺飛翔。哈羅爾?魯罕多喝了幾杯白蘭地,開始扯著牛蛙嗓子大唱巴蕾之風,他的妻子想盡辦法都不能讓他閉嘴。辛?布耶會開始跳舞。馬特則開始惡作劇,他的惡作劇總是不按他的計畫進行,而且就算沒有證據,大家也知道是他幹的好事。想到這裡,嵐幾乎笑了。

  過了一會,塔的聲音又大起來。

  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樹)。據說它不結種子,但是他們把它的一根樹枝帶到了卡爾漢,作為樹種。這是送給國王的奇跡之皇家禮物。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氣憤,但是卻不高,嵐只能勉強聽到。反正如果有人能聽到他的話語,肯定也能聽到車軸的聲音,所以嵐不予理會繼續走,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永遠不能實現真正的和平。永遠不能。但是他們送來了樹苗作為和平的象徵。它生長一百年,就可以跟這些從來不和外族講和的人維持一百年的和平。他為什麼要把它砍倒?為什麼?為了阿雯德索拉、為了拉曼的驕傲人們付出鮮血作代價。他的聲音再次減弱下去。

  嵐疲倦地想,父親在做什麼夢啊?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樹,傳說它能製造奇跡,但是沒有任何傳說提到過什麼樹苗,或者什麼他們。全世界只有一棵生命之樹,屬於綠人族。

  如果是在早上,他一定認為提到綠人族和生命之樹是很傻的,因為他們不過是傳說而已。但是現在,他們是嗎?半獸人在早上的時候也僅僅是傳說。說不定所有的傳說,所有吟游詩人頌唱的傳說,所有夜裡火爐旁講述的傳說,其實都是真的,就像小販帶來的新聞般真實。可能下一次他就會遇到真正的綠人族,或者巨靈,或者狂野的戴黑紗的艾爾人了。

  他忽然意識到塔又在說話了,他的話語時而含糊難辨,時而又很大聲,時而停下來喘息,時而又像從未打斷般繼續說著。

  戰鬥總是令人熱血沸騰,即使身處冰天雪地。流熱汗,淌熱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脈的斜坡唯一沒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須逃離它的味道它的樣子聽到嬰兒的哭聲。他們的女人有時會跟男人並肩戰鬥。但是像她這種情況,他們為什麼也讓她跟來呢?我不她受了重傷,臨死前獨自在這裡生下孩子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孩子裹著,但是風斗篷被吹走了孩子凍得發紫。本來應該也已經死了他在哭。在雪地裡哭。我不能就這樣留下孩子不管我們沒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會如同親生般待他的,卡麗。是的,我的愛人,嵐是個好名字。好名字。嵐雙腳一軟跪倒在地。塔因突然的搖晃而呻吟,毛毯帶子深深勒入嵐的肩膀,但是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如果此刻有一個半獸人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會愣愣地看著。他回頭看著塔,他現在又沉入到含糊的咕噥中去了。這只是發燒時的胡話罷了,他遲鈍地想著,發燒總會令人意識不清,做惡夢,況且今夜本身已經是一個夠糟的惡夢了。

  您是我的父親,他喊道,向後伸手去摸他,我是塔的高燒更嚴重了,非常嚴重。

  他倔強地再度站起來。塔又說了一些什麼,但是他拒絕再聽,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動擔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沉重步伐上,放在平安到達艾蒙村的目標上。然而在他的腦海裡,父親的話不停地迴響著。他是我的父親。那不過是發燒的胡話。他是我的父親。那不過是父親的惡夢。光明啊,我是誰?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七章 樹林外

  當第一絲曙光照亮天際,嵐還在樹林中埋頭跋涉。當發現已經是黎明時,他驚訝地看著漸亮的天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個晚上都還沒走到艾蒙村(原譯艾蒙平原)。當然,夜裡的樹林跟白天的採石路儘管後者鋪滿碎石相比,難走百倍。回想起來,在路上看到黑騎士的事好像發生在好幾天前,而他和父親準備晚餐更是隔了在好幾星期般久遠。他的肩膀已經感覺不到毛毯帶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雙腳也是。一整晚的超負荷勞動,長時間的大口喘氣使他的喉嚨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饑餓使他的胃部一陣陣地抽搐,他已經沒精神理會寒冷和冰風了。

  塔不知幾時開始已經停止了呢喃,但嵐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出發。反正不論父親情況如何,他也毫無辦法。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裡。疲倦地,他想要加快腳步,但是雙腳像灌了鉛般不聽使喚。

  風中隱約地飄來木頭燃燒的味道。啊,可以聞到煙囪的味道說明已經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剛剛開始露出微弱的笑容,就皺起了眉。空氣中彌漫著煙霧太重了。即使在這種冷天家家都點著壁爐取暖,這煙也還是太重了。他猛然想起夜裡看到的半獸人,它們是從東邊來的!從東邊艾蒙村的方向而來!他睜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間屋子著火了,而且準備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對方是辛?布耶。他心裡隱約希望著,還有人活著可以幫助父親。

  走出樹林的最後幾棵禿樹後,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頓時變成絕望。他機械地向前邁著步,蹣跚著走進村莊。

  艾蒙村裡過半的房子已經燒成廢墟,裹著煤灰的煙囪像是骯髒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爛木頭上,殘骸裡餘煙仍徐徐冒出。髒兮兮的村民們在灰燼裡翻找著,有的從這里拉出一個飯鍋,有的在那邊傷心地用木棍在碎片裡攪動,他們中不少人還穿著睡袍。少數逃過火災的傢俱散放在街上,有大鏡子、擦乾淨了的餐櫃、鋪滿灰的高腳櫃,還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著床鋪被席、廚房用具和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等。

  這場大破壞看起來像是隨機發生似的:有一處排成一排的連續五座房子完好無損,而另一處一座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立著,周圍全被毀掉。

  酒泉對岸,三堆本來為春誕而準備的大篝火熊熊燃燃燒,由幾個男人照看著,濃煙夾著火星隨風向北飄去。村長艾維爾先生的一匹德胡蘭馬正拖著一些東西走過馬車橋,向那三堆火走去,從這邊看去,嵐看不清它拉的是什麼。

  他還沒完全走進村子,滿臉煤灰、一手提著伐木斧子的哈羅爾?魯罕就迎了上來。這位身材結實的鐵匠披著一件粘滿灰土長及靴子的睡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紅色的燒傷。他在擔架旁單膝跪下查看:塔雙眼緊閉,氣息微弱。

  孩子,是半獸人幹的?魯罕先生問道,他的聲音因為吸入濃煙十分嘶啞,這裡也是。這裡也是。不過,你要知道,我們已經算很幸運了。你父親需要賢者的救治,啊,見鬼,她跑哪裡去了?伊文娜!伊文娜正從他們旁邊跑過,手裡抱著一大堆床單撕成的繃帶,雙眼因為佈滿黑眼圈而顯得更大。她起初只是回頭看了看,沒有慢下腳步。當她看清楚是嵐後,趕緊停下來,隨即倒吸一口冷氣:噢,不,嵐,是你的父親?他是不是?快來,我帶你去找奈娜依。嵐太累,太震驚,根本說不出話來。整整一個晚上,他都以為艾蒙村是天堂,是他和父親可以尋求安全的地方。此刻的他只是沮喪地盯著伊文娜的髒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許多似乎很重要的小節。例如裙後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乾淨等等。他好奇地想,為什麼她的手這麼乾淨,臉上卻黑乎乎滿是煤灰呢?魯罕先生像是明白他現在的景況似的,把手裡的斧頭打橫擱在兩根車軸上,抬起擔架後部,輕輕地往前一推,嵐才邁開了腳步。他搖搖晃晃地跟著伊文娜,猶如在夢中,朦朧地想著,為什麼魯罕先生會知道那些怪物是半獸人呢?隨後又自己回答道,既然父親能知道,為什麼哈羅爾?魯罕先生就不能知道呢。

  所有傳說都是真的。他喃喃說道。

  看起來是的,夥計,鐵匠回答,看起來是。嵐只是模糊地聽著,他的注意力放在緊跟著伊文娜苗條的身影上,現在他終於又燃起一絲希望,盼著她走快點。其實她是為了讓他們倆能跟上才走得這麼慢。她領著他們走過大半邊草地,來到考爾德家的屋子前。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頂的邊緣被烤焦了點,以及白牆壁被弄上了大塊汙跡外,沒什麼大損傷。而它兩邊的屋子卻都只剩下石頭地基和兩堆焦木,連煙囪都倒了,一座是貝林?坦勒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艾貝盧?蔻頓馬特父親的。

  在這裡等,伊文娜說道,見他倆毫無反應地呆站著,就自己嘀咕了一句什麼然後跑進屋裡了。

  馬特,嵐問道,他是不是?他活著,鐵匠回答,一邊放下擔架,緩緩直起身來,我剛才還看見他。我們沒有人被殺,這可以說是個奇跡。如果你看到它們沖進我家、沖進鍛鐵場的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一定會以為我藏了什麼金銀珠寶。艾貝特用煎鍋敲碎了其中一隻的腦袋,她今早看到我們家的殘骸後,就提了她能揮得動的最大錘子到村子四周追殺它們去了。她甚至跑到鍛鐵場的廢墟那裡挖掘,看看有沒有躲在那裡沒走的。如果真讓她找到一隻,我可能都要可憐它了。他向考爾德家擺擺頭,考爾德夫人領著幾個人在這裡照顧一些自家房子被毀了的傷者。等賢者為塔治療後,我們給他找張病床。嗯,旅店裡應該有位置。村長一開始就把店子像大家開放了,不過奈娜依說在一個地方收治太多傷患不利於他們養傷,所以把他們分開安置。嵐跪倒在地,把擔架卸下,疲倦地檢查父親蓋著的毯子。塔只剩下呼吸,既不動也不出聲,就算被嵐僵硬的手撞到也毫無反應。

  它們要是再來怎麼辦?他愁道。

  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魯罕先生不安地回答,如果它們真的再來啊,至少它們現在走了。我們收拾殘局,重建家園吧。他歎道,撓撓頭,神色黯淡下來。這時候嵐才意識到這位體格魁偉的大漢其實跟他一樣累,也許更甚。鐵匠向村子看去,搖著頭:我看今天這個春誕是過不成的了。但我們能熬過去的,我們一向都很能熬的。他提起斧子,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我還有活要做。你放心吧,夥計。賢者會好好照顧他的,光明會照顧我們所有人。萬一光明不照顧我們,那麼,我們還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麼。記住了,我們是雙河人。說完,他走開了。嵐跪坐在地上,頭一次仔細看看村子,為眼前的情景而驚歎,魯罕先生是對的。雖然仍有人在自家廢墟裡挖掘,但是就在他進村這麼短的時間裡,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有目的的行動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人們越來越大的決心。大家都見到半獸人了,他想,不知道他們見到黑騎士沒?他們是否也感覺到那種憎恨?奈娜依和伊文娜一起從考爾德家走出來,嵐想站起身,但雙腳不聽使喚,一晃差點向前撲到在地。

  賢者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到擔架邊跪下來。她的臉和裙子比伊文娜的還髒,雙眼也是圍著兩個黑眼圈,雙手卻是同樣乾淨。她摸了摸塔的臉頰,又用手張開他的眼簾,然後皺著眉把毯子揭開,將繃帶解掉查看傷口。嵐還沒看清傷口的狀況,她就把它掩上了。歎著氣,她把毯子重新蓋好,動作溫柔得像在夜裡為孩子掖被子。

  我無能為力,她說道,雙手扶著膝蓋撐起身來,我很抱歉,嵐。嵐站著,好一會兒沒聽明白。當她轉身向屋裡走去時,他踉踉蹌蹌地撲上去拉住她,喊道:他快死了!我知道。她簡單地回答,臉上平靜的樣子讓嵐的心直往下沉。

  您總得做些什麼,您必須做,您是賢者!痛苦的扭曲在她臉上一閃即逝,她的聲音堅定而毫無感情:是的,我是賢者。我知道自己的治療能力,也知道什麼時候是太遲。你以為如果我可以救的話我會置之不理嗎?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嵐。此刻還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儘快把他送來了。他茫然說道。即使村莊被毀,還有賢者是他的希望。連這最後的希望也破滅後,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知道,她柔聲回答,伸手輕撫他的臉頰,這不是你的錯。你是我所見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嵐,但我還要照顧其他人。恐怕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他瞪著她走進屋裡,關上門,心裡像被挖空,只意識到一件事:她不肯救父親。

  忽然伊文娜撲向他,把他撞退了一步。她雙臂用力環抱著他,若在平時他早就抗議了。然而此時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扇將他希望隔絕的門。

  我為你難過,嵐,她伏在他胸前說道,光明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幫忙。他無意識地回抱她:我知道。我我得做些什麼,伊文娜。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他哽住了,她抱得更緊。

  伊文娜!奈娜依的呼喊從屋裡傳來,伊文娜,我需要你幫忙!還有,再去洗一次手!伊文娜一驚,從嵐的懷裡掙脫:嵐,我要去幫她伊文娜!快來!她轉身匆匆而去,嵐隱約聽到一聲嗚咽。他一個人留在擔架旁,低頭看著父親,心中只有無助的絕望。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又找到希望:村長會知道該怎麼做,他告訴自己,再次抬起車軸,村長會知道的。布蘭?艾維爾總是能知道該怎麼做。固執地,他拖著疲憊的腳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路上,另一匹德胡蘭馬從他身邊經過,拖著的皮帶綁在一具用髒毛毯包著的大傢伙的腳踝部,拖在地上的手臂長著粗毛,毯子一角露出一隻山羊角。

  光明啊,雙河不該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半獸人屬於外面的世界,屬於艾塞達依和偽龍神的世界,屬於充滿吟游詩人故事裡的怪物的世界。不該是雙河,不該是艾蒙村!當他走過草地時,人們紛紛向他打招呼,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有一些還走過來在他身邊邊走邊問。但是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下意識地回答道不需要幫忙,自己可以應付。他們什麼時候帶著擔心的眼神走開,或者告訴他要去幫他找奈娜依來等等,他都沒有留意。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決定的事:布蘭?艾維爾可以幫助父親。至於怎麼幫,他不願意細想。村長知道該怎麼做,或者說他會想到該怎麼做。

  酒泉旅店在這場過半村屋被毀的大破壞中幸運地毫髮無傷,除了外牆有些焦痕外,它的紅屋頂依舊在陽光下閃耀。不過小販的馬車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鐵輪框了,燒焦的車廂倒在地上,已經變形得不像樣子了。

  索姆?墨立林翹著二郎腳坐在古老石基上,拿著一把小剪刀仔細修剪著斗篷上面被烤焦的補丁。當他看到嵐時,就把手裡的斗篷和剪刀都放下,一聲不吭地跳下來,抬起擔架後部。

  要進去?哦,當然,當然。你放心好了,孩子。你們的賢者會治好他。我昨晚看著她給傷患療傷,技巧十分熟練自信。你的情況已經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雖然不多,但是即使只犧牲一人我也覺得很難過。最糟的是,老菲恩失蹤了。你知道,半獸人什麼都吃。你應該感謝光明,因為你父親還在這裡,還活著可以接受賢者治療。對嵐來說,這番話是他此刻最聽不進去的。他心裡不停重複著:他是我的父親,我的。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勵,對他來說就像蒼蠅飛舞的嗡嗡聲般毫無意義,直到布蘭?艾維爾告訴他怎麼救父親。

  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面對旅店大門,門上被塗汙:看起來是用燒焦的木棍劃的一條峰狀曲線,尖端畫著一滴炭黑的血是一隻龍牙!不過,經歷了這一夜的許多事情後,酒泉旅店的門上畫了一隻龍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至於為什麼有人指控旅店老闆和他的家人是邪惡之徒?或者是企圖詛咒他們一家?這他都管不著。經歷了這一夜後,他只明白了一個事實: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沒有!吟游詩人輕輕推著他,兩人走進旅店。

  旅店大堂裡只有布蘭?艾維爾一人,沒有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長坐在其中一張餐桌前,手中的筆在墨水匣裡蘸著,眉頭緊鎖,花白的頭低著,看著桌上的一張羊皮紙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隨便地紮在褲腰裡,被胖肚皮撐著像個大袋子。兩隻光腳很髒,一隻腳的腳趾心不在焉地擦著另一隻腳。看得出來昨晚的寒冷中,他沒來的及穿鞋就進進出出跑了好多趟。你又有什麼問題?他頭也沒抬就問道,快點說完。有二十幾件事等著我去做呢,我都忙不過來了,現在既沒時間也沒耐心。好了,快說!艾維爾先生?嵐說道,是我的父親!村長猛地抬起頭:嵐?塔!他扔下筆唰地站起來,座下的椅子被撞到地上。光明總算還沒有完全遺棄我們。我以為你們兩個都遇難了。半獸人走了後不到一個小時,貝拉就沖進村裡,吐著白沫喘著粗氣,看樣子是從農場一路狂奔過來的。我還以為沒空說這個了,我們把他抬到樓上吧。他說著搶過吟游詩人手裡的後半部擔架,沖他說:墨立林先生,請您去把賢者叫來,跟她說,我叫她馬上來,否則,我要她給我解釋!塔,你好好休息。我們即刻讓你躺到柔軟舒適的床上去。快去,吟游詩人,快去!索姆?墨立林都已經轉身跑出去了,嵐才說得出話來:奈娜依不肯施救。她說她無能為力。我相信我希望您有別的辦法。艾維爾先生專注地看了看塔,然後搖搖頭:我們會想到辦法的,孩子,我們會想到辦法的。然而他的聲音不再自信,我們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讓他舒服點。嵐任由村長推著他走向大堂後部的樓梯。他想要堅持相信塔不管怎樣一定能獲救,但村長語氣裡的疑慮使得這個信念不斷地動搖。

  旅店二樓的前部是六個溫暖舒適,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販們、從守望山南下或德文驛站過來的客人留宿用的,他們通常都沒想到這裡會有這麼舒適的客房。現在有三間房子已經被佔用了,村長推著嵐走向剩下的空房。

  很快,厚厚的羽絨床就整理好了,塔被轉移到上面,枕著鵝絨枕頭。他被移動時除了嘶啞的呼吸聲外,連呻吟都沒有。嵐越來越擔心,但是村長指揮他去給壁爐點火,自己則挽起窗簾,讓晨光照耀房間和塔。吟游詩人回來時,爐火剛剛點著。

  她不肯來,索姆?墨立林邊走進房間邊宣佈。他瞪了嵐一眼,生氣地吹著白鬍子:你怎麼不早說你們已經見過她?她差點把我脖子擰斷。我想我不知道也許村長的命令能讓她再來看看嵐焦慮地握著拳,向布蘭問道:艾維爾先生,我該怎麼辦?村長也沒了主意,他搖著頭把塔額上的濕布換成新的,躲避著嵐的眼睛。我不可以就這樣看著他死啊,艾維爾先生。我必須做些什麼!吟游詩人動了動嘴唇,像是有話要說。嵐急切地轉向他:您有什麼主意?我什麼都願意做!我只是疑惑,索姆說,一邊用拇指按壓長煙斗裡的煙葉,村長是否知道是誰在他的門上塗了那只龍牙。他看了看煙斗的小碗,又看了看塔,歎了口氣把未點燃的煙斗用牙咬著:這說明有人不再喜歡他了。或者說,不喜歡他的住客?嵐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把臉轉向爐火。他看著跳躍的火焰,心亂如麻。但是如同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個信念上:我決不放棄,決不站在這裡看著父親死去。我的父親,他狠狠地告訴自己,這是我的父親!一旦高燒退了,其餘就都好辦。唯一的問題是,怎麼退燒?布蘭?艾維爾緊緊地抿著嘴唇看了看嵐的背影,又向吟游詩人怒目而視。眼神凶得熊都可以被嚇退,但是索姆只是毫不在意地等著,期待著他的回答。

  可能是康伽的人,或者庫林家,村長終於說道,但是只有光明能確切地知道是誰幹的。他們都不是好東西,最喜歡挑撥離間,惹是生非。辛?布耶說的話跟他們比起來,簡直是甜言蜜語。就是破曉之前來的那幫傢伙?吟游詩人問道,他們聞起來不像半獸人,但卻一樣噁心。只顧追問春誕慶典幾時開始,對村子裡過半房屋被燒毀的事實視而不見。艾維爾先生冷酷地點著頭:是那兩家人的其中一家。他們都是一夥的。沒腦子的達爾?庫林大半個晚上都在要求我把茉萊娜夫人和蘭恩先生趕出去,趕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們倆,我們整個村子可能已經被夷為平地了。嵐一直心不在焉地聽著,只有最後一句話引起他注意:他們做了什麼?她憑空召喚雷電,艾維爾先生回答,指揮它落到半獸人頭上。那威力足以劈開大樹,劈倒半獸人更是不在話下。茉萊娜?嵐難以置信地問道。村長點點頭。

  是她。蘭恩先生則舞起手裡的劍,像一股旋風。別說他的劍,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攻擊速度驚人。天,我若不是親眼所見,都不會相信他撫摸著自己的光頭,當時春誕前夜的互相拜訪剛剛開始,我們懷裡滿是禮物和蜜糕,腦袋裡灌滿酒,暈頭暈腦的。然後狗兒們忽然狂吠不停,他們倆人從旅店裡沖出來,在村裡四處跑大喊著半獸人來了!我還在猜他們是不是醉了,必竟這裡怎麼可能有半獸人?緊接著,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那些那些東西就已經走到街上,來到我們眼前,揮劍砍倒村民,放火焚燒房屋,尖聲嚎叫著,聞者心寒。他嫌惡地冷笑一聲,我們就像小雞遇上狐狸,驚惶四散,直到蘭恩先生讓我們定下神來。您不需要這麼苛刻,索姆插嘴道,您已經做得很好。那些被消滅的半獸人裡有您的功勞。唔是的,艾維爾先生打了個顫,但是,艾蒙村來了一個艾塞達依,而蘭恩先生是個守護者,這還是令人難以置信。艾塞達依?嵐輕聲重複,不可能,我和她說過話,她一點也不她不你以為她們臉上會刻著自己的身份嗎?村長挖苦道,或者在背後寫著危險莫近?忽然他一拍額頭,艾塞達依!我這個老糊塗怎麼這麼蠢啊。嵐,我想到一個方法救塔了,但要看你願不願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為若換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氣。什麼方法?嵐問,只要能救父親,我願意嘗試任何方法。艾塞達依能治療,嵐。你也聽過那些傳說的,夥計。她們可以施行藥物無法做到的治療。吟游詩人,你該比我們清楚,你的故事裡到處是艾塞達依。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非要引導我來說?我在這裡是外人,索姆看著自己的煙斗說道,好人家庫林不是唯一不想跟艾塞達依扯上關係的人。由你來說出這個主意會比較好。艾塞達依,嵐喃喃道,眼前浮現出朝他微笑著的茉萊娜。她是傳說中的暗黑之友艾塞達依?據說接受艾塞達依的幫助就像吃下藏著毒藥的餡餅般,可能比沒有幫助更糟糕;她們的禮物裡就像魚鉤上的誘餌總是暗藏機關。他忽然覺得口袋裡茉萊娜給他的銀幣變成一團熱炭,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

  誰都不想跟艾塞達依扯上關係,夥計,村長緩緩說道,但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機會。然而是否要向她求助是個重要的決定,你必須自己作出選擇。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茉萊娜夫人茉萊娜塞達依所做的都是好事。人有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塔,必須作出選擇,即使它不是最好的。有些故事,從某種方面來說,是言過其實的,索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的話像是被擠出來似的,有一些故事是。況且,孩子,你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嵐歎道,看著一動不動的父親,眼神黯淡下來,我我會去找她。她在橋的另一邊,吟游詩人告訴他,就是他們處理半獸人死屍的地方。記住,孩子。艾塞達依做任何事情都只是為了她們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跟常人所以為的理由並不總是一樣的。話沒說完,嵐已經往門口走去,吟游詩人的最後一句話是沖著他的背影喊的。他顧不得解下劍,所以只好一手握著劍柄以免劍鞘在跑動時擋著腳。他哢嗒哢嗒地跑下樓,沖出旅店,完全把疲勞拋到腦後。儘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塔的希望使他戰勝整夜未眠的勞累。至於這個希望是來自艾塞達依,至於為此要付出什麼代價,他不願意去想。現在要做的是,面對她。他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守望山的道路。風把油膩的黑煙吹往村外,但是現場還是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甜香,像是烤完後放得太久的肉味。這種味道使嵐感到窒息,當他意識到它的來源後,更是強咽口水才沒有嘔吐。春誕的篝火還正好可以用來做這件事。那幾個看火的人個個用經醋浸泡的布來包著口鼻,仍然一臉噁心。就算他們聞不到,心裡卻清楚知道這個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

  其中兩人正在給一匹德胡蘭馬拖來的半獸人屍體解開腳上的帶子。蘭恩蹲在屍體旁,把毛毯撕開,露出它的肩膀和山羊頭。嵐走來的時候,他正從它黑鏈夾的肩膀部位解下一個金屬牌子,上面以瓷釉塗著一支血紅的三叉戟。

  茉萊娜交叉著腳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疲憊地活動著頸部,膝上放著一根全身刻滿花和藤的手杖,裙子皺巴巴的。這是第七個。竟然有七個小隊的半獸人!自從半獸人戰爭之後,從來沒有試過這麼多半獸人一起行動。壞消息真是一個接一個。我很擔心,蘭恩。我們也許贏了這場小杖,但實際上卻是前所未有地落後。嵐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是一個艾塞達依。一路走來時,他不停說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麼人之前不會有任何區別但當他見到她,卻吃驚地發現,她看起來真的完全變了樣:頭髮亂七八糟,鼻子粘著煤灰。不過,除此之外,她還是昨天見到的樣子。可以肯定的是,艾塞達依一定有與常人不同之處。如果外表能真實反映內在的話,根據傳說的描述,她應該長得跟半獸人差不多,而不是這麼俊俏,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貴。最重要的是,她能救塔,不論代價如何。

  嵐深吸一口氣,說道:茉萊娜夫人我是說,茉萊娜塞達依。兩人都轉頭看他,茉萊娜的凝視使他愣住了。這不是他記憶中,在草地上時的那種平靜地微笑著的凝視。她臉上透露著疲勞,但一雙黑眼睛像鷹眼般銳利。艾塞達依,世界的破壞者、把君主和國家像木偶般操縱著,推動他們按照塔瓦隆的意志而行的人。

  黑暗中又透出了一絲光明,艾塞達依喃喃說道,然後提高聲音問道:嵐?艾索爾,你做了什麼夢?他愣愣地看著他:我的夢?這樣的一個夜晚會給人帶來惡夢,嵐。如果你做了惡夢,一定要告訴我。我有時候可以為人驅除惡夢。我的夢沒什麼可是我的父親。他受了傷。只是一道劃傷,但是高燒不退。賢者不肯施救。她說她無能為力。但是傳說裡她揚起了一邊眉毛,嵐趕緊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光明啊,在所有的傳說裡,艾塞達依都是反面角色。他看了看蘭恩,後者看來對死半獸人更感興趣。面對著她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繼續說道:我啊傳說中艾塞達依能夠治療。如果您能救他對他做任何事都好不論要什麼代價我是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話一口氣說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價都行。任何代價,茉萊娜重複道,像是跟自己說話似的。嵐,我們等會兒再來說代價的事情。我現在不能給你任何承諾。你們的賢者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我也一樣。我盡力而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擋時間之輪的運轉。每個人都是遲早要死的,守護者冷冷地插道,除非他們為暗黑魔神服務,但那是只有蠢人才會做的事。茉萊娜輕輕咯了一聲,說道:不要說這些令人沮喪的話,蘭恩。我們有一些慶賀的理由不是嗎,儘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慶賀。她靠著手杖站起來,帶我去看你的父親,嵐。我會盡我所能救他。這裡有太多人拒絕我的幫助了,他們都聽信那些傳說。她冷淡地地補充。

  他在旅店,嵐說,這邊走。還有,謝謝您,謝謝您!他們跟著他,但是走得不快。嵐一下子就沖前了許多,只好停下來不耐煩地等著他們跟上,然後又向前沖去,再停下來等。

  請您走快點,嵐催促道,他因為終於找到可以幫助父親的人而太過興奮,完全沒有考慮到驅趕艾塞達依是多麼魯莽的事情,他正在忍受高燒煎熬。蘭恩狠狠地瞪著他:你看不到她有多累嗎?就算有安菊尓的輔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的相當於背著一大袋石頭沿著村莊跑了一晚。不管她怎麼說,你都不過是個牧羊人。你算哪根蔥,值得她這樣幫你?嵐眨眨眼,不敢說話。

  溫柔些,我的夥伴,茉萊娜說道,伸手輕拍守護者的肩膀,腳步並沒有慢下來。蘭恩呵護備至地走在她身邊,像是希望借此給予她力量。你光想著照顧我,為什麼他就不可以光想著照顧他的父親呢?蘭恩生氣地皺著眉,但不再說話。嵐,我答應你我會儘量走快些。事實上,她眼中強勢的光芒,她平靜的語氣,給嵐的感覺並不完全是溫柔,似乎更多的是命令。他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種,也可能兩者都有。不論如何,他已經向她,向艾塞達依作出了承諾。他在他們身邊大步走著,努力不去想這代價究竟會是什麼。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八章 安全之地

  還沒完全走進房門嵐就迫不及待地往父親看去不管別人如何說都好,這是他的父親。塔仍然一動不動,雙眼緊閉,呼吸艱難。白鬍子吟游詩人正在跟村長說話,見到他們進來就停了口。村長彎著腰正在照料塔,他不安地看了看茉萊娜。

  茉萊娜不理會村長的目光,也不理會其他人,只是皺著眉凝神看著塔。

  索姆的煙斗還是沒點著,他把它咬在嘴裡,又拔出來,陰沉著臉看著它。唉,想安安樂樂吸口煙都不行,他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去找我的斗篷好了,免得它被某個農夫揀去給牛當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煙。說著,他忙不迭地離開了房間。

  蘭恩瞪著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臉如磐石般毫無表情:我不喜歡這個人,他不可靠。昨晚就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一整晚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他跟我們一樣參加戰鬥了,布蘭仍然不太確定地看著茉萊娜,一邊說道,他一定是的。不然他的斗篷不會被烤焦。嵐才不關心那個吟游詩人昨晚是否躲在某個馬棚裡渡過呢,他懇切地問茉萊娜:我父親怎樣了?布蘭張口正要說話,但茉萊娜搶先說道:艾維爾先生,請讓我和他單獨留下,你們在這裡只會妨礙我的治療。布蘭猶豫片刻,他顯然不習慣在自己的旅店裡被人指揮,但是又不願意違背一個艾塞達依。好一會兒,他直起身來,拍了拍嵐的肩膀:我們走吧,孩子,不要妨礙茉萊娜塞達依和她的呃她到樓下去吧,我有許多要你幫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聽到塔大聲喊著我的煙斗在哪裡?還有,給我一杯啤酒。之類的話。我可以留下來嗎?嵐向茉萊娜問道。但是她好像除了塔以外根本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布蘭用力拉他,但是嵐堅持:求求您?我不會妨礙您的。您甚至不會知道我在這裡。他是我的父親!他喊出的最後一句話如此竭斯底裡,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村長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嵐希望其他人把這理解成過度疲勞或者是面對艾塞達依時的過度緊張。

  好吧,好吧。茉萊娜不耐煩地回答。她把斗篷和手杖隨便擱在房間裡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坐到那邊去,蘭恩你也是。她隨意指著牆邊的一條長板凳,雙眼仍然注視著塔。事實上,從進房間以來,她的注意力就沒有離開過塔,目光緩緩地從他的腳部移到頭部。嵐覺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親完全看穿了似的。你們可以說話,她心不在焉地說,但是聲音必須小。好了,艾維爾先生,您走吧。這裡是病房,不是聚會堂。請保證我不會受到打擾。村長不樂意地咕噥著,但是聲音很小別人都聽不見。他用力捏了捏嵐的肩膀,不情不願地走了。

  艾塞達依口裡念念有詞地跪在床邊,輕輕把手放在塔的胸膛上,然後閉上雙眼一動不動,也不作聲,就這樣過了很久。

  傳說中艾塞達依施展她們的技能時總是伴隨著電閃雷鳴,或者其他徵兆,顯示出不可思議的成果和偉大的力量。那種力量,是源自真源的唯一之力,是它,驅動著時間之輪。嵐並不是想要看到什麼了不起的景象,必竟親眼看到那種力量,並且要使用它來救父親,不是什麼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茉萊娜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似的,這令他覺得有點疑惑。他緊緊盯著父親,他的呼吸好像顯得輕鬆了些,茉萊娜似乎真的在作某種治療。這時蘭恩忽然說話了,把一心專注在父親身上的嵐嚇了一跳。

  你這間武器不錯。如果我沒猜錯,劍刃上是不是也有蒼鷺標記?嵐看著他,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從剛才去請求茉萊娜救父親以來,他的神經一直高度緊張,把自己腰間的劍忘得一乾二淨:它現在顯得很輕。是的,有。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有蒼鷺標記的劍。蘭恩說道。

  是我父親的劍。他瞥了瞥蘭恩的劍,那把劍的劍柄剛好露出斗篷邊緣。這兩把劍確實很相像,只不過對方的劍上沒有蒼鷺。他把目光移回床上。塔的呼吸確實輕鬆了許多,已經不再粗啞。他很久以前買的。牧羊人會買這種東西,真奇怪。嵐斜了蘭恩一眼。身為陌生人這樣議論他的劍顯得多管閒事,而身為守護者不過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回答:據我所知,他沒有用過它。他說它沒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這把劍。他說它沒有用?是嗎?但是我肯定他一開始不是這麼想的。蘭恩輕輕碰了碰嵐的劍鞘,在某些地方,蒼鷺是劍術大師的標記。這把劍一定有著與眾不同的經歷,才會最終落在雙河的牧羊人手裡。嵐忽略掉這句話裡隱含的疑問,不再說話。茉萊娜仍舊紋絲不動。她究竟在做什麼?其實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這個艾塞達依在做什麼,想到這,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擦擦手臂。艾塞達依過了一會,他想起了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有些他不想問,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長他清清喉嚨,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說:村長說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數房屋,是你們倆的功勞。他看著守護者,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樹林裡有一個男人光是被他看著就令人恐懼您覺得這是不是某種警示?還有,他的馬跑起來悄無聲息,他的斗篷風吹不動。您覺得他會不會對這裡不利?您和茉萊娜塞達依可以阻止他麼?我們辦不到,除非能有六個姊妹聯手,茉萊娜回答道,嵐被嚇了一跳。她仍然跪在床邊,但是她放在塔胸膛上的手已經拿開,半側著身正看著他們。她的聲音很輕,但是眼神中的壓迫像是把嵐緊緊釘在牆上,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提前一個月就知道這件事,恐怕仍然無能為力。當初我離開塔瓦隆時如果知道會在這裡遇上半獸人和迷懼靈(原譯迷懼騎士),就算要我扯著姊妹們的衣領,也會強行把她們帶來,而且至少要帶六個、甚至十二個來。雖然我能引導唯一之力,然而一個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過百半獸人襲擊了這一地區,是整整一個拳(拳:半獸人軍隊的基本單元,在數目上會有所變化;一般在100到200人之間)的兵力。但是知道總比不知道好,蘭恩嚴厲地看著嵐問道,你幾時看見他的?我要確切的時間。還有,在哪裡看見?那已經不重要了,茉萊娜阻止道,我不想令這孩子因為跟他無關的事情自責。該怪的人是我。昨天見到那只可憎的行為反常的烏鴉時,我就該提高警惕。你也是,我的老朋友。她的語氣略帶氣憤,我自信過頭了,以為暗黑魔神的魔爪還沒伸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以為至少目前還沒有這麼嚴重。我真是太大意了。嵐不解地眨眨眼:烏鴉?我不明白。它們是食腐者。蘭恩露出嫌惡的表情,暗黑魔神的奴隸經常利用這一類生物來充當間諜。主要是烏鴉。有時在城市裡也用老鼠。嵐不寒而慄。烏鴉是暗黑魔神的間諜?現在可是到處都能見到它們的蹤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來雙河的人們一出生就接受這樣的教導:暗黑魔神的力量無處不在,但只要心向光明,努力經營正直善良的生活,並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會受到他的傷害。然而茉萊娜剛才提到暗黑魔神的魔爪的說法,似乎跟他們這個信念他無意中看了看塔,立刻把其他的事丟在腦後:父親的臉色明顯好多了,潮紅已經退去,呼吸聲聽起來跟沒事人一樣。要不是蘭恩抓著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來了:您成功了!茉萊娜搖搖頭,歎道:還沒完,我希望僅僅是沒完。半獸人的武器產自一個名為沙坎達爾的山谷。那個地方就在刹幽古(原譯刹幽湖,暗黑魔神被囚之地)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惡深深污染。這樣的刀刃造成的傷口,要麼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要麼引發致命的高燒,要麼導致藥物無能為力的疾病。我剛才只是減輕了你父親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體內。若置之不理,它就會越來越厲害,把他吞噬。您不會置之不理的,對吧。嵐說道,隨即被話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語氣大吃一驚,自己竟然這樣跟一個艾塞達依說話,幸好她似乎沒有在意。

  我不會,她只是簡單地回答,但是嵐,我現在很累。從昨晚到現在,我都沒有休息過,若是普通傷勢,還可以對付。但是這種傷這個,她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絲織小袋,是安菊尓,她看看嵐的表情,說道,很好,你知道安菊尓。嵐下意識地向後靠了靠,想離她和她手裡的安菊尓遠些。有一些傳說裡提到過安菊尓,它是傳奇時代的遺物,是艾塞達依用來增加自身引導唯一之力的上限的輔助寶物。他看著茉萊娜解開小袋,吃驚地看到裡面是一個光滑的象牙質小雕像,呈古舊的深棕色,還不到她的巴掌長,雕的是一個有著披肩長髮的女人,身穿飄舞的長袍。

  製造安菊尓的方法已經失傳了,她說道,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也許永遠都無法再找回來。我們剩下的安菊尓已經很少,艾梅林殿下差點連這個都不許我帶來。幸好她最後還是批准了我的請求,這對艾蒙村,對你的父親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現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輔助,也只能增強到跟昨天沒有它輔助時差不多的水準。而且這個傷口的污染很重,已經惡化了。您能救他,嵐熱切地說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茉萊娜微微笑了:我們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說完她轉身面對塔,一隻手放在他的前額上,另一隻手彎成杯狀捧著小雕像,閉上雙眼,全神貫注,連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剛才說的騎士,蘭恩悄聲說道,就是那個令你恐懼的人肯定是個迷懼靈。迷懼靈!嵐驚呼,但傳說裡說,黯者身高二十尺,而且守護者露出陰鬱的苦笑,使得他把沒說完的話都吞回了肚裡。

  傳說往往是誇大事實的,牧羊人。信我吧,真正的類人沒這麼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類人、潛鬼、黯者、影魅,但都是指迷懼靈。它其實也是半獸人,同樣是由恐怖領主們以人類和野獸混合而成,只不過其中人類的成分占了主導,所以呈人形。但它們受邪惡侵蝕扭曲的程度卻比普通半獸人更深,並且從暗黑魔神處繼承了某些能力。在一對一的情況下,只有最差的艾塞達依才會輸給黯者。但是它們卻暗害了一個又一個好人,它們的實力因此被誇大。自從遺棄使在傳奇時代的最後一戰被封印,一直以來是它們在指揮半獸人軍隊。在半獸人戰爭中,就是它們在恐怖領主的領導下,帶著半獸人作戰。它令我害怕,嵐有氣無力地說,它僅僅是看著我,就他不寒而慄。

  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牧羊人。它們也令我害怕。我曾經見過戰鬥一生的戰士在類人面前如小鳥面對毒蛇般驚惶。北方靠近滅絕之境的邊疆一帶有句話說:缺眼人的臉就是恐懼。缺眼人?嵐不解。

  蘭恩點點頭:迷懼靈不論在白天還是黑夜都具有鷹一般的視力,但是它們沒有眼,所以又稱缺眼人。沒有什麼事能比面對一個迷懼靈更危險了。昨晚在這裡就有一隻,我和茉萊娜塞達依幾次想殺掉它都失手。大概類人也繼承了暗黑魔神的運氣。嵐咽了咽口水:有個半獸人跟我說,迷懼靈想和我說話。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蘭恩猛地抬起頭,藍寶石般的眼睛緊盯著他:你跟一個半獸人說過話?不完全是啦,嵐在守護者的逼視下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是它跟我說話。它說,不會傷害我,說迷懼靈想跟我談。然後它想殺我。他舔舔嘴唇,手不安地撫著劍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農屋取東西的經過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遍。結果是我殺了它,他最後說道,是意外啦。它跳過來,而我手裡有劍。如果岩石可以軟化的話,蘭恩的臉色看起來就柔和了少許:雖然如此,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為止,南疆一帶見過半獸人的人屈指可數,更別說殺過一隻的人了。而能夠獨自一人,用普通的劍殺死一隻半獸人的就更少了。茉萊娜疲倦地補充道,嵐,治療完成了。蘭恩,扶我起來。守護者快步走到她身邊,同時,嵐也沖到了床邊。塔的皮膚摸起來很涼,臉色蒼白顯得筋疲力盡,好像在外勞累了很久似的。雙眼依然閉著,但是呼吸均勻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樣。

  他現在已經沒事了?嵐憂慮地問道。

  是的,但是極需休息,茉萊娜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幾個星期,然後他就會跟沒受過傷一樣。她扶著蘭恩的手臂,腳步浮游地走向椅子。守護者把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掃到一邊,扶她坐下。她長舒一口氣,鬆弛下來靠在軟枕上,小心地把安菊爾包好收回口袋裡。

  嵐的肩膀激動地顫抖著,他想笑,但是眼淚奪眶而出。他緊緊咬著嘴唇,用手胡亂擦著眼淚,哽咽道:謝謝您!在傳奇時代,茉萊娜說道,有些艾塞達依具有極強的治療力量,即使接受治療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一點火花,他們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燒,恢復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樣的輝煌時代已經消逝,也許一去不返了。除了安菊爾的製造方法外,我們還失去了很多如今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連到底失去了什麼,也已經想不起來。我們的人數變得如此之少,有些天賦就這樣消失了,保留下來的也不停弱化。現在的我們想要進行治療,接受治療者本身的意志體質也必須非常頑強,否則即使最強的艾塞達依也無法治好他。幸運的是,你父親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幾乎耗盡所有的力量為活下去而鬥爭。現在他體內的污染已經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復元氣,這需要花時間。我這輩子都沒法報答您,他說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諾,她還沒有說出要求的代價是什麼。此時跪在塔的身邊,他更加真心誠意地希望能兌現這個承諾。儘管如此,直接看著她,面對她的目光還是令他覺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著父親。任何事情,只要不是傷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茉萊娜滿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隨你喜歡吧,我只希望跟你談談。不過你很快就會跟我們一起離開了,到時候我們再詳談吧。離開?!他驚呼,唰地站起身來,這麼嚴重?可是大家不是都在準備重建家園嗎?我們一直都安於雙河的生活,沒有人離開過這裡的。嵐而且,我們能去哪裡呢?帕丹?菲恩說,哪裡的冬天都是這麼糟。他他就是那個小販。那些半獸人嵐吞了吞口水,想起索姆?墨立林說過半獸人什麼都吃,恨不得自己沒聽到過那番話,呃,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留在我們所屬的地方,留在雙河,收拾殘局重新開始。我們已經撒下了作物種子,而天氣很快就能暖和起來,到時候就可以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誰先說起要離開這裡的我打賭是庫林家的人但不論是誰牧羊人,蘭恩打斷他,你先聽我們說完。他沖著他們倆眨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胡亂說了一氣,茉萊娜都沒法說下去了。她可是個艾塞達依啊。他不安地想,要怎麼道歉?但是茉萊娜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嵐,她說道。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這令他渾身不自在。不要多想,她抿緊了嘴唇搖搖頭,這次是我說得不夠清楚,大概我應該先休息一下再說的。嵐,是你要離開。只有你,為了你的村子,你必須離開。我?他清了清哽住的喉嚨,重複道,我?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哪兒也不想去。茉萊娜看了看蘭恩。守護者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來,低頭看著嵐,目光令嵐再次覺得自己被放在了無形的天平上估量。

  你知道,蘭恩忽然問道,為什麼有些屋子沒有受到攻擊嗎?半個村子都被攻擊了,他指出,但是被蘭恩揮手阻止了。

  它們是燒毀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對這些屋子半獸人僅僅是放火就算了,對屋裡逃出來的人置之不理,也不進入屋子。當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擋住了它們的真正去路,就會遭到攻擊。事實是,有不少從村外農場過來的人連半獸人的頭髮都沒見到,或者只是從遠處看到它們,大多數人直到到達村裡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確實聽說了關於達爾?庫林的行為,嵐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猜他只是沒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村外的農場裡,只有兩個農場遭到了襲擊,蘭恩繼續說道,其中一個是你們的農場。因為要過節的緣故,多數人昨晚都留在村子裡慶祝春誕前夜。迷懼靈不知道這個風俗,恰好在春誕前夜發動攻擊,這使得它遭到了預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過一劫。嵐看了看茉萊娜,她斜靠在椅子上,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他,一隻手指輕輕點在嘴唇上。另一個遇襲的農場是誰家的?他問道。

  艾巴拉家。蘭恩答道。

  它們發瘋了,嵐好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但是茉萊娜忽然站起來,把他嚇了一跳。

  不,它們沒有,她說,它們是有目的的。半獸人之所以到艾蒙村,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為了貪圖燒殺的快感。它們是來找人的,找住在艾蒙村一帶的某個年紀的年輕男子,殺掉他,或者抓走他。我這個年紀的?嵐的聲音不禁打顫,光明啊!馬特!還有珀林!他們怎樣了?他們很好,茉萊娜告訴他,只不過被煤煙烤黑了少許。班?克拉唯和勒姆?坦勒呢?很安全,蘭恩回答,他們跟大家一樣安全。但是他們也看見過那個騎士,就是那個黯者,而且他們跟我一般年紀。克拉唯先生的屋子根本沒有受損,茉萊娜說道,而磨坊主一家在襲擊前半段還在呼呼大睡,直到外面的吵雜聲把他們鬧醒。班比你大十個月,勒姆比你小八個月。她淡淡地笑了笑作為對嵐吃驚的表情的回應,我告訴過你我愛問問題。我剛才說的是某個年紀的年輕男子,你和馬特以及珀林的年紀相差只有幾個星期,迷懼靈要找的就是你們三個,不是其他人。茉萊娜看著嵐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似的,他不安地挪動身體。為什麼他們要找我們?我們不過是農夫,是牧羊人。這個問題在雙河是找不到答案的,茉萊娜靜靜地說,但是這個答案一定非常重要。半獸人為了它來到了這個它們兩千年來沒有踏足過的地方,就是證明。很多故事都描述過半獸人的襲擊,嵐堅持道,我們只不過是從沒有遇上罷了。守護者不是經常跟它們戰鬥嗎?蘭恩輕蔑地哼了一聲:小子,跟半獸人的戰鬥應該發生在滅絕之境一帶,不是這個在它南邊600裡格(1裡格約3英里,約5554米)的小村莊。而且昨晚戰鬥的激烈程度,正常來說也只有在石納尓(邊疆一帶的國家之一)或者其他邊疆國家才能見到。你們三人之一,茉萊娜說道,或者你們三人一起,擁有某些暗黑魔神害怕的東西。那不可能。嵐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看著那些在廢墟上工作的人們,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決不可能。他無意中看到草地上被燒焦了的春誕柱樁子。本來這個春誕將會無限精彩,有小販,有吟游詩人,有漂亮的外來客人。他打了個寒戰,用力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個牧羊人。暗黑魔神不可能對我有興趣的。你要知道,蘭恩冷冷地說,把這麼多半獸人從邊疆帶到卡安琅、再帶到這裡,經過這麼長的距離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和反抗,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我很想知道它們是怎麼辦到的。你以為它們費這麼大勁就是為了來燒幾間屋子嗎?它們還會再來的,茉萊娜補充道。

  嵐本來張開了口想跟蘭恩爭論,但茉萊娜的話使他轉向她:回來?您能阻止它們嗎?昨晚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都能擊退它們,現在您有所準備,不是更有把握嗎?也許吧,茉萊娜回答道,我可以寫信給塔瓦隆,讓她們派幾個姊妹來,也許她們能在半獸人再次襲擊之前趕到。那個迷懼靈也知道我在這裡,也許它會靜待增援,等待更多迷懼靈和半獸人的加入。如果有足夠的艾塞達依和守護者,我們確實是可以擊退半獸人的,然而這要經過很多場戰鬥才能辦到,就難說了。在嵐的眼前浮現出艾蒙村被戰鬥摧殘的景象:所有的農場都被燒毀了,守望山、德文驛站和暗礁渡口,到處是灰燼和鮮血。不!他喊道,心中一陣失落的揪疼,這就是我一定要離開的原因,是嗎?如果我走了,半獸人就不會再來。他剩下的最後一絲固執使他補充了一句,如果它們真的是在找我。茉萊娜挑起了眉毛,對嵐仍沒有被完全說服顯得有點意外。蘭恩開口道:牧羊人,難道你想用你的村子為賭注來打這個賭嗎?甚至壓上整個雙河地區?嵐完全屈服了:不。他再次回答,再次感到內心失落的痛楚,珀林和馬特也必須走,是嗎?要離開雙河,離開家,離開父親嗎?至少塔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至少他可以聽到他說,發生在採石路上的事情真荒唐。我們會到拜爾隆去嗎?或者卡安琅?我聽說光是卡安琅的人口,就比整個雙河加起來都多。我們在那裡會很安全。他勉強擠出一個空洞的笑容,我常常夢想到卡安琅去看看,只是沒想到這會成真。茉萊娜和蘭恩都沒有答話。沉默了許久,蘭恩說道:如果,那個迷懼靈非常想要抓到你,那麼,卡安琅就不夠安全。它們仍然會追到那裡的,卡安琅的城牆不能阻擋類人。而我想,你不至於蠢到以為它們不是非常想抓你。嵐本以為自己的心情已經跌到最低點,蘭恩的話卻使它跌得更低。

  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茉萊娜柔聲說道。嵐期待地看著她。是塔瓦隆。在那裡有足夠的艾塞達依和守護者保護你。即使在半獸人戰爭期間,暗黑魔神的邪惡軍隊也懼怕進攻圍繞塔瓦隆的榮耀之牆。它們曾經試過一次,但是遭到了那場戰爭期間最嚴重的挫敗。而且塔瓦隆是知識的殿堂,那裡聚集了我們艾塞達依從瘋狂時代積累至今的知識,甚至還有傳奇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些片斷。在塔瓦隆,我保證你可以查出為什麼迷懼靈要抓你,謊言之父(暗黑魔神的稱呼之一)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去塔瓦隆?這是嵐連做夢都沒想過的事。到一個到處是艾塞達依的地方去?誠然,茉萊娜治好了塔至少看起來他已經沒有危險但是這並沒有改變他從所有傳說中得來的對她們的看法。跟一個艾塞達依同處一室已經令他很不自在,何況一個滿是艾塞達依的城市?還要,她還沒有說治療塔的代價是什麼呢。根據傳說,她們做任何事情都要求代價的。

  我的父親還要多久才能醒?最後他問道,我我要跟他談談這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他就離開。說出這話時他似乎聽到蘭恩松了一口氣,他好奇地看看他,但是他的臉仍然毫無表情。

  我看,他可能在我們離開前都不會醒來,茉萊娜回答,我希望我們能在天黑以後就出發。因為即使只是遲一天,也可能是致命的。你可以給他留一個字條。在夜裡?嵐吃驚地問道。

  蘭恩點點頭:雖然那個類人很快就會發現我們已經離開,但是沒必要讓它輕易發現。所以我們要在夜裡離開。嵐心煩意亂地整理著父親的毛毯。要去塔瓦隆?這可是很遠的一段路啊。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我最好去把馬特和珀林找來。我去找吧。茉萊娜像是忽然恢復了體力般輕鬆地站起來,披起斗篷,伸出手放在嵐的肩上,用力不大,但是卻緊壓蟒蛇的鐵叉般壓在他肩上。嵐好容易才忍住沒有縮開。記住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如果讓其他人知道了,比如那些在門上畫龍牙的人,他們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我明白的。嵐回答,當她把手放開時他松了口氣。

  我會請艾維爾夫人給你送些食物來,她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似的,若無其事地說道,然後你睡一覺吧。今晚的旅程將會很辛苦。門在她倆身後關上了。嵐獨自一人站著,看著父親腦海裡一片空白。就在此時,他才意識到艾蒙村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要他離開這裡,就像是要把他身體的一部分撕開似的。但是他不得不走,因為夜之牧者要對他不利。他不能以村子的命運,來賭茉萊娜的推論是錯的。他甚至不能跟別人說,因為庫林家的人確實會拿這件事借題發揮。他唯有相信這個艾塞達依。

  別把他弄醒。艾維爾夫人說道,她手裡托著一個用布蓋著的盤子,散發出陣陣香氣。村長跟在她身後,輕輕地把門關上。艾維爾夫人將盤子放在牆邊的櫃子上,走過來堅決地把嵐從床邊拉開。

  茉萊娜夫人跟我交代了你父親的情況,我知道他需要什麼照顧,她柔聲說道,其中可不包括你累倒在床邊。我給你帶了些食物,趁熱吃了吧。我認為你不要那樣稱呼她比較好,布蘭滿懷怨氣地說,應該稱呼她為茉萊娜塞達依。不然她可能不高興。艾維爾夫人拍了拍他的臉:這個不用你操心,我和她長談過。還有,說話小聲點。如果你把塔吵醒了,我和茉萊娜塞達依都不放過你。她調侃地在塞達依這個稱呼上加重語氣,使布蘭的堅持顯得好笑。你們倆不要妨礙我。說完,她親昵地沖丈夫笑了笑,轉身向床鋪和塔走去。

  艾維爾先生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可是個艾塞達依啊。村裡那些女人們,有一半像對待女事會會員般尊敬她,另一半則像看半獸人般看她。她們沒有一個人明白,對艾塞達依應該要十二分小心。男人們雖然仍是斜眼看她,但至少他們不會作出激怒她的事來。十二分小心嗎?嵐心想,對我來說太遲了。艾維爾先生,他緩緩說道,您知道究竟有幾個農場遭到了攻擊嗎?目前為止,連你們家的農場在內,我只聽說過有兩個。村長頓了頓,皺眉想了想,然後聳聳肩,跟村裡的情況相比,顯得很少。我應該為此高興才對,但是算了,也許今天晚些還會聽到有其他的農場被襲擊吧。嵐歎了口氣,不用問他也知道另一個農場是誰家。那麼根據村裡的情況看,它們我是指,您覺得它們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找東西?孩子,我不知道它們是否在找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它們想把我們殺光。就像我之前說過的,狗兒們狂吠不停,茉萊娜塞達依和蘭恩在街上奔跑,然後有人大喊魯罕先生的鍛鐵場和屋子著火了。艾貝盧?蔻頓的屋子也是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是在村子的正中間的,為何不管怎樣,接著的事情就是半獸人闖到我們眼前了。我不覺得它們是在找東西。他忽然笑了,但是趕緊收住,警覺地看了看他的妻子:艾維爾夫人的目光沒有從塔的身上移開。老實說,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它們看起來跟我們一樣摸不著頭腦。我猜它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艾塞達依和守護者。大概是吧。嵐苦笑道。

  既然茉萊娜在受襲農場方面沒有說謊,那麼關於其他的方面也可能沒有。有好一會兒,他很想跟村長說茉萊娜要他們三人跟她走的事,想問問他的意見。但是很明顯,村長對艾塞達依的瞭解不見得比村裡的其他人多。何況,他也不想讓村長知道茉萊娜所說的暗黑魔神想抓他們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因為害怕被嘲笑還是被相信。他的拇指輕輕地在塔的劍柄上摩挲著。父親曾經到過外面的世界,他對艾塞達依的事情一定知道得比村長多。然而既然他真的離開過雙河,那麼他在西樹林裡,在高燒中所說的那些話他用雙手用力撥動頭髮,把這個想法趕走。

  你需要睡眠,夥計。村長說道。

  是的,艾維爾夫人介面道,你都快站不穩了。嵐朝她眨眨眼,他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離開床邊。他真的急需睡覺,想到這他禁不住打了個呵欠。

  你到隔壁房間去睡吧,村長說道,那裡已經升了火。嵐看了看父親,他仍然睡得很熟,這使他又打了個呵欠:我就在這裡睡好了,好等他醒來。照顧病人的事情都是由艾維爾夫人作主的,她猶豫了一下就點了點頭:不過你不許打擾他,必須讓他自己醒來。不然他開口想保證自己一定照她吩咐做,但是口一張開,又打了個呵欠。她微笑著搖了搖頭:你快撐不住了。如果你真的要留在這裡,那麼就躺到壁爐前吧。還有,睡覺之前,先把那個牛肉湯喝了。好。嵐答應著,只要能讓他留下,什麼都答應,我不會吵醒他。那就好。艾維爾夫人和善而堅定地說,我去給你拿毯子和枕頭。當村長夫婦終於離開後,嵐把房間裡的長椅拉到床邊坐下。雖然他真的很困他又打了個呵欠,顎骨哢哢作響但是現在他還不能睡,因為父親隨時會醒來,而且可能只醒一會兒。他得等著,等著跟父親說茉萊娜告訴他的事。

  他在椅子裡輾轉反覆,心不在焉地把劍柄移開:雖然我不能跟其他人說,但是這是塔,這是他不禁堅決地緊咬下顎我的父親,我可以跟我的父親說任何事情。

  他在椅子裡蜷起身體,頭靠著椅背。塔是他的父親,他愛跟父親說什麼就說什麼,別的人都管不著,只需要等他醒過來就行了只需要等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九章 時輪的述說

  嵐在跑,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沮喪地四處張望,發現自己被荒涼的群山圍困。這是個永遠沒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腳下嘎紮作響,上面沒有任何植物,甚至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過一塊又一塊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滿灰土像是從來沒被雨水沖洗過。太陽像個腫脹的血紅圓球,比最熱的夏日還耀眼,刺得他雙眼生疼。它刻板地掛在鉛制大鍋般的天空上,伴隨在它四周的是黑色和銀色的雲朵,積壓在地平線上。雖然雲層如此厚重,周圍卻連一絲風也沒有;雖然陽光如此猛烈,空氣卻像深冬般寒冷。

  嵐邊跑邊回頭看,卻看不到是誰在追趕他。身後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脈,不少山頂上還冒著黑煙,直飄到天際混入雲中。雖然他看不見,卻能聽到追趕者的聲音在身後嚎叫,那是從喉嚨裡發出的怪聲。它們因追逐獵物而興奮,因聞到鮮血而瘋狂。是半獸人!它們越來越近,而他的力氣快要支撐不住了。

  絕望中,他匆匆爬上一個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歎著跪倒在地:這是一個巨大峽谷的邊緣,穀底遠在千尺之下,覆蓋在灰濛濛翻滾著的迷霧之中。霧浪移動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夾雜著不時的紅色閃電,像是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閃即逝。峽谷遠處傳來陣陣雷聲,伴隨著閃電,有時這些閃電竟然是從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僅僅是這個峽谷本身,並不能令他失去繼續逃跑的勇氣。是那座山,它從沸騰的水霧中間拔地而起,比迷霧山脈的最高峰還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陰冷的尖頂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奪走了嵐最後的力氣。雖然他從沒有見過這座山,但是他認識它,關於它的記憶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太快以至於他來不及抓住這些片斷。但是他知道自己認識它。

  無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腳企圖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動著身體反抗,手腳都繃得緊緊的,手指緊抓著地面插入石中。心臟像是被鬼魅的絲線纏繞著,拉扯著,呼喚著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淚流滿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是水一般一點點被吸走。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就抵擋不住了,他將會回應召喚而去,順從地執行對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內心深處還殘存著一絲感情:憤怒!他不是一頭任由人推著趕著進羊圈的羊!憤怒在他剩餘的意志中萌生,他像發現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個飄忽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侍奉我吧。這是一把熟悉的聲音,只要他仔細聆聽,就一定能認出它來。侍奉我。他拼命搖頭要把這個聲音甩掉。侍奉我!他憤怒地朝那座黑山揮舞拳頭:願光明毀滅你,刹依坦!忽然間他身邊的空氣裡充滿了死亡的味道,一個身影穿著乾涸血跡般顏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臉,正看著他但是他不想看到這張臉,甚至不想想到它。因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會令他受傷,令他精神崩潰。它的手向他伸過來。無路可走的嵐不顧一切跳下了懸崖。

  他必須遠離這個身影,越遠越好。他下墜著,空氣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體。他想大聲喊叫,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呼吸,更別說呼喊了。

  忽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剛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墜。腳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來像是枯萎的花。他看看四周,是個平原,點綴著光禿禿的樹木和灌木叢。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幾乎開心地笑了。遠處也有一座大山,峰頂是平的,幾乎從中間裂成兩邊,但是這座山沒有任何恐懼或者絕望的氣氛。雖然在這樣的平原上突然聳起一座山有點奇怪,但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條寬闊的大河,河中央有個島,上面有一座城市。這座城市就像吟游詩人的故事裡描寫的那些傳奇城市一樣,圍繞著白色和銀色的城牆,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完全安下心來,高興地向城市走去。雖然說不出為什麼,但是他知道城牆之後有安全和平靜。

  當他走近,他看到許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間由奇妙的跨橋連接。岸邊有拱橋連接島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橋上雕刻的花紋,如此精緻,令人覺得它根本無法承受橋下飛奔的河水。在橋的那邊是安全,是避難所。

  突然一陣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濕他的皮膚,周圍的空氣變得陰寒散發著惡臭。他頭也不回就往前跑,因為他知道身後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觸摸他的背脊。那個身影吞食光明,那張臉他不記得它的樣子,他拒絕想起那張臉的樣子,只知道它萬分恐怖。他跑著,土地在他腳下後退,山川平原在他身邊飛過他像被趕上絕路的狗般想張口狂吼。那座圍繞著閃爍城牆的城市卻離他越來越遠,他跑得越拼命,它離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難所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成為地平線上的一個蒼白的斑點。追逐者的冰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衣領。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體,他就會發瘋,甚至更糟,糟得無法想像。就在他明白這一點的同時,他絆倒了。

  不!他嘶聲大喊喊聲變成了哼哼聲,因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發現自己站在剛才見過的跨河大橋的橋面上。笑容滿面的人們從他身邊走過,他們身穿色彩鮮豔的服裝,令他想起開滿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說話,用的是一種聽起來似曾相識的語言,但是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動作示意他向前走,走過這座裝飾華美的大橋,走向那閃耀的嵌著銀色條紋的城牆和裡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安全。

  他隨著人群走過大橋,穿過雄偉的城門,走入城中。裡面簡直是一個夢幻之境,每一座建築都像一座宮殿,每一磚、每一瓦都構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沒有一座房屋,沒有一座紀念碑不令他歎為觀止。大街上飄揚著樂聲,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雜聲混合在一起十分協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氣和無數鮮花的花香結合的味道,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這裡。

  他所走的這條街道鋪著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寬敞,筆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街道盡頭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裡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尋求知識的殿堂。不過這座城市本身已經如此絕妙,稍遲一些再到那個城堡去也不遲。於是他轉了個彎,向旁邊一條較窄的街道走去,那裡有雜耍藝人,有小販在叫賣奇異的水果。

  可是在這條街的盡頭,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細看看,竟是跟剛才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會兒,他想著,再了轉一個彎。街道盡頭,還是那座城堡。他固執地轉了一個又一個彎,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現在他眼前。他轉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馬上刹住腳步。在他的前面,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頭看,害怕看見的還是它。

  身邊的人們依然面帶友好神情,但是已經顯露出失望。是我令他們失望了嗎?他疑惑著。他們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現在帶著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們的眼神充滿渴望,只有他可以滿足他們,只有他能拯救他們。

  即使他只是向前邁出一步,也馬上令他們的失望退去,令歡笑掛滿他們的臉龐。他們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為他鋪路。他疑惑地回頭看去,不明白這些花瓣是為誰而撒,但是他的身後只有更多的人們微笑著示意他向前走。這麼說是為我撒的?他心想。奇怪地,這麼想以後,這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有人開始唱歌,然後加入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齊聲唱著光榮的頌歌。他依然聽不懂歌詞,但能體會出歌中的多重奏傳達著獲得救贖的歡樂。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躍地穿插著,吹笛子、彈豎琴和打鼓,奏出各種調子的讚美曲,還有很多他聽過的曲子也被流暢地接續起來。女孩們在他身邊跳舞,把鮮花編成的花環戴在他頸上。她們朝他微笑,喜悅隨著他的腳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報以同樣的微笑,加入她們的舞蹈中,跳著純熟的舞步,就像是他從出生以來就已經會跳舞一般。他仰頭開懷大笑,腳步前所未有地輕鬆。他記不起他所跳的舞蹈的名字,但這不重要。

  這是你的命運。腦海中一個聲音輕聲對他說。這句話像一條主線隱藏在所有的歌曲中。

  人群簇擁著他,像海浪推動著樹枝般湧進城中心的一個大廣場。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淺色大理石宮殿,像是用一塊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彎曲的宮牆撐起高聳的圓拱頂形成優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令他窒息。廣場上有一道用質樸的石頭砌成的寬闊樓梯通往宮殿入口。人群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但歌聲更嘹亮了,托著他的腳步把他送上去。這是你的命運。那把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更堅決,更急切了。

  他停下舞步,毫不猶豫地走上樓梯這是他的歸宿。

  樓梯頂部是裝飾著蔓葉花樣的宏偉宮門,雕工精細雅致如自天成。門在他面前打開,他走進去,門又轟隆一聲關上了。

  眼前是一隻迷懼靈!我們等你很久了。它嘶聲說道。

  嵐猛地彈起身來,顫抖著急促地喘著粗氣,雙眼驚恐地盯著前方。塔還在熟睡中。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緩過氣來。壁爐的爐架上鋪著新換的煤床,爐火仍然燒得很旺,很明顯在他睡著時有人來整理過。他蓋的毯子在他驚醒時滑落在地上。那幅臨時擔架不見了,他和塔的外套掛在門邊。

  他抖著手抹去臉上的冷汗,擔心自己在夢裡那樣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會引起他的注意?窗外天色已暗,圓圓的明月已經升起,晚星在迷霧山脈的上空閃耀。原來在他的睡夢中白天已經過去了。他睡著時一直把劍壓在身下,被劍柄頂住的肋骨現在又酸又痛。他輕輕按摩著痛處,這才想起自己的胃裡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經歷,難怪會做惡夢。

  想到這他的肚子雷鳴般響起來。他挪動著僵硬的雙腳站起來,走到艾維爾夫人留下的盤子前,把餐巾揭開。牛肉湯和麵包都還是暖的,明顯已經換過了。一旦艾維爾夫人決定你需要吃一頓熱餐,她就會不停地來更換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湯,往麵包裡夾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著走回床邊。

  艾維爾夫人肯定也來照料過塔了,他的髒衣服被脫下來,洗得乾乾淨淨整齊疊放在床頭櫃上。一張毛毯把他蓋得一絲不漏。嵐伸手輕撫父親的額頭時,他睜開了眼睛。

  我總算看到你了,孩子。瑪琳(譯者:艾維爾夫人的名字)說你在這,但是我沒法坐起來所以看不見你。她說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個決定,就算是布蘭也沒法讓她改變主意。塔的聲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個艾塞達依說得沒錯,嵐想,只要足夠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復得跟沒受過傷一樣。

  您要吃點東西嗎?艾維爾夫人留下了一盤食物。如果肉湯也能吃飽的話,她已經喂飽我啦她不肯讓我吃其他東西。你說,男人要是胃裡只有肉湯怎麼能不作惡夢說著,塔忽然摸索著從毯子下伸出手來摸了摸嵐腰間的劍,怎麼?原來我不是在做夢。瑪琳告訴我說我在生病時,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啊,無所謂了,只要你沒事就好。農場怎麼樣了?嵐深吸一口氣:半獸人把羊都殺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們家需要一次徹底的大清潔。他擠出一絲笑容,我們算幸運的了。它們燒毀了半條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訴了父親。塔聽得非常仔細,時不時問一些關鍵問題。嵐發現自己不得不跟父親講述從樹林返回農屋的經過,連帶著必須提到他殺死了一隻半獸人。然後他被迫說出奈娜依宣佈塔已經沒得救了,以此解釋為什麼是一個艾塞達依而不是賢者給他做治療。塔對於艾蒙村來了一個艾塞達依顯得很吃驚。不過嵐還是把從農場到村裡的經過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當時的迷懼靈和它帶來的恐懼,那些當然不是惡夢。他更不想提起父親在高燒之中說過的話,現在不是提到那些的時候。不過,茉萊娜所說的事,是一定要說的。

  這可真像吟游詩人的故事,塔聽完後喃喃說道,半獸人要你們這些男孩子做什麼?或者說,暗黑魔神要你們做什麼?願光明幫助我們。您覺得她在說謊?但是她說的關於遇襲農場,還有魯罕先生和蔻頓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塔靜靜地躺著,好一會兒才說:告訴我她是怎麼說的?我要聽她的原話,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說一遍一樣。這可有點難了,誰能記住別人說的話的每一個詞呢?嵐咬著嘴唇,撓著腦袋,一點一點地回憶著。我再想不起別的了,他最後說道,其中有些我不記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樣說的,但是應該很接近了。你做得很好。她應該就是這樣說的。艾塞達依說話都非常有技巧。她們從不說謊,但是她們告訴你的事實跟你所理解的事實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你要提防她。我從故事裡聽說過這些,嵐答道,我不是孩子啦。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歎了口氣,心煩地聳聳肩,但我還是應該跟你一起去,雙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遠了。這句話本來是一個契機,可以趁此詢問父親過去在外面的經歷,還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問。但是嵐沒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張大了口,就這樣而已?我還以為您會勸我不要走呢,以為您會找出一百個理由來阻止我。這時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實一直希望著父親能說出著一百個這樣的理由,而且個個理據充分。

  沒有一百個這麼多啦,塔失聲笑道,不過我的確想到一些,只可惜它們都不夠好罷了。如果半獸人要對你不利,那麼你呆在塔瓦隆會比留在這裡安全得多。只不過需要隨時保持警惕,因為艾塞達依從來做事都只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為的理由並不總是一樣。那個吟游詩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嵐緩緩說道。

  他說得對。你要仔細聆聽,深切思考,還要小心說話。這是你在外面要時刻記住的行為準則,尤其是在面對艾塞達依時。對守護者也要如此。不論你跟蘭恩說什麼,都跟你直接跟茉萊娜說一樣。因為只要是守護者,就是跟艾塞達依兩位一體的,就像太陽一定會在早晨升起一樣決無例外。他不會對她保守任何秘密。雖然艾塞達依和守護者之間的契約關係在很多關於守護者的故事裡都佔有重要地位,但是嵐對此瞭解不多。這似乎跟守護者的戰鬥力有關,或者是某種交換。在故事裡,守護者從中得到非常多的好處,比如傷勢恢復得比普通人快,同樣的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能走更長的路程。聽說,如果離半獸人或者其他邪惡生物足夠近,他們還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解釋了為什麼昨晚蘭恩和茉萊娜在襲擊開始之前就發現了敵人。至於說艾塞達依從中得到了什麼,故事裡隻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們一定得到了某些東西。

  我會記住的,嵐答應道,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整件事都很荒唐,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見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歎了口氣,啊,雞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誰也沒辦法把它恢復原狀不是嗎。不說這個了,你幾時走?我過一兩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時候我們來想想怎麼再養一群羊吧。歐倫?道特立有一群不錯的羊,現在很多牧場的草都沒長好,他大概很樂意分些給我們哦,鐘?坦勒也是。茉萊娜那個艾塞達依說您得在床上呆幾個星期。塔想說什麼,但是嵐繼續道,她已經告訴艾維爾夫人了。噢。嗯也許我能說服瑪琳改變主意。但是塔的樣子顯得信心不足。他忽然嚴厲地看了嵐一眼:你這樣回避我的問題,就是說你很快就要離開了?是明天?還是今晚?今晚。嵐平靜地說。

  塔哀傷地點了點頭:是嗎。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擱。不過我們走著瞧吧,他煩躁地撥弄著身上的毯子,說不定過不了幾天我就能動身追趕你們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瑪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門上傳來輕輕的敲打聲,接著蘭恩的頭從門縫裡伸進來:你們趕快道別吧,牧羊人,然後到樓下來。下麵有些麻煩事。麻煩?嵐奇道。

  守護者不耐煩地低吼道:快點來就是!嵐匆忙抓起斗篷,正準備解下掛劍的腰帶,塔說道:戴著吧,願光明的意志保佑我們倆都用不著它,但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夥計,你聽著,要保重啊。嵐不顧蘭恩的催促,彎身下去擁抱父親:我答應您,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知道,塔笑了,他虛弱地回擁著嵐,輕拍他的背部,你當然會回來。到那時候會有一群比現在多一倍的羊兒等著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傢伙要殺人了。嵐依依不捨,況且他心裡還有一個一直想問,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問的問題。可是蘭恩大步闖進房裡,抓著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護者換上了一件暗灰綠色,表面覆蓋著鱗狀金屬片的束腰外衣,語氣顯得很不耐煩。

  我們得趕快。難道你聽不懂麻煩這個詞嗎?房門外馬特在等他們,他穿著斗篷外套,帶著弓,掛著箭袋,焦慮地轉來轉去,不時往樓梯方向瞥一眼,半帶不耐,半帶害怕。這可不是在講故事啊,嵐,你說是嗎?他沙啞地問道。

  到底是什麼麻煩?嵐質問道。但是守護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兩步並作一步下樓去了。馬特朝嵐匆匆做了個跟著來的手勢,也跟著跑下去了。

  嵐披上斗篷,趕緊跟上。大堂裡燈光很暗,不少蠟燭已經燒完,剩下的也搖擺不定。只有他們三人,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個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窺視著。蘭恩把旅店大門打開一條縫,從縫裡向外看去。

  嵐好奇地走到蘭恩身邊。守護者輕聲叮囑他小心點,把門縫開大了點好讓嵐看見門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群村民,大約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販燒毀了的貨車架子旁,有幾個人手裡舉著火把。茉萊娜背對著旅店,面對他們站著,很隨意似地靠著手杖。哈裡?庫林和他的兄弟達爾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來不太自在。令嵐吃驚的是,哈裡居然向著茉萊娜揮舞拳頭。

  滾出艾蒙村!這個一臉酸腐味的農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顯得很猶豫,也沒有一個人逼向前。他們也許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達依叫板,但是要他們單獨站出來,就不敢了,尤其是在這種隨時會激怒她的場合。

  是你引來了那些怪物!達爾吼道,揮舞著手裡的火把。比利帶領人群附和著喊道,是你把它們帶來的!、是你的錯!哈裡用胳膊頂了頂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說道:那些東西那些半獸人在你們來了之後才出現。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邊說邊東張西望像是想找個地方躲開似的,你是個艾塞達依。我們雙河不歡迎你這種人。哪裡有艾塞達依,哪裡就有麻煩事。若你留下,麻煩只會越來越大。他的演說沒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應,哈裡無奈地皺著眉,忽然一把奪過達爾的火把指向茉萊娜:快滾!他喊道,不然我們燒死你!人群陷入寂靜,只剩下後退的嗦嗦腳步聲。雙河的人們在面對敵人時可以毫不猶豫地反擊,然而他們不是喜歡暴力的人,最多揮舞一下拳頭,這樣的威脅行為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還有庫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頭,比利自己都有點想往後退。

  哈裡因此顯得略略退縮,但他很快又恢復了。滾出去!他堅持喊道,達爾跟著他喊,而比利雖然也跟著喊,卻明顯底氣不足。哈裡朝人群怒目而視,但多數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布蘭?艾維爾和哈羅爾?魯罕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在艾塞達依和人群之間。村長手裡隨意地提著一個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來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聽到有人想燒掉我的旅店?他輕聲問道。

  庫林兄弟立刻後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邊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馬縮入人群中。不是,達爾慌忙解釋,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布蘭呃村長。布蘭點點頭:嗯,那麼,我聽到的是,你在威脅我店裡的客人?她是個艾塞達依,哈裡生氣地開口道,但是哈羅爾?魯罕動了,他趕緊把下面的話吞回去。

  其實鐵匠只不過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舉起粗壯的手臂,握緊巨大的拳頭,指關節哢哢作響。但是哈裡看著他的樣子卻像是看著一對大拳頭在自己鼻子底下揮舞似的。哈羅爾雙手抱在胸前,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不是想打斷你的,繼續說。但是這時候的哈裡縮著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樣子,哪裡還有話說。

  你們真讓我吃驚,布蘭怒道,派特?艾卡阿尓,你兒子昨晚把腳摔斷了,但是我看見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勞。艾華?散溫,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現在還背負著那道又長又深的刀傷,像一條等待清腸的鯉魚般趴在地上。現在這道傷痕痊癒得像是一個月前的舊傷。還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聞言停下腳步,在布蘭的瞪視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村議會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燒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廢了。你竟然恩將仇報,你不害羞嗎?辛略為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氣地把目光移開。我無法否認她所做過的一切,他喃喃說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語氣繼續道,但是她是個艾塞達依啊,布蘭。如果那些半獸人不是為她而來,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們雙河不能接待艾塞達依,這樣才能遠離她們的麻煩。幾個躲在人群裡的人喊道:我們不要艾塞達依的麻煩!、請她走吧!、趕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麼會來?布蘭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正要說話,茉萊娜忽然雙手揮舞起手杖在頭上旋轉,一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兩端浮現。儘管手杖在轉動,但這兩簇火焰絲毫不受影響,筆直地向上竄動。嵐和村民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布蘭和哈羅爾也往一邊挪開離她遠點。她唰地停止舞動,雙手持著手杖橫在身前,兩端的火焰仍跳動著,比人們手中的火把還明亮。村民紛紛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擋住那刺目的光輝。

  難道這就是艾伊門的後裔嗎?艾塞達依的聲音不高,但是攝人心魄,小人物為了爭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權利而吵鬧不休?你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血統。然而我依舊希望,它還殘存在你們體內,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願這最後的一絲血脈在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中給予你們力量。沒有人說話,庫林兄弟的表情說,他們再也不願意開口說話了。

  布蘭問道:忘記了我們的身份?我們就是我們,誠實的農夫、牧羊人和工匠,從來沒變。我們是雙河人。在南方,茉萊娜說道,流淌著你們稱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遙遠的東方,人們稱它為曼瑟蘭德勒。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語言中它的意思是來自山嶽國之水。閃著光芒的水啊,它曾經流過一片勇敢美麗的土地。兩千年前,曼瑟蘭德勒在一座山城的牆外流過,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連巨靈族的石匠都為之驚歎。農場和村莊佈滿了這片土地,還有你們稱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遠。住在這裡的人們自稱為山嶽國之民,曼瑟蘭人。他們的國王名為艾伊門?艾?卡爾?艾?索林索林之子卡爾之子艾伊門(譯者:就是索林的孫子。艾和阿是貴族命名的方式,表示某某之子和某某之女。),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蘭?阿?卡蘭。艾伊門,如此無懼,即使最偉大的稱譽也無法讚美他的勇氣。就連他的敵人,也用擁有艾伊門之心來比喻勇敢的人。伊德妮,如此美麗,連花兒也為她開放以博她一笑。他們兩人,是勇敢,美麗,智慧,還有至死不渝的真愛的完美象徵。哭泣吧,如果你有心,為失去他們而傷痛,為遺忘他們而羞愧;哭泣吧,為他們血統的失落而哀悼!她略微停頓,村民鴉雀無聲。嵐和其他人一樣,被她的話語深深吸引。當她再次開口時,他完全沉浸其中。

  將近兩個世紀以來,半獸人戰爭蹂躪著世界。不論在哪裡,只要有戰役,就有曼瑟蘭人,他們的紅鷹旗幟總是飄揚在最前線。他們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釘,肉中刺。曼瑟蘭人的歌聲,決不向黑暗屈服;曼瑟蘭人的歌聲,是永不折斷的利劍。當消息傳來,說半獸人軍隊正朝著他們的家園行進時,曼瑟蘭人正遠離家園,在被稱為鮮血之原的貝卡平原作戰。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園被毀,因為暗黑魔神的軍隊企圖滅絕他們,企圖像砍倒巨大橡樹般將他們連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為他們是山嶽國之民。於是,儘管路途遙遠,他們毫不猶豫地踏上歸途,離開剛剛取得勝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鮮血覆蓋的戰場,日夜兼程趕回家鄉。因為他們親眼見過被半獸人軍隊摧殘的土地,如今曼瑟蘭受到如此的威脅,沒有一個戰士能安睡。他們唱著激昂的戰歌,帶著朋友的祝福、敵人的畏懼如乘風般飛快前進。當暗黑魔神的軍隊撲向曼瑟蘭的土地時,山嶽國的戰士背靠著塔蘭德勒擋在它們面前。一些村民不禁歡呼一聲,但茉萊娜像是沒聽到似的繼續述說。他們面對的邪惡軍隊強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氣餒。烏鴉遮擋天空,半獸人覆蓋地面。恐怖領主指揮著成千上萬的半獸人和暗黑之友(譯者:侍奉暗黑魔神的人類)。在夜晚它們的營火比天上繁星還多,映照著巴阿紮門的旗幟。巴阿紮門,黑暗的中心,謊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當時仍然被囚禁在刹幽古,一旦它被釋放,即使全人類聯合起來,也無法反抗。但光是恐怖領主和這些邪惡的生物,也已經令這旗幟充滿死亡的氣息,令面對它的人靈魂顫抖。然而,他們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他們的家園就在河的對岸。他們必須阻止這支邪惡軍隊入侵他們的山嶽國。艾伊門已經發出求援的資訊,友軍承諾三天內一定趕到,在這之前他們必須把敵人阻擋在塔蘭德勒。三天啊,面對的是敵人壓倒性的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把自己淹沒的軍力。然而他們辦到了,靠著奮不顧身的攻擊,靠著誓死的反抗,他們撐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三天!大地變成了屠場,但是沒有一個敵人能渡過塔蘭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沒有援軍,沒有信使,只有他們孤軍奮戰。六天過去了,九天過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門苦澀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沒有增援,他們再也護不住這條河了。他們怎麼辦啊?哈裡追問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風中閃爍,但是沒有人動手裹緊身上的斗篷。

  艾伊門帶領軍隊渡過了塔蘭德勒,茉萊娜回答,把身後的橋樑毀掉,並且向國民發佈命令,要他們儘快撤離,因為他知道那些半獸人遲早會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它們已經開始渡河,曼瑟蘭的戰士再次開始戰鬥,以自己的生命為國民換取珍貴的撤退時間。在曼瑟蘭城裡,伊德妮指揮她的人民有組織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遠的山裡。但是有一些人不願意逃走,起先只有點點滴滴,漸漸形成小河,最後聚成洪流!人們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處,而是走向戰場,加入為家園而戰的隊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農夫操起乾草叉,木匠揮舞斧頭。女人們也來了,肩膀上擱著她們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工具,肩並肩地走在男人的身邊。誰也不願意踏上不歸路,然而這是他們的土地,傳承自父母,又將轉交給孩子的土地,他們甘願為它付出代價,以鮮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終於,艾伊門最後的軍隊被逼到了這裡,就在這裡,這個你們如今稱為艾蒙村的地方。在這裡,半獸人的軍隊包圍了他們。她的聲音帶著冰涼的淚水:半獸人和暗黑之友的屍體堆積成山,但是它們怎麼也殺不完,無窮無盡地湧上來。只有一個可能的結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紅鷹旗幟下再也沒有活著的戰士了。永不折斷的利劍粉碎了。在迷霧山脈裡,獨自一人留在空蕩蕩的曼瑟蘭城裡的伊德妮感覺到了艾伊門的死,她的心也隨之死去,只剩下復仇的渴望,為她的愛人,為她的人民,為她的土地復仇。哀慟中她向真源伸出雙手,引導唯一之力猛烈攻擊半獸人軍隊。那些恐怖領主,不論是正在討論它們的計畫,還是正在訓誡它們的手下,瞬間死亡。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養的領軍者在呼吸之間化為烈火,恐懼吞噬了它們剛剛獲勝的軍隊。半獸人像野獸逃離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為沒有了恐怖領主的協助,塔蘭德勒淹死了成千的半獸人。它們逃過曼瑟蘭德勒後,把河上的橋拆毀,因為懼怕身後有追兵。它們逢人便殺,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蘭的土地上再也沒有一隻半獸人。最後的復仇終於到來,半獸人軍隊如塵土般被旋風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軍隊逐一消滅。參與艾伊門之戰的半獸人一隻不剩。然而曼瑟蘭人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遠遠超過任何人類在沒有外物輔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敵人的領軍死亡之時,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發大火,將曼瑟蘭城燒為灰燼,只有曼瑟蘭的人民活下來了。農場、村莊和城市,全都沒有了。別人說,他們已經一無所有,只有離開重新再來。然而曼瑟蘭人不這麼認為,他們為這塊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鮮血和希望,他們跟這塊土地之間有著比鐵索還堅固的羈絆。戰爭繼續在其他的地方進行著,漸漸地,這塊土地被世界遺忘了,最後,他們自己也遺忘了戰爭。曼瑟蘭的輝煌一去不返了,它沖天的尖頂和飛濺的泉水成了夢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腦海中漸漸淡化。然而,他們,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擁有著這片屬於他們的土地。他們擁有它,儘管歲月已經把它的來歷沖刷的一乾二淨。他們擁有它直到今天,傳到你們的手裡。為曼瑟蘭哭泣吧,為永遠失去的一切哭泣!茉萊娜手杖上的火焰熄滅了,她如同手執千斤重擔般緩緩把它放下。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只有風在哭嚎。然後派特?艾卡阿尓走上前來。

  我沒有聽說過你這個故事,這個長著長長下巴的農夫說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遠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尓是你治好的,所以我為自己在這裡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諒我,但不管怎樣,我都要走了。對我來說,你願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他飛快地低了低頭,幾乎是鞠了一躬,轉身推開人群離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開始喃喃說著道歉的話,一個接一個地散去了。庫林兄弟酸溜溜地最後瞪了茉萊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的人,終於也一言不發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見了。

  蘭恩把嵐拉開,將門關上:我們該走了,孩子。說著他就向旅店後面走去,你們兩個跟著來,快!嵐猶豫著,跟馬特交換著疑惑的眼神。當茉萊娜講述那段故事時,即使艾維爾先生的德胡蘭馬也拉不動他。如今,卻是另一種力量絆著他的腳。真的要走了?一旦跟著守護者離開旅店,走入黑夜他強迫自己振作,堅定決心,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而且不管這次旅程有多遠、多久,他一定會回來。

  你們在等什麼?蘭恩站在大堂的後門邊問道。馬特一驚,趕忙向他走去。

  嵐在心裡說服自己:這將是一趟偉大的冒險。他一邊想,一邊跟隨他們走過後門,穿過黑乎乎的廚房,走到馬廄前。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章 啟程

  馬廄裡只掛了一盞半掩的提燈,發出暗淡的光芒,多數馬棚被陰影覆蓋。嵐跟隨馬特和守護者走進馬廄時,珀林正靠著其中一個棚子的門坐在乾草堆上,他站起來抖掉身上粘的草杆,露出身穿的厚重斗篷。

  蘭恩腳步都沒停下就問道:你按我教你的方法查看過了嗎,鐵匠?已經查看過了,珀林回答,只有我們。誰會躲在小心駛得萬年船,鐵匠。守護者迅速掃視陰影中的馬棚和頭頂上的幹草棚,搖頭道,沒有時間了,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她說了,要快。他說到做到,大步走向五匹站在一起的馬兒,開始給它們裝上籠頭和馬鞍。其中兩匹是嵐見過的黑色牡馬和白色母馬。其餘三匹,雖然比不上前兩匹高大或者圓潤,也十分健壯,都是雙河能買到的最好的馬兒之一。蘭恩迅速但細緻地檢查著馬上的肚帶,以及綁住鞍囊、水袋和毛毯卷的皮帶。

  嵐朝他的朋友們露出勉強的微笑,裝出一副恨不得儘快出發的樣子。

  馬特這時才注意到他腰間的劍,指著它問道:啊,你幾時成了個守護者?他邊說邊笑,但是忽然醒起蘭恩也在,趕緊收住,瞥了守護者一眼,後者明顯沒在意。至少,成了個商人護衛,他繼續道,咧嘴笑著,笑容跟嵐相比只是稍微有點勉強。他又舉了舉手裡的弓,老實人的武器就不太好了。嵐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劍,但是有蘭恩在場,還是算了。雖然守護者現在根本沒有朝他們這邊看,但他肯定對身邊的一切瞭若指掌。於是他做出一副掛著劍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誇張地說道:啊,只是想,這大概可以派上用場罷了。珀林動了動,想用斗篷遮蓋什麼。一閃之間嵐瞥到他腰間圍了一條寬大的皮帶,以及一把斧子的手柄穿過帶子上的一個環結。

  你藏了什麼東西?他問道。

  真不愧是商人護衛啊,真眼利。馬特調侃道。

  頭髮蓬鬆的珀林先朝馬特皺了皺眉頭,露出警告的表情:今天不許拿我開玩笑。然後他沉重地歎了口氣,把斗篷打開,露出一把斧頭。這可不是普通的伐木斧,斧刃一邊寬闊呈半月形,另一邊是彎曲的尖釘狀。跟嵐的劍一樣,這把斧頭絕對也是雙河罕見之物。不過珀林的手扶在斧上的姿勢卻顯得很習慣。

  魯罕師傅兩年前為一個羊毛商人的護衛製作了它,但完成後那傢伙不肯按說好的價錢付款,魯罕師傅又不願意降價。後來他就把它送給了我,因為他發現我咳他清了清喉嚨,像剛才對馬特一樣,給了嵐一個警告的皺眉,發現我用它來練習。他說反正他用不著,還不如給我。練習?馬特竊笑,但見到珀林揚起了頭,趕緊舉起雙手撫慰,啊啊,你說得對,對我們三個來說,其中一個會使用真正的武器是件好事。那把弓就是一件真正的武器,蘭恩突然插話,他一手搭在他那匹高大牡馬的馬鞍上,嚴峻地看著他們,還有,你們這些農村孩子用的彈弓也是,只不過你們一貫只用它來獵兔和趕狼。只要使用的人有足夠的勇氣和意志,任何東西都可以是武器。你們現在被半獸人追擊,如果想活著到達塔瓦隆,那麼在離開艾蒙村,離開雙河之前,最好清楚理解這一點。他的表情和語氣,冰冷如死亡,堅硬如墓石,僵住了他們的嘻笑和舌頭。珀林苦著臉拉起斗篷重新蓋住自己的斧子。馬特低頭盯著自己的雙腳,用腳趾攪著地上的乾草。守護者冷哼一聲繼續他的檢查。大家都不說話。

  這跟故事裡說的完全不一樣。馬特終於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珀林酸酸地說道,已經有半獸人,有守護者,以及一個艾塞達依了。你還想要什麼?艾塞達依馬特像是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似的輕聲重複道。

  你相信她嗎?嵐?珀林問道,我是指,半獸人究竟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守護者,他看起來正在專心地檢查白色母馬的肚帶。但是他們仍然後退到馬廄門邊,離他儘量遠些,而且擠作一團,壓低聲音。

  嵐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是,確實只有我們的農場被襲擊。還有,村長說在村裡它們首先攻擊的也是魯罕先生的屋子、鍛鐵場和馬特家。以此推斷,它們想抓咱們三個似乎是真的。說完,他發現其他兩人都瞪著他。

  你問了村長?馬特難以置信地說,她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說的喲。我沒有告訴他我為什麼問啦。嵐辯解道,難道你真的沒跟任何人說過?你沒告訴任何人你要走了?珀林聳聳肩:茉萊娜塞達依說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留了字條給家裡人,馬特說道,他們到明天早上就會知道。嵐,我母親認為塔瓦隆是僅次於刹幽古的地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贊同母親,可惜沒什麼說服力。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就算我只不過是想想而已,她也會把我鎖在地窖的。魯罕師傅像石頭一樣頑固,珀林說道,魯罕夫人更甚。你只要看過她今天在廢墟裡挖掘著,口裡念念有詞說她希望那些半獸人真的回來,好讓她痛揍一頓的樣子就知道了。見鬼,嵐,馬特說道,我也知道她是個艾塞達依,但是半獸人來了是事實。如果一個艾塞達依不知道該如何對付半獸人,誰還能知道。既然她說不要告訴別人,那就不告訴好了。我不知道。嵐撫著前額。他的心一陣疼痛,因為他想起了那個惡夢。我父親相信她,至少,他也同意我們得離開。茉萊娜突然出現在門口:你把這趟旅程的事告訴了父親?她全身穿著暗灰色衣服,裙子是中分的,適合騎馬,身上的金飾只留下手指上的巨蟒戒指。

  嵐看看她的手杖,剛才燃著白色火焰的地方沒有一點燒焦的痕跡,連煙灰都沒有。我無法不說一聲就走。他回答。她凝視著他好一會兒,才抿了抿嘴轉向其他兩人:你們是否也覺得光是留下字條還不夠?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保證說,他們都是按她的吩咐做的。她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們安靜,並且嚴厲地瞪了嵐一眼: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編入時輪之模。蘭恩?馬已備好,守護者回答,儲備足夠維持到拜爾隆有餘。我們隨時可以出發了。我建議現在就走。帶上我。伊文娜忽然閃了進來,手臂上鉤著一個用披肩紮好的包裹。嵐吃驚得幾乎摔倒在地。

  蘭恩的劍隨著伊文娜的聲音已經半出鞘,看清是誰以後,他把劍滑回鞘內,露出這下好看了的眼神。珀林和馬特慌忙跟茉萊娜申明自己沒有跟伊文娜提過一個字。但是艾塞達依不理會他們,只是看著伊文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敲嘴唇。

  伊文娜穿著深棕色斗篷,戴著兜帽,大膽地迎著茉萊娜的目光:我為自己帶了足夠的旅行用品,包括食物。我一定不會拖慢你們的。要知道,錯過了這次,我大概再也沒有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我們可不是去郊遊啊,伊文娜。馬特喊道。伊文娜把臉一沉瞪著他,馬特連忙住口,後退一步。

  我要多謝你,馬特,不然我還不知道這件事呐。你以為只有你們三個夢想到外面冒險嗎?我跟你們一樣,而且我決不放過這次機會。你是怎麼知道的?嵐質問道,但是不管怎樣都好,你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跟來。我們不是去玩,是為了躲避半獸人!伊文娜卻朝他露出一副寬容理解的樣子,他不禁臉紅了,只好氣憤地板起臉。

  首先,她耐心地回答道,我發現馬特鬼鬼祟祟地到處跑。然後,我見到珀林試圖掩蓋斗篷下面的大斧頭。我還知道,蘭恩買了一匹馬,當時我就想,為什麼他要買馬?而且,既然他買了一匹,很可能還買了第二匹、第三匹把這件事,加上馬特和珀林像一頭假扮狐狸的小公牛般笨拙的行為,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至於在這裡見到你,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感到意外。因為昨天你跟我說什麼白日夢的理論的時候,顯得沒有任何出去看看的打算;但是既然馬特和珀林都加入了,你也有份倒不奇怪。我是被迫要走的,伊文娜,嵐說道,我們三個都是。否則半獸人還會再來的。半獸人!伊文娜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嵐,如果你決定出去見見世面,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就認了吧。不要跟我編這些荒謬的理由。是真的,珀林和馬特異口同聲地說,半獸人夠了,茉萊娜平靜地說道,他們的對話像被一把刀子砍斷:除了你,還有誰注意道了?她的語氣很輕柔,但是伊文娜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腰才回答。

  自從昨晚以來,大家滿腦子都只想著怎麼重建,以及如何預防類似事件的發生。所以,除非這事發生在他們眼皮底下,不然他們決不會發現的。而且,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很好,茉萊娜想了想後說道,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蘭恩吃驚的表情一閃而過,他的臉馬上就恢復了平靜,但是說話的語氣顯得很不滿:不行,茉萊娜!這已經成為時輪之模的一部分了,蘭恩。這太荒謬了!他反駁道,讓她跟來根本毫無理由,相反地,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都應該讓她留下。有一個理由,茉萊娜平靜地說道,因為這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蘭恩。守護者面無表情,但是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是,伊文娜,嵐說,半獸人在追擊我們。到達塔瓦隆之前,一路上都會很危險的。你休想把我嚇走,她答道,我跟定了!嵐認得她這種任性的語氣。雖然,自從她認定爬樹是孩子才會做的事情以後,就沒用過這種語氣說話,但是他記得很清楚。如果你認為被半獸人追逐是有趣的遊戲,他開口說道,但是茉萊娜打斷了他。

  沒有時間在這裡多說了。我們在天亮之前走得越遠越好。如果我們留下她,那麼沒等我們走出一裡路,她就會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叫醒來追趕我們了。那樣子的話,肯定會驚動迷懼靈的。我不會那樣做的。伊文娜抗議道。

  她可以騎那個吟游詩人的馬,守護者說道,我會給他留下足夠的錢再買一匹。那可不行,索姆?墨立林洪亮的聲音從頭頂上的幹草棚裡傳來。這次蘭恩的劍完全出了鞘,而且他把劍握在手裡抬頭瞪著吟游詩人。

  索姆把一個毛毯卷丟下來,把裝笛子和豎琴的匣子以及一個漲鼓鼓的鞍囊甩到肩上。這個村子已經用不著我了。另一方面,我從來沒在塔瓦隆表演過。通常我習慣一個人旅行,但是經歷了昨晚的事,還是跟一群人一起旅行比較好。守護者責備地瞪了珀林一眼,後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沒想到要查看幹草棚。四肢修長的吟游詩人順著梯子爬下來時,蘭恩一字一句很正式地問道:這也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嗎,茉萊娜塞達依?任何事情都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我的老朋友,茉萊娜柔聲說道,我們無法挑揀和選擇。但是我們可以觀察。索姆落到地上,轉身把他補丁斗篷上的草杆子拍落。事實上,他用一種更正式的語氣說道,您可以認為,我堅持要跟大家一起旅行。我經常邊喝啤酒邊考慮要如何渡過今後的日子,掉在半獸人的湯鍋裡可絕對不是其中的方式之一。他斜視著守護者手裡的劍,把這個收起來吧,我不是一塊待切芝士。墨立林先生,茉萊娜說道,我們必須儘快離開,旅途兇險,半獸人就在村外某處。而且我們是趁夜離開,您確定要跟我們一起走嗎?索姆帶著古怪的微笑看了看眾人:危險嗎?既然一個女孩子都不用怕,我就更不用擔心了。況且,對吟游詩人來說,只要能在塔瓦隆表演,一點小危險算什麼呢?茉萊娜點點頭,蘭恩插劍回鞘。嵐心想,萬一索姆改變主意,或者茉萊娜沒有點頭,結果會怎樣?吟游詩人開始準備自己的馬匹,似乎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嵐注意到他時不時地瞥瞥蘭恩的劍。

  好了,茉萊娜問道,伊文娜騎哪匹馬?那個小販的馬跟德胡蘭馬一樣糟,守護者答道,雖然強壯但是跑得慢。貝拉。嵐說道,蘭恩看他的眼神令他覺得這種情況自己應該保持沉默。然而他知道,自己既然沒法阻止伊文娜,就唯有幫忙,所以他繼續道,貝拉可能跑得慢些,但是她很結實。我有時也騎她,她能跟上的。蘭恩走進貝拉的馬棚,邊看邊低聲自言自語。她比其他那些馬稍微好些,他終於宣佈,我想我們別無選擇。那就她吧,茉萊娜說道,嵐,給她找副馬鞍。快點!我們已經逗留太久了。嵐從儲物室裡匆匆選了一副馬鞍和毛毯,把貝拉從馬棚裡牽出來。這匹小母馬被他吵醒,回過頭來睡眼朦朧地看著他把馬鞍裝到自己背上。以前他騎她的時候,從來不用馬鞍,她不習慣這種東西。所以他一邊給她綁肚帶,一邊輕聲安撫她。她甩了甩腦袋,接受了這個奇怪的東西。

  他從伊文娜手裡接過包裹,把它綁在馬鞍後面。伊文娜踩鐙上馬,調整裙子,這不是那種中分的騎馬裙,所以她穿了一雙直到膝蓋的羊毛長襪來遮擋露出的小腿。腳上穿的是村女常穿的那種皮鞋,根本不適合旅行。

  我還是認為你不該跟來,嵐說道,我說的半獸人的事不是編的。不過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說不定,是我照顧你呢,她輕鬆地答道,對他惱怒的表情報以微笑,彎腰撫摸他的頭髮:我知道你會照顧我的,嵐。我們將會互相照顧。不過,現在你最好還是上馬吧。嵐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經騎在馬上等他了,剩下的一匹馬名為雲,是一匹長著黑色鬃毛和尾巴的高大灰馬,原來的主人是鐘?坦勒。他笨拙地爬上馬背,因為雲在他踩上馬鐙時直往旁邊跳,而且他的劍鞘擋住了他的腳。怪不得他的朋友們都不選擇雲,因為這匹馬明顯精力過剩。坦勒先生經常用他來跟商人的馬匹比賽,據嵐所知,他就沒輸過,同時,他也不易駕馭。蘭恩為了買他,一定花了一筆可觀的費用。嵐調整自己在馬鞍上的姿勢時,雲興奮地踏著小步,一副恨不得立刻撒蹄飛奔的樣子。嵐牢牢抓著韁繩,不停跟自己說,沒問題,還控制得住。也許當他說服自己後,就能說服雲吧。

  夜色中,一隻夜梟忽然大聲鳴叫,把大夥都嚇了一大跳。當他們反應過來時,都惴惴不安地笑了,互相交換著自嘲的眼神。

  下一回,田鼠都能把我們嚇得竄上樹去了。伊文娜輕笑著,掩飾不住笑聲中的顫抖。

  蘭恩搖頭道:如果這是狼嚎就好了。狼?!珀林驚呼。

  守護者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狼痛恨半獸人,鐵匠。而半獸人也痛恨狼,還有,狗。如果能聽到狼嚎,就說明沒有半獸人在附近等著我們。說完,他驅使自己的高大黑馬,緩緩走進月色中。

  茉萊娜毫不猶豫地跟上,伊文娜則儘量走在她旁邊。嵐和吟游詩人跟隨馬特和珀林,走在最後。

  馬廄前的院子黑暗而安靜,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影子,嘚嘚的馬蹄輕響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守護者身上的斗篷使他也成為陰影的一部分,若不是他要帶路的緣故,不安的大夥早就靠到他身邊去了。當嵐走出馬廄,他才意識到這麼一群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村子,是件很困難的事。至少,想要不被看見就很難。村裡不少的屋子仍然亮著燈,黯淡的黃色光芒從窗戶透出,映出屋裡的人影頻繁地走動著。今夜村民們都十分警惕,不時地注視窗外,他們都不想再次遭遇突然襲擊。

  當他們走到旅店側面的大塊陰影中,快要離開馬廄院子時,蘭恩突然停下,急劇地打手勢讓眾人安靜。

  從馬車橋的方向傳來卡嗒卡嗒的腳步聲,橋上某種金屬物品反射著月光。腳步聲走過橋,踩在岸邊的沙土地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向著旅店的方向走來。嵐和他的夥伴們躲在陰影裡,大氣都不敢出。

  腳步聲在旅店前面停下,正好站在大堂透出的陰暗燈光以外,嵐一時看不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麼人。然後,其中一人邁前一步,是鐘?坦勒,肩上扛著一支長矛,身上穿著一件看起來頗舊的無袖短上衣,上面縫滿了鐵片。原來是一隊男人,共有十二個,來自村裡和附近農場。他們有的帶著頭盔,有的穿著破舊不堪的盔甲,所有人手裡都拿著矛、伐木斧或者戟之類的武器。

  磨坊主從大堂的窗戶往裡看了看,就轉身簡單地說了句:這裡沒事。於是其他人在他身後排成歪歪扭扭的兩列,踩著雜亂的步子往其他地方去了。

  當巡邏隊的腳步聲遠去,蘭恩低聲說道:只要兩隻達斡爾(譯者:半獸人部族之一的首領,見名詞解釋。)的半獸人就能把他們煮熟當早餐了,不過他們總算能起些預警作用。他輕踢馬肚,走吧。緩慢地,安靜地,守護者帶著他們離開旅店,經過岸邊的柳樹叢,走進了酒泉。他們很靠近泉眼,冰涼的泉水快速地流動著,在馬兒腳邊形成了小漩渦,在月色下閃著微光,水深差不多可以浸到他們的靴底。

  他們在酒泉北面上岸,在守護者的熟練的帶領下避開村屋前進。蘭恩不時地停下,作手勢讓他們安靜。雖然嵐他們既看不到也聽不見任何人,但是每次蘭恩這樣做時,總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隊村民和農夫組成的巡邏隊經過。漸漸地,他們靠近了村子北邊的邊界。

  嵐回頭看著村裡的尖頂屋子,把它們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裡。我可真是個好冒險家啊,他心想,還沒走出村子,就開始犯思鄉病。但是他沒有收回留戀的目光。

  他們終於走過了最後一排農屋,走在村外的田野裡,與通往暗礁渡口的北方大路保持平行地前進。在嵐的心目中,不論他到了哪裡,雙河的夜空都將是最美麗的,它就像一塊永恆的深藍水晶,上面裝點著無數星光。銀盤般的月亮快要滿月,看起來如此接近,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將它摘下來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一個黑影緩緩地在月亮前飛過,沉迷在摘月遐想中的嵐一驚,自然而然的收緊手中韁繩勒停了雲。是蝙蝠?他模糊地猜道,但很快否定。因為蝙蝠通常在傍晚活動,在暮色中飛來飛去捕食蒼蠅和蚊子。這個黑影的翅膀雖然有著相同的形狀,但跟鷹隼獵食時一樣,不時緩慢而有力地扇動著。它肯定是在捕獵什麼,因為它沿著長長的弧線來回飛行。更糟的是,它的尺寸。如果一隻蝙蝠跟月亮相比看起來有這麼大的話,它必須離自己只有一臂的距離。所以,這是一隻大傢伙他在心裡估計著它究竟離自己有多遠,有多大:它的身體可能有一個成年男人那麼長,而翅膀它再一次從月亮前飛過,然後忽然打了個轉,向下飛去,很快沒入夜色中。

  他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忘了其他人,直到蘭恩掉頭騎到他旁邊,抓住他的手臂質問:小子,你在這裡發什麼呆?我們不能停下來!其他人在蘭恩身後看著他。

  嵐做好了被告知自己不過是被半獸人嚇得語無倫次的心理準備,把自己看見的黑影描述了一遍,然後等著蘭恩告訴他,這不過是只蝙蝠,或者說,不過是眼花。

  然而蘭恩厭惡地咆哮了一個詞,好像這個詞在他嘴裡留下臭味似的:吸魂紮卡。雙河的幾個夥伴緊張地抬頭看向天空的各個方向,吟游詩人則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是的,茉萊娜說道,只能是它。沒想到這只迷懼靈手下有吸魂紮卡,這樣一來用不了多久它就會這道我們在哪裡,說不定它現在就已經知道了。我們必須加快腳步,說不定還能在迷懼靈之前到達暗礁渡口。它和它的半獸人不像我們那麼容易渡河,所以可以阻擋一下。吸魂紮卡?伊文娜問道,這是什麼東西?回答她的是索姆?墨立林嘶啞的聲音:是在結束傳奇時代的戰爭中誕生的,比半獸人和類人更可怕的怪物。茉萊娜的頭猛地轉向吟游詩人,雙目射出的銳利光芒連夜色也遮擋不住。

  可是在任何人來得及再向吟游詩人說話之前,蘭恩開口說道:我們現在走北方大路。為了你的性命,緊跟著我,緊跟著大家。他掉轉馬頭,策馬飛奔。眾人無言,緊隨其後。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一章 通往暗礁渡口之路

  馬匹在北方大路上撒蹄飛奔,鬃毛和尾巴在月光下如流水般飛舞,蹄子在結實的泥土路上敲打出穩定的節奏。蘭恩跑在最前頭,黑馬配上變色斗篷使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茉萊娜的白馬步步緊追,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閃亮的白線。其他人在她身後排成一列,像被守護者手裡的無形繩索牽引著一般。

  嵐跟著索姆墨立林跑在隊伍的最後。吟游詩人從不回頭看,他只專注於前進的方向,對於身後有什麼完全不關心。不論後面出現了半獸人,還是那騎著無聲黑馬的黯者,或者那只飛行怪物吸魂紮卡,都依賴嵐發出警報。

  嵐雙手緊抓著雲的鬃毛和韁繩,每隔幾分鐘就扭頭往各個方向掃視。吸魂紮卡索姆說它比半獸人和黯者更可怕。但此刻天空中什麼也沒有,地上只有黑影,黑得足以隱藏一支軍隊的黑影。

  座下強壯的灰馬盡情伸展四蹄,迅速如暗夜鬼魂,輕易就能跟上蘭恩牡馬的腳步。他甚至想加速,想超過前面的所有馬匹跑到最前頭去,嵐不得不緊緊抓住韁繩抑止它。雲每一步都在反抗著他的壓制,他以為這是一場比賽,所以不停地跟他的騎士爭奪主控權。嵐使出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控制住它,並且把自己保在馬鞍上,暗暗祈禱著不要被雲察覺自己心神不安,否則他就輸定了。

  讓嵐懸心的還有貝拉和伊文娜。他俯在灰馬的脖子上,時不時擔憂地看著跑在前頭的她們。當初他說貝拉能跟上的時候,壓根沒想過要這樣狂奔的。她現在雖然還能跟得上,但是他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竭斯底裡的跑步姿勢。蘭恩是反對讓伊文娜跟來的,萬一貝拉撐不住了,他會為她減慢嗎?還是說就這樣把她丟在後面?他知道艾塞達依和守護者因為某種原因認為他和他的夥伴很重要,但是根據茉萊娜談到命運之模時的樣子判斷,伊文娜一定不算在其中。

  於是他在心中暗下決定:不管茉萊娜和蘭恩怎麼說都好,萬一貝拉落後了,我也會跟著落後,就算要獨自面對黯者和半獸人,面對吸魂紮卡也不怕!他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和願望,無聲地向貝拉呐喊:跑吧,如乘風一般跑吧!但願這能化為貝拉的力量。跑吧!他覺得皮膚刺痛,骨骼像被寒冰浸泡快要裂開。願光明幫助她,跑吧!貝拉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似的,腳步生風。

  一群人就這樣一直向北飛馳,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視野裡不時會閃過農屋的燈光,像幻覺一般。偶然會有警惕的狗兒朝他們吠叫,但這叫聲也很快被拋在身後,也許狗兒認為自己已經成功把他們趕走了吧。他們在清淡如水的月色下迅速前進,周圍的景物都隱沒在黑暗中,路邊的樹木有時會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寂靜中,只有夜鳥的孤獨叫聲不時地打亂規則的馬蹄聲。

  蘭恩突然毫無預兆地慢了下來,隊伍也隨之停下。嵐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覺得大腿內側跟馬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的夜色中閃爍著許多光點,好像有一大群螢火蟲正齊聚在一棵高高的樹上。

  嵐困惑地皺眉看著那些光點,待看清楚後,他吃驚地深吸一口氣。那不是螢火蟲,而是窗戶,是沿著山坡一直修建到山頂的許多房屋的窗戶這裡是守望山!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經跑了這麼遠,這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快的一趟旅程了。蘭恩翻身下馬,嵐和索姆墨立林也跟著照做。雲低著頭直喘粗氣,脖子和胸部滲著汗沫,身上雖然長著煙霧般的斑紋看不清,但也已經被汗濕透。看他的樣子,今天晚上大概再也沒法跑了。

  咱們已經越過了許多村莊,比我預期的要快多了,索姆宣佈道,我想我們已經跟它們拉開足夠遠的距離,所以休息個把小時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嵐舒展著四肢,又以手握拳敲著酸麻的背部:如果我們要在這裡過夜,不如到守望山上去吧?夜風送來村裡的樂聲和食物的香味,令人垂涎。守望山沒有受到半獸人的打擾,人們還在慶祝春誕。他看了看伊文娜,她靠著貝拉,顯得很疲勞。其他人也下了馬,連聲呻吟著舒展酸痛的肌肉。只有守護者和艾塞達依連一丁點疲乏的跡象都沒有。

  我想唱唱歌,馬特疲倦地建議道,或者在白豬酒館那裡吃個熱騰騰的羊肉派。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所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守望山了,白豬酒館可比不上咱們的酒泉旅店。白豬酒館也還不錯啦,珀林說道,我也想吃個羊肉派,還要喝很多很多熱茶來驅寒。渡過暗礁渡口之前我們都不能停留,蘭恩嚴厲地說,幾分鐘都不行。但是這些馬,嵐爭辯道,如果照剛才那樣繼續騎下去,它們會死的。茉萊娜塞達依,您肯定從剛才他就模糊地注意到茉萊娜在馬兒之間走來走去,卻一直沒留意她在做什麼。這時她徑直走到雲的身邊,伸手放在他脖子上。嵐愣住了,因為他看到雲忽然打了個激靈,狠狠甩了甩腦袋,差點把他手裡地韁繩甩脫。然後,這匹灰馬又開始踏著小步,輕鬆得像是已經在馬棚裡休息了一個星期。茉萊娜一言不發,又向貝拉走去。

  我不知道她可以這樣做。嵐紅著臉輕聲對蘭恩說。

  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點,守護者答道,你親眼看著她治好你父親。她可以驅除疲勞,先為馬兒做,然後給你們做。我們?你不用嗎?不用,我現在還用不著,她也不能對自己施展,所以她是我們之中唯一會累的人。你最好祈禱她在到達塔瓦隆之前不會太累。太累?您是指對什麼事而言?嵐問道。

  你對貝拉的評語沒有錯,嵐,茉萊娜站在貝拉旁邊插口道,她擁有一顆善良的心,以及跟你們雙河人一樣的頑強意志。真令人吃驚啊,她是所有馬匹中疲勞度最小的!忽然,一聲尖叫劃破黑夜,淒厲得如同男人死于尖刀之下時發出的慘叫,伴隨著翅膀撲擊的聲音,漆黑的巨大陰影在他們的頭上掠過,馬匹驚得嘶聲亂叫。

  吸魂紮卡的翅膀卷起一陣狂風刮在嵐身上,感覺粘稠濕滑,像落入惡夢裡冰冷的迷霧中。他還沒來得及體會其中的恐懼,雲就爆發了,他一個騰躍彈到空中。伴隨著嵐的驚呼,他瘋狂扭動著身體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什麼東西。嵐冷不防被手裡的韁繩拖倒在地。雲尖聲慘叫著像有惡狼正在撕咬他的血肉。

  嵐一手牢牢抓著韁繩,另一隻手撐著地面勉強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跟著雲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站立不被再次拖倒。他大口喘著粗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就這樣把他放走。他不顧一切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籠頭,雲人立起來,把他帶到空中。嵐被吊在半空,無助地祈禱著這匹灰馬快點冷靜下來。

  突然雲向後翻倒在地,把嵐重重甩在地上,差點把他的牙齒都震碎了。雲的鼻翼一扇一扇,眼珠轉著,四肢僵硬,癱在地上顫抖。嵐也在顫抖,一隻手仍抓在馬籠頭上。剛才那一下肯定把這笨馬摔得夠嗆,他一邊想,一邊做深呼吸,連做了三四下才略微鎮定下來,扭頭看看他的同伴們怎麼樣了。

  眼前一片混亂,那幾匹馬全都受了驚,瘋狂地搖著頭,不時人立起來,只想逃走。他的夥伴們一個個緊攫著韁繩,想方設法安撫自己的馬匹,可惜根本沒什麼效果,只是被拖得團團轉。只有兩匹馬鎮定如常:茉萊娜筆直地坐在馬鞍上,座下白馬優雅地踱到一邊避開這團混亂,好像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蘭恩站在地上,抬頭掃視天空,一手握著劍,一手抓著韁繩,他的健壯黑馬平靜的站在他身邊。

  守望山上的歡快樂聲已經停了,他們明顯也聽到了那聲可怖的尖叫。嵐預料他們會靜靜地聽一會兒,也許會查看一下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這樣的怪叫,然後就會繼續狂歡。這個小意外很快就會被歌聲、舞蹈、美食和歡樂淹沒。也許當他們聽說了艾蒙村的事件後,有人會想起這件事來,稍微疑惑一下。果然,有人開始拉小提琴,過一會兒一隻笛子也加入了,他們已經恢復了慶祝活動。

  上馬!蘭恩簡單地命令道,還劍入鞘,躍上馬背,那只吸魂紮卡肯定已經把我們的行蹤報告給了迷懼靈,不然它不會這樣現身的。從更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刺耳尖叫,雖然離得遠,但一樣慘厲。守望山上的音樂再次嘎然而止。它現在在追蹤我們了,並且在把我們的位置報告給類人,那傢伙肯定離我們不遠。其他受驚的馬雖然已經不再疲勞,但是還沒鎮定下來,跳著腳不肯讓人上馬。索姆墨立林咒駡著,第一個爬上馬背,其他人也很快跟上,只剩下嵐。

  快啊,嵐!伊文娜喊道。吸魂紮卡又發出了一聲尖叫,貝拉應聲沖出了好幾步才被韁繩勒住。快點!嵐打了個激靈,才醒悟到自己站在地上呆瞪著天空,徒然的想找出那可憎怪叫的來源。更有甚之,他在完全不自覺之中已經把塔的劍抽出來握在手裡,一副想跟那只怪物戰鬥的樣子。

  他的臉唰地紅了,慶倖有夜色掩蓋自己的尷尬。他一手抓著韁繩,另一手笨拙地把劍弄回鞘內,匆忙地瞥了一下其他人。茉萊娜、蘭恩和伊文娜都在看他,不過在昏暗的月色裡他不確定他們能看得多清楚。其餘幾人則忙著控制自己的馬,沒空理他。他一手扶著前鞍,一躍就跨上了馬背,這次這個動作倒是很敏捷。如果他的夥伴們看到他剛才拿著劍的樣子,待會兒肯定要笑他,但現在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

  他一上馬,飛奔就再次開始。他們沿著上山的路跑上這座圓屋頂似的山丘,村裡的狗不停地朝他們吠叫,大概也有村民看見他們跑過。嵐想,這些狗會不會其實是因為聞到了半獸人的氣味才叫的?猜想中,狗吠聲和村子的燈光很快就消失在他們身後。

  這一次他們跑在了一起,擠成一堆,馬匹之間不時發生推撞。蘭恩命令他們分開跑,但誰也不願意聽他的,只想緊緊湊在一起。頭上的高空中又傳來一聲尖叫。守護者沒辦法,只好任由他們。

  嵐跟在茉萊娜和蘭恩後面,雲總是想把自己擠到守護者的黑馬和艾塞達依的白馬之間,他經受吸魂紮卡怪叫的刺激之後,已經完全脫離嵐的控制。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法超過他的兩個對手。伊文娜和吟游詩人跑在嵐的兩側,馬特和珀林擠在後面。

  吸魂紮卡挑釁般地在黑夜中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者。

  頑強的貝拉脖子前伸,鬃毛和尾巴隨著她的跑動在風中飛舞,步步緊跟眾人。艾塞達依除了洗去她的疲勞外,一定還為她特別施加了些什麼。

  嵐側頭看了看伊文娜,月光下居然看到她面帶興奮的微笑,辮子在腦後飛舞著,眼中閃著光芒。嵐很肯定那決不僅僅是月亮的反光,他吃驚地張大了口,結果一隻蚊子沖到他口裡嗆得他直咳嗽。

  蘭恩大概問了個什麼問題,因為茉萊娜忽然大聲喊話,話語穿過風聲和蹄聲傳來:我辦不到!尤其是在飛奔的馬背上。況且,即使我能看見他們在哪,要殺它們也很難。我們只有逃走,並且祈禱。他們沖過了一小片薄霧,它低低地覆蓋著地面,高度不到馬的膝蓋。雲兩步就跨過了它,嵐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今晚這麼冷,怎麼會有霧?過不了一會,又經過一片,比剛才那片大些。它在不斷增長,就像是從地裡滲出來似的。空中的吸魂紮卡憤怒地怪叫著。霧不一會兒就他們包圍起來,但是又很快消失,然後又再次出現,再次消失。冰涼的霧氣把嵐的臉和手都粘濕了。然後,他們沖過了一堵灰色的霧牆,完全被濃霧包圍起來,連蹄聲都因此減弱成遲鈍的濁音,頭頂上的怪叫像被一堵牆隔在了外面。嵐只能看到伊文娜和索姆墨立林的身影在他兩邊跳動。

  蘭恩的速度絲毫未減:我們只有一個地方可去,他喊道,聲音聽起來空洞而發散。

  迷懼靈狡猾多疑,茉萊娜回應道,我會利用它的這個特點來對付它。說完他們就不再說話,大家靜靜地向前跑。

  現在的霧濃得像石板一般,遮擋了天空和地面,把他們裹在其中像是漂浮在夜雲上的影子。他們連自己馬匹的腳都看不見了。

  嵐在馬鞍上挪動著身體,在這冰冷的霧中直打哆嗦。知道茉萊娜可以引導唯一之力,甚至親眼看到她施展是一回事;而親身體會,把自己弄得渾身濕又是另一回事。他發現到自己還一直屏住呼吸,於是連罵自己白癡,怎麼可能不呼吸地一直跑到暗礁渡口呢?她曾經在塔的身上使用了唯一之力,他看起來很好。明知如此,他還是無法很自在地呼吸。他企圖說服自己,這陣霧雖然很稠密,不過除了冷些以外,跟其他夜晚的大霧沒什麼區別。可想歸想,他卻沒法逼自己這樣相信。

  蘭恩現在鼓勵他們跑成一團,儘量留在互相看得見身影的距離以內。可是他並沒有放慢座下牡馬的腳步,他和茉萊娜肩並肩地領著大夥在霧中毫不遲疑地穿行,好像他們能清楚看見路似的。其他人唯有相信並且緊跟著,祈禱著。

  那把一直追逐他們的怪聲漸漸減弱,最後消失了,但是這沒讓他們安心多少。因為他們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不論是空中的月亮還是腳下的路。霧中不時傳來既空洞又遙遠的狗吠,說明他們經過了村子,但除此以外,唯一的聲音就是馬匹沉悶的蹄聲。眼前是一成不變的灰色,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只有大腿和背部的酸痛越來越嚴重。

  但是嵐很肯定他們一定已經在這霧中跑了幾個小時了,他抓著韁繩的手已經麻木得定了形,不知道還能不能放開,腳痛得很懷疑自己以後還能不能正常走路了。他只向後看過一次,身後只有一團跳動的影子,根本分辨不清有幾個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敵是友。冰冷的霧氣早已把他的斗篷、外套和襯衣都粘濕,寒氣已經滲入骨髓。只有刮在他臉上的氣流和座下灰馬伸展的動作告訴他自己仍在往前跑。肯定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了。

  減速,蘭恩忽然喊,收韁繩。嵐吃驚地發現雲沒有立刻慢下來,他沖到了蘭恩和茉萊娜中間,還超出了半步才很不情願地停下來,不甘心地瞪著他的對手。

  屋子從四面八方漸漸浮現,它們看起來高得出奇。嵐從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但是關於它的描述聽過不少。這些屋子之所以這麼高是因為它們都建在高高的紅色石基上面,以避免在春天,迷霧山脈的冰雪融化造成河水氾濫時被淹到他們已經到了暗礁渡口。

  蘭恩騎著黑馬緩步走過嵐身邊:別太著急啊,牧羊人。大夥向村子裡面走去,嵐窘迫地退到自己該在的位置,沒作解釋,只慶倖濃霧遮住了他的臉紅。

  冷霧中一隻狗突然朝著他們憤怒地叫了幾聲,又轉身逃跑了。不時可以看到有些房子已經亮起了燈,但是除了那只狗以外,只有他們的馬蹄聲打擾了淩晨的清淨。

  嵐接觸過的暗礁渡口人很少,他努力回想著關於他們的一些認識。他們很少會到南方那些被他們成為底下的村莊裡去,而且總是鼻子朝天像是聞到什麼臭味似的。他見過的幾個暗礁渡口人都有著奇怪的名字,比如,山頂,還有石船。他們出名狡猾欺詐。人們說,如果你跟暗礁渡口的人握了手,那麼事後你得數數自己的手指有沒有少。

  蘭恩和茉萊娜在一座高大的黑屋子前停下,這座屋子的外表跟其他屋子沒什麼不同。守護者跳下馬,登上臺階,走到比他們頭頂還高的屋門的,揮拳砰砰砰地大力敲門,霧氣隨著他的動作在他身邊捲動。

  我還以為他想保持低調呐。馬特低聲道。

  蘭恩連續捶打著屋門,旁邊的屋子亮起了燈,有人生氣地發出咒駡,但是他不予理會。

  門突然被一把拉開,一個穿著長睡衣的男人出現在門裡,手裡提著一盞油燈照著他又尖又窄的臉。他憤怒地張開口正要罵,但被門外的濃霧嚇了一跳。他瞪大雙眼四處張望:怎麼回事?他說道,這是什麼東西?冰冷的霧氣從門口往屋裡飄,他趕緊後退一步。

  高塔先生,蘭恩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忙。我們要在你的渡口過河。他肯定沒有見過真正的高塔。馬特竊笑道,嵐趕緊噓地制止他。那個尖臉傢伙正舉起手中的油燈懷疑地看著他們。

  過了一會兒,高塔先生擺出一副故意為難的嘴臉說道:渡口白天才開放。不是夜晚,決不。而且,在這樣的濃霧中也不開放。等太陽出來,霧散了再來吧。他轉身就要關門,但蘭恩抓住了他的手腕。渡口老闆生氣地張大口,卻看到守護者一個一個地把許多金幣放在他手裡。金幣在燈光下亮閃閃的,發出叮噹脆響,高塔舔舔嘴唇,緩緩把頭湊到手前,無法相信自己眼睛。

  還有更多,蘭恩說,等我們安全到達對岸後才付。但必須現在就走。現在?老闆咬著下唇,挪著腳,猶豫地看著被濃霧覆蓋的夜晚。但是他終於果斷地點了點頭,好吧,現在就現在。放手,我得去把我的手下叫醒。光我一個人可沒法把你們送過去,是吧?我在渡口等你,蘭恩淡淡地說,但是只等一會兒。說完,他放了手。

  高塔先生立刻把滿手金幣捂在胸前,點頭答應著,匆匆關上了門。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二章 渡河

  蘭恩走下臺階,招呼眾人下馬跟他走。跟來時一樣,大家什麼也看不見,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牽著馬跟在他身後。霧隨著嵐的腳步在他的膝蓋邊打著漩,把他的腳隱藏在底下。任何距離一碼(譯者:0.9144米)以外的東西都模糊一片。跟村外相比,這裡的霧似乎淡些,但是相差並不明顯。

  街上仍然只有他們一行人。已經亮燈的屋子漸漸多起來,但是在霧中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塊塊暗淡補丁,常常只能看到微弱的燈光懸在一片灰色之上,屋子本身被隱在霧後。偶然也會有一兩間屋子突然冒出,孤立於連綿數裡的霧海之中。

  連續起了這麼長時間的馬,嵐覺得兩腳僵直,一心只盼以後再也不用上馬了,走路到塔瓦隆也不錯麼。倒不是說走路比騎馬好很多,只是現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足部是不酸痛的,而且,他習慣於走路。

  一路上,茉萊娜跟蘭恩說的話只有一次傳入嵐的耳中:你必須處理此事,她似乎在回答蘭恩的問題,現在他對我們一定已經印象深刻,這對我們有害無利。特別是,如果被他注意到我他厭煩地把濕透了粘在身上的斗篷撥開。馬特和珀林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著,不時發出噢的聲音,也許是腳趾踢在了埋藏在霧裡的石頭上。索姆?墨立林也在抱怨個不停,嵐不時能聽到他的一兩個詞,例如熱餐啦,爐火啦,還有溫啤酒等等,但是守護者和艾塞達依聽而不聞。伊文娜一言不發地走著,腰挺得筆直,頭抬得高高。跟其他雙河的夥伴一樣,她也是很少騎馬的,所以此刻肯定也是全身疼痛。

  她如願以償地開始冒險了,嵐悶悶不樂地想,為此她願意忍受大霧、潮濕和寒冷,自願冒險的人,被迫冒險的人,他們眼裡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吧?在寒霧中疾馳,背後追著一隻吸魂紮卡以及其他光明才知道的怪物,這足夠構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險故事了。不知伊文娜是否覺得害怕?嵐自己就只覺得又濕又冷,重新置身於村落之中令他安心,即使這是暗礁渡口。

  胡思亂想之中他忽然撞到了一個又大又暖和的物體上:是蘭恩的牡馬。守護者和艾塞達依已經停下腳步。夥伴們也是,他們都輕輕拍著自己的坐騎,為了安慰馬匹,更是為了安慰自己。這裡的霧顯得較薄,他們互相之間能稍微看得清楚一點。但是雙腳仍然被灰濛濛的霧浪覆蓋,村屋仍然被它吞沒。

  嵐小心翼翼地帶著雲往前邁了一小步,發現自己踩在了厚厚的木板上。原來他們已經到了碼頭。他趕緊拉著雲緩緩後退,因為他曾經聽說,暗礁渡口的碼頭是直接通往渡船的。據說,暗礁河既寬且深,河裡無數暗礁激發變化莫測的湧流,輕易就能吞沒最熟水性的人。他猜想,這條河也許比白河還要寬很多吧,再加上這樣的大霧再次踩在泥土地上後,他松了一口氣。

  蘭恩忽然發出急促的嘶嘶聲,一邊朝眾人打手勢,一邊沖到珀林身邊揭開他的斗篷露出他健壯結實的身軀和大斧子。嵐有點莫名其妙,但仍順從地把自己的斗篷翻開,露出腰間的劍。當蘭恩迅速地回到他的牡馬身邊時,霧裡出現了搖搖晃晃的亮光,伴隨著壓抑的腳步聲走近了眾人。

  是高塔先生,領著六個模樣遲鈍、衣著破舊的男人,手裡舉著的火把驅散了他們身邊的霧氣。他們停下來時,艾蒙村的一行人在火光映射下像是站在一堵灰牆前似的。渡口老闆歪著腦袋仔細打量著他們,鼻子抽動著,像一隻嗅出了陷阱味道的黃鼠狼。

  蘭恩輕鬆地靠在自己的馬鞍上,一隻手誇張地擱在長長的劍柄上,像一隻緊繃著隨時準備爆發的彈簧。

  嵐連忙照抄守護者的姿勢。他有自知之明,那種致命的慵懶自己是學不來的,連試一下都不要了,免得呆會兒被嘲笑。但是至少,他可以模仿把手放在劍柄上這個動作。

  珀林把斧子從皮環結裡拔出來,故意用腳拍打著地面。馬特則一手搭在箭袋上,不過嵐擔心他的弓弦被大霧濕透後,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索姆?墨立林表演似地跨前一步,抬起一隻空手,慢慢轉了轉,突然飛快地揮舞了一下,手指之間就冒出了一把飛快地轉動著的匕首。他啪地一聲把匕首柄抓在手掌裡,然後,開始用它修整起指甲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茉萊娜高興地輕笑了一聲,而伊文娜竟然鼓起掌來,像在觀看節日演出。雖然她馬上窘迫地停了下來,但是嘴角仍掩不住笑意。

  高塔卻一點也不覺得精彩。他瞪了瞪索姆,用力清清喉嚨:我聽說你會為這次渡河付出更多的金子,他說道,陰險狡猾的目光環視眾人,你剛才給我的那些,已經被安全地保管起來了,知道嗎?你絕對無法收回。其餘的金子,蘭恩回答,在我們到達對岸後,就會交到你手裡。他輕輕抖了抖腰,腰間掛著的皮錢包發出清脆的響聲。

  渡口老闆的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了好一會兒,終於點頭:那好吧,他喃喃說道,我們開始渡河。他帶著六個拖船手走上碼頭。霧氣為他們的火把讓路,又在他們身後捲土重來。嵐急忙跟上。

  渡船是一隻木制大駁船,船身很高,靠一個舷梯連接著碼頭。舷梯是活動的,可以收起。渡船兩側都穿著手腕粗的渡繩。渡繩一頭固定在碼頭的厚重樁子上,另一頭延伸出去,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拖船手將火把插在船邊的托架上,等眾人牽馬登船後,收起舷梯。甲板在眾人腳下哢哢作響,渡船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晃動。

  高塔沖著嵐他們大聲喊著含糊不清的話語,要他們管好馬匹並且呆在船中間,不要妨礙拖船手們的工作。他又朝著拖船手們呼喝,催促他們做好準備。但是那幫拖船手並不買他的帳,自顧自地拖拖拉拉。他自己本身也有點猶疑,時不時地停下呼喝高舉火把將眼前的霧氣驅散。終於,他安靜下來,走到船頭遙望霧裡的暗礁河。他呆呆地看著,一動不動,直到其中一個拖船手走上前搖了搖他的手臂。他嚇了一跳,回頭瞪著對方。

  幹什麼?哦,是你。準備好了?好吧,時間差不多了,你們還在等什麼?他心不在焉地揮舞著手裡的火把,把馬匹唬得只想往後退,啟動吧!快去!啟動!那個拖船手轉身去傳達出發的命令,高塔又繼續看著濃霧發呆,空著的手不安地在前襟上摩擦著。

  渡船的繫繩一鬆開,就被水流推得歪到一邊,被渡繩拉住後,又歪到了另一邊。拖船手分成兩隊,一邊三個,走到渡船前頭把渡繩攥在手裡,使出全身力氣往船後拉去,口裡不安地念念有詞。船緩緩向暗礁河裡移去。

  河岸很快就被濃霧湮沒,火把在霧裡燒出細細的痕跡,拖在他們身後。駁船在水流中緩緩搖晃,拖船手不時地走向船頭抓渡繩,把它拉到船後去。除此以外,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艾蒙村的夥伴們擠在渡船中心,他們早就聽說,暗礁河比他們見過的所有小河都寬得多,大霧更是把這個印象誇大了許多倍。

  漸漸地,嵐靠近蘭恩。身處一條人類既不能涉水而過,也不能游泳渡過,甚至看也看不見的大河之上,難免令人心神不安。何況他們自出生以來,所見過的最深最寬的水就是水樹林裡的水池。剛才他們真的想打劫我們?他低聲問道,他看起來更像是害怕我們打劫他啊。守護者看了看渡口老闆和他的手下他們好像都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他輕聲答道:他們當時完全可以躲藏在霧裡嗯,有一些人,當身處明處時,他不會傷害陌生人,但是當他躲在暗處時,有時候卻可能會用卑鄙的手段來傷害對方。尤其是,當他以為對方會對自己不利的時候。這個人只要價錢合適,我猜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母親賣給半獸人來換取燉肉。你這樣問令我有點意外,我聽說艾蒙村民對暗礁渡口人的評語都很差。是的,只不過好吧,人人都那樣子說他們我只是從沒有想過他們真的是這樣。事實上嵐想了想,決定對艾蒙村以外的人和事還是虛心請教好了,我想,他可能會告訴黯者我們渡了河,他終於說道,而且可能會把那些半獸人也送過河來追趕我們。蘭恩淡淡地笑了:打劫陌生人是一回事,對付類人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以為他會為了金子把半獸人送過河?或者,可以逃走的情況下,他會留下來跟一隻迷懼靈談話?僅僅是遇到迷懼靈的可能性就足夠讓他逃離此地,躲上個把月了。他不會是暗黑之友,在暗礁渡口這裡,我們不用擔心這種人。這裡不會有暗黑之友。我們暫時是安全的,你照顧好自己就夠了。此時高塔轉過頭來,尖長的臉前伸著,火把舉得高高,打量著蘭恩和嵐,好像頭一次仔細看他們似的。甲板在拖船手的腳下和偶而的馬蹄踩踏下吱呀作響。好一會兒他才看清對方也在看著自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急忙轉身回去繼續觀看前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對岸,還是在看別的什麼東西。

  不要再說了,蘭恩的聲音輕得嵐差點聽不到,在這種日子裡談到半獸人、暗黑之友或者謊言之父太不吉利,因為你不知道有誰正躲在暗處偷聽。這樣的話題能給你帶來不幸,而且是比被人在門口畫龍牙更糟糕的不幸。嵐也不想再問下去了,他現在覺得前所未有的煩悶。光是黯者、半獸人和吸魂紮卡還不夠,現在又多了一個暗黑之友!至少前者還可以從外表上分辨,而後者突然前方浮現出黑影,原來是對岸碼頭上的樁子。他們已經過了河,渡船砰地撞在碼頭上。拖船手們忙著把船系好,放下舷梯。馬特和珀林大聲討論著這條河比他們聽說的要窄一半都不止。蘭恩牽著自己的牡馬走下舷梯,茉萊娜和眾人跟隨在後。嵐跟在貝拉身後,最後一個下船。高塔先生氣衝衝地朝他們喊道:喂!喂!我的金子呢?我們會付的,霧裡傳來茉萊娜的聲音,而且,我們還給每個拖船手一個銀幣,獎勵各位這麼迅速地送我們過河。說話間,嵐已經完全走下了舷梯。

  渡口老闆猶豫了,他向前探著脖子,像是聞到了危險的氣味。但是他的手下一聽到有銀幣,都站起身來,其中有人一把抓起火把走下了舷梯,其餘拖船手紛紛跟上。無奈,渡口老闆只好也慍怒地走了下來。

  嵐小心地牽著雲走過碼頭,雲的蹄聲在霧中空洞地響著。這裡的霧跟河對面一樣濃。守護者站在岸邊,被手舉火把的高塔和拖船手圍在中間,正在派發硬幣。除了茉萊娜,其他人都在這群人的旁邊焦急地等待著。而茉萊娜則面向暗礁河站著,目光深遠。嵐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打了個冷戰,拉緊身上濕漉漉的斗篷。現在,他是真真正正地踏出雙河了,雖然它就在河對岸,但是卻顯得如此遙遠。

  來,蘭恩說道,把最後一個硬幣遞給高塔,正如我們說好的。渡口老闆貪婪地看著他還沒收起的錢包。

  突然,碼頭劇烈震動起來,發出響亮的嘎吱聲。高塔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去看渡船,它被籠罩在霧裡,留在船上的兩個火把成了兩個懸空的模糊光點。碼頭繼續呻吟著,然後,隨著一聲巨大的木頭折斷聲,那兩個光點劇烈地歪向一邊,然後開始打轉。伊文娜張著嘴無聲地驚呼著,索姆則罵了一句粗話。

  渡船松了!高塔尖叫,一把抓起身邊的拖船手,把他推向碼頭,渡船松了,你們這班蠢材!快去把它拉回來!快去!拖船手被推得踉蹌了幾步才站定。渡船上的光點已經離岸越來越遠,在霧中畫出一道螺旋軌跡。碼頭不停地顫抖著,木頭碎裂聲不絕於耳。渡船已經完全脫離了碼頭。

  是漩渦。一個拖船手敬畏地說道。

  暗礁河這裡不可能有漩渦,高塔顯得底氣不足,從來沒有過真是一個不幸的意外,茉萊娜的身影從河邊轉過來,聲音在霧中回蕩。

  真不幸,蘭恩淡淡地贊同道,看來你最近都沒法做渡船生意了。沒想到會在你送我們過來之後發生這樣的事。他又伸手進錢包掏出一把金幣,這應該可以補償你的損失。高塔愣愣地瞪著蘭恩手裡那把在火光裡閃爍的金幣,肩膀繃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又驚惶地掃視著他送過來的這班客人:他們模糊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霧裡。終於,他恐懼地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叫,一把搶過蘭恩手裡的金幣,轉身逃進了霧裡,他的拖船手緊跟其後。火把發出的光芒顯示他們往上游逃去,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走吧,艾塞達依牽著自己的白馬走上河岸,好像沒事發生過似的。

  雖然看不見,但是嵐呆呆地盯著河流的方向。這是意外?那個老闆說過,這裡從來沒有出現過漩渦忽然他發現人人都已經走了,趕緊也轉身走上微微傾斜的河岸。

  沒走出三步,濃霧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釘子一般站定,驚訝地回頭看著身後:一道無形的牆把濃重的灰霧牢牢隔絕在河岸邊,牆外是一片晴朗天空,月亮掛在清澈的天上,快要天亮了。

  霧牆外幾步遠的地方站著守護者和艾塞達依,他們兩人正在商量事情。其他人圍聚在不遠處,雖然天色尚暗,仍能看出他們都十分緊張不安。所有人都看著蘭恩和茉萊娜。伊文娜向後靠著貝拉,看上去很想靠到那兩人身邊,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嵐牽著雲向她走去,她朝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裡光芒四射這絕不可能是月亮的反光。

  它沿河分佈,像用筆劃出來一般,茉萊娜滿意地說道,在塔瓦隆,能在沒有輔助之下辦到此事的人絕對不出十個,更別說是在賓士的馬背上施展了。我不是想抱怨什麼,茉萊娜塞達依,索姆說,出奇地顯得有點躊躇,不過,讓它覆蓋更遠一些不好嗎?比如說,一直到拜爾隆?現在這樣,只要那只吸魂紮卡飛到這邊一看,我們剛才贏得的一些優勢就都完了。吸魂紮卡比較笨,墨立林先生,艾塞達依淡淡答道,雖然它很恐怖,很致命,眼力也很好,但是智商卻頗低。它會向迷懼靈報告說,河這邊沒什麼異常,但是河本身以及兩岸卻被濃霧覆蓋了幾十裡。迷懼靈清楚知道施展這項技能要花費我很大的力氣,於是它就會考慮我們沿河往下游逃去的可能性。這場霧會持續足夠長的時間,令它無法確定我們究竟走的是哪條路,因此不得不分兵追趕,這必然會阻慢它的速度。我確實可以讓大霧一直延伸到拜爾隆,不過這樣一來,吸魂紮卡就會在有霧的地方花上幾小時不停地搜索,而迷懼靈就會猜到我們到底去了哪裡。索姆恍然大悟地長呼一口氣,搖頭道:我道歉,艾塞達依。希望我沒有冒犯到您。啊,茉啊,艾塞達依,馬特咕嚕地咽了咽口水,那只渡船啊您是不是我想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大夥都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茉萊娜打破了沉默:你們都想聽我的解釋,但是,如果我每個舉動都得跟你們解釋一番,那麼我就沒時間做任何事了。月色下,茉萊娜看起來忽然顯得高大無比,威壓著眾人,聽著,我決定要把你們安全送到塔瓦隆。你們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如果我們繼續站在這裡,蘭恩補充道,吸魂紮卡就用不著沿河搜索了他邊說邊牽馬向前走去。

  蘭恩的話像是解開了嵐胸口的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聽到他的夥伴們,甚至索姆也在做同樣的動作,這令他想起一句老話:寧願朝狼的眼睛吐口水,也不要招惹艾塞達依。不過剛才的壓迫感已經消失了,茉萊娜還是跟原來一樣,高度只是差不多到他的胸脯。

  看樣子我們可以稍事休息?珀林滿懷希望地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伊文娜無精打采地靠著貝拉,疲倦地歎了口氣。

  嵐心想,這是她出發以來頭一次露出的稍微接近抱怨的表情,不知她現在是否終於明白這次不是什麼偉大的冒險了沒?然後,他又慚愧地醒起,她出發前還忙了一整天,不像他舒舒服服地在父親床邊睡覺。我們真的需要休息,茉萊娜塞達依,他說道,我們已經跑了一整夜。我建議先看看蘭恩在做什麼,茉萊娜回答道,來。她領著他們走進岸邊的樹林,光禿禿的樹枝使林中顯得更暗。距離暗礁河大約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小片空曠地,很久之前的某次洪水把這一片的羽葉樹連根沖倒,把它們弄得東倒西歪,樹樁、樹枝和樹根交雜在一起形成一個黑樹墩。茉萊娜停下腳步。這時,樹墩的底下亮起了火光。

  是蘭恩,他手裡舉著一根用樹枝紮成的火把鑽出來。沒有不速之客打擾,他站直身,對茉萊娜說,我上次留下的木柴還是幹的,所以我生了個小小營火。我們可以暖和暖和。您打算在這裡休息?伊文娜顯得很吃驚。

  這裡不錯,蘭恩回答,我喜歡。萬一有事,隨時可以走。茉萊娜接過他手裡的火把:你照看馬兒好嗎?等你弄完,我就會為大家減輕疲勞。現在,我想先跟伊文娜談談。伊文娜?樹墩底下有個小小的開口,大小僅僅夠人爬進去,嵐看著她倆彎身從那裡鑽進樹墩,連同火把的光芒一起消失不見了。

  蘭恩開始給馬匹準備飼料,裡面還添加了少許燕麥片。但是他不允許大家把馬鞍解下,而是給馬兒們上腳絆:沒有馬鞍可能讓他們休息得舒服些,但是如果我們要迅速離開,就會來不及重新裝上。我覺得他們看起來還很精神啊,好像不需要休息。珀林邊說邊為他的坐騎安裝飼料袋。那馬兒使勁搖頭,珀林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綁好。雲也是一樣,嵐試了三次才成功。

  他們需要的,蘭恩給自己的牡馬綁好腳絆,站起身來,他們確實還可以跑路。如果我們放任他們不管,他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個不停,完全感覺不到勞累,直到力盡而亡。我其實不希望茉萊娜對他們施展這種消除疲勞的技能,但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別無選擇。他輕拍牡馬的脖子,馬兒點著頭像是回應他的觸摸,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們必須放慢腳步,好讓他們恢復過來。雖然我討厭慢慢走,但是如果我們夠運氣,應該沒問題。這是不是?馬特又一次咕嚕地吞了吞口水,這是不是就是她剛才說的意思?所謂為大家減輕疲勞?嵐輕拍著雲的脖子發呆。不論茉萊娜對塔做過什麼,他都不願意讓她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光明啊,她剛才等於是默認把渡船弄沉了。

  差不多吧,蘭恩冷漠地回答,但是你不用擔心自己會跑死,除非事情真的糟到那個地步。你就把它當成是多睡了一晚覺吧。從暗礁河方向的空中,忽然傳來了吸魂紮卡的尖叫。從這麼遠的距離聽起來,依然尖利如針刺頭顱,連馬匹都嚇得凝固住了。過一會兒,又傳來一聲,顯得近些。第三聲之後,就消失了。

  我們很幸運,蘭恩哼了一聲,它沿河去了。他聳了聳肩,語氣忽然變得很平靜,我們也進去吧。我要喝點熱茶和填飽肚子。嵐第一個四腳著地鑽進樹墩,裡面是從亂糟糟的樹枝裡清出來的一條短短隧道。爬過隧道後,他還沒來得及直起身來,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個頗為寬闊的洞穴,形狀不規則,但是要容下他們所有人綽綽有餘。樹枝和樹樁混成的洞頂比較低,只夠女人站直身體。在地上的一塊平滑的河石上面,一個小小的營火跳躍著,輕煙徐徐上飄,從洞頂上透出去了,洞裡基本不會被煙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織著的樹木又完全把火光隱藏,一點光都不會露出去。茉萊娜和伊文娜把斗篷丟在一邊,盤著腳面對面坐在火邊。

  唯一之力,茉萊娜正在說,來自真源,它是創世的力量,是創世者創造的用來推動時間之輪的力量。她合起雙手,在胸前用力互推,塞丁是真源的雄性半邊,塞達是真源的雌性半邊。他們互相排斥,但又同時提供力量。塞丁她舉起一隻手,又把它放下,被暗黑魔神的邪惡所污染,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滑膩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純,但是被隔絕在油下,獲得它的同時必須粘染邪惡。只有塞達仍然是安全的。伊文娜背對著嵐,他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她身體前傾,顯得十分專注。

  馬特從後面戳了戳嵐,低聲說了句什麼。嵐這才爬進了樹洞。茉萊娜和伊文娜對他的到來不聞不問。其他人也進來了。大夥紛紛甩下濕漉漉的斗篷,坐到火邊,伸手到火上取暖。蘭恩是最後進來的,他從洞壁的一個角落里拉出一些水袋和大皮袋,取出一個水壺,開始煮茶。他對於那兩個女人的對話毫無興趣,但是嵐和他的朋友們都聽呆了,手定在火上,呆看著她們倆。索姆假裝熱衷於給自己的煙斗上煙葉,但是他朝著那兩人傾斜的姿勢出賣了他。茉萊娜和伊文娜旁若無人地繼續對話。

  不是的,茉萊娜在回答一個嵐聽漏了的問題,真源是無窮無盡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盡河水,真源就是這條河,艾塞達依就是這個水磨。您真的認為我可以學會?伊文娜問道,臉上因興奮而散發著光彩。嵐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美麗,卻離他如此遙遠,我可以成為艾塞達依?嵐蹦起來,頭撞在了低矮的洞頂上。索姆?墨立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來。

  別傻,吟游詩人低聲說道,斜眼看了看她們她們好像完全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同情地看著嵐,你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小子。孩子,茉萊娜溫柔地回答,只有少數人能夠學習接觸真源並使用唯一之力。有些人可以學得很好,有些人較差。而你,卻是極少數不需要學的人之一。至少,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你已經能夠接觸到真源。然而,如果不到塔瓦隆去接受教導,你永遠不能適當地使用它並且完全發揮它,甚至可能會因此而死。你也知道,所有與生俱來可以使用塞丁的男性,都是必死無疑,除非他們先被紅結的姊妹找到並被封印索姆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咆哮,嵐十分不安地挪動著身體。艾塞達依剛才提到的那種男人很罕見他長這麼大只聽說過三個但是他們在被艾塞達依發現並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壞都足夠巨大,就像戰爭和地震一樣,摧毀城市。至於結,他從來都不明白它是做什麼的,傳說中它是艾塞達依裡的某種組織,互相之間爭權奪利。但是有一點在傳說裡說得很清楚:紅結艾塞達依以阻止第二次裂世之戰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即使他僅僅是在做白日夢。馬特和珀林的表情說,他們非常後悔自己跟了這個艾塞達依離開家。

  但是女人同樣會死於唯一之力。在沒有人教導的情況下,要自行學習是很難的。那些我們沒有及時發掘,但是倖存下來的人,通常會成為嗯,在這一帶地區,他們可能成為村裡的賢者。艾塞達依若有所思地頓了頓,艾蒙村的古老血統仍然非常強烈,我可以感覺到它在歌唱。一個完全成熟的艾塞達依可以感應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導唯一之力,或者具有引導唯一之力的潛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已經感應到了你的潛力。她從腰帶上的一個小袋子裡翻出一條金鏈,就是嵐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戴在頭髮上的那條,上面鑲著一個小小的藍寶石,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觸到真源。讓我來教你吧,這樣你就可以避免經受嗯,那些自學的人會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伊文娜瞪大雙眼看著那個藍寶石,不停地舔嘴唇:它它蘊含唯一之力?當然沒有,茉萊娜一口否定,沒有東西能蘊含唯一之力。就連安菊尓,也不過是輔助的工具。這只是一個漂亮的藍石頭,但是它能發光,你看。伊文娜伸出雙手,茉萊娜把藍寶石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想把手收回去,但是艾塞達依用一隻手把她的雙手握著,另一隻手輕撫她的側臉。

  這樣比獨自摸索要好。茉萊娜柔聲說道,你看著這個石頭,把內心的所有雜念清除,只留下它。讓你的意識一片空靈,讓你的自我在虛空中漂浮,只留下這個石頭。我會開始引導,你漂浮並且跟隨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光芒從藍寶石上生起,是一道藍光,一閃即逝。亮度比不過一隻螢火蟲,但是嵐下意識地向後一縮,像是看到一道刺目無比的光芒。伊文娜和茉萊娜齊齊盯著這塊石頭,面無表情。又一道藍光閃現,再一道,最後這碧藍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規律地跳動著。是艾塞達依做的,嵐絕望地想,是茉萊娜令它閃光,不是伊文娜。

  最後一道微弱的光芒閃過後,藍寶石恢復成原來的小石頭。嵐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伊文娜繼續盯著手裡的小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著茉萊娜:我我覺得我有某種感覺,但是也許您看錯我了。我很抱歉,浪費您的時間了。我什麼也沒有浪費,孩子。茉萊娜的嘴角掛著滿意的微笑,最後一道光是你自己發出來的。真的嗎?伊文娜驚喜地問道,但是馬上又變得消沉,那幾乎就不能算是光。你真是個傻孩子。你要知道,很多到塔瓦隆學習的女孩要花費數月時間,才能做到你剛才的水準。你很有天分,前途無量,只要你努力,也許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您是說?伊文娜歡呼一聲,伸出雙手擁抱茉萊娜,啊,謝謝您。嵐,你聽到了嗎?我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呢。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三章 選擇

  臨睡前,茉萊娜依次走到他們的身邊,跪下來,把手放在他們頭上。蘭恩嘟嚨著說自己用不著,不要浪費力氣,但他並沒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頭上。伊文娜很熱衷於親身體驗這種力量的妙處;馬特和珀林則顯得很害怕,卻也不敢拒絕。索姆扭頭避開,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滿頭白髮的腦袋,眼中閃著不容反抗的光芒。過程中吟游詩人抗議個不停。完成後,她把手拿開,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索姆的眉頭鎖得更深,可是他看起來確實顯得精神了許多。所有人都是的。

  嵐縮到洞壁的一個小縫隙裡,希望自己會被看漏眼,從而躲過這一次。他已經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打架,但是他強迫自己睜大雙眼,又把拳頭塞到嘴裡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兩個小時吧,我就會很精神了。但是茉萊娜沒有忘記他。

  她碰到他的臉時,冰涼的手指令他打了個哆嗦。他剛開口說我不就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疲勞如同山坡上一傾而下的溪水般從他身體裡流走,所有的酸痛漸漸淡化成模糊記憶,然後,完全消失了。他看著她,嘴張得大大。茉萊娜只是微微笑著,把手收回。

  完成了。她說完,疲倦地輕歎一聲站起身來。嵐這才想起來:她不能對自己施展唯一之力。確實如此,她坐到火邊,只喝了少許熱茶。蘭恩試圖逼她吃幾片麵包和芝士,但都被拒絕了。她就這樣在營火旁蜷身躺下,蓋上斗篷,立刻就睡著了。

  除了蘭恩,其他幾人都找地方躺下並且很快睡著。嵐真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因為他覺得自己現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經在床上睡足了一整晚般。不過,當他靠在洞壁上,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蘭恩在一個小時後把他推醒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休息了足足三天。

  守護者把所有人都叫醒,只留下茉萊娜。他嚴厲地制止任何人發出可能打擾到她的聲響。儘管這樣,他們也沒有在這個溫暖的樹洞裡逗留很久。太陽剛剛離開地平線,他們就已經把曾經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跡清理完畢,上馬向北方的拜爾隆而去。他們騎得很慢,好讓馬匹休息。艾塞達依的眼睛鑲著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筆直,動作平穩。

  嵐邊走邊回頭,期望看到家鄉的最後一眼,就算僅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後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籠罩著霧氣,灰色的霧牆與虛弱的太陽抗衡,拒絕蒸發,拒絕透露河那邊的雙河。嵐就這樣不停地回頭看,直到霧牆從視野裡消失。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離家這麼遠,當樹木終於完全擋住了霧與河,嵐歎息道,還記得那時候麼?當時我們以為到守望山就已經是很遠了。那時候不過是兩天之前,但卻像是永遠。

  最多一兩個月吧,我們就可以回來了,珀林的嗓音壓抑著哽咽,想想看,到時候我們有多少趣事可以跟大夥說。半獸人總不能追趕咱們一輩子吧,馬特說道,見鬼,它們不能那樣。他仰頭沉重地長歎一聲,又低下了頭,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沒有一點信心。

  男人!伊文娜不屑地哼道,以前你們不是經常四處吹噓自己的冒險嗎?現在真正的冒險才剛剛開始,你們就已經在討論幾時回家!她把頭揚得高高,然而嵐聽得出,她聲音裡帶著微弱的顫抖。現在開始,他們已經完全看不見雙河了。

  茉萊娜和蘭恩對他們的討論不予評論。他們倆什麼都不說,更沒有任何保證他們一定會回來的話語。嵐不願意細想這其中的意味,雖然現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腦海裡依然充滿紛擾的疑問,何必多找一個。他放鬆地坐在馬鞍上,開始想像歸家的情景:他和塔一起在一個豐饒青蔥的牧場上放羊,耳邊百靈放聲歌唱春天。又逢春誕,他們一起到艾蒙村去,在草地上盡情跳舞,完全不用擔心會不小心踩到別人的腳。嵐沉迷在這美好溫馨的夢裡,以此消磨時間。

  到拜爾隆這段路花了將近一個星期。蘭恩嘟噥著對如此緩慢的速度抱怨個不停,但是帶隊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這麼慢。不過他跟他的牡馬曼達據他說,古語中曼達是刀刃的意思就一點也不輕鬆,每天走的路是隊伍的數倍。有時他飛奔向前,變色斗篷在身後隨風飄揚,為的是預先檢查隊伍將要走過的地方。有時他又墜後,清除他們留下的痕跡,並且查看身後的情況。其他人如果企圖走得快一點,馬上就會被嚴肅阻止,警告他們必須照顧好自己的馬匹,以便遇到半獸人時可以處於最佳狀態,跑得最快。就連茉萊娜,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馬走快了一點點,也一樣虛心接受守護者的責備。她的白馬名為阿蒂尓,古語中指西風帶來春雨的西風。

  守護者的巡邏沒有發現任何追趕者或者埋伏。他從來都只跟茉萊娜報告他的見聞,聲音很低,外人一點也聽不到。而茉萊娜只會把她認為有必要的消息轉達給其他人。起初嵐總是不停地回頭查看身後。珀林也是,常常擺弄著自己的大斧子。馬特則拿出一隻箭搭在弓上,隨時準備發射。但是身後的土地一直沒有出現半獸人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沒有吸魂紮卡。漸漸地,嵐覺得他們興許已經逃脫了。

  一路上經過的地方都是一片蕭殺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樹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雙河的一樣嚴酷。樹林裡只有一些松樹、冷杉或者羽葉樹。偶然會見到洋臘梅和月桂樹,零零星星地點綴著光禿禿的林子。就連那些老樹,都沒能抽出新葉。只有極少數新長的嫩枝帶著一點綠色,從被冬雪壓扁的棕色枯草裡伸出來。跟西樹林一樣,這些唯一長出來的嫩枝,也是蕁麻或帶刺的荊棘。樹影裡、常綠樹木低垂的枝椏下也殘留著少許積雪。虛弱的陽光沒有一點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斗篷緊緊裹在身上。這裡同樣沒有小鳥,連大烏鴉都沒有。

  隊伍雖然前進得很慢,但並不是從容不迫。蘭恩堅持不讓他們沿著北方大路嵐猜想在暗礁河以北,北方大路也許有另外一個名字,但他仍舊稱它為北方大路筆直前進,而是彎彎曲曲地走,有時走到路邊的樹林去,有時又穿回來,像蛇路一般。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農場,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點有人的跡象,他們都得繞上一個大圈,多走好幾裡路來避開它。不過這樣的情況不多。離開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裡除了那條大路以外,嵐就沒見過人跡,他甚至覺得,就算是迷霧山脈的腳下,也沒像這裡這麼遠離人煙。

  他看見的第一個農場很令他吃了一驚:這是一座大農屋,有一個棕褐色的穀倉,茅草屋頂又高又尖,炊煙徐徐從石砌煙囪裡冒出。

  跟我們家一樣麼。珀林皺眉看著這座建築說道,它在樹林外,離他們很遠。透過樹木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人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並沒有察覺到林中的旅行者。

  當然一樣了,馬特說,咱們離得這麼遠,根本看不清啊。我跟你說,是一樣的。珀林堅持道。

  不可能,你別忘了,咱們在暗礁河北岸。你們兩個安靜,蘭恩低吼道,我們不想被人看見,你們忘了嗎?這邊走。他向西轉去,在林中繞過這座農場。

  嵐回頭看著那座農屋,心想,珀林是對的,它跟艾蒙村四周的農屋沒什麼區別。一個小男孩正從井裡打水,幾個年紀大一點的男孩正在照看圈裡的綿羊。他們甚至也有一個加工煙草的加工棚。但是馬特也沒有錯,這裡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

  他們總是天沒黑就停下,選擇一個稍微傾斜利於排水並且可以避風的地方紮營。風一直在吹,只是不時地改變方向。他們的營火總是很小,幾碼以外就無法看見。而且一旦茶燒好了,就馬上撲滅,把煤收好。

  他們第一次紮營之後,在太陽下山之前,蘭恩開始教授男孩子們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從射箭開始,他在一株枯萎的羽葉樹樁的裂痕上找到一個人頭大小的樹節,以這個為目標,讓馬特從一百步外向它射擊。馬特連發三箭,箭箭擊中。於是守護者又叫珀林射,准度一樣高。最後是嵐,他在心中召喚火焰和虛空,心境一片平靜,手中的弓箭與他融為一體,三隻箭一支挨著一支,幾乎插在同一個點上。馬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賀,他們三人互相會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設你們三人手裡都有弓箭,守護者冷冷說道,而半獸人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們無法射擊他們馬上收起了笑容。讓我看看我能教你些什麼,來對付靠得太近的半獸人。他給珀林示範如何使用他的寬刃斧:面對同樣持有武器的敵人揮舞起斧頭,這跟砍木頭、做練習完全是兩回事。守護者給鐵匠學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動作讓他自己練習,包括防禦、躲閃和攻擊。然後,他轉向嵐和他的劍。同樣的,守護者給嵐示範了一套動作:一連串平滑連貫的移動,一個接著一個,像舞蹈一般,跟嵐自己想像的那種亂跳亂砍完全相反。

  有些人錯誤地以為,蘭恩說道,只要會揮舞劍刃就可以了。但其實這是不夠的,意志也非常重要。牧羊人,清楚你心中的雜念,把憎恨、恐懼和一切感情驅逐出你的心,燒掉它們。你們兩個也聽著,這不光是使劍的技巧,對斧頭和弓箭一樣有效,也可以用在矛、棍棒上,甚至赤手空拳。嵐驚訝地看著蘭恩:火焰和虛空,他問道,你指的是這個嗎?我的父親曾經教過我。守護者看著他,眼裡的神情嵐完全看不懂。照我說的方法拿穩你的劍,牧羊人。我沒法子在一個小時內把一個滿腳泥濘的農民改造成劍術大師,不過,至少可以教會你怎樣防止砍掉自己的腳。嵐歎了口氣,雙手握劍指向前方。茉萊娜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不過第二天紮營之後,她要蘭恩繼續給他們上課。於是,這成了他們每次紮營之後的任務。

  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樣的:麵包片、芝士和肉乾,只不過晚上會有茶,幫助他們把乾澀難咽的食物沖進胃裡。索姆每晚都給大家表演些小節目,不過蘭恩禁止他彈奏豎琴和吹笛子,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於是吟游詩人就變戲法和講故事。有時講瑪拉和三個笨國王的笑話,有時講智者安拉的無數傳說中的其中一個,有時講一個充滿光榮冒險的故事,比如號角大搜獵(譯者:這是第二部《大搜獵》的中心線索)。他的故事總是以幸福和歸家為結局。

