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亂世佳人) Gone With the Wind by 瑪格麗特‧芒内爾林·米切爾 Margaret Munnerlyn Mitchell

上卷

第一章

  思嘉·奧哈拉長得並不漂亮,但是男人們像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為她的魅力所迷住時,就不會這樣想了。她臉上有著兩種特徵,一種是她母親的嬌柔,來自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一種是她父親的粗獷,來自浮華俗氣的愛爾蘭人,這兩種特徵混在一起顯得不太協調,但這張臉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純淨得沒有一絲褐色,配上烏黑的睫毛和翹起的眼角,顯得韻味十足,上面是兩條墨黑的濃眉斜在那裡,給她木蘭花般白皙的肌膚劃上十分分明的斜線,這樣白皙的皮膚對南方婦女是極其珍貴的。她們常常用帽子、面紗和手套把皮膚保護起來,以防受到佐治亞炎熱太陽的暴曬。

  1861年四月一個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坐在她父親的塔拉農場陰涼的走廊裡,她的美貌顯得更明媚如畫了。她穿一件新綠花布衣裳,長長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著,配上她父親從亞特蘭大給她帶來的新綠羊皮便鞋,顯得很相稱。她的腰圍不過17英寸,是附近三個縣裡最細小的了,而這身衣裳更把腰肢襯托得更完整,加上裡面那件繃得緊緊的小馬甲,使她的只有16歲但已發育得很好的便躍然顯露了。不過,無論她散開的長裙顯得多麼老實,髮髻梳在後面顯得多麼端莊,那雙交疊在膝頭上的小手顯得多麼文靜,她的本來面目終歸是藏不住的。那雙綠色的眼睛生在一張甜美的臉上,卻仍然是任性的,充滿活力的,與她的裝束儀錶很不相同。她的舉止是由她母親和嬤嬤的嚴厲管教強加給她的,但她的眼睛屬於她自己。

  她的兩旁,孿生兄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著從新裝的玻璃窗透過來的陽光談笑著,四條穿著高統靴和因經常騎馬而鼓脹的長腿交疊在那裡。他們現有19歲,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長長骨骼,肌肉堅實,曬得黑黑的臉膛,深褐色的頭髮,眼睛裡閃著快樂的神色。他們穿著同樣的藍上衣和深黃色褲子,長相也像兩個棉桃似的。

  外面,陽光斜照到場地上,映照著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綠色的背景中顯得分外鮮豔。孿生兄弟起來的馬就拴在車道上,那是兩匹高頭大馬,毛色紅得象主人的頭髮;馬腿旁邊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隨著主人的獵犬。稍稍遠一點的地方躺著一條白色帶有黑花斑的隨車大狗,它把鼻子貼在前爪上,耐心等待著兩個小夥子回家去吃晚飯。

  在這些獵犬、馬匹和兩個孿生兄弟之間,有著一種比通常更親密的關係。他們都是年輕、健康而毫無思想的動物,也同樣圓滑、優雅,兩個小夥子和他們所騎的馬一樣精神,但都帶有危險性,可同時對於那些知道怎樣駕馭他們的人又是可愛的。

  雖然坐在走廊裡的人,都同生在優裕的莊園主家庭,從小由僕人細心服侍著,但他們的臉顯得並不懶散。他們像一輩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書本上的鄉巴佬一樣,顯得強壯而畗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亞的克萊頓縣,與奧古斯塔、薩凡納和查爾斯頓比較起來還有一點粗獷風味。南部開化得較早的文靜居民不遜內地佐治亞人,可在北佐亞這兒,人們並不以缺乏高雅的傳統文化教育為恥,只要在那些在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上學得精明就行了。他們心目中所關注的事,就是種好棉花,騎馬匹得好,打槍打得准,跳舞跳得輕快,善於體面地追逐女人,像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喝酒。

  這對孿生兄弟在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們學習書本知識的無能也是出眾的。他們家擁有比全縣其他人家更多的錢、更多的馬和更多的奴隸,可是兩兄弟同他們的大多數窮鄰居比起來,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這個緣故,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在塔拉農場走廊裡聊天,消磨這四月傍晚的大好時光。他們剛被佐治亞大學開除,而這是過去兩年中把他們攆走的第四所大學了。於是他們的兩個哥哥,湯姆和博伊德,也同他們一起回到了家裡,因為在這所學校既然不歡迎那些孿生兄弟,兩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興在那裡待下去了。斯圖爾特和布倫特把他們最近一次的除名當一個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從去年離開菲耶特維爾女子學校以後就一直懶得去摸書本,所以也像他們那樣覺得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我認為你們倆一點也不在乎被學校除名,湯姆也是這樣,”她說。"可是博伊德怎麼辦?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們倆接連把他從維吉尼亞大學、阿拉巴馬大學、南卡羅納大學拖了出來,如今又從佐治亞大學回來了。這樣下去,他永遠也將完不成他的學業!”“唔,他可以到菲耶特維爾那邊的帕馬利法官事務所去學法律嘛,”布倫特漫不經心地答道。"並且,這沒有什麼關係。

  反正在學習結束之前我們不得不回家的。”“為什麼?”“戰爭嘛!傻瓜!戰爭隨時可能開始,戰爭打響之後難道你認為我們還會留在學校裡嗎?”“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戰爭的,”思嘉生氣地說。"那只是嘴上談談罷了。就在上個星期,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他父親還對我爸,咱們派駐華盛頓的專員將要同林肯先生達成——達成一個關於南部聯盟的協定呢。況且不管怎樣,北方佬從小害怕我們,根本不會有什麼戰爭,談它幹什麼,我討厭聽到關於戰爭的事情。”“不會有什麼戰爭!"孿生兄弟如同他們被欺負了似的地喊起來。

  “親愛的,戰爭當然會打起來的啊!"斯圖爾特說。"北方佬可能害怕咱們,可是自從前天波爾格將軍把他們趕出薩姆特要塞以後,他們只好打起來了,要不就會作為膽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丟臉。什麼,南部聯盟——"聽到這裡,思嘉很不耐煩地嘟起嘴來。

  “只要你再說一聲‘戰爭’,我就進屋去,把門關上,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對‘戰爭’這個詞感到討厭,除非那個詞意味著'脫離聯邦'。爸爸總是從早到晚談論戰爭,戰爭,所有來看他的紳士們也叫嚷著什麼薩姆特要塞、州權、亞伯·林肯,簡直煩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談這些,還有他們的軍隊。今年春天,任何晚會上也沒有聽到這什麼快樂的事情,因為男孩子再不談別的了。我最高興的是佐治亞要等到過了耶誕節以後才宣佈脫離聯邦,要不然會把聖誕晚會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談‘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了。”她說到做到,因為她從來就忍受不了不以她為主題的談話。不過她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刻意加深臉的酒窩,同時把像蝴蝶翅膀似的兩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動起。小夥子們給迷住了,這正中她的心意,於是他們向她道歉,他們並不因為她對戰爭不感興趣而絲毫輕視她。相反,他們更敬重她了。戰爭原來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因此他們便把她的態度當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徵。

  把他們從討厭戰爭的話題支使開以後,她便饒有興趣地回到他們當前的環境上來。

  “對於你倆再一次開除的事你母親說了些什麼呀?"小夥子顯得有點不自在,想起三個月前他們從維吉尼亞大學被請回家時母親的那番表現。

  “唔,她還沒有機會說呢,”斯圖爾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還沒起床,湯姆和我倆便出門了。湯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們便徑直到這兒來了。”“昨天晚上你們到家時難道她什麼話也沒說嗎?”“昨晚我們可有運氣了。在我們快要到家的時候,上個月我媽在肯塔基買下的那匹公馬給送來了,家裡正熱鬧著呢。原來那畜生——它長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訴你爸,叫他趕快去看看,那畜生一路上已經把馬夫咬了兩大口,而且踏壞了我媽的兩個黑小子,他們是在鐘斯博羅遇上的。而且,就在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它差點兒把我們的馬棚給踢倒了,還捎帶把我媽的那匹老公馬草莓也踢了個半死。我們到家時,媽正在媽棚裡拿著一口袋糖哄它,讓它慢慢平靜下來,還真起作用了。黑奴們躲得遠遠的,瞪著眼睛簡直給嚇壞了,可媽還在跟那畜生親切說話,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裡的東西呢。世界上誰也比不上我媽那樣會跟馬打交道,那時她看見了我們,便說:‘天哪,你們四個又回來幹什麼呀?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讓人討厭!'這時那匹公馬開始噴鼻子直立起來,她趕緊:‘從這裡滾開罷,難道你們沒看見這個大寶貝在生氣了嗎?等明天早晨我再來服侍你們四個!'於是,我們便上床睡覺了。今天一早,趁她還來不及抓住我們,我們便溜了出來,只留下博伊德一個人去對付她。”“你們認為她會打博伊德嗎?”思嘉知道,瘦小的塔爾頓太太對她那幾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還是很粗暴的,她認為必要的時候還會用鞭子抽他們的脊背,對於這種情形,思嘉和縣裡的其他人都有點不大習慣。

  比阿特裡斯·塔爾頓是個忙人,她經營一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和八個孩子,而且還有個養馬常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個兒子經常吵架而大發雷霆。她一方面不許任何人打她的一騎馬或一個黑奴,另一方面卻認為偶爾打打她的孩子們,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壞處。

  “她從來沒有打過博伊德。這不僅因為他年齡最大,還是因為他是個矮子,”斯圖爾特這樣說,對自己那六英尺的個頭兒自豪。"這是我們為什麼把他留在家裡去向媽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爺明白,我們都19了,湯姆21了,可她還把我們當六歲孩子看待。媽應當不再打我們!”“你母親明天會騎那匹新買來的馬去參加威爾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騎的,但是爺說騎那匹太危險了。而且,無論如何,姑娘不會同意她騎。她們說,要讓她至少像個貴婦人那樣乘坐馬車去參加宴會。”“希望明天別下雨,”思嘉說。"一星期幾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掃興不過的事呢。”“唔,明天准晴,還會像六月天那樣炎熱,”斯圖爾特說。

  “你看那落日,我還從沒過比這更紅的太陽呢。用落日來判斷天氣,往往是不會錯的。”他們都朝遠方望去,越過奧哈拉家無邊無際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紅紅的地平線上。如今太陽在弗林特河對岸的群山後面一起洶湧的紅霞中緩緩降落,四月白天的溫暖也漸漸消退,隱隱透出絲絲的涼意。

  春天來得很早,伴隨來的是幾場溫暖的春雨,這時粉紅的桃花突然紛紛綻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將河邊濕地和山岡裝點起來。春耕已快要結束,濕潤的土地饑餓似的等待著人們把它翻開並撒上棉籽,它在犁溝的頂上顯出是淡紅色,在溝道兩旁的地方則呈現出猩紅和栗色來。農場那座粉刷白了的磚房如同落在茫茫紅海中的一個島嶼,那是一起由新月形巨浪組成的大海,但是當那些帶粉紅紅尖頂的水波分裂為浪花時,它立即僵化了。因為這裡沒有像佐治亞中部的黃土地或海濱種植場滋潤的黑土地那樣的長長的筆直的犁溝。北佐治亞連綿起伏的山麓地帶被犁成了無數彎彎曲曲地壟溝,這樣說,對自己那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沖洗到河床裡去。

  這一片土地紅得耀眼,雨後更紅得像鮮血一般,乾旱時便成了滿地的紅磚粉,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產棉地。這裡有潔白的房屋,翻耕過的田地,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但同時也是一個由陽光燦爛和陰翳深濃形成對比的地方。尚待種植的空地和綿延數英里的棉花田微笑著袒露在陽光之中。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有著一片處女林,即使在最炎熱的中午它們也是幽暗而清涼的,而且顯得有點神秘,有點不那麼和善,其中那些颼颼作響的松樹好像懷著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著,好像輕輕的歎息:“當心呀!你們原先是我們的。我們能夠把你們要回來。”坐在走廊裡的三個年輕人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馬具鏈環的丁當聲和黑奴們的歡笑聲;那些幹農活的人和騾馬從地裡回來了。這時從屋子裡傳來思嘉的母親愛倫·奧哈拉溫和的聲音,她在呼喚提著鑰匙、籃子的黑女孩,後者用尖脆的聲調答道:“太太,來啦,”於是便傳從後面過道裡走向薰臘室的腳步聲,愛倫要到那裡去給回家的田間勞動者分配食物。接著便聽到瓷器當當和銀餐具丁丁的響聲,這時管衣著和膳事的男僕波克已經在擺桌子開晚飯了。

  聽到這些聲響,這對孿生兄弟知道他們該動身回家了。但是他們不想回去見母親的面,便在塔拉農場的走廊裡徘徊,盼望著思嘉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晚飯。

  “思嘉,我們談談明天的事吧,”布倫特說。"不能因為我們不在,不瞭解野宴和舞會的事,就憑這理由不讓咱們明兒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沒有答應他們大家吧,是不是?”“唔,我答應了!我怎麼知道你們都會回來呢?我哪能冒險在一邊等著,等著專門伺候你們兩位呀?”“你在一邊等著?"兩個小夥子放聲大笑。

  “親愛的,你得跟我跳第一個華爾滋,末了跟斯圖跳最後一個,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飯。像上次舞會那樣坐在樓梯平臺上,讓金西嬤嬤再來給咱們算命。”“我不可喜歡聽金西嬤嬤算命。你知道她說過我會嫁給一個頭髮鳥亮、黑鬍子很長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歡黑頭發男人的。”“親愛的,你喜歡紅頭髮的嗎?”布倫特傻笑著說。"現在,快說吧,答應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滋,跟我們一道吃晚飯。”“你要是肯答應,我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斯圖爾特說。

  “什麼?”思嘉叫著,一聽到"秘密"這個詞便像個孩子似地活躍起來。

  “斯圖,是不是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聽到的那個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們答應不別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訴我們的。”“什麼小姐?”“就是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派特·波密爾頓的小姐,查理斯和媚蘭的姑媽,她住在亞特蘭大。”“這我知道,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比她更傻的了。”“對,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等著搭火車回家時,她的馬車正好從車站經過,她停下來跟我們說話,告訴我們明天晚上的威爾克斯家的舞會上要宣佈一門親事。”“唔,我也聽說過,”思嘉失望,"她的那位傻侄兒查理·漢密爾頓和霍妮·威爾克斯。這幾年誰都在說他們快要結婚了,雖然他本人對這件事似乎有點不冷不熱似的。”“你認為他傻嗎?”布倫特問。"去年耶誕節你可讓他在你身邊了個夠呢。”“我沒法不讓他轉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他這個人太娘娘腔了。”“但是,明晚要宣佈的並不是他的親事,”斯圖爾特得意地說。“那是艾希禮和查理的妹妹媚蘭小姐訂婚的事哩!"雖然她臉色沒有變,可是嘴唇發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當頭一擊。思嘉在震動的最初幾秒鐘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注視斯圖爾特時思嘉的臉色還那麼平靜,以致這位毫無分析頭腦的人還以為她僅僅感到驚訝和很有興趣。

  “皮蒂小姐告訴我們,他們原準備明年才宣佈訂婚,因為媚蘭小姐近來身體不怎麼好;可周圍都在談論戰爭,兩家人都覺腹不如趕快成婚的好。所以決定明天晚上在宴會上宣佈。

  我們秘密告訴你了,你,思嘉,你也得答應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呀。”“當然,我會的。"思嘉下意識地說。

  “並且跳所有的華爾滋嗎?”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賭,別的小夥子們准要瘋了。”“讓他們去發瘋好了,”布倫特說。“我們倆能對付他們的。

  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嗎?”“什麼?”斯圖爾特將請求重複了一遍。

  “當然。”

  哥兒倆心裡美滋滋的但也有些驚異。儘管他們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許的追求者,但以前他們從沒這麼輕易得到過這一嘉許的表示。她經常只讓他們傾訴、乞求,敷衍他們,不明確表示可否,他們煩惱時便報以笑顏,他們發怒時則略顯冷淡。但現在她實際上已經把明天全部的活動都許給了他們——答應野宴時跟他們坐在一起,跟他們跳所有的華爾滋(而且他們決意要使每一個舞都是華爾滋!),並且一道吃晚飯。就為這些,被大學開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給他們帶來了滿腔熱情。使他們愈加留連忘返,談論著明天的野宴,舞會和艾希禮·威克斯與漢·媚蘭,搶著說話,開著玩笑,然後大笑不已,看來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們吃晚飯。他們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思嘉已沒有什麼要說的,這時氣氛有點變了。哥兒倆並不知道是怎麼變的,只覺得那番高興的光景已經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並不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儘管她的一些回答也還得體。他們意識到某種難以理解的事,為此感到沮喪和不安,末了又賴著待了一會兒才看看手錶,勉強站起身來。

  在新翻耕過的田地那邊,太陽已經西下,河對岸高高的樹林已經在幽暗的暮色中漸漸模糊。家燕輕快地在院場上空飛來飛去,小雞、鴨子和火雞都紛紛從田地裡回家來了。

  斯圖爾特大喊一聲:“吉姆斯!"不一會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高個兒黑孩子氣喘吁吁地從房子附近跑出來,向兩匹拴著的馬走去,吉姆斯是貼身傭人,像那些狗一樣到哪裡都伴隨著主人。他曾是他們兒時的玩伴,到他們十歲生日那一天便歸他們自己所有了。塔爾頓家的獵犬一見他便從紅灰土中跳起來,站在那裡恭敬主子們駕到。兩個小夥子同思嘉握手告別,告訴她明早他們將趕到威爾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後他們走下人行道,騎上馬,由吉姆斯跟隨著一口氣跑上柏樹夾道,一面回過頭來,揮著帽子向思嘉高聲叫喊。

  他們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拐過那個看不見塔拉農場的彎以後,布倫特勒住馬,在一叢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圖爾特跟著停下來,黑小子也緊跑幾步跟上了他們。兩騎馬覺得韁繩松了,便伸長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獵犬們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貪饞地仰望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迴旋飛舞的燕子。布倫特那張老實巴交的寬臉上呈現迷惑神情。

  “聽我,”他說,"你不覺得她好像要請我們留下吃飯嗎?”“我本來以為她會的,”斯圖爾特答道。"我一直等著她說出來,但是她沒有說。你想這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據我看,她應當留我們的。畢竟這是我們回家後的第一天,她跟我們又好久沒見面。何況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沒跟她說呢。”“據我看,我們剛來時她好像很高興見到我們。”“本來我也這樣想。”“可後來,大約半個鐘頭以前吧,她就不怎麼說話了,好像有點頭痛。”“我看到這一點了,可我當時並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兒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你認為我們說了什麼讓她生氣的話嗎?”他們兩人思量了一會兒。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況且,思嘉一生氣,誰都看得出來。

  她可從不像那樣一聲不響的女孩子。”

  “對,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生氣時那麼冷冷的抑制著性子走來走去,她會痛痛快快告訴你。不過,一定是我們說了或了什麼事,使得她默不作聲,並裝出不舒服的樣子。我敢擔保,我們剛來時她是很高興並且有意要留我們吃晚飯的。”“你不認那是因為我們被開除了嗎?”“決不會的!見鬼,別那麼傻。我們告訴她這消息時,她還若無其事地笑呢。再說,思嘉對讀書的事也不比我們重視呀。"布倫特在馬鞍上轉過身頭喚那個黑人馬夫:“吉姆斯!”“唔。”“你聽見我們和思嘉小姐的話了嗎?”“沒有呀,布倫特先生!您怎麼懷疑俺偷聽白人老爺的話呢?”“我的上帝!偷聽,你們這些小黑鬼什麼事都知道。怎麼,你這不是撒謊嗎?我親眼看見你偷偷走過走廊的拐角,蹲在牆邊茉莉花底下呢。好,你聽見我們說什麼惹思嘉小姐生氣——或者叫她傷心的話了嗎?”他這一說,吉姆斯打消了假裝不曾偷聽的主意,皺著眉頭回想起來。

  “沒什麼,俺沒聽見您講啥惹她生氣的話。俺看她挺高興見到你們,還嘁嘁喳喳像只小鳥兒樂個不停呢。後來你們談論艾希禮先生和媚蘭小姐的結親的事,她才不作聲了,像只雀兒看見老鷹打頭上飛過一般。"哥兒倆面面相覷,同時點了點頭,可是並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吉姆說得對,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為什麼,”斯圖爾特說。"我的上帝!艾希禮對她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感興趣的只是我們,她對他不怎麼感興趣。"布倫特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過沒有,”他說,"也許艾希禮沒告訴她明天晚上要宣佈那件事,而她覺得不先告訴老朋友便對別的人都說了,因此生氣了呢?姑娘們總是非常看重首先聽到這種事情的。”“唔,可能,就算沒有告訴她又怎樣呢?本來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驚的嘛,一個男人就沒有權利對自己訂婚的計畫秘而不宣嗎?要不是媚蘭小姐的姑媽洩漏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總是要娶媚蘭的。你想,我們知道也有好幾年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向來是姑表聯姻。他總有一天要娶她的,這誰都知道,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同媚蘭小姐的兄弟查理斯結婚一樣。”“好了,我不想談下去了。不過,我對於她不留我們吃晚飯這一點,總是感到遺憾。老實說,我不想回家聽媽媽對我們被學校開除的事大發雷霆,不能當做第一次那樣看待了。”“說不定博伊德已經把她的火氣平息下來了。你明白那個討厭的矮鬼是多麼伶牙俐齒。他每次都能把她說得心平氣和的。”“是呀,他辦得到,不過那要花博伊德許多時間。他要拐彎抹角走來走去去,直到媽媽給弄得實在糊塗了,情願讓步,才肯放他省下點嗓子去幹律師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還沒來得及準備好開場白呢。我敢跟你打賭,你看,媽媽一定還在為那匹新來的馬感到興奮呢,說不定要到坐下來吃晚飯和看博伊德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又回家了。只要不吃完晚飯,她的怒火就會愈來愈旺。因此要到十點鐘左右博伊德才有機會她,既然咱們校長採取了那樣態度斥責你我兩人,我們中間誰要是還留在學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過來轉而對校長大發雷霆,責問博伊德幹嗎不開槍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因為,我們要半夜過後才能回家。"哥兒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們對於烈性的野馬,對於行兇鬥毆,以及鄰里的公憤,都毫不畏懼,惟獨那們紅頭髮母親的痛責和有時不惜抽打在他們屁股上的馬鞭,才讓他們感到不寒而慄。

  “那麼,就這樣吧,”布倫特說。"我們到威爾克斯家去。

  艾希禮和姑娘們會樂意讓我們在那裡吃飯的。"斯圖爾特顯得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不,別到那裡去。他們一定在忙著準備明天的野宴呢,而且。……”“唔,我忘記了,”布倫特連忙解釋說。"不,我們別到那裡去。"他們對自己的馬吆喝了兩聲,然後默無言語地騎著向前跑了一陣,這時斯圖爾特褐色的臉膛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到去年夏天為止,斯圖爾特曾經在雙方家庭和全縣的贊許下追求過英迪亞·威爾克斯。縣裡的人覺得也許那位冷靜含蓄的英迪亞會對他起一種鎮定作用。無論如何,他們熱切地希望這樣。斯圖爾特本來是可以匹配的,但布倫特不滿意。布倫特也喜歡英迪亞,可是覺得她太平淡也太過分柔順,他看書簡直無法對她產生愛情,因此在這一點上就無法與斯圖爾特作伴了。這是哥兒倆頭一次在興趣上發生分歧,而且布倫特對於他兄弟居然會看上一個他認為毫不出色的姑娘,覺得很惱火。

  後來,在去年夏天鐘斯博羅橡樹林裡一個講演會上,他們兩人突然發現了思嘉。他們認識她已多年了,並且從童年時代起,她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遊伴,她會騎馬,會爬樹,幾乎比男孩子毫不遜色。可現在他們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是個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稱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個呢。

  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雙綠眼睛在怎樣跳舞,她笑起來兩個酒窩有多麼深,她的手和腳是尋麼嬌小,而那腰肢又是那麼纖細呀!他們對她的巧妙讚揚使她樂得放聲大笑,同時,一想到她已把他們當做一對出眾的小夥子,他們自己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那是哥兒倆一生中值得紀念的一天。自那以後,每當他們談起這件事來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從前意沒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們至今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來解釋為什麼思嘉決定要在那一天引其他們的注意。原來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別的女人戀愛,因此她一見到英迪亞和斯圖爾特在一起說話便覺得受不了,便會產生掠奪之心。她並不滿足於單單佔有斯圖爾特,還要把布倫特也奪過來,並且用一種十分巧妙的手腕他們兩個控制祝現在他們兩人雙雙墜入情網,而英迪亞·威爾斯和布倫特曾經半心半意追求過的那樣來自洛夫喬伊的萊蒂·芒羅,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腦後了。至於如果思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時,落選的那個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哥兒倆並不考慮。到了河邊再過橋吧。眼下他們對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這就相當滿意了,因為他們中間並沒有什麼嫉妒之心。這種情形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並叫他們的母親苦惱不堪——她是不怎麼喜歡思嘉的。

  “如果那個小精靈挑上了你們中間的哪一個,那就夠他受的了,”她說。"可一她把你倆都挑上呢,那時你們就得到猶他州去做摩門教徒——我懷疑人家會不會要你們。……我唯一擔心的是過不了幾天,你們倆就會被這個虛情假意的綠眼小妖精給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槍自相殘殺起來。

  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壞事。"從演講會那天開始,斯圖爾特每次見到英迪亞便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因為英迪亞責怪了他,或者在臉色姿態之間暗示過她已經發覺他突然改變了原來的忠誠,她這個地道的正派姑娘決不會這樣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時斯圖特總感到內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設法讓英迪亞愛上了他,也知道她現在仍然愛他,所以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是實行一夫多妻制,但這裡是講的一妻多夫。大像個有教養的人。他仍然十分愛她,對她的那種文靜賢淑的儀態,她的學識和她所肯的種種高尚品質,他都十分尊敬。

  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嬌媚比起來。她就顯得那麼暗淡無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亞在一起時永遠頭腦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叫一個男人心煩意亂了,可這種煩亂還真有魅力呢。

  “那麼,咱們到凱德·卡爾佛特家去吃晚飯。思嘉說過凱瑟已經從查爾斯頓回來了。也許她那兒有什麼我們還沒聽到的關於薩姆特要塞的消息呢。”“凱薩琳不會有的。我敢和你打賭,她甚至連要塞在海港裡都不清楚,哪裡還知道那兒本來擠滿了北方佬,後來被咱們全部轟走了。她唯一的就是舞會和她招來的那些情人。”“那麼,去聽聽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況且那也是個藏身之地,可以讓我們等媽媽上床睡了再回家去。”“唔,好極了!我喜歡凱薩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聽打聽卡羅·萊特和其他查爾斯頓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繼母坐在一起吃頓飯,那才真要我的命呢!”“別對她太苛求了,斯圖。她還是懷有好意的。”“我並不是苛求她。倒是為她難過,可是我不喜歡那種讓我為她難過的人。她在你周圍轉來轉去,總想叫你感到舒適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說的使你反感。簡直讓我坐立不安!她還南方人當做蠻子。她甚至跟媽媽這樣說過。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們在她家,她都像嚇得要死似的。她讓我想起一隻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雞,瞪著兩隻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聽到有什麼動靜就要扇著翅膀咯咯地叫起來。”“這個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經開槍打傷過凱德的腿哩。”“對,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則也不會幹出那樣的事來,”斯圖爾特為自己辯護,”而且凱德自己從不懷恨。凱薩琳和雷福德或者卡爾費特先生也沒有什麼惡感。就是那個北方佬繼母,她卻大聲嚷嚷,說我是個蠻子,說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不過,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佬,不很懂禮貌,而且你畢竟打傷了她的繼子呀。”“可是,呸!那也不能作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媽的親生兒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傷了你的腿,她發過火嗎?沒有,她只請老方丹大夫來給你包紮了一下,還問他托尼的槍怎麼會找不准哪。你還記得那句話使托尼多麼難的吧?"哥兒倆都大笑起來。

  “媽媽可真有辦法!"布倫特衷心讚賞地說。"你可以永遠指望她處事得當,不讓你在眾人面感到難堪。”“對,但是今晚我們回家時,她很可能要當著父親和姑娘們的面讓我們丟臉呢,”斯圖爾特悶悶不樂地說。"聽我說,布倫特。我看這意味著咱們不能到歐洲去了。你記得媽媽說過,要是咱們再被學校開除,便休想參加大旅遊了。”“這個嘛,咱們不管它,見鬼去嘛!是不是?歐洲有什麼好玩的?我敢打賭,那些外國人拿不出一樣在咱們佐治亞還沒有的東西來。我敢打賭,他們的馬不如咱們的跑得快,他們的姑娘不如咱們的漂亮,並且我十分清楚,他們的哪一種威士卡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但艾希禮·威爾克斯說過,他們那裡有非常豐富的自然風景和音樂。艾希禮喜歡歐洲。他經常談起歐洲。”“唔,你該知道威爾克家的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對音樂、書籍和風景都喜愛得出奇。媽媽那是因為他們的祖母是維吉尼亞人。她說維吉尼亞人是十分重視這類東西的。”“讓他們重視去吧。我只要有好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還有個壞姑娘開玩笑,就任憑別人賞玩他們的歐洲好了。……咱們幹嗎要惋惜什麼大旅遊呢?就算我們如今是在歐洲,可戰爭發生了怎麼辦?要回家也不及呀。我寧願去打仗也不想到歐洲去。”“我也是這樣,隨時都可以。……喏,布倫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兒去吃晚飯了。咱們騎馬越過沼澤地,到艾布林·溫德那裡,告訴他我們四人又都回到了家裡,準備去參加操練。”“這個主意好!"布倫特興奮得叫起來。"而且咱們能聽聽軍營裡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們最後決定採用哪種顏色做。”“要是採用法國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參軍就活該了。穿上那種口袋似的紅褲子,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娘兒們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紅法蘭絨襯褲一模一樣。”“您少爺們想到溫德先生家去嗎?”吉姆斯問。"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飯了。他們的廚子死啦,還沒找到新的呢。他們隨便找了個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訴我她做得再糟不過了。”“他們幹嗎不買個新廚子呀!我的上帝!”“這幫下流坯窮白人,還買得起黑人?他們家歷來最多也只有四個。"吉姆斯的口氣中充滿色然的蔑視。他自己的社會地位是堅牢的,因為塔爾頓家擁有上百個黑奴,而且像所有大農場的奴隸那樣,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數幾個奴隸的小農場主。

  “你說這話,看我剝你的皮!"斯圖爾特厲聲喊道:“你怎麼能叫艾布林·溫德'窮白人'呢。他雖然窮,可並不是什麼下流坯。任何人,無論黑人白人,誰要是瞧不其他,我可決不答應。全縣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軍營裡怎麼會推舉他當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這個道理,”吉姆不顧主人的斥責硬是頂嘴回答說。"俺看他們的軍官全是從有錢人裡邊挑的,誰也不會挑骯髒的下流貨。”“他不是下流貨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萊特裡那種人相比嗎?艾布林只不過沒有錢罷了。他不是大農場主,但畢竟是個小農場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夥子認為可以選舉他當尉官,那麼哪個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講他的壞話。營裡自有公論嘛。"騎兵營是三個月前佐治亞州脫離聯邦那天成立起的,從那以後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這個組織還沒有命名,儘管已經有了種種方案。對於這個問題,正像對於軍服的顏色和式樣什麼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並且都不願意放棄。什麼"克萊頓野貓"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亞輕騎兵"啦,"義勇軍","內地步槍兵"啦(儘管這個營將是用手槍、軍刀和單刃獵刀而不是用步槍來裝備"克萊頓灰衣人"啦,"血與怒吼者"啦,"莽漢和應聲出擊者"啦,所有這些名稱都不乏附和者。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大家都稱呼這個組織為"營",而且,不管最終採用的名稱多麼響亮,他們始終用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營"字。

  軍官由大家選舉,因為全縣除了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和塞米諾爾戰爭的少數幾個老兵外,誰也沒有軍事經驗;而且,如果大家並不喜歡和不信任他,要讓一個老兵當頭領也只會引起全營的蔑視。大家全都喜歡塔爾頓家四個小夥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都不願意選舉他們,因為塔爾頓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歡玩樂,鉭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結果艾希禮·威爾克斯被選做隊長了,因為是他是縣裡最出色的騎手,而且頭腦冷靜,大夥相信他還能維持某種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爾弗特是人人都喜愛的,被任命為上尉,而艾布林·溫德,那個沼澤地捕獵手的兒子(他本人是小農),則被選做中尉了。

  艾布林是個精明沉著的大個兒,不識字,心地和善,比別的小夥子年齡大些,在婦女面前也表現得較有禮貌。"營"裡很少有驕下媚上的現象。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大多是以小農致富的,不會有那種勢利眼。而且艾布林是"營"裡最好的射擊手,一杆真正的"神槍",他能夠在75碼外瞄準一隻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會在雨地裡生火,會捕捉野獸,會尋找水源。"營"裡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於大夥喜歡他,所以讓他當了軍官。他嚴肅對待這種榮譽,不驕傲自大,好像這不過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農場主太太們和他們的農奴們卻不能寬恕他並非生來就是上等人這一事實,儘管她們都做到了。

  開始,這個"營"只從農場主的子弟中招募營丁,因而可以說是個上層的組織;他們每人自備馬匹、武器、裝備、和隨身僕人。但是有錢的農場主在克萊頓這個新辟的縣畢竟很少,同時為了建立一支充實的武裝力量,便必須從小農戶和森林地帶的獵戶、沼澤地捕獸者、山地居民,有時甚至窮白人(只要他們在本階級的一般水準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後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們的富裕鄰居一樣,渴望著戰爭一爆發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錢這個微妙的問題卻隨之產生了。

  小農中很少有人是有馬的。他們是使用騾子耕作,也沒有富餘的,最多不過四頭騾子。這些騾子即使營裡同意接受,也不能從田裡拉到戰場呀,何況營裡還口口聲聲說不要呢。至於那些窮白人,他們只要有一頭騾子便自以為滿不錯了。邊遠林區的人和沼澤地帶的居民既無馬也沒有騾子。他們完全靠林地裡的出產和沼澤中的獵物過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換物,一年看不見五元現金,要自備馬匹、是辦不到的。可是這些人身處貧困仍非常驕傲,就像那些擁有財富的農場主一樣;他們決不接受來自富裕鄰居的任何帶施捨意味的東西。在這種局面下,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軍營建成一個充實的組織,思嘉的父親,約翰·威爾克斯,巴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實際除寧格斯·麥金托什以外,全縣每個大農場主,都捐錢把軍營全面裝面起來,馬匹和人員也一樣。這件事是由每個農場主同意錢裝備自己的兒子和別的若干人開始的,但經過適當的安排以後,營裡那些不怎麼富裕的成員也就能夠坦然接受他們的馬匹和而不覺得有失體面了。

  營隊每週在鐘斯博羅集合兩次,進行操練和祈禱戰爭早日發生。馬匹還沒有備齊,但那些有馬的人已經在縣府背後的田野裡搞起了他們想像中的騎兵演習,攪起滿天灰塵土,扯著嘶的嗓子叫喊著,揮舞著從客廳牆上取下來的戰爭時代的軍刀。那些還沒有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倉庫前面的鑲邊石上一面觀看,一面嚼著煙草閒聊。要不他們就比賽打靶。誰也用不著你去教他打槍。因為大多數南方人生來就是玩槍的,他們終日消磨在打獵中的時間把他們全都練成了好射手。

  從農場主家裡和沼澤地的棚屋裡,一隊一隊的年輕人攜帶著武器奔向每個集合點。其中有初次越過阿勒格尼山脈時還很新的用來打松鼠的長杆槍,有佐治亞新開闢時打死過許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槍,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諾爾戰爭中服過役的馬上用的手槍,還有決鬥用的鑲銀手槍、短筒袖珍手槍、雙筒獵槍,漂亮的帶有硬木槍托的英制新式來福槍,等等。

  結束操練時,常常要在鐘斯博羅一些酒館裡演出最後的一幕。到了傍晚,爭鬥紛紛發生,使得軍官們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來之前便忙著處理傷亡事件了。就是在這樣一場鬥毆中,斯圖爾特·塔爾頓開槍傷了凱德·卡爾弗特,托尼·方丹打傷了布倫特。那時這對孿生兄弟剛剛被維吉尼亞大學開除回到家裡,同時營隊成立的時候,他們熱情地參加了。可是槍傷事件發生以後,也就是說兩個月前,他們的母親打發他們去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留在那裡不要回來。他們痛苦地懷念著操練時那股興奮勁兒,覺得只要能夠和夥伴們一起騎著馬,嘶喊,射擊,哪怕犧牲上學的機會也值得。

  “這樣,咱們就直接過去找艾布林吧,"布倫特提議說。

  “咱們可以穿過奧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趕到那裡。”“到那裡俺什麼好的也吃不著,只有吃負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氣地說。

  “你什麼也別想吃,"斯圖爾特奸笑道。"因為你得回家去,告訴媽媽我們不回去吃晚飯了。”“不,俺不回去!"吉姆斯驚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

  回去給比阿特裡斯小姐打個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會問俺你們怎麼又給開除了?然後又問,俺怎麼今晚沒帶你們回家,好讓她好好揍你們一頓?末了,她還會突然向我撲過來,像鴨子撲一隻無花果一般。俺很清楚,她會把這件事通通怪在俺頭上。要是你們帶俺到到溫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邊林子裡,沒準兒巡邏隊會逮住俺的,因為俺寧願給巡邏隊帶,也不要在太太生氣時落到她的手中。"哥兒倆瞧著這個倔強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煩惱。

  “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來,會叫巡邏隊給帶走。果真這樣,便又媽媽添了個話柄,好嘮叨幾個星期了。我說這些黑小子們是最麻煩的。有時我甚至想,那幫廢奴主義者的主意倒不錯呢。”“不過嘛,總不能讓吉姆斯去應付咱們自己不敢應付的場面吧。看來咱們只好帶著他。可是,當心,不要臉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溫德家的黑人面前擺架子,敢誇口說咱們常常吃烤雞和火腿,而他們除了兔子和老鼠什麼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訴媽媽去。而且,也不讓你跟我們一起去打仗嘍。”“擺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跟前擺架子?不,先生們,俺還講點禮貌呢。比阿特裡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們那樣也教育俺要有禮貌嗎?”“可她在咱們三人身上都沒有做得很好呀,"斯圖爾特說。

  “來吧,咱們繼續趕路。”

  他使自己的大紅馬向後退幾步,然後用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來輕易越過籬欄,跨人吉羅德·奧哈拉農場那片鬆軟的田地。隨後布倫特的馬跟著跳過,接著是吉姆斯的,他跳時緊緊抓住鞍頭和馬鬃。吉姆斯不喜歡跳籬欄,然而他為了趕上自己的兩位主人,還跳過比這更高的地方。

  他們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橫過那些紅土壟溝,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這時布倫特向他兄弟喊道:“我說,斯圖!你覺得思嘉本來想留咱們吃晚飯嗎?”“我始終認為她會的,"斯圖爾特高聲答道。"你說呢……”

第二章

  思嘉站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目送那對孿生兄弟離開,直到飛跑的馬蹄聲已隱隱消失,她才如夢遊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覺得得臉頰發僵仿佛有什麼痛處,但嘴巴卻真的酸痛了,因為是剛才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咧著嘴假裝微笑,為了不讓那對孿生子發覺她內心的秘密。她疲憊地坐下,將一條腿盤起來,這時心臟難受得發脹,好像快要從胸膛裡爆出來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輕輕跳著;她的兩手冰涼,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沉重地壓迫著她。她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這種惶惑說明,她這個嬌寵慣了、經常有求必應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禮將同媚蘭·漢密爾頓結婚了!

  唔,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對孿生子准搞錯了。他們又在找她開玩笑呢。艾希禮不會愛上她。誰也不會的。同媚蘭這樣一個耗子似的小個兒。思嘉懷著輕蔑的情緒想起媚蘭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張嚴肅而平淡得幾乎有點醜的雞心形的臉,而且可能艾希禮是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十二橡樹”村舉行家中大宴會以來,她頂多只到過亞特蘭大兩次。不,艾希禮不可能同媚蘭戀愛,因為——唔,她決不會錯的——因為他在愛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呢—-她知道!

  思嘉聽見嬤嬤的腳步笨重地在堂屋裡把地板踩得嘎嘎響,便迅速將盤著的那條腿伸下來,並設法放鬆臉部的表情,儘量顯得平靜一些。萬萬不能讓嬤嬤懷疑到出了什麼事呀!

  嬤嬤總覺得奧哈拉家的人連身子帶靈魂都是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只要有一絲神秘的味道,她就會像條警犬似的無情地追蹤嗅跡。根據已往的經驗,思嘉知道如果嬤嬤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滿足,她就會去跟媽媽一起嘀咕,那時便只好向母親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編出一個像樣的謊話來。

  嬤嬤從堂屋裡走出來,她是個大塊頭老婆子,但眼睛細小而精明,活像一頭大象。她長得黑不溜秋,是純粹的非洲人,把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奧哈拉一家,成了愛倫的左右手、三個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閻羅王。雖然嬤嬤是個黑人,但她的行為規範和自豪感卻與她主人一樣高或者還要高些。她是在愛倫·奧哈拉的母親索蘭吉·羅畢拉德的臥室裡養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個文雅的高鼻子法蘭西人,無論對自己的兒女或者僕人只要觸犯法規便不惜給以應得的懲罰。她曾經做過愛倫的嬤嬤,後來愛倫結婚時跟著她從薩凡納來到了內地。嬤嬤要是寵愛誰,就會嚴加管教。正由於她是那樣寵愛思嘉和因思嘉而感到驕傲,她對思嘉的管教也就沒完沒了。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呀,思嘉小姐?俺告訴了波克叫他添兩份飯啦。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呢?”“唔,他們盡談論戰爭,我都聽得煩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們一起吃晚飯,尤其怕爸爸也參加進來大叫大嚷,議論林肯先生。”“你可像個女孩一般不知禮了,虧你媽媽和俺還辛辛苦苦教你呢。還有,你怎麼沒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風快吹起來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訴你,光著肩膀坐在夜風裡要感冒發燒的。思嘉小姐快進屋裡來。"思嘉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掉過頭去,幸喜嬤嬤正一個勁兒嘮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見她的臉。

  “不,我想坐在這裡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給我把披肩拿。勞駕了,嬤嬤,讓我坐在這裡,等爸爸回家來我再進屋去。”“俺聽你這聲音像是著涼了,"嬤嬤懷疑地說。

  “唔,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披肩拿來吧。"嬤嬤蹣跚地走回堂屋,這時思嘉聽到她輕聲呼喚著上樓去找樓上的那個女傭人。

  “羅莎!聽著,把思嘉小姐的披肩給我扔下來。"接著,她的聲音更響了,"不中用的黑鬼!她總是什麼忙也帶不上的。

  又得俺親自爬上樓去取了。”

  聽到樓梯格格作響,思嘉便輕輕站起身來。嬤嬤一回來又要重複那番責備她不懂禮貌的話了,可思嘉覺得正當自己心酸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叨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猶豫不定地站著,不知該躲到哪裡去讓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這時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這給她帶了一線微弱的希望。原來那天下午她父親騎馬到威爾克斯家的農場“十二橡樹”村去了,是為了商量購買他那位管家波克的迪爾茜。迪爾茜是“十二橡樹”村的女領班,自從六個月前結婚以來,波克就沒日沒夜地纏著要主人把她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起。那天下午吉羅德實在已抵擋不住,只得動身到那邊去商量購買迪爾茜的事。

  當然,思嘉想,爸爸會知道這個可怕的傳聞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確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跡象,感覺到威爾克斯家有什麼叫人興奮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飯前一個人看見他,說不定就能弄個明白——原來不過是那哥兒倆的一個缺德的玩笑罷了。

  吉羅德該回來了。如果她想單獨見他,她也無須麻煩,只要在車道進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臺階,又回頭來仔細看看,要弄清楚嬤嬤的確沒有在樓上窗口觀望。她沒有看見那張圍著雪白頭巾的黑色闊臉在晃動的窗簾間不滿地窺探,便大膽地撩起那件綠花布裙,沿著石徑向車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又鑲有鍛帶的小便鞋允許,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著碎石的車道兩邊,茂密的柏樹枝葉交錯,形成天然的拱頂,使那長長的林蔭路變成了一條陰暗的甬道。一跑進這甬道裡,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家裡的人望不見了,這才放慢腳步,她氣喘吁吁,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不容許她這樣飛跑,不過她還是盡可能迅速走去。她很快便到了車道盡頭,走上了大路,可是她並不停步,直到拐了個彎,那裡有一大叢樹遮掩著她,使家裡人再也不能看見了。

  她兩頰發紅,呼吸急促,坐在一個樹樁上等待父親。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不過她高興今天他晚一些,這樣她才有時間喘過氣來,使臉色恢復平靜,不致引起父親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著聽到得得的馬蹄聲,看到父親用他那嚇死人的速度馳上山岡。可是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吉羅德還是不見回。順著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這時心裡的痛楚又膨脹起來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為什麼不來呢?"她的眼光沿著那條因早晨下過雨而變得血紅的大路沉思著,在心裡跟蹤著這段路程奔下山岡,到那懶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過荊榛雜亂的沼澤穀底,再爬上下一個山岡到達“十二橡樹”村。艾希禮就住在那裡。此時,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它是通向艾希禮和那幢美麗的像希臘神殿般高踞于山岡上的白圓柱房子。

  “啊,艾希禮!艾希禮!"她心裡喊著,心臟跳得更快了。

  自從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子把他們的閒話告訴她以後,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壓抑著她,可如今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心靈的後壁去,代之而的是兩年以來始終支配著她的那股狂熱之情。

  現在看來很有些奇怪,當她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為什麼從不覺得艾希禮有什麼動人之處呢?童年時,她看見他走來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過他。直到兩年前那一天,當時艾希禮為期三年的歐洲大陸旅遊剛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才愛上了他。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那時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著馬從林蔭道上遠遠而來,身穿灰色細棉布上衣,領口打著個寬大的黑蝴蝶結,與那件皺領襯衫很相配,直到今天,她還記得他那穿著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雙馬靴多亮啊,還有蝴蝶結別針上那個浮雕寶石的蛇發女妖的頭,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子——他一看見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裡了。他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裡朝她望著,那雙朦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著微笑;他的金黃色頭髮在陽光下閃爍,像一頂燦爛的王冠。那時他溫和地說:“思嘉,你都長大了。"然後輕輕地走上臺階,吻了吻她的手。還有他的聲音啊!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到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她是第一次到這樣慢吞吞的、響亮的、音樂般的聲音!

  就在這最初一刹那,她覺得她需要他,像要東西吃,買馬匹,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簡單,那樣說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兩年以來,都是他陪著她在縣裡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塔爾頓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夥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確實,他從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愛她。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產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她幾乎常常中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朧也不疏遠,帶著熱切而悽楚的神情望著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愛她。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艾希禮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他對縣裡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等方面,都跟任何別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於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思嘉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廊上閒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鐘頭,最後只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著。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只是那股令她著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

  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瞭解他。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流過的河流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性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於那種類型,一有閒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色彩斑斕而毫無現實內容的幻夢。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內心世界裡留連忘返。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他對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適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裡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迷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只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克制的求愛態度只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占為己有。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內是怎麼回事。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週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接著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隨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著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著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郤的暮靄。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寧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朦朧夜色把村莊籠罩起來了。那些紅土壟溝和那條仿佛剛被節開的紅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著被趕回棚裡去享受晚餐。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抽動雙耳望著思嘉,仿佛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朧暮色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裡,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隱去,只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於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吉羅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吉羅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於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髮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

  儘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吉羅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裡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幹了壞事瞞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只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抽得劈啪響,長長的白髮在腦後飛揚。吉羅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讚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裡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裡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儘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髮,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洩露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吉羅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幹過的那樣,準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裡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繫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吉羅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子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幹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裡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隻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吉羅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吉羅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待。

  他6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髮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隻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抽象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雖然吉羅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鐘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裡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子,而且吉羅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繫在一起。要是吉羅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面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裡人的閒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只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裡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於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儘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臺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幹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吉羅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吉羅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傢伙,"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只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吉羅德似乎倒了威風,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呵呵地笑話其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

  “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麼樣?只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子,又有什麼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裡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那太費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還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吉羅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為從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隨機應變的筋來;同時吉羅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裡。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後,大家在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裡談論戰爭,以及——"思嘉歎了一口氣。只要吉羅德一談起戰爭和脫離聯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裡來過的那個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斯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並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文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不顧事實地一味希望會有什麼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就是那裡的人呀;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讚賞媚蘭那文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裡嗎?”

  “他在那裡。"吉羅德鬆開女兒的胳膊,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等我的,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子呢?"思嘉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心中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麼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面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並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拖住你不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靈地。”現在你說,女兒,關於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沒什麼,"她簡地答道,一面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去吧。”“現在你倒是要進去了,"他說。”可是我還是要站在這裡,直到我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是不會的,"吉羅德說。

  她心中頓時火氣,可是吉羅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裡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婚。明天晚上就要宣佈。"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仿佛一隻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於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當到她那裡去訴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發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裡有那麼多哥兒公子,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驅走了一部分。

  “我並沒有追他。只不過感到吃驚而已。”“你這是在撒謊!"吉羅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別的小夥子還多著呢。”“媽媽嫁給你時才15歲呀,現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

  “你媽媽可不一樣,"吉羅德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胡思亂想。好了,女兒,高興一點,下星期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們那裡怎樣鬧騰薩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禮忘了。”“他還把我當孩子看,"思嘉心裡想,悲傷和憤怒憋得她說不出話來,"以為只要拿著新玩具在我面前晃兩下,我就會把傷痛全忘了呢。”“好,別跟我作對了,"吉羅德警告說。"你要是懂點事,早就該同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結婚了。考慮考慮吧,女兒,同這對雙胞胎中無論哪一個結婚,兩家的農場便可以連成一起,吉姆·塔爾頓和我便會給你們蓋一幢漂亮房子,就在兩家農場連接的地方,那一松林裡,而且——”“別把我當小孩看待了,好嗎?”思嘉嚷道。"我不去查爾斯頓,也不要什麼房子,或同雙胞胎結婚。我只要——"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但已經為時過晚。

  吉羅德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他慢吞吞地說著,仿佛是從一個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裡把話一字一句地抽出來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禮,可是卻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結婚,我也未必就樂意應許,無論我同約翰·威爾克斯有多好的交情。"這時他看到她驚惶的神色,便接著說:“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啊,我會的,我會的!”“女兒,你不會的。只有同一類型的人兩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思嘉忽然心裡起了種惡意,想大聲喊出來:“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儘管你和媽並不是同類的人,"不過她把這念頭壓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這種鹵莽行為,給她媽一耳光。

  “咱們家的人跟威爾克斯家的人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威爾克斯家跟咱們所有的鄰居——跟我所認識的每家鄰居都不一樣。他們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們的表姐妹去結婚,讓他們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怎麼,爸爸,艾希禮可不是——”“姑娘!別急呀,我並沒說這個年輕人的壞話嘛,因為我喜歡他。我說的古怪,並不就是瘋狂的意思。他的古怪並不像卡爾弗特家的人那樣,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騎馬身上,也不像塔爾頓家的孩子那樣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熱的小畜牲也不一樣,他們動不動就行兇殺人。那種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實說吧,要不是上帝保佑,吉羅德·奧哈拉很可能樣樣俱全呢。我也不是說,你如果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禮會跟別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樣,你反而會幸福些,因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麼回事。但他的古怪歸於另一種方式,它使你對艾希禮根本無理解可言。我喜歡他,可是對於他所說的那些東西,我幾乎全都摸不著頭腦。好了,姑娘,老實告訴我,你理解他關於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的傻事所說的那些廢話嗎?”“啊,爸爸,”思嘉不耐煩地說,"如果我跟他結了婚,我會把這一切都改變過來的!”“唔,你會,你現在就會?"吉羅德暴躁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說明你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得還很少,更何況對艾希禮呢。你可千萬別忘了哪個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變一丁點兒埃至於說改變威爾克斯家的某個人,那簡直是笑話,女兒。他們全家都那樣,且歷來如此。並且大概會永遠這樣下去了。我你,他們生來就這麼古怪。瞧他們今天跑紐約,明天跑波士頓,去聽什麼歌劇,看什麼油畫,那個忙乎戲兒!還要從北方佬那兒一大箱一大箱地訂購法文和德文書呢!然後他們就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天知道什麼玩意兒,這樣的大好時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樣用來打獵和玩撲克,該多好呀!”“可是縣裡沒有騎馬得比艾希禮更好的呢,"思嘉對這些盡是誣衊艾希禮的話十分惱火,便開始辯護起來。“也許他父親不算,此外一個人也沒有。至於打撲克,艾希禮不是上星期在瓊博羅還贏走了你二百美元嗎?”“卡爾佛特家的小子們又在胡扯了,"吉羅德不加辯解地說,"要不然你怎會知道這個數目。艾希禮能夠跟最出色的騎手騎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撲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認,他喝起酒來能使甚至塔爾頓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這上面。

  這就是我說他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聲,她的心在往下沉。對於這最後一點,她想不出辯護的話來了,因為她知道吉羅德是對的。艾希禮的心不在所有這些他玩得最好的娛樂上。對於大家所最感興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過出於禮貌,表示愛好而已。

  吉羅德明白她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說:“思嘉!好啦!你承認我這話對了。你要艾希禮這樣一個丈夫幹什麼呢?他們全都是瘋瘋癲癲的,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接著,他又用討好的口氣說:“剛才我提到塔爾頓家的小夥子們,那可不是擠對他們呀。他們是些好小子,不過,如果你在設法獵取的是,凱德·卡爾弗特,那麼,這對我也完全一樣。卡爾費特家的人是好樣的,他們都是這樣,儘管那老頭娶了北方佬。等到我過世的時候——別響呀,親愛的,聽我說嘛!我要把塔拉農場留給你和凱德——”“把凱德用銀盤托著送給我,我也不會要,"思嘉氣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給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別的什麼農常農場一錢不值,要是——"她正要說"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這時吉羅德被她那種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樣對待他送給他的禮品,那是除愛倫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寵愛的東西呢,於是他大吼了一聲。

  “思嘉,你真敢公然對我說,塔拉——這塊土地——一錢不值嗎?”思嘉固執地點點頭。已經顧不上考慮這是否會惹她父親大發雷霆。因為她內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錢的東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開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氣憤的姿勢,"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且你千萬別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勞動,進行戰鬥——犧牲性命的東西啊!”“啊,爸,"她厭惡地說,"你說這話真像個愛爾蘭人哪!”“我難道為這感到羞恥過嗎?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別忘了你是半個愛爾蘭人,對於每一個上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他們居住在土地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此刻我是在為你感到羞恥埃我把世界上——咱們祖國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給你,可你怎麼樣呢?你嗤之以鼻嘛!"吉羅德正準備痛痛快快發洩一下心中的怒氣。這時他看見思嘉滿臉悲傷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懂得愛這塊土地的。只要你做了愛爾蘭人,你是沒法擺脫它的。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還只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紀大一些,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要下定決心,究竟是挑選凱德還是那對雙胞胎,或者伊凡·芒羅家的一個小夥子,無論誰,到時候看我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啊,爸!"吉羅德這時覺得這番談話實在厭煩透了,而且一到這個問題還得由他來解決,便十分惱火。另外,由於思嘉對他所提供的最佳物件和塔拉農場居然無動於衷,還是那麼鬱鬱不樂,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麼希望這些禮物被女兒用鼓誂E,親吻來接受啊!

  “好,別撅著嘴生氣了。姑娘,無論你嫁誰,這都沒有關係,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個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結了婚便會產生愛情的。”“啊,爸!你看你這觀念有多舊多土啊!”“這才是個好觀念啊!那種美國式的做法,到處跑呀找呀,要為愛情結婚呀,像些傭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麼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給女兒選擇物件。不然,像你這樣的傻丫頭,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壞蛋呢。好吧,你看看威爾克斯家。他們憑什麼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興旺呢?那不就憑的是跟自己的同類人結婚,跟他們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親結婚埃”“啊!"思嘉叫起來,由於吉羅德的話把事實的不可避免性說到家了,她心中產生了新的痛苦。吉羅德看看她低下的頭,很不自在地把兩隻腳反復挪動著。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臉,這時他自己的臉由於憐憫而露出深深的皺紋來了。

  “沒有!"她猛寺把頭扭開,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謊,但我很喜歡這樣。我巴不得你為人驕傲一些,姑娘。但願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驕傲。我不要全縣的人都談論你和笑話你,說你成天癡心想著一個男人,而那個人卻根本無意於你,只維持一般的友誼罷了。”“他對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裡十分難過。"啊,情意深著呢!我知道他真的是這樣。我敢斷定,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相信便能叫他親自說出來——啊,要不是威爾克斯家的人總覺得他們只能同表親結婚,那就好了!"吉羅德把她的臂膀挽起來。

  “咱們要進去吃晚飯了,這件事就不聲張,只咱們知道行了。我不會拿它去打擾你媽媽——你也不著跟他說。擤擤鼻涕吧,女兒。"思嘉用她的奇手絹擤了擤鼻涕,然後他們彼此挽著胳臂走上黑暗的車道,那騎馬在後面緩緩地跟著。走近屋子時,思嘉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看見走廊暗影中的母親。她戴著帽子、披肩和手套,嬤嬤跟在後面,臉色像滿天烏雲陰沉,手裡拿著一個黑皮袋,那是愛倫出去給農奴們看病時經常帶著裝藥品和繃帶用的。嬤嬤那片又寬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著,她生起氣來會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時兩倍那麼大。這張嘴現在正撅著,所以思嘉明白嬤嬤正在為什麼不稱心的事生氣呢。

  “奧哈拉先生,"愛倫一見父女倆在車道上走來便叫了一聲——愛倫是地道的老一輩人,她儘管結結婚17年了,生育了六個孩子,可仍然講究禮節——她說:“奧哈拉先生,斯萊特裡那邊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嬰兒快要死了,可是還得他施洗禮。我和嬤嬤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她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詢問口氣,仿佛在徵求吉羅德的同意,這無非是一種禮節上的表示,但從吉羅德看來卻是非常珍貴的。

  “真的天知道!"吉羅德一聽便嚷嚷開了,"為什麼這些下流白人嬤嬤在吃晚飯的時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訴你亞特蘭大那邊人們在怎樣談論戰爭呀!去吧,奧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邊出了點什麼事,你不去幫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覺的。”“她總是一點也不休息,深更半夜為黑人和窮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們就照顧不了自己。"嬤嬤自言自語咕囔著下了臺階,向等在道旁的馬車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飯吧,親愛的,"愛倫說,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思嘉的臉頰。

  不管思嘉怎樣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她一接觸母親的愛撫,從她綢衣上隱隱聞到那個檸檬色草編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動得震顫起來。對於思嘉來說,愛倫·奧哈拉周圍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東西,房子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著迷,也使她平靜。

  吉羅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馬車,吩咐車夫一路小心。車夫托比駕馭吉羅德的馬已經20年了,他撅著嘴對這種吩咐表示——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這個老把式哪!他趕著車動身子,嬤嬤坐在他身旁,剛好構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氣的絕妙圖畫。

  “要是我不給斯萊特裡那些下流坯幫那麼大的忙——換了別人本來是要報酬的。”吉羅德氣憤地說,"他們就會願意把沼澤邊上那幾英畝賴地賣給我,縣裡也就會把他們擺脫了。"隨後,他面露喜色,想起一個有益的玩笑來:“女兒,來吧,咱們去告訴波克,說我沒有買下迪爾茜,而是把他賣給約翰·威爾克斯了。"他把韁繩扔給站在旁邊的一個黑小子,然後大步走上臺階,他已經忘記了思嘉的傷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後面,慢騰騰地爬上臺階,兩隻腳沉重得像鉛一般。

  她想,無論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禮結為夫妻,至少不會比她父親這一對顯得更不相稱的。如往常那樣,她覺得奇怪,怎麼這位大喊大叫,沒心計的父親會設法娶上了像她母親那樣的一個女人呢?因為從出身、教養和性格來說,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彼此距離更遠的兩個人了。

第三章

  愛倫·奧哈拉現年32歲,依當時的標準已是個中年婦人,她生有六個孩子,但其中三個已經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個兒丈夫高出一頭,不過她的舉止是那麼文靜,走起路來只見那條長裙子輕盈地搖擺,這樣也就不顯得怎麼高了。她那乳酪色的脖頸圓圓的,細細的,從緊身上衣的黑綢圓領中端端正正地伸出來,但由於腦後那把戴著網套的豐盈秀髮頗為濃重,便常常顯得略後向仰。她母親是法國人,是一對從1791年中逃亡到海地來的夫婦所生,她給愛倫遺傳了這雙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傾斜的黑眼睛和這一頭黑髮。她父親是拿破崙軍隊中的一名士兵,傳給她一個長長的、筆直的鼻子和一個有棱有角的方顎,只不過後者在她兩頰的柔美曲線的調和下顯得不那麼惹眼了。同時愛倫的臉也僅僅通過生活才養馬了現在這副莊嚴而並不覺得傲慢的模樣,這種優雅,這種憂鬱而毫無幽默感的神態。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點煥發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帶有一點殷勤的溫煦,她那使兒女和僕人聽來感到輕柔的聲音中有一點自然的韻味,那她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說話用的是海濱佐治亞人那種柔和而有點含糊的口音,母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麼准,略略帶法語腔調。這是一種即使命令僕人或斥責兒女時也從不提高的聲音,但也是在塔拉農場人人都隨時服從的聲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裡卻經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從思嘉記得的最早時候起,她母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她的聲音,無論在稱讚或者責備別人時,總是那麼柔和而甜蜜;她的態度,儘管吉羅德在紛紛擾擾的家事中經常要出點亂子,卻始終是那麼沉著,應付自如;她的精神總是平靜的,脊背總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個幼兒夭折時也是這樣。思嘉從沒見過母親坐著時將背靠在椅子背上,也從沒見過她手裡不拿點針線活兒便坐下來(除了吃飯),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審核農場帳目的時候。在有客人在場時,她手裡是精巧的刺繡,別的時候則是縫製吉羅德的襯衫、女孩子的衣裳或農奴們的衣服。思嘉很難想像母親手上不戴那個金頂針,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後面沒有那個黑女孩,後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務是給她拆繃線,以及當愛倫檢查烹飪、洗滌和大批的縫紉活兒而在滿屋子四處亂跑動時,捧著那個紅木針線拿兒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思嘉從未見過母親莊重安謙的神態被打擾的時候,她個人的衣著也總是那麼整整嬤嬤,無論白天黑夜都毫無二致。每當愛倫為了參加舞會,接待客人或者到鐘斯博羅去旁聽法庭審判而梳妝時,那就得花上兩個鐘頭的時間,讓兩位女僕和嬤嬤幫著打扮,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不過到了緊急時刻,她的梳妝功夫便驚人地加快了。

  思嘉的房間在她母親房間的對面,中間隔著個穿堂。她從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麼時候一個光著腳的黑人急促腳步在硬木地板上輕輕走過,接著是母親房門上匆忙的叩擊聲,然後是黑人那低沉而帶驚慌的耳語,報告本地區那長排白棚屋裡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養了孩子。那時她還很小,常常爬到門口去,從狹窄的門縫裡窺望,看到愛倫從黑暗的房間裡出來,同時聽到裡面吉羅德平靜而有節奏的鼾聲;母親讓黑人手中的蠟燭照著,臂下挾著藥品箱,頭髮已梳得熨熨貼貼,緊身上衣的鈕扣也會扣好了。

  思嘉聽到母親踮著腳尖輕輕走過廳堂,並堅定而憐憫地低聲說:“噓,別這麼大聲說話。會吵醒奧哈拉先生的。他們還不至於病得要死吧。"此時,她總有一種安慰的感覺。

  是的,她知道愛倫已經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經過搶救產婦和嬰兒的通宵忙亂——那時老方丹大夫和年輕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應診,沒法來幫她的忙——然後,愛倫又像通常那樣作為主婦在餐桌旁出現了,她那黝黑的眼圓略有倦色,可是聲音和神態都沒有流露絲毫的緊張感。她那莊重的溫柔下面有一種鋼鐵般的品性,它使包托吉羅德和姑娘們在內的全家無不感到敬畏,雖然吉羅德寧死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思嘉有時夜裡輕輕走去親吻高個子母親的面頰,她仰望著那張上唇顯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張太容易為世人所傷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嬌憨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達旦喁喁私語。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從來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個智慧的源泉,一位對任何問題都能夠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錯了,因為多年以前,薩凡納州的愛倫·羅畢拉德也曾像那個迷個的海濱城市裡的每一位15歲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也曾同朋友們通宵達旦喁喁私語,互談理想,傾訴衷腸,只有一個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歲的吉羅德·奧哈拉闖進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力浦·羅畢拉德從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為,當菲力浦連同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那種放蕩不羈的習性永遠離開薩凡納時,他把愛倫心中的光輝也帶走了,只給後娶她的這位羅圈腿矮個兒愛爾蘭人留下了一個溫馴的軀殼。

  不過對吉羅德這也就夠了,他還因為真正娶上了她這一難以相信的幸運而嚇壞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麼,他也從不覺得可惜。他是個精明人,懂得像他這樣一個既無門第又無財產但好吹噓的愛爾蘭人,居然娶到海濱各洲中最富有最榮耀人家的女兒,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跡了。要知道,吉羅德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21歲那年吉羅德來到美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他只帶著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英國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麼認真,那麼吉羅德·奧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吉羅德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著《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奧哈拉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卷著一位驚惶逃路的斯圖爾特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著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斯圖爾特王朝的愛爾蘭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吉羅德的家庭並不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奧哈拉家與英國部門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反政府活動,而吉羅德並不是奧哈拉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愛爾蘭的人。他幾乎想不其他的兩個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幹一些神秘的鉤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奧哈拉家豬圈裡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之到美國的。現在他們已在薩凡納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裡"——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吉羅德就是給送到兩位哥哥這裡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著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羡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著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吉羅德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吉羅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上帝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吉羅德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吉羅德的矮小精幹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吉羅德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吉羅德也生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奧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幹起來。可吉羅德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嬤嬤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淩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奧哈拉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隻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國來之前,吉羅德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麼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書本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愛爾蘭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莫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儘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愛爾蘭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隻要求你強壯不怕幹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呢?

  詹姆斯和安德魯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

  他們收留吉羅德進了他們的薩凡納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準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哥哥的期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吉羅德即使具有,也只會引其他們的嗤。在本世紀初,美國對愛爾蘭人還很和氣,詹姆斯和安德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薩凡納往佐治亞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吉羅德也就跟著他們發跡了。

  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和舉行決鬥,爭取州權和咒駡北方佬,維護奴隸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白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威士卡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

  然而,吉羅德還是吉羅德。他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變了,但他不願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使他能夠改變。他羡慕那種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羡慕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地騎著純種馬,後面是載著他們文質彬彬的太太們馬車和奴隸們的大車,從他們的古舊王國向薩凡納迤邐而來。可是吉羅德永遠也學不會文雅。他們那種懶洋洋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沉得特別悅耳,但他們自己那輕快的土腔卻總是吊在舌頭上擺脫不了。他們處理重大事務時,在一張牌上賭押一筆財產、一個農場或一個奴隸時,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錢幣僅的將他們的損失愜意地輕輕勾銷時,那種滿不在乎地神氣是他十分喜愛的。然而吉羅德已經懂得什麼叫貧窮,因此永遠學不會愜意而體面地輸錢。他們是個快樂的民族,這些海濱佐治亞人,聲音柔和,容易生氣,有時前後矛盾得十分可愛,所以吉羅德喜歡他們。不,這位年輕的愛爾蘭人身上充滿了活潑好動的生機,他是剛剛從一個風冷霧溫但多霧的沼澤不產生熱病的因家出來的,這便把他同這些出生帶氣候和瘴氣溫地中的懶惰紳士們截然分開了。

  從他們那裡他學到了他發現有用的東西,其餘的便拒絕了。他發現玩撲克牌是所有的南方習俗中最有用的,只要會打撲克,加上一個喝威士卡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吉羅德的天生癖性,給他帶來了平生三樣最受讚賞的財富中的兩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農常另一樣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賜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舉止莊嚴,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縫手藝,是他打了個通宵的撲克牌從一位聖·西蒙斯島的地主手中贏來的。那個地主在敢於虛張聲勢方面與吉羅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奧爾良朗姆酒來就不行了。儘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後來要求以雙倍的價錢把他買回去,吉羅德卻斷然地拒絕了,因為這是他佔有的第一個奴隸,而且絕對是"海濱最好的管家",稱得上是他實現平生渴望的好開端,怎麼能放棄呀?吉羅德一心一意要當奴隸主和擁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決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魯那樣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費在討價還價上,或者所有的夜晚都用來對著燈光檢查帳目。跟兩個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會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吉羅德要當一個地主。他像一個曾經在別人所擁有和獵取的土地上幹活的愛爾蘭佃農那樣,滿懷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綠油油地從眼前舒展開去。他無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個目標,就是要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農場,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奴隸。而在這個新國家裡,既然已不像在他所離開的那個國家要冒雙重危險,即全部的收穫都租稅吞掉和隨時有可能被突然沒收,他就很想得到這些東西了。但是,一個時期以來,他已漸漸,懷抱這個雄心和實現這個雄心畢竟是兩回事。濱海的佐治亞州是那樣牢牢地掌握在一頑強的貴族階級手中,在這裡,他就休想有一天會贏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過了一些時候,命運之手和一手撲克牌兩相結合,了他一個他後來取名為塔拉的農場,同時讓他從海濱適移到北佐治亞的丘陵地區來了。

  那是一個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薩凡納的一家酒店,鄰座的一位生客的偶爾談話引起灰拉爾德的側耳細聽。那位生客是薩凡納本地人,在內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後剛剛回來。他是從一位聖·在州裡舉辦的抽彩分配土地時的一個獲獎者。原來吉羅德來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棄了佐治亞中部廣大的一起土地,佐治亞州當局便以這種方式進行分配。他遷徙到了那裡,並建立了一個農場,但是現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燒掉了,他對那個可詛咒的"地方",已感到厭煩,因此很樂意將它脫手。

  吉羅德心裡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農場,於是經過介紹,他同那個陌生人談起來,而當對方告訴他,那個州的北部已經從卡羅來納的維吉尼亞湧進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時,他的興趣就更大了。吉羅德在薩凡納已住了很久,瞭解了海濱人的觀點,即認為這個州的其餘部分都是嬤嬤的森林地帶,每個灌木叢中都潛伏著印第安人。他在處理"奧哈拉兄弟公司"業務時訪問在薩凡納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奧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離薩凡納的內地,看到了那個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鎮。他知道,那個地區也像海濱那樣擁有不少居民,但是從陌生人的描繪來看,他的農場是在薩凡納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內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遠的地方。他知道,河那邊往北一帶仍控制在柴羅基人手裡,所以他聽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與印第安人的糾紛,並敘述那個新地區有多少新興的城鎮正在成長起來、多少農場經營得很好時,便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談話一小時之後,開始放慢,於是吉羅德想出一個詭計,那雙碧藍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來——他提議玩牌。

  夜漸漸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這時其他幾個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吉羅德和陌生人在繼續對賭。陌生人把所有的籌碼全部押上,外加那個農場的文契。吉羅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籌碼,並把錢裝放在上面。如果錢袋裡裝的恰好是"奧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吉羅德第二天早晨作彌撒時也不會覺得良心不安而表示懺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麼,而當他需要時便斷然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手段來攫取它。況且,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命運和手中的那幾張牌,所以從來就不考慮:要是桌子對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將怎樣償還這筆錢呀?

  “你這不是靠買賣賺來的,而我呢,也樂得不用再給那地方納稅了,"陌生人歎了口氣說,一面叫拿筆墨來。"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燒掉的,田地呢,已長滿了灌木林和小松樹。然而,這些都是你的了。”“千萬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卡混為一談,除非你早就戒酒了,"當天晚上波克服侍吉羅德上床睡覺時,吉羅德嚴肅地對他這樣說,這位管家由於崇拜主人正開始在學習一種土腔,便用一種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調作了必要的回答,當然這種腔調只有他們兩個人理解,別人聽來是莫名其妙的。

  渾濁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樹和爬滿藤蘿的水橡樹中間悄悄地流著,像一條彎屈的胳臂走過吉羅德的那片新地,從兩側環抱著它。吉羅德站在那個原來有的房子的小小圓丘上,對他來說,這道高高的綠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權的一個看得見的可喜的證明,又好像是他親手建造用來作為私有標誌的一道籬笆。站在那座已燒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視著那條伸向大路的林蔭小道,一面快活地咒駡著,因為這種喜悅之情是那麼深厚,已無法用感謝上天的祈禱來表達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那片荒蕪的草地,連同草地上那些綴滿白花的木蘭樹底下齊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開墾的、長滿了小松樹和矮樹叢的田地,那些連綿不斷向周圍遠遠伸展開去的紅土地面也屬於吉羅德·奧哈拉所有了——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為他有一個從不糊塗的愛爾蘭人的頭腦和將全部家當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膽量。

  面對這片寂靜的荒地吉羅德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裡。在這兒,在他腳下,一幢刷白的磚房將拔地而起。大路對面將有一道新的柵欄把肥壯的牲口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那片從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紅土地,將像鳧絨被似的在陽光下閃耀銀光——棉花,的棉花啊!奧哈拉家的產業從此便要復興了。

  用自己一小筆賭本,吉羅德從兩位不很熱心的哥哥那裡借到的一點錢,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筆現金,買了頭一批種大田的黑奴,然後來到塔拉,在那四間房間的監工屋裡,像單身漢似地孤獨地住下來,直到有一天塔拉農場的白色牆壁拔地而起為止。

  他平整田地,種植棉花,並從詹姆斯和安德魯裡又借了些錢買來一批奴隸。奧哈拉一家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無論在興旺或不走好運的時候他們都同樣抱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出於過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為從嚴峻的歲月裡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形成一條一致對外的堅固戰線。他們把錢借給吉羅德,有朝一日錢還會連本帶利回到他們手中。這樣吉羅德不斷買進毗連的地畝,農場也逐漸擴大,終於那幢白房子已是現實而不再是夢想。

  那是用奴未勞動建築的,一所房子顯得有點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塊平地上,俯瞰著那片向河邊伸延下去的碧綠的牧場;它使吉羅德非常得意,因為它儘管是新建的卻已經有點古色古香的模樣了。那些曾經見過印第安人在樹椏下往的老橡樹,現在用它們的巨大軀幹緊緊圍住這所房子,同時用枝葉在屋頂上空撐起一起濃蔭。那片從亂草中復原過來的草地,現在已長滿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吉羅德決計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從林蔭道的柏樹到奴隸區那排白色木屋,到處都能使人看到塔拉農場的堅實、穩固、耐久的風采。每當吉羅德騎馬馳過大路上那個拐彎並看見自己的房子從綠樹叢中聳出的屋頂時,他就要興奮得連同心都膨脹起來,仿佛每一個景觀都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氣淩人的吉羅德已經完成這一切。

  吉羅德同縣裡所有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但有兩家除外,一是麥金托什家,他們的土地和他的在左側毗連;二是斯萊特裡家,他們那三英畝瘠地,沿著河流和約翰·威爾克斯家農場之間的濕地低處,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邊。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也是奧蘭治派分子,況且,如果他們具有天主教歷史中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吉羅德眼中,他們的祖先便會永遠詛咒他們了。的確,他們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羅納度過的,但這個家族中第一個踏上美洲大陸的人是從阿爾斯特來的,這對於吉羅德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是一個緘默寡言、性格倔強的家族,與外人絕少往來,也只同卡羅來納的親戚通婚。吉羅德並不是唯一不喜歡他們的人,因為縣裡各家都相處融洽,樂於交往,誰也忍受不了像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家。還有謠傳說他們同情廢奴主義者,但這並沒有提高麥金托什家的聲譽。老安格斯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而且由於出賣了一些黑人給一個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過路的奴隸販子而不可饒恕地違背了社會公德,但謠言照樣流傳。

  “他是個廢奴主義者,毫無疑問,"吉羅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黨人身上,當一種主義跟蘇格蘭人的慳吝相抵觸時,那個主義也就完了。

  至於斯萊特裡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是窮白人,甚至還不如安格斯·麥金托什,因為後者總算還能以倔強的獨立性爭取到鄰居們勉強的尊敬。老斯萊特裡死死抱住他那幾英畝土地,任憑吉羅德和約翰·威爾克斯一再出價購買也不放手,他就是這麼個刻板而又愛發牢騷的人。他的老婆是個蓬頭散髮的女人,體弱多病,形容憔悴,卻養了一個窩家兔般的兒女——他們很有規律地逐年增大。湯姆·斯萊特裡沒有奴隸。他和兩個大兒子斷斷續續地種著那幾英畝棉花,老子和幾個兒子則照管那塊號稱菜園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總是長不好;菜園呢,也由於斯萊特裡太太不斷生孩子,種出的蔬菜很少夠那一家子吃的。

  湯姆·斯萊特裡在鄰居家的走廊上賴著不走,向人家討棉花籽兒下種,或者要一塊醃肉去"對付一頓",他使出自己的一點點力起來憎恨鄰居們,感到他們在客氣底下暗藏著輕蔑;他尤其憎恨"闊人家的勢利眼黑鬼"。縣裡那些幹家務活的黑人總以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還高一等,他們的公然蔑視刺痛了他,而他們比較穩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窮困生涯作對比,他們確實是吃得好,穿得好,並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養。他們為自己主人的好名聲感到驕傲,並且大多以自己歸上等人所有而覺得光榮,而他,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萊特裡很可以把自己的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買給縣裡任何一個大地主。他們會覺得,為了不跟一個礙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這筆錢還是值得的,可是他卻很樂意留著不,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們的施捨艱難地生活下去。

  吉羅德同縣裡所有其他人都相處得很好,愉快且親近。

  威爾克斯家,卡爾弗特家,塔爾頓家,方丹家,他們一看見這位沿著大白馬的矮個兒馳上他們的車道便含笑相迎,微笑著招呼僕人拿高腳杯來,杯子裡放一茶匙糖和少許薄荷葉,然後斟上威士忌酒。吉羅德是可愛的,鄰居們很快便知道,連他們的孩子,黑奴和狗都一眼就看出這個儘管大喊大叫,舉止粗野,但實際上是個好心腸的人,慷慨大方,樂意傾聽別人的話。

  每次來時,總要引起一群亂吠亂跳的獵狗和叫喊著的黑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搶著牽他的馬,當他和藹地訓斥他們時顯得有點尷尬的傻笑起來。那些白人孩子也吵著坐到他的膝頭上,可他正忙於向他們的長輩指責北方佬政客的醜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兒都把他當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戀愛故事。至於鄰居的小夥子們,他們是怕在父親面前承認自己的不體面行為的,可是卻把他當作患難知交。

  “這麼,你這小鬼頭!你這錢欠了一個月啦,"他會大聲嚷嚷。"那麼,我的上帝,你幹嗎不早點來跟我要呢?"他那粗魯的口氣是大家都熟悉的,誰也不會反感,所以這只會使那些年輕人靦腆地傻笑兩聲然後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煩您呢,而且我父親——”“得承認,你父親是個好人,不過嚴格了一點。那麼,把這個拿去,以後誰也別提起就是了。"最後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們。不過,當威爾克斯太太——像吉羅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吉羅德的馬已經跑上車道之後對他的丈夫說,"這人盡講粗話,可畢竟是個上等人,"這時吉羅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達到這個境地,因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初來時鄰居是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這塊土地便毫無疑問很適合呆在這裡了。

  他43歲那年,吉羅德的腰身已那麼粗壯,臉色那麼紅潤,活像一個從體育畫報上剪下來的打獵的鄉坤,那時他想起塔拉雖然很可貴,可只有它和縣裡那些心地坦蕩、殷勤好客的人,還是不夠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農場迫切需要一位元女主人。現在的這位胖廚子本來是管庭院的黑人雜工,因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廚房工作的,可他從來沒有按時開過一頓飯;而那位內室女僕原先也是在田裡幹活的,她任憑屋子裡到處都是塵土、好像手頭永遠也不會有一塊乾淨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來,便要手忙腳亂一番。波克是唯一受過訓練和勝任的黑人管家,他現在負責管理所有的奴僕,但是幾年來,在吉羅德遇事樂呵呵的生活作風影響下,也變得怠惰和漫不經心了。作為貼身傭人,他負責整理吉羅德的臥室,作為膳事總管,他要讓飯菜安排得像個樣子,不過在別的方面他就有點聽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確本能的黑奴,都發現吉羅德儘管大喊大叫,但並不怎麼厲害,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地利用這一點,表面上經常存在這樣的威脅,是要奴隸賣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們,但實際上塔拉農場從來沒有賣過一個奴隸,鞭打的事也只發生過一次,那是因為沒有把吉羅德的狩獵了一整天的愛馬認真地刷洗一下。

  吉羅德那雙銳利的天藍色眼睛意識到左鄰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麼整潔,那些頭髮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響的主婦們那麼從容地管理著他們的僕人。他不熟悉這些女人從天亮到深夜忙個不停地監督僕人燒菜做飯、哺育嬰兒、縫紉洗漿的勞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績,而這些成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準備進城去聽法院開審,波克把他心愛的皺領襯衫取來,可他一看便發覺它已被那個內室女僕弄得不成樣子,只能給他的管家穿了。這時他感到多麼迫切需要一個老婆啊!

  “吉羅德先生,"波克眼看吉羅德生氣了,便討好地對他說,一面將那件襯衫卷起來,"你現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帶來許多家僕的太太。"吉羅德責駡波克的無禮,但他他是對的。他需要一個妻子,他也需要兒女,並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們,那將為時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隨便娶個女人,像卡爾弗特那樣,把那個照管他的沒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師討來當老婆。

  他的妻子必須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門的夫人,像威爾克斯太太那樣端莊賢淑,能夠像威爾克斯太太在整頓她自己的田地那樣把塔拉農場管理好。

  但是要同這個縣的大戶人家結親卻有兩個難處。第一是這裡結婚年齡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辦的一點,吉羅德是個"新人"(儘管他在這裡已居住了將近十年),又是外國人,誰也不瞭解他的家庭情況。儘管佐治亞內地社會並不像海濱貴族社會那樣難以接近,可是也沒有哪個家庭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媳給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吉羅德知道,雖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獵、喝酒和談的本縣男人多麼喜歡他,他還是很難找到一個情願把女兒許給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讓人們閒談時說起某位某位做父親的已經深表遺憾地拒絕吉羅德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但是,他的這種自知之明並沒有使他覺得自己在領居們面前低人一等。事實上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別人。那僅僅是縣裡的一種奇怪的習俗,認為姑娘們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經擁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隸,並且已沾染了當時引為時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們要到薩凡納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訴波克。"只要讓我聽到你說一聲'噓'或者'保證'!我就立即把你賣掉,因這種種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說。"對於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魯可能會提出某種主意,而且他們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適合他的要求並願意嫁給他的女兒吧。他們兩個耐心地聽完他的想法,可是誰也不表示贊成。他們在薩凡納沒有可以求助的親戚,因為他們來美國時已經結婚。而他們的老朋友們的女兒也早已出嫁並都在生兒育女人。

  “你不是什麼有我人,也不是什麼望族。"詹姆斯說。

  “我已經掙了不少錢,我也能成為一個大戶人家。我當然不能馬馬虎虎討個老婆了事。”“你太好高鶩遠了,"安德魯乾脆這樣指。

  不過他們還是替吉羅德盡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魯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在薩凡納已頗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個月裡帶著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吃飯啦,跳舞啦,參加野餐會啦,忙個不停。

  最後吉羅德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來到這裡時她恐怕還沒有出世呢。”“你得上眼的究竟是誰呀?”“是愛倫·羅畢拉德小姐,"吉羅德答道,他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愛倫·羅畢拉德那雙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實際上已遠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儘管外表上顯得有點沒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這在一個15歲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見,可是畢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還有一種令人傾倒的絕望的神態在深深搖撼他的心靈,叫他在她面前變得格外溫柔,而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你的年齡完全可以當她的父親了!”“可我正壯年呀!"吉羅德被刺得大叫起來。

  詹姆斯冷靜地談了自己的意見。

  “傑裡,在薩凡納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難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親是羅畢拉德家族的人,而這些法國人非常驕傲。

  至於她母親——願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這些我不管,"吉羅德憤憤地說。"何況她母親已經死了,而羅畢拉德那老頭又喜歡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是這樣,可作為女婿就未必了。”“無論如何那姑娘也不會要你的,”安德魯插嘴說。"她愛上她的一個表兄,那個放蕩的叫菲力浦的,已經一年了,儘管她家裡還在沒完沒了地幼她不要這樣。”“他這個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吉羅德說。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吉羅德回答,他不想說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這一寶貴的資訊,也不告訴他們菲力浦接到家裡的快信趕回西部去了。"而且我並不認為她愛他已經到了擺脫不開的地步。15歲畢竟還太年輕,是不怎麼懂得愛情的。”“她們寧願要那個危險的表兄也不會挑上你的。"因此,當從內地傳來消息起埃爾·羅畢拉德的女兒要嫁給這個矮小的愛爾蘭人時,詹姆斯和安德魯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禁大吃一驚。整個薩凡納都在暗中紛紛議論,並猜測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力浦·羅畢拉德是怎麼回事,可是閒談歸閒談,誰也找到答案。為什麼羅畢拉德家族中最可愛的一個女兒會跟一個大喊大叫、面孔通紅、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結婚呢?這對所有的人都始終是個謎。

  連吉羅德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樣弄成的。

  他只知道出現了一個奇跡。而且,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當臉色蒼白而又十分鎮靜的愛倫將一隻輕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並且說:“奧哈拉先生,我願意嫁給你"時,他簡直謙卑到五體投地了。

  對於這個神秘莫測的問題,連羅畢拉德家族中那驚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愛倫和她的嬤嬤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整個故事,那時這位姑娘像個傷心的孩子似地哭了個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經是個下定決心的女人了。

  嬤嬤有所預感地給她的小主婦拿來一個從新奧爾良寄的小包裹,上面的通訊位址是個陌生人寫的,裡面裝著愛倫的一張小照(愛倫一見便驚叫一聲把它丟在地上),四封愛倫寫給菲力浦·羅畢拉德的親筆信以及一位新奧爾良牧師附上的短簡,它宣佈她的這位表哥已經在一次酒吧的鬥毆中死了。

  “他們把他趕走了,父親、波琳和尤拉莉把他趕走了。我恨他們。我恨他們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他們了。我要離開這裡。

  我要到永遠看不見他們的地方去,也永遠不再見這個城市,或者任何一個使我想起——想起的人。"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本來伏在床頭陪著她一起啜泣的嬤嬤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寶貝,你不能那樣做呀!”“我非這樣不可,他是個好心人。我要這樣辦,或者到查爾斯頓的修道院裡去當修女。"正是這個修道院的念頭給皮埃爾·羅畢拉德帶來了威脅,使他終於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是個堅貞不渝的長老教友,儘管他的家族信奉天主教,因此心想與其讓女兒當修女還不如她嫁給吉羅德·奧哈拉好。最後,他對吉羅德這個人,除了門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麼反感了。

  就這樣,愛倫(已不再姓羅畢拉德)離開薩凡納,她隨同一位中年丈夫,帶著嬤嬤和二十個黑人家奴,動身到塔拉去了。

  次年,他們生了第一個孩子,取名凱蒂·思嘉,是隨吉羅德的母親命名的。吉羅德感到有點失望,因為他想要一個兒子,不過他還是很喜歡這個黑頭發的女兒,高高興興地請塔拉農場的每個農奴都喝了酒,自己也樂得喝了個酩酊大醉。

  如果說愛倫對於自己那麼倉促決定同吉羅德結婚曾經有所懊悔的話,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吉羅德如此,他每次瞧著她都要驕傲得不得了呢。她一離開薩凡納那個文雅的海濱城市,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記憶都拋到了腦後;同樣,她一到達北佐治亞,這裡便成為她的家了。

  她父親那所粉刷成淺紅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麼幽雅舒適,有著美女般豐盈的體態和帆船乘風破浪的英姿;是法國殖民地式的建築,以一種雅致的風格拔地而起,裡面用的是螺旋形樓梯,旁邊的鐵制欄杆精美得像花邊似的。那是一所富麗、優雅而平靜的房子,是她溫暖的家,但如今她永遠離開了。

  她不僅離開了那個優美的住處,而且離開了那建築背後的一整套文明,如今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到了一個新大陸似的。

  北佐治亞是個草莽未改、民情粗獷的地區。她高高地站在藍嶺上麓的高原上,看見一望無際逶迤起伏的紅色丘陵和底部突露花崗岩,以及到處聳立的嶙峋蒼松。這一切在她眼裡都顯得粗陋和野性未馴,因為她看慣了滿綴著青苔苔蔓的海島上那種幽靜的林藪之美,帶陽光下遠遠延伸的白色海灘,以及長滿了各種棕櫚的沙地上平坦遼闊的遠景。

  在這個區,人們習慣了冬季的嚴寒和夏天的酷熱,並且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旺盛的生機和力量。他們為人誠懇,勇敢,大方,蘊藏著善良的天性,可是強壯、剛健,容易發火。她已離開的那些海濱人常常引為驕傲的是,他們對人對事,甚至對待決鬥和爭執,都採取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可是這些北佐治亞人身上卻有一股子勁兒。在海濱,生活已經熟透了——可在這裡,生活還是稚嫩的,新的,生氣勃勃的。

  在愛倫看來她在薩凡納認識的所有人好像都是從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的觀點和傳統都那樣地相似,可在這裡人們就多種多樣了。這些到北佐治亞定居的人來自許多不同的地方,諸如佐治亞其他地區,卡羅來納,維吉尼亞,歐洲,以及北美等等。有些人如吉羅德那樣是到這裡來碰運氣的新人。還有些人像愛倫則是舊家族的成員,他們覺得原來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這遙遠的地方來尋找避難所。也有不少人在無故遷徙,這就只能說是前輩拓荒者的好動的血液仍在他們的血脈中加速流動著。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和有著各種不同背景的人給這個縣的全部生活帶來了一種不拘禮俗的風習,而這是愛倫所不曾見過,也是她自己永遠無法充分適應的。她本能地知道海濱人民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應當如何行動。可是,誰也沒有說過北佐治亞人該怎樣做呀!

  另外,還有一種勢力推動著這個地區的一切,那就是席捲整個南部的發達。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這個縣的新墾地還很肥沃,在大量生產這種東西。棉花便是本地區的脈搏,植棉和摘棉便是這紅土心臟的舒張和收縮。從那些弧形的壟溝中財富源源湧來,同樣源源而來的還有驕矜之氣——建立在蔥綠棉林和廣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驕矜。如果棉花能夠使他們這一代人富裕起來,那麼到下一代該更加富裕多少啊!

  對於未來的這種絕對把握使生活充滿了和熱望,而縣裡的人都在以一種愛倫所不瞭解的全心全意的態度享受著這種生活。他們有了足夠的錢財和足夠的奴隸,現在有時間玩樂一番了,何況他們本來就是愛玩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忙到不能放下工作來搞一次炸魚野餐、一次狩獵或賽馬,而且很少有一個星期不舉行全牲大宴或舞會。

  愛倫永遠不想也不能完全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她在薩凡納時凡事都自作主張慣了——不過她尊重他們,而且漸漸學會了羡慕這些人的坦誠和直率,他們胸無城府,對一個人價也總是從實際出發。

  她成了全縣最受尊敬的一位鄰居。她是個節儉而溫厚的主婦,一個賢妻良母。她本來會奉獻教堂的那分悲痛和無私,如今都全部用來服務於自己的兒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帶她離開薩凡納的男人了——這個男人讓她離開了薩凡納和那裡所有留下記憶的事物,可是從來也沒有提過什麼問題呢。

  到思嘉年滿周歲並且據嬤嬤看來比一般女嬰長得更加健康活潑的時候,愛倫生了第二個孩子,取名蘇珊·埃莉諾,人們常叫她蘇倫;後來又生了卡琳,在家用《聖經》中登記為卡洛琳·愛琳。接下去是一連三個男孩子,但他們都在學會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個男孩躲在離住宅一百來碼的墳地裡,在那些蜷曲的松樹底下,墳頭都有一塊刻著"小吉羅德·奧哈拉"字樣的石碑。

  愛倫來到塔拉農場的當天,這個地方就變了。她可是已經準備好擔負起一個農場女主人的職責了。雖然剛剛15歲,年輕姑娘們在結婚之前首先必須溫柔可愛,美麗得像個裝飾品,可是結婚以後就理該料理家務,管好全家那上百個的白人黑人,而且她們從小就著眼於這一點而受到了訓練。

  愛倫早就接受過了每個有教養的年輕太太都必須接受的這種結婚前準備,而且她身邊還有嬤嬤,能夠叫一個最不中用的黑人也使出勁來。她很快就使吉羅德的家務中呈現出秩序、尊嚴和文雅,給塔拉農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美麗風貌。

  農場住宅不是按照什麼設計圖樣建築的,有許多房子是根據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陸續增添的。不過,由於愛倫的關注和照官,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處,從而彌補了設計上的欠缺。一條兩旁載著杉樹的林蔭道從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門前——這樣一條杉樹林蔭道是一所農場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僅提供陰蔭,而且通過對比使其他蒼翠樹木顯得更加明朗。走廊頂上交錯的紫藤給粉白磚牆襯映得分外鮮豔,它同門口那幾叢粉紅的紫薇和庭院中開著的白花木蘭連成一起,便把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飾了不少。

  在春夏兩季,草地中的鴨茅和苜蓿長得翡翠般綠油油的,逗引著一群群本來只在屋後閒逛的吐綬雞和白鵝前來觀賞。

  這些家禽中的長輩們時常領著它們的後代偷偷進入前院,來探訪這片綠茵,並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下留連忘返。為了防備它們的掠奪,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個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個黑人男孩坐在臺階上,手裡拿著一條破毛巾當武器,構成了塔拉農場的一個風景——當然是不怎麼愉快的部分,因為不准他用石子投擲這些家禽,只能揮舞毛巾嚇唬嚇唬罷了。

  愛倫給好幾十個黑人男孩分派了這個差事,這是一個男隸在塔拉農場得到的第一個職位。他們滿十歲以後,就給打發到農場修鞋匠老爺爺那裡,或者到制車匠兼木工阿莫斯那裡,或者到牧牛人菲力浦那裡,或者到養騾娃庫菲那裡專門學手藝。如果他們表現得不適合任何一行手藝,就得去當大田勞工,這麼一來他們便覺得自己完全喪失取得一個社會地位的資格了。

  愛倫的生活既不舒適也不愉快,然而她並不期待過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運。她承認這個世界是男人的這一事實。男人佔有財產,然後由女人來管理。

  管理得好時,男人享受名譽,女人還得稱讚他能幹。男人只要手上紮了根刺便會像公牛般大聲吼叫,而女人連生孩子時的陣痛也得忍氣吞聲,生怕打攪了他。男人們出言粗魯,經常酗酒,女人們卻裝做沒有聽見這種失言,並一聲不響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覺。男人們粗暴而直率,可女人們總是那麼和善、文雅,善於體諒別人。

  她是在上等婦女的傳統教養下長大的,這使她學會怎樣承擔自己的職責而不喪失其溫柔可愛。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個女兒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兩個小的身上成功了,因為蘇倫渴望當一名出色的閨秀,很用心聽母親的教誨,卡琳也是個靦腆聽話的女孩。可是思嘉,吉羅德的貨真價實的孩子,卻覺得那條當上等婦女的路實在太艱難了。

  思嘉使嬤嬤生氣的一個毛病是不愛跟那兩個謹慎的妹妹或威爾克斯家很有教養的幾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卻樂意同農場上的黑孩子或領居家的男孩子們廝混,跟他們一起爬樹,一樣擲石子。嬤嬤感到十分難過,怎麼愛倫的女兒會有這樣的怪癖,並且經常勸誡她"要學得像個小姐那樣"。但是愛倫對問題看得更寬容,更遠。她懂得從青梅竹馬中能產生未來的終身伴侶的道理,而一個姑娘的頭等大事無非結婚成家。她暗自念叨著:這孩子只不過精力旺盛些罷了,至於教育她學會那些德貌兼備的優點,成為一個使男人傾心的可愛的姑娘,那還有的是時間呢。

  抱著這個目的,愛倫和嬤嬤同心協力,所以到思嘉年齡大些時便在這方面學習得相當不錯了。她甚至還學會了一些旁的東西。儘管接連請了幾位家庭女教師,又在附近的菲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了兩年書,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麼完全的,不過在跳舞這一門上卻是全縣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鬭e鬭e,美妙無比。她懂得怎樣微笑才能使那兩個酒窩輕輕抖動,怎樣扭著走路才能讓寬大的裙子迷人的搖擺,怎樣首先仰視一個男人的面孔,然後垂下眼來,迅速地螦E動眼簾,顯出自己是在略帶地顫抖似的。她最擅長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裝出一副嬰兒般天真爛漫的表情,藉以掩飾自己心中一個精明的心計。

  愛倫用細聲細氣地訓誡,嬤嬤則用滔滔不絕的嘮叨,都在盡力將那些作為淑女賢妻不可少的品質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須學會溫柔一些,親切一些,文靜一些,"愛倫對女兒說。"男人們說話時千萬別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認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總不喜歡快嘴快舌的姑娘。”“小姑娘家要是皺著眉頭、嘟著嘴,說什麼俺要這樣不要那樣,她們就別想找到丈夫,"嬤嬤憂鬱地告誡說。"小姑娘家應當低著頭回答說:‘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說:‘聽您的吩咐,先生。'"雖然她們兩人把凡是大家閨秀應該知道和東西都教給了她,但是她僅僅學到了表面的禮貌。至於這些皮毛所應當體現的內在文雅她卻既不曾學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學。有了外表就行了,因為上等婦女身份的儀錶會給她贏好名聲,而她所需要的也不如此而已。吉羅德吹噓說她是周圍五個縣的美女,這話有幾分真實,因為鄰近一帶幾乎所有的青年,以遠到亞特蘭大和薩凡納某些地方的許多人,都向她求過婚。

  她到了16歲,就顯得嬌媚動人了,這應當歸功於嬤嬤和愛倫的培養,不過她同時也變得任性、虛榮而固執起來。她有著和她的愛爾蘭父親一樣容易感情衝動的品質,可是像她母親那樣無私堅忍的天性卻壓根兒沒有,只不過學到了一點點表面的虛飾。愛倫從來不曾充分認識到這只是一點虛制,因為思嘉經常在她跟前顯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將她的大膽妄為掩藏起來,並且克制著自己的嬤嬤,表現得如她母親所要求的那樣性情溫婉,否則,母親那責備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會掉淚呢。

  但是嬤嬤對她並不存幻想,倒是經常警覺地觀察著這種虛飾上的破綻。嬤嬤的眼睛比愛倫的銳利得多,思嘉實在想不起來這一輩子有哪件事是長期瞞過了她的。

  這兩位鍾愛的良師並不替思嘉的快樂、活潑和嬌媚擔憂。

  這些特徵正是南方婦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們擔心的是吉羅德的倔強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現,有時還生怕她們無法將她身上這些破壞性的東西掩蓋起,直到她選中一個如意郎君為止。可是思嘉想要結婚——要同艾希禮結婚——並且樂意裝出一副貌似莊重、溫順而沒有主見的模樣,如果這些品性真正能夠吸引男人的話。至於男人們為什麼喜歡這樣,思嘉並不清楚。她只知道這樣的方法能行得通。她從來沒有多大興趣去思考這件事的道理,因為她對人的內心活動,甚至她自己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這般地做了說了,男人們便會準確無誤地用如此這般的恭維來回報她。這像一個數學公式似的一點也不困難,因為思嘉在學校念書時數學這門功課學得相當輕鬆。

  如果說她不怎麼懂得男人的心理,那麼她對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為她對她們更加不感興趣。她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女朋友,也從來不因此感到遺憾。對於她來說,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兩個妹妹在內,在追共同的獵物——男人時,都是天然的仇敵。

  除她母親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愛倫·奧哈拉卻不一樣,思嘉把她看做一種有別於人類中其他人的神聖人物。她還是個小孩時,思嘉就把母親和聖母馬利亞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長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這種看法。對她來說,愛倫代表著只有上帝或一位母親才能給予的那種安全可靠的保證。她認為她的母親是正義、真理、慈愛和睿智的化身,是個偉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唯一的困難是,要做一個公正、真誠、慈愛、無亂的人,你就得犧牲許多人生樂趣,而且一定會換掉許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喪失這樣可愛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給了艾希禮,並且年紀老了,有了這樣的機會時,她便著意去模仿愛倫。可是,在那之前……

第四章

  那天吃晚飯時,思嘉因母親不在代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式,但是她心中一起紛擾,說什麼也放不下她所聽到的關於艾希禮和媚蘭的那個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親從斯萊特裡家回來,因為母親一不在場,她便感到孤單和迷惘了。

  斯萊特裡家和他們鬧個不停的病痛,有什麼權利就在她思嘉正那麼迫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把愛倫從家中拉走呢?

