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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之下 By 藍色獅 part 1

錦衣之下 By 藍色獅 part 2

第六十九章

  見她低垂著頭,靜默許久,陸繹勾頭細察她神情,片刻後問道:「你現下,莫非是在心裡抱怨我早先未說出實情?」

  今夏悶聲道:「卑職不敢。」

  瞧她這般模樣,自然是口不對心,陸繹也不勸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惱了。先前你以為是你戲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職怎敢戲耍大人。」

  「你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傷,試圖瞞天過海,說到底,戲弄的人不就是我么?」陸繹慢條斯理道,「我不與你計較便罷了,沒想到你反倒與我斤斤計較起來。」

  今夏怔了怔,覺得他說得倒也有理,這事確實是自己理虧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職豈敢與您計較。」

  陸繹頗有風度:「如此,你戲弄了我一次,我也戲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既然陸繹沒打算追究她弄虛作假一事,她也就順坡下驢,點了點頭:「扯平了。」

  「那麼……」陸繹將身子欺近了些,「現下,你可以說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今夏往後退了退,還是不甚自在,乾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門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傷,大人您應該有所耳聞吧?」

  「沒聽說過。」陸繹答得很乾脆。

  「沒聽說過也沒事,現下我告訴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著,腦中似在思量該怎麼說,「昨天您中東洋人鏢上的毒,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個療傷的法子,外敷的同時,若發現異常,就得趕緊喂湯藥。當然沈夫人的醫術是沒話說,您看您現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嗯?」陸繹等著她往下說。

  今夏只得接著道:「當時外敷的葯裡頭摻了蛇毒,應該就跟拿刀子剮肉一樣疼,您雖然是條錚錚鐵漢,沒怎麼叫喚,但牙根咬得緊緊的,湯藥怎麼也喂不進去。所以我就讓我叔,嘴對嘴喂你……」

  陸繹皺了皺眉頭:「嗯?」

  「沒想到我叔視貞操重於生命,當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後面的話,今夏說得飛快,「當時情況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喪黃泉,於是我想起了我娘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說過能幫一把是一把;頭兒說見死不救枉自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傷、人人有責……」

  「我都快死了,你還有空想這麼多?」

  「嗯,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著嘴唇看他,「是我給您喂的葯。」

  似乎未料到她這麼痛快就承認了,陸繹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葯?」

  「大人您千萬別誤會,真的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額頭,「……您得想想,我是個姑娘家,論理,我更吃虧些,對吧?」

  陸繹慢吞吞道:「理是這麼個理沒錯……若是你一哭二鬧三上吊,求著我娶你過門,我也可以考慮下。」

  今夏連忙舉手制止:「您千萬別考慮,我壓根就沒想過要高攀您。這事兒,我原本就不打算讓您知道,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我要是因此逼著您娶我,那這種行為簡直等同於訛詐!」

  極為難得的,陸繹被她說愣住了。

  今夏繼續義正言辭道:「我身為六扇門捕快,出門在外,豈能見死不救,豈能挾恩圖報!對吧,咱們都是公門中人,這點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樣的。」

  「你高看我了……」陸繹斜靠在竹榻上,手撐著頭,「你真不要我負責?」

  「真的不要。當然,這事您也不能訛我,什麼我趁您受傷佔便宜之類的話您可不能瞎傳。」今夏不放心地叮囑道,「若傳到我娘耳朵里,我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陸繹哼了一聲,也不應答,瞥了眼她的嘴唇問道:「你那傷,是我咬的?」

  「是啊,當時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樁!」

  她擺擺手,不欲再談論下去。

  「昨夜裡,若受傷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會這麼做?」陸繹最後問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顰眉道:「必須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應分高低貴賤親近遠疏……」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會兒。」

  今夏歪頭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您惱了?所以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您,徒增煩惱,是不是?其實您沒吃多大虧……」

  「出去!」

  「……那你歇著,想開點……」

  今夏一步三回頭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門,陸繹才忍無可忍地長長呼出口氣。

  竹筍的鮮味滲入鹹肉之中,濃郁的肉汁同樣滲入鮮筍之中,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檔。

  今夏挾了片鹹肉,咬一小口,緊接著便扒拉一大口飯,彷彿這樣方才不至於糟蹋著天賜美食。

  「你怎得不給他盛點飯,端過去?」丐叔邊吃邊問道。

  今夏搖搖頭:「我方才問過了,他說沒胃口,不吃。他現下還在氣頭上,還是躲著點得好。」

  「他惱什麼?」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著我問,我只好告訴他了。」今夏嘆氣之餘,菜倒是一口都沒少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還是不明白:「他占你那麼大一便宜,他該偷著樂才對,為何要惱?」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麼身份。他肯定覺得我佔了他那麼大一便宜,我該偷著樂才對。」今夏唉聲嘆氣。

  沈夫人頗詫異地看著今夏,問丐叔道:「外頭的世道,成這樣了?」

  丐叔連忙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丫頭腦子有問題,你別理她……你真偷著樂了?」後一句問得是今夏。

  「怎麼可能,我有什麼可樂的,嘴還被咬成這樣。」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兩片紅雲。

  「說實話!」

  今夏又扒了一大口飯,才支支吾吾道:「真沒有,我就是覺得、覺得……我也沒吃什麼虧。」

  聞言,饒得是沈夫人那般端莊持重,也忍俊不禁,輕捂著嘴笑出來。

  「丫頭!這麼想就對了!」丐叔重重一掌拍她的肩上,「那孫子雖然比我差點,可也勉強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虧。」

  今夏被他拍得差點一頭栽到桌子上,艱難地抬起身來繼續吃飯。

  「姨,我會作豆腐,趕明兒得了空,我來做豆腐給你嘗嘗。」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獨門秘法,做出來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並未立刻答話,頓了頓才道:「你不必再來,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啊……」

  「……」

  今夏一驚,而丐叔則是大吃一驚。

  「你要去哪裡?」他急急問道。

  沈夫人擱下竹箸,用帕子輕輕抹了抹嘴,看向丐叔道:「我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現下他們來了,又是官家人,將來難保清凈……」

  「不會的,我可以擔保……」今夏連忙道。

  「我不是怪你們,」沈夫人截住她的話頭,不讓她再說下去,「既然陸大哥帶你們來,說明咱們之前有緣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規矩,這裡我是不會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性情,丐叔懊惱不已:「都是我的錯,我實在不該……你要去何處?」

  「許多年都沒回老家,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沈夫人目光落在今夏身上,似想起無限往事,「這衣衫領上的雲紋還是姐姐繡的呢……」

  丐叔皺眉道:「可是你老家還有人么?再說這些年那裡都不太平,你一個婦道人家……」

  「陸大哥,你說,哪裡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個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聞言,丐叔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靜默不語,面上滿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連踹了他好幾腳,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絲毫未有反應。

  「吃過這頓飯,你們就走吧,我需要收拾東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會再開個方子給你,以後他發燒時,可以煎湯藥給他喝。」

  今夏只好點點頭,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擔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麼辦?」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會趕野獸入林中給它們吃,而且我也會把制蛇葯的方子分發給他們,可以驅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經考慮頗周全,顯然是去意已絕,今夏又不好問她究竟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頭吃飯。

第七十章

  今夏再次回到陸繹房中時,木托盤盛著粥和兩盤小菜。

  「大人,起來吃點吧。」她在桌上放下托盤,朝他道,「您先慢慢吃著,我回城裡雇輛馬車來接您。」

  陸繹原是悶悶不樂的,抬眼見今夏神色倒比自己還要憂鬱幾分,不由開口問道:「怎得?有人給你臉色看了?」

  「不是……」今夏躊躇了片刻,還是照實道,「沈夫人要搬走了,應該就在這幾天。」

  陸繹很敏銳:「是我們的緣故?」

  今夏點了點頭,揣測地看著他:「她一個人隱居在此,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現下我們闖了進來,又是官家人,她……其實,我才不會去查她的底細。大人,你也不會吧?」

  陸繹沉吟片刻,沉聲道:「我會。」

  「你……」今夏懊惱地嘆了口氣,「難怪她執意非走不可,我叔都後悔得快把自己埋地里去了。」

  「即便她走了,我也還是可以查明她的真實身份。」陸繹淡淡道。

  「大人,你!你為何一定要這樣緊緊相逼?」今夏有點惱怒,「無論如何,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應該查明白她的底細,這樣將來她若當真碰上坎,我也可盡點綿薄之力。」陸繹道。

  聞言,今夏怔住了:「……還是您想得周全。」說著,她也似想到什麼,掏出腰間的錢袋,用手掏了又掏,總共也才掉出四、五個銅板來,不由懊惱地皺了皺眉頭。

  看到她這般窮,陸繹似乎心情也好了許多,調侃道:「你打算拿這幾個銅板去雇馬車?」

  「馬車找官驛安排,不用花錢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數銅板,「沈夫人這一路用錢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幾個銅板你也拿得出手?」陸繹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惱:「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點銀子了……」

  「我這裡有。」陸繹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責道,「身上就擺幾個銅板,若遇到事兒需要應急的時候怎麼辦?連頓飯錢都不夠。」

  被訓得沒法回嘴,今夏訕訕應了,把外袍遞給他。

  陸繹掏了些碎銀兩並幾張銀票出來,思量片刻,挑出一張銀票遞給今夏:「拿去給沈夫人吧。」

  銀票上的數額,讓今夏嘖嘖了好一會兒,不忘稱讚陸繹:「大人!太仗義了!……真好!有錢……」出去的時候她口中尚咕噥著。

  陸繹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讓沈夫人把銀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顏開地回來,知道要拒絕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兒。

  眼下他行走無礙,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車,起身穿好外袍,吃過粥後,便辭過沈夫人與丐叔,與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還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無妨的,但今夏擔憂他畢竟才受過傷,難免體力不支,若是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豈不糟糕。於是她提議了好幾次,攔一輛馬車將他載到城中,卻都被陸繹否決。

  他似乎就願意這樣慢慢地走著。

  良久之後,已經能看到城門的時候,今夏這才驟然想起一事——翟蘭葉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訴楊岳?

  以楊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對他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打擊,今夏自然是不想說;可楊岳以為她在姑蘇,肯定會想法設法去瞧她,此事終究是瞞不了多久;更何況上官曦那邊……

  對了,還有阿銳!

  今夏轉頭望向陸繹,不安道:「大人,阿銳那件事,上官曦她還不知情吧?」

  「不急,」陸繹平靜道,「上官曦對阿銳甚是信任,她不會相信阿銳有問題,我勸你別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麼,一旦阿銳發覺自己底細被揭,怕是不會放過她。

  「那麼此事該怎麼辦?烏安幫運送官銀一事不知是否與他有關?」既然阿銳也卷在其中,今夏覺得押送官銀一事不會這麼簡單。

  陸繹淡淡掃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沒聽懂:「什麼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萬兩雪花銀也快了。」陸繹似不願過多解釋,徑直越過她朝城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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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官驛,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見楊岳正坐在石階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大楊?」她忐忑喚道。

  聽見她的聲音,楊岳抬眼,緊接著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裡?他們說你昨夜壓根沒回來。」

  「嗯,在城外遇上點事兒,耽擱了。」介於整件事情解釋起來著實麻煩,況且其中還有今夏不願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帶過。

  陸繹瞥了她一眼。

  楊岳這才看見陸繹,連忙施禮,卻難掩面上的緊張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裡遇上件奇怪的事情。」楊岳語氣中透著恐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麼事兒?」

  於是,楊岳將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從頭到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然後緊張地盯住今夏:「你覺得這事是真的嗎?我醒來的時候人在河邊,我總覺得是夢。」

  今夏直愣愣地看著他,她怎麼也沒想到阿銳在把翟蘭葉拋屍之前居然還來嚇唬楊岳,半晌她不自覺地轉頭又看了陸繹,然後才訕訕地道:「……應該是夢吧,沒事,夢都是反的。」

  楊岳甚是困惑:「我後來沿著那條小巷去看過,盡頭處什麼都沒有,難道真的是夢?」

  「也許是你太擔心她,所以,那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夏安慰他。

  陸繹旁觀片刻,搖了搖頭,徑直走了。

  楊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驚擾他,就陪著他站。良久之後,楊岳又望向她,探詢問道:「你也覺得是夢。」

  縱然心虛,今夏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也是!」楊岳深吸口氣,轉身走了。

  身後,今夏暗鬆口氣,卻是愈發擔心起來——如此這般大費周章地將屍首安放到「愛別離」上,只是為了嚇唬楊岳,這顯然是一個警告!警告楊岳不該對翟蘭葉動心。可翟蘭葉明明說他不願帶她走……

  自己雖然不要,可也不許別人染指。

  今夏皺緊眉頭,思量著:這一切的幕後操作者,應是個性情乖張之人。用「愛別離」這樣極致的刑具,再三讓自己看見,他究竟想說什麼?僅僅是為了逗自己玩嗎?

  這晚,今夏沒忘記將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脫下來洗凈,待次日晾乾,她仔細疊好包好,快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處,卻發現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裡,雖然才在此間待了短短一夜,卻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許悵然來。昨日還在此間與丐叔、沈夫人說說笑笑,現下卻已是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沈夫人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來已是再見無日。

  緩步踱到陸繹療傷的那間屋子,看見他躺過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紅了紅臉,再轉頭看見竹榻旁的小几上擺了個白瓷小罐。

  整個屋子空無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顯然是被故意留下來的。

  今夏打開來看,內中是一顆顆藥丸,還有一個小紙卷,展開來看「一分為二,外敷內服,可解東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會回來,特地把解藥留給她。今夏心中暖流涌動,只覺得雙目潮乎乎的,使勁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恢復平靜。

第七十一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里里外外她複查看了一遍,再無其他發現。()沈夫人甚是愛潔,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乾乾淨淨,連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纖塵不染。

  卻不知這樣的她,是怎生認得丐叔,又是怎生結為摯友?著實讓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馬回城,剛到城門,便被兩名錦衣衛攔住馬匹。她認出此二人正是高慶的手下,論起品階,比她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馬施禮。

  「袁捕快,請隨我們走一趟,去見一位大人。」他二人語氣間倒是頗客氣,並不在她面前擺架子。

  今夏怔了怔:「見誰?」

  「不必多問,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馬,領著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當下寄了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發,只管划船,自然也是他們的人。

  今夏又問了幾句,這二人口風甚緊,隻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時,那晚陸繹曾經指給她看的那艘樓船出現在眼界之內,靜靜泊在湖心,小船破開波浪,正是朝著樓船而去。

  是他!京城來的大人物?

  想把陸繹踩在腳底下的人,究竟是誰,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樓船之下,兩名錦衣衛卻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纜梯,小船便復劃開去,竟是將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們……」

  今夏手抓著纜梯,喊也喊不回來,轉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躍入水中。憑著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邊,並不在話下。

  這般想來,她心中無懼,順著纜梯往上爬去。說來也怪,這纜梯並非從甲板上垂下,而是從樓船的三樓處垂下來。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過扶欄,翻身落在三樓船板上。

  落足之時,腳底軟綿綿,她低頭望去,地上鋪著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緊挨著一片,密密匝匝,將她看得見的船板都鋪滿了。雖說皮貨只在關外時興,但在關內的價錢依舊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腳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頂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銷。

  「真是個敗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搖頭。

  踩著灰鼠皮,她踏入艙房,裡面靜悄悄地,事實上整條船看上去都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也許就是因為地上鋪著皮貨的關係。

  她謹慎地往前走,在層層帷幔之中,原本採光就不甚好的艙房顯得愈發暗沉。

  「有人么?」今夏試探著開口。

  無人回應,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聽見「嚓嚓嚓」打火石的聲音,很快帷幔深處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個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夠清晰的看見人影的動作,他從頭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燈芯,火光更亮了幾分。

  「卑職參見大人。」她朗聲道。

  仍是無人應答,那人影將簪子插回頭上,又從身前案上取過茶壺,開始倒茶,隨著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內瀰漫開來。

  今夏復朗聲道:「卑職參見大人。」

  他仍舊對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著帷幕端詳片刻,總覺得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正待撩開帷幔,上前看個究竟,卻見他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手中還端著那杯茶水,隨著咔咔咔的聲響,他繞過案幾,朝她徑直行來,所行之處,帷幔一分為二,往兩旁分開。他不走過來還好,一走將今夏駭了一跳,那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過來,鬼魅般怵人。

  她往後瞥一眼,確定下退路還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後一道帷幔分開,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遞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銅鐵所制而成,骨節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靈活,茶杯被牢牢地鉗住,紋絲不動。

  他竟然是個假人!

  他微垂著頭,今夏勾頭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潔,是用瓷土燒制而成,倒是頗為精緻。

  頭一遭見到這麼精緻逼真的人偶,她細究地入神,壓根就沒有接過茶杯,驟然間,銅鐵手鬆開茶杯,熱滾滾的茶水濺了一地,他猛然抬起頭來,黑洞洞的雙目正對上今夏,將她駭得踉蹌退開一步。

  身後,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驚,猛地回頭,正對上陸繹微皺的眉目。

  「大人?!」

  「你怎麼在這裡?」對於在樓船看見她,陸繹似心存憂慮。

  今夏如實道:「我回城時,在城門口遇見高慶的兩名手下,他們說有位大人要見我,就把我送到這裡,他們自己卻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闖來,陸繹暗鬆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此間主人要她來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顰起雙眉。

  「大人,你看這個人偶,是不是很像那個……就是那個。」今夏拽拽他衣袖。

  陸繹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這人偶論做工與機括,都比「愛別離」要精細得多,但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暗嘆口氣,將衣袖從今夏手中拉出來,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涼涼的,微有點汗。

  是驚嚇到了?

  他低頭不著痕迹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緊盯著人偶,使勁咬著嘴唇。

  正在此時,原本靜靜站立的人偶驟然動了起來,往前一衝,然後咔咔咔地沿著來路倒退回去。同時,屋內的帷幔敘敘升起,今夏抬頭望屋子頂部,一根根圓管不知由什麼機括控制,正慢慢轉動著,捲起帷幔。

  數人從屋子那頭湧進來,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腳踝,纖細,白皙,如一朵朵嬌嫩的小花綻開。

  最後,才有一人,緩步朝他們走來。

  「卑職參見左侍郎嚴大人。」陸繹朝那人躬身施禮。

  左侍郎嚴大人?嚴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過神,連忙躬身施禮:「……卑職參見嚴大人。」

  嚴世蕃語氣溫和道:「不必多禮。言淵,你遣人送來的秋鷹圖,我驗過了,確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鸞那廝私藏起來,怪道我尋了好些年也尋不到……還不看座!」後一句是對著侍女所說。

  侍女搬過兩張紅木圈椅,請陸繹與今夏落座。嚴世蕃則靠坐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旁邊原本空無一物,侍女們轉過一圈之後,茶几上擺上了溫熱的茶,各色茶果等等。這一連串事情做下來,連一丁點雜音都未發出。

  今夏借著飲茶,偷眼細察嚴世蕃,說來也奇,嚴世蕃作為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卻是到了揚州才頭一遭見著他。

  按京城裡的傳言,嚴世蕃長得短頸肥白,是個大胖子。但此時今夏看來,皮膚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膚色還要白上幾分,卻身量勻稱,應該比陸繹略矮些,但怎麼也不能算是個矮胖子,至於肥頭大耳等等傳聞,更是挨不上邊。

  他單目有疾,雖然雙眼都睜著,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渾濁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幾分詭異。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來看。」嚴世蕃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職不敢。」

  陸繹沒看她,朝嚴世蕃道:「她只是個六扇門的小捕快,舉止粗魯,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在這裡多有礙眼,不如還是遣她下船吧。」

  聞言,嚴世蕃笑道:「不急不急,這小姑娘雖是粗魯了些,不過倒還有幾分意思。我聽說她查案頗有些能耐……小姑娘,你過來。」

  今夏起身,謹慎地往前只行了兩步,距離嚴世蕃四、五步處便停住不動。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這幅模樣,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麼來?」他笑眯眯地,顯得興趣盎然,甚至還特地將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麼也沒想到嚴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嚴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麼話能在他面前講,什麼話不能講,這個尺寸的拿捏,今夏著實心裡沒底,又怎麼敢貿然開口。

  陸繹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這裡,腿都發抖了,指不定心裡怕成什麼樣,哪裡還說出子丑寅卯來。」

  今夏正好順著他的話,做訕訕狀道:「卑職、卑職豈能將大人等同於案犯,萬萬做不到呀。」

  嚴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側的侍女:「她!你來說,不許再推辭。」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紀不過二八,明眸皓齒,生得甚是秀美。

  「你過去,讓她細看。」嚴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觸及侍女身上時,今夏沒有漏過侍女面上一閃而過的緊張和陡然僵直的背脊,顯然她很怕嚴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觸對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第七十二章

  她已經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對著嚴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著無阻和驚慌。今夏望著這個侍女,意識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個秘密,也許都會成為她被重重懲罰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擋之下,今夏看見她皓白手腕上的幾道淺淺的痕迹,包括手腕內側,她的雙手曾被人分別捆住。若她能脫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還有更多痕迹可尋,可看出她究竟受過什麼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著她的眼睛,今夏連話都不忍心問她,更不用說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處都細細地摸了一遍,又捧起來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麼了?」嚴世蕃問道。

  今夏暗吸口氣,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說:「這位姑娘擅長茶道,刺繡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來她恐怕還做錯過事情,也許是翻了火爐、也許是砸了珍貴的茶碗,受到過責罰。還有,她所住艙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妝台的右邊……」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傷,這句話今夏沒有說出口,包括受責罰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說錯。

  嚴世蕃聽罷,讓侍女退了回來,才饒有興趣地問道:「說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會不同,特別是掌心上繭的位置,和手指上的繭都會有所區別。」今夏如實道,「綉娘經常用針,她們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會有一層硬繭,這和習武之人手上的老繭是一個道理。這位姑娘拇指與食指上並無硬繭,所以我可以判斷出她並不長用針線。」

  「擅長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點點水,從顏色可以判斷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燙傷,微微泛紅,當然這也可能是她在灶間幫忙時被燙的,所以我仔細聞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間的油腥蔥蒜等雜味。」

  嚴世蕃的表情似乎頗為滿意,點了點頭道:「受責罰一事不用問,肯定是因為她手腕上的傷痕。」

  那侍女在嚴世蕃說到「手腕上的傷痕」時,喉間緊張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驚慌失措地直立著。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後說說,你是怎麼知道窗子在梳妝台的右邊。」嚴世蕃將茶碗往旁邊一遞,那侍女連忙躬身接過。

  「這位姑娘右邊的髮鬢抿得一絲不亂,比左邊髮鬢更加整齊,這個季節,借著窗外日光梳妝時,常常會發生這種事。」

  嚴世蕃看著她,那目光幾乎算得上是讚許:「因為她們借日光梳妝打扮,這點我倒是疏忽了。」

  陸繹在旁一直靜靜聽著,目光只是偶爾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興趣的模樣。

  「言淵,此番協同六扇門辦案,有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嚴世蕃轉向陸繹,笑道。

  陸繹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時也麻煩得很。」

  「女人嘛,就該麻煩,不麻煩就不叫女人了。」嚴世蕃呵呵呵地笑起來,擺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時候,笑聲帶動著胸腔的震動,聲音悶悶的,使人會覺得笑聲之外他心中似乎還隱藏著什麼。

  「揚州的雪酒我喝不慣,從京城帶了好幾罈子,言淵,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陸繹回答,嚴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輕敲幾下,隨即便道,「秋露白,對吧?」

  「大人好記性。」

  陸繹語氣間雖帶著笑意,今夏卻聽出與他平日說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轉頭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嚴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楊程萬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許你們在外飲酒吧?」

  他連頭兒都認得,今夏心下微凜,口中道:「卑職不善飲酒,還請大人見諒。」

  嚴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來:「不久前,在七分閣臨水的二樓,小姑娘你和烏安幫的少幫主兩人喝了快兩罈子雪酒。」

  七分閣,臨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見的「愛別離」,臉色變了變,不知該怎麼接他的話。

  嚴世蕃卻已經轉向陸繹,笑道:「你得習慣她們這種小把戲,初時總是說自己不善飲酒,然後,你得用整整兩罈子才能把她灌醉。」

  陸繹笑了笑,道:「還是大人明察。」

  隨著嚴世蕃隨口一聲吩咐,更多的物件兒被侍女們搬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原本空蕩蕩只有帷幔的屋子,變得滿滿當當。燭台、屏帷一蓋都是上品,自不必說,今夏與陸繹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頭擺放著玉制酒器,晶瑩剔透,光澤溫潤……

  美則美矣,只是實在太過奢靡了。今夏暗嘆口氣,轉頭看見側旁的銅製漢壺,內插大枝桃花,花瓣嬌艷,顯是新鮮采折而來。

  片片桃瓣粉紅可人,她望著眼裡,心中想得卻是被棄屍桃花林的那幾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來的是果品,宣德窯青瓷里盛放著靈谷寺所產的櫻桃,個個飽滿殷紅。

  嚴世蕃拈著櫻桃柄,將櫻桃送入口中,櫻桃尚未咀嚼咽下,緊接著端杯飲下一口酒,櫻桃的甜酸混雜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讓它們慢慢在舌尖徘徊,細品,半晌之後才緩緩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丟下櫻桃核,似隨口一問。

  不知他問得是自己還是陸繹,今夏並未貿然開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陸繹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問道。

  嚴世蕃怎麼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見他手中亦端著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著,神態間頗有慵懶之意,卻是陌生之極。

  嚴世蕃笑道:「說起來,周顯已在京城當戶部給事中時,可沒少上摺子罵我。我不理他吧,他還接著罵;我還是不理他,他還罵;後來我沒忍住,乾脆就舉薦他當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聞言,今夏簡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嚴世蕃居然會舉薦一個孜孜不倦罵他的言官,而且還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這種油水頗肥的差事。

  陸繹卻不以為奇,淡淡笑道:「若卑職沒有猜錯的話,讓他負責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聞言,嚴世蕃面上漾開笑意,就像一個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歡的遊戲,帶著少許的興奮,朝陸繹道:「你可知曉他對我說什麼,他說,要把這筆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著周顯已那具腐爛的屍首,她看見陸繹也在笑,但她笑不出來,她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有何好笑之處。

  「生怕銀子下撥時層層盤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銀子領了,自己掏錢把十萬兩修河款運到揚州。」嚴世蕃回想著,面上仍帶著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賭錢,不過還算他有些定力,我還算佩服他。只是後來到了揚州,見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動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來周顯已一步一步都踏在嚴世蕃的設計中,今夏暗自思量:烏安幫負責押送修河款,如此說來,在船上布局想引周顯已賭錢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銳。

  陸繹搖頭道:「也沒甚可惜的,像周顯已這樣的人,平素里自以為兩袖清風,看旁人都是污濁不堪。輪到他時,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厭。」

  「說得對!他若當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個人物。」嚴世蕃嘆口氣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計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後頭還好些個法子都沒使呢,可惜了了。」

  後頭還有好些個法子沒使——今夏聽得不寒而慄,想來,便是周顯已未對翟蘭葉動心,再往後,嚴世蕃不知還要使什麼法子對付他呢。

  對於嚴世蕃而言,周顯已就像一隻籠子之鳥,由著他隨意逗弄,直至死在籠子。

  「還有法子?」陸繹似饒有興趣。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嚴世蕃遺憾地擺弄著手中成對的櫻桃,「怎麼也得輪著來一遍才夠好玩,可惜呀,才到愛別離他就頂不住了。」

  愛別離、愛別離……今夏驟然意識到,他故意讓她幾次看見愛別離,其實就是在提示她。

  為何要提示她?也是因為覺得好玩?

  又或者,在他眼裡,自己和周顯已一樣,也是他打發日子聊以遣懷的遊戲玩偶?

  「小姑娘……」嚴世蕃喚了她一聲。

  今夏自出神中,猛醒過來,望向他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嚴世蕃微微歪著頭,那枚不能動的眼睛定定看著她,幽幽問道:「你方才為何不說實話?」

  「我,沒有啊,卑職怎敢欺瞞大人。」對於他的突然發難,今夏不明何意。

  「方才你說,她的左邊髮鬢沒有右邊髮鬢梳得齊整,是因為窗子在右邊,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說出來……她的右手有傷。」

  說著,嚴世蕃伸手,輕巧拽過那名侍女,稍一用力,侍女整個右邊衣袖盡數齊肩脫落,雪白的膀子上,兩道猙獰的猩紅鞭痕清晰可見。

  手指的指背輕輕划過細膩的肌膚,肌膚在戰慄下起了一層小疙瘩,今夏咬著牙根,不用看那侍女的表情,也知道她所受的折辱。

  「你雖然是個姑娘,但身為六扇門的捕快,對這等房中之樂不會不知道吧?」嚴世蕃語氣上揚,目光中頗有逗弄之意,拾起侍女的手,在手腕處的傷痕上輕輕撫摸著。

  「這個……卑職孤陋寡聞,請大人恕罪。」

  今夏明明知道他所謂的房中之樂是何事,卻不得不按捺著噁心,恭敬回答。

  陸繹並不插話,仰脖喝下杯中酒,旁邊的侍女忙挨上前替他斟滿。

  「不妨事,你還是個小姑娘……其實也不小了,」嚴世蕃呵呵呵地笑,扭身朝陸繹道,「可以好好□□一番。」

  今夏聽見陸繹笑了笑,並未接話。

  這席,從日漸西沉吃到月上中天,還沒有結束的徵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見識了傳聞中嚴世蕃的酒量,這樣一罈子一罈子累積起來,他至少喝了六、七壇酒下去,簡直就是個酒缸。陸繹飲酒不及他多,但估摸著也喝了兩、三壇酒,看著歌舞伎在身前輕歌曼舞,神態間悠然放鬆。

  隨著酒越喝越多,他言語間雖還算有條理,但舉止已是愈發放蕩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懷中肆意輕薄。

  今夏在席間如坐針氈,明明知道此人萬萬不能得罪,還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職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請大人多多包涵。」

  「來人!」嚴世蕃帶著醉意吩咐道,「帶小姑娘到客艙休息。」

  「大人,卑職……」

  今夏話未說下去,便被嚴世蕃打斷:「你區區一個六扇門捕快,公務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麼?休在我面前談公務,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愛走便走,休掃了我的興緻。」

  「……」

  她望向陸繹,後者悠悠笑道:「嚴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識抬舉。」

  連他也這麼說,今夏牙根一緊,雖不情願但仍是恭敬道:「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第七十三章

  今夏才出船艙,嚴世蕃推開原本攬在懷中的侍女,朝陸繹努努下巴,笑道:「果然還是個小姑娘,不過還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時候還長些。」

  「這般不識抬舉,虧得大人寬容。」陸繹搖頭嘆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對她寬容幾分。大人您也知曉,她師父楊程萬受傷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頗念舊情,此番還讓我找名醫為他療傷。」

  此言話中有話,嚴世蕃又怎麼會聽不出來,當下笑道:「這種沒長開且尚不解風情的小姑娘我可沒興趣,你瞧瞧我這類,哪一個不比她好……你隨便挑,不必與我見外,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

  陸繹笑著連連推辭:「不行不行,她們可都是大人的寵眷。」

  「不必與我見外,」在嚴世蕃目光示意之下,兩名裸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陸繹身旁,「你送來的秋鷹圖,著實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兩名合心意帶走,日日紅袖添香,豈不好。」

  陸繹將手放到侍女柔軟的腰肢上,輕輕揉捏著,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後才望向嚴世蕃道:「大人……實不相瞞,卑職此番來還有一事想起大人幫忙。」

  「你我之間,何必見外,儘管說便是。」

  似乎要說的這件事情對他而言頗有些艱難,陸繹先讓侍女斟滿杯中酒,滿飲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讓我來江南辦理此案,是想讓我藉此……藉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遲遲未找到,聖上已有不愉……」

  他看著嚴世蕃,面上笑得頗為尷尬。

  嚴世蕃並不接話,只緩緩點頭,示意自己正在聽著。

  陸繹只能繼續往下說:「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幫卑職一把,您一句話,也許……」

  「一句話?」嚴世蕃聳聳肩。

  「您知道,卑職人微言輕,自到揚州以來,就發覺揚州地界上的官員對此案並不關切,線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極為有限。揚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門生,若大人能幫卑職略提一句,說不定這十萬兩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陸繹這話說得極盡卑躬屈膝之能,連帶目光也十分誠懇。

  嚴世蕃盯著他,靜默片刻,繼而大笑道:「好說好說,不就一句話的事情么,你我兩家相交日久,關係甚篤,這話還用得著你說么。」

  陸繹似鬆了口氣,面露喜色,道:「多謝大人,待卑職高升之日,絕不會忘記大人的恩德……對了,那秋鷹圖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畫也不會作假,卑職明日就讓人將書畫盡數送上船,請大人費神獎賞。」

  「知我者也。」

  嚴世蕃呵呵呵地笑,復攬過侍女入懷。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聲樂之中,兩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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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這邊請。」

  裸足少女提著小巧精緻的玻璃燈籠在前頭為陸繹引路。陸繹踏著狼皮褥子,跟著她下到二樓,直至停在一間艙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開門:「大人,請休息,裡頭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當。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鈴繩即可。」

  陸繹點了點頭,邁進房內,聽見身後侍女體貼地替他將門關上。他回頭看了眼門栓,思量片刻,並不栓門。

  這間艙房內,圓桌的錦緞桌布上原就點著燈,半明半暗間,可看見雕花床上床幔低垂,內中似有人影。

  「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他尚記得嚴世蕃所說的話,不由皺了皺眉頭。傷口初愈,過多酒水的攝入讓他身體傳來一陣陣不適,他連掀開床幔看一眼的興緻都沒有,疲累地在桌邊坐下歇息。

  燭火爆了一聲,他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今夏住在哪一間艙房?會是在自己的隔壁嗎?……

  正想著,有人來敲他的門「咚咚咚」。

  「誰?」

  「大人,可安寢了?我給您送解酒的湯水。」門外的人有禮道。

  陸繹暗嘆口氣,起身行到床邊坐下,邊脫靴子邊道:「進來吧。」

  侍女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將托盤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復退了出去,關上門。

  陸繹望了眼玉碗,懶得過去拿,脫完靴子撩開床幔,便預備裝醉躺下歇息。床幔剛一掀開,他就怔住了——一雙圓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著他,再熟悉不過,只是眼睛裡頭的那股惱火勁兒已經很久沒看見,現下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麼是你?」他偏著頭看她,順便伸手替她將落在面頰上的髮絲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動彈,卻也不說話,費勁地皺著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麼。

  陸繹順著她的目光望下看,發現她的手臂雖然動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劃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銅管。」她在他掌心寫到,銅管一端在這頭,銅管另一端的人便可藉此竊聽此間的聲音。刑部有幾件特殊牢房便裝了銅管。

  陸繹明白她的意思,卻不以為意,甚至連找銅管在哪裡都懶得找:此間是嚴世蕃的地盤,自然逃不過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會讓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他在她手心寫,「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劃得他掌心痒痒的:「應該是軟筋散,這個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把她往裡頭挪了挪,然後和衣在她身側躺下來,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著衣服,仍舊能感覺到他的身子有點發燙,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問道:「你是不是發燒了?因為那些酒?」

  「沒事。」他簡短寫道。

  今夏使了好大的勁兒才算把頭側過來,看著他倦然的面容,顰眉複寫道:「嚴世蕃是個混蛋!」

  掌心痒痒的,陸繹合攏雙目歇息,感覺著她寫的每一個字,笑著將頭點了點。

  「他欺負你了嗎?」她劃拉著問。

  陸繹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她繼續寫。

  他思量了一會兒,在她手心寫了兩個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雲,當敵方比己方強大之時,無法克敵制勝,就需要通過示弱來麻痹敵方,使得敵方掉以輕心,然後再伺機而動。

  似在認真考慮這兩字的含義,足足過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沒有動,倒是陸繹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痒痒。

  「他為何把我弄到你床上?」她想起這事,劃拉著問道。

  陸繹如實回答她:「他說,會讓我最喜歡的那個來陪我。」嚴世蕃能看穿,說實話,他並不意外,因為他只是稍加掩飾。看穿這點,在眼下而言,只要陸嚴兩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臉,就不是什麼壞事。何況,他從來就不想和嚴家撕破臉,下下之策,他向來不用。

  這句實話,讓今夏紅了紅臉,隨即她覺得可能是軟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讓人腦子容易胡思亂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捨不得,所以拿我來湊數。」這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陸繹默了默,轉頭睜開雙目望她,用手寫道:「我沒看中的。」

  那不都一樣么,都是拿她來湊數,今夏也默了默,然後聽見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尷尬地望了眼陸繹。

  「餓了?」他開口問。

  今夏點了點頭,這事不能怪她,嚴世蕃這條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著,壓根就沒吃什麼東西,眼下又已過了四更天,自然是飢腸轆轆。

  「我讓她們拿些吃食過來。」陸繹欲起身,卻被今夏拽住。

  她很緊張,手指劃得有點重:「他們會在吃食里摻東西的。」

  陸繹用手回答:「軟筋散都吃了,還怕什麼。」在她手心寫罷,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床柱邊的鈴繩。

  「想吃什麼?」他開口問。

  橫豎陸繹在身旁,今夏膽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麼都行?」

  陸繹點頭,目光中頗有鼓勵之意。

  「我要吃……面!牛肉麵!」她頗激動。

  這時侍女叩門進來,陸繹吩咐要一碗牛肉麵,侍女應聲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端了碗熱騰騰的牛肉麵進來放到桌上。

  今夏讚歎:「看來灶間一直燉著牛肉湯備用,真方便呀。」讚歎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有問題,自己服了軟筋散,身上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如何能吃面。

  她正犯愁,陸繹已將她扶坐起來,端過面碗,用筷子纏起麵條,吹了吹熱氣,然後道:「張嘴!愣著幹嘛。」

  「……」雖然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陸繹身份之尊,怎麼也不能讓他來喂自己,今夏忍著腹中飢餓道,「還是先放著,等我能動彈了再吃吧。」

  「快點,我手都酸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此時今夏實在是懊悔之極,早知道就要個棗泥糕或者桂花糕,再不濟來個硬饃饃也行,怎得偏偏要了碗麵條,弄得這般尷尬。

  「張嘴!」他盯著她。

  今夏只得張嘴。

  「味道如何?」他問。

  她點點頭:「好吃。」

  還有些話,她沒說出來:她長大之後,連娘親都不曾再喂她吃過,眼下陸繹這般喂她,她既覺得有些拘謹,又覺得自己回到幼年一般,心底深處暖乎乎的。

  陸繹慢慢喂,今夏慢慢吃,不知不覺之間,一碗香濃的牛肉麵已吃得見底。

  「軟筋散的時效不會長,你睡一覺,醒來藥效大概就退了。」

  他仍讓她躺下來,自己也像之前那般躺在她身側,在她手心中寫道。

  「在這種地方……」今夏本還想說「還像這樣躺在一起」,猶豫片刻,還是沒說,「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陸繹什麼都沒說,緩緩將她的手包裹在掌中。

  大概由於發著燒的緣故,他的手異常溫暖,今夏想著明日回城後要記得按沈夫人的方子抓藥給他喝。

  然後她倦倦地打了呵欠,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睡著了。

  聽著身側平穩均勻的呼吸聲,陸繹側過身子,望著她。在這條船上,在那個人的地盤上,倒也並非全是讓他噁心的事情,他想著。

第七十四章

  次日清早,今夏醒時葯勁已過,兩人預備下船回城。()侍女說主人尚在歇息,無法送客,已備下小船送他二人離開。

  小船晃晃蕩盪地離開樓船,沒有再生其他枝節,今夏坐在船艙內,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氣。陸繹頗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頭就擱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還在發燒,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額頭,還是熱熱的,果然尚在發燒中。

  燒了一夜,想來他定是難受得緊。

  她身子不敢動,伸長了手將船艙的帘子放下來,擋住湖面上的風。

  小船沿著水道進了城,在距離官驛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後,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葯,才回官驛,趕忙去煎藥。

  此時,一隻白鴿在陸繹窗邊來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經等了好一陣子。

  陸繹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後將鴿子放入竹籠中喂些清水和小米,最後才取出竹筒內的紙條。

  認出上面的字跡之時,他就顰起眉頭,這是爹爹的字。

  陸炳親自寫信給他,而非吩咐他人,說明此事相當要緊。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撫兼直浙總督胡宗憲因反覆上書請求不要殺掉汪直(倭寇頭領),而被彈劾收受賄賂,包庇放縱倭寇。聖上不悅,密令徹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憲撤職入獄,兩浙必定大亂。陸炳要他儘快將揚州事宜結案,前往浙江全權負責徹查此案。

  爹爹雖未明說,但身為人子,字中涵義陸繹豈能不懂。

  好在揚州此案已近尾聲,陸繹深吸口氣,再次看向紙條上胡宗憲三個字——

  胡宗憲,字汝貞,號梅林,大明南直隸徽州府績溪縣人。進士出身,先任益都知縣、餘姚知縣,後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邊防重鎮,整軍紀,固邊防。而後出任浙江巡按監察御史,臨行前立下誓言:「我這次任職,不擒獲汪直、徐海,安定東南,誓不回京。」在趙文華的大力推薦下,擢升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又加直浙總督,總督浙江、南直隸和福建等處的兵務,可以調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

  今夏端著湯藥進來時,正好看見陸繹將紙條放在燭火之上燒掉。

  「大人,喝葯吧。」她把葯放到桌上。

  陸繹端起碗來,略吹了吹,便一氣把湯藥飲盡。她留意到他的眉頭始終皺著,估摸著那張紙條里不是什麼好消息,又或許是因為葯太苦的緣故。

  「對了……」放下藥碗之後,他還在思量著什麼,然後轉頭吩咐她,「阿銳並不知道我們已經察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你千萬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馬腳,一切要和平常一樣。」

  今夏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這個人惜字如金,要從他口中套出些什麼來,並不容易。」

  「打蛇打三寸,找到他的要害,就好辦了。」陸繹淡淡道。

  「他的要害……」今夏回想起上次遇見倭寇之時,阿銳撲倒上官曦,自己卻身中暗器,「他把上官姐姐看得很要緊,倒不似作假。」

  「是否作假,一試便知。」

  今夏想起一事,從懷中掏出小瓷罐:「這是沈夫人留給我的,說是可以治療倭寇的暗器之毒。你下次見到上官姐姐,不妨送給她幾粒。」

  「你為何不自己給她?」陸繹問道。

  今夏沮喪道:「因為翟姑娘的事情,她以為我騙了她,只怕是不會再信我。你這等身份,自然是不會騙她的。」

  「那倒未必,騙不騙人,和身份其實沒什麼關係。」

  陸繹笑道,竟然開始寬衣解帶,今夏愣愣盯著他。

  「楞著幹什麼,替我從衣箱里拿件衣衫出來……」他邊脫邊低頭嗅了嗅,皺眉道,「全是酒味,難怪我覺得頭暈沉沉的。」

  「你頭暈沉沉是因為你在發燒。」

  今夏到衣箱里去翻他的衣袍,一轉頭,看見陸繹,見他連貼身衣衫都脫了下來,臉唰得一下全紅了。

  衣袍飛過來,兜頭兜腦地蓋住陸繹,她則趕緊背過身去。陸繹將衣袍取下來,笑著搖搖頭,邊穿衣衫邊嘆道:「我療傷的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

  今夏咕噥著:「當時情形危急,怎麼能一樣,你可不能養成這種習慣……」她話還未說完,就聽見陸繹哎呦喚了一聲,急忙轉過身去。

  他只穿起一邊衣袖,大概是牽動了背部的傷口,皺著眉頭無奈地看著她。

  今夏趕忙過去幫著他將衣袍穿好。

  「不能養成什麼習慣?」他索性站著不動,看著她的手環繞過腰間替他系絲絛,唇角微微上揚。

  今夏站在他身後細心地給絲絛打結:「就是、就是不能在我面前更衣。」

  陸繹轉身望了她一眼,不在意道:「你習慣就好,遲早得習慣的。」

  今夏尚未想明白什麼叫做「遲早得習慣」,就見他理了理衣袖朝外行去,急忙道:「大人,你還在發燒,你不歇歇么?」

  「不。」

  「我可以一起去。」她跟上去。

  陸繹停下腳步:「不,你有件更要緊的事情……把這些衣衫洗了,上面的酒味一丁點兒都不能留下。」

  「……」今夏難以置信,「我好歹也是六扇門的捕快……」

  「所以我才把這件要緊事交給你。」他叮囑道,「記得手勁兒輕點,別搓破了。」忍住不去揉她的臉,他轉身快步出了門。

  不願今夏跟著自己,故意讓她留在官驛中,因為陸繹想去見的人是阿銳。

  以阿銳的性格,被任何人看破身份,他都會起殺念。今夏那三腳貓的功夫,壓根不是他的對手,陸繹並不希望她去涉險。

  今日天氣晴好,烏安幫的渡頭上船工們來來往往,搬貨的,運補給的……陸繹掃了眼,大概能判斷出上官曦在何處。

  他想見的人是阿銳。

  但他要找的人卻是上官曦。

  看見陸繹來到此地,上官曦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在她與陸繹的私下交易中,見面一向都事先約定,而非這樣突然闖來。

  「陸大人,來此有何見教?」她探詢的目光下,隱藏著警惕之意。

  陸繹微微一笑,先淡淡掃了眼旁邊的阿銳,才道:「沒甚要緊事,只是來江南多日,案子一直不得頭緒,心中煩悶。想著上官堂主是揚州人,不知今日可得空閑,帶我領略一番揚州風光?」

  他竟是來邀她遊山玩水,上官曦不明白他葫蘆里究竟賣著什麼葯,一時又不好推辭,思量片刻,含笑點了點頭:「我近日雜事纏身,也正巧想出去走一走。只是我人笨口拙,不是個好嚮導,大人莫要嫌棄才是。」

  「有上官堂主相陪,勝卻良景無數,怎麼還會嫌棄呢。」陸繹笑道。

  阿銳面沉如水,一直靜靜站在一旁,見上官曦備馬,他便也跟了過來。

  「怎得,這位小兄弟是覺得上官堂主與我在一起不安全?」陸繹故意問上官曦。

  上官曦回望了阿銳一眼,遲疑片刻,吩咐道:「你不必跟著,就在堂里候著吧。」

  阿銳雖心中不悅,卻不敢違逆,拱手退下。

  前日在上千官兵圍剿下,深入內地的四十餘名倭寇已被盡數剿滅,此時的揚州城郊不再人心惶惶,春日暖暖,路上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許多。

  城郊西平山下,陸繹與上官曦信馬由韁,聽著山上傳來的鐘聲,這鐘聲是為了被倭寇所殺的僧人而撞。

  「你幫里受傷的弟兄情況如何?」他問道。

  上官曦搖搖頭:「不太好。」

  陸繹自懷中掏出小瓷瓶遞過去:「不妨試試這葯,據說對東洋人的奇毒甚是有效。」

  上官曦接過,問道:「大人尋我出來,就是為了此事?」

  陸繹笑了,反問道:「怎得,與我單獨出遊,我一定是別有居心?」

  「大人這是哪裡話……」

  「哈哈哈,頑笑話,莫往心裡去。」陸繹笑道,「對了,說起來,今日那位小兄弟對你甚是忠心耿耿,他是打小跟著你的?」

  「你是說阿銳,」上官曦搖搖頭,「他是三年前我在董家水寨遇見的,正好救了他回來,他就留在幫里了。大概是覺得我有恩於他,所以……他雖年輕,但做事不毛糙。」她聳聳肩,阿銳平常話不多,說實話他心裡真正在想什麼她也不懂,只是覺得他做事十分穩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十分倚重他。

  陸繹點點頭,嘆道:「挺好,挺挺老實的,看著和少幫主差不多一般大,性子倒是千差萬別。」

  想到謝霄,上官曦心中百味雜陳,苦笑道:「謝霄他……此番大人肯網開一面,上官實在是感激不盡,否則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事兒來呢。」

  「小事而已。」

  陸繹以手搭涼棚,佯作遮日頭,望了望遠處野柳樹林,可見有一人影隱在其間。他微微一笑:果然跟來了,看來他心裡當真是十分緊張上官曦。

第七十五章

  兩人緩步上山,廟本就不大,無甚香火,僅剩的幾個和尚跪在佛前念經超度亡魂。陸繹在佛前拜了幾拜,然後行至募捐箱前,自懷中取了張銀票,看也不看數額,便放了進去。

  上官曦微微有些詫異,在她想來,陸繹這等高官之子,看盡官場傾軋,多半心無鬼神,便是禮佛也不過是應景而已。但今日看來,陸繹神情虔誠,渾然不似作假。

  「大人,心中可是有所求之事?」她問道。

  陸繹微微一笑,並不作答,繞大殿信步而行,停在地藏王菩薩面前——巨大的鐘下,一尊小小的菩薩像靜靜而立,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他在蒲團前跪下,又拜了幾拜。

  上官曦在旁看著,心中愈發不解。

  陸繹起身,朝她笑道:「上官堂主,不常到此處來吧?」

  上官曦點頭道:「平日禮佛,都陪著老幫主喜去大明寺,這裡確實不常來,那邊的香火也比這邊旺。」

  「廟再小,供得也是真佛。」陸繹說著,眼角瞥見一人影自外頭閃過,遂朝她道,「走了一路,有點渴,我去後頭看看可否有水井,你稍候片刻。」

  上官曦未及點頭,便見他徑自大步行出去,秀美微顰,總覺得此行陸繹甚是古怪,但究竟何處不對勁卻又說不清楚。

  一拐過牆角,陸繹便飛掠而出,幾下騰挪,在寺廟後院截住了來不及走脫的阿銳。

  阿銳立在一株銀杏樹下,面沉如水,死死地盯著他,風過葉動,連帶著他臉上也是陰晴不定。

  陸繹卻壓根不與他說話,面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行到井邊,自顧自打了一桶井水上來,掬水洗了洗,便轉身走了,渾似沒看見他一般。

  阿銳有點愣住,不明白陸繹究竟何意,直至陸繹離開,他看到井沿上有一小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行過去近看,他的身子瞬間被定住,井沿上端端正正擺著是一枚薄薄的葉狀金飾。

  他認得,那是翟蘭葉的。

  回到大堂,陸繹心情甚是愉悅,朝上官曦道:「時候不早了,大概上官堂主還有許多幫務需要處理,可別為了我耽誤了,回城吧。」

  上官曦雖是一頭霧水,但也暗自慶幸不用再陪著他瞎轉悠,遂下山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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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掉餡餅這種事情,今夏向來是不太敢去想的,她向來覺得,天下只要不下刀子,就已經是老天眷顧。

  所以她洗完陸繹的衣衫,被劉相左差遣往衙門時,腦子並未想太多。

  揚州衙門的人告訴她,近日在戶籍調查中,發現有一無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間閑置半年的空房,據相貌描述與周顯已很是相像。介於此案由六扇門負責,所以把空房地址給她,讓她去查找線索。

  於是今夏去了。

  一間平常無奇的民房,她走進小院,空蕩蕩的;走進堂屋,空蕩蕩的;再走進裡屋,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辦案無數,掀開床幔的時候,今夏已經做好看見屍首的準備,可惜沒有屍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僅有鎖,還有官府的封條。

  隱隱意識到了什麼,今夏揭開封條,用隨身的小三件兒開了鎖,掀開箱蓋——滿目白銀,一錠一錠,密密擠擠地挨著,她取一錠出去,看銀錠底部,鑄造紋樣清晰在目,正是丟失那批修河款。

  來到揚州數十日,始終沒有半點線索,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夏深吸口氣,緩緩蓋上箱蓋,開始環顧這屋子。

  不留心便罷了,留心之後,她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她照原樣歸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揚州城的街道上似漫無目的地逛了逛,最後回到官驛。

  陸繹剛回到官驛,便看見今夏抱膝坐在石階上面帶憂色怔怔出神,對自己的腳步聲充耳不聞。

  「洗幾件衣衫而已,不用這麼委屈吧?」他笑問道。

  聽見他的聲音,今夏才猛然回過神來,自石階上跳起來,急道:「大人,你回來了!我有事……。」

  「說吧。」

  「這裡……」雖已在陸繹的小院之中,今夏還是覺得不妥,「進屋說。」

  陸繹倒無芥蒂,便隨著她進屋內,看著她緊張地關門關窗,不由覺得好笑。

  今夏仰頭看樑上,低頭又去檢查床底,確認四下無人,卻仍是忐忑不安:「這樣說話,會不會被人聽了去?」

  陸繹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誠懇道:「可以鑽被子里說。」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邊坐下,附到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銀子找著了,好事呀。」陸繹不驚不乍,十分平靜。

  今夏疑惑地端詳他神情,片刻之後,復附到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又說一通。

  「嗯,箱子鎖得好好的,封條也在。」陸繹邊聽她說,邊點著頭,「屋子被人打掃過,不超過一日光景……」

  「噓……」

  今夏緊皺眉頭看著他,下定決心般,附到在他耳邊把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

  她以為陸繹會吃驚,至少應該微微驚詫,但他卻異常平靜。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聲音很輕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間顰起,仔細思量著,「我知道此事與嚴世蕃有關,也許是他派人將銀子藏起來,但我沒想到這些銀子壓根就在錢庫之中,這銀子根本沒丟!你知曉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揚州知府到管銀庫的吏司,再到揚州衙門、提刑按察使司……」陸繹頓了下,依舊很平靜,「他們都知道銀子沒丟。」

  「這是他們聯手做的這個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憤慨不已。她知道嚴嵩權傾朝野,但時至當下,她才清清楚楚地體驗到權傾朝野四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今日,銀子為何突然冒出來了?

  她低頭看向陸繹,想起他在船上所說的話,驟然之間全明白了。

  他說,那個人想把他踩在腳下。

  他在她的手心上寫「示弱」。

  今夏緩緩在陸繹面前蹲下來,想到他不得不在嚴世蕃面前卑躬屈膝,這比讓她自己卑躬屈膝還要難受得過。她抬眼望著他:「所以,在船上,你……」

  「不僅如此……」陸繹淡淡道,「我還把仇鸞的那套生辰綱送給他了。」

  這些官場上的事兒,今夏似懂非懂:「那倒是,嗯,物盡其用……所以,這案子就算結了?」

  陸繹微微一笑:「結了。」

  一種巨大而無人的沮喪感籠罩著今夏,她低低道:「我還從來沒辦過這樣的案子,愛別離上那幾具女屍,就這樣白白死了,連個名字都沒有,也沒有人來尋她們。」

  「……終有一日……」

  他未再說下去,腦中想起的是廟裡看到的那尊佛像。

  那一日,究竟還需多久,他不知道。

  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他也不知道。

  ***************************************************************

  入夜,陸繹獨自一人在屋中研墨,寫摺子。

  夜風拂過窗外,連帶著燭火也猛得搖曳了一下。

  「我等你很久了。」陸繹頭也不抬,邊寫邊淡淡道。

  外間,夜色寂靜,除了風穿樹葉的沙沙聲,並未有其他聲響。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影自屋頂翻身躍下,如落葉般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冷冷望向窗內的陸繹。

  「進來坐會兒,桌上有茶,等我寫完這份摺子。」陸繹蘸了蘸墨,繼續低頭寫公文。

  阿銳立在當地,片刻之後,推門而入,果然就在桌邊坐下來。

  屋內靜悄悄的,良久之後,陸繹方才擱下筆來,吹了吹剛剛寫好的摺子,笑道:「修河款一案總算是結了,你會回京城么?」

  阿銳冷冷望著他:「我聽不懂你的話。」

  「若是聽不懂,你就不會來這裡。」陸繹疊起摺子,起身道,「以你這身功夫,在烏安幫三年,不覺得委屈么?或者你捨不得走?」

  阿銳緊盯著他。

  陸繹繼續道:「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規矩也算知道一點。叛幫者,三刀六洞是少不了。只是不知像你這種潛伏在烏安幫的錦衣衛,上官堂主會如何處置你?」

  阿銳目中帶著殺意。

  「不過你放心,我若想說,今日早就說了。之所以等你來,就是想和你談一筆交易。」陸繹對他的眼神視而不見,施施然撩袍坐下,倒了兩杯茶,一杯留給自己,一杯推給阿銳。

  「我從不與人談交易。」阿銳冷淡道。

  「很好,對你而言,今日是個良好的開端。」

  陸繹笑容溫和。

第七十六章

  阿銳望了眼他推過來的那杯茶,並不去接,也不動它。()

  「聽說王恩當年的脾氣也不甚好,你與他倒是有幾分相似。」陸繹抿了口茶水,嘆了口氣,「當年他奉命保護大理寺左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前往大悲寺進香,不料中途被賊人暗算,董夫人和兒子被賊人劫走。」

  聽著,阿銳面色愈發陰沉。

  陸繹接著道:「王恩身受重傷,被指責失職,他帶傷欲追蹤賊人,卻因傷勢過重而昏迷過去……」

  阿銳死死盯著他。

  「你在病榻前守了三日,可惜令尊還是撒手西去。」陸繹最後道。

  沉默了良久,阿銳才緩緩問道:「你怎知王恩是我爹?」

  「金剛纏絲手,一脈相承,你爹爹當年並未收徒,若非你還在世,我還以為這門功夫已經絕跡。」陸繹輕輕轉了轉茶碗,「你當年無故失蹤,想不到卻是跟了嚴家,到江南來當卧底,可嘆可笑,王恩若知曉,在地底怕是不得安生。」

  「此言何意?」阿銳剛說話,就覺察出不妥,隨即又道,「你休要來挑撥我。」

  「挑撥?笑話!」陸繹冷道,「你若不想知曉,當年綁架董夫人的人究竟是誰,你儘管出這個門去。」

  「賊人是顧小風,我早就知曉了。」

  「哼!顧小風不過是區區草寇,真正幕後指使之人是誰,你可知曉?」

  阿銳一愣:「幕後之人?」

  陸繹淡淡道:「大理寺左少卿董棟有一位好友,沈鍊。沈鍊因彈劾嚴嵩獲罪,被貶至保安州為民。走的那日,董棟去送他了。」

  阿銳等了好一會兒,陸繹也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去送他?」他忍不住問。

  「你應該很熟悉他們的行事風格。」陸繹點頭,「顧小風綁架董夫人,得到的許諾便是事成之後接替你爹爹的職位,當錦衣衛。」

  阿銳楞了許多:「所以,我爹爹的死也在他們計劃之內。」

  「這根本不需要計劃,你爹爹要麼因傷辭職,要麼因瀆職被撤職查辦,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任何區別。」陸繹頗同情地看他,「我不懂的是,你怎麼會輕易離開京城,寧可留在江南當卧底。」

  「爹爹走後,突然間有很多債主迫上門……」只說了一半,阿銳就停了口,憤而起身,警惕地盯著陸繹,「你以為,故意這樣說,我就會中計?!」

  「我以為,你也許還沒有愚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陸繹道。

  「哼……」

  阿銳轉身出門,身形騰挪,轉眼間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屋內,陸繹看著阿銳未飲的那杯茶,眼神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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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找到修河款之後,劉相左寫了摺子遞上去,一行人留在揚州等著聖上的批示,日子閑得不能再閑。

  今夏原本想去城外打只野雞給頭兒補補身子,可惜運氣不好,轉悠了大半日也沒找著,便采了許多槐花回來,想著讓大楊做槐花飯。回醫館時,正好在門口遇見謝霄。

  因為阿銳的緣故,還有上官曦對自己尚有不滿,今夏一直也沒敢往烏安幫去,此時碰見謝霄,想起那事還得跟他說明白,連忙招呼他到醫館來。

  「怎得好幾日不見人影,你忙什麼呢?」謝霄邊走邊問。

  「哥哥,你坐,我有事跟你說。」今夏把他按在後院的石凳上,正色道,「頭兒都跟我說了,就是你想向我娘提親的事兒。」

  謝霄也是一臉正色:「我也正想這事呢,京城的規矩我不太懂,聘禮得多少才合規矩?」

  「不是,哥哥,咱們現在不是談聘禮的時候……」今夏正待往下說,便聽見楊岳自身後行過來。

  「小爺,你娘又來信了。」他把一封信遞給她,伸手接過她身上的背簍,用手撥了撥裡頭的槐花,自言自語道,「夠做兩、三頓了。」

  今夏展開信紙,草草看了一遍,皺緊眉頭,緊接著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滿道:「我娘怎麼能這樣,這不是騙人嘛!」

  「怎麼了?」謝霄奇道。

  楊岳邊撥拉著槐花邊笑道:「我看,你娘是鐵了心要讓這門親事成。」

  「什麼親事?」謝霄愈發一頭霧水。

  原來今夏的娘為了促成今夏與易家三公子的親事,在根本不知道今夏生辰八字的情況下,硬是編了個與易家三公子十分匹配的八字,此番來信就是讓今夏記牢此生辰八字,千萬莫要說漏了嘴。

  聽楊岳解釋後,謝霄這才明白過來,看著今夏欲哭無淚的模樣:「你跟你娘提我啊,我對生辰八字不計較的。」

  對了,事情得一樣一樣來,先解決眼前這碼事。今夏深吸口氣,定定心神,伸手重重拍上他肩膀:「哥哥,你真是仗義,不過提親這事還是算了。我仔細想過,一則我家在京城,你在揚州,我娘肯定捨不得我嫁這麼遠,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倒插門;二則,我這人就愛當捕快,你是江湖人,我是官家人,這也實在多有不便……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哥哥你一番美意,我銘感五內,親事不成,咱們仁義在。」

  待她說完,謝霄望了她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原來,你喜歡書生模樣的?」

  「當然不是了,我娘那邊我還得想法子。」今夏犯愁地看向楊岳。

  楊岳把她的臉別過去:「別看我,我可不是你娘的對手,馬上就回京城了,你趕緊自己想法子吧。」

  「讓頭兒跟我娘,就說我還小,不急著成親,再等兩年如何?」

  今夏說著就要往楊程萬所在的廂房走,卻被楊岳拽住。

  「陸大人正在房裡呢,你待會兒再進去。」他道。

  「陸大人在裡面?!」今夏奇道,「他找頭兒幹嘛?」

  楊岳搖搖頭。

  今夏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剛準備湊門縫裡瞄一眼,門就被人自內打開——陸繹正站在她面前。

  「陸大人……」鼻尖差點撞上去,今夏連忙往後退開一步

  陸繹反手將門復關上,這才望了她一眼,道:「聽說你喜事將近,我該恭喜你呀。」

  「什……什麼喜事?」

  「你娘都開始替你合八字了,下一步就該納吉了吧。」他挑眉道。

  「怎麼連你都知道了。」

  今夏頭一遭覺得頭兒的嘴實在太不嚴實了。

  陸繹施施然步下石階,從她身旁擦過,口中道:「可惜啊,我剛剛才申請把楊程萬借調到北鎮撫司……」

  聽到北鎮撫司四個字,今夏身上就是一凜,跟在他身後急問道:「為何要把頭兒借調到北鎮撫司?」

  「楊程萬的腿傷至少還得養上二個多月,借調過來,他便可好好養傷,六扇門也沒話可說。」陸繹朝石桌行去,「你和楊岳是他的手下,也一塊兒借調過來了。」

  「大人想得真周全!」今夏喜道,「這麼說頭兒可以留著揚州養傷?」

  「當然可以,只是……」陸繹頓了頓,似有犯難之事。

  「只是什麼,大人儘管說,可有卑職效力之處?」今夏連忙問道。

  「我很快將去浙江,原本想著手下無人,你閑在此地也是閑著,帶在身邊打個雜倒也還湊合。」陸繹淡淡道,「不過聽說你好事將近,或許你心急著要回京城成親呢。」

  「怎麼可能!」巴不得有借口不用回京,如此天賜良機,今夏怎麼能放過,忙趕著向他表忠心,「大人既然有用得著卑職的地方,卑職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的親事呢?」陸繹問。

  「卑職身為公門中人,自然是以國事為重。」她義正言辭。

  陸繹停住腳步,側頭瞥了她一眼:「不後悔?」

  「絕不後悔……」今夏停了一瞬,忍不住多問一句,「去浙江,有補助么?」

第七十七章

  見陸繹行到近旁,楊岳忙起身垂目施禮。謝霄向來是不待見他的,當下挑高眉毛,直直地望向他。

  陸繹竟會撩袍坐下,且就坐在他對面,這點卻是謝霄始料未及的。

  「坐吧,不必拘禮。」陸繹朝楊岳道。

  身份有別,楊岳不敢入座。

  陸繹微顰起眉:「要我仰頭看你?」

  楊岳連忙坐下。謝霄看著,在旁「嗤」了聲,翻了個大白眼。

  今夏倒不用陸繹吩咐,自發自覺地就在僅剩的石凳上坐下來,心裡頭還在惦記著補助的事情,雙目頗為期盼地將陸繹望著。

  陸繹只裝著沒看見,朝楊岳道:「我問過沈大夫,楊前輩的腿恢復得甚好,但要想日後免除舊疾複發,還得好好將養著,避免長途勞頓。所以我已經將楊前輩借調到北鎮撫司,你們只管在此地好好將養,不必擔心六扇門的事情。」

  楊岳聞言大喜,道:「多謝大人想得周全。」

  謝霄在旁,聽了此事,便道:「既然留在揚州,不如就住到我家去,我爹爹早先就說了好幾回這事。現下案子已經破了,你們也不用避諱什麼了吧。」

  「這個……」楊岳躊躇道,「會不會太打擾了,畢竟是養傷,多有不便。」

  謝霄大手一揮:「沒事,有楊叔陪著我爹爹,我爹爹心情還能好些呢,你就權當是在幫我,行不行?」

  「這事我不能做主,還得問過爹爹。」楊岳道。

  陸繹靜靜聽了片刻,此時方道:「養傷,重在心境愉悅,醫館內病患進進出出,自然不能算個好地方。楊前輩與謝幫主是多年好友,少幫主的提議,我覺得甚好。」

  沒料到陸繹會幫著他說話,謝霄楞了楞,沒吭聲。

  今夏在旁道:「大楊,我看挺好,頭兒留在謝家養著,咱們一塊兒到浙江去。」

  「去浙江?」楊岳不解。

  「陸大人要去浙江辦公務,我跟著去打雜,你也一塊兒來吧。」今夏心裡還有一層考量,楊岳留在揚州,只怕遲早會知道翟蘭葉已死,想著讓他換個地方才好,「陸大人,還有補助,對吧?」

  陸繹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有,每月四兩銀子。」

  「四兩啊!」今夏直朝楊岳使眼色,這錢若不賺豈不是太虧了。

  楊岳提醒她:「你還去浙江?莫忘了你娘催著你回去呢,易家老三等著跟你……」

  今夏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讓他等著去吧,小爺賺銀子要緊。」

  「你娘……」

  「我娘深明大義,不會攔著我賺銀子。」想起陸繹還在旁邊,今夏沒忘記補上一句,「何況是為陸大人辦事,就算沒銀子,咱們也義不容辭是不是?」

  陸繹側頭望著她,面上似笑非笑。

  「大人,你渴了吧,我去給你泡壺茶啊。」今夏笑眯眯朝他道,轉身就朝灶間去。

  謝霄看得直搖頭,不解地問楊岳:「她在衙門就這麼混日子的?逮誰巴結誰?」

  楊岳笑道:「那倒不是,她在六扇門裡人緣頗好,倒犯不上這麼費勁。」

  「她?人緣頗好?!」謝霄一臉地不可置信,「你誆我的吧?盡幫著她說話。」

  「真的,給個燒餅她就幫忙巡大夜,管頓飯她就能幫忙出遠差,都挺稀罕她的。」

  聞言,陸繹雖未說話,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謝霄嘖嘖搖頭:「這丫頭真是窮瘋了吧!」

  楊岳接著笑道:「尤其到了天熱的時候,都搶著跟她巡街守夜,連上頭開會都喜歡叫上她。」

  「這是什麼緣故?」謝霄不解。

  「她特別招蚊子,你想,炎炎夏日,一屋子的人,蚊子哪個都不咬,就叮她一個人,比用艾草熏七、八遍都有用……」

  楊岳話音未落,就聽見今夏清脆的嗓音。

  「大楊,你又歪派我!」

  她在桌上把茶盤放下,先給陸繹倒了一杯,然後依次給謝霄、楊岳,最後給自己倒了一杯。

  陸繹不接茶,瞅著她問:「你真為了一個燒餅就去巡大夜?」

  今夏理所當然地點頭,然後嘻嘻笑道:「也不是因為燒餅,因為夜裡頭才逮得到大賊,你知曉吧,在六扇門,凡是有點名頭的大賊都是有賞格的,我巴不得天天巡大夜。」

  「是,就你精,旁人都是傻子。」謝霄嗤之以鼻,「你就不嫌累?」

  「哥哥,那不是賊,那可都是銀子,撿銀子你會累么。」她晃晃腦袋。

  陸繹皺皺眉頭:「管頓飯你就出遠差?」

  「出差都是有額外補助的!我又不傻。」

  她認真地看著他,意思已是不言而喻:白花花的銀子,她怎麼可能不要。

  陸繹默默轉開目光,暗暗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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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今夏所料,對於她去浙江一事,楊程萬很是不快,重重責備她為何不事先與自己商量就擅自答應陸繹。

  「你娘接連來信,就是要你趕緊回去,那邊親事已經談妥當,你這樣讓我向你娘如何交代?」楊程萬道。

  我就是不想成親才不願回去!今夏暗地裡吐吐舌頭,面上只做為難狀:「我都已經應承陸大人了,再說,咱們現在借調到北鎮撫司,陸大人現下就是咱們頂頭上司,他開了口哪裡還有我說不的餘地。」

  「我明明和他說過,你親事已定,要回京成親,他怎麼……」楊程萬皺緊眉頭。

  「他……肯定是公事為重,哪裡會考慮這些小事。」

  今夏替陸繹辯解道。

  「再說,浙江倭寇鬧得凶,萬一有個閃失……」楊程萬轉向楊岳,吩咐道,「你跟著夏兒去,把她看緊了!」

  楊岳猶豫道:「可是爹爹你的腿……我怎麼能放心呢。」

  「我都快好了,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楊程萬頗擔憂地看著今夏,「倒是她,你一定要把她盯牢了,別毛毛躁躁地出什麼事。」

  今夏總覺得頭兒話裡有話,忍不住問道:「頭兒,之前我獨自出門辦差也是常有的事兒,怎得這回您這麼不放心?您到底在擔心什麼?」

  楊岳也覺得他似有點小題大作:「是啊,爹爹,她跟著陸大人呢,又不是一個人辦差,不會有什麼事的。」

  「正是因為……」楊程萬盯著他們的目光就像看著兩個二傻子,頓了一瞬,深吸口氣才接著道,「你們以為陸大人是什麼善茬,好伺候的么!若是惹惱了他,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今夏沒敢接話,心裡默默地想:一桌子蘿蔔陸大人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挺好伺候的。頭兒這麼不待見陸繹,會不會和陸炳有關?莫非當年頭兒還是錦衣衛時,與陸炳有隙?

  「孩兒明白了。」楊岳習慣性地點頭稱是。

  今夏趕忙做恭順狀:「我也明白了。」

  楊程萬扶了扶額頭,自言自語地低語道:「若真能明白就好了……夏兒,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怎麼給你娘回信。」

  「哦。」

  今夏應著就朝外走,楊岳本也要出去,卻被爹爹喚住。

  聽見外間今夏的腳步聲漸遠,楊程萬才對楊岳沉聲道:「知道為何我一定要你跟夏兒一塊兒去么?」

  楊岳點點頭,老實道:「看著她別闖禍,若有危險地兒也不讓她去。」

  「不僅如此,」楊程萬道,「最要緊的是,莫讓她和陸繹太接近。」

  楞了片刻之後,楊岳恍然大悟:「爹爹,您是擔心陸大人對她……不可能,陸大人是何等身份,怎麼可能對她用強。」

  楊程萬干瞪著楊岳,覺得這兒子傻得像撿來的:「我是擔心夏兒口沒遮攔,還有你也是!對陸大人,要恭敬,除了恭敬還是恭敬,明白什麼意思么?」

  「……」楊岳覺得爹爹說話愈發雲山霧繞,「您到底想說什麼?」

  「恭是恭而有禮,敬是敬而遠之。」楊程萬重重道,「牢牢記著這句話!看緊夏兒。」

  楊岳點頭如雞啄米。

  「對了,爹爹,謝家兄弟又提讓您去謝家養病的事,說是與謝叔一處作伴,彼此都不寂寞。」

  楊程萬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道:「我終是個外人,住別人家中多有打擾,算了吧。」

  殊不料次日,謝家派來一頂大轎,幾名轎夫皆是彪形大漢,在謝霄吩咐下,徑直將楊程萬抬上轎子。楊程萬苦笑不得,拗不過他一番好意,便不再堅持。

  過了兩三日,聖上的諭令就到了。

  劉相左及其下屬皆有嘉獎,陸繹升為從五品鎮撫。

  又過一日,又有諭令,將陸繹升為正四品僉事,前往浙江巡視。

  短短兩日之內,他竟然連升三級,前來道賀的揚州大小官員差點把官驛的門檻都踩爛了,可惜只有驛卒招待茶水,壓根見不到陸繹。

第七十八章

  今夏這幾日倒有大半功夫是在替陸繹退還大小官員所送禮品,在陸繹篩選過後,哪些人的禮品可以收哪些人的禮品不能收,一一地給人退回去,整個揚州城她趕著馬車繞來繞去,估摸著馬的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剛過晌午,她緊趕慢趕,惦記著飯點趕回來,剛剛停好馬車,進官驛後院角門,就又被人復拉上馬車。

  「大人?怎麼了?」她看著陸繹,奇道。

  「上次沈夫人給你的葯,你帶著么?」陸繹先進了馬車,放下車簾後才低聲問她。

  今夏點點頭。

  「出城西,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道。

  「誰?」

  「到了你就知曉。」

  今夏楞了楞,遂不再多問,駕車根據他的吩咐往城西駛去,最後停在了那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之外。

  穿過這片竹林正是沈夫人的住所,她詫異地想:莫不是沈夫人她回來了?

  跟著陸繹往竹林裡面行去,也不知沈夫人走時用了什麼法子,原先竹林中的那些蛇已少了許多,偶爾見到一兩條,也是意趣闌珊地盤在高處,壓根就不理會底下的行人。

  直進到竹林深處,陸繹徑直進了沈夫人的屋子。

  今夏跟在其後,見屋內仍是空蕩蕩的,顯然沈夫人並未回來,直行到裡間,才看見竹床上躺著一人,面目不清,待她近前細看,不禁吃了一驚。

  「他、他……他是阿銳?」

  陸繹面沉如水,點了點頭。

  今夏不可置信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眼前,躺在竹床上的阿銳蓋了件陸繹的外袍,光看面部便有多處傷痕,已經紅腫潰爛,若非今夏尚從細微處辨認,壓根看不出他是阿銳。

  今夏稍稍掀起一點外袍,阿銳身上也有多處傷口,皆與面部傷口一樣潰爛,雖然已經清洗過,但仍甚是可怖,令人難以直視。她皺緊眉頭,蹲□子仔細檢驗那些傷口,發現傷口都不深,沒有任何致命傷,最重要的是傷口處有毒。

  傷他的人簡直是在故意戲弄他,在他身上劃滿刀口,卻無一刀取他性命,存心是要他慢慢傷口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這是東洋人袖裡劍上的毒,和大人你前番時候所中的毒一樣,只是這麼多傷口……莫非他是遇上仇家了?」今夏費解,從懷中掏出沈夫人留下來的葯,正想給他上藥,卻被陸繹攔住。

  「我來。」他接過葯去,「沈夫人是說這葯內服外敷,對吧?」

  今夏點點頭:「對。」

  「你去燒點水。」

  陸繹將她打發出去,才掀開外袍,給阿銳上藥,其間阿銳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待今夏燒好水進來時,阿銳身上的傷已經盡數上過葯。今夏把藥丸在溫水中化了,用小木勺一點一點地喂他喝下去。

  能做的都做完,今夏長呼口氣,問陸繹道:「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繹眉間深皺:「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了。」

  「莫非這附近還有東洋人?上次沒剿清?」今夏猜度,「可憑阿銳的功夫,若只有一兩名東洋人,不該被傷成這樣……大人,你說你找到他,你一直在找他么?」

  在某些事上她實在是非常敏銳,而在某些事上又遲鈍得驚人,陸繹望向她,實話實說道:「我和他談過一次,之後我以為他很快就會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來,然後我聽說上官曦也在找他……」

  今夏望了眼阿銳,轉向陸繹:「和他談什麼?」

  陸繹卻不願再多說:「我猜測,是嚴世蕃發覺了什麼,對他下了手。只是我不明白,嚴世蕃怎麼會有東洋人的毒?」

  「他,和東洋人有勾結?」今夏駭然,「勾結倭寇,他的膽子也忒肥了吧!」

  陸繹默然不語,盯著竹床上昏迷不醒的阿銳,一切都要等到他醒了才能有答案。

  今夏支肘托腮,也看著阿銳,忽得想起一事:「大人,咱們明日就動身去浙江,他怎麼辦?」

  「帶走。」

  陸繹早已想過,雖說嚴世蕃已離開揚州,但揚州仍有他的耳目,阿銳斷然不能留在此地,只能帶他走。具體安排他也已考慮妥當:「明日你雇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專門裝那些禮品,命楊岳押車,到時候就讓阿銳藏在這輛車中。」

  今夏頓時明白了,車中有眾多禮品,丟一件也是個麻煩事,閑雜人等為了避嫌是不會靠近馬車的,加上有楊岳押車,更加妥當。

  「他……傷得這麼重,死了怎麼辦?」阿銳身上臉上密密匝匝足有上百道傷口,遠遠超出此前陸繹的傷,今夏擔心他熬不過去。

  陸繹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他心裡有仇人,這樣的人,命總是要硬幾分。他的心裡還有意中人,惦記著她,他就捨不得去死。」

  今夏聽著,看著陸繹的側面,突然很想問他:那麼,大人你的心裡有什麼?

  這個問題在她唇舌間繞了繞,終是礙於身份有別,不敢造次,沒有問出口。

  守著阿銳直到傍晚時分,也不見他有什麼起色,今夏心中有些焦急,因今夜謝百里專門為她和楊岳備下踐行宴,若是她不去,拂了謝百里的好意,著實不妥。今夏躊躇再三,不得不向陸繹說明緣故。

  「他要替你踐行?」陸繹斜靠在竹椅上,微微挑眉,「怎得,真把你當兒媳婦了?」

  「怎麼可能,他就是看在頭兒的面上。」今夏總覺得陸繹語氣怪怪的,又說不出到底哪裡古怪。

  陸繹也不看她,自顧自繼續道:「說不定他放心不下,想讓謝霄陪著你走一趟,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楊前輩大概也求之不得吧。」

  「怎麼可能……」

  「未必不可能……」陸繹哼了一聲,瞥她,「這兩樁親事,你到底挑哪家?」

  「哪家我也沒打算挑呀,謝霄這邊我都跟他說明白了。」今夏忙道。

  「這種事,你能說得明白才怪。」他沒好氣道。

  「真的,真的說明白了。」眼看天色暗沉下來,今夏估摸快趕不上開席,心裡著實急得很,「大人,我能去了么?回頭我多帶點吃的給你,好吧?你愛吃什麼?」

  「你看著辦吧。」

  陸繹愛理不理,擺手讓她走。

  ****************************************************

  這夜,謝府的情形是今夏始料未及的。

  原本,謝百里只是想設個家宴,算是給今夏和楊岳踐行,可沒想到晌午時分謝霄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來自師門的信。

  謝霄與上官曦師出同門,是南少林寺俗家弟子。眼下浙江倭寇橫行,民不聊生,直浙總督胡宗憲上山拜見了少林寺方丈,方丈遣弟子下山保護百姓,俗稱少林僧兵。與此同時,方丈書信給眾位少林俗家弟子,請他們前來浙江相助,共抗倭寇。

  此書信一到,謝霄一看就坐不住了,連忙喚來上官曦,把書信遞給她看。

  上官曦看罷,什麼都不說,只問道:「老爺子知曉了么?」

  謝霄煩惱地皺皺眉頭:「我就是想先找你商量這事,我剛回來沒多久,老爺子肯定不答應;你又是堂主,幫務也放不下,老爺子更不會不答應了。」

  「不管怎樣,去還是不去,都得讓老爺子知曉。」上官曦朝他道,「像三年前的不告而別,你以為老爺子還受得了第二次么?」

  「……我知道了。」謝霄明白她的意思,「我去找老爺子。」

  謝百里看過信,一直沉著臉,未有任何錶態,只吩咐家僕去將上官曦的爹爹上官元龍請到府中來。上官元龍一來便進了老爺子的內室,門關得緊緊的,不知在商量什麼。

  兩個小輩不知長輩葫蘆里究竟賣什麼葯,只能在外間花廳中等候。上官曦倒罷了,謝霄卻是坐立難安。

  「早知就不該聽你的,你瞧,把你爹爹也叫來了。」他煩惱道,「他們倆在一塊兒,肯定想著怎麼把咱們看得牢牢的,最好栓在他們褲腰帶上,哪裡也別去,這樣他們最省心。」

  正巧楊岳扶著楊程萬也來到花廳,聽見謝霄抱怨,楊程萬問明緣故之後,長嘆口氣。

  「楊叔,您為何嘆氣?」上官曦問道。

  楊程萬看著他們,又看了眼楊岳,苦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現下還年輕,又怎麼會懂,等將來,你們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明白了。」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謝霄湊到楊程萬跟前,「楊叔,您跟我爹爹是多年的好兄弟,您倒是說說,我爹肯不肯讓我去浙江?」

  「為人父母者,哪一個捨得讓讓自家孩子去涉險的,」楊程萬答道,「況且還是去那麼遠的地方。」

  謝霄沮喪道:「那就是不會答應了。」

  楊程萬輕嘆口氣,正要再說話,卻見謝百里與上官元龍走了出來。

  「爹爹!」

  「爹爹……」

  謝霄與上官曦都趕忙迎上前。

  謝百里並不理會謝霄,徑直走向楊程萬,笑道:「說好今夜替孩子們踐行,咱們老兄弟幾個也好好喝一盅。」

  「爹、爹……」謝霄跟在謝百里身邊,「您倒是先給句話,別老讓我猜行不行?」

  謝百里轉頭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急什麼,老子還偏不讓你去了!」

  「您怎麼不講理!我這些日子……」

  謝霄急了,話未說完就被上官曦拽住,沖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莫再說下去。

  上官元龍看在眼中,便將上官曦喚到身邊,問道:「曦兒,你怎麼想的?」

  上官曦如實道:「師門有命,曦兒義不容辭,只是幫里事務無人接手,我擔心的是這點。」

  謝百里聽在耳中,沒好氣地朝謝霄道:「你看看人家。」

  「人家怎麼了……」謝霄不明白老爺子怎麼就是看自己不順眼,「我也擔心幫里,可這事情,總有分個輕重緩急吧……」

  「你還是別說話了,你一說話我腦仁就疼。」謝百里打斷他的話,見酒席都已齊備了,獨獨不見今夏的蹤影,問楊程萬道,「今夏那孩子,怎得這麼忙?好歹是個姑娘家。」

  「別等了她,咱們先吃。」楊程萬道。

  「那怎麼行,今兒就是給他們踐行的,再等等。」

  正說著,今夏趕了回來,一進門便被楊程萬薄責了幾句,她連忙向眾人陪不是。

第七十九章

  一時眾人入席。()

  今夏以前從未見過上官元龍,未料到今日踐行小宴竟會將他請來,心中難免詫異。再看旁人,謝霄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雖未說什麼,但面上神情鬱郁顯而易見。謝百里強打精神,眉間溝壑卻有掩不住的愁緒。

  「怎麼回事?」她低聲問楊岳。

  楊岳如此這般給她解釋了一通。

  今夏嘖嘖心道:這直浙總督胡宗憲的腦子還真好使,倭寇在沿海流竄,靠衙門裡的官差肯定是扛不住,讓少林寺和尚下山打倭寇,這法子真是妙極了。

  「謝霄出門三年,回家還不到一個月,謝老爺子哪裡捨得他再走。」楊岳低聲與她交頭接耳。

  「這就叫忠孝兩難全。」今夏嘆道,「想想還是我娘深明大義。」

  看著一桌子的菜,長輩沒有人動筷,他們這群小輩自然是不敢動分毫,今夏中飯就沒吃,餓到現下已經是飢腸轆轆,能看又不能吃,對她而言實在是種極大的折磨。

  謝百里命家僕斟酒,楊程萬不能喝酒,便以茶代替。

  「今日原是給楊岳今夏兩個孩子踐行,」謝百里端起酒杯,神色嚴肅,「但我剛剛收到一封信,浙江倭寇流竄,百姓流離失所,霄兒和曦兒的授業恩師請他們到浙江共同抗倭。我與上官兄方才已商議,就讓這兩個孩子去浙江……」

  「爹爹!」

  謝霄未料到謝百里竟會應允,驚喜交加。

  謝百里瞪了他一眼:「怎得,歡喜成這樣,巴不得離家遠遠的吧?」

  「爹爹,我是沒想到您真肯讓我去浙江,您當真肯?」

  「抗倭是國家大義,何況師門有命,原不應違。」謝百里嘆道,「你的性子難道我還不知曉么,便是勉強你留著家中,你也呆不安穩,早晚生出事端來,倒不如就放你出去。」

  此時,上官曦方顰眉道:「幫中事務,該如何是好?」

  「我與你爹爹商議過了,少不得我們這幾個老傢伙再出來照看照看。」謝百里哈哈一笑,「胳膊腿兒雖比不上當年,好在還能動彈。」

  「爹……」上官曦望向上官元龍,面有歉疚,「幫務繁雜,我擔心你們太過操勞。」

  上官元龍笑道:「乖囡兒,你爹爹我在家享了幾年清福,現下也是時候活動活動筋骨了。」

  謝百里也笑道:「就是,咱們不出山,倒叫這些小輩看輕了去……你看,楊兄這兩個孩子就規規矩矩的,乖得很。」

  今夏與楊岳聽了誇讚,暗自好笑。

  楊程萬笑著接話道:「如此也好,明日讓他們一塊兒啟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聞言,今夏心中咯噔一下:車上還有阿銳,若是與上官曦同行,萬一被她察覺,可是個說不清的事情,只怕要鬧出事來。她心中正想著該如何推脫,便聽見謝霄開口。

  「楊叔,不是我駁您面子,同行雖然可照應,但陸繹那是官家人,現下聽說已升了四品僉事,我們是江湖中人,與他同行實在多有不便。」即便已經救出沙修竹,但謝霄始終對陸繹心存芥蒂。

  上官曦也為難道:「幫中事務還需要交代,少說也得一、兩日後才能出發,明日怕是趕不及了。」

  楊程萬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不必介懷,你們只管便宜行事。」

  聽他們如此說,今夏方才暗鬆了口氣。

  諸事落定,謝霄想著要去浙江,又能與眾師兄弟痛痛快快一塊抗倭,心中暢快,喝了好些酒,又說了好些話哄謝百里歡喜。

  謝百里明知兒子是存心說好聽的話,卻也受用得很。

  這父子二人不吵架拌嘴,旁人也輕鬆許多,這頓飯吃得賓主皆歡。

  謝霄和謝百里喝了甚多,散席後便早早歇下了;上官曦送上官元龍回去,楊岳也陪著爹爹回屋歇息。

  今夏因惦記著明日事宜,又礙於楊程萬在場,不敢多喝,只抿了兩口雪酒。散席後她到灶間好言好語問人討了些乾淨吃食,便急急出門往竹林趕去。

  輕車熟路地穿過竹林,她快步進入竹屋,在堪堪走進房門的那瞬,放輕了腳步。

  屋內,一燈如豆,安靜如斯。

  阿銳仍舊和她走時一樣躺在竹床上,未動分毫。

  今夏的目光落在陸繹身上,他靠窗而坐,支肘撐額,雙目合攏,似在養神,又似已睡著……

  「大人?」她試探地喚了一聲。

  靜靜的,他沒有任何反應,眼角眉梢都不曾動過。

  她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到桌上,咬著嘴唇犯難地看著陸繹:食盒裡頭的飯菜要趁熱吃才好,可是他看上去很累,是否應該叫醒他呢?