  這些天來,身邊的土地一片和平安寧,樹林裡沒有半獸人,雲層後沒有吸魂紮卡,嵐漸漸覺得他們只是在自己嚇自己,危險已經過去了。

  有一個早上,伊文娜醒來後開始梳理頭髮。嵐一邊卷起自己的毛毯,一邊從眼角裡看著她。每天晚上營火被撲滅以後,人人都蓋上自己的毯子睡覺,只有伊文娜和艾塞達依例外。她們倆總是躲得遠遠地,長談一兩個小時。等她們回來時,人人都已經睡著。伊文娜披散長髮,細細梳理。嵐一邊給雲上馬鞍,綁鞍囊,一邊默數著:總共梳了一百下。然後她把梳子收好,把頭髮撥到身後,戴上了兜帽。

  嵐十分意外,不禁問道:你在幹什麼?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嵐這才想起,這是他們從暗礁河岸邊出發以後的兩天內,他第一次跟她說話,但是他繼續問道:你從小就一直盼望著快快長大成人,把頭髮編成辮子,而現在你卻不願意編了?就是因為她不編辮子?艾塞達依從來不編辮子,她簡單地回答,至少,她們只有喜歡的時候才編。你不是艾塞達依。你是艾蒙村的伊文娜?艾維爾,如果被女事會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她們會大發脾氣的。女事會的事情與你無關,嵐?艾索爾。而我,只要一到塔瓦隆,我就會成為艾塞達依。他苦笑一聲:只要一到塔瓦隆?為什麼?光明啊,告訴我,你不是暗黑之友。你覺得茉萊娜塞達依是一個暗黑之友嗎?你是這麼想的?她轉過身來正面著嵐,手裡握著拳頭一副想揍他的樣子,在她拯救了我們的村子之後?在她救活了你父親之後?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但是不論她怎樣,也改變不了艾塞達依的聲譽。故事裡成熟點吧,嵐!故事,故事,忘記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來看!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裡!你可以否認這點嗎?你這個人,一旦做了決定,即使人家告訴你腳下是深淵,你也聽不進去。如果你不是這麼個瞎了眼鐵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來!我是笨蛋,是嗎?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吧,嵐?艾索爾!你是世界上最頑固,最死心眼的!你們兩個想把方圓十裡之內的人都吵醒嗎?守護者問道。

  嵐張著嘴正準備駁斥伊文娜,醒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提高了嗓門大喊大叫。他們兩個都是。

  伊文娜的臉脹得通紅,一甩脖子轉身走開,嘴裡喃喃罵道,男人!也不知道是指守護者還是嵐。

  嵐心虛地環視營地:不光是守護者,每個人都看著他。馬特和珀林臉色蒼白,索姆神經緊繃,隨時準備戰鬥或者逃跑。茉萊娜,這個艾塞達依面無表情,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頭腦。他驚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麼,艾塞達依是暗黑之友?我們該出發了,茉萊娜說,轉身向阿蒂尓走去。嵐打了個哆嗦,她的話令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從陷阱裡釋放一般,松了一口氣。他甚至懷疑自己剛才是否真的已經落入了她的陷阱。

  又過去了兩個晚上。有一晚,蘭恩出去檢查營地四周,茉萊娜和伊文娜也已經走到一邊進行她們的密談,索姆叼著煙斗打瞌睡,火邊只有他們三個年輕男孩。他們圍在低低的營火前,馬特舔著手指上粘著的芝士,說道:你看,我覺得咱們已經把它們甩掉了。珀林手裡拿著樹枝懶散地撥弄著營火,回答道:如果是這樣,蘭恩為啥還不停巡邏?嵐快要睡著了,他翻了個身,背對著營火。

  咱們把他們甩在暗礁渡口了,馬特向後靠去,兩手手指相扣墊著腦袋,看著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們真的在追趕我們。你以為那只吸魂紮卡因為喜歡我們才追著來嗎?珀林反問。

  我說啊,不要擔心這些半獸人什麼的鬼東西了,馬特忽略掉珀林的問題,不如想想怎樣開眼界吧。我們現在身處傳奇故事發生的地方呢。你說,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們快要到拜爾隆了。嵐迷糊地說,不過馬特不屑地哼了一聲。

  拜爾隆?哼。我曾經看過艾維爾先生那張老地圖,如果我們從卡安琅轉南,沿路直走,就能到達伊連,甚至更南方。伊連又怎麼了?珀林打著呵欠問道。

  首先,馬特回答,伊連沒有艾塞達他忽然住了嘴,嵐馬上驚醒。茉萊娜提早回來了,站在火邊,身後是伊文娜。艾塞達依吸引了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馬特仍然仰面躺著,嘴形定在達字上張著,眼睛瞪著她。茉萊娜的眼睛像光亮的黑寶石反射著火光。嵐不禁擔心,她到底站在那裡多久了。

  這些傢伙們不過是索姆開口道,但是茉萊娜同時說道:只不過是放緩了幾天,你們就已經打算放棄。她的語氣平靜無波,跟她精光閃爍的眼睛形成鮮明對比,一兩天的安寧日子,就能讓你們忘記春誕前夜的教訓。我們沒有忘,珀林說道,我們只是艾塞達依跟剛才打斷吟游詩人一樣打斷了珀林,語氣一點也沒變:這就是你們三個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伊連去,把半獸人、類人和吸魂紮卡丟在腦後?她冷漠的眼神逐個逼視他們,淡然無味的語氣令嵐不安之極。不待任何人回話,她繼續說道:暗黑魔神在追擊你們三個,目標也許是其中一人,也許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抓到你們。你們聽好了,不論暗黑魔神想要什麼,我都不能讓它如願,所以你們給我記住,到那個時候,在暗黑魔神得到你們之前,我會先把你們毀掉。她的聲音,如此平靜像是在講一件平常事,令嵐深信,萬一她認為有必要,她真的會這樣做。這一晚他失眠了,他的夥伴們也是,甚至吟游詩人也在營火滅了很久以後才開始打呼嚕。這一次,茉萊娜沒有幫助他們。

  伊文娜和艾塞達依每天晚上的密談也令嵐痛心不已。每當她們避開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時,嵐都忍不住要猜想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做什麼。艾塞達依究竟對伊文娜做了什麼?有一晚,他等待其他男人都睡下,索姆開始鋸木一般地打呼嚕之後,披上毛毯,悄悄潛離營地。他運用上獵兔時的所有潛行技巧,跟隨月影移動,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羽葉樹。他蹲伏在樹底,隱藏在它寬大的葉子下,看到茉萊娜和伊文娜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樹幹上,腳邊放著一盞小提燈。

  問吧,嵐聽到茉萊娜說,如果我能回答的,我會回答。你要瞭解,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須先學會基礎,才能開始學習高級的技能。比如這個,它要求你先學會那個技能,而為了學會那個技能,你又必須先學會其他更基本的技能。但是,你可以問。那五種力量,伊文娜緩緩說道,土、風、火、水和靈魂。我覺得男人擅長土和火的力量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他們可以使用這兩種最強的力量?茉萊娜笑了:這就是你的想法?孩子?有哪一塊岩石足夠堅硬,風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夠猛烈,水不能把它澆滅、風不能把它吹熄?伊文娜沉默了一會,腳趾輕輕敲著土地。他們是他們企圖把暗黑魔神和遺棄使釋放,是嗎?那些男艾塞達依?她做了個深呼吸,迅速把話說完,女人們沒有參與,是男人發瘋並且破壞了世界。你在害怕。茉萊娜的語氣忽然變得冷酷,如果你沒有離開艾蒙村,將會成為一個賢者。這是奈娜依的打算,對嗎?或者說,你將加入女事會,操縱艾蒙村的事務,雖然村務會自以為是他們在管理。但是你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選擇。你離開了艾蒙村,離開了雙河,追尋冒險。你想這樣做,但是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強地反抗恐懼,拒絕被它擊敗,否則,你就不會問我一個女人如何能成為艾塞達依,你就不會把把你們的傳統和慣例拋棄。不是的,伊文娜爭辯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為艾塞達依。如果你會害怕,反而比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堅定你的決心。這些日子以來,有天分的人已經越來越少,更少的人自願成為艾塞達依。茉萊娜的語氣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從來沒試過在一個村子裡找到兩個這樣的人,雙河古老的血統強烈依舊。躲在陰影中的嵐動了動,腳下踩斷了一根小樹枝。他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著冷汗。不過那兩個女人沒有回頭看。

  兩個?伊文娜驚呼,還有誰?是卡裡?卡裡?坦勒?拉拉?艾蘭?茉萊娜的舌頭不耐煩地咯了一聲,嚴厲地叮囑她:你必須忘了我剛才的話。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個方向。你關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選擇的路並不平坦。我不會回頭的。伊文娜說。

  儘管如此,你還是想要保證,這是我無法給你的,我無法給出你想要的保證。我不明白。你想確定艾塞達依都是好人,都是純潔的,想確信是傳奇時代的邪惡男人造成裂世,想確認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訴你,那些確實是男人,但是他們並不比普通的男人邪惡。他們神經失常,但他們不是惡魔。你在塔瓦隆將會遇到的艾塞達依也是人,除了會使用唯一之力外,她們跟平常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她們有的勇敢,有的懦弱;有的堅強,有的軟弱;有的友善,有的殘酷;有的熱心,有的冷血。成為艾塞達依不會改變你的本質。伊文娜的呼吸顯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會被唯一之力改變,我也害怕半獸人、黯者、還有茉萊娜塞達依,以光明的名義,它們到艾蒙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艾塞達依忽然扭過頭來,筆直地看著嵐躲藏的方向。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神跟她威脅他們那時一樣冷酷,穿透了羽葉樹的濃厚枝葉。光明啊,如果她發現我在偷聽,她會怎麼做?他向後縮,想躲入更黑的陰影中,雙眼只顧盯著那兩個人,腳下被樹根絆個正著,好不容易才穩住沒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則,那些枯枝劈裡啪啦地折斷就會像焰火一樣暴露他。他喘著氣,四腳著地爬回營地,竭盡全力保持安靜。他的心咚咚咚地劇烈跳著,響得令他擔心別人都能聽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聽艾塞達依!回到營地後,他悄無聲息地從眾人身邊溜過,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蓋好毛毯。蘭恩動了動,但只是微微歎了一聲又不動了,他只是在睡夢中翻身而已。嵐無聲地長舒一口氣。

  過了一會,茉萊娜來了。她站在營地邊觀察地上的眾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個光輪。嵐閉上眼睛,儘量規律地呼吸,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她的腳步聲。但是她沒有走過來,當他睜開眼睛,她已經不見了。

  那晚他好不容易睡著後,整晚都斷斷續續地做著夢,夢裡艾蒙村的所有男人都爭相宣佈自己是真龍轉生,所有女人頭髮上都帶著一條跟茉萊娜一樣的金鏈子掛著藍寶石。從那晚之後,他再也沒去偷聽茉萊娜和伊文娜。

  緩慢的旅行進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陽緩緩爬上樹梢,北方的天空中飄著幾片薄雲。風顯得大了,嵐把斗篷拉回自己身邊,自言自語著叨咕著這樣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拜爾隆。他們走過的距離在他看來都足夠從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問蘭恩時,蘭恩都說拜爾隆已經很近,很快就到,最後他都懶得問了。

  蘭恩從前面的樹林裡出現。他剛巡邏回來,走到茉萊娜身邊,低頭跟她說話。

  嵐皺了皺眉頭,但他也不問,因為蘭恩對於任何跟巡邏有關的問題都拒絕回答。

  其他人裡,只有伊文娜對蘭恩的歸來特別注意,不過大家都知道他只會跟艾塞達依報告,所以她也沒有上前去。雖然從艾塞達依這幾日的言行看來,她隱隱將伊文娜當成了艾蒙村夥伴們的小領隊,但是這不等於容許她旁聽。珀林手裡幫馬特拿著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隨著他們離開雙河越遠,這樣的情景越常發生。馬匹走得十分緩慢,馬特充分利用這點,在馬背上練習索姆教他的耍球技法。跟蘭恩一樣,索姆每天晚上也給他們上課,教他們一些小戲法。

  茉萊娜聽完蘭恩的報告後,在馬背上轉過身來看了看眾人。當她的目光掃過嵐時,他假裝假裝毫不在意,但是心裡卻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別注意他?他心想,也許那天晚上,茉萊娜其實是知道誰在偷聽的。

  嘿,嵐,馬特喊道,我可以同時耍四個球了!嵐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頭也沒回。我說過,我會比你先學會玩四個的。我看呀!他們走上了一個小山坡,在他們腳下,離那些光禿禿的樹林不到一裡之外,在傍晚的陰影中,是拜爾隆。嵐高興地想笑,卻又被眼前的情景驚歎得張大嘴。

  一道大約二十尺高的城牆把整個城鎮包圍起來,沿牆設置著許多木建瞭望塔。城裡,鋪著瓦片和石板的屋頂在落日的餘暉中閃閃發光,炊煙從成百個煙囪裡徐徐上升沒有一座茅草屋。城鎮東邊有一條寬闊的大路,西邊也有一條,兩條路上都行駛著十幾輛四輪馬車和多一倍的牛車。城外散佈著農場,北邊最多,南邊只有少數夾在森林中。嵐的目光完全被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艾蒙村、守望山和德文驛站加起來,甚至連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規模!這就是城市的樣子啊,馬特讚歎道,他頭像馬脖子一樣向前伸著,呆呆地看著它。

  珀林只管搖頭:這麼多人怎麼能住在同一個地方?伊文娜目瞪口呆。

  索姆?墨立林瞥了瞥馬特,轉了轉眼珠一吹白鬍子冷哼一聲:城市!嵐,你呢?茉萊娜問,你對拜爾隆的第一印象如何?我只覺得它離家很遠。他慢慢回答,馬特大笑一聲。

  你們還要走更遠的路呢,茉萊娜說,比這遠得多。但是你們別無選擇,你們的餘生都將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過,而且,那將會是很短的時間。你們必須把這一點牢記在心,尤其是,今後的旅程將越發艱難。你們沒有選擇。嵐跟馬特和珀林交換著眼神,他們心裡有同樣的想法:她說得好像是他們自己作出選擇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實。事實是,是她,替他們作出了選擇。

  茉萊娜對他們的表情只當沒看見:在這裡我們會再次身處危險之中。進入那道城牆以後,記住管好你們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要提起半獸人、類人或者任何相關的事情。你們最好連想起暗黑魔神都儘量避免。在拜爾隆,有些人比艾蒙村民更加討厭艾塞達依,其中有些甚至會是暗黑之友。伊文娜倒吸一口涼氣,珀林低聲自言自語,馬特臉色蒼白,但是茉萊娜平靜地繼續說,我們必須儘量保持低調。蘭恩正在把身上灰綠的變色斗篷換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緻的普通斗篷,並把它塞到一個鞍囊裡去,脹得鼓鼓的。我們在那裡會使用假名,茉萊娜繼續道,我是阿拉絲,蘭恩是安德拉,記住了。好,我們在入夜前進城吧。拜爾隆的城門從日落到日出之間是關閉的。蘭恩帶隊下山,穿過樹林朝城門走去。途中經過五、六個農場,都離得不近。農夫們忙著一天裡最後的農活,沒人注意到他們一行。他們走到城門下。城門以粗壯原木拼成,上面鑲著寬闊的黑鐵皮,此時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它卻已經關得嚴嚴實實。

  蘭恩上前拉了拉門邊的一條殘舊繩子,牆的另一邊隨即響起一陣鈴聲。城門上離他們頭頂三步高的地方,兩根原木之間被挖空了一個洞,洞裡伸出一張戴著扁帽皺巴巴的臉,警惕地打量著他們。

  怎麼回事?現在已經太晚,不可以開城門了。我說,太晚了。如果你非要進城,繞到白橋門去茉萊娜驅馬上前。那個人看清楚她的樣子以後,臉上的皺紋立刻擠成笑容,露出漏風的門牙,忙不迭地說道:原來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馬上下來,很快,我馬上來。馬上。那張臉縮回去了,門裡仍傳來不停的招呼聲讓他們原地等著,他馬上就來。片刻後右下角的小門發出響亮的嘎吱聲,很明顯由於太久沒有開過,門軸已經生銹。它緩緩地向外打開,露出僅夠一匹馬通行的縫隙。看門人從裡面探出頭來,再次朝眾人咧嘴微笑,嘴裡的牙齒幾乎已經掉了一半。他向後讓路,茉萊娜跟著蘭恩走進城門,伊文娜緊跟其後。

  嵐輕踢雲的肚子,跟在貝拉後面緩緩走進小門,發現自己身處一條狹窄的街道,兩邊都是高高的木柵欄和貨倉,都沒有窗戶,門很寬闊,但是都緊閉著。茉萊娜和蘭恩已經下了馬,正在跟滿臉皺紋的看門人說話。嵐也下了馬。

  看門人個子很小,穿著破舊的斗篷和外套,手裡拿著帽子,一邊說話一邊縮脖子。他看看隨後進來的眾人,搖頭道:鄉下人。他咧嘴笑道,怎麼,阿拉絲夫人,您收集這些頭髮裡夾著乾草的鄉下人做什麼?然後,他看見索姆?墨立林,你不是個農夫。我記得我曾經放你從這裡出去過,真的。你的表演在鄉下不受歡迎嗎,吟游詩人?我希望,你還記得你應該忘記曾經讓我們出去過,阿溫先生,蘭恩邊說,邊把一個硬幣塞到看門人的空手裡,以及再次讓我們進來。不需要,安德拉先生。我不要。您上次出去時給我的已經足夠了。足夠。嘴上是這樣說,阿溫手中的硬幣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吟游詩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告訴任何人,特別是不會告訴那些白袍。他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茉萊娜,又吞回去了。

  嵐眨眨眼,但是不敢問什麼。其他的夥伴也是,雖然馬特看起來費了點力氣才忍住。光明之子。在小販、商人和商人護衛的各種故事裡,他們有時被崇拜,有時又被憎恨,不過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恨艾塞達依,就跟恨暗黑之友一樣。嵐心想,不知道這種恨意,是否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拜爾隆城裡有光明之子?蘭恩追問道。

  當然。看門人用力點頭,我記得,就是在您倆離開當天來的。這裡沒有人歡迎他們。當然了,大家都不會表現出來的。他們有沒有說是為什麼而來?茉萊娜緊接著問道。

  為什麼而來?夫人,阿溫吃驚得忘記了縮脖子,當然說了哦,我忘了,這段時間您一直在鄉下,聽到的當然是只有羊叫聲了。他們說他們是為了希爾丹的事情而來,為了那個龍神,您知道嗯,他自稱是龍神啦。他們說那傢伙正在鼓動邪惡我猜也是,而他們是為了阻止他。不過,那人不是在希爾丹麼,不在這裡啊。依我看呐,他們不過是找藉口干擾別人的事務罷了。已經有些人家的門口被塗上龍牙了。這一次他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

  他們製造了什麼麻煩沒有?蘭恩問,看門人誇張地搖搖頭。

  我看,不是他們不想找麻煩。全靠咱們的市長跟我一樣信不過他們。他每次只允許十個左右的光明之子進城,我聽說其餘人被迫在北邊城外紮營,他們為此氣瘋了。我打賭,他們被營地附近農夫看得緊緊的。至於那些進了城的,就穿著白袍子四處張揚,鼻孔朝天,到處欺負誠實的市民。他們自稱走在光明中,是奉命而行,到處跟商人、礦工、熔煉工等發生衝突,甚至招惹守衛。只是因為市長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為止沒有出過什麼大事。要我說,如果他們真心想追殺邪惡,為啥不到薩達亞去?聽說那裡有麻煩。或者去希爾丹,據說那裡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茉萊娜輕輕吸了口氣:我聽說艾塞達依正在往希爾丹去。是的,夫人。阿溫又開始點頭,她們是往希爾丹去了,我聽說就是她們引起了戰爭,而且還死了一些艾塞達依呢,說不定她們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反對艾塞達依,不過我覺得呢,除了她們,還有誰能阻止偽龍神呢?嗯?還有那些自以為可以成為男艾塞達依或者那一類的混蛋,又怎麼辦?還有,有些人說聲明一下,不是白袍也不是我說的,只是有些人說可能這次這個傢伙真的是龍神轉生呢,因為我聽說,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唯一之力啦。他有幾千個追隨者。不要說傻話。蘭恩打斷他。

  阿溫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只是在轉達我聽說的事情,不是麼?只是我聽說的啦,安德拉先生。他們,有些人說他的軍隊正在往東南方移動,向特爾去了。他加重了語氣,他們自稱龍之民。光有名字沒什麼用,茉萊娜平靜地說,對於看門人所說的這些消息沒有表露任何反應,你如果願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騾子叫做龍之民。那可不行,夫人,阿溫呵呵笑了,至少有這群白袍在的時候肯定不行。我也不認為其他人會友善地看待這個名字。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噢,不,夫人,我的騾子不能叫這個名字。這是個明智的決定,茉萊娜說道,我們該走了。您放心好了,夫人,阿溫用力點點頭,我今晚沒有見過任何人。他神經質地往城門跑去,把小門關上,沒有見過任何人,什麼也沒有見到。小門砰地關上,他用繩子把門閂拉下,事實上,這個門在白天也沒有開過。願光明庇佑你,阿溫。茉萊娜說道。

  她帶著眾人離開。嵐回頭看了看,阿溫仍然站在門前,正在用袖子擦拭著一個硬幣,笑著。

  他們走在一條泥土鋪的街道上,寬度約能容兩輛四輪馬車同時走過。街上沒有行人,兩邊都是貨棧,有時有一些很高的木柵欄。嵐走到吟游詩人身邊:索姆,特爾發生了什麼事?龍之民又是什麼?特爾就是那座位於狂暴之海旁的城市,對嗎?卡拉安索恩輪回。索姆簡略地回答道。

  嵐眨眨眼。龍神的預言?在雙河,沒有人會講那些故事。反正在艾蒙村沒有。如果有人敢提起,賢者會把他生生扒皮。我也猜她會。索姆淡淡說道,他看了看前面的茉萊娜和蘭恩,確保他們兩人不會聽到後,他繼續道,特爾是狂暴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為特爾之石的要塞保護。據說,那座要塞是裂世之戰後興建的第一座防護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經歷過無數戰役,從未陷落。有一個預言說:特爾之石永不淪陷,直到龍之民的降臨。另外又有一個預言說:特爾之石永不淪陷,直到龍神舞起無形寶劍。索姆做了個怪臉,特爾之石的陷落是真龍轉生的重要證據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為塵土之時。無形寶劍?預言就是這樣說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指劍。不管怎樣,它就在特爾之石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臟裡。那個地方只有特爾的最高領主才可以進去,特爾人從來都不提起裡面究竟放了什麼。反正,他們不會告訴一個吟游詩人。嵐皺起眉頭:特爾之石只有龍神舞起無形寶劍之時才會陷落,但是,如果特爾之石不先被攻陷,龍神又如何能走進它的心臟舞起那把劍?難道龍神將會是特爾的最高領主?不太可能吧,吟游詩人冷冷說道,特爾人憎恨任何跟唯一之力有關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阿曼都還誇張,而阿曼都是光明之子的總部。那麼預言怎麼可能實現?嵐問道,雖然我寧願龍神永遠不要轉生。不過一個無法實現的預言聽起來不合邏輯啊,它聽起來讓人覺得龍神永遠不可能轉生,不是麼?你的問題可真多啊,小子,索姆說道,預言如果那麼容易實現,就沒什麼意義了,不是嗎?他忽然高興起來,啊哈,先不管這是哪裡,我們到達落腳處了。蘭恩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柵欄前停下腳步,這排柵欄跟他們剛才走過的那些一模一樣。他掏出匕首,伸進兩塊木板之間挑動了一會,然後滿意地哼了一聲,伸手一推,一截柵欄應手而開,原來這是一個門。本來這道門是應該從裡面打開的,蘭恩用匕首把它的金屬門閂給挑起來了。

  茉萊娜立刻牽著阿蒂尓走進了門,蘭恩做手勢讓眾人跟上,自己隨後把門閂放回去。

  柵欄的裡面是某間旅店馬廄前的院子,從廚房裡傳出嘈雜的人聲,不過最令嵐注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旅店至少大一倍,高達四層,樓上的窗戶在暮色中反射著紅光。嵐不禁疑惑,這座城市裡能有這麼多的陌生人嗎?他們走進馬廄院子沒多久,從寬大的拱狀馬廄門裡走出三個男人,身上穿著骯髒的帆布圍裙。其中一人瘦長結實,是三人中唯一手裡沒有拿糞肥叉的人。他擺著手走上前來。

  喂喂!你們不能從那裡進來。繞到前門去!蘭恩剛把手伸向錢包,另一個長得像艾維爾先生那麼胖的男人急急忙忙地從旅店裡沖了出來,耳邊的頭髮跳動著,身上的圍裙白得發亮。不用問,這肯定是旅店老闆。

  沒事的,木茨,他說道,沒事。這些人是預約好了的客人。你照顧他們的馬匹吧,要好好照顧哦。木茨繃著臉用手指刮了刮前額,招呼身後的兩人上前幫忙。嵐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毛毯卷子。旅店老闆朝茉萊娜深鞠一躬,臉上掛著極為誠懇的笑容。

  歡迎您,阿拉絲夫人。歡迎。見到您和安德拉先生真開心,真是太好了。我們都很懷念您高雅的談吐。是的,是真的。我得說,我很為您擔心,為您到那些鄉下地方去而擔心。啊,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日子裡,天氣像發了瘋一般,每到夜晚狼群就在城牆外面嚎叫,真令人擔心。他忽然兩手一拍圓圓的大肚皮,搖頭道,哎呀,我又來了,只顧閒聊,忘記把您帶進店裡。來,來。您一定很需要熱騰騰的晚餐和暖呼呼的被窩。這裡有拜爾隆最好的設施,最最好的。我相信您還準備了熱水浴,對嗎,菲茲先生?茉萊娜問道,伊文娜熱切地懇求道:噢,拜託,您有的。熱水浴?老闆反問,當然!而且是拜爾隆最舒服,最溫暖的。來吧。歡迎來到牡鹿和雄獅旅店。歡迎來到拜爾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四章 牡鹿與雄獅

  旅店裡的情景正如眾人在外面時聽到的嘈雜聲所示,很忙碌。艾蒙村一行人跟隨菲茲先生從後門進入旅店,剛走進通往大堂的走廊,就置身於一群來來往往的侍者之中:他們有男有女,身穿長長的圍裙,把手裡托著的食物和飲料盤子舉得高高,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回穿梭,口裡念著簡短的話語對那些被他們擋到路的人表示歉意,但腳步從不因此減慢。菲茲先生向其中一人飛快地吩咐了幾句,然後那人轉身跑走了。

  我的旅店快被塞滿了,老闆告訴茉萊娜,我看啊,都要滿到屋頂去了。城裡每一家旅店都這樣。經過那樣一個冬天之後,嗯,天氣稍好一點,道路剛剛通暢,這些人就立刻從山上跑下來把我們淹沒是的,就是淹沒,被這些礦工和熔煉工淹沒。他們人人都在講述恐怖的經歷:比如狼,或者更糟的,呃,就是當人們在冬天被困山上時會遇到的那些景況啦。我猜現在山上的人大概已經跑光了,不然這裡不會這麼擁擠。但是不要擔心,雖然人是多了些,但是我會竭盡所能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務。當然,還有您的朋友們。他好奇地瞧了瞧嵐他們幾人,索姆的補丁斗篷宣佈他是吟游詩人,而其餘各人的衣服都明擺著是鄉下人,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阿拉絲夫人和安德拉先生,組成了奇特的隊伍。我會竭盡所能的,您放心休息好了。嵐看著身邊忙得蜜蜂似的人們,小心地躲開他們以免被踩到,不過這些侍者大概也不會真的撞上來。他不禁要想,艾維爾先生和他太太,有時候加上他們女兒的幫忙,究竟是怎麼打理酒泉旅店的?馬特和珀林伸長脖子,好奇地往旅店大堂張望。連接大堂的寬闊大門每次打開時,都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夾雜著歌聲和興奮的喊叫聲。蘭恩低聲說了句要去打聽最新消息,就走過了那扇門,消失在那片歡樂之海裡。

  嵐很想跟他去,不過他更想洗個澡。雖然他很樂意馬上加入到大堂裡的人群和笑聲中,但是如果就這樣髒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歡迎。馬特和珀林明顯跟他想法一致,馬特更是一直在偷偷撓癢癢。

  菲茲先生,茉萊娜說,我聽說拜爾隆城裡有光明之子,您覺得他們會不會製造什麼麻煩?噢,您不用擔心他們,阿拉絲夫人。他們還不就是那幾招嗎?謊稱城裡有艾塞達依,茉萊娜挑起了一邊眉毛,老闆連忙攤開胖胖的雙手,您不用擔心,他們以前也用過這招。拜爾隆這裡沒有艾塞達依,市長最清楚這點了。那些白斗篷(原譯白袍)以為他們只要隨便抓一些女人,指責她們是艾塞達依,我們就會讓他們進城。啊,我想也許有些人會吧,有些人。但是大多數市民都知道那些白斗篷究竟是幹什麼的,所以他們都很支持市長的決定。大家都不希望見到一些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婦人被光明之子冤枉,更不願意讓他們找到藉口搗亂。這樣最好。茉萊娜淡淡說道,她伸出一隻手扶在老闆的手臂上,明還在這裡嗎?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談談。這時有幾個僕人走過來帶他們去洗澡,所以嵐沒有聽到老闆的回答。一個胖乎乎的婦人臉上掛著例牌微笑,手上挽著滿滿一疊毛巾,帶著茉萊娜和伊文娜走了。嵐和他的夥伴們則跟著另一個黑髮的名為阿蠟的小個子往澡堂走去。

  路上嵐想跟阿蠟打聽拜爾隆的情況,但是這個人剛說了一句嵐的口音很有趣,他們就已經走到了澡堂。嵐馬上就把所有想問的事情都拋諸腦後:眼前是十二個高高的銅浴缸,圍成一圈。地面鋪著瓷磚,稍稍向中心傾斜。牆壁是石砌的。每個浴缸旁邊都有一張凳子,放著一條疊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塊黃澄澄的香皂。澡堂一邊的牆腳下有一排黑色大鐵鍋,架在火上,鍋裡的水熱氣騰騰。澡堂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壁爐,裡面升起了火,更使得堂子裡溫暖如春。

  哇,幾乎比得上咱們的酒泉旅店了,珀林仍堅持著對酒泉旅店的忠誠,卻忽略掉真相。

  索姆哈哈大笑。馬特也吃吃笑道:哎呀,我們什麼時候帶上一個庫林家的人了?阿蠟給其中四個浴缸裝滿熱水。嵐和夥伴們爭先恐後抖落斗篷,甩掉衣物。阿蠟又給他們每人提了一大桶熱水放在缸邊,放上一個水瓢,然後就坐在門邊的一個凳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靠著門,自顧自發呆去了。

  眾人顧不上聊天,先用肥皂把自己從頭到腳搓了個徹底,直到滿身泡泡為止。然後用水瓢舀起清水將他們積累了一周的污垢沖得一乾二淨。最後,才走進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熱水裡,盡情享受。阿蠟給大家準備的水足夠熱,當他們慢慢浸入水裡時,不禁連連發出舒服的歎息。澡堂裡的空氣由溫暖變為熱氣蒸騰。好久好久,大家都不願說話,只是不時發出享受的呻吟,緊繃的肌肉漸漸鬆弛下來,已經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徹底驅逐。

  還需要些什麼?阿蠟突然問道。他還說別人的口音奇怪,他自己,還有菲茲先生也是,說起話來卻是個大舌頭。還要毛巾嗎?要不要加熱水?不用了,索姆洪亮的聲音回答道,他閉著眼睛,懶懶地擺擺手,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會我們會好好打賞你的。他挪了挪身體浸得更深,只把眼睛和鼻子留在水面上。

  阿蠟看了看他們堆在凳子上的衣物。他瞥了瞥那把弓,但是目光在嵐的劍和珀林的斧子上停留了很久。鄉下也有麻煩嗎?他唐突地問道,就是那個叫什麼河的,呃,你們來的地方?雙河馬特一字一字地說道,那裡叫雙河。至於麻煩,為什麼你是什麼意思?嵐插嘴道,這裡有麻煩嗎?珀林仍在享受他的浸浴,喃喃道:好!好!索姆稍稍坐高一些,張開了眼睛。

  這裡?阿蠟哼道,麻煩?那些礦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還不算是麻煩。或者說他頓了頓,看著他們,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我指的是,像希爾丹那種麻煩。不過,我想也不會,鄉下只有羊群,對嗎?我不是想冒犯你們,我想說的是,鄉下很平靜。不過,這個冬天很奇怪,山裡發生了怪異的事情。我還聽說在薩達亞那裡出現了半獸人。不過那裡必竟是邊疆,不是嗎?他說完後,口型還停留在嗎字上張著,過一會兒突然哢地合上,對自己竟然說了這麼多話顯得很吃驚。

  嵐聽到半獸人這個詞時立刻緊張起來,為了掩飾,他把濕毛巾蓋到頭上。聽完阿蠟的話後,他才放下心來。不過,有人卻多嘴了。

  半獸人?馬特呵呵笑了。嵐從自己的浴缸裡朝他潑了一把水,不過馬特把水從臉上抹走,仍然咧嘴笑道,讓我來告訴你半獸人的事吧。索姆開口道:還是不要了吧?我已經厭倦了從你口裡聽我講過的故事了。他是吟游詩人。珀林說道,阿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看到那件斗篷了。你打算在這裡表演?等等,馬特爭辯道,我什麼時候講過索姆的故事啦?你們都你就是不要說就對了,你講得不夠索姆好聽。嵐急忙打斷他,珀林也加入了:你總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結果卻適得其反。你還把它們的情節混成一堆,嵐補充,還是留給索姆吧。他們七嘴八舌地圍攻馬特,阿蠟張著嘴被晾在一邊。馬特瞪著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嵐緊張地思考著,除了跳過去按住他這個辦法以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他閉嘴。

  門突然嗙地被推開,蘭恩走了進來,棕色的斗篷搭在一邊肩膀上。一陣冷風隨之沖進澡堂,把蒸氣沖散。

  啊哈,守護者搓著雙手說道,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阿蠟提起一個水桶,但是蘭恩擺手阻止,不用你,我自己來。他把斗篷卸下放在凳子上,把抗議著的阿蠟趕出澡堂,堅決地把門關上,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才轉過身面對眾人,眼神利如寶劍,聲音冷如鐵石:幸好我及時回來,他瞪著馬特,你聽不懂我們進城之前給你們的叮囑嗎?我什麼也沒做,馬特辯解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他半獸人的事,而不是關於他停住了,守護者眼神的威壓把他緊壓在浴缸壁上。

  不要談論半獸人,蘭恩十分嚴厲,連想都不要想。他生氣地冷哼一聲,開始為自己的浴缸加水,見鬼,你給我牢牢記住這點。暗黑魔神的耳目無處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光明之子知道半獸人在追擊你們,他們會不惜任何代價抓到你。因為對他們來說,那就意味著你是暗黑之友。可能你們不習慣,但是在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經過我或者阿拉絲夫人同意。他在茉萊娜的假名上特別加重了語氣,馬特不禁打了個哆嗦。

  那個人好像瞞了些什麼,嵐說道,他似乎見到了一些他認為是麻煩的事,但是不願意告訴我們。可能是因為光明之子吧,蘭恩往浴缸裡倒著熱水,多數人都覺得他們是大麻煩。不過也有些人不那麼想。他對你們認識尚淺,不願意冒這個險,因為你們有可能跑去向白斗篷告狀。嵐搖搖頭,這個地方光是聽起來就已經比暗礁渡口糟糕得多。

  他提到薩薩達亞有半獸人,是真的嗎?珀林問道。

  蘭恩將手裡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這些東西,是不是?我告訴你,鐵匠,在邊疆無論任何時候都會有半獸人。你給我時刻記住,我們現在要像地上的老鼠一樣,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辦到這一點就夠了。茉萊娜想讓你們活著到塔瓦隆去,我會儘量實現她的願望。但是如果你們為她帶來任何傷害接下來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他們穿好衣服離開澡堂時,看到茉萊娜正站在走廊的一頭,跟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條女孩在一起。雖然那個女孩的頭髮剪得很短,穿著男式襯衣和褲子,但是,仍然看得出她是個女孩。茉萊娜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她略略看了看他們,朝茉萊娜點點頭就匆匆離開了。

  好了,他們走近時,茉萊娜說,我猜,好好洗了一澡後,你們肯定都會胃口大開。菲茲先生已經為我們安排了一個專用餐室。她轉身帶路,一邊斷斷續續地談起他們的房間安排,以及城裡人滿為患的現狀,還有旅店老闆希望索姆可以在大堂裡演奏樂曲和講講故事的請求。但是她對剛才的女孩隻字不提。

  專用餐室裡有一張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橡木餐桌,圍著十二張餐椅。地上鋪了一張厚厚的地毯。伊文娜正在壁爐前為雙手取暖,披散的秀髮梳理得整齊發亮。他們走進去時,她轉過身來。

  當嵐在澡堂裡的時候,他有足夠的時間靜心思考:蘭恩不斷強調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阿蠟不敢信任他們的舉動,都令他明白其實他們是多麼孤立無援,因為他們只能相信自己。至於茉萊娜,或者蘭恩,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倆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伊文娜,她還是伊文娜。茉萊娜曾經說過,她接觸到真源是必定會發生的事情,只是遲早的區別。所以這是她自己無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錯。她還是伊文娜。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嵐還沒來得及開口,伊文娜已經僵硬地背過身去。他悶悶不樂地看著她的背影,把所有話語吞回肚裡: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歡這樣,我也沒什麼辦法。

  菲茲先生快步走進來,身後跟著四個侍女,穿著跟他一樣的長圍裙,手裡托著盤子,送上三隻烤雞,並且開始擺放銀制和陶瓷餐具。老闆向茉萊娜鞠躬說道:阿拉絲夫人,我很抱歉讓您久等了。但是現在店裡實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顧周到簡直需要奇跡。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般令您滿意了。只有一些雞肉,蘿蔔和豌豆,還有少許芝士。噢,這真是太不應該了,我真心向您道歉。在這樣的時勢裡,茉萊娜微笑道,這已經是一桌筵席了,真的,菲茲先生。旅店老闆又鞠了一躬。他纖細的頭髮亂七八糟,好像根本沒仔細梳理過,這使得他的鞠躬顯得頗為滑稽。但是他臉上的笑容如此歡欣,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謝您,阿拉絲夫人,多謝。當他站直身體時,他皺了皺眉頭,執起圍裙的一角把桌上一個虛構的灰塵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決不會把這樣的菜肴擺在您面前。是這個冬天,對,就是這個冬天的錯。我的地下室快要空了,但是市場上還是什麼也沒得賣。可是誰又能怪那些農夫呢?誰能?沒有人知道他們幾時才能有下一次的收穫。沒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狼,它們把本該擺在人們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還有他突然醒悟到,這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餐前話題:我又犯了老毛病,說個不停,我老是這樣。瑪麗,辛達,我們讓這些客人安靜用餐吧。他朝侍女們打手勢。她們輕快地走出了房間。他回過頭來又朝茉萊娜鞠了一躬,希望您用餐愉快,阿拉絲夫人。如果您有別的需要,儘管吩咐,我馬上為您辦到。儘管吩咐。很高興能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務。非常高興。他最後深鞠一躬,退出房間,輕輕帶上了房門。

  蘭恩一直懶洋洋地靠著牆壁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此刻卻一躍而起兩步跨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邊上專注地聽著,一邊慢慢地數了三十下,然後一把拉開門,探頭查看走廊。他們走了,他把門關上宣佈道,我們可以放心說話。我知道你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伊文娜說道,但是如果你懷疑那個旅店老闆,為什麼還住在這裡?我對他的懷疑程度跟我對其他人的一樣。蘭恩回答,在到達塔瓦隆之前我懷疑所有人。到達塔瓦隆之後,我懷疑一半的人。嵐以為守護者在開玩笑,他正想笑,卻發現蘭恩的臉上沒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會懷疑塔瓦隆的人?那這世上還有安全的地方麼?他太誇張了,茉萊娜安慰他們道,菲茲先生是個好人,既誠實又可靠。不過,他太愛說話了,雖然他心懷善意,卻可能會對不壞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洩漏了不合適的事情。而且,我所住過的任何一家旅店裡,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歡偷聽客人對話,然後到處八卦。她們花在閒聊的時間比整理床鋪的時間要多得多了。來吧,我們坐下來,趁熱吃吧。他們在桌旁坐下,茉萊娜坐在一頭,蘭恩在她對面。一開始大家都忙著往自己的碟子裡裝食物,沒有人說話。這雖然還不算是筵席,不過對於已經吃了一個星期的白麵包和幹肉的人來說,確實跟筵席差不多了。

  過了一會,茉萊娜問道:你在大堂聽到些什麼消息?眾人都停下刀叉,齊齊看著守護者。

  沒什麼好消息,蘭恩回答,阿溫沒說錯,至少人人都是那麼說的。在希爾丹打了一仗,羅耿贏了。關於那場仗的傳聞有十幾個版本,但是都說是他贏了。羅耿?就是那個偽龍神嗎?這還是嵐頭一次聽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聽蘭恩的語氣他好像認識他。

  那些艾塞達依呢?茉萊娜平靜地問道。

  蘭恩搖搖頭:我不知道。有些人說她們死了,有些人又說不是。他冷哼一聲,甚至有人說她們倒向了羅耿。沒有一個信得過,我也不敢顯得太感興趣。是的。茉萊娜同意,稍微問一問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氣,繼續吃晚餐,我們自己的情況如何?這個麼,聽起來還不錯。沒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沒有類似迷懼靈的陌生人,更沒有半獸人。那些白斗篷正忙著給阿丹市長找麻煩,因為他不肯跟他們合作。所以,除非我們自己到處宣揚,不然他們不可能注意到我們。很好,茉萊娜說道,這跟澡堂的僕人說的一樣。閒話還是有它的好處的。現在,她對所有人示意,我們還有很長一段旅程要走,不過,過去的一周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這裡休息兩晚,後天早晨離開。所有的年輕人都不禁開心笑了,這樣的安排意味著他們有時間可以在城裡逛逛,這可是他們頭一次進城啊。茉萊娜也笑了,不過她補充道,不知道安德拉先生覺得怎樣?蘭恩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個個熱切的笑臉:很好,條件是他們牢記我跟他們說過的話。索姆吹了吹鬍子:把這些鄉巴佬放到一個一個城市裡他又哼了一聲,搖搖頭。

  由於客人太多,他們只能租到三個房間。茉萊娜和伊文娜住一間,馬特和珀林住一間,剩下是嵐、蘭恩跟索姆,一起住在在四樓盡頭的一個小房裡,那裡靠近屋簷,有一個小窗戶可以看到馬廄院子。黑夜已經完全降臨,旅店的燈光投射在院子裡。這個房間很小,加了一張床給索姆後,顯得更小了。三張床都很窄,嵐一坐下就發現它還很硬。這絕對不是最好的房間。

  索姆只逗留了一會兒,把他的笛子和豎琴取出來後,一邊練習著表演姿勢,一邊走出了房間。蘭恩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嵐躺在硬板床上想,僅僅在一個星期之前,僅僅是聽到有吟游詩人來表演的謠言,他就已經像塊石頭一樣迫不及待地滾下樓去。但是現在呢,他聽索姆的故事聽足了一個星期,而且明天晚上,後天晚上,索姆也會跟他在一起。熱水浴令他本來以為會永遠地糾結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鬆,一周以來的頭一次熱餐把他喂得飽飽。他昏昏欲睡地想著,蘭恩是不是真的認識偽龍神羅耿呢?樓下隱隱傳來歡呼聲,是大堂的客人興奮地迎接索姆的聲音,但是嵐已經睡著了。

  ***石頭走廊陰森昏暗,空無一人,只有嵐自己。灰暗的牆壁上既沒有蠟燭也沒有燈,沒有任何可以發出光芒的東西,但是,卻有光,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的光。空氣靜止而潮濕,遠處傳來規律的滴水聲,聽起來十分空洞。這裡肯定不是旅店。他撫摸著前額,皺著眉頭。旅店?他只覺得頭疼欲裂,無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一個旅店?但是這個想法一閃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就朝著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聲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沒有岔路,沒有變化,唯一的特徵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一對粗糙的木門,一邊一個,對稱分佈。雖然空氣很潮濕,門上的木板卻幹得裂開。陰影隨著他的腳步後退,但眼前的景色一成不變,滴水聲依然那麼遙遠。他走了很久很久,終於決定打開那些門看看。門一推就開了,門裡是一個冰冷的石頭房間。他走進去。

  其中一面牆上有一個由一連串拱形組成的開口,通往一個石砌陽臺,外面的天空是他從沒有見過的:空中黑色、灰色、紅色和橙色的長條狀雲朵像是被風暴驅趕一般,飛快地流動交織。沒有人能見過這樣的天空,它不可能存在。

  他把目光從陽臺收回,但是房間裡的情況一樣糟糕,滿眼是奇異的曲線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塊融化的牛油。柱子從灰色地板裡突兀地冒出來。壁爐裡的火焰像鑄煉爐裡的煉火,狂亂地跳動著,卻發不出一絲熱量。而且,當他看著那火時,它似乎是普通的火焰;當他移開視線後,它卻在眼角的餘光裡化成一張張痛苦掙扎著的人臉,有男有女,無聲地尖叫著。相比之下,房間中央的那張磨光桌子和旁邊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擺設了。牆上孤單地掛著一面鏡子,映著房間裡的所有物品,唯獨映不出他的影像,鏡裡面他所站之處只有一片模糊。

  壁爐前站著一個男人,嵐剛剛進來時竟然沒有注意到他。雖然他心裡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覺得剛才那裡明明是沒有人的,直到他看著男人所在的地方,他才出現。那人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衣,從外表看來正處於壯年。至於樣貌,嵐猜想女人們大概會覺得他很英俊吧。

  我們又見面了,這個人說道。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竄出烈火的無底深淵。

  嵐驚呼一聲,轉身逃出房間,動作太過猛烈以至於沖到了對面的門上,把它撞開了。他急忙扭身抓住門把穩住身體,抬頭一看,又是一個石頭房間,一樣的荒謬天空,一樣的壁爐你以為你能這麼容易避開我嗎?那個男人說道。

  嵐再次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這次連門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沖到了那張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腳步,看著那個男人。看著他比看著壁爐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這是夢,他慢慢站直身體,門在他身後啪嗒地關上,這是一個惡夢。他合上雙眼,開始在心裡默念快醒來。小時候賢者曾經教他,只要你在惡夢裡告訴自己快醒來,惡夢就會消失。賢者?那是什麼?他很想仔細想想,但是他無法集中精神,頭疼得快要炸開。他無法思考。

  他睜開雙眼:房間還在,陽臺還在,天空還在,壁爐旁的男人還在。

  這是不是夢,男人說道,有什麼關係?又一次,隨著他的話語,他的口和眼睛變成深不見底的火洞,但是他的語氣卻絲毫沒變,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變化。

  這次嵐仍然吃了一驚,不過他忍住了驚叫。這是一個夢。這必須是夢。他眼睛緊緊盯著那個男人,一路後退到門口,伸手扭了扭門把。門沒有動,鎖上了。

  你好像很渴,男人說道,喝吧。桌子上出現了一個高腳杯,金光閃閃,鑲嵌著紅寶石和紫水晶。剛才桌子上明明沒有這個杯子的。嵐心裡默道,不要再被這些怪事嚇倒,這是一個夢而已。他覺得自己的口乾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點渴,他回答著,拿起那個杯子。男人身體前傾,一手抓著椅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杯裡的液體散發出酒的香味,令嵐覺得更渴了,渴得好像很多天沒有喝過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沒有喝水了嗎?手裡的杯子還沒有送到嘴邊,他頓住了。男人死死地盯著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輕煙,火舌在他專注的眼裡跳躍著。

  嵐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實沒那麼渴。男人突然挺直了腰,雖然他面無表情,但是他的失望顯而易見。嵐不禁疑惑,那杯裡的液體到底是什麼?不過,這個問題實在很蠢,因為這不過是個夢。既然如此,為什麼它還不結束?你想怎麼樣?他質問道,你是誰?男人眼裡和口裡的火焰忽然旺盛起來,嵐覺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稱我為巴阿紮門。嵐條件反射地轉身拼命轉動著門把,把這是一個夢的想法忘得一乾二淨。暗黑魔神。雖然門把一動不動,他還是不停地使勁扭它。

  你就是那個人嗎?巴阿紮門突然問,你不可能永遠躲開我。不論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還是鑽進最深的洞穴裡,你都無法隱藏你自己。我連你最細的毛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嵐轉身面對他面對巴阿紮門,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這是惡夢。他伸手向後再擰了一次門把,還是不動。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榮耀嗎?巴阿紮門問道,還是權力?她們是不是告訴你世界之眼將會為你所用?然而榮耀和權力對一個傀儡來說有什麼意義?你知道嗎?那牽動你手腳的絲線已經編織了幾百年。你的父親被白塔的人選中,就像一匹牡馬被套上韁繩供人騎乘。你的母親對於她們的計畫來只不過是用來生下你的母馬。而她們的計畫,將會把你帶向死亡。嵐的手握起了拳頭:我的父親是個勇敢的男人,我的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不許你污辱他們!那團火焰笑了:看來你還有點骨氣。也許你真的就是那個人,可是那對你沒什麼好處。艾梅林會盡情利用你,直到你變成廢物,正如她當初利用靼維安、利用羽蓮石弓、古埃樂阿瑪拉颯、還有勞霖黑禍,正如她現在利用羅耿,她會榨盡你最後一滴血。我不知道嵐搖著頭。剛才的清醒全因憤怒而生,僅僅維持了一霎那。現在他極力回憶,卻連自己剛才如何說出那句話都已經遺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來跳去的思維裡抓住一絲意識,像在漩渦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點一點地擠出來,聲音隨之漸漸鎮定:你被封印在刹幽古。你和所有的遺棄使被創世者封印,直到時間盡頭。時間盡頭?巴阿紮門冷笑,你不過是一隻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蟲,卻自以為看到的已經是宇宙。時間的死亡能賦予我你無法想像的力量!你這只蠕蟲。你被封印愚蠢,我從來沒有被封印!男人臉上火焰怒吼著,炙熱逼得嵐伸手遮擋,連連後退,手掌上滲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發。盧斯塞倫,弑親者,他施行給他帶來這個稱號的屠殺時,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殺死他的妻兒,殺死他所有的親人,殺死所有愛他和他愛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聽過那種喪魂奪魄的慘叫嗎,蠕蟲?當時他完全可以攻擊我。他當然不可能戰勝我,但是他當時有機會嘗試。然而他卻用那珍貴的唯一之力自盡,那力量如此強大,足以移山裂石,令龍山拔地而起,成為他的墓碑。千年以後,我派遣半獸人軍隊南征,它們縱橫世界三百年。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子說我最後被打敗了,但事實是,我的軍隊完全粉碎了第二次盟約,那個有十個國家締結的盟約,還有誰能反抗我?我在阿圖爾鷹之翼的耳邊輕語,這片土地上的艾塞達依一一喪命;我再次輕語,高貴的國王派出軍隊橫渡艾萊斯大洋,穿越世界之海,埋葬了兩個命運。一個是他統一世界統一民族的夢想,從此永遠成空。另一個還沒有到來就已經被扼殺。在他臨死的床邊,當他的臣民告訴他只有艾塞達依能救他一命時,是我發話,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是我,再次發話,高貴國王的最後遺言是,必須毀掉塔瓦隆。這樣的男人尚且無法反抗我,你又能怎麼樣。相比之下,你不過是一隻蹲在森林邊的青蛙。你要麼侍奉我,要麼就做艾塞達依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時候,你還會落在我手上,因為死亡的領域由我統治!不,嵐喃喃道,這是一個夢。是個夢!你以為在夢中就能擺脫我?看吧!巴阿紮門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嵐的頭失控地隨著他的動作轉動。桌子上的高腳杯已經消失,原來放它的地方,趴著一隻大老鼠,在火光下它眨著眼珠,警惕地嗅著空氣。巴阿紮門的手指彎曲起來,那只老鼠隨之發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後折去,前爪被迫離開桌面在空中亂抓。手指更加彎曲,老鼠的背脊折得更彎。它瘋狂地掙扎著,慘叫著。背脊彎曲,彎曲,彎曲。啪的一聲,像折斷小樹枝的脆響之後,它劇烈地抽搐了一陣,就不動了,躺在那裡,身體幾乎向後對折。

  嵐恐懼地吞了吞口水:在夢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他自言自語著,看也不看揮起拳頭狠命敲打身後的門。手很痛,他卻仍然沒有醒過來。

  那麼你就去找艾塞達依吧。到白塔去告訴她們,把這個夢告訴艾梅林男人笑了,臉上的火焰燒灼著嵐,她們會因此而不再利用你,這是逃脫她們控制的方法之一。當她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後,她們不會利用你,不過,她們會留你活命嗎?讓你留下來散播這個故事,好讓世人都知道她們做了些什麼?你會不會蠢得以為她們會?無數像你這樣的人已經把骨灰撒在了龍山的山坡之上。這是一個夢,嵐喘著粗氣,是夢,我要醒來。你能嗎?嵐眼角的餘光掃到男人的手指動了,指向他,你能嗎?手指彎曲了,嵐的身體隨之向後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著他不停向後折去,他慘叫著,你還能再次醒過來嗎?***嵐在黑暗中猛然彈起,抽搐著,雙手緊抓著毛毯。蒼白的月光從房間裡唯一的窗戶投進來。另外兩張床隱藏在陰影中,其中一張床上傳來撕裂帆布般的呼嚕聲:是索姆墨立林。壁爐裡還剩下少許煤球,閃著微弱的火光。

  真的是夢,跟春誕那天在酒泉旅店裡一樣的惡夢,所有他做過的事、聽過的事加上古老傳說、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荒誕想像混雜在一起的惡夢。雖然不冷,但是他把毛毯拉起來包住自己,不停地顫抖。頭很疼。也許茉萊娜有什麼辦法來阻止這樣的惡夢。她說過,她對惡夢有一套。

  他長舒一口氣躺下。不過是惡夢罷了,為此向茉萊娜求助?況且,這也許只是因為他這些天的經歷而起,因為他離開了雙河,跟隨了這個艾塞達依。當時他別無選擇,然而現在呢,除了信任這個艾塞達依以外,他還有沒有別的選擇?光是這點,就跟惡夢一樣糟糕。他在毛毯裡蜷起身體,用塔教他的方法向虛空尋求寧靜。但是,過了很久以後,睡眠才重臨。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五章 陌生人和朋友

  陽光如流水般緩緩淌過狹窄的床鋪,嵐終於從沉睡中醒來,卻覺得筋疲力盡。他拉過一個枕頭蓋住腦袋,卻無法完全遮擋住陽光。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繼續睡下去。第一個惡夢之後,他又做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夢,雖然他只記得第一個夢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夢了。

  他歎了口氣,把枕頭甩到一邊坐起來,伸個懶腰,發現昨天被熱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來了。頭也疼得厲害,這倒沒什麼奇怪的,那樣一個惡夢足以令任何人頭疼。其他的夢境已經被他遺忘,只有第一個記憶深刻。

  另外兩張床已經空了。太陽已經爬得很高,陽光從窗戶裡筆直地曬進來。如果是在家裡,這時候他應該早已吃過早餐,忙農活去了。他趕緊下床,生氣地自言自語:今天是可以逛逛這個城市的難得機會,這幫傢伙竟然不叫醒他。不過,水缸裡已經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畢,穿好衣服,猶豫了一會兒是否要帶上塔的劍。蘭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間裡,但是守護者的劍不在。在艾蒙村的時候,即使當時沒見到任何會遭遇半獸人的跡象,蘭恩也是一直配著劍的,還是學他好了。嵐一邊說服自己道:這真的不是因為自己做過無數次配著劍在城市裡行走的白日夢啦。一邊把劍掛在腰帶上,再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著個大袋子。

  然後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下樓梯,往廚房跑去。廚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拜爾隆呆一天,當然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吃東西上。見鬼,他們竟然沒有叫醒他。

  菲茲先生也在廚房裡,正在跟一個胖女人對峙。那個女人雙手直到肘部都粘滿麵粉,顯然是個廚師。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闆的鼻子底下擺動著,倒像是她在教訓菲茲。店裡的女僕們、廚房幫工們、侍者們和清潔工們各自忙忙碌碌,都識趣地避開兩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貓,廚師厲聲說道,我不許任何人有異議,你聽到沒?我覺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過頭。有人投訴了,菲茲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訴,我的夫人。半數以上的客人我不聽。我就是不聽。他們要投訴我的貓嗎,那好吧,叫他們來煮菜好了。我那可憐的老貓只不過是盡忠職守罷了,我會帶著他另找一個懂得欣賞我們的地方。你等著瞧吧。她解開圍裙的繫繩,把它脫下來。

  不!菲茲先生慌忙阻止。兩人在廚房裡團團轉,廚師堅持要甩掉圍裙,旅店老闆則拼命把圍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著粗氣,用不著這樣。我說,用不著!沒有你我怎麼辦呢?斯利是只好貓,非常、非常優秀的好貓,她是拜爾隆最好的貓。再有人投訴,我就會跟他說,你應該感謝他優異的工作表現。是的,感謝。你不能走。莎拉?莎拉!廚師停止打轉,從老闆手裡一把搶過圍裙:那好吧。好。她兩手捏著圍裙,卻不急著穿回去,不過,如果你想讓我準備午飯的話,最好趕快走開,不要妨礙我工作。這裡雖然是你的旅店,但廚房是我的地盤。除非你想自己動手?她做出要把圍裙遞還給他的樣子。

  菲茲先生趕緊攤開雙手連連後退,張嘴正要說話,又停住了,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要看看四周的情況:廚房裡的眾人仍然裝出沒事發生的樣子,嵐也趕緊低頭假裝忙著在外套口袋裡找東西。其實他那些口袋裡除了茉萊娜給他的那個銀幣外,只有幾個銅幣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頭,還有兩條備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許有用的細繩。

  莎拉等菲茲走出廚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圍裙,把注意力投向嵐:我猜你是來找吃的,嗯?好,進來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會咬人的,不會啦。不要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思儀,給這個夥計拿些麵包、芝士和牛奶來。我們現在只有這些,你自己找個位置坐吧,夥計。你那些朋友們都已經出去了,只有一個還躺在床上,我猜他有點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對吧。一個女僕給嵐送來一盤食物,嵐找了個凳子坐下邊吃邊聽廚師說話。她正在揉做麵包用的麵團。

  你不要介意剛才的事情。菲茲先生是個不錯的人,這是不用說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訴弄得他瞎緊張。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訴些啥呢?難道他們寧願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這樣到處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貫作風,而且,居然還有十幾隻那麼多。斯利決不會容忍這麼多老鼠跑到店裡來的,決不。而且店裡很乾淨,哪來這麼多老鼠呢。還有,所有老鼠的脊樑骨都被折斷了。她困惑地搖著頭。

  嵐口裡的麵包芝士頓時滋味全失:脊樑骨被折斷?廚師擺了擺粘滿麵粉的手:還是想想開心的事吧,這是我的處世之道。這裡有個吟游詩人哦,你知道嗎,現在就在大堂那裡。哦,不過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嗎?你是昨晚跟阿拉絲夫人一起到的那隊人之一,對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沒什麼機會去看那個吟游詩人的表演了,因為現在旅店滿成這樣,多數客人都是從礦場來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裡的生麵團一拳,通常我們不會接待這樣的人,但是現在滿城都是他們。雖然,我想,接待他們總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從去年冬天之前到現在,都沒有看過吟游詩人的表演了,而且嵐麻木地咀嚼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更沒有聽到廚師的說話。死老鼠,而且脊樑骨全都被折斷。他隨便吃完早餐,道了謝,就匆匆離開了。他得找人談談。

  牡鹿與雄獅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處一樣以外,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寬兩倍、長三倍以上,牆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繪畫,描繪著華麗的建築和花園,園裡有鮮豔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樹。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個大壁爐,而是每個牆壁上都有一個。大堂裡擺放著數十張餐桌,座無虛席。

  每個客人嘴裡都叼著煙管,手裡拿著酒杯,身體前傾,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個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顏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張椅子上。連正在擦拭杯子的菲茲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裡拿著一塊抹布和一個銀色大酒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戰馬昂首闊步,盔甲銀光閃閃,騎士意氣風發,索姆繪聲繪色地說,一邊擺出騎馬的姿勢,而且,不知怎的,在觀眾眼裡他不是獨自一人,而是身處一支延綿無盡的隊伍中。絲一般的鬃毛隨著馬兒的前進飄揚,上千面旗幟在無垠的空中劃出彩虹。喇叭吹出響亮號子,戰鼓擂出如雷鼓聲。成千上萬的觀眾發出一浪接一浪的歡呼聲,在伊連的上空回蕩。但是,騎士們不為所動,他們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負的神聖任務所照亮。大獵角傳奇開始了。騎士們前進著,去搜尋瓦勒尓之角,搜尋這只從墳墓中召喚歷代英雄之魂為光明而戰的傳奇號角。這是吟游詩人稱為平調的技巧。到拜爾隆的路上,他在營火邊給嵐和他的夥伴們講過,講故事時的技巧分為高調、平調和普調。普調就是平常跟鄰居談論自家的農作物時用的方式。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調給他們講故事,語氣裡掩不住對普調的不屑。

  嵐縮回走廊,把門關上,喪氣地坐倒在牆邊。看樣子索姆不能給他什麼有用的建議了。茉萊娜呢?如果她知道了,會怎麼做?他發現經過的人都奇怪地看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喃喃自語。他趕緊站起來,撫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須找人談談,那個廚師提到過有一個夥伴沒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這,他立刻往珀林和馬特住的房間走去,幾乎是一路小跑。

  他敲敲門,然後把頭伸進房間裡看。原來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還沒穿上,頭埋在枕頭下。他轉過頭來看了看嵐,又把眼睛閉上了。馬特的弓箭則堆在牆角。

  我聽說你覺得不舒服,嵐說道,走進來坐在另一張床上,我只想跟你談談,我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嗯如果你病了,他邊說邊站起來,那你還是睡一下吧,我走了。我都懷疑我以後還能不能睡覺了,珀林歎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吧。我做了個很壞的夢,之後就再也沒法睡著。馬特大概也跟你說過了。今天早上我告訴他,因為這個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時,被他嘲笑了一通。但其實他也做了惡夢,我整晚都聽到他在說夢話,聲音顫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條粗壯的胳膊擱在雙眼上擋住陽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許只要在這裡躺上個把小時,就會好了。如果因為一個夢而錯過參觀拜爾隆的機會,馬特肯定會把我數落至死的。嵐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後,飛快地問了一句:他殺了一隻老鼠嗎?珀林放下擱在眼上的胳膊盯著他,好一會兒才問:你也夢到了?嵐點點頭。珀林說:我好想回家。他告訴我他說我們該怎麼辦?你跟茉萊娜說了嗎?沒有。還沒有。可能我不會跟她說。我不知道。你呢?他說見鬼,嵐,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撐起上半身,你猜馬特會不會也做了同一個夢?他雖然嘲笑我,但是聽起來很勉強,而且當我告訴他因為惡夢睡不著覺時,他的表情有點奇怪。也許吧,嵐說道。他現在覺得安心了些,因為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做這個夢的人,但是他又為這種想法感到有點內疚。我想問一下索姆的意見,他見多識廣。你你該不會認為我們應該告訴茉萊娜吧?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達依的故事。可是,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索姆嗎?我們究竟可以相信誰嵐啊,如果我們能逃脫此劫,活著回家,之後你再聽到我說任何要離開艾蒙村的話,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儘管踢我一腳好了。好嗎?那還用說嗎,嵐回答,勉強笑了笑,裝出高興的樣子,我們一定能回家。來吧,起床吧。我們可是在城裡啊,而且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裡去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會兒。珀林又把胳膊擱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過一兩個小時後再去找你。這會是你的損失哦,嵐邊站起來邊說,想想看你錯過的是什麼。他站在門邊,是拜爾隆啊。我們曾經談論過多少回,終有一天要到拜爾隆來看看?珀林躺著,雙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發。嵐等了一會兒,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在走道上,嵐斜靠著牆壁站著,臉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頭還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多少熱情去參觀拜爾隆,他現在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個清理房間的女僕經過,手裡抱著一堆床單。她關心地看了看嵐,但是還沒開口說話,他已經起步走下了樓梯,邊走邊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還要幾個小時才能結束。不如去找找馬特吧,問問他是否也在夢裡見到了巴阿紮門。這一次他慢慢地走下樓,邊走邊揉著太陽穴。

  樓梯底靠近廚房,所以他從那邊走出去,匆匆跟莎拉點頭打招呼,在她來得及繼續剛才的話題前趕緊跑掉。馬廄院子裡只有木茨一個人,他站在馬廄門前。另外有一個馬夫剛剛扛著一大袋東西進了馬廄。嵐也朝木茨點了點頭,但他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進馬廄了。希望城裡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嵐心裡想著,做好了參觀這個城市的準備,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門前,他驚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擠在羊圈裡的羊。人們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裡,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壓得低低的,腳步匆忙像被強風推動一般,相互擦肩而過時,既不看對方,也不打招呼。他們全是陌生人,他想,誰也不認識誰。

  氣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紮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過節的時候他也沒見過這麼多人擠在一處,連這一半都不到。而這裡,還僅僅是一條街。菲茲先生和廚師都說過,整座城市都擠滿了人,整座城市都是這個模樣?他慢慢後退,遠離這條塞滿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個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講完故事以後自己正好還沒回來,說不定他也會離開旅店,這樣就會錯過跟吟游詩人談談的機會了。還是在店裡等一下吧。他轉身背對擁擠的街道,松了口氣。

  不過,回到旅店裡對嵐也沒什麼吸引力,因為他現在頭疼得很。於是,他找到店外的一個倒扣著的酒桶,靠牆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氣可以舒緩頭疼。

  木茨時不時走到馬廄門口來瞪他一眼,顯然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是鄉下人嗎?還是因為昨晚菲茲先生讓他們從後門進來使他很難堪?嵐心想,他該不會是一個暗黑之友吧?他想笑,但笑不出來。他輕撫著塔的劍,現在的他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笑的事情。

  一個牧羊人,佩戴著一把刻有蒼鷺標記的寶劍,耳邊傳來一把低低的女聲,真是世事無奇不有。你被卷到什麼麻煩裡了,鄉下男孩?嵐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原來是昨晚他們洗完澡出來時,看見的那個跟茉萊娜說話的短髮女孩。她還是穿著男裝衣褲,看來年紀比嵐稍長,一雙黑眼睛比伊文娜的還大,顯得有點熱心過頭。

  你就是嵐,對嗎?她接著說,我叫明。我沒有什麼麻煩。他回答。不知道茉萊娜跟她說過什麼,但蘭恩關於保持低調的警告言猶在耳。你為啥以為我有麻煩?雙河是個安寧的地方,我們都是老實人。那裡不是製造麻煩的地方,只有農田和羊群。安寧?明微微笑著,我從那些到過雙河的人那裡聽過不少關於雙河人的傳聞。比如說,嘲笑你們這些木頭腦袋的牧羊人的笑話。木頭腦袋?嵐不由得皺起眉頭,什麼笑話?那些人說,她好像沒聽到他的問題似的,你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很有禮貌,謙恭溫順得像塊牛油。但這只是表面。內心裡,他們說,你們像老橡樹根一般堅韌。如果逼急了,他們說,你們能掘地三尺挖出頑石。不過,你的石頭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們也是,因為風暴已經將覆蓋在石上的泥土刮開。茉萊娜沒有告訴我所有的事,不過我可以看得到。老橡樹根?頑石?這不像是商人之類的人會說的話。不過她最後的話讓他嚇了一跳。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裡沒有別人,而且最靠近的窗戶是關著的。我不認識那個你說誰來著?那麼,阿拉絲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樣子使嵐不由得臉紅了,沒有人會聽到的啦。你為什麼認為阿拉絲夫人會有另一個名字?因為她告訴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嵐再次臉紅,不過,我猜她是沒辦法才告訴我的。因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這裡,準備到鄉下去時,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經跟其他像她一樣的人打過交道。看到?嵐完全聽不明白。

  好吧,考慮到你的旅伴是這樣的人,我猜你不會向光明之子告發。那些白斗篷也討厭我的能力,跟他們討厭她的能力一樣。我不明白。她說,我可以看到時輪之模的片斷。明輕笑一聲搖搖頭,聽起來很了不起似的,其實,只不過是當我看著人們時,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時我還會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個男人和女人,他們本來互不認識,但是我知道他們以後會結婚。她想讓我來看看你們,你們所有人一起的時候會有什麼。嵐打了個冷戰:那,你看到了什麼?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嗯,千千萬萬閃耀的星星之火圍繞著你們,像漩渦一般轉動著;還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還黑暗的陰影。這影像非常強烈,我很奇怪為什麼別人就看不見呢。星火想充滿陰影,陰影想吞噬星火。她聳聳肩,你們被命運綁在一起,將會遇到危險,但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我們一起?嵐喃喃道,連伊文娜也是嗎?但是它們追趕的並不是我是說明似乎沒有留意到他說漏嘴:那個女孩?她也是,還有那個吟游詩人。你們全都是。你愛她。他呆看著她,就算沒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來。她也愛你,但是她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她,不是以你們想要的那種方式。這是什麼意思?當我看著她時,我看到了跟阿拉絲夫人身上一樣的影像。那些東西,我雖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她無法抗拒它。這太傻了,嵐不安地說道。他的頭疼現在變成了麻木,腦袋裡像是塞滿羊毛,只想遠離這個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著其他人時又看到了什麼?什麼都有,明回答,咧嘴笑著,好像知道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戰爭嗯安德拉先生的頭上有七座高塔的遺跡,還有一個搖籃裡的嬰兒抱著一把劍,還有她搖搖頭,跟他一樣的人。你明白嗎?每個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們一個疊著一個擠在一起。那個吟游詩人的影像裡,最強烈的是一個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戲法,還有白塔,我一點也不明白這兩樣為什麼會放在一起。那個強壯的卷髮傢伙最強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個破碎的皇冠,還有樹木鮮花包圍著他。另一個人則是一隻紅鷹,一隻眼睛放在一個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鑲著一顆紅寶石的匕首,一隻號角,還有一張大笑的臉。還有其他的東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這次我完全沒法理解這些影像。她停下來,笑著,等待著,直到嵐終於清了清喉嚨問道:我呢?她噗哧笑了:都是類似的東西啦,一把不是劍的劍,一個金色的月桂葉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隻血手和一塊白熱的鐵,三個女人圍著一個棺材站著,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夠了夠了,他不安地打斷她,你不用把它們全部列出來。最強烈的是,你被閃電包圍,有些擊打在你身上,有些從你身上發出。這些影像我一個都看不懂,除了一樣:你和我還會再見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為何不呢?他說道,我回家會經過這裡。我想也是,一眨眼間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歪歪的,帶著神秘。她拍拍他的臉頰,不過,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東西都告訴你,你就會頭大得跟你那個寬肩膀的朋友一樣,頭髮全部卷起來了。他往後縮去躲開她的手,像躲避熾熱的鐵塊似的:你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夢嗎?老鼠?!沒有,沒有老鼠。至於夢,也許你以為我看到的影像是夢,但是我可不這麼認為。她笑得那麼開心,嵐不禁以為她瘋了。我得走了,他邊說邊側身挪開,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那你走吧。不過你逃不了的。他轉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後喊道,你無法逃離我的。她的笑聲追趕著他跑過馬廄院子,跑到了街上擾攘的人群中。她最後的那句話跟巴阿紮門說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擠著,引來路人責備的目光和言語,但是他不肯慢下腳步,直到離開旅店幾條街遠才停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裡。他的頭現在變得像個氣球,不過他仍好奇地東張西望。在他眼裡,拜爾隆雖然跟索姆故事裡描述的那些傳奇城市不太一樣,但也算是個雄偉的城市。他在寬闊的大街上遊蕩,多數街道都鋪著平整的石板。他也隨意地走進那些狹窄而且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又或者跟隨人群流動。昨晚下過雨,那些沒有鋪過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滿地泥漿,不過這對嵐來說沒什麼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從來不鋪石板。

  這裡肯定沒有宮殿,只有少數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頂都鋪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頂一樣漂亮。他猜想,也許在卡安琅那裡會有一兩座宮殿吧。至於旅店,他數了數,光是他經過的街上已經有九家,而且沒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數都是跟牡鹿與雄獅一樣的規模。而他走過的,僅僅是城裡無數街道的少數幾條。

  每條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陽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擺放的桌子上堆滿了貨物,從衣服到書本,從鍋碗瓢盆到靴子,什麼都有,像把一百個小販的貨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著這麼多貨物驚歎不已,不止一次招來店主懷疑的目光。起初,他並不明白店老闆那樣瞪著他是什麼意思,當他反應過來時,他覺得很生氣,直到想起自己在這裡也是個陌生人,只好趕緊離開。反正他身上的錢也買不到多少東西。在這裡,許多銅幣只能買到十幾個乾癟的蘋果,或者一把皺巴巴的蘿蔔。在雙河,那樣的東西只能拿來喂馬,在這裡,人們卻很樂意花錢去買。

  照嵐看來,這裡的人口明顯過剩,這麼多的人差點把他淹沒。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雙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萊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著鑲有皮毛、一直覆蓋到腳踝的長大衣。至於旅店裡人人在討論的礦工,他們的樣子很容易辨認,個個都因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彎腰駝背。而其他的人樣子,不論衣服還是面孔,都跟雙河人沒什麼不同,這跟嵐想像的不太一樣。事實上,有些人的樣子看起來很面熟,嵐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認識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親戚。比如,一個沒牙的灰發老人,長著水壺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門外的長椅子上,愁眉苦臉地看著手裡的空酒杯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還有,那個大下巴的裁縫,正在店前縫製衣物大概會是鐘坦勒的兄弟,他們甚至有一樣的禿後腦。他轉過一個街角時,另一個跟沙米爾克拉唯長得幾乎一摸一樣的人跟他擦肩而過,還有嵐不可置信地看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個子男人,他長著長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著,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窩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沒有吃過睡過似的。嵐敢發誓那個男人也看到了嵐,他的動作凝固了,身後的人幾乎要把他推倒。嵐再沒有猶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們都以為你被一眨眼間,小販拔腿就跑,嵐趕緊追過去,一邊對被他撞到的人喊著抱歉。穿過人群他看到菲恩沖進了一條小巷,他也跟了進去。

  小巷裡,小販停了下來,因為前頭有一個高柵欄把他的去路擋住了。嵐刹住腳步。菲恩轉身面對著他,警惕地向後退縮,揮舞著髒手示意嵐不要過來。他的衣服被撕了許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爛爛。

  菲恩先生?嵐試探地問道,你怎麼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嵐艾索爾。我們都以為你被半獸人抓到了。菲恩猛烈地打著別過來的手勢,甚至還縮著身體朝巷子口跑了幾步。但是他似乎不敢從嵐身邊跑過,甚至不願意靠近他。不!他嘶啞著嗓子喊道,頭轉來轉去不停地朝嵐身後的街道看去。不要提起他的聲音壓低成沙啞的耳語,頭扭到一邊,斜著眼飛快地瞥了嵐一眼,它們。城裡有白斗篷。他們沒理由找我們麻煩,嵐說,跟我到牡鹿與雄獅去吧,我跟朋友們住在那裡。你也認識他們的。他們見到你會很高興,因為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死了?小販憤怒地打斷他,帕丹菲恩不會死。帕丹菲恩知道什麼時候該跳,什麼時候該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會服裝似的,以前是,以後也是。我將會很長壽。比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僵硬起來,雙手緊抓著衣服前襟,它們燒了我的四輪馬車,還有我所有的貨物。這根本毫無道理,是不是?我沒法取回我的馬匹,因為那個又老又胖的旅店老闆把馬廄給鎖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嚨被割斷。結果呢,我變得一無所有。這公平嗎?你說,公不公平?你的馬匹還好好的養在艾維爾先生的馬廄裡呢,你隨時可以去把他們取回來。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萊娜會資助你回到雙河去的。啊她?她她是個艾塞達依,不是嗎?菲恩警惕起來,不過,也許他停了停,焦慮地舔舔嘴唇,你會在那個叫什麼來著?你剛才說的?牡鹿與雄獅那裡呆多久?我們明天就走了,嵐回答,不過這有什麼關係?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發牢騷,你吃飽喝足睡夠了,而我,自從那一晚就沒睡過。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壞了,還有,到現在為止,我只能吃他的臉扭曲著,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達依一裡以內,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離她們越遠越好。不過,我可能必須走近她們,我沒得選擇,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雙眼睛看著,甚至讓她知道我在哪裡他向嵐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領,但是半路停住了,擺著手又後退一步,答應我你不會告訴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訴她,沒有理由要讓一個艾塞達依知道我還活著。你必須答應我。你必須!我答應你,嵐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來吧,那樣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頓熱餐。也許,也許。菲恩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你剛才說,明天?到那時你不會忘記你的承諾的,是不是?你不會讓她?我不會讓她傷害你,嵐說,心裡卻想,怎樣才能阻止一個艾塞達依做她想做的事?她不會傷害我,菲恩說,不,她不會。我不會容許她這樣做。他突然像一隻野兔般嗖地從嵐的身邊沖過,沒入人群中。

  菲恩先生!嵐喊道,等等!他隨之沖出巷子,只來得及看到那個衣著破爛的身影消失在下一個街口。他喊著,朝那個方向追去,剛轉過街角,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背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一灘泥漿中。

  你走路不帶眼啊?對方咕噥道。

  嵐吃驚地爬起身:馬特?馬特兇狠狠地瞪了嵐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變成城裡人了,睡覺睡到大中午,到處亂跑撞人。他站起來,看著自己粘滿泥巴的雙手,嘀咕著又把它們擦在了斗篷上,聽著,你一定猜不到我剛才看見誰了。帕丹菲恩。嵐說。

  帕丹菲你怎麼知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呢,他忽然跑了。這麼說那些半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邊的人群自顧自走路,沒有人留意他們。嵐很高興看到他終於學會一點謹慎。這麼說那些東西沒有抓到他咯。他為什麼離開艾蒙村呢,一句話都不留下就不見了?難道他從那一晚開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這裡?但是,剛才他又為什麼要跑呢?嵐搖了搖頭,覺得腦袋快要掉下來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絲夫人。要做到隨時小心自己的話語真是件難事,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在這裡。他要我答應不告訴她。哈,他的秘密在我這裡也很安全,馬特說道,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哪裡。馬特?身邊的路人來來往往,依舊沒有人留意他們兩人,但是嵐還是壓低了聲音,靠近了他的夥伴,馬特,你昨晚做惡夢了嗎?夢見一個男人殺死一隻老鼠?馬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也是?他說道,我猜珀林也做了這個夢。我今天早上幾乎要問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見鬼了!有人在控制咱們的夢境。嵐,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裡。旅店裡今天早上到處是死老鼠。嵐覺得現在說出來沒有早上時那麼害怕了,他甚至對任何事物也沒有什麼感覺似的,它們的脊樑骨都被折斷了。他的話語在他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如果他病了,他將不得不向茉萊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覺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麼煩惱事。

  馬特做了個深呼吸,用力拉扯著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處張望像在尋找藏身之地:我們究竟怎麼了,嵐?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尋求意見,關於是否告訴其他人的意見。不!不能告訴她。也許可以告訴索姆,但決不能告訴她!馬特反應的激烈令嵐覺得頗為意外:這麼說,你相信他的話?他不需要說明他指的是誰,馬特臉上的扭曲表示他聽得明白。

  不行,馬特放緩了語氣,這是個可能性問題,如此而已。如果我們告訴她,而他說的是謊話,那麼可能沒有事情發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憑他能進入我們的夢境這一點,已經足夠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來吞了吞口水,如果我們不告訴她,可能我們會繼續做這樣的夢。有沒有老鼠也罷,惡夢總是好過你記得渡口那裡的事嗎?我覺得我們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好了。好吧,嵐當然記得渡口的事,還有,茉萊娜的威脅。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了,好吧。珀林也不會說,是不是?馬特繼續道,腳趾點著地面,我們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訴了她,我敢打賭,她會猜到我們都做了這個夢的。來吧。他積極地開始往人群裡擠。

  嵐站著,看著馬特的背影,直到馬特轉回來拉他,碰到他的手時,他眨了眨眼,這才跟著走。

  你怎麼啦?馬特問道,你睡著了嗎?我想,我感冒了。嵐回答。他的頭緊繃繃,空蕩蕩像一面大鼓。

  回到旅店後你可以喝些雞湯。馬特建議道。他們一邊走著,馬特一邊不時地跟他聊天。嵐很費勁地聽著,還不時地回答一兩句,但這對他來說都很困難。他並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覺得自己的意識在飄蕩,無法集中精神。過了一會,他發現自己跟馬特說起了明。

  一把鑲著一顆紅寶石的匕首,呃?馬特說道,我喜歡。我不知道那個眼睛是什麼。你確定她不是虛構出來的?我覺得如果她真的是個占卜師的話,應該知道這些東西的意思才對。她沒說她是個占卜師,嵐回答,我也覺得她沒有幻視。你忘了嗎,我們洗完澡的時候,看到茉萊娜在跟她說話呢。她也知道茉萊娜是什麼人。馬特朝他皺了皺眉:不是說不要用這個名字嗎?是的。嵐喃喃道,雙手搓著頭。要集中注意力真難。

  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馬特說道,仍然皺著眉。忽然他拉住嵐的衣袖停下腳步。你看他們。三個男人身穿著打磨得銀光閃閃的胸鎧和圓錐狀鋼盔,連手臂上的護甲也閃閃發光,正穿過人群朝馬特和嵐的方向走來。他們穿著雪一般白的長斗篷,左胸上有一個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陽,一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趾高氣揚地東張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沒有人回頭看他們,只是,在他們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兩邊去了。他們就這樣帶著這個移動的空間走來。

  你說他們是不是光明之子?馬特問道,聲音很大。一個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腳步。

  嵐點點頭。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達依的男人。他們四處干涉別人的生活的,對那些不順從的人就製造麻煩,比如燒毀農場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應該害怕他們才對吧,嵐心想,還是應該好奇?什麼都無所謂吧。他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三個人。

  他們看起來沒什麼了不起麼,馬特說,只是自大的很,你說呢?不要理他們了,嵐回答,回旅店吧,我們要跟珀林談談。跟艾華康伽一個樣。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裡閃現光芒,還記得他從馬車橋上摔下來,全身滴著水拖遝地走回家麼?那讓他垂頭喪氣了一個月。那跟珀林有什麼關係?你看到那個沒?馬特指著光明之子前方不遠的巷子,那裡停著一輛手推車,車上堆著十幾個桶,只有一根木樁固定著。你看著。他笑著沖進了左手邊的一個刀具店。

  嵐看著他的背影,他知道馬特眼裡的那種光芒意味著他要惡作劇了。奇怪地,他只覺得好奇,想看看馬特要幹什麼。他下意識地知道這種想法不但錯誤,而且很危險,但是他微笑著,期待著。

  不一會兒馬特已經跑到他頭上,從店子閣樓的窗戶爬到瓦片屋頂上,手裡的投石繩已經甩起來。嵐看看那輛手推車,幾乎同一時間隨著尖利的哢噠一聲,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樁斷了。此刻,白斗篷們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邊閃開。十幾個木桶劈裡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出來,泥漿四濺。那三個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驚訝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濺起更多泥漿。雖然那三人動作十分敏捷,輕鬆地躲開了所有的木桶,可他們的白斗篷卻無法躲開飛濺的泥漿。

  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穿著長圍裙的男人急匆匆地從巷子裡跑出來,揮舞著手臂生氣地喊著。但是當他看清楚那三個徒勞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後,他以比出現時還要快得多的速度縮回去了。嵐朝屋頂上看了看,馬特已經不在了。射擊那根木樁對任何雙河人來說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隨之而來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雖然他還是很不舒服,但這仍然很好笑。當他回頭看看街上時,卻發現那三個白斗篷正瞪著他。

  你覺得好笑嗎?其中一個站得稍前的白斗篷開口問道。他的態度傲慢而又堅定,眼裡閃爍著一種自以為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

  嵐的笑止住了。附近只剩下他、三個白斗篷和泥巴,其餘的人都忽然有急事跑到遠遠的街道兩邊去了。

  對光明的畏懼令你舌頭打結嗎?白斗篷的窄臉因憤怒顯得更瘦了。他輕蔑地看了看嵐斗篷裡露出的劍柄,也許這個意外跟你有關,是吧?跟另外兩人不同的是,這個人斗篷上的太陽圖案下還有一個金色繩結。

  嵐動了動,心裡想把劍遮在斗篷裡,手裡卻把斗篷撥到身後。他的腦海裡狂亂地疑惑著自己究竟在幹什麼,但是這個想法太遙遠了。就算是光明之子,他回答,也會遇到意外。窄臉男人挑起一邊眉毛:你很厲害嗎,小鬼?他自己其實不比嵐大多少。

  是蒼鷺標記,伯哈大人。另一個光明之子提醒道。

  窄臉男人又看了看嵐的劍鞘:那只青銅蒼鷺很明顯。他的眼睛略睜大了一瞬間,然後目光回到嵐的臉上,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太年輕了。你不是這裡的人,對吧?他冷冷地問道,你從哪裡來?我剛剛到拜爾隆。嵐的手腳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刺激感,血往頭上湧,全身發熱,你該不會有好旅店介紹吧,有嗎?你回避我的問題,伯哈一口打斷,你心裡藏有什麼樣邪惡使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他的兩個跟班走上一步,一邊一個,臉上刻板無情。除了斗篷上的泥巴外,他們現在一點也不好笑了。

  刺激感充斥著嵐,熱度已經升級為發燒。他想大笑,這感覺真好。腦海裡一個微弱的聲音呼喊著這樣不妥,但是他只覺得自己全身充滿能量,幾乎要爆發。他微笑著,靠著腳後跟輕輕搖動著身體,等著。模糊地,遙遠地,他好奇將會發生什麼事。

  小頭目的臉色陰沉下來,兩個跟班的其中一個稍稍拔出自己的劍,露出一寸劍刃,聲音生氣地顫抖著:你這個灰眼睛的鄉巴佬,當光明之子提問題時,必須回答,否則窄臉男人抬起手擋在他胸前阻止了他,並把頭往街道的一方揚了揚。

  城裡的守衛已經到了,共有十二人,戴著圓鋼盔和鑲釘的皮革短上衣,提著鐵頭木棍做好了準備,站在十步開外觀察著,默不做聲。

  這座城市已經失去光明了,那個幾乎要拔劍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聲音沖著那些守衛喊道,拜爾隆站在暗黑魔神的陰影之下!伯哈做了個手勢,他啪地把劍塞回鞘裡。

  伯哈把注意力轉回嵐身上,那種自以為是的眼神閃閃發光:小鬼,即使是在一個覆蓋在陰影中的城市裡,暗黑之友也絕對逃不出我們的手掌。我們會再見面的,你等著瞧!他惡狠狠地轉身大步離去,兩個跟班緊隨其後,完全當嵐不存在。當他們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時,跟他們來時一樣,行人恰好地給他們讓開了路。守衛們猶豫了片刻,看了看嵐,然後把鐵頭木棍擱在肩上,跟在三個白斗篷身後去了。他們卻不得不在人群中擠出路來,口裡雖然喊著給守衛讓路!卻沒什麼人理會他們。

  嵐仍然輕輕搖著身體,等待著。那種莫名的刺激如此強烈,令他全身顫抖,火燒一般。

  馬特從店裡走出來,不認識似地看著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結論道,你是瘋了!嵐深深吸氣,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搖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舔著嘴唇跟馬特對視:我想,我們現在趕快回酒店吧。好的,馬特回答,好的,我想也是。街上的人潮又恢復了,不少走過的人都看著兩個男孩,跟同伴竊竊私語。嵐敢肯定,這個事件正在迅速傳播:一個瘋男人差點跟三個光明之子打架,這是個不錯的談資。也許是那些惡夢讓他失去理智。

  兩個人在這些毫無規律的街道上迷了幾次路,幸好,沒過多久他們就遇到了索姆墨立林。他正在人群中穿插,像在遊行一般。吟游詩人說他出來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吸吸新鮮空氣,不過每當有人朝他的五彩斗篷多看幾眼時,他就立刻響亮地宣佈道:我住在牡鹿與雄獅,只住今晚。是馬特首先開口,斷斷續續地跟索姆說起那個夢,以及要不要告訴茉萊娜的擔憂。當嵐發現馬特說的跟他記的不一樣時,他也不時加幾句。也許每個人的夢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點不一樣吧。

  起初索姆還沒在意,但是沒說多久,他就開始全神傾聽。當嵐提到巴阿紮門時,索姆一邊一個抓住他們倆的肩膀警告他們住嘴。然後他掂起了腳尖,立刻比多數人都高出了一個頭。四面察看過後,他推著兩人轉進一條死巷子,裡面只有幾個柳條箱和一條瘦古嶙峋的黃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索姆警惕地觀察人群,確信沒有人停下來聽他們說話後,才回頭看著馬特和嵐,藍藍的眼睛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間掃來掃去。不要在會被陌生人聽見的地方提起那個名字。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聽見也不可以。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名字,就算在沒有光明之子四處遊蕩的街道上也是。馬特不屑地哼道:我來告訴你光明之子的事吧。他斜了嵐一眼。

  索姆不理他:如果只有你們一個人做這個夢他拼命抓鬍子,把你們記得的所有情節,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他一邊聽一邊警覺地看著巷外。

  他列出了一些男人的名字,據他說,他們都是被利用的,嵐把所有記得的都說完了,最後提起那串名字,古埃樂阿瑪拉颯,勞霖黑禍。靼維安,馬特插嘴道,還有羽蓮石弓。還有羅耿。嵐結束道。

  都是些危險的名字,索姆低聲道,更加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倆,從某個方面來說,幾乎跟剛才那個名字一樣危險。除了羅耿,其他幾個都已經死了,有些已經死了很久。勞霖黑禍差不多是兩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樣危險,就算只有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好也不要大聲喊出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些名字,但是萬一給不該聽的人偷聽到他們到底是誰?嵐問道。

  男人,索姆喃喃回答,撼動承天之柱,動搖世界根基的男人。他搖搖頭,那不重要,忘記他們吧,他們現在已經化為塵土了。他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被利用了?馬特問道,然後被殺?你可以說,是白塔殺了他們。你可以這樣說。索姆抿緊了嘴唇,又搖了搖頭,但是,利用?不,我看不出來。光明才知道艾梅林殿下有多少秘密計畫,不過,我看不出來。馬特打了個冷戰:他說了很多事情,瘋狂的事情。關於弑親者盧斯塞倫的,關於阿圖爾鷹之翼的。還有,世界之眼。光明啊,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一個傳說,吟游詩人緩緩說道,也許是吧。在邊疆它跟瓦勒尓之角一樣著名。在那裡,年輕男子四處搜尋世界之眼,就如伊連的年輕男子搜尋瓦勒尓之角一樣。也許只是個傳說。索姆,我們該怎麼辦?嵐問道,要不要告訴她?我再也不想做這種夢了,也許她有什麼辦法。我們不會喜歡她做的事情的。馬特發牢騷道。

  索姆仔細地看著他們倆,用食指的指節刮著鬍子,思考著。我建議不要說,他終於說道,不要告訴任何人,至少,短期內不要。有必要時,你可以隨時改變主意。但是,一旦你說了,就完了,你比現在更加無法擺脫她。他忽然挺直腰,駝背幾乎消失了,另一個傢伙!你們說他也做了同樣的夢?他應該還有足夠的理智保持沉默吧?我想他有的,嵐回答,同時馬特說:我們正打算回旅店警告他。光明保佑我們及時趕回去!索姆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斗篷拍打著他的腳踝,補丁隨風鼓動。他邊走邊回頭喊道:你們的腳釘在地上了嗎?馬特和嵐趕緊跟上,但是索姆完全不等他們,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斗篷,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飛快地分開人群而去,好像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馬特和嵐在後面小跑著才跟得上他。不一會他們就回到了牡鹿與雄獅,比嵐預想的要快多了。

  他們正要進去,珀林就沖了出來,邊跑邊披斗篷。為了躲開索姆三人他差點摔倒。我正要去找你們倆。他站穩後喘氣道。

  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說過那個夢了嗎?拜託,你快說沒有。馬特要求道。

  這非常重要。索姆補充。

  珀林被搞得一頭霧水:沒啊,我沒有。我起床還不到一個小時呢。他無力地垂著雙肩,光是制止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經令我頭疼,更別說要談起它了。你們又為啥告訴他呢?他朝吟游詩人擺擺頭。

  我們得找個人說說,不然會發瘋的。嵐回答。

  我晚些再跟你們解釋。索姆朝牡鹿與雄獅進進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珀林緩緩同意,看起來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額頭:你們搞得我差點忘了為什麼要去找你們了,不是我不想找你們,而是奈娜依在裡面。天啊!馬特大喊一聲,她是怎麼來的?茉萊娜那個渡口珀林哼道:你以為弄沉渡船這樣的小事能阻止她嗎?她把高塔狠整了一頓我不知道那傢伙是怎麼回到河那邊去的,不過她說那人躲在自己的睡房裡,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樣,反正她逼著他找到一艘裝得下她和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過河。就他一個人哦,她只給他留了找到一個拖船手來重做一雙船漿的時間。光明啊!馬特倒吸一口涼氣。

  她到這裡來幹什麼?嵐很想知道,馬特和珀林都拿這還用問嗎的眼神瞪他。

  她來追我們,珀林回答,她現在跟跟阿拉絲夫人在一起,那裡的氣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我們到別處去躲一會兒好吧?馬特問道,我爸說,除非別無選擇,否則只有傻瓜才會把手伸進黃蜂巢。嵐插嘴道:她不可能逼我們回去。春誕前夜的災難應該令她清楚知道這一點。如果她不明白,我們就說服她。馬特的眉毛隨著嵐的話越挑越高,等嵐說完,他低低吹了個口哨:你想說服奈娜依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我已經試過了。我說,我們還是躲開吧,晚上再悄悄回來。根據我對那個女人的觀察,索姆說道,她不達目的決不甘休。如果她不能馬上得到想要的,她會大鬧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這是我們現在最怕的。這番話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了。他們互相對視,深呼吸,然後抱著必死的決心走進了旅店。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六章 賢者

  珀林帶著大夥走進旅店。嵐邊走邊思考著要如何說服奈娜依,明跟他招手都沒看見。她只好走上來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拽到一邊。其他人又走了幾步,才發現他被拉走了,便停下來等他,臉上的表情都很矛盾,既想走快點,結束此事,又想儘量磨蹭,害怕面對賢者。

  小子,我們現在沒空。索姆粗聲說道。

  明瞪了吟游詩人一眼:玩你的戲法去吧。說完拉著嵐遠遠走開。

  我真的沒空,嵐告訴她,更別說聽你講那些無厘頭的、無法逃離你之類的事了。他想掙脫她,但每次他抽出手臂,她總是能立刻把它抓回來。

  我也沒時間跟你鬧。你別動行不行!她匆匆掃了其他人一眼,然後靠近嵐低聲說道,剛才來了一個女人,個頭比我矮些,很年輕,黑眼睛,黑頭發,編著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她也是其中一人,跟你們所有人一樣。嵐愣愣地看著她:奈娜依?她怎麼可能也捲進來?光明啊,我自己又是怎麼捲進來的?那不可能。你認識她?明輕聲問道。

  是的,而且她不可能攪進你說的那些東西裡是星火啦,嵐。她在門口遇上正要進來的阿拉絲夫人,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些星火,當時只有她們兩個人。要知道,昨晚,只有當你們有三個人以上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看得到它們。今天隨著她的到來,這些影像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激烈了。她看看嵐的那些不耐煩的朋友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這家旅店沒有著火真是奇跡。而且,自從她來了以後,你們將會面臨更大的危險。嵐瞧了瞧他的朋友們。索姆的眉毛低垂,形成濃密的倒V字,身體微微向前正準備馬上跑過來把他拉走。她不會傷害我們的,他告訴明,我得走了。這回他很容易就把手臂抽回來了。

  他不理會她的呼叫,回到夥伴們身邊,一起向走廊走去。路上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明跺著腳朝他揮舞拳頭。

  她說什麼?馬特問道。

  奈娜依也是其中之一,嵐衝口而出,趕緊意味深長地朝馬特打眼色。馬特張嘴正要問,看到他這樣就止住了,好一會兒才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什麼其中之一?索姆輕聲問道,那個女孩知道些什麼?嵐正想著要怎麼回答,馬特已經說話:她當然是其中之一了,他顯得很煩躁,是我們從春誕前夜以來所有黴運的其中之一。也許你覺得被賢者追上門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我寧願自己把白斗篷叫到這裡來,也不想面對她。她看到奈娜依進來了,嵐說道,還看到她和阿拉絲夫人說話,所以覺得她可能跟我們有關係。索姆斜了他一眼,吹了吹鬍子哼了一聲,但其他人似乎接受了嵐的解釋。雖然嵐不想隱瞞自己的朋友,但是明的秘密對她來說,也許就像他們現在面對的一切那麼危險。

  珀林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雖然他個頭很大,卻忽然忸怩起來,先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看夥伴們,再深吸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去。其餘人一個接一個地跟在他後面,然後他極不情願地關上了門。

  這裡是他們昨晚吃晚餐時的專用餐室。壁爐裡的柴火發出劈啪輕響,餐桌的中間放著一個閃亮的銀託盤,上面是酒壺和杯子。茉萊娜和奈娜依兩人一邊一個坐著,你眼瞪我眼,對進來的人不理不睬。其餘的椅子都是空的。茉萊娜的手隨意地放在桌上,跟她臉上的表情一樣,一動不動。奈娜依把辮子撥到了在胸前,拳頭捏著辮尾,不停地用力扯著。在艾蒙村時,每次當她異常堅決地準備跟村議會爭辯,就是這副模樣。珀林說得對,雖然屋裡生了火,氣氛卻冷得快要結冰。

  蘭恩斜靠著壁爐架站著,雙眼盯著火焰,搓著手正在取暖。伊文娜靠牆站著,穿著斗篷,而且把兜帽戴上了。索姆、馬特和珀林站在門邊有點不知所措。

  嵐緊張地聳了聳肩,一邊往桌旁走去,一邊默念著一句老話給自己打氣:有些時候你不得不抓住狼的耳朵。可是,他偏又想起了另一句老話:一旦你抓住了一隻狼的耳朵,就會陷入放也難,不放也難的局面。他能感覺到茉萊娜和奈娜依都在看他,臉頰不由得滾燙起來。不過,他還是坐了下來,正好在兩人中間。

  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整個房間靜止得像雕塑一般,然後,伊文娜、珀林,最後是馬特,很不情願地在桌旁坐了下來,都靠著嵐,坐在兩人之間。伊文娜把兜帽沿拉得更低了,幾乎把整個臉藏了起來,低下雙眼誰也不看。

  啊,留在門邊的索姆呼了口氣,至少大家都坐下來了。既然人到齊了,蘭恩從爐邊轉過身來,取了一個杯子倒上酒,也許你現在肯喝下這個了。他把杯子遞給奈娜依,她懷疑地看著杯子。不用害怕,他耐心勸道,這酒是你看著旅店老闆送來的,我和她都沒有機會往裡面加東西。很安全。賢者聽到害怕這個詞時,生氣地抿了抿嘴唇,但她還是接過了酒杯,低聲說道:謝謝。我很想知道,他接著說,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我也很想知道。茉萊娜身體前傾,專注地看著她,現在伊文娜和三個男孩都在你面前了,也許你樂意告訴我們?奈娜依喝了一小口酒,才回答艾塞達依:你們除了拜爾隆,還能去哪。不過,保險起見,我是追蹤你們的痕跡而來的。你們確實繞了很多路,不過,我也猜到你們不會冒險讓普通人看到的。你追蹤我們的痕跡?蘭恩看來真的很驚訝,這是嵐認識他以來頭一回,我真是太大意了。你們留下的痕跡非常少,不過我的追蹤技巧一流,跟雙河任何一個男人相比都決不遜色。也許,除了塔艾索爾以外吧。她猶豫了片刻,又補充道,我父親生前,每次狩獵都帶會上我,像教兒子一般,把他所有的技巧都傳授給我。她挑釁地看著蘭恩,但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贊許。

  既然你能察覺我想藏起來的痕跡,說明他教得很好。即使在邊疆一帶,這也是很少人能做得到的。奈娜依突然低下頭喝酒,把臉藏在杯後。嵐瞪大了雙眼:她臉紅!奈娜依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生氣自然很常見,火冒三丈也不少,就是沒見過她這麼局促不安。此刻她卻兩頰飛紅,用喝酒來掩飾。

  也許現在,茉萊娜平靜地說道,你願意回答我的一些問題。我已經盡力回答過你的問題了。你用了一麻袋的吟游詩人故事來搪塞我。奈娜依反駁,我只知道,有一個艾塞達依為了光明才知道的理由,帶走了我們村裡的四個年輕人。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個詞在這裡是不能說的,蘭恩厲聲喝道,你必須注意你的言辭。憑什麼?奈娜依質問,憑什麼要我幫你們隱藏身份,隱藏你們的本質?我來是要把伊文娜和男孩們帶回艾蒙村的,不是來幫你們把他們拐走的。索姆冷冷插道:如果你想讓他們回到村裡,或者,你想回到村裡,就最好小心點。拜爾隆裡有人會因為她的身份他的頭往茉萊娜擺了擺,而要她的命,還有他的命。他朝蘭恩示意。然後,他走到桌旁,把拳頭按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奈娜依,長長的鬍子和濃密的眉毛裡突然透出威嚇。

  她睜大雙眼,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避開索姆,僵硬地挺著腰杆。索姆裝作沒看到她的反應,繼續柔聲恐嚇道:只要有一點謠言,一聲耳語,他們就會蜂擁而來,帶著強烈的恨意,誓要殺死或者抓走任何像他們倆一樣的人。至於這個女孩?這些男孩?你?你們全都跟他倆有關係,這對白斗篷來說就足夠了。你不會喜歡他們問問題的方式的,尤其是涉及到白塔的人時。白斗篷的審問者在開始提問之前就已經假設你有罪,而這個罪名只有一個判決。他們才不關心真相呢,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早就知道,至於動用烙鐵和鋼鉗,目的只是為了逼供。你最好記住,有些秘密如果大聲說出來是非常危險的,即使你以為你知道誰會聽見。他站直身體,喃喃說道,唉,我好像總是不能及時提醒人們。說得好,吟游詩人,蘭恩贊同道,眼裡又露出了那種估量的眼神,沒想到你對這事如此關心。索姆聳聳肩:這裡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們一起來的。我可不想落在白斗篷的審問者手裡,讓他們拿著烙鐵教我懺悔,指揮我走到光明中。那,奈娜依厲聲說道,正是他們明天一早要跟我回家的原因之一,或者下午馬上出發也行。越早離開你們,越早回到艾蒙村,越好。我們不可以,嵐說道,並且很高興地聽到他的夥伴們異口同聲地這麼說,因此奈娜依兇狠的目光不得不分散:她逐個把他們狠狠瞪了一眼。不過,最早開口的人是他,於是夥伴們都靜了下來,看著他,連茉萊娜也向後靠在椅子上,手指扶著下巴觀望著。他艱難地鼓起勇氣,迎接賢者的目光:如果我們回到艾蒙村,半獸人也會回去的。它們在追擊我們。我不知道為什麼,但這是事實。也許到了塔瓦隆,我們就能找到原因,也許還能找到解決的辦法。這是唯一的路。奈娜依攤攤手掌:你說的跟塔說的一模一樣。開全村大會時,他叫人把他抬到會場去,試圖說服所有人。在村議會裡他已經試過一次。光明才知道你們的阿拉絲夫人她極度不屑地說出這個名字,是怎麼說服他的,通常他都比多數男人較有理智。不管怎麼說,雖然村議會通常是笨蛋集會,倒也不至於笨得相信這件事,其他村民也不相信。大家一致同意必須把你們找回來。於是,塔又想加入尋找你們的隊伍,但當時他連站都站不穩。你們家忽然都染上笨蛋病菌了。馬特清了清喉嚨,咕噥了一句:我爸爸怎樣,他怎麼說?他擔心你四處捉弄人,並且為此挨揍。比起阿拉絲夫人,他似乎更擔心這個。不過,他一向不比你聰明多少。馬特真不知道該對她的話做何反應,不知該如何回答,更不知該不該回答。

  我希望,珀林猶豫地說道,我是說,我猜魯罕先生對我的離開也不太高興。難道你希望他高興嗎?奈娜依憤怒地搖著頭,看著伊文娜,也許你們三個幹出這種蠢事也不算太令我意外,但是,我本以為另外一個應該有足夠的判斷力。伊文娜向後靠去,躲到珀林後面。我留了字條的,她微弱地說道,往下拉著兜帽沿,生怕自己沒有編辮子的頭髮露出來,作了解釋。奈娜依的臉色更加陰沉。

  嵐歎了口氣。賢者現在正處在爆發的邊緣,而且將會是特級風暴。如果她盛怒之下執扭起來比如,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他們帶回艾蒙村可就再也沒法說得動了。他張開口。

  一個字條!奈娜依大喊,同一時間茉萊娜說道:我們兩個必須談談,賢者。如果嵐能制止自己,他一定會的,但是話語像洪水出閘似地泄出來:這一切都過去了,它無法改變任何事情。我們不能回去,我們得繼續走。賢者和艾塞達依都瞧著他,結果他越說越慢,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她們的目光像在看一個闖進女事會會場的男人,分明在說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他靠回椅背上,恨不得鑽進地裡。

  賢者,茉萊娜說道,你必須相信,他們跟我在一起比回到雙河更安全。更安全!奈娜依嗤之以鼻,正是你把他們帶到這裡的,帶到這個有白斗篷的地方。如果吟游詩人說的是真話,正是這些白斗篷會因為你的緣故傷害他們。這怎麼能說是更安全,艾塞達依?有很多種危險是我無法保護的,茉萊娜同意道,就如同你無法保護他們在家不被閃電擊中。但是他們要害怕的既不是閃電,也不是白斗篷,而是暗黑魔神,以及他的奴僕們。而我,可以保護他們遠離這些東西,因為我可以接觸真源,接觸塞達,因為我是艾塞達依。奈娜依抿著嘴唇,一臉懷疑。茉萊娜的嘴唇也生氣地抿緊了,但是她壓抑著不耐煩繼續說下去:就連那些可以接觸塞丁的可憐男人也知道,即使只是短暫地使用唯一之力,也已經能提供很強的力量。只不過塞丁已經被污染,接觸它可能提供保護,也可能令他們身處險境。而我,或者任何艾塞達依,卻能把我的保護擴展到身邊的人身上。只要他們像現在這樣靠在我身邊,沒有任何黯者可以傷害他們。沒有任何半獸人能靠近四分之一裡以內而不被蘭恩察覺。如果他們返回艾蒙村,你能為他們提供這些保護嗎?只怕連這一半都辦不到吧。你說的這些不過是稻草人,嚇不倒我,奈娜依回答,在我們雙河有句老話,不論是熊打贏了狼,還是狼打贏了熊,兔子總是輸家。把你的這些論調跟別人說去,不要把我們艾蒙村人牽涉在內。茉萊娜沉默了片刻,伊文娜,她冷冷說道,把其他人帶出去,讓我和賢者單獨談談。奈娜依挺直腰,做好了一較高下的準備。

  伊文娜一躍而起,她想維護自己的面子,不要落荒而逃,卻又唯恐留得越久,被賢者發現她沒有編辮子的危險就越大。其他各人也紛紛起身,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推後椅子站起來,一邊禮貌地低聲說著告辭,一邊勉強控制腳步,差點是跑出去的。連蘭恩也在茉萊娜的一個手勢之下拉起索姆走向門口。

  嵐也跟著離開。守護者把房門關上,就在走道上看守起來。在他目光的監督下,大夥往不遠處的走廊走去,連一點偷聽的機會都沒有。等他們走得足夠遠了,蘭恩就在門邊靠牆站定,他雖然沒有穿著變色斗篷,但是靜如石雕,不走到他跟前根本無法發現他。

  吟游詩人咕噥著說他有事要忙,並且嚴厲地叮囑了一句:記住我說的話。就走了。其他的人都不想離開。

  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問著,眼睛盯著那扇阻隔茉萊娜和奈娜依的房門,無意識地撥弄著頭髮,似乎在猶豫是要繼續隱瞞沒有編辮子的事實,還是要把兜帽摘下。

  他給我們提了些建議,馬特說道。

  珀林嚴厲地掃了他一眼:他說要先想好再說話。聽起來挺有道理。伊文娜根本不感興趣。

  嵐則陷入了沉思中:奈娜依怎麼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們自己又怎麼可能會跟半獸人、黯者攪在一起?巴阿紮門怎麼可能入侵他們的夢境?一切都像發了瘋一般。不知道明有沒有把奈娜依的影像告訴茉萊娜?她們倆在房裡說什麼呢?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於打開。奈娜依走出來,被靠在門邊的蘭恩嚇了一跳。蘭恩低聲說了句什麼,她生氣地把頭甩向另一邊。然後守護者從她身邊滑進房中。

  她向嵐走來,他這才發現自己身邊的夥伴們不知何時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他可不想一個人面對賢者,但是現在他已經迎上了她的目光,來不及跑了。她的眼神帶著疑惑,像在搜尋答案。他不禁又想:她們在裡面究竟說些什麼?賢者走近了,嵐趕緊站好。

  她指了指塔的劍:雖然我寧願你不要帶著它,不過你帶著它還挺合適的。你長大了,嵐。就在一個星期之內?他笑了,卻笑得很勉強。她無奈地搖搖頭,像是在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說服你了嗎?他問道,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他頓了頓,想起明所說的星火,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奈娜依驚訝地睜大眼睛:跟你們一起走?為什麼?我不在的時候瑪拉馬勒暫時替我,但是她一定很盼望我儘快回去。我仍然希望你們能恢復理智跟我回家。不行。他的眼角好像瞥到那扇開著的房門裡面有人在動,不過走廊裡只有他們兩人。

  你說過了,她也說過。奈娜依皺起眉頭,如果她沒有參與其中的話嵐,艾塞達依是不可靠的。你說得好像相信我們似的,他緩緩說道,全村大會上發生了什麼事?奈娜依先是回頭看了看那個房間,裡面沒有動靜,然後才回答道:那場會議開得一團糟,但是,沒必要令她覺得我們沒法照顧好自己。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你們跟著她,就會身陷險境。一定有什麼事的,他堅持道,否則,既然我們有可能是對的,你為什麼還非要我們回去不可?還有,為什麼來的人是你?而不是市長?你真的長大了。她微微笑道,嵐窘迫地挪了挪腳。僅僅一個星期前,你是不會對我的任何行動和決定提出任何疑問的。他清了清喉嚨,固執地追問:這不合理。究竟為什麼是你來?她斜了那扇房門一眼,拉起他的手臂:我們邊走邊說吧。他順從地跟著她。兩人走到離房門足夠遠的地方,賢者才開口說道:我說了,那場會議簡直一團糟。雖然大家都同意必須派人把你們追回來,但是全村分成了兩派。一派想拯救你們,雖然他們在怎麼救這個問題上也爭論不休,因為你們跟一個她這樣的人在一起。嵐很高興看到她還記得小心用詞,另一派相信塔的話?他問道。

  也不全是,不過他們也認為你們不該跟陌生人走,尤其是她那種人。不論如何,幾乎所有男人都想加入追趕你們的隊伍。塔啦、布蘭艾維爾啦、還有哈羅爾魯罕,不過艾貝特阻止了他,甚至還有辛布耶。光明保佑我遠離這些用胸毛思考的男人,雖然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不是這樣的男人。她由衷地冷哼一聲,嘲諷地瞥了嵐一眼,不論如何,在我看來,要想等他們做出任何決定,非得多花一天甚至更多時間。而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事不可以拖得太久。所以,我召集了女事會,把我的決定告訴她們。我知道她們大概不喜歡這樣,但是她們都知道我的決定是對的。這就是為什麼來的人是我,因為艾蒙村的男人們固執而且腦子塞滿羊毛。我給他們留了話說我會處理此事,但是我猜他們大概還在那裡爭論著到底要派誰來呢。奈娜依的話解釋了她到這裡的原因,卻沒有令嵐覺得放心。因為她依然很堅決地要帶他們四人回去。

  她剛才跟你說了什麼?他問道,心想,茉萊娜可能已經跟賢者說過了所有他們必須到塔瓦隆的理由,不過萬一她有什麼遺漏,我還可以補充。

  還不就是那些話麼,奈娜依回答,還有,她想知道你們幾個男孩的事,說她想找出你們為什麼會引起那種注意。她頓了頓,斜眼看了看他,她想掩飾,但我聽得出來她最想知道的是,你們三個之中,誰是在雙河以外出生的。他覺得臉皮突然緊繃得像鼓面皮一般,好不容易才嘶啞地乾笑一聲:她想的事真奇怪。我希望你跟她保證了我們都是在艾蒙村出生的。當然。她應道,但是她在回答之前,略略遲疑了一下,只有一個心跳那麼短的一瞬間,如果嵐沒看著她一定不會發覺。

  他想轉移話題,但是舌頭僵直得牛皮一般。她知道。她必竟是賢者,賢者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如果她知道,那,那就不是發燒的胡話。啊,光明幫助我,父親!你沒事吧?奈娜依問道。

  他說說我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當時他正在發高燒神志不清。他說,他找到了我。我以為那只是他的喉嚨像火燒一般,哽住了。

  嵐,她停下腳步,伸出雙手捧起嵐的臉龐,仰頭看著他,發燒的時候,人們會說些奇怪的、不合邏輯的事,這些事往往不是真的。聽我說,塔艾索爾年輕時曾經出外冒險,當時他跟你現在一般大。我只記得他回來時,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男人,帶著一個紅發的外地妻子,還有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我記得,卡麗艾索爾把那個嬰兒抱在懷裡,輕輕搖著,神情裡流露的母愛和幸福,跟我見過的任何母親沒有區別。那個嬰兒就是你,嵐。來,抬起頭來,不要想那些傻事。當然了,他說道,我就是在雙河以外出生的。當然。也許塔真的只是在說胡話,也許他真的是在戰場上撿到他,你為何不告訴她?這些事跟外人無關。還有其他人是在外地出生的嗎?話剛出口,他就搖了搖頭,不,不要回答我。這也跟我無關。不過,知道茉萊娜對外地出生的人特別在意也好。不是嗎?確實,與你無關,奈娜依同意道,也許這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她也許只是在瞎猜而已,想弄明白為什麼那些東西追著你們。嵐勉強笑了笑:這麼說,你相信它們真的在追趕我們了。奈娜依苦笑著搖搖頭:你跟了她以後,學會扭曲別人的話了。你打算怎麼辦?他問道。

  她打量著他,他勇敢地迎上她的目光。今天麼,我打算先洗個澡。其他事,再說吧,嗯?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七章 看護人和獵人

  賢者離開後,嵐向大堂走去。他需要人們的歡笑聲,幫助他忘記奈娜依所說的話,忘記奈娜依所帶來的煩惱。

  大堂仍是那麼人滿為患,椅子都被坐滿了,還有許多人只好靠牆站著。沒有笑聲,因為索姆又在講故事了,他站在大堂另一頭的桌上,讓全場都能看清他豪華的姿勢。講的還是大獵角傳奇,不過人們樂此不疲,因為獵角者如此之多,每一個身上都有講不盡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獨特精彩。要把它全部講完得花上一個星期、甚至更多的時間。大堂裡只有索姆的聲音,和壁爐裡柴火的劈啪輕響。

  獵角者們騎馬前進,向世界的八個角落前進,向那八根承天之柱前進,向那吹拂時間之風、命運絲線操縱強者和弱者的聖地前進。現在,最偉大的獵角者是撻摩爾的絡格斯,絡格斯鷹眼,連高貴的國王也知道他的事蹟,連刹幽古的邪惡生物也懼怕他的力量獵角者們全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嵐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兩個夥伴,他擠過去,坐到珀林為他挪出來的長凳邊上。廚房的香味在大堂裡飄蕩,引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不少人的面前都擺著食物,卻都顧不上吃。那些本該負責上菜的女僕們也個個聽入了迷,手抓著圍裙呆看著吟游詩人,完全忘記了工作,倒也沒有人責怪她們,因為此刻聽故事比吃東西更重要。

  暗黑魔神從深藍出生之日就盯上了她,但是他無法遂願她決不是暗黑之友,她是瑪圖士的深藍,頑強如沙土,柔韌如柳枝,美麗如玫瑰。金髮的深藍,一出生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是,你聽!號角聲聲響起,在城市的高塔之間回蕩。使者高聲宣告英雄的覲見。鼓聲如雷,鐃鈸高歌!絡格斯鷹眼前來效忠《絡格斯鷹眼的契約》就此結束,索姆只是稍稍喝了一口啤酒潤潤喉嚨,就繼續講下一個故事:《梨安的抵抗》。接下來是《阿雷斯洛理尓陷落》、《蓋達凱恩之劍》,還有《艾韓的布阿達最後一次騎馬》。每個故事之間的休息時間漸漸加長,最後,索姆放下了手裡的豎琴,拿起了笛子。大家都知道這表示今晚的故事講完了。有兩個男人拿著鼓和敲擊洋琴加入了索姆,他們坐在桌旁,索姆留在桌上,三人開始奏樂。

  《勁風撼柳》的曲調在大堂裡響起,艾蒙村的三個年輕人情不自禁隨著樂聲打起拍子,不一會兒人人都打起了拍子。這首曲子是雙河最受歡迎的曲子之一,顯然在拜爾隆也是。漸漸地,有客人開始伴唱,唱得還不錯。

  我的愛人被那撼動柳樹的勁風帶走,土地被那撼動柳樹的勁風鞭打。

  但是她仍然在我身邊,在我心裡,在我記憶裡,她的力量助我堅強,她的愛意暖我心房,我將堅守我們過去一同歌唱的地方,儘管冷風強勁,撼動柳樹。第二首歌卻是《只有一桶水》,不但不傷感,而且相當明快,這大概是吟游詩人有意而為。人們手忙腳亂地把桌椅都推到周圍,清出一片空地,翩翩起舞,地板被鞋子踩得震天響。第一隻舞在一片大笑聲中結束了,舞者個個笑得捧著肚子離開舞場,新的舞者立刻補上。

  然後索姆彈起了《風中瘋鵝》的前奏,這是一首旋轉舞曲,他稍停了一會兒,好讓舞者們做好準備。

  我也想跳一個,嵐站起來。珀林也一躍而起,馬特最後一個反應,結果不得不呆在原位負責看守斗篷、劍和斧子。

  別忘了我也想跳啊。馬特沖著兩人背影大喊。

  舞者面對面分男女排成兩列。鼓聲響起,接著加入洋琴的叮咚叮咚脆響,所有舞者隨著節奏屈膝行禮。嵐對面的女孩把一頭黑髮編成辮子,不禁令他想起家鄉。她朝他羞澀一笑,又大方地眨眨眼睛。索姆的笛聲跳入曲中,嵐隨之邁開舞步向前迎接黑髮女孩,拉起她的手臂帶著她旋轉一圈,再把她交給下一個人,她一路都仰著頭開心地大笑。

  他的下一個舞伴是旅店裡的一個女僕,圍裙隨著她的舞步飄揚。他歡快地圍著她轉,視線所及的每一個人都在笑,卻有一個男人例外。那個人蜷縮在壁爐前,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疤,從一側太陽穴一直劃到另一側的下巴,把他的鼻子推到一邊,把他的嘴角往下拉去。他發現嵐在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嵐尷尬地移開了目光,心想,這個人大概因為這道刀疤所以沒法笑吧。

  下一個女孩蹦蹦跳跳地來到他跟前,他拉住她轉了一個大圈,才把她交給下一個人。又換了三個舞伴後,舞曲的節奏加快了,大家飛快地換了換位置,把原來的佇列完全打散重組,嵐又遇到了第一個黑髮女孩,她還是笑著,又朝他眨了眨眼。

  那個刀疤男人一直朝著他怒目而視。他的舞步越發流暢,臉上卻開始發熱:我又不是故意要讓他難堪的,剛才我真的沒有盯著他看啊。他轉了個身,迎上下一個舞伴,刀疤男人立刻被他丟到九霄雲外:是奈娜依。

  他的舞步立刻亂了,差點被自己絆倒,也差點踩在她的腳上。她微笑著,優美地轉著圈,把他的笨拙掩飾過去了。

  我還以為你挺會跳舞哪。她笑道,向下一個舞伴跳去。

  他剛來得及站穩,就換了舞伴,這次竟然是茉萊娜。要說剛才跟賢者跳舞時他是磕磕碰碰,現在跟艾塞達依跳的時候真不知道算是什麼。她像滑翔一般地舞動,長袍隨之飛旋。他有兩次差點摔倒。她同情地笑了笑,卻不知這比幫忙更糟糕。雖然下一個舞伴是伊文娜,嵐總算松了一口氣。

  至少他找回了自己的平衡,必竟他們兩人一起跳過許多年的舞了。她的頭髮仍然沒有編起來,但是用一條紅絲帶綁在了一起。他酸溜溜地想,大概她最後還是沒法決定到底該討好茉萊娜還是奈娜依吧。她嘴唇微啟,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而他也不肯先開口,既然上次她那樣拒絕他,為什麼現在還要再試。他們倆靜靜地對視,又靜靜地分開。

  一曲終了,嵐忙不迭地逃回到座位上,還沒坐下,另一支曲子已經響起,是吉格舞曲。馬特趕緊沖進舞場。珀林也回來了。

  你看到她了嗎?珀林還沒坐下就問道,看到沒?哪一個啊?嵐回答,賢者?還是阿拉絲夫人?我跟她們兩個都跳過。艾阿拉絲夫人也跳了?珀林驚訝地喊道,我跟奈娜依跳了。我都不知道她原來會跳舞,在家的時候從來沒見過她跳啊。要是被女事會發現,嵐若有所思,賢者跳舞,她們會怎麼說?也許這就是原因吧。這時樂聲、掌聲和歌聲同時響起,吵得沒法繼續聊天,於是嵐和珀林也加入拍掌的行列,為舞場裡轉圈的舞者拍打節奏。好幾次,嵐都發現那個刀疤男人還在凶巴巴地瞪著他。那個人為了臉上刀疤的緣故確實有理由過度敏感,不過嵐現在也無計可施,只好專心聽音樂,忽略掉他。

  歌舞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女僕們終於記起自己的職責了,開始上菜。客人們或站或坐,都在開懷大嚼。嵐狼吞虎嚥地滅掉不少熱氣騰騰的燉肉和麵包。他今天又跳了三隻舞,當他再次遇到奈娜依或者茉萊娜時,總算穩住了腳步,她們倆都贊他跳得好,令他不禁局促起來。跟伊文娜也又跳了一次,她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也沉默不語,雖然馬特說他朝她皺著眉,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沒有。

  將近午夜時茉萊娜離開了,伊文娜猶豫了片刻,看了看艾塞達依,又看了看奈娜依,終於也跟著走了。賢者看著她們兩人的背影,臉上帶著難以猜透的表情。她故意又多跳了一隻舞才走,臉上的表情好像已經贏了艾塞達依一回。

  沒多久以後,索姆也把笛子收起來了,並且友善地拒絕著那些要求他繼續表演的人。蘭恩也走過來招呼嵐三個人回去。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得出發,守護者在一片嘈雜聲中湊近他們大聲說道,所以我們得儘量多休息。有個傢伙一直瞪著我看,馬特說道,他臉上有道長刀疤的。你說,他該不會是你警告我們要小心的那些朋友吧?像這樣子的?嵐邊說邊用手指在臉上從鼻子劃到嘴角,他也瞪著我看啊。他看看大堂四周,客人們各自分散,多數人還圍著索姆,他現在不在這裡了。我看見那人了,蘭恩回答,據菲茲先生說,他是白斗篷派來的奸細,不用理他。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是嵐看得出他另有擔憂。

  他看了看馬特,他臉上的表情很呆板,每次他露出這種表情,就是他想隱瞞什麼事的時候。白斗篷的奸細。難道那個伯哈有這麼想把他們抓回去嗎?我們一早就走?他問道,非常早?也許他們來得及在出事之前走掉。

  第一道曙光出現就走。守護者回答。

  他們離開大堂向樓梯走去,馬特輕聲哼著曲兒,珀林邊走邊練習剛學的舞步,索姆精神百倍地加入他們倆,蘭恩則一直面無表情。

  奈娜依睡哪裡?馬特問道,菲茲先生說我們占了最後的房間。她啊,索姆淡淡說道,在阿拉絲夫人和那個女孩的房里加了張床。珀林聞言吹了個口哨,馬特喃喃說道:見鬼了!就算把卡安琅所有的金子都給我,我也決不跟伊文娜交換身份!嵐真希望馬特說話之前能先認真地多想兩分鐘,他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要知道他們自己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啊。我去喝牛奶。他說,心想也許睡前喝些牛奶會睡得好些,不會做夢。

  蘭恩嚴肅地看著他:今晚有點不太對勁,別走遠。記住,明天我們第一道曙光出現就走,不管你是否睡夠了能自己騎馬還是要把你綁在馬上。說完他走上樓梯,大家跟著,興致大減。嵐一個人留在走廊裡,剛才還這麼熱鬧,現在顯得特別孤單。

  他趕緊向廚房跑去,那裡還有一個女孩在洗碗。她從一個石罐裡為他倒了一杯牛奶。

  他走出廚房,邊走邊喝。一個灰黑色的影子從走廊的另一頭向他飄來,一隻蒼白的手拉開黑斗篷的兜帽,露出底下的臉。那件斗篷靜如死水,那張臉是一張人臉,白得漿糊一般,跟躲在石頭底下的鼻涕蟲一個顏色。而且,沒有眼,從油膩的黑色髮際到鼓起的臉頰處平滑得像蛋殼一般。嵐嗆住了,把口裡的牛奶全都噴了出來。

  男孩,你是他們中的一個。黯者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帶著呲呲聲像銼刀磨骨。

  嵐丟下杯子,往後退去。他想跑,但是此刻光是挪動腳步都費力萬分。他也無法把目光移離那張無眼的臉龐;他的視線被牢牢控制,他的胃糾結在一起;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是喉嚨如被石化,連呼吸都撕裂一般疼痛。

  黯者不慌不忙地又逼近了一些,姿勢柔軟而致命,加上黑漆漆的胸鎧,就像一條準備攻擊的毒蛇。它那沒有一絲血色的薄嘴唇彎成一個微笑,本該有眼的位置,皮膚移動著像在嘲笑。和它相比,伯哈的聲音可算是溫柔的了。其他兩個在哪?我知道他們在這裡。男孩,告訴我,我就讓你活命。嵐的後背碰到了木頭,也許是一堵牆或者是門他沒法回頭看。現在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就再也沒法邁開。他顫抖著,眼睜睜地看著迷懼靈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他就抖得越厲害。

  我命令你告訴我,否則走廊上方的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迷懼靈停住了,它轉過身去,斗篷依然紋絲不動。它歪著頭,無眼的凝視像能穿透牆壁,死白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劍,劍刃跟斗篷一樣漆黑,走廊的燈光因這把劍的出現變得黯淡。腳步聲越來越大,黯者忽然一個急轉向嵐沖過來,動作柔若無骨。它舉起手中黑劍,薄嘴唇咧開,憎獰地嘶吼著。

  嵐無助地戰慄著,心想,這回死定了。漆黑的劍刃照頭劈下停住。

  你屬於偉大的黑暗之主。它的呼吸就在耳邊,咬牙切齒的聲音像指甲刮石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你是他的。嵐眼前一花,黯者已經轉身離去。走廊外的黑影像活物一般歡迎它、擁抱它。它消失了。

  蘭恩跳下最後幾級樓梯,砰地落地,手中劍已出鞘。

  嵐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黯者,他大口喘著粗氣,它是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帶著劍,剛才面對著迷懼靈時他完全沒想到它。他狂亂地摸索著,拔出劍來,顧不上想現在是不是太遲,它往那邊跑了!蘭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凝神傾聽著:是的。它正在離開,越來越遠。現在沒時間追它,我們馬上就走,牧羊人。樓上傳來更多腳步聲,馬特、珀林和索姆提著毛毯拿著鞍囊跑下樓。馬特把弓夾在手臂下,還在手忙腳亂地卷著鋪蓋。

  走?嵐驚訝地問道,一邊收劍回鞘,一邊從索姆手裡接過自己的行李,現在?夜裡?你想等那個類人回頭嗎?守護者不耐煩地回答,等它帶同伴回來?它現在知道我們在哪裡了。我打算繼續跟你們一起上路,索姆對蘭恩說,除非你強烈反對。這裡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們一起來的,恐怕用不著等到明天,你們的朋友在這裡就不受歡迎了。隨你喜歡,跟著我們一直到刹幽古都可以,吟游詩人。蘭恩也把劍插回鞘內,發出錚錚脆響。

  一個馬夫從他們身邊跑過,然後茉萊娜和菲茲先生一起出現在樓梯口,伊文娜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她的小包袱,還有奈娜依。伊文娜看起來受了驚,都快要哭了。賢者表情雖然憤怒,但是很冷靜。

  你認真聽我說,茉萊娜正在跟旅店老闆說,你們明天早上一定會遇到麻煩。也許是暗黑之友,也許更糟。它們來了以後,你立刻清楚地說明我們已經離開,而且不要反抗。儘量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在夜裡離開的,這樣它們應該就不會再騷擾你了。它們要找的人是我們。您不用擔心,菲茲先生回答,仍舊是一副愉快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用。任何人想到我的店裡找我客人的麻煩啊,我和我的夥計都不會招呼他們的。不會。他們決不會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離開,往什麼地方去的,甚至不會知道你們在這裡住過。我不怕那些東西。我決不會透露你們的任何事情,一個字也不會說的!但是阿拉絲夫人,如果您想現在離開,我真的得親自去為您準備馬匹。他掙脫被她拉住的袖子,小跑著往馬廄去了。

  茉萊娜焦急地歎道:固執,太固執了,他不肯聽我說。你覺得半獸人會追到這裡來?馬特問道。

  半獸人!茉萊娜一口否定,當然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不僅僅是它們,更沒空追究它們為什麼能發現我們。她不理會馬特僵硬的表情,繼續說道,那個黯者肯定也猜到我們發現它以後不會留在此地,但是菲茲先生也太小看暗黑之友了。他以為他們只是躲在暗處的卑鄙小人,但他們不是的。他們遍佈所有城市的街頭巷尾,從普通商店到最高議會都有。迷懼靈會派他們來審問他,因為他有可能知道我們的去向。她轉身就走,蘭恩緊隨其後。

  眾人一起往馬廄院子走去,嵐不經意地走在了奈娜依身邊,她也帶著自己的鞍囊和毯子。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了。他說道,明是對的。

  剛才這裡有什麼?她輕聲問道,她說是一隻她沒能說完,只是看著他。

  一隻黯者,他回答,對自己平靜的語氣吃了一驚,它和我,在走廊裡,然後蘭恩來了。他們走出了旅店,夜風吹來,奈娜依聳聳肩把斗篷裹緊。也許你們真的被它們追擊,但是我來的目的是把你們安全地帶回家,而且是四個人一起帶回去,我不會放棄的。我也決不能讓你們自己跟她這樣的人呆在一起。馬廄裡燈光閃動,馬夫正在給他們的馬匹上鞍。

  木茨!旅店老闆跟茉萊娜站在馬廄門前,沖著裡面喊道,快點!他轉身面對茉萊娜,表情恭順,不時鞠躬,夾雜著對手下的命令,更像是在安慰她而不是聽她說話。

  馬匹被牽出馬廄,馬夫們低聲抱怨著為什麼要在這麼晚的時間匆忙離開。嵐拿著伊文娜的包袱,等她騎上貝拉後遞給她。她受驚的大眼睛看著他。至少,她現在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玩的冒險了。

  他為自己這個想法內疚,要知道她此刻是因為他們三人才身處險境,就算她獨自一人騎馬回艾蒙村也可能比繼續跟著他們安全。伊文娜,我他卻沒法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她很固執,既然已經說過要一直跟到塔瓦隆,就決不會回頭。還有,明所看到的那一切,她說過,她是其中之一。光明啊,是什麼的其中之一?伊文娜,他終於說道,我很抱歉。我最近心很亂,想事不清楚。她彎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馬廄透出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嵐看得很清楚,她沒有剛才那麼害怕了。

  他們全都上馬以後,菲茲先生堅持要馬夫們提著燈照著路,把他們送到門口,胖胖的旅店老闆一邊送,一邊朝他們鞠躬,保證不會洩漏他們的秘密,並且邀請他們再來。木茨看著他們離去,臉上乖僻的神情跟他們來時一模一樣。

  嵐心想,至少有一個人,決不會不理睬那些打聽他們下落的人:木茨。只要有暗黑之友問他,他肯定立刻把他們離開的時間和任何資訊和盤托出。離開旅店沒多遠時,他回頭張望,看到一個人影仍然站在門前,高舉著燈,朝他們的方向看,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那是木茨。

  夜裡的拜爾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不時從窗簾裡漏出的陰暗燈光。空中彎月的光芒不時被雲層遮擋,忽明忽暗。小巷裡偶爾會有一兩隻狗朝他們吠叫幾聲,除此以外,只有他們的馬蹄輕響和夜風吹過屋頂的聲音。馬上的人比這夜晚更加沉默,人人都把自己緊緊裹在斗篷裡,各想心事。

  跟往常一樣,守護者帶路,茉萊娜和伊文娜緊跟在他身後。奈娜依靠著伊文娜,其他四人湊在一起,走在最後。蘭恩帶領著隊伍以輕快的碎步前進。

  嵐警惕地看著周圍的街道,而且注意到他的夥伴們也在做同樣的事。移動的月影令他想起剛才在走廊裡看到的那團陰影,想起它們擁抱黯者的情景。遠處傳來一陣雜響,既像是木桶倒下的聲音,又像是狗叫,所有人的立刻都轉頭緊張地看著那邊,結果那只是偶然的聲音。每個人都儘量湊近蘭恩的黑馬和茉萊娜的白馬。緩緩地,一點一點地,他們穿過城市。在卡安琅門下,蘭恩下馬走到門邊一座石砌小方屋前,揮拳砸門。一個看門人迷迷糊糊地邊搓眼睛邊開門。當蘭恩說明來意,他頓時睡意全無,驚訝地看著守護者和他身後眾人。

  你想出城?他驚呼,現在?半夜三更?你瘋了!除非市長明令禁止我們出城。茉萊娜說道。她也下了馬,跟城門保持著距離,避開燈光站在黑影裡。

  不是這個問題,夫人。看門人回答道,眯著眼想看清她的臉,但是這些城門的規定是,從日落到日出之間必須關閉,沒有人能在夜裡進城。命令就是這麼說的。況且,外面有狼,上個星期它們殺死了十幾頭牛呢,估計要殺人也很容易啊。沒有人能在夜裡進城,但是沒說不能出城,茉萊娜的語氣好像在說,這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你明白了?我們並沒有要求你違抗市長的命令。蘭恩把什麼東西塞到看門人手裡,低聲道:作為我們所帶來麻煩的回報。我想,看門人緩緩說,低頭看了看手裡,金光一閃,他連忙把那東西塞到兜裡,我想命令裡確實沒說不準離開。稍等一下。他把頭探回屋裡,阿林!達!出來幫我開門。有人想出城。別問了。照做吧!屋裡又出來兩個看門人,看到八個要出城的人,睡意朦朧地呆住了。第一個看門人連聲催促,他們才慢吞吞地走到門前,轉動門邊的一個轉輪,把粗厚的門閂慢慢拉起,然後他們又絞動開門的鐵鍊。軸承和齒輪轉動著發出輕快的哢哢聲,因為它們已經上了足夠的油,城門很快就靜悄悄地向外打開了。然而,門縫還沒有開到四分之一大,黑暗中就響起一把冰冷的聲音。

  怎麼回事?這些門不是應該關閉直到日出的嗎?五個身穿白斗篷的男人走到石屋瀉出的燈光裡,戴著兜帽遮著臉孔,每個人的手都放在劍柄上,左胸上的金太陽再明顯不過地地標明了他們的身份。馬特低聲詛咒。三個看門人都停下了動作,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這不關你們事,第一個看門人挑釁地說道。五個白兜帽都轉頭看他,他的聲音不由得弱下去,光明之子管不著這裡。市長光明之子,最先開口的白斗篷柔聲打斷,管得著任何地方,只要那裡的人還走在光明中。唯有那些被暗黑魔神的陰影籠罩的地方,才會拒絕光明之子,是不是?他的兜帽轉動著,看看看門人,又看看蘭恩,然後他忽然警惕的仔細打量蘭恩。

  守護者沒有動,事實上,他完全放鬆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像在看一個擦鞋匠。沒有多少人能這樣毫不在意地面對光明之子,白斗篷起了疑心。

  什麼樣的人會想在這種時勢裡,連夜離開城牆的保護?外面潛伏著野狼,還有人見過暗黑魔神的奴僕在城市上空飛過?他看著蘭恩前額上那條把額發固定在腦後的編織皮發帶,你是北方人,對吧?嵐在馬鞍上縮起身子。吸魂紮卡。一定是的,除非那人指的暗黑魔神的奴僕是其他他不知道的怪物。其實既然黯者能到牡鹿與雄獅去,吸魂紮卡來了也不奇怪。不過此刻他顧不上想這些,因為他認出了那個白斗篷的聲音。

  我們是旅行者,蘭恩平靜地回答,你們不會感興趣的。

  光明之子對任何人都感興趣。蘭恩微微搖頭:你真的想給市長多找些麻煩嗎?他已經限制了你們進城的人數,甚至派人跟蹤你們。如果他得知你們在城門前騷擾誠實市民,會怎麼做?他轉向看門人,你們怎麼停下了?他們猶豫片刻,才繼續絞門鏈,然而當白斗篷說話時,他們又停了下來。

  市長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皮底下在發生什麼事。這裡有他看不到、聞不到的邪惡,而光明之子卻看到了。看門人互相看了看,都攤了攤手,好像在後悔沒把屋裡的長矛帶出來。光明之子聞到邪惡的氣味。他的目光投向馬上的眾人,我們聞到,然後將它連根拔起,不論它藏在哪裡。嵐想縮起來躲開,但是他的動作反而引起了注意。

  看看這是誰啊?一個不想被人看見的傢伙?你做了什麼?啊!那個男人把白斗篷的兜帽一下子打開,不出所料,正是伯哈。他顯得十分滿意,頻頻點頭,很明顯,看門人,我從一個大災難裡拯救了你。你差點就成了幫助暗黑之友逃離光明的幫兇了。你們的行為應該報告給市長知道,因為你們違反了紀律。或者應該送到我們的審問者那裡,坦白你們今晚的真正意圖。他頓了頓,看著三個看門人,對他們的害怕完全不在乎,你們不想那樣,不想吧?那麼,就讓這些罪犯代替你們,讓我把他們帶到營裡,讓他們在光明之下接受審問,好吧?你要把我帶到你的營地去嗎,白斗篷?茉萊娜的聲音忽然從四面八方響起。光明之子剛剛出現時,她退到了暗處,讓陰影隱藏著她。此刻她邁前一步,你要審問我?黑暗圍繞著她,使她忽然變得高大起來,你要阻擋我的去路?再邁一步。嵐屏住了呼吸。她更加高大了,頭部已經跟坐在馬上的他的頭部持平,臉孔四周圍繞的雷雨雲一般的陰影。

  艾塞達依!伯哈喊道,五把劍同時出鞘,閃著寒光。受死吧!然而其餘四人卻遲疑了,只有他毫不猶豫地順著拔劍的氣勢向她攔腰砍去。

  嵐失聲大喊,同一時間茉萊娜舉起手杖擋住了劍刃。但是那雕刻精美的木頭怎麼可能擋得住鋒利的劍刃?劍杖相擊,火星四濺,伯哈嘶吼一聲,竟被撞了回去,砸在另外四個白斗篷身上,五個人摔成一堆。伯哈的劍甩在一邊,升起絲絲輕煙,劍刃彎曲,幾乎熔成兩截。

  你竟敢攻擊我!茉萊娜的怒吼如同龍捲風暴,黑影在她身邊飛速旋轉,如斗篷一般圍繞著她。她現在已經變得像城牆一般高,雙目燃燒怒火,如巨人怒視螞蟻,威壓無比。

  走!蘭恩喊道,閃電一般抓起茉萊娜白馬的韁繩,躍上自己的坐騎。就是現在!他命令道,帶頭如脫繩擲出的飛石一般從狹窄的門縫沖出城外,雙肩幾乎擦著門邊而過。

  好一會兒,嵐還呆在當場,圓睜雙眼。茉萊娜的頭和肩現在都已經高過城牆了,看門人和光明之子在她面前畏縮萬分,在石屋前面擠成一團瑟瑟發抖。艾塞達依的臉在夜色下已經看不清楚,但是她的雙眼大如圓月,閃著厭煩和憤怒的光芒。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才一踢雲的肚皮,狂奔出城。

  城牆外五十步左右,蘭恩帶著眾人等在那裡。嵐回頭看去,茉萊娜的身影高高立在城牆那邊,頭肩都包裹在比夜空還黑暗的影子中,被她遮擋住的月亮在她身上投下一圈光輪。他目瞪口呆的看著艾塞達依一步就跨過了城牆,城門立刻發瘋一般的關上。她一走到城外,眨眼間就變回了原樣。

  別關門!城裡傳來一把顫抖的聲音。嵐猜那是伯哈。我們必須追上他們,抓住他們!但是看門人半點也沒有慢下來,城門砰地合上,過了一會兒門閂哢啦地落回原位,牢牢關上了。另外幾個白斗篷追趕艾塞達依的熱情恐怕遠遠比不上伯哈。

  茉萊娜快步走到阿蒂尓身邊,摸了摸她的鼻子,把手杖插在她的肚帶上。這回嵐不用看也猜得到,那上面連一道劃痕都不會留下。

  你剛才比巨人還高大呢。伊文娜在貝拉身上轉身看著她,屏息讚歎。其他人都沉默不語,馬特和珀林更是悄悄地挪開幾步。

  有嗎?茉萊娜淡淡回答,翻身上馬。

  我看到了。伊文娜堅持道。

  夜裡人們容易眼花,看到不存在的東西。現在不是遊戲的時候,奈娜依生氣地說道,但是茉萊娜不等她說完。

  沒錯。我們剛才在牡鹿與雄獅贏得的時間在這裡浪費了。她回頭看著城門搖搖頭,要是我能相信吸魂紮卡能在地上走,她自嘲地哼了一聲,或者迷懼靈是瞎眼的就好了。如果我要祈禱,我祈禱的將是決無可能的事情。算了,它們本來也知道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運氣好的話,我們還是可以領先一步的。蘭恩!守護者向東走上卡安琅大路,眾人緊隨其後。馬蹄在壓得結結實實的泥土路上規律地響著。

  他們走得不快,馬匹只是快步小跑,如果保持這個速度,他們用不著艾塞達依的任何幫助就可以跑上好幾小時。上路不到一個小時,馬特突然指著身後大喊:看那裡!大家勒住韁繩回頭看去。

  拜爾隆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像是有人燒起了整座房屋那麼大的篝火,連雲層都被染紅,火星隨風在空中飛舞。

  我警告過他了,茉萊娜說道,他就是不當真。阿蒂尓輕輕往旁邊跳了幾步,像是回應著艾塞達依的失望,他就是不當真。是旅店?珀林驚訝極了,那是牡鹿與雄獅?你怎麼能肯定?否則哪裡有這麼巧?索姆反問,當然也可能是市長的屋子,但那不是,更不可能是一間貨棧,不可能是某人的廚房,或者你祖母的乾草堆。也許今晚光明還是眷顧我們的。蘭恩說道,伊文娜聞言生氣地轉向他。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可憐的菲茲先生,他的旅店被燒了啊!人們會受傷的!如果它們攻擊了旅店,茉萊娜說道,那麼我們的離開和我剛才的演示就會被忽略。除非,迷懼靈正想讓我們這麼想的。蘭恩補充道。

  茉萊娜在黑暗中點點頭:也許吧。不論如何,我們必須加快腳步。今晚大家都沒什麼機會休息了。你說得真輕巧,茉萊娜,奈娜依大聲說道,店裡的人怎麼辦?他們肯定會受傷,而旅店老闆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店子,都是因為你!你在這裡說什麼光明眷顧的話,根本就沒有為他想過。他的遭遇是因你而起的!是因為那三個小子!蘭恩生氣地說道,那場火災,那些受傷的人,這樣的事將陸續有來都是因為那三個小子。事實是,這些必須付出的代價正好證明了這是值得的。暗黑魔神想要你們這三個男孩。無論任何東西,只要他想要到這個程度,我們就必須阻止他得到。難道你寧願讓黯者把他們帶走嗎?放鬆點,蘭恩,茉萊娜說道,放鬆點。賢者,你覺得我有辦法幫助菲茲先生和旅店裡的客人嗎?嗯,你是對的。奈娜依想說什麼,但是茉萊娜擺擺手阻止,我確實可以自己回去,給他們一些幫助。當然了,我的力量有限。那樣勢必引起受我幫忙的人的注意,他們不會因此而感謝我,尤其是,當城裡有光明之子的時候。同時,只有蘭恩跟你們在一起,他雖然很強,但是要同時保護這麼多人,免被迷懼靈和多達一個拳的半獸人發現,光他一個是辦不到的。當然了,我們也可以一起回去,不過我很懷疑我們這麼多人能不能悄無聲息地再次潛回拜爾隆,而且,那樣會把你們全都暴露在那縱火者的眼裡,更別提那些白斗篷了。賢者,如果你是我,你會選擇那樣?我總會想到辦法的。奈娜依很不情願地低聲說道。

  不論是哪個方法,贏的都是暗黑魔神,茉萊娜回答道,記住他想要的是什麼,是誰。跟希爾丹一樣,我們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只不過那裡有成千上萬的人,這裡只有我們八人。我會想辦法給菲茲先生送去足夠重建牡鹿與雄獅的金子,而且確保這些金子不會被反溯到塔瓦隆。我還會送去幫助受傷的人的費用。除此以外,任何行動都只會令他們置身於更大的險境。你明白嗎,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簡單的。蘭恩。守護者驅馬轉身,再次上路。

  嵐時不時地回頭看,漸漸地他只能看到雲層上的反光,最後,只有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希望明平安無事。

  當守護者終於帶領他們離開大路,下馬紮營時,天空還是黑青色的。嵐估計只要再過兩、三個小時就會天亮了。他們給馬匹上好腳絆,不卸鞍,搭了一個冷冰冰的營地。

  除了蘭恩,大家都把自己包在毯子裡準備休息。一個小時,守護者警告道,只睡一個小時,然後我們必須上路。他負責守夜,大家都睡下了。

  過了幾分鐘,馬特開始悄悄跟嵐說話,聲音小得只能勉強聽見:我在想,不知道達夫怎麼處理那只大獾。嵐搖搖頭,馬特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嵐,你知道,我本來以為我們已經安全了。自從我們渡過暗礁河以後,什麼跡象都沒有,然後我們到了城裡,有堅固的城牆圍著。我真的以為,我們已經沒事了。然而,卻做了那個夢,再來一隻黯者。我們到底還有沒有安全的藏身之地啊?也許是塔瓦隆吧,嵐回答,她是這麼說的。到了那裡,我們就安全了?珀林輕聲加入,他們三人都看著艾塞達依的睡覺的身影。蘭恩已經融入黑暗,不知道在哪裡。

  嵐忽然打了個呵欠,另外兩人聽到後緊張地扭著身體。我想,咱們還是睡吧,他說道,就這麼醒著也找不出什麼答案啊。珀林低聲說道:她應該對我們做些什麼。沒有人回答他。

  嵐翻了個身,躲開地上的一條樹根,卻又有一塊石頭頂住他的胃部,還有另一條樹根。這次這個營地選得倉促,比之前從暗礁渡口北上時守護者選的那些差多了。他一邊擔心那些哽著他肋骨的樹根會不會害他作惡夢,一邊沉沉睡去,直到蘭恩搖著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肋骨果然很痛,但是謝天謝地沒有做夢,或者是,做了也已經全部忘了。

  天還沒亮,但是他們剛來得及把毛毯卷好綁在馬上,蘭恩就帶領大家向東出發了。太陽升起時,大家睡眼朦朧地在馬上吃完了早餐,只有麵包、芝士和水。人人都在寒風中瑟縮在斗篷裡。只有蘭恩例外,他精力充沛地吃早餐,也不用縮在斗篷裡。變色斗篷已經換回到他身上,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飄舞著,時而綠色,時而灰色。他不時地把它從自己使劍的手臂上撥開,臉上仍然木無表情,但是眼觀六路,時刻準備著遭遇伏擊。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八章 卡安琅大路

  卡安琅大路其實跟離開雙河的北方大路差不多。當然了,這條路寬得多,從路面的磨損程度看來也使用它的車馬行人也更多。不過它鋪得很齊整,兩邊都種著樹。這些樹看起來雙河的差不多,尤其是現在只有常綠樹掛著葉子。

  這裡的地形也不一樣。大概到了中午時分,他們開始進入丘陵地區,到處都是低矮平緩的小山坡。有時它們太寬了,又太小不能挖隧道,大路就直接從它們上面鋪過去。他們在這樣的地形裡走了兩天。每天太陽的角度都略有不同,由此看得出來,這條路雖然看上去是直的,實際上卻略略朝南彎。以前嵐跟艾蒙村半數以上的男孩一樣,經常看著艾維爾先生的古老地圖,做著遊歷四方的白日夢。根據那張地圖,這條路將繞過一個名叫矮涉群山的地方,通往白橋。

  蘭恩時不時會帶著大家在某個山頂下馬休息。當大夥在地上舒展腿腳,或者坐在樹下吃東西時,他站在山頂上居高臨下地觀察四周情況,仔細檢查去路、來路以及兩邊的荒野。

  "我以前很喜歡吃芝士的。"這是離開拜爾隆第三天,伊文娜正坐在樹下背靠樹幹,愁眉苦臉地看著手裡的晚餐。這一頓又是跟早餐一樣的,跟之前的晚餐也是一樣。"連熱茶都沒有,我真想好好地喝杯熱茶。"她拉緊身上的斗篷,圍著樹幹移動位置,想找到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但是寒風總是不時改變方向。

  "炒麥芽泡茶,加上安滴蕾的根,"奈娜依則正在對茉萊娜解說,"消除疲勞最有效。它們令你頭腦清醒,並且緩解勞累引起的肌肉酸痛。""我相信它們很有效。"艾塞達依輕聲回答,斜了奈娜依一眼。

  奈娜依的下顎繃得緊緊的,但是她用同樣的語氣繼續說下去:"現在,如果你非得繼續走下去,而不是睡一覺的話""不可以煮茶!"蘭恩厲聲對伊文娜喝道,"不許點火!雖然我們看不見它們,但是它們已經追了上來,躲在某處。也許會是一兩個黯者,帶著一班半獸人。它們已經知道我們走的是這條路了,沒必要把我們的確切位置標給它們看。""我沒說要煮茶,"伊文娜縮進斗篷裡,低聲說道,"只是表示遺憾。""反正它們都知道我們走這條路了,"珀林問道,"為何我們不乾脆直接穿過荒野,直線走到白橋去呢?""就算是蘭恩,走荒野也不會比走大路快,"茉萊娜打斷了奈娜依的話,回答珀林道,"要穿越矮涉群山就更慢了。"賢者憤怒地歎了口氣。嵐真鬧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樣,第一天她完全不肯跟艾塞達依說話,第二天開始卻試圖跟她談論藥草。茉萊娜邊說邊從賢者身邊走開,"不然你以為這條路為什麼要繞開它?而且,我們最後還是得走回這條路上的,到時候也許就會發現它們已經在那裡等我們了。"嵐覺得很懷疑,馬特咕噥了一句:"彎路比直路長"。

  "這一個早上走來,你們有看見過農場嗎?"蘭恩問道,"或者炊煙?沒有。因為從拜爾隆到白橋之間只有荒野,而我們必須通過白橋才能渡過阿裡尼勒,在薩達亞,它是馬勒墩南方唯一一條跨過阿裡尼勒的橋。"索姆吹了吹鬍子問道:"如果它們已經派人、或者怪物在白橋等著呢?"就在這時,從西邊傳來哭喪一般的號角聲。蘭恩猛然回頭,圓睜雙眼看著他們的來路。嵐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樑骨升起,但是他仍能清醒地思考:那聲音距離此處最多十裡,不會再遠了。

  "沒有人能阻止它們,吟游詩人,"守護者回答索姆,"我們只能相信光明和運氣。不過,現在可以肯定我們身後有半獸人了。"茉萊娜拍拍雙手抖掉上面的灰塵:"我們該走了。"說完她騎上了自己的白馬。

  大夥被她的動作驚醒,連忙紛紛上馬。遠處又傳來一聲號角,催促著他們。而且,這次有了回應:還是西邊,傳來一陣細細的聲音,幽幽如哀歌一般。嵐坐在雲背上,做好了策馬狂奔的準備,夥伴們也都緊張地抓緊韁繩。只有蘭恩和茉萊娜例外,他們倆互相對視了很久。

  "你帶他們走,茉萊娜塞達依,"蘭恩終於說道,"我會儘快趕上你們。如果我失敗了,你會知道。"他一手扶著曼達的馬鞍,一躍而上,掉轉馬頭向著西邊疾沖下山。號角聲再次響起。

  "願光明與你同在,最後的七塔之王"茉萊娜輕聲祝福,聲音小得嵐只能勉強聽到。她深深吸一口氣,掉轉馬頭向東,"我們得走了,"她說道,輕踢阿蒂尓的肚子,邁開緩慢而平穩的碎步,眾人一個接一個緊跟著她。

  嵐轉身看看身後,蘭恩已經不知所蹤,眼前只有一座座小山、一棵棵禿樹。最後的七塔之王,茉萊娜剛才是這樣稱呼他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雖然他覺得當時只有他聽見了那句話,不過索姆此刻抓著鬍子皺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許他也聽到了。吟游詩人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

  號角聲一呼一應又響了一次,從聲音判斷,嵐很肯定它們又追近了一些,他不安地在馬鞍上挪動身體。只隔八裡遠了,也許只有七裡。馬特和伊文娜回頭張望,珀林縮著脖子像是想躲起來。奈娜依騎到茉萊娜身邊。

  "我們就不能走快點嗎?"她問道,"號角聲越來越近了。"艾塞達依搖搖頭:"它們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它們的位置?也許就是為了讓我們驚惶失措,自己沖進它們的陷阱。"他們繼續穩步前進。號角聲每隔一段時間就響起,每次都離得更近。嵐想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到底有多近,但是每次一聽到聲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距離上面。五裡了。正當他焦慮之極時,蘭恩突然從他們前面的小山后沖了出來。

  他一勒韁繩,黑馬正好在茉萊娜身旁停下。"至少有三到五個拳的半獸人,每拳都有一隻類人帶隊。""你既然走到能看見它們的距離,"伊文娜擔心地說道,"它們也很可能看見你了,也許現在就跟在你身後。""他沒有被發現。"奈娜依說道,人人都看著她,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我追蹤過他,你們忘了嗎。""噓,"茉萊娜命令道,"蘭恩正在告訴我們,身後可能有五百個半獸人。"眾人陷入震驚的沉默中。蘭恩繼續道:"它們正在加緊追趕,也許不到一個小時就能趕上我們了。"艾塞達依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道:"既然它們有這麼多兵力,為什麼在艾蒙村的時候不用?如果當時沒有,那麼這麼多兵力又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聚集到這裡的?""它們往兩邊展開側翼,主隊和側翼一起前進驅趕我們,"蘭恩說道,"主隊前方還有偵察隊先行探路。""驅趕我們到哪裡去?"茉萊娜沉思著。又一聲號角像回答她的問題一般在西邊響起,緩長如呻吟。這一次,有很多個號角回應它,全都來自前方。茉萊娜勒停了阿蒂尓,眾人隨之停下,索姆和艾蒙村的夥伴們驚恐地四處張望。現在,前面,後面都有號角,聲音聽起來已經在慶祝勝利。

  "我們現在怎麼辦?"奈娜依生氣地質問道,"怎麼辦?""只剩下南方和北方了,"茉萊娜更像是在思考對策而不是回答賢者。"南方是矮涉群山,都是荒山野嶺,再過去就是暗礁河,涉水是無法過河的,也沒有渡船。如果往北,在入夜前就能到達阿裡尼勒,如果馬勒墩的冰雪已經消融的話,也許還能找到商船。""有一個地方,是半獸人不會去的。"蘭恩說道,但是茉萊娜堅決地搖頭否定。

  "不!"她朝守護者招招手,他把頭靠近她,兩個人接下去的談話其他人就聽不見了。

  號角聲緊緊相逼,嵐座下的灰馬惴惴不安地跺著步。

  "它們想嚇唬我們,"索姆怒道,一邊安撫他的座騎,聽起來既惱怒又害怕,"它們想嚇得我們失去分寸逃跑。然後它們就能抓到我們。"伊文娜的頭都隨著聲聲號角驚慌地轉動著,看看前面,又看看後面,生怕看到半獸人出現在眼前。嵐本能地也想這麼做,但是他費力地壓制著這種衝動,輕踢雲,走近她身邊。

  "我們向北走。"茉萊娜宣佈道。

  他們離開大路,走進連綿的山區。號角越發尖利。

  這裡的山都很矮,不過一座接一座,地面起起伏伏,完全沒有平路。眾人時而穿過光禿禿的樹林,時而穿過枯萎的灌木叢。馬匹費力地爬上一個山坡,緊接著又慢跑著從另一邊滑下。蘭恩帶隊的速度比他們在大路上時的速度快多了。

  樹枝不停地抽打在嵐的臉上、胸前,老藤蔓不時掛住他的手臂,有時還把他的腳扯離馬鐙。哀嚎一般的號角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頻繁了。

  雖然蘭恩不停催促,他們卻沒法子走得很快,因為每前進一步,都不得不為此往上或者往下走兩步,每一步走得都手忙腳亂。號角聲逼得更近了。兩裡吧,嵐心想,也許還不到。

  過了一段時間,蘭恩開始不時地往另一個方向看,堅毅的臉上流露出擔心。有一次他在自己的馬鐙上站起來向來路看去。嵐也跟著回頭看,卻只看到樹木。蘭恩坐回馬鞍上,無意識地把擋住劍柄的斗篷撥開,又繼續在森林中搜尋。

  嵐跟馬特交換了個疑問的眼神,馬特朝守護者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無助地聳聳肩。

  蘭恩忽然說道:"附近有半獸人。"這時他們剛剛登上一座小山,正準備從另一邊下山,"也許是主隊派出的偵察隊。如果我們遇上它們,不論如何都要緊跟著我,照我說的做。我們必須按原定方向前進。""見鬼!"索姆咒駡著。奈娜依招呼伊文娜走近些。

  他們唯一的掩護是稀稀拉拉的常綠植物,嵐恨不得能同時把所有方向的情況都看在眼裡,眼角掃到的灰色樹木開始幻化成半獸人。號角聲又近了,就在他們身後。嵐很肯定,它們就在身後,正在靠近。

  他們登上了另一座小山。

  眼前的山坡下,是無數的半獸人,從左到右鋪開,一直蔓延到視線以外。它們手持長棍朝他們走來,棍端綁有套索或者長鉤。正對著他們,就在蘭恩面前的,是一隻黯者。

  迷懼靈剛看到他們時好像猶豫了片刻,但下一瞬間,那把漆黑的、令嵐眩暈的邪劍已經出現在它手裡,高舉過頭指向他們,半獸人蜂擁而上。

  就在迷懼靈出劍之前,蘭恩的劍早已離鞘。"緊緊跟著我!"他大喊道,曼達一躍而起,朝著半獸人衝殺過去。"為七塔而戰!"他高聲呐喊。

  嵐咽了咽口水,一踢馬肚,和眾人一起跟著守護者沖下山。他吃驚地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塔的蒼鷺寶劍握在手裡,學著蘭恩的模樣,他高呼自己的口號:"曼瑟蘭!曼瑟蘭!"珀林立刻照搬:"曼瑟蘭!曼瑟蘭!"馬特喊的卻是:"CaraianCaldazar!CaraianEllisande!AlEllisande!"(譯者:見名詞解釋。)黯者轉過頭來面向著沖過來的騎士,黑劍停留在頭上,兜帽下無眼的臉轉動著,在來人中搜尋著。

  轉眼間蘭恩已經沖到它的面前,手中寶劍和黯者那出自沙坎達爾的漆黑邪劍鏘然相擊,藍光如同雷電般激閃。

  同一時間,其餘眾人也沖入半獸人群中,每個人都被無數長著野獸嘴臉半人不人的怪物包圍著。它們揮舞手裡帶有套索或長鉤的木棍,企圖活捉他們。只有蘭恩和迷懼靈的身邊沒有半獸人,它們遠遠避開兩人,留下他們一對一單挑。兩匹黑馬一步一步互相角力,團團打轉。兩把劍一黑一白互不相讓,鏗鏘之聲不絕於耳,空中逬射閃閃寒光。

  雲陷在這些齜牙咧嘴咆哮著的半獸人之中,驚惶地轉著眼珠,尖聲嘶叫著,揚起馬蹄亂踢,一邊拼命向後退,笨重的軀體在他周圍擠成一堆。嵐無意識地狠狠踢著雲,強迫他繼續前進,一邊用蘭恩灌輸的少許可憐技巧揮舞手中的劍,笨拙如砍樹一般。伊文娜!他一邊前進,一邊砍樹似地在那群毛茸茸的身體中砍出一條路來,一邊拼命地尋找著她。

  茉萊娜的白馬則鎮定如常,艾塞達依只需要輕輕拉一下韁繩,她就勇猛地在半獸人堆中來回衝殺。茉萊娜揮舞著手中的手杖,臉上表情跟蘭恩一樣冷酷。火焰噬咬著半獸人,爆炸聲伴隨著慘叫聲,畸形的軀體紛紛倒下。奈娜依和伊文娜緊緊跟著艾塞達依,手裡拿著平時掛在腰帶上的小刀,齜著牙狂揮亂舞,幾乎跟半獸人一樣兇狠,可是那樣的小刀在跟半獸人近距離相鬥的時候根本派不上用場。嵐試圖要雲轉向她們,無奈雲尖叫著,亂踢著,不論嵐怎麼拉扯韁繩,他死活不轉彎。

  三個女人身邊的包圍圈忽然出現了一個缺口,原來是半獸人爭相躲避茉萊娜的手杖。它們想避開她,她卻指揮火焰緊追不放。烈火咆哮著,半獸人狂亂地嚎叫著。在這咆哮和嚎叫聲中,夾雜著守護者和迷懼靈的劍擊之聲,他們倆身邊的空氣閃耀著陣陣藍光。