  這頓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自終只聽見吉羅德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直到她發覺自己已實在無法忍受了為止。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那天下午同思嘉的談話,一個勁兒地在唱獨腳戲,講那個來自薩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聲調用拳頭在餐桌上敲擊,同時不停地揮舞臂膀。吉羅德已養成了餐桌上壟斷談話的習慣,但往往思嘉不去聽他,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可是今晚她再也擋不住他的聲音了,不管她仍多麼緊張地在傾聽是否有馬車轔轔聲說明愛倫回來了。

  當然,她並不想將自己心頭的沉重負擔向母親傾訴,因為愛倫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兒想嫁給一個已經同別人訂婚的男人,一定會大為震驚和十分痛苦的。不過,她此刻正沉浸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悲劇中,很需要母親在一在場便能給予她的那點安慰,每當母親在身邊時,思嘉總覺得安全可靠,因為只要愛倫在,什麼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聽到車道上吱吱的車輪聲她便忽地站起身來,接著又坐下,因為馬車顯然已走到屋後院子裡去了。那不可能是愛倫,她是會在前面臺階旁下車的。這時,從黑暗的院子裡傳來了黑人位興奮的談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見剛才從屋裡出去的波克高擎著一個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從大車上下來了。笑聲和談話聲在黑沉沉的夜霧中時高時低,顯得愉快、親切、隨便,這些聲音有的沙破而緩和,有的如音樂般嘹亮。接著是後面走廊階梯上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進入通向主樓的過道,直到餐廳外面的穿堂裡才停止了。然後,經過片刻的耳語,波克進來了,他那嚴肅的神氣已經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轉,一口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吉羅德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喊道,滿臉煥發著新郎的喜氣,"您新買的那個女人到了。”“新買的女人?我可不曾買過女人呀!"吉羅德聲明,裝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是有,吉羅德先生!您買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說話呢。"波克回答說,激動得搓著兩隻手,吃吃地笑著。

  “好,把新娘引進來,"吉羅德說。於是波克轉過身去,招呼他老婆走進飯廳,這就是剛剛從威爾克斯農場趕來,要在塔拉農場當一名家屬的那個女人。她進來了,後面跟隨著她那個12歲的女兒——她怯生生地緊挨著母親的腿,幾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給遮住了。

  身材高大迪爾茜的腰背挺直。她的年紀從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麼都行。她那張呆板的紫銅色臉上還沒有皺紋呢。她的面貌顯然帶有印第安人血統,這比非洲黑人的特徵更為突出。她那紅紅的皮膚,窄而高的額頭,高聳的顴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鷹鉤鼻子(再下面是肥厚的黑人嘴唇),所以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種。她顯得神態安祥,走路時的莊重氣派甚至超過了嬤嬤,因為嬤嬤的氣派是學來的,而迪爾茜卻是生成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大多數黑人那樣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選擇字眼。

  “小姐,您好。吉羅德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再次謝謝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給買過來。有許多先生要買俺來著,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下,這會叫俺傷心的。所以俺要謝謝您。俺要盡力給您幹活兒,好讓您俺沒有忘記你的大德。”“嗯——嗯,"吉羅德應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他做的這番好事被當眾揭開了。

  迪爾茜轉向思嘉,眼角皺了皺,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

  “思嘉小姐,波克告訴了俺,您要求吉羅德先生把俺買過來。

  今兒個俺要把俺的百里茜送給您,做您的貼身丫頭。"她伸手往後把那個小女孩拉了出來。那是個棕褐色的小傢伙,兩條腿細得像雞腳,頭上矗立著無數條用細繩精心纏住的小辮兒。她有一雙尖利而懂事的、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的眼睛,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傻相。

  “迪爾茜,謝謝你!"思嘉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的。

  我一生來就由她一直在服侍著呢。”

  “嬤嬤也老啦,"迪爾茜說,她那平靜的語調要是嬤嬤聽見了准會生氣的。”她是個好嬤嬤,不過像您這樣一位大小姐,如今應當有個使喚的丫頭才是。俺的百里茜倒是在英迪亞小姐跟前幹過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能幹得像個大人呢。"在母親的慫恿下百里茜突然向思嘉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咧著嘴朝她笑了笑;思嘉也只她回報她一絲容。

  “好一個機靈的小娼婦,"她想,於是便大聲說:“迪爾茜,謝謝你了,等嬤嬤回來之後咱們再談這事吧。”“小姐,謝謝您。這就請您晚安了,"迪爾茜說完便身去,帶著她的孩子走了,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

  晚餐桌上的東西已收拾完畢,吉羅德又開始他的講演,但好像連自己也並不怎麼滿意,就更不用說聽的人。他令人吃驚地預告戰爭既將爆發,同時巧妙地詢問聽眾:南方是否還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這時卡琳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于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後當尼姑的愛情故事裡,同時,眼中噙著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蘇倫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著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圖爾特·塔爾頓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並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祝思嘉呢,她則早已被艾希禮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麼還能這樣喋喋不休地盡談薩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時候慣常有的那樣,她奇怪人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麼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穩地轉動。

  仿佛她心裡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著的這個飯廳意顯得那麼平靜,這麼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那張笨重的紅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櫃,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豔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就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思嘉很愛一家人晚餐後坐在這裡時那番寧靜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厲聲責問,她早就溜走,溜過黑暗的穿堂到愛倫的小小辦事房去了,她在那裡可以倒在舊沙發上痛哭一場啊!

  整個住宅裡那是思嘉最喜愛的一個房間。在那兒,愛倫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臺前寫著農場的帳目,聽著監工約拿斯·威爾克森的報告。那兒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當愛倫忙著在帳簿上刷刷寫著時,吉羅德躺在那把舊搖椅裡養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勢子上——這些沙發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裡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裡去,單獨同愛倫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母親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難道母親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著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著是愛倫打發車夫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裡來了。大家一起抬頭望著她迅速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出這種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親連在一起了。

  嬤嬤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裡拿著皮包,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麼晚才回,很抱歉。"愛倫說,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思嘉,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吉羅德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了,仿佛施了魔術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愛倫回答說。"我本來擔心埃米也會死,不過現在我她會活下去的。"姑娘們都朝她望著,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吉羅德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不早了,現在咱們做祈禱吧,"愛倫那麼機靈地打斷的吉羅德的話,要不是思嘉很瞭解母親,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埃米·斯萊特裡的嬰兒的父親呢?這無穎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思嘉心裡明白,要是等待母親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的。思嘉懷疑是約拿斯·威爾克森,因為她常常在天快黑時看見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約拿斯是北方佬,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縣裡的社交活動。正經人家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萊特裡的那一類的下等人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同他交往的。由於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萊特裡家的人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儘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歎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她從不注意,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對於那些自認為不正當的事情愛倫總是不屑一顧,並且想教導思嘉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愛倫向壁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裡把念珠取來,這時嬤嬤大聲而堅決地說:“愛倫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做你的禱告吧!”“嬤嬤,謝謝你,可是我不餓。”“你準備吃吧,俺這就給你弄晚飯,"嬤嬤說,她煩惱地皺著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廚娘把火捅一捅。愛倫小姐回來了。”地板在她腳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裡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沒啥意思。俺說過多回了,他們全是懶蟲,不識好歹。愛倫小姐犯不著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人。

  他們果真值得人伺候,怎麼沒買幾個黑人來使喚呢。俺還說過——"她的聲音隨著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之路。嬤嬤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們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來注意一個黑人的話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裡大聲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法。

  波克手裡拿著一個盤子、一副刀叉和一條餐巾進來了。他後面緊跟著傑克,一個十歲的黑人男孩,他一隻手忙著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鈕扣,另一手拿了個拂塵,那是用細細的報紙條兒綁在一根比他還高的葦稈上做成的。愛倫有個只在特殊場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驅蠅帚,而且由於波克、廚娘和嬤嬤都堅信孔雀毛不吉利,給之派上用場是經過一番家庭鬥爭的。

  愛倫在吉羅德遞過來的哪把椅子上坐下,這時四個聲音一起向他發起了攻勢。

  “媽,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上'十二橡樹'村我得穿呀。請給我釘釘好嗎?”“媽,思嘉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紅的太難看了。怎麼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讓我穿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媽,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會才走行嗎,現在我都13了——”“你相不個信,噢哈拉太太——姑娘們,別響,我要去拿鞭子了!凱德·卡爾弗特今天上午在亞特蘭大對我說——你們安靜一點好嗎?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了——他說他們那邊簡直鬧翻了天,大家都在談戰爭、民兵訓練和組織軍隊一類的事。還說從查爾斯頓傳來了消息,他們再也不會容忍北方佬的欺淩了。"愛倫對這場七嘴八舌的喧嘩只微微一笑,不過作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說幾句。

  “要是查爾斯頓那邊的先生們都這樣想,那麼我相信咱們大家也很快就會這樣的,"她說,因為她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薩凡納以外,整個大陸的大多數上等人都能在那個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這個信念查爾斯頓人也大都有的。

  “卡琳,不行,親愛的,明年再說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並且穿成人服裝,那時我的小美人該多麼光彩呀!別撅嘴了,親愛的。你可以去參加全牲野宴,請記住這一點,並且一直待到晚餐結束;至於舞會滿14歲才行。”“把你的衣服給我吧。思嘉,做完禱告我就替你把花邊縫上。”“蘇倫,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親愛的。你那件粉紅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膚色也很相配,就像思嘉配她的那件一樣。不過,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條石榴紅的項鍊。"蘇倫在她母親背後向思嘉得意地聳了聳鼻子,因為做姐姐的正打算懇求戴那條項鍊呢。思嘉也無可奈何地對她吐吐舌頭,蘇倫是個喜歡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厭煩的妹妹,要不是愛倫管得嚴,思嘉不知會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奧哈拉先生,好了,現在再給我講講卡爾費特先生關於查爾斯頓都談了些什麼吧,"愛倫說。

  思嘉知道母親根本不關心戰爭和,並且認為這是男人的事,哪個婦女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不過吉羅德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而愛倫對於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吉羅德正發佈他的新聞時,嬤嬤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裡面有焦皮餅乾、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黃甘薯,上面還淌著融化了的黃油呢。嬤嬤擰了小傑克一下,他才趕緊走到愛倫背後,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後搖拂著。

  嬤嬤站在餐桌旁,觀望著一叉叉食品從盤子裡送到愛倫口中,仿佛只要她發現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愛倫的喉嚨裡。愛倫努力地吃著,但思嘉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嬤嬤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吉羅德才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價的北方佬做起事來那麼偷偷摸摸時,愛倫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做禱告了?"他很不情願地問。

  “是的。這麼晚了——已經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著鐘點。"卡琳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放下來;波克,還有我的《祈禱書》,嬤嬤。”嬤嬤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傑克便將驅蠅帚放在屋角裡,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嬤嬤也到碗櫃抽屜裡去摸愛倫那本破舊的《祈禱書》。波克踮著腳尖去開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為止。愛倫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後把打開的《祈禱書》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著雙手擱在上面。吉羅德跪在她旁邊,思嘉和蘇倫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著,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卡琳年紀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隻臂肘擱在椅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每縫作祈禱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母親發現。

  家僕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裡。嬤嬤大聲哼哼著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羅莎和丁娜這兩個女僕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廚娘戴著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傑克正瞌睡得發傻,可是為了躲避嬤嬤那幾隻經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盡可能離她遠些。他們的黑眼睛都發出期待的光芒,因為同白人主子們一起做祈禱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至於帶有東方意象的禱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並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心以各種滿足。因此當他們念到"主啊,憐憫我們",“啊,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仿佛極為感動。

  愛倫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當她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黑人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那昏黃燈光下的每一個人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她又為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裡所有的靈魂"祈禱,然後用細長的手指握著念珠開始念《玫瑰經》。宛如清風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嚨裡都唱出了應答的聖歌聲:“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為我們罪人祈禱吧,現在,以及我們死去的時候。"儘管這個時候思嘉正在傷心和噙著眼淚,她還是深深領略到了往常這個時刻所有的那種寧靜的和平。白天經歷的部分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立刻消失了,留下來的一種希望的感覺。但這種安慰不是她那顆升騰到上帝身邊的心帶來的,因為對於她來說,宗教只不過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仰望上帝聖座和他的聖徒天使們、祈求賜福於她所愛的人時那張寧靜的臉。當愛倫同上帝對話時,思嘉堅信上帝一定聽見了。

  愛倫禱告完,便輪到吉羅德。他經常在這種時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著指頭計算自己禱告的遍數。他正在嗡嗡地念著時,思嘉的思想便開了小差,自己怎麼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應當檢查自己的良心。愛倫教育過她,每一天結束時都必須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遍,承認自己所有的過失,祈求上帝寬恕並給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檢查她的心事。

  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於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艾希禮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思嘉的時候,他又怎麼打算娶媚蘭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麼愛他?他怎麼能故意傷她的心啊?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子裡掠過。

  “怎麼,艾希禮並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仿佛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向前奔跑。

  “他怎麼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經常裝得那麼拘謹,那麼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作品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度瞧著她,那雙最善於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裡面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布倫特或斯圖爾特或凱德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蘭結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裡高興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愛他——"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升到快樂的雲霄中了。這就是對於艾希禮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只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只消——“啊!”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瞧我多傻,竟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媚蘭了呀!他怎麼會呢?"這時,她猛地發覺吉羅德的禱告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禱,機械地沿著手裡的念珠,不過聲音中帶有深厚的,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禱告後,蘇倫和卡琳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縣,那種所謂丟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臺上。何況艾希禮的事連訂婚還沒有宣佈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艾希禮和媚蘭之間沒有愛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麼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婚呢?他准會這麼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後——思嘉忽然從歡樂夢中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儀式,一面睜開眼睛迅速環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黑人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個鐘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熟悉傢俱,一時之間都塗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最最忠貞的聖母,"母親吟誦著。現在開始念聖母連禱文了,愛倫用輕柔的低音讚頌聖母的美德,思嘉便隨聲應答:“為我們祈禱吧。"對思嘉而言,從小以,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聖母還不如說是崇敬愛倫。儘管這有點褻瀆神聖的味道,思嘉闔著眼睛經常看見的還是愛倫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復提到的聖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愛倫的品性。然而今晚,由於她自己意氣昂揚,思嘉發現整個儀式中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和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歷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上帝的身邊,並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闢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艾希禮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後一聲"阿門",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丁娜和羅莎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爐臺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撚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後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面擺著個胡桃木碗櫃,在飯廳裡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櫃頂上放著幾隻燈盞和插在燭臺上的長長一排蠟燭。波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後以一個皇帝寢宮中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后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盞領著這一群人上樓去。愛倫挎著吉羅德的臂膀跟在他後面,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臺陸續上樓了。

  思嘉走進自己房裡,把燭臺放在高高的五斗櫃上,然後在漆黑的壁櫥裡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吉羅德先生,你得把約拿斯·威爾克森開除。"吉羅德一便發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裡去找個不在我跟著搞鬼的監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啊哈!"吉羅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約拿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如此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裡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吉羅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後,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畫已經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畫很簡單,因為她懷有吉羅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採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吉羅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由於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裡的每一個男人調情。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於結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中人黃鬍子的老弗蘭克·甘迺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理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後,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夥,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可是,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呢,那她就只好乾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時,他對於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於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現,儘管受到那麼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啊!不過,究竟用什麼樣的態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裡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仿佛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仿佛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後她只得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鐘斯博羅去,並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像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展呢?假如艾希禮並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裡推出去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畫。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願望和實瑞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中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畫,這個計畫自一個16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子,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失敗,認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面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

第五章

  早晨十點。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戶上的天藍色帷簾燦爛地照入思嘉的房間,使那些奶油色牆壁都閃閃發亮,桃花心木傢俱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紅的光輝,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讓連沿著舊地毯的地方也灑滿了灰色光點。

  空氣裡已經有點夏天的感覺,佐治亞初夏的來臨了,春季的戀戀不捨地讓給比較炎熱的氣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滿房間,它飽含著種種花卉、剛抽枝葉的樹木和潤溫的新翻紅土的香味。從視窗思嘉能看到沿著石子車道和兩行水仙花和一叢叢像花裙子般紛披滿地的黃茉莉在那裡競相怒放,爭奇鬥妍。模仿鳥和啊鳥為爭奪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來,在那裡鬥嘴,啊鳥的聲音尖銳而昂揚,模仿鳥則嬌柔而淒婉。

  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總會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櫺上領略塔拉農場的花香鳥語。可是今天早晨她無暇欣賞旭日和藍天,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匆匆掠過:“謝謝老天爺,總算沒有下雨。"她床上一個匣子裡放著一件蘋果綠的鑲著淡褐色邊的紋綢舞衣,折疊得整整嬤嬤。這是準備帶到“十二橡樹”村去,等舞會開場時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見它便不由得聳了聳肩膀。如果她的計畫成功,今晚她就用不著穿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會開始,她和艾希禮早就啟程到鐘斯博羅結婚去了。這是現在的麻煩——她穿什麼衣裳參加野宴呢?

  什麼樣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顯得更為動人和最使艾希禮傾倒呢?從八點鐘開始她一直在試衣裳,試一件丟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惱火,穿著鑲邊的寬鬆,緊身布褡和三條波浪式的鑲邊布襯裙站在那裡。那些被她捨棄的衣服成堆地丟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繽紛,一起淩亂。

  配有粉紅長飾帶的那件玫瑰紅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蘭去“十二橡樹”村時已經穿過了,她一定還記得的,也許還會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邊領的黑羽緞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膚十分相稱,不過她穿在自上顯得老成了一點。

  思嘉瞅著她那16歲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皺紋和鬆馳的下巴肉似的。可千萬不能在媚蘭那嬌嫩的姿色前顯得穩重和老氣呀!那件淡紫色的條紋細棉面的,配上寬寬的鑲邊和網緣,倒是十分漂亮,可是這對她的身段很不合適。它最好配卡琳那種纖細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覺得要是她穿起來便個女學生了。在媚蘭那泰然自若的姿態旁邊,顯得學生氣可絕對不行呀!還有一件綠方格絲紋綢的,飾著荷葉邊,每條荷葉邊都鑲入一根綠色鵝絨帶子,這是最適合的,事實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為它能叫她的眼睛顯得黑一點,像綠寶石似的,只可惜緊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塊顯而易見的油漬。

  當然,她可以把別針別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蘭,可能會看出來。如今只剩下幾件雜色棉布的了,思嘉覺得這些都不夠鮮麗,不適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過的那件綠衣布衫了。但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場,因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領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這件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這種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麼合適,但她並不怕將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來。

  站在鏡前她扭著身子端詳自己的身影,心想實在看不出渾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處。她的脖子短,但渾圓可愛;兩臂豐腴,也很動人。她的兩個被緊身褡撐得隆然突起,非常可愛。她從來不用像大多數16歲的姑娘們那樣,在胸衣的襯裡中縫上小排小排的絲棉來使顯得更加豐滿和曲線分明。她很高興自己繼承了愛倫那纖細白嫩的雙手和小巧玲瓏的雙足,並且希望還能長到愛倫那樣的身高,不過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滿意了。不能把腿顯露出來,多可惜,她想著,一面提起襯裙遺憾地打量寬鬆裡那雙豐腴而白淨的腿。她天生有這樣兩條腿呀!甚至連菲耶特維爾學院的姑娘們也那樣羡慕呢!至於談到她的腰肢,在菲耶特維爾,鐘斯博羅,或者所有三個縣裡,誰也沒有她這樣纖腰嫋嫋,令人著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了。那件綠花布衫的腰圍是17英寸,但嬤嬤卻按照那析羽緞衣服把她的腰身作為18英寸來束了。嬤嬤本應該她束得更緊緊的。她推開門一聽,嬤嬤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下穿堂裡轟轟震響,便連忙高聲喊她,因為她知道這時愛倫正在薰臘間給廚子分配當天的食物,即使放聲也不礙事。

  “有人以為俺會飛呢,"嬤嬤抱怨著爬上樓來。她撅著跟走進屋裡,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誰打架似的。她那雙又大又黑的手裡端著個託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那是兩隻塗滿黃油的大山芋、一摞淌著糖漿的蕎麥面餅和一泡在肉湯裡的火腿。一看見嬤嬤手上的東西,思嘉那頗為惱火的神氣便立即變得非要大幹一仗不可了。她當時正忙著試衣裳,忘記了嬤嬤的鐵硬規矩,即奧哈拉家的女孩子動身去赴宴會之前,必須先在家裡肚子填得滿滿的,這樣她們在宴會上就吃不下什麼了。

  “我不吃,這沒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廚房去吧。"嬤嬤把託盤放到桌上,然後兩手叉腰,擺出一副架勢。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發生的那種事俺不想再看見了。

  那次俺吃了豬腸子病得厲害,沒在你們出發前拿吃的來。今番你可得給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過來,快我把腰紮得更緊一點,咱們眼已經晚了。我聽見馬車都走到前門來了。"嬤嬤的口氣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麼,思嘉小姐,就吃,聽俺的話,一點點吧。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可全都吃了。”“她們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說。"她們像只兔子一點骨片也沒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這種打墊的東西了。我沒有忘記那次到卡爾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盤,誰知他們家有冰淇琳,還是用從薩凡納帶來的冰做的,結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興吃多少就吃多少。"聽了這番不倫不類的強話,嬤嬤煩惱得皺緊了眉頭。在嬤嬤心目中,一個年輕姑娘該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那是黑白分明的兩個方面,中間沒有可以通融的餘地。蘇倫和卡琳是她手中的兩團熟泥,任憑她強勁的雙手隨意搓捏,對於她的告誡也總是側耳恭聽。可是要開導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違上流襯會的風習,那就會引起一場爭鬥。

  嬤嬤對思嘉的每次勝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贏得的,這中間還得歸功於一種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獪心計。

  “即使你並不在乎人們怎樣談論這個家庭,但俺還在乎呢,"她嘟囔著。"俺不想站在一旁,讓宴會上的每個人都說你那麼沒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只要看見某人吃東西像小雀子那樣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斷定她是個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爾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兒粗魯地猛吃猛喝,饞得像只老鷹。”“母親是上等人,但她照樣吃呢。"思嘉表示反對。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嬤嬤辯駁說。"愛倫在你這個年齡,從來在外面不吃東西,你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也不吃。現在她們都嫁人了。凡是饞嘴的年輕姑娘們,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時舉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並沒有吃東西,艾希禮·威爾克斯還告訴我,看見一個姑娘胃口好他很高興呢。

  嬤嬤不祥地搖著頭。

  “男人家嘴裡說和心裡想的是兩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禮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頓時皺起眉頭,眼看要發作了,但隨即克制住自己。

  在這一點上打中了她,沒有什麼好辯駁的了。嬤嬤看見思嘉一臉的不服氣,嬤嬤便端起託盤,用一種出自本能的溫和而狡獪的方式改變了策略。她邊歎息邊向門口走去。

  “好吧。剛才廚娘裝這盤了時俺就跟她了,'一個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麼就知道。'俺又對她,俺還沒有見一個白人小姐比媚蘭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禮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亞小姐時那樣。"思嘉用十分懷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嬤嬤那張寬臉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蘭·漢密爾頓那樣像個大家閨秀。

  “把盤子放下,過來替我把腰紮緊點兒,"思嘉很不耐煩地說。"我想過會兒再吃一點。要是現在就吃,那就紮不緊了。"嬤嬤掩飾著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盤子。

  “俺的小寶貝兒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著那團蓬亂的綠布花。這時嬤嬤立即起來反對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點不能露出胸口,況且那件衣服既沒領,也沒袖。你要是穿上,皮膚上就會出斑點,好像生來就這樣似的。去年你在薩凡納海灘上出了那些斑點,俺整個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讓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訴你媽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對她說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說。"要是我已經穿好了,媽就來不及叫我再回來換呢。"嬤嬤發現自己輸在算計上了,只好通融地歎了口氣。比較起,與其讓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嚥,還不如任憑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來算了。

  “給我緊緊抓住個什麼,使勁兒往裡吸氣,"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緊緊抓住一根床柱,站穩了身子。嬤嬤狠狠地使勁拉著,抽著,直到束著鯨須帶的小小的腰圍收得更小了,她眼睛裡才露出驕傲而喜悅的神色。

  “誰也沒有俺小寶貝兒這樣的腰身,"她讚賞地說。"每回俺給蘇倫小姐紮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暈過去了。”“呸!"思嘉喘著氣,同時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這一輩子可還從未暈過呢。”“唔,偶爾暈那麼幾回也不礙事,"嬤嬤告訴她。”你有時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幾次對你說,你見了蛇和耗子也不暈,那樣子並不體面。當然,俺不是說在你家裡,而是說在外邊大夥面前,俺還跟你說過——”“唔,快!別說這麼多廢話了。我會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緊了!

  快穿上衣裳吧。”

  嬤嬤小心地那件12碼細紗布做的綠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襯裙上,然後把低領胸衣的後背鉤上。

  “在太陽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熱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來,"她吩咐說。”不然,你回家時就果得像老斯萊特裡小姐一樣黑了。現在來吃罷,親愛的,可別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馬上吐,那可不行埃"思嘉聽話地面對託盤坐下來,要是再塞進去一點東西不知自己肚子還能不能呼吸空氣。嬤嬤從盥洗架上摘下一條大毛巾,小心地將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蓋住她的膝頭。思嘉從那片火腿開始,因為她喜歡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強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結婚了,"她反悔似地說,一面厭煩地吃著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無休止地的勉強自己,永遠不能賃自己高興做事。在自己很想吃東西時期裝得小雀子那樣只能吃一點點,真是太膩煩了。在自己想跑時期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夠連跳兩天也不覺得累時期要裝得跳完一場華爾滋就暈倒了,這真叫人膩煩透了!我再也不想說'您真了不起呀!'來愚弄那些比我還無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懂,讓男人們對我講些什麼,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實在不能再吃了。”“試試吃個熱餅,"嬤嬤好像求她似的。

  “一個女孩子要找男人為什麼就該裝得那麼傻呀?”“俺想,那是因為他們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哪樣的人,只要你給了他們要的東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惱,也省得一輩子當處女。他們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點兒見識也沒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懷疑你比他更有見識,他就不樂意同你這位大家小姐結婚了。”“要是男人們結婚之後發現他們的太太是有見識的,你以為他們會感到驚奇嗎?”“是呀,可那就晚了。他們已經結婚了。況且先生們總是提防著他們的老婆會有見識。”“到時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說我所想說的話,不管人家怎樣不喜歡我。”“不行,你不能這樣,”嬤嬤擔憂地說。"只要俺還有一口氣,就不許你這樣。現在吃餅吧。泡著肉湯吃,親愛的。”“我北方佬姑娘用不著做這種傻瓜。我們年在薩拉托加時,我注意到她們有許多人在男人面前也顯得很有見識似的。"嬤嬤輕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當然,俺看她們想啥說啥,不過俺沒見她們哪幾個在薩拉托加人向她們求婚的。”“可是北方佬也得結婚呀,"思嘉爭辯說。"她們並非長大就行了。她們也要結婚,生孩子。她們的孩子多著呢。”“是為了錢男人家才娶她們的,"嬤嬤斷然說。

  思嘉把烤餅放在肉湯裡泡了泡,再拿起來吃。也許嬤嬤說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點道理,因為愛倫也同樣的話,不過說法不大一樣,也更委婉一些。實際上,她那些女友的母親全都教給自己的女兒必須做那種不能自立的、依戀別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憐蟲。其實,要養成和保持這個模樣,也需要不少的知識。也許她是太魯莽了。她常見艾希禮爭論,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她許就是這種態度和她喜歡散步騎馬的有益於健康的習慣,使艾希禮害怕同她接近而轉向嬌弱的媚蘭那邊去了。也許,要是她變換一下策略——可是她覺得,如果艾希禮意屈服于這種預先策劃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敬佩他了。任何一個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為一個假笑、一次暈倒和一聲"你真了不起呀"所,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們全都喜歡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對艾希禮也採用了這種錯誤的策略——當然,算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如今她要採取不同的手法,正當的手法。她需要他,並且只有幾個小時可以用來爭取他了。

  如果暈倒,或者說假裝暈倒,便能達到目的,那就暈倒了,如果微笑,賣弄內情,或者裝傻,就能夠把他引誘過來,她倒是樂意去調一番情,也高興裝得甚至比凱薩琳·卡爾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膽的辦法呢?她也樂意採用。總之,成敗在此一舉了!

  誰也不會告訴思嘉,她自己的個性儘管有可怕的致命弱點,可是跟她所能採用的任何偽裝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

  如果有人這樣告訴她,她會感到高興但同時不會相信的。而且那個她本人現在所處的這個文明世界也同樣不會相信,因為與以前或以後無論什麼時候比起,這種文明對於女性天然的評價都是最低的了。

  馬車載著她在紅土大路上同威爾克斯農場馳去,此時思嘉心裡暗暗感到高興,因為母親和嬤嬤都不跟他們一起去。這樣,在野宴上便沒有人聳著眉頭或撅著下嘴唇來干涉她的行動計畫了。當然,明天蘇倫一定會向她們描述的,不過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進行,那麼她家裡因她與艾希禮訂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動,就抵消他們的不快而有餘了。是的,她很慶倖愛倫留在家裡。

  早晨吉羅德喝了幾杯白蘭地,借興把約拿斯·威爾克森開除了,於是愛倫便在威爾克森離開之前留在塔拉農場檢查帳目。當她坐在小辦事房裡那個高高的寫字臺前忙著時,思嘉進去與她吻別,約拿·威爾克森拿著帽子站在愛倫身旁,他那繃緊的黃面孔上流露著無法掩飾的又氣又恨的神情,因為他覺得自己被這樣無禮地從一個全區最好的監工位置攆走,實在難以忍受。何況這只是區區一樁風流韻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吉羅德,對於埃米·斯萊特裡的娃娃,有嫌疑認用父親的不下十來個,當然也極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內。吉羅德,對這個看法表示同意,至於愛倫,她卻認為他的案情並不能因此有所改變。約拿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們對他態度冷淡並輕視他的社會地位,儘管表面敷衍也是掩蓋不了的。他最恨愛倫·奧哈拉,因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嬤嬤作為農場女工頭留下來協助愛倫,所以只派了迪爾茜跟來,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邊的趕車人座位上,她膝上擱著那個裝有姑娘的舞衣的長匣子。吉羅德跨著那匹大獵馬在車旁緩緩地著,他的酒興尚未消散,同時由於迅速處理完了威爾克森那樁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鳴得意。他把責任推到愛倫身上,根本沒想到愛倫因錯過野宴和朋友歡聚的良機會感到多麼失望;在這個春日良辰,他的田地顯得那樣美麗,鳥兒又歌唱得那樣動聽,他自己也覺得那樣年輕好玩,便再不想別的了。有幾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和其他愛爾蘭小曲,或者更加陰鬱的"羅伯特·埃米特挽歌","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他很高興,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談特談北方佬和戰爭中度過,更是興奮極了。同時他也為自己那穿著漂亮裙子、打著可笑的小花陽傘的三個女兒感到驕傲。他不再去想頭一天同思嘉進行過的那番談話,因為那已經從他心裡統統跑掉了,他只覺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綠得像愛爾蘭山陵呢。這後一種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為其中頗有詩意;於是,他便為姑娘們放聲而略略走調地唱起她們心愛的《身穿綠軍裝》來了。

  思嘉用母親對一個自命不凡的兒子那樣既鍾愛了又藐視的神情看著他,眼看到日落時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時又將如往常那樣跳過從“十二橡樹”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籬笆,不過她希望由於上帝的仁慈和他那騎馬的清醒,他不要摔斷了脖子才好。偏偏他會不走橋上卻策馬踏著水過河,然後一路嚷著回家,讓波克攙扶著躺到辦事房的沙發上,因為這種時候波克經常擎著燈在前廳等候著。

  他會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為此他將在第二天早晨賭罵發誓詳細告訴愛倫,說他的那騎馬黑暗中從橋上掉到河裡了——這樣一個明明誰也騙不了的謊話卻會為大家所接受,讓他覺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個可愛、自私、不負責任的的寶貝,心頭不由得湧起一股對他的熱愛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興奮又愉快,仿佛整個世界連同吉羅德都包容在她那博愛的胸懷裡了。她很漂亮,這一點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就要把艾希禮占為己有。陽光溫暖而柔和,佐治亞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現。大路旁一叢叢黑莓已一起嫩綠,把冬天雨水沖洗下來的紅土溝壑都掩蓋起來了,而那些從紅土中突露出來的花崗岩卵石已開始披上切羅基薔薇,周圍是淡紫色的野羅蘭。河岸高處林木蔥蘢的小山上,山茱萸開滿了晶瑩的白花,仿佛殘雪還在萬綠叢中戀戀不捨。開花的山楂子樹正迎風怒放,開始從嬌白轉為粉紅,在樹下閃耀著光斑的枯松枝間,野忍冬織成了一張猩紅、桔紅和玫瑰紅的三色地毯。微風裡摻和著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個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將終生記住這天有多麼美麗,"思嘉想。"也許這就是我結婚的日子呢!”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想像自己就在這天下午或者晚間月下,同艾希禮一起坐車穿過這花香葉綠的美景,到鐘斯博羅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還得在一位亞特蘭大牧師的主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但那又要叫愛倫和吉羅德煩惱了。她設想愛倫聽到女兒同另一個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時期得臉色灰白的模樣,不由得有點畏縮起來,但是她,只要愛倫再看看女兒的幸福光景,也就會原諒她了。吉羅德,會大聲咒駡的,不過,儘管他昨天警告過她不要嫁艾希禮,他還是會因為自己家同威爾克斯家做了親戚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無論如何,這些都我結婚以後的事,現在不必管它,"這樣一想,她就把煩惱丟在一邊了。

  在這樣明媚的春天,在這麼暖洋洋的陽光下,當“十二橡樹”村的煙囪正好開始在那邊小山上出現時,你除了盡情歡樂,是不可能有旁的什麼感覺的。

  “我將一輩子住在那裡,我將看見五十個這樣的春天,也許更多呢。我將告訴我的兒女和孫兒孫女,這個春天多麼美麗,比他們所要看到的都更為可愛。"想到這最後一點時她快活極了,便加入《身穿綠軍裝》末尾的合唱部分,並且贏得了吉羅德的高聲稱讚。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為什麼如此快活,"蘇倫表示反感地說,因為她心裡還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綠色綢舞衣,她會比思嘉漂亮得多。為什麼思嘉總那樣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給她呢?媽為什麼也總是那樣護著她,說綠色同蘇倫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樣清楚,艾希禮的親事要在今晚宣佈,爸今天早晨這樣說的。當然我也明白,你對他表示親昵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就知道這些,"思嘉說著,吐了吐舌頭,不想讓自己的興致給破壞了。到明天早晨這個時候,請看蘇倫小姐吃驚的模樣吧。

  “蘇倫,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卡琳震驚地表示異議。

  “思嘉喜歡的是布倫特。”

  思嘉那雙笑盈盈的綠眼睛望著妹妹,心想她怎麼會這樣可愛呢。全家都知道,卡琳這個13歲的姑娘已尼傾心於布倫特了,但布倫特卻全不在意,只把她當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當愛倫不在場時,大家總喜歡拿布倫特來捉弄她,直到她哭出來為止。

  “我一點也不喜歡布倫特,親愛的。"思嘉樂得慷慨地說。

  “而且他也一點不喜歡我。你看,他正在等著你快快長大呢!"卡琳那張圓圓的小臉紅了,她心裡又高興又懷疑,兩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這話當真?”

  “思嘉,你知道母親說過,卡琳還太小,還不該想什麼男孩子,可你嬤嬤去逗引她。”“好吧,看我究竟喜歡不喜歡,你走著瞧。"思嘉回答道。

  “你是要妹妹露臉,因為你知道再過一年左右她就會長得比你漂亮了。”“你們得小心,今天講話該文明些,否則我回去抽你們,"吉羅德警告說。"噓!別響,我聽聽,這是馬車聲吧?准是塔爾頓家或者方丹家的。"他們駛近一個從茂密的山岡下來的交叉道時,馬蹄聲和車輪聲聽得更清楚了,同時從樹林背後傳來嘁嘁喳喳的女人爭吵聲和歡笑聲。在前頭在吉羅德勒住馬向托比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馬車停在交叉路口。

  “那是塔爾頓家的姑娘們,"他向他的女兒們宣佈,他紅潤的臉上泛起了光彩,因為,他在全縣的太太們中除了愛倫就最喜歡這位紅頭髮的塔爾頓夫人。"而且是她親自駕車呢。

  噢,居然有位玉手纖纖的太太在擺弄馬兒啦。輕盈如羽毛,又結實得像張生牛皮,可仍然那麼美麗動人呀。你們誰也沒有這樣好看的手,真太可惜了!"他補充說,一面又鍾愛又帶責備地向他的女兒們瞟了幾眼。"卡琳害怕牲口,蘇倫的手一碰韁繩就像摸著熨斗似的,而你這個淘氣鬼——”“我麼,不管怎樣我從來沒有給撂下來過,"思嘉氣衝衝地嚷道。"可塔爾頓夫人每次打獵都摔跤呢!"他從馬鐙上欠起身,一揚手把帽子摘下來,這時塔爾頓家的馬車滿戴著穿得漂漂亮亮、撐著陽散沿著面紗的姑娘出現了,果然塔爾頓夫人如吉羅德說的那樣坐在車夫座位上。由於馬車上擠著她的四個女兒她們的嬤嬤,以及幾隻裝著跳舞衣的長匣子,已再容不下一個車夫了。加上,阿特裡斯·塔爾頓只要自己的一雙手閑著便從不願意讓任何人來駕車,無論他是黑人還是白人。外表嬌弱,骨骼纖秀,皮膚白皙得好像那火焰般的頭髮把她的臉上的全部血色都吸收到這炫亮的一叢裡來了,可是她卻有著充沛的精神和不倦的體力。她養了八個孩子,都和她一樣頭髮火紅,精力旺盛。全縣的人都這樣說,她把他們教養得十分成功,因為像對待她的那些馬駒似的,她把同樣的溺愛和最嚴格的訓練都放到他們身上了。"勒住他們,但不要傷了他們的銳氣,"這是塔爾頓夫的箴言。

  她愛馬,也經常談論馬。她瞭解它們,把它們掌握得比全縣任何人都好。她蓄養的小馬駒越來越多了,已擠出圈門跑到前面草地上來了,就像她的八個孩子擠出了山上那座散亂不堪的房子似的,於是每當她在農場裡轉悠時,馬駒、兒女和獵狗,都成群地尾隨著她。她相信她的馬都具有人性,尤其那匹名叫乃利的棗紅母馬。如果由於家務忙,她來不及在規定時去騎馬散心時,她便把糖碗交給一個黑小子,吩咐他:“給乃利一把糖吃,告訴她我馬上就出來。"除了某些特殊場合,她經常穿著騎裝,因為無論後是否騎馬,她總是希望要騎的,所以,懷著這種期待的心情。她每天氣身時就穿上騎裝。每天早晨,無論晴雨,乃利都身著鞍轡,在屋前走來走去,等著塔爾頓夫人從家務中抽出一小時來騎它。可是費爾希爾是個很不好管理的農場,難得有閒置時間,因為乃利往往會馱著空鞍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那裡來回走動,比阿特裡斯·塔爾頓則把騎裝的衣襟高高紮起來,露出六英寸高的明亮的馬靴整天忙活。

  今天,她穿一件窄小的下擺不合時宜地深黑綢衣,那模樣仍和騎時一樣,因為這衣服是嚴格地按照她的騎裝做的,頭上戴的又是一頂小黑帽,上面那支長長的黑羽毛把一隻熱情的高閃閃的褐色眼睛遮住了,這和她打獵時戴的那頂又破又舊的帽一模一樣。

  她看見吉羅德,便揮了揮鞭子,同時把那兩匹像在跳舞似的棗紅馬勒住,馬車停下了。馬車後座的四們姑娘一齊探出身來,嘰哩呱啦地喧嚷著打招呼,把一對轅馬都嚇得蹦跳起來。這情景在一個偶然經過的旁觀者看來,會覺得塔爾頓和奧哈拉兩家的人大概是多年不見了,其實他們兩天前還見過呢。不過塔爾頓家是個好交際的家庭,喜歡和鄰居尤其是奧哈拉家的姑娘拉來往。那就是說,他們喜歡蘇倫和卡琳,至於思嘉,除了那個沒有頭腦的凱薩琳·卡爾弗特之外,全縣沒有哪位姑娘真正喜歡她。

  這個縣在夏天裡差不多平均每星期要舉行一次全牲野宴和跳舞會,可是對於塔爾頓家那些紅頭髮的最會享樂的人來說,每次野宴和舞會都仿佛是頭一次參加似的,總是非常興奮。她們是一支健美而活潑的四人小分隊,擠在馬車裡衣裙壓著衣裙,陽傘遮著陽傘,連寬邊早帽上簪著的紅玫瑰和系在下巴頦底下的天鵝絨帶子也都在互相碰撞著,糾纏裡。四頂草帽底下露出了各色的紅頭髮:赫蒂的是正紅,卡蜜拉的是草莓金紅,蘭達的是銅赭紅,貝特西的胡蘿蔔紅。

  “太太!好一窩漂亮的雲雀呀!"吉羅德殷勤地說,一面讓自己的馬告近塔爾頓的馬車。"不過她們要趕上母親,那還著得遠呢。"塔爾頓夫人滴溜溜轉著一對紅褐色的眼睛,把下嘴唇往裡吸著,露出一副略帶嘲諷的欣賞模樣,這時姑娘們嚷嚷開了:“別飛媚眼了,媽,要不我們告爸去!”“奧哈拉先生,我發誓。媽只要有個像您這樣漂亮的男人在身邊,她就決不讓我們沾邊了!"思嘉聽了這些俏皮話,和旁的人一起笑起來,不過像往常一樣,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對待母親的那種放肆的態度使她大為驚駭。她們仿佛把她當一個跟好處自己一樣的人,仿佛她剛滿16歲呢。對於思嘉,不要說真正跟自己的母親說這種話,就連這樣一個念頭幾乎也是褻瀆的呢。不過——不過——人家姑娘們同母親的那種關係還是很有意思的。她們儘管那樣批評、責備和取笑她,可對她還是崇拜的。不,思嘉立即暗自說,她這並不是想寧願要一個像塔爾頓夫人那樣的母親,只是偶然覺得同母親開開玩笑也很有趣罷了。她知道甚至這種想法也是對愛倫的不敬,因此為自己感到羞恥。她知道,馬車裡那四個火紅頭髮的姑娘是不會為這樣胡亂的想法而傷腦筋的,於是像往常一樣她又深感自己跟人家不同,又被一起懊惱而惶惑的心情所籠罩了。

  思嘉的頭腦儘管敏銳,可並不善於分析,不過她朦朧地意識到,雖然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像馬駒一樣頑皮,像三月的山兔一樣撒野,可她們身上還是有一股天生無憂無慮的直率勁兒。她們的父母雙方都是佐治亞人,並且是佐治亞南部的人,距離那些開拓者還只有一代。他們對自己和周圍環境都有信心。他們本能地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這和威爾克斯家的人一樣,儘管方式很不相同;而且這中間沒有那種經常在思嘉心中激化的衝突,因為思嘉身上有一種溫和的過分講究教養的濱海貴族血統和一種精明而凡俗的愛爾蘭農民血統混合在一起,那是兩不相容的。思嘉既要尊敬母親,把她作為偶像崇拜,又想揉母親的頭髮,並且取笑她。她明白她只能要麼這樣,要麼那樣,二者不能兼而有之。跟男孩子一起時,也是同一種感情衝突在作崇,使得她既然裝得像個很有教養的溫文平靜的閨秀,又想作一個頑皮壞女孩,不妨跟人幾次親吻。

  “今天早上愛倫在哪兒?"塔爾頓夫人問。

  “她剛剛家裡的監工開除了,她留在家裡同他交接帳目。你家先生和小夥子們哪兒去了?”“唔,他們幾個小時前就騎馬到'十二橡樹'村去了——我敢說是去品嘗那邊的混合飲料看夠不夠勁兒,仿佛他們從現在到明兒早晨都不要喝了!我也想叫約翰·威爾克斯留他們過夜,即使只能讓他們睡在牲口棚裡也好。五個喝醉了的酒鬼可夠我受的了。要是只有三個,我還能對付得了,可是——"吉羅德連忙打斷她,把話題岔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三個女兒正在背後暗笑,因為她們還記得去年秋天他參加了威爾克斯舉辦的那次野宴之後,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回家來的。

  “塔爾頓夫人?那你今天怎麼沒騎馬呢?說實在的,你沒騎上乃利,簡直便不像你自己了。你這人就是個斯坦托嘛。”“斯坦托?好個湖塗的漢子?"塔爾頓夫人模仿他的愛爾蘭土腔嚷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半人半馬的怪物吧?斯坦托是個嗓門像銅鑼的人呀。”“不管它是什麼,這沒關係,"吉羅德回答說,對自己的錯誤毫不在意。"至少你驅趕起獵狗來,太太,你的嗓門就像銅鑼啦。”“這話可對了,媽,"赫蒂說。"我告訴過你,你每回看到一隻狐狸都要像個印第安土人那樣大喊大叫的。”“可還不如你讓嬤嬤洗耳朵時叫得響呢。"塔爾頓夫人回敬她。”而你都16歲了!唔,至於說到我今天怎沒騎馬,那是因為乃利今天清早下駒兒了。”“真的?"吉羅德著實高興地嚷道,他那愛爾蘭人愛馬的在眼睛裡閃閃發亮,同時思嘉從自己母親和塔爾頓夫人的比較中又吃一驚。對於愛倫來說,母馬從不下駒兒,母牛從不產犢兒,當然,母雞也幾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談這種事。可是塔爾頓夫人卻沒有這樣的忌諱。

  “是匹小母馬嘍?”

  “不,腿足有兩碼長,是個漂亮的小駒子。你一定得過來看看,奧哈拉先生。它可真是一起塔爾頓家的好馬。紅得像赫蒂的頭髮呢。”“而且長得也很像赫蒂,”卡蜜拉,這惹得長臉的赫蒂動手來擰她,她尖叫一聲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長褲子和晃動的帽子中間去了。

  “我的這幾匹小母馬今天早晨都快活極了,"塔爾頓夫人說。"我們今天早晨聽到艾希禮和他的那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後,她們都一直在發瘋似的鬧個不停。那個表妹叫什麼來著?媚蘭?上帝保佑,那個怪可疼的小妮子,可是我連她的句字和模樣都總是記不起來。我家廚娘是威爾克斯家膳事總管的老婆,那男的晚兒晚上過來談起了那樁新聞,廚娘今天早晨對我們說了,說今天晚上要宣佈這門親事,姑娘聽了都興奮極了,儘管我看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幾年誰都知道艾希禮要娶她,那就是說,如果他不肯跟梅肯那裡伯爾家他的一個表妹結婚的話,這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跟媚蘭的哥哥查理斯結婚一樣。現在,奧哈拉先生,請告訴我,要是威爾克斯家的人同他們家族以外的人結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為如果——"思嘉沒有聽見其餘那些說笑的話。頃刻間太陽仿佛鑽到一團冷酷的烏雲背後去了。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萬物都失了光彩。那些新生的綠葉也失去了生氣,山茱萸變得蒼白了,開花的山楂剛才還那麼嬌嬌豔,現在也突然凋謝了。思嘉把手指伸進馬車的帷簾裡,她的陽傘也跟著抖動了好一會兒。原來,知道艾希禮訂婚是一回事,可聽見別人這樣偶爾談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不久,她的勇氣洶湧地回來了,太陽又重新出現了,世界又大放光輝。她知道艾希禮愛她。這是千真萬確的。於是她微笑想像,要是這天晚上並沒有宣佈什麼親事,而是發生了一次私奔,塔爾頓夫人會怎樣大驚失色啊!從此以後,塔爾頓夫人會對鄰居們說,思嘉這丫頭多麼狡猾,她居然一聲不響坐在那裡聽她談媚蘭,而她和艾希禮卻一直在想著這些,她的兩個酒窩也微微顫抖起來。這時,赫蒂始終在觀察母親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現在看見思嘉這模樣,便有點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往後一靠,不再操這份心了。

  “奧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見怎樣,"塔爾頓夫人強調說,"這種中表婚姻是完全錯誤的。艾希禮要娶漢密爾頓的姑娘是夠糟的了,至於霍妮要嫁給那個臉色蒼白查理斯·漢密爾頓——”“霍妮要是不嫁給查理,她就誰也撈不到,"蘭達說,她是個對別人刻薄但覺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從來沒有過男朋友。儘管他們已經訂婚了。而且他對她也從不怎麼親熱,思嘉,你還記得,去年耶誕節他怎麼追求你來著——”“可別使壞呀,姑娘,”她母親說。"表兄妹不應該結婚,就是從表兄妹也不應該,那會削弱血統的。那跟馬不一樣。你可以讓一起母馬跟它的兄弟配,乃至一起公馬跟它的女兒配,結果還是很好,如果你懂得血統的話,可是人就不行了。外表也許不錯,但精氣神兒就不行了。你——”“不過,太太,在這一點上我可要跟你唱反調了。你能舉出比威爾克斯家更好的人來嗎?他們家從布賴恩·博魯小時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結親呀。”“他們早該停止,因為如今已露出跡象來了。唔,艾希禮他還是長得挺英俊,還沒什麼,可就連他——不過,請威爾克斯家那些沒精打采的姑娘吧,真可憐呀!當然,都還是好女孩子,可就是沒精打采。再看媚蘭那妮子,瘦得像根棍兒,一點精神也沒有。真是弱不禁風,她自己沒個主攻,只會說:‘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這些紅頭髮姑娘或你家思嘉那樣優美強壯的血液。不過,請不要誤解。威爾克斯家就他們為人來說都是些好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歡他們,可是讓我們坦白說吧!他們吠講究教養,也太愛搞近親結婚了。難道不是這樣?他們在一塊幹地上,在一條平坦大路上,會走得很好,可是請聽我說,我不相信威爾克斯家的人能夠走爛泥路,我認為他們的精氣神兒已經耗盡了,因此一旦發生危機,我就不相信他們能經得起風浪。他們是個過太平日子的家族。

  至於我,我要的是一起任何天氣都能闖的馬。而且他們的近親結婚已經使他們變得跟這一帶其他的人不一樣了。整天要麼彈鋼琴,要麼鑽書本。我相信艾希禮是寧願讀書不願找獵的。是的,我信這一點,奧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們的骨骼,太纖細了!他們家需要強壯有力的男女——”“啊——啊——嗯"吉羅德若有所思地支吾著。他突然頗為內疚,意識到這番話雖然很有意思,對自己還得當,可是對愛倫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他明折,如果愛倫得知她的幾個女兒聽了這樣毫不忌諱的一次談話,她一定會永遠不舒服。可是塔爾頓太太像往常那樣,一談起無論是馬或人的生育這個得意的話題,便根本不聽別人的意見而滔滔不絕。

  “我說這些話是有感而發的,因為我的一些表親也是中表結婚,而且老實告訴你,他們的孩子都長得像鼓眼牛娃,真可憐哪!所以,我家裡要我跟一位從表兄結婚時,我便像只馬駒似的跳了起來,堅決反對。我,'不,媽。我不能這樣。

  我的孩子會像馬那樣得大關節病和氣喘病的'好,我媽一聽說大關節病便暈倒了,可我巍然不動,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看,她也很懂得馬的繁殖,還誇我說得對呢。於是她幫助我跟著塔爾頓先生逃走了。現在,請看看我的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沒有一個帶病或矮小的,儘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可是,他們威爾克斯家——”“太太,你不想換換話題,"吉羅德趕緊插嘴,因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蘇倫臉上流露的貪婪好奇心,恐怕再這樣下去她們以後會向愛倫提出煩人的問題,那便暴露出他作為陪女兒外出的監護人是多麼不稱職了。至於思嘉,他高興地看到,她似乎在想旁的事情,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赫蒂·塔爾頓把他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我的天哪,媽,咱們走吧!"她不耐煩地喊道。"看這太陽把烤的,我都聽得見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來了。”“等等,太太,過會兒再走,"吉羅德說。"那麼,關於賣給我們馬匹交營裡的事,你究竟是怎麼決定的?戰爭眼看隨時可能爆發,小夥子們希望這個問題早日落實,那是一支克萊頓縣的軍隊,我們要的也是克萊頓縣的馬匹。可是你這位太太也實在固執,至今還不同意把你的好馬賣給我們。”“也許並不會發生戰爭呢,"塔爾頓夫人心存觀望地說,這時她的心想已經從威爾克斯家的古怪婚姻習慣中徹底轉過來了。

  “怎麼,太太,你不能——”

  “媽,"赫蒂又一次插進來,"你跟奧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橡樹'村再談馬匹的事不好嗎?”“對了,對了,赫蒂小姐,"吉羅德說,"我一分鐘也不敢耽擱你們啦。咱們不會兒就到'十二橡樹'村了,那裡的每一個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馬匹的事。不過,看到像你母親這樣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樣固執地不肯賣自己的馬,我可真傷心呀!塔爾頓夫人,請問,你的愛國心到哪裡去了?難道南部聯盟對你就毫無意義?”“媽,"小貝特西喊道,"蘭達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渾身都要皺巴巴的了。”“唔,貝特西,把蘭達推開,別嚷嚷。現在,吉羅德先生,你聽我說,"她準備反駁,眼睛開始閃閃發光了。"你犯不著用南部聯盟來壓我嘛!我認為南部聯盟對我像對你一樣重要;我有四個男孩子到了營裡,可你一個也沒有呢。不過我的孩子們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馬卻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馬是給那些我認識的小夥子,那些慣于騎純種馬的上等人,我將樂意把它們無償地獻出來。不,我不會有片刻的猶豫。可是,要讓我的寶貝們去任憑那些慣於騎騾子的林區和山地人擺佈,那可不行,先生!我一想起它們背上長了鞍瘡和餵養得不好就要犯夢魘的。你以為我會讓那幫蠢貨去騎我的這些嬌生慣了寶貝,去撕扯它們的嫩嘴,鞭打它們,直到它們給糟蹄蹋得毫無生氣嗎?你瞧,我現在只要想到這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了!奧哈拉先生,不行。你想要我的馬,這是好意,不過你最好還是行到亞特蘭大去買些老廢物來給你們的莊稼漢去騎吧。反正他們永遠也分不出好歹來的。”“媽,咱們繼續趕路不好嗎?”卡蜜拉也加入了這個等得不耐煩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後你還是會把你的那些寶貝交給他們的。只要爸和幾個男孩子跟你仔細談談南部聯盟是多麼需要馬匹,你就會哭著把它們交出去了。"塔爾頓太太抖了抖韁繩咧嘴一笑。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她說著用鞭子在那兩騎馬背上輕輕碰了一下。馬車又飛速地行駛了。

  “真是個好女人,"吉羅德說,一面把帽子戴上,回到自己的馬車旁。"走吧,托比。我們要把她磨服,還是會弄到那些馬的。當然嘍,她說得也對。她是對的。誰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沒資格騎馬。他應當去當步兵。不過最糟糕的是這個縣裡沒有足夠的農場主子弟來編成一個整營呢。你說怎麼樣,小女兒?”“爸,請你要麼走在我們前頭,要麼在後面。看你踢起這麼一大堆的塵土,都快把我們嗆死了,”思嘉說,她覺得要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談話了。因為別人的談話使她不有好好思考,而她急於要在抵達“十二橡樹”之前整理好思想,同時準備一副光彩動人的面容。吉羅德順從地刺了刺馬肚子,一溜煙跑到前頭追趕塔爾頓家的馬車去了,到那裡他還可以繼續關於馬匹的談話。

第六章

  他們過了河,馬車向山上駛去。在“十二橡樹”村還沒進入眼簾之前,思嘉就已經看見一團煙霧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悠閒地飄浮著,也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燃燒的山胡桃木和烤豬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從頭天晚上便在緩緩燃著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計現在已成為玫瑰紅灰燼的長槽,獸肉在上面的叉子上轉動著,肉汁緩緩地滴落在炭火中,發出噝噝的聲音。思嘉知道微風吹送的那股香味是從那幢大房子背後的大橡樹林裡起來的。約翰·威爾克斯常常是在那裡,在那緩緩而下通向玫瑰園的斜坡上,舉行他的全牲野宴。這個陰涼宜人的佳境要比別的例如卡爾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卡爾弗特太太不喜歡野宴上的食品,並且聲稱好幾天之後房子裡都還有那些氣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個離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沒有遮蔭的地點熱汗淋漓地吃著。不過,也只有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樣舉行野宴。

  那些帶有支架的長長的野餐桌上沿著威爾克斯家最漂亮的亞麻布,這些餐桌常常擺在最陰涼的地方,兩旁是沒有靠背的條凳;空地上還放著一些椅子、矮腳凳和坐椅,是給那些不喜歡坐條凳的人準備的。在離宴席較遠的地方才是那些長長的烤野獸肉的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這裡散發的油煙和種種濃烈的香味是客人們聞不到的。威爾克斯先生經常養著至少十來個黑人,他們端著託盤來回跑動為客人提供食品。

  那邊倉房背後還設有另一個野宴火炕,專供家僕、來賓們的車夫、侍女等人使用,他們吃是的玉米餅、山薯和黑人最喜歡的牲畜內臟,時令碰巧時還有足夠的西瓜讓他們吃個飽。

  當思嘉遠遠聞到的新鮮豬肉的香味時,她欣賞地皺起鼻子,希望等烤好以後她的食欲會旺盛起來。此刻她的肚子裡還是飽飽的,而且腰紮得很緊,生怕自己隨時都會打出嗝來。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為只有老頭兒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圍的人議論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們駛上了山頂,這時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齊齊的出現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圓柱,寬闊的遊廊,平坦的屋頂,這美麗得像一個那麼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兒,她顯得雍容大方,對誰都一樣親切可愛了。思嘉喜愛“十二橡樹”村勝過喜歡塔拉農場,因為它的一種堂皇的美,一種柔和的莊嚴,而這是吉羅德的住宅所不具備的。

  寬闊曲折的車道上到處是騎乘的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向朋友打招呼。咧著大嘴傻笑的黑人對宴會總是那麼興奮,他們正在把牲口牽到倉場上去卸鞍解轡,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綠的草地上嚷著跑著,玩跳房子和捉人的遊戲,並且競相誇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從前頭一直延伸到屋後的寬敞的大廳裡已經擠滿了人,當奧哈拉的馬車駛到前面臺階邊停下時,思嘉看見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們搖擺著裙裾在二樓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摟著腰肢倚在樓欄杆上,笑著招呼下面大廳裡的年輕小夥子們。

  從那敞開的法國式視窗,她看見那些年齡較大的婦女穿著深色綢衣搖著扇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裡,談論著嬰兒、疾病和誰跟誰結婚,以及怎麼結婚的,等等。威爾克斯的膳事總管湯姆在大廳和門廳裡穿梭忙合著,他手裡端著一隻銀託盤,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褲子和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腳酒杯。

  陽光燦爛的前廊上也擁擠著賓客。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裡了,思嘉心想。塔爾頓家四個小夥子和他們的父親倚著高高的圓柱,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肩並肩站在那兒,博伊德和湯姆則同他們的父親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卡爾弗特先生貼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後者雖然已在佐治亞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顯得有點像陌生人似的。每個人對她十分客氣而親切,都覺得她可憐,不過誰也不會忘記她由於做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過失。那兩個卡爾弗家的小夥子雷福德和凱德,同他們那個活躍的白白胖胖的妹妹凱薩琳在一起,向黑臉喬·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薩莉·芒羅開玩笑。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羅耳語,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遠道而來的,例如從十英里外的洛夫喬伊,從菲耶特維爾,從鐘斯博羅,少數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和梅肯。整個房子像要被客人擠垮了,而不停地高談闊論和譁然大笑,以及婦女們格格的笑聲,尖叫聲和喧嚷聲,更是此起彼落,熱鬧無比。

  思嘉看見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臺階上,他一頭銀絲般的頭髮,腰背挺直,煥發著寧靜和藹的容光,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般永不衰敗。他旁邊站著霍妮·威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於從父親到大田勞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不停地歡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賓。

  霍妮那種顯然渴望對誰都顯得親切動人的勁兒,同她父親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思嘉想起也許塔爾頓太太剛才說的話畢竟是有些道理。威爾克斯家的男人們無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徵。那種把約翰·威爾克斯和艾希禮的灰眼睛襯托得更顯著的赤金色濃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亞的臉上便變得稀疏而沒有什麼光澤了。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亞除了用"平淡"一詞以外,再沒有別的說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亞的蹤影哪裡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許是在廚房裡對僕人們作最後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憐的英迪亞,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她得為家務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便沒有機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過錯呀。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臺階,伸出手臂去攙扶思嘉。她下馬車時見蘇倫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經從人叢中找出弗蘭克·甘迺迪來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這穿褲子的老處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裡輕蔑地嘀咕著,一面跳下地來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甘迺迪趕忙走來攙扶蘇倫,蘇倫那個得意勁兒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蘭克·甘迺迪可能擁有比縣裡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這些在一個年滿40的人身上是毫無吸引力的,何況他既瘦小又神經質,長著幾根稀稀拉拉幾根黃鬍子,是個婆婆媽媽、唯唯諾諾的人。

  不過,思嘉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這種輕蔑心理,反向他飛了個欣然的微笑,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蘇倫伸出手臂,一面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亂轉。

  思嘉即使在跟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交談時,兩隻眼睛也在人群裡搜索艾希禮,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圍是一起歡迎的招呼聲,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這對孿生兄弟一起向她走來。芒羅家的姑娘們也對她的衣服大聲稱讚,她很快便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圈子的中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把整個大廳裡的喧嘩都壓倒了。可是艾希禮在哪裡?還有媚蘭和查理斯呢?她裝得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並一直朝大廳那裡笑鬧的人群中望著。她閒談著,笑著,迅速向屋子裡,庭院裡搜索著,忽然發現一個陌生人獨自站在大廳裡用一種淡漠而不怎麼禮貌的神情注視著她,這使她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一面由於自己吸引了一個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點難為情了。他看來年紀不小,至少有35歲。他個子高高的,體格很強壯。思嘉心想,還沒有見過這樣腰圓膀闊、肌肉結實、幾乎粗壯得有失體面的男人呢。當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在修剪短短的髭須底下閃閃發光。他的臉膛黑得像個海盜,一雙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主張把一艘帆船鑿沉或搶走一名處女似的。他的臉上表情冷漠而鹵莽,連對她微笑時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諷的意味,使思嘉緊張得出不來氣。她想人家這樣無禮地瞧著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可懊惱自己竟沒有受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人,但他黑黑的臉膛無可否認地有著上等人家的血統。兩片飽滿的紅嘴唇上那深長的鷹鉤鼻子、高高的前額和寬闊的天庭,都說明了這一點。

  她毫無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開,同時他也回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這裡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一個心腸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同某個不體面的趣聞有關似的,不過她正一心想著艾希禮,便不去細究了。

  “我得上樓去理理頭髮,"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從人群中帶走。"你們倆可得等著我,別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氣埃"她看得出來,要是她今天跟任何別的人調情,斯圖爾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因為他剛剛喝了幾杯,正擺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氣,她憑經驗知道這就要出事了。她在過廳裡站下跟朋友們說話,又對英迪亞打招呼,後者正從後屋裡出來,已忙得頭髮不整,兩鬢流汗。可憐的英迪亞!一個姑娘長著不灰不白的頭髮和眼睫毛,以及一個顯得性情固執的下巴,這就夠糟的了,何況已經20歲了還沒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亞是否懷恨她把斯圖爾特從她身邊奪走了。有不少的人還在說她仍然愛他,可是你怎麼也琢磨不透一個威爾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懷恨這件事,他決不會露出痕跡來,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種稍覺疏遠又頗為親切的態度對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談了幾句,便走上寬闊的樓梯。這時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在後面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查理斯·漢密爾頓。他是個俊俏的小夥子,滿頭柔軟的褐色鬈髮覆蓋在白皙的前額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溫柔,像一隻聰敏的長毛牧羊犬。他穿著很合身的褲子和黑色上衣,帶皺褶的襯衫領口打著個很寬很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因為他在女孩子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像大多數怕羞的男人那樣,他非常愛慕思嘉這樣快活,開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對他的態度從沒有超出敷衍應酬的範圍,因此現在她回報他的那燦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兩隻手,就使他驚喜得透不過起來的。

  “怎麼,查理斯·漢密爾頓,你這漂亮的小傢伙,是你呀!

  我敢說你是專門從亞特蘭大老遠趕來,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查理斯激動的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抓住她那雙溫暖的小手,癡癡地望著那雙滴溜溜轉的綠眼睛。姑娘們是慣用這種態度跟男孩子說話的,可對查理斯卻從來沒有過。他可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老是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又總是那麼親切,但從來不肯跟他開玩笑。他經常看見姑娘們跟那些比他難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調情說笑,早就巴不得她們也這樣跟他鬧著玩兒。可是除了偶爾一兩次外,他跟她們在一起時往往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總是破口無言,窘困得難受極了。事情過後,他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倒想起許許多多本來可以說的俏皮逗人的話來,可是機會沒有了,因為人家姑娘們經過這麼一兩回試驗之後,便把他撂在一邊了。

  至於霍妮,他同她已經有了默契,準備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的時候結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時同樣也很不自在,沒有什麼好說的。有時候他有一種不怎麼爽快的感覺,覺得霍妮那種有點賣弄風情和自作主張的神氣對他很不利,因為她對男孩子有股狂熱勁兒,恐怕一有機會她就會隨便給哪個男人玩這一套的。所以查理斯對娶霍妮不怎麼熱心,因為她沒有在他心中那種瘋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愛的書本告訴他一個戀人所應當有的。他經常渴望著有個美麗、大膽、感情熾熱、善於戲謔的女人來愛他。

  可如今思嘉·奧哈拉用她所說的對他心疼的話,在跟他開玩笑呢!

  他想想出幾句話來說說,可是想不出來,接著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為她在一個勁兒地說下去,他也就用不著開口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現在,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回來,到時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開去跟別的女孩子胡鬧呀,那樣我可要吃醋了!"這些話從那張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櫻桃小口裡說出,同時烏黑的睫毛在碧綠的眼睛上方假裝嚴肅地飛舞著。

  “我不會的,"他終於使勁喘過起來,可是決沒有想到她是在把他當做一隻等待屠夫的小牛犢呢。

  她拿那把合著的摺扇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敲,然後轉身上樓,這時她的視線又落到那個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離查理斯幾步遠的地方。他顯然從旁聽見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仰頭對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樣邪惡得像只公貓似的,隨即又將思嘉渾身上下打量著,眼光中全然沒有思嘉所習慣的那種敬意。

  “活見鬼!"思嘉用吉羅德慣用的那句粗話煩惱地暗思忖說。"他看來好象——好像知道我沒穿內衣是模樣似的。"接著把頭一甩,逕自上樓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間臥室裡,她發現凱薩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打扮,拼命咬著嘴唇,想叫它們顯得更紅一些。她的飾帶上佩著新鮮的玫瑰花,這同她的兩頰相到輝映,那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了。

  “凱薩琳,"思嘉說,一面試著把她穿的那件緊身上衣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傢伙是誰?”“唔,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凱薩琳興奮地低聲說,留心不讓在隔壁房間閒聊的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嬤嬤聽見。"我真想不到威爾克斯先生怎麼會讓他到這裡來了,不過他本來就在鐘斯博羅同甘迺迪先生商談買棉花的事。當然了,甘迺迪先生要把他帶在身邊,就一起來了。他不能丟下他就走埃”“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人家誰也沒有招待過他呢!親愛的。”“真的沒有嗎?”“沒有。"思嘉默默地尋思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不曾跟一個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過呢。這倒是一種很令人興奮的局面。

  “他幹過什麼事了?”

  “唔,他的名聲壞極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他的朋友本來都是那裡最上等的人,可現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談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並沒有親屬關係,可是她瞭解他的一切,而且誰都瞭解。

  他是從西點軍校開除出來的。你想想吧!他還些事情實在太糟糕了,卡羅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關於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快告訴我!”“親愛的,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可要是她媽聽說她居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氣得要死呢。唔,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姑娘坐馬車出去玩。我從來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能猜到一點。她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便不會在下午那麼晚的時候沒個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親愛的,他們在外面幾乎待了個通宵,最後才步行回家,據說是馬跑了,車也給摔壞了,他們在樹林裡迷了路。後來你猜怎麼樣——”“你說吧,我猜不著,"思嘉很熱心地說,巴不得發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同她結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嗯——沒跟她有過什麼,也看不出為什麼就該娶她。於是,當然嘍,她哥哥把他叫出來,這時巴特勒先生稱他寧願給槍斃也不要娶一個蠢貨。這樣一來,他們就只有進行決鬥,結果巴特勒先生擊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時巴特勒先生也只好離開查爾斯頓,可至今沒有接待他,"凱薩琳得意地結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照料思嘉梳妝來了。

  “她懷孕了沒有?"思嘉在凱薩琳的耳邊悄悄地問。

  凱薩琳拼命搖頭。"不過她同樣給毀了,"她有點厭惡地低聲回答。

  但願艾希禮別毀了我才好,思嘉突然這樣想。象他這樣一個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決不會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對瑞德·巴特勒產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跟一個蠢女人結婚哩。

  思嘉坐在屋後那株大橡樹樹蔭下一張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葉邊和皺襞向周圍蕩漾著,底下那雙綠羊皮軟鞋露出了大約兩英寸的樣子,這是大家閨秀坐著時雙腳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裡捧著一個幾乎沒有動過的盤子。

  野宴已達到高xdx潮,暖融融的空氣中洋溢

  著笑聲、談話聲、餐具碰著杯盤的叮噹聲,以及烤肉和稠肉湯的濃烈香味。間或一陣清風吹過,從長長的烤牲火坑向賓客們起來了股股輕煙,小姐太太們假裝煩地尖叫起來,一面使勁揮舞手中棕櫚葉扇子。

  大多數年輕小姐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兩旁長長的條凳上,唯獨思嘉,她明白在這種座席上只能兩邊各坐一個男人,便單單另外挑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引來盡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圍了。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裡,她們的深色衣裳在周圍的歡快色彩中看來更加顯眼。主婦們無論年齡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離開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情郎和他們的喧笑聲,因為在南方,婦女一結婚就不算美人了。從那位以老賣老公然在打嗝兒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嘔吐出來的17歲的愛麗絲·芒羅,她們正交頭接耳不停地討論著家庭等方面的問題,這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更加愉快而富於教育意義了。

  思嘉朝她們輕蔑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們活象一群肥老鴉,已婚婦女從來都是沒有什麼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給了艾希禮,也得自動地跟這些穿深色綢衣的主婦們一起,坐到涼亭下和前屋客廳裡去,並且跟她們一樣莊重,一樣呆板,不再屬於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來她像大多數女孩子那樣,她的想像力只能把她帶到結婚的禮壇上去,不近也不遠,到此為止。此外,她現在正覺得十分不幸,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種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裡的盤子,靈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餅乾送到嘴邊模樣是那麼文雅,只輕輕咬了一點,要是嬤嬤見了准會大加讚賞的。她儘管周圍有了那麼多向她獻殷勤的小夥子,可是從沒像現在這樣難受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畫至少在艾希禮身上已經徹底完了。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禮沒有來。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在又都捲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臟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得很。

  艾希禮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實際上她來到以後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面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媚蘭正挽著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蘭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母親裙子裡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雙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她長著一頭稠密烏黑的鬈髮,上面嚴嚴地罩著發網,顯得一絲不亂。這黑的一大堆前面掛著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由於兩個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麵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麼平淡,身佬多麼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中仍包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象一個17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細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蕩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子般尚未充分發育的身軀,而那頂垂著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子,則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子吊在長長的金鏈上,從整整齊齊網著的鬈髮中垂下來,在褐色眼睛近旁擺蕩著,這對眼睛象冬天樹林中波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褐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著歡迎思嘉,稱讚她那件綠色衣裳多麼漂亮,這時思嘉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為她那麼迫切地想同艾希禮單獨談話!從那以後,艾希禮就離開賓客坐在媚蘭腳邊一隻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著,悠閒而睡眼朦朧地微笑著,這樣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愛不過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蘭眼中煥發著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媚蘭望著艾希禮時,她那平淡的臉上仿佛被一支內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煥發,因為只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那麼現在媚蘭臉上顯現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思嘉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跟他們一起笑著,談著冒失的事情,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拼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並且發誓永遠不相信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禮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著媚蘭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媚蘭俯視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於他的。

  這樣,思嘉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們中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於受到她的青睞查理斯·漢密爾頓,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他一隻手拿著她的扉子,另一隻手端著自己那盤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這叫霍妮傷心得快要哭了。她左邊的凱德懶洋洋地待在那裡,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衝衝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並且已開始鬥起嘴來。弗蘭克·甘迺迪象只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著,到橡樹樹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思嘉挑揀好吃的東西,仿佛那兒的十幾個僕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後,蘇倫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沖出大家閨秀的忍讓範圍,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視。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為儘管思嘉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布倫特只對她說了聲"好啊,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發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總是那麼親切,用一種出於自然的敬重態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便暗暗夢想有一天她將綰起髮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待。可現在看來,思嘉已經把他撈到手了!至於芒羅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膚小夥子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懊惱,不過當托尼和亞曆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著覷著,隨時準備只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占一個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忍無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思嘉行為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赫蒂·塔爾頓。對於思嘉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夠了,謝謝,一面用手指輕輕扶著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著到玫瑰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這種有秩序的戰略性撤退對於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思嘉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女孩子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艾希禮,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蘭的那條緞帶,一面微笑著望著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媚蘭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從媚蘭身上移開,便看見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眾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便笑起來。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後隱藏著什麼心事的人,而且這只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那麼,她也可以抓他其他來取樂呀!

  “只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艾希禮說話。他一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麼受人愛慕了。"接著,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媚蘭,因為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麼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牆花'了。"想到這裡,她重新鼓起了勇起,並且對查理斯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褐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著她。對於查理斯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毫不費力同思嘉戀愛起來。由於這種新的感情的衝擊,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霍妮是一隻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則是只閃爍的蜂鳥。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別的小夥子顯然被她對查理斯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裡糊塗,因為他們知道查理斯為人那麼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思嘉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艾希禮身上卻是例外。

  最後一叉子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時機已經來到,英迪亞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可是英迪亞由於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裡歇一會,一面朝那位來自菲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

  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悠悠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談笑聲漸漸低沉,這裡、那裡三五成群的人也開始靜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佈結束於前的野宴活動。棕櫚扇子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於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打起瞌睡來。大野宴已經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中,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只有年輕小夥子們仍保持著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這種精力使剛才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他們從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著,漂亮得像些純種馬駒,也同樣地危險。中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面潛伏著一些暴躁因素,它們可能突然爆發,上升到兇殘的頂點,並且迅速蔓延,成為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點火爆性,其中已經馴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亞看了看。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裡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吉羅德的激昂的聲調。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約翰·威爾克斯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咱們已經在薩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並且它不是憑聯邦的仁慈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在脫離聯邦!”“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思嘉心想。"這想,我們都得在這裡坐到半夜去了。"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男人從條凳和椅子上跳起來,揮動著兩臂,拼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戰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太太小姐。如今吉羅德吼出"薩姆特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北方佬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是啊,一個南方人能打掉20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麼侮辱咱們的委員吧!”“是啊,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誓一定得撤出薩姆特呢!”“他們要戰爭,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急——"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吉羅德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思嘉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復叫喊。吉羅德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並不得意。

  脫離聯邦,戰爭——這些字眼由於長期以來不斷重複,思嘉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在她更恨這些聲音,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將站在那裡激烈地爭論好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艾希禮了。當然,大家心裡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生戰爭,他們只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查理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別人站起來,而且發現思嘉身邊人已經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著那股從新愛情中產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我——已經決定,如果戰爭打起來,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去加入那邊的軍隊。據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裡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願意去跟他在一起。他為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這叫我怎麼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因為查理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為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於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下去——“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奧哈拉小姐?”“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只從字面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她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裡,這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後來索性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為我祈禱嗎?”

  “瞧你這個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回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祈禱三輪念珠,至少!"查理斯迅速看了看周圍,憋著肚子,屏住氣。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奧哈拉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群朝艾希禮仍坐在媚蘭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查理斯低聲說,由於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為按照他平時所想像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最——"這時他才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著你。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象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查理斯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於是他只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裡來。她剛才正在夢想結婚,夢想著艾希禮呢,如今只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著查理斯發怔了。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呢?思嘉注視著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於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思嘉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理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晏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她只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蔔,有點傻裡傻氣的男孩子。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於是她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這是一種乾淨俐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所以查理斯便高高興興地遊上來了,他還經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唔!"思嘉漫不經心地應著,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艾希禮,他仍在望著媚蘭微笑。沒有參加關於戰爭的議論。要是查理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她必須聽清楚。究竟媚蘭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裡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理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理斯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倒是查理斯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子,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於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裡頓感輕鬆,幾乎要格格笑起來。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並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並且保持下去。如果媚蘭原來是這麼說的:“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麼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但是她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裡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於喜悅的心情向查理斯嫣然一笑,查理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髮都扇得淩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這時艾希禮只得表示歉意,並且站起身來。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髮和髭須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讚美。接著,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進軍營呢?"他說著,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著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思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於發生戰爭——"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夥子們中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著舉起手來繼續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他又來了,"思嘉想。”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對的。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爭引起的。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等到戰爭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思嘉聽了嗤之以鼻。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裡,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戰爭!"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爭,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裡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我要告訴他們戰爭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爭呢。

  他急忙踉蹌著走向人群,一路上揮著手杖叫嚷著;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佔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爭,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爭。你們全都不明白戰爭是怎麼回事。你們以為那是騎著一匹漂亮的馬駒子,讓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噢,不是這樣。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這便是戰爭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接著她又向周圍那些局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6歲呢——'來吧,姑娘。……'"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中間只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著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著,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須底下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爭吵似的。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抖著滿頭紅發、瞪著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麼,我們只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一個月——喏,一個戰役——”“先生們,"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裡,"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態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著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並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麼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怎麼,他把這些小夥子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只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著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並且提醒他們這裡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于旅遊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裡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麼,我們有的只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幹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閒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裡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裡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然而,儘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於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後面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儘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面。她們通常只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裡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衝衝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崙——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崙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鐘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並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於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髮蓬鬆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裡。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裡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衝衝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於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只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麼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於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裡去閒聊,並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吉羅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理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傢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裡,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理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爭著。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心的鬥爭中占了上風,於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義大利人呢。”“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麼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理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杆留心看著下麵的穿堂。穿堂裡已經沒有人了。樓上臥室裡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麼他怎麼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裡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髮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閒談說笑,然後僕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於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視窗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裡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裡面。於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面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裡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麼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子裡到溜達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僕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裡幹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面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裡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後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裡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子裡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只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只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傢俱兀立在那裡,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面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面擺著一隻七條腿的沙發,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只留下一道縫,然後極力鎮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畫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麼,可現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只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於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她已經聽見他說完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儘管它難以捉摸。啊,只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裡,她就什麼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麼,"艾希禮的聲音突然衝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於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裡,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理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注意到有那麼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是多麼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只伸出一隻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裡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中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然後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麼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發生了。她腦海裡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只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面孔。他怎麼不說話呀?

  “這是怎麼回事?"他重複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的直率則從她嘴裡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仿佛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後,她的顫慄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中湧起。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於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裡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麼——別的什麼?對了,吉羅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腿,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麼現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麼,艾希禮又究竟為什麼顯得這麼古怪,一言不發呢?這時,他臉上仿佛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面具,他殷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裡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面。她頭腦裡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中有一個終於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於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情而已。可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熱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麼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鬱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於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

  “思嘉,"最後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隻手拿在自己手裡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裡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湧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含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只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復了意識,於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佈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湧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麼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只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後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只搶走那麼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瞭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穩過下去的。"別的什麼人也說過:“結婚只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仿佛她聽過已經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子裡什麼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餘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白了。

  “因為我就要跟媚蘭結婚了。我這樣說是混蛋的,我本來就不該說的,既然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怎能不關心你呢?——你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而這種熱情我卻沒有。你能夠狠狠地愛和狠狠地恨,而我卻不能這樣。你就像火和風以及其他原始的東西那樣單純,而我——"思嘉想起了媚蘭,突然看到她那雙寧靜的仿佛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雙戴著的黑色花邊長手套的溫和的小手和那種高雅文靜的神態。於是她的怒火爆發了,這就是激起吉羅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去冒生命危險的那種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沒有一點點母系羅比拉德家族富有教養和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這個懦夫!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是害怕跟我結婚嘍!

  你是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子,她開口閉口‘是的’、‘是的’,還會養出一群像她那樣百依百順的小崽子來呢!為什麼——”“你不能把媚蘭說成這樣!”“什麼'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要來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是個膽小鬼,你混蛋。你讓我相信你準備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懇求的口氣說。"我何嘗-—"她可不要什麼公道,儘管知道他的話是一點不錯的。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的友誼關係的界限,可是她想到這一點,怒火就更旺了,因為這有傷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虛榮。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動心。他寧願要媚蘭這樣臉色蒼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親和嬤嬤的教訓,連一絲喜歡的意思也從不向他透露,那會好得多呢——比面對這種羞死人的場面更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

  兩隻手緊緊握拳,她一躍而起,同時他也起身俯視著她,臉上充滿著無言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迫面對現實而現實又十分慘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輩子,你這混蛋——你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個最惡毒的字眼,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思嘉——請你——”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劈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裡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陣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拿起她那只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酸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抽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仿佛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為生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的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6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中只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裡她就渾身戰慄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中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個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裡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只瓷碗,狠狠地向對面的壁爐擲去,可它只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臺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幹得發不出聲來了。

  她緊緊抓住椅背,覺得兩腿發軟,像站不穩了似的,這時瑞德·巴特勒從他一直躺著的那張沙發裡站起來,用客氣得過分的態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個午覺也要被打擾不休,被迫恭聽那麼一大段戲文,這已經夠倒楣了,可為什麼還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他不是鬼。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可是,神靈在保佑我們,他一切都聽見了!她只得盡全力,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

  “先生,你待在這裡,應當讓人家知道才好。”“是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對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你才是個不請自來闖入者呢。我是被迫在這裡等候甘迺迪先生,因為覺得也許我在後院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幾經考慮才識相地來到這裡。我想這下大概可以不受干擾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聳聳肩膀,溫和地笑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一切,聽見了那些她現在寧死也不願意說出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竊聽鬼!"她憤憤地說。

  “竊聽者常常聽的是一些很動聽有益的東西,"他故意傻笑著說。"從長期竊聽的經驗中,我——”“先生,你不是上等人!”“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喲!"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溫和地笑了。

  “無論誰,只要她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於我來說也很少有什麼魅力。我明知她們在想什麼,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到時候就要使人厭煩了。可是你,你是個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欽佩的姑娘,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文縐縐的威爾克斯先生有什麼美妙之處,能叫你這樣一位性格如急風暴雨的姑娘著迷呢?他應當跪下來感謝上帝給了他一個有你這種——他是怎麼說的?——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的姑娘,誰知他竟個畏畏縮縮的可憐蟲—-”“你還不配給他擦靴子呢!"她氣憤地厲聲說。

  “可你是準備恨他一輩子啦!"說罷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思嘉聽見他還在笑。

  假如她能夠把他殺了,她是做得出來的。但事情沒有那樣發生,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樣子走出藏書室,砰的一聲把沉重的門關上。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到達樓梯頂時她覺得簡直要暈倒了。

  她停下來,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了。她想深深吸幾口氣,可是嬤嬤把腰身紮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果真暈過去,人們便會在這樓梯頂上發現她,那他們會怎樣想呢?哦,他們是什麼都想得出來的,像艾希禮和那個可惡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專門妒忌別人的下流女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隨身帶著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鬆開胸衣,爬到別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要是有個女孩子正醒著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裡,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子上斜躺著歇息。她真羡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歷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石子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子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閒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沿著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櫚葉扇子丟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接著,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儘管她並不懂得它的意義。

  她正在看時,塔爾頓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夥子們跟著從人群中擠出來,匆匆向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來,吉姆斯,趕快備馬!”“一定是誰家著火了,"思嘉心想。但是不管有沒有著火,她的頭一樁事情是在自己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臥室裡去。

  現在她心情平靜些了,她踮著腳尖上樓梯,走進安靜的廳堂。整個房子籠罩在一起濃重而溫暖的朦朧狀態中,仿佛它像姑娘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睡著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後在音樂和燭光中煥然一新地顯出自己優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妝室的門,隨即溜了進去。她的一隻手還放在背後握著門把,這時霍妮低柔得像耳語的聲音從通向臥室的對面門縫裡傳過來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動那麼迅速,怕是使出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勁兒來了!"思嘉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奔突起來,不由得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壓服似的。"竊聽的人常常聽到一些很有益的東西。"她忽然想起這句帶嘲諷的話。她要不要重新溜出來呢?或者索性闖進去,讓霍妮活該下不了臺?但接著傳來第二個聲音,這使她呆住不動了。這時即使有隊騾子也休想把她拉動,因為她聽見了媚蘭的聲音。

  “啊,別太刻薄了,霍妮,別這樣!她只不過興致很高,很活潑。我認為她是十分可愛的。”“啊,"思嘉想,幾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還用得著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來袒護我!"媚蘭這話比霍妮那種痛痛快快的挖苦還要難聽。思嘉除了母親以外,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麼動機不是自私自利的。媚蘭以為她對艾希禮已經十拿九穩了,所以才樂得炫耀一下這種基督精神。思嘉覺得這正是媚蘭在誇耀自己的勝利,同時想取得為人可愛的美名。思嘉自己在同男人們議論別的女孩子時也常常玩這種把戲,並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麼可愛和多麼寬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說,同時提高聲音,"你准是瞎了眼啦!”“霍妮,小聲點,”薩莉。芒羅的聲音插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聽見你的話了。"霍妮放低聲音但繼續說下去。

  “喏,你們都看見的,她跟每一個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歡,甚至那位甘迺迪先生——他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可從沒見過這號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理斯。"霍妮有點難為情地格格笑起來。"可你們知道,查理斯和我——”“你這是當真嗎?”幾個聲音興奮地低聲說。

  “唔,別跟任何人說,姑娘們——還沒有呢!"接著又是格格的笑聲和彈簧床架嘎嘎的響聲,因為有人在擠著霍妮了。媚蘭嘟囔了幾句什麼,大致是說她多麼高興霍妮將成為她的嫂子。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號浪蕩貨,嗯,我可不高興讓思嘉當我的嫂子,"這是赫蒂·塔爾頓著惱的聲音。"但是她跟斯圖爾特已經等於訂婚了。布倫特說她對他一點也不在乎。當然,布倫特也是很喜歡她的。”“要是你問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氣說,"我說只有一個人是她中意的。那是就艾希禮!"低聲細語混作一團,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打岔;思嘉聽著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霍妮對男人是個傻瓜,一個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對別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直覺,而思嘉低估了這一點。思嘉在藏書室先後跟艾希禮和巴特勒一起時受到的那種痛苦和侮辱,跟這裡的情況比起來只不過是小小的針刺罷了。男人畢竟是讓你信得過,能給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樣的人也不例外。可是有了霍妮這張像野外獵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點鐘事情便會傳遍整個縣裡了。昨天晚上她父親吉羅德還說過,他不願意讓人家笑話他的女兒呢。可現在他們全都要笑話她了!想到這裡,她的腋窩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兩肋直流。

  這時傳來媚蘭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人的議論聲,她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分寸,略帶責備的口氣。

  “霍妮,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這樣說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樣嘛,媚蘭,只要你不總是把那些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當好人看,你就會明白了。至於我,我還巴不得就是那樣呢。那會夠她受的。思嘉·奧哈拉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一直是在製造麻煩和爭奪別人的情人。你很清楚她從英迪亞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自己並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搶甘迺迪和艾希禮,還有查理斯——”“我一定得馬上回家去!"思嘉想。"我得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種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個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跟母親在一起,就那麼瞧著她,拉著她的衣襟,倒在她懷裡哭訴今天的全部經歷,要是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沖到裡面,將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下來,然後向媚蘭啐幾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樣看待她那種假仁假義的。可是她今天已經幹得夠那個的了。已經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離了——這就是她的麻煩所在埃她雙手使勁壓住裙子,不讓它發出啊啊的聲音,同時象一隻動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後退了出來。"回家吧,"她一路念叨著,迅速跑過廳堂,經過那些關著門和靜悄悄的房間,"我必須回家去。”她已經跑到了前面的回廊裡,一個新的念頭使她突然停下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這裡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悲傷。逃走,只會給她們提供更多的口實用來攻擊她。

  她握著拳頭捶打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參孫,那樣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樹”村摧垮,並毀滅其中的每一個人。她要叫他們後悔。她要做給她們看看。她並不明白究竟怎樣做給他們看,不過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厲害。

  此刻,艾希禮作為艾希禮僕人已經被她遺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鍾愛的那個高高的睡眼朦朧的小夥子,而僅僅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村和縣裡的一部分或比愛情更有力量,她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經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們難堪。我要留在這裡,我永遠不告訴媽。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裡,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臥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理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他的頭髮已經淩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象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鐘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吁吁地走近她。她只呆呆地凝視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於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著她。她的臉色慘澹得象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很遺憾把人嚇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攙著她走下屋前的臺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他心裡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爭和兇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著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著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樣,含著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子裡閃過。"他也沒有父母來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只是逗他玩玩罷了。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別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理斯的。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這樣,等到我坐著漂亮的馬車,帶著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裡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當然了,這意味著真要打起來了,"查理斯經過好幾次掙扎才說出這話。"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我們要打得他們嚎著求饒。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裡要在鐘斯博羅集合呢。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只"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復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中。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僕僕的漂亮小夥子呢?他和旁的小夥子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9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顛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著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著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裡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說著,眼睛朦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覷著他。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只低頭望著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面吧,查理斯由於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面,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可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裡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著鼻子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慍色地仰望著他。查理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當然,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別人共用榮耀。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於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來吻,並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鬆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著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只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面,要去歡蹦亂跳一番。可是他卻笑容滿面地俯視著她,仿佛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別的人來這樣看她了。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態下,她反而只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昵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復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裡等你。這裡很舒服、很涼快。"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著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僕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夥子們一路揮著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著沿大路跑去了。塔爾頓家四兄弟也沖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裡。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於她了。那幢白房子將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面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隱退。艾希禮永遠不會帶著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內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於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理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於懷呢。

第七章

  不過兩星期工夫,思嘉便由一位小姐變成了人家的妻子,再過兩個月又變成了寡婦,她很快便從她那麼匆促而很少思索地給自己套上的羈絆中解脫出來,可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嘗過未婚日子那種無憂無慮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緊隨著新婚而來,更叫她驚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親。

  在往後的歲月中,每當她想起1861年四月未的那些日子,思嘉總是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時間和事件奔湧而來,又混雜在一起,像個沒有什麼真實和理性可言的惡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關於這些日子的回憶中仍留下不少的空白點,尤其模糊不清的是從她接受查理斯的求婚到舉行婚禮的那段時間的記憶。兩個星期啊!在太平年月這麼短暫的訂婚是不可能的。那時總得有一年或至少六個月的間隙才說得過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熱中於戰爭,凡事都像風馳電掣般呼嘯著滾滾向前,往昔那種慢條斯理的節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愛倫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緩一點辦婚事,為的是讓思嘉能比較從容地將事情考慮一下。可是思嘉對母親的建議報以慍色,置若罔聞。她要結婚!而且馬上就要。在兩周之內。

  聽說艾希禮的婚期已經從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營隊應招服役時他能立即隨同出發,思嘉這時便把自己的婚禮定在他的前一天。愛倫表示反對,但是查理斯提出了新的理由來懇請同意,因為他急於要動身去南卡羅納加入韋德·漢普頓的兵團,同時吉羅德也支持這兩個年輕人。吉羅德已被戰爭激動得坐臥不寧,也很高興思嘉選中了這麼好的配偶,他怎麼在戰機已發時給這對青年戀人擋路呢?愛倫心亂如麻,終於像整個南方的其他母親那樣只得讓步。她們的悠閒生活已經天翻地覆,她們的開導、祈求和忠告已毫無用處,怎麼也抵擋不住那股勢如狂瀾將她們席捲而去的巨大力量了。

  南方沉醉在熱情和激動之中。誰都知道只消一個戰役便能結束戰爭,生怕戰爭很快結束了。每個青年人都急急忙忙去報名投軍,他們同樣急急忙忙跟自己的心上人結婚,好立即趕到維吉尼亞去給北方佬打一捧子。縣裡舉行了好幾十樁這樣的戰時婚禮,而且很少有時間來為送別傷心,因為誰都太忙、太激動,來不及認真考慮和相對流淚了。太太小姐們在縫製軍服、編織襪子,卷繃帶,男人們在操練和打靶。一列列滿載軍隊的火車每天經過鐘斯博羅往北向亞特蘭大和維吉尼亞駛去。有些分隊穿著漂亮的深紅色軍服,有些是淺藍色的,也有穿著民兵連綠色服裝的;有些一小群一小群的穿著家織布軍衣,戴著浣熊皮帽子;另一些則不穿制服,穿的是細毛織品和精美的亞麻布衣裳。他們全都是些操練未熟、武裝不全的隊伍,但同樣粗野和激動,同樣地高聲喊叫,仿佛是到什麼地方去赴野宴似的,這番情景使縣裡的小夥子們陷入恐慌,生怕在他們到達維吉尼亞之前戰爭已經打完了,因此軍營出發前的準備活動在加速進行。

  在這起混亂中,思嘉的婚禮的準備工作也在進行,而且她幾乎還沒來得及弄清,母親的結婚服和披紗已經穿戴在她身上,她已經從塔拉農場的寬闊樓梯上走下來,去面對那滿屋的賓客了。事後她仿佛從夢中回憶起:牆壁上點著成百上千支輝煌的蠟燭,母親的臉上充滿憐愛而略顯昏亂,她的嘴唇微微顫動,為女兒的幸福暗暗的祈禱;父親因喝了白蘭地,對於女兒嫁給一個有錢、有名望又有卓越門第的女婿感到驕傲,樂得滿臉緋紅了——還有艾希禮他扶著媚蘭站在樓梯口。

  她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心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一個惡夢。我會醒過來並發現這純粹是一場惡夢。我現在決不去想它,不然我就會在這些人面前喊叫起來。我現在不能想。我要到以後再想,到那時我就受得了——那時我就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一切都很像是在夢裡,從那排微笑的人中一路穿過,查理斯的緋紅的臉和結結巴巴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回答,那麼驚人地清晰和那麼冷漠的回答。然後是祝賀,是乾杯,是親吻,是跳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甚至連艾希禮在她臉頰上的輕吻,連媚蘭的低語——"你看,我們已經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是真實的。甚至連查理斯的矮胖姑媽因過度興奮而暈過去時引起的那陣紛擾,也帶有惡夢的色彩。

  但是,到跳舞和祝酒都終於結束,黎明開始降臨時,當所有那些塔垃農場盡可能擠得下的亞特蘭大賓客都到床上,沙發上和地板草墊上去睡覺了,所有的鄰居都回家休息了,為了準備參加第二天"十二像樹"村的婚禮時,那種夢一般的恍惚狀態便在現實面前像玻璃似的粉碎了,現實是從她梳妝室裡出來的穿著睡衣,滿臉緋紅的查理斯,他看見思嘉從拉得很高的被單邊緣上驚奇地望著他時還趕忙回避呢。

  當然,她知道新婚夫妻是要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可是以前她從未想到過這件事。就她母親和父親的情況來說,那是很自然的,不過她從來沒有把它應用到自己身上。自從野宴過後,她才頭一次明白她給自己招來了什麼樣的後果。一想到這個她並沒真正想和他結婚的陌生的小夥子就要鑽進她被窩裡來,而這時候她自己的心還在為過去的鹵莽行為痛悔,為永遠失掉艾希禮感到分外難過,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啊?因此當他猶豫不決慢慢挨近床來時,她粗魯地低聲喝住了他。

  “我就大聲喊,你真要挨近,我會喊的!我要——放開喉嚨喊!給我走開!看你敢碰我一下!"這樣,查理斯便坐在椅子上度過了這個新婚之夜,當然不怎麼愉快,因為他瞭解,或者自以為瞭解,他的新娘是多麼羞怯,多麼嬌嫩。他願意等待,直到她的恐懼心裡慢慢消失,只不過——只不過——他在圈椅裡將身子扭過來扭過去總覺得不舒服,便不由得歎了口氣,因為他很快就要出發上前線去了。

  思嘉自己的婚禮已經是惡夢一般夠受的了,可艾希禮的還要壞,思嘉穿著那件蘋果綠的二朝服站在"十二像樹"村的大客廳裡,周圍是幾百支明晃晃的蠟燭和頭天晚上那同一群擁擠的人。她看見媚蘭·漢密爾頓那張平淡而嬌小的臉竟顯得容光煥發,好像因做了威爾克斯家的媳婦而無比高興。如今,艾希禮是永遠不在了。她的艾希禮呀!不,現在可不是她的了。那麼,他曾經是她的?這一切在她的心裡已經是一團亂麻,而她的心情又那麼厭煩,那麼惶惑不安。他曾經說過他愛她,可又是什麼把他們分開了呢?要是她能夠記起來,那該多好啊!她由於跟查理斯結婚而將縣裡閒言碎語壓了下去,可現在看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那在當時顯得很重要,不過現在已無足輕重了。要緊的是艾希禮。可他已經不在了,而她呢,已經跟一個她不僅不愛而且委實有些輕視的男人結婚了。

  她常常聽說有人為了要害別人反而害了自己,從今以後這已經不僅僅是個比喻了。如今她已懂得了它真正含意。啊,她對於這一切多麼後悔!,如今,當她迫切希望能擺脫查理斯,自己一個人作為未婚閨女平平安安地回到塔拉去,這時才明白真的是自作自受,無話可說了。母親曾設法阻止她,可她就是不聽呢。

  就這樣,思嘉在艾希禮結婚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個通宵的舞,機械地說著,微笑著,同時好像與己無關似的感到奇怪,不知為什麼人們會那樣愚蠢,居然把她當做一個幸福的新娘而看不出她是多麼傷心。好吧,感謝上帝,他們看不出來呢!