  燭光微弱,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湊到陸繹面前,近得連他有幾根眼睫毛都數得清楚。

  不期然間,他緩緩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你是在偷窺我?」大概因為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聲音帶著些許慵懶。

  今夏連忙站直身子,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不是……大人,我帶了飯菜來,你趁熱吃吧,涼了傷胃。」

  陸繹瞥了她一眼:「有酒味,你在謝家吃飽喝足了?」

  今夏心虛地抿了抿嘴:「今晚都挺樂呵的,我就喝了兩口而已,有頭兒在,我也不敢多喝。」

  陸繹起身,先望了眼竹床上的阿銳,見他依然如故,才懶懶舒展□子。

  「都挺樂呵……」他語氣不善,「有什麼好事么?」

  「謝霄和上官曦接到師門的信,請他們去浙江抗倭,謝老爺子也點了頭,謝霄樂得不行,沖老爺子說了幾籮筐的好話,估摸著把這十幾年欠的好話都補上了,把老爺子也樂得不行。」今夏笑道,「後來他們倆全喝大了。」

  陸繹斜眼睇她:「我看你也挺樂呵?」

  謹慎揣摩了下陸繹這話的意思,今夏正色道:「沒有,我一直惦記著您沒吃飯,臉上雖然陪著笑,其實心裡特別著急。」

  明明知道她說得未必是實話,可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陸繹還是受用得很,盯著她望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俊不禁。

  今夏見狀,也是嘻嘻一笑,揭開食盒,給他張羅吃食。

  陸繹才吃了兩口,似想起什麼,問道:「謝霄他們,不會與我們同行吧?」

  「不會,上官堂主還有幫務未交割清楚,他們大概還得遲一、兩日才能啟程。」

  陸繹這才未再說什麼。

  聽見上官堂主四個字,竹床上的阿銳雖還在昏迷之中,但手指不宜察覺地顫了顫。

  「您對上官堂主……」今夏歪頭看著陸繹,好奇地問道,「真的沒別的心思了?」

  陸繹用筷子夾了個肉丸子,直接塞入她口中,皺眉問道:「你覺得,我對她該有什麼心思?」

  今夏邊嚼邊想,邊想邊嚼,分析給他聽:「上官堂主雖然是江湖中人,不過論相貌性情,都是難得的,您要是說瞧不上她,或者半點沒動心,可就有點矯情了。」

  「我矯情?」陸繹眉頭一皺。

  今夏趕忙安撫他:「這肉丸子炸得真香,您也嘗嘗……大人,您不會是已經定親了吧?」

  「你以為我跟你似的。」

  陸繹沒好氣地直接把她噎回去。

  看來這個話題今日不宜,今夏知趣地轉了個話題:「去浙江的路線,是經由蘇州府往嘉興府……」

  「不,先到宜興,由宜興往湖州府。」陸繹打斷她道。

  今夏一愣:「先往宜興?」

  「嗯,我外祖母在溧陽,我順道去看看她老人家。」

  「哦……明白了,那卑職先回城安排馬車。」

  ******************************************************************

  次日,辭過楊程萬後,今夏在馬車上才將阿銳之事告知楊岳,但因為翟蘭葉之死尚要瞞著楊岳,故而也不敢細說,只說阿銳被人所害身受重傷。

  楊岳不解:「為何不把人交給上官堂主,帶他去浙江做什麼?」

  「他中的是東洋人的毒,大概是陸大人想等他醒了,問個究竟吧。」今夏含糊答道,「陸大人行事,哪有咱們多問的餘地。」

  楊岳始終覺得一頭霧水,後來看見阿銳面目全非的模樣也駭了一跳,好在他慣於守本分,也未再多問。

  如此一路南行,過了江,經由鎮江,再到溧陽,兩日後到了宜興。

  這兩日楊岳給阿銳換過葯,斷斷續續喂他喝了些粥湯,阿銳始終未見清醒,一直在昏迷之中,好在傷口已在慢慢癒合。

  陸繹的外祖母家是此地的大戶人家,今夏立在外頭,瞧著眼前的青瓦白牆,覺得說大戶人家多半還是小瞧了,他家怎麼也算得上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吧。

  小廝通報之後,連忙就有管家模樣的人急急奔出來,引著他們一行人、連同馬車進了宅院之中。今夏與楊岳被安排在一處小院歇息,陸繹則徑直入內院去了。

  在此地歇息了一夜之後,預備上路時,今夏才發現又多了兩輛馬車,比原先的要精緻許多。

  「我的一名表妹要回鄉掃墓,正好與我們同行。」陸繹淡淡道。

  今夏怔了怔:「您還有表妹?」

  「我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自然有表妹。」

  正說著,一名芊芊少女由老嬤嬤扶著出門來,旁邊還隨伺著兩個丫鬟。

  「大哥哥。」她朝陸繹施了一禮,輕聲道,「去年年下,二哥哥就帶了薔薇露和玉簪粉來給姐妹們,說是大哥哥特地備下的。」

  陸繹微笑道:「不值什麼……來,這兩位是六扇門的捕快,袁今夏和楊岳,此番協助我辦公務,這一路他們都會同行。他們身上都是隨身帶刀的,你見了莫要心驚。」

  今夏瞅了眼自己身上的朴刀,默了默。

第八十章

  這一路往南,山路頗多,曲曲折折,馬車行起來並不快。

  楊岳給昏迷中的阿銳餵了些米湯下去,又給他的傷口換過一遍葯,才爬出馬車外,與駕車的今夏並肩而坐。

  「他怎樣了?」今夏低聲問道,他們這輛馬車殿後,距離其他三輛馬車尚有些距離,倒也不怕被人聽見。

  「傷口倒是癒合得很快,就人總不醒,會不會是這裡頭受了傷?」楊岳用手指了指頭。

  「不會,我檢查過他的頭部。」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心裡也有點犯嘀咕,「……不過萬一有牛毛針之類的暗器,說不定沒看出來。」

  楊岳道:「我想,還是該找個大夫給他瞧瞧。」

  「嗯,等歇息的時候我找時機和陸大人說。」今夏道。

  聞言,楊岳楞了下,想起爹爹的話,遂道:「……還是我去說吧。」

  聽出他語氣有異,今夏瞥了他一眼:「你怎得了?這幾日我就覺得你古里古怪的,好像老防著我。」

  「哪有。」

  楊岳不自在地從她手中接過韁繩,做專心駕車狀,豈不料他這幅模樣落在今夏眼中更顯心虛。

  「快說,爺沒耐性你是知道的。」今夏伸手作勢欲撓他腰眼。

  「別鬧,待會驚了馬可不得了。」

  今夏睇他:「……是不是頭兒吩咐了什麼,你不敢告訴我?」

  楊岳不做聲,專心致志地趕車,今夏也不迫他,歪著頭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看。過了半盞茶功夫之後,楊岳終於敗下陣來,嘆了口氣道:「爹爹說了,叫我看著你,讓你離陸大人遠點。」

  今夏一怔:「頭兒是怕我得罪他?」

  「爹爹也沒說特別清楚……」楊岳抖了抖韁繩,「我估摸他的意思,一層自然怕你無意中得罪了他,還有一層大概是擔心男女有別,怕你被他佔了便宜。」

  「頭兒就是容易想太多。」今夏無奈地嘆了口氣,朝前頭努努嘴,「你瞧人家表妹知書達理如花似玉,怎麼可能瞧得上我。」

  「說得也是。」楊岳附和著,隨口問道,「那位表妹叫什麼來著?」

  沒好氣地轉頭瞪了他一眼,今夏才答道:「淳于敏,她是陸大人的外祖母的娘家大哥的二公子的女兒。」

  「啊?」楊岳一下子沒聽懂,在腦中捋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她是陸大人外祖母的侄孫女,如此說來,她也是大家閨秀呀。」

  「還用說,服侍她的老嬤嬤比我娘都氣派。」今夏嘖嘖道。

  正午日頭正烈,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家山野小店打尖,但小店中唯有大餅和野兔肉,做得粗糲,莫說淳于姑娘,便是隨伺的丫鬟嬤嬤也都皺了眉頭。

  見表妹食不下咽,陸繹便讓店家復去做些清淡點的菜肴端上來。今夏在旁無趣,自取了大餅到店外邊,邊看著車夫給馬匹飲水邊撕餅吃。不多時,整張餅便已囫圇吞下,究竟什麼滋味也沒嘗出來,只管個肚飽。

  給馬飲過水,兩名車夫自她身旁經過,徑直進小店去。今夏若有所思地轉頭看了眼他們的背影,眉間微微顰起。

  一根兔腿從旁遞過來。

  「兔肉是老了些,你多少也吃點吧。」楊岳道。

  今夏搖搖頭:「你吃吧,天熱,我吃不下……你看見那倆車夫沒有?」

  楊岳也不勉強她,縮回手來,點頭道:「看見了,是練家子吧?」

  「不是一般的練家子,」今夏擰眉,「瞧他們走路的模樣,哪裡像個人下人。」

  「興許大戶人家的車夫是比尋常車夫要氣派些,再說,淳于姑娘出遠門,外祖母派幾個身手高強的人護衛著,也是情理之中。」楊岳轉向她,「怎得?你疑心他們有問題?」

  「就是覺得不像車夫……你待會記得提醒陸大人一句,對他二人多加留意。」今夏叮囑他。

  楊岳點點頭。

  說話間,有人自身後行來,今夏心有所感,扭頭看去,正是陸繹,身旁還跟著淳于敏。

  陸繹對楊岳吩咐道:「淳于姑娘因車馬顛簸,脾胃虛弱。我看這店家的飯菜也尋常得很,你善廚藝,能不能料理兩個小菜,好歹讓她多吃幾口。」

  「大人過獎,卑職只擔心山野之地,只怕食材上……」楊岳頗為難。

  「你先去灶間看看,不要你做山珍海味,可口就好。」陸繹溫和地堅持。

  楊岳只得去了。

  剩下一個今夏在原地,只能幹看著他們兩人,偏偏陸繹也不開口。

  「……那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大楊待會兒若做的不好,大人您也別怪他。」今夏朝淳于敏也是一笑,「淳于姑娘也請多包涵。」

  淳于敏溫婉笑道:「袁姑娘說得哪裡話,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該請你們多包涵才是。」

  寒暄客套是今夏的拿手活,當下笑道:「山路崎嶇難行,天又熱,怪不得姑娘,便是我們也無甚胃口。」

  「你們當捕快,成日東奔西跑,甚是辛苦吧?」淳于敏問道。

  「分內之事,都是應當的。」今夏笑道,「其實,這一路行來尚好,若是遇上大雨,那才真叫辛苦。」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遠遠天邊滾過一陣悶雷。

  陸繹斜睇了她一眼,什麼都未說,轉身仍入內去。淳于敏朝她笑了笑,也跟著進店去了。

  今夏眯眼,手搭起涼棚,朝遠處眺望,果然看見天際處雲層烏壓壓的。

  「也許只是過路的雲,不一定會下雨吧。」她喃喃道。

  吃過楊岳所做的山珍小菜,一行人復啟程,才行了不到一個時辰,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原本就崎嶇的山路泥濘不堪,愈發艱澀難行。馬車時不時陷入泥坑之中,今夏所在馬車因載物最多,車上還有個阿銳,故而是馬車中最沉的一輛。

  今夏與楊岳忙活著將粗毯鋪在車輪下,再策馬推門,淋得像落湯雞一般。饒得是這樣,還是有些坑實在難以逾越,幸虧陸繹讓前頭一名車夫來幫他們推車,這才順利前行。

  除了他們這輛,其他幾輛馬車狀況也好不了多少,連陸繹都親自來推馬車。除了淳于敏,因陸繹堅持不讓她下馬車,其他眾人皆是全身濕透。

  終於在日暮時分到了鎮上,住進客棧之後,各自先回房中梳洗更衣。

  今夏才換好衣裳,邊想心思邊擦著頭髮,聽見有人敲門,開門後她便怔了下——已換過一身竹青直身的陸繹立在門口。

  「大人……」

  她原想問他有何吩咐,轉念想到自己方才思量的事情,連忙伸手把他拽進來,徑直把門關上。

  見她秀髮半濕,又見她緊張地關門,陸繹頗好奇地靜觀其變。

  「大人,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今夏正色道,「不知道大楊向你提過沒有,淳于姑娘所帶的兩名車夫有古怪。」

  「有什麼古怪?」聽聞是這事,陸繹興緻不高,淡淡問道。

  「那兩人都是練家子,而且功夫不弱。今日幫我推馬車的那人,內力明顯要強過我一大截,著實不像尋常看家護院的武師。」

  「那麼,你覺得他們會是什麼人?」

  今夏皺眉忐忑道:「那就保不齊了,會不會他們像阿銳那般,也是嚴世蕃的人?」

  陸繹嘆了口氣,靜默了片刻,才道:「我會留意他們……你這整日就在想這事?」

  「當然,我越想越覺得他們可疑,大人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今夏說罷,這才後知後覺地發覺陸繹手裡還端了碗湯,「……這是薑湯?」

  「嗯。」陸繹點頭。

  「大人您還特地端薑湯給我喝,您真是太客氣了,卑職何德何等……」

  今夏滿心歡喜,一邊客套著一邊就去接薑湯,卻見陸繹縮回手去。

  「不是給你的,是讓你替我端去給淳于妹妹,她是姑娘家,我不好進她屋子。」陸繹吩咐道,「你快端過去吧,薑湯趁熱喝才好。」

  「……卑職遵命。」

  同樣都是姑娘家,但身份地位不同,果然是雲泥之別,今夏暗嘆口氣,把半濕頭髮隨意一挽,接過陸繹手中的碗,就去給淳于姑娘送薑湯。

  待她復回來時,陸繹已經離開,有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好端端地擺在她桌上。她楞了一瞬,估摸著是楊岳給她送來的。

  「還是自家人好。」她心裡雖這麼想著,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第八十一章

  客棧人多眼雜,雖然請店家專門將載著禮品和阿銳的馬車停入庫房之中,楊岳還是不甚放心,用過飯後便匆匆趕到庫房,尋思著他若還是昏迷就將他偷偷背上樓去,讓陸大人請個大夫來看看才行。

  當他掀開車簾,再挪開特地遮擋住阿銳的幾個禮品盒子,看見阿銳時——他的雙目已經睜開,定定地盯著馬車頂棚,一眨不眨。

  「你醒了!」楊岳喜道。

  聽見他的聲音,過來好一會兒,阿銳才緩緩把目光挪到他臉上,望了片刻,然後冷笑一聲。他面上的傷尚還結疤,一笑,疤痕牽扯著麵皮,愈發顯得怪異之極。

  楊岳倒不在意,安慰他道:「你身上的傷基本都已癒合,只怕你現下覺得癢得很,不過不用擔心,再忍耐幾日,待痂都掉了就沒事了。」

  「你……」阿銳乾澀艱難地發聲。

  見狀,楊岳忙先將他扶起,餵了些清水讓他喝下。

  儘管嗓子潤澤過,阿銳目光中的冷嘲卻絲毫未減,看著楊岳道:「你,救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楊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那夜,巷子里的事,你莫非都忘了?」阿銳冷冷地看著他。

  楊岳臉色大變:「你在說什麼,什麼巷子?什麼事情?……」

  「難不成你都忘了,翟蘭葉,愛別離,你都不記得?」

  面上血色褪盡,楊岳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不可置信地緩緩問道:「你是說,那不是一場夢?是真的?」

  阿銳大笑,面上疤痕扭曲猙獰:「當然不是夢,那是我費勁安排的,就是為了讓你看見翟蘭葉死在『愛別離』懷中,你怎麼會以為它是夢!」

  「她死了?!」楊岳一時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她真的死了?那不是夢?」

  這下子,輪到阿銳微微愣住,從陸繹找到翟蘭葉的金飾起,他就以為自己殺翟蘭葉一事已經敗露,沒想到楊岳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怎麼死的?是誰殺了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楊岳神態間已顯出癲狂之態,也不再管阿銳是不是傷者,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領,力道之大,差點讓他窒息。

  見他喘氣艱難,連話都說不出來,楊岳才略鬆開少許,兇狠道:「快說!你快說!」

  阿銳冷笑道:「真正的兇手是你自己!」

  話音剛落,楊岳就重重地給他當頭一拳,打得阿銳頭暈眼黑,面上數道傷痕迸裂開來,鮮血滲出,甚是可怖。

  「說!到底是誰!」楊岳怒吼道。

  「呵呵……若非你執意將她送走,她也不至於會死。」阿銳抿了抿嘴角的血,冷笑道,「她是誰的人你都沒弄清楚,就敢把她送走。」

  「她是誰的人?!說!」

  阿銳嘿嘿笑著,卻又閉口不語。

  胸中滿漲著怒氣,楊岳又「砰砰」給他兩拳:「說!她是誰的人?到底是誰殺了她?!」

  「你何必如此,其實她也沒受什麼苦,」阿銳已滿臉是血,笑著,緩緩伸出自己的手,作勢在咽喉處一掐,「女人家的喉骨很脆弱,輕輕一捏,就碎了。」

  「是你殺了她!」

  楊岳連想都不用想,雙目充血,兩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死死的,用盡全身力道地掐下去……

  「大楊!」今夏不知何時衝進馬車內,一記手刃斬在他手臂的麻筋之上,迫他鬆開手,「你瘋了嗎!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任意殺人!」

  從楊岳手中脫身的阿銳軟綿綿地倒在一旁,不受控制地連連咳嗽。

  「他殺了翟姑娘!他殺了她!」楊岳如受傷野獸般嘶吼著,「我看見她的那晚,不是夢!不是夢!她真的死了!」

  終於,他還是知道了!今夏怔在當地,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的神情落在楊岳眼中,他頓時明白了:「你,早就知曉了!」

  今夏艱難地點了點頭。

  「何時知曉的?」

  「……你告訴我,夢見她死在巷中的那日我就已經知曉了。」

  楊岳深吸口氣,定定地盯住她,目中有悲傷有憤怒有失望等等諸多情緒交織。

  「你為何不告訴我?!」他怒道。

  「我就是怕你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今夏也是滿腹無奈,「這件事情牽扯太大,我不敢告訴你……我……」

  「你、你怎麼能……你明明知道、明白知道我對她……」有淚自楊岳眼中滾出,燙得灼人,「你怎麼能瞞著我!怎麼能!」

  「我錯了,大楊,我錯了……」

  今夏懇切地望著他。

  楊岳靜默了好一會兒,不再理會她,轉頭復看向阿銳,一手已從靴筒內抽出隨身匕首,身子欺過去……

  「大楊,不可!」今夏急喚道。

  「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只剩下這件事!」楊岳低沉道,「是他殺了她!」

  「大楊,你不能殺他!真的不行!」

  阿銳身上想必還隱藏著許多秘密,今夏也急了,探身去奪楊岳的匕首,但他牢牢握住,紋絲不讓。

  一把匕首在兩人之間,刀光雪亮,映著阿銳漠然的面容。

  「大楊,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私下殺人!」今夏搶不下匕首,口中苦苦相勸。

  「我只知曉,他殺翟姑娘!」

  楊岳狠狠道,雙目通紅,他氣力原就比今夏要大,現下猛得一用勁便將匕首奪了回來。

  「大楊!」

  今夏搶不過匕首,只能護住阿銳。

  正在此時,馬車側板被人以猛力生生地卸下來,一人立在馬車外,掌風渾厚,擊向楊岳背心——此人正是今夏疑心許久的車夫之一。

  「大楊小心!」今夏疾聲喝道。

  感覺到背後勁風,楊岳欲側身躲避,卻已來不及,背後重重挨了一掌,噴出口血來。

  見楊岳被襲,今夏再顧不得阿銳,順手在近旁抓了件禮品盒朝車夫砸過去,隨即揉身撲出車外,連環掌直取車夫。

  她此番原是來尋楊岳,兵刃皆未帶在身側,加上內力有限,比不得那車夫內功渾厚,與他拼掌著實占不得上風,不一會兒便甚感吃力。

  「大楊!快走,去稟報陸大人!」她朝楊岳急道。

  楊岳正欲走,門口處卻又進來一人,正是另外一名車夫。

  「岑壽,住手!」他喝道。

  正在與今夏交手的車夫,也就是岑壽,以掌風逼得今夏退開數步,才停手冷道:「他們方才要殺車上的人。」

  今夏聽得一愣:難道他們是來保護阿銳?

  門口處的車夫掃了眼今夏和楊岳:「你二人為何想殺他?」

  「是這樣,岑福,」岑壽復開口,解釋得清楚了些,「男的要殺人,女的想攔,不過沒攔住,故而我才出手。」

  今夏扶住受傷的楊岳,惱怒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岑福與岑壽對視一眼,片刻之後,岑福自懷中掏出一塊制牌,亮給今夏看——上面赫然是一個「錦」字。

  「你們是錦衣衛?!」今夏一驚,繼而便是懊惱,他們行路步態說話口音皆露出蛛絲馬跡,自己早就該看出來才對,「你們是從京城來的?陸大人認得你們?」

  「我們奉大公子的命令,暗中保護。」

  大公子,應該指的是陸繹。今夏暗暗心忖:他們稱呼陸繹為大公子,顯然並不僅僅是錦衣衛中的上下級關係,應該與陸家關係密切。此事陸繹瞞她瞞得甚緊,說不定也叫這二人暗中監視她,大概還是信不過她吧。

  岑福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知曉你們是六扇門的人,暫時借調到大公子手下,本不該互相為難,但他意圖殺人,此事我須帶他去見大公子,請他定奪。」

  「他、他是因為意中人死在阿銳手上,一時激憤,才會想殺阿銳。」今夏忙道。

  「我會向大公子稟報。」岑福轉向岑壽,「人在這裡不安全,你悄悄把人送到你房中去。」

  岑壽點頭。

  說罷,岑福走過來欲架起楊岳,卻被楊岳甩開。

  「我自己會走。」他面無表情道。

  岑壽在旁冷哼了一聲,岑福也不著惱,淡淡道:「那自然更好。」

  「大楊,你覺得如何?」方才他吐了血,今夏很是擔心。

  楊岳搖搖頭,並不吭聲,徑直出門去,岑福隨後跟上。

  今夏遲疑片刻,終還是不放心,快步跟了出去。

  眼看著岑福帶著楊岳拐過樓角,今夏忙跟著行到樓梯上,迎面正遇上欲下樓用飯的淳于敏,兩個丫鬟隨伺在旁。

  看見今夏的一瞬,淳于敏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出來。

  「淳于姑娘,你沒事吧?」今夏好心問道。

  見她欺近,丫鬟急急忙忙護住淳于敏,受驚地喝斥今夏:「你、你、你快走開!你怎麼一身都是血啊?」

  今夏低首望去,這才發覺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時沾染了許多血跡,斑斑點點,確實甚是可怕。她回想片刻,應該是楊岳吐血時不慎沾染上的。

  「……這不是我……」她話未說完,淳于敏身子一軟,已然暈厥過去。

  丫鬟顧不上與今夏多言,急急將淳于敏扶回房去。

  原來這位淳于姑娘還有暈血的病症,今夏扶了扶額頭,心下難免有三分歉疚。待她接著朝陸繹屋中行去,卻見岑壽掩門出來,正立在房門外。

  此舉不言而喻,陸繹並不希望有人打擾。

  今夏靠著牆思量片刻,估摸著礙於頭兒的面兒,再說阿銳也還好端端地活著,陸繹應該不至於對楊岳太過苛刻,於是她便先回房換衣衫。房中,僅有的兩套換洗衣衫濕的濕髒的臟,她躊躇半晌,只好先拿出沈夫人所借的那套衣裙換上。

  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半晌,直至聽見隔壁房間的響動,想是大楊回房了,她連忙竄過去。

  「大楊……」

  她的手剛剛觸到門上,欲推門而入,就聽見裡面「咔嚓」一聲,楊岳把門栓上了。

  「大楊,你還在生我的氣啊?」今夏懊惱問道。

  裡頭是楊岳悶悶的聲音:「走開!讓我靜一靜。」

  楊岳平日性子溫和憨厚,但卻是個一根筋,他若當真著惱起來,連楊程萬都不會與他硬來,只會等到他心境緩和之後再作商量。當下,今夏也不敢再勸,只道:「那你自己靜一靜,但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房間裡頭,再無動靜。

  今夏慢吞吞地回了自己房間,呆坐在桌旁,也不知該幹什麼,只支棱著耳朵留意隔壁房間動靜,就怕楊岳一時鑽了牛角尖做出自殘之事。

  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有人敲她的門。

  今夏有氣無力道:「誰啊,門沒關,進來吧。」

  進來的人是岑壽,仍是一臉的冷然,跟棺材板沒啥兩樣。

  「大公子讓你過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緒不快,見他擺出官架子,平地里生出一股惱意,身子紋絲不動,問道:「他找我有何事?」

  見她這幅模樣,岑壽著實惱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過是個小小賤吏,怎容得你多問。」

  「我好歹是六扇門的人,只是暫時借調過來,為何不能問?」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狀啊!」

  「……你還橫起來了!你知不知曉,你方才上樓的時候,把淳于姑娘給嚇得暈過去。淳于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訴你,就這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大公子面前吃不了兜著走!」岑壽怒氣沖沖地斥責她。

  「砰」得一聲,今夏拍桌而起,嗓門一點都不比他小:「她只不過是暈血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楊岳打得口吐鮮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知曉楊岳的爹爹是誰么?他是六扇門赫赫有名的捕頭,我告訴你,就著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六扇門吃不了兜著走!」

  「你、你……」岑壽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什麼你!」今夏余怒未消,道,「虧你也算個男人,沖我嚷嚷,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是?挑軟柿子是不是?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氣悶難平,她不願與岑壽呆在一個屋子裡,抬腳就朝門外走,在門口處正正撞上陸繹。

  也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究竟聽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憤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聽見身後的岑壽恭恭敬敬喚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們的大公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她將脖子一梗,朝陸繹乾脆道:「你去告黑狀吧!爺我不伺候了!」

  說罷,她咚咚咚下了樓梯,消失在陸繹的眼界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太慢,在此獅子統一向大家道歉同時也解釋一下。我碼字的速度向來是比較慢的,《》的前12字,我足足碼了一年多,對比這個速度,現在可謂是火箭速度了。

  每一篇文,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想做的就是儘力寫好它,不讓自己留下太多遺憾。所以我寧可慢一點,也不想讓自己後悔,等寫完時才懊惱為了趕時間而沒有好好寫。對我來說,這真是是最大的痛苦。

  希望大家能體諒吧~~~

第八十二章

  一彎溪水從山間蜿蜒而來,穿過小鎮,供鎮上的人淘米洗衣,再嘩啦啦地奔向下一站。今夏出了客棧,過了橋,沿著溪水而行……

  此時,大雨已歇,日頭西沉,餘暉把溪水釀成酒紅色,晶瑩剔透。今夏行到石灘上,撿了塊溪邊的大石,爬到上頭看日頭,眼看著它從山那邊落了下去,餘暉消失,周遭籠罩上一層蒼蒼茫茫的灰白。

  心中悵然若失,她坐下來,抱住雙膝,愣愣地看著腳下溪水。

  「唰。」從側旁傳來一聲輕響。

  她轉頭看去,距離她約十幾步遠的溪邊,不知何時多了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一身半舊藍灰道袍,頭上束著髻,麵皮側著看不分明。

  他正在垂釣。

  「天快黑了才來釣魚,此人怎得這麼古怪?」今夏心忖,又多看了他兩眼。

  那道士轉過頭來,也看向今夏,繼而愉悅一笑——他雙目湛然清明,旁若無人,笑容真摯,宛若孩童,縱然相貌尋常,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脫俗之氣。

  今夏性情良善,也無遷怒旁人的習慣,當下一肚子的氣雖然還未消,但見他笑得這般好看,便也勉強呲了呲牙,作出笑模樣來。

  「你是哪個觀里?」她喊過去。

  那道士笑眯眯地指了指魚桿,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今夏便不做聲,抱著膝蓋歪頭看他垂釣。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去,直至將周遭的一切完全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可以看見鎮上一家家的燈火亮起來,橘黃的,溫暖的,看得今夏心裡酸酸的。

  她想回家了,想著爹偷笑著從懷裡摸出一包豬頭肉;想著娘一邊給她縫補磨破的衣裳一邊絮絮地念叨她;想著弟弟趴在自己肩頭不屑地指出紙上的錯別字;連家中那股長年不散的豆腥味她此時此刻都甚是懷念……

  吸吸鼻子,她深吸口氣,殘酷的現實就擺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把那副傷春悲秋的柔腸先高高擱起來,考慮一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方才一時氣憤,沖著陸繹撂下狠話,往後再怎麼辦?

  萬一,他當真去告黑狀,端了她的鐵飯碗,又該怎麼辦?

  今夏惆悵地嘆了口氣,就算她把這事往好處想,陸繹不至於去告她的黑狀,可她如此頂撞,他來日必定是要給她小鞋穿的。

  ……

  如此才好?她愈發煩惱。

  「小姑娘,我請你吃魚,好不好?」大概是今夏太出神了,此前一點聲音都沒聽到,冷不丁的,那道士無聲無息地從她身側冒出來。

  今夏吃了一驚,瞠目看著他:「你是誰?」

  那道士攤攤手:「我就是個道士。」

  「道士也得有個名號吧。」

  道士低頭想了片刻:「我穿藍衣,道行不高也不低,名號不妨就叫藍道行吧。」

  這人倒是有趣得很,今夏頓了頓,喚道:「……小藍道長。」

  「這個稱呼也行,既親切又朗朗上口。」藍道行很歡喜,旋身從大石躍下,招呼她道,「快來吃魚!」

  看他躍下時身姿翩然若蝶,輕功竟是極好,今夏躍下大石,走過去,才看見所謂的魚竟然是一條條風腌過的小魚乾。

  「這是……你釣的魚?從溪里釣的?」她提溜著魚乾問他。

  藍道行搖頭,認真道:「我是個道士,雖說不必戒葷腥,但也只能吃三凈肉,怎麼可能釣魚給自己吃呢。」

  「那你剛才不是在釣魚?」今夏詫異道。

  藍道行把魚竿遞給她。

  魚線上壓根就沒有綁魚鉤,卻垂著一個銀制小鈴鐺。今夏搖搖鈴鐺,不響,再一看,裡面沒有鈴舌。

  「這玩意兒放水裡做什麼?」

  「用它,可以感知水底的暗流。」

  「水底的暗流?」

  藍道行立在溪邊,望著在夜色中泊泊流動的溪水,答道:「你莫看這溪水面上平靜,水底下卻是激流暗涌,這些魚兒逆流而上,著實不容易呀。」

  看不清他的臉,今夏聽著,總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卻又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麼。

  「有些魚兒游不上去,沉在溪底,屍首層層壘起,托住其他的魚,讓它們得以順利前行。」藍道行靜默了一會兒,轉過來笑了笑,忽然換了話題,「這魚乾是不是太咸?其實把它裹在飯糰里味道還不錯。」

  「……」

  一陣夜風拂過,山林間樹木搖曳,沙沙作響。

  藍道行側頭往山林方向望了望,收起魚竿,朝今夏笑道:「我去鎮上討些飯做小魚乾飯糰,你來么?」

  今夏搖搖頭,她還沒想好怎麼回去面對陸繹。

  他也不勉強,反倒笑得愈發愉悅:「如此也好,將來有緣的話,我再請你吃。」

  今夏點頭,拱手作別:「道長保重。」

  石灘上這般崎嶇難行,眨眼間藍道行卻已行遠,背影很快隱沒入夜色之中。

  方才藍道行打了個岔,現下她獨自一人,煩惱復翻騰上來,撿了一把小石子在溪面上打水漂玩。

  「咚、咚、咚……」小石頭跳躍過溪面,最後沉入暗處。

  一把小石頭扔完,她轉身正欲再去撿一些,卻看見有手伸過來,掌心攤開,內中是五、六顆光滑潤澤的鵝卵石。

  她抬首看向它的主人,怔住……

  陸繹翻撿著自己掌心的鵝卵石,自顧言語道:「打水漂的石頭得挑扁平的,這樣才能彈起來……這個不行,太圓了……」

  今夏愣愣地看著他,遲疑開口道:「大人,你、你……你不惱么?」

  此時,陸繹方抬眼瞥了她一眼,奇道:「我以為,是你在惱我。」

  「呃,我確實是……」今夏訕訕道,「你不會真的想去告我黑狀吧?」

  陸繹把挑出來的小石頭一股腦放到她掌中,挑眉看她:「後悔了吧?就知曉你會後悔。你倒是痛快,逞一時之勇,若不給你台階,我看你怎麼下來。」

第八十三章

  不知怎的,聽他這麼說,今夏眼中不由自主瀰漫上一層水霧,連近在咫尺的陸繹都變得模糊起來。「我不是故意想嚇唬淳于姑娘的,你不能因為這事怪我,」她低下頭,咬著嘴唇,「我也不知曉她有暈血的……」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攬入他的懷中,陸繹一手緊摟在她腰上,另一手扶在她腦後,將她的頭擱在自己肩膀上。

  「以後若難過了,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帶著些許嘆息。

  這般親密的舉動,今夏便是再後知後覺,也意識到了。意識到她與陸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的那刻,她懵了。

  尚有一滴小淚珠掛在眼角,她卻已經渾然忘記方才為何傷心,怔怔靠在他肩上,反覆思量著他的話,半晌之後,她猛然抬頭,雙手用力一撐,掙開陸繹的懷抱,往後退開。

  「你、你、你……我雖然只是個小吏,你不要以為可以隨便輕薄我!」她惱怒道。

  陸繹往前邁步,靠近她微微皺眉道:「明明是你先輕薄我的,你居然還惡人先告狀?」

  「我!」今夏又急又驚道,「我何時輕薄過你?!」

  「在沈夫人家中,你親口向我承認的。」他手指順勢撫上她的嘴唇,借著月光,歪頭細細研究,「上面的牙印已經消了?這麼快……」

  「那那那那是為了喂你喝葯,怎麼能算是輕薄呢!」

  他迫得這般近,今夏不得不再往後退去,卻因心慌意亂被石灘上的亂石絆住,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幸而陸繹眼疾手快,復將她撈回懷中。

  她正欲掙開,就聽見陸繹低低道:「別動!」

  以為有什麼異常情況,她本能地定住身體。

  下一刻,陸繹微側著頭,溫柔地,親上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些發燙,先是落在她的唇角,輕輕地抿了抿,這讓今夏感覺到瘙癢,她的背脊迅速僵直。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略微移動,吻住她柔軟的唇,反反覆復輾轉吮吸,力道一點點地增加……

  對此事的陌生,讓今夏慌張地幾乎都快站不住了,連手都不知該擱在哪裡。

  感覺到她的不知所措,陸繹輕輕離開她少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今夏腦子裡亂糟糟的,幾乎連怎麼吸氣呼氣都不會了,就像夜裡所有的星星都偏離軌跡,每一顆都變成流星,在空中到處亂竄,完全沒有秩序和章法可言。

  「你……」她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繹接過她的話,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過,將來與我相伴一生生兒育女的女人是什麼樣子,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這個樣子。」

  這話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過。

  今夏覺得眼前的事情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打算娶我回家吧?」

  陸繹點頭:「我正是這麼想。」

  「……」

  今夏試著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呲牙。

  「你當真?不是為了占我便宜?」她皺著眉頭,「我娘說了,但凡只想佔便宜又不肯成親的男人都是登徒子、浪蕩子、無恥淫賊!」

  陸繹繼續點頭:「你娘說得很對。」

  饒得他如此,今夏還是滿腹疑慮地看著他,緊接著,把石頭都丟了,手伸到他麵皮上又捏又掐……

  「你在做什麼?」陸繹麵皮被她扭得奇形怪狀,完全弄不懂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陸大人不會這樣,你肯定是易容改裝,想來誆我的!」

  今夏言之鑿鑿,手在他麵皮上扒拉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扒拉下來。

  這輩子還沒被誰這麼□□過麵皮,陸繹當下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奇怪了……你、你真的是陸大人?」今夏訕訕收回手。

  「這下肯相信了?」

  今夏仍舊搖頭:「還是不對,你怎麼可能……這事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得好好查一查。」

  陸繹已經沒脾氣了:「你打算怎麼查?」

  「您今晚會不會吃錯了什麼東西?」今夏思量著,「說不定那家客棧藏著什麼奇人異士,您聽說過降頭師嗎?還有苗蠱……都是很邪門的玩意兒,能讓人身不由己,我得去查查。」

  話音才落,她轉頭就走,走得還很快。

  剩下陸繹孤身一人在石灘上,搖頭嘆氣。

  這晚,今夏把客棧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除了發現賬房先生與對門買豆腐的寡婦很有些曖昧,後頭廚子偷藏了半斤豬肉之外,別的啥都沒發現。

  也許自己忽略了什麼細節,她熄了燈,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忽得又想到陸繹微微發燙的唇瓣,頓時紅了臉,把頭拱進了被窩裡。

  這事若是真的……

  不可能。

  也許,說不定,是真的?

  不會,怎麼可能。

  ……

  在反反覆復的糾結中,她睡著了。

  次日清晨,她很早醒來,在客棧前後轉悠了兩圈,找到了在灶間忙活的大楊。

  楊岳沉默著在和面,旁邊籠屜里有包子、花捲、燒賣、豬蹄卷等等各種琳琅滿目正在發酵的面點。灶間廚子樂得清閑,把粥煮好便出去晃蕩。

  「大楊,你在忙啊……」今夏討好地湊過去,熱心道,「來來來,我來幫你和面。」

  楊岳用手肘擋開她:「不用你,爪子髒得像猴。」

  聽他口氣像是不惱了,今夏大喜,連忙道:「誰說的,我剛洗過了,乾淨著呢。」

  「燒火去吧,水燒開就能上籠了。」

  「行行行。」

  今夏樂顛顛地去燒火,一邊燒火一邊偷眼看楊岳的臉色。

  「大楊,你昨兒挨的那掌,現下覺得怎麼樣?」她問。

  「沒事了。」楊岳道,「昨日我氣血攻心,也虧得那掌把心頭淤血逼出來,算是好事吧。」

  「……那就好。」

  楊岳頓了半晌,低聲問道:「你是在哪裡看見她的?」

  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今夏答道:「在桃花林邊上的一處山坳里,和其他幾具屍首在一塊。」

  楊岳點了點頭,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說,是我害了她,我若不送她去姑蘇,她也不會死。」

  「這事怎麼能怪你!」今夏沒料到阿銳竟會說這種話,惱怒道,「明明是他……大楊,他存心這麼說,就是想激怒你,你莫要中了他的計。」

  用乾淨的木梳在荷葉夾上壓出花紋來,一個一個擺上籠屜,楊岳語氣平和道:「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她身後的那個人,扳倒他,才算為她報了仇。」

  「你能明白就好。」今夏長鬆口氣,緊接著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人可不是尋常人物,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我知曉,昨日陸大人已吩咐過。」

  聽他提到陸繹,今夏的臉刷一下頓時紅了,幸而原本灶膛的火氣就把她的臉烤得熱撲撲的,臉上的異樣並不十分明顯。

  待各色面點蒸好,今夏撿了幾個到盤中,又盛了粥,端到客棧堂中,與楊岳用早飯。

  此時眾人也陸陸續續下樓來。

  最先下樓來的是岑福與岑壽,兩人仍舊是車夫打扮,看情形是打算這一路都這麼改裝。

  岑福率先過來,朝楊岳有禮笑道:「昨日的傷如何?身子可還有不適?」

  楊岳起身相讓:「已不礙事了……坐吧,我早起做了好些點心,不嫌棄的話,就湊合吃一點。」

  岑福也不客氣,拉開長凳就坐下,還順便招呼岑壽也坐下。

  哥哥招呼,岑壽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得坐下來。他的側旁便是今夏,昨日兩人才吵過一架,他被今夏嗆得沒話說,今日相見自然是裝著沒看見。

  岑福見狀,打圓場道:「岑壽,昨日之事,雖是情有可原,你也該向楊捕快陪個不是才對。」

  岑壽朝楊岳草草一拱手:「得罪之處,還請多包涵。」

  「不敢不敢。」楊岳還禮。

  岑福接著吩咐道:「還有,聽說你昨日對袁捕快說了些很是失禮的話,氣得她跑了出去,此地人生地不熟,她又是個姑娘家,若是出了什麼事,你怎過意得去。」

  「我對她說失禮的話?哥,你當時沒聽見,根本是她在罵我。」岑壽不服道。

  今夏瞥了他一眼,不理會,只管朝岑福道:「岑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昨夜之事,我早就忘了,不必再提。」

  「袁姑娘果然好性情。」岑福又朝岑壽道,「你瞧瞧你這肚量,還比不上人家。」

  被自家哥哥埋汰,岑壽大概已經習以為常,一聲不吭,只管伸手盛粥。

  今夏拿了個荷葉夾,習慣性地往裡頭添些小菜,塞得鼓囊囊的,渾似個肉夾饃一般,才擱下竹筷,正準備吃,從旁伸過來一隻手把荷葉夾拿走了。

  「喂……」今夏怒了。

  奪食是她平生三大恨之一,剩餘兩恨尚且空白,為日後留著。

  她轉過頭,見到來人,剛剛燃燒起來的氣焰頓時自覺自發地消於無形。

  陸繹姿態悠閑地咬了口荷葉夾,嚼了嚼,問楊岳道:「此間有煙熏肉嗎?切了片端一盤出來。」

  楊岳應了,起身往灶間去,陸繹制止了欲起身的岑福岑壽,自己在楊岳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就在今夏旁邊,與岑福岑壽聊了幾句今日所走的路線以及路上歇息的站點。

  而今夏這邊、這邊……不知怎麼,他往她身邊一坐,她就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又想起昨夜的事情,臉就一陣陣地發燙,他們在說什麼她壓根完全聽不見。

  「昨夜睡得好么?」陸繹轉向今夏,閑談般問道。

  今夏費了好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嗯?」

  「我問,你昨夜睡得好么?」陸繹頗有耐心地復問了一遍。

  「好。」今夏看陸繹神情風輕雲淡,似乎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便生出些許疑慮,「你呢?……我是說,您睡得好么?」

  「不好。」陸繹道,「頭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雨的緣故。」

  難道是生病的緣故?今夏試探問道:「頭昏沉沉的?那昨日的事也記不清了吧?」

  「什麼事?」陸繹問她,一臉坦誠,「很要緊么?」

  「沒沒沒,沒什麼要緊的,我就是隨口一問。」

  今夏暗暗咬牙切齒,抓了個包子,叼著就跑了。

第八十四章

  眾人用過飯各自回房整理行裝,今夏拎著個小包袱,蔫頭耷腦地正欲下樓,卻被人喚住。

  「我的扇墜找不到了,你過來幫我找找。」

  陸繹站在房門前,喚了一聲,轉瞬便復進房去,她連回絕的餘地都沒有。她左看右看,除了自己再無旁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扇墜?!

  今夏拖著腳步往他房中行去,心中暗自嘀咕著,從來也沒見他用過扇子,扇墜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剛進陸繹房中,還未看見他人,便聽見身後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她還未反應過來,溫熱的氣息逼近,整個人已被攬入陸繹懷中,他的唇重重地壓住她的,滾燙而炙熱,帶著強勢的掠奪,完全不同於昨晚的溫柔……

  腰被他緊緊攬住,後背抵在門板上,包袱不知何時已落地,今夏幾乎是不能思索,雙手本能攀住他的肩膀。而陸繹愈發緊迫地貼著她,隔著衣袍,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緊繃的肌肉。

  過了好久,就在今夏覺得自己雙腳發軟就快喘不上氣的時候,他終於鬆開她些許,唇瓣細細啄吻著她,挪到耳邊,聲音略帶沙啞道:「你早間擔心我忘記的要緊事兒,是不是這個?」

  心跳如鼓尚未平復,今夏微微喘息著,沒忘記搖搖頭。

  「那是什麼事兒?」

  他與她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能清晰地感受他的鼻息,溫熱,弄得人痒痒的。

  今夏抬起頭,躊躇了半晌,問道:「你說要娶我的事兒,是認真的么?」

  「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陸繹深看著她,緩緩道,「也從來沒對別的姑娘有過這樣的念頭。」

  今夏望了他半晌,昨夜裡輾轉反側糾結之事,終於有了答案,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地沁出笑意來:「所以我才覺得不對勁,你怎麼會……當然了,我知曉我身上的好處多得很,不過你看上的是哪點好處?」

  「這事我也還沒想明白,到底看上你的哪點好處?你容我好好想想這事……」

  陸繹好笑地退開一步,做思量狀,今夏略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算了,還是別想了。」片刻之後,今夏誠懇勸他道,「感情的事兒本來就是糊裡糊塗的,還是莫細想的好。你只要心裡知曉我有諸多好處就行了。」

  陸繹從諫如流地點了點頭,反問她道:「那我的諸多好處,你可知曉?」

  「當然了!我一直都覺得大人你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娘肯定喜歡你得緊……」她頓了下,驚道,「不好,我娘正撮合我和易家三公子,這事可怎麼辦?」

  「這事兒也不難辦,只是——你自己想嫁給誰?」

  陸繹低垂眼帘,理了理衣袖,隱下眼中的期待和不安。

  「我還是想……」眼下,今夏確定了他的心意,心底滿滿地甘甜,笑眯眯道,「嫁給你。」

  陸繹抬眼,雙目之中,光彩斐然,面上極力淡然笑道:「如此甚好,你不必擔憂,此事我來解決。」

  「你來解決?」今夏先是一喜,緊接著便不安地叮囑道,「哥哥,你可別把易家三公子直接抓到北鎮撫司裡頭去啊。」

  「怎得,現下就開始替他擔心了?再說,我看上去有那麼簡單粗暴嗎?」陸繹瞪她一眼。

  「我就是隨口這麼一說……」

  今夏話音未落,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叩門。

  「大公子,外間馬車都已準備妥當,可以出發了。」是岑福的聲音。

  陸繹應道:「知道了。」

  然後,是岑福腳步走遠的聲音。

  今夏彎腰去撿方才落地的小包袱,背上肩膀就欲走:「又該出發了。」

  她的手還未觸到門,人就被陸繹拉了回來。「等會兒,不急,你把方才那句話再說一遍。」他低首朝她道。

  「哪句?別把易家三公子弄到北鎮撫司?」

  「不是。」陸繹慢吞吞道,「是你想嫁給誰的那句話。」

  今夏楞了楞,認真地慢慢道:「你想娶我,我心裡歡喜得很,我也特別特別想嫁給你。」

  望著她笑眯眯的臉,陸繹不禁低俯下頭,正要吻上她時,冷不丁她湊上前,在他唇上用力地親了一下。

  「我可以這樣的,對吧?」她笑得眼睛眯起。

  「嗯……」陸繹歪頭看她,「其實你私下裡想了好久吧?自從那夜在沈夫人家中之後。」

  今夏志滿意得地嘻嘻一笑,轉身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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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昨日之事,擔心楊岳與阿銳再起衝突,岑壽與楊岳調換了馬車,岑壽負責運載禮品和阿銳的這輛馬車,而楊岳則被調到載著丫鬟和老嬤嬤的馬車。

  今夏坐在車轅上,望著前頭陸繹的身影,越看心裡越美滋滋的。

  行了好長一段路,旁邊駕車的岑壽終於忍不住,斜眼睇她道:「你到底在傻笑什麼?」

  「山青水秀,爺看著喜歡,不行啊!」

  今夏伶牙俐齒地頂回去。

  「一個姑娘家,整天『爺、爺』的,也不嫌膈應。」岑壽看她不順眼得很。

  「這有什麼,我出去辦案子,人家才不管我是不是姑娘家,官爺官爺叫著。」今夏滿不在乎道,「再說,六扇門裡頭,男人能幹的活兒我都能幹,和他們比,我一點不差。」

  說到此處,行在前頭稍遠處的陸繹回頭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顯而易見。

  今夏心情大好,看著陸繹的面子上,之前與岑壽的過節也拋到了九霄雲外,與他閑扯道:「哥哥,你昨日那掌,生猛得很,你學得是什麼功夫?」

  「說了你也不會知曉的。」岑壽冷淡道。

  「你得先說,我才能知曉我到底知曉不知曉,對不對?」今夏話繞得像在說繞口令。

  岑壽哼了一聲,不吭氣。

  好在今夏對他原本就不感興趣,轉而又問道:「你家大公子是自小習武吧?」

  岑壽斜了她一眼,警惕道:「打聽大公子作什麼?」

  「仰慕!仰慕已久。」今夏一臉誠懇。

  「哼,我為何要告訴你。」岑壽還真是油鹽不進,「京城裡頭仰慕我家大公子的人多了,我有那閑工夫一個一個跟人說去。」

  今夏晃晃腦袋,暗自心想:你不說就算了,難道我不會自己問他么,你家大公子的性子可比你好多了。

  馬車顛簸,車內傳來阿銳幾聲咳嗽。

  不待岑壽有所動作,今夏已掀簾進了馬車。

  不知是否因為餘毒未清的緣故,阿銳身上的傷口雖都已在癒合,並沒有潰爛的跡象,但是他自醒來之後,四肢一直使不上力,連咀嚼食物也甚是費勁。陸繹給他把過脈,除了脈象虛弱,也看不出其他異樣。

  最要緊的一點,阿銳整個人渾然沒有一點想活下去的跡象,激怒楊岳之後,他再未說過話。

  有人喂他吃食,他便木然地吃下去;若無人喂,他也絕對不會表示餓了或渴了。

  他只是木然地躺著,要麼合目休息,要麼雙目直直地看著虛空的某處,沒有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什麼。

  若說以前的阿銳像一柄隨時出鞘的刀,那麼現在的他只是一塊半截埋在土裡的腐爛木頭。

  今夏探頭看了他一眼,他的樣子和一個時辰前一模一樣,分毫都未曾挪動過。

  「想喝水嗎?」她問道。

  渾似沒看見她一般,阿銳連眼珠都不曾動過,定定盯著車篷頂。

  既然他不吭聲,今夏也不勉強,湊過去端詳了下他面上的傷疤,自言自語道:「你現下的樣子,若上官姐姐見著,不知認不認得?」

  聽見她提上官曦,阿銳的眼珠總算動了一動,今夏沒有忽略這細小的變化。

  「你想回去見她?」她接著往下說,故意唉聲嘆氣道,「不過可惜呀,莫說現在你像個廢人一樣根本回不去,便是能回揚州去,你也見不著她了。」

  聞言,阿銳雙目迅速對上她,目中恨意凜然。

  「她、她……怎麼了?」他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卻是用盡全身氣力。

  今夏不答,卻不急不緩和他聊起來:「上官姐姐原來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我也才知道,你知曉么?」

  不等阿銳回答,她又接著道:「現下沿海一帶倭寇鬧得凶,上回不是還跑到揚州了么。對了,那次你也遇見的,還為了上官姐姐受了傷……你身上中的也是東洋人的毒,是被誰害的?」

  阿銳狠瞪著她,並不言語。

  「你不肯說,我也猜得出來,雖說是你殺了翟姑娘,可在那人眼裡,你們倆也沒甚區別。翟姑娘是一枚棄子,你也是一枚棄子。」今夏慢悠悠道。

  聽到此處,阿銳下顎微凸,牙關緊咬。

  「唉,上官姐姐趕到浙江抗倭,也不知是不是很危險,她若弄成你這樣子,可怎麼好……你瞪我做什麼?」

  「不許你咒她!」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今夏這才低首正色看他:「胡總督請了南少林的和尚下山抗倭,方丈書信給俗家弟子,請他們趕往浙江抗倭。不光是上官姐姐,還有謝霄,我在謝府連送行席都吃過了……上官姐姐是怎樣的人難道你不知曉?她在做什麼事,你又在做什麼事,你在這裡心裡想著她有用么?能幫她擋刀還是能幫她擋劍!」

  將嘴唇緊緊抿住,阿銳目中有質疑有猶豫,卻再無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獅寶放暑假了~~~~(請體會這句話背後的深深含義)

第八十五章

  因昨日大雨,道路泥濘,這一路行得甚慢,直至日上中天都沒有找到可以歇腳的小店,連茶寮都沒見著一個。()

  一行人中陸繹、今夏等人皆是在路上顛簸慣的,倒不覺得如何,但淳于敏並丫鬟嬤嬤卻吃不消這般勞累,陸繹尋了一處稍稍乾爽的地方,讓她們下馬車歇息透氣。岑福則奉命先往前頭探路。

  礙於身份有別,今夏心裡雖然甜滋滋的,言行間卻絲毫不敢造次,連多看陸繹兩眼都生怕被旁人看出端倪來,反倒對他愈發疏遠。

  「袁姑娘,這是我家姑娘讓我送來給你的。」一丫鬟行過來,手上托盤上擺著一杯水。

  「多謝你家姑娘,我帶了水囊。」

  今夏推辭道。

  「這是滴了玫瑰露的清水,有助於提神醒腦,姑娘特地讓我送過來的。」丫鬟口齒伶俐,很會說話,「姑娘說,昨日她在袁姑娘面前失態,聽說還差點讓人誤會袁姑娘你,姑娘實在慚愧得很,還請袁姑娘原諒。」

  「不不不,暈血嘛,我知曉這毛病,怪不得她。」今夏忙道,見丫鬟仍殷勤地捧著托盤,只得把那杯水拿過來一飲而盡。

  既然淳于姑娘這般知書達理,她也須表現下自家的寬廣胸襟,行到淳于敏跟前,笑道:「多謝姑娘的水,昨日之事,不必介懷。」

  「袁姑娘快請坐。」

  淳于敏嫣然一笑,忙命丫鬟取了綉墩,請今夏坐下。

  今夏瞧她面色蒼白,大概是山路顛簸的緣故:「淳于姑娘不常行遠路吧?」

  「見笑了……」淳于敏慚愧笑道,「大概是昨日下雨的緣故吧,馬車有點顛簸。你們平素在外辦案,若是遇上大風大雨,想來必是辛苦得很。」

  今夏擺擺手:「大風大雨其實挨一挨也就過去了,最怕是遇上塌方,那才叫走背字呢。」

  不遠處岑壽聽見她的話,本能地皺了皺眉頭,卻看見身旁的陸繹看著樹林無緣無故地微笑,他循著陸繹的視線往林子裡頭望了又望,什麼異常都沒有,著實叫他費解得很。

  不多時,便看見岑福折返回來,面帶憂色,翻身下馬,急行至陸繹面前稟道:「大公子,前頭不到二里地塌方了,沒法過去,恐怕我們得折返回去,又或者另尋一條路。」

  塌方!今夏扶額,居然真讓她給說中了。

  岑壽沒好氣地瞪了眼她,目中含義不言而喻,嫌棄她是個烏鴉嘴。

  陸繹神色間波瀾不驚,自取了地圖查看,片刻後道:「折返到方才的路口,然後朝東南方向走,再往前就到玄音觀。」

  「咱們要去道觀?」今夏忍不住探頭問道。

  「玄音觀原是道觀,因香火好,來往的人多,漸漸在山腳下就形成了一個鎮子,鎮子也叫做玄音觀。」陸繹側頭看她,忽而一笑,「半仙,說句吉利話來聽聽。」

  「……」今夏笑嘻嘻的,腦子都不帶轉一下,出口便是,「步步高升,早生貴子!」

  也沒料到她竟會說這話,陸繹也怔了怔,繼而大笑,連連點頭道:「說得甚好。」

  岑福與岑壽就候在一旁,他兄弟二人本是陸家的家生子,打小便認得陸繹是大公子,知他性情沉穩,喜怒內斂,難得見到他笑得這般暢快。兩人對視片刻,一人瞭然,一人詫異,心下各異。

  淳于敏對陸繹並不相熟,在此次同行之前,也只在陸繹探外婆時打過一、兩次照面而已。但陸繹的事情,她卻自家人口中聽說不少,文才武略如何如何出眾,做事有條有理,性情又是難得沉穩,不像尋常官宦子弟那般跋扈。此番同行,陸繹對她也甚是照顧,言談舉止溫文有禮,她卻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生疏隔閡。這時見到陸繹大笑,眉目間光華盡綻,並無平日所見的收斂,她不由也怔怔了,望向他身旁的今夏……

  改道玄音觀,從地圖上瞧,雖是繞了些遠路,但路卻好走了許多,馬蹄踢踢踏踏,行起來快了許多。

  這一路過去,路上的人愈行愈多,到了天快黃昏,已接近玄音觀時,簡直就是被人群簇擁著在往前走。

  今夏環顧四周,心下著實詫異,探頭問馬車旁一位胖乎乎起勁趕路的大嬸:「大嬸,您也是往玄音觀去?」

  因走路而走得臉紅撲撲的,大嬸氣都喘不勻,顧不上與她攀談,只點了點頭。

  「咱們同路,要不您上來歇口氣?」今夏招呼她坐到車轅上,岑壽斜睇了她一眼,沒吭聲。

  大嬸猶豫了片刻,身子一挪,坐了上來,邊抹汗邊朝今夏謝道:「多謝了……哎呀……還是你們馬車舒服,你們這是去瞧病的吧?」

  「瞧病?給誰瞧病?」今夏奇道。

  大嬸也是一楞:「你們不是趕著去玄音觀找道長的么?」

  「找哪個道長?」

  大嬸見她全然不知道,這才好心告訴他道:「明日是穀雨,這兩日鎮上有廟會,有一位極有本事的道長來玄音觀,在山門外擺攤為人消災解難,周圍十里八村的人除了趕廟會,一多半都是趕著去會這位道長。」

  「道長?算卦的?」

  「不光算卦,他還給人看病、合八字,靈得很。去年我找他算何時能嫁出去,他算得一點都不差,所以今年我還得找他算算什麼時候能抱個男娃。」

  今夏聽得心思也有點活絡:「這麼靈,那我也得去算算,看什麼時候能升職加薪。」

  聞言,岑壽鄙夷地盯了她一眼。

  「那道長什麼名號?」今夏趕忙問道。

  大嫂神情惋惜:「那位道長可是高人,來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名號都不曾留下。」

  身為捕快,這幾年在衙門裡面耳濡目染,今夏見過的十位高人倒有九位是騙子,當下默了默,心下暗忖:說不定是個行走江湖的騙子,不敢留名號,說不定是怕被人追債吧。

  往前行了不久,黃昏時分便進了玄音觀山下的小鎮,由於廟會的緣故,原本就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儘是人,通往山上道觀的石徑也可看見人頭攢動。

  客棧生意幾乎間間爆滿,岑福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家尚有兩間空房的客棧,加了價錢,才總算順利讓陸繹和淳于敏住進去,剩下的人只能在馬車上將就一宿。

  岑福將陸繹的行裝拿到房間,打點好一切,見陸繹始終不開口,不得不試探問道:「大公子,袁姑娘那邊,卑職是不是再找店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給她騰間房出來。」

  陸繹思量片刻:「不用……」

  今夏是風餐露宿慣了的,往日錯過宿頭,野地里隨便一裹也照樣睡覺。眼下見陸繹與淳于敏住進客棧,不禁嘆了嘆人家投胎的準頭,隨即就被客棧不遠處琳琅滿目的小攤子吸引住了心思。

  因人就歇在馬車上,馬車上的諸樣物件都不用卸下來,倒是省事得很,加上岑壽一副極不待見她的神情,今夏索性躲開來,向楊岳交代了一聲,美其名曰了解周遭環境,便沿著小街一路逛下去。

  雖是個捕快,整日里舞刀弄棒,可今夏骨子裡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家,看見光潤細緻的小瓷人、小巧精緻的竹編馬車等等小玩意兒就走不動道兒,躬著腰一樣一樣地細看,詢價,搖頭嘆氣,然後接下去瞧下一件……

  就這麼慢騰騰地順著小攤走,不知不覺間行至通往山上道觀的石徑之下,周遭華燈初上,抬眼看蜿蜒上山的石徑小道,提著燈籠的行人由上而下,燈火閃爍其間,別有一番景象。她仰頭看著,正尋思著自己是不是也該上山找道長算上一卦,又躊躇囊中羞澀,恐怕香火錢也付不起……

  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溫厚。

  今夏怔了怔,轉頭看去,正是陸繹。

  陸繹神情自若,瞥她道:「逛得這麼出神,你錯過飯點了可知曉?」

  今夏呆住,如夢初醒繼而一臉的悔恨:「……你們都用過飯了?」沒趕上飯點就意味著得自己掏錢吃飯,這對於今夏來說絕對是人生中不可饒恕的錯誤。

  陸繹點頭:「岑福他們,還有楊岳都吃過了。」

  今夏聽出些許生機:「大人,你還沒用飯?」

  陸繹不做聲,淡淡掃了她一眼,便仰首去看燈火闌珊的蜿蜒山路。

  「正好,我陪你啊,一個人用飯多無趣。」今夏笑眯眯地歪頭看他,「大人,你想吃什麼?」

  「你呢?」陸繹反問她。

  「我什麼都吃,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只要煮得熟,沒有我吃不下的。」今夏很是豪邁。

  「失敬失敬。」陸繹睇她。

  今夏作謙虛狀:「哪裡哪裡,是六扇門領導有方。」

  陸繹往前信步而行,手仍舊挽著她的,口中道:「聽說此地的竹鷓鴣很有名,肉嫩味鮮,既然來了,不妨嘗一嘗。」

  近旁便有一家飯店,今夏喜滋滋地隨著陸繹踏進去,便見方桌邊有一人,藍衣飄逸,遂上前笑喚道:「小藍道長!」

  藍道行抬首,看見今夏,也是一笑:「姑娘今夜可比昨夜有神采。」

  說話間,他看見今夏身後的陸繹,也看見相挽的手,微笑著看向陸繹。

  「看來我與姑娘有緣,不介意的話,請坐。」他起身相讓。

  今夏自然是不介意,但卻不知陸繹是否願意,目光詢問地望向他。陸繹見藍道行雙目清澈,舉止間並不似尋常江湖術士,遲疑片刻,看了今夏一眼,方才坐下:「叨擾道長。」

  藍道行的行囊擱在旁邊長凳上,一根細竹竿挑著布幡歪靠著,今夏側頭瞧了瞧布幡上的字,興緻勃勃地問道:「小藍道長,你還會算卦?」

  「行走江湖,混口飯吃而已。」藍道行笑了笑,伸手將自己的布幡豎起來搖了搖,「奇門遁甲,紫微斗數,四柱八字,陰陽五行,九星風水我皆略通一二。」

  「這麼多都懂……」今夏嘖嘖,「你為了混口飯吃真是挺拚命的。」

  「哪裡,不瞞姑娘,醫術我也略通一二,什麼灰甲、牛皮癬、痔疾等等難言之隱,便是家中小貓小狗有了毛病,我也都看得。」

  今夏肅然起敬:「道長果然博學多才……當真治得好?不會是騙人診金吧?」

  藍道行不緩不急,淡然答道:「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陸繹在旁始終一言不發,直至聽到此處方才微微一笑,問道:「是命又該如何?」

  「命,是骨子裡的病,投八卦爐,壓五行山,銅漿鐵汁,也許就能等到一線生機。」藍道行答得甚快,似乎早就知道他會有如此一問。

  兩人四目相對……

  這道士似俗非俗,見識異於常人,倒不能小覷於他,陸繹心中暗道。

第八十六章

  今夏嘿嘿壞笑著,小聲道:「小藍道長,你知不知曉自己闖下大禍了,居然偷看□□!你可知我們是誰?」

  「看姑娘這落落大方的氣度,還有這位公子通身的氣派,該是公門中人吧。」藍道行神情自若道。

  被他誇的很受用,今夏笑眯眯地轉頭去問陸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落落大方?」

  陸繹思量片刻:「用沒臉沒皮比較準確。」

  「……」

  今夏呲牙。陸繹伸手揉揉她腦袋,輕而易舉地把她鎮壓下去。

  「小藍道長,給我算個命,我要算前程!」她轉向藍道行,「我想知曉我什麼時候才能升職加薪。」

  藍道行笑著點點頭。

  「等等……你那些奇門遁甲、紫微斗數,哪個最便宜?」今夏不放心地問。

  「姑娘測個字吧,只要五個銅板。」

  聽聞才五個銅板,今夏頓時一喜,緊接著又擔憂道:「……不會便宜沒好貨吧?」

  「價廉物美,童叟無欺。」藍道行笑如春風。

  於是,請店家取了紙筆過來,今夏持筆沉吟片刻,心想自己是六扇門的捕快,便在紙上寫了個「捕」字。

  她將紙朝著藍道行推過去。

  「捕。」藍道行看著紙上的字,思量道,「捕,左手右甫……」

  「怎麼樣?年內能升職么?」

  見今夏一臉關切,陸繹在旁看著不免好笑。

  「左側為手,手者,拳也,姑娘所做之事免不了要與人動拳腳,甚是辛苦呀。右側為甫……」藍道行抬眼看了下她,才接著道,「有水便是浦,浦者,瀕也,近水之處方有生機。」

  「等等,等等!」今夏不解,「為何要添水,添別的不成么?」

  藍道行笑著指指她的手邊,她低頭望去,正好是一杯茶水,方才順手拿來喝的。

  「所以姑娘所問升職之事,一來是要與人動拳腳,二來是在近水之處。」藍道行接著道。

  「近水之處?這範圍也太大了,是井水、還是江水、或是海水?」

  「浦,應是江河入海之處。」

  今夏想了想,這番正是往沿海,可不就是近水之處,如此說來年內升職有望。如此一想,她頓時喜滋滋的。

  瞧她神情,陸繹豈會不知她在想什麼,附到她耳邊笑道:「看來這趟你是準備蟾宮折桂去了,恭喜呀。」

  今夏心情甚好,也不理會他的取笑,慫恿道:「道長是奇人,算得真准,大人,你也測個字吧。」

  「我……」

  他尚在遲疑,藍道行已經微笑著將筆遞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也罷,我就當是陪你。」陸繹笑了笑,接過筆來,寥寥幾筆便寫了一個字。

  今夏望去,紙上赫然也是個「捕」字。他與自己用同一個字,此舉多少有些故意為難藍道行的意思,大概他還是覺得藍道行是個江湖騙子吧。

  藍道行看了看字,不慌不忙,面上微笑不變,問道:「公子所問何事?」

  陸繹沉吟片刻,對上他雙目,慢慢道:「未竟之志。」

  藍道行點了點頭,低首仍去看字:「捕,左手右甫;艮為手……從艮卦來看,公子行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說則說,一切必須審慎抑止為是。」

  陸繹淡淡一笑:「道長說得雖是,卻含糊了些,當行則行,當止則止,這話擱誰身上都可用。」

  「公子莫急,再來看右側,甫者,有車才是輔,如今偏偏缺了車……」

  「等等!」今夏奇道,「方才你說我的甫添水,是因手邊有水;為何他的甫就該添車呢?他的手邊可什麼物件都沒有。」

  藍道行笑道:「這位公子與姑娘不同,他是朝上之臣,為臣者,君之輔佐也,他本就該佔個輔字。只是眼下,缺了車,這便是公子未竟之志的緣故。」

  似聽出些許弦外之音,陸繹面色漸漸凝重,問道:「何為車?」

  「可長驅直入,可以一當十,最後……」藍道行頓了頓,才含笑接著道,「還可以棄車保帥。」

  他二人這番對話,今夏聽得雲山霧罩,只覺得雙方神情各自有異。

  過了好半晌,陸繹才道:「敢問道長從何處而來?」

  藍道行雙目看著他,笑著緩聲道:「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今夏一怔,斜月三星洞,這不是《西遊記》中孫悟空拜師修行之地么?這道長看□□也就罷了,還在陸繹面前說這般頑笑話,只怕陸繹輕饒不得他。

  陸繹聞言,並未著惱,接著問道:「師從何人?」

  藍道行不答反問:「你說,流沙河中沒有水,只有沙,還住了位捲簾大將,怪不怪?」

  聽得此言,陸繹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想來是高人,可惜我無緣識得。」

  藍道行笑了笑,擱在茶杯旁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叩了幾下桌面,總算未再說那些神神叨叨的話,伸手取了桌上的兩張寫了「捕」的紙,瞧了又瞧,然後望向今夏笑道:「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就不想問問姻緣?」

  「想啊。」

  今夏忽意識到一件大事,把陸繹寫得那張「捕」字端端正正擺到藍道行面前,傾身低聲問道:「小藍道長,你再幫我瞧瞧,他以後的老婆是誰?他會納妾么?會納幾個妾?」

  話音才落,她就被陸繹扳著肩膀,摁回長凳上。

  「你想得夠長遠的。」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事,我當然要問清楚了。」今夏咕噥著,「萬一,你是想著三妻四妾的人……」

  「什麼三妻四妾,我何曾想過……」陸繹微惱道。

  「兩位、兩位,」藍道行忙打圓場道,「我看這位公子不似貪戀美色之人,姑娘不必憂心。這樣吧,除了測字,我再送你們一對姻緣石,如何?」說著,他從隨身行囊中掏出來,花紋斑斕的小石頭編在紅絲繩中。

  既是送的,今夏笑眯眯地接了過來,端詳片刻,怎麼瞧都覺得上頭的小石頭尋常得很。陸繹拿在手中把玩著,也不說究竟要不要。

  「有什麼用?」今夏問道。

  「莫瞧它不起眼,這可是在宋城月老祠前開過光的。」藍道行笑著補充道,「可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今夏瞅瞅陸繹,他也瞥了她一眼。

  「道長說得這麼好,你收著就是,看我作什麼?」陸繹道。

  「也是,我娘老說有棗沒棗打三竿,那我就收著,說不定真的靈驗。」今夏朝藍道行笑道,「謝謝小藍道長。」說著,她自懷中摸出五個銅板,戀戀不捨地付給藍道行。

  正巧,店小二將藍道行所點的路菜包好送了過來,藍道行收了銅板,整理好行囊,起身向陸繹今夏告辭,便徑直飄然遠去。

  陸繹瞧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神情若有所思……

  「怎得?覺得他有古怪?」今夏問道。

  「你覺得呢?」他反問她。

  今夏仔細回想了下:「道袍半舊發白,靴梆磨得起毛,頭上髮髻束得一絲不亂,他是個真道士,至少是做了一陣子的真道士,否則衣衫靴子不至於這般合身。只是他說話行事,確是古怪得很。」說著,她便將昨夜藍道行把鈴鐺系在魚線上一事告訴陸繹。

  聽了這段,陸繹陷入思量之中,忽聽今夏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我知道了,斜月三星洞,就是一個『心』字,他原來是心學門人,難怪行事與旁人不同。」今夏瞭然道。心學,作為儒家的一門學派,為明朝王守仁所創建,與宋朝朱熹的理學對立,強調心則是理,知行合一。

  「你認得哪些心學門人?」陸繹問她。

  「哪裡認得,只是聽說唐大人、徐大人似乎和心學有點關係。還有京城裡頭,隔三差五就有光著身子滿大街跑的,抓到衙門裡就說他自己是心學門人,要從心所欲什麼什麼的,壓根沒法和他說理,只能打一頓大板。」今夏搖頭嘆氣。

  陸繹扶額,半晌後又問她道:「昨夜遇見藍道行的事情,你可對旁人提起過?」

  今夏搖頭:「沒有。」

  「好,關於他的事,莫再向第三個人提起,便是楊岳也不要說。」陸繹沉聲道,看見今夏疑惑的目光,「先莫問我緣故,將來我弄清楚了再告訴你。」

  既然他這般說,今夏便不問緣由,點了點頭。

  「我只問一句,」她不放心地拿起姻緣石,「這東西還能不能收著?」

  陸繹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今夏喜滋滋地將姻緣石系在腰帶上,卻見陸繹將姻緣石收入懷中。

  「你怕被人瞧見,是不是?」她取笑他,「堂堂錦衣衛正四品僉事,一表人材,還系塊求姻緣的石頭,生怕人笑話吧?」

  陸繹理了理衣袍,淡淡道:「我是擔心與人動手時不小心碰壞了。」

  「……」

  未料到他竟是愛惜之意,愛惜姻緣石,自然便是愛惜與她這段緣分,今夏頓覺得自己及不上他,訕訕一笑,將自己的姻緣石也在懷中放好。

  這夜諸人睡下,直至夜半無事。

  三更剛過,聽得四下寂靜,陸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躍出,潛入夜色之中。沿著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飛掠而過,來到玄音觀山下的溪邊石灘。

  月如霜,一人半舊藍衫,背對著他,魚線仍舊垂在溪水之中。

  陸繹緩步上前,一言不發,也看著暗沉沉的溪水。

  過了好半晌,藍衫人轉過頭來,正是藍道行,笑著看向陸繹:「陸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邊叩了三下,是讓我三更過後到水邊來的意思吧。」陸繹淡淡道,「今夏提過,你在溪邊以鈴鐺垂釣,我猜這水邊應該就是溪邊,而非井邊。」

  聽罷,藍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轉而面色肅然,整理衣冠,朝陸繹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隱之命,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這是書信。」他自懷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書信,遞給陸繹。

  果然是何心隱,流沙河中沒有水,卻有個捲簾大將,河字去掉水,加上單立人,便是「何」字。陸繹早已隱隱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開書信,讀罷後方才看向藍道行。

  「你可知何心隱為何讓你來見我?」他問道。

  藍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來,我自幼在道觀修行,無父無母,既沒有牽掛,也不至於牽連他人。」

  陸繹思量道:「進宮一事,安排起來要費些功夫。聖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補進一個。」

  「小道靜等大人安排。」

  「你……之前所說的車,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記得藍道行的那些話。

  藍道行笑了笑,不答反問道:「大人覺得小道可否?」

  陸繹不答,只看著溪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既甘願當我的車,以一當十,長驅直入,那麼我自然也會儘力保你周全。」

  「陸大人此言差矣。」藍道行正色打斷他,「此事要順利,就不能牽扯到任何人,否則必被嚴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所說的,陸繹怎會不知,當下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你這般想,甚好。」

  藍道行俯身將身側的魚竿拿起,連魚竿帶魚線,乾脆利落地擲入溪中。只聽得溪水作響,片刻後歸於平緩的流水聲。

第八十七章

  接連又行了幾日,即便聽了今夏的話,但阿銳似乎並不相信,仍是不願進食。()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扶起阿銳,鉗了他喉部,手法嫻熟地硬是把米湯灌進去。今夏在旁看著,讚歎之餘,總覺得這手法應該是在北鎮撫司裡頭灌毒藥練出來的。

  終於,他們到達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還有宋嫂魚羹、西湖醋魚、蜜汁火方、叫花雞等等讓人僅聞名就食指大動的名菜。

  若在往日,來到這等美食薈萃的寶地,楊岳必是心情激蕩,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蘭葉之死的陰霾,連話都少得很,更別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見楊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著帶他去吃幾道好菜,畢竟是他興趣所在,說不定能讓他打起些許精神來。遠遠瞧見杭州城門時,她便按耐不住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來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曉?」

  岑壽斜睇了她一眼:「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樣,若是知曉,待會進了城應該就有一頓接風宴,菜品想來必定不俗。」今夏雙目晶晶發亮。

  岑壽哼了一聲,教訓她道:「雖說你們是六扇門的,但既然現下借調過來了,還跟著大公子,就別露出這等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模樣,平白地給大公子丟臉。」

  今夏聞言,也重重哼了一聲,譏諷道:「昨兒的烤豬蹄,一盤子總共六個,也不知曉是誰,一口氣就啃了三個,弄得別人都沾不到邊,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長長的。

  被她這麼說,岑壽臉不禁一紅,昨日的烤豬蹄又香又彈牙,他一直沒禁住口,多吃了兩個,沒想到就被這丫頭瞧在眼裡記在心裡,著實可惡。

  今夏見他悶不吭聲,便勾了頭去瞧他:「那會兒,你怎麼不惦記著是不是給你家大公子丟臉呀?」

  「你……」

  「你什麼你,民以食為天,想吃點好吃的,不丟人。」今夏扮鬼臉,「你家大公子才不會介意呢,你還端著臭架子,矯情!」

  說話間,馬蹄噠噠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進城門。

  城門外,莫說前來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個街面上,連走動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見,商鋪只開張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會這般蕭條,不知何故,眾人皆十分詫異。岑福不等陸繹吩咐,便尋了路旁尚開張的商鋪詢問:「請問,這街上的人怎得這麼少,城中可是有變故。」

  「今日正午在北門外斬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熱鬧去了。」商鋪老闆道,「等過了正午,就慢慢熱鬧起來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趕上這檔事兒,陸繹一怔,繼而翻身下馬,上前問道:「監斬官是何人?」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鋪老闆見他們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聽說有兩浙總督胡大人,還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陸繹思量片刻,疾步上馬:「走,去北門!」

  此時的北門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水泄不通,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里三重外三重。汪直身為倭寇頭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佔地為王,招募了許多日本人,擁有火槍和戰船,可以說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區倭寇橫行,與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關的。此番汪直被捕,兩浙百姓無不紛紛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數,皆對汪直恨之入骨。

  陸繹等人趕到北門時,看見的正是群情洶湧的百姓,口中痛罵汪賊,恨意溢於言表,令人膽顫。

  將淳于敏和丫鬟嬤嬤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壽與楊岳守著,陸繹本想讓今夏也留下,但轉眼間就找不著她人影。

  「今夏呢?」他皺眉。

  「馬車剛停下,袁捕快就竄出去了。」岑壽指了指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不可思議地嘖嘖道,「這丫頭是泥鰍變的吧,這樣她都能鑽進去。」

  陸繹暗嘆口氣,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頭開路。

  岑福頷首領命,自懷中掏出錦衣衛的腰牌,原本擁擠的人群,見到這個銅製腰牌,無不紛紛避讓。陸繹緩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頭,行刑台前丈余處,方才停下腳步。

  數隊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嚴陣以待。

  此時已是初夏,正午將近,日頭將刑台曬得熱烘烘的。陸繹眯眼望去,為首的監斬官正是胡宗憲,他身側還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著官袍,卻立在距離胡宗憲最近的地方,眉頭緊皺,甚至不快的模樣。

  胡宗憲面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罵聲潮一波又一波,他渾然充耳不聞。陸繹等人近台前來,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陸繹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過照面,故而不識的,只知是錦衣衛。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車,送上刑台之時,百姓們的憤怒之情達到頂峰,紛紛怒罵,更有甚者,帶了穢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擲,弄得劊子手一時不好近前。

  穢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鬚髮上,臭味四下溢開,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後轉頭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憲,唇邊嚼著一抹冷笑……

  對上汪直的目光,胡宗憲目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是眉間緊皺。

  兩人對視良久。

  今夏擠到陸繹身旁,詫異道:「他盯著胡大人做什麼,莫非胡大人許諾要保他無事?所以恨他言而無信?」

  陸繹不語,只搖搖頭。

  正午時分已到,胡宗憲側目躲開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斬立決的令牌,往刑台上拋去……

  令牌落地有聲,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爹爹……」汪直兒子哀哀喚了一聲。

  「孩兒莫怕,黃泉路上,有爹爹陪著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憲,轉而望向周遭百姓,朗聲道,「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儘是嘩然之聲。這些百姓久居於此,受盡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斬了這個倭寇頭子,豈會相信他的話,只當是汪直垂死掙扎胡言亂語。

  行刑台上的胡宗憲聞言卻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揮手:「斬!」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百姓中爆發出歡呼喝彩之聲。

  「一個倭寇頭子,居然說他死之後,會苦了兩浙百姓……」今夏費勁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於此,難不成他還覺得自己有功?」

  陸繹不動,低聲朝她道:「胡宗憲旁邊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個師爺?」今夏眯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黃麵皮,鬍鬚細長,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他是徐渭徐文長。」陸繹淡淡道,「當年我爹爹打算請他入幕,卻被他拒絕。沒想到,他竟到了胡宗憲的帳下。」

  今夏嘖嘖道:「如此看來,果然不是一般人,連你爹爹都沒瞧上。」

  陸繹瞥了她一眼。

  今夏趕忙改口道:「其實都是緣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呀,讓你爹爹看開些。」

  陸繹沒搭理她的話,接著道:「徐渭此人雖無功名,卻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詩詞書畫,還有兵法……」

  說到此處,今夏已意識到了什麼,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憲離開。

  「斬汪直的時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臉的不痛快。」徐渭若是個看重名利之人,當年就不會拒絕陸炳的入幕之情,今夏憶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難道,汪直此案另有隱情。

  陸繹轉向她:「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偏頭瞧她,順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鬢邊擠亂的髮絲。

  汪直父子的屍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沖洗著行刑台,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陸繹等人也回到馬車邊。

  淳于敏久居閨中,何嘗見過這等場面,雖未親眼看見行刑,但光是聽周遭的聲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離開馬車。聽到陸繹回來,連忙掀開車簾,緊張問道:「人斬了?」

  陸繹點了點頭,見她臉色煞白:「受驚了吧?」

  淳于敏連忙搖搖頭:「沒有。」

  「咱們最好先去吃點東西壓壓驚。」今夏在旁好心提議。

  岑壽難以理解道:「剛看完斬首,你怎麼還惦記著吃?」

  陸繹轉向她,面上似笑非笑,問道:「你餓了?」

  「哥哥,我一受驚嚇,就特別容易餓。」今夏滿臉誠懇,不容人質疑,「我想淳于姑娘大概也是這樣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么。」陸繹挪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飯再找地方落腳。」

  今夏笑眯眯地正欲躍上馬車,眼角處晃過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實。她轉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謝霄卻是誰,離開烏安幫後他復蓄起鬍子,根根如短針,很有些氣勢。

  「謝家哥哥!」今夏連忙喚道。

  與謝霄在一起的,還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氣;另外還有一人,人高馬大,一頂黑斗笠壓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

  瞧見上官曦,今夏比看見謝霄還要歡喜,提高嗓門喚道:「上官姐姐,你也來了!」

  清脆的聲音傳入馬車內,阿銳豈能聽不見,全身一震,豎起耳朵留意聽外間動靜。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溫婉一笑,繼而向陸繹拱手施禮。

  楊岳也過來與他們拱手見禮。

第八十八章

  於周遭嘈雜人聲中,毫不費力地辨出她的聲音,短短几個字,對於阿銳而言,如驚雷如烈焰如沒頂洪水,腦中完全無法思考。僅僅隔著馬車隔板,兩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經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卻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時,竟然還能聽見她的聲音。

  謝霄看見今夏倒還歡喜,只是看見陸繹在旁,便沒好氣,瓮聲瓮氣道:「你們走得比我們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還有……」今夏不便說因為淳于敏同行,為了照顧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許多,「總之是一言難盡。你們呢?是特地瞧熱鬧的?」

  「我們那裡有這等閑心,剛進嘉興就遇上倭寇,攆了他們一路,昨兒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順道來看看倭寇頭子長什麼模樣。」謝霄傲然道。

  「攆了倭寇一路?聽著就好生威風!」今夏笑道,「哥哥,記不記得初見時我就喚你作大俠,你果然有大俠風範。」

  謝霄聽得甚是受用。

  陸繹在旁輕輕瞥了一眼今夏,並未說話,將目光投向旁邊一直未說話的黑斗笠人,忽然淡淡道:「看來,你的腿傷已經無礙了。」

  那人聞言,怔了怔,將斗笠取下,聲音生硬而戒備:「陸大人,別來無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當初陸繹一腳踢斷他腿骨的情景尚歷歷在目,儘管後來陸繹故意放了他,他仍對陸繹十分警惕。

  陸繹對他卻有讚許之意:「你是隨他們來此地抗擊倭寇?如此看來,你當初在船上說劫生辰綱是為了邊塞百姓,倒是一句實話。陸某佩服!」

  聽他這麼一誇,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來,訕訕道:「陸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舊相識,正好大家一塊吃頓飯去吧。」今夏熱情道。

  上官曦婉拒道:「不了,廟裡的師兄們就在不遠歇腳,我們還得過去和他們會合,馬上要離開杭州了。」

  「對了,我記得離開揚州時阿銳下落不明,可找著他了?」今夏故意問。

  「還沒有。」上官曦嘆了口氣道,「我爹爹說會幫著我繼續找,你們是官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訴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曉姐姐在此地,說不定也會趕了來幫你。」

  「他若在此地……」上官曦似有點愣神,過來片刻,才半是嘆息半是傷感道,「他若在就好了。」

  馬車內的阿銳聽著,手指死死扣在車壁上,雙目痛楚地緊閉上。

  今夏略有些失望:「啊,你們就走了?那以後該去何處尋你們呢?」

  「眼下倭寇四處流竄,我們也是居無定所,只跟著廟裡的師兄們走。」上官曦笑了笑,「說不定,那一日咱們就又碰上了呢。告辭!」

  謝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別。

  今夏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洒脫豪邁,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遠了,還看。」陸繹輕道,「這般捨不得么?」

  今夏壯懷激烈地嘆道:「我也想去抗擊倭寇,好生痛快!」

  陸繹點頭贊同道:「你的功夫雖然三腳貓了點,不過給和尚們當個伙頭軍倒是可以,他們應該不嫌棄三頓吃蘿蔔。」

  「……」

  今夏默默無語。

  住進客棧,推開窗子,楊柳曉風拂面,今夏舒展□體,趴在窗邊看西子湖上的一葉葉小舟,回味著剛剛吃過的佳肴,不得不感嘆杭州天堂之名不虛。然後,她輕盈轉身,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

  「老規矩,你若還是不肯吃,我就去喚岑壽……」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阿銳生硬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飯。」

  「……總算開竅了。」今夏笑道,「你現下知曉我沒騙你吧。」

  接著,阿銳硬梆梆道:「給我請大夫,我不想這麼一直躺下去。」

  「行,我會告訴陸大人。」今夏答應地很爽快。

  「你告訴他,只要能讓我身體復原,我會把我所知曉的都告訴他。」阿銳目中有冷意,「他讓我這麼半死不活地拖到現在,為得不就是這個么。」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曉些什麼?說來聽聽。」

  阿銳冷眼瞪她:「除了陸大人,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你這人還真是挺見外的,不曉得你這次失蹤,烏安幫會不會有人會滿城地尋你。」今夏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這才晃晃腦袋出門去。

  陸繹剛剛才換上飛魚袍,今夏一進屋便被搶眼的大紅晃了眼,怔在當地,不知他何故要換上這襲官袍。

  「你來的正好,幫我把絛帶繫上。」陸繹自然而然喚她道。

  「哦……」

  今夏取了掛在一旁的絛帶,自後繞過他的腰間,仔細系好。

  甫一系好,陸繹迴轉過身來,雙手圈上她的腰身,略緊了緊,皺眉道:「明明這一路上都用好飯好菜喂著你,頓頓不拉,怎得一點也不見長肉?」

  今夏隔開他的手,作恭敬狀:「卑職為大人效力,每日殫精竭慮,也是很傷身的。」

  「所以……」陸繹等著她的下文。

  「大人不妨試試每天再加頓宵夜。」今宵誠懇地提議。

  陸繹忍俊不禁,正欲說話,便聽得門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總督派了轎子來接您,我讓他們先侯在棧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憲?他知曉你來了杭州了?」

  「我們已用過飯,又落了腳,他若還不知曉,這兩浙總督不當也罷。」陸繹理理衣袖。

  「對了,阿銳那邊……」今夏忙將阿銳所提之事告訴他。

  「他身上的病症古怪得很,應該和東洋人的毒有關。我已讓岑壽去打聽此地有沒有擅長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針對東洋人的毒。」陸繹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嘆了口氣:「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現下也不知曉她人在何處。」

  「不急,我已讓人調查沈夫人的身份,她不是回老家去么,待身份查出來,自然就知曉她去了何處。」陸繹不放心地叮囑她道,「晚間我恐怕回來得遲,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揚州,你切勿亂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識時她瞞著楊程萬一頭扎進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尋找生辰綱,陸繹便覺得她這個分寸委實有點讓人信不過,道:「莫怪我沒提醒你,你若偷溜出去,惹出事來,那可是要扣銀子的。」

  「……」

  看著今夏的神情,陸繹頓覺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淳于敏倚在窗邊,看著西湖美景,順口念道。

  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披風:「姑娘,仔細風大受涼。」

  老嬤嬤將自家帶的被衾鋪鋪好,換下客棧的被衾,又將衣物整理妥當,朝淳于敏道:「連日在馬車,總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我去讓店家備熱水。」

  「不急,你們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柔聲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著,有事喚我們。」

  看著老嬤嬤與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輕輕嘆了口氣。她們是祖姑母家中的家僕,雖說祖姑母待她親厚,服侍她的丫鬟嬤嬤都是厚道人,可她畢竟是投靠了來的,在丫鬟嬤嬤面前也客氣得很,並不敢多使喚她們。何況這趟出遠門,想來她們心裡也是不情願的。

  她坐回桌邊,順手取過一本書來看,翻了幾頁,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這一路行來,她隔著馬車,看錶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別是那位女捕快……雖然有時覺得女子這般舞刀弄槍著實不成體統,可更多的是讓她覺得新鮮好奇。

  原以為那女捕快是女子中的異類,但今日隔著車簾她又看見那位「上官姐姐」,那般英姿颯爽,那般不讓鬚眉,著實讓人羨慕。

  伸手想去倒杯熱茶,提壺裡卻一點水都沒有,她剛想喚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過是喚店小二來添水,這點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這般想著,她仔細理了理髮鬢和衣衫,便輕輕開門邁了出去。

  因為不願讓人發覺阿銳的緣故,陸繹讓岑福包下客棧的一處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擾。淳于敏入住時並不曾留意此間格局,只管低頭垂目跟著走,現下跨出門後,便怔了怔,猶豫地向前行去,想著也許馬上就能遇見人。

  行了好幾步,拐過牆角,也未遇見人,她遲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接著往前走。正在這時,她聽見旁邊房間傳來一聲痛苦的□□……

  是個男聲?