  一根木棍上的套索從嵐的頭上掃過,他笨手笨腳地揮劍把它砍成兩截,然後朝抓著這根棍子的山羊臉半獸人砍去。可是後面又伸來一個鉤子鉤住了他的肩膀,還跟他的斗篷攪成一堆,把他往後拉去。他狂亂地抓住前鞍掙扎,幾乎把手裡的劍都丟掉了。雲扭動脖子厲聲嘶叫著。嵐絕望地緊緊抓著前鞍和韁繩,覺得自己正在被那鉤子一寸一寸地向後拉,快要支援不住了。雲也被拖得直打轉。旋轉間嵐的眼光掃到珀林,他已經半離馬鞍,亂舞著斧頭企圖把身前的三個半獸人砍開,但是它們已經抓住了他的一隻手臂和兩條腿。雲跳了起來,嵐的眼前只剩下半獸人。

  其中一隻沖上來,抓住嵐的腳把它拉離馬鐙。他喘著粗氣,鬆開抓著馬鞍的手揮劍刺它,一瞬之間,鉤住他肩膀的鉤子把他拖離了馬鞍坐到了雲的臀部。他死命抓住韁繩才沒有摔到地上。雲被拉得人立起來尖叫。就在這個時候,向後的拉扯突然消失了。那只抓住他腳的半獸人一把扔下他的腳,舉起雙手慘叫。所有的半獸人都在慘叫,像是全世界的狗一起發瘋一般。

  圍住眾人的半獸人全都倒在了地上,扭曲著身體,撕扯著毛髮,抓扒著自己的臉。所有的半獸人都是這樣,它們撕咬著地面,亂抓亂扯,嚎叫著,嚎叫著,嚎叫著。

  然後,嵐看到了那只迷懼靈。它仍然坐在馬鞍上,座下的黑馬發瘋一般地亂轉,漆黑的邪劍還抓在手裡晃著。它沒有頭。

  "它還沒死絕,"索姆喘著粗氣,在一片鬼哭狼嚎聲中大聲喊道。"它能一直撐到天黑。反正,我聽說的就是這樣。""快走!"蘭恩憤怒的命令道,他已經召集起茉萊娜和兩個女孩趕往下一座山,"這只是它們隊伍的一部分!"真的,東邊、西邊和南邊,號角的哀聲又再響起,蓋過了地上半獸人的嚎叫。

  馬特是唯一一個被拉了下馬的,這不得不說是個奇跡。嵐驅馬小跑向他走去,但是馬特一聳肩把身上的一個套索扯掉,撿起弓,一邊搓著脖子,一邊自己爬上了馬鞍。

  號角聲如追逐獵物的獵狗般緊追不捨。要說蘭恩之前的帶隊的速度已經很快,現在他是變本加厲,馬匹上山比之前它們下山還要快,下山時幾乎是滾著沖下去的。然而陰魂不散的號角仍然越來越近,甚至開始聽到追逐者粗嘎的喊叫。最後,當他們爬上另一座小山,敵人就在身後的山上出現了。半獸人覆蓋了山坡,扭曲醜陋的臉嚎叫著,在三隻迷懼靈的指揮下追來。雙方之間只剩下一百班(譯者:一班=9英寸=23釐米)的距離。

  嵐的心臟如老葡萄藤一般糾結起來。三隻!迷懼靈同時舉起手裡的黑劍,半獸人沖下山坡,手裡的抓捕木棍隨著奔跑搖晃,粗啞的呼喊帶著將要取得勝利的得意之情。

  茉萊娜從阿蒂尓的馬鞍上下來,平靜地從口袋裡取出一件東西,打開它。嵐瞥到了暗灰的象牙色。是安菊尓。艾塞達依一手托著安菊尓,一手提著手杖,站穩。面對著滿山遍野的半獸人,面對著黯者的漆黑邪劍,她高高舉起手杖,狠狠地把一端插入面前的土地中。

  大地發出一聲木槌敲打鐵壺一般的轟鳴,鳴聲帶著迴響漸漸消退。一瞬間,萬物皆靜。風止了,半獸人的嚎叫靜了,連它們沖下山坡的動作也慢了、停了。一個心跳之間,一切都在等待。緩緩地,轟鳴聲回來了,變成了低沉的隆隆聲,越來越響,整個地面都在嗚咽。

  大地在雲的蹄下顫抖。這正是故事裡所描述的艾塞達依的力量,嵐只希望自己此刻身處千里之外。顫抖增強為震動,周圍的樹木隨之劇烈搖晃。雲被震得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連曼達和空鞍的阿蒂尓也喝醉似的搖晃了幾步,馬上的人不得不抓住韁繩、馬鬃來穩住身體。

  艾塞達依仍然靜靜站著,托著安菊尓,扶著立在面前的手杖。雖然大地在她四周震盪,但是不論她還是那根手杖都一動不動。然後以她的手杖為圓心,地面泛起微波,一圈一圈地向前擴散,像波紋拍打池邊一般,跳躍著拍向半獸人軍隊。微波走得越遠,長得越高,地上的矮灌木被推翻,枯死的樹葉被甩到空中,直到最後它變成了泥土的巨浪,沖向半獸人。浪與浪之間的樹木像男孩手裡的鞭子一般揮舞著。山坡上的半獸人被憤怒的大地顛覆在地,滾作一團。

  然而,大地的波浪對三隻迷懼靈完全沒有影響,它們齊頭並進,座下黑馬每一步都穩穩當當,所經之處半獸人滿地亂滾,呼號著,被波浪拋向空中,徒勞地抓著地面。迷懼靈慢慢逼近。

  茉萊娜拔起手杖,大地隨之平靜下來。但是還沒完,她揮起手杖指向兩座山之間的凹地,烈火應手從地面噴出,高達二十尺。她張開雙臂,火焰隨著她的動作向左右兩邊蔓延直到視線所及的距離以外,形成一道火牆把人和怪物隔開兩邊。火焰的熾熱烤著山頂上的人們,嵐不由得伸手遮擋臉龐。迷懼靈騎的黑馬雖然擁有奇怪力量不怕大地波浪,這時卻在烈火下慘聲嘶叫,不論它們的騎士如何抽打,仍然連連後退,拒絕穿越火牆。

  "真見鬼。"馬特微弱地歎道。嵐木然點頭。

  茉萊娜忽然晃了晃就倒下了,蘭恩從馬上一躍而下,及時扶住了她。"快走,"他命令眾人,粗啞的聲音跟他小心翼翼地把艾塞達依扶上馬背的溫柔形成鮮明對比,"那把火不會一直燃燒。快!每一分鐘都性命攸關!"那道火牆怒吼著,看起來卻像能永遠燒下去。不過嵐不敢怠慢,跟著眾人竭盡馬匹全力,向北狂奔而去。背後再次響起號角聲,帶著失望,似乎知道他們已經離去。然後,再沒有響起。

  蘭恩和茉萊娜很快就趕了上來,蘭恩牽著阿蒂尓的韁繩帶著她跑,艾塞達依坐在馬鞍上搖搖晃晃,雙手勉強抓著前鞍。"我很快沒事。"她回答大家擔心的目光道,聽起來很累,但是很自信,目光一如既往地令人信服,"操縱火和土之力不是我的強項。剛才的只是小兒科。"他們兩人再次走到隊伍前頭帶隊。這次只是快步行走,嵐猜想這是因為再走快點,茉萊娜就會從馬上掉下來了。奈娜依騎上前去走在艾塞達依旁邊,伸出一隻手扶住她。眾人在群山間穿梭,兩人一路輕聲說話,然後賢者伸手入斗篷取出一個小包遞給茉萊娜。茉萊娜打開它,把裡面的東西吃下。奈娜依又說了些什麼,才退回到艾蒙村夥伴的身邊,對他們詢問的目光置之不理。雖然他們現在處境不妙,但是嵐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之色。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關心賢者想做什麼。他不停地搓著劍鞘,每次他發現自己這樣做時,都疑惑地低頭看著它。這就是所謂的戰爭嗎,整個過程他幾乎都無法清楚地回想起來,亂糟糟的景象在他腦海裡一起浮現:熔化一般長滿亂毛的臉、恐懼、發熱。當時熱得像仲夏的晌午一般。他不知道為什麼那樣。此刻卻只有刀割一般的冷風,快要把他臉上、身上的汗珠都凝結成冰。

  他看了看兩個朋友。馬特正在拿斗篷邊擦去臉上的汗水。珀林,目光深遠看著前方,好像看到了什麼討厭的東西,沒有注意到自己前額反光的汗珠。

  眼前的小山漸漸變得更小,地面開始變得平坦。但是蘭恩沒有帶領大家繼續逃走,而是停了下來。奈娜依動了動想走到茉萊娜身邊,但是守護者的眼神阻止了她。他和艾塞達依兩人走開幾步,頭湊到一起,從茉萊娜的動作看來,他們明顯在爭論。奈娜依和索姆瞪著他們的背影,賢者擔憂地皺著眉,吟游詩人則喃喃地叨咕著,不時地回頭看著來路,其他人都避免直接看著那兩人。天知道艾塞達依和守護者爭論的結果會是什麼?過了幾分鐘,伊文娜一邊不安地瞥著爭論的兩人,一邊輕聲跟嵐說話:"你們朝著半獸人喊的那些話,"她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說。

  "那些話怎麼了?"嵐問道,覺得有點尷尬——守護者在戰鬥中呐喊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雙河人從來不這樣做,不論茉萊娜怎麼說——不過,如果她因此嘲笑他"馬特把那個故事重複了不下十次。""而且說得很爛。"索姆補充道。馬特咕噥著抗議。

  "反正他說了,"嵐說道,"我們都聽了很多遍。再說,我們得喊點什麼。我是說,在那種時候,你很自然就會那樣做。你也聽到蘭恩喊了。""而且,我們有權這樣喊,"珀林若有所思地加入,"茉萊娜說過我們是曼瑟蘭人的後裔。他們對抗暗黑魔神,而我們也是。所以我們應該這樣喊。"伊文娜嗤之以鼻,一副不用你說的樣子。"我說的不是那個。你你當時喊的是什麼呀,馬特?"馬特不安地聳聳肩:"我不記得了。"他帶著防禦的眼神看著大家,"啊,我真的忘了。當時我的腦海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喊了什麼,或者那句話是從哪裡來的,又或者它是什麼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它大概沒什麼特別意思吧。""我我覺得它有,"伊文娜緩緩說道,"當你大聲喊出來時,我覺得——只有片刻之間——我覺得我聽懂了。但是現在我全忘了。"她歎了口氣搖搖頭,"也許你是對的。那種時候你居然還能作出這樣的話來挺奇怪的,不是嗎?""CaraianCaldazar,"茉萊娜的聲音響起,大家不約而同地回頭看著她,"CaraianEllisande。AlEllisande。為紅鷹的榮耀而戰。為太陽玫瑰的榮耀而戰。為太陽玫瑰而戰。這是古老的曼瑟蘭人的戰鬥口號,是他們最後一個國王的戰鬥口號。伊德妮號稱太陽玫瑰。"茉萊娜朝著伊文娜和馬特微笑著,目光在馬特身上略略停留。"在雙河,繼承自艾拉的血脈依然強烈,古老的血統仍在歌唱。"馬特和伊文娜對視一眼,其他人則都看著他倆。伊文娜的杏眼圓睜,嘴角不時地翹起想笑,但是她每次都咬著嘴唇阻止它,好像不知道該對茉萊娜的這番古老血統的話作何反應。馬特卻是愁容滿面。

  嵐大概猜得到馬特在想什麼,跟他自己想的應該是一樣的:如果馬特是那位曼瑟蘭國王的後裔,也許那些半獸人想抓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他們三個。這個想法令他覺得羞恥,臉頰不禁紅了,一看珀林,也是一樣,一副自責的模樣,肯定也在想同一件事。

  過了一會兒,索姆打破沉默:"我得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他搖晃著身體顯得很生硬,"若不是在這種時候,我一定能用這件事編個故事,不過現在難道今天你打算就呆在這裡不走了?艾塞達依?""不是。"茉萊娜回答道,收起韁繩。

  像是強調她的話一般,南邊響起了半獸人的號角,從東邊和西邊傳來更多的回應。馬兒們打了個哆嗦,緊張地踱著步。

  "它們已經穿過那道火牆了,"蘭恩冷靜地對茉萊娜說道,"你現在沒有足夠的力氣做你想做的事,還沒有,除非你得到休息。而無論是迷懼靈,還是半獸人,都不會進入那個地方。"茉萊娜舉起手像要打斷他的話,但是舉到一半就歎了口氣,放下手來。"好吧,"她焦躁地說,"我想你是對的,但是我寧願有別的選擇。"她俯身從坐騎的肚帶上抽出手杖,"所有人都圍到我身邊來,越近越好。再近些。"嵐騎著雲靠近了艾塞達依的白馬。在茉萊娜的堅持下,大家一個貼一個緊緊圍著她的周圍,馬兒們的頭都伸到其他馬兒的臀部上去了。艾塞達依滿意後,一言不發地踩著馬鐙站起身來,在大家的頭上揮舞起手杖。她儘量伸長手臂讓它可以覆蓋到所有人。

  每次手杖從嵐的頭上經過,他都不由自主地縮一下頭,每一次,都有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傳遍他的身體。不用抬頭看,只要看看人們隨之瑟縮的動作就知道手杖經過了哪裡。蘭恩是唯一一個不受影響的人,這已經是意料中的事了。

  突然,茉萊娜把手杖向西面一甩,引發一陣旋風卷著沙土直飛而去,所經之處枯葉捲入空中,樹枝亂搖。當那無形的旋風消失在視線以外後,她歎著氣坐回馬鞍上。

  "對於半獸人,"她說道,"我們的氣味和痕跡會朝著那邊而去。迷懼靈也會被迷惑一段時間,等它醒悟過來""等它醒悟過來時,"蘭恩接上,"我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您的手杖力量真強。"伊文娜說道,奈娜依冷哼一聲。

  茉萊娜的舌頭輕輕咯了一聲:"我告訴過你,物品不會擁有力量。唯一之力來自於真源,只有一個活著的意識才能夠操縱它。這個手杖連安菊尓都不是,僅僅是用來幫助我集中精神的道具。"她疲倦地把手杖插回阿蒂尓的肚帶上。"蘭恩?""跟我走,"守護者說道,"保持安靜。如果被半獸人聽到我們的聲音,一切就白費了。"他帶領隊伍再次向北出發,用的不是剛才那樣製造不少噪音的狂奔,而是接近於他們在卡安琅大路上走時用的那種快步。地面繼續平坦,森林仍然很茂密。

  不過他們走得路不再是直線,因為蘭恩專門選擇那些硬的,有岩石露出地面的地方來走,因此他們走得彎彎曲曲。而且,他禁止他們強行從灌木叢中闖過,而是寧願花費時間繞路。他不時地退到隊伍後面,檢查留下的痕跡。如果有人不小心發出聲音,即使只是一聲咳嗽,都會引來他不滿的咕噥。

  奈娜依走在艾塞達依的身邊,臉上帶著厭惡這種戰鬥的表情。嵐還看得出來,她的表情裡還帶著別的意味,好像尋找到了某個目標。茉萊娜耷拉著肩膀,雙手拉著韁繩扶著前鞍,阿蒂尓每走一步她就搖晃一下。剛才施展製造假痕跡的技能,看起來比引發地震和燃起火牆要簡單,卻明顯花費了她巨大的力氣,她現在再也沒有這樣的力氣施展別的技能了。

  嵐幾乎要盼望能再次聽到那些號角聲,至少那樣子他們能知道身後的半獸人和黯者有多遠。

  他不停地回頭張望,因此他不是第一個看到前面出現的東西的人。當他看見了,他困惑地呆住了。眼前一個巨大的物體向兩邊延展開去看不到盡頭,多數時候它比它前面的樹木還高,上面不時還突出一些更高的尖頂。光禿禿的藤蔓層層迭迭爬滿了它的表面。一座懸崖!藤蔓可以輕易地爬上它,對馬匹來說卻是決不可能的事。

  當他們騎得更近,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塔。這很明顯是一座塔,而不是什麼亂石堆,因為它有一個奇怪的、尖尖的圓屋頂。"一座城市!"他驚呼。那座懸崖是城牆,上面的尖頂是守衛塔。他吃驚地張大了嘴,這座城市至少有拜爾隆的十倍,不,五十倍那麼大。

  馬特點頭。"是一座城市,"他同意道,"但是在這樣的森林裡怎麼會有這樣一座城市?""而且還沒有任何居民,"珀林說道,他們轉頭看著他,他指著城牆,"如果有人,怎麼會任由這些藤蔓長成這個樣子?你們也知道這些植物會把城牆弄垮的,你看看它已經成什麼樣子了。"嵐仔細看了看,這時他才看清,正如珀林說的,幾乎每一寸城牆下都堆滿掉落的石塊,沒有一座守衛塔是一樣高的。

  "不知道這是什麼城市,"伊文娜沉思著,"不知道它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爸爸的地圖上沒有這個地方。""這裡曾經被稱為阿理侯(譯者:見名詞解釋),"茉萊娜回答道,"半獸人戰爭期間,這個城市曾經跟曼瑟蘭結盟。"她看著那魁偉的城牆,迷失在自己的遐思中,遺忘了身邊所有人,包括旁邊用手抓著她手臂支撐著她的奈娜依,"後來,阿理侯死了,它被改稱為另一個名字。""什麼名字?"馬特問道。

  "到了。"蘭恩說道,在一個城門前勒停曼達。看得出來,繁盛時這個門可以讓五十個人並肩通過。可是現在這個門只剩下纏繞著藤蔓的守衛塔,城門早已消失。"我們進城。"半獸人的號角在遠處哀嚎。蘭恩朝傳來的方向看了看,又抬頭看看已經低低地壓在西邊樹梢上的太陽。"他們已經發現那些痕跡是假的了。來吧,天黑之前必須找到地方過夜。""什麼名字?"馬特再問一次。

  茉萊娜一邊走進城市,一邊回答:"ShadarLogoth,"她說,"它被改稱為ShadarLogoth。"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九章 陰影陷阱

  蘭恩帶領眾人走入城中,破碎不堪的鋪路石板在馬蹄之下"嘎紮"作響。在嵐的眼裡,整座城市都已經被毀,而且正如柏林所說,荒無人煙,連鴿子都沒有。地上的石板之間、牆壁的縫隙裡,盡是枯老的雜草。多數建築的屋頂已經坍塌,倒下的牆壁把磚頭四散在街上。高塔齊腰折斷,留下突兀的尖齒。還有,那一座座斜坡上長著幾棵歪扭樹木的凹凸不平的小石山,很可能是某座宮殿或者整個街區倒塌後留下的廢墟。

  然而,仍舊屹立的一切已經足夠讓嵐屏息讚歎。拜爾隆最大的房屋放在這裡隨便一個地方,都能輕而易舉地被它旁邊建築的影子覆蓋。不論他往哪個方向看,都能看到淺色大理石砌成的圓頂宮殿。這裡似乎每一座建築都有至少一個圓屋頂,有一些甚至有四、五個,而且每個的形狀都不一樣。一條條長達一百多步、兩邊伴著石柱的走道通往沖天的高塔。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座銅制噴泉,或者一個頂著雪花石膏尖頂的紀念碑,或者一個帶著基座的雕像。雖然噴泉已然乾枯,尖頂已然折斷,雕像已然破碎,仍足夠令他嘖嘖稱奇。

  我還以為拜爾隆算一座城市!見鬼,索姆一定躲在袖子後笑了個半死。茉萊娜和蘭恩一定也是的。

  眼前的一切使他目不暇接,以至於蘭恩忽然在一座雪白的石砌建築前停下時,他被嚇了一跳。這座屋子至少是拜爾隆牡鹿與雄獅的兩倍大,很難分辨它在這座城市繁盛時的用途,或許也是一座旅店吧。二樓以上只剩下架子,透過空空的窗洞可以看到午後的天空,至於窗戶本身,玻璃跟木頭都早就沒有了。不過地面這一層看起來還算完好。

  茉萊娜雙手仍然扶著前鞍,把這座屋子仔細打量了一陣才點點頭:"這裡可以。"蘭恩跳下馬,伸手扶著艾塞達依的手臂帶她下馬。"把馬匹牽進來,"他命令道,"在屋後找個房間當馬廄。動手呀,你們這些鄉下小子,這兒可不是你們村裡的草地。"他扶著艾塞達依走進屋裡。

  奈娜依連忙爬下馬,手裡提著她的藥草袋跟著他們。伊文娜緊隨其後。她們的馬也被留在原地。

  "把馬匹牽進來,"索姆不服氣地學著蘭恩的話,吹吹鬍子,慢騰騰地從馬背上爬下來,握拳敲打僵硬的背部,然後長歎一聲拿起阿蒂尓的韁繩,"怎麼?"他挑起一邊眉毛看著嵐和他的兩個朋友。

  他們趕忙下馬,拉起其他馬匹的韁繩。屋子的大門現在只剩門框了,寬闊得足夠讓兩匹馬同時通過。

  裡面是一個巨大的房間,跟這座建築本身一樣寬,地面鋪了瓷磚,落滿灰塵。整個房間空蕩蕩,只有牆壁上掛了一些破爛幔帳,已經褪成暗棕色,看起來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燼。蘭恩在最靠近屋門的一個角落裡用自己和茉萊娜的斗篷墊了一個地方,扶她坐下。奈娜依和伊文娜跪坐在艾塞達依身邊。伊文娜幫忙張開藥草袋口,奈娜依一邊低聲抱怨著地上太髒,一邊在袋裡翻找東西。

  "我可能比不上她厲害,我承認,"嵐牽著貝拉和雲跟在索姆身後走進來時,奈娜依正在對守護者說:"但是我會説明任何需要我的人,不管我是否喜歡這個人。""我無意責怪你,賢者。我只不過是說,小心用藥。"她拿眼角瞄了他一眼:"事實是,她需要我的藥草,你也是。"她的語氣起初只是少許尖酸,越說越辛辣起來,"事實是,就算有什麼唯一之力,她也只有這麼點能耐,而且已經快耗盡力氣了。事實是,你的劍法現在也幫不了她,七塔之王,而我的藥草卻可以。"茉萊娜伸手按住蘭恩的手臂:"放鬆點,蘭恩。她沒有惡意。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守護者嘲弄地冷哼一聲。

  奈娜依停下翻找袋子,皺起眉頭看著他。但當她說話時,卻是對著茉萊娜:"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這次又是什麼?""其一,"茉萊娜回答,"我真正需要的只是小息一會兒。其二,我同意你的意見,你的醫術和知識比我想像中的有用。現在,如果你有一些能幫助我好好地睡上一個小時,醒了以後不會頭昏眼花的——""一杯熱茶,加少許狐尾草、馬里心、還有——"後面的對話嵐聽不見了,因為他跟著索姆走進了屋後的另一個房間。這裡跟前面那個房間一樣,大而空,地面厚厚的一層塵土顯示他們之前沒有任何人、甚至鳥獸來過。

  嵐給貝拉和雲卸鞍,索姆照料阿蒂尓和他的閹馬,珀林負責曼達和他自己的坐騎。只有馬特例外,他剛走到房間中央就丟下手裡的韁繩,往另一端的兩個門跑去。

  "是巷子,"他從第一個門外縮回頭來宣佈道。其實大家從房間裡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巷子。第二個門看起來僅僅是牆上的一個黑矩形,馬特慢慢地走進去,轉眼就快步退出來,用力拍掉頭上粘的蜘蛛網。"裡面沒東西。"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那個巷子。

  "你不打算給你的馬卸鞍嗎?"珀林問道,他已經安置好自己的馬,正在把曼達的馬鞍卸下。那匹眼神兇惡的牡馬雖然瞪著珀林,卻奇怪地很順從,讓他拿走馬鞍。"沒人會幫你做哦。"馬特最後看了巷子一眼,歎歎氣走向自己的坐騎。

  嵐把貝拉的馬鞍放到地上後,發現馬特的表情很陰鬱,眼神遙看著千里之外,機械地做著卸鞍的動作。

  "你沒事吧,馬特?"嵐看著馬特從馬背上提起馬鞍,站著,拿著它發楞,便問道,"馬特?馬特!"馬特被嚇了一跳,幾乎丟掉手裡的馬鞍:"什麼?噢,我我只是在想事。""想事?"珀林反問,一邊把曼達的馬籠頭換成轡頭,"你根本是在夢遊麼。"馬特顯得愁眉苦臉:"我只是在想在山坡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喊的那些話"包括嵐在內,每個人都轉頭看著他,他不安地挪著腳步,"啊,你們也聽到茉萊娜說的了。就好像是某個死人在用我的口說話一樣。我討厭這樣。"珀林吃吃笑了,馬特的眉卻鎖得更深。

  "她說那是艾伊門的戰鬥口號,對吧?也許你是艾伊門的轉世。以前你總是抱怨艾蒙村的生活怎麼怎麼沉悶,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這種事,這種某位君王或者英雄的轉生的事。""不要說這些話!"索姆倒吸一口氣,大家都把視線轉向他,"這種話很危險,而且很蠢。死者確實可以重生,或者佔據一具活人的身體,這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他再深吸一口氣來平靜自己,繼續說道:"她說的是古老的血統,不是死者。我聽說過這種事,它確實發生過的。我只是聽說過,卻從沒有想過真的會這是你的根,孩子,是一條連接你、你的父親、你的祖父、直到曼瑟蘭的先輩、甚至更古老的祖輩的血脈。你現在知道你的家族有多麼古老了,你應該放鬆地接受它,並為此高興。多數人僅僅知道自己有個父親。"有些人甚至連這一點都不能確定,嵐苦澀地想,也許賢者說的是對的,光明啊,我希望她說的是對的。

  馬特點頭答應吟游詩人:"我想,我應該這樣。只是你覺得這跟我們現在遭遇的這些事有關係嗎?那些半獸人和所有的事?我是說啊,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我認為你應該忘記這個問題,專心思考怎樣活著逃脫。"索姆從斗篷裡變出他的長煙斗,"我還認為,我得去吸口煙了。"他朝他們揮了揮煙斗,往前面的房間走去。

  "我們是三個人同舟共濟的,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嵐告訴馬特。

  馬特使勁甩甩頭振作起來,大笑一聲:"對呀。好了,說到同舟共濟,我們已經安置好馬匹了,不如一起去參觀參觀吧。遊覽一座真正的城市,而且沒有擁擠的人群跟咱們推推搡搡,沒有狂妄自大的傢伙。離天黑還有大約一、兩個小時呢。""你該不是把半獸人也忘了吧?"珀林說道。

  馬特帶著嘲弄搖著頭:"蘭恩說過,它們不會到這裡來的,記得嗎?你得認真聽別人說話。""我當然記得,"珀林回答,"而且我也有認真聽。這座城市——阿理侯?——曾經是曼瑟蘭的盟友。看?我有聽的。""阿理侯在半獸人戰爭期間必定是一座最了不起的城市,"嵐支持道,"連半獸人都不敢進來。茉萊娜說過曼瑟蘭是——她怎麼說的?——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但是那些怪物卻不怕闖進雙河。"珀林舉起雙手:"拜託,不要提起夜之牧者行不行?""你們怎麼說?"馬特笑道,"走吧。""我們得先問過茉萊娜。"珀林回答。

  馬特攤開雙手:"問她?你以外她會答應讓我們跑到她視線以外啊?或者問奈娜依如何?見鬼,珀林,你離家時怎麼沒先去問問魯罕夫人?"珀林不情願地點頭答應了,馬特朝嵐咧嘴笑道:"你又如何?一座真正的城市哦?還有宮殿呢!"他狡黠一笑,"而且沒有愛瞪眼睛的白斗篷。"嵐白了他一眼,但是他也沒猶豫多久,那些像吟游詩人故事裡的宮殿一般的建築在向他招手:"好吧。"他們三個踮著腳尖從小巷子裡離開了,沿著巷子走到了另一邊的街上。他們快步疾走,直到離開那座白石屋一個街區遠的地方,馬特突然歡快地跳起舞來。

  "自由了。"他大笑道,"自由!"他慢下腳步,轉著圈,看著眼前的一切,笑個不停。殘破的建築在午後的陽光下投下悠長又參差不齊的影子,漸落的太陽為毀滅的城市披上一層金紗。"你夢見過這樣的地方嗎?夢見過嗎?"珀林也開心地笑了。但是嵐覺得有點不自在,他抖抖肩膀,這個地方跟他第一個惡夢裡的城市並不相同,卻都有一種"如果我們想參觀,"他說道,"那最好還是繼續走吧。天快黑了。"馬特好像對什麼都感興趣,他精力充沛地拉著兩個夥伴到處看。他們爬過那些鋪滿灰塵的噴泉,個個都有一個大得足夠裝下艾蒙村所有人的水池。他們又隨意地在建築物中裡裡外外穿來穿去,座座比前一座更高大。有些他們看得出它的用途,比如,宮殿很明顯就是宮殿;有些卻猜不出它是做什麼用的,比如,那座頂著一個圓圓的、小山似的白屋頂的巨大建築,裡面只有一個大得嚇人的房間,究竟是有什麼用?還有,那個用圍牆圍起來,沒有屋頂的建築,裡面寬敞得足夠把艾蒙村放進去,四周圍著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石頭長凳,又是個什麼地方?馬特漸漸變得不耐煩了,眼前只有塵土、碎石,又或者牆上一碰就碎的褪色爛布。他們曾經在一個牆壁旁看到一些疊在一起的木頭椅子,珀林想拿起一張,結果全部都垮成碎片了。

  至於那些宮殿,它們的房間都巨大卻空落,有一些房間大得裝下酒泉旅店還綽綽有餘。嵐不停地想,到底要多少人才能把這些房間填滿?比如,那個圓屋頂可以覆蓋住所有的雙河人,而那個有許多石頭長凳的地方他幾乎覺得自己可以看見這座城市的人們站在那些建築的影子裡,不滿地看著他們三個不速之客,抱怨他們打擾了自己的休息。

  雖然這些建築雄偉奢華,馬特也累了,他終於想起自己前一晚才睡了一個小時。三個人都開始想起這件事了。他們呵欠連天,找了一座門廊前立著一排排石柱子的高大房屋,在屋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討論接下來怎麼辦。

  "回去吧,"嵐說道,"睡一覺。"還沒說完,他就用手背掩著口連打呵欠,好容易才接著說:"我現在只想睡覺。""你天天都可以睡覺。"馬特決意不回,"可現在看看我們周圍,是一座毀滅的城市啊,有寶藏的。""寶藏?"珀林的下巴哢哢響,"這兒哪有什麼寶藏啊。只有灰塵。"嵐以手護眼看了看太陽,它像個坐在屋頂上的紅色皮球。"天色晚了,馬特,很快就要黑下來了。""也許會有寶藏的,"馬特還是堅持,"不論如何,我想爬上其中一座塔看看。你們看那邊,那裡有一座完整無損的呢。我打賭爬上去以後可以看得見方圓幾裡的景色。怎麼說?""那些塔已經搖搖欲墜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嵐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抓住劍柄轉過身去。其他兩人的反應一樣迅速。

  一個男人,站在石階上面那些石柱投下的陰影裡。他邁前半步,伸手擋住眼睛,又退了回去。"失禮了,"他口齒流利,"我在裡面的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不適應光亮。""您是誰?"嵐雖然已經在拜爾隆見過許多不同的人,仍然覺得這個男人的口音有點怪異,有些詞語的發音很不自然,他幾乎聽不明白。"您在這裡幹什麼?我們以為這裡應該是一座空城。""我是魔得。"他停下來等著,好像以為他們會認得這個名字。當他明白到三個人都沒聽過這個名字後,他低聲自語了幾句,才繼續說道:"我也要問你們同樣的問題。阿理侯裡已經很久都沒有人跡了。很久,很久。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三個在街上閒逛的年輕人。""我們要去卡安琅,"嵐說道,"在這裡找個過夜的地方。""卡-安-琅-,"魔得緩緩重複,像在細細品味這個名字,然後,他搖搖頭,"你剛才說,過夜?那麼跟我一起如何?""您還沒說您在這裡幹什麼呢。"珀林問道。

  "這有什麼好說的,我當然是一個尋寶者。""您找到寶藏了嗎?"馬特興奮地追問。

  嵐覺得魔得好像笑了,但是在陰影之中看不太清楚。"找到了,"男人說道,"收穫比我預料之中要豐富,豐富得多,多得我都帶不走了,卻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找到三個強壯健康的年輕人。如果你們願意幫我搬運這些寶藏,把我能夠帶走的部分搬到我的馬匹那裡,那麼你們可以分享剩下的部分。反正等我下次回來,它們肯定也已經被其他的尋寶者拿走了。""你們看,我沒說錯吧,這樣的地方肯定有寶藏,"馬特歡呼著往石階上跑去,"我們幫您搬。帶我們去吧。"他跟著魔得走進石柱的陰影中。

  嵐看看珀林:"我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珀林看了看下沉中的太陽,點頭同意。

  他們倆警惕地走上石階,珀林邊走邊鬆開掛著寬刃斧的腰帶環結,嵐的手握緊了劍柄。但是馬特和魔得只是站在石柱之間等著他們,魔得兩手交叉在胸前,馬特焦急地朝裡面張望。

  "來吧,"魔得說道,"我帶你們到寶藏那裡去。"他朝裡面滑去,馬特緊緊跟著。其他兩人沒法子只好也走了進去。

  裡面的門廊很陰暗,但是魔得幾乎剛走進去就轉了個彎,帶著三人走上了一個狹窄而且旋轉向下的樓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到後來根本伸手不見五指,完全靠摸索前進。嵐一手扶著牆,每走一步都先伸腳探探前面是否還有臺階。就連馬特,說話的語氣也開始顯得心神不定:"這裡真是黑得離譜。""是呀,是呀,"魔得回答,黑暗對他似乎毫無影響,"下面會有光的。來。"確實,當旋轉樓梯突然中止後,他們到了一個走廊,兩邊牆壁的鐵燭臺上零散地插著火炬,冒著煙,發出黯淡的光芒。搖擺的火影之中嵐頭一次能看清魔得,他卻毫不停留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邊招手叫他們跟上。

  嵐隱約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卻弄不清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魔得長得圓圓胖胖,有點脂肪過剩,眼瞼下垂的樣子令人覺得他總是在隱瞞什麼事情或者盯著什麼東西在看。雖然個子矮,幾乎禿頂,他走路的姿勢卻好像高人一等。他的衣服跟嵐所見過的也很不一樣。緊身的黑色褲子、柔軟的紅色長靴頂部翻邊幾乎折到腳踝。身上穿的紅色長馬甲鑲嵌著粗寬的金邊,套著一件雪白的襯衣,袖子十分寬大幾乎拖到他的膝蓋了。這種打扮完全不像一個在古城廢墟裡尋寶的人。但是,這也不是使他顯得怪異的地方。

  走廊盡頭是一個牆壁上鋪了瓷片的房間,裡面的情景使嵐完全顧不上魔得的怪異之處了:他跟他的朋友一樣目瞪口呆。這裡,也只是靠少許幾個火把照明,冒出的煙熏黑了屋頂,給人人投下多個影子。地上,竟然是成千上萬的寶石黃金、硬幣珠寶、金銀酒杯餐具,還有許多嵌滿寶石的利劍和匕首,全都胡亂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座齊腰高的小山。火光被反射了無數次,令人眼花繚亂。

  馬特歡呼一聲跑上前去,在其中一堆寶物前跪倒下來。"大麻袋,"他激動得換不過氣來,開始伸手在寶物堆裡挖掘,"我們需要大麻袋,不然裝不下呀。""我們不可能全部帶走的。"嵐說道,無助地環顧四周,艾蒙村一整年從商人手裡賺到的金子加起來也不到這裡其中一堆寶物價值的千分之一,"現在不可能,天快要全黑了。"珀林從武器堆裡拔出一把雙刃斧,隨手把纏在上面的金鏈子解開。黑亮的斧柄上嵌滿了閃爍的珠寶,雙刃上描著蔓葉金紋。"那就明天吧,"他掂量著手裡的斧子,咧嘴笑道,"茉萊娜和蘭恩看到這個後就會明白的。""還有其他人?"魔得問道。剛才嵐三人忘情地從他身邊沖進藏寶間,他現在才跟上來,"還有誰?"馬特一邊忙著在面前的寶物堆裡挖,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茉萊娜和蘭恩、奈娜依、伊文娜、還有索姆。索姆是個吟游詩人。我們打算去塔瓦隆。"嵐聞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魔得更是一言不發。嵐不由得回頭看了看他。

  狂怒和恐懼扭曲了魔得的臉,他齜著牙齒吼道:"塔瓦隆!"他捏緊拳頭朝他們揮舞,"塔瓦隆!你們剛才明明是說打算去那個那個卡安琅的!你們說謊!""如果您還想讓我們幫忙,"珀林以安撫的語氣對魔得說道,"我們明天再來幫您。"他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把斧頭放回原處,"如果您還希望我們幫忙的話。""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魔得喘著粗氣搖著頭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的,"把你們想要的拿走好了。除了除了"突然,嵐找出這個男人令他疑惑的怪異之處了。走廊以及藏寶間的牆上那些分散的火把給他們每個人的腳邊都投下一圈影子,除了他脫口而出:"您沒有影子。"隨即為自己竟然這麼大聲說出來而震驚。

  "哢啦"一聲,馬特手裡的高腳杯掉到了地上。

  魔得點點頭,這一刻他那鼓鼓的眼睛才完全睜大,圓胖的臉忽然變得萎縮饑渴。"好,"他挺直了腰,似乎變高了些,"我決定了。"突然,不是似乎,而是確實地,魔得像一個氣球般膨脹起來,身體完全沒有了人形,頭部壓在天花板上,肩膀頂著牆壁,把半邊房間完全填充,堵住了出路。他的臉脹成圓球,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向他們伸出巨大得可以輕易捏碎成人頭骨的手掌。

  嵐大叫一聲向後狂退,雙腳卻被一條金鏈纏住,重重摔倒在地,頓時頭暈眼花,幾乎窒息。他大口喘著氣,慌亂地摸索著自己的寶劍,但是斗篷卻包住了劍柄。夥伴們的驚叫充斥著房間,伴隨著金銀寶物滿地亂滾的"哢啦"雜聲。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響起,衝擊著嵐的耳膜。

  嵐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好不容易終於喘過氣來,把劍抽出,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心想究竟是哪個夥伴發出了那聲慘叫。珀林在房間的另一邊,回過頭圓睜雙眼看著他這邊,雙手握著斧頭停在半空,雙膝微蹲,姿勢像是正準備砍樹。馬特從一堆寶物後面探出頭來,手裡抓著一把從寶物堆裡抓出來的匕首。

  火把在房間裡投下恍惚的影子,突然,在最黑暗的角落裡有東西動了,他們三個都驚跳起來。是魔得,他抱著雙膝蜷縮成一團,竭力把自己擠到最深的角落裡。

  "他耍花招,"馬特喘著粗氣,"剛才那是錯覺。"魔得仰起頭大聲哀嚎,震得牆上的灰塵簌簌而落。"你們全都得死!"他喊道,"全都得死!"說完他跳起來,沖過房間。

  嵐驚訝得張大了嘴,幾乎聯手裡的寶劍也丟了。魔得在他的眼前跳入空氣中,伸展開來,越變越薄,像輕煙一般飄動著,最後變成像手指一般細的薄片,鑽進牆壁的磚縫消失了,留下最後的嚎叫聲在房間裡回蕩著久久不散:"你們全都得死!""我們快逃吧。"珀林虛弱地說道,手裡緊緊握著寬刃斧柄,頭拼命轉動著想一次把所有方向都看在眼裡,腳下踩著四散的寶物。

  "但這些寶物,"馬特不同意,"我們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我不想要他的任何東西,"珀林回答,繼續東張西望,提高聲音對著牆壁大喊,"這是你的寶藏,你聽到沒有?我們什麼都不拿!"嵐生氣地瞪著馬特:"你想要他追著我們不放嗎?還是說,你想呆在這裡一邊裝袋,一邊等他帶十隻同類回來?"馬特看著他們,手指著地上的那些金銀珠寶,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嵐和珀林就一邊一個抓起他的兩隻手臂,夾起他往外跑。馬特掙扎著,口裡大聲喊著"寶物啊,寶物啊"。

  他們跑到走廊還不到十步,那本來已經昏暗的燈光開始消失,藏寶間的火把已經熄滅。馬特住了口,三個人加快了腳步。房間外的第一個火把滅了,緊接著是下一個。當他們跑到旋轉樓梯時,已經用不著拉扯馬特了,三個人都在跑,身後的黑暗追逐著他們。雖然樓梯上面一片漆黑,他們也只是猶豫了一瞬,就往上爬去,一邊竭力大聲喊叫。不論上面有什麼怪物在等待,他們都希望喊聲能把它們嚇走,也希望借喊聲提醒自己仍然活著。

  他們沖出地面的門廊,一個個滑倒在落滿塵的大理石地面上,又跌跌撞撞地沖過那些石柱,幾乎是滾下屋前的石階,在街上摔成一堆。

  嵐最先爬起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寶劍,心慌意亂地看看四周。屋頂上還露出半個太陽,陰影在地上伸展像漆黑的雙手,在僅剩的陽光中顯得更加黑暗,幾乎填滿了街道。他打了個冷戰,這些陰影就像是魔得朝他們伸出的雙手。

  "總算逃出來了。"馬特從最底下爬起來,強作鎮定拍打身上的衣服,"而且,至少我——""是嗎?"珀林說道。

  這次,嵐清楚知道自己沒有產生幻覺,他的頸後汗毛直豎。有東西在石柱之間的黑暗裡看著他們。他猛然轉身盯著那座屋子,幾乎能感覺到那裡有眼睛注視著他。他下意識地握緊劍柄。那些眼睛似乎無處不在。其他兩人也警惕地四處張望,他們一定也感覺到了。

  "我們留在街道中間,"他沙啞著聲音,三人交換著目光,眼裡流露著恐懼。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說道,"我們留在街道中間,儘量避開那些影子,儘量快走。""走得非常快。"馬特急切地贊同。

  那些注視者緊跟著他們。又或者說,其實是有無數的注視者,無數的眼睛,從每一座建築裡看著他們。嵐無論怎麼看,也看不到有任何移動的東西,只能感覺到那些眼睛。是渴望的眼睛?是饑餓的眼睛?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只知道,有成千上萬的眼睛,又或者是有一些眼睛一直跟蹤著他們。

  每到陽光仍能觸及之處,他們就會稍微慢下來,眯著眼看著前面那總不消失的黑影。他們一點兒也不想靠近任何影子,本能告訴他們那裡有某些東西在等待他們。每當影子橫亙在街道上擋在他們去路時,他們都能明顯地感覺到那些東西的意圖。他們大聲呼喊著跑過這些黑暗的障礙,嵐幾乎覺得聽到冷冷的"沙沙"笑聲終於,在暮色完全消退之前,那座白石屋總算出現在眼前,感覺他們好像已經離開它好幾天那麼久了。那些注視者的眼睛突然全部撤退了,它們在一眨眼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嵐一言不發開始小跑,夥伴們緊跟著他,最後他們拔腿狂奔,一沖進白石屋的大門,立刻崩潰在地,大口喘氣。

  瓷磚地面上生了一簇小小的營火,輕煙嫋嫋上升,從屋頂的一個洞口飄出屋外。這使嵐想起了魔得,渾身不安。除了蘭恩,大家都在屋裡圍著營火,各人對他們三人回來的反應完全不同。伊文娜本來正在火上暖手,被沖進來的三人嚇了一跳,雙手捂著胸口,等她看清楚來人後,她像放下心頭大石一般松了一口氣。索姆的長煙管沒有離口,他邊吸變嘀咕了幾句話。嵐聽不清楚,不過隱約好像有"笨蛋"這個詞。然後吟游詩人就低頭繼續用樹枝整理營火。

  "你們三個滿腦袋羊毛自作聰明的傢伙!"賢者劈頭就罵,全身散發著怒氣,雙眼冒著火,臉頰脹得通紅,"光明在上,你們為什麼那樣跑掉?你們沒有事吧?難道你們沒有腦子的嗎?蘭恩現在正到處找你們,等他回來如果不狠狠教訓你們一頓就算你們走運。"艾塞達依的臉上沉靜如水,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當她看到他們三個時,原本用力捏著裙子連指節都發白的雙手鬆開了。看樣子奈娜依給她的藥草起了作用,因為她站了起來:"你們所做的真是很不應該,"她說道,聲音平淡清澈如水樹林中的池塘,"我們遲些在討論這事。外面肯定有事發生,不然你們不會這樣慌張。告訴我。""你說過這裡很安全的,"馬特爬起來抱怨道,"你說阿理侯以前是曼瑟蘭的盟友,還有,半獸人不會進入這座城市,還有——"茉萊娜突然邁前一步,馬特立刻住了口,嘴巴張大。嵐和珀林正在站起來,也頓住了,半彎著腰。"半獸人?你們在城裡遇到半獸人?"嵐"咕嚕"咽了口口水:"不是半獸人。"他說道,然後三個人同時爭先恐後地說起剛才的事來。

  每個人都從不同的地方開始。馬特從發現那些寶藏開始,說得好像是他自己發現似的;珀林則先解釋他們三個為什麼沒有告訴任何人就跑了出去;嵐直接從他認為重要的地方開始說,就是在石柱那裡遇到的陌生人。但是他們三個都太過激動,沒有人能把整件事按時間順序說得清楚,每個人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完全顧不上考慮先後順序,也顧不上其他人在說什麼。注視者,他們三個都不停地提到了注視者。

  雖然他們說得語無倫次,但是大家都開始覺得害怕。伊文娜不安地瞥著那些面街的窗洞。外面,最後的暮色正在消去,屋裡的營火顯得弱小昏暗。索姆把煙管從口裡拿出,歪著頭,皺著眉仔細傾聽。茉萊娜的眼神顯得頗為關心,但也不是很緊張,直到艾塞達依突然用力抓住嵐的手肘,嘶聲問道:"魔得!你們肯定沒有聽錯?你們三個得非常非常肯定地回答我:魔得?"他們被艾塞達依的激烈反應嚇住了,紛紛低聲回答:"是的。""他有沒有碰你們?"她向他們三個人同時問道,"他有沒有給你們什麼東西,或者,你們有沒有為他做過什麼?我必須知道。""沒有,"嵐回答,"我們三個都沒有,沒有你說的這些事。"珀林點頭表示同意,還補充道:"他只是想殺我們。那還不夠嗎?他膨脹起來填滿了半個房間,叫囂說我們三個都死定了,然後就消失了。"他邊說邊做著手勢,"像一股煙一般消失了。"伊文娜尖叫了一聲。

  馬特焦躁地扭動著:"這裡很安全,你說過的。說半獸人不會到這裡來。你以為我們會怎麼想?""很明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她又恢復了平靜,"任何稍微會想事的人都會在一個連半獸人都不敢進入的地方保持警惕。""典型的馬特,"奈娜依宣佈道,"總是滿腦子這樣或者那樣的胡思怪想,不知為什麼其他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失掉那少許的天生的思考力。"茉萊娜略略點頭,雙眼仍然注視著嵐和他的兩個夥伴:"在半獸人戰爭後期,有一支由半獸人、暗黑之友、迷懼靈和恐怖領主組成的軍隊駐紮在這片廢墟之中,總共有數千之多。結果它們再也沒有走出去,巡邏隊前來尋找它們,只找到了武器、盔甲和滿地鮮血,還有牆上用半獸人語言塗畫的語句,在它們最後的時刻呼喊著向暗黑魔神求救。再後來就找不到任何血跡或者牆上的語句了,因為它們已經腐壞。類人和半獸人對此事記憶猶新,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不會進入這裡。""這就是你為我們挑選的藏身之處?"嵐難以置信,"我們還不如在外面逃跑好呢。""如果你們沒有到處亂跑,"茉萊娜耐心解釋,"就會知道我在這座建築的周圍設了保護罩。迷懼靈幾乎看不出這些保護罩,因為它是用來防護另一種潛伏在ShadarLogoth的惡魔的。這種惡魔穿不過保護罩,甚至不敢靠近。但是這些東西懼怕陽光,在白天都躲藏在地底深處。所以到了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安全離開。""ShadarLogoth?"伊文娜疑惑地問道,"您不是說這裡叫做阿理侯嗎?""曾經叫做阿理侯,"茉萊娜回答,"而且曾經是締結第二次盟約的十國之一。他們從裂世之戰後的第一天就開始反抗暗黑魔神。當索林o艾托倫o艾班還是曼瑟蘭國王時,阿理侯的國王是跋文o瑪雅,號稱跋文o鐵手。當絕望的暮色籠罩著半獸人戰爭,當謊言之父眼看就要征服世界之時,一個叫做魔得的男人來到跋文的面前。""同一個人?"嵐驚呼。馬特也喊道:"不可能!"茉萊娜瞥了他們一眼,他們馬上安靜下來。房間裡除了艾塞達依的聲音,一片寂靜。

  "跋文對魔得言聽計從,很快他手中的權力就僅次於國王。魔得的耳語像毒藥一般侵蝕跋文,阿理侯開始變得孤僻冷酷。據說當時的人寧願遭遇半獸人也不願意跟阿理侯的人打交道。魔得為阿理侯的戰士所定的戰鬥口號是:光明的勝利就是一切。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已背棄光明。""整個故事實在太長,太可怖,而且,就算是塔瓦隆,也只知道一些片斷。究竟索林的兒子卡爾如何來到阿理侯,試圖遊說阿理侯重新加入第二次盟約,而跋文,衰老頹敗得只剩一副軀殼和眼中瘋狂的光芒,坐在王位之上狂笑,魔得則站在他身邊微笑著宣佈卡爾和隨從使者是暗黑之友,下令處死他們。卡爾王子又是如何失去一隻手,因此獲得卡爾o獨臂的稱號。他如何逃出阿理侯的地牢,獨自逃過魔得手下的那些非自然的刺客,逃到邊疆。他又是如何遇到梨荷,她當時不知道他的身份,兩人結為夫婦,他們的命運絲線在時輪之模上打成死結,他最後死在她的手裡,而她,也在他的墳墓前自刎,阿雷斯o洛理尓就此陷落。曼瑟蘭的軍隊如何前來為卡爾報仇,卻發現阿理侯的城門倒塌,城牆之內已成死域,只留下比死亡更恐怖的惡魔。阿理侯不是毀於戰爭,是猜疑和憎恨令一直潛伏在這座城市地底深處的惡魔復活,它以此為食,最終導致這座城市的滅亡。魔煞達(譯者:見名詞解釋)仍然在這裡饑渴地等待著獵物。從此之後,人們再也不提起阿理侯,它被重新命名為ShadarLogoth:一個陰影潛伏的地方,或者更簡單地,陰影陷阱。""只有魔得一個人沒有被魔煞達吞噬,他淪為它的奴隸。許多世紀以來,他跟魔煞達一起在這些城牆之內等待著下一個獵物。後來也有人見過他。他以禮物誘惑他們,扭曲他們的意志,污染他們的心靈,邪惡不斷膨脹侵蝕最後完全控制或者殺死他們。每當他說服某人跟他走到那些牆壁,走進魔煞達的領域,他就能吞吃對方的靈魂,佔據他的身體,這比被殺更加可怕。魔得穿著受害者的身體繼續行走在這個世上,繼續施行他的邪惡。""那些寶藏,"茉萊娜停下來後,珀林喃喃說道,"他想讓我們幫忙把那些寶藏搬到他的馬匹那裡,"他快要虛脫,"我打賭他一定會說那些馬匹在城外的某處。"嵐直打哆嗦。

  "但是我們現在沒事,不是嗎?"馬特問道,"他沒有給我們任何東西,也沒有碰過我們。我們現在在你的保護罩裡,很安全,是不是?""是的,"茉萊娜同意道,"他不能穿過我的保護罩,住在這個地方的任何其他東西也不能。而且,他們都不能見光。等天一亮,我們就可以安全離開。好了,現在你們去睡吧。蘭恩回來之前,保護罩會保護我們。""他已經出去很久了。"奈娜依擔心地看著屋外的夜晚,天色已經全黑,漆黑得像瀝青一般。

  "蘭恩不會有事,"茉萊娜安慰道,一邊在營火旁鋪開她的毛毯,"他離開搖籃之日,幼小的手就已經舉起寶劍,誓言與暗黑魔神抗爭到底。況且,他如果真的有事,我會在他死去的瞬間知道,而且還會知道他的死因。反過來,他也會知道我的死亡。休息吧,奈娜依。我們都會沒事的。"但是,當她鑽進自己的毛毯時,她卻頓了頓,看著屋外的街道,似乎她也在疑惑究竟是什麼事纏住了守護者。

  嵐的手腳像有千斤沉重,雙眼也累得睜不開,但是睡眠卻遲遲不來。等他終於睡著,又開始做夢,不斷說夢話,亂動亂踢把毯子都弄掉了。然後,他忽然驚醒,看著四周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身處何方。

  一彎銀色殘月已經升起,清淡的光芒在黑夜中顯得有氣無力。雖然不是人人睡覺都會發出聲音,但是他知道其他人都已經睡著。伊文娜和他的兩個朋友不時地翻身,口裡無聲地念念有詞。索姆如常地打著呼嚕,輕柔的呼嚕聲時不時地被含糊不清的夢話打斷。蘭恩還沒回來。

  一時之間,他覺得保護罩一點用也沒有,外面的黑暗裡可能躲藏著任何惡魔。他一邊安慰自己別犯傻,一邊往快要熄滅的營火裡添木柴。火焰很微弱,一點熱氣都沒有,但是至少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那些討厭的夢境中醒來。夢中他變回了一個小男孩,扛著塔的蒼鷺寶劍,背上綁著一個搖籃,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奔跑,背後追趕的人是魔得,大聲喊著他只不過想要他的雙手,還有一個老男人一直看著他們倆,發瘋一般地"咯咯"大笑。

  他撿回自己的毯子躺下,看著天花板。他很想睡,就算再做一個剛才那樣的夢也沒關係,但是他就是睡不著。

  突然,守護者靜靜地從屋外小跑進來,茉萊娜立刻就坐了起來,就好像他搖了門鈴一般。蘭恩張開手掌,三個小物件掉在茉萊娜面前的地上,發出金屬響聲。是三個血紅色的有角骷髏頭形狀的牌子。

  "城裡有半獸人,"蘭恩說道,"用不著一個小時它們就能到這裡了。最糟的是,達斡爾(譯者:見名詞解釋)也在。"他開始叫醒其他人。

  茉萊娜麻利地開始收拾鋪蓋:"有多少?它們知道我們在這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根本是不慌不忙。

  "我想它們不知道,"蘭恩回答,"至少有一百多隻,處於極度恐慌之中,稍微刺激就會殺死任何活動的東西,包括它們身邊的同伴。類人不得不跟在後面催逼它們——一個拳的半獸人居然有四隻類人跟著——就連迷懼靈自己本身,看樣子也是恨不得儘快穿過這個城市,離開這裡。它們擠在一起,根本不願意進行搜查,一隻只漫不經心的。要我說,要不是它們正好直接朝著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根本不用理會。"說完,他猶豫了一下。

  "還有其他的?""我只是想,"蘭恩緩緩說道,"是迷懼靈強迫半獸人進入這座城市。那麼又是誰在強迫迷懼靈?"每個人醒來後都默不做聲地聽蘭恩說話。聽到這個問題,索姆開始低聲詛咒,伊文娜虛弱地說道:"是暗黑魔神?""別說傻話,女孩,"奈娜依一口打斷,"暗黑魔神被創世者封印在刹幽古。""至少現在還是的,"茉萊娜同意道,"不會是他,謊言之父不可能在這裡。不過,我們無論如何都得離開。"奈娜依眯著眼睛看她:"離開保護罩,在夜裡穿過ShadarLogoth?""又或者留下來對付半獸人,"茉萊娜回答,"要想阻止它們到這裡來必須引導唯一之力,為此必須毀掉我設下的保護罩,還會把我們本來想要防護的那些惡魔吸引到這裡來,而且,這樣做就等於是在那些高塔上點火告訴方圓二十裡之內的類人說我們在這裡。並不是我選擇要離開,而是我們現在是被獵狗追逼的野兔,是它們迫使我們離開。""如果城外有更多半獸人呢?"馬特問道,"我們又怎麼辦?""那就用回我最初的計畫,"茉萊娜回答,蘭恩看著她,她抬起一隻手補充道,"之前我太累了所以沒法執行。但是現在我已經得到足夠休息,這要多謝賢者。我們朝河邊去。到了那裡,我們就有河水可以保護我們的前方,我會設一個小小的保護罩阻擋後面的類人和半獸人,直到我們做好竹筏渡河。又或者,如果我們夠運氣,可能會遇到從薩達亞下來的商船。"蘭恩注意到艾蒙村夥伴們的表情都是一片茫然,就解釋道:"半獸人和迷懼靈憎恨深水,半獸人甚至懼怕水,它們都不會游泳。如果水深到腰部,尤其是流動的河水,類人就不敢涉水過河。如果有選擇,半獸人就連涉水都不敢。""這麼說,只要我們過了河就安全了。"嵐說道。

  守護者點點頭:"如果迷懼靈想強迫半獸人建竹筏,這會跟強迫它們進入ShadarLogoth一樣困難。而且如果它們真的想用這個辦法渡過阿裡尼勒,我看至少有一半的半獸人會逃跑,另外的一半則多數會淹死。""上馬吧,"茉萊娜說道,"我們還沒過河呢。"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章 風中之塵

  他們騎上緊張不安的馬匹,離開這座白石屋。冰般寒冷的夜風在屋頂上呼嘯而過,拉扯眾人的斗篷像旗幟一般飛舞,推動空中的薄雲穿過銀色殘月。蘭恩輕聲命令大家緊靠著他,帶頭走下街道。馬兒們跺著腳拉扯著韁繩,恨不能立刻離開此地。

  嵐警惕地看著經過的每一座建築,它們那黑乎乎的窗洞在夜色裡像一隻只沒有眼珠的眼眶般陰森,陰影像會活動似的,風中偶爾傳來石頭倒下的"嘩啦"聲。至少,那些眼睛都已經消失了。然而他剛剛松一口氣,馬上就想到:為什麼它們都消失了?索姆和艾蒙村的夥伴們緊緊簇擁在他的身邊,距離近得只需一伸手就能碰到身邊的人。伊文娜緊繃著肩膀,時刻想放開貝拉讓她放蹄飛奔。嵐甚至不願意呼吸,害怕連這麼細小的聲響都能引來注意。

  突然,他發現他們跟守護者以及艾塞達依之間拉開了一段距離,那兩人朦朧的身影至少帶前了三十步。

  "我們落後了,"他低聲說道,輕踢雲加快腳步。在他前面街道的地面附近,漂浮著一縷銀灰色的薄霧。

  "停下!"茉萊娜厲聲命令道,語氣顯得很緊急,聲音壓抑著剛好能讓眾人聽見。

  嵐疑惑地勒住韁繩。那一片薄霧像是從兩邊的建築裡冒出來似的,已經完全橫穿了他前面的街道,正在緩慢地擴展,已經變得跟人的手臂一般粗了。雲打著哆嗦直想倒退。伊文娜、索姆和其他人走上前來,他們的坐騎也不安地甩著脖子反抗韁繩,拒絕走近那條霧帶。

  蘭恩和茉萊娜從另一邊緩緩靠近。它現在已經長得跟腳一樣粗了。兩人在這道隔開他們的霧帶前站定,艾塞達依仔細地觀察它。嵐突然感到背上升起一陣寒意,不安地聳聳肩。霧帶還會略略發光,隨著霧的增長光芒也漸漸增強,亮度比月光稍強。馬兒們緊張地踏著步,就連阿蒂尓和曼達都不例外。

  "這是什麼東西?"奈娜依問道。

  "這就是ShadarLogoth的惡魔,"茉萊娜回答,"魔煞達。它既看不見,也不會思考,在這座城市裡像一條挖地洞的蠕蟲般毫無目的地四處移動。如果被它碰到,你就會死。"嵐和夥伴們立刻鬆開韁繩任由坐騎連退幾步。嵐雖然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脫離艾塞達依的控制,但是跟眼前的惡魔比起來,她就像家一樣安全。

  "那我們怎麼過去您那邊?"伊文娜問道,"您能殺死您能清開一條路嗎?"茉萊娜短促地苦笑一聲:"魔煞達是非常巨大的,女孩,它就跟ShadarLogoth本身那麼巨大,集合白塔所有的力量都無法殺死它。如果我要破壞它為你們清出一條通道,所花費的唯一之力會像吹號一般把類人吸引到這裡來,同時,魔煞達會迅速而且源源不斷地填補被我打開的傷口,只怕馬上就會把我們全都吞沒。"嵐跟伊文娜對視一眼,然後重複了她的問題。

  茉萊娜歎了口氣,回答:"我也不想這樣,然而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這東西不會覆蓋所有地面,其他街道有可能是安全的。你們看到那顆星星了嗎?"她在馬鞍上扭過腰,指著一顆低低地掛在東邊空中的紅色星星,"朝著那顆星走,它會帶你們到河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要使出你們的全力儘快去到河邊。但是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靜,別忘了城裡還有半獸人和那四個類人。""可我們怎麼找您啊?"伊文娜問道。

  "我會找到你們的,"茉萊娜回答,"你們放心,我絕對能找到你們。現在快走吧,這只惡魔完全沒有意識,卻能嗅出食物的味道。"果然,那逐漸長大的怪物上開始伸出銀灰色的繩狀物,飄飄忽忽地擺動著,就像水樹林池塘底下那些紅蟲的觸手。

  嵐把目光從面前像樹樁一般粗大的霧狀怪物移開,抬起頭來時,守護者和艾塞達依已經不見了。他舔舔嘴唇,看看身邊的夥伴們。他們跟他一樣緊張不安,更糟的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待別人先邁開腳步。黑夜和廢墟包圍著他們,黯者就在城裡的某處,還有半獸人可能就在下一個街角。那些觸手飄得更近了,已經不再擺動,直直地朝著他們伸來,朝著獵物伸來。一時之間,他非常想念茉萊娜。

  人人都在四處張望,不知該往哪裡走。他掉轉了馬頭,雲立刻小跑起來,一邊反抗著韁繩的束縛想要撒蹄飛奔。大家似乎默認先走的人就是領隊,紛紛跟在他身後。

  茉萊娜不在了,萬一魔得出現,沒有人能保護他們。還有半獸人。還有嵐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他決定朝著那顆紅星走,只要專注於這個目標就夠了。

  很多街道已經被倒下的石頭磚塊完全堵死,他們不得不掉頭另找出路,一次這樣、兩次這樣、第三次還是這樣。嵐耳邊聽到夥伴們恐慌而急促的呼吸,他緊咬牙關,壓制自己的呼吸:至少,你得讓大家以為你沒有害怕,你做得很好,羊毛腦袋!你會把所有人帶到安全地方!他們轉過下一個街角,卻見到眼前的街道已經被那霧狀怪物完全籠罩。它現在像一面閃著滿月般明亮光芒的霧牆,跟馬匹的身體一般粗壯。他們一出現,它就立刻向他們飄過來。眾人毫不遲疑轉身就跑,任由馬匹撒開四蹄,無暇顧及馬蹄製造的聲響。

  兩隻半獸人走到了他們前面的街道上,雙方相距不到十班(譯者:見名詞解釋)。

  好一會兒,人類和半獸人互相瞪眼睛,說不清哪一方更吃驚。然後,又出現了一對半獸人,再一對,再一對,每一對都碰在前面一對的身上才停下,然後看到他們幾個人類,驚訝地呆住,組成一個驚呆的方陣。然而,它們只是呆了片刻,就立刻發出粗嘎的嚎叫,聲音在建築間回蕩。緊接著,它們一躍而起,沖上前來。人類如驚鳥般四散。

  嵐的灰馬只跨了三步就己經完全加至極速。"這邊走!"他大喊一聲,卻聽到從五個方向傳來五個聲音喊著同樣的話。匆忙之間他回頭一瞥,只看到夥伴們向四面八方各自逃去,半獸人也散開追趕,一個不漏。

  自己的身後有三隻揮舞著抓捕棍追來,它們竟然完全跟得上雲的速度。他全身直起雞皮疙瘩,伏下身趴在雲的脖子上催促他快跑。粗厚的嚎叫在身後緊追不捨。

  前面的街道變窄了,屋頂已經坍塌的建築像醉漢一般向街道這邊歪斜。漸漸地,那些空蕩蕩的窗洞被銀色的閃光填滿,濃厚的霧狀物向外擠出。魔煞達。

  嵐冒險回頭瞥了一眼,那些半獸人仍然跟著,離他五十步左右,魔煞達發出的光芒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原來後面還跟了一隻黯者。它們的樣子既像是在逃離黯者,又像是在追趕嵐。前面的窗洞裡伸出了五、六條觸手,轉眼之間,增加成十幾條,搖晃著,嗅探著空氣。雲猛甩脖子尖聲驚嘶,但是嵐狠下心猛踢馬肚。雲發瘋一般地沖上前去。

  嵐一進入那些觸手之間,它們就立刻筆直地朝他伸來。他緊緊趴在雲的背上,不敢抬頭看它們。前方的街道既沒有魔煞達也沒有半獸人,黑暗的陰影在此刻變得備受歡迎。如果有一條觸手碰到我光明啊!他更加拼命地催逼雲,人和馬一躍跳入前方的陰影之中。身邊魔煞達的光芒一減弱,他立刻回頭去看,雲自發地繼續向前狂奔。

  魔煞達那搖擺的觸手已經佔據了半條街道,半獸人遲疑著不肯前進,但是黯者從前鞍橋裡抽出一根鞭子,在半獸人的頭上打了一個響鞭,聲音如雷般振耳,空氣被激出火花。半獸人害怕地蹲著腰,蹣跚著朝嵐追過來。類人自己卻看著魔煞達的觸手猶豫了片刻,才策馬前進。

  那越來越粗的觸手疑惑地搖擺了一會兒,才像毒蛇一般向它們咬去。每只半獸人都至少被兩根觸手咬住,灰色的光芒開始籠罩它們。它們揚起動物的嘴臉慘叫,但是那薄霧漫過它們的嘴巴鑽進去,堵住了叫聲。另外有四條大腿般粗的觸手纏著了黯者,類人和他的黑馬團團打轉像跳舞一般,斗篷的兜帽耷拉下來擋住了那蒼白無眼的臉。然後,黯者開始慘叫。

  它的慘叫似乎沒有聲音,或許是被半獸人的一片叫聲蓋過了。然而,一種無聲的哀鳴帶著說不出來的毛骨悚然向嵐襲來,就像世界上所有的胡蜂帶著無盡的恐懼一起鑽進了他的耳朵。雲也顯得狂躁不安,好像他也能聽到這種恐怖的聲音似的,跑得更加拼命。嵐喘著氣緊緊伏在馬背上,喉嚨乾渴得沙土一般。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已經聽不到黯者垂死的無聲慘叫了,周圍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雲奔跑的蹄聲響得像在大聲呼喊一般。他趕緊用力勒住韁繩,在一道殘牆前停了下來。這裡正好是兩條街道的交接處,一座無名的紀念碑立在前面的黑夜中。

  他疲憊地坐在馬鞍上,豎起耳朵傾聽四周動靜,卻只能聽到自己耳膜上血液的鼓動聲。冰涼的汗珠掛在他的臉上,夜風吹起他的斗篷,他不禁打起冷戰。

  終於,他直起身來。夜空中,星星在雲朵之間閃爍,掛在東方低空的那顆紅色星星很容易辨認。不知道其他人還活著嗎?他們是逃脫了,還是落在了半獸人手裡?伊文娜,光明蒙蔽我的雙眼,你為什麼不跟著我走?如果他們活著逃脫,就會朝著那顆星星指引的方向而去;萬一他們這座城市這麼大,很可能搜尋數天都無法找到任何人,何況城裡還有半獸人,還有黯者,還有魔得和魔煞達。他極不情願地選擇了朝河邊走去。

  他剛剛提起韁繩,前面兩街交叉處一顆石頭突然"哢啦"一聲滾落街上。他頓時定住,連呼吸都停了。此刻的他身處陰影中,離街角只有一步距離。一時之間他心慌意亂,不知是該後退還是前進。身後等待他的會是什麼?身前又是什麼東西這樣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敢把目光從街角移開。

  黑暗完全籠罩著那個街角,然後,一根棍狀黑影伸了出來。抓捕棍!這個詞剛剛跳入嵐的腦海,他就一踢馬肚,蒼鷺寶劍滑翔一般飛出劍鞘。伴隨著一聲無言的呐喊,他殺了過去,使盡全身力氣揮劍砍下,卻又靠著幾乎絕望的掙扎,才勉強把劍收住。馬特驚呼一聲向後倒去,差點摔下馬背,幾乎扔掉手中的弓。

  嵐深吸一口氣,放低劍尖,手臂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你見到其他人了嗎?"馬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才笨拙地爬回馬鞍上。"我我只有半獸人啦。"他一手捂著喉嚨,舔舔嘴唇,"只有半獸人。你呢?"嵐搖頭:"他們現在一定正在朝河邊走去。我們也過去吧。"馬特靜靜地點頭,一手仍然摸著脖子。兩人朝紅星走去。

  剛走了不到一百步,那哭喪一般的半獸人號角聲又在他們身後的廢墟深處響起,然後,城外也響起號角回應。

  嵐打了個寒戰,但是他保持著緩慢的步伐,邊走邊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黑暗,而且儘量避開它們。馬特聽到號角後條件反射地一扯韁繩似乎想要立刻放馬狂奔,但是他忍住了,照著嵐的樣子做。兩個號角都沒有再次響起,他們在寂靜中走到了一道爬滿藤蔓的城牆前,牆上有一個高大的開口,這裡應該就是城門,此時只剩下參差不齊的守衛塔靜靜地立在黑夜中。

  馬特在門前猶豫起來,但是嵐輕聲勸道:"呆在裡面並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不是嗎?"他一步也沒有停留就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馬特也跟著他走出了ShadarLogoth,邊走邊緊張地四處張望。嵐慢慢地呼了一口氣,只覺得口乾舌燥。我們會平安到達河邊的。光明啊,我們一定會的!身後的城牆漸漸被夜色和森林遮擋。嵐朝著紅星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豎起耳朵,連最細小的聲音也不放過。

  突然,索姆從他們身邊飛奔而過,只是稍稍慢了一點向他們喊道:"快跑,你們兩個笨蛋!"身後隨即響起追獵者的呼喊聲和樹叢被踩踏的嘈雜聲,半獸人追來了。

  嵐一踢馬肚,雲立刻向吟游詩人追了上去。萬一到了河邊找不到茉萊娜怎麼辦?光明啊,伊文娜!***珀林和他的坐騎躲在陰影裡,看著不遠處那空洞的城門,拇指無意識地輕撫著寬刃斧的斧刃。走出這座廢城似乎很容易,但是他已經在原地呆了五分鐘反覆考量。風吹拂著他蓬亂的卷髮,帶起他的斗篷,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把它拉回身邊。

  他知道,馬特、甚至艾蒙村的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個反應遲鈍的傢伙。原因之一是他的塊頭大,行動總是小心翼翼——這是因為他比同齡的男孩要壯得多,因此總是擔心自己會無意中打爛東西或者傷到人的緣故。其實,他只是比較喜歡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清楚再行動。那種迅速又不仔細的思考方式,已經不止一次使馬特掉入滾燙的開水裡,而且不知為何,馬特的快捷思維總是能把嵐、或者他、或者兩個一起扯入同樣的窘況。

  他的喉嚨發緊。光明啊,不要想開水那種不吉利的事。他命令自己的思維回到眼前的景況上。仔細思考才是正確的方法。

  大門前方曾經是某種廣場,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噴水池,池中的雕像已經破成碎石,堆在基座上,撒在池子裡。大門距離他大約有一百班的距離,兩者之間除了夜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掩護他不被看見。這種情況令他不安,因為他現在還清楚記得那些躲藏在暗處注視他們的眼睛。

  他又考慮了一下不久前聽到的號角聲。當時他以為有同伴落在了半獸人手裡,幾乎想轉身回去尋找,直到他想起自己就算回去也幫不了忙才作罷。據蘭恩所說,共有一百隻半獸人和四隻黯者,他不可能應付得了這麼多。而且,茉萊娜塞達依說過,到河邊去會合。

  他把注意力放回到城門上。雖然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但是他作出了決定。他走出躲藏處,走進了一個較淺的影子裡。

  這時,一匹馬出現在了廣場的另一邊,而且停了下來,他也立刻停下。雖然他的斧頭並不能讓他安心多少,他還是執起斧柄。如果那個黑影是黯者"嵐?"一個輕輕的聲音猶豫著喊道。

  他長舒一口氣:"是我,珀林。伊文娜。"他也壓著聲音回答,儘管如此,在黑暗中還是顯得很響亮。

  兩匹馬在噴水池旁碰頭。

  "你還看到其他人了嗎?"他們幾乎同時問道,又同時搖頭。

  "他們會平安逃脫的,"伊文娜喃喃說道,輕拍著貝拉的脖子,"是不是?""茉萊娜塞達依和蘭恩會照顧他們的,"珀林回答,"只要到了河邊,他們就會找到我們所有人。"希望是這樣吧。

  當兩人走出城門時,珀林頓時覺得放下心頭大石。雖然林子裡可能還有半獸人或者黯者,但是他不願意再想這些可能性。比起半獸人,他更害怕魔得,現在他終於離開了魔得的地盤。頭上光禿禿的樹枝並不妨礙他尋找那顆紅色星星,很快,他們就可以走到河邊見到茉萊娜,她就會幫助他們逃離半獸人。他必須這樣相信,所以這樣相信。樹木在風中搖擺,枝葉相碰沙沙作響,一隻夜鷹的寂寞鳴叫在夜空中回蕩。他和伊文娜自然而然地驅馬靠近,互相安慰。此刻的他們真是非常孤立無援。

  身後某處響起了半獸人的號角,聲音短促哀怨,催促著追獵者的腳步。然後,粗啞的半人不人嚎叫在他們身後響起。它們嗅到了人類的氣味,叫聲變得更加尖利。

  珀林立刻放鬆韁繩撒蹄飛奔,同時大喊:"快跑!"伊文娜緊緊跟著他,兩人拼命拍馬,顧不上發出的聲響,顧不上抽打在身上的樹枝。

  兩人全憑本能在昏暗的月色中穿過樹林,貝拉落後了。珀林回頭看到伊文娜用力踢貝拉,用韁繩抽打,卻起不了任何作用。從聲音判斷,那些半獸人正在追近。他不得不收慢腳步以免落下她。

  "快點!"他喊道,隱約看到半獸人的巨大身影在樹木之間跳躍嚎叫,聲聲嘶吼令人血液凝固。他緊緊握著掛在腰帶上的斧頭,用力得指節發疼。

  "快,伊文娜!快啊!"突然,他的坐騎長嘶一聲,連人帶馬往下掉落,他在空中脫離了馬鞍,匆忙中揮舞雙手調整姿勢,頭朝下紮入冰冷的水中。他直接沖出了阿裡尼勒陡峭的河岸,掉入河裡。

  陡然落入冰水中的衝擊震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連喝了好幾口河水才掙扎著浮出水面。吸滿水的斗篷、外套和裝滿水的靴子變得十分沉重直往下墜,他大口喘著氣,兩腳拼命踩水才勉強浮在水面。他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好幾陣落水聲,心想伊文娜也許跟他一樣掉了下來。然而他卻找不到伊文娜的蹤影,只有漆黑的水面反射著月光。

  "伊文娜?伊文娜!"一支矛正正插入他面前的水中,濺起的水花打在他臉上。又一支飛來插入他的身邊。岸上響起粗嘎的爭執聲,然後半獸人的長矛沒再飛過來,但是他也不敢再大聲喊叫。

  水流帶著他往下游而去,那些粗重的嚎叫一路沿岸追趕著他。他褪掉斗篷任由河水把它沖走以減輕重量,然後頑強地往另一邊的河岸遊去。

  希望那邊沒有半獸人。

  他像在家鄉水樹林的水池裡游泳時一樣,雙手同時劃水,雙腳同時踢水,頭抬起露出水面。但是此刻要保持頭部露出水面很不容易,雖然沒有斗篷,外套和靴子仍然像他自己的體重一般沉。還有腰間的寬刃斧,拉扯著他很難保持平衡。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把它也丟掉,這相對來說很容易,比脫掉靴子容易多了。但是每次他都會立刻想像自己爬上對岸後發現有一打半獸人正在等他,而他卻兩手空空的情景,就算只有一隻半獸人,有把斧子總比沒有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想,就算留著斧頭爬上對岸,如果那裡真的有半獸人,他大概連舉起斧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腳像灌了鉛一般,每動一次都費力萬分。頭也很難繼續露在水面上了,河水沖進他的鼻子,嗆得他直咳嗽。他疲憊地想著,在鍛鐵場幹一天活也沒有這麼累。然後,他的腳踢到了什麼東西,起初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再踢一次,他才明白自己踢到了什麼。是土地。這裡是河灘。他已經遊到了河對岸。

  他大口吸著氣,想站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直。他掙扎著爬上岸,搖搖晃晃濺起許多水花。一離開水面,他就把斧頭解下來,握著它站在風中顫抖。沒有半獸人。也沒有伊文娜。岸上只有零零丁丁的幾棵樹,還他留下的水跡在月光下形成閃光的水帶。

  緩過勁之後,他開始一次一次地呼喚同伴的名字。對岸傳來微弱的喊聲,雖然隔得很遠,他仍能聽出那是半獸人的嘶啞嗓音。而他的朋友們卻沒有回答。

  風漸漸猛烈起來,它的呼號掩蓋了半獸人的聲音,珀林開始瑟瑟發抖。雖然氣溫不至於低得使他濕透的衣服結冰,但是風吹在身上,就像是一把冰刀在刮他的骨肉。他縮著身體雙手抱著自己,全身沒有一絲暖氣,只好獨自一人疲勞地爬上岸邊,希望找個避風之地。

  ***嵐輕拍雲的脖子,輕聲安撫他。灰馬上下擺著腦袋,跺著快碎的步子。那些半獸人似乎被甩掉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它們濃烈的臭味卻還遺留在雲的鼻孔裡。馬特搭箭上弓,一邊騎一邊警惕地提防突然襲擊,嵐和索姆抬頭穿過樹枝尋找那顆指引方向的紅星。本來,如果他們一直朝著它走,那麼跟著它是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當時有那麼多的半獸人擋住去路,堵住後路,他們只好往旁邊逃走,兩群半獸人都嚎叫著緊追上來。幸好,雖然半獸人可以跟得上馬匹的奔跑速度,但是最多只能堅持一百步左右,所以他們終於把它們和那些嚎叫聲一起甩在後面。但是那樣不辨方向地亂跑一通之後,他們失去了那顆指引星的位置。

  "我說,它應該在那邊,"馬特朝他的右方示意道,"我們最後是往北跑的,也就是說,東邊應該是我們的右手邊。""它在那裡。"索姆突然指著他們左邊說道,穿過糾纏不清的枝椏,那顆紅星赫然掛在空中。馬特低聲嘀咕了幾句。

  嵐從眼角看到了似乎有半獸人從樹後靜悄悄地跳了出來,手裡高舉著抓捕棍。他一踢雲,灰馬立刻向前跳去,同一時間另外兩隻半獸人也從躲藏的陰影中跳了出來,一根套索剛好掃過嵐的後頸,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一支利箭正中其中一隻半獸人的眼睛,然後馬特轉身跟嵐一起策馬穿過樹林飛奔。這次嵐注意到他們正好是朝著河邊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道這樣究竟是不是就能逃脫。半獸人也加速跟在他們身後,貼近得幾乎一伸手就能抓住馬匹揚起的尾巴,只要再追近半步,就能揮起抓捕棍把他們扯下馬鞍。

  他緊緊伏在雲的脖子上,儘量拉開自己脖子跟那些野獸嘴臉的距離,馬特的臉幾乎埋在了他坐騎的鬃毛裡。不過,嵐沒有看見索姆。難道那個吟游詩人終於決定,既然那三隻半獸人都在追趕嵐和馬特,那麼他還是自己走好一點?突然,索姆的閹馬從夜色之中橫沖出來,正好就在半獸人的後面。那些怪物只來得及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吟游詩人就已經揚起手向前一甩。寒光閃過。一隻半獸人翻倒在地,連滾幾步才停下。另一隻大叫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向後伸去在後背上亂抓。第三只露出尖利的獠牙嘶吼一聲,可是看到兩個同伴都倒下後,它轉身逃走了。索姆的手又像揮舞鞭子一般晃了一下,它慘叫起來,卻負傷繼續逃跑,叫聲很快就離他們很遠了。

  嵐和馬特勒停馬匹,目瞪口呆地看著吟游詩人。

  "那是我最好的小刀,"索姆喃喃說道,卻不肯下馬去把它們撿回來,"跑掉的那只會把同伴叫來的。我希望那條河離這不遠。我希望"他沒有說完希望什麼,只是搖了搖頭,開始向前慢跑。嵐和馬特跟在他身後。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一個低矮的河灘上,森林一直延伸到河裡,夜色之中,河水漆黑一片,風吹起的波紋微微反射月光,根本看不見對岸在哪裡。雖然嵐覺得要用竹筏渡河太不穩當,但是更不願意呆在這邊。有必要的話游泳過去也行。

  身後遠離河岸的某處響起了半獸人的號角聲,尖利短促顯得很緊急。這是他們離開阿理侯廢墟後聽到的第一次號角聲。嵐不禁擔心起來,難道它意味著有同伴被抓了?"在這裡呆著也不是辦法,"索姆說道,"挑個方向吧。上游?下游?""但是我們不知道茉萊娜和其他人在哪裡,"馬特反對道,"不管選哪邊,都有可能越走離他們越遠。""確實有可能,"索姆"籲"聲安慰著自己的閹馬,掉頭向下游走去,"確實有可能。"嵐看看馬特,後者聳聳肩膀。於是,兩人掉轉馬頭跟在了吟游詩人身後。

  走了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事發生。河岸時高時低,樹木時疏時密,夜色、河流、寒風,冷冰冰,黑沉沉,一成不變。也沒有半獸人,這是嵐最樂意避免的事了。

  然後他看到前面有光,開始只是一個光點,走近一些後,可以看到這個光點懸在河面上,好像掛在某棵樹上一般。索姆加快了腳步,還開始輕聲哼歌。

  終於他們找到了光點的來源,是一盞掛在一艘大商船桅杆上的燈,就在一片很少樹木的河灘邊上。這艘船大概有八十尺長,隨著水流晃動著,輕輕拉扯著系在樹上的纜繩,桅杆在風中"吱呀"作響。那盞燈照亮了甲板,卻看不到有船員。

  "啊,這個,"索姆邊說邊下馬,"不是比艾塞達依的竹筏好多了嗎?"他雙手叉腰,雖然現在天黑,但是他那自鳴得意的樣子顯而易見,"看來這艘船不適合運馬,不過,考慮到它即將因為我們而面臨危險,也許可以說服船長。讓我來跟他談,你們拿好自己的行李以防萬一。"嵐也下了馬,開始解開綁在馬鞍後的行李。"您該不會打算丟下其他人,就這樣走了吧?"索姆還沒來得及回答,兩隻半獸人已經嚎叫著揮舞著抓捕棍沖進了這片河灘,後面還跟著四隻。馬兒們驚嘶著連連後退。遠處的嚎叫聲預示更多的半獸人正在趕往這裡。

  "上船!"索姆大喊,"快!丟掉那些東西!跑!"他帶頭往船上沖去,補丁斗篷和肩上背著的樂器盒子隨著他的奔跑"砰砰"亂響。"你們快上船!"他大喊,"你們睡著了嗎,笨蛋!是半獸人啊!"嵐狠命一扯,把綁著毛毯卷和鞍囊的最後一條皮帶扯斷,緊跟在吟游詩人身後。他一把將行李扔上船,一躍翻過船舷,剛來得及看到一個蜷縮在甲板上剛剛被驚醒的人正坐起身來,就已經一腳踩在了他身上。這人大聲呻吟,嵐跌撞了幾步,一根帶鉤的抓捕棍則狠狠地敲在了他剛剛翻過的船舷上。船裡的各個方向都響起了喊聲,甲板上腳步亂響。

  抓捕棍旁,一雙毛茸茸的手抓住了船舷,一個長著山羊角的腦袋隨之冒出。嵐還沒站穩,仍然蹣跚著抽出蒼鷺寶劍砍下。半獸人慘叫一聲掉了下去。

  船上,船員們大聲呼喊著滿船跑,有人揮舞斧頭砍斷了纜繩。船身搖晃著像是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似的。船頭上有三個男人在圍攻一隻半獸人,還有人在船邊用矛猛戳著船外的什麼東西,弓弦脆響一聲接著一聲。那個被嵐踩了一腳的男人四腳著地從他旁邊爬開,他發現嵐在看著他,立刻高舉雙手。

  "放過我!"他喊道,"你想拿什麼就儘管拿吧,把船也拿走也可以,拿走所有東西都行,只要你放過我!"突然有東西狠狠打在嵐的背上,把他擊倒在甲板上,手裡的劍被甩了出去。他張大口掙扎著喘息,伸手去撿劍,但是手根本不停使喚,他像蠕蟲一般緩慢地爬上前去。那個求饒的人驚恐卻又貪婪地看了看那把劍一眼,然後轉身消失在陰影中。

  嵐艱難地回頭看去,立刻知道自己的好運到此為止了。一隻狼頭半獸人站在船舷上,低頭看著他,手裡的抓捕棍大概就是剛才重重擊打在他背上的東西,力道大得已經折斷。嵐拼命伸出手去,想撿起蒼鷺寶劍反抗。然而他的手腳拼命亂動,盡往奇怪的方向去,無法順利執行他想要的動作。胸口像被鐵手狠狠箍著,眼前銀星亂晃。他狂亂地想著逃脫的辦法。半獸人高高舉起手中剩下的半截抓捕棍,如矛頭般尖利的斷口朝著嵐直紮下來。時間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慢了下來一般,在嵐的眼裡這只怪物就像夢境一般虛幻,他眼睜睜看著那粗大的手臂高高舉起,似乎已經感覺到那斷棍穿過他的身體直插到脊骨,感覺到那被撕裂的痛苦。我的肺快要爆炸了,他模糊地想著,我要死了!光明助我,我要!半獸人的手緊抓著那根斷棍開始向下揮來,嵐此刻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大喊一聲:"不!"船身突然傾斜,從陰影中蕩出一根帆桁正中半獸人的胸口,隨著骨頭折斷的"嘎紮"聲,它被掃出了船外。

  好一會兒,嵐躺在原地喘著氣,瞪著眼看那根仍然在他上方蕩來蕩去的帆桁。這肯定已經耗掉我最後的運氣了,他想,以後不可能再有這種好運了。

  他顫抖著站起來,撿起劍,用蘭恩教的方法雙手握劍。不過他已經沒有機會用劍了,船和岸之間的黑色河水間隔正在迅速增大,半獸人的喊叫聲在身後的黑夜中漸漸褪去。

  他終於回劍入鞘,頹然坐倒在船舷邊。這時,一個矮壯男人身穿長及膝蓋的外套大步走到甲板上對他怒目而視。他留著及肩長髮,肩膀粗厚,只在下巴上留著鬍子顯得臉很圓。圓,卻毫不溫和。帆桁又蕩了過來,鬍子男人分了分神,伸出寬大的手掌"啪"地抓住了它。

  "戈伯!"他吼道,"命運之神在上!你滾到哪裡去了,戈伯?"他說話極快,所有詞語一起沖出口來,嵐幾乎聽不明白他的話,"在我的船上,你躲不了的!給我把佛羅然o戈伯帶到這裡來!"一個船員提著一盞牛眼燈出現了,後面跟著兩個船員推著一個窄臉男人站到了燈光下。嵐認出這個人就是剛才那個說他可以把整條船都拿走的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轉,閃乎著不敢看矮壯男人。嵐心想,那個矮壯男人大概是船長吧。戈伯的額頭上有一道瘀傷,可能就是嵐上船時踩傷的。

  "你不是負責維護這根帆桁的嗎,戈伯?"船長的語氣出奇地平靜,但語速還是很快。

  戈伯做出非常驚訝的表情:"我有啊。我把它綁得很緊的。我承認我有時候做事比較慢,杜門船長,但是我一定完成工作。""你也知道自己動作慢嗎?但是睡覺可不見你慢啊。該你當班警戒的時候你卻睡覺。我們差點都被你一個人害死。""不,船長,不是我。是他。"戈伯筆直地指向嵐,"我正在盡職地守夜,是他突然潛上船,用棍子打我。"他摸了摸額上的瘀傷,疼得一縮,然後怒視著嵐,"我跟他打鬥來著,但是不一會兒半獸人也來了。他跟那些怪物是一夥的,船長。他是個暗黑之友,跟半獸人一夥的。""他還跟我的老祖母是一夥呢!"杜門船長咆哮,"難道我上次沒有警告過你嗎,戈伯?一到白橋,你就給我滾下船去!現在,在我把你扔下河之前從我眼前消失。"戈伯轉身就逃。杜門站著把兩隻手掌開開合合互擊幾下,出神地自語道:"這些半獸人還真的一直在我周圍出現。為什麼它們就不肯放過我?為什麼?"嵐回頭看看船外,吃驚地發現已經看不到河岸了。兩個男人在船尾控制長長地伸出船後的方向舵,另外有六個在船的一邊劃著船槳,船像一隻水蟲(譯者:水生昆蟲的通稱,比如,水蠍子。)般滑入河中。

  "船長,"嵐說道,"岸上還有我們的朋友。如果您肯回頭把他們也接上船,我肯定他們會給您豐厚報酬的。"船長的圓臉猛地轉過來看著嵐,索姆和馬特走過來後,他毫無表情的瞪視把他們兩人也包括在內。

  "船長,"索姆鞠了個躬,開口道,"請允許我——""你們跟我下去,"杜門船長說道,"待我好好看看你們是什麼傢伙。來。命運之神遺棄我了嗎,來個人把這根見鬼的帆桁綁起來!"一個船員趕緊沖過來接過帆桁。船長邁著沉重的步子帶著三人朝船尾走去。

  從船尾的一段短小梯子爬下去,是杜門船長的船艙,很整潔,每件擺設都恰到好處。艙室跟船身一樣寬,門後有釘子可以掛外套斗篷,一邊牆上固定著一張寬闊的床,另一邊牆上則是一張看起來很重的桌子。艙室裡只有一張結實的高背扶手椅,船長自己坐了上去,示意其他人自己找地方坐。艙室裡可以坐的只剩下各種箱子和長椅,馬特想坐到床上去,但是床發出了響亮的抗議聲,他趕緊放棄。

  "好了,"所有人坐好後,船長說道,"我的名字是貝樂o杜門,是這艘船——飛浪——的船長和船主。現在,你們是誰,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幹什麼,還有,就你們帶來的麻煩看來,為什麼我不應該把你們扔到河裡?"嵐仍然不太跟得上他的快嘴,等他搞明白船長的最後一句話後,他吃驚地眨眨眼:把我們扔到河裡?馬特連忙回答:"我們不想為您帶來麻煩的。我們正要去卡安琅,然後——""然後隨風流浪,"索姆圓滑地接過話頭,"這是吟游詩人旅行的方式,就像風中之塵。我是個吟游詩人,您明白的。我名叫索姆o墨立林。"他抖了抖斗篷令上面五彩的補丁晃動起來好讓船長看清楚,"這兩個鄉下來的笨小子想當我的徒弟,不過,我還沒下決心要不要收他們。"嵐看了看馬特,後者咧嘴笑了。

  "那很好,"杜門船長淡淡說道,"但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沒什麼用。命運之神告訴我,那個地方根本就不在前往卡安琅的路上。""說起來可長篇了,"索姆回答,然後,他如行雲流水般編起了故事。

  根據索姆的說法,他被一場暴風雪困在拜爾隆附近迷霧山脈上的一個採礦小鎮裡。在那裡,他聽到了一個傳說:在一座名為阿理侯的湮沒城市裡,藏有從半獸人戰爭遺留下來的寶藏。而他曾經救過一個朋友的命,後來那個朋友在伊連去世了,臨死前交給他一張地圖,卻沒來得及說它的用途就斷了氣,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非常巧合的是,這張地圖上就標著阿理侯的位置!索姆從來沒想過這張地圖會令他大發橫財,直到聽到那個傳說。當冰雪消融可以上路後,他帶著一些同伴,包括這兩個後備學徒,千辛萬苦地找到了這座廢城。然而,他們發現那些寶藏是屬於一個恐怖領主的,而且它已經派了半獸人來把寶物運回刹幽古。到目前為止嵐他們遇到過的所有危險——半獸人、迷懼靈、吸魂紮卡、魔得、還有魔煞達——在這個故事中穿插出場。索姆說成只有他自己是這些怪物的襲擊物件,又全靠他自己絕佳的機智靈巧才一次次帶著眾人逃得性命。靠著搏命的勇氣——當然,也主要是索姆的勇氣——他們逃出了阿理侯,但是半獸人緊追在後,眾人在黑夜中失散。最後,索姆和兩個後備學徒在幾乎走投無路之下找到了避難所:杜門船長的最受歡迎的飛浪。

  吟游詩人結束他的故事後,嵐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一直都張得大大,趕緊"哢"地合上。他看看馬特,他正圓睜雙眼呆看著吟游詩人。

  杜門船長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篤篤"地敲著。"這個故事很難以置信。當然,我確實看到了半獸人,我看到了。""我沒有一句虛言,"索姆殷勤地說道,"我發誓。""你們會否湊巧帶著一兩件你說的寶物?"索姆遺憾地攤開雙手:"唉,我們好不容易帶出來的一點點都留在我們的馬上了,剛才他們一看到半獸人出現就已經逃得無影無蹤。我現在只剩下笛子豎琴、幾個銅幣、還有身上的衣服。但是,請相信我,您不會想要那些寶物的,它們都已經粘染了暗黑魔神的邪惡,還是把它們留給那座廢城和半獸人吧。""這麼說,你們沒有錢付船費了。沒有錢的話,就連我的親兄弟也不能上我的船,尤其是當他背後追著一群半獸人,像那樣跳過我的船舷,破壞我的飛浪時。你們何不遊回岸邊,好離我遠些?""您就不能找個沒有半獸人的岸邊把我們放下嗎?"馬特問道。

  "誰也別想靠岸。"杜門冷冷說道,打量了他們片刻後伸出手掌按在桌上:"貝樂o杜門是個講理的人。如果有別的辦法,我也不想把你們扔出船外。好了,我看到你的這個學徒有一把劍。我正好需要一把劍,而且我是個好人,以它做交換,我就讓你們乘船到白橋。"索姆剛張開嘴,嵐就飛快地回答:"不行!"塔把這把劍給他,不是為了讓他賣掉的。他伸手撫摸劍柄上的青銅蒼鷺,只要帶著這把劍,就好像塔就在他身邊一樣。

  杜門搖搖頭:"好吧,你不肯就算了。但是貝樂o杜門不容許順風船,就算是他的親媽也不行。"嵐很不情願地掏空了自己的口袋。裡面沒多少東西,就幾個銅幣和茉萊娜給的銀幣。他把這些錢遞給船長。過了一會兒,馬特歎了口氣照做。索姆眼中怒火一閃,但是他立刻就微笑起來,以至於嵐不敢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

  杜門船長熟練地從兩個男孩手中撿起那兩個厚重的銀幣,從他的椅子後一個黃銅鑲邊的箱子裡拿出一套小天平和一個晃起來"叮噹"響的袋子。他仔細地稱量一番後,把那兩個銀幣放進袋子,又從裡面取出一些小銀幣和銅幣——多數是銅幣——找還給嵐和馬特。"到白橋。"他邊說邊在一個皮革封面的帳本上做記錄。

  "只到白橋?這太貴了。"索姆抱怨道。

  "還有賠償對我的飛浪造成的損壞,"船長淡淡回答,把天平和袋子放回箱子,滿意地關好,"再加上把半獸人帶來,害我在這個佈滿淺灘的地方連夜開船的少許費用。""我們的同伴怎麼辦?"嵐問道,"您會把他們也帶上嗎?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河邊了,或者他們很快就會到河邊,他們可以看到您桅杆上的燈光。"杜門船長驚訝地挑起眉毛:"小子,你該不會以為我們一直呆在原地吧?命運之神告訴我,現在我們離你們上船的地方至少有三、四裡遠了。半獸人嚇得我的船員們拼盡全力划船——他們深知半獸人的厲害——而且現在是順流而下。不論如何,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老祖母在岸上吆喝我也不會靠岸的。也許直到白橋之前我都不會靠岸了。見到你們之前,我就已經試過被半獸人咬著腳後跟緊追不放的滋味。我受夠了,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試。"索姆饒有興趣地前傾身體:"您以前遇到過半獸人?是最近的事嗎?"杜門眯著眼睛看著索姆,猶豫了片刻。當他開口說話時,語氣裡只有厭惡:"我去年在薩達亞過冬,老兄。不是我願意,而是河流提早結冰,又遲遲不融逼的。人們說在馬勒墩(譯者:薩達亞首都)最高的塔上可以眺望滅絕之境,但是我對那些一點興趣都沒有。我以前也去過馬勒墩,那個地方時不時就聽說有半獸人攻擊農場之類的事件。這個冬天卻每天都聽說有農場被焚毀,啊,有時候整條村子都遭了殃。它們甚至跑到城牆之外。如果這還不夠糟,人們還傳說這些事情是暗黑魔神力量恢復的徵兆,最後之日快要到來。"他打了個寒戰,撓著頭,似乎想到這些事令他頭皮發癢,"我恨不得立刻回到那些以為半獸人僅僅是傳說、我說的事是旅行者大話的地方。"嵐沒再繼續聽下去,他看著對面的牆壁,心思飛到了伊文娜和其他人身上。對他來說,獨自呆在安全的飛浪上,留下其他人在黑夜中面對危險令他良心不安。船長的艙室忽然變得沒有那麼舒適了。

  索姆拉他起來時他被嚇了一跳。吟游詩人一邊把他和馬特推向艙外的梯子,一邊回頭向杜門船長為鄉下人的失禮道歉。嵐一語不發爬上了梯子。

  他們一上到甲板,索姆立刻看看四周,確定不會被別人聽到後,他低聲發牢騷道:"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笨蛋迫不及待地交出那些銀幣,我可以設法靠演奏樂曲和講故事免費搭船的。""我不知道,"馬特說道,"只覺得他好像真的要把我們扔下河啊。"嵐慢慢走到船邊,斜靠在船欄上,看著後面裹在夜色中的河水,只有一片黑色,連河岸也無法看到。過了一會兒,索姆走過來,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沒有動。

  "你沒有辦法的,夥計。況且,他們現在說不定正安全地跟著那個茉萊娜和蘭恩。除了他們倆,你還能想到別的人能更好地保護他們嗎?""我叫她跟著我走的。"嵐說道。

  "你已經盡力了,夥計。沒有人能責怪你。"我告訴她我會照顧她。我本該更加努力才是。"船漿的"吱呀"輕響、桅杆在風中"嘎嘎"搖晃的聲音和唱著哀傷的節奏,"我本該更加努力的。"他輕聲說道。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一章 聆聽風語

  晨光爬過阿裡尼勒,爬入離河岸不遠處奈娜依藏身的凹洞。她坐在洞裡,背靠一棵小橡樹的樹幹,呼吸均勻正在熟睡。她的坐騎也睡著了,低著頭,叉開四腿,韁繩的一端纏在她的手腕上。當陽光照到馬兒的眼皮,他睜開眼睛抬起頭,拉扯著韁繩把奈娜依也驚醒了。

  她看看身邊,一時弄不清自己身處何方,等她想起來後,立刻緊張地轉頭四處看。周圍只有樹木和她的坐騎,還有她的凹洞裡由枯老樹葉鋪成的墊子。洞的深處昏暗不清,有一段腐木,上面長著一叢叢去年長的蘑菇。

  “全賴光明保佑,女人。”她松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你居然連一個通宵不睡都辦不到,”她解開手腕上的韁繩,按摩著勒出的印痕站起來,“醒來時沒有發現自己泡在半獸人的湯鍋裡真是萬幸。”

  她踩著腳下“沙沙”作響的枯葉往凹洞的邊緣爬去,探出頭往外查看。在凹洞與河岸之間只有幾棵岑樹,樹皮乾裂,枝椏光禿似乎已經枯死。再過去就是寬闊的藍綠色河面。岸邊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河的對岸點綴著零散的常綠灌木叢、柳樹和樅樹,加起來比她這邊的樹木還要少。要是茉萊娜或者其他的年輕人在對岸,那麼他們隱藏得很好。當然,他們也不一定已經過了河,從她身處的河岸看來,他們也不一定會嘗試過河,也許現在就在這邊的上游或者下游,離她十裡之內的任何地方。如果,他們能逃過昨晚一劫。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不禁對自己生起氣來,滑回洞中。雖然她已經經歷過春誕前夜,經歷過進入ShadarLogoth之前的戰鬥,她也沒有想過會遇到昨晚那只東西,那只魔煞達,對於昨晚一邊擔心其他人是否還活著,一邊擔心自己會否遇到黯者或者半獸人,一邊瘋狂逃命的情景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當時,她不停地聽到半獸人在遠處嚎叫呼喊,聽到那比寒冷夜風更令她顫抖的半獸人號角,但是除了一開始令眾人四散的那次以外,她只在出城以後又遇到了一次半獸人。共有十隻左右,好像從地下冒出來一般出現在她身前大約三十班處,一見到她就怪叫著舞起抓捕棍向她撲來。但是當她掉轉馬頭正要逃跑時,它們又靜了下來,揚起動物鼻子嗅著空氣。她驚訝得忘記了逃跑,呆呆看著它們轉過身去消失在黑夜中。那一次是她最害怕的一次了。

  “它們認得獵物的氣味,”她站在洞裡,對自己的馬兒說道,“我不是它們的獵物。看來艾塞達依是對的,願夜之牧者吞噬她。”

  她決定向河流下游走去。她牽著馬匹,走得很慢,邊走邊警惕地查看周圍的森林。雖然昨晚半獸人不抓她,但不等於它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還會放過她。此外,她花更多的注意力觀察地面。如果昨晚有人在下游這邊走過,她總會找到他們留下的某些痕跡的,如果她騎在馬上,就可能錯過這些痕跡。也許她還能碰上某個留在這邊的夥伴。就算什麼都找不到,沿河而下最終也能走到白橋鎮,從那裡有路往卡安琅去,有必要的話甚至可以一直走到塔瓦隆。

  前景如此黯淡,幾乎令她沮喪。在艾蒙村的時候,她跟那些男孩一樣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暗礁渡口對她來說已經算陌生,拜爾隆則足夠讓她目瞪口呆。是要找到伊文娜和三個男孩的堅定決心一直支持著她,她不容許任何外物動搖自己的決心。為此她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回伊文娜和三個男孩,萬一找不到,就要令那個艾塞達依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時不時就能找到痕跡,有很多,然而多數她都沒法看出留下痕跡的人究竟是在搜尋、追趕還是逃跑。有些靴印既可能是人留下的,也可能是半獸人留下的。其他的則是蹄印,有些是山羊蹄,有些是牛蹄,這倒很明顯是半獸人的足跡。但是沒有一個痕跡能讓她清楚地確定是她要找的人留下的。

  當風中送來木頭燃燒的輕微煙味時,她已經走了將近四裡路。煙從下游前方飄來,而且離她不遠。她稍稍遲疑了片刻,然後把馬兒牽到離開河岸的一叢常綠灌木旁藏起來,把韁繩系在一棵樅樹上。煙味可能意味著半獸人,但是只有過去看一看才能知道。至於半獸人生火用來做什麼,她儘量不去想它。

  她蹲著身從一棵樹後滑到另一棵樹後,心裡咒駡著自己的裙子,因為她不得不提著它以免擋路。裙子必竟不是為潛行而制的服裝。然後,她聽到了馬匹的聲音,行動更加緩慢謹慎。終於,她小心翼翼地從一棵岑樹後面探出頭來。眼前是岸邊的一片小小空地,守護者正在從他的黑色牡馬上下來,艾塞達依則坐在一簇小營火旁的一段木頭上,火上是一壺剛剛燒開的水。那匹白色母馬在她身後吃著稀少的野草。奈娜依一動不動地呆在原處。

  “它們都走了,”蘭恩沉著臉宣佈道,“四隻黯者在天亮前兩個小時左右往南走了,我只知道這麼多,因為它們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但是那些半獸人都消失了,連屍體都沒有了。半獸人通常是不會撿走同伴的屍體的,除非它們餓了。”

  茉萊娜將一把東西撒在沸騰的水中,然後把水壺從火上取下。“人們巴不得它們滾回刹幽古去,被那個地方吞噬。但那只是奢望。”

  茶香傳到奈娜依的鼻子裡。光明啊,千萬別讓我的肚子在這時候響起來。

  “至於那些男孩和其他人,沒有清晰的跡象。那些痕跡太過混亂,看不出什麼來。”躲在樹後的奈娜依偷偷笑了,守護者的失敗正是她追蹤技巧的一個證明。“但是,茉萊娜,另一件事更重要,”蘭恩皺著眉,揮手拒絕了艾塞達依遞給他的茶,開始在火邊來回踱步,一手扶著劍柄,身上的斗篷隨著他的走動變換著顏色,“我可以接受在雙河遇到半獸人,就算在那裡遇到了一百多隻。但是在這裡?昨天至少有一千隻在追趕我們。”

  “我們還算幸運,留下來搜索ShadarLogoth的只有全部半獸人的一部分。因為迷懼靈肯定懷疑我們躲在那裡,然而它們自己本身也害怕進入ShadarLogoth,卻又不敢遺漏最小的可能性。暗黑魔神可不是一個仁慈的主人。”

  “你不要叉開話題,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如果那千來隻半獸人已經到了這裡,為什麼它們沒有被派往雙河?只有一個答案,它們是在我們渡過暗礁河之後,發現只有一隻迷懼靈和一百隻半獸人不夠用才派出來的。這是怎麼辦到的?它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如果一千隻半獸人能這樣迅速又不被察覺地派到離滅絕之境這麼遠的南方來——先不說又用同樣的方式回去——那麼要往薩達亞的中心、或者阿勒府(Niniya:邊疆國家之一)、石納尓(Niniya:邊疆國家之一)派一萬隻是否也將輕而易舉?邊疆一帶不出一年就會被毀滅。”

  “如果我們找不到那三個男孩,不出五年整個世界就會被毀滅,”茉萊娜簡單地回答,“我也很擔心這個問題,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捷路(Niniya:後文會有說明)已經關閉,從瘋狂時代至今沒有任何一個艾塞達依可以強大到擁有穿越空間的能力。除非,有遺棄使掙脫了封印——光明保佑,不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讓此事發生——但是即使是他們也無法穿越空間。不論怎樣,我認為就算十三個遺棄使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傳送得了一千隻半獸人。我們還是想想怎麼解決眼前的問題吧,其他事都過後再說。”

  “那些男孩。”這句話並不是提問。

  “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沒有閑著。其中一個過了河,活著。另外兩個,我只能感覺到下游有微弱的資訊傳來,但是等我找到那裡,它已經褪掉了。在我開始搜尋之前,連結至少已經斷開了幾個小時。”

  奈娜依仍然躲在樹後,聽到這裡不由得迷惑地皺起眉頭。

  蘭恩停下腳步:“你覺得他們會不會被南下的類人抓住了?”

  “也許吧,”茉萊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繼續道,“但是我不認為他們已經死了。我不能,也不敢這麼想。你也知道現在形勢有多麼危急。只要刹幽古還在追獵那些年輕人,我就必須得到他們。就算遭到白塔、甚至艾梅林殿下的反對也不怕。總有那麼一些艾塞達依只認准一個解決方法。但是……”她突然放下手裡的茶杯坐直了身體,皺起眉頭。“如果你太專注於狼,”她喃喃道,“就會被一隻老鼠咬傷腳踝。”然後她筆直地朝奈娜依藏身的岑樹看過來:“艾‘邁拉小姐,如果你願意,請你出來吧。”

  奈娜依慌亂地站起來,匆匆忙忙地拍掉裙子上的枯葉。蘭恩在茉萊娜移動目光的瞬間已經跳轉身來,在她說完奈娜依的名字之前已經抽劍在手。他特別用力地把劍狠狠推回鞘內,臉上一如既往毫無表情,可是奈娜依覺得他的嘴角似乎透著一絲懊惱。她暗自得意,至少守護者沒有發覺她躲在那裡。

  然而得意僅僅持續了片刻,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茉萊娜,朝她走去。她想要冷靜,聲音卻因憤怒而顫抖:“你究竟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設了什麼陷阱?你究竟打算利用他們來實現什麼見不得人的艾塞達依陰謀?”

  艾塞達依撿起她的茶杯平靜地喝茶。奈娜依還沒走近她的身前,蘭恩就伸出一條手臂擋住了她。她想把這個障礙推開,卻發現守護者的手臂像橡樹枝一般難以搖動。她的力氣並不小,只是他的肌肉像鋼鑄一般結實。

  “要喝茶嗎?”茉萊娜問道。

  “不要,我不要茶,我就算渴死也不會喝你的茶。我不允許你利用任何艾蒙村人來實現你們艾塞達依的骯髒計畫。”

  “你沒有多少資格這樣說,賢者。”茉萊娜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熱茶上,心不在焉地說道,“只需要稍加學習,你自己也是一個可以引導唯一之力的人。”

  奈娜依又推了推蘭恩的手臂,還是推不動,於是不再理它。“你何不乾脆說我是只半獸人算了?”

  茉萊娜露出的笑容如此智珠在握,奈娜依真恨不得沖上去揍她。“你以為我會面對一個可以接觸真源引導唯一之力的女人——儘管你只是偶爾這麼做——而毫無察覺嗎?這跟你發現伊文娜身上的潛力是一個道理。你以為我是如何發現你躲在樹後的?如果不是我起初被分散了注意力,你一靠近我就能發現你。你當然不是一隻半獸人,我會感覺到它們身上暗黑魔神的邪惡。而你,你以為我感覺到的會是什麼,奈娜依•艾‘邁拉?一位艾蒙村的賢者,一位不知不覺的唯一之力使用者。”

  蘭恩低頭看著奈娜依。他的臉並沒有變化,但是她覺得他的眼神流露出驚訝和好奇,她討厭這樣。她一直都知道伊文娜很特別,知道她將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賢者。他們只不過是在合作讓我方寸大亂。“我再也不要聽你說這些廢話。你——”

  “你必須聽,”茉萊娜堅決地說道,“在艾蒙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經起了疑心。人們告訴我,賢者因為沒能準確預告嚴酷的冬天和遲來的春天而十分難過。他們告訴我,她以前預報天氣和預測收穫情況有多麼準確。他們告訴我,她的醫術多麼高明,有時甚至能治好一些本該無法挽救的傷患,連疤痕都不會留下,不會殘廢,不會有後遺症。我聽到的唯一一些對你不利的話語只有少數人認為你當賢者太過年輕,而這些話更增加了我的懷疑。如此年輕,卻如此能幹。”

  “那是因為芭蘭夫人教導有方。”她想迎上蘭恩的目光,但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自在,於是她轉而瞪著艾塞達依身後的河流。那些村民竟敢在一個外人面前瞎扯!“是誰說我太年輕了?”她質問。

  茉萊娜笑了,不理會她企圖叉開話題的提問,繼續道:“跟某些自稱可以聆聽風語的女人不同,你有時候確實可以聆聽風語。噢,當然了,其實那跟風完全沒有關係,而是跟空氣和水有關。這些能力是你與生俱來的,你不需要學習就會使用,就跟伊文娜一樣。只不過你已經學會如何操控它,而她還沒有。見到你不用兩分鐘,我就已經知道是你。還記得我當時突然問你是不是賢者嗎?你以為那是為什麼?要知道,當時你外表上跟其他那些為節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而我,雖然聽說賢者很年輕,也以為她的年紀至少會比你大一倍。”

  奈娜依當然記得她們的第一次見面,她記得太清楚了。這個女人,比女事會的任何會員都要沉穩,身上的裙子比她見過的任何一件都要美麗。她喊她作“孩子”,然後突然驚訝地眨眨眼,無緣無故地問道……

  她舔舔發幹的嘴唇。蘭恩和茉萊娜都看著她,守護者的臉如磐石般毫無表情,艾塞達依則同情而專注。奈娜依搖著頭:“不!不,這不可能。如果是那樣我會知道。這不過是你的詭計,我不會上當的。”

  “你當然不會知道,”茉萊娜語帶安撫,“你怎麼可能想得到?你長這麼大,所聽說的都是聆聽風語。而且無論如何,如果你承認——即使只是在你內心深處——自己跟唯一之力有任何關係,就相當於向艾蒙村宣佈你是一個暗黑之友,或者是一個令人害怕的艾塞達依。”茉萊娜的臉上露出了想起趣事的笑意,“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我不想再聽你的謊言。”她喊道。但是艾塞達依只當沒聽見。

  “大約八到十年前——各人發生的年紀略有不同,但總是在小時候——你很想得到某樣東西,這個世界上你最想要的就是它,你需要它。而你也得到它了,就像是你快要淹死在池塘裡時突然掉下一根樹枝救你一命。你救活了人人都以為沒得救的一個朋友,又或者是一隻寵物。

  “事後你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大約一周到十天之後,你才開始遭遇你第一次接觸真源的反應。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高燒和發冷,你不得不躺在床上,若干小時後這些症狀又消失了。反應的症狀還有很多,持續的時間有長有短,但是都不會超過幾個小時。也許會感到頭疼、麻痹和亢奮的感覺混在一起,你行動愚鈍或者輕狂。又或者是一段時間的頭昏眼花,你走路磕磕碰碰,發音不准無法流利地說話。你記得嗎?”

  奈娜依兩腳一軟,重重地坐倒在地。她記得,卻只是搖頭。這一定是巧合。要不然就是茉萊娜在艾蒙村打聽到了這些。那時候這個艾塞達依問了無數問題,一定是那樣的。蘭恩伸手來拉她,但是她完全沒有看到。

  “我繼續說吧,”茉萊娜見奈娜依不說話,就說道,“你曾經用唯一之力為珀林或者伊文娜治療,因此跟他們建立了連結。你可以感覺到被你治好的人。所以,在拜爾隆的時候,雖然牡鹿與雄獅離任何一個你進城的城門都不是最近的,你卻直接找到了那裡。當時在店裡的艾蒙村人只有珀林和伊文娜。你治好的是珀林,還是伊文娜?還是兩個都有?”

  “伊文娜。”奈娜依喃喃回答。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己有時候即使看不見也可以知道走近的人是誰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那些人都是被她幾乎不可思議地救活過來的人。她總是知道藥物可以發揮超常的作用,總是很有把握地知道農作物會豐收,雨水會提早或者推遲到來。她想當然地認為賢者就應該是那樣子的。芭蘭夫人一直都對她說,不是所有賢者都能聆聽風語,只有最優秀的賢者可以,而她將會最優秀的賢者之一。

  “她得了登革熱。”她低著頭,對著土地說道,“當時,我還是芭蘭夫人的徒弟,她要我去照顧伊文娜。我那時還小,不知道賢者已經知道如何為她治療,只知道登革熱看起來很駭人。她全身汗濕,呻吟著,扭動著,我以為她的骨頭都要折斷了。芭蘭夫人跟我說她的高燒過一天、最多兩天就會退,我卻以為她只是在安慰我。我以為伊文娜要死了。她蹣跚學步的時候我曾經在她媽媽忙不過來時幫忙帶過她的。於是我開始哭泣,因為我要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了。一個小時後,芭蘭夫人回來時,伊文娜的高燒已經退去。她很驚訝,但是她對我比對伊文娜更緊張。我想,她是以為我趁她不在時給伊文娜吃了什麼藥而不敢承認,所以想安慰我,好讓我確信自己沒有傷害到伊文娜。一個星期後,我倒在芭蘭夫人的起居室地上,全身顫抖發著高燒。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來,但是到了晚飯時分我就沒事了。”

  說完後,奈娜依把臉埋在雙手裡。這個艾塞達依真是找了個絕佳的例子,她心想,願光明之火燒死她!我竟然像艾塞達依一樣使用唯一之力,我竟然跟艾塞達依一樣是一個卑鄙的暗黑之友!

  “你真是非常幸運。”茉萊娜說道。奈娜依聞言坐直了身體:“幸運?!”蘭恩走開了,似乎她們說的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他開始給曼達整理馬鞍,連看都不看她們。

  “雖然你不能隨心所欲地接觸真源,但是你自己學會了控制唯一之力的基本方法。否則,它遲早會要了你的命。同樣的,如果你真的成功阻止伊文娜到塔瓦隆去,唯一之力也很可能殺死她。”

  “如果我能學會如何控制它……”奈娜依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就像要她再次承認自己也能使用唯一之力,“如果我能學會如何控制它,伊文娜也能。她不需要到塔瓦隆去,不需要捲入你那些陰謀。”

  茉萊娜緩緩搖頭:“艾塞達依在積極尋找那些可以接觸真源的男人的同時,也同樣積極地尋找有這種能力卻得不到教導的女孩。這不是為了增加我們的人數——至少,這不是唯一的目的——也不是因為害怕這些人會亂用唯一之力。如果光明眷顧這些孩子,她們也許能自學到一些原始的控制方法,但這對於保護自己免於重大傷害卻遠遠不夠,特別是,她們在沒有教導之下完全無法預知自己什麼時候會接觸到真源。當然,她們不會像男人一樣發瘋然後大肆破壞。我們找她們就是想要挽救她們的生命,挽救那些沒能學會如何控制的女孩的生命。”

  “我不過是發燒和發冷而已,這些要不了命,”奈娜依堅持道,“而且只持續了三、四個小時。我也經歷過其他的反應,同樣不致於送命。幾個月後這些反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這又怎麼解釋?”

  “這些不過是反應而已。”茉萊娜耐心地解釋,“每一次,反應發生的時間跟接觸真源的時間會越來越近,直到它們幾乎同時發生。然後,就不會再有任何可見的反應。但是,那就像設下了一個計時器開始倒計時。一年。兩年。我知道有一個女人曾經堅持了五年。每四個天生就有像你和伊文娜這樣的能力的女孩中,如果沒能被我們及時發現並接受訓練,那麼至少有三個會死掉。她們的死狀雖然不像男人那麼可怖,卻絕對不好看——如果有哪種死法可以稱得上是好看的話。她們痙攣,慘叫,持續數天,一旦開始發作,就算塔瓦隆所有艾塞達依加在一起,也沒法挽救她。”

  “你說謊。你在艾蒙村問了那麼多的問題。你打聽到了伊文娜退燒,打聽到我發熱發冷,打聽到所有的事情。你編造了這一切。”

  “你知道我沒有。”茉萊娜柔聲說道。

  奈娜依極不情願地,比這一生中她做過的所有事情都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這是她最後一次固執地嘗試否認明顯的事實,不論她有多麼討厭此事,拒絕事實卻沒有任何好處。芭蘭夫人的第一任學徒正是像艾塞達依所說的那樣死去的,當時她還是在玩娃娃的年紀。幾年前,德文驛站也有一個年輕女人那樣死了,那個女人也是一個真正能聆聽風語的賢者學徒。

  “我認為,你有非常大的潛力,”茉萊娜繼續道,“只要你肯接受訓練,你會比伊文娜更強大,而伊文娜的潛力已經足夠使她成為數世紀以來最強大的艾塞達依。”

  奈娜依像躲避毒蛇一樣向後退去。“不!我絕對不會成為——”成為什麼?我自己?她長歎一聲,語氣變得猶豫,“我請求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行嗎?”這句話幾乎堵住她的喉嚨,她寧願此時面對的是半獸人,也不願意強迫自己向這個女人請求。但是茉萊娜點頭答應了。她的精神又恢復了少許:“你說的所有這些都沒有解釋你要嵐、馬特和珀林做什麼。”

  “暗黑魔神想要他們。”茉萊娜回答,“我阻止暗黑魔神得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你覺得這個理由是否更簡單,或者更好?”她喝完茶,眼睛在杯子的邊緣上看著奈娜依。“蘭恩,我們得走了。我想,往南走吧。恐怕,賢者不會跟我們一起走了。”

  艾塞達依提到“賢者”時的語氣令奈娜依抿緊了嘴唇,聽起來她好像在暗示自己會為了一些小事而放棄更重要的目標。她不想讓我跟著,想激走我好讓她能夠對其他艾蒙村夥伴隨心所欲。“噢,不,我要跟著你們走。你無法甩掉我的。”

  “沒有人要甩掉你。”蘭恩走過來加入她們。他把壺裡的水倒在火上,用樹枝攪散灰燼。“這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他問茉萊娜。

  “也許是吧,”她若有所思,“在拜爾隆時我要是能再跟明談一談就好了。”

  “你看吧,奈娜依,我們歡迎你跟我們一起走。”蘭恩說到她的名字時略略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加上“塞達依”在後面。

  奈娜依不禁怒火中燒,因為她覺得他在嘲笑她,也因為他們這樣當著她的面說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又無禮地不作任何解釋。反正她決不會開口問的,決不讓他們滿意。

  守護者繼續做著出發的準備,他的動作麻利熟練,很快就把鞍囊、毛毯等等綁在了曼達和阿蒂尓的馬鞍後。

  “我去把你的馬牽來。”他綁完最後一個鞍囊後,對奈娜依說道。

  他沿河岸往上游走去,奈娜依露出一絲笑意。剛才他沒有發現她在偷聽,現在他要自己去找出她的馬匹了。他將會發現她潛近時只留下非常少的痕跡。等他空手回來,那將會是一件快樂的事。

  “為什麼往南走?”她問茉萊娜,“我聽到你說其中一個男孩過了河。還有,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給了那三個男孩每人一個銀幣,它把我和他們連結起來。只要他們還活著並且擁有那個銀幣,我就能找到他們。”奈娜依朝著守護者離開的方向望去,茉萊娜搖搖頭,“那不一樣。我只能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如果我們被分開,我也能找到他們。你不認為在這種環境下這是謹慎的做法嗎?”

  “我不喜歡你跟艾蒙村的任何人的任何連結,”奈娜依固執地說道,“不過如果它能幫助我們找到他們……”

  “它會的。如果可以,我會先找到過了河的那個年輕人。”她的語氣流露出片刻的挫折感,“他離我們只有幾裡之遠。但是我沒有時間。他現在沒有半獸人的威脅,可以自己到白橋鎮去。另外兩個往下游去了的更加需要我,他們已經失掉銀幣,而那些迷懼靈要麼正在追趕他們,要麼正在計畫在白橋鎮截住我們所有人。”她歎了口氣,“我只能先處理最緊急的事。”

  “迷懼靈可能……可能已經殺了他們。”奈娜依說道。

  茉萊娜輕輕搖了搖頭,好像這個可能性太小,根本不值得考慮。奈娜依的嘴唇繃緊了:“那麼伊文娜在哪裡?你連提都沒有提起她。”

  “我不知道,”茉萊娜承認道,“只希望她平安無事。”

  “你不知道?希望?你剛剛才說完那些要把她帶到塔瓦隆挽救她生命的長篇大論,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我可以去找她,那樣就會給迷懼靈有更多時間對付那兩個往南去的男孩。暗黑魔神想要的是他們,不是她。只要真正的獵物沒有落網,它們不會理會伊文娜的。”

  奈娜依想起她自己昨晚遇到半獸人的情景,但她就是拒絕承認茉萊娜的話有理。“這麼說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她如果好運的話還活著。活著,也許獨自一人,受了驚,也許還受了傷,距離最近的村子或者我們有好幾天的路程。而你打算遺棄她。”

  “她很可能跟那個過了河的男孩一起很安全,或者跟其他兩個男孩一起往白橋去。不管怎樣,這裡再也沒有半獸人威脅她的性命,她堅強而又聰明,完全能自己找到去白橋鎮的路。你寧願執著於她也許需要我們説明的可能性,還是寧願去幫助我們已經知道確實需要幫助的人?你想讓我去找她,而留下那些肯定正在被迷懼靈追趕的男孩不理?我希望伊文娜平安,奈娜依,同時我也在跟暗黑魔神做鬥爭,目前,後者才是我的重點。”

  茉萊娜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可怕的選擇,奈娜依真想朝著她大聲尖叫。她強忍淚水轉過臉去。光明啊,賢者本該照顧好她的所有村民。為什麼我得做出這樣的選擇?

  “蘭恩回來了。”茉萊娜站起來,整理肩上的斗篷。

  對於奈娜依來說,看到守護者牽著她的馬匹從林中走出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打擊,但是她從他手裡接過韁繩的時候還是扁了扁嘴。如果他臉上能露出一點表情,就算是滿意的神色,也比現在如磐石般冷漠能令她稍微提起精神。他看到她的臉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立刻背過臉去擦掉頰上的淚水。他竟敢嘲笑我的哭泣!

  “你來嗎,賢者?”茉萊娜淡淡問道。

  她最後緩緩地看了一眼森林,伊文娜此刻也許就在林中某處。然後,她傷心地騎上她的馬匹。蘭恩和茉萊娜已經上了馬向南轉去。她跟著他們,僵硬地挺著背,禁止自己回頭看,把眼睛緊緊盯在茉萊娜身上,心想:這個艾塞達依對於自己的能力和計畫如此自信,但是如果他們最後不能找到伊文娜和三個男孩,並且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那麼她的能力也沒法保住她。唯一之力不是只有她能用。我也可以用的,女人!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我會用它來對付你!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二章 選路

  在一小叢樹木之中,珀林躺在一堆夜裡摸黑砍來的雪松枝底下,一直睡到太陽高掛以後,雪松的針葉刺穿了他仍未幹透的衣服,紮在他身上才把他從筋疲力盡的睡夢中弄醒。夢裡,他回到了艾蒙村,在魯罕師傅的鍛鐵場裡工作。他睜開雙眼,呆看著眼前交織一片發出甜香的樹枝,呆看著穿進來照在他臉上的陽光,一時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他吃驚地坐起來,身上的樹枝被他的動作推到一邊,留下幾根隨機地掛在了他頭上和肩上,使他看起來也像一棵樹。艾蒙村從他的腦海裡褪去,昨夜的記憶洶湧而來,如此逼真,一瞬間比他身邊的一切都要真實。

  他喘著氣慌亂地從樹枝堆裡翻出斧頭,雙手握緊斧柄,屏住呼吸仔細觀察四周。這是一個寒冷寂靜的早晨。周圍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如果阿裡尼勒的東岸有半獸人,它們要麼沒有移動,要麼離他很遠。他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放低手中的斧頭,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讓砰砰亂跳的心臟平靜下來。

  圍在他身邊的常綠灌木叢是他昨晚找到的第一個躲避所,它長得稀稀拉拉提供不了多少掩護,只要他一站起來就可能被看見。他拔掉頭上肩上的樹枝,又掃掉留在毯子上的那些,然後,四腳著地爬到灌木叢邊,趴著,一邊觀察河岸,一邊撓著身上被針葉刺過的地方。

  夜裡刀割一般的冷風現在減弱成靜靜的微風,幾乎沒法在水面上吹起波紋。阿裡尼勒寧靜地流淌著,水面平靜而空闊。黯者當然無法渡過這麼寬、這麼深的河水了。對岸看起來只有一片樹影,視線之內也沒有任何移動的物體。

  他不知道對此應該作何感受。對岸沒有黯者和半獸人當然很好,但是如果能見到艾塞達依、或者守護者,立刻就能消除他的許多擔憂,或者,如果能見到他的朋友們,當然就更好了。然而,魯罕夫人常常說:如果願望有翅膀,綿羊也會飛。

  自從掉下懸崖後,他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坐騎,只希望他能自己平安遊上岸。反正,比起騎馬來,他更習慣於走路,他的靴子很結實,靴底夠厚。雖然沒有食物,但是投石繩還好好地綁在腰間,口袋裡也還有設陷阱用的繩子,抓兔子應該很容易。至於生火的道具則放在鞍囊上,所以都丟了,不過雪松木很易燃燒,做把火弓也簡單。

  一陣微風吹進他的躲藏處,他打了個哆嗦。斗篷被河水沖走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都還是濕冷濕冷的。昨晚他太累了,顧不上理會濕衣服,現在睡了一夜後,精神足夠了,才覺得身上冰冷。雖然天氣不是非常冷,卻一點兒也算不上暖和。不過,他還是決定不把衣服掛到樹枝上晾乾。

  他歎著氣想,時間是個問題。晾乾衣服要花少許時間,抓只兔子,生火烤熟,也要花少許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他只好儘量不理會它。時間有更重要的用途,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得先做最重要的,這是他的做事方式。

  他的目光隨著阿裡尼勒的水流移向下游。他游泳的技術比伊文娜要好,如果她也遊了過來不,不能是如果,她遊過來以後,上岸的地方一定是在他的下游。他用手指輕輕敲著地面,衡量著,思考著。

  一旦下了決定,他立刻撿起斧頭,向下游出發。

  阿裡尼勒的這邊不像西邊一樣有茂密的森林。如果春天來臨,這邊會是一片草地,點綴著零散的樹木。一些常綠植物和光禿禿的岑樹、榿木、橡膠樹聚在一起形成較密的樹叢。越往下游走,樹木越小,樹叢越稀。它們組成了僅有的可憐掩護。

  他蹲著身從一個樹叢後沖到另一個樹叢後,又立刻趴下觀察河的兩岸。守護者說過,這條河對黯者和半獸人來說是個障礙,事實是否如此?萬一它們看到自己,也許會克服對深水的恐懼。所以,他在每一個樹叢後都首先小心地觀察四周,然後才低著身體迅速沖向下一個樹叢。

  他就這樣衝衝停停跑了數裡路,然後,突然地,他在沖往一叢柳樹的半路上哈了一聲刹住腳步,盯著地上。亂糟糟的枯草地上,有幾處沒有長草露出泥土像補丁似的小塊,就在他腳下的其中一個補丁中間,有一個明顯的馬蹄印,而且,是魯罕師傅為家馬特製以增加力量的雙閂印。

  他把河對岸可能在搜尋他的眼睛忘得一乾二淨,在附近轉來轉去尋找其他痕跡。地上糾結的枯草不容易留下腳印,但是他銳利的眼睛還是找到了它們。這少許痕跡帶著他離開河岸,走到一個濃密的樹叢前。這個樹叢有茂密的羽葉樹和雪松,既可以擋風,又可以擋住追獵者的目光,中間還有一棵鐵杉,伸展的枝葉覆蓋了整個樹叢。

  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著,推開交織在一起的樹枝走了進去,完全顧不上因此造成的噪音。然後,他走進了鐵杉底下的一片小小空地,站定。在一簇小小的營火旁,蜷縮著伊文娜,繃著臉,手裡抓著一根粗樹枝當作棍子,背靠貝拉嚴陣以待。

  我想,我該先喊一聲才對。他窘迫地聳聳肩。

  她扔下棍子,撲上來擁抱他:我還以為你淹死了。你的衣服還是濕的。來,到火邊暖和一下。你丟了馬,是不是?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火邊,在火上搓著雙手,享受暖意。伊文娜從自己的鞍囊裡取出一個油紙包,包得很結實,雖然泡過水,裡面的食物還是幹的。她從包裡拿出麵包和芝士遞給珀林。你還擔心她呢,她做得比你好多了。

  是貝拉帶我過來的,伊文娜輕輕拍著毛髮亂蓬蓬的小母馬,她甩掉了半獸人,拖著我遊過來。她頓了頓又說,珀林,我沒有見到其他人。他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他遺憾地看著她重新包起食物,把手指上粘著的麵包屑舔乾淨後才說道:昨晚我只見過你。後來也沒再見到半獸人和黯者。就是這樣。嵐一定會沒事的,伊文娜說完,又立刻補充道,他們都會沒事的,一定會的。也許他們現在正在找我們。他們隨時會找到我們的,茉萊娜必竟是一個艾塞達依。我時刻都記得她的身份,他回答,見鬼,我寧願我能忘記這點。她為我們阻擋半獸人的時候怎麼沒見你抱怨啊。伊文娜酸酸地諷刺道。

  我只是希望我們沒有她也可以逃脫。他在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不安地聳聳肩膀,雖然,我也認為我們辦不到。我一直在想這事。她挑起了雙眉,珀林對於自己每次發表意見時得到的驚訝反應已經習慣。雖然他的意見一點也不比別人的差,但是人們總是記得他想問題很慢。我們不能呆等蘭恩和茉萊娜來找我們。當然可以的,她插嘴道,茉萊娜塞達依說過,分開後她會來找我們的。他等她說完,才繼續道:先找到我們的有可能會是半獸人。茉萊娜也可能已經死了。他們有可能全都死了。不,伊文娜,我很抱歉,但確實有這個可能。我也希望他們都平安無事,希望他們現在就走能到這簇火邊。但是希望就像你快要淹死時的一截細繩,太細了不足以救命啊。伊文娜合上嘴,咬著牙看著他。終於,她說道:你想沿河而下去白橋?如果茉萊娜塞達依在這裡找不到我們,白橋將會是她尋找的下一個地方。我想是的,他緩緩說道,白橋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但是黯者可能也知道這點,它們也會去那裡找,而這次沒有艾塞達依或者守護者來保護我們了。那麼,難道你打算逃往別處,就像馬特想的那樣?躲在某個黯者和半獸人,或者,茉萊娜塞達依沒法找到我們的地方?別以為我沒有那樣想過,他平靜地回答,但是每次當我們以為自己逃脫了的時候,黯者和半獸人總是能再次找到我們。我不知道究竟還有哪個地方可以讓我們安全地躲起來。雖然我不喜歡,但是我們需要茉萊娜。那我就不明白了,珀林,我們去哪裡呢?他驚訝地眨眨眼,她在等他的回答,等他告訴她該怎麼做。他從來沒有想過伊文娜會指望他來領隊,她從來不樂意按別人的計畫行動,也從來不聽從別人的指揮。也許只有賢者例外,有時候他覺得她回避這一點。他伸手抹平跟前的土地,清了清喉嚨。

  如果這裡是我們現在的位置,這裡是白橋,他用手指在地上戳了兩個洞,那麼卡安琅就應該在這裡附近。他在另一邊戳下第三個洞。

  他停下來,看著地上的三個小洞。他腦海裡的整個計畫都是基於他記憶中伊文娜父親的那張老地圖。艾維爾先生說過,那張圖不太準確,而且,不管怎麼說,他也不像馬特和嵐那樣經常對著它出神。但是伊文娜沒有說話。他抬起頭,看見她雙手放在膝上看著他。

  卡安琅?她的聲音顯得有點暈。

  卡安琅。他在兩個小洞之間劃了一條線,離開這條河,直接走過去。這會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們在卡安琅等他們吧。他拍乾淨雙手,等著伊文娜的回答。在他看來,這是個很好的計畫,但是她肯定會反對。他猜她會奪權她總是有辦法逼迫他按她的主意行動那也無所謂。

  令他意外的是,她卻點了頭:中間肯定會有村莊,我們可以問路。我擔心的是,珀林說道,如果艾塞達依在那裡也找不到我們,怎麼辦。光明啊,誰能想到我竟然會擔心這種事?如果她沒有到卡安琅來又如何?也許她以為我們都死了。也許她會把嵐和馬特直接帶回塔瓦隆。茉萊娜塞達依說過她能找到我們的,伊文娜堅定地相信,如果她能在這裡找我們,那麼她也能在卡安琅找我們,她會來的。珀林緩緩點頭:既然你這麼說,好吧。不過,如果我們在卡安琅幾天內等不到她,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求見艾梅林殿下。他做了個深呼吸,兩個星期前,你連艾塞達依都沒有見過,現在,你卻在談論艾梅林殿下,光明啊!根據蘭恩的說法,從卡安琅有大路通往塔瓦隆。他看了看伊文娜身邊的那個油紙包,又清了清喉嚨:再吃些麵包和芝士怎樣?這得留著,我們可能要走很久才能到村莊的,她回答,除非你設的陷阱比我昨晚設的好運。生火倒是容易的很。她一邊輕輕笑著像開玩笑似的,一邊把油紙包塞回鞍囊裡。

  很明顯,她接受他的領導是有限度的。好吧,肚子咕嚕地響著,珀林無奈地站起來,我們該出發了。但你的衣服還是濕的。她抗議道。

  走著走著就會幹了。他堅決地說道,開始往營火上面踢土。如果由他來領隊,那麼就由現在開始好了。從河上吹來的風漸漸強勁起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三章 狼兄弟

  從一開始,珀林就知道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不會舒坦,第一件不爽快的事就是伊文娜非要跟他輪流騎貝拉。她說,我們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到卡安琅,所以決不能讓她獨自騎馬。她堅決地繃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我個頭太大了,騎不了貝拉的。他說道,我習慣走路,也寧願走路。難道我不習慣走路啊?伊文娜厲聲說道。

  我不是這個我是唯一一個活該因長期騎馬兩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則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動了,期望我來照顧你?好吧好吧,他一看她還想繼續說下去,趕緊答應,但是,你先騎。她的表情變得更加固執,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如果你不自己上馬,就讓我來把你放上去好了。她嚇了一跳,嘴唇彎曲露出笑意。既然這樣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馬。

  他一邊轉身向著遠離河流的方向出發,一邊不滿地對自己嘟噥。從來沒聽說過故事裡的領導者要處理這種事情啊。

  伊文娜還真的堅持要輪流騎馬,每次他想逃過時,她都威逼利誘直到他服從為止。鐵匠的工作把身材鍛煉得很粗壯,而貝拉在馬匹當中個頭偏小。每次他伸腳踩上貝拉的馬鐙時,她回頭看著他的樣子明顯就是在責怪他。這是小事,他心想,卻讓人惱火。用不了多久,他開始害怕聽到伊文娜宣佈珀林,該你了。

  故事裡的領導者幾乎從不害怕,更不會遭人逼迫。但是,他細想之後決定,那是因為他們不用對付伊文娜。

  他們的麵包和芝士只有很少,第一天就已經吃完了。宿營後,珀林在一些兔子小徑的附近設了陷阱,方法雖然古老,卻也值得一試。伊文娜則負責生火。珀林設完陷阱後,決定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用投石繩試一試。雖然他們一路走過來時沒有見到任何活物,但是令他吃驚的是,他幾乎立刻就被一隻瘦小的兔子嚇了一跳。它從他腳邊的一叢矮樹裡竄出來,珀林驚訝得幾乎讓它逃掉了。不過他馬上就追趕上去,跑了四十步左右,在它沖過一棵樹的時候抓住了它。

  他提著兔子回到營地,伊文娜已經堆好生火用的樹枝,卻跪在旁邊閉著眼睛。你在幹啥?靠祈禱可生不了火啊。伊文娜被他嚇了一跳,一手捂著喉嚨,轉過身來瞪著他:你你嚇著我了。我運氣不錯,他舉起手裡的兔子,去拿打火石來吧。至少今晚我們可以好好吃一頓。我沒有打火石,她緩緩說道,它放在我的口袋裡,過河時掉了。那你怎麼?在河岸上的時候真的很容易,珀林,只需用茉萊娜塞達依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她做出伸手取東西的姿勢,然後歎了口氣垂下手,現在我卻沒法找到它了。珀林緊張地舔舔嘴唇:唯唯一之力?她點點頭。他瞪著她:你瘋了啊?我是說唯一之力!你怎麼能這樣子隨便亂用。當時很容易的,珀林。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導唯一之力的。他深吸一口氣:我來做把火弓好了,伊文娜。答應我,你不要再試這種這種技巧。我不答應。她緊繃下巴的樣子使他歎氣,珀林艾巴拉,你是否肯丟棄你的斧頭?你是否願意把一隻手綁在身後地到處去?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做把火弓吧,他心煩地說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試了?好嗎?她沒有說話,勉強答應了。可是直到那只兔子被懸在火上烤的時候,珀林覺得她還是在想自己能做得更好。她也不肯放棄,每個晚上都在嘗試,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縷輕煙,立刻就滅了。她的眼神不容許他有任何異議,他唯有明智地保持沉默。

  自從頭一晚的熱餐之後,他們靠吃粗糙的野生土豆和少許嫩芽度日。春天仍然毫無跡象,要找吃的實在很難,數量既少,味道也差。兩人都沒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為想念芝士的濃香和麵包的味道而發出的歎氣聲中結束。有一個下午,他們在林子裡找到了蘑菇,而且還是蘑菇中最鮮美的後冠。那一頓真可說是一頓大餐了,他們大笑著狼吞虎嚥,還講起艾蒙村時的往事:你還記得那一次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聲也很快停下。饑餓的人有幾個能笑得出呢。

  走路的人負責拿著投石繩,隨時準備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為了發洩沮喪。每個晚上他們都仔細地設下陷阱,但是到了早上從來都一無所獲。兩個人都不知道離卡安琅究竟還有多遠,只有到了那裡,他們才會覺得安全,所以,他們也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呆上一天來等待陷阱的收穫。珀林開始懷疑,自己的胃抽搐成這個樣子,會不會最終在自己肚子裡抽出個洞來。

  他感覺他們一路都走得挺快,離阿裡尼勒越來越遠,卻一個村子也沒有見過,甚至連農場都沒有,無法問路,因此對自己這個計畫的疑慮與日俱增。伊文娜表面上看來還是跟出發時一樣自信,但是他知道她遲早會抱怨,與其這樣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著遇到半獸人的風險去白橋。她一直沒有這樣說,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離開河流兩天后,地形開始呈現覆蓋茂密森林的連綿小山,與其他仍舊被殘冬控制的地區一樣蕭條。又過了一天,小山又變成了平地,森林變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兩裡的沼澤地隔斷。背光的凹洞裡還殘留著積雪,早晨的空氣依然凜冽,寒風一直冰冷。他們沒有看見任何道路、田地、炊煙,沒有任何人跡,沒有任何居民。

  有一次,他們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道殘破的防禦土牆,裡面的有些房子,屋頂倒塌,樹木叢生,早已被森林佔據,枯老的藤蔓植物織成網把整個石砌街區都包了起來。還有一次,他們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頂已經折斷,塔身被枯死的青苔塗成棕色,歪歪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樹身上,樹根往它的身上生長。然而,就是沒有找到有人活著的地方。ShadarLogoth的教訓使他們一見到廢墟就加快腳步遠遠避開,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從來沒有過人煙的荒野中。

  可怕的惡夢也在折磨珀林。他夢見巴阿紮門在迷宮中追逐他,搜索他,不過,就他記得的部分來看,他們兩人從來沒有直接面對過。眼前的旅途也為他帶來了一些惡夢。伊文娜也抱怨說夢見了ShadarLogoth,特別是在他們找到廢棄土牆和斜塔的那兩個晚上。珀林從來不提起自己的夢,就算他在夜裡被驚醒,全身冒著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願意告訴伊文娜。她指望他帶領兩人平安到達卡安琅,而不是分享這些無可奈何的擔憂。

  當珀林開始聞到那股味道時,他正走在貝拉前面,心裡為今天的晚餐發愁。隨即,小母馬扇著鼻孔開始搖擺腦袋,在她開始嘶鳴之前他及時抓住了她的馬籠頭。

  那邊有煙,伊文娜在馬鞍上興奮地前傾身體,深深吸氣,是煮食的營火。有人在烤晚餐。是兔子。也許是吧。珀林謹慎地回答,她熱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話撲滅了。他把手中的投石繩換成半月寬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張張合合。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論是他自己在村裡時的悄悄練習,還是蘭恩後來的填鴨式訓練,都沒能讓他準備好使用它。走進ShadarLogoth之前的戰鬥在他的腦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無法為他帶來任何自信。他也從來沒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過嵐和守護者所說的那片虛空。

  陽光斜斜地穿過他們身後的樹木,林中處處是靜止的斑駁影子。木柴燃燒的輕煙在他們身邊飄蕩,帶著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兔子,他心裡這樣一想,肚子就立刻如雷般響起。也可能是別的東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伊文娜,她也在看他。身為領導者,自然有相應的責任。

  在這裡等我,他輕聲囑咐,她皺起了眉,但是他在她開口說話之前繼續說道,安靜!我們還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人。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珀林不禁疑惑了,為什麼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騎馬的時候,她就不肯這麼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來源走去。

  比起嵐或者馬特,他比較少在艾蒙村附近的森林裡玩耍,不過他也曾經在林子裡抓過兔子。此刻,他在樹與樹之間爬行,沒有踩斷一根樹枝。不用多久,他就來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樹後。粗壯的橡樹枝蜿蜒地伸展著,先彎下來碰到地面,又抬起來往上生長。他從樹後悄悄地往外看:那裡,有一簇營火,火旁不遠處有一個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的男人斜靠在一根橡樹枝上。

  至少,他不是個半獸人,不過,在珀林眼裡這也是個奇怪的傢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動物皮毛做的,連靴子和頭上那頂怪異的平頂圓帽也是。他的斗篷是用兔子和松鼠皮毛胡亂拼成的,褲子看來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長的那部分皮做成的。濃密的鬍子像把扇子,幾乎遮擋了他半個胸膛。腰帶上掛著一把跟劍一樣長的刀子,一張弓和箭袋一起靠在手旁邊的橡樹枝上。

  男人的眼睛閉著,顯然是睡著了,但是珀林仍舊原地不動。營火旁斜插著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著一隻兔子,烤得金黃焦脆,時不時有一兩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響。它們的香味離珀林這麼近,他口水直流。

  你流夠口水了嗎?男人張開一隻眼睛朝珀林的藏身處擺擺頭,你跟你的朋友一起過來坐下吃吧。我見你們這兩天就沒怎麼吃東西。珀林猶豫片刻才慢慢站起來,手裡仍然緊握著斧頭:您已經跟蹤我們兩天了?男人沉聲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蹤你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她像只勇猛的小公雞把你擺佈得夠嗆,是嗎?我總是聽到你們倆在吵鬧,五裡之外都能聽到你們的聲音,那匹馬是你們當中唯一肯安靜走路的。你打算喊她過來,還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珀林生氣了,他一路都儘量保持安靜,因為在水樹林裡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不能保持安靜,就無法走到離兔子足夠近的距離來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伊文娜也已經很餓了,更別提她此刻正在擔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半獸人生的火。

  他把斧頭掛回腰帶上,提高嗓門喊道:伊文娜!沒問題!是兔子!說完他伸出手去,用平常的聲調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珀林,珀林艾巴拉。男人看著他的手,想了好一會兒才笨拙地握住它,似乎不習慣跟人握手。人人都叫我伊萊邇,他抬頭看著珀林,伊萊邇瑪砌爾。珀林倒抽一口氣幾乎丟掉伊萊邇的手。他有一對黃色的眸子,像閃光的金子般明亮。珀林的腦海中閃過一些記憶,但沒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見過的半獸人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伊文娜牽著貝拉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了。她把小母馬的韁繩系在一根較細的橡樹枝上,珀林把她介紹給伊萊邇時她禮貌地說著客套話,目光卻不停地飄向那些兔子,似乎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眼睛。伊萊邇示意請他們吃東西時,她迫不及待地坐了過去。珀林只猶豫了一分鐘就加入了她。

  伊萊邇靜靜地等他們吃完。珀林太餓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卻發現熱得燙手不得不把它在兩手之間丟來丟去地攤涼一些才塞進口裡。伊文娜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油水沿著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漸漸轉成黃昏,無月的黑夜緩緩包圍了營地,他們終於慢了下來。伊萊邇說話了。

  你們在外邊遊蕩究竟想做什麼?要知道,方圓五十裡之內都沒有居民啊。我們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回答,也許您可以還沒說完,伊萊邇就仰天大笑起來,她不禁挑起了雙眉。珀林手裡抓著一隻兔子腿正要送往嘴裡,也頓住了瞪著他看。

  卡安琅?伊萊邇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容易才緩過來說道,按照你們這兩天走的路,按照現在的方向走下去,你們會走到卡安琅的北邊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我們打算問路的,伊文娜辯護道,只不過還沒遇到村莊或者農場罷了。你不會遇到的,伊萊邇還在笑,按照你們走的路,你們會一直一直走到世界之脊去,途中一個人類都不會遇到。當然了,如果你們能翻過世界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確實是可以翻越的就會在艾爾廢墟找到艾爾人,但我估計你們不會喜歡那裡的。那個地方白天酷熱,夜裡嚴寒,隨時可以把你渴死。只有艾爾人才能在那裡找到水,而他們不喜歡陌生人。對,要我說,不喜歡。說完,他又開始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滾來。根本不喜歡。他好容易才擠出一句。

  珀林不安地挪動著:難道我們遇到了一個瘋子?伊文娜皺起了眉,但是她等待伊萊邇的狂笑減弱一些後,繼續說道:也許,您能告訴我們該往哪裡走。看起來您知道的地方比我們多得多。伊萊邇停止笑抬起頭,把打滾時掉下的皮毛帽子戴回頭上,低下眉看著她。我不太喜歡人,他乾脆地說道,城裡到處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莊,甚至農場。村民、農夫都不喜歡我的朋友。若不是看到你們倆像初生幼狼般彷徨無助地流浪了這麼久,我也不會出手幫助你們。但是,至少您能告訴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吧,她堅持道,只要您能給我們指路到最近的村子裡去就算要走五十裡也無所謂村民就能告訴我們怎麼去卡安琅。別動,伊萊邇說道,我的朋友們來了。貝拉突然驚恐地嘶叫起來,並且拼命拉扯韁繩。周圍籠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現了許多身影。珀林半站了起來。貝拉驚嘶著扭動身體直往後扯。

  讓那匹母馬靜下來,伊萊邇說道,他們不會傷害她的。只要你們不要亂動,他們也不會傷害你們。四匹大狼走進了火光中,它們的毛髮粗濃雜亂,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強有力的下顎可以輕易咬斷男人的大腿。它們旁若無人地走到營火邊,在人類身邊躺下。林中的黑暗裡,四面八方都有許多狼眼睛反射著火光。

  是金黃的瞳孔,珀林注意到,跟伊萊邇的一樣。這就是剛才他沒能抓住的記憶。他小心地看著身邊的狼,伸手取斧頭。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樣做,伊萊邇說道,如果他們認為你是威脅,就不會這麼友好了。珀林看到,他們,那四匹狼,都在盯著他看。他還覺得,所有狼,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著他看。他直起雞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離斧柄。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他覺得狼群中的緊張感隨著自己的動作而放鬆下來。他慢慢坐回地上,雙手直打顫只好捏住膝蓋來穩住。伊文娜全身僵硬得幾乎顫抖起來,一匹全身淺黑、臉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狼就躺在她的身邊,幾乎碰到她了。

  貝拉已經停止嘶叫和掙扎,她全身篩糠,挪來挪去想把所有狼都看在眼裡,還時不時地踢著腳好讓這些狼知道她不好欺負,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價。但是,群狼懶得理她,也不理會其他人,他們的舌頭懶懶地搭在嘴外,放鬆地等待著。

  這樣,伊萊邇說道,好多了。他們是您馴養的嗎?伊文娜幾乎要暈倒了,懷著希望問道,他們是寵物?伊萊邇嗤之以鼻:狼是無法馴服的,女孩,他們可不像人類。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做伴,一起狩獵,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樣,你說對吧,斑紋?一匹身上長著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紋的大狼轉過頭看他。

  您跟他們說話?珀林覺得不可思議。

  不完全是,伊萊邇緩緩回答,話語並不重要,也不能準確地表達他們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斑紋,意思大概是指在仲冬時節的黎明時分,微風吹皺森林中水池裡的水時,影子在水面上的變幻,還有舌頭碰到池水時那種冰涼的味道,還有一點黃昏前空中飄雪的意思。但這也不是完全準確的含義,你無法用語言表達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種感覺。這就是狼的溝通方式。其他那幾匹分別叫做烙印、彈跳、風。烙印的肩膀上有一道傷疤,這也許是他名字的來源,但是其他兩匹狼的身上沒有任何特徵可以說明他們名字的含義。

  雖然他說話生硬,但珀林覺得伊萊邇其實很高興能夠再次跟人類說話,至少,他在說個不停。他注視著狼群反射著火光的利牙,心想,還是鼓勵他一直說下去好了。您是怎麼怎麼學會跟狼說話的,伊萊邇?是他們先知道的,伊萊邇回答,不是我。一開始不是。後來我才明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是他們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們。有些人以為我被暗黑魔神詛咒,因為不論我去到哪裡,哪裡都會有狼。起初,連我自己有時也這麼以為。大多數正經人開始躲開我,而那些來找我的人則是我不論如何都不願意交往的人。然後,我開始發覺狼有時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麼,他們會對我腦海裡的念頭做出反應。這就是我們的開始,他們對我感到好奇。狼通常能感覺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況不同。他們很高興能找到我。他們說,已經很久沒有跟人類一起狩獵了。當他們說到很久時,我得到的感覺就像是一陣凜冽的寒風從時間開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人類會和狼一起狩獵。伊文娜說道,她的聲音還是不太穩,但是那幾匹大狼確實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現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伊萊邇是否聽到了她的話,他沒有回應。狼記事的方式跟人類不同,他繼續道,奇異的黃色眼睛看著遙遠的他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每一匹狼的心中都記載著整個狼族所有狼的歷史,或者說,記載著它的形成。我說了,這很難用言語表達。他們記得曾經跟人類肩並肩地追逐獵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更像陰影中的陰影,而不是記憶。真有趣。伊文娜說道。伊萊邇嚴厲地看著她:不,我是認真的。這是真的。她舔舔嘴唇:您能否啊能否教我們跟他們說話呢?伊萊邇還是嗤之以鼻:這是沒法教的。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他們說,他可以。他指向珀林。

  珀林像看刀子似地看著伊萊邇的手指,這人真的是個瘋子。狼群又在盯著他看了,他不安地挪動著。你說你們要去卡安琅,伊萊邇說道,但是沒有解釋你們跑到這個荒無人煙,哪兒都夠不著的地方要做什麼。他把皮毛斗篷撥到身後,側躺下來,一手支著腦袋期待著他們的回答。

  珀林瞥了瞥伊文娜。早前他們就已經編好了一個故事,準備遇到人的時候用來解釋他們要去哪裡,而不會引起任何麻煩,也不會透露他們究竟來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麼。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辭會傳入黯者的耳朵?他們每天都一起討論,找出漏洞把它修補完善。而且說好了,由伊文娜來講這個故事,因為她比較善於言辭,而且她還宣稱每次珀林一撒謊她就能從他的臉上看出破綻。

  伊文娜立刻流利地開始講故事。他們從北方薩達亞一個小村莊外的農場來。以前他們倆都沒有離開過家二十裡以上。但是他們聽了許多吟游詩人的故事,還有商人的傳說,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卡安琅、伊連、狂暴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話中海族的島嶼。

  珀林滿意地聽著。啊,就算是索姆墨立林,依靠他們對雙河以外的世界如此有限的認識來編故事,恐怕也不會編得比這個更精彩,或者說,比這個更符合他們的需要。

  來自薩達亞,嗯?她說完後伊萊邇問道。

  珀林點頭:對。起初我們考慮先去馬勒墩。我很想看看國王的樣子。可是首都肯定是我們的父親頭一個會去找的地方。這是他負責的部分,聲明他們為何沒有去過馬勒墩,這樣就不會有人問他們關於那個城市的問題,防止他們正巧碰上了真的到過那裡的人。薩達亞離艾蒙村和春誕前夜的事件那麼遙遠,任何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毫無理由會因此聯想到塔瓦隆或者艾塞達依。

  好一個故事。伊萊邇點點頭,真的,好一個故事。幾乎沒有一點錯漏,唯一的問題是,斑紋說,這完全是一堆謊言,每一個字都是謊言。謊言!伊文娜大喊,我們為什麼要撒謊?四匹大狼都沒有動,但是他們此刻不再僅僅是躺著,而是蹲伏在火邊,金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艾蒙村的兩人。

  珀林一言不發地往腰間的斧頭伸出手去。四匹大狼迅速站了起來,他的手立刻停住。他們沒有發出聲音,但是頸上的毛髮都豎立起來。樹後有一匹狼憤怒地咆哮了一聲,其他狼紛紛回應,五隻、十隻、二十只,黑夜因他們的號叫而騷動不安。突然,他們,也靜了下來。冷汗沿著珀林的臉淌下。

  如果您認為伊文娜頓了頓,咽下口水。雖然天氣很冷,她的臉上也掛著汗珠,如果您認為我們撒謊,那麼,或許您會希望我們離開您的營地,另找地方過夜。通常我會這樣做的,女孩。但是,現在我很想知道半獸人的事。還有,類人的事。珀林試圖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這方面能做得比伊文娜好些。伊萊邇像平常聊天一樣繼續道:斑紋說,剛才你們講那個蠢故事的時候,她在你們的意識中嗅到了半獸人和類人的味道。他們都嗅到了。你們不知怎的跟半獸人,還有缺眼人,纏在了一起。比起野火,狼族更痛恨半獸人和類人,這是他們最痛恨的東西。我也一樣。

  烙印不想再跟你們談了。是半獸人在他一歲的時候給他留下了那道傷疤。他說,遊戲該結束了,你們是他數月來看過的最肥美的獵物,我們應該把你們吃掉。不過,烙印總是最沒有耐心的。你們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希望你們不是暗黑之友,我可不喜歡在喂飽某人之後又殺掉他們。記住,如果你們撒謊,他們會知道的,就連斑紋,也開始變得跟烙印一般心煩了。他的雙眼,像狼的眼睛一樣金黃,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珀林覺得,它們也是狼的眼睛。他注意到伊文娜正在看他,等他決定下一步。光明啊,我突然又成了領導者了。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不能冒說出真話的危險,但是目前的情況下即使他設法首先拔出斧頭,也根本無法逃脫,斑紋的喉嚨深處發出呼嚕吼聲,營火邊的另外三匹大狼跟著她發出了同樣的聲音。然後,林中群狼也照做,一時間,威脅的狼吼充滿夜空。

  好吧,珀林飛快地答應,好吧!吼聲嘎然停止。伊文娜鬆開緊握的雙拳,也點了點頭。一切從春誕前夜之前的某一天,珀林開始述說,我們的一個叫做馬特的朋友看到了一個身穿黑斗篷的男人開始伊萊邇的表情和姿勢一直沒有變,只有他頭部的傾斜顯示出他豎起耳朵在聽。珀林開始講之後,那四匹大狼都坐下了,他覺得他們也在聽。故事很長,他幾乎全盤托出,只保留了他們三人在拜爾隆時做的那個惡夢。他等著那些狼做出發現他有所隱瞞的表示,可是,他們只是默默看著他。斑紋顯得友好,烙印則怒火沖天。當他說完時,喉嚨都沙啞了。

  如果在卡安琅見不到她,我們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我們除了求助於艾塞達依以外,沒有什麼選擇。半獸人和類人跑到這麼遠的南方來,伊萊邇重複道,這事得考慮一下。他從身後拉出一個水袋扔給珀林,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麼。等珀林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後,他說道,我可受不了艾塞達依。那些紅結,喜歡到處搜捕跟唯一之力糾纏不清的男人。她們曾經想把我封印。我對著她們的臉罵她們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結。她們氣瘋了,卻沒法抓住我,因為我一旦進入森林,她們就奈何不了我。不過,她們還真的嘗試過。是呀,她們真的試過了,當時我不得不殺了幾個守護者。從此以後,我懷疑沒有一個艾塞達依會喜歡我了。殺守護者很討厭,我不喜歡。這種跟狼談話的能力,珀林不安地問道,它它跟唯一之力有關?當然沒有,伊萊邇咆哮,所謂的封印對我根本沒有效,是她們的企圖令我憤怒。這是一種古老的能力,比艾塞達依還要古老,比任何引導唯一之力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類的歷史一樣久遠,跟狼族一樣久遠。那些艾塞達依不喜歡它,她們不喜歡古老的力量復蘇。我不是唯一一個,還有其他的人,這使得艾塞達依很擔憂,她們嘀咕著什麼遠古的屏障開始減弱,什麼東西正在毀壞。她們害怕暗黑魔神正在掙脫封印。如果你見到她們看我時的眼神,會以為那是我的錯。紅結,還有一些其他結的艾塞達依都那樣看我。那個艾梅林殿下啊!反正我儘量避開她們,避開跟艾塞達依交好的人。如果你是個聰明人,你也應該這樣。能夠遠離艾塞達依當然最好了。珀林回答。

  伊文娜瞪了他一眼。他只希望她不要衝口而出說自己想當艾塞達依。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咬著嘴唇。珀林繼續道:然而我們沒有選擇。半獸人、黯者、還有吸魂紮卡在追擊我們,只差暗黑之友了。我們沒法躲,光靠自己也沒法還擊。誰能幫助我們?除了艾塞達依以外,誰有這個能力?伊萊邇沉默了,他看著群狼,目光多數停留在斑紋或者烙印上。珀林不安地挪動著,儘量不看他們。每次他看他們時,就覺得自己能聽到伊萊邇跟那些狼在對話。雖然這跟唯一之力沒有關係,他也不想參與其中。他一定是在開瘋狂玩笑,我怎麼可能會跟狼說話。其中一匹大狼大概是彈跳吧看著他,似乎在笑。他不禁疑惑:他是怎麼給這些狼起名字的。

  你們可以跟我在一起,伊萊邇最後說道,跟我們一起。伊文娜的雙眉跳得高高,珀林驚訝得張大了嘴。啊,除了跟我們一起以外,還有更安全的方法嗎?伊萊邇問道,半獸人遇到獨行狼時,會殺死他,但是卻會繞開數裡躲避一群狼。而且,你們也不用擔心艾塞達依,她們很少到這些樹林裡來。我不知道,珀林避開不看兩邊的大狼,其中一匹是斑紋,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擊我們的不止是半獸人。伊萊邇冷笑道:我也曾經見過一群狼擊倒一隻缺眼人,狼群死傷過半。但是,只要他們聞到它的氣味就決不會放過它。半獸人、迷懼靈,對於狼族來說,它們是一樣的。他們想要的人是你,小子。他們以前也聽說過有其他可以跟狼溝通的人,而你是他們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見到的有這種能力的人。不過,他們也願意接受你的朋友。你們跟我們一起比在任何城市裡都安全。城裡有暗黑之友。聽著,珀林急忙說道,我希望您別再說這件事。我不能像您這樣。如你所願,小子。既然你願意,就去當你的山羊自欺欺人好了。難道你不想找到安全?我沒有自欺欺人,沒有什麼好欺騙我自己的。我們想要的我們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堅決地插口道,然後去塔瓦隆。珀林合上嘴,迎上她憤怒的目光。她的怒氣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她只有願意的時候才會服從他的領導,但是她至少應該讓他回答自己的問題。你怎麼想,珀林?他問自己道,又自己回答:我?啊,讓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會繼續上路。他朝伊文娜溫和一笑:好了,伊文娜,我們倆都決定了。我想我會跟你一起去。做決定之前討論一下真不錯,是不是?她臉紅了,但是仍然緊繃下巴。

  伊萊邇冷哼道:斑紋說,她早就知道你會這麼決定。她說,那個女孩的根深深紮在人類的世界裡,而你他朝珀林點點頭,則在人類和狼族之間。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跟你們一起南下,否則,你們要麼餓死,要麼迷路,要麼烙印突然站了起來,伊萊邇扭頭看著這匹大狼。過了一會兒,斑紋也站了起來,走到伊萊邇身邊直面烙印的目光。場面一時僵硬地持續了很久,然後烙印轉身消失在夜色中。斑紋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沒事發生似的。

  伊萊邇看到珀林疑問的目光,回答道:斑紋是這個狼群的頭領,他解釋道,若論力量,群裡有幾頭雄狼可以跟她相比。但他們都知道她最有智慧。她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個族群。只是,烙印覺得他們正在你們三個身上浪費時間。他最痛恨半獸人,聽說這麼南的地方有半獸人,他要去殺它們。我們理解,伊文娜松了一口氣回答,我們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當然,得請您給我們指點一下方向。伊萊邇揮揮手:我說過斑紋是頭領,對吧?明天早上我會跟你們一起南行,群狼也會。這不是伊文娜最想聽到的決定。