  那天晚上,嬤嬤服侍她脫了衣裳之後自己走了,查理斯又羞澀地從梳妝室出來了,心裡正在納悶要不要到那張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這時她哭起來了。她一言不發地哭著,一直哭到查理斯鑽進被窩,試著安慰她,在她身邊躺下,同時她的眼淚也哭幹了,她這才終於將頭枕在查理斯的肩頭靜靜地抽泣。

  要是沒有戰爭,他們就會有一星期時間到縣裡各處轉轉,各地也將舉會舞會和野宴來祝賀這對新婚夫婦,然後他們才動身到薩拉托加或者白薩爾弗去作蜜月旅行。要是沒有戰爭,思嘉就會得到三套、四套、五套的衣服,穿著去出席方丹家、卡爾弗特家和塔爾頓家為她舉辦的晚會。可是現在沒有晚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了。結婚一星期後,查理斯便動身去參加韋德·漢普頓上校的部隊了。再過兩星期,艾希禮和軍營便出發開赴前線,使全縣都陷入送別親人的悲慟之中了。

  在那兩個星期裡,思嘉從沒有單獨見過艾希禮,從未私下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在可怕的告別時刻,那時他在去火車站的途中經過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沒有私下跟他談話的機會。媚蘭戴著帽子,圍著圍巾,挽著他的肩膀,儼然一副新少奶奶端莊文靜的模樣。塔拉農場所有的人,無論白人黑人,全都來為艾希禮送行。

  媚蘭說:“艾希禮你得親親思嘉。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嫂子。"艾希禮彎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臉上親了親,他的面孔是板著的,繃緊的。思嘉從這一吻中幾乎沒有感到什麼喜悅,因為媚蘭的慫恿反而使她鬱鬱不樂了。媚蘭臨別時給他的擁抱更叫她悶得透不過起來。

  “你要到亞特蘭大來看看我和皮蒂姑媽呀,好不好?啊,親愛的,我們都很想念你!我們很想更多地瞭解查理斯的太太呢。"五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查理斯從南卡羅來納寫了不少羞怯、狂喜和親昵的信,傾訴他的愛情、他要為她而當英雄的渴望,他對戰爭結束後的計畫、以及他對他的司令韋德·漢普頓的崇拜,等等。到第七個星期,漢普頓上校以他個人的名義發來一個電報,接著又寄來一封信,一封親切、莊嚴的弔唁信。查理斯死了。上校本來要早些來電報的,可是查理斯覺得他的病不要緊,不願意讓家裡擔憂。這個不幸的小夥子,他不僅被剝奪了他自以為贏得的愛情,而且要在戰場上獲得榮譽的崇高理想也被奪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著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連北方佬的影子也沒看見就在南卡羅來納邊營裡死了。

  後來,查理斯的兒子也在"適當的"時候誕生了,因為當時流行按孩子父親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為韋德·漢普頓·漢密爾頓。思嘉曾因發覺自己懷孕而絕望地哭泣,並寧願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個妊娠期間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覺,分娩時也沒有多大痛苦,而且產後那麼快便恢復了,所以嬤嬤私下告訴她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該多受些磨難嘛。她對孩子不怎麼鍾愛,儘管嘴裡不這樣說。她本來是不想要他的,對他的出世感到懊惱,現在雖然孩子已在眼前,卻好像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似的。

  儘管她生了韋德以後,在一個短得有點不怎麼體面的時間內身體便複元了,但是心理上有些恍惚和病態。她精神萎靡,即使全農場的人都沒法要讓她振作起來,愛倫整天蹙額皺眉地轉來轉去,傑瓣爾德動輒罵人,同時從鐘斯博羅給她帶來些無用的禮物。連方丹大夫在給她服用一些含滋補品的糖漿、草藥而沒有見效之後,也承認他已束手無策了。他暗暗告訴愛倫,那是因為傷透了心才使思嘉這樣時而性急暴怒,時而無精打采,反復無常。可是思嘉本人,要是她高興說話,她會告訴他們,這個問題遠非如此,要複雜得多呢。她沒有告訴他們說,那是因為她對於做母親一事感到非常厭煩和十分困惱,最重要的是因為艾希禮走了,才使她顯得這親愁苦不堪。

  她的厭煩情緒是強烈而經常的。自從軍營開赴前方以後,縣裡就沒什麼娛樂和社交生活了。所有有趣的年輕男子會都走了——包括塔爾頓家四兄弟、卡爾弗特家哥兒倆、方丹家和芒羅家的小夥子們,以及從鐘斯博羅、弗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來的每一個年輕而逗人喜愛的小夥子。只有那些年紀較大的男人、殘疾人和婦女留了下來,他們整天編織縫紉,加緊種植棉花和玉米,為軍隊飼養更多的豬羊牛馬。除了由蘇倫的中年情人弗蘭克·甘迺迪率領的那支補給隊為了收集軍品每月經過裡一次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補給隊的那些男人也並不怎麼令人興奮,而弗蘭克那種縮手縮腳的求愛方式,思嘉一見便惱火,直到她覺得已很難對他客氣了。她恨不得叫蘇倫和他了結他們的事算了。

  即使補給隊更加有趣些,也不會給她的處境帶來任何變化。她是一個寡婦,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至少別人認為她的心已經在墳墓裡,並期望她就這樣處世行事。這使她很惱火,因為她雖然盡了自己的力量也記不想查理斯的什麼來,只記得當她答應可以同他結婚時他臉上那種死牛犢的表情。現在連這個印象也愈來愈模糊了。不過她畢竟是個寡婦,不得不遵守寡婦的規矩。未婚姑娘的那些娛樂已經沒她的份兒了。

  她必須嚴肅而冷漠。愛倫自從看見弗蘭克的一個副官在花園裡推她蕩秋千並蕩得尖聲大笑起來以後,便長期大論地向她說明了這一點多麼重要。愛倫對此深感痛苦。曾經告訴她做寡婦最容易遭人非議,所以她的行為舉止必須比一個少奶奶更加倍小心才好。

  “只有天曉得,"思嘉想,一面順從地聽著母親的諄諄教誨,"做了少奶奶便已經毫無樂趣了,那麼寡婦就簡直像死人哪。"一個寡婦必須穿難看的黑色衣服,上面連一點點裝飾也不能有,不能有花、絲帶或鑲邊,乃至珠寶,只能有條紋瑪瑙的喪服胸針或用死者頭髮做的項鍊。而她帽子上綴著的那幅黑紗必須到垂到膝蓋,要到守寡滿三年之後才能縮短到肩頭的部位。寡婦決不能開懷暢談和放聲大笑,連微笑也只能是愁苦的,悲戚的。還有,最可怕是的是,她們不能露出一點樂意跟先生們在一起的樣子。要是有位先生缺乏教養,竟至於表示對她感興趣,她就得措辭適當地嚴肅談起她的亡夫,使對方聽了肅然恭敬,並從此死了這條心。啊,是的,思嘉納悶地想,有些寡婦到年老色衰時還是再嫁了,雖然誰也不知道在周圍鄰居的監視下她們是怎麼談成的。而且通常都是嫁給一些擁有大農場和大群孩子的老鰥夫呢。

  結婚就夠倒楣的了,可是當寡婦——哦,那就一切都完了!人們談到,查理斯死了以後韋德·漢普頓對她是一個多好的安慰,這話多麼愚蠢!他們還愚蠢地說什麼現在她活著有了指望呢!誰都說她這個已故愛情的象徵多麼幸福,她自然也不去糾正他們的看法。可是這種思想距離她自己的心境實在太遠了!其實她對韋德幾乎毫無興趣,有時甚至要記起他確實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哩。

  每天早晨醒來後,有那麼一個朦朧的片刻她又成了思嘉·奧哈拉,那時太陽燦爛地照著窗外的山茱萸,模仿鳥在愉快地歌唱,炒醃豬肉的香味輕輕撲入她的鼻孔裡。她又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接著她聽見焦急的饑餓的哭叫聲,並且常常——常常還要經過片刻的驚訝,這才想起:“怎麼,屋裡有個小毛頭呢!"於是她記起這是她的嬰兒。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就是艾希禮!啊,最難忘的是艾希禮,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恨起塔拉農場來了,恨那條長長的通向山岡、通內河邊的紅土大道,恨那些密植著棉苗的紅色田地。每英尺土地,每一顆樹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條小徑和馳馬的大路,都使她想起艾希禮來。他已經打仗去了,他屬於另一個女人,但是他的幽靈還時常在暮色中的這些道路上出沒逡巡,還在走廊上的陰影裡眯著一雙睡意朦朧的灰眼睛對她微笑。她只要聽見馬蹄聲在那條從“十二橡樹”村過來的河邊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沒有一次不想起艾希禮的!

  “十二橡樹"村這個她曾經愛過的地方,如今她也恨起它來了。她恨它,但是她的心給拴在那裡,所以她聽得見約翰·威爾克斯和姑娘們談其他——聽得見他們在讀他從佛吉尼亞寄來的信。這些使她傷心,但是非聽不可。她不喜歡挺著脖子的英迪亞和蠢話連篇的霍妮,並且知道她們也同樣不喜歡她,可是她離不開她們。而且她每次從“十二橡樹”村回到家裡,都要怏怏不樂地躺在床上,拒不起來吃晚飯。

  就是這種拒不吃飯的態度使母親和嬤嬤急得不行。嬤嬤端來了盛著美味的託盤,哄著她說,如今她已是寡婦,可以憑自己興趣儘量吃了,可是思嘉一點食欲也沒有。

  方丹大夫嚴肅地告訴愛倫,傷心憂鬱症往往導致身心衰退,女人便會漸漸消耗而死。愛倫聽得臉都白了,因為這正是她早已在擔心的事。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大夫?”

  “最好的辦法是讓她換一下環境,"大夫說,他巴不得把一個棘手的病人趕快擺脫掉。

  這樣,思嘉便勉強帶著孩子離開了塔拉,先是去走訪在薩凡納的奧哈拉和羅畢拉德兩家的親戚,然後去看在查爾斯頓的愛倫的兩個姐妹,波琳和尤拉莉。不過她比愛倫的安排提早一個月便回來了,也沒有說明原因。薩凡納的兩位伯伯還是很殷勤,只是詹姆斯和安德魯以及他們的夫人都上了年紀,喜歡靜靜地坐著談過去的事,而思嘉對此不感興趣。羅畢拉德家也是這樣。至於查爾斯頓,思嘉覺得那個地方實在太可怕了。

  波琳姨媽和她丈夫住在河邊一個農場裡,那裡比塔拉要平靜得多。姨父是個小老頭兒,表面上還算客氣,可是也有了老年人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態。他們的最近一家鄰居也在20英里以外,中間隔著滿是柏樹和橡樹的茂密叢林,只有陰暗的道路可以來往。那些活橡樹身上掛著像迎風搖擺的簾帷般的灰色苔蘚,思嘉看了覺得很不舒服,仿佛渾身有蟲子在爬似的。它們往往使她想起吉羅德給她講過的那些在茫茫灰霧中漫遊的愛爾蘭鬼怪的故事。在波琳姨媽家,除了白天編織,晚上聽凱裡姨父朗讀布林瓦·李頓的作品之外,就沒有什麼事好做了。

  尤拉莉姨媽家的住宅是坐落在查爾斯頓"炮臺"上的一所大房子,前面有個牆壁高聳的園子蔭蔽著,可是也並不怎麼好玩。思嘉習慣於連綿起伏的紅土丘陵地帶那樣開闊的視野,因此在這裡覺得被禁錮起來了。這兒儘管比波琳姨媽家有較多的交往,但思嘉不喜歡那些來訪的人,不喜歡他們的傳統風俗和裝模作樣,講究門第的心氣。她很清楚,他們知道她是一個不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孩子,並且詫異為什麼一位羅畢拉德家的小姐會嫁給一個新來的愛爾蘭人。思嘉感覺到尤拉莉姨媽還在背地裡替她辯護呢。這種情況把她惹火了,因為她和父親一樣是不怎麼重視門第的。他為吉羅德和他單憑自己作為一個愛爾蘭人的精明頭腦而白手起家的成就感到驕傲。

  那些查爾斯頓人太看重他們自己在薩姆特要塞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了!難道他們就不明白,要是他們不那麼傻,不打響開戰的第一槍,別的某些傻瓜也會打的呀!思嘉聽慣了佐治亞高地人的脆亮聲音,覺得沿海地區的語音有點假裡假氣,她甚至想只要她再聽到這種聲音,她就會被刺激得尖叫起來了。她有時實在忍不住了,以致在一次正式拜會中她故意模仿吉羅德的土腔,叫她姨媽感到十分尷尬,不久她就回到了塔拉。與其整天去聽查爾斯頓的口音,還不如在這裡為回憶艾希禮而痛苦呢。

  愛倫在晝夜忙碌,要加倍提高塔拉農場的生產力來支援南部聯盟。她看見她的長女從查爾斯頓回來顯得這樣消瘦、蒼白而又語言尖利時,不禁嚇壞了。她自己也嘗到過傷心的滋味,便夜夜躺在鼾聲如雷的吉羅德的身旁思量,要想出個辦法來減輕思嘉的愁苦。查理斯的姑媽皮蒂派特·漢密而頓小姐已經來過好幾次信,要求她讓思嘉到亞特蘭大去住一個較長的時間,現在愛倫第一次在認真考慮了。

  皮蒂派特小姐在信中說,她同媚蘭住在一所大宅子裡,"沒有一個可以保護的男人,"所以覺得很孤單。"如今親愛的查理已經去世。當然,我哥哥享利還在,不過他和我們不在一起祝也許思嘉跟你們談到過有關享利的事了,我這裡不便多寫。要是思嘉跟我們住在一起,媚蘭和我都會覺得方便得多,安全得多。三個單身女人畢竟比兩個強一些。而且親愛的思嘉也許在這裡能找到某種消愁解憂的辦法。比如,看護這邊醫院的勇敢的小夥子們,就像媚蘭那樣——並且,當然嘍,媚蘭和我都急於想看看那個親愛的小乖乖。……"這樣,思嘉又把她居喪用的那些衣服重新裝進箱子裡,然後帶著韋德·漢普頓和他的小保姆百里茜,還有滿腦子母親和嬤嬤給她的囑咐以及吉羅德給的一百元聯盟紙幣,動身到亞特蘭大去了。她認為皮蒂姑媽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老太太,而且一想到要跟艾希禮的老婆同室而居,她就覺得噁心死了。

  所以她不怎麼願意到那裡去。不過,目前她已不能再住在縣裡想起那些傷心事,所以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第八章

  1862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思嘉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不可能像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那樣討厭的,而且,儘管她對皮蒂派特小姐和媚蘭很不喜歡,她還是懷著好奇心想看看,從前年冬天戰爭爆發前她最後一次拜訪這裡以來,這個城市究竟變得怎樣了。

  亞特蘭大歷來比別的城市更使她感興趣,因為她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過她和亞特蘭大恰巧是同年誕生的。後來她長大了一些,才發現父親原來把事實稍稍誇大了些,因為她習慣地認為一定誇張只能使故事變得更趣味,不過亞特蘭大的確只比她年長九歲,它至今她聽說過的任何別的城市比起來仍顯得驚人地年輕,薩凡納和查斯頓有著一種老成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好幾十年,另一個正在跨入它的第三個世紀,這從思嘉年輕人的眼裡看來已儼然是坐在陽光下安詳地揮著扇子的老祖母了。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青年時代的莽撞味,並且像她自己那樣倔強而浮躁。

  吉羅德講給她聽的那個故事也有確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命名的,在思嘉出世之前九年裡,這個城市先是叫做特爾納斯。後來又叫馬撒斯維爾,直到思嘉誕生那年才成為亞特蘭大。

  吉羅德起初遷到北佐治亞來時,亞特蘭大根本還不存在,連個村子的影兒也沒有,只是一大片荒原。不過到第二年,即1863年,州政府授權修築一條穿過柴羅基部族新近割讓的土地向北的鐵路。這條鐵路以田納西和大西部為終點,這是明確的,但是它的起點在佐治亞則尚未確定,直到一年以後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裡打了一根樁子作為這條鐵路線的南端起點,這才確定下來,同時亞特蘭大也就從特爾米納斯正式誕生,開始成長起來。

  在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別的地方也很少。不過在吉羅德與家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裡,在塔拉以北的25英里處的那個小小的居民點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村子。鐵軌也在慢慢向北延伸。於是建設鐵路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橫貫本州往西,與通向田納西的新鐵路相連接。從薩凡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佐治亞心臟地帶的梅肯,然後向北推進,經過吉羅德所在的地區到達亞特蘭大,與其他兩條鐵路銜接起來,給薩凡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大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修了第四條鐵路,它是朝西南方嚮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去的。

  亞特蘭大由一條鐵路誕生,也和它的鐵路同時成長。到那四條幹線完成以後,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連接起來,並且通過奧古斯塔也同北部和東部連上了。它已經成為東西南北交通的要衝,那個小小的村子已經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

  在一段比思嘉17歲的年齡長不了多少的歲月裡,亞特蘭大從一根打進地裡的樁子成長為一個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成為全州矚目的中心。那些老一點、安靜一點的城市,總是用孵出了一窩小鴨子的母雞的感覺來看一個鬧哄哄的新城市。為什麼這個地方跟旁的佐治亞市鎮那麼不一樣呢?為什麼它成長得這麼快呢?總之,它們認為它沒有什麼好吹噓的——只不過有那些鐵路和一批闖勁十足的人罷了。

  在這個先後叫做特米爾納斯、馬撒斯維爾和亞特蘭大的市鎮落戶的人,都是很有闖勁的。這些好動而強有力的居民來自佐治惡州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中心向周圍擴展的市鎮上來,他們滿懷熱情而來,在車站附近那五條泥濘紅土路交叉處的周圍開起一店鋪,他們在大白廳街和華盛頓大街,在地脊上那條由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用穿鹿皮鞋的腳踩出的名叫桃樹街的小徑兩側,蓋起了漂亮的住宅,他們為這個地方感到驕傲,為它的發展感到驕傲,為促使它發展的人,即他們自己,感到驕傲,至於,那些舊的城鎮,讓它們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去吧。

  亞特蘭大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思嘉一直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恰恰就是薩凡納、奧古斯塔和梅肯詆毀它的那些理由。這個市鎮像她自己一樣是佐治亞州新舊兩種成份混物,其中舊的成份在跟那個執拗而有力的新成份發生衝突時往往退居其次。而且,這裡面還有一種對於這個市鎮的個人情感上的因素——它是和她同一年誕生,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

  頭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風暴雨,但是到思嘉抵達亞特蘭大時太陽已經開始露出熱情的臉來,準備一定要把那些到處淌著河流般的紅泥湯的街道曬乾。車站旁邊空地上的泥土,由於車輛行人來來往往,不斷塌陷攪拌,快要成一個給母豬打滾的大泥塘了,也時常有些車輪陷在車撤中的爛草裡動彈不得。軍用大車和救護車川流不息,忙著裝卸由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患,有的拼命開進來,有的掙扎著要出去,車夫大聲咒駡,騾馬跳著叫著,泥漿飛濺到好幾丈遠,這就使那一片泥濘加一團混亂的局面變得更糟了。

  思嘉站在車廂門口下面的那個梯級上,她穿著黑色喪服,縐紗披巾幾乎下垂到了腳跟,那纖弱的身材還是相當漂亮的。

  她猶豫著不敢走下地來,生怕泥水弄髒了鞋子和衣裙,便向周圍那些擾攘擁擠亂成一起的大車、短途運輸車和馬車匆匆看了一眼,尋找皮蒂派特小姐,可是那位胖乎乎紅臉蛋的太太連個影兒也沒有,思嘉感到焦急萬分,這時一個瘦瘦的花白胡了的黑人老頭,手裡拿著帽子,顯出一種莊重不凡的氣度,踩著泥濘向她走過來。

  “這位是思嘉小姐嗎?俺叫彼得,皮蒂小姐的馬車夫,你別踩在這爛泥地裡。"他厲聲命令著。因為思嘉正提起裙子準備跳下來。"讓俺來馱你吧,你跟皮蒂小姐同一個毛病,像小孩似的不怕弄濕了腳。"他儘管看來年老體弱,卻輕鬆地把思嘉背了起來,這時,瞧見百里茜懷裡抱著嬰兒站在車廂梯臺上,他又停下來說:“那孩子是你帶來的小保姆嗎,思嘉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理斯先生的獨生嬰兒呢!不過咱們以後再說吧。你這小女兒,跟俺走吧,可當心別摔著那娃娃。”思嘉乖乖地讓他馱著向馬車走去。一面不聲不響地聽他用命令的口吻批評她和百里茜。他們在爛泥地裡穿行,百里茜嘟著嘴一腳泥一腳水地跟在後面,這時思嘉回想查理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話來。

  “他跟著父親經歷了墨西哥的全部戰役,父親受了傷他就當看護——事實上是他救了父親的命。彼得大叔實際上撫養了我和媚蘭,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還小呢。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皮蒂姑媽同她哥哥享利叔叔發生了一次爭吵,所以她就過來同我們住在一起,並關照我們了。皮蒂姑媽是個最沒能耐的人——活像個可愛的大孩子,彼得大叔也就是這樣對待她。為了明哲保身,她事事都不作主,要由彼得大叔來替她決定。我15歲開始拿較多的零用錢,那就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拿大學的學位時,也是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四年級的。他還決定媚蘭到一定年齡就盤頭髮並開始參加舞會。他告訴皮蒂姑媽什麼時候太冷或下雨時不宜出門,什麼時候該戴披巾。……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能幹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位,唯一不幸的是他把我們三個連精神帶肉體,都當做他個人所有的了,這一點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查理斯的這番話,等到彼得大叔爬上馬車駕駛坐位並拿起鞭子時,思嘉便認定是確確實實的了。

  “皮蒂小姐因為沒有來接你而不大高興。她怕你見怪,但是俺告訴她,她和媚蘭小姐要來,只會濺一身泥水,糟踐了新衣裳,而且俺會向你解釋的。你最好自己抱那娃娃。思嘉小姐,瞧那黑小鬼快把他給摔了。"思嘉瞧著百里茜歎了口氣。百里茜不是個很能幹的保姆。

  她剛剛從一個穿短裙子、翹著小辮兒、瘦得皮包骨頭的黑小鬼,一躍而成為身穿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正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呢。要不是在戰爭時期,在供應部門對塔拉的要求下,愛倫不得不讓出了嬤嬤或迪爾茜乃至羅莎或丁娜,她是決不會在這麼小小年紀就上升到這樣高的位置的。百里茜還從沒有到過離“十二橡樹”村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因此這次乘火車旅行,加上晉升為保姆,便使他她那小小黑腦瓜裡的智力越發吃不住了。從鐘斯博羅到亞特蘭大這20英里的旅程使她太興奮了,以致思嘉一路上被迫自己來抱娃娃。此刻,這麼多的建築物和人進一步把她迷惑住了。她扭著頭左顧右盼,指東指西,又蹦又跳,把個娃娃顛得嚎啕大哭起來。

  思嘉渴望著嬤嬤那雙肥大又老練的臂膀。嬤嬤的手只消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可如今嬤嬤在塔拉,思嘉已毫無辦法。她即使把小韋德從百里茜手裡抱過來,也沒有用。她抱著同百里茜抱著一樣,他還是那麼大聲嚎哭。此外,他還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當然也會弄皺她的衣裙。所以她便索性裝做沒有聽見彼得大叔的話了。

  “過些時候也許我會摸准小毛頭的脾氣,"她煩燥地想著,同時馬車已顛簸搖晃著駛出了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逗他們玩。"這時韋德已哭叫得臉都發紫了,她這才怒氣衝衝地喝斥了一聲:“我知道他是餓了,把你的兜裡的糖xx頭給他,百里茜。無論什麼都行,只要叫他別哭就行。可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百里茜把早晨嬤嬤給她的那個糖xx頭拿出來塞進嬰兒嘴裡,哭叫聲果然停息了。由於耳邊恢復了清靜,眼前又不斷出現新景象,思嘉的情緒開始好轉。到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水坑泥窪駛上了桃樹街時,她覺得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點興致勃勃地感覺了。這城市竟發展到這個地步啦!距她上次拜訪這裡才一年多一點,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怎麼會發生這許多變化呢?

  過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悲痛中,只要一提到戰爭就不勝煩惱,因此她不明白從開戰的那個時刻起亞特蘭大就在變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時已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由於離前線還很遠,這個城市和它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聯盟兩支大軍即維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繫紐帶。亞特蘭大同樣使兩支大軍與南部內地相溝通,從那裡取得給養。如今,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個製造業中心,一個醫療基地,以及南方為前線大軍徵集食品和軍需品的主要補給站了。

  思嘉環顧四周,想尋找那個她還記得很清楚的小市鎮,它不見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由嬰兒一夜之間長大起來並忙於擴展的巨人似的。

  像個嗡嗡不休的蜂窩,亞特蘭大一片喧囂,它大概驕傲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聯盟的重要性,所以在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社會加以工業化。戰爭開始前這裡只馬里蘭以南有很少幾家棉紡廠、毛紡廠、軍械和機器廠,這種情況還是南方人引以自豪的。南方產生政治家和士兵,農場主和醫生,律師和詩人,可是肯定不出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方佬去挑選這些下等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聯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艦封鎖,只有少許偷越封鎖線的貨物從歐洲暗暗流入,於是南方也就拼命製造起自己的戰爭用品來了。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提供物資和兵源,在它優厚的金錢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日爾曼人源源不斷地湧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就只好轉而依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只有一些緩慢進行生產的機械廠用來製造軍需品——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南方很少可供模仿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輪子和齒輪是按照從英國偷運口的圖樣製成的。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駐足傾聽一個西部腔調的聲音,可如今連來自歐洲的外國話也無不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越過封鎖線來為南部聯盟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他們是些技術熟練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南部聯盟就很難製造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工作晝夜不停地進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心臟在緊張地膊跳,將軍用物資輸送給血管般的鐵路幹線,然後運到兩個戰區的前方去。每天任何時刻列車都吼叫著在這個城市進進出出。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紛紛落到白房子上。到晚上,直到夜深人靜以後許久,工廠裡仍是爐火熊熊,鐵錘丁當。那些一年前還空無人跡的地段,如今已有了許多工廠在那裡製造馬具、鞍韉和平鞋,許多兵工廠在生產槍炮,碾壓廠和鑄造廠在生產和用來補充戰爭損失的貨車,還有種種的零件廠在製造馬刺、韁轡、扣子、帳篷、扭扣、手槍、刀劍、等等。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為數極少,鑄鐵廠已深感缺鐵,而阿拉巴馬鐵礦工都上了前線已幾乎停產。亞特蘭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見鐵柵欄、鐵涼棚、鐵門,甚至連鐵鑄的人像也沒有,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碾壓廠的熔化鍋裡派上用場了。

  在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兩旁有各軍事部門的總部,它們每間辦公室裡都擠滿了穿軍服的人;還有物資供銷部、通信隊、郵政服務公司、鐵路運輸機關、憲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區有馬匹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敞的馬棚裡轉來轉去。

  根據彼得大叔所說的情形,思嘉

  覺得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座傷兵城了,因為那裡數不清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流行病醫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車開到五點正時還要卸下大批的傷病員哩。

  那個小小的市鎮不見了,如今有的是一個迅速擴大的城市,它正以無窮無盡的力量與緊張喧擾的活動不斷更新自己的面貌。這種繁忙景象使得剛從農村悠閒生活中出來的思嘉快要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振奮的氣氛令她鼓舞,仿佛她真正感受到城市的心臟在同她自己的心臟一起合拍地跳動。

  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穿過泥窪緩緩前進,思嘉很有興味地觀望著新的建築和新面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他們佩戴的徽章標明他們屬於不同的軍階和服役部門。狹窄的街道塞滿了各種車輛——馬車,短程運輸車,救護車,駕駛員渾身污泥,汗流滿面、騾馬在車轍中掙扎前進的蓋著帆布的軍用大車;穿灰色服裝的信使濺著泥水在各個首腦機關之間匆匆奔跑著傳遞命令和電報;正在康復的傷兵拄著拐杖一病一拐地走動,有的還由小心的護士小姐在一旁攙扶著。喇叭聲、軍鼓聲和吆喝的口令聲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遠遠傳來。思嘉還心驚肉跳地頭一次看見了北方佬的制服,那是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她看的一隊垂頭喪氣的北方兵,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聯盟軍押送到火車站去。然後運往俘虜營。

  “啊,多麼富於生氣,富於刺激性啊!我會高興在這裡住下去了!"思嘉這樣想。自從大野宴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真正感到樂趣呢。

  這座城市實際上比她所發現的還要富有生氣。這裡有好幾天前新開的酒吧,有隨著軍隊蜂擁而來的妓女,有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的春色滿院的娼寮。每一家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親屬的。每星期都有宴會、舞會、義賣會和無數的戰時婚禮。婚禮上的新郎總是正在休假的人,穿著漂亮的灰制服,佩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越過封鎖線走私來的精美服飾,禮堂上掛的是十字交叉的軍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接著便是黯然淚下的話別。每天夜裡,兩旁種著樹的陰暗大街上都迴響著舞步聲,同時客廳裡的鋼琴在丁當作響,那裡女高音和軍人來賓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唱著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戰號》和《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這些悽楚的民歌使那些從來沒有悲傷過的人聽了也要潸然淚下。

  馬車在大街上碾著泥濘一路駛去,思嘉不停地問這問那,彼得大叔很高興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用鞭子指點著一一回答。"那邊是兵工廠。是的,小姐,他們在那裡造槍炮什麼的。

  不,小姐,那不是商店,是實施封鎖辦事處。喏,小姐,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聯盟的棉花,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去,然後給咱們運回火藥。不,小姐,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俺說不準他們是哪國人。皮蒂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的,小姐,煤煙多得很呢,把皮蒂小姐的綢窗簾都弄壞了。這是從鑄鐵廠和碾壓廠來的。它們晚上那個響聲呀!誰也睡不著的。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看。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

  ……思嘉小姐,行禮呀。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給你鞠躬呢。"思嘉隱約記得這兩位太太的名字,她們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皮蒂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於是她趕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們倆坐在一家綢布店門前的馬車裡。店主和兩個夥計站在走道上,抱著一捆捆棉布給她們看。梅裡韋瑟太太是個結實的高個兒女人,她的緊身褡束得很緊,挺出來的胸脯像個船頭。她那鐵灰色的頭髮中摻進了一抹惹眼的褐色假髮,顯得很不調和。她的臉圓圓的,面色較深,流露出和善精明而習慣于指揮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身材纖細瘦弱,她曾經是個美人兒,至今風韻猶存,也仍顯得有點驕矜。

  這兩位太太再加上另一位,即惠廷太太,是亞特蘭大的三根臺柱子。她們管理著自己所屬的那三家教堂、牧師、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組織義賣和縫紉會,她們陪伴姑娘們參加舞會和野餐,她們知道誰找的對象好,誰的不好,誰常常偷著喝酒,誰要生孩子了和什麼時候生,等等。她們是家系學權威,瞭解佐治亞州、南卡羅來納和維吉尼亞任何一個人的家世,對於別的州就懶得去管了,因為她們相信凡是有點身份的人沒有一個是從這個州以外的地方來的。她們懂得哪些行為是端莊的,哪些不是,並且總能叫別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梅裡韋瑟太太是用大聲疾呼,埃爾辛太太是用一種優雅而傷感的緩慢腔調,惠廷太太則以痛苦的低語,表示她多麼厭惡這樣的事情。這三位太太像羅馬的第一任三頭政治那樣互相猜忌,也許正因為這樣她們才結成了緊密的聯盟。

  “我對皮蒂說了要你加入我的醫院,"梅裡韋瑟太太態度微笑著高聲說。"你可別答應米德太太或惠廷太太啊!”“我不會的,"思嘉說,也不明白梅裡韋瑟太太說的什麼,只覺得人家竟這樣歡迎和需要自己,心中有點熱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去看你。"馬車行駛了一程之後停了片刻,讓兩位挎著繃帶籃子的婦女戰戰兢兢踏著墊腳石橫過溜滑的街道。就在這時思嘉偶爾看見人行道上一個人影,她穿著顏色鮮豔——這在大街上顯得太鮮豔了——的衣裳,披著垂腳跟的佩斯利須邊披巾。思嘉轉過身來,發現那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女子,一頭濃密的頭髮紅得令人難以置信,臉上的表情也俗不可耐。她這是生來第一次看見這種顯然"在頭髮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婦女,因此仔細打量著她,有點迷了。

  “那人是誰呀?彼得大叔,"她低聲問。

  “俺不知道。”

  “我敢說。你知道的,究竟是誰嘛?”

  “她叫貝爾·沃特琳,"彼得大叔答道。

  思嘉立即抓住了他沒有稱人家"小姐"或"太太"這一事實。

  “她是誰?”

  “思嘉小姐。"彼得臉色陰沉地說,一面往馬背上抽了一鞭子,"皮蒂小姐不會樂意讓你打聽那些和你無關的事情。談起來沒什麼意思。她們是這個城裡一些不值錢的人。”“哎呀!我的天!"思嘉心想,被頂得不再作聲了。"那一定是個壞女人!"她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壞女人,便好奇地回過頭去盯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為止。

  現在,商店和戰時蓋起來的建築物彼此相隔得遠一些了,它們形成一組一組的,中間都是空地。最後他們駛離了市區,住宅區迎面出現了。思嘉把那些住宅當做老朋友一個個認出來,那裡是萊登家的房子,莊嚴而堂皇。那是邦內爾家的,有白色的小圓柱和綠色百葉窗;那是麥克盧爾家的佐治亞式紅磚住宅,前面圍著一道方形的灌木籬,顯得格外局促。現在他們走得慢些了,因為從走廊裡、園子裡和走道上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思嘉。其中有的她不怎麼熟悉,有的能夠依稀記起來,但大多數是她根本不認識的人。皮蒂派特小姐准是把她到來的消息早已傳開了。小韋德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抱著舉起來,讓那些穿過門前濕地一直跑到馬車道口的人驚歎地看個清楚。她們全都向思嘉大聲叫喊,要她一定參加她們的縫紉會或她們的看護會,而不要參加別的什麼組織,她當然左顧右盼應接不暇地隨口答應著。

  他們經過一幢蓋得淩亂不堪但裝有綠色護牆板的房子時,一個站在門前臺階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來了!"米德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個13歲的小費爾隨即走了出來,一起嚷著表示問候。思嘉記得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跑到馬車道上伸長脖子看了看小毛頭,可大夫不顧泥濘一直走到馬車旁邊。他個子高高的,骨瘦如柴,蓄著一把尖尖的鐵灰色鬍子,衣服穿在那瘦長的身軀上像是被大風刮到上面似的。亞特蘭大人把他看做力量和智慧的源泉,當然他也從他們的信念中有所收穫,更不是他喜歡發表神諭式的講話和態度有點傲慢,他可以說是本城最厚道的人了。

  大夫同她拉把手,在韋德的肚子上拍了拍並稱讚了幾句,便宣佈皮蒂派特姑媽已經應允發誓,讓思嘉除了米德大夫那裡外不要到任何別的醫院和看護會去了。

  “啊,親愛的!可是我已答應了上千位太太呢!"思嘉說。

  “我也擔保!一定有梅裡韋瑟太太吧!"米德太太氣憤地大聲嚷道:“討厭的女人!我想她是每一趟火車都去接的!”“我答應了,因為我不明白那都是幹什麼的。”思嘉承認。

  “看護會是怎麼回事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對她的無知感到有點驚訝。

  “唔,當然了,你一直給關在鄉下,所以不懂,"米德太太為她辯解。"我們給不同的醫院分別組織了看護會,分班輪流每天去進行護理。我們看護傷病員,幫助大夫,做繃帶和衣服,等到他們可以出院時便把他們帶到家裡來調養,直到他們能返回部隊去為止。同時我們照顧傷患家屬中那些窮困戶——有的還不光是窮困而已。米德大夫是在公立醫院工作,我的看護會也在那裡,人人都誇他了不起,而且——”“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得意地說,"別在人跟前給我吹噓了。我做的事還很不夠呢,你又不讓我上軍隊裡去。”“'不讓!'"她憤怒地嚷道:“我?你很清楚,明明是市里不讓你去。怎麼,思嘉,人們聽說他想到維吉尼亞去當軍醫時,全城的太太們都簽上名上書請求他留在這裡呢。當然,這個城市沒有你是不行的。”“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再次說,分明是給誇得樂滋滋的了。"也許,有一個孩子在前線,暫時也就夠了吧。”“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小弗爾興奮地嚷著,跳著。"去當鼓手。我正在學打鼓呢。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現在就去把鼓拿來。”“不,現在不要,"米德太太說,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臉色頓時顯得很緊張。"明年還不行,乖乖,也許後年吧。”“可那時戰爭就結束了!”他急躁地嚷道,一面勁要掙脫母親的手。"而且你答應了的!"做父母在他頭上頂上交換眼色,給思嘉看見了。原來大兒子達西·米德已經在維吉尼亞前線,他們要把留下的這個小的抓得更緊些呢。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門時皮蒂小姐正在生氣,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裡,她會暈過去的。”“再見。我今天下午就過去看你。"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告訴皮蒂,要是你不上我的看護會來,那就更夠她受的了!"馬車在那泥濘的道路上連溜帶滑地向前駛去,思嘉往後靠在褥墊上微笑著。此刻她覺得幾個月來從沒有這樣舒服過。

  亞特蘭大,它那麼匆忙,生活中激蕩著一股振奮的激流,是非常愜意、非常愉快的,比起查爾斯頓城外那個只有鱷魚在靜夜吼叫的孤獨的農場來,比起在高牆後面花園裡作夢的查爾斯頓本身來,比起那寬闊的街道兩旁栽著棕櫚和到處流淌著泥水河的薩凡納來,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暫時甚至比塔拉還好,儘管塔拉是那麼可愛的地方。

  這座街道狹窄而泥濘的城市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紅色丘陵中,它有某種令人興奮之處,某種生澀而粗糙的東西,這與思嘉身上她母親和嬤嬤所賦予的優美外表底下那種生澀而粗糙的本質恰好彼此呼應,氣味相投。她頓時覺得這才是她所適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黃水旁邊的古老幽靜的城市卻是她生來就不習慣的。

  房子來愈來愈稀疏,思嘉探身向外看見了皮蒂派特小姐的紅磚石瓦的住宅。這幾乎是城市西邊最未的一所房子。再過去便是桃樹街,它越來越窄地在大樹底下蜿蜒向前,漸漸消失在寂靜的密林之中。皮蒂小姐住宅門前那道乾淨的木板圍牆新近漆成了白色,它圍著的那個小院子裡星星點點閃爍著花時末了殘餘的黃水仙。門前臺階上站著兩位穿黑色衣裳的婦女。後面是一個肥胖的黃皮膚女人,她的兩隻手籠在圍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齒咧嘴微笑而露在外面。矮胖的皮蒂派特姑媽興奮地不斷挪動著那雙小巧的腳,一隻手壓在豐滿的胸脯上,想使一顆微跳的心平靜下來。思嘉看見媚蘭站在他身旁,便頓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亞特蘭大美中不足,像油膏叮著只蠅,那准是這個身穿喪服的瘦小人物造成的。她滿頭烏黑鬈髮壓得服服貼貼,很適合一個少奶奶的身份,一張雞心臉上流露著表示歡迎和愉快的可愛的微笑。如果一個南方人竟願意收拾行裝旅行20英里去作一次客,那麼他至少會在那裡呆上一個月,往往還要長得多。南方人很熱心招待客人,也很樂意到別人家去作客,便例如在別人家裡過聖誕假日,一直住在第二年七月,這是親戚之間常有的事。新婚夫婦常作環遊式的蜜月旅行,有時留在一個合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個孩子出世為止。一些比較年長的姑媽、叔叔星期天到侄兒侄女家來吃午飯,有時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後去世也就葬在那裡。客人來了,不會添什麼麻煩,因為有的是房子和僕人,而且幾個月膳食的額外開支在這個富裕地區也是小事一樁,算不了什麼。不分年齡性別,人人都出外作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啦,喪失了親人的老少男女啦,由父母安排離家以避免不理想婚配的女孩子啦,以及到了危險年齡而沒有訂婚物件,因此想換個地方在親戚們的指引下選擇佳偶的姑娘啦。等等,客人來訪給單調死板的南方生活增加了興奮劑和多樣化,所以總是受歡迎的。

  因此思嘉這次到亞特蘭大來,也沒有事先想過要在這裡住多久。如果她覺得在這裡像在薩凡納和查爾頓斯那樣沉悶無聊,那她一個月後就回家去。如果住得開心,她就無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這裡,皮蒂姑媽和媚蘭就開始行動起來,勸說她跟她們永久住在一起。她們拿出一切可以找到的理由來說服她。她們挽留她,首先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們是愛她的。她們住在這幢大房子裡感到孤單,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壯她們的膽量。她又那麼可愛,能使她們在愁悶時受到鼓舞,既然查理斯已經死了,她和她的兒子就理應跟他老家的人住在一起。還有,按照查理斯的遺囑,這房子的一半是屬於她的。最後,南部聯盟正需要每一個人都來參加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兵的工作呢。

  查理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獨身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也認真地跟她談了這個問題。亨利叔叔是個性情暴戾老紳士,矮個兒,大肚子,臉孔紅紅的,一頭蓬亂的銀白長髮,他非常看不慣那種女性的怯弱和愛說大話的習慣。

  就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和自己妹妹皮蒂派特小姐沒有多少話好說。他們從小在性格上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後來又因為他反對皮蒂小姐教育查理斯的那種方式而更加不和——他說皮蒂派特簡直是把查理斯"從一個軍人的兒子改造成一個娘娘腔的小白險!"幾年前有一次他狠狠地搶白了她一頓,從那以後皮蒂小姐再也不提他,要談也只悄悄地小心嘟囔幾句,她那種出奇的沉默態度會使局外人以為這個誠實的老律師起碼是個殺人犯呢。那次叫她傷心的事件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皮蒂姑媽想從自己交由亨利管的不動產中提取五百美元來投資一家並不存在的金礦。亨利叔叔不同意她這樣做,狠狠批評她糊塗得像只六月的臭蟲,並且顯得很煩燥不安,在她身邊待不到五分鐘就走了。從那以後,她只在正式場合同他見面,那就是每月一次讓彼得大叔駕車送她到亨利的辦公室去領取家用開支。而且她每次從那裡回來,都要躺在床上暗暗流淚和服用鎮靜劑,甚至鬧個通宵。媚蘭和查理斯跟叔叔相處很好,常常想辦法來解除她的這種痛苦,可是皮蒂常常耍孩子脾氣,撅著嘴不說話,拒絕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就是她的十字架,她得一輩子忍受下去了。從這裡,查理斯和媚蘭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即她從這種偶然的刺激——對她平靜生活的唯一刺激中,能享受到極大的樂趣。

  亨利叔叔一見思嘉就喜歡她了,因為他說思嘉總算有點頭腦。儘管有那麼一股傻勁,他不僅是皮蒂和媚蘭的不動產保管人,也是查理斯遺留給思嘉的不動產的保管人。思嘉又驚又喜地發現她如今是個不大不小的年輕女財主了,因為查理斯不但留下了皮蒂那所房子一半給她,而且留下了農田和市鎮上的財產。同時車站附近沿鐵路的一些店鋪和棧房也是給她的一部分遺產,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它們的價格已上漲了兩倍。亨利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財產清單時建議她在這裡永久定居的。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以後,他將成為一個年輕財主,"他說。"照亞特蘭大目前發展的形勢看,再過20年他的財產會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確的辦法是讓孩子在自己產業所在的地方居住,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是的,還要照管皮蒂和媚蘭的財產。因為我是不會永遠待在這裡的。他不久就將是漢密爾頓家族留下的惟一男丁了。"至於彼得大叔,他以為思嘉已經要在這裡住下去了。他很難設想查理斯的獨生子會到一個他無法加以監督的地方去撫育成人。對所有這些主張,思嘉只報以微笑,不表示意見,因為她目前還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亞特蘭大,願不願意跟夫家的人長久相處,不好貿然承諾。她也明白,還必須爭取到吉羅德和愛倫的支持。此外,她離開塔拉還沒幾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紅土田地和正在猛長的綠色棉苗,以及傍晚時可愛的幽靜。她想起吉羅德說過她的血液中有著對土地的愛,這句話的意思她現在才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

  所以她暫時巧妙地回避著,不明確答覆她將在這裡住多久,同時很容易便投身到桃樹街平靜的盡頭這幢紅磚房子裡的生活中去了。

  思嘉跟查理斯的親人們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如今才對這位在短短的時間裡娶她為妻,丟下她當寡婦和年輕母親的小夥子瞭解稍稍多了一點。如今已經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那樣羞怯,那樣單純,那樣不切實際了。如果查理斯曾經從他的作為一個堅強、無畏、性急的軍人父親那裡繼承了某些品質的話,那這些品質也被從小養育他的那個環境的閨門氣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這孩子氣的皮蒂姑媽,同時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媚蘭,而這位卻是世上罕見的怪氣的女人。

  皮蒂姑媽60年前取名薩娜·簡·漢密爾頓,但是自從溺愛她的父親針對她那飄忽不定、啪噠啪噠到處亂跑的小腳給了她這個綽號以來,就誰也不叫她的原名了。這第二個名字叫開以後若干年中,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使它本來帶有的寵愛意味已顯得很不相稱。原先那個飛快跑來跑去的孩子,現在留下的只有那雙與體重不相稱的小腳,以及喜歡漫目的喋喋不休的習慣。她身體結實,兩頰紅噴噴的,頭髮銀光閃閃,只是胸衣箍得太緊而常常有點喘不過起來。她那雙小腳給塞在更小的鞋裡,已無法行走一個住宅區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臟稍稍有點興奮就怦怦直跳,而她厚著臉皮縱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暈倒。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通常只是一種故作嬌弱的假態而已,可大家都很愛她。總是克制著不說出來。人人愛她,簡直把她當做一個孩子給寵壞了,也從來不跟她認真——惟獨她的哥哥亨利例外。

  她最喜歡聊天,世界上再沒有叫她這樣喜歡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這樣的興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談上幾個小時,主要是談別人的事,不過並沒有什麼惡意。她總是記不清人名、日期和地點,常常把一些亞特蘭大戲劇中的演員同另一戲劇中的演員混淆起來,不過別人並不因此而被攪亂,因為誰也不會愚蠢到把她的話當真呢。也從沒有人告訴她任何真正使人吃驚或真正屬於醜聞的事,為的是保護她的老處女心態,儘管她已是60歲的人了,可朋友們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讓她繼續做一個受到庇護和寵愛的老小孩。

  媚蘭在許多方面像她的姑媽。她動輒臉紅,也有些羞怯,為人謙遜,不過她是有常識的——"有某種常識,我承認這一點,"思嘉不怎麼情願地想道。媚蘭也像姑媽那樣有一張受寵愛的娃娃臉,這樣的娃娃從來只只知道單純和親切,誠實和愛,她從沒注意過粗暴和邪惡,即使看見了也認不出來。因為她經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圍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適。懷著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面,並給以善意的評論。一個僕人無論怎樣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彌補這一缺陷的忠誠與好心的因素;一個女孩子無論怎樣醜陋和討厭,她總會在她身上發現某種體型方面的優點,性格方面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怎樣不中用或令人厭煩,她都要從他可能改變的角度而不是實際行為的角度來估量他。

  由於她具備這些誠懇而自發地出自一個寬廣胸懷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擁戴她,因為她既然能在別人的身上發現他們連自己也不曾夢想到的優良品質,誰還能抵擋住她誘人的魅力呢?她比城裡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這樣;不過追求她的人卻很少,因為她缺乏那種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點。

  媚蘭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自在和愜意。正是這種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會如此令人高興。女人們懂得,任何一個地方,只有男人們在那裡感到滿足、順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脅,女人們才能在那裡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始終是在努力讓男人過得舒服,而滿意的男人則以殷勤和崇拜來慷慨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是樂意將世界上的一切都獻給女人的,只是沒讓她們具有聰明才智。思嘉也像媚蘭那樣發揮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還使用了一種很有修養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區別在於:媚蘭為了使人們愉快而講些親切和恭維的話(即使僅僅是暫時的),而思嘉從不這樣,除非是要為自己達到更高的目的。

  查理斯沒有從他自己最喜歡的那兩個人那受到強有力的影響,也沒有學會粗暴或講求實際,因為養育他長大的家庭溫柔得像只鳥窠。這個家庭跟塔拉比起來,顯得是那樣安靜,那樣舊式,那樣文雅。思嘉覺得,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頭油和男性陽剛的氣味,要求有粗野的聲音和偶爾的咒駡,要求有槍枝和鬍子,有馬鞍和韁轡以及圍走在腳邊的獵犬。她很懷念在塔拉只要母親背過身去便經常聽到的那些爭吵聲,羅莎跟丁娜頭嘴、她自己和蘇倫激烈爭論,以及吉羅德大喊大叫的恐嚇聲,等等。毫不奇怪,查理斯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便變得像個小女孩子。這裡從來聞不到帶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別人的意見。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結果就使得廚房裡那個黑灰頭髮的獨裁者發號施令起來。思嘉原先為了逃避嬤嬤的監督而希望有個比較寬容的掌權人物,可如今發現彼得大叔給小姐太太定下的標準甚至比嬤嬤的還要嚴格,便有點怏怏不樂了。

  在這一個家庭裡,思嘉恢復了原來的常態,而且幾乎不知不覺地情緒也正常了。她還不過17歲,身體挺好,精力充沛,查理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計讓她快活。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沒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她每次一聽見談起艾希禮的名字就要心悸,而這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幫她去掉的。何況媚蘭又總是經常提到他!不過媚蘭和皮蒂還是不斷在設法寬慰她們認為她目前所經受的悲傷。她們把自己的憂愁擱在一邊,集中心思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忙著給她準備吃,安排她的午睡,讓她坐馬車到外消遣。她們不僅非常羡慕她,羡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麗身段,小巧的手腳,白皙皮膚,而且經常這樣說,同時還用愛撫她、擁抱她和吻她的方式來加強口頭上的親切安慰。

  思嘉並不怎麼重視這樣的親昵,不過她受到恭維時也覺得暖乎乎的,在塔拉,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實際上,嬤嬤把時間都用來給她的驕傲自負潑冷水。如今小韋德已不再是個累贅了,因為全家的人,無論白人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把奉為神聖,並且總是盼著爭著要抱他。媚蘭尤其疼愛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鬧得最凶的時候,媚蘭也覺得他是可愛的。她這樣說了以後還要補充一句:“啊,你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時候思嘉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覺得皮蒂姑媽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種含糊不清和愛說大話的毛病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她懷著一種日益增長的妒忌心理厭惡媚蘭。有時媚蘭正眉色舞地談論艾希禮或者朗讀他的來信,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來走開了。但是,總的說來,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算是過得夠愉快的了。亞特蘭大比薩凡納或查爾斯頓或塔拉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給了你這麼許多新奇的戰時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發悶了。不過有時候她吹滅蠟燭,把頭埋到枕頭裡準備入睡時,會不由得歎息一聲思忖起來:“要是艾希禮沒有結婚,那才好呢!要是我用不著到那遭瘟的醫院裡去護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個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這項義務,因為她同時參加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看護會。這意味著每星期有四個上午,她要頭上紮著毛巾,從脖子到腳跟裹著熱圍裙,在那熱得發昏的醫院裡幹活。在亞特蘭大,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婦女都在護理傷患,據思嘉看來幾乎要發瘋了。她們那麼熱情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們總以為思嘉也像她們自己那樣沉浸在熾熱的愛國情緒之中,如果發現她竟對戰爭沒有什麼興趣,准會大吃一驚的。除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艾希禮的生命安全外,她對戰爭採取了毫不關心的態度;她之所以參加護理工作,只不過因為無法擺脫而已。

  的確,護理工作是沒有什麼浪漫色彩的。對她來說,這意味著呻吟、眩暈、死亡和惡臭。醫院裡到處都是骯髒的、長著鬍子的、滿身蝨子的男人,身上的創傷難看得會叫一個基督徒也作嘔。他們臭氣熏天,醫院裡充滿了壞疽的臭味,她還沒有進門就感到一股惡臭氣撲鼻而來,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頭暈的香氣粘留在她的手上和頭髮上,連夜裡做夢時也常常出現。大群大群的蒼蠅、蚊子和白蛉子在病房裡嗡嗡著、歌唱著,將病人折磨得大聲詛咒或無力地哭泣。思嘉呢,她搔著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腫塊,揮著棕櫚葉扇,直到肩膀酸痛起來,這時她恨不得讓那些傷兵都乾脆死掉算了。

  媚蘭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乃至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乎,這叫思嘉覺得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怕羞的女人嗎?有時媚蘭端著盤子和手術器械站在那裡,看米德大夫給傷兵剜爛肉,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極了。有一回,作完這樣一次手術之後,思嘉還發現她在衛生間裡悄悄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

  不過她總顯得那麼溫和,只要是在傷兵看得見的地方,那麼富於同情心,那笑容滿面,以致醫院裡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也很喜歡這個稱號,可這意味著要接觸那些滿身蝨子的人,要將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檢查他們是否吞煙草塊時窒息了,要給斷肢殘臂裹繃帶,要從化膿的傷口中挑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這樣的護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許去向那些正在康復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幹下去的,因為他們中有許多長相很好,出身也不錯,可惜她是寡婦,不能這樣做。城裡的年輕小姐,由於不便看那些有礙未婚女性身分的情景,是不許參加護理的,因此她們負責康復院的工作。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便樂得向那些康復者大舉進攻,據思嘉冷眼旁觀,於是連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難找到訂婚物件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險惡和傷勢很重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觸到的,完全是個女性世界,這一點叫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與自己同性別的人,甚至還厭惡她們。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出席由媚蘭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這兩個組織中那些認識查理斯的姑娘們,尤其是本城兩位富翁的女兒范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裡韋瑟,對她都很親近,也十分照顧。不過她們總有點尊敬她的意思,仿佛她已經老了,沒事了,而她們經常談跳舞,談情人,這使她既妒忌又惱恨,妒忌姑娘們的快樂自由,惱恨自己的寡婦身分把參加這些活動的門堵死了!怎麼,她比范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麼不公平呀!當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還跟艾希禮一起在維吉尼亞時,人們就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啊!

  不過,儘管有這些不稱心的事,亞特蘭大仍使她感到非常滿意,於是,她在那裡便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繼續住下去了。

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思嘉坐在臥室的窗前,滿肚子不高興地觀看好些大車和馬車載著姑娘們、大兵和他們的陪伴人,興高采烈地駛離桃樹街,到林地去採集松柏之類的裝飾物,準備給當天晚上要為醫院福利舉辦的義賣會使用。陽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樹下閃爍,那條紅土大道在樹蔭中光影斑駁,紛紛而過的馬蹄揚起一陣陣雲霧般的紅色塵土。有輛大車走在最前面,載著四個粗壯的黑人,他們攜著斧子準備去砍常青樹和把上面的藤蔓扯下來;大車背上高高地堆放著一些蓋著餐巾的大籃子,橡樹條編成的午餐盒和十幾隻西瓜。黑人中有兩個帶著班卓琴和口琴,他們正在熱情奔放地演奏《騎士詹恩,如果你想過得快樂》。他們後面滾滾而來的是大隊人馬,女孩子們穿著薄薄的花布衣裳,披著輕紗,戴著帽子和保護皮膚的長手套,頭頂上還撐著小小的陽桑年紀大一些的太太們夾雜在那些笑聲和馬車與馬車間的呼喚戲謔之中,顯得心平氣和,笑容滿面。從醫院來的康復病人擠在壯實的陪伴人和苗條的姑娘們中間,聽憑姑娘們放肆的挑剔和嘲笑。軍官們沿著馬懶洋洋地在馬車旁邊慢慢移動——輪聲轔轔,馬刺丁當,金色的穗帶閃閃發光,小陽傘前後碰撞,扇子紛紛揮舞,黑人們放聲歌唱。人人都離開桃樹街去採集青枝綠葉,舉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們經過時都向她揮手致意,她也儘量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回答,但那是很困難的。她心裡開始隱隱作痛,這疼痛慢慢向喉嚨,並在那裡結成一塊,隨即化為眼淚。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參加今晚的義賣和舞會。

  這就是說,除了她和皮蒂派特和媚蘭以及城裡其他正中服喪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蘭和皮蒂好像並不在意。她們甚至並不想參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這簡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裡的任何一個姑娘都加倍努力,為義賣做好了籌備工作。她編織了襪子、嬰兒帽、毯子、圍巾、織了不少的花邊,畫了許多瓷發缸和須杯,她還做了好幾個上面繡有美國國旗的沙發枕套。(上面的星星確實偏了一點,有些幾乎成了圓的,其餘的有六個甚至七個尖頭,但效果還是很好。)昨天她在到處是灰塵的舊軍械庫裡,給排列在牆邊的展品攤懸掛黃紅綠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荊這是醫院婦女委員會監督下的一樁幾乎而艱苦的工作,決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裡韋裡瑟太太、埃爾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們這樣的人主管,你簡直就成人了黑人勞工隊中的一員,一點也馬虎不得。你還得聽她們吹噓自己的女兒有多少人在愛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幫皮蒂派特和廚娘烙千層餅準備抽籤售賣時,她的手指燙起了兩個水泡呢。

  現在,她已經像個大田勞工那樣苦幹了許久,好玩的時候看就要開始了,可是她卻不得不乖乖地退下來。啊,這世界多不公道,她嬤嬤有一個死了的丈夫,一個嬰兒在隔壁房間裡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娛樂之外。剛剛一年多一點以前她還在跳舞,還在穿鮮豔的衣裳(而不是這件黑色喪服),並且實際上同三個小夥子有戀愛關係。現在她才17歲,還有許多的舞好跳呢。啊,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過,沿著一條夏季的林蔭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服制的人和丁當響的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聲調悠揚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對自己最熟悉的些男人,那些她在醫院裡護理過的男人微笑揮手,可是又很難制止臉上的酒窩,很難裝出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的樣子——因為它並沒有進去呀!

  她突然停止點頭和揮手了,因為皮蒂派特已走進屋來她像平常那樣因爬樓梯而氣喘吁吁,並且很不禮貌地把她從窗口拉開。

  “居然向你臥窗外的男人揮起手了?難道你發瘋了,寶貝,我說,思嘉,我簡直給嚇壞了!要是你母親知道了會怎麼說呢?”“唔,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的臥室呀。”“可是他們會猜想這是你的臥室,那不一樣糟糕嗎?寶貝,你千萬不能做這種事。人人都會議論你,說你不規矩——而且無論如何梅裡韋瑟太太知道這是你的臥室嘛?”“而且我想她會告訴所有的小夥子,這只老貓!”“寶貝,別說了!多麗·梅裡韋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埃”“唔,老貓總歸是老貓——啊,對不起,你不要哭!姑媽,我忘了這是我臥室的視窗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我是想看看他們從這兒走過。我也想去呢。”“寶貝!”“唔,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厭煩老坐在家裡。”“思嘉,請答應我以後不說這樣的話了。人們會議論的,他們會說你對查理缺乏應有的尊重——”“啊,姑媽,你別哭了!”“啊,我惹得你也哭起來了,”皮蒂派特抽沿著說,稍稍有點高興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裡去掏手絹。

  思嘉心中那點隱隱的刺痛終於到了喉嚨裡,她放聲痛哭起來——不,皮蒂派特心想,這不是為可憐的查理斯,而是因為那些車輪聲和笑聲最後漸漸消失了。這時媚蘭從自己的房間裡啊啊啊啊地走進來,她懊惱地蹙著眉頭,手裡拿著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齊的那頭黑髮現在解開了發網,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發卷披散在臉側。

  “親愛的,怎麼回事呀?”

  “查理!"皮蒂派特哽咽說著,好像樂於痛痛快快地悲傷一番似的,一面把頭緊伏在媚蘭的肩窩裡。

  “唔,勇敢些,親愛的!"媚蘭一聽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來,"別哭了。唔,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開最大的嗓門哭著,哭的是她喪失了的青春和被剝奪了青春的歡樂,像一個孩子,她曾經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東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經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氣憤和絕望。她把頭埋在枕頭裡,一面哭一面用雙腳亂踢著被子。

  “我還不如死了好!"她傷心地哭著說。面對這樣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媽那想流即流的眼淚也不流了,這時媚蘭趕緊跑到床邊去安慰她的嫂子。

  “別哭了,親愛的,只要想查理多麼愛你,你也就會感到安慰了。還要想想你有那麼個寶貝兒子呢。"思嘉既因為自己被誤解而感到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覺得孤單,這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她便開不得口了。這真不幸,因為如果她能夠開口,她就會用父親那種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隱蔽的真情都大聲講出來。媚蘭拍著她的肩膀,皮蒂派特踮著腳尖吃力地在房裡走動,她想把窗簾放下來。

  “別這樣!"思嘉從枕頭上抬起那張又紅又腫的面孔喊道。

  “我還沒斷氣呢,用不著把簾子放下來——儘管這也快了。啊,請離開這裡,讓我一個人等著吧!"她又把臉埋在枕頭裡。媚蘭和皮蒂帕低聲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後悄悄出去了。接著,她聽見她們在樓下時媚蘭輕輕對皮蒂說:“皮蒂姑媽,我希望你不要再對她談起查理斯了,你知道這總是叫她傷心的。可憐的人兒,每次一談起,她的模樣就那麼古怪,我看是拼命忍著不要哭出聲來。我們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思嘉氣得一腳踢開被子,想找一句最難聽的話來咒駡一聲。

  “真是見你媽的鬼!"她終於罵出這句話來,隨即覺得舒服一點,媚蘭才18歲,怎麼就能安心待在家裡,什麼樂趣也沒有,還為她哥哥佩戴黑紗呀?媚蘭好像並不知道,或者不關心,生活正馬刺丁當地一路駛過去了呢。

  “可她就是這麼個木頭人嘛,”思嘉想,一面捶著枕頭。

  “她從來也不像我有這麼多人在捧著追著,所以並不懷念我心中所懷念著的那些東西。並且——並且她已經有了艾希禮,而我呢——我可一個也沒搞到呀!"想起這段傷心事,她又放聲痛哭起來。

  她悶悶不樂一個人關在房裡,直到下午,看見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來,大車上高高地堆放著松枝、藤蘿和蕨類植物,她仍然不覺得高興。人人都顯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揮手致意,她只鬱鬱地回答。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過下去了。

  在午睡時刻,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坐著馬車登門拜訪來了,她沒有想到憂鬱的心情竟這樣得到了解脫。媚蘭、思嘉和皮蒂派特姑媽都對這種不適時的來訪感到吃驚,於是趕快起來扣好胸衣,掠了掠頭髮,下樓迎接客人。

  “邦內爾太太的幾個孩子出疹子了!"梅裡韋瑟太太突如起來地說,明顯地表示她覺得邦內爾太太本人對於發生這種事是有責任的。

  “而且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費吉尼亞去了,仿佛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麼要緊似的。"埃爾辛太太用慢條理的口氣補充說,一面懶懶地搖著扇子,"達拉斯·麥危爾也受傷了。”“多可怕呀!"幾位女主人齊聲喊道。"難道可憐的達拉斯——”“沒有。只打穿了肩胛,"梅裡韋瑟太太輕鬆地說。"不過在那樣的時候發生,可再壞不過了。如今姑娘們正到北邊去接他。不過,天曉得,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得趕快回到軍械庫去,把全部的佈置工作完成。皮蒂,我們要你和媚蘭今晚去頂替邦內爾太太和麥克盧爾家幾位姑娘呢。”“唔,不過,我們不能去,多麗。”“皮蒂派特·漢密爾頓,別跟我說什麼能不能,”梅裡韋瑟太太認真地,"我們要你去照管那些弄點心的黑人。這本是邦內爾太太的事,至於媚蘭,你得把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接過來。”“唔,我們真的不能——可憐的查理去世還剛剛——”“我解理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的主義,無論作出什麼樣的犧牲都是應當的,"埃爾辛太太插嘴說,她那溫和的聲音仿佛就這樣把事情定下來了。

  “唔,我們是很樂意幫忙的,可是——你們怎麼不找幾個漂亮姑娘來管些攤位呢?"梅裡韋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聲。

  “我真不明白這些日子年輕人都中了什麼邪,他們根本沒有責任感。所有那些還沒負責管攤位的姑娘都有許多的藉口推諉,你也不好說了。哦,可她們休想愚弄我!一句話,她們只不過不讓你妨礙她們去跟軍官們調情罷了。她們生怕站在櫃檯後面沒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個跑封鎖線的——他叫什麼來著?”“巴特勒船長,"埃爾辛太太補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運進一些醫療用品,少來一些裙子和花邊之類的東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檢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檢查他走私進來的20件。巴特勒船長——這名字我一聽就膩煩。現在,皮蒂,我沒功夫談這些了。你一定得來呀。人人都會理解的。誰也會瞧見,反正你是在後面屋裡,就連媚蘭也用不著拋著露面嘛。麥克盧爾家姑娘負責的攤位是在最遠的那一頭,擺的也不怎麼好看,所以不會有人注意你。”“我想我們應當去,"思嘉說,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儘量顯得誠懇單純一些。“這是我們能夠替醫院做的最微小的一點事。”兩位來訪的太太本對她連名字也沒提一下,這時才轉過身來嚴峻地瞧著她。她們儘管極為寬容,可是還沒有考慮到叫一位居喪剛剛一年的寡婦到社交場合去服務呢。思嘉像個孩子,瞪著兩隻眼睛承受著她們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們大家都應當去幫助把義賣會辦好。我看最好我同媚蘭一起去管那個攤位,因為——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那裡去比一個人顯得更好一些。你不這樣看嗎?媚蘭?”“好吧,"媚蘭無可奈何地說。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前所未聞,還在服喪期間就公然到一個公眾集會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該怎麼辦好。

  “思嘉是對的,"梅裡韋瑟太太說,她注意到媚蘭有點軟下來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倆——你們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釋了。你要想一想,醫院多麼需要錢來買床和藥品。而且我覺得查理會高興讓你們為他所獻身的主義出力的。”“好,"皮蒂派特說,她像往常那樣在一個比自己強硬的人面前毫無辦法,"只要你覺得人們會理解,那就行了。”“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難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歡樂地唱著,謹慎地鑽進那個用黃紅兩色帷布圍著的攤位,這本來應該歸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管理。現在她真的來到一個集會上了!經過一年的蟄居,經過身漆黑紗,緘默不語和幾乎苦惱得要發瘋的一年之後,她現在真的又來到了一個集會,一個亞特蘭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規模的集會上。她在這裡能夠聽到音樂,能夠看到許多人和無數的燈光,並且自在地觀賞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長最近跑封鎖線帶進來的美麗的花邊、縐邊等裝飾品。

  她坐在攤位櫃檯後面的一條小凳子上,前前後後地觀看那個長長的展覽廳,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還是個空空蕩蕩難看的教練廳呢。姑娘太太們今天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收拾得這樣漂亮。它顯得很可愛了。亞特蘭大所有的蠟燭和燭臺今天晚上都聚集到這裡來了,銀燭臺伸出十幾隻彎彎的胳臂,瓷燭臺底座密佈著生動的人物雕像,古銅的燭臺莊嚴而挺拔,它們都擎著大小不等、顏色不同的蠟燭散發著月桂樹香味,立在直貫整個大廳的槍架上,在裝飾著鮮花的桌子上,在攤位櫃檯上,甚至在敞開著的窗櫺上,夏天的暖風不大不小,恰使微微搖擺的燭光分外明亮。

  大廳中央的那盞吊燈又大又難看,掛在一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生銹的鏈條上,可是它已經用盤走的常春藤和野萄萄藤打扮得完全變樣了,這些藤蔓儘管由於燈火熏烤已經在枯萎。四壁牆腳放著許多清香撲鼻的松枝,幾個角落更裝飾得如涼亭一般,那是老太太們和陪伴人愛坐的地方。到處垂掛著長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牆壁上圍成花環,在窗戶上變為翠綠的流蘇,在所有用色彩鮮豔的粗布圍著的攤位上則盤成扇形的圖案。在這萬綠叢中,在國旗和各種旗幟上,處處都閃爍著南部聯盟的以紅藍兩色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為樂隊佈置的那個平臺更富有藝術性。它完全隱蔽在周圍的青枝綠葉和綴滿星星的旗幟當中,人們幾乎看不出來。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錦紫蘇、天竺葵、繡球花、夾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這裡了——連埃爾辛太太那四株珍貴的橡膠植物也被當作寶貝借來擺在平臺的四個角上。

  大廳裡,平臺對面的一端,婦女們人數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這面牆上掛著大衛斯總統和佐治亞州自己的"小亞曆"、南部聯盟副總統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們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國旗,而下面長桌上是從本城各花園搜集來的奇花異卉,如蕨類植物、成排的紅黃白三色薔薇、珍貴的金色劍蘭、一叢叢的彩色金蓮花、高標挺秀地揚著深茶色的乳酪色頭顱卑視群芳的蜀葵,等等。蠟燭在它們當中像聖餐臺上的燈火般寧靜地燃著。那兩張屬於兩個在如此嚴重關頭掌握大權的人物的面孔,它們迥不相同,但同樣俯視著眼前這個場面:大衛斯兩頰扁平,眼光冷漠得像個苦行僧,兩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緊閉著;斯蒂芬斯的臉上長著一雙熾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見疾病和痛苦,並且憑膽氣和熱情戰勝了它們——這兩張面孔都是人們所深愛的。

  義賣委員會裡幾位全權負責的老太太拖著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幾艘滿帆的船威風凜凜地走了進來,他們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著的姑娘們趕快進入自己的攤位,然後迅速穿過門道,走入正在那裡安排點心的後屋。皮蒂姑媽喘著氣跟在她們後面。

  樂隊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臺,咧著嘴,胖胖的臉頰上已經汗光閃閃了。他們開始調整絲弦,以預計成功的神氣用樂弓拉著彈著。梅裡韋瑟的馬夫老利維,從亞特蘭大還叫馬撒維爾的時代起就一直領導著每次義賣會、跳舞會和結婚儀式上的管弦樂隊,他現在用樂弓敲了敲,叫大家準備好。這時,除負責義賣會的那些老太太,到場的人還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著便聽見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兒配合著奏起了一曲緩慢的《羅琳娜》——它慢到不能合著跳舞的程度,好在舞會要到所有攤位都賣掉了展品才開始。思嘉一聽到那支憂鬱而美妙的華爾滋舞曲,便覺得心臟已怦怦跳起來了:歲月緩緩流逝,羅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陽遠在天邊,羅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迴旋——三,轉身——二三。多麼美妙的華爾滋!她微微伸出雙手,閉上眼睛,身子隨著那常常想起的悲傷的節奏而搖擺。哀婉的曲調和羅琳娜失落的愛情中,有一種東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騷動集合在一起,又結成一個硬塊進入她的喉嚨裡了。

  接著,似是由華爾滋樂調所引發的,從下面月光朦朧的大街上起來的一些聲響,一些得得的馬蹄聲和轔轔的車輪聲,暖風中蕩漾著的笑聲,以及黑人們關於把馬匹拴在什麼地方的激烈的爭吵聲。樓梯上一起嘈吵,輕鬆的歡笑,女孩子們的清新活潑的聲音和她們的陪護人的低聲吩咐混雜在一起,還有相見時故作驚喜之態的叫喊,以及姑娘們認出朋友時高興的尖叫,儘管她們就是當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廳突然活躍起來。那裡到處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紛紛飄進來,鮮豔的衣裙被裙箍撐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邊內褲;圓圓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也在荷葉邊的領口微露雪痕;花邊披巾看似隨意地搭在臂膀上;灑金描畫的扇子,天鵝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細細的絲絛吊在手腕上晃蕩著;有些姑娘的黑髮從兩鬢向後梳成光滑的髻兒,沉甸甸地墜在那裡,使她們的頭也驕傲地微微後仰;還有些將大堆的金色發卷披散在脖子周圍,讓金耳墜在裡面地跟它們一起搖擺跳蕩而忽隱忽現。花邊,綢緞,辮繩,絲帶,所有這些都是偷過封鎖線進口的,因此顯得更加珍貴,穿戴起來也更加自豪,何況炫耀這樣的華麗裝飾可以作為對北方佬的一種特殊侮辱,會更加使人感到驕傲。

  並非城裡所有的花都是獻給南部聯盟兩位領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裝飾在姑娘們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後,茉莉花和薔薇花蕾編成小小的花環佩戴在兩側如波濤翻滾的鬈髮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點綴著胸前的緞帶,有的不等天亮就會作為珍貴紀念騎裝進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裡許許多多穿制服的人中,不少是思嘉認識的,是她在醫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訓練場上初次見到的。

  他們如此華麗的制服,胸首碼著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領上盤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穗帶,褲子上釘著紅黃藍三色條紋,這些因所屬部類不同而互有區別的徽飾將那單調的灰色襯托得完美極了。大紅和金色的綬帶前後擺動,亮閃閃的軍刀碰撞著雪亮的長統靴,馬刺丁丁當當地響著。

  思嘉滿懷豪情暗暗讚賞,"多麼漂亮的男人,"看著他們向朋友們揮手致意,躬身吻著老太太們的手。他們全都顯得那麼年輕,儘管大都蓄上了黃黃的一抹鬍鬚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麼漂亮,灑脫,胳臂掛在吊帶裡,白得出奇的繃帶裹著頭部,把大半邊曬得黑黑的臉遮住了。他們有的拄著拐杖,像單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們後面,這使得姑娘們引為自豪,並十分注意地放慢腳步,以適應這些陪護人的步調。這些穿制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別俗麗,顏色特別鮮豔,像只熱帶鳥立在鴉群中,連姑娘們的華麗服飾也黯然失色了——他是個路易斯安那義勇兵,一個膚色微黑、滿臉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兒的小個子,穿著肥大的藍白褲子、淡黃色長統靴和窄小的紅色上衣,一隻胳臂掛在黑綢吊帶裡。他是梅貝爾·梅裡韋瑟的昵友,名叫雷內·皮卡德。整個醫院的人,至少每個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來了,還有全部休假和請病假的以及本市與梅肯之間所有的鐵路、郵政、醫療、軍需各個部門的職工也都來了。女士們會何等高興啊!今晚醫院要挖個銀礦來了。

  下麵大街上傳來低沉的鼓聲、腳步聲和馬夫們讚賞的喊叫聲。接著便吹起喇叭,同時一個低調的聲音發出解散隊伍的命令。隨後,身穿鮮豔制服的鄉團和民兵部隊擁上了窄窄的樓梯,湧進了大廳,鞠躬,敬禮,握手,好不熱鬧。鄉團裡有的是以打仗為光榮、相信明年只要戰爭不結束就一定能上前線的男孩子,也有但願自己年輕一些會穿上軍服並以兒子在前線而自豪的白鬍子老頭。民兵中有許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紀更大的人,也有少數正當服役的年齡可不如那些年紀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樣感興趣的人。這時人們已經在開始議論和詢問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到李將軍的部隊去呢?

  他們怎麼全都到這個大廳裡來了!幾分鐘以前這裡還顯得是那麼寬敞的,可現在擠得滿滿的,彌漫著香水、香粉、頭油和月掛樹蠟燭燃燒的氣味,還有花的芳香,以及由於腳步雜遝在原教練場地板上擦起的一點點塵土味兒。一聲嘈雜,一片喧鬧,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這時老利維仿佛受到了現場的喜悅和興奮之情,便暫時中止了《羅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擊樂弓,然後拼命一拉,樂隊奏起《美麗的藍旗》來了。

  幾百個聲音一起跟上,高唱著,叫喊著,變成了一起吹呼。這時鄉團的號手爬上樂台,在合唱開始時用喇叭加入了樂隊,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調撼人心弦地淩越於群眾合唱之上,使大家聽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萬歲!萬歲!南部的權力萬歲!

  萬歲!美麗的藍族,

  只有一顆星的藍旗,萬歲!

  緊跟著人們唱第二段,這時跟大家一起唱著的思嘉忽然聽見媚蘭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後飛揚起來,像喇叭聲那樣清脆、真誠和撼人心魄。她轉過身來,看見媚蘭站在那裡,兩手交疊著放在胸前,眼睛閉著,小小的淚珠沿兩頰簌簌而下。樂曲終了的時候,她輕輕用手絹拭了拭臉,同時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於這樣做似的。

  “我多高興,"她低聲說,"多麼為這些士兵感到驕傲,所以禁不住哭起來了。”她的眼裡閃耀著一種深情的近乎狂熱的光輝,這便使她那張平淡的小臉神采煥發和十分美麗了。

  這種表情幾乎浮現在所有婦女的臉上,她們唱完那支歌時,那些紅噴噴的或皺巴巴的臉上都滿是驕傲的淚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裡閃著熾熱的光芒,一起望著她們的男人,情人望著愛侶,母親望著兒子,妻子望著丈夫。她們都很美麗,這種令人目眩的美使一個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變得很出色了,因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護著和熱愛著,而她則以千倍的愛在報答他。

  她們愛她們的男人,她們相信他們,她們始終不渝地信任他們。她們有這樣一道頑強的灰色防線在保護她們不受北方佬的侵害,還怕什麼災禍會降臨到她們頭上來呢?自從世界誕生以來,幾曾有過像他們這樣的男人?!這樣勇敢,這樣不顧一切,這樣英俊,這樣溫柔的男人!像他們為之戰鬥的這種正當公平的主義,除了絕對的勝利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結局呢?這個主義她們像愛自己的男人那樣愛護它,她們用自己的雙手和心靈為它服務,她們整天談它,想它,夢見它——必要時,她們願意為它而犧牲自己的男人,並且像男人們高舉著戰旗那樣驕傲地承擔她們的損失。

  這是她們心裡的熱愛和自豪之情的最高xdx潮,南部聯盟事業的最高xdx潮,因為最後勝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將軍傑克遜在謝南多亞河谷的幾次勝仗和北方佬軍隊在里士滿附近"七日戰役"中的慘敗,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有像李將軍和傑克遜這樣的將領,還能不打贏這場戰爭嗎?只待再來一次勝仗,北方佬就會跪下求和,男人們就會騎馬歸來,就會到處是親吻和歡笑了。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要結束了!

  當然,在屋子裡有了空的椅子和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嬰兒,在維吉尼亞寂寞的小溪旁和田納西靜靜的群山中有了許多未立墓碑的墳,但是為了這樣一個主義,能說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嗎?婦女需要的絲綢,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難得到,但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況,那些冒險跑封鎖線的人還在北方佬遲鈍的鼻子底下不斷運進這些東西,並且使你一旦有了這些東西就加倍高興呢。不久拉斐爾·塞姆斯和南部聯盟的海軍就要來對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會打開。同時英國正進來協助南部聯盟取得勝利,因為英國紡織廠由於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經閑著沒事幹了。英國貴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聯盟的。同類相憐嘛,所以都反對北方佬那樣一群拜金主義者。

  婦女們就這樣扭擺著絲綢衣服,笑著,滿懷驕傲地望著她們的男人,她們感到在死亡面前奪得的愛是倍加珍貴的,因為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奇怪的刺激。

  開始,思嘉觀看這擁擠的人群時,由於自己參加了集會而感到的那種異常刺激,心臟禁不住怦怦直跳,不過當她似懂非懂地看見周圍人們那興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悅便開始消失。在場的女人個個都煥發著一種她所沒有的熾熱激情。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喪。不知怎的,大廳好像並不怎麼漂亮,姑娘們也並不怎麼時髦,而每個人臉上似乎仍然在閃耀的忠於主義的摯愛之情——怎麼,只不過顯得愚蠢可笑罷了!

  她心頭突然劃過一點自我意識的閃光,這使她驚異得張口結舌,原來她並沒有分享這些女人的強烈自豪感,她們為主義犧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雖然還沒有恐懼地想到:“不——不!我決不能這樣看!這是錯誤的——有罪的,"但已認為主義這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意思,她聽旁人那麼如醉似狂地談論它已聽得厭煩了。在她看來,主義毫無神聖之處,戰爭也並非什麼崇高的事,只不過是盲目地戕殺人類、耗費金錢、妨害人們享受的一種討厭行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厭倦於無窮無盡的編織,無窮無盡地卷繃帶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對醫院已厭煩透了!對於那些令人作嘔的壞疽臭味,那些無休止的呻吟,只有厭煩、噁心,實在無法忍受;對於那種兩頰深陷、涉臨死亡的臉部表情,實在恐懼得不敢再看了。

  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中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麼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熱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子,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麼似的。

  啊,她為什麼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麼事業或什麼人。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面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中,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麼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麼愛國心和主義,只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麼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只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瞭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佈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裡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麼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只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裡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大衛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鮮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制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大衛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鬍子。男人要麼把臉刮光,只蓄八字須,要麼蓄上全副的鬍鬚,怎能這樣不倫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儘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裡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佔據舞臺中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派特姑媽家的搖藍裡,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麼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調情了,也不是一個妻子,不能同別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調情,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麼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麼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麼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只烏鴉坐在那裡,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檯內觀望人群,儘管嬤嬤經常告誡她這種姿勢會把肘子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麼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發箍,有的穿粉紅緞子,上面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葉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面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裡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仿佛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這件衣裳,會顯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懷著滿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頭母牛。這種綠色對我很合適,它會使我的眼睛變得——像她這樣的人怎配穿這種顏色呀?

  她那皮膚綠得像塊乾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這種顏色了,即使服喪期滿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麼,我就只能穿倒楣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慮了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本來嘛,人生在世,屬於玩樂、穿漂亮衣裳、跳舞、調情的時間何等短促,只有很少很少幾年呢!接著你就得結婚,穿顏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條的腰身給糟踐了,在跳舞會上跟其他已婚婦女坐到角落裡,只偶爾出來同自己的丈夫或別的老先生跳幾下,而這些老先生又是專門踩你腳的!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些少奶奶就會議論你,你的名譽就毀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把光陰全都花費在學習怎樣打扮和怎樣迷惑男人上,可後來這些本領只用了一兩年就完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浪費啊!於是,思嘉想起她在母親和嬤嬤手下進行的訓練,她知道這種訓練是全面而優良的,因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規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著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們在一起時,你總得是可愛而無可指摘的,要裝得盡可能頭腦簡單,老太太們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貓似的監視著年輕姑娘,隨時準備著,只要你口頭眉梢梢有不當之處就欺過來抓住你,至於對老先生們,一個姑娘最好是淘氣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過分地來賣弄一點風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來,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無所顧忌了,便動手來擰你的臉皮,說你是個小妖精。當然嘍,你在這種情況下總得紅起臉來,否則他們會進一步來擰你,弄到無禮取樂的程度,甚至回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你為人放蕩。

  對於年輕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你就得滿嘴抹蜜,每次見面都要吻她們,即使一天見十次也罷。你得伸出胳臂摟住她們的腰,並讓她們也摟著你,即使你很不喜歡這樣。你得表示無所偏袒地欣賞她們的衣著,或者她們的嬰兒,拿她們的情人開玩笑,恭維她們的丈夫,並且格格笑著謙遜地否認她們對你的稱讚,說你自己沒有一點可以與她們相比之處。

  最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要比她們更多地表示自己對什麼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於別人的丈夫,你得嚴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們就是你已經拋棄的情人,也無論他們是多麼富於誘惑力,如果你對年輕的丈夫們太殷勤,他們的太太便會說你輕浮,你就會落得個壞名聲,從此永遠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對於年輕的單身漢—-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對他們溫柔地微笑,而當他立即注意到你為何這樣笑時,你可以拒不說明,並且笑得更歡一些,逗著他們一直在你周圍琢磨其中的奧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應許他們多多少少帶刺激性的東西,叫他們千方百計要跟你單獨說話。於是,你單獨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這時你就得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氣的樣子。你可以讓他請求你饒恕這種卑鄙企圖,並且用溫柔的神態表示原諒,使他還會戀戀不捨地再一次想來吻你。有時,但並非常常,你讓他吻了一下。(母親和嬤嬤並沒有教她這樣做,可她自己發現這是很起作用的。)然後你哭起來,並且聲明你不知怎的一時糊塗,從此他再也不會尊重你了。於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淚拭幹,往往還會作出求愛的表示,表明他的確是非常尊重你的。接著就會——唔,對於單身男人有那麼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著臀部將裙子擺得像鈴鐺啦,流淚啦,癡笑啦,說恭維話啦,親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這些手法都沒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獨對艾希禮例外。

  不,學會這些巧妙的手法以後,只用了很短一個時期就被永遠束之高閣,這好像太不應該了。要是一輩子不結婚,繼續穿著可愛的淡綠色衣裳,永遠受到漂亮男人們的追求,那該多好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會變成一個像英迪亞·威爾克斯那樣的老處女,人人都會以那種自鳴得意的討厭口氣說:“可憐的傢伙!”不,畢竟不如結了婚,保持著你的自尊為好,即使你從此不再有什麼樂趣也罷。

  啊,人生多麼荒唐!她為什麼會傻到這個程度,嬤嬤同查理斯結了婚,16歲時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這種憤憤不平而又毫無希望的幻想忽然給打斷了,因為人群開始向牆壁紛紛後退,女士們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們的裙圈,不讓它們給擠碰得朝自己身上翻過來,將內褲露出得太多,有失體面。思嘉踮起腳尖從一群人頭上望去,只見民團隊長正登上樂隊演奏台。他一聲口令,半個連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幾分鐘工夫,他們演習了一遍靈活的操練,直練得汗流滿面,贏得觀眾的熱烈喝彩,思嘉也跟著眾人禮貌地鼓掌。接著,一聲解散,士兵們紛紛向那幾個賣糖拌酒和檸檬水的攤位擁去,思嘉也朝媚蘭回過頭來,覺得最好是趕快裝出一副關心主義的神起來應付她一下。

  “她們顯得真漂亮,不是嗎?”她說。

  媚蘭正忙著整理櫃檯上的那些編織品。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現在維吉尼亞,還會漂亮得多呢,”媚蘭這樣說,並沒有想到要把聲音放低一點。

  有幾位民兵隊員的自命不凡的母親緊靠著站在旁邊,聽見了媚蘭的這句評語。吉南太太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她那位25歲的威利就在這個民團裡呢。

  思嘉想不到媚蘭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太可怕了。

  “媚蘭。怎麼了!”

  “思嘉,這是真話呢,我這不是說那些小孩和老頭。不過,有許多民兵是完全能夠打起槍來,而眼下他們應該做的恰恰就是這樣。”“可是——可是——"思嘉開始琢磨,因為她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威利·吉南關於自己待在亞特蘭大的理由是怎麼跟她說的?"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保衛這個州不受侵略嘛!”“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冷冷地說,同時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讓侵略者打進來,最好的辦法是到維吉尼亞前線去打擊北方佬。至於說什麼民兵留在這裡是要防備黑人暴動,這是從未聽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我們的人民為什麼要暴動呢?這只不過是懦夫們的最好藉口而已。我敢擔保,只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開到維吉尼亞去,我們就能在一個月內幹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媚蘭!"思嘉再一次喊起來,瞪著兩隻大眼睛。

  媚蘭那對本來很溫和的黑眼睛現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線,你的丈夫也是這樣。我寧願他們兩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裡——啊,親愛的,對不起。我這話太冒失、太殘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視著她。不過,思嘉心裡想的不是已故的查理斯。她想的是艾希禮。要是艾希禮也會死呢?這時恰好米德大夫朝她們這個攤位走來,她就轉過頭去機械地對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們,"他招呼她們,"你們能來真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今晚出來是多麼不容易。不過,這全是為了主義呀。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想出了一個驚人的辦法,能在今晚給醫院弄到更多的錢,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們會給嚇壞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捋著山羊鬍子格格地笑著。

  “唔,什麼?快說吧!”

  “我再一想,覺得還是讓你們猜一猜好。不過,如果教徒們因此要把我趕出這個城市,你們女孩子可得站出來支持我呀。反正,這都是為了醫院。你們等著瞧吧。這樣的事,以前還從沒幹過呢。"他大搖大擺地向坐在角落裡的一群陪護走去了。這裡思嘉和媚蘭彼此轉過頭來正要猜測那個秘密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見有兩位老先生已走近她們的攤位,大聲宣佈要買十英里長的梭織花邊。好吧,有了兩位老先生總比一位先生都沒有要強,儘管思嘉在量花邊時不得不假裝正經地讓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這兩個老不正經的人迅速離開向檸檬水攤位那邊去了,別的老頭又來到櫃檯邊。這個攤位的顧客不如旁的攤位上多,因為人家那有裡梅貝爾·梅裡韋瑟的銀笛般的歡笑,有範妮·埃爾辛的格格的笑聲,有惠廷家姑娘們的靈敏的應答,能使顧客們感到高興。媚蘭就像個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靜地賣給男人們一些不怎麼合用的東西,而思嘉又是以媚蘭為榜樣行事的。

  別的櫃檯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裡,姑娘們在嘰哩呱啦地閒聊,男人們在買東西,但思嘉和媚蘭的櫃檯前不是這樣。

  來到這裡的很少幾個人,也只談談他們怎樣跟艾希禮一起上大學,說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氣談到查理斯,歎息他的死對亞特蘭大是多麼大的損失,等等。

  隨後,樂隊忽然奏起《約翰尼·布克,幫助這個黑人》的縱情歡樂的曲調,思嘉一聽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著眼前的地板,隨著樂調用腳尖輕輕地拍打,同時她的綠眼睛煥發出熾熱的光輝,仿佛正在嗶嗶剝剝地燃燒似的。這時有個新來的站在門道裡的男人從對面看見了她們,並且突然認出來了,於是仔細觀察著思嘉那張慍怒不平的臉孔和那雙斜斜的眼睛起來。接著,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為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個子的,淩駕于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子,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面容很不相稱,因為他修飾得像個花花公子,把一套紈絝子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文氣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頭髮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精緻,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荒淫無恥的傢伙。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思嘉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為止。

  她心中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元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著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為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她站在那裡木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子,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面賣點心的房間裡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拼命拔著、拉扯著,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著,便彎下腰來解裙子上的那條荷葉邊。"奧哈拉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子,響亮而帶有查爾斯頓人的平穩、和緩、悠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著他,因為上次見面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面對著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黑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怎麼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傢伙曾經目睹過她與艾希禮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這個糟踐過女孩子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媚蘭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思嘉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倖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小姑子。

  “怎麼——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嗎?”媚蘭微露笑容說,一面伸出手來。"我見過你——”“在宣佈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巴特勒先生,你從查爾斯頓老遠跑來有何貴幹埃”“為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威爾克斯太太。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運進來——"媚蘭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麼,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裡每個女孩子都穿著你運進來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麼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檯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面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

  “這裡可真熱呢,"他說。"難怪奧哈拉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不要,"思嘉說,口氣那麼粗魯,使媚蘭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奧哈拉小姐了,"媚蘭說。"她如今是漢密爾頓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時媚蘭遞給她一個親昵的眼角。看著巴特勒船長那張海盜般黝黑的臉上的表情,思嘉只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著,微微鞠了一躬。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裡說出,思嘉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我丈夫在維吉尼亞,"媚蘭驕傲地昂了昂頭,"只是查理——"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他死在軍營裡了,"思嘉硬邦邦、怒衝衝地說。難道這傢伙永遠不走了?媚蘭瞧著她,大為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太太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只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臟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元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理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復了。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髮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裡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只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只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鐘——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面有旗幟的。"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檯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子,也不敢抬頭,只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傢伙,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了?”“我知道在這裡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裡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制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子裡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員警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裡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裡露面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面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裡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傢伙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

  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麼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檯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臺丑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裡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只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面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面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麼響,以致角落裡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理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冬冬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檯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鬍子,也的確使他像只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裡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裡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瞭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裡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來仿佛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裡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理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子來到你們面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倖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只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裡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子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裡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鐲。范妮·埃爾辛一面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面在拉扯鬈髮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子。他一來到思嘉面前,把籃子放在櫃檯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理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理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子裡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錶、指環、別針和鐲子,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裡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裡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裡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裡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悽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夥子們。"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含有諷刺。她從心底裡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檯邊的傢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要設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只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制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中只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裡去了!仿佛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面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可如今我發現你也只有漂亮罷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裡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並且照著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裡感覺如何。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衝口而出。"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裡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討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裡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裡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麼主義嘛。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麼,你怎麼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制,於是趕快打住,滿肚子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裡,觀望著你,"他說。"我同時觀望別的女孩子。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面孔。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並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所以你都要發狂了。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丟掉了的面子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我不想讓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於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於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中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中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幹。你看這怎麼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一點不錯,"他咧著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什麼!"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並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後再開回來。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裡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麼不好啊?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麼不儘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嘍。”“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著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裡。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裡燃燒。

  他怎麼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麼迷人,他怎麼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她環視大廳,望著所有熟悉的面孔,那麼相信成功那麼勇敢、那麼忠誠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麼,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麼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始終在盯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麼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至於梅裡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裡巴幾的人呢。”“怎麼,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麼,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裡的小夥子來著想的。"人人都爭著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麼。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維吉尼亞雙人舞。

  接著是一場華爾滋。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將用一個維吉尼亞短舞打頭。我知道,對於維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裡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中間。"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維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氾濫開來。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中米德太太急於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裡不贊成的。所以處於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可是突然從鄉團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並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年輕姑娘們都熱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著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麼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著蘋果綠衣裳,胸前沿著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發上簪著月下香,嫋嫋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場裡,那她就會領那場維吉尼亞雙人舞。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子來爭她,爭著將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啊,如今只能強制自己坐在這裡當牆花,眼看范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中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裡韋瑟小姐。"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範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著脖子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著,這時有許多別的聲音在喊著別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裡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裡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佈,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鬆勁了。思嘉撐著兩隻臂肘倚在櫃檯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著喊著,揮舞著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只有她例外。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她翹著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淩駕於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理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幣。"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她坐在那裡,雙手捧著下巴頦,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看見大夫從臺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麼,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麼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臟在猛烈地撞擊著,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麼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不在乎!"她低聲喃喃著,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熱勁兒,她頭一揚迅速走出了攤位,兩隻腳跟像響板一般敲打著,同時嘩地一聲把那把黑綢扇子全面甩開。霎時間,她看見了媚蘭那張驚疑的臉孔,那陪護人臉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們熱烈讚揚的神色。

  接著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維吉尼亞雙人舞呢。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他將手放在他穿著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來嚇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面,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維吉尼亞雙人舞呀!"於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麼敢叫我出這樣的風頭呀?巴特勒船長。”“可是,你是明明想出這個風頭的嘛。漢密爾頓太太。”“你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來的呀?”“你本來也是可以拒絕的嘛。”“不過——我這是為了主義呢。既然你出了這許多金元,我就不能只顧自己了。大家都在瞧著我們呢。請別笑。”“他們反正是要看的。請不要拿出什麼主義之類的廢話來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給了你這個機會,這是雙人舞最末一種舞步的進行曲吧,是不是?”“對——真的,我該停下來休息了。”“為什麼,是我踩了你的腳嗎?”“沒有——不過他們會議論我的。”“你當真顧忌這些——你心裡是這樣想的嗎?”“唔——”“你又不是在犯什麼罪,是嗎?幹嗎不跟我跳華爾滋?”“可是如果我媽會——”“原來還拴在媽媽的裙帶上呢。”“真討厭死了,唔,你總是把品德說得那麼一錢不值。”“可品德本來就是一錢不值嘛,你怕人家議論嗎?”“不——但是——好,我們別談這個了,謝天謝地,華爾滋開始了。雙人舞總是叫我跳得喘不過起來。”“不要回避我的問題,究竟你覺得旁人的議論要不要緊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說——不要緊!不過,一個女孩子通常是關心這種事的,只是今晚嘛,我不管了。”“好樣的!你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讓旁人替你思想呢。這就開始聰明起來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麼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只要你還沒有丟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著什麼。”“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只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著什麼名譽了。”“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它買不到什麼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麼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不過嘛,是這樣。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文明的毀滅中也像從它的建設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並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場的每個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變為一起繁榮而致富的。這就是帝國建設時期。在帝國建設時期有許多錢好賺。但是,在帝國毀滅時期能賺的錢更多呢。”“你這談的是什麼帝國呀?”“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南部聯盟——這個棉花王國——它如今正在我們腳下崩潰。只不過大多數笨蛋看不到這一點,不能利用這崩潰所創造的大好形勢罷了。我就是從這毀滅中發財致富的。”“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被打垮了?”“是的。為什麼要做鴕鳥呢?”“啊,我最不愛談這樣的事了。親愛的。你能不能也說些有趣的話呢,巴特勒船長?”“要是我說你的眼睛像一隻金魚缸,它們滿滿地盛著最清澈的綠水,當金魚就像現在這樣遊到水面上來時,你就美麗得要命了——這樣說你會高興嗎?”“唔,我不高興這樣。……你聽這音樂是不很美妙嗎?唔,我可是以跳一輩子華爾滋!可從前我並不覺得那麼需要它呢。”“你是我摟抱過的最漂亮的舞伴了。”“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巴特勒船長,大家都在看呢。”“要是沒有人看著我們,你會高興我這樣摟著吧?”“巴特勒船長,你有點得意忘形了。”“一點兒也沒有。我怎麼會呢,有你摟在我懷裡?。……這是什麼曲子,是新的嗎?”“是的,這是我們從北方佬手裡繳獲的,不是好極了嗎?”“叫什麼名字?”“《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歌詞是怎樣的?唱給我聽聽。"親愛的人兒啊,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相會的時刻?