  難道有人生病了?會是誰?她忐忑不安,手指緊張地扣著窗欞,試探著往裡頭看。

  什麼都看不清,而那人還在□□,聽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掙扎。

  住在這個小院內都是一路同行過來的人,若置之不理,實在說不過去,淳于敏鼓起勇氣行至門口,叩了叩門,輕聲道:「我進來了。」這才推門進去。

  幾乎在她推門的同時,在床上掙扎著想起身的阿銳砰地一聲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駭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應該上前把他扶起來。

  「你……沒事吧?」她試探著走上前,由於阿銳背對著她,她只能胡亂猜測著,「你不是岑福岑壽吧,那麼,你是楊捕快么?」

  阿銳艱難地翻身,把自己的手抬起來,想去夠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幾道猙獰的刀疤。淳于敏本已伸手去扶他,看見那手,嚇得連忙縮回去,抬眼間看見阿銳的臉,頓時嚇得驚叫出聲,不由自主地退開數步,身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間正熬藥,聽見這邊動靜,拿著攪葯的竹筷子就趕了過來。

  同一時刻,岑壽、楊岳皆聽見動靜,趕至阿銳房間。

第八十九章

  楊岳將阿銳復扶回床上,手法雖重了些,但總算是公事公辦的做派。

  「淳于姑娘,您怎麼在這裡?」岑壽本欲上前扶起她,但想到她畢竟是大家閨秀,而男女有別,恐怕多有不便,只得扎著手干站著。

  今夏連忙將淳于敏扶了起來,順道替她拍拍衣裳上的灰塵。

  「他、他、他……他是誰?」淳于敏驚魂未定,「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當然是人。」今夏拿著竹筷子朝床上點,分析給她聽,「你看他的腳,腳趾頭都是全乎的。鬼沒有腳,所以他是人。」

  岑壽在旁翻了個白眼。

  聞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誰?」

  「這個嘛,此事說來話長,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們到院中喝杯熱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拋給岑壽,「灶間的葯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細別糊了。」

  「你……」

  礙於淳于敏在場,岑壽敢怒不敢言,沒好氣地拿著筷子去了灶間。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緻,今夏領著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熱茶來,給她壓壓驚。

  淳于敏抿了幾口茶水,便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樣?」

  「姑娘,您知曉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對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眯眯地問起她來。

  淳于敏點點頭。

  今夏這才接著道:「其實在京城裡,六扇門和錦衣衛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與陸大人同行,也是因為正好缺人手,被借調過來,要不然錦衣衛的事,即便是六扇門也是從來不會過問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讓我別問吧?」

  「不愧是大家閨秀,果然是冰雪聰明。其實姑娘不知曉,反而對姑娘您更好。錦衣衛的事情終歸是知曉的越多就越危險。」今夏小小嚇唬了下她,然後往回找補,「您看,您是陸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貴,我們也得把您保護好是不是?以後那間房您就別進去了,那個人您就當沒見過,跟旁人也別提起這事,這樣我們才安心,陸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繞得有點暈,不過大概意思淳于敏還是聽懂了,就是讓她不要問不要說,權當沒發生過此事。

  「我明白了。」她輕聲道。

  今夏歡喜,接著又叮囑一句:「您的嬤嬤、丫鬟,也莫要對她們提起才好。」

  「我知曉。」淳于敏抿了口茶,柔聲細語道,「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我雖幫不上忙,總不會故意去壞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這般知書達理,倒讓今夏無端地生出些許愧疚來,也不好立時拋下她就走,便閑談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處?」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腦子裡把地圖搜了一遍,「那還要行些時日呢。老家可還有人在?」

  「大伯家還在城裡住著。」

  「哦,你大伯是作什麼營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與人閑聊也習慣性一句一句地問。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門眾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實回答。兩人聊的時候不長,今夏就把淳于家五服內的親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尋聲找了過來:「原來姑娘在這裡,叫我好找。姑娘餓不餓,蘇杭點心最是有名,我讓店小二送些來給姑娘嘗嘗?」

  「對對對,我在京城就聽說杭州的桂花糕、龍井酥做得極好,別處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沒嘗過。」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讓店家送些過來,咱們倆一塊嘗嘗。」說罷,她便轉頭吩咐丫鬟,丫鬟卻不甚歡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楊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喚來。」

  說著,今夏便去把楊岳拖了來。初時,楊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著她走,待見到淳于敏也在,連忙停了步。

  「到底什麼事?」他問今夏。

  「當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龍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嘗嘗么?」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麼說也是位大家閨秀,楊岳覺得多有不便,回絕道:「以後再說吧。」

  正巧,丫鬟端著托盤進小院來,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龍井酥,還有一碟子定勝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們見外,你一個大男人扭捏什麼。」今夏把楊岳拉入亭中,摁著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點,禁不住讚歎道,「大楊,你看!南邊的東西就是秀氣,桂花糕都切得這麼精緻。」

  別的不提,單單說桂花糕,便是楊岳在京城沒見過的,每塊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狀,由上至下分為兩層,上層晶瑩透明,下層雪白如凝脂,只是看著,便叫人賞心悅目。

  楊岳端詳著,心中也不由暗暗讚歎,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還未動,忙相讓道:「姑娘先請。」

  淳于敏含笑讓道:「楊大哥不必客氣。」

  兩人還在相讓,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點頭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點都不膩。」

  楊岳方才拿了一塊,咬一口,仔細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為下面是酥酪,沒想到是用椰漿,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難怪吃在口中一點都不膩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個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會精於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你趕緊學會了,回京城咱們也有的吃。」今夏三口兩口吃完桂花糕,緊接著又拿了塊龍井酥。

  楊岳搖頭道:「你道這椰漿是容易得的么,便是學會了也沒用。」

  院門口,店小二領進一大隊人來,有擔著箱子的、有拿著提盒的、還有抬著轎子的……兩頂小轎子在隊伍最末端,堪堪擠進院子里。原本就不大的一個小院,頓時被他們填得滿滿當當。

  今夏費勁地把龍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為首之人,帶著頂木瓜心攢頂頭巾,似個主管的模樣,轉頭瞧見楊岳今夏等人,連忙笑著拱手道:「兩位官爺,路上辛苦了。」

  這般陣仗,今夏還真沒見識過,拱手回禮,斟酌答道:「……還好,也不算太辛苦。你們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陸大人與諸位官爺原道而來,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來送些日常用品。」木瓜頭巾呵呵笑著,麵皮上滿是和氣,叫人都捨不得說一句重話。

  今夏還未作答,便見岑壽匆匆趕了過來。

  「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岑壽一開口便是喝斥。

  木瓜頭巾將方才對今夏所說之話,又朝岑壽說了一遍,也不待岑壽回答,便轉身命眾人將物件都送進去。

  「等等,等等……」岑壽趕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這東西我們不能收,你們都拿回去吧。」

  木瓜頭巾笑道:「陸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談公事,我正是從那裡過來的,你們放心收下便是。」

  聽他話中意思,陸繹是知曉此事的,岑壽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該如何是好?何況對方是兩浙總督,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這會兒工夫,木瓜頭巾已率著一眾人等退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兩頂小轎。

  「這轎子裡頭有人吧?」

  今夏實在好奇得很,繞過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開轎簾,手指觸到轎簾的那瞬,轎簾被自里撩開,一名穿著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裊裊地走出轎來,朝眾人微微一笑,有著閉月羞花之嬌態;而另一頂轎子,下來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樣的朱唇玉面,裊裊娜娜。

  「你……你們又是什麼人?」岑壽皺眉問道。

  「奴家憐憐。」

  「奴家思思……我們是來服侍陸大人的起居日常。」

  兩人異口同聲,難得連聲音都若黃鶯出谷,甚是好聽。

  「你們趕緊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們。」岑壽平素就不耐煩與女子糾纏,何況又是這等嬌弱女子,打不得罵不得,愈發叫他頭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來,便已是陸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們回哪裡去?莫不是要我們露宿街頭?」憐憐作嬌怯狀道。

  說話間,兩人已自發自覺地朝內行去,岑壽連忙攔在前頭。

  「大公子沒點頭,你們倆不許踏進來。」他硬梆梆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腸,不讓我們進去,是要我們在這裡罰站么?」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壽也不看她模樣,面無表情道:「總之就是不能進。」

  他們三人徑直糾葛不清,亭子里今夏看著直想發笑;淳于敏長這麼大何嘗見過這般媚態百生的女子,說不好奇是假的,只顧睜大眼睛瞧她們;唯獨楊岳皺了皺眉頭,附到今夏耳邊低聲道:「阿銳在這裡,這兩人若當真住進來,可麻煩得很。」

  「我知曉,所以岑壽不會讓她們進去。」

  眼看憐憐的手就快攀到岑壽肩上去,岑壽這輩子還沒對女人動過手,不好動武,只得將身子避讓開,今夏看得直搖頭,清了清嗓門,高聲喚道:「兩位姐姐,何必與他計較,過來坐坐,吃杯茶如何?」

  憐憐和思思轉頭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線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為捕快,在煙花之地來來往往是常事,與這些女子們打交道更是輕車熟路。當下她笑眯眯地走過去,挽了憐憐的胳膊:「姐姐還看不出來么,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擔心陸大人回來責罰。你們呀,就放他一馬,在亭子里歇歇腳,等陸大人回來了,還怕進不去么?」

  岑壽聽了她這話,重重哼了一聲,好在也知曉今夏是在替他解圍,未再多說什麼。

第九十章

  憐憐略想了想,嬌嗔地看了岑壽一眼,總算放過了他,與思思一起隨今夏行至亭中。

  「大楊,趕緊給姐姐們煮一壺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個眼色。

  楊岳會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隨著憐憐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問道:「兩位姑娘怎麼稱呼?」

  今夏替她們介紹道:「這位是陸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嘗與這類女子應酬過,淳于敏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尷尬地朝她們笑了笑。

  「我姓袁,在陸大人手底下跑腿打雜的。」不待她們說話,今夏轉個頭,拉了拉憐憐衣袖便開始誇,「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著又軟又滑,顏色也鮮亮,襯得姐姐人比花嬌……」

  稍遠的拐角處,岑壽背靠著牆,聽著今夏與那兩名女子說得熱鬧,不由皺緊眉頭。正巧見楊岳端著茶盤路過,一把抓住他,沒好氣道:「你們……那兩個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你們還上趕著獻殷勤,六扇門好歹也是官家,你們做事也該有個樣吧!」

  楊岳扶穩茶盤,皺眉道:「你別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曉她們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就該知曉如何與她們打交道。這趟來要查的就是胡總督,她們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這般費勁心力,為得不就是從她們口中套些話出來么。」

  岑壽微怔,嘴硬道:「區區兩個煙花女子,能知曉些什麼,何必浪費功夫,攆出去乾淨。」

  楊岳原本是厚道人,這些日子卻因翟蘭葉的事情心中一直鬱鬱寡歡,連帶說話不甚客氣,當下硬梆梆道:「要攆你去攆,方才是誰直著她們躲著走。你若有那個本事,今夏也不用費這個勁了。」

  「你……」

  岑壽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擊,楊岳卻已端著茶盤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這丫頭能套出些什麼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冷哼道,轉去灶間端了煎好的葯,向阿銳房中行去。

  才一進屋,岑壽就發現阿銳整個人又滾到地上了。

  「你這是滾上癮還是怎麼得?」他搖搖頭,把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著去扶阿銳,「吃藥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沒意見,就是痛快點,別讓爺我費勁。」

  阿銳艱難地扶著床架子,想撐起自己的身體,但費勁全身氣力,還是只抬起了一點點,最後仍是頹然倒地。

  「鏡子,我要照鏡子。」他沙啞道。

  岑壽看他眼下那模樣,滿是刀疤,也就勉強能辨出個囫圇的人樣來。饒得在北鎮撫司見多識廣,他心下還是生出點滴不忍來,粗聲粗氣道:「一個大男人照什麼鏡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動彈了,再自己尋摸去,爺可不是給你使喚的!」

  「給我照鏡子!我要照……」阿銳重複著,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著他。

  「別使喚爺,聽見沒!」

  「我要照鏡子,照鏡子……」

  從淳于敏被他駭得跌坐在地,阿銳心下便已生出隱隱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麼模樣?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見到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淳于敏一樣驚恐萬分地看著他?

  被他不停重複的單調話語逼得煩躁不安,岑壽怒氣一起,雙手將他半拖半扶到客棧房間的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別後悔。」

  阿銳望著鏡中人,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他想去摸自己臉上的傷,可是手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岑壽看著他的神情,想了想還是勸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鏡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臉上有幾道傷,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對不對?女人才會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無妻呀!」

  阿銳卻似下了什麼決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前撞去。

  岑壽原本半拖半扶著他就夠吃力的,冷不丁他這麼一掙,整個人失去重心也跟著往前倒去。兩人砰地撞在鏡子上,只聽得一聲脆響,鏡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嘩嘩落了一地。

  今夏正與人聊到胡總督的脾性,就聽見阿銳房間傳來一聲脆響,緊接著又是玻璃嘩嘩落地的響聲,動靜大得讓她想裝若無其事都難。

  聽見這響動,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個怪人鬧出事來,心裡惶惶不安。

  憐憐和思思自然也聽見了,詫異道:「想是什麼人失手砸了東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話道,「說不定就是方才攔著你們的那位,粗手粗腳得很,我去看看,別砸了金貴物件……對了,我瞧你們衣裳上繡的花樣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繡,正好可以向兩位請教請教。」

  說著,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個眼色,淳于敏雖明白她是要自己與她們應酬,但她從未做過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聽她們說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該怎麼辦。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獨自陪著憐憐和思思。

  「我……我其實也繡得不好。」淳于敏斟酌著,細聲細氣道,「杭綉名滿天下,還得請兩位姐姐多指點才是。這上頭是我繡的花樣,繡得不好。」她取自己隨身的帕子出來,帕子下角綉了朵玉蘭花。

  憐憐和思思是何等樣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樣便知曉她是大家閨秀,後來又得知她是陸大人的表妹,大戶人家出身,只怕心裡頭瞧不起她們。眼下見她主動開口,對她們又是有禮有節,並未有輕視之意,再加上她畢竟是陸繹的表妹,兩人本就有親近之意,當下接過帕子,與她有說有笑起來,竟是毫無罅隙。

  離了憐憐和思思的視線,今夏連忙奔至阿銳房中,見楊岳已經事先趕到,將兩人都扶了起來。岑壽手上被玻璃划了兩道口子,陰著面,甚是難看。

  看見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問道:「出什麼事了?鬧這麼大動靜。」

  「你問他!」岑壽沒好氣道,「鬧著要照鏡子,我就扶他照了,誰曾想他一頭往鏡子碰過去。」

  「……你!」今夏聽得惱火,「你缺心眼呀?他傷還沒好利索,你讓他照什麼鏡子。」

  「虧得是沒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沒準這一屋的物件都得讓他砸了。」岑壽忿忿道。

  甫剛回來的岑福跨進門來,看見玻璃渣子也是詫異,卻先問道:「外頭院里一地的箱子和提盒,還有那兩位姑娘是哪裡來的?怎麼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樣?」

  「哥,你回來的正好。」

  岑壽把事情向岑福噠噠噠說了一遍,末了不忘補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麼人,居然被她帶得和兩個煙花女子說說笑笑,這事可不能讓大公子知曉。」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塊,沒救了你。」

  比起岑壽,岑福確是穩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來再作處置,可也別散了一地,你好歹歸置歸置,先放一旁。至於那兩名姑娘既然是胡總督送來的人,就得以禮待之,總不能駁他的臉面,袁姑娘留她們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腦袋:「小爺做事,自然妥當……大楊,你去前頭看著點,淳于姑娘若是應付不了,你也好幫襯著些。」

  楊岳沒多言語,徑直去了。

  床上阿銳雙目緊閉,由於心情激蕩,面上的傷疤愈發猙獰,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曉你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沒法再去見上官姐姐,所以你心裡懊惱得很。」

  「滾開!」阿銳低低道,「你們都滾開。」

  今夏不理會,接著道:「眼下你身上餘毒未清,陸大人已經在給你找大夫,待餘毒清了之後,傷口肯定也會痊癒。你犯不上這時候就自暴自棄吧。再說,你原本也不是潘安衛階之流。男子漢大丈夫,要麼能文,要麼能武,長得好看有什麼用。」

  阿銳未有反應,倒是岑壽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將就著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話你也聽見了,她說,若你在便好了。想來她這一路遇過不少艱險,所以才特別惦記你。你也知曉你們那位少幫主是個不頂事的,他只要不闖禍你就得燒高香了。這麼個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為了激起阿銳對上官曦的保護慾望,今夏把謝霄貶得狠了些。

  想到謝霄在揚州時屢次鬧出的事,阿銳皺緊眉頭,默然不語。

  岑福適時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給你打聽擅長解毒的大夫,我已打聽過,倭毒雖然兇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藥,將養些時日,必可恢復。」

  阿銳沉默著。

  「你把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壽道。

  岑壽不滿道:「為何是我?」

  岑福不理會她,轉向今夏道:「我們先出去吧,讓他好好歇息。」

  他們還未邁出門檻,就聽見阿銳悶聲道:「等等……告訴你家大公子,別收胡宗憲的東西。這是個圈套,有人想害他。」

第九十一章

  月上中天,陸繹方才回來。

  一進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點著燈,人挨著人,只聽得內中傳來「梅花、斧頭、銅錘……」

  「大……」倚在亭外瞧熱鬧的岑福最先發覺陸繹,卻見大公子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把下面兩個字咽回去。

  陸繹緩步行至亭旁,其餘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壓根就沒發現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掛著笑意,手法嫻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莊家架勢。今夏旁邊是淳于敏,手裡嚴嚴實實遮著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倒叫他有些驚訝,不知今夏用了什麼法子竟會把她也給拖下水。另外兩名姑娘,看著面生,穿著華麗,神態舉止略顯輕浮……

  發完牌後,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處排布,便知曉自己手中是什麼牌。

  「發了財,莫忘了欠我的銀兩。」有人在她耳邊輕輕道,弄得她耳朵直痒痒。

  「……嗯?」

  她一轉頭正對上陸繹含笑的雙目。

  其他人此時方才看見陸繹。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錯事一般,連忙把牌往桌上一擱,輕聲喚道:「大哥哥,你回來了。」

  憐憐和思思見狀,再看陸繹身姿氣度,忙繞開桌子,向他施禮道:「奴家參見陸大人。」

  「她們是?」陸繹看著今夏。

  「回稟大人,這兩位姐姐是胡總督派來服侍大人您的。」今夏盡心盡責地替他介紹道,「這位是憐憐姐姐,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哦。」

  岑福上前補充道:「胡總督還派人送了許多東西,大公子沒有發話,我等不敢擅動,現下都擱在那邊……大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待將陸繹引至稍遠處,確定亭中人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岑福才稟道:「阿銳方才說,讓大公子莫要受胡宗憲的東西,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要加害於您。我們想細問,他卻又不肯言語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開口。」

  陸繹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曉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讓店家給這兩位姑娘另外開兩間上房,離我們這小院越遠越好,那些東西也都搬到她們房中去。」

  「卑職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個……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們推牌九事出有因,是為了……」

  「我知曉。」他話未說完便被陸繹打斷,「你去吧。」

  「您別怪她們。」

  岑福說完這句,才領命走了。

  憐憐和愛愛見陸繹並未攆她們走,反倒因為小院中房間不夠,而另開上房給她們住,便順從地跟著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陸繹此時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終是沒敢違背陸繹的意思,低垂著頭默默回房去了。

  現下亭中獨獨剩下今夏和陸繹。她一臉的坦蕩蕩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開口,便呵了呵氣去撓他痒痒。

  「憐憐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還挺親熱。」他抓了她的手,不許她鬧,沒好氣道。

  今夏笑道:「兩位姐姐漂亮吧?你看著,是不是心裡也痒痒的?人家還向我打聽你的喜好,對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說,我家陸大人於女色上並不十分要緊,只是對財物看得比較重。」

  「……我對財物看得比較重?」陸繹挑眉。

  今夏謹慎地挪開一步,提醒他道:「我沒亂說,在揚州你明知我付不起,還逼著我付船的租金,還有,動不動就要剋扣我的俸銀。」

  陸繹欺身過來,輕柔道:「你這就叫賊喊抓賊。那夜在橋頭,是誰死乞白賴地非要朝我討二兩銀子,你不記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誰死乞白賴了,你們砸了我的攤子,我當時持理力爭,所以你才乖乖把銀子給我。」

  「我那是嫌你吵嘮,想趕緊打發了你。」想起當時橋頭的情形,陸繹也不禁笑了笑,手隨意取了塊牌九玩弄,接著問道,「你跟她們耗了這大半日,套出些什麼了?」

  六扇門的辦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曉一點,因三法司限制頗多,六扇門辦起案來也比錦衣衛和氣得多,能套出來的事兒絕對不會威逼恐嚇。像今夏方才那般與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讓對方放下戒心,想來應該套出了不少事兒來。

  「這事不急,稍候再說。」今夏想起阿銳,忙拉著他往阿銳房中去,口中嘀咕道,「這位爺今兒把鏡子給撞碎了,挺大一面鏡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這敗家子的腿打折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阿銳與岑壽住在同一間客房。

  此時地上的鏡子碎渣岑壽已經都打掃乾淨,眼下靠著椅子,一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合目眯瞪著。聽見陸繹的敲門聲,他猛地驚醒,差點跌下來,連忙過來開門:「大公子。」

  床上的阿銳倒是一直醒著,聽見陸繹來了,緩緩把頭轉過來,不待陸繹開口,便啞聲道:「讓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臉啊你!」岑壽忿然。

  陸繹淡淡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

  岑壽不敢違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銳,轉身出門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沒忘記替他們將門嚴嚴實實地關好。

  聽見外間並無腳步聲徘徊,阿銳才緩緩道:

  「他之所以沒有在揚州為難你,就是想放你到揚州來,讓你作胡宗憲的陪葬。」

  他所說的「他」,自然是嚴世蕃,陸繹心知肚明。

  「胡宗憲明明是嚴黨,他為何要他死?」

  「胡宗憲是趙文華的人,他一直對趙文華非常厭惡。」

  趙文華,字元質,號梅村,慈溪縣城驄馬橋南人,嘉靖八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國學時,嚴嵩為祭酒,他認嵩為義父,被委派為通政使。

  陸繹不清楚嚴世蕃為何厭惡趙文華,也許是因為趙文華膽敢越過嚴嵩,私自送百花酒給聖上;也許是因為趙文華對嚴世蕃之母百般獻殷勤;也許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對趙文華看不順眼。

  「他為何認為我站到胡宗憲一邊?」陸繹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他想給胡宗憲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這事,就死定了。」

  陸繹面沉如水。

  聖上看似一心修道,但當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諱的事情,一則是邊將結交朝臣,例如夏言,雖身居首輔之位,說斬就斬了;還有一則便是勾結外敵,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觸者滿門抄斬。

  嚴世蕃這一手確實夠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憲與倭寇往來的證據。陸繹深吸口氣,接著問道:「他身邊,可有與胡宗憲十分熟悉親近之人?或是與倭寇熟悉?」

  「確有一個人,但我也不知曉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銳頓了頓,「在揚州時,此人混跡倭寇之中,會說東洋人,為我們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滅後,我發覺此人出現在他的船上。」

  「那人樣貌你可還記得?」

  「若是見到應該能認出來。對了,袁姑娘也見過他,還審了他幾句。」

  今夏正拖了剛回來的岑福到一旁算賬,推牌九的本錢是岑福的,說好了輸了算他的,贏了就對半分。

  「你居然還贏了?」岑福把銅板一股腦倒進錢袋裡,除了本金,另外還賺了三個銅板。

  將三枚銅板仔細地收到錢袋,今夏對自己的財運也很是滿意:「老天保佑,財運亨通。」

  岑壽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銅板?!我算是知曉什麼叫『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今夏剛想回嘴,就聽見陸繹開門出來,沉聲喚道:「今夏,到我房中來。」

  「啊……哦……」

  陸繹接著命道:「岑福,備筆墨紙硯,再讓楊岳煮點醒酒湯送來。」

  「卑職明白。」

  岑壽在旁忙挺直身軀:「大公子,那我呢?」

  陸繹看了他一眼:「你啊……沒你的事兒,睡覺去吧。」

  岑壽頓時蔫下來,無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兩個姑娘推牌九也就罷了,你是怎麼拖著淳于妹妹也和你們一塊兒?」陸繹進了房,脫了外袍,徑直拋給今夏。

  「我問她會不會推牌九,她說在家時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頭蓋住,扯下來不滿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點,別老在我面前脫衣裳?」

  陸繹披上寬鬆的家常衣袍,舒展了□體,下一刻,他伸臂將今夏攬入懷中,頭往她肩上一靠,溫熱氣息就在她耳邊:「換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換一遭,那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今夏臉一紅,推開他怒道:「想得美!」

  陸繹笑道:「好好好,這事以後再咱們細談,先說說你今晚從那兩位姑娘身上套出什麼了?」

  這事還需要細談!今夏覺得自己臉皮實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肅,正色道:「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她們倆肯定是胡宗憲的女人。她們倆對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曉甚多,只可惜大多數都是女人間爭風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這裡來了,對你可謂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陸繹的神情。

  陸繹神色波瀾不驚,道:「接著往下說。」

  「家宅中能養這麼多女人,再加上她們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胡總督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的人物,乾淨不了。對了,你爹惦記的徐渭徐文長,我也問了兩句,他可真是胡宗憲眼前的紅人呀,連那些女人都羨慕他在胡宗憲心目中的地位。」

  「怎麼說?」陸繹倒了杯茶,推給她。

  今夏笑道:「這其中還有個故事呢,說是有一日胡宗憲召集了手下將領在議事廳討論軍務,旁人絕不能入內。誰想這位徐文長連門都不敲就闖進去了,滴溜溜轉悠了一圈,什麼都沒說又走了。這若是換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個半死,胡宗憲居然沒和他計較,壓根就不提這事兒。她們這些女人那叫又羨慕又妒恨,後來有一位最得寵的也想去試試,結果被侍衛擋在院門口,連院子都進不去。」

  陸繹不以為然:「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不足為奇。」

  今夏聳聳肩:「至於外頭的事情,徐海、汪直什麼的,她們都不甚清楚。不過有件事我覺得算一條線索——她們提到去年中秋佳節,胡宗憲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時還曾向她們提過年底帶她們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陸繹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這些年因為鬧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島,幾乎沒人敢冒險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說了這話,而且還是在年底,至少說明那時他對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詫異道,「為何汪直還未被抓,他就有這麼大的把握?」

  說到此處,正好岑福叩門進來,托盤中放著筆墨紙硯。

  「此事稍候再說……」陸繹起身,將紙鋪好,問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門,楊捕頭就應該教過你識別人面,畫出草圖吧?」

  「自然教過。」今夏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我心裡記得清楚,只是畫的不太好,平日里畫得也少。」

  「不要緊,能畫出來就行。阿銳說你們曾經一塊兒抓過一個會說東洋人的漢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還記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皺眉想了想:「時日隔得有點久,我擔心記得不甚清楚。」

  「不要緊,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筆。」

  陸繹示意岑福研墨。

第九十二章

  那日在船上的情景,今夏閉目凝神,仔細回想那人在船頭求饒的模樣。

  想著,她持筆蘸墨,在紙上開始作畫,一筆一划,頗為認真。

  陸繹、岑福在旁等著,也不打擾她。

  足足過了快一頓飯功夫,今夏才擱下筆,細瞅自己的畫,又不放心地拿回筆描畫描畫,這才總算起身,長吐口氣道:「畫好了。」

  陸繹繞過去一看,半晌沒說話,默默摸了兩下今夏的頭。

  見狀,岑福也繞過去,看見畫的那瞬,就呆住了:「……這是,夜叉吧?」

  紙上人物,倒是畫得頗為細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只可惜鼻歪眼斜,五官沒一處呆對地方,三庭五眼全都亂了套。

  「胡說,哪有這麼丑的夜叉。」陸繹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不要光看外形,要看神韻。我覺得畫人,模樣倒在其次,關鍵是要傳神。」今夏侃侃而談,片刻後猶豫道,「要不,我再多描幾筆?」

  「別了,我怕夜裡做噩夢。」陸繹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重新鋪了張紙,道,「你來說,我來畫吧。」

  「你也會畫?」今夏奇道。

  陸繹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比你要強些吧。你只管說便是。」

  「此人臉型上寬下窄,生得一雙羊眼露四白,腮邊長短淡黃須,鼻頭尖尖短人中,」今夏邊說邊側頭看陸繹作畫,驚奇道,「你真的會畫?比頭兒畫得還好。」

  岑福在旁笑道:「別的倒罷了,論起畫人,京城裡許多畫師還比不上我家大公子呢。可惜大公子只有辦公事時才畫一回,其他時候不見他動筆。」

  陸繹眼都不抬,邊繪邊道:「整日都是你們幾個大男人在邊上,看都看煩了,哪有畫的興緻。」

  今夏湊近,諂媚笑道:「大人,回京城後,不如有空拿我練練筆?我娘答應要給我作新衣裳呢,肯定好看。」

  陸繹歪頭看她,微微一笑,並未回答,轉頭仍是接著畫人像。

  「你不吭聲我可就當你應承了。」今夏拿眼瞄他。

  陸繹仍是不做聲,慢條斯理地描繪著,最後放下筆,問她道:「如何,像不像他?」

  今夏瞧了瞧:「大概有五成相似了,只是眼睛還得再小些,眉毛稀疏些,鼻翼再大些,嘴角是往下彎的。」

  陸繹點了點頭,又取了張紙重新畫過。

  今夏在旁看著他持筆時專註的神情,暗暗扯了扯岑福,悄聲問道:「你家大公子有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會的?」

  岑福好笑道:「怎得,現下才發覺大公子的諸多好處?」

  「……我家大楊還會做飯呢,他肯定不會吧。」

  「君子遠庖廚,大公子怎麼會學這些。」

  「哥哥,你別逗我了,錦衣衛裡頭哪裡還有君子。」今夏眼看岑福皺眉,忙拍拍他肩膀補道,「這年頭這世道,當君子哪還活得下去,都挺不容易的。」

  岑福謹慎地躲開她的手,不安地看了陸繹一眼,暗自慶幸後者連頭都沒抬。

  「畫好了,你來瞧瞧。」陸繹忽得喚今夏。

  今夏湊上前一看,喜道:「就是他,就是他!簡直一模一樣,城頭貼的告示都沒你畫得好。」

  待墨跡干透,陸繹將畫交給岑福,吩咐道:「此人會東洋人,在沿海這帶肯定呆過很長時候,你去查查他的身份,越快越好。」

  岑福收好畫,領命離開。

  「怎得突然想起要查他?」今夏覺得奇怪,在揚州不查,反倒到了浙江來查。

  「阿銳說,他在嚴世蕃的船上看到此人。」

  今夏驚詫道:「阿銳身上中的是東洋人的毒,莫非就是被他所傷?沒想到此人狠毒至此。莫非他是為了報那日船上被擒的仇?」

  「我只擔心,不僅僅如此……」陸繹沒再說下去。

  「阿銳說,這是一個圈套,有人要害你,指得是嚴世蕃?那麼此人與嚴世蕃有關係?」

  官場上知曉得越多,危險就越多,陸繹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眼下情況不明,他並不願意她過早捲入其中,只道:「慢慢總會查清楚的。」

  他這話說得含含糊糊,今夏心生詫異,細察他神情。

  「怎得,你莫不是在疑心我?」陸繹掃了她一眼,笑道。

  今夏正待說話,正好楊岳叩門端著醒酒湯進來,陸繹吩咐他道:「你去看看那兩位姑娘,讓她們冷了餓了只管和店家說,一應開銷都有我來付賬。」

  楊岳心中雖有疑慮,卻也不敢多問,望了今夏一眼,便領命出去。

  「哥哥,你是打算明日將她們送回去么?」她問道。

  「為何要送回去?」陸繹挑眉,「胡總督一番盛情,駁他的面子終歸不好。」

  「你還真打算收下,你……你莫忘了阿銳說這是個圈套,讓你別受胡宗憲送來的東西。」今夏皺了皺眉頭,「莫不是,你當真看上那兩位姑娘了?捨不得送回去?」

  陸繹欺近她,似笑非笑道:「你現下,可是在吃醋?」

  「我……我才沒有。」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可心裡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看臉蛋還是看身材,自己都及不上那兩位姑娘。

  下一刻,她被陸繹徑直攬入懷中,他的口氣簡直稱得上是滿意:「幸而你還會吃醋,今兒我看你一口一個姐姐叫著,我還以為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

  今夏掙了掙,沒掙開,坦然道:「就算我是在吃醋……那個,你不會半夜偷偷溜到她們的房間去吧?」

  陸繹摟著她,頭舒適地埋在她肩胛處,聞言禁不住笑開,連背脊都笑得直抖。

  「你笑什麼,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今夏伸手掰他腦袋。

  「喜歡半夜溜到別人房間去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他略抬頭,看著她笑道。

  「我什麼時候……」今夏話才說一半,就想起上次為了翟蘭葉之事,自己半夜偷偷摸進他的房間,只得訕訕停了口。

  陸繹不依不饒道:「心虛了吧?」

  「什麼心虛,我那時候是有正經事,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做出的身不由己、萬般無奈、那個……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嘛!」今夏義正言辭,麵皮卻泛著紅。

  「說實話,那時候你就對我有企圖了吧?」陸繹逗她。

  今夏臉通紅,用力推開他:「怎麼可能!……哥哥,你喝多了,趕緊喝了醒酒湯,早點歇息吧。」說罷,她快步出了房門。

  陸繹靠在桌邊笑了笑,心下暗舒口氣:今夜總算是將她糊弄過去了,只是她那般聰明,又是個刨根究底的性子,不知還能拖多久。

  次日一早,就聽說出事了。

  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被停放在距離東城門不到十丈遠的地方,就在路中間。畢竟是個晦氣的物件,雖然擋在路中間,但來來往往的百姓也沒人敢去挪動它,都是繞開來走。直到有細心的人發現,棺木近旁的塵土盡數被血浸濕,透著紫黑,這才有人趕著去報了官。

  「後來呢?」今夏咬了口三鮮包,盯著店小二,「棺材撬開後,裡頭是誰?」

  店小二用汗巾子抹了抹汗,生怕驚動周圍其他客觀,壓低嗓門道:「聽說是胡都督的養子夏正,被割成一塊一塊的,完全沒人樣了。胡都督親自趕過去,把棺木給運回府邸,正滿城請有經驗的收殮師傅,要把屍首縫起來才好下葬。」

  坐在旁邊的淳于敏何曾聽過這些,臉驚得煞白。

  陸繹沉默不語,這顯然是倭寇的復仇,胡宗憲斬了汪直父子,所以倭寇也將他的養子殘忍肢解。

  「岑福,你備些禮金,隨我往胡都督府上走一遭。」他吩咐道。

  今夏忙道:「我也去。」

  陸繹搖頭:「你留下來。」

  「好歹我會驗屍。」今夏爭取道。

  淳于敏轉頭驚詫萬分地看著她。

  「他眼下是喪子之痛,怎會容忍我們去驗屍。」陸繹叮囑她,「你就呆在客棧,等我吩咐,不許生事。」

  今夏沒奈何,垂頭把剩下的半碗血糯粥一股腦全吃下去。待陸繹與岑福離開後,又趁著岑壽去喂馬,她朝楊岳道:「大楊,咱們去城外瞧瞧。」

  楊岳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你想去看那具棺材擺的地方。」

  「總得讓我瞧一眼吧,這麼大個案子。」今夏不去看看案發所在,渾身上下不舒服,「那些人放下棺材就跑了,現下肯定沒抓到,咱們去看看有沒有線索。」

  楊岳猶豫道:「不好……陸大人剛剛才吩咐你……」

  「就去看一眼而已,我沒生事呀。」今夏催促他,「大楊你趕緊的,這城外進進出出都是人,去得越遲,線索可就越少。」

  楊岳向來是拿她沒法子,邊起身邊道:「說好了,看一眼就回來。」

  「你們……」淳于敏想攔今夏。

  「放心吧,我們很快就回來。」

  今夏拉上楊岳,兩人一出門就沒影兒了。

  剛剛餵過馬匹的岑壽回到桌旁,只見到淳于敏一人,詫異問道:「淳于姑娘,他們人呢?」

  淳于敏只得如實告知。

  「六扇門的小捕快,哼,還真拿自己當根蔥。」岑壽搖搖頭,哼了哼。

第九十三章

  城門之外,棺木擺放之處因滲著鮮血,頗為顯眼,尋常百姓也都因忌諱而繞著走。**今夏在血跡旁蹲□子,手指蘸了點滲血的塵土,細細揉搓了下,皺眉道:「這人死了不會超過三個時辰。」

  楊岳從地上的痕迹,丈量了棺木的大小。

  棺木末端血跡最多,且地上有較深的痕迹,今夏在周遭來回走動,不知從何處撿了一塊馬蹄鐵來,聚精會神地觀察地面,幾次停住,半蹲下來仔細查看……

  「棺木不是抬過來的,是從馬車被推下來。」今夏指著地上的深痕,朝楊岳道,「從血跡來看,能淌這麼多血,應該是人剛死就拖過來了。以馬車的腳程,殺人之處距離這裡不會超過兩里地,大楊,我們過去看看。」

  楊岳忙拉住她:「還是先稟報陸大人吧。」

  「就兩里地而已,咱們先過去偷偷瞧一眼,然後再回來稟報。萬一倭寇已經走了,讓他們白跑一趟,豈不是要怪我們多事,咱們就去看一眼,又不和他們交手。」

  楊岳拿她沒轍,嘆口氣道:「……又是看一眼。」

  今夏拽著他走,,揚揚手中的馬蹄鐵:「大楊,你也留神看地上,是一輛雙輪馬車,卸棺木的時候,馬車後傾斜,馬匹蹬腿的時候後蹄鐵掉了。」

  兩人循著黃土路上時斷時續的線索,往東南方向直追下去,果然還不到二里地,就看見了一個村落。

  很尋常的村落,三三兩兩的炊煙,雞鳴犬吠,去井邊挑水的農家,還有孩童在路上追逐嬉戲,一切都再尋常不過。

  「不像有倭寇在此地呀。」楊岳朝今夏低聲道,「你會不會跟錯車,走岔了。」

  今夏顰起眉頭,接著查看地上的車轍和馬蹄:「不會錯,肯定是這輛馬車。」

  車轍最終拐進了一戶農家,她隔著籬笆牆望進去,看見那輛馬車,一匹棗紅馬安靜地待在馬廄里吃著草,左後蹄果然沒有蹄鐵。

  一個中年農婦自屋裡出來,瞧今夏和楊岳朝裡頭張望,奇道:「姑娘,你有事嗎?」

  見到這個農婦,楊岳愈發肯定是弄錯了,拉著今夏就要走,朝農婦笑道:「沒事,沒事。」

  「大嫂,撿了塊馬蹄鐵,不知曉是不是你家的。」

  今夏不肯走,朝農婦笑道。

  農婦一愣:「馬蹄鐵?」

  「是啊,你瞧瞧你家馬兒是不是掉了塊蹄鐵。」今夏繞到籬笆門外頭,揚起蹄鐵給她看。

  農婦也不去看,擺擺手道:「不是我家的,你走吧。」

  「走吧走吧……」楊岳也拉著今夏走。

  今夏未再堅持,順從地跟著楊岳,直至走開十餘步後,才暗暗長吐口氣悄聲道:「大楊,你也發現不對勁了?」

  楊岳說話時連嘴唇都不動:「你問話的時候,周圍三、四間屋子都有人探頭出來看,這裡壓根就是個賊窩,咱們趕緊走。」

  「這村子老弱婦孺全都有,怎麼會藏身這麼多倭寇。」今夏想不明白。

  「別想了,聽見後面的腳步聲么。」

  「得有七、八個吧?」今夏步子雖然仍是不緊不慢,卻覺得背脊冒寒氣,她的眼前,幾位農婦正飛快地把路上嬉戲的孩子抱走,「這是預備滅口的架勢吧,咱們打,還是跑?」

  「得回去報信才行。」楊岳道。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默契,同時猛地發足疾奔。

  才跑出不到幾丈,迎面有暗器破空射來,兩人皆被逼停下腳步,而身後數人也已追了上來。

  今夏與楊岳背靠背站著,前有三人擅長暗器,後有七人持刀而立,

  「還想跑!」其中一人惡狠狠道,「殺了他們!」

  「等等!」看似小頭目模樣的人制止住,朝今夏他們喝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是不是把官兵也引來了?」

  「大哥,不管有沒有引來官兵都得殺了他們。」

  小頭目手一抬:「不急,橫豎他們逃不掉,先問清楚。」

  今夏揣摩他的意思,沒弄明白是問清楚之後就打算放了他們,還是問清楚之後再殺了他們?

  「誤會誤會,一場誤會!」今夏陪著笑道。

  「怎麼,非得見點血才肯說實話么?」小頭目遞了個眼色,擅暗器者手一抖,從袖底激射出三枚暗器,分打今夏、楊岳上中下三路。兩人各自旋身躲開。

  旋身之間,楊岳腰間露出六扇門的制牌,被小頭目收入眼底,狠狠道:「原來你們就是官府的人!那就不必再與你們客氣,殺!」

  「等一下!」今夏疾聲道,「你們為了報汪直的仇,綁走夏正,將其肢解,難道以為胡都督會放過你們么!大批官兵即刻就到!」她想讓他們有所忌憚,速速離去,她和楊岳才好脫身。

  小頭目冷笑道:「胡都督當日將夏正送來,就該想到有今日。他殺了老船主,難道還想養子能活著回去么!」

  夏正是被胡宗憲送至倭寇處?!今夏愣住。

  「上!殺了他們,免得回去報信!」小頭目一揮手。

  使刀者揮砍上前,今夏側身避過,擒住對方手腕,試圖奪下刀來。這些人不是==並非武林高手,出招也沒個章法,但下盤甚穩,氣力也大,大約是常年在海上的緣故。今夏反被他手肘一格,正擊在胸口,頓覺得氣悶,仍摒氣疾手點在他麻筋上,硬是搶下刀來。

  楊岳也奪了柄刀,且飛腿踢翻兩人。

  今夏楊岳飛快地交換了下眼神,齊刷刷地朝小頭目攻去。擒賊先擒王,拿了小頭目,他們有了忌憚,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且這般近身搏鬥,暗器容易誤傷,料他們也不敢輕易將暗器出手。

  兩柄刀堪堪砍向小頭目,忽然從旁邊伸出一柄東洋刀,雪般錚亮,牢牢地格住他二人的刀。力量之大,震得今夏虎口隱隱生疼。

  東瀛浪人!

  小頭目朝東洋人嘰嘰呱呱說了一串東洋話,今夏和楊岳一個字沒聽懂,就看見小頭目揮了揮手,其他持刀者皆退開些許,獨獨那名東洋人邁步上前。

  「他這是打算一個單挑咱們兩個,膽子被慣得夠肥的。」今夏知曉這些東瀛浪人習得是什麼劍道之流,沾此在沿海橫行,十分囂張跋扈。

  楊岳用僅能讓今夏聽得的聲音道:「沒必要和他硬拼,脫身要緊。」

  「嗯……」

  兩人作勢拉開架勢,預備與東瀛浪人應戰。

  東瀛浪人持刀緩緩踱了幾步,看他二人的目光就像在看毫無反抗之力的牛馬之流。

  下一刻,今夏毫無預兆地將馬蹄鐵擲出去,正砸在東洋人的臉上,趁著他沒反應過來,她與楊岳飛掠而出。

  臉上被砸出血來,東洋人氣得哇哇直叫,小頭目也怒了,

  數枚暗器破空而出,朝些許落後的今夏激射而來。

  今夏反應已算快,避開一個,用刀擋開一個,卻仍被兩枚射中腿部,疼得跪倒在地,無力再跑。

  白刃如虹,東洋刀向她劈下。

  杭州城內。

  岑壽已不知曉在院中來來回回踱了幾趟。淳于敏見他這般焦躁不安,忍不住開口道:「我在這裡很好,還有丫鬟和嬤嬤陪著。你若有事,儘管去辦便是。」

  「淳于姑娘說得那裡話,我沒什麼事兒要辦,大公子原就要我照顧好姑娘,不可怠慢。」岑壽忙有禮道。

  「你……是在擔心袁捕快他們吧?」淳于敏揣測問道。

  不提還好,一提岑壽就一肚子氣:「大公子命他們呆在客棧,這下好了,跑得人影不見,待會兒大公子回來叫我如何交代。」

  淳于敏思量道:「我記得袁姑娘說去看一眼就回來,想是東城門遠,所以還未回來吧。」

  「那丫頭嘴裡哪有實話,說是去東城門看一眼,說不定逛西湖去了。」岑壽沒好氣道。

  正說著,陸繹與岑福邁進院來。

  「誰去逛西湖了?」岑福笑問道。

  「袁……」岑壽支支吾吾道,「袁姑娘和楊兄弟出去了。」

  「他們去逛西湖?」陸繹問道,他原還想著難得來趟杭州,該抽個空帶她逛逛西湖才是,沒想到她倒自己溜了去。

  「不是,他們說要去城門外瞧一眼,也不知怎得,現下都沒回來。」

  陸繹皺起眉頭:「何時走的?你怎得不攔著他們?」

  「他們趁著我去喂馬的時候溜走的,」岑壽冤枉道,「……大公子您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溜了。」

  岑福見陸繹眉頭深皺,溫言開解道:「他們頭一遭到杭州城,年紀又小,愛新鮮熱鬧,逛逛街忘了時辰也是尋常,我現下就去沿路找找,大公子您不必太擔心。」

  陸繹對今夏卻了解得很,想當初在桃花林差點送了命,她都敢接著往裡頭闖,現下她若在城外面發現了蛛絲馬跡,肯定會一路追蹤下去。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楊岳和她在一塊,若遇到危險,還可相互照應。

  「岑福,跟我去東城門。」

  陸繹淡淡吩咐道,顧不上與淳于敏說話,轉身就往外走。

  岑福責備地盯了岑壽一眼,趕忙跟上。

第九十四章

  「今夏!」楊岳折返回來,架開東洋刀,攙扶起今夏,心中焦灼不已。

  由於暗器上淬毒的緣故,今夏感覺到四肢正在慢慢麻木,對方那麼多人,眼下她又受了傷,要與楊岳脫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楊岳來不及考慮太多,將今夏負到背上,側身躲開一柄砍過來的刀,踢翻兩人,就預備砍殺出去。

  「大楊,把我放下,趕緊去報信。」今夏朝他急道,「你背著我,咱們倆的命都得撂在這裡。」

  楊岳似完全沒聽見,刀緊緊握在手中,只聽得「當、當」兩聲,單刀擊飛兩枚暗器。

  東瀛浪人臉上的傷還滴著血,手持長刀,沖楊岳直接劈下——刀鋒堪堪觸上的一瞬,不知從何處飛來數柄長竹竿,砰砰砰砰,接連擊倒數人,連東瀛浪人也不例外。

  楊岳還來不及轉頭去看,便有一輛馬車馳到身側,一人喚道:「快上來!」

  當下形勢由不得他多想,楊岳負著今夏躍上馬車,聽今夏驚喜交加地喚了一聲:「叔!你怎麼在這裡?」

  丐叔顧不得和他們多說,雙手把持著韁繩,只道:「坐穩了!」

  他手中攥著數枚石子,激射向試圖攔截馬車的人,眨眼功夫,馬車衝出包圍。

  幾名東洋人剛要往車上射暗器,卻被小頭目匆匆攔下,發狂大叫:「誰也不許動,我婆娘和孩子在馬車上!」

  楊岳將今夏放下來,今夏朝沈夫人艱難一笑道:「姨,真好,又見著你了。」旁邊還有一位緊緊摟抱著孩子的農婦,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愛。

  「你何時又認了個姨?」楊岳奇道。

  「你別管,趕緊給我姨問個安。」今夏臉色蒼白地笑道。

  楊岳拱手道:「多謝兩位相救。」

  沈夫人微微一笑,先查看今夏腿上的傷,手法輕巧地把兩枚袖裡劍拔了出來,接著取了藥丸,內服的,外敷的,一一處理妥當,馬車顛簸對她而言毫無影響。

  「姨,她是誰呀?」

  今夏喝了點水,朝農婦努努嘴,好奇問道。

  沈夫人道:「她是村子的人,昨日她孩子被蛇咬了,我正好經過此地,便留下來給孩子瞧病。今兒這麼巧,就碰上你們這檔子事兒。」

  後邊有馬蹄聲,楊岳撩開些許車簾,看見正是那名小頭目滿面焦灼地追上來,奇怪的是,他的身後並無其他人,竟是孤身一人追來的。

  沈夫人也看一眼,朝農婦道:「你娃他爹追來了,你放心,到城門外不遠的地方,我就把你們放下去。」

  農婦點點頭,目中似有哀求之意,又不敢多言。

  「這孩子命是保住了,這些藥丸你收著,每日研磨半粒覆在傷口上,直到傷口消腫為止。」沈夫人交給她一小包藥丸。

  農婦千恩萬謝地收了。

  今夏身上雖有傷,仍掩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們村子裡頭那些男人是倭寇,你們可知曉?」

  「他們是幾年前外出找營生做的,一開始他們也不說,我們也不知曉究竟是什麼營生,只曉得來錢多,後來才知曉是跟著汪老闆下海。這是掉腦袋的大事,誰家也不敢對外說,都只說自家男人在外頭做販賣生意去了。」農婦低聲道。

  「他們綁了夏正,你們可知曉?」

  農婦搖搖頭:「夏正是誰?」

  楊岳嘆口氣道:「這些事,他們不會告訴家裡人的。」

  城門已在眼前,丐叔停下馬車,後頭追來的小頭目也不敢近前,遠遠勒住韁繩,佇馬望著這邊……

  「官兵很快會到,你們女人孩子,能躲還是躲一躲吧。」今夏在農婦下馬車時忍不住勸了一句。

  農婦神情有點發愣,仍是點點頭,下了馬車,抱著孩子給沈夫人磕了個頭,才朝自家夫婿緩步走去。那小頭目接到了她們,扶上馬背,朝馬車這邊盯了一眼,才策馬離開。

  馬車內,今夏撐了撐身子,朝楊岳嘆道:「一個村子的男人都去當倭寇,這事兒誰想得到?咱們今兒真是掉賊窩裡去。」

  楊岳回想起來,一身冷汗:「下回你再說看一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外頭有個熟悉的聲音道:「兩位前輩,不知有沒有看見今夏?」

  甫一聽見這聲音,今夏就把眼一閉,頭一偏,徑直作昏睡狀。楊岳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掀開車簾躍出去,施禮道:「陸大人,我們在這裡。」

  陸繹看見車內今夏的身影一動不動,掩不住語氣中的緊張:「她怎麼了?」

  沈夫人道:「腿上受了點傷,好在並未傷筋動骨。」

  「你們遇上什麼事了?」陸繹看向楊岳,語氣已有責問之意。

  「我們、我們就是……」

  「我親侄女都掛了彩,險些連命都送掉,你這麼凶神惡煞地還打算問罪么!」丐叔開口就訓斥他,順手把馬車的韁繩丟給陸繹,「趕緊的,進城找個地方喝口茶給我們壓壓驚。」

  岑福見狀,上前喝斥道:「你是何人,膽敢對我家大公子無禮!」

  「嘿!你這娃娃哪裡冒出來的,我管教自家孩子,你管得著么?」丐叔示意陸繹,「乖孫兒,晚上罰他睡馬廄去,要不然你爺爺我氣不順。」

  陸繹哭笑不得,自然也沒法和岑福解釋清楚,只將韁繩遞給他:「兩位前輩與我有恩,不得無禮。」

  岑福接過韁繩,不敢再多問。

  馬車進城,一路上楊岳將所發生之事一一向陸繹作了稟報。陸繹眉頭深皺,吩咐岑福趕緊去向胡宗憲稟報此事。

  到了客棧,陸繹探身到馬車內,將今夏抱出來。

  因覺得這事著實不好交代,今夏依然在裝睡。丐叔探頭過來看了眼:「剛才還挺精神的,怎麼這會兒就蔫了?是中毒的緣故?」

  沈夫人笑了笑,道:「東洋人的毒只怕還沒有這麼強的功效。」

  靠著陸繹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今夏忍不住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卻正正對上陸繹的雙目,她趕緊復閉上。

  「你若真困就睡,這麼裝不累么?」陸繹抱著她邊行邊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今夏偷眼看他神情,想知曉他是不是著惱。

  剛進小院,一直不安等著他們回來的淳于敏看見今夏被陸繹抱著,先是一愣,緊接著關切問道:「袁姑娘怎麼了?受傷了?」

  今夏大窘,趕忙掙紮下地:「我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為了證明自己當真沒事,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挨到沈夫人身側,扶著她笑道:「姨,我們這邊還有個人,得請您去看看。」

  「你這孩子事兒還真多,」丐叔直搖頭,「像你這麼會生事兒的,得弄個太醫院跟著才好。」

  「叔,太醫院哪裡比得上我姨。」

  今夏挽著沈夫人,引著她往阿銳房中去,轉頭望了陸繹一眼,滿滿的欲語還休:我這趟也算是頗有收穫,您大人大量,就別和我計較了。

  阿銳房中,沈夫人為阿銳把過脈,皺了皺眉頭,又取了銀針試探他的穴道,連著試十幾處穴道才停手。

  「如何?」陸繹問。

  阿銳也緊盯著沈夫人。

  「能治,」沈夫人簡短道,「只是……」

  「前輩但說無妨。」

  「中毒之後,他身上經脈受損,毒雖已解,但要使經脈回復,需每日用金針刺穴,由此刺激經絡,讓經絡慢慢回復。」

  「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少則數日,多則月余,要根據他的身體狀況而定。」

  陸繹問道:「不知前輩可否能留下來替他療傷?」

  「正是此事為難。」沈夫人抬眼看他,不避不讓道,「我離開揚州,便是不想與你們官家有瓜葛。當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阿銳眼中原本已有些許光亮,聽了這話,頓時暗淡下去。

  「姨……」今夏未料到她這般乾脆地拒絕。

  「可是他並非官府中人,前輩可否再考慮一下,」陸繹勸道,「診金方面我可以加倍。」

  沈夫人搖搖頭,朝一旁的丐叔道:「我們走吧。」

  今夏瘸著腿,蹦躂著追上前,急喚道:「姨、姨……等等……」

  「你這傷口,再換兩次葯就好了。」沈夫人停住腳步,看著今夏,「你該知曉,我並不欠你們的,想治什麼人,全憑我自己做主。」

  「是是是,姨,當然都聽您的!」今夏陪著笑,扶著她朝外走,邊走邊道,「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當晚輩,肯定一個不字都不說。我和大楊今兒的命是您和我叔救的,您總得讓我們好好謝謝你們吧,我家大楊最會做飯了,姨您就賞個臉,和我們一塊兒吃頓飯,我叔也得喝杯酒,壓壓驚是不是?」

  沈夫人瞥了眼丐叔。

  丐叔立時做出一副婦唱夫隨的模樣,恭順道:「我都聽你的,酒什麼的……我不在乎。」

  沈夫人忍俊不禁,笑了笑。

  今夏趁機踢了踢楊岳,楊岳會意,忙道:「兩位稍坐,我現下就做飯,很快、很快就好。」說罷,他就急急趕去灶間。

  「先說好了,用過飯我就走。」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姨,您稍坐一會兒,我給您煮一壺好茶來。」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沒奈何地拉住她:「你別鬧騰了,傷口若是裂開,又要換一次葯。」

  今夏呲牙道:「好像已經裂開了。」

  待沈夫人重新給今夏換過葯,陸繹才將她送回房中休息。

  將她放到床上,陸繹輕輕嘆了口氣,雖然知曉她的傷口沈夫人已處理過,沒有大礙,可此前聽楊岳那番講述,她今日著實驚險萬分,若非正巧遇上丐叔,說不定現下她早已……他不敢再往下想。

  今夏腦中轉的還是怎麼才能留住沈夫人一事:「沈夫人這事,怎麼辦才好?」

  「她的事怎麼辦我不知曉,不過你私自出行,是要扣銀子的。」陸繹悠悠道。

  今夏不滿道:「哥哥,能不能別老拿銀子說事兒,傷感情。」

  陸繹靠過來,近到她都能數清楚他的睫毛時才低低道:「你,能不能聽點話?」說這話時,他眼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水澤,她看著,心裡隱隱不安。

  「你真的很擔心我?」她問。

  也不知為什麼,她雖然知曉陸繹喜歡她,可總覺得並不真實,想他多半是覺得自己有趣或是好玩,喜歡自己便像是喜歡小貓小狗一般。加上陸繹平常對她也是戲弄調侃,玩鬧一般,她並不曾想過他當真會為自己擔心。

  陸繹不語,目光挪開些許,手輕輕掠著她前額的頭髮。

  「不用擔心,我命大得很,不是和你說過么,我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這樣,倒叫今夏心中愧疚得很,覺得還不如被他狠狠責罵一通,只得胡言亂語地安慰著他。

  聞言,陸繹微微笑了笑,過了半晌,才道:「就算是為了我,再小心一點,再謹慎一點,行不行?」

  「……嗯,我知道了。」甚少聽他說這般軟話,今夏心裡也不好受。

  陸繹長長地嘆了口氣,似要將心中的不安遣走。

  今夏岔開話題道:「沈夫人不肯留下來給阿銳療傷,這事怎麼辦?」

  「她對官家排斥得很,看來是沒辦法。」

  「哥哥,你是堂堂錦衣衛四品僉事,怎得會沒法子呢?」

  「沈夫人於我有恩,」陸繹嘆了口氣道,「錦衣衛的手段,我不想對她用。」

  「……我叔若是開口的話,說不定沈夫人會肯替阿銳療傷。」今夏犯難道,「只是,不知曉我叔肯不肯幫這個忙?對了,上回我叔肯幫你,因為你們是爺孫倆,要不,咱們就說阿銳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陸繹看著她,半晌才道:「我替我爹謝謝你。」

第九十五章

  心裡頭裝著事兒,便是身上有傷,今夏也躺不住,待陸繹一走,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灶間看楊岳做飯。**

  「潤餅?」她看楊岳正在燙麵團,「這回陸大人出銀子,你可著好材料做,用不著這麼省。」

  楊岳笑了笑:「你看沈夫人像哪裡人?」

  「她往東南走,應該不是浙江就是福建。」

  「我猜是福建人,方才見店小二給她端茶時,她不喝龍井,要的是安溪的鐵觀音。」

  今夏撫掌笑道:「還是大楊你機靈,知曉投其所好。

  待楊岳將諸樣菜肴齊備,布置妥當,請沈夫人和丐叔入席。今夏腿雖傷著,熱誠倒是不減半分:「姨,你們是不是頭一回來杭州?杭州美景甚多,西湖、雷峰塔、靈隱寺……要不多留兩日,我領著你們去逛逛?」

  「腿都瘸著,還這麼貪玩。」丐叔道,「丫頭,我記得你也是頭一遭來杭州吧?還領著我么去逛。」

  沈夫人看見潤餅果然怔了怔。

  「你怎得會做這個菜?」她問道。

  楊岳道:「我爹爹愛吃,在家時也常做,只是這個滸苔不易得。」

  今夏在旁笑眯眯道:「姨,你若愛吃大楊燒的菜,就多住幾日,讓大楊天天燒給你吃,我保證不帶重樣的。」

  沈夫人知道她想法設法勸自己,笑著搖搖頭,也不理會她,接著問楊岳道:「你爹爹是福建人?」

  「哦,那倒不是,想是他早年間吃過,一直記著這個味道。」

  沈夫人笑了笑,動手取了餅皮,挾菜道:「我也好些年沒吃過,真沒想到在這裡能吃到……你爹爹是誰?」

  「我爹爹是六扇門的捕頭,楊程萬。」

  聽到這個名字,沈夫人神情驟然定住。

  楊岳並未留意到沈夫人神色有異,尷尬笑道:「您大概沒聽說過他,他腿上有傷,也不會派大案子給他,我沒出息,爹爹的本事只學到皮毛……」

  今夏卻已留意到沈夫人神色不對,試探問道:「姨,你聽說過我師父?」

  「……沒、沒有,應該沒有。」沈夫人回過神來,「只是這名字聽著有像一位故人,請問『程萬』是哪兩個字?」

  「鵬程萬里,裡面的程萬。」楊岳答道。

  「哦……同音不同字,是我弄錯了。」

  沈夫人低首將餅皮慢慢捲起來,不知為何,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今夏看在眼中,心下不免生疑,只是記掛著阿銳的傷勢,顧不得這層,想著還得趕緊想法勸沈夫人留下才行。

  「姨,您是不是有什麼故人在京城裡?要不我幫你找?我好歹是六扇門的捕快,雖說沒官階,可人面還是有的,找個把人不成問題。」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轉頭看著她,也不言語,就是盯著她看,時候長得讓今夏有點發毛。

  「叔、叔、叔……我姨怎麼了?」

  丐叔也不明白,嗅了嗅碗盤:「你們不會在菜裡頭給她下藥吧?」

  今夏氣結:「叔,你這腦袋就是個擺設,也就我姨才不嫌棄你。」

  此時,沈夫人方才緩緩開口,神情認真問道:「袁姑娘,你為何總喚我『姨』?」

  「……」今夏愣住,「就是、就是看著您特親。」

  「她看誰都特親。」丐叔適時地插上一句。

  今夏不滿:「你是我親叔嗎?」

  「你是我親侄女嗎?」

  「您別忘了,您還有個親孫子在這裡。」今夏清清嗓子,繼續辦正事,「他方才在樓上就和我說,特別希望您多住些日子,好好孝順孝順您,這樣回了京,向他爹爹也有個交代,向列祖列宗也有個交代。叔,您看他一片孝心,要不您委屈委屈,成全他吧!」

  丐叔聽得很受用,卻半點沒往心裡去,笑道:「你這娃娃真是會說話,我覺得,他應該請我進京城,然後和他爹爹一塊兒來孝順我,這樣才有誠意,是不是?」

  「行!」今夏豪爽道,「我這就讓陸大人寫信給他爹爹,讓他們在京城備好三進三出大宅子,您多留幾日,等回信到了就接您進京城。」

  楊岳在旁連連咳嗽,示意今夏別亂說話。

  丐叔提醒她道:「丫頭,你還沒嫁過去呢。」

  說話間,陸繹緩步踱進堂來,溫和道:「今夏,前輩若是主意已定,你就不用再勸了。阿銳那邊,我再想法找大夫就是。只是現下不太平,兩位前輩再往南走,一定多加小心。這裡除了一點盤纏,還有我的一封親筆書信,若是遇到為難之事,希望此信能替前輩解圍。」他將一方木盒遞給丐叔。

  「你寫了封信?」丐叔要打開盒子,卻被陸繹按住手。

  「將來用得上的時候再看吧。」陸繹自嘲笑了笑,「我也知曉我人微言輕,不過幸而有個爹爹,旁人多半還肯看他的面子,所以我偶爾也不妨狐假虎威。」

  今夏猜不透陸繹用意,正自心中疑惑,卻聽見沈夫人道:

  「我們不走了,就留下來先替他療傷。」

  「姨!」今夏驚喜道,「您,當真肯留下?……為什麼?」

  丐叔也不解:「為何又不走了?」

  沈夫人平靜如斯,淡淡解釋道:「孩子們一番盛情,菜做得又好,不妨多住時日便是。」

  陸繹亦沒想到沈夫人會突然改變主意,笑道:「如此甚好,我讓店家給兩位前輩安排兩間上房。」

  「不用了。」沈夫人看向今夏,「何必破費,我與這孩子擠擠就成。」

  今夏再次愣住。

  沈夫人自自然然道:「你腿上還有傷,住在一起照顧你也方便些,總不能讓你白叫我一聲姨。」

  「那我……」丐叔轉向楊岳,深情道,「你睡覺不打呼嚕吧?」

  「……」

  趁著沈夫人給阿銳施針,今夏瘸著腿將陸繹悄悄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你查出沈夫人的身份了?」

  「嗯?」陸繹皺著眉頭打量她的腿,「你怎得就不能好好歇著?」

  「你莫瞞我了,若是不知曉她的身份,你何必寫什麼書信。」今夏道,「他們遇上倭寇,你的書信能管什麼用,必定是官家找她麻煩時,讓她把書信拿出來解困。」

  陸繹暗嘆口氣,不知該埋怨她太聰明,還是慶幸她太聰明。

  「我也是剛剛才收到飛鴿傳書。」他只好如實道來,「沈夫人她是……福建泉州原先有個林家,六代行醫,沈夫人是林家的小女兒,閨名林鷺羽,十幾年前許給沈煅,還未來得及過門,沈煅便出了事。」

  「沈煅是何人?」

  「你不記得沈煅,應該記得沈鍊,沈煅是他弟弟。」

  「沈鍊!」今夏驚訝之餘,明白了些許,「沈鍊被嚴嵩所害,連兩個兒子都死了,如此說來連他弟弟也沒逃得了?難怪沈夫人是望門寡……不對啊,哥哥,沈夫人既然沒過門,就應該住在娘家,難道她娘家也被牽連了?」

  陸繹長嘆口氣:「此事倒還不至於牽連她娘家,只是她娘家還有個姐姐,她姐姐的夫婿是夏長青。」

  「夏長青?」今夏覺得這名字似乎有點熟悉。

  「夏長青是夏言的長子。」

  前首輔夏言之子,今夏這下子全明白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夏言死後,林家也被抄了家,當時林鷺羽因寄住在外婆家中,逃過此劫。」陸繹看向今夏,「所以沈夫人肯搭救你,我已感激不盡,不願再多為難於她。」

  「真沒想到沈夫人身世如此坎坷。」今夏輕嘆口氣,「不過,她為何突然又答應留下來了?」

  陸繹搖頭道:「我也不明白,難不成你那些花言巧語起了作用?」

  「花言巧語……那叫舌燦蓮花,哥哥。」今夏呲牙,「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岑福匆匆從外面趕回來,向陸繹稟道:「大公子,官府派兵過去,村落里的人已盡數逃走,追出數里也只抓到些老幼婦孺。」

  陸繹點頭。

  「胡都督也親自去了,還找到了夏正被肢解的那間屋子,兇器是一柄鈍鐮刀。」岑福嘆了口氣,「……是活剮,想來夏正受了不少罪。聽說回來的路上,胡都督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是被抬回府里的。」

  「現下呢?」

  「我打聽過,說是急痛攻心,人已經醒了,沒什麼大礙。」

  今夏不解:「既知有今日,他何必把夏正送去。斬汪直之時,他就該知曉夏正是死定了。」

  陸繹回想昨日胡宗憲的神情,。難怪他始終心事重重的模樣,與自己觥籌交錯、欣賞歌舞之時,想必他一直懸著心,等待著夏正的死訊傳來。

  「夏正何時走的,你可查清楚了?」陸繹問岑福。

  岑福點頭道:「是去年中秋前,夏正前往舟山,當時汪直的養子毛海峰正在舟山。之後,夏正再也沒有回來過。」

  「去年中秋!」今夏提醒陸繹道,「昨夜兩位姑娘就曾說過,去年中秋胡宗憲的心情甚好,說過年要帶她們去普陀山,莫非與此事有關?」

  陸繹靜默不語,眼風掃過屋脊處,看見黑影一閃而沒,淡淡笑了笑。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轉身蹦躂著往回走,才走了幾步,全身驟然騰空,已被陸繹輕鬆抱起。

  「我不回房,我要去看看阿銳!」她比劃方向。

  「他在施針,衣衫都脫了。」

  今夏不解:「不礙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個大男人,還是錦衣衛四品僉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頗費口舌地向他解釋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會長針眼的,她當捕快以來,活的死的都看過,壓根沒事。結果陸繹眉頭皺得愈發厲害,只問了她一句:「若是有個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面前,我是看還是不看?」

  「當然不能看!會長針眼的!」今夏義正言辭。

  「你知曉就好。」

  陸繹施施然地走了。

第九十六章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時候,今夏還在試圖想出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卻不能看的道理來,絞盡腦汁而無果。

  「姨,您辛苦了。我給你捶捶腿?燙個腳?……」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來的今夏:「你就坐在那裡別動,對我好就消停點,免得傷口又得換藥,更麻煩。」

  今夏只得不動,笑眯眯道:「還是我姨知曉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長一張嘴就夠了。」

  沈夫人凈了手,坐到梳妝台前,仔細地將髮髻拆下來,把頭髮慢慢梳通。今夏靠著床框,看著她梳頭,笑道:「您頭髮保養得真好,跟緞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邊梳頭邊問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張羅著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難道不知曉自己何時出生?」

  「我是我娘從堂子里抱回來的,所以具體的日子我也不知曉。」今夏如實道。

  「哦……」

  沈夫人復轉過頭,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頭,過了良久,才聽見她問道:「那年抱你回來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歲光景。」今夏回想著,笑道,「我娘說,堂子里的小孩就數我最能吃,她想著肯定好養活,就把我帶回來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緊緊地攥著,尖齒深深嵌入肌膚,沈夫人定定坐著,頭也不敢回,呼吸卻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麼了?」今夏問道。

  沈夫人深吸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沒事……只是沒想到你是個可憐孩子。」

  「才不可憐。」今夏笑道,「那條街的孩子就數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沒人敢動我一手指頭。」

  她滿臉幸福地回想著兒時戰績,沈夫人悄悄回頭望著她,目中無限溫柔。

  「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聾子吃了聽得見……」

  幾個小孩子在靈隱寺前邊玩邊唱。

  旁邊,一位身穿灰衫兩鬢斑白的老婦人扶著一位比她更老的白髮蒼蒼的老婦人,白髮老婦雙目渾濁,手中竹杖哆哆地戳著石階,已是看不見路,全靠灰衫老婦人來引路。兩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發白,腳步蹣跚地慢慢地沿著石階往上走。

  到了靈隱寺,灰衫老婦尋到一位小沙彌:「小師父,我們要找大和尚為我家相公做場法事。」

  小沙彌雙手合什,施了一禮:「兩位施主,我師父和諸位師叔日前並不在寺中。請兩位施主改日再來吧。」

  白髮老婦失望道:「請問你師父何時能歸來?」

  「岑港官兵死傷過千,師父和師叔趕去超度亡靈,恐怕短期之類不會回來。」

  「岑港……」白髮老婦口中喃喃著,轉向灰衫老婦,「誰啊,誰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婦嘆了口氣。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髮老婦喃喃著轉身,竹杖哆哆嗦嗦地點著地。

  小沙彌只道這兩位婦人的親人也在軍中,眼下倭寇橫行,軍中死傷甚多,想來她們也擔憂家人的安危。他嘆了口氣,返身回到廟中,跪在木魚前喃喃念經。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會兒吧。」灰袍老婦尋了塊石頭,用衣袖撣撣乾淨,小心翼翼地扶白髮老婦坐下。

  不遠處,孩童們還在唱著:「……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

  白髮老婦痴痴地聽著,突然道:「五兒也愛吃豌豆糕,家裡沒有,我得去給他買……我要回家了。」

  「好,咱們這就回家。」灰衫老婦順從答道。

  「回徽州,回歙縣。」

  「……娘。」灰衫老婦沒料到她這麼說,楞了楞。

  「這些年,委屈你了……」白髮老婦的手摸索著撫上灰衫老婦的臉,「五兒白白做那麼大的生意,你也沒享過一天福。」

  「娘,您別這麼說……您坐一坐,我去討些水給您喝。」

  灰衫老婦匆匆背過身,抹去不願讓白髮老婦發覺的淚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聽見身後動靜不對,回頭一看,不知從何處冒出兩個蒙面人,手持利劍,朝老婦刺去。

  「娘!」她驚恐大叫。

  老婦目不能視,雖不知曉發生何事,但從兒媳婦的驚叫聲中也有所察覺。她非但不驚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劍鋒堪堪刺到老婦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細細長長的竹枝,上面竹葉青翠,看似柔弱,卻生生將兩柄長劍格擋開來。

  一人藍衫蹁躚,輕飄飄地落在老婦身前,對蒙面人笑道:「兩人貴姓?」

  「哪來的野道士,滾!」

  蒙面人自然不會理會他,長劍一抖,綻出數朵劍花,朝藍道行攻去。只見長劍雪亮如銀,竹枝青翠欲滴,竹葉紛紛,片刻後再分開時,兩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劃開……

  「還不走?」藍道行笑道,「我奉勸一句,臉也就罷了,若是褲腰帶被割開來,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暫交手之後,蒙面人已意識到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彼此對視一眼,轉身縱身躍走。

  「娘、娘、娘……」灰衫老婦撲向白髮老婦,連聲喚道。

  白髮老婦一動不動,身上雖未受傷,卻已是呼吸全無。

  藍道行轉身,探她的脈搏,長嘆了口氣:「壽數已到,還請施主節哀順變。」他伏身背起老婦的屍首,往山下緩步行去,灰衫老婦蹣跚跟上。

  客棧小院的內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過,今夏尚來不及招呼他吃點東西,就見他一臉肅色地快步拐過內堂,徑直朝陸繹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腳不便,攛掇楊岳上去聽聽牆根,楊岳直搖頭。

  過了一會兒,岑福方才出來,今夏忙招呼他來用飯,關懷備至地替他盛了飯送至面前。

  「出什麼事了?」她殷勤地將整碟子四喜燒賣推過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瞞她:「趙文華,你可知曉?」

  「工部尚書趙大人,誰能不曉得。」

  岑福點頭:「趙大人因築正陽樓不利,被貶為庶民。」

  「正陽樓?」今夏想起來,「是聖上的新房子吧,聽說去年就動工了,還沒修好?怨不得聖上著急上火。不過,嚴大人怎麼不幫著勸兩句,幫乾兒子一把?」

  趙文華認嚴嵩為義父,是嚴黨的重要幹將,在朝中橫行多年。去年雖因私自向聖上進獻百花仙酒而得罪了嚴嵩,好在又送了許多重禮補救回來。莫非嚴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於援手?

  或者,這是嚴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聽了這事怎麼說?」今夏問岑福。

  「大公子說——『哦』」

  「就這樣?」

  「就這樣。」

  岑福已開始吃燒麥。

  今夏在旁一徑出神,連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嚴世蕃定然看出趙文華的異心,便是嚴嵩念舊情饒了趙文華,以嚴世蕃睚眥必報的性格,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

  陸繹獨自一人在房中,眉間若蹙,也在仔細思量著——趙文華被貶一事,若如阿銳所說,那麼說不定就是嚴世蕃所籌劃,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趙文華是胡宗憲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貶,胡宗憲朝中無人說話,一旦被彈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無疑,這很有可能是嚴世蕃的第二步棋;至於第三步棋……

  正如阿銳提醒,他若幫了胡宗憲,那麼通倭的罪名也會有他一份,胡宗憲罪名落實,他便逃不了干係,到時便是爹爹也難說上話。

  讓陸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嚴世蕃為何認為他一定會幫胡宗憲?