  珀林沉默不語。他能感覺到烙印的離開,而且這匹帶傷疤的雄狼不是唯一離開的,還有十來匹狼,全是年輕雄性,大步慢跑著跟在他身後。他想要相信這是伊萊邇給他造成的幻覺,但是他辦不到。離去的群狼在他意識裡消逝之前,他感覺到了來自烙印的想法,鮮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鮮血的味道。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四章 沿河而下

  遠處有水滴聲,那空洞的嗒嗒聲經過一次又一次迴響後,已經無法追溯它的來源。從寬闊的石砌尖塔平頂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橋、一個個沒有護欄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鑲嵌著紅色和金色的條紋。每一座橋都通往另一個尖塔,每一個斜坡都通往另一個尖塔、另一座橋。向上向下,一層又一層,沒有起點,沒有終點。迷宮在黑暗中無盡地伸展,黯淡的光線下,不論往哪個方向看,視野所及的景色都是一樣的,頭上、腳下,一樣。光線太弱,嵐無法看得十分清楚,他也不願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臺,平臺正下方也是平臺,他看不到它們的底部究竟是什麼。他竭力尋找出路,因為他知道這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

  他認得這個幻象,他已經到過這裡不知多少次了。不論他走了多遠,不論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見到帶著光澤的石頭。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頭侵蝕著它周圍的空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朽甜味。墳墓的味道。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氣味充滿了他的鼻孔,黏在他的肌膚上像油一般。

  眼角的餘光掃到了動靜,他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處一個尖塔的頂部,沒有藏身之處,唯有半蹲在環繞頂部的圍牆後面,迷宮裡到處都是能看得見他的地方。空氣充斥著陰影,卻沒有更深的陰影可供躲藏。光線不是來自燈、燈籠或者火把,而是像是從空氣中滲出似的存在著,強度勉強夠看得見,或者,被看見。不過,靜止不動還是能提供少許保護。

  又有動靜了,這次嵐看得很清楚。是一個男人,正沿著遠處的一個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會因為沒有護欄而掉入下面的虛無之中。他雖然走得匆忙,但是舉止顯得頗為莊重,身上的斗篷隨著他的走動泛起波紋。他邊走變轉頭四處搜尋,搜尋。黑暗中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嵐只能看到男人的身影。不過,用不著走近,嵐也知道他的斗篷是鮮血的紅色,那雙搜尋的眼睛如熔爐般冒著火焰。

  他的目光沿著迷宮遊走,試圖看清巴阿紮門還要走過多少路才能到達自己所處的尖塔,卻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這個想法。在這裡,距離都是虛幻的,這是他學會的又一個教訓。看起來很遠的地方也許只要轉一個彎就能走到,看起來很近的地方卻怎樣也走不過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險。

  然而,當他轉身向遠離巴阿紮門身影的方向走開時,他不禁想起了馬特。馬特是否也在這個迷宮的某處?又或者,有兩個迷宮,兩個巴阿紮門?這個想法太可怕了,他轉移心思,不再細想。這一次是否跟拜爾隆那次一樣?如果是,為什麼他找不到我?這令他稍微安心。安心?見鬼啊,這有什麼可安心的?他曾經跟巴阿紮門有兩、三次擦肩而過,他記不清當時的情景了,只記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巴阿紮門在身後徒勞地追趕他。這次跟拜爾隆那次一樣?還是說,僅僅是普通的惡夢?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間裡,他明白為什麼思考很危險、思考什麼事情很危險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許自己想到這一切是一個夢,空氣就會立刻泛起微光,變成凝固的膠結物,令他雙眼模糊一片,身體動彈不得。這種情況會維持一瞬。

  他跑進了一個以荊棘砌起的迷宮。酷熱如含有沙礫一般刺痛他的皮膚,喉嚨早已乾渴。這種情況究竟持續了多久?汗水在流出來之前就已經蒸發,雙眼如火燒一般灼痛。頭上離他不遠處,黑鐵一般的狂躁雲層像沸騰似地流動著,迷宮中卻沒有一絲微風。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這個迷宮有點不一樣,但是這個想法隨著酷熱蒸發了。他被困在這裡已經很久。他知道,思考很危險。

  腳下的路鋪著平滑蒼白的圓石,淺淺地半埋在乾燥的塵土裡,腳步再輕也會揚起陣陣灰塵鑽進他的鼻孔,威脅著要他打噴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嘗試用口呼吸,灰塵卻又堵塞他的喉嚨,令他窒息。

  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荊棘牆,牆上有三個開口,開口以外的路無法看見。巴阿紮門隨時可能從那裡轉出來。他們已經遇上兩三次了,雖然不知為何,他記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發生,他又是如何逃脫的但是,想太多會很危險。

  酷熱中,他喘著氣站定,觀察這堵牆。它由厚厚的荊棘纏繞而成,呈棕色,看來已經枯死,尖利的黑色長刺像一個個寸把長的鉤子。荊棘牆既高且密,無法看到牆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涼氣。儘管他已經萬分小心,一根尖刺還是像燒紅的利針一般紮進了他的手指。他趕緊後退,腳跟絆到石頭,踉蹌了幾步,大滴鮮血隨著他身體的晃動從傷口飛散而出。火燒一般的疼痛漸漸減弱,然而他的整只手開始抽搐。

  突然,他完全忘記了痛楚。他的腳跟剛才絆在一個光滑的石頭上,把它從地上踢了出來。他瞪著它,一對空洞的眼眶回敬著他的目光。一個頭骨。一個人類的頭骨。他沿著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蒼白的石頭都是一模一樣。他急忙挪開自己的腳,卻無論是走是站都會踩到它們。他隱約想到:這裡的事情也許並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這個想法推開。在這裡,思考很危險。

  他顫抖著穩住自己。留在一個地方也是很危險的。這是他模糊卻很肯定的事實之一。手指上湧血的傷口現在只是在緩緩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著受傷的手指,朝著自己此刻正好面對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條路都一樣。

  現在他想起來了,曾經聽說過只要沿著同一邊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宮。於是,在第一個荊棘牆的開口處,他向右轉,下一個開口也是。然後,他的眼前,站著巴阿紮門。

  巴阿紮門滿臉驚訝地站定,身上的血紅斗篷隨之靜止,眼裡的火焰旺盛起來,但是在酷熱之中嵐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熱量。

  男孩,你以為你可以躲開我多久?你以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命運多久?你是我的!嵐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手在腰帶上亂摸一通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難道是想拔劍?光明助我,他低聲祈禱,光明助我。他甚至想不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光明不會幫助你的,男孩,世界之眼也不會為你所用。你是我的獵犬,如果你不遵從我的命令,我就用巨蟒的屍體把你勒死!巴阿紮門向嵐伸出手。嵐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脫了,雖然腦海中有一個朦朧的記憶在大聲疾呼這很危險,但是,無論什麼危險都比不過被暗黑魔神觸摸的危險。

  是夢!嵐大喊,這是一個夢!巴阿紮門睜大了眼,不知是吃驚、憤怒還是兩者皆有。然後空氣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然後,消逝了。

  嵐轉過身,呆住了。他看著自己的影子,一千個、一萬個影子也看著他。頭上是黑暗,腳下也是黑暗。身邊全是不同角度的鏡子,在他的視野之內延綿無盡,全都反射著他的影子:彎著腰半轉過身,雙眼圓睜,驚恐萬分。

  一團紅色的模糊物體在鏡子之間漂浮。他隨著它轉動,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個鏡子裡,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後面消失了。然後,它又再次出現,不再模糊不清,而是變成了巴阿紮門,他從鏡子裡走出來,一萬個巴阿紮門在銀色鏡子裡進進出出,搜尋著。

  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呆看著鏡裡自己那張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顫抖的蒼白的臉。巴阿紮門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後漸漸成形,盯著他,死死的盯著他的方向,卻沒有在看他。每一個鏡裡,巴阿紮門臉上的火焰在他身後咆哮,包圍他,吞噬他,吸收他。他想尖叫,但是喉嚨被凍結。無數的鏡裡只剩下了一張臉。他自己的臉。巴阿紮門的臉。一張臉。

  ***嵐驚醒了,他睜開雙眼,周圍一片黑暗,光線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轉動眼珠看著四周。身上蓋著一張粗糙的羊毛毯子,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是甲板。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輕響。他長舒一口氣。這裡是飛浪。惡夢結束了至少,今晚結束了。

  他下意識地把手指放進嘴裡,有血的味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眼睜睜地看著手指上緩緩地滲出了一滴血。被荊棘刺傷的血。

  ***儘管飛浪竭盡全力儘快向阿裡尼勒下游駛去,卻行進得很慢。風力雖強,風向卻無助於航行。杜門船長下了各種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風而行的飛浪還是慢得跟爬行一般。白天,划船手從日出一直劃到日落。夜裡,由一個船員在船首提著一盞提燈負責探測水深,報告給掌舵的人,以此導航。在阿裡尼勒這裡,沒有暗礁的威脅,卻有不少淺灘,船隻很容易就會擱淺。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會無法動彈,只能等待救援。如果,先來到的是救援。風一直在跟他們作對,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

  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們都沒有靠岸。貝樂杜門一邊咒駡著緩慢的速度,一邊嚴酷地逼迫船員和飛浪跟逆風對抗。他責駡船員,罵那些划船手是懶鬼,一旦有人犯錯,就會立刻遭到嚴厲指責。他用低沉冷酷的聲音對他們描述十尺高的半獸人登上甲板,割破他們喉嚨的情景。頭兩天,光是這些話語就已經足夠敦促每一個船員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半獸人攻擊造成的震驚漸漸減弱,船員們開始低聲咕噥應該花一兩個小時上岸活動一下筋骨,還開始抱怨夜裡行船的危險。

  不過,船員們都不敢當著杜門船長的面發這些牢騷,每次說起時,他們都會警惕地觀察四周,確保不會被船長聽到。可是,船長似乎能聽到船上所有人的對話。每次抱怨開始時,他就一言不發地拿出上次襲擊時繳獲的鐮刀狀長劍和帶有殘忍倒鉤的斧頭掛在桅杆上,掛一小時左右,那些受了傷的人就會摸摸身上的繃帶,怨言就會平靜下來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續一兩天吧,然後,某個船員又開始覺得他們肯定已經甩掉半獸人了,於是船長又拿出那兩把武器,同樣的事情再次重複。

  嵐注意到,每次那些船員開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皺眉耳語時,即使索姆墨立林本來正在跟他們親熱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講笑話,也總是立刻遠遠走開,假裝專心點燃自己的長煙斗、或者調整豎琴的樂弦、或者做其他任何顯得他沒有在注意那些船員的事,卻總是一邊做一邊用一隻眼睛警惕地瞄著他們。嵐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那些船員怪責的似乎並不是他們三個被半獸人趕上船的人,而是佛羅然戈伯。

  起初的一兩天,無論何時都能見到戈伯抓住任何一個不幸被他困在角落的船員,講述關於嵐三人上船那一晚情景的戈伯版本。他的表情從氣勢洶洶到哀聲哭嚎又再次回到氣勢洶洶,他的嘴唇在每次指責索姆、馬特、特別是嵐的時候都扁起來。他想把責任都推到他們身上。

  他們是外人,戈伯一邊用一隻眼睛搜尋著船長的身影,一邊低聲哀求道,我們根本不瞭解他們。只知道半獸人是跟他們一起來的。他們是一夥的。幸運之神在上,戈伯,閉嘴吧。一個紮著馬尾、臉頰上有一個小藍星文身的男人咆哮道。他正在甲板上赤著腳用腳趾整理纜繩,連看也不看戈伯。水手們即使在這麼冷的天氣裡也是打赤腳工作的,因為靴子會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打滑。只要能偷懶,你會指認自己母親作暗黑之友。滾開!他沖著戈伯的腳吐了一口唾沫,繼續自己的工作。

  所有的船員都記得那天晚上戈伯沒有當好警衛,那個馬尾男人的態度算是最客氣的了。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工作,因此戈伯被派以獨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任務,全都是髒活,比如擦洗廚房裡油膩膩的鍋碗,或者爬進艙底在積年累月的淤泥裡檢查漏洞。很快,他不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自衛地縮著脖子,一天到晚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沉默不語在場的人越多,他受的傷就越重,但是,這些只能為他帶來厭煩的冷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嵐、馬特或者索姆身上時,殺人的凶光總會他鼻子長長的臉上閃過。

  當嵐跟馬特提起戈伯遲早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時,馬特一邊環視船上,一邊回答:我們可以相信他們當中任何一人嗎?可以嗎?說完他就走開了,去找一個地方獨自呆著。在這條從翹起的船首到方向舵全長三十步的船上,要想身邊沒有其他人很難,他只有挑人儘量少的地方。自從那夜離開ShadarLogoth之後,他就經常這樣了,嵐覺得他似乎是在沉思。

  索姆則回答道:就算真的有麻煩,也不會是從戈伯來的。至少,現在不會。因為沒有一個船員支持他,而他一個人沒膽子做任何事。至於其他人,現在麼?杜門個人似乎覺得那些半獸人還在追趕,但是其他船員開始覺得危險已經過去了。他們可能會覺得他們受夠了。而且看情形,他們已經處在這樣想的邊緣上了。他拉扯著身上的補丁斗篷,嵐猜想他在整理隱藏在內的小刀他那套第二好的小刀,小子,如果他們打算造反,是不會留下乘客的性命來揭發他們的。在這個離卡安琅如此遙遠的地方,女王的法令也許已經沒有什麼約束力,但是就連一個普通的村長也不會容許這種罪行的,所以他們一定會滅口。於是,從那以後,嵐也開始一邊假裝自己在做別的事,一邊留意船員們的舉動了。

  索姆竭盡他的所能來轉移船員的注意力,以防止潛在的造反可能性。他每個早上和晚上都給他們講最精彩的故事,其餘時間則提供點歌服務,他們要聽任何歌曲都行。此外,為了證明嵐和馬特想當吟游詩人學徒,他還每天安排上課時間,傳授的過程也為船員提供了娛樂。他當然不會允許兩人碰他的豎琴,所以只教他們吹笛子。一開始,他們吹奏的笛聲走調得離譜,令人直起雞皮疙瘩,卻逗得那些船員們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哈哈大笑。

  他還教男孩們講一些最簡單的故事和翻跟鬥,當然還有戲法了。馬特對索姆的嚴格要求連連抱怨,但是索姆吹鬍子瞪眼睛斥道:小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假裝傳授課程。所以我要麼就真的教你們一些技巧,要麼就不教。聽著!就算是土包子,也能做到用手倒立。把你的腳踢起來。那些沒有工作的船員總是聚集在他們三人身邊圍成一圈。有些人甚至學起索姆教的一些動作來,一邊試一邊大笑。戈伯黑著臉獨自站在一邊看著眾人,憎恨著眾人。

  嵐每天都花很多時間斜斜地靠在船欄上,遙望岸邊。他倒不是真的期望能看到伊文娜或者其他夥伴會突然出現在岸上,只是船行得實在太慢,令他有時候不禁燃起這樣的希望,因為他們不需要騎得太快就能趕上這艘船。如果,他們逃脫了。如果,他們還活著。

  河水向前流淌,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沒有其他船隻,只有飛浪。不過,也不是說沿河就沒有風景,沒有奇觀。出發後的第一天中午,阿裡尼勒流過一個長達半裡的峽谷,兩邊懸崖高聳,石壁上雕刻著高至一百尺的人形雕像,有男有女,頭上戴的王冠說明它們是國王和王后。雕像容貌姿態各異,組成一個王族的佇列。歲月阻斷了這支隊伍,風雨把北部隊尾的雕像表面侵蝕得光滑無棱,南邊雕像的輪廓則保持得較完好。河水輕輕拍打雕像的腳部,腳趾或被沖走,或被沖洗成光滑的圓瘤。嵐驚歎著猜測它們站在這裡多久了,要用多久水才能洗走這麼多石頭?不過,卻沒有一個船員停止自己的工作裡抬頭觀看,因為他們已經見過無數次了。

  還有一次,東岸再次呈現平坦的草地,上面點綴著灌木叢,遠處有某件物體在反射陽光。那是什麼?嵐心裡奇怪,不禁大聲說了出來,好像是金屬啊。杜門船長正好經過,他停下腳步,斜眼看著那個閃光,是金屬,他說道,他的話語仍然是一起沖出口的,不過嵐已經開始習慣了,是一座金屬造的塔。我以前到那裡看過所以知道。水路商人都用它來做路標。按我們現在的速度,還要走十天才能到白橋。一座金屬塔?嵐重複道。翹著腳靠著一個木桶坐在附近的馬特聽到他們的對話後從沉思中醒來。

  船長點點頭:啊,從外觀和手感來看,是用閃亮的鋼鐵造的,卻沒有一點鏽跡。有兩百尺高吧,占了一座房屋那麼多的地面,上面沒有任何標記,也找不到入口。我打賭裡面有寶藏,馬特邊說邊站了起來,朝遠處的閃光塔張望,那種東西一定是為了保護某種貴重物品而建的。也許吧,夥計,船長沉聲說道,不過世界上比這個更奇特的東西多了。在海族的島嶼裡,有一個叫做特瑪京的小島,那裡有一座山,山上伸出一隻五十尺高的石手,手裡抓著一個跟這艘船一般大的水晶球。要說寶藏,那座山下很可能就有。可是島上的居民從來不在那裡挖掘,而海族則只顧開著他們的船到處尋找他們的聖者克拉莫爾。我去挖,馬特說道,那個什麼特瑪京離這裡有多遠?流水帶著飛浪緩緩向前,一叢樹木擋住了那座閃光塔,但是馬特仍然看著它的方向。

  杜門船長搖頭道:不,夥計,遊歷世界不是為了尋找寶藏的。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金子,或者找到某位死去國王的珠寶,那當然好,但是,吸引你往地平線而去的是你所看到的奇景。在坦遲庫那是艾萊斯大洋的一個港口有一座潘娜宮,據說它的部分建築是在傳奇時代修建的。那裡有一堵牆,上面掛著布畫,畫著一些沒有人見過的動物。隨便一個孩子都能畫出沒有人見過的動物。嵐說道。船長呵呵笑了。

  是啊,夥計,孩子們確實可以。不過,有哪個孩子能造出那些動物的骸骨?坦遲庫的人就有這些骸骨,並且把它們按照那些動物的樣子組合在一起,放在潘娜宮裡,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參觀。裂世為我們留下了數千奇跡。從那以後,又曾經建立過許多帝國,有些甚至可以與阿圖爾鷹之翼的帝國相比。每一個帝國都留下可供後人追尋和瞻仰的事物。光之杖、剃索、心靈石。有一個小島覆蓋在一個水晶罩下,每當月亮升起就會嗡嗡作響。還有一座山脈中間凹陷成碗狀,碗底中心有一支高達百班的銀釘,任何靠近它一裡之內的人都必死無疑。鏽腐的廢墟,破碎的殘垣,海底那最古老的書籍也沒有記載用途的古物。我自己就收集了幾件這樣的東西,都是從你們十輩子也不可能看完的那些地方得來的,是你們做夢都沒有想過的東西。是奇景吸引你繼續前進。我們在沙丘群山那裡也挖到過骨頭,嵐緩緩說道,形狀奇怪。是某種魚類的骨頭我猜是魚吧像這條船一般大。有人說在那些群山裡挖掘會帶來厄運。船長看著他的眼裡透著精明:夥計,才剛剛踏出世界一步,你就已經想家了?世界的精彩將會令你沉迷,你將會開始追求日落,等著瞧吧而且,如果你回家,你的村子將會變得太小,再也容不下你。不!他愣住了。上一次他想起艾蒙村是多久之前了?還有,父親呢?那肯定是好幾天前了,感覺卻像是過了好幾個月。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只要情況容許,我就會回去。我會養羊,像像我的父親一樣。不過,如果我再也不離開村子,那麼現在回去就太快了。你說是不是,馬特?一旦情況容許,我們立刻回家,忘記外面發生的一切。看得出來,馬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上游那已經消失的閃光塔上移回來。什麼?哦,是的,當然。我們會回家。當然。然後,他轉身走開了。嵐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打賭,他不過是不想讓其他人尋寶罷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說得很大聲。

  第四天,嵐爬到了桅杆上,雙腳纏著支柱坐在頂端。飛浪在河裡輕輕搖晃,這輕微的晃動到了五十尺高的桅杆上就變成了大幅地前後擺動。他仰起頭大笑,任由河風吹過他的臉龐。

  船漿從船的兩邊伸出,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飛浪就像一只有十二隻腳的蜘蛛在阿裡尼勒上爬行。以前在雙河他也曾經爬到過這麼高的樹上,但是這一次沒有樹枝阻擋他的視野。在這個高度俯視甲板上的所有東西:正在划船的水手,四腳爬爬正在用磨石打磨甲板的人,正在整理纜繩和艙蓋的人。他們全部都縮成了一點,感覺很奇怪。他坐在上面,花了一個小時看著他們發笑。

  然後,雖然每次他低頭看時,還是忍不住笑,但是他開始張望經過的河岸。他覺得自己靜止了當然,來回的搖晃除外河岸、樹、山在他身邊緩緩滑過。他是靜止的,世界在他的身邊運轉。

  一次突然的衝擊下,他鬆開了纏著支柱的雙腳,一躍翻上了桅杆,雙手雙腳伸展開在搖晃中保持平衡。就這樣,堅持了三次來回的搖擺後,他突然失去平衡,手腳像風車一般打著轉向前倒下,幸而抓住了前桅支索。他兩腳踩在桅杆上,只靠雙手抓著前桅支索,大口呼吸著清新的冷風,開懷大笑。

  喂,夥計,索姆嘶啞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夥計,你要是打算從那裡掉下來折斷脖子,可千萬別落在我身上啊。嵐低頭看去。索姆爬在他下麵的梯繩上,離他幾尺遠,冷眼看著他。跟嵐一樣,他把自己的斗篷留在甲板上了。索姆,他高興地打招呼,索姆,你幾時上來的?下面的人朝你大聲喊叫,你卻不理不睬,所以我就上來了。見鬼啊,小子,人人都以為你發瘋了。他再低頭看,吃驚地發現下面所有人都抬頭看著他。只有馬特例外,他翹著腳坐在船首,背對著桅杆。就連正在划船的人也在看他,心不在焉地劃著槳,也沒人有空責備他們。嵐扭過頭穿過自己的手臂看看船尾。杜門船長站在方向舵旁,大拳頭支著腰,瞪著他。他回過頭來朝索姆咧嘴笑道:你想讓我下去,是嗎?索姆用力點頭:我會非常感謝的。好吧。他調整好抓著前桅支索的手,向前一跳離開了桅杆頂部,伴隨著耳邊索姆的咒駡他向下墜落,很快被前桅支索拉住,掉在半空晃來晃去。吟游詩人對他怒目而視,半伸出一隻手想抓住他。他又對索姆咧嘴笑道:我現在下去了。他擺起雙腳,用膝蓋鉤住連結桅杆和船首的粗纜,然後用再手肘鉤住,放開前桅支索。慢慢地,他向下滑去,越滑越快,快要到達船首時,他放下雙腳踩在甲板上,正好落在馬特前面,向前跨了一步穩住身體後,轉身張開雙臂面向甲板,就像索姆表演完翻跟鬥時那樣行了個禮。

  船員紛紛鼓掌,他卻驚訝地看著馬特,看著他用身體阻擋所有人的視線拿在手裡的東西。一把彎曲的匕首,配以裝飾著奇怪符號的金色匕首鞘,柄上纏著精細的金線,頂上嵌著一個跟嵐的拇指一般大的紅寶石,還有一條金鱗蟒蛇露出尖利毒牙的圖案。

  馬特自顧自地把匕首從鞘裡拔出來,插回去,再拔出來。好一會兒,他才一邊玩匕首,一邊緩緩抬起頭,雙眼遙看著遠方。然後,他才忽然看見了嵐,嚇了一跳後立刻把匕首塞回外套裡。

  嵐蹲下來,雙手抱著膝蓋。你從哪里弄到那把東西?馬特沒有說話,目光迅速掃視四周看看附近有沒有人。恰好,只有他們兩人獨自呆在船頭。該不會是從ShadarLogoth拿的吧,不是吧?馬特看著他:是你的錯。是你和珀林的錯。你們兩個那樣子把我從藏寶間拖走,當時我手裡還拿著它。這不是魔得給的,是我自己拿的,所以茉萊娜關於他的禮物的警告不會有效。嵐,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們可能會想偷走它的。我不會,嵐回答,我覺得杜門船長是個誠實人,其他人就難說了,特別是那個戈伯。任何人都不行,馬特堅持道,包括杜門、索姆、任何人。嵐,來自艾蒙村的人只剩下我們倆了,我們不能冒險相信任何人。馬特,伊文娜和珀林一定還活著。我知道他們活著。馬特露出了慚愧的表情。不過,我會為你保密的。只有我們倆知道。至少,現在我們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只要賣了它,我們到塔瓦隆的旅程可以像國王出行一樣豪華。當然,馬特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如果我們實在沒有錢。反正,除非我答應,否則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說過我不會啦。聽著,我們上船以後,你還有沒有做夢?就像在拜爾隆那個夢一樣?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問你,平時至少有六個人會在旁邊聽。馬特把頭轉到一邊,斜著眼看他:也許吧。什麼也許啊?你要麼做了夢,要麼沒有。好吧,好吧,我有。我不想提起它,連想起它都不願意,反正我們對它也無可奈何。兩人還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索姆就大步走了過來,手臂上挽著他的斗篷,白髮被風吹得飛起來,長長的鬍子像倒豎一般。我好容易才說服船長你沒有發瘋,他大聲宣佈,告訴他那是你的訓練之一。他抓住前桅支索抖了抖,你剛才那樣沿著繩子滑下來的愚蠢表演幫助我說服了他,但是你得知道,沒有摔斷脖子是你走運。嵐的目光順著前桅支索往上一直看到桅杆的頂部,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他剛才從那裡滑下來,而且,之前還坐在上面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自己在上面伸展手腳的樣子,不由得向後重重坐下去,差點四腳朝天躺到了甲板上。索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對高度有這麼好的把握能力,夥計。也許我們可以到伊連、或者依波達、甚至特爾去表演。南方大城市的人喜歡看高空走鋼絲和空中飛人。我們不是要去嵐及時想起要先看看周圍是否有人會聽到。有幾個船員正在看他們,戈伯也是,目光如常地兇惡。但是他們都不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去塔瓦隆嗎?他接著說。馬特聳聳肩,無論去哪裡對他似乎都是一樣的。

  目前是,夥計,索姆在他們身邊坐下,但是明天誰知道呢?這就是吟游詩人的生活。他從一個寬袖子裡取出一把彩球,現在你下來了,我們來練習三叉技法吧。嵐的目光又飄向桅杆,打了個冷戰。我是怎麼了?光明啊,我怎麼了?他必須知道,在真的發瘋之前必須到塔瓦隆去。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五章 遊民

  太陽有氣無力地掛在空中。貝拉表面上心平氣和,似乎把那小跑著跟在不遠處的三匹大狼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時不時就咕嚕咕嚕地轉向他們,眼白都要翻出來了,根本完全無法安心。伊文娜騎在小母馬的背上,也處於同樣的狀態中,她經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狼,還時不時地在馬鞍上轉來轉去東張西望。珀林知道,她是在尋找狼群中的其他成員,只是她不肯承認罷了。她一邊否認自己其實很害怕那些跟在身邊的大狼,否認自己其實很擔心其他狼躲在哪裡以及他們究竟想怎麼樣,一邊不安地舔著嘴唇,緊張地四處張望。

  事實上,珀林知道其他狼其實距離他們很遠。他本來可以告訴她,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麼好處?特別是,萬一她真的相信怎麼辦?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肯開啟那裝滿毒蛇的籃子,也不願意思考自己為什麼就能知道。那個一身皮毛的男人在他們的前面大步慢跑,有時候珀林甚至覺得他已經化身為狼。斑紋、彈跳和風出現以後,伊萊邇雖然沒有回頭看過,但是他也知道他們回來了。

  這是艾蒙村的兩個夥伴遇到伊萊邇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他們倆一早醒來時,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鬍子上的眼睛毫無表情。身邊只剩下斑紋、彈跳和風,其他狼已經不見蹤影。當時,早晨的光線還很弱,大橡樹下仍然籠罩著深深的影子,遠處光禿禿的樹椏就像剝去了血肉的指骨。

  伊文娜問起其他狼在哪裡。“他們在附近,”伊萊邇回答道,“離我們足夠近,有什麼事可以立刻來幫忙;離我們也足夠遠,可以避開我們可能捲入的人類麻煩。只要有兩個以上的人類在一起,就遲早會有麻煩。如果我們需要他們,他們會來。”

  珀林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時,腦海裡忽然傳來了某種感覺。是一個方向,很模糊。當然了!那是他們……口裡熱辣辣的兔肉頓時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著伊萊邇找來的一些植物塊莖,珀林撿起一塊,味道像是蕪箐,但是他已經沒有胃口。

  準備出發時,伊文娜又堅持要輪流騎馬,珀林也懶得跟她爭執。

  “你先騎。”他告訴她。

  她點點頭:“然後是伊萊邇。”

  “我有自己的雙腳就足夠了,”伊萊邇看著貝拉,小母馬轉著眼珠的樣子似乎在說“你也是一匹狼”,“何況,我認為她不會歡迎我騎她的。”

  “胡說,”伊文娜堅決地回答,“在這件事情上固執沒有意義。最合理的做法是每個人騎一段時間。你不是說,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嗎。”

  “我說過了,不要。”

  她深吸一口氣。珀林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對付自己的方法來逼迫伊萊邇就範呢。然而,他卻發現她站著,張開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伊萊邇也不說話,只是用那雙金黃的狼眼睛看著她。伊文娜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伊萊邇轉身走開之前,她已經一直退到了貝拉身邊,爬上了馬鞍。伊萊邇轉身帶他們向南方出發時,咧嘴笑了笑,珀林甚至覺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狼。

  就這樣,他們向著東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遲暮時分才紮營。雖然伊萊邇似乎對城裡人終日匆忙的生活嗤之以鼻,不過既然選好了目的地,他也不願意浪費時間。

  三匹大狼很少出現。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到營火旁呆一會兒,白天有時也會短暫地露一下臉,而且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又同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然而,珀林知道他們就在不遠以外的某處。他知道他們在前頭探路,也知道他們在後面查看。他還知道,當他們要離開這個族群通常狩獵的地盤時,斑紋命令狼群回去,留在那裡等她。有時候,三匹大狼會在他的意識裡消失,可是,如果他們回來了,即使遠在他無法看見的距離之外,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靠近。周圍的森林漸漸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樹林,但是三匹大狼仍能把自己隱藏起來。當他們不想被人看見時,他們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珀林卻隨時都能準確地知道他們躲在哪裡。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試圖說服自己這些全是幻覺。可惜,這沒有用。就像伊萊邇一樣,他知道。

  他把狼從腦海裡驅趕出去,可他們總是有辦法鑽回去。自從遇到伊萊邇和狼群以後,他再也沒有夢見過巴‘阿紮門。在他醒來後還能想起的那些夢境裡,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時候……在拜爾隆之前……在春誕前夜之前那樣。是普通的夢,只有一點不同。在每一個夢裡,不論是他在魯罕師傅的鍛鐵爐前直起腰來擦去臉上的汗水,還是在草地上跟村裡的女孩跳完舞後轉過身,還是坐在爐火前看書時抬起頭,不論他在屋裡還是屋外,身邊總有一匹狼。那匹狼總是背對著他,他也總是知道,那匹狼的金黃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備著可能要來的敵人。在夢裡,即使是在艾貝特•魯罕的餐桌旁,他也覺得這情景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普通。只有在他醒來以後,才會覺得這很奇怪。

  這三天來,斑紋、彈跳和風每天都為他們送來兔子和松鼠,伊萊邇則負責尋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數都是珀林不認識的品種。有一次,一隻兔子幾乎從貝拉的蹄子下面竄了出來,珀林還沒來得及給自己的投石繩裝上石子,伊萊邇已經擲出長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紮倒。還有一次,伊萊邇用弓箭把一隻飛過的肥美雉雞打了下來。他們的三餐比遇到伊萊邇之前豐盛得多,然而珀林寧願沒有遇到過他們。不知道伊文娜怎麼想,反正他自己是情願挨餓也不願意跟狼群做伴。

  第三天下午,他們來到了一大片樹林前。這片林子比他們經過的多數林子都大,將近四裡寬。西邊空中低低地掛著太陽,在他們身邊投下傾斜的影子,風開始變強了。珀林感覺到三匹大狼從他們的斜後側開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為他們沒有聞到、也沒有看到危險。伊文娜騎在貝拉身上。此刻是找地方紮營過夜的時候了,大叢的灌木裡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

  他們朝樹林走去,三隻巨獒突然從樹叢中沖了出來。他們口鼻寬闊,身材像狼一般高,也許比狼還要重,齜著牙大聲吠叫。他們離開樹叢後並沒有沖過來,但是每一隻都正對著一個人,距離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裡燃燒著殺意。

  貝拉本來已經被狼刺激得近乎崩潰,此刻長嘶了一聲幾乎把伊文娜甩下馬去,珀林一眨眼之間已經在頭上舞起投石繩。對付狗不需要斧頭,只要用石頭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趕走。伊萊邇凝視著三隻隨時準備攻擊的巨獒,頭也不回朝珀林擺了擺手道:“嘿!沒必要用那個!”

  珀林疑惑地皺了皺眉,減慢了投石繩的旋轉,最後把它放了下來。伊文娜還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貝拉,她們倆都警惕地瞪著那三隻狗。

  巨獒頸毛倒豎,耳朵貼在頭上,發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伊萊邇舉起一隻手指到齊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聲音又長又尖,音調越來越高就像沒有止境一般。三隻巨獒先後停止了咆哮,向後退去,哀嚎著轉動腦袋,似乎很想離開卻被又什麼東西綁住。他們的目光緊緊地鎖在伊萊邇的手指上。

  伊萊邇緩緩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調隨之降低。巨獒隨著他的動作趴下身體,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頭,搖著尾巴。

  “看到沒,”伊萊邇一邊向他們走去,一邊說,“不需要武器。”巨獒舔著他的手,他撓著他們的大腦袋,撫弄他們的耳朵,“他們不像外表那麼可怕,只是像把我們嚇走而已。如果我們不往樹林裡走,他們也不會真的咬我們。不過,現在不用擔心這些了。我們天黑前還來得及再找一個樹叢。”

  珀林看了看大張著嘴的伊文娜,連忙“哢”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伊萊邇一邊輕輕拍著那些巨獒,一邊仔細觀察這片樹林:“這裡有徒灑安人,就是遊民。”見到珀林兩人茫然的表情,就補充道,“又稱巧手族。”

  “巧手族?”珀林驚呼,“我一直很想見巧手族人啊。他們有時候會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邊紮營,但是據我所知他們從來不會南下到雙河來。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伊文娜哼道:“可能是因為暗礁渡口的人跟巧手族一樣是賊吧。他們一定是盲目地互相偷東西。伊萊邇先生,如果附近真的有巧手族,我們不如繼續上路吧?要是貝拉被偷了就不好了,還有……啊,我們也沒什麼別的值錢東西,不過人人都知道巧手族什麼都偷。”

  “包括嬰兒?”伊萊邇冷冷問道,“綁架孩子,你說的是這些嗎?”他“呸”了一聲,伊文娜不由得臉紅了。巧手族偷嬰兒的故事時有聽聞,不過多數都是辛•布耶、或者庫林和康伽的人說的。其他的故事則是人人皆知。“巧手族有時會令我反胃,不過他們跟其他人一樣,不是賊。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還誠實。”

  “天快要黑了,伊萊邇,”珀林說道,“我們得找個地方宿營。如果他們願意,不如到他們的營地去吧?”魯罕夫人擁有一個巧手族修理過的壺,她聲稱那個壺比新的還好用。雖然魯罕師傅不太喜歡妻子對巧手族人手藝的稱讚,珀林卻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不過,令他不明白的是,伊萊邇顯得不太情願:“你是不是有什麼理由不想這樣?”

  伊萊邇搖搖頭,但是他肩膀的姿勢和緊繃的嘴唇仍然顯露出他的不情願。“也行吧。只要你們不要太在意他們說的話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話。通常遊民是比較隨和的,不過他們也有一些要注意的禮節,你們要照著我的樣子做。還有,保守你們的秘密。沒必要什麼都說。”

  說完,他開始往林中走去,三隻巨獒搖著尾巴跟在他們身邊。珀林感覺到斑紋他們慢下了腳步,知道他們不會跟進來。他們並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他們瞧不起狗,因為狗放棄了自由換取溫暖的爐火——而是為了避開人類。

  伊萊邇熟練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認得路。他帶著兩人來到了樹林中央,巧手族的旅行馬車分散地停在橡樹和岑樹之間。

  珀林雖然沒有見過巧手族人,不過,在艾蒙村他聽過不少關於他們的傳言,眼前的營地跟他的想像完全吻合。他們的馬車其實就是裝了輪子的小屋,像一個個木盒子,外層塗著色彩明亮的油漆,紅的、藍的、黃的、綠的、還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顏色。遊民正忙碌著各種日常事務,煮晚餐、縫紉、照顧孩子、修理馬具等等。他們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們的馬車還要豔麗,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隨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褲子、或者裙子和圍巾的顏色配得十分刺眼。他們就像一群飛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

  營地中,有四、五處聚著人在演奏小提琴和笛子,還有幾個人在旁邊跳舞,像一隻只七彩蜂鳥。孩子和狗在炊火之間追逐遊戲。這些狗都是巨獒,卻任由孩子們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點也不介意。跟伊萊邇一起走進來的那三隻巨獒此時伸著舌頭,看著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珀林不禁搖了搖頭,這些大狗幾乎用不著抬起兩隻前腳就已經可以輕易咬到男人的喉嚨。

  音樂突然停了,所有的巧手族人都在看他們三個。連正在玩耍的孩子和狗都停了下來,看著,眼中流露著戒備,隨時準備逃跑。

  靜了片刻後,一個身材瘦長結實、留著一頭灰色短髮的男人走上前來,朝著伊萊邇莊重地鞠了一躬。他身上穿著紅色的高領外套,配著鮮綠色的寬大褲子,褲腳塞在長及膝蓋的靴子裡。“歡迎您來到我們的營地。您會唱那首歌嗎?”

  伊萊邇同樣莊重地雙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瑪迪,歡迎您來溫暖我的心靈,就如您的營火溫暖我的身體一般。但是,我不會唱那首歌。”

  “那麼我們將繼續追尋,”灰發男人吟唱道,“既往、將來,我們記住、追尋,直到找到它。”他朝著營火伸出手臂做出‘請’的姿勢,露出微笑歡快地邀請道:“食物快要準備好了。請與我們共進晚餐。”

  這句話就像一個信號,音樂隨之再次跳躍,孩子又開始跟狗兒嬉戲,營地裡的每一個人都恢復了原來的工作,就像把伊萊邇三人當成他們的老朋友一般。

  灰發男人卻猶豫了一下,看著伊萊邇問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們不會靠近吧?要知道,他們把狗兒們嚇得夠嗆。”

  “他們不會靠近的,樂恩。”伊萊邇的搖頭帶著一絲不屑,“到現在你還要問嗎。”

  灰發男人攤攤雙手似乎想說“誰知道呢”,然後他轉身帶著他們走進了營地。伊文娜下馬走近伊萊邇問道:“你和他是朋友?”一個面帶微笑的巧手族人走來牽貝拉,伊文娜還不太放心,可是伊萊邇歪歪嘴“哼”了一聲,她只好不情願地交出了韁繩。

  “我們認識。”一身皮毛的男人簡單地回答道。

  “他名叫瑪迪?”珀林問。

  伊萊邇低聲咕噥了幾句才回答道:“他名叫樂恩。瑪迪是他的頭銜,意思是‘追尋者’。他是這一支巧手族的長老。你要是喜歡可以叫他‘追尋者’,他不會介意的。”

  “那麼,‘那首歌’是什麼意思?”伊文娜又問。

  “那是他們旅行的目的,”伊萊邇說道,“他們說,他們正在尋找一首歌,那就是瑪迪要追尋的東西。他們說,他們是在裂世之戰時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傳奇時代的天堂就會重臨。”他環視營地,不屑地哼道,“他們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麼樣子的,只宣稱說當他們找到它時自然就會知道。他們也不知道那首歌將如何令天堂重臨。不過,從裂世至今,他們已經追尋了將近三千年了。我想,他們會一直追尋直至時輪停止轉動吧。”

  他們走到了樂恩的營火旁,它位於營地的中央。追尋者的旅行馬車以黃色為主紅色為輔,車輪則是紅色輪框配上紅黃相間的輪輻。一個跟樂恩一樣滿頭灰發、但是面容仍舊光滑的胖婦人剛剛從馬車裡走下來,站在馬車後面的梯級上整平肩上的藍邊圍巾。她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鮮黃色上衣配一件鮮紅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珀林驚愕得直眨眼,伊文娜則嘀咕了一聲。

  她看到跟在樂恩身後的三人後,露出歡迎的笑臉走下梯級。她叫依拉,是樂恩的妻子,比樂恩高了一個頭。很快,珀林就忘記了她衣服色彩帶來的不習慣。她給他一種慈母般的感覺,令他想起了艾‘維爾夫人,她的第一個微笑就令他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鄉。

  依拉像對待老朋友一般地問候伊萊邇,卻又帶著一種距離感,這似乎令樂恩難過。伊萊邇對她的問候報以淡淡的微笑和點頭致意。珀林和伊文娜自我介紹後,她把他們倆的手親熱地握在手中,甚至擁抱了伊文娜,顯得比對伊萊邇時熱情多了。

  “啊喲,你們真是可愛的孩子,”她伸手輕撫伊文娜的下巴笑道,“冷壞了吧。來,伊文娜,坐到火邊來。你們都坐下來。晚餐快好了。”

  營火旁擺著一些樹幹當作椅子。伊萊邇連這種程度的文明也拒絕接受,寧願躺臥在火邊。營火上有一個鐵制三角架掛著兩個小壺,炭床邊上放著一個烤爐,依拉正在擺弄它們。

  珀林和其他人各自坐下時,一個穿著綠色條紋衣服、個子修長的男人悠閒地走到火邊。他跟樂恩擁抱了一下,又親了親依拉,然後淡淡地看了看伊萊邇和艾蒙村的兩人。此人年紀跟珀林相當,動作像是隨時準備起舞似的。

  “怎麼,阿然,”依拉的笑容帶著溺愛,“你忽然決定要來跟你的祖父母吃一頓晚餐了,是嗎?”她邊說邊彎下腰攪拌掛在火上的小壺,笑容隨著動作移到了伊文娜身上,“這是為什麼呢?”

  阿然在伊文娜對面坐下來,手臂環抱著膝蓋顯得很放鬆:“我叫阿然,”他的聲音雖輕卻很自信,全神貫注地看著伊文娜,“我一直在等待春天開放的第一朵玫瑰。現在,我找到了它,就在祖父的營火旁。”

  珀林本以為伊文娜會對這番話報以冷笑,卻看到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阿然。他再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巧手族人,不得不承認他挺英俊的。又過了一會兒,他想起這個人像誰了:威尓•艾‘信,每次他從德文驛站到艾蒙村來時,村裡的女孩都會對他行注目禮,而且在他身後竊竊私語,威尓則向每個視線以內的女孩獻殷勤,卻不知怎的,擺弄得每個女孩都相信他對其他女孩只不過是彬彬有禮而已。

  “你們養的狗,”珀林大聲說道,伊文娜一驚,“個頭比得上熊了。你們竟然放心讓孩子們跟他們玩耍,真令我吃驚。”

  阿然呆了呆,但是當他看著珀林時他的微笑已經回到臉上,而且,更加自信:“他們不會傷害你的,只是裝模作樣試圖把危險嚇走,同時給我們發出警報。他們是按照‘葉之路’馴養的。”

  “葉之路?”伊文娜問道,“那是什麼?”

  阿然朝樹木示意,與伊文娜兩目相對:“樹葉從不反抗將它帶走的風,它知道自己的壽命,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時間。它從不傷害別人,死後更化為新葉的養分。所有男人、女人都應該這樣生活。”伊文娜迎著他的目光,雙頰微紅。

  “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珀林問道。阿然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樂恩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應該以任何理由傷害他人。”追尋者的眼睛閃著光芒,看著伊萊邇,“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作為暴力的藉口。沒有,永遠沒有。”

  “如果有人攻擊您呢?”珀林堅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搶劫您,或者殺您呢?”

  樂恩耐心地歎了口氣,似乎覺得珀林只不過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個人打了我,我會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如果他還是想打我,我會逃走。如果他想搶劫或者殺我,我也是這樣做。我寧願把他想要的東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給他,也不願意使用暴力。我也希望他不會傷得太重。”

  “可您不是說,您不會傷害他嗎?”

  “我不會,但是暴力除了會令被害人受傷,也會令使用者受到同樣的傷害。”珀林的表情十分懷疑。“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頭把樹木砍倒,”樂恩繼續道,“斧頭對樹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卻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木頭跟鋼鐵相比是柔軟的,但是鋒利的鋼鐵在砍伐的同時也會變鈍,還會因粘上樹木的汁液而生銹凹陷。堅硬的斧頭對無助的樹木使用暴力,卻也被樹木所傷。人也是一樣的,只不過這種傷害存在於精神之中。”

  “但是——”

  “夠了,”伊萊邇粗聲打斷了珀林,“樂恩,你在村莊裡到處對年輕人傳播這些廢話已經夠討厭的了——為此你不論到哪裡都不受歡迎,不是嗎?——我把他們兩個帶到這裡來不是讓你說教的。打住吧。”

  “好讓他們跟著你?”依拉說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們灑在壺裡。她的聲音很平靜,*香料的動作卻很激烈,“你會把你的生活方式,要麼殺、要麼死,傳授給他們?你要他們像你這樣渡過一生,一個人獨自死去,只有大烏鴉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為你的屍體爭吵不休?”

  “冷靜,依拉,”樂恩柔聲勸道,似乎對這種情景早已司空見慣,“是我們邀請他到我們的營火邊來的,我的妻子。”

  依拉平靜下來,卻沒有道歉,只是看著伊萊邇悲哀地搖了搖頭,然後拍掉手上的香料,開始從馬車側面的一個紅櫃子裡拿出勺子和陶碗。

  樂恩繼續對伊萊邇說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訴你多少回呢,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傳播任何東西。那些村民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們只不過是回答他們的問題而已。問問題的通常是年輕人,這是事實,而且有時候他們會跟我們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們自願的。”

  “你去跟那些剛剛發現自己兒子或者女兒跟著你們巧手族跑了的農婦說說看,”伊萊邇冷笑道,“這就是那些稍大一點的城鎮不允許你們在他們附近紮營的緣故。村落也許需要你們的修理技能,但城市不需要,他們不能容忍你們說服他們的孩子跟你們離家出走。”

  “我不知道那些城鎮的規矩,”樂恩一點兒也不生氣,他的耐心似乎無窮無盡,“城裡總是會有喜歡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認為在城裡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尋者,”珀林緩緩說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歡暴力啦,除了過節時的比賽以外,我好多年沒有跟人摔過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會還擊。不然,就等於鼓勵他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我了。有些人喜歡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訴他這是行不通的話,他們就會到處欺負比他們弱小的人了。”

  “有些人,”阿然故作沉痛,“永遠都無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著珀林的表情擺明瞭他所指的不是珀林所說的欺負。

  “我打賭,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珀林回敬。年輕的巧手族人臉繃得緊緊的,此刻的他完全把葉之路丟在了腦後。

  “遇到你們這些不相信肌肉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人,”伊文娜邊說邊瞪了珀林一眼,“真有意思。”

  阿然的精神又恢復了,他站起來,微笑著朝伊文娜伸出手:“我帶你參觀我們的營地吧。那邊有人在跳舞。”

  “好。”她報以微笑。

  依拉正在從小烤爐裡取出麵包,聞言直起腰來:“可是,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然。”

  “我跟母親一起吃,”阿然拉著伊文娜的手一邊離開馬車一邊回頭說道,“我們倆都是。”他得意地朝珀林笑了笑。伊文娜跟著他,邊跑邊笑。

  珀林站起來,又停下了。如果這個營地的人真如樂恩所說般遵循葉之路,那麼伊文娜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他看了看樂恩和依拉,他們倆看著孫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喪。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個客人,我不該——”

  “不要傻,”依拉撫慰道,“是他的錯,跟你沒關係。坐下來吃東西吧。”

  “阿然是個麻煩的年輕人,”樂恩憂心忡忡,“他是個好孩子,但是我覺得他似乎無法完全遵守葉之路的教誨。恐怕族裡有些人確實會這樣。請坐吧。我願與你分享我的營火。請坐?”

  珀林慢慢坐下,仍然覺得很尷尬。“那些無法遵循葉之路的人怎麼辦?”他問道,“我指的是巧手族人。”

  樂恩和依拉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樂恩回答道:“他們,迷失者,會離開我們,到村子裡居住。”

  依拉看著孫子離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會幸福的。”她歎了口氣。當她派發碗勺時,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珀林低著頭,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依拉默默地為大家盛上濃香燉菜,遞上脆皮面包。眾人默默地吃著。燉菜很美味,珀林一口氣吃了三碗,微笑著看到伊萊邇吃了四碗。

  晚餐後,樂恩開始給煙斗填煙葉,伊萊邇也拿出自己的煙斗,從樂恩的油皮袋子裡拿煙葉填上。點燃、填實、再點燃後,他們倆回到原位,靜靜地吸煙。依拉拿出一包編織用品開始織東西。太陽低低地掛在西邊樹上,只剩一團紅色火焰。營地已經為夜晚做好了準備,不過依然忙碌,只是換了方式。珀林剛剛進來時看到的那些演奏音樂的人換過了,在火邊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動的影子在馬車之間跳躍。某處傳來了男聲合唱。珀林滑到地上背靠著樹幹,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過了一會兒,樂恩問道:“伊萊邇,自從你上一個春天離開我們到現在,有遇到其他徒灑安人嗎?”

  珀林的眼皮睜了睜,但很快又滑了下來,半開半眯。

  “沒有,”伊萊邇含著煙斗回答,“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

  樂恩輕笑道:“特別是一群生活方式與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擔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們了。不過,我們上次分手後,我聽到了一些傳言,我想,如果你沒有聽說過,也許會有興趣聽聽。我本人覺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們遇到不同的巧手族人時,都會聽他們說起。”

  “我聽著呢。”

  “最早是在兩年前的春天,我們遇到了一隊沿北路穿越廢墟的巧手族人。”

  珀林猛地睜開眼睛:“廢墟?艾爾廢墟?他們穿越艾爾廢墟?”

  “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廢墟、不被艾爾人打擾的,”伊萊邇說道,“比如吟游詩人。還有小販,當然他們得誠實。徒灑安人更是經常穿過那裡。卡爾漢的商人在生命之樹引發艾爾戰爭之前也是可以的。”

  “雖然我們試圖跟艾爾人對話,”樂恩難過地說道,“但是他們躲避我們,只是遠遠地看著,既不走近我們,也不容許我們走近他們。有時候我擔心很他們也許會知道那首歌,雖然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艾爾男人不唱歌。這很奇怪不是嗎?艾爾的男孩成人之後,只唱戰歌和挽歌。我聽過他們為死去的族人唱歌,還聽過他們為死在他們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傷得能令石頭落淚。”依拉一邊編織一邊點頭讚歎。

  珀林飛快地想了想,聽了樂恩關於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話後,他還以為巧手族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決不會想到要穿越艾爾廢墟的。根據他所聽說的傳聞判斷,心智正常的人是不會試圖穿越廢墟的。

  “如果你要說的跟那首歌有關的話,”伊萊邇開口道,但是樂恩搖搖頭。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關於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關於什麼的。”他向珀林說道,“年輕的艾爾人常常會到滅絕之境去。有些人單獨去,自稱他們是回應召喚前去討伐暗黑魔神。而多數人會組成小隊,去殺半獸人。”樂恩哀傷地搖著頭,聲音低沉,“兩年前,一支巧手族的隊伍在滅絕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廢墟,遇到了一個這樣的小隊。”

  “一隊年輕女人,”依拉插口道,語氣跟她的丈夫一樣沉重,“年紀比女孩大不了多少。”

  珀林驚訝地“啊”了一聲,伊萊邇嘲弄地對他笑了笑。

  “小子,艾爾女孩如果不喜歡照料家務和煮飯,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們想當戰士,就可以加入她們的戰士組織,名叫FarDareisMai的,意思是‘矛之少女’,跟男人並肩作戰。”

  珀林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伊萊邇被他的表情逗樂了。

  樂恩繼續說下去,語氣帶著對艾爾人生活方式的厭惡,也帶著困惑:“那些年輕女人,只剩下一個還活著,而且,她也撐不了多久了。她向他們的四輪馬車爬去,明顯知道他們是徒灑安人,流露的不願之情比她身上的傷痛更重。但是,她有一個重要的消息必須在死前傳遞給某人,即使對方是我們一族。男人們沿著她身後拖著的血跡去找生還者,然而,她們已經全都死了,現場還有三倍於她們數量的半獸人屍體。”

  伊萊邇坐直了,口裡的煙斗幾乎掉了下來:“在廢墟以內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半獸人稱呼廢墟為DjevikK'Shar,意思是死亡之地。就算滅絕之境所有的迷懼靈一起在後面催逼,它們也不可能走進廢墟一百里遠的。”

  “你對半獸人的瞭解真多啊。”珀林說道。

  “繼續說下去。”伊萊邇粗聲對樂恩說道。

  “這隊艾爾人的行李中有不少戰利品,說明她們是在從滅絕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半獸人尾隨其後追上的。不過,從現場看來,跟艾爾人戰鬥之後能活著回去的沒有幾隻。至於那個女孩,她不讓任何人碰她,就連為她治療傷口也不讓,只顧抓著那隊徒灑安人的追尋者的衣服,逐個字逐個字地說,‘毀葉者意圖蒙蔽世界之眼,迷失者。他企圖殺死巨蟒。警告人民,迷失者。燃世者要來了。告訴他們,準備好迎接破曉之人。告訴他們……’然後,她死了。毀葉者和燃世者,”樂恩向珀林解釋道,“是艾爾人對暗黑魔神的稱呼,但是其餘的話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覺得這句話非常重要,以至於願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臨死之前把它傳達出去。但是,要傳給誰?我們是我們,我覺得她說的人民不太可能是指我們。指艾爾人?就算我們去試,他們也不會讓我們有機會說的。”他沉沉地歎道,“她稱呼我們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麼討厭我們的。”依拉放下手裡的編織活,伸手輕撫他的頭髮。

  “也許這是她們從滅絕之境得到的消息,”伊萊邇沉思道,“這些話真令人費解。殺死巨蟒?殺死時間嗎?蒙蔽世界之眼?這就跟說他企圖餓死石頭一樣。也許她只是在胡言亂語而已,樂恩。她受了重傷,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也許她當時連那些是徒灑安人也分辨不出。”

  “她清楚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也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這裡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還要重要的意義,只是我們無法理解罷了。我見到你走進我們的營地時,還以為我們一起討論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經是——”伊萊邇的手迅速做了個手勢,樂恩立刻把到了嘴邊的話改為,“——你是我們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這個我不知道。”伊萊邇結束了這場對話。火邊恢復寧靜,只有不時從其他營火邊傳來的音樂和笑聲。

  珀林枕著火邊的木頭躺著,心裡反復琢磨艾爾女人的話,可惜他並不比樂恩和伊萊邇更明白。世界之眼。在他的夢裡這個詞出現了許多次,不過,他不願想起那些夢。伊萊邇呢?他很想知道,樂恩本來想說他是什麼?為何他要阻止呢?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還想像了一下艾爾女孩是什麼樣子的,她們竟然深入滅絕之境——在他聽過的故事裡只有守護者才會到那裡去的——跟半獸人作戰。這時,他聽到伊文娜哼著歌回來了。

  他爬起來,走到營火光亮的邊緣迎接她。她站定腳步,歪著頭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你去了很久,”他問道,“玩得開心嗎?”

  “我們跟他的母親一起吃晚餐,”她回答,“然後我們跳舞……大笑。當我跳起舞時,感覺那一刻就像能持續永遠。”

  “他令我想起了威尓•艾‘信。以前你對威尓總是很有自製,不會受他誘惑的。”

  “阿然是一個溫柔幽默的男孩,”她厲聲說道,“他令我開心大笑。”

  珀林歎道:“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開心,那麼我為你高興。”

  突然她張開雙臂擁抱珀林,伏在他的胸前哭起來。他笨拙地輕撫她的髮絲,心想,要是嵐在這裡,他就會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了,他跟女孩相處得很好,不像自己,總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我說了我很抱歉,伊文娜。我真的為你高興。真的。”

  “告訴我,他們都還活著。”她對著他的胸膛抽泣道。

  “什麼?”

  她離開他的胸膛,雙手抓著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頭看著他。“嵐和馬特,還有其他人。告訴我,他們都還活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太確定地看了看四周。“他們還活著。”他終於回答道。

  “好。”她飛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這就是我想聽的話。晚安,珀林。睡個好覺。”她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就匆忙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轉身看著依拉站起來迎上她,兩人低聲說著話走進了馬車。嵐也許能弄明白她究竟怎麼了,他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

  一彎銀色新月從地平線上升起,遠處傳來狼嚎,他打了個哆嗦,明天又要開始擔心那些狼了。可是,他錯了,他們已經在他的夢境裡,等待著他。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六章 白橋鎮

  謝天謝地,馬特終於吹出最後一個搖晃的音符,放下了索姆那雕刻著金銀花飾的笛子,這支被吹得嚴重走調幾乎聽不出竟然是《勁風撼柳》的曲子總算結束了。嵐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一個在附近卷纜繩的水手大聲地長舒一口氣。一時間,耳邊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聲音,船漿規律地搖動的吱吱聲,還有風偶爾吹動桅索的嗡嗡聲。因為風總是迎著船頭而吹,船帆沒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來了。

  我想我得感謝你,索姆墨立林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你令我深刻體會到了一句老話:不論你怎麼教,豬不可能學會吹笛子。水手大笑起來,馬特揚起笛子威脅著要砸他。索姆一把將笛子搶回來,熟練地放回它的硬皮盒裡。我本來以為你們牧羊人在放羊的時候都是以吹笛子來消磨時間的。你令我明白了不是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嵐才是牧羊人啦,馬特發牢騷道,他才會吹笛子,我不會。是的,嗯,他確實有點天分。也許我們該練習戲法,小子,你在這方面還是有點潛質的。索姆,嵐說道,我不明白你為啥這麼努力。他朝那個水手瞄了一眼,壓低聲音,必竟我們倆不是真的想當吟游詩人啊,這只不過是為了掩護身份尋找茉萊娜和其他人罷了。索姆輕輕扯著鬍子,低頭看著膝蓋上光滑的深棕色笛子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們又如何?我們甚至無法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活著。嵐堅決回答,看了看馬特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馬特低著眉,抿著嘴,眼睛盯著甲板。好了,說話呀,嵐對他說道,吹不好笛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可能為這事難過啊。我也吹得不好麼。你以前從來都不吹笛子的呀。馬特抬起頭,仍然皺著眉:如果他們死了呢?他輕聲說道,我們得接受現實,不是嗎?這時,船頭的導航員大喊:白橋!白橋就在前面!嵐愣住了,無法相信馬特竟然這麼輕鬆地說出這種話來。他凝視著馬特的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馬特縮著脖子,陰沉著臉和他對視。身邊,水手們紛紛走上甲板。嵐的心中有許多想說的話,卻無法用言語表達。他們必須相信其他人還活著。必須。意識的深處有一個煩人的聲音在問:為什麼?因為這一切就像索姆講的一個故事?英雄找到寶藏,打敗壞人,從此過著幸福生活?有些故事不是這樣結局的,有時候,英雄也會死亡。你是一個英雄嗎,嵐艾索爾?你是一個英雄嗎,牧羊人?馬特突然漲紅著臉移開了目光。嵐收拾心神,跳起來,穿過身邊忙忙碌碌的水手向船欄走去。馬特慢慢地跟著他,甚至懶得躲開擋在他前面的水手。

  人們在船上跑來跑去,光腳把甲板踩得砰砰響。他們忙著調整船繩,綁好這些繩子,又解開那些繩子。有些人搬出許多油皮大袋子,裡面漲鼓鼓地塞滿羊毛幾乎要把袋子撐破。還有人在準備纜繩,那繩子跟嵐的手腕一般粗。他們的動作雖然很快,卻都十分熟練準確。儘管如此,杜門船長還是在甲板上來回巡視發號施令,責駡那些動作不夠快的船員。

  飛浪轉過阿裡尼勒的一個小彎,白橋完全展現在嵐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橋,他從歌曲裡、故事裡還有小販的傳言裡都聽說過它,現在,它就在眼前,他親眼看到了傳奇。

  白橋跨過寬闊的河面,橋底比飛浪的桅杆高出兩倍有多。陽光中,它從頭到尾閃著牛奶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橋身一樣材質的橋墩紮在強勁的水流中,細長細長,樣子柔弱得似乎根本無法支撐橋身的重量和跨度。整座白橋渾然一體,就像是用一整塊石頭雕刻出來似的,又或者說,像是經巨人之手澆鑄而成。它寬而高,輕快地橫在空中,令人幾乎忘記了它原來是多麼巨大。相比之下,它東邊連接著的城鎮就像小矮人。然而,城鎮本身也比艾蒙村要大多了,磚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樣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細手指一般的木建碼頭。河面上佈滿了小船,漁民忙著撒網。白橋閃著光芒高高淩駕於這一切之上。

  它看起來就像玻璃一般。嵐不禁讚歎。

  杜門船長在他身後站定,拇指鉤著腰間的寬皮帶,說道:不,夥計。不論它是什麼,肯定不是玻璃。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會滑腳,而且,就算最鋒利的鑿子加上最強壯的手臂也無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我一直認為,索姆說道,它是傳奇時代的遺物之一。船長冷哼一聲:也許吧。反正它很有用。幸運之神告訴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艾塞達依。它未必有那麼久遠的歷史。別偷懶,你這個見鬼的蠢材!他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嵐更驚奇了。來自傳奇時代。可能是艾塞達依建造的。這就是杜門船長遊歷世界的動力,就是他說的世界奇景和未解之謎。艾塞達依的傑作。道聼塗説是一回事,親眼目睹、親手觸摸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嗎?這一刻,嵐忽然覺得那牛奶一般的建築蒙上了一層陰影。他把目光移到河邊的碼頭上,然而,不論他看哪裡,那座橋總能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我們成功了,索姆,他擠出一個笑容,沒有造反。吟游詩人只是嗯了一聲吹了吹鬍子,附近兩個準備纜繩的水手嚴厲地瞪了嵐一眼,但是立刻繼續自己的工作。他趕緊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時都避開不看那兩人。

  飛浪平穩地轉進了第一個碼頭。碼頭用厚木搭建,架在塗著柏油的木樁上。船漿輕輕向後劃水,調整船身位置。水手們把船上的纜繩拋給碼頭上的人,把它們系好。另一些船員把那些羊毛袋子掛到船弦外,用來保護船身免被碼頭樁子刮傷。

  船還沒停穩,碼頭的另一邊就出現了許多塗著黑亮油漆的高大馬車,每一輛馬車的車門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猩紅色大字寫著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剛剛放好,馬車裡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他們面容光滑,身穿天鵝絨縫製的外套,披著鑲絲的斗篷,腳踩軟布鞋,每一個人都帶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僕人為他提著包鐵皮的錢盒子。

  他們圍住了杜門船長,臉上掛著虛偽的微笑,船長卻冷不防地咆哮一聲,把他們的笑容都嚇走了。你!船長伸出一隻粗手指穿過他們指向甲板另一頭的佛羅然戈伯,後者立馬站定。戈伯額頭上被嵐的靴子踩傷的淤痕已經消退了,但是他仍舊時不時用手指摸著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船上一邊值班一邊睡覺了!我詛咒,這也是你在任何船隻上的最後一次!現在,你自己選一邊吧碼頭還是河水立刻滾出我的飛浪!戈伯縮著肩膀,對嵐他們三人投以憎恨的目光,特別是看到嵐的時候,他的眼神尤其惡毒。他環視甲板希望有人能支持他,但是希望渺茫。船員們一個個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戈伯退縮了,眼中又閃起凶光,而且,加倍兇狠。他喃喃詛咒著,沖向船員艙室。杜門派了兩個人跟著他確保他不會搞破壞,然後咕噥著把注意力轉回圍著自己的商人身上。那些商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臉上,頻頻鞠躬好像從沒有被打斷過。

  索姆叫嵐和馬特回去收拾東西。不過他們倆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沒剩多少東西了。嵐的毛毯卷和鞍囊還在,還有父親的寶劍。他握著劍呆了一會,一時之間,對家鄉的思念強烈得令他雙眼刺痛。我還能見到塔嗎?還能回家嗎?家。我餘下的一生都將在逃跑中渡過,逃跑著,懼怕著自己的夢境。他抖抖身子歎了口氣,把劍掛在腰帶上。

  戈伯在兩個船員的監視下回到甲板上,雙眼直視前方,可是,嵐能感覺到他身上發出的陣陣恨意。他挺著腰,陰沉著臉,僵直地走上踏板離開飛浪,粗魯地推開碼頭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商人的馬車後不見了。

  碼頭上的人不算多,有衣著樸素的工人,修補漁網的漁夫,還有少數人特意從鎮裡前來觀看今年頭一艘從薩達亞下來的商船。沒有一個女孩是伊文娜,沒有一個人像茉萊娜、或者蘭恩、或者其他嵐希望見到的人。

  也許他們沒有到碼頭來吧。他說道。

  也許吧。索姆簡略地回答,一邊把樂器盒背到肩上,你們倆要提防戈伯,他肯定會設法搗亂的。我們必須儘量低調地通過白橋鎮,最好人人都在我們離開後五分鐘之內就把我們忘記。他們走上踏板,斗篷在風中飄蕩。馬特把弓斜背在胸前,雖然他們已經在船上過了不少日子,仍有幾個船員看了看他,他們很少用弓。

  杜門船長離開那群商人,在踏板上截住了索姆。

  你現在就走嗎,吟游詩人?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繼續坐船呢?我會一直行駛到伊連,那裡的人很尊敬吟游詩人,在那裡表演你的藝術最合適不過了。我會在賽仿節之前把你送到,就是那個講述大獵角傳奇的比賽,你知道的吧,勝者有一百個金幣的獎金。獎金很豐厚啊,船長,索姆華麗地鞠了一躬,揚了揚斗篷,五彩補丁隨之鼓動,比賽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世界各地的吟游詩人前去參加。不過,他淡淡補充,恐怕我們無法負擔您的船費了。啊呀,嗯,這個麼船長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皮錢包丟給索姆,索姆一把接住,裡面叮噹作響,船費還給你們,這裡面有多的了。船身的損傷比我想像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工作,講故事,奏豎琴。如果你一直跟船到狂暴之海,我可能還會再付你這麼多,而且還在伊連停留讓你參加賽仿節。在那裡,一個優秀的吟游詩人就算拿不到冠軍,也可以小賺一筆。索姆掂量著手裡的錢包猶豫了,嵐插口道:船長,我們約了朋友在這裡見面,說好了要一起去卡安琅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伊連了。索姆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長鬍子把錢包收進口袋:如果我們想見的人不在這裡,我們也許會來的,船長。啊,杜門冷冷說道,你考慮一下吧。可惜現在我的船上沒有戈伯可以轉移其他船員的怒氣了,不過,我說過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只是,從現在開始我得放鬆一下他們了,可能為此得花費平常三倍的時間才能到達伊連。嗯,也許那些半獸人真的只是在追趕你們三個吧。嵐眨眨眼,沒有說話。可是馬特卻沒有這麼謹慎。

  為啥您會認為它們不是呢?他問道,它們跟我們爭奪同一個寶藏啊。也許吧,船長哼道,語氣裡滿是懷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鬍子,又指著索姆收起錢包的口袋說道,如果你肯回來表演,令我的船員忘記我逼迫他們辛苦工作,那麼,我肯付雙倍的酬勞。考慮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時分出發。他轉身回到商人身邊,張開雙臂為耽擱他們表示抱歉。

  索姆還在猶豫,嵐在他改變主意之前趕緊催著他走下了踏板,吟游詩人也沒有抗議。碼頭上的人們看見索姆的補丁斗篷,開始低聲議論,有人朝他大喊,詢問他會在哪裡表演。嵐沮喪地想,這怎麼可能低調啊,恐怕到了傍晚整個白橋鎮都知道來了一位吟游詩人了。儘管如此,他還是催促索姆加快腳步。索姆賭氣一言不發地大步走著,對人們的詢問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馬車駕駛座上的車夫饒有興趣地低頭看著索姆,不過他們的自持身份不能大聲呼喊。嵐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於是轉進了白橋底下一條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們必須找到茉萊娜和其他人,他說道,而且要快。我們早該想到要換掉索姆的斗篷的。索姆忽然恢復了精神停下腳步:要想知道他們是否在這裡,或者是否經過,問旅店老闆就知道了,旅店老闆知道所有的新聞和流言。不過,必須問對人。如果他們不在這裡他來回看著嵐和馬特,我們三個就得談談了。說完,他轉身往離開河岸的方向走進鎮子,斗篷隨著他的腳步波浪起伏。嵐和馬特不得不快步跟上。

  從近處看,那座寬闊的奶白色大橋仍然壓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過,走進鎮子以後,嵐才發現其實這個白橋鎮跟拜爾隆一樣大,只是沒有那麼擁擠。街上有一些小推車,用馬匹、牛或者驢子拉著,也有用手推的,沒有大馬車。看來那些大馬車是商人才用的,現在都擠到碼頭去了。

  沿街分佈著各種商店,招牌隨風搖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門前工作。他們經過一個正在修補鍋子的男人,還有一個裁縫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線下舉起來讓客人仔細查看。一個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門前,揮著錘子敲打一隻靴子的鞋跟。小販大聲叫賣,宣稱自己提供磨刀或者磨剪子的服務,不停招呼路過的人說自己賣的碟子、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過,有興趣的人不多。那些賣食品的商店,裡面擺放的食物少得可憐,比起嵐印象中拜爾隆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雖然有那麼多漁船,魚販的店子裡卻只有小小的幾堆魚兒。日子還不算太難過,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氣再不轉暖,大家將面臨怎樣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橋的橋腳連接著鎮子中央的一個大廣場,地上鋪的石板經歷數代,早已被靴子和車輪磨破。圍繞著廣場的是一家家旅店、商店,還有一些高大的紅磚屋子,上面掛著牌子,有一些的名字嵐在碼頭的馬車上見過。索姆似乎很隨便地在這些旅店裡挑了一家走了進去。這家店的門上掛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招牌,上面一邊畫著一個男人背著行李大步走路,另一邊畫著同一個人枕著一個枕頭,店名是:遠行者休憩地。

  旅店大堂裡人很少,只有一個胖乎乎的旅店老闆,他正在從一個酒桶裡倒啤酒,還有兩個穿著粗糙工作服的男人在遠處的桌子邊坐著,陰鬱地看著手裡的啤酒。嵐三人走進去時,只有旅店老闆抬起頭。一道齊肩高的牆壁把這個大堂一分為二,兩邊都有桌子和壁爐。嵐有點無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旅店老闆都是又胖又禿頭的啊?索姆精神勃勃地搓搓雙手,跟老闆聊了聊這寒冷的天氣,點了熱的加香葡萄酒,然後低聲問道: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和朋友們不被騷擾地說說話?老闆朝那道矮牆點點頭:牆的另一邊是這裡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租一個房間。那道牆是為了那些上岸的水手們修的,他們互相之間似乎總是合不來,為了避免他們在我的店裡打架,只好用牆把他們隔開。他從一開始就在打量索姆的斗篷,此刻他歪著頭,眼神透著狡猾,你要在這裡住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吟游詩人到鎮上來了。人們很樂意掏錢來觀看表演,好減輕擔憂。我甚至可以給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低調,嵐悶悶不樂地想。

  您真慷慨,索姆熟練地鞠了一躬,也許我會接受您的邀請。不過現在,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間。我會把你要的酒送過去。我剛才說的表演報酬在這裡來說不錯的喲。牆另一邊的桌子都是空的,不過索姆在正中間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這樣沒有人能趁我們不注意偷聽,他解釋道,你們聽到那個傢伙說的嗎?他會給我們打折。什麼啊,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是打折。有些誠實的旅店老闆會給吟游詩人免費住宿,甚至還另外付錢呢。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乾淨,地上很明顯已經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沒有打掃過了。嵐看了看周圍,皺起了眉頭。艾維爾先生就算是病倒了也不會容許他的店子變得這麼髒的。

  我們只想打聽消息,記得嗎?為啥找這裡?馬特問道,我們剛才經過好幾家比這裡乾淨的旅店。因為它正對大橋,索姆說道,橋的那邊就是前往卡安琅的大路。每一個路經白橋鎮的人都會經過這個廣場,除非他們走水路,而我們知道你們的朋友不會走水路。如果這裡沒有他們的消息,他們就不在這個鎮上。由我來負責套話好了,言辭必須十分小心。這時,旅店老闆來了,他一手抓著三隻白鑞酒杯,另一手用毛巾掃了掃桌子,放下杯子接過索姆付的酒錢。如果你住下來,就不用付飲品費用了。這可是好酒啊。索姆裝出微笑:我會考慮的,老闆。這裡有什麼新聞嗎?我們之前都呆在消息落後的地方。大新聞,就是這樣。大新聞。老闆把毛巾搭在肩上,拉了一張椅子,手臂交叉擱在桌子上坐下來,長舒了一口氣,一邊說著能坐下來真是太好了。他名叫巴提,剛坐下來就開始說自己的腳,什麼長了雞眼發炎啊,每天多數時候得站著啊,還有用什麼藥物來治療啊,等等。索姆不得不再次提起新聞,他立刻流暢地把話題轉了過去。

  果然是大新聞。羅耿,偽龍神,試圖把軍隊從希爾丹轉移至特爾,途中在路伽附近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戰役,結果被俘虜了。老闆問他們知不知道預言的事?索姆點點頭,於是巴提就繼續說。南方的道路上擠滿成千上萬僥倖還活著的逃難者,他們往各個方向逃走。

  當然巴提挖苦地笑著沒有人支持羅耿。噢,不,你找不到多少肯承認自己支持他的人,現在沒有。只有那些到處尋找安身之所的難民。俘虜羅耿的當然有艾塞達依。巴提說到這的時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她們正在把羅耿帶往塔瓦隆時又吐了一次。巴提是一個正派人,他說,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說,所有的艾塞達依都應該回到她們的滅絕之境去,把塔瓦隆也帶走。如果他能躲開,他不會靠近任何艾塞達依一千里以內。當然,他聽說她們在北歸途中的每一個村鎮都會停留,把羅耿示眾,宣佈偽龍神已經被俘,世界已經恢復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親眼看看,雖然那意味著要接近艾塞達依,還說,他有點想到卡安琅去。

  她們要把他帶到那裡去呈給摩菊絲女王,老闆以手撫額表示尊敬,我從來沒有見過女王。男人應該都去見見他的女王,你說是不是?羅耿可以做那些事,巴提轉動的眼珠和不齒的語氣很明顯地說明他指的是什麼。兩年前他見過前一個偽龍神,當時那傢伙被押著經過鎮外。不過那人只是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當時根本用不著出動艾塞達依就已經把他制服。士兵們用鐵鍊把他鎖在四輪馬車上,他陰沉著臉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頭或者拿棍子戳他時,他就用手抱住腦袋。攻擊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讓人們看清他根本沒什麼特別。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這個羅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那將是巴提可以用來講給外孫聽的事蹟。唯一的問題是,他放不下旅店的事務。

  嵐饒有興趣地聽著。當初帕丹菲恩到艾蒙村時,帶來了這個能真真確確地使用唯一之力的偽龍神的消息,那是數年以來雙河地區聽到的最大一件新聞了。雖然那以後發生了許多事,把這件事推到了他的腦後,這也仍然是人們會談論多年,講給兒孫聽的大事。不論巴提是否真的見到了羅耿,他也可能告訴孫子說自己見過了。至於發生在雙河小村落裡某些農夫身上的事,沒有人會認為值得一提,除了雙河人自己。

  這件事,索姆說道,是一個不錯的故事題材,說不定可以流傳一千年。我真希望能親身經歷。他說話的語氣就像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嵐也有同感,我也想去看看這個人。您沒有說她們走的是哪條路。也許附近有別的旅行者可能知道路徑?巴提滿不在乎地擺了擺髒手:北上,這裡每個人都只知道這些。你想看他的話,就去卡安琅好了。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而且,白橋鎮裡數我消息最靈通。您當然是的。索姆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許多途徑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裡休息過。我在白橋腳下一眼就看見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訴你,不只西邊來的人能看見。兩天前這裡來了一個傢伙,是個伊連人,帶著一份貼滿封條綁滿帶子的公告,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廣場上宣讀。那傢伙說他要把那份公告一直帶到迷霧山脈去,如果道路通暢的話,甚至要帶到艾萊斯大洋。還說,他們派了人到世界各地去宣讀那份公告。旅店老闆邊說邊搖頭,迷霧山脈。我聽說那裡終年覆蓋在濃霧之中,霧裡藏著的怪物在你來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剝離骨頭。馬特偷偷笑了,被巴提瞪了一眼。

  索姆前傾身體專注地問道:那份公告說什麼?還有什麼,當然是獵角者召集啦。巴提驚訝地反問,難道我剛才沒有說嗎?伊連號召所有肯宣誓為獵角奉獻生命的獵人前往伊連聚集。你能想像嗎?把你的生命奉獻給一個傳說?不過,我猜他們也還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總是有傻瓜。那個傢伙宣稱世界末日,就是,跟暗黑魔神的最後一戰即將來臨。他呵呵笑了,但是笑聲顯得勉強,只是一個強迫自己相信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們大概認為必須在那之前找到瓦勒尓之角吧。你覺得這事怎樣?他咬著指節沉思片刻,當然了,經過這個冬天以後,我覺得他們還是有點道理。這樣的冬天,加上這個叫羅耿的傢伙,還有之前那兩個偽龍神。為什麼在過去的幾年內這些人都自稱龍神轉生?還有這個冬天。這些事情一定預示者什麼。你怎麼想?索姆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話,自顧自輕聲背誦:在那孤單的最後一戰中,為對抗長夜的降臨,山川將化為護衛,死者將化為戰士,因為,墳墓亦無法阻擋我的召喚。就是這樣。巴提露出笑容,好像已經看見人群一邊觀看索姆的表演,一邊給他付錢,就是這樣。大獵角傳奇。就講這個,觀眾一定能把這裡擠得滿到屋頂。這裡人人都聽到那個公告了。索姆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於是嵐回答道:我們在找幾個朋友,他們應該會從西邊來,經過這裡。過去的一兩周裡,經過這裡的陌生人多嗎?有幾個吧,巴提緩緩說道,總是會有幾個的,從東邊和西邊來的都有。他逐個看了看他們,突然變得警惕起來,他們,你們的這些朋友,是什麼樣子的?嵐剛張開口,索姆忽然神歸,向他使了一個嚴厲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吟游詩人惱怒地歎了口氣,朝旅店老闆說道:是兩男三女,他顯得很不情願,他們也許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開的。他簡單地描述了一下每個人的特徵,足夠令沒有見過他們的人認出他們,又不會知道他們的身份。

  巴提一手摸著腦袋,整理著稀疏的頭髮,緩緩站了起來。不用你在這裡表演了,吟游詩人。事實上,如果你能儘快喝完酒離開這裡,我將非常感謝。如果你夠聰明,離開白橋鎮。有其他人打聽過這些人嗎?索姆做出對答案毫不在意樣子,喝了一口酒,朝老闆挑起了一邊眉毛,是誰?巴提又用手理了理頭髮,挪動雙腳似乎想走開,然後,點了點頭回答:我記得,大約是一個星期前吧,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從橋的那邊過來。人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他總是自言自語,沒有片刻靜止,就算是站著也動個不停。他在找同樣的其中的幾個人。他問的話顯得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動卻像根本不關心答案。一半的時間裡他在說要在這裡等他們,另一半的時間裡又說時間緊迫他得繼續上路。這一刻他在哭訴懇求,下一刻又像個國王一樣下達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瘋子,有一兩次他幾乎要挨揍了。守衛們為了他的安全差點要把他關到牢裡。他當天就朝著卡安琅的方向走了,一邊自說自話一邊哭喊。我說了,他是個瘋子。嵐詢問地看著索姆和馬特,他們倆都搖搖頭。就算那個鬼祟的傢伙是在找他們,他們也不認識這樣一個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們找的人一樣?嵐問道。

  有幾個是的。那個戰士,和那個穿絲衣的女人。不過他關心的不是這兩個人,而是三個鄉下男孩。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嵐和馬特,快得嵐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錯覺,他不顧一切要找到他們。不過我說了,他是個瘋子。嵐打了個冷戰,不禁疑惑這個瘋男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找他們。一個暗黑之友?巴阿紮門會使用瘋子嗎?他是個瘋的,但是另一個巴提的雙眼不安地眨著,舌頭連連舔著嘴唇,第二天第二天,另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來了。他停了下來。

  另一個?索姆等了一會,終於問道。

  雖然他們所處的這半邊大堂只有他們四人,巴提還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腳尖看看矮牆的另一邊。然後他才開口說話,聲音又輕又快。

  他全身黑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整張臉,然而你能感覺到他在看你,就像冰柱直插你的脊樑骨。他他跟我說話。他縮起身子,咬了咬嘴唇才繼續道,聲音就像一條蛇在枯葉上爬過,令我的胃都要結冰了。每次他回來,都問同樣的問題。跟那個瘋子一樣的問題。沒有人能看見他進來他就是那樣突然出現在眼前,不論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僵在當場。人們開始提心吊膽。更恐怖的是,看門人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從任何一個城門經過,出或者進都沒有。嵐克制著裝出一張空白的臉,拼命咬緊牙關咬得牙齒生疼。馬特愁容滿面,索姆低頭看著酒杯。他們誰都不願意說出那個詞,但是,它就懸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迷懼靈。

  如果我見過這樣一個人,一定終身難忘。過了好一會兒,索姆才說道。

  巴提猛搖頭:見鬼,你一定會的。你肯定會。他他想要的人跟那個瘋子一樣,除了一件,他說有一個女孩跟他們一起。還有他斜眼看著索姆一個白髮的吟游詩人。索姆的雙眉唰地跳得老高,嵐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非常吃驚。一個白髮的吟游詩人?啊,這世界上上了年紀的吟游詩人多得很。我跟您保證,我不認識這個傢伙,而他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找我。可能吧,巴提陰沉著臉,他說得不多,不過我的感覺告訴我,如果任何人企圖幫助或者藏起這些人,他會非常不高興。不論如何,我把我跟他說的話告訴你吧。我沒有見過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是真的。我沒有見過他們任何一個人。他特別加重了最後一句話的語氣。突然,他把索姆付的酒錢叭的摔在桌上。你們喝完酒就走,聽到了嗎?聽到了嗎?然後,他忙不迭地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看。

  一隻黯者,旅店老闆走後,馬特虛弱地說道,我早該想到它們會到這裡來找我們。而且,它還會再來,索姆身體向前靠在桌子上,壓低聲音道,我們不如悄悄回到飛浪上,接受杜門船長的邀請吧。那些怪物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尋通往卡安琅的道路上,而我們則往一千里以外的伊連去,迷懼靈絕對不會想到的。不,嵐一口否決,我們要麼在白橋鎮等茉萊娜和其他人,要麼就去卡安琅,只有這兩個選擇。索姆,這是我們已經說好了的。你發瘋了,小子。事態已經變了。你聽我講,不論剛才這個老闆怎麼說,一旦面對迷懼靈,他會把我們的一切和盤托出,包括我們喝了什麼飲料、靴子上有多少塵土。嵐打了個冷戰,他想起了黯者那無眼的目光。至於卡安琅你以為那只類人不知道你打算去塔瓦隆嗎?現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選擇。不,索姆。逃到離黯者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對嵐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把反對的話語擠出口,他深吸一口氣穩定自己的聲音,不。想想吧,小子。伊連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偉的城市了。還有,大獵角召集!這是近千年來的頭一回啊。全新一輪的獵角傳奇就要誕生了。你想一想吧。這是你做夢都夢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迷懼靈查出我們的蹤影,你都已經變成灰發老頭了,那時候,你早已厭倦照看孫子的生活,就算被它們找到也已經無所謂了。嵐的表情倔強起來:你要我說多少遍不呢?不論我們去哪裡,它們都會找到我們的。伊連也會有黯者的。還有,我們如何能逃脫夢境?索姆,我想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要去塔瓦隆。如果能跟茉萊娜一起去最好,就算沒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須找到答案。但是,我說的是伊連,小子!是一條逃脫的道路,沿河南下,讓它們往另一個方向瞎找。見鬼了,夢境不會傷害你的。嵐不說話。夢境不會傷人嗎?夢中的荊棘能刺傷真實的手指?他真想把那個夢也告訴索姆。然而,你敢告訴任何人嗎?巴阿紮門出現在你的夢裡,究竟那是夢還是現實?暗黑魔神跟你面對面,你敢把這件事告訴誰?索姆似乎明白了,他的面容柔和下來:就算是那些夢,夥計,它們也不過是夢而已,你說是不是?馬特,為了光明,你跟他說說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塔瓦隆的。馬特臉紅了,半是尷尬,半是生氣。他避開不看嵐,反而對著索姆怒目而視:你何必在這裡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們能照顧自己。吟游詩人無聲地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聲音卻因生氣而繃緊:你們以為你們對迷懼靈的瞭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自己走路到塔瓦隆,把自己交給艾梅林殿下?甚至,你們知道如何分辨艾塞達依之中不同的結嗎?真見鬼,小子,如果你們以為你們能自己到塔瓦隆去,那麼你告訴我,我走。走吧。馬特吼道,一手滑進斗篷裡。嵐震驚地意識到他手裡正抓著ShadarLogoth的匕首,甚至準備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矮牆另一邊忽然響起了沙啞笑聲,一個輕蔑的聲音大聲說話。

  半獸人?你不如去穿上吟游詩人的斗篷吧!你喝醉了!半獸人!那不過是邊疆人的大話。這些話像一壺冷水把怒火都澆滅了。連馬特也半轉過身看著那堵矮牆,睜大雙眼。

  嵐從牆上露出半個頭往那邊看了看,心裡一沉,立刻縮下身子。佛羅然戈伯在牆的那邊,就坐在他們進門時看見的那兩個客人的桌旁。他們雖然取笑他,卻願意聽他說下去。巴提正在擦一張髒得不行的桌子,沒在看戈伯和那兩個男人,只不過,他不停地擦著同一個地方,身體像那三人傾斜得幾乎要摔倒。他也在聽。

  是戈伯。嵐重重坐回原位,說道。其餘兩人立刻繃緊了神經。索姆迅速打量了一下他們所處的這半邊大堂。

  牆那邊,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不,不,以前有過半獸人。不過在半獸人戰爭期間被殺光了。是邊疆人的大話。第一個聲音堅持道。

  我說的都是真的。戈伯大聲爭辯,我曾經到過邊疆,見過半獸人,它們就像坐在這裡的我一樣真實。那三個人聲稱半獸人追趕的是他們,但是我知道真相,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飛浪上的理由。我從以前就開始懷疑貝樂杜門了,不過那三個人也肯定是暗黑之友。我跟你說他後面的話被笑聲和粗魯的取笑淹沒了。

  究竟還要多久,嵐在心中猜測,旅店老闆才會聽到戈伯說出那三個人的樣子?如果,他還沒有說過。如果,他不會立刻聯想起他剛剛才見過的三個陌生人。要離開大堂,只有一道門,必須經過戈伯所在的桌子。

  也許上船的主意不是那麼差。馬特低聲說道,可是索姆搖了搖頭。

  那條路不再可行了。吟游詩人的話語又輕又快。他把杜門船長給的皮錢包取出來,草草將錢分成三份。戈伯的故事不用一個小時就能傳遍整個鎮子,不管人們信不信都好,類人隨時都會聽說此事。杜門明天早上才開船。運氣最好的情況下,他到伊連的路上一路都會有半獸人在追趕他。他為了某個理由對此也早有預料,只是,對我們卻沒有任何好處。我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馬特飛快地把索姆推到他跟前的硬幣掃到口袋裡。嵐則慢慢地撿起自己的一份。茉萊娜給他們的銀幣不在其中,杜門給的是同等重量的其他銀幣,但是不知為何,他寧願要回艾塞達依的銀幣。他一邊把錢放進口袋,一邊詢問地看著吟游詩人。

  這是為了防止我們走散,索姆解釋道,我們儘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們倆能照顧好自己的。你們是好孩子。只有一點,為了你們的性命著想,遠離艾塞達依。我以為你會跟我們一起走。嵐說道。

  我是的,孩子,我是。不過它們越來越近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以後會如何。啊,不管了。也說不定會沒事發生。索姆頓了頓,看著馬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繼續跟你們在一起吧。他淡淡說道。

  馬特聳聳肩,逐個看了看另外兩人,又聳聳肩:我只不過是神經過度緊張罷了。我好像沒法控制自己。每次我們剛停下來喘口氣,它們就又追來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腦後一直監視著我們似的。現在我們怎麼辦呢?隔壁爆出一陣笑聲,又再次被戈伯打斷。他大聲說服那兩個男人自己說的是真話。嵐心想,到底還要多久呢。巴提遲早會把戈伯說的三個人跟他們三個聯繫起來。

  索姆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馱著背以免牆那邊的人看見。他示意兩人跟著,輕聲囑咐:保持安靜。從他們這邊壁爐兩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個小巷子。索姆仔細觀察其中一扇窗戶,把它拉起一點,剛好夠他們擠出去。窗戶只發出了輕微聲響,在矮牆那邊的一片笑聲和爭執聲中,三尺以外就肯定聽不見它的聲響了。

  一爬出巷子,馬特就往街上走,索姆趕緊抓住他的胳膊。慢點,吟游詩人說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麼做。他從外面儘量把窗戶關好,轉身打量巷子。

  嵐跟隨索姆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邊是一個裁縫店,巷子中間只有幾個雨桶,地面乾涸,鋪滿灰塵。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馬特又問,如果你離開我們會安全得多。你為什麼要跟我們一起?索姆久久地看著他。我以前有一個侄子,歐文,他疲倦地說道,脫下身上的斗篷,開始把行李堆在地上,樂器盒子被仔細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兒子,是這個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他惹上了艾塞達依的麻煩事,而我當時忙於其他的事,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然而當我終於動手嘗試去幫助他時,已經太遲。幾年以後,歐文死了。你可以說,是艾塞達依殺死了他。他站起來,沒有看他們,聲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轉過頭時嵐瞥到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如果,我可以保護你們倆遠離塔瓦隆,也許就能減輕對歐文的愧疚。你們在這裡等著。他依然避開他們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腳步。迅速掃視了一下外面,然後裝出很隨意的樣子走了出去,不見了。

  馬特邁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會留下這些東西不要的,他說道,輕撫著裝樂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剛才的故事嗎?嵐耐心地在雨桶旁邊坐下:馬特,你怎麼了?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沒見你笑過了。我討厭像兔子那樣被人追殺。馬特粗魯地打斷了他,又歎了口氣,仰頭靠著旅店的磚牆。就算是這樣,他看起來還是繃緊了神經,眼睛警惕地轉動著。對不起。接連不斷的逃亡,遇到這個那個陌生人,還有所有的一切。我變得神經質,每次我看著某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他會不會向黯者告發我們,或者想欺騙我們,搶我們東西,或者光明啊,嵐,這些事不會令你緊張不安嗎?嵐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經嚇得不知道什麼叫做緊張了。你猜艾塞達依對他的侄子做過什麼事?不知道,嵐覺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會因為一個理由惹上艾塞達依的麻煩,我想,跟我們不一樣吧。我想也是,不會跟我們一樣。兩人靠著牆壁,沉默了。嵐也不知道他們靜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吧,感覺就像一個小時般漫長。他們在那裡,等索姆回來,等巴提和戈伯打開窗戶指認他們是暗黑之友。然後,巷口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個子很高,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臉孔,儘管天色還亮,他的斗篷卻像黑夜一般漆黑。

  嵐慌忙爬起來,伸手緊握塔的寶劍,指節發疼,口裡幹得冒煙,拼命吞口水也無濟於事。馬特也站了起來,一手伸進外套。

  男人走得更近了,嵐的喉嚨隨著他的腳步攥得越來越緊。突然,男人站定了,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嵐雙腳一軟幾乎跪倒。是索姆。

  啊,既然你們倆都認不出我,吟游詩人咧嘴笑道這個偽裝不錯麼,一定能混出城門。索姆從他們身邊走過,開始迅速把他那件補丁斗篷裡的東西轉移到新斗篷上,動作快得嵐來不及看清那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寶貝。這時候,他才看清楚那件新斗篷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口裡仍然發幹,喉嚨仍像被拳頭攥著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馬特的手仍然藏在外套裡,看著索姆背影的樣子竟像是仍在考慮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索姆抬頭瞄了他倆一眼,然後更嚴厲地看著他倆:現在不是在這裡發抖的時候,他熟練地用補丁斗篷把樂器盒子打成包袱,斗篷的裡子朝外藏起五彩補丁,我們每次一人,逐個從這裡走出去,互相之間保持在視線之內的距離,這樣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馱起背來走路?他又對嵐說道,你的身高太顯眼了。他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來,帶上兜帽,白髮的吟游詩人搖身變成了一個窮得買不起馬、更租不起車的普通旅行者。走吧。我們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嵐完全贊成索姆的辦法,雖然如此,他離開小巷走進外面的廣場前還是猶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沒有人往他們多看一眼多數人連看也不看但是他還是繃緊了肩膀,隨時準備聽到有人大喊暗黑之友,然後這些普通人都會應聲變成謀殺者。他掃視眼前的開闊廣場,只看到人們在忙著各自的日常事務。當他把視線收回來時,廣場中間出現了一隻迷懼靈。

  至於這只黯者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根本無暇猜想,因為它已經開始朝著他們三人走來,緩慢卻致命,如同一隻盯上獵物的獵食動物。行人如突然遇到急事般紛紛走避,連看也不敢看。廣場很快就空了。

  那漆黑的斗篷把嵐定在原地。他試圖召喚虛空,但此刻就像在迷霧中瞎摸一般困難。黯者那隱藏在兜帽下的注視直刺入他的身體,把他的骨髓寸寸凍結。

  不要看它的臉,索姆低聲說道,聲音發抖沙啞,就像是一點一點地擠出來似的,見鬼了,不要看它的臉!嵐幾乎是呻吟著把視線扯開,這就像把吸附在臉上的水蛭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著廣場上的石頭,他仍能看到迷懼靈正在靠近,就像一隻戲弄老鼠的貓,在咬死它之前盡情享受看著它徒勞掙扎的樂趣。黯者跟他們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一半。我們就站在這裡等它嗎?他咕噥道,我們得逃逃走。但是,他無法挪動自己的雙腳。

  馬特終於把紅寶石匕首拿了出來,抖著手握著,牙齒緊咬嘴唇,面容因恐懼而扭曲。

  心裡要想索姆咽了咽口水,嘶啞地繼續道,心裡要想著你一定能逃脫,聽到嗎,小子?他開始自言自語,嵐只能聽到歐文這個詞。突然,索姆怒道:我一開始就不該跟你們這些小子攪到一起的。真是不該。他一抖肩膀,把用補丁斗篷打的包袱卸下塞到嵐的手中。給我好好照看這些。我說跑的時候,你們倆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卡安琅去。去找女王的祝福。這是一家旅店的名字。你記好了,萬一你給我記住就是。我不明白。嵐問道。迷懼靈離他們不到二十步了。他的雙腳如灌鉛般沉重。

  你記住就是!索姆厲聲吼道,女王的祝福。現在,快跑!他伸出雙手在他們兩人肩上各推了一把,嵐在這一推之下邁開了腳步,跟馬特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

  快跑!索姆也長長地咆哮著一躍而起,卻不是跟在他倆後面,而是沖向了迷懼靈。雙手揮舞著如同在舞臺上表演一般,匕首隨之出現。嵐停住了,但是馬特拉著他繼續往前沖。

  黯者大出意料,從容不迫的腳步變成蹣跚躲避,手向腰間的黑色邪劍伸去,可是吟游詩人的長腳飛快地邁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在迷懼靈來得及把劍完全拔出之前已經撞了上去,一起滾倒在地。廣場上剩下的幾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廣場的空中閃耀起刺目的藍光,索姆開始慘叫,但是他仍然勉強擠出一個詞來,快跑!嵐照做了,吟游詩人的叫聲在身後追趕著他。

  他把索姆的包袱緊緊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懼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隨著嵐和馬特的奔跑從廣場迅速擴展至全鎮。他們經過商店,店老闆立刻拋棄店外的貨物,關上店名。窗戶後驚恐的臉孔一閃而過。那些在廣場附近親眼看到的人在街上驚惶亂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沒能及時爬起,立刻被別人踩在腳下。白橋鎮亂得像個翻倒的蟻窩。

  嵐和馬特向著城門跑去時,嵐忽然想起索姆說過他的個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腳步,只是邊跑邊儘量縮起肩膀。負責看門的兩個看門人,戴著鐵盔,穿著粗劣紅外套配著白色領子,外罩一件盔甲,握著手裡的長戟,擔心地朝鎮裡張望,無心照看那些包著黑鐵皮的粗厚木門。其中一人瞥了瞥嵐和馬特,也沒有在意,因為他們倆只不過是正在往鎮外逃去的許多人之一。鎮民紛紛湧出城去,男人喘著大氣拉著妻子,女人流著眼淚抱著嬰兒拖著號哭的孩子,臉色蒼白的工匠們身上還穿著工作圍裙,手裡還拿著工具。

  嵐邊跑邊模糊地想,應該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究竟往哪個方向跑了的。索姆,噢,光明救我,索姆。

  身邊,馬特踉蹌了幾步。兩個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們一起逃出的鎮民都落在身後,直到鎮子和白橋被遠遠甩在後面。

  終於,嵐跪倒在地,大口吸著氣,喉嚨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後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禿禿的樹林後,空無一人。

  起來。起來。馬特喘著氣催促道,臉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撐不住了。我們得繼續走。索姆,嵐念道,抱緊了懷中索姆的斗篷包袱,裡面的樂曲盒硬邦邦的,索姆。他死了。你看見了,也聽見了。光明啊,嵐,他死了!你也說伊文娜,茉萊娜,還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們都死了,為什麼迷懼靈還在找他們?你說?馬特也跪倒在他身邊的塵土上:好吧。也許他們還活著。但是索姆你親眼看到了!見鬼,嵐,我們也可能會死啊。嵐緩緩點頭。身後的路還是空的。他心中期待著希望著索姆會出現,大步走過來,吹著鬍子告訴他們,你們真是件大麻煩。卡安琅,女王的祝福。他掙扎著站起來,把索姆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毛毯卷背在一起。馬特抬頭看著他,眯著眼,帶著警惕。

  我們走吧。嵐說道,開始向著卡安琅走去。馬特喃喃自語了幾句,才跟上來。

  兩人低著頭默默走路,風吹過,卷起漫天塵土。嵐時不時就回頭張望,可是,身後的路,總是空的。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七章 避風所

  珀林跟隨徒灑安人的車隊慢悠悠地往東南移動,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遊民的行進從容不迫,根本不著急。他們從來就不曾著急過。每天,五彩的旅行馬車直到太陽高掛才出發,如果恰好遇到合適的營地,即使下午才剛過了一半,他們也會停下來紮營。他們養的巨獒跟在馬車旁邊輕鬆地小跑著,很多時候連小孩子也是這樣,他們毫不費力就能跟上馬車的速度。任何關於多走幾步路、或者走快一點的建議都只能換來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讓那些可憐的馬兒工作得那麼辛苦嗎?令他意外的是,伊萊邇也不著急。他是不肯坐馬車的,寧願走路,有時候還會在隊伍前面幫忙開路可他就是不提離開的事,也從來不催促他們。

  這個一身皮毛的大鬍子怪人跟溫和的徒灑安人如此不同,不論他在哪輛馬車旁,都十分顯眼。即使他遠在營地的另一邊,也能一眼認出他來。這不全是因為衣著的關係。伊萊邇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狼的慵懶,他的皮衣皮帽只不過是加重了這種氣質而已。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發熱量一般自然地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和遊民形成鮮明對比。徒灑安人不論老少,都是一天到晚開開心心,他們的舉止中沒有任何危險,只有歡樂。孩子為了享受奔跑的樂趣,自然很喜歡互相追逐遊戲。但是在徒灑安人之中,就連老人也是腳步輕盈莊重,卻又像踩著多彩的舞步。每一個人,不論何時,不論站或者走,不論營地裡是否有音樂,似乎都隨時準備起舞。至於音樂,營地裡沒有音樂的情況是非常罕有的。不論紮營還是上路,幾乎一天到晚,馬車之間都有提琴和笛子、洋琴和箏鼓和諧地奏著樂曲。快樂的曲子,愉悅的曲子,歡笑的曲子,憂傷的曲子,只要營地裡有人是醒著的,通常就會有音樂。

  不論伊萊邇走過哪輛馬車,都會得到友好的點頭和微笑,不論他停在哪個營火旁,都會受到愉快的招呼。但是,珀林知道,這些開放的、微笑的臉,只是遊民在外人面前的禮貌,隱藏在這張臉底下的,是對未能完全馴服的野鹿的戒備。笑容的背後,深藏著對艾蒙村兩人是否會造成威脅的擔心,隨著日子的過去,這種擔心只是減弱了少許。對於伊萊邇,他們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氣中散發的熱氣一般,而且,這種戒心從未減弱。他們在他的背後時常常公開地看著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樣。當他從他們身邊經過時,本來時刻準備起舞的雙腳似乎也時刻準備逃跑。

  另一方面,伊萊邇當然也對他們的葉之路非常的不適應。每次他跟徒灑安人在一起時,總是歪著嘴角。表情不像是遷就,當然也不是輕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別處而已。可是,每次珀林提出離開時,伊萊邇都用撫慰的語氣說,再休息幾天吧。

  你們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頭,伊萊邇這樣說道。珀林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提起了,也許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們未來的日子將更加難過,有半獸人和類人的追趕,有艾塞達依朋友。他口裡塞滿了依拉的幹蘋果派,邊嚼邊朝珀林笑笑。即使他在笑,那雙金黃的眼眸仍然敏銳,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時候更甚。那是獵人的眼睛,極少露出笑意。他懶懶地躺在樂恩的營火旁,如常地拒絕坐在當凳子用的圓木上,見鬼,別忙著把自己交到艾塞達依手裡啊。如果被黯者找到我們怎麼辦?如果我們一直在這裡等,又怎麼能阻止它們?三匹狼擋不住它們的,遊民連保護自己都不會,更幫不上忙。半獸人會屠殺他們,那將是我們的錯。反正我們遲早要離開他們,不如早些走吧。我有某種感覺,它叫我等待。再過幾天吧。某種感覺!放鬆點,夥計。你得學會隨遇而安,該跑就跑,該打就打,該歇就歇。你到底在說什麼,某種感覺?吃點派吧。依拉雖然不喜歡我,不過每次我來時,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這些人在一起時,總會有好吃的。到底是什麼感覺?珀林追問,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又不告訴我們伊萊邇皺眉看著手裡的半個派,然後,放下它拍拍雙手。某種感覺,他終於聳聳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種感覺告訴我,必須等,這很重要。再過幾天吧。我不會經常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的經驗告訴我,應該相信它。它曾經救過我的命。這一次的感覺不知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這一點很清楚。如果你要繼續走,你走吧。我不走。他肯說的就是這些,不論珀林再問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說。他躺著,跟樂恩聊天,吃東西,用帽子遮擋眼睛小睡,不肯再討論離開的事。某種感覺告訴他要等,告訴他這很重要。當離去的時刻到來時,他自然會知道。吃點派吧,夥計。別瞎緊張。吃點燉菜吧。放鬆。

  珀林卻無法放鬆。夜裡,他在七彩馬車之間徘徊,擔心這,擔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擔心的理由。徒灑安人在營火旁唱歌跳舞,煮食,吃各種水果、堅果、漿果和蔬菜他們不吃肉,忙無數家務雜事,似乎完全不關心外面的世界。孩子們到處跑,到處玩,在馬車之間捉迷藏,爬上營地周圍的樹木,跟狗兒在地上打滾大笑。每一個人都完全不關心世界。

  看著他們,他更渴望離開。在我們把追殺者引到他們中間之前離開。他們這樣招待我們,我們卻以危險回報他們的善意。他們有理由心情愉快,沒有人在追趕他們。但是我們至於伊文娜,他幾乎沒有機會跟她說話,她要麼跟依拉兩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密密談天,擺明男人莫近,要麼就跟阿然跳舞,隨著樂聲轉個不停。徒灑安人用笛子、提琴和皮鼓奏出來自世界各地的樂曲,用高昂的帶著顫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曲。他們的歌曲不論節奏快慢,聲調都是又高又尖。他們會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雙河也很流行,只是在他們這裡通常會有另一個名字。比如,雙河的《三個牧羊女》,被巧手族稱為《漂亮舞女》,他們還說,雙河的《北方來風》有些地方叫《大雨滂沱》,另一些地方叫《貝林大撤退》。珀林想也不想就問起《巧手族偷了我的鍋子》這首歌,他們全都笑翻在地,他們知道這首歌,在這裡,歌名是《投翎》。

  聽到他們的歌曲,自然而然就會想跳舞,他很理解這點。在艾蒙村的時候,他並不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巧手族的歌曲牽動著他的雙腳,使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跳得這麼久、這麼好過。就像催眠一般,它們令他的血液隨著鼓聲跳動。

  就在跟著遊民出發後的第二天晚上,珀林頭一次見到他們的女子隨著慢歌起舞。當時,營火輕燃,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緩節奏。起先,只有一個皮鼓,然後,一個接一個,整個營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樣緩慢綿長的節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靜,只有鼓聲。一個穿著紅裙、頭髮上裝點著串串珠子的女孩搖擺著走到火光中,解下圍巾,踢掉鞋子。一隻笛子開始吹出悅耳的音調,帶著輕輕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後伸展的雙臂張開圍巾,赤裸的雙腳隨著鼓聲滑動,翹臀隨著腳步起伏擺動。她的黑眼睛注視著珀林,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樣緩慢,連旋轉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向他微笑。

  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臉上不禁發起熱來。又一個女孩加入了舞蹈,圍巾的穗子隨著鼓聲和臀部緩慢的旋轉抖動著,恰到好處。她們一起朝著他微笑,他沙啞地清了清喉嚨,不敢四處張望,臉紅得像個甜菜頭,心想,那些沒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裝作隨意地從剛剛坐得舒舒服服的圓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從火光中的兩個舞女身上移開。在艾蒙村時他從來沒試過臉紅成這樣,就算是在節日裡跟村裡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會。此刻他只盼風快變大,好把自己滾燙的身體吹涼。

  可是,那些女孩又舞進了他的視野,只不過,現在有三個了,其中一個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轉著眼睛。光明啊,他心想,我該怎麼辦?嵐最瞭解女孩子了,他會怎麼做呢?舞女們輕聲笑了,頭上的珠子隨著她們甩動頭髮的動作發出脆響。珀林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要燒起來了。然後,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加入了三個女孩,教她們如何跳得更有調情意味。珀林長歎一聲,閉上雙眼投降。可是,即使閉著眼睛,他耳裡仍然聽到她們嘲弄的笑聲,心癢難安。即使閉著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們。他的前額滲出汗珠,祈禱著夜風快點吹來。

  根據樂恩的說法,那些女孩其實很少跳那種舞,至於女人就更少了。伊萊邇則說,虧得珀林的大紅臉,她們從那晚開始,每天晚上都要跳這支舞了。

  我得謝謝你啊,伊萊邇一臉嚴肅地說道,我老了,跟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頭暖起來,一把火可不夠。珀林瞪了他一眼。伊萊邇走開時,他的背影洩漏了他其實是在偷笑。

  珀林很快就明白了,避開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麼有效的方法,所以,雖然她們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開,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個女孩在跳,還好辦但是如果有五六個,而且人人都在看結果,他從來沒有真正成功地克服過自己的大紅臉。

  伊文娜也開始學跳這種舞了,教她的是頭一天晚上帶頭跳的那兩個女孩。她一邊舞著借來的圍巾,一邊練習那拖拖拉拉的舞步,一邊輕輕拍著節奏。珀林想說什麼,可是決定還是咬咬牙比較明智。然後,那兩個女孩開始教她搖動臀部,她大笑起來,三個女孩笑作一團。伊文娜眼睛閃著光芒,臉頰泛起紅暈,最後,對這個動作還是有所保留。

  阿然在一旁,兩眼發亮,饑渴地注視著起舞的伊文娜。她的脖子上一直戴著一串藍色珠子,是這個年輕英俊的徒灑安男孩送的。依拉的臉上,擔憂的皺眉已經取代了她起初發現孫子對伊文娜有興趣時露出的微笑。珀林則下定決心,要好好監視這個年輕的阿然先生。

  有一次,他設法在一輛綠黃兩色的馬車旁單獨逮住了伊文娜:你很享受這種日子,是嗎?他問道。

  為什麼不呢?她低頭朝著脖子上的藍珠鏈微笑,用手指撥動著它,我們何必像你這樣一天到晚裝出一副悲慘的樣子?難道我們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嗎?阿然就站在不遠處他從來都不會離開伊文娜很遠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臉上微微笑著,半是得意,半是挑釁。珀林壓低聲音:我以為你想去塔瓦隆,在這裡可當不成艾塞達依啊。伊文娜一擺頭:我也以為你不喜歡我當艾塞達依呢。她的聲音甜蜜得嚇人。

  見鬼,難道你以為我們在這裡更安全嗎?我們在這裡,這些人會安全嗎?黯者隨時會找到我們的。撫著珠鏈的手微微發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氣:不論我們是今天離開還是下個星期離開,要來的總會來的。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珀林,享受一下吧。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她哀傷地伸出手指輕輕掃過他的臉龐。阿然朝她伸出手來,她轉身朝他跑過去時,已經在笑了。兩人朝著笛聲跑去,阿然邊跑邊回頭得意地朝珀林一笑,好像在說,她不屬於你,而我,將會得到她。

  他們已經中了遊民的咒語了,珀林心想。伊萊邇是對的,他們根本無須拿葉之路來說服你,它自己會滲入你的心中。

  依拉看到他在風中瑟縮,就從她的馬車裡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給他。幸好,是深綠色,而不是紅紅黃黃的鮮豔色彩。當他披起斗篷,心裡正在奇怪怎麼會這麼合身時,依拉認真地說道:本來可以做得更合適一點的。邊說邊瞥了瞥他腰帶上的斧頭,當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時,她的笑容帶著哀傷,本來可以更合適的。所有的巧手族人都這樣,他們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永遠都毫不猶豫地發出一起喝杯飲料或者一起聽音樂的邀請,但是,他們的目光總是飄向他的斧頭,他能感覺道他們心裡的想法。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作為對他人使用暴力的藉口。葉之路。

  有時候,他真想對著他們大喊。世界上還有半獸人和黯者。還有那些把每一片葉子砍下的人。還有暗黑魔神,他眼睛裡的火焰足以把葉之路燒毀。他固執地把斧頭掛在腰間,即使寒風陣陣也堅持要把斗篷張開,露出那半月斧刃。伊萊邇時不時就會挖苦他,咧嘴笑著,說他何必老把這麼沉重的武器帶在身上,那雙金黃的眼睛似乎能讀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幾乎想把斧頭遮蓋起來。幾乎。

  雖然徒灑安人的營地令他煩躁不安,不過,在這裡時,他的夢境還算平常。有時候,他會被惡夢驚醒,夢見半獸人和黯者沖進營地,彩虹馬車化為熊熊烈火,人們紛紛倒在血泊裡,男人、女人和孩子倉惶逃跑,尖叫著死去,卻毫不反抗。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裡驚醒,喘著氣伸手拿起斧頭,然後才看清馬車沒有著火,身邊沒有那些見鬼的畸形生物,地上也沒有撕裂扭曲的屍體。不過,這些只是普通的惡夢,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暗黑魔神要進入他的夢境,就一定是在這種惡夢裡。然而他沒有出現過。沒有巴阿紮門。只是普通的惡夢。

  只是,當他醒著時,卻又感覺到了狼。那三匹大狼不論是白天行進,還是夜裡宿營時,一直跟他們保持著距離。但是,他知道他們在哪裡。他感覺到他們對徒灑安人養的看門狗的不屑,知道他們認為那些狗只知道吵吵鬧鬧,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本性,忘記了溫暖血液的味道。這些狗也許能嚇倒人類,一旦遇到狼群,只能夾著尾巴逃跑。每一天,他對狼的感覺都更加敏銳,更加清晰。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斑紋越來越不耐煩了。她認為,伊萊邇打算帶著珀林兩人到南方的決定是對的,然而,既然決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結束這種慢吞吞的遊蕩吧。狼族雖然喜歡在大地徜徉,但是她不喜歡離開她的族群太久。風也覺得不耐煩了,這一帶的獵物少得淒涼,他又不屑於吃田鼠。他覺得那是幼狼拿來練習狩獵技巧的道具,只有無力撲倒野鹿或者咬斷野牛腳筋的年邁老狼才會吃那些東西。有時候,風還覺得烙印是對的,人類的麻煩還是應該留給人類自己。不過,斑紋在的時候,他會很小心地壓制這種想法,如果彈跳在,他會更加謹慎。彈跳是一位滿身傷疤的灰色戰士,經年累月積累的知識賦予他冷靜的判斷力,他的謀略卻足以彌補歲月從他身上奪去的力量。他並不關心人類,只不過,既然斑紋想辦成此事,他會跟隨她,她等他就等,她跑他也跑。狼還是人,牛還是鹿,誰敢挑戰彈跳,只會被他的下顎送往永眠。那就是彈跳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風忌諱他的原因。至於斑紋,她似乎不理會另外兩匹大狼的想法。

  所有的這一切在珀林的心中都如明鏡般清晰。他強烈地希望能儘快到達卡安琅,見到茉萊娜和塔瓦隆。就算那裡沒有答案,至少能結束這一切。每當伊萊邇看著他時,他很肯定這個金黃眼睛的男人也知道這些。啊,請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

  ***又是夢,它的開始比起最近的那些夢要愉快多了。他坐在艾貝特魯罕廚房的桌子旁,用磨刀石磨礪斧刃。魯罕夫人從來都不允許在她的家裡做任何跟鑄造有關的活兒,或者聽到任何鍛鐵的聲音。就連魯罕先生為她打磨廚房用的刀子,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可是,此刻的夢裡,她忙著煮食,對於珀林的斧頭沒有任何意見。甚至,當一匹大狼走進屋裡,蜷縮在珀林和屋門之間的地板上時,她也沒有任何抗議。珀林繼續磨斧,因為,很快,就用得著它了。

  大狼突然站了起來,喉嚨的深處發出低沉吼聲,頸上毛髮倒豎。巴阿紮門從屋外的院子走進廚房。魯罕夫人繼續忙她的活兒。

  珀林匆忙站起來,舉起斧頭,但是,巴阿紮門對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狼身上,眼眶裡跳動著火焰。這就是你擁有的護衛?啊,我以前也見過這種情況,見過很多次了。他伸出一隻手指,彎曲起來。火焰立刻從大狼的眼睛、耳朵、嘴裡、皮膚迸出,他大聲嚎叫,血肉和毛發燒焦的臭味充斥著廚房。艾貝特魯罕揭開一個鍋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攪拌鍋裡的食物。

  珀林丟下斧頭跳到大狼身旁,想用雙手拍滅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狼就在他的手裡化成了黑色灰燼。魯罕夫人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灰。珀林瞪著那堆灰燼,向後退去。他很想把手裡粘的油膩灰燼擦掉,可是,要擦在哪裡?擦在衣服上只會令他作嘔。他一把抓起斧頭,緊緊抓著斧柄,指節哢哢作響。

  你快滾!他大喊。魯罕夫人把勺子在鍋邊上輕輕拍了拍,哼著曲兒把鍋蓋蓋上。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巴阿紮門說道,你躲不開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個人,那麼,你就是我的了。他臉上的火焰逼迫著珀林一直後退,直到背部貼在牆上。魯罕夫人打開烤爐,檢視裡面的麵包。世界之眼將會把你吞噬,巴阿紮門說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印記,你是我的!他揚起緊握的拳頭,就像要朝他丟出什麼東西,當他張開五指時,一隻大烏鴉飛到珀林的眼前。

  漆黑的鳥嘴朝著珀林的左眼啄下,他大聲慘叫他猛地坐起來,雙手抓著臉龐。身邊是遊民的馬車,人人都在熟睡。他緩緩放下雙手。不疼,也沒有血。然而,他清楚記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黎明快要降臨了,他坐著,發著抖,伊萊邇忽然走到他身邊蹲下,伸出一隻手打算把他搖醒。營地外面的林子裡,有狼嚎聲,是那三匹大狼一起發出的尖利嚎叫。他感到了他們的感情。火。痛苦。火。憎恨。憎恨!殺戮!是的,伊萊邇柔聲說道,是時候了。起來吧,男孩。我們該走了。珀林連忙爬出毯子,開始卷起毛毯。這時,樂恩睡意朦朧地揉著眼睛從馬車裡走出來了。他走下馬車後的梯級,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腳步。他的手仍然舉在臉旁,眼睛卻專注地查看著空中。珀林不明白他在看什麼。東方的空中有幾朵雲,被即將升起的太陽染成粉紅色。除此以外,空中什麼也沒有。樂恩似乎還在聽什麼,而且,還在嗅探空氣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風吹過樹木之間的聲音和昨夜營火留下的輕微煙味。

  伊萊邇提著自己的行李走過來,樂恩走下馬車,對他說道:我們必須改變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追尋者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們今天得往另一個方向走。你們跟我們一起來嗎?伊萊邇搖搖頭,樂恩似乎早就預料到他的回答,只是點點頭,好吧,那麼,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點他再次抬了抬頭,但是在目光越過馬車頂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頭,我想,我們會往東走。也許會一直走到世界之脊,也許我們能找到一個靈鄉(譯者:見名詞解釋),在那裡呆一段時間。靈鄉從來不受外界的煩擾,伊萊邇贊同道,不過,巨靈也不是太喜歡陌生人的。任何人都會歡迎遊民的,樂恩咧嘴笑道,況且,就算是巨靈,也需要修補鍋子雜物的麼。來吧,我們一起吃早餐,好好聊聊。沒時間了,伊萊邇回答,我們今天就得離開,越快越好。今天是個行動的日子。樂恩試圖說服他至少留下來吃完早餐。依拉和伊文娜從馬車裡出來後,依拉也加入說服的行列,不過,她不像丈夫那麼積極,雖然言辭禮貌得當,卻顯得虛偽。很明顯,她非常樂意見到伊萊邇離開,只可惜那意味著伊文娜也要走了。

  伊文娜沒有留意到依拉對她流露的遺憾目光,只是詢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珀林本來以為她會說要留下來跟徒灑安人一起,然而,當伊萊邇跟她解釋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急忙地回到馬車上收拾東西去了。

  樂恩終於攤攤雙手說道:好吧。我不記得以前曾經試過讓客人不吃一頓告別大餐就離開,不過他猶疑的目光又飄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們自己也得儘快出發。我想,也許我們得邊走邊吃。不過,至少跟大家都道別完才走吧。伊萊邇還沒來得及反對,樂恩已經轉過身,飛快地在馬車之間跑來跑去,敲著門把那些還在馬車裡睡覺的人都叫醒。等到一個巧手族人把貝拉牽過來時,整個營地的人都已經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圍著伊萊邇三人,大片大片的鮮豔色彩映得樂恩和依拉那輛紅黃相間的馬車都顯得黯淡。巨獒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伸著舌頭,找不到人撫弄他們的耳朵。珀林他們三個卻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擁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滿足於握手,她們給珀林的親密擁抱幾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後,他又想起周圍有許多人在看,臉上立刻變得比追尋者的馬車還紅。

  阿然把伊文娜拉到一旁。在一片道別聲中,珀林聽不到他說些什麼,只看到伊文娜一直搖頭,起初只是緩緩地搖,當他開始做出懇求的動作時,她的搖頭變得更加堅決。阿然的表情從懇求變成爭辯,而她只是固執地搖頭,直到依拉走過去,對孫子責備了幾句,把她救回來。阿然賭氣分開人群走了。依拉看著他離去,似乎猶豫著是否要把他叫回來。珀林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氣吧,因為,阿然最終還是沒有打算跟我們跟伊文娜一起走。

  當他終於跟營地裡的每一個人握完手、跟每一個女孩至少擁抱了兩回之後,人群才稍稍退開,給樂恩、依拉和三個客人留下一點空間。

  您在和平中來,樂恩頌道,他雙手撫胸正式地鞠了一躬,在和平中去。我們的營火永遠歡迎和平的您。葉之路就是和平之路。願您永享和平,伊萊邇回答,願您的人民永享和平。他猶豫片刻,又補充道,我將會追尋那首歌,終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論是今年還是明年,它將被傳唱,就如以往,就如將來,世界沒有止境。樂恩驚訝地眨眨眼,依拉簡直是目瞪口呆,其他徒灑安人紛紛低聲回應,世界沒有止境。世界和時間沒有止境。樂恩和他的妻子連忙用同樣的話回答。

  真的要走了。幾句最後的道別,幾句最後的臨別叮嚀,幾個最後的微笑和眨眼,然後,他們離開了營地。樂恩帶著兩隻巨獒,陪著他們一直走到樹林的邊緣。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今天我擔心,世上有邪惡橫行。至於你,不管你怎麼裝,我知道你跟它們不是一夥,它們不會放過你的。願您永享和平。伊萊邇回答。

  也願您永享和平。樂恩哀傷地回答。

  樂恩離開後,伊萊邇發現珀林兩人都驚訝地看著他,怒道:我才不相信他們那首蠢歌呐,他咆哮,只不過是覺得沒必要破壞他們的儀式罷了。我告訴過你們,他們有時候會有些很麻煩的儀式。當然了,伊文娜柔聲說道,完全沒必要。伊萊邇嘀咕著轉過身去。

  斑紋、風和彈跳走上前來向伊萊邇問候。他們的問候不像狗兒一般諂媚,而是一種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珀林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在交流。冒火的眼睛。痛苦。心中的毒牙。死亡。心中的毒牙。珀林知道他們在說誰。暗黑魔神。他們在述說他的夢。他們的夢。

  三匹大狼出發前去探路時,他不禁打了個冷戰。現在是伊文娜在騎貝拉,他走在她的身邊。伊萊邇一如往常在前頭邁著平穩的大步帶路。

  珀林不願意想起自己的夢。他本以為,那些狼使他的夢境變得安全。但是,這種安全並未完整。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們,你的夢境才能真正安全。

  他把狼逐出腦海,然後,吃驚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樣做。於是,他決定再也不讓他們進來。甚至在夢裡也不讓嗎?他分不清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他們的。

  伊文娜的脖子上還戴著阿然送給她的藍珠鏈,頭髮上插著一支長著鮮紅葉子的小樹枝,那是另一個徒灑安年輕人的禮物。珀林知道,那個阿然肯定試圖說服她留下來跟遊民一起。他很高興看到她沒有答應,不過,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樣喜愛地撥弄那串珠子。

  終於,他忍不住問道:你跟徒灑安人在一起時,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依拉密談,你們倆究竟在說什麼?依拉只是在告訴我一些怎樣做好女人的建議而已。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失聲大笑,她眯起眼睛兇惡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沒能發現。

  建議!沒有人告訴我們怎麼當男人。我們就是男人。這,伊文娜回答,也許就是你們男人這麼爛的緣故。前面,伊萊邇大聲笑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八章 空氣裡的腳印

  奈娜依看著河流的前方驚歎不已,那裡,白橋在陽光下閃爍著奶色光芒。這又是一個奇跡,她一邊想,一邊看了看騎在前面的守護者和艾塞達依。又是一個奇跡,但這兩個人甚至沒有留意它。於是,她決定了,當著這兩人的面時,她絕對不看那座橋。如果他們看到我像個鄉巴佬一樣大驚小怪,一定會嘲笑我。就這樣,三個人默默地朝著那神話一般的白橋騎去。

  從奈娜依在阿裡尼勒岸邊找到茉萊娜和蘭恩、跟著他們離開ShadarLogoth的那個早上到現在,她和艾塞達依之間沒有真正地談過話。當然,她們有一些對話,只是奈娜依覺得沒有一次是有意義的。比如,有幾次茉萊娜試圖說服她到塔瓦隆去。塔瓦隆。她會去的,如果有需要,她會去,會接受她們的訓練,但是,決不是為了這個艾塞達依以為的理由。如果茉萊娜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帶來傷害,那麼,她會去的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個賢者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做些什麼,她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每次,當她發現自己在想這些事時,憤怒之火總是立刻把這些想法燒得一乾二淨。唯一之力是醜惡的力量。她不會用它的。除非,她迫不得已。

  那個該死的女人只肯跟她談帶她去塔瓦隆訓練的事。並不是她什麼都想知道,而是茉萊娜什麼都不肯告訴她!你打算怎麼找他們?她記得自己曾經這麼問道。

  就如我說過的,茉萊娜頭也不回地回答道,當我離那兩個失掉銀幣的男孩足夠近時,我就會感覺到。這不是奈娜依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然而這個艾塞達依的聲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論奈娜依往裡面扔多少塊石頭,都沒有一絲波紋,每一次都令賢者怒火中燒。她憤怒地瞪著她的背影,知道她肯定能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假裝若無其事而已。時間過得越久,我就必須靠得越近,但是,我會感覺到的。至於另一個還帶著銀幣的,只要他帶著它,就算他到了世界的另一邊,我也能找到他。然後呢?你找到他們後打算怎麼辦,艾塞達依?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艾塞達依如果沒有任何計畫,還會如此熱心地尋找他們。

  塔瓦隆,賢者。塔瓦隆,塔瓦隆。你就會說這個,我開始覺得賢者,你在塔瓦隆要接受的訓練裡,將會包括學習如何控制你的脾氣。如果你任由情緒失控,是無法使用唯一之力的。奈娜依張口要說話,但是艾塞達依不給她機會,蘭恩,我得跟你談談。兩個人把頭湊到一起,將滿臉怒容的奈娜依晾在一邊。其實,她每次發現自己怒形於色時,也很生自己的氣。這個狡猾的艾塞達依要麼把她的問題巧妙地叉開,她的話裡到處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上當。要不然,就是對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靜下來為止。每次她無法控制怒火時,就會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女事會的會員發現在做蠢事的女孩兒。這種感覺是奈娜依在艾蒙村時極少遇到的,而茉萊娜臉上平靜的微笑只會令她覺得更糟糕。

  如果有辦法把這個女人使開就好了。只有蘭恩一個會好辦些想到這裡,她忽然無緣無故地臉紅了,趕緊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一個守護者足夠為她打點旅途上一切必須的事務可是,他和艾塞達依是兩位一體的。

  而且,比起茉萊娜,蘭恩更令她生氣。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容易惹自己生氣。他很少說話有時候一天也說不上十來個詞而且,對於茉萊娜和她之間的那些討論,他從來都不插嘴。他常常離開她們兩人,獨自偵察周圍情況,就算他跟她們在一起時,也總是走到一邊,稍微離開一點,看著她們兩人的樣子就像在觀看決鬥。奈娜依真希望他能停止這種目光。如果這真是決鬥,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贏過一次。至於茉萊娜,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奈娜依不想看到他那冷漠的藍眼睛,更不想要一個沉默的觀眾。

  多數情況下,他們的旅程就是這樣了。除了她大發脾氣的時候,就是安靜,靜得有時候,她的喊叫就像在一片寂靜中碎裂的玻璃一般。周圍的土地也是靜悄悄,除了風在樹木之間呼號以外,萬物俱靜,好像連世界都停下來喘息了。就連那風,雖然冷得刺骨,也顯得很遙遠。

  起初,這種寧靜對於經歷了連串驚嚇的奈娜依來說,是一種休息。自從春誕前夜之後,她就幾乎沒能安心過。可是,獨自一人跟著艾塞達依和守護者走了一天之後,她又開始煩躁不安。她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好像背後有撓不著的騷癢似的。這種平靜就像註定要粉碎的水晶,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齒打顫的第一個破裂之音。

  茉萊娜和蘭恩也一樣倍感壓力,他們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在冷靜的外表下,他們的神經隨著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繃得越來越緊,就像將要轉到極限的鬧鐘發條。茉萊娜的前額多了一道皺紋,似乎總在聽一些實際上不存在的聲音。蘭恩看著森林和河流的樣子,就像是以為從那些光禿禿的樹木、那寬闊緩慢的水流裡可以找出等待他們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線索。

  她的心裡,雖然為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覺得處境像高空走鋼絲一般搖搖欲墜的人而高興,但是,如果他們也感覺到了,那麼,這種危險就是真實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這些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這種不安在她的意識深處騷動,就像以前她聆聽風語時一樣。然而,現在她知道這些都是唯一之力在作怪,因此,她拒絕接受這個在她意識邊緣徘徊的波動。

  當她向蘭恩詢問時,他沒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沒什麼不妥,他的雙眼無時無刻不在掃視周圍,此時也不例外。過了一會兒,他又自相矛盾地補充道,到了白橋鎮,你就沿卡安琅大路回雙河去吧。這裡太危險了。往回走反而不會遇到任何阻礙。這是他這一天最長的一次對話了。

  她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蘭恩。茉萊娜責備道,她的雙眼也是注視著別處,奈娜依,是暗黑魔神。雖然風暴已經離開我們至少,暫時離開了,她抬起一隻手,好像在試探空氣,然後又無意識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剛剛摸到了污穢似的,然而,他仍然在覬覦她歎了口氣而且,更強烈了。他覬覦的不是我們,而是世界。還要過多久,他才會變得足夠強大而奈娜依縮起肩膀,突然間覺得有人在她的背後窺視她。像這種事,她倒是寧願這個艾塞達依不要告訴她。

  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蘭恩負責探路,不過,以前他也負責帶路,現在則是由茉萊娜決定該往哪裡走。她的每個決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蹤一些看不見的痕跡,一些空氣裡的腳印,記憶留下的氣味。蘭恩只需要檢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夠了。奈娜依覺得,就算他說那條路不安全,茉萊娜也會堅持走過去。而他肯定會跟隨她,沿著河,一直走下去,走到她忽然從沉思中驚醒。他們已經走到白橋的橋腳了。彎彎的大橋在陽光中閃著淡淡的光芒橫跨阿裡尼勒,就像一張精緻得無法承受任何重量的奶色蛛網,只要一個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垮,更別說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隨時能把自己壓碎。

  蘭恩和茉萊娜漫不經心地向前騎去,沿著光亮的引橋,走上橋去。蹄聲清脆,聽起來不像鋼鐵敲擊玻璃,卻像鋼鐵互擊的聲音。橋的表面看起來就像濕了水的玻璃一般光滑,但是馬匹走在上面卻步伐穩健。

  奈娜依跟了上去,只不過,從她邁出的第一步起,她就一直擔心著整座橋會在她的馬蹄下粉碎。她心想,如果蕾絲是用玻璃來做的,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了。

  他們快要完全走過了橋時,她才開始注意到,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燒焦味。再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

  白橋橋腳連接的廣場四周,過半的建築都已經被一堆堆焦木取代,還在冒著煙。一些男人穿著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著街道巡邏,但是,他們腳步匆忙,好像在害怕會發現什麼東西,而且,邊走邊回頭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數個鎮民,一個個縮著脖子,腳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麼。

  就連一貫冷酷的蘭恩,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陰沉。鎮民遠遠繞開他們三個,連那些士兵也是。守護者嗅著空氣,緊鎖眉頭,低聲咒駡。也難怪,空氣中燒焦的氣味太過沉重了。

  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茉萊娜喃喃自語,沒有人能預見時輪之模。說完,她下馬跟鎮民說起話來。她不問問題,只是表示同情,奈娜依驚訝地發現,她顯得十分誠懇。那些畏懼蘭恩,隨時準備逃離任何陌生人的鎮民,卻停下腳步跟茉萊娜說話。他們似乎對自己的行為也很驚訝,但是,在茉萊娜清澈的目光和撫慰的聲音鼓舞下,他們勉強放下了戒心。艾塞達依的眼裡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們受到的傷害和困惑,然後,人們開始述說。

  可是,多數人還是在說謊。有些人甚至拒絕承認這裡有麻煩,聲稱什麼事也沒有。茉萊娜提起廣場周圍燒毀的建築。但是他們仍然堅持,一切都很好。他們的目光忽略掉不願看到的一切。

  一個胖子對他們裝出虛偽的熱心,只是,每次他身後傳來任何聲響時,他的臉頰都應聲抽搐。他的臉上掛著不停閃乎的微笑,宣稱是一盞翻倒的燈導致了這場火災,人們沒來得及撲救所以火勢蔓延了。可是,奈娜依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沒有兩座燒毀的建築是相鄰的。

  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說法。有幾個女人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是鎮裡某處有一個男人亂用唯一之力,是時候讓艾塞達依插手了,不論那些男人怎麼說塔瓦隆,就讓紅結艾塞達依來解決此事吧。

  另一個男人則說,是一次強盜襲擊。還有一個人說是暗黑之友的暴亂。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打算去看偽龍神的人,他吐露道,到處都是他們。所有人都是暗黑之友。不過,還是有些人願意承認有事發生,他們說,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帶來了某種麻煩他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麼事。

  我們要令他們明白,一個窄臉男人緊張地搓著雙手,喃喃說道,把那種事留在邊疆好了,那是邊疆的事情。我們走到碼頭去他突然哢地一聲閉了嘴,一言不發就轉身急急忙忙跑了,邊跑邊回頭看他們,就像害怕他們會追上來似的。

  那艘船已經離開了在問過其他人以後,至少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暴怒的鎮民沖到碼頭時,它砍斷綁在岸上的纜繩,逃往下游。那是前一天的事。然而,奈娜依無法從鎮民的話中確定伊文娜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個女人提到船上曾經有一個吟游詩人。如果那個是索姆墨立林她跟茉萊娜說,有些艾蒙村人可能跟著那艘船逃走了。艾塞達依耐心地聽著,邊聽邊點頭,等她說完後,也許吧。茉萊娜說道,語氣卻顯得很懷疑。

  廣場那裡還有一座完好的旅店,裡面的大堂被一堵齊肩高的牆分成兩邊。茉萊娜走進店門時,站了片刻,用手感覺著空氣。不知道她感覺到了什麼,她笑了,卻什麼也沒說。

  他們沉默地進餐。不光是他們,整個大堂都是靜悄悄的。大堂裡只有少數客人,每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碟子和自己的沉思中。旅店老闆一邊用圍裙角擦拭桌子,一邊不停地自言自語,聲音很低旁人都聽不見。奈娜依只覺得在這裡過夜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因為,連空氣都充滿了恐懼的味道。

  他們正在吃最後幾片麵包時,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士兵出現在了門口。起初奈娜依覺得他外表看起來很光鮮,戴著尖頂頭盔,穿著磨光胸甲。然後,他表情嚴肅地走進旅店,一手扶著腰間的劍柄,另一隻手的手指調整過緊的領口,又令她想起了裝模作樣地擺出村議會會員架子的辛布耶。

  蘭恩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民兵。沒什麼用的傢伙。那個民兵掃視了一下大堂後,目光落在了他們三人身上。他猶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氣,才邁著大步走過來,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你們是什麼人,在白橋鎮幹什麼,會在這裡呆多久。

  蘭恩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頭看那個民兵,等我喝完這杯啤酒,我們就走。他回答道,願光明照耀敬愛的摩菊絲女王。紅制服男人張了張嘴要說什麼,但是,看清楚蘭恩雙眼後,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茉萊娜和奈娜依後,又立刻穩住了自己。有那麼一會兒,奈娜依覺得他很可能會為了不被兩個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傻事。根據她的經驗,男人在這方面往往是白癡。然而,白橋鎮已經發生過太多事了,有太多人們無法預測的可能性。他又看了看蘭恩,重新考慮了一下。守護者堅毅的臉上毫無表情,一雙藍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

  最後,民兵決定還是精神地點點頭算了。那樣就最好。最近這裡來了太多陌生人了,對女王轄下的安寧沒什麼好處。他轉過身,大步離開,邊走邊練習嚴肅表情。至於店裡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小插曲。

  我們要到哪裡去?奈娜依向守護者質問。雖然大堂裡的氣氛迫使她壓低聲音,但是她的語氣很堅決,去追趕那艘船?蘭恩看了看茉萊娜,後者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個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現在就在我們的北方。不論如何,我也不認為另外那兩個男孩跟船走了。她的嘴角微翹,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們曾經在這個大堂呆過,大約就在一天前,肯定不會超過兩天。雖然他們受了驚嚇,但是,活著離開了。若不是他們那強烈的恐懼,這個痕跡不會留下這麼久的。哪兩個?奈娜依急切地前傾身體靠著桌子,你知道嗎?艾塞達依很輕微地搖了搖頭,奈娜依向後靠回去,如果他們只比我們超前一兩天的路程,為什麼我們不先找他們?我只能知道他們在這裡呆過,茉萊娜的語氣冷靜得令人難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往東還是往南、往北走了。雖然我相信他們夠聰明,那樣的話,他們就該向東,朝著卡安琅走,但是我無法肯定。他們失去了銀幣以後,我只有離他們在半裡以內才能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兩天時間,在恐懼驅使之下,他們可能已經朝著任何方向走了二十裡、甚至四十裡。而且,我肯定他們在離開這裡的時候處於極度驚恐的狀態下。但是賢者,不論他們受了多大的驚嚇,不論他們往哪個方向逃走,他們最終都會想起卡安琅的,我將會去那裡找他們。現在,我會先幫助我能找到的那個男孩。奈娜依還想說什麼,但是蘭恩輕聲打斷了她:他們有理由害怕。他環視四周,壓低了聲音,有一隻類人來過這裡,就像在廣場上時一樣,他又皺起了眉頭,這裡到處都有它的臭味。茉萊娜歎道:只要沒有親眼見到,我都會繼續懷著希望。我拒絕相信暗黑魔神能如此輕易的獲勝。我將會找到他們三個,活著,安然無恙。我必須這樣相信。我也想找到那些男孩,奈娜依說道,但是,伊文娜呢?你從來不提她,我問你的時候你也不理我。我還以為你打算把她帶到她看了看周圍的桌子,壓低聲音塔瓦隆。艾塞達依靜靜看著跟前的桌子,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迎上奈娜依的目光,眼中閃過憤怒的光芒。奈娜依愣了愣,然後,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開始上升。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艾塞達依冷冷地開口了。

  我也希望找到伊文娜,希望她平安無事。我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像她這樣有潛力的女人的。但是,這一切都只能服從時間之輪的意願。奈娜依覺得胃裡就像裝了冰塊一般。我是那些你不會放棄的女人之一嗎?我們走著瞧吧,艾塞達依。你見鬼去吧,我們走著瞧!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騎馬走出城門,走上卡安琅大路。茉萊娜的雙眼搜尋著東北方的地平線。身後,帶著傷痕的白橋鎮漸漸退去。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九章 無情的眼睛

  伊萊邇帶領著大家在覆蓋著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盡全力地趕路,像是為了補回跟遊民在一起時浪費的時間似的。他的速度連貝拉也吃不消,每天只盼望著天快點黑下來可以休息。不過,雖然他走得很快,卻比以前謹慎了許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時候才能生火,因為他絕對禁止珀林兩人砍柴,連折一根小樹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開草皮,小心地挖一個深坑,把營火深藏在坑裡,而且火苗總是很小。晚餐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滅掉,把灰燼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鋪回去。每天,天朦朦亮他們就要出發。出發前他會仔細檢查營地裡的每一寸地方,確保沒有留下任何有人過夜的痕跡,甚至還把翻動過的石頭恢復原樣,把彎倒的雜草扶直。他的動作很快,只花幾分鐘,只是,如果他不滿意,他們就不能出發。

  雖然這些謹慎對於珀林的惡夢沒有任何幫助,但是,當他想到這樣做的好處時,他又希望只是做夢。頭一天,伊文娜焦慮地問道,是不是半獸人要追來了,但伊萊邇只是搖著頭催促他們繼續走。珀林什麼也沒說。他知道附近沒有半獸人,因為那些大狼只聞到草、樹木和小動物的味道。驅使伊萊邇這樣做的不是半獸人,而是某種連伊萊邇自己也不能確定的東西。三匹大狼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不過,他們感覺到了伊萊邇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們的巡邏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細,就像危險就緊跟在他們的腳跟後面或者埋伏在下一座小山后似的。

  腳下的地形開始變得起伏不平,一個一個低緩綿長的小山坡在他們的面前不斷延伸。野草像地毯一般覆蓋著地面,帶著冬天的枯黃,點綴少許綠色,在風中輕輕搖擺。風從東邊吹來,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內沒有任何遮擋。樹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陽都懶洋洋地升起,沒有任何暖意。

  伊萊邇帶著他們儘量沿著坡底前進,避免爬上任何一個坡頂。他很少說話,每次他開口時你們知道這樣子繞過這些見鬼的小山坡要花掉多少時間嗎?天啊!這樣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擺脫你們兩個了。不,我們不能走直線!你們要我說多少遍?你們難道沒有起碼的常識嗎?要知道,一個男人在這種地形裡如果跑到坡頂上會有多麼顯眼?見鬼,為了隱藏行蹤,我們在這裡轉來轉去,半天也沒能往前走多少,走得像條蛇。我就算綁起雙腳也能走得比這快。啊,你們打算在這裡瞪著我看,還是打算繼續走啊?珀林跟伊文娜對視一眼,她朝著伊萊邇的背影吐吐舌頭,兩人都沒有說話。起初,伊文娜曾經爭辯道,是伊萊邇自己要這麼繞路的,怎麼能怪他們呢。結果,招來了一頓關於在這種地方聲音能傳播多遠的粗聲訓斥,他的嗓門在一裡以外都能聽到。當時他一邊教訓他們,一邊繼續往前走,根本懶得放慢腳步。

  不論他是否在說話,伊萊邇的雙眼總是在掃視周圍。有時候,他會緊緊地盯著某處,好像那裡除了雜草以外還有別的東西似的。也許他真的看到了什麼,只是,珀林卻什麼也看不到,那三匹大狼也看不到。伊萊邇的前額新冒出了幾條皺紋,卻什麼也不肯說,不說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匆忙,不說他到底在害怕什麼。

  有時候,擋在前面的小山坡實在是太寬了,往東往西連綿數裡,連伊萊邇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繞過它會偏離方向太遠。不過,他也不會讓他們直接走過去,而是要他們倆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躡手躡腳地爬上去,趴在坡頂警惕地觀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狼十分鐘之前才剛剛對這裡做過的巡邏不算數似的。對於等在坡底不知道將會發生何事的兩人來說,每分鐘都像一個小時般漫長。伊文娜咬著嘴唇,無意識地用手指撥弄著阿然送她的珠鏈。珀林忍耐地等著,胃裡直抽搐像要打結一般,能做的事只有儘量保持平靜的表情,隱藏心中的不安。

  如果有危險,那些大狼會發出警報的。雖然說他們離我越遠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們可以為我們警戒。他到底在看什麼?看什麼?伊萊邇趴在坡上,只抬起頭,搜尋著。過了很久,他才示意他們倆上去。每一次,他們倆走上去以後,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這樣的山坡。第三次的時候,珀林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液湧上了他的喉嚨。他知道如果要他再這樣呆等下去,用不了五分鐘他就要吐了。我他咽下酸液,我也去。伊萊邇只是回答道:儘量壓低身體。他剛剛說完,伊文娜就從貝拉背上跳了下來。

  一身皮毛的男人把圓帽子往下壓了壓,從帽沿下看著她。你打算要那匹母馬匍匐前進嗎?他冷冷說道。

  她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終於,她聳了聳肩。伊萊邇也沒再說什麼,轉身開始爬上緩坡。珀林緊跟著他。

  快要到坡頂時,伊萊邇示意趴下,然後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過距離坡頂的最後幾步。珀林照做。

  在坡頂上,伊萊邇摘下帽子,慢慢抬起頭。珀林從一叢帶刺雜草後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後一樣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禿禿的。南邊大約半裡外的一塊凹地裡,有一叢寬一百步左右的樹林。大狼已經穿過那個樹林了,沒有聞到半獸人和迷懼靈的氣味。

  至於東邊和西邊,也都是一樣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叢。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那些大狼已經跑到他們前面一裡多遠了,看不見他們,在這個距離也感覺不到他們。他們剛才走過這裡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任何不妥。他究竟在看什麼?什麼都沒有啊。

  我們在浪費時間,他邊說邊開始站起來。就在此時,山坡下的那叢樹林裡飛出了一群大烏鴉,有五十只,不,一百隻,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盤旋。珀林僵住了,蹲伏著,看著它們在樹林上方打轉。那是暗黑魔神的眼睛。它們看到我了嗎?汗水順著他的臉淌下。

  就像受到一個統一意志支配一般,這一百隻大烏鴉向著同一個方向飛去:南方。在下一個小山坡後,鳥群下降,消失了。然後,東邊的另一個樹叢裡冒出了更多大烏鴉,黑壓壓地盤旋了兩圈,也向南飛走了。

  他顫抖著慢慢俯下,想說什麼,卻口乾舌燥說不出來。好一會兒,他才濕了濕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東西?你為什麼不早說?狼為什麼看不到它們?狼很少抬頭看樹上的。伊萊邇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們。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西邊的遠處,又一朵黑雲從一叢小樹林裡升起往南去了,太遠了,無法看清每一隻鳥,感謝光明,它們沒有大規模出動。它們還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即使是在那次以後他回頭看著他們來的方向。

  珀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伊萊邇說的那次是指那個夢。這還不算大規模?他說道,在家的時候,一整年也看不到這麼多大烏鴉。伊萊邇搖搖頭:在邊疆,我曾經見過上千隻的大烏鴉群。雖然也不常見在那裡,殺死大烏鴉會有獎金但是確實發生過。他仍舊看著北方,現在,安靜。然後,珀林感覺到他在試圖跟遠處的大狼溝通,想讓斑紋他們停止在前方的偵察,趕快回來檢查他們的身後。他原本就憔悴的臉現在繃得更緊。那些狼離得太遠了,珀林幾乎感覺不到他們,只知道伊萊邇在告訴他們:快點,留意空中,快點。

  微弱地,珀林感應到從遙遠的南方傳來了回應:我們來了。腦海中閃過一幅影像奔跑的大狼,他們伸出鼻子嗅探著風,飛奔著就像有野火在身後追趕一般,飛奔影像一閃而過。

  伊萊邇放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皺起眉頭,看看坡頂的另一邊,再看看北邊,低聲自言自語。

  你覺得我們後面還會有大烏鴉?珀林問道。

  有可能,伊萊邇含糊地回答,它們有時候會這樣。我知道一個地方,如果我們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裡。反正,就算到不了那裡,我們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這次我們不能走得那麼快了,因為我們不能離前面那些大烏鴉太近。不過,如果後面也有的話為什麼要一直走到天黑?珀林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地方?那裡可以保護我們不受這些大烏鴉襲擊嗎?是的。伊萊邇回答,只是,知道那裡的人太多了大烏鴉在夜裡不活動,所以在天黑之後我們就不用擔心被它們發現。願光明保佑我們需要擔心的只有這些大烏鴉。他最後看了一眼南邊,站起來朝伊文娜招手。現在離天黑還遠著呢,我們得出發了。他開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見鬼!珀林連忙半跑半滑地跟上。

  身後,伊文娜趕著貝拉小跑著爬上了坡,看到他們倆後松了一口氣笑了。到底怎麼了?她喊道,催促著毛髮亂蓬蓬的小母馬追上來,你們倆就那樣子不見了影,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珀林等她趕上來以後,才跟她解釋那些大烏鴉和伊萊邇說到的安全地方。可是,伊文娜壓著聲音驚呼了一聲大烏鴉!後,就開始不停地打斷他的話問問題,大多數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說著,直到下一個山坡前他才把情況解釋完。

  照常來說如果這趟旅程能稱為平常的話他們可以直接繞過這個山坡,但是伊萊邇堅持要先行偵察。

  小子,難道你想踱著方步邁到一群大烏鴉中間去嗎?他嘲諷道。

  伊文娜看著坡頂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著伊萊邇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只有伊萊邇的行動毫不遲疑。

  珀林不知道那些大烏鴉會不會回頭,如果會,他們走上坡頂後很可能就會遇到一群大烏鴉。

  在坡頂上,他一寸一寸地緩緩抬頭直到剛好能看到周圍,然後松了一口氣。眼前只有西邊不遠處有一小叢樹木,沒有大烏鴉。突然,一隻狐狸從那個樹叢裡沖了出來,拼命狂奔。然後,一群大烏鴉像傾泄的水一般從樹枝上飛撲下來,像一陣黑色的旋風朝狐狸卷去,將它包圍。狐狸在一片翅膀的撲打聲中絕望地哀嚎著,呲著牙搏命反抗。但是它們毫髮無傷,只管來回地撲打撕咬著獵物,漆黑的鳥喙上閃著著濕潤的血光。狐狸轉身又向著樹叢沖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經蹣跚不穩,耷拉著腦袋,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濕發黑。大烏鴉拍著翅膀追著它,越來越多,終於完全把狐狸埋沒。然後,就像它們出現時一樣突然地,它們同時起飛,盤旋著再次消失在南邊的下一個山坡後面。那只狐狸,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

  珀林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光明啊!它們也可能會這樣對我們。一百隻大烏鴉,它們可以走吧。伊萊邇低吼道,跳起來朝伊文娜招了招手後,立刻往那叢樹木小跑過去。走啊,見鬼!他回頭喊道,快走!伊文娜和貝拉跑上山坡,在他們到達坡底之前趕了上來。沒有時間解釋,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臉立刻變得雪白。

  伊萊邇走到那叢樹旁,轉過身,用力朝他們揮手催促。珀林想加快腳步,腳下卻被絆了一下,他風車似的揮著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撐住了地面。見鬼!我已經是儘快地跑了!樹叢裡飛出一隻落單的大烏鴉,朝著他們飛來,尖叫了幾聲後轉身向南飛去。珀林明知自己的動作已經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間的投石繩。他還在口袋裡摸找石子時,那只大烏鴉突然在空中縮成一團,墜落在地。他驚訝地張開了嘴,然後看到了伊文娜手裡的投石繩。她朝他露出一個顫抖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裡數腳趾啊!伊萊邇喊道。

  珀林一驚,急忙跑進樹叢,又急忙跳開躲避隨後沖進來的伊文娜和貝拉。

  西邊,幾乎在視野的極限處,隱約升起了一團黑霧。珀林感覺到那三匹大狼就在那邊經過,往北邊跑去,他們也注意到那些就在他們左右的大烏鴉了,但是他們沒有慢下腳步。那黑雲向北移動似乎想要追趕他們,然後又突然散開,朝南方去了。

  你覺得它們看到我們了嗎?伊文娜問道,我們已經躲在樹裡了,是嗎?它們從那麼遠看不到我們的,對吧?那麼遠。但是,我們能看見它們。伊萊邇冷冷說道。珀林不安地挪動著,伊文娜驚慌地喘著氣,如果它們看到我們,伊萊邇低吼道,早就像剛才對那只狐狸一樣朝我們撲過來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腦子。如果你不學會控制恐懼,就會因此送命。他敏銳的目光逐個凝視他們倆。終於,他點點頭說道:它們現在已經走了。我們也該走了。把那些投石繩準備好,可能還要用的。走出樹叢後,伊萊邇帶著他們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飛跑,竟像是在追趕他們最後見到的那群大烏鴉似的。珀林的呼吸開始急促,卻也只好拼命跟著。必竟伊萊邇說過他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在某處。他是這樣說的。

  他們跑到下一個山坡前,等那群烏鴉飛走,再跑,再等,再跑。這種規律的前進方式十分累人,除了伊萊邇,大家都很快就開始腳步搖晃。珀林的胸口劇烈起伏,每次跟著伊萊邇爬上山坡偵察時,就抓緊那幾分鐘時間大口吸氣,把偵察任務都留給伊萊邇。每次停下,貝拉都耷拉著腦袋,鼻孔一扇一扇。恐懼驅趕著他們,珀林不知道他們這樣是否算是控制恐懼,只希望那些大狼能告訴他身後到底有什麼。如果真的有東西,到底是什麼。

  前面,是更多珀林不想見到的大烏鴉。從左到右,這些黑鳥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飛。有許多次,他們剛剛來得及躲進樹叢或者坡底,那些大烏鴉就飛進了空中。還有一次,午後剛過,他們跑向下一個藏身之處時,東邊飛起了一百多隻大烏鴉。他們距離藏身處還差半裡左右,立刻僵住,像雕像一般一動都不敢動。儘管寒風冷冽,珀林的臉上仍然滲出汗珠。他們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壓壓的一群漸漸遠去,縮成一個小點,消失。他已經數不清自己用投石繩打下多少只掉隊的大烏鴉了。

  沿途,又遺留了更多遭到大烏鴉殺害的屍體,更增加了他的恐懼。有一隻兔子被撕成了碎片,珀林像著了魔一般地呆呆盯著它,看著它那被啄掉眼珠的頭向上擺著,腳、內臟圍在旁邊堆成一個歪扭的圓形。還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鳥兒。還有,另外兩隻狐狸。

  他想起蘭恩說過的話。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全都以殺戮為樂,他的力量就是死亡。萬一被這些大烏鴉發現了那無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閃著光芒,針一般尖利的鳥喙滴著血在他們的身邊旋轉,啄穿他們的血肉。一百多隻,也許,它們還會呼喊更多的同類,也許它們全部都會出動。一幅噁心的影像在他腦海裡浮現:一群大烏鴉像蛆一樣擠成一座小山,鼓噪著爭奪幾塊鮮血淋漓的肉塊。

  忽然,這幅影像被其他影像沖散了,新來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現一瞬間,然後旋轉著褪去,被下一幅取代。是那三匹大狼,他們在北邊遇到了大烏鴉。那些邪惡的大鳥尖叫著,俯衝,盤旋,再俯衝,每一次撲下去再飛起來時,鳥喙都帶著鮮血。大狼嘶吼著,躲避著,跳起來在空中扭動身體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珀林嘗到了羽毛和大烏鴉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覺到身上處處被撕裂的痛楚,絕望地知道即使他們抵抗到最後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來也抵擋不住它們。突然,那些大烏鴉放棄了。它們飛起來,在大狼最後一次憤怒的嘶吼聲中盤旋。狼不像狐狸那麼容易殺死,而它們還有任務。它們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掉下幾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風舔了舔左前腳上被啄穿的傷口。彈跳的一隻眼睛似乎也受了傷。斑紋不顧自己的傷勢,召集起另外兩匹大狼,忍著傷痛朝著大烏鴉飛走的方向大步跑去,傷口滲出的鮮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塊。我們來了。危險會比我們先到。

  珀林跌跌撞撞地跑著,跟伊萊邇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的金黃眼眸毫無表情。他也知道了,卻什麼也不說,只是一邊看著珀林,一邊繼續毫不費勁地大步慢跑,等待著。

  等待著我。等待著我承認我可以感覺到他們。

  有大烏鴉,珀林不情願地喘著氣說道,在我們身後。他是對的,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氣,你能跟他們溝通。珀林的雙腳就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全靠著意志推動它們邁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贏那些眼睛,跑贏大烏鴉,跑贏那些大狼,他也無法避開伊文娜的眼睛。她現在知道他是什麼人了。你究竟是什麼人?光明蒙蔽我的雙眼!一個被玷污、被詛咒的人!此刻他的喉嚨如著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魯罕師傅的鍛鐵爐前工作時,吸入爐煙和熱氣時也不曾這樣難受。他抓住貝拉的馬鐙踉蹌著往前跑。她爬下馬,不理會他說自己還跑得動的爭辯,把他推上了馬鞍。可是,過不了多久,又輪到她邊跑邊一手抓著馬鐙,一手提著裙子了。過了一會兒,珀林下馬,膝蓋打著顫,把她扶起來推上馬鞍。她累得沒有力氣抗議。

  伊萊邇不肯放慢腳步。他催促他們,嘲笑他們,帶著他們緊緊跟在往南搜尋的那群大烏鴉後面,珀林甚至覺得,只要有一隻鳥往後看一眼就能發現他們。繼續走,見鬼!你們以為自己被它們抓住後,會表現得比那只狐狸好嗎?或者比那只內臟堆在自己頭上的兔子好?伊文娜在馬鞍上側過身彎腰大聲嘔吐,我知道你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快要結束了,再堅持一會。見鬼,我還以為農家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最能吃苦呢。依我看,你們根本就只會一天到晚睡大覺。邁開你們那見鬼的腳啊!他們離那些大烏鴉越來越近。起初,只有當最後一隻大烏鴉消失在下一個山坡後,他們才開始跑下坡。漸漸地,那群大烏鴉的隊尾還在下一個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時,他們就已經開始往下跑。只要有一隻鳥他們匆忙地跑過兩個山坡之間的開闊地的同時,那些大烏鴉搜尋著東邊和西邊只要有一隻鳥回頭看一眼,就全完了。

  身後的大烏鴉也來得很快。斑紋和兩隻大狼顧不上舔舐身上的傷口,設法繞過了它們,一步不停地趕上來。他們現在已經吸取教訓,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們有多近?還要多久才能追上來?珀林無法知道,因為狼族不像人類,對時間沒有概念。他們覺得完全沒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小時,季節就是他們的時間,加上白天和黑夜,足夠了。終於,珀林看到了一個影像,裡面有當那些大烏鴉追到他們時,太陽在空中的位置。他回頭瞥了太陽一眼,用乾燥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不到一個小時,那些大烏鴉就能趕上來了,也許還不用那麼久。一個小時。而現在距離天黑至少還有兩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天才能完全黑下來。

  我們會隨著落日一起死去,他心裡想著,腳步蹣跚。就像那只狐狸一樣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頭,又摸了摸投石繩,對付大烏鴉,後者比較有用。但是,不夠啊。面對一百隻大烏鴉,一百隻沖過來的目標,一百隻尖利的鳥喙,不夠。

  輪到你騎馬了,珀林。伊文娜疲倦地說道。

  再過一會兒,他喘氣道,我善於長跑。她點點頭,留在馬背上。她也很累了,要告訴她嗎?還是讓她繼續以為我們有機會逃脫?一個小時的渺茫希望,還是一個小時的徹底絕望?伊萊邇又在看他,什麼也沒說。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說。珀林又看了看伊文娜,鼻子一酸,眼中濕潤起來。他眨眨眼把淚水擠掉,摸了摸斧頭,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在那最後的時刻,當那些大烏鴉撲向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希望時,幫助她免於遭受像那只狐狸一樣的死法?光明啊,讓我堅強起來!前方的大烏鴉忽然完全消失了。珀林仍然能看到西邊和東邊黑乎乎的霧狀鳥群,但是前面什麼也沒有。它們到哪裡去了?光明啊,如果我們跑過了它們突然,一陣寒意傳遍他的身體,是一陣冰涼、純淨的刺麻感,就像他在仲冬時跳入酒泉的感覺。它像波浪一般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帶走了身上少許的疲倦、腳上少許的疼痛、還有肺裡少許的燒灼,留下了某種東西。他無法說出那是什麼,只覺得自己有點不同。他踉蹌著停下腳步,驚惶地看著四周。

  伊萊邇眼裡閃著微光看著他,看著他們。珀林很肯定他知道這是什麼,但他只是看著他們。

  伊文娜勒停了貝拉,不確定地看著身邊,半是疑惑,半是恐懼。真奇怪,她輕聲說道,我覺得我像是丟了什麼東西。就連小母馬也期待地抬起頭,扇著鼻孔,像是聞到了一堆新割乾草的微弱氣味。

  那是什麼東西?珀林問道。

  伊萊邇突然咯咯大笑起來。他笑彎了腰,雙手扶著膝蓋,肩膀一抖一抖。安全,就是這麼簡單。我們成功了,你們兩個笨蛋。沒有大烏鴉能飛過那條界限暗黑魔神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過那條界限。半獸人只有在被迷懼靈強迫的情況下才會走進來,而只有更可怕的東西才能逼使迷懼靈去強迫半獸人。這裡也沒有艾塞達依。唯一之力在這裡沒有效,她們無法接觸真源,甚至無法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消失了一般。她們在這裡坐立不安,就像一個醉漢般抖個不停。安全。起初珀林覺得這個地方跟他們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沒有什麼不同,然後他注意到了草叢裡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們的長勢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見過的都要旺盛,雜草也少。這個地方確實有某種特別之處,只是,他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伊萊邇說過的某句話在他的記憶裡忽隱忽現。

  這到底是什麼?伊文娜問道,我覺得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覺得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一個靈鄉,伊萊邇吼道,你們不聽故事的嗎?當然了,這裡自從三千多年前的裂世之戰後就沒有巨靈了,但是,是靈鄉誕生了巨靈,而不是巨靈製造了靈鄉。那只是傳說,珀林結結巴巴地說道,在故事裡,靈鄉總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一個躲避艾塞達依或者謊言之父的走狗的藏身之處。

  伊萊邇直起腰來,雖說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復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來他跑了一整天的路。來吧。我們最好走到傳說的深處。那些大烏鴉雖然不能跟上來,但是如果我們離邊界太近,它們還是能看到我們的。它們數量那麼多,足夠分開來把這裡團團圍住,監視整個邊界。讓它們繼續向前找好了。此刻的珀林已經停下了腳步,只覺得兩腳發著抖,再也邁不開了,真想就這樣倒下躺上一個星期。雖然剛才他覺得精神恢復了,但那感覺片刻之後就消失了,所有的勞累和酸痛都已經回歸。他強迫自己邁出一步,再一步。腳步並沒有變得輕鬆,但是他堅持著。伊文娜用韁繩拍了拍貝拉,貝拉也邁開了步子。伊萊邇又邁開大步開始慢跑,卻發現其他人實在無法跟上,才慢了下來,改成快步走。

  我們何不留在這裡?珀林大口喘著氣,在嘶啞的呼吸間擠出話來,如果這裡真的是靈鄉,我們應該很安全。沒有半獸人,沒有艾塞達依。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裡,等一切都結束?也許,那些大狼也不會到這裡來吧。

  那要等多久?伊萊邇回頭看著他,挑起一邊眉毛,你吃什麼?像馬一樣吃草嗎?況且,知道這裡的人很多,這裡阻擋不了人類,就算暗黑之友也不例外。而且,這裡只剩下一個地方還有水。他不安地皺著眉,原地轉了一圈,掃視四周,然後又搖著頭喃喃自語。珀林知道他在呼喚那些狼:快點。快點。我們冒險做了一個麻煩的決定,而那些大烏鴉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來吧。只差一兩裡路了。

  若不是他實在喘不過氣來,珀林一定會大聲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開始出現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狀都不規則,半埋在地上,長滿青苔。有些石頭幾乎像屋子一般大。荊棘在它們上面織網,低矮的灌木在它們周圍生長。在這些棕色的荊棘和灌木中,時不時會有一些綠色的嫩枝,標示著這個地方的與眾不同。剛剛過去的嚴酷冬天對這裡也有影響,只是,這裡受的傷害比外面要淺。