  那時你跪在我腳邊,

  對我說你是多麼愛我。

  啊,你穿著灰色的戎裝

  那麼驕傲地在我面前站著,

  你發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國。

  我悲傷、孤獨,我流淚歎息,

  可音信杳然,毫無結果!

  但願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

  我們能重新愉快地相會!

  “當然,原來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長,你的華爾滋跳得真棒。大多數高個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後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幾分鐘就行了嘛。下一場雙人舞我還要投你的標,還有再下一場,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別這樣,你可千萬不要投了!我的名聲眼看就毀了。”“本來就夠壞的了,再跳一場又何妨呢?等我跳過五六場之後,興許讓給別的小夥子跳那麼一場兩場,不過最後一場還是歸我。”“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瘋了,但不管它了。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了。我在家裡已坐煩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討厭喪服。”“可是巴特勒船長,我總不能脫掉這喪服呀,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才好看呢。我偏要摟得再緊一點——你瞧—-我就想試試你會不會真的生氣。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天在'十二橡樹'村你氣得摔傢伙時,那模樣有多迷人呀!”“啊,請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一位嬌生慣養的帶有愛爾蘭人坦率個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愛爾蘭人品質。”“唔,音樂結束了,親愛的,皮蒂派特姑媽也從後面屋裡出來了。我知道梅裡韋瑟太太一定會告訴她。啊,千萬千萬,我們快到那邊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讓她現在看見我,她那眼睛睜得像碟子一樣大哩。”

第十章

  次日早晨吃雞蛋餅時,皮蒂派特姑媽在傷心落淚,媚蘭一聲不響,思嘉則是一副倔強不屈的神態。

  “不管他們怎麼議論,我不在乎,我敢打賭,我給醫院掙的錢無論比哪個女孩子都多——比我們賣出那些舊玩意兒所有的收入還多。”“唔,錢有什麼了不起呢?親愛的?"皮蒂派特一面哭泣,一面絞著兩隻手說。"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憐的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這討厭的巴特勒船長就使你那麼抛頭露面,而他又是個可怕的、可怕極了的傢伙,思嘉。惠廷太太堂姐科爾曼太太,她丈夫剛從查爾斯頓來,她跟我談了這個人的情兄,他是個好人家的敗類——啊,巴特勒家怎麼會養出像他這樣的不肖子來呀!他在查爾斯頓名聲壞透了,沒人接待,還牽涉到一個女孩子——那種壞事連科爾曼太太都不好意思去聽呢——”“唔,我就不信他會壞到那種地步,"媚蘭溫和地說。"他看起來完全是個上等人嘛,而且,你只要想想他曾那麼勇敢地跑封鎖線——”“並不是他勇敢,"思嘉執拗地說,一面把半缸糖漿倒在雞蛋餅上。"他是為了賺錢才去幹的,他跟我這樣說過,他對南部聯盟毫無興趣,他還說我們會被打垮呢。但是,他的舞跳得好極了。"她的這番話把聽的人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吭聲了。

  “老在家裡呆著我已煩了,也不想再這樣待下去的。要是他們全都在議論我昨晚的事,那麼反正我的名聲已經完了,他們再說別的什麼也就沒有關係了。"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巴特勒的觀點,觀點來得那麼地巧,並且非常適合她現在的想法。

  “啊!如果你母親聽見了,她會怎麼說呀?她又會怎樣看我呢?"一想到母親聽到自己女兒的不體面行為時必然會出現的那種驚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覺得有股冰涼的罪惡感湧上心頭。但亞特蘭大和塔拉相距有25英里呢,想到這,她於是又鼓起勇起來了。皮蒂姑媽決不會告訴愛倫。因為那樣會使她這個監護人處於很不體面的地位,只要皮蒂不多嘴多舌,她就沒事了。

  “我看——"皮蒂說,"是的,我看我最好是給享利寫封信去談談——儘管我極不願意這樣做——可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讓他去對巴特勒船長表示責備的意思——啊,親愛的,要是查理還活著多好——思嘉,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再理睬那個人呀!"媚蘭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兩隻手擱在膝上,盤子裡的雞蛋餅早已涼了。她站起來,走到思嘉身後,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

  “你不要難過,"她說,"親愛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這對醫院有很大幫助。如果有人敢說你一句半句,我會起來對付他們的。……皮蒂姑媽,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實在夠苦的了,哪兒也不能去,她還是個孩子呢。"她用手指擺弄著思嘉的黑髮。"要是我們偶爾出去參加一點社交活動,那興許要好一些。也許我們太只顧自己了,總是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裡。戰爭時期跟平時不一樣嘛。每當我想到城裡那些士兵,他們遠離家鄉,晚上也沒什麼朋友好去拜訪的——還有醫院那些傷兵,他們已經可以起床,但是還不能回到部隊裡去——這樣,我覺得我們真有點自私了。我們應當馬上收三個正在康復的傷患到家裡來,像別的人家那樣,同時請幾個士兵每逢禮拜天來這裡吃飯,好了,思嘉,你不要著急了,人們一旦瞭解就不會說什麼了。我們知道你是愛查理的。"本來思嘉根本不著急,倒是對於媚蘭在她頭髮裡擺弄的那兩隻手有點不耐煩了。她真想使勁將腦袋一擺,說一聲:“簡直是胡扯!"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昨晚那些鄉團隊員、民兵和住院的傷兵曾怎樣急著要跟她跳舞。在這世界上誰都可以充擋她的保護人,就是不要媚蘭。她能保護自己的,謝謝你了。如果那不懷好意的老婆子硬要大喊大叫——好吧,沒有她們她也會照樣活下去,世界上有那麼多漂亮的軍官,幹嗎她還要為這些老婆子的叫嚷發愁呢!

  在媚蘭的安慰下皮蒂派特正輕輕地拭眼睛,這時百里茜拿著一封厚厚的信跑進來了。

  “給你的,媚蘭小姐,一個黑小子給你帶來的。”“我的?"媚蘭詫異地說,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雞蛋餅,因此不曾注意,直到發覺媚蘭嗚嗚咽咽地哭了,才抬起頭來,看見皮蒂派特姑媽正把一隻手放到胸口上去。

  “艾希禮死了?"皮蒂派特尖叫一聲,頭往後仰去,兩隻胳臂便癱軟地垂下去了。

  “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聲,頓時血都涼了。

  “不是的!不是的!"媚蘭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鹽來。聞吧,聞吧,親愛的,你覺得好些了嗎?使勁吸呀。不,不是艾希禮。我把你嚇壞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為太高興了,"她忽然把那只緊握的手鬆開,把手裡的一件東西放到嘴唇上親了親。"我多麼高興,"說著,又是一陣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個又粗又重的金戒指。

  “讀吧,"媚蘭指著地板上的信說:“啊,他多可愛,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張信箋撿起來,只見上面用粗黑的筆跡寫道:“南部聯盟也許需要它的男士們的鮮血,但是還不索要它的女士們的愛情的血液。親愛的太太,請接受這個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的標誌,並請你不要以為你的犧牲沒有意思了,因為這枚戒指是用十倍於它的價值贖回來的。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後珍惜地看著它。

  “我告訴過你他是上等人,不是嗎?”她回過頭去對皮蒂派特說,一絲明朗的微笑從她臉上的淚珠裡透露出來。"只有一位崇高而用心的上等人才會想到那叫我多麼傷心——我願意拿出我的金鏈子來替代。皮蒂派特姑媽,請你必須寫個條子去,請他星期天來吃午飯,好讓我當面謝謝他。"由於心情激動,別的人好像誰也不曾想起巴特勒船長沒有把思嘉的戒指也退回來。但思嘉想到了,而且很惱火。她知道那不是由於巴特勒船長為人高尚而促使他做出這樣一個豪俠的舉動。而是因為他希望獲得邀請到皮蒂派特家裡來,並且精確無誤地算准了怎樣才能得到這一邀請。

  “我聽說了你最近的行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愛倫的來信中這樣寫道,思嘉坐在桌前閱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定是那個討厭的消息迅速傳開了。思嘉在查爾斯頓和薩凡納時,常聽人說亞特蘭大的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歡議論和干預旁人的事,現在她才相信了。義賣會是星期一晚上舉行的,今天才星期四呢。是哪個缺德的老婆子自告奮勇給愛倫寫了信呢?有那麼一陣她懷疑到皮蒂派特身上,可是立即打消了這種想法。可憐的皮蒂派特,由於害怕因思嘉舉止不當而受到指責,一直心驚膽顫,她是不大可能把自己作為監護人的失職行為告訴愛倫的。說不定是梅裡韋瑟太太幹的吧。

  “我很難相信你會如此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教養。對於你在服喪期間到公眾場合去露面這一過失,考慮到你是很想對醫院有所貢獻,我還可以原諒。但是你竟然去跳舞了,並且是同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人!我聽到過許多他的事情(誰沒有聽到?)並且波琳上星期還寫了信來,說他名聲很壞,在查爾斯頓,連他自己家裡也沒有接待他,只是他那位傷透了心的母親例外。他這樣一個品性糟透了的人准會利用你的年幼無知,叫你出風頭,好公開破壞你和你家庭的名譽,怎麼皮蒂派特小姐會這樣怠忽職守,沒有好好監護你呀?"思嘉看著桌子對面的姑媽,老太太認出了愛倫的手跡,她那張肥厚的小嘴膽怯地嘟著,像個害怕挨打想用眼淚來逃避的小孩子一般。

  “一想起你這麼快便忘記了自己的教養,我就傷心透了。

  我已經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來,但這要由你父親去考慮處理。

  他星期五到亞特蘭大去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並把你接回家來。

  我擔心他會不顧我的勸告對你發火。我期望這樣的鹵莽行為只是由於年輕和欠考慮而引起的。沒有人比我更希望為我們的主義服務了,我也希望我的幾個女兒都像我這樣,可不要辱沒—-"思嘉沒有讀完。信中還有更多這類的話,她生氣第一次給徹底嚇壞了。她現在已不再那樣滿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覺得自己是年幼胡來,就像十歲時在餐桌旁向愛倫摔了一塊塗滿黃油的餅乾那樣。她思量著,她那慈祥的母親如今也在嚴厲地責備她,而她父親就要到城裡來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了。

  她越發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父親會很凶的。她終於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個可愛的淘氣孩子,不能坐在他膝頭上扭來扭去賴掉一場懲罰了。

  “不是——不是壞消息吧?"皮蒂派特向她問道,緊張得發抖。

  “明天爸爸要來了,他會像只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撲向我來呢,"思嘉憂心忡忡地回答。

  “把我的嗅鹽拿來,百里茜"皮蒂派特煩燥地說,接著把椅子往後一推,丟下剛吃一半的飯不管了。"我——我覺得要暈了。”“嗅鹽在你的裙兜裡呢,"百里茜說,她在思嘉背後跳來跳去,欣賞著這感人的一幕。她知道,吉羅德先生發起脾氣來常常是煞好看的,只要不發在她的頭上就好了。皮蒂從裙腰上把藥品摸了出來,趕快送到鼻子跟前。

  “你們大家都得守在我身邊,一刻也不要丟下我單獨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歡你們兩個,只要你們在場他就不敢跟我鬧了。”“我可不行,"皮蒂派特膽怯地說,一面站起身來。"我——我覺得不大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們一定要向他轉達我的歉意。”“膽小鬼!"思嘉心想,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媚蘭一想起要面對奧哈拉先生那大發雷霆的樣子,也嚇得臉發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起來保護思嘉。"我會——我會幫助說明你那樣完全是為了醫院,他一定會原諒的。”“不,他不會,"思嘉說。"並且,唔,如果硬叫我這麼丟臉地回塔拉去,我就要像母親警告過的那樣,死給他看!”“啊,你不能回去,"皮蒂派特一聲驚叫,又哭起來了。

  “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請亨利來跟我們在一起,可是你知道,我是怎麼也不能跟他一起住的,我只跟媚蘭兩個人在屋裡時,一到晚上就緊張得要命,因為有那麼許多男人在城裡呀。但是你這個人很勇敢,有你在,家裡沒有一個男子漢我也不怕了!”“唔,他不會把你帶回塔拉!"媚蘭說,看樣子她也要哭了。"現在這就是你的家了。要是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呢?”“你要是知道我對你真正的看法,就會巴不得讓我走了,"思嘉滿不高興地想,但願除媚蘭之外還有別的人能幫助她躲過父親的譴責。要由一個你最不喜歡的人來保護你,那才討厭呢。

  “也許我們應當取消對巴特勒船長的邀請——"皮蒂首先說。

  “唔,那就顯得太不禮貌了!那不行!"媚蘭著急地嚷道。

  “把我扶上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皮蒂派特哼哼著。

  “啊,思嘉,你怎麼讓我受這個罪呀?”

  第二天下午吉羅德到達時,皮蒂派特已經病倒在床上了。她好幾次從緊閉的臥室裡傳出道歉的口信,並吩咐讓那兩個驚惶失措的女孩子主持晚餐。吉羅德儘管也吻了思嘉,並在媚蘭的臉頰上表示贊許地擰了一下,叫了聲"媚蘭姑娘",可始終保持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態度。思嘉心裡很難受,覺得還不如讓他大喊大叫地咒駡一通要痛快得多。媚蘭堅守諾言,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地緊挨著思嘉,而吉羅德又是那麼講究的一個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責備自己的女兒。思嘉不得不承認媚蘭把事情做得很好,仿佛她壓根兒不知道有什麼差錯似的,並且一開始吃晚飯就巧妙地讓他忙於說話,不得空。

  “我很想聽聽縣裡所有的情況,"她笑容滿面地對他說,"英迪亞和霍妮太不喜歡寫信了,可我知道你是瞭解那邊一切動靜的。給我說說喬·方丹的婚禮吧。"吉羅德被捧得高興起來,他說那次婚禮不十分熱鬧,"不像當初你們幾位姑娘辦的那樣,"由於喬只有很少幾天的休假,芒羅家的小女兒薩莉長得很美,可惜他記不起她穿的什麼衣服了,但是他聽說她連件"隔朝"衣也沒有呢!

  “真的嗎?”她們倆像受了侮辱似的驚叫起來。

  “真的,因為她根本就不曾有過一個'二朝',"吉羅德解釋說,接著便大笑起來,也來不及反省這種話可能是不適宜對女人說的。聽到他的笑聲思嘉便興致勃勃了,並且慶倖媚蘭有這樣的本領。

  “第二天喬便回維吉尼亞去了,"吉羅德趕忙補充一句。

  “以後也沒有搞什麼拜訪和舞會。塔爾頓那對攣生兄弟現在也還呆在家裡。”“我們聽說了。他們複元了嗎?”“他們的傷勢不重。斯圖爾特傷在膝頭上,布倫特被一顆米尼式子彈打穿了肩胛。你們也聽說過他們在表彰英勇事蹟的快報上列名了嗎?”“沒有呀!為我們講講吧!”“兩個都是冒失鬼,我想他們身上一定有愛爾蘭人血統,"吉羅德得意地說。"我忘記他們幹了些什麼,不過布倫特現在是個中尉了。"聽了他們的功績思嘉感到很高興,仿佛覺得這功績自己也有份似的。一個男人只要曾經追求過她,她就永遠忘不了他是屬於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也就有助於她的榮譽了。

  “還有個消息是你們兩人都喜歡聽的,"吉羅德說。"聽說斯圖又在'十二橡樹'村求婚了。”“是霍妮還是英迪亞?"媚蘭興奮地問,而思嘉幾乎是憤憤地瞪著眼珠子等待說下去。

  “唔,當然了,是英迪亞小姐,她不是一直穩穩地抓住他,直到我們家這個小女兒去勾引他為止嗎?”“唔,"媚蘭對於吉羅德這股直率勁兒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還不只這樣呢,現在小布倫特又喜歡到塔拉農轉圈了!"思嘉不好說什麼。在她看來她的這位情人的變節行為幾乎是一種侮辱。尤其是她還記得,當她告訴這對孿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結婚時,他們表現得那麼粗野。斯圖爾特甚至威脅要殺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這三個人,那一次鬧得可真緊張呀!

  “是蘇倫嗎?”媚蘭問,臉上流露出高興的微笑。"不過我想,甘迺迪先生——”“唔,他呀?"吉羅德說。"弗蘭克·甘迺迪還是那樣躡手躡腳的,連見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他要是再不說清楚,我就要問問他究竟安的什麼心。不,布倫特是在打我那小女兒的主意。”“卡琳?”“她還是個孩子呢!"思嘉尖刻地說,終於又開口了。

  “她比你結婚的時候只小一歲多一點呢,小姐,"吉羅德反駁道。"你是在抱怨你過去的情人看上了你的妹妹嘍?"媚蘭臉紅了,她很不習慣這種坦率態度,於是示意彼得去把甘薯餡餅拿進來。她在心裡拼命尋找別的話題,最好既不牽涉到某個具體的人而又能使奧哈拉先生不要談其他此行的目的。她什麼也想不出來,不過奧哈拉一下打開話匣子,便只要有人聽他,也用不著你慫恿了。他談到物資供銷部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談到傑弗遜·大衛斯多麼奸滑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軍隊的愛爾蘭人怎樣耍流氓,等等。

  酒擺到桌上了,兩位姑娘起來準備走開,這時吉羅德皺著眉頭嚴峻地看了他女兒一眼,叫她單獨留下來陪他一會。

  思嘉無可奈何地瞧著媚蘭,媚蘭無計可施,絞著手裡的手絹,悄悄走出去,把那兩扇滑動的門輕輕拉上了。

  “好啊,姑娘!"吉羅德大聲說,一面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幹得不錯嘛!剛當了幾天寡婦?你這是想再找一個丈夫啦。”“爸爸,別這麼大聲嚷嚷,傭人們——”“他們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聽說咱們家的醜事了,你那可憐的母親給氣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頭來。真丟人呀!不,小傢伙,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淚來對付我了,"他急速地說下去,口氣中微微流露著驚恐,因為看見思嘉的眼瞼已開始眨巴眨巴,嘴也哭了。"我瞭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馬上就會跟別人調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說了,因為我要去看看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長,這位拿我女兒名譽當兒戲的船長,但是明天早晨——現在你別哭了。這對你毫無好處,毫無好處。我已經決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讓我們大家丟臉。別哭了,好孩子,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這不是很漂亮的禮物嗎?瞧呀!你給我添這許多麻煩呢,叫我在忙得不可開交時老遠跑到這裡來?別哭了!"媚蘭和皮蒂派特他們睡著好幾個小時了,可思嘉仍然醒著躺在悶熱的黑暗中,她那顆憋在胸腔裡畏縮著的心顯得很沉重。要在生活剛剛重新開始的時候就離亞特蘭大,回家去,見母親,這多可怕呀!她寧死也不願意去跟母親見面。她但願自己此刻就死了,那時大家都會後悔自己怎麼就這樣狠心呢。她的頭在火熱的枕頭上轉過來轉過去,直到隱隱聽見寂靜的大街上有個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雖然那樣模糊,聽不清楚,她從床上溜下來,走到視窗。在一片繁星密佈的幽暗天空下,街道兩旁那些交拱著的樹木,顯得柔和而黑黝黝的。聲音愈來愈近,那是車輪的聲響,馬蹄的得得聲和人聲。她忽然咧嘴一笑,因為她聽到一個帶濃重愛爾蘭土腔和威士忌酒味的聲音在高唱《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她明白了。這一回儘管不是在鐘斯博羅旁聽了法庭審判,但吉羅德這次回家的情景卻是同上次的毫無二致。

  思嘉隱約看見一輛馬車在屋前停下來,幾個模糊的人影下了車。有個什麼人跟著他。那兩個影子在門前站住,隨即門閂一響,思嘉便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吉羅德的聲音。"現在我要給你唱《羅伯特·埃米特挽歌》,你是應該熟悉這支歌的,小夥子。讓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學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長的聲調中好像抑制著笑聲似的,"不過,奧哈拉先生,以後再說吧。”“啊,我的上帝,這就是那個姓巴特勒的傢伙呀!"思嘉心裡想,開始覺得懊惱,但隨即高興起來。至少他們沒有搞決鬥,而且他們一定很投機,才在這個時刻在這種情況下一道回家來。

  “我要唱,你就得聽,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為你是個奧蘭治分子。”“是查爾斯頓人,不是奧蘭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壞呢。我有兩個姨妹就在查爾斯頓,我很清楚。”“難道他想讓所有的鄰居都聽見嗎?”思嘉驚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麼辦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樓去把父親從大街上拖進來呀!

  倚在大門上的吉羅德這時二話不說,便昂著頭用低音吼著唱起《挽歌》來,思嘉把兩隻臂肘擱在窗櫺上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本來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親唱不成調兒。她自己也是喜歡這支歌的,還跟著歌詞沉思了一會,那是這樣開始的: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她的情人們正圍著她在這兒悲歎。

  歌聲在繼續,她聽見皮蒂派特和媚蘭的房間裡有響聲。可憐的人,她們都給吵醒了。她們不習慣像吉羅德這樣充滿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兩個人影疊在一起從過道上走來,登上臺階。接著是輕輕地叩門聲。

  “我看只好我下樓了,"思嘉想。"畢竟他是我父親,而皮蒂是死也不會去的。”而且,她不想讓傭人們看見吉羅德這副模樣,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准會發神經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樣對付他。

  她用披肩緊緊圍著脖子,點起床頭的蠟燭,然後迅速從黑暗的樓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裡。她把蠟燭插在燭臺上,開了門,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下看見瑞德·巴特勒衣著整齊地攙扶著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親。那首《挽歌》顯然已成了吉羅德的天鵝之歌,因為他已經老老實實地掛在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見了,那頭波浪式的長髮亂成了一堆白馬鬃似的,領結歪到了耳朵下面,襯衫胸口上滿是污穢的酒漬。

  “我想,是你父親吧?"巴特勒船長說,黝黑的臉膛上閃爍著兩隻樂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寬鬆的睡衣,仿佛把那條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帶進來,"她毫不客氣地說,對自己的裝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時惱恨父親使她陷入了任憑此人嘲笑的尷尬境地。

  巴特勒把吉羅德推上前來。"讓我幫你送上樓去好嗎?

  你是弄不動他的。他沉得很。”

  聽到這一大膽的提議,她便嚇得張口結舌了。試想果真巴特勒船長上樓去了,此刻正畏縮著躲在被子裡的皮蒂派特和媚蘭會怎樣看呢!

  “哎喲,不用了!就放到這裡,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了。”“你是說寡婦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話說得文明一點,我就感激不盡了。這裡,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脫掉靴子?”“不要,他本來就是穿著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因為他把吉羅德的兩條腿交叉起來時輕輕地笑了。

  “現在請你走吧。”

  他走過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頂掉在門檻上的帽子。

  “星期天來吃午飯時再見吧,"他邊說邊走出門去,隨後輕輕把門帶上。

  思嘉五點半鐘起身,這時僕人們還沒有從後院進來動手做早餐。她溜進靜悄悄的樓下客廳裡。吉羅德已經醒過來,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圓圓的腦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進去時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這樣動動眼睛也覺得痛苦不堪,接著便呻吟起來。

  “真要命,哎喲!”

  “爸爸,你幹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聲說。"那麼晚回來,還唱歌把所有的鄰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響!”“可我壓根兒記不得了。”“鄰居們會到死還記得的。皮蒂派特小姐和媚蘭也是這樣。”“真倒楣,"吉羅德呻吟著,動著長了厚厚一層苦苔的舌頭,在焦幹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兒起來,以後的事我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玩兒?”“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說他玩撲克無人能敵——”“你輸了多少?”“怎麼,我贏了,當然,只消喝一兩杯我就准贏。”“拿出你的荷包來我看看。"好像動彈一下都很痛苦似的,吉羅德好不容易才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荷包,把它打開。他一看裡面是空的,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說,"準備給你媽媽向跑封鎖線的商人買東西用的,如今連回塔拉的盤費也沒了。"思嘉煩惱地瞧著那個空荷包,心中漸漸形成一個念頭,而且很快就明確了。

  “我在這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開始說,"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孩子,閉住你的嘴,你沒看見我的頭都快炸了嗎?”“喝得醉醺醺的,帶著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男人回來,扯開嗓子唱歌給大家聽,還把口袋裡的錢輸得精光。”“這個人太會玩牌了,簡直不像個上等人。他——”“媽聽到了會怎麼說呢?"他忽然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你總不至於向你媽透露讓她難過吧,會嗎?”思嘉只嘟著嘴不說話。

  “試想那會叫她多傷心,像她這樣一個柔弱的人。”“爸,那麼你也得想想,你昨晚還說我辱沒了家庭呢!我,只不過可憐巴巴地跳了一會舞,給傷兵掙了點錢嘛。啊,我真想哭。”“好,別哭,"吉羅德用祈求的口氣說。"我這可憐的腦袋還怎麼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還說我——”“小傢伙,得了,得了,不要為你這可憐的老父親說的什麼話傷心了,他是完全無心的,並且什麼事情也不懂!當然,你是個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還要帶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嗎?”“噢,我不會這樣做,親愛的,那是逗你玩兒的。你也不要在媽跟前提這錢的事,她已經在為家裡的開支發急了,你說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說,"我不會提的,只要你讓我還留在這裡,並且告訴媽媽,那只不過是些刁老婆子的閒扯罷了。"吉羅德傷心地看著女兒。

  “這等於是敲詐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體面呢。”

  “好吧,"吉羅德只得哄著她說,"我要把那件事統統忘掉。現在我問你,像皮蒂派特這樣一位體面的女士,家裡會藏得有白蘭地嗎?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轉過身來,踮起腳尖經過穿堂,到飯廳裡去拿白蘭地酒,這是皮蒂派特每當心跳發暈或者好像要暈時總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蘭私下稱之為"治暈藥水",思嘉臉上一片得勝的神色,對於自己這樣不孝地擺弄父親一點不感到羞恥。如今,即便還有什麼多嘴多舌的人再給愛倫寫信,她也可以從謊言中得到寬慰了。現在她可以繼續待在亞特蘭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據自己高興做幾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為皮蒂派特本來就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她打開酒櫃,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們抱在胸前站了一會兒,想像著美妙的遠景她好像看見在水聲潺潺的桃樹溪畔舉行野餐和在石山舉行大野宴的情景,還有招待會、舞會,坐馬車兜風,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這些活動她都要在場,並且成為其中的核心,成為一群群男人圍聚著的核心。男人們會很快墜入情網,只要你在醫院裡給他們稍稍做點事情就行。

  現在他對醫院不再那麼反感了。男人生病時總是容易感動的。

  他們很輕易就會落到一位機靈姑娘的手裡,就像在塔拉農場,只要你把果樹輕輕一搖,一個個熟透了的蘋果就掉下來了。

  她拿著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親那裡,一路在心中感謝上帝,因為著名的奧哈拉家族的頭腦畢竟沒有抵擋住昨晚的那場搏鬥;她並且突然想起:也許瑞德·巴特勒還和這件事有關呢。

第十一章

  那以後一個星期的某一個下午,思嘉從醫院回來,感到又疲倦又氣憤,之所以疲倦,是因為整個上午都站在那裡,而氣憤的是梅裡韋瑟太太狠狠地斥責了她,因為替一個傷兵包紮胳臂時她坐在他的床上了。皮蒂姑媽和媚蘭都戴好了帽子,帶著韋德和百里茜站在走廊上,準備出外作每週一次的訪問活動,思嘉請他們原諒不奉陪了,便徑直上樓進入自己的房裡。

  思嘉聽見馬車輪的聲響已遠遠消逝,知道現在家裡已沒有人看得見了,便悄悄溜進媚蘭的房裡,用鑰匙把門反鎖好。

  這是一間整潔的小小閨房,安靜而溫暖地沐浴在下午四點斜照的陽光裡。除了很少幾塊地毯之外,光滑的地板上一無所有,雪白的牆壁只有一個角落被媚蘭作為神龕裝飾了起來。

  這裡懸掛著一面南部聯盟的旗幟,下面是媚蘭的父親在墨西哥戰爭中用過的那把金柄的軍刀,也是查理斯出去打仗時佩帶過的。還有查理斯的肩帶和插手槍的腰帶,連同套子裡的一隻左輪手槍,也掛在這裡,在軍刀和手槍之間是查理斯本人的一張照片,他身穿筆挺的灰色軍裝英武地站著,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嘴唇上露著靦腆的微笑。

  對那張照片思嘉瞧也沒瞧,便毫不遲疑地向屋子裡床旁邊那張桌子走去,桌上擺著一個四方的木信匣。她從匣子裡取出一束用籃帶子紮著的信件,那是艾希禮親手寫給媚蘭的。最上面的那封是那天上午才收到的,思嘉把它打開了。

  思嘉第一次來偷看這些信時,還感到良心上很不安,也生怕被發覺,以致雙手哆嗦得幾乎取不出信來。可後來幹的次數多了,那點從來就不怎麼講究的榮譽感以及怕人發現的顧慮也就漸漸消失了。偶爾她也會心一沉,想到"母親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呢?"她明白,母親寧願讓她死也決不容許她幹出這種無恥的勾當來。所以思嘉起初很苦惱,因為她還想做一個在各方面都像母親的人。可是想讀這些信的誘惑力實在太強大,使得她把這樣的考慮都漸漸置之度外了。現在她已經成了老手,善於把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從心裡撂開。她學會了對自己說:“我現在不去想那些煩人的事了,等到明天再想吧。"往往到明天,那個思想壓根兒已不再出現,或者由於一再推遲而淡漠起來,覺得並不怎麼煩人了。如此,偷看艾希禮的信件這件事也就不再是她良心上的一個負擔了。

  對於艾希禮的信媚蘭向來慷慨的,往往要給皮蒂姑媽和思嘉朗讀幾段,但那些沒有讀的段落呢,它們正是思嘉感到痛苦之處,並促使她去偷看這位大姑子的郵件。她必須弄清楚究竟艾希禮從結婚以來是否已經愛媚蘭了。她必須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假裝愛她。在信裡他給她寫溫柔親昵的話嗎?他表現了什麼樣的感情?又是用怎樣熱烈的口氣表達的呢?

  小心地,她把信箋攤開。

  艾希禮的細小勻整的筆跡在她眼前躍然出現,她閱讀起來,"我親愛的妻",這個稱呼立即使她松了一口氣,他畢竟還沒有稱呼媚蘭為"寶貝"或"心肝"。

  “我親愛的妻:你來信說你深恐我在向你隱藏我的真實思想,問我近來在想些什麼——”“哎喲,我的天!"思嘉深感歉疚的想道。"隱藏他的真實思想。媚蘭瞭解他的心思嗎?或者我的心思?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她把信更湊近一些,緊張得雙手發抖,但是讀到下一段時又開始輕鬆了。

  “親愛的妻,如果說我向你隱藏了什麼,那是因為我不想給你加重負擔,使你在擔心我的身體安全的同時還要為我心理上的困擾擔憂。然而我什麼也瞞不住你,因為你對我太瞭解了。請不用害怕。我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玻我有足夠的東西吃,間或還有一張床睡覺。對一個士兵來說,不能有別的要求了。不過,媚蘭,我心頭壓著許多沉重的想法,我願意向你敞開我的心扉。

  “入夏以來,我晚上總睡不好,經常在營裡熄燈後很久還沒有入睡。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心裡在想:‘你怎麼到了這裡,艾希禮·威爾克斯?你為了什麼而打仗呢?'“當然不是為名譽和光榮。戰爭是骯髒的事業,而我不喜歡骯髒。我不是個軍人,也沒有不惜從炮膛口裡尋找虛名的志願。不過,現在我已到這裡打仗來了——我這個天生的地地道道的鄉下書呆子!因為,媚蘭,軍號激不起我的熱血,戰鼓也催不動我的腳步,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出我們是被出賣了,被我們南方人狂妄的私心所出賣了——我們相信我們一個人能夠打垮十個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能夠統治世界呢!我們被那些高高在上、備受尊敬和崇拜的人出賣了,他們用空談、花言巧語、偏見和仇恨,用什麼'棉花大王'、'奴隸制'、'州權'、'該死的北方佬'把我們引入歧途。

  “所以,每當我躺在毯子上仰望著天空責問自己'為了什麼而打仗'時,我就想到州權、棉花、黑人和我們從小被教著憎恨的北方佬,可是我知道所有這些都不是我來參加戰爭的真正理由,另一方面,我卻看見了'十二橡樹'村,回想月光怎樣從那些白柱子中間斜照過來,山茱萸花在月色中開得那樣美,茂密的薔薇藤把走廊一側蔭蔽得使最熱的中午也顯得那樣清涼。我還看見母親在那裡做針線活,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我聽見黑人薄暮時期倦地一路歌唱著從田裡回來,準備吃晚餐,還聽見吊桶下井打水時轆轆轤吱吱嘎嘎的響聲。從大路到河邊,中間是一起寬廣的棉田,前面是遼闊的遠景,黃昏時夜霧從低窪處升起,周圍漸漸朦朧起來。所有這一切,正是為了這一切,我才到這裡來,因為我既不愛死亡和痛苦,也不愛光榮,更不對任何人懷有仇恨。也許這就是所謂愛國之心,就是對家庭和鄉土的愛。不過,媚蘭,意義還更深一點。因為,媚蘭,我上面列舉的這些僅僅是我甘願為之獻出生命的那個東西的象徵,即我所熱愛的那種生活的象徵而已,因為我是在為以往的日子,為我所最珍愛的舊的生活方式而戰鬥,無論命運的結局怎樣,我擔心這種生活方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為,無論勝敗,我們同樣是要喪失的。

  “如果我們打贏這場戰爭,建立我們夢想的棉花王國,我們仍是失敗了,因為我們會變成一個不同的民族,舊的寧靜的生活方式從此消失。世界會來到我們的門口吵著要買棉花,我們也可以規定自己的價格。那時,我擔心我們會變得跟北方佬毫無兩樣,像他們那樣專牟私利,貪得無厭,一切商品化,而這些都是我們現在所蔑視的。如果我們失敗了,啊,媚蘭,如果我們失敗了呢?

  “我並不是怕危險,怕被俘。怕受傷,甚至死亡,如果死神一定要來臨的話,我擔心的是一旦戰爭結束,我們就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時代去了。而我是屬於過去那個時代的,我不屬於現在這個殘殺的瘋狂時代,我害怕即使我盡力去適應未來的世界也會跟它格格不入,親愛的,你也不行,因為你和我屬於同一個血統。我不知道未來會帶來什麼,不過可以肯定不是像過去那樣美麗和令人滿意的光景。

  “躺在那些酣睡的小夥子們附近,我瞧著他們,心中暗忖那對孿生兄弟,或者亞曆克斯,或者凱德,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明白自己是在為主義而戰,而這個主義在第一聲槍響時便立即消失了,因為我們的主義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現在它已不復存在。不過我想他們不會有這些想法,因此他們是幸運的。

  “在我向你求婚時,我不曾為我們設想到這一點,我只想到要在'十二橡樹'村像過去那樣平和、舒適而安定地生活下去。媚蘭,我們兩人是一樣的愛好寧靜,因此我看見我們面前是一段長長的平安無事的歲月,讓我們自由自在地讀書、聽音樂和做夢。可沒有想到會像今天這樣,從來也沒有想到啊!沒有想到我們竟會碰到這種局面,這種舊的生活方式的毀滅,這種血腥的屠殺和仇恨!媚蘭,有什麼值得我們這樣做的呢——州權,奴隸,棉花,都不值得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去蒙受今天所遭遇或將來可能遭遇的災難,因為如果北方佬打垮了我們,前景將是不堪設想。而且,親愛的,他們還很可能把我們打垮呢!

  “我不應該給你寫這些東西,我甚至不應該去想這些。可是你問我心裡在想些什麼,而且失敗的恐懼確實存在。你還記得舉行大野宴和宣佈我們訂婚那天的情況嗎?那天有個名叫巴特勒、口音像來自查爾斯頓的人,由於他批判南方無知,幾乎引起了一場爭鬥。你是否還記得,因為他說我們很少有鐵廠和工廠,棉紡廠和船員,兵工廠和機器製造廠,那對孿生兄弟便要開槍打他?你是否還記得,他說過北方佬艦隊能夠把我們嚴密地封起來,讓我們的棉花運不出去?他是對的,我們是在使用革命戰爭時代的毛瑟槍對付北方佬的新的來福槍,而封鎖線已經愈來愈緊,很快連藥品也要弄不進來了。本來我們應當重視像巴特勒這樣的冷嘲派,他們瞭解情況,並且敢於說出來,而不像政治家那樣只有籠統的感覺而已。實際上他是說南方除了棉花和傲慢態度之外,是沒有什麼東西來打這場戰爭的。現在棉花已沒有價值,惟一剩下的只有他所說的那種傲慢了。不過,我要把這種傲慢稱為無比的勇氣。

  如果——”

  思嘉沒有繼續讀下去,便小心地把信折起來,裝進封套,因為實在讀得有點厭煩了。而且,信中用的那種語調,那些談論失敗的蠢話,也叫她隱隱感到壓抑。她畢竟不是要從媚蘭的這些信件中瞭解艾希禮的令人費解而枯燥無味的思想呀。這些思想,他以前坐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時,她已經聽得夠多的了。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艾希禮給不給妻子寫那種感情熱烈的信。看來至今還沒寫過。她讀了讀信匣裡的每一封信,發現其中沒有哪一封不是一個哥哥對妹妹所能寫出來的。信寫得很親切,很幽默,很隨便,卻絕非情書。思嘉自己收到過熱烈的情書太多了,只要一過目是決不會看不出真正的感情特徵。可這些信中沒有那樣的特徵。像每回偷看之後那樣,她渾身有一種稱心如意的感覺,因為她確信艾希禮還在愛著她,她還常常滿懷輕蔑地試想,怎麼媚蘭竟看不出艾希禮僅僅把她當做一個朋友在愛她呢?雖然媚蘭沒有從丈夫的信中發現什麼缺陷,不過她從來不曾收到過別的男人的情書,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好拿來跟艾希禮的信作比較了。

  “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怪信來,”思嘉想。"要是我有個丈夫給我寫這種無聊的廢話,看我怎樣教訓他!怎麼,連查理寫的信也比這些強得多哩?"她把那些信的邊緣揭開,看看上面的日期,記住它們的大概內容。其中沒有什麼生動的描寫軍營和衝鋒的段落,像達西·米德給他父母或可憐的達拉斯·麥克盧給他的兩位姐姐寫的信那樣。米德家和麥克盧爾家給他們的所有鄰居驕傲地朗讀那些信,而思嘉只好暗自感到羞恥,因為媚蘭沒有從艾希禮那裡收到過這樣的信來給縫紉會的人朗讀。

  似乎艾希禮給媚蘭寫信時壓根兒故意不談戰爭,並且設法在他們兩人周圍畫一個沒有時間性的魔幻圈子,把自從薩姆特要塞事件以來所發生的一切都通通排除在外。仿佛他甚至是在設想根本就沒有戰爭這回事。他寫到他跟媚蘭曾經讀過的書和唱過的歌,寫到他們所熟悉的老朋友和他在大旅遊中去過的地方。所有的信裡都流露出一種想回到“十二橡樹”村來的渴望心情,一頁又一頁地寫狩獵,寫寒秋,寫星光下在幽靜的林中小道上騎馬漫遊,寫大野宴和炸魚宴,寫萬籟無聲的月夜和那幢古老住宅寧靜的美。

  她思考著剛剛讀過的那封信中的話:“沒有想到會像今天這樣,從來也沒有想到啊!"它們好像是一個痛苦的靈魂面對著某種他所不能面對而又必須面對的東西在發出呼叫。這使她感到困惑,因為他既然不害怕受傷甚至死亡,還害怕什麼呢?她生來不善於分析,現在只得同這種複雜的思想作鬥爭了。

  “戰爭把他攪亂了——他不喜歡那些使他困擾的事情……就像我。……他愛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結婚,因為怕我打亂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不,他不見得就是害怕,艾希禮並不是膽小鬼。他受到快報的表揚,斯隆上校在那封給媚蘭的信中談到他領頭打衝鋒的英勇事蹟,這都說明他一點也不膽校他一經決定要做什麼事情,那就誰也比不上他勇敢或堅決了。不過——他這人是生活在自己的腦子裡而不是在外界人世間,他極不願意出來深入現實,並且——唔,我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要是我早幾年就理解了他的這個特點,我想他一定跟我結婚了!"她把那束信貼在胸口上站了一會,戀戀不捨地想著艾希禮。自從她初次愛上他那天以來,她對他的感情從未改變過。

  當時她才十四歲,那一天她站在塔拉農場走廊上,看見艾希禮騎在馬上微笑著緩緩走來,他的頭髮在早晨的陽光下發出閃閃銀光,那時這種感情便突然襲上心頭,使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愛情依然是一個年輕姑娘對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這個男人的許多品質都是她自己所沒有卻十分敬佩的。他仍然是一個年輕姑娘夢想中的完美無缺的騎士,而她的夢想所要求的只不過是承認他愛她,所期待的只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讀完那些信,她深信即使他已經跟媚蘭結婚,但仍是愛她思嘉的;只要明確了這一點,她便幾乎沒有別的奢望了。她仍然是那個年輕的天真的姑娘,要是查理曾經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勁和羞羞答答的親昵舉動輕輕挑動了她內心的情欲之弦,那麼她對艾希禮的夢想就不會滿足於一個吻了。可是她單獨同查理在一起的那幾個月光之夜並不曾觸發她的情竇,也沒有使她臻於成熟。查理沒有喚醒她對於所謂情欲、溫存、肉體與靈魂上的真正接觸的觀念,因此她才保持著這種天真未鑿的狀態。

  對她而言,情欲不過是屈從那種不可理解的男性狂熱而已,那是女性分享不到樂趣的一種痛苦而尷尬的舉動,它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更加痛苦的分娩程式。在她看來,結婚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驚奇的。她舉行婚禮之前,母親曾含蓄地告訴她,結婚是女人必須莊嚴而堅決地忍受的某種事件,後來她當了寡婦,別的已婚婦女時常悄悄說的一些話更加證實了這一點,思嘉很高興,自己在情欲和結婚方面總算已經過關了。

  思嘉與結婚這件事已經不相干了,但與戀愛則並非如此,因為她對艾希禮的愛情是不一樣的,那是與情欲或婚姻沒有關係的,是一種神聖而十分驚人地美麗的東西,一種在長期被壓迫默不作聲,但時常靠回憶希望來維持著的過程中偷偷增長的激情。

  歎息著邊用帶子把那一大束信小心地捆好,又一次(第一千次)暗想究竟艾希禮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避開她的理解。她想對這個問題思考出一個滿意的結論來,但是與往常那樣,結論不聽從她那簡單頭腦的指揮,拒不出現。她把那捆信放回到匣子裡,並且蓋好蓋子,這時她皺起眉頭,因為她回想剛才讀過的那封信中,最未一段提到了巴特勒船長。真奇怪,怎麼艾希禮對那個流氓一年前說過的話有那麼深的印象呢?無可否認巴特勒船長是個流氓,不管他跳舞跳得多麼美妙,只有一個流氓才能說出像他在義賣會上說出的那些有關南部聯盟的話來。

  她向對面的鏡子走去,在那裡得意洋洋地理了理頭髮。她又神氣起來了,就像每次看見自己的白皙皮膚和斜斜的綠眼睛時似的。微笑著漾出那兩個酒窩來。這時,她愉快地瞧著鏡中的影像,記起艾希禮一直那麼喜愛她的酒窩,便把巴特勒船長從心中打發走了。至於愛著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偷看那個女人的信件,這些並沒有引起她良心的譴責,因而也就不會妨礙她欣賞自己的青春美貌和重新確信艾希禮對她的愛了。

  她開門,輕心快意地走下陰暗的螺旋形樓梯,走到一半便唱起《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來了。

第十二章

  戰爭繼續進行著,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現在人們已不再說"再來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這樣的話了,也不再說北方佬是膽小鬼了。現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膽小鬼,而且決不是再打一個勝仗就能把他們打垮的。不過在摩根將軍和福雷斯將軍指揮下南部聯盟軍在田納西州打的勝仗,和第二次布林溪戰役的勝利,是可以作為擊潰北軍的戰利品而加以吹噓的。雖然,這些勝利都付出了重大的代價。亞特蘭大各醫院和一些居民家裡,傷病員大量擁入,同時有愈來愈多的女人穿上了喪服,奧克蘭公墓裡那一排排的士兵墳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聯盟政府的貨幣驚人地貶值,生活必需評價格隨之急劇上漲。物資供銷部門徵收的食品稅已高到使亞特蘭大居民的飲食也開始蒙受損失了。白麵極貴又很難買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麵包代替餅乾、麵包卷和蛋糕。肉店裡已幾乎不賣牛肉,就連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價錢又貴得只有闊僕人家才買得起。好在還有充足的豬肉,雞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對南部聯盟各州港口已加緊了封鎖,因此茶葉、咖啡、絲綢、鯨須衣褡、香水、時裝雜誌和書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貴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織品的價格也在飛漲,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聲歎氣地改舊翻新,用以對付著換季的衣著,多年以來塵封不動的織布機現在從閣樓上取了下來,幾乎家家的客廳裡都能見到家織的布匹。幾乎每個人,士兵、平民、婦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這種家織土布的衣裳,灰色,作為南部聯盟軍制服的顏色,如今在日常穿著中已經絕跡,而由一種白胡桃色的家織布所替代了。

  各個醫院已經在為缺乏奎寧、甘汞、鴉片、哥羅仿、碘酒等等而發愁。紗布和棉布繃帶現在也很貴重,用後不能丟掉,所以凡是在醫院服務的女人都帶著一籃籃血污的布條回家,把它們洗淨熨平,然後帶回醫院給別的傷患使用。

  但是,對於剛剛從寡婦蟄居中跑出來的思嘉來說,戰爭只不過是一個愉快和興奮的時候而已。甚至節衣縮食她也一點不以為苦,只要重新回到這廣闊的世界裡便心滿意足了。

  她回想過去一年的沉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無變化地過著,便覺得眼前的生活節奏已大大加快,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開始的都是一個新的激動人心的日子,她會遇到一些新的人,他們要求來拜訪她,說她多麼漂亮,說他們多麼希望享有特權為她戰鬥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夠而且的確在愛著艾希禮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息,可是這並不妨礙她去引誘別的男人來向她求婚。

  當前正在繼續的戰爭給了後方人們一個不拘常規的進行社交活動的機會,這使老人們大為吃驚。做母親的發現陌生男人來拜訪女兒,他們既沒有介紹信又家世來歷不明,更可怕的是她們的女兒竟與這些人手把手坐在一起!就說梅裡韋瑟太太吧,她是直到結婚以後才吻她的丈夫的,現在看見梅貝爾竟在吻那小個子義勇兵雷內·皮卡德了,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別是當梅貝爾公然表示不覺得羞恥時,她就更加驚恐萬狀了。即使雷內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沒有緩和這一緊張局面。梅裡韋瑟太太覺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潰,並且經常提出這樣的警告。其他作母親的人也衷心贊同她的意見,並將問題歸咎於戰爭。

  可是那些說不定在一周或一個月內就會犧牲的男人,是不耐煩等待一年才去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當然還得冠以"小姐"的稱號)。他們也不會履行戰前規定的那種冗長的正式求婚禮節。他們總是在三四個月之內就提出訂婚的要求。

  至於女孩子們,她們本來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絕男方三次,而如今卻在頭一次就急忙答應了。

  這種不正常的狀況使思嘉覺得戰爭還是相當有趣的。除了護理工作骯髒和卷繃帶太麻煩以外,她不怕戰爭永遠拖延下去。事實上,她現在對醫院裡的事情已能鎮靜地應付了,因為那裡還是一個很好很愉快的狩獵場呢。那些無依無靠的傷兵會乖乖地屈服於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給他們換換繃帶,洗洗臉,拍打拍打他們的枕頭,給他們打打扇子,他們很快就愛上你了。啊,經歷了過去一年的暗淡日子,這裡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爾斯結婚以前所處的地位,還仿佛根本沒有嫁給他,根本沒有感受過他死亡的打擊,根本沒有生過韋德似的。戰爭、結婚和生孩子一點沒有觸動她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就從她身邊過去了,她一點也沒有改變。她有一個孩子,她簡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紅磚房子裡其他的人在仔細照料著他,她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來的思嘉,原來縣裡的那個美女。她的思想和行為又恢復到往昔那個模樣,可是活動的天地卻大大擴展了。她不顧皮蒂姑媽和那些朋友們的非議,仍然像結婚以前那樣為人行事,如參加宴會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騎馬外出啦,彼此調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時期做過的一切現在都做,只差沒有脫掉喪服了。她知道脫喪服這件事雖然微不足道,但皮蒂派特和媚蘭是死活不會同意的。而且她當寡婦也像做姑娘時一樣迷人,只要對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樣快樂,只要不使她為難她就樂於助人,而且對自己的姿容和到處招人愛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這個幾周以前還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來了。

  她高興又有了一些情人,高興聽他們說她仍然這麼美麗,這是在艾希禮已經跟媚蘭結婚而且正面臨危險的情況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過在目前,即使想起艾希禮已經屬於別人也是比較容易忍受的,因為他畢竟遠在他方呢。亞特蘭大和維吉尼亞相距數百英里之遙,他有時好像就是她的,猶如是媚蘭的一個樣。

  1862年秋天就這樣在護理、跳舞、坐馬車和卷繃帶中飛快地過去了,連回塔拉小住幾回也沒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為很少有機會像在亞特蘭大所希望的那樣跟母親清靜地長談,也沒有時間陪著她做針線活兒,聞聞她走動時從馬鞭草香囊中散發出的隱隱香味,或者讓她的溫柔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撫摩一番。

  好像有滿腔的心事,母親瘦了,而且從清早開始,一直要到全農場的人都入睡以後許久才得休息,南部聯盟物資供銷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務便是設法讓塔拉農場拼命生產。連吉羅德也不得閒,這是多年以來頭一次,因為他找不到一個監工來代替約拿斯·威爾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親自騎馬到田裡去來回巡視。既然母親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聲晚安,父親又整天在大田裡,思嘉便覺得塔拉這地方已無法待下去。甚至她的兩個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閒。蘇倫現在同弗蘭克·甘迺迪達到了某種"默契",並以一種思嘉覺得幾乎難以忍受的寓意在唱起《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來了。還有卡琳,她太迷戀布倫特·塔爾頓了,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給她帶來什麼樂趣。

  儘管思嘉每回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蘭不可避免地催她回來的信時,也並不覺得難過。倒是母親在這種時候,想到她的長女和惟一的外孫即將離開她,總要長籲短歎,默默地傷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顧自己把你留在這裡,既然那邊需要你在亞特蘭大參加護理工作。”母親說。"只是——只是,親愛的,我總覺得還沒有來得及跟你好好談談,沒有好好地重新敘一敘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我永遠是你的小女孩,”思嘉總是這樣說,一面把頭緊靠在母親胸口,內心深感歉疚。她沒有告訴母親,她急於回到亞特蘭大去不是要為南部聯盟服務,而是因為在那裡可以跳舞,還有許多情人。近來她向母親隱瞞了許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經常到皮蒂派特姑媽家來這件事。

  在義賣會之後幾個月裡,瑞德每次進城都要來拜訪皮蒂派特姑媽家,然後帶著思嘉一起坐馬車外出,陪她去參加跳舞會和義賣會,並在醫院外面等著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擔心他會洩露她的秘密了,不過在意識深處仍潛藏著一個不安的記憶,即他目睹過她那件最丟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禮之間的真正關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每次跟她過不去時,她都不說什麼。可是他卻時常跟她過不去。

  他已經三十五六歲了,比她曾經有過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簡直是個毫無辦法的孩子,不能像對待那些年齡與她相近的情人那樣來對待和支配他。他總是顯得若無其事,仿佛世界上沒有什麼令人驚奇之處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氣得悶聲不響了,也覺得自己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樂趣。她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往往會勃然大怒,因為她兼有父親的愛爾蘭人品性和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略帶狡黠的面容。在這以前,她是從來不控制自己的感情的,除非在母親跟前,可如今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邊的話也憋了回去。她恨不得他也發起脾氣來,那時她就不會有處於這種不利地位的感覺了。

  她幾乎每次跟他鬥嘴都沒有占到便宜,事後總是狠狠地說這個人不行,不是上等人,沒有教養,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遲或早,他又回到了亞特蘭大,又假裝來拜訪皮蒂姑媽,以過分的殷勤送給思嘉一盒從納索帶來的糖果,或是在社交性的音樂會上搶先占一個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會上緊盯著她,而她對他這種殷勤的厚臉皮態度照樣感到高興,總是笑呵呵的,寬恕了他過去的冒失,直到下一次再發生為止。

  儘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惱火,她還是更加盼望他來拜訪了。他身上有一種她無法理解而令人興奮的東西,一種與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東西。他那魁偉俊美的身軀不乏驚人之處,因此只要他走進屋來就讓你覺得突然受到肉體的衝擊,同時那雙黑眼睛流露著鹵莽無禮和暗暗嘲笑的神色,這給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戰,激起她下決心要把他降服。

  “這幾乎像是我已經愛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只是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並沒有。"可是那種興奮的感覺依然存在,他每一次來看她們,他那全副的男性剛強之氣總要使得皮蒂姑媽的這個富有教養的上等人家顯得既狹小又暗淡,而且還有點迂腐味兒。思嘉並不是這個家庭中唯一對他產生奇異而非情願反應的人,因為連皮蒂姑媽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亂了。

  皮蒂明明知道愛倫不會贊成巴特勒來看她的女兒,也知道查爾斯頓上流社會對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視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設計的恭維和殷勤,就像一隻蒼蠅經不起蜜糖缸的引誘那樣。加之,他往往送給她一兩件從納索帶來的小禮品,口稱這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專門為她跑封鎖線買來的——這些禮物無非是別針、織針、鈕扣、絲線、髮夾之類。不過,這種小小奢侈品現在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手,以致婦女們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當鈕扣,而皮蒂又缺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饋贈了。此外,她還有一種孩子般的嗜好,喜歡新穎的包裝,一看見這些禮品便忍不住要打開來看看,既然打開了又怎好再退還呢?於是,收下禮品之後,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氣來說什麼由於名聲上的關係,他不適宜常來拜訪這三位沒有男性保護的單身婦女了。

  的確這是不難想見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裡,皮蒂姑媽便覺得自己需要一位元男性保護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時常無可奈何地歎息。

  “可是——說真的,我覺得他很可能是個令人感到親切的好人,如果只憑感覺來說的話——嗯,他在內心深處是尊重婦女的。"媚蘭自從收到那只退回來的結婚戒指以後,便覺得瑞德·巴特勒是個難得那麼文雅而精細的上等人,現在聽皮蒂這樣評論,還不免感到震驚呢。他一向對她很有禮貌,可是她在他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這主要是因為她跟每一個不是從小就認識的男人在一起時都會感到羞澀的緣故。她還暗暗地為他非常難過,這一點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會高興的。她深信一定有某種羅曼蒂克的傷心事把他的生活給毀了,才使他變得這樣強硬而苛刻,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好女人的愛。

  她一向生活在深閨之中,從沒見過會過什麼惡人惡事,也很難相信它們是存在的,因此當她聽到人們悄悄議論瑞德的那個女孩子在查爾斯頓發生的事情時,便大為震驚和難以相信。

  所以,她不僅沒有對他產生惡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覺得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為之憤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媽的看法,她也覺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對媚蘭或許是例外。每當他的眼光從上到下打量著她的身軀時,她總覺得自己像沒穿衣服似的,這倒並不是他說了什麼。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訓他幾句的,如果他說出來。可惡的是他那雙眼睛從一張黝黑的臉上討厭和肆無忌憚地向你瞧著時那副模樣,仿佛所有的女人都不過是他自己高興時享用的財產罷了。這副模樣只有跟媚蘭在一起時才不會出現。他望著媚蘭時臉上從沒有過的那種冷冷的起神態,眼睛裡從沒有嘲諷意味;她對媚蘭說話時,聲音也顯得特別客氣,尊敬,好像很願意為她效勞似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媚蘭比對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煩地對他說,她單獨跟他在一起,當時媚蘭和皮蒂睡午覺去了。

  原來剛才有一個小時之久,她一直望著他手裡拿著媚蘭正在綰卷準備編織的那團毛線,也一直在注意媚蘭詳細而自豪地談起艾希禮和他的晉升時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對艾希禮沒有什麼太高的評價,而且毫不關心他最近當上了少校的這件事。可是他卻很有禮貌地在應酬媚蘭,並喃喃地說了一些贊許艾希禮英勇的應酬話。

  思嘉煩惱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他就會豎起眉毛討厭地笑起來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繼續說道:“就是不理解你為什麼偏偏對她更好一些。”“我敢說你是在妒忌吧?”“啊,別胡猜!”“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說我對威爾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為她值得這樣。她是我生氣很少見過的一個溫厚、親切而不自私的人。不過你或許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些品性。而且,儘管她還年輕,她都是我有幸結識過的很少幾位偉大女性之一呢。”“那麼你是說你不認為我也是一位偉大女性嘍?”“在我們頭一次遇見時,我想,我們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個上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那麼可恨,那麼放肆地提起這件事來!你怎能憑那點小孩子偏偏就說我的壞話呢?而且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經長大,要是你不經常提起來說個不休,我就壓根兒把它忘記了。”“我並不認為那是小孩子脾氣,也不相信你已經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還會像當時那樣摔花瓶的。不過你現在大體上是稱心愜意的,所以用不著摔那些小古董了。”“啊,你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男人!那樣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以消你心頭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瑪之外打中一個銀幣呢。最好還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窩呀,花瓶呀,等等,”“你簡直是個流氓!”“你是想用這種辱駡來激怒我嗎?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遺憾,單憑一些符合實際的謾駡是不能讓我生氣的。我的確是個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這個自由國家,只要自己高興,人人都可以當流氓嘛。像你這樣的人,親愛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卻偏要掩蓋它,而且一聽到別人這樣罵,你就大發雷霆,那才是偽君子呢。"在他冷靜的微笑和慢條斯理的批評面前,她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她以前從沒碰到過這樣難以對付的人,她的武器諸如蔑視、冷漠、謾駡,等等,現在都不好使用了,因為無論她怎麼說都不能讓他感到羞恥,根據她的經驗,妻子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誠實,懦夫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妻子是他的榮譽。可這條規律對於瑞德並不適用。他承認你所說的一切,並且笑嘻嘻地鼓勵你再說下去。

  在這幾個月裡,他經常來來去去,來時不預先通報,去時也不說再見。思嘉從來沒發現他究竟到亞特蘭大來幹什麼,因為別的跑封鎖線的商人很少從海濱這麼遠跑來的。他們在威爾明頓或查爾斯頓卸了貨物,同一群群從南方各地聚集到這裡來購買封鎖商品的商人接頭,她要是想到,他居然這樣不辭辛苦來看她,便應當覺得高興,不過她即使虛榮得有點反常,也還不怎麼相信這一點。如果他曾表示過愛她,妒忌那些成天圍著她轉的男人,甚至拉著她的手,向她討一張照片或一條手絹來珍藏在身邊,她就會得意地認為他已經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卻仍然叫你心煩,不像個戀愛的樣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經識破她引誘他上鉤的手腕了。

  每次進城來他都會在女性當中引起一陣騷動,這不僅僅由於他周圍有股冒險的跑封鎖線商人的羅曼蒂克平息,還因為這中間夾雜著一種危險和遭禁的刺激性成分。他的名聲太壞了!因此亞特蘭大的太太們每聚會閒談一次,他的壞名聲就增長一分,可這只能使他對年輕姑娘們具有更大的魅力。因為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們只聽說他"對女人很放蕩",至於一個男人究竟是怎麼個"放蕩"法,她們就不清楚了。她們還聽見別人悄悄地說,女孩子跟他接近是危險的。可是,儘管名聲這樣壞,他卻自從第一次在亞特蘭大露面以來,連一個未婚姑娘的手也沒有吻過,這不很奇怪嗎?當然,這一點也只不過使他顯得更神秘和更富於刺激性罷了。

  除了軍隊的英雄,他是在亞特蘭大被談論最多的人物。人人都清楚,他是由於酗酒和“跟女人的某種瓜葛"而被西點軍校開除的。那件關於他連累了一位查爾斯頓姑娘並殺了她兄弟的可怕醜聞,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了。人們還從查爾斯頓朋友的信中進一步瞭解到,他的父親是位意志剛強、性格耿直和令人敬愛的老紳士,他把二十歲的瑞德分文不給地趕出了家門,甚至從家用《聖經》中畫掉了他的名字。從那以後,瑞德加入1849年採金的人潮到過加利福尼亞,後來到了南美洲和古巴。他在那些地方的經歷據說都不怎麼光彩,比如,為女人鬧糾紛啦,決鬥啦,給中美洲的革命黨人私運軍火啦,等等,像亞特蘭大人所聽說的,其中最壞的是幹上了賭博這個行當。

  在佐治亞,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男性成員或親戚在參加賭博,輸錢、甚至輸掉房子、土地和奴隸,使得全家痛苦不堪。

  不過,這與瑞德的情況不同,一個人可以賭得自己破產,但仍不失上等人身份,可是一旦成了職業賭徒就是被社會遺棄的了。

  假如不是戰爭帶來了動亂和他本人為南部聯盟政府做事的緣故,瑞德·巴特勒是決不會為亞特蘭大所接受的。可是現在,甚至那些最講究體面的太太們也覺得為了愛國心,有必要寬大為懷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則傾向於認為巴特勒家這個不肖之子已經在悔改並企圖彌補自己的罪過了。所以太太們感到理該通融一些,特別對這樣勇敢的一位跑封鎖線的商人,現在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的命運就像寄託在前線軍人身上那樣,也寄託在那些跑封鎖線商船逃避北方佬艦隊的技巧上了。

  有謠傳說,巴特勒船長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又說他行動起來是不顧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長在查爾斯頓,熟悉海港附近卡羅來納海岸的每一個小港小灣、沙洲和岸礁,同時對威爾明頓周圍的水域也瞭若指掌。他從沒損失過一隻小船或被迫拋棄一批貨物。當戰爭爆發時,他從默默無聞中突然冒了出來,用手頭的錢買了一條小小的快艇,而現在,封鎖線貨物的利潤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擁有四條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駕駛員,他們在黑夜載著棉花偷偷離開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向納索、英國和加拿大駛去。英國的棉紡廠正在那裡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餓,所以每個穿過了北方佬艦隊的封鎖線商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要高價呢。

  瑞德的幾條船在為南部聯盟政府運出棉花和運進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戰爭物資兩方面都是特別幸運的。因此,那些太太們對於這樣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寬恕,並且把他的許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偉,在他面前走過的人都不覺回頭看看。他隨意花錢,騎一匹野性的黑公馬,衣著也是很講究入時的。這最後一點足以引人注目了,因為現在軍人的制服已經又髒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補過的。思嘉覺得還從沒見過像他身上穿的這麼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褲子呢。至於他的那些背心,則都是十分漂亮的貨色,尤其那件白紋綢上面繡有小小粉紅薔薇花蕾的,更是精美無比,這樣的衣著配上瀟灑的風度,倒顯得非常相稱而不徒見華麗只要他著意顯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夠抵擋得住的,結果連梅裡韋瑟太太也不得不為之動容,並邀請他星期天到家裡來吃午飯了。

  梅貝爾·梅裡韋瑟準備在那位小個兒義勇兵下次休假時同他結婚,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哭鼻子,因為她下定決心要穿一件白緞子衣服結婚,可是在南部聯盟境內找不到白緞子。連借也沒處借,為的是多年以來所有的緞子結婚禮服都拿去改作軍品了。愛國心很強的梅裡韋瑟太太想批評自己的女兒,並想指出對於一位擁護南部聯盟的新娘來說,穿家織布的結婚禮服也很體面嘛,可就是沒有用。梅貝爾非要穿緞子不行。為了主義,她寧願、甚至自豪地不戴髮夾,沒有糖果和茶,或者沒有鈕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併緞子的結婚禮服。

  從媚蘭那裡聽到了這件事,瑞德便從英國帶回來許多碼閃亮的白緞子和一條精美的網狀面紗,作為結婚禮品送給她。

  他採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難想像怎樣才能向他提起付錢的事,而且梅貝爾高興得幾乎要吻他了。梅裡韋瑟太太知道,送這麼昂貴的禮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極為不正常的,可是當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辭說,對於我們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來說,用無論多麼美麗的衣飾來打扮她都不過分,這樣她就無法拒絕了。於是梅裡韋瑟太太便邀請他到家裡來吃午飯,覺得這個面子比付錢還他的禮品還要有意思些。

  他不僅給梅貝爾送來了緞子,而且能對這件禮服的式樣提出寶貴的建議。在巴黎,這個季節的裙圈比較寬大,裙裾卻短一些。它們已不用皺邊,而是做成扇形的花邊折疊在一起,把底下鑲有帶的襯裙露出來。他還說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寬鬆長褲的人,因此設想那已經"過時"了。後來,梅裡韋瑟太太告訴埃爾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讓他再說下去,他准會把巴黎女人時下穿的什麼樣的內褲都如實地說出來了。

  假如他不是那樣很有大丈夫妻慨,他的這種善於描述衣服、帽子和頭飾的本領會被當做最精明的女性特點讓人記住的。太太們每回向他提出關於流行服裝款式和髮型的問題時,連她們自己也覺得有點古怪,不過她們仍然這樣做。他們與時髦世界完全隔絕了,就像那些遇難後流落在荒島上的水手,因為很難看到通過封鎖線進來的時裝雜誌呢。她們不見得知道,法國的太太們可能在剃頭發和戴浣熊皮帽子了,於是他的關於那些俗麗衣服的記憶便成了《格迭斯婦女手冊》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婦女最敏感的那些細節,而且每次出國旅行之後都會為一群婦女所包圍,告訴她們今年帽子時興小了,戴得高了,幾乎遮蓋著最大部分頭頂,不過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裝飾;告訴她們法國皇后晚上已不梳髮髻,而是把頭髮幾乎全堆在頭頂上,將耳朵全露出來,同時晚禮服的領口又驚人地低下了。

  這幾個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縱然他的名聲不好,縱然外面謠傳說他不僅跑封鎖線而且做糧食投機生意。那些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每到亞特蘭大來跑一趟,食評價格就要上漲五美元。不過,即使有這種閒言碎語在背後流傳,如果他認為值得的話,他還是可以保持自己的聲望的。可是不,在他設法同那樣沉著的愛國公民相處並贏得他們的尊重和不無怨言的喜愛以後,他身上那種怪癖的東西又發作起來,使得他拋棄了原來的態度而公然與他們作對,並讓他們知道他原來只不過戴上了假面具,可現在不高興再戴下去了。

  看來他好像對南方特別是南部聯盟地區每個人每件事都懷有一種並非出於個人好惡的輕蔑,而且並不想隱瞞這一點。

  正是他那些對於南部聯盟的評論,引起了亞特蘭大人先是對他瞠目而視,接著是冷淡,最後就大為光火了。等不到進入1863年,每當他在集會上出現,男人們便以敬而遠之的態度去應付他,婦女們則立即把她們的女兒叫到自己身邊來了。

  他好像不僅很樂意跟亞特蘭大人的誠懇而熾熱的忠誠作對,而且高興讓自己以盡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現。當人們善意地稱讚他闖封鎖線的勇敢行為時,他卻漠然地回答說他每次遇到危險都像前線的士兵那樣給嚇壞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軍隊中是沒有膽小鬼的,因此覺得這種說法尤其可惡。

  他經常把士兵稱作"我們勇敢的小夥子"或"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英雄",可說話時用的那種口氣卻流露出最大的侮辱。

  有時,那些很想跟他調調情的年輕姑娘們向他表示感謝,說他是為她們而戰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說事情並非如此,只要能賺到同樣多的錢他也願意為北方佬婦女辦事。

  自從義賣會那天晚上思嘉頭一次和他在亞特蘭大相會之後,他一直是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的,不過現在他與每個人交談時也隱隱約約帶有嘲諷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稱讚他為南部聯盟效勞時,他總忘不了回答說跑封鎖線是他的一樁買賣。

  他會用眼睛盯著那些與政府簽有合同的人平靜地說,要是能從政府合同中賺到同樣多的錢,那麼他肯定要放棄跑封鎖線的危險,轉而向南部聯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摻沙的白糖、發黴的麵粉和腐爛的皮革了。

  他的評論大多是無法爭辯的,這就更叫人惱火了。本來就已經傳出了一些關於政府合同的小小醜聞。來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說,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壞了,彈藥點不起火,韁繩一拉緊就斷,肉是腐臭的,麵粉裡滿是蟲子,等等。亞特蘭大人開始設想,那些向政府出售這種物資的人一定是阿拉巴馬或維吉尼亞或田納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亞人。因為佐治亞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嗎?他們不是首先向醫院捐獻資金和幫撫陣亡士兵的孤兒了嗎?他們不是最先起來回應、至少在口頭上歡呼向北方佬開戰,並且鼓勵小夥子們去瘋狂地廝殺嗎?當時反對憑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還沒有興起,所以瑞德的話也僅僅被當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證罷了。

  他與亞特蘭大人作對時,不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貪污受賄,在前方的人也膽小厭戰,而且幸災樂禍地施展手段,叫一般體面的市民也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圍那些人的自負、偽善和神氣十足的愛國心,就像一個孩子忍不住手癢要刺破一個氣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洩氣,叫那些愚昧無知和滿懷偏見的人出醜,而採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氣而有趣的把這些人請了出來,叫他們一時還莫名其妙,直到給吹得高高而有點可笑的迎風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在亞特蘭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幾個月中,思嘉對他沒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語都是嘴皮子上的東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個大膽而愛國的闖封鎖線的角色,僅僅因為他自己覺得有趣而已。有時她覺得他就像縣裡那些跟她一起長大的小夥子那樣,比如,塔爾頓家那對專門想開玩笑的孿生兄弟,方丹家那幾個喜歡捉弄人的頑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裡設計惡作劇的卡爾弗特兄弟。不過他跟他們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輕鬆愉快的神態背後潛藏著某種惡意,它幾乎陰險到了有點殘忍的地步。

  她儘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誠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歡他扮演的那個浪漫的封鎖線冒險家。因為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時處於比過去更加便當的地位。所以,當他一旦取下那個假面具、公然擺出架勢來跟亞特蘭大人的善意作對時,她便大為惱火了。她感到惱火,是因為這種做法顯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對他的嚴厲批評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爾辛太太為康復傷兵舉行的一次銀元音樂會上,瑞德完成了自己與亞特蘭大絕交的過程。那天下午埃爾辛家擠滿了休假的士兵和來自醫院的人,鄉團和民兵隊的隊員,以及已婚婦女、寡婦和年輕姑娘。屋子裡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連長長的螺旋形樓梯上也站滿了客人。埃爾辛家的膳食總管站在門口端著一隻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贈,他已把裡面的銀幣倒出過兩次,這足以說明音樂會是成功的,因為現在每個銀元值60元南部聯盟紙幣呢。

  每個自命有一藝之長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彈的彈了,特別是扮演活人畫的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思嘉十分滿意,因為她不僅跟媚蘭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濃》,又在要求再唱時來了個更加輕快的《女士們啊,請別管斯蒂芬!罰宜約夯貢惶粞〕隼叢謐詈笠懷』釗嘶鋨繆萘*"南部聯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動人,穿一件縫得很樸素的白色稀鬆棉布的希臘式長袍,腰上束一條紅藍兩色的帶子,一隻手裡擎著星條旗,另一隻手拿著查理斯和他父親用過的那把金柄軍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阿拉巴馬人凱裡·阿什伯恩隊長。

  演完活人畫以後,她不由得要尋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賞她所扮的這幅精美的圖畫。她煩惱地看見他正跟別人辯論,很可能壓根兒沒有注意她。思嘉從他周圍那些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們被他所說的什麼話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們走去,這時,像往往發生的那樣,人群偶爾安靜了一些,她聽見民兵裝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說:“先生,那麼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英雄們為之犧牲的那個正義並不是神聖的羅?”“假如你給火車軋死了,你的死不見得會使鐵路公司神聖起來,是嗎?”瑞德這樣反問,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在虛心討教似的。

  “先生,"威利說,聲音有點顫抖,"如果我們此刻不是在這所房子裡——”“我真不敢想像那會發生什麼,"瑞德說。"當然嘍,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威利氣得滿臉通紅,談話到此中止。人人都覺得很尷尬。

  威利是健康而強壯的,而且正當參軍年齡,可是沒有到前線去。的確,他是他母親的獨生子,而且畢竟還得有人參加民兵來保衛這個州嘛。不過,當瑞德說到勇敢時,在場那幾位康復的軍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竊笑了。

  “唔,他幹嗎不閉其他那張嘴呢!”思嘉生氣地想。"他簡直是在糟踏整個集會呀!"米德大夫的眉頭皺得要發火了。

  “年輕人,對你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神聖的,"他以經常演講時用的那種聲調說。"不過,有許多事物對於南方愛國的先生太太們是神聖的呢。比如,我們的土地不受篡權者統治的自由,便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州權,以及——"瑞德好像懶得答理似的,聲音中也帶有一點膩味乃至厭煩的感覺。

  “一切戰爭都是神聖的,"他說。"對於那些硬要打仗的人來說就是這樣。如果發動戰爭的人不把戰爭奉為神聖,那誰還那麼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無論演說家們對那些打仗的白癡喊出什麼樣的口號,無論他們給戰爭訂出什麼樣的崇高的目的,戰爭從來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一切戰爭實際上都是關於錢的爭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這一點。人們的耳朵被軍號聲和戰聲以及呆在這的演說家們的漂亮言辭塞得太滿了。有時喊的口號是'把基督的墳墓從異教徒手中奪回來!',有時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隸制和州權!',有時是'自由'。”“這和教皇制度有什麼相干呢?"思嘉心裡想。"還有基督的墳墓,又怎麼啦?"可是當她急忙向那憤怒的一群走去時,她看見瑞德正穿過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門口。她跟在他後面,但埃爾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攔阻她。

  “讓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這使得屋子裡突然沉默下來的人群都聽見了。"讓他走。他簡直是個賣國賊、投機家!他是我們懷裡養育過的一條毒蛇!”瑞德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門廳裡,正如埃爾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樣聽見了她的話,然後轉過身來,向屋裡的人打量了一會。他銳利地逼視著埃爾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梅裡韋瑟太太搭皮蒂姑媽的馬車回家,四位女士幾乎還沒坐下,她便發作了。

  “皮蒂派特·漢密爾頓!你瞧,我想你該感到滿意了吧!”“滿意什麼?”皮蒂驚恐地喊道。

  “對那個你一直在庇護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派特一聽就急了,氣得竟想不起梅裡韋瑟太太也招待過巴特勒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蘭想了起來,可是按照尊敬長輩的規矩,她們只得忍著不去計較,都低下頭來瞧著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們大家,還侮辱了整個南部聯盟呢,"梅裡韋瑟太太說。她那結實的前胸在發光的鑲邊衣飾下猛烈地起伏著。"說什麼我們是在為金錢而戰!說什麼我們的領袖們欺騙了我們!是的,應該把他關進監獄!就是應該!我要跟米德大夫談談這件事。要是梅裡韋瑟先生還活著的話,他準備去收拾他的!現在,皮蒂·漢密爾頓,你聽我說。你可決不能讓這個流氓再到你們家來了!”“嗯。"皮蒂沒奈何地咕囔著,仿佛她覺得無地自容,還不如死了的好。她祈求似的望著那兩位低頭不語的姑娘,然後又滿懷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細聽著梅裡韋瑟太太說的每一句話,巴不得他回過頭來插上幾句,像他經常做的那樣。她希望他說:“多麗小姐,您就放過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聲不響。他從心底裡不喜歡巴特勒,這是可憐的皮蒂也知道的。於是,她歎了口氣,說:“多麗,好吧,如果你認為——”“我就這樣認為,"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回答說。”首先,我不能想像你中的什麼邪竟去接待其他來了。從今天下午起,城裡沒有哪個體面人家會歡迎他進家門了。你得鼓起勇氣禁止他到你家來。"她向兩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們倆也留心聽我的話,"她繼續說。"因為你們在這個錯誤中也有份兒,竟對他顯得那樣高興!就是要客氣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訴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帳話在你們家裡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像匹烈馬受到一個陌生而粗笨的騎手擺弄似的,這時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來了。可是她不敢開口。她不能冒這個風險讓梅裡韋瑟太太再給母親寫封信去。

  “你這頭老水牛!"她想,壓在心頭的怒火把臉憋得通紅。

  “要是我能說說我對你和你那套橫行霸道的做法是多麼噁心的話,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這種公然反叛我們主義的話,"梅裡韋瑟太太繼續說,但這次用的是一種激於義憤的口氣"凡是認為我們的主義不公正不神聖的人,都應該絞死!

  從今以後,我再不願聽你們兩個女孩子跟他說一句話了——怎麼,媚蘭,我的天,你這是怎麼了?"媚蘭臉色灰白,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還要跟他說話,"她低聲說。"我決不對他粗暴無禮。

  我決不禁止他到家裡來。”

  梅裡韋瑟太太平得仿佛給當胸刺了一錐子,噗的一聲連肺都炸了。皮蒂姑媽那張肥厚的嘴巴嚇得合不攏來,連彼得大叔都回過頭瞪著眼發呆了。

  “怎的,我為什麼就沒勇氣說這話呢?"思嘉心裡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麼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氣站起來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媚蘭激動得兩手發抖,但她趕緊繼續說下去,好像生怕稍一遲緩勇氣就會消失似的。

  “我決不因他說了那些話而對他無禮,因為——他那麼當眾嚷嚷,是有點粗魯的——太欠考慮了——不過那也是——也是艾希禮的想法。我不能把一個跟艾希禮有同樣看法的人拒之門外,那是不公道的。"梅裡韋瑟太太已緩過起來,又要進攻了。

  “我還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彌天大謊呢!媚蘭·漢密爾頓,威爾克斯家可決沒有這樣的膽小鬼——”“我沒說艾希禮是膽小鬼呀!"媚蘭說,她那兩隻眼睛在開始閃爍。"我是說他也有巴特勒船長那樣的想法,只是說得不一樣罷了。而且我想,他也不會跑到一個音樂會上去說,不過他在信裡是對我說過的。"思嘉聽了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禮在信中究竟寫了些什麼使得媚蘭發表這樣的看法呢?可是她讀過的那些信都隨看隨忘,一點印象也沒有留下。她只認定媚蘭這樣做簡直是糊塗極了。

  “艾希禮在信中說我們不該跟北方佬打仗。說我們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說家的煽動人心的口號和平見所矇騙了,"媚蘭急急地說下去。"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他說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光榮可言——有的只是苦難和骯髒而已。”“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這樣的意思嗎?”“我不相信這些,"梅裡韋瑟太太固執地說。"是你誤解了他的意思。”“我永遠不會誤解艾希禮,"媚蘭冷靜地回答,儘管她的嘴唇在顫抖。"我完全瞭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長說的那個意思,只不過他沒有說得那樣粗魯罷了。”“你應當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把一個像艾希禮這樣高尚的人去跟一個像巴特勒那樣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認為我們的主義一錢不值吧!”“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媚蘭猶疑不定地說,這時火氣漸漸消了,而對於自己的直言不諱已開始感到驚慌。

  “就像艾希禮那樣,我——願意為主義而死。不過——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讓男人們去想這些事,因為他們畢竟精明得多。”“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呢。"梅裡韋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彼得大叔,停車,你都過了我們家門口了。"彼得大叔一直在專心聽著背後的談話,因此忘記在梅裡韋瑟家門前停車了。於是只得勒著馬退回來。梅裡韋瑟太太下了車,她的帽帶像風暴中的船帆飄得高高的。

  “你們是要後悔的。"她說。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馬又向前跑了。

  “讓皮蒂小姐氣成了這樣,你們兩位年輕小姐應當感到羞恥。"他責備說。

  “我並不覺得難受呀,"皮蒂驚訝地回答,因為比這更輕的緊張情緒還常常使她發暈呢。"媚蘭,親愛的,我知道你這一著及時幫助了我,因為說真的,我很高興有人來把多麗壓一下,她多麼霸道呀!你怎麼會有這股勇氣的?可是你覺得你應當說關於艾希禮的那些話嗎?”“可那是真的,"媚蘭回答,同時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

  “而且我也並不覺得他那樣想有什麼可恥。他認為戰爭完全錯了,可是他仍然願意去打,去犧牲,這就比你認為正當而去打時需要更大的勇氣。”“我的天,媚蘭小姐,你別在這桃樹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囔著,一面趕著馬加快速度。"人家會說閒話的。回到家裡再哭吧。"思嘉一聲不響,這時媚蘭將一隻手塞進了她的手裡,好像在尋求安慰似的,可是她連捏都沒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禮的信時只有一個目的——要讓自己相信他仍然愛她。現在媚蘭對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釋,可這是思嘉閱讀時壓根兒沒有看出來的。這使她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一個像艾希禮這樣絕對完美的人,也居然會跟一個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無賴漢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們兩個都看清了這場戰爭的實質,但艾希禮願意去為它犧牲,而瑞德不願意。我覺得這表示瑞德的見識是高明的。"想到這裡她停了一會,發覺自己居然對艾希禮有這樣的看法而害怕起來。"他們兩個看見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實,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歡正面逼視它,並且公然談論它來激怒人們——而艾希禮呢,卻幾乎不敢正視。"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第十三章

  在梅裡韋瑟太太的慫勇下,米德大夫果斷行動起來了。他給報社寫了封信,其中雖然沒有點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顯的。編輯感覺了這封信的社會戲劇性,便把它發表在報紙的第二版,這本身就是一個驚人之舉,因為報紙頭兩版經常專登廣告,而這些廣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隸、騾子、犁頭、棺材、房屋、性病藥、墮胎藥和春藥之類。

  米德大夫的信是後來在南方普遍展開的一個聲討投機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高xdx潮的先聲。在查爾斯頓港被北方炮艇嚴密封鎖以後,威爾明頓成了封鎖線貿易的主要港口,而那裡的情況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機家們雲集在威爾明頓,他們用手裡的現款買下一船船貨物囤積起來,待價而沽,高價是隨時會來的,因為生活必需品愈來愈緊缺,物價月月上漲。老百姓要麼不買,要買就得按投機商的價格付錢,這使得一般窮人和境況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過了。物價上漲的同時,南部聯盟政府和紙幣不斷貶值,紙幣越貶值人們就越發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鎖線的商人原來是受命進口必需品,同時被允許以經營奢侈品為副業,可現在的情況是船上塞滿了高價的奢侈品,而南部聯盟地區迫切需要的東西倒給擠掉了。人們用今天手中的貨幣瘋狂搶購奢侈品,因為生怕明天的價格更高而貨幣更不值錢。

  更糟糕的是,從威爾明頓到里士滿只有一條鐵路,成千上萬桶的麵粉和成千上萬箱的鹹肉由於運不出去堆在車站路旁,眼看著發黴、腐爛,而投機商的酒類、絲綢、咖啡,等等,卻往往在威爾明頓上岸以後兩天,就能運往里士滿銷售去了。

  有樁一直在暗中流傳的謠言如今已公開談論起來,說是瑞德·巴特勒不僅經營自己的四艘船隻,以前所未聞的高價賣出一船船貨物,而且買下別人船上的東西囤積居奇。據說他還是某個組織的頭領,這個組織擁有百萬美元的資金,總部設在威爾明頓,專門在碼頭上收購那些通過封鎖線去進的物資。據說他們在那個城市和里士滿有好幾十家貨棧,裡面堆滿了食品、布匹,等著高價出售。如今軍人和老百姓都同樣感到生活緊張了,因此反對他及其同夥的怨聲也一天天強烈起來。

  “南部聯盟海軍服務公司的封鎖科中有許多勇敢愛國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後寫道,"他們公正無私,冒著犧牲性命和所有財產的危險在保護南部聯盟。他們受到全體忠誠的南方人民的衷心愛戴,人民無不樂意捐獻自己的一點點金錢來報答他們所作出的犧牲,他們是些無私的上等人,我們尊敬他們。關於這些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另外有些敗類,他們披著封鎖線商人的偽裝牟一己之私利,他們在人民因沒有奎寧而瀕於死亡時卻運進綢緞和花邊,在我們的英雄由於缺乏嗎啡而忍痛掙扎時卻用船隻去裝載茶葉和酒。因此,我要呼籲這個奮勇抵抗和為一種最公正的主義而戰鬥的民族,對這些人類中的兀鷹大張公憤,同聲討伐。我咀咒這些吸血鬼,他們吸吮著那些跟隨羅伯特·李將軍的勇士們的鮮血,他們使封鎖線商人這個名字在愛國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聞了。當我們的小夥子光著腳走上戰場時,他們怎能容忍那些嗜屍鬼穿著錚亮的皮靴在我們當中大搖大擺呢?當我們的士兵在渾身哆嗦地圍著營火啃黴爛的鹹肉時,我們怎能容忍他們捧著珍饈美酒在後方作樂呢?我呼籲每個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起來把他們攆走!"亞特蘭大人讀著這封信,知道檄文已經發佈,於是他們這些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趕快起來攆走巴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過巴特勒的人家中,幾乎惟獨皮蒂姑媽家到一八六三年還容許他進入。而且,如果沒有媚蘭,他很可能在那裡也無人接待。只要他在城裡,皮蒂姑媽就有暈倒的危險,如果她允許他來拜訪,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可是她沒有勇氣聲明他在這裡不受歡迎,每次他一到亞特蘭大,她便下決心並對兩位姑娘說,她在門外迎著他並禁止他進屋裡來。可是每次他來時,手裡總拿著小包,嘴裡是一起稱讚她又美麗又迷人的恭維話,她也就畏縮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她訴苦說。"只消他看著我,我就——我就嚇得沒命了,不知我一說了他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的名聲已壞到了這個地步。你看,他會不會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還活著就好了。思嘉,好聲好氣地告訴他,但一定得告訴他不要再來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勵他,所以全城都在議論呢,而且要是你母親發現了,她對我會怎麼說呀?媚蘭,你不要對他那麼好了。要冷淡疏遠一些,那樣他就會明白的。哦,媚蘭,你是不是覺得我最好給亨利寫個條子去,讓他跟巴特勒船長談談?”“不,我不覺得,"媚蘭說。"而且我也決不會對他無禮。

  我想人們對於巴特勒船長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雞似的瞎嚷嚷。他不會囤積糧食讓人們挨餓,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裡韋瑟太太說的那麼壞。他還給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兒救濟金呢。我相信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是忠誠和愛國的,只不過他過於驕傲不屑出來為自己辯護罷了。你知道男人們一旦激怒了會變得多麼固執的。"皮蒂姑媽對於男人啥也不懂,無論他們是發怒了還是怎麼的,她只能搖著那雙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於思嘉,她很久以來就對媚蘭那種專門從好的方面看人的習慣不存希望了。媚蘭是個傻瓜,在這一點上誰都對她沒有辦法。

  思嘉知道瑞德並不愛國,而且,儘管她寧死也不承認,她對此毫不在乎。倒是他從納索給她帶來的那些小禮品,一個女人可以正正當當接受的小玩意,她卻十分重視。在物價如此昂貴的情況下,如果還禁止他進門,她到哪里弄到針線、糖果和髮夾呀?不,還是把責任推到皮蒂姑媽身上更順當些,她畢竟是一家之主,是監護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議論巴特勒的來訪,也在議論她;可是她還知道,在亞特蘭大人眼中媚蘭·威爾克斷斷是不會幹錯事的,那麼既然媚蘭還在護著巴特勒,他的來訪也就不至於太不體面了。

  不過,如果瑞德放其他的那套異端邪說,生活就會愜意得多。那樣,她同他在桃樹街散步時就用不著因人們公然不理睬他而覺得尷尬了。

  “即使你有這些想法也罷,又何必說出來呢?"她這樣責備他。"要是你但憑自己的高興愛想什麼就想什麼,可就是閉著嘴毫不聲張,那一切都會好得多了。”“我的綠眼睛偽君子,那是你的辦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起來。我認為愛爾蘭人是想什麼說什麼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閃閃,請老實告訴我,難道你閉著嘴不說話時不覺得心裡憋得要爆炸嗎?”“唔,是的,"思嘉不大情願地承認。"當人們從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盡談什麼主義時,我就覺得厭煩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認了這一點,就誰都不跟我說話,哪個男孩子也不會跟我跳舞了!”“噢,對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價,總得有人伴著跳舞。

  那麼,我要佩服你這種自我克制的精神,不過我覺得我自己辦不到。我不能披上羅曼蒂克的愛國的偽裝,無論那樣會多麼方便。那種愚蠢的愛國者已經夠多的了,他們把手裡的每分錢都押在封鎖線上,到頭來,等到這場戰爭一結束,只落得一個窮光蛋。他們不需要我去加入他們的隊伍,無論是為愛國主義史冊添一分光彩還是給窮光蛋名單加上一個名字。

  讓他們去戴這些榮耀的光環吧。他們有資格戴的——這一次我總算誠懇了——此外,再過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環的人也全都會戴上的。”“我覺得你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明明知道英國和法國很快就會來幫助我們,而且——”“怎麼,思嘉!你准是看過報紙了!我真替你吃驚。可再不要這樣了,那會把女人的腦子弄壞的。不到一個月以前,我還在英國。關於你的消息,我要告訴你,英國決不會幫助南部聯盟。英國決不會把賭注押在一條落水狗身上,這便是英國之所以成為英國。此外,目前坐在寶座上的那位荷蘭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贊成奴隸制。即使英國棉紡廠的工人由於得不到我們的棉花而餓肚子,它也決不會為奴隸制而鬥爭的。至於法國,正在墨西哥忙於建設法國區,;這個拿破崙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為我們操心了。事實上,因為這會牽制我們而不能去趕走在墨西哥的法國軍隊,他們歡迎這場戰爭,……不,思嘉,國外援助這個概念只不過是報紙發明出來用以維持南方士氣的一個法寶而已。南部聯盟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它現在像一匹駱駝,靠它的駝峰維持生命,可是連最大的駝峰也有消耗乾淨的一天呢。我給自己打了個在封鎖線再跑六個月的算盤,以後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風險了。那時我要把船隻賣給一個自以為還能幹下去的英國人。但是不管怎樣,這不會叫我為難的。我已經賺了夠多的錢,都存在英國的銀行裡,而且全是金幣。這不值錢的紙幣已與我毫不相干了。"他還是像往常那樣,話說得似乎很有道理。別人可能說他的話是叛國言論,但思嘉聽來卻是真實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這可能完全錯了,她應當感到震驚和憤怒才是。實際上她既不震驚也不憤怒,不過她可以裝成那樣,那會使她顯得可敬一些,更像個上等人家的閨秀。

  “我認為米德大夫寫的有關你的那些話都是對的,巴特勒船長。惟一挽救的辦法是你把船賣掉之後立即去參軍。你是西點軍校出身的,而且——”“你這話很像是個牧師在發表招兵演說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麼樣?我要眼看著它被徹底粉碎才高興呢。我幹嗎要去拼命維護那個把我拋棄了的制度呀?”“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制度。"她很不以為然地說。

  “沒聽說過?可你自己就是屬於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樣,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這樣,並不喜歡它。再說,我為什麼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別的,就在這裡——我跟查爾斯頓不一致,也沒法跟它一致。而查爾斯頓可以代表南方,只不過更加厲害而已。我想你大概還不明白那是個多麼討厭的地方吧?有許多事情僅僅因為人們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許多事情是完全沒有壞處的,可是為了同樣的原因你就決不能去做。還有許多事情是由於毫無意思而使我膩煩透了。就說我沒有娶那位你大約聽說過的年輕女人吧,那僅僅是問題爆發的最後一個方面罷了。我為什麼要娶一個討厭的傻瓜,僅僅因為受到某種意外事故的干擾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裡嗎?又為什麼要讓她那個兇暴的兄弟在我能夠打得更准的情況下來開槍打死我呢?當然,假如我是個上等人,我就會讓他把我打死,這樣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點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這樣活了下來,並且活得很舒服呢。……每當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爾斯頓的神聖牛群裡,對他們很尊敬;我記其他那個粗笨的老婆和他的聖塞西利亞舞會,以及他那些令人厭倦的稻田——想到這些,我就認識了與那個制度決裂所得到的報償。

  思嘉,我們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紀封建制度一樣陳舊的。

  令人驚奇的是它居然持續了這麼久。它早就該消失,並且正在消失。不過,你還希望我去聽像米德大夫這樣的演說家告訴我,說我們的主義是公正而神聖的嗎?要我在隆隆的鼓聲中變得那樣激動,以致會抓起槍桿子沖到維吉尼亞去為羅伯特老闆流血嗎?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傻瓜呢?給人家鞭打了一頓還去吻他的鞭子,這可不是屬於我幹的那個行業。如今南方和我是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南方曾經把我拋棄,讓我餓死。我沒有餓死,倒是從南方的瀕死掙扎中撈到了足夠的金錢來賠償我所喪失的與生俱來的權力了。”“我看你這個人很卑鄙,惟利是圖,"思嘉說,不過口氣是機械的。他所說的話大多從她耳邊滑過去了,就像每次與已無關的談話一樣。不過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覺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確有許多愚蠢的事情。比如說,不得不假裝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而實際上並沒有。而且,她在那次義賣會上跳舞時人人都大為震驚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說了些什麼稍稍與別的年輕女人所說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會氣得把眉毛都豎起來了。不過,她聽到他攻擊那個她自己也最厭惡的傳統時,還是覺得刺耳的。因為一般人在聽到別人說出他們自己的心思時,總是委婉地掩飾著並不驚慌的感覺,而她在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響呢?

  “惟利是圖?不,我只是有遠見罷了。儘管這也許不過是惟利是圖的一個同義詞。至少,那些和我一樣有遠見的人會這樣說。只要他1861年手頭有一百美元的現金,任何一個忠於南部聯盟的人,都會像我這樣幹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圖能夠利用他們的機會的人又多麼少啊!舉例說,在薩姆特要塞剛剛陷落而封鎖線還沒有建成的時候,我以濫賤的價格買進了幾千包棉花,並把它們運往英國。它們至今還存放在利物浦貨棧裡,一直沒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國棉紡廠極需棉花並願意按我的要價購買時才放手。到時候,即使賣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為奇的。”“等到大象在樹林裡做窩時,你就可以賣一美元一磅了!”“現在棉花已漲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會賣到這個價的。

  思嘉,這場戰爭結束時我會成為一個富翁,因為我有遠見——唔,對不起,是惟利是圖。我曾經告訴過你,有兩個時期是可以賺大錢的,一是在建設一個國家的時候,一是在一個國家被毀壞的時候。建設時賺錢慢,崩潰時賺錢快,記住我的話吧。也許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我非常欣賞好的忠告,"思嘉用盡可能強烈的諷刺口吻說。"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認為我爸是個窮光蛋嗎?他可有足夠的錢供我花呢,而且我還有查理斯的財產。”“我能想像到,法國貴族直到爬進囚車那一刻,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思嘉每次參加社會活動,瑞德總是指出這同她身穿黑色喪服是不協調的。他喜歡鮮豔的顏色,因此思嘉身上的喪服和那條從帽子一直拖到腳跟的縐紗頭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堅持穿戴這些服喪的深色衣物,因為知道如果不再等幾年就改穿漂亮的顏色,全城的人就會比現在更加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何況,她又怎樣向母親解釋呢?

  那條縐紗頭巾使她活像只烏鴉,瑞德坦率地說,而那身黑衣服則使她顯得老了十歲。這種不雅的說法逼得她趕快跑到鏡子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個二十八歲的人了。

  “我覺得你應當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學梅裡韋瑟太太那樣,"他挪揄地說。”趣味要高尚一點,不要用那條紗巾來表現自己實際上從來沒有過的悲哀。我敢跟你打賭,這是假的。

  我真希望在兩個月內就叫你把這帽子和紗巾摘掉,戴上一頂巴黎式的。”“真的?不,請你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思嘉說,她不高興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理斯。這時瑞德正準備動身到威爾明頓去,從那裡再到國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沒有多說,咧嘴一笑便離開了。

  幾星期後,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著一隻裝滿漂亮的帽匣子來了,這時他發現思嘉一個人在屋裡,便把匣子打開。裡面用一層薄絹包著一頂非常精緻的帽子,思嘉一見便驚叫起來:“阿,這寶貝兒!"很久很久沒看見新衣裳了,更不用說親手去摸了。何況這樣一頂她從沒見過的最可愛的帽子呢!這是用暗綠色塔夫綢做成的,裡面襯著淡綠色水紋綢。

  而且,這件絕妙精製品的帽檐周圍還裝飾著洋洋得意似的駝鳥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著說。

  她飛也似的跑到鏡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頭上,把頭髮往後推推,露出那對耳墜子來,然後系好帶子。

  “好看嗎?”她邊嚷邊旋轉著讓他看最美的姿勢,同時晃著腦袋叫那些羽毛跳個不停。不過,她用不著看他那讚賞的眼光就知道自己顯得有多美了。她的確顯得又嫵媚又俏皮,而那淡綠色襯裡更把她的眼睛輝映成深悲翠一般閃閃發亮了。

  “唔,瑞德,這帽子是誰的?我想買。我願意把手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就是你的呀,"他說。"還有誰配戴這種綠色呀?你不覺得我把你這眼睛的顏色記得十分精確嗎?”“你真的是替我選配的嗎?”“真的。你看盒子上還有'和平路'幾個法文字呢。如果你覺得這多麼能說明問題的話。"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只一味朝鏡子裡的影像微笑。

  在這個時刻,除了她兩年以來頭一次戴上了這麼漂亮的帽了並顯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有了這頂帽子,她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呀!可是隨即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你喜歡它嗎?”

  “唔,這簡直是像個夢,不過——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紗罩住這可愛的綠色並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邊,用熟練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結帶解開。不一會兒帽子就放回到盒子裡了。

  “你說過這是我的呀!你這是幹什麼?”