  自入浙江以來,他所查的證據,皆是對胡宗憲有弊無利,加上他與胡宗憲也無交情,根本沒有理由幫胡宗憲。

  入夜,陸繹在桌旁,半披素袍,點燈夜讀。

  窗欞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開窗,正看見藍道行人影飛掠而出,停在不遠處屋脊上等著他。

  攏好衣袍,熄了燈,陸繹躍出窗外,追上藍道行。

  兩人皆是輕功了得,一路騰挪跳躍,飛檐走壁,月影般無聲無息,直至杭州城內一處偏僻的老宅內,藍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剛剛去世。」藍道行簡短道。

  陸繹眉頭一皺。

  藍道行補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是壽終正寢,不是被人所殺。不過,你所料也沒錯,確實有人想殺她們。」

  「這裡是什麼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憲去年特赦汪直母親之後,特地撥給她們婆媳倆住的宅子。」藍道行看著陸繹眼色,聳聳肩道,「這處宅子已經被封多時,胡宗憲怎麼也想不到她們敢回來的……走,我帶你去見她。」

第九十七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點燈,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內,汪直之妻,汪楊氏平靜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見陸繹進來也絲毫未有驚慌之色,似乎這世上已再無能讓她動容的事情。

  「藍道長是個好人,幫著我給婆婆置辦了棺木,讓她入土為安,我心裡很感激他。他說,有人想問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楊氏開口問道。

  陸繹點頭:「正是在下。」

  「你想問什麼,說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過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沉吟片刻,才問道:「這處宅子是胡宗憲讓你們住的,看這桌椅,那時他對你們很好呀。」

  汪楊氏的語調沒什麼起伏,平平道:「那時是很好,他把我婆婆從牢里接出來,給她請了大夫瞧眼睛,還送了好些人蔘肉桂,讓她補養身子。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聖上決定開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來了?」

  「他很多年沒回來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賞格貼得到處都是,他連上岸都沒法子。在他砍頭前,我上一次見著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楊氏半仰著頭,目光並無焦點,似沉浸在回憶之中,「胡宗憲總哄著我婆婆,說我相公就快回來了,馬上就能一家團圓了,我婆婆歡喜了許久,眼睛不好使還納了好幾雙鞋,讓人給我相公送去,就盼著他回來。」

  「你相公有來信么?」

  「有,搬進這宅子後,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汪楊氏的手往虛空處指去,「婆婆還閹了火腿、臘肉,就吊在那裡,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不會,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會寫,若是旁人寫信,不懂得這些避忌,一看便知曉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憲騙了。」汪楊氏平靜地敘述著,此時已不見悲傷。

  「後來,你們為何離開這所宅子?」

  「去年中秋剛過,大街小巷都在說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憲也還總送補品來,還讓我們莫聽外間的閑言碎語。直到小峰送了信來,我才知曉胡宗憲翻臉了。小峰擔心胡宗憲會對我們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們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陸繹微一思量,就明白過來,「是毛海峰吧?」

  汪楊氏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答道:「小峰,聽說他現下在岑港,胡宗憲大概也要他死……這位公子,我知曉你是官家人,你能見到胡宗憲吧?」

  「可以。」

  「那就好,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他——」汪楊氏頓了頓,然後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原本立在堂外的藍道行聽見此話也轉過身來,望向汪楊氏。

  過了半晌,陸繹才輕輕點頭:「好,我一定帶到。」

  汪楊氏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起身道:「藍道長,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藍道行望向陸繹,見陸繹點了點頭,想是已無話可問,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幫我送這位公子出去吧。」

  汪楊氏顫顫巍巍地拐過內堂,雖無燈火,但她對此間甚是熟悉,摸索著往前走著,寂靜的夜裡,能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月色清冷,陸繹緩步行至中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你打算怎麼辦?」藍道行問道。

  「她雖是汪直之妻,但是……」陸繹搖搖頭,「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藍道行點頭:「此事不難,只是胡宗憲那邊不見得肯放過她,今日那兩名殺手,若我沒猜錯的話,就是胡宗憲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著我,大概是擔心我知曉太多。」陸繹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現下才想起要殺她們?」

  「或許毛海峰將她們藏得好,他一直沒找到。我若非在亂葬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還是不對……」

  陸繹顰眉: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一開始就存心欺騙她們,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殺了她二人,胡宗憲非但沒有,反倒還繼續送補品安撫她們。除非是……

  「怎得?」藍道行問道。

  「汪楊氏所說,雖是事實,但以她這些日子的經歷,恐怕話中的偏頗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陸繹道,「她的丈夫、兒子都死在胡宗憲手下,現下婆婆也死了,養子正被圍剿,她對胡宗憲定是恨之入骨,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轉告的那句話。」

  「你覺得胡宗憲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個養子。」陸繹嘆了口氣,「夏正屍首被送來的那日,你若見過胡宗憲,就知曉夏正之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了。」他尚記得弔唁時看見胡宗憲頭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動不動,撫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世道,都在比誰的兒子死得快么。」藍道行嘆道,「胡宗憲若是汪楊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說明他沒有勾結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關係並不一般,這事兒捅到上頭,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當心點,我瞧胡宗憲這兩浙總督來之不易,他可不願挪地方。」

  陸繹笑了笑:「你自己也當心。」說罷,他翩然躍上屋頂,足尖幾下輕點,人已行遠。

  藍道行獨自在中庭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入內,經過汪楊氏屋子時,側耳細聽片刻,卻聽不見呼吸聲,心下一沉,推門入內,看見汪楊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柄帶血的剪子,脖頸處湧出的鮮血將灰衫染得暗紅。

  原來她所說的回家,竟是這般……

  藍道行佇立著,深閉起眼,長嘆口氣。

  夜闌人靜,鼓靠著鼓,鑼靠著鑼,月亮爺靠著沙羅樹,牛郎織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臉慈愛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腳;丐叔一臉嫌棄地踹了腳打呼嚕的楊岳;阿銳面無表情地盯著床頂,不知在想什麼,四下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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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陸繹仍自窗口躍入屋中,剛一落地,便發覺不對,左右兩側各有勁風襲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雙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兩柄長劍自他眉梢險險掠過。

  他未用兵刃,僅憑步伐精妙,在兩柄長劍之間避讓躲閃。數招之後,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順勢將一柄長劍奪過。

  陸繹旋身站穩,也不急著出劍,借著月光打量來者。

  打鬥聲驚動左右,門外岑壽急急趕來:「大公子,可是有事?」

  「來了兩位客人。」

  陸繹說著,手腕輕抖,長劍激射而出,劍穿過其中一人的肩膀,釘入窗欞,那人慘叫出聲。

  另一人見狀不妙,持劍想逃,岑壽破門而入,見狀拔出綉春刀,刀劍相擊,迸出火花,叮叮噹噹,打得好不熱鬧。

  由得岑壽去對付,陸繹也不理會。

  門外,岑福趕了來,今夏瘸著腿也趕了過來……「大公子,您沒事吧?」岑福忙道。

  「沒事。」陸繹回頭看見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還真愛湊熱鬧。」

  看見陸繹沒受傷,今夏就安了心,探頭去看被釘在窗上的人:「他們是誰?」

  「你看呢?」陸繹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問她。

  今夏大樂,點了燈,搓搓手上前道:「看著雖然面生,不過搜個身大概就能知曉了。」

  這邊有岑福相助,岑壽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認得他,他是胡宗憲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認出。

  陸繹掃了兩人一眼,面上絲毫未有驚訝之色:「你們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么?今日怎麼有興緻到我房中來?」

  兩人沉默不語,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壽在詔獄多年,早有防範,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鉗住他們的喉部,讓他們動彈不得。

  「這樣就要尋死?真是兩條漢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嘖嘖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強一點呢。」陸繹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轉向黑衣人道,「兩位對胡總督一片赤膽忠心,在下很是欣賞。你們也不必急著尋死,我有句話請你們帶給胡都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說罷,他示意岑福放了兩人。

  兩名黑衣人見陸繹果然放了他們,拾起劍,從窗口躍出去。

  「就這樣放了他們?也太便宜他們了!」岑壽忿忿然,「敢來動大公子,活得不耐煩了吧,胡宗憲是吃了豹子膽,他就不怕老爺嗎?」

  今夏好心解釋給他聽:「人若死在這裡,胡宗憲肯定告訴你家老爺,是倭寇乾的,說你家大公子壯烈殉國,說不定還給他封個抗倭英傑,撫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還真看得起我。」

  陸繹順手替她攏了下頭髮,因為是從床上趕過來,今夏頭髮都是披散著的。岑壽看著自家大公子這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將他的頭別開來。

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見你反應這麼快,今夜怎得比我還早趕過來?」岑福問他,岑壽的房間比他的還遠。

  「阿銳說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時還不信,後來察覺不對才趕過來。」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這麼好!」

  陸繹道:「阿銳受傷之前,功夫就在你們之上,不奇怪。」

  門外,淳于敏的丫鬟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下子就看見了窗欞上的血跡,嚇得哆哆嗦嗦,聲音也直發抖:「是不是死人了?」

  「沒有。」陸繹沉聲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說明緣由,別嚇著她們。」

  岑福領命,見岑壽還杵在當地,便連他也一併拖了出去。

  陸繹低頭看見今夏的腳,鞋襪都沒穿,燭光下,白皙地晃眼。

  「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就趕來看我。」他將她抱到床上,拉過被子把腳裹起來,微笑著看她,「看來你真的很擔心我。」

  「那是……不過,哥哥,你究竟查到什麼了,逼著胡宗憲非得殺你不可?」今夏扳著他的臉,「不許騙我,不許瞞我。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剛剛從外面回來,正好撞上屋子裡的黑衣人。」

  陸繹讚許道:「說說看,我哪裡露了痕迹?」

  「你的靴底沾著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還有地上……」今夏指著窗子,比劃著,「你從窗子躍進來,滑身躲過偷襲,然後再一轉……再清楚不過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陸繹說著,身子欺過去,就勢吻住她。

  被他一親,今夏腦袋就有點糊裡糊塗起來,又總覺得什麼事情沒弄明白,過了片刻,猛得推開他,大怒道:「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為何胡宗憲要殺你……不許對我用美人計!」

  想不到她還是惦記著這事,陸繹抿了抿嘴唇,偏頭看她道:「美色當前,頗有定力,看來袁捕快年內升職有望。」

  見他繼續東拉西扯,今夏更加確定他有事故意瞞著自己,眉間蹙起:「怎得,我就這般讓你信不過?就是不能告訴我?」

  「不是……」

  陸繹嘆了口氣,便將今夜見到汪楊氏之事告訴了她,只是隱去藍道行的身份。

  今夏聽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覺得此事實在是一團亂麻,叫人無從判斷,只得道:「那,胡宗憲到底有沒有通倭?」

  「你覺得呢?」陸繹照例反問她。

  「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將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說明胡宗憲是用計,並沒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後,胡宗憲還往她家送東西,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場誤會,他還想將汪直放出來,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許胡宗憲是為了穩住倭寇,不然他們動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們,那麼他還是沒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頭萬緒,「不過最要緊的一件事,今晚胡宗憲派人刺殺於你,顯然心中有鬼,說明他還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場之上,無風也能起三層浪,他或許對我有所誤解,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也是有可能的。」陸繹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著他:「哥哥,我怎麼覺得你在幫他說話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處的,他又派人追殺汪直家眷,現下還來殺你,這些事情層層疊疊,至少能證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絕對有問題。」

  「此案證據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細查。」

  陸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門外忽得響起叩門聲,隨即是沈夫人的聲音:「今夏,你在裡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開門,被陸繹攔住,他自己去開了門。

  沈夫人立在門口,拎著她的鞋子,也不進來,口氣不善地責備道:「今夏,你是個姑娘家,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裡成何體統,趕緊回來。」

  「啊,哦……」今夏有點楞住。

  陸繹面上倒是平靜得很,還將鞋子遞過來給她。

  今夏穿了鞋子,帶著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後回了房。

  陸繹掩上門,既有點捨不得,卻又暗鬆口氣: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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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楊岳盛了白粥,端給今夏,問道:「昨夜裡發了什麼事?」

  今夏拿了個三丁大包,邊吃邊詫異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裡鬧那麼凶,竟是一點不知曉么?」

  楊岳很是鬱悶:「我早就聽見動靜,想趕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說陸大人對付得來,用不著我多事,說什麼也不許我上去。他功夫那麼好,勁道又大,我哪裡是他的對手,被摁得動都不能動。」

  「想不到我叔還挺聰明的,不用看就知曉陸大人肯定沒事。」今夏讚歎了幾句。

  楊岳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今夏附耳過去,正欲告訴他,忽見店小二領著一名小廝進來。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將此物呈給陸大人,並請陸大人過府一敘。」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廝,昨夜剛鬧那麼大陣仗,今早胡宗憲就像沒事一樣派人上門,還要請陸繹過府一敘,真當旁人都是獃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見,啟了匣子看一眼,才皺眉合上。

  「大公子,胡總督派人請您過府一敘。另外還送了……」

  聽見岑福聲音略頓了頓,陸繹拉開門,看見旁邊還有一名小廝,手中捧著個寬寬的長匣子。

  岑福已知曉匣子內是何物,當下伸手打開給陸繹看。

  匣內有兩柄長劍,還有兩條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來偷襲陸繹的黑衣人的胳膊。陸繹皺了皺眉頭,示意岑福將匣蓋合上,向小廝嘆道:「我昨夜已放了他們,胡都督這又何必。」

  胡宗憲昨夜派人殺他,應該是聽到趙文華被貶後,生怕自己對他不利,急病亂投醫。眼下又斬了屬下的胳膊來求和,希望自己不計前嫌……看來,夏正慘死,加上趙文華被貶,朝中彈劾摺子堆如雪片,這些事情讓胡宗憲方寸已亂。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級,但徐師爺說陸大人是胸襟廣闊之人,既放了他們,定不願見他們以命謝罪。」捧匣小廝道。

  「徐師爺?」陸繹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長。」

  陸繹略一沉吟,點頭道:「好,我隨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讓我與岑壽隨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約,自然信得過胡都督。」陸繹擺手拒絕,入內更衣。

  見陸繹一身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本色廂邊經帶,行至內堂,今夏不安道:「你當真要去他府里,你莫忘了……」

  陸繹攔了她的話:「不妨事,我心中有數。」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還未痊癒,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禮了。」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忐忑地看著他的背影,今夏泄氣地咬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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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弔唁夏正時,陸繹已來過一趟胡府,只不過僅在外堂停留了一盞茶功夫便告辭了。今日由小廝引著,一路往裡走,直把他帶至後花園。

  正是初夏十分,園中數株石榴樹正值花季,花開似火。

  胡宗憲沉著臉,負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處。身側石桌旁坐著徐渭,手撫茶杯,亦是不言不語,一徑出神。

  聽見腳步聲後,胡宗憲轉過身來,看見小廝身後的陸繹,面色稍稍放鬆,由於昨夜之事,他一直擔心陸繹不肯赴約,眼下看見他來了,想來此事還有商量餘地。

  徐渭也看向陸繹,因見他經昨夜一事,竟還敢孤身前來,目中便多了幾分欣賞之意。

  「言淵啊,」胡宗憲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來便好,我只擔心你因昨夜之事誤會了我,不肯登這個門了呢。」

  陸繹笑道:「既是誤會,卑職又怎會掛懷。」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這般胸襟,我們這些老傢伙自嘆不如、自嘆不如啊!」胡宗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請他入座。

  陸繹卻不忙坐下,轉向一直靜靜立在旁邊的徐渭,施禮道:「這位,便是人稱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師爺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還禮道:「文長參見陸大人。」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言淵之幸也。」

  「文長愧不敢當。」

  胡宗憲倒未料到陸繹對徐渭這般敬重,當下招呼他們入座。家僕奉茶之後,他讓他們盡數退下,後花園中不許任何人入內。

  眼見家僕都退了出去,陸繹知曉胡宗憲要說正事,但先開口的卻是徐渭。

  徐渭問道:「陸大人今日孤身前來,自然是信得過都督。那麼我們說話也就開門見山,不必忌諱。昨夜,陸大人讓人帶回的那句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麼?」

  陸繹一笑,卻並不明說,只道:「我知曉因趙文華被貶一事,而且現下朝中又有許多人彈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賄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悶得很,所以我讓他們帶話安慰大人。」

  聽出他不願明說,想是對自己仍有顧忌,胡宗憲便乾脆道:「我知曉言淵你此番來兩浙身負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沒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職責在身,請大人見諒。」

  「不必請我見諒,你今日肯孤身前來,我對你也就不再隱瞞。」胡宗憲手一揮,「文長,你把我們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都告訴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來定奪。」

第九十九章

  徐渭重重點了點頭,將手邊的兩浙海防圖展開,請陸繹來看。

  「陸大人應該知曉,從□□年間,沿海就時有倭寇出現,但一直也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倭亂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亂的背後有兩個人在操控。其中一個是徐海,去年被我們用計降服,已投水自盡;還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與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稱為老船主,兼并了幾十股海上勢力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圖上數處點了點,「這些勢力里,以東洋人為主,還有沿海漁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讓他們服服帖帖,一旦殺了汪直,他們失去控制,就會更加麻煩。」

  「我與都督研究許久,只能設計誘汪直上岸,然後加以控制,憑此操控海上勢力,平定倭亂。結果……」

  說到此處,徐渭長嘆了口氣,才接著道:「大事將成之時,御史王本固橫插一桿,將汪直抓入牢中,後來的事,陸大人你應該都知曉了。」

  後來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陸繹自然知曉: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殺之聲,獨胡宗憲上書請求不要殺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可惜無人認同。朝中紛紛指責胡宗憲放縱罪犯,必有內情。也因為此事,陸繹才會奉命往兩浙調查。

  此時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說的話——「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對應起來,真相已然就在陸繹面前,他很清楚胡宗憲並沒有說謊。

  「將夏正送至毛海峰處,是汪直的要求?」陸繹問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憲的痛處,他深閉起眼,無奈地點了點頭:「……是我害了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這些年為了請他上岸,可以說是費盡心力,折損得又豈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個蠢笨如豬的王本固,何至於此!將都督數年心血,毀於一旦。」

  陸繹低頭看著海防圖,沉默片刻,之後道:「我想到軍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憲尚在揣測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陸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狀況,然後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雖說胡都督為了汪直,費數年心力,但若無有力證據,只怕朝中人還是會誤解都督。」陸繹道,「何況聖上那邊,也須得呈上詳盡的回稟。」

  胡宗憲點頭道:「此事不難,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與毛海峰對峙,你若有興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時啟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帶你去。」

  「如此甚好,多謝都督。」

  胡宗憲卻仍是憂心忡忡:「難得言淵你處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擔心的是……京城裡面,那些言官恐怕不會消停,我在朝中無人幫襯,只怕聖上偏信小人之言。」

  陸繹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聖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會叫我來走這一遭了。」

  「所謂孤鳥難鳴,這朝中無人,終歸不是長久之策。」

  陸繹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嚴嵩嚴大人那裡……」

  胡宗憲話才說一半,便被陸繹止住,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展開給胡宗憲看。

  「都督可認得此人?」

  「羅文龍!」

  胡宗憲一下子就認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屬?」

  「是個叛徒,原來曾幫我接近徐海,後來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塊兒去了。」胡宗憲狠狠道,「此人對我記恨在心,我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你怎得會有他的畫像?」

  羅文龍的身份完全在陸繹的意料之中,嚴世蕃既然要對付胡宗憲,必要會找一個與胡宗憲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證據也好,製作偽證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據我所知,此人現下就和嚴世蕃在一起。」陸繹注視著他。

  胡宗憲足足楞了好半晌,如夢初醒的同時,一臉的大禍臨頭:「他在嚴世蕃身邊,莫非是他挑撥嚴世蕃來整治我?嚴家何等勢力,我豈非是無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嚴家勢力再大,這天下還是聖上說了算。」陸繹好意提醒他。

  胡宗憲聽出他的言外之音:「賢弟的意思是?」

  陸繹笑道:「都督不妨靜心想一想,也許就有轉機了……對了,前幾日都督送來的兩位姑娘,還有幾箱子物件,言淵一直沒動過,閑時讓人來抬回去吧。眼下這時局,讓人鑽了空子,說閑話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憲又是美女又是財物相送,為得便是要收買陸繹,讓他在摺子替自己美言幾句,而眼下看來,此事萬一落人口實,陸繹便會懷疑收受賄賂,而他自己只會下場更慘,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胡宗憲嘆氣道:「我馬上派人去辦此事。」

  「多謝都督體諒,言淵先行告辭!」陸繹拱手辭別胡宗憲,轉身離開。

  徐渭朝胡宗憲道:「我送一送陸大人。」

  說罷,他快步追上陸繹。

  心中對徐渭甚是尊敬,陸繹放慢腳步,與他緩步同行。

  「對了,前幾日都督送來的兩位姑娘,還有幾箱子的東西,先生還是讓人接回去為好。」陸繹道。

  徐渭點頭:「說的是,讓陸大人為難了。」

  「言淵好奇,當年我爹爹請先生出山,先生拒絕了,為何胡都督請先生,先生就答應了呢?」陸繹問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紹興人,兩浙倭寇橫行,我怎好袖手旁觀。」

  陸繹微笑:「先生高義,非名利可取,言淵佩服。」

  「都督在兩浙多年,針對倭寇操練兵馬,手下頗有幾員得力幹將。」徐渭道,「我擔心的並非僅僅是都督的烏紗帽,而是一旦兩浙總督換人,軍中必然要大換血,等於數年心血付之東流。如此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亂。」

  他停住腳步,轉向陸繹,深施一禮,陸繹忙要去扶,他卻不動。

  「文長這一禮,並非為都督一人,而是為兩浙百姓。」

  「言淵明白,必當儘力而為。」

  陸繹扶起他,沉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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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沈夫人的兩次施針,阿銳的傷勢已有明顯好轉,雖還無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進食,省卻了岑壽許多麻煩。

  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過針,收拾了醫包出來,又喚了今夏去換藥。

  「今日這葯怎得不一樣?」今夏詫異問道。

  沈夫人將葯敷好,用布細心替她包紮起來:「我在裡頭加了一味葯,癒合起來不容易留疤。」

  「還是姨對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過來,打著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趕我出城採藥去,跑了好些地方才總算找著的。」

  「還是現採的葯?!」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讓丐叔採藥去,心中不免受寵若驚,「姨,不用這麼麻煩,我這傷又不在臉色,留疤也沒人瞧得見,沒事。」

  沈夫人皺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對了,你手上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滿不在乎地撓撓:「嗯,我特別招蚊子,這屋子裡只要有我,比熏艾草還管用。我們衙門的人,夏日裡都喜歡和我呆一塊兒。」

  聽著她的話,沈夫人悵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澤,低低道:「……和姐姐一樣……」

  「嗯?和誰一樣?」今夏奇道。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強笑道:「沒什麼,我以前也遇見過這樣的,回頭采點葯,弄個香袋掛身上,再配一些方便塗抹的葯汁給你。」

  「很麻煩么?」

  「不麻煩。」

  沈夫人起身,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離開。

  今夏坐著沒動,看著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嘆道:「叔,我姨真是菩薩心腸,我被蚊子叮幾口而已,她就難過成這樣!」

  丐叔也覺得有點奇怪:「天沒亮就讓我給你採藥去,採回來又蒸又碾,然後是配藥,折騰了好些時候,對我都沒這麼上心過。你說你那點小傷,至於嘛。」

  「叔,你不會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著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蕩蕩地承認,「她最近成日圍著你轉,給你換藥配藥,等她閑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記著要去買布料,說你成日穿得沒個姑娘家的模樣,這樣不行,說是要給你做幾套衣衫……」

  今夏張口結舌:「她、她還要給我作衣衫?!」

  「你說她現下是不是滿腦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幾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沒發現。」

  「沒事,我讓大楊幫你補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聽見外間岑福的聲音,知曉陸繹回來了,連忙蹦躂著出去尋他。獨留下丐叔一人,搖頭嘆道:「都說女生外向,真是一點不錯。」

  陸繹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動身去岑港,你替我準備好行裝,因此次是往軍中,行裝越少越好。」

  「胡宗憲為何讓你去軍中?」

  今夏瘸著腿蹦躂出來,詫異問道。

  「是我提出來的,到軍中去方便詳盡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勢。」陸繹答道。

  岑壽也迎了出來:「大公子,您要去軍中,我隨您一起去。」

  「不用,軍中比不得別處,我只帶岑福一人。明日,你護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陸繹吩咐道。

  今夏忙問道:「我和大楊呢?」

  「你們走官道往新河城,過些時日,我過去與你們會合。」陸繹說罷,便先回房更衣。

  眾人散開,今夏尚在原地顰眉思量,丐叔過來挪揄她:「丫頭,捨不得?」

  「捨不得什麼?」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捨不得我乖孫兒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會,蹦躂著往陸繹房中去。

第一百章

  「大人,莫非你應承了胡宗憲要幫他?」

  她連門都來不及敲,直接推門進去問道。

  陸繹披上家常衣袍,側頭問道:「你為何這麼想?」

  「你往軍中去,必定需要胡宗憲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應讓你往軍中,必定是相信你會幫他。」今夏眉頭緊皺,「今早,他邀你過府,是為了脅迫你么?還是……」

  陸繹溫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並未脅迫於我,只是我想詳盡了解現下沿海倭寇的局勢。」

  今夏疑惑地看著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軍中正是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計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麼與汪直死前的話對應得上。我就是想證實這點。」

  「證實?」今夏何等聰明,立時猜到,「他親口對你說,他是對汪直用計?」

  陸繹點頭。

  「這隻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見殺你不成,攔不住我們查他的底細,所以又準備了這套說辭來騙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計!」

  陸繹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測他對汪直用計么?」

  「我是這麼猜過,可……你莫忘了,昨夜他還想殺你,今日就對你和盤托出,可信么?再說軍中都是他的人,刀槍環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讓人害你性命,我覺得實在危險得很。」

  「會,眼下他的靠山已倒,嚴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線生機就在我身上,他只會拿我當救命稻草,哪裡還捨得害我。」陸繹捏捏她的臉頰,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明日你們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須得謹慎小心。好在你還瘸著,倒也惹不出什麼事來,我總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說了,傷口已經癒合,再過兩日我就能行動自如。」

  「沈夫人的醫術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對我真是沒話說。」今夏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暖暖的,「我叔說,她還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給我做衣衫。還有,今兒她就看見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幾處,居然難過得掉眼淚,你說怪不怪?我娘都沒這麼心疼過我。」

  聽了這話,陸繹確實覺得奇怪:「是不是她覺得與你特別投緣?」

  「我也不知曉,可總覺得無功不受祿,心裡沒底。」

  今夏幽幽地嘆了口氣。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來,陸繹就已經覺得奇怪,眼下她又無緣無故對今夏這麼好,更讓他覺得詫異。他仔細回想,問今夏道:「我記得,沈夫人願意留下來,是因為你和楊岳請她吃了頓飯,席間你們可是說了什麼?」

  「說了潤餅,福建特色什麼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楊說因為頭兒也喜歡吃,對了,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說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頭兒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說我可以幫她尋故人,然後……然後她的樣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與楊前輩有關?」

  「會不會頭兒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說。」今夏猜測道,「所以她看我是頭兒的徒兒,對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應該對楊岳更好才對。」陸繹問道,「她對楊岳如何?」

  「……誇他菜做的好,別的好像就沒有了。」

  陸繹偏頭看她,作思量狀:「如此說來,應該是她看上你天資聰慧,伶俐可人。」

  聞言,今夏著實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裡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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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沈夫人至灶間熬藥時,正巧遇見楊岳在裡面揉面。

  「還沒用飯?」她問。

  楊岳笑了笑:「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么,我想烙些餅備著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備著。」

  「還是自己烙的餅瓷實些,再說今夏也愛吃這個。」楊岳邊揉邊答道,「往日我們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餅帶在身上。」

  「你對今夏可真好。」

  將藥材放入藥罐中,沈夫人邊舀水邊看向他。

  楊岳笑道:「自家人嘛,沒什麼好不好的,我們倆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她就跟我親妹子一個樣。」

  「聽今夏說,你爹爹對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個親閨女估計也不過如此了。」楊岳回想道,「家裡若有好吃的,總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們兩家是鄰居吧?」沈夫人拿銀挑子慢慢攪葯,似順口問道。

  楊岳也沒甚提防,答道:「一條街上的,我記得剛搬過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時候她個頭雖頭,氣勢倒是很足,爹爹特別喜歡她,還叫我買桃花糕和她分著吃。」

  「那時你多大?」

  「也就六歲光景……」楊岳看藥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邊,便熱心道,「前輩您去歇著吧,我來看著火就好,等葯熬好了,我再喚您。」

  沈夫人囑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記著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間之前,拐角處翩然閃過一方衣角,陸繹波瀾不驚地朝迎面而來的丐叔一笑,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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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諸人的行裝該搬上馬車的搬上馬車,皆收拾停當。

  今夏坐在車轅上,探頭看陸繹在不遠處似在吩咐岑壽,然後他行到淳于敏的馬車旁似又說了幾句,接著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這邊走過來,楊岳看見前頭馬車動彈了,忙一策韁,馬車噠噠噠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楊,你等會兒,那個……陸大人肯定還有話要吩咐。」

  楊岳只得勒住韁繩。

  陸繹行過來,朝楊岳簡短道:「路上小心點,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氣惱,雙目直望著他……

  馬車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錯而過,陸繹微微笑著,動了動嘴唇,似對她說了兩字,卻並不出聲。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氣惱頓時化為烏有,心裡甜滋滋的,將身子探出馬車又瞧了好多眼。只覺得他站在那裡,身姿挺拔,溫潤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給他好幾回。

  直至馬車拐過街角,陸繹才收回目光,此時岑福才與一位軍士牽著馬過來。

  陸繹自岑福手中牽過馬來,翻身躍上,持韁策馬:「我們走!」

  馬蹄翻飛,三騎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飛馳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經把關於俞大猷的資料拿給陸繹過目。

  陸繹看罷,提醒他道:「這位俞將軍是實打實憑著戰功升遷,想必對我這個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會待見。你記著,到了軍營,便按軍營的規矩行事,且不可擺架子,言語進退都須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時在外頭打著您的名號招搖過。」

  「這位俞將軍所率領的又叫俞家軍,皆經過他親手操練,與別處不同。到了軍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盤,咱們行事也須謹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誰敢給咱們臉色看?」

  陸繹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一日之內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軍正駐紮在此地,還未至軍營,沿路便遇到許多潰敗下來的官兵,輕傷者扶著重傷者,蹣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見陸繹翻身下馬,不知為何事,連忙也跟著下馬。

  陸繹一言不發地將馬匹讓給傷者,岑福不敢再多問,將自己的馬匹也跟著讓出。隨行的那名軍士見狀,陸繹的官階比自己高出許多,絕對沒有他走路自己騎馬的道理,只得將自己的馬匹也讓了出來。

  炎炎烈日,陸繹與潰兵一同走回大營,途中得知岑港位於舟山之西,其地山嶺逶迤,山徑崎嶇狹隘,嶴口眾多,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此番進攻,倭賊將諸條道路皆堵了起來,只留下一條路,且艱險難行。明軍進攻別無選擇,從隘道魚貫而入,快至盡頭時,被倭賊抄了後路,前後夾擊,明軍大敗,死傷過半。

  陸繹微微皺眉,如此容易被倭賊前後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數,為何還要冒險強攻?

  步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終於到達了俞家軍的軍營,等候通傳之後得知俞將軍尚未回營,他們只得在帳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一位身穿軍袍的虯髯大漢大步進營來,身上還負著一員重傷兵,營內有官兵迎上去,接過重傷員,他才大步往大帳行來。

  「將軍!」帳前候著的小軍士忙恭敬喚道。

  俞大猷嗯了一聲,看向陸繹與岑福,目光詫異,與陸繹一同前來的軍士忙上前說明,並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憲的親筆來信,陸繹見俞大猷皺著眉頭看完信,然後抬眼復望向自己。

  「陸僉事,對吧……那個,還沒用飯吧,祥子,你先帶他們用飯去,然後安置下來。」他吩咐小軍士,又朝陸繹道,「待我處理過軍務,再為陸僉事接風洗塵。」草草說完,他便一頭進了大帳。

  見俞大猷對陸繹這般怠慢,隨行軍士尷尬解圍道:「剛剛打過一場大戰,想來俞將軍甚是疲憊,還請陸大人多多體諒才是……我還得趕回去向都督回稟,就先行告辭了!」

  陸繹點頭。

  他正要走,大帳的帳簾被人猛地一掀開,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將他擒住。

  「將軍、將軍……這是做什麼?」軍士領口衣袍被拽住,險些氣都喘不過來,忙告饒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記著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問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增援?!」

  「將軍,您又不是不知曉,現下各地倭患頻起,人手根本調不過來。前幾日台州告急,戚將軍剛剛才趕過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鬆鬆,讓我喘口氣先。」

  俞大猷煩惱地鬆開手:「這些話我聽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將軍,您就多體諒體諒,,」軍士整整衣袍,復拱手道,「卑職先行告退!」

  眉頭皺得像個鐵疙瘩,俞大猷連看都沒有再看陸繹一眼,徑直回了大帳。

第一百零一章

  隨陸繹在外頭辦事,還從未被人這般無視過,岑福面色已不太好看。

  「兩位大人請隨我先去用飯吧。」

  被喚過祥子的小軍士年紀尚幼,只知陸繹是個僉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鬧不明白,領著他們用飯。飯菜也未吩咐灶間單做,而是從大灶中燒出來,粗糙得很,但總算是有葷有素,想來與一般官兵無異。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見陸繹也吃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礙於陸繹事先的囑咐,並不發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歲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將軍重用?」陸繹吃了幾口,溫顏問旁邊伺立的小軍士祥子。

  畢竟還是個孩子,聽陸繹說自己受將軍重用,祥子心裡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回稟大人,卑職已經不小了。」

  陸繹好笑地看著他:「屬什麼的?」

  「回稟大人,卑職屬豬。」

  這下連岑福都笑了:「才十四歲,還說自己不小了。」

  「回稟大人,十四歲也不小了,將軍說再過兩年,就讓卑職上船學著用火銃。」說這話時,祥子面上發著光。

  陸繹笑問道:「怎麼,喜歡火器?」

  祥子連連點頭。

  「跟著你家將軍好好學,說不定將來有機會,還能進神機營。」陸繹笑道。

  祥子卻連連搖頭:「卑職就跟著俞將軍,哪裡也不去。」

  岑福笑著搖頭朝陸繹道:「真真還是個孩子。」

  眼看他們就快吃完了,祥子請灶間師傅再為自己備一提盒飯食:「將軍剛回來,還沒用飯呢。」

  岑福見提盒內的飯菜與他們所吃無異,不由問道:「俞將軍也吃這個飯菜?」

  祥子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當真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陸繹,後者只是淡淡一笑,並不詫異。

  用過飯,祥子帶他們到所處之處,也不幫著安置安置,就趕著去給俞大猷送飯,一路小跑著走得。

  「這孩子……」岑福搖搖頭,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嘆了口氣,「大公子,要不您到外頭轉轉,我先把屋子歸置齊整了,您再回來了。」

  這屋子簡陋得很,只有簡單的傢具,四面土牆,未加任何修飾。

  陸繹倒不介意:「不必了,在軍中自然一切從簡。」

  岑福用銅盆打了水給陸繹凈面凈手,饒得他比岑壽沉穩許多,此時也有些忿然:「將我們晾在一旁,這位俞將軍好大的架子,說起來,大公子你與他官階相同,他在我們面前耍什麼威風!」

  打來的井水冰涼沁人,布巾覆在面上好不涼快,陸繹過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雖說都是四品官階,但他可是手握兵權,確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帳外頭打發咱們的樣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資料,」陸繹嘆道,「他若是個處事圓通長袖善舞之人,就不至於這些年管了那麼多閑事,又被整了那麼多次,吃了那麼悶虧。」

  俞大猷,字志輔,又字遜堯,號虛江,福建晉江人。嘉靖十四年中武舉人,被任命為千戶,守御金門;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揮僉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戰功先後升任都督僉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然而,與他升遷經歷相比,他在官場吃虧的經歷更為豐富。

  空有一身領兵才學,卻得不到重用。從最早,兵部尚書毛伯溫對他十分欣賞,曾誇獎過他,卻不用他;後來毛伯溫將他推薦給宣大總督翟鵬,翟鵬也對他十分欣賞,可仍是不用他。後來在王江涇大捷中,明明是打了勝仗,功勞別人領,貶了他官;而後他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雖然戰敗,但傾盡全力十分英勇,最終的結果卻是被聖上免去世襲百戶,責令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可以說,從嘉靖十四年來,俞大猷在官場里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

  「對咱們都這樣,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場上肯定吃不開,不被整才怪。」岑福環顧下屋子,雖說還算乾淨,可確是簡陋得很,「他現在還能帶兵打仗,我都覺得奇怪。」

  「他現下能帶兵打仗,是因為他確實有才能。」

  陸繹將布巾拋給尚看屋子不順眼的岑福。

  岑福將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轉身問道:「他算是胡宗憲的人么?」

  「恐怕誰的人都不算。」陸繹側頭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個沒派系的人不容易,他算一個吧,一門心思就是打仗,什麼派系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涇大捷他協同張經,被趙文華認定是張經的人,罷了他的官;沒多久他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被曹巡撫認定是胡宗憲的人……贏了他被貶官,輸了他背黑鍋,這種事你干不幹?」

  岑福笑道:「卑職自問,這點可比不上俞將軍。」

  「不只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陸繹道,「……聽說他武藝了得,擅長荊楚長劍,若有機會能切磋一番,倒不失為一件樂事。」

  「眼下岑港還未攻下,恐怕他沒心情與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實上,俞大猷不僅是沒心情,連空都抽不出來,軍務繁忙,足足過了兩日,經通報之後,軍士才領著陸繹進了軍中大帳。

  「啟稟將軍,陸僉事已帶到。」軍士朝正低頭扒飯的俞大猷稟道。

  之前雖料想過軍中將領忙於戰事,可能不修邊幅,但看到眼前這位俞大猷將軍,陸繹還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舊是之前剛回營的那身裝束,衣袍沾有硝煙,衣未換,面未洗,連脖頸上所染上的鮮血都尚在,只是已經凝固結痂。

  俞大猷沒起身,揮手讓軍士出去,又揮了揮手示意陸繹坐下,隨意之極。

  「稍等片刻,我先把飯吃了。」他邊嚼邊朝陸繹道。

  陸繹道:「將軍請便,我不著急。」

  俞大猷果然沒再理會他,緊接著吃他的飯,連菜帶飯,連湯帶水地往下咽,那架勢就像是三年整沒吃過飯的人。陸繹連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時還能聽見他用飯的動靜,著實叫人難過得很。

  總算這個過程不算長,沒一會兒功夫,帳內回復平靜,俞大猷將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亂抹抹嘴,朝陸繹勉強笑了笑,道:「見笑了!我們行軍打仗的人,有了上頓沒下頓,不習慣細嚼慢咽。你看現下天暖和起來了還好,天冷的時候,羊肉飯一出鍋就結一層白花花的羊油,那飯吃得,比嚼蠟還受罪。」

  陸繹淡淡一笑:「以前到關外時,我試過這滋味。」

  一直以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還曾去過關外,俞大猷頓了頓,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說明,」陸繹也看著他道,「言淵雖不才,但此番來軍中,也希望能盡些許綿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乾笑兩聲:「陸僉事您是貴人,都督也有所交代,這樣……」

  他的手指向緊靠著桌邊的青花小缸,裡面密密匝匝裝滿了各種作戰地圖、卷宗,手再往上一揮,桌後的書架堆著層層疊疊的資料、戰報,諭令等等。

  「都督發了話,讓我配合陸僉事,本將自然不會違令,至舟山以來的所有作戰資料盡數在此,請陸僉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著道,「來日的作戰會議,若陸僉事有興趣的話,我也會派人請您列席。」

  陸繹正欲說話,俞大猷卻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陸僉事您慢慢監察,我軍務在身,還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還請見諒。」

  「……將軍請便。」陸繹只能道。

  再無一句多餘的話,俞大猷大步出了營帳,示意祥子看好陸繹。大帳之內,陸繹苦笑片刻,暗忖胡宗憲的那封信只怕是幫了倒忙,俞大猷顯然以為自己是來監軍。

  他起身,隨手從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軸地圖,在桌上鋪陳開來,凝目細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回到大帳後看見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將他晃醒。

  「……將、將軍,您回來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張望,「陸僉事呢?」

  俞大猷皺眉道:「你怎得連個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著他,陸僉事整夜都在這裡,後來我……」祥子懊惱道,「我大概是太困了,就睡著了。」

  「他一整夜都在這裡?」

  「是啊,他說想儘快了解與倭寇的作戰狀況,所以一整夜都在看這些東西。我勸他去歇息,他只說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許他已經回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緩緩掃過桌面,卷宗資料多而不亂,最上面擺放著的是岑港的海戰圖……

  「他有沒有問過你什麼?」

  「倒問一些,可都是些瑣事,問我多大了,老家在何處,我就照實說了。」祥子細察俞大猷臉色,「……將軍,不能說么?」

  「還有別的么?」

  「別的……」祥子努力回想,終還是搖搖頭,「沒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這陸繹畢竟是錦衣衛,便是要查探些什麼,恐怕也不會如此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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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熬了一夜,陸繹回到屋中,雖感疲倦,卻是毫無睡意。一夜的資料看下來,岑港的狀況比他預想中還要糟糕幾分。

  岑港崎嶇狹隘,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何況毛海峰作困獸之鬥,於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時,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個戰況對於明軍來說極為不利。想必胡宗憲那邊給俞大猷的壓力也甚大,否則俞大猷不會冒險行隘道向倭寇發動攻擊。

  岑福勸他歇一會兒,陸繹腦中始終想著海防圖,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換了套半舊衣袍,想著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圍繞一繞。陸戰如此艱難,若從海上進攻說不定能有轉機。

  兩人一路行過軍營,縱然陸繹是一身尋常衣袍,並未著飛魚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側目。錦衣衛不招人待見,他向來是知曉的,但官兵的目光與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們的厭惡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更不會刻意躲避。

  行至營門附近,見有數騎飛馬而至,穿得正是錦衣衛的飛魚服,為首之人翻身下馬,立於營門,命軍士通告俞大猷速來接旨。

  聽聞有聖旨駕到,軍士飛奔通報,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錦衣衛朗聲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過聖旨,原本就黑的麵皮,又多了一層霜色。

第一百零二章

  宣過聖旨,錦衣衛並未看見陸繹,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兩句好自為之的話,轉身復上馬,很快離開。

  「將軍……」

  祥子見將軍立在原地半晌不動,小心探問。

  俞大猷攥緊聖旨,頭痛不已搓了搓前額,命道:「把人都叫來,游擊將軍以上統統都叫來!」

  「遵命!」

  祥子趕緊去碼人。

  「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岑福倒吸口氣,「看來聖上真是著惱得很。」

  陸繹暗嘆口氣:「現下你該明白,為何胡都督提議我來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曉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誅筆伐者甚多,聖上已有不耐。他讓大公子您來此地,就是想證明岑港攻不下來事出有因,絕非是因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們替他說好話?」

  「這是一層,但還有一層……」陸繹輕聲道,「聖上現下這般惱火,絕不是咱們幾句話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來,這黑鍋就得有人來背……」

  聞言,岑福楞了楞,驟然間恍然大悟,也壓低嗓門道:「俞大猷不善交往應酬,況且眼下戰事吃緊,他得罪咱們的可能極大,正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陸繹輕嘆口氣:「這就是官場,俞大猷雖是一員良將,但和胡宗憲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比起來,自然就算不得什麼了。」

  此時正好手攥黃布的俞大猷轉過身來,遠遠看見了陸繹,面上雖無表情,眼底卻有著對這位擺明了是來監軍的錦衣衛掩飾不住的厭煩。

  「我想從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將軍可否方便派條船?」陸繹緩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麼都不知情,笑了笑道,「當然,若將軍能同行就更好了。」

  剛剛接到聖諭的俞大猷眼下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硬梆梆道:「我馬上要開會,陸僉事要出海,我會派條船,讓祥子跟你去。」

  「多謝將軍。」陸繹也不勉強。

  俞大猷微微頷首,正欲離開,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賊寇,望陸僉事保重……莫要連累我等!」

  「將軍多慮了。」陸繹淺笑以對。

  俞大猷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岑福著實惱怒:「什麼叫做不要連累我等?!」

  「往好處想,至少俞將軍說話很直接,咱們不用猜他心裡想什麼。」陸繹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麼想?」

  「仗還沒打完,官場上的事兒暫且擱一邊。」

  陸繹淡淡道。

  站在營門口等了好半晌,陸繹與岑福二人才等到連喘帶呼哧趕來的祥子。

  「將軍說,讓您上大福船。」祥子給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補上一句,「這可是將軍的旗艦,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當上賓待。『雅*文*言*情*首*發』」

  陸繹笑了笑:「那要多謝你家將軍。」

  大福船,配備官兵一百二十餘人、大佛狼機八架、鳥銃二十門、神機箭一百枝、噴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陸繹巡視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軍嚴謹,火器皆被擦得乾乾淨淨,連鳥銃的銃筒內都被仔細擦過,彈藥火藥庫看管嚴格,一丈內不許閑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緩緩駛出軍港。

  這日天氣晴好,海面上無霧氣阻擋視野,可看見岑港就在不遠處,它的港口呈三角狀,與海防圖上所繪一樣,而海防圖上看不出來的是,港口兩邊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築,遠遠便可看見石壁上的炮筒……陸繹一望便知,要經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陸路更難。

  「你家將軍從海路進攻過幾次?」他問身邊的鳥銃手。

  「至舟山後,海路進攻過五、六次。」鳥銃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縱深太長,船一駛入便受到三面夾擊,船被火炮擊沉了好幾艘。」

  陸繹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轉身問噴筒手:「噴筒應該是船上射程最遠的,有多遠?」

  「大概數十丈。」

  「數十丈,那麼可以攻到岑港內的倭船。」

  「是,但噴筒殺傷力有限,僅能讓倭船的帆燃燒起來,不足以克敵制勝。若倭船在海上,船燒起來,他們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們只需上岸滅火。」噴筒手也很是煩惱,「若是能把倭船引出來就好了,可惜他們狡猾得很,無論怎麼叫陣,都縮在港口裡。」

  「如此……」陸繹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祥子,「所以你家將軍後來就只能從陸路進攻?」

  「將軍也是沒法子啊,船沉了好幾艘,上頭撥的銀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夠,更別提再造戰船了。」

  海路沒法打,陸路打不下來,聖上還要撤職查辦,連陸繹光想想都覺得頭疼,俞大猷被逼到這份上,肩上的擔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與此同時,在軍中大帳內的俞大猷確實已經是窮途末路,面對眾位參將、游擊將軍,他也顧不上是不是丟面子,取出聖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總兵而下,全數撤職查辦!」

  最末一句念完,眾將面面相覷,皆有烏雲罩頂之感。

  收起黃布,俞大猷看向眾人,似在等著他們說些什麼,但等了半晌也沒人吭聲,只好開口道:「聖上的意思,你們都知曉了,岑港的狀況,你們也一清二楚……說吧,誰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說出來,只要能攻下岑港!」

  眾將低垂著頭,四下無聲。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擊將軍猶豫著開口道:「將軍……」

  「你有法子,說!」俞大猷鼓勵他。

  「不是,卑將是在想,咱們營里不是來了位陸僉事么?聽說他是陸炳的長子,陸炳頗受聖上看中,咱們能不能請陸僉事替咱們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實話實說,把咱們這裡的狀況告之聖上,讓聖上再寬限數月?」

  俞大猷捏捏眉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他跟聖上有交情,可跟咱們沒交情,你憑什麼讓他幫我們說話。送東西是吧,銀子全買了火器都不夠用,你是送他鳥銃,還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游擊將軍嘆了口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皺眉道:「將軍,咱們已經攻打過數次,以岑港的地勢,根本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點一點往前挪。」

  其他眾將皆不吭聲,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說得是大實話,但事實卻比這句實話更加殘忍,以俞家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願意拿命來填,一個月內非但攻不下岑港,連人都得全搭進去。

  看著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接著打!但絕不能白白讓兄弟們去送死,你們回去各自擬定詳細的作戰計劃,明日一早送給我看。誰的作戰計劃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會為他請功!」

  「卑將領命!」

  眾將離開,獨獨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隨俞大猷多年,隨他多次出戰,對於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過。

  「將軍,仗要接著打,可咱們也得想想後路……」王崇古勸道,「打不下來有打不下來的緣故,總得讓聖上知曉,咱們不能老是替上頭背黑鍋。」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陸僉事在此時來到岑港,絕非湊巧,將軍,你再仔細想想。」

  「我早就想過了!」俞大猷掏出懷中胡宗憲的親筆信,「你看看,都督這通篇信里,寫得都是要我們如何如何待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這些作戰資料,只要他想看,盡數給他看。今早他說要出海轉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給他坐,你說說,我還能做什麼……我全身家當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就算雙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變成個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罷胡宗憲的親筆信,王崇古聽俞大猷說得激憤,不由苦笑。

  「要不,回頭我尋個機會,和陸僉事吃頓飯,探探他的口風。」他道,「有些話,將軍你不方便說,我來說會好些。」

  俞大猷嘆了口氣,自腰間掏出些散碎銀子,塞他手裡頭:「整點菜,別還沒吃就讓人瞧不上了。」

  「這點銀子我還有,您留著吧。」

  王崇古笑著把銀子塞回來,擔心他推脫,趕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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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南行了兩日,在沈夫人照顧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連阿銳也能慢慢走幾步,他的內力也在逐步恢復之中。

  這日打尖時,今夏湊到岑壽旁邊,好言好語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圖給我瞧瞧。」

  岑壽避嫌地躲出三丈遠,連聲道:」沒有沒有沒有。」

  「在客棧啟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圖交給你,我都看見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小氣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壽沒好氣地把地圖從懷中掏出來給她,嘀咕道,「真不知曉大公子看上你哪點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過地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道:「他自然是覺得我哪裡都好,你的眼光又怎麼比得上他。」

  岑壽說不過她,寒著臉自顧去取水。

  這地圖是錦衣衛內部所用的地圖,比起六扇門的,更加精細,一川一河皆歷歷在目,連不起眼的村落都會標註出來,今夏一拿到就愛不釋手,在樹蔭下細細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還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陸繹此時是否已經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讓丫鬟跟著,獨自行到今夏旁邊,柔聲問道:「袁姑娘,咱們現在走到哪裡了?」

  「到這裡了。」今夏挨近指給她看,「再往前就得過河……你看,新河城在這裡……」

  淳于敏邊看邊點頭。

  「官道好走,應該過兩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圖,順手從懷中掏出烙得金黃的圓餅,遞給她道,「嘗一個,大楊的手藝,比外頭的餅好吃許多。」

  「多謝。」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淳于敏與他們相熟許多,也不再見外,拿了餅一點一點撕著吃。

  楊岳行過來給今夏遞過水囊,見淳于敏也在吃餅,笑道:「粗糲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慣么?」

  「嚼著很是香甜,手藝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檯面,」楊岳謙虛道,「姑娘過譽了。」

  同一片樹林的不遠處,也有歇腳打尖的人,今夏嚼著餅,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們好幾眼,面上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馬車邊。

  「叔,我姨怎麼也不下來透透氣?」她問丐叔。

  丐叔沒好氣:「還在給你縫衣衫,馬車顛簸,針都戳了好幾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話音剛落,車簾內便傳來沈夫人的聲音:「別信他,我不過是不願閑著,縫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車簾:「姨,餓不餓,我拿點吃的過來?」

  「不用,大楊放了好些乾糧在車上,餓不著。」沈夫人手中針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間你記得來試試,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著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囑咐道:「不著急啊姨,您別累著眼睛。」說罷,她放下車簾,將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見那邊的人了么?」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連頭都不用轉,就知曉她說得是那些人:「早看見了,都是些逃難的,眼下沿海倭寇鬧得凶,背井離鄉的比比皆是。」

  「這一亂就難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顧著我姨,當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這裡,誰也占不到便宜。」

第一百零三章

  歇過之後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又以拖兒帶女、攜老扶幼者居多,推著獨輪車的,或是拉著板車,竟都是舉家外出。岑壽打聽後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寧海,這些老百姓都是出來逃難的,其中許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沒想到,兩浙都亂成這樣了。」今夏坐在車轅上,極目望去,前頭官道上密密匝匝儘是人,竟是看不到頭。

  馬車在人潮中艱難前行,直至午後才到達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氣——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遊走走,下遊走走。

  河邊的樹蔭下也坐著許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上貼著一張張招貼,留言的、尋人的,漿糊順著樹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紙,和著蟬鳴之聲,刺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種情景,莫說今夏他們,便是連丐叔也未見到過。

  「有船家嗎?」今夏立在車轅上,往河邊張望。

  楊岳用手搭了涼棚,也在張望:「這麼多人要過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況咱們有馬車,還得找條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兩條船在擺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馬牽上去都勉強得很,馬車肯定是過不去。

  岑壽擠到渡口去詢問,半晌後才回來,眉頭皺得像鐵疙瘩:「軍中緊急調配糧草,徵用了好些船,這裡就剩這兩艘小船了……聽說別的渡口也一樣。」

  「那沒法子,只能在這裡等。」今夏思量著該辦的事兒,「先找個地方歇腳,然後把馬車賣了,等到了對岸再重新雇馬車。」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壽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將淳于敏並丫鬟嬤嬤一起請下馬車,尋了處樹蔭讓她們歇腳。楊岳將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馬車。阿銳已經能自行走幾步,只是面上傷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給他尋了頂黑紗帷帽扣在頭上。

  來回幾趟,馬車上的行裝也都搬下來,岑壽將馬卸下,張羅著去找個買家,讓眾人在樹下等著他。

  「姑娘,喝點水吧。」丫鬟從水囊里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邊,同時不安地瞥了好幾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阿銳。

  淳于敏接過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這種逃難的景象是她見所未見,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畢竟經歷過大亂,沈夫人心無旁騖地縫著衣衫,丐叔也不知曉從哪裡折了片芭蕉葉,在旁替她扇著,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真真是風小些怕她熱,風大了又怕她煩。『雅*文*言*情*首*發』

  今夏是個閑不住的,在樹蔭下,邊乘涼邊看樹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過河,望隨後趕來。」「武兒,兄決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貼漿糊還在往下滴,人已不見所蹤。林中看招貼尋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樹挨著一棵樹,如讀碑文。

  「今夏……」

  楊岳輕喚了她一聲。

  今夏轉頭,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幾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長棍的僧人朝渡口這邊快步行來,僧人後面還有幾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們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沒想到在此地能遇見他們,又驚又喜。

  聽得上官兩字,阿銳身子頓時綳得僵直,雙目透過黑紗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見上官曦的身影。雖然明明知曉自己眼下這幅模樣,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認不出自己,但阿銳還是立時別開臉側過身子,避閃著不敢再看。

  這廂,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謝霄迎過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與謝霄也看見了她,顯然也是未曾料到,兩人都楞了楞。謝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頭,到了今夏面前皺眉問道:「你怎得在這裡?也逃難出來了?」

  「我們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後的淳于敏。

  楊岳也迎上前朝他們一拱手。

  謝霄草草拱手,眉頭皺得愈發緊,語氣不善道:「此地危險,你們趕緊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見上官曦也是眉間緊蹙,「你們也要過河?現下就兩艘小船來來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搖頭,低聲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聞言一凜,看向謝霄,後者點了點頭。

  「我們是一路追下來的,現下他們很可能喬裝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險,你們還是速速離開為好。」上官曦沉聲道。

  「他們既然喬裝打扮,你們可分辨得出來?」今夏與楊岳對視一眼,低聲問道。

  上官曦搖頭:「我們在路上看到他們殺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測他們已經混入難民之中。但東洋人長相與我們並無二致,甚難分辨,寺里的師兄們也甚是煩愁。」

  此時可看見武僧們分散開來,緩步而行,目光銳利地掃過周遭的逃難百姓,只是從衣著上無法辨認,而從面孔上要辨認又實在太難,看了幾遍都毫無收穫。

  「你是什麼人?」謝霄看見一旁遮著面的阿銳,拽著他問道,「為何要遮面?」

  阿銳想掙脫,無奈內力未完全恢復,謝霄手似鐵鉗,完全掙脫不開。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緊張,愈發煩躁不安。

  今夏連忙上前解圍:「哥哥莫為難他。他是和我們一塊兒的,錦衣衛,面上受了傷,不願見人。」

  謝霄這才鬆了手,楞了楞:「錦衣衛?」

  「他也是被倭寇所傷,身上面上都被划了好些道道,幸而撿回一條命。」今夏補上。

  聞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銳兩眼,見他全身裹得嚴實,想是自慚形穢不願見人之意,不由心生憐憫,輕輕嘆了口氣:「倭寇忒得狠毒。」

  隔著黑紗,阿銳飛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觸到她的目光,連忙垂下頭去。

  「我來幫你們找!」今夏道。

  謝霄道:「我們和他們交過手都認不出來,你就別跟著裹亂了。」

  「哥哥,我可是受過訓練的捕快,你認不出未必我就認不出。」今夏轉向楊岳,「你照顧淳于姑娘,沈夫人那裡有我叔在。」

  楊岳不放心道:「你當心些,認出來後悄悄告訴他們,莫要貿然動手。」

  謝霄朝著今夏邁了一步:「放心,我跟著她,寸步不離。」

  聚集在這個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將扶老攜幼者排除在外。雖說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帶著一家老小出來打劫,委實是個拖累。大部分東洋人慣用的東洋刀頗長,在剩下的人裡頭,仔細看是否有行裝特別的人……

  如此一來,很快讓她察覺出蹊蹺來,有好些個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這些過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尋常百姓衣物身上背著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並無異處,可仔細一想,便覺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難者,即便砍柴也是臨時燒頓飯,夠用便好,決計不會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資,河對岸的樵夫不會過河來砍柴;其三,這些柴禾他們並不叫賣,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會遭至兇狠的目光。

  今夏垂著頭,目光偷偷掃過樵夫腳上所穿的鞋,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從而漏出馬腳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這些樵夫腳上穿得是東洋人才會穿的分趾靴子,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樵夫定是東洋人所扮。

  而東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謝霄性子急,今夏擔心一告訴他,他就會露出馬腳,便佯作沒有找出線索,搖著頭緩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開口,謝霄便道:「我早就說過,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遠,謝霄也不計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邊,雙目繼續盯著人群巡視。

  上官曦正欲出言寬解,便聽見今夏以極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要垂頭嘆氣,目光切不可以張望,以免打草驚蛇。」

  雖聽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會意,先嘆了口氣。

  「那些擔柴的樵夫有問題,他們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東洋人才會穿這種靴子,東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裡面。」今夏繼續道。

  上官曦身上一凜,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時記起今夏的話,低垂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數了下,一共是十八人,兩人為組,每三組成犄角之勢,守望相助。」今夏繼續低低道,「他們旁邊有許多尋常百姓,你們若要動手,一定要趁其不備,速戰速決,否則很有可能會連累無辜人捲入。」

  上官曦顰眉,長長地嘆口氣,這次的嘆息不再是佯裝,而是眼前的情況確實難辦:「我和師兄們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過來如何?」

  「好……」

  今夏剛剛應承,便察覺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轉頭一看是阿銳。

  阿銳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著她們,方才今夏的話他已盡數聽見,此時也不說話。今夏楞了楞,才試探道:「你……也一道過去?」

  他點頭。

  「他……」上官曦見他行動間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銳啞聲道:「我和倭寇交過手,對你們有用。」

  他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些許請求之意,倒不似錦衣衛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他卻將頭垂得更低。

  「好,你們一起過來吧。」上官曦道。

第一百零四章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為首的廣湛大師兄說明緣由之後,才向他們引見了今夏和阿銳。

  「大師兄,這位是六扇門的捕快袁姑娘;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壓根沒問阿銳姓甚名誰。

  「叫我阿金就好。」阿銳及時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過手,身上的傷便拜倭寇所賜。」

  廣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謝兩位施主仗義相助。」

  今夏連忙拱手道:「大師兄言重了,你們南少林弟子,心繫百姓,出山抗擊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這才叫大慈悲。」

  廣湛笑道:「施主謬讚,愧不敢當。」

  因所談之事不能讓倭寇察覺,當下廣湛安排幾位師弟負責警戒,今夏折了樹枝在地上畫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點陣圖給他們看,同時低聲道:

  「此事最難之處,便是容易連累無辜百姓。他們一共有十八人,須得同時制服,不知師兄們可有把握?」

  謝霄到此時方知曉她早已發覺卻不動聲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廣湛沉吟片刻,問道:「你方才說,猜測他們的東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拿刀,勝算會大得多。」

  「我們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樹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個,等號令同時動手,這樣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勢,也來不及相互救助。大師兄,你以為如何?」

  廣湛搖頭道:「人數不夠,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們這邊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個,而且我還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著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對二都不成問題。

  「還有我。」阿銳悶聲道。

  「阿金是吧……」廣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傷勢未愈,還是不要勉強涉險。」

  「我可以的。」阿銳伸出一直隱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數道觸目驚心的刀疤,他緩緩收攏手指,沉聲道,「我的手已經恢復知覺,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暫的靜默,不知是由於他的傷,還是他的話。

  「大師兄,我正好擔心自己無法單獨對付倭寇,讓他幫我吧。」上官曦開口道,或許是同情,或許是某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沒由來地特別想幫助他。

  廣湛點頭:「如此也好。『雅*文*言*情*首*發』」

  謝霄看向今夏:「你那兩三下花拳繡腿,就別讓倭寇撿便宜了,幫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曉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們,加上腿上還有傷,雖行走無礙,但與人動起手來還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爭辯。

  謝霄朝廣湛道:「我這邊還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個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內,廣湛數了數人頭,搖頭道:「還差兩人。」

  「我把我叔和大楊喚過來。」今夏道。

  謝霄先反對道:「楊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麼一點點,不行。你叔,就那個老乞丐?他會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個就能頂兩,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轉頭去看,正巧看見岑壽折返回來,面露喜色,「還有一位高手,你們且等等,我去把他喚過來。」

  馬車沒賣出什麼好價錢,幾乎是半賣半送地處理掉,岑壽正自懊惱,又看見今夏不好好獃在樹下,反而到處溜達,不由更加惱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開口,他便先道:「不是讓你們在樹下等我,你這樣到處轉悠,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氣不順,若在尋常,她必定三言兩語頂回去,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但眼下有求於他,少不得陪著笑臉。

  「說得是,是我太魯莽了。」她一臉誠懇道。

  岑壽愣住,自與她相識以來,還沒見過她這麼好說話的模樣:「你……中邪了?」

  「哥哥說得那裡話……」今夏拉著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廣湛大師兄對哥哥仰慕得很,讓我請你過去一見。」她沒忘記把丐叔也一塊拉上。

  「仰慕我?不能夠吧。」

  岑壽倒是看見了南少林的那群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們怎得會想見自己。

  待將岑壽和丐叔帶到廣湛面前,確定倭寇聽不見,今夏才將事情緣由向他們說了一遍。

  丐叔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推諉,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曉你這丫頭鬼鬼祟祟准沒好事。」

  「此事……」

  岑壽有點猶豫,臨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護好眾人的安全,莫要節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麼好,獨自對付一個倭寇,應該不成問題吧?」今夏誤以為岑壽的猶豫是擔心對抗倭寇。

  謝霄在旁,冷哼道:「錦衣衛就是錦衣衛,他們只管抓朝廷的叛黨,倭亂於他們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廣湛看出岑壽為難之色:「想是施主有為難之事,不要緊……」

  此時,一直負責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趕來道:「大師兄,河面上又多了幾條渡船。」

  廣湛極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條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曉此地難民甚多,特地調派漁船幫忙擺渡。

  謝霄急道:「大師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皺眉道:「萬一讓他們過了河,失了蹤跡,且不知曉要禍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夠,動起手來會連累無辜百姓。」廣湛仍是搖頭,「老人孩子太多,若無速戰速決的把握,不能動手!」

  「大師兄!」謝霄望著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壽在旁,眾人模樣皆落入眼中,躊躇片刻,決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謝你了!」

  廣湛朝他拱手道:「多謝施主相助!」

  楊岳得知後,二話沒說,讓今夏老實在樹下呆著,由他來替她。

  「大楊,我……」

  今夏試圖爭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還沒好利索,你再胡鬧,信不信我讓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過他們倆,只得妥協,「好好好,我老實呆著。」

  一時間諸事安排妥當,約定好以廣湛哨音為號,眾人齊齊動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動手,只得靠在樹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實則在觀察幾路人馬的狀況——謝霄、楊岳、丐叔並幾名武僧為一路,慢騰騰地往距離河邊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為神態自若,邊行邊與楊岳說說笑笑;上官曦、阿銳和廣湛大師兄率的師兄弟們為一路,阿銳始終沉默著,與上官曦保持著一定距離,朝東邊樹下的倭寇行去;最後一路由岑壽和其餘武僧,他們負責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盞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與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確保兩三招內可以克敵制勝。

  丐叔悠閑地靠著樹,望著河面,頗有心情地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楊岳接詞。

  楊岳楞了楞,壓根就是不過腦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聽著,接著用手點了點謝霄,示意他接下去。

  當下謝霄全身如緊繃的弓弦,那裡有心境來吟詩,皺緊眉頭擺了擺手:「這裡又不是長江,吟什麼詩呀。」

  丐叔嗔怪道:「你這孩子,忒得掃興……」

  大事當前,怎麼攤上這麼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謝霄頭疼之極。

  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會發覺他們的真正用意。

  讓人擔憂得是西路,其中有幾名年輕武僧不甚會掩飾,目光犀利,時不時就盯一眼偽裝的樵夫。今夏看著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將手伸向捆紮好的柴禾堆里,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擔憂地看向廣湛一路,總算他們這路也已就位。

  廣湛毫不拖延,一手緊攥住長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長如鳥鳴的哨音響起。

  上一瞬還靠著樹,閑吟詩詞的丐叔已經一腳將樵夫身側的柴禾堆踢飛出去,柴禾散開,一柄東洋刀從空中沉甸甸地落下來。倭寇正欲起身發難,他一拳擊在倭寇喉骨上,骨頭碎裂的聲音在倭寇喉間格格作響,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當下猛然轉身,亮出隱在兩脅的雙刀,對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經被取走。

  岑壽的綉春刀仍在腰間,手中卻多了柄三寸來長的短匕首,無聲無息地捅進倭寇背心,那倭寇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便栽倒在地。

  謝霄與楊岳這邊也乾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幾名年輕武僧的眼神讓他們有了戒備之心,動手之後,四名倭寇很快閃過武僧攻擊,並且抽出了刀來,邊打邊退。

  人群騷動,這些百姓深受倭害,對東洋人恐懼莫名,見狀紛紛四下逃竄,混亂不堪。廣湛等人便是要趕過去相助,一時間卻被百姓所阻礙。

  南少林的武僧這陣子因接連大勝倭寇,在沿海名頭甚是響亮,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曉不是他們的對手,交手之時也一直在伺機逃走。眼看百姓慌亂,正中他們的下懷,隨手抓過一名婦人,將東洋刀架到她脖頸上,逼著武僧退開……

  生怕他們傷著婦人,武僧一時不敢上前,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們架著婦人退去。

  距離他們不遠處,便是今夏他們歇息的地方,旁邊還拴著三匹馬。那倭寇看中馬匹,拖著婦人快步往這邊來。

  今夏猜出他們的用意,飛快解開馬匹的韁繩,狠抽幾下,馬匹受驚,飛奔而去。

  近旁再無馬匹,倭寇見狀大怒,推開婦人,疾步去追馬匹。不巧淳于敏與丫鬟原本躲在樹後,不想與倭寇撞了正著,倭寇想都不想,揮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閃過,淳于敏與丫鬟兩人皆倒在地。

第一百零五章

  今夏大驚,就要衝上前,卻被沈夫人死死拽住。

  此時武僧從後頭追趕而來,上官曦和廣湛也從另一方向趕來,正擋在倭寇的去路。

  眼見無路可走,倭寇狂怒地揮舞著東洋刀沖向上官曦,想從最薄弱之處突圍。阿銳衝上去擋刀,卻不慎被東洋刀挑開斗笠,露出布滿疤痕的面容……

  乍然看見他的臉,饒得是見多識廣,上官曦也不由心驚,楞在當地,一時沒顧得上倭寇,腿上吃了一刀。傷口疼痛,疼得她半跪在地,阿銳見她受傷,又怒又悔恨,明知自己功力未恢復,抵不過倭寇,卻以不要命的架勢擋在她身前。

  見上官曦與淳于敏都受傷了,今夏腿上傷勢初愈,使不得勁,掙不開沈夫人,又不知沈夫人從何而來那麼大股勁道,看上去就算把她胳膊拽斷都不會鬆手的架勢。她急得不行,朝沈夫人急道:「你快鬆開我!」

  「不行!我不能讓你再去送死!」

  幸而阿銳因模樣駭人,加上他盛怒之下,東洋人望之心悸,竟也占不了他的上風。

  廣湛獨立挑開兩名倭寇,騰出手去幫阿銳,正好師弟們也趕到,亂棍之下,倭寇再無處可逃,傷的傷,死的死,乖乖束手就擒。

  直至此時,沈夫人方才鬆開今夏,她連忙奔出去。

  「上官姐姐,你怎麼樣?」她焦切問道。

  謝霄也總算趕了過來,急道:「姐!」

  廣湛已先替上官曦點了止血的穴道,上官曦面色蒼白,勉強笑道:「不過是皮外傷,老四,你不必大驚小怪。」

  今夏卻方才卻看得分明,這傷深可見骨,絕對不是什麼皮外傷,而刀上有沒有抹毒還不知曉。

  「姨,姨……你來幫上官姐姐看一看吧。」她轉頭懇求沈夫人。

  此時,沈夫人並未推辭,帶著醫包過來,蹲□子查看上官曦的傷口。上官曦雖是師妹,但畢竟是女子,廣湛等武僧都避嫌地背過身去。獨獨謝霄後知後覺,還關切地盯著看,直至被廣湛拽開才醒悟過來,鬧了個大紅臉。

  阿銳不敢再近前,默默將斗笠撿起來戴好,靜靜侯在稍遠處。

  「袁姑娘,這邊!」岑壽高聲喊今夏。

  今夏快步奔過去,看見他正扶起淳于敏的丫鬟,而淳于敏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她已經沒氣了。」岑壽按在丫鬟的頸部,已無脈搏跳動。

  「那她呢?」

  今夏緊張地看著血泊中的淳于敏,弄不清她究竟傷在何處,根本不敢下手碰她。

  若是淳于敏出了事,大公子那邊如何交代得過去,岑壽皺緊眉頭,先探了探淳于敏的脈搏,頓鬆了口氣:「還活著。」

  今夏也鬆了口氣,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淳于敏雖嬌氣些,人卻甚好;再說她還是陸繹的表妹,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將淳于敏照料好才對。

  「你看看她哪裡受傷了?」

  岑壽不好動手檢查,起來背過身去。

  今夏把淳于敏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詫異道:「她身上沒傷口,連衣衫都沒破。她身上的血應該都是丫鬟的血。」

  「那她怎麼……」

  岑壽回過身來,話才說了一半,他與今夏已經同時明白過來。

  淳于敏有暈血的病症,加上驚嚇過度,應該是厥過去了。

  兩人同時暗鬆口氣。

  「掐人中就能醒了。『雅*文*言*情*首*發』」岑壽示意今夏。

  今夏猶豫了下,看了看旁邊丫鬟的屍首,嘆口氣與岑壽商量道:「這會兒把她弄醒了,估計她還得厥過去,還是讓她再暈一會兒吧。」

  「你……」

  岑壽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但也不得不承認今夏說得是大實話。

  此時渡口的百姓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原先幾乎擠得水泄不通的渡口此時反而顯得空空蕩蕩。南少林的武僧們包紮傷者,掩埋死者,有條不紊,連倭寇的屍首也同樣掩埋妥當。待埋好之後,廣湛領著師兄們在墳前念經祝禱。

  「連倭寇,都要為他們誦經?」今夏不解道。

  謝霄聳肩道:「大師兄說眾生皆有佛性,算了……我也不懂。」

  沈夫人已經替上官曦包紮妥當,囑咐道:「傷口頗深,這些日子都需靜養,不可下地,經脈才能慢慢復原。」

  上官曦皺眉道:「可是我……」

  此時廣湛已念誦完畢,行過來道:「上官師妹,我們送你回寺里,還是你想回揚州?」

  「我一人受傷,怎能拖累師兄們。」上官曦咬牙道,「倭亂未平,我暫時還不想回揚州。我可以自己在附近住下,待養好傷就去尋你們。」

  今夏提議道:「上官姐姐,過了河就是新河城了,不如你與我們一道去新河城,你師兄們也放心是不是?」

  廣湛點頭道:「如此甚好,新河城是戚將軍駐兵之地,聽說訓教有方,城中秩序井然,師妹你可以留在那裡養傷,過些日子我們也可以來尋你。」

  思前想後,這確實是最妥當的作法,也不至於拖累師兄們來照顧自己,上官曦點點頭。

  謝霄思量片刻,朝廣湛道:「大師兄,我陪她留在新河城,也好有個照應。」

  「老四……」

  上官曦沒想到他會留下,畢竟謝霄性如烈火,又好行俠仗義,這些日子跟著師兄們掃蕩倭寇,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我得把你看好了,若出了差池,我爹爹肯定得把我腿打折了。」謝霄攔了她的話,「這事就這麼定了。」

  原來是擔心老爺子責罵,上官曦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絲苦澀。

  淳于敏悠悠轉醒之時,發覺自己靠坐在樹榦上,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寬大的外袍。她抬眼望去,周遭甚是平靜,沒有了那麼多逃難的百姓,連武僧也不見了,今夏等人正往渡船上搬運行裝。

  莫非方才只是南柯一夢,她緩緩站直身子,茫茫然地想著……

  「淳于姑娘,你醒了,正好上船吧。」楊岳溫和道。

  「楊大哥……」淳于敏左顧右盼,想找自己的丫鬟和嬤嬤,「她們,人呢?」

  楊岳為難地嘆了口氣:「那個……姑娘的丫鬟已被倭寇所殺,姑娘的嬤嬤我們也沒找到,想是方才混亂之時走失了。」

  「被倭寇所殺?!」

  淳于敏腦子還有點蒙:那麼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倭寇衝過來是真的,刀砍下來也是真的,丫鬟碧兒身上濺開血花,倒在她身上,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碧兒死了……」

  見她身子搖搖欲墜,楊岳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迅速縮回手來:「我們已經把她好好埋了,就在樹林邊上,作了標記的,以後她家人想接她回去也尋得到……今夏,快過來!」後一句是沖著船邊的今夏所喊。

  今夏轉頭看見淳于敏醒了,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淳于姑娘,你醒了。」

  淳于敏眼中有淚,凄聲道:「能帶我去看看碧兒葬在何處么?」

  「行。」

  今夏扶著她往樹林邊走,沒多遠便停下來,指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墳頭道:「就葬在這裡了,旁邊的樹上刻了記號。南少林的師兄們還給她念經超度。」

  「多謝你們想得周全。」

  淳于敏謝過今夏,便朝墳頭跪下來,端端正正磕了頭。今夏怔了怔,便是稍遠處的楊岳也怔了怔……論理,淳于敏是主,丫鬟碧兒是仆,縱使碧兒死了,主人家念其情分,可以厚賞其家人,但倒沒聽說過主人家親自到墳前磕頭之事。

  「她是為了我才會命喪倭寇之手。」

  生死關頭,淳于敏記得清清楚楚,碧兒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她的。

  今夏也在墳前拜了拜:「想不到碧兒姑娘小小女子,竟有這般義氣,在下欽佩得很。」

  淳于敏緩緩起身,再次看了一遍周圍,都沒有嬤嬤的身影。

  雖然不是時候,今夏覺得還是應該讓淳于敏知曉:「嬤嬤不見了,我們四下找過也沒找到她的蹤影。若我沒記錯的話,姑娘隨身細軟的包裹在嬤嬤那裡,想是她以為你們出了事,當時又亂得很,所以……」

  嬤嬤帶著細軟獨自逃走了,淳于敏靜默片刻,面上並無責備之色,只道:「她人沒事就好,東西都是小事。」

  逢此大亂,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胸襟,今夏之前以為她不過是個好脾性的千金小姐,現下則真真對她另眼相看。

  坐上渡船,看著船緩緩離開渡口,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來。

  「想什麼?」

  岑壽見今夏獨自一人坐在船尾,衣袍被濺濕也不理,徑直出神。

  今夏嘆道:「我只希望,陸大人和你哥別碰上這樣的事兒。」

  「放心吧,沒你,他們碰不上。」岑壽調侃道。

  今夏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懊惱道:「丟了多少東西,你清點過了?還剩多少銀子?」

  方才那一陣大亂,他們原來擺放在樹下的包袱銀兩也不翼而飛,一併連同岑壽賣馬車剛剛得來的銀子也沒了,想是有人渾水摸魚,趁亂摸走了,難民那麼多也無從尋找。

  岑壽卻不說還剩多少銀子,只面無表情道:「淳于姑娘的伯父就在新河城內,也是大戶人家,不會不招待我們……等到大公子和我哥來了,就好了。」

  「蹭吃蹭喝?」今夏倒是不以為恥,可還是擔心,「咱們這裡還有兩個受傷的,阿……那模樣,人家未必肯讓咱們住長久。」

  「實在不行就去官驛。」

  「我叔和姨都不是官家,上官姐姐和謝家哥哥也不是官家,官驛怎肯讓他們住?」今夏覺得不妥。

  岑壽哼了一聲:「錦衣衛辦事,誰敢多問一句。」

  「霸氣啊哥哥。」今夏嘖嘖道,「我們六扇門行事就不敢這般不講理。」

  日頭緩緩落下,河面上,濁浪一波一波湧來,拍打著船舷。

  過了河,前方不遠便是新河城,今夏一行人入城後,便先送淳于敏去她伯父家中。

  岑壽他知曉今夏與楊岳兩人是窮得叮噹響,至於其他人他又不好問,而他身上所剩銀兩有限。若是這麼一大群人住客棧的話,開銷實在太大;住官驛,因為阿銳的緣故又不方便,所以想著在淳于敏伯父家蹭些日子,等大公子和岑壽回來。

  此時天色已晚,拐過好幾條街才到達她伯父的宅子,楊岳上前叩門,等了許久,才有一位老伯出來應門。

  「徐伯。」淳于敏上前有禮喚道。

  今夏從半開的門往裡頭張望,看見黑漆漆的一片,並不似有家眷住在此間,心中暗叫不妙。

  徐伯老眼昏花,舉著燈籠打量淳于敏半晌,才後知後覺道:「你……你是二姑娘吧?」

  「是啊,老祖宗讓我回來祭祖,大伯和大伯母可在家中?」淳于敏問道。

  「姑娘來得不巧了,如今比不得往年,到處都在鬧倭寇,前些日子也不知哪裡來的消息,說是倭寇要進攻新河城。老爺覺得此地實在不安穩,所以舉家前往常山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再回來。」

  伯父一家已經搬走!淳于敏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說新河城由戚將軍駐守,城中秩序井然么?怎麼也逃難去了?」今夏詫異問道。

  「從去年汪直被捕入獄後就不行了,倭寇鬧得厲害,隔三差五就聽說倭寇要攻來,叫人提心弔膽的。老爺也是沒法子啊。」

  徐伯看今夏無論如何也不像個丫鬟,楊岳與岑壽自然是武夫模樣,又往台階下面看了看,見謝霄背著上官曦,見阿銳黑紗蒙面,見丐叔邋裡邋遢卻與沈夫人站在一塊兒,對於這麼一行人心下泛起了嘀咕,忍不住問道:

  「二姑娘,你沒帶丫鬟么?嬤嬤呢?這些人又是什麼人?」

  淳于敏只能道途中遇上倭寇,丫鬟遇難,嬤嬤走失,至於今夏楊岳等人的身份也如實告訴了他。岑壽擔心這老伯將他們拒之門外,上前亮了錦衣衛的腰牌,又特別提到是陸繹奉了老夫人的吩咐送淳于敏回鄉。

  聽聞他們是官家,且還有錦衣衛,徐伯頓時熱絡了許多,想了想道:「如今老爺雖不在家,姑娘不便住這裡,但往西面還有一處別院,姑娘若不嫌棄,收拾收拾可以先讓諸位住下。只是那處別院空置了些日子,物件倒都還齊全,只是沒有人使喚,等明日我就替姑娘招些人來。」

  「不用不用……」岑壽連忙制止,「我們不習慣有閑雜人等,不必忙活,我們自己住下就行了。」招僕人就得花銀子,眼下這檔口,能省就得省著點。

  徐伯連忙道:「對不住,我不知曉你們官家的忌諱。我現下就去拿別院的鑰匙,諸位稍等片刻。」說著,他便回身去宅內取鑰匙。

  大門外,今夏瞥了岑壽一眼:「你會洗衣裳還是做飯?」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事情明擺著,別院沒有僕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干,小到燒水倒茶,大到洗衣做飯,咱們都得有人做才行。」今夏侃侃而談,「我姨和叔那是咱們請來的貴客,肯定不能讓他們幹活,還有兩個身上有傷,也不能幹活。剩下的就是我們幾個,你還是個男人,總得分擔點活兒吧。」

  「你們六扇門能不能有點出息,怎得整日想的都是這些雞零狗碎的……」

  岑壽話未說完,淳于敏已怯生生道:「袁姑娘,你看我做點什麼才好?」

  今夏一怔,緊接著便被岑壽狠狠瞪了一記。

  「淳于姑娘,您別聽她瞎說,哪裡能要您幹活。」岑壽趕忙道,使勁朝今夏打眼色,「亂說話,還不向姑娘解釋解釋。」

  「哦……那個,我覺得縫縫補補的活兒可以交給淳于姑娘,你女工學得好,上次我瞧繡的花樣好看得很。」今夏鼓勵她。

  得知自己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淳于敏頓覺得安心多了,朝今夏報以一笑。

  岑壽著實沒想到今夏居然敢指使起淳于敏,便是大公子對她有所青睞,以她小小捕快的身份,著實讓他心中不快。

  「光知曉指示別人,你呢,你幹什麼活兒?」岑壽沒好氣地問她。

  今夏一派從容,道:「不急,等你們分工都定了,但凡你們幹不了的活兒,都由我來。」

  「吹吧你!」岑壽嗤之以鼻。

  楊岳只在旁笑了笑,沒吭聲。

第一百零六章

  徐伯取了鑰匙,將他們一行人領到別院,開了門,點了燈,將別院上上下下領著他們都看了一遍,見他們安置妥當才回去,說是明日他會再送些日常物件來。

  阿銳因今日驚嚇到上官曦,害得她腿上中刀,心中又是自責又是自慚形穢,一路上都特地與上官曦隔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後頭,看著她被謝霄負在背上的背影。眼下,他見上官曦被安排在東面的廂房,便獨自朝西面的廂房行去。

  「阿……阿金,你往哪兒去?你住這兒呀。」今夏喚他,指著旁邊的廂房道。

  「不,我住那頭吧。」

  「你住這裡,我姨給你們瞧病也方便些,你總不能讓她兩頭跑吧。」今夏道,「再說了,淳于姑娘已經在那頭廂房住下了,說是東面廂房日頭好,陽氣足,有利於養病,特地讓你們住的,她一番好意,辜負了可不好,這處還是人家瞧在她的面子上才讓我們住進來的。」

  她啪嗒啪嗒一通話,阿銳壓根連說話的空隙都插不進去,好不容易待她說完,剛想說話,就見謝霄自隔壁廂房出來。

  「我去買些吃的回來,你們想吃什麼?」謝霄順口問道。

  自渡河後眾人都還沒用飯,這處別院的廚房坑灰灶冷,缸中無米無面,一時間肯定用不起來,得等明日買米買面,置辦蔬果肉食之後才能煮飯煮菜。

  「我叔姨和淳于姑娘他們也都還餓著,」今夏想了片刻,「哥哥,你去街上找個餛飩擔子,叫他擔進來,咱們就在這裡吃現成的,又鮮又熱乎,豈不好。」

  謝霄想著有理,快步去了。

  丐叔探頭喚今夏:「親侄女,你姨叫你呢。」

  「來了、來了……」今夏忙不迭要走,看見阿銳還杵住,叮囑他道,「你住這屋,別亂跑了,待會兒我姨就過來給你施針,你別亂跑。」

  說著,聽見丐叔又喚了一聲,今夏以為什麼要緊事,趕忙走了,獨留下阿銳一人立於廊下。

  今夏給他安排的屋子就在上官曦的隔壁,他有點疑心她是故意的,默默站了一會兒,正準備挪步,便聽見上官曦房中傳來她的聲音:

  「外頭,是阿金兄弟么?」

  阿銳怔了怔,往前行了兩步,隔著紗窗,艱澀答道:「是我。今日、今日……」

  不待他說完,上官曦便道:「今日是我失態,多有冒犯,還請阿金兄弟莫往心裡去。」

  「沒有、沒有、沒有。」阿銳連聲道,「是我不好,連累姑娘受了傷。」

  「我自己學藝不精,怎能怪你。」上官曦頓了頓,又道,「我聽說那位沈夫人出身醫家,醫術精湛,我的腿經她治療包紮,也覺得好了許多。」

  「是,有她在,姑娘定能很快痊癒,不用擔心,安心養傷才是。」阿銳在窗外道。

  窗內,上官曦柔聲安慰道:「有她在,你的傷也會好起來的。」

  「是,我知曉。」

  阿銳知曉這才是她繞了一彎想要說的話,聽著她的聲音,心中似有一股涓涓暖流遊走,明明知曉此時她根本不認得自己正是阿銳,還是本能地不願意違她的意思。她既然開口安慰他,他自然不能讓她失望。

  「上官姑娘,您好好歇息,我先回房。」他望著紗窗內暖暖的燈光,鼓起勇氣道,「我、我、我屋子就在您邊上,若有事便喊一聲或是敲敲牆,我替您把沈夫人喚來。」

  「好,多謝你了。」

  阿銳留戀地將紗窗望了又望,才慢慢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想到多日前還以為今生再難相見,想不到此時竟能與她比鄰而居,實在已經幸運之極。

  *****************************************************

  今夏被丐叔一陣催似一陣地叫喚,還道沈夫人有什麼要緊事,急急忙忙趕到她房中,卻見沈夫人正用手撫平雪青衫子的細小褶皺,一派安然……

  「姨,你找我有事?」

  「來,試試這衣衫看合不合身。」沈夫人朝她笑道,「鬆了或緊了,我晚上再改。」

  今夏遲疑地走過去,目光掃過桌上的針線盒,又掃過床上的包袱,沒想到沈夫人進屋之後連包袱都顧不上收拾就先給她縫衣衫。她心下感動歸感動,又有點莫名其妙地發虛,總覺得沈夫人近來對自己好得有點離譜了。

  「就、就是這事?」她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眼睛看著丐叔。

  丐叔咳咳兩聲:「還有啊,你家大楊呢,我餓了。」

  「沒米沒面,他也沒轍呀。叔,你還是餓著吧。」今夏攤攤手道。

  「你這個小沒良心,」丐叔作勢戳她腦門,被今夏偏頭躲過,「用得著我的時候一口一個叔叫得甜,現下用不著我,就不管我死活了。等我乖孫兒來了,看我怎麼告狀。」

  今夏笑嘻嘻地好言好語道:「我是說,您再忍一會兒,謝家哥哥出門去了,過會兒就給您劫一餛飩擔子回來,到時候蔥花、蝦皮、海苔絲我都給您加雙份。」

  「蔥花、蝦皮、海苔絲加雙份,給我塞牙縫啊你,你怎得就不說餛飩加雙份……」

  丐叔忿忿不平地計較著,被沈夫人輕推出門。

  「姑娘家換衣衫呢,你別進來啊。」沈夫人道。

  對於沈夫人的話,丐叔是一點違抗都不敢,應了聲,瞧著關嚴實的兩扇門,慢悠悠地晃去尋楊岳。

  雖然沒米沒面,楊岳依然在灶間忙活著,先到井邊打了水將水缸洗凈,接著挑水裝滿。然後刷了鍋,將灶膛里的灰清了清,所幸還剩了些柴禾,便升了火燒水。

  「這些孩子裡頭,就數你最勤快。」丐叔領了兩根柴禾進來。

  楊岳抬頭,笑道:「前輩,累了一天了,您怎麼不歇著?」

  「我哪有你累,」丐叔把柴禾遞給他,溜了眼他被爐火映得紅通通的臉膛,佯作不在意道,「今夏那孩子被她姨叫去試衣袍,過會兒我就把她逮來幫你忙。」

  「不用,我這裡沒什麼事兒。」楊岳忙道,「前輩您也去歇著吧,過會兒等水燒好了,我給你們送去。」

  「不用不用,我也是閑著。」

  丐叔往灶台旁一靠,一副壓根沒打算走的模樣。

  楊岳便是再遲鈍,也察覺出了什麼,試探問道:「前輩,您有事?」

  「嗯……你是個老實孩子,不像今夏那孩子滿嘴跑舌頭。」丐叔先把他誇了一通,才神神秘秘問道,「你姨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我姨?」楊岳楞了楞。

  「就是沈夫人,今夏不是姨姨姨地叫么。」丐叔原先說你就缺她的機靈勁兒,硬忍著沒說出口。

  「哦……沈夫人和我說過什麼?」楊岳似乎不解他問這話的用意。

  丐叔只得循循善誘:「你不覺得她對今夏特別好么?」

  「是啊。」楊岳點頭,笑了笑,「今夏嘴甜,最會哄人,不稀奇。」

  「……」真是個木頭腦袋,丐叔暗地裡直咬牙,「沈夫人是不是問過你一些事情?或是關於今夏的事情?」

  楊岳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禾,抱歉地看著丐叔:「是閑聊過幾句,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我也沒在意,記不得了。」

  「你……」

  丐叔搖頭,不解他怎麼能當上六扇門的捕快,轉而一想,原來他爹爹是捕頭,頓時更加不滿,轉身走了。

  楊岳看著他背心,不動聲色,仍舊接著燒火。

  過了好一會兒,今夏端了碗餛飩進來,口中道:「我就知曉你在這裡,趕緊來趁熱吃餛飩。一碗你不夠吧,我再給你端一碗去。」

  「等等。」楊岳喚住她,先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雪青衫子,「沈夫人給你縫的衣衫?」

  今夏點點頭,小心地避免讓新衣衫沾到灶灰,顰眉對他道:「你覺不覺得她對我好得有點離譜?」

  「不光是我,連你叔都來找我,問我沈夫人是不是從我這邊打聽過什麼。」楊岳道。

  「你怎麼說的?」

  「我想著這事古怪,找你商量後再做計較,就把他糊弄過去了。」

  今夏皺眉頭:「也就是說,她為何對我特別好,原因卻連我叔都不知曉……大楊,今日在渡口,淳于姑娘摔倒的時候,我原要衝過去的,可被她死死拉住,我都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勁而,她好像、好像……」她費了半日勁兒,也沒法說出那種感覺來。

  「像為娘的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涉險一樣。」楊岳替她道。

  「為娘的?!」今夏彆扭地念著這三個字,皺緊眉頭,「不能夠吧,沈夫人可是出生大戶人家,就算要認閨女也得像淳于姑娘那般的才對。再說,她又不喜歡官家,更沒道理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這事情追蹤溯源,是從你那段飯開始,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就不對勁了。」

  楊岳思量片刻:「要不,我寫封信給爹爹,問他認不認得她?」

  今夏想了想:「過幾日吧,反正這事也不是什麼急事。等上官姐姐腿傷好了再寫。頭兒現下住在謝家,若對上官姐姐受傷之事避而不談,來日謝老爺子難免知曉心生罅隙。可現下告訴他們,平白地讓他們擔心,還是等上官姐姐傷好了,一併寫信去,他們看了信也放心些。」

  「也好。」楊岳點點頭。

  眾人吃了餛飩,洗漱過後各自歇下,一夜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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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頭髮該好好保養,毛里毛糙的可不行。」大清早,沈夫人邊替今夏梳頭邊皺眉頭,「改明兒買點黑芝麻、何首烏磨成粉,你每晚吃一碗才行。」

  今夏瞅著鏡子,極力忍住被梳得生疼的頭髮:「不用麻煩……我頭髮隨便一束就行,不用梳得……啊啊啊,輕點、輕點……不用梳這麼繁瑣的髮式。」

  梳好一縷,替她挽上去,沈夫人把她的頭扶扶正,道:「別動!你得記著,你是個姑娘家,雖說是公門中人,可也不能失了姑娘家的模樣。正好這些日子閑著,我就教教你,總得讓你像個樣子才對得起……」後半截話她及時收了口。

  今夏從鏡中詫異地瞥了她一眼,轉頭問道:「對得起什麼?」

  「對得起你叫我一聲『姨』!別動!」

  沈夫人把她的頭扳回去,繼續幫她梳頭。

  好不容易梳好頭髮,今夏彆扭地照了照鏡子,偷眼瞧見沈夫人正整理妝奩,起身便朝外溜,口中飛快道:「好像聽見大楊喚我,我走了啊!」

  「等等!」沈夫人喝道。

  今夏人已在門口,不得不剎住腳步,轉頭陪著笑臉道:「對了,我還得去買燒餅,姨,你喜歡吃什麼,鹹的還是甜的?」

  沈夫人壓根不理她的問話,認真叮囑道:「走路也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別風風火火的,讓人瞧著不穩重。」

  「哦。」

  今夏應了,輕緩地替她掩上門,暗吐口氣,估摸著她從紗窗還能瞧見人影,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至拐過牆角,才一溜煙跑起來。

  丐叔正和楊岳一塊兒從外頭買了些包子回來,今夏迎頭撞上他們,立馬把丐叔拽到一旁。

  「叔,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姨娶了?」她問。

  「大清早的,這孩子腦子裡想什麼呢?」丐叔睜大眼睛看著她,莫名其妙道。

  今夏催促他:「趕緊的,給句痛快話!要不我就另外替我姨物色人選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今夏氣勢迫人,「看見我腦袋沒,一早就把我提溜過去梳小辮,疼得我,還說要好好□□我,才對得起我叫她一聲姨。」

  「她還要□□你?」丐叔思量了片刻,才道:「……反正又不是我的腦袋。」

  今夏大怒:「叔,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我姨這是到年紀了,得有個孩子。」

  丐叔徹底愣住。

  「你麻利點,娶了她再生個娃,我姨就找著人教了,用不著在我身上瞎耽誤工夫。」今夏拍拍丐叔肩膀,一副任重道遠的表情,「趕緊的啊,叔!她再這麼找我練手,我就得躲出去了。」

  心裡惦記著剛買回來的包子別冷了,說完,她就丟下丐叔追著楊岳去了。

  丐叔立在原地,怔怔出神,徑直一動不動。風過,將一隻正結網的蜘蛛吹到他肩上,蜘蛛順著他脖頸往上爬,爬到他頭髮上,發覺此間甚好,遂勤勤懇懇結起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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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敏挽起袖子,幫著洗木桶里的竹筷子,洗凈了再用清水衝過,然後用乾淨布巾抹乾竹筷上的水滴。

  楊岳擦過桌椅回來之後便發覺她竟把筷子都洗好了,忙道:「淳于姑娘,這都是些粗活,我來就好了。」

  「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會做的事兒太少了,我也想慢慢學著點。」淳于敏溫柔笑了笑,按人頭數出筷子數,便拿到飯桌上擺放。

  因昨日渡口與倭寇遭遇之事,淳于敏的丫鬟死了,嬤嬤跑了,岑壽自覺有負大公子的交託,心中很是不安。加上聽徐伯說倭寇將要來攻打新河城一事,不知真假,讓人心中愈發忐忑。他整宿翻來覆去,到了天蒙蒙亮時才合了一會兒眼,此時疲倦不堪地行到廳中,看見淳于敏正在擺放碗筷,連忙上前急道:

  「淳于姑娘,你怎得能做這等事,是不是袁姑娘故意差遣你?」

  以今夏一貫百無禁忌的行徑,他連想都不想就認為必定是今夏有意使喚淳于敏。

  今夏正循著包子香味進廳來:「我差遣她?」

  淳于敏忙要解釋:「不是,是我自己……」

  她話未說完,已被岑壽打斷,後者氣勢洶洶地朝今夏怒道:「我告訴,你別以為淳于姑娘是好性,可以由著你使喚。她和你不一樣,這等粗活豈是能叫她做的。」

  「此事與袁姑娘無關,是我自己要做的。」淳于敏已經用了她有生以來的最大嗓音,可惜岑壽還是一副壓根沒聽見的模樣。

  今夏倒是不急著反駁,打量了下岑壽,看他眼眶泛青,揣測道:「昨夜沒睡好?難怪一早火氣這麼大……想什麼想得睡不著覺?想昨日渡口的事情?覺得沒把淳于姑娘照顧好,又丟了銀兩,擔心大公子回來責罰?或者是聽徐伯說倭寇就要攻打新河城,你覺得呆著這裡也不安全,可還得等你家大公子來會合,走也不好走,所以整夜輾轉難眠?」

  岑壽愣住,沒料到她竟然把他的心思說得分毫不差:「見鬼了你!」

  今夏笑嘻嘻道:「被我說中了?哥哥,來,坐、坐……稍安勿躁,吃口包子潤潤嗓子。」

  沒聽說過吃包子還能潤嗓子,淳于敏掩口一笑,見今夏總算是把岑壽安撫下來。

  「淳于姑娘,你也坐。」今夏招呼淳于敏道。

  淳于敏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去喚兩位前輩。」

  這跑腿的活兒怎麼也讓她做,岑壽又要開口,就聽見今夏道:

  「多好的姑娘!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姑娘是個大家閨秀,我們大家都知曉,就算這會兒她什麼都不做,有你護著,也沒人會去使喚她。可她不這樣,這就叫識大體,知曉眼下艱難,所以更要同舟共濟。」

  「怎麼理全被你占著?」

  「其實哥哥你也懂,只是你憐香惜玉,不忍心罷了。」

  被今夏這一通話說得沒脾氣,岑壽伸手原想去拿包子,想想縮回手來:「等兩位前輩來了再吃吧。還有你那位上官姐姐和少幫主,他們吃過了么?」

  「應該沒有,她腿腳不便,我給她送過去……對了,還有阿銳的。」

  今夏端了盤包子就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一頓早飯吃完,也沒瞧見丐叔的人影。(起筆屋最快更新)但他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眾人也不以為異,估摸著他是去城裡轉一圈,過得半日也就回來了。