  終於,他們又爬上了一個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兩步就能跨過它。池水就像一片玻璃,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連伊萊邇也迫不及待地沖下斜坡。

  珀林撲到池邊,趴倒在地,把頭浸到水裡,又立刻被那從地底深處滲出的水凍得連忙縮回來,甩著腦袋,水珠隨著他的長髮四處飛濺。伊文娜咧嘴笑著,把水拍向他反擊。珀林的雙眼又濕潤了。她皺了皺眉,張嘴想問。但是他立刻把臉浸到水裡。不要問我。現在不要。我不想解釋。永遠不想。然而,腦海中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指責他。你會那樣做,是不是?終於,伊萊邇把他們喊離水池。想吃東西嗎,我需要幫手。伊文娜興高采烈地幫忙,大聲笑著,開著玩笑,準備著稀少的食物。他們沒有機會狩獵,所以晚餐只有芝士和肉乾,不過,至少還有茶。珀林也幫了忙,只是,他一言不發。他能感覺到伊文娜在看他,也看到她臉上越來越明顯的擔憂。但是他避開她的目光。她的笑聲漸漸停下,又堅持開了幾個玩笑,每一個都比上一個牽強。伊萊邇沉默地看著他們。憂鬱的情緒漸漸籠罩了他們,他們靜靜地吃晚餐。西邊,太陽漸漸變成紅色,影子漸漸伸長、變窄。

  要不是有靈鄉,落日之前不到一個小時,你們就會全部死掉。你能救她嗎?你會像以往砍伐那麼多樹木一樣把她砍倒嗎?樹木不會流血,不是嗎?也不會慘叫,不會看著你的眼睛,問你,為什麼?珀林越發沉默,腦海深處的聲音在嘲笑他,一個殘忍的聲音。不是暗黑魔神。他幾乎希望那是他。不是暗黑魔神,是他自己。

  這一晚,伊萊邇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規矩。這裡沒有樹木,他從灌木叢裡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個大石頭旁升起了火。從石頭上那些被煙熏黑的痕跡看來,這個地方已經被數代的旅行者用過無數遍了。

  這塊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圓的,只有其中一邊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長滿了苔蘚,又老又枯。圓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來有點怪異,只是他此刻沒有心思仔細觀察。不過,伊文娜卻邊吃邊看。

  那,她最後說道,像一隻眼睛。珀林眨眨眼,真的,像一隻眼睛,被煤煙熏黑的眼睛。

  是的,伊萊邇回答,他背對著營火和石頭坐著,一邊仔細觀察周圍的地面,一邊嚼著一片韌得像牛皮的幹肉。是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阿圖爾大帝的眼睛。這是他的力量和光榮的最後歸宿。他說話時顯得心不在焉,連吃東西時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圍的山坡上。

  阿圖爾鷹之翼!伊文娜喊道,你在跟我開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隻眼睛。為什麼有人要在這樣一塊石頭上雕刻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伊萊邇回頭瞄了她一眼,嘀咕道,你們這些鄉下小子究竟是學什麼長大的呀?他哼了一聲,繼續他的監視,不過,他繼續說道,阿圖爾帕恩得拉坦李爾(譯者:原譯阿圖爾帕恩得拉格),阿圖爾鷹之翼,阿圖爾大帝,他統一了從滅絕之境到狂暴之海、從艾萊斯大洋到艾爾廢墟甚至更遠的土地。他還派遣軍隊越過艾萊斯大洋。傳說他統治著整個世界,而他實際上統治的地方對任何現實的人來說都已經足夠廣闊。而且,他為他的土地帶來了和平與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地,伊文娜說道,人人和平相處。啊,你至少還是聽過故事的,伊萊邇呵呵笑了,聲音卻顯得冷淡,阿圖爾鷹之翼雖然帶來了和平與公正,卻是用烈火和利劍來實現的。一個孩子可以帶著一袋金子放心大膽地從艾萊斯大洋跑到世界之脊去。但是對於任何敢於挑戰他的人來說,不論他們只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指責企圖挑戰,阿圖爾大帝的公正就像岩石一般嚴苛。平民百姓確實得到了和平、公正和溫飽。但他圍攻塔瓦隆長達二十多年,而且對每個艾塞達依的人頭懸賞一千個王冠金幣。你不是不喜歡艾塞達依嗎。伊文娜說道。

  伊萊邇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歡沒有關係,女孩。阿圖爾鷹之翼是一個自大的蠢材。當他重病不起時也有人說他是被下了毒一個艾塞達依醫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當時所有活著的艾塞達依都被困在榮耀之牆裡面,把她們的力量花費在阻擋他的軍隊上,那支軍隊的營火在夜裡足以照亮夜空。不過,他反正也不會容許任何一個艾塞達依靠近他,他憎恨她們,就像憎恨暗黑魔神一般。伊文娜抿緊了嘴唇,不過,她只是問道,那些跟這個是不是阿圖爾鷹之翼的眼睛有什麼關係?是這樣的,女孩,當時除了艾萊斯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和平之象,不論他走到哪裡,人們都歡呼致意他們真心愛戴他,你知道的,他雖然是個苛刻的人,但是對平民從不那樣處在這樣一種景況下,他決定是時候為自己修建一個首都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沒有任何人見過、想像過,沒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這裡,就在這個處在艾爾廢墟、滅絕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間,沒有一個艾塞達依願意靠近或者使用唯一之力的地方,他開始了他的修建計畫。這裡將是一個首都,從它開始,終有一天,整個世界將會獲得和平與公正。當他宣佈這個決定時,平民捐集資金要為他建一個紀念碑。當時許多人都把他看成距離創世者只差一步的偉人。只差一步。那個碑花了五年時間雕刻和樹立,是一個鷹之翼本人的雕像,比真人大一百倍。他們就在這裡把它樹立起來,新城將圍著它開始發展。這裡才沒有什麼城市呢,伊文娜嘲笑道,如果有,一定會有一些遺跡的。一些遺跡。伊萊邇點點頭,繼續監視四周,確實沒有遺跡。阿圖爾鷹之翼就在那座紀念碑樹立起來的當天死了,他的兒子們和親屬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這座雕像孤零零地站立在這些山坡之中。他的兒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後,鷹之翼最後的血脈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那些跟船越過艾萊斯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關於他的所有記憶,於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書籍都被焚毀。最後,他只留下了故事,其中大多數還是錯的。這就是他的光榮的最後結局。

  爭鬥當然不會因為鷹之翼和他的親屬死亡而停止。必竟,還有一個王位擺在那裡,任何一個手裡握有兵權的領主和貴婦都想得到它。這就是百年戰爭的開始。實際上,戰爭持續了一百二十三年,那段時間的歷史大部分都湮沒在戰爭的烽火之中。不少人佔據了一部分領土,卻沒有人能完全佔領整個王國。就在那段時間裡的某一年,這個雕像被推倒了。也許是因為他們再也無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較吧。起初你好像很鄙視他,伊文娜說道,現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搖搖頭。

  伊萊邇轉身,用平淡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如果你想喝茶,多喝幾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撲滅。雖然現在光線漸暗,珀林卻看得更清楚了。那雙眼睛比人的頭還要大,在陰影之中看起來就像那些大烏鴉的眼睛。殘酷無情的黑眼睛。他真希望他們能在別的地方過夜。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章 陰影之子

  伊文娜坐在火旁,抬頭呆看著雕像的碎片。珀林獨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漸漸褪去,夜風從東方吹來,水面泛起層層波紋。他從腰帶環結上解下斧頭,拿在手裡。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來光滑冰涼,長度跟他的手臂相當。他恨它。想起當初在艾蒙村的時候,自己為了擁有這把斧頭是那麼自豪,就覺得羞恥,當時他根本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它會用來幹什麼。

  你那麼恨她嗎?伊萊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驚跳起來,舉起手中斧頭,舉起了一半後才看清是伊萊邇。你你跟那些狼一樣能讀懂我的想法嗎?伊萊邇歪著頭,露出挖苦的眼神說道:你小子這副臭臉,瞎子都能看得出來。好了,告訴我吧。你恨那個女孩?鄙視她?一定是的,你鄙視她,因為她做事拖泥帶水,總是假裝柔弱妨礙你,所以你打算殺死她。伊文娜做事從來都不會拖泥帶水,他反對道,她總是能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我沒有鄙視她,我愛她。他怒視著伊萊邇,眼神警告他不許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說的是,雖然她跟我的關係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嵐啊,見鬼!如果被那些大烏鴉抓到我們如果我不知道啊。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須選擇自己的死法,你認為她會怎麼選?用你的斧頭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還是像我們今天看到的那些動物一樣?我就很清楚自己會選擇哪一種。可我沒有權利為她做出選擇。關於這個,你不會告訴她的,對不對?他捏緊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的肌肉非常結實發達,這都是在魯罕師傅的鍛鐵場裡長時間地揮舞鐵錘的功勞。此刻,他覺得自己能捏斷手裡的粗木柄。我恨這鬼東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帶著它到底要做什麼,那樣大搖大擺地像個大傻瓜。你知道我辦不到的。以前,一切都是假裝,都是可能而已,所以我可以虛張聲勢地到處招搖就像在遊戲,就像是他歎了口氣,越說越小聲,現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你會用的。珀林舉起斧頭要把它扔進水池,但是伊萊邇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會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還恨它,你就能比大多數人更加明智地使用它。等待吧。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時候,就是把它扔得越遠越好,然後轉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時候。珀林用力掙扎,決意要把它扔進池子裡。他說得輕巧,萬一到時候我再也沒法扔掉它怎麼辦?他張嘴要問伊萊邇,但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從大狼那裡傳來了一個十萬火急的資訊,那緊急的衝擊震得他差點翻了眼白。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忘記了自己本來打算要說話,甚至忘記了要如何說話,如何呼吸。伊萊邇的臉皮也鬆弛了下來,眼眸似乎看著自己頭顱的深處。這資訊只持續了一個心跳之間,然後就像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經足夠。

  珀林抖了抖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伊萊邇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遲疑地朝著營火沖過去。珀林默默跟在他身後。

  把火滅掉!伊萊邇沙啞著嗓子儘量壓抑音量朝伊文娜喊道,一邊打著緊急的手勢,滅掉!她站起來,疑惑地看了看他後,朝著營火邁了一步,動作很慢,顯然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伊萊邇沖過去粗魯地推開她,一把提起茶壺,一邊咒駡燙死了,一邊把壺裡的水全部澆到火上。珀林隨後趕到,一上來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雖然把火澆滅,木炭還在冒著水汽滋滋響,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過火的痕跡完全掩蓋。

  伊萊邇把茶壺拋給珀林,把他燙得差點大喊出聲來,趕緊把它丟在地上,呵著手責怪地朝伊萊邇皺起眉頭。但是,這個一身皮毛的男人忙著檢查營地,根本無暇理會。

  來不及隱藏有人在這裡呆過的痕跡了,伊萊邇說道,我們得趕快走。祈禱吧,也許他們不會多管閒事。見鬼,我敢肯定是那些大烏鴉把他們招來的。珀林急匆匆地給貝拉上鞍,把斧頭擱在地上,斧柄靠著大腿,彎下腰給她綁肚帶。

  到底怎麼了?伊文娜抖著聲音問道,半獸人?黯者?往東或者往西去都行,伊萊邇告訴珀林,找個地方躲起來,我會儘快去找你們的。如果被他們看到狼他來不及說完就轉過了身,彎著腰,幾乎四腳著地地飛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漸漸延長的陰影中。

  伊文娜飛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行李,一邊堅持要珀林的解釋。珀林不肯說話,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懼可以加快人們的行動。他越是沉默,伊文娜的聲音抖得越厲害。可是,直到兩人動身朝著日落的方向逃去時,珀林才肯斷斷續續地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他在貝拉前面小跑,雙手執著斧頭斜在胸前,一邊解釋,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藏身之處,等待伊萊邇。

  有很多騎著馬的人往水池這邊來了,就跟在那些大狼的身後,不過,他們並沒有看到狼。也許他們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沖著那水池來的,因為那裡是數裡之內唯一的水源。但是斑紋說他回頭瞥了伊文娜一眼。夕陽在她的臉上留下怪異的影子,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她在想什麼?是不是正在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我?她瞭解我嗎?斑紋說他們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瘋狗嗅出了不妥那樣。身後的水池已經消失不見了。漸漸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頭阿圖爾鷹之翼的雕像,只是,已經分不清哪一個石頭是他們剛才生火的地方。我們不會跟他們接觸的,找個地方藏起來等伊萊邇就是。他們為什麼要找我們麻煩?她質問道,這裡不是應該很安全的嗎。應該很安全。光明啊,總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珀林更加努力地尋找藏身地。他們不能離那個水池太遠,天色已經很暗,很快就會黑得無法繼續走路。坡頂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線,相比凹下去已經黑乎乎無法看清的坡底,顯得很亮。左邊的天空下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是一塊斜斜地立在一個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麵的斜坡都籠罩在黑暗中。

  這邊。他說道。

  他朝著那個山坡跑去,一邊回頭掃視是否有人追來。沒有暫時沒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來等,因為貝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邁著步子走得很慢,伊文娜則趴在貝拉的脖子上。他想,她們肯定比自己想像的要累得多了,這裡必須是一個好的藏身之地,我們不可能再去找另一處了。

  在山坡下,珀林抬頭仔細查看那塊巨大的平坦石頭,它幾乎從坡頂開始向外突出,像一塊巨大的石板,石板頂部有一些不規則的奇怪臺階,三個向上,一個向下,顯得很眼熟。山坡不高,珀林爬上去,沿著它走,用手摸著它的表面。雖然經歷了數個世紀的風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個連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頭看看臺階似的石板頂部,它像一個斜屋頂覆蓋在他頭上。是手指,阿圖爾鷹之翼的手指。我們將在他的手裡躲藏,希望這裡還遺留著他的公正。

  他招手叫伊文娜過來,她卻沒有反應。於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她。

  伊文娜伸長脖子看著坡頂問道:你怎麼看見的啊?珀林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他舔舔嘴唇,看看四周,這才意識到周圍的情況。太陽已經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以下,滿月也被雲層遮擋,但是他仍然覺得周圍泛著深紫色的光芒,就像是遲暮時分。我摸到的,最後,他說道,肯定是的。我們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們走到這裡,也不可能看到我們的。他拉著貝拉的韁繩,帶她走到石手下麵的陰影中,感覺到伊文娜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後背。

  他扶她下馬時,從水池的方向傳來喊叫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她伸手扶著珀林的手臂。雖然她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她想問什麼。

  那些人看到風了。他不情願地說道。要把狼族的想法用言語說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到了火的影像,他們有火把,在手指的根部珀林按著伊文娜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後自己蹲在她的旁邊,他們分了組進行搜索。人數很多,而那三匹大狼都受了傷。他儘量用更安慰的語氣說道,不過,就算是受了傷,斑紋他們應該也不會被抓到的,而且他們也沒有預料到我們會在這裡。人們通常不會看見預料以外的東西。他們很快就會放棄,然後紮營。伊萊邇現在跟那三匹大狼在一起,而且會在他們被人追殺的時候陪著他們。騎馬的人太多了。太久了。為什麼他們要堅持這麼久?黑暗中,他看到伊文娜點了點頭,只是她自己沒有留意到,我們會沒事的,珀林。光明啊,他驚訝地想,她在安慰我。

  下麵的喊叫聲就像永無休止似的。遠處有好幾個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動,夜幕下閃爍著點點火光。

  珀林,伊文娜輕聲說道,如果我們能回到家,星期天的時候你願意跟我跳舞嗎?他的肩膀不禁顫抖起來,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還是想哭。我願意。我答應你。他的手違反自己的意志握緊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舊握著它。他用耳語又重複一次,我答應你。他在心中祈禱這一天真的能到來。

  這時,一組組男人舉著火把騎著馬在山坡之間來回搜查,每組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組。有時候他能同時看到三四組,往不同的方向從山坡下經過。他們不停地互相喊話,夜色裡不時地傳來叫聲,既有馬的驚嘶,也有人的慘叫。

  他不但能用雙眼看到山坡下面,還通過大狼傳來的感應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跟伊文娜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著下面像一支支螢火蟲似的火把;同時,在意識裡,他跟斑紋、風和彈跳一起在夜色中飛奔。那些大狼被大烏鴉傷得太重了,沒法跑得太遠,也沒法跑得太快,所以他們打算把那些騎馬人趕回他們的營火邊上。人類最終總是會向火焰尋求安全,而狼族則習慣於在夜晚徜徉。有些騎馬人用繩子牽著一些沒有騎士的馬匹,當灰色的身影在他們中間沖過時,那些馬驚慌地嘶鳴著,眼珠睜大亂轉,尖嘶著掙脫拉扯他們的繩子,向各個方向逃命。那些有騎士的馬匹也在尖嘶,因為灰色的影子從黑影中沖出,用利牙撕裂了他們的腳筋。有時候,騎士也在喉嚨被有力的下顎之前發出慘叫。雖然珀林對伊萊邇的感覺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裡,手執長刀,在夜色之中潛行,就像一匹配著一隻尖利獠牙的兩腳大狼。喊叫聲漸漸變成咒駡聲,然而,他們不肯放棄。

  突然珀林注意到那些拿著火把的男人其實是遵循了某種規律而行動的。每次有一組人出現在他視線裡時,至少其中一個人距離他和伊文娜躲藏的山坡會越來越近。伊萊邇說過要他們躲起來,但是如果我們逃跑會怎樣?也許,我們必須不停移動,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許。現在天色已經足夠黑了。

  他轉頭,剛想跟伊文娜商量,情況就已經改變。一組十二支火把出現在山坡底,隨著馬匹的跑動起伏,長槍的槍頭在火光中閃爍。他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緊了斧柄。

  那些人騎馬經過了這個山坡,然而,其中有一個人大聲喊了一句什麼,火把又轉了回來。他絕望地思索逃脫的辦法。但是,這時候只要他們一動,就肯定會被發現,也許他們已經被發現了。一旦暴露,就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就算有黑暗的掩護也沒有用。

  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個人都是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握著長槍,靠膝蓋的壓力控制坐騎。在火光照耀下,珀林看到了他們身上的白斗篷。光明之子。他們高舉著火把,在馬鞍上前傾身體,看著阿圖爾鷹之翼手指下面的深色陰影。

  上面有東西,其中一個人說道,他的聲音大得有點過分,似乎在害怕隱藏在火光以外的東西,我告訴過你,那個東西裡可以藏人。那不就是一匹馬麼?伊文娜一手扶住了珀林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即使陰影遮擋了她的臉孔,她臉上的問題也很明顯。怎麼辦?伊萊邇和那些大狼還在外面被這些人追殺。下麵的馬匹不安地跺著腳。如果我們現在逃跑,他們肯定能追到我們。

  其中一個白斗篷催馬走上山坡,如果你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下來投降。只要你走在光明中,我們不會傷害你。如果你不投降,你們全都會被殺。你有一分鐘時間。長槍的金屬槍頭被壓低指著前方,在火光中閃閃發光。

  珀林,伊文娜輕聲道,我們跑不過他們的。如果我們不投降,他們會殺死我們。珀林?此刻,伊萊邇和那些大狼仍然自由。遠處傳來遙遠的喊叫,有一個白斗篷離斑紋太近了。如果我們逃跑伊文娜在看他,等他告訴她下一步。如果我們逃跑他疲倦地搖了搖頭,心神恍惚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著光明之子走去。身後,伊文娜歎了口氣,拖著無奈的腳步跟在他身後。為什麼這些白斗篷這麼固執,他們非常痛恨狼嗎?斑紋他們為什麼會嗅到不妥?風從那些騎士身後的方向吹來,他幾乎覺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丟掉斧頭。領頭的傢伙吼道。

  珀林踉蹌著朝他走去,皺起鼻子,想把他以為自己聞到的味道逐出鼻孔。

  丟掉斧頭,鄉巴佬!領隊調整長槍,將槍頭指向珀林的胸膛。

  他呆呆看著那槍頭,很鋒利,完全足夠穿透他的身體。然後,他突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聲並不是沖著那個白斗篷彈跳突然出現在黑夜中,刹那間,珀林跟他融為一體。彈跳,從小就看著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鷹,渴望著能像雄鷹一樣在空中飛翔,於是,他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他比任何一匹狼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他都沒有放棄過幼年時飛翔的夢想。黑夜中,彈跳一躍而起離開地面,就像雄鷹振翅高飛。白斗篷剛來得及開口咒駡,彈跳就已經咬住了那個拿槍指著珀林的男人的喉嚨,衝力帶著他一起滾到馬下。珀林感覺到口裡的喉嚨被咬碎,嘗到血的味道。

  彈跳輕巧地落地時,已經離開剛才殺掉的男人。他的皮毛上粘滿了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血。左邊的臉上一道很深的傷口劃過他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隻眼跟珀林的雙眼對視了一瞬。快逃,兄弟!他轉身再度躍起,再次飛翔。然而,一支長槍把他釘在了地上,又一支長槍穿透了他的肋骨。他踢腳掙扎著,回頭要咬斷那妨礙他的槍柄。要飛翔。

  痛苦充斥珀林的身體,他無言地發出一聲狼的慘叫,想也不想,嚎叫著向前縱身一躍,所有的思維都離他而去。那些騎士靠得太近沒法使用長槍,而此刻他手裡的斧頭就像羽毛一般輕盈,一隻巨大的金屬狼牙。他的頭被狠狠敲了一下,當他倒下時,他無法分清是自己死了,還是彈跳死了。

  像雄鷹一樣飛翔。珀林咕噥著,虛弱地睜開雙眼。頭很疼,但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他在光線下眨眨眼,看看四周。伊文娜跪在他身邊,看著他。這裡是一個四方的帳篷,大小跟一座中等農屋的房間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帳篷的每個角上都高高掛著一盞油燈,發出光亮。

  感謝光明,珀林,她松了口氣,我以為他們把你打死了。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帳篷裡唯一一張椅子上坐著的一個灰發男人。男人有著一張祖父般的慈祥臉孔,一雙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白相間的戰炮,磨光的盔甲罩在純白色的裡衣上。在珀林看來,男人的臉顯得和藹、坦率又透著威嚴,跟他的衣著顯得極不相襯,反而帶著一種跟這個帳篷裡的擺設相符的雅致樸素的氣質。帳篷裡擺著一張桌子,一張折疊床,一個臉盆架,架上放著白色臉盤和水罐,還有一個鑲嵌著簡單幾何花紋的木櫃。所有的木製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而金屬則全都帶著恰到好處的光澤,沒有過分的賣弄。每一件物品都經過精心製作,只有一個見識過巧手工匠比如魯罕師傅,或者傢俱匠埃迪爾師傅的傑作的人才能看得出來。

  男人皺著眉,粗短的手指撥弄著桌子上的兩堆物件。珀林認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裡的雜物和他的腰刀。茉萊娜給他的銀幣滾了出來,男人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著嘴唇從桌上拿起了珀林的斧頭,在手裡掂量。然後,把注意力放回到艾蒙村兩人身上。

  珀林想坐起來,卻感到手腳一陣刺痛。結果他只是掙扎了一下。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腳都被綁著。他看了看伊文娜,她沮喪地聳聳肩,側身讓他看看她的背後。她的腳踝和手腕上纏了五六條繩子,深深勒進她的血肉,另外還有一根繩子把腳踝和手腕的繩子連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來,也不得不蜷著身體無法站直。

  珀林目瞪口呆。知道他們被綁起來已經夠意外的了,居然還用了這麼多繩子,足夠把馬給捆起來了。他們把我們當成什麼人啊。

  灰發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帶著好奇,就像艾維爾先生在思考難題時一樣。他似乎已經忘記手裡拿著的斧頭了。

  帳篷入口的簾子被揭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他的臉又長又瘦,眼窩深陷像兩個洞,身上肌肉結實,沒有一絲多餘脂肪。

  簾子揭開的片刻間珀林瞥到了外面的情況,有營火,帳篷的門簾外有兩個白斗篷站崗。新來的人一進來就馬上立正,姿勢像一根鐵柱般剛硬,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的帳篷壁,身上的鎧甲在雪白的斗篷和裡衣襯托下閃著銀子似的光芒。

  統領大人。他的聲音就如他的姿勢一般僵硬,刺耳並且單調,毫無感情。

  灰發男人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手勢,稍息,光明之子拜亞。你已經點算完我們這次遭遇的損失了?高個子男人分開兩腳站好,除此以外,珀林看不出他的姿勢有任何放鬆。報告統領大人,總共死了九個人,傷了二十三個,其中七個重傷,不過都還能騎馬。有三十匹馬的腳筋被挑斷,無法繼續行走,不得不殺掉!雖然他的語氣沒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別強調了最後一句話,好像認為馬匹受到的傷害比人員的傷亡更重要似的。很多後備馬匹都被沖散,也許天亮以後我們能找到他們。不過,統領大人,他們受了狼的驚嚇拼命逃走,也許要花好幾天才能找回他們。那些本來負責看管後備馬匹的人已經被分派在到達卡安琅之前負責守夜的工作。我們沒有幾天時間了,孩子,灰發男人溫和地說道,我們黎明就出發。我們必須按時到達卡安琅,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推遲,知道嗎?遵命,統領大人。灰發男人瞥了珀林和伊文娜一眼,除了這兩個年輕人,我們還有什麼收穫?拜亞深吸了一口氣顯得猶豫,我把那匹狼剝了皮,統領大人。那張狼皮用來做大人帳篷裡的地毯不錯。彈跳!珀林無意識地怒吼著開始拼命掙扎。繩子深深勒進他的血肉手腕流血了卻無法掙脫。

  拜亞這才頭一次看了看他們兩人。伊文娜被他的目光嚇得往後縮去。他的臉跟他的聲音一樣毫無感情,但是那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殘忍的目光,就像巴阿紮門眼裡燃燒的火焰。拜亞憎恨他們,在今晚之前他們根本沒有見過面,他卻像憎恨多年的仇人一樣憎恨著他們。

  珀林毫不示弱地瞪著他,當他想到自己的牙齒咬斷這個人的喉嚨的情景時,嘴角露出了復仇的微笑。

  突然,他驚醒過來,笑容隨之褪去。我的牙齒?我是個人,不是狼!光明啊,這一切何時才能終結!不過,他仍然憤怒地回敬著拜亞的目光。仇恨對仇恨。

  有沒有狼皮地毯都無所謂,孩子。統領大人聲音裡微微透著溫和的怪責,但是拜亞立刻唰地挺直了腰,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的帳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們今晚的戰績,如果,有戰績的話?報告統領大人,據我估計,襲擊我們的野獸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們消滅的至少有二十只,可能有三十只。我認為,今晚冒著失去更多馬匹的風險出去收集屍體沒有必要。到了白天,我會去把沒有被那些野獸連夜拉走的屍體收集起來燒掉。至於人類,除了這兩個,至少還有十幾個人。我相信我們消滅了四五個,但是,我想我們是不會找到他們的屍體的,因為暗黑之友都會把同伴的屍體藏起來掩蓋損失。這次應該是有一次計畫的伏擊,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個疑問珀林的喉嚨像被拳頭緊緊攥住。伊萊邇?雖然不情願,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始搜尋伊萊邇、搜尋大狼卻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就好像他從來都不曾試過感應狼族的思想一般。他們要麼死了,要麼遺棄了你。他想苦笑。至少現在如他所願了,然而代價如此之高。

  灰發男人此時也笑了,笑聲洪亮卻帶著嘲弄,拜亞的臉頰不禁升起紅暈。啊,拜亞,孩子,這就是你的估計?我們中了五十匹狼和十幾個暗黑之友的有組織伏擊?是嗎?也許等你多參加幾次行動但是,伯哈大人我估計只有六到八匹狼,孩子,至於人類,也許除了這兩個人以外就沒有別人了。你呢,熱情是有的,但是對於城市以外的世界缺少經驗。為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遙遠的郊外帶來光明,跟為城市帶來光明是兩回事。在黑夜裡,狼善於令人產生錯覺,以為他們比實際的數目要多人也是。我想,最多只有六到八匹。拜亞的臉越來越紅,我還懷疑,他們到這裡來的原因跟我們是一樣的,是為了這方圓數裡之內唯一的水源。這個解釋比起光明之子最喜歡的什麼間諜啦、奸細啦要簡單得多。但是,最簡單的往往是最真實的。慢慢地等你的經驗豐富以後就會明白了。拜亞的臉隨著祖父式男人的話漸漸變得死白,與此相反的,兩頰卻脹得更紅變成紫色。他的雙眼飛快地掃了掃珀林兩人。

  珀林心想,聽到這些話以後,他更憎恨他們了,可是,究竟他為什麼要恨我們?你覺得這件東西怎樣?統領舉起珀林的斧頭問道。

  拜亞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點頭後才打破僵硬的姿勢,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握住斧柄提起斧頭,立刻驚訝地咦了一聲。然後,他舉起斧頭,在頭上密不透風地揮舞起來,斧刃幾乎碰到帳篷頂。他舞動斧頭的姿勢自信熟練,好像他是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臉上閃過少許讚賞之色,不過,放下斧頭後,他又面無表情了。

  絕佳的平衡,統領大人。雖然做工樸素,但是出自一個優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個名匠。他的眼睛陰狠地看了看兩個俘虜,不是一件鄉下人能擁有的武器,統領大人,不是農夫的武器。不是。灰發男人轉向珀林和伊文娜,臉上掛著疲倦而又有少許責怪的微笑,就像一個發現自己孫子做了什麼壞事的祖父,我的名字是季佛然伯哈,他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叫做珀林。但是,你,年輕的女子,你叫什麼名字?珀林對他的問題報以憤怒的目光,但是伊文娜搖了搖頭,珀林,不要傻。我叫伊文娜。珀林和伊文娜。伯哈喃喃說道,我猜,如果你們真的是暗黑之友,就會極力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珀林掙扎著,因為繩子捆綁的方式他沒法站立,只好跪起來,我們才不是什麼暗黑之友呢!他生氣地說道。

  還沒說完,拜亞已經像蛇一般滑了過來,珀林只看到自己斧頭的木柄朝著他掃過來,趕緊俯身躲避,卻還是被擊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動作,才保住頭骨沒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亂冒,耳朵咣咣作響,一時間喘不過氣來,血順著他的臉流下。

  你沒有權力這樣做,伊文娜剛剛開口,就尖叫著往旁邊倒去,躲避對著她掃過來的斧柄。斧柄帶著風聲掃過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

  你們在跟光明選中的人說話時,拜亞說道,必須用尊敬的語氣。否則,小心你的舌頭。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在威脅他們的時候語氣仍然平淡如水,似乎割不割他們舌頭對他來說既不愉快也不遺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

  放鬆點,拜亞。然後伯哈又看著俘虜們說道,我猜你們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做光明選中的人、或者什麼光明之子的統領吧?不,我想你們不知道。好吧,就算是為了拜亞吧,儘量不要爭辯或者大聲喊叫,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們帶回光明中,令你們憤怒對此沒有什麼幫助。珀林抬頭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瘦臉男人。為了拜亞?這位統領大人卻沒有命令拜亞不要打他們。拜亞迎上他的目光,翹起嘴角笑了,臉上的其餘部位卻繃得更緊,像一個無情的骷髏。珀林打了個冷戰。

  我曾經聽說過人類跟狼族一起生活的事,伯哈若有所思地說道,卻從來沒有見過。能跟狼族、以及其他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溝通的人類。這些邪惡的事令我擔心最後一戰真的快要到來了。狼族不是珀林看到拜亞邁了一步,立刻頓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用更溫和的語氣繼續說下去。拜亞失望地站定,狼族不是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他們憎恨暗黑魔神。至少,他們憎恨半獸人和黯者。他驚訝地發現瘦臉男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點了點頭。

  伯哈挑起了一邊眉毛:那是誰告訴你的?是一個守護者說的,伊文娜回答。拜亞的眼裡射出了狂熱的光芒,她不由得縮成一團,他說,狼族憎恨半獸人,半獸人也害怕狼族。謝天謝地她沒有提起伊萊邇,為此珀林很高興。

  守護者,灰發男人歎道,那是塔瓦隆女巫的走狗。像那種人,自己本身也是暗黑之友,並且侍奉暗黑之友,他能告訴你什麼真相?你難道不知道半獸人長著狼的口鼻獠牙,披著狼皮嗎?珀林眨眨眼,他隱約地覺察到這個人的話語裡暗示著某種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頭仍然像果凍一般,疼痛得無法仔細思考,找出那不妥之處。

  不是全都那樣,伊文娜喃喃說道。珀林警惕地看了拜亞一眼,但瘦臉男人只是看著她。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鷹嘴,還有還有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伯哈遺憾地搖搖頭說道,我給了你們應有的每一個機會,但你們的每一句話都只能更加證明你們深陷泥潭。他伸出了一隻手指,你們跟狼族在一起,狼族是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第二隻手指,你們承認認識一個守護者,那是另一個侍奉暗黑魔神的生物。我認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會告訴你們他是個守護者的。第三只手指,你,男孩,口袋裡有一個塔瓦隆的銀幣。多數男人一旦離開塔瓦隆,就會儘快把那些硬幣脫手,除非他們侍奉塔瓦隆的女巫。第四只手指,你帶著武器,卻穿得像個農村孩子。一個砍頭人。最後是大拇指,你知道半獸人,還有迷懼靈。在這麼南的地方,只有少數學者以及那些到過邊疆的人才會相信那些是真實存在的生物而不是故事。也許你們到過邊疆?如果是,告訴我,是哪裡?我到過邊疆的不少地方,對那裡相當瞭解。沒有?啊,好吧。他看看張開的手掌,把它重重壓在桌上,那張祖父的臉孔說,他的孫子真的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壞事,你們何不交代一下,你們怎麼會跟狼混在一起,在夜裡遊蕩的?伊文娜張開口。從她繃緊下巴的樣子,珀林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講述他們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個。那行不通的,現在,這裡,行不通。他的頭很疼,希望自己能有時間先考慮一下,可惜來不及了。誰能知道這個伯哈到底去過哪裡,熟悉哪塊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發現他們說謊,就再也不會相信他們說的話了。到那時候,他會堅信他們是暗黑之友。

  我們從雙河來。他飛快地說道。

  伊文娜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瞪著他好一會兒才控制住自己。但是珀林堅持把真相或者說,某個版本的真相都說出來。他們兩個人離開家鄉,打算去卡安琅見見世面。在路上聽說了一座偉大城市的遺跡,但是,當他們找到那座城市ShadarLogoth時,那裡有半獸人。他們兩人設法渡過阿裡尼勒逃脫了,卻完全迷了路。然後,他們遇到了一個男人,那人願意帶他們去卡安琅。他說他的名字跟他們沒有關係,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們需要一個帶路人。起初,他們兩個都沒有看見過狼,直到遇到光明之子。當時他們只不過是想躲起來免得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騎馬的人殺死。

  如果我們知道你們是光明之子,他說道,我們會直接向你們求助。拜亞不屑地哼了一聲,完全不相信。可是,珀林才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只要統領大人相信就夠了,那樣拜亞就不能傷害他們。很明顯,即使伯哈命令那傢伙停止呼吸,他也會立刻服從。

  你沒有提到守護者。過了一會兒,灰發男人說道。

  珀林的即時創作失敗了,他就知道自己該預先花點時間想一下的。伊文娜在一旁回答道,我們在拜爾隆遇到他。那座城市擠滿了冬天過後從礦場上下來的礦工,所以,我們在旅店裡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飯。我們只是在吃飯那麼短的時間裡跟他談過話。珀林緩過勁來。謝謝你,伊文娜。

  拜亞,把他們的東西還給他們。當然,不包括武器。拜亞吃驚地看著他,他又補充道,拜亞,你是那種喜歡打劫無知人民的人嗎?那不好,對吧?沒有人能既當賊,又走在光明中的。拜亞仍然無法相信這個命令。

  您要放我們走?伊文娜難以置信。珀林也抬起頭來看著這位統領。

  當然不是了,孩子,伯哈遺憾地說道,也許你們來自雙河是實話,因為你們知道拜爾隆和那些礦場的事,但是ShadarLogoth?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人多數都是暗黑之友,再說了,任何知道那個名字的人,都應該知道那是個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議你們在前往阿曼都的路上,想一個更好的故事。你們有很多時間,因為我們必須在卡安琅停留。當然,我要的是真相,孩子。在真相和光明中,有自由。一時之間拜亞竟忘記了自己在灰發男人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轉過身面對伯哈,言語中充斥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您不能這樣!這是不允許的!伯哈頗為意外地挑起了一邊眉毛,拜亞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原諒我的失禮,統領大人。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懇切地請求您的原諒,並為此懺悔。但是,正如您自己說過的,我們必須準時到達卡安琅,而且我們損失了大部分後備馬匹,就算不帶這兩個俘虜,也得馬不停蹄地趕路才能辦得到。那麼,你想怎麼辦?伯哈平靜地問道。

  暗黑之友的懲罰是死刑。他的語氣平淡得好像在建議用腳踩死螞蟻,比他的話語更令人震驚,跟暗影的戰鬥沒有妥協,對暗黑之友沒有慈悲。有熱情是好事,孩子。但是,正如我經常對我的兒子,丹,所說的,過分熱情可能會造成可悲的錯誤。記住,我們的教條裡也說道,無論怎樣罪大惡極的人,都可能再次回到光明的懷抱。這兩個人還很年輕,不可能深陷陰影,所以,只要他們肯讓我們把他們眼中的陰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帶回光明之中。我們必須給他們機會。有那麼一會兒,珀林幾乎被這個祖父一般的男人感動。然後,伯哈轉過身來,對伊文娜露出祖父式微笑。

  如果到了阿曼都,你們仍然拒絕走進光明,那麼,我將不得不把你們交給審問者。跟他們像太陽一般的熱情比起來,拜亞的熱情只不過是一支小蠟燭。灰發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對自己將要做的事雖然遺憾,卻認為那是職責所在,別無選擇的人。懺悔,跟暗黑魔神斷絕關係,走向光明,你就能在光明中重獲自由。他凝視著珀林,又哀傷地歎了一口氣。珀林只覺得一股寒氣沿著脊樑骨直升上來,可是你,來自雙河的珀林。你殺死了兩個光明之子。他摸了摸拜亞手裡仍然拿著的斧頭,對於你,在阿曼都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絞刑架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一章 賣藝

  道路蜿蜒前伸,大約三、四個轉彎以外塵土飛揚。嵐眯起眼睛看著那裡,馬特則開始往路邊上的常綠灌木叢走去。灌木叢沿著路的一邊生長,枝葉繁茂,密不透風,應該能像一道石牆一樣完全把他們隱藏起來。唯一的問題是,怎樣才能躲到它的後面去?道路另一邊的灌木則稀少而且枯萎,再出去是一片開闊地,蔓延半裡左右以後有片樹林,可能是一座剛剛被棄置沒多久的農場,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在那邊找到藏身處的。嵐試圖根據風的情況判斷那些塵土靠近的速度。

  突然一陣大風刮來,把路面上的塵土都卷了起來,遮擋了眼前一切。他眨眨眼,調整了一下臉上包住口鼻的黑色圍巾。身上沒有一件衣物是乾淨的,圍巾磨著他的臉令他皮膚發癢,但是它能保護他免於吸入塵土。這是一個臉上刻滿擔憂皺紋的長臉農夫送給他們的。

  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那人擔心地皺著眉,我也不想知道。你明白嗎?我有家庭。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兩條纏成一團的羊毛圍巾突兀地塞給他們,這不算什麼,你們拿去吧,是我那兩個兒子的,他們還有其他圍巾。你們不認識我,明白嗎?現在日子不好過啊。嵐很珍惜這條圍巾。自從他們離開白橋鎮以後,沒有遇到過幾個好心人,他也不期望以後會能遇到很多。

  馬特用圍巾把頭完全包起來只露出眼睛,在高大的灌木籬牆前飛快地走著,一邊用手推它茂密的枝葉。嵐摸了摸腰間蒼鷺寶劍的劍柄,又把手放下。他們已經試過一次用劍在灌木叢裡砍開一條路,差點因此敗露了行蹤。那些飛揚的塵土一直不散,而且正朝著他們的方向靠近,肯定不是風吹造成的。至少現在沒有下雨。這條路壓得很結實,不論雨下得多大,都不會變成泥濘,只是下雨的時候路上就不會塵土飛揚,而塵土是唯一可以在來人靠近到他們能聽見聲音的範圍以內那往往已經太遲來不及躲避之前給予他們警報的。

  這邊。馬特輕聲呼喚,然後似乎直接走進了籬牆。

  嵐趕緊走過去。原來,以前曾經有人在籬牆上砍開了一個洞,斷口處現在已經長回去了,從三尺以外的地方看來,這裡跟其他地方一樣稠密,但是近看就知道,只有薄薄一層枝葉。當他穿過去時,聽到了馬蹄的聲音。不是風。

  他蹲在勉強長好的洞口後,握著劍柄,數了數經過的騎馬人。五六七個。他們衣著樸素,但都配著劍和矛,不是普通村民。有些人帶著皮革束腰外衣,上面嵌有鐵紐扣,還有兩人頭戴鋼盔。也許是還沒找到雇主的商人護衛吧。也許。

  其中一人經過籬牆洞口時漫不經心地掃了籬牆一眼,嵐不由得把劍抽出了一寸。馬特無聲地嘶吼一聲,就像一隻被困的獾,眼睛從圍巾外向上斜視,手放在外套裡。每次遇到危險時,他都握著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嵐漸漸分不清那是為了保護他自己還是為了保護那把紅寶石匕首。最近,馬特似乎常常忘記自己還有弓箭這件武器。

  騎馬人慢跑著走過去了,似乎有事要辦但又不趕時間。從籬牆後可以看到塵土漸漸遠去。

  嵐一直等到馬蹄聲完全消失後,才小心翼翼地把頭伸出洞外查看。塵土往他們過來的方向去了,東邊的天空一片清明。他從洞口爬回路上,看著西去的塵土。

  不是追我們的。他說道,半是結論,半是疑問。

  馬特隨後爬出來,警覺地看著兩邊,也許,他說道,也許。嵐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哪一個意思,但他點了點頭。也許。他們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之初並不是像現在這樣的***離開白橋鎮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嵐常常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朝著身後的道路張望。有時候,他會看著某個高大瘦削的男人或者某個坐在馬車上白髮男人緊張地屏住呼吸,然而,當那人走近時,只不過是一個匆忙趕往市場的農夫,或者是滿載貨物沿著河邊趕路的小販,沒有一個是索姆墨立林。希望隨著時間漸漸淡去。

  這條路相當繁忙,常常有大小馬車、騎馬人和行人經過。他們或者獨自趕路,或者結伴而行,有時會遇到配備十幾個護衛的一長列商人運貨馬車。車馬行人倒也不至於擠滿了這條路,有時前後數裡都只有光禿禿的樹木列在路的兩旁,看不到有任何人影。但是,比起雙河的道路,這裡出門旅行的人要多得多。

  多數人旅行的方向跟他們兩人一樣,朝東,向著卡安琅。有時他們可以搭到某個好心農夫的順風車,坐上一裡、或者五裡路,但多數情況還是走路。他們避開騎馬的人,每次看到遠處有騎馬的人靠近,都匆忙躲到路邊的樹木後面直到那些人離去。不過,他們沒有見過穿黑斗篷的騎馬人,事實上,嵐也不是真的以為一隻黯者會允許他們發現自己,但是何必冒險呢。起初,他們所害怕的,只有類人。

  離開白橋鎮後遇到的第一個村莊跟艾蒙村真是太像了,嵐看見它以後幾乎沒有勇氣往裡走。尖屋頂上鋪著茅草,主婦們穿著圍裙隔著院子的籬笆聊天,孩子們在村裡的草地上嬉戲。村中女子的頭髮並沒有編起辮子,而是披散在肩上,還有另一些細微的跟艾蒙村不同之處。但是,它像家鄉。草地上散放著奶牛,胖鵝成群大搖大擺地在路上遊蕩,孩子們大笑著在草地上翻跟鬥。嵐和馬特經過時,他們根本沒有抬頭看他們。這是另一個不同之處:在這裡陌生人很常見,再多兩個也沒什麼大不了。兩人穿過村子時,村養的狗兒只是抬起頭嗅了嗅鼻子,沒有一只有更多反應。

  當時,天近黃昏,看著窗戶裡亮起的燈光,一股強烈的思鄉之情令嵐揪心。腦海裡,一個細小的聲音說道,不論它有多麼像,它必竟不是你的家鄉。即使你走進那些屋子,也不會見到塔。就算塔真的在這裡,你能面對他嗎?你知道的,不是嗎?除了你從哪裡來、你是什麼人這些小事以外,你知道的。不要做夢了。腦海中的聲音嘲笑著他,他不由自主縮起了肩膀。你可以在這裡停留,那個聲音竊笑道,你什麼都不是,不論哪裡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暗黑魔神已經盯上你了。

  馬特拉了拉他的袖子,朝著那些村屋走去。他並不想在這裡逗留,但他仍然想多看幾眼,把這裡記住。這裡真的很像家鄉,而你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看一眼了,不是嗎?馬特又用力拉了拉他。他的表情緊張,臉色發白,來吧,他喃喃說道,來嘛。他看著村子的樣子就好像懷疑裡面藏了什麼壞人,來吧,我們還不能停下。嵐原地轉了一圈,把整個村子的景色收在眼裡,然後歎了口氣。他們現在離白橋鎮還不是很遠。如果那只迷懼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城牆,那麼要搜查這個小村子完全不成問題。他任由自己被馬特拉著走出村子,走到郊外,直到那茅草屋頂被留在身後。

  他們還沒來得及找好過夜的地方,天就已經黑下來了。兩人在一叢掛著枯葉的灌木後找了個地方,也沒敢生火,怕被人被發現,於是挨著凍灌了一肚子冷水。

  嵐思緒萬千,無法睡得安穩,每次驚醒時,都聽到馬特在夢中呢喃翻騰。他自己沒有做過能記得住的夢,只是睡得很差。你再也見不到家鄉了。

  那不是他們唯一一次在野外過夜,每次都只有斗篷擋風,有時候天還下雨,又冷又濕。那一餐也不是唯一一次只用冷水送下的晚餐。他們有少許銅幣,在旅店裡買些食物是夠的,但是要租房間的話就差遠了。雙河外面的地區物價很高,在阿裡尼勒的這邊比拜爾隆更甚。錢得留在緊急時用。

  有一次下午,嵐提起了那把紅寶石匕首,當時他們正沿著道路往前走,肚子空得連咕嚕咕嚕叫都沒有力氣了。太陽虛弱地掛在低空中,視野之內只有灌木叢,沒有過夜的地方。頭上,黑雲正在聚集,預示夜裡有雨。他只希望運氣好些,只是一場冰冷小雨。

  他又走了幾步才注意到馬特停了下來。他也停下,在靴子裡活動腳趾,至少他的腳還算暖和。他又松了松肩膀上的皮帶,他自己的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加起來不是很重,但是空著肚子走了這麼遠的路以後,再輕的東西也會變得沉重萬分。怎麼了,馬特?他問道。

  你為啥這麼急著賣掉它?馬特憤怒地質問,它是我找到的。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想留著它嗎?至少留一段時間?你那麼想賣東西,將你那把見鬼的寶劍賣掉啊!嵐撫著蒼鷺寶劍的劍柄,這是我父親給我的,是他的寶劍。我不會要你把你父親給的東西賣掉的。見鬼了,馬特,難道你喜歡這樣餓著肚子趕路嗎?況且,就算我能找到買主,你以為這把劍能賣多少錢啊?一個農夫買劍做什麼呢?那把匕首上的紅寶石卻可以賣個好價錢,足夠讓我們買一輛馬車舒舒服服地坐到卡安琅,甚至塔瓦隆,而且每一頓都可以在旅店裡吃,夜裡可以在床上睡覺。難道你喜歡靠著雙腳走過半個世界,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覺嗎?兩人就這樣站在路中間,你眼瞪我眼。

  最後,馬特彆扭地聳了聳肩膀,低下雙眼看著地面。嵐,我能把它賣給誰呢?賣給農夫?他們只能用雞鴨來付款,而我們不可能用雞鴨來買馬車啊。而且,如果我們在村子裡把它拿出來,不論是哪一個村子,他們都會認為是我們偷的。光明才知道那樣會導致什麼後果。好一會兒,嵐才無奈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也知道。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餓了,腳也很痛。我也是,兩人又開始向前走,比剛才更加疲倦了。風漸漸猛烈起來,卷著灰塵照頭照臉地吹來,我也是。馬特咳嗽道。

  農場確實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度宿之處。跟灌木叢比起來,乾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間一樣溫暖,下雨時就算沒有防水布,只要藏得夠深,也能擋一下雨,當然大雨除外。馬特有時還嘗試偷雞蛋,有一次甚至想給一頭用繩子綁在一片草地上吃草、無人照看的奶牛擠奶。然而,多數農場都養了狗,而且農場的狗特別警惕。在嵐看來,為了兩三隻雞蛋被一隻農家狗吠叫著追趕數裡實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時候當他們爬到樹上躲避時,那些狗會在樹下徘徊數個小時才放棄。他可惜的是時間。

  雖然不樂意,嵐更情願在大白天公開地走向一座農屋的大門說明來意。有時,儘管他們這樣做,有的農夫還是會在他們來得及開口說話前就已經放狗把他們趕走。沒辦法,在這些不安寧的日子裡,謠言滿天飛,每一個獨立居住的家庭對陌生人都特別抗拒。不過多數時候,他們都能以幫忙做一個小時左右農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價換取一頓晚餐和一張床,雖然那張床通常就是在穀倉或者畜棚裡的乾草堆。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農活意味著花了一兩個小時白天的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意味著又被迷懼靈追近了一兩個小時的路程。有時候他不禁猜想,一隻黯者在一小時以內能走多遠呢?他不想浪費每一分每一秒,但是當他狼吞虎嚥地吃下某個主婦送上的熱湯時,他又覺得不在乎了。當他們沒有食物時,雖然明知自己已經盡可能地趕往卡安琅,卻無法安撫空空如也的肚子。嵐無法決定究竟是浪費時間糟一點,還是挨餓糟一點。馬特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們到底瞭解他們什麼?一天下午,他們兩人在畜欄裡收集肥料時,馬特質問道。

  光明啊,馬特,他們又瞭解我們什麼呢?嵐毫不在意。他們脫了上衣,做得滿身大汗,身上粘滿稻草,空中還飄著草屑,我只知道他們會給我們吃一頓烤羊羔和一張真正的床睡覺。馬特把乾草叉深深插到混著糞肥的草堆裡。此時,農場的主人一手提著奶桶,一手拿著擠奶器從畜欄的後門走了進來,馬特皺著眉斜眼看著他。這是一個皮膚像皮革一般的駝背灰發老農夫。他發現馬特看他,就放慢了腳步,然後,避開馬特的目光,回頭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裡的牛奶都灑出來了。

  我告訴你,他肯定有什麼陰謀,馬特說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嗎?他們憑什麼要對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麼友好?你說。他的妻子說我們令她想起了她的孫子。你不要再懷疑他們了好嗎?我們要擔心的是身後的追兵啊。我希望我們只需要擔心追兵。他肯定有什麼陰謀。馬特喃喃說道。

  兩人幹完活,在畜欄前洗刷乾淨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地上拖著長長的影子。嵐用襯衣擦乾身體,向屋子走去。農夫在門口裝作隨意地靠在一根鐵頭木棍上,截住了他們。身後,他的妻子攥著圍裙,咬著嘴唇看著他們。嵐歎了口氣,現在他不再認為自己令他們想起什麼孫子了。

  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的兒子今晚要來看望我們,老農夫說道,四個人一起,個個都高大強壯,隨時會到達這裡。恐怕我們無法提供跟你們說好的床鋪了。他的妻子從後面遞出一個用餐巾包好的小包,拿去,裡面是麵包和芝士,還有醃菜和羊羔肉,可能夠你們吃兩頓了。拿去。她滿是皺紋的臉乞求他們接過小包快點離開。

  嵐接過小包:謝謝。我明白的。走吧,馬特。馬特跟他走了,一邊抱怨一邊穿上衣服。嵐卻只想在吃東西之前走得越遠越好,那個老農夫養了狗。

  這已經算好的了,他心想。三天前,他們還在忙活時,那些人就已經放出狗來咬他們。那個農夫帶著兩個兒子手裡揮舞著棍子,加上幾條狗,一直把他們趕回到卡安琅大路上,還追了半裡才作罷。匆忙中他們幾乎來不及把自己的東西帶走。那個農夫竟然還帶著一把弓,一支寬頭箭已經架在弦上。

  聽著,別再回來!他在背後大喊,我不知道你們打算做什麼壞事,反正,別讓我再見到你那雙鬼鬼祟祟的眼睛!當時馬特一邊掏箭一邊轉過身去,嵐趕緊拉住他繼續跑,你瘋了啊?馬特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跟著跑了。

  嵐有時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農場停留。他們走得越遠,馬特對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來越外露,也許是他越來越懶得隱藏吧。於是,同樣的農活,換來的食物也越來越吝嗇,有時候甚至不讓他們在穀倉裡過夜。然後,在格林維爾的農場,嵐想到了一個解決方法,一個似乎能解決所有這些問題的方法。

  格林維爾先生和他的妻子育有九個子女,最年長的女兒比嵐和馬特只小了一歲不到。格林維爾先生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加上子女們的幫忙,根本就不需要嵐和馬特。但是,他仔細把他們兩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們髒兮兮的衣服和粘滿泥的靴子、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後,還是答應了讓他們幫忙,反正農場裡總有幹不完的活計。格林維爾夫人則說,如果他們倆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飯,就必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她正好要洗衣服,他們可以暫時穿著她丈夫的一些舊衣服來工作。她一邊說,一邊微笑,在嵐的眼裡她就像艾維爾夫人一般親切。只不過,她長著金髮,他是頭一次見到這種顏色的頭髮。就連馬特,面對她的微笑時似乎也稍微放鬆。不過,那個長女,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頭黑髮,一雙大眼,標緻的長女艾詩總是趁著父母不注意的時候朝他們曖昧地咧嘴微笑。他倆在穀倉裡搬運裝滿糧食的木桶和麻袋時,她靠著穀倉門,哼著曲兒,咬著辮尾,看著他倆幹活,特別是嵐。嵐只好儘量不理會她,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受不住還是把格林維爾先生借給他的襯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緊了些,而且下擺偏短,但總比打赤膊要好。艾詩看到他穿衣服時,大聲笑了。他開始想,如果這次他們又被趕走,可就不是馬特的錯了。

  要是珀林在就好了,他心裡說,珀林知道該如何對付此事,在這種時候他總能幽默幾句,那樣她就會被他的笑話逗樂,而不是這樣怪笑著看著他們,要是被她父親看見她這樣就糟了。可惜,他卻想不出什麼幽默或者笑話。每次他朝她看去時,她就朝他甜笑,這種笑容絕對會導致她的父親把狗放出來咬他們的結局。她甚至還跟他說,她喜歡高個子男人,可周圍農場的男孩個子都很矮。馬特壞笑了一聲,嵐只好一邊在心裡祈禱自己能作出一個笑話來,一邊埋頭集中精神幹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孩子對嵐來說就像光明給予的祝福。每當身邊有孩子時,馬特的神經質總會稍微舒緩。晚餐過後,大家圍坐在壁爐前。格林維爾先生坐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給自己的煙斗填煙葉,格林維爾太太則忙於縫補嵐和馬特那些剛剛洗乾淨的衣服。馬特把索姆的彩球翻出來,開始耍球。身邊沒有孩子時,他從來不會這樣。他耍著耍著,忽然假裝失手,又在最後一刻把球接住,孩子們開心地笑了;他還用六個球耍八字,彩球在空中像噴泉一樣飛舞,這次他真的差點要失手了,但是孩子們一點都不介意,開心地為他拍手。格林維爾先生和太太也用力鼓掌喝彩。馬特表演完後,學著索姆的樣子朝著房間的各個方向誇張地鞠躬。然後,嵐從索姆的盒子裡取出了笛子。

  每次他拿起索姆的樂器,心頭都湧上悲傷。撫摸著那金銀的花紋,總是令他回憶起索姆。一路上,他每次拿出豎琴都只是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並且保持乾燥索姆總是說,農家孩子笨手笨腳玩不好豎琴,不過每次有農場收留他們過夜時,他就會在晚餐後用笛子吹奏一曲,算是對主人家的額外報答,也是懷念索姆的一種儀式。

  馬特的耍球已經帶起一種歡樂的氣氛,所以,他吹起了《三個牧羊女》。格林維爾夫婦一直用手拍打著節奏,年幼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起了舞,連剛學會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腳敲打拍子。他知道自己在春誕時的奏樂比賽裡可能還贏不了名次,不過,經過索姆的教導後,他已經有足夠自信去報名參賽。

  艾詩翹著腳坐在爐火前,當他吹完最後一個音符放下笛子時,她長舒一口氣,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吹得真好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動聽的曲子。格林維爾夫人突然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挑起一邊眉毛看著女兒,然後開始仔細地打量嵐。

  嵐本來已經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笛子,被她的目光嚇住,幾乎把盒子和笛子都丟了。如果她指責自己忽視她女兒的意見無可奈何地,他又把笛子放到唇邊,繼續吹曲子,一首又一首。格林維爾夫人卻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吹奏了《勁風撼柳》,《穿過台溫隘口回家》,《狂妄的阿諾拉夫人》,還有《老黑熊》,把自己能想起來的曲子都吹了個遍。而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估量著。

  格林維爾先生站起來時已經很晚了,他呵呵笑著,搓著手掌,啊,這真是難得的娛樂,但是我們睡覺的時間早過了。你們旅行者對時間沒什麼所謂,可是農場裡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們說啊,像這樣的娛樂,在旅店裡花錢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裡的水準比你們次多了。孩子他爸,我覺得咱們該好好報答他們,格林維爾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時說道,那孩子早就在爐火前睡著了。穀倉不是睡覺的地方,讓他們今晚在艾詩的房間裡睡吧,艾詩跟我睡就好了。艾詩聞言懊惱地苦起了臉。雖然她小心地低著頭,但嵐還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覺得,她母親應該也看到了。

  格林維爾先生點頭道,是的是的,比睡穀倉好多了。除非你們介意兩個人擠一張床。嵐臉紅了,格林維爾夫人還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聽幾首曲子,還有你的耍球表演。我很喜歡,真的。明天早上也許還有些農活需要你們幫忙,還有我猜他們明天早上會希望儘早出發的,孩子他爸,格林維爾夫人插口道,按照他們旅行的方向,下一個村子將會是阿裡安,但是到那裡要走一天的路。如果他們打算在那裡的旅店碰碰運氣的話,就得早早出發,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裡。好的,夫人,嵐說道,我們會去試試看。謝謝您。她抿緊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說的謝謝不僅僅是指她的建議、或者晚餐、或者溫暖的床鋪。

  第二天,馬特花了一整天拿艾詩來取笑他。他不停地叉開話題,最最順手的就是拿格林維爾夫婦建議他們在旅店裡表演的事來說了。早上時,艾詩為了他離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格林維爾夫人則帶著防範于未然的決心在一旁嚴厲地盯著。路上,嵐都拿表演的事來阻止馬特的調侃,晚上真的到了村裡時,再作打算吧。

  黃昏漸臨時,他們走進了村裡唯一的旅店。嵐負責跟旅店老闆交涉,並且吹奏了一曲《擺渡》胖胖的旅店老闆稱之為《親愛的莎拉》和《通往度安欄之路》一部分,馬特則演示了一下耍球,交換條件是過夜的床鋪和一頓烤土豆加熱牛肉。老闆給了他們一個房間,位於店的後方,靠近屋簷,肯定是這家店裡最小的房間,但是,必竟是一張屋簷底下的床。他們表演了一整晚的吹奏和耍球,中間只停了一次吃晚餐。不過,令嵐高興的是,這樣一來,白天的所有時間都可以用來旅行。而且旅店裡的客人似乎對馬特充滿懷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間也用戒備的目光斜視。時勢使得人們對陌生人都抱著戒心,而旅店裡,永遠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雖然跟馬特擠在一起,整晚聽著他的夢話,卻是嵐離開白橋鎮後睡的第一個好覺。早上時,旅店老闆還試圖說服他們多呆一兩個晚上。遊說失敗後,他就為他們找來了一個朦朧著眼睛的農夫。那個農夫因為昨夜喝多了沒能驅車回家,正好可以送他們倆一程。於是,兩個人舒服地躺在伊澤佛尼的馬車後的乾草墊上,只用一個小時就已經往東走了五裡路。

  從那次之後,他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旅行。靠著少少運氣,加上一兩程順風車,他們總是能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村子。如果那個村裡有一家以上的旅店,店老闆們在聽了嵐的笛子、看了馬特的耍球後,甚至會競相出高價邀請他們。兩個人加起來雖然離吟游詩人的水準還差得遠,但是對於多數村子來說,已經是一年來難得見到的賣藝人。村裡有兩三家旅店,就意味著他們能得到有兩張床鋪的較好的房間,以及更大方、更美味的食物,有時甚至還賺到幾個銅幣。每天早上,總是會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農夫提供順風車,或者某個喜歡他們表演的商人用自己的馬車送他們一程。嵐開始覺得,一路就這樣走到卡安琅也不錯呀。然後,他們到了四王。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二章 陰影中的四王

  村子名為四王,規模也比一般村子要大,但它的村容實在跟它的名字難以相稱。一如往常,卡安琅大路直接從村子中心穿過,不過,這裡多了一條從南方進入的繁忙道路。多數村子都是市集和農夫聚集的地方,然而這個村子,從村裡可以看到周圍的幾個農場,連養活自己的村子都不夠。所以,四王主要是靠作為交通樞紐而繁盛,商人的車隊在前往卡安琅或者拜爾隆再過去迷霧山脈的礦場途中,或者來往于附近村子時常常會在這裡停留修整。村裡的所有設施都圍繞著商人和他們的車隊、車夫和裝卸貨物的搬運工而建。往南去的道路主要是為了方便路伽西部的礦產交易,路伽的商人如果要前往卡安琅另有更直接的道路。

  村裡到處是印滿車輪痕跡的空闊沙土地,有的空無一人,有的只有幾個悶得發慌的守衛。每一條街道都寬闊得足夠讓馬車通過,沿街都是馬廄和拴馬柱,地上也壓滿車輪痕。沒有草地,孩子們就在街道上一邊玩耍,一邊躲避馬車和車夫的咒駡。村婦用圍巾包著頭,低著頭腳步匆忙,有時還遭到車夫們的調戲,說出的話令嵐光是聽聽都會臉紅,有些連馬特都為之瞠目。這裡沒有女人隔著籬牆跟鄰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一座挨著一座,相互之間只隔著狹窄的巷子和牆壁沒什麼人肯花這心思去粉刷這些木牆,它們光禿禿地遭受著風雨侵蝕,即使有少數刷過石灰,也已經褪色褪得不成樣子,大概很多年沒有翻新過了。屋裡的窗子上掛著厚重的百葉窗,常年不開,以至於鉸鏈已經銹蝕。這裡也很吵雜,鍛鐵場裡的敲擊聲,車夫發出的喊叫聲,旅店傳出的沙啞笑聲,處處都充滿噪音。

  (譯者:各位如果覺得有什麼不通順的地方或者有什麼意見,請在評語裡告訴我。如果喜歡,請幫忙推薦一把。謝謝各位)嵐是坐在一輛蓋著帆布的商人馬車後面進入村子的。經過一家外牆塗得黃黃綠綠的旅店時,他跳下了馬車。這家店的鮮豔外表在這堆沉悶的屋子裡特別顯眼,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它。車隊繼續前進,似乎沒有一個車夫注意到嵐和馬特已經下了車黃昏將近,他們只顧著尋找旅店,解馬歇息。嵐下車時踩在了一道車痕上,隨後趕緊跳開躲避一輛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滿載馬車,那輛車經過他身邊時車夫大聲朝他咒駡了一句。一個村婦從他身邊急急經過,根本不抬頭看他。

  我搞不懂這個地方,他說道。這一片喧鬧中似乎夾有音樂聲,只是他無法分辨它的來源。也許是旅店吧,他不能肯定。我不喜歡這裡,咱們不如繼續走吧。馬特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空中黑雲密佈。你今晚想在樹叢裡睡覺嗎?在這種鬼天氣裡?我已經重新習慣睡床了。他歪著頭仔細傾聽,然後咕噥道,也許還會有哪家店是沒有人奏樂的吧,反正,我打賭肯定沒有人耍球。他把弓挎在肩上,朝著鮮黃色的店門走去,眯起眼查看四周。嵐猶豫地跟著他。

  裡面果然已經有音樂藝人了,他們演奏的箏鼓幾乎完全淹沒在粗啞的笑聲和醉酒的吵鬧中。嵐根本懶得去找店老闆,轉身就走。接下來的兩家店裡也有音樂藝人,也是震耳欲聾的吵鬧。店裡擠滿衣著粗鄙的男人,他們在店裡走來走去,揮舞著手裡的啤酒杯,占侍女的便宜。侍女們臉上掛著例行的僵硬微笑躲閃,早已見怪不怪。吵攘的聲浪幾乎把屋頂掀翻,酒味和汗臭味混合起來的發酸氣味也令人難受。至於那些穿著絲衣和天鵝絨、鑲著蕾絲的商人,則躲在樓上的專用餐室裡,跟這些聲音氣味隔絕。他和馬特離開前曾經把頭伸進其中一間專用餐室看了一眼。嵐開始覺得他們除了繼續上路以外別無選擇。

  第四家名叫舞中車夫的旅店卻是靜悄悄的。

  它的外表跟其他旅店一樣鮮豔,黃色為底,襯以明亮的紅色和刺眼的綠色,只不過油漆表面佈滿裂紋而且早已褪色。嵐和馬特走了進去。

  大堂裡擺滿了桌子,卻只有五六個男人坐在桌旁埋頭喝悶酒,人人都陰沉著臉獨自發呆。這裡的生意明顯冷落,但可以肯定以前不是這樣的,因為店裡有很多穿著圍裙的侍女在大堂裡忙個不停。活計確實不少落滿灰塵的地板,角落裡張滿蜘蛛網的天花板但是,多數侍女都只是為了避免被人看見自己在發呆所以瞎忙而已。

  一個留著及肩長髮、瘦古嶙峋的男人,轉過頭來皺起眉看著走進來的嵐和馬特。空中傳來了第一陣隆隆雷聲。你們想要什麼?他一邊問,一邊用身上那件長及腳踝的油膩圍裙擦拭雙手。嵐看著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擦乾淨了圍裙,還是圍裙擦乾淨了手,這是他見過的那麼多旅店老闆裡面的頭一個瘦子。怎麼?說話啊。買杯飲料,不然就滾出去!你們以為這裡是看熱鬧的地方嗎?嵐紅著臉開始自我推薦。在此之前,他們經過許多旅店,他已經很擅長這件事。我會吹笛子,我的夥伴會玩雜耍。您在這一兩年內都找不到比我們倆更優秀的賣藝人了。如果您免費為我們提高一個房間和一頓晚餐,我們就會令您的大堂坐滿客人。他想起今晚見過的那些擠滿人的大堂,特別是剛剛那家還有個男人就在他面前嘔吐起來,幸好他躲得快靴子才沒有遭殃。想到這裡他不禁舌頭打起結來,趕緊定定神繼續說道,我們會令您的大堂坐滿客人,他們會購買食物和飲料,您賺到的錢足夠補償我們花費的二十倍有餘。您何不我這裡已經有一個演奏洋琴的人了。店老闆厭煩地打斷他。

  你有的是一個醉漢,沙海克。一個侍女說道。她手裡托著一個裝著兩杯啤酒的託盤正好經過,停下來朝著嵐和馬特露出微笑。那個傢伙經常醉得連大堂在哪裡都鬧不清楚,她裝出說悄悄話的樣子,聲音卻很響亮,這兩天甚至連影子都不見了。海克注視著嵐和馬特,隨便地反手朝她的臉掃過去。她驚呼一聲,重重坐倒在髒兮兮的地板上,打破了一個酒杯,灑出的啤酒在地上的灰塵裡四處流動劃出的水痕就像一條條小溪。你打破的杯子費用從你的薪水裡扣。給他們換上新的飲料。快點,他們付錢不是為了讓你偷懶的。他的聲音跟他的舉動一樣突兀,卻沒有一個客人抬起頭看,其他侍女也都避開目光。

  倒在地上的侍女撫著臉頰,瞪著海克的眼裡滿是憎恨,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碎片收拾到盤子裡,走了。

  海克若有所思地咬著牙齒打量嵐和馬特,目光在蒼鷺寶劍上停留了許久,最後說道,這裡的房價很高,不能給你們。這樣吧,你們兩個可以在一個空儲藏室裡用拿幾個貨箱拼作床過夜。所有客人都離開後,你們才可以吃東西。他們總會吃剩些東西的。說真的,嵐很希望能到四王的其他旅店去試一試。自從離開白橋鎮後,他遇到過各種人,冷淡的,漠然的,對他們懷著明顯戒心的。然而,從來沒有到過一個像四王這樣的村子,沒有遇到過海克這樣的男人。他告訴自己,四王和海克帶來的這種不安也許只是這裡的骯髒、貧窮和吵雜造成的,但是這種疑慮並沒有消除。馬特看著海克的樣子像是懷疑他有什麼詭計似的,卻沒有給出任何打算放棄在這個舞中車夫裡過夜的暗示。雷聲撼動著窗戶,嵐歎了口氣。

  如果那些貨箱是乾淨的,再加上足夠的乾淨毛毯,那我們可以接受。不過晚餐必須在天黑下來的兩個小時以後吃,不能再遲,而且,要吃這裡最好的食物。我們給您演示一下我們的本領吧。他伸手拿笛子,但是海克搖了搖頭。

  不用了。就算你只會尖叫,只要能稍微跟音樂擦點邊,那些傢伙就會滿意的了。他又瞄了瞄嵐的寶劍,嘴角微翹露出薄薄的笑容,你們想吃什麼都行,但是,如果你們不能為我招攬客人,就立刻給我滾到街上去。說著,他朝兩個冷著臉靠牆坐著的男人點了點頭。那兩人沒有喝酒,手臂像大腿一樣粗壯。海克朝他們點頭時,他們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嵐和馬特。

  嵐伸手搭在劍柄上,祈禱自己臉上沒有露出反胃的表情。只要您按剛才說好的條件辦就沒問題。他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道。

  海克眨了眨眼,片刻之間似乎也覺得頗為不安。然後,他又突然點頭說道,我剛才說的那些嗎?好,你們開始吧。呆站在這裡可招不來客人。他挺直腰走開,黑著臉朝侍女們大聲呼喝,就好像店裡有五十個客人等著招待似的。

  大堂通往店後的門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略高於地面的舞臺,嵐把一條長凳搬上去,把斗篷、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後面,又把寶劍擱在最上面。

  他的心裡不禁猶疑,像這樣公開地配著劍究竟是好是壞。劍本身是很常見的,但是帶有蒼鷺標記的劍卻相當引人注意。雖然也不是人人都認得這個標記,可是任何額外的注意都令他不安,因為他很可能因此給那只迷懼靈留下清楚的線索當然,這是說如果黯者需要靠這種線索追蹤的話,它們似乎不需要。然而,他不論如何都不願意停止佩劍。這是塔給他的寶劍。他的父親。只要他帶著它,就覺得它像一條紐帶把他和父親連結在一起,給予他喊塔一聲父親的理由。現在已經太遲了,他心想。他不太確定自己指的是什麼,但是,他很清楚這是事實。太遲了。

  他吹出了《北方雄雞》的第一個音符,大堂裡僅有的五六個客人立刻從酒杯上抬起頭來。就連那兩個打手也坐直了一點。吹完第一支曲子後,所有客人包括兩個打手都紛紛鼓掌。然後,當一串彩球從馬特手裡飛進空中,在他手裡上下翻騰時,熱烈的掌聲又再次響起。屋外,天空在暴雨來臨前的壓力下呻吟著。憋得越久,雨勢將會更猛。

  消息很快傳開了,天黑時店裡已經坐滿了大聲談笑的客人,嵐幾乎連自己正在吹的曲子都聽不見。只有雷聲能蓋過大堂裡的噪音。窗外閃電不斷,在吵雜聲之間可以聽到雨點敲打屋頂的微弱聲音,現在進來的客人身後都拖著水痕。

  每次他一停下,喧鬧聲中都立刻有人大聲喊出想聽的曲名。其中不少名字他都不認識,不過,只要有人能哼幾下調子,他就知道其實他會吹這首曲子。這種情況已經在很多地方遇到過了。《快樂的吉姆》在這裡叫做《理爾一投》,在上一個村子又叫做《陽光之彩》。有些曲子名字不變,有些卻在相距不到十裡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他還學會了一些新曲子,比如《醉酒小販》,有時候又叫《廚房裡的巧手族人》,還有《兩個國王去打獵》,又叫《雙馬齊驅》或者其他好幾個名字。他吹出知道的曲子,而客人們不停地敲著桌子要求更多。

  另一些人卻想看馬特表演耍球。有時候,想聽曲子的人和想看雜耍的人會打起架來。有一次還亮出了刀子,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一個男人被撞倒在桌子上,猛地轉過身來,臉上淌著鮮血。這種時候那兩個打手,分別叫做紮克和史鐘的,就會立刻沖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每一個鬧事的人揍得滿頭包然後丟出店外。這是他們解決任何麻煩的辦法。大堂裡的人繼續談笑,好像沒事發生似的。除了那些打手往門口走去時推開的人,沒有人在意。

  客人的手也不安分,侍女們一不小心就會被揩油。不止一次,紮克和史鐘不得不動手營救某個侍女,只不過,他們從來都不急著出手。至於海克,他每次都會大聲責駡那個可憐的女孩,用力推她搖她,很明顯把責任都算在她身上。而她也總是含著眼淚結結巴巴地道歉,滿腹委屈卻又接受他的責備。海克一皺起眉頭,侍女們就算他不是在看自己也會立刻緊張萬分。嵐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能忍受這種對待。

  每次看到嵐和馬特時,海克卻面露微笑。過了一段時間,嵐才發現他其實不是對著他們倆微笑,而是對著他身後的蒼鷺寶劍。還有一次,當嵐把那支鑲著金銀花飾的笛子放在凳子旁時,他也對著笛子笑了笑。

  嵐趁著下一次跟馬特換班時,靠在他的耳邊說道:海克想打劫我們。就算靠得這麼近,他也得大聲說話。不過周圍那麼吵雜,估計也沒有人能聽到。

  馬特點了點頭,似乎早已料到。我們今晚得把門閂起來。閂門?閂門能擋住紮克和史鐘的拳頭嗎?我們逃走吧。至少先吃了東西再走吧,我很餓了。他們現在也不能怎樣的,大堂裡的客人開始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快點表演,海克也瞪著他們。馬特補充道,還有,你今晚想睡在外面啊?就像是強調馬特的話似的,一陣特別猛烈的閃電劈下,一瞬間店外比店裡還要明亮。

  我只想保住腦袋脫身。嵐說道,但是馬特已經懶洋洋地坐在了凳子上。嵐歎了口氣,吹起《通往度安欄之路》。這首曲子很受歡迎,今晚他已經吹過四次,他們還喊著要聽。

  麻煩的是,馬特說的是對的,他自己也餓了。而且,在大堂滿成這樣、客人還在不停增多的情況下海克應該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每次紮克和史鐘把一個人扔出去,立刻就會進來兩個人。他們要求看耍球,要求聽曲子,更感興趣的卻是喝酒和揩油。只有一個人例外。

  在舞中車夫擁擠的大堂裡,這個人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相當顯眼。很明顯,商人是不會到這種連專用餐室都沒有的破敗旅店來的。這裡只有皮膚因為長期在陽光風沙中工作而粗糙不堪、衣著鄙陋的客人。但是,這個人卻長得皮光肉滑,雙手白嫩,穿著一件天鵝絨外套,披著一件深綠色的天鵝絨斗篷,肩膀位置鑲嵌著藍絲。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看起來都價值不菲。他的鞋子是柔軟的天鵝絨布鞋而不是靴子根本不適合四王這種印滿車轍的道路,甚至,不適合任何街道。

  他是在天黑之後才進來的。當時他的嘴角帶著一絲厭惡,一邊打量周圍,一邊抖落斗篷上的雨水。把大堂掃視一遍以後,他本來已經轉身打算離開,卻忽然看到什麼東西吃了一驚,然後就在一張剛剛被紮克和史鐘清空的桌子旁邊坐了下來。一個侍女在他的桌邊停了片刻,然後給他送了一杯酒。不過,他把酒杯推到一邊就再也不碰它了。雖然他沒有企圖占那個侍女的便宜,甚至沒有看她,卻令她不安,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張桌子。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同感。他的外表顯得柔和,但是每次有一個滿手老繭的車夫坐到他的桌旁,他只消稍微瞥那人一眼,那人就會立刻決定另找一張桌子。他坐在那裡,雙手十指交叉撐在桌上托著頭,每一隻手指上都帶著一隻戒指,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看著嵐和馬特,好像大堂裡只有他們三個人似的。

  再次換班時,嵐跟馬特提起那人,馬特點了點頭。我看見了。他喃喃回答,那傢伙是誰呀?我總覺得好像見過他。嵐也有這種感覺,他的記憶若隱若現,就是無法想起來。不過,他很肯定自己以前沒有見過那張臉。

  估計著他們已經表演了大約兩個小時後,嵐把笛子放回盒中,跟馬特一起收拾行李走下舞臺。海克見狀滿臉怒容地大步走了過來。

  該吃晚餐了,嵐沒等他走近就說道,而且,我們不希望行李被偷走。您會去通知廚師嗎?海克仍舊很惱火,但是他猶豫了,眼睛想要避開嵐手裡拿著的東西卻又忍不住要看。嵐隨意調整了一下包袱,騰出手來握住劍柄,還是說,您打算把我們趕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語氣補充道,夜還長著呢,我們還要表演很久,必須有充足力氣才能表演得精彩,這些人才會為此付錢。如果我們餓倒了,您覺得這裡還能客滿成這樣嗎?海克看著滿大堂往他口袋裡塞錢的客人,眼角抽搐了一下,轉身把頭伸進通往旅店後面的門喊道,給他們拿吃的!轉身又朝嵐和馬特吼道,快點吃完。我要你們一直表演到最後一個客人離開為止。有些客人開始大聲質問音樂和雜耍到哪裡去了,那個穿天鵝絨的男人是其中之一,海克趕去安撫他們。嵐朝馬特招了招手。

  一扇結實的門把廚房和大堂隔開。在廚房裡面,除了侍女們進出打開門的時候,聽到的雨聲比在大堂裡響多了。廚房又大又熱,爐子和烤箱蒸氣騰騰,還有一張巨大的桌子放著許多半成品和成品。幾個侍女坐在門旁的長凳上搓著腳,跟那個胖廚師聊天。廚師一邊聊天,一邊揮舞著手裡的大勺子強調自己的意見。嵐和馬特進來時,她們抬頭看了看他倆,又繼續聊天和搓腳。

  我們得趁現在有機會跑吧。嵐輕聲說道,可是馬特盯著廚師正在往裡面裝牛肉、土豆和豌豆的兩個碟子,搖了搖頭。那個廚師幾乎沒看他們兩人,只顧跟其他女人聊天,隨便用肘子把桌上的東西推開,放下碟子,擺好叉子。

  我們吃完東西再走也不遲。馬特立刻坐到凳子上吃東西,抓著叉子的樣子就像是在使用鏟子。

  嵐歎了口氣,不過,他也立刻坐下來吃東西。從前一個晚上到現在,他只吃了一小塊麵包,肚子餓得跟乞丐的錢包一樣空,加上廚房裡食物的香氣,令他覺得更餓。很快,他的嘴裡就塞滿了食物。馬特更是在他還剩半碟食物時就已經跟廚師要第二碟了。

  嵐並不是有心偷聽那些女人的對話,不過,一些片斷還是無意中飄進了他的耳朵。

  這聽起來有點瘋狂啊。誰知道呢,我聽說的就是這樣的。他在走進這裡之前已經到過鎮裡半數以上的旅店,都是走進去,看一看,什麼也不說就退出來,就連王室旅店也不例外。就好像外面沒在下雨似的。也許他覺得這裡最舒服吧。這句話招來一陣大笑。

  我聽說,他在天黑之前才剛剛到達四王,他的馬匹喘著粗氣一副被催逼得很慘的樣子。不論他從哪裡來,只有傻瓜或者瘋子才會這樣冒著天黑以後還在野外的風險趕路。啊,也許他是個傻瓜吧,但是他很有錢哦。我聽說,他甚至需要專門用另一輛四輪馬車運送他的僕人和行李。你等著瞧吧,那行李裡面肯定是錢。你看到他的斗篷沒?我可不介意把它據為己有哦。他胖了點,不適合我的口味啦。不過,我也覺得一個男人只要有足夠金子,再怎麼胖都不是問題。侍女們全都笑彎了腰,廚師也仰頭大笑。

  嵐放下叉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我一會兒就回來。他說道。馬特忙著往口裡塞土豆,幾乎沒有理他。

  嵐拿起寶劍和斗篷站起來,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把劍掛在腰帶上。沒有人在意他的舉動。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他披上斗篷,帶上兜帽,把斗篷緊緊裹在身上,小跑著向馬廄前的院子而去。雨水像厚重的水簾一般,屋外的一切都被遮擋在簾後,只有閃電劃破天空的瞬間才能看見眼前的東西。但是,他找到了他想找的:馬匹已經被安置在馬廄裡,只留下那兩輛塗了黑漆的四輪大馬車淋在雨中,濕漉漉地反射著微弱的光芒。雷聲隆隆,閃電劃過,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馬車門上塗著的金漆大字:豪爾葛德。

  他看著馬車門的方向,現在他已經看不見上面的字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看著,對於擊打在身上的雨點渾然不覺。他清楚記得,上一次看到這種塗著黑漆把主人名字寫在門上的大馬車,以及這些皮光肉滑、脂肪過剩,穿著天鵝絨斗篷和天鵝絨布鞋的男人的地方:白橋鎮。本來,白橋鎮的商人前往卡安琅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為此走遍村裡半數以上的旅店,一家家地查看,最後選中他們兩人所在的這一家?然後露出一副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的表情看著他們兩人?嵐打了個哆嗦,突然發現雨水正沿著他的衣領流到他背上。他的斗篷雖然編織緊密,仍然擋不住這樣的暴雨。他趕緊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坑坑窪窪的地面,急匆匆往店裡走去。紮克擋住了門口。

  嘖,嘖,嘖。一個人跑到這麼黑的地方來。黑暗是很危險的喲,小子。雨水淋濕了嵐的頭髮,沿著前額流下來。馬廄院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心想,難道那個海克已經等不及了,寧願不要客人也要立刻把寶劍和笛子搶走嗎?他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另一隻手握著劍柄。雖然劍柄被雨水打濕,但是上麵包的皮革使他的手不會打滑。海克以為如果沒有了娛樂,大堂裡那些客人會為了喝他的啤酒而留下嗎?如果是的話,那麼我們可以不計較現在為止的演出費用,並且為我們的晚餐付錢,然後立刻離開。紮克站在乾爽的屋裡,堵在門口,看著淋在雨中的嵐冷哼道,在這場雨裡離開?他瞄了瞄嵐手裡握著的劍,我跟你說,我跟史鐘打了個賭。他說這東西是你從你祖母那裡偷來的。我呢,打賭說你的祖母會把你踢到豬欄裡然後掛出去晾乾。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黃牙,更加令人噁心,夜長著呢,小子。嵐走上前去,從他旁邊擠進門去。他邪笑著放他過去。

  走進廚房,他扯下斗篷,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離開才幾分鐘,馬特就已經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吃得很慢,卻很堅決,一副就算撐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樣子。紮克在通往馬廄的門旁靠牆站著看他們。有他在這裡,連廚師都不願意說話了。

  他是從白橋鎮來的。嵐輕聲說道。不需要說他是誰馬特也明白了,他手裡拿著叉子叉了一塊牛肉正要往嘴邊送,聞言轉過頭看著他,叉子停在了半空。嵐知道紮克在監視他們,於是拿起叉子攪碟裡的食物。本來就算他很餓的時候,也不會塞得滿口豌豆,但此時為了掩飾,他裝出很喜歡吃豌豆的樣子,一邊吃一邊把馬車的事告訴馬特。至於那些女人們說的閒話,也許馬特沒有聽到,所以他也重複了一遍。

  果然,馬特剛才沒有聽到。他驚訝地眨著眼,咬著牙,又皺眉看了看叉子上的牛肉,一邊嘀咕一邊把叉子丟回碟子上。嵐真希望他至少能嘗試表現得慎重一點。

  來找我們的。馬特聽他說完後說道,額上的浮現深深的皺紋。是暗黑之友?也許吧。我不知道。嵐瞥了紮克一眼,那個大塊頭誇張地伸著懶腰,跟鐵匠一樣粗壯的肩膀一聳一聳,你覺得我們能擺平那個傢伙嗎?可以,但是造成的噪音足夠把海克和另外一個引過來。我們一開始就不該在這裡停留的。嵐張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海克就從通往大堂的門沖了進來,史鐘跟在他的身後顯得特別高大,紮克也堵到了後門的前面。你們打算吃一個晚上嗎?海克吠道,我給你們吃東西可不是為了讓你們在這裡偷懶的。嵐看了看馬特,馬特做了做口形。於是,兩人在海克、史鐘和紮克的目光下開始收拾東西。

  他們一走出大堂,喧鬧的客人們立刻大聲喊出要聽的曲名,吵著要看雜耍。那個穿著天鵝絨的男人豪爾葛德仍然對周圍的人不理不睬,獨自一人繃直了腰坐在椅子邊上。看到他們兩人後,他放鬆地往後靠去,滿意的微笑回到臉上。

  嵐先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著《打井水》反正就算吹錯調子也沒有人會留意到一邊吹一邊思考脫身之計,而且故意不往豪爾的方向看。如果這個人真的是來追趕他們的,就沒有必要讓他知道他們已經注意到他。至於逃走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一家旅店竟然能變成一個如此完美的陷阱。海克、紮克和史鐘甚至不需要親自監視他們,因為,只要他和馬特一離開舞臺,人群的抗議聲立刻就能通知他們。只要這個大堂擠滿客人,海克就不能派紮克和史鐘對付他們,然而,只要這裡擠滿客人,他和馬特就無法不知不覺地溜走。還有葛德,他也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真是太諷刺了,若不是他快要吐了,他一定會大笑一番。這些人只需要機警地等候機會就夠了。

  他和馬特換班時,看到他的樣子後忍不住歎息了一聲。馬特怒目瞪視著海克、史鐘和紮克,完全不在乎對方是否察覺,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外套裡。嵐對他嘶聲警告,他卻完全沒有反應。如果海克見到那把匕首上的紅寶石,可能不等客人離開就要動手了。如果大堂裡的那些人看見,也許有一半的人會成為海克的幫兇。

  最糟糕的是,馬特也朝著那個商人那個暗黑之友瞪眼睛,有兩次,就像他瞪著其他人一樣。葛德也注意到了。他怎麼可能注意不到呢?不過,他仍然表現沉著,笑容更加燦爛了,並且朝著馬特點頭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樣。然後又看著嵐,挑起一邊眉毛表示疑問。嵐不想知道他的問題是什麼,他避開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現在這樣做已經太遲。太遲。又是太遲。

  只有一件物品似乎為天鵝絨男人帶來了困擾。嵐的寶劍。再次開始表演時,他沒有解下它,以至於有兩、三個男人搖搖晃晃地湊上來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的技術太差需要一把劍來保護自己。不過,他們沒有注意到蒼鷺標記,而葛德注意到了。他緊緊握著蒼白的手,皺著眉看著那把劍,過了很久之後才恢復了微笑。不過,這次的微笑不像剛才那麼有把握了。

  嵐心想,這至少是個好現象,如果他以為我有使用蒼鷺寶劍的資格,也許就不敢來打擾我們了,這樣我們需要擔心的就只有海克和那兩個壯漢。可惜,這個想法並不能給他多少安慰,而且,不論有劍沒劍,葛德也還是那樣看著,笑著。

  對嵐來說,這一個晚上就像一年那麼漫長。那麼多雙眼睛虎視耽耽:海克、紮克和史鐘像禿鷹俯視陷入泥潭的綿羊,葛德就更不用說了。他甚至開始覺得大堂裡所有的人看著他們的目光裡都帶著某種惡意。酸腐的酒味、發臭的汙物、留著臭汗的男人。他的頭開始眩暈,吵鬧的聲音衝擊著他的耳膜,他開始眼花,就連自己吹出的笛音也變得刺耳,雷電的聲音就像在他的頭顱裡轟鳴。疲倦如鋼鐵般沉重地壓在他身上。

  終於,第二天還必須早起工作的人們開始不情願地散去。農夫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但是商人卻是出了名會對那些宿醉的車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資。幾個小時過去,大堂漸漸空下來,就連那些住在這個店裡的人也開始蹣跚著往房間走去。

  葛德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客人。嵐打著呵欠伸手去拿笛子盒時,葛德也把斗篷挽在手上站了起來。侍女們一邊打掃,一邊自言自語地抱怨濺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團糟。海克拿出一把大鑰匙鎖起前門。葛德跟海克說了幾句話,海克叫來一個侍女帶他到樓上的房間去。天鵝絨男人對著馬特和嵐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後,消失在樓梯上。

  海克看著嵐和馬特,紮克和史鐘一邊一個站在他身後。

  嵐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雖然他沒有拔劍,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邊肩後,空出右手,確保隨時可以拔劍。他還壓抑住了一個呵欠:不能被他們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很累。

  馬特笨拙地把弓和少許行李背在肩上,把手伸在外套下,看著海克和兩個打手走近。

  海克手裡提著一盞油燈。嵐吃驚地看著他微微鞠了一躬,伸手往一扇邊門作了個請的手勢,你們的貨箱在那邊。可是,他微妙地扭曲著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惡意圖。

  馬特的下巴朝紮克和史鐘揚了揚,你帶我們去睡覺的時候,要帶著這兩個人嗎?我是一個有家產的人,海克說道,整理著髒兮兮的圍裙,有家產的人還是要小心為上。一陣雷聲撼動著窗戶,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天花板,呲著牙朝他們笑了笑,你們究竟想不想去睡覺?嵐不禁猜想,如果他說他們現在要走將會怎樣呢。如果,你真的是一個劍術大師,而不是只懂得蘭恩所教的那幾招帶路吧,他儘量裝出堅定的語氣說道,我不喜歡有人跟在背後。史鐘竊笑一聲,不過,海克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轉身向著邊門走去,兩個大塊頭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面。嵐深吸一口氣,滿懷希望地看了看通往廚房的門。可是,如果海克已經把後門鎖上了,那麼現在逃走只會引發他一直力圖避免的局面。他只好悶悶不樂地跟在了旅店老闆後面。

  在邊門前,他又猶豫了,馬特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來海克提著油燈並不是沒有緣故的:這扇門外是一條漆黑的走廊。全靠海克那盞油燈照出紮克和史鐘的側影,才令他鼓起勇氣繼續往裡走。如果那三個人轉身,油燈會告訴他,然後,又怎樣呢?腳下,地板隨著他的腳步吱呀作響。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沒有塗油漆的粗糙房門。至於走廊的兩邊,嵐沒有看見別的門。海克和兩個打手走了進去,他緊步跟上以防他們趁機設陷阱。不過,海克只是高高舉著油燈,在房裡做著請進的手勢。

  我們到了。海克把這裡稱作舊儲藏室,從房裡的情況看,確實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廢舊木桶和破裂的柳條箱佔據了半個房間。天花板不止一處有漏洞,規律地滴著水。窗戶上有一片玻璃已經破了,雨水從破口處自由地入侵房內。貨架上堆放著無法分辨的雜物,上面鋪著厚厚的灰塵。令人驚訝的是,房裡竟然還真的有海克答應過的貨箱。

  嵐心想,他們忌憚我的寶劍,所以應該不會在我們睡著之前採取任何行動,不過,我才不打算在海克的屋簷下睡覺呢,只等他們一走,我們就立刻從窗戶逃走。還行。他緊盯著海克說道,暗裡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後那兩個咧著嘴傻笑的男人行動的動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欲望,把燈留下。海克惱火地咕噥了一聲,但還是把燈放在了其中一個貨架上,然後又看著他們猶豫了片刻。嵐很肯定他快要命令紮克和史鐘現在就動手了。但是他皺著眉看著嵐腰間的寶劍衡量了一會兒,朝那兩個大漢擺了擺頭。那兩人寬闊的臉上閃過詫異之色,不過仍然順從地跟著他離開了房間,頭也不回。

  嵐等著他們吱呀吱呀吱呀的腳步聲消失以後,又數了五十下,才把頭伸出房門查看。走廊裡漆黑一片,遠處有一點長方形的亮光,遙遠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邊門。他把頭縮回來時,瞥到那扇門附近的黑暗裡有個大影子在動。是紮克或者史鐘,在那裡看守。

  他迅速檢視了一下這個儲藏室的門,沒什麼好消息:門雖然是用結實的厚木做成,但是既沒有鎖,裡面也沒有門閂,不過,總算是朝房間裡開的。

  我還以為他們打算打劫我們,馬特說道,他們還在等什麼?他終於把匕首拿了出來,握在手裡,指節發白,刀刃反射著躍動的燈光,弓箭被遺忘在地板上。

  等我們睡著。嵐開始在那些破桶爛箱裡翻找,來幫我找東西堵住房門。為啥?你該不是打算在這裡睡覺吧,啊?我們從窗戶逃出去吧。我寧願淋得一身濕也不願意在這裡送命。那兩個大塊頭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頭。我們一旦弄出什麼聲響,他們眨眼間就能沖過來。到時候,我估計海克寧願即時對付我們也不願意讓我們逃掉。馬特低聲詛咒著加入了嵐,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裡面沒有什麼用得著的東西。木桶是空的,柳條箱是破的,就算把它們全都堆在門前也沒什麼用。然後,貨架上有一樣熟悉的東西吸引了嵐的目光:是兩個佈滿鏽跡和灰塵的楔子。他不禁笑了,把它們拿了下來。

  他把它們放到房門下面,然後,趁著下一次雷聲響起的瞬間,用腳後跟把它們狠力踢進門縫裡。雷聲退去後,他屏息聆聽。只有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音,沒有腳踩地板的吱呀跑步聲。

  去開窗戶。他說道。

  這扇窗戶肯定許多年沒有開啟過了,灰塵在上面結了一層硬殼。兩個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推,嵐的膝蓋都在發抖了,窗扇才勉強開始移動,每推開一寸都發出嘎吱的抗議聲。好容易,窗扇打開到足夠一個人滑出去,他頓時松了手,洩氣地蹲在地上。

  見他媽的鬼了!馬特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從不擔心我們會從這邊逃跑。窗外,燈光下,一個焊著鐵柵欄的鐵框在雨水中閃著濕漉漉的光芒。嵐用力推了推,像大石一般堅固。

  我看到一件東西。馬特邊說邊走到貨架前,飛快地在架上的雜物裡翻了一會兒,找出了一個生銹的鐵橇。他走回來,把鐵撬的一端塞到鐵框的下面,嵐趕緊提醒道,小心聲響,馬特。馬特厭煩地歪了歪嘴,口裡喃喃自語,但是停了手。嵐也伸手握住鐵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來越濕的地板上站穩,擺好架勢。雷聲怒吼的同時,他們就使勁撬。固定鐵框的釘子發出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尖利怪聲,鐵框往外挪動了大約四分之一寸。兩個人數著閃電打雷的節奏,一次一次地撬著。然而,鐵框卻再也不肯移動,一直只有四分之一寸。不肯動。只有狹窄的縫隙。不肯動。

  突然,嵐腳下一滑,兩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鐵撬像敲鐘一樣打在鐵柵欄上。嵐躺在濕漉漉的積水裡,屏息傾聽。寂靜,只有雨聲。

  馬特搓著青腫的手指瞪著他:這樣下去我們永遠都出不去。鐵框往外移出了一點,只能容兩隻手指穿過,而且縫隙裡還有十幾個把鐵框和窗戶釘在一起的粗長釘子。

  我們繼續撬吧。嵐邊說邊站起來。但是當他再次把鐵撬的一端插到鐵框下時,房門咯吱一響,有人想把它推開,全靠兩個楔子頂住了。兩人擔心地對視一眼。馬特又取出了匕首。房門再響一聲。

  嵐深吸一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的聲音,走吧,海克。我們要睡覺了。恐怕你們誤會我了。門外傳來一把圓滑自信的聲音,是豪爾葛德,海克先生和他的奴才不會來打擾我們了,他們正在呼嚕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們只能猜想你們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讓我進來吧,年輕的朋友們。我們得談一談。我們跟你沒什麼可談的,馬特回答,走開。我們要睡覺了。葛德發出一陣噁心的輕笑,我們當然有事可談,我從你們的眼神裡看得出你們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也許比你們自己還要清楚。我感覺到它像波浪一般從你們的身上散發出來。你們很快就屬於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吧。這樣會輕鬆得多。如果被塔瓦隆的女巫先找到你們,你們會連在她們利用完你們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嚨都辦不到。只有我的主人能保護你們遠離她們。嵐用力咽了咽口水,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走開,不要煩我們。走廊的地板發出吱呀輕響。葛德不是一個人來的。兩輛四輪馬車能載多少人呢?別再犯傻了,年輕的朋友們。你們知道的。你們全都知道。偉大的黑暗之主早已經看中你們了。預言說,當他蘇醒時,新的恐怖領主將會在他的跟前歌頌他。你們肯定是其中的兩人,不然不會派我來找你們的。想一想吧,你們將會擁有永恆的生命和夢想不到的權力。他的語氣裡充斥著他自己對那種權力的渴求。

  嵐回頭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明亮的瞬間裡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裡看著窗戶。他幾乎要發出一聲歎息。

  我已經不耐煩了,葛德宣佈道,你們要麼主動侍奉我的主人他也是你們的主人要麼,被迫侍奉他,那可不會是愉快的經歷。偉大的黑暗之主統治著死域,可以隨心所欲地令亡者複生,令生者滅亡。開門。你們只有兩個選擇,再也逃不了了。我說,開門!他肯定也下了什麼命令,因為房門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門板顫抖著被勉強推開了一點,跟楔子接觸的地方掉下少許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門在撞擊下抖動著,有時楔子頂住了,有時楔子讓步。一點又一點,房門無情地漸漸打開。

  服從吧,走廊裡的葛德命令道,否則永不超生!我們似乎別無選擇馬特迎著嵐瞪視的目光,舔著嘴唇,眼珠亂轉像一隻困在陷阱裡的獾,臉色蒼白,喘著粗氣,暫時答應他們,然後再設法逃跑吧。見鬼,嵐,我們無路可逃了!嵐覺得耳朵裡塞滿羊毛,馬特的話模模糊糊地傳到他的耳中。無路可逃。頭上,雷聲轟隆,閃電霹靂。必須找到逃路。葛德在門外朝他們喊話,命令他們,請求他們。房門又打開了一寸。逃路!光芒突然如洪水般沖進房間,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白光。空氣怒號著,燃燒著。嵐只覺得自己被拋了起來,朝著牆壁撞了上去,然後倒在一堆雜物上面,耳朵裡嗡嗡亂響,全身每一跟毛髮都快要倒豎起來。他頭暈眼花地爬起來,膝蓋直打顫,伸手扶著牆壁站穩,驚愕地看著四周。

  那盞油燈翻倒在少數仍然留在牆上的貨架上,沒有滅,仍然發出亮光。房裡的木桶和柳條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燒,四散在地上。窗戶連同鐵柵欄甚至大部分牆壁已經消失,留下一個大洞。屋頂坍塌了,鋸齒狀的破口在雨中冒著輕煙。房門脫了門軸,連同門框朝著走廊的方向歪斜。

  他糊裡糊塗地走到貨架前,把油燈放好,周圍一切都顯得那麼虛幻,確認它沒被打破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條箱碎片忽然翻開,馬特從底下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嵐身前,邊走邊眨著眼睛在身上摸來摸去好像是在確定自己手腳無缺。他眯著眼看嵐,嵐?是你嗎?你還活著。我還以為我們倆都他停住了,咬著嘴唇發抖。過了好一會兒,嵐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點竭斯底裡。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馬特?馬特?馬特!發生了什麼事?馬特最後笑了一聲後停下來回答道,是閃電,嵐。它擊中鐵柵欄時我正好看著窗戶。是閃電。我不知道有什麼值得他忽然頓住,斜視著那扇歪倒的房門,語氣變得尖利起來,葛德哪裡去了?外面的黑暗走廊裡沒有任何動靜,葛德和他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黑暗可以隱藏任何東西。嵐發現自己竟然希望他們全都死了,不過此刻就算送他一頂王冠,他也不肯把頭伸出去查看究竟。至於那堵倒下的牆壁外面,也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其他被驚醒的客人,在樓上發出混亂的呼喊和腳步聲。

  趁現在快走吧。嵐說道。

  兩人快手快腳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嵐抓著馬特的手臂半拉半帶,從大洞走出房間。馬特扶著他,跌跌撞撞地走著,頭往前伸著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剛走進雨中時,閃電再次照亮夜空,嵐驚愕地站住了。葛德的人還在,腳向著大洞的方向躺著,圓睜雙眼盯著天空,雨點砸在他們臉上。

  怎麼啦?馬特問道,見鬼,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沒什麼。嵐回答道。運氣。光明的運氣?他顫抖著,小心地帶著馬特繞過屍體,只是閃電而已。黑夜裡除了陣陣閃電沒有任何光亮,他拖著馬特在坑坑窪窪的街道上一腳深一腳淺地逃離旅店,每走一步都幾乎摔倒。但是,他們喘著氣,小跑著,逃走。

  在雨水織成的粗厚簾子完全遮擋舞中車夫之前,嵐回頭看了一眼。一眼。閃電照亮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旅店前面,朝著他們或者是朝著天空揮舞拳頭。他不知道那是葛德還是海克,不論是哪一個都一樣糟糕。雨水滂沱,把他們籠罩在水牆之內。兩人匆匆忙忙地穿過夜裡的街道,豎起耳朵在暴雨的怒號聲中分辨追擊者的腳步聲。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三章 黑暗在等待

  空中鉛雲密佈,一輛輪子高大的馬車沿著卡安琅大路顛簸著往東行駛。嵐躺在車後面的乾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兩邊。現在做這個動作比一個小時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撐起身體,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雖然他的頭還是眩暈了一陣像要飄離身體似的,但確實是好些了。他把頭抬起到剛好超過車邊擋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著馬車後面的路。太陽高居空中,卻被擋在烏雲背後,馬車正在穿過另一個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紅磚砌成,牆上爬滿藤蔓。過了四王以後,村與村之間的距離漸漸變得較近了。

  有幾個村民跟馬車的主人,海恩科茨,揮手致意或者問候幾句。科茨先生是一個面容堅韌,沉默寡言的農夫。他嘴裡叼著煙斗,用愉快的語氣含糊地回應村民的招呼,於是那些人滿意地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再理會馬車。似乎沒有人在意農夫的兩個乘客。

  嵐看著村裡的旅店從馬車旁經過,它的牆壁刷成白色,屋頂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們進進出出,腳步匆匆,互相點頭或者揮手致意,顯得很自然,有些人還會停下腳步聊上兩句。他們互相認識。看他們的衣著從靴子、褲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條紋多數是普通村民。女人戴著深深的帽子幾乎把臉遮住,穿著白色帶有條紋的圍裙。也許他們全都是村民和本地農夫吧。那又怎麼樣?他躺回乾草堆上,看著村子在他的兩腳後漸漸縮小。路的兩邊換成了圍著柵欄的農場和修剪整齊的籬笆,還有一幢幢小農屋,紅磚煙囪裡冒出炊煙。路邊唯一的樹木是一些矮樹叢,看得出是有人照料過用來作木柴的,應該也是屬於農場。不過,它們跟西邊的那些野樹林一樣,光禿禿。

  前面來了一隊四輪馬車,它們沿著路中間朝著他們駛來,車聲隆隆。科茨先生的馬車被擠到了路邊,他把煙斗移到嘴角,呸了一聲,用一隻眼睛斜斜地瞄著馬車靠外的輪子以免它們跟路邊的籬笆攪在一起,一邊繼續往前走,又抿緊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車隊。

  車隊裡全是八匹馬拉的四輪大車,車夫揮起長長的馬鞭在空中打著響鞭,車隊旁的護衛冷著臉懶散地坐在馬鞍上,沒有一個人朝他們的小馬車看一眼。嵐緊繃著神經看著他們經過,胸口發緊,手握著藏在斗篷裡的劍柄,直到最後一輛馬車離開。

  當車隊完全經過他們,哢嗒哢嗒地朝著他們剛剛離開的村子走去時,坐在農夫旁邊的馬特轉過身來,伏低身子尋找嵐的雙眼。那條本來用作擋灰塵的圍巾包著他的頭,低低地壓在前額上,把他的雙眼護在影子裡。即使這樣,即使此刻陽光灰暗,他仍然眯著眼睛。你看到什麼了嗎?他低聲問道,那些馬車有沒有問題?嵐搖了搖頭。馬特點點頭。他也沒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兩人,又移了移口裡的煙斗,拍了拍韁繩。他雖然沒什麼表示,但是已經注意到了兩人的舉動。拉車的馬兒加快了腳步。

  你的眼睛還在疼嗎?嵐問道。

  馬特摸摸頭上的圍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著太陽。你又怎樣呢?你覺得好些沒有?好些了。他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好多了。這可真是奇跡啊,居然這麼快就從一場大病中恢復過來。不止如此,這可說是光明贈予的禮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須是。

  馬車旁忽然出現了一隊騎馬人的身影,朝著那隊商人馬車的方向走去。他們身穿鎧甲,露出雪白的長衣領,斗篷和裡衣是紅色的,看起來跟白橋鎮看門人的制服很像,不過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個人都戴著銀光閃閃的圓錐頭盔,挺直腰板坐在馬背上,手中握著的長槍槍頭飄著紅纓,每根長槍都指著同一個角度。

  他們排成兩列,有幾個人朝馬車看了看,頭盔的臉罩擋住了所有人的臉龐。嵐暗自慶倖自己用斗篷把寶劍蓋住了。其中幾人朝科茨先生點頭致意。他們並不認識他,只是禮貌地問候一下。科茨先生也以同樣的方式點頭回應,不過,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他的點頭卻帶著某種讚賞之意。

  這些人只是騎馬慢行,不過加上馬車本身相反的速度,他們很快就走過去了。嵐下意識地數了數,十三十三十二個。他抬起頭,看著那兩列隊伍沿著卡安琅大路向西去了。

  他們是什麼人?馬特問道,語氣中既帶著好奇,也帶著疑心。

  那是女王的衛兵,科茨咬著煙斗回答,雙眼直視前方,一般不會走到布林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喚。今時不同往日了。他吸了一口煙,又補充道,我看啊,這些日子裡,王國裡有些地方將近一年多沒有見過衛兵的影子了。今時不同往日啊。他們剛才在做什麼?嵐問道。

  農夫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巡邏啦,維護女王的和平和法律麼,他邊說邊點頭,似乎對此很滿意,又補充道,還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個煙圈,你們兩個竟然不認得女王的衛兵,肯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是哪裡呢?很遠。馬特回答,幾乎同時,嵐說道,雙河。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此刻的他似乎無法清醒地思考。他們本該儘量避免提起任何會像警鈴一般吸引黯者注意的名字的。

  科茨先生斜眼瞄著馬特,默默地吸了一會兒煙,真的很遠啊,他終於說道,幾乎是王國的邊界了。不過,王國裡竟然有地方沒見過女王的衛兵,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啊。現在真的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嵐心想,如果有人跟艾維爾先生說雙河是女王的領土,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科茨說的女王應該是指昂都的女王吧。也許村長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許多事情,常常令嵐吃驚也許,其他人也知道,只不過他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雙河就是雙河。每個村子各自為政,如果有時候遇到涉及幾個村子的難題,就由這些村子的村長或者村議會一起解決。

  科茨先生勒住韁繩停下馬車。我只能走到這裡了。路旁有一條狹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兩邊的開闊平原上可以看到幾座農屋,田裡已經犁過,卻仍然光禿禿的沒有農作物。你們再走兩天就能到卡安琅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動的話,就是兩天。馬特跳下車,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車後把嵐扶下來。嵐只覺得行李沉重地壓在肩上,雙腳直打晃,但是他掙脫馬特的手,自己走了幾步,感覺雖然搖晃,還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穩。

  農夫並沒有立刻離開,只是吸著煙斗打量著他們倆。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到我家來休息個一兩天。我覺得不會浪費很多時間的。不論你們得了什麼病,總是年輕人麼啊,我的妻子跟我在你們出生之前就已經經歷過你們想像得到的各種病痛了,而且還照顧我們的孩子克服它們。更何況,我看你們現在已經過了最艱難的階段,開始康復了。馬特又眯起了眼睛,嵐克制住自己沒有皺起眉頭。不可能每個人都是暗黑之友的。不可能。

  謝謝您,他回答,不過我沒事的。真的。到下一個村子還有多遠?你說卡裡淺灘啊?走路的話天黑之前能到。科茨先生取出口中的煙斗,抿著嘴唇思索片刻,又說道,起初我以為你們只不過是偷溜的學徒,現在我覺得你們應該是捲入了更嚴重的麻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不過,我自信眼力足夠,看得出你們不是暗黑之友,也應該不是做了什麼打劫傷人的事。跟現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樣。我像你們這麼年輕的時候也惹過一兩次麻煩,所以我想,你們需要找一個地方躲上幾天。我的農場就在那邊五裡遠他朝著小路的方向擺了擺頭平時幾乎沒有人會來。不論追趕你們的是什麼,大概都找不到那裡。他清了清喉嚨,似乎為自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點尷尬。

  你怎會知道暗黑之友是什麼樣子的?馬特質問道,他後退幾步離開馬車,手伸到外套裡,你對暗黑之友有什麼瞭解?科茨先生立刻沉下臉,你們自便吧。他說完朝馬兒籲了一聲,馬車沿著狹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頭。

  馬特看著嵐,臉色緩和下來,抱歉,嵐,你需要找個休息的地方。如果我們跟他走他聳聳肩,我總是無法擺脫這種人人都想害我們的感覺。光明啊,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希望他的聲音弱下去,十分痛苦。

  還是有些好人的,嵐說道。馬特朝著小路走去,緊繃著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討厭做的事情。但是,嵐拉住了他。我們耽擱不起,馬特。況且,我也不認為真的有地方能讓我們躲藏。馬特點點頭,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他想幫嵐減輕負擔,伸手要把鞍囊和索姆包著樂器的斗篷包袱拿過去,但是嵐拒絕了。他的腳確實恢復了力氣。不論追趕我們的是什麼?他邊走邊想,不,不是追趕,而是,等待。

  ***他們逃離舞中車夫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個晚上,雨點像小錘一樣敲打在他們身上,黑雲密佈的空中電閃雷鳴。他們的衣服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再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嵐甚至覺得連自己的皮膚也已經泡滿了水。但是,他們終於將四王拋在了身後。黑暗裡,馬特就跟瞎子一樣,每逢閃電擊打,天地間瞬間閃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圍樹木時,他都痛苦地眯起雙眼。嵐牽著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試探每一步。嵐擔憂地皺起眉頭,如果馬特的視力沒法恢復,他們就會慢得跟爬行一般,這樣肯定逃不掉。

  馬特似乎感覺到他的擔憂。他抬起頭,兜帽裡的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上,嵐,他問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腳步,你不會丟下我的,是不是?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會的。嵐握緊了夥伴的手,不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們!頭上雷聲不斷,身邊馬特走得跌跌撞撞,幾乎要把他拉倒。我們得停一停,馬特。繼續這樣走,你遲早要摔斷腳的。葛德。馬特說話時空中又一道閃電劈開夜空,雷聲把任何聲響都壓倒在地,但是瞬間光亮中,嵐看到了馬特的嘴形,知道他問的是誰。

  他死了。他必須死了。光明啊,讓他死了吧。

  他帶著馬特朝著閃電時瞥見的一個灌木叢走去,灌木的少許枝葉可以稍微阻擋一下雨點,雖然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樹,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閃電。下一次他們也許就沒這麼好運了。

  兩個人瑟縮在灌木叢中,用斗篷在樹枝上做了一個簡易帳篷。雖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乾爽實在太遲了,不過至少它能擋住連續不斷地砸在身上的雨點。他們緊靠在一起保存僅餘的一點體溫,滴著水,忍受著透過斗篷滲入的水滴,顫抖著進入了夢鄉。

  嵐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他身處四王,整個村子空無一人,只有他。四輪馬車仍在那裡,沒有人,沒有馬,也沒有狗。沒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著車痕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圍的屋子隨著他的腳步退到他身後,漸漸變成一片模糊。可是當他回過頭去看時,它們卻又逼真地立在那裡。只是,所有在他眼角餘光裡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朧。似乎只有當他注視它們時,它們才會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轉身轉得夠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將會看到什麼,然而,這種感覺令他不安,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安。

  舞中車夫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來鮮豔俗氣的油漆晦暗得了無生氣。他走進去。葛德在裡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這個人身上的黑色天鵝絨和絲衣認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膚都是成了紅色,佈滿燒傷和裂口,滲著血。他的臉幾乎只剩一個骷髏,嘴唇萎縮,牙齒和牙齦外露。他轉動頭部時,頭髮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沒有眼瞼的眼睛瞪視著嵐。

  這麼說,你真的死了。嵐說道,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害怕。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夢的緣故吧。

  是的,巴阿紮門的聲音回答,不過,他已經為我找到了你。這值得獎勵,你說是不是?嵐轉過身。他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這是一個夢,也應該害怕。巴阿紮門穿著乾涸血液般顏色的衣服,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憤怒、憎恨和勝利的喜悅。

  你明白了嗎,年輕人,你不可能永遠躲過我。不論用什麼方法,我總能找到你。保護你的力量同時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過了一次,下一次你又會自己點燃信號的火焰。到我身邊來吧,年輕人。他朝嵐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強硬手段,他們是不會溫柔對你的。因為他們知道,一旦你臣服於我,你的身份將會無比尊貴,他們妒忌你。這是你的命運。你屬於我。葛德用燒焦的舌頭發出一個混雜著惱怒與渴望的聲響。

  嵐舔舔嘴唇,可是口裡幹得沒有一點唾液。不。他擠出一個字來,接著的話就流利多了,我屬於我自己。不是你。永遠不是。我屬於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殺死了我,你就永遠得不到我了。巴阿紮門臉上的火焰炙烤著房間,空氣開始灼熱,年輕人,不論你活著還是死後,你都屬於我。死域是我的領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過,我想要活的罷了。這對你也比較好,年輕人。活人在許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發出急促的含糊聲響,是的,我的好僕人。這是你的獎勵。嵐看看葛德,只來得及看到他的身體崩潰成碎末。一瞬間,那張燒焦的臉從狂喜變成驚駭,似乎見到了預料以外的結果。葛德的天鵝絨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過頭來,巴阿紮門伸出的手已經握成拳頭,你是我的,年輕人,不論你活著還是死後。世界之眼永遠不會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經打上我的烙印。他張開手掌,手中射出一個火球,擊中嵐的臉龐爆炸,火舌舔舐著他。

  嵐紮醒了,周圍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臉上。他顫抖著舉起手撫摸自己的臉頰,皮膚摸起來軟綿綿的,像被曬傷一樣。

  忽然,他意識到馬特正在睡夢中掙扎呻吟。他連忙伸手搖他,馬特嗚咽著醒來。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嵐緊緊摟住馬特,像哄嬰兒一般輕輕搖動。你沒事,馬特。你沒事。他不能傷害我們。我們不會讓他傷害我們的。馬特在他懷裡顫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傷害我們,他輕聲耳語著,期望自己真的能這樣相信。保護你的力量同時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發瘋了。

  直到天近破曉,這場傾盆大雨才開始減弱,黎明之後,已經變成毛毛細雨。黑雲仍然聚集,威脅著他們,直到天亮後起了風,才把它們吹向南方。雲隙裡漏出冰冷的陽光,風如刀片般割著他們滴水的衣服。惡夢之後,他們再也無法睡著。兩人頭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東出發。嵐牽著馬特的手帶路。走了一段時間,馬特稍微恢復了精神,甚至開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給淋壞了。不過,嵐不肯停下來讓他從口袋裡拿一條新弦換上。現在還不行。

  午後不久,他們到了另一個村子。溫暖的磚屋裡,炊煙從煙囪裡冉冉升起,嵐不由自主顫抖得更厲害了。但他的意識仍然清醒,帶著馬特繞進了南邊的樹林和田野裡。那裡有一個農夫在一片泥地中獨自揮起鏟子工作,這是他們見到的唯一一個人。嵐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半蹲著穿過樹林。那個農夫全神貫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嵐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著他的動靜,直到他消失在視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還有倖存者,也許他們會到這個村子搜查,發現沒有人見過他們倆後,可能就會以為他們沿著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見村子以後,嵐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漸漸停止滴水,雖然說不上乾爽,至少也只是比較潮濕。

  又走了一個小時後,他們遇到了一個農夫,他駕著一輛裝了半車乾草的小馬車,送了他們一程。當時,馬特一直用手遮著雙眼,儘管是下午,光線暗弱,他也眯起眼睛,在眼瞼縫隙裡斜著眼,不斷地抱怨陽光太強。嵐被馬特的狀況嚇壞了,只顧擔心他,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農夫小車的靠近。加之雨後的道路被水浸透,車輪碾過的聲音隨之減弱。所以,等嵐聽到它的車輪聲時,這輛兩匹馬兒拉的小車離他們已經不到五十碼了,車上的農夫已經看見他們。

  令嵐驚訝的是,農夫停下了小車,提出送他們一程。嵐猶豫了片刻。現在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拒絕他的好意只會加深這個男人的印象。於是,他扶著馬特坐到駕駛座旁,自己爬到車後。

  埃伯莫爾是一個深沉的人,臉方方,手方方,因艱苦的工作和擔憂佈滿皺紋,只想找個人訴訴苦。他的奶牛不產奶了,母雞不下蛋了,牧場沒有一個像樣的。這是他有記憶以來頭一次要出錢購買乾草,而且老拜恩只肯賣給他半車。他真是懷疑今年他自己的田裡到底能產多少乾草,或者,多少農作物。

  女王應該採取些措施才對,願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說道,用手指節敲著額頭以示尊敬,卻顯得沒什麼誠意。

  他幾乎不看嵐和馬特,不過,當他在一條兩邊布著圍欄的狹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們時,猶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兒,你明白嗎?我的家庭。現在這種時勢裡幫助陌生人是很危險的事。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裡,但是嵐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著,看著那個農夫。

  如果我是個好人,莫爾說道,我會為兩個從裡到外濕透了的夥計提供一個換洗幹衣服、在爐火前暖暖身體的地方。但是現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兒,你明白嗎?我的家庭。他突然從外套口袋裡取出兩條長長的羊毛圍巾,黑色,很厚實,這不算什麼,你們拿去吧,是我那兩個兒子的,他們還有其他圍巾。你們不認識我,明白嗎?現在日子不好過啊。我們根本沒有見過您,嵐一邊附和,一邊接過圍巾,您是個好人,是我們這些天裡遇到的最好的人。農夫似乎有點驚訝,然後又顯得很感激。他拿起韁繩,驅車從窄路離開。同時,嵐帶著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黃昏將近,風勢漸猛。馬特開始煩躁地追問什麼時候才能休息。嵐拉著他繼續走,想找一個比起灌木叢更好一點的過夜地方。他們的衣服仍舊濕冷,風又越來越猛,他擔心他們是否還受得住再在野外過一夜。可是,沒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經降臨。風冷得像冰,鞭打著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燈光。是一個村子。

  他的手滑進口袋,摸著裡面的硬幣。用來買一頓晚餐,租一個房間肯定夠了,租一個溫暖的房間渡過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們還呆在野外,穿著一身濕衣,吹一晚冷風,第二天很可能就變成兩具屍體了。他們只要儘量保持低調就行了,不吹笛子,況且馬特眼睛的狀況也無法耍球。他握緊馬特的手,朝著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燈光走去。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停下啊?馬特又問。他一直拼命伸著脖子看東西,嵐估計他連自己都看不見,更別說村子了。

  等我們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戶透出燈光,照亮了村裡的街道,屋裡的人走來走去,並不關心屋外的黑暗裡究竟有些什麼。村裡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間都在一樓。看樣子,房間是逐年增建的,沒有任何規劃。前門打開了,走出一個人,陣陣笑聲隨之傳出。

  嵐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車夫裡那些醉漢的笑聲在他的腦中迴響。他看著那個人略略搖晃地沿著街道走遠,深吸一口氣,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寶劍,推開了店門。笑聲朝他湧來。

  屋頂上高掛著油燈,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晝,他立刻感覺到這裡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樣的。首先,這裡沒有醉漢。大堂裡坐滿了衣著打扮像是農夫和村民的人,雖然不是完全沉靜,但也不是很吵鬧。笑聲是有的,只不過有點勉強,是一種試圖遺忘煩心事而強裝的笑聲。大堂顯得乾淨整齊,另一端的牆壁上有一個大壁爐,爐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們的笑容就像爐火一樣溫暖。當她們笑的時候,嵐看得出來,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闆穿著一件白得晃眼的圍裙,跟他的店子一樣整潔,是一個矮胖子。為此嵐很高興,他懷疑自己以後大概再也不會相信瘦個子的旅店老闆了。老闆名叫魯蘭埃文好徵兆,嵐心想,聽起來跟艾蒙村的發音這麼像他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後禮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費。

  我不是說你們會住霸王店,請你們體諒。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會忘記付錢。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輕人往卡安琅去哦。此刻的嵐全身濕漉漉髒兮兮,一點兒也不覺得被冒犯。然而,當埃文說出價錢時,他卻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馬特則發出了被嗆到的聲音。

  旅店老闆遺憾地搖著頭,胖臉頰一抖一抖。不過,他對這種反應似乎已經見怪不怪,日子艱難啊,他消沉地說道,物資短缺,物價飛漲,現在比以前貴了五倍。下個月還會繼續漲的,我敢打賭。嵐從口袋裡翻出所有的錢,又看了看馬特。馬特倔強地抿緊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叢裡面睡覺啊?嵐問道。馬特歎了口氣,極不情願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費後,嵐看著剩下的一點點,不禁愁眉苦臉起來。

  不過,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爐火旁角落裡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著燉肉和麵包。食物的份量雖然比嵐預期的要少,可總算是熱氣騰騰的,可以填飽肚子。壁爐發出的熱量漸漸滲入他的身體。他表面上專注於清空眼前的碟子,卻隨時留意著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看起來都像是農夫,但光是這樣無法令他安心。

  馬特吃得很慢,仔細咀嚼著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燈發出的亮光。過了一會兒,他翻出埃伯莫爾送他的圍巾包住頭,低低地壓在額頭上幾乎遮住眼睛。這個打扮引來了一些好奇目光,這是嵐竭力避免的,於是他趕緊吃完晚餐,也催促馬特快點吃完,然後請埃文先生帶他們到房間去。

  旅店老闆似乎對他們這麼早就要休息有點驚訝,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一支蠟燭,帶著他們穿過若干混亂的走廊走到旅店後面遠處的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兩張窄床。他走了以後,嵐把行李丟在床邊,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脫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單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濕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須隨時準備逃走。他也沒有解下寶劍,就這樣一手握著劍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雞報曉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著窗戶透進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慮是否要再睡一會兒。在白天睡覺,等於是把本來可以前進的時間花在睡覺上。他打了個呵欠,下巴哢哢響。

  喂,馬特歡呼,我能看見了!他坐在床上,眯著眼打量房間,反正,可以看到一點了。你的臉還是有點模糊,但是我能認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會沒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嵐跳起來,一邊拿起斗篷,一邊在身上四處抓撓。他的衣服在他睡著時就在他身上憋幹,皺巴巴令他全身皮膚都發癢。我們在浪費白天的時間。他說道。馬特也立刻跟他一樣快地爬起來,一樣不停地撓癢癢。

  此刻,嵐的感覺很好。他們已經離開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沒再出現過。同時,他們離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裡,茉萊娜在等他們。她會的。回到艾塞達依和守護者的身邊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會這樣期盼著能跟艾塞達依一起。光明啊,當我再次見到茉萊娜時,我會親吻她!想到這裡,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願意從剩下的幾個硬幣裡掏出一些來吃早餐:一長條麵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兩個人正在大堂的後半邊吃早餐時,店裡來了一個年輕男子。從打扮上看,是一個年輕村民,走路帶著跳躍感,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一隻手指挑著一頂插著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轉。除了他和嵐兩個人以外,大堂裡只有一個老頭在打掃,他低著頭專注於自己的掃帚,從不抬頭。年輕男子精神奕奕地掃視大堂,然而,當他看到嵐和馬特後,帽子從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視著他們兩人,足足過了一分鐘時間,才彎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來,然後又注視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梳理著滿頭濃密的黑色卷髮。終於,他拖著腳步走到他們倆的桌子前。

  他比嵐年長些,但是他看著他們的樣子顯得畏畏縮縮。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問完後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嵐心想,他可能是想蹭他們的早餐吧,雖然他看起來應該有能力自己買一份。他穿著藍色條紋襯衣,領口上繡著花飾,深藍色斗篷的邊緣也有,還穿著一雙簇新的皮靴。嵐朝著一張椅子點了點頭。

  他拉開椅子坐下時,馬特一直瞪著他。嵐鬧不清他是在怒目而視還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論如何,馬特的皺眉奏了效。那年輕男子還沒坐下就被嚇得定住了,直到嵐再次點點頭,他才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嵐問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派特吧。他緊張地轉著眼珠,啊這不是我的主意,請你們明白。我不得不這麼做。我不想的,但是他們逼我。請你們諒解。我不馬特低吼道:暗黑之友。嵐全身的神經都立刻繃緊。

  派特驚跳起來,離開椅子半站著,驚恐地掃視大堂,就好像周圍有五十個人聽到了似的。那個老頭仍然低著頭掃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派特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嵐又看看馬特,又看看嵐,上唇滲出汗珠。這個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沒有否認。

  嵐慢慢搖著頭。自從遇到葛德之後,他完全明白暗黑之友是不會在額頭上畫著龍牙的,但是這個派特,只要換上艾蒙村的衣著,他就是整一個艾蒙村人。他的身上沒有一處能跟謀殺或者更恐怖的事聯繫在一起,沒有人會看他第二眼。而葛德,至少顯得與眾不同。

  不要再來煩我們了,嵐說道,告訴你的朋友們,不要煩我們。我們不想跟他們扯上任何關係,他們也不能從我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否則,馬特惡狠狠地補充道,我會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該知道你的村民朋友們會怎麼想。嵐希望他只是說說而已。必竟,那樣做會為他們兩人帶來跟派特一樣的麻煩。

  可派特似乎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的臉色變得刷白。我我聽說了四王的事,一部分吧。謠言傳得很快。我們有獲得消息的管道。不過,這裡沒有人打算困住你們。我只有一個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們談談。談什麼?馬特問道,同一時間嵐說道,我們沒有興趣。兩人互相對視一眼,馬特聳了聳肩說道,我們沒有興趣。嵐喝掉最後一口牛奶,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麵包塞到口袋裡。他們的錢幾乎全部花光了,這可能就是他們的下一頓。

  怎樣離開旅店?如果被派特發現馬特幾乎看不到東西,他會告訴他的同夥其他暗黑之友的。嵐以前親眼見過狼把一隻跛腳羊從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當時附近還有其他狼,他無法離開羊群,跟那只羊的距離也太遠無法用箭救它。那只落單的羊兒恐懼地哀鳴著,跛著三隻腳漫無目的地瞎跑,就算只有一隻狼,也會如施幻術一般變成十隻。此刻想起這件事令他反胃。但是他們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派特真的是一個人,誰知道他的同夥什麼時候會來?我們該走了,馬特。他屏住呼吸,瞅准馬特站起來的瞬間,立刻傾前身體向派特靠過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脅道,不要煩我們,暗黑之友。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不要煩我們。派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向後貼在椅背上,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這不禁令嵐想起了迷懼靈。

  旅店門口相對明亮的輪廓説明馬特直線朝它走去,雖然走得不快,也不至於慢得看起來不自然。嵐緊緊跟在他身後,暗暗祈禱他千萬別摔跤。幸運的是,馬特的前面沒有椅子也沒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過去。

  身後,派特突然跳起來,等一等,他絕望地說道,請你們等一等。不要煩我們。嵐頭也不回。他們幾乎已經走到門邊了,馬特還沒有走錯過一步。

  聽我說啊。派特說道,伸手抓住嵐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影像在他的腦海裡旋轉。他的家裡,半獸人,納格,朝他撲過來。牡鹿與雄獅,迷懼靈,威脅著他。到處是類人,黯者把他們逼進ShadarLogoth,在白橋鎮向他們逼近。到處是暗黑之友。他猛地旋過身,頭暈眼花。我說過了,不要煩我們!他一拳打中了派特的鼻子。

  暗黑之友坐倒在地,抬頭瞪著嵐,鼻孔裡滴下鼻血。你們逃不掉的,他憤怒地罵道,不論你們有多強大,偉大的黑暗之主也比你們更強。陰影一定會吞噬你們!大堂遠處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還有掃帚柄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那個掃地的老頭終於聽見了。他睜大雙眼盯著派特,滿是皺紋的臉上血色退盡,口動了動,但是沒有說出話來。派特瞪了他片刻後,狂亂地咒駡了一句,跳起身來沖出店外,沿著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後有餓狼追趕一般。老頭又看著嵐和馬特,目光一樣的恐懼。

  嵐催促馬特走出旅店,儘快離開村子,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身後傳來呼喝聲。雖然沒有,但是就跟聽到了一樣。

  見鬼,馬特怒道,他們總是不肯放過我們,真是陰魂不散。我們永遠逃不掉了。不,他們沒有。嵐說道,如果巴阿紮門知道我們在這裡,你以為他會交給那個傢伙來處理嗎?應該會再來一個葛德,帶上二三十個打手才對。他們還在找我們,除非派特告訴他們,不然他們不知道這裡。也許他真的是獨自一人。也許他得一路走到四王那裡才能通風報信。但是他說我不管。他不太確定馬特說的他是誰,但是都一樣,我們不會毫不反抗地屈服的。這一天他們搭了六次順風車,都是很短的路程。有一個農夫告訴他們,涉欄市集的旅店裡有個瘋老頭聲稱村裡有暗黑之友。那個農夫邊說邊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涉欄市集有暗黑之友!這是他自從上次聽說阿卡力法蘭喝醉酒在旅店屋頂上睡覺以來最搞笑的事了。

  另一個男人一個圓臉的四輪馬車工匠,小車兩邊掛滿工具,車後面還有兩個馬車輪子則另有一番說法。涉欄市集那裡聚集了二十個暗黑之友。男人畸形,女人更糟,全都穿著骯髒的破衣服。他們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雙腳發軟作嘔。如果他們笑了,那邪惡的笑聲會在你的耳朵裡迴響數個小時,你的頭就像要裂開一樣。他親眼看見了,當然,離得很遠,在很安全的距離外。如果女王再不採取措施,那麼就該有人去找光明之子來幫忙。總得有人做些什麼。

  當工匠放下他們時,他們可真是松了一口氣。

  太陽快要下山時,他們走進了一個小村子,跟涉欄市集很像。卡安琅大路幾乎從中間把它一分為二,路的兩邊有一排排鋪著茅草屋頂的小磚屋,牆上爬著只有幾片葉子的藤蔓。村裡有一家小旅店,比酒泉旅店大不了多少,門口上掛著招牌在風中搖擺。女王的公民。

  真奇怪,竟然覺得酒泉旅店是小旅店。嵐清楚記得自己曾經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時他以為任何比它大的建築都會是宮殿。現在,見過一些世面以後,他突然間意識到,當他回家的時候,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將不再一樣。如果,你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門前猶豫了片刻。然而,即使女王的公民房價比涉欄市集便宜,他們也已經不可能付得起一頓晚餐或者一個房間了。

  馬特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拍拍身上裝著索姆的彩球的口袋說道,我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沒問題。他的眼睛確實恢復了不少,不過他還是用圍巾包著頭,而且白天裡每次望向天空時都會擠眼睛。嵐沒有回答,馬特又說,從這裡到卡安琅,總不能每家旅店都有暗黑之友吧。況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叢。然而,他並沒有向旅店走去,只是站著,等待嵐的決定。

  過了一會兒,嵐點了點頭。自從離開家以後,他從來沒覺得這麼累過。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過夜就已經令他全身骨痛。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擊,令他疲於奔命。

  不可能哪裡都有。他同意道。

  他剛邁進大堂一步,就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這是一個乾淨的地方,卻很擁擠。每張桌子都是滿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牆上。侍女們連老闆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間匆忙來回,看得出來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客人。對這麼小的一個村子來說,太多了。要認出店裡不屬於這個地方的人很容易,並不是說他們的衣著有什麼特別,只是他們的目光只會盯著眼前的食物和飲品。本地人則會常常觀察陌生人。

  大堂裡人聲吵雜,以至於旅店老闆弄明白嵐想跟他談談之後,不得不把他們帶到廚房裡。可是,這裡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廚師和他的助手們忙於烹製食物,鍋碗瓢盆的撞擊之聲不絕於耳。

  老闆拿出一條大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我猜你們倆跟這個國家裡的每一個傻瓜一樣,是去卡安琅看偽龍神的吧?啊,租一個房間六個銀幣,租一張床要兩到三個銀幣。如果這不合適,我也幫不到你們了。嵐開始例行的自我介紹,不知怎的覺得有點反胃。路上有這麼多旅行者,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根本無法辨認他們。馬特演示了一下耍球他只耍了三個,而且十分小心嵐拿出索姆的笛子,剛剛吹了一下《老黑熊》的起頭,老闆就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東西來移開那群白癡的注意力,好讓他們別再想著那個羅耿。為了爭論他是不是真龍轉生,這裡已經打了三場架了。把你們的東西放在角落裡,我會為你們清理一塊空地。如果,還能有空地方的話。一群蠢材。這個世界到處是不懂得做人應該呆在自己所屬地方的蠢材。這就是世界上有這麼多麻煩事的原因:人們不安其位。他又擦了擦臉,自言自語著急匆匆地走出了廚房。

  廚師和他的助手們並不理會嵐和馬特。馬特不停地調整頭上的圍巾,把它推上一點,受不了光線,又拉下來。嵐不禁擔心他除了耍三個球以外,可能任何複雜一點的技巧都辦不到。至於他自己,胃裡更加難受了。他坐到一張矮凳上,雙手捧著頭。廚房裡突然變得很冷。他打了個冷戰。空氣裡滿是蒸氣,各個爐子在火焰中劈啪作響。他抖得更厲害了,牙齒開始打戰。他用手抱住自己,卻沒有任何作用,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凍結。模糊地,他覺得馬特在問他什麼,而且搖晃他的肩膀,然後有人咒駡著跑出了廚房。旅店老闆也來了,廚師皺著眉站在他旁邊,馬特大聲跟他們兩人爭論什麼。他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對話在他的耳裡變成了嗡嗡聲,而且完全無法思考。

  忽然,馬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他們的所有行李鞍囊,毛毯卷,索姆的斗篷包袱和樂器盒子跟馬特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馬特肩上。旅店老闆看著他們倆,焦慮地擦著臉。嵐虛弱地靠在馬特手上,搖搖晃晃地跟著他朝店後走去。

  對對不起,馬馬特,他勉強說道,牙齒不停地打著戰,一一定是那那場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沒沒什麼關係。店外,暮色漸深,空中點綴著幾顆星星。

  不要緊。馬特回答,試圖裝得振奮些,可是,嵐聽得出他憂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發現他的旅店裡有病人。我告訴他,如果他敢把我們趕出去,我就把你帶到大堂裡去。那樣子他的店子不用十分鐘就會立刻空掉一半。雖然他說那些客人是傻瓜,但是他可不想那樣。那去去哪?這裡。馬特一邊說一邊打開馬廄的門,門鉸鏈發出響亮的吱吱聲。

  裡面比外面要暗,空氣裡充滿乾草、穀物和馬匹的味道,還有畜肥的臭味。馬特把他放在鋪滿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體,膝蓋抵著胸膛,抱著自己,從頭到腳都在顫抖,幾乎耗費了全身的力量。他聽到馬特絆了一跤,咒駡著,又絆了一跤,然後聽到金屬敲擊的聲音。屋裡突然亮了起來,馬特點亮了一盞破燈。

  旅店滿客,它的馬廄也是。每一個馬棚裡都有馬,有幾匹在燈光下抬起頭眨了眨眼。馬特看了看爬上幹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嵐,只好搖了搖頭。

  我沒法把你弄上去,馬特喃喃說道。他把燈掛在一個釘子上,爬上梯子,開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乾草。然後又爬下來,用這些乾草在馬廄後面鋪了一張床,把嵐扶了過去,再把兩個人的斗篷都蓋在他身上。但是嵐幾乎立刻就把它們推開了。

  熱。他呢喃著,模糊地記得自己剛才明明覺得很冷,現在卻熱得身陷烘爐一般。他扯開衣領,搖著頭,熱。他感覺到馬特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我很快回來。馬特說完就離開了。

  嵐在乾草堆上輾轉反覆。不知過了多久,馬特一手托著一個盤子,另一手拿著一個水罐,用手指鉤著兩個白色杯子回來了。

  這裡沒有賢者,他說道,跪在嵐的身邊,往一個杯子裡倒了水送到嵐的嘴邊。嵐饑渴地喝著,好像渴了許多天似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賢者是幹什麼的。他們這裡只有一個叫做布侖大媽的人,可是她到別處給人接生去了,沒人知道她幾時能回來。我找到些麵包、芝士和香腸。好心腸的伊樓先生願意給我們任何東西,只要我們不要被他的客人見到就行。來,吃幾口吧。嵐把頭扭開,別說吃了,光是看到,想到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騰不止。試了一會兒,馬特歎了口氣,自己吃了。嵐儘量不看他,也不聽。

  寒冷再次襲來,然後又是高燒,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燒。馬特照顧著他,當他喊冷的時候給他蓋上斗篷,喊渴的時候喂他喝水。夜深了,馬廄裡的陰影在搖晃的燈影下變換,就像活過來一般。然後,他看到巴阿紮門大步沿著馬廄向他們走來,雙眼燃燒著,身後一邊一隻跟了兩隻迷懼靈,臉藏在漆黑的兜帽下。

  他伸手亂抓想找寶劍,一邊拼命爬起來,一邊大喊,馬特!馬特,他們來了!光明啊,他們來了!馬特靠牆交叉著腳坐著,睡著了。他被嵐的喊聲驚醒,什麼?暗黑之友?哪裡?嵐搖搖晃晃地站著,狂亂地指著馬廄的另一邊呆住了。陰影在變換,馬匹在夢中不時地跺一下腳。沒有別的東西。他倒回乾草床上。

  只有我們倆。馬特說道,來,把劍給我吧。他伸手去摘嵐的掛劍腰帶,但是嵐緊緊抓住寶劍。

  不要。不要。我得帶著它。它是我的父親。你明白嗎?他是我我的父父親!寒冷再次侵佔了他的身體,但是他緊緊抓著寶劍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親!馬特放棄了,只是把斗篷再次蓋回他身上。

  每次馬特打瞌睡時,巴阿紮門就會出現。如此反復了幾次。嵐一直沒弄清楚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有時候,他看看低著頭睡著了的馬特,心裡疑惑,如果他醒過來究竟是否也能看見他們。

  然後,伊文娜來了,她從陰影中走出來,一頭烏黑的頭髮編成長長的辮子,就像在艾蒙村時一樣。她面無人色,哀慟萬分,你為什麼要遺棄我們?她質問道,我們死了,因為你遺棄了我們。嵐躺在乾草床上,虛弱地搖著頭,不,伊文娜。我不想遺棄你的。求求你。我們全都死了,她傷心地說道,死域是暗黑魔神的領地。暗黑魔神得到我們了,因為你遺棄了我們。不。我沒得選擇啊,伊文娜。求求你。伊文娜,不要走。回來,伊文娜!然而,她轉過身,消失在陰影中。只剩下陰影。

  茉萊娜的表情很平靜,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的斗篷就像裹屍布,聲音就像鞭子,這就對了,嵐艾索爾。你沒有選擇。你必須到塔瓦隆去,不然暗黑魔神就會得到你。永世被困於暗影之中。現在只有艾塞達依能救你。只有艾塞達依。索姆面帶嘲諷對他微笑。吟游詩人的衣服全是燒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他想起索姆跟黯者拼命,為他們爭取逃跑機會時的那一陣陣閃光。小子,相信艾塞達依的後果是你將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記住,請求艾塞達依幫助的代價永遠小得你無法相信,也永遠大得你無法想像。還有,哪一個結會先找到你呢,呃?紅結?也許是黑結。最好還是逃走吧,小子。逃走。蘭恩的目光像岩石般堅硬,臉上淌著鮮血,在牧羊人的手裡見到蒼鷺寶劍,真是稀奇。你有這個資格嗎?你最好有,因為你現在是獨自一人了。身前、身後都沒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狼,口中流出鮮血,任何人。珀林來了,指責他,請求他救他。艾維爾夫人為她的女兒哭泣。貝樂杜門咒駡他,因為他把黯者引到了他的船上。還有菲茲先生,在他旅店的廢墟上忍受折磨。明,在半獸人的手裡慘叫。他認識的人,他遇到的人,都來了。然而,最令他難過的,是塔。塔站在他的旁邊,低頭皺眉看著他,搖著頭,一言不發。

  請您告訴我,嵐懇求他,我是誰?告訴我,求求您。我是誰?我是誰?他喊道。

  放鬆點,嵐。起初,他以為是塔在回答他,然後,他發現塔已經不見了。馬特彎腰看著他,手裡拿著一杯水送到他嘴邊。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嵐艾索爾,這就是你的名字,雙河裡最醜、最呆的傢伙。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燒正在退呀。嵐艾索爾?嵐輕聲問道。馬特點點頭。不知為何,這令嵐覺得非常安慰,他沒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這一次,他沒有做夢就算有他也不記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淺,每次馬特檢查他的情況時,他都會醒來。有一次,他還迷迷糊糊地想,馬特可能根本就沒有睡過吧,不過,他沒來得及多想就已經再次睡著。

  門口發出的吱呀聲把他完全驚醒了,好一會兒他只是躺在乾草床上,滿心希望自己還是睡著的。只有睡著時,他才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在一起的抹布,沒有一絲力氣。虛弱地,他抬起頭來,可是試了兩次才成功。

  馬特仍然坐在原位,背靠牆壁,離他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低垂的腦袋幾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隨著熟睡的呼吸平穩地一起一伏,頭上的圍巾滑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嵐朝門口看去。是一個女人,她伸出一隻手扶著門,站在那裡。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下她看起來只是一個穿著裙子的黑影。然後,她走了進來,任由馬廄門在她身後關上。在燈光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年紀跟奈娜依相當吧,他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婦。她身上穿著的淡綠色絲質裙子隨著她的舉動微微閃光,灰色的斗篷柔軟而華麗,頭髮用一個網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嵐和馬特,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脖子上的一條粗重金鏈。

  馬特,嵐喊道,又大聲一點,馬特!馬特哼了一聲醒過來,幾乎歪倒。他睡眼朦朧地搓著眼睛,看著那個女人。

  我來檢查我的馬匹,她說道,隨意地指了指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們兩人身上,你病了?他沒事,馬特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著了涼,如此而已。也許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嵐心想,也許她是一個艾塞達依吧。除了她的衣著以外,她的自信,抬著頭慣於發號施令的樣子,也不屬於這個地方。如果她是艾塞達依,又是哪個結的呢?我現在沒事了,他告訴她,真的,不需要。可她仍然走了過來,提著裙子小心地邁著步子,露出腳上穿的灰色軟布鞋。她朝地上的乾草皺了皺眉,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沒有發燒。她說道,皺起眉仔細打量他。她很美,是一種精明能幹的美,臉上卻沒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來缺少任何感情。不過,你確實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出生一天的小貓般虛弱。我想她把手伸到了斗篷下,然後,事態就如迅雷不及掩耳,嵐只來得及悶哼了一聲。

  女人的斗篷中隨著她手部的動作寒光一閃,她從嵐的身邊轉而撲向馬特。馬特狼狽地往旁邊倒下。傳來金屬插進木頭的濁厚聲音。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馬特半躺在地上,一隻手舉起,抓著她的手腕,手腕下麵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剛剛靠著的牆壁上,另一隻手抓著ShadarLogoth的匕首,指著她的喉嚨。

  女人只敢轉動眼珠,向下看清馬特手裡的匕首後,她的雙眼立刻睜得老大,嘶啞地吸了一口氣,向後挪去,但是,馬特的匕首一直貼著她的脖子不放。於是,她放棄了,像石塊般一動不動。

  嵐舔舔嘴唇,看著頭上的這一幕。就算他不是這麼虛弱,此刻必定也是無法動彈。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裡立刻發幹。匕首插口周圍的木頭開始發黑,冒出輕煙。

  馬特!馬特,她的匕首!馬特的目光飛快地掃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她並沒有動,只是緊張地舔著嘴唇。馬特把她的手移離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後一推。她坐倒在地上,雙手向後扶著地,爬了幾步離開他們,眼睛仍然盯著他手裡的匕首。不要動,他說道,如果你亂動,我就會用它來對付你。相信我,我會用它的。她慢慢點頭,雙眼一直死死盯著馬特的匕首,看住她,嵐。嵐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舉動他能怎麼做也許是大喊吧;如果她逃跑,他肯定是無法追她的不過,她只是呆坐在地上紋絲不動。馬特把她的匕首從木頭裡拔出來,發黑的地方不再擴散,可是仍然散發出絲絲輕煙。

  馬特看看四周,不知道該把匕首放哪裡,就扔給了嵐。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就像捧著一條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來很普通,裝飾華美,有一個淡黃色的象牙柄,刀刃狹長閃著光芒,比他的手掌還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他親眼目睹了它的破壞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卻開始變暖。他祈禱自己千萬別把它掉到乾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沒有動過,她看著馬特緩緩地轉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會怎麼做。但是嵐看出來了,馬特的眼裡漸漸露出殺意,手裡的匕首握得越來越緊。馬特,不要!她想殺我,嵐。要是她剛才成功了,她也會殺死你的。她是個暗黑之友。馬特說出這個詞時狠狠地呸了一聲。

  但我們不是,嵐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似乎現在才明白馬特剛才想幹什麼。我們不是啊,馬特。好一會兒,馬特一動不動,拳頭裡握著的匕首在燈下閃著寒光。然後,他點了點頭。到那裡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著通往儲藏室的門。

  她慢慢爬起來,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撥走,又不慌不忙地朝著向馬特指的方向走過去。不過,嵐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著馬特手裡的匕首。你們真的應該放棄抵抗,她說道,那樣必竟是最好的。你們走著瞧吧。最好的?馬特冷笑道,撫摸著胸膛,剛才若不是他及時躲開,這裡已經穿了個大洞,進去。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照做,這是一個錯誤。那個自以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後,引發了相當大的混亂。更別提那個在涉欄市集製造了一場大恐慌的白癡了。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如何發生。現在這樣對你們兩個來說更加危險,難道你們不明白嗎?如果你們自願地歸順我們偉大的主人,你們將會享有尊貴的身份,但是,如果你們逃走,就只有無盡的追擊,誰能知道過程中會發生什麼事?嵐心裡發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們不會溫柔對你的。

  因此,你在對付兩個鄉下男孩的時候遇到了挫折。馬特的笑容顯得無情,也許你們這些所謂的暗黑之友並不像我聽說的那麼可怕。他一把推開儲藏室的門,向後退開。

  她在門口停下,回頭看著他,目光冰冷,聲音更是陰寒,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們有多麼致命了。等迷懼靈到了這裡馬特狠狠地把門摔上,插好門閂,她剩下的話被阻斷了。他轉過身時,眼神流露出擔憂,黯者,他緊繃喉嚨,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說它要到這裡來。你能走嗎?我不能跳舞,嵐喃喃說道,不過,如果你扶我站起來,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裡的匕首,打了個冷戰,見鬼,我可以跑呢。馬特很快就把他們的行李背了起來,伸手拉起嵐。嵐的雙腳直發軟,必須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礙馬特。他把那個女人的匕首拿得離自己遠遠的。門外面有一桶水,經過時他把匕首丟了進去。匕首帶著滋滋聲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煙霧。他強打精神,儘量加快腳步。

  天漸漸亮了,雖然時間尚早,街上的行人卻不少。他們各自忙活,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年輕人離開了村子,因為這裡陌生人實在太多了。儘管如此,嵐還是繃緊身上每一寸肌肉,儘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懷疑身邊那腳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們是不是在等待那個拿著匕首的女人?還是,在等待那只黯者?離開村子一裡之外,他的力氣終於耗盡了。前一刻他還喘著氣靠在馬特身上,下一刻他們倆一起倒在了地上。馬特把他拖到路邊。

  我們得繼續走,馬特說道,他用手理了理頭髮,把圍巾拉下來擋住眼睛。遲早會有人把她放出來的,然後他們又會來追我們了。我知道,嵐大口喘著氣,我知道。幫幫我。馬特又把他拉起來,可他只是不停地發抖,心裡知道自己實在是沒辦法邁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腳,他就會立刻摔倒在地。

  馬特扶著他,不耐煩地等著一輛剛剛從村裡出來的馬車經過。馬車卻減慢了速度,在他們前面停了下來。馬特驚訝地咕噥了一聲。一個面容堅毅的男人坐在駕駛座上,低頭看著他們。

  他怎麼了?男人口裡叼著煙斗,問道。

  他只是累了。馬特回答。

  嵐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靠在馬特的身上終不是辦法。他放開馬特,邁了一步。雙腳直發抖,全憑意志保持站立,我兩天沒睡覺了,他說道,吃錯了東西,拉肚子。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沒有睡過。男人的嘴角吹出一個煙圈,你們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們這個年紀,我猜我也會去看看那個偽龍神的。是的,馬特點頭道,是的。我們要去看那個偽龍神。啊,上來吧。你的朋友躺到後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還是不要坐著了,躺在乾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四章 最後一個村莊

  到達卡裡淺灘時,天已經黑下來了,路上花的時間比起科茨告訴他們的時間長些。他開始疑惑,自己的時間感是不是開始失靈了。這裡距離豪爾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離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欄市集只有兩天,距離那個無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圖在馬廄刺殺他們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覺也似乎發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論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卡裡淺灘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潔的磚屋覆蓋在藤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狹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靜祥和。但是暗裡如何?他心想,涉欄市集不也是一樣表面祥和麼,還有,遇到那個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個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裡溢出燈光照亮街道,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這對嵐來說再好不過了。他們從一個屋角下閃到另一個屋角下,避開僅有的幾個行人。馬特緊跟在他的身後,每次一聽到腳踩沙土的嘎紮聲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動,躲藏在陰影裡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過。

  卡裡河流經這裡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寬,黑色的河水緩緩流動,但是淺灘上還留著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橋。數世紀的風雨將橋墩侵蝕得看起來像天然石基,年復一年的無數馬車、商人車隊走過那厚實的橋面。嵐和馬特過橋時,松脫的木板在他們腳下發出喀嚓聲像打鼓一般響亮。結果一直到他們已經遠遠離開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時,嵐還在擔心身後會有人質問他們倆的身份。甚至,知道他們倆的身份。

  兩個人走了很遠以後,路兩邊的原野裡還是佈滿農場,而且越來越整齊。環目四顧,總能看到農屋的燈光。籬笆和圍欄沿路分佈,一直延伸向前。這麼多農場,以至於路邊找不到野生樹叢。雖然他們離開村莊後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卻好像一直無法走出村子的範圍。整齊,和平,沒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潛伏的跡象。

  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圍只有月光,他把額頭上的圍巾推到頭頂,兩步等於一班,他喃喃數道,一千班等於一裡,四裡等於一裡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幹,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還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裡有沒有藏吃的,有沒有?一個蘋果?如果你有,我也不會怪你。你至少還能看得見。嵐看看路的兩頭,夜色裡只有他們倆在活動。他又看了看馬特,他已經脫了一隻靴子在搓腳。他自己的腳也很痛,很想脫下自己的靴子也來搓一搓。他的腳又顫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實他的力氣根本還沒完全恢復似的。

  前方不遠的田裡有一個黑色影子。是乾草堆,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餵食之後顯得很小,但必竟是個乾草堆。

  他用腳趾推了推馬特,我們到那裡去睡吧。又是乾草堆啊。馬特歎了口氣,穿上靴子站了起來。

  風勢漸強,夜寒漸深。他們翻過平滑的圍欄,很快就來到乾草堆前往裡鑽。草堆上蓋著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擋寒風。

  嵐在挖出的洞裡挪動身子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乾草穿過他的衣服戳著他的皮膚,對此他早已習慣了。他在心裡數了數自從離開白橋鎮後,到底在多少個乾草堆裡睡過。故事裡的英雄可從來不會睡在乾草堆裡啊,也不會睡在灌木叢裡。但是,現在要假裝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經不再容易了。他歎了口氣,豎起衣領,希望能防止乾草從衣領鑽進背後。

  嵐?馬特輕聲問道,嵐,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平安到達?塔瓦隆?那還遠著呢,但是卡安琅。你覺得我們到不到得了卡安琅?嵐抬起頭,乾草洞裡很暗,唯一能判斷馬特位置的就是聲音,科茨先生說過要兩天。也就是說,後天,我們就能到了。除非路上沒有一百個暗黑之友,或者一兩隻黯者在等我們。兩人靜了片刻,馬特又說,我覺得,我們倆是唯一倖存的人了,嵐。他的聲音顯得很害怕,不論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只剩下我們了,只有我們。嵐搖搖頭。他知道黑暗裡馬特什麼也看不見,他只是對自己搖頭罷了,睡吧,馬特。他倦怠地說道。可是他自己卻一直醒著,過了很久才能睡著。只有我們。

  一隻公雞的蹄鳴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發現太陽還沒爬出地平線。他開始撥掉身上的乾草,儘管預先豎起了衣領,還是有幾根跑到了他背後,在他的肩胛之間紮得搔癢難安。他脫掉外套和襯衣,一隻手從肩上向後伸去,另一隻手從下往上扭到背後正要把討厭的乾草除掉時,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陽根本還沒有升起,路上就已經出現了許多三三兩兩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著行李包袱,有些人什麼都沒帶只拿著一根手杖。大多數是年輕男子,偶爾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較為年長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經歷長途跋涉的樣子,有些人累得耷拉著腦袋沉著肩膀,卻還是這麼早就出發了。有些人目視遙遠前方,有些人望著黎明前的天際。

  馬特從乾草堆裡爬出來,拼命在身上亂撓,只有把圍巾包在頭上的片刻停了一下。這一次他的圍巾又可以往上推一點了。你說,我們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嵐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嚕響起。我們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從乾草堆裡挖了出來。

  兩人走到圍欄前,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皺起眉頭停下腳步,嵐已經翻了過去。一個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男子正好經過,瞥了他們一眼,他用皮帶背著一個毛毯卷,風塵僕僕。

  你要去哪裡啊?馬特喊道。

  當然是卡安琅啊,去看偽龍神,那傢伙腳步也不停,回過頭大聲回答,看到他們兩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邊眉毛加了一句,跟你們一樣。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裡充滿對未知前路的希冀。

  這一天,馬特又把同樣的問題問了幾遍,得到一樣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們的回答是不屑地呸一聲然後厭惡地轉身離去。他們雖然轉身走開,眼中卻充滿戒心,對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樣的目光斜著眼看,表情似乎在說,只要稍微放鬆戒備,這些陌生人就可能會鬧事。

  住在這一帶的本地人對陌生人不僅滿懷戒心,甚至已經被惹怒。路上有這麼多人,三三兩兩地散佈在路上,以至於日出以後,農夫的小馬車或四輪馬車趕路時,本來已經緩慢的速度更要減半。他們根本沒有心情提供順風車,只是暴躁地緊皺眉頭,或者抱怨因此耽擱了多少活計。

  至於商人的車隊,不論他們是前往卡安琅還是離開,卻不會遇到多少障礙,最多只是一兩個朝著它們背影揮舞的拳頭。這自然是有緣故的。一大早,太陽剛剛升起時,第一隊商人車隊出現了,車夫趕著馬匹背對太陽快步沖過來。這時候,嵐正好走到路上。車隊完全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嵐看到前面的行人紛紛躲避,於是,他也讓到了路邊,卻沒有停下腳步。

  眼角瞥到的動靜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經四腳朝天摔倒在路邊,車夫的鞭子從他頭部剛剛所在的位置掃過。他躺在地上,一瞬間跟車夫四目相對,然後馬車就沖了過去。那是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歪著嘴唇,對於自己剛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傷甚至打瞎別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馬特朝著馬車的背影大喊,你怎麼能一個騎馬的護衛用矛柄擊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嵐的身上。

  別擋路,你們這些骯髒的暗黑之友!護衛吼道,根本連腳步都沒有放慢。

  從這次以後,兩人一見到四輪馬車就遠遠避開。路上的四輪馬車真的很多,前一輛剛剛走過,哢嗒哢嗒的車輪聲還沒消退,後一輛就來了。護衛和車夫都用嫌惡的目光怒視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還有一次,嵐錯誤判斷了一個車夫的鞭子的長度,結果被鞭子的末梢掃到。他用手撫摸著眉毛上一道淺淺的劃傷,一想到這離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餘悸,拼命咽口水才沒有嘔吐。車夫還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連忙伸出另一隻手拉住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別理他。他說道,朝著馬車旁的護衛擺了擺頭。他們有的在笑,有的卻緊盯著馬特的弓。不然,走運的話他們只會用矛把我們揍一頓。如果我們走運。馬特暴躁地咕噥著,只好任由嵐把他拉走。

  路上有兩隊女王衛兵沿路巡邏,他們騎馬小跑,長槍的紅纓在風中飄揚。好幾次,路上的農夫會把他們截住,要求他們對路上的這麼多陌生人採取些措施,而衛兵們也總是耐心地停下來傾聽。中午時分,嵐又遇到了一次這樣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腳步,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隊長的臉藏在頭盔臉罩裡,緊緊抿著嘴唇。如果他們有人偷了東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著站在馬鐙旁緊鎖雙眉的農夫吼道,我會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們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沒有違反女王的任何法律。可他們到處都是啊,農夫爭辯道,誰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是什麼身份。所有這些關於龍神的討論光明啊,先生!這裡只不過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牆都快被他們擠破了,每天還不停有人湧進來。隊長看到站在附近的嵐和馬特,更加怒火沖天,他伸出帶著金屬護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們繼續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為由把你們抓起來。他的語氣跟他和農夫說話時一樣兇狠,但是他們倆還是趕緊走開。隊長的目光盯著他們倆好一會兒,嵐能感覺到他在看他們的背影。他猜想這些衛兵對於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經所剩無幾了,所以對於饑餓的偷吃賊也不會有什麼同情心。於是他暗下決心,如果馬特再提議說去偷雞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過,往好的方面看,這些四輪馬車和路上的人群,特別是這麼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輕男子,對嵐和馬特卻有好處。因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這麼多人裡面找他們,就像想從一群鴿子裡面抓出特定的兩隻一樣困難。既然那只在白橋鎮的迷懼靈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標究竟是誰,估計它在這裡的同類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頻繁地發出抗議,提醒他他們幾乎已經是身無分文,在距離卡安琅這麼近的地方,肯定不夠一頓飯的錢。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趕緊堅決地把它推到背後。葛德知道他們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難說巴阿紮門在了結他之前到底從他身上得到了多少資訊如果,嵐見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結的話或者其他暗黑之友從他身上得到了多少資訊。

  他們經過一個農場時,嵐遺憾地看著一個男人帶著兩隻狗在圍欄邊巡邏。那兩隻狗咆哮著拉扯脖子上的狗鏈,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個理由把它們放出來似的。雖說不是每個農場都有狗,但是沒有一個農場肯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陽下山之前,他和馬特又經過兩個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著連綿不斷的旅行者隊伍竊竊私語,臉色比跟農夫、四輪馬車的車夫或者女王的衛兵們好不了多少。所有這些前來觀看偽龍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曉得人應該呆在自己所屬地方的傻瓜,還可能是偽龍神的追隨者,甚至暗黑之友。這兩者對多數人來說沒什麼區別。

  黃昏將近,從第二個村子開始,行人漸漸稀少。雖然旅店裡對於是否接待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爭執,但還是有少數有錢的人住了進去。其他人也開始尋找合適的灌木叢或者沒有狗的田野過夜。黃昏降臨時,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嵐和馬特兩人了。馬特想再找一個乾草堆過夜,嵐卻堅持要繼續走。

  只要我們還能看得清道路,他說道,就繼續走,能走多遠算多遠。這是為了逃離在身後追趕的暗黑之友,萬一他們已經在前面張開羅網,那麼現在根本沒有追趕的必要。

  不過,這也足夠說服馬特了。他加快了腳步,頻頻回頭張望。嵐反而不得不緊步跟上。

  夜色漸深,月光黯淡,馬特突然爆發的力量漸漸消失,又開始抱怨了。嵐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結一般。他跟自己說,以前在農場跟塔一起幹活的時候,一天裡走得路比現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儘管他不停地這樣想,卻無法說服自己。他咬著牙關,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絕放棄。

  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邁動雙腳之上,兩個人幾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裡的燈光。他放慢腳步,站定了,這時候才突然察覺自己從腳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腳可能還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燈光,馬特立刻呻吟著全身一軟跪倒在地,我們可以停了沒有啊?他喘著氣,還是說,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掛起招牌給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到村子的另一邊吧,嵐盯著燈光回答。黑暗中,從這個距離看過去這個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裡將會有什麼在等待他們?再走一裡就行了。啊!我兩步都不會走的了!嵐的雙腳就像火燒一般,但是他強迫自己邁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腳步並沒有變得輕鬆,可他仍然堅持著邁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後,他聽到身後馬特蹣跚的腳步聲和低聲的自言自語。他大概也猜得出馬特在說什麼。

  現在這個時間,村中的街道已經空無一人,不過多數村屋裡還亮著燈。村子正中間的旅店燈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籠罩在一片金光中。樂聲和笑聲穿透牆壁隱約傳出,門口上掛著的招牌在風中輕搖。旅店外,靠近嵐和馬特的一邊停著一輛農家馬車和一匹馬,一個男人正在檢查馬具。另外還有兩個男人站在另一邊,就在燈光的邊緣上。

  嵐走到一個沒有點燈的村屋旁,在陰影中停下腳步。他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穿過巷子找一條繞開的路。休息一分鐘沒關係。只是一分鐘而已。等那幾個男人走開就好了。馬特長舒一口氣靠在牆上,好像立刻就要睡著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兩個站在陰影邊緣的男人令嵐覺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引起這種感覺,然後,他注意到馬車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樣感覺。那個人檢查完皮帶,調整完馬匹的嚼子後,又重頭開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著頭,眼睛盯著手裡的工作,避開那兩個人。雖然他們距離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似的。然而,他的動作僵硬,有時候還會不自然地忽然轉身避開那個方向。