  “可它並不是給你改做喪帽的。我會找到另一位綠眼睛的漂亮太太,她會欣賞我的選擇的。”“啊,你不能這樣!我寧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別這樣小氣!給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樣的醜八怪?不行。"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這個使她變得如此年輕而嫵媚的寶貝給別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暫時想起皮蒂和媚蘭的驚慌模樣,她想起母親和她可能要說的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是,虛榮心畢竟更有力量。

  “我答應你,我不會改它。就給了我吧。"他把盒子給她,臉上流露著微帶嘲諷的笑容,望著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並端詳自己的容貌。

  “這要多少錢?"她突然沉下臉來問。"我手頭只有50美元,不過下個月——”“按南部聯盟的錢算,這大約值兩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現在給你50,以後,等我有了——”“我不要錢,"他說。"這是禮物。"思嘉的一張嘴張開不響了。在接受男人的禮物方面,界線可畫得又嚴密又謹慎呢。

  “糖果和鮮花,親愛的,"愛倫曾經屢次說,"也許一本詩集,或者一個像冊本,一小瓶香水,只有這些,男人送給你時可以接受。凡是貴重禮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萬不能接受。千萬不要接受首飾和穿戴的東西,連手套和手絹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這樣的禮物,男人們就會認為你不是個上等女人,就會對你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鏡子裡自己的形相,然後看著瑞德那張神秘莫測的臉。"這太可愛了。我簡直沒法告訴他我不能接受。我寧願——我幾乎寧願讓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個小動作的話。"這時她不禁對自己也覺得驚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於是臉紅了。

  “我要——我要給你那50美元——”

  “如果你這樣,我就把它扔了。或者,還不如花錢為你的靈魂作作彌撒。我相信,你的靈魂是需要作幾次彌撒的。"她勉強笑笑,可是一起見鏡子裡那綠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決心了。

  “你究竟要對我怎麼樣呢?”

  “我是在用好東西引誘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後服從我的支配,”他說。“'從男人那裡只能接受糖果和鮮花呀,親愛的!'"他取笑似的模仿著,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這個又狡詐又黑心的壞蛋,而且你明明知道這帽子太漂亮了,誰還會拒絕呢。"他的兩隻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時在稱讚她的美貌。

  “當然嘍,你可以對皮蒂小姐說,你給了我一個塔夫綢和綠水綢的樣品,並畫了張圖,而後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說是一百美元,她聽了會告訴城裡的每一個人,然後人人都會對我眼紅,議論我多麼奢侈。不過,瑞德,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帶這樣貴重的東西好嗎?你這已經是太慷慨了,我實在不能接受別的了。”“真的?可是,只要我認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覺得喜歡,我還要繼續帶些禮物來。我要給你帶些暗綠色水紋綢來做一件長袍。好跟這頂帽子相配。不過我要警告你,我這人並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鐲子引誘你,引你上鉤。請經常記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動機,從來不做那種沒有報酬的傻事。我總是要得到報償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來,渾身激動。現在,就像愛倫說的那樣。他準備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試圖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亂打不定主意,不知怎麼辦才好。要是她拒絕呢,他就可能一把將帽子從她頭上摘下來,拿去給別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許他規規矩矩親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給她帶些可愛的禮物來,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總是非常重視親吻的,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吻過一次就不再給吻了的話,他就會大出洋相,顯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愛上了她,並且自己承認了,求她接一個吻或笑一笑,那才帶勁呢。是的,她願意讓他吻。

  但是他沒有來吻她,她從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並用挑逗的口氣低聲說:“你總是要得到報償的,是這樣嗎?那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那得等著瞧了。”“唔,要是你覺得我為了償付那頂帽子便會嫁給你,那是不會的,"她大膽地說,同時俏皮地把頭晃了晃,讓帽子上的羽毛抖動起來。

  他那雪亮的牙齒在一小撮髭須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這是在恭維自己了,太太,我是不準備結婚的。我並不想娶你或任何別的女人。”“真的!"她吃驚地叫了一聲,同時斷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連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為什麼把嘴撮成那麼個可笑的模樣呀?”“啊!"她向鏡子裡瞧了一眼,發現自己的紅嘴唇的確是個準備接吻的姿勢,氣得連連頓腳。不禁又嚷了一聲,”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要是你真的這麼想,你就會把帽子丟在地上踩起來。哎喲喲,看你急成那個樣子,不過這也是恰到好處的,你大慨很清楚,來,思嘉,把帽子踩在腳下,好讓我看看你對我和我的禮物是怎麼想的吧。”“看你敢把這頂帽子碰一下,"她邊說邊抓住帽帶慢慢往後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個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說。"我要吻你的,看來你正盼著呢。"說著他隨隨便便俯下身來將髭須在她臉上擦了擦。"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該打我一個耳光來維持你的體面呀?"她撅著嘴,抬著注視著他的眼睛,看見那黑黝黝的眼珠子裡飽含著樂趣,便噗哧一聲笑了。她想這傢伙也太愛戲弄人,太叫人惱火了!如果他並不想跟她結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樣呢?如果他並沒有愛上她,那為什麼來得這樣勤並送給她禮物呢?

  “這就好了,"他說。"思嘉,我是會教你幹壞事的,所以你一旦覺察出來就會讓我滾蛋——如果你辦得到的話,我這人可是很難擺脫掉的埃不過我對你只有壞處。”“是這樣嗎?”“難道你看不出來?自從我在義賣會上遇到你那一天氣,你的行為就很叫人吃驚了,其中大部分應當歸咎於我。是誰慫勇你跳舞的呢?是誰強迫你承認了你認為我們的主義既不光榮也不神聖的呢?是誰促使你承認你覺得那些為響亮的信條而犧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誰説明你給了那些老太太許多閒談的資料呢?誰正在勸說你提前幾年便匆匆地將喪服脫掉呢?

  最後,又是誰引誘你接受一件要想繼續當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禮物呢?”“巴特勒船長,你這是在恭維你自己。我根本沒有幹過這樣可恥的事,而且,沒有你的幫助我也會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我懷疑這一點,"他說這話時臉色突然顯得平靜而陰沉了。"你應當仍然是查理斯·漢密爾頓的傷心的遺孀,同時帶些鮮花送給那些正在康復的軍官。"她並沒有意識到瑞德說的那最後幾句話是真實的。她沒有看出他已經設法打開她那寡婦生活的牢門,把她釋放出來,使她在作為一個美人本來早已是昨日黃花的時候,又能像女王一般淩駕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沒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響下已經遠遠背離了母親的教誨。變化是慢慢發生的,從蔑視一種小小的習俗到蔑視另一種習俗,中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繫,至於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顯了。她還不明白,正是由於他的鼓勵,她才否定了母親關於婦道的許多嚴格禁條,忘記了作為一個上等女人時很難遵守的那些教訓。

  她僅僅看到那頂帽子是她歷來有過的最合適的一頂,而且它沒有花她一文錢;瑞德也一定是愛上她了,不管他承認與否。她無疑是要想出一個辦法來使他承認的。

  第二天,思嘉手裡拿著一把梳子,站在鏡前,嘴裡塞滿了髮夾,正在試著做一種新的髮型。這種髮型是梅貝爾最近在里士滿探望丈夫時學到的,名叫"老貓老鼠小耗子",據說是時下京都最風行的,不過很不容易做呢。這要把頭髮從當中分開,每一邊又分成逐漸減少的三綹,最大的一綹緊靠中分線,算作"老貓"。"老貓”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頓好了,可"小耗子”總是想從髮夾中溜出來,惱火得很。不過,她下決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為瑞德今天要來吃晚飯,而他很注意衣服和頭髮的式樣,並且是最評頭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頑固的頭髮鬥爭,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珠,這時忽然聽到樓下穿堂裡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是媚蘭從醫院回來了。接著,她聽見媚蘭兩步並作一步飛快地跑上樓來,便不禁拿著髮夾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因為媚蘭像個貴夫人那樣一貫是從容緩步的。她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媚蘭隨即跑進來,滿臉的興奮和驚慌,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掛在頭頂上,臉上滿是淚珠,裙圈急急地擺蕩著。

  她手裡抓著個什麼東西,周圍散發著一股廉價香水的強烈香味。

  “啊,思嘉!"她邊喊邊把門關好,隨即在床上坐下。"姑媽回來了嗎?還沒有?啊,謝天謝地!思嘉,我差點給羞死了!我都快要暈過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裡威脅說要告訴姑媽呢!”“告訴她什麼呀?”“說我跟那個——跟那位小姐還是太太說話了——"媚蘭用手絹使勁扇著自己那張火燙的臉。"那個紅頭髮的叫貝爾·沃特琳的女人呀!”“怎麼,媚蘭!"思嘉嚷著,眼睛都嚇得發直了。

  貝爾·沃特琳就是她到亞特蘭大的當天在街上看見的那個紅頭髮女人,現在她可能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女人了,有許多妓女跟隨著大兵湧進了亞特蘭大,而貝爾沿著她那火紅的頭髮和俗麗而過分時髦的衣著成了她們中的佼佼者。人們在桃樹街大街上和附近的體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現,有身份的婦女便急忙走開,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蘭跟她說話了。難怪彼得大叔大發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媽發現,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會到處嚷嚷告訴城裡每個人的,這樣我就沒臉見人了,"媚蘭抽沿著說。

  “可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我不能硬從她面前跑開呀,那樣太不禮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難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想太不應該了呢?"但是思嘉並不關心這件事在道德是否應該。像大多數有教養和天真爛漫的年輕女人那樣,她對妓女懷著一份十分強烈的好奇心。

  “她的話講得怎麼樣?她想要幹什麼?”

  “唔,她的語法糟透了,不過我看得出她在極力想學得文雅些,可憐的人兒!我從醫院裡出來,發現彼得大叔和馬車沒有在門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經過埃默生家的大院時,她正躲在籬笆後面呢!啊,謝天謝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這時,她說,'威爾克斯小姐,你跟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我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應當儘快走開,可是——可是思嘉,她顯得那麼可憐——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著一身黑衣裳,戴著黑帽子,也沒有塗脂抹粉,要不是那頭紅頭髮就真正像個規矩人了。她沒有等我開口又接著說:‘我知道,我是不應當跟你說話的,不過當我跑去對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爾辛太太說時,她竟把我從醫院裡攆出來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嗎?”思嘉樂呵呵地笑了。

  “唔,這不是好玩的。別笑嘛,看來這位小姐,這個女人,是想替醫院做點什麼——你能想像出來嗎?她提出要每天上午來當看護呢!當然,埃爾辛太太一聽這想法必定是給嚇壞了,於是就命令她離開醫院。接著她說,'我也想作點事情呢。

  難道我不也像你們那樣是個擁護南部聯盟的人嗎?'這樣,思嘉,我真的給她那要求幫助的模樣感動了。你知道,她要是想為主義效勞,就不能說全是個壞人了,你覺得我這樣也很壞嗎?”“看在上帝面上,媚蘭,誰管你壞不壞的?她還說了些什麼呢?”“她說她一直在看經過那裡到醫院去的女人,覺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攔住了我。她有些錢要給我,還不要告訴任何人錢是從哪裡來的,讓我用在醫院的事上,她說埃爾辛太太一定要她說明那是什麼樣的錢才同意作使用。什麼樣的錢呀!說到這點我真要暈倒了呢!那時我感到很不好辦,急於要離開她,只得隨口應著'唔,是的,當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話,可她卻微笑著說:‘你才真是個基督徒呢,'並把這條髒手帕塞到我手裡。喏,你聞聞這香味!”媚蘭拿出一條男人用的手帕來,又髒又帶著強烈香味,裡麵包著一些硬幣。

  “她正在說'謝謝你',並表示以後每星期都給我帶點錢的時候,得,彼得大叔趕著車迎面跑來看見我了!"說到這裡,媚蘭又淚流滿面,把頭倒在枕頭上哭了起來。"當他看清楚是誰跟我在一起時,他——思嘉你看,他竟對我吆喝起來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見人吆喝過我呢。他還說,'你就在這裡趕快給俺上車吧!'當我上了車,他便一路上沒完沒了地罵我,也不讓我解釋一句,還說他要去告訴皮蒂姑媽。思嘉,請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嗎?說不定他會聽你的。你知道,姑媽只要聽我曾經面對面見過那女人,她也會給活活嚇死的呀!

  思嘉,你願意去跟彼得大叔說說嗎?”

  “好,我去,不過,讓我們先瞧瞧這裡有多少錢。還沉著呢。"她解開手帕,一大把金幣滾了出來,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還有金幣!思嘉!"媚蘭驚叫著,數了數那些亮晶晶的硬幣,顯然給嚇住了。“你說,你覺得在小夥子們身上使用這種——噢,這種錢——這樣賺來的錢,恰當嗎?你不覺得或許上帝會理解她是想幫助,所以就不管錢是否骯髒了呢?我一想到醫院需要那麼多的東西時——"但是思嘉並沒有聽這些,她在注視那條髒手帕,心裡充滿著羞辱和憤怒。原來手帕角上有個圖案,其中包含著RKB三個字母。她那放珍貴物品的抽屜裡也有一塊跟這一模一樣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給她用來包那束他們采折的鮮花的。她正準備今晚他來吃飯時還給他呢。

  這樣看來,瑞德在同沃特琳那個賤貨來往並給她錢了。這就是那筆給醫院的捐款的由來了。原來是從封鎖線撈到的金幣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膽量在跟那個賤貨廝混過以後,再來同一位正經婦女會面呢!想想看,她幾乎相信他愛上她呢。

  這證明他是決不會的了。

  凡是壞女人,以及那些跟他們有關連的人,對她來說都是些神秘而討厭的傢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懷著某種目的去光顧這些女人,那種目的是正經女人所不齒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話,也只能用耳語或暗示,或一種委婉的說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級而粗俗的男人才會去看這樣的女人。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正經男人——就是說,她在體面人家遇見過並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眼前這件事給她的思想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個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說不定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呢!他們強迫自己的妻子忍受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就夠壞的了,還要去找下等女人並為這種尋歡作樂付給她們金錢呢?啊,男人都壞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們中最下流的一個!

  她要將這條手帕摔到他臉上去,並指著門口叫他滾出去,而且從此永遠永遠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當然不能那樣做。她永遠永遠不能讓他知道她已經明白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更不要說已經明白他去看過她這件事。一個上等女人是決不能這樣做的。

  “唔,"她滿懷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個上等女人,我還有什麼不能對這個壞蛋說的呢!"於是,她把那條手帕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即下樓到廚房裡去尋找彼得大叔,她從火爐旁走過時,隨手把手帕丟到火裡,憋著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怒氣看著它燃燒。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來時,每個南方人心裡也升起了希望。儘管有疲困和艱難,儘管有糧食投機商和類似的蟊賊,儘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給幾乎每一個家庭留下了陰影,南方畢竟又在說:“再打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而且是懷著比頭年夏天更樂觀的心情說的。北方佬的確是個很難砸開的核桃,可是他們終於在破裂了。

  對於亞特蘭大和對於整個南方來說,1862年耶誕節是個愉快的節日。南部聯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個很大的勝仗,北方佬傷亡的人員數以千計,人們在節假期間普遍歡欣鼓舞,歡慶和祈禱局勢已出現了轉捩點。那些穿灰制服的軍隊已成了久經沙場的隊伍,他們的將軍已屢建功勳,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戰役一打響,北方佬就會被永遠徹底地擊潰了。

  春天到來,戰鬥又開始了。到五月間南部聯盟軍隊又在昌塞洛斯維爾打了個大勝仗,整個南方都為之歡欣鼓舞。

  在離本縣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亞的聯邦騎兵給擊潰了,又成了南部聯盟方面的勝利。人們仍在嘻嘻地彼此拍著肩背說:“是啊,先生!只要咱們的老福里斯特將軍跟上來,他們就不如早點滾了!"原來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領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騎兵隊伍突然襲入佐治亞,企圖佔領在亞特蘭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羅姆。他們妄想切斷亞特蘭大和田納西之間的極端重要的鐵路線,然後向南攻入南部聯盟的樞紐城市亞特蘭大,把集中在那裡的工廠和軍需物資徹底摧毀。

  這是十分厲害的一招,如果沒有納·貝·福里斯特將軍,就會給南方造成極大的損失。當時這位將軍只帶領相當於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過這是些多麼了不起的騎手啊!尾隨在他們後面,但趕在他們到達羅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後是晝夜猛擊,終於把他們全部俘獲了!

  這個捷報和昌塞洛斯維爾大捷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亞特蘭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昌塞洛斯維爾的勝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義,但是斯特雷特突擊隊的被俘也使北方佬顯得極為狼狽。

  “不,先生,他們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里斯特開玩笑了!"亞特蘭大人開心地說,同時一再談論這次打勝仗的經過,興味無窮。

  現在,南部聯盟走運的形勢發展到了極盛的高xdx潮階段,它席捲著滿懷喜悅的人們。不錯,格蘭特率領下的北方佬軍隊五月中以來一直在圍攻維克斯堡。不錯,斯·傑克遜在昌塞洛斯維爾受了重傷,這是南方的一個令人痛心的損失。不錯,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犧牲了,這使佐治亞失掉了一個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兒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經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維爾這樣的慘敗了,他們會被迫投降,那時殘酷的戰爭便可宣告結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謠傳,後來從快報上證實了:李將軍在向賓夕法尼亞挺進。李將軍打進了敵人區域了!李將軍在強攻了!這是最後一戰了!

  亞特蘭大人興奮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著來一次報復。

  如今北方佬知道將戰爭打到自己的家裡是什麼滋味了。如今他們該知道耕地被荒廢、牛馬被偷走、房屋被焚毀、老人孩子被抓進牢房、婦女兒童被趕出來挨餓都是些什麼樣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蘇裡、肯塔基、田納西和維吉尼亞都幹了些什麼。北方佬在佔領區犯下的罪行,連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歷數出來。現在亞特蘭大已到處是從田納西東部逃來的難民,他們親口講述自己的苦難經歷,令人聽了無不傷心。在那個地區,南部聯盟的同情者居少數,戰爭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地區那樣,兄弟互相殘殺,人們彼此告密,這些難民都大聲要求讓賓夕法尼亞一片焦土,連那些最溫和的老太太也表現出嚴厲的喜悅心情。

  但是有人從前線帶回消息說,李將軍下了命令,賓夕法尼亞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以死刑,凡軍隊徵用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這樣,李將軍就得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眾中的聲望了,也不讓人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裡為所欲為一下?李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我們的小夥子卻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馬匹呢!

  米德大夫兒子達西捎回來一封急信,這是七月初亞特蘭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聞,因此便在人們手中傳遞,引起愈來愈大的憤慨。

  “爸,你能設法給我弄一雙靴子來嗎?我已經打了兩個星期赤腳了,至今還沒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別的小夥子那樣,從北方佬死人腳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還沒打到一個有我這般大腳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請不要通過郵局寄。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責怪他們。還是叫費爾坐趟火車送來吧。我們到什麼地方,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進,眼前我還不清楚,我們此刻在馬里蘭,人人都說是開到賓夕法尼亞去……“爸,我覺得我們應當對北方佬以牙還牙,可是將軍說不行。至於我個人,我並不願意只圖一時高興去燒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槍斃的處分,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極大一片麥田。我們那裡可沒有這樣的麥田呢。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麥地裡偷偷搞了一點掠奪,因為我們全都餓得不行了,而這種事只要將軍不知道就不會有危險的。不過沒有給我們任何好處,那麥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夥子們本來都患了點痢疾,要知道,帶著痢疾走路比拖著一條傷腿走還要困難呢。爸,請一定設法替我弄雙靴子來。我如今已當了上尉,一個上尉即使沒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應當穿雙靴子嘛。"但是軍隊到了賓夕法尼亞——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會結束。那時達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夥子們就會往回開拔了,大家再重新歡聚。米德太太想像兒子終於回到家裡,從此不再離開,便忍不住要落淚了。

  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斷斷續續的經過竄改的報導流入設在亞特蘭大的司令部。原來在賓夕法尼亞發生了激戰,在一個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鎮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將軍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並不怎麼確切,來得也晚,因為戰爭是在敵人區域裡打的,所有的報導都得首先經過馬里蘭,轉到里士滿,然後再到亞特蘭大。

  人們心中的焦慮逐漸增長,恐懼的預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禱著,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賓夕法尼亞,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屬就在達西·米德團裡的,便只好咬著牙聲稱,他們參加了這次將永遠打垮北方佬的鏖戰,是十分光榮的事。

  皮蒂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裡彼此面面相覷。艾希禮就在達西那個團裡呢。

  到七月五日,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里士滿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流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淪於北方佬之手。南部聯盟已被切成兩塊。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恐怖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維克斯堡。他們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進行強攻的李將軍。只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維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還有賓夕法尼亞,紐約,華盛頓呢。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密西西比流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著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佈,一片昏沉。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說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慰,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可是謠言暗暗流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說是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人們儘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著鎖的報館門前,等著,悄悄地等著,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群,肅靜地愈聚愈多。沒有人說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來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但這不僅沒有激銷大夥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著馬車在週邊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激起的灰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她們板著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裡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人們都在等候著可能宣佈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賓夕法尼亞山地太陽烤著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著灰軍服,喊著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裡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裡來,還沒人知道。

  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李將軍是非凡的,維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思嘉、媚蘭和皮蒂派特小姐坐著馬車停在《觀察家日報》社門前,她們打著陽傘坐在車裡。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著搖晃。皮蒂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象一尊石雕,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裡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著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裡。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資訊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著站在那裡,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洩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范妮·埃爾辛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範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裡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裡輕輕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說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滿吧。

  人群週邊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著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著一匹駿馬,穿著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著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夥子卻光著腳、冒著大汗、餓著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著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裡韋瑟太太在馬車裡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著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著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長,"媚蘭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佈的,太太。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佈,因為恐怕群眾會沖進去要消息。哎,你瞧!"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裡拿著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拚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把韁繩扔給彼得大叔。人們看見他聳著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著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媚蘭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馬車裡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

  “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裡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裡面!他不在裡面!姑媽?啊,你怎麼了,媚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裡也在歡樂地歌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麼——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範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一面平靜地吩咐車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麼說,範妮一定是有個情人在前線,現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後面跟著麥克盧爾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給嘴唇包了起來,霍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

  “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裡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

  “現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摟在懷裡。接著,她才繼續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裡,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去?他在醫院裡呢。"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是受到沉重打擊後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佐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約瑟夫,列兵。"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複元呢!

  “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薩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薩琳呀!她這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她幾乎不敢再念下去,啊,這太可怕了。皮蒂姑媽伏在她肩上唉聲歎氣,思嘉不怎麼禮貌地把她推開,讓她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自己繼續念名單。

  當然,當然——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在上面。或許——或許排字工人太匆忙,誤將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們真在這裡。"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塔爾頓——托瑪斯,列兵。"還有博伊德,戰爭頭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維吉尼亞什麼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夥子都完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腳孿生兄弟,都喜愛聊天,喜歡開荒謬的玩笑,博伊德很會跳舞,嘴厲害得像只黃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別的小夥子,那些跟她一起長大、一起跳舞、彼此調情和親吻過的小夥子,還有沒有人被列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設法使那卡住她喉嚨的鐵爪放鬆一點。

  “思嘉,我很為你難過,"瑞德說。她抬頭望著他,都忘記他還在那裡了。"裡面有許多是你的朋友嗎?”她點點頭,勉強說:“幾乎這個縣裡的每一家和所有——塔爾頓家所有的三個小夥子——"眼睛裡沒有那種嘲諷的意味了。他臉色平靜而略顯憂鬱。

  “可是名單還沒完呢,"他說,"這僅僅是頭一批,不是全部。明天還有一張更長的單子。"他放低聲音,不讓旁邊馬車裡的人聽見。"思嘉,李將軍一定是打了敗仗,我在司令部聽說他已撤回到馬里蘭了。"她驚恐地朝他望著,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敗。明天還有更長的傷亡名單呀!明天。她可沒有想到明天,只不過一見艾希禮的名字不在上面就樂起來了。明天,怎麼,他可能現在已經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會知道,也許還要等到一星期以後呢。

  “唔,瑞德,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要是當初讓北方佬去付錢贖買黑人——或者就由我們把黑人免費交給他們,免得發生這場戰爭,那不是會好得多嗎?”“思嘉,問題不在黑人,那只是藉口罷了。戰爭之所以常常發生,就是因為人們喜歡戰爭,女人不喜歡,可是男人喜歡戰爭,勝過喜歡女人。”他又歪著那張嘴笑起來,臉上不再有嚴肅的神色了。他把頭上那頂巴拿馬帽摘下來向上舉了舉。

  “再見。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兒子的死訊由我這個人去告訴他,這頗有諷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會感覺到這一點。不過日後,當他想一個投機商居然向他轉達了一位元英雄犧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讓皮蒂姑媽服了一杯甜酒後,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廚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門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費爾陪著在樓上等丈夫回來,媚蘭坐在客廳裡跟幾個來慰問的鄰居低聲談話,她同時在忙著幹針線活兒,修改一件喪服,那是埃爾太太借給米德太太的。這時屋裡已充滿了用家制黑顏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兒,因為廚師在廚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攪動泡在大鍋裡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現在怎麼樣?"思嘉小聲問。

  “一滴眼淚也沒有。"媚蘭說。"女人流不出眼淚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麼忍得住不哭一聲,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堅強和勇敢一些,她說她要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把他領回家來。大夫是離不開醫院的。”“那對她太可怕了!為什麼費爾不能去呀?”“她怕他一離開她就會去加入軍隊,軍隊裡現在連十六歲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紀雖小可個兒長得那麼大。"鄰居們因為不想看大夫回來時的情景,便一個個陸續離開了,只剩下思嘉和媚蘭兩人留在客廳裡縫衣服。媚蘭儘管忍不住傷心,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計上,但顯得還算鎮靜。她顯然沒有想到戰爭可能還在進行,艾希禮或許就在此刻犧牲了。思嘉滿懷恐懼,不知道應不應該把瑞德的話告訴媚蘭,好叫她分擔這驚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暫時瞞著她,自己一個人兜著。最後她決定保持沉默,如果讓媚蘭覺得她太為艾希禮擔憂了,那總歸是不合適的。她感謝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蘭和皮蒂在內,人人都陷在各自的憂慮中,無心去注意她的表現了。

  她們靜靜地縫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面有聲音,便從簾縫中窺望,看見米德大夫正從馬背上下來。耷拉著腦袋,他垂著兩肩,滿臉鬍鬚像扇子似的掛在胸前。他慢慢走進屋來,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兩位姑娘,然後拖著疲乏的身子上樓去。一會兒費爾下來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長,顯得那麼笨拙。媚蘭和思嘉都示意讓他坐在身邊,可是他徑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兒的臺階上坐下,雙手捧著頭一聲不響。

  媚蘭長歎一聲。

  “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佬,他給氣瘋了,才十五歲呀!

  啊,思嘉,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倒是好極了!”“好叫他去送死嗎?”思嘉沒好氣地說,同時想起了達西。

  “有一個兒子,哪怕他給打死了,也比沒有兒子強。"媚蘭說著又哽咽起來。”你理解不了,思嘉,這是因為你有了小韋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麼想要一個兒子呀!我知道,你覺得我不該公然說出這句話來,但這是真的,每個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這一點。"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對她嗤之以鼻。

  “萬一上帝想連艾希禮也——也不放過,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儘管我寧願跟他一起死。不過上帝會給我力量來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沒有一個他的兒子來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運呀!雖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兒子。可要是艾希禮沒了,我就什麼也沒有了。思嘉,請原諒我,我有時候真對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驚地問,一種負疚感突然襲上心頭。

  “因為你有兒子,可我沒有呀!我有時甚至把韋德當作是自己的兒子。你不知道,沒有兒子可真不好受呢!”“簡直胡扯!"思嘉覺得放心了,才故意這樣說她。同時朝這個紅著臉低頭縫紉的小個兒匆匆瞧了一眼。媚蘭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這個兒子肯定是生不出來的。她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個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蘭也會有孩子,思嘉便覺得很不舒服,這會引起許許多多她無法對付的想法來。她怎麼受得了呢!如果媚蘭真的跟艾希禮生了個孩子,那就像是從思嘉身上奪走了什麼似的。

  “請原諒我說了那些關於韋德的話。你知道這多麼愛他。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別傻了,"她不耐煩地說,"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費爾。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戰役中被擊潰的軍隊如今已撒回到維吉尼亞,並精疲力竭地開進了拉起丹河岸的冬季營地。耶誕節即將到來,艾希禮回家休假。兩年多以來思嘉第一次看見他,那火一般熾熱的感情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了。當初她站在"十二像樹"村的客廳裡看著他跟媚蘭結婚時,曾以為自己今後再也不會比此時此刻更傷心更強烈地愛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個早已過去的夜晚所經歷的,只不過是一個被奪走了玩具的嬌慣孩子的感情而已。長期以來她在夢想著他,同時強制著自己不要說出來,這才把她的感情磨練得更銳利,也更加濃烈了。

  艾希禮·威爾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補綴過的軍服,一頭金髮已被夏日和驕陽曬成亞麻色,看來已完全是另一個人,不像戰前她拼命愛著的那個隨隨便便、睡眼朦朧的小夥子,他以前皮膚白皙,身材細長,現在變成褐色和乾瘦的了,加上那兩片金黃的騎兵式樣的髭須,便成了一個十足的大兵。

  他用軍人的姿勢筆挺地站在那兒,穿著一身舊軍服,手槍掛在破舊的皮套裡,用舊了的劍鞘輕輕敲著長統靴,一對快要鏽了的馬刺在隱隱發光。這就是南部聯盟陸軍少校艾希禮·威爾克斯。他現在有了命令人的習慣和一種鎮靜自恃與尊嚴的神氣,兩個嘴角也長出了嚴厲的皺紋。他那寬厚的肩膀和冷靜明亮的目光,如今也顯得有點異樣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懶洋洋的,可現在已變得像貓一樣機警,仿佛每一根神經都繃得很緊,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樣。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曬黑的臉皮也緊緊地繃在兩個顴骨上,給人以嚴肅的感覺,他還是她所愛的那個漂亮的艾希禮,不過已顯得很不一樣了。

  思嘉早已計畫好要回塔拉去過耶誕節,可是艾希禮的電報一來,世界上就無論什麼力量,哪怕是失望的愛倫直接發來的命令,都不能把她從亞特蘭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禮曾經有意回"十二像樹"村,她本來是可以趕回塔拉去的。因為那兩個地方相距較近;但是他已經寫信給家裡,叫他們來亞特蘭大見面,而且威爾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亞都已經進城來了。難道她還要放棄這時隔兩年後與他相逢的機會,回到塔拉去嗎?難道要放棄聽他那令人心醉的聲音的機會,放棄從他眼光中瞭解他並沒有忘記她的機會嗎?絕對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來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禮和一群同時休假的本縣小夥子在耶誕節前幾天回來了,這一群人經過葛底斯堡戰役減少了許多。他們中間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凱德·卡爾弗特,有從1861年以來頭一次獲得休假因此滿懷興奮的芒羅家兩兄弟,還有常常喝醉、喜歡打鬧的爭吵的亞曆克斯和托尼·方丹,這幾個人必須在車站等候兩小時換車,而且還得有頭腦清醒的人去設法防止方丹家兩兄弟之間和他們與陌生人之間相互鬥毆,所以艾希禮就把他們一起帶到皮蒂姑媽家來了。

  一進屋,方丹兄弟就像兩隻鬥雞似的爭著要去吻戰戰兢兢而又受寵若驚的皮蒂姑媽,凱德看了便尖刻地說:“你一定會以為他們在維吉尼亞打鬥夠了吧,不,從我們到里士滿第一天氣,他們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憲兵把他們抓了起來,要不是艾希禮說話伶俐,他們准在牢房裡過耶誕節了。"可是這些話思嘉幾乎一句也沒聽見,因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禮坐到了同一個房間,早已高興得如醉如癡了。她怎麼會在這兩年裡想起別的男人誰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她怎麼能容忍艾希禮不在世時她就默不作聲地聽他們向她求愛呢?如今他又在家裡了,和她只隔著這塊客廳裡的地毯。他坐在對面沙發上,一邊是媚蘭,一邊是英迪亞,還有霍妮抱著他的肩膀。這時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渾身的解數來不讓自己顯得眼淚汪汪。要是她有權利也去坐在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臂,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夠每隔幾分鐘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證實他的確在那裡,或者拉著他的手用他的手絹試掉她臉上快樂的淚水,那多好啊!因為媚蘭就毫不害羞地在這樣做啊!你看她那樣高興,已沒有什麼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淚水在表示多麼喜愛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興,對這樣的情景也不覺得惱恨和嫉妒了,艾希禮終於回家了!

  她不時用手摸摸自己的臉頰,並對他笑笑,因為那兒是他吻過的,至今還保留著他的嘴唇顫抖的感覺。當然,他沒有首先吻她。媚蘭正拼命往他懷裡鑽。一面斷斷續續地哭,緊緊地抱住他,仿佛永遠也不放他走似的。後來,英迪亞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他,把他從媚蘭懷里拉了出來。接著他吻了他父親,同時敬重而親切地抱了抱,充分顯示了他們之間那種深沉強烈的感情。然後是皮蒂姑媽,她激動得用那雙不頂事的小腳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親吻和擁抱。最後,他來到她面前,周圍的小夥子也都圍攏來要求親吻,他先是對她說:“唔,思嘉,你真美,真美!"隨即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經他這一吻,她原先想說的那些表示歡迎的話全都不翼而飛了。直到好幾個小時以後,她才想其他沒有吻他的嘴唇,於是她癡癡地設想:如果他是單獨同她見面,他便會那樣吻的。他會彎下高高的身子,輕輕捧起她的臉頰,讓她踮著腳尖,相互吻著,緊緊地長時間地擁抱。不過還有的是時間。整頓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好辦呢。她一定能想出辦法讓他單獨跟她在一起,並且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們時常在我們那條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騎馬的情形嗎?”“你還記得我們坐在塔拉農場臺階上,你朗讀那首詩的那個夜晚,月亮是什麼模樣嗎?”(天呀!那首詩的標題是什麼呀?)"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我扭傷了腳脖子,你抱著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景嗎?”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還記得”來引其他的回憶,有多少珍貴的回憶可以把他帶回到那些可愛的日子,那時他們像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縣裡到處轉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們記起媚蘭出臺以前的歲月啊!而且,他們談話時她或許還能從他的眼神中發現感情復活的跡象;或者得到某種暗示。說明他對媚蘭的丈夫之愛的背後還有所眷戀,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說出實情時那樣熱情的眷戀。她沒有設想到,如果艾希禮明確宣佈愛她,他們究竟會怎麼辦。只要知道他還在愛她,就足夠了……是的,她能夠等待,能夠容忍媚蘭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她的機會一定會來的。說到底,像媚蘭這樣一個女孩子,她懂得什麼愛啊?

  “親愛的,你簡直像個叫花子了,"媚蘭說,這時剛到家的那種興奮場面已漸漸過去。"是誰給你補的衣服,為什麼用藍布呢?”“我還以為自己滿時髦呢,"艾希禮說,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邊那些穿破衣爛衫的人比一比,你就會滿意些了。這衣服是莫斯給補的,我看補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戰前是從沒拈過針線的。至於講到藍布,那就是這樣,你要麼穿破褲子,要麼就從一件俘獲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塊碎布來把它補好,沒有什麼別的選擇。至於說像個叫花子,那你還得慶倖自己的命好,你丈夫總算沒有光著腳丫跑回來,我那雙舊靴子上個星期就徹底壞了,要不是我們運氣好,打死了兩個北方佬偵察兵,我就會腳上綁著一雙草鞋回家來啦。

  這雙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腳呢。”

  說到這裡,他把兩條長腿伸出來,讓她們欣賞那雙已經遍體傷痕的長統靴。

  “另一個偵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適,"凱德說。"靴子比我的腳小兩號,現在還夾得我痛極了,不過我照樣穿著體面地回來了。”“可這個自私鬼太小氣,不肯給我們倆,"托尼說。"其實對我們方丹家的貴族式小腳是非常合適的。真他媽的惱火,我得厚著臉皮穿這靴子去見母親了。沒打仗的時候,這種東西她是連黑奴也不讓穿的。”“別著急,"亞曆克斯說,一面向凱德腳上的靴子瞧了一眼。"咱們回家時,在火車上把他的靴子剝下來。我倒不怕見母親。可是我——我不想讓迪米蒂·芒羅看見我的腳趾頭全露在外面。”“怎麼,這是我的靴子,我是頭一個提出要求的。"托尼說著,朝他哥哥瞪了一眼,這時媚蘭嚇得慌了手腳,生怕發生一場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爭吵,便插進來調解了。

  “我本來蓄了滿滿一臉絡腮胡要給你們女孩子看的,"艾希禮一面說一面用力摩擦他的臉,臉上剃刀留下的傷痕還沒有全好呢。"那是一臉很好看的鬍鬚,我自己覺得連傑布·斯圖爾特和南森·福里斯特的鬍子也不過如此呢。可是我們一到里士滿,那兩個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說既然他們在刮鬍子,我的也得刮掉。他們按著我坐下,便動手給我剃開了,奇怪的是居然沒把我的腦袋一起剃掉。當時多虧埃文和凱德阻攔,我的這兩片髭須才保全下來。”“威爾克斯太太!別聽他這些鬼話,你還得感謝我呢。要不然你就壓根兒也不認識他,也不會讓他進門了,”亞曆克斯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表示一點謝意,因為他說服了憲兵沒把我們關起來。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們就馬上把你的髭須也剃掉。”“啊,不,謝謝你了!我看這模樣很不錯嘛,"媚蘭急忙說,一面驚慌的揪住艾希禮,因為那兩個黑黑的小傢伙顯然是什麼惡作劇都幹得出來的。

  “這才叫愛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經地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當艾希禮出門送幾個小夥子坐上皮蒂姑媽的馬車到車站去時,媚蘭抓住思嘉的胳臂嘮叨起來。

  “你不覺得他那件軍服太難看了嗎?等我拿出那件上衣來,他准會大吃一驚?要是還有足夠的料子給他做條褲子就好了!"給艾希禮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來思嘉就頭痛,因為她多麼熱望那是她而不是媚蘭送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啊!做軍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紅寶石還要珍貴。幾乎是無價之寶,艾希禮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織布。現在連那種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買,許多士兵穿著北方佬俘虜的服裝,只不過用核桃殼染成了深褐色罷了。可是媚蘭碰上了罕見的運氣,居然弄到了足夠的灰色細布來做件上衣——當然是一件比較短的上衣,不過照樣是上衣嘛。原來她在醫院裡護理過一個查爾斯頓小夥子,他後來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綹金黃頭髮,連同一小包遺物和一份關於他死亡前情況的撫慰書(當然沒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給了他母親。這樣,她們之間就建立了通訊聯繫,當對方聽說媚蘭的丈夫在前線時,便把自己買給兒子的那段灰細布和一副銅鈕扣寄來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實又暖和,還隱隱約約泛著光澤,無疑是從封鎖線那邊過來的貨色,也無疑是很昂貴的。這塊料子現在在裁縫手裡,媚蘭催他趕快在聖誕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當然想幫忙湊合著做一整套軍服,可是不巧,她在亞特蘭大怎麼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不過跟媚蘭做那件灰上衣比起來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只用法蘭絨做的"針線包",裡面裝著瑞德從納索帶來的一包針和三條手絹,還有兩卷線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還想送給他一些更親近的東西,像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如襯衫、手套,帽子之類。唔,是的,無論如何要弄到一頂帽子,現在艾希禮頭上戴的平頂步兵帽實在太不像樣了。思嘉一向厭惡這種帽子。就算斯·傑克遜寧願戴這種帽子而不戴軟邊氊帽,又怎樣呢?那也並不能使它就顯得神氣起來,可是在亞特蘭大偏偏只能買到粗製濫造的羊毛帽子,比猴裡猴騎兵帽還要邋遢。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麼多帽子,夏天用的闊邊巴拿馬帽,正式場合戴的高禮帽,還有獵帽,褐色、黑色和藍色的垂邊軟帽,等等,他怎麼就需要那麼多的帽子,而她的寶貝艾希禮騎著馬在雨中行走時卻不得不讓雨水從那頂步兵帽上滴裡答拉往衣領裡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頂新的黑氊帽給我,"她打定主意。"我還要給帽邊鑲一條灰色帶子,把艾希禮的花環釘在上面,那就顯得很好看了。"她停了停,覺得要拿到那頂帽子大概非費一番口舌不可。

  可是她不能告訴瑞德說是替艾希禮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禮的名了,他就會厭惡地豎起眉毛,而且很可能會拒絕她。好吧,她就編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來,說醫院裡有個傷兵需要帽子,那樣瑞德便不會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個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設法要讓艾希禮跟她單獨在一起,那怕幾分鐘也好,可是媚蘭始終在他身邊,同時英迪亞和霍妮也睜著沒有睫毛的眼睛熱情地跟著他在屋子裡轉。

  這樣,連那位顯然為兒子而驕傲的約翰·威爾克斯也找不到機會來跟他安靜地談談了。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那樣,她們用各種各樣有關戰爭的問題來打擾他。戰爭!誰要關心你們的戰爭呢?思嘉覺得艾希禮對戰爭這個話題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她跟她們長久地閒聊,不停地笑,支配著談話的整個場面,這種情形以前是很少見的,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說出多少東西來。他講了一些笑話和關於朋友們的有趣故事,興致勃勃地談論減緩饑餓的辦法和雨裡行軍的情景,並且詳細描繪了從葛底斯堡撤退時李將軍騎馬趕路的尷尬模樣,那時李說:“先生們,你們是佐治亞部隊嗎?那好,我們要是缺了你們住治亞人,就什麼都幹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談得這樣起勁,據思嘉看來,是為了避免她們提那些他不高興回答的問題。有一次,她發現,他在他父親的長久而困惑的注視下,顯得有點猶豫和畏縮起來。這時她不由得開始納悶,究竟艾希禮心裡還隱藏著什麼呢?可這很快就過去了,因為這時她除了興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單獨在一起之外,已沒有心思去考慮旁的事了。

  她的這種興致一直持續到火爐周圍所有在場的人都開始打哈欠,威爾克斯先生和幾個女孩子告別回旅館去了,這才告一段落。然後,當她跟著艾希禮、媚蘭和皮蒂派特,由彼得大叔擎著蠟燭照路一起上樓去時,她忽然感到一陣淒涼。原來直到這時,他們站在樓梯口,艾希禮還一直是她的,也僅僅是她的,儘管整個下午他們並沒有說過一句悄悄話。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時,她才突然發現媚蘭滿臉通紅,而且在激動得顫抖呢。她兩眼俯視地毯,好像對自己的渾身激情不勝驚恐似的,但同時又流露出嬌羞的愉快。接著,艾希禮把臥室門推開,媚蘭連頭也不抬連忙進屋去了。艾希禮也匆匆道過晚安,甚至沒有觸到思嘉的目光就跟著進去了。

  他們隨手把門關上,剩下思嘉一個人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一股涼意突然襲上心頭,艾希禮不再屬於她了。她是媚蘭的。

  只要媚蘭還活著,她就能和艾希禮雙雙走進臥室,把門關上——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什麼都不要了。

  現在艾希禮要走了,要回到維吉尼亞去,回到雨雪中的長途行軍去,回到雪地上饑餓的野營去,回到艱難困苦中去,在那裡,他那金髮燦爛的頭顱和細長的身軀——整個光輝美麗的生命,都有可能頃刻化為烏有,像一隻被粗心大意踩在腳下的螞蟻一樣。過去的一星期,那閃光的、夢一般美妙的、洋溢著幸福的分分秒秒,現在都已經消失了。

  這一星期過得飛快,像一個夢,一個充滿松枝和聖誕樹的香味,閃爍著小小燭光和家制金色飾品的夢,一個時間分分秒秒像脈膊般飛逝而去的夢。在這樣緊張的一星期,思嘉心裡經常有某種東西驅使她憂喜交織地注意並記住每分鐘所發生的小事,作為他走後的回憶;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一有閒暇那些事情她便會去細細玩味,並從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給艾希禮拿東拿西,預先設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靜靜地聽他談話,目光跟著他轉。使他挺直身軀上的每根線條,他眉頭的一顰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顫動,無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為一星期匆匆而過,而戰爭卻要永遠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廳裡的沙發椅上等著,那件即將伴隨他遠行d的禮物放在膝頭。這時艾希禮正在跟媚蘭話別,她祈禱著他會一個人下樓來,那時天賜良機,她就可以單獨跟他待幾分鐘了。她側耳傾聽樓上的聲音,可是整個屋子靜悄悄,靜得連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響亮起來。皮蒂姑媽正在臥房裡趴在枕上哭泣,因為艾希禮半小時前就向她告別過了。從媚蘭緊閉的臥室裡沒有傳出什麼喁喁私語或嚶嚶啜泣的聲音。思嘉覺得他在那間房裡已待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在戀戀不捨地跟媚蘭話別,每一分鐘都只有增加她的惱恨,因為時間溜得那麼快,他馬上就要動身了。

  她反復想著自己在這個星期裡心裡要對他說的全部話。

  可是一直沒有機會說啊!而且她現在覺得或許永遠也沒有希望了。

  其實也盡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話:“艾希禮,你得隨時小心,知道嗎?”“不要打濕了腳,你是容易著涼的。”“別忘了在襯衣底下放一張報紙在胸脯上,這很能擋風呢,"等等,不過還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說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聽他說出來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說她也要從他眼睛裡看出來的事情。

  可是沒有時間了!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甚至僅剩下的短短幾分鐘也很可能被奪走,要是媚蘭跟著他走到門口,到馬車跟前的話,為什麼她在過去一星期裡沒有創造機會呢?可是媚蘭經常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始終愛慕地盯著他,親友鄰居也川流不息。從早到晚屋裡沒斷過人。艾希禮從來沒有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待過。到了晚上,臥室門一關,他便跟媚蘭單獨在一起了。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對妹妹,或者對一個朋友,一個終生不渝的朋友那樣一種態度之外,他從來沒有向思嘉透露過一個親昵的眼色或一句體已的話。她不能讓他離開——說不定是永遠離開,除非弄清他仍在愛他。因為只要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可以從他這秘密的愛中獲得親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也死而無憾了。

  好像等了一輩子似的,她終於聽到樓上臥室裡他那穿靴子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他走下樓梯。

  是獨自一人!謝天謝地!媚蘭一定是被離別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門了,如今她可以在這寶貴的幾分鐘內佔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樓來,馬刺丁當地響著,她還聽見軍刀碰撞靴筒的聲音。他走進客廳時,眼神是陰鬱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臉色蒼白,又繃得很緊,像受了內傷在流血的人,她迎著他站起來,懷著獨有的驕傲心情深深覺得他是她生氣所見的最漂亮的軍人了。她那長長的槍套和平帶閃閃發光。雪亮的馬刺和劍鞘也晶瑩發亮,因為它們都被彼得大叔仔細擦試過了。他那件新上衣因為裁縫趕得太急,所以並不怎麼合身,而且有的線縫顯然是歪了。這件頗有光澤的灰上衣跟那條補綴過的白胡桃色褲子和那雙傷痕累累的皮靴顯得極不相稱,可是,即使他滿身銀甲,在思嘉看來也不會比現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禮,我送你到車站去好嗎?”她顯得有點唐突地提出這一要求。

  “請不要送了吧,父親和妹妹們都會去的,而且,我情願你在這裡跟我話別,不要到車站去受凍,這會留給我一個更好的記憶。已經有那麼多的東西可以做紀念的了。"等著她立即放棄了原先的計畫,如果車站上有英迪亞和霍妮這兩個很不喜歡她的人在場,她就沒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瞧,艾希禮,我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如今臨到真要把禮物交給他時,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解開包裹,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用厚實的中國緞子做的,兩端鑲了稠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前瑞德·巴特勒從薩凡納給她帶來一條黃圍巾,一條用紫紅和藍色絨線刺繡著花鳥的豔麗圍巾。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繡全都仔細挑掉,用那塊緞子作了一條腰帶。

  “思嘉,這漂亮極了!是你親手做的嗎?那我就更覺得珍貴了。給我系上吧,親愛的。小夥子們看見我穿著新衣服,系著腰帶,滿身的錦繡,一定會眼紅得不行呢。"思嘉把這條漂亮的腰帶圍到他的細腰上,把腰帶的兩端在皮帶上方系成一個同心結。媚蘭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上衣,可這條腰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親手做成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它會叫他一看見就想起她來。她退後一步,懷著驕傲的心情端詳著他,覺得即使傑布·斯圖爾特系上那條有羽毛的飾帶,也不如她這位騎士風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撫摩著腰帶上流蘇重複說。"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該這樣。這年月很難買到這樣好的東西呢。”“唔,艾希禮,我情願給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嗎?”他陰鬱的面容頓時顯得開朗了些。”那麼,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這件事會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麼事?"思嘉歡喜地問,準備承擔什麼了不起的任務。

  “思嘉,你願意替我照顧一下媚蘭嗎?”

  “照顧媚蘭?”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最後一個要求,而她正準備答應做一樁十分出色和驚心動魄的事呢?於是,她要發火了。這本是她跟艾希禮在一起的時刻,是她一人所專有的時刻。可是,儘管媚蘭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們中間。他怎麼居然在兩人話別的當兒提起媚蘭來了呢?他怎麼會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樣,他的眼光總是穿透而且遠遠越過她,似乎在看別的東西,根本沒有看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並不明白這一點。她整天護理傷患,縫縫補補,會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麼溫柔、膽校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你,她沒有別的親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爾家,那是遠房堂表親了,而皮蒂姑媽——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簡直像個孩子,亨利叔叔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媚蘭非常愛你,這不僅因為你是查理的妻子,還因為——唔,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妹妹在愛。思嘉,我常常做惡夢,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蘭無依無靠,會怎麼樣。你答應我的要求嗎?”她連聽也沒有聽見,這最後一個請求,因為她給"如果"這句不吉利的話嚇壞了。

  原來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知道如果艾希禮出了什麼事就整個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內心經常感到,即使南部聯盟的軍隊全部覆滅,艾希禮也會倖免於難的。可現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陣恐怖感,一種她無法用理智戰勝的近似迷信的驚悸,把她徹底鎮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相信人有一種預感,尤其是對於死亡的徵兆。而且,她從艾希禮那雙灰眼睛裡看到深深的哀傷,這只能解釋為他已經感覺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頭,並且聽見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說這種話!連想也不能去想。平白無故談死是要倒楣的!啊,快禱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禱告並點上些小蠟燭吧,”他聽她驚慌的口氣覺得好笑,便這樣逗她。

  可是她已經急得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想像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禮在維吉尼亞雪地裡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躺著。他還在繼續說下去,聲音裡流露著一種悲愴和聽天由命的意味,這進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懼,直到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嘉。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我們在前線的每一個人會不會發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來,我離家這麼遠,即使活著也太遠了,無法照顧媚蘭。”“末——日?”“戰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應我的“可是艾希禮,你總不會認為北方佬能打垮我們吧?這個星期你一直在談李將軍怎樣厲害——”“像每個回家休假的人一樣。我這個星期全是在撒謊,我為什麼在這還不十分必要的時候就去嚇唬媚蘭和皮蒂姑媽呢?是的,思嘉,我認為北方佬已經拿住我們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開端。後方的人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明白我們已處於什麼樣的局面,不過——思嘉,我們那個連隊的人還在打赤腳,而維吉尼亞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見他們凍壞的雙腳,裹著破布和舊麻袋的雙腳,看見他們留在雪裡的帶血的腳印,同時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雙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覺得我應當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腳才好。”“請答應我,唔,艾希禮,你決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見這樣的情況,然後再看看北方佬,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怎麼,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錢從歐訓雇來成千的士兵呢!我們最近抓到的俘虜大多數連英語也不會講。他們都是些德國人、波蘭人和講蓋爾語的野蠻的愛爾蘭人。可是我們每損失一個人就沒有頂替的了。我們的鞋一穿破就沒有鞋了。我們被四面包圍著,思嘉,我們不能跟整個世界作戰呀。"她胡思亂想起來:就讓整個南部聯盟被打得粉碎吧,讓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萬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願意嚇唬別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去對別人說,而且,親愛的,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來嚇唬你,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要求你照顧媚蘭才不得不說了。她那麼脆弱膽小,而你卻這樣堅強。只要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麼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應我嗎,思嘉?”“啊,答應!"她大聲說,因為當時她覺得艾希禮很快就會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應。"艾希禮,艾希禮!我不能讓你走!我簡直沒有這個勇氣了!”“你必須鼓起勇氣來,"他的聲音也稍稍有點顯得洪亮而深沉,話也說得乾淨俐落,仿佛有種內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須勇敢,不然的話,叫我怎麼受得了呢?"她用高興的眼光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不知他這話是否意味著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樣。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別媚蘭以後下樓時一樣繃得很緊,眼睛裡也看不出什麼意味來。他俯下身來,雙手捧著思嘉的臉,輕輕在額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堅強,真好!親愛的,你的美不僅僅在這張可愛的臉上,更在於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靈魂。”“啊,艾希禮,”她愉快地低聲叫道,因為他的話和他那輕輕一吻使她渾身都激動了。"只有你,再沒有別人—-”“我常常想,或許我比別人更加瞭解你,我看得見你心靈深處的美,而別人卻過於大意和輕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沒有再說下去,同時把手從她臉上放下來,不過仍在注視著眼睛。她屏住氣等了一會,迫切希望他繼續說下去,踮著腳尖想聽那神奇的三個字。可是他沒有說。於是她瘋狂地搜索他的臉孔,嘴唇在一個勁顫抖,因為她發現他已經不作聲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難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輕輕"啊!"了一聲便頹然坐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接著她聽見窗外車道上傳來不祥的聲響,這使她更加緊張地感覺到到與艾希禮的分別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陣悽楚,比一個異教徒聽見冥河渡船的擊水聲還要害怕。原來,彼得大叔已裹著棉被來到門外,他把馬車帶了過來送艾希禮上車站去。

  艾希禮輕輕說了聲"再見",從桌上拿起她從瑞德那裡拿來的闊邊氊帽,向陰暗的穿堂裡走去,他抓住客廳門上的把手,又回過頭來凝神望著她。仿佛要把她臉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裝在心裡帶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淚眼注視著他的臉,喉嚨哽咽得透不出起來,因為知道他轉眼就要走了,從她的關心和這個家庭的庇護下,從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沒有說出她渴望聽到的那幾個字。也許永遠不再回來了,時間快得像一股激流,現在已經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跑過客廳,跑進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帶。

  “吻吻我,"她低聲說。"給我一個告別的吻。"他伸出胳臂輕輕抱住她,俯下頭來,他的嘴唇一觸到她的嘴唇,她的兩隻胳臂就緊緊箍住了他的脖頸。在無法計量的短短的瞬間,他將她的身子緊緊帖在自己身上。接著她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突然緊張起來,可是他隨即一揚頭,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時騰出手來,把她的兩隻胳臂從他脖子上鬆開。

  “不,不要這樣,思嘉,"他低聲說,用力抓住她的兩隻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愛你,"她哽咽著說,"我一直在愛你,我從沒愛過別人。我跟查理結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難過。啊,艾希禮,我這樣愛你,我願一步步到維吉尼亞去,好呆在你身邊!我要給你做飯,給你擦皮靴,給你喂馬——艾希禮,說你愛我!

  你說吧,有了這句話,我就一輩子靠它活著,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彎下腰去拾那頂帽子,這時她朝他的臉看了一眼,這是她平生所見最愁苦的一張臉,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臉上流露出對她的愛和由於她的愛而感到的喜悅,可同時也有羞愧和絕望在與之鬥爭。

  “再見,"他用沙破的聲音說。

  門嘎的一聲開了,一陣冷風襲進屋來,把窗簾吹得亂擺。

  思嘉站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望著艾希禮在走道上向馬車跑去,腰上的軍刀在冬天無力的陽光下閃爍不已,腰帶的流蘇也歡快地飄舞著。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連過去了,淒風慘雨,暗霧愁雲,人們的心也是陰沉沉的,隨著葛底斯堡和維克斯堡兩大戰役的慘敗,南方陣線的中心已經崩潰。經過激烈的戰鬥,田納西幾乎已全部落入北軍的手中。不過儘管有種種犧牲,南方的精神並沒有被推垮。不錯,一種嚴峻的決心已取代了當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們仍能從烏雲密佈中找到一線燦爛的光輝。比如說,去年九月間北方佬試圖乘田納西勝利的聲勢向佐治亞挺進,結果卻被堅決地擊退了。

  就在佐治亞西北最遠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經發生過戰爭開始以來佐治亞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戰鬥,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後穿過山隘進入佐治亞境內,但是他們被南軍打回去了,受到的損失也相當慘重。

  在奇卡莫加南軍的重大勝利中,亞特蘭大和它的鐵道運輸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裡特將軍的部隊,就是沿著從維吉尼亞經亞特蘭大往北到田納西去的鐵路奔赴戰場的。這條鐵路全長好幾百英里,一切客貨運輸已全部停止,同時把東南地區所有可用的車輛集中起來,完成這一緊急的任務。

  亞特蘭大眼看著一列又一列火車接連不斷地駛過城市,其中有客車,有貨車車廂,也有敞篷貨車,都滿載著吵吵嚷嚷的士兵,他們沒有吃,沒有睡,沒有帶來運輸馬匹,傷兵和軍需品的車輛,也來不及休息,一跳下車就投入戰鬥。結果北方佬被趕出佐治亞,退回到田納西去了。

  這是偉大的戰績,亞特蘭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鐵路促成了這一勝利時,便感到驕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個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勝利的消息來提高士氣。現在已沒有人否認北方佬是會打仗的了,而且終於承認他們也有優秀的將軍。格蘭特是個屠夫,他只要能打勝仗,無論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總是會打勝的。謝裡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聽了膽寒。還有個名叫謝爾曼的人,他在人們口頭正日益頻繁地出現。他是在田納西和西部戰役中打出名來的,作為一名堅決無情的戰將,他的聲望已愈來愈高了。

  當然,他們中間沒有誰能比得上李將軍的。人們對這位將軍和他的軍隊仍抱有堅強的信念,對於最後勝利的信心也從不動遙可是戰爭已拖得夠久的了。已經有那麼多的人死了,那麼多的人受傷和終身殘廢了,那麼多的人成了寡婦孤兒。而且前面還有長期的艱苦戰鬥,這意味著還要死更多的人,傷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兒寡婦。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當中已在開始流傳一種對上層人物不怎麼信任的情緒。許多報紙在公開指責大衛斯總統本人和他進行這場戰爭的方式。南部聯盟內閣中存在分歧。總統和將軍們之間也不融洽。貨幣急劇貶值。軍隊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應和藥品就更少了。鐵路沒有新的車廂來替換舊的,沒有新的鐵軌來補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將領們大聲疾呼要新的部隊,可是能夠徵集到的新兵已愈來愈少,最不好辦的是,包括佐治亞的布朗州長在內,有些州的州長,拒絕將本州的民兵隊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這些隊伍中還有成千身體合格的青年是陸軍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幾次提出要求都沒有結果。

  隨著貨幣最近一次貶值,物價又飛漲起來。牛肉、豬肉和黃油已賣到了35美元一磅,麵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蘇打一百美元一磅,茶葉五百美元一磅。至於冬季衣料,即使能買到,價格也高得嚇人,因此亞特蘭大的婦女們只得用奇布襯在舊衣服裡面,再襯上報紙,用來擋風禦寒,鞋子一雙賣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紙還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婦女們現在都穿一種高幫鬆緊鞋,那是用她們的舊毛線圍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則是木頭做的。

  實際上,北軍已經把南方真正圍困起來,儘管有許多人還不明白這種形勢。北方炮艇對南方港口的封鎖已更加嚴密,能夠偷越的船隻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賣出棉花和買進自己所不生產的東西為生,可是如今買進賣出都不行了。吉羅德·奧哈拉把接連三年收穫的棉花都堆積在塔拉軋棉廠附近的棚子裡,可如今也撈不到多少好處了。這在利物浦可以賣到十五萬美元。但是根本沒有希望運到那裡去,吉羅德本來是個富翁,如今已淪為困難戶,還不知怎樣去養活他們全家和黑人挨過這一冬呢!

  在整個南方,大多數的棉花種植主都處於相同的困境。隨著封鎖一天天加緊,作為南方財源的棉花已無法運往英國市場,也無法像過去若干年那樣把買到的必需品運回國來。總之,農業的南方同工業的北方作戰,現在缺少許許多多東西,這些都是和平時期從沒想到過要購買的。

  這種局面仿佛是專門為投機商和發橫財的人造的,當然也不乏乘機利用的人。由於衣食之類的日常必需品愈來愈缺,價格一天天上漲,社會上反對投機商的呼聲也越發強烈和嚴厲了。在1864年初一段時期內,你無論打開哪張報紙都會看到措辭嚴厲的社論,它們痛駡投機商是蛇蠍和吸血鬼,並呼籲政府採取強硬措施予以鎮壓。政府也的確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因為政府碰到的困難實在太多了!

  人們對於投機商的反感最強烈的莫過於對瑞德·巴特勒了。當封鎖線貿易已顯得太冒風險時,他便賣掉船隻,公開做起糧食投機生意來了,許多有關他的傳聞從里士滿和威爾明頓傳到了亞特蘭大,使那些不久前還接待過他的人感到十分難堪。

  縱然有這麼多考驗和困苦,亞特蘭大原來的一萬人口在戰爭時期還是翻了一番,甚至連封鎖也增加了亞特蘭大的聲望。因為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濱海城市在商業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著南方,可是現在海港被封鎖,許多港口城鎮被侵佔或包圍,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這時,如果南方要打贏這場戰爭,內地就顯得十分重要了,而亞特蘭大便成了中心,這個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聯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樣,正在咬緊牙關忍受艱難窮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亞特蘭大城市本身,從戰爭所帶來的後果看,與其說蒙受了不少損失,還不如說大有收穫。亞特蘭大作為南部聯盟的心臟,仍在強壯而生機勃勃地跳動,這裡的鐵路,作為它的大動脈,仍然負載著人員、軍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滾滾洪流晝夜搏動不已。

  思嘉從前要是穿著這樣破舊的衣裳和補過的鞋,一定會覺得很難堪,可是現在她也不在乎了,因為她覺得十分重要的那個人已不在這裡,看不見她這個模樣了。這兩個月她很愉快,比幾年以來任何時候都愉快些。當她伸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時,她不是感覺到艾希禮的心在急促地跳動嗎?她不是看見他臉上那絕望的表情,那種比任何語言都更有說明問題的表情嗎?他愛她。現在她已深信這一點,並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對媚蘭也比較寬容了。她甚至覺得媚蘭可憐,其中也略帶輕蔑的意思,認為她沒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禮。愚蠢。

  “到戰爭結束再說!"她想,"戰爭——結束——就……"有時候略帶驚恐的細想:“就怎麼樣呢?"不過很快又把這種想法排除了。戰爭結束後,一切總都能解決的。如果艾希禮愛她,他就不可能繼續跟媚蘭一起生活下去。

  那麼以後呢,離婚是不可想像的,而且愛倫和吉羅德都是頑固的天主教徒,決不會容許她去嫁給一個離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著離開教會!思嘉仔細想了想,最後決定在教會和艾希禮之間她寧願選擇艾希禮。可是,唉,那會成為一樁醜聞了!離婚的人不僅為教會所不容而且還要受到社會的排斥呢。哪個家庭也不會接待這樣的人。不過,為了艾希禮,她敢於冒這樣的危險。她願意為艾希禮犧牲一切。

  總之,等到戰爭一結束,就什麼都好辦了。要是艾希禮真的那麼愛她,他就會想出辦法來。她要叫他想出個辦法來。

  於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愈來愈相信艾希禮對她的鍾情,越發覺得到北方佬被最後打垮時他一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得稱心如意的。的確,他說過北方佬"拿住”了他們。不過思嘉認為那只不過是胡說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煩惱的時候說這話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勝是敗呢。重要的事情是戰爭得快快結束,艾希禮快回家來。

  接著,當三月的雪下個不停,人人足不出戶的時節。一個可怕的打擊突然降臨。媚蘭眼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輝,驕傲而又羞澀地低著頭,輕輕告訴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說,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這一點,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

  我本來就非常眼紅你的小韋德,很想要個娃娃,我還生怕我也許永遠不會生呢,親愛的,我要生他上十個看看!"思嘉本來正在梳頭,準備上床睡覺了,現在聽媚蘭這麼一說便大為驚訝,拿著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動了。

  “我的天哪!"她這樣叫了一聲,可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接著她才猛地想起媚蘭將要閉門坐月子的情景來,頓覺渾身一陣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禮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似的。一個娃娃。艾希禮的娃娃。唔,你怎麼能呢,既然愛的是她而不是媚蘭?

  “我知道你是吃驚了,"媚蘭喘著氣咻咻地說:“可是你看,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啊,我真不知道怎麼給艾希禮寫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訴他,那可太難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麼也不說,讓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啊,我的天!”思嘉差一點哭起來,手裡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粧檯的大理石頂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這樣!親愛的,你知道有個孩子並不壞呀!你自己也這樣說過嘛。你不用替我擔憂,雖然你的關心是很令人感動的。當然,米德大夫說過我是——"媚蘭臉紅了,"我是小了一點,可這並不怎麼要緊,而且——思嘉,你當初發現自己懷上了韋德時,是怎麼寫信對查理說的呢?難道是你母親或者奧哈拉先生告訴他的?哦,親愛的,要是我也有母親來辦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麼辦好——”“你閉嘴吧!"思嘉惡狠狠地說,"閉嘴!”“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對不起你,我看凡是快樂的人都會只顧自己呢。我忘記查理的事了,一時疏忽了。”“你別說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時極力控制自己的臉色,把怒氣壓下去。可千萬不能讓媚蘭看出或懷疑她有這種感情呀!

  媚蘭為人很敏感,她覺得自己不該惹思嘉傷心,因此十分內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讓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後幾個月才生下韋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麼會粗心到這個地步,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呢?

  “親愛的,讓我給你脫衣裳,快睡覺吧,"媚蘭低聲下氣地說。"我替你按摩按摩頭頸好嗎?”“別管我了,"思嘉說,臉孔像石板似的緊繃,這時媚蘭越發覺得罪過,便真的哭著離開了房間,讓思嘉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並沒有哭,她只是滿懷委屈、幻滅和妒忌。不知怎樣發洩才好。

  她想,既然媚蘭肚子裡懷著艾希禮的孩子,她就無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裡去,她不知怎樣在媚蘭面前隱藏自己內心的隱密。不讓她看出來。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打定主意,準備吃過早點就即刻收拾行裝。可是,當她們坐下吃早飯,思嘉一聲不響,顯得陰鬱,皮蒂姑媽顯得手足無措,媚蘭很痛苦,她們彼此誰也不看誰,這時送來一封電報。

  電報是艾希禮的侍從莫斯打給媚蘭的。

  “我已到處尋找,但沒有找到他,我是否應該回家?"誰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三個女人驚恐地瞪著眼睛面面相覷,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頭打消得一乾二淨。她們來不及吃完早點便趕進去給艾希禮的長官發電報,可是一進電報局就發現那位長官的電報已經到了。

  “威爾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執行偵察任務時失蹤,深感遺憾。有何情況當隨時奉告。"從電報局回到家裡,一路上真是可怕極了。皮蒂姑媽用手絹捂著鼻子哭個不停,媚蘭臉色灰白,直挺挺地坐著,思嘉則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發呆,好像徹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蹌著爬上樓梯,走進自己的臥室,從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來準備祈禱,可是她怎麼也想不祈禱詞來。她好像掉進恐懼的深淵,覺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過臉去,不再理睬她了。她愛上了一個已婚的男人,想把他從他妻子的懷中奪走,因此上帝要懲罰她,把他殺了,她要祈禱,可是抬不起頭來仰望蒼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淚,淚水似乎灌滿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裡燃燒,可是就是湧不出來。

  門開了,媚蘭走進房來,她那張臉孔很像白紙剪成的一顆心,後面襯著那叢烏黑的頭髮,眼睛瞪得很大,像個迷失的黑暗中嚇壞的孩子。

  “思嘉,"她邊說邊伸出兩隻手來,"請你務必饒恕我昨天說的那些話,因為你是——你是我現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愛的艾希禮已經死了!”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懷裡,她那對小小的Rx房在抽其中急劇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們兩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緊緊地抱著,同時思嘉也在痛哭,跟媚蘭臉貼著臉痛哭,兩個人的眼淚交流在一起,她們哭得那樣傷心,可是還沒有哭不出聲來的地步。艾希禮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愛把他害死的呀!想到這裡她又抽泣起來,媚蘭卻從她的眼淚中獲得一點安慰,更是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聲說,"至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這時她難過得把妒忌這種卑微的心理也忘記了。"我卻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除了他向我道別時臉上的那番表情,什麼也沒有啊!"最初的一些報導是”失蹤——據信已經死亡”,出現在傷亡名單上,媚蘭給斯隆上校發了十多封電報,最後才收到一封充滿同情的回信,說艾希禮和一支騎兵小隊外出執行偵察任務,至今沒有回來,這中間聽說在北軍陣地內發生過小小的戰鬥,驚惶焦急的莫斯曾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艾希禮的下落,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媚蘭現在倒顯得出奇的鎮靜,連忙給莫斯電匯了一筆錢,叫他即刻回來。

  到"失蹤——據信被俘"的消息出現在傷亡名單上時,這悲傷的一家人才又開始懷抱樂觀的心情和希望了。媚蘭整天守在電報局裡,還等候每一班火車,希望收到信件,她現在病了,同時妊娠起的反應愈來愈明顯。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臥床休息,不知哪裡來的一股熱情激勵著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寧。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許久,還聽見她在隔壁房間裡走動的聲響呢。

  有天下午,她由驚慌的彼得大叔趕著馬車、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著從城裡回來,原來她在電報局暈倒了,幸好瑞德從旁邊經過,突然發現,才護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樓,送進臥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這時全家人都嚇得手忙腳亂,連忙弄來燒熱的磚頭、毯子和威士卡,讓她完全蘇醒過來。

  “威爾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來地問,"你是懷孩子了,是嗎?”要不是媚蘭剛剛蘇醒,還那樣虛弱,那樣心痛,她聽了這個問題一定會羞死了。因為她連對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懷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覺得很難為情。怎能設想讓一個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這樣男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可如今軟弱無力地獨個兒躺在床上,便只得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當然,點頭之後,事情也就並不怎麼可怕了,因為他顯得那麼親切,那麼關心。

  “那麼,你一定得好好保重,這樣到處奔跑,日夜焦急,是對你毫無益處並且要傷害嬰兒的!只要你允許,威爾克斯太太,我願意利用我在華盛頓的影響。把威爾克斯先生的下落打聽清楚。如果他當了俘虜,北軍公佈的名單上一定會有的;如果沒有,情況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煩了。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否則說老實話,我就什麼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蘭喊道。”人們怎麼會把你說得那麼可怕呢?"接著,她想起自己沒有什麼能耐,又覺得跟一個男人談懷孕的事實太羞人了,便難過得又哭起來。這時思嘉拿著一塊用法蘭絨包看的磚頭飛跑上樓,發現瑞德正拍著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這人說到做到。人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門路,也不敢問,因為這可能牽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間的一種親密關係。

  一個月以後,他就得到了消息,他們剛一聽到時簡直高興得要發瘋了,可是隨即又產生了揪心的焦慮。

  艾希禮沒有死!他只是受了傷,被抓起來當了俘虜,看來目前在伊利諾斯州的羅克艾蘭一個戰俘營裡。他們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想到他還活著,別的什麼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歡欣鼓舞。可是一經冷靜下來,他們就面面相覷地同聲叨念著"羅克艾蘭!"那口氣仿佛是說:“進了地獄!"因為就像安德森維爾這個地名在北方臭不可聞一樣,羅克艾蘭在每個有親屬囚禁在那裡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當時林肯拒絕交換俘虜,相信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繼續供養和看守戰俘,從而加重它的負擔,促使戰爭早日結束,因此在佐治亞州安德森維爾仍關著成千上萬的北軍俘虜。這時南方士兵的口糧已經很少,給傷病員的藥品和繃帶實際上沒有。他們哪能拿出什麼來供養俘虜呢?他們只能給俘虜吃前線士兵吃的那種肥豬肉和幹豆,這就使北方佬在戰俘營像蒼蠅似的成批死去,有時一天死掉一百。北方聽到這種報導以後十分惱怒,便給聯盟軍被俘人員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羅克艾蘭戰俘營的情況是最壞不過的了。食物很少,三個人共用一條毯子,天花、肺炎、傷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個地方得了傳染病院的惡名。送到那裡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還了。

  可艾希禮就是在那個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禮儘管還活著,但是他受了傷,而且是關在羅克艾蘭,他被解送到那裡時伊利諾斯已經下了很厚的雪了。他會不會在瑞德打聽到消息以後因傷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犧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燒中胡言亂語,可身上連條毯子也沒有蓋呢?

  “啊,巴特勒船長,還有沒有辦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響把他交換過來呢?”媚蘭叫嚷著問。

  “據說,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個孩子掉過大顆顆可的眼淚,可是對於安德森維爾瀕死的成千上萬個北方兵卻毫不動心呢,"瑞德憑著一張嘴說。”即使他們全都死光,他也無所謂。命令已經宣佈——不交換。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過,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本來有個機會可以出來,但是他拒絕了。”“啊,沒有!”媚蘭不相信有這種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軍隊到邊境去打印第安人。

  主要是從南軍俘虜中招募。凡是報名願意宣誓效忠並去同印第安人作戰為時兩年的俘虜,都可以獲釋並被送到西部去,威爾克斯先生拒絕這樣做。”“啊,他怎麼會呢?"思嘉嚷道。"他為什麼不宣誓離開俘虜營,然後立刻回家來呢?"媚蘭似乎有點生氣地轉向思嘉。

  “你怎麼會認為他應該做那種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聯盟去對北方佬宣誓,然後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嗎?我倒是寧願他死在羅克艾蘭也不要聽到他宣誓消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種事來,我就永遠也不再理睬他了,永遠不!當然,他拒絕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門口憤憤不平問:“如果是你,你會不會答應北方佬,首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後再離開呢?”“當然嘍,"瑞德咧著嘴,露出髭須底下那排雪白牙齒,狡獪地說。

  “那麼,艾希禮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他是個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詫異,他怎麼能用這個高尚的字眼來表達出如此諷刺而輕蔑的意味呢?

第十七章

  1864年的五月來到了,那是個又熱又乾燥的五月,花蕾還來不及綻放就枯萎了。謝爾曼將軍指揮下的北軍又一次進入佐治亞,到了多爾頓北邊,在亞特蘭大西北一百英里處。傳說佐治亞和田納西的邊界附近將爆發一場惡戰。北方佬正在調集軍隊,準備發動一次對西部的亞特蘭大鐵路的進攻,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通往田納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軍就是沿著它迅速趕來取得奇卡莫加大捷的。

  不過,大多數亞特蘭大人對於在多爾頓發生大戰的可能性都不怎麼感到驚慌,因為北軍集中的地點就在奇卡莫加戰場東南部數英里處。他們上次企圖打通那個地區的山間小道既然被擊退了,那麼這次也必然會被擊退。

  亞特蘭大和整個佐治亞州的人民知道,這個州對南部聯盟實在太重要了,喬·約翰斯頓將軍是不會讓北方佬長久留在州界以內的。老約和他的軍隊連一個北方佬也不會讓越過多爾頓南進一步,因為要保持佐治亞的功能不受干擾,對於全域關係極大。這個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聯盟的一個巨大糧倉,同時也是機器廠和貯藏庫,它生產軍隊所使用的大量彈藥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織品,在亞特蘭大和多爾頓之間,是擁有大炮鑄造廠和其他工業的羅姆城,以及擁有里士滿以南最大煉鐵廠的埃托瓦和阿拉圖納。而且,亞特蘭大不僅有製造手槍、鞍套、帳篷和軍火的工廠,還有南方規模最大的碾壓廠,主要的鐵路器材廠和宏大的醫院。亞特蘭大還是四條鐵路和交匯點,這些鐵路無疑是南部聯盟的命脈。

  因此,誰都不著急。畢竟,多爾頓將近田納西,還遠著呢,在田納西州戰爭已打了三年,人們已習慣於把那裡當作一個遙遠的戰場,幾乎跟維吉尼亞或密西西比河一樣遙遠。何況老約將軍和他的部隊駐守在北方佬和亞特蘭大之間,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將軍本人,加之斯·傑克遜已經去世,當今再沒有哪位將領比老約更偉大的了。

  一個炎熱的五月黃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媽住宅的走廊上談論當前的形勢,說亞特蘭大用不著擔心,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像一堵銅鐵壁聳立在山區,他的這種看法代表了亞特蘭大市民的普遍觀點。聽他談論的聽眾坐在逐漸朦朧的暮色中輕輕搖動著,看著夏季第一批螢火蟲迎著昏暗奇妙地飛來飛去,但他們都滿懷沉重的心事,情緒也在不斷變化。米德太太抓住費爾的胳臂,希望大夫說的話是真實可靠的。因為一旦戰爭逼近,她的費爾就不得不上前線了。他現在16歲,已參加了鄉團。范妮·埃爾辛自從葛底斯堡戰役以來變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圖景——那就是這幾個月一直在她心裡翻騰著的——垂死的達拉斯·麥克盧爾中尉躺在一輛顛簸的牛車上,冒著大雨長途跋涉,撤回到馬里蘭來。

  凱裡·阿什伯恩隊長那只已經殘廢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覺得他對思嘉的追求已處於停頓狀態,因此心情十分沮喪。這種局面在艾希禮被俘的消息傳來之後就出現了,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兩者之間的什麼聯繫。思嘉和媚蘭兩人都在想念艾希禮;她們只要沒有什麼緊急任務在身,或者因必須與別人談話而轉移了注意力時,便總是這樣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傷:他一定是死了,否則我們不會聽不到資訊的。媚蘭則始終在迎著恐懼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擊,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會知道的——我會感覺到的。"瑞德·巴特勒懶懶地斜倚在黑影中,穿著漂亮皮靴的兩條長腿隨意交叉著,那張黑黝黝的臉孔上毫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韋德在他懷裡安然睡著了,小手裡拿著一根剔得乾乾淨淨的如意骨,每當瑞德來訪時,思嘉總是允許韋德坐到很晚才睡,因為這個靦腆的孩子很喜歡他,同時瑞德也很怪,竟高興同他親近。思嘉通常不樂意讓韋德在身邊打擾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懷裡就變得很乖了。至於皮蒂姑媽,她正神經質地強忍著不要打出嗝來,因為他們那天晚餐吃的是一隻硬邦邦的老公雞。

  那天早晨,皮蒂姑媽遺憾地作出決定,最好把這只老公雞宰掉,省得它繼續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傷心,直到自己老死為止。好多天來,它總耷拉著腦袋在空蕩蕩的雞場上發悶,也提不起精神來啼叫了。當彼得大叔扭斷它的脖子時,皮蒂姑媽忽然想起她的許多朋友都好幾個星期沒嘗到雞味了;如果自己一家關起門來享用這頓美餐,那是良心過不去的,因此她建議請些客人來吃飯。媚蘭懷孕到了第五個月,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既不出外參加活動,也不在家接待賓客,所以對這個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媽這次很堅決,一家人單獨吃這只公雞,畢竟太自私了吧?何況媚蘭的胸部本來就那麼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個裙圈稍稍提高一點,便沒有人會看出來了。

  “唔,我不想見人,姑媽,因為艾希禮——”“其實艾希禮——他並不是已經不在了呀!"皮蒂姑媽用顫抖的聲音說,因為她心裡已經斷定艾希禮是死了。"他還像你那樣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來往來往對你只有好處,我還想請範妮·埃爾辛也來呢。埃爾辛太太央求我設法讓她振作起來,勸她見見客——”“唔,達拉斯剛死不久,姑媽,你要是強迫她這樣做,那可太殘忍了。”“怎麼,媚蘭,你再這樣跟我爭下去,我可要氣哭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你的姑媽,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請客吃飯。"於是,皮蒂姑媽請客了,而且到最後一分鐘來了一位她沒有請也不希望他來的客人,恰好屋子裡充滿了烤雞的香味,瑞德·巴特勒不知從哪裡鬼使神差地回來了,在外面敲門。他腑下夾著一大盒用花紙包著的糖果,滿口伶俐的奉承話。這就毫無辦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儘管皮蒂姑媽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對他沒有好感,而範妮是不喜歡任何不穿軍服的男人的。本來,無論米德家還是埃爾辛家裡的人,在街上從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裡,他們當然就得以禮相待了。何況他現在受到了媚蘭比以前更加堅決的庇護。因為自從他替媚蘭出力打聽艾希禮的消息以後,她便公開宣佈,只要他活著,他便永遠是她家受歡迎的客人,無論別人怎樣說他的壞話都不在乎。

  皮蒂姑媽發現瑞德的言談舉止都彬彬有禮,便漸漸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態度對待范妮,範妮因此也高興起來,於是這頓飯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說是一頓豐厚的美宴。

  凱裡·阿什伯恩帶來了一點茶葉,那是從一個到安德森維爾去的北軍俘虜的煙葉袋裡找到的,給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點煙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塊老公雞肉,一份相當多的用玉米片加蔥頭製作的調味田,一碗幹豆,以及大量的米飯和肉湯,儘管肉湯由於沒有麵粉摻和而顯得稀了些。點心和甘薯餡餅,外加瑞德帶來的糖果。當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來,供男客們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抽雪茄時,大家異口同聲說這簡直是一次盧庫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後男客們來到前廊上的女士們中間,談話就傳到了戰爭這個問題上。近來人們的談話總是離不開戰爭。無論什麼話題都要從戰爭談起,最後又回到戰爭上去——有時談傷心事,更多的時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戰爭有關。戰時傳奇呀,戰時婚禮呀,在醫院裡的戰場上的死亡呀,駐營、打仗和行軍中的故事呀,關於英勇、怯懦、幽默、悲慘、沮喪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經常是希望,永遠是希望。儘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幾次敗仗,希望仍堅定不移。

  阿什伯恩隊長宣佈他已經申請並且獲准從亞特蘭大調到多爾頓軍隊裡去,這時太太們都不約而同地用目光吻著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時又故意掩飾內心的自豪感,聲稱他不能去,否則誰來在她們周圍充當護花使者呢?

  年輕的隊長從米德太太、媚蘭、皮蒂姑媽和范妮這些有身份的婦女中聽到這樣的話,顯得既尷尬又高興,同時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這個意思。

  “怎麼,他很快就要回來的嘛,"大夫說,一面伸出臂抱著凱裡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戰,北方佬就會逃回田納西去的。而且他們一到那裡,福里斯特將軍就會好好處理他們。你們太太小姐們用不著害怕北方佬會打到這邊來,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和他的部隊像銅牆鐵壁般駐守在山區。是的,就是銅牆鐵壁,"他很欣賞自己用的這個字眼,又重複了一遍。

  “謝爾曼永遠也休想越過。他永遠也挪動不了我們的老約將軍。"婦女們讚賞地笑著,因為他這麼輕鬆的口氣聽起來就是不容辯駁的真理。關於這種事情,男人們的見識畢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說約翰斯頓將軍是銅牆鐵壁,那就必然是銅牆鐵壁了。惟獨瑞德還有話說,他從吃過晚飯以後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霧中,聽大家談論戰事,抱在懷裡的韋德早已睡著了。

  “我聽到謠傳,說謝爾曼的增搖部隊已經到了,他現在有了十萬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簡單。因為自從發現他很不喜歡的這個人也要在這裡跟他同桌吃飯時,就一直有種壓抑感憋在心裡。只是為了尊重皮蒂派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強克制住沒有發作出來。

  “嗯,怎麼樣,先生?"大夫妻衝衝地反問。

  “我想剛才阿什伯恩隊長說過,約翰斯頓將軍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內,他們是受到上次勝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聯盟軍裡可沒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憤憤地插嘴說。

  “請原諒,"瑞德用假意謙卑的口吻說。"我指的是那些回來休假忘記歸隊,還有那些養好了傷半年以上,但是還待在家裡準備幹日常工作或進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說著,眼睛閃閃發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見她這副狼狽相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因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現在沼澤地和山區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裡反抗,不讓憲兵抓回部隊去。他們聲稱"這是一場富人的戰爭,窮人的廝殺",而他們已受夠了。可是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儘管被列在逃兵名冊上,卻並不想長此離開部隊。他們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斷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說,我們在挨餓";說"今年不會有收成——沒有耕地,我們要餓死了";說,軍需官把小豬也捉走了,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你寄來的錢了,我們在吃幹豆子過日子。"士兵們收到這信普遍充滿了這樣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們,你的父親,都在餓肚子,這日子幾時才完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已經餓得不行了,餓得不行了。"可是部隊裡的兵員在迅速減少,休假制度已無法執行,於是許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來,幫家裡耕地、播種和收割,或者修補房子,築起籬笆,等到部隊長官從形勢變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來,才寫信給這些人,叫他們趕快歸隊,這時大家用不著問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們只要家裡還能有一頓沒一頓地再挨上幾個月,也就會勉強回去。這種”農忙假"畢竟不能跟臨陣脫逃相提並論,可是它對部隊的削弱卻完全是一樣的。

  米德大夫發現瑞德·巴特勒的話在聽眾中引起了尷尬的沉默時,便趕忙站出來填補這個空隙,用冷冷的口氣說:“巴特勒船長,咱們部隊和北軍人數上的差別從來就不起什麼作用。一個聯盟軍士兵能抵擋一打的北方佬呢。"婦女們點頭表示同意。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這在戰爭初起是真的,"瑞德說。"也許現在也還是這樣,如果聯盟軍士兵的槍膛裡裝有子彈,腳上穿著鞋子,肚子也吃飽的話。嗯,阿什伯恩隊長,你看呢?”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甚至有點謙卑。可凱裡·阿什伯恩顯得並不怎麼高興,因為他明明很不喜歡瑞德,他十分願意站在米德大夫一邊,可是又不能說假話。他不顧自己一隻胳臂殘廢了仍要求調到前方去,原因就在於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瞭解當前形勢的嚴峻。還有許多殘廢人,包括那些拐著假腿走路的,瞎了一隻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斷了一隻胳臂的,都在默默地從軍需、醫院、郵政和鐵路部門調回到原先的戰鬥部隊。他們知道老約將軍需要每個人都回到他那裡去。

  阿什伯恩一聲不響,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發雷霆說:“我們的軍隊以前就是光著腳餓著肚皮打仗和取得勝利的。他們還要這樣打下去,還要這樣戰勝敵人!我告訴你,約翰斯頓將軍是誰也撼不動的!自古以來,險峻的山峽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隱蔽和防守的堅強堡壘。請想想——想想溫泉關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弄懂"溫泉關"是什麼意思。

  “他們在溫泉關打到最後一個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嗎?”瑞德歪著嘴問他,克制著沒有笑出聲來。

  “你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諒!大夫,你誤解我了!我只不過向你討教罷了。我對於古代歷史記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話,我們的軍隊是會打到最後一個人來抵擋北方佬,不讓他們深入佐治亞州的。"米德大夫毅然決然說。

  “可實際上不至於如此。他們只消打一個小仗就會把北軍趕出佐治亞去。"皮蒂姑媽趕緊站起來,吩咐思嘉給大家彈一曲鋼琴,唱一支歌。她發現大夫和瑞德的對話已愈來愈緊張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請瑞德留下來吃晚飯,那准會惹出事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在場,就往往出麻煩。至於他是怎樣引起麻煩的,她卻永遠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麼道理呢?親愛的媚蘭為什麼也要袒護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聽從皮蒂姑媽的吩咐,走進客廳,這時走廊裡突然安靜下來,但安靜之中仍能感到人們對瑞德的憤怒。怎麼居然還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約翰斯頓將軍及其部隊的不可戰勝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種神聖的使命。那些心懷叛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應該知趣一些,不要開口呀!

  思嘉先彈了幾段和絃,接著她的歌聲便從客廳裡飄蕩出來了,那麼動人,那麼迫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一間粉刷得雪白的病房裡,躺著已死和瀕死的傷兵——他們是挨了刺刀和炮彈的襲擊——有一天抬進誰的心上人。

  誰的心上人喲,那麼年輕,那麼勇敢!

  他那張溫柔而蒼白的臉——

  那即將被墳土掩蓋的臉——

  少年俊美的風華猶存。

  “金黃色的鬈髮濕了纏結在一起。"思嘉用不很準確的女高音哀婉地繼續唱著,這時範妮欠起身來輕聲細氣地說:“唱點別的吧!"思嘉聽了大為驚訝,也很尷尬,於是鋼琴聲戛然而止。接著,她匆忙地唱起《灰夾克》的頭幾小節來,可是很快便覺得這也太平慘,便草草結束了。她頓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聲又歸於沉寂。因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離死別的悲傷啊!

  瑞德連忙站起身來,把小韋德放在範妮膝頭上,走進客廳。

  “彈《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隨隨便便提議說,思嘉也高興得立刻彈唱起來。她的歌聲由瑞德優美的男低音伴和著,等到開始唱第二節時,走廊上的聽眾才覺得比較舒暢了,儘管這支歌也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地方。

  挑著這副重擔再走幾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後來的事實證明,米德大夫的預言是對的。約翰斯頓的確像一堵銅牆鐵壁屹立在多爾頓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區。他防守得那樣牢固,戰鬥得那樣激烈,堅決不讓謝爾曼實現他沖出峽谷向亞特蘭大進攻的企圖。最後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們無法從正面突破南軍的防線,便在夜幕掩蓋下迂回越過山隘,想走到約翰斯頓的背後切斷雷薩卡以南15英里處的鐵路。

  既然鐵路面臨被切斷的危險,南部聯盟軍便立即離開死守的戰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薩卡急速挺進。等到那些從亂山中湧出的北軍向他們起來時,南軍已經修築好深溝固壘,架設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爾頓那樣嚴陣以待了。

  可是,傷兵們從多爾頓帶來了眾說紛紜的消息,說老約將軍的部隊撤退到雷薩卡,這使亞特蘭大人大為吃驚,並引起了一點點慌亂。仿佛西北上空出現了一小片烏雲,它預示著一場夏季的暴風雨快要到來了。將軍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居然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18英里呢?山區本來是天然堡壘,連米德大夫也這樣說過,怎麼老約沒有在那裡把北軍堵住呀?

  約翰斯頓在雷薩卡經過一番死戰又一次把北方佬擊退了,可是謝爾曼照樣採取從兩翼進攻的戰術,把他的大軍布成一個半圓形,橫渡奧斯坦納河,襲擊南部聯盟軍後方的鐵路。南軍部隊又一次火速離開自己的陣地去保衛鐵路線。他們由於晝夜行軍作戰,本來已精疲力盡,特別是饑腸轆轆,如今又被迫沿著山谷拼命趕路。他們搶在北軍之前到達雷薩卡以南六英里的卡爾洪小鎮,立即挖了戰壕,只等北方佬一來就發起攻擊。戰鬥開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軍被打了回去。

  這時南部聯盟軍已疲憊萬分,便枕戈而臥,希望得到一個喘息機會稍事休息。可敵人不讓他們休急,謝爾曼無情地步步逼進,將他的部隊布成寬闊的孤形陣線,迫使他們再一次撤退去保衛後面的鐵路。

  南部聯盟軍疲乏得邊行軍邊打瞌睡,絕大部分人已什麼也不想了。但是他們一動腦筋,便照樣相信他們的老約。他們知道自己在後撤,但也知道並沒有被打垮。他們只不過沒有足夠的兵力來一面堅守自己的陣地一面粉碎謝爾曼的側翼進攻。只要北方佬在一個地方固定下來同他們對陣,他們每一次都能把北軍消滅掉。至於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們並不清楚。不過老約心中有數,有了這一點他們就滿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揮了這次撤退,因此損失很少,而北方佬的傷亡和被俘人員卻是相當多的。他們沒有損失一輛軍車,只丟了四支槍。他們也沒有丟掉背後的鐵路。謝爾曼儘管進行了正面進攻,騎兵突襲和側翼迂回,但都沒有接觸到鐵路線。

  關鍵在鐵路。那條細長的、蜿蜒穿過陽光燦爛的山谷向亞特蘭大延伸的鐵路,仍然掌握在他們手中。人們躺下來睡覺時,看得見那些鐵軌在星光中隱隱約約地閃爍。人們倒下死去時,他們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後一個景物,也是在無情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和熾熱炙人的鐵軌。

  當他們沿著山谷撤退時,他們前面有一大隊難民正在潰逃。那是些農民和山民,有窮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傷的拄著拐仗,瀕死的躺在擔架上,大肚子婦女,白髮蕭蕭的老人,走不穩的孩子,他們或坐車或騎馬或步行,連同那些堆滿箱櫃和家用什物的馬車和大車,使整個鐵路擁擠不堪。這些難民在軍隊前面五英里處行進,在雷薩卡,在卡爾洪,在京斯敦先後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聽到北方佬已被擊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裡去,可是在這條陽光譇E熱的大路上卻不見有誰退回的蹤影。南部聯盟所過之處都是些空無人煙的大廈,被遺棄的農場,門戶洞開的孤獨小屋。

  偶爾可見一個孤零零的婦女和很少幾個奴隸在那裡,他們到大路旁邊向過路的隊伍歡呼,提來一桶桶井水給他們解渴,替傷兵裹傷並將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墳地裡。不過一般地說,陽光炎熱的山谷已荒無人煙,莊稼也被遺棄在熾熱的田地裡無人照管了。

  約翰斯頓的部隊在卡爾洪又被包抄了,於是他退回到阿迭爾斯維爾,在那裡發生了一場激戰,再退到卡特斯維爾,接著又退到卡特斯維爾以南。現在敵軍已經從多爾頓前進了55英里。後來且戰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紐雷教堂,南部聯盟軍才掘壕列陣,決心固守。北軍像一條殘忍的蟒蛇蜿蜒而來,狠狠地追擊著,有時受傷後也退縮一下,但隨即又猛追上來。在紐霍教堂接連激戰了11晝夜,北軍的每次進攻都被打退了。但後來約翰斯頓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隊再後撤幾英里。

  南部聯盟軍在紐霍教堂的傷亡是慘重的。傷兵由一列列火車運到亞特蘭大,全城為之驚慌,這個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戰役之後也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傷兵。醫院裡擠滿了,傷兵就躺在空店鋪裡的地板上和倉庫裡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滿了傷病員。皮蒂姑媽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儘管她提出了抗議,說媚蘭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進來很不方便,那種烏七八糟的景狀會引起她早產,可是毫無結果,傷兵還是住進來了。媚蘭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個裙圈提高一點,將她那日益肥大起來的腰圍略加掩飾。家裡一住了傷兵,事情就多了,不斷的做飯,扶著他們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滌和卷繃帶,而且晚上炎熱睡不著時,傷兵在隔壁房間裡的呻吟會鬧得你通宵不安。最後,這個擁擠不堪的城市已實在無法容納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斷的傷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奧古斯塔去了。

  由於這些像潮水般退下來的傷兵帶來了種種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紛紛逃來的難民大量增加,亞特蘭大這個城市簡直沸騰起來了。如今天邊那片小小的烏雲已經迅速擴大,陰沉沉地醞釀著一場暴風雨,仿佛一陣不祥的冷風已隱隱吹過來了。

  誰也沒有喪失對自己軍隊不可戰勝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個市民,都不再信任他們的將軍了,紐霍教堂距離亞特蘭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將軍在過去三個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為什麼不將北軍擋住,反而節節敗退呢?他是個笨蛋,比苯蛋還愚笨啊!那些鄉團裡的鬍子兵和民兵隊員安然無恙地待在亞特蘭大,但都固執地認為要是讓他們來打這個戰役一定會打得好些,並且把地圖鋪在桌上指指點點地說明自己作戰方案。可是將軍的隊伍愈來愈稀散了,他被迫繼續後退,同時殷切地呼籲布朗州長馬上派遣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裡的部隊卻頗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長畢竟已經違抗過大衛斯總統的調令,如今為什麼要對約翰斯頓將軍讓步呢?

  打一陣又後退!打一陣又後退!南部聯盟軍在25天內後退了70英里,幾乎每天都在作戰。紐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軍後面了,它只留下了一個可怕而模糊的記憶:酷熱,塵土,饑餓,疲勞,在坎坷不平的紅土路上艱苦地行進,在紅色的泥濘中歪歪倒倒地掙扎,退卻,掘壕,戰鬥——退卻,掘壕,戰鬥。紐霍教堂完全是個恍若隔世的惡夢,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裡,他們曾經掉轉身像惡魔般跟北方佬拼命廝殺,但是,儘管你把北方佬殺得屍橫遍野,他們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補充上來;他們總是形成一條東南向的險惡弧線,走過南部聯盟的後方,一步步逼近鐵路,逼近亞特蘭大!

  從大珊蒂往南,精疲力竭的部隊沿著大路向接近馬里塔小鎮的肯尼薩山撤退。在這裡布成一個十英里寬的弧形陣線。

  他們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險峰絕頂上架設了排炮。

  因為騾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浹背的士兵咒駡著把槍拖上陡坡,通訊兵和傷兵進入了亞特蘭大,給驚慌的市民帶來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薩山的高地是堅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勞斯特山也是這樣,也修築了防禦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動老約部隊的陣地,他們也很難進行包抄,因為山頂上的炮火控制著很大範圍內所有大路,這樣,亞特蘭大才感到輕鬆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薩距這裡只有2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從肯尼薩山運來的第一批傷兵快要到了,清早七點鐘梅裡韋瑟太太的馬車就停在皮蒂姑媽家門口,黑人利維叔叔往樓上傳話,請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醫院裡去。范妮·埃爾辛和邦內爾家的姑娘們也給從睡夢中叫起來,正在馬車後座上打哈欠,埃爾辛家的嬤嬤則滿臉不高興地坐在車夫座位上,膝頭上放著一籃新漿洗過的繃帶。思嘉也很不情願,只得勉強迫身,因為她頭天夜裡在鄉團舉辦的舞會上跳了個通宵,腿還酸痛著呢。當百里茜幫她把身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印花布看護服扣上扣子時,她暗暗咒駡梅裡韋瑟太太這個不知疲倦的辦事能手,以及那些傷兵和整個南部聯盟。她匆忙咽了幾口玉米粥,吃幾片甘薯幹,然後走出家門跟那幾個女孩子一起上醫院去了。

  她十分討厭這樣的護理工作,就這在一天她要告訴梅裡韋瑟太太,說愛倫寫信叫她回去一趟。可這有什麼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壯的腰身上系著大圍裙,在忙著幹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說:“你不要再跟我說這種廢話了,思嘉·漢密爾頓。我今天就給你母親寫信,告訴她我們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會理解這一點並讓你留下來的。好,趕快系上圍裙到米德大夫那裡去,他要人幫助紮繃帶呢。”“啊,上帝!"思嘉沮喪地想,"難就難在這裡呀。母親會要我留在這裡,可是我寧死也不願再聞這些臭氣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那樣就可折磨年輕人而無須受別人的折磨——並且讓梅裡韋瑟這樣的刁老婆子給我走得遠遠的!"是的,她對醫院,對那些惡臭味,對蝨子,對那種痛苦的模樣,對那些骯髒的身體,都厭惡極了。如果說對護理工作曾經有過某種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話,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經消磨完了。何況,這些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並不如過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們顯得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只一味追問:“老約將軍在做什麼?前方打得怎樣了?