  沈夫人一用過飯就把今夏喚過去,拿了幾塊帕子出來,說是要教她刺繡。今夏吃驚不小,找了無數借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識穿,硬是要她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

  「刺繡只是第一步,接著我還會叫你裁衣。」沈夫人把針線遞給她,「來,穿針。」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個捕快,又沒打算當繡花大盜,學這個派不上用場。」

  「衣裳破了,你都不補么?」

  「有大楊呢。」今夏理所當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皺眉看她:「將來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衣裳破了,你難道也讓楊岳來補?你不能連給夫君做一身衣衫都不會吧?」

  「……姨,你這也想得太長遠了吧。再說,街上還有裁縫鋪子呢,大不了我出銀兩給他做身衣裳不就行了么。」

  「裁縫鋪做的,和你自己親手做的,能一樣么。」沈夫人毫不讓步,盯著她道,「快穿針,今兒先教個簡單的,把帕子走個邊就行。」

  「一條邊還是四條邊?」今夏打量那條帕子,掙扎道,「……這帕子也太大了,有沒有小一點的?」

  沈夫人偏頭看她,滿眼無奈,正待發話,就聽見楊岳的聲音。

  「今夏,你叔怎麼還在院子里站著,叫他吃飯也不應,你到底跟他說什麼了?說得他現下跟中了邪似的。」

  聽見楊岳的話,今夏如蒙大赦,擱下針線就跳起來:「我去看看!」

  「他怎麼了?」

  聽說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點擔心,跟著起身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楊岳所說,丐叔仍站在之前與今夏說話的角落,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眼神盯著不知名的某處,動都不動一下。

  岑壽、淳于敏、謝霄都圍著他看,連阿銳都來了,總之除了腿腳不便無法下床的上官曦,全都到齊了。

  今夏撥開眾人,習慣性地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轉頭安慰眾人:「沒事,還喘氣。」

  「廢話,我早就探過了。」岑壽道。

  淳于敏猜測道:「會不會是被邪物上了身?我聽老祖宗說過,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夠,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麼敢上他的身。」

  今夏說著,細瞅丐叔模樣,心裡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喚了他半晌他都不應,像是壓根聽不見我的話。」楊岳擔憂地皺著眉頭,「我也不敢碰他,他功夫高,萬一是體里真氣亂竄,走火入魔了怎麼辦?」

  「我聽說江湖上有一種點穴功夫,能把人點住不動,該不會是被人點了穴吧?」謝霄不知何時也冒出湊熱鬧,猜測道。

  沈夫人默不作聲,撥開眾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徑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針。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叫著回過神來,瞠目望著圍觀自己的眾人,莫名其妙道:」幹嘛啊你們,圍著我幹嘛,個個跟看猴似的。」

  見他無事,沈夫人鬆了口氣,收起銀針,復回屋去:「今夏,快來,接著練刺繡。」

  「我馬上就來!」今夏口中應著,腳底下壓根沒挪動過,揪緊丐叔的衣袖,「叔,瞧見了吧!還得刺繡!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剛剛準備散去的眾人,聽見這話,又都紛紛停住腳步。

  丐叔撓撓腦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曉她怎麼想?萬一冒犯了她,以後她不理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麼好,肯定願意。」今夏鼓勵他。

  丐叔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極沒信心:「她待我好,是因為她覺得我以前幫過她。你也知曉,她當年雖說沒有嫁過去,可一直守著望門寡,說明她心裡一直惦記著……」

  「不可能,她沒準連那人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怎麼可能一直惦記著。」今夏連連搖頭,轉頭去問眾人,「你們覺得我姨對我叔好不好?」

  眾人把頭點成一片,雞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胸有成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們一幫小毛頭,什麼都不懂!萬一惹惱了她,我怎麼辦?我後半輩子怎麼辦?」丐叔攆他們走,「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沒法,只好道:「這樣,您不敢開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風,如何?」

  丐叔騰地看向她,雖不言語,但雙眼炯炯有神,飽含期望、期待、期許……

  「行了,叔你不用多說,包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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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您覺得我叔這人怎麼樣?」

  今夏一邊老老實實地給手帕絞邊,一邊偷眼溜沈夫人的神情。

  伏在屋頂上偷聽的丐叔,屏息靜氣地等著沈夫人的回答。

  「是個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簡短,自顧著指點她針法,「針從這裡挑上去……對,就是這樣……」

  一同趴在屋頂上的謝霄和岑壽,皆同情地望了一眼丐叔。

  今夏戳了幾針,接著問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聞言,丐叔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腹中滿是辛酸:說好是探口風,今夏這孩子怎麼能直接問出口,下次再不能信她!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色很快恢復如常,淡淡問道:「是他讓你來問我的?」

  「是啊,您也知曉我叔那膽子,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著他實在可憐,所以就替他來問問。」

  這孩子兩句話就把他給賣了!一小塊青瓦無聲地在丐叔掌中化成粉末,恨得牙根直痒痒。

  未料到他內力竟然這般深厚,岑壽和謝霄眼睜睜地看著,彼此交換下眼神,連喘氣都十分謹慎。

  「他為何自己不來?」沈夫人問道。

  「他哪裡敢,生怕把您惹惱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裡的針線,認真道:「說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沒啥缺點了,能文能武,對您還痴心一片。」

  「你這是在當他的說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麼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裡還用得著我當說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著問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沒答話,屋頂上的丐叔已經連氣不敢喘了,就等著她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點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沈夫人才輕聲嘆道:「你這句話,我一直等著他來問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輕聲問謝霄:「她什麼意思?……肯,還是不肯?」

  謝霄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問不就知曉了么。」

  「一邊去……」丐叔接著問岑壽,「她什麼意思?」

  岑壽沉吟片刻,嚴謹分析道:「她這句話的重點其實在於『一直』兩個字,也就是說,長久以來她都知曉您對她的情誼,所以有兩種可能,一則她希望捅破這層窗戶紙,與您修秦晉之好……」

  丐叔一臉幸福。

  岑壽繼續道:「……二則,因為她說話時還嘆了口氣,那麼她可能是想和您說清楚,讓您對她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談舉止間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臉色難看。

  「說了半天跟沒說一樣,兩個沒用的東西!」丐叔趕大蒼蠅似的把他們倆全趕了走,悄悄把屋瓦復原,這才縱身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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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接了聖旨,對岑港的攻打愈發頻繁,明軍幾乎是日夜攻打,但見效頗微,俞大猷連日督戰,數日不曾回營。陸繹等人在軍營中僅能見到絡繹不絕被送回來救治的傷兵,想找個參將都找不著人。

  陸繹除了在大帳中看軍事資料,便是從傷兵中打聽前線情況,倭賊在進攻岑港的路徑上所設制的重重阻攔,他了解得越多,眉頭就皺得愈發緊。

  「大公子,我們已經在此地盤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舊看著海防圖的陸繹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營門口守著,只要俞將軍一回來,馬上來回稟。」

  「您這是……」

  「什麼都別問,快去!我有要事須與俞將軍商量。」

  岑福不敢再問,只得聽命。

  過了大半日,陸繹沒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見岑福把王崇古領來了。看模樣,王崇古也是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滿面硝煙,衣袍幾處破損。

  「陸僉事,我看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將軍,擔心您這裡有什麼急事。」王崇古說話倒是和氣得很,「將軍這些日子衣不卸甲,一直在前線督戰,何時才能回來我也說不好。俞將軍之前還吩咐過我,讓我請您吃頓飯,可您看著戰事就沒停過,我心裡惦記著,可就是抽不出空來,您可千萬別見怪。」

  「王副使客氣了!」陸繹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線戰事如何?」

  王崇古搖搖頭:「我也不必瞞您,戰事吃緊得很。這幫倭賊著實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們在山上築堤蓄水,趁著我軍進入低洼地區,就開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艱難,怎得還不撤回來休整?」陸繹問道。

  「岑港裡頭所剩的倭賊人數其實不多,將軍想得是一鼓作氣,讓倭賊沒有喘息之機,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記恨在心,他並不想逃也不想贏,他只是要更多的明軍死在岑港,他是在復仇!」陸繹沉聲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們的屍首一具具浮現在他眼前,層層疊疊,疊疊層層,鮮血滲入土層……

  陸繹繼續道:「我仔細查閱過毛海峰的資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戰方式,也計算過幾場戰事的火藥消耗,以岑港的火藥貯備絕對不足以支撐毛海峰打這麼久,他一定有為他運送軍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為何不逃?」

  剛剛說完這句話,無須陸繹回答,王崇古就已經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卻不走,卻費盡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答案正如陸繹所說,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明軍,為了把更多的明軍絞殺在岑港。

  「您……是怎麼想到這點的?」

  看著眼前尚還如此年輕的陸繹,王崇古忽然意識到他和將軍都低估了陸繹。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況俞將軍還要背負重重壓力,以攻下岑港為第一要務。」陸繹道,「但恕我直言,現下將軍這樣日夜攻打,其實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懷。」

  「說的不錯。」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陸繹一拱手,快步離去。

  在王崇古的力勸之下,加上士兵連日作戰,疲憊不堪,折損嚴重,俞大猷終於在次日清晨撤軍回營休整。

  在營中,等待著俞大猷的是又一道聖旨。

  當今聖上是個急性子,一個月的期限還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總兵之職,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倖免,總兵以下被盡數撤職。但總算聖上沒把事情做絕,聖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則讓他們官復原職。

  俞大猷看著這張聖旨是哭笑不得,連日作戰讓他身心俱疲,連話都不想說,揮手讓眾將散去,拖著腳步回到大帳。

  「將軍!」在大帳內等候他多時的陸繹站起身來。

  俞大猷看見他,面色沉水,一言不發地行過他身側,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般。

  畢竟俞大猷是連著打了十來日仗的人,疲憊些可以諒解,陸繹倒並不計較他的態度,仍道:「將軍,我仔細研究過海防圖,西面有一處很可疑,應該是個漏洞……」

  極力壓制住怒氣,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話,把手中的聖旨揚了揚,問道:「此事,想必陸僉事已經知曉?」

  陸繹只得點頭。

  「一個月之期未到,聖上就撤了我的職。」俞大猷看著他,緩聲道,「這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陸繹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誤會了。

  「我若說沒有,將軍可信?」他反問道。

  俞大猷冷笑一聲:「陸僉事的話,我怎敢質疑,再說,我現下剛被撤了職,將軍二字,實在擔當不起。此地廟小,恐怕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這些日子,委屈陸僉事了。不知陸僉事準備何時動身回京城?」在他看來,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陸繹卻在背後放暗箭,讓聖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職,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為止,我還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戰況,還未來得及向聖上回稟。」陸繹本是不願解釋的人,但眼前戰事為重,想讓俞大猷聽取自己的建議,就不得不解釋,「聖上也是心急,這道聖旨其實是他急於看見岑港大捷,催促將軍之用,將軍不必過於介懷。」

  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俞大猷陰沉著臉:「陸僉事的意思是,還要繼續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陸繹道。

  「你已經儘力了……我還有軍務在身,請!」

  俞大猷重重把聖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揮,朝陸繹比划了下帳門的方向。

  「言淵告辭。」

  眼見他盛怒之下,什麼都聽不進去,陸繹暗嘆口氣,只能告辭出來。

  「大公子,撤職是他的事,咱們管他這破事兒作什麼,何必受他的氣……」岑福替陸繹不平。

  「住口!你何時變成這般模樣,竟說出這等話來!」

  陸繹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與陸繹雖是主僕,但他自幼就在陸府,可以說和陸繹一起長大,習武嬉戲都在一塊兒,感情甚是親厚。陸繹也甚少在他們面前擺架子,像今日這般重重地斥責,卻是前所未有過。

  陸繹斥責道:「什麼叫做這破事兒……這些日子,你隨我在軍中,應該看到為攻下岑港,官兵死傷無數。還是你當錦衣衛當久了,心裡只剩下朝堂傾軋,官官相鬥,已忘記什麼叫做國事為重!」

  砰得一聲,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錯了!」

  「你比岑壽年長,我一向都認為你比他沉穩知事,可我沒想到,你的眼裡,什麼時候只剩下我這個大公子,只剩下陸家,而全然看不見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著頭。

  眼看他如此模樣,陸繹長嘆口氣,伸手將他拉起來:「起來吧,替我把王副使請來,俞將軍聽不進我的話,只能盼王副使能勸得動他。」

  「卑職這就去。」

  岑福連忙去請王崇古,不多時便將王崇古請至屋內。

  非常時期,兩人皆免去見面客套的虛禮,陸繹開口便道:「我本有事想與俞將軍商量,無奈他誤會聖上撤職的旨意與我有關,根本不願聽我所言。」

  聖上旨意一下,連王崇古也未幸免於難,他苦笑道:「這些日子連日作戰,將軍已是數日未睡,精神頭兒也不好,偏巧剛一回營,就接到撤職的旨意,難免想偏了,錯怪陸僉事。我替將軍向您陪個不是,請您千萬體諒才是。」

  「哪裡話,我是想請王副使替我解釋解釋,畢竟戰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陸繹道,「待俞將軍氣消時,關於如何攻下岑港,我想與他談一談。」

  王崇古聞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斷言,但就眼下的狀況看來,勉強算是個法子吧,只是需要將軍首肯。」

  「好好好,將軍那邊包在我身上。」王崇古急不可待,邊笑邊朝外走,「您放心,這法子若有用,讓將軍向您斟茶認錯都行。」話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開外。

  掩上門,岑福詫異地看向陸繹:「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陸繹點點頭。

  「什麼法子?」岑福好奇道。

  陸繹看了他一眼,簡潔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

第一百零八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絞了三條邊,才從沈夫人處脫身的今夏頭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曉他在屋頂上偷聽到她們的對話,估摸他這會兒心裡該是樂開花了。

  「叔,剛剛都聽見了吧?」她笑嘻嘻地走進去,卻看見丐叔在發愁,「怎得了?我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您怎麼還坐在這裡?」

  「她也沒說肯不肯,萬一不肯呢?」

  「她話的意思當然是肯,而且一直等著您開口……我說,您怎麼就不開竅呢!」今夏有點急了,「莫非你還等著我姨先開口?」

  「沒有,我這不是……怕為難她嘛。」

  「您不說才是在為難她呢。」今夏拽他起來,狠狠地激將道:「叔,事兒我已經幫您問過了,我姨也說一直等著您,但凡是個男人,都聽到她這話,這會兒就該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說您要娶她。您若是再當縮頭烏龜,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開口,會不會是為了讓我死心?」丐叔猶豫道。

  「別胡思亂想了,有您這功夫,娃都生三個了,趕緊的……」今夏原本準備把他往外頭,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個澡,把鬍子刮刮,頭髮梳齊整了,再換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還得洗澡?不用這麼麻煩吧。」

  今夏正色道:「必須的,叔!您想,到時候您一問,我姨一答應,那什麼,兩情一相悅,外頭小風吹著、小花開著,氣氛那麼好,您得抱抱她吧。結果您沒洗澡,一身的餿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暈過去了。您覺得合適么?」

  「……她、她能讓我抱么?」丐叔覺得不敢想。

  謝霄去灶間替丐叔燒洗澡水,楊岳替丐叔刮鬍子梳頭,岑壽的身量與丐叔最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給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討論成親的步驟,對於三個未出閣的姑娘,倒是有些難為她們。

  按民俗,成親得有問名、納采、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節,簡單些辦也得行納采、納徵、請期、親迎四項禮節。如今丐叔與沈夫人成親,沈夫人雖是望門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說法,今夏她們全然不懂。

  「我記著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銀錢金玉之物外,還有奩飾、帷帳、卧具、枕席,然後鼓樂擁導,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妝送去。」淳于敏回憶道。

  「其中帷帳、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綉。」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綉兩針做個樣子。」

  今夏嘖嘖而嘆,問道:「男方的聘禮呢?」

  「牛、豬、羊、花紅、布帛等等總是要的,表示不失荊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卻有著些許苦澀,三年前謝家送來聘禮,她家送了嫁妝,結果卻是……

  因錢兩著實有限,能省則省,今夏當機立決:「既然是表示荊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於嫁妝嘛,沈夫人自己繡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數……別的物件,紅燭總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轉轉,若有就先買回來,保不齊他們這幾日就用得上。」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對於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發覺正如徐伯所說,整個城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鋪裡頭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討價還價,只有銀貨兩清的乾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臨城下的時候,京城裡大概也是這般情景吧。今夏暗嘆口氣,找著一家香燭店,便進去買了兩支紅燭,想了想,又買了幾張紅紙剪成的窗花,貼上必定喜慶得很。

  抱著紙卷蠟燭往回走時,有行人迎面過來,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正準備避讓開,卻發現迎面而來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裡的倭寇小頭目,手裡提溜著一捆油條。

  他怎麼會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凜,側身避讓,沒忘記微垂下頭。此時她穿著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頭髮也被沈夫人梳得極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樣,與那日交手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小頭目雖然與她擦肩而過,但壓根沒留意到她會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幾步之後,今夏自自然然地轉過身,佯作有東西忘了買,款款前行,不近不遠地跟上他。

  對於擅長追蹤術的她而言,跟蹤不在話下,頗有興緻地看著左右兩旁店鋪,僅用眼角餘光定住小頭目。未行多遠,小頭目拐過街角,徑直進了條巷子,今夏不好跟著拐過去,只得繼續朝前頭走,停住一家糕點店前故作挑選糕點的模樣。

  挑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頭目出來,今夏擇了幾塊定勝糕,問店家道:「我待會去城東的淳于老爺府上,從這條巷子過去可近些么?」

  店家搖頭道:「這條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爺府上可就繞遠了。」

  「青泊河?對了,我還想買魚,這裡的魚市每日幾時開始?在何處?」今夏又問道。

  「穿過這條巷子,朝東面走,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面就是魚市。姑娘要買的話得起早,魚市每日卯時初刻開市,辰時不到就已經賣完。」

  今夏笑著謝過掌柜,付過銅板,拎起糕點就往回走。

  一進別院,她便看見丐叔春風滿面地迎上來,想是已經從沈夫人口中聽到了想聽的話。

  「你跑到哪裡去?再不回來,你姨就要我出去尋你了。」

  今夏把紅燭往他懷裡一擺:「知道你們好事將近,瞧,最要緊的東西我置辦回來了!有了它,您想什麼時候洞房都行。」

  「你這孩子,正經點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著,手裡半點沒含糊,穩穩噹噹拿好紅燭。

  「我說得就是正經事啊!」

  今夏提溜著定勝糕,抱著一大卷紅剪紙往裡頭走,到了內堂把物件放下,連聲喚楊岳來幫忙,不想除了腿腳不便的上官曦外,其餘人全都出來了。

  淳于敏接過剪紙,一張張展開來看,有魚躍龍門、有福壽雙星、有年年有魚……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壓倉底的貨拿來賣你,你瞧,這是做壽才用的、這是過年才用的,不是辦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紙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給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鯉魚的剪紙,笑道,「沒事,咱們全都貼上。娶到我姨,對我叔來說,那就相當於過大壽,過大年了。」

  「誰說的!」丐叔反駁,認真更正道,「比那些還歡喜百倍不止。」

  眾人大笑。

  趁著眾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楊岳拽到外邊,將今日遇見倭寇小頭目一事告訴他。楊岳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會到新河城來,你得趕緊報官。」

  「你別忘了,咱們就是官家。」

  「可憑咱們根本對付不了他。」楊岳煩惱地推一推額頭,「對了,此地是戚將軍的駐地,我們可以向戚將軍稟報。」

  「等等、等等,還沒到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為了把夏正送給胡宗憲。胡海峰能把此事交給他,想必對他頗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來新河城做什麼。」

  岑壽忽然從楊岳身後冒出來,把今夏嚇了一跳。

  「屬貓的你,走路怎得沒聲?」

  緊接著謝霄也冒出來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訴我,你們倆想私吞啊?」他搭著楊岳肩膀問道。

  想瞞沒瞞得住,今夏暗嘆口氣,欲哭無淚:「哥哥,誰敢跟你搶……我知曉你功夫好,不過這人你現在不能碰,我要放長線釣大魚!」

  「想私吞大魚。」謝霄戳她腦門。

  「真沒有……」

  岑壽雙手抱胸,沒好氣地看著他們:「你們倆膽夠大的,上回在杭州吃那麼大虧,這回怎麼還敢捂著事兒?若是再出了事兒,我怎麼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訴你們,全告訴你們。」

  今夏沒法,只得遇見小頭目的事兒原原本本向他們說了一遍。

  「……」謝霄聽罷,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讓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壽。

  岑壽沉吟道:「他拎著油條,所住之處應該不遠。」

  「挨家挨戶找?」謝霄直皺眉頭。

  「不用挨家挨戶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邊大槐樹下的魚市就能找著他。」今夏道。

  謝霄詫異地看著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今夏解釋給他聽,「我剛剛跟你說過,那人拎著一捆油條,身上飄著一股魚腥味,他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頭髮絲里夾了點槐花,靴面有魚鱗,而且不止一種魚鱗。我又問過店家,知曉魚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樹下,所以……明日咱們可以去買條魚來吃,大楊,清蒸還是紅燒?魚頭燒湯也甚好,魚身就做炸魚條,我好久沒吃過炸魚條了。」

  後半截話已經被她岔得十萬八千里遠,謝霄與岑壽干瞪著她。

  「說正事行不行?」岑壽提醒她把話題扯回來。

  今夏總結陳詞:「總之你們現在不能碰他,這是最要緊的。」

  「倭寇不殺,留著讓你晒乾下飯么?」謝霄,「我們從嘉興一路下來,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倭寇,沒聽說過不能殺。」

  岑壽倒還算冷靜:「不殺有不殺的理由,你不妨說說?」

  「我看見他懷裡還露著一個撥浪鼓,」今夏看向楊岳,「你知曉,他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楊岳皺眉:「如此說來,他連妻兒都帶來新河城?」

  謝霄忿然道:「他殺了多少人,難道有個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話!」

  「哥哥,你聽我說,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見他時,他是個小頭目,身邊可用之人少說也有七、八個,還有東洋人在內。今日他連油條都是自己出門買,可見身邊沒有使喚的人,又帶了妻兒同住在新河城,看來是存心隱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釋道。

  「莫非他改邪歸正,決心脫離倭寇?」謝霄猜測。

  今夏搖頭:「不可能,若是想改邪歸正,他應該帶著妻兒遠走高飛,離兩浙越遠越好。」

  岑壽接過話去:「所以你覺得他隱藏在此地,是別有所圖?」

  「不錯,胡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絕對不會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們,「幾位哥哥,咱們何不放長線釣大魚,看看他究竟圖些什麼。」

  岑壽沉吟片刻:「好是好,只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馬腳。你和楊岳,他都見過,你們倆最好是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以免打草驚蛇。」

  「這個好辦,」謝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賣魚的么,我也去弄條船去賣魚,看他都與什麼人來往。」

  「你?你會打魚么?」岑壽不甚信任。

  「爺打小在水邊長大的,打魚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魚我知曉你沒問題,可……你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叫人家瞧出破綻來。」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數,放心吧,有大魚吃,我就不會貪小魚。」

  當下今夏給謝霄編好身世,與他自身身世極為相近,出入處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親戚家中,現下姐姐又病著,他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踏踏實實打魚賺錢,給姐姐治病。楊岳原還想給謝霄備一套破舊點,岑壽直接把之前丐叔換下來的那套拿過來給謝霄。

  「不行,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謝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圍:「不行,此人在杭州見過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萬一他覺得眼熟,豈不糟糕。」

  聞言,謝霄如釋重負。

  最終解決辦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謝霄的衣袍鞋襪,由她來負責作舊。

  「你們六扇門還真是……」岑壽其實想說幾句讚賞的話,話到了嘴邊卻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楊岳只道他又想譏諷兩句,便道:「做舊的事情交給今夏盡可以放心,她精通細枝末節的處理,雖不敢說天衣無縫,但連行內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綻來。」

  岑壽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並無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現下才知曉,大公子把你們自六扇門借調過來,還真是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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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上官曦端葯時,謝霄便將這事對她一說,笑道:「我還道這些日子無事可做,定然憋悶,沒想到還能遇上這事,照那丫頭所說,弄不好還真能釣上大魚。」

  他孤身涉險,上官曦心裡甚是不放心,卻又不好相阻,不由面有憂色。

  「姐,你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吧?」謝霄看她神情鬱郁,安慰道,「我和今夏說好了,她會照顧你,還有沈夫人在這裡,你的傷也不用擔心。對了,沈夫人咱們很快就得改口喚她為陸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曉,陸大叔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等到了。」

  「我說他活該啊,他自己膽子小,不敢開口,若是早些年開口,娃都能打醬油了。」謝霄估摸著葯該涼些了,便遞給她喝。

  上官曦接過葯,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見謝霄坐不住又朝外頭去,不禁問道:「你又去忙什麼?」

  「那丫頭把我衣衫拿去做舊,也不知磨了幾個洞出來,我去看看。」謝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揚州你要我見我爹,你挑的,非逼著我穿的那件。」謝霄已行出甚遠,聲音從外間遠遠傳過來。

  尚記得那是一件青蓮緯羅直身,她暗嘆口氣,低低道:「既然知曉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葯漸冷,愈發苦澀。

  與她僅僅隔著一堵牆,阿銳靠床而坐,唇角掛著一絲苦笑。面上傷疤陣陣發癢,他著實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塊硬梆梆的死皮被他蹭掉下來,他吃了一驚,想照鏡子卻整個屋子都找不到。

  原來今夏等人擔心他照鏡子會不快,故意將他房中的鏡子盡數拿走。

  阿銳無法,只得到水盆前細看,脫皮之處露出一小塊粉嫩的新膚,雖然刀口仍看得見,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猙獰恐怖。

  水面波光模糊了他的視線,阿銳胸膛起伏難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門去尋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看了看阿銳脫皮的地方,然後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會開始脫皮,會有點癢,你忍著點。繼續用藥,反反覆復脫上三次皮,刀痕就會淡得多。

  天雖未黑,為了讓阿銳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點了燭火,取了面鏡子來給他看。

  阿銳的手微微顫抖著,不敢觸碰那一小塊新膚,他只是仔細地看著,不敢相信道:「那,還看得出我原來的模樣么?」

  「你若原先皮膚便黑,那麼連刀痕都不怎麼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樣。」沈夫人答道。

  今夏見阿銳強制按捺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帶帷帽了,我們也不用騙她你是阿金。」

  阿銳楞了楞,轉瞬即道:「不,千萬不要告訴她,我……」

  「這是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曉我以前在幫中是為了當細作,定然不會原諒我。」阿銳想到此層,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悅化為烏有,轉身默默離開。

  見狀,今夏嘆了口氣,替他們愁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沈夫人用手輕巧地將燈芯一捏,熄了燭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沒甚麼可抱怨的。」

  「姨,我叔總算是開了口,您也應了他。」今夏問道,「你們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我紅燭都買好了。」

  「何必還要辦什麼喜事,等回了老家,在爹娘墳前磕個頭,就算是把事兒辦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回去啊?」今夏沒多想便問道,剛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緩聲問道:「我記得我沒與你提過這事,你怎麼會知曉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

第一百零九章

  「我叔說的。(起筆屋)」今夏反應甚快,「不過您別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會知曉。」

  「我再三叮囑過他,沒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面沉如水,「他明明知曉我對家中之事忌諱莫深,卻隨隨便便讓旁人知曉,如何看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見沈夫人真怒了,有點著慌。

  「像他這樣,將我家世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如何能帶他去爹娘墳前……」

  「姨,我錯了,我錯了,不是我叔說的,真的不是,您千萬別冤枉他。」今夏趕忙解釋,「關於您的家世,我叔一個字都沒提過,嘴嚴實著呢。」

  「不是他,還會是誰?」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曉的,我是官家人……自從桃花林之後,我就暗暗讓人查這事,對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沒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卻一刻不放鬆,接著問道:「我知曉你是官家人,我還知曉你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動的人,大概只有楊岳一個人吧,更不消說,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連看的許可權都沒有。你告訴我,你怎麼查?」

  「那個……有錢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著笑臉,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陸繹供出來。

  「你全身上下碎銀子加一塊兒也沒有一兩重,你能通什麼神?」沈夫人側頭看她。

  「……可以賒賬,這是我們六扇門的規矩,您不懂。」今夏回答得有幾分艱難,覺得不能再被這麼追問下去,「對了,楊岳讓我看著灶上的粥,肯定撲了,我差點忘了,我先去看看……」

  說著,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聽著她蹬蹬蹬的腳步聲,忍不住笑了笑:「這孩子,還挺護著陸大人,死活不肯說出來。」

  其實她何嘗不知,此事塵封多年,細枝末節處,除了善長收集消息的錦衣衛之外,旁人又能從何處查起。他們這一行人中,只有陸繹才能輕而易舉地查出她的底細。好在他並無惡意,不管是出於對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於感恩,他都沒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圖。對此,沈夫人心中有數。

  次日,天還未亮,謝霄就穿上今夏做舊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襪,準備往青泊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剛行到別院大門處,便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躬著腰在門口處來來回回地踱步。

  「請問,您是誰?」

  何時冒出這麼個老婦,謝霄一時摸不著頭腦,只道是淳于家的親戚。

  「兒啊,你今日要去打魚,為娘放心不下,想跟著去看看。」老婦顫顫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臉,驚得謝霄直往後退。

  看把謝霄嚇得那樣,老婦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這才恢復了正常的聲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連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謝霄聽出是今夏的聲音,皺眉頭端詳她:「你怎麼扮成這樣?」

  「扮成這樣去買魚,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今夏對自己的扮相著實滿意得很,「走!」

  謝霄也是個貪玩的,瞧著有趣,倒也不攔著她。為了避免讓人發覺,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槐樹下……

  眼下世道亂,大槐樹下已成了新河城裡頭唯一的魚市,每日聚集到此處賣魚的船只有十來條,魚的數量也有限,還得先把大魚供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剩下的魚才擺在船艙裡頭賣。

  魚市有魚市的規矩,魚主人來了方才能開市賣魚,魚主人若未來,則一條魚也不能夠賣,否則違了規矩,來日就進不了魚市了。

  船艙里鮮魚活蹦亂跳,大槐樹的石階下面,預備買魚的婦人們擠擠挨挨地等著。今夏扮成的老婦自然是擠不過別人,只能站在人群後頭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個穿著大絨繭綢衣袍,全身上下只能用圓潤來形容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行過來,眾人自發自己地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男子連話都懶得說,先眯著眼打量了下各個船艙裡頭的魚,小胖手指頭一點一點,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價格,自己能抽多少銀子。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拖長音調:「開——市——」

  魚市頓時陷入一陣喧騰之中。『*首*發』

  挑魚的、拿秤的、挑肥揀瘦的、討價還價的……今夏見縫插針地挪到前面,特地去小頭目的船。

  「有沒有四、五斤重的鱸魚?」她用蒼老的聲音問。

  「沒有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擺手,接著把一條草魚重重地拋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魚,有沒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艙裡頭張望了好幾眼,裡頭的魚不多,遠遠少於其他條船,看來他在此地打魚也是做個幌子,壓根沒認真打魚。

  那廂,謝霄找到了魚主人,表明自己也想來打魚。魚主人正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叼著茶壺嘴,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眯了眼把謝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揚州人。」

  「哦,好地方啊。會水?」

  謝霄饒得是滿心不耐,也知曉得適當裝一裝孫子,遂點了點頭。

  「會打魚?」

  謝霄又點了點頭。

  魚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曉揚州是什麼規矩,在我這裡呢,規矩是按三抽一,明白么?」

  烏安幫才按五抽一,這孫子居然按三抽一,這麼黑!謝霄心中暗暗咒罵,面上還得作恭順狀:「是,都按您的規矩來。」

  「行!跟我來吧。」

  魚主人這才起身,帶著他慢騰騰地從石階下去,徑直走到小頭目的那條船前頭。方才謝霄已經瞥見今夏故意在此船買魚,知曉這個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當下魚主人帶他到這條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與今夏已被人識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著條鱸魚,看見一幕,不由心下一緊。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魚啊?」魚主人皺著眉頭往船艙裡頭看,「人家都是百來斤魚,你這船連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這樣的,我不得喝西北風去!」

  董三,就是小頭目,也不知是他真名還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魚主人說慣了,懶懶虛應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說這話……我也不用等明日了,從今日開始,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條船捕魚,至於你們倆之間怎麼分賬,我不管,反正這條船上的魚得按三抽一給我。」魚主人把謝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點急了,「不行,他什麼人我都不認得,憑什麼我就得和他一塊打魚。」

  「就憑這話是我說的!」魚主人惱怒道,「每天交的那點錢還不夠塞我牙縫的,不想干就給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賣魚的身份作為掩護,董三沒再和魚主人計較,瞪了眼謝霄,沒好氣道:「寅時就要出河打魚,你行不行?」

  「行!」謝霄應得很痛快,讓董三面色愈發難看。

  此事進展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但董三不僅是倭寇,還是倭寇中的小頭目,謝霄單獨與他呆在一起,萬一他瞧著謝霄不順眼……

  不僅今夏這麼想,上官曦在聽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謝霄不以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說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裡頭,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尋常毛賊,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機暗算你,你根本躲不過,到那時候,他再把你往河裡一拋,你……」她沒再說下去,面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姐,你盼我點好行不行?」謝霄被她說得有點煩了,皺眉道,「什麼呀,我就被人拋屍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子,傷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皺緊眉頭:「老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曉你為我好,你什麼事情都是為了我好,」謝霄煩惱地撓撓頭,「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頭闖蕩了兩、三年……是,我挨過揍,我受過傷,進過大牢,可我現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嘛。」

  「老四……」

  上官曦還想說話,卻被謝霄打斷:「姐,這事我不去,今夏他們肯定還會再想法子混進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得為老爺子想想吧,萬一你出了什麼事……」上官曦急道。

  「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就算老爺子知曉這事,他也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你信不信?」謝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回去,這才是最要緊的。」

  「姐,這趟來兩浙,你也是因為我才來的,對不對?」謝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氣,然後不解地看著上官曦,「姐!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在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覺得我魯莽,衝動,做什麼都不行?」

  「……我沒有……」上官曦試圖反駁,謝霄卻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我在外頭闖了三年,是,是沒闖出什麼名堂來,可天大地大我覺得快活!我回到幫里,你說為了老爺子,我得留下來當少幫主,好,我就當少幫主,可我這少幫主有什麼用,幫中樣樣事情他們照樣要聽你的吩咐,我就是掛牆上的畫!還有,這趟來兩浙,你原不想來,可為了看著我,你還是來了。和寺里的師兄們在一塊兒時,你是師姐,對我管手管腳,我沒話說,我身為師弟應當應分讓你管著。現下,我幫著今夏他們辦正經事兒,你又不讓我去……是,你是幫了我很多很多事兒,你比我能幹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這樣處處管著,弄得我綁手綁腳,到底何時才到個頭兒?」

  「我……」話未出口,淚水已不禁湧出,她飛快擦去,極力讓聲音顯得鎮定些,「好,我知曉了,以後我不會再攔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謝霄也在氣頭上,轉身便出了屋子。

  靜靜的屋內,上官曦用被衾掩面,堵住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她怎麼也沒想到,對於謝霄而言,自己的關心竟然會讓他這般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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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炸魚條的火候控制地剛剛好,黃金璀璨,外酥里楞,剛剛端上桌香氣便四下溢開,勾得今夏甚是嘴饞。她將蒸好的米飯端上桌,便連聲招呼丐叔:「叔,趕緊叫我姨來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于敏擺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魚條,抿嘴笑道:「別急,楊大哥還在灶間調醬汁,他說炸魚條沾著醬汁才好吃。」

  「大楊就是賢惠!」今夏嘖嘖道,「哪家若是娶了他真是有福氣啊。」

  正巧看見謝霄,今夏趕忙招呼他:「來得正好,快來吃飯!」

  謝霄應了聲,剛準備跨進來,身後就追上來一人,不分由說,重重一拳擊在謝霄的下顎骨上,力道大得驚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坐在桌邊。

  眼前直冒金星,謝霄還來不及看清來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呼過來,中拳的同時他猛踹出一腳,將那人踹飛出去,重重撞在門板上。

  「阿……阿金,你瘋了!」

  今夏生怕他們把桌子撞翻,沒忘記把炸魚條捧在手上。

  謝霄掙扎站起來,看著眼前面上仍舊遮著黑紗的阿銳,怒道:「你瘋了!」

  阿銳功夫雖已恢復了一點,但決計不是謝霄的對手,方才是偷襲才暫時得手。此時他掙扎地站起來,也不答話,又是一拳揮來。謝霄不屑與他對陣,側身閃開,他收勢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于敏嚇得趕緊把一屜蒸好的米飯也端起來,躲到旁邊。今夏頗讚許地望了她一眼。

  「她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這樣傷她的心!」阿銳嗓子沙啞,轉頭怒瞪謝霄。

  「誰啊……」謝霄先是楞了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我師姐的事情,你懂什麼!何時輪得到你來多事?」

  「你傷她的心就是不行!你這樣對得起她么!」

  阿銳怒道。

  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何處也曾經聽過,謝霄怔了怔,盯住阿銳那張臉,片刻之後,終於被他看穿:「你是阿銳!」

  阿銳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來帶上,口中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

  搶上前一步,將他的帷帽踢飛,謝霄鉗住他咽喉,令他呼吸艱難動憚不得,伸手就去抓他疤痕交錯的臉……

  「哥哥,不可!」今夏疾聲道,放下盤子,格開謝霄的手。

  「你認得他?」

  今夏嘆口氣,簡要道:「他受了重傷,被陸大人所救,因為……他的臉,他不願讓你們知曉,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和上官姐姐。」

  謝霄這才鬆開手,不滿道:「我說嘛,老覺得他鬼鬼祟祟盯著我們,就知曉有問題。」

  「他的傷快好了,本來也想就這兩天告訴你們的。」今夏補上一句。

  「不……不要讓她知曉。」阿銳撿回帷帽,復戴上,語氣中有微微地顫抖。

  「這是為何?我告訴你啊,我姐可不喜歡被人騙。」謝霄方才看阿銳的傷痕甚是猙獰,想是也受了許多苦,便不計較方才之事,拍拍他肩膀道,「沒事,她若知曉你是阿銳,肯定歡喜得很。在揚州,你失蹤數日,她動用了好些人去找你,還因此欠了鹽幫的人情呢。你說說,你再這麼瞞著她,對得起她么?」

  「我是對不起她……」

  阿銳低低道,不願再說下去,帷帽低低壓著,匆匆走了。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背影,然後轉向今夏:「這話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姐的事?」

  再把這事揪出來,恐怕這頓飯都不消停,今夏嘆口氣:「哥哥,咱們先把飯吃了,再說其他事兒行么?」

  「不行!」謝霄不依不饒,「這事不說明白,誰吃得下。」

  「我吃得下。」

  今夏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謝霄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只得道:「……邊吃邊說吧。」

  一時楊岳自灶間端了醬汁過來,岑壽幫忙端上了魚丸湯,淳于敏扶正翻倒的圓凳,今夏替眾人盛好飯,丐叔和沈夫人也來了。

  「開始拆房子了,有出息!」丐叔瞥見半扇落下來的門板,嘖嘖道。那門板是被謝霄踹了一腳的阿銳所撞倒。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自古風雲出我輩……姨,這是我今天買來的鮮魚,大楊手藝好,您待會多吃點。」

  沈夫人微微一笑。

  「回頭我把門裝上就行,多大事兒。」謝霄催促今夏,「你倒是快說呀。」

  先扒了口飯,又挾了幾口菜,今夏含含糊糊地邊嚼邊道:「是這麼……回事……那個……這個……桃花……這魚湯真鮮……後來她就……」

  在一堆「魚丸、魚湯、炸魚條」中,謝霄總算聽出一點要緊事:「你說,翟蘭葉是被他殺的?!」

  楊岳原本正拿湯匙喝湯,聽到這話,手微微一僵,湯灑了大半,被淳于敏看在眼底。

  「不止她,桃花林中還有……三具女屍,被蛇啃得差不多了。」今夏聳聳肩,「估計都是他下得手……想想他後來吃的苦頭,那般生不如死,真是報應啊!」

  謝霄隔了好半晌,才皺眉道:「這小子,平日里沉默得像塊石頭,沒想到狠起來這麼狠,連女人也下得了手。我可不能讓他繼續待在我姐身邊,太危險了!」

  楊岳吃完了碗中米飯,默默離席。

  「楊大哥怎麼了?」淳于敏悄聲問今夏,「他好像不太對勁。」

  今夏看見楊岳的背影轉出院門,懊惱地連連拍額頭:「糟糕,我不該說這事的……都是你,非要我說!」後一句是沖著謝霄。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怎麼了?這事跟他有關係?」

  「不說了不說了……」

  今夏飯也不吃了,先趕著去安慰楊岳。

第一百一十章

  灶間的地上,楊岳拿著根蘿蔔在默默雕花。

  「大楊?」

  今夏探頭進來,看見他,便走過去陪他一塊兒坐著,也不說話。

  「我沒事,不用擔心。」過了好一會兒,楊岳瞥了她一眼,終於開口道。

  「……你肯原諒阿銳,我以為這件事在你心裡已經過去了。」今夏低聲道。

  楊岳沒吭聲,刻刀在蘿蔔細緻地刻劃,過了良久他才輕輕道:「方才,我發覺我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今夏想了想,佯作認真道:「我還記得,你若不嫌棄我畫的不好,我就畫一幅她的肖像給你。」

  知她是在故意說笑,楊岳笑了笑,接著道:「我只想著,有一日能把阿銳身後的那人繩之於法,就算不負相識這麼一場……你知曉的,始終都是我對她一廂情願,她並不曾對我有情意。」

  「你那麼幫她,她心裡知曉你是個好人。」今夏側著頭看他。

  「一個好人……」楊岳自嘲地笑了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窩囊的,什麼都做不了,救不了她,也沒法替她報仇,甚至連親手殺她的人我都能同吃同住。」

  今夏正色看著她:「大楊,這不是窩囊。你能原諒阿銳,是因為你知曉他只是一枚可憐的棄棋,下棋的另有其人。這叫明白事理,這種定力不能人人都能做到,頭兒若知曉,心裡肯定歡喜。」

  「我沒那麼好……」楊岳搖搖頭,「也許,說到底是因為我對她的心意不夠。」

  「不是心意不夠,是緣分不夠。」今夏自己也有點發怔,「不過,緣分這種事兒實在強求不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媳婦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冒出來?或是你已經見過她,可你卻不知曉……」

  楊岳拿她沒法子:「又胡言亂語了。」

  灶間外的牆角傳來一聲響動,今夏只道是岑壽或者丐叔,挑眉高聲道:「誰啊,鬼鬼祟祟聽牆角?」

  進來的卻是淳于敏,手上端著一摞碗,一臉的歉然,柔聲細語道:「對不起,我正好把碗筷端回來,聽見你們說話,生怕打擾,所以在外頭略等了等……」

  「沒事沒事……我那是頑笑話,你別往心裡去。」

  今夏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去接她手裡的碗,忙活著到井邊打水洗碗。

  楊岳也從地上起身,擱下蘿蔔,朝淳于敏歉然一笑,隨口問道:「兩位前輩也用過飯了?」

  淳于敏搖頭道:「聽說上官堂主的傷口出了問題,沈夫人沒吃完就趕過去了。」

  「上官姐姐怎麼了?」

  今夏耳朵尖,邊打水還能邊聽他們說話,從井邊高聲問道。

  『好像是因為謝大俠和她說了什麼,是和那位阿金還是阿銳有關的事,我也不甚清楚。」淳于敏對於他們之間江湖、官場、幫派的混亂事情實在弄不明白。

  聞言,楊岳伸手扶額,嘆了口氣。

  「我就知曉……謝家哥哥舌頭真夠長的!」今夏扎著濕漉漉的手,連聲嘆氣,「上官姐姐若是把阿銳當幫中姦細看待,阿銳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謝家哥哥也真是的,一點話都存不住,他就不能等兩日再說么?」

  原地呆了片刻,今夏想想還是放不下心:「大楊,你得去盯著阿銳,保不齊他做出什麼傻事來。『*首*發』我去看看上官姐姐。」

  她和楊岳匆匆忙忙趕過去。

  淳于敏知曉此事上自己幫不上什麼忙,默默行到井邊,蹲□子去洗碗筷。

  剛行到上官曦門外,就見謝霄自外掩上房門,朝她打手勢,要她莫再進去了。今夏轉而想去看阿銳,又看見丐叔和岑壽自阿銳房中出來,也朝她打手勢,要她莫再進去了。

  「到底怎麼回事?」今夏忍不住開口問道。

  話音未落便被謝霄一手一個,拽住她和楊岳,直拐過了屋角,到了院中才鬆開手。

  今夏張口欲問,謝霄已開口道:「我姐說了,是她有眼無珠,在身邊養了頭狼,害了人。現下她只當阿銳已死,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那阿銳呢?」今夏緊張問道。

  岑壽插口道:「那小子一開始裝著像沒事一樣,虧得我存了心眼,才發現他回房之後拿了一柄匕首就準備以死謝罪。」

  「然後呢?」

  「被我點了穴,我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通,他正躺床上反思呢。」丐叔得意道。

  今夏對丐叔頓時生出敬仰之情:「叔,我多問一句,您是怎麼教訓他的?」

  「我說你姨好不容易快把他治好了,他這一死,那豈不是之前都是白費功夫。這就像一道烤豬蹄,明明快烤好了,已經能聞著香,結果被人拿去整盤倒掉,你說是不是太讓人掃興了!」

  「您說得真好,說完他肯定就該餓了。」今夏讚賞道。

  「餓不餓,我不知曉,反正他現下也動不了。」丐叔聳聳肩,「過一個時辰就能自動解穴了,再鬧騰,你們自己想法子。」

  今夏轉向謝霄,沒好氣道:「哥哥,今晚你就別睡了,盯著阿銳,別讓他再尋死。」

  「憑什麼?我明早還得打魚去呢。」

  「你自己闖的貨自己收拾。」

  「我闖什麼禍了?」謝霄理直氣壯,「他明明就是細作,我沒冤枉他。」

  「……行了!」楊岳喝住他們,淡淡道「你們別吵了,阿銳那邊交給我。倭寇的事情要緊,你們該幹嘛幹嘛去。」

  難得看到楊岳發火,眾人都有點發怔,他也未再多言,轉身便走了。

  「他行不行?」謝霄很懷疑楊岳是否製得住阿銳。

  今夏怒瞪他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對了,我讓我姨給你配了些好使的葯,你趕緊跟我過來拿。」

  「什麼葯,我沒病吃什麼葯?」謝霄嚷嚷。

  「不是給你用,是讓你對付倭寇。」

  自明日起,謝霄要與喬裝的倭寇同船打魚,說實話,今夏心裡也有些擔心,所以她一回來就去了沈夫人處,問她能不能調配些致人昏迷的藥粉,可以讓人在短短一瞬失去抵抗能力。沈夫人讓她天黑後來取,現下多半已經配好。

  「若你發現他開始懷疑你、或者想對手,就把他迷昏過去,抓回來再說。」今夏交代謝霄。

  謝霄皺眉:「那大魚不就跑了么?」

  「抓回來有抓回來的法子,莫忘了,咱們還有既親切又恐怖的錦衣衛大人在這裡。」今夏朝岑壽努努嘴,「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嚴刑拷打什麼的他肯定在行。當然了,這是下下之策,最好還是讓他在不經意間自己透露出來。哥哥,你任重道遠,早些歇著吧……對了,記得明日回來時帶條鰱魚,豆腐燒魚頭,正好給你補補腦子。」

  「你個丫頭……」

  謝霄戳了下她腦門,這才回房去休息。

  「總算消停了。」今夏輕呼口氣,看見岑壽還沒走,「哥哥,有事?」

  「等他出門打魚的時候,我想去他家中一探,你來不來?」岑壽道,今日他悄悄尾隨小頭目,已經知曉小頭目家住何處。

  他居然會主動要求自己同去,今夏著實有點吃驚:「哥哥你武功高強英明神武,居然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岑壽雙手抱胸:「一句話,去不去吧?」

  「當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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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時三刻,謝霄出了門,緊接著今夏和岑壽穿著夜行衣,蒙頭蒙面,也出了門。

  「萬一有人驚醒發覺,咱們就裝成雌雄大盜!只求財,不傷人命。」

  今夏這般告誡岑壽,而後遭到一記白眼。

  小頭目所住之處,就在他拐進去的那條巷內,看樣子應該是租下來的屋子。今夏在牆頭就聞到濃濃的魚腥味,往下一看,院中黑乎乎的屋檐下晾著一排排鹹魚。

  「看來賣魚也不是什麼好行當,這麼多鹹魚,過年也吃不完啊。」今夏直搖頭。

  岑壽已經先行躍下,動作輕得堪比一隻貓,悄無聲息地騰挪到窗下,從懷中掏出一支細如竹子的銀管,從窗縫輕輕塞進去……

  「不能用迷香,裡面還有孩子呢。」今夏急忙道。

  「這是安神的,不傷人。」

  岑壽輕輕一吹,一股淡淡的青煙自銀管另一端逸出,緩緩消散在室內。

  等了一炷香功夫,今夏在院中踱了踱,四處看了看,岑壽則伏在窗下靜靜等候,估摸著安神香已經起了作用,用匕首插入窗框,撥開窗括,才開窗躍入屋內。今夏隨後跟進去。

  這屋不大,總共只有兩間房,裡屋和外屋。

  外屋擺了簡單的桌椅,借著月光,可看見地上有小孩所用的竹馬,還散落著幾件木刻玩具,並無特別之處。岑壽做事倒也還算細緻,當下躍到樑上查看。

  今夏腿傷初愈,躍不上房梁,便掀開布簾,裡屋的床上一對母子沉沉而睡,看來安神香的效驗甚好。裡屋的物件也很少,且簡陋得很,看來他們自杭州城外出逃時顧不上帶多少東西。今夏打開了僅有的兩個箱子,其中一箱裡頭都是尋常衣物,並無絲毫特別之處;另一箱的衣物下面藏著一支火銃……

  岑壽在房樑上沒有任何發現,也進了裡屋,探頭看見火銃,拿起來皺著眉頭端詳片刻,復放了回去。今夏按原先順序將衣物放回,一件一件,絲毫不亂。

  床底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岑壽眼尖,看見幾塊青磚不甚平整,特地伸手摳了摳,青磚紋絲不動,想是當初鋪得時候就沒鋪平整。

  僅有的幾乎空蕩蕩的櫥櫃被今夏從頭到腳搜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夾層。她用手輕輕按了按幾面牆,發覺西面的牆最為冰冷。

  岑壽有點懊惱,這趟夜探除了證實他們早已知曉的董三身份,此外可以說沒有任何有用的收穫。

  離開之前,今夏拿了屋角的笤帚,將里外都稍稍掃一下,清除可能留下的腳印,出了屋子後,再把窗框上的腳印擦拭乾凈。回去時兩人都分外小心,未免被人發覺跟蹤,特地繞了些路,確定無人跟蹤之後才回到別院。

  進了別院內堂,岑壽扯下遮面的黑布,喘了口氣:「可惜了,白跑一趟,沒發現有用的線索。」

  「家中幾乎沒有添置任何東西,說明他並不准備在此地久留,那麼,若他當真在計劃什麼事兒,應該就在這陣子了。還有一件事……」今夏一時找不到筆墨,便倒了杯茶水,以手蘸水,在桌上劃給他看,「在院中時,我從東頭行到西頭,走了十八步,但是進了屋子之後,外屋走了八步,裡屋也走了八步,加起來少了兩步。」

  「……」

  岑壽之前倒是領教過她的查案本事,所以才決定帶她一起夜探董三家,但今夏對周遭事物的細緻入微還是讓他微微吃驚。

  「所以,這屋子有隔間?」

  「對,我摸過牆,朝西面的那堵牆有濕氣,應該是最近砌上去,泥灰還沒有干透的緣故。」今夏道,「我想隔間裡面一定藏了很要緊,決不能讓人看見的東西。所以隔間就在床鋪旁邊,若是有人從外頭鑿牆,他也能馬上聽見。」

  「你覺得是什麼?」

  「不能讓人看見的東西,超不過幾樣去,一則來路不明的金銀;二則死於非命的屍首;三則是大量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今夏看向他,「按大明律,家中私藏有大量兵刃,特別是火器,多半是要被扣上謀逆罪名。」

  「火器……」雖然還只是猜測,但岑壽已經覺得頭大,「若當真是大量的兵刃,莫非他是想攻下新河城?」

  「他眼下是一個人,若私藏火器,肯定還會有人來和他會和。」

  「會不會是金銀?或者是屍首?」老實說,岑壽寧可是後者,都不希望是火器。

  今夏便分析給他聽:「若是金銀,他又沒有打算久住,沒必要封入牆中;若是屍首,他所住之處距離青泊河甚近,他想毀屍滅跡,可以直接把屍首拋入河中,除非他是那種有特別嗜好的人……若是屍首的話,放久了臭味會從泥灰中透出來,莫非屋檐下的一排鹹魚是為了遮擋氣味?可就算他受得了,他老婆孩子也受不了。」

  「會不會是其他東西?」

  「也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是火器。他在衣箱里的那支火銃,你瞧見的。聽說早幾年倭寇就在海上販賣軍火,他們可不缺這個。」

  她說得有理有據,岑壽再沒話問,皺了半晌眉頭,忽道:「你這樣的,在六扇門怎得只當了個捕快?」

  「我也覺得我該升捕頭,就算不能升職,至少應該加薪酬吧,唉……算了,連頭兒那樣的人都只是個捕頭,我也沒什麼好憋屈的。天就快亮了,回去歇著吧。」半宿沒睡,今夏悵然地打了呵欠,邊說邊走,最後話音消失在牆角。

第一百一十一章

  魚市結束後,謝霄拎著兩條鮮魚,還賺了些散碎銀兩回來。楊岳給他留了早飯,重新熱過給他端上來。

  「沒露馬腳吧?」今夏看著他吃,順手也拿了張餅撕著吃。

  「爺是誰,怎麼可能露馬腳。」

  說實話,和董三一條船打魚,又不能露出破綻,謝霄心裡頭還是有些許緊張,基本上沒怎麼說話。幸而董三自己一肚子心思,只略問了他家裡有些什麼人,又看他打魚嫻熟得很,倒也沒看出什麼破綻來。

  「我姐還好吧?」謝霄問道。

  「沒事,就是話少點,早上我給她送了吃的,她也都吃了。阿銳也不尋死了,估計是想明白了……」今夏看向楊岳,好奇道,「大楊,你怎麼勸得他?」

  楊岳笑了笑,謝霄在面前,他不願多說,只道:「沒什麼,就是勸了勸。」

  今夏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我要是六扇門總捕頭,沖這就給你升職加薪!這麼好的大楊,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她指得並非楊岳勸服了阿銳,而是楊岳竟願意去勸阿銳,這份胸襟,尋常人如何能做得到。

  「你趕緊當總捕頭,我可等著呢。」

  楊岳笑道。

  接下來幾日過得平靜無波,謝霄那邊始終沒有發現董三有異樣的舉動,好在兩人捕魚也一直相安無事。謝霄捕魚技藝愈發嫻熟,每日都能捕上百來斤的鮮魚,賣得不少錢,魚主人也甚是滿意。

  岑壽一直記掛著董三家的隔間,一直想法子弄明白隔間里到底藏了什麼東西,但隔間都用泥灰封好,若想一探勢必會留下痕迹,就會讓董三發覺。

  「可以租下董三隔壁的屋子,然後雇來石匠,讓他們在院中刻石獅子,然後偷偷從隔壁挖地道進董家,測算好方位,挖通隔間的地底。石匠的敲擊聲,可以掩蓋挖地道的動靜。」今夏侃侃而談。

  「這個主意好!」岑壽拍案而起,「你怎得不早說,應該馬上就辦。」

  「哥哥,你冷靜點,這個主意其實只有一個問題。」今夏示意他先坐下,「我算過,新河城租屋子是三個月起租,租金至少得兩、三兩銀子;還得雇石匠,至少兩人,加上石獅子的石料,每日伙食,七七八八划下來,至少得有十五兩銀子才能辦成這事。」

  「別說了。」岑壽扶額。

  「咱們壓根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今夏最後總結道,「所以辦不了。」

  「……大公子能早點與咱們會和就好了。」

  「是啊……」

  今夏長長嘆了口氣。

  又連著吃了好些日子的魚,楊岳已經使出做魚的十八般武藝,可連丐叔看到飯桌上的魚都開始唉聲嘆氣。

  「咱們吃點肉行不行?肉絲、肉末也可以。」他問。

  今夏也不想吃魚,不過更不願意花錢買肉,向楊岳提議道:「大楊,咱們可以做魚丸,炸著吃也行,煮湯也行。」

  「那不還是魚的味道么?」

  今夏接著道:「多放點蔥姜就行了,對了,還可以做魚糕。」

  說話間,謝霄拎著兩條鮮魚回來,褲腳挽得高高,把魚遞給楊岳之後,就朝今夏道:「今天有點不對勁的事兒。」

  「什麼事兒?」岑壽騰地站起身。

  今夏忙殷勤地端了凳子給謝霄坐:「哥哥快說,什麼事兒?」

  「今日到了河面,還未開始撒網,對面便來了另一條船,船上有提燈,一明一暗地閃,兩長兩短,我一看便知曉不對勁,但也只能裝著不在意。董三把船上的提燈遮了兩次,後來那條船就走了。」

  「肯定是來與他接頭的人!」今夏一聽便道。

  「後來在魚市上賣完魚,董三就把他今日賺的銀兩給了我,說他明日有事要用船幫人運貨,讓我明日歇一歇,那些銀兩就算是補償。」

  「你收了銀子?」岑壽問道。

  「那當然了,他都說到這份上,我若不收,豈不讓他疑心。」

  「他肯定是要用船去與人接頭,所以必須遣走你。我們弄條船,跟著他!」在別院中憋屈了這麼多日子,總算等到蛇出洞的時候,她摩拳擦掌很是興奮,「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天不亮就得去打魚的日子總算是快到頭了,謝霄摩拳擦掌道:「我再去弄條船,咱們可以在河口草深的地方候著。」

  「大楊,你多烙點餅,我們帶著身上吃。」今夏朝楊岳道。

  楊岳道:「我去,你不用去。」

  「不行,你水性沒我好。」今夏道,「再說,還有謝家哥哥和岑二哥,說不定都輪不到我動手。」

  沈夫人皺眉道,朝今夏道:「有他們倆就夠了,你不能去!」

  「姨……我是捕快,捉拿賊寇那是應當應分的事情。」今夏好言相勸道。

  「不行,太危險,你不能去!」沈夫人的口氣不容置疑,轉向丐叔道,「你把她看牢了,她若偷偷跑出去,我只記你的不是。」

  丐叔臉上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委屈。

  今夏沒想到沈夫人這般認真,頓時回想起在渡口時她死死拽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去涉險的情景——「不行,我不能讓你再去送死!」她的話猶在耳邊。

  她滿腹疑惑地看著沈夫人:「姨,你究竟為什麼?」

  沈夫人望著她,目光複雜,良久才道:「你喚我一聲姨,就是咱們倆有這個緣分,我不能看著你去涉險不管。」

  「我知曉您對我好,可是……不應該這樣。您瞧,我娘對我也很好,我爹對我也很好,他們也總是要我小心謹慎,可他們不會什麼都不讓我做。」

  「那是因為他們不是你親生爹娘!」沈夫人衝口而出。

  此言一出,今夏驟然愣住,四下里鴉雀無聲。

  沈夫人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心情激蕩,看著今夏似有滿腹話語,卻不能再說下去,匆匆起身回了房。

  「她、她……她到底是怎麼了?」今夏回過神來,心裡騰地惱火起來,「這事跟我是不是我爹娘親生的有什麼關係,他們把我從小養到大,他們心不心疼我,難道我不知曉么?」

  沒人接話,謝霄、岑壽等人,包括楊岳、丐叔在內,都不知曉該說什麼。

  今夏把怒火轉向丐叔,把六扇門的制牌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叔,莫說我事先沒告訴你,我可是六扇門的捕快,職位雖低,好歹是朝廷的人。你敢拘禁我,就是和朝廷作對!」

  「丫頭……」

  丐叔沒奈何地看著她。

  今夏也梗著脖子瞪著他:「和朝廷作對,可沒好果子吃!」

  「丫頭……」丐叔嘆了口氣,「坐下坐下,瞧瞧這委屈勁兒,眼圈都紅了,這事又不是不能商量。」

  今夏的眼圈確是紅了,別彆扭扭地坐下,小嘴一扁:「她……怎麼能說這種話,我爹我娘對我好著呢,她什麼都不懂!」

  「對對對,她話說的是不對,可她也是因為關心你才會說錯話。」丐叔安慰她。

  淳于敏悄悄給今夏遞上帕子,同情地看著她。

  今夏用帕子胡亂抹了抹眼睛,盯著丐叔:「這事,於情於理,於國於家,叔你都得幫我?不能美色當前昏了頭。」

  丐叔為難地挪了挪身子:「……這樣吧,我再和她說說,說不定你姨就能改變主意。」

  「你倒是快去呀!」今夏催促道。

  「我早飯還沒吃完呢,這個……」

  今夏把他拽起來,往他手裡塞了個包子:「叔,全靠你了!」

  丐叔沒法子,只得往沈夫人的房裡去。

  在門口勾頭盯著看,直至丐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今夏跳起來,朝岑壽和謝霄:「走!咱們現下就走!」

  「調虎離山,高!」謝霄朝她一挑大拇指。

  「什麼虎啊,我叔在我姨面前頂多算一貓……走,趕緊走。」

  來不及等楊岳烙餅,今夏多拿了兩個包子,偷偷摸摸地和謝霄、岑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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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深蹙娥眉,在房中坐著,心不在焉地拿了衣衫來縫,沒縫幾下便戳了指頭,又疼又氣,只得歇了手。

  房門雖沒關,丐叔仍在門板上叩了叩,笑問道:「方才見你早飯沒吃完,餓不餓,我再給你端點了?」

  「不用。」沈夫人轉頭,忐忑問他道,「我方才,是不是說錯話了?」

  丐叔邁進屋來,嘆口氣道:「是不該說的,那孩子眼眶都紅了。」

  聞言,沈夫人更加懊惱。

  「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你了,自從在杭州遇見這孩子,你對她便不一般,大事小事樣樣上心。今日又說出這等話來,難不成你比人家爹娘還要掛心她?這其中究竟是個什麼緣故?」丐叔緩聲問道。

  「我……」沈夫人慾言又止,「此事我現下還不能說,並不是因為信不過你,而是我還需要有人來作最後的證實。總之,這孩子對我而言很要緊,我是不能看著她出岔子的。」

  「很要緊?」

  「對,就像親閨女一樣。」沈夫人道,「所以,你一定幫我看好她,千萬莫讓她跑去與倭寇交手。」

  丐叔輕咳幾聲:「這個……我來尋你這會兒工夫,她肯定早溜了。」

  沈夫人急道:「這孩子怎麼……出了事兒怎麼辦?」

  「兒大不由娘,況且你又不是她親娘。」丐叔安慰她道,「這孩子你還看不出來么,主意大,人也機靈,再說謝霄和岑壽也都在,不會有事的。」

  沈夫人將他望著。

  「要不我現下就去追,把那丫頭五花大綁地捆回來,就把她給你栓在這桌腿上,你抬抬眼就能看見她,往後不管她去哪裡,都栓條繩子……」

  沈夫人何嘗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心下也知曉不可能事事限制今夏,嘆了口氣道:「行了,你不用故意在我面前說這等話。」

  丐叔住了口,試探問道:「真不用我去追?」

  「不用了。」沈夫人復將衣衫拿起來縫製,忽得想到什麼,眉毛一挑,看向丐叔,「你是故意放她走的吧?」

  「天地良心……」

  丐叔立時做出一副六月飛雪含冤莫白狀。

  「行了行了,別解釋了。」沈夫人只得饒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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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泊河出城的河口兩旁,各有一片兩人多高的蘆葦叢,蘆葦叢不算大,但藏一條船已是綽綽有餘。

  頭枕著硬梆梆的船板,謝霄心無掛礙,已然睡著。

  岑壽只閉目養神,雙耳一直留意著周遭的動靜,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聲響。

  頭靠在船舷上,今夏從蘆葦葉的間隙中仰頭看夜空中的銀河,找了找織女星,又找了找牛郎星,想著現下陸繹在岑港不知在做什麼,也不知何時才能來新河城與她會合,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

  從懷中把姻緣石掏出來,在手中輕輕摩挲著,大概是帶在身上的緣故,黑潤的石頭觸手生溫,反射著點點星光,瞧著似有靈性一般……

  「你,真的能護佑我和陸大人在一起么?」她瞧著它,心道,「你一定要有用才行,這是大事,可不能糊弄我!」

  今夏把姻緣石放在手心上,絮絮叨叨地在心裡叮囑了半日,岑壽眯縫著眼睛瞥了她好幾眼,她都渾然不覺。

  到了丑時三刻,不遠處隱隱傳來船破水之聲,岑壽推醒謝霄。

  謝霄掬了捧河水激面,瞬間清醒過來,悄悄撥開蘆葦葉望去——果然就是董三的船,因船上還放著一盞提燈,模模糊糊能看見董三的面容。

  待董三的船駛遠,謝霄才把船划出蘆葦叢,不愧在水上長大,他划船的技藝了得,船無聲地遠遠地跟著董三的船。

  將至河心時,董三的船停了下來,他舉起提燈,以衣袖為罩,一明一暗閃過兩長兩短。片刻之後,遠處也有燈光明暗呼應……

  兩船相互駛近,不多時,便會和在一處,董三似與來者商談了些事情。

  「咱們怎麼辦?現下上去抓他們?」謝霄蠢蠢欲動。

  「不急,再等等。」

  岑壽冷靜地觀察。

  今夏目力不及他二人,只能看個大概人影。沒多久,兩船各自劃開,董三仍是沿著來時路徑返回。

  「別管董三,先去追那條船!快!」今夏趕緊低聲喚謝霄。

  在沉沉夜幕的遮掩下,謝霄讓船無聲地繞了個彎,錯開董三的船,朝接頭之人的船直追過去。

  那船順流而下,行得甚快,謝霄追得急,最後已顧不得水聲。船上之人似有所察覺,回首望了好幾次,然後將船槳劃得飛快。

  「他發現了,快!」

  既然已經被發現,岑壽遂操起另一隻船槳,朝前猛劃,巨大的水聲轟轟直響,小小的船簡直就像在水面上飛起來一樣。

  已經沒槳了,今夏只能趴在船舷邊,拚命用手划水。

  很快兩船相距不到三丈遠,船上之人轉過身,右手一揚。

  「小心!」岑壽眼尖,趕忙喝道。

  謝霄反應甚快,聽暗器破空之聲,舉槳阻擋,暗器細如牛毛,瞬間沒入木槳之中。

  岑壽運起內力,將船槳擲出,正中那人背心。這一擊力道甚大,那人吃疼,撲倒在船內。謝霄緊劃幾下,兩船靠近,岑壽飛身躍入船中,趁著那人還未起身,便制住了他。

  「別讓他轉過來,當心他嘴裡含暗器。」

  今夏也躍過來,尚記得上次阿銳吃的虧,連忙提醒岑壽。

  岑壽以手鉗住那人的後脖頸,微一用勁,那人喉嚨間頓時發出乾嘔之聲,又聽得叮叮幾聲,果然從嘴裡掉出三枚細針來。

  「果然陰毒!」岑壽狠狠道。

  謝霄拽著船繩躍過來,看見倭寇吐出來的細針,想起上次的事情,惱怒之極,對著倭寇就是一腳:「敢暗算爺!活膩味了你!」

  倭寇抬起頭來,口中嘰嘰咕咕說了一長串東洋話,頓時三人都有點傻眼。原想著從倭寇口中套出線索,可他們三人沒有人會東洋話,這下可麻煩了。

  「別給爺裝啊!」謝霄又是一腳踢過去。

  那人鼻青臉腫,又是嘰嘰咕咕說了一通東洋話。

  今夏煩惱地推了推額頭,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就聽得懂這話,你會不會?」

  岑壽犯難地搖搖頭。

  「現下怎麼辦?」謝霄問道。

  今夏手一揮,果斷道:「打暈了,先綁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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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別院上上下下也沒找出個懂東洋話的人,那倭寇被捆此地,問不出話來,還得浪費吃食喂他,著實叫人心疼。今夏與岑壽商議半日,最終決定將此事稟報駐紮在此地的戚將軍。戚將軍與倭寇交戰多年,軍中肯定有懂得東洋話的人。

  兩人遂往軍中去,被擋在營外,一問之下才知曉戚將軍率軍往台州去了,三日五日也未必回得來。

  「請問,如今城中是誰主事?」岑壽問道。

  「城中之事你們自然該去衙門。」

  今夏問道:「若是發現了倭寇蹤跡呢?衙門裡頭衙役有限,怕事的多,只怕不會管。」

  看守營門的軍士思量片刻:「你們不妨向戚夫人稟報,她會有所決斷。」

  「戚夫人?」今夏一怔,「哥哥你指得是戚將軍的夫人?她能管倭寇的事?」

  向一個女人稟報,岑壽本能地皺了皺眉頭,也覺得甚是荒唐。

  似乎早料到他們會有此反應,軍士笑了笑道:「你們信我便是,眼下城中能做主的,敢做主的就只有戚夫人了。」

  今夏與岑壽將信將疑,向軍士問明了戚夫人所住之處,便尋過去,好在就在近處,行不多時便到了。

  叩門之後,一名丫鬟來開了門,目光毫無怯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遍,這才接過岑壽和今夏的腰牌細看。

  「錦衣衛、六扇門……」她復將腰牌還回,「請兩位稍候,待我先稟報夫人。」

  「有勞姐姐。」今夏有禮道。

  門復關上,今夏朝岑壽晃晃腦袋:「看見沒,連底下丫鬟都這般英姿颯爽,這位戚夫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岑壽仍皺著眉頭:「再不一般也只是個女子,這倭寇之事非同小可,她能有何對策。我只想她能速速聯繫到戚將軍。」

  「小看女人,會吃大虧的,哥哥。」今夏笑嘻嘻道。

  岑壽不搭話,只哼了一聲。

  過得一會兒功夫,那丫鬟復開了門,朝他們道:「夫人有請,兩位隨我來。」

  此處應該是戚將軍在新河城的住處,簡簡單單的一處小宅院,還沒有淳于老爺家的別院大。跟著丫鬟行到內堂,一名穿著半舊藏藍湖縐通袖襖牡丹翟紋馬面裙的少婦正在桌前忙碌,偌大的一張八仙桌上,擺滿長槍的槍頭,狼筅的筅頭,還有腰刀等物,可謂是刀光劍影,寒氣逼人……

  「夫人,人帶來了。」丫鬟稟道。

  那少婦手上尚拿著一柄腰刀擦拭,聞言抬眼望來,淡淡道:「兩位請坐。看茶。」任憑是誰,讓六扇門的捕快找上門,都不會認為是件好事,更何況還有位錦衣衛跟著。

  看著桌上的利刃,岑壽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位戚夫人確實非同一般。

  「聽說戚將軍的鴛鴦陣甚是厲害,用得就是長槍和狼筅吧。」今夏饒有興趣地看著桌上的兵刃。

  戚夫人將手中的腰刀入鞘,看向今夏,微微一笑:「姑娘在京城,也知曉鴛鴦陣?」

  「是,我家頭兒對戚將軍改良鴛鴦陣十分推崇,還曾經給我們講過它的諸多變化,如適用於巷戰的五行陣,還有可衝鋒追擊的三才陣。我們對戚將軍都佩服得緊。」今夏笑道。

  岑壽瞥了眼今夏,暗嘆:這馬屁拍得真是到位。

  戚夫人果然對他們面色和緩了許多,問道:「聽說你是六扇門的捕快,這位官爺是錦衣衛,不知此番上門有何要事?」

  「是這樣……」

  今夏頗有條理地將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講了一般,從杭州城外遇見董三,再到新河城如何對他盯梢,說得甚是詳盡,聽得戚夫人娥眉深鎖。

  「不知夫人此處,可有懂東洋話的人,或者可以找到懂得東洋話的人?」

  岑壽到最後才問道。

  戚夫人微微一笑:「我懂東洋話,我來審他。」

  這下,不僅是岑壽,連今夏都微微一驚。「夫人,你也懂東洋話?」她奇道。

  「我隨將軍抗倭多年,與東洋人打交道的時候甚多。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所以我特地請過教習先生來教東洋話。」戚夫人起身道,「兩位略坐片刻,我換件衣衫,便隨你們走一趟。」

  「多謝夫人!」

  今夏與岑壽連忙起身施禮。

  戚夫人轉出內堂,今夏朝岑壽擠擠眼睛:「怎樣?我說這位戚夫人不一般吧?」

  一位女子因為丈夫抗倭,自己竟然還特地去學了東洋話,這的確不是一般女子。岑壽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

  「對了,你家大公子為何也會東洋話?」今夏好奇問道。

  岑壽嘆口氣道:「老爺對他的要求高,除了東洋話,他還學了高麗話,蒙古話。」

  今夏嘖嘖而嘆:「虧得他天資聰敏,若換做是我,苦也苦死了。」

  岑壽挪揄她道:「大公子現下不在這裡,你不用拍馬屁。」

  「哥哥,拍馬屁這種事情是不分人前人後的,逮著機會就得拍。」今夏一臉正氣地教導他。

  早知曉說不過她,岑壽舉手示弱。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戚夫人換過衣衫出來,帶著一名丫鬟,隨今夏岑壽來到別院。

  「就是他!」岑壽上前把縮在角落裡的倭寇提溜出來,再把塞在倭寇口中的粗布掏出來,朝戚夫人道,「他擅長暗器,昨日口中還藏了三枚銀針。」

  今夏殷勤地替戚夫人搬來了圓凳,讓她舒舒服服坐著審倭寇。

  「你是誰?從何而來?來新河城做什麼?」戚夫人用東洋話直截了當問道。

  那倭寇聽見東洋話楞了楞,張了張口,等了半晌才嘰嘰咕咕說了一句話。

  今夏好奇道:「他說什麼?」

  戚夫人以手勢制止今夏,繼續以東洋話盤問倭寇,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夏與岑壽干站在一旁,卻是一句也聽不懂,著實焦慮得很。

  兩人對話良久,只見戚夫人眉頭越皺越緊,目光愈發犀利。

  在倭寇慢吞吞地說完一句話之後,戚夫人猛然間站了起來,隨手抄過旁邊一根木棍,劈頭就朝倭寇揮下……

  岑壽萬萬沒想到戚夫人是這般暴脾氣,大吃一驚,連忙出手制止。

  「這人是好不容易才抓來的,夫人,可千萬不能輕易打死了。」今夏跟著勸道。

  戚夫人狠狠拋下木棍,惱怒道:「他不肯說實話,得給他見點紅才行!」

  「如此,夫人交給我便是。」岑壽順手抽出匕首,「我先挑了他的腳筋,他若還不說,就挑了他的手筋……」

  「甚好!」抗倭多年,對倭寇可謂恨之入骨,戚夫人冷笑著向倭寇轉述了岑壽的話。

  那倭寇面色大變,他是習武之人,自然知曉挑斷手筋腳筋之後,自己便是廢人一個,連日常行路吃飯都成問題。

  岑壽也不廢話,那倭寇被捆得結結實實,壓根無處可躲,他上前拿了倭寇的腳,一把將靴子脫了,刀刃往後腳跟處斜斜插下……

  那倭寇突然大叫出聲,叫聲凄厲之極,聽得人頭皮發緊。

  「行了,」戚夫人道,「他說他會說實話,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匕首已經□□腳踝處,只差一挑,就能將腳筋挑斷,岑壽也不急著把匕首□□,轉頭問道:「他真的肯說?要不,先挑一根嚇嚇他?」

  今夏終歸是姑娘家,看那倭寇滿面惶恐和絕望,心下不忍,勸道:「別啊,先聽他怎麼說,他若敢騙我們,再處置不遲。」

  戚夫人也道:「不急,先讓他說。」

  岑壽有意嚇唬倭寇,慢吞吞地把匕首抽出。

  只見鮮血泊泊直流,那倭寇知曉腳筋未斷,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經過此番,他不敢再有所隱瞞,老老實實地將自己所知盡數說出。

  聽罷他的話,戚夫人面色凝重,半晌未語。

  「夫人,他說了什麼?」今夏忍不住問道。

  「他說……」戚夫人深吸口氣,才道,「之前奔襲台州的倭寇在三五天內就會折返來攻打新河城,董三就是城裡的內應。」

  果然如此,今夏忙問道:「城裡一共有多少倭寇?」

  「他說董三手底下大概有三十幾人,這些人他也不認得,這是董三自己與他們聯絡。」戚夫人眉頭緊皺。

  新河城中居然藏著三十幾名倭寇,他們很有可能分散在城中的各個角落,只等待董三一聲令下。眼下戚將軍帶兵趕往台州,大軍出發已有數日,城中只剩下少許親兵與明軍家屬,還有普通百姓,毫無防護能力,倭寇要攻城,加上又有內應,可以說取下新河城是輕而易舉之事。

  「此事必須立即飛書告知將軍!」戚夫人轉頭吩咐丫鬟,「立刻回府!」

  未料到此事這般危急,岑壽想得是將董三捉拿歸案,令他供出黨羽,好一網打盡。

  獨獨今夏尚在原地站著出神,腦中反覆出現的是這幾日她所看到的新河城,老弱婦孺,一堆殘兵……究竟有何價值讓倭寇放棄台州前來攻打呢?