  那兩個站在陰影邊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另一個人站得稍微靠近燈光,背對著嵐,不過,他的姿勢明顯流露出他對於正在進行的對話感到非常難受。他扭著手,低頭看著地面,時不時突兀地點點頭回應另一個人的話。嵐什麼也聽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陰影裡的那個男人在說話,而那個緊張的男人只是扭著手傾聽和點頭。

  終於,那個被黑影包圍的人轉身離開,那個緊張的人也往燈光走去。儘管天氣寒冷,他還是拿起身上的長圍裙擦臉,似乎滿頭大汗。

  嵐看著那個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為何,他的不安似乎與那個身影有關,身上皮膚刺痛,頸後隱約有刺麻的感覺,手臂上的毛髮也似乎想要倒豎起來,就好像忽然有什麼東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頭,使勁搓了搓手臂。你什麼時候變得像馬特那麼神經過敏了?然而,當那個身影經過一扇透出燈光的窗戶時,從燈光的邊緣擦過只是一眨眼之間嵐立刻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風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搖晃,而那人的漆黑斗篷卻一動不動。

  黯者。他輕聲說道。就像是他大喊了一聲一樣,馬特立刻驚跳起來。

  什麼?他趕緊用手捂住馬特的嘴。小點聲,那個黑影已經消失在夜色裡。到哪裡去了?它已經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開手,馬特發出的唯一聲音是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個緊張的男人停在了店門附近,用手撫平身上的圍裙,很明顯是在進去之前先鎮定鎮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萊姆豪溫,馬車旁的男人忽然說道。他的聲音顯得蒼老卻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搖著頭,對於一個旅店老闆來說,有這樣一個躲在黑暗裡的朋友真是奇怪。緊張的男人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似乎此刻才看到馬車和那個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厲聲問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埃門奔?就是我說的意思啊,豪溫。奇怪的朋友。他不是這裡附近的人吧?最近這幾個星期,到這裡來的怪人很多。非常多。你是一個特別的人。豪溫對馬車旁的男人抬起眉頭,我認識不少人,其中包括來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那樣一個人獨自在自己的農場裡面生活。他頓了頓,似乎是為了解釋一般補充道,他是從四王來的。要找兩個賊,都是年輕男子。他們偷了他的一把蒼鷺寶劍。嵐聽到四王的名字時已經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聽到寶劍時他看了看馬特。他的朋友背脊緊緊貼在牆上,睜大雙眼幾乎只剩下眼白,緊緊盯著周圍的黑暗。嵐也很想這樣做那只類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還是把目光轉回旅店門前的兩個男人身上。

  一把蒼鷺寶劍!奔驚呼,難怪他要追回它呢。豪溫點點頭。是的,而且還要抓住那兩個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錢,他是個商人。那兩個小子到處傳播荒謬謠言,令人人心慌意亂,在他的雇員裡引起很大的騷動。他們是暗黑之友,是羅耿的追隨者。暗黑之友?羅耿的追隨者?傳播荒謬謠言?這些事聽起來跟許多年輕人的行為都很像啊。你剛剛說過他們很年輕吧?奔的語氣裡突然夾雜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闆似乎沒有注意到。

  是的。還不到二十歲。抓到他們倆會有報酬,是一百個王冠金幣。毫溫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他們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挑撥離間的謊言。而且,他們雖然表面無害,實際上卻相當危險。他們已經墮落了。如果你遇到這兩個人,最好離遠一點。他們是兩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配著劍,兩人都常常邊走邊回頭張望。一旦發現這兩個賊的蹤跡,我的我的朋友會立刻來對付他們。你說得好像認識他們似的。如果讓我見到他們,一定能認出來。豪溫很有自信地回答,總之,不要試圖自己動手抓他們,沒有必要造成旁人的傷害麼。如果你見到他們,來告訴我好了。我的朋友自會對付他們。兩個人,一百個王冠金幣。兩個人給一百個王冠金幣,奔故意問道,那麼,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寶劍又有多少報酬?很明顯,豪溫聽出來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他厲聲說道,看樣子你仍舊打算實現那個愚蠢的計畫啊。這可不是什麼愚蠢的計畫。奔平靜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偽龍神可以見識見識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車隊後面吃塵,我可受不了。這個時間路上只有我一個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達卡安琅。你一個人?旅店老闆的聲音明顯地顫抖著,你永遠不會知道在外面的夜晚裡藏著什麼東西,埃門奔。一個人在黑夜裡單獨上路?就算有人聽到你的慘叫,也沒有人敢走出來救你。這些日子不行,奔。就算是你最親近的鄰居也不敢救你的。然而,老農夫似乎一點也沒有被嚇倒,他仍然平靜地回答,在這麼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衛兵還無法保證路上的安全,那麼我們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會有危險的。要是你問我,我會說,衛兵們若想確保道路安全,頭一件事就是把你那個朋友用鐵鍊鎖起來。看看他那個在黑暗裡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見的樣子,別告訴我他是個好人。生怕被人看見!豪溫大喊,你這個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哢地閉了嘴,冷靜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幹嘛在這裡跟你浪費時間。你快點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門口妨礙我做生意。他走進店裡,砰地摔上了門。

  奔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扶住駕駛座,伸腳踩在車輪輻上準備上車。

  嵐略略猶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瘋了啊,嵐?他肯定認得出我們!你寧願呆在這裡嗎?這裡有黯者啊?你以為光靠雙腳的話,在被它發現之前我們能逃多遠?坐著馬車又能逃多遠呢?他忽略掉這個問題,掙脫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邊小心地用斗篷包著身體遮住寶劍。對於這個動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氣壯地說是為了阻擋夜裡的寒風。

  我無意中聽到您說,您要去卡安琅。他說道。

  奔嚇了一跳,轉眼就從車裡抽出了一根鐵頭木棍。他堅毅的臉上佈滿皺紋,牙齒已經掉了一半,但是那雙飽經風霜的手穩穩地握著木棍。過了一會兒,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靠著它,你們倆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龍神?嵐這才注意到馬特跟在他身後,他離開燈光站在黑影裡,用同樣戒備的目光看著旅店、老農夫和黑夜。

  偽龍神。嵐強調。

  奔點點頭,當然,當然。他斜了旅店一眼,突然把木棍塞回駕駛座底下。好吧,如果你們想搭順風車,上來吧。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他邊說邊上車。

  嵐趕緊爬到車後,農夫已經揚起韁繩啟動馬車,馬特小跑著跟上來,嵐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上車。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裡。嵐躺在空蕩蕩的車後面,在車輪催眠一般的吱吱聲中勉強保持清醒。馬特把拳頭塞到嘴裡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視著兩邊的郊野。黑暗沉沉壓在田野和農場上,農屋的燈光點綴其中,看起來十分遙遠,徒勞地在黑夜中掙扎。一隻貓頭鷹發出哀怨的鳴叫,風呻吟著就像暗影中迷失的靈魂。

  嵐心想,它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覺到了黑暗的壓抑,他突然打破了沉默,你們倆以前到過卡安琅嗎?他輕輕笑了一聲,我猜沒有吧。好吧,那你們就好好期待吧。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噢,我也聽說過伊連、依波達、特爾還有其他的城市總有一些傻瓜以為別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對我的錢袋來說,卡安琅最宏偉,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東西了。不,不可能。也許除了摩菊絲女王吧,願光明照耀她,除掉那個塔瓦隆的女巫。嵐躺在車後,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當枕頭,看著頭上的夜空向後飄去,聽著農夫說話。人聲使得黑暗不再壓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風聲。他扭過頭,看著奔的背影,您說艾塞達依?還能有誰?她像只蜘蛛一樣趴在宮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覺得這樣不對。我不是說依萊妲對女王的影響太大。這樣說的不是我。至於那些聲稱依萊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這是我送他們的。摩菊絲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又一個艾塞達依。如果茉萊娜到了卡安琅以後,很可能會去探望她的艾塞達依姊妹。萬一最糟糕的情況真的發生了,這個依萊妲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到塔瓦隆去。嵐看了看馬特,馬特心領神會地搖了搖頭。雖然他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堅決反對。

  奔自顧自地繼續說話,手放在膝蓋上,只有馬兒慢下腳步時才用韁繩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說過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會有高論,瞎眼笨豬有時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須作點改變了。看看這鬼天氣,農作物不發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雙頭畸形,見鬼的大烏鴉甚至敢襲擊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個怪責的物件。人們的家門被塗上龍牙,夜裡有鬼魅橫行,穀倉遭到燒毀,跟豪溫那個朋友一樣的傢伙四處行走恐嚇平民。女王必須採取些措施了,不然就會太遲了。你說是不是?嵐含糊地哼了一聲。聽起來,能遇到這個農夫和他的馬車真是意想不到的幸運。如果他們呆在那個村子裡過夜,很可能就再也沒法離開那裡了。夜裡有鬼魅橫行。他撐起身子,看看馬車兩邊的黑夜。黑暗中,陰影似乎在翻騰移動。在幻覺說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車上。

  奔把他的哼聲當作同意,對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會站起來反對任何企圖傷害她的人,可我是對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個沒有任何害處也許還有好處的改變。當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傳統是將繼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達依學習,把長王子送去跟守護者學習,一向如此。我相信傳統,真的,但是看看這個傳統上一次為我們帶來了什麼結果吧。盧克還遠遠沒到接受王室第一劍士稱號的年紀就死在了滅絕之境,而提格琳在繼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蹤逃走或者死了這件事到現在還是個迷。

  有些人說,她還活著,你知道,他們說摩菊絲不是合法的女王。見鬼的笨蛋。我清楚記得當時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上一代女王過世以後,沒有王位繼承人,昂都每一個家族都各施計謀爭奪王位。至於塔林格達摩哲,他當時根本就不像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顧算計那個家族能勝出,然後他可以再結一次婚,成為王夫。啊,他成功了,雖然不明白摩菊絲為何選擇啊,沒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麼,一個女王更是比女人難懂兩倍:嫁給一個男人,嫁給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雖然跟他的如意算盤不一樣。

  在他收手之前,已經把卡爾漢拖下了渾水,你也知道後來的結果。那棵樹被砍倒了,戴著黑色面紗的艾爾人(譯者:見名詞解釋)幾乎攻破龍牆。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後,也體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吧。話說回來,為什麼非要把他們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時候跟艾塞達依劃清界線了。如果他們必須到別的地方去學習,好吧,伊連的圖書館跟塔瓦隆的一樣好呀,他們一樣能教導依蕾公主如何統治謀劃,不會比那些女巫差勁的。沒有人能比伊連人更懂謀劃了。要說那裡的衛兵不夠資格充當格安王子的軍事教練,那麼,伊連一樣也有戰士啊,石納尓跟特爾也有麼。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認為是時候跟塔瓦隆斷絕來往了。三千年啊,已經夠長的了。太長了。不需要白塔的説明,摩菊絲女王也可以帶領我們走上正軌。我告訴你,男人為了能跪在摩菊絲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為何,一旦嵐已經很累了,他的身體急需睡眠,儘管他的意識想要保持清醒,但規律的車輪聲和馬車的搖動令他昏昏欲睡。他聽著奔的述說,漸漸沉入夢鄉。他夢見塔了。起初,他們兩人坐在家裡的那張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講起了王夫的事情,還提到了王位繼承人、龍牆、戴黑紗的艾爾人。蒼鷺寶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但是他們都不理會它。忽然,他又身處西樹林中,拖著拼湊的擔架穿過月下樹林。當他回頭看時,擔架上的卻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親。他翹著腳坐在月色下耍著彩球。

  女王嫁給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彩球跳著圓圈舞蹈,然而龍神龍神為土地而誕生,土地因龍神而存在。後面的不遠處,嵐看到了一隻黯者,它走過來,漆黑的斗篷在風中紋絲不動,座下黑馬如鬼魅般穿過樹林。馬鞍前掛著兩個人頭,滴滴鮮血沿著黑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蘭恩和茉萊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裡還抓著一把繩索,每一根繩索的另一頭都綁在一個人的腰上,他們被迫跟在無聲的馬蹄後奔跑,表情因絕望而空洞。是馬特和珀林,還有伊文娜。

  不是她!嵐大喊,願光明毀滅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類人做了個手勢。火焰吞沒了伊文娜,血肉化為灰燼,骨頭燒成焦炭。

  龍神為土地而誕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著球,土地因龍神而存在。嵐尖叫著睜開眼睛。

  馬車咯吱咯吱地沿著卡安琅大路前進,包圍在乾草留下的甜味、馬匹的氣味、還有黑暗之中。一個比夜晚還要漆黑的影子壓在他的胸膛上,一雙比死亡還要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烏鴉說道,尖利的鳥喙插進他的眼睛。他慘叫著,眼球被硬生生扯出頭顱。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嵐坐了起來,雙手捂著臉龐。

  馬車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中。他迷惑地看著雙手。沒有血。沒有痛。夢裡其他的情景已經變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篩糠,小心翼翼地摸著臉頰。

  至少馬特打了個呵欠,下巴嘎嘎作響,至少你還能睡著。他雙眼朦朧,縮在斗篷裡,用毛毯卷折起來墊著腦袋,一點也不同情他,見鬼的,他足足嘮叨了一個晚上。你一直醒著嗎?駕駛座上的奔問道,你那樣嘶聲大喊可真把我嚇了一跳。啊,我們到了。他朝著前方莊重地張開一隻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五章 卡安狼

  嵐爬起來,跪在駕駛座後。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我們成功了,馬特!我告訴過你,我們一定話沒說完,他已經被眼前的卡安琅驚呆了。見過拜爾隆,穿過ShadarLogoth的廢墟之後,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瞭解什麼叫做偉大的城市了,然而眼前是一幅他難以置信的景象。

  城牆以外,簇擁著無數建築,就好像他到目前為止經過的所有村鎮都集中到了這裡,一個挨著一個擠在一起。旅店都有數層樓,高高立在眾多房屋的瓦磚屋頂之上。沒有窗戶的貨棧一座一座蹲伏在一塊。極目所見,紅磚、灰石和白石灰雜亂無章地混成一堆,延展不盡。若是把拜爾隆放進這裡,輕易就會被淹沒。把二十個白橋鎮扔進去,很可能連波紋都不會泛起。

  城牆本身是一道高達五十尺的灰色陡峭石壁,鑲嵌著銀色和白色的條紋,沿著一條巨大的弧線向南向北彎曲,根本看不到盡頭。沿著城牆,有一座座比城牆還高的圓形守衛塔,所有塔頂都插著隨風飄揚的紅白旗幟。城牆之內還有更多比守衛塔還要高的細長高塔,以及在陽光之中閃著白色和金色光輝的圓頂宮殿。從小到大,嵐聽過的無數故事早已在他的腦海裡描繪出一幅屬於國王和女王,象徵王座、權力和傳奇的偉大城市的圖畫。而卡安琅,就如水盛於壺中一般,與此完全吻合。

  馬車沿著寬闊的大路朝著城市、朝著兩側立著守衛塔的城門駛去。一列商人車隊正在穿過寬大得可以讓巨人、甚至十個巨人並肩通過的城門拱道,從城裡駛出。路的兩邊是開放集市,磚瓦屋頂反射著紅色和紫色的光芒,房屋之間的空地佈滿畜欄和羊圈。小牛的大聲呼喚,大牛的低沉嗚鳴,鵝兒的洪亮嗓門,小雞的吱吱清啾,山羊的低聲輕訴,綿羊的咩咩呼叫,還有,人類扯著嗓子侃價的聲音。在這一片吵雜的簇擁之中,他們走向卡安琅的城門。

  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一片喧鬧之中,奔扯著嗓門大聲喊道,這是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你知道不,它是巨靈建造的。至少,內城和宮殿是的。卡安琅的歷史就有這麼久遠。這裡是尊敬的摩菊絲女王制訂法律、維護昂都和平的地方。願光明照耀她。這是地面上最偉大的城市。嵐完全同意他的話。他張著嘴巴,很想捂起耳朵擋住一片噪音。路上人山人海,跟春誕時人們擁擠在艾蒙村的草地上的情景一樣。回想起自己在拜爾隆的時候,還覺得那裡人多得不可思議,他幾乎要失聲大笑。他看了看馬特,咧嘴笑了。馬特真的用手捂住了耳朵,而且縮著肩膀似乎想把身體也捂住。

  在這種地方怎麼躲啊?他見嵐看著自己,就大聲問道,這麼多人,我們怎麼知道該相信誰?見鬼,竟然有這麼多人。光明啊,吵死了!嵐看了看奔。老農夫陶醉在城市的宏偉景象之中;反正周圍這麼吵,他也可能聽不到的。不過,他還是把嘴巴湊近了馬特的耳邊,這裡這麼多人,他們怎麼可能找到我們?你看不出來嗎,羊毛腦袋?我們安全了,只要你看緊自己的舌頭!他張開一隻手臂掃過眼前的集市、前方的城市、一切,看啊,馬特!這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事!我們甚至可能發現茉萊娜正在這裡等我們,還有伊文娜,所有人。除非他們還活著。要我說,他們早就死了,就像吟游詩人一樣。嵐的笑容退去了,他轉過身,看著漸漸接近的城門。在卡安琅這樣的城市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固執地堅持著這個想法。

  不論奔怎樣不停地用韁繩拍打馬兒,也沒法走得再快了;離城門越近,人群越密集。他們摩肩接踵,推擠著進城的大小馬車。令嵐欣慰的是,其中不少是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他們的行李不多,都是步行的。不論年紀如何,湧進城裡的人個個都是一副長途跋涉的模樣,搖晃的馬車,疲倦的馬匹,衣服因為多個晚上的草草睡眠而皺皺巴巴,腳步拖遝,眼神疲倦。然而不論疲倦與否,那些眼睛都注視著城門,似乎只要能走進去,所有的疲勞都會消失。

  六個女王衛兵站在城門旁,身上整潔的紅白戰炮和磨光的鎧甲跟流水般穿過城門拱道的多數人的衣著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挺直腰板,高仰著頭,倨傲而又戒備地看著進城的人。很明顯,他們恨不得能把多數人拒之城外。不過,他們只是維護交通暢順,對那些企圖擠快一點的人責駡幾句,卻沒有阻止任何進城的人。

  按順序來。不要擠。見鬼,不要擠!人人都能進去,光明助我們。按順序來。奔的馬車隨著人流緩緩穿過城門,走進了卡安琅。

  城市沿著低矮的山坡緩緩上升,就像通往中心的臺階。另有一道純白色的城牆環繞著市中心,裡面是更多的高塔和圓頂宮殿,有白色、金色和紫色,莊嚴地聳立在山頂上,傲視卡安琅。嵐猜想,那裡就是奔提到過的內城吧。

  一進城,卡安琅大路就變了樣子,成了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兩邊是寬闊的草帶和樹木。草是枯的,樹是禿的,但是人們匆匆走過完全不在乎,他們笑著,聊天,爭執,忙各種事務,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春天到此時還沒降臨,也許根本不會再有春天。他們看不見,嵐明白,看不見,或者不願意看見。他們的目光避開那光禿禿的樹枝,走過那枯死的草地時從不低頭看。看不見的東西,就可以忽略;看不見的東西,就當它不存在。

  嵐只顧驚歎眼前城市和人群,當馬車轉進一條比林蔭大道窄一些,卻仍然比艾蒙村的所有道路要寬闊兩倍的岔路時,他吃了一驚。奔停下馬車,轉過身猶豫地看著他們。這裡的人稍微少些,人流被馬車分開兩邊,但是沒有人慢下腳步。

  你的斗篷下藏著什麼,難道真的是豪溫說的東西?嵐正準備把鞍囊背到肩上,他的表情完全沒變,甚至肌肉都沒有抽搐一下,您說什麼?他的聲音也很平穩。雖然他的胃酸溜溜地結成一團,他的聲音卻很平穩。

  馬特伸手捂住了一個呵欠,另一隻手伸到了外套裡嵐知道,他又抓住了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圍巾底下的眼睛露出被人揭發的緊張目光。奔不看馬特,似乎知道藏在外套裡的手中有武器。

  我認為,你知道我的意思。這麼說吧,你既然聽到我說要來卡安琅,那麼你肯定也已經聽到了其他的話。如果我想要那些報酬,我會找藉口跑進鵝與王冠去告訴豪溫。只不過,我不太喜歡豪溫,更完全不喜歡他的那個朋友。聽起來,他想抓到你們兩個更甚於其他東西。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嵐回答,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也許是真的,因為他根本辨認不出各只黯者之間的區別。

  呃呵。好吧,正如我所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我不自找麻煩,周圍的麻煩也已經夠多的了。馬特慢慢收拾東西,嵐早就下了車,他才慢慢爬下來。嵐不耐煩地等著。馬特僵硬地離開馬車,把弓、箭袋和毛毯卷抱在胸前,低聲自言自語,雙眼下鑲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嵐的胃咕嚕咕嚕響起,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饑餓和酸液令他五臟翻騰,幾乎想要嘔吐。馬特看著他,期待著他的決定:現在怎麼辦?走那邊?奔彎下身子朝他招了招手。他走了過去,希望他能告訴他們一些關於卡安琅的建議。

  我會把那件東西藏起來老農夫頓了頓,警惕地看看周圍。人流被馬車分成兩邊,不過只有少數人咒駡他們擋路,並沒有人注意看他們,不要再配著它了,他說道,把它藏起來,賣掉它。把它脫手。這是我的建議。像那種東西會吸引注意的,我猜你們不想招來任何注意。他突然坐直身體,籲了一聲驅車緩緩延著擁擠的街道離開,沒再多說,也沒再回頭。一輛滿載木桶的四輪馬車朝著他們隆隆開來。嵐趕緊跳到一邊避開,絆了一下,等他抬起頭再看時,奔和馬車已經沒了影子。

  我們現在怎麼辦?馬特問道。他舔舔嘴,睜大雙眼看著擠過身邊的人,看著街道兩邊高高在上達六層樓左右的屋子。我們到了卡安琅,然後怎麼辦呢?他現在雖然沒有捂著耳朵,但是雙手不時抽搐似乎很想再次捂上。整座城市籠罩在一陣嗡嗡聲中,是數百個商店做生意,數千個人說話發出的低沉持續的聲音。嵐覺得自己好像處身於一個巨大的蜂窩,耳邊不停地嗡嗡作響。就算他們真的在這裡,嵐,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地方我們怎麼找得到他們啊。茉萊娜會來找我們的,嵐緩緩回答。巨大的城市沉重地壓在他肩上,他很想離開,很想逃離所有人和噪音。在這裡,即使按照塔的教導,他也無法抓住那虛空,他的眼前充斥著這座城市。他轉而集中精神先考慮現在身邊的事情,忽略掉除此以外的一切。光從身邊的這條街道看起來,跟拜爾隆真像啊。拜爾隆,上一次他們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已經安全的地方。再也沒有人是安全的了,也許他們全都死了。那麼,你怎麼辦?他們全都活著!伊文娜活著!他狠狠地說道。幾個經過的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也許,馬特說道,也許吧。如果茉萊娜找不到我們又怎麼辦?如果找到我們不是他們,而是那些那些他打了個冷戰,沒能說完。

  到時候再想吧,他堅決地告訴馬特,到時候再想。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去找依萊妲,那個宮裡的艾塞達依幫忙。然後,他將繼續前往塔瓦隆。不知馬特是否還記得索姆說過的關於紅結還有黑結的事,他自己可是記得一清二楚。他的胃又抽搐起來,索姆要我們去找一家叫做女王的祝福的旅店。我們先到那裡去吧。那怎麼行?我們倆一頓飯的錢都付不起啊。至少,我們可以先從這個旅店開始。索姆認為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幫助。我不行了嵐,他們到處都是。馬特低下眼睛看著腳下鋪的石板,縮進自己的世界裡,試圖躲開身邊所有的人,不論我們去哪裡,他們都跟在我們身後,要不就是在前面等我們。他們也會在女王的祝福的。我不行了我沒有人能阻止黯者。嵐伸出拳頭一把抓住馬特的衣領,竭盡全力壓制自己的顫抖。他需要馬特。也許其他人還活著光明啊,求求你!但是在這裡,在他的身邊,只有馬特。一想到要一個人上路他使勁咽了咽口水,口中盡是苦澀。

  他迅速看了看周圍。似乎沒有人留意到馬特提起過黯者;擠過他們身邊的人都迷失在自己的憂慮之中。他把臉湊近馬特的臉,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不是嗎?他沙啞著聲音耳語道,他們還是抓不住我們。只要我們不放棄,就可以辦得到。我決不會放棄,不會像一隻等待屠宰的羊一樣等他們來抓我。我不會!明白沒有?好了,難道你打算站在這裡餓死為止嗎?還是想等他們來把你撿進麻包袋?他放開馬特,轉身就走。他的指甲深深紮進手掌,卻仍然無法制止雙手顫抖。然後,馬特走到了他的身邊,仍是低垂眼瞼。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對不起,嵐。馬特喃喃說道。

  算了。嵐回答。

  馬特一直低著頭,只是偶爾抬一下眼睛以免撞到人,他的聲音了無生氣,我無法控制自己,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見不到家鄉了。我想回家。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只要能讓我回到母親身邊,接受她的祝福,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這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我的頭上。周圍全是陌生人,就算還有人能相信,我也根本不知道該相信誰。光明啊,雙河離我們這麼遙遠,它幾乎在世界的另一邊了。我們多麼孤單啊,再也沒法回家了。嵐,我們會死的。不是現在,不是。嵐反駁道,時間之輪不停運轉,誰都會死,但是我決不會蜷縮起來任人擺佈。你聽起來真像艾維爾先生,馬特咕噥道,聲音裡總算有了一點精神。

  好,嵐說道,好。光明啊,請保佑其他人平安無事吧。請不要讓我們孤單。

  他開始跟路人詢問女王的祝福在哪裡,得到的答案卻差別很大,通常就是一句責怪他們不呆在自己所屬的地方的咒駡,或者聳聳肩膀加上茫然的表情。有些人根本不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

  一個幾乎跟珀林一樣強壯的寬臉男人歪著頭說道,女王的祝福,呃?你們這些鄉下小子是女王的擁護者嗎?他頭上的寬邊帽上有一個白色的帽徽,長外套上也有一個白色的臂章,啊,你們來得太遲了。說完他就大笑著走了,留下嵐和馬特莫名其妙地互相對視。嵐聳了聳肩,卡安琅這裡的怪人可真不少,有很多他以前沒有見過的人。

  比如說,有些人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他們有的皮膚非常黑或者非常白,有的穿著奇特樣式的或者顏色鮮豔的衣服,有的帶著尖頂或者插有長長的羽毛的帽子。有些女人戴著面紗,有些穿著裙擺跟身高一般寬大的硬邦邦的裙子,有些穿著比他見過的任何酒店侍女的衣服都還要裸露的裙子。偶爾還會看到一些全身噴著鮮亮色彩和鍍金的客車,用四匹或者六匹馬拉著擠過擁擠的街道,馬具上還裝飾著羽毛。到處都有轎子,轎夫在人群中橫衝直撞完全不在乎推倒了其他人。

  嵐曾經見過一次因此而打起架來。一群男人擠成一堆怒駡著揮舞拳頭,轎子翻倒在地,一個膚色蒼白穿著紅條紋外套的男人從轎裡爬出來,還沒完全站起身,兩個衣著粗鄙似乎只是恰好路過的男人就已經撲到了他身上。本來停下腳步圍觀的人開始爭相走避,咒駡著,揮舞著拳頭。嵐拉了拉馬特的衣袖就趕緊跑開了,馬特也豪不猶豫地跟著他。身後這一場小暴亂催促著他們一直跑到街道的另一頭。

  也有一些人不但不避開,反而主動接近他們,這種情況也試過幾次了。他們倆身上髒兮兮的衣服是新來者的標記,像磁鐵一般吸引著那些傢伙。他們鬼鬼祟祟,眼珠亂轉時刻準備逃走,兜售羅耿的紀念品。嵐統計了一下,向他兜售的那些偽龍神穿過的衣服碎片,或者他使用的寶劍殘骸加起來足夠製造兩把劍和五六件斗篷了。第一次的時候,馬特很有興趣以至於恢復了精神,但是嵐只是簡單地拒絕了所有兜售者,那些人也迅速地點點頭說一句願光明照耀女王,先生。然後就消失了。許多商店售賣的盤子杯子上面都印有生動的畫像,主題是偽龍神被鐵鍊鎖著呈見女王。街上也有白斗篷,跟在拜爾隆時一樣,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跟隨他腳步移動的小空間。

  如何保持低調是嵐考慮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一直用斗篷遮擋著自己的寶劍,但這不是長久的辦法。遲早會有人懷疑他究竟藏著什麼東西。他不會不可以聽取奔關於不再佩戴它的建議,因為它連結著他和塔,他的父親。

  街上配著劍的人也很多,只是沒有一個人的劍上有引人注意的蒼鷺標記。所有的卡安琅人,包括一些外地人,都用布條把他們的劍連鞘帶柄纏起來,用的是紅布白繩,或者白布紅繩。就算有一百個蒼鷺標記,這樣一纏就能藏得嚴嚴實實,肯定沒人看得見。況且,入鄉隨俗也可以幫助他們倆融入人群之中。

  售賣這種布和繩子的商店很多,就擺在商店前面的桌子上。嵐在其中一家店的前面站定腳步,問了價錢後發現紅布比白布便宜。他覺得顏色沒什麼所謂,於是,他不理會馬特關於他們只剩下丁點兒錢的抱怨,買了紅布和白繩。那個扁嘴店老闆歪著嘴角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番,收下了嵐的銅幣。嵐問起可否走進店裡包紮他的寶劍時,他咒駡了一句。

  我們不是來看羅耿的,嵐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只是來參觀卡安琅,他想起奔的話,補充道,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店老闆不為所動,願光明照耀敬愛的摩菊絲女王。嵐滿懷希望地說道。

  你敢在這搗亂,老闆惡狠狠地說道,只要我喊一聲,就算衛兵不來,也立刻會有一百個人來收拾你。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差點吐到嵐的腳上,快滾回去繼續做你的污穢事吧。嵐點點頭,就好像這個人剛剛愉快地跟他說了再見,然後拉著馬特忙不迭離開了。馬特不停地回頭看著那家店,自顧自咒駡著,直到嵐把他推進一條空巷子。兩個人背對巷口擋住路人的目光,嵐解下腰間寶劍,開始用布把劍鞘和劍柄纏起來。

  我敢打賭他那見鬼的布收了你雙倍的錢,馬特說道,三倍。把劍纏好,用繩把布條綁好別以免滑落,比想像中的困難。

  他們肯定都想欺騙我們,嵐。他們以為我們是來看偽龍神的,就像其他人一樣。我們睡著時若是沒有人用拳頭敲我們的頭就算好運了。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人太多了。我們立刻就出發去塔瓦隆吧。要不,往南去伊連也行啊。去看看獵角者召集也不錯麼。如果我們不能回家,我們就往前走吧。我要留下,嵐回答,就算他們還沒到達這裡,也遲早會來的,來找我們。他無法確定自己包紮的方法跟其他人是不是一樣的,不過劍鞘和劍柄上的蒼鷺已經藏了起來,他覺得可以了。當他回到街上時,自信自己要擔心會惹麻煩的事情又少了一件。馬特極不情願地跟在他身邊,就好像被鐵鍊牽扯一般。

  一點一點地,嵐終於還是問出了旅店的方位。起初的指示很模糊,類似於應該在那個方向吧或者在那邊。不過,離得越近,得到的回答就越清楚。終於,他們來到了一座寬闊的石砌建築前,門口上方的招牌在風中搖晃:一個男人低著頭跪在一個金紅色頭髮戴著王冠的女人跟前,女人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頭上。女王的祝福。

  你真的打算這樣做?馬特問道。

  當然,嵐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店門。

  大堂很大,嵌著黑色的木板,兩個壁爐裡點燃的火焰溫暖著房間。一個侍女正在打掃看起來已經很乾淨的地板,另有一個侍女在角落裡打磨燭臺。他們倆進門時,那兩個女孩都抬頭對他們笑了笑,就繼續手裡的工作。

  只有幾張桌子旁有客人,不過時間尚早,這十來個客人也算是不少的了。看起來,沒幾個客人對他們倆的到來感到高興,但至少他們看起來比較乾淨冷靜。廚房飄出陣陣烤牛肉和麵包的香氣,嵐的口水快要流出來了。

  令他高興的是,旅店老闆是個胖子,長著一張粉紅色臉龐,穿著漿得雪白的圍裙,剩下的幾根灰白頭髮勉強蓋著禿頂。他臉上掛著例牌的歡欣微笑,銳利的眼神把他們倆從頭到腳,連同鋪滿灰塵的衣服和行李,磨穿的靴子打量了一遍。他叫做巴瑟吉爾。

  吉爾先生,嵐開口道,我的一個朋友叫我們到這裡來。他叫做索姆墨立林。他旅店老闆的笑容立刻退去。嵐看了看馬特,可馬特忙著嗅廚房裡傳出的香氣,沒有注意到。怎麼了?您認識他的吧?我認識他,吉爾簡單地回答道,忽然變得對嵐肩上的笛子盒更有興趣,跟我來。他把頭往店的後方擺了擺。嵐捅了捅馬特,叫他跟著走。兩個人跟著老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廚房裡,吉爾先生停下來跟廚師說話。廚師的頭髮在腦後挽成髮髻,身材幾乎跟老闆一樣胖。吉爾跟她說話時,她不停地攪拌鍋子,食物香氣的那個誘人啊雖說挨了兩天餓的人吃什麼都覺得美味,但是這裡的香氣感覺跟艾維爾夫人的的廚房一樣嵐的胃立刻怒吼起來。馬特伸著鼻子朝那些鍋子挪去。嵐用肘子推了推他,他趕緊抹掉流出嘴角的口水。

  然後,旅店老闆帶著他們快步從後門走了出去。在馬廄院子裡,他看看四周確信附近沒有別人之後,才轉身面對他們,向嵐問道,那個盒子裡面裝了什麼,夥計?是索姆的笛子。嵐緩緩說道。他打開盒子,也許展示一下裡面那支鑲著金銀花飾的笛子有些幫助吧。馬特的手慢慢地滑進外套。

  吉爾先生的眼睛一直盯著嵐,啊,我認得它。我經常看到他用它表演,在宮廷以外估計它是獨一無二的了。他那歡欣的微笑已經不見了,銳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如刀刃般鋒利,你怎麼會得到它的?奪去索姆的笛子就等於奪去了他的手臂。他給我的。嵐從背上卸下索姆的斗篷包袱,放在地上,打開一點露出裡面的五彩補丁和豎琴盒子的一角,索姆死了,吉爾先生。如果他是您的朋友,我很遺憾。他也是我的朋友。你說,死了。怎麼死的?一個一個男人想要殺害我們。索姆把這個包袱塞給我,叫我們逃走。風中,補丁輕輕晃動像蝴蝶一般。嵐的喉嚨不禁哽咽起來,他仔細地把包袱再次打好,要不是他,我們倆早就被殺了。我們本來是一起朝卡安琅前進的。他要我們到這裡來,找您的旅店。我只有親眼看見他的屍體以後,旅店老闆緩緩說道,才會相信他死了。他用腳趾輕輕推了推斗篷包袱,沙啞地清了清喉嚨,嘿,嘿,我相信你們親眼見到了你們所見的事,但我就是無法相信他死了。他是個頑強的傢伙,要殺死他比你們想像的要難得多,他可是老索姆墨立林啊。嵐伸手按住馬特的肩膀,沒事了,馬特。他是朋友。吉爾先生瞥了瞥馬特,歎道,我想,算是吧。馬特緩緩挺直腰,雙手交叉在胸前。不過,他的臉頰微微抽搐,仍然戒備地看著旅店老闆。

  你剛才說,朝卡安琅前進?旅店老闆搖搖頭,我認為,這個地方是地面上索姆最不願意來的地方了,也許只有塔瓦隆除外。他頓了頓,等一個馬夫牽著一匹馬走過,即使這樣,他還是壓低了聲音,我猜,你們惹上了艾塞達依的麻煩吧。是的。馬特咕噥道,同一時間嵐問道,您怎麼會這樣想?吉爾先生淡淡輕笑,我瞭解他,就是這樣。他會自己跳進這一類的麻煩裡,尤其是幫助像你們兩個這般年紀的孩子他的眼睛裡對往事緬懷的目光一閃而過,他挺直腰杆露出謹慎的表情,現在啊先聲明,我並不是要指控什麼,但是啊我認為你們兩個都不可以啊我想說的是啊究竟你們跟塔瓦隆之間有什麼性質的麻煩,你們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嵐察覺到他話裡的暗示,他的皮膚隱隱刺痛。唯一之力。不,不,不是那樣子的。我發誓。甚至有一個艾塞達依在幫助我們。茉萊娜是他刹住了,但是旅店老闆的表情依然沒變。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不是說我很喜歡艾塞達依,但是,她們比那些那些其他東西好些。他緩緩搖頭,羅耿被帶往此地,已經引發太多這一類的話題了。我不是要冒犯你們,請你明白,但是啊,我必須知情,不是嗎?不要緊,嵐回答。馬特喃喃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但是旅店老闆把它看成跟嵐說的一樣。

  你們倆看起來就是那種人,所以我相信你們以前是現在是索姆的朋友,但如今的日子艱難無情。我猜,你們大概沒有錢吧?沒有,我認為是沒有的。所有物資都很短缺,僅有的東西貴得離譜,所以,我可以給你們兩張床不是最好的,但是乾爽暖和還有一些食物,我再也不能承諾更多的了,即使我很樂意。謝謝您,嵐回答,疑惑地看了看馬特,這已經超出我們的期望了。什麼是那種人?他為什麼要承諾更多?啊,索姆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老朋友。他生性熱情,很容易就會把最糟糕的事情透露給不該知道的人,但是他確實是個好朋友。如果他一直不來啊,我們會想出別的法子的。對了,你最好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有艾塞達依幫助你的事。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是現在城裡人太多了,會把這事歪曲,我指的可不僅僅是白斗篷。馬特哼了一聲,要我說,那些大烏鴉最好把所有艾塞達依都逮到刹幽古去!小心你的言辭,吉爾先生厲聲喝道,我說過我不喜歡她們,但是沒說我是一個以為她們對任何壞事都有責任的傻瓜。女王支持依萊妲,而那些衛兵支持女王。光明保佑,事情不要糟糕到連這都改變了的地步。不論如何,最近有些衛兵情緒失控,以至於粗暴地對待那些無意中被人聽到說了艾塞達依壞話的人。感謝光明,犯這事的不是執勤的衛兵,但是這事確實發生了。我可不希望見到一群休班衛兵沖進我的大堂來教訓你們兩個,也不希望白斗篷慫恿某人往我的店門上面畫龍牙,所以如果你們想幫我的忙,就把對艾塞達依的想法藏在心裡,不論那是好是壞。他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也許你們最好也不要提起索姆的名字,除非周圍只有我能聽到。有些衛兵的記憶力好得很,女王也是。不必要冒險。索姆跟女王有瓜葛?嵐難以置信地問道。旅店老闆笑了。

  這麼說,他也沒有告訴你們所有事情麼。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該告訴你們,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不該知道。嚴格來說,這不是一個秘密。你以為所有的吟游詩人都會像索姆一樣為自己的將來計畫的嗎?啊,仔細想想,也許他們也會的,不過我總是覺得,索姆想得特別多。他並不是一直做吟游詩人的,你知道,像這樣子從一個村子遊蕩到另一個村子,一半的時間都睡在灌木叢裡。索姆墨立林曾經是卡安琅這裡的王室藝人,從特爾到馬勒墩的宮廷都知道他的名字。索姆?馬特說道。

  嵐緩緩點頭,他能想像得到索姆在女王的座前表演的樣子,想像得到他那莊重的禮儀和豪華的姿勢。

  是他,吉爾先生說道,就在塔林格達摩哲死後沒多久,他侄子的那些麻煩忽然發作了。那時有些人說索姆跟,這麼說吧,跟女王過度親近。但摩菊絲是一個年輕的寡婦,而索姆正當盛年,在我看來,女王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願行事。只不過,我們敬愛的摩菊絲,脾氣可不好惹。而索姆,一知道自己的侄子被捲進了什麼麻煩以後,話都沒有留下一句就走掉了。女王對此非常不高興,也不喜歡他管艾塞達依的閒事。我無法說究竟哪一個是對的,侄子還是另一方。不論如何,當他回來時,他對摩菊絲說了一些話,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對女王說的話,一些你不可以對任何像摩菊絲那樣的女人說的話。依萊妲也因為他試圖干涉跟他侄子有關的事而討厭他。於是,在女王的怒火和依萊妲的憎恨之中,索姆離開了卡安琅。當時他只要走慢半步就會被鎖進大牢,甚至被送到劊子手的斧頭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舊生效。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嵐說道,也許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吉爾先生搖了搖頭,伽裡布尼是女王衛兵的統帥,當年是他親自帶領摩菊絲派去逮捕索姆的衛兵的。我決不相信他會忘記空手而歸,然後發現索姆已經回到宮裡又再次離開的恥辱。而女王更是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事。你曾經見過一個會忘記事情的女人嗎?我的天,當時摩菊絲的那個暴跳如雷啊,我發誓整整一個月裡,全城的人都只敢踮著腳尖走路,壓著聲音耳語。還有很多老衛兵也記得這件事。你最好還是把索姆的事當作跟艾塞達依一樣的秘密好了。來吧,我給你們找些吃的吧。看樣子你們的肚皮已經貼到背脊上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六章 命運之網

  吉爾先生把他們帶到大堂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吩咐一個侍女給他們送上食物。嵐看到餐盤時不由得搖了搖頭。裡面只有幾片薄薄的蘸著肉汁的牛肉,一勺子芥菜,加上每人一個土豆。他並不是生旅店老闆的氣,而是覺得無奈和悲傷。老闆說過,所有物資都很短缺。嵐拿起刀叉,心裡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的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滿的碟子已經可算是一頓盛宴了。這個想法令他不寒而慄。

  吉爾先生挑的這張桌子遠離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對牆角而坐,確保他能監視整個大堂,沒有人能趁他看不見的時候走近來偷聽。侍女離開後,他輕聲說道:“現在,你何不把你們的麻煩告訴我?如果我要幫助你們,最好還是先弄清楚狀況。”

  嵐看了看馬特,但是馬特只顧朝著自己的碟子皺眉頭,似乎對他刀下的土豆很不滿意。嵐深吸了一口氣:“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開始述說。

  他儘量把事情說得簡單些,也沒有提起半獸人和黯者。當有人願意提供幫助時,把一大堆神話一樣的故事搬出來沒有任何好處。但是他也認為,故意隱瞞危險,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進來也是不公平的。於是,他告訴旅店老闆:有一些人和他們的幫手在追殺他和馬特。他們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極度危險足以致命,而且決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殺死甚至更糟。茉萊娜說過,他們其中一些人是暗黑之友。索姆對艾塞達依並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來跟他們在一起,他說他是為了減輕對他侄子的愧疚。他們一行人在前往白橋鎮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襲擊,被沖散了。然後,在白橋鎮,索姆為了救他們犧牲了性命。之後,他們兩人又遇到過幾次襲擊。嵐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這已經是他在毫無準備之下能說出的最保險的一個了。

  “我們就這樣堅持著,終於來到了卡安琅,”他解釋道,“這是我們一開始時定下的計畫。先到卡安琅,再到塔瓦隆。”他坐在椅子邊上,不安地挪動身體。在極力保守了這麼久的秘密以後,一口氣對別人說出這麼多,儘管他已經儘量保留,還是覺得不太自在,“只要我們一直沿著這條路走,其他的夥伴遲早都能找到我們的。”

  “條件是他們都還活著。”馬特對著自己的碟子喃喃說道。

  嵐看也不看馬特,某種潛意識驅使他又補充了一句:“幫助我們也許會給您惹上麻煩的。”

  吉爾先生毫不介意地擺了擺胖手,“不是說我喜歡找麻煩,不過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沒有任何見鬼的暗黑之友能令我背棄索姆的朋友。至於你們那個從北方來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卡安琅,我會聽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歡留意來來往往的旅行者以及周圍的人和事,消息總是傳得很快。”

  嵐猶豫了一下,問道:“去找依萊妲怎樣?”

  旅店老闆也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要是你們不認識索姆,也許還行得通。她肯定能查問出這件事來的,然後,誰知道她會怎樣對待你們?也許是關到牢裡,也許更糟。據說,她有一種感知能力,能知過去未來。據說,她能直接指出別人試圖隱瞞的事。我也不知道事實如何,但我不會冒險去試。若不是因為索姆的緣故,你們還可以去找衛兵。他們對於任何暗黑之友都會迅速出擊收拾他們。但是,即使你們能把索姆的事瞞過衛兵,一旦你們提起暗黑之友,消息也會立刻上報到依萊妲那裡,於是,又回到了我一開始說的那種情況了。”

  “不找衛兵。”嵐同意道。馬特一邊把一叉子食物塞進嘴裡,一邊使勁點頭,腮幫上粘滿肉汁。

  “這裡的麻煩是,你們跟政治粘上了邊,夥計,雖然這不是你們的錯,但是政治是一個蒙在迷霧裡藏滿毒蛇的泥潭。”

  “那麼——”嵐剛張開口,旅店老闆忽然皺著眉頭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壓得“吱呀”作響。

  廚師正站在通往廚房的門口邊上,用圍裙擦拭雙手。她看見旅店老闆抬頭看她時,招手示意他過去,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我還是跟她結婚好了,”吉爾先生歎道,“她總是在我發現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溝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老鼠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於打掃,但是城裡現在人實在太多,到處都有老鼠。人多的地方老鼠也會跟著多,而卡安琅簡直是一夜之間人滿為患。你無法相信,一只好貓或者一個專業滅鼠員一天之內能抓到多少只。你們的房間在閣樓。我會告訴侍女們是哪一間,你們隨便找誰都能帶你們上去。還有,不用擔心暗黑之友的事。雖說那些白斗篷沒有多少好處,但是在他們和衛兵的雙重監視下,那種人不敢在卡安琅露出醜惡嘴臉的。”他“吱呀”一聲推後椅子站了起來,“我希望別又是排水溝出毛病了。”

  嵐低頭吃東西,卻發現馬特已經停了下來。“你不是很餓的嗎,”他問道。馬特只是瞪著自己的碟子,用叉子推著土豆在碟子裡畫圓圈。“你得吃點東西,馬特。我們必須保持體力才能到塔瓦隆去啊。”

  馬特苦澀地輕笑一聲,“塔瓦隆!之前你一直都說卡安琅。茉萊娜會在卡安琅等我們。我們在卡安琅會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只要到了卡安琅,一切都會好的。好了,我們到了這裡啦,卻沒有一件事是好的。沒有茉萊娜,沒有珀林,什麼人都沒有。然後,現在又變成了只要到了塔瓦隆,一切都會好的了。”

  “我們還活著,”嵐劈頭說道,語氣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我們還活著。至少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決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為什麼我們這麼重要。我不會放棄。”

  “所有的這些人,任何一個都可能會是暗黑之友。吉爾先生居然這麼輕易就答應幫助我們,什麼樣的人會對艾塞達依和暗黑之友就這樣聳聳肩膀了事?這不自然。任何一個正派人都應該把我們趕走,或者……或者……或者採取些別的行動。”

  “吃東西吧。”嵐柔聲說道,一直看著馬特,直到他把一片牛肉送進嘴裡。

  他自己卻把雙手放在碟子旁,緊緊壓著桌子抑止它們顫抖。他很害怕。當然,不是怕吉爾先生。令他害怕的事多了。那些城牆根本不能阻擋黯者。也許他該把這件事告訴旅店老闆。但是,就算吉爾相信他的話,當他知道黯者很可能會找到女王的祝福來時,他還會願意幫助他們嗎?還有,那些老鼠。也許老鼠真的會因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拜爾隆的那個不是夢的夢,那折斷的細小脊骨。蘭恩曾經說過,暗黑魔神有時會使用食腐者作為耳目,例如大烏鴉,烏鴉,老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吃東西,可是,當他吃完以後,他根本沒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們剛進門時在打磨燭臺的那個侍女把他們帶到了閣樓的房間。傾斜的外牆上有一扇天窗,窗戶下的兩邊各有一張床,門口旁邊有掛鉤可以懸掛他們的物品。那個黑眼睛的侍女每次看著嵐的時候都下意識地拿手纏著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嵐知道自己不論跟她說什麼都只會令自己像個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珀林一樣善於應付女孩子。當她離開後,他松了一口氣。

  他本來以為馬特會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剛剛離開,馬特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張床上,連斗篷和外套都沒有脫掉,就這樣面向牆壁躺下了。

  嵐掛起自己的東西,看著馬特的背影,覺得馬特似乎又把手伸到了外套裡,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這裡逃避現實嗎?”他忍不住問道。

  “我累了。”馬特喃喃說道。

  “我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吉爾先生的。他甚至可能幫助我們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如果他們倆設法保住了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卡安琅。”

  “他們死了。”馬特對著牆壁說道。

  嵐猶豫了一會,作罷。他走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希望馬特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覺。

  可是,到了樓下以後,卻哪裡都找不著吉爾先生。廚師的嚴厲眼神說明她也在找他。於是,嵐到大堂去坐,過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在那裡打量每一個進來的客人,每一個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當來人剛剛走到門口邊上,看起來只是一個穿著斗篷的黑影時。如果黯者真的找到這裡來,它會像一隻闖進雞窩的狐狸般恐怖。

  一個衛兵從街上走進來。他身穿紅色制服,在門口旁邊站定,冷眼掃視大堂裡面所有明顯是從外地來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嵐的身上時,嵐低下頭盯著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頭時,衛兵已經走了。

  那個黑眼睛的侍女抱著一疊毛巾正好經過。“他們有時候會這樣的,”她走過嵐的身邊時壓低聲音說道,“只不過是為了確保一切如常。他們會照顧女王的好公民的,真的。所以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咯咯”笑了。

  嵐搖了搖頭。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嗎?剛才他簡直覺得那個衛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質問他是否認識索姆•墨立林了。我快要變得跟馬特一樣多疑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另一個侍女正在附近檢查牆上油燈裡的油。

  “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坐一下?”他問道。他還不想回到樓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馬特關在一起,“比如說沒有人用的專有餐室?”

  “你可以去圖書室,”她指著一扇門說道,“穿過那扇門,向右轉,在走廊的盡頭就是了。這個時間那裡可能沒人。”

  “謝謝。如果你見到吉爾先生,請幫我告訴他,如果他有空的話,嵐•艾‘索爾想跟他談幾分鐘,好嗎?”

  “好的。”她答應了,咧嘴笑道,“廚師也想跟他談談。”

  當他轉身離開時,不由得猜想,搞不好旅店老闆其實是躲起來了。

  當他走進侍女說的那個房間時,他不由得站住腳看呆了。書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書,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的書。有布封面的,也有書脊光滑的皮革封面,只有少數是木皮封面。他匆匆掃視了一下書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愛:《詹•遠行者遊記》,《瑪呐其的威廉散文集》。當他看見一本皮革封面的《在海族的領地航行》時,他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塔一直想看的書啊。

  他的眼前浮現出塔微笑著翻動手裡的書,先感受一下,然後才坐到壁爐前,叼起煙斗開始閱讀的樣子。一陣失落和空虛湧上心頭,他的手握緊了劍柄,書本帶來的喜悅被心中的淚水打濕。

  身後忽然傳來了清喉嚨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圖書室裡還有別人。他轉過身,準備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一直以來,他都習慣於自己的個頭比多數人都要高,這一次,他的目光卻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隨之越張越大。最後,他終於看到了一個幾乎頂在了十尺高的天花板上的腦袋。臉上長著一個幾乎跟臉一樣寬的動物鼻子。眉毛長長地垂在臉邊像尾巴一樣,一雙方方的淺色眼睛像茶杯那麼大。頭上長著毛茸茸的黑色鬃毛,裡面豎著兩隻耳朵像兩叢穗子。半獸人!他大喊一聲,連忙後退並且伸手拔劍,雙腳卻絆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們人類不要這樣反應,”一把如鼓聲般低沉的聲音說道,那雙穗子耳朵猛烈地抖動著,聲音顯得很難過,“仍然記得我們的人類真是太少了。我想,這是我們自己的錯。自從暗影入侵捷路,我們的族人就很少再走進人類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百年戰爭之後。”毛茸茸的腦袋搖晃著,發出一聲公牛一般的歎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這麼少族人肯出來旅行和見識世界,也許根本沒有。”

  嵐大張著嘴坐在地上,抬頭瞪著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傢伙。他的腳上是一雙靴頭寬大的靴子,高及膝蓋。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外套,上面的紐扣一直從脖子扣到腰部,下擺張開像一條皺褶短裙覆蓋在一條燈籠褲上。一隻手裡拿著一本書,跟他的個頭相比顯得很微小,一隻相當於三隻人類手指般粗的手指夾在書中當作書簽。

  “我還以為您是——”他及時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麼——?”這也不太好。於是,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的名字是嵐•艾‘索爾。”

  一隻巨大的手掌吞沒了他的手掌,外加一個正式的鞠躬,“洛歐,哈蘭之子阿仁之子(Niniya:就是哈蘭的孫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嵐•艾‘索爾。”嵐見他這麼正式,於是也鞠了一躬,“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洛歐,……哈蘭之子……啊……阿仁之子。”這句話有點言不由衷,因為他還是沒鬧明白洛歐究竟是什麼種族的。洛歐握著他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輕柔,但是當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時,還是松了一口氣。

  “你們人類可真是容易反應過激啊,”洛歐操著深沉的隆隆低音說道,“我聽了所有的故事,當然也看了很多書,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到達卡安琅的第一天,簡直無法相信竟會引起了那樣的大騷動。孩子哭喊,女人尖叫,一群暴民操著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著‘半獸人啊!’,追著我幾乎跑過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認當時我真的開始覺得有一點點心煩了。要不是一隊女王衛兵及時趕到,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啊。”

  “真幸運啊。”嵐有氣無力地說道。

  “是呀。可是在我看來,那些衛兵幾乎跟其他人一樣害怕。到現在,我在卡安琅已經呆了四天了,卻還是不能離開這家旅店一步,連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吉爾先生甚至請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引發了一點小麻煩。所有的人類似乎都想立刻離開,他們尖聲大喊著都想第一時間沖出門去,這樣可是會受傷的呀。”

  嵐出神地盯著那一對抖動的耳朵。

  “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為了這些而離開靈鄉的呀。”

  “您是巨靈!”嵐驚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剛才說百年戰爭距今六代!您幾歲啊?”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太失禮了,但是洛歐並沒有覺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備的表情。

  “九十歲,”巨靈僵硬地回答,“只要再過十年,我就可以在樹樁會議上發言了。我覺得長老們在決定是否要批准我離開靈鄉的時候,應該給我說話的機會。不過他們對離開靈鄉的巨靈——不論他們是誰、年紀多大——總是擔心個沒完,因為你們人類的生活方式太過匆忙,太過反復無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鞠了一躬,“請原諒。我不該這麼說,但你們確實總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

  “不要緊,”嵐回答。他對於洛歐的年紀還沒能適應過來,竟然比老辛•布耶的年紀還大,卻還沒到達那個……什麼會議的年紀。他坐到了其中一張高背椅子上。洛歐也坐到了另外一張椅子上,那張椅子本來是給兩個人坐的,卻被他填滿了。即使是坐著,他也還是比多數人類站著時要高。“至少,他們還是讓您出來了麼。”

  洛歐低頭看著地板,用一隻粗粗的手指搓著皺起的鼻子,“啊,現在,說到這個麼。你知道,樹樁會議還沒開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聽到的討論來判斷,等他們做出決定時,我都已經到了可以不經過他們批准就離開的年紀了。他們大概會說我不自量力吧,可我還是……走了。長老們總是說我頭腦容易發熱,很不幸地我證明了他們是對的。我懷疑他們現在到底發現我離開了沒有?但是,我必須走。”

  嵐咬緊了嘴唇才沒有大聲笑起來。如果說洛歐是一個頭腦發熱的巨靈,那麼他可以想像得出大多數巨靈是什麼樣子的了。會議還沒開上多久,一年都不到?艾‘維爾先生肯定會驚訝得大搖其頭。一次持續半天的村議會會議已經足夠令所有的人,包括哈羅爾•魯罕跳起來反對了。一陣思鄉之情朝他洶湧而來,塔、伊文娜、酒泉旅店、草地上的春誕,幸福日子的回憶令他一時之間難以呼吸,唯有把這一切強行逐出腦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請問,”他清了清喉嚨,“為什麼您這麼想離開……啊,到外面去呢?我自己巴不得從來沒有離開過家。”

  “為什麼?為了見識世界啊。”洛歐的語氣好像說這是世界上最最明顯的理由了,“我讀了很多書,所有旅行者的遊記。漸漸地,我開始渴望能親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著書本。”他的一雙淺色眼睛閃閃發亮,一對耳朵豎了起來,“我仔細閱讀了能夠找到的所有關於旅行的資料,有關於捷路的,關於人類各地風俗的,還有關於裂世以後我們為你們人類建造的城市的。讀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自己必須出來看看,到我們的祖先曾經到過的地方去,去親眼看看博樹林。”

  嵐眨眨眼。“博樹林?”

  “對,博樹林。那些樹木。當然了,只有少數偉大的樹王能高聳于青天之下,清楚記載著靈鄉的記憶。”他挺著腰,身體前傾,雙手做著手勢,其中一隻手還拿著書本,椅子在他的重壓之下歎息著。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幾乎在顫抖。“博樹林裡的樹木多數都是當地的樹種。因為你不能強迫土地違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內能成功,長久之後土地必然會反抗。你必須令景觀適應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適應景觀。每一個博樹林裡,種植著所處地區裡能夠生長繁盛的所有樹種,每一棵樹都跟它四周的樹平衡共生,每一棵樹都是為了補充另一棵樹的不足而種下。這樣做當然是為了能令它們長得最好,但同時營造出的和諧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靈之中歌唱。啊,書裡面描述的博樹林令長老們為之又哭又笑。在記憶裡,博樹林永遠翠綠。”

  “城市又如何呢?”嵐問道。洛歐不解地看著他。“城市。巨靈建造的城市。比如這裡,卡安琅。巨靈建造了卡安琅,不是嗎?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石頭的工作啊……”巨大的肩膀聳了聳,“那不過是裂世之後,在我們被放逐期間,再次找到靈鄉之前學會的一種技能。我覺得,這是一件不錯的工作,卻不是我們真心喜歡的工作。因為無論你如何嘗試——我從書裡得知,我們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們確實嘗試過了——也無法令石頭擁有生命。少數族人仍然在從事石頭的工作,但那只是因為你們人類太愛打仗,把建築都毀壞了的緣故。我在經過……啊……現在叫做卡爾漢的那個城市時,在那裡遇到過幾個族人。很幸運的,他們來自另一個靈鄉,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過,他們對於我這麼年輕就被允許獨自離開靈鄉還是覺得很懷疑。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逗留在那裡好了。總而言之,你明白嗎,石頭的工作只是時輪之模在編織的時候丟到我們頭上的事情而已,只有博樹林,才是我們發自內心喜愛的工作。”

  嵐搖了搖頭。從小陪伴他成長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這個巨靈顛倒了。“我不知道,原來巨靈一族也相信時輪之模的呀,洛歐。”

  “我們當然相信了。時間之輪用命運絲線為一個個時代編織出時輪之模。沒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別人的命運絲線如何編入時輪之模。它為我們帶來裂世之戰、隨之而來的放逐、石頭、還有渴望,直到最終又在我們滅絕之前把靈鄉再次賦予我們。有時候我想,你們人類之所以這樣生活,是因為你們的命運絲線太短了,所以在編織的時候必須跳來跳去。噢,天,我又這樣子了。長老們說,你們人類不喜歡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麼短暫。希望我沒有傷害到你的感情。”

  嵐大笑著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想,如果能像你們這麼長壽一定樂趣無窮,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活這麼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辛•布耶那麼長命,就已經足夠了。”

  “他的年紀很大嗎?”

  嵐只是點點頭。他才不想解釋辛•布耶其實還不到洛歐的年紀呢。

  “好吧。”洛歐說道,“也許你們人類的生命確實短暫,但是你們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卻做了如此多的事情,總是跳來跳去,總是匆匆忙忙,卻操控整個世界。我們巨靈就只能呆在靈鄉里。”

  “您不是出來了嗎。”

  “只是一段時間而已啦,我最終還是得回去的。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和你們一族的。靈鄉是我們的。外面的世界如此紛雜煩囂,許多事情跟我從書本上所讀到的已經不同了。”

  “啊,這些年來確實許多事都變了。反正,有一些是變了。”

  “有一些?我從書中讀到過的那些城市裡,有一半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數都已經改了名字。比如說,卡爾漢。這座城市的正確名字本該是Al'cair'rahienallen,金色曙光中的小山。他們把這個忘得一乾二淨了,儘管他們的旗幟上有那麼多的日出圖案。還有那裡的博樹林,我都懷疑從半獸人戰爭至今,根本就沒有人照料過它。現在它只是一個普通樹林了,一個用來砍柴的地方。那裡的樹王全都消失了,他們根本就不記得它們存在過。至於這裡,卡安琅?卡安琅還是卡安琅,但是他們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沒了博樹林。現在我們倆坐的這個地方,距離博樹林本來位置的中心還不到四分之一裡。一棵樹都沒有留下。我還去過特爾和伊連。名字一樣改變了,記憶一樣消失了。特爾那裡的博樹林變成了他們的牧馬場。伊連的博樹林則當了國王的御花園,是他用來獵鹿的地方,任何人不經他的批准不得進入。所有事情都變了,嵐。我很害怕,害怕無論我去到哪裡,都只能看到一樣的結果。所有的博樹林都沒有了,所有的記憶都已經失落,所有的夢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棄,洛歐。您永遠都不能放棄。如果您放棄了,您就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了。”話一說完,嵐就臉紅了,儘量縮進椅子裡,以為巨靈會嘲笑他。但洛歐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對,這就是你們一族的思考方式,對不對?”巨靈的語氣忽然變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話,“直到暗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著利牙沖進暗影,拼盡最後一口氣發出挑戰的呼喊,在最後之日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說完,洛歐期待地歪著毛茸茸的大腦袋,可是嵐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一分鐘過去了,洛歐還在等。又過了一分鐘,他長長的眉毛疑惑地垂下來,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嵐坐不住了。

  “那個偉大的樹王,”為了打破沉默,嵐終於問道,“它們跟阿雯德索拉(Niniya:生命之樹,前面嵐的父親發高燒時曾經提過)一樣嗎?”

  洛歐“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發出響亮的“劈啪”抗議聲,嵐幾乎覺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我?我怎麼會知道?”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有時候你們艾爾人會覺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麼?我不是艾爾人!我來自雙河。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艾爾人!”

  洛歐搖搖頭,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我的知識有一半都已經過時了。希望我沒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雙河,不論它在哪裡,一定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訴過我,”嵐說道,“那裡曾經叫做曼瑟蘭。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許您……”

  巨靈的耳朵興奮地豎起來:“啊!是的。曼瑟蘭。”穗子耳朵又垂了下來,“那裡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博樹林。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嵐•艾‘索爾。我們當時沒能及時趕到。”

  洛歐就在椅子上鞠身致禮。嵐回了一禮,他覺得,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可能會傷害到洛歐的感情,至少他會覺得自己沒有禮貌。他很想知道,洛歐是否以為他擁有跟巨靈一樣的記憶。洛歐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彎曲,似乎正在為嵐失去的一切而傷心,似乎曼瑟蘭的毀滅不是發生在兩千年前而是就在幾天前。事實上,若不是聽了茉萊娜的故事,嵐根本就對此一無所知。

  過了一會兒,洛歐歎了一口氣。“時間之輪在運轉,”他說道,“沒有人能察覺它的轉動。但是,你來到了這裡,離開家的距離幾乎跟我一樣遙遠。對現在的人來說,沒有了暢通無阻的捷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可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啊。告訴我,是什麼原因把你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難道你也有想看的東西嗎?”

  嵐張張口,想說自己是來看偽龍神的,卻無法說出口。也許,這是因為洛歐一直表現得跟他年紀相若吧,儘管他已經九十歲了。大概對於一個巨靈來說,九十歲其實就相當於嵐現在的年紀。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跟別人敞開心胸地說出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了。因為他害怕說出來會被人當成暗黑之友,害怕對方是暗黑之友。此時此刻,馬特封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任憑自己的疑心助長恐懼,根本就無法跟他好好談話。於是,嵐不知不覺就對洛歐說起了春誕前夜。不是一個模糊的暗黑之友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門而入的半獸人,採石路上的黯者。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兩半,一半為他自己現在正在說的話驚恐萬分,很想立刻閉嘴;另一半卻為終於能說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氣。在兩個心之間搖擺的結果是,他說得結結巴巴,前後顛倒。在ShadarLogoth的夜色中跟夥伴失散,不知他們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橋鎮遭遇黯者,索姆捨命為他們爭取逃走的機會。拜爾隆的黯者。後來遇到的暗黑之友,豪爾•葛德,那個害怕他們的男孩,還有那個想殺死馬特的女人。在鵝與王冠外面看到的類人。

  當他斷斷續續地說到那些夢時,即使那本來願意說出真相的半邊心也開始覺得頸後汗毛倒豎。他用力閉上嘴,不小心咬到了舌頭。他謹慎地看著巨靈,緊閉雙唇呼吸沉重,祈禱他以為自己說的只是普通惡夢。光明知道,它們聽起來真的就像惡夢,也足以令任何人做惡夢。也許洛歐會以為他發瘋了。也許……

  “Ta'veren.”洛歐說道。

  嵐眨眨眼。“什麼?”

  “Ta'veren,命網之核。”洛歐伸出一隻粗手指撓了撓一隻尖耳朵的背後,略略聳了聳肩,“哈門長老總是說我不仔細聽他的話,但有時候我確實聽了的。有時候聽了。你肯定知道時輪之模是怎麼編織的吧?”

  “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他緩緩說道,“它一直就是那樣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準確。你看,時間之輪用命運絲線為一個個時代編織出時輪之模。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命運絲線的走向,而時輪之模裡面還有空間,那麼時間之輪就會接受它的改變並且繼續運轉。對於小小的改變來說,時輪之模裡總是有許多的小空間可以容忍它們。但有時候,如果改變過於巨大,那麼不論你多麼努力,時輪之模都不會接受。你明白了嗎?”

  嵐點點頭。“我可以在農場裡生活,也可以搬到艾蒙村去生活,這就是小改變。可是,如果我想當國王……”他笑了起來,洛歐也裂開大嘴微笑,笑容幾乎把他的臉分成兩半,他的牙齒像鑿子那麼寬,像雪一般白。

  “對對,就是這樣。然而有些時候,卻是改變選擇了你,又或者說,是時間之輪為你選擇了改變。有時候,時間之輪會強行彎折一條或者幾條命運絲線,導致周圍的絲線被迫隨之彎曲旋轉,這一來又引發它們周圍絲線的彎曲,再引發另一些絲線的彎曲,如此連鎖反應一直蔓延,形成了命運之網。第一條彎曲的命運絲線,就是命網之核,對於它,不論你做什麼都是無法改變的,除非時輪之模自己改變它。那張命運之網——叫做ta'maral'ailen——可能持續數周,數年。它可能牽涉一個城鎮,甚至整個時輪之模。阿圖爾•鷹之翼就是一個命網之核。從這方面看來,我覺得盧斯•塞倫•弑親者也是。”他發出一陣雷聲一般的輕笑,“哈門長老一定會為我驕傲的。他總是在那裡喋喋不休地囉嗦個沒完,看遊記比聽他的話有趣多了,但有時候我還是聽了的。”

  “這些我都聽懂了,”嵐說道,“但是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一個牧羊人,不是另一個阿圖爾•鷹之翼。馬特不是,珀林也不是。我只覺得一切都……很荒謬。”

  “我沒有說你是啦,但是就在我聽你述說你的經歷時,我簡直能感覺到時輪之模在旋轉變化,而我本來是沒有這方面的天分的。你是一個命網之核,明白嗎。你,也許連你的朋友們都是。”巨靈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揉著寬闊的鼻樑。終於,他點了點頭,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嵐。”

  嵐愣了好一會兒,懷疑自己聽錯了。“跟我?”他終於爆出一句話來,“難道您剛才沒有聽到我說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門。它緊閉著,也很厚實,足以隔住聲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門外偷聽,即使把耳朵緊緊貼在門上也只能聽到模糊的“嗡嗡”聲。然而,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追殺我們的人?況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樹林的嗎?”

  “塔瓦隆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博樹林,而且我聽說,艾塞達依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況,我想看的也不僅僅是博樹林。也許你不是另一個阿圖爾•鷹之翼,但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你周圍的世界會為你而改變,甚至,現在它已經在你的身邊變化了。就連哈門長老,也一定想親眼目睹的。”

  嵐猶豫了。能多一個夥伴固然是好。馬特現在這個樣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獨自一人差不多。有巨靈做伴,確實能令他安心。也許以巨靈來說,他還很年輕,但是他的舉止就像岩石般鎮定,就跟塔一樣。而且,洛歐去過很多地方,對於沒去過的地方也很瞭解。他看了看巨靈,他坐在椅子上,寬臉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坐著,卻比多數人類站著時還要高。跟一個幾乎十尺高的夥伴在一起,怎麼可能隱藏行蹤?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洛歐。就算茉萊娜在這裡真的找到了我們,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充滿危險。如果她沒有找到我們……”如果她沒有找到我們,那麼她就已經死了,其他人也死了。噢,伊文娜。他振作了一下。伊文娜不會死的,茉萊娜一定能找到我們。

  洛歐同情地看著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們一定都會平安無事的,嵐。”

  嵐感激地點點頭,緊攥的喉嚨無法說出話來。

  “那麼,你能不能至少時不時來跟我聊聊天呢?”洛歐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或者來陪我玩一磐石棋?除了吉爾先生以外,我許多天都沒能好好地跟人說過話了。好心的吉爾先生卻經常很忙。那個廚師把他使得團團轉。說不定,其實她才是這家店的老闆呢?”

  “當然可以,我會來的。”他的聲音十分沙啞。他清了清喉嚨,擠出一個微笑,“如果我們能在塔瓦隆遇上,您還可以帶我去看看那裡的博樹林。”他們一定要活著。光明保佑,他們一定要活著。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七章 長途追逐

  奈娜依手裡抓著三匹馬的韁繩朝夜色中張望,希望能穿過黑暗看到艾塞達依和守護者。身邊的樹林裡,樹木的枝椏光禿禿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覺荒涼。樹林、黑夜,為茉萊娜和蘭恩的行動提供了有效的掩蔽。這兩個人,誰也沒有停下來跟她解釋一下到底要做什麼去,只有蘭恩低聲叮囑了一句保持馬匹安靜,然後就消失了,留下她一個人像個馬夫。她惱火地瞥了瞥馬兒。

  曼達跟他主人的變色斗篷一樣,幾乎完全融進夜色之中。這匹受過戰鬥訓練的牡馬此刻肯讓她這麼靠近,完全是因為蘭恩親自把韁繩交到了她的手裡。他現在看起來很平靜,可是奈娜依清楚記得自己沒有經過蘭恩的准許就伸手去拉他的馬籠頭時,他無聲的收起嘴唇呲著牙齒的樣子,他的沉默令得他露出的牙齒更顯威脅。她謹慎地最後看了牡馬一眼,轉頭朝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望去,無聊地輕拍自己的坐騎。阿蒂尓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裡時,把她嚇得跳了起來,不過,片刻之後,她也輕輕拍了拍這匹白色母馬。

  我想啊,不應該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語道,怪在你的頭上她又緊張地看了看黑夜。他們在幹什麼呢?離開白橋鎮後,他們經過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集市村莊看起來跟黯者、半獸人和艾塞達依的世界完全扯不上關係,在奈娜依的眼中顯得那麼虛幻。起初,他們是沿著卡安琅大路走的,然後,茉萊娜忽然從阿蒂尓的馬鞍上向前探出身體,朝東張望,似乎能看見路的盡頭,看見千里之外的卡安琅,看見等在那裡的東西。

  終於,艾塞達依長舒一口氣坐回鞍上。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轉,她喃喃說道,但我不能相信它會令希望變成絕望。我必須首先處理已經確定的事。一切將如時輪的編織。說完,她掉轉馬頭朝著北方的森林走去。那個還帶著茉萊娜的銀幣的男孩在那個方向。蘭恩緊隨其後。

  奈娜依最後久久地看了卡安琅大路一眼。路上的旅行者不多,有幾輛高輪馬車,遠處有一輛空載的四輪馬車,還有若干個背著行李或者推著手推車的行人。有些人願意承認自己打算去卡安琅看偽龍神,但多數人都激烈地否認,尤其是那些到過白橋鎮的。經過白橋鎮之後,她開始有點相信茉萊娜了。有點相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更加相信了。然而,這種信任不能帶來任何安慰。

  當她開始朝著那兩人的方向轉去時,守護者和艾塞達依已經走進樹林幾乎看不見了。她趕緊加快腳步。蘭恩頻頻回頭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點,自己卻緊緊跟在茉萊娜身邊。至於艾塞達依,她的雙眼只盯著前方。

  離開大路之後的一個晚上,那無形的痕跡忽然消失了。當時他們生了一個小小的營火,火上的茶壺裡,水剛剛燒開。茉萊娜,一直鎮定自若的茉萊娜,突然唰地站了起來,雙眼圓睜。連結斷了。她對著夜色輕語。他?奈娜依無法問出口。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個男孩!他沒有死,艾塞達依緩緩說道,但是他的銀幣丟了。她坐下來,語氣平靜,雙手穩穩地從火上取下茶壺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們照原來的方向走。只要我離得足夠近,就算沒有銀幣也能找到他。營火漸漸燒得只剩下木炭,蘭恩用斗篷裹住身體開始睡覺。奈娜依卻睡不著,注視著艾塞達依。茉萊娜閉著雙眼,坐得筆直,奈娜依知道她是醒著的。

  最後,木炭的火光也滅了,又過了很久,茉萊娜睜開眼睛,看著她。即使在黑夜之中,她仍能感覺到艾塞達依臉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銀幣了,賢者。一切都會好的。她舒了一口氣躺下,幾乎立刻就均勻地呼吸著沉入了夢鄉。

  奈娜依雖然很累,卻仍然無法入睡。不論她怎樣阻止自己,她的心還是不斷地想像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會好的?自從白橋鎮之後,她再也無法輕易地相信這句話了。

  忽然,奈娜依從回憶中驚醒。夜色裡,真的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嚨裡發出的驚呼,摸索著向腰間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經抓住了刀柄,才認出抓住她的人是蘭恩。

  守護者的兜帽打開,但是身上的變色斗篷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於他那張模糊地反射著月光的臉好像懸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從空氣中伸出一般。

  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以為他會對於自己竟然毫不察覺他的接近會有一番評語。但他只是轉過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來幫忙。他邊說邊跪下來開始給馬匹上腳絆。

  馬匹綁好以後,他立刻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向黑夜裡走去。他的黑髮幾乎跟斗篷一樣完全融在夜色裡,行走時發出的聲響比奈娜依還輕。她無可奈何地承認,如果不是他拉著她帶路,她根本無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想放手,自己是無法掙脫的。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們來到一座小小的幾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蘭恩單膝跪下,拉著她跪在旁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茉萊娜也在這裡。艾塞達依穿著黑色斗篷,若是不動,很容易就被當成一個陰影。蘭恩指了指山坡下面樹林之中的一片寬闊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奈娜依皺起眉頭,看了一會兒忽然露出會意的微笑。那些蒼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帳篷,一個已經熄燈休息的營地。

  白斗篷,蘭恩輕聲說道,有兩百人,可能還不止。下面有優良的水源,還有我們要找的那個小子。在營裡?她幾乎看不見蘭恩,只感覺到他點了點頭。

  在營地中間。茉萊娜可以準確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經潛過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著。他當了囚犯?奈娜依問道,為什麼?不知道。本來光明之子應該不會對一個農村孩子有興趣,除非有什麼東西引起他們懷疑。光明知道,他們疑心特重,稍有不對就會起疑。但這仍然令我擔心。你打算怎麼救他?她張口就問。蘭恩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可以直接沖進兩百個男人中間把男孩帶出來。啊,他必竟是個守護者。總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蘭恩回答時,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聲音顯得平淡而且就事論事。我可以帶他出來,但他目前的狀況很可能無法潛行。如果我們被人發現,就會招致兩百個白斗篷追兵,而我們馬匹不夠,其中有兩個人要騎一匹馬。除非他們被其他的事情纏上。你願意冒險一試嗎?救艾蒙村人?當然!怎麼做?他又指著帳篷以外的黑夜。這一次她除了黑影什麼也看不見。那是他們的拴馬索。如果拴馬繩被割壞,不需要割斷,只要割一下讓馬匹可以掙斷就行。那麼等茉萊娜製造混亂之後,馬匹就會四散,白斗篷就只能忙於追回馬匹,無暇理會我們了。那裡有兩個守衛,就在拴馬索的另一邊。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看好的一半,他們就無法發現你。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圍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對付手執矛劍的守衛他看好我,是嗎?好吧。蘭恩又點了點頭,似乎早就認定她會答應。還有一件事。今晚這附近有狼。我看見兩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見兩匹,只能說明可能還有更多。他頓了頓,雖然語氣沒有變,她卻能察覺出他的迷惑。他們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見他們的。不管怎樣,他們應該不會妨礙你。狼通常避開人類。真謝謝你告訴我啊,她甜甜地說道,我真是白白在牧羊人中間長大了喲。他咕噥了一聲,她朝著他的身影微笑。

  那麼,我們現在就動手吧。他說道。

  當她回頭看著下面一滿營的武裝男人時,她的微笑退去了。兩百人,手執矛劍,而且在自己有機會重新考慮之前,她拔出小刀,開始向山坡下滑去。茉萊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幾乎跟蘭恩捏得一樣緊。

  千萬要小心,艾塞達依輕聲說道,一割壞繩子,就儘快回來。你也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樣重要。若不是現在整個世界都危在旦夕,我絕對不會讓你去冒險的。茉萊娜放手以後,奈娜依偷偷搓著被她捏過的地方,她才不願意讓艾塞達依知道她被捏疼了。不過,茉萊娜一鬆開手就已經回過頭去看著下面的營地。而且,奈娜依吃驚地發現,守護者已經沒了影,她根本沒有聽到他離開的任何聲音。光明蒙蔽這個見鬼的男人!她迅速地綁起裙子以便讓雙腳可以靈活跑動,然後匆匆走進了黑夜之中。

  起初她撒腿直沖,把腳下的枯枝踩得劈啪亂響。然後,她放慢了腳步,慶倖四周沒有人看見她臉紅。成功的關鍵是安靜,她根本無法跟守護者相比。噢,無法相比嗎?她把這想法推到一邊,集中精神穿過眼前黑暗的樹林。走進去,穿過它,並不困難。彎月投下的微弱光線對於幫助任何受過她父親教導的人來說都已經足夠,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緩。但那些樹木,在黑夜之下光禿而又荒涼,不停地提醒她這不是兒時的遊戲,那哀嚎的風聲聽起來太像半獸人的號角了。此刻的她獨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來,這個冬天的雙河,本來通常避開人類的狼再也不是那樣了。

  當她終於聞到馬匹的氣味時,全身的緊張頓時松了下來,就像暖意流過她的身體。她幾乎是屏著呼吸趴到了地上,朝著上風方向、那些馬匹氣味傳來的地方爬去。

  她看見那兩個守衛時,已經差不多爬到了他們跟前。那兩人邁著正步從黑暗中朝著她的方向走來,白色斗篷在風中啪啪鼓動,在月色之下就像閃著光芒一樣,即使他們沒有帶著火把,也足夠顯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貼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們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對面站著,長矛扛在肩上。就在他們另一邊,她能看到一片陰影,傳來強烈的馬廄、馬兒還有廄肥的氣味,那裡一定就是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個白斗篷宣佈道,光明照耀我們,保護我們免受暗影侵襲。今夜一切正常,另一個白斗篷回答,光明照耀我們,保護我們免受暗影侵襲。說完以後,他們轉過身,又邁開正步朝著黑暗走去。

  奈娜依在原地等著,心裡默默數著數,直到他們又多走了兩個來回。每一個來回,奈娜依數得的數字都是一樣的,而且,每次都重複一樣的儀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兩個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視地走過來,又走回去。她甚至覺得,就算她站起來,那兩人估計也看不見她。

  第三個來回,在夜色吞沒他們身上斗篷的蒼白影子之前,她爬起身來,蹲著身朝馬匹跑去。當她靠近之後,又慢下腳步以免驚嚇馬匹。那兩個守衛也許確實只能看見送到他們鼻子底下的東西,但是如果馬匹忽然騷動起來,他們肯定會過來查看的。

  沿著拴馬索綁著的馬匹不止一排在黑夜之下低著腦袋,擠在一起形成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偶爾會有一兩匹馬兒在睡夢中噴噴鼻子跺跺腳。在昏暗的月色下,她幾乎走到拴馬索的跟前才看到他們。她朝著拴馬索伸出手去時,離她最近的一匹馬兒忽然抬起頭看她,她頓時僵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那馬兒的牽繩在拇指粗的拴馬繩上綁了一個大結,拴馬繩的一端纏在木樁上。只要一聲嘶鳴。她的心砰砰亂跳威脅著要跳出胸膛,聲音響得足夠把守衛吸引過來了。

  她一直注視著那匹馬,手裡的小刀摸索著開始切割拴馬繩,靠著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覺估計自己切了多深。那馬兒甩了甩腦袋,她的呼吸隨之冰冷。只要一聲嘶鳴。

  她的手指感覺到刀下的拴馬繩已經被割得只剩下幾根細麻還連著,於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馬匹潛去,眼睛仍然注視著那匹馬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是否還在看自己,才嘶啞地吸了一口氣。如果他們全都是這樣醒著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

  不過,在下一根拴馬繩那裡,下一根,再下一根,馬兒都是睡著的,期間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輕呼了一聲趕緊把拇指塞進嘴裡,也沒有任何馬匹被驚醒。她吮吸著傷口,警惕地看著自己來的方向。此時她處在上風,沒法聽到守衛巡邏的聲音,相反,如果那兩個守衛恰好處在合適的位置,卻可能會聽到她。如果他們前來查看聲音來源,風將會掩蓋他們的腳步聲,直到他們來到跟前。該走了。已經有五分之四的繩子被割壞,到時候他們不可能有空追趕任何人。

  但是,她沒有動。她可以想像得出蘭恩聽她報告時的眼神,那裡面不會有任何怪責之色,因為她的理由充分,而他本來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她是個賢者,不是一個見鬼的了不起的隱身守護者。她咬了咬牙,向著下一根拴馬索潛去。那裡,第一匹馬兒,是貝拉。

  那厚短的身材,亂蓬蓬的毛髮,此時此地,如果這不是貝拉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樣的馬兒,將是絕大的巧合,所以,決不可能認錯。一時之間,她極度慶倖自己沒有放過這最後一根拴馬索,以至於全身顫抖。她的手腳抖動得無法伸出手去抓拴馬索,但她的意識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論在營地裡的男孩是誰,伊文娜也在這裡。如果他們就這樣兩人騎一匹馬地逃走,不論馬匹被驚得多麼分散,總有一些光明之子能追上他們,這樣一來,他們五個人必有傷亡。她非常肯定這一點,就像她聆聽風語時一樣。她不由得害怕起來,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這可是跟天氣、農作物和疾病毫無關係啊。為什麼茉萊娜要告訴我我可以使用唯一之力?為什麼她就不肯放過我?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鎮靜下來。她伸出手,用同樣方法割壞了拴馬繩,動作穩定得就像在自己家裡磨藥一般。然後,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開了貝拉的韁繩。毛髮蓬亂的小母馬被驚醒了,一甩腦袋,奈娜依立刻輕撫她的鼻子,在她的耳邊輕聲安撫。貝拉低聲噴噴鼻子,似乎很滿意。

  旁邊的一匹馬也醒了,抬頭看著她。奈娜依想起了曼達,猶豫地朝他的牽繩伸出手去。但那匹馬兒對陌生人的手一點也不抗拒,相反,他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貝拉剛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她一邊緊張地觀察營地,一邊緊緊抓著貝拉的韁繩,又把另一匹馬的韁繩纏在另一隻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帳篷離她只有三十碼,可以看見那裡有人在走動。萬一他們注意到馬匹在移動而過來查看她在心中拼命祈禱茉萊娜千萬不要等她回去才動手。不論艾塞達依打算做什麼,拜託她現在就做吧。光明啊,讓她現在就做吧,在突然之間,閃電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間亮如白晝。雷聲轟擊她的雙耳,猛烈得她以為自己要崩潰在地,同一時間,一道鋸齒狀如三叉戟一般的閃電正正擊打在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噴泉般飛濺,大地被撕開的爆裂聲跟驚雷的轟鳴聲互爭高下。馬匹如同發瘋一般尖叫著向後猛退,拴馬繩被割過的地方像細線一樣紛紛斷裂。前一道閃電的衝擊尚未退去,下一道閃電已經擊下。

  奈娜依卻根本無暇歡呼。第一道閃電之後,貝拉向著一個方向猛跑,另一匹馬卻向著另一個方向狂退。她在中間被扯得雙腳離地,雙手快要被拉得脫臼了,只覺得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無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閃電淹沒。一次一次又一次,閃電不停地擊打下來,就像一陣連續不斷的天堂怒火。兩匹馬沒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來,把她放了下來。她很想蹲在地上讓自己遭罪的肩膀緩緩勁,卻根本沒有時間。貝拉和另一匹馬兒在她的身邊亂轉,眼珠瘋狂地四下轉動只剩下眼白,隨時會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腳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來,抓住貝拉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動的小母馬背上。另一匹馬的韁繩仍然纏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進血肉。

  一條修長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著從她身邊沖了過去,不理會她和她的兩匹馬兒,卻狠狠地咬向其他瘋狂亂跑的馬匹。另一個影子緊隨其後。奈娜依吃驚地張大了嘴,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是狼!光明助我們!茉萊娜究竟在幹什麼?她完全不需要用腳踢貝拉,小母馬自發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馬兒非常樂意地跟在後面。只要他們能跑,只要他們可以逃離那殺死夜晚的天堂怒火,不論去哪裡都行。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八章 營救

  珀林試圖挪一下身體,但是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能挪動的空間有限。每避開一顆石子,卻總又硌到另外兩顆石子上,他終於歎了口氣放棄,艱難地把掉落的斗篷弄回到身上蓋著。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熱量都吸走。自從落到白斗篷手裡,每一個晚上都是這樣。他們認為囚犯不需要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險的暗黑之友。

  伊文娜縮著身子緊緊靠在他的背後取暖,因為筋疲力盡而熟睡,他挪來挪去的時候她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太陽已經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繩子綁住脖子牽在馬旁走了一整天,從頭到腳都疼痛難忍,卻無法入睡。

  光明之子的隊伍走得不算太快。他們多數的後備馬匹都在靈鄉跟狼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斗篷無法如他們所願地走得那麼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們怪在艾蒙村人頭上的事。不過,他們排成蜿蜒的兩列,一直穩步前進不論是為了什麼理由,伯哈大人決意要準時到達卡安琅珀林內心一直害怕的是,萬一他摔倒,牽著他繩子的白斗篷是不會停下腳步的,儘管那個叫做伯哈的統領大人下過命令要留著他們活命交給阿曼都的審問者。他的手一直綁著,只有吃飯和方便的時候才會放開,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無法自救。脖子上的繩子使他的每一步都變得十分重要,腳下的每一塊石頭都可能致命。他繃緊全身每一寸的肌肉,邊走邊緊張地掃視地面。每次他望向伊文娜時,她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兩人目光相對時,她的臉總是緊繃著充滿恐懼。他們都不敢讓自己的雙眼離開地面超過一瞬的時間。

  通常,每次白斗篷讓他停下時,他立刻就會像塊被扭幹的抹布一樣癱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緒紛亂。想起這些天積累下來的恐懼和擔心,他的皮膚直起雞皮疙瘩。只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拜亞描述的那些他們到達阿曼都以後將會遭遇到的慘況。

  他知道伊文娜還是無法相信拜亞用他那把單調的聲音所說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著。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拜亞的話。他現在也不想相信,人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同類做出那樣的事情。但是,拜亞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是在威脅他們,他說到烙鐵和鋼鉗,說到以刀揭皮、以針刺肉時,就像是在說喝水。他看起來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恐嚇他們,眼睛裡甚至沒有一絲滿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們是否被嚇壞了,是否被折磨,是否還活著。每次想到這一點,珀林的臉上就會滲出冷汗。也正是這一點,終於說服他,拜亞說的是真話。

  那兩個守衛的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隱隱閃著灰色光芒。他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是知道他們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為他們的手腳被綁成這樣還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還可以看見的時候,他能看到他們眼裡的厭惡和皺成一團的臉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滿身惡臭令人嫌惡的邪惡怪獸。所有的白斗篷都這樣看他們。一直都是。光明啊,他們已經認定了我們是暗黑之友,我們怎麼可能說服他們我們不是?他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嘔。最終,他很可能會為了讓審問者住手而承認任何罪行。

  有人來了,是一個拎著提燈的白斗篷。那人停下來跟守衛說話,守衛恭恭敬敬地回答。珀林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他認得出那個高瘦的身影。

  提燈伸到他的臉前,他被燈光照得眯起眼睛。拜亞的另一隻手拿著珀林的斧頭,他已經把這件武器據為己有了。至少,珀林從來沒見過他不帶著它。

  醒醒。拜亞毫無感情地說道,就好像他認為珀林可以抬著頭睡覺似的。伴隨著他的話,他狠狠地往珀林的肋骨踢了一腳。

  珀林咬著牙悶哼了一聲。他的身上已經被拜亞踢得全是瘀傷了。

  我說,醒醒。拜亞收起腳又要踢,珀林趕緊回答。

  我醒了。你必須回應拜亞的話,否則他會一直折騰你直到你回答為止。

  拜亞把提燈放在地上,彎腰檢查他身上的繩子。他粗暴地拉扯他的手腕,強行扭轉他的手臂關節。看過繩結跟他上次檢查的時候一樣牢固後,他拉著綁在他腳踝上的繩子,拖著他走過岩石地面。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瘦古嶙峋顯得弱不禁風,但珀林在他的手裡就像孩子一樣。這是每晚的例行檢查。

  拜亞直起身時,珀林看到伊文娜還在睡。醒醒!他大喊,伊文娜!醒醒!嗯?什麼?伊文娜的聲音恐慌卻仍帶著睡意。她抬起頭,在燈光下眨著眼睛。

  拜亞對於沒有機會踢醒她沒有露出一點失望。他從來都不會。他只是像對待珀林一樣粗暴地拉扯她的繩子,對她的呻吟置之不理。製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的事情之一,珀林是唯一一個他真的想盡辦法去傷害的人。雖然珀林自己忘記了,拜亞卻清楚記得他殺死了兩個光明之子。

  為什麼暗黑之友可以睡覺,拜亞冷冷說道,而正派人卻得醒著看守他們?第一百次告訴你,伊文娜疲倦地說道,我們不是暗黑之友。珀林緊張起來。這樣的否認有時候會招致一場單調刺耳的長篇大論,教育他們認罪和懺悔,由此又引發那些審問者將會如何對付他們的描述。有時候還伴隨著狠狠的一腳。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這次拜亞只當沒聽到。

  他在他跟前蹲下,斧頭橫放在膝上,身上滿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白斗篷的左胸上有一個金色太陽標記,太陽下還有兩顆金色星星,在提燈燈光下閃閃發光。他摘下頭盔,放在提燈旁邊。今晚的他有點不同,臉上除了厭惡和憎恨之外,還有某種決心和難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珀林。珀林在那雙骷髏眼睛的注視下,只有儘量一動不動。

  你在拖慢我們,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光明議會已經聽說了你們的事,他們想要瞭解更多,所以我們必須帶你們到阿曼都去交給審問者。但是,你們在拖慢我們。我本來以為,雖然我們失去了後備馬匹,還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錯了。他沉默下來,朝他們皺著眉頭。

  珀林等著。拜亞準備好了自然會說的。

  統領大人現在遇到了兩難的局面,拜亞終於說道,因為狼,他必須把你們帶到議會面前,同時,他也必須到達卡安琅。我們沒有多餘的馬匹來載你們,然而如果繼續讓你們走路,我們就無法在指定時間內到達卡安琅。統領大人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務,也決意要把你們交給議會。伊文娜嘀咕了一聲。拜亞一直瞪著珀林,珀林迎著他的目光幾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緩緩說道。

  不需要明白,拜亞回答,這不過是沒有意義的推論而已。如果你們逃走,我們會沒有時間去追趕你們。為了準時到達卡安琅,我們連一個小時的空閒都沒有。比如說,如果你們用一塊尖利的石頭磨斷了繩子,然後消失在夜色之中,統領大人的問題就解決了。他仍舊注視著珀林,伸手進斗篷摸出一件東西丟到地上。

  珀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那件東西看。看清楚之後,他大吃一驚。一塊石頭。一塊被劈過,邊緣鋒利的石頭。

  只是毫無意義的推論。拜亞說道,你們的守衛今晚也一樣。珀林的口忽然發幹。仔細想想!光明助我,仔細想想,不要犯任何錯誤!這有可能是真的嗎?難道白斗篷儘快到達卡安琅的需要重要至這個程度?讓兩個嫌疑暗黑之友逃走?往這方面想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對此瞭解太少了。除了那個統領大人伯哈,拜亞是唯一一個會跟他們說話的白斗篷,這兩個人都不會透露許多資訊。往另一個方面想吧。如果拜亞想讓他們逃走,為何不直接割斷他們的繩子?如果拜亞想讓他們逃走?拜亞,一個從骨子裡相信他們是暗黑之友的人,一個比憎恨暗黑魔神本人更憎恨暗黑之友的人,一個因為他殺死了兩個白斗篷而千方百計找藉口折磨他的人。拜亞想讓他們逃走?如果說他之前是思緒紛亂,此刻他的腦海混亂得像山崩地裂。天氣雖冷,汗水卻像小溪般沿著他的臉流下。他瞥了瞥守衛。他們只是兩個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裡,他們似乎在準備,在等待。如果他和伊文娜在試圖逃跑的時候被殺,他們的繩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頭割斷的統領大人的兩難局面就解決了,很好。他們死了,拜亞也如願以償。

  瘦男人撿起提燈旁的頭盔,開始站起來。

  等等,珀林沙啞地說道。他的腦海翻騰著,徒勞地尋找著解釋。

  等等,我還有話說。我有人來救你們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冒出來,就像突然盛開的鮮花,就像混沌中爆發的光芒,如此令人吃驚,以至於一時之間他忘記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記身處險境。斑紋還活著。伊萊邇呢,他還活著嗎?他把自己的詢問以狼的方式傳送給她。一幅影像傳送回來。伊萊邇躺在一張用常綠樹木的枝葉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側的傷口。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他張大著嘴巴呆看著拜亞,然後,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伊萊邇活著。斑紋活著。有人來救我們了。

  拜亞還沒完全站起來,看到他的樣子後停住了,半蹲著。你想到了某個主意,雙河的珀林,我想我會知道那是什麼。好一會兒,珀林以為他指的是斑紋傳送過來的事,臉上頓時閃過驚恐之色,隨後又松了一口氣。拜亞不可能知道的。

  拜亞看到他表情的變化後,目光頭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頭上。

  珀林意識到,他在重新考慮。如果他改變主意了,會否冒險留下他們兩個活口?繩子完全可以在殺死他們倆之後再磨斷,雖然那樣被人識穿的風險較大。他深深看進拜亞的眼裡那雙深藏在眼窩陰影裡的眼眸看起來就像是從漆黑的洞穴中凝視著他他看到,那雙眼裡的殺意已決。

  拜亞張開口,珀林等著他宣佈判決,接下來的事情卻發生得快如閃電,令他根本無暇思考。

  其中一個守衛突然消失了。前一分鐘那裡還有兩個模糊的身影,下一分鐘黑夜吞噬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守衛轉過身,驚恐的呼喊已經到了他的嘴唇邊,然而第一個音節尚未發出,隨著悶實的哢嚓一聲,他像一棵樹一樣倒下了。

  拜亞急轉過身,敏捷如毒蛇出擊,手中斧頭已經帶著呼呼風聲飛旋起來。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燈的燈光之中,珀林驚訝得眼睛快從眼眶裡飛出去了。他張口想要驚呼,喉嚨卻被恐懼緊緊扼著。刹那間他甚至忘記了拜亞剛才想殺死他們,這個白斗篷只不過是另一個人類,黑夜卻忽然擁有了生命,威脅著要殺死他們所有人。

  然後,那入侵燈光的黑暗化成了蘭恩,他的斗篷如漩渦一般隨著他的行動變換出灰色和黑色的陰影。拜亞手中的斧頭如閃電般劈下蘭恩似乎只是隨意地往旁邊讓了讓,斧刃帶著勁風擦身而過。拜亞劈空了,慣性卻帶著他失去了平衡,他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守護者的手腳迅速地使出一串連貫的攻擊,快得珀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見了。唯一能肯定的是,拜亞像個木偶一樣倒下了。白斗篷的身體還沒完全落到地上,守護者已經跪下來把提燈撲滅。

  突然回到黑暗中,珀林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蘭恩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伊文娜的聲音壓抑著抽噎。我們以為你死了。我們以為你們全都死了。還沒呢。守護者深沉的輕語略帶笑意。

  手在珀林身上摸索,找出繩結位置。一把小刀輕輕一劃割斷繩子,他自由了。他坐起來,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議。他揉著手腕,盯著地上拜亞的一堆灰色影子。你有沒有?他是不是?沒有。黑暗中傳來守護者平靜的聲音。除非我想殺他,不然他死不了。不過短時間內他再也無法妨礙任何人。別再問問題,去找兩件他們的白斗篷穿上。我們時間不多。珀林爬到拜亞躺著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這個人是件艱難的事,當他摸到白斗篷的胸膛在起伏的時候幾乎立刻縮了手。他強迫自己解開那件白斗篷,把它扯下來時,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不論蘭恩剛才怎麼說,他總覺得這個骷髏臉男人會忽然跳起來。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頭,又朝著一個守衛爬去。一開始,他覺得很奇怪,自己對於觸碰這個守衛沒有任何抗拒情緒,然後他明白了。所有的白斗篷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種人類的感情。拜亞只認定他該死,卻不帶任何憎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著兩件斗篷,他轉過身恐慌緊緊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到蘭恩和伊文娜的身邊了。他的腳生根一般紮在地上,完全不敢動。就連拜亞,脫去白斗篷以後也隱沒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為他指出方向。不論他往哪個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營地。

  這邊。他連忙朝著蘭恩的輕語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隻手擋住了他。他只能看見伊文娜的黯淡身影,和蘭恩模糊的臉龐,至於守護者身體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他感到他們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應該解釋一下。

  穿上斗篷,蘭恩輕聲說道,快點。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不要發出聲音。你們還沒安全的。珀林急忙把一件斗篷交給伊文娜,慶倖自己不用說出剛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斗篷打成包袱以便攜帶,再把白斗篷披到身上。當它落在他的肩上時,他忽然覺得汗毛直豎,肩胛之間像被針刺一樣。難道自己竟然穿了拜亞的斗篷嗎?他幾乎覺得自己聞到了那個瘦骨男人的臭味。

  蘭恩要他們互相拉著手。珀林一手拉著伊文娜,另一手握著斧頭,祈禱守護者可以立刻帶著他們離開,好讓自己的狂亂想像能停下來。可是,他們只是站在原地,留在光明之子的帳篷包圍之中。兩個身影穿著白斗篷,另一個身影感覺得到卻無法看見。

  很快,蘭恩輕聲道,非常快。閃電打碎了營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於霹靂劃過空氣時他覺得手上、頭上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就在帳篷的另一邊,土地被擊打得泥石四濺,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聲混在一起。閃電尚未褪去,蘭恩已經帶著他們向前走去。

  他們剛剛邁出一步,第二道霹靂撕開黑夜。閃電像冰雹一樣連續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爾閃過的黑暗。雷聲狂野地咆哮著,一聲緊接著一聲,就像連綿不斷的波浪。驚恐的馬匹尖嘶著,他們的嘶鳴只有雷聲稍弱的時候才能聽見。男人連滾帶爬地沖出帳篷,有些穿著白斗篷,有些連衣服都還沒穿完;有些像無頭蒼蠅般亂轉,有些被驚呆在原地。

  蘭恩帶著他們小跑著穿過這一團混亂,珀林走在最後。白斗篷們睜著慌亂的眼睛看著他們經過。有幾個人朝他們大喊,但喊聲湮沒在天堂的重擊之中。不過,因為他們穿著白斗篷,沒有人試圖阻止他們。他們就這樣穿過帳篷,跑出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沒有人對他們伸出一隻手。

  珀林腳下的地面開始變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著向前,樹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閃電又斷斷續續地閃了幾下,然後就消失了。雷聲的餘響在空中滾動,漸漸也退去了。珀林回頭看了看。營裡有好幾處都著了火,有帳篷在燃燒。大概是被閃電擊中了,或者是人們慌亂時自己打翻了油燈。呼喊聲仍然傳來,在黑夜裡顯得虛弱。他們在試圖恢復秩序,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地面開始緩緩上升,帳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後。

  蘭恩忽然停下腳步,珀林幾乎踩到了伊文娜的腳跟。前面的月光下,站著三匹馬。

  一個陰影動了,茉萊娜帶著惱怒的聲音傳來。奈娜依還沒回來。恐怕那個年輕女人做了些傻事。蘭恩立刻轉身朝著他們來的方向走回去,但是茉萊娜如響鞭般尖厲地喊了一個字:不!蘭恩停住腳步,側身看著她,只有臉和手露在斗篷外形成兩個模糊的影子。她放緩了語氣,卻仍舊堅決。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守護者沒有動,她的語氣又強硬起來。記住你的誓言,艾蘭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還有,墨凱裡的戰爭之王的誓言又如何(Niniya:墨凱裡是蘭恩的國家,已經滅亡)?珀林眨眨眼。蘭恩竟然擁有這樣的身份?伊文娜咕噥了一句什麼,但是他的目光無法離開眼前戲劇般的場景:蘭恩站著,就像斑紋族群裡的一匹狼,一匹被小小的艾塞達依逼得走投無路,徒然地搜尋逃脫命運之路的狼。

  這凝固的場景被林中傳來的樹枝斷裂聲打破了。蘭恩只邁了兩大步就已經擋在了茉萊娜和聲音來源之間,蒼白的月光沿著他的寶劍如波紋般流動。隨著林中灌木的一片劈啪聲響,兩匹馬出現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貝拉!伊文娜歡呼,同一時間騎在亂毛小母馬背上的奈娜依喊道,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伊文娜!感謝光明你還活著!她從貝拉背上滑下,朝著艾蒙村的夥伴跑來,卻被蘭恩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

  我們得走了,蘭恩。茉萊娜的聲音再次回復平靜無波,守護者放開了手。

  奈娜依搓著手臂,快步上前擁抱伊文娜。可珀林似乎聽到她還低低笑了一聲。他不禁覺得疑惑,因為這一笑似乎跟他們重逢的喜悅無關。

  嵐和馬特在哪裡?他問道。

  在別的地方,茉萊娜回答,奈娜依喃喃說了一句什麼,語氣尖利,伊文娜吃了一驚。珀林也眨了眨眼,他好像聽到她說了一句車夫們常用的咒駡,而且還是相當粗魯的一句。光明保佑他們平安無事。艾塞達依好像沒有注意到似的繼續說道。

  如果被白斗篷追上,蘭恩說道,我們誰都不會平安無事。換下你們的斗篷,上馬。珀林爬上奈娜依跟貝拉一起帶回來的馬兒。沒有馬鞍對他來說沒什麼關係,在家的時候他雖然不常騎馬,但每次騎的時候都是沒有馬鞍的。他還帶著那件白斗篷,卷起來綁在腰帶上,因為守護者說他們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跡給光明之子。他仍然覺得自己能聞到上面有拜亞的臭味。

  出發之後,守護者騎著黑色牡馬帶路,珀林的意識裡再次感覺到了斑紋的接觸。總有一天。他憑感覺而不是言語,知道斑紋在歎息。她歎息,為他們註定會再次見面的承諾而歎息,為將要發生的一切的預感而歎息,為對將要發生的一切的無奈而歎息,所有這些感覺都層疊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連忙問她為什麼。然而,狼的感應漸漸減弱,開始消失了。他狂亂的問題只得到同樣沉重的答案。總有一天。這一切在狼的感應褪去以後,久久地在他的腦海裡縈繞。

  蘭恩緩慢而穩定地朝著南方前進。周圍的荒野籠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腳下不時會忽然踩到隱藏的矮樹叢,陰影中的樹木重重疊疊,沒法走得更快。守護者兩次離開隊伍,朝著銀色月亮往回走,跟曼達一起消失在身後的夜色中。兩次他帶回來的報告都是沒有追兵。

  伊文娜緊緊靠著奈娜依,興奮地密密聊天,偶爾有隻言片語飄到跟在後面的珀林耳中。這兩個人,激動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樣。他自己則一直吊在這個小小隊伍的最後,奈娜依時不時從馬鞍上回過頭來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揮揮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後留在原位。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雖然他無法理出頭緒。將要發生的一切。將要發生的一切?茉萊娜終於喊停的時候,已經快到黎明了。蘭恩找到了一個溪穀,那裡可以在岸邊的一個洞裡隱蔽地生火。

  他們終於可以丟掉白斗篷了,他們在營火旁邊挖了一個洞,把它們埋進去。珀林正要丟下自己穿過的白斗篷時,才看到了左胸上那個刺繡的金色太陽和兩顆金星。他觸電一般把它丟下,在外套上搓著雙手,一個人坐到了一邊。

  蘭恩開始往洞裡鏟土。現在,伊文娜說道,誰能告訴我,嵐和馬特在哪裡?我相信他們在卡安琅,茉萊娜小心地選擇著言辭,或者,正在前往卡安琅。奈娜依響亮地發出一聲輕蔑的呼嚕,但是艾塞達依只當沒聽到,如果不是,我也有辦法找到他們。這我可以保證。眾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麵包芝士和熱茶,連伊文娜的熱情也向疲倦屈服了。賢者從她的藥包裡取出一瓶藥膏來治療繩子留在伊文娜手腕上的血痕,又用另一瓶來治療其他淤傷。當她走到坐在火光邊緣上的珀林身旁時,珀林沒有抬頭。

  她站著,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後蹲下來,把藥包放在旁邊,活潑地說道:珀林,脫下你的外套和襯衣吧,它們告訴我,有一個白斗篷很不喜歡你啊。他心不在焉地緩緩脫下衣服,心裡仍在想斑紋留下的資訊,直到聽見奈娜依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被嚇了一跳,看看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簡直是一片七彩,紫色的新傷斑斑點點地重疊在褪成棕色和黃色的舊傷上。全靠他在魯罕先生的鍛鐵場工作的無數小時造就的厚實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沒有折斷。之前他滿腦子都在想狼的事,所以才忘記了傷痛,現在,他想起來了,傷痛隨即快樂地回歸。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氣,立刻疼得緊咬嘴唇忍住呻吟。

  他怎麼能不喜歡你到這個程度啊?奈娜依驚訝地問道。

  因為我殺了兩個人。他大聲回答:我不知道。她從藥包裡翻出一瓶油脂狀的藥膏塗在他的淤傷上。剛塗上去時,他縮了一下。是活血丹,海盤車和旭日草根。她說道。

  藥膏感覺既冷又熱,令他打冷戰的同時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沒有抗議,因為他以前也用過奈娜依的藥膏和敷劑。當她的手指輕柔地把藥膏搓進他的皮膚時,冷和熱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帶走了。紫色的斑點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黃色又漸漸淡去,有一些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試著又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驚訝,奈娜依說道。她自己也顯得有點驚訝,奇怪地,還夾雜著害怕。下次你可以去找她的。不是驚訝,他安撫道,只是高興。奈娜依的藥有時會迅速起效,有時則緩緩發揮,但總能治好傷痛。到底到底嵐和馬特發生了什麼事?奈娜依開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裡,乒乒乓乓亂響一通好像是用力扔進去似的。她說他們沒事。她說我們會找到他們的。她說,在卡安琅。她說,他們太重要了我們必須去找他們,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意思。她說了很多很多事。珀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論一切怎麼改變,賢者還是賢者,她跟那個艾塞達依還是遠遠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奈娜依僵硬起來,盯著他的臉。她把藥包丟下,伸出手背貼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他想往後縮開,她卻用雙手抓住他的腦袋,把他的眼皮翻開來檢查眼睛,一邊自言自語。雖然她的個子小,卻牢牢地抓住他的臉。如果奈娜依不想放開你,你要掙脫她將會很困難。

  我不明白,她終於放開他,向後跪坐在自己的腳上,說道,如果這是黃眼熱病,你應該連站都站不起來才對。但是你沒有發燒,你的眼白也沒有發黃,只有眼眸是黃色。黃色?茉萊娜問道。珀林和奈娜依都驚跳起來。這個艾塞達依竟然完全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伊文娜已經裹著自己的斗篷在火旁睡著了,珀林覺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沒什麼。他說道,但是茉萊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凝視他的眼睛,就像奈娜依剛才一樣。他猛地甩開頭,汗毛直豎。這兩個女人,簡直把他當成小孩辦。我說過了,沒什麼。沒有見過跟這個有關的預言。茉萊娜似乎在自言自語,她的目光看著他身後的遠方,這是註定要編入時輪之模的,還是時輪之模的改變?如果是一個改變,是誰的手在操縱?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一定是這樣。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奈娜依不情願地問道,又猶豫了一下,你可以為他做些什麼嗎?用你的治療?向這個女人尋求幫助,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的話語就像是被拉扯著離開她的口似的。

  珀林怒視著兩個女人:如果你們在談論我的事,對著我說啊。我就坐在你們跟前。沒有人理他。

  治療?茉萊娜微笑道,治療對此無效。這不是疾病,它也不會她略略猶豫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珀林一眼,眼神裡帶著許多遺憾。但是這一眼還是沒有把他帶進對話之中,他失望地咕噥著,看著她轉向奈娜依。我剛才想說的是,它不會傷害他,但是誰能知道最後的結果?至少我可以說,它不會直接傷害他。奈娜依站起來,拍掉膝蓋上的塵土,然後面對著艾塞達依凝視她的眼睛。這不夠。如果有什麼不妥既成事實,無法改變。已經編入時輪之模的事情,已成定局。茉萊娜突兀地轉過身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睡一覺,天一亮就得出發。如果暗黑魔神的能力變得太強我們必須儘快趕到卡安琅。奈娜依惱怒地一把抓起藥包。珀林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走了。他張口正要咒駡一句,卻忽然震驚地意識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呆坐在地。茉萊娜知道。這個艾塞達依知道狼的事,而且她認為這是暗黑魔神做的手腳。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趕緊僵硬地把襯衣穿上,披上外套和斗篷。然而,穿上衣服沒有什麼幫助,他仍然覺得一陣寒意直滲入他的骨頭,把骨髓寸寸凍結。

  蘭恩盤腳坐到他旁邊的地上,把斗篷甩到身後。對這個動作珀林很高興,因為看著守護者時眼睛因斗篷造成的錯覺而不停打滑的感覺很不舒服。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兩人只是坐著,互相對視。守護者堅毅的臉龐無法看透,但他的眼神裡似乎透出某種感情。同情?好奇?兩者都有?你知道?他問道。蘭恩點點頭。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發生的,還是說,你遇到了某個引導者,某個媒介?我遇到了一個男人,珀林緩緩說道。他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茉萊娜一樣嗎?他說,他叫伊萊邇。伊萊邇瑪砌爾。蘭恩深吸了一口氣,珀林立刻看著他,你認識他?是的。他教會我很多東西,關於滅絕之境的,關於這個的。蘭恩摸了摸劍柄,他曾經是個守護者,在在那發生之前。紅結他瞥了瞥躺在營火邊的茉萊娜。

  這是珀林記憶之中頭一次見到守護者猶疑。在ShadarLogoth,蘭恩面對黯者和半獸人時是多麼自信,多麼強大。他此刻並不是在擔心珀林相信不是的只是謹慎而已,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說的會很危險似的。

  我聽說過紅結的事。他告訴蘭恩。

  毫無疑問,你聽說過的事情多數都是錯的。你必須明白,在塔瓦隆有有派別之分。有些人用這種方法反抗暗黑魔神,有些人用那種方法。目標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不同可以造成命運的改變,或者終結。包括人的命運,國家的命運。伊萊邇,他還好嗎?我想是的。白斗篷說他們殺了他,可是斑紋珀林不安地瞄了瞄守護者,我不知道。蘭恩似乎有點不情願地接受了他的答案,但這鼓勵了他繼續說下去。茉萊娜似乎認為這種跟狼族溝通的能力是某種某種暗黑魔神做的事。這不是的,對不對?他無法相信伊萊邇是暗黑之友。

  然而蘭恩猶豫了。珀林的臉上開始滲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風吹得更冷。守護者開口時,汗水沿著他的臉頰流下。

  它本身不是的,不是。有些人認為是,但他們是錯的。這是在暗黑魔神出現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經失落了。但誰知道是什麼樣的機會重新引發了它呢,鐵匠?有時候時輪之模是具有隨機性的至少在我們眼裡看來是這樣是什麼樣的機會令你遇上這個可以引導你使用這種能力的男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隨他的引導?時輪之模正在編織一張偉大的命運之網,也有人稱之為時代的蕾絲,你們幾個是它的核心。到了現在,我認為你們的命運裡還剩下的可選機會已經不多了。那麼,你是一個被選中的人嗎?如果是的,是光明選中你,還是暗影選中你?只要我們不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他就無法侵害我們。話剛出口,珀林就想起了巴阿紮門的惡夢,那些不僅僅是夢的夢。他擦掉臉上的汗水。他不能。真是比岩石還要頑固,守護者若有所思,也許頑固得最終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記住我們生活的這個時期,鐵匠。記住茉萊娜塞達依告訴你的事。在這個時期裡,許多事情都在分崩離析。古老的屏障開始削弱,古老的圍牆開始崩潰。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屏障,現在與將來之間的屏障,他的語氣變得陰暗,還有封閉暗黑魔神的牢獄的圍牆。這也許會是時代的終結,也許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看到新時代的誕生。又或者,這將會是所有時代的終結,時間的終結,世界的終結。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卻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閃著快樂的星火,就像一個臨上絞架之前的最後微笑。但這些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呃,鐵匠?我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跟暗影戰鬥到底。如果它爬到我們頭上,我們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們雙河人太固執了,不適合投降。別再煩惱暗黑魔神是否干擾了你的命運了,現在你已經回到了朋友的身邊。記住,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只要茉萊娜守護著你們,就連暗黑魔神也無法改變它。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儘快找到你的朋友們。什麼意思?他們沒有可以接觸真源的艾塞達依保護他們。鐵匠,也許圍牆已經弱得足夠讓暗黑魔神可以伸出黑手影響一些事情。當然,他還不可能為所欲為,否則我們早就完了。但是,也許他可以稍微挪動某些命運絲線。本該往一個方向轉卻被改成了另一個方向,製造一些遭遇的機會或者聽到一些話語的機會,或者任何機會一類的事情,他們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連茉萊娜也無法挽回他們。我們必須找到他們。珀林說道。守護者哈哈一笑。

  我不是一直在說這個嗎?睡一覺吧,鐵匠。蘭恩站起來,斗篷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營火和月光之下,他幾乎融入了身後的陰影中。我們只有幾天時間可以趕往卡安琅。你儘管祈禱我們能在那裡找到他們吧。可是不論他們在哪裡,茉萊娜都能找到他們的,不是嗎?她說她可以的。但是,我們能及時找到他們嗎?如果暗黑魔神已經強大到可以伸出黑手,我們就沒有多少時間了。你祈禱我們能在卡安琅找到他們吧,否則我們輸定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九章 編織命運之網

  女王的祝福。嵐站在閣樓的窗前,低頭看著人群。他們沿著街道奔跑呼喊,全都向著一個方向湧去,手中揮舞著各式旗幟,旗上的白獅守衛著千萬紅色的土地。卡安琅人和外地人混在一起,但與以前不同的是,沒有人尋釁鬧事。也許,只有今天,全城人的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

  他咧嘴微笑著轉過身來。他一直在期待的日子裡,見到伊文娜和珀林活著並且大笑著走到他跟前的那天排第一位,今天則排第二位。

  你來嗎?他再問一次。

  馬特蜷縮成一團躺在床上,聞言對他怒目而視。把你那只好朋友半獸人帶去就好啦。見鬼了,馬特,他不是半獸人。你這個頑固的笨蛋,到底還要跟我爭論多少次呐?光明啊,難道你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巨靈的嗎?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長得像半獸人。馬特把臉塞進枕頭裡,蜷得更緊了。

  頑固的笨蛋,嵐喃喃說道,你到底還要在這裡躲多久啊?我可不想一輩子給你爬這麼高的樓梯送飯啊。而且,你也該洗個澡了吧。馬特在床上扭來扭去好像想把自己埋得更深。嵐歎了口氣,向門口走去。這是最後一次一起去的機會了,馬特。我要出門了。他慢慢地關門,希望馬特能改變主意。但是,馬特一動也不動。門哢噠一聲關上了。

  走廊裡,嵐斜斜靠在門框上。吉爾先生說,兩條街以外有一位人稱格樂大媽的老婦人,售賣藥草和藥膏,也為人接生、照料病患和占卜。聽起來,她跟賢者有點類似。馬特需要的人是奈娜依,也許茉萊娜也行,但這裡只有格樂大媽。然而,就算她肯來,把她請到女王的祝福這裡也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不論對她、馬特還是他自己都一樣。

  因為最近這些日子,卡安琅這裡流傳著一些對於任何跟治療或者占卜有關的行為不利的傳言,為此,所有的草藥醫者和平民醫者都儘量保持低調。每個晚上都有人家的門口被塗畫龍牙,有時甚至白天也發生這樣的事。當暗黑之友的謠言四起時,人們似乎忘記了是誰為自己退下高燒,敷好牙疼的。整座城市都處在這樣的狂熱之中。

  馬特似乎也不是真的病了。他把嵐從廚房帶上來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卻不肯吃其他人送來的食物也從來沒有說過有哪裡疼痛或者發燒。他只是拒絕離開房間。可是,嵐本來以為今天他一定肯出門的。

  他披好斗篷,把掛劍的腰帶往身後轉,好讓紅布包著的寶劍可以被斗篷多擋住一些。

  在樓梯底,他遇到了正好要往上走的吉爾先生。城裡有人在打聽你們,旅店老闆口裡叼著煙斗說道。嵐的心中頓時湧起希望。用你們的名字打聽你和你的那些朋友們。反正,就是你們幾個年輕人吧,似乎最想找的就是你們三個傢伙。焦慮取代了希望。是誰?嵐問道。他仍然不由自主地來回掃視大堂。從走廊出口到大堂門口,除了他們倆,沒有別人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聽說有這樣一個人。卡安琅裡發生的事,多數都會最終傳到我的耳中。是一個乞丐。旅店老闆哼道,聽說是個半瘋的傢伙。不過,儘管現在日子艱難,瘋子也還是可以去宮裡領取女王的佈施的。在節慶日(Niniya:暫譯),女王會在宮裡親自發放佈施,從來沒有任何人因為任何理由被拒於門外。在卡安琅,沒有人需要乞討。就算是嫌疑犯,在接受女王的佈施時也不可以逮捕他。是個暗黑之友嗎?嵐不情願的問道。如果暗黑之友知道我們的名字年輕人,你還真是滿腦子暗黑之友啊。他們確實存在,但你不能因為白斗篷在到處騷擾所有人,你就以為這裡滿城都是暗黑之友啊。你知道那些白癡在製造什麼謠言嗎?怪形。你相信嗎?他們說夜裡的城外有怪形在蠢蠢欲動。旅店老闆呵呵笑起來,大肚皮一抖一抖。

  嵐可笑不出來。海恩科茨提到過形狀奇怪的生物,當時那裡肯定是有一隻黯者的。什麼樣的怪形?什麼樣的?我不知道啊。就是奇怪的形狀唄。可能是半獸人吧,或者影魅(Niniya:黯者的另一種稱呼)。還有人說是盧斯塞倫弑親者本人,五十尺高呢。你想啊,人們一旦信以為真,能想像出多少怪物呢?我們不用擔心這個啦。吉爾先生看了他一會兒。你要出去?啊,就算是今天,我也對那事提不起什麼興趣,不過這裡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你的朋友不去?馬特不舒服。也許遲些吧。啊,不管怎樣,你現在要特別小心。就算是今天這個日子,女王的擁護者也還是人丁單薄啊,見鬼,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變成這樣。你最好還是從小巷子那裡出去吧。對面街坐著兩個該死的叛徒在監視我的大門呢。光明啊,他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嵐滑進巷子之前,先把頭伸出去看了看兩邊。一個吉爾先生雇傭的大個子男人站在巷子口,斜靠著一根長矛,懶洋洋地看著外面跑過的人群。嵐知道,這只是表面而已。這個傢伙名叫蘭溫透過低垂的眼瞼看得見所有的一切,而且他公牛似的強壯身體像貓一般敏捷。他還認為摩菊絲女王是賦予萬物生命的光芒,或者與此類似的偉人。在女王的祝福這裡,有十幾個跟他一樣的人守在周圍。

  嵐走近巷口時,蘭溫的耳朵抖了一下,但懶洋洋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街道。嵐知道這個人已經聽到自己的靠近了。

  夥計,你今天要小心自己的後背啊。蘭溫的聲音就像砂礫在平底鍋裡摩擦,當這裡遇上麻煩的時候,我們可是指望你能幫忙的呀。要是你被人從背後紮了一刀倒在外面某處,可就幫不上我們了。嵐瞄了瞄這個結實的大傢伙,沒有露出自己的驚訝之情。一直以來他都儘量把自己的寶劍藏起來,這是頭一次有吉爾先生的保鏢表示他們認為他真的會使劍。蘭溫沒有看他,他的工作是守護旅店,他很盡職。

  嵐把寶劍又往斗篷裡推了推,加入人流之中。他看見旅店老闆說的那兩個人了,就在街對面,站在兩個倒置的木桶上面,俯視人群,應該沒有注意到自己從巷子裡走出來。這兩個人對於他們的立場毫不掩飾,不但把自己的寶劍用白布紅繩纏起來,還戴著白色的臂章,帽子上也別著白色帽徽。

  他到達卡安琅沒多久,就得知如果用紅布來纏寶劍,或者佩戴紅色臂章和帽徽,表示支持摩菊絲女王。白色則表示認為摩菊絲女王和塔瓦隆艾塞達依的來往應該為迄今為止的所有災禍負責,包括壞天氣、農作物不生長、甚至偽龍神。

  他並不想捲入卡安琅的政治鬥爭。只是當他知道時,已經太遲了。這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經選擇了立場雖說他不是有意的,但必竟是選了。城裡的形勢已經到了不容許任何人獨善其身的地步。就連外地人也戴臂章、別帽徽、纏寶劍,而且,白色遠比紅色多。也許有些人心裡不是那樣想的,但他們遠離家鄉,而卡安琅城裡白色處於壓倒性地位。那些支持女王的人要麼不出門,要麼成群結隊以求自保。

  然而,今天是不同的。至少,表面如此。今天,是卡安琅慶祝光明戰勝暗影的日子。今天,偽龍神會被押進城中,呈見女王,然後才會被帶往塔瓦隆。

  至於只有艾塞達依才可以對付一個真正可以引導唯一之力的人這方面,沒有人願意提起。這是事實,卻沒有人願意談論它。光明戰勝了暗影,昂都的戰士參加了最前線的戰鬥今天,只有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今天,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先放下。

  真的可以嗎?嵐表示懷疑。人們奔跑著,歌唱著,揮舞著旗幟,歡笑著,但是紅方的人仍然十人、二十人地聚在一起,而且,沒有人帶著女人和孩子。他估計,白方與效忠女王的紅方,人數比例至少是十比一。他不禁再一次覺得,當初要是白布比較便宜就好了。可是,如果你選了白方,吉爾先生還會幫助你嗎?人群太密集了,互相推撞是難免的。就連白斗篷,在今天的人群中也沒法享受他們的移動小空間了。嵐任由人流擁著他向內城走去,途中他注意到,也不是所有的敵對情緒都被抑制了的。他就看著三個光明之子的其中一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幾乎摔倒。那白斗篷勉強穩住之後張口剛要咒駡撞他的人,又被另一個人故意用肩膀使勁推了一把。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白斗篷的同伴把他拉到街邊,躲到一扇屋門前。三個人臉上的矛盾表情混雜著慣常的趾高氣揚和今天的無法置信。人群繼續向前流動,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此事。也許,真的沒有注意到。

  如果是兩天前,沒有人敢做這樣的事。嵐還注意到,撞人的人帽子上別著白色帽徽。一般都認為,白斗篷是支持那些反對女王和她的艾塞達依顧問的人的,但是,這又如何。人們在做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天是推撞白斗篷。明天呢,推翻女王?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處身于一群白帽徽白臂章之中,非常孤單,真希望身邊能有幾個跟他一樣選紅方的人。

  白斗篷們發現他在看他們,惱怒地瞪視著他,好像迎接挑戰似的。一群正在唱歌的人經過,他跟他們一起唱,讓他們帶著自己離開了白斗篷的視線。

  前進吧,獅子,前進吧,獅子,白獅堅守土地。

  向暗影發出挑戰的咆哮。

  前進吧,獅子,前進吧,昂都的勝利。押解偽龍神進城的道路眾人皆知。沿途的街道本身早已被女王的衛兵和身穿紅斗篷的槍兵一起結成堅固的人牆封鎖起來,但街道的兩邊、甚至臨街屋子的窗戶和屋頂都擠滿了人。嵐往內城擠去,試圖儘量靠近宮殿。他有點希望能親眼看到羅耿被呈給女王的情景,親眼看看偽龍神和女王,兩個一起這可是他在家的時候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

  內城建於小山之上,仍然保留著許多巨靈建造的遺跡。新城的街道雜亂無章,這裡的街道卻順應山坡的走勢,如自天成,每一次平緩的升降都呈現出新的令人驚歎的街景。每一個公園,不論從那個角度,甚至從上面看,園中的小徑和雕塑都形成和諧的圖案,儘管現在沒有綠樹綠草,也令人眼前一亮。突然出現的高塔,在陽光下變換百種色彩的瓦牆。忽然升起的山坡上,視野可以囊括整座城市一直到外面的丘陵和森林。所有所有,都是難得一見的景致,只可惜人群推著他不停往前走,他根本沒有機會仔細觀看,而且,街道彎彎曲曲,所有的景色沒走多遠就已經無法再看見了。

  忽然,他被人流卷著繞過了一個彎,宮殿就在眼前。本來順著自然地勢而鋪的街道在這裡也圍繞著宮殿盤旋。這座宮殿就像是從吟游詩人的故事裡跳出來的一般,充滿白色的尖頂、金色的圓頂和錯綜複雜的石頭雕飾,每一個屋頂上都飄揚著昂都的旗幟,是整個內城一切景色的中心。它看起來更像是一件藝術家雕刻出來的作品,而不是一座建造而成的建築。

  嵐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靠近了。沒有人能靠近宮殿。女王的衛兵在宮門兩側排成鮮紅色的隊伍,有十排之多。沿著白色的宮牆分佈的守衛塔和露臺上,更多的衛兵站得筆直,胸鎧上面斜挎著的弓整整齊齊地向著同一個角度。他們,也像是從吟游詩人的故事裡走出來的守衛光榮的衛兵。不過,嵐可不相信他們在那裡真的是為了守衛光榮。沿著街道聚集的喧鬧人群裡,幾乎都是清一色用白布纏劍、戴白臂章、別白帽徽的人。只有偶然幾點的紅色。身穿紅制服的衛兵跟白色的人群相比,只是一條薄薄的防線。

  他放棄了靠近宮殿的打算,改而尋找一個可以發揮自己身高優勢的地方。他不一定要站在最前排就已經可以清楚看到街道了。人群不停地移動變化,因為人們總是想設法擠到前面去,或者擠到他們認為更合適的地方去。於是,在一次移動之後,他發現自己與街道之間只剩下了三個人,連同最前面的槍兵在內,全都比他矮。幾乎所有人都比他矮。兩邊的人緊緊貼著他,擠得滿頭大汗。他身後的人一邊嘀咕著沒法看見,一邊試圖挪到他的前面。但是他牢牢守著自己的位置,跟兩邊的人一起連成密不透風的屏障。他心滿意足了。當偽龍神經過時,他完全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臉。

  街道對面,新城入口方向,擠得密密實實的人群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騷動四周,人人紛紛讓路給什麼東西,就像白斗篷除了今天以外天天享受的那種移動小空間一樣。騷動後面的人,臉上的表情從驚訝的斜視變成厭惡的扭曲,讓那東西通過後立刻湧回原位。騷動前面的人,一邊往兩邊擠讓,一般扭轉頭,拿眼角瞄著那東西直到它走過。

  嵐周圍的人也注意到那個騷動了。此刻人們除了等待龍神以外沒事可做,只有海侃一輪。他聽到有人討論艾塞達依,還有羅耿本人,還有一些令男人大笑、女人蔑視的粗魯言語。

  騷動穿過人群,漸漸靠近街道的邊緣。所經之處,人們毫不猶豫地給它讓路,就算因此失去好位置也在所不惜。終於,就在嵐的正對面,人群向外鼓出,把槍兵往兩邊擠去。儘管槍兵們掙扎著要把人群推回去,卻終於還是被擠開了一個缺口,一個彎腰駝背的身影猶猶豫豫地從缺口挪到了街道上。與其說這是一個人,還不如說他是一堆髒兮兮的破布。嵐周圍的人喃喃發出厭惡的聲音。

  破布男人在街道對面的邊上停留了片刻。他身上的斗篷被撕得破破爛爛,粘滿了泥巴變得硬直,隨著他的動作前後晃動。他似乎在尋找什麼,或是在傾聽什麼。突然,他無聲地大喊一聲,揮起一隻爪子似的髒手,筆直地指著嵐。然後,他立刻像一隻臭蟲般急促地爬過街道。

  乞丐。他可以感覺到乞丐的目光,就像油膩的水粘在他的皮膚上。先不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黴運使他以這種方式找到自己,嵐現在非常肯定的是,不論這人是否暗黑之友,他不想跟他面對面。尤其是在這種地方,身邊都是一些瀕臨暴力邊緣的人,更是不能讓這個傢伙靠近自己。他轉過身,拼命向著遠離街道的方嚮往回擠,剛才還在歡笑的人現在紛紛咒駡他。

  他動作很快,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奮力擠開才能前進的稠密人群,會自動給那個髒男人讓路。他掙扎著一路向前擠,當他突然掉出人群邊緣自由了的時候,還跌撞了幾步差點摔倒。他舞著雙手穩住身體,順勢就跑。人們對他指指點點,朝他喊話,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朝著反方向撒腿飛奔的人。他的斗篷在身後飛舞起來,露出他纏著紅布的寶劍。當他發現這個情況後,跑得更快了,心知即使是在今天這個日子,一個孤獨的女王支持者像這樣狂奔仍然很可能會激發一群白帽徽暴徒的追趕。他不停地跑,長腿邁過腳下的鋪路石板。直到呼喊聲被遠遠拋在了身後,他才敢靠著一堵牆壁崩潰下來,直喘粗氣。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知道還在內城。他已經記不清剛才跑過這些彎彎曲曲的街道時轉了多少個彎、穿過多少條街了。他一邊做好再次逃跑的準備,一邊回頭看看自己跑來的方向。街上只有一個人,是一個女人,挽著購物籃子平靜地走著。城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跑去觀看偽龍神了。他不可能跟得上我,我一定已經甩掉他了。

  不知為何,他很肯定那個乞丐是不會放棄的。那個破布傢伙很可能此刻就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尋找他,如果他回去看羅耿,就要冒著遇到他的風險。好一會兒,他考慮是否該回女王的祝福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看一看女王了,也希望不要再有機會看偽龍神。為了躲避一個駝背的乞丐,而放棄這個機會,即使他是個暗黑之友,也顯得有點懦弱啊。

  他看了看四周,衡量著。內城的修建方式是,如果要建造任何建築,都必須建得很矮,這樣一來只要站在某一個特定的地點,就可以毫無阻擋地看到設計好的風景。這裡一定有一些地方可以讓他看到押送偽龍神的隊伍的。就算看不到女王,看看羅耿也好麼。他忽然下定了決心,出發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他找了好幾個這樣的地方,每一個地方都已經滿滿當當,那些避開羅耿進城路線的人在這裡擠得臉貼著臉,一眼看去,全是戴著白帽徽白臂章的,一點紅色都沒有。一想到這些人看到他的紅布寶劍會怎樣反應,嵐趕緊小心翼翼地溜走。

  從新城飄來了吵鬧聲,人們的呼喊混雜著嘹亮的喇叭聲和威武的擊鼓聲。羅耿的押送隊伍已經走進卡安琅,向著宮殿而去了。

  嵐垂頭喪氣地在空蕩蕩的街上遊蕩,心裡還帶著一點點希望,想找到一個看羅耿的辦法。他的目光落在了這條街道前方升起的一個斜坡上。那上面沒有建築,如果是在正常的春天,應該長滿鮮花綠草,可現在只有一片棕色泥土,一直延伸到斜坡頂的一堵高牆下,牆的上面,可以看到牆裡樹木的枝椏。

  這條街道本身並沒有被納入任何偉大景觀之內,不過就在前面,他可以看到屋頂之上聳立的宮殿尖頂,上面的白獅旗幟在風中飄揚。他不知道這條街繞過前面的山坡後通往哪裡,不過,看著坡頂上的牆壁,他心裡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鼓聲和喇叭聲越來越近了,呼喊聲也越來越響。他心裡焦急,立刻就往斜坡上爬去。這個斜坡本來不是打算讓人爬的,但是他用靴子紮進枯死的草皮裡,用手抓著光禿禿的灌木把自己拉了上去。在決心和努力之下,他喘著大氣爬過最後的幾碼,來到了牆腳下。這道牆高聳在他頭上,少說也是他個子的兩倍甚至不止。空氣在如雷的擊鼓聲下鼓動,在嘹亮的喇叭聲中嗚鳴。

  牆的表面沒加修飾,保留著石頭原本的天然姿態,巨大的石塊互相吻合,石縫細不可見,粗糙的外表使它看起來就像一堵天生的懸崖。嵐咧嘴笑了。沙丘群山那邊的懸崖比這高得多了,連珀林都能爬得上去。他的手在牆上找到石塊的突出,腳找到石塊的邊緣。鼓聲催促著他向上爬,他拒絕認輸。一定要在它們到達宮殿之前爬上去。匆忙之中,石頭劃破了他的手,透過他的褲子擦傷他的膝蓋,但是,他的手臂終於抓住了牆頂,帶著勝利的喜悅把自己撐了上去。

  他連忙扭轉身體,坐在了狹窄平坦的牆頂上。一棵高大樹木的枝椏在他的頭頂向外伸出,但他不打算再爬了。從他這裡看出去,越過瓦片屋頂,視線毫無阻隔。他只需要稍微向前傾一點點,就能看到宮殿大門,排在那裡的女王衛兵,和期待的人群。期待著。他們的呼喊被振耳的鼓聲和喇叭聲淹沒。仍然在期待。他開心地笑了。我贏了。

  就在他剛剛坐好的時候,押送隊伍的前頭已經轉過了宮殿前的最後一個彎角了。首先是二十排的喇叭手,得意洋洋地吹奏出一聲聲嘹亮的喇叭吹噓著勝利。下面來的是鼓手,也是二十排,帶著隆隆雷聲走過。接著是卡安琅的旗手,騎著馬,高舉白獅紅旗。後面是卡安琅的士兵,先是一排一排又一排的騎士,穿著閃光的盔甲,驕傲地舉著長槍,深紅色的三角旗隨風飄動。然後是三倍多的槍兵和弓箭手。前面的騎士開始走過那些等候的衛兵,穿過宮殿大門時,槍兵和弓箭手還不停地出現。

  最後一排步行士兵轉出那個彎角以後,出現了一輛超級大馬車,用十六匹馬分成四排拉著。馬車上的正中間,是一個裝著鐵柵欄的巨大籠子,馬車的四個角落裡各坐著兩個女人,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鐵籠,好像周圍的隊伍和人群不存在似的。他知道,那些肯定是艾塞達依。馬車的前後左右,有十二個騎馬的守護者,他們把馬車和士兵隔開,身上的斗篷捲動變換令人眼花繚亂。艾塞達依忽略人群,這些守護者卻嚴密地掃視人群,好像除了他們以外再沒有別的護衛似的。

  所有的一切之中,籠子裡的男人才是最吸引嵐目光的人。他離得不夠近,無法如願看清羅耿的臉,但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足夠靠近了。偽龍神是一個高個子,長長的黑色卷髮披在寬闊的肩膀上。他一手扶著頭頂的鐵柵欄,在搖晃的馬車上站得筆直。他的衣著看起來很平常,斗篷、外套和褲子在任何一個農村裡都不會引起任何注意。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加上他站立的姿勢,羅耿從頭到腳都是一個國王,那個鐵籠子就跟不存在一樣。他挺直腰,高揚著頭,看著人群的樣子就好像看著一群前來效勞的臣民。不論他的目光掃視到哪裡,那裡的人就會靜下來,敬畏地看著他。當羅耿的目光離開他們,他們又帶著雙倍的憤怒大喊大叫,好像要補回剛才的沉默似的。但是,羅耿的氣勢、跟隨他目光的沉默依舊。馬車穿過宮殿大門時,他回頭看著眾人。人們朝他怒吼,言語之外,是純粹獸性的憎恨和恐懼。羅耿仰天大笑,宮門吞沒了他。

  馬車後還有一些小隊,舉著代表參與擊敗偽龍神的國家或城市的旗幟。伊連的金蜜蜂,特爾的三輪白色新月,還有卡爾漢的旭日,還有其他,許多許多,還有不少帶著自己的喇叭手和鼓手來歌頌自己的偉大。可是,羅耿之後,這些隊伍都顯得馬馬虎虎。

  嵐向前傾去,想再看那個籠子裡的人最後一眼。他被打敗了,是嗎?光明啊,他若不是被打敗了,怎麼會關在一個見鬼的籠子裡呢。

  他一時失去了平衡,滑出了牆外,趕緊抓住牆頂把自己拉回原位。看完了羅耿,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和手指都被石頭劃傷了,火燒一樣地疼。不過,他仍然無法忘記那幅情景:鐵籠、艾塞達依、被打敗的羅耿。雖然有個籠子,但那個人一點也不像被打敗的樣子。他打了個冷戰,刺疼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搓。

  那些艾塞達依為什麼要那樣看著他?他大聲地問了出來。

  她們要防止他接觸真源啊,笨蛋。他大吃一驚,抬頭朝著女孩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突然間他本來就不穩當的座位沒有了。他只來得及明白自己正在往後翻倒,向下摔去,頭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然後,羅耿哈哈大笑著把他趕進了一個黑暗的漩渦。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章 收緊命運之網

  嵐發現自己跟羅耿和茉萊娜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偽龍神和艾塞達依都默默地看著他,就好像都不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似的。他忽然注意到房間的牆壁開始褪成灰色,漸漸模糊不清。他的心中生起了緊迫之感。所有東西都變得朦朧起來,開始消失。他回頭看看桌子,茉萊娜和羅耿已經不見了,坐在那裡的是巴阿紮門。緊迫感催逼得他全身顫抖,在他的頭顱裡嗡嗡亂響,聲音越來越大。嗡嗡聲變成了耳朵中血液的鼓動聲。

  他驚醒了,猛地坐了起來,立刻呻吟一聲抱住腦袋搖晃起來。整個顱骨都在疼,左手摸到頭髮之間粘呼呼濕漉漉。他坐在地上,坐在綠油油的青草地上。這隱隱約約地令他覺得有點不同尋常,但是此刻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都歪歪扭扭,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躺下直到這停下來。

  牆壁!女孩的聲音!他伸出一隻手掌撐在草地上穩住身體,緩緩環視四周。他必須慢慢轉頭,因為稍微轉快一點眼前的東西就立刻開始旋轉。他在一個花園或是公園裡,六尺以外,有一條石板小路穿過花叢蜿蜒而去,路邊擺著一條石頭長凳,凳的上面有樹蔭遮涼。他掉到牆的裡面了。那個女孩呢?他看到那棵樹了,就在他身後不遠,還有,那個女孩,正沿著樹身爬下來。她落到地上,轉身面對他,他眨眨眼,不禁再次呻吟了一聲。女孩的肩上披著一件深藍色以白色皮毛鑲邊的天鵝絨斗篷,兜帽的帽尖上掛著一串銀鈴直垂到腰間,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發出清脆鈴聲。一頭長長的金紅卷髮用一個銀絲發圈紮起來,耳垂上戴著一對精緻的銀耳環,脖子上圍著一條鑲嵌著深綠色石頭他猜那是翡翠的粗重銀鏈。她身上穿的淺藍色裙子因為爬樹弄得滿是樹皮的髒印子,但明顯是絲質的,上面刺繡著繁複精美的花紋,裙擺間雜著鮮純奶油色的條紋。腰間環著一條寬闊的編織銀腰帶,裙摺下露出天鵝絨軟鞋的鞋尖。

  他只見過兩個女人穿這種風格的衣服,茉萊娜,還有那個企圖刺殺馬特和他的暗黑之友。他無法想像什麼樣的人會穿著這樣的衣服去爬樹,卻能肯定這個女孩一定是一個重要人物。她打量他的方式更令這個印象加倍。對於一個摔進她家花園的陌生人,她似乎毫不驚慌,這種泰然自若的氣質令他想起了奈娜依,或者茉萊娜。

  他立刻陷入了一連串的擔心之中,擔心自己是否惹上了大麻煩,擔心她是否某個有權力把那些女王的衛兵從今天的重要任務中召喚到這裡來的大人物,擔心她是否真的會那樣做,以至於一時之間他只看見她華美的衣服和高傲的氣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真正看清楚那女孩的模樣。她大概比自己年輕兩、三歲,以女孩來說身材高挑,而且,很漂亮。她的臉在一頭金光閃閃的卷髮襯托下呈現完美的橢圓形,嘴唇豐厚鮮紅,雙眼藍得令他難以置信。她跟伊文娜不論從高度、臉蛋和身材上來說,都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但不論哪一處都同樣美麗。想到這他覺得有點內疚,但馬上說服自己說,拒絕承認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實對於伊文娜儘快安全到達卡安琅沒有任何幫助。

  樹上傳來了刮擦的聲音,掉下幾塊樹皮,然後一個男孩輕巧地落在她的身後。他比女孩高一個頭,年紀稍長,但他的臉和頭髮立刻就標明了他是她的近親。他的外套和斗篷由紅色、白色和金色的錦緞製成,也刺繡著花紋,作為男裝來說甚至比她的衣服還要華麗。這更增加了嵐的焦慮。普通人只有在宴會節日才會穿這樣的服裝,而且遠遠比不上他們的貴重。這裡決對不是什麼公園。也許衛兵們只是太忙所以無暇過來對付入侵者罷了。

  男孩站在女孩身後,一邊打量嵐,一邊用手指撫摸腰間的匕首。這似乎只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而不是打算使用它。然而,難說。這個男孩有一種跟女孩一樣的沉著氣質,兩個人看著他的模樣好像在研究迷題。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正在拿他身上的一切編制目錄,包括靴子的磨損程度和斗篷的狀態,至少這個女孩是這樣。

  依蕾,如果被母親知道這事,我們可就有得受了。男孩忽然說道,她讓我們呆在房裡,你卻非要看看羅耿不可,是不是?現在可好了,你瞧瞧這一看看出了什麼結果。閉嘴,格安。她明顯年紀較小,可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認為男孩服從她是理所當然的。男孩的臉露出掙扎的表情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令嵐驚訝的是他還是忍住了。你沒事吧?她忽然問道。

  嵐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在跟自己說話,趕緊掙扎著站起來。我沒事。我只是他搖晃了一下,雙腳一歪重重坐回地上,頭暈得像在漂浮。我從那堵牆爬出去好了。他喃喃說著,想再站起來,但是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壓住。他太暈了,只要輕輕一點壓力就把他壓得沒法動彈。

  你受傷了。她優雅地跪到他身邊,用手指輕輕撥開他左邊頭上被血粘成一塊的頭髮。你掉下來的時候一定是撞到樹枝了。只是擦傷頭皮而沒有摔斷骨頭是你好運。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善於攀爬的人,不過你摔下來的技術可就有點差勁了。您的手會粘到血的。他往後縮開。

  她堅決地把他的頭拉回手中。別動。她的語氣並不嚴厲,但又一次透出了那種認為他將會服從的語調。看起來不太糟,感謝光明。她開始從斗篷裡面的袋子裡往外掏東西,一排小藥瓶,一些卷好的紙包,最後是一把夾了綿的繃帶。

  他驚愕地看著這些道具。這樣的東西應該是賢者才會隨身攜帶的,而不是一個穿著她這樣的衣服的人。他看到她的手指已經粘到血了,卻好像一點也不介意。

  把你的水瓶給我,格安,她說道,我要洗傷口。她稱為格安的男孩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皮革瓶子,遞給她,然後輕鬆地蹲坐在嵐的腳邊,手臂抱著膝蓋。依蕾處理傷口的動作十分熟練。她先用冷水沖洗他頭上被擦傷的頭皮,冷水帶來一陣刺痛,嵐並沒有縮開,但她似乎預料他會躲避,所以牢牢抓著他的頭不許他動。然後,她從一個小藥瓶裡取出藥膏塗在傷口上,幾乎跟奈娜依的藥一樣立刻就止了疼。

  她忙活的時候,格安露出微笑,是一種安撫的微笑,似乎他也以為嵐會退縮甚至逃跑。她總會遇到迷路的貓咪或者折斷翅膀的小鳥,不過你是她照料的第一個人類。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不是要冒犯你。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是流浪貓狗。這句話並不是道歉,只是說明事實。

  沒關係。嵐僵硬地回答。這兩個人的行為分明把他當成受驚的馬兒了。

  她知道該如何包紮,格安又說,她經過名師指點,所以不用擔心,你在接受妥善的照料。依蕾把一片夾綿繃帶壓在他塗了藥的傷口上,從腰帶裡扯出一條藍白金三色的絲巾。任何一個艾蒙村的女孩都會把這樣的絲巾當成寶貝,留待宴會節日才捨得戴。依蕾熟練地把它纏到了嵐的頭上,用來固定那片繃帶。

  您不能用這個。他連忙反對。

  她繼續纏絲巾。我叫你別動。她平靜地說。

  嵐望向格安,她總是這樣的嗎,認為所有人都得照她說的做?年輕男子的臉上閃過詫異之色,抿起嘴唇樂了。多數時候她是這樣認為的。多數時候人們也照她說的做。拿著這個,依蕾說道,用手按住它好讓我綁她看到他的手,驚呼一聲。你摔下來的時候不可能把手弄成這樣的,一定是你爬不該爬的地方時弄的。她飛快地綁好絲巾,把他的手掌拿起來,自言自語地抱怨水不多了。冷水令手掌上的裂口火燒一樣疼,但她的動作出奇的輕柔。這次,不要動。她再次取出剛才那瓶藥膏,薄薄地塗在一道道傷痕上,明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把藥膏揉進去又不要弄疼他上了。一陣清涼傳遍他的手掌,就像那些裂開的傷口都被她搓走了似的。

  多數時候人們完全照著她說的話去做,格安在埋頭搓藥的依蕾身後說道,臉上的咧嘴微笑帶著一種深深的慈愛,多數人是。當然,母親除外。還有依萊妲。琳妮也不會。琳妮是她的保姆。你怎麼能命令一個從小就教導你,教你不要偷果子的人呢。她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是她的保姆了。依蕾抬起頭,用危險的目光瞪著他。他清了清喉嚨,小心地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趕緊說道,當然還有伽裡了。沒有人會命令伽裡。連母親也不會,依蕾說道,低下頭繼續給嵐的手搓藥,她只是提出建議,而他總是照她的建議去做,但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命令他。她搖搖頭。

  雖然你不會去嘗試指揮伽裡做這做那,格安回答,我還是不明白你為啥總是對此感到驚訝。他已經侍奉過三代女王了,還擔任過兩代女王的統帥和攝政王。我敢說,有些人認為昂都王權的標誌是他而不是女王。母親應該更進一步跟他結婚才對,她心不在焉地說,注意力還是在嵐的手上,她想這樣做的,她瞞不過我。這樣做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格安搖搖頭:可是他們倆其中一個得先低頭才行。母親不能低頭,伽裡不願低頭。如果她命令他我想他會服從的。可是她不會這麼做。你知道她不會的。他們突然抬起頭瞪著嵐。嵐覺得這兩個人剛才可能完全忘記他的存在了。誰?他不得不停下來舔舔嘴唇,誰是你們的母親?依蕾驚訝地睜大了雙眼,而格安回答的語氣雖然平常卻令他的話更令人震驚。摩菊絲,身為昂都的女王、查坎家族的族長,以光明的優雅之名,擔當國土的守衛者、人民的保護者。女王。嵐喃喃說道,震驚帶著陣陣麻木傳遍他的全身,一時間覺得自己的頭又要開始旋轉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你竟然掉進了女王的花園,還讓繼承王位的公主像個平民醫者一樣給你療傷。他只想大笑,知道自己已經處在恐慌的邊緣了。

  他深吸一口氣,匆忙爬起身來,強忍著撒腿就逃的衝動。必須立刻離開此地,必須在其他任何人發現他在這裡之前離開的急切需要充斥著他。

  依蕾和格安冷靜地看著他,他跳起來時,他們倆也跟著優雅地站了起來,完全是不慌不忙。他伸手要把絲巾摘下來,依蕾一把抓住他的手肘。不要。你會重新開始出血的。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依舊認定他會照做。

  我得走了,嵐說道,我會爬回那堵牆上然後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她這才頭一次顯得跟他一樣吃驚。你是說,你爬上那堵牆來看羅耿,卻不知道自己爬的是哪裡的牆?到下面的街上去不是比在這裡看得清楚得多嗎?我我討厭人多的地方,他含糊地說道,略略朝著他們兩人各鞠了一躬。如果您不介意,啊女士。故事裡,王室花園裡擠滿互相稱呼大人、女士、殿下、陛下的人,但他記不起自己聽說過對於繼承王位的公主應該怎麼稱呼。他現在根本無法清楚地回憶這個問題,無法清楚地想起任何事情,滿腦子只有遠離此地的念頭。如果您不介意,我現在就走了。啊謝謝您的他摸了摸頭上纏著的絲巾,謝謝您。你連名字也不留下嗎?格安說道,對於依蕾的照料你就這樣報答,真可憐啊。我一直在疑惑你的來歷,你的口音像個昂都人,雖然肯定不是卡安琅本地人,但你的樣子像反正,你知道我們的名字,禮貌上應該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們才對。嵐渴望地看著那堵牆壁,想都沒想就說出了自己的真名,甚至還加上來自雙河的艾蒙村。來自西邊,格安喃喃說道,非常搖遠的西邊。嵐猛然回頭看著他。年輕男子的話裡帶著驚訝的語調,嵐回頭的時候還看到他的臉上留著同樣的表情。不過,格安很快以愉快的笑容代替了它,以至於嵐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裡出產煙草和羊毛。格安說道,我得瞭解國內所有地方、甚至所有陸地的特產,那是我的訓練課程之一。特產和工藝,人們的情況,包括他們的風俗,優點和缺點。據說,雙河人很固執,如果他們認為你是值得追隨的人,就會跟從你的引導;但如果你想要逼迫他們,卻只會越逼越適得其反。依蕾應該嫁給一個來自雙河的丈夫,因為只有一個意志如岩石般堅強的人才不會被她踩在腳下。嵐呆看著他。依蕾也是。格安看起來一本正經,卻在胡言亂語。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三個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一起轉過身去。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裡。這是嵐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了,俊俏得幾乎不像一個男人。他個子高而修長,一舉一動帶著柔韌的力感和十足的自信。他長著黑頭發,黑眼睛,身上紅色和白色的衣服比起格安稍遜精緻,但穿在他的身上這顯得一點也不重要。他一手放在劍柄上,眼睛注視著嵐。

  離開他,依蕾。男子說道,你也是,格安。依蕾站到了嵐的前面,擋在他和新來者之間,高仰著頭一如既往的自信。他是我們母親的忠實國民,一個女王的好公民。他受我的保護,格勒。嵐努力回憶從科茨先生以及吉爾先生那裡聽說過的事情。如果沒有記錯,格勒吉達摩哲是依蕾依蕾和格安同父異母的兄弟。科茨先生也許不太喜歡塔林格達摩哲他也沒聽說過有誰喜歡這人但是如果城裡的閒話可靠,那麼不論是紅方還是白方的支持者,卻都愛戴他的兒子。

  我知道你喜歡照料流浪貓狗,依蕾,修長男子合情合理地說道,但這個人有武器,而且看起來不像好人。時下這些日子裡,我們怎麼小心都不為過的。如果他是一個忠實國民,那麼他在這個他不該出現的地方做什麼?要換掉劍上纏的布是很容易的,依蕾。他是我的客人,格勒,我做他的擔保。難道說,你把自己任命為我的保姆,要來干涉我該跟誰說話不成?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她的語氣尖酸刻薄,但格勒不為所動。你知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行動,依蕾,但你把這個人當成客人是不恰當的,對此你跟我一樣明白。格安,幫我說服她。我們的母親會夠了!依蕾厲聲打斷,你確實沒有說過要干涉我的行動,你也沒有權利判斷我的行動。你可以走了。現在就走!格勒沮喪地看了格安一眼,同時又像是請求援助,又像是說依蕾太任性了沒法說服。依蕾的臉沉了下來,但她剛剛張開口,他就正正式式地鞠了一躬,動作像貓一般優雅。然後,他後退一步,轉身大步沿著石板路離開,一雙長腿帶著他很快就消失在樹蔭之後。

  我討厭他,依蕾耳語道,他既卑鄙又善妒。你這話說得過分了,依蕾。格安說道,格勒不知道什麼是妒忌。他救過我兩次,當時就算他不出手,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如果他不救我,他就能取代我做你的王室第一劍士。決不,格安。那樣的話我會另選一個人,決不會是格勒的。任何人都行,甚至最低下的馬夫。忽然她笑了,故作嚴肅地瞪了哥哥一眼,你說我喜歡給人下命令。好吧,我命令你不許發生任何意外。我命令你在我繼承王位的時候擔任我的王室第一劍士光明保佑這一天越遲越好!以格勒無法夢想的光榮統領昂都的軍隊。遵命,公主殿下。格安大笑著模仿格勒鞠了一躬。

  依蕾若有所思地朝嵐皺了皺眉。現在,我們得儘快帶你離開這裡。格勒永遠只按規矩辦事,格安解釋道,不論是否應該。現在這種情況,在花園裡發現陌生人,按規矩應該通知宮殿裡的衛兵。我懷疑他現在正在前去通知他們的路上。這麼說我該爬回牆上去了,嵐說道。今天可真是一個低調的好日子!我簡直就跟掛了招牌沒什麼兩樣!他轉身朝牆壁走去,但依蕾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行,我剛剛才花了那麼多力氣給你塗藥,你再去爬牆只會再弄出新的傷口,然後讓某個後巷裡的老太婆給你塗些光明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上去。花園的另一邊有一個小門,已經被花草遮擋住了,只有我還記得它的位置。突然,石板小路上傳來靴子的腳步聲,朝著他們而來。

  太遲了。格安喃喃說道,他肯定是一離開我們的視線就開始奔跑。依蕾低吼了一句咒駡,嵐的眉毛唰地跳得老高。他曾經在女王的祝福那裡聽到過馬夫們罵這句話,當時可很是驚訝了一番的。可是下一刻,她已經恢復了冷靜。

  格安和依蕾似乎覺得原地不動就足夠了,但他可無法使自己像他們這樣鎮定自若地等待女王衛兵的到來。他又朝著牆壁跑去,心裡明知爬不到一半那些衛兵就會趕到,卻無法使自己站住不動。

  他還沒邁出三步,身穿紅色制服的男人已經出現了,沿著小路沖過來,胸鎧反射著陽光。眾人像鮮紅色和閃光的金屬波浪一般似乎從所有方向同時湧上來。有的舉著出鞘的寶劍,有的站定腳步拉弓搭箭。頭盔臉罩下的每一雙眼睛都冷酷無情,搭在弓上的每一支寬頭箭都堅定地指著他。

  依蕾和格安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擋在嵐和弓箭之間,張開手臂護著他。嵐一動都不敢動,兩隻手遠離寶劍,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

  靴子的敲擊聲和弓弦的吱吱響聲還彌留在空氣中,一個肩膀上有一個金黃色的軍官標誌繩結的衛兵已經大聲喊道,公主殿下,王子殿下,俯下,快!依蕾仍然張著手臂,莊嚴地挺直了腰。你竟敢在我面前拔出武器,塔蘭瓦?伽裡布尼為此會怎麼處罰你?如果你運氣好,也許會要你到最簡陋的騎兵馬廄去清理畜肥!衛兵們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一些弓箭手不安地稍微放低了手中的弓。依蕾見狀才放下了手臂,姿態顯得她只是因為自己喜歡才張開手臂。格安猶豫了一下,也放下了手臂。嵐數得出仍然指著自己的弓箭只剩幾把了,他的腹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緊,好像以為這樣可以阻擋離他只有二十步的寬頭箭似的。

  戴著軍官繩結的男人似乎是最困惑的一個人。公主殿下,原諒我的冒犯。可是格勒吉大人說有一個骯髒的農民潛伏在花園裡,帶著武器,威脅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他的目光落到嵐的身上,語氣堅決起來,請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讓開,讓我把這個壞蛋抓起來。這些日子城裡的流氓太多了。我非常懷疑格勒說過這樣的話,依蕾說道,格勒不會說謊的。有時候我真希望他會,格安在嵐的耳邊輕語道,一次也好啊。那樣跟他一起會輕鬆得多。這個人是我的客人,依蕾繼續道,他在這裡受到我的保護。你可以撤退了,塔蘭瓦。很遺憾,這不可能,公主殿下。您知道,女王陛下,您的母親,針對未經過她的批准入侵宮殿範圍的人下過命令,這個入侵者的事已經報告給女王陛下了。塔蘭瓦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滿足感,嵐不禁懷疑這個軍官恐怕以前曾經被迫接受過依蕾其他在他看來不恰當的命令,這次他有完美的理由在手,決意是不再屈服了。

  依蕾怒視著塔蘭瓦,一時間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嵐向格安投去疑問的目光,格安明白他想問什麼。監獄。他低聲回答。嵐的臉色立刻變得刷白,格安趕緊補充,只是幾天而已,你不會受到傷害的。伽裡布尼,衛兵的統帥,會親自對你問話,只要弄清楚你沒有惡意就會立刻放你走。他頓了頓,眼裡流露出他的心裡另有想法,我希望你說的是真話,來自雙河的嵐艾索爾。你把我們三個人一起帶到我母親的跟前好了。依蕾突然宣佈。格安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塔蘭瓦擋在頭盔臉罩後的臉露出被嚇到的表情。公主殿下,我要不然就把我們三個一起關進牢裡,依蕾又說,我們一定要在一起。還是說你敢下令動手來拉我?她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塔蘭瓦東張西望好像想向樹木求助的樣子說明,他也認為她贏了。

  贏了什麼?怎麼贏的?母親正在接見羅耿,格安輕聲說道,好像能讀懂嵐的心思一般,就算她不是很忙,塔蘭瓦也不敢這樣帶著衛兵把依蕾和我帶到她的跟前,就好像押著我們一樣。母親有時候可有點脾氣啊。嵐想起吉爾先生說過的關於摩菊絲女王的事。有點脾氣?一個紅制服的衛兵沿著小路跑了過來,嘎然停住腳步,伸出一隻手臂橫在胸前行了個禮。他低聲對塔蘭瓦說了什麼,塔蘭瓦的臉上隨即恢復了滿意的表情。

  女王陛下,您的母親,塔蘭瓦宣佈道,命令我立刻把入侵者帶去見她。女王陛下還命令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去見她。也是立刻就去。格安畏縮了,依蕾使勁咽了咽口水。她臉上鎮定,手裡開始用力拍打裙子上的污漬。可是除了拍掉幾片樹皮,她的努力沒有什麼效果。

  公主殿下,請?塔蘭瓦得意洋洋地說道,王子殿下?衛兵們圍在他們四周形成一個空心方陣,由塔蘭瓦帶領著走上石板小路。格安和依蕾走在嵐的兩邊,兩個人都迷失在不快的思考中。衛兵們已經還劍入鞘、歸箭入囊,但警戒絲毫沒減,他們看著嵐的樣子就好像以為他隨時會抓起寶劍殺出包圍。

  嘗試逃跑嗎?我什麼都不會嘗試的。低調!哈!他看著衛兵們看著自己,然後,忽然注意到花園的樣子。他已經完全從摔倒中恢復過來了,可是意外一個接著一個發生,上一個帶來的衝擊尚未退去,下一個已經到來,以至於他一門心思只想著那堵牆和回到牆外的懇切願望,周圍的景物都被忽視了。現在他才注意到心中一直隱約地覺得不同尋常的綠草。是綠色!到處都綠樹成蔭。大樹、花叢,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枝葉繁茂、果實累累。小路之上,青蔥的葡萄藤投下蔭涼。到處都是鮮花,品種如此之多,為花園添上無數色彩。有些他認識明亮的金黃色太陽花和小小的粉紅色脂花,深紅色的星火花和紫色的艾蒙之榮,還有各種顏色的玫瑰,從最純的白色到最濃的深紅色都有有些無論形狀還是顏色都如此稀奇,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覺得它們不是真的。

  綠色,他輕聲說道,是綠色。衛兵們聞言互相竊竊私語,塔蘭瓦回頭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他們趕緊靜了下來。

  這是依萊妲的手筆。格安隨口回答。

  這是不對的。依蕾說道,她曾經問過我,是否想從外面的農場裡選出一個,讓她把它變成跟我們的花園一樣生機勃勃。可其他的農場呢,卻任由它們顆粒無收。人民在挨餓,我們卻在花園裡賞花,這是不對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你要保持鎮定,她精神奕奕地告訴嵐,問你話的時候要清楚地回答,否則保持沉默。還有,照我的樣子做就好。沒事的。嵐真希望自己能分享她的自信。如果格安也跟她一樣自信,他會安心得多。塔蘭瓦帶著他們走進宮殿裡時,他回頭看了看花園,看著所有的綠樹鮮花,看著一個艾塞達依為女王而塗畫的鮮豔色彩。他已經被捲進了深水之中,四處都看不到水岸。

  走廊裡全是宮裡的僕人,穿著紅色的制服,領口和袖口是白色,束腰外衣的左胸上有一隻白獅圖案。他們腳步匆忙,各有任務。當這隊衛兵們簇擁著依蕾、格安和嵐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全都愣住了,張開口呆呆地看著他們。

  一隻雄貓穿過這群呆若木雞的僕人,滿不在乎地沿著走廊遊蕩,在愣立原地的人們腳下左穿右插。這只貓令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他在拜爾隆的經歷告訴他,再怎麼簡陋的店子,角落裡都會藏著老鼠。可是自從走進宮殿裡,這只雄貓是他見到的唯一一隻貓。