  偉大機智的人物啊,我們的老約!"可是她不認為老約是個偉大機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八十八英里罷了。不,他們不是那種叫你愜意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有許多已瀕臨死亡,很快就會默默地死掉,因為他們在抵達亞特蘭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壞疽、傷寒症和肺炎,現在已毫無能力抵抗這些疾病了。

  天氣很熱,蒼蠅成群結隊地飛進敞開的窗戶,這些養得又肥又懶的蒼蠅比病痛更加嚴重地摧殘人們的精力,惡臭和慘叫聲在她周圍一陣高過一陣,她端著盤子跟隨米德大夫走來走去,渾身熱汗,她那件剛漿洗過的衣裳都濕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邊,看著他那把雪亮的手術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體,而又強忍著不要嘔吐出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聽見手術室裡正在進行截肢時的慘叫,是多慘的時刻啊!還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傷者在周圍一起尖叫聲中眼巴巴地等待著大夫到來,等待他說出這樣令人心悸的話:“孩子,很抱歉,可是這只手必須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過你瞧,這些紅腫的道道,看見了嗎?只能切掉。"這時你看著那張恐怖蒼白的臉,心裡會湧起一股絕望的憐憫心情,那滋味真夠受啊!

  當時麻醉藥很難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術時才使用,鴉片也變得十分珍貴,只好用來減輕對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當緩解生者痛苦的良藥,奎寧和碘酒已根本無貨。是的,思嘉對這一切都十分厭惡,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媚蘭那樣有一個懷孕的藉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這個理由才能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擔護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圍裙,從醫院溜出來,這時梅裡韋瑟太太正忙著替一個瘦高的不識字的山民傷兵寫信,思嘉覺得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覺得這是強加在她身上的一種負擔,而且午班火車一到,新的傷兵會湧入醫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還可能沒有東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橫過兩條馬路向桃樹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將那件花邊胸衣脹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個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裡走。因為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見皮蒂姑媽,也不願再回醫院去,恰好這時瑞德坐著馬車從旁邊經過。

  “你像個撿破爛的女孩子呢,"他這樣說,兩隻眼睛打量著她身上那件補綴過的淺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滿是汗漬和汙斑,後者顯然是護理傷患時沾上的,思嘉覺得又尷尬又奧惱,簡直氣壞了。他怎麼總注意女人衣裳,怎麼粗魯到評論起她此刻很不整潔的穿著來了呢?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要聽。趕快下車來扶我坐上去,然後把我送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我不想回醫院了,哪怕他們把我絞死也罷了!天知道,我可沒有發動這場戰爭,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讓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們偉大主義的罪人了!”“得了,飯鍋莫說菜鍋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裡趕都行,就帶著我兜兜風吧。"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這時思嘉突然覺得,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沒有因痛苦而臉色蒼白,也沒有被瘧疾折磨得皮膚焦黃,卻顯得營養很好,健康強壯,這讓人看著多麼舒服啊!而且他穿著講究,上衣和褲子是用同樣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別人穿的那樣要不鬆鬆垮垮,要不就繃得緊緊的邁不開步,而這套衣服還是新的,一點也不顯舊,不像別人那樣連骯髒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來了。他好像對世界上的事漠不關心,這種態度在現時本身就足以令人驚訝了,因為別人都是滿臉憂慮、陰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臉膛是溫和的,而那張嘴,那張唇紅齒白、像女人的嘴一樣輪廓鮮明富於肉感的嘴,當他攙扶她上馬車時,更浮出隨隨便便的微笑,動人極了。

  他自己也上了車,坐在她身旁,這時他高大身軀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裡顯得飽滿勻稱,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樣,仿佛受到了衝擊似的,她感覺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著他衣服下邊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滿誘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身體顯得多麼壯實而堅韌,這同他那敏銳的思想一樣是很不尋常的。他渾身洋溢著一種輕鬆優美的力量,平靜時像一隻黑豹洋洋懶懶地躺在陽光下,機警時就像這只豹子正準備一躍而起向前猛撲。

  “你這個小騙子,"他揶揄地說,一面喝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給他們送鮮花,送絲帶,說你願意為主義犧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幾個傷兵包紮和捉蝨子時就趕快跑開了。”“能不能把馬車趕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講點別的事情,要是碰上梅裡韋瑟爺爺從他的小店裡出來看見了我,然後回去告訴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裡韋瑟太太,那我就該倒楣了。"他把鞭子輕輕抽了一下那匹母馬,它便輕快地跑過五點鎮,越過橫貫城市的鐵路,這時運載傷兵的列車已經進站,擔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將傷兵抬進救護車和帶篷的運貨馬車,思嘉絲毫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反而慶倖自己及時逃脫,感到十分輕鬆。

  “我對這種醫院工作已經膩煩透了。"她說著,一面整理坐下撒開的裙子,並把下巴底下的帽帶系緊,"每天都有愈來愈多的傷兵湧進城市。這全是約翰斯頓將軍的過錯,要是他在多爾頓把北方佬頂住了,他們早就——”“傻孩子,他何嘗沒有起來擋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繼續待在那裡,謝爾曼就會從側面包抄過來,割斷他與左右兩翼的聯繫,把他徹底打垮,同時他會丟掉鐵路線,而保衛這條鐵路正是他的戰鬥目的。”“唔,反正是他的過錯,不管怎樣。"思嘉這樣說,她對什麼戰略戰術本來就一竊不通。"他應當想辦法呀,而且我覺得應當把他撤掉。他為什麼不堅守陣地,卻一味後退呢?”“原來你也和別人一樣,因為無法幹那種不能幹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殺掉'。他在多爾頓時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後他到了肯尼薩山,就變成叛徒猶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會變為耶穌。我的孩子,要知道謝爾曼部隊的人數是約翰斯頓部隊的兩倍,他可以用兩個人拼掉我們的一個小夥子。而約翰斯頓卻一個也丟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麼呢?就算能得到喬·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可那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民兵真的要調出去?鄉團也這樣?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可沒有聽說過。”

  “已經有這樣的謠言在到處流傳了,那是在今天早晨從米列奇維爾開來的火車上傳出來的。民兵和鄉團都將去增援約翰斯頓將軍的部隊。是的,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很可能終於要嘗嘗火藥味了。他們的確從沒設想過要真刀真槍地幹。

  我想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州長就親自答應過不會叫他們上前線的。所以,那對他們只不過好玩罷了,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保了險。因為州長甚至公然反抗過大衛斯總統,拒絕把他們送到維吉尼亞去呢。他說他們必須留下來維護本州的安全。誰曾想到戰爭會打到他們的後院,他們真的必須起來保衛這個州呀?”“唔,虧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殘忍的傢伙!想想鄉團裡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麼,連小費爾·米德,連梅裡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說那些小孩子和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老兵。我說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樣愛穿漂亮軍服和揮舞刀劍的勇敢的青年男子——”“還有你自己!”“親愛的,這可損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軍服也不揮舞軍刀,而且南部聯盟的命運與我毫不相干。何況我即使是在鄉團或任何軍隊裡,也不會束手無策的,因為我在西點軍校學到的那些東西已夠我終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願老約走運,李將軍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維吉尼亞,無法給他任何幫助,自顧無暇。所以,佐治亞州本州的部隊就是約翰斯頓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應獲得更大的成就,因為他是個偉大的戰略家。他總是設法搶在北方佬之前佔據陣地,可是為了保衛鐵路線,他又不得不再後退,而且,請聽我說,一旦他們把他趕到山區並來到這裡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這裡附近?"思嘉驚異地問。"你很清楚,北方佬是決不會深入到這裡來的呀!”“肯尼薩山離這裡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賭——”“街那頭,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們不是士兵,究竟怎麼回事?……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團紅色的塵土從街那頭滾滾而來,塵土飛揚中傳來雜遝的腳步和上百黑人唱著《讚美詩》的深沉而雄渾的聲音,瑞德勒馬把馬車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著那些汗流夾背的黑人,他們肩上扛著鶴嘴鋤和鐵鍬。由一位元軍官和一小隊佩著工程團標記的人領著一路走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一次問。

  接著,她的眼光落在隊伍前邊一個高唱《讚美詩》的黑人身上,他稱得上是個巨人,身高達六英尺半左右,渾身烏黑,姿勢靈活優美,像一頭猛獸似的向前邁步走著,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齒,領著全隊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農場的工頭大個兒薩姆之外,沒有哪個黑人有這麼高的身材和這麼響亮的嗓子。可是大個兒薩姆到這裡來幹什麼呢?離家這麼遠,尤其現在無人照管農場的時候,而他又是吉羅德的得力助手?

  她從座位上欠起半個身子來仔細觀看,這時那個巨人也瞧見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認識,黑臉上綻出一絲喜悅的光輝來了。他停住腳,放下鐵鍬,向她走來,一面對那幾個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這是思嘉小姐呢!來啊,以利亞!使徒!先知!這是咱們的思嘉小姐呀!"隊伍裡頓時一起混亂,大家都驚疑莫定地咧著嘴站住了,大個兒薩姆領著另外三個高大的黑人橫過大路向馬車走去,後面緊跟著那些不知所措、大聲叫嚷的軍官。

  “你們這幾個傢伙,回到隊伍裡來!回來,我命令你們,要不我就——怎麼,是漢密爾頓太太。早晨好,太太,還有你,先生。你們幹嗎在這裡煽動騷動的叛亂呀。天知道,整個上午我已被這些小夥子鬧得夠嗆了。”“唔,蘭德爾隊長,請不要責備他們!都是我們的人呢,這是大個兒薩姆,我們的工頭;以利亞、使徒和先知,也是從塔拉農場來的。他們當然要跟我說話呀,你們好啊,小夥子們?”她跟他們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們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個人都樂滋滋地跳著笑著,在他們的夥伴們面前驕傲地炫耀自己有多麼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們這些小夥子們大老遠從塔拉跑來幹什麼?你們是逃出來的,我敢打賭,難道你們不怕巡邏隊逮住你們嗎?”他們還以為思嘉在開玩笑,都樂得大叫起來。

  “逃走!"大個兒薩姆說。"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來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強壯的四個勞力。他們才挑中,送俺到這兒來的。"他驕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他們特別看中了俺,就因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蘭克·甘迺迪先生過來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麼呢,大個兒薩姆?”“啊,思嘉小姐,你聽見了嗎?俺是來給白人先生挖溝的,好讓他們躲避北方佬。"蘭德隊長和馬車裡的人聽到這種對於散兵壕的天真解釋,都忍不住笑了。

  “的確,他們把俺帶走時,吉羅德先生差點兒發火,他說缺了俺,農場就搞不下去了。可愛倫小姐說:‘把他帶走吧,甘迺迪先生,聯盟比我們更需要大個兒薩姆呢。'她還給了俺一個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這兒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蘭德爾隊長?”“唔,事情很簡單嘛,我們必須加固亞特蘭大的防禦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將軍無法從前線抽出士兵來幹這種事。所以我們只得從農村徵調一些強壯的黑人來幹了。”“可是——"思嘉心裡隱隱感到有點恐懼,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們有什麼需要呢?去年一年裡已在亞特蘭大周圍距離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築了一連串帶有大炮掩體的巨大堡壘。這些連結著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綿亙著,把整個城市圍起來了。而現在還要挖更多的散後壕!

  “可是——我們已經有很好的防禦工事,為什麼還要再修新的呢?我們連已經有的還用不上呢。毫無疑問,將軍是不會讓——”“我們現在的防禦工事距離市區只有一英里遠。"蘭德爾隊長簡潔地說。"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遠一些。你瞧,如果軍隊再一次後撤,有許多士兵就要進入亞特蘭大城了。"他隨即後悔不該說最後這句話,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當然嘍。不過,不會再一次後退了,"他趕緊補充一句。

  “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堅不可摧嘛。山頂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著下面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見他在瑞德冷漠而銳利的注視下把眼睛垂下去,這時她也害怕起來。她記得瑞德講過:“一旦他們把他趕出山區來到這兒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隊長,你是不是認為——”“怎麼,當然不會的!你一點也不用著急,老約只不過相信凡事以預防為好。這就是我們修築更多防禦工事的理由……不過我得走了。有機會和你聊聊,真叫人高興……好,現在我們歸去,小夥子們,給你們的女主人說再見呀。”“再見吧,小夥子們。要是你們病了,或者受了傷,或者遇到什麼麻煩,就通知我一聲,我就住在那邊桃樹街盡頭。幾乎是市區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裡摸索起來。"哎喲,我一分錢也沒帶,瑞德,請借給我一點錢。

  給,大個兒薩姆,買些煙草給你自己和小夥子們抽吧,你們要好好兒的,按照蘭德爾隊長的吩咐去做呀?"那個鬆鬆垮垮的佇列重新整頓好了,他們又向前行進,塵土的紅霧隨之升起,大個兒薩姆領著大家又唱起來:“去吧,摩西……”“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見法老,

  使你可以將我的百姓領出來!

  “瑞德,蘭德爾隊長是在騙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樣,怕我們婦女聽了會嚇得暈過去,就不讓我們知道真相。難道他不是在撒謊嗎?哦,瑞德,要是沒有什麼危險,他們幹嗎要挖這些新的壕溝啊?難道部隊缺員已達到這樣的程度,不得不使用黑人了嗎?”瑞德吆喝著那匹母馬動身往前走。

  “軍隊缺員缺得厲害呢。不然為什麼要把鄉團調出去?至於挖壕溝嘛,嗯,這種防禦工事到圍城時是有些用處的,將軍準備在這裡作最後的抵抗了。”“圍城!唔,請趕快掉轉車,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馬上回去!”“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圍城嗎?圍城了!我的上帝!圍城我是聽說過的。

  爸經歷這一次圍城,也許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訴過我“哪一次圍城?”“就是圍困德羅赫達,那時克倫威爾打敗了愛爾蘭人,他們沒有吃的,據我爸說他們有許多人餓死在大街上,最後把貓和耗子,還有蟑螂一類的東西都吃光了。他還說他們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雖然我弄不清這究竟可不可信,後來克倫威爾把城攻下來了,全城的婦女都被——這就是圍城呀!我的天!”“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真無知透了,圍困德羅赫達是1600年前後的事,那時奧哈拉先生還沒出世呢,何況,謝爾曼又不是克倫威爾。”“不是,可他更壞!他們說——”“至於講到圍城時愛爾蘭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會樂意吃一隻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飯店裡吃的那些東西一樣。所以我想還得回里士滿,在那裡你只要有錢就可以吃到很好的東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視著她那驚惶的臉色。

  她很懊惱自己在他面前居然顯得那麼慌張,便高聲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幹嗎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你成天考慮的就是要過很舒適,吃得好——如此等等。”“除了吃喝一類的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愜意的方法能消磨時光,"他說。"至於說我幹嗎待在這裡——嗯,我讀了許多有關圍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類似情況的書,可是從沒親眼見過,所以我想還是留在這裡看看,我是非戰鬥人員,不會有什麼危險,而且,我需要有點實際經驗。思嘉,遇到新鮮事千萬別放過。它會使你的思想豐富起來的。”“我的思想已經夠豐富了。”“關於這一點,你也許知道得最清楚,不過我應當說—-不過那是不客氣的。也許,我留下來是要在圍城時挽救你。我還從沒救過一個落難的女子呢,那也將是一種新的經驗呀。"她知道他是在奚落她,可是又意識到他的話背後有一種嚴肅的意味。她揚起頭來。

  “用不著你來救我,謝謝你了,我能照顧自己。”“別這麼說,思嘉!如果你高興,也不妨這樣想,可千萬不要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的毛玻她們只要不經常說'我們能照顧自己,謝謝你',就是最可愛的姑娘了。總的看來,她們說的也是真話,很不錯呢。因此,男人們就讓她們自己去照顧自己好了。”“看你扯到哪裡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為她覺得讓人家將自己跟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決不會打到亞特蘭大來的,我看你談到的圍城是在僕人吧?”“我敢跟你打賭,他們在一個月內就會打到這裡,我跟你賭一盒糖果——"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瞟著她的嘴唇。"賭個吻好嗎?”剛才短短的一刹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為揪心,可現在聽到"親吻”這個字眼就什麼都忘了。她對這方面可是頗為熟悉,而且比對軍事措施有興趣得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露出喜悅的笑容來。自從送給她那頂翠綠色帽子以來,瑞德至今沒有進一步作過可以認為是在愛她的任何表示。他這個人是決不讓你牽著鼻子來談私情的,無論你怎樣誘惑也罷。可是如今,用不著思嘉引誘,他卻談起親吻來了。

  “我對這種私人談話不感興趣,"她故意皺起眉頭冷冷地說。"而且,我寧願吻一隻豬玀。”“這裡用不著談個人愛好嘛,而且我常常聽說愛爾蘭人是偏愛豬的——他們實際上把豬養在床底下,思嘉,不過,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這就是目前你所犯的心玻你所有的情人不知為什麼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不能真正滿足你,結果就養成了你這種盛氣淩人的毛玻你應當讓人吻你,讓一個知道怎樣親吻的人來吻你。"談話沒有按照她所設想的方式進行。這種情況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時都要照例要發生的。那往往是兩人之間的一次決鬥,而她總是輸的。

  “那麼,我想你大概就是那個適當的人選了?"她挖苦地質問他,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脾氣。

  “唔,是的,如果我高興去努力這樣做的話,"他漫不經心地說。"人們常說我很會接吻呢。”“唔,"她發現對方把她的魅力不當一回事,立即心頭火起,"怎麼,你……"可是突然又覺得很難為情,便低眉不語了。這時他卻滿面笑容,只不過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裡像野火苗似的,偶爾閃出一點光輝。

  “的確,你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麼從我送給你帽子那天輕輕吻過你一下之後,一直沒再找機會吻你——”“我從來沒有——”“那麼說,你就不是個姑娘了,思嘉,而且我聽了也很難過。所有的好姑娘看見男人不想來吻她們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她們知道自己不應該盼望他們作這種嘗試,也知道碰到人家這樣做時必須裝出生氣的樣子,可歸根結底還是一樣,她們都希望男人來吻……好了,鼓起勇起來,親愛的,有一天我會吻你,你也會高興了。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過象往常那樣,這種奚落使她興奮若狂。他說的那些話總是那麼真實,叫你無法否認。好吧,這就徹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一旦粗野到對她放肆起來,她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請你把馬掉轉頭來好嗎,巴特勒船長,我想回醫院去了。”“你真的想回去了,我的救護天使?那麼你寧願去跟蝨子和髒水打交道,不想跟我交談了?好吧,我才不想拖住你這雙勤奮的手不讓它去為我們的光榮事業效勞呢。"說著,他掉轉馬頭,他們往回朝五點鎮駛去。

  “至於我為什麼沒有進一步追求嘛,"他冷淡地繼續說,仿佛她並沒有表示過要結束這次談話似的,"我是在等你再長大一點。你看,要是我現在就吻你,那是不會有什麼好玩的,而且我在享樂方面從來就只顧自己,我從沒想過要和小孩子親吻。"他勉強克制住沒有咧嘴嬉笑,因為他瞧了一眼,看見她已經氣得胸鼓鼓的了。

  “除此以外,"他溫柔地繼續說,"我還在等你對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記憶漸漸消失。"一聽到艾希禮的名字,她即刻感到渾身一陣疼痛,感到熱竦竦的淚水在刺激眼簾。消失?對艾希禮的記憶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哪怕他死後一千年也不會的。她想著艾希禮受了傷,在遠處一個北方佬監獄裡奄奄一息,瀕於死亡,身上沒有蓋毯子,旁邊沒有一個親人照料。於是她對身邊這個養尊處優的男人,這個用慢悠悠的聲調掩飾著嘲弄意味的男人,頓時滿懷仇恨,忍不住要發作了。

  可是她惱怒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由他趕著車默默地跑了一程。

  “現在我對你和艾希禮的一切實際上全都明白了,"瑞德繼續說。"我是從你在'十二橡樹'村演出的那一幕開始的;後來我一直注意觀察你,又瞭解到許多情況。什麼情況呢?AE‐par如說,你仍對他懷有一種羅曼蒂克的女學生式的熱情,而他也在他那高尚天性所允許的範圍內予以報答,又如,威爾克斯太太對此毫不知情,而你在你們兩人之間對她玩了一個巧妙的把戲,等等。實際上,我什麼都瞭解,只有一點除外,而且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便是:高尚的艾希禮有沒有冒著玷污他那不朽靈魂的危險跟你親吻過呢?"她給他的回答是轉過頭去不理他,同時固執地沉默不語。

  “啊,原來他吻過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這裡休假的時候。

  那麼,既然他可能已經死了,你就要抱著這種感情終生不渝了?不過,我相信你是會擺脫它的,等到你忘記他的吻時,我就會——"她憤怒地轉過頭去。

  “你給我滾——滾到遠遠的地方去!"她惡狠狠地說,那雙綠眼睛冒出了怒火。”趕快讓我下車,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永遠也不再跟你說話了。”

  他停住馬車,可是還沒來得及下車攙扶,她已自己跳下來。她的長裙子鉤住了車輪,一時叫五點鎮的人都不免要瞟一眼她的襯裙和內褲。於是瑞德只好彎下身來迅速把它解開。

  她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頭也不回,就憤然而去。這時瑞德才輕輕笑著趕騎馬車走了。

第十八章

  自從戰爭開始以來,亞特蘭大第一次聽得見炮聲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囂還沒有響起,人們就能隱隱聽到肯尼薩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響,那聲音遙遠而低沉,你還以為是夏天的雷鳴呢。有時還相當清晰,甚至從正午轟轟的鐵軌聲中也聽得出來。人們想不去聽它,想用談話、歡笑和不斷的工作來掩蓋它,仿佛北方佬不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卻要豎起來去聽那個聲音。城市是一副全神貫注的狀態,因為儘管市民們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諦聽著,諦聽著;每天總有百十來次,他們的心會突然驚跳起來。是不是炮聲更響了?難道這只是他們的想像嗎?這次約翰斯頓將軍會不會把北方佬擋住呢,他會嗎?

  人們的恐慌只不過被暫時掩蓋著,沒有公開顯露而已。隨著軍隊後撤而一天天越發緊張起來的神經,如今已接近爆裂點了。沒有人談到恐懼,這個話題早已成了禁忌,人們只好用大聲指責將軍來表現自己的緊張心理。公眾情緒已達到狂熱的程度。謝爾曼已經到了亞特蘭大的門口。如果再後退,南部聯盟的軍隊就要進城了。

  給我們一位不肯退卻的將軍吧!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

  到遠處隆隆的炮聲已充塞耳朵時,號稱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鄉團,才開出亞特蘭大,去保衛約翰斯頓將軍背後查塔霍奇河的橋樑和渡口。那天烏雲密佈,一片灰沉沉的。他們穿過五點鎮走馬裡塔大道時,便下起朦朦細雨來了。市民傾城而出,密集著站在桃樹兩旁商店的板篷下給他們送行,而且很想歡呼一番。

  思嘉和梅貝爾·梅裡韋瑟·爾卡德向醫院請了假,來到這裡看這些隊伍出發,因為亨利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都參加了鄉團呢。她們和米德太太一起擠在人群裡,踮著腳尖仔細觀看。思嘉雖然也滿懷著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戰局發展中那些最令人高興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著這些混雜不堪的隊伍走過時卻不由得感到淒涼,毫無疑問,既然這些由老頭和孩子組成的不諳征戰的烏合之眾都要出去打仗,局勢的嚴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確,眼前的隊伍中也不乏年輕力壯的人,他們穿著在社會上很吃得開的民兵隊的漂亮制服,帽子插著羽毛,腰間系著飾帶,打扮得整整齊齊。但是也有許多老頭和孩子,他們的模樣叫思嘉看了又憐憫又擔心,很不好受。有些白髮蒼蒼的人比她父親還老,他們在朦朦細雨中努力跟著軍樂隊的節拍步履踉蹌地往前走著,梅裡韋瑟爺爺肩上披著梅裡韋瑟太太那條最好的方格呢圍巾當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裝出笑臉向姑娘們表示敬意。她們也揮著手帕向他大聲喊"再見!"只有梅貝爾緊緊抓住思嘉的臂膀,低聲說,"啊,要是真下起大雨來,可憐的老頭兒,他就完了!他的腰疼——"亨利·漢密爾頓叔叔在梅裡韋瑟爺爺後面一排裡走著,他那件長外套的領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帶上掛著兩支墨西哥戰爭時代的手槍,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他旁邊是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傘遮雨,青年小夥子們同這些老頭肩並肩地走著,看來沒有一個是滿了十六歲的。他們中間有許多是從學校逃出來參軍的,現在一群群穿著軍官學校學員的制服,被雨水淋濕的灰軍帽上插著黑羽毛,交叉著系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帶子也濕透了,這裡面有費爾·米德,他驕傲地佩帶著已故哥哥的馬刀和馬上用的短槍,故意把帽子歪戴著,顯得十分神氣。米德太太勉強微笑著向他揮手,仿佛突然要癱倒似的,直到他走過去以後才把頭擱在思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會。

  還有許多人是完全沒有武裝的,因為南部聯盟政府既無槍支又無彈藥可拿來分發給他們。這些人希望能從被俘和陣亡的北方兵身上開到衣服和武起來裝備自己。他們的靴統裡插著獵刀,手裡拿著又粗又長、裝有鐵尖頭名叫"布朗槍"的杆子,運氣較好的則開到了老式的燧發槍,斜背在肩上,腰間還掛著裝火藥的牛角。

  他需要一萬名新軍來補充自己的隊伍,約翰斯頓將軍在後撤中損失了大約一萬人,而這些人,思嘉想起來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補充了!

  炮車隆隆地駛過,把泥水濺到圍觀的人群中,這時思嘉忽然注意到一個騎著騾子緊靠著一門大炮走著的黑人。他年輕,表情嚴肅,思嘉一見便驚叫著:“那是莫斯!艾希禮的莫斯!他在這裡幹什麼呀?"她拼命從人群中擠到馬路邊去,一面呼喊著:“莫斯!停一停!"那小夥子看見了她,便勒住韁繩,高興地微笑著,準備跳下馬來。這時他背後一個騎著馬的渾身濕透的中士喝道:“不許下馬,否則我就斃了你!我們要準時趕到山區去呢。"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思嘉趟著泥水走到正轔轔駛過的車輛旁邊,一把抓住莫斯的馬鐙皮帶。

  “啊,一分鐘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著下馬。

  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思嘉小姐,俺動身再上前線去。這次是跟老約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禮先生了。”“跟威爾克斯先生!"思嘉嚇呆了。威爾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兒?”“在後面最後一門大炮旁邊,思嘉小姐,在後面那兒呢!”“對不起,太太。小夥子,快走吧。"思嘉在齊腳踝深的泥裡站了一會,看著炮車搖搖晃晃地過去。啊,不!她心裡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禮一樣,很不喜歡打仗呢!她向後退了幾步,到了馬路邊上,站在那裡看著每一張經過的臉。後來,最末一門大炮連同彈藥箱轟響著一路濺著泥水來了,她看見了他,那個瘦高而筆挺的身軀,銀白的頭髮濕漉漉地垂掛在頭頸上,輕鬆地跨著一匹草莓色小母馬,後者像個身穿綢緞的太太似的,從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揀著自己的落腳點一路跑來。

  怎麼,這匹母馬就是乃利!塔爾頓太太的乃利!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的心肝寶貝啊!

  威爾克斯先生看見她站在泥濘裡,便高興地微笑著把馬緊靠著一門大炮走勒住,隨即跳下馬向她走來。

  “我本來就希望見到你,思嘉。我替你們家的人帶來許多資訊呢。不過現在來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們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們趕著我們立即出發了。”“啊,威爾克斯先生,"她拉著他的手絕望地喊道:“你別去了!你幹嗎要去呀?”“啊,你是覺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著,這笑容跟艾希禮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面色蒼老些罷了,"也許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騎馬打槍卻一點不老。而且塔爾頓太太那麼慷慨,把乃利借給了我,我騎著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才好,因此如果它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再也回不來,也沒臉去見塔爾頓太太了。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後一騎馬了。"他這時樂呵呵地笑起來,思嘉的恐懼心理也一掃而光。"你父母和幾個姐妹都很好,他們叫我給你帶了問候。你父親今天差點跟我們一起來了。”“啊,我爸不會的!"思嘉驚恐地喊道。"你不會去打仗的,我爸不會!是嗎?”“不,可是他本來想去。當然,他走不了遠路他那膝蓋有毛病,不過他真的很想跟我們一起騎馬呢。你母親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試試能不能跳過草場上那道籬笆,因為她說軍隊會遇到許多艱難險阻要騎馬越過的。你父親覺得那很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馬一跑到籬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親從馬頭上翻過去了,那可真是奇跡,居然沒有摔斷他的脖子!你知道他為人多麼固執。他立刻爬起又跳。就這樣,思嘉,他接連摔了三次,奧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攙著他躺到床上去了。那時他仍然很不服氣,賭咒發誓一定是你母親'向馬耳朵裡念了什麼咒語'。思嘉。他已經沒法兒幹什麼艱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著為這感到丟臉。畢竟,總得有人留下來給軍隊種莊稼呀。"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我把英迪亞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爾家的姑娘們住在一起了,奧哈拉先生則來回照料著塔拉和'十二橡樹'村……我必須走呀,親愛的。讓我吻吻你的漂亮臉蛋兒吧。"思嘉把小嘴翹起來,同時感到喉嚨裡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歡威爾克斯先生。曾經有過一個時候,很久以前,她還希望當他的兒媳婦呢。

  “你一定要把這個吻帶給皮蒂派特,這一個給媚蘭,"他說著,又輕輕吻了兩下。"媚蘭怎麼樣了?”“她很好。”“啊!”他的眼睛盯著她,但是通過她,而且像艾希禮那樣越過她,那雙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著另一個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孫子就好了,再見,親愛的。"他躍上馬背,讓乃利緩緩地跑起來,他的帽子仍拿在手裡,滿頭銀髮任雨水淋著。思嘉還沒來得及領會他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便回到了梅貝爾和米德太太的身邊。接著,她出於迷信的恐懼心理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並想作一次禱告。他說起過死亡,就像艾希禮那樣,可現在艾希禮——不,誰也不應該談死!談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婦女默默地動身冒雨回醫院去,這時思嘉正在祈禱:“上帝,請不要怪他。他,還有艾希禮,都不要怪啊!”就這樣從多爾頓向肯尼薩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採取的;接著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謝爾曼未能把南軍從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攆走,於是大家都高興起來,人們又看到了希望,談到約翰斯將軍時也溫和多了。從六月到七月雨水愈來愈多,南部聯盟軍在設防堅固的高地周圍死守苦戰,叫謝爾曼進退兩難。這時亞特蘭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沖昏了頭腦。好啊!好啊!我們把他們抓住了!這種歡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傳,到處是慶祝晚會的跳舞會,每當有人從前線回到城裡過夜,人們都要宴請他們,接著就是舞會,參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們崇拜他們,搶著同他們跳舞。

  亞特蘭大擁擠著遊客、難民、住院傷兵的家屬,以及前線士兵的妻子和母親(她們希望自己的親人受傷時能在身邊護理他們)。此外,還有一群群年輕貌美的姑娘從鄉下湧進城來,因為鄉村只剩下16歲以下和60歲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媽極力反對,她覺得她們到亞特蘭大來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這種不顧廉恥的作法使她納悶,不知這世界究竟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思嘉也不贊成。她倒並不擔心那些十六七歲姑娘所發起的競爭,儘管她們那嬌嫩的面容和嫵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記她們身上的衣裳翻改過不止一次。腳上的鞋也修補過了。她自己的衣著比她們的漂亮得多,因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後一艘走私船給她帶來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過,她畢竟19歲了,並且一天天長大,而男人總是要追逐年輕傻女兒的呀!

  她想,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終究敵不過這些漂亮而輕浮的小妖精。可是在這些激動人心的日子裡,她的寡婦身份和母親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使她感到累贅。在白天的醫院工作和晚上的舞會之間,她也很少看見自己的兒子韋德。間或,在相當長的時間,她壓根忘記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熱潮濕的夏夜,亞特蘭大的各個家庭都敞開大門歡迎保衛城市的士兵。從華盛頓大街到桃樹街。所有的大廈巨宅都燈火通明,在執行那些從前線壕溝裡出來的滿身泥土的戰士。悠揚的管弦樂聲、嚓嚓嚓的舞步聲和輕柔的笑聲在夜霧中飄蕩到很遠的地方。人們圍著鋼琴放聲歌唱《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衣衫襤褸的勇士深情地注視著那些躲在羽毛扇後面訕笑的姑娘,好像懇求她們不要再等待,免得後悔莫及。其實那些姑娘只要辦得到便誰也不會等待。當全城一起歡騰時,她們爭先恐後湧入結婚的浪潮。在約翰斯頓將軍把敵人堵截在肯尼薩山的那一個月內,便有無數對青年男女結成了眷屬,這時做新娘的從朋友們那裡匆匆借來華麗的服飾,把自己打扮得嬌滴滴地出來了,新郎也全副武裝,軍刀磕碰著補好了的褲腿,威武得很。有那麼多的興奮場面,那麼多的晚會,那麼多令人激動、令人歡呼的情景!約翰斯頓將軍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是堅不可摧的。經過25天的激戰之後,連謝爾曼將軍也承認這一點了,因為他遭到了慘痛的損失。他停止正面進攻,又一次採取包抄戰術,來一個大迂回,企圖插入南部聯盟軍和亞特蘭大之間。他的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約翰斯頓被迫放棄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來保衛自己的後方。他在這個戰役中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著大雨掙扎著疲憊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邊撤退。南部聯盟軍已沒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從田納西往南直這陣地的鐵路卻源源不斷地給謝爾曼運來援兵和給養。因此南軍只好後撤,經過泥濘的田野向亞特蘭大撤退。

  喪失了這個原以為牢不可破的陣地,亞特蘭大又是一片驚慌。本來人人都相互保證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並且度守了接連25天喜慶般的狂歡日子,可是如今這種事終於發生了!當然嘍,將軍會把北方佬阻擋在河對岸的。儘管上帝知道那條河就在眼前,離城只有七英里呢!

  沒想到謝爾曼從北邊渡河向他們包抄過來,於是疲勞的聯盟軍部隊也被迫急忙趟著渾濁的河水,擋住敵軍不讓它逼近亞特蘭大。他們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樹溝岸邊掘了淺淺的散兵壕,據以自守,可這時亞特蘭大已經陷入驚恐萬狀之中了。

  每次後退都使敵軍逼近亞特蘭大一步,打一陣,退一程!

  打一陣,退一程!桃樹溝離城不過五英里!將軍心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呢?

  “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這呼聲甚至深入到里士滿去了。里士滿方面知道,如果亞特蘭大陷落,整個戰爭也就完了,因此當部隊渡過查塔霍奇河以後,便把約翰斯頓將軍從總指揮崗位上撤下來,讓他的一個兵團司令胡德取代了他。這才使亞特蘭大的感到可以鬆口氣了。胡德不會後退。他可不像那個滿臉胳腮胡、目光閃閃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頭犬"的美名。他會把北方佬從桃樹溝趕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們回到查塔霍奇河對岸,然後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返回多爾頓為止。可這時部隊在大聲喊叫:“把老約還給我們!"因為從多爾頓開始,他們跟約翰斯頓一起走過了漫長的苦難歷程,他們懂得其中的艱難險阻,而外人卻是無法理解的。

  謝爾曼也沒有給胡德以準備停當來進行反攻的機會,就在聯盟軍撤換指揮的第二天,他的部隊立即攻打了並佔領距亞特蘭大六英里的小鎮迪凱特,截斷了那裡的鐵路,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與奧古斯塔、查爾斯頓、威爾明頓和維吉尼亞聯絡的交通線,所以謝爾曼的這步棋是給了聯盟軍的一個致命性打擊。亞特蘭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動起來!行動的時刻到了!

  於是,在一個酷熱的七月下午,亞特蘭大人的願望實現了。胡德將軍不僅僅死守奮戰而已。他在桃樹溝對北方佬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命令自己的部隊從戰壕裡沖出,向人數超過自己兩倍北軍沖去。

  人人膽戰心驚地祈禱胡德的突擊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諦聽著隆隆的大炮聲和劈劈啪啪的步槍聲,它們儘管距市中心還有五英里,但已經響亮得幾乎像在鄰街一樣了。人們在聽到排炮轟擊聲的同時,還能看見煙霧像一團團低垂的白雲似地在樹林上空騰起,不過好幾個小時裡大家並不瞭解戰鬥進行實際情況。

  直到傍晚才傳來第一個消息,但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確,而且令人害怕,因為它是由最初幾小時內受傷的士兵帶回來的,這些傷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陸續流散回來,輕傷的攙扶著重傷的,一瘸一拐地走著,很快他們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絕的人流痛苦地湧進城來,向各個醫院湧去,他們的面孔被硝煙、塵土和汗漬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們的創傷沒有包紮,鮮血開始凝結,蒼蠅已在周圍成群飛舞。

  皮蒂姑媽家是最先接納傷兵的幾戶人家之一,這些傷兵是從城北來的,他們一個又一個蹣跚著來到大門口,隨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聲呼喚起來:“水!"皮蒂姑媽和她的一家,在那整個炎熱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陽底下忙著提來一桶桶的水,弄來一卷卷的繃帶,分送一勺勺喝的,包紮一個個創口,直到繃帶全部用完,連撕碎的床單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媽已完全忘記自己一見鮮血便要暈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腳在那雙更小的鞋裡腫脹起來再也站不住了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蘭也忘記自己一樣,後來,她終於暈倒了,可是除了廚房裡那張桌子,沒有地方可以讓她躺下,因為全家所有的床鋪、椅子和沙發都被傷兵占了。

  在忙亂中大家把小韋德忘了,他一個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欄杆後邊,像只關在籠裡受驚的野兔,伸出腦袋窺看著草地,兩隻恐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裡呤著大拇指,正在打嗝兒,思嘉一看見便大聲喝道:“到後面院子裡玩去!韋德·漢普頓,"可是他被眼前這混亂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時還不敢到後院去。

  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他們已渾身疲乏得不能再走,傷勢重得無法挪動了,彼得大叔只好把這些人一個個搬上馬車,送到醫院裡去,這樣一趟一又一趟地趕車,弄得那匹老馬也大汗淋漓,於是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才把她們的馬車送了來,幫著一起運送,馬車由於滿載傷兵,壓得下邊的彈簧歪歪扭扭,嘎嘎作響。

  接著,在盛夏漫長的黃昏裡,連綿不斷的救護車從戰場上一路開來了,同時還有供應部門的運貨車,上面蓋著濺滿污泥的帆布。再後面是農場上的大車、牛車乃至被醫療團徵用的私人馬車。它們從皮蒂姑媽家的門前經過,滿載著受傷和垂死的人在坑坑窪窪的大路上顛簸著行駛,鮮血一路流個不停,滴落在乾燥的塵土裡。那些開車的人一看見婦女們提著水桶拿著勺子在張望就停下來,隨即發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聲:“水啊!"思嘉捧著傷兵顫拌的頭,讓他們焦裂的嘴唇喝個痛快,接著又把一桶桶的水澆在那些骯髒發燒的軀體上,也流入裂開的傷口中,讓他們享受到暫時的舒適。她還踮起腳尖把水勺送給車上的車夫,一面膽戰心驚地詢問他們:“有什麼消息?

  什麼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還不怎麼清楚,一時還說上來。"天黑了,還是那麼悶熱,沒有一絲風,加上黑人手裡擎著松枝火把,就越發覺得熱了。灰塵堵塞了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幹得難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剛剛漿洗過的,現在已沾滿了鮮血、污穢和汗漬,那麼,這就是艾希禮在信上說的,戰爭不是光榮而骯髒的苦難了。

  由於渾身疲乏,使整個場面蒙上了一層夢魘般的迷幻色彩。這不可能是真實的——或者說,如果真實,就意味著全世界都發瘋了。否則為什麼她會站在皮蒂姑媽家安靜的前院裡,在搖曳不定的粉光下往這些垂死的年輕男人身上澆水呢?

  他們中有那麼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們看見她時總設法要向她露出一絲微笑。那些還在這條黑暗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顛簸著被源源運來的人中,也有許多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將死去而成群的蚊子還在他們血污的臉上叮個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經一起跳舞和歡笑過,曾給他們彈過琴、唱過歌、開過玩笑,撫慰過和稍稍愛過的啊!

  她在一輛堆滿傷兵牛車底層發現了凱裡·阿什伯恩,他頭部中了顆子彈,差一點沒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邊六個重傷號,要把他拉出來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讓他就這樣躺著去醫院了。後來她聽說,他沒來得及見到醫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麼地方。那個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數不勝數,都是在奧克蘭公墓匆匆挖個淺坑,蓋上紅土了事。媚蘭因為沒有弄到凱裡的一綹頭髮送給她母親留作紀念而深感遺憾。

  炎熱的夜漸漸深了,她們已累得腰酸腿疼,這時思嘉和皮蒂挨個兒大聲詢問從門口經過的人:“有什麼消息?什麼消息?"她們這樣又挨過了幾小時,才得到一個答覆,可這個答覆頓時使她們臉色蒼白,彼此注視著默默無言了。

  “我們正在敗退。”“我們只得後退了。”“他們的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騎兵隊攔腰截斷了。我們得去支援他們。”“我們的小夥子們馬上就會全部進城。"思嘉和皮蒂彼此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難道——難道北方佬就要來了嗎?”

  “是的,太太,他們就要來了,不過他們是不會深入的,太太。”“別著急,小姐,他們沒法佔領亞特蘭大。”“不,太太,我們在這個城市周圍修築了百萬英里的圍牆呢。”“我親耳聽老約說過:‘我能永遠守住亞特蘭大。'”“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老約了,我們有的是——”“閉嘴,你這傻瓜!你是想嚇唬太太們?”“北方佬永遠也休想佔領這個地方,太太。”“你們太太們怎麼不到梅肯或別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們在那裡沒有親戚嗎?”“北方佬不會佔領亞特蘭大,不過只要他們還有這個企圖,太太們留在這裡就不怎麼合適了。”“看來會受到猛烈的炮轟呢。"第二天下著悶熱的大雨,敗軍成千上萬地擁入亞特蘭大,被為時76天的戰鬥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們又餓又累,連他們的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彈藥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繩和平帶來捆紮搬運了。不過他們並不像一群烏合之眾紛紛擾擾地擁進城來。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儘管穿著襤褸,仍顯得意氣洋洋,那麼久經戰火業已破碎的紅色軍旗在雨中獵獵飄揚。他們在老約的指揮下已學會了怎樣有秩序地撤退,知道這種撤退與前進一樣也是偉大的戰略部署。那麼滿臉鬍鬚,服裝襤褸的佇列合著《馬里蘭!我的馬里蘭》的樂曲,沿著桃樹街洶湧而來。全城居民都蜂擁到大街兩旁來向他們歡呼。無論勝也好,敗也好,這畢竟是他們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著鮮豔制服出發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難從久經沙場的正規軍中辯認出來,因為他們已同樣是渾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過他們的目光中有一種新的神色。

  過去三年他們為自己沒有上前線去而作的種種辯解,如今已通通忘記了,他們已經用後方的安逸換來了戰場上的艱苦,其中有許多已拋棄舒適的生活而選擇了無情的死亡。儘管入伍不久,他們現在已成了老兵,而且還很自重呢。他們從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後驕傲而又挑釁地注視著他們,他們現在能夠昂起頭來了。

  鄉團中的老頭和孩子在大隊旁邊行進著,那些灰白鬍鬚的人已勞累得幾乎挪不動腿了,孩子們則滿臉倦容,因為他們被迫過早地肩負了成人的任務。思嘉一眼皮見費爾·米德,可是幾乎認不得了,他的臉被硝煙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勞和疲乏更使他顯得神色緊張,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著腳走過去了,他沒戴帽子,頭從一塊舊油布的洞裡伸出來,就算披上了雨衣,梅裡韋瑟爺爺坐在炮車上,光腳上紮著兩塊棉絮。但是無論怎樣尋找,思嘉也沒有找出約翰·威爾克斯來。

  不管怎樣,約翰斯頓部下的老兵仍然以過去三年來那種不知疲倦和輕快自如的步伐在行進,他們還有精力向漂亮姑娘們咧嘴嬉笑,揮手致意,向那些不穿軍服的男人拋出粗野的嘲弄。他們是開到環城戰壕中去——這些戰壕不是倉促挖成的淺溝,而是用沙袋和尖頭木樁防護著的齊胸高的泥土工程。它們綿延不斷地環走著城市,每隔一段距離有個切口,上面聳立著紅土墩,正在等待戰士們進來駐守。

  仿佛在歡迎他們凱旋歸來。人群向部隊歡呼,每個人心中都懷著恐懼,但是既然他們已瞭解真相,既然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既然戰爭已打到他們的前院,整個城市就徹底變樣了。現在已沒有驚慌,也沒有不正常的狂熱症了。人們心中無論想的什麼,都不在臉上表現出來。人人都顯得興高采烈,即使這不過是強顏歡笑也罷。人人都對軍隊裝出勇敢而充滿信心的模樣。人人都重複約翰斯頓即將卸任時說過的那句話:“我能夠永遠守住亞特蘭大。"現在胡德也不得不後撤了,許多人便跟士兵一樣希望讓老約回來,可是他們克制著沒有說,只能從老約的名言中汲取勇氣了:“我能夠永遠守住亞特蘭大!"對胡德來說,約翰斯頓的謹慎的戰術是不適用的。他給北方佬東面一個襲擊,西面一個襲擊。謝爾曼正在包圍城市像個摔交家在對手身上尋找新的抓著點似的,而胡德並不留在散兵壕裡等待北方佬來進攻,他勇敢地沖出來迎擊敵人,向他們猛撲過去,在短短的幾天內就打了亞特蘭大的埃茲拉教堂兩次大規模的戰鬥,它們使得桃樹溝之戰比較起來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接觸罷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斷掉過頭來發起新的攻擊,他們儘管損失慘重,可是兵源豐富,經受得起。他們的大炮一直向亞特蘭大內猛轟,大量殺傷城市居民,摧毀了許多建築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彈坑,居民們避難的最好辦法是躲進地窖、地洞和在鐵路截口臨時挖掘的淺遂道中。亞特蘭大被圍困了。

  胡德將軍在就任總指揮以來的11天裡所損失的兵員,已接近於約翰斯頓在戰鬥和退卻的七十四天的所損失的數目,而且亞特蘭大已淪於三面受敵,岌岌可危的困境。

  從亞特蘭大至田納西的鐵路已全部控制在謝爾曼手中,他的部隊已越過鐵路向東挺進,同時截斷了西南方向通往阿拉巴馬的鐵路線。如今只有往南與梅肯和薩凡納相聯的一線還保持暢通。但是城裡已住滿了軍隊,擠滿了傷兵,塞滿了難民,這條鐵路是萬難解決各種迫切需要的。不過,只要鐵路還能守住,亞特蘭大就不會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這條鐵路已變得多麼重要,謝爾曼會多麼兇狠地來奪取它,胡德又會怎樣拼命保衛它,便覺得這局勢太可怕了。因為這是一條橫貫全州,穿過鐘斯博羅的鐵路,而塔拉離鐘斯博羅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亞特蘭大這個驚叫的地獄比起來,好像是個安全的避難所了,可是它距離鐘斯博羅只有五英里!

  在亞特蘭大戰役那一天,思嘉和其他許多太太們坐在店鋪的屋頂上,手裡打著小小陽傘,觀看戰鬥進行的情景,但是當炮彈開始在大街上落地開花時,她們便紛紛往地窖裡逃跑,而且從那天晚上起,婦女、小孩和老人都陸續大批地離開城市。梅肯是他們的目的地,實際上當晚搭火車的那些人在約翰斯頓從多爾頓撤退時就去那裡躲過五六次了。比起他們來亞特蘭大時,現在的旅行已輕鬆得多,他們大多只攜一個提包和一頓用手帕包著的簡便午餐。間或也有嚇怕了的人帶著銀水罐和刀叉,以及第一次出逃時搶救出來的一兩張家族肖像。

  醫院需要他們,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不肯離開,而且,她們驕傲地說,她們一點也不害怕,北方佬是沒法把她們趕出家門的。但是梅貝爾和她的嬰兒,以及范·埃爾辛都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沒有搭火車去逃難,這是她結婚以來第一次不服從大夫的安排,她說大夫需要他,而且費爾還待在什麼地方的戰壕裡,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萬一……不過惠廷太太和思嘉周圍的其他許多太太都走了,皮蒂姑媽本是頭一個譴責老約退卻政策的人,如今卻趕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說她神經脆弱,實在忍受不了周圍的一切嘈雜。她擔心一聲爆炸就嚇得暈倒了,也無法跑到地窖裡去躲避。不,她並不害怕。她的那張娃娃嘴還嘗試過要唱軍歌,可是失敗了,她要到梅肯去同自己的表姐伯爾老夫人住在一起,兩位姑娘會跟著她去的。

  儘管害怕炮彈,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寧願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從心底裡痛恨伯爾老夫人。多年以前,伯爾夫人在威爾克斯家的一個晚會上會發現思嘉在吻她的兒子威利以後,曾說過她為人"放蕩"。不,思嘉告訴皮蒂姑媽,我要回塔拉去,就讓媚蘭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聽到思嘉這樣講,媚蘭就驚恐而傷心地哭了。這時皮蒂姑媽跑去找米德大夫,媚蘭這才抓住思嘉的手懇求道:“請不要離開我塔拉去呀!親愛的,沒有你,我太寂寞了。

  哦,思嘉,要是我生孩子時沒有你在身邊,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皮蒂姑媽,她對我很好。可是,她畢竟從沒生過孩子,有時會弄得我十分緊張,簡直要發瘋了。

  請不要丟下我吧,親愛的!你已經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你答應艾希禮要照顧我的呀。他說過他要向你提出這個請求。"思嘉不勝驚訝地注視著她,簡直已沒法掩飾,她自己對這個女人厭惡極了,可是媚蘭怎麼會這樣喜歡她呢?媚蘭怎麼會這麼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愛著艾希禮呢?這幾個月,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禮的消息,已經上百次地洩露過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媚蘭絲毫沒有察覺,她這個人從自己所喜歡的人身上除了優點以外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是的,她答應過艾希禮要照顧媚蘭。啊,艾希禮!艾希禮!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幾個月了!可現在給我你的許諾卻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簡截地說,"我既然答應過他,現在也不收回我的諾言了。不過我不想到梅肯去跟我那個老婆婦伯爾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她的眼珠子給挖出來,我要回塔拉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親會高興你去的。”“啊,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親多麼可愛啊!不過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時不讓皮蒂姑媽在我身邊,她是死也不肯答應的,同時我很清楚她又不願到塔拉去,那裡離前線太近,而姑媽要的是安全呀。"米德大夫氣喘吁吁地趕來,他接到皮蒂姑媽緊急萬分的召請後,還以為至少是媚蘭要分娩了呢,現在明白了是這麼回事,便顯得有點生氣了。對眼下的問題,他講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決定,而且沒有留下爭論的餘地。

  “媚蘭小姐,你到梅肯去這個問題根本不容考慮,你要是隨便走動,我就不負責了。火車上擁擠得很,又動盪不定;如果需要調去運傷兵和軍隊或者供應物資的話,旅客就隨時有可能被趕下來給扔在林地裡,在你這種情況下——”“但是,如果我跟思嘉到塔拉去——”“我不讓你走動,我告訴你,到塔拉去的火車跟去梅肯的是同一趟,情況也完全一樣。而且,誰也不知道現在北方佬究竟到了哪裡。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車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達鐘斯博羅,那裡離塔拉也還有五英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夠你在馬車上顛簸的。這樣的旅行,一個懷孕的婦女怎麼能經受得住,此外,自從老方丹大夫參軍以後,那個區裡已經沒有醫生了。”“可是,還有接生氣——”“我說的是醫生,"他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識地打量著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險,我不會讓你走動的,你總不想讓嬰兒生在火車上或馬車裡吧,是不是?"這種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兩位年輕太太都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默不作聲了。

  “你只能就待在這裡,好讓我隨時觀察,而且你還得臥床。

  不要上下樓,往地窖裡跑。不行,哪怕炮彈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實嘛,這裡並不那麼危險。我們很快就會把北方佬打回去的……好了,皮蒂小姐,你馬上動身到梅肯去,把兩位姑娘留在這裡。”“沒有人陪伴嗎?”她驚慌地嚷道。

  “她們都是少奶奶了,"大夫不耐煩地說。"而且米德太太離這裡只隔兩戶人家嘛。以媚蘭小姐目前這個模樣,她們也決不會接待男客的。哎喲,皮蒂小姐,這是戰時!我們現在可不能講究那些老規矩了,我們得替媚蘭著想呀。"他頓著腳走出房間,一個人忿忿地待在前廊裡,直到思嘉來到他身邊才緩和下來。

  “我要跟你坦白地談談,思嘉小姐,"他開口說,那把灰白鬍子在痙攣地顫抖。”請恕我直言。看來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年輕女子,我不想再聽到關於媚蘭小姐要走的這些話了,我懷疑她是否經受得起這種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環境下,她也會碰到很大的困難——因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時很可能得用鉗子,所以我不要那種愚昧的黑人接生起來動她。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來不是該生孩子的,可是——不管怎樣,你還是替皮蒂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梅肯去吧,她那麼膽小,留在這裡沒什麼好處,只會干擾媚蘭小姐,而你,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著她,”我也不願意再聽到你談回家的事。你就跟媚蘭小姐一起留下來,等到她生了孩子再說。你不害怕吧,是嗎?”“啊,不怕!"思嘉勇敢地撒了個謊。

  “這才是有膽量的姑娘呢!你們需要人陪伴,米德太太隨時來的,如果皮蒂小姐要把她的僕人帶走,我就打發老貝特西過來照料你們。據推算,再過五個星期孩子就該出生,不過對於第一個孩子,你就很難說了,而且這樣整天打炮,也會受影響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這麼著,皮蒂姑媽便帶著彼得大叔和廚娘淚淋淋地動身到梅肯去,由於愛國情緒一時高漲,她把馬車和馬都送給了醫院,可是隨即又感到後悔,因此眼淚也就更多了,思嘉和媚蘭被留下,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在那所大房子裡,雖然大炮仍在不斷地轟鳴,但周圍顯得安靜多了。

第十九章

  圍城初期,北方佬到處轟擊城防工事時,思嘉被震天的炮彈聲嚇得瑟瑟發抖,雙手捂著耳朵,準備隨時被炸得一命嗚呼,見上帝去。她一聽見炮彈到來前那噓噓的尖嘯聲,就立即沖進媚蘭房裡,猛地撲倒在床上媚蘭的身邊,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把頭埋在枕頭底下,"啊!啊!"地驚叫著,百里茜和韋德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裡掛滿蜘蛛網的黑暗角落蹲下來,百里茜扯著嗓子大聲尖叫,韋德則低聲哭泣,傷心地打著嗝兒。

  思嘉被羽絨枕頭捂得出不來氣了,而死神還在上空一聲聲尖嘯,這時她暗暗詛咒媚蘭,怪媚蘭連累她不能躲到樓下較安全的地方去。因為大夫禁止媚蘭走動,而思嘉必須留在她身邊。除了害怕被炮彈炸個粉碎以外,她還擔心媚蘭隨時會生孩子。每每想起這一點她就渾身冒汗,衣服都濕了。要是孩子偏偏在這個時候降生,她可怎麼辦呢?她想,在這炮彈如雨的當兒,她寧願讓媚蘭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尋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這個險,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門就會被炸死的。要是媚蘭生孩子了,她該怎麼辦啊?

  關於這些事情,有個下午她和百里茜在準備媚蘭的晚餐時,曾低聲商量過,百里茜倒令人驚訝地把她的恐懼打消了。

  “等到媚蘭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醫生,您也用不著煩惱。俺能對付。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媽不就是個接生婆,她不是教會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這事交給俺好了。"思嘉知道身邊有個在行的人,便覺得輕鬆了些。不過她仍然盼望這場嚴峻的考驗快些過去。她一心想離開這炮火連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終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禱,要媚蘭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來。那樣她就可以解脫自己的諾言,早日離開亞特蘭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麼安全,與這一切的苦難是多麼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親,這樣的焦急心情她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只要她是在母親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過了一整天震耳欲聾的炮彈呼嘯聲之後,她上床睡覺時總是下決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訴媚蘭,她在亞特蘭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蘭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裡去。可是頭一擱到枕上,她便又記起艾希禮臨別時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內心痛苦而繃得很緊但嘴唇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的面容:“你會照顧媚蘭,不是嗎?你很堅強……請答應我。"結果她答應了他。如今艾希禮不知躺在什麼地方死了。無論是在何處,他仍然在瞧著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諾言,生也罷,死也罷,她都決不能讓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價,就這樣,她一天天留下來了。

  愛倫寫信來敦促女兒回家,思嘉回信時一面極力說小圍城中的危險,一面詳細說明媚蘭目前的苦境,並答應等媚蘭分娩後便立即回去。愛倫對於親屬關係,無論血親姻親,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強同意思嘉留下來,但要求將韋德和百里茜立即送回去。這個建議百里茜完全贊同,因為她現在一聽到什麼突如起來的響聲,就要嚇得兩排牙齒格格地打顫,她每天得花那麼多時間蹲在地窖裡,如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貝特西得了大忙,兩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麼過了。

  像她母親一樣思嘉急於要讓韋德離開亞特蘭大,這不僅是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厭煩透了。韋德經常給大炮聲震得說不出話來,即使炮聲停息了,也總默默在牽著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聲,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著了北方佬會跑來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經質的低聲啜泣也會把思嘉折磨得難以忍受。實際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樣害怕,不過每當他那神情緊張的面容提醒她想到這一點時,她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對韋德唯一適宜的地方。應當讓百里茜送他到那裡去,然後即刻回來料理媚蘭分娩的事。

  但是,思嘉還沒來得及打發他們兩人動身回去,便突然聽到消息說北方佬已迫到南面,亞特蘭大和鐘斯博羅之間的鐵路沿線打起來了,要是北方佬把韋德和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車截獲了呢——想到這裡,思嘉和媚蘭不由得臉都白了,因為誰都知道北方佬對待兒童比婦女還要殘暴,這樣一來,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讓他繼續留在亞特蘭大,像個受驚的默默無聲的小幽靈整天啪噠啪噠地跟在母親後面,緊緊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鬆手就丟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熱天,從月初到月尾,圍城的戰鬥在繼續進行,炮聲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險惡的黑夜連續不斷,市民也開始適應這種局勢了,大家仿佛覺得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也不會有什麼更可怕的了。他們以前對圍城十分害怕,可現在圍城已終於成了事實,看來也不怎麼樣。生活差不多還能像往常一樣地過,而且的確在這樣過著,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發他們是什麼也做不成的。那麼,現在又何必著急呢?何況,火山還不一定爆發啊!請看,胡德將軍正在擋住北方佬,不讓他們進城嘛!請看,騎兵團正在堅守通往梅肯的鐵路嘛!謝爾曼永遠也休想佔領它!

  不過,儘管人們在紛紛降落的炮彈面前和糧食愈來愈短缺的情況下,仍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儘管他們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儘管他們對戰壕裡那支襤褸的聯盟軍部隊堅信不疑,亞特蘭大人在內心裡仍然是惶惶無主的,不知明天早晨會發生什麼事情。焦慮、煩惱、憂愁、饑餓,以及隨著那睡或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損著當前形勢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實質來了。

  思嘉漸漸學會了從朋友們的臉上和自然的有效調節中汲取勇氣,因為事情既然已無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說真的,她每次聽到爆炸聲仍不免要驚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嚇得尖叫著跑去把頭鑽在媚蘭的枕頭底下了。她現在已能抑制住自己並怯怯地說:“這發炮彈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種夢幻般的色彩,而夢太可怕,不可能真實的。她思嘉·奧哈拉不可能淪於這樣的苦境,這樣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險。生活本來應有的那種風平浪靜的過程,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徹底改變了。

  那是不真實的,罕見地不真實,難道天亮時還那麼湛藍的晨空會被這些像雨雲般低懸在城市上頭的大炮硝煙所污染,難道那彌漫著忍冬和薔微花的濃烈香味的溫暖中午會這樣可怖,讓炮彈呼嘯著闖入市區,像世界末日的雷聲轟然爆炸,把居民和動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嗎?這是非常不真實的啊!

  以前那種安安靜靜、昏昏沉沉的午睡現在沒有了,因為儘管作戰的喧囂聲有時也平息一會,但桃樹街仍整天嘈雜不堪,時而炮車和救護車隆隆駛過,傷兵從戰壕裡蹣跚而出,時而有的連隊從市區一頭的壕溝裡奉命急忙跑到另一頭去,防守那裡受到嚴重的威脅的堡壘;時而通訊兵在大街上拼命奔跑趕到司令部去,仿佛南部聯盟的命運就系在他們身上似的。

  炎熱的晚上有時會稍稍安靜一些,但這種安靜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說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仿佛雨蛙、蟈蟈兒和瞌睡的模仿鳥都嚇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聲了。這寂靜有時也被最後防線中的噠噠的毛瑟槍聲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燈火熄滅、媚蘭已經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靜的時候,思嘉還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見前面大門上鐵閂的嘩啦聲和前屋輕輕的叩門聲。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幾個人同時從黑暗中對她說話,有時那些黑影中會傳來一個文雅的聲音:“請原諒我打擾你了。太太,能不能讓我和我的馬喝點水呢?"有時是一個帶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時是南方草原地區的鼻音;偶爾也有濱海地方那種平靜而緩慢的聲調,它使思嘉想起了母親的聲音。

  “俺這裡有伴兒,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你讓他進來好嗎?”

  “太太,俺真的什麼都能吃,你要是能給,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餅呢。”“太太,請原諒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讓我在走廊上過一夜?我看到這薔薇花,聞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裡,所以我大膽——"不,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們是一場惡夢,那些士兵是惡夢的組成部分,那些看不見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們只是些疲倦的聲音在炎熱的夜霧裡對她說話罷了。打水,給吃的,把枕頭擺在走廊上,包紮傷口,扶著垂死者的頭,不,所有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過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是亨利叔叔來叩門了。亨利叔叔的雨傘手提包都沒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沒有了。他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現在鬆馳地下垂著,像牛頭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頭長長的白髮已經髒得難以形容。他幾乎是光著腳,滿身蝨子,一副挨餓的模樣,不過他那暴躁的脾氣卻一點沒有改變。

  儘管他說過:“連我這種人也背著槍上前線了,這是一場愚蠢的戰爭,"但是姑娘們的印象中,亨利叔叔還是很樂意這樣做的。因為戰爭需要他,猶如需要青年人一樣,而他也在做一個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訴思嘉,他還趕得上青年人,可這一點,他高興地說,卻是梅裡韋瑟爺爺所辦不到的。

  梅裡韋瑟爺爺的腰痛病厲害得很,隊長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願意走。他坦白地說他情願挨隊長的訓斥,也不要兒媳婦來過分細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煙草的習慣和天天洗鬍子。

  亨利叔叔這次的來訪為時很短,因為他只有四小時假,而且從圍城到這裡來回就得花費一半的時間。

  “姑娘們,往後我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他在媚蘭臥室裡一坐下就這樣宣佈,一面把那雙打了泡的腳放在思嘉端來的一盆涼水裡,心情享受似地搓著。"我們團明天早晨就要開走了。”“到哪兒去?"媚蘭吃驚地問他,趕忙抓住他的胳臂。

  “別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厭煩地說。"我身上滿是蝨子,戰爭要是沒有蝨子和痢疾,就簡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兒去?這個嘛,人家也沒告訴我,不過我倒是猜得著的。我們要往南開,到鐘斯博羅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錯了。”“唔,幹嗎到鐘斯博羅去呢?”“因為那裡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搶那鐵路的。要是他們果真搶走了,那就再會了,亞特蘭大!”“唔,你看他們會搶得著嗎?亨利叔叔?”“呸,姑娘們!不會的!他們怎麼可能呢?有我在那兒,"亨利叔叔朝那兩張驚惶的臉孔咧嘴笑了笑,隨即又嚴肅起來:“那將是一場惡戰,姑娘們。我們不能不打贏它。你們知道,當然嘍,北方佬已經佔領所有的鐵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條了,不過這還不是他們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許你們還不清楚,他們的確還佔領了每一條公路,每一條趕車和騎馬的小道,除了克藺諾公路以外。亞特蘭大好比在一個口袋裡,這口袋的兩根拉繩就在鐘斯博羅。要是北方佬能佔領那裡的鐵路,他們就會把繩子拉緊,把我們抓住,像抓袋子裡的老鼠一樣。所以我們不想讓他們去占那條鐵路……我可能要離開一個時候了,姑娘們。我這次來就是向你們大家告別的,並且看看思嘉是不是還跟你在一起,媚蘭。”“當然嘍,她跟我在一起,"媚蘭親昵地說。"你不用替我們擔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兩隻腳在地毯上擦乾,然後哼哼著穿上那雙破鞋。

  “我要走了,"他說。"我還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給我弄點吃的東西帶上。有什麼帶什麼。"他吻了吻媚蘭,便下樓到廚房去了,思嘉正在廚房裡用餐巾包一個玉米卷子和幾隻蘋果。

  “亨利叔叔,難道——難道真的這樣嚴重了嗎?”“嚴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塗了。我們已退到最後一條壕溝了。”“你看他們會打到塔拉去嗎?”“怎麼——"亨利叔叔對於這種在大難當頭時只顧個人私事的婦女的想法,感到很惱火。但接著看見她那驚慌苦惱的表情,也就心軟了。

  “當然,他們不會到那裡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鐵路。塔拉離鐵路有五英里,不過小姐,你這個人的見識也實在太短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這許多路到這裡來,並不是要向你們告別。我是給媚蘭送壞消息來的。可是我剛要開口又覺得不能告訴她,因此我才下樓對你說,讓你去處理好了。”“艾希禮不是——難道你聽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我守著壕溝,半個身子埋在爛泥裡,怎麼能聽到關於艾希禮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煩地反問她。"不,這是關於他父親的。約翰·威爾克斯死了。"思嘉手裡捧著那份還沒包好的午餐,頓時頹然坐下。

  “我是來告訴媚蘭的——可是開不了口。你得替我辦這件事,並且把這些給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沉重的金表,表中吊著幾顆印章,還有一幅早已去世威爾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對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見她曾經從約翰·威爾克斯手裡見過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禮的父親真的死了。她嚇得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亨利叔叔一時坐立不安,接連假咳了幾聲,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臉上的淚水弄得更加難受。

  “他是個勇敢的人,思嘉。把這話告訴媚蘭。叫她給他的幾個女兒寫封信去。他一生都是個好軍人。一發炮彈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馬身上。馬受了重傷——後來是我把它宰了,可憐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馬。你最好也寫封信給塔爾頓太太,告訴她這件事。她非常珍愛這騎馬。好了,親愛的,不要太傷心了。對於一個老頭子來說,只要做了一個青年人應當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嗎?”“啊,他根本就不該上前線去。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本來可以活下去看著他的孫子長大,然後平平安安地終老。啊,他幹嗎要去呀?他本來不主張分裂,憎恨戰爭,而且——”“我們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可這有什麼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為像我這把年紀還樂意去充當北方佬的槍靶子嗎?

  可是這年月一個上等人沒有什麼旁的選擇呀。分手時親親我吧,孩子,不要為我擔心,我會闖過這場戰爭平安歸來的。"思嘉吻了吻他,聽見他走下臺階到了黑暗的院子裡,接著是前面大門上嘩啦一響的門閂聲。她凝望著手裡的紀念物,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跑上樓告訴媚蘭去了。

  到七月末,傳來了不受歡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預言過的,北方佬又走了個彎子向鐘斯博羅打去了。他們切斷了城南四英里處的鐵路線,但很快被聯盟軍騎兵擊退;工程隊在火熱的太陽下趕忙修復了那條鐵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瘋了。她懷著恐慌的心情接連等待了三天,這才收到吉羅德的一封信,於是放下心來。敵軍並沒有打到塔拉。他們聽到交戰的聲音,但是沒看見北方佬。

  吉羅德的信中談到北方佬怎樣被聯盟軍從鐵路上擊退時充滿了吹噓和大話,仿佛是他自己單槍騎馬立下了這赫赫戰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頁紙描寫部隊的英勇,末了才簡單地提了一筆說卡琳生病了。據奧哈拉太太說是得了傷寒,但並不嚴重,所以思嘉不必為她擔心,而且即使鐵路已安全通車,思嘉現在也不用回家了。奧哈拉太太很高興,覺得思嘉和韋德沒有在圍城開始時回去是完全正確的。她說思嘉必須到教堂裡去作些祈禱,為了卡琳早日康復。

  思嘉對母親的這一吩咐感到十分內疚,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會把這種疏忽看成莫大的罪過,可是現在,不進教堂就好像並不那麼有罪了。不過她還是按照母親的意願走進自己房裡,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經》。她站起來時,倒並不覺得像過去念完經以後那樣心裡舒服一些。近來,她已感到上帝並不是在照顧她和南部聯盟,儘管成百萬的祈禱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裡她坐在前廊上,把吉羅德的信揣在懷裡,這樣她可以隨時摸摸它,覺得塔拉和母親就在身邊似的。客廳窗臺上的燈將零碎的金黃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掛滿藤蔓的走廊上。攀緣的黃薔薇和忍冬糾纏一起,在她四周構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圍牆。夜靜極了。從日落以來連噠噠的步槍聲也沒有聽到過,世界好像離人們很遠了。思嘉一個人坐在椅子裡前後搖晃著,因讀了來自塔拉的信而苦惱不堪,很希望有個人,無論什麼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裡韋瑟太太在醫院裡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裡款待從前線回來的費爾,媚蘭又早已睡著了。連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也是不會有的。那些平常來訪的人都已無影無蹤,到上個星期,因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進了戰壕,或者到鐘斯博羅附近的鄉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並不是這樣孤獨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因她一個人待著就是得思考,而這些日子思考並不是怎麼愉快的事。和別人一樣,她已經養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慣了。

  今晚亞特蘭大這樣安靜,她能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塔拉靜穆的田野,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來也不會改變。不過她知道那個地區的生活是決不會跟從前一樣的。她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那對紅頭髮的孿生兄弟和湯姆與博伊德,不由得一陣悲愴把她的喉嚨給哽住了。怎麼,斯圖或布倫特不是有一個可能做她的丈夫嗎?可如今,當戰爭過後她回到塔拉去住時,卻再也聽不見他們在林蔭道上一路跑來時那狂熱的呼喚聲了。還有雷福德·卡爾弗特那個最會跳舞的小夥子,他也再不會挑選她當舞伴了。至於芒羅家的一群和小個子喬·方丹,以及——“啊,艾希禮!"她兩手捧著頭啜泣起來。"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你已經沒了啊!”這時她聽見前面大門嘩啦一聲響了,便連忙抬起頭來,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手裡拿著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了。自從他那次在五點鎮突然跳下馬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碰見過他。當時她就表示過,她再也不想同他見面了。可是她現在卻非常高興有個人來跟她談談,來把她的注意力從艾希禮身上引開,於是她趕緊將心頭的記憶擱到一邊去了。瑞德顯然已忘記了那樁尷尬事,或者是裝做忘記了,你看他在頂上一級臺階上她的腳邊坐下來,絕口不提他倆之間過去的爭論。

  “原來你沒逃到梅肯去呀!我聽說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當然嘍,以為你也走了。剛才看見你屋子裡有燈光,便特地進來想打聽一下。你幹嗎還留在這裡呢?”“給媚蘭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逃難呢。”“嘿,"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皺起眉頭。"你這是告訴我威爾克斯太太不在這裡?我可從來沒聽說有這種傻事。在她目前的情況下,留在這裡可相當危險啊!"思嘉覺得很不好意思,不作聲,因為關於媚蘭的處境,她是不能跟一個男人談論的。使她感到難為情的還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對媚蘭是危險的事呢。一個單身漢會懂得這種事情,總有點不體面啊!

  “你一點不考慮我也可能出事,這未免太不仗義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樂得眼睛裡閃閃發光了。

  “我會隨時保護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用懷疑的口氣說。

  “當然不算,"他答道:“你什麼時候才不到男人們最隨便的表白中去尋找什麼恭維呢?”“等我躺到了靈床上才行,"她微笑著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來恭維她呢,即使瑞德從沒有這樣做過。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上是坦白的。"他打開他的煙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劃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吸煙。思嘉又在躺椅裡搖晃起來。黑暗的夜霧濃密而溫暖。他們周圍一片靜悄悄,平息在薔薇和忍冬密叢中的模仿鳥從睡夢中醒過來,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幾聲。接著,仿佛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這時,瑞德突然從走廊的黑影中笑出聲來,低聲而柔和地笑著。

  “所以你就跟威爾克斯太太留下來了!這可是我從沒碰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沒有嗎?這樣一來你就不易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些時候以來,我的印象是你很難容忍威爾克斯太太。你認為她又傻氣又愚蠢,同時她的愛國思想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機會不趁勢說兩句挖苦話,因此我自然會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你居然會做這種無私的事,會在這炮聲震天的形勢下陪著她留下來了。你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啊?說吧。”“因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對我也像姐妹一樣,”思嘉用盡可能莊重的口氣回答,儘管她臉上已在發燒了。

  “你是說因為她是艾希禮的遺孀吧。”

  思嘉連忙站起來,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對我那樣放肆,我本來已準備饒恕你,可現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悶,我本來是決不會讓你踏上這走廊來的。而且——”“請坐下來,消消氣吧,"他的口氣有點變了。他伸出手拉著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為什麼苦悶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從塔拉來的信,北方佬離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傷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現在能夠如願地回去,媽媽也不會同意的,因為怕我也傳上呢!”“嗯,不過你也別因此就哭呀,"他說,口氣更溫和了些。

  “你如今在亞特蘭大,即使北方佬來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會傷害你的,但傷寒病卻會。”“你怎麼能說這種僕人的話呢?北方佬不會傷害我?”“我親愛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頭上沒有長角,腳上沒有長蹄子。他們和南方人一樣漂亮——當然嘛,禮貌上要差一點,口音也很難聽。”“哼,北方佬會——”“會強xx你?我想不會。雖然他們很可能有這種念頭。”“要是你再說這種粗話,我就要進屋了,"她厲聲喝道,同時慶倖周圍的陰影把她那羞紅的臉遮住了。

  “老實說吧,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

  “啊,當然不是!”

  “可實際是這樣嘛!不要因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氣呀。那都是我們這些嬌生慣養和正經的南方太太們的想法呢。

  她們老擔心這件事。我可以打賭,甚至像梅裡韋瑟太太這樣有錢的寡婦……”思嘉強忍著沒有出聲,想起這些日子凡是兩個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們無不偷偷談論這樣的事,不過一般都發生在維吉尼亞或田納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離家鄉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強xx婦女,用刺刀捅兒童的肚子,焚燒裡面還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這些都確有其事,他們只不過沒有在街角上大聲嚷嚷罷了。如果瑞德還有點禮貌的話,他應該明白這是真的,也用不著談論。何況這也不是開玩笑的事埃她聽得見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時很討厭。實際上他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討厭的。這太可怕了。一個男人居然懂得並且談論女人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會叫一個姑娘覺得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似的。而且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從正經婦女那裡瞭解這種事情。思嘉因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氣。她寧願相信自己是男人無法瞭解的一個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卻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樣透明。

  “我倒要問問你,談到這種事情,"他繼續說,"你們身邊有沒有人保衛或監護呢?是令人欽佩的梅裡韋瑟太太,還是米德太太?仿佛知道我到這裡來是不懷好意似的。她們一直盯著我。”“米德太太晚上常過來看看,"思嘉答道,很高興能換個話題了。"不過,她今天晚上不能來。她兒子費爾回家了。”“真是好運氣,”他輕鬆地說,"碰上你一個人在家裡。"他聲音裡有一點東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來,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臉發熱了。她聽見了她曾多次從男人聲音中聽到過的那種預示要表白愛情的口氣。唔,真有趣!現在!只要他說出他愛她三個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報復他一下,把過去三年他對她的諷刺挖苦統統還給他。她要引誘他來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見她打艾希禮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後她要溫柔地告訴他她只能像個妹妹那樣做他的朋友,並且以大獲全勝來結束這場較量。她預想到這一美妙的結局時,不覺神經質地笑起來了。

  “別笑呀,"他說,一面拉著她的手,把它翻過來,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手心裡。這時有一股電般流的強大熱流通過他溫暖的親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顫地愛撫著她的周身。接著他的嘴唇從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動,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脈搏的跳動了,因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試著把手抽回來。這種不怎麼可靠的熱烈的感覺曾使他想去撫摸他的頭髮,但是並不指望他會來吻她的嘴。

  她並不愛他——她心慌意亂地對自己說。她愛的是艾希禮。可是,怎樣解釋她的這種感覺,這種使她激動的雙手顫抖和心窩發涼的感覺呢。

  他輕輕地笑了。

  “我又不會傷害你。不要把手縮回去嘛!”“傷害我?我可並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聲嚷道,並為自己的聲音也像手那樣顫抖而惱怒。

  “這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情緒,不過還是把聲音放低些吧。

  威爾克斯太太會聽見的。求你放冷靜點。"他的話聽起來好像為她的激動而感到高興。

  “思嘉,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這話才比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時候是這樣,"她謹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為不那麼像個惡棍的時候。"他又笑起來,把她的手心貼在他結實的面頰上。

  “我想,正因為我是個惡棍,你才愛我呢。你這人很少出門,很少見過真正的惡棍,所以我的這個特點對你最有吸引力。"他這一手倒是她沒有預料到的,這時她想把手抽出來也沒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歡好人——喜歡那種你信得過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經常欺騙的人嘍,可是不要緊,這只是說法不同罷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這時她的後頸上又感到癢癢地難以忍受。

  “不過你就是喜歡我。思嘉你會不會有一天愛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總算逮住他了!"於是她裝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實說,那是不會的。這就是說——除非把你這德行大大地改變一下。”“可是我不想改變。因此你就不會愛我了?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卻並不愛你。因為儘管我非常喜歡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愛情中得不到報償,那才真正可悲了。親愛的,你說是這樣嗎?我可不可以稱你'親愛的'呢,漢密爾頓太太?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我反正要稱你'親愛的';這沒關係,只是還得講禮貌才好。”“那麼你不愛我了?”“不,真的。難道你希望我愛你?”“你別這樣癡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給毀了!我本來應當愛你,因為你又漂亮,又能幹,有許多沒用的本事。但是像你這樣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著呢,她們也同樣沒什麼用呀。不,我不愛你,不過我非常喜歡你——因為你那種伸縮性很大的良心,因為你那是很少著意掩飾的自私自利,還有你身上精明實用主義本性,這最後一點我想你是從某位不太遠的愛爾蘭農民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農民!怎麼,他這簡直是在侮辱她嘛!於是她激怒得說不出話來了。

  “請不要打斷我,"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我喜歡你,還因為我身上也有同樣的品性,所謂同病相憐嘛。我發現你還在惦念那位神聖而愚笨的威爾克斯先生,儘管他可能躺進墳墓已經半年了。不過你心裡一定也還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從我在'十二橡樹'村的大廳裡第一眼看見你以後,我就需要你了,那時你正在迷惑可憐的查理·漢密爾頓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經想要哪個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時間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時間都更長呢。"她聽到這末了一句話時,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原來,不管他怎樣侮辱她,他畢竟是愛她的,而且他僅僅由於執拗才不想坦白承認,僅僅由於怕她笑話才沒有說出來。好吧,她馬上就要給他顏色看了。

  “你這是要我跟你結婚嗎?”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時高聲地笑起來,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縮。

  “不是!我的天,我沒有告訴過你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嗎?”“可是——可是——什麼——"他站起來,然後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親愛的,"他平靜地說,"我尊重你是個有見識的人,所以沒有首先引誘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婦。"情婦!

  她心裡叫喊著這個詞,叫喊自己被這樣卑鄙地侮辱了。不過她在吃驚的最初一刹那並沒有感覺到這種侮辱。她只覺得心頭一陣怒火,怎麼瑞德竟把她看成了這樣一個傻瓜。如果他對她只提出這樣一個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結婚,那當然是把她當傻瓜看待了。於是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攪得一團糟,她已經來不及從道德立場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譴責他,便讓來到嘴邊的話衝口而出——“情婦!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兒之外,我還能得到什麼呢?"她剛一說完就發現這話很不像樣,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卻哈哈大笑,笑得幾乎接不上起來,一面從陰影中窺視她,只見她坐在那裡,用手絹緊緊捂著嘴,像個嚇壞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為這樣我才喜歡你!你是我認識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個隻從實際出發看問題而不多談什麼道德來掩飾問題實質的女人。要是別的女人,她就會首先暈倒,然後叫我滾蛋了。"思嘉羞得滿臉通紅,猛地站起。她怎麼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呀!怎麼她,愛倫一手教養大的女兒,居然會坐在這裡聽他說了那種下流的話,然後還作出這樣無恥的回答呀!她本來應當嚇得尖叫起來的。她本來應當暈倒的。她本來應當一聲不響冷冷地扭過頭去,然後憤憤地離開走廊回到屋裡去的。

  可現在已經晚了!

  “我要叫你滾出去,"她大聲嚷道,也不管媚蘭或附近米德家的人會不會聽見。“滾出去!你怎麼取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究竟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認為……滾出去,永遠也別來了。這回我可要說到做到。你永遠也不要再來,滿以為我會饒恕你,拿那些無用的小玩意兒,如別針、絲帶什麼的來哄騙我,我要——我要告訴父親,他會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這時她從燈光下窺見,他那髭須底下的兩排牙齒間流露出一絲微笑。他一點也不害臊,還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並且懷著濃厚的興味看著她呢。

  啊,他真是討厭極了!她迅速轉過身來,大步走進屋裡。

  她一手抓住門把,很想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可是讓門開著的掛鉤太重了,她怎麼使勁也拔不動,直弄得氣喘吁吁。

  “讓我幫你一下忙行嗎?”他問。

  她氣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連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於是便一陣風似地奔上樓去。跑到二樓時,她才聽到他似乎出於好意替她把門帶上了。

第二十章

  到炎熱喧囂的八月即將結束時,炮聲也突然停息了。令人驚詫不已,全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鄰居們在街上碰到時,彼此面面相覷,驚疑莫定,生怕即將發生什麼意外。這長期殺聲不絕之後的平靜,不僅沒有給繃緊的神經帶來鬆弛,反而使它更加緊張起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北方佬的大炮不響了;部隊也沒有什麼消息,只聽說他們已經大批大批地從環城的防禦工事中撤出,開到南邊保衛鐵路去了。如果目前確實還有戰鬥,或者仗打得怎麼樣,如果還在打仗的話,誰也不清楚戰鬥在哪裡進行。

  這幾天唯一的消息是口頭上流傳的種種說法。報紙因缺乏紙張,缺乏油墨,缺乏人手,從圍城開始就相繼停刊,因此謠傳蜂起,傳遍全城。在這焦急的沉默中,人群像潮水般湧向胡德將軍司令部索取情報,或者聚集在電報局和車站周圍,希望得到一點消息,無論好的壞的都行,因為人人都渴望著謝爾曼炮兵的緘默能證明北方佬在全線退卻,同時南部聯盟軍部隊正把他們趕回到多爾頓的鐵路以北去。可是沒有消息。電訊線路也寂然無聲,那剩下的最後一條鐵路上也沒有列車從南方開來,郵路也中斷了。

  在塵土和悶熱中,秋天悄悄地溜了進來,使這突然沉默的城市為之窒息,使人們疲倦而焦急的心越發枯索和沉重,幾乎喘不過起來了。思嘉因聽不到來自塔拉的資訊,急得快發瘋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樣;她覺得從圍城開始以來已經很久很久了,仿佛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直到這古怪的沉寂降臨到四周為止。不過從圍城開始至今才過了30天呢。30天的圍城生活啊!整個城市已圍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單調的隆隆的炮聲晝夜不停,絡繹不絕的救護車和牛車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一路灑著鮮血駛向醫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隊將死亡者的屍體拖出來,把它們像木頭似的傾倒在漫無盡頭的淺溝裡。這都是剛剛的三十天裡的事情啊!

  而且,從北方佬離開多爾頓南下以來,才過了四個月!剛剛四個月呢!思嘉回顧過去那遙遠的一天,覺得它已經恍如隔世,可是,實際上的的確確才四個月呀!可是仿佛已挨過一輩子了。

  四個月以前啊!怎麼,四個月以前,多爾頓、雷薩卡和肯尼薩山對她還僅僅是鐵路沿線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們如今已成了一個個戰役的名稱,即約翰斯頓將軍向亞特蘭大退卻時,一路上拼命而徒然地打過的那些戰役的名稱。而且,桃樹溝、迪凱特、埃茲拉教堂和尤它溝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們曾經是些寧靜的鄉村,那裡有她不少殷勤的朋友;它們是碧綠的田野,在那裡小河兩岸淺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經跟漂亮軍官們一起野餐過,可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記憶,一去不復返了。這些地名也同樣成了戰役的名稱,她曾經坐過的綠茵般的草地已被沉重的炮車碾得七零八碎,被短兵相接時士兵們拼死的腳步踐踏得淩亂不堪,被那些在痛苦中掙扎翻滾的垂死者反復壓迫了……如今緩緩的溪流已變得比佐治亞紅土所賦予它們的本色更紅了。桃樹溝在北方佬渡過以後,像人們說的,已經是一片深紅。桃樹溝,迪凱特,埃茲拉教堂,尤它溝,它們永遠也不再是一般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們已成了埋葬朋友們的墓地,屍體在那裡露天腐爛的矮樹叢和密林,以及謝爾曼試圖闖入和胡德頑強地把他擊退之處的亞特蘭大郊區。

  後來,從南方來的消息終於到達了緊張的亞特蘭大城,但這消息是令人震驚的,對思嘉尤其如此。謝爾曼將軍又在開始攻擊本城的第四個方面,即又一次攻打鐘斯博羅的鐵路。大量的北方軍隊集中在本城的這個第四方面,這不是從事小規模戰鬥的隊伍或騎兵隊,而是集結的北方佬大軍。成千上萬的聯盟軍已經從靠近城市的戰鬥線上撤去堵擊他們了。這就是亞特蘭大突然沉寂下來的原因。

  “怎麼,鐘斯博羅?"思嘉心裡有些納悶。她一想到塔拉靠那裡多近,便驚恐得心都涼了。"幹嗎不找個旁的地方去攻打鐵路呢?他們幹嗎總是打鐘斯博羅呢?”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聽到塔拉的消息,因此再看看吉羅德上次的那封短信,就更加害怕起來。卡琳的病情在惡化,變得非常嚴重了。現在大概還得再過許多天才能收到家信,聽到卡琳是死是活的消息。啊,要是在圍城以前她回家一次,管她媚蘭不媚蘭,那多好啊!

  鐘斯博羅方面正在進行戰鬥,這是許多亞特蘭大人都知道的,可是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打得怎樣,只有最為荒謬的謠傳令人困惱。最後,從鐘斯博羅來的一個通訊兵帶來了確切的消息,說北方佬被擊退了。可是他們曾經攻入鐘斯博羅,撤退之前燒毀了那裡的車站,割斷了電線,掀翻了三英里鐵軌。工程兵正在拼命修復鐵路,但是頗費時間,因為北方佬把枕木拆掉用來燒篝火了,把炸翻的鐵軌橫架在火上烤得通紅然後拿到電線杆周圍盤成螺絲錐似的。在目前情況下,要換鐵軌或任何鐵制的東西都很不容易呢。

  不,北方佬還沒有打到塔拉。這是那個給胡德將軍送來快報的通訊兵告訴思嘉的。他在戰鬥結束後,也就是動身來亞特蘭大的時候,遇見了吉羅德,後者曾央求他帶封信給思嘉。

  可是爸在鐘斯博羅幹什麼呀?年輕的通訊兵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得有些不安。原來吉羅德是在那裡找一位大夫跟他回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院走廊上的陽光中感謝那位元年輕的通訊兵幫忙時,好像要站不穩了。覺得兩腿發軟,如果連愛倫的醫術都已經無能為力,因而不得不讓吉羅德出來找大夫的話,卡琳的病就一定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了!當通訊兵在一陣旋風刮起的塵土中離開時,思嘉用顫抖的手指把父親的信撕開。請看南部聯盟地區缺少紙張已達到何等程度,吉羅德的信居然寫在思嘉上次給他的那封信的行間,因此好不容易才辯認出來!

  “親愛的女兒,你母親和兩個姑娘都得了傷寒。她們的病情很嚴重,不過我們總是懷著最大的希望在設法治療。你母親病倒時讓我寫信給你,叫你無論如何不要回家,免得你和小韋德也染上這個玻她問候你,並盼你為她祈禱。”“為她祈禱!”思嘉立即飛跑上來,跑到自己屋裡,然後在床邊雙膝跪下,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心情祈禱起來。她此刻念的不是正式的祈禱文,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同樣幾句話:“聖母呀,請別讓我母親死啊!只要你不讓她死,我就一切從善了!求求你,別讓她死了!"那以後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暈頭轉向的動物在屋裡走來走去。她在等待什麼消息,一聽到外面的馬蹄聲就驚跳起來;晚上每逢士兵來叩門時,也要趕忙奔下黑暗的樓梯跑出去,可是並沒有塔拉來的音信。她覺得,在她和家庭之間橫亙著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個遼闊的大陸了。

  郵路仍不暢通,誰也不清楚南部聯盟部隊如今在哪裡,或者北方佬打了什麼地方。人們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萬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藍制服的,聚集在亞特蘭大和鐘斯羅之間的某個地點。至於塔拉,已經是一星期無音信了。

  對於傷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時間對這種病症意味著什麼。

  思嘉在亞特蘭大醫院見得夠多的了,愛倫病倒了——也許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卻在亞特蘭大,負責照顧一個孕婦,一籌莫展,因為她和家之間有兩支大軍阻隔著啊!是的,愛倫病倒了——也許快要死了。但是愛倫不可能生病呀!她從來沒有病過。連這種想法也難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礎也震撼得動搖起來了!愛倫決不會生玻即使別人全都病了,愛倫經常照料病人,讓他們都好起來。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個人嚇壞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護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懸掛著白色窗簾的窗戶,那蜜蜂嗡嗡飛走著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個在前面臺階上驅趕鴨子和火雞不讓它們去糟蹋花壇的黑人男孩,那寧靜的紅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綿不絕、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圍城開始,別的人都在逃難時她就回家了,那該多好啊!那樣,她就可以帶著媚蘭安全地過一段閒暇日子了。

  “啊,該死的媚蘭!"她心裡不斷地咒駡著。"她為什麼就不能跟皮蒂姑媽一起到梅肯去呢?她應當待在那兒,同她的親屬在一起,而不要跟著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麼親人。她幹嗎老纏著我不放!要是她當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親身邊。即使現在——即使現在,如果不是因為她要生孩子,我也寧願不顧北方佬的威脅冒險回家去。也許胡德將軍會派人護送我呢。胡德將軍是個好人,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給我一名護兵和一張通行證,送我越過防線的。可是,我還得等那個嬰兒出世呢!……啊,母親,母親,你可別死了!……這嬰兒怎麼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裡去,問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嬰兒快些出世,好讓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護送的話。米德大夫說媚蘭很可能難產,我的老天啊!說不定她會死呢!媚蘭死了,那麼艾希禮——不,那樣不好,我決不能這樣想,可是艾希禮很可能已經不在了。不過他曾經讓我答應過要照顧她的。可是——如果我沒有照顧她,她死了,而艾希禮還活著呢——不,我決不能這樣想。這是罪過。我答應過上帝,只要他保佑母親不死,我就要一切從善呢。啊,要是那嬰兒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夠離開這裡——回到家中——到無論什麼地方,只要不是這裡就好了。"亞特蘭大已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一個她曾經愛過的極其快樂的地方。現在思嘉對這座不祥的陷於沉寂憎恨起來了,而以前她是愛過它的。自從圍城的嘈雜喧嘩聲停止以後,它已變得那樣寂靜,那樣可怕,像個鼠疫橫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個時期,人們還能從震耳的炮聲和隨時可能喪生的危險中找到刺激,可如今這一片闃寂裡就只有恐怖了。整個城市彌漫著惶恐不安、驚疑莫定的氣氛和令人傷心的回憶。人們臉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認識的少數士兵也顯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業已輸掉的賽跑者還在勉強掙扎著,要跑完最後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它帶來頗能令人相信的謠傳,說亞特蘭大戰役開始以來最猛烈的一次戰鬥打響了。戰鬥在南邊某個地方進行。亞特蘭大市民焦急地等待著戰況好轉的消息,大家一聲不響,連開玩笑的興趣也沒有了。現在人人都知道兩周前士兵們得知的情況,那就是亞特蘭大已退到最後一塹,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亞特蘭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醒來,這種恐懼是她頭天夜裡上床時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覺時我為什麼苦惱來著?唔,對了,是打仗。昨天有個地方在打呀!那麼,誰贏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來,一面揉眼睛,又在心裡琢磨起昨天憂慮的事來了。

  儘管是清晨,空氣也顯得又壓抑又熱,預告會有一個晴空萬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沒有車輛駛過。沒有軍隊在紅色塵土中邁步行進。外面路上靜悄悄的。隔壁廚房裡沒有黑人們懶洋洋的聲音,沒有準備早點時的愉快的動靜,因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兩家,所有的鄰居都逃到梅肯去了。

  就是從這兩戶人家,她也聽不見什麼聲響。街那頭更遠的商業區也一樣安靜,許多店鋪和機關都關門上鎖,並且釘了木板,裡面的人則手持武器跑到鄉下什麼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現在面前的寂靜,跟過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種靜謐比起來,顯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賴在床上翻來覆去,盡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來,走到窗前,希望看見某位鄰居的面孔,或者一點令人鼓舞的跡象。但是馬路上空蕩蕩的。她只注意到樹上的葉子仍是碧綠的,但明顯地幹了,蒙上了厚厚一層紅塵,前院的花卉無人照管,也已經枯萎得不成樣子。

  她站在視窗向外眺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什麼聲響,隱約而陰沉,像暴風雨來到之前的雷聲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這樣想,同時她那從小在鄉下養成的習慣心理告訴她,”這的確很需要呢。"可是,隨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嗎?不是雨,是炮聲!"她倚在窗櫺上,心突突直跳,兩隻耳朵聚精會神地諦聽著遠處的轟鳴,想弄清它究竟來自哪個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響聲那麼遙遠,一時無法斷定它的出處。"估計是從馬里塔來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禱著。"或者是迪凱特,或者桃樹溝。可不要從南邊來呀!不要從南邊來呀!"她緊緊地抓住窗櫺,側耳諦聽著,遠方的響聲好像愈來愈大。而且它正是從南邊來的。

  南邊的炮聲啊!鐘斯博羅和塔拉——還有愛倫,不就在南邊嗎?

  現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許已經到塔拉了!她再一細聽,可是她耳朵裡那突突的脈搏聲把遠處的炮擊聲掩蓋得幾乎聽不見了。不,他們不可能已到達鐘斯博羅。如果真的到了那麼遠的地方,炮聲就不會這樣清晰,這樣響。不過,他們從這裡向鐘斯博羅移動至少已經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個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鐘斯博羅在拉甫雷迪南邊最多不過十英里呢。

  炮聲在南邊響起來了,這可能就是北方佬給亞特蘭大敲起的喪鐘啊!不過,對於最擔心母親安全的思嘉來說,南邊的戰鬥只不過是塔拉附近的戰鬥罷了。她不停地絞扭著兩隻手,她在房間裡踱過來踱過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確地意識到南軍可能被打敗了。一想到謝爾曼的部隊已成千上萬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戰局的嚴峻和可怕。而這一點,無論是圍城中擊碎窗玻璃的槍聲,還是缺吃缺穿的苦難,或者那一長列一長列躺著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認識過。謝爾曼的部隊離塔拉只有幾英里了!這樣,即使北方佬最終被打垮,他們也會沿著大路向塔拉退卻,而吉羅德可能來不及帶著三個生病的女人躲避他們。

  啊,要是她現在跟他們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來不來,那才好呢!她光著腳,披著睡衣,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覺得很嚴重,預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須回到母親身邊去,必須回家。

  她聽到了下面廚房裡傳來碗碟聲,這是百里茜在準備早餐,可是沒聽見米德太太的女僕貝特茜的聲音。百里茜用尖利而憂傷的腔調在唱:“再過幾天啊……”,這歌聲思嘉聽起來很覺刺耳,那悲傷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條圍巾,啪噠啪噠穿過廳堂,走到後面樓梯口高聲喊道:“別唱了,百里茜!”“太太!知道了,"百里茜在樓下不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思嘉聽了不覺深深抽一口氣,突然感到慚愧起來。

  “貝特茜到哪裡去了?”

  “她還沒來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蘭門口,把門略略推開,朝陽光明麗的臥室裡看了看。媚蘭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睛周圍現出一道黑圈,那張雞心臉有些浮腫、本來苗條的身軀也變得有點畸形醜陋了。要是艾希禮現在看見了才好呢。思嘉惡意地設想,媚蘭比她所見過的任何孕婦都更難看。她打量著,這時媚蘭睜開眼睛親切而溫柔地對她笑了笑,臉色也頓時明朗起來。

  “進來吧,"她艱難地翻過身來招呼。"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問你。"思嘉走進房來,在陽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蘭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思嘉的手。

  “親愛的,"她說,"這炮聲使我很不安。是鐘斯博羅那個方向,是不是?"思嘉應了一聲"嗯",同時腦子裡又重新出現剛才那種想法,心跳也開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裡很著急。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上星期聽到你母親生病的消息就會回去的。難道不是嗎?”“是的,"思嘉回答,態度不怎麼溫和。

  “思嘉,親愛的。你對我太好了,那麼親切,那麼勇敢,連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所以我非常愛你。我心裡很不安覺得是我在拖累你。"思嘉瞪眼望著。愛她,是這樣嗎?傻瓜!