  「去捉董三,如何?」岑壽問她道。

  今夏卻如大夢初醒,發足向戚夫人追去:「夫人,等等!我有話說,且等一等!」

  戚夫人停下腳步,顰眉道:「還有何事?」

  「夫人,我斗膽猜測,這是倭寇使得調虎離山之計,目的正是要讓戚將軍回來相救新河城,然後趁機攻打台州。」今夏道,「如今城中明軍家屬甚多,且夫人您也在此,正是軍心牽掛所在,攻打新河城,正是要引戚將軍關心則亂。」

  聞言,戚夫人思索片刻,問道:「這也只是你的猜測而已。」

  「並不僅僅是猜測,請問夫人,攻打台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兩萬餘人。」

  「以現下的新河城,倭寇兩萬兵力,便是十座新河城也打得下來。可他們卻還要頗費周遭在城中安插內應,以求內應外合,我斗膽猜測,來攻打新河城的倭寇兵力恐怕甚是有限,而且不會是敵軍主力。」

  她說得甚是有道理,戚夫人思量一瞬,轉身復回到柴房,又接連問了倭寇好幾句話,可那倭寇卻只是搖頭。

  「他只負責聯絡董三,對於其他的安排並不知曉。」戚夫人道。

  岑壽復抽出匕首,朝倭寇冷道:「他未必不知曉,說不定就是嘴硬而已。」說話間,他已經蹲□去,刀刃雪光一閃,朝倭寇腳踝處刺去……

  那倭寇想躲卻無處可躲,只得連聲喊叫,聲音嘶啞,連眼淚都喊了出來。

  「罷了,我看他說的是真話。」戚夫人道,「若是軍事安排,只有高級將領才知曉,不太可能告訴他。」

  岑壽原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匕首隻在他腳踝處不輕不重地划了道口子,並未挑到他的腳筋。

  眼下形勢不明,使人如在迷霧之中,擺在面前的兩條路都十分模糊。若是請戚將軍領兵救援,有可能正中倭寇的調虎離山之計,使得台州陷落;若不請戚將軍領兵救援,新河城陷落,百姓落難,且城中明軍家屬或被擒或被屠,軍心將會大受打擊。

  這兩條路著實讓人難以抉擇,今夏也甚是煩惱。比起她所考慮的,岑壽還肩負著保護他們安全的責任,還得想著若是倭寇當真攻城,該如何將他們都送出城去才好。

  相比起他二人,戚夫人卻似乎心中已有了決斷,問今夏道:「董三住在何處?」

  「青泊河旁的一條小巷中。夫人,只怕他周遭還有黨羽,若是貿然抓了他,打草驚蛇,剩下的三十幾人可就難以捉拿。」今夏提醒她道。

  岑壽道:「我們可以嚴密監視董三,待他發出召集令後,再將黨羽一網打盡!」

  「此計甚好。」戚夫人點了點頭,「我這邊只剩下一些親兵,岑大人,我把他們交給你調派,務必盡數捉拿,切勿有所遺漏。」

  「在下明白。」岑壽拱手道。

  今夏看著戚夫人:「夫人,戚將軍那邊……」

  「我會如實告之,包括你的推斷。」戚夫人答道,「至於要不要回援,由將軍自己定奪。我們在城內得做好守城的準備。」

  「……守城的準備!」岑壽倒吸口涼氣,「夫人,您是認為將軍會以台州為重,不會回援?恕我直言,即便我們能夠順利捉拿倭寇內應,以現下新河城的兵力,只有要兩千倭寇就足以攻下新河城。」

  「先守城,城若守不住,就巷戰,一房一屋的堅守下去。」戚夫人決然道,「這城中多是明軍家屬,寧可一死,也絕不能被倭寇俘虜。」

  她臉上的這份決絕和堅毅,是今夏之前從未看到過,不由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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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城了!封城了!」

  沉重的城門被緩緩關上,四道一尺厚的門栓層層落下,將厚重的城門卡住。

  不僅是城門,連同青泊河入城的河口也被封起,厚厚的鐵條所焊成鐵閘,重逾千斤,從河面到河底都被封得嚴嚴實實。

  謝霄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用再去打魚,也不用擔心露出什麼馬腳。而今夏因此前的事情,心裡頭還彆扭著,不肯去見沈夫人,窩在灶間幫楊岳打下手。

  「戚將軍真的有可能不會回援?」楊岳著手準備腌雪裡蕻,封城估摸不會是一兩天的事兒,還是做些存糧才好。

  今夏心不在焉地幫他擇菜:「應該不至於吧,這城裡頭那麼多明軍家屬,戚夫人自己也在這裡,戚將軍總不至於丟下自己老婆孩子不管吧。」

  「是老婆,沒孩子。」楊岳更正她,「你不知曉么?因為戚夫人膝下無所出,所以戚將軍在外頭偷偷置了幾房外室,孩子也生了幾個,因為怕戚夫人與她們水火不容,所以這他們都不在新河城。」

  「……」今夏說不出話來。

  「還有,外頭都傳戚夫人就是河東獅,戚將軍畏她如虎。」楊岳嘆了口氣,「我看,戚將軍回援一事,還當真難說。」

  今夏不解問道:「這些事兒你從哪聽來的?」

  「買菜啊,全是明軍家屬,長舌碎嘴的,你想聽什麼都有。」

  「如此說來,是真的?!」今夏想起戚夫人的神情,嘆了口氣,「莫非戚夫人也覺得戚將軍不會回援,那她心裡……」

  有人輕飄飄地落在院外,今夏反應甚快,隨手抄起件東西就砸過去,出了手才發現是砸出去的是水瓢……

  輕而易舉地接住水瓢,岑壽走進來,把水瓢往旁邊一擱,開口就道:「有吃的沒有,熬一晚上,餓死我了。」

  因未到飯點,楊岳從籠屜里拿了冷饃遞過去,歉然道:「冷的,怕是有點硬。」

  「沒事沒事。」岑壽接過去邊嚼邊道,「總算有進展了,昨日封城之後,我看那廝就不對勁,屋裡的燈點到三更半夜才熄。今日他起了個大早,到大槐樹身上刻了個標記。」

  「什麼標記?」

  岑壽用手指頭蘸水,在灶台上畫給他們看,兩人皆看不懂。

  「不懂吧?」岑壽嘿嘿笑道,「我也不懂,戚夫人也不懂,所以又跑了一趟大牢。上次抓的東洋人說,這記號的意思是今晚四更會合……蛇,終於要出洞了!」

  今夏也頗為興奮:「也就是說,今晚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說著,淳于敏捧著茶壺進來,看見這麼多人,怔了怔,細聲道:「我、我是來討些熱水。」

  「這裡有,我來吧。」楊岳忙接過茶壺去。

  看見今夏,淳于敏似有話說,欲言又止,被今夏瞧出端倪來。

  「有事?」她問。

  「袁姑娘……這事可能不該由我說,可是我……」淳于敏躊躇半晌,「那日之後,你一直都沒見過沈夫人吧?」

  今夏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我看她這幾日臉色不大好,像是一直惦記著你。」淳于敏道。

  楊岳舀好水,也勸道:「那日她也是一時情急失言,你這麼老躲著人家,也不是個事兒呀。」

  今夏悶了半晌,嘆口氣道:「我也知曉……可她對我管頭管腳的,這也不許那也不許。現下正是亂的時候,我若現下和她講和了,到時候倭寇攻城,她肯定又拖著我不放手。」

  「倭寇要攻城?!」淳于敏驚道。

  楊岳瞪了今夏,這些事請他們一直都瞞著淳于敏,生怕嚇著她。

  今夏倒不以為然:「眼下都什麼時候了,應該讓她知曉,心裡也好有個底。」

  「倭寇真的要攻城!」淳于敏問道。

  今夏握了她的手,誠懇道:「姐姐,新河城很快會打一場大仗,不知曉會不會有援兵來,你記著,別管城裡怎麼亂,你一定跟好我叔和我姨,我叔功夫很高,保護你們應該沒問題。」

  淳于敏焦急道:「那你們呢?」

  今夏望向楊岳和岑壽,三人相視,目中含義已不言而喻。

  「城中守衛有限,我們得幫戚夫人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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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從俞大猷下令休整起,已經過了八日,岑福也已從京城趕回來。

  這八日里透支過度的士兵終於可以好好歇息將養,保養武器,還有空閑可以悼念死去卻無法安葬的戰友,再茫然地想一想來日生死未卜勝負難測的戰役。

  說實話,對於陸繹的這個計策,俞大猷心裡是一點底都沒有。此計說簡單也著實太簡單,無非就是惑敵鬆懈,然後攻其不備。但從此前數戰看來,倭寇防守甚是嚴密,山上各種火器齊備,便是突然之間發動猛攻,要拿下岑港也絕非易事。

  眼下,俞大猷將軍之職已經被撤,可實差他還得頂著,再攻不下,恐怕下一步就是被關入大牢了。

  他在營中信步而行,順便到傷病員所在的營房看一下他們的狀況。王崇古正好弄了一批藥材送過來,坐在傷員之中與他們閑聊。與俞大猷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不同,王崇古性格隨和得多。在士兵們眼中,俞將軍高高在上頗有威信,而王副將則能與他們閑話家常。

  「將軍。」王崇古笑著招呼他。

  俞大猷行過去,示意周遭兵士們不必拘泥,他自己也隨意坐下。

  「方才我才聽說,」王崇古朝旁邊一名傷在腿部的兵士努努嘴,「將軍,你猜猜他是怎麼回營的?」

  俞大猷瞥了他一眼:「你背回來了?」

  王崇古笑道:「是陸大人的馬馱回來的。」

  「陸繹?」

  「對,那日他往咱們營里來,路上正好碰上他們撤下來,陸大人把自己的馬還有隨從的馬都讓給他們,他自己是徒步走來的。聽說,走了一個多時辰呢。」

  俞大猷怔了怔,這倒是他未料到的,也從未聽陸繹提過。

  王崇古拍拍他肩頭:「平日而論,這些日子他在營裡頭,吃住也沒聽他抱怨過一句,也沒端什麼架子,算是夠好伺候的了。你別整日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行了,我心裡有數。」俞大猷嘆了口氣:「他若此計能成功,我把他當菩薩供著都沒問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王崇古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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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有人影來到陸繹窗前,輕叩了幾下窗欞,片刻後從窗縫推進來一份薄薄的信。

  岑福正欲追出去,卻被陸繹阻止。

  陸繹接了信,隔著窗輕聲道:「你沒傷吧?」

  外間已是寂靜無聲,待他推開窗子,可見月色之中,遠處一領藍衫蹁躚而去。

  「大公子,他是誰?」岑福奇道。

  陸繹微微一笑:「一位朋友。」

  這本是陸繹想自己冒險潛入岑港,卻不知怎得讓藍道行看穿了心意,三日前他在窗口留下讓陸繹等他自岑港歸來的訊息,直至今日方回。

  他如何孤身潛入,陸繹不得而知;他經歷了何種艱險,陸繹也不得而知,只知曉他繪製了岑港內部並倭寇機關的詳盡圖紙,

  一燈如豆,圖紙在桌上展開,依山而建的一處處柵欄,藏在暗處的各種火器,每一處位置都標註出了詳細的火器種類和射程。這些火器的位置堪稱惡毒,足以讓明軍在岑港前鋪陳下層層疊疊的屍首……

  陸繹看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得出一個十分殘忍的結論——即便明軍突發強攻,岑港也仍舊攻不下來。

  天色微明,他將圖紙揣入懷中,緩步向大帳行去。

  距離大帳還有數十步遠時,便見大帳帳簾被掀開,俞大猷自內出來。因擔憂戰事,休整這數日來,俞大猷心裡是沒著沒落的,往往整日整夜待在大帳中研究作戰方案。此刻他滿面疲倦,雙手猛搓了一番麵皮,抬眼時正看見陸繹。

  陸繹遠遠一拱手。

  俞大猷行過來,眉頭深皺,欲言又止。

  「將軍?」陸繹試探問道。

  俞大猷終於還是問道:「到今日為止,已經休整足足九日,我看時候差不多了。」

  「將軍莫急,我正是想與將軍商量此事。」

  陸繹打了個請的手勢,俞大猷復隨他回到大帳內,他掏出懷中圖紙,遞給俞大猷。

  俞大猷盯著圖紙看了許久,眉頭越擰越緊,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該問什麼:「這圖紙你從何處得來?」

  「是我的一位摯友,知我為岑港之戰煩難,他替我冒險潛入岑港,繪了這張圖給我。」

  俞大猷也知曉潛入岑港是何等兇險之事:「替我向你朋友說一句,我俞大猷欠他一份人情……圖上所標註,你能確定準確無誤?」

  陸繹道:「我相信他。」

  俞大猷陷入一陣沉默,長久地看著那張圖紙,以他多年征戰的經驗,他清楚地看出,一旦明軍猛然發動強攻,還是會在火器之下死傷無數,攻下岑港仍然無望。

  「……你也看過這圖,應該知曉這仗打不贏。」他看向陸繹。

  陸繹點頭:「我來找將軍,就是想與將軍商議此事……我想過,要讓明軍順利攻山,除非能夠做到裡應外合。」

  「裡應外合?」俞大猷一怔。

  「可派數十人潛入岑港,挑起岑港內部大亂,再以煙火為號,與進攻的明軍裡應外合,一舉拿下岑港!」陸繹沉聲道。

  「數十人?」俞大猷搖頭,「想要潛入岑港,除非是輕功絕頂的高手才能避開倭賊耳目,翻山越嶺而入,軍中雖有武藝高強之人,但輕功絕佳者甚少,一靠近就會被倭賊發覺。」

  「不必翻山越嶺,只要找善潛水者即可。」陸繹向他解釋道,「我查看過岑港的港口,停著數艘戰船,戰船上時常有倭賊出沒,這個港口與岑港內部必定有通道相連,我們可以由此入內。」

  「經由水路上岸,然後再找通道?」俞大猷仍是搖頭,「數十人目標太大,很容易就會被發現,到時候倭賊將通道關閉,這數十人豈不是明晃晃的靶子,白白送死。」

  「這層我也想過,大福船的噴筒射程可達數十丈,可以用它攻擊停在港內的倭船,船一著火,倭賊必定會棄船逃入岑港,到了那時,就可以趁亂混入岑港內。」陸繹早已將此事仔細考慮過。

  俞大猷在心中反覆推敲這個戰術,雖不能說無懈可擊,但確實目前唯一的法子。

  「只是這數十人深入岑港,太過兇險,恐怕能夠全身而退不多。」他輕嘆口氣,如何選出個帶隊之人,也是問題。

  陸繹此時起身,正色道:「言淵不才,學過拳腳功夫,水性尚可,請將軍准許我帶人潛入岑港。」

  「你!」

  俞大猷吃驚道,隨即便是連連搖頭。

  「不行,絕對不行!……我豈能讓你去涉險。」

  「將軍是覺得言淵功夫太差,沒這個資格?」陸繹挑眉。

  「不是……」

  陸繹打斷俞大猷,乾脆利落道:「將軍,既然你我都是習武之人,那不妨校場上見真章,我若勝過你,你就讓我帶人潛入岑港,如何?」

  俞大猷師從李良欽學習劍術,武藝高超,連嵩山少林寺的武僧都敗在他的手下,當下見陸繹竟然要和自己比試,不由暗嘆這年輕人著實不知高低。

  「你當真要和我比試?」他問道。

  「真是。」

  「也好!」俞大猷應承下來,「你若勝了我,便如你方才所言;但你若輸了,就須聽我安排,不得有異議。」

  「一言為定!」

  陸繹微笑。

  連日休整,官兵也都閑來無事,聽聞校場將軍與那位錦衣衛比試功夫,頓時奔走相告,不消一頓飯功夫,把偌大個校場圍得水泄不通,連腿腳不利索的官兵都拄著拐趕來瞧熱鬧。

  岑福好不容易擠到裡層,被擠出一身汗來,心情忐忑不安。自昨夜收到那張圖紙起,陸繹就沒怎麼和他說過話,他只知曉大公子在燈前坐了一夜,卻猜不透大公子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眼下更不知曉大公子為何會突然和俞將軍比武。

  大概是看陸繹年紀輕輕,又是京城公子,即便自幼習武,只怕功夫也有限。俞大猷連衣袍都未換,頗隨意地往兵器架旁一站,示意陸繹先行挑選兵器。

  「我知曉將軍善長荊楚長劍,但真正精通的卻是棍法。」陸繹微微一笑,伸手取過一根長棍,「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不敢當!」俞大猷也取過一棍。

  王崇古也聞訊趕來,擠進人圈,皺眉看著場內,只道是俞大猷性格耿直與陸繹鬧出不快,弄得要上校場較量。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兩人各持一棒,相距一丈,腳下微錯。

  俞大猷心中暗忖:他畢竟是陸炳之子,雖是要勝他,也須讓他面上好看才是,就與他多過幾招,算是點撥他端正。

  當下也不使個門戶,棍棒在手中耍了個花式,便朝陸繹侵去,直破大門打他的棍。

  陸繹錯身而退,倚他棍尾,直剃而下打他的手。

  俞大猷翻身躍起,陸繹使了個喜鵲過枝,趁棍而上,棍身如影隨形,無論俞大猷如何騰挪跳躍,始終擺脫不掉。

  本只是想與他略過幾招,倒未曾料他的功夫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尤其陸繹輕功甚好,長棍在他手中愈發變得輕巧靈動,隨心而走。俞大猷甩不開他,索性以進為退,使出馬前斬草,連進三步,逼開陸繹。

  兩人這幾下過招,王崇古已看出俞大猷棍勢和緩,有歉讓之意,顯然並非因爭執而比武,便稍稍放下心來。

  周遭官兵吼吼叫嚷,為自家將軍助威打氣,聲勢浩大。岑福甚是不滿,無奈孤掌難鳴,便是扯破喉嚨也壓不過眾官兵的聲響,麵皮綳得緊緊的,盯著校場之上。

  俞大猷望向陸繹,笑道:「功夫不錯,再來!」

  話音剛落,他旋手進五步,以腰力挑打,使出滴水獻花,棍尾上挑,直打陸繹前胸的神封穴。陸繹以棍相揭,反而借他上挑之力,翻身騰挪,身輕如燕,自他頭頂躍過,手中長棍走馬回頭,打向俞大猷脊背的風府要穴。

  聽背後風聲,俞大猷側身讓過長棍,心下暗暗替他叫了聲好,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當心了!」他喝道。

  長棍拖地,如蛇般蜿蜒前行,綿綿不絕,向陸繹下盤快速攻來。陸繹連退數步,將棍變流水打他棍,兩棍相擊,因力道生猛,發出金石之音,連打連揭,一時難解難分……

  眾官兵在旁大聲助威,此時岑福也再忍耐不住,縱然喊不過他們,也縱身長嘯為自家大公子助威。

  接連數招之後,俞大猷橫棍掃過,棍端劃向陸繹胸前,堪堪划過,衣袍內有一物件被棍挑出,飛至空中……

  陸繹原是要持棍格開,見那物飛出,顧不得多想,探身伸手去撈;俞大猷也未想到他竟不擋不避,待要收棍,已然來不及,長棍重重擊在陸繹左腿。

  腿上吃痛,陸繹單膝跪下,手上卻已穩穩握住那物件,抬首笑道:「將軍好棍法,是我輸了。」

  俞大猷卻不以為然,伸手攙扶起陸繹:「若非你分心,我斷然還無法取勝……說句老實話,以你這般年紀,在武學上便有此造詣,是我敗了才對。」

  「將軍過獎,言淵實不敢當,今日切磋,將軍果然棍法如神。」陸繹朗聲道,「若我沒記錯的話:將軍曾說,用棍如讀四書,鉤、刀、槍、鈀,如各習一經,四書既明,『六經』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則各利器之法,從此得矣。」

  「你竟然看過《劍經》?!」

  這著實出乎俞大猷的意料,方才陸繹所言,正是他所著《劍經》中的話。

  陸繹笑道:「家父對此書讚賞有加,還特地抄寫給我,要我用心讀。」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饒得是俞大猷,饒得他明明知曉陸繹所言很可能是客套話,但聽到陸炳這等高手也對《劍經》讚賞有加,著實令他心中歡喜不已。

  自至舟山以來,俞大猷還未曾這般心情暢快過,當下揮手讓眾官兵散去,攜了陸繹的手,又喚上王崇古,一起回到大帳中。

  一進大帳,他便從腰間取了碎銀,連聲命祥子置辦些酒菜來。

  看見俞大猷難得有如此心情,王崇古也甚是歡喜,喚住祥子,笑道:「我原本存了一罈子酒,預備著攻下岑港後慶功時喝,現下將軍心情好,你就去將我那壇酒取來。」

  聞言,俞大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私藏好酒,怎得,今日捨得拿出來了。」

  「陸僉事您可能不知曉,他那條棍子連北少林的和尚都服氣,」王崇古朝陸繹笑道,「今日能見將軍肯在校場上低頭,我自然要慶賀慶賀。」

  「言淵也是從《劍經》中受益良多,才能勉強與將軍對陣。」

  「方才那一棍,可受傷了?」俞大猷問道。

  陸繹擺手道:「不礙事,將軍棍下留情,未盡全力,我怎會受傷。」

  一時祥子將酒菜置辦來,軍中連像樣的杯器都尋不到,酒以碗盛,三人吃著酒菜,暢聊起來。

  「不知今日你連比武都顧不得,伸手去撈的是何物?看得這般要緊?」俞大猷好奇道。

  陸繹自懷中掏出了姻緣石,放在掌中給他瞧。

  「這是何物?」俞大猷皺眉道,「……我看就是塊石頭!」

  王崇古也湊過來端詳,猜測道:「莫非是名貴的玉石?生怕摔碎了吧。」

  陸繹笑道:「不是什麼名貴玉石,是一位朋友所送的姻緣石,聽說靈驗,我便帶著。」

  王崇古聽得一楞:「以陸僉事的人品相貌,還有家世,何愁姻緣二字,愁得該是桃花太多才是。」

  「大丈夫何患無妻!」俞大猷也不懂陸繹為何將此物看得這般要緊,「這若是在戰場上,為了個物件,連命都丟了可不值。」

  陸繹並不想多加解釋,微微一笑,復將姻緣石收起,岔開話題道:「我記得將軍是福建晉江人氏,不知這身好武藝師從何處?」

  「我師從李良欽,」久未飲酒,俞大猷被王崇古的好酒鉤起了酒蟲,又自斟了一碗,邊飲邊嘆道,「想當年在師父門下,除了練功,便是與師弟一塊兒上山掏鳥下河摸魚,真是暢快得很。」

  「將軍還有師弟?」

  「我師父與旁人不同,不似別人收十幾個或是數十個徒弟,他只收了我和我師弟兩人,悉心教導。想來我們倆也是沒出息,沒給他老人家臉上添光。」飲了酒,俞大猷的話也密了許多,嘆了又嘆。

  陸繹望了眼王崇古,後者聳聳肩,顯然已經看慣俞大猷喝酒後的模樣。

  「您師弟現在何處?」陸繹順著他的話問。

  「不知曉……」俞大猷似乎想起什麼,復把陸繹的肩膀拍了又拍,「大丈夫何患無妻,怎麼著都能娶著婆娘,女人這種事,千萬別鑽了牛角尖。我師弟就是最好的證明!」

  想來是個為情所困的故事,陸繹沒想再問下去,俞大猷卻自發自覺地繼續說下去:「我師弟,練武的好苗子呀,我師父本就想收我一個徒兒,可見了我師弟後,那骨骼、那資質,硬是沒忍住,收了他做關門弟子。說起來,我師弟真的是比我有悟性,一點就透,學什麼都比我快,可惜啊,為情所困,還沒學成就走了,說是要進京闖闖,博個功名。」

  「那他現下如何?」王崇古問道,「是否在朝中?」

  俞大猷連連擺手:「他走的時候連名字都改了,初始還知曉他當了錦衣衛,再後來就音訊全無了。」

  陸繹笑道:「既是錦衣衛,將軍不妨說說這位師弟姓甚名誰,說不定我認得?」

  「他姓楊,單名一個立字。後來連名都改了,說是大丈夫鵬程萬里,改名為楊程萬。你可聽說過他?」

  「……」

  楊程萬?!陸繹怎麼也沒想到俞大猷的師弟會是他,再一思量,難怪楊岳曾說爹爹愛吃潤餅,這潤餅原就是閩南之物,他還詫異楊程萬未去過閩南,怎得會愛吃此物。

  俞大猷見陸繹面色古怪:「你聽說過?」

  「是,恰巧聽說過……此人多年前因傷辭去了錦衣衛職務,現在是六扇門的捕頭。」他現下也已娶妻生子,兒子也在六扇門當捕快。」陸繹說著,腦中似有千頭萬緒湧來,一時卻又整理不清。

  聽聞楊程萬的境況,得知故人安好,俞大猷感慨良多,長長嘆了口氣。

  「將軍說他當年為情所困,不知……為得是哪位姑娘?」

  「那時節,泉州府有個行醫的林家,他與林家勉強算是沾著點親,也時常走動。林家有兩位姑娘,他心裡惦記著那位姐姐,可惜林家看他不上,將那位姐姐許給旁人,莫約也是個官家。我師弟心中不忿,這才想進京去爭口氣。」

  林家的大姑娘,嫁給了夏長青;沈夫人是林家二姑娘,難怪她聽說了楊程萬之後就願意留下……陸繹再往深處想去:夏言一案,當時楊程萬還是錦衣衛,他不可能不知曉此事會波及夏長青,當時他是如何抉擇?他被關入北鎮撫司,與此事可有關係?

  「陸僉事、陸僉事?」

  見他怔怔出神,王崇古詫異地看著他。

  陸繹回過神來,一時間卻掩不住面上的深憂,俞大猷見狀便道:「不說了,今日難得痛快吃酒,這等兒女情長之事不提也罷,平白掃了興緻。來!再干一碗!」

  心知不該在此時想楊程萬之事,陸繹收拾心境,滿滿倒了一碗酒,敬而飲之。

  見陸繹一口氣喝凈碗中酒,毫無推辭扭捏之色,俞大猷更是歡喜:「痛快!在軍中咱們都是兄弟,以往是我生分了,今日陸僉事你若不嫌棄,我便認了你這兄弟,如何?」

  他此言一出,王崇古心中暗叫不妙:陸繹是何等身份,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之子,外頭想巴結他的人能從大帳一直排到海裡頭去。將軍酒興一起,說出這等話來,陸繹定然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回絕,場面豈不尷尬。

  他正待開口打個圓場,卻見陸繹擱下酒碗,起身離桌,不由心中暗叫不好,擔心陸繹當即就要翻臉……

  殊不料,陸繹整整衣袍,朝俞大猷恭敬一拜:「哥哥在上,請受言淵一拜!」

  見陸繹行事這般痛快,正是合了俞大猷的脾性,當下伸手攙起他,大笑道:「好!熱腸喝冷酒,點滴在心頭。你我二人不拘禮節,以酒為誓,今日就結為生死兄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哥哥!」陸繹喚道,「既為兄弟,我就不與哥哥見外了,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說!」

  「請准予我帶人潛入岑港,助哥哥攻下岑港!」陸繹重重道。

  未料到他所求竟是此事,俞大猷愣住,猶豫許久都不曾作答。王崇古之前未聽過這個計策,不解道:「潛入岑港?」

  陸繹將整個計策向王崇古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王崇古聽罷,酒菜也顧不得吃,站起身就去找了海防圖看,計算大福船上噴筒的射程和港口深度,喜道:「將軍,此乃良策!」

  俞大猷何嘗不知曉這是個好主意,只是……帶隊之人必須武功高強,軍中除了他自己外,以陸繹的武功,確實就是一個上上人選,更不用說他出身錦衣衛,隱藏蹤跡近身搏鬥等等原就比旁人擅長。

  「但陸僉事不能去!」王崇古抱歉地看向陸繹,「你若有事,我們難以向上頭交代。將軍,我去!」

  俞大猷卻搖搖頭:「論領兵,你是個好將領;但論單兵作戰能力……老王,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你幫我從軍中挑選五十個武功好的,我親自帶兵。」

  「將軍,你怎麼能去!」

  「哥哥,你不能去!」

  陸繹與王崇古同時出言阻止。

  「你是一軍之帥,你若不在,如何能穩定軍心。即便能夠裡應外合,要攻下岑港依然艱苦卓絕,你唯有親自督戰,才能鼓舞士氣,讓將士們奮勇殺敵。」陸繹有理有據,讓俞大猷無從反駁。

  王崇古在旁連連點頭,應和道:「正是這個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將軍,你無論如何不能去。」

  見俞大猷仍然不吭聲,陸繹問道:「哥哥莫非是信不過我?」

  「不是……」

  「那麼就是因為我爹爹的緣故,所以瞧不起我。」

  俞大猷連忙道:「這是什麼話,何曾看不起你!只是……你若出事,我們難以向令尊交代。」

  「哥哥,你軍中有多少人?」陸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俞大猷一怔:「……兩萬六千人,怎麼了?」

  「你告訴我,這兩萬六千人,有誰是沒有爹爹的么?」陸繹皺眉,「他們能上陣殺敵,怎得我就不行?哥哥,你不僅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爹爹。」

  「不是,我……」

  「我敬重哥哥,是因欣賞哥哥不計個人得失,一心只求為國效力。怎得到了今日,哥哥心中想得便不是要攻下岑港,而是怕我連累於你?」陸繹再下一記猛葯。

  俞大猷被他說得愧然,猛然起身道:「好兄弟!今日你既將話說到此處,我就將此任務交給你!」

  「將軍……」王崇古阻攔不及。

  陸繹知曉他擔心何事:「王副使放心,此事我會書信爹爹,便是我出了差池,也絕對不會累及旁人。」

  他考慮得如此周到,王崇古再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道:「我定會給你挑最好的人手。」

  「多謝。」

  大事已定,三人舉碗痛飲,胸中好生歡喜,又說了半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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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漸深,陸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所想的,並不僅是從海路潛入岑港,還有俞大猷的那些話。

  楊程萬與沈夫人是舊相識,這就解釋了為何沈夫人在聽說楊程萬是楊岳的爹爹之後,會改變主意留下來。可她為何對今夏特別上心?而非對楊岳?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緣故?

  俞大猷曾經提過,楊程萬心儀之人是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夏長青的夫人。如此說來,當年夏家出事,他肯定是知情,這其中又發生過什麼事情。與他被關入北鎮撫司有沒有關係?

  岑福睡在外間榻上,聽見裡頭陸繹翻身,良久不曾睡著,遂點了燈進來問道:「大公子,可是酒喝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給您弄碗醒酒湯來?」

  陸繹翻身坐起,擺手道:「不用。」

  岑福無法,只得給他絞了把布巾,遞過去。

  用布巾覆了好一會兒面,昏沉沉的腦子似也清醒了些許,陸繹長長呼出口氣:「……替我備筆墨。」

  岑福一怔,沒敢多問,備好筆墨。

  陸繹寫好一封信,用火漆封了交給他:「等天一亮,你就再跑一趟京城,將此信捎給我爹爹。然後,我要你秘密地查一件事情。」

  聽他說得十分鄭重,岑福問道:「何事?」

  「十幾年前,楊程萬究竟為何緣故被抓進北鎮撫司,瘸了腿,又被放了出來。」陸繹叮囑道,「千萬記著,此事必須秘密行事,不能讓任何人察覺。」

  岑福有些不解:「楊程萬的資料您不是看過么?上面沒有?」

  「他的資料有些部分被人刻意銷毀,」酒的後勁甚大,陸繹痛楚地捏了捏眉心,「你記著,一定要秘密行事,莫讓我爹爹發覺。」

  「還、還、還得瞞著老爺?」岑福有點結巴。

  「對,我猜測,刻意銷毀資料的人可能就是爹爹。」

  「老爺他……」

  「還有,去過京城之後,你再跑一趟南京府,查夏長青一家人,事無巨細,從夏長青到他夫人,再到家中僕人、往來親朋,越清楚越好。」

  岑福不解:「大公子怎得想起夏長青來?他與岑港有關係么?」

  「我自有我的緣故,你記著,這兩件事你須謹慎小心,絕對不能讓人發覺。」

  「卑職明白。」

  對於陸繹一人留在此地,岑福還是甚是不放心:「大公子,這裡畢竟是軍中,很快就要和岑港開戰,您把我打發走了,身邊沒個人怎麼行?」

  「你什麼變得這麼蝎蝎螫螫起來了。」陸繹催促道,「早點歇著吧,明日一早你還要趕路。」

  沒法違抗他的命令,岑福卻仍是不放心,戒備地看著陸繹:「大公子,別的倒罷了,您出謀劃策也行,但咱們畢竟不是官兵,打仗是他們的事,您可不能跑戰場上去,我得向老爺交代的……」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陸繹佯作打呵欠,岑福不願打擾他休息,遂也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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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崇古辦事效率極高,黃昏之前便把五十個人選都碼齊整了,在校場排成隊,等著陸繹來試他們的身手。

  早間陸繹與俞大猷那場比試,大多數士兵都看了,便是沒看的,事後自然也有人渲染渲染說給他聽。要知曉,軍中能在俞大猷手下走幾個來回的人可不多,眼前這五十人,即便原先對陸繹頗有微詞,在那場比試之後,對他皆暗暗佩服。

  命他們兩兩交手,陸繹在旁逐個觀察,然後根據取長補短,每三人為一組。由於距離進攻岑港的日子所剩無幾,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陸繹不僅要求他們加強訓練,且讓王崇古安排他們同吃同住,讓彼此間更加熟悉。

  如此這般訓練了幾日,陸繹則請俞大猷派船,勘察了幾次岑港海域,自己還偷偷潛至岑港海灣之中,計算了海中距離,和所需要花費的功夫。

  這日入夜,他仍在燈下細看藍道行畫來的岑港方點陣圖,卻聽見有人叩門。

  「進來吧。」他以為是祥子,這幾日俞大猷常差遣祥子來給傳話遞東西。

  有人推門進來,聽得腳步聲有異,與平素祥子的腳步聲不同,陸繹詫異抬頭——藍道行一身戎裝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素日里都穿著道士袍,乍然換了一身青袍黃戰裙的軍中士卒衣袍,頭上還規規矩矩帶了頂黑色折檐氈帽,著實叫人有點看不習慣。

  「你……這是加入俞家軍了?」陸繹笑問道。

  藍道行笑了笑,也不待他招呼,自己便坐下來:「我既為陸大人的車,此番潛入岑港,我沒道理不去。」

  「你怎得知曉?」陸繹一怔,此事除了他、俞大猷和王崇古三人,並不曾讓第四人知曉。便是正在訓練中的五十名兵士也不知曉究竟要去作什麼事情。

  「我在畫岑港方點陣圖的時候也想到這個法子,又見大人您挑選人手,出海幾趟,大概也能猜到您的想法。」藍道行看向桌上的方點陣圖,手伸過去點了點,「此處看守最為嚴密,當時我無法靠近,估計此處應該是軍火庫房。」

  陸繹凝神看圖,手指在其上重重地叩了叩,若能夠炸掉火藥庫,斷了倭寇的彈藥供給,那麼無異於能夠大大的減少進攻明軍的傷亡。

  「帶上我,我幫著你炸了它!」

  藍道行看著陸繹道。

  陸繹微微挑眉,笑道:「怎得,莫非不帶上你,我就炸不了這軍火庫?」

  藍道行也笑道:「怎得,莫非我們倆也要上校場比試比試,你才肯讓我去?」

  一燈如豆,陸繹看著他,沉默良久之後道:「你該知曉,我留著你,是要派大用場的。」

  「我自然知曉,但你有失,我這輛車縱能長驅直入以一當十,也無用武之地。」藍道行正色道。

  陸繹仍是沉默。

  藍道行想了想,又道:「小姑娘還在新河城等著你吧?」

  陸繹瞥他。

  藍道行笑道:「挺好的小姑娘,你就別讓人家太久了。」

  「胡說什麼!」陸繹沒好氣道。

  藍道行正色道:「潛入岑港,兇險之極,但以你我的功夫,只要照應得當,全身而退並非難事……哥哥,咱們又不是去送死。」

  陸繹正欲說法,忽又有人叩門,這下是祥子的聲音。

  「陸大人,將軍請您往大帳一趟。」

  陸繹應了一聲,瞥向藍道行,無奈道:「跟著來吧,得讓俞將軍認得臉,要不然人家還以為你是哪裡混進來的細作呢。」

  他既說了這話,自然就是允諾的意思,藍道行心愿得償,笑著起身隨他往大帳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俞大猷的性子原就不拘小節,大帳裡頭平素雖然不算雜亂無章,但也絕對算不上整潔。**可今日陸繹一進大帳,還是微微吃了一驚,帳內左一疊右一摞地堆著甲衣,擁擠不堪,俞大猷坐在其中,喜氣洋洋,猶如一夜暴富之人。

  「兄弟,快來看!我弄到什麼好玩意兒了!」俞大猷一見陸繹便笑道。

  陸繹取過一件甲衣端詳:「這是……銀絲棉甲?」

  「果然識貨!」俞大猷笑道,「我好不容易弄到這幾十件,正好此番可以派上用場。」

  尋常的棉甲是用七斤棉花,用布盛於夾襖內,粗線縫緊,入水浸透,然後取出鋪地,用腳踏實,已不胖脹為度,晒乾收用。見雨不重,霉鬒不爛,鳥銃不能大傷。而銀絲綿甲是在棉花中混入銀絲,又輕又薄,堅韌程度卻大大提升,近距離鳥銃不能穿透,但造價也昂貴許多。此番俞大猷弄到這批銀絲棉甲,想必是花費甚大。

  「哥哥,不少銀子吧?」陸繹問道。

  俞大猷顯然不願談此事:「不談銀子,你就先說這玩意兒好不好?」

  「自然是好。」陸繹微笑道。

  「好就行!回頭把人都叫過來試試,看合不合身,若有改動就得趕緊……」俞大猷說著,看見跟著陸繹來的那人竟已開始試穿,瞅著又眼生得很,「你是誰?」

  藍道行的頭從綿甲中探出來,朝俞大猷笑道:「久仰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將軍一身英豪氣概,讓在下好生敬仰!」

  俞大猷莫名其妙地看向陸繹,眼神不言而喻:這傢伙從哪裡來的?

  陸繹把正試綿甲的藍道行拽過來:「將軍,他就是為了畫圖給我,特地冒險潛入岑港的那位朋友。」

  能潛入岑港且全身而退的人決計不簡單,俞大猷頓時對藍道行另眼相看。

  「敢問高姓大名?」

  「不敢當,都是自家兄弟,叫我小藍就行,親切些。」藍道行整了整綿甲的腰身,問俞大猷道,「此番我也隨陸大人上岑港,能穿一件么?」

  俞大猷怔了怔,隨即道:「能,當然!」

  趁著其他士兵試銀絲綿甲的時候,陸繹將王崇古喚到一旁,悄悄問道:「這批銀絲綿甲價值不菲,將軍哪來的銀子?」

  王崇古躊躇道:「這個……陸大人您就莫問了,將軍也不讓我說。」

  陸繹肅容道:「據我所知,撥下來的銀兩都購置了火器還不夠用,將軍該是捉襟見肘的時候。莫非這銀子來路不明?」

  「這可不能胡說!」王崇古嚇了一大跳,「銀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陸繹盯著他不言語。

  王崇古無法,只得道:「自從您說要帶人上岑港之後,將軍就一直為此事操心,好幾日都睡不穩。這銀子是他變賣了家傳寶劍所得,那劍他家傳了幾代,已經是他家裡頭最值錢的了。」

  未料到俞大猷竟為此變賣了家傳寶劍,陸繹心下甚是感動,只問道:「賣到何處去了?」

  「您就莫再問下去,我已經是說多了。『*首*發』將軍有他的風骨,您只管承他的情就是,這樣他才能心安。」王崇古生怕陸繹再問,匆匆一拱手,轉身忙軍務去了。

  大帳內,俞大猷正看著士兵試穿銀絲綿甲,面上滿是歡喜之色。陸繹看著他,胸中五味雜陳,想著無論如何得炸了火藥庫,一舉拿下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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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星無月,六艘大福船近似於無聲地行駛在海面上,慢慢駛向岑港的港灣。陸繹一身鯊魚皮水靠,靠在船舷上望向岑港,他的身後是同樣穿著水靠的藍道行。

  沒有月光的海水,顯得愈發深不可測,海水黑黝黝的,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船舷。

  指揮船隊的人是王崇古,而俞大猷此時已經由率軍由陸路向岑港出發。為了避免被岑港兩側的火器襲擊,大福船停在岑港之外,噴筒手調整噴筒,確定投射方位,然後填裝火藥待命。

  借著船身的掩護,陸繹與藍道行等人由船尾悄悄滑入海水之中,每人身著鯊魚皮水靠,口中都叼著一根兩尺來長的葦桿,以做換氣之用。

  以王崇古的目力,即便明明知曉陸繹等人正從船身旁游過,他都不甚看得清水面上細細的葦桿。也許是明軍一連懈怠數日不曾進攻,岑港內的倭寇也鬆懈了許多,海面靜得出奇,大福船在港灣外一字排開,也未看到倭寇對此有何反應。

  手邊的木製沙漏,沙子一點一點漏下,王崇古靜靜地等候著。

  靜謐的海水深處,數十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向岑港內靠近……

  最後一粒沙子落下,王崇古的手握緊沙漏,低聲重重道:「發射!」

  每艘大副船上配有二十支火筒,六艘船共有一百二十支火筒,這一百多支火筒同時發射,火藥噴射向岑港內的倭寇船,一沾在船帆上,隨即熊熊燃燒起來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岑港港灣成了一片火海,火藥在船帆、大桅、甲板等等地方燒起來。

  守船的倭寇猝不及防,弄不清是何狀況,一時根本無法與明軍對壘,慌忙跑下船去,驚慌失措地躲入港內。

  暗處,半浮在水中的陸繹已經將他們進岑港的入口收入眼中。尋了一處岩壁凹處,陸繹率眾人上岸,脫下水靠,換上裹在油布內的銀絲綿甲。

  原本通往岑港的入口是一條大路,與明軍交戰之後,為了便於防禦,倭寇便將這條路封死,另外在山壁上開鑿出一條小路,有守衛看著,蜿蜒向上,也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陸繹行在前頭,施展絕頂輕功,貼著山壁前行,落地間毫無聲息,鬼魅般靠近了入口。

  由於船上大火的緣故,入口最外沿的守衛僅有一人,雙目緊張地盯著燃燒的船隻,直至陸繹到了他眼前才楞了下,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無聲地扭斷脖頸,軟軟躺倒。

  從入口處往上看去,小路陡峭而狹窄,山壁間有迴響的緣故,上面倭寇說話的聲響,下面也聽得甚是清楚。

  聽聲辨別,再往上,至少有三名倭寇。

  匕首自袖中滑出,陸繹蜻蜓點水般在山壁間騰挪前行,看見倭寇的那瞬,匕首激射而出,其中一人應聲倒地。

  其餘兩名倭寇拔刀揮砍而來,他旋身一轉,輕巧地自兩人縫隙間滑過,也不見怎麼費勁,手就輕輕託了下其中一人的刀,那刀便迴轉到倭寇脖頸上,再往前一送,鮮血自脖頸處噴射而出,盡數濺在山壁之上。

  眼見轉瞬間兩名同伴喪命,餘下那人舉刀發狠劈來,卻在揮刀時定住身形,直直仰面倒下。

  藍道行托住倒下的倭寇,輕柔地將他放到旁邊,搖頭嘆息:「善哉善哉,願施主來世托生平安之家,莫再做這等刀尖舔血之事。」

  「要不你再給他們做個道場?」

  陸繹把倭寇身上的火銃繳收上來,拋給下面的兵士,順口挪揄道。

  藍道行也搜出火銃,他自己也不用,回身遞給旁邊的兵士,輕聲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做道場的法器沒帶著來。」

  再往前行去,山壁旁邊有個天然洞穴,不大,被倭寇作了堆放雜物的地方,從船上拖回來的待修整的藤牌、繚鉤、斧頭等等物件盡數堆在此處,由於山壁潮濕,這些物件也都開始霉爛,散發著一股霉味。

  陸繹帶著人繼續前行,只聽見山路上頭蜿蜒處腳步紛沓,似有二、三十人同時往下趕來,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陸繹帶人迅速回撤,暫時藏入洞穴之中。好在洞穴雖不大,但甚是陰暗,且廢棄的藤牌甚多,可作遮擋之用。

  眾人才草草藏好,便看見一小隊倭寇魚貫而下,腳步匆匆,顯然是急匆匆趕往倭船救火。他們甫一經過洞穴,陸繹隨即率眾人躍出,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山路窄小,連珠弩幾輪下來,倭寇已所剩無幾。兵士們枕戈待旦多日,此時如出山猛虎,只聽利刃劃開皮肉的聲音作響,鮮血一道道潑灑在山壁上。轉瞬之後,整條下行的山路已被倭寇屍首塞滿,層層疊疊。

  匕首擲入一名試圖逃回去報信的倭寇背心,倭寇應聲而倒。陸繹經過他時,拔回匕首,隱入袖中,快步往上掠去。

  往上不多時,豁然開朗,已經到了岑港內部。按原定計劃,他們兵分兩路,陸繹率領一半人馬去炸掉火藥庫,而藍道行率另一半去破壞倭寇對進攻明軍設下的機括。向俞大猷發射信號的火藥筒放在藍道行身上,只要機括破壞成功,俞大猷將馬上率軍發動總攻。

  「怎麼樣,要不要比一比,你若在我發射信號之前炸了軍火庫就算你贏。」藍道行朝陸繹笑道,「端午將至,輸的人就請嘉興樓的粽子。」

  陸繹微微一笑:「好主意,成交!

  兩人各率人馬,分頭行事。

  藍道行此前偷偷上過岑港一次,此番可謂是輕車熟路,沒多一會兒便摸到倭寇設機括的防線上。

  後山的火燒倭船似乎並未影響到前山的倭寇,大概是因為他們很清楚明軍經由海路是不可能攻上岑港,所以前山的倭寇一切秩序井然,未見絲毫慌亂。

  明軍鳴金收兵多日,此時已經可以看出幾分成效,守在防線內倭寇人數不多,且明顯懈怠許多。方才後山船隻被燒,也有人跑到後面,從山壁上往下看狀況。但顯然他們並不以為然,何況眼下還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人,其他倭寇皆三三兩兩靠在一起合目休息,便是負責警戒的倭寇也是懶懶靠牆而站,偶爾打個盹。

  藍道行伸手拍了拍守夜倭寇的肩膀,倭寇從打盹中猛然抬頭,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困了吧?」藍道行關切問道。

  倭寇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下一瞬,倭寇身子一軟,被後頭的兵士拖到一旁。藍道行輕輕打了個手勢,兵士們躍入倭寇防線之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掉甫懵懂醒來的倭寇,然後將透甲槍、鏢槍盡數扔下山去,幾門大銃實在搬不動,便將火藥反裝,炸掉銃身。

  炸膛的悶響,使整個岑港地面都震了震。

  正欲去查看港口船隻狀況的毛海峰剎住腳步,意識到這可能是明軍聲東擊西的計策,急忙趕往前山布防……

  墨色夜空,一抹光亮伴隨著嘯聲直衝雲端,砰得炸開,一簇鮮艷的孔雀藍自空中灑落。

  毛海峰仰頭看著,渾身一凜。

  山下,俞大猷也仰頭看見了,目有喜色。

  看到信號,得知藍道行已經得手,陸繹也稍許鬆了口氣,仍舊憑著記憶中的方點陣圖往軍火庫的方向摸去。

  守衛森嚴……這處房屋倒真算得上是守衛森嚴,足足有八個倭寇看守在外頭。後山火燒倭船,前山大銃炸膛的動靜,他們都未曾擅離職守。

  「此處應該是軍火庫吧?」陸繹心中暗暗揣測著。

  手勢往兩邊一分,兵士們會意,繞過房屋,從兩側悄悄包抄過去。陸繹隨手拈了幾粒小石子在掌中,手指輕彈,將小石子打向近處,引得守衛來查探。守衛剛一探頭,連人帶刀被陸繹拽入暗處,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便軟癱在地。

  「怎麼了?」見他未回去,其他守衛出聲問道。

  陸繹用東洋話答道:「船著火了,讓大家趕緊去救火!你們快點!」

  守衛們楞了楞,心下疑惑,幾人面面相覷。有兩人猶豫著朝陸繹這邊行來,另外幾人則朝這邊張望……

  偷偷包抄過去的兵士驟然出擊,而這幾名倭寇守衛卻顯然比之前港口入口守衛要訓練有素得很,即便以少對多,都絲毫不佔下風。陸繹撂倒近旁倭寇之後,發現有一名倭寇閃在一旁準備用火銃射擊,他飛擲出匕首試圖制止,匕首刺入倭寇左肩,倭寇手一顫,火銃發出的火藥正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掉下來一堆碎瓦片。

  聽見岑港內的火銃聲,毛海峰面色鐵青……

  手下飛快來報:「稟船主,山下明軍突然發動進攻,攻勢猛烈,山上的火器不知被何人破壞,火銃、透甲槍都不見了,大銃被人炸膛……山上恐怕是混入了姦細。」

  又有手下飛快來報:「稟船主,通往港口的小路,發現幾十名兄弟的屍首。」

  毛海峰的拳頭重重捶在桌上,隨即命道:「迅速調鳥銃隊到前山,狙擊明軍;帶人到軍火庫,把最後兩門大銃也拖出來;剩下的人,全力剿清混入港內的明軍,絕對不能讓他們靠近軍火庫!」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方才的火藥聲想必已經驚動毛海峰,眼下是速戰速決的時候,無須再遮遮掩掩。殺掉守衛,陸繹以鳥銃轟開門鎖,踹開門板,屋內所存放的物件卻讓他楞了楞。

  這間看守嚴密的屋子並非軍火庫,而是倭寇的儲糧室,裡面擺放著已經所剩不多的米糧、腌肉、腌魚。想來毛海峰堅守岑港的日子也不甚好過,畢竟能夠通過明軍警戒偷偷送來的補給十分有限,他們在岑港上不得不縮衣節食,才能維持下去。

  倭賊人多,定有不服管教者,如此一來,在儲糧室外設置八個看守也在情理之中。

  陸繹暗嘆口氣,這儲糧室對於毛海峰雖然十分重要,但眼下對於他來說,卻是毫無用處。藍道行的判斷錯誤,他還得重新再找軍火庫。

  在倭寇趕來之前,朝儲糧室丟進幾個火把,陸繹率兵士們迅速離開。

  由於毛海峰的命令,四下都有倭寇在搜查他們,陸繹命眾兵士化整為零,以三人為組,各自行事,但凡先找到軍火庫者,不計一切代價,炸掉軍火庫。

  眾兵士領命,分頭散開。陸繹躍上屋脊,借著夜色的掩護,一路潛行,尋找真正的軍火庫所在之處。

  四下里已經能聽到兵士們與倭寇交手的動手,陸繹愈發心焦,敵眾我寡,拖的時候越久,俞將軍攻不上來,此番帶上來的兵士們恐怕就得全部折在這裡。看形勢,毛海峰已經派兵增援前山,不知藍道行那邊狀況如何?

  一隊倭寇急急從不遠處經過,說的是東洋話,陸繹隱約間聽見「最後兩門大銃」,心中一動,身形輕縱,跟上這隊倭寇。

  倭寇行得甚快,幾乎是飛奔前行,陸繹在高處緊追其後,難免無法顧及隱藏身形。

  在他飛身躍過一處屋脊時,幾道寒芒破空而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鷂子翻身,險險躲過暗器。卻不料雙足剛剛落回屋脊,便聽得數下火銃發射之聲,尚來不及看清來處,左臂未有綿甲遮護,傳來燒灼一般的劇痛,身形踉蹌,從屋頂跌落下來。

  見他被擊中,幾名倭寇朝他跌落之處趕來,趕到之時,只見到地上沾染著些許血漬,人卻不見蹤影。

  此時的陸繹忍痛仍在追趕那隊倭寇,為免留下血跡,草草撕下一方衣角捂在傷口上,身形快如鬼魅。那隊倭寇直到石壁邊緣一處依山勢而建盡數用石頭砌成的屋前方才停住腳步。

  屋前僅有兩名守衛,和儲糧室比起來,可謂差別甚大。陸繹避在暗處,心中不免詫異:此處若是軍火庫,守衛未免太少了些,難道毛海峰就不怕有人偷襲軍火庫么?

  他正思量,便見這隊倭寇為首之人拿出令牌,守衛辨清之後點點頭,然後分站到門的兩旁。這對倭寇分成兩批,靠到門上,左右兩旁各有五人,一共十人同時發力……

  陸繹耳力頗好,能聽見門後格格作響的齒輪之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軍火庫的門甚是沉重,至少需要十人,且必須左右兩扇門同時開啟方才能打開,怪不得毛海峰無須派重兵把守。

  門是石門,上了油的鉸鏈吱吱嘎嘎轉著。倭寇們整個身子抵在門扇上,一步一步地往裡挪,好不容易才打開一人閃過可過的間隙。要將最後兩門大銃推出來,這點寬度肯定不夠,倭寇們繼續一點一點把門抵開。

  正在他們全力用勁之時,一道人影飛掠而過,他們還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人已經閃身進入軍火庫……

  「什麼人!」

  倭寇大驚,當即便有兩人搶身進去,只聽得砰砰幾聲,那兩人一前一後被擊出,痛苦倒地。

  外間倭寇大怒,有人立時掏出火銃,就要填裝火藥與子彈,卻被為首之人厲聲制止。

  「此處絕不能用明火!」

  軍火庫中除了火器之外,還存放著一箱箱火藥,一旦走火,後果將不堪設想。

  一路疾行加上方才與倭寇動手,陸繹受傷的左肩湧出更多鮮血,他忍著痛楚,打量這間軍火庫。毛海峰考慮甚是周到,整間庫房的西面是整面天然石壁,其餘部分也都用石料建造而成,除了門外,沒有窗口,僅在石壁高處留有兩個通風孔。

  門外又有一名倭寇試圖進來,他拔出匕首,飛擲而出,正釘在倭賊咽喉之上。

  「你們若再敢進來,我就燒了這裡!」他用東洋話道。

  外間倭寇一凜,隨即喊過來:「你若敢燒,你自己也活不成!」

  此時的岑港山腳下,明軍捨生忘死,在倭寇設置的層層障礙中冒險挺進。山上,藍道行與其他潛入岑港的兵士們與倭寇們作殊死之搏。

  傷臂血滲得愈發嚴重,陸繹面無表情,一把撬開火藥箱,開始往大銃內填裝彈藥……

  「砰!砰!」

  兩聲巨響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爆裂聲。軍火庫外的倭寇被爆炸的氣浪掀出數丈之遠,石塊亂砸而下,整間軍火庫在爆炸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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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今夏的頭不甚磕到屋脊上,頓時睡意全消,揉了揉前額,復抬起頭來。旁邊的岑壽瞥了她一眼,道:「熬不了夜,何必非得來?」

  額頭上似乎蹭破了一點,今夏摸到些許濕潤,舉到眼前一看,果然出了點血,懊惱道:「可能是這幾日都沒睡好的緣故,以前熬三天兩宿也沒事……什麼時辰了?」

  「快到三更了。」

  岑壽剛說完,遠遠的便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果然已是三更。他從懷中摸出個拇指大小的小瓷瓶遞過來:「嗅一下,提神的。」

  今夏接過來,拔出塞子嗅了嗅,是一股薄荷的清香,清醒沁脾,果然清醒了許多。她復塞好,遞還回去,羨慕道:「好東西呀,還是錦衣衛配置齊全。」

  岑壽不接,不自在道:「你收著吧,我用不著這玩意兒。」

  「……小看人,我平日里也用不著。」

  今夏不願讓人覺得六扇門不如錦衣衛,硬塞回去。

  岑壽只得接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低低道:「聽說聖上下旨,把俞大猷軍中自總兵以下盡數撤職……」

  「俞大猷?」今夏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岑港?!此事和陸大人有關?」

  「不知曉,不過有傳言說是大公子告了他們的黑狀。原本聖上給了一個月內攻下岑港的期限,可期限未到就突然撤了俞大猷的職。」

  在京城時就曾經聽頭兒說起過俞大猷的為人,今夏直覺地搖頭道:「岑港攻不下來俞將軍就夠苦的了,他怎還會落井下石,他才不是那樣的人。」

  聽她這話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岑壽默了默。

  「噓……有動靜了。」今夏示意他往巷子里看。

  巷子裡頭,傳來開門的輕微咯吱聲,然後可以看見董三和他婆娘搬著一個木箱子往這邊行來。箱子似乎頗沉,兩人抬得甚是吃力。

  將箱子搬至大槐樹下,董三讓他的婆娘,自己則留在樹下,守著箱子,拿了根長煙斗,啪嗒啪嗒地抽起煙來。

  沉沉夜色中,煙鬥上的煙絲一明一滅。

  在他填充第三次煙絲的時候,周遭響起了腳步聲,不止一人,朝著大槐樹下快步而來。

  「堂主!」「堂主!」「堂主!」……

  今夏聞聲暗忖:原來董三還是個堂主。

  從各條路徑來了將近二十個人,各種衣著打扮,今夏粗略看去,這群人還真是五花八門,從挑夫到店小二,什麼行當都有。

  人在樹下聚齊後,董三方才彎腰去欲備打開木箱……

  就是現下,出手的最佳時機!今夏轉頭望向岑壽,後者顯然也這麼想,嘬指打了個唿哨,埋伏在大槐樹四周的親兵,包括一直潛伏在樹上的謝霄同時出手,十幾個小紙包飛擲而出,並不需要什麼準頭,或砸到樹上,或砸到人身上,或砸到地上。

  紙包破裂,杏黃粉末騰起,煙霧般將眾人籠罩其中。

  驟然生變,董三本能地就要去拿火銃防禦,身子卻是不聽使喚似的軟倒。再看旁邊,煙霧稍許消散之後,手下之人也盡數軟倒,竟是一點抵抗之力都沒有。

  事先在口中含了解藥的謝霄從樹上一躍而下,伸手就去掀開木箱,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數把三眼火銃,嘖嘖嘆道:「果然是火器,還真是沒猜錯!」

  軟倒在旁的董三看見謝霄,面上又驚訝轉為憎恨,惡狠狠地盯著他。

  今夏與岑壽也自屋頂躍下。

  「我姨配的葯還真是好用。」兵不血刃就將董三一伙人盡數撂倒,今夏甚是滿意,「可惜就是葯不易配齊,要不真該多配一些。」

  董三循聲看見今夏,楞了片刻之後,終於想起她是誰。

  岑壽已經從董三家中把他的婆娘孩子押了出來,那婦人懷中尚抱著孩子,綁也不好綁,捆也不好捆,只能這麼押著。

  幾名親兵上前,將孩子一把奪過來,婦人氣力不及他們,爭奪不過,聲嘶力竭地嘶叫著。那孩子原在酣睡之中,驟然離開母親懷抱,頓時大哭出聲。

  「別動我孩兒!」

  董三全身軟麻,動憚不得,在地上掙扎著用勁全身氣力,厲聲喝道。

  今夏畢竟是姑娘家,聽那孩子哭得可憐,便從親兵手中把孩子接過來。她小時候在家便常帶弟弟,當下接過孩子,習慣性地輕輕拍著,口中嗯嗯嗯地哄他,孩子很快安靜了下來。

  「先把人都押回去,再一個個審。」岑壽命道。親兵們上前把倭寇們連同那婦人都捆了,再把裝火器的箱子抬上,盡數押往大牢之中。

  今夏隨著一塊去,直到那婦人被解了綁,關入女牢之後,便把孩子仍抱還給她。孩子失而復得,身上也未曾受傷,婦人感激不盡,抱著孩子朝今夏千恩萬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戚夫人一夜未睡,一直在等他們的消息,聽聞已將倭寇盡數捉拿,立時更衣前往大牢,連夜提審……

  直至次日晌午時分,今夏、謝霄和岑壽等人才打著呵欠回到別院。

  「戚夫人這樣的人,嫁為人婦真是埋沒了,一夜連審二十餘人,這毅力、這精神頭兒,就跟狼似的……」今夏嘖嘖而嘆,「真乃我輩楷模!」

  謝霄也嘆道:「我原以為我姐就夠女中豪傑的,真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按他們招供,倭寇確是三日之後來攻城,」岑壽沉吟著,「信,戚夫人已經派人送去給戚將軍,調兵回防,應該是來得及。」

  謝霄輕鬆道:「這下不用擔心了,新河城無險矣。」

  「等城解封了,你還接著去打魚吧。」今夏朝他道。

  「你還沒吃夠魚?!」

  「好歹有銀子賺,算是個進項。」今夏憂心忡忡道,「也不知岑港戰事如何,陸大人何時才能來和咱們會和也不知曉,咱們不能坐吃山空呀。」

  哥哥和大公子一點音訊也沒有,岑壽也十分擔憂:「待此戰之後,新河城穩定下來,我想走一趟岑港。」

  此言正中今夏下懷,她喜道:「和我想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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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宿未休息,今夏自午後睡到上燈時分才被淳于敏喚起來。

  「袁姑娘、袁姑娘……」淳于敏輕輕地推醒她,「楊大哥讓你下去吃些東西,你若再睡下去,恐怕夜裡頭就該睡不著了。」

  今夏眯著眼睛坐起身,迷迷瞪瞪地朝外頭望去:「淳于姑娘……現下什麼時辰?怎得天都黑了?」

  淳于敏抿嘴笑道:「已經入夜了,楊大哥做了酒釀元宵,說你愛吃,特地讓我來喚你。」

  聽見「酒釀元宵」四個字,今夏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好好好,我去吃!」

  才拉開門,忽然聽見自別院外頭遠遠的傳來「噹噹當」的金石相擊之聲,聲音雖遠,卻甚是清晰,每五下為一組,短暫而急促,聽得人不由自主地心直發慌。

  出事了?!

  今夏面色大變,顧不得淳于敏,拔腿就往外頭跑,在大堂險些和奔出來的謝霄撞個正著。

  「出什麼事了?我聽著這聲不對。」謝霄急問她。

  今夏搖頭:「不清楚,我也覺得不對勁!」

  這時,有人叩響別院大門,聲音也如那金石之聲一般,又急又響。

  謝霄快步去開了門,發覺是正是淳于家的管事徐伯。徐伯一臉焦急地朝他們道:「聽見這聲了沒?聽見了沒?……」

  「聽見了,聽見了。」謝霄不解道,「這敲來敲去的,什麼個意思?」

  此時,被這金石之聲驚動的眾人也都聚集過來,望向徐伯。

  徐伯在眾人之中找著淳于敏,忙朝她道:「二姑娘,你們趕緊跟我到地窖里躲起來,倭寇要來了!」

  淳于敏愣住:「倭寇在哪裡?」

  「據說是已經在城外……聽見這聲了沒?這就是在告訴全城百姓,有外敵即將攻城!」徐伯急道。『*首*發』

  今夏疑惑不解道:「不對啊,我聽說是三日後攻城,不應該是現下。」

  「三日後和現下有何區別,總之倭寇要來了,你們趕緊跟我去地窖里吧。」

  外頭「噹噹當」的聲音還在繼續急促地響著,今夏朝楊岳道:「我去戚夫人那裡問問,究竟怎麼回事?你們先隨徐伯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手卻被一人拉住,轉頭一看,正是沈夫人。

  「……姨。」

  這幾日來,今夏都沒怎麼和沈夫人好好說過話,眼下看她拉著自己手,估摸著她又要阻攔,不由自主皺了皺眉頭。

  沈夫人雖拉著她,雙目卻望向丐叔:「陸大哥……」

  丐叔何嘗不知曉她的心意,邁步上前道:「你放心,我跟著這丫頭,不會讓她出岔子。」

  「多謝你了。」

  丐叔笑道:「你我之間,說這話豈不生分了。」

  今夏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她雖不攔著自己,但仍是不放心自己去涉險,所以要丐叔來保護自己。

  「叔,不用……我就是去一趟戚夫人那裡,問問狀況,您還是跟著我姨妥當。現下局勢亂,保不齊城裡也有趁亂打劫的,您跟著我姨我還放心些。」

  沈夫人制止道:「不行……」

  岑壽打斷他們,乾脆利落道:「眼下局勢不明,你們都聽我說,兩位前輩與淳于姑娘,還有上官堂主、阿銳都跟徐伯往地窖躲避,楊岳你也跟著走一趟,把他們安置妥當之後然後回別院等我們。」

  楊岳並無異議,點了點頭。

  「我、謝霄還有袁姑娘去找戚夫人弄清當下狀況,會儘快回來與你們會合。」岑壽接著轉向沈夫人,「前輩,袁姑娘有我照看著,不會有事的,請前輩放心。」

  沈夫人還欲說什麼,今夏截了她的話頭:「挺好挺好,就這麼定了……我們先走了!」

  話音才落,人就飛奔出去了,岑壽與謝霄隨後跟上。

  「這孩子……」沈夫人看著她的背影,是拿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嘆了口氣。

  「諸位莫再耽擱了,趕緊收拾收拾,隨我來吧。」

  徐伯催促他們。

  聽著外頭一聲緊似一聲的「噹噹」,確是叫人心底直發慌,眾人各自趕忙去收拾物件,隨徐伯往地窖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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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才到戚夫人所住的宅子,今夏就駭了一跳,門是敞開的,裡面的人忙碌地連搭理他們的功夫都沒有,眼前儼然是一片厲兵粟馬的景象。宅子裡頭家僕和丫鬟來回穿梭,手裡捧著各式各樣的刀器,細瞅之下,裡頭連劈柴的砍刀、灶間的菜刀都有。

  再往裡行去,內堂中戚夫人正揮毫寫字,旁邊的丫鬟拿著一張已寫好的告示晾乾。

  「夫人……」

  今夏才一開口,就被旁邊的丫鬟已眼神制止住,示意戚夫人正忙,切勿打擾。謝霄與岑壽雖然心急,但戚夫人畢竟是女流之輩,他們也不好莽撞,只得滿心不耐煩地等著。

  只這一會兒功夫,今夏歪著頭看完了正晾乾的告示,告示上說明援軍將很快趕到,請全城百姓不必驚慌,並要各家六十歲以下男子於今晚子時至東城門下,未出席者以細作論處。

  六十歲以下男子?難不成戚夫人還指望他們上陣殺敵?

  今夏三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這事簡直是趕鴨子上架。

  好不容易,戚夫人寫完了告示,命親兵們拿出去在城中主要幹道張貼。今夏正欲開口,戚夫人卻已快步越過她,行到小院之中,眉頭深鎖地看著面前堆滿的包括砍刀和菜刀在內的各色刀、槍、棍棒。

  「戚夫人,出了什麼事?」今夏這才問道。

  戚夫人沉聲道「探馬來報,二十里外發現倭寇大軍,正朝著新河城而來。我估摸著,下半夜就可能兵臨城下。」

  岑壽不解:「不是說三日後才是進攻之日么?審過的二十幾名倭寇都是同樣的說辭,應該不會有錯。」

  「不論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如何倭寇大軍已經在二十里外,難道你期望他們會在城外駐軍三日,然後才攻城么?」因為焦慮的緣故,戚夫人語氣不善。

  「也許是因為那個東洋人,是我們疏忽了。」今夏思量著分析道,「倭寇見他未回去,恐事情有變,故而決定提前攻城。」

  「有此可能。」戚夫人道,「但現下已經不是找原因的時候,你們知曉的,城中的親兵還不足百人,剩下的都是除了軍中家屬便是百姓,沒有經過任何訓練,根本無法上陣殺敵。」

  謝霄咬牙道:「那隻能死守,不管剩多少人,跟他們拼了!」

  今夏看著一地的兵刃,問道:「兵器也不夠?恐怕會用的人也不多吧。」

  「不要他們會用,能拿就行了!」戚夫人道。

  「拿著能頂什麼事!」謝霄連連搖頭,「不會使的,給他一把刀和給他一根棒槌沒什麼兩樣,到頭來還是白白送死。」

  岑壽亦是眉頭緊皺:「夫人,不如還是想想如何將人轉移出城?」

  「來不及!城中多是老弱婦孺,車馬也不夠,光靠徒步,根本逃不了多遠。」戚夫人道,「守城等待援軍,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守城?」滿地兵刃,甚至還有長霉生鏽的,今夏覺得此事著實過於艱難,「夫人,恕我直言,靠這些守城可不成。」

  戚夫人面上波瀾不驚:「我知道,兵力懸殊太大,所以只能擺一出空城計。」

  「空城計!」

  岑壽與謝霄同時一楞,今夏也怔住。

  戚夫人道:「眼下城中的倭寇已經被我們所抓,城外的倭寇對城中狀況並不清楚,城裡留了多少駐軍,兵力如何,他們根本不知情。只要有足夠多的兵士站在城牆之上,他們就會認為城中駐軍甚多,不敢輕易攻打。」

  「可是就靠這些兵刃……」今夏看那些兵刃直皺眉頭,「會露馬腳的,夫人。」

  戚夫人盯了地上的兵刃,片刻之後,果斷道:「上軍械庫拿兵刃!」

  軍械庫,是戚家軍存放兵器所在、除了刀槍劍戟之外,還有火器。此處是兵家重地,只有持有將軍令牌者才能命守衛開啟庫門。守軍械庫的守衛頭領老聶,在戚將軍麾下多年,做事一絲不苟,只認戚將軍一人,就算是胡宗憲來叫他開庫門,他都能面不改色地要求看戚將軍令牌。

  此時,面對戚夫人的要求,老聶先施了一禮,然後才公事公辦道:「夫人,開啟軍械庫,必須要持有將軍令牌,您是知曉的。」

  戚夫人自然知曉,當下好言好語道:「將軍走時匆忙,並未將令牌留下,況且他也未料到倭寇會來攻打新河城。眼下形勢危急,你且打開庫房,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老聶不急不緩,拱手有禮道:「夫人此言差異,將軍將軍械庫交給我,要我老聶嚴格看守,不容有失。無論任何人,若無令牌在手,老聶我就絕不能讓開半步。」

  在石階下聽著,今夏與謝霄耳語道:「都火燒眉毛了,這老傢伙怎得這麼迂?」

  謝霄皺眉頭道:「要我說,和他費什麼話,上前直接撂倒是正經。」

  老聶耳力甚好,聽見石階下謝霄的話,再看今夏、謝霄和岑壽等人皆眼生得很,冷哼道:「夫人,容老聶多說一句,這些人來路不明,又不是我戚家軍的人。夫人莫聽了他們的慫恿,就貿然行事。」

  戚夫人念在他是戚將軍跟前的老人,雖然滿心焦灼,但此前仍客客氣氣地與他說話,都是看在戚將軍的面子上,眼下見他倒還倚老賣老教訓起自己來,不由惱道:「我做事自然有我的分寸,什麼叫做聽他人慫恿。倭寇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你趕緊把庫房打開,我需要兵器迎敵。」

  老聶卻是分毫不讓,硬梆梆道:「沒有將軍令牌,恕難從命!」

  「你……」戚夫人向前邁了一步,秀目含怒,「你到底開是不開?!」

  「恕難從命!」

  下一刻,戚夫人已出手,掌法妙曼,如穿花燕子,老聶壓根還未看清就被重重地拍倒在地。其他守衛大驚失色,正欲衝上前來,便聽戚夫人大聲喝道:「我倒要看看,何人膽敢上前!何人膽敢上前?!」

  她站在庫房前,睥睨眾人,連問兩聲,一聲重似一聲,威儀天生,竟無人敢上前。

  老聶腿腳吃疼,扶著庫門,勉強站起來,指著戚夫人道:「你……你這個女人竟然……」

  戚夫人面如寒冰,打斷他的話:「倭寇即將兵臨城下,新河城危在旦夕,你算是個什麼東西,迂腐之極,膽敢阻攔我取軍械對敵!快些打開庫門!等戚繼光回來,讓他只管來找我!」

  沒想到她竟然敢對將軍直呼其名,老聶被她氣勢所懾,再不再多言,顫顫巍巍站起身,取出鑰匙,打開了軍械庫的大門。

  這一通熱鬧看下來,今夏對戚夫人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讚歎道:「夫人,可真是條漢子!」

  這話聽著彆扭,謝霄瞥了她一眼:「是夸人么?」

  今夏不理他,竄上前隨戚夫人進軍械庫。

  軍械庫中能用的軍械還真不少,從藤牌、刀、槍、劍、戟、弓箭再到各色火器都有。戚夫人命人將唯一的一門大銃拖上城牆,然後將剩下的二、三十把火銃分發給親兵,但凡領到火筒者,都得上城牆去。

  今夏用不慣火器,挑了弓箭,把箭筒也背上。

  謝霄和岑壽都用之前從董三處收繳的三眼火銃,沒忘記給楊岳也留一把。

  剩下的大刀、狼筅、長槍等等,戚夫人清點過後,命人盡數抬至東城門下。待子時,城中六十歲以下男子在城門下聚合,她再從中挑選年富力強者,發放軍械,當即就要他們盡數上城牆,嚴陣以待。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夏等人抽空回去了一趟,楊岳已經將其他人安置妥當,正在別院等著他們。

  「空城計!」聽到此計,楊岳也吃了一驚,「這可不是說書,她不是諸葛亮,倭寇也不是司馬懿呀。」

  「行不行也只能這樣了,倭寇已經在二十里外,估摸天沒亮就該到了。這滿城的老弱婦孺,你讓他們往哪逃。」

  今夏一點不浪費地把先前煮好的酒釀丸子撈出來,盛了四碗,分給他們。

  「你還吃得下?」謝霄雖這麼說,仍是接了過來。

  「哥哥,保不齊這就是最後一頓了。」今夏催促他快吃,把另一碗推給岑壽。

  聞言,岑壽楞了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夏沒有說錯,若是倭寇看穿戚夫人的空城計,直接攻城,以城內的防禦狀況連天亮都撐不到,到時候……

  「袁姑娘,待會你去找淳于姑娘,照顧好她。」岑壽沉聲道,「在杭州城,大公子特地吩咐過,要我照顧好你們二人。」

  聽出他的意思,今夏抬眼瞥他,沒吭聲。

  楊岳也接話道:「今夏,眼下這狀況比不得往日,不是捉賊那種小打小鬧,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待會我領你去淳于家的地窖……」

  今夏皺眉打斷他:「大楊,怎得連你也說這等話,我就不愛聽什麼畢竟是個姑娘家。你看看現下城牆上站是誰?是戚夫人!」

  「戚夫人是總兵之女,正所謂虎父無犬女,你可莫拿自己跟人家比。」楊岳道,「你若有事,爹爹那裡我怎生交代。」

  「眼下狀況非比尋常,就算頭兒在這裡,也不會攔我。我若像淳于姑娘那般手無縛雞之力也就罷了,我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可我既然會些功夫,又是公中之人,你怎得能叫我在這當頭上做縮頭烏龜呢。」

  話說完,她三口兩口吃凈酒釀丸子,氣鼓鼓地把碗一撂,徑直走了。

  謝霄嘖嘖道:「這丫頭脾氣還挺大!」

  楊岳搖頭,嘆道:「脾氣大有什麼用,本事大才行。」

  岑壽吃完自己那碗,面不改色道:「好在她本事不大,等倭寇一攻城,就把她打暈了扛回去。」

  想不到這話竟是由他口中說出來,謝霄瞥了他一眼:「你把她扛回來?」

  「我打暈她,你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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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時分,新河城的城牆之上已經密密匝匝地站滿了人,數十支火把熊熊燃燒著,火光映著刀背上,映在火銃筒上,映在一張張綳得緊緊的臉上。

  除了喘氣聲,和火把燃燒時的烈烈聲,聽不見其他聲響。每個人的雙目都望向城前的沉沉夜色之中,恨不得能用目光將夜幕燃燒殆盡,好看清倭寇的行蹤。

  今夏抱著弓箭,背靠城牆而坐,合目休息,腦子卻是瘋狂地運轉著,倭寇兵臨城下後的種種可能性在她腦海中上演……

  最好的狀況自然是援軍在倭寇進攻之前趕到,那就皆大歡喜,可以回家睡覺去了。最壞的狀況是倭寇未被空城計所惑,強勢攻城,那麼也不用再多想,只剩下拚死一戰這條路而已。最後還剩下一種狀況——倭寇暫時被空城計所惑,但又不相信城中有如此多的守軍,守在城外尋找明軍破綻。

  破綻、破綻……今夏一下子想到青泊河,抱著弓箭跳起來,飛快衝下台階,去尋找戚夫人。

  戚夫人正命人將火器的彈藥盡數抬上城牆,以備倭寇攻城時,以火器震懾之。

  「夫人,青泊河……」今夏拉住她急急道,「倭寇善水性者多,肯定會派人從青泊河潛入城內,打探明軍底細。」

  戚夫人頷首道:「我早已料到,已經讓人在青泊河入城口下了兩道重閘,並且派親兵看守。」

  今夏急急解釋道:「夫人,您沒明白我的意思,他們若派人來查探明軍底細,咱們正好可以將計就計,讓他誤以為城中有大量守軍。」

  「……」戚夫人怔了下,「如何將計就計?」

  今夏附到她耳邊,如此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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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闌珊的街上,人來人往。

  似是上元燈節,兩旁的店鋪里都張燈結綵,掛出各色燈籠。

  陸繹站在街心,環顧四周,直至在人群看見一個小小的女娃。她站在那裡,朝他甜甜地笑,然後轉身朝前走去。

  他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往前走,看著她一蹦一跳,輕盈如燕。

  小女娃走到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前,手腳並用地爬上門前的石獅子,起勁地用手撥弄著石獅子嘴裡頭叼的石珠……

  他緩緩抬頭,去看這府上的牌匾,赫然一個「夏」字撞入眼中。

  ……

  陸繹驟然睜開雙目,喘息著自夢中醒來。

  「你醒了。」

  藍道行湊過來,眯眼看他,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怎麼看著有點傻?腦袋沒炸出毛病來吧?……我是誰,認得么?」後一句是在問陸繹。

  陸繹沒搭理他,勉強要撐起身子,藍道行忙幫他坐起來。

  「胳膊中了彈,好在沒傷筋動骨,趁你暈的時候,我已經幫你把彈片都取出來了。」藍道行輕鬆道,末了沒忘記接著問,「……你還認得我么?」

  陸繹仍舊沒搭理,只問道:「岑港戰況如何?」

  「岑港——」藍道行微微一笑,「大捷了!」

  陸繹頓鬆了口氣,接著問道:「毛海峰呢?」

  「他與部分倭寇突圍逃向柯梅嶺,這岑港之上果然有條密道通向外面,俞將軍已派兵追擊,不足為患。」藍道行道,「倒是你,把俞將軍和王副將嚇得不輕,開始怎麼也找不著你,後來估摸著你被埋在軍火庫的石頭堆裡頭。俞將軍帶著人就去刨石頭堆……」

  正在說話間,俞大猷大步進屋來,看見陸繹已醒,頓時長長鬆了口氣道:「你總算是醒了,這一天一夜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對了,腦子沒問題吧?」

  「我很好,哥哥不必擔心。」陸繹道。

  聽他說話清晰,俞大猷這才放心道:「那就好,唉……此番總算是有驚無險,這回為了炸軍火庫,你差點饒上一條命。這份恩情,哥哥我銘記在心。」

  「哥哥若拿我當兄弟,就莫再說這等話。」陸繹笑道,「此番多虧銀絲綿甲,否則即便我避到石門之後,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當時狀況急迫,陸繹觀察軍火庫內,火藥彈藥一箱一箱皆堆放在左側,而大銃和火銃等槍械堆放在右側。所以他用大銃炸向左側的成堆火藥箱,人則避在右側石門之後,石門厚達五、六寸,正是最好的屏障。加上身上的銀絲綿甲,阻擋了飛濺的彈片碎石,故而他雖被聲浪掀暈過去,但並未受重傷。

  王崇古匆匆進屋來,看見陸繹已醒,面上也儘是歡喜:「陸大人,您醒了!」

  陸繹笑著點頭:「有勞掛心了。」

  「將軍這一日都沒怎麼用過吃食,現下陸大人醒了,您也該放心了,好好吃些東西才是。」王崇古朝俞大猷道,「對了,還有岑港一戰的捷報,將軍應快些把摺子寫了,讓人快馬送往京城是正經,多拖一刻又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

  俞大猷心知王崇古說得有理,捷報須速速送往京城才是,又皺眉道:「只是跑了毛海峰,只怕聖上也沒甚好話。」

  王崇古嘆了口氣道:「好歹是攻下來了,毛海峰雖然逃走,也只是一隻喪家之犬,不足為患。」

  陸繹接過藍道行遞過來的水,飲了幾口,想到一事,遂道:「哥哥,岑港大捷的請功摺子莫要提我才是。」

  俞大猷不解道:「那怎麼能行,此番若非兄弟你帶人潛入岑港,又冒死炸了軍火庫,我又豈能拿得下岑港。此戰,你當居首功才是。」

  「哥哥此言差矣,此戰得勝,一則是毛海峰氣數已盡,二則是哥哥謀勇雙全,我何功之有。」陸繹笑道。

  「兄弟你……」

  「哥哥你聽我一句,此事我有我的道理,此時卻不便細說。也許來日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有機會再向哥哥細說原委。」陸繹道。

  俞大猷知錦衣衛身份微妙,既然他如此說,遂不再堅持:「那我就聽兄弟一次。」

  王崇古本要出門去,忽想起一事來,朝俞大猷道:「對了,將軍,此前傳來軍報,說原先往台州彙集的倭寇不知怎得調頭往新河城方向急行去了,殺了戚將軍一個措手不及,也不知戚將軍回防是否還趕得及。」

  「新河城!」陸繹身子猛地往前一探,急問道,「你方才說,倭寇往新河城方向去了?」

  王崇古不解他為何如此焦急,點頭道:「是,送來的軍報是如此說的。」

  「到底怎麼回事?」俞大猷問道。

  「本來倭寇一直朝寧海聚集,看勢頭是預備攻佔台州。戚將軍數日前就已經調動大軍前往寧海,新河城裡只剩下老弱婦孺,等於是一座空城,沒想到倭寇會改道撲向新河城。」王崇古搖頭道,「這些倭寇忒得狡猾了。」

  他說話時,陸繹已經掙紮下地,因身體尚虛弱,險些摔倒,藍道行連忙上前扶住。

  「兄弟,你這是怎麼了?」俞大猷詫異道。

  「哥哥,請為我備一匹快馬!我要馬上趕往新河城。」陸繹順手扯過一旁外袍披上,因牽扯到左臂的傷口而皺了皺眉頭。

  俞大猷本能地拒絕道:「不行,你這個樣子哪裡還能騎馬,上去就得栽下來。是不是你有要緊的人在新河城?我派人替你去。」

  陸繹搖頭道:「不行,我不放心,我一定得自己去!」說話間,他已經站了起來,雖然身子有點晃,但語氣卻是無比堅持。

  「陸大人,新河城中有甚多戚家軍的軍中家屬,戚家軍那怕是不吃不睡也會趕著回防,不會讓倭寇攻下新河城的。」王崇古也幫著勸道,「再說你一人回去,也抵不了什麼用處呀。」

  心知王崇古說得都對,但陸繹仍是放心不下,搖頭道:「不管怎麼樣,我都得去新河城,呆在這裡,我始終無法安心。」

  「你……」俞大猷看他神情,忽得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新河城裡有個人,與那塊石頭有關?」

  陸繹勉強笑了笑,沒言語,算是默認了。

  「哎呀,兄弟呀!你可真是……」俞大猷想半日也沒想出個好詞來形容他,只能嘆道:「哥哥我算是服了你。」

  藍道行道:「我隨你一塊兒去,我算是半個大夫,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當真要去?」俞大猷還是覺得不妥,「要不再等一等,說不定就有消息來了。」

  陸繹搖頭,朝俞大猷拱手道:「勞煩哥哥借我兩匹快馬!」

  「你這傷還沒好,步子都踏不穩,怎麼去新河城?唉!」俞大猷拗不過他,只得吩咐人備馬去,又朝藍道行道,「我看他能不能上馬背都玄,你可得看好了。」

  藍道行笑道:「將軍放心,他若坐不穩,我就把他捆上頭,豈不方便。」

  俞大猷對此頗為讚許。

  一切準備妥當,連同路上吃的乾糧也放到馬鞍袋裡,以便他們在路上也有個嚼頭。陸繹翻身上馬,用未受傷的手臂策韁,朝俞大猷和王崇古拱手作別,隨後即與藍道行絕蹄而去。

  夜色沉沉,兩人兩騎飛馳在官道上,捲起些許煙塵。

  俞大猷立在岑港之上,望著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輕嘆了口氣。

第一百二十章

  今夏靜靜立在城牆之上。

  有人自身後拍了拍她肩膀,把她駭了一跳,轉頭看見是丐叔。

  「叔,您怎得來了?」她剛說完這句話,就警惕地瞅著他,「我姨叫您來的?抓我回去?」

  丐叔戳她腦門,鄙夷道:「小人之心!」

  「那您……」此時今夏方看見丐叔身後的沈夫人,「姨,您怎得出來了?這裡不安全,您還是趕緊跟我叔回去吧。」

  沈夫人微微一笑:「你們小輩都在這裡,難不成我還比不得你們。」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這打打殺殺都是些粗活。姨,您看,您這麼端莊嫻熟,這些粗活我們來干就行了。」今夏好言相勸,生怕待會打起來刀槍無眼,沈夫人有個閃失就不好了。

  不理會他,沈夫人自顧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取一桶水來,把這藥粉化開了,凡是要射出去的箭頭、槍頭都在水裡蘸一蘸。這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但只要見了血,就能讓人全身發麻,使不上勁。」

  今夏大喜,趕忙小心翼翼地接過紙包來。

  沈夫人交代過後,朝城樓之上的戚夫人望了望,輕嘆口氣,便與丐叔下了城牆,卻並未走遠,只在近旁尋了僻靜處候著。丐叔知曉她擔心城破之時今夏的安危,故而也不相勸,只思量著如何保得她們倆的周全。

  丑時三刻,新河城前出現了影影綽綽的火把,還有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死寂一般的黑夜裡,這節奏絲毫不亂的鼓聲分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打在城牆之上眾人的心頭。

  他們來了,就在這暗夜之中。

  今夏摟緊弓箭,死死盯住鼓聲的來源,身後有黑影一晃,她隨即回頭,看見岑壽手作刀刃狀,正舉在半空……

  「你做什麼?」她狐疑地盯著他的手。

  岑壽訕訕把手放下,在眼前比劃兩下:「……沒什麼,讓倭寇看看我將他們手刃刀下的決心。」

  「狡辯!」今夏嗤之以鼻,「想偷偷打暈我,把我拖回去是不是?謝家哥哥都跟我說了。」

  「這個叛徒!」

  岑壽咬牙切齒。

  今夏朝城牆上的火器努努嘴:「你怕什麼,瞧這個陣仗,倭寇輕易攻不進來。」

  城牆之上有大銃、火銃、火筒、透甲槍、標槍等等各色各樣的火器兵刃,乍一看確實挺駭人。

  岑壽朝地上的火藥箱努努嘴:「你看過火藥么?銃硝連一擔都不到,鉛子不到二十斤,磺不到五斤,還有這門大銃,搜遍整個軍械庫,也才找到一枚子銃,也就是說……」礙於周遭還有人,未免動搖軍心,後面的話他沒接著說下去。

  也就是說,這門大銃看著挺唬人,其實只能發射一次,然後就得當擺設了。今夏咬牙握拳,狠狠道:「不指望轟死他們,嚇死他們就行!」

  岑壽扶了扶額頭。

  「哥哥,你過來,你能看見敲鼓的人么?」今夏把岑壽拽到城牆邊問道,「把他撂了,滅滅他們威風!」

  岑壽眯了眯眼:「看倒是看得見,可惜在火銃射程之外。」

  「那就放近些再打!」今夏對那鼓聲著惱得很。

  「不急,聽戚夫人的號令再動手。」岑壽好歹跟著陸繹讀過兵書,侃侃而談道,「兩軍交戰,最忌沉不住氣,況且我們火藥有限,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一舉滅掉他們的銳氣。」

  今夏徐徐點頭,敬仰地望著他,然後問道:「都是陸大人教你的吧?

  岑壽一仰頭:「我就不能天資聰明一回?」

  「行行行……」今夏嘿嘿直笑。

  鼓聲越來越近,黑壓壓的倭寇聚集在城下,在距離城牆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停住,與城牆上的明軍對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仍在穩穩地敲打著,似輕蔑,又似威脅。

  戚夫人秀眉緊皺,從旁邊一身戎裝的侍女手中取過弓箭,挽弓搭箭,只聽嗖得一聲,箭脫弦而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划過夜空,正中擊鼓者的左胸。

  白羽輕顫。

  鼓聲乍停。

  倭寇中頓時起了一陣嘩然。

  此前只知曉戚夫人懂些拳腳功夫,未料到她的箭法竟然如此精湛,於夜色之中輕易取敵性命,今夏對戚夫人的欽佩之情又大大加深了一層。

  見同伴斃命,倭寇們拿著手中武器大聲呼喝,等待首領下令,呼喝聲喧囂塵上,氣焰甚是囂張跋扈。

  謝霄向來是輸人不輸陣,見倭寇這般狂妄,當即運起內力,縱身長嘯。

  岑壽見狀,立即以嘯聲應和。這嘯聲感染力極強,眾人聞之,膽氣皆為之一振。會功夫長嘯出聲,不會功夫的也亮開嗓門大吼,便是今夏也跟著嗷嗷直叫,著實痛快之極!

  僅聽聲音,便知城牆之上有不少人,這倒是倭寇首領事先未曾料到,心中思量片刻,戚將軍已帶兵往寧海不會有錯,城上多半是虛張聲勢,不足為懼,遂下令攻城。

  由於倭寇長途奔襲而來,加上對新河城的低估,他們並未裝備精良的攻城器械,連雲梯都沒有,只在城外砍了一株大樹做攻城錘之用。

  當下數十名倭寇扛著攻城錘沖向城門,另有火銃手向城上射擊掩護攻城。

  戚夫人一聲令下,城牆之上的親兵對著城下發射火銃,透甲槍和弓箭,距離近且又是居高臨下,將攻城的倭寇射死射傷無數。

  不會用火器兵刃的百姓,在城牆之上搖旗吶喊,壯大軍威。

  倭寇首領著實未料到城中居然還有這麼多火器儲備,只見城牆之上火光耀然,滿滿皆是人影,氣勢如虹,殺聲震天,著實有些駭人。

  沖在前頭攻城的倭寇已倒了近半,倭寇首領手一揚,後頭倭寇接著往前進攻。

  見倭寇未被嚇退,戚夫人牙根一咬,命人將大銃推至城牆邊……

  今夏射完箭筒裡頭的最後一支箭,聽見推大銃的嘎嘎聲,心中一凜:「夫人,現下就要……咱們可只有一個子銃,用完可就沒了。」

  戚夫人面容堅毅道:「這次攻城必須打退,只有如此才能震懾住他們!」

  今夏知曉她說得對,但剛開始就用掉最後一個子銃,終是覺得心裡頭沒底,忐忑不安地到一旁去尋箭支。

  親兵之中沒有銃手,戚夫人親自裝彈,親自搖動輪軸,將銃身瞄準。

  「轟!」

  銃身的後坐力撼得整個城牆都在震動。

  子銃自銃筒飛射而出,徑直射入二十丈外的倭寇之中,砰然炸開!觸者皆死,轉瞬倒下十餘人,連倭寇首領都從馬上被震落。

  萬萬料想不到新河城中還有這等重型火器,倭寇首領為之一驚,來不及多想,即刻下令撤兵。攻城倭寇丟下攻城錘,被弓箭、火銃攆著逃回,倭寇全軍撤到大銃射程之外。

  「咱們贏了?」今夏有點不敢置信。

  岑壽手上滿是填裝火藥時沾上的硝粉,稍稍鬆了口氣,看下剩下的火藥:「好在他們撤軍了,再打下去,火藥就用光了。」

  城牆之上的眾人皆鬆了口氣,但見倭寇就在視野之內駐軍,顯然並未放棄,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戚夫人巡視城牆,命眾人不可鬆懈,仍要做出城中駐軍甚多的假象來迷惑敵軍。而後她速速找來今夏等人,道:「守青泊河,你要多少人?」

  「二十個!」

  「親兵不能去,得留在城牆上。」

  「用不著親兵,只要穿軍袍能扛刀槍的就行。」今夏道。

  謝霄在旁莫名其妙道:「你要二十個人做什麼?」

  今夏晃晃腦袋:「還是空城計呀!」

  戚夫人點了二十人,全部換上軍袍軍盔,握上擦得雪亮的長槍,看上去很像回事。今夏朝他們一拱手:「眾家哥哥,有勞了,待會頭仰得高些,步子齊整些,至少也得做足七成功夫。」

  謝霄滿腹疑惑,看向楊岳,楊岳亦是一身軍袍,整裝待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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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火銃砰砰的射擊聲、還有攻城錘的撞擊聲,早就讓避在淳于府中的上官曦等人坐立不安,地窖也呆不住,只在院中聽動靜。再後來聽到大銃的轟炸聲,上官曦再也坐不住,瘸著腿便朝外頭去。

  「姑娘,你不能出去呀!」徐伯在後頭喊道。

  阿銳定定在原地站著,不吭聲也不上前。

  上官曦瘸著腿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院門處,忽然阿銳從她身後快步搶上來,低俯□子,手一攬,便將她背了起來。

  「你……我不用你背。」上官曦被他嚇了一跳,惱道。

  因惱阿銳在烏安幫中卧底之事,幾日來她都未與他說過隻言片語。

  阿銳負著她穩穩朝前走去,口中道:「你腿還未痊癒,我背你去找他。」

  上官曦硬梆梆道:「我自己也能找到他,用不著你。」

  「我背著你,你便可以快些看到他。」阿銳低低道。

  上官曦怔了怔,眼前這時候,她確是想快些找到謝霄,可是……她的手原本緊緊揪著阿銳肩頭的衣衫,不由地漸漸放鬆,口中卻冷冷道:「你這樣討好於我,莫不是還想回烏安幫?我現下就可以告訴你,就算是你甘受三刀六洞之刑,我也絕不容你再回幫里。」

  街上幾乎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阿銳一步一步地負著她走著,聽著她的聲音,覺得無論她說什麼都好,至少她還肯跟自己說話,這便已是很好很好了。他背上的傷還在癒合之中,背著上官曦,難免會摩擦到傷口,刺啦啦地生疼,而在這刻,連這種疼痛他都覺得讓自己甚是滿足。

  「你怎得不說話?」上官曦見他只是埋頭走路,一點不吭聲,忍不住問道。

  「嗯……」阿銳頓了一會兒,才道,「我沒想過回幫里,你放心。」

  上官曦冷哼道:「怎得,嫌烏安幫一窪之水,容不下你這條真龍?想來,以前你過得還真是憋屈。」

  似未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阿銳靜靜道:「在幫里的時候,我一直想,若我真的只是阿銳,真的只是幫中的一名小卒,那該有多好。」

  「……」從他的聲音聽出傷感之意,上官曦靜默半晌,「你究竟做了多少對不起幫里的事?」

  阿銳不再有任何隱瞞,如實道:「我的任務是將幫中情況詳細上報,包括與其他幫派的銀貨往來。對了,替周顯已運送修河款,也是我故意接下來的,原本計劃在河上就對修河款動手,後來計劃臨時有變,就作罷了。」

  「可害過幫中兄弟?」她問。

  「沒傷過他們性命……只是礙事的時候,給他們下過蒙汗藥,方便我行事。」

  上官曦大怒,緊揪住他衣領:「你是不是也給我下過葯?!」

  「沒有,咳咳咳……」阿銳忙道,「我從來沒有給你下過葯,這是真的。三年前你救下我的時候,我就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傷害你。」

  「你這等好本事,怎還用得著我救你,那不過是你想混入幫中的伎倆罷了。」上官曦壓根不信。

  「我那時確實騙了你,可你卻是真心實意地救我,我心裡對你一直都感激得很。」

  「別說了!算我那時節瞎了眼,撿回一頭狼!」

  上官曦怒道。

  阿銳果然不再說話,只負著她靜靜往前,直至到了城牆,才將她放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時倭寇已退兵,上官曦看見城門完好,城牆之上眾人也都無恙,稍稍鬆了口氣。正巧看見岑壽提了一柄三眼火銃皺著眉頭從旁走過,忙喚住他問道:「岑大人,你可看見老四了?」

  「他和今夏,還有楊岳,領著一隊人往青泊河入城處去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做什麼去?」岑壽正為火藥不夠的事情著急上火,想著是不是該去董三的屋子翻了一遍,沒準隔間里還有火藥藏著。

  「青泊河?」上官曦楞了下,她這些日子一直待在別院中,對新河城完全不熟悉。

  「你想尋他?跟我來吧,正好我也過去。」

  岑壽招呼道。

  上官曦剛往前邁了一步,阿銳就已經又搶至她前面,身子一蹲,重新將她負在身上,跟上岑壽。

  岑壽見狀,自顧笑了笑,忍住沒出言問什麼。

  青泊河旁,大槐樹下。

  楊岳領著那隊百姓偽裝成的兵士,蹬蹬蹬在河邊來回巡視,很是威風。今夏躲在一旁巷中,沖躲在大槐樹上謝霄打手勢,示意他一發現敵情就趕緊告訴她。青泊河入城口處原本有兩道閘門,他們擔心倭寇進來費半日手腳,讓他們苦等,便特地將最厚鐵閘門吊起。一切就緒,只等著倭寇來城中一游。

  岑壽領著上官曦從巷子那頭行過來,見今夏避在牆邊窺視外頭,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賊頭賊腦的,幹嘛呢?」

  今夏轉過頭,連連朝他打噤聲的手勢,一眼瞥見他身後的上官曦還有阿銳,楞了楞……

  「上官姐姐,你們怎麼出來了?」她壓低了嗓子問道。

  阿銳將上官曦放下,沉默著退到一旁,今夏忙上前扶穩她。

  「老四呢?」上官曦問道,「他沒事吧?」

  「沒事,他在那邊樹上,好著呢。」今夏悄聲道,「他硬說他眼力比我好,水裡頭有什麼動靜,他一看水紋就能知曉。」

  「水裡有什麼?」上官曦問道。

  「倭寇對城中情況不明,估摸著很快會派人潛入城中,多半會走水路,所以我們在這裡守株待兔。」今夏晃晃腦袋。

  正說著,謝霄將一粒小石子輕輕拋過來,正砸在今夏鞋面上。今夏抬頭看去,他朝她打手勢:水底有動靜!