  你們沒有老鼠的嗎?他難以置信的問道。任何地方都有老鼠的。

  依萊妲討厭老鼠。格安喃喃說道,他正擔憂地朝著走廊前方皺眉,明顯已經在想像跟女王見面的情景。我們這裡從來沒有老鼠。你們兩個安靜。依蕾的語氣雖然嚴厲,卻跟她的哥哥一樣心不在焉。我在思考。嵐回頭看著那貓兒,直到衛兵帶著他轉過一個彎,擋住了它。如果這裡有許多貓,會令他覺得好過一點,儘管那意味著老鼠,但至少會令這個地方有一點普通之處。

  塔蘭瓦帶著眾人轉了無數個彎,嵐早就失去了方向感。終於,年輕的軍官在一對高大的雙門前停下了腳步。這對門是黑色的木門,閃著豐潤的光澤,跟剛才經過的某些門相比不算非常豪華,不過仍然雕刻了一行行精細的獅子圖案。門的兩邊各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僕人。

  至少不是主廳。格安的笑聲顯得不太穩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母親在這裡把人送上斷頭臺。可他卻說得好像他認為女王很可能會開一個先例似的。

  塔蘭瓦伸手要收走嵐的寶劍,但依蕾上前阻止了。他是我的客人,根據習慣和法律,王族的客人即使是覲見我的母親時也可以佩戴武器。難道你要否認我說過他是我的客人的話嗎?塔蘭瓦猶豫了,跟她對視了片刻,點了點頭。好吧,公主殿下。他後退了一步。依蕾朝嵐露出微笑,可是只持續了一會兒,便聽到塔蘭瓦命令道:一等衛兵跟我進來。請宣佈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求見,他對門口的僕人說道,還有衛兵副官塔蘭瓦應女王陛下的命令押送入侵者求見。依蕾對塔蘭瓦怒目而視,但大門已經打開。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宣佈來者身份。

  依蕾略略招手叫嵐緊跟著自己,然後昂首挺胸莊嚴地走進大門。格安活動了一下肩膀,大步跟在她的身側,整整齊齊地保留著一步的距離。嵐跟在他們後面,不太確定該怎麼走,於是與格安持平跟在了依蕾的另一側。塔蘭瓦帶著十個衛兵,緊緊跟著嵐。大門靜靜地在他們身後關上。

  依蕾忽然屈膝,同時彎腰並雙手張開裙擺行禮。嵐一愣,趕緊抄襲格安和其他男人的動作,笨拙的改了好幾次才抄對。單膝跪下,右膝觸地,低頭,身體前傾,把右手手指壓在大理石地板上,左手放在劍柄上。格安沒有佩劍,他的左手以同樣的方式放在匕首上。

  嵐剛剛開始慶倖自己終於做對,就發現塔蘭瓦雖然低著頭,頭盔臉罩下的眼睛卻斜過來怒視著他。難道我應該行別的禮?他忽然覺得一肚子火,根本沒有人教過他,塔蘭瓦怎麼能指望他知道該怎麼做呢?還有,為什麼要害怕這些衛兵?他沒有做錯事,有什麼好怕的。他也明白自己的恐懼不是塔蘭瓦的錯,但他就是生他的氣。

  所有人都原地不動,就像等待春天消融的冰雪。他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便利用這個空檔觀察自己所處的這個地方。他一直低著頭,只是略略轉動到可以看見的角度。塔蘭瓦的臉色更難看了,但他不理他。

  這是一個方形的房間,大小跟女王的祝福的大堂差不多,牆壁上鑲著純白色的石塊,上面雕刻著狩獵場景的浮雕。浮雕之間有掛毯,上面織著溫和的圖案,有明亮的鮮花和羽色豔麗的蜂鳥,只有兩幅除外。那兩幅掛毯掛在房間正面的牆上,毯子上的圖案是昂都的白獅,個子比人還高,站在鮮紅的國土之上。兩張掛毯之間是一個高臺,高臺之上有一張雕花磨光的王座,女王就坐在上面。

  一個結實的男人筆直地站在女王的右側,他沒有戴頭盔,穿著女王衛兵的紅色制服,斗篷的肩膀上有四個金色繩結,雪白的袖口上環著數道金色寬頻。他的兩鬢已經斑白,但仍然強壯,像岩石一般不可動搖。這一定就是那個統帥伽裡布尼了。王座後的另一邊,一個穿著深綠色絲衣的女人坐在一張矮凳上,正在用深色、幾乎是黑色的羊毛編織著什麼。起初,她的編織活計令嵐以為她是個老婦人,再看清楚一點後,他發現自己看不出她的年紀。年輕,老邁,他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手裡的編織針和毛線上,好像離她不到一個手臂之外的女王不存在似的。她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表面平靜,然而她的專注之中帶著某種可怕的情緒。房間裡靜悄悄,只有她的編織針喀噠作響。

  雖然他想看遍房間裡的所有東西,目光卻不停地回到王座上頭戴王冠的女人身上。王冠上,精緻的玫瑰圖案微微閃光。是昂都的玫瑰王冠。女王穿著紅白兩色的絲質裙子,披著一件紅色的長披肩,披肩上的白獅沿著披肩昂首闊步。她伸出左手觸碰統帥的手臂時,手指上的噬尾巨蟒戒指閃閃發光。然而,不停地吸引嵐的目光的,不是富麗的服飾,也不是那個王冠,而是穿戴著它們的女人。

  摩菊絲與她的女兒擁有同樣的美麗,但是更成熟,更完美。她的臉和身材,她的存在,就像光芒照亮整個房間,她身後的兩人都因她而黯淡無光。如果她是艾蒙村的寡婦,就算她是雙河廚藝最差家務最懶的女人,求婚者也一定會在她的門前大排長隊的。他發現她在打量自己,趕緊低下頭,生怕她會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心裡的想法。光明啊,竟然把女王想像成一個村婦!你這個傻瓜!你們起來吧。摩菊絲的聲音豐潤溫暖,比起依蕾更自信更權威一百倍。

  嵐跟著眾人站起來。

  母親依蕾剛喊了一聲,就被摩菊絲打斷了。

  看樣子你爬過樹,女兒。依蕾從裙子上拔下一片漏網的樹皮,找不到地方丟,只好抓在手裡。事實上,摩菊絲平靜地繼續說道,儘管我下了命令要你留在房中,你還是設法非要看看這個羅耿不可。格安,我本來以為你會有點分寸。你必須學會在順從妹妹的同時要保護她遠離災禍。女王快速地掃了身邊的結實男人一眼。布尼無動於衷,似乎沒有注意到,可是嵐覺得他的那雙眼睛其實能看到任何事情。這一點,格安,對於長王子來說,跟統領昂都的軍隊是同樣重要的責任。也許等你多受訓練之後,你被你的妹妹牽著鼻子四處惹麻煩的時間就會少些。我會請統帥確保你北上的旅程事事俱備。格安挪著腳似乎想爭辯一下,卻只是低下了頭。遵命,母親。依蕾皺起眉頭。母親,格安如果不跟我在一起,又怎麼能阻止我惹麻煩呢。所以他才離開了他的房間。母親,去看看羅耿肯定不會有什麼害處的啦。城裡幾乎每一個人離他都比我離得近。城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將要繼承王位的公主。女王的聲音嚴厲起來,我從近處觀察過這個羅耿,他很危險,孩子。他被關在籠中,被艾塞達依無時無刻地看守著,仍然像野狼一樣危險。我寧願他從來沒有被帶到卡安琅來。他會在塔瓦隆接受處置。凳子上的女人說話了,可她的眼睛仍然看著手中的編織活計,重要的是,讓人們看到光明再一次戰勝了黑暗,讓人們看到你是勝利者之一,摩菊絲。摩菊絲輕蔑地揮了揮手。我還是寧願他從來沒有靠近過卡安琅。依蕾,我瞭解你。母親,依蕾辯解道,我真的想聽您的話的。是真的。是嗎?摩菊絲裝作驚訝挖苦道,又呵呵笑了。是,你確實是努力要作個好女兒。但你不停地試驗我的容忍度。啊,我對我的母親也做過同樣的事。這種精神在你登上王位之後能支持你,但你現在還不是女王,孩子。你違背了我的命令去看了羅耿,對此你應該滿意了。北上的旅程中,不准你接近他一百步之內,你和格安都是。若不是我知道你在塔瓦隆將會接受非常嚴格的訓練,我會派琳妮跟你一起去,確保你遵守我的命令。至少,她似乎能令你安守本分。依蕾撅著嘴悶悶不樂地低下了頭。

  王座後的女人似乎正在專心數針腳。不用一個星期,她忽然插口道,你就會想回家,回到母親身邊。不用一個月,你就會想跟著遊民逃走。當然,我的姊妹會確保你遠離那些人。那種事不是你該做的,現在還不是。突然,她從椅子上轉身注視著依蕾,臉上的平靜之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骨子裡蘊藏的潛力可以令你成為昂都史上最偉大的女王、所有土地之上一千多年來最偉大的女王。只要你有力氣承受,我們將為了這個目標而塑造你。嵐瞪著她。她只能是依萊妲,那個艾塞達依了。忽然他很慶倖自己沒有來求她幫助,不論她屬於那一結都一樣。她散發著的氣勢比茉萊娜要嚴苛得多。他有時覺得茉萊娜就像用天鵝絨包裹的鋼鐵,然而依萊妲的天鵝絨只是幻覺。

  夠了,依萊妲,摩菊絲擔憂地皺起眉,這些話她聽得太多了。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她凝視著女兒沉默片刻。現在,關於這個年輕男子的問題她指了指嵐,目光仍然盯著依蕾的臉他是怎樣到這裡來的,為什麼而來,你又為何跟你的兄弟給予他客人之名?我可以發言嗎,母親?摩菊絲點頭准許,於是依蕾從她第一次看見嵐沿著斜坡爬到牆下開始,簡略地說了說事情經過。嵐以為她最後會聲明他對於自己所處的地方毫不知情,可她說的卻是,母親,您常常教導我要多瞭解我們的人民,從最高層到最底層都要。但是每次我見他們的時候,身邊總是跟著十幾個隨從,這樣怎麼能瞭解到任何真實情況?跟這個年輕男子的交談,令我更瞭解雙河人是什麼樣的人,比我從書本上學到的要多多了。他離家這麼遠,在這麼多外來人都因為恐懼而選擇白方的情況下選擇了紅方,這也證明了他的忠誠。母親,我懇求您不要錯待一個忠心的國民、一個教會我許多您統治的人民的事情的人。一個來自雙河的忠心國民,摩菊絲歎道,我的孩子,你應該多留心讀書才對。雙河已經有六代沒有繳過稅、七代沒有服過兵役了。我敢說,他們甚至幾乎忘記自己是昂都的一分子了。嵐想起自己聽說雙河隸屬昂都時的驚訝,不安地聳了聳肩。女王看到他的反應,對女兒露出同情的微笑。你看見了嗎,孩子?嵐注意到依萊妲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編織活計,正在打量自己。她站起來,從高臺上緩緩走下來,站在他的跟前。來自雙河?她問道,向著他的頭伸出手來。他向後躲開,她垂下了手。卻長著帶紅的頭髮,灰色的雙瞳?雙河人是黑頭發、黑眼睛的,而且很少長得這麼高,她飛快地出手翻起了他的衣袖,露出較少受陽光照射而顏色較淺的皮膚,或者有這種膚色。嵐忍住握起拳頭的衝動。我在艾蒙村出生,他僵硬地說道,我的母親是外地人,我的眼睛繼承自她。我的父親是塔艾索爾,是一個牧羊人和農夫,我也是。依萊妲緩緩點頭,雙眼一直緊盯著他的臉。他迎著她的目光直視她的雙眼,掩飾著胃裡的翻騰。她注意到他眼中的堅定,一邊與他對視,一邊又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嵐決定這次不躲開。

  她碰的是他的寶劍。先是握住了劍柄的最頂端,然後驚訝地收緊手指睜大雙眼。一個來自雙河的牧羊人,她輕聲說道,像是耳語,音量卻大得所有人都能聽到,帶著一把蒼鷺寶劍。最後的話在這個房間裡激起的反應就好像她宣佈的是暗黑魔神。嵐的身後響起皮革和金屬摩擦之聲,還有靴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雜亂之聲。他從眼角瞄到塔蘭瓦和其他衛兵正在後退佔領房間裡的重要位置,手扶劍柄,隨時準備拔劍,臉上還露出隨時準備犧牲的表情。伽裡布尼迅速邁了兩步走到高臺前面擋在嵐和女王之間。就連格安也把自己擋在了依蕾跟前,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一手握著匕首。依蕾本人看著他的樣子好像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他。摩菊絲的表情沒有變,但是她的雙手握緊了王座光滑的扶手。

  只有依萊妲的反應比女王小。艾塞達依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話。她把手抽離劍柄,衛兵們隨之更加緊張。她仍然凝視著嵐的眼睛,平靜地估量著。

  可以肯定的是,摩菊絲說話了,她的語氣很平穩,他年紀太輕了,不可能已經取得蒼鷺劍士的資格。他比格安大不了多少。這把劍是他的。伽裡布尼說道。

  女王驚訝地看著他。這怎麼可能?我不知道,摩菊絲,布尼緩緩說道,他是太年輕了,但這把劍仍然是屬於他的,他也擁有它。看看他的雙眼,看看他站立的姿勢,這把劍多麼適合他,他帶著它多麼自然。他太年輕,但這把劍是他的。統帥說完以後,依萊妲問道:你是如何得到這把寶劍的,雙河的嵐艾索爾?她的語氣好像對他的名字也表示懷疑,就好像她懷疑他來自雙河一樣。

  我父親給我的。嵐回答,這是他的寶劍。他認為我在外面闖蕩時需要一把寶劍。又一個擁有蒼鷺寶劍的雙河牧羊人。依萊妲的笑容令他口裡直發幹。你什麼時候到達卡安琅的?他受夠了,再也不要告訴這個女人任何真相了。她對他來說就像暗黑之友那麼可怕。是時候重新開始隱瞞了。今天,他回答,早晨到的。剛好趕上。她喃喃說道,你住哪裡?別告訴我你還沒找到地方住。你看起來雖然有點憔悴,但肯定已經休息過。哪裡?王冠與雄獅。他記得自己尋找女王的祝福時經過這家王冠與雄獅,它在新城,位於跟吉爾先生的旅店相反的另一邊。我在那裡租了一張床,在閣樓的。他覺得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撒謊,但她只是點了點頭。

  這意味著什麼?她說道,今天,邪惡的人被帶到卡安琅。兩天之內他會被帶往塔瓦隆,同行的還有前去接受訓練的王位繼承人。而就在這一刻,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在宮中的花園裡,聲稱是來自雙河的忠實國民我確實是來自雙河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可除了塔蘭瓦和衛兵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以外,沒有人理會他。

  用一個精心編造的故事誘惑依蕾,還帶著一把蒼鷺寶劍。他沒有用臂章或者帽徽來宣佈自己的忠誠,卻仔細地包紮寶劍隱藏蒼鷺標記以避開好奇目光。這意味著什麼,摩菊絲?女王示意統帥站到旁邊,然後不安地打量嵐。不過,她卻是對依萊妲說話。你判斷他是什麼人?暗黑之友?羅耿的追隨者?暗黑魔神在刹幽古不安其位,艾塞達依回答,暗影籠罩時輪之模,未來在針尖之上搖搖欲墜。這個人是危險人物。依蕾忽然動了,她撲到王座之前雙膝跪地。母親,我懇求您不要傷害他。如果不是我的阻攔,他當時就已經離開了的。他想離開,是我要他留下的。我無法相信他會是暗黑之友。摩菊絲向女兒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目光卻緊盯著嵐。這是預言嗎,依萊妲?你正在解讀時輪之模嗎?你說過,這種能力總是在你最沒有想到的時候到來,又會跟出現時一樣突然消失。如果這是一個預言,依萊妲,我命令你清楚地說出真相,而不是像你慣常的那樣把它用謎語層層包裹,以至於沒有人能明白你到底說了是還是否。說吧。你看到了什麼?我預言,依萊妲回到,並以光明的名義發誓,我將會最清楚地說出全部。從今天開始,昂都將走向痛苦與分裂。暗影漸深,直至漆黑,我無法看見光明是否會再次來臨。世界流出第一滴眼淚的地方,將會淚流成河。我預言。憂鬱的沉默籠罩著房間,只有摩菊絲呼吸的聲音,就好像這是她最後的氣息。

  依萊妲繼續注視著嵐的眼睛。她又說話了,然而她的嘴唇幾乎沒有在動,聲音輕得離她只有一個手臂距離的嵐也幾乎聽不見。我還預言。痛苦和分裂將降臨整個世界,這個男人將站在一切的正中心。我遵從了女王的命令,她耳語道,清楚地說出了我的預言。嵐覺得自己的腳好像在大理石地板上生了根一樣,石頭的冰冷和僵硬順著他的雙腳爬上來,寒意沿著脊樑骨直沖腦門。其他人不可能聽到她最後的話,但是她看著他,他聽到了。

  我是一個牧羊人,他對著整個房間說道,來自雙河。一個牧羊人。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依萊妲大聲說道,他無法分清她的語氣裡是否帶著一絲嘲諷。

  伽裡,我的統帥,摩菊絲說道,我需要你的意見。結實男人搖了搖頭。依萊妲塞達依說這個人很危險,女王陛下,如果她能說得更清楚些,我會建議判處他死刑。但是她所說的這些事,我們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得到。無須預言,所有郊外的農夫都在說事情將會越來越糟。我本人,相信這個男孩到這裡來是純粹的意外,雖然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安全起見,女王陛下,我建議把他關到牢裡,直到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北上之後,才放他走。除非,艾塞達依,你還有更多關於他的預言?我已經說出我在時輪之模上看到的一切了,統帥大人。依萊妲回答,她朝嵐露出一個冷冷的微笑,一閃而過幾乎沒有觸碰她的嘴唇,似乎在嘲笑他無法揭穿她話裡的機關。在牢裡呆幾個星期對他不會有害,而我也有機會多瞭解一些。她的眼中射出饑渴的光芒,嵐的心更寒了。也許會再有預言。摩菊絲以手肘撐著王座扶手,握拳托著下巴考慮了片刻。如果嵐能動得了,他一定會在她皺著眉頭的注視下不安地挪動,可是依萊妲的目光早已把他凍結成冰。女王終於說話了。

  猜疑之心令卡安琅甚至整個昂都窒息。恐懼、黑暗的猜疑。女人指責她們的鄰居是暗黑之友。男人在多年朋友的門前塗畫龍牙。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摩菊絲依萊妲張開口,但是女王打斷她。

  我不會。當我繼承王位時,我發誓為所有人,不論高低貴賤,主持正義。就算昂都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記得正義,我也要堅持。嵐艾索爾,你可願意以光明的名義發誓,是你的父親,一個雙河的牧羊人給予你這把蒼鷺寶劍?嵐不得不咽了咽口水,乾涸的喉嚨才發得出聲音。我願意發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跟什麼人說話,趕緊補充,女王陛下。伽裡大人挑起了一邊粗粗的眉毛,可摩菊絲似乎不介意。

  你爬上花園的圍牆只為了看一看偽龍神?是的,女王陛下。你對昂都的王座,或者我的女兒、兒子有任何惡意嗎?她的語氣顯得第一個比起後兩個還要嚴重。

  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女王陛下。對您和您的親人尤其沒有。那麼,我將為你主持正義,嵐艾索爾,她說道,首先,比起依萊妲和伽裡,我年輕時曾經有機會接觸過雙河人。你的外貌雖然不像,但是如果我的久遠記憶沒有錯,你有雙河人的口音。其次,任何人如果擁有你這種發色和眼睛,絕對不會聲稱自己來自雙河,除非那是事實。至於你從父親那裡得到一把蒼鷺寶劍,這不合情理,所以也不像是謊言。第三,我的心中有一把聲音輕聲告訴我,最完美的謊言往往最荒謬以至於人們認為它不可能是謊言這把聲音不能作為證據。我會維護我定下的法律。我給予你應有的自由,嵐艾索爾,但我建議你以後小心自己的腳步。如果在宮裡的花園中再見到你,你就沒那麼容易脫身了。謝謝您,女王陛下。他沙啞地回答,感覺到依萊妲的惱怒就像火一樣炙烤著他的臉。

  塔蘭瓦,摩菊絲說道,護送這個護送我女兒的客人離開,以客人應有的所有待遇對待他。其他人也可以離開了。不,依萊妲,你留下。還有,伽裡也留下好嗎。我得跟你們商量怎樣處理城裡的白斗篷。塔蘭瓦和衛兵們不情願地收起劍,卻仍然準備隨時拔劍。不過,嵐還是很樂意地看著衛兵們圍著他形成一個空心方陣,也很樂意跟著塔蘭瓦離開。依萊妲對女王正在說的話心不在焉,他能感覺得到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背影。如果摩菊絲沒有留下艾塞達依,將會發生什麼事?這個想法使他暗暗祈禱衛兵們能走得快一點。

  令他驚訝的是,依蕾和格安在門外說了幾句話後,跟上來走在他的旁邊。塔蘭瓦也很驚訝,他看看他們倆,又看看身後的門。門已經開始關上了。

  我的母親,依蕾說道,下令以客人應有的所有待遇,護送他離開宮殿。塔蘭瓦,你還在等什麼?塔蘭瓦沉著臉看看那扇門,門後面,女王正在跟她的顧問討論。沒什麼,公主殿下。他惱火地回答,毫無必要地下令開始護送。

  嵐走著,無視身邊滑過的宮中奇景。他心煩意亂,無數想法在他的腦海中旋轉,快得他無法抓住。你的外貌不像。這個男人將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衛兵們停下腳步。他眨眨眼,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宮殿門前的寬大庭院裡,眼前高大的磨光宮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些大門當然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而打開,尤其是一個入侵者,儘管公主宣佈他是客人。

  塔蘭瓦默默地打開一個暗閂,推開其中一扇大門下面的小門。

  按照風俗,依蕾說道,應該把客人送到門前,但是不要看著客人離開。意思是,要記住跟客人相聚的愉快,而忘記離別的悲傷。謝謝您,公主殿下。嵐回答,摸了摸頭上的絲巾繃帶,謝謝您所做的一切。雙河的風俗是,客人應該帶一件小禮物才對。恐怕我什麼都沒有,雖然,他淡淡地補充道,我很明顯令您對雙河人多了一份瞭解。如果我告訴母親,我覺得你很英俊,她一定會把你鎖進牢裡。依蕾沖他嫣然一笑,再見,嵐艾索爾。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個摩菊絲美麗與王權的年輕版轉身離去。

  不要跟她玩言語遊戲,格安笑道,她每次都贏的。嵐茫然地點點頭。英俊?光明啊,她可是昂都王位的繼承人!他搖了搖自己,清醒一下。

  格安似乎在等什麼。嵐看了他一會兒。

  王子殿下,我告訴您我是雙河人的時候,您很驚訝。所有人,您的母親,伽裡大人,還有依萊妲塞達依背後又升起一陣寒意都是。沒有一個人他沒法說完,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起這些。即使我不是在雙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爾的兒子。

  格安點點頭,似乎這就是他在等待的話。不過,他還是猶豫了一下。

  嵐正要收回自己剛才暗示的問題,格安說道:在你的頭上包一條頭巾,嵐,你就是整一個艾爾人。真奇怪,母親認為至少你的口音像一個雙河人。我真希望我們能有機會互相多瞭解,嵐艾索爾。再見。艾爾人。

  嵐呆站著,看著格安離去,直到塔蘭瓦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才想起自己在哪裡。他彎腰走出小門,塔蘭瓦砰地摔上門,差點撞到他的腳跟上。門裡的暗閂響亮地合上了。

  宮門前的橢圓廣場此刻空空蕩蕩。所有衛兵,所有人、喇叭和鼓樂都消失了,一片寂靜。什麼也沒有剩下,只有沿著道路飄舞的垃圾,還有幾個腳步匆匆忙著自己事情的行人。激動人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分不出他們支持的是紅方還是白方。

  艾爾人。

  他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站在宮門的正前方,一個依萊妲跟女王商量完事情之後輕易就能找到他的地方。他裹緊斗篷,立刻開始小跑,穿過廣場跑進內城的街道中。他頻頻回頭看是否有人跟蹤,但是彎曲的街道使他無法看得很遠。然而,依萊妲的那雙眼睛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停地幻想它們正在注視自己。當他到達連接新城的門口時,他撒腿狂奔。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一章 舊朋友,新威脅

  直到跑回女王的祝福門前,嵐才停下腳步,靠在前門的門框上大口喘著粗氣。他一路跑來,不在乎是否有人看見他寶劍上的紅布,甚至不在乎他們是否會因為看見他在奔跑而追趕他。他覺得,就算是一隻黯者,這次也追不上他。

  他跑過來時,蘭溫正坐在門旁的一條長凳上,手裡抱著一隻斑紋貓。他站起來朝嵐過來的方向張望,查看是否有麻煩,手指仍然平靜地撓著貓兒的耳背。看清楚沒有麻煩後,他又小心地坐了下來,生怕驚擾懷中的貓兒。剛才有些傻瓜企圖偷貓。他說道,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關節,又繼續撓貓兒耳朵,這些天貓兒的價錢好著呢。嵐看見那兩個支援白方的男人還在對面街上,其中一人的一隻眼睛上淤青一片,下巴還腫了起來。那人怒容滿面,每次望向旅店時都既惱怒又熱切地搓著腰間劍柄。

  吉爾先生在哪裡?嵐問道。

  圖書室。蘭溫回答。貓兒發出輕聲呼嚕,他咧嘴笑了。什麼事情都不會困擾貓兒很久,就算是有人企圖把它塞進麻袋。嵐匆忙走了進去。大堂裡此時客人的數量跟平常差不多,都是支持紅方的人,他們在喝酒聊天,話題是偽龍神,還有當他被押往北方時白斗篷們會不會攪事。沒有人關心羅耿怎麼樣,卻人人都知道王位繼承人和格安王子會一同北上,人人都祝願他們兩人一路平安。

  他穿過大堂,在圖書室找到了吉爾先生。他正在跟洛歐玩石棋。一隻胖乎乎的虎斑貓趴在桌上,腳縮在身下,看著他們的手在格子棋盤上移來移去。

  巨靈用粗厚的手指又放下一顆石子,動作出奇的靈巧。吉爾先生直搖頭,嵐的出現正好給了他開溜的藉口。洛歐玩石棋幾乎從來沒有輸過。我都開始擔心你跑到哪裡去了,夥計。以為那些白花花的叛徒找你麻煩,或者遇上了那個乞丐,或者別的。嵐張大口呆站了好一會兒。他幾乎完全忘記了那個一身破布條的男人。我看見他了,他終於說道,但那不算什麼。我還見到了女王,還有依萊妲,這才是大麻煩。吉爾先生大笑一聲。女王,呃?你不用說。大約一個小時前伽裡布尼還在我們的大堂裡,跟光明之子的統領大人摔跤呐。現在你說女王真有意思。見他媽的鬼了,嵐吼道,今天怎麼人人都以為我在撒謊啊。他把斗篷摔在一張椅子的椅背上,又重重地坐進另一張椅子,激動地挺著腰坐在椅子邊上,用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我見到了那個乞丐,他也看見我了,我以為那不重要啦。我爬上了一個花園的圍牆,從那裡可以看見王宮前面的廣場,看見羅耿進宮的情景。然後我掉下去了,掉到了牆裡面。我幾乎要相信你不是在開玩笑了。旅店老闆緩緩說道。

  命網之核。洛歐喃喃說道。

  噢,是真的,嵐說道,光明助我,是真的。吉爾先生的懷疑隨著他的述說漸漸融化成平靜的警覺,他的身體越來越前傾直到跟嵐一樣坐到了椅子的邊上。洛歐冷靜地聽著,只是偶爾搓搓寬大的鼻子,耳朵上的穗狀茸毛不時抖動一下。

  嵐把發生的事全都說了一遍,只隱瞞了依萊妲對他耳語的話,還有格安在宮門前說的話。前者是因為他不願意想起,後者是因為它跟任何事都沒有關係。即使我不是在雙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爾的兒子。我是的!我身體裡流著雙河的血液,塔是我的父親。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停了下來,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他們倆都在注視他。一時間他忽然覺得恐慌起來,不知道自己是否說得太多了。

  好吧,吉爾先生說道,你不能再在這裡等你的朋友了。你必須儘快離開這個城市,最多兩天之內就得走。到時候你能令馬特下床嗎,還是說我該去請格樂大媽?嵐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兩天?依萊妲是女王的顧問,權力僅次於統帥伽裡布尼本人,甚至還在他之上。如果她派出女王的衛兵來搜尋你只要不妨礙衛兵的其他任務,伽裡大人是不會阻止她的那麼,這些衛兵兩天之內就能把卡安琅城裡所有的旅店都搜個遍。這還是假設黴運不會把他們第一天、甚至第一個小時之內就帶到這裡來的情況。如果他們先去找王冠與雄獅,也許能為我們掙得一點時間,但我們必須立刻行動。嵐緩緩點頭。如果我沒法讓馬特下床,就去請格樂大媽吧。我還剩下一點錢,也許夠用。請格樂大媽的費用我來操心好了,旅店老闆粗聲說道,我想我還可以借你們兩匹馬。要是你走路去塔瓦隆,會把靴子裡剩下的半層鞋底磨穿的。你真是一個好朋友,嵐說道,我們就只會給你惹麻煩,你還這樣幫助我們。一個好朋友。吉爾先生顯得很不好意思。他聳聳肩膀,清清喉嚨,低下了眼睛,卻看到了石棋的棋盤,趕緊移開目光。洛歐明顯贏定了。啊,嗯,索姆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願意全力幫助你們,我也可以略盡綿力的。我想跟你們一起走,嵐。洛歐忽然說道。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洛歐?他猶豫了一下吉爾先生仍然不知道所有的危險補充道,你知道等待我和馬特的是什麼,追趕我們的是什麼。暗黑之友,洛歐低沉的聲音顯得很平靜,艾塞達依,還有光明才知道的其他東西,甚至暗黑魔神。你們要去塔瓦隆,那裡有一個不錯的博樹林,聽說艾塞達依一直悉心照料它。無論如何,世界上除了博樹林還有許多值得一看的事物。你真的是一個命網之核,嵐。時輪之模在你的周圍開始編織,你站在它的正中心。這個男人站在一切的正中心。嵐感到一陣寒意。我沒有站在任何東西的正中心。他厲聲說道。

  吉爾先生眨眨眼,連洛歐也似乎被他的怒氣嚇住了。旅店老闆和巨靈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都低頭看著地板。嵐連續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的表情平靜下來。奇跡似的,他找回了近來一直躲避他的虛空和平靜。不該朝他們發洩怒火的。

  你可以來,洛歐。他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來,但是你能來陪我,我很高興。你你也知道馬特的情況。我知道。洛歐回答,到現在我每次上街,都還是會引發一群暴徒追在我的身後大喊半獸人。但馬特,至少他只是用說的,並沒有試圖殺我。當然不會,嵐說道,馬特不會的。馬特不會變成那樣。不會的。

  門口傳來一聲叩門,一個名叫吉爾達的女僕把頭伸進來。她抿著嘴唇,眼神擔憂。吉爾先生,請您快來。大堂裡有白斗篷。吉爾先生詛咒著一躍而起,把桌上的貓兒嚇得跳到地上,豎起尾巴生氣地跑出了房間。我馬上來。跑去告訴他們我馬上來,然後避開他們。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女孩?遠遠避開他們。吉爾達點點頭走了。你最好留在這裡。他又對洛歐說。

  巨靈嘶聲冷哼。我可完全沒有再跟任何光明之子會面的欲望。吉爾先生的目光落在石棋棋盤上,心情似乎輕鬆了一點。看來我們下次得重新開一局了。不用。洛歐伸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是布封面的,在他手裡顯得微小。我們不動它,下次接著下就好了,輪到你下子兒。吉爾先生皺起眉頭。不是這有事,就是那有事。他嘀咕著匆匆離開了房間。

  嵐跟著他,但走得很慢。他跟洛歐一樣,完全沒有跟光明之子扯上關係的欲望。這個男人站在一切的正中心。他在通往大堂的門後停下,從這裡可以看到大堂發生的事,又離得夠遠,希望不會被人注意到。

  大堂裡一片死寂。五個白斗篷站在房間正中,坐在桌旁的客人都故意忽略他們。其中一人斗篷上的金色太陽下面有一個銀色閃電標誌,是一個低級軍官。蘭溫懶洋洋地靠在前門旁的牆上,用一個指甲剪專心地清理指甲。另外還有四個吉爾先生雇傭的保鏢跟他一起,沿牆壁分散地站著,全都刻意不理會那些白斗篷。光明之子也沒有露出注意到任何不妥的表現。事實上,只有那個低級軍官流露出情緒,他在等待旅店老闆時,不耐煩地用手掌拍打金屬護手。

  吉爾先生臉上謹慎地掛著中立表情,穿過大堂快步向他走去。願光明照耀您,他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不太深,也不會淺得無禮,和敬愛的摩菊絲女王。我能為您我沒時間跟你廢話,旅店老闆,低級軍官打斷道,我今天已經去過二十家旅店,每一家都比前一家骯髒,日落之前我還得再去二十家。我在尋找一個來自雙河的暗黑之友,是個男孩他越說,吉爾先生的臉色越黑,隨著他的每一個詞膨脹起來,終於爆炸了,就像白斗篷剛才一樣打斷了他的話。我的屋子裡沒有暗黑之友!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女王的好公民!是呀,我們也全都知道摩菊絲低級軍官冷笑著故意扭曲了女王的名字和她的塔瓦隆女巫的立場,不是嗎?大堂裡響起一片椅腳刮擦地面的響亮聲音,房間裡所有男人都突然站了起來。他們靜靜地站著就像一尊尊雕像,但是所有人都冷森森地瞪著白斗篷。低級軍官對此似乎不在意,但他身後的四個同伴都不安地四處張望。

  旅店老闆,只要你合作,低級軍官說道,對你會有好處。現在,那些窩藏暗黑之友的人日子可是越來越不好過了。我相信一家門上被人畫了龍牙的旅店應該招不到多少客人吧,甚至可能會因此遭遇火災哦。你們立刻給我離開,吉爾先生平靜地說道,否則我會去召女王的衛兵,來把你們倖存的殘渣倒到垃圾堆去。蘭溫的寶劍帶著刺耳的聲音抽離劍鞘,隨即,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響起一片鋼鐵與皮革摩擦的聲音,寶劍、匕首紛紛離鞘。女僕們全都朝門口跑去。

  低級軍官輕蔑地環視房間,根本不相信他們會真的動手。龍牙幫不了你們五個。吉爾先生替他說完,舉起一個緊握的拳頭,伸出食指,一。你瘋了,旅店老闆,你竟敢威脅光明之子。卡安琅不是白斗篷的地盤。二。你真的以為這件事會就此作罷嗎?三。我們會回來的。低級軍官丟下一句,然後匆忙帶隊離開。他企圖整理好隊伍擺出不慌不忙的樣子,他的手下卻沒心思聽他的,只是巴不得立刻離開。雖然他們沒有用跑的,卻也根本掩飾不住他們離開此地的急切之心。

  蘭溫握劍守在門口,見到吉爾先生一個勁地朝他猛擺手才讓開了路。白斗篷走了以後,旅店老闆重重地坐倒在一張椅子上,用手擦了擦額頭後拿到眼前瞪著看,似乎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滿頭大汗。大堂裡的人都各自回到座位上,大笑著討論剛才的事。有些人還走過來拍拍吉爾先生的肩膀。

  旅店老闆看見嵐,立刻離開椅子朝他跑來。誰能想到我竟然還有當英雄的天分?他驚奇地說道,願光明照耀我。他忽然抖了抖身子,語氣恢復得幾近平常。你必須躲起來,直到我找到方法把你送出城。他小心地回頭看了看大堂,把嵐往走廊裡推了一點,那些傢伙會回來的,要不然就是派幾個戴上紅色的間諜。剛才我們那麼鬧了一回,我懷疑他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在這裡,也會當作你在這裡來辦了。這太荒唐了,嵐辯解道,見到旅店老闆做的手勢他壓低了聲音,白斗篷沒理由找我的呀。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夥計,但他們正在找你和馬特,這是肯定的。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同時惹了依萊妲和白斗篷。嵐抬起手要爭辯,又放了下來。雖然不合情理,但他確實親耳聽到了白斗篷的話。那您怎麼辦?白斗篷就算找不到我們,也會騷擾您的。夥計,你不用擔心這個。雖然女王的衛兵任由那些叛徒戴著白色徽章布條四處招搖,他們仍然能維持法紀。至於夜裡啊,蘭溫和他的同伴可能要少睡一點,不過我很可能要同情那些企圖往我的門上塗鴉的傢伙了。吉爾達走到他們身邊,向吉爾先生行了個屈膝禮。先生,有一位有一位女士來了。在廚房裡。她似乎對於女士出現在廚房感到很震驚,她指名要見嵐先生和馬特先生。嵐跟旅店老闆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目光。

  夥計,吉爾先生說道,如果你真的把依蕾公主從宮殿弄到我的旅店裡來,我們很可能全都要上斷頭臺的呀。吉爾達聽到王位繼承人的名字時輕呼了一聲圓睜著眼睛看了嵐一眼。女孩,你走吧,旅店老闆厲聲說道,剛才聽到的話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要保密。吉爾達又點點頭,朝著走廊跑了,邊跑邊回頭瞥嵐。不用五分鐘吉爾先生歎道她就會跟其他女人說你是一個王子喬裝的。到了今天晚上,就會傳遍新城了。吉爾先生,嵐說道,我從來沒有跟依蕾提過馬特。不可能是開心的笑容突然點亮了他的臉龐,他轉身就朝廚房跑去。

  等等!旅店老闆沖著他的背影喊道,等弄清楚是誰再說。等等,你這個傻瓜!嵐一把推開廚房的門。他們都在。

  茉萊娜沉靜地看著他,一點兒也不驚訝。奈娜依和伊文娜大笑著走上來擁抱他,珀林跟在後面擠上來,三個人都拼命拍他的肩膀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相信他真的存在。蘭恩站在通往馬廄院子的門口,一腳踩著門框懶洋洋地靠著,同時監視著廚房和外面的院子。

  嵐一邊擁抱兩個女孩,一邊又想去握珀林的手,奈娜依也伸手摸他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結果許多胳膊在一片歡笑聲中纏成一團。他們看起來都很憔悴珀林臉上有淤傷,而且總是低著眼睛向下看,他以前不會這樣的但是他們都活著,而且團聚了。他的喉嚨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他終於擠出一句,我害怕你們全都我知道你活著,伊文娜對著他的胸膛說道,我一直都知道。一直。我可沒這麼肯定,奈娜依說道,語氣嚴厲,但立刻就軟了下來,抬頭朝他微笑,你看起來很好,嵐。沒有吃得太多,但是吃得很好,感謝光明。啊,吉爾先生在他身後說道,我想,至少他們全是你認識的人。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朋友嗎?嵐點點頭。是的,是我的朋友。他逐個介紹大家。說出蘭恩和茉萊娜的真名仍然令他覺得有點怪。他們倆聽到他說出真名時都嚴厲地瞪著他。

  吉爾先生微笑著向每一個人致意,但他明顯對於跟一個守護者見面很意外,見到茉萊娜的時候更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知道有艾塞達依在幫助這些男孩們是一回事,真的在自家廚房裡面見到她又是另一回事了然後深深鞠了一躬。歡迎您到女王的祝福來,艾塞達依,您將是我的貴客。不過,我猜您可能會想進宮跟依萊妲塞達依,以及其他押送偽龍神的艾塞達依住在一起。他又鞠了一躬,飛快地看了嵐一眼,眼中露出焦慮。雖說他聲稱對艾塞達依沒有反感,可不等於說他樂意有一個艾塞達依在他的屋子裡居住。

  嵐鼓勵地點點頭,示意他可放心。茉萊娜跟那個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裡都暗藏威脅的依萊妲是不一樣的。你肯定嗎?即使到了現在,你能肯定?我逗留在卡安琅的短時間內,茉萊娜回答,會住在這裡。您一定要容許我付房費。一隻長著橙色斑紋的白貓從從容容地從走廊走進來,跑到旅店老闆的腳邊磨蹭。不一會兒,另一隻長著霧一般灰毛的貓兒從桌子底下跳了出來,弓起背朝白貓發出嘶嘶叫聲。白貓發出威脅的低吼聲作勢要撲上去,灰貓轉身飛快地從蘭恩身旁逃進了馬廄院子。

  吉爾先生一邊為貓兒的事道歉,一邊拒絕接受茉萊娜付房費的要求。他說,她肯做他的客人是他的榮幸,又說,她真的不要住在宮裡嗎,他很理解她可能想住宮裡,但是如果她住女王的祝福,請一定要接受他這裡最好的房間作為禮物。這些話混在一起,茉萊娜似乎根本就沒注意聽。她彎腰輕輕撓著白貓,它立刻拋棄了吉爾先生的腳踝,跑到她的腳踝邊去了。

  我進來這麼久,除了這一隻,已經看見四隻貓了,她說道,你們老鼠為患嗎?是家鼠?家鼠,茉萊娜塞達依。旅店老闆歎道,很嚴重。請您明白,不是我的地方不乾淨,是因為人多的關係。整個城市都是人和老鼠。但我的貓兒會料理它們的了。我保證,您不會受到騷擾。嵐和珀林迅速地對視了一眼,珀林立刻又低下了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有點奇怪,而且他太沉靜了。珀林一向慢熱,可今天他幾乎沒有說過話。真的可能是因為人多吧。他說道。

  吉爾先生,如果您准許,茉萊娜說道,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似的,要把這些老鼠擋在這條街以外是很容易的事。運氣好的話,這些老鼠根本就不會察覺它們被擋在外面了的。吉爾先生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皺了皺眉,但他鞠躬接受了她的建議。如果您真的不打算住在宮裡,那麼好吧,艾塞達依。馬特在哪裡?奈娜依忽然問道,她說他也在這裡的。他在樓上,嵐說道,他感覺不太好。奈娜依立刻抬起頭。他病了?老鼠留給她吧,我去看看馬特。現在就帶我去,嵐。你們全都上去吧,茉萊娜說道,我過幾分鐘再去找你們。我們正在堵塞吉爾先生的廚房呢,最好都到另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吧。她的語氣裡隱藏著暗示。躲起來。我們還沒有逃脫。

  來吧,嵐說道,我們從後面的樓梯上去。艾蒙村夥伴們簇擁著跟在他身後,留下艾塞達依和守護者跟吉爾先生在廚房。嵐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此刻他感覺好像回到了家一樣,無法停止自己咧嘴微笑。

  同樣的欣喜、甚至是歡樂之情也影響著大家。他們自顧自地呵呵笑著,伸出手來拉他的手臂,珀林的聲音都被掩蓋住了。他仍然低著頭,不過,上樓梯的時候他也開始說話了。

  茉萊娜說過她可以找到你和馬特,她真的辦到了。騎馬進城時,我們幾個都瞠目結舌啊,當然蘭恩除外了這麼多人,這麼多建築,一切一切,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甩動著厚密的卷髮,全都好大啊。還有,這麼多的人。有些人也不停地瞪著我們,大喊紅還是白?就好像這有什麼含義似的。伊文娜伸手撫摸嵐的寶劍,手指輕碰上面纏的紅布。這是什麼意思?沒什麼,嵐回答,沒什麼重要的。我們反正要離開了的,去塔瓦隆,記得嗎?伊文娜看了他一眼,但是她把手拿開,接著珀林剛才的話說下去。茉萊娜跟蘭恩一樣,沒有東張西望。她帶著我們反反復複地穿過許多街道,就像追蹤氣味的獵狗。一次又一次,我都開始想你們可能不在這裡了。然後,突然之間,她沿著一條街道走下去,下一刻我們就把馬匹交給了馬夫,沖進了廚房。她甚至連你是否在這裡都不問,直接跟一個正在做牛奶雞蛋麵糊的女人說,去告訴嵐艾索爾和馬特蔻頓有人要見他們。然後,你就來了她咧嘴笑道就像吟游詩人手裡的彩球一般從空氣裡冒出來。吟游詩人在哪裡?珀林問道,他跟你們一起嗎?嵐的胃抽搐了一下,跟夥伴相聚的快樂黯淡下來。索姆死了。我想,他死了。有一隻黯者他再也說不下去。奈娜依搖搖頭,輕聲自言自語。

  沉默籠罩了他們,笑聲被窒息了,歡樂被壓平了。他們就這樣走到了樓梯頂部。

  馬特其實不是真的病了,嵐說道,而是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推開了他和馬特的房門,馬特,看看誰來了。馬特仍然在床上蜷成一個球,跟嵐離開的時候完全一樣。他抬起頭瞪著眾人。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假冒的?馬特嘶啞地說道。他的臉色發紅,臉皮緊繃,因為滿臉汗水而顯得光滑。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假冒的?不是病了?奈娜依輕蔑地瞪了嵐一眼,推開他走上前去,一邊把肩上的藥包卸下來。

  所有人都變了,馬特粗聲說道,我怎麼能相信?珀林?是你嗎?你變了,是不是?他的笑聲像在咳嗽,哦,是的,你變了。令嵐驚訝的是,珀林坐倒在另一張床上,雙手抱著頭,低頭盯著地板。馬特的咳咳笑聲好像深深刺痛了他。

  奈娜依跪在馬特床邊,伸手推開他頭上的圍巾撫摸他的臉。他猛地縮開,臉上掛著鄙視的表情,雙眼明亮閃著光芒。你在發燒,她說道,可是你燒成這樣,不應該會出這麼多汗才對。她的語氣裡掩不住擔憂,嵐,你和珀林去找一些乾淨布和儘量多的冷水來。我先給你退燒,馬特,還有漂亮的奈娜依,馬特呸了一聲,一個賢者不該把自己當成女人,是不是?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漂亮的女人。可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對不對?現在,你無法忘記自己是一個漂亮女人,現在,這種想法令你害怕。每個人都變了。奈娜依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變得蒼白,嵐不知道那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原因。馬特狡詐地笑了一聲,狂熱的目光落在伊文娜身上。漂亮的伊文娜,他粗啞地說道,跟奈娜依一樣漂亮。你們現在還有其他共同之處了,是不是?其他夢想。現在,你的夢想是什麼?伊文娜從床邊往後退了一步。

  我們暫時不用擔心暗黑魔神的耳目了,茉萊娜走進來宣佈道,蘭恩跟在她身後。她走進門,目光剛剛落在馬特身上,就像碰了熱爐一樣嘶聲喝道:離開他。奈娜依只是轉過頭驚訝地看著她。茉萊娜迅速邁了兩步沖上來抓住賢者的肩膀,把她像拖一麻袋稻穀似的拖開。奈娜依掙扎著抗議,但茉萊娜一直不放直到把她拖得遠離床邊。賢者站起來,一邊繼續抗議,一邊憤怒地整平身上的衣服,但茉萊娜完全不理她。艾塞達依像盯著毒蛇一般專注地盯著馬特,其他一切都不予理睬。

  你們全都離開他,她說道,安靜。馬特跟她對視,目光跟她一樣專注。他呲著牙,發出無聲的咆哮,把身體縮得更緊,目光一直盯著她的眼睛。她緩緩伸出手,輕輕地伸向他縮在胸前的膝蓋。她一碰他,他全身就像痙攣一樣顫抖起來,間歇性的戰慄傳遍他整個身體。突然間他拔出一隻手,抓著紅寶石匕首向她的臉猛砍過去。

  上一分鐘蘭恩在門邊,下一分鐘他已經在床邊,就好像瞬間移動一樣。他抓住了馬特的手腕,像岩石一般制止了他。馬特仍然縮成球形,只有握著匕首的手試圖移動,跟守護者不可動搖的鐵腕對抗。他的眼睛一直緊盯著茉萊娜,目露凶光。

  茉萊娜也沒有動,就像剛才他出手時一樣,匕首刃離她的臉只有幾寸,但她沒有退縮。他怎麼得到這把東西的?她的聲音硬如鋼鐵,我問過魔得有沒有給你們東西。我問過的,而且還警告過你們。你們當時說他沒有。他沒有啊,嵐說道,他是馬特自己從藏寶間拿的。茉萊娜看著他,雙眼就像馬特的一樣燃燒著火焰,他幾乎要倒退幾步,但她又轉回去看著床上。我也不知道,直到我們失散以後我才發現的。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茉萊娜仔細觀察馬特。他仍然把雙膝收在胸前,仍然無聲地沖著她嘶吼,手裡仍然跟蘭恩角力試圖用匕首砍她。你們帶著這把東西竟然能走這麼遠,真是奇跡。我在看到它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上面的邪惡,感覺到魔煞達的觸碰。可是,一隻黯者就算在幾裡之外也能感覺到它,就算不知道確切位置,它也知道它就在附近。魔煞達吸引著它,因為它從骨子裡記得就是這種邪惡吞噬了一支軍隊恐怖領主、黯者、半獸人和所有一切。有些暗黑之友,如果他完全出賣了他的靈魂,那麼他很可能也會感覺得到。難免會有些暗黑之友疑惑為什麼會突然感覺到它,就好像他們周圍的空氣忽然令他們搔癢一樣,迫使他們尋找它。它會像磁鐵吸引鐵塊一樣吸引他們。我們遇到過暗黑之友,嵐說道,有好幾次,但我們都逃掉了。還遇到過一隻黯者,就在我們到達卡安琅之前的一個晚上,但它一直沒有發現我們。他清了清喉嚨,有傳言說,城外夜晚有怪異的東西。可能是半獸人。噢,那確實是半獸人,牧羊人。蘭恩冷冷說道,哪裡有半獸人,哪裡就有黯者。他的手背因為使勁握在馬特的手腕而青筋暴起,但他說話毫不費力。它們嘗試隱藏行蹤,但我這兩天都發現了它們的痕跡。還聽過農夫和村民咕噥著說夜裡有怪物在蠢蠢欲動。迷懼靈確實是設法無聲無息地襲擊了雙河,但它們現在越來越靠近可以派出軍隊掃蕩它們的地方了。然而,它們現在肯定不會收手的,牧羊人。可我們現在在卡安琅啊,伊文娜說道,它們奈何不了我們的,只要奈何不了?守護者打斷了她,只要你懂得查看,從蛛絲馬跡裡可以明顯地看出黯者正在郊外集結軍隊。現在它們半獸人的數量至少已經有十二個拳,足夠看守住所有出城的道路有餘了。這一切只有一個理由,一旦黯者的數量足夠,它們就會進城來抓你們。這樣做會導致南方一半以上的軍隊開到邊疆去追殺它們,但證據表明它們願意冒這個險。你們三個人逃得太久了。可以說,是你們把新一輪半獸人戰爭帶到了卡安琅,牧羊人。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氣,珀林搖著頭好像拒絕承認這一切。嵐想到半獸人入侵卡安琅街道的樣子,一陣反胃。城裡的那些人,互相爭鬥,卻不知道真正的危機正在城牆以外等待。如果他們忽然發現半獸人和黯者闖到他們中間,他們會怎麼做?殺死它們?他的眼前浮現出高塔被焚燒、圓屋頂上竄出烈焰的情景,半獸人在內城彎曲狹長的街道上殺掠,宮殿陷入火海,依蕾、格安、摩菊絲全都死了。

  還沒到那個地步,茉萊娜心不在焉地說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馬特身上,如果我們能設法離開卡安琅,類人對這裡就會失去興趣。如果。太多如果了。我們全都死了就好了。珀林突然說道,嵐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想法跟他一樣。珀林還是看著地板現在是怒視著地板了聲音苦澀,不論我們去哪裡,都會把痛苦和災難帶給那個地方。如果我們全都死了,對大家都好。奈娜依轉身看著他,臉上半是狂怒半是憂心恐懼,但茉萊娜搶先說道:你以為你死了,對你自己或者別人能帶來任何好處嗎?艾塞達依問道。她的語氣平淡卻尖利。如果墳墓之王(Niniya:暗黑魔神)像我擔心的那樣,已經獲得足夠的力量干涉時輪之模,那麼現在他要得到死後的你比活著的你要容易得多。死了,你幫不了任何人,幫不了那些幫助過你的人,幫不了你在雙河的朋友和家人。暗影正在籠罩世界,你們任何一個死掉都無法阻止它。珀林抬頭看著她,嵐吃了一驚。他的瞳孔是金黃色而不是棕色。加上他蓬鬆的頭髮和專注的凝視,他身上有某種嵐一時無法說清楚這種感覺。

  珀林說話了,他的聲音輕柔平淡,他的話卻沉重得好像大聲呐喊一般。現在,我們活著也無法阻止它,不是嗎?我遲些再跟你們爭論此事,茉萊娜說道,你們的朋友現在就需要我,她移開一步讓大家都清楚地看見馬特。他的雙眼仍舊充滿憎恨瞪視著茉萊娜,在床上的姿勢一直沒有變過,臉上滲滿汗水,沒有一絲血色的雙唇仍在嘶吼,所有的力量似乎都使在掙脫被蘭恩牢牢抓住的手腕然後用匕首襲擊茉萊娜上面。你們忘了嗎?珀林尷尬地聳了聳肩,默默地攤了攤雙手。

  他怎麼了?伊文娜問道。奈娜依也問:會傳染嗎?我還是可以照顧他的。因為不論是什麼病,似乎都不會傳染給我。噢,是會傳染的,茉萊娜回答,而且你的免疫也無法救你。她指著那把紅寶石匕首,小心地不讓手指碰到它。馬特使盡力氣要去砍她,匕首刃因此而不停顫抖著。它來自ShadarLogoth。那個城市的東西,就連小石子都已經被污染,帶出城牆是很危險的。這把匕首遠比小石子厲害,因為毀滅ShadarLogoth的惡魔就在它的裡面。現在,它已經侵入了馬特的身體。懷疑和憎恨,強烈得連最親近的人都被他看成敵人,它會漸漸深入他的骨髓,最終他會只剩下殺戮的欲望。他把這把匕首帶離ShadarLogoth,因此把它、把它的種子從那個地方的禁錮之中解放。若不是他內心的本性一直在跟魔煞達的魔性作鬥爭,他早已被它佔據,被它侵蝕殆盡。可是,這場在他心中的鬥爭已經快要結束,他快要被打敗了。很快,如果他不會先被殺死,那麼他就會像瘟疫一樣把這只惡魔散播到他所去的地方。只需被那刀刃輕劃一下,就足以感染和毀滅。所以,很快,跟馬特在一起即使只有幾分鐘也會致命。奈娜依的臉色變得刷白。你有辦法阻止嗎?她輕聲說道。

  我希望有吧。茉萊娜歎道,為了世界,我希望我不會太遲。她的手伸進腰帶上的一個小袋子裡,取出絲織小袋裹著的安菊尓。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你們去找一個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呆在一起,但離開我。我會盡我所能幫他。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二章 夢的記憶

  嵐帶著鬱悶的眾人走下樓梯。沒有人想跟他說話,沒有人想說話,他自己也沒有心情說話。

  太陽已經落得很低,後面的樓梯間裡光線昏暗,但是還沒點燈,陽光和陰影在樓梯上留下條條影子。珀林的臉色跟大家一樣陰沉,只是,其他人都眉頭緊鎖,他卻沒有。嵐覺得他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不禁疑惑,想問問他究竟是怎麼了。可是,每次珀林走過陰影時,他的雙眼似乎能聚集起僅有的少許光線,像磨光的琥珀一般閃著柔和的光芒。

  嵐打了個冷戰,轉而注視自己身邊天天見到的結實物品,胡桃木嵌的牆壁,橡木制的樓梯扶手。他的手在外套上擦了好幾次,可每次擦完,新的汗水又立刻滲出。現在應該沒事了。我們已經團聚,而且光明啊,馬特。

  他帶著眾人從旅店後面走過廚房,避開大堂,走到了圖書室。很少有旅行者會到圖書室去,多數會看書的客人都住到內城的高級旅店去了。吉爾先生維護這個圖書室,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娛樂,而不是為了那十來個偶爾想要看書的客人。嵐不願意思考茉萊娜為何希望他們不要被別人看見,他本人只是不停地想起那個說會回來的白斗篷低級軍官,還有依萊妲問他住在哪裡時的眼神。不論茉萊娜想怎樣,這兩個理由已經足夠。

  他進了圖書室,連走了五步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停了下來,睜大眼睛張大嘴擠在門口。壁爐裡,火焰活躍地跳動著。洛歐舒坦地躺在長睡椅上,正在看書,肚皮上蜷著一隻昏昏欲睡的白爪小黑貓。他們進來時,洛歐合起書,用一隻手指夾著自己正在讀的頁數,溫柔地把小貓放到地上,然後站起來正式地鞠了一躬。

  嵐已經完全習慣了巨靈,以至於他好一會兒才明白大夥瞪視的對象是洛歐。洛歐,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朋友們。他說道,這是奈娜依,我村子的賢者。還有珀林。這是伊文娜。啊,是的,洛歐的低沉嗓音說道,伊文娜。嵐經常說起你。是的。我是洛歐。他是巨靈。嵐解釋道,看著大家的驚愕轉變為友好。雖然他們已經見過活生生的半獸人和黯者,不過親眼見到傳說生物走動說話仍然很震撼。嵐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洛歐時的反應,不由得露出了會心的微笑。至少他們比自己做得好些。

  洛歐坦然接受了眾人的大驚小怪。嵐猜想,對於他來說,這種反應跟一群大呼半獸人的暴徒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嵐,那個艾塞達依呢?洛歐問道。

  在樓上,跟馬特一起。巨靈若有所思地挑起一邊濃密的眉毛。這麼說,他真的病了。我想,大家不如坐下來吧。她會來找我們是吧?那麼現在只有等了。坐下來這個舉動似乎消除了艾蒙村夥伴心中的某種顧忌。軟綿綿的椅子,壁爐裡的爐火,蜷縮在壁爐旁地毯上的貓兒,令大家覺得像在家裡一樣。眾人剛剛坐穩,就開始興奮地向巨靈提問題。使嵐驚訝的是,第一個發問的是珀林。

  洛歐,靈鄉真的如故事所說的是天堂嗎?他的語氣很專注,問這個問題似乎是有特殊的理由。

  洛歐很樂意談論靈鄉,以及他為何會來到女王的祝福,還有他旅途上的所見所聞。嵐很快就心不在焉地靠到了椅背上。這些事他已經詳細地聽過了。洛歐很喜歡說話,只要有一丁點兒機會,就會發表長篇大論。他似乎認為,一個故事需要先講述兩三百年的歷史背景才能說得清楚。洛歐對時間的感覺很特別,對他來說,三百年似乎是一個故事或者一個解釋的合理長度。他談起靈鄉的方式總是好像他幾個月前才離開那裡,而實際上,那已經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嵐的心思飄到了馬特身上。一把匕首。一把見鬼的刀子,只是把它帶在身上,就可以要命。光明啊,我再也不想要任何冒險了。如果她能治好他,我們全都應該到不,不是家。不能回家。去某個地方。我們一起到某個從來沒有聽說過艾塞達依和暗黑魔神的地方去。某個地方。

  門開了。一開始,嵐以為自己仍在幻想。馬特站在門口,眨著眼,外套扣得整整齊齊,頭上包著的黑圍巾低低地壓在額上。然後,嵐看到了用手扶著馬特肩膀的茉萊娜,還有後面的蘭恩。艾塞達依很小心地看著馬特,就好像看著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蘭恩則一如往常,似乎什麼都沒看,卻什麼都看在眼裡。

  馬特的樣子好像從來都沒有病過一樣。他露出的第一個猶豫的微笑掃過所有人,只不過,看到洛歐後,微笑變成了目瞪口呆,就好像頭一次見到巨靈似的。他聳聳肩,抖了抖身子,又把注意力轉回朋友們身上。我啊就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是啊似乎我近來舉止有點啊怪異。其實,我記得不太清楚了。他不安地看了茉萊娜一眼。她朝他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他繼續道,過了白橋鎮以後的事情都模糊不清。索姆,還有他打了個冷戰,匆匆忙忙地說道,離白橋鎮越遠,就越模糊。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到了卡安琅。他斜斜地看著洛歐,也不完全是。茉萊娜塞達依說我在樓上時,我啊他咧嘴笑了,忽然間,他變回了往日的馬特。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在發瘋時所做的事情責怪他,對不對?你一直都是這麼瘋的啦。珀林說道,這一刻他似乎也回到了往日的樣子。

  不會,奈娜依說道。她的眼中閃著淚光,微笑著。我們都不會怪你的。嵐和伊文娜也立刻告訴馬特,他們見到他沒事有多麼開心,還有他看起來有多麼健康,夾雜著幾句玩笑話,說希望他親身經歷了一個如此討厭的惡作劇以後再也不要作弄別人了。馬特一邊找椅子坐下,一邊使出以前的牛皮還擊。他坐下來時,一邊笑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摸著外套,好像在確認某件塞在他腰帶後的東西還在。嵐屏住了呼吸。

  是的,茉萊娜靜靜地說道,他還帶著那把匕首。其他艾蒙村夥伴們仍然在歡笑著說話,但她注意到了嵐屏息的動作,知道他已經察覺。她走近他的椅子,以便不用提高聲音他也能聽清。我無法拿掉它,除非我殺死馬特。他們之間的連結已經太久、太強了,即使有安菊尓輔助,要解開它也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超出了任何一個艾塞達依獨自一人的能力。這只有到塔瓦隆去才能得到解除。但是他看起來完全沒有病了啊。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抬頭看著她,只要他帶著那把匕首,黯者就會知道我們在哪裡。還有某些暗黑之友。你這樣說過的。我已經勉強壓制住這種吸引了。現在,如果那些東西靠近到能感覺到它的距離,它們也已經來到我們跟前。我清除了侵入他身上的邪惡,而且盡我所能拖延它的再次入侵,但是它遲早會再來的,除非他到塔瓦隆去尋求幫助。正巧那裡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真好,不是嗎?這句話換來了她一個嚴厲的目光,然後轉身走開。嵐猜想,也許是他語氣中的無奈以及對別的選擇的期望招來了這種目光吧。

  洛歐站了起來,朝她鞠躬。您好,艾塞達依。我是洛歐,哈蘭之子阿仁之子。靈鄉願為光明的僕人提供庇護。謝謝你,洛歐,阿仁之子。茉萊娜淡淡回答道,但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這麼輕易地說出這句問候語。此刻卡安琅城裡大約有二十個艾塞達依,除了我以外,全部都是紅結。洛歐鄭重地點了點頭,看來他明白了艾塞達依的話。嵐則只能迷惑地搖搖頭。如果他明白她的意思,可就見鬼了。在這裡見到你可真意外,艾塞達依繼續說道,近年來很少巨靈會離開靈鄉。是古老的傳說吸引著我,艾塞達依。古老的書本把我這沒什麼用的腦袋填滿了美麗景象。我想親眼看看博樹林,還有我們建造的城市。這兩樣似乎都所剩無幾了,但是,建築作為樹木的可憐替代品,仍然值得一看。長老們覺得我去旅行的想法很怪異。我一直是這樣,他們也一直是那樣。他們相信在靈鄉以外,沒有任何值得觀看的風情。也許等我回去把我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後,他們會改變想法。我希望是這樣。總有一天會。他們也許會吧。茉萊娜流利地說道。現在,洛歐,你必須原諒我打斷你的話。我知道這是人類的缺點,可是我的同伴和我急切需要開始計畫我們的旅途。請你不要打擾我們?這次輪到洛歐迷惑了。嵐趕緊施援。他會跟我們一起走。我答應過他的。茉萊娜站著,看著洛歐,好像沒聽到似的。但是她終於點了點頭。

  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她喃喃說道,蘭恩,去確保我們不會被人偷聽。守護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只有在他身後關上的門發出一個哢嗒輕響。

  蘭恩的離去就好像發出了一個信號,所有的談話都停了下來。茉萊娜走到壁爐前,轉過身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雖然個子纖小,卻支配著眾人。我們不能在卡安琅停留太久,女王的祝福這裡也不安全。暗黑魔神的耳目佈滿城中。它們現在還沒有找到目標,否則它們不會仍在搜尋。這是我們的優勢。我已經設下了保護罩把它們隔離在外,等暗黑魔神發現城裡有一塊地方老鼠再也無法進入時,我們已經離開。然而,如果要設阻擋人類的保護罩,就會像燈塔一樣把我們暴露給迷懼靈。而且,城裡還有光明之子,正在尋找珀林和伊文娜。嵐咕噥了一聲,茉萊娜朝他挑起了一邊眉毛。

  我還以為他們在找馬特和我。他說道。

  這個解釋使得艾塞達依的兩邊眉毛都挑了起來。為什麼你會認為白斗篷是在找你們?我聽到他們說在找來自雙河的人。他說那是暗黑之友。我還能怎麼想?發生了這麼多事,我還能思考已經是很幸運的了。嵐,我知道這一切確實很混淆,洛歐插口道,但是只要你仔細想想就明白。光明之子憎恨艾塞達依。依萊妲不可能依萊妲?茉萊娜厲聲打斷,依萊妲塞達依跟這事有什麼關係?她看著嵐的目光如此鋒利,嵐真想向後退縮。她想把我關進牢裡,他緩緩說道,我當時只不過是想看看羅耿,但她就是不肯相信我跟依蕾和格安一起在王宮花園裡的事純屬意外。大夥全都看著他,那目光就好像看到他忽然長出了第三只眼睛。只有洛歐除外。摩菊絲女王放我走了。她說沒有證據顯示我要傷害別人,又說不論依萊妲有什麼懷疑,她都要主持正義。他搖搖頭,腦海中浮現摩菊絲的光輝形象,一時間忘記了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你們能想像嗎?我見到了女王啊。她真是太美了,就像故事裡的女王一樣。依蕾也是。還有格安珀林,你一定會喜歡格安的。珀林?馬特?他們仍是呆看著他。

  見鬼了,我只不過是爬牆去看了一眼偽龍神。我沒有做錯事。這句話可是我的常用語哦。馬特溫和地說道,然後忽然咧嘴笑了。伊文娜用明顯的中立語氣問道,誰是依蕾?茉萊娜惱怒地咕噥了幾句什麼。

  一個女王,珀林搖頭歎道,你這才是真正的冒險啊。我們遇到的只有巧手族和一些白斗篷。他撫摸著臉上的淤傷,明顯地故意避開茉萊娜,連嵐都看出來了。總的來說,巧手族比白斗篷有趣得多。遊民為歌曲而活,洛歐說道,事實上,他們為了所有的歌曲而活。至少,也是為了尋找它們。我幾年前遇到過一些徒灑安人,他們想要學習我們對樹木吟唱的歌曲。實際上,如今的樹木願意聆聽的歌曲已經不多,同樣的,學習樹木之歌的巨靈也不多了。我有一點點這樣的天分,於是阿仁長老堅持要我學習樹木之歌。我把徒灑安人能學會的都教給他們了。不過樹木是不會聽人類歌唱的,對於遊民來說,那些只是他們學會的許多普通歌曲之中的一些,其中也沒有他們在追尋的那首歌。他們稱呼每支遊民隊伍的首領為追尋者,意思就是尋找那首歌的人。他們有時候會到尚台靈鄉去,很少人類會這樣。洛歐,你能不能茉萊娜說道,但是洛歐忽然清了清喉嚨,然後飛快地說出一連串低沉的話語,好像生怕她會阻止自己似的。

  艾塞達依,我剛剛想起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在想,等我遇到一個艾塞達依時,一定要問一問的,因為你們知道許多事情,塔瓦隆也有偉大的圖書館。現在我遇到了你,當然我可以問嗎?只要你說得簡潔些。她簡單地說道。

  簡潔,他似乎在尋思這個詞的意思,是的。好。簡潔。不久前,有一個男人來到了尚台靈鄉。在當時的時勢裡,許多難民都在逃往世界之脊,躲避你們稱為艾爾戰爭的那場戰亂,所以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不尋常的了。嵐笑了。不久前,其實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了。那人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和標記,但他已經瀕臨死亡。長老們猜測也許是艾塞達依做的洛歐抱歉地看了茉萊娜一眼因為他一進入靈鄉,就很快恢復起來,只用了幾個月。有一個晚上,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就在月亮降下的時分,他無聲無息地溜走了。他看了看茉萊娜的臉,又清了清喉嚨,是的。簡潔。他離開前,講述了一個奇怪的故事,說他本來打算把這個故事帶到塔瓦隆的。他說,暗黑魔神意圖蒙蔽世界之眼,殺死巨蟒,毀滅時間。長老說,他當時的神志就跟他的身體一樣健全,可是他確實是這樣說的。我想問的是,暗黑魔神可以做這樣的事嗎?毀滅時間?還有世界之眼,難道他能蒙蔽巨蟒的眼睛嗎?這話是什麼意思?茉萊娜的反應完全出乎嵐的意料。她沒有回答洛歐,也沒有說她沒時間回答這些問題,只是站著,朝著洛歐的方向看著遠方,皺眉沉思。

  巧手族人也跟我們說過這事。珀林說道。

  是的,伊文娜說道,艾爾人的故事。茉萊娜緩緩轉過頭,身體的其他部分一動不動。什麼故事?她的目光沒有任何感情,但是珀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當他說話時,他如同往常一樣顯得深思熟慮。有些穿越廢墟的巧手族人他們自稱可以不受傷害地穿過那裡遇到了一隊剛剛跟半獸人打了一仗受了致命傷的艾爾人。最後一個艾爾人臨死之前,她很明顯她們全是女人告訴那些巧手族人一些話,正是洛歐剛才說的那句。暗黑魔神她們稱他為蒙蔽者意圖蒙蔽世界之眼。這只是三年前的事,不是二十年前。這有什麼含義嗎?也許它意味著所有事。茉萊娜回答。她的表情沒有變,但是嵐可以感覺到那雙黑眼睛後面飛快運轉的思維。

  巴阿紮門。珀林忽然說道。這個名字砍斷了房間裡的任何聲音,好像大家都停止了呼吸一般。珀林看了看嵐,又看了看馬特,雙眼出奇地沉靜,更顯得金黃。當時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那個名字世界之眼。現在我想起來了。你們呢?我不願意想起任何事。馬特僵硬地說道。

  我們必須告訴她,珀林繼續道,現在這變得很重要了。我們不能再瞞著這件事。嵐,你明白的,是不是?告訴我什麼?茉萊娜的聲音很刺耳,看起來快要爆發了。她的目光盯在了嵐的身上。

  嵐不想回答。他跟馬特一樣,不想記得任何事,然而,他確實記得他也知道珀林是對的。我曾經他看了看朋友們。馬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珀林的點頭則顯得決然。不過,他們都點頭了,他不需要獨自面對她。我們曾經做過夢。他搓著曾經被夢中荊棘刺傷的手指,想起當時他醒來時看到的血。還想起了另一次那種曬傷的感覺,不禁覺得噁心。只是,它們不完全是夢。夢裡有巴阿紮門。他明白珀林為什麼使用這個名字,因為這比說自己的夢裡、腦海裡有暗黑魔神要容易些。他說他說了各種各樣的事,不過,有一次他提到,世界之眼永遠不會為我所用。一時間,他的口像塵土一般乾涸。

  他跟我說過一樣的話。珀林說道。馬特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也點了點頭。嵐覺得口裡又濕潤起來。你沒有生我們的氣?珀林問道,顯得有點驚訝。嵐這才注意到茉萊娜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生氣,她只是在打量他們,雙眼清澈平靜而專注。

  我更多的是生我自己的氣。但是,我的確跟你們說過,如果你們做了奇怪的夢要告訴我。一開始,我就問過你們的。雖然她的語氣仍然平淡,眼中卻閃過霎那的怒火,要是我在你們第一次做這種夢的時候就知道,我也許就可以塔瓦隆已經有近一千年沒有出過夢遊者了,但我至少可以試一試。現在已經太遲了。每一次暗黑魔神接觸你們,都會使他下一次的接觸更加容易。也許我的存在仍然可以為你們稍微阻擋一下,但即使這樣還記得那些遺棄使與人類訂立契約的故事嗎?那些人類都是強者,都是從一開始就反抗暗黑魔神的人。那些故事全是真的。而遺棄使的力量不論是艾極諾、蘭菲爾,還是巴刹瑪、德夢雷,甚至冀之叛者伊刹梅本人還不到他們主人的十分之一。嵐發現奈娜依和伊文娜正在看著他,看著他、馬特和珀林三人,臉上血色退盡,混雜著害怕和恐懼。她們在為我們害怕,還是害怕我們?我們現在可以怎麼做?他問道,總有些事情可以做的。靠近我,茉萊娜回答,會有一些幫助。有一些。記住,接觸真源所得到的保護可以稍微擴展到我的周圍。但你們不可能永遠呆在我的身邊。只要你們有力量,就可以保護自己,不過你們必須先找出自己內心的力量和意志,這是我無法給予你們的。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我的保護了。珀林說道,聽起來更像是無可奈何而不是高興。

  是的,茉萊娜回答,我想你是找到了。她看著他,直到他低下雙眼後,仍然繼續看著,考量著。終於,她轉向其他人。暗黑魔神的力量在你們的心裡是受到限制的。如果你屈服,即使只是一瞬間,他也能立刻在你的心中綁上你永遠無法砍斷的繩索。只要你投降,你就屬於他了。否定他,他的力量就會失效。當他入侵你們的夢境時,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但是,這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派出類人、半獸人、吸魂紮卡和其他東西來追擊你們,但是只要你否定他,他就無法得到你。黯者也已經夠糟的了。珀林說道。

  我再也不想讓他跑進我的腦袋裡了。馬特吼道,難道沒有法子不讓他進來麼?茉萊娜搖搖頭。洛歐不需要擔心這些,伊文娜、奈娜依也不需要。暗黑魔神並非人類,他只能是隨機地接觸到某個單獨的人,除非那人自己呼喚他。但你們三個,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將會是時輪之模的中心。一張命運之網正在編織,網中的每一條絲線都跟你們直接相連。暗黑魔神還跟你們說了什麼?我記得不太清了,珀林說道,好像有說,我們三個的其中之一被選中之類的。我記得他在嘲笑,他臉色蒼白,嘲笑那個選中我們的人。他說我我們要麼侍奉他,要麼死,死後仍然得侍奉他。他說艾梅林殿下會利用我們,馬特補充道,想起自己正在跟誰說話後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吞了吞口水才繼續道,他說,就像塔瓦隆以前利用他說了一些名字。好像有一個叫靼維安的。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有勞霖黑禍。珀林說道。

  是的,嵐皺眉說道。他一直努力忘記這些夢,重新想起它們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還有羽蓮石弓和古埃樂阿瑪拉颯。他突然停住,只希望茉萊娜不要察覺自己的突然停頓。我一個都不認識。但是,現在,當他把這些名字從深埋的記憶中挖出時,他發現其實他是認識其中一個人的。他還差點把那人的名字也一起說了出來。羅耿。偽龍神。光明啊!索姆說過,這些都是危險的名字。這就是巴阿紮門的意思嗎?茉萊娜打算利用我們的其中一人作為偽龍神?艾塞達依只是追捕偽龍神,她們不會利用他們的吧。會嗎?光明助我,會嗎?茉萊娜看著他,但他看不懂她臉上的表情。你知道他們嗎?他問道,他們是什麼人?謊言之父真是名副其實。茉萊娜回答,他總是一有機會就播下懷疑的種子,讓它像潰瘍一樣侵蝕人心。如果你相信謊言之父的話,就邁出了投降的第一步。記住,只要你投降,你就屬於他。一個艾塞達依永遠不會說謊,但是她們告訴你的事實跟你所理解的事實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這是塔說過的話,她實際上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雙手扶在膝蓋上,儘量不用褲子擦拭手掌上的汗水。

  伊文娜正在輕聲哭泣。奈娜依伸臂擁抱著她,但是她自己好像也快要哭了。嵐幾乎希望自己也能哭得出來。

  他們都是命網之核。洛歐忽然說道。他對前景感到興奮起來,期望能親眼從近距離觀看時輪之模如何在他們身邊編織。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巨靈慚愧地聳了聳肩,可是無法掩飾他的熱切之情。

  他們是的,茉萊娜說道,三個都是。我本來以為只有一個。許多事情都出乎我的預料。這個關於世界之眼的消息引起了重要的改變。她頓了頓,皺著眉。看起來,正如洛歐所說,一段時間之內,時輪之模的確會圍繞著你們三個人旋轉,漩渦仍在繼續擴大。有時候,身為命網之核意味著時輪之模被迫向你彎曲,有時候,又意味著時輪之模強迫你往需要的路走。命運之網仍然有許多種編織的方式,其中一些對你們來說、對世界來說將會是非常悲傷的方式。

  我們不能留在卡安琅,但是不論我們從哪條路離開,走不出十裡就會遭遇迷懼靈和半獸人。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聽到了世界之眼受到威脅的消息,不是從一個來源,而是從三個來源聽到,每一個來源都各不相干。時輪之模正在強制改變我們的道路。它仍然會圍繞你們三個編織,但是如今究竟是哪一隻手在修改絲線的彎曲,哪一隻手在控制絲線的穿梭?暗黑魔神的牢獄是否已經削弱得使他可以施加這麼多干預?沒必要說這種話!奈娜依厲聲說道,這樣只會嚇壞他們。你不怕嗎?茉萊娜問道,我也一樣害怕。好吧,也許你是對的。我們不能容許恐懼干擾我們的行動。不論這是一個陷阱,還是一個及時的警告,我們必須做我們必須做的事,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儘快趕到世界之眼,必須把這個威脅告訴綠人族。嵐愣住了。綠人族?其他人也都驚訝地瞪著茉萊娜。只有洛歐例外,他的闊臉滿是擔憂。

  我甚至不能冒險在塔瓦隆停留以尋求援助。茉萊娜繼續道,時間是大問題。就算我們能暢通無阻地離開這個城市,到達滅絕之境也至少要花上數周,我擔心我們已經沒有這麼多時間了。滅絕之境!嵐和眾人同聲驚呼,但是茉萊娜不理會他們。

  時輪之模在呈現危機的同時,又呈現出一個克服它的辦法。若我不是明知道這不可能,我會以為這是創世者親自干預的結果。我們有一個辦法。她好像想起了一個私人笑話一般微笑著轉向洛歐。在卡安琅這裡,有一個巨靈族的博樹林,還有一個捷路門。現在新城已經蔓延過了博樹林原來所處的位置,所以,捷路門一定就在城牆以內。我知道研究捷路的巨靈不多,但是一個有天分、而且學習了樹木之歌的巨靈,就算認為它可能永遠沒有用處,也一定會被它的知識吸引。你瞭解捷路嗎,洛歐?巨靈不安地挪著腳。我瞭解的,艾塞達依,不過你可以為我們找到通往法達拉的捷路嗎?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法達拉這個地方?洛歐松了一口氣。

  在半獸人戰爭期間,它的名字叫做瑪佛得達樂呐。你知道這個名字嗎?我知道,洛歐不情願地回答,不過這麼說,你可以為我們指路。茉萊娜說道,真是奇異,當我們既不能留下又不能以普通方式離開時,我得知世界之眼正在受到威脅,又知道就在同一個地方,有人可以帶著我們只花數天時間就能趕到那裡。不論這是創世者、還是命運、甚至暗黑魔神的所為,時輪之模已經為我們選好了道路。不!洛歐說道,語氣重得就像打了一個響雷。每個人都轉頭看著他,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眨了眨眼,但是毫不猶豫,如果我們走進捷路,我們會死的要不然就會被暗影吞噬。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三章 決定和行動

  艾塞達依似乎明白洛歐的意思,但她沒有說話。洛歐用粗手指搓著鼻子,低頭看著地板,好像是為了自己剛才的爆發覺得慚愧。沒有人願意說話。

  “為什麼?”嵐終於問道,“為什麼我們會死?捷路是什麼東西?”

  洛歐瞥了茉萊娜一眼。她轉過身,走到壁爐前的椅子坐下。小貓伸長小爪子在爐邊的地毯上刮擦著伸了個懶腰,然後懶洋洋地走到她跟前,用小腦袋蹭她的腳踝。她伸出手指輕撓它的耳背。貓兒發出舒服的喵喵叫聲,跟她冷靜的語氣正好形成對比。“這是屬於你們一族的知識,洛歐。對於我們來說,捷路是唯一一條通往安全的道路,唯一一個能比暗黑魔神搶先的方法,至少現在是這樣。不過,應該由你來告訴他們。”

  她的話並沒有能安慰巨靈。他在自己的椅子裡彆扭地挪了挪身子,才開始講述。“在瘋狂時代期間,世界仍然四分五裂,土地仍在起伏翻騰,人類就如風中之塵般四散。我們巨靈也被驅逐出了靈鄉,各自開始了我們的放逐和漫長的流浪時期,對靈鄉的渴望深深刻在我們心中。”他又斜斜地瞄了茉萊娜一眼,一對長眉毛低低地垂下,“我會儘量簡潔,但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現在,我必須提到的是另一些巨靈,當全世界都在分崩離析時,他們設法留在了自己的靈鄉里。當時的男艾塞達依”——他現在是避開不看茉萊娜了——“在瘋狂中一邊毀壞世界,一邊死去。於是,當時仍留在靈鄉的巨靈對那些尚未陷入瘋狂的男艾塞達依提出,可以讓他們進入靈鄉,接受靈鄉的庇護。許多人接受了,因為在靈鄉中他們可以免于受到暗黑魔神邪惡的污染,由此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同時,他們與真源的接觸被隔絕了。他們不僅不能使用唯一之力或者接觸真源,甚至感覺不到真源的存在。到了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忍受這種隔絕,他們帶著也許邪惡污染已經消除的希望,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靈鄉。只可惜,邪惡的污染一直沒有消失。”

  “在塔瓦隆,有些人認為,”茉萊娜平靜地說道,“巨靈提供的庇護導致裂世曠日持久,並且加劇了它的破壞程度。另一些人則認為,如果所有那些男人都同時發瘋,世界早已毀滅殆盡。我是藍結的,洛歐。跟紅結不一樣,我們藍結贊成後一種看法。庇護挽救了世界上可以被挽救的一切。請你繼續說。”

  洛歐感激地點點頭。嵐看得出,他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

  “正如我剛才說的,”洛歐繼續道,“那些男艾塞達依離開了。不過,在他們離開之前,他們送給巨靈一件禮物,作為對庇護之情的報答。捷路。走進捷路門,走一天,也許你就會從距離出發地一百里、或者五百里以外的另一個捷路門走出來。捷路之中的時間和距離很特別。在裡面,不同的路,不同的橋,通往不同的地方。至於要花費的時間,則取決於你選擇哪一條路。這真是一件絕妙的禮物,時間越久,越顯神奇。因為捷路不屬於我們眼睛所見的周圍這個世界,也許它們是自成一體,不屬於任何世界的。巨靈由此不再需要在世界上旅行就能在靈鄉之間來往。要知道,當時的世界,即使裂世已經結束,人類仍然像野獸一般互相爭鬥。而且,捷路的世界裡沒有裂世。兩個靈鄉之間的土地可能已經裂成深谷或者升起高山,但是它們之間的捷路完全不受影響。

  “最後一個艾塞達依離開靈鄉時,他們將一把鑰匙交給了長老。這是一件寶物,可以培育生長出更多捷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捷路和捷路門是有生命的。我其實並不理解它們,沒有巨靈理解它們,我聽說甚至連艾塞達依自己也已經忘記了。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的放逐終於結束,漫長的流浪後我們終於再次找到了靈鄉。那些接受了艾塞達依禮物的巨靈為每一個重新找回的靈鄉都培育了捷路。在放逐期間,我們學會了石頭的工作。於是,我們為人類建造城市,又種植博樹林以安慰參與建造的巨靈,以免他們被對靈鄉的思念壓倒。所以,巨靈也培育了通往博樹林的捷路。在瑪佛•得達樂呐那裡有一個博樹林和捷路門,但那裡的城市在半獸人戰爭期間已經被夷為平地,所有的建築都已經坍塌,博樹林被半獸人砍伐殆盡,一把火燒了。”毫無疑問,洛歐覺得這種行為是不可原諒的罪行。

  “捷路門是不可能被摧毀的,”茉萊娜說道,“人類亦是如此。雖然那座巨靈建造的偉大城市已經消失,但法達拉至今仍有人類居住,捷路門也依然屹立。”

  “他們是怎麼造出這樣的東西的?”伊文娜問道,疑惑的目光看著茉萊娜和洛歐兩人,“我是問,那些男艾塞達依,既然他們在靈鄉里無法使用唯一之力,他們是怎麼造出捷路的?又或者,他們是使用唯一之力造的捷路嗎?他們可以使用的雄性唯一之力當時已經被邪惡污染。現在仍是。啊,我至今不太瞭解艾塞達依究竟能做些什麼,這個問題也許很愚蠢。”

  洛歐解釋道:“每一個靈鄉的邊界上都有一個捷路門,但是,是位於靈鄉以外的。你的問題並不愚蠢,它正正指出了我們為什麼不敢再使用捷路的關鍵。從我出生至今,沒有一個巨靈使用過捷路。在我出生以前也沒有。按照長老的法令,所有靈鄉的所有長老,不論人類還是巨靈,都不應該使用它。

  “捷路是由男人使用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唯一之力建造的。大約一千年前,就是你們人類稱為百年戰爭的那段時期,捷路開始發生變化。起初,變化十分緩慢,以至於沒有人察覺。它們漸漸變得濕寒陰暗,然後,裡面的橋陷入了黑暗中。旅行者描述說,覺得黑暗中有人在監視他們。走進去的人之中,有的再也出不來了,消失的人數漸漸增加。至於走出來的人,有些人發瘋了,他們語無倫次,不斷地念著‘墨噬心’——黑風。艾塞達依醫者的治療對他們有些幫助,但儘管如此,他們也已經完全變了。他們沒有人能記得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然而,黑暗似乎已經滲入他們的骨髓。他們再也不笑了,而且懼怕風的聲音。”

  房間裡一片沉默,只有茉萊娜椅子旁那只小貓發出的“喵喵”叫聲和壁爐裡爐火濺起火星時的“劈啪”響聲。過了一會兒,奈娜依憤怒地爆出一句話:“你打算要我們跟你走進這種地方?你一定是瘋了!”

  “否則你打算怎麼選擇?”茉萊娜平靜地問道,“選城裡的白斗篷?還是城外的半獸人?記住,我的存在可以提供一些對抗暗黑魔神邪惡的保護。”

  奈娜依惱怒地哼了一聲,靠回椅子上。

  “你還沒跟我說清楚,”洛歐說道,“我為什麼要違反長老的法令?而且,我一點也不想走進捷路。雖然人類修的路常常泥濘滿地,但我離開尚台靈鄉後一直走的是這些路,覺得很好。”

  “不論人類還是巨靈,所有活著的生物,都已經捲入了跟暗黑魔神的戰爭之中。”茉萊娜說道,“然而世界上多數地方甚至還沒察覺這一點,至於那些少數察覺的人則以為他們現在進行的小小的衝突算得上是戰役。當世界拒絕相信事實的時候,暗黑魔神很可能一眨眼就能取得勝利。在世界之眼,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打破他的牢籠。如果被暗黑魔神找出扭曲世界之眼為他所用的方法……”

  黃昏慢慢爬進卡安琅,壁爐裡的火發出的光芒太弱了,嵐很想點亮房間裡的燈,他不喜歡房間裡有任何陰影。

  “我們能怎麼做?”馬特冒出一句,“為什麼我們這麼重要?為什麼我們得到滅絕之境去?那可是滅絕之境啊!”

  茉萊娜沒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話語帶著強勢充斥房間的每個角落,她火邊的椅子忽然像一個王座般高高在上。一時間,就連摩菊絲也會因她的存在而黯淡。“只要還有一個辦法,我們都要去試。看起來偶然的事往往就是時輪之模本身。在這裡,三條線索交集到一處,每一條都提示一個警告:世界之眼。這不可能是偶然,而是時輪之模。你們三個並沒有做出選擇,是時輪之模選擇了你們。現在,你們在這裡,知道危險的存在。你們可以選擇走開,世界也許因此滅亡。逃走,躲藏,是無法逃離時輪之模的編織的。或者你們可以選擇試一試,到世界之眼去。三個ta'veren,三個命運之網的核心,聚集到危險的中心,在那裡讓時輪之模在你們三人的身邊編織變化,你們也許就可以把世界從暗影中解救。這是你們的選擇。我不可能逼你們去。”

  “我去。”嵐說道,嘗試讓自己聽起來很堅決,然而不論他怎麼努力去尋找那片虛空,他的腦海裡仍然不停地閃過影像。塔,農屋,草原上的羊群。那本來是一個幸福的生活,他真的從來沒有過別的奢望。聽到珀林和馬特也表示同意,他覺得安慰一點——僅僅是稍微安慰一點。他們聽起來跟他一樣口裡發幹。

  “我想,我和伊文娜也是根本沒什麼選擇吧。”奈娜依說道。

  茉萊娜點點頭。“你們兩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也許你們不是ta'veren——也許而已——但是同樣強大。從拜爾隆之後我就已經明白到這一點了。毫無疑問,到了現在,黯者也已經知道,巴‘阿紮門也是。不過,你們的選擇跟他們三個男孩一樣多。你們可以留下來,待我們走了之後,前往塔瓦隆。”

  “留下來?”伊文娜喊道,“讓你們去冒險,我們自己躲在後面?我不會的!”她迎上艾塞達依的目光,稍稍畏縮了一下,但是沒有放棄抗議,固執地咕噥了一句。“我不會這麼做的。”

  “我想,這就是說我們兩人都會跟你們一起去了。”奈娜依顯得無奈,可是她的眼中光芒一閃,補充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藥,艾塞達依,除非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突然學會了新技能。”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嵐無法明白的挑釁,但茉萊娜只是點了點頭,便轉向巨靈。

  “好了,洛歐,哈蘭之子阿仁之子。你怎麼樣?”

  洛歐兩次張開口,又兩次合上,穗子耳朵不停地抖動著。最後,他說道:“那麼,好吧。綠人族。世界之眼。書裡當然都提到過這些,但我猜沒有巨靈真的親眼見過,噢,至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我想……非要走捷路嗎?”茉萊娜點點頭。他的長眉毛低垂下來,眉尖掃著臉頰。“那好吧。我想,我必須給你們引路。哈門長老大概會說,這是我做事總是趕急趕忙的報應。”

  “那麼,我們都已經做出選擇了。”茉萊娜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必須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他們一直計畫到深夜。多數是茉萊娜在做,加上洛歐關於捷路的一些建議。不過,她也會傾聽任何人的提問和建議。天完全黑下來以後,蘭恩也來了,仍是一副懶洋洋卻又無懈可擊的樣子,他也提出了他的意見。奈娜依負責列補給品清單,她握著筆的手很穩,時不時就在墨水盒裡蘸一下,只是不停地低聲自言自語。

  嵐真希望自己能像賢者這麼鎮定,他自己沒法自製地在房裡踱來踱去,就好像體力過剩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知道這是憑他現有的知識可以做出的唯一選擇,但他不喜歡它。滅絕之境。刹幽古就在滅絕之境內的某處,在枯萎之原的另一邊。

  在馬特的眼裡,他看到了跟自己眼中一樣的擔憂和恐懼。他坐著,十指交叉,指節發白。嵐不由猜想,如果他放開雙手,他會握住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吧。

  珀林的臉上沒有任何擔憂之色,有的卻是更糟糕的一種厭倦和聽天由命。他的樣子就像是一直以來都在跟某種東西做鬥爭,如今已經沒有力氣再爭,只是坐等對方了結自己。不過,有時候……

  “我們做我們必須做的事就好了,嵐,在滅絕之境……”一瞬間,那雙金黃的眼睛被渴望點亮,在他疲倦的臉上閃著光芒,跟這個身材強壯的鐵匠學徒像是不屬於同一個生命,“在滅絕之境,可以好好地狩獵一場。”他輕聲說道。然後他打了個哆嗦,好像剛剛才聽到自己說了什麼似的,於是,他的臉又再一次回到厭倦之中。

  至於伊文娜,嵐把她拉到壁爐的另一邊,以免被桌子旁正在做計畫的人聽到。“伊文娜,我……”她的一雙漆黑大眼就像一池深水要把他吸進去一般,他不得不停下來咽了咽口水。“暗黑魔神想要的人是我,伊文娜。我、馬特和珀林。我才不管茉萊娜塞達依怎麼說,你和奈娜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或者去塔瓦隆,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都好,沒有人會阻止你們。只要你們不跟我們一起,半獸人、黯者、任何人都不會阻止你們的。回家吧,伊文娜。不然去塔瓦隆也行。離開我們。”

  他等著她回答說,她跟他一樣有權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沒有權力指揮她。可是令他驚訝的是,她微笑著輕撫他的臉頰。

  “謝謝你,嵐。”她柔聲說道。他眨眨眼,見她還有話說,又趕緊閉上嘴。“可是你知道我不可以的。茉萊娜塞達依把明在拜爾隆見到的影像都告訴我們了。你早該告訴我明是什麼人的。我當時還以為……啊,明說我也是其中之一,奈娜依也是。也許我不是ta'veren,”她說出這個詞時有點拗口,“但是看來,時輪之模也要我去世界之眼。任何與你有關的事,也與我有關。”

  “可是,伊文娜——”

  “誰是依蕾?”

  他呆瞪了她一分鐘,然後說出最簡單的事實:“她是昂都王位的繼承人。”

  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冒出火一般:“嵐•艾‘索爾,既然你連正經一分鐘都辦不到,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無法置信地看著她挺直著腰回到桌旁,在茉萊娜身邊彎下腰用肘子支著身體,聽守護者說話。他心想,我得跟珀林談談才行,他知道如何對付女孩子。

  吉爾先生來過幾次,第一次是來點燈,然後是親自送來食物,稍後又來報告外面的事態。白斗篷正從街道的兩邊監視旅店。通往內城的城門附近發生了一次騷亂,女王的衛兵逮捕了一些戴白帽章和紅帽章的人。有人想在旅店前門畫龍牙,被蘭溫的靴子踢走了。

  也許旅店老闆見到洛歐跟他們在一起會覺得奇怪,不過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來。他回答了茉萊娜的幾個問題,也沒有試圖探問他們究竟在計畫什麼。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會先敲門,然後等蘭恩去開門給他,就好像這裡不是他的旅店和圖書室似的。他最後一次來時,茉萊娜把奈娜依整整齊齊地列在羊皮紙上的補給品清單交給他。

  “現在都晚上這個時間了,要弄到這些不太容易啊,”他邊讀邊搖頭說道,“不過我會儘量安排的。”

  茉萊娜又用細繩提著一個晃起來“叮噹”響的小軟革袋交給他。“很好。還有,務必在破曉之前叫醒我們。那個時間任何監視者的警惕性都是最低的。”

  “就讓他們看著個空盒子好了。”吉爾先生咧嘴笑道。

  大家離開圖書室時,嵐打著呵欠拖著雙腳跟著眾人去洗澡睡覺。他一手拿著粗布,一手拿著一大塊黃色肥皂,一邊搓身體,一邊看了看馬特浴缸旁的小凳子。他的外套整齊地疊放在凳上,邊緣露出那把ShadarLogoth匕首的金色鞘尖。蘭恩也時不時會往那匕首撇一眼。嵐很想知道,這樣把它留在身邊究竟是不是真的像茉萊娜說的那麼安全。

  “你說我的老爸會不會相信?”馬特一邊用一把長柄刷子擦背,一邊笑道,“我拯救世界?我的姐妹們一定會哭笑不得的。”

  他聽起來跟舊日的馬特沒什麼區別。嵐但願自己能忘掉那把匕首。

  當他和馬特終於回到屋簷下的房間時,天已經漆黑,星星躲在雲層後。馬特脫下外衣才上床,這是許久以來的頭一回。不過,他還是隨手把匕首塞到了枕頭底下。嵐吹滅蠟燭,爬到自己床上。他能感覺到從旁邊的床上散發出的邪惡,不是來自馬特,而是來自他枕下的東西。他就這樣擔心著沉入夢鄉。

  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那種不完全是夢的夢。他站著,瞪視著眼前的木門,漆黑的門板裂縫處處,滿是粗糙的小木碎。空氣濕寒陰冷,帶著濃濃的腐朽味。遠處有水在滴,空洞的滴水聲在石頭走廊裡回蕩。

  否定他。否定他,他的力量就會失效。

  他閉上雙眼集中精神,想像女王的祝福的樣子,想像自己的床,想像自己正睡在床上。當他睜開雙眼時,那扇門還在。回蕩的滴水聲跟他的心跳聲聲相扣,好像他的脈搏在為它數節奏一般。他又用塔教他的方法尋找虛空和火焰,內心獲得了平靜,可是周圍的一切卻沒有改變。他緩緩打開門,走進去。

  房間裡的每一件擺設都跟他記憶中那間像被燒融了的房間一樣。高大的拱形窗戶通往一個沒有圍欄的陽臺,外面一層層長條狀雲朵像洪水似的流動著。黑色金屬做的燈裡跳躍著黑色卻不知怎的如同銀子般耀眼的火焰,閃爍著,令人炫目。壁爐仍是那麼恐怖,每一塊石頭都隱約是一張痛苦的臉孔,爐裡的火焰雖然狂亂旺盛卻發不出一絲熱量。

  全都是一樣的,只有一件例外。在磨光的桌子上,有三個小人像,手工粗糙,只能看得出是三個男人,似乎是雕刻家製造它們時太過匆忙了。其中一個人像的身邊還站著一匹狼,相比之下,狼雕刻得仔細多了。另一個人像握著一把小匕首,匕首鞘頂端的小紅點在燈光下微微反光。最後一個人像舉著一把劍。嵐的頸後汗毛直豎,他稍微靠近一點,剛好可以看清細小的劍刃上那只精緻的蒼鷺。

  他滿心恐慌,轉過頭,正好看到那面孤零零的鏡子。鏡裡,他的影像仍是一片模糊,可是比起上一次,卻清晰了一些,他幾乎能看出自己的樣貌特徵。若他假設自己此刻是眯起眼睛看的話,他幾乎能確定那就是自己的影像。

  “你真是躲得太久了。”

  他從桌旁猛轉過身,呼吸變得粗啞。前一刻他還是獨自一人,此刻巴‘阿紮門卻站在窗前。當他說話時,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太久,但很快就要結束了。”

  “我否定你,”嵐沙啞地說道,“我否定你擁有任何比我強大的力量。我否定。”

  巴‘阿紮門笑了,響亮的笑聲從火焰中傳出。“你以為這麼容易嗎?不過,你一直都是這麼天真的。每一次我們像現在這樣面對面時,你都以為你可以反抗我。”

  “你說的每一次是什麼意思?我否定你!”

  “你一直都否定我。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鬥爭已經進行過無數次。每一次你的臉孔都不一樣,名字也不一樣,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否定你。”這只是一句絕望的輕語。

  “每一次你都憑著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的最終結果都是你終於明白誰才是主人。一個又一個時代裡,你要麼向我下跪,要麼帶著希望自己還能下跪的悔恨死去。可憐的笨蛋,你永遠贏不了我。”

  “你說謊!”他大喊,“你是謊言之父。你除了說謊什麼都不會,所以你還是笨蛋之父。上一個時代,就是在傳奇時代裡,人們抓住了你,並且把你封印在你該呆的地方。”

  巴‘阿紮門又笑了,一陣又一陣的嘲笑如陣陣轟雷。嵐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強迫自己雙手垂在身邊。笑聲終於停下,他心中的虛空在巍巍顫抖。

  “你這只蠕蟲,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就像一隻躲在岩石下的甲蟲那麼無知,那麼無能,我只要一個手指就能壓碎你。這場鬥爭從創世一直持續至今。人類總是以為這是一場新的戰爭,其實這不過是同一場戰爭的重複。只不過,現在時間之風帶來了改變。是改變。這一次不會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那些高傲的艾塞達依打算支持你反抗我。我要扒光他們的衣服,用鐵鍊纏身,然後派他們赤身裸體地四出執行我的命令。或者,用他們的靈魂填塞厄運之淵,讓他們永世慘叫。只有已經選擇侍奉我的那些除外。那些侍奉我的艾塞達依,權力地位將僅次於我。你可以選擇站在他們之上,把世界踩在腳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可以侍奉我,你將會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以前,許多次,當你活得足夠久可以明白到你的權力時,你曾經作出過這樣的選擇。”

  否定他!嵐抓住自己能否定的一點大喊:“沒有艾塞達依侍奉你。你又說謊!”

  “這是他們告訴你的嗎?兩千年前我曾經帶領半獸人橫掃世界。就算是艾塞達依,他們之中也有人絕望地明白世界無法抵抗刹依坦,於是他們跪倒在我的腳下。兩千年來,黑結早已滲入其他各結,隱藏在暗影之中。甚至那些聲稱幫助你的人,也可能是黑結。”

  嵐搖著頭,試圖甩掉心中湧起的疑問。茉萊娜,這個艾塞達依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她究竟打算利用他做什麼。“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喊道。否定他!光明啊,請助我否定他!

  “跪下!”巴‘阿紮門指著他腳下的地板。“跪下,承認我是你的主人!最終你都會這樣做的。你將會成為我的走狗,否則你就會死。”

  最後一個字在房間裡迴響,回聲來回激蕩越來越響。嵐舉起雙手抱著頭,想要躲避它的衝擊,踉踉蹌蹌地撞在桌子上。他嘶聲大喊,企圖壓過耳中的回聲:“不——————!”

  他跳轉身,把桌上的人像掃到地上。有什麼東西紮了他的手一下,但他顧不上理會,用腳狠狠地把人像踩成泥塊。可是,當他的喊聲退去後,耳中的回聲卻還在,而且繼續增強: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這回聲就像一個漩渦把他捲進去,扯進去,把他心中的虛空撕成碎片。光暗下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條隧道,巴‘阿紮門高高地站在盡頭的光亮裡,漸漸縮小縮小直到變成他的手掌那麼大,縮成指甲那麼點,消失。回聲卷著他不停地轉啊轉,向著那黑暗和死亡沉下去。

  他“砰”地撞到地板上,驚醒過來,仍然在拼命做著劃水動作,想要游離黑暗。房間雖暗,但比不上夢裡的黑暗。狂亂地,他試圖把精神集中在心中的火焰上,把恐懼拋進火中,但是那虛空的平靜卻避開他。他的手腳都在顫抖,但他緊緊抓住那團火焰,直到耳中鼓動的血液靜止下來。

  馬特在他的床上翻覆扭曲,在睡夢中呻吟。“……否定你,否定你,否定你……”聲音漸漸弱下去,變成模糊不清的哀鳴。

  嵐伸手把他搖醒。他一碰到馬特,他就立刻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咕噥坐了起來,驚惶四顧,好一會兒才顫抖著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把頭埋在雙手裡。突然,他扭轉身,在枕頭底下亂摸,摸出紅寶石匕首用雙手握著壓在胸前,躺回床上。他轉過頭看著嵐,臉孔藏在陰影中。“他回來了,嵐。”

  “我知道。”

  馬特點點頭:“有三個人像……”

  “我也見到了。”

  “他知道我是誰了,嵐。我撿起了那個握著匕首的人像,然後他說,‘原來這個就是你啊。’當我再看時,那個人像的臉跟我一樣。跟我一樣,嵐!它就像是活的一般,感覺像是活的。光明助我,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捏著自己,就像是,我就是那個人像。”

  嵐沉默了片刻。“你必須堅持否定他,馬特。”

  “我有啊,他卻在笑我。他不停地提到什麼永遠的鬥爭,還說我們就像以前的一千次一樣再次相遇,還有……光明啊,嵐,暗黑魔神認得我。”

  “他跟我說了一樣的話,我不認為他真的認識我。”他緩緩補充道,“我認為,他不知道我們中的哪一個……”我們中的哪一個什麼?

  當他撐起身時,覺得手裡一陣刺痛。他朝桌子走去,試了三次才把蠟燭點著,然後把手掌伸到燭光下。一片粗厚的漆黑木片插在他的手掌裡,木片的其中一面光滑而且打磨過。他呆看著它,幾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急促地喘著氣,狂亂地扯著木片,要把它拔出來。

  “怎麼了?”馬特問道。

  “沒什麼。”

  他狠心猛扯了一下,終於把它拔出來了,然後厭惡地“哼”了一聲把它丟掉。可是“哼”聲凝固在他的喉嚨中。木片一離開他的手,就消失了。

  然而傷口卻留在他的手上,流著血。房間裡的瓷水罐裡有水,他抖著手打水往臉盤裡盛,水四濺在桌上。他急匆匆地洗手,使勁揉傷口,把更多的血擠出來,然後洗掉。一想到手裡可能還留著木片,即使是最細小的一片,也覺得恐怖不已。

  “光明啊,”馬特說道,“他也令我覺得骯髒。”但他只是躺在原處,雙手握著匕首。

  “是的,”嵐回答,“骯髒。”他摸索著從臉盤旁的架子上找到一條毛巾。門口傳來敲門聲,把他嚇了一跳。敲門聲又響了。“誰?”他問道。

  茉萊娜伸頭進來。“很好,你們倆已經醒了。快點穿好衣服,然後下樓。我們必須在破曉之前出發。”

  “現在?”馬特呻吟道,“我們還沒睡夠一個小時呀。”

  “一個小時?”她反問,“你已經睡了四個小時了。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嵐跟馬特困惑地對視一眼。他清楚記得在夢中渡過的每一分鐘。那場夢從他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只持續了幾分鐘。

  他們的對視引起了茉萊娜的注意。她敏銳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走進房間。“發生什麼事了?是夢嗎?”

  “他知道我是誰,”馬特說道,“暗黑魔神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了。”

  嵐默默地抬起手,把手掌朝她張開。即使是在只有一支蠟燭的昏暗光亮下,上面的血也清楚可見。

  艾塞達依走上前來抓住他的手,她的拇指橫穿過他的手掌覆蓋在他的傷口上。刺骨的寒冷向他襲來,冷得他的手指開始抽搐,他必須用力才能迫使它們張開。當她拿開她的手指時,寒冷也隨之消失。

  他翻過手掌,震驚地搓掉上面的血跡。傷口已經沒了。他緩緩抬起雙眼,看著艾塞達依的眼睛。

  “快點,”她輕聲說道,“時間緊迫。”

  他知道她指的再也不是他們離開的時間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四章 捷路的黑暗

  天未破曉,周圍一片黑暗,嵐跟隨茉萊娜來到旅店的後走廊。吉爾先生和其他人都已經等在那裡了,奈娜依和伊文娜跟洛歐一樣焦慮不安,珀林則幾乎像守護者一樣平靜。馬特緊緊跟在嵐的身後,似乎連一點點的孤獨都感到害怕,即使只是離開幾尺遠也不敢。當眾人默默地走進已經燈火通明忙著準備早餐的廚房時,廚師和她的助手們都直起了腰,驚訝地看著他們。很少有客人會這麼早就起床的。吉爾先生輕聲安撫了幾句後,廚師響亮地哼了一聲,用力摔下手裡的生麵團。當嵐走到通往馬廄院子的門前時,他們都已經回到照看煎餅和揉制麵團的工作中了。

  屋外的夜空仍舊漆黑,在嵐的眼裡其他人最多只是更加黑暗的影子而已,他完全盲目地跟著旅店老闆和蘭恩,祈禱吉爾先生對自家馬廄院子的熟知程度和守護者的本能不會害某個夥伴摔斷腳。洛歐被絆到了不止一次。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連一盞燈都不能點呢,巨靈抱怨著,在我們靈鄉,可從來不會這樣摸著黑到處跑啊。我是巨靈,不是貓。嵐的腦海裡一下子冒出洛歐的穗子耳朵煩躁地抽動的樣子。

  馬廄突然從黑夜裡冒出來,黑乎乎一團滿嚇人的。然後旅店老闆吱呀一聲把馬廄的門打開一道門縫,一隙燈光隨之漏出院子。門縫每次只能進一個人,走在最後的珀林進去後,老闆立刻就把門關上,差點夾住珀林的腳跟。忽然走進燈光裡,嵐不由得直眨眼。

  馬夫們對於他們的到來表現得並不像廚師們那樣驚訝。他們的馬匹已經上好馬鞍做好了準備。曼達傲慢地站著,除了蘭恩以外誰也不理,阿蒂尓卻伸出鼻子輕撫茉萊娜的手。馬廄裡還有一匹馱馬,背滿了柳條筐顯得很笨重。另外有一匹馬蹄後長著濃密毛髮的高頭大馬,個頭竟然比守護者的牡馬還要高,這是給洛歐準備的。他看起來壯得可以獨自拖動一輛滿載乾草的馬車,可是跟巨靈一比,就像一匹小馬駒。

  洛歐瞄著那匹大馬咕噥道:我從來都是用自己的雙腳走路的,很夠用啦。吉爾先生向嵐招了招手,把一匹紅棕色的馬借給他。這匹馬的顏色幾乎跟他的頭髮一樣,個子高大,胸膛厚實。令嵐高興的是,他的步伐之中沒有雲的火氣。吉爾先生說,他的名字是紅。

  伊文娜直接走到貝拉身邊,奈娜依則走到她的長腿母馬那裡。

  馬特牽著自己的暗褐色馬匹走到嵐的身旁。珀林令我覺得緊張。他低聲說道。嵐聞言嚴厲地看著他。啊,他的舉止有點怪異啊。你不覺得嗎?我發誓這不是我的錯覺,或者或者嵐點點頭。感謝光明,不是那把匕首再次作怪。他是有點,馬特,但你放心好了,茉萊娜知道那是什麼問題。珀林沒事。他希望自己也能這麼相信,不過這話至少對馬特似乎有一點點安慰。

  當然了,馬特趕緊說道,卻仍然拿眼角斜斜看著珀林,我沒說他有事。馬夫們的頭兒是個皮膚像皮革一般,長著一張馬臉的傢伙。吉爾先生跟他交談了幾句,然後那人用指節搓了搓前額,就匆匆走到馬廄後面去了。旅店老闆轉過身來,圓圓的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對茉萊娜說道:雷米說,外面沒有人,艾塞達依。馬廄後面的牆壁看起來堅固結實,靠牆擺放著許多放滿工具的架子。雷米和另一個馬夫把牆邊的乾草叉、耙子、鏟子拿開,然後伸手到架子後面去扳動隱藏的門閂。一塊牆壁忽然朝著馬廄裡面緩緩落下,牽動它的鉸鏈非常隱秘,嵐甚至覺得就算這扇暗門開著,他也可能找不出它的鉸鏈所在。馬廄裡的燈光照在門外不到幾尺遠的一堵磚牆上。

  這只是一條屋子之間的狹窄小巷,旅店老闆說道,不過除了馬廄這裡的人外,沒有人知道這裡有門通出去。不論是白斗篷還是白帽章,都不會看守這條小巷的出口的。艾塞達依點頭道:記住,好心的旅店老闆,如果你擔心這件事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請你寫信給塔瓦隆的紗裡安塞達依,她是藍結的,她會幫助你。恐怕到現在為止,我和我的姊妹們要報答的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已經有很多了。吉爾先生笑了,笑聲卻並不擔憂。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艾塞達依?您已經給了我一家全卡安琅唯一沒有老鼠的旅店了。我還能奢求什麼?就憑這個,我的客人已經可以翻倍了。他的笑容轉變為嚴肅,不論您打算做什麼事,女王支持塔瓦隆,而我支持女王,所以我祝您平安。願光明照耀您,艾塞達依。願光明照耀你們所有人。也願光明照耀你,吉爾先生。茉萊娜點頭致意,回答道,但是若想讓光明照耀我們,我們必須趕緊了。她精神奕奕地轉向洛歐:你準備好了嗎?巨靈小心翼翼地瞄了大馬的牙齒一眼,拿起韁繩一端,一邊儘量讓他的嘴巴離自己的手保持著韁繩長度的距離,一邊牽著他走到馬廄後牆的暗門前。雷米兩腳交替跳著腳,不耐煩地等著關門。洛歐停住腳步,伸著頭似乎在感受吹在他臉頰上的微風。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這邊走。然後轉向小巷的一邊。

  茉萊娜跟在洛歐後面,然後是嵐和馬特。嵐是第一個負責牽馱馬的。奈娜依和伊文娜走在隊伍中間,珀林在她們後面,最後是蘭恩。曼達走進泥巷後,暗門立刻急匆匆地關上,把他們關在了外面,門鉸鏈喀噠-喀噠地合上的聲音在嵐聽來特別響亮。

  吉爾先生說的小巷,確實非常狹窄,如果可能的話,它甚至比馬廄院子還顯得黑暗些。小巷兩邊都是什麼也沒有的高大磚牆或者木牆,頭上是一線窄長的黑色天空。馱馬背著的大柳條筐擦著兩邊的牆壁,筐子被旅途的補給品塞得脹鼓鼓,裡面多數是盛滿油的陶罐。馱馬背上還縱向紮著一捆竹竿,每根竿子的一端都綁著一盞提燈搖搖晃晃。洛歐說,捷路的裡面比最黑暗的夜晚還要黑。

  提燈裡半滿的油隨著馱馬的走動潑濺的聲音,還有提燈互相之間輕微的碰撞聲並不算是很大的噪音,可是黎明前的卡安琅非常安靜。寂靜之中,這單調的金屬聲音聽起來像是可以傳到一裡之外。

  在小巷的巷口,洛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個方向。他現在似乎非常確定地知道應該怎麼走,就好像他要走的路越來越清晰似的。嵐不明白巨靈是如何找到捷路門的,洛歐也沒法解釋清楚。他說,他就是知道,他可以感覺到它。洛歐聲稱這就像要他解釋如何呼吸一般。

  當他們沿著街道急急趕路時,嵐回頭朝女王的祝福的轉角張望。根據蘭溫所說,就在那個轉角過去不遠處,仍舊有六個白斗篷守著。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旅店上,但是如果有什麼噪音肯定會把他們吸引過來。在這個時間溜出來的人,肯定不是為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馬蹄踩在路上的聲音響如鈴聲,提燈發出的哢嗒聲像是馱馬在故意搖晃它們。直到他們轉過了另一個街角,他才不再回頭張望。轉彎時,他也聽到其他艾蒙村夥伴們發出放下心來的歎息。

  不論洛歐選擇的路經過些什麼地方,看來是一條最直接通往捷路門的路。有時候他們沿著寬闊而空蕩的大街一路小跑,沿街只是偶爾有躲在暗處的狗兒朝他們吠叫。有時候他們又匆匆穿過跟馬廄小巷一樣狹窄的巷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踩到東西。奈娜依輕聲抱怨由此造成的異味,但沒有人慢下腳步。

  天漸漸開始亮了,灰濛濛的。東方屋頂上的天空閃著黎明前的珍珠色光芒。街上開始出現少量行人,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緊衣裳,低著頭,留戀著他們的床鋪。多數人都不太注意其他人,只有少數人朝他們這支由洛歐領隊的人馬隊伍瞥了一眼,其中又只有一個人真正看見他們。

  那個人先是跟其他人一樣朝他們掃了一眼,就沉浸回自己的思考中,卻忽然轉過頭來瞪大眼看著他們,因此還跌撞了幾步幾乎摔倒。此刻的亮光只夠讓他看見身影,但已經足夠了。如果從遠處只看巨靈一個,他可能會被看作一個高大的男人牽著一匹正常尺寸的馬兒,或者一個普通男人牽著一匹小馬。可是,有了跟在他身後的眾人提供比照,洛歐真正的尺寸比任何男人的正常個頭還高出半個身高就完全顯示出來了。那個人再看了一眼後,發出一聲壓抑的喊叫然後開始逃跑,斗篷在他身後飛揚起來。

  街上的人很快就會越來越多了非常快。嵐看著一個女人從街道的另一邊匆匆走過,除了自己腳下的街道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很快就會有更多人注意到了。東邊的天空越來越亮。

  那裡,洛歐終於宣佈,就在那裡下面。他指著一家尚未開門的商店,店前的桌子是空的,遮擋桌子的遮陽篷緊緊卷著,店門牢牢關著。樓上店老闆住所的窗戶裡還是黑的。

  下麵?馬特疑惑地喊道,光明啊,我們怎麼才能?茉萊娜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示意大家跟著她走進商店旁邊的巷子。人和馬一起把兩座屋子之間的空地擠滿了。巷子裡的光線被兩邊的牆壁遮擋,比街上暗多了,幾乎還跟夜晚一樣黑。

  肯定會有一扇通往地窖的門的,茉萊娜低聲說道,啊,有了。光芒忽然綻放。一個大約男人拳頭般大小的冷光球懸在艾塞達依的手掌上方,隨著她手部的移動而移動。眾人似乎都坦然接受了光球的出現,嵐心想,從這樣的反應可以看出,大家真的已經經歷過許多事情了。茉萊娜把光球移近她發現的門。這扇門斜躺在地上幾乎跟地面相平,門上有一個鐵扣,用一根粗門閂和一把比嵐的手還大的鐵鎖鎖住了,上面佈滿了厚厚一層老舊鐵銹。

  洛歐用力拉了拉門鎖。我可以把它連鐵扣一起拉出來,不過這樣造成的噪音會把周圍的人都吵醒的。我們儘量避免毀壞人家的東西吧。茉萊娜對著生銹鐵鎖仔細觀察了片刻後,忽然用手杖輕輕敲了它一下,它很乾脆地打開了。

  洛歐急忙把鎖拿下,將門打開用手扶著。茉萊娜走進門裡露出的斜坡,用手裡的光球照著路。阿蒂尓優雅地跟在她身後。

  點著提燈後下來吧,她輕聲喊道,這裡空間足夠。快點。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嵐立刻解開馱馬身上的竹竿,可是沒等第一盞提燈點亮他已經可以看清馬特的樣子了。幾分鐘之內,街上就會走滿行人,商店老闆就會走下樓來開店,他們一定會疑惑為什麼這個巷子裡會塞滿馬匹。馬特對於把馬匹牽進屋裡的做法咕噥了幾句,但嵐可是很樂意牽著自己的馬走下斜坡。馬特雖然抱怨,可是跟著下去的動作一點不慢。

  嵐的提燈在竹竿頂上搖晃,一不小心就會撞到地窖頂,而且,紅和馱馬都不喜歡走這個斜坡。他到了坡底之後,往旁邊給馬特讓路。茉萊娜滅掉了手裡漂浮的光球,地窖裡被大家帶下來的提燈照亮。

  地窖的長和寬跟上面的屋子是一樣的,裡面的多數地方都被支撐地窖屋頂的磚砌柱子占去,柱身上粗下細,柱頂是柱底的五倍粗,整個地方的形狀像是由一串拱形連成。裡面空間雖夠,嵐仍然覺得擁擠,洛歐的腦袋都擦著地窖頂了。正如那把鏽鎖預示的,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地板上除了幾個裝著雜物的破桶以外空無一物,落了厚厚一層塵土。眾人腳步揚起的塵埃在提燈光芒中微微閃光。

  蘭恩是最後進來的,他把曼達牽進來後,立刻爬回去把門關上。

  見鬼,馬特發牢騷,他們怎麼會把一扇捷路門建在這樣的地方啊?這裡本來不是這樣的,洛歐說道,低沉的嗓門在洞穴似的地窖裡回蕩。本來不是的。不是!嵐震驚地意識到,巨靈正在生氣。這裡曾經長滿樹木,長滿所有可以在這個地方生長的樹木,所有巨靈可以栽培的樹木。偉大的樹王可以長到一百班那麼高。在那樹蔭底下,清涼的微風送來綠葉和鮮花的味道,記載著靈鄉的和平。所有這些都被謀殺了,就為了這個!他揮拳重重地打在一根柱子上。

  柱子幾乎被這一拳打得抖動了一下,柱子上的灰泥簌簌而落,嵐很肯定自己聽到了磚頭碎裂的聲音。

  既成事實,無法改變,茉萊娜柔聲說道,就算你把這座屋子拆倒把我們埋了,那些樹木也不會長回來。洛歐低低地垂下了眉毛,顯得比人類的臉能做出的最羞愧的表情還要羞愧。洛歐,在你的幫助下,我們也許可以挽救那些仍然屹立的博樹林免遭暗影毒手。你已經帶著我們找到我們要找的東西了。當她朝著其中一面牆壁走去。嵐這才注意到,那面牆壁與眾不同。其他牆壁都是普通磚牆,那面牆壁卻是一面石壁,上面刻著形狀奇怪的枝葉和藤蔓,構成複雜的漩渦圖案,雖然鋪滿灰塵但仍然看得出原本是灰白色。雖然其他的磚牆和灰泥也很老舊,但是這塊石頭給人的感覺是,它在那些磚頭燒制之前就已經在這裡站立了很久很久。建造這個新城應該也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當時的建造者利用了原有的石塊作為牆壁,再後來,又有人把它做成了地窖的一部分。

  這面石壁的中間製作得尤其精美。這部分跟其餘部分一樣精雕細刻,可是相比之下它看起來就像是天然而成。雖然石頭是堅硬的,上面的葉片卻顯得很柔軟,就像夏季的一陣微風吹拂而過時定格下來的瞬間。除此以外,還有一種年代久遠的感覺,比起石壁的其餘部分更加古老,其年代差距就跟石壁其餘部分跟磚牆的差距一樣。甚至可能還更久一些。洛歐看著它們的樣子像是在說這裡是他最不願意呆的地方,就算在外面的街上被一群暴徒包圍也好些。

  阿雯德索拉,茉萊娜喃喃說道,伸手撫摸石壁上的一片三瓣形葉子。嵐掃視了一下石壁上的圖案,發現這種形狀的葉子只有一片。生命之樹的葉子就是鑰匙。艾塞達依邊說邊把那片葉子摘了下來。

  嵐眨了眨眼,還聽到身後傳來了屏息之聲。那片葉子本來跟其他葉子一樣,看起來融在石壁之中。同樣簡單地,艾塞達依把它往下放進了距離原來位置一個手掌遠的圖案中。那片三瓣葉立刻完美地嵌了進去,就好像它原來就屬於那裡似的,然後,它又再次融入了整個石壁的圖案之中。葉子一融入圖案,整個石壁的中間就起了變化。

  嵐很確定自己沒有眼花,他看到圖案裡的葉子被一陣感覺不到的微風吹動起來,甚至覺得灰塵之下的它們青蔥翠綠。在提燈的照耀下,石壁就像一副繪畫著濃綠春色的織錦。在這些遠古雕刻的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隙,起初細得幾乎難以察覺,然後漸漸變寬。石板分成了兩扇門,從中間緩緩向著地窖打開,直至跟石壁垂直。門的背面跟門的正面一樣,雕刻著許多如有生命的藤蔓枝葉。門的裡面,本該是下一座屋子的地窖地面,卻立著一個反射出眾人影像、閃著黯淡光芒的平面。

  我聽說,洛歐的語氣半是哀鳴半是恐懼,捷路門曾經如鏡子一般閃耀,走在捷路裡曾經像是走在陽光和天空之下。曾經。我們沒有時間了。茉萊娜說道。

  蘭恩牽著曼達,手裡舉著提燈竹竿從她身邊走過。他的陰暗鏡像牽著陰暗的馬匹向他靠近。人和鏡像在閃光的平面前好像互相走進了對方的身體一般,然後,一起消失了。他的黑色牡馬被一根明顯是連續的韁繩把他和他自己的黯淡鏡像連在一起,他拒絕繼續走,可是過了一會兒,韁繩拉緊了,於是戰馬也消失了。

  好一會兒,地窖裡面,人人呆若木雞,齊齊瞪著捷路門。

  快點,茉萊娜催促道,我必須最後一個進去,因為我必須把門關上,以免被任何人意外發現。快點。洛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走進了那微光之中。他的大馬甩著腦袋使勁後退想避開那平面,但是被強行拉了進去。他們跟守護者和曼達一樣完全消失了。

  嵐猶疑著用提燈朝捷路門戳過去。提燈沒入自己的鏡像之中,融合在一起,然後消失不見。他命令自己繼續往前走,眼裡盯著竹竿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自己的鏡像中,然後,他也走進了自己的鏡像,走進了捷路門。他驚訝地張開了口。某種冰冷的東西滑過他的皮膚,就好像他正在穿過一道冰冷的水牆。時間被拉長了,冰冷逐條逐條地包裹他的頭髮,逐根線逐根線地拆開他的衣服。

  突然,冰冷像泡泡一樣破滅了,他停下來讓自己緩緩勁。他已經站在了捷路的裡面,前面不遠處,蘭恩和洛歐站在各自的馬匹旁耐心等待,他們周圍是一片似乎無限延伸的漆黑,他們的提燈在他們周圍投下小小的一池光亮,太小了,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壓制著或者吞吃了光亮。

  他忽然覺得焦慮起來,猛地一扯手中韁繩。紅和馱馬一起跳了進來,幾乎把他撞倒。他跌撞了幾步穩住後,趕緊拉著兩匹緊張不安的馬兒朝守護者和巨靈跑去。馬兒輕輕地嘶鳴著,就連曼達都似乎因為看到其他馬匹而感到稍微安慰。

  嵐,穿過捷路門的時候要放鬆,洛歐告誡道,在捷路裡,一切都跟外面不一樣。你看。他順著巨靈的手勢回頭看去,以為會看到一樣的閃著黯淡微光的平面。可是,他卻看到了地窖裡的情景,感覺像是隔著黑暗中的一大片煙色玻璃看出去一般。令人不安的是,圍繞在這片玻璃四周的黑暗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感覺,似乎那扇門是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的,它的周圍和後面只有漆黑。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顫抖著乾笑了一聲,但洛歐很嚴肅。

  你可以繞到門的另一面去,你將會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我不會建議你這麼做的。書本裡對於捷路門背面有什麼東西都說得不是很清楚。我猜想,在那裡你可能會迷路,永遠找不到出口。嵐搖搖頭,試圖把目光集中在捷路門上而不是它的背面,但這門本身又帶來另一種不安。如果黑暗裡除了捷路門還有別的東西可看,他一定會把目光移開的。穿過那黯淡的煙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窖裡的茉萊娜和其他人,但是他們就像在夢裡活動一般。每一個眨眼都像是一個故意誇張的動作。馬特正朝著捷路門走來,他就像是在一塊果凍裡面走路似的,他的腳像是在游泳。

  在捷路裡面,時輪轉動得比外面快。洛歐解釋道。他看看包圍著他們黑暗,縮起肩膀。所有活著的人都只知道一些片斷。嵐,對於那些我不知道的捷路的事,我覺得害怕。如果不冒險,蘭恩說道,就無法戰勝暗黑魔神。至少我們此刻還活著,而且,在我們的眼前,是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不要在被打敗之前就投降,巨靈。要是你以前走過捷路,你就不會說得這麼自信了。洛歐平常說話時像遠雷一般的嗓音沒有了,他看著黑暗的樣子就好像看到裡面躲藏著怪物。我以前也沒有走過,但是我見過那些曾經走進捷路門然後活著出來的巨靈。如果你見過,你就不會這樣說了。馬特穿過捷路門,他的舉止恢復到了正常速度。他朝著似乎永無止境的黑暗瞪了片刻,然後朝他們跑過來,他的提燈在竹竿頂上搖晃,他的馬匹在他後面跳動幾乎把他撞趴在地。一個接一個地,其他人都走了進來,珀林、伊文娜和奈娜依,每一個人都先是震驚地默默呆站一會,才匆忙趕到其他人身邊。每一盞提燈都增大了光亮的範圍,但都比本該有的範圍小。周圍的黑暗似乎隨著亮光的增加而變得更加稠密濃厚,就像是在為了不被驅散而反抗。

  這可不是嵐願意推論下去的想法。光是呆在這個地方已經夠糟的了,何必還去想像這黑暗擁有自己的意志。不過,每個人似乎都感受到了這種壓迫。馬特對這裡沒有發表任何歪論,伊文娜的樣子就像恨不得自己有機會重新考慮要跟著來的決定。大家全都默默地看著捷路門,看著通往他們熟知世界的最後一個視窗。

  終於,只剩下茉萊娜還留在地窖裡,她手裡的提燈朦朧地照著她。艾塞達依的一舉一動仍然像是在夢裡一般,她的手在尋找阿雯德索拉的葉子時像是在慢爬。嵐可以看到葉子就位於門裡面稍低一點的位置,正是剛才她在外面放進去的位置。她把它摘了下來,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嵐不由得猜想,不知道外面的那片葉子是否也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艾塞達依牽著阿蒂尓走了進來,石門開始緩緩地在她身後關上。她走到眾人身邊,手裡提燈的光芒在石門完全合上之前就離開了石門。黑暗把漸漸變窄的地窖景象吞噬了。在眾人被壓制的燈光之外,黑暗完全包圍了他們。

  一時間提燈似乎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光源。嵐被珀林和伊文娜肩靠肩地緊緊擠在中,伊文娜睜大雙眼看了看他,擠得更緊了,珀林則一動不動不肯讓開。在這樣一個完全被黑暗吞沒的世界裡,跟別人擠在一起是一種安慰。就連馬匹似乎也被捷路壓得越靠越近。

  茉萊娜和蘭恩表面上仍毫不介意,他們踩蹬上馬。艾塞達依身體前傾把手放在她那根橫放在前鞍上的雕花手杖上:洛歐,我們必須上路了。洛歐愣了愣才使勁點了點頭。是的。是的,艾塞達依,您是對的。如果沒有必要,決不多呆一分鐘。他指了指眾人腳下一條寬闊的白線。嵐正好踩在上面,趕緊把腳移開。所有的雙河人都是這樣反應。嵐看了看地面,看上去,它最初應該是很平坦的,現在卻凹凹凸凸,就好像石頭也會發疹似的。有好幾處,白線都斷開了。這條線連接著捷路門和第一個指路碑。從那裡洛歐焦慮地看了看四周,然後爬上了他的坐騎,完全把之前對大馬的那種抗拒丟在了腦後。那匹馬的馬鞍是馬夫頭兒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副了,不過還是被洛歐從前鞍到鞍尾填得滿滿的。他的腳從兩邊垂下,幾乎長及大馬的膝蓋。決不多呆一分鐘。他喃喃說道。其他人也不情不願地上了馬。

  茉萊娜和蘭恩分別騎在洛歐的兩邊,沿著白線在黑暗中前進。其他人則竭盡所能緊緊擠在後面。提燈在大家頭上搖晃,它們發出的光芒本該足以照亮一座屋子,可此刻,不到十尺之外光芒就停止了。黑暗就像一堵牆壁擋住了光。馬鞍的吱呀聲和馬蹄踩在石頭上的哢噠聲似乎也只能傳到光的邊緣。

  嵐的手總是不知不覺地移到他的寶劍上面。倒也不是因為他覺得光芒之外有些什麼危險需要他用寶劍來保護自己,那外面似乎沒有地方可以給任何東西藏身。包圍大家的光芒就像一個被石頭包圍的洞穴,完全密封,沒有出路。周圍一成不變,馬兒們像是在踏車上原地踏步似的。他握著劍柄,手中感到的壓力似乎能驅趕心中被沉重大石壓著的感覺。摸著寶劍,他就能回憶起塔的教導,找到虛空,感到平靜。可是過不了一會兒,那大石又再次回歸壓在他的虛空上,直到他的腦海中只剩下空洞,然後他又得重頭開始,撫摸塔的寶劍,回憶。

  終於,前面出現了一塊高高的厚石板,儘管這只是一點點改變,也令人松了一口氣。石板像是從黑暗中忽然冒出一般,佇立在路的盡頭,地上那條寬闊的白線在它的底座上截止了。石板的表面上嵌著許多錯綜複雜的金屬曲線,嵐隱約覺得它們蘊涵著藤蔓枝葉的優美。石板和金屬的上面也起著疙瘩。

  指路碑。洛歐邊說邊從馬鞍上彎下身,皺眉看著上面的金屬曲線。

  是巨靈文字,茉萊娜說道,可是已經很殘破了,我幾乎沒法讀懂上面說的是什麼。我也是,洛歐說道,不過,總算能看出我們該走這邊。他掉轉馬頭。

  燈光的邊緣上出現了其他石頭建築。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兩邊砌著石牆的橋,彎彎地向黑暗裡延伸。另一些是低緩的斜坡,向上或者向下,兩邊沒有任何圍欄。可是,在橋與斜坡之間,卻有高及胸膛的欄杆,就像是認為有人可能會從那裡掉下去似的。欄杆用蒼白的石頭砌成,呈現簡單的弧線和圓形,互相之間的連接方式卻頗為複雜。這一切在嵐的眼裡都似曾相識,不過,他猜想這只是因為自己在潛意識裡試圖對這完全陌生的地方尋找一些熟悉之處而造成的錯覺。

  洛歐在其中一座橋的腳下停住。那裡有一根窄小的石柱,上面有一行字。洛歐讀完那行字後,點著頭走上了橋。這是我們路上遇到的第一座橋。他回頭說道。

  嵐不禁疑惑,是什麼在支撐這些橋?馬蹄聲聽起來像是踩在沙礫之上,每一步都像是磨掉了一些石頭。眼前所有東西的表面上都佈滿淺洞,有些像針孔般細,另一些則寬達一步,淺淺的,邊緣粗糙,似乎這裡曾經下過酸雨,或者說,石頭在腐爛。兩邊的石牆也佈滿裂縫和破洞,有些地方最長的一處有一班那麼寬的石牆甚至完全沒了影。本來他猜想,這座橋的下面可能是一直延伸至陸地中心的石頭吧,可是眼前看見的情景卻令他祈禱這座橋至少能支撐至所有人都走到另一邊為止,不論那一邊是什麼地方。

  終於到了橋的另一邊,這邊看起來跟他們上橋的地方沒有任何區別。嵐的視線只能到達他們小小的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給他一種很大感覺,像一座平頂的小山,周圍是通往其他地方的橋和斜坡。洛歐稱它為島。這裡又有一個寫滿文字的指路碑嵐假設它位於島的正中央,反正也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對的。洛歐讀完那些文字後,帶著大家走上了其中一個一直向上傾斜的斜坡。

  爬呀爬,不知過了多久,斜坡連貫地彎向了另一個島,樣子跟出發時的那個島一模一樣。嵐回想了一下斜坡的彎曲程度,卻只能放棄了。反正,這個島不可能就在剛才那個島的正上方。不可能。

  洛歐又研究了一下另一個寫滿巨靈文字的指路碑,找到另一個路標,指向另一座橋。嵐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在眾人被黑暗擠壓的燈光下,每一座橋都完全一樣,只不過,有些橋的石牆斷裂了,有些橋的石牆還算完好。只有指路碑的破損程度可以指出各個島之間的區別。嵐失去了時間感,他甚至記不清他們走過了多少座橋,多少個斜坡。不過,守護者的腦袋裡肯定有一個時鐘,因為,就在嵐剛開始覺得餓的時候,蘭恩輕聲宣佈說已經到了中午時分,然後下馬從馱馬上取出麵包芝士和幹肉。這時,眾人正站在一個島上,珀林牽著馱馬,洛歐忙著查看指路碑。

  馬特剛要下馬,茉萊娜說道:捷路裡的時間十分寶貴,對於我們來說更是如此。我們到睡覺的時候才停下。蘭恩已經回到了曼達背上。

  一想到要在捷路裡睡覺,嵐的胃口就沒了。這裡永遠是夜晚,卻並不適合於睡覺。不過,他仍然跟大家一樣邊騎邊吃。儘管同時擺弄食物、燈竿和韁繩顯得很不順手,儘管他覺得自己沒有胃口,他還是把食物吃得精光,把手上的麵包芝士碎屑都舔乾淨了,還想再吃。他甚至開始覺得捷路也不算太差麼,至少沒有洛歐描述得那麼可怕。雖然大家都感覺到一種風暴將臨的沉重壓力,卻沒有看到什麼變化。什麼事都沒有。捷路甚至有點沉悶。

  然後,寂靜被洛歐震驚的呼嚕聲打破了。嵐踩著馬鐙站起來朝巨靈前面張望,眼前的情景令他使勁咽了咽口水。他們正站在一座橋的中間,洛歐的前面不到幾尺之處,是鋸齒狀的缺口,橋斷了。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五章 暗影裡,誰在身後

  眾人的燈光僅僅能照到對面缺口的邊緣,它從黑暗中像巨人的斷齒一般伸出來。洛歐的大馬緊張地跺了一下腳,一塊松脫的石頭應腳掉進缺口下死亡一般的漆黑中。嵐聽不到石頭撞擊地底的任何聲音。

  他輕輕趕著紅挪近缺口,把提燈儘量往下伸長,卻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跟橋上面一樣的黑暗阻截著燈光。就算下面真的有地底,也可能是在一千尺以下。或者,根本沒有地底。不過,他現在可以穿過缺口看到橋下到底是什麼在支撐橋身了。沒有東西。橋身厚度不到一班,橋下完全沒有任何東西。突然間,他覺得腳下的石頭變得紙一般薄,缺口外永無休止的墜落在拉扯他,竹竿和提燈沉重得可以把他拉下馬鞍。他頭暈目眩地向後退去,動作跟剛才走近時一樣小心翼翼。

  這就是你要帶我們來的地方嗎,艾塞達依?奈娜依說道,到頭來的結果是我們不得不返回卡安琅?我們不需要返回,茉萊娜回到,不用回到卡安琅。在捷路裡有許多路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我們只需要折回一段路,直到洛歐能找到另一條通往法達拉的路就可以了。洛歐?洛歐!很明顯,巨靈好不容易才把緊盯著缺口的目光收回來。什麼?哦,是的,艾塞達依。我可以找到另一條路。我沒想到他的眼睛飄回到那個缺口上,耳朵抖動著,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裡已經朽化到這個地步。如果這些橋本身都在斷裂,可能我會沒法找到您想要的路啊,甚至可能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是現在,我們剛才走過的那些橋都可能正在坍塌。肯定有辦法的。珀林說道,他的語氣平淡,雙眼好像能聚集起燈光一般閃著金黃。就像一匹困在絕境中的狼,嵐吃驚地想到,他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一切將遵從時間之輪的編織,茉萊娜說道,而且我不相信朽化會像你所擔心的那麼嚴重。看看那些石頭吧,洛歐,就連我都看得出來這個斷裂發生在很久之前。是的,洛歐緩緩說道,是的,艾塞達依。我也看得出來。這裡沒有風也沒有雨,不過這些石頭至少已經曝露在空氣中十年了。他松了一口氣,笑著點點頭,對這個發現很高興,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擔憂。然後,他看了看四周,又不安地聳了聳肩。比起瑪佛;得達樂呐,要找到去其他地方的路要容易得多。比如,塔瓦隆?或者尚台靈鄉。從前一個島到尚台靈鄉只需要走三座橋。我想長老們此刻一定很想跟我談談。法達拉,洛歐。茉萊娜堅決地說道,世界之眼在法達拉之北,我們必須到那裡去。法達拉。巨靈無奈地同意道。

  回到島上,洛歐一邊專注地閱讀寫滿文字的指路碑,一邊低垂著雙眉念念有詞。很快他就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語中,因為他說的都是巨靈語了。這種屈折的語言聽起來就像聲音低沉的鳥兒在歌唱。嵐不禁覺得,身材如此高大的種族跟如此悅耳的語言配在一起真有點兒不搭調。

  終於,巨靈點了點頭。當他帶領眾人走向選好的橋時,他轉過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旁邊那座橋的路標。只要再走三座橋,就可以到尚台靈鄉去了。他歎道。不過他沒有停下腳步,帶著大家走上了第三座橋。開始上橋時,他又回過頭,遺憾地望向那座已經被黑暗隱藏的通往他家鄉的橋。

  嵐走到巨靈身邊。洛歐,等這一切結束後,你帶我去參觀你的靈鄉,我帶你參觀艾蒙村。不過,我們不走捷路。我們走路,或者騎馬,就算花掉一個夏天也無所謂。嵐,你相信這一切真的會結束嗎?他朝巨靈皺起眉頭。你說過,去法達拉只需要花兩天啊。嵐,我說的不是捷路。一切。洛歐回頭看了看艾塞達依,她跟蘭恩並排走著,兩人正在輕聲說話。為什麼你相信這一切真的會結束?橋、斜坡,向上、向下、跨越。有時候指路碑下會有一條白線延伸到黑暗之中,就跟他們從卡安琅的捷路門進來時跟著走的那條一樣。嵐並不是唯一一個好奇而又帶點渴望地打量那些白線的人。奈娜依,珀林,馬特甚至伊文娜,離開它們的時候都顯得很不情願。每一條白線的另一端都有一扇捷路門,一扇通往外面的世界,通往天空、陽光和風的門。就算只是吹吹風也好啊。可是,在艾塞達依嚴厲的目光下,他們只好離開。不過,嵐也不是唯一一個回頭去看的人,即使黑暗已經把島、指路碑和白線吞沒。

  一直到嵐呵欠連天時,茉萊娜才宣佈大家可以停下來,準備在一個島上過夜。馬特瞧了瞧包圍眾人的黑暗,響亮地怪笑了一聲,不過他下馬的動作一點不比別人慢。蘭恩和男孩們給馬匹卸鞍和上腳絆,奈娜依和伊文娜安好小油爐煮茶。油爐的樣子像是提燈的底座,據蘭恩說,這是守護者們在滅絕之境裡常用的工具,因為在那裡燒木柴會很危險。守護者從馱馬身上卸下的筐子裡翻出三腳架,圍繞營地擺成一圈,每個架子裡插一根提燈竿。

  洛歐查看了一下指路碑,然後盤腳坐下,用手摩擦著滿是灰塵和凹坑的地面。島上曾經有植物生長,他悲痛地說道,所有的書本都這樣說。有草地,像羽毛床墊那麼柔軟,可以睡覺。有果樹,為你攜帶的食物添香,比如蘋果、梨子、蓮霧,不論一年四季,都是香甜肉脆又多汁。沒有獵物。珀林低吼了一句,隨即被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嚇了一跳。

  伊文娜遞給洛歐一杯茶。他端著茶杯卻不喝,只是盯著它,像是想要在它的深處找到果樹。

  你不打算設保護罩嗎?奈娜依向茉萊娜問道,這裡肯定有些比老鼠更邪惡的東西。雖然我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艾塞達依厭惡地用手指搓著手掌。你感覺到的是污染,是製造捷路所使用的唯一之力上粘染的邪惡。在捷路裡,如非必要,我不會使用唯一之力的。這裡的污染很重,不論我試圖做什麼,都肯定會被它歪曲的。這話使大家都變得跟洛歐一樣沉默下來。蘭恩有條不紊地吃下自己的食物,就像是在照看爐火,食物的用途不過是為他的身體提供燃料。茉萊娜也吃得很好,整潔得好像他們現在不是身處一個不知所謂的地方,不是蹲坐在光禿禿的石頭地上。嵐沒什麼胃口。油爐的微弱火焰只夠燒水,但他蜷縮在它旁邊,就像是希望從它這裡能得到溫暖一般。他的肩膀跟珀林和馬特互相擠著,因為他們倆也緊緊靠著油爐。三個人在爐邊擠成一圈。馬特忘記了手裡的麵包幹肉和芝士,珀林只吃了幾口就把手裡的錫盤放下了。氣氛越來越陰鬱,每個人都低著頭,對周圍的黑暗避而不看。

  茉萊娜邊吃邊打量他們。終於,她放下手裡的盤子,用餐巾輕拭嘴唇。告訴你們一件高興的事吧。我認為,索姆;墨立林還沒死。嵐立刻抬頭瞪著她。但是黯者馬特把在白橋鎮發生的事告訴我了,艾塞達依說道,那裡的人跟我提過一個吟游詩人,但是沒有說他死了。我想,如果一個吟游詩人被殺害了,他們一定會說起的。必竟白橋鎮還不算太大,一個吟游詩人的被殺不算是件小事。而且,在時間之輪圍繞你們三個編織的時輪之模裡,索姆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他是一個太重要的部分了,我相信,不會輕易就被抹殺的。太重要?嵐心想,茉萊娜是怎麼知道的?是明說的嗎?她看到關於索姆的事了嗎?她看到了很多,茉萊娜苦笑道,關於你們所有人的事。我真希望我能明白她所看見的影像,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可惜,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古老的屏障正在失效。不過,不論明的能力古老還是新生,她看到的是真實的事。你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索姆;墨立林的也是。奈娜依輕蔑地哼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不明白她怎麼能看到我們幾個的影像,馬特咧嘴笑道,我只記得她多數時間都在看嵐。伊文娜聞言挑起了一邊眉毛。哦?茉萊娜塞達依,您可沒告訴我這事啊。嵐瞥了她一眼。她沒在看他,但她的語氣太過刻意地裝作無所謂,顯得不自然。我跟她說過一次話,他說道,她打扮得像個男孩,她的頭髮跟我的一樣短。你跟她說過話。一次。伊文娜緩緩點頭。她還是不看他,把手裡杯子舉到嘴邊。

  明只不過是在拜爾隆旅店工作的某個人而已,珀林說道,跟阿然可不一樣。伊文娜嗆到了。茶太熱。她喃喃說道。

  誰是阿然?嵐問道。珀林笑了,舉起杯子擋住自己,他的笑容跟往日馬特打算搞惡作劇時的笑容一樣。

  他是一個遊民。伊文娜隨便說道,雙頰卻泛起紅暈。

  他是一個遊民,珀林殷勤地說道,還會跳舞,就像一隻鳥兒。這不是你說的嗎,伊文娜?就像跟鳥兒一起飛翔?伊文娜用力放下杯子:不知道你們累了沒有,反正我要去睡了。她用毛毯裹住自己躺下後,珀林用手肘撞了撞嵐的胸口擠了擠眼睛。嵐報以微笑。見鬼,若我沒有先提起明的事就好了。真希望我能像珀林一樣瞭解女人。

  嵐,馬特頑皮地說道,可能你應該把農夫格林維爾的女兒,艾詩的事告訴伊文娜。伊文娜抬起頭,先瞪了馬特一眼,再瞪著嵐。

  他趕緊站起來去拿自己的毛毯:我覺得現在睡覺也不錯。於是,所有艾蒙村的夥伴們都開始去找自己的毛毯了,洛歐也是。茉萊娜坐著喝茶。至於蘭恩,他看起來根本沒打算睡覺,或者說,不需要。

  即使是躺下睡覺,也沒有人願意離開別人太遠。他們圍著爐,幾乎一個靠著一個,在地上圍成一個小小的毛毯圈子。

  嵐,馬特耳語道,你跟明之間真的有什麼事嗎?我看過她一眼。她雖然漂亮,可她的年紀肯定跟奈娜依不相上下。那個艾詩又怎麼樣呢?另一邊的珀林問道,她漂亮嗎?見鬼啦,嵐咕噥道,難道我跟女孩子說說話也不行嗎?你們倆怎麼跟伊文娜一樣啊。就如賢者所說,馬特模仿著奈娜依責怪道,嘴巴乾淨點。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討論這個,我要睡了。很好,嵐咕噥道,這是你說的第一句正經話。然而,睡眠來得不易。石頭地面很堅硬,不論嵐怎麼躺,總是隔著毛毯感覺到身下的凹坑。他不停地想起自己此刻正身處捷路,一個由毀壞世界的男人建造的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地方。腦海裡不停地浮現那座斷橋和空無一物的橋下。

  當他翻過身時,發現馬特正在看他,準確地說,是看著他的方向。一想到包圍他們的黑暗,連馬特也失去捉弄人的心情了。他再翻到另一邊,看到珀林也睜著眼睛。珀林的表情比起馬特沒有那麼害怕,但他的雙手放在胸前,擔憂地輕敲著拇指。

  茉萊娜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在每個人的頭旁邊跪下,彎下腰輕聲說話。嵐聽不到她跟珀林說了什麼,不過她的話使珀林的拇指停了下來。當她在嵐旁邊彎下腰時,她的臉幾乎碰到他的臉,她低低的聲音令人安心:即使是這裡,你的命運仍然保護著你。就連暗黑魔神也無法完全改變時輪之模。只要有我在身邊,你是安全的。你的夢是安全的。至少,一段時間之內,它們是安全的。然後她離開他,走向馬特。嵐的心中不禁疑惑,難道她以為事情有這麼簡單麼,只要她告訴我,我是安全的,我就會相信麼。不過,不知為何他真的感到了安全至少,比剛才安全。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有做夢。

  蘭恩叫醒了他們。嵐懷疑守護者可能根本沒睡,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累,甚至比他們這些在硬石上躺了幾個小時的人還精神。茉萊娜只容許大家煮了茶,然後每人喝一杯,就出發了。仍然是由洛歐和守護者帶路。早餐又是在馬背上吃,食物也是一樣的,麵包、幹肉和芝士。嵐心想,不用多久,大家就會吃膩這些東西了。

  大家吃完早餐之後沒多久,蘭恩忽然靜靜地說道,有人,或者是東西跟在我們後面。此時,眾人正好走到一座橋的中間,橋的兩端都沒在黑暗中。

  馬特立刻從箭袋裡拔出一支箭,大家都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朝後面的黑暗放了一箭。

  我就知道我不該做這件事的。洛歐喃喃說道,除非在靈鄉里,不然決不要跟艾塞達依打交道。蘭恩在馬特架起第二支箭之前把他的弓壓了下來。住手,你這個鄉野白癡。你還不知道那是誰呢。只有在那裡,他們才是安全的。洛歐繼續道。

  除了邪惡之物,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馬特質問道。

  那是長老們的話,我早該聽他們話的。比如說,我們。守護者冷冷回答。

  也許是別的旅行者,伊文娜帶著希望說道,可能是個巨靈。巨靈才不會頭腦發昏走進捷路呢,洛歐大發牢騷,除了完全沒腦子的洛歐以外。哈門長老總是這麼說的,他說對了。你感覺到什麼,蘭恩?茉萊娜問道,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邪惡之物嗎?守護者緩緩搖頭。我不知道,聽起來他似乎對此感到驚訝,我分不清楚。也許因為這裡是捷路和污染的緣故吧,我的感覺不靈。不過,不論那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它並不想追上我們。在前一個島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趕上我們了,又跑回頭避開。如果我故意落後,也許可以出其不意遇上他,看看他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守護者,如果你落後,洛歐堅決地說道,你的餘生都會在捷路裡渡過。就算你能讀懂巨靈文字,你也會在第一個島上就找不到出路,我從來沒有聽說或者讀到過有人類可以在沒有巨靈帶路的情況下辦到這點。你能讀巨靈文字嗎?蘭恩又搖搖頭。茉萊娜說道:只要他不找我們麻煩,我們也不找他的麻煩。我們沒有時間。沒有時間。當他們走下橋,走上另一個島時,洛歐說道:要是我沒有記錯,上一個指路碑說從這裡有路前往塔瓦隆,最多只要走半天就到了,比起前往瑪佛;得達樂呐要花的時間少。我很肯定提燈燈光照到了指路碑,他的話截然而止。就在石碑的頂部附近,有數道鑿痕,鋒利而且有棱有角,深深地劃過石碑。霎時間,蘭恩不再隱藏他的警戒,儘管他仍然輕鬆地筆直坐在馬鞍上,但嵐忽然覺得守護者現在可以感覺到他周圍的一切,甚至感覺到眾人的呼吸。蘭恩開始騎著牡馬圍繞指路碑轉圈,路線呈螺旋形向外旋轉。他騎馬的姿勢就好像隨時準備接受攻擊,也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這說明了許多事,茉萊娜輕聲說道,它令我害怕。污染、朽化。這麼嚴重。我早就該猜到的。我早就該猜到的。猜到什麼?奈娜依質問。同時洛歐也問道:那是什麼?是誰做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事。艾塞達依平靜地面向眾人。是半獸人。她對大家驚詫的屏息置之不理,或者黯者做的。那些是半獸人文字。它們已經學會怎樣使用捷路了。這一定就是它們潛入雙河的方法,在滅絕之境至少有一扇捷路門,曼瑟蘭也有。她瞥了蘭恩一眼。守護者離他們已經比較遠了,只能看到他提燈上的微弱燈光。她繼續說道,曼瑟蘭雖然毀滅了,但是幾乎沒有力量能夠毀滅捷路門。這解釋了為什麼黯者可以在卡安琅集結起一支小軍隊,卻沒有觸發從滅絕之境到昂都之間任何國家的警報。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輕撫嘴唇,不過,它們不可能已經知道所有的路,否則它們早就從我們用過的那扇門湧進卡安琅了。對。嵐打了個哆嗦。走進捷路,卻發現黑暗裡有半獸人在等待他們,幾百隻,甚至上千隻,一個個畸形的巨大身體從黑暗裡躍出,半人半獸的臉嘶吼著要殺戮,甚至更糟。

  它們要使用捷路沒有那麼容易。蘭恩喊道。他的提燈不過在二十班以外,可是從指路碑這裡看去,燈光只剩下一個黯淡模糊的光球,像是距離很遠一般。茉萊娜帶著眾人向他走去。嵐只希望自己看到守護者的發現之前胃裡是空的。

  在其中一座橋的橋腳,立著凝固的半獸人軀體,揮舞著手裡帶倒鉤的斧頭或者鐮刀大劍。它們的表面看起來跟石頭一樣,灰暗而且佈滿凹坑,巨大的軀體半埋在像泡泡般腫脹起來的地面下。有些泡泡已經破了,露出裡面更多的獸臉,永遠地發出恐懼的嚎叫。嵐聽到身後有人作嘔,唯有使勁吞咽以免自己也一樣。即使是半獸人,這種死法也太恐怖了。

  半獸人後面不到幾尺外,橋斷了。橋腳邊的路標碎成千萬片散落在地上。

  洛歐小心翼翼地爬下馬,眼睛一直緊盯著半獸人,生怕它們還能活過來似的。他急匆匆地檢查倖存的路標,挑出本來鑲在石頭上的金屬文字,然後爬回馬鞍上。這是從這裡到塔瓦隆要經過的第一座橋。他說道。

  馬特的臉背對著半獸人,正在用手背擦嘴。伊文娜雙手捂著臉。嵐把自己的坐騎移近貝拉,伸手撫摸她的肩膀。她轉過身來抱住他,全身發抖。嵐自己也想發抖,懷中的她是他沒有發抖的唯一理由。

  反正我們暫時也沒打算要去塔瓦隆。茉萊娜說道。

  奈娜依轉身看著她。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冷靜?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可能吧。茉萊娜仍然平靜,奈娜依使勁咬牙以至於嵐都聽到牙齒磨碎的聲音了。然而,更有可能的是,茉萊娜無動於衷地繼續道,那些建造捷路的男艾塞達依為了保護捷路,設置了對付暗黑魔神手下怪物的陷阱。在類人和半獸人被趕進滅絕之境之前,他們一定很擔心這樣的事。不論如何,我們不能在這裡逗留,而且,不論我們選擇哪一條路,向前還是後退,都一樣有可能有陷阱。洛歐,你知道下一條橋在哪裡嗎?知道,知道,感謝光明,它們沒有毀掉指路碑上關於這個的說明。這是洛歐第一次表現得跟茉萊娜一樣急切地想離開,還沒說完話他就已經催馬轉身。

  走過接下來的兩座橋時,伊文娜一直抱著嵐的手臂。當她終於喃喃說著道歉,勉強笑了笑放開手時,他覺得有點遺憾。不光是因為她像那樣抱著他的手臂令他感覺愉快,也因為他發現,當有人需要你保護時,要勇敢起來會比較容易。

  茉萊娜也許不相信這裡會有針對他們的陷阱,不過,儘管她一直說著沒有時間,卻減慢了大家的前進速度。每次上橋之前,或者下橋上島之前,她都要眾人先停下,自己騎著阿蒂尓上前,伸出手去感覺前面的空氣。就算是洛歐和蘭恩,在她同意之前都不許上前。

  嵐不得不相信她對陷阱的判斷,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四處張望,就像以為自己能看見十尺以外的黑暗裡有什麼似的,同時,他還豎起耳朵傾聽。如果半獸人可以使用捷路,那麼跟在後面的那個東西很可能也是暗黑魔神的怪物。而且,可能還不止一隻。蘭恩說過,在捷路裡他分不清楚。不過,眾人穿過了一座又一座橋,邊騎邊吃午餐,又穿過更多的橋,他能聽到的聲音一直只有他們自己馬鞍的吱呀響聲和馬蹄聲,有時候還有某人的咳嗽,或者自言自語。到了後來,還聽到遠處有風聲,就在黑暗裡面的某處,不知道是在哪個方向。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過,時間越久,他越肯定。

  能再次感覺到風,就算那是寒風,也是件好事。

  突然他眨了眨眼:洛歐,你是不是說過捷路裡是沒有風的?洛歐正在離前面的島不遠處,聞言勒停坐騎,側耳傾聽。漸漸地,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猛舔嘴唇。墨噬心,他沙啞著嗓門輕聲說道,黑風.願光明照耀保護我們。是黑風。還要走多少座橋?茉萊娜厲聲問道,洛歐,多少座?兩座吧。我想,兩座。那麼,趕快。她說道,趕著阿蒂尓跑上島,快點找出來!洛歐一邊讀指路碑,一邊念念有詞,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其他人聽。他們出來時都發瘋了,尖叫著,喊著墨噬心。光明助我們!就算是那些會治療的艾塞達依,也他匆匆掃視完石碑,然後對著一座橋狂奔而去,喊道,這邊!這次茉萊娜沒有停下來檢查,只是催促大家策馬狂奔。橋在馬蹄下顫抖,提燈在頭上狂搖。洛歐飛快地讀完下一個指路碑,座下的馬還沒停下腳步,他已經驅馬轉身,就像在賽馬一般。風聲更響了。甚至在一片馬蹄敲石的聲音中,嵐也能聽到它。就在他們身後,越吹越近了。

  在最後一個指路碑處,眾人連看都不看,燈光一照到它下面的白線,就立刻沿著白線飛奔而去。身後的島消失了,腳下只剩下佈滿凹坑的地面和白線。嵐大聲喘氣,幾乎蓋過了風聲。

  黑暗中,捷路門出現了,刻滿藤蔓,獨自佇立在漆黑中,就像黑夜裡的一小片牆壁。茉萊娜從馬鞍上彎下腰,向雕刻伸出手去,卻突然縮了回來。阿雯德索拉的葉子不在!她說道,鑰匙沒了!光明啊!馬特大喊,見鬼的光明啊!洛歐仰頭髮出一聲哀嚎,就像死亡的號哭。

  伊文娜摸著嵐的手臂。她的嘴唇在顫抖,但她只是看著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只希望自己看起來不要比她更害怕。他感覺到它了,就在後面的指路碑那裡。它在嚎叫,他幾乎覺得自己聽到風聲裡還夾著尖聲呼喊污穢言語的人聲。儘管他只能隱約聽懂,喉嚨裡也開始湧上苦膽汁。

  茉萊娜舉起手杖,杖端升起火焰。這次的火焰與嵐在艾蒙村或者ShadarLogoth前的戰鬥時見過的那種純淨的白色火焰不同,火裡夾雜著慘澹的黃色條紋和緩緩飄動像煤煙一般的黑色斑點,還散發出一種酸臭的淡煙,刺得洛歐連連咳嗽,馬匹也不安地輕輕跳腳。茉萊娜把火焰插向捷路門。煙霧撕扯著嵐的喉嚨,灼燒著他的鼻子。

  石頭像黃油一般融化了,葉子、藤蔓在火焰中凋謝、消失。艾塞達依竭盡全力地移動火焰劃開石門,可是要割開一個讓所有人能通過的缺口談何容易。在嵐眼中,火焰融出的弧線伸長的速度就像蝸牛在爬。他的斗篷在微風觸碰下捲動著,他的心都冷了。

  我感覺到它了,馬特說道,聲音顫抖,光明啊,我他媽的感覺到它了!火焰閃爍一下消失了,茉萊娜放下手杖。好了,她說道,快好了。石頭雕刻上,橫著一道細細的裂縫。嵐似乎可以從裂縫裡看到光雖然黯淡,必竟是光。不過,切口處仍然還有兩塊彎曲的石楔擋著,從兩扇門向外伸出半個弧形。只要這兩塊石楔被除掉,就有足夠的開口讓所有人騎馬出去,只是洛歐得平趴在他的馬背上。只要除掉,就夠了。他心想,這兩塊石楔,各自有多重?一千磅嗎?不止?也許如果我們一起下馬去推,也許可以在那風吹到之前把其中一個推開。一陣風吹在他的斗篷上,他只能儘量不去聽風中的人聲在喊些什麼。

  茉萊娜向後退開,曼達立刻正對著捷路門縱身向前躍去,蘭恩蜷伏在馬鞍上。到達門前的最後一瞬間,戰馬一扭身體,就像他在訓練中學會的在戰場上撞擊其他戰馬一樣,用肩膀撞上了石楔。隨著石頭破裂之聲,石楔向外翻倒了,守護者和他的坐騎在慣性之下直接沖過了捷路門煙霧一般的鏡面。從開口透進來的光是早晨的光芒,顯得蒼白單薄,但是在嵐的眼裡,它就像夏日午間的陽光一般灑在他的臉上。

  門的另一邊,蘭恩和曼達的動作都慢得像在爬行,守護者磨磨蹭蹭地把馬頭掉轉回來朝著門這邊。嵐一刻也不耽擱,他把貝拉的頭拉過來對準門上的開口,然後狠狠地往亂毛小母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伊文娜只來得及回頭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就被貝拉帶著沖出了捷路。

  全部人,出去!茉萊娜命令道,快點!走!她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手杖,伸長手臂指向後面的指路碑。從手杖頭飛出一道液體一般的光芒,隨即增強成糖漿般鮮豔的火焰,就像一支燃燒著白色、紅色和黃色的利矛向黑暗刺去,爆炸,鑽石般的光芒四處激散。黑風痛苦地慘叫著,尖利的嚎叫裡夾著狂怒。風中夾帶的千萬個怨恨的喃喃語聲就像雷鳴一般瘋狂怒吼,模糊不清地詛咒著抓到他們後要如何折磨他們,這些話語和嚎哭傳入嵐的耳中,裡面透露的噬血狂喜令他幾乎明白它們的話語,令他反胃。

  所有人都立刻向煙霧一般閃著光芒的捷路門沖去。嵐催促著紅,緊跟在其他人後面蜷著身體沖出開口。冰冷的寒意再一次穿透了他,這種奇特的感覺就像是頭朝下被緩緩地壓進一個冬天的水池,冰水極慢極慢地爬過他的皮膚。跟上一次完全一樣,這個動作就像是會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一般,而他的思維卻飛快地運轉著,擔心像這樣被困在門中的時候,黑風會不會抓到他們。

  寒冷突然像被刺破的泡泡一樣消失了,他身處捷路之外。他的馬在突兀的一瞬間裡似乎以兩倍的速度在移動,跌撞了幾步,幾乎把他從頭上甩了出去,為了保命他伸出雙手緊抱著紅棕小馬的脖子。他坐回馬鞍上以後,紅抖了抖身子,平靜地朝著其他人小跑而去,就像剛才什麼怪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外面很冷,但跟捷路門裡的寒冷不同,這是天然的冬天冷意,緩緩地、穩穩地滲入身體之中,令人欣慰。

  他用斗篷裹緊身體,眼睛看著捷路門的黯淡閃光。在他旁邊,蘭恩在馬鞍上前傾身體,一手扶著劍柄,人和馬都繃緊了神經,一旦茉萊娜沒有出來,他立刻就會沖回去。

  捷路門佇立在一座小山下的一堆亂石中,被矮樹叢遮蓋著,只有在光禿禿的棕色樹枝被落石折斷之處才裸露出來。跟門上剩下的雕刻相比,這些矮樹叢反而比石頭更無生氣。

  捷路門的灰暗表面緩緩地凸了出來,像是水池裡一個長形的奇怪泡泡正在冒出表面一般,茉萊娜的後背穿破泡泡露了出來。一寸一寸地,艾塞達依和她的灰暗鏡像向後分開了。她仍然把手杖舉在身前,一直到把阿蒂尓從捷路門里拉出來之後才放下。她的白馬驚恐地跳著腳,眼珠亂轉。茉萊娜緊盯著捷路門向後退開。

  捷路門變黑了。本來煙霧一般的微光顏色變深,從灰色一直沉至炭黑,最後變得就像捷路深處一樣漆黑。黑風朝他們嚎叫,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風中隱藏的聲音充滿了對生命無法扼止的渴求,對痛苦的欲望,還有受挫的惱恨。

  那些聲音就像是在嵐的耳邊輕語,隱隱約約處在可以聽懂的邊緣,又偏偏可以聽懂。多好的血肉啊,撕裂它,砍開它,多好啊;把皮膚撕成帶子,編成辮子,把帶子編成辮子太好了,太高興了,滴下的血真紅啊;血那麼紅,那麼紅,那麼甜;甜美的慘叫,漂亮的慘叫,如歌的慘叫,慘叫出你的歌吧,歌唱你的慘叫吧輕語聲飄蕩著,黑暗漸漸變淡,退去了,從拱形的石門開口看去,捷路門恢復了黯淡的閃光。

  嵐顫抖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伊文娜騎著貝拉站在奈娜依的坐騎旁邊,兩個女人互相環臂抱在一起,頭靠在對方肩上。就連蘭恩,雖然堅毅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感情,但是從他坐在曼達背上的姿勢,還有看著茉萊娜時放鬆的肩膀和略歪的腦袋,也明顯看出他放下心來了。

  它出不來,茉萊娜說道,我猜它出不來,我希望它出不來。呸!她把手杖丟到地上,用斗篷擦手。幾乎半截手杖都被燒得焦黑。那裡面的污染可以毀掉任何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奈娜依質問道,是什麼東西?洛歐顯得很迷惑。怎麼,那當然是墨噬心啊。偷取靈魂的黑風。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奈娜依堅持道,就算是半獸人,你也可以正眼看著它,如果胃部夠堅強的話你還可以摸它。但那東西她痙攣似地顫抖了一下。

  也許,它是從瘋狂時代遺留至今的怪物吧,茉萊娜回答,甚至是從暗影戰爭、唯一之力戰爭時代留下的。它藏在捷路裡的時間太久遠了,所以再也出不來。沒有人,甚至沒有巨靈能知道捷路到底有多遠、多深。它甚至可能誕生于捷路自己。就如洛歐所說,捷路是有生命的,所有的生命身上都有寄生蟲。又可能,它是因腐化本身而產生的怪物,某種由朽化而生、憎恨生命和光明的東西。別說了!伊文娜喊道,我不想再聽了。我可以聽到它說話,說她頓住了,渾身顫抖。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茉萊娜輕聲說道。嵐覺得,這話她並不想讓其他人聽到。

  艾塞達依疲倦地爬回馬鞍上,發出一聲舒適的歎息。這很危險,她看著破爛的捷路門說道。對於那根燒焦的手杖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東西雖然出不來,可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晃進去。到了法達拉,必須立刻告訴阿格瑪,派人來把它封住。她指著北方。迷霧中,遠方光禿禿的樹枝之上,有高塔。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六章 法達拉

  圍繞捷路門的郊野是覆蓋著森林的丘陵地帶,可是除了捷路門本身以外,沒有任何巨靈博樹林的痕跡。大多數樹木都像是朝著天空伸去的灰暗爪子。比起嵐慣常所見,這裡點綴在林中的常綠植物更少了,而且,多數都披著死去的褐色針葉。洛歐什麼也沒說,只是悲傷地搖了搖頭。

  “就像枯萎之原一樣死氣沉沉。”奈娜依皺眉說道。伊文娜裹緊斗篷打了個冷戰。

  “至少我們出來了。”珀林說道,馬特補充:“出到什麼地方來了?”