  “思嘉,我躺在這裡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個十分重大的要求。"說著,她手把握得更緊了。"要是我死了,你願意撫養我的孩子嗎?”媚蘭瞪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溫婉地瞧著她。

  思嘉聽了有點手足無措,不由得把手抽出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硬邦邦的了。

  “唔,別傻氣了。媚蘭,你不會死的。每個女人生第一胎時都覺得自己會死。我曾經也是這樣呢。”“不,你沒有這樣想過。你說這話只不過是要鼓起我的勇氣罷了。你從來就是什麼也不怕的。我並不怕死,怕的是要丟下嬰兒,而艾希禮——思嘉,請答應我,如果我死了,你會撫養我的孩子。那樣,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媽年紀太大,不能帶孩子;霍妮和英迪亞很好,可是——我要你帶我的嬰兒。答應我吧,思嘉。如果是個男孩,就把他教養得像艾希禮,要是女孩——親愛的,我倒寧願她將來像你。”“你這是見鬼了!"思嘉從床沿上跳起來嚷道。"事情已經夠糟的了,還用得著你來死呀活呀的胡扯!”“對不起,親愛的。但是你得答應我。我看今天就會發生。

  我相信就在今天。請答應我吧。”

  “唔,好吧,我答應你,"思嘉說,一面惶惑地低頭看著她。

  難道媚蘭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對艾希禮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為這樣才覺得思嘉會好好照顧艾希禮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聲向媚蘭問個明白,可是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時媚蘭拿過她的手緊緊握住,並放到自己臉上貼了一會兒。現在她的眼神又顯得寧靜了。

  “媚蘭,你怎麼知道今天就會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開始陣痛了——不過不怎麼厲害。”“真的嗎?可是,你幹嗎不早點告訴我。我會叫百里茜去請米德大夫嘛。”“不,暫時還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們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給他捎句話去,說今天什麼時候我們需要他來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陪陪我。她會知道什麼時候該打發人去請大夫。”“唔,別這樣盡替別人考慮了。我馬上打發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醫院裡的任何病人一樣,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元大夫。”“不,請你不要去。有時候,生個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

  我就是不想讓大夫坐在這裡白等幾個小時,而那些可憐的小夥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會明白的。”“唔,好吧,"思嘉說。

第二十一章

  思嘉給媚蘭端來早點之後,即刻打發百里茜去請米德太太,接著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氣第一次沒有什麼食欲。她既要擔心媚蘭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地傾聽遠處的炮聲,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臟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鐘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膠粘在喉嚨裡咽不下去,連作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飲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吃過。既沒有糖,又沒有乳酪,這種飲料苦得像膽汁,儘管放了所謂"長效糖劑"的高粱飴糖也還是苦。

  她硬著頭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她吃不到放糖和乳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叫嚷不要吃他所厭惡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邊,他也乖乖地吃著,和著開水一聲不響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溫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銀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裡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內心的恐懼也傳給他了。他吃完以後,思嘉把他支到後院去玩,望著他蹣跚地橫過淩亂的草地向他的遊戲室走去。心裡輕鬆多了,這才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腳下,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她理應上樓去陪伴媚蘭,設法緩和她的緊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面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媚蘭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談起死呀活呀這樣的話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樓梯上坐下來,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可是隨即又想起的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樣了。

  一場大戰就在幾英里之外進行,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這顯得多麼奇怪啊!這個被遺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靜,這跟桃樹溝大戰的日子對比起來,顯得多麼奇怪!皮蒂姑媽的住宅是亞特蘭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戰鬥是在南邊遠處某個地方進行,因此這裡既沒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鬆鬆垮垮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並且慶倖自己沒有住在那裡。要是除米德家和梅裡韋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並沒有從桃樹街北端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這時也可以親自去打聽,現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麼還沒來呢?百里茜哪兒去了呢?

  她站起來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個隱蔽的拐彎處,她什麼也沒有瞧見。過了好一會,百里茜才來了,她獨個兒慢悠悠地走著,好像準備走一整天似的,還故意將裙子左右搖擺,並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漿,好,糊啊!"百里茜一進大門,思嘉便厲聲批評她。”她能不能馬上就過來?米德太太怎麼說的?”“她不在,"百里茜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長聲音強調她這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博特和貝特茜一起去了,他們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了。"思嘉瞪眼看著她,真想搡她幾下。這些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站在這裡發呆了。趕快到梅裡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快去。”“她們也不在,思嘉小姐。剛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嬤嬤,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俺猜她們是在醫院裡。門都鎖了。”“所以你才去了那麼久呀!每回我打發你出去,叫你到哪裡就到哪裡,不許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嗎?現在,你到——"思嘉停下來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還有誰留在這裡能夠幫忙呢?有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是對媚蘭始終很好。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細說清楚,請她到這裡來一下。還有,百里茜,聽我說,媚蘭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說著就轉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地朝車道上走去。

  “你這懶骨頭快一點!”

  “是的,太太。”

  百里茜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思嘉也回到屋裡來。她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上樓去看媚蘭。她得向媚蘭解釋清楚,為什麼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費爾受重傷的事她聽了會難過的。好吧,這一點就瞞過她算了。

  她走進媚蘭房裡,發現那盤早點還沒動過。媚蘭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米德太太上醫院去了,"思嘉說。"不過埃爾辛太太馬上就來。你痛得厲害嗎?”“不怎麼厲害。"媚蘭撒謊說。"思嘉,你生韋德時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到一會兒工夫,"思嘉不自覺地用愉快的口氣回答。

  “當時我正在外面院子裡,幾乎來不及進屋。嬤嬤說那樣很不體面——簡直就像個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媚蘭說,一面勉強裝出一絲微笑,可是這笑容隨即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子了。

  思嘉懷著沒有一絲樂觀的心情低頭看看媚蘭那窄小的臀部,但還是用安慰的口氣說:“唔,看來也並不怎麼樣嘛。”“唔,不怎麼樣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點膽校是不是——埃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是的,馬上,"思嘉說,"我下樓去打盆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擦。今天好熱埃"她藉口打水在樓下盡可能多待些時候,每隔兩分鐘就跑到前門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來了。可是百里茜連影子也沒有,於是她只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媚蘭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那一頭長長的黑髮。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遝腳步聲從街上傳過來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百里茜仍像剛才那樣扭著腰,晃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回家來,仿佛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的。她一路上裝模作樣。

  “總有一天我要給你這小娼婦拴上一根皮帶。"思嘉在心裡惡狠狠地說,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早上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做湯給那邊送去呢。她說——”“別管她說什麼了,"思嘉插嘴說,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系上一條乾淨的圍裙,我要你上醫院去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裡,就交給鐘斯大夫,或者別的無論哪位大夫。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皮。”“是的,太太。”“順便向那裡的先生們打聽一下戰爭的消息。要是他們不知道,就走到車站去問問那些運傷兵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鐘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裡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爺!"百里茜黝黑的臉上突然一片驚慌。"思嘉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拉吧,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聽呀。”“我的老天爺!思嘉小姐他們會怎樣對待俺媽呢?"百里茜突然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使思嘉越發不安了。

  “媚蘭小姐會聽見的,你別嚎了。現在快去換下你的圍裙,快去。"百里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後屋去,於是思嘉在吉羅德上次來信——這是家裡唯一的一張紙了——的邊沿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她把信紙疊起來,把她的短簡疊在頂上邊,這時她偶爾瞧見吉羅德寫的幾個字:“你母親——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她差點哭了。要不是為了媚蘭,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著那封信,快步走出門去,思嘉也回到樓上,一面思忖著怎樣能騙過媚蘭,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麼沒來。不過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件事。她仰身躺著,面容平靜而溫柔,這情景使思嘉也暫時安心了。

  她坐下來,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心裡對塔拉的懸念,以及對於北方佬可能得逞的憂慮,仍在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心想愛倫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人便殺,見東西便燒。就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隱約的隆隆炮聲仍不斷地轟著她耳鼓,激起一陣陣恐懼的氣氛。最後,她實在談不下去了,只好凝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靜靜地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葉。媚蘭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的陣痛更加頻繁了。

  她每次陣痛過後總是說:“不怎麼樣的,真的,"可思嘉知道這是撒謊。她寧願聽到一聲尖叫而看不慣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媚蘭感到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一絲溫暖的同情來。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慘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中,偏偏是她要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陪著媚蘭,而她跟這個人毫無共同之處,她恨這個人,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這願望會實現,今天就會實現了。想到這裡,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冷戰。據說希望某個人快死,就像詛咒人一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如嬤嬤說的,詛咒別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於是她趕快祈禱,求上帝保佑媚蘭不死,並且又熱切地胡扯起來,連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末了,媚蘭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裡多麼著急。別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思嘉這才沉默下來,可是沒法靜靜地坐著。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誰都不能按時趕到,那她怎麼辦呢?她走到視窗,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裡另一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葉中不見一絲風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里茜來應付這個場面,如果到時找不到大夫的話。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裡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

  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視窗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停息了,或者,這只不過是她的想像?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鐘斯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這時百里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視窗。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里茜氣喘吁吁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鐘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盡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里茜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子裡,跟那些剛剛從鐘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子裡去——那裡盡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

  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裡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裡來打擾我們,談什麼孩子的事,這裡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鐘斯博羅打仗,俺就——”“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乾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髮,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儘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子,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面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子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傢俱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裡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裡,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裡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裡,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鐘斯博羅前線來的。”“鐘斯博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裡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裡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子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子?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到樹林裡去,那裡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能帶著媚蘭去埃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們或許可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仿佛在給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夥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扎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

  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髮垂在背上,像是復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裡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幹豆口袋裂開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糧食。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又儘快跑過一條短街,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前面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

  成百上千的傷患,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骯髒的繃帶、哀歎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駡。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患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患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淒慘的場面中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中辯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破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面上,給點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從那一隻只手裡拽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面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的。她抬著前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鬍子已經幹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儘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裡嗎?”那群人裡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鬍子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時惶惑地凝視著他,連忙把手裡提著的裙子放了下來。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他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的拂擾。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乾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起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水似的沖著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儘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她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望著她,這時有個枕著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只一個勁兒地搖著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了。”“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難看了。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你瘋了嗎?我不能丟下這些人呀。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而丟下他們。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張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患,而不會只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啊,難道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去,她就會死啦!"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自顧自說著。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沒有麻醉劑。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

  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著恐懼的淚花。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媚蘭會死掉,她本來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我願意試試。不過我不能答應你。

  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患。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

  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佔領……不過我想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把皮帶紮起來……"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大夫沒有來。她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感謝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魘中似的。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於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復在她腦子裡鼓噪。

  她的心臟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裡。

  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滿臉鬍子、骯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枝,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面是轔轔滾動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淩亂的車轍中駛著。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思嘉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卡的刺鼻氣味。迪凱特大街附近的群眾中有些衣著很俗麗的婦女。她們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塗脂抹粉的臉孔給人以很不協調的節假日感覺。她們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著她們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見一個滿頭紅鬈髮的女子,這妖精不是別人,正是貝爾·活特琳,她靠在一個踉踉蹌蹌的獨臂大兵身上尖聲傻氣地狂笑著。

  她左推右搡地穿過人群,好不容易走過五點鎮那邊的一個街口,這裡不怎麼擁擠了,她又提起裙子飛跑起來。她到達衛斯理教堂前面時已累得頭暈氣喘,胃裡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了。她在教堂臺階上坐下,兩手捧著頭,讓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要是能夠深深吸一口氣,一直吸到肚子裡,那該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顆心停止衝撞、轟鳴、急跳,那該多舒服啊!要是這鬼地方有個人能夠幫助她一下,那該多好啊!

  你看,她這一輩子還從未遇到過一件事非她自己獨立去辦不可的呢。常常有別的人替她辦事,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這樣的困境,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鄰居來幫助她。以前經常有朋友和鄰居。以及甘願當奴隸的能幹的手,來為她效勞,而在此時此刻她迫切需要幫助的情況下,卻一個也沒有了。她居然落得這樣孤獨無依,這樣恐懼,這樣遠離家鄉,這是難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裡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北方佬。家啊,即使愛倫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母親那張可愛的臉,渴望嬤嬤那強有力的胳臂來摟著她。

  她頭暈眼花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韋德在那裡攀著一扇大門晃蕩。他一看見她,就歪著臉舉著一個受傷的指頭哭起來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著。

  “別響!別響!別響!要不我就揍你。到後院玩泥餑餑去,別亂跑。”“韋德餓了"他哽咽著說,一面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嘴裡。

  “我不管。你到後院去——”

  她抬起頭來,看見百里茜倚在樓上的視窗,滿臉驚恐焦急的神情,不過一看見她的女主人便頓時開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屋裡。穿堂裡多涼快啊!她脫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額上的汗水。她聽見樓上的門一打開,便從裡面同淒慘的呻吟聲,那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這時百里茜三步並作一步從樓梯上跑下來。

  “大夫來了嗎?”

  “沒有。他不能來。”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蘭小姐更慘了!”“大夫不能來,誰也不能來。只好由你來接生了,我幫助你。"百里茜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她斜睨著思嘉,一面在地上擦著腳,扭著瘦小的身子。

  “別裝出這副傻相了!"思嘉大聲嚷道,對她這副樣子感到十分生氣。"你究竟是怎麼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樓梯口退縮。

  “說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著兩隻眼睛不敢說下去。

  “說吧。”

  “說真的,思嘉小姐!咱們得請個大夫來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點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媽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在旁邊呢。"思嘉聽了大吃一驚,氣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從她身邊走開,一心想溜掉,這時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這僕人的小黑鬼——想怎麼樣?你一直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實告訴我!到底怎麼樣?"她拽住她用力搖晃,直搖晃得她的黑腦袋像醉鬼一般擺來擺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謊,俺也不明白怎麼會向你撒這個謊的。俺只看見生過一個孩子,俺媽好像還怪我不該出來看呢。"思嘉狠狠地瞅著她,嚇得百里茜直往後退,準備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認事實,但是等到她終於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樣一竊不通時,她的滿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來還沒有打過奴僕,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氣在百里茜的黑臉上抽了一記耳光。百里茜尖著嗓子大叫起來,這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不如說是出於害怕,同時扭著跳著,要掙脫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樓上的呻吟和呼喚聲便停止了,過了片刻才聽見媚蘭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她喊道:“是你嗎?思嘉,你快來呀,來呀!"思嘉放開百里茜的胳臂,這女孩便嗚嗚咽咽地在樓梯上坐下了。思嘉靜靜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傾聽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喚聲。這時,她感到仿佛有個牛軛沉重地落在她的頭頸上,仿佛上面加了重負,這重負使她每跨一步就覺得十分吃力。

  她試著回想自己生韋德時嬤嬤和愛倫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產前陣痛那種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覺得恐怖的狀態使一切都恍如霧中,弄不清楚了。她現在還記得少數幾件事,便趕忙以權威的口氣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爐子生起來,燒一壺開水放在那裡。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團細繩都拿來,給我一把剪刀。不許你說什麼東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來,而且趕快找來。快去吧。"她將百里茜一把提起來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滾到廚房那邊去了。然後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樓去。現在得告訴媚蘭,要由她和百里茜來給她接生了,這可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呢。

第二十二章

  以後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長的一個下午了。也不會那麼炎熱,不會有這麼多懶洋洋的蒼蠅。這些蒼蠅,不管思嘉怎樣不停地揮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蘭身上。她用力揮著那把大棕櫚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簡直在白費力氣,因為她剛把它們從媚蘭汗濕的臉上趕開,它們即刻又在她那濕冷的雙腳和腿上爬了,媚蘭不時無力地抖動著想擺脫它們,並低聲喊道:“請扇扇吧,我的腳上!"房間裡半明半暗,因為思嘉把窗簾拉下來擋熱氣和陽光了,只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光從簾子的小孔裡和邊緣上透進來。房間裡熱得像個烤爐,思嘉身上的衣服濕了,始終沒有幹過,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粘得愈來愈難受。百里茜蹲在一個角落裡,也在出汗,渾身酸臭。要不是怕這孩子一背著她就會一溜煙跑掉,思嘉簡直想把她趕出去。媚蘭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又因為思嘉有時濺上的水,斑斑點點地濕了。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

  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不嚷,狠狠咬著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這時思嘉的神經也快要繃裂了,才粗聲嘎氣地說:“媚蘭,看在上帝份上,別逞強了吧。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聽見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後來,就由不得媚蘭自己要不要逞強,她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一叫,思嘉便雙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痛苦的情景而毫無辦法埃要守在這裡,花這麼長時間等一個孩子落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倒楣的事了。

  何況這樣等著等著的時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實際上已經到五點鎮了。

  她真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注意聽聽那些主婦們談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時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時多關心這種事情,她現在就會知道媚蘭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來。她隱約記得皮蒂姑媽講過,她的一個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兩天,結果沒生出來自己就死了。說不定媚蘭也得生兩天呢!可是媚蘭身體這樣嬌弱,她一定經不起兩天的折磨。她很快就會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來,如果艾希禮還活著,她怎麼有臉去告訴他媚蘭已經死了——她曾經答應過要照顧她呀!

  起初,媚蘭疼得厲害時總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麼緊,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了。一個鐘頭以後,思嘉的手就青腫起來,快要不能動彈了。她只得拿兩條毛巾紮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後讓媚蘭的兩隻手拉住打結的那一頭。

  媚蘭拉著它就像拉著自己的生命線似的,時而緊張地拽住,時而放鬆一下,隨意地撒扯著。整個下午,她的聲音像落在陷井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哭叫。她偶爾放下毛巾,無力地搓著雙手,瞪著兩隻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著思嘉。

  “請說說話吧,對我說說話吧,"她低聲說,這時思嘉便隨意閒聊一陣,直到媚蘭又抓住那個毛巾結開始扭擺起來。

  房間裡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蒼蠅,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思嘉連早晨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仿佛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的。每當媚蘭喊叫時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於狠命地死咬著嘴唇不放才沒有喊叫出來,並終於把內心的狂亂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韋德踮著腳尖跑上樓來,站在門外哭泣。

  “韋德餓了!"思嘉聽了起身往門外走去,這時媚蘭低聲說,"求求你。別離開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這樣思嘉只好打發百里茜下樓去熱點玉米粥喂他。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從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壁爐上的鐘已經停擺,她已沒法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有等到房裡的熱氣漸消和那一點一點亮光暗淡下去時,她才把窗簾拉開,猛地發現原來快傍晚了,太陽像個猩紅的火球已遠遠斜掛在西天。不知為什麼,她原以為永遠是酷熱的中午呢。

  她緊張地猜想現在商業區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進來了沒有?聯盟軍會不經過戰鬥就開走嗎?於是,她不由得十分遺憾和沮喪地想起,聯盟軍為數那麼少,而謝爾曼的部隊又多又強壯,謝爾曼啊!連撒旦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叫人害怕呢!可現在已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了,因為媚蘭在喊著要水,要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要人給她打扇,要人驅趕她臉上的蒼蠅。

  在暮色降臨時,百里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隻枕頭把她的嘴捂祝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百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百里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死了?”“是的,太太,"百里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

  “車夫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中了——”“別去管這些了。”“俺沒看見米德太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子,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裡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思嘉聽了這些毫無用處的話,氣得又瞪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嗎?”“不,"思嘉堅決地說。"百里茜就會撒謊。”“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百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裡,但聲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離開。你別待在這裡了。"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反而惱羞成怒了,仿佛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杆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裡,在頂上一級臺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里茜手裡接受頭一次洗裕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歷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儘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酷熱難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只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從均勻響亮轉為痙攣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乾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們再也不會流淚了。她緩慢而吃力地抬起身來,將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時感到又冷又熱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風吹在四肢上卻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媽看見她斜躺在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麼高,連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知要怎麼說呢。

  不過她不管它。她什麼也不管了。時間已停滯不前。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不久,也可能已經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闔眼並感到睡意漸濃時,忽然聽見樓上走動的腳步聲,心想"這可能是該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過了不知多久,百里茜來到她身邊,得意地嘮叨起來。

  “思嘉小姐咱們幹得不錯呢。俺說俺媽也不會比這再好了。"思嘉睜大眼睛從黑暗中望著百里茜,因為太累才沒有呵斥,沒有責駡,沒有數落百里茜的過錯——她對自己並沒有的那種經驗的吹噓,她的恐懼,她那笨手笨腳的忙亂樣兒,她到緊急關頭的手足無措:不是拿錯了剪刀,就是把水盆裡的水濺得滿床都是,甚至還失手把新生嬰兒跌落過呢。可現在她倒是吹起牛來,說自己幹得多麼好了。

  可是,北方佬還要解放黑人呀!不錯,北方佬是受他們歡迎的。

  她又靜靜地靠著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躡手躡腳躲進黑暗中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思嘉的呼吸已漸漸緩和下來,心跳也平穩了,她才隱約聽見前面路上從北邊來的雜亂的腳步聲。士兵!她慢慢坐起來,把裙子往下拉拉,儘管知道在黑暗處誰也不會看見。他們眼看來到了屋前,綿延不斷的一支隊伍像些影子一個個過去,這時她向他們喊起來。

  “唔,請等一等!”

  一個人影離開隊伍來到大門口。

  “你們把我們丟下不管了?你們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傳來平靜的聲音。

  “是的,太太。正是這樣,我們是最後一批從防禦工事中撤出來的,從北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難道你們——難道軍隊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來了。"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把這件事忘記了呢。她的喉嚨突然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那人影走開,同別的影子混淆在一起,雜遝的腳步也在黑暗中漸漸消失。"北方佬就要來了!

  北方佬就要來了!"這便是他們的腳步聲的節奏所說的那句話,這便是思嘉那顆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擊的聲音。北方佬就要來了啊!

  “北方佬就要來了!"百里茜大聲嚷著,縮著身子向思嘉緊靠過來。"唔,思嘉小姐,他們會讓咱們全死光的;他們會用刺刀捅進咱們的肚皮!他們會——”“啊,別嚷了!"這種事用不著聽見別人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光在自己心裡想想就夠你害怕的了。於是她心裡又沖起一陣恐慌。她怎樣才能逃走?她怎麼辦?她到哪裡去尋求幫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對她毫無用處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覺得得神思鎮定,不再惶恐了。她怎麼整個上午像只沒頭的小雞到處亂竄卻沒有想起他來呢?他至今還在城裡。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強壯而能幹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確,他上次在這裡時她曾經對他大發脾氣,他也說了一些令人難以饒恕的話,不過在目前這種時候,她是不會去計較那些事的。他還有一騎馬和輛馬車呢。啊,她怎麼沒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他們全都帶走,離開這個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頭面對百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長住在哪裡吧——在亞特蘭大飯店?”“是的,太太,不過——”“那好,現在你儘快跑到那裡去告訴他,我要他來一下。

  我要他儘快趕著他的馬和馬車來,或者來一輛救護車,如果找得到的話。把媚蘭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訴他。就說我要他來得我們離開這裡。好,趕快!馬上就去。"她直著腰背坐起來,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個人在黑夜裡亂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給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趕上剛才那些人,他們是不會讓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長不在飯店裡呢?”“那就打聽他在哪裡。難道你就連這點勇氣也沒有?要是他不在飯店,你就到迪凱特街的酒吧間去找他。到貝爾·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處去找。你沒看見,你這笨蛋,要是你不趕緊去找到他,北方佬就會把我們全部逮住的。”“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間或妻子家去了,俺媽會拿棉花稈抽俺呢。"思嘉站起身來。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難道這樣還不行?或者問問旁人他在不在裡面。快走吧!"百里茜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又是用腳擦地,又是撅著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點從臺階上栽下去。

  “你得給我馬上走,要不我就賣了你,叫你以後永遠也見不到你媽和其他任何一個熟人,我還要把你賣出去當大田的勞工。趕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但是,在這位女主人堅決而無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只得走下了臺階。前面的大門嘎嘎響了,思嘉又高聲喊道:“快跑,你這小笨蛋!"她聽到百里茜啪噠啪噠小跑的腳步聲,隨即聲音在柔軟的泥土路上漸漸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百里茜走了以後,思嘉回到樓下過廳裡,點上一盞燈。屋裡熱得像個蒸籠,仿佛把中午的熱氣全都關在裡面了似的。她那遲鈍的感覺已在逐漸消失,肚子開始鬧著要吃東西了。她記起自己從昨夜到現在一直沒吃過什麼,只喝了一勺玉米粥,於是端燈走進廚房。那兒爐子裡的火已經滅了,但還是悶熱得很。她發現長柄淺鍋裡還有半張硬玉米餅,便拿起來大口大口地啃著,一面尋找別的食物。盆裡還剩下一點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進碟子裡,便隨手用大釣舀著吃起來。那是應當放鹽的,可是她餓急了,懶得尋找,接連吃了四勺,她這才覺得廚房裡實在太熱,便一手拿燈一手抓一塊玉米餅到過廳裡去了。

  她知道她應當上樓去陪伴媚蘭。要是出什麼事,媚蘭也沒有那個力氣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間房裡,那間她已經待過許多惡夢般鐘點的房裡,她就厭煩得很。哪怕媚蘭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裡去。她永遠也不要再見那個房間了。她把燈放在窗邊的燭臺上,然後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這裡涼快得多,儘管夜裡的氣溫仍然是相當熱的。她坐在臺階上,在燈火投過來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餅來。

  她啃完玉米餅,體力恢復了些,揪心的恐懼也隨之而來了。她聽得見街上遠處嗡嗡的嘈雜聲,但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只覺得有種洪大的聲響在時期時伏,但壓根兒聽不清楚。她聚精會神地向前傾著身子細聽,很快就因為過於緊張而腰酸背疼起來。這時,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現在渴望聽到馬蹄聲、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滿自信的眼光來嘲笑她的恐懼模樣。瑞德會把她們帶走,帶到某個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裡。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裡側耳傾聽市區的聲音,這時樹頂上升起一片隱隱的火光,使她覺得奇怪。她望著望著,那火光愈來愈亮。

  黑暗的天空發紅了,先是粉紅,隨即變成深紅,接著她突然看見一條巨大的火舌從樹頂上躥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來,心又開始發緊了!怦怦地跳個不停。

  北方佬已經來了!她知道他們來了,正在那裡燒毀市區。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遠的東邊。它們升得越來越高,同時迅速展成一大片紅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條大街燒起來了。一陣略帶些熱的微風從那邊迎面吹來。她聞到了煙火味。

  她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個情況。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紅色,大團大團的黑煙像雲濤似的旋轉著掛在火焰上空。現在煙火味更濃了。思嘉心亂如麻,時而認為這火焰會很快蔓延到桃樹街,把這幢房子燒掉,時而設想北方佬會向她沖過來,她要往哪裡逃跑,她要怎麼對付。好像地獄裡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邊喊叫,她的腦子在極度的惶惑和驚恐中旋轉起來,她不得不緊緊抓住窗櫺,否則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裡反復告誡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緒躲避她,像只受驚的蜂鳥在她心頭掠過去。她俯靠著窗櫺站在那裡,忽然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飛來,比她前幾天聽到過的大炮聲都要響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大地震撼著,她頭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紛紛落在周圍。

  一聲又一聲震耳的爆炸聲不斷傳來,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喧聲、火焰和渾身顫抖的地獄。火星匯成一股股激流躥入天空,然後緩緩地、懶懶地穿過血紅的煙雲降落下來。這時她仿佛聽到隔壁房裡無力的呼喚聲,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現在沒有工夫去顧媚蘭了。現在除了恐懼,那種如她所見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脈的恐懼,再也沒別的東西要顧及的了。

  她像一個嚇得發瘋的孩子,要把自己的頭鑽進母親懷裡,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裡,跟母親一起,那多好埃從這些驚心動魄的響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三步並作一步驚惶地奔上樓來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一個像迷路的獵狗狂叫的聲音。百里茜沖進來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頭也捏碎似的。一把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來。

  “不,太太。是咱們自己人!"百里茜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們在燒鐵廠和軍需站和倉庫,還有,上帝,思嘉小姐,他們還把七十卡車的大炮炮彈和火藥爆炸了,而且,耶穌,咱們都會被燒光呢!"百里茜又尖叫起來,一面緊緊抓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惱,忍不住要哭了。最後思嘉使勁甩掉她的那只手。

  還來得及逃跑呀!原來北方佬還沒來呢!於是她把驚散了的全身力氣重整起來。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會像只燙壞了的貓兒似的拼命號叫了!”同時百里茜那副可憐的惶恐相也幫助著她鎮定下來,她抓住百里茜的肩膀使勁搖晃。

  “還是談正經的吧。別管那些亂哄哄的事了,北方佬還沒來呢,你這傻瓜!你見到巴特勒船長了嗎?他是怎麼說的?他會不會來?"百里茜不再號叫了,但是她的牙床還在打顫。

  “是的,太太。俺後來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個酒吧間。他——”“他會來嗎?別管在哪裡找到的。你告訴他要把馬帶來嗎?”“上帝,思嘉小姐,他說咱們的軍隊把他的馬和馬車拉去當救護車了。”“啊,我的天啊!”“不過,他會來——”“他怎麼說的?"這時百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兩個眼珠子還在緊張地轉動。

  “是這樣,太太,正像你說的,俺在一家酒吧間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來了。他奇怪地看著俺,俺剛要跟他說話時,大兵就把迪凱特街那頭的一家妻子拆倒並放棄火來。他說來吧,就一把拽著俺跑到五點鎮。後來他說:什麼事?快講。俺說你說的,巴特勒船長,請趕快來,帶著你的馬和馬車來。媚蘭小姐生了個娃娃,思嘉小姐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他說,她打算到哪裡去呀?俺說,俺不知道,先生,不過你一定得去,因為北方佬就要來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著說他們把他的馬拉走了。"思嘉的心情沉重起來,覺得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幹嗎沒有想到軍隊撤退時必然會把留在城裡的所有車輛和騾馬都拉走呢?她一時嚇得目瞪口呆,也沒聽見百里茜還在說些什麼,不過她很快又恢復過來,繼續聽下半截的故事。

  “後來他說,告訴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軍隊裡去替她偷騎馬來,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還說,在這以前我就偷過馬呢。告訴她,我哪怕丟了性命也要給她弄騎馬來。

  後來他又笑著說,趕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剛要動身,就普通一聲響起來了!俺嚇得幾乎倒下了,這時他說這沒有什麼,只不過咱們自己人把火藥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裡,還有——”“他會來嗎?他在設法弄一騎馬來?”“他是這麼說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輕鬆了些。瑞德是個能幹的人,只要還有辦法弄到一騎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會弄到的。要是他把她們從這片混亂中救出去了,她就饒恕他一切的過錯。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麼也不怕了。瑞德會保護她們。感謝上帝賜予了這個瑞德啊!她現在純粹從安全著眼,變得很實際了。

  “把韋德叫醒,給他穿好衣裳,替我們打點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們裝進箱子。別告訴媚蘭我們要走了。還不到時候呢。不過要用兩條厚毛巾小心地把嬰兒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來。"百里茜還是拉著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沒有一點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緊抓著的手擺脫掉。

  “快去,"她喊道。這時百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開了。

  思嘉知道她應當進屋去安慰安慰媚蘭,知道媚蘭一定被連續不斷的轟轟巨響和映紅了整個天空火光嚇昏了。那光景簡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還下不了決心回那間屋去。她跑下樓來,有意要把皮蒂姑媽逃往梅肯時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銀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進飯廳時,她的一雙手卻哆嗦顫抖起來,把三隻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細聽外面的動靜,隨即又回到飯廳裡,把些銀器噹啷一聲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麼就掉落什麼。她慌慌張張行走時還在舊地毯上滑了一跤,普通跌倒了呢,不過她即刻跳起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她聽得見百里茜在樓上像只野獸似的到處奔跑,那聲音使她怕極了,因為她自己也同樣在盲目地跑來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來次了,不過這次她絕不再回來打那個費力不討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點東西簡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這裡等待瑞德,看來什麼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來。

  最後,從大路前頭很遠的地方,她聽見一種沒有上油的車軸的吱吱嘎嘎和緩慢而隱約不清的得得馬蹄聲。他幹嗎不快點走呀?他幹嗎不鞭打著馬跑起來呀?

  那聲音近了,她一躍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後,她隱約看見他從一輛小貨車的座位上爬下來,接著大門喀嚓一聲,他朝她走過來了。他來到燈光下,才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齊齊,像要去參加跳舞會似的。雪白的亞麻布外衣和褲子熨得筆挺,繡邊的灰色水綢背心,襯衫胸口鑲著一點點褶邊。他那頂寬邊巴拿馬帽時髦地歪戴在頭上,褲腰皮帶上插著兩支象牙柄的長筒決鬥手槍。外衣口袋裡塞滿了沉甸甸的彈藥。

  他像個野人似的從走道上輕快地大步走來,漂亮的腦袋微微揚起,神氣得像個異教徒王子。那種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卻像一貼興奮劑似的使他顯得更強悍了。他那黝黑的臉上有一絲勉強掩飾著的殘暴無情的神色,這一點如果思嘉頭腦清楚,看出來了是會把她嚇倒的。

  他那對黑眼睛眉飛色舞,仿佛覺得眼前這整個局面倒很有趣,仿佛這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過是嚇嚇小孩子罷了。他走上臺階時她搖搖晃晃地迎上前去,這時她臉色慘白,那雙綠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長音調說,同時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們碰上了好天氣啦。我聽說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開玩笑,我就永遠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不見得真的被嚇壞了吧!"他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詭秘地微笑著,她真想把他推回到臺階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嚇壞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給山羊的那點意識,你照樣會害怕的。不過咱們沒時間閒扯了。咱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聽你的吩咐,太太。不過你琢磨到哪裡去好呢?我是懷著好奇心跑到這兒來的,無非想看看你們打算往哪兒去。你們不能往北也不能往東,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條出城的路北方佬還沒拿到手。咱們的軍隊就是由這條路撤退的。可這條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將軍的騎兵正在拉甫雷迪打一場後衛戰來維持這條通路,以保證部隊撤退,部隊一撤完,這條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隨部隊沿麥克藺諾公路走,他們就會把馬拉去,這匹馬儘管不怎麼樣,可我是費了不少力氣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裡去呀?"聽他說了這許多話,她站在那裡渾身哆嗦,幾乎什麼也沒聽見。不過,經他這一問,她卻突然明白地要到哪兒去了,她明白在這悲慘的整整一天裡她都是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的。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說。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們得趕緊走呀!"他瞧著她,好像她神志不清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整天在鐘斯博羅打嗎?就是為了搶奪在拉甫雷迪前後十英里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鐘斯博羅的街上去了。此刻北方佬可能已經佔領了整個塔拉,佔領整個縣了。誰也不清楚他們到了哪裡,只知道他們就在那一帶。你不能回家!你不能從北方佬軍隊中間穿過去呀!”“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你這小傻瓜,"他的聲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條路嘛。

  即使你不碰上北方佬,那樹林中也到處是雙方軍隊的散兵游勇。而且咱們的許多部隊還在陸續從鐘斯博羅撤退。他們會像北方佬一樣即刻把你的馬拉走。你唯一的辦法是跟著部隊沿麥克諾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裡他們可能不會看見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裡,你也很可能會發現它已經被燒光了。那樣做簡直是發瘋。我不讓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聲嚷著,嗓子高得尖叫起來了。

  “你不能阻攔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親!

  你要是阻攔我,我就殺了你!我要回去!"恐懼和歇斯底里的眼淚從她臉上淌下來,她在長時間緊張的刺激下終於忍不住了。她揮舞著拳頭猛擊他的胸部,一面繼續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懷裡了,她那淚淋淋的胸臉緊貼在他胸前漿過的襯衫褶邊上,那捶擊他的兩個拳頭也安靜地擱在那裡。他用兩手輕柔地、安慰地撫摩著她的一頭亂髮,他的聲音也是柔和的。那麼柔和,那麼寧靜,不帶絲毫嘲諷意味,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聲音,而一個溫和強壯的陌生人的聲音了,這個陌生人滿身是白蘭地、煙草和馬汗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來。

  “好了,好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別哭,你會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會回去的。別哭了。"她感到什麼東西在觸弄她的頭髮,心中微覺騷動,並模糊地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麼溫柔,那麼令人無限地欣慰,她簡直渴望永遠在他懷裡。他用那麼強壯的胳膊摟抱著她,她覺得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手絹,替她揩掉臉上的淚水。

  “來,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氣說,眼裡閃著一絲笑意,"我們得趕快行動了。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順從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幹什麼。他見她顫抖著嘴唇仰望著說不出話來,便索性自作主張了。

  “威爾克斯太太已經分娩了?可不能隨便動她呀!那可太危險了。要讓她坐這輛搖搖晃晃的貨車顛簸二十幾英里,咱們最好讓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來。”“我不能丟開她不管。米德夫婦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讓她上車去。那個傻乎乎的小妻子哪兒去了?”“在樓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車上可什麼箱子也不能放。車廂很小,能裝下你們幾個人就不錯了,而且輪子隨時就可能掉的。叫她一聲,讓她把屋裡最小的那個羽絨床墊拿出來,搬到車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動彈。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渾身充溢著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這樣冷靜,什麼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著推著她走進過廳,可是她仍然站在那裡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敝著下嘴唇嘲弄地說:“難道這就是那個向我保證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輕英雄嗎?”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時放開了她的胳臂。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裡恨他。

  “我並不害怕,"她說。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邊沒有帶嗅鹽呢!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倒了。"她無可奈何地頓了頓腳,因為她想不出還能採取什麼舉動——接著便一聲不響端起燈來,動身上樓去。他緊緊地跟在她後面,她還聽得見他在一路暗笑。這笑聲促使她堅強起來。她走進韋德的育兒室,發現他抓住百里茜的胳臂坐在那裡,衣服還沒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兒。百里茜抽噎著。韋德床上那個羽絨褥套是小的,她叫百里茜把它搬下樓放到車上去。百里茜放下韋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韋德跟著她下樓,由於對眼前的事情感興趣便不再打嗝兒了。

  “來吧,"思嘉說著,向媚蘭的門口走去,瑞德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帽子。

  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裡,被單一直蓋到下巴底下。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但那兩隻深陷的帶黑圈的眼睛卻是安祥的。她瞧見瑞德來到她的臥室時並不顯得驚訝,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她試著微微地笑了笑,可是這笑容還沒來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們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連忙向她說明。"北方佬很快就會來。瑞德準備帶我們走。這是唯一的辦法,媚蘭。”

  媚蘭無力地點點頭,又向嬰兒做了個手勢。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條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這時瑞德來到床邊。

  “我會當心不讓你難受的,"他悄悄地說,一面將被單卷起來裹著她的身子。”請試試能不能抱住我的頭頸。"媚蘭試了試,但兩隻胳臂無力地垂下來了。他彎著腰,將一隻手臂伸過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隻抱住她的兩個膝彎,輕輕地把她托起來。她沒有喊叫,但思嘉看見她咬緊嘴唇,臉色也更加慘白了。思嘉高舉起燈盞照著瑞德向門口走去。這時媚蘭朝牆壁做了無力的手勢。

  “要什麼?”瑞德輕輕問道。

  “請你,"媚蘭像耳語似地,一面試著用手指指,"查理斯。"瑞德低頭看著她,好像覺得她神志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不高興了。她知道媚蘭要的是查理斯的照片,它掛在牆上他的軍刀和手槍下面。

  “請你,"媚蘭又耳語說,"那軍刀。”

  “唔,好的,"思嘉說。她照著瑞德小心地走下樓梯以後,又回去把那軍刀和手槍連同皮帶都取下。要是拿著這些東西還要抱著嬰兒,同時又端著燈盞,那樣子會很狼狽。那媚蘭,她一點不為自己瀕臨死亡和後面緊跟著的北方而著急,卻一心掛念著查理斯的遺物。

  她取下相平時偶爾瞧了一眼查理斯的面容。他那雙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上了,這時她好奇地將照片端詳了一會。

  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曾經跟她並頭睡過幾個晚上,讓她生了個也像他那樣有一對溫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幾乎不記得他了。

  嬰兒在她懷裡揮動小小的拳頭,像只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她低頭看著他。她這才初次意識到這是艾希禮的孩子,並且突然用她身上剩餘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她和艾希禮的百里茜連蹦帶跳跑上樓來,思嘉把孩子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到了過廳裡,思嘉看見一頂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帶子。這是媚蘭的黑色喪帽,對思嘉的頭也不合適,可是思嘉記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兒了。

  她走出門外,一路擎著燈,下了屋前的臺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碰腿。媚蘭直挺挺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她旁邊是韋德和毛巾裹著的嬰兒。百里茜爬進來把嬰兒抱在懷裡。

  車子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裡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的,思嘉朝那騎馬匹了一眼,頓時心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裡,把個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裡去了。馬背上傷痕累累,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麼好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會死在車轅裡似的。不過,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哪裡和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差一點吃槍子兒了。不為別的,單單出於對你的忠誠,我才在我事業上這個要緊的階段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車。"他從她手裡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座僅僅是橫跨在兩旁檔板上的一條窄木板。瑞德將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個像瑞德這樣強壯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寬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邊,她什麼也不害怕,那爆炸聲,無論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思嘉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啊,等等!"她驚叫。"我忘記鎖前面的大門了!"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面抖動韁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麼?”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地、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佈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熾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走過市中心,我們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里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里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我們——我們非得通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裡了。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累累的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裡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百里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里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捲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瘋狂旋轉的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裡面,要是她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媽的房子裡去躲起來了。

  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

  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仿佛對當前的局面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面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邊想抓這騎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面抓住裙兜裡的那件武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面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理斯的。”

  “查理斯?”

  “是的,查理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子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里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裡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里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樑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辯認出軍官和士兵來,只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骯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子們,你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她頓時恨其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裡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理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裡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裡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面的夥伴;他那張骯髒的臉像個夢遊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骯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鬍鬚呢。看來至多16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子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中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回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黑鬍子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中的槍連同孩子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面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傢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個長鬍子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瑞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前面那支隊伍,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這時,隨著的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思嘉看見一股火苗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上升起。接著,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般的火焰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濃煙刺痛了她的鼻孔,韋德和百里茜已開始咳嗽起來,連那小小的嬰兒也在輕輕地打噴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發瘋了?趕快走呀,趕快走呀!"瑞德沒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樹枝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讓那畜生嚇得跳起來往前一躥,隨即用盡可能高的速度載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橫過了馬里塔大街。他們前面是一條火的隧道,兩旁的建築物在熊熊燃燒——這就是那條通往鐵路的窄窄的短街。他們闖進了這條隧道。一片比十幾個太陽還要亮的火光使他們頭暈目眩,皮膚痛難忍,同時那呼嘯聲、爆炸聲和倒塌也震得他們一陣耳鳴心悸,惶恐不安。他們覺得在這火的激流中熬得沒完沒了似的,然後才突然又進入半明半暗的夜色裡。

  他們匆匆駛離大街,越過鐵路,一路上瑞德始終在揮著鞭子,他的面容是鎮定而冷靜,仿佛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他那寬闊的肩背向前躬著,下巴翹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不愉快的心事。熾熱的火光使他滿頭滿臉汗水流個不停,但是他從沒擦過。他們駛進一條又一條的小巷,然後又拐彎抹角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嘯的大火也在他們背後漸漸消失了。可瑞德依舊有規律地揮著鞭子。仍舊一言不發。天空的紅光此刻在漸漸消隱,道路已變得又黑又嚇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說說話,無論說什麼,哪怕是嘲諷的、帶侮辱性的,傷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他說不說話,她都要感謝上帝,因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個男人在她身邊,讓她緊緊地靠著,感覺到他結實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擋住那不可名狀的恐怖使之不來傷害她,哪怕他僅僅坐在這裡凝望,也是很值得慶倖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聲說,"要是沒有你,我們會怎麼樣?我真高興你沒有到軍隊裡去啊!"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可嚇得她連忙鬆開他的胳臂往後退縮。他眼睛裡已沒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滿了憤怒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唇,隨即回過頭去。他們顛簸著行駛了好一會,除了有時嬰兒哭叫和百里茜在聲唏噓之外,一路上都默無聲息。思嘉對百里茜的唏噓實在已忍無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著實尖叫了兩聲才嚇得不再作聲了。

  最後瑞德趕著馬向右轉了兩回,不久便來到一條較寬廣平坦的大路上。這時房屋的陰影已離得愈來愈遠,而連綿不絕的樹林卻如牆壁般在兩旁隱約出現了。

  “我們現在已經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簡單地說,一面把韁繩收緊。

  “別再停了!快,”

  “讓這牲口喘口氣吧,"瑞德回過頭來對她說,接著又慢吞吞地問:“你仍然決定要幹這種發瘋的事嗎?思嘉。”“什麼事?”“你還想冒險到塔拉去嗎?那是自殺行為。史蒂夫·李的騎兵和北方佬的軍隊正在你前面阻擋著呢。"啊,我的上帝!在她經歷了這可怕一天的種種艱險之後,居然他還想拒絕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讓我們快點走吧。

  馬並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們不能走這條大路到鐘斯博羅去。你們不能沿鐵路走。他們成天在南面拉甫雷迪一帶激戰呢。你知道還有旁的路好走嗎?馬車路或小路,無需經過拉甫雷迪或鐘斯博羅。”“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們能夠到達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條馬車路可以走開鐘斯博羅大道若干英里過去的。我和爸常常走那裡。它是從麥金托什直接過來的,那兒離塔拉只一英里。”“那好,也許你們可以平安通過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將軍整個下午都在那裡掩護撤退,北方佬可能還沒有到。也許你們能通過,如果史蒂夫·李將軍的部隊不把你們的馬搶走的話。”“我——我能通過?”“是的,你,"他的口氣很乾脆。

  “可是,瑞德——你——難道你不送我們了?”“不。我要在這裡跟你們分手了。"她驚惶失措地看看周圍,看看身後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兩旁陰暗茂密得如監獄高牆的樹木,看看馬車後座上嚇呆了的人影——最後才回過頭來凝望著他。難道瘋了?難道她聽不明白?

  他這時咧嘴笑了。她在朦朧中看得見他那雪白的牙齒和隱藏在他眼光背後的嘲弄意味。

  “跟我們分手?你——你到哪兒去呀?”

  “我嘛,親愛的,我到軍隊裡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厭煩地歎了一聲。他幹嗎偏偏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呀?哼,沒聽他說過,瑞德到軍隊裡去!那些被戰鼓聲和講演家的大話所誘惑而斷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犧牲自己來讓聰明人賺錢的傻瓜嗎?

  “啊,你把我嚇成這樣,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們快走吧。”“親愛的,我可不是開玩笑。思嘉,這叫我太傷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於犧牲的精神,你的愛國心,你對於我們的光榮事業的忠誠,都到哪裡去了呢?現在是你叫我光榮凱旋或馬革裹屍而歸的最好時機了。你快說呀,因為我沒有時間在赴前線參加戰鬥之前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了。"他那慢吞吞的聲調,在她聽來是帶諷刺的。他是在譏笑她,甚至她覺得也是在譏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呀?什麼愛國心,馬革裹屍,激昂慷慨的說?他所說的不見得真正是那個意思吧。在這條黑咕隆咚的路上,她身邊帶著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愚蠢的黑人小妻子和一個嚇壞的孩子,這時候,他居然如此輕鬆地提出要離開她,讓她獨自帶他們從這廣闊的戰嘗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還有什麼樣的風險中穿過去,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曾經有一次,她六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臉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她恢復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間難受的感覺。現在她瞧著瑞德,內心的感受也完全像當時那樣:呼吸停止,不省人事,噁心。

  “你是在說著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淚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來。他把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地親了親。

  “難道你不是這樣嗎,自私透了,親愛的?只顧你自己的寶貴安全,便不管聯盟的生死存亡了。試想,由於我在最後時刻出現,咱們的部隊會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說著,聲音中帶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親切感。

  “啊,瑞德,"她哭著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呢?你幹嗎要丟開我呀?”

  “怎麼,"他快活地笑道。"也許就因為我們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種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許——也許因為我覺得慚愧了。

  誰知道呢?”

  “慚愧?你遲早會慚愧死的。把我們丟在這裡,無依無靠——”“你並不是無依無靠呀。親愛的思嘉!每一個像你這樣自私自利而堅決的人是決不會無依無靠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們呢。"她驚惶失地望著他,只見他突然跳下馬來,走到她這邊的馬車旁邊來。

  “你下來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著他。他魯莽地伸出雙臂,把她攔腰抱出來扔在地上。接著他又緊緊拽住將她拖到了離馬車好幾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裡的塵土和碎石把她的腳硌痛了。寂靜而炎熱的黑夜像夢似的包圍著她。

  “我不想要求你瞭解或寬耍我也毫不在乎你會不會這樣,因為我是永遠不會瞭解或寬恕我自己做這種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還殘留著這麼多不切實際的空想。可是我們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個男人去為它獻身呢。難道我們勇敢的布朗州長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反正我要上前線去了。沒關係。"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麼放肆,那麼響亮,連黑暗的樹林裡都發出了迴響。

  “'我要不是更愛榮譽,親愛的,我不會這樣愛你,'這話很恰當,不是嗎?它無疑比我現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話都恰當。因為我就是愛你,思嘉不管上個月的那天夜裡我在走廊上說了些什麼。"他那慢悠悠的聲音是溫柔的,他的手,那雙溫柔而強有力的手,向上撫摩著她光著的臂膀。"我愛你,思嘉,因為我們兩人那麼相像,我們都是叛教者,親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要是整個世界都歸於毀滅,我們兩人都會一點不在乎的,只要我們自己安全舒適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她也聽見了,可是壓根兒沒有聽懂。他要把她丟在這裡去單獨面對那些北方佬呢,她心裡正厭煩地試著接受這一冷酷的現實。她心裡說:“他要丟開我了,他要丟開我了,"可是這並沒有使她激動。

  後來他用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堅實的肌肉緊貼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鈕扣幾乎壓進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驚恐的熱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時間、地點和環境從她的意識中卷走了。她感覺自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軟而溫順,嬌弱而無所依靠,而他那摟抱的雙臂又多麼令人愜意啊!

  “你對於我上個月說的那些話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嗎?沒有什麼能像危險和死亡那樣給人以更大的刺激了。來一點愛國精神吧,思嘉。試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記憶送一名士兵去犧牲,那會怎麼樣啊!"這時他的髭須紮著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遲鈍而勢熱的嘴唇吻著,那麼不慌不忙,仿佛眼前還有一整天時間似的。查理斯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她。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的幾個小夥子的吻,也從來不像這樣叫她熱一陣冷一陣地渾身顫抖。他將她的身子壓向後面仰靠著,他的嘴唇從她喉頸上往下移動,直到那個浮雕寶石鎖著她胸衣的地方。

  “親愛的,親愛的,"他低聲喚著。

  她從黑暗中朦朧中瞧見那輛馬車,接著又聽見韋德刺耳的尖叫聲。

  “媽,韋德害怕!”

  冷靜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裡,她想起自己一時忘記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嚇住了,因為瑞德要拋棄她,拋棄她,這該死的流氓!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膽,站在大路上提出無恥的要求來侮辱她。憤怒和憎恨在她心頭湧起,使她的脊樑挺起來,她用力一扭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啊,你這流氓!"她喊著,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惡毒的話來罵他,找出她聽見吉羅德罵林肯先生和麥金托什人以及倔強騾子的那些話來罵他,可是怎麼也找不著。"你這下流坯,卑鄙骯髒的臭東西!"同時由於想不出更帶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來,使出渾身的力氣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後倒退一步,忙用手撫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靜地哼了一聲,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在黑暗中呆立著。她聽得見他粗重的呼吸聲,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氣。

  “他們說對了!你不是個上等人!大家都是對的!”“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麼不合適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這刺痛了她。

  “走吧!現在就走!我要你趕快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我希望一發炮彈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彈把你炸個粉碎。我——”“不用說下去了。我已經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為犧牲品擺在國家的祭壇上時,我希望你的良心會使你感到內疚。"她聽見他笑著走開了,便回到馬車旁邊來。她看見他站在那裡,聽見他正在說話,而且聲音變了,變得那麼謙和、恭謹,就像他每次跟媚蘭談話時一樣。

  “威爾克斯太太嗎?”

  百里茜用驚恐的聲音從馬車裡回答。

  “我的上帝,原來是巴特勒船長呢!媚蘭小姐早在那頭就暈過去了。”“她還沒死吧?還在出氣嗎?”“是的,先生,她還有氣。”“那麼,她像現在這樣也許還好些。要是她清醒著,我倒擔心她經受不了這許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顧她吧,這張鈔票給你。可千萬不要變得愈來愈傻呀!”“是的,先生。謝謝先生。”“再見,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可是她不吭聲。她恨透他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兩隻腳磨著路上的鵝卵石,有一會兒她還看見他那寬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隱隱顯現。然後他就走了。她還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但不久便漸漸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馬車旁,兩個膝頭在不停地打戰。

  他怎麼會走了呢,怎麼會走進黑暗,走入戰爭,走向一樁業已失敗的事業,走進一個瘋狂的世界去呢?他怎麼會走啊,瑞德,這個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時髦服飾,講究吃喝享樂,而又厭惡南方和嘲罵參軍打仗的人,怎麼會走呀?如今他那雙光亮的馬靴踏上了苦難的道路,那兒充滿了饑餓、疲憊、行軍、苦戰、創傷、悲痛等等,像無數狂叫的惡狼在等著他,最後的結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沒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適。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拋棄在這漆黑的夜裡,前面有北方佬擋著不讓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來咒駡他的惡言惡語,可是已經晚了。她把頭靠在馬的彎脖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她勉強抬起上半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裡,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媚蘭的兩隻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只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夾在她和韋德中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現在所有的經歷都回到記憶中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里茜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她不寒而慄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強的馬趕進了田裡和林中,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只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聲,隱約的韁轡嘁喳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著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夫·李將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個一英里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按著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麼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那條馬車道,便著急得哭泣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只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仿佛記得在朦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裡懇求:“思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哪裡也見不到了一個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並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來只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板上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嚇得喘息起來。媚蘭躺在那裡,臉色慘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磨的臉,上面披散著幾綹蓬亂糾結的黑髮。接著,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隱隱起伏的呼吸,知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裡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著眼睛向周圍看了看。因為她面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中。

  “怎麼,這是馬羅裡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躪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沒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只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只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來,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轉動著兩隻眼睛向四下裡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了,"思嘉說,一面拭著把自己的一頭亂髮向後掠掠。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又髒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她張著乾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快起來,百里茜,"思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可是,思嘉小姐,那裡一定有鬼。說不定有人死在那裡呢。”“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著說,一面跛著腳從馬車上爬下來,她實在沒心思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也許它已經在夜裡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裡。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死掉算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著眼,但明明活著。好吧,只要給點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里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著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後面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裡,掛著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臺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著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里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著呢,"這才提醒她想起別人也要喝。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的。”“可是,思嘉小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了。”“別再給我充什麼內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裡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裡,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裡。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儘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里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里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盡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裡。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子扔給百里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骯髒汗臭,肚子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捲佐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乾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只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慄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歷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裡一定到處是鬼。在鐘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裡,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紮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裡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饑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只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裡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面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百里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子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只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吉羅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裡只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顛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於她,就像韋德和百里茜那樣屬於她,因此,只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扎。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丟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里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麵。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悽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松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別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那是個鬼呢!"百里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只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百里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仿佛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百里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裡的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裡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絕不幹。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幹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只幹家務活呢。”“你是個傻黑子。我爸幹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只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里茜驚恐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里茜並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系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系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儘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可憐的傢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於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面一步一聲哀叫。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空無人跡,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Rx房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著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只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裡。快!"百里茜一面悲歎,一面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掛住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子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夥子,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幹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想著,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掙扎——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里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自己啪噠啪噠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她只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只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理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裡。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裡坐下,別動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裡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餘的記不起了: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禦掉——“只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可是哪兒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裡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細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拉農場的磚房,儘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朧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像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里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儘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後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隱約出現,站在臺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裡啊!塔拉並不是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裡了。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臺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我回來了!"吉羅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態看著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夢裡。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裡想。

  吉羅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吉羅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裡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仿佛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只得站在那裡,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裡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吉羅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吉羅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使人驀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仿佛吉羅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現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裡鑽出來,波克跑下臺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臺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簷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里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面客房裡。百里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臺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幹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吉羅德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臺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裡握著筆桿,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鍊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抖的饑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吉羅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裡點著呢。”“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裡,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裡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也恢復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臺,寫字臺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拼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復蘇;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儘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吉羅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鬍鬚。波克把蠟燭放到燭臺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僕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裡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沒有玉米了?沒幹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幹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裡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裡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饑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噁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裡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裡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卡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卡也沒好處呀。"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卡,趕快!

  我們就淨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儘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卡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吉羅德坐在房裡。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吉羅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子裡?"她心裡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於愛倫在裡面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裡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鐘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吉羅德!"思嘉心裡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吉羅德在塔拉農場的臺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裡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裡面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吉羅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裡面。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麼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鬆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裡,玉米地裡,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盡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吉羅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傢俱,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裡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吉羅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裡——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鐘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麼——那麼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裡嗎?”“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裡敵人的動靜,沒聽見鐘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樑柱,始終在那裡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簡單地說。

  這時後院走廊上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那是可憐的波克,他四十年來養成了進屋之前先把鞋底擦乾淨的習慣,就像目前這種時候也沒忘記。他小心地提著兩個葫蘆走進門來,可是一股濃烈的酒香已趕在他前面飄進來了。

  “我給灑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進一個小小的葫蘆口,可真不容易呢。”“這就很好了,波克,謝謝你。"她從波克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長柄葫蘆勺,鼻孔立即被酒氣刺激得皺起來。

  “喝了這一勺,爸。"她將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裡,隨即又從波克手裡接過第二勺來。吉羅德像個聽話的孩子,端起酒來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遞來第二勺時他卻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來,送到自己唇邊,這時她看見父親在注視她,眼睛裡隱約流露出不贊成的神色。

  “我知道沒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簡單地說。"不過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還有事要做呢。"她端著勺子深深聞了一下,便迅速喝起來。那熱辣辣的酒像火燙一樣通過喉嚨直吞到肚子裡,嗆得她快流眼淚了。接著,她又一次聞了聞,把勺子端到了嘴邊。

  “凱帝·思嘉,一勺就夠了,"吉羅德這種命令的口吻,思嘉回來後還是頭一次聽到。"你並不懂得酒性,它是會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聲:“醉?我還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這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她又喝了一勺,這時一股緩慢的暖流已進入她的血脈,滲透她的周身,聯手指尖也有點激動了。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是多麼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顆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體內運行。她看見吉羅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裝出他一向很喜歡的那副淘氣笑容來。

  “它怎能讓我醉著呢,爸?我是你的女兒。難道我沒有繼承克萊頓郡那個最冷靜的頭腦嗎?”他那張憔悴的臉上幾乎浮出微笑來。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興奮。她又把酒遞回給他。

  “你再喝一點吧。然後我就扶你上樓去,讓你上床睡覺。"她趕緊住口,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是她對韋德說話的口氣呢。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這是不尊重的。不過他還在等她說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覺,"她小聲補充說,"再給你喝一口——或者就把這一勺都喝了,然後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讓凱帝·思嘉留在這裡,這樣你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順從地喝了一些,然後,她挽住他的胳臂,扶著他站起來。

  “波克……”

  波克一手提著葫蘆,一手挽著吉羅德。思嘉端起閃亮的蠟燭,三個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盤旋樓梯,向吉羅德的房間走去。

  蘇倫和卡琳的房間裡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裡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門進去,房間裡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面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可能大夫們會說,一間病房最怕的是吹風,可是要叫她坐在這裡,那就非有空氣不可,否則會悶死的。她把三個窗子都打開,放進外面的橡樹葉和泥土平息,不過這新鮮空氣對於排除這間長期關閉的房子裡的腐臭味並沒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蘇倫同樣的形容消瘦,面色蒼白,她們時睡時醒,醒時便躺在那張高高的四柱床上,瞪著大眼低聲閒聊。在過去光景較好的日子裡,她們就一起在這張床上喁喁私語慣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還擺著一張空床,一張法蘭西帝國式的單人床,床頭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愛倫從薩凡納帶來的。愛倫死前就睡在這裡。

  思嘉坐在兩個姑娘身旁,癡呆呆地瞧著她們。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搗鬼了。有時候,她的兩個妹妹好像離她很遠,體積很小,她們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像蟲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隨即她們又顯得很大,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她沖來。她疲倦了,徹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來,睡它個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來睡覺,醒來時感到愛倫在輕輕搖著她的臂膀,說:“晚了,思嘉。你不能這樣懶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只要愛倫還在,或者她能找到一個比愛倫年紀大,比她更加聰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該多好啊!要是有個人可以讓她把頭鑽進懷裡,讓她把自己身上的擔子挪到她肩上,該多好啊!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迪爾茜走進屋來,她懷抱著媚蘭的嬰兒,手裡提著酒葫蘆。她在這煙霧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裡顯得比思嘉上次看見她時瘦了些,臉上的印第安人特徵也更加明顯:高高的顴骨越發突出,鷹鉤鼻也顯得更尖,棕紅色的皮膚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銅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蘭的嬰兒偎在她懷裡,他把那張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貪饞地壓在黑黑的xx頭上,吮著吮著,一面抓著兩個小拳頭撐住那溫軟的肌膚,就像只小貓偎在母親肚子上溫暖的絨毛中似的。

  思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放在迪爾茜的肩膀上。

  “迪爾茜,你留下來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兒那麼好,把俺和小百里茜買了來,你媽又那麼和善!”“迪爾茜。坐下。這嬰兒吃得很好吧?媚蘭小姐怎麼樣?”“這孩子就是餓了,沒什麼毛玻俺有的是奶給這餓了的孩子吃。媚蘭小姐也很好,她不會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著操心。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點神經質,為這孩子給嚇怕的。俺剛才拍了拍她,給她喝了點葫蘆裡剩的酒,她就睡了。"這麼說,玉米威士卡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給小韋德也喝上一點,讓他別再打嗝兒了。還有,媚蘭不會死了。艾希禮回來時——要是他真會回來的話……不,這些也以後再去想吧。該想的事多著呢——以後再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作出決定。要是能夠把結帳的時間永遠推遲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這裡,突然一躍而起,因為她聽見外面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和有節奏的喀嘣——喀嘣——的聲響,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面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臺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麼她的神經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口。騎馬上就要到她這裡來了——愛倫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仿佛一無所求,她靜靜地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xx頭不在嘴裡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遝的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麼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仿佛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那麼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

  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鬆馳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裡緊緊地偎過埃思嘉想,這裡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倫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麼辦呀?哦,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倫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倫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只有傷心和煩惱。只有重擔,寶貝兒,只有重擔。"任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裡不斷嗡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餘幾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裡。她的擔子永遠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裡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贊成的眼光打量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還有,你的臉也曬黑了!"儘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採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嬤嬤一面彎下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面傷心得熱淚盈眶了。

  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倫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來。思嘉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乾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倫只裹著一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裡,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面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嬤嬤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塊舊圍裙殘餘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裡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倫小姐害死了。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倫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斯萊特裡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麼進來的?”“他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裡小姐的女兒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裡小姐急忙跑到這裡求愛倫小姐,她幹嗎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倫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倫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裡照料埃米。而且愛倫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麼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倫小姐像個雀兒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倫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倫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些幹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倫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只擔心兩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藥,什麼也沒有。有天夜裡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她不許吉羅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麼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過我——呼喚過我呢?”“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

  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麼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裡滾出來,堆到後院裡,嘴裡大聲嚷著'看這佐治亞最大的篝火呀!'一會兒就化成灰了!"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像早晨一樣。咱們給嚇得什麼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燒了。那時這屋裡一片雪亮,簡直從地上拾得起針來。後來火苗伸進了窗子,好像把愛倫小姐給驚醒了,她在床上筆直坐起來,大聲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力浦!菲力浦!'俺可從沒聽見過這樣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嬤嬤站在那裡像變成了石頭似的,瞪大眼睛盯著迪爾茜,可是思嘉把頭低下來用雙手捧著尋思起來。菲力浦——他是誰,怎麼她臨終時這樣叫他呢?他和母親有什麼關係?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她已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癡呆,她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倫的女兒一如愛倫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只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毀,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麼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倫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吉羅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倫。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裡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捨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仿佛空氣就是她的兩隻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往葫蘆裡看了看。葫蘆裡還剩下些威士卡,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只不過帶來一股緩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裡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裡,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的姑娘,蹲在床邊的醜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裡烤肉香,聽到黑人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麼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個孩子似的,多麼舒服啊!她歎息著放鬆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鐘——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裡,房間裡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卡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擺脫了疲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麼地方,那裡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裡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復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吉羅德和愛倫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捨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只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杠。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紮在這血紅的土壤裡吸取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於裡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倫的首飾到鐘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裡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鬆散的時鐘,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儘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吉羅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倫挺起腰杆戰勝了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倫王朝覆滅時倖存下來,到美國佐治亞肥沃的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系族人曾經與愛爾蘭志願兵一起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只有戰鬥。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裡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她所面臨的戰鬥,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裡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只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裡,"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渾身酸痛,發僵,這是長途跋涉和顛簸的結果,現在每動一下都感到困難得很。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緋紅,起泡的手掌也綻裂了。舌頭上長了舌苔,喉嚨幹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頭總是發脹,連轉動一下眼睛也覺得不舒服。胃裡常常有作嘔的感覺,這使她想起懷孕時的日子來,吃早點時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山芋就受不了,連那氣味聞聞也不行。吉羅德可能會說這是頭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應,現在活該她受苦了,好在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儼然一個鬚髮花白的龍鍾老人,一雙視力衰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腦袋略略點著,顯然在諦聽愛倫的衣裙啊啊聲,聞著那檸檬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後,他便喃喃地說:“我們得等等奧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脹痛的頭,用驚疑的目光望著他,同時看見站在吉羅德椅子背後的嬤嬤在使眼色。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隻手模著喉嚨,俯視著早晨陽光下的父親。他朝她茫然地仰望著,這時她發現他的手在顫抖,頭也在微微擺動。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樣依靠吉羅德來發號施令,來指點她做這做那,而現在——怎麼,他昨天晚上還顯得很正常呢。儘管已經沒有往常那樣的神氣和活力了,但至少還告訴了她一段連貫的情節,可如今——如今他連愛倫已經去世的事也不記得了。北方佬的到來和愛倫的死這雙重打擊把他打懵了。思嘉正要開口說話,但嬤嬤拚命搖頭,同時撩起圍裙揩試她發紅的眼睛。

  “哦,難道爸神志不清了嗎?”思嘉心想,她那本來震顫的頭在這新的刺激下覺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頭暈眼花罷了。他會好的,看來他是有點不舒服。他一定會好的。

  要是他不會好,我怎麼辦呢?——我現在不去想這些。我現在不去想他或者母親,或者任何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經受得了以後才去想。要想的事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沒有辦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這些有辦法的事呢。”

  她一點飯沒吃就離開飯廳,到後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裡遇到了波克,只見他光著腳,披著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爛不堪了的禮服,坐在臺階上剝花生。她的腦袋還在轟響和震顫,而耀眼的陽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憑藉自己最大的毅力才勉強站在那裡,並儘量簡短地跟波克交談,把母親平常教她對待黑人的那套規矩和禮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開口便突如起來提出問題,並果斷發佈命令。波克翻著眼睛手足無措了。愛倫小姐可從不曾這樣斬釘截鐵地對人說話,即使發現他們在偷小母雞和西瓜也不用這樣的態度呢。思嘉又一次問起田地、園子、牲口,那雙綠眼睛閃著嚴峻的光芒,這是波克以前從未見過的。

  “是的,小姐,那騎馬死了,躺在我拴著它的地方,鼻子還伸在它打翻的那只水桶裡呢。不,小姐,那頭母牛沒有死。

  你不知道嗎?它昨天晚上下了個牛犢呢。這就難怪它那樣叫了。”“你家百里茜能當一個上好的接生氣了,"思嘉挖苦說,"她說過牛那樣叫是因為奶袋發脹呢。”“那麼,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當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圓滑地說,”不過咱們總算運氣好,因為牛犢會長大成母牛,會有大量的牛奶給兩位小姐喝。照那個北方佬大夫說的,她們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說下去吧。有沒有留下什麼牲口?”“沒有,小姐。除了一頭老母豬和一窩豬崽,啥也沒有了。

  北方佬來的那天,我把它們趕到了沼澤地裡,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裡去找呢?那老母豬壞透了。”“我們會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驚,也有點惱火了。

  “思嘉小姐,這種事情是幹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歷來是幹家務活的呀。”思嘉仿佛覺得有個小小的惡魔拿著鉗子在她的眼球背後使勁拔似的。

  “你們兩個要把母豬逮回來——要不就從這裡滾開,你那些幹大田活的人一樣。”波克頓時忍不住要哭了。眼淚汪汪,唔,要是愛倫小姐健在,就好了。她為人精細,懂得幹大田活和幹家務活的黑人之間的巨大區別呢。

  “滾開嗎,思嘉小姐?我滾到哪裡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不過任何一個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勞動,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兒去嘛。你也可以把這一點告訴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麼,我們的玉米和棉花怎麼樣了,波克?”“玉米嗎?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們在玉米地裡放馬,還把馬沒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帶走了。他們把炮車和運貨車開過棉花田,把棉花全毀了,只剩下小河灘上那邊很少幾英畝,那是他們沒有注意的。不過那點棉花也沒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錯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農莊往常收穫棉花包數,不覺更加頭痛了。才三包啊!這個產量跟好吃懶做的斯萊特裡家比也好不了多少。更為糟糕的是,還有個納稅的問題。聯盟政府收稅是拿棉花當稅金的,可這三包棉花連交稅也不夠呢。不過,既然所有幹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連摘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麼這個問題對思嘉或對聯盟政府都沒有多大關係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這些了,"她暗自說道。"不管怎麼說,爸應當管這種事情,納稅總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現在也不去想他吧。聯盟政府休想撈到它的稅金了。目前我們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們有沒有人到'十二橡樹'村或麥金托什村去過,看看那邊園子裡還留下什麼東西沒有?”“小姐。沒人去過,俺沒離開過塔拉。北方佬會逮俺呢。”“我要派迪爾茜到麥金托什村去。說不定她會在那裡找到點什麼。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誰陪你去呢?”

  “我一個人去。嬤嬤得留在家裡照料姑娘們,吉羅德先生又不能——"波克令人生氣地大喝了一聲。"十二橡樹村"可能還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波克。叫她馬上動身。告訴迪爾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豬和那窩豬崽找回來。"她說一不二吩咐,末了轉身就走。

  嬤嬤的那頂舊遮帽儘管褪色了但還乾淨,掛在後院走廊的釘子上,現在思嘉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從巴黎給她帶來的那頂飾著彎彎翠羽的帽子來。她拿起一只用橡樹皮編制的籃子,從後面樓梯上走下來,每走一步腦子就跟著震盪一次,她覺得從頭蓋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邊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滾燙的,兩旁的棉花地都荒廢了。路上沒有一棵可以遮蔭的樹,陽光直射下來,穿透了嬤嬤那頂遮陽帽,仿佛它不是又厚又帶有印花布襯裡,而是薄紗做的一般。同時塵土飛揚,紛紛鑽入她的鼻孔和喉嚨裡,她覺得只要一說話,乾燥的粘膜就會破裂。深深的車轍把大路割得遍體鱗傷,那是騾馬拖著重炮碾過之處,兩旁都有車輛軋成的紅色溝渠。棉苗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騎兵步兵都被炮兵擠出這狹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裡,他們一路踐踏著一叢叢翠綠的棉樹,把它們踩入泥土,給徹底毀了。在路上或田裡,到處可以看到帶扣,馬嚼子和馬鞍的碎皮件,還有踏遍的水壺、彈藥箱的輪子、鈕扣、軍帽、破襪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軍時丟下的種種七零八碎的東西。

  她走過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磚牆,是家族墓地的標誌,但她儘量設法不去想她三個弟弟的小小墳旁邊新添的那座墳墓。啊,愛倫——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光禿的山坡,經過斯萊特裡家住宅遺址上的一堆灰燼和半截殘存的煙囪,恨不得整個家族都跟這房子同歸於盡了。要不是為了斯萊特裡家的人——要不是為了那個淫猥的埃米(她跟他們的監工養了個私生子),愛倫是不會死的!

  一顆尖石子紮破了她腳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聲。她在這裡幹什麼呢?思嘉·奧哈拉,全縣聞名的美人,塔拉農莊的寵兒,幹嗎會在這岐嶇的山道上幾乎光著腳行走呢?她這雙嬌小的腳生來是要跳舞,而不是瘸著走路的;她這雙小巧的便鞋也是從光亮的綢裙底下勇敢地窺探男人,而不是用來收容小石子和塵土的。她生來應當受到縱容和服侍,可如今卻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襤褸,餓著肚子到鄰居園子裡去尋找吃的了。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避開塔拉農場裡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襪,沿著長滿青苔和樹蔭濃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橋燒毀了,可是她知道再過幾百碼到河床狹窄的地方有座獨木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然後費力地爬上山坡,從這裡到"十二橡樹”村只有大約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樹高聳在那裡,從印第安時代以來一直是這樣,不過現在樹葉被火熏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燒毀有的烤焦了。在它圍著的那個圈子裡,就是約翰·威爾克斯家住宅的遺址。這幢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廈高踞在小山頂上,白柱長廊,莊嚴宏偉,可現在已淪為一片廢墟。那個原來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燒黑了的粗石牆基和兩個巨大的煙囪,便是這幢大廈所在的唯一標誌。有根圓柱還燒剩一半,橫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叢壓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圓柱上坐下來;面對這景象她十分傷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荒涼深深地觸動了她,因為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裡,在她腳下的塵土中,就是威爾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業啊!這就是那個親切而彬彬有禮的家庭的下場,這個家庭曾經隨時歡迎她,而且她還在天真的美夢裡渴望過要當它的女主人呢。她在這裡跳過舞,吃過飯,調過情,還懷著嫉恨心裡看媚蘭怎樣迎著艾希禮微笑。也是在這裡,在陰涼的樹蔭下,當她說願意跟查理斯·漢密爾頓結婚時,他曾多麼狂熱地緊緊捏著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禮,"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讓你回來看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艾希禮是在這裡跟他的新娘結婚的,可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永遠也不會帶著新娘到這個家來了。在這個她曾經那樣熱愛的盼望來管理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成親和生兒育女了。這所住宅已經死亡,對於思嘉來說,而且好像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燼中死了。

  “我現在經受不祝我現不去想它。以後再想吧,"她大聲說著,回過頭去不管它了。為了尋找那個園子,她在廢墟中蹣跚行走,經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經細心照料過而現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壇,橫過後院,穿過熏臘室、庫房和雞圈。

  雞圈周圍的籬笆已經毀壞了,一行行原來整整齊齊的常綠植物也像塔拉農場的一樣遭到了厄運。柔潤的土地上滿是深陷的車轍和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裡。這裡已沒有一點點可以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又經過後院回來,朝住宅區那排粉刷過的棚屋走去,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毫無反應,連一聲狗吠也沒有。顯然,威爾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個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園子,因此走到住宅區時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沒有遭災,給留了下來。

  她沒有白找,終於發現了蘿蔔和捲心菜,後者由於缺水已經蔫了,但還沒有倒伏;還有棉豆和青豆,雖然發黃,但還是可以吃的。不過她這時已十分疲倦,這些東西引不起她太大的興趣了。她坐在土壟上,用顫抖的手掘著,慢慢裝滿了籃子。今天晚上塔拉農場會有一頓美餐了,儘管沒有醃豬肉熬青菜。也許迪爾茜用來點燈的那種臘肉油可以當作調味品用一點。她必須記住要告訴迪爾茜,叫她以後點松枝照明,好將油脂省下來炒菜吃。

  在一間棚屋後面的臺階旁,她發現了一塊紅蘿蔔,這時她突然覺得餓了。她正饞著想吃一個香甜可口的紅蘿蔔呢。幾乎沒來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個蘿蔔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裡去了。這個蘿蔔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咬下的那一塊剛剛落肚,本來餓壞了的空胃就產生反感,她當即伏在柔潤的泥土上艱難地嘔吐起來。

  棚屋裡隱隱飄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氣味,這使思嘉越發感到噁心,她無力反抗,只得繼續幹嘔著,直鬧得頭暈眼花,覺得周圍的棚屋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過了好一陣,她虛弱地趴在地上,覺得泥土又柔軟又舒移,像個羽絨枕頭似的,這時她的思想在懶懶地到處飄遊。她,思嘉·奧哈拉,躺在一間黑人棚屋的後面,在一片廢墟當中,因過度疲乏虛弱而無法動彈,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會管她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許多麻煩,不能為她操心了。可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她思嘉·奧哈拉身上,她本來是什麼也不做,連伸手從地板上拾起一隻襪子或系系鞋帶之類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小小的令人頭疼的毛病和壞脾氣,便是在嬌慣縱容和一味迎合的環境中養成的。

  太虛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無法擊退那些記憶和煩惱,只好任憑它們紛紛襲來,包圍著她,像兀鷹等待著一個人咽氣似的。她再也沒有力氣這樣說:“我以後再去想爸、媽、艾希禮和這片廢墟——是的,等我經受得住再去想吧。”她現在還經受不住,可是她卻正在想他們,無論願意與否。她卻正在想他們。這些思想在她頭上盤旋並猝然撲將下來,把它們的尖嘴利爪戳進她的心裡。她靜靜地躺著,也不知躺了多久,臉貼著塵土,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著已經一去不復返的那種生活方式,展望著未來黑暗可怕的遠景。

  她終於站起來,又看見了“十二橡樹”村一片焦黑的廢墟,她的頭高高地揚著,但她臉上那種顯示青春美麗和內在溫柔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死了的總歸是死了。往日悠閒奢侈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於是,當思嘉把沉甸甸的籃子挎在臂彎裡時,她已經定下心來要過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沒有回頭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來50年裡,整個南方會到處有那種帶諷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後看,回顧逝去的年代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傷心的記憶,並且以擁有這些記憶為極大驕傲來忍受眼前的貧困。可是思嘉卻不是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向後看。

  她凝視著那些燒黑了的基石,並且最後一次地看見“十二橡樹”村仍像過去那樣屹立在她眼前,富麗堂皇,充分像征著一個族系和一種生活方式。然後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只沉重的籃子把她的臂彎都快吊斷了。

  她肚裡空空,餓得不行了,這時她大聲說:“憑上帝作證,憑上帝作證,北方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闖過這一難關,以後就不會再挨餓了。不,我家裡的人誰也不會挨餓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殺人——憑上帝作證,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塔拉那麼寂靜,與世隔絕,幾乎造成了魯賓遜的孤島,世界就在幾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濤滾滾的大洋橫亙在塔拉和鐘斯博羅和毗鄰的幾家農場之間似的。隨著那匹老馬死亡,他們喪失了一種交通工具,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步行那麼遠的路了。

  有時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來,或者為生活潑命掙扎,為三個生病的姑娘無窮無盡的操勞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正側耳傾聽那些熟悉的聲音——住宅區黑人孩子尖利的笑聲,從田野回來的吱吱嘎嘎的大車聲,吉羅德的公馬在放收地飛馳而過時雷霆般的轟轟聲,馬車在車道上駛來的轔轔聲以及鄰居們偶爾進來閒聊時的說笑聲,等等。可見結果她什麼也看見。大路上靜靜的,杳無人影,從來不見一團紅色的塵霧預告有客人到來。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裡,人們仍在自己的屋頂下安然吃飯睡覺。有的地方,姑娘們穿著翻改過三次的衣裳正在快樂地調情,高唱著《到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時》,就像幾星期前她自己還在做的那樣。有的地方還在打仗,炮聲隆隆,城市起火,士兵們在臭氣熏天的醫院裡緩緩地潰爛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著腳、穿著髒粗布衣裳的軍隊還在行進、戰鬥,打瞌睡,餓肚子,疲憊不堪而希望業已消失。有的在佐治亞山區什麼地方,北方佬軍隊仍漫山遍野,他們吃得好好的,沿著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戰馬……離塔拉不遠處就是戰爭,就是紛紛攘攘的世界,可是在農場裡,戰爭除了作為記憶已不復存在,這些記憶每當你筋疲力竭便會襲上心頭,你必須奮力擊退,在腹內空空或處於半空虛狀態,並要求你予以滿足時,世界便暫時退避,讓生活把自己改組成兩種相互關聯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樣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為什麼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記憶力呢?思嘉能夠忘記傷心事,可就是忘不了饑餓,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當記憶還沒有把戰爭和饑餓帶回她心上時,她會蜷在那裡迷迷糊糊地等待著煎臘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總是使勁地聞著聞著,仿佛真正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這才完全醒過來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蘋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連這樣簡單的食品也從來是不夠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見它們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時開飯的情形,比如,那燈火輝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時他們對於食物是多麼不在乎,多麼奢侈浪費啊!卷子,玉米松餅、小甜麵包、雞蛋餅,滴滴答答的黃油,每頓飯都有。餐桌的一端擺著火腿,另一端是烤雞。成鍋的藍菜燉得釅釅的,上面飄著一層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盤裡,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燉秋葵,拌在濃濃的奶油調味汁裡的胡蘿蔔,等等,餐後有三樣點心供每人自己挑選,它們是巧克力餅乾,香草奶油糕和堆滿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這些噴香可口的食物時,她不禁要傷心得落淚,而戰爭和死亡卻不曾做到這一點,同時這種回憶也能使她由轆轆饑腸轉而噁心欲嘔。關於食欲,嬤嬤是很替她傷心的的,因為一個19歲姑娘的正常食欲,由於她從未聽說過的持續不停的艱苦勞動而增加了四倍。

  對於食欲的這種煩惱,在塔拉農場並不只她一個人有,實際上她無論走到哪裡,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張饑餓的臉。卡琳和蘇倫也很快會有病癒時難以滿足的饑餓感了,甚至小韋德也經常不斷地抱怨:“韋德不愛吃洋芋。韋德肚子餓。"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點,思嘉小姐,俺的哪個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子裡不多裝點東西,俺就劈不動木柴了。”“孩子,這種東西俺實在吃不下去了。”“女兒,難道咱們就經常吃山芋嗎?”唯獨媚蘭不訴苦。媚蘭,她的臉愈來愈消瘦,愈來愈蒼白了,甚至睡覺時也在抽搐。可她總是說:“我不餓。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給迪爾茜吧。她奶著兩個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從來不覺得餓的。"不過,正是她的這種溫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訴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對別人可以挖苦地痛駡一陣,可是面對媚蘭現在這種無私的態度卻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又十分惱火。吉羅德、黑人們和韋德現在都親近媚蘭,因為媚蘭即使虛弱也還是親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來卻既不親切也沒有一點同情心了。

  韋德尤其經常到媚蘭房裡去。看來韋德有點不對頭,但究竟是什麼毛病,思嘉沒有工夫去細究。她聽了嬤嬤的話,認為這孩子肚子裡有蛔蟲,便給他吃了愛倫常給黑人小孩吃的幹草藥和樹皮。可是這種驅蟲劑卻使韋德越來越蒼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當一個人放在心上了。韋德只不過是又一個累贅,又一張需要喂飽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機過去了,她會跟他玩,給他講故事,教他拼音,可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致。而且,由於韋德常常在她最疲勞和煩惱的時候顯得礙手礙腳,她還時常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惱的是,她的嚴厲訓斥竟把他嚇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樣子實在又天真又可憐。她不明白,這孩子怎麼經常生活在一種大人無法理解的恐怖氣氛中。可以說恐懼每天和韋德作伴,這種恐懼震撼著他的心靈,使他在深夜也會驚叫醒來。任何一種突如起來的喧聲或一句咒駡的話都會使他嚇得發抖。因為在他心目中,喧聲和惡言惡語是跟北方佬連在一起的,他對北方佬當然比對百里茜用來嚇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圍城的炮聲打響以前,他一直過的是愉快平穩而寧靜的生活。他經常聽到的都是些寵愛親切的話,儘管他母親沒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裡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那天夜裡和第二天白天,他頭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聽到了母親對他的高聲叫駡。桃樹街上那幢可愛的磚房裡的生活,他所經歷過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這一損失是他永遠也無法從中恢復過來的。從亞特蘭大逃走以後的經過他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後面,他們會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塊。他至今仍然在害怕這個。每當思嘉大聲責備他時,他便模糊地記起她第一次罵他時那種恐怖感,很快便嚇得一聲不響了。這樣,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種粗暴的聲音永遠聯繫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親。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開始回避她。有時她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閒,想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可結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惱。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更叫人難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韋德把媚蘭的床邊當避難所,在那裡悄悄地玩著媚蘭教給他的遊戲,或聽她講故事。他敬重"姑姑",因為她聲音溫柔,笑容滿面,從來不說:“別鬧,韋德!看你叫我頭疼死了,"或者"別煩人了,韋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沒功夫也沒思想來愛撫他,但是看到媚蘭這樣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發現他在媚蘭床上立蜻蜓,並且倒下來壓到了媚蘭身上,她便抽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沒有別的好玩,偏要這樣跟生病的姑姑搗亂?好,快到後院玩去,別再到這裡來了。"可是媚蘭伸出瘦弱的胳臂,把號啕的孩子拉了過來。

  “好了,好了,韋德。你並不想跟我搗亂,是嗎?思嘉,他沒有煩我呢。就讓他留在我身邊吧。讓我來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頭已經夠忙的了,哪能顧上他呀。”“別傻了,媚蘭,"思嘉乾脆說。"看來你不會很快好的。

  要再讓韋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說,韋德,我要是再看見你在姑姑床上胡鬧,就狠狠揍你。現在別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該學做個大孩子了。"韋德飛跑到樓下躲起來。媚蘭咬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嬤嬤站在穿堂裡也看見了這情景,氣得橫眉瞪眼,直喘粗氣。但是以後好幾天誰都沒有反駁思嘉一聲,他們都害怕她那張利嘴,都害怕這個正在悄悄成長的新人物呢。

  思嘉現在已處於塔拉的最高統治地位,而且像別人一樣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壓人的本能也暴露出來了。

  這並非因為她本性殘暴,而是因為她心裡害怕,對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別人發現她無能而拒不承認她的權威,所以才採取了粗暴的態度。此外,她也覺得動輒訓人並相信人家對她畏懼是頗為有趣的事。思嘉發現這樣可以使她過分緊張的神經放鬆一些。她並非看不到自己的個性正在改變這一事實。

  有時她隨意發號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嬤嬤也嘟囔著:“有的人近來擺起架子來啦,"她這才驚覺自己怎麼這樣不客氣了。愛倫曾經苦心灌輸給她的所有那些禮貌與和藹態度,現在全都丟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陣涼風吹過後樹葉都紛紛掉落了一樣。

  愛倫曾一再說:“對待下人,尤其對黑人,既要堅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黑人就會整天坐在廚房裡閒聊,談過去的好光景,說那時幹家務活的黑人不作興下大田,等等。

  “要愛護和關心你的兩個妹妹。對那些受苦特別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愛倫說,"遇到人家傷心和處境困難,要給他們安慰和溫暖。"可現在她並不怎麼愛護兩個妹妹。她們簡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負擔。至於照顧她們,她不是在給她們洗澡、梳頭、供養她們,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裡路去尋找吃的嗎?她不是在學著給母牛擠奶,即使提心吊膽怕那擺弄著犄角的傢伙會傷害她,也沒有動搖過嗎?說到和平,這完全是浪費時間。要是她對她們太和平了,她們就會長期賴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們儘快起來,給她增添雙手幫著幹活呢。

  她們在慢慢康復,但仍然消瘦而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們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裡世界發生了變化。北方佬來過了,母親死了,家裡的黑人跑了。這三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她們心目中無法接受的。有時她們相信自己一定還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些事情根本不曾發生。思嘉竟變得這樣厲害,這無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當她坐在她們床腳邊,設想她們病好以後她要叫她們做的工作時,她們總是注視著她,仿佛她是個妖魔似的。要說她們再也沒有一百個奴隸來幹活了,那她們是無法理解的。她們無法理解,一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幹起這勞力活來了。

  “不過,姐姐,"卡琳說,她那張幼稚得可愛的臉上充滿了惶惑的神色,"我不會劈柴火呀!那會把我的手給毀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帶嚇人的微笑回答,同時伸出一雙滿是血泡和繭子的手給卡琳看。

  “我看你這樣跟小妹和我說話,實在太嚇人了!"蘇倫驚叫道,"我想你是在僕人,是在嚇唬我們吧。要是母親還在,她才不讓你對我們這樣說呢!劈柴火,真是!"蘇倫懷著無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著大姐,覺得思嘉說這些話的確是太可恥了。蘇倫是死裡逃生,而且失去了母親,現在又這樣孤單害怕,她需要人們來愛撫和關懷呀!可思嘉不這樣,她每天只坐在床腳看著,那雙吊著眼角的綠眼睛裡閃著新的可惡的光輝,稱讚她們的病好多了,並一味談什麼起床、做飯、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樣子,她對這些可怕的事還津津樂道呢。

  思嘉的確對此很有興趣。她之所以威脅那幾個黑人,折磨兩個妹妹的情感,不僅是因為太苦惱,太緊張,太疲乏,只能這樣,而且還因為這可以幫助她忘記自己的痛苦——她發現母親告訴她的有關生活的一切都錯了。

  她母親教給她的一切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沒有想過愛倫不可能預料到她教養女兒時的那種文明會崩潰,不可能預告設想她培養女兒們去好好適應的那種社會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沒有想過,愛倫當時所瞻望的是一個平靜歲月的未來遠景,就像她自己經歷的太平年代那樣,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溫柔善良,高尚厚道,謙虛誠實。愛倫說過,婦女們只要養成了這些品德,生活是不會虧待她們的。

  思嘉只是絕望地想道:“沒有,沒有,她的教導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厚道能給我什麼好處,當今世界,溫柔有什麼用?還不如當初象黑人那樣學會犁田、摘棉花呢。啊,母親,你錯了!"她沒有心平氣和想一想,愛倫那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殘酷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所有的標準和價值觀都變了。她僅僅看到,或者自以為看到她母親錯了,於是就趕緊掉轉頭向這個新世界走去,而對於世界她事先是沒有準備的。

  唯獨她對塔拉的感情沒有改變。她每次疲乏地從田野裡回來,看見那幢建築得並不怎麼整齊的白房子時,總要感到滿懷激情和歸家的歡樂。她每次站在窗口望著那翠綠的牧嘗紅紅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澤林地時,總是充滿著新鮮的美感。她熱愛這個有著蜿婉的紅土丘陵的地方,熱愛這片美麗的的包含有血紅、深紅、朱紅各種紅色而又奇跡般地生長叢叢灌木的土地。這種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個永不變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土地了。

  她看著塔拉時,便能部分地理解戰爭為什麼會打起來了。

  瑞德說的人們為金錢而戰,那是不對的。不,他們是為犁溝整章的廣袤耕地而戰,為放養牲口的碧綠牧場而為緩緩蜿蜒的黃色河流而戰,為木蘭樹中蔭涼的白色房子而戰。只有這些東西才值得他們去拚死爭奪,去爭奪那些屬於他們和他們子孫的紅土地,那些為他們的子子孫孫生產棉花的紅土地。

  塔拉那些被踐踏的耕地現在是留給思嘉的唯一財富,因為艾希禮和母親已經死去,吉羅德又在戰爭折磨下變得十分衰老,而金錢、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記起一次與父親之間關於土地的談話,當時父親說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奪取的東西,而她自己竟那樣幼稚無知,沒有瞭解其中的意義。

  “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對於任何一個愛爾蘭血統的人來說,他們所賴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它是唯一值得你為之工作、戰鬥和犧牲的東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們為之戰鬥的。她簡單而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場戰鬥。誰也休想從她手中把塔拉奪走。誰也休想使她和家裡的人外出漂流,去靠親戚們的施捨過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讓這裡的每個人都累斷脊樑,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六章

  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湧起。沒法找到醫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儘管現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場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希望吉羅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會主持家政,可是兩周以來這個希望逐漸幻滅了。現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樂意與否,這個農場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這雙毫無經驗的手去安排呢。因為吉羅德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那麼毫不關心塔拉,那麼溫厚隨和。每當她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總是這樣回答:“你認為最好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女兒。"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說,"孩子,跟你媽商量呀。"他再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了,這個事實現在思嘉已經心安理得地承認,那就是說吉羅德將永遠等待愛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是在某個邊境地區,那兒時間靜止不動,而愛倫始終在隔壁房間裡等著他。他的生存的主發條已經在愛倫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魯莽和無窮的活力。愛倫是吉羅德·奧哈拉平生演出過的那場鬧劇的觀眾,現在台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而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還留在空空的舞臺上等待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裡很安靜,因為除了思嘉、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裡找母豬去了。就連吉羅德也來了點勁兒,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翻過的田地裡艱難地向那裡走去。蘇倫和卡琳哭了一陣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麼兩次,因為一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眼淚使簌簌地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媚蘭那天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夾在兩個嬰兒中間,一隻臂彎裡偎著一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隻同樣溫柔地摟著一個黑色卷髮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韋德坐在床腳邊,在聽一個童話故事。

  對思嘉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因為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一路經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很久沒出聲了。她臥室的窗外也沒有鳥雀啁啾,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過一把矯椅放在敞開的窗口一眺望著屋前的車道、大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常她把裙子擦過膝蓋,將下巴擱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尋思。她身邊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不時把起泡的腳伸進水裡,一面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裡煩躁起來,下巴鑽進了臂彎裡。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氣的時候,這只腳尖卻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豬的。為了把小豬一隻只捉回來,他們已經花了一星期,現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沒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們一起在沼澤地裡,她就會拿起繩索,高高卷起褲腳,很快把母豬套祝可是把母豬抓到以後——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麼樣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窩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後呢?生活還得過下去,食欲也不會減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連從鄰園子裡找來的那些蔬菜也所餘無幾了。他們必須弄到幹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啊,還有許許多多東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種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這些東西從哪兒來,她又怎麼買得起呢?

  她已經偷偷看過吉羅德的口袋和錢櫃,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聯盟政府的債券和三千元聯盟的鈔票了。這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帶諷刺意味地想,因為現在聯盟的妻子已經一文不值啦。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麼把它拉回塔拉來呢?上帝為什麼讓那匹老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來的那個可憐的畜生還在,那也會使他們的生活大為改觀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于在大路對面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馬駒子,以及吉羅德的到處風馳雷動般飛奔的大公馬——啊,哪怕是倔強的騾子,只要它們還有一起留下來,該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緊——一旦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鐘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願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完全燒毀了,她也一定要在那裡找到一個能教她怎樣弄到食物的人。這時韋德那張痛苦的小臉浮現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著他不愛吃山芋;他要一隻雞腿,一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裡燦爛的陽光仿佛忽然被雲翳遮住,樹影也模糊起來,思嘉眼裡已經淚汪汪的了。她緊緊抱著頭,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也沒有用。只有你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哭才有點意思。於是她伏在那裡使勁抿著眼皮不讓淚水掉下來,但這時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不免暗暗驚訝。不過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裡,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響,這已經不足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隨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著。這是一騎馬——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傢伙,一臉蓬亂的黑鬍鬚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藍軍服上。他在陽光裡眯著一雙小眼睛,從帽檐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個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裡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兩隻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思嘉心中象萬花筒般閃映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於壞人襲擊孤單婦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裡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裡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面飛跑下樓,一路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臺階,偷偷地進了過廳,她才知道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抖,無法動彈,只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現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現在他進了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仿佛有把刀子紮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散得無影無蹤了。廚房啊!廚房的爐火正燉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里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儘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

  思嘉忍著饑餓等待別的人回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傢伙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只好慢慢地餓死,可現在又回來偷這點剩餘的東西。思嘉肚子裡饑腸轆轆,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著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她悄悄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理斯生前佩帶但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牆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裡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子彈來。她竭力鎮靜著把子彈裝進槍膛裡。接著,她躡手躡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手扶著欄杆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面的裙褶裡。

  “誰在那裡?"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血脈在耳朵裡轟轟地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在接著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裡面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瞄著手槍,另一隻手拿著那個木針線盒,裡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鑽石之類的東西。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裡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嚷不出聲來。她只能從樓梯欄杆上俯身凝視著他,望著他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討好的笑容。

  “那麼這家裡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裡,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杆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是鬍鬚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扳動了。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隨即那個北方佬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裡,把傢俱都震動了。針線盒也從他手裡摔出來,盒裡的東西撒滿一地。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著他那張鬍鬚蓬蓬的臉,只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隻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這時兩股鮮血還在發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思嘉瞧著瞧著,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嫋嫋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仿佛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臟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強了。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是一個連牲畜被宰殺時的哀號或羅網中野兔的尖叫聲不忍聽的姑娘。她意識遲鈍地思索著。殺人了!我沒有犯謀殺罪。啊,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來,心中湧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簡直想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下,並從她赤腳上沾染了鮮血那種暖乎乎的感覺中汲取難得的樂趣。她總算替塔拉農場——也替愛倫打出了復仇的一擊了。

  樓上穿堂裡傳來急促踉蹌的腳步聲,接著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丁當聲。這時思嘉恢復了時間和現實的概念,她抬頭一看,看見媚蘭在樓梯頂上,身上只穿了件當睡衣的破襯衫,一隻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理斯的那把軍刀而沉重地耷拉著。媚蘭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旁邊那只針線盒,手裡握著長筒手槍,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裡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著思嘉,那張通常是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峻而驕傲、贊許和喜悅的微笑,這和思嘉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怎麼——怎麼——她也像我一樣啊!她瞭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思嘉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中這樣想著,"她也會幹出同樣的事啊!"她渾身激動地仰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娘,那個讓思嘉從沒好感,只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現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對艾希禮妻子的憎恨,心中湧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種從來不曾被什麼瑣屑情感觸發過的洞察力看見了,在媚蘭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著一把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同時感到媚蘭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思嘉!思嘉!"蘇倫和卡琳怯弱的尖叫聲從關著的房間裡傳出來,同時韋德在哭喊著"姑姑,姑姑!"媚蘭連忙用一個手指抿著嘴,一面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橫過樓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聽聲音她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理斯的那支手槍擦擦,結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死了!"……"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把你爸的手槍打了一響嘛!她也會讓你打的,等你長大些。”“多冷靜的一個撒謊家!"思嘉不由得欽佩地想。"我可不會這麼快就編出來埃可是,他們總會知道我幹了些什麼。幹嗎要說謊呢?"她又低頭看看那具屍體,不過因為怒火和驚駭都已經消失,現在只有滿懷厭惡的感覺,同時兩個膝蓋也因此戰慄起來了。這時媚蘭又掙扎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杆,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床上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蘭嚷著,可媚蘭還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穿堂裡。

  “思嘉,"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里弄出去埋起來才行。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要是旁的人發現他在這裡——"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穩了身子。

  “他一定是單獨一人,"思嘉說。"我在樓上視窗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後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思嘉,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蘭的極力主張和熱情催促下開始心動了,她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麼把他弄去呢?”“我們倆每人抓住一隻腳,把他拖去,"媚蘭果斷地說。

  思嘉雖然不怎麼贊成,可她對媚蘭卻越發敬佩了。

  “我一個人來拖吧。你連只貓也推不動呢。"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床上躺著去,你這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幫忙了,否則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媚蘭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思嘉。"她說著便在思嘉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當思嘉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她又繼續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地——擦這些髒東西,趁那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思嘉——”“嗯?”“你說我們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嗎?他可能有些吃的東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說,深恨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來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聲說,一面掏出一個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媚蘭——媚蘭,我想這裡面全是錢呢!"媚蘭默不作聲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你看,"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軟了。"思嘉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皮夾子。

  “你瞧,媚蘭——你瞧呀!”