  今夏打手勢問道:「是人么?」

  謝霄凝目看過片刻,回道:「是,而且有兩人。」

  果然來了!今夏不能出去,側耳細聽水聲,又看謝霄的手勢。他示意那兩人見河岸上有整隊兵士巡邏,不敢上岸,只敢浸在水中貼著岸邊慢慢遊動,尋機上岸來。

  楊岳雖看不見水裡頭的人,看能看見謝霄向他打的手勢,知曉倭寇已潛入,遂清了清嗓子,朗聲朝身旁一同巡邏的人抱怨道:「要我說,咱們戚家軍城裡還有三、四千人,衝出去把那些倭寇殺個痛快多好!何必還在這裡巡邏。」

  按照事先套好的詞,同隊之人答道:「誰說不是呢,可戚夫人想給戚將軍留面子,這些倭寇她不便出面收拾,非要留著等戚將軍來。」

  「其實就不該守城,就讓倭寇進城來,到時候將城門一關,他們成了瓮中之鱉,咱們正好包頓餃子吃!」楊岳道。

  同隊眾人佯作哈哈大笑。

  謝霄悄無聲息地給楊岳挑了個大拇指,示意他說得好,緊接著又去盯水裡頭的動靜。

  今夏躲在巷子中也暗暗點頭,一場戲算是唱得不錯,該趁早把這兩名倭寇打發回去才行,免得時候久了露出什麼破綻來,遂朝楊岳急打手勢。

  楊岳會意,立時呼喝起來:「大家留神,水裡有姦細!」

  說著,他拿著長槍,往水中一頓亂扎,同隊之人也是有樣學樣,用長槍、狼筅往河中招呼去……

  兩名倭寇原本就貼在水岸邊,這一通亂扎,弄得他們想繼續躲都不能。一個被長槍傷肩膊,索性反手拽住長槍,將持槍者一把拽入水中。

  持槍者原本就是尋常百姓,哪裡能與倭寇相鬥,碰巧又不識水性,咕嘟咕嘟直往水下沉。楊岳連忙去救,謝霄見狀也從樹上飛身躍下。今夏等人不知出了何事,也忙從巷中奔出。

  論水性,楊岳自是及不上謝霄,謝霄一入水便似蛟龍入海,比在陸上還要神氣幾分。只見大幅水花激起,人影還分辨不明,便見謝霄見一人扔上岸來,正是那被倭寇拖落水的人,好在只是吃了幾口水,並無大礙。

  「老四!」上官曦擔心謝霄空手吃虧,順手從旁邊奪過一柄狼筅,朝水中擲去,「接著!」

  畢竟同在一個師門多年,又是一塊兒長大的,兩人默契非比尋常,謝霄應聲躍出水面,在半空中接住狼筅,正好一個旋身,狼筅回刺,插入一名倭寇左胸,幾乎將他挑出水面。

  謝霄拔回狼筅。

  血,在河面上漾開,倭寇緩緩沉入河底。

  另一名倭寇見同伴身死,而明軍人多,謝霄功夫又如此之高,不敢戀戰,遁入水中就想逃走。謝霄瞧見,想都不想,狼筅脫手而去,直奔倭寇背心……

  「哥哥,不要!」

  今夏急喊,眼睜睜看著狼筅擊中倭寇後心,那倭寇身子一顫,掙扎著往前游去。她關切地注視著水中……

  謝霄渾身濕漉漉地上了岸,抹了抹臉上的水珠。

  「哥哥,你……」今夏朝他惱火道,「不是說好讓他們逃回去么,你怎麼也不讓著點,下手那麼重做什麼。」

  謝霄無辜道:「我讓了呀,扔那叉的時候,我就是輕輕拋過去。」

  「什麼輕輕的,你差點把他砸死!」今夏擔憂地往水裡望。

  「若是想砸死他,我就直接砸他腦袋了。」謝霄輕鬆道。

  再和他說下去,今夏估摸自己就想砸他的腦袋了,轉身走開去看那名被謝霄扔上來的漢子。

  看見謝霄除了渾身濕透,並未受傷,上官曦放下心來,正欲上前說話……忽得此前眾人都認為已死的倭寇從水中冒出,手持狼筅,渾身水流如注,向謝霄疾撲而來!而謝霄背對著青泊河,正用手貼著耳朵,使勁晃腦袋,欲把裡頭的水弄出來,一時間並未察覺。

  「老四,小心!」

  上官曦急道,想撲上前,不料腿還傷著,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一個人影從她身側掠過,擋在謝霄身前,正是阿銳。他被狼筅刺中的同時反握住狼筅,用力一頂,重重擊在倭寇左胸的傷口之上。該倭寇原就是留著最後一口氣來襲擊謝霄,此時已然頂不住,噴出口鮮血,仰面跌入水中。岑壽恐他還未死,用長槍將他挑上岸來,復戳了好幾下,見他始終一動不動,這才鬆了口氣。

  這下生變甚是突然,那隊百姓佯裝的兵士們何曾見過這等死了之後還詐屍的倭寇,皆嚇得面如土色,遠遠避開。

  謝霄返身扶住阿銳,見他胸口處被狼筅所傷,因那倭寇最後一擊力大無比,傷口甚深,鮮血不停地往外滲……

  「阿銳、阿銳……」上官曦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捨身替謝霄擋下這一擊,眼看他此時身受重傷,早就把此前的芥蒂拋諸腦後。

  阿銳朝她慘然一笑,輕輕道:「楊岳說,只要我還在,終歸能幫上你……是真的,真好。」

  「別說了,趕緊往我姨那裡送!」

  今夏不知從何處順手扯下一大塊衣角,疊起來往阿銳傷口處用力摁住。謝霄背起阿銳便急急往淳于家趕去。

  上官曦尚立在原地,雙目不知不覺已流出淚來。她身為烏安幫堂主,處理幫中事務,果斷利落,而姑娘家的一面卻甚少顯露。在眾人面前流淚這等事,更是少之又少,眼下卻不知怎得,淚水不停地往下淌,止也止不住似的……

  「姐姐,傷口雖深,但未中要害,他不一定會有事的。」今夏還是頭一遭見她這樣流淚,有點著慌,朝楊岳使眼色,「大楊,你把上官姐姐背回去吧,你也順便換套乾爽衣裳。這邊,我來善後。」

  楊岳點頭,囑咐道:「你當心些,記得把那道閘門再放下來。」

  「我知曉。」

  楊岳與上官曦走後,今夏與岑壽合力轉動輪軸,復將厚重的鐵閘門放下,又留了人在閘門處看守。這些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懂禦敵,今夏教他們一個巧,把手扶在露出水面的閘門上,只要水下有人開始鋸閘門,手掌就能感覺到震動,閘門甚是厚重,鋸開絕非易事,此時再趕緊派人去通報也來得及。

  安排妥當之後,岑壽見今夏仍盯著水裡頭瞧,疑惑道:「你還想什麼?」

  「被謝家哥哥砸中的那倭寇到底平安出去了沒有?」這名倭寇的生死關係到空城計究竟能不能撐到援軍到來,今夏甚是懸心,在河岸邊來回踱了兩趟,終還是想弄個明白,「我到水下看看。」

  話剛說完,她就躍入水中,深吸口氣後潛入水底。

  岑壽不識水性,此時幫不上忙,不由暗自懊惱。

  因是夜裡,水下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今夏方位感甚好,憑著記憶中那倭寇逃走的軌跡一點一點往前找……

  岑壽在岸上,凝視水面,屏息等待,就生怕倭寇詐屍的事件再發生一次。

  足足等了好半晌,岑壽不禁有點急了,這才見到水面破開,探出來的頭卻不僅僅是今夏,還有另一人。

  「把他弄上去!」今夏把那人拖至岸邊。

  岑壽拖上岸後,探他鼻息,皺了皺眉頭:「死了!」

  今夏濕漉漉的自己上了岸,惱道:「我就知曉謝家哥哥手下沒輕沒重的,肯定是正好砸在後心要穴上,他往前沒游出多遠就死了。」

  岑壽用腳踢了踢已死的倭寇,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們這大戲是唱砸了。」

  「白忙活半日,唉……城外的倭寇對城裡沒底,弄不好還會再試著進攻一次。」今夏甚是發愁,「城裡火藥不夠了怎麼辦?他們再攻一次就能看穿我們的底細了。」

  *************************************************************************

  天漸漸亮了。

  阿銳的傷口已經包紮妥當,傷得甚重,整個人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上官曦在旁守著,默默地看著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楊岳、謝霄與今夏等人換過乾爽衣袍後已經又趕回城牆處。

  今夏看見戚夫人仍在立在城牆之上,一襲家傳鎧甲,威風凜凜,雙目望著遠方,不知是在期盼援兵還是在想別的什麼……

  堅守了整整一夜,親兵們倒還罷了,有些百姓已是睏乏不堪。

  城牆下面,人聲漸漸多起來,那些在家中的婦人都各自煮了粥飯給自家人送來。今夏靠在城牆的石階上,聞著周遭傳來的粥香,看著熱氣升騰中的一張張人面,頓覺腹中空空。

  「還得守多久戚將軍才能來呀?」有婦人在一旁低聲說話,「這都一夜功夫了,該不會沒有援軍吧?」

  「婦道人家,別胡說八道!」

  「我可沒胡說,聽說戚將軍在外頭養了幾房外室,連孩子都生了幾個。這戚夫人又凶又不能生養。人家都說,大概是戚將軍早就嫌她礙事,故意不肯派兵回援。」

  「你小聲點!……不許再胡說了,戚將軍豈是那等人,你個婦道人家,行行行,我吃完了,你趕緊走。回去不許亂嚼舌根!」

  「……」

  今夏捂著肚子,聽著這些閑言碎語,想起城牆之上戚夫人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戚夫人心中也在這麼想么?那她的心裡又該有多苦……

  「袁姑娘!袁姑娘!」

  有人在喚她,一下子把她拉回神來,再聽f辨出是淳于敏的聲音。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今夏忙從石階上站起來:「我在這裡!」

  淳于敏提著食盒,頗有點吃力地朝她行來:「我給你們送飯來了,楊大哥呢?」

  今夏還未回答,就見楊岳從石階上下來了,想是他也聽見了淳于敏的聲音。()楊岳快步上前接過淳于敏手中的提盒,發覺提盒頗沉:「淳于姑娘,你怎得來了?」

  「你們一夜都未吃過東西,肯定餓了。」淳于敏熱心地揭開提盒的蓋子,一股香氣竄出來,最上頭赫然是幾張烙得黃燦燦的餅。

  今夏早已餓極,伸手就拿過一張餅撕來吃。

  瞧見餅,楊岳卻怔了怔:「這餅……」

  淳于敏略帶羞澀地抿嘴一笑:「是我烙的,我看過你做過幾次,想著你們喜歡吃,就試了一次。楊大哥,你嘗嘗,可還有什麼不足?」

  今夏聞言,費勁地把嘴裡的餅先咽下去,才驚訝道:「淳于姑娘,這餅是你烙的?!比大楊做的還好吃呀。」

  楊岳斜瞥了她一眼,笑罵道:「喜新厭舊的傢伙!」

  淳于敏抿嘴微微一笑,打開提盒第二層,盛了碗粥給今夏:「袁姑娘,喝點粥,仔細別噎著。」

  「嗯嗯嗯……」

  今夏忙不迭地接過碗。

  楊岳見淳于敏又要替自己盛,忙道:「我自己來……這粥也是你煮的?」

  淳于敏點頭道:「嗯,我照著楊大哥你說的,煮粥時滴幾滴油下去,你嘗嘗,做的如何?」

  之前她有時會在灶間幫忙,但楊岳著實沒想到她竟把自己平日順口說的話記得這般清楚,他著實愣住了。

  「這就是天賦,」今夏邊吃邊侃侃而談,「大楊就算跟我說十遍,我也煮不出這麼又香又稠的粥。淳于姑娘,將來誰娶了你,真是有福氣呀。」

  楊岳順手用胳膊肘捅了下今夏的後腦勺:「說什麼胡話,淳于姑娘將來肯定是嫁入大戶人家,根本用不著做這些事請。」

  「也是。」今夏想了想,轉而嘿嘿笑道,「所以有福氣的是咱們。」

  被他們說得臉紅,淳于敏頗不自在,趕忙岔開話題道:「阿銳還沒有醒,不過沈夫人替他把過脈,說脈搏雖弱,但還算平穩,應該無礙。」

  「上官姐姐呢?還守著?」

  「嗯。」

  想到昨夜上官曦淚如雨傾的模樣,今夏嘆道:「阿銳和謝家哥哥那麼不對付,都願意捨身去救他,說到底,還是為了上官姐姐。他這份心意,就算是塊石頭都得捂熱了,何況是個人……話說回來,阿銳之前做了那麼壞事,後頭倒也吃不少苦頭,因果報應這種事情想來還是有的。是吧,大楊?」

  楊岳瞥了她一眼:「夏爺,先操心眼前的事行不行?」

  「眼前的事?城裡頭連賣煙花炮竹的火藥都被岑壽弄來了,現在全堆城牆上頭,打起來的話我估計還能撐一頓飯功夫。戚夫人把各家燈油都收集過來,弄了兩缸火油在城牆上,等到抵不住時候就往下這麼一倒。」她三口兩口吃完東西,「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那才叫真狠。他出主意,弄來鐵鏈子燒紅,等倭寇攻城的時候往底下甩,碰著一個燒一個。」

  淳于敏聽得不由自主直縮脖子,楊岳留意到,止了今夏的話。

  接下來的這一日,對於今夏、對於戚夫人、對於整個新河城的人來說,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度日如年。

  戚夫人一整日都沒有下過城牆,今夏沒見她吃過東西,甚至疑心她連水都未曾喝過一口。那座大銃被推至城牆邊,黑洞洞的銃膛對準城外的倭寇,雖然沒有了子銃,但它仍然派得上用途。除了做樣子震懾倭寇之外,只要數人齊力一抬,它就會從城牆上翻下去,能砸中多少倭寇就得看造化了。

  日頭在漸漸西沉,今夏從城牆上能看見倭寇埋鍋造飯的青煙。

  是預備吃飽了之後走人,還是預備吃飽之後開始攻城?這一整日倭寇都未有動靜,更讓人心裡沒底。

  而城內,由於惶恐和不安,人心生出各種揣測。

  「等了一天援軍都未來,根本就不會來了!」

  「戚將軍對戚夫人早就心生怨恨,不會來救她的!我們都是被這個女人害了!」

  「不會有援軍來了,大家還是趕緊逃命去吧,別被這個女人騙了。」

  ……

  各種謠言從早間的竊竊私語,到現下越演越烈,初始還是在百姓之中傳播,然後是軍屬,再然後連親兵看戚夫人的眼色都有些不對勁,周遭隱隱瀰漫著嘩變的氣息。

  一直到有人開始鼓動眾人撤下城樓,城牆之上持兵器和持旗幟的兵士紛紛動搖,戚夫人終於忍無可忍,命人拿下以言語鼓惑人心者,關進牢房,暫侯發落。

  「援軍正在朝新河城趕來!」戚夫人朝眾人朗聲道,「戚將軍在兩浙抗倭多年,何曾棄百姓於不顧。他說過:凡我將士,躍馬食肉,握符當關,其所統軍卒,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征農商之稅課為之供養,毋問風雨宴安,坐糜餉餼,無非用其力於一朝,除亂定暴則民生遂,民生遂則國本安,亦所以保民也。今日新河城被倭寇兵臨城下,戚將軍定是心急如焚,他也要我們撐住,等待援軍趕到!」

  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戚夫人頓了頓,接著道:「方才有人拿我的家事來造謠生事,在此我只說一遍,此城,無論我在或不在,戚將軍都會派兵回援。如若有人膽敢再造謠生事,蠱惑軍心,一概以倭寇姦細論處!」

  四下寂然,無人再敢亂嚼舌根。

  天際,最後一點日光隱沒。

  城牆上火把烈烈燃燒著,城上城下,仍在對峙之中。戚夫人身上的家傳鎧甲映著火光,面容堅毅,凜然不可侵犯。

  每個人都緊緊握住手中的軍械,便是旗手也攥緊了旗杆。今夏的箭筒里裝著她搜羅來的箭,還不到十支,握弓的手心一點點沁著汗。

  *********************************************************

  月上中天。

  城樓之上的沙漏顯示子時將近。

  城外駐紮的倭寇營地開始有所行動,雖還未靠近城牆,但已經能隱隱看見人影聚集。新一輪的攻城么?今夏無聲地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彎弓上;岑壽默默往火銃里填裝火藥;楊岳與謝霄合立把手臂粗的鐵鏈拖入大火盆之中……

  戚夫人高高立在城樓上,望著黑壓壓的、愈行愈近的倭寇大軍,眼中有著決然:不管援軍能否趕到,她都要將這座城守到最後一刻!

  就在眾人嚴陣以待,預備作拚死一搏的時刻,在倭寇大軍身後的夜空陡然間炸開一朵煙花,孔雀藍的色澤,亮得直透人心。

  煙花尚未燃盡,城牆之上已是一片歡騰之聲。

  「援軍來了!來了!」

  「戚將軍來了!戚將軍來了!終於來了!」

  ……

  新河城未攻下,且即將腹背受敵,倭寇們不敢戀戰,原本尚在向城牆前進的隊伍也開始後撤。

  今夏眼力不濟,連聲問岑壽:「你眼力好,快看一看,是不是明軍到了!能看見旗子么?!」

  畢竟是夜間,相隔數十丈遠,岑壽竭力望去,仍是看不分明,但已能聽見兩軍相觸之處所傳來的兵器交擊之聲。

  「肯定是明軍!他們已經交上手了!」他確定道。

  似乎為了讓新河城的百姓知曉他們的到來,從援軍所在之處傳來一聲長長的號角聲,聲音渾厚,正是新河城百姓素日聽慣的戚家軍的號角聲。

  這下子,不光是城牆上的人,連城中的人都知曉援軍已到,心頭皆是一松。

  戚夫人集合城內親兵,命守衛打開城門,高聲道:「隨我出城迎敵!」

  在城中憋屈了一天兩夜,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眾親兵高聲應和,手持兵刃,隨戚夫人衝出城門,殺向倭寇……

  今夏摩拳擦掌,把弓箭丟到一旁,從百姓手中拿了一柄狼筅,跟在岑壽謝霄等人身後,也預備出城去殺敵,結果還沒出城門口,就被人拎著後衣領拽回來。

  「叔,你放開我!」她不滿道。

  丐叔教訓她:「援軍已到,人家不差你一個,你就別攙和了。功夫跟三腳貓似的,怪寒磣人的。」

  「行行行,我不去就是了,你倒是先鬆開我也!」

  丐叔這才鬆開她:「雪中送炭我不攔著你,錦上添花的事還是省一省。刀槍無眼,保不齊就磕著碰著,都到這時候,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我姨叫你來的?」今夏四下張望,沒看見沈夫人,「她人呢?」

  「聽說援軍已到,她就回去了,留我看著你。」丐叔打了個呵欠,嘆道:「這兩日都沒怎麼好好睡過覺,走走走,趕緊回去。」

  外頭激戰正酣,今夏哪裡肯走,硬是要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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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被兩頭夾擊,因是在暗夜之中,也弄不清明軍究竟有多少人,有聽見明軍口中呼喝,只道是戚繼光當真率大軍回援,一時間丟盔棄甲,四處奔散,只顧逃命去了。

  到了下半夜,新河城外的倭寇已然被盪清,或殺或俘,明軍擒獲了上百名倭寇。

  明軍回援的將領胡守仁縱馬至戚夫人面前,翻身下馬,向她恭敬施禮。

  「末將來遲,請夫人恕罪!」

  戚夫人扶起他:「想必你也是日夜兼程趕來。」

  胡守仁道:「收到倭寇往新河城急行軍的消息之後,末將就立即動身了。原也是擔心趕不及援救,但將軍說過,讓我只管趕路,新河城必定無事。」

  「將軍說的?」戚夫人輕聲問道。

  「是!將軍說,只要有夫人在,新河城就能抵到最後一刻。」

  戚夫人怔住,然後迅速背過身去,舉起衣袖遮住面容,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淚水。整整一日兩夜,肩上的重壓,心頭的煎熬,直到這刻,得知戚繼光的這句話,方才盡數放下。

  今夏立在城門旁,看著親兵們將倭寇俘虜押解進城,想到新河城終於是解了危困,這些日子她與謝霄岑壽等人總算沒有白費勁兒。如此想著,她心底對自己也滿意得很,唇角泛起笑意,繼而困意升起,畢竟兩夜一日未合過眼,想著先回別院補個覺是正經。

  轉身時,眼角餘光似在城門外瞥見一人牽著一匹馬,正朝城內緩步行來。因人已困頓,她並未在意,徑直朝前走去。

  已走出幾步,那朦朦朧朧的身影卻似一直在眼前晃動,有種熟悉非常的感覺,今夏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轉過身,使勁睜大了眼睛望去……

  是他!真的是他!

  儘管隔著蒙蒙夜色,今夏仍然認出了陸繹,喜不自禁,發足朝他奔去。

  奔跑間,她與殺敵歸來的岑壽和謝霄擦肩而過,卻渾然不覺。岑壽原本看見她滿面笑容,還以為是來迎接他們,沒料到她連看都不曾看他們一眼,不僅有點錯愕,轉頭望去。

  「這丫頭,往哪奔呢?」謝霄也詫異地轉頭。

  今夏徑直奔到陸繹面前,笑盈盈地著看他:「你回來了?」

  「嗯。」

  陸繹微微笑著,伸手替她掠起頰邊的一縷髮絲。儘管已經得知倭寇並未攻入新河城,他也稍許放心,但現下看見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方才真正覺得一顆心終於安穩下來。

  今夏望著他,還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滿心都是快要溢出來般的歡喜,簡直不知該怎樣才好,也不管有沒有人側目,上前緊抱住他的腰身,整個人埋入他懷中一般。

  陸繹伸臂攬住她,頭靠在她的發間,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似滿足又似有無限惆悵。

  「是陸大人吧?」謝霄眯眼看去,酸溜溜地嘖嘖道,「這丫頭,大庭廣眾的,就不能矜持點么。」

  看見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岑壽心底竟有些許不是滋味,收回目光,無意識地數著城門上的鉚釘。

  稍遠處,藍道行望著陸繹與今夏的身影,低首微笑,然後順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牽著它隱入夜色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過了好半晌,今夏才略略鬆開手,只覺得他的左臂似乎使不上勁,忙問道:「你的手受傷了?」

  「在岑港時,被火銃擦了一下,皮外傷。」陸繹輕描淡寫道。

  因在夜裡,看不清他的臉色,直至牽著馬進了城,今夏借著火光打量他的臉色,才驚覺他臉色煞白……

  岑壽直到此時方才上前施禮:「大公子!」

  「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今夏擔心陸繹還有別的要事在身,又怕他身體有傷,如何吃得消。

  一路星夜兼程而來,加上有傷在身,陸繹全憑意志支撐著,現在已隱隱感覺到體力不支,點了點頭,朝岑壽道:「你哥回京城辦點事,過些天才來,你不必擔心。」

  這原是岑壽想問的話,當下也放下心來。

  陸繹行了兩步,忽感眩暈,眼前一陣發黑,步伐不穩,岑壽趕忙上前幫忙今夏扶住他。

  「大公子……」

  「快快!你背上他。」今夏急道,「他胳膊上有傷,得趕緊讓我姨看看。」

  聽聞陸繹受傷,岑壽二話沒說,將陸繹背上,急步往別院奔去。今夏快步跟上。

  ***********************************************************

  還未到別院,陸繹已然暈厥過去。

  為陸繹重新將傷口包紮了一遍,沈夫人方才起身,把醫包遞給旁邊的丐叔。

  「姨,他怎麼樣?要不要緊?」今夏忐忑問道,「……這次的傷會不會牽動上次他受的傷?引起舊傷複發什麼?」

  「丫頭,你盼他點好行不行?」丐叔邊捆紮醫包邊道,「我看他全須全尾的,睡得還挺香,挺好,沒事。」

  「你懂什麼,他臉白像紙一樣,哪裡好!」今夏急了。

  示意丐叔莫開口,沈夫人柔聲安慰今夏道:「胳膊上是被火銃所傷,好在彈片已經取出來了,傷口處理得也很妥當,並未化膿。只是估計他這兩日一直在馬背上,傷口難以癒合,只要接下來好好休養就沒事了。」

  「可他怎麼會暈過去?」今夏仍是不安,「你替他處理傷口,那麼疼他也不醒。」

  「累了當然要睡,等他養好精神,自然就醒了。」

  「他,真的只是睡著了?」

  沈夫人無奈笑道:「是,他睡著了,難道你還得非得把他喚起來才甘心。」

  聽她言之鑿鑿,今夏這才稍稍安心,在床邊坐下:「我守著他,萬一有事,我就趕緊去喚您。」

  雖說此舉著實多餘,但她橫豎也不會放心,倒不如就讓她守著。沈夫人點了點頭,與丐叔出了屋子。

  「這孩子,對我這孫子也太上心了。」丐叔邊行邊搖頭嘆道。

  沈夫人秀眉微蹙,思量道:「你也知曉陸繹的身份,原本我也不願她與他行得近,擔心陸繹對她不是用真心,但此番看來,他對今夏,還真是上心。否則也不會帶著傷趕這麼遠的路來,想必是聽說了倭寇攻打新河城一事,生怕她有危險。」

  丐叔怔了下:「你不是不喜朝廷之人么?」

  「是,我是不喜歡,簡直是深惡痛絕。」沈夫人嘆了口氣,「但今夏與我不同,陸繹的身份正好能護著她,娶她為妻也好,納作妾室也罷……」

  「等等等等,那丫頭哪裡是個當妾室的料。」

  「是不是那塊料另說,她總得有個堅實些的靠山,便是他日東窗事發……」

  「什麼東窗事發?」丐叔轉頭看她。

  沈夫人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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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醒來時,看見暖暖的夕陽照在紗窗上,些許餘暉透進來,把今夏的髮絲綴得閃閃發亮……

  她就伏在他的床邊,偏著頭,手握著他的手,動也不動,睡得比他還沉幾分。

  這幕,陸繹靜靜地看著許久,直至夕陽西下,最後一抹餘暉也從屋中消失,他仍留戀地看著她難得沉靜的眉眼。

  有人輕輕推開門進來,是楊岳。

  「今夏,過來吃點東西。」他先將手中托盤放到桌上,又取了火石燃起油燈,看見陸繹時楞了楞,繼而笑道,「陸大人,您醒了!」

  陸繹想撐起身子,無奈手被今夏握著,只得微微欠起身,示意楊岳莫要驚擾她。

  「睡著了?」楊岳歪頭來看,見今夏果然睡著了,悄聲道,「陸大人,要不您吃點,您都躺了整整一日,該餓了吧?」

  陸繹搖頭,輕聲問楊岳:「她是不是累著了?」

  楊岳笑了笑,道:「倭寇到了之後她就沒睡過,您暈過去又把她嚇得不輕,一直守在這裡不肯動窩。岑大人幾番想替換她,叫她回去歇著,她就是不肯。沒想到,她自己倒睡著了,想是熬不住困勁兒了。」

  隱隱聽見聲音,今夏不適地挪了挪身子,抬頭就先去看陸繹,見他也正睜著眼看自己,頓時清醒了一大半,喜道:「你醒了!身上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馬上把我姨叫來……」

  「我很好,你不用忙。」

  「真的沒事么?」

  今夏就著燈光細瞅他的臉色,相較之前已恢復了些許血色,仍是不放心地探探他額頭,又替他把了把脈。

  「沒發燒,脈搏平穩……你把舌頭再伸出來給我瞧瞧吧。」

  陸繹一直乖乖由著她擺布,聞言,還真把舌頭伸給她看,稱得上是百依百順。

  「我說夏爺,你別折騰了,讓陸大人趕緊吃點東西是正經。」楊岳在旁都有點看不下去。

  今夏如夢初醒,跳起來道:「對,你肯定餓了吧,趕緊吃點東西……大楊,你煮了什麼?」

  「魚粥。」

  僅僅聽到一個魚字,今夏就頗痛苦地皺了皺眉頭:「那些魚還沒吃完?」

  「早呢,腌了好幾條,回頭炸了吃。」

  陸繹起身,接過楊岳遞來的外袍披上,趿了鞋下地,行到桌旁,笑問道:「怎得,我不在這陣子,你們發財了,天天大魚大肉?」

  今夏替他盛了碗粥,邊吹邊抱怨道:「哪裡有肉,就只有魚。這些日子我們天天吃魚,走路上貓都盯著瞧。」

  「這裡是何處?」

  陸繹看著屋子收拾得頗為雅緻,並不像官驛或是客棧。

  「這是淳于家的別院,淳于老爺逃難去了,管事徐伯把這處別院讓我們先住著……此事說來話長,你先吃著,我慢慢告訴你。」

  就這樣,陸繹邊吃著,邊聽今夏嘰嘰呱呱把這一路的事情統統都講了一遍。她原就聲音清脆,口齒又甚是伶俐,這些事情教她說得有聲有色,比茶樓裡頭說書的還要精彩幾分。

  聽罷,陸繹想著她竟然經歷那麼多危險,心下不由暗暗後怕,皺眉道:「早知如此,我該和你們一道來新河城才對。」

  「你呢?我聽說岑港一直攻不下,聖上下旨撤了俞將軍的職務。」今夏頓了頓,不滿道,「還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俞將軍被撤職,因為你去了,向聖上告了他的黑狀。」

  旁人會這麼想,陸繹並不奇怪,澀然一笑道:「岑港已經大捷了,聖上應該很快就會恢復俞將軍的職務。」

  「岑港大捷?太好了!」今夏想著,嘆口氣道,「汪直說,他死之後,兩浙必定大亂十年,看來一點不錯。現下原本在他麾下的倭寇分崩瓦解,變成十幾股,甚至幾十股倭寇勢力,在沿海各處鬧騰。那個渡口的難民……我還從未見過那種景象,總覺得兩浙亂得像一窩粥。若這時候撤換兩浙總督,恐怕是亂上加亂吧?」

  陸繹嘆道:「不僅如此,胡宗憲手下頗有幾員大將,如俞大猷、戚繼光等人,都是抗倭多年經驗豐富的將軍。若他被撤換,恐怕連這幾位將軍也要調配走人。」

  「這是為何?」今夏不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只是兩浙總督,被胡宗憲重用的人,必定是下一任兩浙總督忌諱的人。除非這些將軍在朝中有過硬的靠山,才能保住職位,繼續留在兩浙建功立業。」

  陸繹終於想明白了,為何嚴世蕃如此肯定他會幫胡宗憲。只因保住胡宗憲,就是保住他手下這些抗倭將軍,保住了這些將軍,兩浙才不至於被倭寇侵擾,以致生靈塗炭。

  眼下朝中,在嚴世蕃的操縱下,彈劾胡宗憲的摺子不計其數,何況兩浙倭亂有愈演愈烈之勢,處置胡宗憲只在聖上轉念之間。即便他上摺子為胡宗憲開脫,恐怕也抵不過那些潮水般彈劾的摺子,無法力挽狂瀾。

  更不消說,只要替胡宗憲開脫,就會立即被嚴世蕃捉住把柄。

  這樣的棋局究竟該如何應對?陸繹深顰起眉頭。

  今夏支肘托腮,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懊惱道:「聖上若像看重嚴嵩那般,對胡宗憲也如此看重,任憑旁人說什麼,估摸也捨不得撤胡宗憲的職。」

  聞言,陸繹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麼,緊握了她的手道:「你再說一遍。」

  今夏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何用處,但還是重複道:「我是說,聖上若對胡宗憲就像對嚴嵩那般,愛都愛不過來就好了,哪裡會捨得撤他的職務。」

  「對!就是這話。」陸繹喜道。

  今夏莫名其妙道:「這話也只能說說,抵不上用處的。」

  陸繹朝她笑道:「不,你說得很對,只要讓聖上對胡宗憲好感倍增,縱然彈劾再多些,也動不了胡宗憲兩浙總督的位置。」

  長久以來,陸繹內心深處都以嚴世蕃為敵,而嚴世蕃最擅謀劃,設下的步驟如棋局般撲朔迷離,他只得步步為營,謹慎小心。今夏無意中的一句話,卻點醒了他,在此事上,他無須去想嚴世蕃究竟還有多少後招,因為能決定一切的只有一人,就是高高在上的聖上。

  說起來,這是朝廷的悲哀,但聖上的個人喜好的的確確左右著大明朝。

  嚴世蕃所布下的這盤棋,他不下了。撥開棋局的迷霧,直接擒住能夠決定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今夏仍是不解:「聖上在京城,胡宗憲在兩浙,連見都見不著,朝中還儘是彈劾他的人,你怎麼讓聖上對他好感倍增?」

  陸繹微微一笑:「聖上也只是個人,是人就有喜好。何況在他身上打主意,比起對付嚴世蕃,還是輕鬆些。」

  「你有法子了?」

  「會有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陸繹再三催促下,今夏才回房去歇息。()她走後,岑壽方才進來,將離開杭州之後的事情對陸繹作了稟報,所說之事與今夏說的大概相同。

  「卑職弄丟銀兩,也未照顧好淳于姑娘,請大公子責罰。」岑壽單膝跪地,向陸繹請罪。

  「兩浙到處都是倭亂,怪不得你,但在渡口,未先將姑娘們送到安全所在,也未安排妥當的人照看,確是你的過錯。」

  岑壽也不為自己辯駁,只愧疚道:「是卑職考慮不周,當時以為能夠速戰速決。」

  陸繹淡淡道:「罷了,此事我也責任,你們幾個都是顧前不顧後的性子,楊岳倒是沉穩些,可你也未必肯聽他的勸。權且當做教訓,你先起來吧。」

  岑壽這才起身,退了出去,在門口遇見端著葯碗的沈夫人。他想接過葯碗送進去,沈夫人卻不讓:「我還得替他把個脈,我來吧。」

  不疑有他,岑壽有禮地退開。

  見沈夫人端葯進屋,陸繹起身施禮道:「言淵不才,又給前輩添麻煩了。」

  示意他坐下,沈夫人將葯碗端給他,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領我的情,上一遭我是看在陸大哥的面上;這遭我是看在今夏這孩子的面上。你要謝,只管去謝他們,謝不著我。」

  陸繹垂目一笑,片刻後抬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為阿銳療傷,也是看在今夏的面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孩子既然喚我一聲姨,我自然得對她好一些。」沈夫人頓了頓,然後才問道,「陸大人,此番你帶傷趕路,也是因為記掛她的安危吧?」

  陸繹自幼情感內斂,除了對今夏之外,在其他人面前並不願表露,當下只是輕輕巧巧打了個太極,笑道:「戚將軍帶兵出征,新河城內兵力空虛,城中百姓無力抵擋,確是叫人不放心。」

  見他不肯正面回答,沈夫人倒也不惱,似閑話家常般地單刀直入道:「我看今夏對你著緊得很,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多問一句。以她的身份,想要嫁入陸家怕是不易吧?」

  倒未想到沈夫人問得這般乾脆,陸繹笑道:「前輩的意思是?」

  「你想沒想過要娶她?」沈夫人接著問。

  陸繹微微一怔,繼而笑道:「今夏這聲果然不是白喚的,在杭州時,她就曾告訴我,您待她比親娘還上心幾分。怎得,現下連終身大事您都開始為她打算了!」

  論起打太極,沈夫人雖然年長於陸繹,但卻比不得他久居官場,擅長此道。

  沈夫人眉頭微微一皺,待要再開口,卻被陸繹搶先問了一句。

  「對了,不知前輩可聽說過俞大猷俞將軍?」

  聞言,沈夫人一怔,俞大猷是福建泉州人,在泉州也算是小有名氣,若說自己不認得,未免太假,但若說認得,又只怕……

  「認不認得,前輩也要思量這麼久?未免太過謹慎了吧。」

  「似略有耳聞,只是久遠了些,有點記不清了。」

  「俞將軍拜在李良欽門下,我聽說李良欽一共收了兩名弟子,除了俞將軍之外,還有一人是他的關門弟子。」陸繹一直留意著她的神情,「聽說此人還是你們林家的遠房親戚,想必前輩也應該認得。」

  沈夫人面上波瀾不驚,淡淡道:「想當年,我們林家在泉州也算是大戶人家,來認親的人多了,還有些遠房的親戚不過是偶然連的宗,我哪裡能都認得。」

  她這話說的滴水不漏,但陸繹卻偏偏從中聽出了她的欲蓋彌彰。

  「前輩連此人是誰都不問一句,怎得就說不認得呢。」陸繹道。

  「……此人是誰?」

  「他姓楊,單名一個立字,聽說後來進了京,把名也改了。」陸繹盯住她,緩聲道,前輩,您好好想想,可想得起此人來?」

  沈夫人答得飛快:「我想不起來了。」

  陸繹將她望著,並不隱藏目光中的探究,足足過了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輕鬆笑道:「我想起來了,在杭州時,今夏曾提過前輩說楊程萬這個名字很是熟悉,像一位故人的名字。」

  已經被他逼至此處,沈夫人不知曉陸繹究竟查出了多少,若他只是在套自己的話,自己萬不能中了他的圈套。眼下就算是算是承認,也不能讓他抓到什麼把柄。

  「是,只是聽著名字覺得有幾分耳熟。」

  「那就巧了,楊立進京後所改的名字就是楊程萬,前輩既說是故人,又怎得會想不起他呢。」

  沈夫人故作驚訝:「這麼巧,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那我就不知曉了。」陸繹嘆道,「可惜了,那時楊捕頭也在揚州,若您二人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是啊,真可惜。」沈夫人故作鎮定,微微笑著,把葯碗推過去,「陸大人,葯快冷了,你還是先把葯喝了。你傷勢未愈,要多多靜心歇息才對,這些傷神的事少操心。」最後一句話顯然意有所指。

  「多謝前輩關心,言淵記著就是。」

  也不等他喝過葯,更別提把脈,沈夫人連托盤都未拿就出了門,徑直回到自己的屋內。

  屋內,丐叔正拿著一束艾草到處熏蚊蟲,每個角落都熏了熏,連床底下都未放過。見沈夫人進門時臉色不對,他詫異問道:「怎麼了?」

  「我方才去了你乖孫兒那裡,想問他有沒有娶今夏的打算。」想起與陸繹的對話,沈夫人長吐口氣,還覺得累得慌。

  「然後呢?他說娶還是不娶?」

  「他壓根就沒回答我的話,反過來還來套我的話。」沈夫人沒好氣道,「錦衣衛!真是沒有一個善茬。」

  「他敢套你的話?!反了他!」丐叔義憤填膺,「論輩分,他還應該喚你一聲奶奶呢。我現下就去把他拎過來。」

  沈夫人拿眼睇他,嗔怪道:「誰是他奶奶,我有那麼老么?」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丐叔開始擼袖子。「說吧,要他負荊請罪,還是磕頭認錯?」

  「你別鬧了,我正發愁呢。」沈夫人把他擼上去袖子又給撣下來,顰眉道,「沒想到這次他去岑港,居然歪打正著,叫他查出了楊程萬的底細。我真擔心,他再查下去,說不定就把當年的事翻出來了。」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丐叔正色道,「你總得讓我心裡有個底吧,萬一出了事,我也才好應對。」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門關上,才輕輕道:「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何待今夏與旁人不同么?因為我猜測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驚之極。

  沈夫人這才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今夏的師父還不叫楊程萬,他叫楊立。楊立的舅舅是我二嬸的堂弟,論起來也算是親戚,他時常來我家走動。那時節我還小,常鬧著他一塊兒玩,姐姐為了看著我,也時常和我們一起玩。我記得,他身上帶著一個香包,愛惜得很,針腳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來,那時候他們已經兩情相悅,只是我不懂罷了。」

  「楊立功夫好,得空時常幫著我家押送藥材,爹爹對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與二嬸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對姐姐有情,便不許他再到我家後院,連帶著姐姐也見不著他。再後來,也不知是誰牽線搭橋,姐姐就被許給了夏言之子夏長青。」

  「南京與泉州隔那麼遠,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遠嫁。我記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過好幾回,我不懂,以為她僅僅是捨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見楊立站在角落裡望著花轎。我還跑過去和他說,叫著他記著來陪我玩。可他說他也要走了。我問他要去何處,他說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業,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楊立這一去就是好幾年,我再沒聽過他的音訊,那時我不知曉他改了名,只覺得這個人像是在人間消聲滅跡了一般。再後來……」

  沈夫人停了好一會兒,丐叔見她面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熱茶。

  抿了幾口熱茶,將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許暖意,定了定神後沈夫人才接著說下去:

  「後來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經知曉夏家將會大難臨頭,她告訴我已經將女兒暫時託付給楊立,還說楊立現下改名為楊程萬,是京城裡的錦衣衛。她若難逃此劫,將來請我將她女兒撫養長大。」

  「當時我還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何事,只能派人四處打聽,結果沒過兩天,就聽說夏言被處斬的消息,姐夫一家被發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尋楊程萬,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卻聽說楊程萬被關進了北鎮撫司,已無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聽,卻沒想到沈鍊也被發配,林家因同時牽連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隨從家僕拿了銀兩就逃了,我只能獨自一人回鄉,正好遇見你被蛇咬了……後來的事,你都知曉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這才知曉這些年沈夫人三緘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複雜,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時節,我遇見你,你可神氣得很,一點都不像個落魄小姐。」

  「爹爹說技多不壓身,從小我和姐姐就跟隨館裡的老先生學習醫術。我便是不嫁人,靠行醫養活自己也是綽綽有餘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們家的頂樑柱、大當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轉而又陷入憂愁道:「現下,陸繹已經查出楊程萬就是當年的楊立,我擔心他還會再查下去,萬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麼辦?」

  「等等,」丐叔還是有一處沒聽懂,「楊程萬既然當年進了詔獄,你為何還認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實與姐姐甚是相似,只是姐姐溫柔賢淑,她們倆在性情上卻是天差地別,故而一開始我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直到那日在揚州府,我得知楊程萬正是今夏的師父,才猛然察覺出今夏與姐姐甚多相似之處,簡直可以說是越看越像。」

  「這個……僅憑相貌,」丐叔覺得這事不靠譜,「你想啊,會不會是你心裡惦記著這孩子,又正好有了楊程萬的消息,今夏又是楊程萬的徒兒,名字裡頭還好巧不巧佔了個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話說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沈夫人打斷他,堅定地搖頭:「不會,我的感覺不會錯,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說過這孩子頑皮,下巴磕花盆邊上,流了好多血,還留了一塊小疤,我留意看過,今夏的下巴處也有一塊小疤,絕不會錯。」

  丐叔捋了捋舌頭,才道:「我看這事,最好你能和楊程萬見上一面,問清楚比較妥當。」

  「眼下他在揚州,見面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搖頭,「錦衣衛耳目眾多,我擔心被陸繹發覺。」

  「我覺你不必擔心他,你不是也說過么,他對那丫頭很好。」

  沈夫人搖頭嘆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時節我林家敗落,我見得多了。眼下他對今夏雖好,但兩人畢竟並無婚約,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時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未娶她,我對他就必須心存戒備。」

第一百二十五章

  「買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楊岳。

  「前輩有吩咐?」

  「也沒什麼大事……我那乖孫兒現下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能吃點肉?」丐叔懇切道,「千萬別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夠。記著,要大塊肉,肥瘦相見,三層肥三層瘦……」

  「叔……」楊岳想插話卻插不進去。

  「要不買只雞也行,母雞可以燉湯,公雞紅燒,未開嗓的小雞可以清蒸……」

  「叔……」

  丐叔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最好還能買些羊肉,買著梅條肉就烤肉串,買羊腿就煮羊湯,這羊腿你會不會挑,肉質很要緊,算了,我跟你一塊去買吧。」

  楊岳為難道:「叔,我不是要去買菜。」

  丐叔一楞,繼而不在意地揮揮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著你去!走走走!」

  楊岳不明就裡,被他推搡著出門去。丐叔還非得親親熱熱地摟著他肩膀,弄得他彆扭之極。

  「大楊啊,你知曉吧,我一直都特別看好你這個孩子,人實誠穩重,飯做得又好吃,」丐叔攬著他,「比他們那幾個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兩人著實挨得太久,丐叔說話時,唾沫星子一點沒浪費地全濺在楊岳臉上。

  楊岳不自在地掙開他,有禮問道:「叔,您是有什麼事吧?」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你爹現下是在揚州吧?」丐叔問道。

  怎麼也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楊岳不明何意,點了點頭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揚州謝家。」

  「你們出來這麼久,你爹爹該擔心了吧。你們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別光顧著自己在外頭玩,時常也得給他寫寫信,報報平安。」丐叔瞥他臉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曉,你們出來了這麼久,連一封信都沒寫過吧?」

  「……因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較放心,所以沒有中途寫信的習慣。」楊岳解釋道。

  「所以我說你們還是孩子,一點都不懂事,完全沒有考慮過父母的心境。」丐叔開始教訓他,「兒行千里母擔憂,知道么?如今兩浙這麼亂,倭寇滿地竄,你來了這麼久,至少應該寫信給他老人家報個平安吧。」

  楊岳想想覺得他說的對,遂點頭道:「嗯,那我回去寫信報平安。」

  「這就對了。」丐叔很是滿意,停了片刻,接著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這麼一個叔,又得了沈夫人一個姨,是不是一樁喜事?」

  「……是啊。」楊岳被他繞來繞去,頭都有點暈,只得乾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說么?咱們別繞了行么?」

  「行,那我就直說了。」丐叔躊躇片刻,「這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爹爹楊程萬是今夏的師父,對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對吧?……」

  楊岳費勁地看著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該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什麼喜事?」楊岳腦子還沒轉過來。

  「你這孩子,我不是剛剛才和你說過,她得了我這個叔,又得了一個姨,不是喜事是什麼!你難道不應該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繼續循循善誘。

  楊岳應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滿意,交代最後一樁要緊事情:「提沈夫人的時候,記得說,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這也要說?」

  「當然要說!你不說明白,你爹爹肯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她叔是什麼人、她姨又是什麼人,得知根知底才行。『*首*發』你不能讓你爹爹費這個神,明白么?」

  「明白了。」楊岳大概把前後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說,讓我寫封信給我爹爹報平安,然後記得告訴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還得說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對吧。」

  「對對對,就是這事。」丐叔抹抹汗,搖頭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這腦子太慢,這麼點事,費我半天勁,說了一腦門子汗。」

  自己還聽了一腦門子汗呢,楊岳無奈地看著丐叔,暗嘆口氣,這麼簡單一樁事,能被他說得這樣九拐十八彎的,也真是夠難為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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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間,楊岳把今夏叫到灶間來給自己燒火,順便把日里丐叔要他做的事複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寫信給頭兒?並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著燒火棍,一邊心不在焉地往灶膛裡頭捅,一邊思量著,「上回我姨說在京城裡有故人與頭兒性命相似,也就是說,他們也在猜測頭兒就是那個故人,所以要你寫信試探。這倒是跟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他為何要繞那麼大個彎子。」楊岳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經歷過大變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諱讓別人知曉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愛屋及烏,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會小心些。」

  「那我可就寫信了。對了,上官堂主的事兒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說她的傷已經好了。我看她已經勉強能走動了,再恢復幾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對了,烏骨雞燉好了沒有?」

  「好了,這雞不能燉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燒了,跳起來就去盛雞湯:「我先盛一碗給陸大人送過去。」

  「你不燒火,我這這邊怎麼辦?」

  「我馬上把謝家哥哥給你叫來,他閑著也是閑著。」

  今夏盛好雞湯,放在托盤上,抬腳就往外頭走。

  「夏爺!」楊岳喚住她。

  她停步回頭:「幹嘛?」

  「你矜持點,行不行!」楊岳笑道,「好歹是個姑娘家。」

  「知道了,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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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著雞湯進了陸繹的屋子,今夏一進門就趕緊招呼道:「快來喝雞湯,裡面還放了黃芪和党參,補中益氣,托毒生肌,對傷口癒合再好不過。」

  陸繹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著大楊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雞湯放到他面前,「慢點喝,仔細燙著。」

  陸繹並不急著喝,慢慢用湯匙一下一下攪動著,目光只看著今夏,卻又不說話。

  「怎麼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髒了么?剛才在灶間幫著大楊燒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說著,陸繹便舉袖在她面上擦拭,動作輕柔之極,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帶著無限眷戀。

  今夏覺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詫異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陸繹勉力一笑,翻手反將她的手包入掌中,岔開話題道,「你知曉么,我在岑港的時候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

  聽聞他夢見自己,今夏果然很感興趣,歡喜道:「夢見我在做什麼?」

  陸繹用手在與桌面齊平的地方比划了下,微微笑道:「你才這麼高,束著雙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領著我往前走。」

  「然後呢?」今夏催促他快說。

  「你走到一戶人家門前,門口蹲著兩隻石獅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撥弄那球,玩得起勁得很。」

  今夏大笑:「這事我只和你說過一次,原來你還記著。我小時候長什麼模樣?看著討喜么?是不是特別招人疼?」

  「和現下差不多,是挺招人疼的。」

  陸繹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腦袋。

  望著她,陸繹不由想起在揚州城時,她摟著那隻胖貓,委委屈屈地問他: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么?那時並不甚在意的一句話,今日他再回想起來,竟是分外感慨。他對她,又何止只是心疼……

  「喝雞湯吧,涼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聽見遠遠傳來號角之聲,頓時全身緊繃,只道是倭寇去而復返,顰眉細聽,不知這號角究竟代表何意。陸繹看出她的緊張,手按上她的:「應該是戚將軍回城的歡迎號角。」

  「戚將軍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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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及時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繼光洞察了倭寇意圖,只派出部將胡守仁回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隊仍舊留在寧海,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果然,就在胡守仁回援不到半日光景,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台州。戚繼光率軍連夜趕往台州,在距離台州城還有兩里的花街與倭寇遭遇。花街之戰,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謝霄在堂前來回踱步,面上泛著紅光,時而摩拳擦掌,時而喃喃自語。

  「謝大哥,他怎麼了?」

  淳于敏幫著楊岳在擺飯,不解地看著謝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軍操練,回來就這樣,不用理會他。」楊岳眼皮都不抬一下,專註在菜上,「……這道拔絲山芋,你記著,山芋在油裡頭炸時,會顯得色淺,你若等到它金黃時才撈,出鍋後便是焦黃。所以想要色澤漂亮,就得早一點點出鍋。」

  淳于敏側頭看著山芋,頻頻點頭:「原來如此。你嘗一嘗,味道如何?」

  取過筷子,楊岳嘗了一塊:「外脆里糯,糖汁調得也正好。」

  聽見他的肯定,淳于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試一次,就怕這拔絲山芋太甜膩,做出來沒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爺在,不管你做幾盤,她都能給你吃了。」楊岳笑道。

  今夏正好與陸繹進來,看見謝霄還在院中轉悠,便喊他快來吃飯。直至丐叔、沈夫人、還有岑壽都來了,眾人皆坐定,謝霄才進門來,往凳子上一坐,開口便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從軍,就加入戚家軍!」

  「……」

  眾人還在發愣,丐叔率先開口道:「好!英雄,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謝霄頗激動,騰地站起來,兩人碰了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豎著出去,橫著回來!」丐叔頗替他激動,「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咳咳,叔您別跟著添亂,他又不是荊軻刺秦王。」今夏把丐叔拽坐下來,不解道,「叔,您自己一身功夫,從來只圍著我姨打轉,倒叫別人豎著出去橫著回來。您說說,您怎麼想的?」

  「人各有志嘛!於國,」丐叔指向謝霄,再指向自己,「於家,問心無愧。」

  說不過他,今夏轉向謝霄,勸道:「哥哥,從軍可不是小事,你至少該寫封信和你爹爹商量下?」楊岳剛剛寫了信回去,信中提及謝霄與上官曦正好和他們在一塊兒,謝霄心血來潮突然要從軍,弄不好謝老爺子還以為是被她和楊岳攛弄。

  提起爹爹,謝霄就覺得腦仁發脹,擺手道:「和他商量,肯定不行。從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十件裡頭他們能答應一件就不錯了。」

  「那……你至少得和上官姐姐商量一下吧。」今夏接著道。

  謝霄皺眉道:「她肯定又有諸多話說,這不行那不好,總之婦道人家就是啰嗦。再說,她現在還傷著,我也不想此事煩擾到她,說不定又得吵起來。」

  這謝霄是個無拘無束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今夏拿他無法,又恐謝老爺子誤會,遂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陸繹兩下,示意他幫著說句話。

  陸繹慢吞吞開口道:「要從軍是好事呀,眼下兩浙倭亂橫行,正是需要像謝兄你這樣武功高強之人。」

  從未從他口中聽過合意的話,謝霄料不到他竟然會贊成,楞了楞,隨即朗聲道:「看!連陸大人都覺得我應該從軍!」

  「戚將軍的招兵章程,不知謝兄是否看過?」陸繹問道。

  「招兵章程?」謝霄又是一楞,「還沒有,不過我估摸著,也就是試試身手,不在話下。」

  陸繹搖頭道:「此言差異,戚將軍招兵可不僅是看武藝,首要以精神為主,兼用相法,忌凶死之形,重福氣之相。」

  謝霄聽得直皺眉:「重福氣之相,他這是招兵還是相親?」

  「我看你這娃娃腦門挺大,長得挺有福氣的。」丐叔鼓勵他。

  陸繹接著道:「戚將軍還有四要四不要,謝兄可曾聽說過?」

  謝霄搖頭:「什麼四要四不要?」

  「說得簡單一些,選兵首要鄉野老實之人,黑大粗壯,手麵皮肉堅實,有土作之色。而且還得是鄉野愚鈍之人,畏官府,畏法度……」

  「等等,畏官府、畏法度,這是什麼道理?」謝霄奇道,「小爺我天不怕地不怕,這才是殺倭寇的最好人選。」

  「從軍,殺敵是一回事,最要緊的是聽從命令。不畏官府、不畏法度者,肯定難服管理,難從軍令。這樣的人,功夫再好,留在軍中也是個禍害。」陸繹解釋給他聽。

  謝霄撓撓脖子,遲疑半晌才失望道:「這麼說,我去了他們也不會收?」

  「何止是你,」陸繹指了指岑壽和楊岳,「便是他們去了,戚將軍也不會收。」

  「這又是為何?」謝霄大惑不解。

  「曾在官府任職者不收,因為官府多油滑之人,也不可用。」

  「哈哈哈!」原來一桌子人就沒有一個能進戚家軍,謝霄覺得好受多了,嘖嘖嘆道,「戚將軍招兵還真是嚴厲,難怪戚家軍這般大名鼎鼎。」

  今夏朝陸繹投去欽佩的一瞥,又殷勤地給他挾了好些菜。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過了幾日,期間除了戚將軍將陸繹請去坐了半日,便再無旁的事情,直到岑福風塵僕僕地趕來的。他這些日子也甚是不容易,輾轉數地,好不容易趕回岑港,才得知陸繹已經往新河城來,他連忙再趕到新河城,到官驛中找不到他們,只得到淳于府中打聽,徐伯這才將他引到別院來。

  「哥!你總算來了!」岑壽迎上前,立時發覺岑福面色凝重,「怎麼,京城裡頭出了事。」

  岑福把行裝一股腦交給他,問道:「大公子在何處?」

  「我帶你去!」

  恐有大事,岑壽不敢多問,以免耽擱時候,快步將岑福帶往陸繹所住的屋子,途中在廊上遇見今夏與楊岳,岑福也只是微一頷首,便錯身而過。

  今夏看他面色不對,心中略略一沉,揣測莫非京城裡出了什麼事對陸繹不利?以陸繹的性情,不願讓她憂慮,有事多半會隱瞞不說。故而當下今夏不動聲色,避在牆角處,眼見岑福進了屋子,岑壽拿著哥哥的行裝去安置,這才躡手躡腳地潛到窗下。

  屋內,岑福正朝陸繹稟道:「……十年前,楊程萬被關入詔獄的罪名,卷宗上已查不到,我打聽過,與一名人犯有關,但說法不一,也沒個准,叫人也琢磨不透。」

  「都有什麼說法?」

  「說他是因為玩忽職守,押解時讓人犯跑了;還有說是他收受賄賂,故意放走了一名人犯;還有說他勾結山匪,縱放人犯。他入詔獄後,刑也受了,腿也斷了。後來不知怎得,又說他是被冤枉的,又給放出來了。」

  「那名人犯……」陸繹正欲問下去,忽察覺到屋外動靜,凝神細聽片刻,朝岑福使了個眼色,又搖了搖頭,才接著問道,「那名人犯是誰?」

  岑福會意,知曉外間有人偷聽,遂道:「只是個市井之徒而已,入獄前與楊程萬頗有些往來,誰知曉他還勾結了山匪。」既有了偷聽,他便未說真話。

  「想來楊捕頭確是被冤枉的,這事不提也罷了。」陸繹笑了笑道,「你這趟回京,我爹爹身子可還好?」

  「老爺身子骨挺好的,精神頭兒也好,二公子說要您趕緊回去,要不這一日三頓罵全讓他一人挨著。」岑福故作輕鬆笑道,雙目卻緊盯著門外,不知究竟何人在外頭。

  陸繹笑道:「我久未回去,確是難為他了。來,咱們邊喝茶邊慢慢聊……對了,茶水怕是冷了,你再去沖壺熱茶吧。」說著,他往門口使了個眼色。

  岑福會意,端起茶壺就往門口行去。

  外間的今夏聽聲不對,趕緊避到牆角,就聽岑福拉開門,高聲把岑壽喚來,讓他去煮壺茶再送過來。擔心被岑壽看出破綻,今夏也不好再聽牆角,只得訕訕走了。

  「大公子,您知曉外頭是誰?」岑福問道。

  陸繹輕嘆口氣:「我讓你查的這些事,你千萬莫在今夏或是其他人面前走漏了消息,岑壽不如你穩重,便是他,你也莫說。『*首*發』」

  「卑職知曉。」

  「那名人犯是誰?」陸繹復問道。

  「此事怪就怪在這裡,那名人犯原是山匪,大概是來京城找些營生,也是個不開眼的,綁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收到贖金之後撕票,是楊程萬抓他入獄。後來此人也不知怎麼就失蹤了,罪名便推在楊程萬身上,再後來又說是冤枉了他,所以把人又給放了,白白打折了一條腿。這整件事都古怪的。」岑福頓了頓,謹慎地壓低嗓音道,「最奇怪的是,當年楊程萬與沈鍊都頗受老爺的重用,可他們兩人出了事,老爺都未曾拉上一把,不知又是為何。」

  陸繹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去:爹爹當年便已經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朝中能讓他忌憚的,就是嚴嵩。難道楊程萬入獄一事,也與嚴嵩有關?

  「南京的事查得如何?」他接著問道。

  「夏長青家當年被抄,剩下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但凡沾點親的都避之不及。我只找一位在夏家洗過衣衫的老嬤嬤。夏家那年是真倒了霉,禍不單行啊,夏長青有一女,就在那年的上元燈節,在看花燈的時候丟了。」

  聞言,陸繹面色驟然凝固住,足足過了好半晌,才問道:「上元燈節?」

  「是,聽那位婆子說,上元燈節丟了女兒。大家都猜是被人牙子拐去了,夏家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沒過多久,夏氏夫婦就遣散了好些丫鬟婆子。」

  「那孩子多大?」陸繹的聲音微微有點異樣。

  「說是丟的時候才六、七歲光景,若是現下還活著,該是十七、八歲了吧。」岑福嘆了口氣,「被人牙子拐走,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保不齊還能留住條命呢。若是當年她還在夏家,說不定已經死了。」

  陸繹良久未語,只顧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喚了他兩聲,面色沉重道,「還有一事,我臨從京城走的時候,老爺讓我告訴你,朝中已經有人彈劾你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讓你行事小心些。」

  「聖上看過摺子了?怎麼說?」

  「聖上沒理會,把摺子丟一旁去了,但把老爺叫去問了兩句。」岑福道,「老爺說,這上摺子的人只是一枚石子,操縱他的人投石問路,只要聖上不處罰上摺子的人,就能看出聖上對陸家的態度。」

  「這個人是誰,我心裡有數。」

  這一切倒在陸繹的意料之中,與聖上有情誼是爹爹,而不是他,聖上對他不會顧及情面。嚴世蕃要對付陸家,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陸繹。

  岑福猶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爺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都這天了,他還穿著夾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說,老爺成宿睡不好有一陣子了,他常看見老爺半夜一個人坐在院中出神。」

  陸繹皺眉道:「待此間事畢,我們立即回京。」

  岑福點點頭,這才告退出去,屋中僅剩下陸繹一人。他靜靜而坐,心中卻如驚濤裂岸一般——

  此前根據沈夫人對今夏的態度,還有楊程萬與林家的關係,他已隱隱猜出今夏與林家或是夏家關係匪淺。

  今日聽到岑福的回稟,夏長青當年正好走失一女,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為了保住女兒性命而用的計策。故意讓人把孩子抱走,謊稱走失,然後把孩子暗中託付給楊程萬。

  今夏是袁氏夫婦抱養來的孩子,同樣是在五、六歲時被收養,與夏家女兒走失正好對上。

  陸繹痛楚地閉上雙目,之前他還心存僥倖,說不定今夏是與林家有淵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願意麵對的那個事實。」

  「咚咚咚。」有人叩門。

  不願被旁人看見自己現下的模樣,陸繹深吸口氣,略略平復情緒,才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今夏探頭進來,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後才跨進來道:「你和岑福談過了?京城裡是不是有什麼壞消息?我看他進門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

  「沒什麼,都是小事。」陸繹朝她伸出手,「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今夏牽了他的手,乖乖在他身旁坐下:「什麼事?」

  陸繹卻又不說法了,把她的手攏在掌心中,翻來覆去地看,撫到手背上一塊淡淡的疤印,這才問道:「這裡是怎麼受的傷?」

  今夏瞅了一眼,笑道:「被煙花燙的。小時候,我們那條街上,就數開綢緞莊的王家最有錢,過年還能給孩子買煙花爆竹。我那會兒還小,家裡頭沒錢買,看見人家放煙花羨慕地不得了,使勁往前頭湊。他們嫌我礙手礙腳,就在我近旁點煙花,手上就燙著了,身上棉衣還燙了幾個洞,回家我娘給我上好葯,之後就是一頓打。」

  不知不覺間,陸繹眼中起了一片朦朦朧朧的水澤,生怕被今夏看見,側頭將她攬入懷中。

  「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頭,是不是?」他問。

  今夏窩在他懷裡雖然很舒服,晃晃腦袋道:「也不覺得如何苦,現下想起,好多事兒都好玩得很。我娘說,我才被她打了兩次就知曉要竄上房,她又怕我摔下來,只得好言好語地哄著我,嚇得臉都白了。」

  想起往事,她在他懷中咯咯直笑。

  「你爹娘待你很好啊。」陸繹輕聲道。

  「那是自然!」今夏把手繞過他的腰,摟緊他,「所以我一直想早點升捕頭,能多賺點銀子,我娘就特別喜歡銀子。」

  陸繹聽著,手輕輕在她發間摩挲,過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市井裡頭,會有人欺負他們么?」

  「以前有過,搶攤位的時候,有人把我爹給打了,躺床上喝了好幾貼葯。那時節,我功夫還不到家,趁著我娘抓藥的時候,拎了把刀就衝出去,滿腦子想得都是要給爹爹報仇,殺人我償命就是!幸而路上被頭兒攔了下來,把我好一通教訓。」今夏嘻嘻笑道。

  陸繹聽見,將她摟得愈發緊,低低道:「傻丫頭,便要是報仇,也別把自己饒上。」

  聽出他語氣有異,今夏略略掙開他懷抱,細瞅他的面色,看見他眼底的霧氣,微微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難過到這個地步:「早知曉我不說這些了,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你不用傷心……」

  將頭埋在她肩頸間,陸繹心裡難受,卻什麼話都不能對她說,只是將她摟緊。

  今夏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了,只得接著安慰他:「你知曉的,我有金甲神人護佑,遇難成祥,逢凶化吉,我才沒那麼傻,把自己饒進去呢,你放心吧。」

  ****************************************************************

  這日到了近晚間時,戚將軍派人來將陸繹請了去。

  今夏閑來無事,又總覺得陸繹近來似有說不出來的古怪,自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跳起來去就去找岑福。

  她沒忘記從灶間端了盤大楊剛剛炸好的醋肉,就去叩岑福的門。

  「進來吧。」

  岑福正在屋中與岑壽說話。

  「好香的肉!」岑壽看見今夏沒有絲毫詫異,跨上前一步就先拈了塊肉吃,見還熱乎著,「大楊剛炸好就被你端來,你手夠快的!」

  「仔細燙啊!」今夏笑眯眯道,「岑大哥,你嘗嘗,醋肉可不是天天有的吃,大楊極難得才做一回,都是為了給你接風。」

  她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岑壽又多吃了好幾塊,口齒不清道:「還是肉……好,哥,你不知曉,前陣子……吃魚都吃怕了。」

  好一陣子沒見,原來還擔心自家弟弟摁不住性子總和今夏掐,現下看兩人這般熟絡,倒是岑福未曾料到的。

  「哥,你吃呀!」岑壽催促他。

  「哦。」

  岑福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放入口中。

  「越嚼越香,是不是?」今夏順勢就坐了下來,望著岑福道,「岑大哥,你這回進京為得什麼事?」

  就知曉她是為了打聽事兒,岑福搖首笑了笑,沒言語。

  岑壽潑她冷水:「我哥連我都沒說,你就別指望打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能說?」今夏看著岑福。

  岑福點點頭。

  今夏顰眉片刻,望著岑福道:「你不說,自然是聽從他的命令。可我覺得你來之後,陸大人就不太對勁,是不是他遇上什麼難事了?」

  岑福長嘆口氣,仍是不言語。

  「那這樣,你不用說什麼事兒,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我們得做些什麼才能於他有益,或者讓我們知曉什麼事兒是絕對不能做的。」

  因岑福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審訊套話那些招數他比自己還門清,想要套他的話,肯定是不能夠,所以今夏只能說出心裡的實話,盼岑福能夠理解。

  岑壽在旁也道:「是啊,哥,你就跟我們說說吧。」

  岑福沉默良久,都不曾開口。今夏輕嘆口氣道:「岑大哥,那我就不為難你了,這醋肉你記得趁熱吃。」

  說著,她便起身朝門外行去,還未跨出門去,便聽見岑福的聲音。

  「好吧,有件事我也覺得有必要和你們說一下。」

  今夏急忙轉身,快步坐回凳子上,等著他往下說。

  「朝中有人彈劾大公子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所以接下來你們行事一定要謹慎,絕對不能作出落人口實之事來。」

  「收受賄賂,包庇奸黨?」今夏尋思著,「賄賂指得是胡宗憲送來的那些東西?那麼奸黨,難道是指胡宗憲?」

  岑壽大怒道:「那些東西大公子明明已經盡數送回,怎得還有人敢彈劾?聖上怎麼處置?」

  「聖上只把老爺叫去問了幾句,並未打算追究大公子,但也沒有追究上摺子的人。」岑福皺眉道,「老爺說,這是有人在投石問路,試探聖上對陸家的態度,要大公子務必小心。」

  「不追究陸大人,多半是因為胡宗憲的罪名還未落實,不算是奸黨。一旦胡宗憲被罷免,那麼……」今夏有點發急。想到陸繹說有法子讓聖上賞識胡宗憲,她卻不盡相信,天子喜好本就難以揣測,若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會讓嚴嵩把持朝政這麼多年。

  「總之,你們行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寧可吃虧也別佔人便宜,和胡宗憲的人別走得太近。」岑福交代道。

  「我知曉了。」岑壽應著。

  今夏點了點頭,未再說什麼,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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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漸深,陸繹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是睡不著,最後披衣而起。

  窗欞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他拔出窗銷,推開來,便看見藍道行悠然自得地倒掛在屋檐下,衣衫飄飄。

  「俞大猷家傳寶刀的事,我替你辦好了。」藍道行輕鬆躍下,靠坐在窗框上,自懷中掏出剩下的幾張銀票遞過來,「這是剩下的。」

  陸繹也不與他客套,把銀票接過來收好,道:「辛苦你了。」

  「跑腿而已,算不上辛苦活兒,倒是俞將軍拉著喝酒,當真是辛苦活兒。」藍道行笑道。

  陸繹笑了笑,問道:「俞將軍還好吧?」

  「還行,忙著追擊逃竄的倭寇。『*首*發』對了,岑港大捷之後,聖上把他們都官復原職了。」藍道行無奈地直搖頭,「你說說,這種差事,拼死拼活的,升職加薪沒他什麼事,不被撤職就謝天謝地,出了事還得背黑鍋,除了俞將軍這種一根筋的,誰肯接這活兒。我看胡宗憲就是欺負他。好在俞將軍也不計較,他只要能打倭寇,就諸事足矣。我擔心,他這樣的性情,來日多半要吃悶虧……」

  他說了半晌,發覺陸繹一直沒吭聲,借著月光打量,才發覺他眉間不自覺地深鎖著,似有什麼憂慮之事。

  「怎得,出了什麼事了?」藍道行問道。

  陸繹搖頭,淡淡道:「沒什麼……你最近就在新河城呆著,哪裡也別去了,我會儘快安排你進京。」

  「京城裡有動靜了?」藍道行何等聰明。

  「嚴世蕃開始派人投石問路,看情形,他真正想對付的是陸家。」陸繹道,「趁著風浪還沒捲起來,得先把你弄進去。」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藍道行悠悠吟道,側頭看向陸繹,「不過,你現下滿腦子想的事兒,可不是這事,你何必瞞我。」

  「還有什麼事兒比這更要緊的。」陸繹淡淡道,「我自然是在思量此事。」

  「別蒙我了!」藍道行在自己腦門上點了點,笑道,「看你臉上天大的心事,其實就兩個字,女人!」

  陸繹不自在地轉過身,佯作去倒茶:「胡說。」

  「你看看,到現在你腦袋上都是這兩個字。」藍道行偏偏不肯放過他,取笑道,「怎得,那丫頭又給你找麻煩了?還是她看上別人了?」

  靜默了好半晌,陸繹才低低道:「我倒寧可她看上了別人,那樣,至少她還好受些。」

  聽出他語氣中的異樣,藍道行奇道:「……難道是你看上別人了?」

  陸繹瞪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才低低道:「今夏很可能就是夏言的孫女,夏長青的女兒。」

  「……」藍道行驚訝萬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擔心她的身份……不對……夏言雖然是被嚴嵩所害,但家師曾說過,陸炳對夏言懷恨在心,此事是不是?」

  陸繹不語,神情痛楚。

  「你是擔心她得知真相後會恨你?」藍道行問道。

  陸繹搖頭:「我擔心的是,她會恨她自己,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藍道行想了想,嘆口氣道:「還真是……依她的性情,確是不太可能會去恨你,甚至未必會怨你。但情緒無所著落,她除了恨天恨地,只剩下恨自己。」

  「我不想她變成那樣,會毀了她的。」陸繹堅決道。

  「那就把這件事情瞞一輩子!永遠別讓她知曉。有些事,還是不知曉更好。」藍道行出主意道。

  陸繹緩緩搖頭:「瞞不住的,知曉此事者,不僅我一人。」

  「……那你打算怎麼辦?」現下,輪到藍道行為此事煩憂了。

  屋內靜默了許久,他才聽見陸繹疲憊的聲音——「寧可讓她恨我,也不能讓她恨自己。」

  *****************************************************************

  次日清早。

  「陸大人,我家將軍請您快過去!上回您說的事已經有眉目了。」一名軍士匆匆趕到別院,在今夏的引領下,尋到陸繹,朝他稟道。

  陸繹喜道:「這麼快!果真有眉目了?」

  軍士笑道:「是,將軍命人四處尋訪,原本是想在海里找一隻大的靈龜,可尋了好幾隻都不合意,正巧在舟山發現了一頭白鹿,將軍說白鹿是上瑞之物,雖然比不得白虎,但也是不易得,想請陸大人過去看看,是否合意。」

  「白鹿!」今夏在旁一聽,便猜出這必定是要獻給聖上的,忍不住朝陸繹道,「我還從來沒見過白色的鹿,能不能也讓我去看看?」

  陸繹看向他,似微微一怔,原來還面有喜色,轉而卻皺起眉頭,沉聲簡短道:「你不必去。」

  「可是我……」

  今夏話還未說完,陸繹便已隨軍士走了,連看也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她不由沮喪地嘆了口氣,不自覺地用腳去鏟地磚縫。

  陸繹不必回首,也能大概猜出今夏此時的模樣,心中隱隱作疼,卻必須忍耐著讓自己絕對不能心軟。

  昨夜,他已然想得非常清楚,今夏真正的身份,她終有一日會知曉,若她得知了真相,那麼……他寧可現下她恨他、厭惡他、甚至瞧不起他,也不願將來一日她痛恨她自己,無法自處。

  一個完完整整、身心俱全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往戚將軍府的一路上,今夏失望的模樣就一直在他腦中晃,連到了戚將軍府,若非軍士出言提醒,陸繹還尚未回過神來。

  「陸僉事,請!白鹿就在後院之中。」戚繼光朝他拱手道。

  「多謝將軍!」

  到了後院,陸繹看見了庭院中的那頭白鹿,果然通體雪白,連頭上的鹿角都是純白,亭亭立與樹下,映著火紅的石榴花,有著說不出的好看。

  若今夏在,怕是要對這頭鹿愛不釋手,陸繹忍不住想著。

  戚繼光在旁笑道:「最難得的是,他們沒用獸夾,是一點一點縮小範圍才捕著它,所以它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是受了些驚嚇,不太肯進食,所以有點瘦。」

  陸繹順手拿了旁邊一根胡蘿蔔,上前一步想喂它,白鹿立時驚恐地退開,完全不肯吃。地上有個水盆,也被它踩翻了,連水都不喝。

  收回胡蘿蔔一瞬,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迅速鑽入陸繹的腦子——是的,眼下正是他苦苦等候的最好機會!

  他立時轉身對戚繼光道:「將軍,在下還有一個請求。」

  「但說無妨。」戚繼光道。

  「我馬上會找一個人來,讓他專門餵食這頭鹿,但是除他之外,不能有任何人靠近這頭鹿,或是餵養它。」

  戚繼光瞭然道:「你的意思是,要它認個主人。」

  「不錯,不知將軍可否應允?」

  「此事容易,我吩咐一聲就行。」

  「多謝將軍!」陸繹道,「對了,還得請將軍將擒得白鹿一事儘快稟報胡都督,請胡都督和徐師爺走一遭新河城。」

  「這鹿是為胡都督找的?」

  「正是!此事將軍居功至偉,胡都督必定歡喜不已。」

  戚繼光不得不讚歎陸繹做事厚道,尋到白鹿並不據為己有,反倒讓他向胡宗憲邀功。當下他也不耽誤,立時便要往書房去寫信稟報胡宗憲。

  「徐師爺也得來?」

  「對,徐師爺一定要來,哪怕胡都督來不了,徐師爺都得來。」陸繹答道。

  戚繼光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什麼都沒問,便徑直照著寫。信用火漆封了,以軍情急報命軍士火速送往胡宗憲處。

  能得白鹿,這一步算是行得甚順當,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此事必須儘快進行,趕在嚴世蕃回過味來之前,就得讓胡宗憲把這頭白鹿送至聖上面前。

  心中有事,陸繹婉謝了戚將軍派轎子相送的好意,獨自一人慢慢地往回走。剛剛拐過街角,便看見別院外頭今夏百無聊賴地在石階上踱來踱去,顯然是在等他。

  陸繹避回拐角,無可奈何地長嘆口氣:這個傻丫頭,方才他口氣那般不好,叫她失望,她怎得就不知曉該著惱呢,還等他做什麼?!