  “石納尓。”蘭恩回答,“我們在邊疆。”在他堅定的語氣中似乎流露出回到家鄉的味道。

  寒冷中,嵐把斗篷裹緊。邊疆。這麼說滅絕之境就在附近了。滅絕之境。世界之眼。還有,他們到這裡來的目的。

  “我們離法達拉很近,”茉萊娜說道,“只有幾裡路。”穿過樹林,他們北面和東面的樹頂上都露出高塔,在早晨的天空之下呈現黑色。在山坡與樹林之間,這些高塔時而消失,時而又在某個特別高的地方再度出現。

  嵐注意到,有些樹木像是被閃電劈中一般從中裂開。

  當他向蘭恩問起這個現象時,蘭恩回答:“是寒冷之故。這裡的冬天有時候會連樹液也凍結,樹木因此爆裂。在夜晚,你會聽到它們就像焰火一般劈啪作響。這裡的空氣凍得如此鋒利,你甚至會覺得連空氣都會破碎。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更是嚴重。”

  嵐搖搖頭。樹木爆裂?說的還是普通冬天會發生的事。那麼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是什麼樣子的?肯定是他無法想像的樣子吧。

  “誰說冬天已經過去了?”馬特的牙齒直打顫。

  “現在這可說是一個不錯的春天了,牧羊人,”蘭恩說道,“一個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不錯的春天。不過如果你想要溫暖,嗯,滅絕之境裡會很暖和。”

  馬特輕輕嘀咕:“見鬼。真是見鬼!”嵐幾乎聽不清他的話,但是深有同感。

  他們開始經過一些農場。雖然此時正是準備午餐的時候,但那些高高的石煙囪裡卻沒有炊煙。田裡沒有人,也沒有家畜,只有不時地看見犁或者四輪馬車孤零零地立著,好像主人原本打算隨時回來似的。

  其中一個靠近路邊的農場裡,一隻孤單的小雞在地裡刨食,穀倉門的其中一扇隨風搖晃,另一扇已經脫了鉸鏈歪歪掛著。高大農屋的樣式在嵐的雙河人眼光看來顯得怪異,尖鳥喙一般的屋頂鋪著大片木瓦,幾乎一直延伸到地面,屋裡靜悄悄死沉沉。沒有狗跑出來朝他們吠叫。一把鐮刀躺在穀場中間,井邊堆放著倒扣的木桶。

  他們走過這個農場時,茉萊娜朝它皺起眉頭,提了提阿蒂尓的韁繩,白母馬加快了腳步。

  艾蒙村夥伴們在洛歐身邊圍成一團,稍稍離開前面的艾塞達依和守護者。

  嵐搖著頭。他無法想像在這樣的地方有作物能生長。不過,他不是也無法想像捷路的樣子麼。即使現在他已經走過一次捷路,仍然無法想像。

  “我猜她沒有料到這些。”奈娜依低聲說道,做了個手勢指向他們經過的這些空蕩蕩的農場。

  “他們到哪裡去了?”伊文娜說道,“為了什麼呢?他們應該剛剛離開沒多久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馬特問道,“從那個穀倉的門看來,他們應該整個冬天都不在這裡。”奈娜依和伊文娜看著他,眼裡都在說他反應遲鈍。

  “你看看窗戶上面的窗簾,”伊文娜耐心地解釋道,“它們太薄了,應該不是冬天用的。在一個如此寒冷的地方,沒有一個主婦會掛起這樣的窗簾超過一兩個星期,也許更短。”賢者點點頭。

  “窗簾。”珀林呵呵笑了。兩個女人朝他挑起眉毛,他趕緊把笑容收起來,“噢,我同意你們的說法。那把鐮刀上面的灰塵也不多,在那裡應該放了不到一個星期。馬特,就算你沒看到窗簾,也應該看到那把鐮刀啊。”

  嵐斜眼看著珀林,儘量不瞪著他看。曾經,他們一起捕獵兔子時,他的眼力比珀林要銳利。可是,剛才他沒能看清那把鐮刀的刀刃,更看不出上面有多少灰塵。

  “我才不關心他們到哪裡去了,”馬特發牢騷,“我只想找個有火的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為什麼他們都走了?”嵐低聲自問。滅絕之境離這裡不遠。滅絕之境,那些沒有去昂都追趕他們的黯者和半獸人都會在那裡。滅絕之境,他們正要去的地方。

  他提高聲音好讓身邊的人聽到:“奈娜依,也許你和伊文娜不需要跟我們一起到世界之眼去的。”兩個女人看他的眼神好像認為他在胡言亂語,然而,這裡如此接近滅絕之境,怎樣都得最後試一次,“也許你們兩個只需要呆在附近就已經足夠了。茉萊娜並沒有說你們必須要去啊。還有你,洛歐。你們可以留在法達拉,直到我們回來。或者你們可以出發前往塔瓦隆。也許可以找到一隊商人車隊同行,或者,我打賭茉萊娜甚至可以為你們雇一輛四*馬車。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在塔瓦隆相會。”

  “Ta'veren.”洛歐的歎息就像地平線上的雷聲,“你在影響你身邊人們的命運,嵐•艾‘索爾,你和你的朋友們,你們的命運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巨靈聳聳肩,忽然露出一個寬闊的笑容幾乎把他的臉分成兩半。“何況,跟綠人族見面值得期待。哈門長老常常談起他跟綠人族見面的事,我父親也是,許多長老也是。”

  “這麼多?”珀林問道,“傳說綠人族是很難找的呀,而且沒有人能找到他兩次。”

  “對,不能找到兩次。”洛歐同意道,“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呀,你們也沒有麼。他似乎不會像避開人類一樣避開巨靈。他知道許多樹木的知識,甚至包括樹木之歌。”

  嵐說道:“我想說的是——”

  賢者打斷了他:“她說伊文娜和我也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跟你們三個的命運已經編織在一起了。如果可以相信她,那麼這一片時輪之模的編織之中有某種可以阻止暗黑魔神的東西。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後,恐怕,我真的相信她了。如果我和伊文娜離開,會給時輪之模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我只是想——”

  奈娜依再次打斷了他,語氣嚴厲:“我知道你想怎樣。”她凝視著他,直到他不安地在馬鞍上挪了挪身子,她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我知道你想怎樣,嵐。我不喜歡艾塞達依,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個。我也不喜歡進入滅絕之境,但是,更不喜歡謊言之父。如果你們幾個男孩……男人能完成這件你們最不想做卻又必須去做的事,為什麼我就不能?為什麼伊文娜不能?”她沒有等他的回答,收起韁繩朝著前面的艾塞達依皺眉頭,“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到達法達拉,還是說她打算要我們夜晚在這裡過夜?”

  當她朝茉萊娜小跑過去時,馬特說道:“她剛才說我們是男人啊。感覺她昨天才在說我們還沒學會走路,現在卻說我們是男人了。”

  “你仍然得牽著你母親的扶手索學走路。”伊文娜說道。不過,嵐覺得她只是在說笑。她把貝拉移近嵐的紅棕小馬,壓低了聲音,旁邊的人包括豎起了耳朵的馬特也沒法聽見。“嵐,我只跟阿然跳過一次舞,”她柔聲說道,眼睛沒有看他,“你不會對此有意見的吧,我只是跟一個再也不會見到的人跳舞而已,不會吧?”

  “不會,”他告訴她。她為什麼現在提起這事?“當然不會。”然而,他忽然想起了明在拜爾隆說過的話,那就像是發生在一百年前似的。她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她,至少,不是以你們想要的那種方式。

  法達拉建在一個這一帶最高的山坡上。它的規模比起卡安琅差得遠了,不過它的城牆跟卡安琅一樣高。城牆之外一整裡之內的任何方向都被清得一乾二淨,只留下割得很矮的草地。在那些頂著木頭圍欄的高塔監視之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偷偷潛近。比起漂亮的卡安琅城牆,法達拉的建造者似乎不在意城牆是否美觀。牆石看起來牢固嚴酷,宣示著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堅守。高塔上的三角旗在風中飄揚,旗子上石納尓(Niniya:下文又說黑鷹是法達拉的,怪)的黑鷹標誌就像沿著城牆在飛翔。

  儘管天氣寒冷,但蘭恩把斗篷的兜帽摘下了,還示意其他人照做。茉萊娜已經摘下了她的兜帽。“這是石納尓的法律,”守護者說道,“也是邊疆一帶的法律。在城牆以內,任何人都不允許把臉孔藏起來。”

  “他們都長得很好看嗎?”馬特笑了。

  “類人一旦露出臉孔,就無法隱藏。”守護者淡淡說道。

  嵐臉上的笑意立刻退去。馬特趕緊把自己的兜帽摘下。

  高大的城門包著黑色鐵皮,是敞開的,有十二個身著盔甲、外穿金黃色有黑鷹圖案的外套的男人看守。他們的肩上伸出背後所負長劍的劍柄,腰間掛著腰刀、釘頭錘或者斧頭。他們的馬匹就在附近,隨時待命。馬匹身上也穿著盔甲保護胸、頸和頭部,配著長槍和馬鐙,顯得奇形怪狀。守衛們不但不阻止蘭恩和茉萊娜一行人,還朝他們揮著手高興地打招呼。

  “岱山!(Niniya:見名詞解釋)”他們走進門時,其中一人在頭上揮舞著戴著鐵護手的拳頭大喊,“岱山!”

  還有幾個人則喊道:“向建造者致敬!”和“KiseraitiWansho!”洛歐先是顯得驚訝,然後咧開大嘴笑著朝守衛們揮手。

  有一個人跟在蘭恩的馬旁跑了幾步,儘管全身盔甲但動作流暢。“岱山,金鶴會再度飛翔嗎?”

  “和平,拉剛。”蘭恩只說了一句。男人退回到還在揮手的守衛中間,臉色忽然變得愈加陰沉。

  當他們走進城裡,看到擠滿人和馬車的鋪石街道時,嵐擔憂地皺起了眉。法達拉快被人擠破了,可是,這些人既不像卡安琅那裡那些熱切期盼的群眾,雖然爭吵不休但盡情欣賞偉大的城市;也不像在拜爾隆群集的礦工。這裡的人擠得臉貼著臉,呆滯的眼神,木然的面孔,看著他們一行人走過。大小馬車堵塞了每一條巷子和半數街道,車上堆滿傢俱。雕花箱子塞得太滿,裡面的衣物都鼓出來了。傢俱上面坐著孩子。大人們把小孩留在高處是為了自己能看住他們,同時也避免他們走失甚至玩耍。不過,孩子比大人還要安靜,他們的眼睛更大,他們的目光更令人難以忘懷。在馬車之間的縫隙裡,是臨時拼湊的圍欄,擠滿了毛髮亂蓬蓬的小牛和黑斑豬。裝滿雞鴨鵝的柳條箱裡發出的聲音像是要補償人們的寂靜一般。現在,他知道農夫們都到哪裡去了。

  蘭恩帶著眾人朝城中心的堡壘走去。巨大的堡壘位於最高的山坡上,用石砌成,一條又寬又深的護城戰壕環繞著堡壘的圍牆,壕底的鋒利鋼釘密密麻麻,每一根的刀刃都像剃刀一般,長度跟人的身高相當。萬一城裡其他地方陷落,這裡將會是最後一道防線。其中一座堡門的守衛塔上,一個身著盔甲的男人向下喊道:“歡迎,岱山。”另一個人對著堡壘裡面喊道:“金鶴!金鶴!”

  他們沿著吊橋走過戰壕,從鐵閘門的尖釘下進入堡壘,馬蹄踩在厚重的木橋身上如擊鼓一般。剛剛進門,蘭恩就甩蹬下馬,牽著曼達,並且示意其他人照做。

  門裡的院子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地上鋪著大石塊,周圍都是跟牆外一樣相貌兇猛的塔樓和城垛。雖然院子很大,可是跟街上一樣擁擠,一樣混亂,只是這裡較有秩序。到處都是披著盔甲的人和馬。院子四周有六個鍛鐵場,鐵錘叮噹作響,場裡的每個大風箱由兩個穿著皮革圍裙的男人吃力地鼓動著,鍛造爐裡的火在風箱的鼓動下咆哮。一隊男孩很有規律地把新做好的馬蹄鐵送到負責釘馬掌的人手裡。造箭工匠坐著不停造箭,每裝滿一個籃子,就立刻搬走換上一個空的。

  穿著黑金兩色制服的馬夫跑上前來,臉上掛著熱切的微笑。嵐趕緊從馬鞍後解下自己的行李,把紅棕小馬交給其中一個馬夫。另外有一個男人很正式地朝他們鞠了一躬。他穿著盔甲和皮革,披著明黃色鑲紅邊的斗篷,斗篷的胸口有黑鷹圖案,黃色外套上有一隻灰色貓頭鷹圖案。他沒有戴頭盔,頭上除了頭頂處留下一撮頭髮用皮繩綁住以外,其他地方全都剃掉了,幾乎是光頭。“很久不見了,茉萊娜艾塞達依。見到你真高興,岱山。真是太好了。”他又對著洛歐鞠了一躬,喃喃說道,“向建造者致敬。KiseraitiWansho.”

  “您太客氣了,”洛歐很正式地回答,“我沒有做什麼。Tsingumachoba.”

  “很榮幸見到您,建造者,”男人說道,“KiseraitiWansho.”他又轉向蘭恩,“岱山,我們一見到您,就立刻向阿格瑪大人通報了。他正在等您。請往這邊走。”

  他們跟著男人向堡壘走去,走進一道通風良好的石頭走廊。走廊掛著彩色掛毯和長幅絲屏風,描繪著狩獵和戰鬥的場景。男人繼續說道:“岱山,我很高興您聽到了召喚。您是否會再一次舉起金鶴的旗幟?”走廊裡除了牆上的掛飾以外什麼都沒有,掛飾上的圖案雖然色彩鮮豔,但也很簡略,只用最少的線條表達畫中的含義。

  “事情真如表面那麼糟糕嗎,英塔?”蘭恩平靜地問道。嵐心想自己的耳朵大概正在跟洛歐的一樣抖個不停吧。

  男人搖搖頭,頭上的頂髻隨之搖擺。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咧嘴笑道:“事情永遠不會像表面那麼糟糕,岱山。今年比平常稍微差一點,僅此而已。整個冬天都有襲擊,就算在最冷的時候都沒停過,不過這裡的襲擊並不比邊疆一帶其他地方的糟糕。到了現在,它們仍然會在夜裡發動襲擊,可是,如今這鬼天氣要是能稱得上是春天,會有這樣的事也不算在意料之外。到滅絕之境巡邏的人,能活著回來的報告說發現了半獸人的營地。不停地有新的消息報告更多的營地。但是,岱山,我們將會在台溫隘口迎戰它們,一如既往地把它們趕回老家。”

  “當然。”蘭恩回答,但聽起來卻不太肯定。

  英塔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又立刻回到臉上。他默默地把他們帶到了阿格瑪的書房,然後說他還有事要忙,就離開了。

  這個書房跟堡壘的其他地方一樣,經過了特別加工。它的外牆留有箭縫,厚實的房門以鐵皮包裹,還裝了一根沉重的門閂,門上也有箭縫。房裡只掛了一副掛毯,覆蓋了一整面牆壁,上面的圖案是穿著法達拉盔甲的男人們在一個山隘口裡跟迷懼靈半獸人作戰的場景。

  房裡的傢俱很少,除了牆上有兩個架子以外,就只有一張書桌,一個箱子和幾張椅子。牆上的架子跟掛毯一樣立刻就吸引了嵐的目光。其中一個架子上架著一把比人還長的雙手劍和一把普通得多的腰刀,下面是一根大頭釘頭錘和一個有三隻狐狸圖案的風箏形狀的長盾牌。另一個架子上是一套完整的盔甲,安放像是穿在人身上一般:冠狀頭盔配著鐵條臉罩,放在雙層盔甲披肩上;鎖子甲的下擺分開以便騎馬,穿在皮革裡衣上;還有胸鎧,鐵護手,護肘,護膝,以及穿在肩膀、手臂和腳上的半開護甲。就連這個處於堡壘核心的地方,武器和盔甲也是時刻備好。跟傢俱一樣,它們也用金色做了簡單樸素的裝飾。

  阿格瑪本人坐在書桌後,桌上堆滿地圖和一捆捆紙張,墨水盒裡插著鋼筆。他一看到他們進門就立刻站了起來,繞過桌子。他的身上穿著衣領高而寬的藍色天鵝絨外套,腳上穿著柔軟的皮靴。一眼看去,這樣的打扮跟房間的擺設相比真是太平和了。不過,再看仔細後,嵐才知道不是這樣的。跟這裡所有的戰士一樣,阿格瑪的頭也是剃得只留下頂髻,頭髮已經全白。他的臉龐跟蘭恩一樣堅毅,眼角有皺紋,雙眼此刻雖然露出笑意,卻像褐色的石子。

  “和平。見到你真高興啊,岱山,”法達拉的領主說道,“還有您,茉萊娜艾塞達依,真是太高興了。您的存在暖我心窩,艾塞達依。”

  “Nintecalichniyenodoma*a,阿格瑪岱山,”茉萊娜很正式地回答,但語氣透露出他們已經是老朋友了,“您的歡迎暖我心窩,阿格瑪大人。”

  “KodomecalichniyeganiAesSedaihei.這裡永遠歡迎艾塞達依。”他轉向洛歐,“巨靈,您離靈鄉很遠啊。不過,您令法達拉感到榮幸。永遠向建造者致敬。KiseraitiWanshohei.”

  “您太客氣了,”洛歐鞠躬回答,“是您令我榮幸才對。”他瞥了瞥那些粗糙的石牆,似乎對自己聳了聳肩。嵐慶倖巨靈到底忍住了沒有補充任何評語。

  穿著黑金兩色制服的僕人靜悄悄地出現了,他們穿的軟布鞋連腳步聲都沒有。有些用銀盤送上疊好的毛巾,濕潤溫暖,用來擦拭臉上和手上的灰塵。另一些送上溫過的酒以及用銀碗裝著的李子幹和杏幹。阿格瑪還給一些僕人下命令,要他們準備房間和沐浴。

  “從塔瓦隆遠道而來,”他說道,“您一定很累了。”

  “以我們所採取的路徑來說,路程不遠,”蘭恩告訴他,“不過,比長途旅行更累。”

  守護者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令阿格瑪覺得迷惑,但他只是說:“只要休息幾天,你們就能恢復得很好了。”

  “阿格瑪大人,”茉萊娜說道,“我為我們和我們的坐騎請求一個晚上的庇護。如果您有的話,我還請求新鮮的補給品明天早上用。恐怕我們得一早就出發。”

  阿格瑪皺起眉頭:“可是我以為……茉萊娜塞達依,我沒有權力要求您,但是,如果您能參加台溫隘口的戰鬥,您一個人的力量能抵一千支長槍啊。還有你,岱山。只要人們聽說金鶴旗幟再度飛揚,立刻就能召集起一千個戰士。”

  “七塔已經倒下,”蘭恩生硬地說道,“墨凱裡已經死去。她遺下的少許人民,四散在世界各地。我是個守護者,阿格瑪,我效忠於塔瓦隆之火,我的一生都將與滅絕之境戰鬥。”

  “當然,岱——蘭恩。當然。可是只是稍微推遲幾天——最多幾個星期——沒有關係吧。我們需要你。你,和茉萊娜塞達依。”

  茉萊娜從一個僕人的手中取過一隻銀酒杯。“英塔似乎相信你們一定能像過去這些年贏得的許多次戰鬥一樣,擊退這次的敵人。”

  “艾塞達依,”阿格瑪無奈地說道,“就算英塔必須一個人朝台溫隘口出發,他也會一路沖去,宣稱半獸人會再次被擊退。他太自信了,就算只有他一個人去,他也相信自己可以辦到的。”

  “這次,他並不像你認為的那麼自信,阿格瑪。”守護者也拿著一杯酒,但沒有喝,“情況究竟有多糟?”

  阿格瑪猶豫了一下,從桌上的一堆地圖裡抽出一張。他看著地圖,卻視而不見地發了一會呆,又把它丟了回去。“我們朝隘口出發的同時,”他平靜地說道,“會派人前往法莫蘭。也許首都還可以守得住。和平啊,它必須守住,總有一些東西可以守住的。”

  “這麼糟?”蘭恩問道。阿格瑪疲倦地點點頭。

  嵐跟馬特、珀林交換著擔憂的目光。不難想到,這些在滅絕之境聚集的半獸人是來追他、追他們的。阿格瑪陰沉著臉繼續說。

  “坎都、阿勒府、薩達亞——整個冬天都在遭受半獸人的襲擊。自從半獸人戰爭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從來沒有過如此猛烈、如此大規模、或者說如此威脅家園的襲擊。每一個國王和議會都認為滅絕之境正在醞釀一場大戰,邊疆的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是沖著他們來的。可是,不論是他們的巡邏,還是守護者,都沒有報告他們的邊境有跟我們這裡一樣大規模的半獸人集結,然而他們就是那樣相信,因此沒有人敢把自己的兵力外借。人們私下議論,這世界就要完蛋了,暗黑魔神已經重獲自由。石納尓將會獨自前往台溫隘口,敵人的數量將是我們的十倍。至少十倍。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反擊了。

  “蘭恩——不——岱山,不論你怎麼說,你都是墨凱裡的戰爭之王。岱山,飄揚在隊伍前方的金鶴的旗幟對於那些明知道自己北上送死的戰士來說,是極大的鼓舞。消息會像野火一樣傳播開去。在阿勒府、坎都、甚至薩達亞,就算他們的國王命令他們呆在原地,戰士也會帶著長槍前來跟隨的。雖然他們來不及在台溫隘口支援我們,但他們也許可以挽救石納尓。”

  蘭恩看著自己的酒杯。他的表情沒有變,但是酒溢出來流到他的手上,銀酒杯被他捏成了一團。一個僕人接過變了形的酒杯,用毛巾擦去守護者手上的酒然後退下,另一個僕人送上另一杯酒。蘭恩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我不能!”他嘶啞著喉嚨輕聲說道。當他抬起頭時,他的藍眼睛裡閃耀著可怕的光芒,但是他的聲音已經恢復平靜冷淡,“我是一個守護者,阿格瑪。”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嵐、馬特和珀林,停在茉萊娜身上,“明天破曉之時,我向滅絕之境出發。”

  阿格瑪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茉萊娜塞達依,至少,您能來嗎?一個艾塞達依對我們來說是非常大的幫助。”

  “我不能,阿格瑪大人。”茉萊娜顯得很難過,“確實將會有一場大戰,半獸人在石納尓集結不是無緣無故的。但是我們將要進行的戰鬥是跟暗黑魔神真正的戰鬥,而且將會在滅絕之境、在世界之眼裡進行。你有你的戰鬥,我們有我們的。”

  “你該不是要說他已經自由了吧!”堅定如磐石的阿格瑪的聲音在顫抖,茉萊娜立刻搖搖頭。

  “還沒有。如果我們在世界之眼贏了,也許他永遠不能重獲自由。”

  “首先,您能找到世界之眼嗎,艾塞達依?如果鞏固暗黑魔神囚牢的戰鬥依靠這一點,我們就跟死了差不多了。很多人曾嘗試過尋找世界之眼,都失敗了。”

  “我可以找到它,阿格瑪大人。我們仍然有希望。”

  阿格瑪仔細打量她,又打量其他人。他似乎對奈娜依和伊文娜的樣子覺得很迷惑。她們倆的村婦衣服跟茉萊娜的絲裙子儘管都粘滿旅途的灰塵,卻是鮮明對比。“她們也是艾塞達依嗎?”他的語氣透著懷疑。當茉萊娜搖頭時,他更加糊塗了。他的目光又逐個凝視艾蒙村的年輕男子,最後落在正在輕撫腰間纏著紅布的寶劍的嵐身上。“您帶著的護衛真奇怪,艾塞達依。只有一個戰士。”他瞥了珀林和掛在他腰帶上的斧頭一眼,“也許兩個。可是兩個的年紀都僅僅到達年輕男子。讓我派些人跟您去吧,在隘口的戰鬥多一百支長槍少一百支長槍沒什麼區別,而您需要比一個守護者和三個年輕人更多的護衛。至於那兩個女子更幫不上忙,除非她們是喬裝的艾塞達依。滅絕之境今年的情況比往年更糟糕,它——在翻騰。”

  “一百支長槍太多了,”蘭恩回答,“而對於我們來說,一千支都不夠用。我們進入滅絕之境的隊伍越大,就越容易引起注意。我們在進入世界之眼之前必須儘量避免戰鬥。你知道在滅絕之境裡被迫與半獸人戰鬥的結果將是什麼。”

  阿格瑪沉著臉點點頭,但是拒絕放棄:“那麼少一點好了。就算只有十個優秀戰士,比起這三個年輕人,也能增加你成功護送茉萊娜塞達依和另外兩位女子找到綠人的機會。”

  嵐突然明白過來,這位法達拉領主認定,跟茉萊娜一起與暗黑魔神戰鬥的人是奈娜依和伊文娜。這也是人之常情。這種戰鬥意味著使用唯一之力,因此,意味著女人。這種戰鬥意味著使用唯一之力。他把拇指塞到掛劍腰帶裡,緊緊捏著帶扣阻止自己雙手發抖。

  “不需要。”茉萊娜說道。阿格瑪又張開口,可她在他說話之前繼續道,“這是世界之眼的天性,也是綠人一族的天性。法達拉這裡有多少人曾經找到過綠人和世界之眼?”

  “曾經?”阿格瑪聳聳肩,“從百年戰爭至今,你可以用一隻手上的手指把他們數完。整個邊疆一帶全部算上,也不會多於每五年一個。”

  “沒有人能找到世界之眼,”茉萊娜說道,“除非綠人想讓他找到。需要是關鍵,還有目的。我知道該去哪裡找——我曾經去過。”嵐驚訝地左右張望,艾蒙村的夥伴們也是,可是艾塞達依似乎沒有注意到。“還有,我們的其中一人要去尋找光榮,尋求將他的名字增加在那四人之後。不過,就算我把他們直接帶到我上次找到世界之眼的地點,也不一定能找到它。”

  “您已經見過綠人了,艾塞達依?”法達拉領主顯得很佩服,可是下一刻他又皺起了眉,“可是如果您已經見過他一次……”

  “需要是關鍵,”茉萊娜輕聲說道,“此刻沒有別的需要能比我的需要、我們的需要更重要了。而且,我擁有其他尋找者沒有的東西。”

  她的目光幾乎一直盯在阿格瑪臉上,但嵐覺得它們曾經飄到洛歐身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間。他和巨靈對視了一眼,洛歐聳聳肩。

  “Ta'veren.”巨靈輕聲說道。

  阿格瑪攤攤雙手。“好吧,就如您所願,艾塞達依。和平啊,如果真正的戰鬥是在世界之眼,我很想帶著黑鷹旗幟跟隨你,而不是前往台溫隘口。我可以為您清出一條路——”

  “那將會是災難,阿格瑪大人。對於台溫隘口和世界之眼都是。你有你的戰鬥,我們有我們的。”

  “和平!如您所願,艾塞達依。”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不論他有多討厭它,這位剃頭的法達拉領主似乎立刻把它放到了一邊。他邀請眾人跟他一起前往餐室,路上開始跟他們談論鷹啊、馬啊,還有狗,但再也不提起半獸人、台溫隘口或者世界之眼。

  他們用餐的房間跟阿格瑪大人的書房一樣,簡陋而普通,只有一張餐桌和幾張餐椅,不論線條和形狀都很簡單。好看,但是簡單。一個大壁爐使房間保持溫暖,但跟外面相差也不會太大,從房裡走出去時不會被外面的寒冷驚呆。穿制服的僕人送上湯、麵包和芝士。話題轉向了書本和音樂,直到阿格瑪發現艾蒙村的夥伴們都默不做聲。跟所有的熱情主人一樣,他溫和地向他們提出試探性的問題,好讓他們活躍起來。

  嵐很快就發現自己跟其他夥伴爭相講述關於艾蒙村和雙河的事。要忍住不要說得太多得費些精神,他只希望其他人能小心自己的言辭,尤其是馬特。奈娜依獨自一人保持沉默,靜靜地吃喝。

  “在雙河有一首歌,”馬特說道,“《從台溫隘口回家》。”他匆忙地把話講完,似乎忽然意識到自己提起了大家一直避開的話題。不過,阿格瑪很流利地接過了話頭。

  “這不奇怪。多年以來,很少有地方沒有派過戰士對抗滅絕之境的擴張。”

  嵐看著馬特和珀林。馬特默默地做了個“曼瑟蘭”的嘴形。

  阿格瑪對一個僕人輕聲吩咐幾句。其他僕人清理餐桌時,那個人離開了一會,帶著一個小罐子和三個陶煙斗分別遞給蘭恩、洛歐、阿格瑪大人。“是雙河的煙葉,”三個人填煙葉的時候,法達拉領主說道,“這裡很難買到的哦,不過,物有所值。”

  洛歐三人滿意地歎著煙斗時,阿格瑪看著洛歐問道:“你似乎有煩惱,建造者。我希望不是對靈鄉的渴望造成的。你離開靈鄉多久了?”

  “不是渴望,我離開靈鄉沒有那麼久。”洛歐聳聳肩,他用煙斗做了個手勢,煙斗裡升起的藍灰煙霧在桌子上方畫了一個螺旋。“我本來期望——希望——這裡的博樹林還在,至少還有某些瑪佛•得達樂呐的遺跡。”

  “KiseraitiWansho,”阿格瑪喃喃說道,“洛歐,阿仁之子,半獸人戰爭只留下了記憶,以及依靠記憶重建的人們。他們無法複製建造者的傑作,我也無法。你們一族創造的那些複雜精細的曲線和圖案超出人類眼手的能力。也許,我們只想避免可憐的模仿結果,避免它不停地提醒我們失去的一切。在這些簡約的線條之中,有另一種美。眾石之中唯一的花朵在粗糙石頭的襯托之下尤顯珍貴。我們努力避免過多地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中,那樣的壓力,即使最堅強的心靈也無法承受。”

  “玫瑰花瓣隨水漂流,”蘭恩輕聲背誦,“翠鳥滑過池塘上方。生命與美麗在死亡之中迴旋。”

  “是的,”阿格瑪說道,“是的。對我來說,這句話代表了這一切。”兩個男人會意地互相點頭。

  蘭恩的口裡說出詩句?這個人真像一個洋蔥,每一次嵐以為自己對他有所瞭解時,又會發現底下隱藏著另一層。洛歐緩緩點頭:“也許,我也太過執著於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了。可是,博樹林是多麼漂亮啊。”不過,他現在似乎帶著新的眼光打量這個簡單的房間,而且忽然發現這裡有值得一看的東西。

  英塔出現了,他對阿格瑪大人鞠了一躬。“打擾您了,大人,但是您說過您要知道所有異常的事情,不論它有多小。”

  “是的。什麼事?”

  “是件小事,大人。一個陌生人試圖進城。他不是石納尓人。從口音判斷,是個路伽人。至少,有時候聽起來是的。南門的守衛正打算盤問他時,他跑了。守衛看見他跑進了森林,可是沒有多久以後,發現他在攀爬城牆。”

  “小事!”阿格瑪唰地站起來,座下椅子被猛地推後發出刮擦聲,“和平啊!那些高塔上的守衛怎會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被人悄悄潛到牆腳下。你居然還說這是小事?”

  “他是個瘋子,大人。”英塔的語氣帶著敬畏,“光明庇護瘋子。也許是光明阻礙了守衛的雙眼,讓他到達城牆。一個可憐的瘋子當然不會造成傷害的。”

  “把他帶到堡壘來了嗎?很好。把他帶到這裡來見我。現在。”英塔鞠躬離開。阿格瑪對茉萊娜說道:“請您原諒,艾塞達依,不過我必須處理此事。也許他只是一個精神被光明蒙蔽的可憐傢伙,可是……兩天前,五個我們自己的人被發現在夜裡企圖鋸斷一扇馬門的鉸鏈。事情雖小,卻足以把半獸人放進城來。”他厭惡地皺起眉,“儘管我討厭相信任何石納尓人是暗黑之友,但是我想,他們也許真的是暗黑之友。在衛兵來得及帶走他們之前,他們已經被群眾撕成了碎片,所以我永遠無法知道了。如果石納尓人會是暗黑之友,那麼這些日子我必須對外地人格外小心。如果您希望離開,我派人送您到房間去。”

  “暗黑之友沒有地域和血統之分,”茉萊娜說道,“不論在哪裡,都有他們的存在。至於我,我對這個人也很有興趣。時輪之模正在編織命運之網,阿格瑪大人,不過網的最終形狀尚未定型。它也許牽涉整個世界,也許會散開讓時間之輪重新開始編織。在這個時刻,即使小事也可能改變命運之網的形狀。此刻,我對於異常的小事都很警惕。”

  阿格瑪瞥了瞥奈娜依和伊文娜。“如您所願,艾塞達依。”

  英塔回來了,帶著兩個手持長戟的守衛,押著一個像裡子朝外的破布袋一般的男人。男人臉上、淩亂的長髮以及鬍鬚上的污垢足有幾層厚,他駝著背挪進房間,凹陷的眼睛驚惶四顧,身上發出腐臭的氣味。

  嵐專注地前傾身體,試圖透過一堆污垢看清那人。

  “你們沒有理由這樣對我,”髒男人哀鳴,“我只是一個可憐的窮鬼,被光明遺棄,只想尋找一個躲避暗影的安身之所,跟所有人一樣。”

  “真奇怪,到邊疆來尋找——”阿格瑪剛剛開口,就被馬特打斷了。

  “小販!”

  “帕丹•菲恩。”珀林點頭同意。

  “乞丐,”嵐的聲音忽然嘶啞起來,菲恩的眼中突然燃起憎恨,壓得他向後靠去,“他就是那個在卡安琅打聽我們的人。一定是。”

  “這麼說,這的確與您有關了,茉萊娜塞達依。”阿格瑪緩緩說道。

  茉萊娜點點頭:“恐怕,真是如此。”

  “我不想的,”菲恩開始哭泣,大滴淚珠在他臉上的污垢裡劃出小溪,但仍然沖不掉最底層的髒物。“他逼我!他和他那雙燃燒的眼睛。”嵐打了個哆嗦。馬特的手伸到了外套下,不用問肯定又是抓著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他逼我做他的獵狗!他的獵狗,不停地追趕狩獵,永遠不能休息。只是他的獵狗而已,即使他已經把我丟到一邊。”

  “這跟我們都有關係,”茉萊娜陰沉著臉說道,“阿格瑪大人,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單獨跟他談談?”她厭惡地抿緊嘴唇,“還有,先把他洗乾淨。我可能得碰他。”阿格瑪點點頭,對英塔輕聲吩咐了幾句。英塔鞠了一躬,從門口離開了。

  “我不會屈服的!”菲恩的聲音沒變,可他已經停止哭泣了,傲慢的厲聲斥責已經代替了哀鳴。他站得筆直,完全沒有駝背。他仰起頭,朝著屋頂大喊:“再也不會!我——不——會!”他直視阿格瑪,身邊的衛兵就像是他的護衛,而法達拉領主就像是跟他身份平等而不是逮捕他的人。他的語氣變得圓滑諂媚。“這是一個誤會,了不起的大人。我有時候會被咒語控制,但那很快就會過去。是的,很快我就能除掉它們了。”他的手指輕蔑地拂過身上的破布,“不要被這個外表誤導,了不起的大人。我為了避開那些企圖阻止我的人才偽裝成這樣,我的旅途漫長而艱苦。但是,我終於來到了這裡,這個人們仍舊深知巴‘阿紮門危險的地方,這個人們仍舊跟暗黑魔神戰鬥的地方。”

  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的確是菲恩的聲音,但說出的話完全不像是小販。

  “這麼說,你到這裡來是因為我們跟半獸人戰鬥,”阿格瑪說道,“而且你是個重要人物以至於有人要阻止你?這些人說你是一個名叫帕丹•菲恩的小販,說你在跟蹤他們。”

  菲恩猶豫了。他瞥了茉萊娜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移開。他的凝視逐個掃過艾蒙村人,然後又猛地轉回阿格瑪身上。嵐從他的目光裡感覺到了憎恨,和恐懼。但是,當菲恩再次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很平靜。“帕丹•菲恩不過是我這麼多年來被迫做的許多偽裝的其中之一,暗黑之友在追擊我,因為我學會了擊敗暗影的方法。我可以做給您看,了不起的大人。”

  “作為人類,我們已經做得最好了,”阿格瑪淡淡說道,“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就算沒有小販來教我們,我們也已經在跟暗黑魔神戰鬥,幾乎從裂世之戰之後就開始,一直戰鬥至今。”

  “了不起的大人,您的力量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它能永遠抵擋暗黑魔神嗎?您是否常常發現自己被迫防守?原諒我的魯莽,了不起的大人,不論您有多強,他最後都會把您壓垮。我知道的,相信我,真的。但我可以告訴您如何把暗影從這片土地上清掃出去,了不起的大人。”他的語氣雖然仍然傲慢,但變得更加殷勤,“只要您肯試一試我的方法,您就能看見這樣的結果,了不起的大人。您將可以洗淨這片土地。您,了不起的大人,可以做得到,只要您把力量用在正確的地方。不要讓塔瓦隆的陷阱干擾您,您就能挽救世界。了不起的大人,您將會因為把最後的勝利帶給光明而名留青史。”衛兵們雖然站在原地,但他們握著長戟柄的手動了動,似乎隨時打算用它。

  “作為一個小販,他想得可真多。”阿格瑪回頭對蘭恩說,“我想英塔是對的。他是個瘋子。”

  菲恩憤怒地睜大眼睛,但他的語氣仍然平滑。“了不起的大人,我知道我的話聽起來很誇張,但是只要您——”他突然住了口向後退去。原來,茉萊娜站了起來,緩緩繞過桌子朝他走去。全因衛兵們放低的長戟才阻止了菲恩退出房間。

  茉萊娜停在馬特的椅子旁,伸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彎腰在他耳邊輕語。不論她說了什麼,他臉上的緊張消失了,他的手從外套裡抽了出來。艾塞達依繼續向前走,最後站在阿格瑪身邊面對菲恩。當她停下腳步時,小販又一次縮成了一團。

  “我恨他,”他哀訴,“我想要脫離他。我想再次走在光明中。”他的肩膀開始顫抖,比剛才更大滴的淚水開始如小溪般沿著他的臉流下,“是他逼我做的。”

  “阿格瑪大人,恐怕他不僅僅是個小販那麼簡單,”茉萊娜說道,“他的人性已經所剩無幾,他的品德比卑劣更敗壞,他比您能想像的更加危險。等我跟他說完話才給他洗澡好了。我連一分鐘都不敢浪費。來吧,蘭恩。”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七章 更多時輪的故事

  嵐坐立不安,沿著餐桌來回踱步。十二步。餐桌整整長十二步,不論他數多少次都一樣。他煩躁地阻止自己數數。做這樣的事真傻。我才不管這張見鬼的桌子有多長呢。幾分鐘之後,他又發現自己在數沿著桌子走了多少個來回。他跟茉萊娜和蘭恩說些什麼?他知道暗黑魔神在追擊我們嗎?他知道暗黑魔神究竟想要我們之中的哪一個嗎?他瞄了瞄他的朋友們。珀林弄碎了一片麵包,無聊地用手指把碎屑在桌上攪來攪去,金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碎屑,卻像是看著遠方。馬特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半眯著眼睛,臉上微微露出笑意。是緊張的微笑,而不是愉快的微笑。表面上他跟舊日的馬特沒什麼區別,不過,他時不時會無意識地隔著外套摸一摸ShadarLogoth的匕首。菲恩在跟她說什麼?他知道些什麼?洛歐至少看起來並不擔心。巨靈正在研究牆壁。起初他站在房間中間看,一邊緩緩轉著圈。現在,他用比人類拇指還粗的手指緩緩追蹤某個接縫,幾乎把他的寬鼻子貼在了石頭上。有時候他還閉上雙眼,似乎感覺比視覺更重要。他的耳朵偶爾抖一下,用巨靈語自言自語,好像把房間裡的其他人都忘記了。

  阿格瑪大人站在房間遠端的長壁爐前,靜靜地跟奈娜依和伊文娜說話。他是一個好主人,善於令他的客人忘記煩惱,他的幾個故事逗得伊文娜哈哈笑。有一次就連奈娜依也仰起頭大笑起來。嵐被這突然而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當馬特的椅子倒在地上時又被嚇了一跳。

  見鬼!馬特吼道,奈娜依對他的粗話抿緊了嘴唇,但他不予理會,她為什麼這麼慢啊?他扶起椅子,坐回去,看也不看其他人。他的手移到了外套上。

  法達拉領主不滿地看著馬特又看看嵐和珀林,目光沒有任何改善然後,又轉向兩個女人。嵐的踱步帶著他走近了他們。

  我的大人,伊文娜正在說,流利得好像她從出生開始就使用這種稱呼似的,我以為他是個守護者,可是您稱他為岱山,還提到金鶴旗幟,其他人也是。有時候您說得好像他是個國王似的。我曾經記得,茉萊娜有一次喊他為最後的七塔之王。他是什麼人啊?奈娜依開始專心地打量手裡的杯子,但在嵐看來,她很明顯突然聽得比伊文娜專心多了。嵐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卻又儘量裝出沒在偷聽。

  七塔之王,阿格瑪皺眉說道,是一個古老的頭銜,伊文娜女士。就連特爾的最高領主也沒有它古老,雖然昂都女王有點接近。他長歎一聲,搖搖頭,他不肯提起它,然而在邊疆一帶這是人人皆知的。他是一個國王,或者說,本該是個國王。艾蘭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眾湖之王,沒有王冠的墨凱裡國王。他的光頭高高揚著,眼裡露出父親為兒子驕傲一般的光芒,他的聲音因充滿了這種感情而更響亮,整個房間都能毫不費力地聽到,我們石納尓人自稱邊疆人,可是在不到五十年前,石納尓並不是真正的邊疆。在我們和阿勒府的北方,是墨凱裡。石納尓的長槍也向北征戰,但是阻擋滅絕之境的,是墨凱裡。墨凱裡,願和平永遠記住她,願光明照耀她的名字。蘭恩來自墨凱裡。賢者輕聲說道,抬起頭,滿腹心事。

  這不是一個提問,但阿格瑪點點頭。是的,奈娜依女士,他是墨凱裡最後在位的國王艾拉奇爾?曼德格然的兒子。他怎會變成今天這樣?起因也許是拉恩吧,膽大包天的拉恩?曼德格然是國王的兄弟。他在妻子的鼓動下帶著自己的軍隊穿過滅絕之境直至枯萎之原,也許還到了刹幽古。拉恩的妻子命叫布雷恩,她因為當上國王的是艾拉奇爾而不是拉恩而妒忌燒心。國王和拉恩是親密的兄弟,即使在代表王室的艾被加在拉奇爾的名字上面之後,他們兩人仍然如孿生般親近。可是妒忌完全佔據了布雷恩,因此,她促成了這次進軍。拉恩因他的事蹟和正直而備受讚譽,但即使如此,他也無法跟艾拉奇爾相比。他是百年難見的戰士和國王。願和平愛護他和阿梨安娜。

  拉恩在枯萎之原犧牲了,大部分跟隨他的戰士也一樣。墨凱裡無法承受這樣的損失,布雷恩將此事怪在了國王頭上,聲稱要是艾拉奇爾肯帶領墨凱裡其餘的軍隊跟她丈夫一起北征,那麼就連刹幽古都能征服。為了報仇,她跟號稱考溫?公平心的考溫?格馬蘭合謀為她的兒子伊森奪取王位。這個公平心是一位幾乎跟艾拉奇爾一樣受到愛戴的英雄,也是大領主之一。可是當眾位大領主投票推舉國王時,他和拉奇爾之間只差了兩票,他永遠無法忘記只要有兩個人選擇了另一種顏色的冠石,坐上王位的人就會是他。考溫和布雷恩合夥從滅絕之境調回軍隊搶奪七塔,留下邊界堡壘無人看守。

  不過,考溫的妒忌心更強烈,阿格瑪的語氣裡盡是反感,這個號稱公平心的英雄,他在滅絕之境創下的功績在邊疆一帶廣為傳頌,可他竟然是個暗黑之友。隨著邊界堡壘的丟空,半獸人如洪水般湧進墨凱裡。如果拉恩還在,艾拉奇爾國王也許可以和他一起重整旗鼓,他們以前也成功地這樣做過。可是,拉恩在枯萎之原的犧牲動搖了人民的信心,半獸人的入侵令戰士的精神和抵抗意志崩潰。崩潰的人太多了。敵眾我寡之下,墨凱裡人被逼到了國境中心。

  布雷恩帶著她繈褓中的兒子伊森逃走了,在她南下的途中遭遇了半獸人。沒有人能清楚知道他們的下場,但也不難猜到。我只能同情那個男孩。考溫?公平心的變節被揭發之後,他被詹?查林當時已經被稱為詹?遠行者抓住了,當公平心被鐵鍊鎖著送往七塔時,大領主們下令要將他的人頭砍下,用長槍挑回去。不過,因為他在人民的心中必竟是僅次於艾拉奇爾的英雄,所以國王跟他單獨進行決鬥,殺死了他。艾拉奇爾殺死考溫時,流下了眼淚。有人說,他是為一個將自己獻給暗影的朋友而哭,有人說,他是為墨凱裡而哭。法達拉領主悲傷地搖搖頭。

  然而,七塔的厄運已經無法阻止。墨凱裡在枯萎之原損失了五千長槍,邊界的堡壘盡毀,來不及向石納尓或者阿勒府求援,她決無希望獨自守住。

  艾拉奇爾和王后阿梨安娜,命人將還在搖籃中的蘭恩帶到跟前,把墨凱裡國王的寶劍放進他嬰兒的手中。那就是他今天配著的那把劍,它是艾塞達依在唯一之力戰爭、就是那場結束了傳奇時代的暗影戰爭期間,使用唯一之力鑄造而成的。他們為他施行塗油禮,命他為岱山戰爭之王,神聖地將墨凱裡下一任國王之位傳給他,並且以他的名義執行了一個墨凱裡國王和王后的古老宣誓儀式。阿格瑪的臉變得很嚴肅,接下來的話在他的口裡說出,就好像他本人也做了與這個誓言一樣或者類似的宣誓,只要鋼鐵仍然堅硬,只要磐石仍然屹立,我將一直與暗影戰鬥。只要身上尚有一滴血,我將守衛墨凱裡。我將為無法守護的一切復仇。這些話在房間裡迴響。

  阿梨安娜把一個小盒掛在兒子的頸上,作為紀念。然後,王后親手把嬰兒用繈褓包好,把他交給了從國王親衛中選出來的二十個衛兵。他們是最優秀的劍士,最強的戰士,他們的命令是:把孩子帶到法莫蘭。

  然後,艾拉奇爾和阿梨安娜帶領著墨凱裡的人民,最後一次迎戰暗影。他們在赫洛交叉口犧牲,墨凱裡滅亡了,七塔折斷了。石納尓、阿勒府和坎都在折罕階梯迎上了類人和半獸人,並且把它們趕了回去,可是,沒能把它們趕回到原來的地方。墨凱裡多數的土地仍然落在半獸人手裡,一年又一年,一裡又一裡,滅絕之境把她吞噬了。阿格瑪沉重地歎了口氣。當他繼續說時,他的雙眼和語氣裡有一種哀傷的驕傲。

  活著到達法莫蘭的衛兵只有五個人,每一個都受了傷,但是孩子安然無恙。從搖籃裡開始,他們把自己所會的一切都傳授給了他。當其他孩子擺弄玩具時,他學習武器;當其他孩子在母親的花園裡玩耍時,他向滅絕之境挑戰。在他搖籃之上所立下的誓言深深刻在他的心裡。雖然已經沒有可以守護的東西了,但他可以復仇。他拒絕承認自己的頭銜,可是在邊疆一帶他被稱為沒有王冠的國王,只要他肯舉起墨凱裡的金鶴旗幟,就能集結起一支軍隊。但他不肯把別人帶去送死。在滅絕之境裡,他就像求婚者追求少女一般追逐死亡,卻不肯帶著別人這樣做。

  如果你們必須進入滅絕之境,而且只能帶很少護衛,那麼沒有人能比他更合適了,他可以帶你們進去並且平安地送你們出來。他是最強的守護者,就是說,他是最強之中的最強。你們其實可以把這三個男孩留在這裡,換取一點效率,完全信任蘭恩就可以了。滅絕之境不適合缺乏經驗的男孩。馬特張了張嘴,嵐朝他使了個眼色,他又合上了。我希望他能學會閉嘴。

  奈娜依一直跟伊文娜一樣睜大雙眼聽著,不過,現在她又瞪著手裡的杯子了,臉色蒼白。伊文娜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茉萊娜在門口出現了,蘭恩跟在她身後。奈娜依轉過身,背對著他們兩人。

  他說了些什麼?嵐問道。馬特站了起來,珀林也是。

  鄉野呆子,阿格瑪低聲嘀咕,然後把聲音提到平常音量,您得到些什麼資訊,艾塞達依?還是說,他只是個簡單的瘋子?他是瘋了,茉萊娜說道,或者說,接近瘋狂,但帕丹?菲恩決不簡單。一個穿著黑金兩色制服的僕人躬著腰走進來,帶著一個藍色臉盆和水罐,一條黃色肥皂,以及用銀託盤裝著的一條小毛巾。他不安地看著阿格瑪。茉萊娜示意他把東西放在桌上。請您原諒我給您的僕人下命令,阿格瑪大人,她說道,我冒昧地要求他送上這些。阿格瑪朝僕人點點頭,後者把東西放在桌上後匆匆離去。艾塞達依,您可以隨意使用我的僕人。茉萊娜往臉盆裡倒出的水熱氣騰騰,似乎是剛剛燒開的。她挽起袖子,不顧水燙開始用力洗手。我說過,他比卑劣更敗壞,可是我說得太輕了。我無法相信我竟能遇到這樣一個如此卑鄙下賤,同時又如此邪惡的人。碰到他令我感覺被粘汙,我指的不是他皮膚上的汙物,而是這裡的污染。她用手撫胸。他靈魂的墮落程度幾乎令我懷疑他沒有靈魂。他比暗黑之友更糟糕。他看起來那麼可憐,伊文娜喃喃說道,我記得他每年春天到艾蒙村來的情景,他總是在笑,帶著許多外面的新聞。一定還有希望救他的吧?不論一個人被暗影佔據多久,都可能再次尋回光明。她引用了一句話。

  艾塞達依輕快地擦乾雙手。我一直都是這樣相信的,她說道,也許帕丹?菲恩還可以挽救。但是,他當暗黑之友已經超過四十年了,他為此所做過的事,所造成的流血、痛苦和死亡,光是聽一聽都足以令你的心凍結。其中最小的一件事雖然我想,對你們來說不是小事是他把半獸人帶到了艾蒙村。是的。嵐輕聲說道。他聽到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早該猜到了。見鬼,我一認出他,就該猜到了。

  他有沒有往這裡帶半獸人?馬特問道。他看著周圍的石牆打了個冷戰。嵐覺得他想起的更像是迷懼靈而不是半獸人,在拜爾隆,或者在白橋鎮,城牆根本擋不住黯者。

  如果他有阿格瑪大笑它們會在法達拉的城牆上把牙齒叩碎。以前已經有許多半獸人嘗過這厲害了。他雖然是在跟所有人說話,但是他瞥向伊文娜和奈娜依的眼神明顯說明他的話是向她們說的。而且,也不必擔心類人。馬特臉紅了,法達拉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巷子在夜裡都燈火通明。再說,在城裡任何人都不允許把臉孔藏起來。菲恩先生為什麼要那麼做?伊文娜問道。

  三年前茉萊娜沉沉歎了一聲坐下,蜷起身子,似乎與菲恩的談話費了她許多力氣,到今年夏天為止,滿三年。竟然從這麼久以前就開始了。可以肯定,光明仍舊眷顧我們,否則,當我還坐在塔瓦隆做計畫時,謊言之父就已經取勝了。三年了,菲恩一直在為暗黑魔神尋找你們。那太荒唐了!嵐說道,他每年春天都到雙河來,像時鐘一樣準時。三年?我們一直就在他的眼前,直到去年為止,他從來沒看過我們任何一個人兩眼以上。艾塞達依朝他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他。

  菲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嵐。或者說,幾乎一切。我用盡方法,但我相信他還是設法隱瞞了一些事情,一些重要的事。不過,他說得已經夠多。三年前,一個類人在穆蘭迪的一個城鎮找到了菲恩。他當然很害怕,但是在暗黑之友中,承蒙召喚是非常榮幸的事。菲恩相信自己被選中,要去執行重要任務。確實是,然而,不是以他以為的方式。他被帶到北方滅絕之境,帶到了枯萎之原,帶到了刹幽古。在那裡他見到了一個雙眼燃燒的男人,那人自稱巴阿紮門。馬特不安地挪動身體,嵐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當然,就該是這樣子的,可是,這不等於可以輕鬆地接受。只有珀林,看著艾塞達依的樣子就好像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令他驚訝。

  願光明保佑我們。阿格瑪誠心地說道。

  菲恩討厭他在刹幽古所遭遇的對待,茉萊娜平靜地繼續道,我們談話時,他常常尖叫著說到火焰和灼燒。這事被他深埋在心中,把它挖出來幾乎要了他的命。儘管我給他進行了治療,他的心也已經崩潰得四零八落。要讓他的心重歸完整需要很多努力,不過,我會嘗試的,就算不為別的,也為了要找出那些仍舊被他隱藏的秘密。他被選中的原因是他進行販賣生意的地區。不,當眾人開始騷動時,她飛快地說道,不僅僅是雙河,不止。謊言之父只是模糊地知道該去哪裡尋找他的目標,但是,並不比我們塔瓦隆要清晰。

  菲恩說過,他被迫做了暗黑魔神的獵狗,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是對的。謊言之父要他為他尋找獵物,首先是改造他以便他可以承擔這個任務。這種改造引起的改變是菲恩懼怕記起的,他因此而憎恨他的主人,其程度就跟他害怕他一樣。然後,菲恩就開始在拜爾隆周圍的所有村莊開始嗅探搜索,一直到迷霧山脈,到暗礁河以及南邊的雙河。三個春天前嗎?珀林緩緩說道,我記得那個春天。菲恩比往常來得遲些,但奇怪的是他在艾蒙村逗留了整整一個星期,整天遊手好閒,卻咬牙切齒地埋怨在酒泉旅店租房間浪費錢。菲恩喜歡錢。我也想起來了,馬特說道,人人都在猜測他是不是病了,或者說愛上了本地的某位女子?當然,不是說她們願意嫁給小販啦,那樣子跟嫁給遊民差不多。伊文娜朝他挑起了一邊眉毛,他閉上了嘴。

  在那次之後,菲恩又被帶到了刹幽古,他的意識被提取了。艾塞達依臉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語調更明白地表達了她的意思,令嵐反胃。他所感覺到的一切被集中濃縮之後,又塞回他的腦中。第二年,當他再次進入雙河時,他可以更加清楚地選出他的目標。事實上,比暗黑魔神期望的更清楚。菲恩明確地知道,他尋找的人是艾蒙村三個人的其中一人。珀林咕噥了一聲。馬特開始輕聲嘀嘀咕咕地詛咒,連奈娜依的瞪視也不能阻止。阿格瑪好奇地看著他們。嵐對於自己只感到一點發冷覺得奇怪。三年了,暗黑魔神一直在搜尋他搜尋他們。他很肯定,這本該令他牙齒打顫才對。

  茉萊娜沒有讓馬特打斷她,她提高聲音讓大家仍能聽到。菲恩回到路伽之後,巴阿紮門在夢裡找到了他。菲恩卑賤地執行了許多隻聽一半都足以令你耳聾的儀式,跟暗黑魔神訂下更加緊密的契約。在夢裡所做的事情,可以比清醒時所做的更危險。她沒有停頓,但是給了他們一個嚴厲的警告眼神,嵐不安地動了動。他得到了更大獎賞的承諾,當巴阿紮門勝利之後,他將擁有統治王國的權力。他被命令,再次回到艾蒙村時,必須把他找到的三個人指出來。那裡將會有一個類人帶著半獸人等他。我們現在知道半獸人是如何到達雙河的了,在曼瑟蘭肯定有一座巨靈的博樹林和捷路門。那一座是除了塔瓦隆以外,洛歐說道,最漂亮的一座。他一直跟眾人一樣專心地聽著,曼瑟蘭給巨靈一族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阿格瑪默念著這個名字,詫異地挑起雙眉。曼瑟蘭。

  阿格瑪大人,茉萊娜說道,我將告訴您如何找到瑪佛?得達樂呐的捷路門,您必須把它封起來而且派人看守,不許任何人靠近。類人並不知道所有的捷路,但是那扇捷路門就在南邊,距離法達拉不到幾小時路程。法達拉領主抖了抖身子,好像剛從出神中醒來。南邊?和平啊!我們不需要那東西,願光明照耀我們。這事一定會辦的。在捷路裡跟蹤我們的是菲恩嗎?珀林問道,一定是他。茉萊娜點點頭:菲恩會跟著你們三人直到墳墓,因為他不得不這麼做。在艾蒙村那裡的迷懼靈失敗以後,它把菲恩和半獸人一起帶著追趕我們。雖然菲恩自以為應該騎著雙河最好的馬匹走在隊伍的前面,但是那只黯者不肯讓菲恩跟它一起騎馬。它逼他跟半獸人一起跑,如果他跑不動了,就讓半獸人扛著他。它們用他聽得懂的語言談話,爭論著等他沒有用之後如何烹飪他最好。菲恩聲稱,它們還沒有到達暗礁河之前,他就已經決定要背叛暗黑魔神。可是,有時候他對於承諾給他的獎賞的又不由自主地露出貪婪之色。

  當我們逃過了暗礁河之後,迷懼靈帶著半獸人回到了最近的位於迷霧山脈中的捷路門,要菲恩自己走捷路。他以為自己自由了,可是,他還沒到達拜爾隆,另一隻黯者就找到了他,那只黯者可沒有那麼親切了。它要他在夜裡縮成一團睡在半獸人的鍋子裡,好讓他記住失敗的代價。那只黯者一直奴役他直到ShadarLogoth,到了那時,菲恩已經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自由,甚至把自己母親交給迷懼靈。但是,暗黑魔神是永遠不會放開已經到手的工具的。

  我在那裡所做的,朝山脈方向而去的偽造痕跡和氣味騙倒了迷懼靈,但騙不了菲恩。類人並不信任他,在那以後它們還用鐵鍊拖著他跟在隊伍後面。全因為不論它們追得多緊,而我們似乎總是領先的事實,才使一些迷懼靈開始相信他,那些迷懼靈就是後來回到ShadarLogoth的那四隻。菲恩聲稱是巴阿紮門親自驅趕它們的。阿格瑪輕蔑地搖搖頭。暗黑魔神?呸!他在撒謊,要不然就是瘋了。如果心禍(Niniya:暗黑魔神的稱呼之一)已經自由,我們現在早都死光了,甚至比死更糟。菲恩所說的是從他的角度看到的真相,茉萊娜說道,他無法向我撒謊,雖然他隱瞞了許多。他的原話是,巴阿紮門就像一個閃爍的燭火般出現,消失又重現,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兩次。他的眼睛燒焦迷懼靈,他口中的火焰鞭笞我們。有某種東西,蘭恩說道,強迫四隻黯者進入一個它們懼怕的地方一個令它們像畏懼暗黑魔神的怒火一樣畏懼的地方。阿格瑪好像被踢了一腳似的咕噥了一聲,他看起來很不舒服。

  在ShadarLogoth,是惡魔與惡魔的戰鬥,茉萊娜繼續道,邪惡對陣卑劣。當菲恩說起當時的事時,他的牙齒打顫,他在哀訴。許多半獸人被殺死了,被魔煞達和其他東西吞噬,其中包括了那只負責牽著菲恩鎖鏈的半獸人。他像逃離刹幽古的厄運深淵一樣逃離了那座城市。

  菲恩相信,他終於自由了。他決定逃亡,直到巴阿紮門再也無法找到他,如果有必要,他可以逃到陸地的末端。想像一下,當他發現要他繼續搜尋的逼迫從未放鬆時有多麼恐懼。而且,這種逼迫隨著日子的過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厲害。他不能吃東西,除了他在追趕你們時撿到的那些以外在奔跑中抓到的蟲子、蜥蜴,在夜裡從廢物堆裡挖出的半腐的垃圾。他也不能停下,直到體力耗盡後像個空麻袋一樣倒下。一旦有力氣站起來,他就被迫繼續追趕。當他到達卡安琅時,他已經具有感應獵物的能力,即使對方在一裡之外。在這裡,當他在下面的牢房裡時,也會時不時無意識地抬頭朝著這個房間的方向看。嵐忽然覺得肩胛之間一陣發癢,就好像感覺到菲恩的目光穿過石頭盯在他的背後。艾塞達依注意到他不安地聳著肩,但她毫不留情地繼續說下去。

  如果說菲恩到達卡安琅時已經半瘋,那麼,當他發現他追趕的三個人中,只有兩個在那裡之後,他更陷入瘋狂了。他被迫尋找你們全部三個人,同時他除了緊跟卡安琅的那兩個人以外別無選擇。他提到卡安琅的捷路門打開時他的尖叫。他的頭腦裡有如何開啟捷路門的方法,他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如何進入他的頭腦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動,如果他企圖阻止,巴阿紮門的火焰就會燒灼他的手。店主人聽到聲音下來查看,結果被菲恩殺死。不是因為他必須殺,而是因為他妒忌那個人可以自由地走出地窖,而他不得不被自己的雙腳無情地帶進捷路。那麼,菲恩就是你感覺到的那個跟蹤我們的人,伊文娜說道,蘭恩點點頭,他是怎麼逃離黑風的?她的聲音發抖,停下來咽了咽口水,我們離開捷路門時,那東西就跟在我們後面啊。他逃脫了,他也沒有逃脫。茉萊娜說道,黑風抓住了他他聲稱自己能聽懂風裡的聲音。有些聲音就像朋友一般向他致意,有些聲音害怕他。黑風包住他沒有多久,就逃了。願光明保佑我們。洛歐的輕語就像大黃蜂一般嗡嗡響。

  儘管祈禱吧,茉萊娜說道,帕丹?菲恩的秘密還有很多,我必須知道。他身上的邪惡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要深、都要強。有可能是暗黑魔神在改造他的時候,把自己的某些部分也加在了他身上,也許,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的某些意志加在了他身上。當我提到世界之眼時,菲恩緊緊地閉上了嘴,但是從他的沉默之中我能感覺到他是知道一些事的。要是我現在有時間就好了,可惜我們不能等。如果這個人知道些事情,阿格瑪說道,我可以令他說出來。他的表情裡對暗黑之友沒有仁慈,他的語氣裡對菲恩沒有同情。如果您能瞭解在滅絕之境將要面對什麼,即使只是一部分,也值得多等一天。因為沒有弄清楚敵人的意圖而戰場失利的例子有很多。茉萊娜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我的大人,要不是我們在面對滅絕之境前需要至少一個晚上的好好休息,我會在一個小時之內就出發,就算那意味著會在夜裡遭遇半獸人襲擊。思考一下我從菲恩那裡得到的資訊吧。三年前,儘管菲恩是一個徹底的暗黑之友,暗黑魔神仍然得派手下把他帶到刹幽古才能接觸他。一年前,暗黑魔神可以通過菲恩,一個暗黑之友的夢境來命令他。今年,巴阿紮門可以入侵生活在光明之中的人們的夢境,而且,雖然有點勉強,但他確實在ShadarLogoth出現了。當然,那不是他的真身,但即使只是暗黑魔神意志的一個投影,即使只是一個閃爍而無法固定的投影,對於世界來說,也已經是比所有半獸人部落加起來更致命的危險了。刹幽古的封印正在無可挽救地弱化,阿格瑪大人。沒有時間了。阿格瑪默默地低頭同意,但當他抬起頭時,他的表情仍然固執。艾塞達依,我可以接受當我帶領長槍前往台溫隘口時,我們只不過起了牽制半獸人的作用,或者說只能算是真正戰鬥的小衝突的事實。人們必須因為責任而行動,就如他們必須按照時輪之模的設定而行動,不論是為了哪個原因,都無法保證我們將要做的事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如果您的戰鬥輸了,那麼即使我們在小衝突中獲勝也將毫無意義。如果您說,您的隊伍必須要小,我同意,但是我懇求您做出所有努力來確保您的勝利。把這三個年輕男子留在這裡,艾塞達依。我向您發誓,我可以找到三個經驗豐富的戰士來代替他們,他們都是優秀的劍士,在滅絕之境裡跟蘭恩一樣靠得住,而且決不會只想著光榮。讓我在盡力幫助您勝利之後,才前往台溫隘口吧。我必須帶他們去,別的人不行,阿格瑪大人。茉萊娜溫聲說道,他們是將要在世界之眼進行戰鬥的人。阿格瑪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後,他逐個凝視嵐、馬特和珀林。突然,法達拉領主倒退了一步,手無意識地朝腰間掛劍的位置摸索,只是,他在堡壘裡的時候從不佩劍。他們不會是您不是紅結的,茉萊娜塞達依,但即使是您也肯定不會他的光頭上忽然冒出的汗珠閃閃發光。

  他們是ta\veren.茉萊娜安撫道,時輪之模圍繞著他們編織。暗黑魔神已經不止一次地試圖殺害他們。三個ta\veren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足以像漩渦改變稻草流向一樣改變周圍人們的命運。如果這個地方是世界之眼,時輪之模甚至可能連謊言之父本人都編入網中,使他再次無法為害。阿格瑪停止了摸索寶劍的動作,當他仍然懷疑地看著嵐三人。茉萊娜塞達依,如果您說他們是,他們就是吧,但我看不出來。只是農村男孩而已。您肯定嗎,艾塞達依?古老的血液,茉萊娜說道,就像河流分開一千次成為一千條溪流般分散,可是,有時候溪流可以再度匯合成河流。這三個年輕人,幾乎全部人的體內都流著仍然強烈而且純淨的曼瑟蘭古老血液。您懷疑曼瑟蘭之血的力量嗎,阿格瑪大人?嵐斜眼看著艾塞達依。幾乎全部。他冒險瞄了奈娜依一眼。她早已轉過身來傾聽,雖然她仍然避開不看蘭恩。他迎上了賢者的目光。她搖了搖頭,她沒有告訴艾塞達依他不是雙河出生的。茉萊娜知道些什麼?曼瑟蘭,阿格瑪點著頭緩緩說道,我不會懷疑她的血。然後,他飛快地說道,時間之輪帶來了奇怪的時刻。農村男孩肩負著曼瑟蘭的光榮進入滅絕之境。然而,如果有任何血液能狠狠教訓暗黑魔神,那就該是曼瑟蘭的血液。一切就按您的意思辦吧,艾塞達依。那麼,請讓我們到房間去吧,茉萊娜說道,我們必須跟太陽一起出發,時間越來越少了。這幾個年輕男子必須在我的附近睡。時間太短了,不能容許暗黑魔神在戰鬥之前再次襲擊他們。太短了。嵐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打量他,打量他和他的朋友們,稱量他們的重量。他打了個冷戰。太短。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八章 滅絕之境

  風抽打著蘭恩的斗篷,有時候即使是在陽光下也很難看清楚他。英塔以及阿格瑪大人派來護送他們前往邊界以防路上遇到半獸人的一百長槍排成兩列,跟隨在英塔的灰色貓頭鷹旗幟後面,他們的盔甲、紅色三角旗還有披著護甲的馬匹組成了一支勇敢的佇列,氣勢完全比得上一百個女王衛兵。不過,此刻吸引嵐注意力的是前面剛剛出現的高塔。至於這些石納尓長槍,他已經看了一個早上了。

  每一座守衛塔都堅固地高聳在山坡之頂,互相距離半裡,向東向西延伸,可以看見遠處還有更多。每一座塔都有像鋸齒狀的塔頂,塔外圍繞著一個用牆圍起的寬闊坡道,一路螺旋上升直到最後連接到位於塔中段的一座厚重大門上。如果駐守在塔里的軍隊需要突圍,那麼他們將一路受到牆壁的保護直到到達地面;但是如果敵人企圖攻破塔門,那麼他們在到達塔門之前必須一路冒著如雨般灑下的箭石以及從塔外的大壺裡澆下的滾燙熱油往上爬。每一座塔的頂上都有一面巨大的鐵鏡在微微反光,鏡上面高掛著一個鐵杯。此刻,所有鏡子都小心地鏡面朝下安放,以避開陽光。它們是用來反射光線打信號的,以便把消息從這裡傳往邊界,再繼續傳遞,直到中心堡壘,再從堡壘派兵抵抗襲擊。白天可以使用陽光,晚上沒有陽光可用時,就會在鐵杯裡點燃火焰。在正常的時候,它們就是這樣工作的。

  離得最近的兩座塔上的士兵好奇地在垛口之間張望,看著他們走近。塔上的士兵很少。在最和平的時候,這些守衛塔上面只配備足夠自衛的兵力,它們的生存更多的是依靠堅固的石牆而不是人力。而此刻,所有能騰得出來的兵力,甚至騰不出來的兵力,都已經前往台溫隘口。如果在隘口的戰鬥失敗,那麼這裡的守衛塔就算被攻破也沒什麼所謂了。

  一行人在守衛塔之間走過時,嵐打了個冷戰,就好像穿過一堵更寒冷的空氣牆壁一般。這裡就是邊界了。前面的土地看起來跟石納尓沒有區別,可是在那裡,光禿禿的樹木之外的某處,是滅絕之境。

  英塔舉起帶著鐵護手的拳頭,叫停了身後的長槍隊伍。他們停在了一個簡單的石柱旁,這裡仍然是守衛塔的視野之內。石柱是個邊界碑,標記著石納尓和曾經的墨凱裡之間的國界線。請您原諒,茉萊娜塞達依。請您原諒,岱山。請您原諒,建造者。阿格瑪大人命令我不許走得再遠了。他聽起來對此並不高興,甚至對生活不滿。

  這是我們阿格瑪大人和我一起計畫好的。茉萊娜說道。

  英塔沉著臉哼了一聲。請您原諒,艾塞達依,他雖然道歉,但全無誠意,把您護送到這裡來意味著我們可能來不及在戰鬥結束之前趕回隘口。我被剝奪了與其他戰友並肩作戰的機會,同時,我又被命令不許走出邊界碑一步,就好像我從來沒去過滅絕之境似的。而且,我的阿格瑪大人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他頭盔臉罩之下的眼神將最後一句話轉成了對艾塞達依的提問,又輕蔑地看了看嵐他們幾個。他已經得知,他們將會跟蘭恩一起進入滅絕之境。

  他要是樂意完全可以代替我去。馬特低聲跟嵐說。蘭恩狠狠地瞪了他們兩人一眼。馬特紅著臉低下雙眼。

  我們每一個人在時輪之模上都有自己的位置,英塔,茉萊娜堅決地說道,從這裡開始,我們必須單獨按我們自己的命運走下去。英塔鞠了一躬,很僵硬顯得不全是因盔甲之故。如您所願,艾塞達依。現在我必須離開您了,並且竭盡全力趕往台溫隘口。至少,在那裡我被容許面對半獸人。你真的這麼渴望嗎?奈娜依問道,去跟半獸人戰鬥?英塔迷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瞥了蘭恩一眼,似乎以為守護者可能會做出解釋。這是我的職責,女士,他緩緩說道,是我存在的理由。他向蘭恩抬起一隻帶著鐵護手的手,張開手掌朝向守護者,Suravyenintomanshimataishite,岱山。願和平愛護您的寶劍。說完,他驅馬轉身,帶著他的旗手和一百長槍朝東而去。路途尚遠,他們催促著披甲馬匹儘快穩步前進。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說法,伊文娜說道,為什麼他們這樣使用和平這個詞?當某種東西是你只有在夢裡才能擁有的時候,蘭恩輕踢曼達向前走去,回答道,它就會漸漸擁有遠比護身符深遠的意義。跟著守護者走過石頭邊界碑時,嵐回頭看去,看著英塔和長槍消失在枯寂的樹林後,看著邊界碑消失,最後,樹林上露出的那些立在山頂上的守護塔也全都消失了。他們在林中光禿禿的樹枝下騎馬向北,隨著腳步,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了。嵐落入了警惕的沉默中,這一次,連馬特也無話可說。

  這天的早上,天剛破曉,太陽剛剛從樹頂上露出紅色,法達拉的城門就打開了。阿格瑪大人跟他的士兵一樣披著盔甲,戴著頭盔,高舉著黑鷹旗幟和三狐旗幟,從東門朝著旭日出發了。長長的隊伍四人一行,就像一條波浪起伏的鋼鐵長蛇,蜿蜒著穿過城鎮。走在前頭的阿格瑪已經被森林遮擋,蛇尾尚未離開法達拉堡壘。街上沒有人為他們歡呼,沒有人催促他們,只有他們自己的鼓聲和三角旗在風中的啪啪響聲。可是,他們堅定的目光緊盯著初升的太陽。在東方,他們將與其他鋼鐵長蛇匯合。有來自法莫蘭的由國王伊撒和他的兒子親自帶領的軍隊,有來自負責東方邊界以及世界之脊防衛的安可多的軍隊,還有來自莫斯拉、法賽恩、坎恩卡,來自石納尓所有堡壘的軍隊。不論隊伍大小,最後將集合成為巨蟒,向北方的台溫隘口前進。

  同一時間,另一支隊伍從國王門出發,前往法莫蘭。人們騎馬或者走路,推著大小馬車,驅趕著家畜,背著孩子,面孔拉得跟早晨的影子一樣長。誰也不願意離開家園,尤其是他們也許再也不能回來了。對家園的眷戀拖拽著他們的腳步,即將到來的厄運卻催逼著他們。於是,他們時而腳步拖遝,時而爆發一般地往前沖十幾步,卻只是為了再次慢下來,再次慢吞吞地踢著塵土。有些人在城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隊伍迂回地走進森林。有些人的眼中露出希望。有些人低聲祈禱,為士兵們祈禱,為自己祈禱。然後,他們轉身向南,跋涉而去。

  最小的隊伍,從墨凱裡門出發。雖然英塔的灰色貓頭鷹旗幟帶隊,實際上卻是茉萊娜在帶領他們北上。這是最重要的隊伍,卻是最絕望的。留下在城裡的,是少數願意留下的人。有士兵,還有少數妻子已經去世或者孩子已經長大正在往南緩緩離去的老男人。他們將是最後的守衛,萬一台溫隘口之戰輸了,法達拉總算不會毫無反抗地陷落。

  嵐一行人走出邊界碑以後,已經過了至少一個小時了,可是地形和森林沒有什麼變化。守護者帶領眾人以馬匹最快的行走速度前進。嵐一直在猜想,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達滅絕之境?山坡變得高了一些,可是樹木、爬行植物、還有灌木叢跟石納尓沒有區別,依然是光禿禿灰濛濛。他開始覺得稍為暖和,暖得可以把斗篷脫下放在前鞍上。

  這是我們這一整年裡最好的天氣了。伊文娜一邊說,一邊脫下自己的斗篷。

  奈娜依搖搖頭,皺著眉似乎在聆聽風語。感覺不對勁。嵐點點頭。他也感覺到了,雖然他說不清自己感覺到的是什麼。除了這種今年他頭一次在屋外感到的溫暖以外,還有別的,不僅僅是在這麼北的地方不應該如此溫暖這麼簡單。這裡一定是滅絕之境了,可是從地面上看沒有不同。

  太陽升得更高了,空中雖然萬里無雲,可是太陽只是一個紅色圓球,不可能給出這麼多的暖意。又過了一會兒,他解開了外套扣子,臉上開始流下汗珠。

  他不是唯一一個這樣的。馬特把外套脫了,公開露出裡面鑲著紅寶石的金匕首,還用圍巾尾擦臉。他眨著眼把圍巾重新在眼睛上方窄窄地圍了一圈。奈娜依和伊文娜在給自己扇風,她們倆消沉地騎在馬上好像枯萎了一般。洛歐把他的高領束腰外衣的扣子從上到下全部解開了,還解開了襯衣。巨靈的胸膛中間有一條窄長的毛髮地帶,像皮毛一般厚。他喃喃向周圍的人道歉。

  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尚台靈鄉是在山脈裡的,那裡很涼快。他的寬鼻孔張了張,吸進越來越暖和的空氣,我不喜歡這麼熱,這麼潮濕。嵐這才注意到,這裡確實潮濕。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雙河,身處仲夏的大沼澤裡。在那個沼澤密佈的地方,每吸一口氣都像是透過一張被熱水浸透了的羊毛毯。這裡沒有沼澤只有幾個水塘和小溪,在看慣了水樹林的人眼裡只能算小水灘但是空氣就跟大沼澤一樣。只有珀林仍然穿著外套,呼吸平順。珀林和守護者都是。

  此時,可以看到那些並非常綠的樹木上面開始出現少許葉子了。嵐伸出手想要觸摸一根樹枝,但是快要碰到葉子時,他停住了。在那新長出來還略帶著紅色的葉子上,摻著病態的黃色,還有生了病一般的黑色黴點。

  我跟你們說過,什麼都不要碰,守護者的語氣單調。他仍然穿著變色斗篷,似乎這裡的炎熱就跟寒冷一樣對他毫無影響,在斗篷作用下,他那張菱角分明的臉就好像漂浮在曼達的背上似的。在滅絕之境裡面,花朵可以致命,葉片可以致殘。這裡有一種叫做死枝的小怪物,藏在枝葉最密之處,樣子就跟樹枝一樣,只等東西去碰它。一旦碰到它,它就會咬了。它沒有毒,但是它的唾液會開始消化它的獵物。唯一能救命的就是把被咬的手或者腳砍掉。不過,只要你不碰它,它就不會咬。滅絕之境裡的其他怪物卻會。嵐猛地把手收回來,沒有碰到葉子,他還是把手在褲腳上擦拭。

  那麼,我們已經進了滅絕之境了?珀林問道。奇怪地,他聽起來一點也不怕。

  這裡只是邊緣而已,蘭恩陰沉著臉回答,坐下的牡馬繼續前行,他只是回過頭來說話,真正的滅絕之境還在前面。滅絕之境裡有些怪物是循著聲音狩獵的,有些可能會遊蕩到這麼南的地方來,有時候,還會翻過毀滅山脈。它們比死枝要糟糕得多。要是你想活的話,保持安靜緊跟著我。他的步伐仍然緊湊,並不等待眾人的回答。

  一裡一裡過去,滅絕之境的腐壞越來越明顯。樹木枝葉繁茂,可是全都被黃色和黑色粘染,葉紋呈現鉛紅色就像中了毒的血液。每一片葉子和爬行植物都似乎腫脹起來,只需一碰就會爆裂。樹上、雜草上掛著花朵,拙劣地模仿著春天。花色透著病態的蒼白,帶著軟綿綿,蠟一般的東西,好像就在嵐的眼前逐漸腐爛。當他用鼻子呼吸時,濃烈的腐朽甜臭令他作嘔;當他用口呼吸時,卻又像吃了一滿口變質豬肉,幾乎窒息。馬蹄發出的輕微咯吱聲就像腳下不停地把腐壞的果實踩爛。

  馬特從馬鞍上側下身去嘔吐,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個精光。嵐在心中搜尋虛空,可是平靜對於不停地翻騰企圖湧上他喉嚨的膽汁沒有什麼幫助。不論馬特的胃是否已經空了,走了一裡路之後,他又再次反胃,卻什麼也沒吐出來。之後,又重複了一次。伊文娜看起來也快要撐不住了,不停地吞咽。奈娜依的臉戴上了一張決絕的蒼白面具,下巴緊繃,雙眼緊盯著茉萊娜的後背。賢者決不會在艾塞達依表現出不適之前承認自己不舒服的,不過,嵐覺得她不需要等太久,因為茉萊娜已是雙眼發直,嘴唇蒼白。

  洛歐不顧炎熱和潮濕,用一條圍巾把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包了起來。當他迎上嵐的目光時,巨靈的眼裡明白地燃燒著憤怒和厭惡。我曾聽說他的聲音在羊毛之下顯得模糊,他停下來扭曲著臉清了清喉嚨,呸!這味道就像呸!我曾聽說也讀過滅絕之境的事,可沒有一樣能描述他做了個手勢把這裡的氣味和令人反胃的植物都包括在內,就算是暗黑魔神也不能這樣對待樹木!呸!守護者當然沒有受到影響,至少,嵐看不出來。可是,令他驚訝的是,珀林也沒有受影響,或者說,不像他們其他人那樣。強壯的鐵匠學徒朝著他們正在穿過的污穢森林怒目而視,就好像對方是敵人或是敵人的旗幟。他輕撫著腰帶上的斧頭,但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夾雜著咆哮的自言自語令嵐的腦後汗毛倒豎。即使是在大白天,他的雙眼也閃著兇猛的金色光芒。

  血紅的太陽朝著地平線落下,然而炎熱沒有減緩。北方的遠處,聳立著比迷霧山脈還高的山脈,在天色襯托下呈現黑色。有時候,從那些尖利的峰頂上會吹來一陣足夠強烈的冰風,吹到他們身上。炎熱的濕氣濾掉了山風裡大部分的寒冷,但漏過來的少許冷意跟悶熱相比簡直可算是冬寒了。即使只持續了片刻,嵐臉上的汗珠也立刻變成了冰珠。山風過後,冰珠又化了,惱怒地沿著他的臉頰流下,回歸的悶熱比起之前更顯得嚴重。在山風包圍他們的一瞬間,它帶走了惡臭,然而,如果可以選的話,嵐寧願不要它。因為,它帶著墳墓的冷意,風裡的塵土必定是來自剛剛開啟的古老墳墓。

  天黑之前,我們到不了山下,蘭恩說道,在夜裡行走是很危險的,就算只有守護者一個人也是。不遠處有一個地方,茉萊娜說道,如果可以在那裡紮營,對我們將是個好兆頭。守護者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好吧。我們總得找個地方紮營,在那裡也可以。當年我找到世界之眼的地方,是在過了高山關口之後。茉萊娜說道,要翻過毀滅山脈,最好還是在大白天的中午進行,那時候,暗黑魔神在這個世界裡的力量最弱。您說得好像世界之眼會改變位置似的。伊文娜問的是艾塞達依,回答的卻是洛歐。

  在到過世界之眼的巨靈中,沒有兩個人描述的位置是一樣的。綠人似乎會在需要他的地方出現。不過,總是在過了高山關口之後,那個地方變幻莫測,有很多暗黑魔神的怪物在那裡出沒。我們到了那裡再擔心那些怪物吧,蘭恩說道,明天我們將進入真正的滅絕之境。嵐看看身邊的森林,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兒都病懨懨,就連爬行植物也一邊生長一邊腐爛。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如果這裡還不是真正的滅絕之境,那麼什麼樣的地方才是?蘭恩帶著眾人轉向西方,朝著落日的方向而去。守護者保持一直以來的步速,不過他肩膀的姿勢透露著不情願。

  眾人爬上一個山坡頂後,守護者收起韁繩停了下來。陰沉沉紅球似的太陽已經落到了樹梢之上。在他們眼前,是一片湖泊,湖水在斜陽之下泛著黑光,就像一串由許多條穿著隨意大小的珠子的線組成的項鍊。遠處,在湖泊的包圍中,有一些坡頂像鋸齒一般的山坡,在傍晚伸長的隱約陽光中黑乎乎一團。很短的一瞬間,陽光照到了那些鋸齒坡頂,嵐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山坡,是斷裂的七塔遺跡。這一幕就像出現時一樣快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見。守護者正在下馬,臉上就像石頭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我們不能在下面的湖邊紮營嗎?奈娜依問道,用手帕輕拍臉孔,在下面的水邊一定會比較涼快。光明啊,馬特說道,我真想把腦袋塞進湖水裡,可能再也不想伸出來了。就在此時,最近的湖裡有東西開始翻騰,水面下有一個巨大的軀體在滾動,黑色的湖水隨之鱗鱗發光。一截像人的身體那麼粗壯的軀體露出水面,不停地向前滾去,波浪向四面擴散。沿著軀體長著粗厚的扭動觸手,就像一隻跟蜈蚣一樣多腳的巨蟲。巨蟲一直一直滾,最後露出尾巴,尾端有一根像黃蜂針一般的尖刺,在暮色中搖晃了片刻,直刺空中至少有五班之高。它緩緩地滑進水下,消失了,只留下漸漸退去的波浪證明它曾經出現過。

  嵐合上嘴巴,跟珀林對視一眼。珀林的金黃眼睛裡滿是無法置信,跟他自己的眼睛肯定一樣。在那種大小的湖裡不可能住得下這麼大的東西。那些觸手上面不可能有手。不可能。

  再次考慮後,馬特虛弱地說道,我覺得這裡就很好了。我會圍著這個山坡設保護罩,茉萊娜說道。她已經下了馬,一個真正的保護罩會像蜜糖吸引蒼蠅一般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但是如果任何暗黑魔神的怪物或者侍奉暗影的怪物靠近我們一裡之內,我就會知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保護罩,馬特一邊下馬一邊說道,只要它能把那只東西擋在外面。噢,閉嘴啦,馬特。伊文娜只說了一句,同一時間奈娜依也說:好讓它們明天早上在外面等我們嗎?你是個笨蛋,馬徹姆?蔻頓。她們倆下馬時,馬特惱怒地朝著她們瞪眼睛,但是沒有說話。

  嵐接過貝拉的韁繩時,跟珀林相視而笑。這一刻感覺就像回到了家,聽著馬特在最不合適的時機說出不該說的話。然後,珀林臉上的微笑退去了。在暮色下,他的眼睛真的在閃光,就像裡面有黃色的燈火似的。嵐的微笑也斂去了。根本就和家裡不一樣。

  嵐、馬特和珀林幫助蘭恩給馬匹解鞍和上腳絆,其他人開始建立營地。洛歐一邊搭起守護者的小爐子,一邊自言自語。不過,他的粗手指十分靈巧。伊文娜一邊哼歌一邊從裝得滿滿的水袋往茶壺倒水。嵐現在明白,為什麼守護者堅持要帶這麼多裝滿的水袋來了。

  嵐把紅棕小馬的馬鞍跟其他馬鞍排在一起,從鞍尾上解下自己的鞍囊和毛毯卷,轉過身,然後,恐懼地愣住了。巨靈和女人們都不見了,還有,爐子和從馱馬上解下的所有柳條筐也不見了。山坡頂上除了傍晚的影子外空空蕩蕩。

  他麻木地伸手摸索寶劍,模糊地聽到馬特在咒駡。珀林已經拔出了斧頭,長滿厚密卷髮的頭左右轉動尋找危險所在。

  牧羊人。蘭恩喃喃念道,毫不在乎地走過山坡頂,在他邁出第三步時,他消失了。

  嵐和馬特、珀林睜大雙眼對視了一下,然後立刻朝著守護者消失的地方沖過去。嵐突然刹住腳,被撞在身後的馬特推得又跨前了一步。正在往小爐子上安放茶壺的伊文娜抬頭看了看他們。奈娜依剛剛點亮了第二盞提燈,正在合上燈罩。他們全都在這裡。茉萊娜盤腳坐著,蘭恩用手肘撐著斜躺在地上,洛歐正從行李裡拿出一本書來。

  嵐警惕地回頭看了看。山坡頂跟剛才一樣,影子中的樹木,遠處黑暗裡的湖泊。他不敢後退,生怕他們會再次消失,到時候也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珀林小心翼翼地繞過他,長長舒了一口氣。

  茉萊娜注意到了他們三人站在那裡目瞪口呆的樣子。珀林窘迫地把斧頭掛回腰帶的環上,好像以為其他人不會注意到似的。她的嘴唇露出一絲笑意。這很簡單,她解釋,是一種扭曲,令所有朝我們看的眼睛都會繞個彎看到我們身後。今晚,我們不能讓夜裡在外面遊蕩的眼睛看到我們的燈火,然而在滅絕之境裡也不能沒有光。茉萊娜塞達依說,我可能也可以做得到哦,伊文娜雙眼發亮,她說我現在已經可以控制足夠的唯一之力了。沒有經過訓練不行,孩子。茉萊娜警告道,對於沒受過訓練的人來說,即使是使用最簡單的唯一之力技巧也很危險,還會威脅她周圍的人。珀林哼了一聲,伊文娜看起來很不自在。嵐不由得猜測,她是否已經嘗試過自己使用唯一之力了。

  奈娜依放下提燈。爐子下的微小火焰加上兩盞提燈提供了足夠光亮。伊文娜,你去塔瓦隆的時候,她小心地說道,我也許會跟你一起去。她又用奇怪的防禦眼神瞄著茉萊娜:因為,到時候她將身處於一群陌生人中間,如果身邊能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對她會有好處。除了艾塞達依以外,她將會需要其他人的意見。那樣也許是最好的,賢者。茉萊娜簡單地回答道。

  伊文娜開心地笑著鼓起掌來:噢,那真是太好了。還有你,嵐,你也會來的,對不對?嵐正打算在小爐子的另一邊坐下,聞言頓住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它們從來沒有試過像此刻這麼大、這麼明亮、這麼像一汪令他迷失其中的水池。她的雙頰泛起紅暈,又笑了笑,說道:珀林,馬特,你們倆也會來,對不對?我們會在一起的。馬特含糊地咕噥了一聲,珀林只是聳了聳肩,但是她把這些反應都當成了同意。你看,嵐,我們又會在一起了。光明啊,一個男人怎能不心甘情願地被那雙眼睛淹沒?他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塔瓦隆那裡有羊嗎?我只會放羊和種植煙草呀。我相信,茉萊娜說道,我可以在塔瓦隆為你們所有人都找到事做。也許不會是放羊,但一定是令你有興趣的事。這個啊,伊文娜的語氣好像這個根本不是問題,我知道的。等我做了艾塞達依,就選你做我的守護者。你喜歡做守護者的,是不是?做我的守護者?她聽起來自信滿滿,可是他看出她眼裡的疑問。她想要他的回答,她需要他的回答。

  我喜歡做你的守護者。他說道。她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她。明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句話?黑暗沉重地壓下來,大家都累了。洛歐是第一個躺下來準備睡覺的,不過其他人也很快跟著睡了。沒有人使用毛毯,都只是拿了枕頭。茉萊娜之前往燈油里加了東西,用來驅散坡頂上滅絕之境的惡臭,可是無法驅趕炎熱。月亮發出如水般搖曳的光芒,可是周圍仍然熱得像是烈日當空。

  雖然艾塞達依就躺在不到一班之外保護他的夢境,但是嵐發現自己無法入睡。是悶熱的空氣之故吧。洛歐的輕聲呼嚕隆隆作響,珀林的呼嚕相比之下就跟不存在一樣。不過,他們倆的呼嚕聲沒有妨礙其他勞累不堪的夥伴入睡。守護者仍是醒著的,就坐在不遠處看著外面的夜晚,他的寶劍橫放在膝蓋上。可是令嵐驚訝的是,奈娜依也沒有睡。

  賢者久久地默默凝視著蘭恩,然後,她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他輕聲道謝,伸手來接,但她沒有立刻放手。我早該知道你是個王者。她靜靜地說道。她的目光穩穩地停留在守護者臉上,她的聲音卻微微顫抖。

  蘭恩迎著她的目光,同樣專注。嵐甚至覺得,守護者的臉變得柔和了。我不是王者,奈娜依。我只是一個男人。一個除了名字以外,就連一塊小小田地都沒有的男人。奈娜依的聲音穩定下來:有一些女人不要求土地或者金錢,只想要人。可是,一個要求她接受如此之少的男人不值得她去愛。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像日出那麼美麗,像戰士那麼堅強。你是一頭母獅,賢者。賢者很少結婚,她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積聚力量,但是如果我到塔瓦隆去,也許我就不會再當賢者了。艾塞達依跟賢者一樣很少結婚。很少男人能夠與一個擁有如此力量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因為不論她是否自願,她的光芒都會令他們黯淡。有些男人是足夠強大的。我就知道一個這樣的男人。她的目光毫無疑問地指出她說的是誰。

  我擁有的僅僅是一柄寶劍,以及一場我無法取勝卻永遠不能停止的戰鬥。我說過我不在乎那些。光明啊,你已經逼我說得太多了,難道你要我開口請求,以此羞辱我嗎?我決不會羞辱你,守護者帶著深情的溫柔聲音,在嵐聽來覺得不協調,卻令奈娜依的雙眼明亮起來,如果你選擇的男人不是我,我會憎恨他,也會因為他能令你微笑而喜愛他。沒有女人應該與一個註定要她做寡婦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你。他把沒有喝過的杯子放在地上,站起來,我得去檢查馬匹了。他走了後,奈娜依留在遠處,跪著。

  不論是否睡著,嵐都閉上了雙眼。他知道賢者不會喜歡他看到她哭的。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九章 暗黑在翻騰

  黎明,陰沉的太陽慢吞吞地爬上滅絕之境的樹梢,陽光輕刺嵐的眼瞼,把他驚醒了。天色雖早,炎熱卻像沉重的毛毯般裹住這片腐壞的土地。他的頭下枕著自己的毛毯卷仰面躺著,看著天空。天色仍然青藍,即使是在這個地方,那裡仍然未受影響。

  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能睡著。有那麼一會兒,昨晚無意中聽到的那場對話模糊得像是做夢。然後,他看到了奈娜依紅腫的眼睛。很明顯,她昨晚沒有睡。蘭恩的臉比以前更加木無表情,就像是已經重新戴上了面具,決意不再摘下。

  伊文娜走到賢者身邊蹲下,臉上帶著關切之情。嵐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只看到伊文娜在說話,賢者在搖頭。伊文娜又說了什麼,然後賢者揮手要把她趕走。但是伊文娜沒有離開,反而把頭靠得更近,兩人說話的聲音更輕了,奈娜依仍然不停搖頭。最後,賢者笑了一聲,擁抱了一下伊文娜,從她的表情看來,正在說安撫的話。不過,當伊文娜站起來時,她朝著守護者怒目而視。蘭恩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根本完全不往奈娜依的方向看。

  嵐搖著頭收拾行李,又用蘭恩容許的一點點洗漱用水隨便洗了洗手、臉和牙齒。他心中疑惑,是否女人都擁有讀懂男人心思的能力呢?這可不是一個令人安心的想法。這樣一來,豈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艾塞達依了。他一邊告訴自己,這個想法只是滅絕之境給他帶來的錯覺,一邊吐出口中的漱口水,去給紅棕小馬上鞍。

  還沒走到馬匹身邊,營地又消失了,這依然很令人不安。不過這次到他給馬匹綁好肚帶時,營地閃爍著出現了,露出裡面忙碌的眾人。

  遠處,七塔清楚地屹立在晨光中,破碎的遺跡就像巨大的山坡,是逝去的偉大國家留下的唯一標記。山坡下的一百多個湖表面平靜無波,泛著藍光。今天早上,湖面沒有受到侵擾。當嵐遠望湖水和七塔遺跡時,幾乎忘記山坡四周生長的病態植物。蘭恩似乎不會避開那七座塔,至少不像他避開奈娜依那樣,只是,他專心地做著離去的準備,不知怎地一次也沒有往那邊看過。

  所有柳條筐都綁好在馱馬背上,所有垃圾和痕跡都被清理乾淨,所有人都上了馬。然後,艾塞達依雙眼緊閉著站在坡頂中央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嵐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麼,只看到奈娜依和伊文娜在炎熱之中還打著冷戰使勁搓胳膊。伊文娜突然停了手,張大嘴驚訝地瞪著賢者。可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奈娜依已經停下自己的動作嚴厲地瞪了她一眼。兩個女人互相對視片刻,然後伊文娜點點頭咧嘴笑了,過了一會,奈娜依也咧嘴笑了,只是,賢者的笑容顯得勉強。

  嵐撓了撓腦袋,早上洗臉時他用水潑濕了頭髮,可是此刻頭髮裡更多的是汗水。他知道,那兩個女人之間的無言對視裡必定有某些他應該明白的含義,不過它就像羽毛輕輕掃過他的意識,在他來得及抓住之前已經消失。

  我們在等什麼呀?馬特問道。他的頭上仍然低低地纏著圍巾,弓橫放在前鞍上,上面已經架了一支箭,箭袋撥到身前以便取箭。

  茉萊娜睜開雙眼,開始下坡:等我把昨晚在這裡施展唯一之力的最後一些痕跡消除。雖然這些痕跡會在一天之內自行消散,但我不願意冒險。這裡的暗影力量太強,我們太靠近它了。蘭恩?守護者在她坐回阿蒂爾的馬鞍上之時已經動身帶領眾人向北出發,朝著立在遠處的毀滅山脈走去。那座山脈像一堵牆壁般向東西兩面延伸至視野之外,儘管此刻是白天,它的山峰仍然黑漆一片了無生氣,就像殘破的尖齒。

  我們今天能到世界之眼嗎,茉萊娜塞達依?伊文娜問道。

  艾塞達依斜斜看了洛歐一眼:我希望可以吧。上一次,我是在山脈的另一邊找到它的,就在高山關口的腳下。他說它的位置會變,馬特朝洛歐點點頭示意,如果它不在您預期的地方怎麼辦?那我們就繼續找,直到找到為止。綠人可以感應到需要,而此刻沒有任何人的需要能比我們的重要。我們的需要是世界的希望。眾人漸漸走近了山脈,也漸漸進入了真正的滅絕之境。在這裡,昨天還能看見樹枝上長著帶有黑色黃色斑點的葉子,今天只能看著它們因為經受不住自己的腐壞而濕淋淋地掉落。樹木本身也忍受著折磨,殘破扭曲的枝椏朝著天空抓爬,好像在向某種不肯傾聽的力量徒勞地哀求著憐憫。樹皮劈啪響著裂開,流出膿汁一般的軟泥。樹身就像失去了支柱一般,在馬匹經過時踩在地上造成的震動下顫抖。

  它們的樣子像是想抓我們一樣,馬特緊張地說道。奈娜依惱怒又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他趕緊補充道,啊,它們真的很像啊。而且,其中一些確實有這個意圖。艾塞達依說道,她回頭看了眾人一眼,眼神比蘭恩的還要嚴厲,不過,它們不喜歡我們艾塞達依,所以我的存在可以保護你們。馬特不安地笑了,像是認為她的話是一個玩笑。

  嵐可沒有茉萊娜這麼肯定。這裡畢竟是滅絕之境。不過,樹是不會動的。就算它真的能動,它抓人做什麼呢?我們在自己嚇自己而已,她也不過是想讓我們保持警惕罷了。

  突然,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左邊的森林。那裡,不到二十步以外,有一棵樹剛才確實動了一下,那決不是他的幻覺。他無法認出那是一棵什麼樹,它的身上長滿節瘤就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般。就在他的眼前,那棵樹又前後搖擺了一下,然後彎下身狠狠地抽在地面上。有什麼東西發出了尖利的叫聲。那棵樹又站直了,樹枝裡纏著一團尖叫著扭動掙扎的黑色物體。

  他使勁咽了咽口水,扯動紅的韁繩躲開那棵樹,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抖動著的樹木。紅棕小馬拼命轉著眼珠,眼白都翻出來了。人人都試圖躲開樹木,嵐發現大家緊緊地擠成了一團。

  繼續前進,蘭恩一邊命令,一邊抽出寶劍。守護者已經戴上了金屬護手,穿上了覆蓋著灰綠鱗片的束腰外衣,靠近茉萊娜塞達依。他掉轉曼達的馬頭,但不是朝著那棵抓著獵物的樹,而是相反方向。在變色斗篷的掩護下,他的身影在座下的黑馬離開視線以前就已經消失了。

  靠近我,茉萊娜催促道。她沒有慢下白母馬的速度,只是招手示意眾人圍到她身邊,儘量靠在我身邊。從守護者離去的方向傳來一聲咆哮,空氣為之激蕩,樹木為之顫抖。咆哮久久地在林中回蕩,然後,又傳來了第二聲,這一次聲音裡帶著憤怒和死亡。

  蘭恩,奈娜依說道,他可怕的聲音再次傳來,打斷了她的話,這一次聲音裡帶著新的情緒:恐懼。然後,它突然消失了。

  蘭恩可以照顧自己,茉萊娜回答,繼續走,賢者。守護者從樹木之後出現了,手中的寶劍遠遠離開自己和坐騎的身體,劍刃上淌著的黑色血液冒著絲絲煙氣。他從鞍囊裡取出一塊布,小心翼翼地把血跡擦乾淨,又仔細檢查劍刃的每一寸確保沒有漏掉一滴血。當他把布往地上丟下時,布還沒碰到地面就已經碎成幾片,就連碎片也在不斷消融。

  一個巨大的軀體悄無聲息地從樹後躍出,朝他們撲來。守護者立刻催馬轉向它,不過,就在曼達揚起前蹄打算用鐵蹄攻擊時,馬特的弓弦響了,利箭正中怪物頭部的一隻眼睛。那怪物扭著佈滿了嘴巴和牙齒的頭,尖叫著亂踢一通,在離他們還有一步距離的地方倒下了。眾人匆匆從它旁邊走過,嵐瞪大雙眼看了看它。它身上的毛髮又硬又直像豬鬃一般,身軀大小跟熊相近。腳的數量多得離譜,以怪異的角度連接在軀體上,其中至少有一些腳,比如從它背後伸出來的那些,一定不是用於走路的。腳端長著像手指般長短的爪子,在它臨死的痛苦中,這些爪子把地面都撕破了。

  射得好,牧羊人。蘭恩不再理會地上臨死的怪物,目光又開始在林中巡視。

  茉萊娜搖搖頭:它本來應該不會願意靠近可以接觸真源的人才對。阿格瑪說過,滅絕之境在翻騰,蘭恩說道,也許,這個地方也知道時輪之模上正在形成新的命運之網吧。快點,茉萊娜一踢馬肚,我們必須儘快翻過高山關口。然而,就在她說話的時候,整個滅絕之境突然群起攻擊,樹木伸出枝椏朝他們鞭打,完全不顧茉萊娜是否可以接觸真源。

  嵐的寶劍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手裡,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拔過劍,只顧一次又一次地揮舞著它。蒼鷺劍刃劃開腐爛的樹枝,饑餓的樹枝猛烈地縮回去,丟下斷枝在地上翻滾他幾乎覺得自己聽到它們的厲聲慘叫可是總有更多的樹枝立刻補上,像蛇一般扭動著企圖纏住他的手臂、他的腰、他的脖子。他一邊呲著牙齒咆哮,一邊在心中搜尋著虛空。他找到了,就在那如岩石般堅忍頑固的雙河魂中。曼瑟蘭!他沖著樹木大聲呐喊,喊得喉嚨生疼。蒼鷺劍刃在虛弱無力的陽光下閃著光芒,曼瑟蘭!曼瑟蘭!馬特踩著馬鐙站起來,一支接一支地朝林中放箭,擊倒那些形狀像車軸一般呲著無數牙齒嘶吼著企圖襲擊他們的畸形軀體,射殺在地上爬著企圖爬到他們身上的怪物。CaraianCaldazar!他一邊拉滿弓弦放箭,一邊大喊,CaraianEllisande!AlEllisande!Morderodaghainpasduentecuebiyar!AlEllisande!他已經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珀林也站在了馬鐙上,沉著臉默不做聲。他走到了隊伍的前頭,用手裡的斧頭在森林和邪惡軀體之中砍開一條血路。不論是抽打的樹木還是嚎叫的怪物,在強壯的斧手面前都紛紛退卻,即懼怕他的金瞳,也懼怕他虎虎生風的斧頭。一步又一步地,他頑強地向前逼進。

  火球飛快地從茉萊娜的手裡飛出,所到之處,扭曲的樹木化為火炬,長著人手的怪物呲牙尖叫著用手拍打著自己,撕扯自己燃燒的血肉直到死去。

  守護者帶著曼達一次又一次地沖進林中,劍刃和護手上滴著起泡冒煙的血液。每次他回到隊伍中時,他的盔甲上都有新的裂痕,身上都有新的傷口。他的坐騎也淌著血腳步蹣跚。每一次,艾塞達依都停下攻擊,把手放在他的傷口上。當她把手拿開時,傷口消失了,只留下血跡。

  我已經給類人點起了信號之火,她苦澀地說道,繼續走。繼續走!眾人艱難地一步步緩緩前移。

  若不是那些樹木擊中的有一半都是正在攻擊的怪物,若不是那些怪物它們沒有兩只是一個模樣的在攻擊他們的同時也在跟樹木以及互相之間爭鬥,嵐很肯定他們早就被淹沒了。然而,他還不知道那究竟會不會發生。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笛子似的呼喊,遙遠而微弱,卻穿透了圍攻他們的怪物們的嘶吼聲。

  一瞬間,嘶吼聲像被利刀砍斷一般停止了。攻擊的怪物凝固當場,樹木也回復靜止。就像出現時一樣突然,它們退去了,消失在歪扭的林中。

  那細長的叫聲又響起了,就有人在吹響一支破裂的牧笛。然後,有許多同樣的笛聲響起回應,大約有六個聲音,在眾人身後很遠的地方。它們在互相呼應。

  是蟲,蘭恩陰沉地說道,洛歐立刻呻吟了一聲,它們給了我們緩口氣的機會,前提是我們來得及利用它。他目測了一下從目前位置到山脈之間的距離,滅絕之境裡的多數怪物都會儘量避開與蟲的正面衝突。他一踢馬肚:出發!所有人立刻跟上。一行人在一個除了後面的笛聲外突然變成死域的滅絕之境裡撒蹄狂奔。

  那些東西被蟲嚇走了?馬特難以置信。他騎在跳躍的馬鞍上,正在把弓背回肩上。

  蟲守護者說這個詞的方式跟馬特的完全不同可以殺死黯者,除非那只黯者擁有跟暗黑魔神一樣的好運。我們後面有一群蟲。騎快點!騎快點!那片漆黑的山峰靠得更近了,嵐估計,照守護者現在的速度,到那裡大約要一個小時吧。

  難道那些蟲不會追到山上嗎?伊文娜快喘不過氣來了。蘭恩刺耳地笑了一聲。

  它們不會。蟲害怕高山關口上面的怪物。洛歐又在呻吟了。

  嵐真希望巨靈不要這樣。他很清楚,洛歐的知識雖然都是通過在安全的靈鄉里閱讀書本得來的,但是他對於滅絕之境的認識比這裡的所有人除了蘭恩以外都要深刻。可是他完全沒有必要不停地提醒我們更糟的還在前頭呀。

  身邊,滅絕之境向後退去,腐爛的雜草在飛馳的馬蹄下四濺。那些剛剛還在攻擊他們的樹木一動不動,就算他們直接在它們扭曲的枝椏下面經過,它們也毫無反應。黑漆漆陰冷冷的毀滅山脈佔據了前方的天空,看起來伸手可及。身後的笛聲即尖利又清晰,還夾著嘎吱嘎吱的擠壓聲,比腳下馬蹄踩扁東西發出的聲音還響。太響了,聽起來像是半腐的樹木被巨大的軀體碾過一般。太近了。嵐回頭張望。後面,樹冠搖晃著像小草一般倒下。前面的地面開始朝著山脈向上傾斜,他知道他們開始爬山了。

  我們趕不及了,蘭恩宣佈。他沒有慢下曼達的腳步,但他的寶劍突然再次出現在手中,茉萊娜,在高山關口那裡,你要照顧自己了,你能過去的。蘭恩,不要!奈娜依喊道。

  安靜,女孩!蘭恩,就算是你也擋不住一群蟲的。我不允許你這樣做,我需要你跟我到世界之眼去。用箭。馬特喘著氣建議。

  沒用,它幾乎感覺不到箭,守護者喊道,它們必須被砍成碎片才會死,除了饑餓以外幾乎沒有其他感覺,只是有時候也會害怕。嵐緊緊趴在馬鞍上,聳聳肩膀試圖緩解緊繃的雙肩。他整個胸部都繃得死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的皮膚像被熱針紮刺一般刺痛。滅絕之境的地形變成了丘陵,他已經看到他們將要爬的盤旋山路和遠處的高山關口了,就在那裡,像是一個用斧頭在黑石上劈開的缺口。光明啊,那裡有什麼樣的怪物,竟能嚇走我們身後的蟲?光明助我,我從來沒試過如此害怕。我不想再走了。不走了!他搜尋著火焰和虛空,又開始責駡自己。笨蛋!你這個驚惶懦弱的笨蛋!你不能留在原地,你也不能回頭。難道你打算留下伊文娜獨自面對這一切嗎?虛空躲避著他,成了形卻又碎成一千個光點,再成形,再碎裂,每一個光點都灼燒著他的骨頭,令他痛苦地顫抖著,以為自己快要爆裂。光明助我,我不行了。光明助我!他收起紅棕小馬的韁繩,打算回頭去跟那些蟲決一死戰。不論身後是什麼怪物都好,他寧願對付它們,而不是山上的那些。就在這時候,地面忽然變了。就在兩個山坡之間的斜坡上,就在坡頂與山峰之間,滅絕之境消失了。

  綠葉平和地覆蓋在伸展的枝椏上,甜美的春風吹拂著綠草,草裡點綴著色彩豔麗的野花如同一張地毯。蝴蝶和蜜蜂在花間飛舞,雀鳥放聲歌唱。

  他目瞪口呆卻繼續往前沖,直到忽然發現茉萊娜、蘭恩、洛歐還有大家都已經停了下來。他慢慢地收住韁繩,驚愕不已。伊文娜的眼睛快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了,奈娜依也大張著嘴巴。

  我們安全了,茉萊娜說道,這是綠人族的地方,世界之眼就在這裡。滅絕之境裡的任何怪物都無法進入這裡。我還以為它在山的另一邊,嵐有點口齒不清,他仍然能看見填滿北方地平線上空的山峰和那些關口,您說過它總是在過了高山關口之後出現的。這個地方,從樹木那邊傳來了一個深沉的聲音,總是在它該在的地方,只是需要它的人位置改變了。從樹葉之中走出一個比洛歐還要高大的人形身軀,他的個子與洛歐的比例就相當於洛歐與嵐的比例,他的身體由藤蔓和枝葉編織而成,綠意盎然生機勃勃。他的頭髮是長長的綠草,披在肩上;他的眼睛是大顆的榛實;他的指甲是橡樹的果子。綠葉充當他的束腰外衣和褲子;無縫樹皮充當他的靴子。蝴蝶圍著他飛舞,在他的手指上、肩膀上、臉上歇息。一片完美的翠綠中,只有一個缺陷:從他的臉頰往鬢角直到頭頂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疤痕處露出褐色的枯萎藤蔓。

  綠人。伊文娜輕聲說道。那張疤痕臉露出了微笑,一時間似乎連鳥兒的歌聲也變得更加嘹亮。

  我當然是綠人。除了綠人還有誰會在這裡呢?榛實眼睛盯在了洛歐身上,見到你真高興,小兄弟。過去,你們常常來看望我,但最近很少來了。洛歐連忙爬下他的大馬,正正式式地鞠了一躬:我太榮幸了,樹兄弟。Tsingumachoshih,T\ingshen.綠人微笑著伸臂摟住巨靈的肩膀,站在洛歐身旁的他就像一個站在男孩旁邊的男人。沒什麼榮幸不榮幸的,小兄弟,我們一起來唱樹木之歌、懷念偉大的樹王和靈鄉、杜絕渴望吧。他又仔細打量其他正在下馬的人,當他看到珀林時,眼睛亮了起來。一個狼兄弟!這麼說過去的日子真的重臨了嗎?嵐呆看著珀林。至於珀林本人,他把自己的坐騎轉了個身,擋在了他和綠人之間,然後彎腰檢查肚帶。嵐很肯定他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躲避綠人疑惑的目光。忽然,綠人對嵐說話了。

  你穿的衣服真奇怪,龍之子。時間之輪已經轉動了這麼久嗎?龍之民重回第一次盟約了嗎?可是你又配了一柄劍。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前都沒見過你們佩劍呀。嵐不得不舔了舔嘴唇才說得出話來。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您的意思是?綠人摸摸臉上的疤痕,一時間顯得很迷惑。我說不出來。我的記憶被撕裂了,常常轉瞬即逝,留下來的部分就像被毛蟲咬過的葉片。不過,我肯定不,它又消失了。但是,這裡歡迎你。至於你,茉萊娜塞達依,你可真令我驚訝。這個地方最初建立的時候就定下了規則,沒有人可以第二次進入。你是怎麼來的?是需要,茉萊娜回答,我的需要,世界的需要。其中最主要的,是世界的需要。我們是來找世界之眼的。綠人歎了口氣,就像風歎息著穿過茂密的枝葉。這麼說,暗黑魔神又再次蠢蠢欲動了。那部分的記憶仍然完整。我一直都害怕這一刻的到來。每一年,滅絕之境企圖入侵這裡的襲擊都在加劇。這一次為了把它們擋在外面,付出的力氣是前所未有的巨大。來吧,我帶你們去。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章 世界之眼

  嵐牽著小馬,和艾蒙村夥伴們一起跟在綠人身後,個個都睜大雙眼東張西望,似乎無法決定自己該看綠人還是看森林。誠然,綠人是傳奇人物,是有生命的樹木,在雙河,不僅僅是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坐在壁爐前聽過許多關於他的故事。不過,在滅絕之境這樣一個地方裡,花草樹木雖然平常卻不得不算是一個奇跡,更別說世界的其他地方仍然陷於隆冬之中了。

  珀林吊在隊伍的尾部。每次嵐回頭看時,這個強壯的卷髮年輕人都是一副再也不想聽到綠人說話的樣子。嵐理解他的心情。他小心地瞄了瞄走在前面的綠人,他正在跟茉萊娜和蘭恩說話,身邊圍繞的一群蝴蝶像是紅色黃色的彩雲。龍之子。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不,我不想知道。

  儘管如此,他仍然覺得腳步變輕鬆了,雙腳更有力了。不安雖然根深蒂固,令他腸胃翻擾,可是恐懼已經快要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滅絕之境畢竟就在半裡之外,就算茉萊娜說滅絕之境的怪物無法入侵這裡的話是真的,他也不敢再期望更多。那數千個刺痛他骨頭的光點也已經熄滅,他很肯定,那發生在他進入綠人領地的瞬間,所以他猜,是綠人和這個地方使它們消失的吧。

  他看得出,伊文娜和奈娜依也感覺到了這種令人安心的和平,令人平靜的美麗。她們的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手指輕輕掃過鮮花,還不時地停下腳步深深吸進花的香氣。

  綠人也注意到了,便說道:花朵是為了裝點而生,對植物和對人類來說其實是一樣的。摘吧,只要別摘得太多,沒關係的。說完,他自己就開始這裡摘一朵,那裡摘一朵,只是從不在同一棵植物上摘下超過兩朵花。很快,奈娜依和伊文娜的頭髮裡就插滿了粉紅的野薔薇、鮮黃的鈴花和白色的晨星。賢者那垂到腰間的辮子變成了一個粉紅和白色相間的花園。就連茉萊娜也用晨星靈巧地織成一個花環戴在頭上,上面的花似乎還在生長。事實上,它們也許真的還在生長。

  綠人一邊走,一邊輕聲跟茉萊娜說話,一邊下意識地照料他的森林花園,根本不需思索。他的榛實眼睛看到一株野薔薇被旁邊蘋果樹開滿鮮花的樹枝擠到了一旁,便停下腳步,一邊繼續說話,一邊伸手輕輕拂過彎枝。嵐弄不清是自己眼花,還是那野薔薇真的往旁邊讓了讓以免自己的刺紮到那綠色的手指。當綠人走開時,那野薔薇已經伸直,上面的豔紅花朵跟白色的蘋果花交織在一起。他又彎下腰,合起大手扣住了一堆鵝卵石上的一顆細小種子。當他直起腰時,種子已經變成了芽苗,細根穿過石頭紮在了肥沃的土壤上。

  根據時輪之模,所有生命都應該在它們所處的地方成長,他回頭道歉似地解釋道,並且接受時間之輪的安排。不過,如果我只是提供一點點幫助,創世者不會介意的。嵐牽著紅繞過芽苗,小心翼翼以免小馬的馬蹄踩到它。怎麼能為了節省一兩步路而毀掉綠人剛剛才培育的苗兒呢。伊文娜摸了摸他的手臂,朝他露出微笑,又是那一種他無法明白的神秘笑容。看看她那滿頭鮮花的長髮,她真美啊。他對她報以微笑,直到她紅著臉低下了目光。我會保護你的,他心想,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證你的安全,我發誓。

  綠人帶著大家走進了春天森林的中心,走到一個山坡下的一個拱形洞門前。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石頭拱門,高大潔白,拱頂石上有一個圓形標誌,一條蜿蜒的曲線把標誌從中間分開,一邊粗糙,一邊光滑。這是艾塞達依的遠古標誌。洞口裡面被覆蓋在陰影中。

  好一會兒,眾人只是默默地看著洞口。然後,茉萊娜摘下頭上的花環,輕輕地掛在洞口旁的甜漿果樹叢上。她的動作似乎令大家恢復了說話能力。

  我們要找的東西,奈娜依問道,就在裡面嗎?我真的很想看看生命之樹,馬特目不轉睛地盯著拱頂石上的標誌,我們先去看看它也可以嘛,是不是?綠人先是奇怪地看了嵐一眼,才搖了搖頭。阿雯德索拉不在這裡。我已經有兩千年沒有機會在它野性茂密的樹蔭下休息過了。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看生命之樹的,茉萊娜語氣堅決地做著手勢指向拱門,而是為了這裡。我不跟你們進去了,綠人說道,他身邊的蝴蝶圍著他旋舞,似乎也感覺到了一點激動,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擔負起守護它的責任,可是靠近它還是令我不安,它令我覺得我會毀滅,我的終結不知怎地跟它密切相關。我還記得製造它的情景,記得一部分吧,一部分。他的榛實眼睛遙望著遠方,手指輕撫臉上的疤痕,迷失在回憶中,那是在裂世之初,大家漸漸明白一切仍然將會在暗影的重壓之下粉碎,戰勝暗黑魔神的喜悅被痛苦代替了。於是,一百個艾塞達依,有男有女,連結起塞丁和塞達的力量就像它們在真源中結合在一起一樣,製造了它。最了不起的艾塞達依作品都是這樣製成的。為了使它致純致淨,他們付出了生命。當時,周圍的世界被寸寸撕裂,他們獨自困在這裡,身邊只有我一個。他們知道自己將要死去,就任命我守護它,直到世界需要它的那一天。這本來不是我的天職,但是我一直信守我的承諾。他低頭看著茉萊娜,自顧自點著頭,我守護它直到世界需要它的那一天。現在,這一天到來了,我的任務結束了。比起我們這些託付你的人來,你比許多人都更加堅守諾言,艾塞達依回答,也許結果不會像你擔心的那麼嚴重。綠人緩緩搖了搖長滿綠葉的疤痕腦袋:我能感覺到終結的來臨,艾塞達依。我會另外找一個地方來種植我的花園。棕色的榛實眼睛傷感地掃過森林,也許,另外找一個地方。你們出來時,假如還有時間,我們會再見面的。說完,他大步離開了,帶著身後的彩蝶完全融入了森林中,比蘭恩的斗篷更加不留痕跡。

  他是什麼意思?馬特質問,假如還有時間?來吧。茉萊娜只說了一句,就走進了拱門。蘭恩緊跟在後。

  嵐也跟著走進了拱門,他不清楚自己將會見到什麼,只覺得手臂和頸後毛髮倒豎。不過,裡面只是一個走廊,磨光的牆壁往裡彎曲形成拱頂,腳下的路緩緩地向下傾斜。即使是洛歐的腦袋離拱頂也還有相當遠的距離,就算綠人進來也應該夠空間。平坦的地面看起來像是塗了油的石板,卻不知為何踩在上面不會滑腳。兩邊的牆壁沒有一絲縫隙,上面有無數小光點,發出無法說清是什麼顏色的光芒。外面的陽光在轉彎以後就消失了,洞裡就靠這些小光點提供柔和的光亮。他知道這些光點並非天然,但他也能感覺到它們的善意。可是,為何你仍然直起雞皮疙瘩?眾人一直向下走,向下走。

  在那,茉萊娜終於指著前方說道,前面。走廊的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圓頂洞窟,洞頂是粗糙的仿製岩石,點綴著一叢叢閃光的水晶。地上的一個池子幾乎佔據了整個地面,只留下一條大約五步寬的走道圍繞著它。池子呈橢圓形,像一隻眼睛,邊緣低平地鑲著一圈水晶,發出的光芒比起屋頂上那些要黯一些但更強烈。池子表面像玻璃一般光滑,像酒泉的水一般清澈。嵐覺得自己可以看穿它,卻看不見任何池底。

  世界之眼。身邊,茉萊娜輕聲說道。

  他驚歎不已,四處打量。三千年了,從它的誕生之日至今,沒有人來過,但是,時間還是留下了痕跡。洞頂的水晶亮度不一,有些強烈,有些微弱;有些在閃爍,有些卻只剩下一個反射其它水晶光芒的多面晶體。如果所有水晶一起發光,整個洞窟將會像正午一樣明亮,可是如今,只能算是傍晚。灰塵鋪滿了走道、石面甚至水晶。隨著時間之輪的轉動,它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馬特不安地問道,那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水,他一腳把一顆拳頭大小的黑石子踢進池中,它石子落在玻璃般的池面上,滑進池中,卻沒有留下一絲水花,甚至沒有波紋。它一邊下沉,一邊膨脹,變得更大更薄,漸漸長成一個像人的腦袋般大小的泡泡,嵐幾乎能看透它。再後來,它成了一個寬度跟臂長相當的模糊影子,最後,消失了。嵐只覺得全身的毛髮都要倒豎起來了。

  這到底是什麼?他質問道,隨即被自己粗糙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也許可以稱它為塞丁之髓。艾塞達依的話語在洞窟裡回蕩,它是真源中雄性力量的精髓,是瘋狂時代之前,男性使用的唯一之力的精純結晶。它的力量可以修補暗黑魔神的牢獄,也可以完全打破它。願光明照耀我們,保護我們。奈娜依輕聲祈禱,伊文娜緊緊靠在她的身邊像是想要躲在賢者身後。就連蘭恩,雖然他的眼中沒有驚訝之色,也不安地挪了挪腳步。

  嵐的雙肩被石頭重重撞了一下,他這才發現自己遠遠離開世界之眼一路退到了牆邊。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樂意將自己擠進牆壁裡面去。馬特也竭盡全力把自己緊貼在牆上。珀林半抽出了斧頭,瞪著池子,眼中閃著猛烈的金黃光芒。

  每次我在書裡讀到它的時候,洛歐顯得很不自在,都很想知道,想知道它是什麼。還有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製造它?又是如何辦到的?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經死了。茉萊娜現在沒有看著池子,而是凝視著嵐和他的兩個夥伴,研究著、估量著他們,沒有活人知道如何製造它、為何製造它,只知道有一天會需要它,這個需要將會是世界面臨的也許是有史以來最重要、最危急的需要。

  在塔瓦隆,許多人都嘗試過尋找使用這個力量的方法,可是對於女人來說,它就像貓兒對月亮一樣不可觸摸。只有男人可以使用它,可是最後一個男艾塞達依已經死去將近三千年。然而,製造它的人所預見的需要是如此的危急,以至於他們甘願付出生命,集合男艾塞達依和女艾塞達依的力量,突破暗黑魔神的污染抽取塞丁,將它提純。綠人所說的是真的,傳奇時代最了不起的艾塞達依作品都是結合塞丁和塞達的力量才製成的。沒有了男人的力量,就算把塔瓦隆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集合各地王宮和城市裡的艾塞達依,算上艾爾廢墟裡那些唯一之力使用者,甚至算上渡過艾萊斯大洋之後仍然倖存的那些,也無法把一個湯勺盛滿唯一之力。嵐的喉嚨就像剛剛扯著嗓門大吼過一般沙啞。您為什麼帶我們到這裡來?因為你們是ta\veren.艾塞達依的臉帶著他無法理解的表情,她的眼睛閃著微光好像要把他扯進去,因為暗黑魔神的力量將會攻擊這裡。因為我們必須迎擊,必須阻止,否則暗影將籠罩世界。再沒有別的需要能比這更重要了。趁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出去吧。她也不理會其他人是否跟來,自己帶著蘭恩就沿著走廊往回走了。蘭恩的腳步比起平常似乎顯得略為急促。伊文娜和奈娜依趕緊跟上。

  嵐貼著牆壁往外面挪去他不願意靠近那個池子一步跟馬特和珀林一起爭先恐後地擠進了走廊。若不是前面的伊文娜和奈娜依還有茉萊娜和蘭恩擋住,他早就撒腿跑起來了。即使到他走出洞外以後,他也還是無法自製地直打冷戰。

  我不喜歡這樣,茉萊娜,重新回到陽光下,奈娜依立刻生氣地說道,我相信危險真的像你說的那麼緊急,否則我不會到這裡來,可是我終於找到你們了。就像被繩子緊緊勒住了脖子一般,嵐猛地驚跳起來。這話語,這聲音一時之間他竟以為是巴阿紮門。不過,從林中走出來的兩個把臉藏在兜帽下的男人,身上的斗篷並非乾涸血色。其中一人的斗篷是深綠色的,另一人的則是更深的黑綠色。儘管這裡是開闊地,但這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發了黴一般。不過,他們不是黯者,因為他們的斗篷會在微風下拂動。

  你們是什麼人?蘭恩的姿勢充滿戒備,一手握在劍柄上,怎麼進來的?如果你們要找綠人是他帶我們來的。穿著深綠色斗篷的男人伸手指向馬特,那只手枯老乾瘦得幾乎不像人手,指尖上沒有指甲,一節節枯骨就像一根打了許多結的繩子。馬特倒退一步,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是一件古老的寶物,一位古老的朋友,一個古老的敵人。不過,我們要找的不是他。他沉默下來。另一個男人只是站著,一副永遠不打算說話的樣子。

  茉萊娜挺直了腰,她的個子比起在場的所有男人都矮,可是忽然間卻顯得像山一般高大,她的聲音如鈴聲般振盪,威懾無比:你們是什麼人?男人摘下了兜帽,嵐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其中一人的臉比蒼老還要蒼老,辛?布耶跟他相比簡直只能算是個健康的孩子。他的臉就像一張佈滿裂痕的羊皮紙裹在頭骨之上,而且還裹得相當緊。粗糙的頭皮上怪異地分佈著幾簇脆弱的頭髮。他的耳朵像是遠古遺留下的凋殘皮革;他的眼窩深陷,目光像是從隧道的最深處射出一般。然而,另一個人更恐怖。一張緊繃的黑敗皮殼完全覆蓋著那人的頭臉,不過,頭部的前方是一張完美的臉蛋,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臉,凝固在竭斯底裡的狂笑表情中。如果另一人的臉是真的,那麼這張面具下面隱藏著的是什麼樣的臉?這個想法在嵐的腦海中形成的一瞬間就立刻被他打碎吹散了。

  我麼,人稱艾極諾,老人說道,而他,是巴刹瑪。他再也不能用舌頭說話了。時間之輪整整轉過了三千年,我們在牢獄之中受盡了折磨。他眯起凹陷的眼窩;巴刹瑪向前傾了傾身子,面具上白石頭似的眼眶張開,似乎想要衝過來。這麼久了,艾極諾輕聲說道,這麼久。光明保佑洛歐顫抖著說,但是在艾極諾瞪向他的目光下沒能說完。

  遺棄使,馬特嘶啞著喉嚨念道,被囚禁在刹幽古曾經被囚禁,艾極諾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毒牙一般的黃牙,我們當中有些人已經解脫了。封印已經減弱,艾塞達依。就像伊刹梅一樣,我們重見天日了,而且,不用多久,所有人就會聚齊。我被囚的地方距離世界最近,我和巴刹瑪兩人都是,太靠近時間之輪了,所以才會這副模樣。不過,很快,偉大的黑暗之主就會重獲自由,他將會賜予我們嶄新的肉體,世界將會再一次落在我們的手中。這一次,再也沒有弑親者盧斯?塞倫,再也沒有什麼晨曦之主來救你們了。我們現在已經找到了我們要的東西,你們沒有用了。蘭恩的寶劍閃電般出鞘,快得嵐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然而,守護者猶豫了,目光閃動,看了看茉萊娜,又看了看奈娜依。這兩個女人互相離得遠遠的,不論他護在哪一個的前面,都會離另一個太遠。他的猶豫只持續了一個心跳的時間,然而,等他邁開腳步時,艾極諾的手已經抬起,乾瘦的手指輕蔑地撣了撣,像是在趕蒼蠅。守護者如同被巨大的拳頭擊中,向後飛了出去,撞在石拱門上發出沉悶的抨擊聲,懸在門上片刻才落地,趴在地上不動了。他的寶劍落在他伸出的手旁邊。

  不!奈娜依大喊。

  不要動!茉萊娜命令道。可是,沒等任何人來得及反應,賢者已經拔出腰間的小刀,高舉在手裡,朝著遺棄使沖了過去。

  光明蒙蔽你!她喊著,朝艾極諾的胸口紮下去。

  另一個遺棄使像毒蛇一般移動了。她的刀子向下紮時,巴刹瑪伸出裹著皮革一般的手,抓住了她的下巴,手指深深掐進她的血肉,把她的臉擠成一團,擠出了鮮血。奈娜依從頭到腳都在抽搐,就像在受鞭刑。巴刹瑪捏著她的下巴把她舉起來,皮革面具筆直地瞪視著她顫抖的臉。她的手無助地擺著,小刀落到了地上毫無用途,腳趾離地足有一寸,頭上的鮮花紛紛散落。

  我幾乎已經忘記血肉有多麼甜美了,艾極諾伸出舌頭舔著枯敗的嘴唇,發出石頭在粗糙皮革上摩擦似的聲音,不過巴刹瑪記得很清楚。面具發出的笑聲更狂熱了。奈娜依發出的哀嚎就像希望被活活從她心中剝去一般,在嵐的耳中灼燒。

  伊文娜忽然動了,嵐知道她要去幫助奈娜依。伊文娜,不要!他大喊,但是她沒有停下來。他的手從奈娜依發動攻擊時就一直抓在寶劍上,可現在他松了手,沖向了伊文娜,在她還沒邁出三步之前撞在她身上,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下。伊文娜喘著氣落在他身下,立刻亂踢亂打要掙脫他。

  他這才發現其他人都在行動。珀林的斧頭舉在手裡,雙眼閃著金黃的兇猛光芒。賢者!馬特握著ShadarLogoth的匕首怒吼。

  不要!嵐喊道,你們鬥不過遺棄使的!可是他們就像沒聽見一樣從他身邊沖了過去,眼睛緊盯著奈娜依和兩個遺棄使。

  艾極諾滿不在乎地瞥了他們一眼露出了微笑。

  嵐只覺得身體上方的空氣像被巨人的鞭子抽打一般攪動起來,馬特和珀林才沖了不到一半的距離,就被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重重地彈了回來四腳朝天倒在地上。

  很好,艾極諾說道,你們就呆在那裡吧。如果你們能學會謙卑地膜拜我們,我就會留你們活命。嵐立刻爬起來。也許他不是遺棄使的對手沒有一個普通人能對付他們但是他不會讓他們以為自己會對他們卑躬屈節的,一分鐘也不行。他想拉起伊文娜,但是她一掌把他的手拍到一邊,自己站了起來,憤怒地拍打著裙子。馬特和珀林也固執地撐起身體,雖然搖晃但站得筆直。

  你們能學會的,艾極諾說道,只要你們不想死。現在我已經找到我要的東西了,他的目光移向石拱門,我待會兒才來教訓你們。這不應該!樹林之中,綠人大步沖了出來,他的怒吼就像閃電擊打古老的橡樹,你們不應該在這裡!艾極諾傲慢地掃了他一眼。消失吧!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你們一族除了你,早都化了灰。躲到一邊苟延殘喘,為我們不屑對付你而竊喜去吧。這是我的地方,綠人回答,不容許你們在這裡傷害任何生命。巴刹瑪把奈娜依像破布一般丟到了一邊,她像破布一般崩潰在地,雙眼圓睜,全身軟得像是所有骨頭都化了。巴刹瑪抬起一隻皮革手,綠人身上的藤蔓立刻開始冒煙,林間的風聲回應著他痛苦的嚎叫。

  艾極諾回過頭來面對嵐和眾人,以為綠人已經被擺平。然而,綠人向前邁出一大步,長滿綠葉的雙臂抱住了巴刹瑪,把他高高舉起,緊緊壓在藤蔓織成的胸前。黑色的皮革面具對著被怒火燒黑的榛實眼睛大笑,巴刹瑪的手臂就像蟒蛇一般滑離了綠人手臂的束縛,皮革手抓住了綠人的腦袋像要把它扭下來似的。皮革手碰過之處,火焰暴起,藤蔓凋謝,綠葉墜落,濃黑的煙霧從綠人的藤蔓身體裡面湧出。他咆哮著,咆哮著,他的全部生命似乎要隨著煙霧從他的口中如巨浪傾泄而盡。

  突然,巴刹瑪在綠人的手臂中抽搐起來。他現在不再是掛在他身上,而是企圖把他推開。他狂亂地揮舞著一隻皮革手黑色的皮革下忽然擠出了一根小小的藤蔓。蘑菇,就像生長在密林中的大樹陰影下一樣,沿著他的手臂冒出,蓬勃生長,迅速覆蓋了整條手臂。巴刹瑪拼命掙扎。一簇曼陀羅撐開了他的硬殼;苔蘚紮根在他的皮革面具上,咬開許多細微裂痕;蕁麻突破他面具上的眼眶;頭骨菇撕裂了他的嘴巴。

  綠人把遺棄使扔在地上。巴刹瑪扭動著,抽搐著。所有陰生植物,所有孢子植物,所有喜歡黑暗的植物,不停地在他身上冒出,迅速長大茂盛,撕破衣服、皮革和血肉那是血肉嗎?咋看之下那就像翠綠的怒火一直長一直長,直到完全埋住了他,只剩下一個隆起的墩子,就跟青蔥林中的陰影下那些樹墩一模一樣,再也不動了。

  綠人發出一聲呻吟,就像不堪重負的大樹,轟然倒地。他的半個腦袋已經燒焦,身體裡還不斷冒出縷縷輕煙如同灰色的細藤。他強忍痛苦伸出焦黑的手溫柔地扣住一個橡子,焦葉從他的手臂上簌簌落下。

  大地隆隆作響,從他的手指之間,一棵橡樹拔地而起。綠人的頭落下了,可是那樹苗繼續伸展著,朝著太陽而去。樹根不停冒出,越長越粗,直鑽入土,再冒出,再鑽,一邊鑽一邊長。樹身也不斷變寬變高,樹皮漸漸轉成灰色,蒼老而佈滿裂紋。樹枝向四方舒展,越來越粗壯,先是手臂般細,然後跟成人的身體一般粗。枝椏上長滿綠葉,佈滿橡實,朝上伸展,輕撫藍天。樹根織成厚重的網,像犁一樣翻動著樹下的土地,本來已經巨大的樹身抖動著長得更寬更大,最後變得房子一般粗圓。然後,靜止下來。一株將近五百歲的橡樹聳立在綠人倒下的地方,成為傳奇的墳墓。奈娜依躺在了粗糙的樹根上。那些樹根圍繞著她生長,為她做了一張歇息的床。風歎息著吹過橡樹的枝椏,就像在喃喃說著再見。

  就連艾極諾也被驚呆了。他抬起頭,洞窟一般的眼睛燃燒著憎恨。夠了!早就該結束此事!是的,遺棄使,茉萊娜回答,聲音冰冷如同深冬的寒冰,早就應該了!艾塞達依抬起手,艾極諾腳下的地面消失了,地裂中騰起烈焰,四面八方吹來的狂風卷著葉片沖進火中,聚成一條紅黃相間的火龍卷,極熱無比。艾極諾站在龍卷中間,腳下只有空氣。他似乎有點意外,但是,他微笑著邁出了一步。這一步邁得很慢,烈火像是極力要將他困在原處,可是,他還是邁出了一步,然後,又一步。

  快逃!茉萊娜命令道,她的臉因筋疲力盡而血色退盡,所有人,快逃!艾極諾跨過空氣,朝著火焰的邊緣走來。

  嵐知道到其他人都在動,馬特和珀林在他視野的角落裡閃過,洛歐邁著長腿沖進了樹林,可是,他的眼裡只有伊文娜。她筆直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他看得出來,她不是因為恐懼才站著不動的。她正在,試圖運用她那未經訓練的技能,引導微不足道的唯一之力去攻擊遺棄使。

  他抓住她的手臂,粗魯地把她轉過來面對自己。快逃!他沖著她大喊。她睜開雙眼,因為他橫加干涉而惱火地瞪著他,眼裡因為對艾極諾的憎恨和恐懼而泛著淚花。快逃,他邊說邊用力把她朝著樹林推去,跑呀!一推之下,她邁開了腳步跑起來。

  然而,艾極諾的枯萎臉孔轉向了他,轉向了他身後奔跑的伊文娜。遺棄使緩緩走出火龍卷,根本就不把艾塞達依的攻擊當成一回事。他朝著伊文娜走去。

  不要找她!嵐大喊,願光明燒死你,不要找她!他一把抓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試圖把艾極諾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石頭還沒飛近遺棄使的臉就已經碎成粉末。

  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瞥了一眼看到伊文娜已經躲進了樹林。艾極諾仍然身在火焰中,他的斗篷已經著了火,但他還是走得不慌不忙,就像是擁有世界上的所有時間。他已經快要走到邊緣了。嵐轉過身撒腿狂奔。身後,傳來茉萊娜的慘叫聲。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一章 對抗暗影

  腳下的地面緩緩上升,但是恐懼使嵐的雙腿充滿力量。他邁開大步迅速爬上去,用手扒開前面擋路的花叢和糾纏的野薔薇弄得花瓣四散,顧不上花刺劃破他的衣服血肉。茉萊娜的慘叫聲剛才還一聲比一聲嘶啞,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一樣,現在,卻已經停止了。他知道,那叫聲其實只持續了片刻,很快,艾極諾就會來追他了。他知道,艾極諾追趕的人一定是他,因為,在恐懼驅趕他邁開腳步逃跑前的最後一刻,他從遺棄使空洞的眼睛裡看到了他的決定。

  地面更加陡了,但他手腳並用,抓住矮樹叢拉著自己繼續往上爬,石頭、沙土和落葉在他的腳下紛紛滾落。到了最後,坡度實在太陡了,他乾脆手腳著地。上面,在上面,那裡似乎比較平坦。他喘著粗氣,爬過最後幾步距離,站起來,愣住了。對著眼前的情景,他只想大聲哀嚎。

  在他身前,十步之外,山頂突然消失了。他知道,那裡將會是懸崖,但他還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愈加沉重。他的心裡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裡可能會有小路,比如,山羊走的小路,或者別的什麼小路都好。到了崖邊,他向下看去,卻只看到一百尺高的垂直石壁,光滑得像一塊刨好的木板。

  總有辦法的,我回頭去找另一條路,回頭,然後他轉過身,艾極諾就在眼前,剛剛爬上山頂。這座小山對遺棄使來說就如平地,走上來毫不費力。羊皮紙臉上,深陷的眼睛裡燃燒著恨意。不知怎地,那張臉看起來不像剛才那麼枯敗了,似乎有了一點血色,似乎他剛剛吃過了什麼補藥。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嵐,但是說話時,卻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論是誰,只要把你帶到刹幽谷,巴阿紮門就會給予他凡人無法夢想的獎勵。不過,我的夢想一直以來都比其他人更遠大,而且,我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獲得長生不老的能力。你究竟是死是活,對於侍奉偉大的黑暗之主來說有什麼區別?沒有,對於暗影的擴張大業沒有區別。我為什麼要跟你分享權力?我為什麼要向你下跪?我,曾經在使者殿堂與盧斯?塞倫?塔拉蒙對決。我,曾經傾盡力量對抗晨曦之主,一次又一次將他擊退。我不要。嵐只覺得口幹得像沙土一般,舌頭枯敗得跟艾極諾的臉一樣。腳下的懸崖邊發出吱嘎的聲音,幾顆石頭應聲滾落。他不敢回頭看,卻可以聽到石頭不停地撞擊陡峭的崖壁,如果他再後退一寸,他的身體就會跟那些石頭一樣。他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倒退著離開遺棄使。他的皮膚直發癢,如果他能把目光從遺棄使身上移開落到自己身上,一定會看到皮膚上全是雞皮疙瘩。總有辦法躲開他的。某個逃走的辦法!一定有的!某個辦法!突然,他感覺到了什麼,然後,他看到了,雖然他心裡知道自己本不該看見它。在艾極諾身後伸出一根紐帶,閃耀著亮白的光芒,如同透過最純的白雲照下來的陽光。紐帶比鐵匠的手臂還粗,比空氣輕,連接著遺棄使和遠處某個不可知的物體,可是,那物體對嵐來說卻是伸手可及。紐帶像脈搏一樣跳動著,每跳一次,艾極諾的力量就更強大,身上的血肉更豐盈。漸漸地,他變得跟嵐差不多高大強壯,比守護者更硬朗,比滅絕之境更致命。然而,跟身邊閃光的紐帶相比,遺棄使幾乎跟不存在一樣。紐帶就是一切。它輕聲哼吟。它高聲歌唱。它呼喚著嵐的靈魂。它分出一根手指一般的細繩,漂過來,觸碰他。他抓住了它。光芒湧入他的身體,焚燒一切的熱量充斥他的身體,卻不知為何一點也不覺得熱,只覺得溫暖,本已滲入骨髓的墳墓之冷被通通驅逐。細繩漸漸加粗。我必須逃走!不!艾極諾大喊,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我的!嵐沒有動,遺棄使也沒有,然而毫無疑問,他們兩人正在生死決鬥。艾極諾的臉上滲出汗珠。他的臉已經不再枯敗,不再衰老,而是一張壯年男人的臉。嵐的心跳跟隨著紐帶的脈動,就像跟隨著世界的心跳,令他充實。光芒填滿他的心,他自己的意識被擠到了角落裡。他用虛空把那個角落包裹起來,在一片空靈中尋求庇護。逃走!是我的!艾極諾喊道,我的!暖意漸漸在嵐的身體裡聚集,來自太陽的溫暖,來自太陽的光輝,不斷爆發,發出可怕的光芒,光芒。逃走!我的!艾極諾的口中、眼中噴出火焰,火舌如同利矛舔噬著他。他大聲慘叫。

  逃走!忽然,嵐的身邊不再是山頂了。充斥著他的光芒使他全身顫抖,光和熱令他無法思考。光芒。在虛空的中心,光芒蒙蔽了他的意識,使他暈眩,令他敬畏。

  他站在一道寬闊的隘口裡,周圍是鋸齒一般的黑色山峰,就像暗黑魔神的獠牙。這是真的,他真的到這裡來了。他感覺到腳下的岩石,還有吹在臉上的冰風。

  戰鬥包圍了他,或者說,是接近尾聲的戰鬥包圍了他。穿著盔甲的戰士和戰馬身上,本來閃亮的鋼鐵現在黯淡無光。戰士揮舞手裡的武器,或砍或刺,對抗手舞錐斧和鐮刀大劍嘶吼著的半獸人。有的戰士徒步戰鬥,他們的戰馬已經倒下。有的戰馬空著鞍在戰場上亂竄。黯者在人與半獸人之間穿插,不論它們的黑馬跑得多快,身上的漆黑斗篷始終紋絲不動。不論它們噬光的黑劍揮向哪裡,那裡都有戰士倒下。鋼鐵交擊的鏗鏘之聲,戰士和半獸人戰鬥的喘氣聲,臨死的慘叫聲,各種聲音朝著嵐洶湧而來,又被緊緊攥著他喉嚨的怪異感覺彈回去。喧囂之上,旗幟在塵土飛揚的空中飄舞。法達拉的黑鷹,石納爾的白鹿,還有其他。也有半獸人的旗幟。光是在他的周圍,他就看到了達斡爾的長角骷髏,科跋的血紅三叉戟,達蒙的鐵拳。

  然而,這確實已經是戰鬥的尾聲了。此刻,正是人類和半獸人各自退回去重整隊伍時的短暫中止,最後撤退的人和半獸人互相再攻擊了幾下,就分開了,各自沖回去,或者,蹣跚著回到隘口兩邊。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嵐的存在。

  嵐面向的一方,是人類的陣地,閃閃發亮的長槍尖下,小三角旗隨著戰士們重新整隊的移動而輕輕飄揚。受傷的戰士在馬鞍上搖晃。空鞍的戰馬嘶鳴著倒退或者亂跑。很明顯,他們再也經不住下一次交戰了,然而,同樣明顯的,他們正在做好最後一次衝殺的準備。現在,有些人看到他了,他們站在馬鞍上朝他指點著,朝他喊話,但是,他們的話語在他的耳中細如笛聲。

  他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去。暗黑魔神的軍隊塞滿了隘口的另一端,無數長槍長矛一直漫到兩邊的山坡上,比黑壓壓的半獸人更顯得漆黑。相比之下,石納爾的軍隊真是少得可憐。幾百隻黯者在隊伍前方來回跑動,所經之處,兇惡的半獸人都害怕地背過長著動物口鼻的臉,巨大的身體向後退縮讓路。空中,吸魂紮卡張著皮翅盤旋,發出的尖叫與風聲抗衡。現在,類人也看見他了,伸出手指著他,吸魂紮卡立刻轉身向著他俯衝而下。兩隻。三隻。總共六隻,尖聲嘶叫著像大石一般朝他壓下來。

  他呆看著它們。熾熱如太陽的熱量充斥著他的身體。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吸魂紮卡,看到它們翅膀下面的人形身體,看到那張蒼白的人臉上那雙沒有靈魂的眼睛,它們根本沒有人性。可怕的熱量。快要令他爆炸的熱量。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閃電。每一道閃電都乾脆強勁,灼燒著他的眼睛;每一道閃電都擊中一個長著翅膀的黑色軀體。狩獵的歡呼變成了臨死的號叫,焦黑的軀體從已經恢復晴朗的天空墜落。

  熱。光芒的可怕熱量。

  他跪倒在地,覺得自己似乎聽到自己臉頰上的淚水在極熱之下噝噝蒸發。不要!他捏著地上細小的枯草叢,希望以此維持自己最後一絲意識;然而,手裡的草立刻冒出了火焰。求求你了,不要!風隨著他的聲音而起,伴著他的聲音怒吼,順著他的聲音沿著隘口呼嘯而去。火焰在風的推動下迅速長成火牆,乘著風勢向半獸人掩去,轉眼之間,半獸人的陣地化為火海,它們的哀嚎聲幾乎壓過風聲和他的聲音,連山脈也為之震動。

  這一切必須結束!他揮拳捶打地面,大地如金鐘般轟鳴。他用手摩擦堅硬的地面,大地隨之顫抖,在半獸人和黯者的腳下跳動。他前面的地面泛起波浪,朝著半獸人和黯者湧去,越長越高,最後變成泥石巨浪,在它們頭上劈頭蓋下。半獸人軍隊如沸騰的開水一般大亂,燒焦的軀體和碎石混成一堆。還活著的怪物數量已經不到人類軍隊的兩倍,而且極度恐慌迷亂。

  風退去了。慘叫聲停止了。大地平靜了。塵土和煙霧沿著隘口飄過來,裹住了他。

  光明蒙蔽你,巴阿紮門!這一切必須結束!不是在這裡。

  這句話不是嵐自己的想法,卻在他的頭顱裡回蕩。

  我無法參與其中。只有被選中的人願意,才可以結束這一切。

  在哪裡?他不願意問,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哪裡?他身邊的煙霧開始移動,在他的頭上形成一個十班高的圓頂,裡面是清新的空氣,周圍是翻騰的煙塵。在他的跟前出現了臺階,每一級都獨自懸浮在空中,一級一級向上升起,通往一片令陽光為之黯淡的黑暗。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二章 既非開始,亦非終結

  不是在這裡。

  一個遙遠的聲音穿過迷霧傳來,遙遠得像是來自於大地遙遠的另一端。為光明而戰!人類的軍隊發動了最後一次衝殺,大地在如雷聲轟鳴的馬蹄下隆隆作響。

  虛空之中,嵐感覺到了一絲恐慌,因為塵土飛揚之下,那些急速衝殺的戰士們不可能看得見他,他們很可能會把他踩在腳下。然而,此刻控制著他的意識完全不把震動的大地放在眼裡。一種隱隱約約的憤怒驅使他邁出了腳步,他踏上了第一級臺階。這一切必須結束!黑暗,完全空寂的絕對黑暗包圍了他。只有那些臺階,懸掛在漆黑中,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跟前,延伸著。他回頭看看,身後的臺階正在消失,化為無形,融入他身邊的黑暗之中。不過,那根紐帶還在,閃著光芒在他的身後伸展著,漸漸縮小,漸漸消失在遠處。它比剛才細了些,不過仍然在跳動,仍然在把力量與生命源源不斷地泵進他的身體,令他的全身滿載光芒。他繼續向上爬。

  臺階無窮無盡,似乎永遠也爬不完。永遠、分秒,時間在漆黑中似乎靜止了,卻又像是走得更快。他一直一直爬,直到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扇門。門的表面粗糙乾裂,看起來年代久遠。他記得這扇門,記得很清楚。他碰了碰它,它應手而碎。碎片還沒落地,他就跨進了門中,一些碎木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房間也跟他記憶中的一樣。陽臺之外發瘋的條紋天空,融化的牆壁,磨光的桌子,恐怖的壁爐和裡面咆哮的冷火。壁爐上那些痛苦地翻騰著默默慘叫的臉孔裡,有幾張似曾相識,但他緊緊抓住心中的虛空,他的意識在空靈中漂浮。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他看了看牆上的鏡子,他的臉清晰地映在鏡中。在虛空中,他只覺得平靜。

  是了,巴阿紮門的聲音從壁爐前傳來,我就知道,艾極諾的貪婪終究會要了他的命。不過,這對於結果沒有影響。長久的搜尋現在結束了,你來了,我也認出你了。虛空漂浮在一片光芒的中間,嵐漂浮在虛空的中間。他向著家鄉的土地伸出手去,卻摸到了岩石,堅硬而乾燥、無情的岩石。在那裡,只有堅強如山川的強者才能生存。我厭倦了逃走,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語氣竟然如此冷靜,厭倦了你對我的朋友們的威脅。我不再逃避了。他看見,巴阿紮門也有一根紐帶,是黑色的,比他自己的要粗得多,甚至比人的身體還粗,但是跟巴阿紮門比起來卻又顯得細。黑色紐帶的每一次跳動都在吞吃光芒。

  你以為你逃走和留下來會有任何區別嗎?巴阿紮門口中的火焰笑了,壁爐上的臉孔卻在他的笑聲中哭泣,你多次嘗試逃離我,但每一次我都能逮住你,每一次你都為自己的驕傲留下苦澀的淚水。許多次,你站起來反抗,然後又在失敗中下跪求饒。這一次,我給你一個機會,蠕蟲,只給一次:向我下跪,全心全意侍奉我,我就會賜予你高於君王的權力。否則,你就去當塔瓦隆的傀儡,等待那慘叫著被時輪碾壓在地的命運吧。嵐轉頭瞥了瞥房門,似乎想要尋找逃路。就讓暗黑魔神那樣以為吧。門口外仍然是空寂的黑暗,被連接著他的閃光紐帶分成兩邊。巴阿紮門的粗紐帶也在那裡,如此漆黑,就算在一片黑暗中也清晰可辨。兩根紐帶都像心臟的血管一樣跳動著,但是跳動引發的波浪起伏正好相反,就像在互相角力一般。然而,光芒的波浪只能勉強抵擋黑暗。

  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嵐說道,是時間之輪在編織時輪之模,不是你。你為我設下的每一個陷阱,都被我躲過。我躲過了你的黯者和半獸人,躲過了你的暗黑之友。是我,一直追蹤到這裡來找到你,途中還毀掉了你的軍隊。你無法控制時輪之模。巴阿紮門的眼睛像兩個熔爐一般咆哮著。他的嘴唇沒有動,不過嵐似乎聽到了他對艾極諾的咒駡。然後,火焰退去了,那張正常的人臉朝他露出微笑,卻令包裹在光芒暖意中的嵐感到一陣寒意。

  愚蠢,軍隊可以再建。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強大軍隊還出動呢。你追蹤我?你,一條岩石底下的鼻涕蟲,追蹤我?我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經為你鋪好了路,一條引領你走向墳墓或者這裡的路。是我,故意放艾爾人逃走,好讓她們活著把我的話流傳至今。詹?遠行者,一個英雄。他冷笑著說出這個詞,是我,一手塑造他,再把他送到巨靈那裡,令他以為自己逃出了我的手心。黑結,像蠕蟲一樣滿世界亂爬搜尋你。我牽動絲繩,艾梅林乖乖起舞,還以為自己掌控一切。虛空在顫抖,嵐急忙集中精神穩住它。他全都知道。這一切可能真的都是他的安排。也許他說的全是事實。光芒溫暖著虛空。懷疑被壓制,只留下種子。他掙扎著,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埋葬這顆種子,還是想要讓它生長。虛空穩定下來,卻縮小了。他再次漂浮在平靜之中。

  巴阿紮門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掙扎。不論你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沒什麼關係,對你自己卻不一樣,對於你將擁有的力量也不一樣。要麼是你侍奉我,要麼是你的靈魂侍奉我。不過,我更希望你能活著跪在我腳下。所以,當我完全可以派一千隻半獸人去襲擊你的村莊時,我只派了一個拳。本來可以派一百個暗黑之友在你熟睡時對付你,卻只派了一個。而你這個蠢材,你甚至認不出自己身邊的暗黑之友,不知道自己的身前、身後、身邊都是他們。你是我的,一直都是,你是我鎖鏈上的一條走狗。我帶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讓你向我下跪,或者殺死你,讓你的靈魂向我下跪。我否定你。你的力量不能戰勝我,我不會向你下跪的,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後。看吧,巴阿紮門說道,看。嵐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轉過了頭。

  伊文娜站在那邊,還有奈娜依,臉色蒼白,戰戰兢兢,頭髮裡還留著鮮花。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年紀比賢者稍長,有一雙灰眼睛,很漂亮,身上穿著雙河式樣的裙子,衣領上裝飾著一圈明亮的花朵。

  母親?他輕聲喊道。那女人笑了,是一個絕望的微笑,是他母親的微笑。不!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另外兩個女孩在一個遠離這裡的地方很安全。我否定你!伊文娜和奈娜依的形象模糊起來,變成飄蕩的煙霧消散了。然而,卡麗?艾索爾仍然站在原地,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至少,她,巴阿紮門說道,在我的手裡,任我擺佈。嵐搖著頭。我否定你。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說出這話,她已經去世了,她受到光明的庇護,你無法傷害她。母親的嘴唇顫抖著,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下,每一滴都像濃酸灼燒著他的心。我的兒,墳墓之王的力量遠勝從前,她說道,他的魔掌伸得更遠了。謊言之父的話語對於那些不夠謹慎的靈魂來說就如同蜜糖。我的兒。我唯一的愛兒呀。如果可以,我也不願意為難你,可是,如今他是我的主人,他掌控著我靈魂的存亡。我只能服從他,乞求他的歡心。只有你能解放我。求求你,我的兒。求求你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吧!求求你!黯者出現了,它們沒有戴兜帽,露出了蒼白無眼的臉。它們圍住她,伸出刷白的手撕下她的衣服,揮起鐵鉗、夾子和各種刑具,刺戳、灼燒、鞭打著她赤裸的軀體。她的哭泣被無窮無盡的慘叫代替。

  嵐的喊叫就像是她慘叫的回音。他心中的虛空沸騰了,他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劍。不是那把蒼鷺寶劍,而是一柄光芒聚成的寶劍。光之劍。他舉起劍,劍尖射出熾熱的白色閃電,像是劍刃自己伸長了一樣,擊打在最靠近他的一隻黯者身上,令人眼盲的白熱光芒充滿房間,劍刃如同蠟燭穿透紙片一般瞬間穿透了類人,又繼續在它們之間穿殺。他的眼睛被光芒刺得幾乎失明。

  一片光輝之中,他聽到一聲輕語。謝謝你,我的兒。光明。神聖的光明啊。閃光退去後,房間裡只剩下他和巴阿紮門。巴阿紮門的眼睛就像厄運之淵般沸騰著,但是卻向後躲避那把光之劍,就像是躲避光明。愚蠢!你會毀掉自己的!你不能這樣用它,現在還不能!你必須經過我的教導,才能用它!結束了。嵐說道,揮起劍砍向巴阿紮門的黑色紐帶。

  劍落下,巴阿紮門大聲嚎叫,連石牆被他的叫聲震動。光之劍刃逐寸逐寸地切開紐帶,他的嚎叫更加淒厲,就像永遠沒有終止一般。紐帶如有彈性,切斷之後迅速回彈,延伸入黑暗的一端一邊退去一邊萎縮,連接巴阿紮門的一端則擊打在他身上,把他撞向壁爐。壁爐上那些受盡折磨的臉孔發出的無聲叫喊裡夾雜著歡笑。牆壁抖動著碎裂,地面開始翻騰,屋頂上落下大塊大塊的石頭。

  周圍的一切都在崩潰,嵐把劍尖指向巴阿紮門的心臟。結束了!劍尖射出光芒的長槍,伴隨著一陣熾熱的閃光如同一滴滴在白熱下融化的金屬液體。巴阿紮門哀嚎著揮起雙手徒勞地保護自己。石頭著火了,崩塌的牆壁上,顛簸的地面上,還有從屋頂落下的,所有的石頭都著火了。巴阿紮門眼中的火焰沸騰著,與石頭的火焰連成一片。嵐感覺到自己的白色紐帶正在減弱,漸漸只剩下閃光了,但他仍然竭盡全力攻擊。他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只知道這一切必須結束。必須結束!火焰,決無出路的火焰封鎖了房間。巴阿紮門在火焰中像一片葉子一般萎縮,他的嚎叫就像銼刀磨骨。火焰漸漸變成比陽光還要純淨的白光,然後,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了,他墜落在無盡的黑暗中,巴阿紮門的嚎叫漸漸遠去。

  他重重地撞在了什麼東西上,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全身都散了架,體內饑渴的冷火卻仍然在咆哮,令他顫抖,令他大叫。無窮無盡的冷火。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三章 時光之輪的轉動

  嵐清醒過來之後,跌跌撞撞地跑回綠人的橡樹旁,只找到了奈娜依、伊文娜和重傷的茉萊娜,其他人被蘭恩帶到世界之眼去了。

  嵐歡喜地告訴她們,暗黑魔神死了,話一出口,剛才的記憶如洪水般回流,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剛才使用的光之劍其實是來自世界之眼中的唯一之力。他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能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命運只有兩個:發瘋、破壞、然後死去,或者,被紅結安撫、然後在絕望中死去。

  他向茉萊娜求救,卻被告知:她無能為力。他憤怒地質問,她是否打算要安撫他,茉萊娜卻只是冷冰冰地說:你是taveren,也許你在時輪之模中的使命尚未完結。蘭恩帶著馬特、珀林和洛歐回來了。蘭恩雖然知情,但表面上對嵐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其他三人什麼都不知道,嵐不得不撒謊騙他們,心裡只有苦澀。

  世界之眼的力量已經耗盡,露出了裡面收藏的三件物品:龍神的旗幟,破碎的暗黑魔神牢獄封引,還有,瓦勒爾之角。

  眾人帶著這三件物品,離開滅絕之境回到了陶醉在勝利狂喜之中的法達拉。

  一周之後,嵐跟伊文娜道別,決意獨自離去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等死。他們兩人的對話卻被茉萊娜偷聽,預言將會實現,她輕聲自言自語,真龍已經轉生。時間之輪第一部結束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