  見了她還須硬起心腸來,大概又得讓她失望,陸繹想著,心中懊惱沮喪之極,怎麼也挪不開步,就這樣靠著牆,靜靜地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冒出來:「乖孫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丐叔湊得太近,斗大的臉在陸繹眼前晃。

  「前輩,你……」陸繹一時還未回過神來,順口問道,「您怎麼出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出來?」丐叔瞧他樣子不對勁,探手摸了摸他腦門,疑惑道,「怎麼看著有點傻,你撞到頭了?」

  「沒有。」

  「你站這裡做什麼,那小丫頭在門口等了你大半個時辰了,我都替她累得慌。」丐叔拽著他就往回走,「走吧,還不趕緊回去。」

  陸繹無法,只得跟著丐叔往回走。

  今夏一眼就瞧見他們,快步迎上來,笑問道:「陸大人,看見白鹿了,什麼樣?聽說白鹿是祥瑞之物,表示王者明慧……」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陸繹冷冷打斷:「行了,胸無點墨,就休要賣弄。此事現下不宜聲張,你別到處張揚,壞了我的事。」

  這話說得頗重,不光是今夏愣住了,一併連丐叔也愣住了。

  「哦……」好半晌今夏才反應過來,訕訕道,「我知曉了。」

  陸繹未再理她,抬腳就往裡頭走。

  「你、你、你……」

  丐叔反倒被這話弄得一肚子氣,想追上去罵他兩句,卻被今夏緊緊揪住。

  「你拉著我作什麼,你聽聽他方才說的那話,丁是丁卯是卯,還有情分么?」丐叔不滿道。

  今夏拉著他不肯撒手:「叔,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他最近的煩心事太多,那些事若是擱在你我身上,脾氣肯定比他現下還壞。」

  丐叔皺眉看她:「丫頭,你瞧你這點出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陸繹的傷口還未痊癒,今夏蹲在灶間煎好了葯,便端了給他送過去。

  「陸大人,葯煎好了。」擔心陸繹仍是心緒不佳,她端著葯在門外試探地喚了一聲。

  裡面沒動靜,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喚一聲時,陸繹自內拉開了門。

  見他眉間深蹙,必是有煩難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問,忐忑道:「那個……這是葯……我……」

  陸繹立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接過葯碗,頓了頓,似要說什麼話,皺了皺眉頭之後卻什麼都沒說,就復把門關上了。

  就這樣被關在門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門問個清楚,手舉到門邊上,躊躇了半晌,終還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內,陸繹背靠著門板上,默默聽著她漸漸離開的腳步。

  這廂,岑壽遇見蔫頭耷腦的今夏,見她手中尚拿著托盤,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樣。」

  「沒事。」今夏朝陸繹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憂吧。」

  「大公子怎麼了?」

  「誰知曉,大概是煩心事太多了,就沒給過好臉。」今夏沮喪道,「比在船上那會兒還嚇人。」

  岑壽不解:「我剛剛才從大公子屋中出來,他……和平常一樣啊。」

  今夏皺眉看著他,直搖頭:「所以說你們男人就是魯鈍,枉你從小陪伴他,連這都看不出來,唉……」

  她嘆著氣走遠,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壽。

  ************************************************************

  看見陸繹在窗台上所留的信號,待夜闌人靜之後,藍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將軍府附近等我,然後隨我一同進去。那裡有一頭白鹿,我打算讓胡宗憲將此鹿進獻聖上,而你就是這頭白鹿的主人。」陸繹道。

  藍道行一怔:「你要我進宮喂鹿?」

  「聖上痴迷道術,一心修玄,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說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時遇見的……」陸繹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編,總之要讓聖上有多喜歡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機會。」

  「編故事倒不難,我擔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認生怎麼辦?」藍道行皺眉道。

  「我已請戚將軍不要再讓人餵食白鹿,先餓它幾日,然後你再去喂它。」陸繹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許任何人喂它,時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認你一人。你記著,到了宮裡也要這樣,讓聖上相信,這頭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藍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隨,是不是顯得我身上仙氣卓然?」

  陸繹微微一笑,並不與他打趣,正色道:「待你進了宮,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識了,許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處理。」

  藍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這天,長驅直入,以一當十。」

  陸繹未再言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陸繹將藍道行引入戚府,與戚將軍商談妥當。到了午後,胡宗憲與徐渭已快馬趕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憲顧不上與戚繼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見它果然通體雪白,連一根雜毛都沒有,頓時欣喜之極,立時就要去寫進獻白鹿的摺子。

  「都督,這摺子你不能寫。」陸繹攔住他。

  胡宗憲焦急道:「兄弟啊,這都什麼時候了,京城裡頭彈劾我的摺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著它來救命呢。」

  陸繹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寫這摺子。這頭白鹿,說到底,它也只是一頭畜生,要讓聖上對它愛不釋手,就得靠妙筆生花才行。」

  聞言,胡宗憲恍然大悟:「對對,對對!我真是急得昏頭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裡還用得著我動筆。」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號。當下,胡宗憲親自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辭,提筆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進白鹿表》已寫成。

  胡宗憲取過來,仔細讀之:「……必有明聖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後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自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

  徐渭身負盛名,多才多藝,對於兵法、書法、繪畫、詩文都十分擅長。所以連陸繹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卻被他婉拒,寧願留在兩浙。現下,陸繹聽完通篇《進白鹿表》,文辭華美自不必說,難得卻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寫這樣絲毫談不上氣節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為此文可用否?」徐渭問道。

  胡宗憲放下紙箋,什麼都不說,朝徐渭長鞠一躬。

  徐渭連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這不僅是為了我胡宗憲,還有兩浙的百姓。」胡宗憲是習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來。

  為了讓白鹿安全進京,胡宗憲派了近百名官兵護送,考慮到白鹿的休養,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後啟程。除藍道行之外,其他閑雜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餘下的日子不多,為了與白鹿儘快熟識,藍道行便一直與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還有兩名借調過來的六扇門捕快,我正想調他們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隨白鹿同行?」陸繹向胡宗憲道。此前他雖然已有意讓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擔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護送,讓她隨行正是妥當不過。

  胡宗憲一口應承下來:「還有六扇門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當,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進獻,加上徐渭的那篇《進白鹿表》,想來聖上龍顏大悅。胡宗憲心頭稍松,對徐渭、戚繼光、陸繹,那簡直是相當順眼,當即命人備下酒菜,要與他們痛飲一番。

  這一喝,從上燈時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陸繹本就有心事,但凡來勸酒,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盡數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蹌。

  戚將軍派了小轎,命人跟著,將陸繹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許久,一直尖著耳朵聽外頭街面上的動靜。在門剛剛被叩響的同時,她拉開了門,看見一名親兵扶陸繹出轎子,周遭瀰漫著濃重的酒味。

  「陸大人,你喝酒了?!……你傷還沒好,怎麼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預備扶他。

  「不用。」陸繹朝她冷冷道。

  飛快趕來的岑福和岑壽還是頭一遭見到大公子這般醉醺醺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們當心他的傷口!」

  聽見她的話,陸繹在心中澀然苦笑,若是當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關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裡又是一陣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對自己厭惡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進去,陸繹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還有大楊,三日之後就隨胡都督的護衛隊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對。」

  「為何要走?」

  「在此間,你們已然無用,沒有必要再留下。」陸繹道。

  「無用?!」今夏的怒氣終於爆發,「究竟是我無用,還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陸繹沉默片刻,道:「有區別么?」

  丐叔聽見前院的動靜也出來了,皺著眉頭看他們。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連指節都隱隱發白,今夏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間,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頗重,疼得他立時彎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與岑壽皆關切陸繹,但並未有一人出言責怪今夏。

  原還想再補上一拳,看陸繹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燒地瞪著他:「走就走!小爺我是沒什麼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負的!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挨了她一拳,又聽見她的話,陸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又不能讓她看見,只能一直彎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裡,只當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陸繹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著去照顧。今夏躊躇片刻,跺了跺腳,也跟了過去。

  他們在給陸繹更衣,她不便入內,便在屋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岑福與岑壽出來。

  「他沒事吧?」今夏問道。

  「沒事。」岑壽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話,你別往心裡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皺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這樣?酒品也忒差了。」

  岑壽搖搖頭:「不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若是酒上頭,他就自己去躺著歇會兒,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

  靜默片刻,今夏朝裡頭努努嘴:「現下他還好吧?」

  「睡著了。」岑福道,「你不放心進去看看吧,不過可別再打他了。」

  說罷,他就拉著岑壽走了。

  今夏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見陸繹呼吸平穩,果然已經睡著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額頭,落到他眉間之後,她不由自主地沿著他的眉毛細細描畫……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么?真的覺得我沒用?」

  今夏輕輕問道,聲音輕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然是得不到陸繹的回答,她默默地望著他,過了良久,才輕嘆口氣,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將帷帳放下,吹了燈,返身出去。

  帷帳內,陸繹慢慢睜開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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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房中,丐叔將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口中嘖嘖道:「我是真沒想到,這乖孫兒變臉就跟變天一樣。昨兒還把我親侄女當個寶,今兒就把她當根草。男人心,海底針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驚駭,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走動。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會對她如此!我早就知曉,以他的能耐,遲早會揭出這件事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不會吧,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今夏說他最近煩心事特別多,或許就是心裡頭煩,沖那丫頭髮一通火而已。」

  「不對,陸繹這個人內斂得很,喜怒都不輕易在人前展露,怎麼會找人撒氣。」似乎想到什麼,沈夫人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陸炳與嚴嵩走得頗近,夏家已全毀了,就剩下她一個孩子,你說陸繹會不會想替嚴家斬草除根?討好嚴家?」

  「不會不會,我看他不像那種人。」

  沈夫人有點急:「你莫因為他與你沾著親,就總替他說話!萬一今夏有個差池,我如何對得起姐姐。」

  「你別急……」

  丐叔有點後悔把這事告訴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後決然道:「我要帶今夏走!」

  「去哪?」

  「去哪裡都行,總之不能讓錦衣衛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儘力安撫她,「你去哪裡,我肯定都跟著,可是今夏那丫頭,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決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訴她,這孩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肯定會跟我走。」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鬧著要去殺嚴嵩報仇怎麼辦?你忘了你當年想去行刺嚴世蕃,差點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這事我看你先別著急,探探陸繹的口風再說。萬一他還什麼都沒查出來,你不是自亂陣腳么。」

  「探陸繹的口風,你又不是不知曉他是什麼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風的份兒,想從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難了。」

  「你放心,這事交給我。」丐叔昂昂頭,「怎麼說我也是他爺爺,我來問他。」

  沈夫人分外懷疑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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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陸繹才剛剛睜開眼睛,就被佔據整個視野的大臉駭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臉貼著臉,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臉上。

  「前輩,」陸繹用手把丐叔抵開些許,讓呼吸順暢稍許,「您有事?」

  丐叔緩緩地點了點頭:「是有件要緊事想問你。」

  「您說吧。」

  陸繹再把他抵開些,撐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麼說什麼了,自己還記著么?」丐叔又欺身過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昨晚,在戚將軍那裡喝了點酒,」陸繹微微一笑,復抵開丐叔,隨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輩可曾喝過?」

  「香雪酒,這倒不曾喝過。」

  「色味都不錯,就是容易上頭,前輩若想嘗嘗,我讓岑福去給您打幾角來?」

  丐叔笑道:「那好,再順帶買點雞爪,有酒有雞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陸繹笑道,「你回去等著,他買來了我就叫他給您送去。」

  丐叔抬腳就往頭走,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勁,返身惱道:「不對啊,我是有事要問你,怎麼你就把我打發走了?」

  「有事您說。」

  陸繹不急不燥,溫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對那丫頭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丐叔盯著他,「你可別告訴你,你喝醉了,什麼都記不清。」

  「我記得。」陸繹道。

  未料到他如此乾脆就承認了,丐叔呆楞了下,懷疑問道:「真記得?」

  陸繹淡淡笑道:「我說的話,我怎得會不記得。」

  正在這時,原本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今夏邁進門來,眼圈微微泛青,顯是昨夜裡沒睡好。

  「丫頭,你怎麼來了?」丐叔覺得她在這裡實在不方便自己套陸繹的話,「叔正幫你教訓他呢,要不你待會再來。」

  今夏不接話,雙目只看著陸繹。

  深吸口氣,陸繹抬眼,不避不閃地對上她的雙目,冷淡道:「連門不會敲,六扇門就教了你們這樣的規矩?!」

  「……卑職失禮,請大人恕罪。」今夏忍著氣,硬梆梆答道。

  「丫頭、丫頭,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訓過他,你再來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卻倔得很,甩開他的手,只盯著陸繹,重重道:「卑職只有一事想請問陸大人,問過即走。」

  「你問吧。」陸繹皺眉道。

  「昨夜,陸大人你在前院說的那些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他甚至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即刻接上她的話,「我已經和胡都督說好,你們與護衛隊一同進京。」

  聽著他冷冰冰的話,今夏站在那裡,惱火地看著他:「為什麼?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變了?」

  看她的模樣,陸繹勉強自己繼續道:「怎得,覺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頭么?我可以給六扇門總捕頭寫一封信,說你在江南和兩浙建功頗多,請他將你升職。憑我的身份,相信這點面子,總捕頭還是會給的。這就算作,我給你的補償吧。」

  聽完他這番話,今夏全身都在發抖。

  「用不著!」她聲音微微發顫,一字一句卻是清清楚楚,「這事,小爺我沒吃虧,用不著補償!」

  她憤而轉身,由於極度的憤怒,整個身體幾乎脫力,過門檻時腿都沒邁起來,差點就要跌下去……

  見狀,陸繹沒多想,比丐叔反應還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撈在懷中,茫然看著他的臉,伸手想要摸,卻又覺得彷彿與他相隔千山萬水一般,猛然推開他,慢慢地走了。

  陸繹自己差點站不穩,只能靠在門框上,胸口悶得像壓了鉛塊,氣都喘不上來。

  丐叔在旁看著,朝他搖頭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不能說?何苦這麼對她?」

  陸繹擺了擺手,已經連話都不想在說,又不能出言趕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長嘆口氣,心底已然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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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想尋個清凈的地方,陸繹往後院方面行去,快到時聽見有人說話,便駐住腳步……

  後院的大槐樹下,槐花開得正燦爛,岑壽坐在下頭,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這話我還是這樣說,他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兒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說嘴。」岑福道。

  「輪不到我,我也得說,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們一塊兒遇見倭寇時,我都沒見她怕過,昨夜裡大公子說她沒用,她臉都白了。」岑壽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還『你們』起來了,你什麼站到她那邊去了?」岑福奇道,「我記得你原來對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岑壽接著道,「說句實話,今夏功夫那是差了點,可確實在查案有點小能耐,我還真服。大公子這樣戲耍她,我就是看不過眼!」

  「看不過眼又能怎樣?你還能娶了她。」岑福嘖道。

  岑壽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麼樣,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難道還不許別人要……」

  「瘋了吧你!這種話也敢說出來。」

  岑福沒好氣地順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過去。岑壽還想說話,被岑福嚴聲喝止:「閉嘴,不許再說了!以後別讓我聽見這種不知分寸的話。」

  「嗤……還閉嘴,你以為你是爹還是娘。」

  岑壽嗤之以鼻。

  稍遠處,陸繹斜靠在廊柱上,看著被風吹到腳步的槐花,靜靜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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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岳正在井邊打水,淳于敏幫他在洗槐花,預備蒸槐花麥飯。

  「大楊,今兒別做飯了,爺請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楊岳就走。

  昨夜陸繹回來太遲,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隻字不提,楊岳壓根不知曉他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不行,我還得把飯做出來。」

  「別管了,他們自己會找吃的,餓不死。」今夏催促他,「難得小爺我請客,你別掃我的興。」

  淳于敏扎著濕漉漉的手,柔聲道:「楊大哥,你放心去,這裡交給我就是。」

  「那怎麼行……」楊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來!」今夏緊接著又拉上淳于敏,「小爺我請客這種事十年也才能遇見一回,不許推辭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領著他們就朝外頭走,迎頭正遇上謝霄,也被一併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頗氣派的酒樓進去。

  「你發財了?」謝霄多少也知曉今夏的摳門脾性。

  今夏不理會他,豪氣地招手喚過店小二:「小二,先來二斤酒!」

  「上來就喝?真發財了?」謝霄詢問地望向楊岳,楊岳聳聳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曉。

  店小二殷勤地過來:「客官,您要什麼酒?」

  「那個……什麼酒最便宜?」今夏問道。

  聞言,謝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別覺得它便宜就不好,這是小店自己釀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氣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適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歡喜道,「那就先來四斤!」

  楊岳忙阻止:「先來兩斤,不夠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麼下酒菜?」店小二熱絡道。

  今夏仰頭掃了眼牆上掛的菜牌,果斷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葷有素,行不行?」

  「行,我來給您安排,保證不貴。」店小二笑道:「我先給上碟花生米,您嘴裡別空著是不是,過一會兒,後廚麻利著就把菜給您炒出來了。」

  今夏很滿意,誇讚道:「不嫌貧愛富,不看身階高低,小二哥,你將來肯定能成大事,賺大錢!」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一會兒果然就端上花生米和瓜子,今夏啟了罈子就倒酒,喝米酒用碗,不是用杯子,淳于敏看著眼前滿滿一碗酒就有點傻了。

  「來,今兒既然是我請客,我就先干為凈。」今夏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再亮碗時,硬是一滴沒剩。

  楊岳察覺出不對勁來,制止住她繼續倒酒,皺眉問道:「你怎麼了?喝酒也沒喝得這麼急的,菜還沒上呢。」

  謝霄也道:「就是,喝急酒可醉得快。」

  推開楊岳的手,今夏繼續倒酒,口中道:「哥哥,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謝霄也不和她掰扯這個理,只問道:「說吧,你今兒請客,究竟為什麼呀?若有喜事,說出來也好讓我們替你歡喜。對了,你怎麼不叫上陸大人?」

  身子一僵,不小心把酒給倒灑了,今夏深吸口氣,繼續把酒斟滿:「小爺我願意請誰就請誰。」

  聞言,其餘三人面面相覷,心下皆有了共識:定是今夏與陸繹鬧彆扭了。

  三人之中,楊岳與今夏最熟悉,與自家人一樣,當下便直接問道:「你和陸大人怎麼了?」

  今夏不耐道:「能不提他么?」

  她越這樣,謝霄越發好奇,問道:「到底怎麼了,前幾日還看你沒羞沒躁地抱住人家,現在怎得又這樣?」

  「別胡說……」楊岳看今夏臉色不對勁,忙制止謝霄亂說話。

  謝霄偏偏是個最不會察言觀色的,朝大楊道:「真的,你是沒瞧見,就在城門外頭,天還黑著,估摸這丫頭以為別人瞧不見……」

  「謝大哥!」

  連淳于敏也忍不住出言制止,緊著搖頭,示意他看今夏。謝霄這才後知後覺地望過去——今夏一動不動地坐著,淚水慢慢從臉頰滑落,正好滴落到她端著的酒碗中。

  謝霄最怕姑娘家哭,見狀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焦急道:「我說錯了、說錯了,丫頭,你別哭呀!你看這眼淚是苦,落到酒裡頭,整碗酒就苦了。」

  楊岳知曉今夏甚少會在人前流淚,現下肯定是因為心中著實難受,皺眉關切道:「今夏,你說實話,是不是陸大人欺負你了?」

  「沒有!」今夏用袖子胡亂抹乾淚水,「他沒欺負我,他還說要給總捕頭寫信升我當捕頭呢,是我自己回絕了。」

  「升捕頭,這是好事,你為何要回絕?」楊岳奇道。

  謝霄卻不屑道:「要我說,在公門裡頭,當捕頭和當捕快也沒甚差別,都是一樣憋屈,不當也罷。」

  「我自己又不是沒本事,早晚能當上捕頭,為何要借他的東風。」今夏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小爺我不稀罕!」

  「說得好!有志氣!」

  謝霄也端起碗,乾脆利落和今夏碰了下,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志氣又不能拿來當飯吃。」楊岳只道是今夏要強,直搖頭道,「你可別拿戚夫人當樣子學,姑娘家太要強了可不是什麼好事。你就是因為這事,讓陸大人著惱了?」

  今夏搖搖頭,又不願意說實話,只道:「是我自己覺得配不上他,所以不想和他有過多牽扯。」

  聞言,楊岳更加不解:「你早先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幡然悔悟了行不行。」今夏有點惱怒地看向楊岳,「今兒小爺請吃飯,你能不能痛快點把酒喝了,別啰嗦了。」

  楊岳沒法再往下說,正好店小二把菜都端上來,就挾菜吃。

  這一吃就吃到了掌燈時分,謝霄與今夏屢屢碰杯,兩斤酒都不夠喝,後來又叫了四斤,看得淳于敏在旁都呆了。

  「袁姑娘這麼喝,沒事么?」她小聲問楊岳。

  楊岳也是拿今夏沒法子:「她心境不佳,由著她吧,反正我在這裡,待會兒把她背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幾罈子酒都喝光了,今夏還要叫,被楊岳攔了下來:「夏爺,今兒就到這兒,咱們明兒再喝。」

  「明兒再喝,你說的,別忘了!」今夏用力拍怕謝霄肩膀,「聽見了,明兒再喝!」

  謝霄爽快道:「行,明兒我請!」

  付了帳,今夏一起身就覺得天旋地轉,楊岳趕忙扶住她。謝霄倒還好,他平素喝慣了烈酒,喝米酒反倒不覺得如何。

  楊岳背起今夏,一行人往回走去。才走了一半陸,便遇見行色匆匆的岑壽,看見他們,他疾步過來:「你們怎得在這裡,叫我好找。」

  「怎得,我們吃個酒也不行?」謝霄挑眉道。

  岑壽側頭看楊岳背上的今夏:「她怎麼了?」

  「喝醉了。」謝霄道,「非說自己打落地就沒喝大過,看我明兒怎麼取笑她。」

  岑壽卻知曉今夏多半是借酒消愁,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你急著找我們,有事?」楊岳問道。

  「對!」岑壽忙說正事,「剛剛戚夫人派人來告之,說董三越獄,讓我們幾個都當心些,倭寇報復心重,說不定會來尋我們的麻煩。」

  「不是關得好好的么?怎麼會讓他越獄呢?」楊岳不解。

  「董三是關在衙門的大牢里,有同夥殺了獄卒,把他救走了。」

  謝霄惱怒道:「要我說,當時就應該殺了他,省得留下後患。」

  「最要當心的就是你!」岑壽道,「你當初扮成漁夫,騙了他許久,他必定對你懷恨在心。」

  謝霄滿不在乎道:「爺才不怕他,來了正好,在他船上憋屈了那麼多日,也叫他見識見識爺的真本事。」

  「明刀明槍來,你自然不懼,但就怕他們暗箭傷人,叫人防不勝防。」岑壽道,「大公子已讓我和我哥守夜,你們夜裡頭也都警醒著些,把門窗栓好,兵刃別離身。」

  眾人各自應了,一路回到別院中。

  今夏還在楊岳背上時便已睡著,沈夫人聞到她一身酒氣,皺了皺眉頭,幫忙把她扶回屋裡,在淳于敏幫忙下替她換了身衣衫,才扶她到床上歇息。

  「和別人置氣,倒把自己喝成這樣,真沒出息!」見今夏睡得沉,沈夫人在她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淳于敏問道:「是不是她和陸大哥鬧彆扭了?」

  「你們一道出去的,她沒對你們說?」沈夫人奇道。

  淳于敏搖搖頭:「沒有。」

  沈夫人看向今夏,嘆口氣道:「這孩子,連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肯說。」復替她蓋好被子,放下帷帳,熄了燈,與淳于敏步出屋子。

  門才掩上一會兒功夫,窗子被人悄悄推開,陸繹翻身進來。從今夏一直未回來他便心中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卻是喝得大醉歸來……掀開帷帳,借著朦朧月色,看她的睡顏,陸繹心中百味雜陳。

  究竟自己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或者,無論他怎麼做,對她而言都是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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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提高戒備,過了兩日,見始終無事,猜測董三多半已經回了海上,大概是顧不上報仇了,便鬆懈了些。

  今夏平素脾性雖不錯,但頗有些骨氣,這兩日都未與陸繹說過話,便是迎面碰見連眼皮都不帶抬一下,就這麼直直地走過去,只管做自己分內之事。陸繹見她這般,未再醉酒而歸,倒是稍稍安心。

  這日,上官曦請今夏替自己去成衣鋪買件衣袍,銀子一併交給她,卻說要男子的衣袍。

  「男子的衣袍?」今夏問道,「按謝家哥哥的身量買么?」

  「不,是給阿銳買的。」上官曦道,「我看他來來去去就兩身替換衣袍,又不是太合身。」

  阿銳身上所穿的是岑壽之前扮成車夫的衣袍,他自己從來不曾提,眾人各忙各事,除了給他療傷之外,也沒人想過要給他置新衣裳。

  今夏想了下阿銳的身量,點頭道:「行,他有沒有自己的喜好?愛穿什麼色的?」

  「這個……」上官曦想了想,「以前在幫里,常看他穿玄衣。」

  「明白了。」

  今夏拿了銀兩出門去,過兩個街口便瞧見一家成衣鋪子,剛要走進去,卻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腰間系錢袋的繩子被利刃割斷,那人拿了錢袋就跑。

  「喂!」

  身為捕快,竟然被賊偷了錢袋,著實是奇恥大辱,今夏怒極,拔腿便追。

  想不到這小賊輕功居然頗好,而且對新河城的道路非常熟悉,今夏一路追,他一路逃,左竄右拐,直至北面城牆之下才剎住腳步。

  「老實點,跟我去見官,小爺就免你一頓打!」今夏朝他喊道。

  那小賊壓根不理她,朝城牆上喊道:「堂主,人到了!」

  堂主?!

  今夏這才看見董三站在上城牆的階梯上,沒想到竟中了他的計,她謹慎退開兩步,目光飛快地掃視了一遍四周,想伺機退走。

  一看之下,除了那名小賊和董三之外,東西兩側各有一人,且自己身後還站著一人,正好擋住去路,看情形他們都是董三的同夥。

  「此人雖是女流之輩,但屢屢壞我的事!今日先殺了她祭刀!」董三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直接下令。

  此番出門並未帶兵刃,好在靴子里總是有一柄匕首,今夏見勢不妙,拔出匕首,轉身擲向擋住自己去路的那人,意圖逼開他。

  那人手持一柄東洋刀,見匕首飛來,身形絲毫未動,刀不出鞘,僅以刀鞘相擋,只聽得「鐺」得一聲,匕首被擊飛出去。那人非但未被逼開,反而往前邁了一步,逼近今夏。

  與此同時,東西側兩人也朝今夏逼近,眼看她已無退路,加上手無寸鐵,只能硬拼。

  「董三,你把你家娘子接出來了么?」今夏仰頭朝董三喊道,試圖拖延一些時候。

  董三眼神複雜,今夏這話還真戳中他的心窩,男牢與女牢不在一處,此番越獄並未救出他的妻兒。他沿著階梯往下走了兩步,步伐蹣跚,落到今夏眼中——董三受傷了,想來是在牢里受的傷,他既然受了傷,以他作為突破口最合適不過。

  今夏信口胡編道:「我前兩日才剛剛見過她們,她們和我說了些話,你想不想聽?我上來告訴你。」

  見董三並未反對,她就開始試探地沿著城牆的階梯往上走,餘光瞥見其餘三名倭寇牢牢擋住她的退路。

  「你家娘子對你甚是挂念,孩子也挺好的……」今夏已經行到距離董三不到一丈處,抬頭看著他道,「不過你獨自一人走掉,把他們娘倆留在那裡,太不地道了。」

  聞言,董三神情有些許黯然。

  「不過你家娘子對你真是沒話說,」今夏繼續瞎編,目光暗暗觀察董三的傷腿,腳步往旁邊微錯,腿繃緊愈預備發力,「聽說你只一人逃出牢獄,她連一句怪你的話都沒說……」

  最後一個「說」字話音未落,她突然躍起,在空中雙腿連踢,腳腳都踢向董三的傷腿。董三猝不及防,不得已側開身體,靠壁支撐身體,手持長匕首護身。此時其他三名倭寇見狀,疾奔上來。

  眼下退路被封,一時又拿不下董三,今夏只得往城牆之上逃去。董三怒極,命其他三名倭寇緊緊追上……

  今夏在城牆之上奔跑,三人在後緊追不捨,其中以那名小賊輕功最高。她回頭看了幾次,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前頭再沒有出路,只怕就要被追上了。

  地上有一段守城時原來用來對付倭寇的鐵鏈,倭寇撤軍之後就被暫時放在這裡,今夏不留神被鐵鏈絆倒,一下子就被最前頭的那名小賊制住……

  「堂主,怎麼處置她?剮了?」那人轉頭問董三。

  董三一瘸一拐地行過來,惱怒地看著今夏:「用繩子勒住她脖子,吊在城牆上,讓城裡頭的人都看看與我們作對的下場!」

  今夏此時還頗冷靜,嚷道:「董三,你最好想想!你妻兒還在牢中,你今兒把我吊城牆上,說不定明日就是他們娘倆吊在城牆上。」

  董三想想也覺得有理,遂道:「殺了她,直接扔到城牆外頭……」

  「喂!你再想想,再想想!」今夏急忙接著提議道,「有我,你說不定還能把妻兒換出來。」

  對於她的話,董三已不太敢相信,但她所說又極具誘惑,一時拿不定主意,皺眉沉思。就在這刻,城牆側邊突然翻上一人,飛腿踢向董三,正中他後心處,董三被踢得跌出去,直撞到另一名倭寇身上。

  此人正是陸繹。

  此前他知曉今夏出門,不甚放心,生怕她察覺,便遠遠地跟著她。直到她突然去追賊,他才急忙追上。但新河城中巷陌甚多,交錯複雜,他一進巷子就失去了今夏的蹤跡,不得不到處尋找,最後躍上屋脊,看見她正在城牆上狂奔,後面還有人在追,立時疾奔而至。

  今夏看著陸繹,不知怎得,她雖然還被倭寇制住,但心中已無絲毫慌張。

  「放了她,我可以讓你們三招。」陸繹面容冷峻,朝倭寇道。

  眼看董三被踢得動憚不得,伏在地上,只剩下出氣的份兒,三名倭寇雖不認得陸繹,但也知曉來了高手,不易對付。除了小賊鉗制住今夏,其他兩名倭寇皆是東洋人,拔出長刀,齊齊攻向陸繹。

  今夏擔心陸繹肩上的傷還未痊癒,卻見他側身翩然避過,借刀擋刀,緊接著一拳正擊打在倭寇腋窩。此處被重擊,倭寇整條胳膊都覺得廢了一般,被他奪過東洋刀,白刃過處,鮮血濺出,倭寇已然倒地喪命。

  那小賊見狀,自知不是陸繹的對手,只能製造機會逃走。他手裡拽著今夏,趁著陸繹還在和另一名倭寇交手,驟然把她往城牆凹處推下去。今夏猝不及防,僅能用手指死死扣住磚縫,整個身體懸空……

  見今夏被推下去,陸繹大驚,搶上前要救她。另一倭寇長刀揮砍兇猛,他一時無法過去,看見地上鐵鏈,遂用腳挑起,將鐵鏈一端拋給今夏。

  那鐵鏈粗如成人手臂,要拖動已然不易,更別說要拋起來,而陸繹臂上尚有傷,更是艱難。

  而此時,由於磚縫太小,今夏手指已經吃不住勁,身體滑下一截,整個人眼看就要墜下去,正好鐵鏈拋至,又聽見陸繹的聲音「抓住!」,她趕忙抓住鐵鏈,奮力往上爬。

  那小賊見有機可乘,反倒不逃了,拾起董三的長匕首就朝陸繹刺來。陸繹一手拽住鐵鏈,一手與倭寇相搏,以一對二。

  由於城牆阻擋,陸繹看不見今夏狀況,只知她已經抓住鐵鏈,生怕再有變故,逼開倭寇些許,力灌手臂,用力一拽鐵鏈,今夏整個人隨鐵鏈騰空飛起,正好跌落到城牆之上。見到今夏安然無恙,他驟鬆口氣,騰出手對付倭寇,接連幾招,便將倭寇斃在掌下。

  「陸大人……」今夏擔心著他傷勢,卻估摸他不願理睬自己,「多謝救命之恩!」

  陸繹卻連話都不說,轉頭就走。

  那鐵鏈著實太沉,他方才將鐵鏈甩起,已是拼勁全身內力,此時胸中氣悶難當,直至走到階梯拐彎處,他再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扶牆定了定神,生怕被今夏發現異樣,勉強快步離開。

  今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本能地先檢查過幾名倭寇的屍首,才緩步往城牆下走去,行至台階時,看見地上的鮮血,頓時愣住……

  回到別院之後,她問岑壽後得知陸繹已經回來,可一直呆在屋內不出來。估計他是受了內傷,今夏心中憂慮,躊躇許久之後,忍不住還是去叩了叩陸繹的房門。

  「陸大人,您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緊?」

  過了片刻,裡頭傳來陸繹的聲音:「沒有。走開。」

  今夏無法,但也不放心走開,默默行到窗下,蹲□子,抱膝等待著,想著萬一陸繹在裡面有事,自己好及時幫上他。

  屋內,陸繹打坐調息之後,靠坐在床上合目休息,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之間,他復來到城牆之上,又一次看著今夏被拋下城牆,只是這次,他卻來不及去救她……

  她重重地落下,身下迅速綻開鮮血,殷紅觸目。

  他被驚得猛然坐起,胸膛起伏不定地喘著氣。

  今夏!

  這是夢?還是真的?他一時竟然無法分辨,翻身下床,推開房門,急切地想找個人問清楚。

  「陸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很輕,很謹慎。

  他轉過頭,看見今夏正站起身來,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內傷,畢竟是為了救我……」

  她話未說完,下一刻,已經被陸繹緊緊地擁入懷中,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劇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顫抖的雙臂。

  她還在!沒死!

  顧不得臂上的傷口,陸繹收攏雙臂,感受著懷中溫暖帶給自己的安寧。

  兩人靜靜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重重喝道:

  「夏兒!」

  這個聲音,很熟悉。

  陸繹稍許鬆開今夏,兩人轉過頭,看見沉沉暮色中站著一人,眉目嚴厲,正是楊程萬。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楊程萬的腿傷還未痊癒,按理說是不該行走,更不應長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楊岳的信,就不顧謝百里的勸說,徑直趕往新河城。而在別院內,見到今夏與陸繹相擁的一幕,對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態比他所能想到的,似還要嚴重得多。

  「頭兒,您怎得來了?」今夏驚訝道,「您的腿好了?」

  楊岳在楊程萬身後朝她緊打手勢,示意她別亂說話。

  楊程萬壓根就不搭理她,按規矩朝陸繹拱手施禮,語氣卻甚是生硬:「陸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處,還請見諒。」

  陸繹注視著楊程萬,沉聲問道:「楊捕頭,您為何會來新河城?」

  「兩個孩子畢竟年輕,聽說倭寇鬧得凶,我一把老骨頭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楊程萬轉向今夏,「……夏兒,你隨我過來。」

  「哦。」

  今夏不敢違背,只得跟過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陸繹一眼,後者只是深深地望著她。她朝他笑了笑,才與楊岳扶著楊程萬回到楊岳屋內。

  「夏兒,你可知錯?!」楊程萬剛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楊岳,「你跪下!」

  楊岳撲通就跪下,今夏雖覺得自己沒什麼錯,可若跪一跪就能讓頭兒消氣,也划算得很,便也跟著跪下。

  「臨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兒,你到底都做什麼去了!」楊程萬朝楊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頭兒,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沒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楊他把我看得挺好的。」雖說方才情景被頭兒撞見,不免有些許尷尬,但她心中坦蕩蕩的,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還敢說,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恥,陸繹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與他攪和不清!」楊岳氣得手直抖,「你這樣,讓我對你娘怎麼交代……」

  正說著,外間有人敲門,兩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動,直到楊岳看見爹爹點了點頭,才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沈夫人。

  楊程萬看見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時竟不敢相認。

  兩人已經多年未見,更不消說各自經歷變故,兩鬢悄染淡淡風霜,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尤其以楊程萬為甚,他入過詔獄,斷了腿,在六扇門雖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楊立猶如天壤之別。

  「姨!」沒有頭兒的吩咐,今夏不敢起來,跪著喚了聲,「這是我家頭兒,我常跟您說的。」

  聽見今夏如此清脆的喚了一聲「姨」,楊程萬身子微震,雙唇顫抖了幾下,才說出話來:「她……她喚你姨?!」

  沈夫人邁進屋來,抖聲道:「是!她喚我姨。」

  「你當真還活著?!」楊程萬道,「當年,我聽說你竟然冒險行刺嚴世蕃,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沈夫人含淚搖頭:「沒有,有人把我救了。當年我到京城尋你,可聽說你被關進了詔獄,已無活路,後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兩人這一問一答,把今夏和楊岳都給聽呆了。

  「姨,您認得頭兒?你們倆是舊識?」今夏好奇問道。

  沈夫人轉頭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朝楊程萬道:「我得替姐姐謝謝你,這些年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還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發聽得一頭霧水:「啊?」

  楊程萬連連搖頭:「不,她原該更好才對,是我沒本事。」

  「頭兒、姨,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見楊程萬沒有否認,沈夫人便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件事,轉向今夏,淚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親姨!你喚我一聲姨,還真的喚對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裡倒是有兩個姐妹,可我都見過,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說的不是你的養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親娘是我的親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頭兒,這是真的?您也知曉這事?」

  這件事情深藏在楊程萬心中多年,時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沈夫人,他才點了點頭,承認道:「當年,你娘把你託付給了我。」

  今夏還是不甚相信:「可收養我的不是您呀?」

  「楊大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你會被關進詔獄?」沈夫人問道。

  楊程萬長嘆口氣,這才將當年事情一一道來。

  十年前,楊程萬身為錦衣衛,和錦衣衛經歷沈煉,兩人都頗受陸炳重用。那時節,楊程萬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雄心壯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發奮進取,雖及不上陸炳,但也想要在朝中佔一席之地。

  楊程萬與沈鍊並不相同。沈鍊原本是縣令,為官清廉,頗著政績,但從不阿諛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後齜齬權貴,而後被貶為錦衣衛。陸炳欣賞沈鍊傲骨錚錚,對他頗為青睞。雖被貶官,但沈鍊不改其為人,每每傷懷國事。楊程萬隻覺得他過於迂腐,兩人完全談不來。

  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

  楊程萬不喜夏言、不喜夏長青,但他絕不希望夏家出事,因為她現下是夏夫人。重重跡象表明,在嚴嵩操作下,倒夏言勢頭頗為兇猛,他尋了由頭往南京辦差,悄悄去見了夏長青夫婦,請他們千萬小心,那也是楊程萬第一次見到今夏。夏長青卻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唯一捨不得是自己年僅五歲的女兒,遂與楊程萬定下一計。

  上元燈節,他們會帶孩子上街觀燈,然後派人抱走孩子,暫時安置下來,謊稱孩子走丟。若來日出了事,就請楊程萬將孩子偷偷送去給夏夫人的妹妹,託付於她。若無事,便可稱孩子尋回。

  此計原本設定得甚是妥當,但沒想到,京中卻出了事情,嚴嵩收到風聲,有人在暗地裡給夏言通風報信,且又有人說楊程萬見過夏長青。嚴嵩疑心通風報信者是楊程萬,遂將他關入詔獄,嚴刑拷問,楊程萬知曉嚴嵩沒有證據,只咬緊牙關,否認到底。

  就在這時,沈鍊站了出來,向陸炳坦誠是他在向夏言報信,並且拿出彈劾嚴嵩的十罪疏,不聽陸炳勸阻,毅然上疏曆數嚴黨專擅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沒軍餉,戰備廢弛,致東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嚴正典刑,藉以糾正「人心紀綱,敗壞難言」。

  沈鍊此舉,換來的是廷杖數十,貶至保安州為民。而楊程萬則拖著斷腿,放出詔獄,陸炳對他心懷愧疚,想讓他官復原職,卻被他婉言謝絕。此時夏言已因仇鸞彈劾而被斬,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擔心受牽連,將孩子賣給了人牙子,楊程萬隻得暗暗探訪,最後才查到這孩子被袁氏夫婦領養。

  那日,在大街上見到小小的今夏時,楊程萬心頭大石終於放下,眼中一片濕潤。此後數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顧著她,教授武功,直至現下。

  聽罷一段長長的、曲折的、就像是發生在別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楞了好半日,才遲疑問道:「頭兒,您是說那個、那個夏家的孩子,是我?!」

  楊程萬看著她,點了點頭。

  「……會不會您認錯了?」今夏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前首輔是我祖父?您看我哪裡像首輔家出來的人?」

  「你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處的小疤,問道,「還記得這個傷疤怎麼來得么?」

  今夏摸了摸,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常與人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傷疤不稀奇。」

  「姐姐說你打小就頑皮,這是磕在花盆邊上傷著的。」沈夫人對她道,「再說,你這眉眼,笑起來的模樣,與姐姐都神似得很。」

  楊程萬朝今夏道:「你不必懷疑,那年我在夏家見過你,自然認得出你。」

  「……真是我。」

  這個事情對於今夏來說著實有點驚嚇,她深吸口氣,再長長吐了一口氣,反覆數次,轉頭看向楊岳:「大楊,你也知曉?」

  楊岳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哦。」

  突然之間多出一個夏言孫女的身份,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顰眉思量半晌,問楊程萬道:「是嚴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楊程萬點點頭。

  「原來我還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語著,五、六歲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對生身父母也無記憶,所以這血海深仇對她而言,就像是別人家的事情,她著實很難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牽連。」沈夫人對她道,「當年,咱們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醫,頗有名氣,可惜一夜之間被抄檢,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歡你得緊。」

  「是么?」今夏眼睛發亮,問道,「外祖父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我娘呢?她什麼模樣?長得俊不俊?……」對於這些未見過面的親人,她著實好奇得很,忍不住追問沈夫人。

  從母親、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內布局,閑時讀的書、玩的遊戲,沈夫人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耐心給她講述。楊程萬在旁聽著,想起從前種種,不由無限唏噓。

  今夏聽著,腦中慢慢建構出親人們的模樣,他們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在腦中漸漸鮮活起來……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讓醫館義診施藥,若是遇上厲害的颶風,附近村子有人受傷,他便帶人帶葯趕過去……」沈夫人繼續講述道。

  今夏聽得悠然神往,贊道:「沒想到外祖父這般仗義疏財,真是條好漢!」

  這夜,今夏與沈夫人同寢而眠,聽她說從前家中的種種,直至夜半才困頓睡去。

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後,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們明日就隨白鹿回京,可現下頭兒來了,是不是可以暫緩回京呢?

  想著,她急忙去尋陸繹,叩了半晌房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更無人來開門。她試著推了推,才發現房門並未栓著,進門一看,陸繹壓根不在屋內。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把手放上去試了試,床鋪冰冷,顯然陸繹並非早起出門,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處了?

  今夏心中正自詫異,聽見身後有輕微聲響,轉頭望去,正是陸繹站在門口,神情間難掩疲憊,靜靜地望著她。

  「陸大人,你……」今夏上前細察他神情,「你怎麼了?昨夜去哪兒了?」

  陸繹原以為她已經知曉所有真相,眼下看見她神色如常,還這般關心自己,顯是還不知情,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見他也不說話,今夏心底有點發慌,問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陸繹搖搖頭,澀然開口問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麼?」

  提起這事,今夏心中歡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問道:「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早就知曉她的秘密,陸繹心中痛楚,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曉的,現下我終於知曉生身父母是誰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還知曉我有好多好多親人……只是可惜,他們好多人都已經死了,我見不著他們。」

  說到此間,她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復打起精神來,笑道:「你怎麼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親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還是知曉了,陸繹艱澀地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笑道:「是么,這麼巧。」

  「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長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搖頭,「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輔有這層關係。還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醫家,常常義診舍葯,難怪沈夫人醫術那麼好。」

  「嗯……」

  「對了,嚴嵩居然是我仇家,當年沈夫人還曾經試過刺殺嚴世蕃,可惜功敗垂成,險些喪命,幸而丐叔及時搭救……」

  陸繹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應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你都不要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我來替你辦!」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發覺他的手冰冷之極,微微吃了一驚,「你要替我辦什麼事情?」

  「你絕對不要學沈夫人那樣!」陸繹深吸口氣,問道,「她有沒有叫你一定要報仇?」

  「沒有。」

  「那就好,嚴家的勢力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絕對保密,絕不能再像這樣隨隨便便講給旁人聽。」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著他,理所當然道。

  陸繹怔了怔,然後道:「對,但這事連你爹娘都不能說,知曉么?」

  爹娘畢竟都是市井中人,說出此事,恐怕給他們平添煩惱,今夏想了想,點點頭。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陸繹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你記著,不管仇家是誰,你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的,今夏估摸著他是擔心自己魯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放心吧,嚴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齒,我也夠不著他呀。」

  陸繹這才稍稍鬆開他,目光卻仍未有半分稍離,似心中還有無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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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咸香可口的蘿蔔乾切碎了炒肉末,蝦皮上淋上些許香醋,煮好熱騰騰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黃噴香的香酥小魚兒,這些都是楊程萬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楊岳仔仔細細地備好了,請爹爹來用。

  認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想帶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沒意見,於是她又詢問楊程萬的意思。

  楊程萬倒是沒意見,道:「我替她在六扇門告個假就行。」

  「對了,」沈夫人與他商量道,「夏兒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機靈些,可留在六扇門整日里打打殺殺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現下也不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也該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楊程萬點頭,波瀾不驚道:「我想過了,她和岳兒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來,你若不嫌棄,擇個日子就替他們把事兒辦了吧。」

  此言一出,不僅楊岳呆楞住,連正幫忙端碗來的淳于敏也在門口駐住腳步。

  「爹,您……您什麼有這個主意?怎得也不問我一句?」楊岳急道。

  楊程萬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父母之命,你聽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曉今夏與陸大人……」

  「她和陸大人不成!」楊程萬打斷他,重重道。

  「只要陸大人願意娶她,這是好事呀,有什麼不成的?」楊岳就是不明白為何爹爹非得攔著此事。

  沈夫人此時也開了口:「楊大哥,夏兒和陸大人的事兒我也知曉。我是這麼想的,陸大人畢竟是陸炳的長子,他若娶了夏兒,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絕對不行!」

  楊程萬仍是斷然否決。

  此時今夏正好挽著陸繹來到門口,聽見裡面的話,忍不住出言問道:「究竟為何不行?!」

  聞聲,楊程萬轉頭看向今夏,又看見她的手和陸繹挽在一起,皺眉責備道:「夏兒,你過來!」

  今夏搖頭,往陸繹身旁挨了挨,道:「究竟為何不行?您總得讓我知道個緣故吧。」

  見說不動今夏,楊程萬轉向陸繹,沉聲問道:「陸大人,夏兒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訴你了?」

  陸繹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應該知曉,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不待陸繹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頭兒,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報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頭兒,我求您了,您就答應我們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話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可在心裡對自己說了好多次。」

  握著陸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陸繹低頭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胸中氣血一陣陣翻騰,心痛得不知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回報她。

  「頭兒……」今夏哀求地望著楊程萬。

  「楊大哥,」沈夫人幫著今夏道,「兩個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們便是了。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因為我娘攔著才不得不分開,將心比心,你該多為夏兒想想才是。」

  楊程萬長嘆口氣,站起身來,對她道:「好,你隨我來,我告訴你究竟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來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過去。

  今夏握緊陸繹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頭兒說什麼,我都不會改主意,你等我!」

  陸繹卻知道她這一去,兩人之間便是萬丈鴻溝,心中凄涼,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輕聲道:「你也記著我說的話。」

  今夏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追上楊程萬。

  陸繹立在原地,掌中所殘留她的餘溫,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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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程萬走進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進來之後,示意今夏將門關好。

  「頭兒,您說吧,究竟是何緣故?」今夏問道。

  沈夫人也望著楊程萬,等待著他說出真正緣由來。

  「你知曉,真正將夏言置於死地的是仇鸞的那封摺子。」楊程萬望著今夏,「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仇鸞寫的那封摺子?」

  今夏沒多想就道:「自然是嚴嵩。」

  楊程萬點頭道:「嚴嵩算一個,但當時他並沒有出面;親自到牢中提出仇鸞,指示他寫下這份摺子的人是陸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驚,追問道:「陸炳與夏言雖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為何要害夏言?」

  「因為此前夏言曾經收到一封彈劾陸炳的摺子,證據確鑿,他原本預備上奏聖上,嚴懲陸炳。但陸炳上門苦苦哀求,最終夏言還是放過了他。」

  沈夫人聽得愈發不解:「既然夏言放過了他,他更應該感激才對,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陸炳是何等樣人,他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此事之後,他對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豈能不知。」楊程萬緩緩道來。

  「所以、所以……陸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楊程萬望著她,頗心疼道:「對!正因為陸繹是陸炳之子,所以我才會阻攔你和他在一起。一則,以陸炳對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夏言的孫女,雖不至於殺你,但也絕對不會讓你進門;二則,陸繹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還有林家七十餘口,都是你的親人,你怎能戀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說嫁給他!」

  今夏原本靠著多寶閣站著,聽罷他的話,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寒氣透骨噬心,讓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靜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楊程萬:「此事,你昨日為何不說?」

  楊程萬不作聲。

  「你是不是因為陸炳對你照顧有加,所以還想瞞住此事,若非這孩子執意要和陸繹在一起,你就將此事瞞過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著楊程萬,微微發抖,「你照顧讓我今夏這麼多年,我感激你,無法為姐姐報仇,我一點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瞞我!」

  楊程萬說不出話來。

  想起自己還曾救過陸繹,沈夫人更是將自己恨得無以復加:「真沒想到,我竟然還救了陸炳的兒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陸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還救了他兒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艱澀,滿目痛楚。

  過了片刻,沈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口中喃喃道:「好在還來得及,他還在這裡,我配一劑葯就能殺了他,就能殺了他……」說著她就朝外走。

  聞言,今夏大驚,連起身來不及,從地上連爬帶滾地撲過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開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著她,埋著頭,手不肯鬆開一絲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開我!你知不知曉什麼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該與你最親近的人,他們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連仇都不報,枉為人子!」

  每一句話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嘗不知,何嘗不懂,早已滿面都是淚水,手卻始終不鬆開。楊程萬在旁看著,攔也不能攔,擋也不能擋,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昨夜裡白白和你說了那麼多事,在你心裡,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你自己報不了仇,但你不能攔著我!你可以不當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憤之下,打了今夏好幾下。

  今夏無言以對,哭得哽咽難抬,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傷害陸繹。她稍稍鬆開沈夫人,膝行退開些許,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頭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磚被她磕得咚咚直響。

  「你……」

  沈夫人立在當地,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竟說不出話來。

  丐叔原就在外頭,聽見裡頭動靜不對,推開門一看,驚道:「這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把頭都磕紅了?」

  沈夫人低頭看著今夏,眼中也滿是淚水。

  知曉最不應該攔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沒有立場攔她,今夏沒臉開口勸阻,只管咚咚咚地磕頭。

  「到底是怎麼了?」見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當年是陸炳指使仇鸞寫的摺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說說,難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餘口人,還抵不上她一個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發抖,「早知曉,當初我就不該救他,也算對得起爹娘。」

  「陸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拚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

  「從今往後,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言,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麼辦?別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著實看不下去,勸道。

  原本在內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言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的交代。」

  「交代?什麼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質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儘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後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裡頭逼。」丐叔看著床上的今夏,唉聲嘆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言不發,已經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紮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麼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裡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麼模樣都不記得,她怎麼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於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乾淨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你肯定也捨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準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麼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捨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於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么,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迴轉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麼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只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麼人,麾下錦衣衛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丐叔也不問去哪裡,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裡已經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麼。

  今夏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去哪裡?」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嘆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嘆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乾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麼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瀰漫著的空寂和凄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後,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么?「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么?」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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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癒,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裡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里……」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里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衝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後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于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划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卧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裡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么?」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余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麼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這裡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麼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餘,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麼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裡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裡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麼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么……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裡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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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裡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媚寵。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麼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里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後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僕,招招手示意家僕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裡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麼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裡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

  京城六扇門。

  「什麼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裡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乾凈,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麼?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乾淨。嚴公子特別愛乾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麼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麼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暖嫁。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里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裡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朴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麼捕快,抓什麼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裡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岳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裡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摺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裡用飯吧。」

  「這裡?」寇尚書面上尷尬,「這裡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個屏風就是。」嚴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么。」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

  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裡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摺扇,隨寇尚書往裡頭行去。

  耳房內,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岳也是眉頭深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裡頭,似有位女捕快,怎麼不見她在這裡?」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裡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總捕頭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幹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面不改色,並不准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聖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麼?」嚴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聖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只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岳:「什麼八百兩?」

  楊岳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麼知曉我們在這裡?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麼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鬆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只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首*發』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緊,雙目緊緊盯著他,只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言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閑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雲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面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言,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麼,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後居然定罪為區區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言,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面上的笑漸漸變為冷笑,寒意滲人。

  三日後,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配雷州。

  而聖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摺,立斬!

  從表面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實則不然,聖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只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遊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聖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聖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札,遂在扶乩時,假託神仙之言,對聖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聖上對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再多的人也無用,只有讓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聖上痴迷仙道,在聖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夥倭寇在兩浙沿海遊盪,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於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於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聖上。聖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陸繹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鬆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的身子經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後,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嘆了口氣,調轉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儘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只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託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乾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么?」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

  又是一日。

  陸繹靜靜地站在刑室外。

  詔獄內八成以上的刑具都在藍道行身上招呼過了,另外兩成之所以不用,是因為那是直接至人送命的刑訊方式。嚴嵩恨不得藍道行死,卻又還不能讓他死。

  又一輪酷刑之後,藍道行被拖回囚室。

  岑福趕過來,附耳朝他低語了幾句。

  「還是不願意翻供?」陸繹目中閃過凜冽的寒光,「你把他們的卷宗拿來,看來他們是沒見過詔獄的手段!」此時此刻藍道行的遭遇,已經讓他出離憤怒。

  岑福領命而去。陸繹命岑壽留在詔獄內。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在逃江西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首*發』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嚴世蕃接著道:「我知曉,你很想我死?可你有沒有想過,扳倒了我們嚴家,陸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直到此時,陸繹方才冷冷一笑:「本來我一直以為嚴公子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你也會怕。」

  「我怕什麼?怕你殺我?」嚴世蕃欺近他,「那我就告訴你,你爹若能迴轉十年,說不定有望,可惜啊他老人家這身子已是半截入土,就憑你,根本動不了我。」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目光閃爍不定。

  不再多言,陸繹轉身就走。

  「慢著!」嚴世蕃開口道。

  陸繹僅僅停住腳步,卻未轉身,其實他覺得連停步的必要都沒有。

  「你記牢,以陸家和嚴家的牽連,扳倒了嚴家,你陸家也得跟著陪葬!」嚴世蕃狠狠道。

  陸繹轉頭望了他一眼:「原來,你真的害怕了。」

  未再多留,未再多話,他徑直出了刑部大牢。

  ****************************************************************

  把一名當街偷錢袋的男子扭送進來,今夏瞅瞅時辰,差不多該交班了,遂卸了朴刀。她剛出六扇門,迎面便遇見岑福。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么?」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把馬牽給她,示意她上馬。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后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僕,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几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麵茶水正好煮沸……

  「來的正好,」陸炳用竹製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笑道:「那是當然,你位高權重,要捏死我比捏死螞蟻還要容易。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衊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裡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一聲不吭地起身,與陸繹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聲道:「我走了。」

  陸繹還未及點頭,轉身望去,她已隨岑福離開。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卧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么?」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好在藍道行這事一出,嚴嵩也顧不上其他事情,這事辦起來也還算順利,就是多花些銀子罷了。」陸炳問道,「我之前還真沒想到,區區一個山野道士,居然能撐住拷打十幾日,死不開口,不容易。」

  陸繹沉默不語,每一次藍道行暈厥過去,陸繹都希望他不用再醒來,不用再受此非人的折磨。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乾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里?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佔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我知曉你手上還有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極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里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不。」他搖搖頭,「……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裡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佔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罈,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岳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朴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幺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岳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髮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炳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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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乾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岳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岳,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岳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岳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干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衚衕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么。」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裡頭么,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里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岳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么?」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岳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岳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岳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瀰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扎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裡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獃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霉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子,輕聲喚道:「是你么?」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髮,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裡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么?」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么,因為你在這詔獄裡,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里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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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此後,今夏、還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於為陸繹昭雪。

  三年後,陸繹再次上折,首輔張居正也為其雪冤,認為陸炳救駕有功,非謀反叛逆奸黨。此時當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萬曆。萬曆下旨,赦免陸繹,免去追贓,並令陸繹官復原職。

  正是臘月里,江南飄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帶著兜帽,手持貨單,在渡頭一樣一樣地清點此番自京城送來的貨品。一陣寒風捲起,掀開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貨單從手中鬆脫,被風捲走,飄向河面。

  她還未去追,便見一抹人影飛身躍出,翩若青燕,足尖輕點過船篷,接住那張貨單,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後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舊如舊日里那般,阿銳喚了她一聲,將貨單遞到她手中。他面上的舊痂已經盡數脫落,但仔細看還是可看見條條傷痕。

  上官曦看著他,唇邊泛開一絲笑意:「喚錯了,現下我可是幫主。」

  阿銳一愣:「這麼說,你和少幫主,不,和謝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斷他:「我沒成親,那兩罈子酒還在湖底沉著呢。謝霄去了西北,這偌大個幫無人料理,我幫著老爺子暫時料理著罷了。」

  「……」得知她還未成親,阿銳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輕聲道:「等天暖了,你幫我把湖底的兩罈子酒撈上來吧。」

  阿銳看著她,嗯了一聲。

  京城中,雪下得正緊。

  淳于敏繫上圍裙剛進灶間,便被楊岳攔住。

  「天太冷,我來包羊肉餃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裡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來幫你燒火,今日大哥哥從詔獄出來,我也該盡點心才對。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餃子可來得及?」

  「來得及。我聽今夏說,還要去聖上賜還的老宅看一眼。」

  陸繹走出詔獄,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冰冰涼涼的,卻是久違的清新沁人。

  前頭不遠處,今夏牽著馬匹,笑意盈盈,正等著他,肩上積了些許雪,顯然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他走過去,輕輕替她撣落肩上的雪花,兩人之間,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滿足,再無須過多言語。

  兩人翻身上馬。

  「那所老宅被封許久,裡面定然是……」今夏不願他看見破敗的老宅而傷情,「要不等過幾日,打掃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陸繹輕聲道。

  今夏便不再勸,隨他一起馳向陸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碩大的銅鎖掛在上面,鑰匙在陸繹出詔獄時才還給他。陸繹打開鎖,推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吱吱呀呀地響……

  原本以為會是滿目蒼夷,但卻因為大雪的緣故,將所有的破敗都隱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皚皚的一片。

  陸繹舉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復當年模樣,桌椅殘破,畫漆斑駁,屏風上的綢緞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陸繹:「等等,後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風後面影影綽綽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陸繹並未聽見其他呼吸聲,但看那黑影確是可疑,遂一把將屏風拉開。

  那瞬,兩人齊齊定住身形。

  屏風後,竟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

  面容用細瓷製成,笑容僵硬而詭異,雙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著他們。

番外一

  六扇門有位女捕快,陸繹其實早就聽聞,但卻不曾在意過,直到那日。

  兵部司務廳丟了薊州布防圖卻不敢言語,捂了好幾日,直到實在捂不住了,才急急稟報。此時司務廳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蹤數日,要尋他不易。正好曹昆還與一宗殺妻案有牽連,想來六扇門那邊就算沒未抓人,也應該有線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親自往六扇門走一遭。

  快到六扇門時,他便看見有兩名捕快押著一男一女進門去,之前他見過曹昆的畫像,一眼便認出那男子與畫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馬,命岑壽牽著馬在外間等候,他則帶著岑福入內,亮出制牌,說明來意,差役引他們往側堂等候。

  還未至側堂,他便隱隱聽見壁屏後傳來的聲音……

  「……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聲,想來就是方才押著曹昆進門的女捕快。

  緊接著便是喝斥她的男聲:「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已能聽出她語氣中壓抑的氣惱。

  陸繹皺了皺眉頭,六扇門中杠頭多他是知曉的,素日與錦衣衛之間磕磕碰碰也難免,沒想到連個小小女捕快都這般不識實務。

  引路的差役也聽見了裡頭的對話,面上頗為尷尬,正好旁邊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經過。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楊,你進去說說,讓他們趕緊把人帶出來,經歷大人親自在這裡等著呢。」

  老捕快「嗯、嗯」兩聲,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頭裡去了。

  差役轉向陸繹,陪著笑道:「陸大人,你到側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願再聽裡頭的糾葛,陸繹微微頷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進去之後不久,曹昆與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頗殷勤的捕頭押了出來交給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將人帶回了詔獄。

  對於刑訊一事,他向來並不熱衷,並非是心腸軟,而是人在肉體極致之下的慘叫聲總是刺得他腦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鎮撫司停留,大多時候留在南鎮撫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內,周遭斑駁乾涸的血跡讓他心驚肉跳。

  「我、我、我沒犯事兒,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裡?」

  陸繹往太師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覺得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飛快。

  陸繹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這樣吧,你可以問我,十個問題,以此來猜一猜你為何在這裡?」

  曹昆謹慎地看著他:「我問?」

  陸繹點點頭。

  從隔壁刑室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驚得曹昆毛骨悚然,陸繹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和兵部司務廳有關?」他遲疑著問道。

  「對。這是第一個問題。」

  「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對,這是第二個問題。」

  曹昆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丟的是什麼?」

  「薊州布防圖,這是第三個問題。」陸繹始終極有耐心。僅從曹昆所問的三個問題,他已經能確定下來,薊州布防圖的失蹤與他有關,抓對人了。若是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而曹昆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們懷疑此事與我有關?」

  「對,這是第四個問題。」陸繹微微一笑,「才四個問題你就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裡,現下該我來問你了,薊州布防圖眼下在何處?」

  曹昆驚慌道:「……我、我不知曉,此事與我無關,你們找錯人了。」

  又是一聲慘烈之極的嘶吼,穿透薄牆,直刺耳膜,陸繹皺了皺眉頭,看向他,聳聳肩道:「刑具都是現成的,我倒是不想費事,你也別逼我。」

  曹昆面上猶豫不決,口中斷斷續續道:「……我不知曉、真的……真的不知曉……」

  陸繹望了眼岑福,岑福會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跡斑斑的條凳上,陸繹自己則起身出了刑室。

  才過了一盞茶功夫,岑福就出來了,稟道:「他招了,說是已經賣了,但他也不知曉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裡替人斷字算卦的道士來與他接頭。」

  「住處呢?」

  「他說不知曉,我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謊,」岑福稟道,「不過,我已經叫人繼續審訊。」

  「賣了?」陸繹思量片刻,吩咐道,「這樣,你派人扮成塞外蠻族,放出風去,就說想高價買,把人引出來。」

  「卑職明白。」岑福快步離開。

  刑室裡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便是出自曹昆。陸繹皺了皺眉頭,便出了詔獄。

  近黃昏時,岑壽匆匆來報,說已經有人來傳話,說是要先收到銀子再給布防圖,開價五百兩。要求把銀子在戌時放到土地廟裡頭,然後站著金水橋頭等候,自然有人會把布防圖交到手上。

  「五百兩,倒是個實誠價。」陸繹冷哼了一聲。

  他遂命人裝了一箱子石頭放到橋洞中,然後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熱鬧之時,一名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手中還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廟附近。

  那土地廟頗小,只有半人來高,算命先生趁旁邊無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錦衣衛料定就是他,衝出來欲擒。不料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卻是不錯,當即打翻兩人,奪路而逃。

  京城夜市頗為繁鬧,人群擠擠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邊酒樓內的陸繹聽到稟報之後,再趕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蹤影,只能分頭沿著大街一路搜尋下去。

  陸繹一直追至金水橋頭,忽在嘈雜聲中辨認出鈴杵的響動,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一飄飄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無聲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過的痕迹,脖頸還有一道帶血的抓痕,顯然是方才與人動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機敏,陸繹雖未穿飛魚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往前疾步行去。

  見陸繹跟上,他見勢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著衣袖朝陸繹刺來。

  已經能確定是此人無疑,陸繹懶得與他糾纏,一腳便將他踹飛出去。這一揣不要緊,只聽見乒乒啪啪一連串聲音,木頭與碗碟的碎裂聲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麼小攤子,陸繹搶上前,正看見算命先生揚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揮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傷無辜,陸繹飛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勉力支撐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一腳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脫手而落。

  他頗嘴硬:「……不知道。」

  陸繹再稍加氣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腳下格格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已是凄厲之極。

  當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陸繹目光閃過寒芒,五百兩銀子就肯賣的情報,這會兒寧可廢了手都不肯說,正待再給他些顏色瞧瞧,旁邊忽有人插口。

  「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讓開!」辦案時最不喜人多事,陸繹露出系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示意旁人退開。

  見著錦衣衛腰牌,果然圍觀眾人各作鳥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見錦字腰牌,面色大變。

  岑壽領著幾名手下匆匆趕到,向他稟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動刑時手下沒個輕重,陸繹暗嘆口氣,偏偏這時又聽見方才多事的女聲,聲音裡頭還帶著些許哭腔。

  「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陸繹之前便已看見地上被砸的豆乾攤子,尚冒著熱氣的豆乾和各色醬汁灑了一地,他不堪其煩地皺了皺眉頭,先命岑壽將算命先生押回詔獄。

  知曉詔獄之恐怖,加上剛剛聽說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願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過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岑壽「啊」了一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陸繹搖了搖頭。

  「搜身!」陸繹命道。

  先將帶毒的匕首仔細包起,岑壽一揮手,幾名錦衣衛上前仔仔細細地搜算命先生的身,從髮髻到腳底,無一處放過……

  陸繹凝目看著他們的動作,身後卻傳來低低私語。

  「活做得還挺細。」男聲道。

  「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聲,語氣卻已大不相同,帶著些許輕蔑,「咱們衙門」四個字引起陸繹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許耳熟,微微側頭……

  「陸大人,沒有!」

  搜尋結束,並未在算命先生身上發現他們要找的薊州布防圖。

  陸繹微微皺眉,眼下曹昆與他都死了,卻找不到布防圖,著實麻煩,身後卻又傳來竊竊私語。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說話的應該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聲音雖輕,仍可聽清大案兩個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長又慢,顯然對錦衣衛有譏諷之意。此時陸繹已經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門內押著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對錦衣衛頗有不滿,只是這豆乾攤子跟她又有何關係?

  陸繹側頭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時他才看見她生得頗為清秀,雙目靈動之極,倒與他預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樣。

  她立時朝他誠懇道:「官爺,我這些豆乾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岑壽上前:「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陸繹正待開口,便聽見她居然在此時提高了嗓門。

  「咳咳,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這下,不光是陸繹,連其他幾名錦衣衛也都聽見了,皆轉頭來看什麼人居然敢在此時呱躁。

  陸繹冷眼看著,見她不僅絲毫不懼,還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們看滿地的豆乾。

  「二兩銀子就夠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樣,陸繹就知曉她肯定是多要了,雖然二兩銀子也不算多,但連這種小錢都想多敲一點,這六扇門的捕快也是窮出花樣來了。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岑壽朝她吼道,他來得遲,並不知曉這豆乾攤子是怎麼被砸的。

  她不依不饒道:「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為了公事煩惱,現下還攤上這麼個糾纏不清的婆娘,岑壽作勢欲打,想著嚇唬嚇唬她。

  陸繹擺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給她銀子讓他們滾!」

  岑壽無法,只得取出二兩銀子給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未再啰嗦,立時離開,倒是乾脆。只是那腳步之輕快,顯出她心中歡悅,被陸繹收入眼中,不免對六扇門有點瞧不上。

  行出幾步之後,她忽然剎住腳步回頭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迹。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她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再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陸繹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話已說完,她便與那大個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觀察力這般敏銳,陸繹復站起身,吩咐道:「你們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橋,橋上橋下都要搜,尤其是橋下的暗處,橋洞縫隙之類的地方不可放過。」

  岑壽不解:「大公子,她只是個賣豆乾,她說的話怎能當真?」

  「她是六扇門的捕快。」陸繹催促道,「你們快去吧!」

  雖然不明白一個賣豆乾的姑娘怎麼會變成六扇門的捕快,還從自己這裡訛了二兩銀子去,但大公子的話不敢不聽,岑壽遂率人去細細搜查。

  半個時辰之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總算是虛驚一場。

  再遇見她時,便是數日後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陸繹之前便已得知隨行的捕頭是楊程萬,且知曉那女捕快喚作袁今夏,正是楊程萬的徒兒,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個便是楊程萬的兒子楊岳,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前後腳當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頗早,等了半個多時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和楊程萬等人才登船。

  原想著先去與劉相左照個面,他剛剛行至船艙口,便看見袁今夏與楊岳兩人扒在船舷邊說話,正誇河裡頭的野鴨……

  腳步微滯,他看見楊岳塞了個油紙包給她,聽見她預支了兩個月的月俸,居然還因缺錢不吃飯……

  她到底是有多缺錢?

  身旁有船工經過,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不解他為何立在此處不進不出。陸繹躊躇片刻,轉身回了船艙,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廂的兩人無知無覺,還在閑聊之中,正說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連弟弟每年的束脩都可以省下來。陸繹聽得有趣,礙於尚有船工往來,又不能笑,只得低頭抿茶做掩飾。

  直至她無意中轉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甲板上還有他。

  明明眼角瞥見,他仍佯作未看見,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雙目只看著江景,等著他們自己來見禮。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楊岳。

  「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然後才是她,上前施禮,語氣中透著不得已:「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著裊裊茶香,氤氳水汽看見她。比起那夜,她現下規規矩矩地穿著捕快的紅布罩甲,內著青衣,頭上還帶著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嗯……」他淡淡問道,「楊程萬,楊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上前答道。

  陸繹抬手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讓楊岳帶路,端著的茶碗故意往旁邊一遞,讓她接著。知曉她瞧不上錦衣衛,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銳氣,對她而言,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之後,他與楊程萬之間的談話並不順利,楊程萬雖始終客客氣氣,不失恭敬,但無論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疏遠,顯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裡,王方興所押送的生辰綱丟失。陸繹原本想看看楊程萬究竟有多少能耐,卻被他以眼疾推脫,只讓袁今夏和楊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數語,此番他算是真正見識到袁今夏細緻入微的勘察能力,從船上殘留的氣味,再到地上的蠟油、牆上的微小劃痕,她雖未親見,卻能說出箱子的材質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後,對於賊人究竟是誰,被楊岳截去了話頭,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過去。

  陸繹估摸著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問,料他二人也不會如實相告。回站船後,他眼看兩人進了楊程萬的船艙,沉吟片刻,便先隱在暗處。

  不多時,他便看見袁今夏和楊岳諾諾地退了出來。

  打著呵欠想回艙的楊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麼了?」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陸繹聞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綱在水下?

  楊岳連連搖頭:「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楊程萬不許他們插手?為何?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待見仇鸞,壓根就不願幫他找到生辰綱;又或者,楊程萬在他面前,不願顯露鋒芒,是在提防他?陸繹不禁眉頭微皺。

  這廂,楊岳與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說不攏,她抬腿就走。

  陸繹看著楊岳無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楊岳咕噥著。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綱?陸繹面色沉了沉,看著兩人都上了甲板,這才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艙房,換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著,但對於藏匿生辰綱的所在,說實話,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麼地方?

  他潛入水中,往王方興那條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見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見他的出現,她樣子委實有點滑稽,先是愣住,然後開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後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換氣。

  陸繹不傻,知曉她想趁機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頗賞識地看了一會兒她手足亂蹬的憋氣狀。其實演得一點不像,他在詔獄多時,憋氣的人什麼模樣再清楚不過,她這樣子倒是一臉的做賊心虛。

  總算等到她老實下來,識相地不再逃走,陸繹這才鬆開她,游到她方才折騰的那塊船板,細細端詳,然後力灌於拳,將那塊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來,看見了內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這裡面!這艘船這麼大,船底有上百塊船板,她怎麼就能偏偏找到這塊船板?陸繹轉頭去看她,她只盯著箱子,似渾然不覺。

  此番陸繹出門,未帶手下,連岑福和岑壽也未跟著來,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後,見袁今夏水性著實不錯,船上還有楊岳接應,遂命她將其他幾口箱子也都盡數搬上船來。

  他回船艙換過衣衫,打開生辰綱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貴重之物比比皆是,顯然仇鸞在邊塞也沒閑著,能貪的他恐怕一點沒放過。

  門被輕輕叩響,料想是袁今夏與楊岳,他道:「進來。」

  她進來時,陸繹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頭髮尚濕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著倒叫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意來。畢竟是個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裡頭凍著了。陸繹平素差遣人慣了,方才讓她把箱子都抬上來,並未多加考慮,忘了她還是個姑娘家,現下不由稍有些許悔意。

  偏偏她對他的目光毫無察覺,雙目骨碌碌直盯著樟木箱子,與楊岳竊竊私語:「……瞧,點翠銀獅子!」

  「……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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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嘖嘖而嘆,雙目那叫一個熠熠生輝,陸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底甫升起的一點點憐惜也蕩然無存。

  「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他冷著面問道。

  他這一問,袁今夏與楊岳頓時急了,連聲解釋,頗有些語無倫次。

  虧了還是捕快,被人一問竟這般慌張,陸繹暗自好笑,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讓看上去老實些的楊岳先回答。

  「……嗯、嗯……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迹……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楊岳結結巴巴道。

  陸繹忍無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說。」

  她有點無賴地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盯著她,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里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她乾笑兩聲。

  陸繹目光未有稍移,仍舊盯著她。

  她只得一條一條地將各種發現和推測如實道來,未再隱瞞。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她討好地朝他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還是一隻沒道行的小狐狸,陸繹不由暗暗好笑。他讓楊岳去把王方興請過來時,見她站在哪裡無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兩句,看她明明氣得咬牙切齒卻硬忍著,他無端生出些許愜意來。

  沙修竹是個北方漢子,且沒經過多少事兒,看見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陸繹再稍稍一詐,他就誤以為事情已經敗露,坦然認了。陸繹心知,此事雖是他做的,身後卻一定還有人在為他出謀劃策。

  窗下還有人在偷聽,陸繹知曉是何人,心中暗自惱火。這兩個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聽了楊程萬的授意,竟然膽大到來聽他的牆角。

  沙修竹性情倔強,不肯說出同夥究竟是誰。陸繹瞥了眼窗口,驟然出腿,疾電般掃向他的腿……

  隨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沙修竹慘叫倒地。

  陸繹面色不改,轉向窗外,正對上袁今夏吃驚的雙目。此舉,一來給這兩個小捕快一點警示,莫再作這等越逾之舉;二來也是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陸繹此行未帶隨從,袁今夏與楊岳二人連他的壁腳都敢聽,顯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讓他行動不便,便是有人來搭救也要多費些事兒。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將沙修竹帶回底艙關押,然後徑直去叩了楊程萬的艙門。

  「陸大人?」楊程萬一瘸一拐開了門。

  陸繹溫文爾雅地有禮道:「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故而心存芥蒂?」

  楊程萬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朝陸繹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大人千萬莫要誤會。小徒頑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責,我一定讓他們向大人您好好賠罪。」

  「前輩言重了,」陸繹風輕雲淡地笑道,「言淵年輕,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前輩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楊程萬忙道。

  「既是誤會一場,那麼前輩好好歇息,言淵就不打擾了。」

  陸繹轉身走了,留下楊程萬在原地眉頭深皺。

  楊程萬也曾是錦衣衛,他知曉,錦衣衛行事時盯梢竊聽是家常便飯,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卻是犯了大忌。沒想到楊岳和今夏竟然會如此不識好歹,敢跑到陸繹的窗下偷聽,憑陸繹的官階身份,要收拾這兩個小兔崽子輕而易舉,還肯來告訴他一聲,已是給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剛剛開始,得讓陸繹消了這口氣才行,不然只怕以後楊岳與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虧。

  正想著,楊程萬就看見了磨磨蹭蹭過來的徒兒,暗嘆口氣,板起臉來,有意重重道:「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爹爹,孩兒知錯了!」楊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連忙跟著跪下:「頭兒,您別聽那位陸大人瞎說,其實我們……」

  她話未說完,就被楊程萬狠狠一瞪,只得收了聲。

  「頭兒,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們好好反省,也是為了做出樣子給陸繹看,楊程萬不理會他們,砰得把門關上,任由他們在外頭跪著。

  這日,陸繹上下樓梯幾次,遠遠就能瞥見兩個小捕快跪在楊程萬門口,他心中知曉楊程萬是為了做樣子給自己看,但這二人連自己的牆角都敢偷聽,當真是不知輕重,也該好好受些懲戒才是。

  何況,不過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經輕饒了他們。

  直至日暮時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補充淡水和食物。陸繹靠在船頭看落日,同時留意著此處碼頭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傷,同夥若是講義氣之人,只怕今晚就會來救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踱過來,與他閑聊了兩句。陸繹請他同去用飯,楊程萬推脫不過,兩人便一同往裡行來。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故作詫異狀。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不必理會他們。」

  陸繹瞥了眼袁今夏,見她低眉垂目,一聲不吭,倒是難得一見的乖順模樣。果然讓她受些教訓是應該的。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含笑對楊程萬道。

  這句話,楊程萬已等了許久,兩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進的,他早就心疼了。現下好不容易聽見陸繹這麼說,便順坡下驢道:「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曉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陸繹下意識就要出手去攙扶她,幸而及時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她拐著腿,與楊岳走了。

  楊程萬嘆了口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過謙了,昨夜生辰綱一事,還得多虧了他們倆才能找回來,假以時日,必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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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沉夜幕中,一葉小舟消無聲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個人影如貓般躍上船來,輕盈無聲。

  隱在暗處的陸繹一直等到那人潛入船艙,這才現身,躍上那人的小舟,取過槳桿,對著船底接縫處,猛力一戳,槳桿戳穿船底,河水嘩嘩地漫上來。

  靴底微濕,他一個鷂子翻身,復回到站船上,靠著船舷等待著。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船艙口才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陸繹轉過身,看向蒙著面的大高個: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么?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便搶先動起手來。兩人你來我往,九節鞭舞得烈烈生風,他的功夫不弱,陸繹存心想試出他的來歷,故而並未盡全力。

  出乎陸繹意料的是,數招之後,竟然看見沙修竹挾持著袁今夏出來了。一個斷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挾持一名六扇門的捕快?

  看見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頸上,陸繹腦中的想法是:六扇門的捕快是豬么?她是存心的吧?怎麼能蠢成這樣!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沙修竹將匕首往她脖頸上頂了頂。

  陸繹瞳仁縮了縮。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

  她倒是很冷靜,陸繹暗嘆口氣,用冰冷的語氣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么?」

  她呆了一瞬,立時向他懇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從旁攻上來,他的功夫不弱,陸繹不得不先對付他。

  沙修竹始終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頸上,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蒙面人吃虧。

  陸繹一邊對付蒙面人,一邊還聽見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她居然還在抱怨,而不是趕緊想法子脫身?陸繹此時的心聲是:這丫頭當捕快是怎麼混到現在的?

  沙修竹與蒙面人喊來喊去,無非是兄弟義氣之類的話,陸繹趁勢急攻了幾招,在蒙面人身上划出幾道血口子。

  正在這當口上,楊岳冒出來了,陸繹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來,沒想到,他居然還給沙修竹讓了條路出來。

  陸繹要想攔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節殘鞭閃電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間,袁今夏跌過來,正擋蒙面人前面。

  根本來不及多想,陸繹瞳仁一縮,急撤內力,胸口被撤回的內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而已無內力支持的九節鞭堪堪划過她的脖頸,滲出些許鮮血。

  沙修竹撲上前抱住陸繹的雙腿,朝蒙面人嘶聲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話後躍入水中。楊岳則緊張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著脖頸,疼得直呲牙。

  暗中調理氣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減,陸繹才朝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楊岳惱怒回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釋,但看她站在那裡摸著脖頸,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傻氣,若是此時不說明白,恐怕當真會誤以為自己想殺她。陸繹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划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的樣子也有點傻。

  胸口還在隱隱作疼,需得趕緊回艙打坐調息,陸繹不耐煩道:「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么?」她看著他問道。

  這丫頭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

  陸繹頗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釋,然後轉頭吩咐楊岳把沙修竹帶走。衣袍上沾著血跡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陸繹暗嘆口氣,停住腳步,微側了頭看向她,卻還是簡短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原本還想責罵她幾句,但看她脖頸上還淌著血,陸繹只淡淡說了一句,遂轉身回艙房去。

  打坐調理氣息過後,胸口疼痛稍減,陸繹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時,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頸上的傷,陸繹思量片刻,起身從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藥膏。

  畢竟她是被自己所傷;畢竟她還是個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畢竟還得給楊程萬三分薄面,他想著,將小藥瓶揣入懷中,想著用過飯後去探一探她,順便將藥膏給她。

  待用過飯,他行至她的艙房外,正欲叩門,便聽見裡頭有話語聲:

  「我看你以後離那位陸大人遠些,爹爹說的沒錯,對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楊岳的聲音。

  接下來是袁今夏,嘴裡似乎還吃著什麼東西:「揚州的案子還未開始查,姓陸的身邊連個隨從都不帶,到時候肯定來差遣咱們倆,怎麼遠著?躲都躲不過。」

  姓陸的?陸繹皺皺眉頭。錦衣之下

  楊岳又道:「咱們只照著吩咐辦,莫讓他挑出錯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陸的那般陰險、狡猾、奸詐,怎麼可能不挑咱們的錯。昨夜裡割我喉嚨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的,大楊,他可是北鎮撫司的人,面冷心冷……」

  聽到此處,陸繹眉頭皺得愈發緊,已經不願再聽下去,藥膏也不必給了,徑直回自己艙內去。

  如此過了幾日,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碼頭,正是:

  今年東風太狡獪,弄晴作雨遣春來。

  江南一夜落紅雪,便有夭桃無數開。

番外二

  第一則

  陸繹上門提親的時候,今夏比他還緊張,本想躲在門外偷聽,卻被娘親打發出去買菜。待她把菜買回來,陸繹已然得到了二老的首肯。袁陳氏歡歡喜喜下廚,一家子齊聚,桌上有鯽魚豆腐湯、紅燒豆腐、香乾回鍋肉、大煮乾絲、油豆腐燴豆芽等等諸多好菜,吃得袁益滿嘴流油,巴不得准姐夫能天天來家中。

  吃過飯,將碗筷送到廚下洗凈,等陸繹喝過高沫,今夏才送他出門。

  陸繹沿著金水河,將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急不緩地踱著步。

  「你快和我說說,你是怎麼說服我娘的?」今夏好奇道。

  陸繹瞥了她一眼:「很難么?你娘一直都想把你趕緊嫁出去,有我上門提親,應該是正中下懷。」

  「哥哥,你莫忘了你可是錦衣衛,我娘可是尋常百姓,聽見錦衣衛躲都來不及,我之前都沒敢告訴她,你是錦衣衛。」

  陸繹微微一笑,回想了下初見時袁陳氏的神情,還真是有些戒備警惕之意。

  今夏催促他:「快說,你到底怎麼和我娘說的?」

  陸繹想了想,慢吞吞道:「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娘之所以嫁給你爹,是怕你爹太老實被別人欺負么?」

  「對!」今夏偏頭思量,笑問道,「你也這麼對我娘說?怕我被別人欺負么?」

  陸繹搖搖頭:「我和你娘說,娶了你就不用擔心你去欺負別人了。」

  「……」今夏匪夷所思道,「我娘就答應了?」

  「你娘說你打小就是街中一霸,擔心你將來到了婆家鬧得雞犬不寧,看我是製得住你的模樣,沒考慮太久,就答應了。」

  今夏楞了半晌,繼而大怒:「你們這是娶親,還是收妖啊?!」

  第二則

  茶餘飯後,陸繹在書房整理過卷宗,行到外間。

  「來吃西瓜!」

  今夏在院中招呼他,身旁驅蚊的熏香煙霧繚繞。

  陸繹在她身旁坐下,取了一片西瓜,閑聊問道:「這幾日你似閑得很,都辦了些什麼案子?」

  提起案子,今夏就有點蔫:「閑?今日一日內就接了十幾宗案子。」

  「十幾宗案子?!」

  「有門被娃娃從裡頭栓上,找我們捕快幫他從二樓翻進去;還有夫妻倆為了買浴桶打起來了,為夫者臉都被抓花了;對了,今日還抓了一個冒充錦衣衛吃白食的……」今夏長嘆口氣,「你近日辦什麼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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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看向她:「涉及機密,不能說。」

  「哦……和什麼人有關?」今夏好奇道。

  「不能說。」

  「涉及軍情?」

  「不能說。」

  他口風嚴實,今夏也拿他無法,只得忿忿拿了塊西瓜繼續吃:「莫得意,我早晚也會接到大案子的!」

  此後過了數日,陸繹一回家便看見今夏歡欣鼓舞的笑臉。

  「六扇門發月俸了?」他奇道,「可現下又不是月初。」

  今夏笑眯眯地晃著腦袋。

  「接到大案子了?」陸繹猜道。

  她得意非凡道:「不能說!」

  總算有機會說這三個字,今夏自己感覺再好不過。

  陸繹好笑地看著她,關切問道:「有沒有危險?」

  「非但沒危險,而且還是個美差。」

  「美差?」陸繹挑眉。

  「對!」今夏連連點頭,「對了,今晚我得出去辦差,恐怕會晚些回來,你不用等我。」

  陸繹頷首:「那你自己要當心。」

  京城內最大的歌舞坊非仙樂坊莫屬,坊內歌女舞女甚多,以一位擅跳胡旋舞的舞女最為聞名。每晚她上台之時,無數公子哥往高台上扔金珠、翡翠項鏈、銀墜子等等各種值錢物件。

  今夏坐在最偏最不起眼的桌子,想叫些茶點,被楊岳及時制止住。

  「小爺,咱們可不是來吃東西的。總捕頭撥下來的經費可有限得很。」

  「你看看,別桌都是又吃又喝,就咱們什麼都不點,一看就知曉有問題。」今夏大義凜然道,「都是為了案子,就多花點吧。」

  楊岳瞧瞧周遭花錢如流水的富家少爺,嘆了口氣:「只能要一壺茶,絕對不能多要。」

  「至少再加一碟瓜子吧?」今夏討價還價。

  「這裡頭的一碟瓜子比外頭要貴出三倍,你傻啊?」

  「……」

  今夏只得作罷。

  之前今夏還覺得這是一趟美差,比蹲守荒郊野外不知好多少倍。可現下兩個人一壺茶喝了整晚,又受了夥計不少白銀,著實叫人憋屈。

  直等到夜深時分,樂師的曲風驟然一變,頗有異域風情,十幾名姑娘身穿鮮艷亮麗的長裙,打著旋登上高台,絢麗的裙子鋪展開來,如花朵燦爛綻放。

  從衣裙花朵中脫穎而出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異族姑娘,藍眸棕發,腰肢纖細,風情萬種,雙目流轉之間,更是勾魂攝魄。

  今夏捅了捅楊岳:「瞧瞧,這才叫人間尤物!」

  楊岳瞪她一眼,警告道:「回頭在敏兒面前,你可別亂說話!來仙樂居的事情也別提。」

  「你就是看看而已,又沒做什麼,心虛什麼?」今夏奇道。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我也是女人,怎麼會不懂。信我,嫂子脾性好,說了也沒事。」

  楊岳頗無奈地看著她一眼,嘆道:「還記得上回德興街那個裁縫么?」

  「記得,有人故意用壞的布匹訛她,你幫了她化解了此事。」

  「她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打聽到我家,作了兩身衣裳送來,敏兒連著給我看了好幾日的臉色。」

  「好事,嫂子有血性!」今夏雙目一直盯著台上的姑娘,口中不忘誇讚道。

  楊岳還了她一個大白眼。

  台上一曲舞畢,棕發姑娘向台下眾人鞠躬謝禮,金錠銀錠、各色玉器等等朝檯面上拋去,紛紛落在那姑娘足下。

  棕發姑娘只是含笑謝禮,足邊琳琅滿目的珠寶都不去撿,讓挎著小籃子的丫鬟在收拾。她獨獨撿起一串珍珠手鏈,珍珠渾圓,居中那顆最大的有嬰孩的大拇指一般大。

  今夏眯眼望去,看著她把那串珠子揣入袖內。

  這時,這位棕發姑娘步下高台,繞場謝禮。

  今夏所坐之處著實過於偏僻,視線內已看不見她,急得趕緊站起來,往前探身,這才看見棕發姑娘那襲黛紫衣裙的一角,旁邊還有另一人的衣角,居然甚是眼熟!

  她往前邁了兩步,才把這幅情景收在眼底。

  棕發姑娘正倚在陸繹懷中,陸繹攬著她纖細的腰身,手順著她雪藕般白皙的胳膊摸進去。那姑娘擺動腰肢,神態扭捏,頗有些欲拒還迎的意思。

  今夏雙目死死盯著那姑娘的玉臂,人定定立在原地,足足望了好一會兒,然後沖了出去,用力把棕發姑娘從陸繹懷中拽出來,扯到自己這邊。

  「她是我的!」她義正言辭地從陸繹道。

  看見今夏出現在此地,陸繹倒不詫異,將手中那串剛剛取出來的珍珠手鏈朝她舉了舉:「她是我的。」另一旁,岑福已經制住了那位拋珍珠手鏈的人。

  「我的!」今夏一把拽過棕發姑娘的胳膊,拉開衣袖,露出她手肘處的傷,「她涉嫌一起入室行兇殺人案,我要把她帶回去審訊。」

  陸繹手指捏在珍珠手鏈上最大的那顆珍珠上,稍一用勁,珍珠碎裂,露出卷在內中的絹條:「她同時涉嫌通敵,得跟我走。」

  今夏拽著棕發姑娘不鬆手,堅決搖頭:「不行,先跟我走!」

  早在意料之中,陸繹溫和道:「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案子的口供也一併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今夏寸步不讓:「還是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案子的口供也一併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楊岳與岑福立在一旁,神情淡定,對於此種情形已是見慣不慣,習以為常。

  陸繹嘆了口氣:「那麼,老規矩吧。」

  今夏毅然點頭,摩拳擦掌。

  片刻之後,兩人出手:「鎚子、剪刀,布!」

  今夏的布對上陸繹的剪刀,鎩羽而歸。楊岳頗同情地望著她。

  「早些回去歇息。」陸繹替今夏掠了掠臉頰邊的碎發,「吳媽給你備了小餛飩。」說罷,他押著棕發姑娘和岑福一起走了。

  今夏留在原地,忿忿不平地看著自己的手。

  「大楊,為何每次都是我輸?」她問。

  「這就是命。」

  楊岳拍拍她肩膀。

  第三則

  為了核定一份考成,陸繹出門數日,走了一遭江寧府。回到京城,正是滿城柳絮飛舞之時,他將公務交接妥當,便往家中去。

  今夏正在書房內,埋頭正寫著什麼,聽見他的腳步聲,抬首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繼續埋下頭,繼續寫。

  升了捕頭,架子也大了?陸繹皺了皺眉頭,繞過桌子,低頭看她在寫什麼……

  「朴刀磨損,這也要寫格目?」他奇道。

  今夏寫完最後幾個字,擱下筆,起身抱住他的腰身,無比委屈道:「六扇門新來了一位陳主事,也不知是什麼來頭,總捕頭對他是言聽計從,可苦了我們了。」

  「嗯?」

  陸繹攬住她,頗有興趣地聽她抱怨。

  「這位陳主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來就說了,六扇門經費緊張,開源難度太大,只能從節流上想法子。這不,連朴刀缺了口,都必須寫詳細格目上報,經過審批,查驗,確定無法再用,才能換刀。」今夏靠著他抱怨,「我手下有兩名弟兄要換刀,我只好替他們寫格目。」

  聽罷此事,陸繹雖同情,但也只能做到同情而已。

  「從你們身上能省出幾個錢來,」他笑著搖搖頭,「得想法讓戶部多撥點銀子才是正理。」

  今夏抬頭看他,不滿道:「銀子都撥到你們錦衣衛那裡去了。」

  陸繹失笑,將她攬得再緊些,閑閑問道:「為夫我離家數日,想我了么?」

  「啊……」

  「啊什麼,怎得,壓根就把我拋諸腦後了?」

  「不是,主要公務纏身,實在是忙、太忙!還請多多見諒……你餓不餓,我下碗面給你吃?」今夏討好朝他笑道。

  「就一碗面?」

  「晚上我還得去巡街。」今夏看了眼屋裡的西洋鍾,急道,「哎呀,過會兒就該換班了,我還得先把格目送過去。要不你去大楊家蹭頓飯?」

  陸繹睇她,不吭聲。

  今夏掂起腳尖,笑盈盈地親了親他,下一刻被他騰空抱起,徑直往裡屋行去。

  「不行,我就快趕不及……」

  她的話未說完,便似被什麼堵住一般。

  屋內屋外,春光正好。

  梆子咚咚咚地敲過三下,已是三更天。

  料峭春寒,凍得今夏腳發麻,原地跺了好幾下。

  「夏爺,我們去那邊看看。」兩名手下的弟兄指著東大街朝她道。

  「去吧,這邊我看著。」

  東大街此時還有不少吃食店,估摸著他們想去吃口熱乎的,今夏心知肚明,倒也不攔著他們。

  轉過身,獨自一人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人笑道:

  「你不餓么?不叫他們給你帶點吃的?」

  今夏轉身,看見陸繹含笑而立,寂靜的街道,他的笑容顯得那般溫暖。

  「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你出遠門才回來,該好好歇著才是。」今夏口中雖然這麼說,心裡眼裡卻滿滿是笑意。

  「我也有公務。」

  今夏一愕:「什麼公務?」

  陸繹笑而不語。

  此前往東大街的兩名捕快行過來,先朝陸炳施禮,然後向今夏稟道:「我二人想去城隍廟那邊看看,但是那邊太暗,得點燈籠才行。」

  「嗯?」今夏沒弄明白他們到底想說什麼。

  「夏爺,您忘了?陳主事說了,夜裡頭巡察用的燈籠,裡頭用的蠟燭也得節約,我二人方才想了半日,也沒想起來按規矩,蠟燭究竟是用八分粗,還是一寸粗?」

  今夏愕然:「……用蠟燭也定了規矩?!」這位陳主事真是能把人逼瘋。

  陸繹為了忍住笑,只好稍稍別開臉。

  「讓我想想,你們先去巡亮堂些的地方。」她只好道。

  待兩名捕快走遠,今夏才把陸繹的臉轉過來:「你還笑!現下知曉六扇門有多摳門了吧。那位陳主事還發話,出差補助減了一半,真是沒活路了!」

  陸繹笑道:「頭回見你就缺錢,現下嫁了我,還在整日為銀錢著急。乾脆,我把你調到南鎮撫司來,何必留在六扇門。」

  「不要!」今夏立時拒絕。

  早知她會如此說,陸繹笑著搖搖頭:「想出來沒有,蠟燭究竟是八分還是一寸?」

  「……」

  「想不出來,為何不去問問陳主事。」他出主意道。

  今夏一楞:「現下?可……已過三更了,恐怕他已經睡下了吧。」

  陸繹不以為然道:「你不是還在巡街么?」

  「……說得也是。」

  陳主事所住之處,距離此處倒不遠,今夏偏頭想了想,果然去叩了陳主事家的門,咚咚咚敲得甚是響亮。

  過了半晌,才有一位家僕來開門。

  今夏亮出制牌,朝家僕有禮道:「六扇門捕快,有事找你家老爺,公事!」

  家僕糊裡糊塗的,以為是什麼大事,趕緊去喚陳主事。過了一會兒,衣袍不整的陳主事匆匆忙忙趕過來,急問道:「出什麼事?」

  今夏朝他一拱手,故作詫異道:「咦,陳主事,您不會這麼早就睡下了吧?您不是一直都說為了六扇門,日日廢寢忘食,苦尋開源節流之法么?」

  陳主事生生忍住一個呵欠,問道:「是,我還沒歇下,正看六扇門往年賬目。」

  於是,今夏十分有禮地詢問關於夜間蠟燭粗細的事宜,並道:「他們還叫我莫來打擾陳主事,我跟他們說陳主事為了六扇門殫精竭慮,得知我們都是為了節儉行事,定然不會計較。」

  寒夜風涼,陳主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勉強道:「……當然不會。」

  今夏遂拱手告辭,聽得身後門戶關閉的動靜,才一溜煙跑過街角,撲到陸繹身上大笑出聲。

  「對了,還有件事我忘了問……」她玩不夠,想著再去一趟。

  陸繹一把拽住她:「現下別去了,我們先吃碗小餛飩,暖暖身子。」

  今夏玩心未泯:「我再把他叫起來一趟就去吃餛飩。」

  「等我們吃過餛飩,他也差不多睡著了,那時候再去。」陸繹道。

  「……」

  今夏驟然覺得,論起戲弄人,他著實比自己高明一籌。

  第四則

  正是三月初,陸繹領了月俸回家來,今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看著。

  「撥給南北鎮撫司的銀子,若能分兩成給六扇門,六扇門也不至於這麼憋屈。」她看著銀子嘆氣,「人窮志短,真是一點沒錯。」

  陸繹好笑,朝銀子努嘴道:「使我的銀子,不好么?」

  「不是不好,可我想你使我的銀子!」今夏昂昂頭,「明日六扇門就發月俸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頓大餐!」

  「行,聽說醉仙樓的八寶鴨做得不錯,正好去嘗嘗。」陸繹笑著點頭。

  次日,陸繹剛進家門,便問管事夫人可回來了。管事剛要回答,兩人便聽見門外傳來今夏艱難的聲音。

  「快來……幫忙……」

  以為出了什麼事兒,陸繹一個箭步衝到門外,頓時愣住:今夏拖著一輛板車,正奮力往家掙,車上堆了滿滿的物件,層層疊疊。

  他忙上前幫著她把車拉過來,停在門口,才問道:「你這是……把六扇門洗劫了?」

  今夏沮喪地看著他:「六扇門缺銀子,發不出月俸,這一車的物件就是拿來抵月俸的,說是讓我們自己拿去賣,他們核算過,換成銀兩正好是四兩銀子。」

  「……」

  陸繹行到車旁,仔細看了看上頭堆放著的東西:瓦罐若干、鹹魚若干、香菇若干、還有棉花……等等一些令人想都想不到的東西。

  今夏扁著嘴,站在一旁咕噥道:「……八寶鴨吃不成了。」

  示意管事幫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物件都拿進去,陸繹順手拿了個鹹鴨蛋,朝她笑道:「正好,這幾日有點上火,煮點清粥,切個鹹鴨蛋,挺好。」

  「……挺好?」

  「挺好。」

  陸繹肯定道,擁了她肩膀進門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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