  媚蘭看了目的地,覺得眼睛發脹。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聯盟的和聯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光的金幣,一枚十美元和兩枚五美元的。

  “暫時別去數了,"媚蘭看見思嘉動手數那些鈔票,便這樣說。"我們沒時間——”“難道你不明白,媚蘭,這些錢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明白,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我就去拿那個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願意放下錢包。一幅燦爛的遠景就在她眼前擺著——現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畢竟不虧待我們,儘管他採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總算在救助我們了。她坐在那裡凝望著錢包笑個不停,結果媚蘭只得索性把錢包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快!”

  褲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裡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乾,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裡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隻很粗的帶細鏈條的金鐲子、一隻金頂針,一隻小銀盃、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隻鑽石戒指和一副吊著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屍體旁後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然嘍,"思嘉說。"他到這裡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幸虧你把他打死了,"媚蘭溫柔的眼睛嚴峻起來,"現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子,抓住那具屍體腳上的靴子,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麼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於是她轉過身去,面對著屍體,兩隻手各抓起一隻靴子夾在兩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屍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只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扎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裡,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後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吁吁地說。"媚蘭,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那十分尷尬的模樣。於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污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扎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屍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面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只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裡,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Rx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裡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裡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只不過勉強表示讚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裡,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臺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復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裡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當當的耳附子,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麼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裡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裡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裡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裡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裡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瞭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瞭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裡。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復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裡,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裡,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裡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裡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只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幹家務的女僕,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裡已沒有男人,只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裡只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繫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裡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夥子,亞曆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維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儘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裡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裡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麼也不瞭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裡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佔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占著了。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裡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瞭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裡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鐘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只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裡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裡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裡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麼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裡,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幹什麼壞事。"像個幹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裡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幹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子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裡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薩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薩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維吉尼亞軍隊裡!凱薩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裡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幹什麼?”“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麼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裡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裡,"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後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臺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麼。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幹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隻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裡,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麼呢?塔拉到底怎麼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麼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麼——”“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鬆,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復複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仿佛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麼?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儘管她是查理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麼喜歡她,小姐,那麼,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裡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鬆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饑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麼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麼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麼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裡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裡躲起來,躺在那裡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只能躺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裡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裡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事或什麼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麼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裡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瞭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節一直持續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於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他們現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幹,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抓到了,現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在屋基底下的豬圈裡,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叫,鬧得屋裡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後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地區,他們又很慷慨,把家裡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以。

  思嘉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北方佬還是聯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裡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儘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裡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髮的斯萊特裡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幹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復健康的姑娘幹家務,但這裡碰到了一種等級制情緒的反抗,這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幹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復強調自己是幹家務的黑人,不是幹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裡的活也從沒幹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裡,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裡;她是在老夫人臥裡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麼也不說,並且瞪著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這個小傢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裡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麼慢,又不停地唉聲歎氣,結果思嘉只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裡捉野兔和負鼠,到河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裡幹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快又乾淨,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幹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只得臥床休息一周。蘇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裡,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後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後她乾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裡幹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讓甘迺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母親幹起活來比這裡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不是在田裡。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幹。我要到爸那裡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幹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呢。我會把蘇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幹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裡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裡透紅,可現在紅暈已經消失,只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復知覺時發現母親去世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完全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只像個夢遊人似的走來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麼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麼就拿起念珠,嘴裡念念有詞地為她母親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麼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裡,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隻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倫)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裡勞動的只有迪爾茜和百里茜母女倆了。百里茜懶懶散散、時緊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起棉花稈抽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後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幹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她真誠地說。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誇獎時既不高興得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渾身哆嗦。她只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思嘉,並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吉羅德先生和愛倫小姐都對俺很好。吉羅德先生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她,這俺總不能忘記嘛。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記的。俺就擔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沒用埃像她爸一樣,看樣子純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認真。"儘管思嘉請人幫著摘棉花碰到困難,儘管她自己勞動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點點從田裡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定的感覺。塔拉農場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會從這些紅土壤的田地裡復興起來。

  當然,她收穫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聯盟政府的鈔票,因此可以幫助她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後需要時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設法讓聯盟政府把他們徵用的大個子薩姆和其他幹田間活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將要播種啊,播種……想到這裡,她把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眺望著正在變為褐色的深秋原野,仿佛看見明年的莊稼已經茁壯地、碧綠地一畝接一畝綿延在那裡了。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明年春天戰爭已經結束,好日子又回來了。日子總會好過些。無論聯盟方面是勝是敗,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雙方軍隊不彼此襲擊,不管你怎樣都行。

  戰爭一結束,就可以靠一個農場老老實實過日子。啊,只要戰爭結束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的把握取得收穫了。

  現在有希望了。戰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思嘉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騎馬,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第二十七章

  11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圍著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後一道點心,那是嬤嬤用玉米粉和幹越桔加高粱飴糖調製成的。

  戶外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喜滋地搓著兩隻手問道:“是不是到了宰豬的時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準備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嗎?"思嘉咧嘴一笑說。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鮮豬肉,只要這種天氣再持續幾天,我們就——”這時媚蘭插嘴說,湯匙還放在嘴邊。

  “你聽,有人來了!親愛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說。

  深秋爽朗的微風傳來了清晰的馬蹄聲,它像一顆受驚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同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接著才把椅子往後挪動,一起站起來。儘管一時都嚇得沒敢說話,但畢竟聽出了那是薩莉·方丹的聲音。一個小時前她因到鐘斯博羅去路過塔拉,還在這裡停下來閒聊了一會呢。如今大家爭著奔向前門,擠在那裡觀看,只見她騎著一匹汗水淋漓的馬在車道上飛馳而來,她的頭髮披散在腦後,帽子也吊在帽帶上迎風飄動。她沒有勒馬,但一路跑來時向他們揮著手臂,指著後面她來的那個方向。

  “北方佬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沿著這條大路來了!那些北方佬——"她拼命把韁繩一收,將馬嘴勒轉過來,馬差一點蹦上臺階。隨即馬來了個急轉彎,騰躍了三次就跨到側面的草地,然後她像在狩獵場上似的策馬越過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籬笆。接著,他們聽見得得的馬蹄聲穿過後院,走上住宅區棚屋當中的小道,便知道薩莉正橫過田野回來莫薩去了。

  他們一時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裡,隨後蘇倫和卡琳彼此緊緊抓住手哭開了。小韋德站著一動不動,渾身哆嗦,不敢哭出聲來。自從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終於發生了。北方佬就要來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吉羅德困惑不解地說。"可是北方佬已經到過這裡呢。"“我的天!"思嘉叫了一聲,朝媚蘭驚慌的眼睛看了看。這時她突然腦子裡一閃,記起在亞特蘭大最後一個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見鄉下那些被燒的住宅和所有關於姦淫虐殺的故事。她又看見那個北方佬大兵手裡拿著愛倫的針線盒站在過廳裡。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這裡了。我原先還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呢。我要死,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時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鞍轡拴在那裡的馬上,它正等著馱波克到塔爾頓村去辦一件事。這是她的馬,她唯一的馬啊!北方佬會把它搶走,把那頭母牛和牛犢也搶走。還有母豬和一窩豬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工夫才把這頭母豬和一窩活潑的豬仔抓回來啊!他們還會把方丹家給她的那只大公雞,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雞,以及那些鴨子都搶走的。

  還有放在食品櫃裡的蘋果和山芋,還有麵粉、大米和幹豆,還有北方佬大兵錢夾裡的那些錢呢。他們會把一切都搶走,讓這些人挨餓!

  “他們休想得逞!"她大喊一聲,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過頭來,擔心這消息把她氣炸了。"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我決不挨餓!"“怎麼了!思嘉?怎麼了?““那騎馬!那頭母牛!那些豬!他們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門道裡的四個黑人走去,他們的黑臉早已嚇得發灰了。

  “到沼澤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個沼澤地?”

  “你們這些笨蛋!河邊沼澤地嘛,把豬趕到沼澤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百里茜鑽到屋基底下把豬趕出來。蘇倫和卡琳去拿籃子裝吃的東西,只要你們提得動就儘量多裝一些,帶到林子裡去。嬤嬤,你把銀餐具還是放到井裡。還有波克!波克,你聽著,別站在那裡發呆了!你帶著爸走。別問我往哪兒!哪兒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雖然忙得要發瘋了,可仍然想到吉羅德看見那些藍衣兵時,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態會經受不祝她站在那裡搓著兩隻手尋思,這時小韋德驚恐的抽泣聲使她更加心亂如麻,不知所措了。

  “讓我幹什麼呢,思嘉?"媚蘭的聲音在周圍那些啜氣啼哭和奔忙的腳步聲中顯得格外冷靜。儘管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但就是那種平靜的聲調已足以使思嘉冷靜一些,覺得大家都在等待她發號施令呢。

  “那頭母牛和牛犢子,"她趕緊說。"在原來的牧場裡。騎馬去把它們趕到沼澤地裡去,並且——"沒等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媚蘭就擺脫韋德的手下了臺階,提著寬闊的裙裾向那匹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見媚蘭那兩條瘦腿和平揚的裙裾和內褲,隨即發現她已經跨上馬鞍,兩隻腳垂掛在離馬鐙很高的地方擺蕩著。她迅速拉緊韁繩,用腳後跟在馬肋上蹬了幾下,那騎馬正準備一躍而出,可這時她忽然把馬勒住,臉上露出非常驚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驚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會把他殺了的!快把他給我呀!"她一手抓住鞍頭,準備跳下馬來,可這時思嘉厲聲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趕那頭母牛吧!我會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為我會讓他們把艾希禮的孩子抓走嗎?

  你走吧!”

  媚蘭絕望地回顧著,同時用腳後跟狠狠蹬著馬的兩肋,於是四隻馬蹄踢濺著碎石,沖牧場一溜煙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從沒想到會看見媚蘭·漢密爾頓叉開兩腿騎上馬呢!"然後她走進屋裡。韋德緊跟在後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飄蕩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臺階,看見蘇倫和卡琳兩人胳臂上挎著橡樹皮編的籃子向食品櫃走去,波克則有點粗手笨腳地抓住吉羅德的臂膀,拖著他往後面走廊上跑。吉羅德一路喃喃地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總想掙脫他的手跑開。

  她在後院裡聽到嬤嬤的尖叫聲:“喂,百里茜!你鑽到屋底下去,給俺把那些豬崽轟出來!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鑽不進那個格子門。迪爾茜,你來給我把這小壞蛋——"“把豬養在房子底下,我想這可是個好主意,沒人能偷它們,"思嘉心裡想,一面回自己房裡去。”啊,我何不在沼澤地給它們蓋個圈呢?"她拉開衣櫃頂上的抽屜,在衣服裡搜索了一會,找著了那個北方佬的錢包。她急忙從針線籃裡取出藏在那裡的鑽石戒指和耳墜,隨即塞進錢包裡。可是把錢包藏到哪裡好呢?床墊裡面?煙囪頂上?扔到井裡?或者揣在自己懷裡?不,決不能放在這個地方!錢包鼓鼓囊囊的,會從臉衣底下鼓起一大塊,要是北方佬看出來了,准會撕開她的衣服來搜呀!

  “他們要是那樣,我就寧願死掉!"她憤怒地想。

  樓下一片混亂。到處是奔忙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思嘉即使暴躁極了,也還是希望媚蘭能在身邊,因為媚蘭的聲音那麼鎮靜,而且在她擊斃北方佬那天顯得那麼勇敢。媚蘭一人能頂上三個人。媚蘭—-媚蘭剛才說什麼來著?啊,是的,那嬰兒!

  思嘉一把抓起錢包,跑過穿堂,向小博睡覺的房間奔去。

  她把他從矮矮的搖床裡抱起來,這時他醒了,正一面揮舞著小拳頭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聽見蘇倫在喊叫:“來呀,卡琳!來呀!我們裝夠了。啊,妹妹,快!“後院裡是一片尖叫聲和憤怒的抱怨聲。

  思嘉跑到視窗,看見嬤嬤蹣跚著急匆匆地走過棉花地,兩個臂彎底下各夾著一隻小豬在拼命掙扎。她後面是波克,他也夾著兩隻小豬,同時推著吉羅德在一路奔跑。吉羅德踉踉蹌蹌地跨過一條條壟溝,手裡急匆匆地揮舞著拐杖。

  思嘉倚在窗櫺上喚道:“把母豬帶走!迪爾茜,叫百里茜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著它從地裡過嘛!"迪爾茜抬起頭來,她那青銅色的臉上顯得很為難了。她圍裙裡兜裡一堆銀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豬咬了百里茜,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裡想。她連忙跑回房裡,趕緊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藏在房裡的金鐲子、別針、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來。可是藏到哪裡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著小博,一手抱著那只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她決定先把嬰兒放在床上。

  嬰兒一離開她的臂彎就哇地哭了,這時她忽然想出來一個好主意來。要是將東西藏在嬰兒尿布裡,那不是最好的辦法嗎?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錢包塞進他後腰上的尿布底下。嬰兒經這麼一擺弄,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踢的腿包好,系緊。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她一隻胳臂緊緊摟著哭叫的嬰兒,另一隻手抱著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穿堂裡。可是她突然停下來,嚇得兩腿發軟。這屋裡多麼寂靜啊!靜得多麼可怕!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難道誰也沒等她一會兒?她並沒有意思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裡。這年月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麼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看見她那被遺忘的孩子蹲在欄杆旁邊,兩隻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說話,可是喉嚨顫抖著說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說。"媽現在不能抱,你起來自己走。“他向她走過來,像只嚇壞了的小動物,然後緊緊抓住寬大的裙裾,把臉埋在裡面。她能感覺到他的兩隻小手在裙褶裡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但因韋德在後面拉著,每走一步都妨礙她,這時她厲聲喊道:“放開我,韋德,把手鬆開,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的傢俱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祝辦事房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臺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地板上鋪著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袒著,頭髮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裡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上那些紮根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思嘉·奧哈拉!““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今後除了從樹林蔭蔽下或沼澤地裡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囪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裡念叨著,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裡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裡面吧。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傳來雜遝的馬蹄聲,韁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著是一聲粗嘎的口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在那裡。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像一隻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症呀!

  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夥該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挺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是三百英里的領土,那裡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禦能力的。

  這裡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佈著許多農場,農場裡住著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于烈火,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著那些藍衣兵湧入前廳的思嘉來說,這不是一場全縣性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裡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裡,因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裡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擁擠著跑上樓,有的將傢俱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墊,從裡面搜尋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裡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眼看著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餘的一點點恐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髮灰白,嘴裡含著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說:“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性把它們扔在地上,接著便懷著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著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著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吉羅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著又捋下查理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只藍寶石戒指。

  “就交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著。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感覺到那兩隻粗魯的手伸進她懷裡,在摸索懷裡的帶子。

  “全都在這裡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那中士好心地說,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傢俱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著下流的咒駡,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裡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著思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里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裡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裡,眼看著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駡,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說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感謝上帝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托著。不過當一小隊滿臉鬍鬚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理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日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感到又驕傲又傷心,並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撫摩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裾裡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說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著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說:“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

  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裡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呵,太太,我本人那時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說。

  “怎麼不是呢?我告訴你,那是一場激戰。我在這次戰爭中可從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鬥。那麼,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的爺爺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著,"中士說,他有了他包在手帕裡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不過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兒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幹嗎因為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就要謝這些強盜呢?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讓那小個兒騎兵繼續跟中士糾纏。

  “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老天爺作證,讓他們好記住我,”士兵最後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他一路咒駡著向屋後走去,這時思嘉才松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面鬆鬆垮垮地回到穿堂裡。

  “找到什麼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這就完了。"“保羅·裡維爾,怎麼樣?"“我看,這裡沒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點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咱們還是快走。"“你們挖掘過地下熏臘室沒有?他們一般把東西埋在那裡呢。"“沒有什麼熏臘室。”“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別的什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裡那些漫長的炎熱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

  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忘記了。"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繭的骯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

  愛倫的頂針啊!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

  軍刀磕碰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兩腿發軟,儘管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雞鴨,還有那頭母豬。後來她聞到刺鼻的煙火味,才轉過身來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感到特別虛弱,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從飯視窗望去,她看見濃煙還在緩緩地從黑人棚屋裡冒出來。棉花就在那裡被燒掉了。納稅的錢和維持他們一家度過這個嚴冬的衣食開支也化為烏有了。她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難撲滅的,不管你有多少人來救都無濟於事。謝天謝地,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否則就糟了!謝天謝地,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她突然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身,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從穿堂、過道一直向廚房望過去,廚房裡也在冒煙啊!

  她把嬰兒隨手放在穿堂和廚房之間一個什麼地方,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牆壁上。她沖進煙霧彌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沖了進去。

  廚房裡黑乎乎的,儘管有個小窗口透進亮光,但煙霧太濃,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火焰的噝噝聲和劈啪聲。她一隻手遮著眼睛窺視了一下,只見地板上到處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裡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幹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著火拼到處燃燒起來了。

  她沖出廚房向飯廳裡跑去,把那裡的一塊破地毯抓起來,弄得兩把椅子嘩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決不可能把它撲滅——決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農場完了——完了!啊,上帝!這就是那個小壞蛋幹的,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麼,讓我好記住他呢!啊,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算了!"在穿堂過道裡,她從小韋德身邊經過,這孩子現在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裡。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鬆馳,但卻異常地平靜。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裡一陣劇痛,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趕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經常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裡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後憋足力氣提著它沖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關上了門。似乎過了很久,她在那裡搖晃著,咳嗽著,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頭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氣滅了。她聞見自己頭髮上愈來愈濃的焦臭味,因為頭髮已完全鬆散了,披在肩上。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躍,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湧入,火焰躥得更高。接著砰的一聲門又關了,思嘉從煙霧中隱約看見媚蘭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撲打。她看見她跌跌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面孔和冒著濃煙眯得細細的眼睛,看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鬥,極力掙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媚蘭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從她肩後猛拍了一陣。思嘉在一團濃煙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媚蘭的大腿,躺在屋後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暖和地照著。她的兩隻手、臉孔和肩膀都嚴重燒傷了。黑人住宅區還在繼續冒煙,把那些棚屋籠罩在濃濃的黑霧裡,周圍彌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思嘉看見廚房裡還有一縷縷黑煙冒出來,便瘋狂地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媚蘭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火已經熄了,好好躺著,親愛的。"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

  這時她聽見媚蘭的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打嗝的聲音。原來他沒有死啊,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仰望著媚蘭的面孔,只見她的卷發燒焦了,臉上被煙弄得又黑又髒,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像個黑人了,"思嘉低聲說,一面把頭懶懶地鑽進柔軟的枕頭裡。

  “你像個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員呢,"媚蘭針鋒相對地說。

  “你幹嗎那樣拍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可我沒有想到你會暈過去,儘管天知道你今天實在累得夠嗆了……我一把那牲口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那倒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說,一面哼哼著想坐起來。枕著媚蘭的大腿雖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過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都丟光了——唔,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我們彼此沒有丟掉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嘛,而且還有房子住,"媚蘭用輕快的口氣說,”要知道,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裡藏的什麼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個錢包來,她一時茫然地注視著,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笑,笑得那麼輕鬆,那麼暢快,一點也沒有失常的感覺。

  “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一面緊緊摟住思嘉的脖子,連連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氣的妹妹啊!"思嘉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扎不動了;因為媚蘭的誇獎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為剛才在煙霧彌漫的廚房裡,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凍來臨,嚴寒天氣便突然出現了。冷風從門檻下侵進屋裡,把鬆勁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響個不停。樹枝上光禿禿的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樹照常蒼翠,挺立在那裡,襯印著灰沉沉的天空。滿是車轍的紅土大道凍得像火石一樣堅硬,饑餓乘著寒風在肆虐著整個佐治亞州。

  思嘉心酸地記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談話。兩個月前的那天下午,現在仿佛已時隔多年,那時她告訴老太太,她已經經歷了她可能碰的最壞處境,這是打心底裡說出來的話。

  可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個女學生的誇大之辭,幼稚得很。

  在謝爾曼的部隊第二次經過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筆財富,包括食品和現金在內,同時還有幾家比她幸運的鄰居,有一些可以讓她度過冬天的棉花。現在棉花燒光了,食品搶走了,金錢也因為買不到吃的而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幾家鄰居的處境比她更壞。至少她還有那頭母牛和那只牛犢子,有幾隻小豬,以及那騎馬,而鄰居家除了藏在樹林裡和埋在地底下的那點東西,就什麼也沒了。

  塔爾頓家所在的費爾希爾農場被燒個精光,現在塔爾頓太太和四個姑娘只得住在監工的屋裡。芒羅家在洛夫喬伊附近,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米莫薩農場的木板廂房也燒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層堅實灰泥,幸虧方丹家的婦女和奴隸們用濕毛毯和棉被拼命撲打,才被救下來。卡爾弗特家的房子由於那個北方佬監工希樂頓從中調停,總算又一次倖免於難,不過那裡已沒有一頭牲口、一隻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縣,目前的主要問題是食物。大多數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點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樹林裡抓到的一些獵物外,別無所有。他們剩下的這點東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們分享,就像在平時比較富裕的日子裡那樣。不過眼看就要沒有東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運氣好捉得到的話,在塔拉他們能吃到野兔、負鼠和鯰魚。別的時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們經常挨餓。思嘉覺得她動不動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祈求的眼光。他們的這副模樣逼得她快要發瘋了,因為跟他們一樣她自己也在餓肚子!

  她命令把牛犢宰掉,因為它每天要吃掉那麼多寶貴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過多的新鮮牛肉,結果都生病了。還得宰一隻小豬,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後推,希望把豬崽養大了再說。豬崽還很小呢。要是現在就把它們宰了,那不會有什麼好吃的,可是如果再過些時候,就會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蘭辯論,要不要打發波克騎馬出去用聯邦政府的鈔票買些糧食回來。不過,由於害怕有人會把馬擄去,把錢從波克手裡他走。她們才沒有下決心。她們不知道北方佬軍隊現在打到哪裡了。他們可能遠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對岸。一回,思嘉實在急了,便準備自己騎馬出門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這才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計畫。

  波克搜尋食物的範圍很廣,好幾次整夜沒有回家,思嘉也不問他到哪裡去了。有時他帶些獵物回來,有時帶幾個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帶回來一隻公雞,說是在林子裡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覺得有些內疚,因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樣,明明知道這是偷來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時他來敲思嘉的門,露出一條受了嚴重槍傷的腿給她看。思嘉替他包紮時他很難為情地解釋說,他在弗耶特維爾試圖鑽進一個雞窩,結果被人家發現了。思嘉也沒有追問那是誰家的雞窩,只含淚輕輕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時讓人生氣,而且又蠢又懶,不過他有一顆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忠心,一種與白人主子一條心的感情,這驅使他們不惜冒生命危險去給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來,波克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就是一件嚴重的事了,說不定要吃一頓鞭子。要是在從前,思嘉就肯定會至少狠狠地責駡他一通。"你必須記住,親愛的,"愛倫曾經說過,“對於那些由上帝託付給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質生活和道德兩方面都是要負責的。你必須明白,他們就像小孩子一樣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備他們誤入歧途,而且你要隨時隨地給他們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可現在思嘉把這番訓誡完全拋到了腦後。現在她鼓勵偷竊,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況更壞的人家,並且毫不覺得這是違背良心的事了。事實上,那種為人處世的道德準則在思嘉心目中無足輕重。她決定不懲罰或者責備波克,反而為他的受傷感到遺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們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沒有你,叫我們怎麼辦呀?你一直是一個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實的人。"聽了這句讚揚的話波克不禁眉飛色舞,小心地撫摩著那條包紮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這話可說得太好了。你看什麼時候會有那筆錢呢?"“波克,我不知道,不過我總歸會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熱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動得很不自在了。

  “總有一天,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會得到許多錢,那時我就該不會再挨餓受凍了。我們誰也不會挨餓受凍。我們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雞,而且——"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塔拉農場有一條由思嘉自己制訂和強迫執行的規矩,十分嚴格的規矩,那就是誰也不許談他們以前吃得多麼好,或者說如果有條件的話,今天想吃什麼。

  波克看見思嘉愣在那裡瞪著眼睛出神,悄悄地便從房間裡溜出來。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麼複雜,那麼充滿了彼此糾纏不清的問題。那時她一方面極力想贏得艾希禮的愛情,一方面又要維持那十來個圍著她轉,可又並不討人喜歡的男朋友。還有些小錯小過要設法瞞著大人,有些愛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還要挑選不同式樣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試梳各式髮型,等等。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考慮決定。可現在,生活倒是簡單極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夠的食物以免挨餓,有足夠的衣裳以免受凍,還需要一個沒有過多漏洞的屋頂來遮風蔽雨。

  就是在這些日子裡,思嘉開始接連做同一個惡夢,那是以後多年都要常常做的。這個夢的內容始終一成不變,但夢中的恐怖氣氛卻一次比一次更強,以致思嘉連醒著時也因為生怕再夢到它而十分苦惱。她很清楚地記得初次做這種夢那天所經歷的意外遭遇。

  那時幾天連續陰雨,屋裡多處透風,又冷又潮濕。生爐子的木柴也是濕的,煙特別多,可是一點不暖和。吃過早餐後,除了牛奶就什麼也沒了,因為山芋已經吃完,波克打獵釣魚也毫無所獲。看來如果第二天他們還得吃東西,就只能宰一隻小豬了。一張張板著的饑餓的面孔,無論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請她拿出食物來。她差一點冒丟掉那騎馬的危險打發波克去買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韋德嗓子痛,正發高燒,可是既沒大夫,又買不到藥來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守著孩子,現在累了,肚子又餓,只得讓媚蘭照料一會,讓自己倒在床上打個盹兒。她凍得雙腳冰冷,害怕和絕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反復思量:“我怎麼辦?我向哪裡求援去?世界上還有人能幫助我嗎?"世界的安全都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一個強大而聰明的人,能夠替她挑起這副擔子來呢?她不是生來就挑這副擔子的呀。她不知怎麼去挑它。想著想著,她進入了一種不安的微睡狀態。

  她來到一個荒涼古怪的地方,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

  她腳下的地面搖晃不定,鬼怪時常出沒,而且寂靜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裡迷路和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餓,又很害怕濃煙中在她周圍潛伏著的東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聲來。迷霧中有什麼怪物悄悄地伸出無情的雙手,張開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腳下正在震動的地底下去。

  後來,她知道周圍一片模糊中有個什麼地方,那裡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幫助,是個安全而溫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裡呢?在那雙手抓住她拖到腳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夠趕到達那裡嗎?

  她突然飛跑起來,發狂似地穿過密霧,呼喊著,尖叫著,伸出兩隻胳臂在空中亂抓,但那潮濕的霧中什麼也抓不著。天堂在哪裡啊?它躲避她,但的確在什麼地方,只是看不見罷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可是恐懼使她兩腿發軟,饑餓使她頭腦發暈。她絕望地大叫一聲醒過來,只見媚蘭正焦急地俯身瞧著她,一邊還在用手搖她,叫她完全清醒過來。

  這個夢一再重複,每當她空著肚子睡覺就必然會夢見。它來得太頻繁了。它使她害怕極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覺,即使她真心實意地告訴自己,這樣的夢實際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也沒有。夢見霧,的確沒有什麼好叫她這樣驚恐的。根本什麼也沒有——或許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霧彌漫的地方就害怕極了,結果只得和媚蘭睡在一起了,因為只要她一開始在夢中哼哼掙扎,說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蘭就會把她搖醒。

  在這種緊張心理的壓迫下,她變得蒼白和消瘦了。她臉上已失去圓乎乎的嬌美輪廓,顴骨突了出來,使那雙翹著眼角的綠眼睛顯得更加觸目,她也越發像只急於要抓到獵物的餓貓了。

  “就是沒有我夢見的那些東西,白天已冗長得像個惡夢了",她懷著這樣絕望的心情,開始每天把食物留到臨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減輕夢中可怖的程度。

  弗蘭克·甘迺迪在耶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穫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情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場的馬匹。就像這些牲口一樣,他們自己也是從前線被淘汰下來的,而且除了弗蘭克本人,都是些殘廢人,不是缺一條胳臂就是瞎了一隻眼睛,或者關節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們大多穿著北軍俘虜的藍色上衣,所以一時間使塔拉的人大為驚慌,以為是謝爾曼的人又回來了。

  他們那天晚上在農場過夜,躺在客廳地板上,墊著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覺,因為他們已很久不在屋裡過夜了,長期睡在松針堆裡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儘管他們滿臉髒的鬍子,一身的破衣爛衫,但卻是些有教養的人,經常在愉快地閒談,開玩笑,恭維別人,很高興能在這大宅子裡圍著漂亮的女人過耶誕節,就像很久以前慣常過的那樣。對戰爭他們不怎麼認真,喜歡說些可怕的謊言來逗引姑娘們歡笑,給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頭一次帶來輕鬆愉快的氣氛,使它頭一次接連好幾天氣有節日的氣氛。

  “這幾乎像我們從前開家庭晚會的那些日子了,你說是嗎?"蘇倫高興地小聲對思嘉說。蘇倫已經想入非非,覺得屋子裡又有一個她的情人,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弗蘭克·甘迺迪不離開。思嘉驚奇地發現居然漂亮起來了,儘管她那病後消瘦的容貌並沒有完全改變。她的兩頰上有了紅暈,眼睛也在發光呢。

  “她准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蘭克這樣一個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變得富於人情味的。"卡琳也顯得活潑了些,那天晚上連她眼神中的夢遊症也完全消失了。她發現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布倫特·塔爾頓,並在布倫特犧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應晚飯後同這個人單獨進行一次長談。

  吃晚飯時,媚蘭強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態,忽然變得活潑了,這叫大家十分驚訝。她又笑又樂,幾乎在向一個獨眼大兵賣弄風情,以致後者樂得用過分的殷勤回報她。思嘉很清楚,媚蘭精神和生理兩方面都勉強自己,因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澀的。另外,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她堅持說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爾茜還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實際上還著呢。每當她倒拿起什麼東西時,臉色就要發白,而且用力過多就會突然坐下來,仿佛兩腿支援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蘇倫和卡琳那樣,在盡可能使那些士兵過一個愉快的耶誕節。只有思嘉對這些客人不感興趣。

  嬤嬤做的晚餐有幹豌豆、燉蘋果幹和花生,這些軍人又加上他們自己怕炒玉米和醃豬肉,滿滿擺了一桌子,所以軍人們說這是他們好幾個月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思嘉瞧著他們吃,但心裡很不舒服。她不但對於他們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嗇,而且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發現波克頭天殺了一隻小豬。小豬肉如今還掛在食品間,她已經警告過全家的人,誰要是對客人說了這件事或談到關在沼澤地裡的其他幾隻小豬,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這些餓癆鬼會把整只小豬一頓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還有幾隻活的,他們就會把它們徵調走了。同時她也替那頭母牛和那騎馬擔心,但願當初把它們藏到了沼澤地裡而不是拴在牧場那頭的樹林中。如果是徵購隊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農場就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它們是沒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著軍隊吃什麼,要是軍隊有辦法,就讓他們自己供養自己好了。她要供養自己的一家已經夠困難的了。

  那些軍人又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一種叫做"通條卷子"的點心來,思嘉第一次看到這種聯盟軍的食品,它曾經像蝨子一樣引起過許多笑話呢。這是一種像木頭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們鼓勵她咬一口嘗嘗,她真的咬了一點,發現熏黑的表層下面原來是沒放鹽的玉米麵包。士兵們把玉米麵加水和好,有鹽加點鹽,然後把麵團在通條上放到營火上烤,這就成了“通條卷子"。卷了像冰糖一樣堅硬,像鋸木屑屑似的毫無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們的哄笑聲中還給了他們。她和媚蘭相對而視,兩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同一個想法……“如果他們盡吃這種東西,怎麼去打仗呀?"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連心不在焉地坐著首席的吉羅德,也居然設法從模糊的意識中搬來了一點當主人應有的禮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軍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婦女們也滿臉微笑,百般討好——這時思嘉突然扭過頭去想詢問弗蘭克·甘迺迪關於皮蒂派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發現他臉上有種異的表情,這幾乎使她把想要說的話都忘掉了。

  原來弗蘭克的目光已經離開蘇倫的面孔,正在向房子裡四顧張望,他有時看看吉羅德那雙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時望著沒鋪地毯的地板,或者裝飾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爐,或者那些彈簧松了、墊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開了的沙發,餐具櫃上頭被打碎的鏡子,牆壁上原來掛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塊,餐桌上的簡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細補綴過的舊衣裳,以及已經給韋德入成蘇格蘭式短裙的那個麵粉袋,等等。

  弗蘭克在回憶他戰前熟悉的那個塔拉農場,臉上的表情是憂傷的、厭倦和無可奈何的憤怒交織在一塊的。他愛蘇倫,喜歡她的姐姐妹妹,敬重吉羅德,對農場也有真誠的好感。

  自從謝爾曼的部隊掃蕩了佐治亞州以後,他在這個州徵集軍需平時到處看到許多可怕的景象,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塔拉農場這樣使她深有感觸。他要給奧哈拉一家尤其是蘇倫做點事情,可是又毫無辦法。他正無意識地搖頭慨歎,嘖嘖不已時,忽然發現思嘉在盯著他。他看見思嘉眼睛裡閃爍著憤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尷尬,默默地垂下眼簾吃飯了。

  因為亞特蘭大陷落以來,郵路斷絕已經四個月了。姑娘們渴望得到一點新聞。現在究竟北方佬到了哪裡,聯盟軍部隊打得怎麼樣,亞特蘭大和老朋友們的情況如何,所有這些,她們都一無所知。弗蘭克由於工作關係經常在這個地區到處跑動,無疑是個很好的信使,甚至比信使還要好,因為從梅肯以北直到亞特蘭大,幾乎每個人都跟他親屬關係或者認識他,他還能夠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傳聞,而這些卻常常被報紙刪掉了。為了掩蓋他遇到思嘉的眼光時那種尷尬局面,他乘機趕快談起新聞來。他告訴她們,聯盟軍隊已在謝爾曼撤出之後改變了亞特蘭大,但是由於謝爾曼已經把它們徹底燒毀,這次收復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但是我想亞特蘭大是我離開那天晚上燒掉的,"思嘉有點迷惑不解地說。"我還以為那是我們的小夥子們燒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蘭克吃驚地回答。“我們可沒燒過我們自己人住的任何一個城鎮!你看見燒的是我們不讓落到北方佬手中的那些倉庫和軍需品,以及兵工廠和彈藥。僅此而已。謝爾曼佔領城市時,那些住宅和店鋪都還是好好兒的,他的軍隊就駐紮在裡面呢。"“可人們怎麼樣了?他——他殺過人嗎?"“他殺了一些,但不是用槍打死的。"那個獨眼大兵冷冷地說。他一開進亞特蘭大就告訴市長,城裡所有的人都得搬走,一個活人也不讓留下。那時有許多老人經不起奔波,有許多病人不應當移動,還有小姐太太們,她們——她們也是不該移動的。結果他在罕見的狂風暴雨中把他們成百上千地趕出城外,將他們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樹林裡,然後捎信給胡德將軍,叫他來把他們領走。有許多人經不起那種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們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嘛,他幹嗎要這樣呢?"媚蘭大聲嚷道。

  “他說他要讓他的人馬在城裡休整,"弗蘭克說,"他讓他們在城裡一直休息到11月中,然後才撤走。臨走時他在全城縱火,把一切都燒光了。"“唔,不見得都燒光了吧?"姑娘們沮喪地說。

  很難想像她們所熟悉的那個擾擾攘攘的城市,那個人口眾多,駐滿了軍隊的城市,就這樣完了。那些蔭蔽在大樹底下的可愛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鋪和豪華的旅館——決不會全都化為烏有的!媚蘭好像要哭出聲來了,因為她是出生在那裡,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家鄉。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愛的一個地方。

  “唔,差不多全燒光了,"弗蘭克顯然對她們臉上的表情感到有點為難,才連忙糾正說。他想要顯得愉快一些,因為他不主張叫小姐太太們煩惱。女人一煩惱,他自己也就煩惱起來,不知怎麼辦好。他不能只顧講那些最慘的事。讓她們向另一個人去打聽好了。

  他不能告訴她們軍隊開回亞特蘭大,進城時所看見的情景,如,那許許多多聳立在廢墟上的燒黑的煙囪,那一堆堆沒有燒完的垃圾和堆積在街道的殘磚碎瓦,那些已經被燒死但焦黑的枝柯還迎著寒風撐持在地上的古樹,等等。他還記得曾如何使他難受的那一片淒涼的光景,面對城市遺跡時聯盟軍弟兄們曾怎樣深惡痛絕地詛咒。他希望婦女們永遠也不會聽說北軍挖掘墓地的慘狀,因為那將會使她們一輩子也擺脫不掉。查理斯·漢密爾頓和媚蘭的父母都埋在那裡。墓地上的情景至今還常常給弗蘭克帶來惡夢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給死者殉葬的珠寶,便挖掘墓穴,劈開棺木。他們搶劫屍體上的東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銀名牌,也不放過上面的銀飾品的銀把手。屍體和骨淩亂地拋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間,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景象極為淒慘。

  弗蘭克也不能告訴她們城裡貓狗的遭遇。小姐太太們是很愛餵養小動物的。可是成千上萬挨餓的動物由於主人被強行撤走而變得無家可歸四處流浪了,它們的悲慘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樣,使珍愛貓狗的弗蘭克大為痛苦。那些受驚的動物忍凍挨餓,變得像林子裡的牲畜一樣粗野了。它們弱肉強食,彼此等待著對方成為犧牲品供自己飽餐一頓。同時那片廢墟上頭的凜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鷹嘴裡叼著動物的腐屍殘骸在盤旋飛舞。

  弗蘭克搜索枯腸,想找些緩和的話題,讓小姐們感到好過些。

  “那裡有些房子還沒有毀掉,"他說,"如離其他建築物很遠沒有著上火的那些房子。教堂和共濟會會堂也還在,還有少數的店鋪。可是商業區和五點鎮鐵路兩旁的建築物——是的,女士們,城市的那個部分全都夷為平地了。"“那麼,"思嘉痛苦地喊道:“鐵路那頭查理留給我的那個倉庫也一起完了嗎?”

  “要是靠近鐵路,那就沒有了,不過——"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麼事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你們應當高興起來,女士們!你們皮蒂姑媽的房子還在呢。它儘管損壞了一些,但畢竟還在嘛。"“啊,它是怎麼倖免的呀?"“我想是這樣,那房子是磚造的,還有亞特蘭大唯一的一個石板屋頂,因此儘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沒有燒起來,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帶的火勢並不怎麼猛,這不就倖免了?當然,也被駐紮在那裡的北方佬軍隊毀壞了不少。他們甚至把護牆板和樓梯上的紅木欄杆也拆下來當柴燒了,不過這都算不了什麼!反正從外表那房子還是完好的。

  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時——”

  “你看見她了?她怎麼樣?”

  “不錯,不錯。我告訴她她的房子還在,她就決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說——如果那個老黑人彼得讓她回來。大批大批的亞特蘭大市民都已經回來了,因為他們在梅肯實在待膩了。謝爾曼沒有佔領梅肯,可是人人都擔心威爾遜的突擊大隊很快會打到那裡,他比謝爾曼更壞。"“不過,要是房子都沒有了,他們還冒冒失失地跑回來,不是太傻了嗎?"“思嘉小姐,他們都是住帳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擠在一起。你跟我一樣很瞭解亞特蘭大人。他們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個城市裡,就像查爾斯頓人要蹲在查爾斯頓城那樣,哪怕北方佬再來,再燒一次,也不能阻止他們回去。亞特蘭大人嘛——媚蘭小姐,恕我直言——都固執得像騾子。我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因為我常常感覺到那個城市是個很愛衝動和魯莽冒失的地方。但是話又說回來,我這人本來就生長在鄉下,不喜歡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訴你們,那些最早回來的人都是些聰明能幹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來的呢,恐怕就連他們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塊石頭和一塊磚都找不到了,因為人人都在全城到處找東西來重蓋他們的房子。就在前天,我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和梅貝爾小姐,以及她們家的黑人老婆子,她們推著一輛獨輪車在外面撿磚頭。

  米德太太也告訴我,她正在考慮等大夫回來蓋一所小木屋。她說她初次來亞特蘭大時,這地方還叫馬薩斯維爾,當時住的就是小木屋,那麼現在再來也不會有什麼困難的。當然,她只不過是開玩笑而已,不過這也說明了他們一般的想法。““我看他們的精神都振作起來了,"媚蘭驕傲地說。"思嘉,你難道不這樣看嗎?“思嘉點點頭,她心裡也為這個作為第二故鄉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興和自豪。像弗蘭克說的,那是個很愛衝動和魯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為這樣她才喜歡它。它不像一些較老的城市那樣頑固守舊,而是洋溢著一種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險的精神。"我就像亞特蘭大,"她心裡暗想。"即使北方佬再來,再燒一次,也別想叫我們一蹶不振,從此站不起來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媽要回亞特蘭大,我們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蘭打斷思嘉的一連串設想,突然這樣說。

  “否則,她一個人住在那裡會嚇死了。”

  “可是,我怎麼能離開這裡呢?親愛的,"思嘉有點不以為然地問。"如果你急於要去,就去好了。我不會阻攔你。"“唔,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媚蘭嚷道,臉色有點發急了。"瞧我多麼粗心!當然你不能離開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廚娘也能照顧好姑媽的。"“沒有人會阻攔你,"思嘉率直地說。

  “你知道我不願意離開你嘛,"媚蘭回答說。"何況我——我要是沒有你,簡直就會嚇死了。"“那就隨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勸我回亞特蘭大去。

  也許他們剛剛蓋好幾間房子,謝爾曼就回來又把它燒了。"“他不會回來,”弗蘭克說,儘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臉還是沉下來。"他已經穿過佐治亞州到海濱去了。這個星其他打下了薩凡納,據說他們正在向南卡羅來納開去。"“薩凡納被佔領了?"“是的。怎麼,女士們,薩凡納是不能不丟的。他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還能拖著腿走路的人。你們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維爾進攻時,軍事學校的學員不管多麼年輕即被他們全調出來了,甚至還打開了州立監獄,從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們釋放了每一個願意去打仗的犯人,並且應許他只要能熬過戰爭便將獲得赦免。這叫我好像看見了那些幼小的軍事學校學生跟盜賊和殺人犯站在同一支隊伍裡,真是噁心死了!““他們把罪犯都放出來害我們!"“唔,你不用著急,思嘉小姐,他們離這裡遠著,而且他們會成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個人做過賊也並不妨礙他當一個好兵嘛,是不是?"“我覺得那太奇怪了,"媚蘭輕輕地說。

  “可是,我倒並不覺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說。"反正這個州裡已經到處是盜賊橫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說到這裡她趕緊打住了,可是那些軍人已大笑起來。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們徵購部,"他們補充說,這使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過,胡德將軍的部隊在哪裡呢?"媚蘭急忙插進來。

  “要是他在薩內納,一定會守得住的。”

  “怎麼,媚蘭小姐,"弗蘭克略帶驚訝和責備的神情,"胡德將軍一直在田納西作戰,根本就沒有到那一帶去過,想把北方佬從佐治亞拖出去。"“他這個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嘛!”思嘉諷刺地喊道。"他不讓該死的北方佬穿過我們這地方,可這兒只有學生娃娃和罪犯在保衛我們。"“女兒,"吉羅德鼓起勇氣說,"你這樣說,你母親會傷心的。太不應該了。"”他們就是該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動地大聲說。"我從來沒想叫他們別的什麼。"提到愛倫,人人都感到詫異,談話全突然中斷了。這時媚蘭又插進來。

  “你們在梅肯時有沒有見過威爾克斯家的英迪亞和霍妮?

  她們是不是——她們聽到過關于艾希禮的消息沒有?"“唔,你知道,媚蘭小姐,如果我們有艾希禮的消息,我們早就從梅肯趕過來告訴你了,"弗蘭克略帶責備地說。"不,她們沒有什麼消息,不過——你不用替艾希禮著急。媚蘭小姐,我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個關在牢獄裡的人給你寫信嘛,你說對嗎?而且北方佬牢獄裡的情況並不像咱們的那樣壞。畢竟北方佬那裡能吃得飽,還有足夠的藥品和毯子。他們不像我們這樣——我們連自己的肚子填不飽,俘虜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東西有不少,"媚蘭非常痛苦地大聲說,“可他們就是不給俘虜嘛。甘迺迪先生,你知道他們是不給的。

  你這樣說,不過是想叫我好過些罷了。你知道我們的小夥子在那邊凍得要死,餓得要命,而且不看醫生不吃藥就死了。這僅僅因為北方佬是那麼恨我們呀。啊,要是我能夠把北方佬從這地球上通通消滅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禮已經——"“不許這樣說!"思嘉驚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嚨裡了。只要沒有人說艾希禮已經死了,她心裡就總懷有一絲希望,相信他仍然活著,可是她覺得要是她聽到別人說出那個死字,艾希禮便會在這一瞬間死掉的。

  “威爾克斯太太,聽我說,你不必為你丈夫擔心,"那個獨眼大兵插進來安慰她。"我在頭一次馬納薩斯戰役後被北方佬俘虜過,後來才交換回來的。我在牢獄裡時,他們盡給我吃那個地方的肥肉,還有烤雞和熱餅乾——"“我想你是在僕人吧,"媚蘭略帶笑容說,這時思嘉第一次看見她對一個男人表現出一點興奮的神情。“你覺得怎麼樣?"“我也這樣想,"獨眼龍拍著大腿笑了。

  “要是你們都到客廳裡來,我倒想給你們唱一支聖誕歌呢,"媚蘭接著說,很高興換個話題,"鋼琴是北方佬沒法帶走的一樣東西。蘇倫?它是不是走調很厲害了。"“厲害著呢,“蘇倫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蘭克。

  但是當他們一起走出飯廳時,弗蘭克故意落在後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

  思嘉一時間十分驚慌,生怕他問起她的那些牲畜,於是她鼓起勇氣,要找一個恰當的謊話。

  別的人都走開了之後,他們兩人站在爐邊,這時弗蘭克在眾人跟前裝出的快樂神色已經消失,思嘉發現他完全像個老頭了。他的臉又幹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處飄零的落葉,他那薑黃色的鬍鬚稀疏散亂,有些已開始發白。他心不在焉地搔著鬍鬚,又假咳了幾聲,這才用一種煩惱不堪的神色開始說話。

  “思嘉小姐,我很為你母親感到難過。”

  “請不要談這個吧。”

  “還有你爸——他成了這個樣子,是從——"“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他有點失常。"“他自然很捨不得她嘛。"“唔,甘迺迪先生,請不要談起——”“思嘉小姐,對不起,"他神經質地不斷挪動他的雙腳。

  “事實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發現那沒有用了。"“甘迺迪先生,也許我能幫忙。你看——我如今是這一家之主埃"“那好,我,"弗蘭克剛要開口又神經質地搔起鬍鬚來。

  “事實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蘇倫小姐呢。"“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思嘉又驚又喜地喊道,"你還沒有向我爸提出要蘇倫嗎?可你追求她已經好幾年了!"弗蘭克的臉紅了,他像個羞澀而怯懦的孩子,難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這麼多,而且——有那麼多漂亮的年輕小夥子在塔拉農場周圍轉悠—-"“哼,"思嘉心想,"他們在圍著我轉呢,還輪得到她呀!““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要我,我還從沒問過她,不過她一定明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應當征得奧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實情告訴他。我現在手頭一個錢也沒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很有錢的,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但現在我只剩下一騎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入伍時便賣掉了家裡的地,把所有的錢都買了聯盟的債券,這債券你知道如今還值多少,它們連印刷的紙張費都不值了。何況我至今也沒有拿到手,因為北方佬燒我姐姐的房子時連債券也燒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無分文卻向蘇倫小姐求婚,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過,我們還不知道這場戰爭打下去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我看來,它的確像是世界的末日。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把握,因此——因此我想,如果我們訂了婚,那對我和她都將是很大的安慰。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養活她的時候才跟她結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這還要多久。不過,如果真誠的愛情還有點價值的話,你就可以相信,蘇倫小姐即使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也會是夠富裕的了。"他說最後幾句話時,那態度是莊嚴的,這雖然使思嘉覺得有趣,卻也深受感動。她很不理解怎麼世界上會有人愛蘇倫。在她看來,她這妹妹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經常怨天尤人,同時還有一種怪毛病你簡直難以言喻,只好說是地地道道的執拗症了。

  “甘迺迪先生,怎麼,"她溫和地說,"這很不錯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說話的。他一直很看重你,他一直在期待著蘇倫跟你結婚呢。"“他真的這樣?"弗蘭克趕忙追問,他已經面有喜色了。

  “當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時忍住一聲冷笑,因為她想起吉羅德時常隔著餐桌對蘇倫大聲吼叫:“怎麼樣,小姐!

  你那位火熱的情郎還沒有把問題提出來嗎?要不要我問問他的意思呢?"“今天晚上我就去問她,"甘迺迪說,這時他的臉皮在顫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勁搖著:“思嘉小姐,你真好。"“我會叫她來找你,"思嘉微笑說,朝客廳走去。媚蘭正開始演奏。鋼琴是嚴重走調了,但有的和絃聽起來仍然很美。

  媚蘭放開嗓子領著大家高唱《聽啊,報信的天使們在歌唱!貳*

  思嘉站住了。這看來是不可能,當兩次遭到戰爭洗劫,他們正生活在一個破敗的鄉村瀕於饑餓時,竟唱起這支古老而甜美的聖誕讚美詩來了。她突然朝弗蘭克回過頭來。

  “你說你覺得這有點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坦白說吧,"他慢吞吞地回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話去嚇唬別的太太小姐。戰爭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了。已沒有新的兵源去補充部隊,而逃兵卻愈來愈多——多到了軍隊不願承認的地步。你看,他們怎能忍受這遠離故鄉的痛苦呢?

  當人們知道他們的家人在挨餓時,所以他們偷著跑回來設法幫助家庭。雖然我不能責怪他們,可是削弱了軍隊呀。而且軍隊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可糧食卻沒有了。我瞭解這些,因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徵集軍糧嘛。自從收復亞特蘭大以來,我就一直在這整個地區跑來跑去,可弄到的食物還不夠一隻啊鳥吃的。這種情況在薩凡納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區也同樣存在。軍隊都在挨餓,鐵路又早已被截斷,如今已根本沒有新槍支,子彈也用完了,而且壓根兒找不到皮革來做鞋……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不過,聯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心中並不怎麼嚴重,更嚴重的倒是缺乏糧食。她一直在考慮要打發波克趕著馬和車子,帶著那些金幣和聯邦鈔票,出去到鄉下搜購糧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蘭克說的這些話可靠——"然而梅肯並沒有倫陷。那兒一定會有糧食的。一旦等到徵購隊上了路,她就要派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馬有被軍隊擄去的可能,也要試一試。看來她必須冒這個險了。

  “好吧,甘迺迪先生,我們今晚別談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說,"你坐在我母親的小辦事房裡去,我就叫蘇倫去見你,這樣你便可以——對,你們就好私下裡談談了。"弗蘭紅著臉,微笑著,思嘉看著他走了悄悄溜出飯廳。

  “他眼下還不能娶她,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則就會省去一張吃飯的嘴呢。”

第二十九章

  次年四月,約翰斯頓將軍已回來帶領過去所率領的殘餘部隊了,在北卡羅來納他向北軍投降,戰爭就此宣告結束。不過兩星期後這個消息才傳到塔拉。塔拉的人從此就有夠多的事情好忙了。他們要回去打聽情況,聽別人的閒談和議論,而且因為鄰居們也同樣忙碌,彼此串門的機會很少,所以新聞傳播十分緩慢。

  春耕正處於大忙季節,波克從梅肯帶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趕著播種。而且外出回來以後波克幾乎什麼活也不幹了,他自己安全地帶回了滿車的穿用物品,以及種子、家禽、火腿、醃肉和玉米麵,便覺得驕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噓回塔拉的途中怎樣備曆艱難,走小道闖難關,還越過舊的鐵路,走過荊榛草莽,真是勞苦功高。在路上他耽擱了五個星期,這也是思嘉最為焦急不安的日子:不過他到家後,思嘉並沒責備他,因為他這一趟跑得很成功,而且還剩下那麼多錢帶回來了。她對他所以能夠剩下這許多錢深感懷疑,是因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錢買的。至於波克本人,他認為既然沿路有的是無人看管的雞籠和方便的熏臘室,他要是再花錢去買,那就未免太丟人了。

  既然他們有了一點吃的,便人人都忙著想辦法恢復生活的常態,想過得像樣些了。每個人都有工作要做,而且工作太多,永遠也忙不完。去年的幹棉杆兒必須清除了,好騰出地來栽種新的,而那匹倔強的馬匹還不習慣拉犁,總是要走不走地在田裡磨蹭。園子裡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種瓜菜籽。

  還得劈木柴,並且開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瓷意燒毀的牲口棚圈了一道道漫長的籬笆。波克設下的野兔網得每天巡看兩次,河邊的釣線也要不時去換釣餌。而屋裡,就得有人起床、擦地板、做飯、洗碗、養豬、喂雞、撿雞蛋。那頭母牛要擠奶,要趕到沼澤地附近去放牧,還要有個人整天看著它,以防北方佬或弗蘭克·甘迺迪的徵購隊回來把它趕走。就連小韋德也有自己的任務,他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著籃子出門,去拾小樹枝和碎木起來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夥子們帶來的,因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首先回家了。亞曆克斯還有皮靴自己走路,托尼卻光著腳,騎著一頭光前騾子。托尼在家裡總是千方百計佔便宜。他們經歷了四年日曬雨淋之後,已變得更黑更瘦的也更堅實,加上從戰爭中帶回來的那臉亂蓬蓬的黑鬍鬚,現在完全像陌生人了。

  因急於回家,他們在趕往米莫薩的途中,只在塔拉停留了一下,吻了吻幾位姑娘,並告訴她們投降的消息。他們說通通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並且顯得無所謂似的,也不想多去談它,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米莫薩有沒有燒掉。他們從亞特蘭大一路南來時,經過朋友們家原來的住宅處剩下的一個又一個煙囪,便對於自己家裡或可倖免的希望感到愈來愈渺茫了。聽了姑娘們告訴的喜訊他們才放心地歎了口氣,並且,當思嘉描述薩莉怎樣騎馬奔來通報北方佬到達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樣乾淨俐落地越籬而走時,都一齊拍著大腿笑起來。

  “她真是個有膽量的姑娘,"托尼說,"只可惜她命太苦了,喬居然犧牲了。你們家裡沒有一點煙草呀,思嘉?"“沒有,只有兔兒煙,爸放在玉米棒子裡抽的。““我還不至於落到那個地步呢,"托尼說,"不過也可能以後會這樣。"“迪米蒂·芒羅好嗎?"亞曆克斯關心而又不好意思地問,這叫思嘉隱約地想其他是喜歡薩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媽住在菲耶特維爾。你知道他們在洛夫喬伊的房子給燒掉了。她家裡其餘的人都在梅肯。"“他這話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沒有跟鄉團某位勇敢的上校結婚了?"托尼取笑說,亞曆克斯回過頭來憤憤地瞪著他。

  “當然,她還沒有結婚嘍,"思嘉饒有興味地回答說。

  “要是她結婚了,也許還好些呢,"亞曆克斯沮喪地說。

  “你看這鬼世界——思嘉。請原諒。可是當你家裡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沒有一個子兒,這時你怎麼好開口要一個女孩子跟你結婚呀?"“迪米蒂是不會計較這些的,你知道,"思嘉說。她能真心對待迪米蒂並說她的好話,亞曆克斯·方丹從來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丟你三輩子的臉呢——唔,再一次請你原諒。我實在不該說這些咒駡的話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說我不會要求任何姑娘給一個叫化子。就算她不計較這些,可我自己得計較呀!"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兩個小夥子說話,聽到投降的消息後,這時媚蘭、花倫和卡琳早已悄悄溜進屋裡。等到小夥子們穿過農場後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進來並聽見幾位姑娘一起坐在愛倫辦事房裡的沙發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們所喜愛和期待的那個美麗的夢想,那個犧牲了她們的朋友、愛侶和丈夫並使她們的家庭淪於貧困的主義,已經完了。那個主義她們原來認為是決不會失敗的,現在永遠失敗了。

  不過對於思嘉而言,這也沒有什麼好哭的。她聽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間曾經這樣想:謝天謝地,那頭母牛再也不會被偷走了!那騎馬也安全了。我們能夠把銀器從井裡撈出來,給每人一副刀叉了。我們可以趕著車子到鄉下四處尋找吃的了,而且用不著害怕。

  多麼輕鬆啊!從此她再也用不著一聽見馬蹄聲就嚇一跳了。她再也不用著深夜醒來,平息靜聽,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中,仿佛院子裡有馬嚼子的格格聲,馬蹄踐踏聲,以及北方佬軍官粗嘎的口令聲。最令人高興的是塔拉安全了!從今以後,她永遠不必站在草地上看著滾滾黑煙從她心愛的房子裡冒出來,聽見屋頂在烈火中嘩啦一聲坍塌了。

  南方的主義已經死亡,是的,不過思嘉本來就厭惡戰爭,喜歡和平。她平日看見星條旗杆上升平時從沒有什麼激情,聽見南部聯盟的軍歌也毫無肅然起敬的感覺,她之所以熬過了窮困和令人厭惡的護理工作,以及圍城時期的恐懼和最後幾個月的饑餓生涯,並不是由於有一種狂熱的感情在支持著,而對於別的儼說,則正是這種感情使得他們能夠忍受一切,只要主義能實現就行了。什麼都了結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也用不著哭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場本來好像沒完沒了的戰爭,那場不請自來和不受歡迎的戰爭,把她的生活截成兩段,中間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難記起前一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她能夠冷靜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著綠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葉邊裡散發著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思嘉·奧哈拉,那時全縣的小夥子都拜倒在她腳下,周圍有百來個奴隸供她使喚,身後有塔拉農場的財產做靠山,有溺愛她的雙親隨時滿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個寵壞了的無所顧忌的思嘉,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不能達到的願望,除了有關艾希禮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麼時候,在過去四年曲折迂回的道路上,那個佩著香囊,穿著舞鞋的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來一個瞪著綠眼睛的女人,她錙銖必較,不惜親手去做許多卑微的工作,破產之後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這片毀滅不掉的紅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裡聽著姑娘們哭泣,同時心裡正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我們要種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發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買一些種子。現在北方佬再也不會來燒了,我們的軍隊也沒有這個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會堆得天高呢!"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事房,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位姑娘,自己坐到寫字臺前,拿起筆來計算手頭的余錢還能買多少棉籽。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滿懷興奮,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艾希禮便會——如果艾希禮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呀!媚蘭在哀悼主義的時候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們很快會收到信——不,不是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

  但是很快——啊,反正他會讓我們知道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是一個一個星期地過去,艾希禮依然沒有資訊。南方的郵務還很不正常,鄉下各個地區就壓根兒沒有。偶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過客捎來皮蒂姑媽的一張字條,她在傷心地懇求姑娘們回去。然而艾希禮毫無音信。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騎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瞭解瞭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強硬。那騎馬是幹活用的,比如,從林地拉木頭,耕地,讓波克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啃頭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蘇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蘇倫生來還不曾走過上百碼的路程,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因此她呆在家裡整天抱怨,有時哭鬧,動輒就說:“哼,要是母親還在就好了!"這時思嘉便照她常說的給她一記耳光,而且下手那麼重,打得她尖叫著倒在床上不起來,同時引起全家的一陣莫大的驚慌。然而從那以後,蘇倫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這樣。

  思嘉說她要讓那匹馬得到休息,那是真話,不過這還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後的頭一個月裡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鄰居拜訪了一遍,發現他們那裡的景況實在不妙,因而動搖了她的信心,儘管自己並不完全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這也是跟別的處境很慘的鄰居相比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從那天領著大家撲滅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臟病以來,至今還沒有完全康復。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隻胳臂,也還在慢慢康復。亞曆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農活方面都幾乎變成新手了。

  思嘉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黑眼睛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隻雞、兩頭母牛、五頭豬和從前帶回來的那匹騾子。有一頭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別的那幾頭也保不祝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談豬,思嘉不由得笑了,不過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的花花公子,是從來不認真對待生活的!

  在米莫薩,人們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送給她玉米種,而不不要錢。她把一張聯邦鈔票放在桌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這就充分顯示出方丹這一家人的火爆脾氣。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裡。

  自從八個月前思嘉剛回到塔拉時薩莉來歡迎過她以來,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那時她儘管面黃瘦,但還顯和比較輕鬆活潑。可現在那輕鬆活潑的神氣完全消失了,仿佛聯盟軍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個希望都毀滅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那一切都落得了什麼好處呢?當初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呢?啊,我的親愛的喬!

  啊,我那可憐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這些毫無興趣。我從來就不感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是一個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這一美元給小喬買件衣服。他實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剝奪你們的玉米,儘管亞曆克斯和托米都那樣客氣。"兩個小夥子跟著她來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神氣。不過,思嘉畢竟看見了他們那貧困的光景,在駛離米莫薩時心情未免有些悲涼。她對於饑寒交迫的日子實在過得厭煩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操心,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前曾常去那裡跳舞。當思嘉走上臺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裡曬太陽,膝上蓋著一條圍巾,然而他一見思嘉臉色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只是受了一點涼,覺得臉中發悶。原來是在雨地裡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玻不過很快會好起來,那時他就能參加勞動了。

  凱薩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面人有說話,便走出門來,一下看見思嘉那雙綠眼睛,同時思嘉也立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絕望的心情。可能凱德還不知道,但凱薩琳知道了。松花村顯得很淩亂,到處長滿了野草,松子已開始在地裡長出嫩苗,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凱薩琳本人也很消瘦,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迴響的舊房子裡。思嘉對於希爾頓從來不比對自己家的監工約拿斯·威爾克森更有好感,現在就更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時,竟然像個平輩人似的沒一點尊敬的樣子。從前他也有威爾克森那種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的兩面態度,但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後,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拋掉了。小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役使黑人奴僕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卡爾弗特太太很感動似的說,一面向她旁邊那位沉默的繼女兒瞟了一眼。"真好埃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裡時他兩次救出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一個錢也沒有,凱德又——"此時凱德蒼白的臉漲紅了,凱薩琳也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緊閉著嘴。思嘉知道,他們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這個北方佬監工,就壓不住滿腔怒火,可又毫無辦法。卡爾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儘管在佐治亞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終不知道哪些話是不該對這兩個前娘孩子說的,可是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卻照樣對她很客氣。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訪過這幾家之後,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那四個小夥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燒毀了,一家人擠在監工的小屋裡,她還有什麼興致去看呢。但蘇倫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蘭也信為要是不去拜訪一下,表示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則是不合情誼的。一進,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

  這可是最慘的一家了。

  趕車經過住宅的廢墟時,她們看見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穿著破騎馬服,臂下夾著一條馬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子黑人,他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樣顯得怏怏不樂。圍場裡以前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空蕩蕩的,只有塔爾頓先生在停戰後騎回家來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寶貝兒全都完了,現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麼辦呢!"塔爾頓太太說,一面從籬笆上爬下來。假若是不認識的人聽了這話,准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可是塔拉農場的姑娘們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啊,我可憐的乃利!只要我還有乃利就好了!

  可是這裡只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重複說。所以地瞧著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看看眼前這頭騾子,真覺得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種雜交的變態產物,本來是不該飼養的。"吉姆·塔爾頓蓄了滿臉鬍鬚,完全變樣了,他走出監工房來歡迎這幾位姑娘,並且親切地吻了吻她們。他那四個穿著補丁衣裳的紅頭髮女兒也跟著出來,她們差一點被那十幾隻黑色和褐色的獵狗絆倒了,因為後者一聽到陌生的聲音便狂吠著向門外奔來。他們一家露出一種勉強裝出來的歡樂神情,這比米莫薩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氣沉沉更加使思嘉覺得徹骨冰涼,很不好受。

  塔爾頓家的人執意留挽幾位姑娘吃午飯,說他們最近很少有客人來,並且要聽聽外面的種種消息。她不想在這裡逗留,這裡的氣氛使思嘉感到壓抑,可是媚蘭和她的兩個妹妹卻希望多待一會,結果四人都留下來吃飯了,雖然吃得很簡單,只有醃豬肉和幹豆,而且是專門招待她們的。

  飯菜雖然簡便些,不過都吃得有說有笑。談以補衣服的竅門時,塔爾頓的姑娘們更是格格地笑個沒完,仿佛在說最有趣的笑話。媚蘭中途中接上去,繪聲繪色地談塔拉農場經歷的種種苦難,不過說得輕鬆而有風趣。她的這種本領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驚歎不已。思嘉自己幾乎什麼也不說。屋子裡沒有那四個出色的塔爾頓小夥子在走動,抽煙,取笑,便顯得冷冷清清沒什麼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覺得冷清,那麼塔爾頓家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鄰居的人,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在整個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說話。一吃完她就走到塔爾頓太太身旁,向她低聲嘀咕什麼。塔爾頓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清脆的笑聲也隨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隻胳臂摟住卡琳纖細的腰身,同時站起身來。她們一走,思嘉覺得這屋裡再也待不下去,便跟著離開。她們沿著那條穿過花園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見她們是朝墳地那邊去了。可現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樣實在顯得太失禮。不過誰知道塔爾頓太太正在竭力克制著,裝出堅強的樣子,卡琳為什麼偏要把她拉出來,一起去看小夥子們的墳墓呢?

  有兩塊新的石碑在柏樹下磚壘的墓框裡,它們還很新,連雨水也沒有一濺上一點紅泥。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這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

  “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接回來的。"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突然思嘉像開始那樣為那幾位塔爾頓小夥感到悲傷了。任何人,在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麼多錢來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看來這家人一定是發瘋了!何況把三個小夥子的遺體拉回家來,必定費了不少錢呢。至於博伊德,他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絲蹤影。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菲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所有這些花在墓碑上的錢都是白費了!可不,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裡十分生氣,好像是她自己的錢給浪費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這很好,"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好的。她對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動心的。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同一個時候死的,斯圖爾特先生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其他丟下的那面旗幟。"姑娘們趕著輕回塔拉,有個時候,思嘉一聲不響,她在琢磨著在那幾家看到的情形,並且違心地回憶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下房區住滿了黑人,整整齊齊的棉花地裡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裡就到處長期小松樹來了,"她心裡暗想,一面眺望著四周的樹林,感到不寒而慄。沒有黑人,我們就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不致餓死。不依靠黑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大農場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樹林就會重新把它們接管過去,很快又成為新的林地了。誰也種不了那麼多棉花,那我們怎麼辦呢?鄉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城裡人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他們一直是這樣過的。可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很少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倔強起來,"塔拉不會那樣,就是我要親自扶犁,也決不能那樣。如果願意的話,整個地區,整個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為林地,可是我不能讓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用來為戰爭失敗而哭泣。我們總能想辦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們總有辦法。失掉黑人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們死了,年輕人死了。"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弟兄,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菲耶特維爾和鐘斯博羅的小夥子們。"只要還有足夠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便有辦法,不過——"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也許她還得再結婚呢。當然,她不想再結婚了。還不誰要娶她呀?這個想法真可怕。

  “媚蘭,"她說,"你看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會怎麼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嘛。將來她們會怎麼樣?沒有人會娶她們了。媚蘭,你看,所有的小夥子都死了,整個南方成千上萬姑娘就會一輩子當老處女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媚蘭說,在她看來這是最重要的事。

  顯然這種想法對蘇倫並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車子後部突然哭起來。從耶誕節以來她還沒有聽到過弗蘭克·甘迺迪的消息。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原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後一種可能經忘記她要可取得多,因為一種犧牲了的愛情至少還有點莊嚴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亞·威爾克斯的情況那樣。如果成為一個被遺孀的未婚妻,則毫無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思嘉不耐煩地說。

  “唔,你們可以說,"蘇倫還在抽泣,"因為你們結過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娶過你們。可是,瞧我這光景!

  而且你們這樣壞,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時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處女。你們真可惡極了!"“啊,你別鬧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慣那種成天嚷嚷嚷的人。

  你很清楚那個黃鬍子老頭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沒有什麼頭腦。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小姐也不嫁給他。"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因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遙遠的地方,仿佛布倫特·塔爾頓坐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賓士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哎,沒了咱們的漂亮小夥子,南方會怎麼樣啊?"媚蘭傷心地說。"如果他們今天還活著,南方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力量和他們的智慧了。思嘉,我們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低聲說。"沒有人能接替他們。"這以後,她們就一路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凱薩琳·卡爾弗特騎著一匹思嘉很少見過的瘦騾子在日落時分來到塔拉。那畜生耷拉著兩隻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薩琳也幾乎跟它一樣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傭人穿的那種式樣,一頂遮陽帽只用繩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到前面走廊口,也沒下馬,這時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蘭才走下臺階去迎接她。凱薩琳跟思嘉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仿佛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的腰背筆直,她向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思嘉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凱薩琳一起低聲議論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凱薩琳多麼漂亮和活潑啊,身著天藍色蟬翼紗裙子,飾帶上佩著玫瑰花,穿著嬌小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腕子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個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

  “謝謝你們,我不下馬了,"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什麼?““跟誰結婚?""凱茜,多偉大呀!"“什麼時候?"“明天,"凱薩琳平靜說,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臉上的笑容因此也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鐘斯博羅——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她們默默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她。

  後來媚蘭才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薩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思嘉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是凱薩琳突然低下頭來看著媚蘭,小聲而粗魯地說:“媚蘭,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會死的。"媚蘭只輕輕拍著凱薩琳那只穿家制布鞋掛在鞍鐙上的腳。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低低地垂著。

  “也用不著拍我!這我同樣受不了。”

  媚蘭把手放下,但仍然沒有抬頭。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她提起韁繩。

  “凱德怎麼樣?"思嘉趕緊問。她完全懵了,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問題,才用來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凱薩琳依舊簡單地回答,似乎口氣中要根本不帶一點感情。"只要我能安排好,他就會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蘭抬頭一看,正碰著凱薩琳的眼光。媚蘭眼睫毛上淚珠瑩瑩,眼睛裡充滿理解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凱薩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男孩,裝出微笑的樣子。這些對於思嘉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薩琳·卡爾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薩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薩琳,僅次於思嘉,比全縣任何別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凱薩琳俯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她們親吻了。然後凱薩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子向前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媚蘭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思嘉瞪大眼睛看著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瘋了?媚蘭,你知道她是不會愛上他的。"“愛上?啊,思嘉,這樣可怕的事情千萬提也別提了!啊,可憐的凱薩琳!可憐的凱德!"“胡說八道!“思嘉喝道,她開始生氣了。媚蘭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很叫人受不了。她覺得凱薩琳的情況主要是令人驚訝,而並非什麼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窮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說的那樣,媚蘭,已經沒什麼人好讓姑娘們挑選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呢。““啊,她們也不一定要嫁人呀!當老處女也沒什麼丟人的,看看皮蒂姑媽。啊,我還寧願凱薩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就會寧願她死的。那麼一來,卡爾弗特家就會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趕快備馬,你火速去追上她,讓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哎喲,我的天!“思嘉喊道,對於媚蘭這樣隨意把塔拉農場當人情奉送的態度,她大為震驚。思嘉可絕對沒有意思要在家裡多養活一口人了。她正要這樣說,但是一看見媚蘭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媚蘭,她不會來的,"她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她為人那麼高傲,還以為這是一種施捨呢。"“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蘭惶惑地說,目送著凱薩琳背後那團紅塵一路遠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思嘉心裡暗想,一面看著小姑子,"但你從來沒想過你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你是個沒有被戰爭改造過的人,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仿佛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係。我想我下半輩子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凱薩琳也背上!”

第三十章

  戰爭結束之後第一個炎熱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態被打破了。從那以後好幾個月裡,一些衣衫襤褸,滿臉鬍鬚、走壞了腳又往往餓著肚子的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起來到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臺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裡過夜。他們都是些復員回家的聯盟軍士兵。火車把約翰斯頓的殘餘部隊從北卡羅來納運到亞特蘭大,在那裡下車後就只好長途跋涉步行回家了。這股人流過去以後,從維吉尼亞軍隊中來的一批疲憊的老兵又來了,然後是從西部軍復員的人,他們要趕回南邊去,雖然他們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們的親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了。他們大都走路,只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著投降協議允許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馬和騾子。不過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個外行人也能斷定走不到弗羅裡達和南佐治亞了。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想法。有些人沉默憂鬱,也有些人比較快活,他們沒把困難放在心上,覺得一切都已過去,現在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只有還鄉一事了。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們把怨恨留給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但被打敗了,他們已英勇地戰鬥過,現在很想起安地待下來,在他們為之戰鬥的旗幟下種地過日子。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他們別的什麼也不談,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坐牢也不談今後。往後,他們可能還要打仗,要把他們曾經怎樣搞惡作劇,怎樣搶東西怎樣衝鋒和餓肚子,怎樣連夜行軍和受傷住院等等,通通告訴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可是現在不談這些。他們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隻眼,但更多的人帶著槍傷,如果他們活到七十歲,這些槍傷,是每到陰雨天就要痛的,不過現在還不要緊。至於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輕的,健談的和沉默的,富農和森林地帶憔悴的窮白人,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東西,既蝨子和痢疾。聯盟軍士兵對於受蝨子折磨的尷尬局面已習慣了,他們已經毫不介意,甚至在婦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來癢來,至於痢疾——婦女們巧妙地稱之為"血污"——那仿佛對誰也不饒過,從小兵到將軍一視同仁。為時四年的半饑半飽狀態,四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爛發酸的配給食品,對這些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以致每個在亞特蘭大停留的士兵要麼剛在逐漸康復,要麼還病得厲害。

  “他聯盟軍部隊裡就沒一個肚子是好的。"嬤嬤一面流著汗在爐子上煎黑莓根湯藥,一面這樣苛刻地評論。黑莓根是愛倫生前拿來治這種病的主要藥方,嬤嬤當然學會了。"據俺看,打垮咱們部隊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們自家的肚腸。先生們總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嘛。"嬤嬤給他們所有的人,吃這個藥方,也不問他們的腸胃情況究竟怎樣;所有的人都乖乖地皺著眉頭吃她給的這種黑湯,也許還記得在很遠的地方曾經也有這樣嚴厲的黑女人用無情的手喂他們吃過藥呢。

  嬤嬤在住宿方面的態度也一樣堅決。凡是身上有蝨子的士兵都不許進入塔拉農常她把他們趕到後面叢密的灌木林裡。

  給他們一盆和一塊含強鹼的肥皂,叫他們脫下軍服,好好洗浴一番,還準備了被褥和床單讓他們把赤裸的身子暫時覆蓋住,這時她用一口大鍋把他們的衣服煮起來,直到蝨子徹底消滅為止。姑娘們熱烈爭論,說這樣做使士兵們太丟臉了,嬤嬤說,要是將來姑娘們發現自己也有蝨子,不是更丟臉嗎?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達的時候,嬤嬤就提出抗議,反對讓他們使用臥室。她總是害怕有個蝨子逃過了他的懲處。思嘉知道跟她爭論也無濟於事,便把那間鋪了厚天鵝絨地毯的客廳改宿舍。嬤嬤認為讓這些大兵睡在愛倫親手編織的地毯上簡直是一種褻瀆行為,便大嚷大叫起來,可是思嘉仍很堅決。他們總得有個地方睡嘛。而且,幾個月來,地毯上的絨毛已開始出現磨損的跡象,尤其是鞋跟踐踏和靴刺不小心劃著的地方,連那下麵的線紋也快露出來了。

  她們急切地向每個士兵打聽艾希禮的消息。蘇倫也克制著經常探詢甘迺迪先生的情況。可是這些士兵誰也沒聽說過他們,同時也不想談失蹤的事。只要他們自己還活著就夠了,誰還高興去管成千上萬沒有標明姓氏的墳。

  每次打聽沒有結果的時候,全家人都支持媚蘭不要灰心喪氣。當然,艾希禮沒有死在獄中。如果他真的死了,北方佬監獄裡的牧師會寫信的。當然他快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獄離這裡遠著呢。可不,坐火車也得幾天呢,艾希禮如果也像這些人是步行的話……那他幹嗎沒寫信呢?唔,親愛的,你知道現今的郵路是個什麼情況——即使在那些已經恢復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丟三落四的。不過也許——也許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要是那樣,媚蘭,也一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寫信告訴我們嘛!……北方佬女人,呸!……媚蘭,北方佬女人也有好的呀。唔,是的,是有的!上帝不可能讓整個一個民族沒有幾位好的婦女在裡面呢!思嘉,你記得在薩拉托加那一次,我們不是就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嗎?——思嘉跟媚蘭談談那個女人吧!"“好嗎,去你的吧!"思嘉答道:“她問我們家養了幾隻獵狗用來追趕黑人呢!我同意媚蘭的看法。無論男的女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別哭,媚蘭,艾希禮會回來的。因為要走很遠的路,而且可能——可能他沒有弄到靴子呢。"想到艾希禮在光腳走路,於是思嘉也快哭了。讓別的士兵穿著破衣爛衫,用麻布袋和破氈條裹著腳,一瘸一拐去走路吧,但艾希禮可不行:他應當騎一匹風馳電掣般的快馬,穿著整潔的戎裝,登著雪亮的靴子,帽子上插著羽毛,威風凜凜地趕回家來。要是設想艾希禮也已經淪落到像這些士兵一樣的境遇,那是她把自己大大地貶低了。

  六月間的一個下午,所有塔拉農場的人都聚在後面走廊上,急切地看著波克將頭一個半熟的西瓜打開,這時忽然他們聽見屋前車道上馬蹄踏著碎石的聲音,百里茜沒精打采地動身朝前門走去,其餘的人留在後面熱烈爭論,如果門外的來客又是一個士兵的話,究竟要不要把西瓜藏起來,或者留到晚餐時再吃。

  媚蘭和卡琳在小聲嘀咕,說士兵也應當分給一份,可思嘉在蘇倫和嬤嬤的支持下示意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姑娘們!別傻了,實際上還不夠我們自己吃呢,要是外面還有兩三個餓急了的士兵,我們大家連嘗一口的希望也沒有了,"思嘉說。

  波克緊抱著那小西瓜站在那裡,不知究竟怎麼辦好,這時恰巧聽見百里茜在大聲喊叫。

  “思嘉小姐!媚蘭小姐!快出來呀!我的上帝!"“那是誰呢?"思嘉驚叫道,一面從臺階上跳起來奔過堂直往外跑,媚蘭緊跟著她,別的人也隨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禮。唔,也許——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派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們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見皮蒂姑媽家那那個頭髮花白的高個子老暴君,正在從一匹尾巴細長的老馬背上爬下來,老馬背上還捆著一塊皮褥當馬鞍呢。他那張寬寬的黑臉上,即有習慣的莊嚴也有看見老朋友的歡樂,兩相爭鬥,結果就使得他額頭皺成了幾道深溝,而他的嘴卻像沒牙的老獵狗似的咧開了。

  人人都跑下臺階歡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爭著跟他握手,提出問題,但是媚蘭的聲音比誰都響。

  “姑媽沒生病吧,是嗎?”

  “沒有,太太。只是有點不舒坦,感謝上帝!"彼得回答說,先是嚴厲地看一眼媚蘭,接著看看思嘉,這樣她們便忽然感到內疚,可是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她不怎麼舒坦,但她對你們兩位年輕小姐很生氣,而且認真說起來,俺也有氣。““怎麼,彼得大叔!究竟是什麼——"“你們都休想為你們自己辯護。皮蒂小姐不是給你們寫過信,叫你們回去嗎?俺不是看見她邊寫邊哭,可你們總是回信說這個老種植園事情太忙,回不去嗎?"“彼得大叔,不過——"“你們怎能把皮蒂小姐一個人丟開不管,讓她擔驚受怕呢?你們和俺一樣很清楚,她從沒一個人生活過,從梅肯回來後就一直挪著兩隻小腳走來走去。她叫俺來老實告訴你們,她真不明白你們怎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把她給拋棄了。"“好,別說了!"嬤嬤尖刻地說,在旁邊聽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種植園",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無疑問的,一個生長在城裡的黑人弄不清農場和種植園的區別。"難道俺沒有困難的時候了?俺這裡就不需要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而且需要得厲害?皮蒂小姐要是真的需要,怎麼沒去請求她哥哥幫助呢?”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已經多年不跟享利先生打交道了,何況我們現在已老得走不動了。"他回過頭來看著幾位姑娘。她們正強忍著笑呢。"你們年輕小姐們應當感到羞恥,把可憐的皮蒂小姐單獨丟在那裡。她的朋友半數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亞特蘭大到處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兩位姑娘硬著頭皮儘量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譴責,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媽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有點太過份,實在克制不住了。她們不由得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爾茜和嬤嬤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妄加誹謗的人受到了藐視,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蘇倫和卡琳也格格地笑著,連吉羅德的臉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到萬分難堪,兩隻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不知怎樣擺好。

  “黑老頭兒,你怎麼了?"嬤嬤咧著嘴問。"難道你老得連自己的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還能跟往常一樣保護皮蒂小姐呢。我逃難時不是一路護送她到梅肯了嗎?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嚇得整天暈過去,不是我保護著她嗎?不是我弄到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並且一路保護著她和她爸的銀器嗎?"彼得挺著身子站得筆直,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我不要談什麼保護。我談的是態度如何。"“誰的態度呢?”“我談的是有些人採取的態度,眼見皮蒂小姐獨個兒住在那裡。對於那些獨個兒生活的未婚姑娘人們盡說壞話呢,"彼得繼續說,他的話你聽起來很明顯,皮蒂派特在他心目中還是個十六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護不受別人的議論。"我是決不讓人家議論她的。不,太太……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也決不讓他請人住進來給自己作伴。我已經跟她說過了。'現在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她們適合來陪伴你呢',我說。可如今她的親骨肉拒絕她了。皮蒂小姐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且——"思嘉和媚蘭聽到這裡,笑得更響了,由於支持不住,便一起坐到了臺階上。最後媚蘭才把歡樂的眼淚拭掉,開口說話。

  “我對不起笑了你了,可憐的彼得大叔啊!千真萬確的。

  你看!請饒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還回不去。也許九月間收過棉花以後我能走成。姑媽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這把瘦骨把我們帶回去呀?"被她這樣一問,彼得下巴立即耷拉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狽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縮回去,就像烏龜把頭縮進殼底下似的。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媚蘭小姐,我一時間乾脆忘了她打發我幹什麼來了,可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給你帶了封信來。皮蒂小姐不信任郵局或任何別的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一封信?給我?誰的?"“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輕輕地告訴媚蘭小姐,'我說——"媚蘭一隻手放在胸口從臺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叫嚷著,他的聲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裡摸索。"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活著呢,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

  攙住她,嬤嬤!讓我——”

  “你這老笨蛋!不許你碰她!"嬤嬤怒氣衝衝地吼著,一面掙扎著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你這個假正經的黑猴子!還說輕輕地告訴她呢!你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裡的沙發上去。"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暈倒的媚蘭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頭,一時間思嘉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聽到彼得談起艾希禮時一下跳過來的,可現在也給嚇得不能動彈了。只瞪大眼睛望著彼得手裡那封顫動的信發呆。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駡的孩子似的,那張又老又黑的面孔顯得十分可憐。他那莊嚴的神氣已經徹底垮了。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挪不動腳,儘管思嘉在心裡喊叫:“他沒有死!他快回來了!”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彼得大叔這時說話了,他的聲音猶如自一個遙遠的地方起來,既帶有哀愁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的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皮蒂小姐帶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在同一個牢房裡,威利先生弄到一騎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可艾希禮先生是走路,所以——"思嘉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的手筆,不過對此她毫不猶疑,便把它拆開了,裡面一個由皮蒂小姐封入了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裡裝著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帶信人揣在骯髒的口袋里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點破了。艾希禮開頭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或鐘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她顫抖地手把信箋打開,默默地讀道:“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眼淚開始潸然下流,她沒法再讀下去。她只覺得心在發脹,頓時高興得無法克制自己了。於是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跳上臺階,跑進穿堂,經過那間鬧哄哄的客廳,徑直來到愛倫的辦事房。此時塔拉農場所有的人都還擁擠在客廳裡為打救不省人事的媚蘭忙碌著呢。可思嘉不管這些。她把門關好,鎖上,猛地倒在那張下塌的舊沙發裡,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她悄悄地念著。

  人們憑常識也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大家還是天天盼望,只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心就禁不住急跳起來。仿佛每一個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那個士兵也許知道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了皮蒂姑媽寫的一封有關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聽到腳步聲他們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要看到一個穿軍服的人影,每個在柴堆旁、在牧場上和在棉花地裡勞動的人,就有理由飛跑過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後的一個月裡,農田裡的活兒已幾乎陷於停頓狀態。因為誰都不願意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裡。思嘉是最不願意碰上這種情況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個一個星期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麼消息,於是塔拉農場又恢復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這種地步。不過思嘉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擔心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羅克艾蘭離這裡那麼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十分虛弱或者有病呢。而且他身邊無錢,所走過的區域又都是憎恨聯盟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裡,她倒願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都餓肚子也罷,只要他能夠坐火車趕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在她剛看到這句話便引起第一陣喜悅中,它好像只意味著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可現在比較理智而冷靜地想起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到媚蘭身邊來呢。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裡到處走動,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恨恨地想起,為什麼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沒有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一個適當的時期以後嫁給艾希禮,將小博也作為一個很好的前娘兒子撫養起來。每當想到這些,她也並不急於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續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十幾二十個,一般都餓肚子。思嘉絕望地覺得這比經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

  這時她又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富裕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定對任何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是家裡其餘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樣受歡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養家糊口的糧食,思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裡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現在只剩下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幹嗎要養活這群餓癆鬼呢?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再也沒有保衛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裡來士兵,伙食必須儘量節儉一些。這個命令一生效,她便發現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裡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糧全給了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媚蘭身體還一直很虛弱呢。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了,"思嘉責駡她。"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受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也無妨的。"媚蘭回頭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她頭一次從這雙寧靜的眼睛裡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動的神情。

  “啊,請不要責怪我!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使我多麼高興。每次我給一個挨餓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什麼地方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給了我的艾希禮一點,幫助他早日回家來。"“我的艾希禮。"“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思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裡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動了,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但不怎麼照顧。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要你給飯吃的嘴。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個勞動力來打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的小夥子,被一個到菲耶特維爾去的騎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騎兵發現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他橫塔在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常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校徵調出來的一個學生。可是結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復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口袋裡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那小夥子長相很好,顯然是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麼地方的人,那兒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裡。何時會回家來,就像思嘉和媚蘭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有鬍子的人那樣。她們把這個小夥子埋葬在她們家墓地裡,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不住放聲慟哭,心想不知有沒有什麼陌生人也在給艾希禮的長長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小夥子,是在昏迷中由一個同夥放在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跟那個小夥子作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髮,一雙無精打采的藍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平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夥子顯然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一樣。至於為什麼姑娘們會知道這個,那就很難說了。可以肯定的是威爾跟許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較起來,他決不比他們更髒,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蝨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亂語時用的語言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出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在經受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安裝得很糟的木制假腿步行了那麼遠之後,他已經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痢疾作鬥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幾天,掙扎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鬥。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個男人總該是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好像他在這世界上什麼人也沒有了。"別看他那麼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過來了。終於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撚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光照著她的金黃頭髮。

  “那麼我到底不是在做夢了,"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

  “但願我自己沒有給你帶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他康復得很慢,長久靜靜地躺在那裡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自在的默默無言的神態。她願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幹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看來她時常祈禱,每次思嘉不敲門走進她房裡,都看到她跪在床邊。一見這情景思嘉就要生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他不待你祈禱就會那樣做了。對於思嘉來說,宗教只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要規規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義務了。因此,每當她發現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裡祈禱,便認為她是規避自己的責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爾·本廷能夠在椅子裡坐坐時,思嘉對他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覺得心裡舒服呢。”“心裡舒服?"“是的,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他'是誰?"從那淺褐的睫毛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

  好像他對什麼事情都不驚訝或興奮似的。也許他見過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對於思嘉不瞭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他認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覺得卡琳很樂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是很自然的。

  “那個名叫布倫特什麼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犧牲的那個小夥子。”“她的情人?"思嘉簡單地重複。"廢話!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是的,她對我說過。看來好像全縣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是你的。但是,這不要緊,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情人,因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的喜歡過的小夥子,因此她為他祈禱便覺得心裡舒服。"“哼,胡說八道!"思嘉說,隱隱約約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紮進她的心裡。

  她滿懷好奇地瞧著這個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著,頭髮淡紅,眼神平靜而堅定。看來他已經瞭解她家裡邊她自己也懶得去發現的情況了。看來這就是卡琳整天癡癡地發呆和嬤嬤祈禱的原因。然而,這很快就會過去了。許多女孩子對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傷悼到時候都過去了。當然她自己早已把查理斯忘卻了。她還認識一個亞特蘭大的姑娘,她在戰時接連死過三個丈夫,可到現在仍然不放棄對男人的注意呢。威爾聽她講了這些,直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種人,"他斷然說。

  威爾很歡喜人家跟他談話,因為他自己沒有多少話好說。

  但卻是一個很會理解別人的聽話者。思嘉對他談起許多問題,諸如除草、鋤地和播種,以及怎樣養豬喂牛,等等,他也對此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以前他在南佐治亞經營過一個小小的農場,而且擁有兩個黑人。他知道現在他的奴隸已經解放,農場也已雜草叢生,甚至長出小松樹來了。他的唯一的親屬姐姐多年前便跟著丈夫搬到了德克薩斯,因此他成了孤單一人。不過所有這些,跟他在維吉尼亞失掉的那條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傷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過的是一段這樣困難的日子,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嘟嘟囔囔,看著蘇倫時罵時哭,吉羅德又沒完沒了地問愛倫在哪裡,這時在身邊有了威爾,便感到十分寬慰了。她可以將一切都告訴他。她甚至對他說了自己殺死那個北方佬的事,而當他二話不說只稱讚她"幹得漂亮"時,更是眉飛色舞。

  實際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裡去坐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嬤嬤也是如此,她本來疏遠他,理由是他出身門第不高,又只有兩個奴隸,可現在改變態度了。

  待到他能夠在屋裡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制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傢俱。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削刻東西,給韋德做了這孩子僅有的幾個玩具。因此韋德整天在他身邊。屋子裡有了他,人人都覺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時便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裡,他能像嬤嬤那樣熟練地照看他們,只有媚蘭才比他更會哄那兩個愛哭愛鬧娃娃。

  “思嘉小姐,你們待我真好,"他說,"何況我只是個跟你們毫無關係過路人,我給你們帶來許多麻煩和苦惱,因此只要對你們沒有更多妨礙,我想留在這裡幫助你們做點事情,直到我得以稍稍報答你們的恩情為止。我永遠不可能全部報答。

  對於救命之恩是誰也償還不了的。”

  這樣,他留下來了,並且漸漸又自然而然地讓塔拉農場的很好大一部分負擔從思嘉肩頭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時候到了。在初秋午後的愉快陽光下,威爾·本廷坐在前面臺階上思嘉的腳邊,用平淡而孱弱的聲音不斷地談起軋棉花的事,說菲耶特維爾附近那家新的軋棉廠收費太高了。不過那天他在菲耶特維爾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使用兩個星期,收費就可以減少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這筆交易,想跟思嘉商量後再說。

  思嘉打量著這個靠在廊柱上、跟裡嚼著乾草的瘦個子。像嬤嬤經常說的那樣,的確威爾是上帝專門造就的一個人才,他使得思嘉時常納悶,假若沒有他,塔拉農場怎能闖得過那幾個月呢?他從來不多說話,不顯示自己的才能,也從不顯得對周圍正在進行的事情有多大興趣,可是他卻瞭解塔拉每個人的每一件事。並且他一直在工作。他一聲不響、耐心地、勝任地工作著。儘管他只有一條腿,他卻幹得比波克還快。他還能從波克手裡搶到工作,在思嘉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當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馬得了怪病好像再也不能使喚了,威爾便整夜守著它救治它們。思嘉一經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之後,便更加敬重他了。因為他早晨運一兩筐蘋果、甘薯或別的農產品出去,便能帶回來種子、布匹、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這些東西她自己決不能買到,他確實稱得上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了。

  他漸漸升到了一個家庭成員的位置,晚上就睡在傑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裡的帆布床上。他閉口不談要離開塔拉,思嘉也小心地從不問起,生怕他走了。她想有時,如果威爾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已經沒有家了。但是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熱情地祈禱,希望他永遠留在這裡。有個男子漢在家裡,真方便多了。

  她還認為,要是卡琳還有一點點判斷力,她應該看出威爾對她是懷著好感的。如果威爾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會對他感激不盡了。在戰前威爾當然不是個合格的求婚者。他儘管不是個窮白人,但根本不屬於農場主階級。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小農,說話時間或有文法錯誤,也不怎麼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習慣上的那些禮貌。實際上思嘉懷疑他究竟能不能算個上等人,最後的結論是不能。媚蘭卻極力為他辯護,她說任何人,只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上等人家庭的人。思嘉知道,要是愛倫還在,想到自己的女兒竟要嫁給這麼一個男人,定會暈過去的。但是思嘉如今被現實所迫,已遠遠背離了愛倫的教導,那麼這種事也就用不著去煩惱了,現在男人可不容易找到呢。可女孩子總得嫁人,塔拉也得有個男人來幫助管理。只是卡琳仍一昧沉溺在她的《祈禱書》裡,脫離周圍的現實世界愈來愈遠,她對待威爾也和對待波克一樣親切,好像理所當然地猶如兄妹一般。

  “如果卡琳還有一點感激我的意思,知道我一直不愛護她的,她就得跟他結婚,不讓他離開這裡,"思嘉憤憤地想。

  “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喪魄似的想那個不見得就認真地喜愛過她的傻男孩。“威爾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什麼原故,只是發現他對她採取的那種講求實際的坦率既令人高興也很有好處。他對迷迷糊糊的吉羅德非常恭順,事實上不過他是把思嘉看作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聽她的吩咐。

  她贊成他的主意,把馬租出去,儘管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沒有交通工具使用了。蘇倫尤其埋怨這一點。她的最大喜悅是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跟他一起到鐘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去玩。她仿佛是全家最受寵愛的一個人,喜歡拜訪老朋友,聽縣裡人所有的傳聞,並且覺得自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蘇倫從不放過離開農場到鄰居們中去炫耀自己的機會,因為人們還不知道她近來常在家裡拔草起床呢。

  思嘉心想,我們的漂亮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閒逛了,這麼一來,只得忍耐忍耐她的抱怨和叫駡了。

  媚蘭懷中抱著嬰兒,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後來又在地板上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上面爬。媚蘭自從讀了艾希禮的信以後,每天不是興高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等地盼望。但是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顯得更加蒼白而消瘦了。她毫無怨言地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可是常常生玻老方丹大夫診斷她有婦女病,並且提出了與米德大夫相一致的看法,說她根本不該生小博。他還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菲耶特維爾拾到一樣可愛的小東西,"威爾說,"我想你們女士們會高興看的,便把它帶回來了。"他從後面褲袋裡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裡面襯著樹皮,倒也很挺;接著又從小包裡掏出一張聯盟政府的鈔票來。

  “你如果認為聯盟政府的鈔票很可愛,我可決不同意。"思嘉簡單地說,因為她一見聯盟的錢就氣極了。"我們剛剛從爸的衣箱裡找到了三千美元這樣的錢,嬤嬤就跟在後面要拿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風著涼呢。我想我也會那樣做的。那麼這種票子便有點用處了。"“'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也人亡物故,變成了泥土'呢,"媚蘭面帶苦笑說。"思嘉,別那樣吧,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引為驕傲的。"“唔,對專橫的凱撒大帝我一無所知,"威爾容忍地說,"不過媚蘭小姐,我所理解的和你剛才所說關於韋德的話是一致的。貼在這張鈔票背面的是一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對於詩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可能會使她喜歡。"他把鈔票反過來,那背面貼著一塊粗糙的褐色包裝紙,紙上用淡淡的土制墨水寫了幾行字。威爾清了清嗓子,緩慢而艱澀地念起來。

  “題目是《寫在一張聯盟鈔票上》,"他說。

  現在在這人世間已毫無用處,

  在最困難的時期更是等於零-—

  它作為一個滅亡了的國家的證物,

  朋友,請你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人,他們還願意傾聽

  這玩意兒所說的那些愛國志士

  曾經夢想的關於一個在風暴中誕生

  但後來毀滅了的自由國家的故事。

  “啊,多麼動人呀!"媚蘭喊起來。"思嘉,你不要把那些鈔票給嬤嬤拿去糊牆壁了。它不僅僅是一張紙——就像詩裡說的那樣,而是'一個滅亡了國家的證物'呢!"“啊,你別傷感了!媚蘭!紙就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

  嬤嬤又經常抱怨閣樓上的一些牆縫。我就聽得厭煩死了。韋德長大以後,我想我會有大量的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這些聯盟的廢紙了。"她們爭論時,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抬起頭來,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凝望。

  “那邊來人了,"他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思嘉朝他觀看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有鬍子的人從林蔭道的柏樹底下緩緩走來,他穿著一身襤褸的藍色混雜的軍服,疲乏地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拖著兩條沉重的腿。

  “我還以為不會再有大兵來了,"思嘉說。"但願這不是個餓癆鬼。"“他一定是餓了,”威爾簡單地說。

  媚蘭站起來。

  “我想還是去,叫迪爾茜另外準備一份飯吧,"她說,"並且警告嬤嬤,不要急急忙忙讓這可憐蟲脫下衣服和——"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著她,媚蘭纖瘦的手緊緊地抓住喉嚨,思嘉看得出,仿佛她那裡疼極了似的,她那白晰皮膚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動。她的臉色更蒼白,那雙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嚇人的程度。

  思嘉心想,她快要暈倒了,便連忙跳起來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一刹那間媚蘭就把她的手甩開,跑下臺階。像只小鳥似的輕盈而迅疾地朝碎石道上飛跑而去,那條褪色的裙子在背後隨風飄舞,兩隻胳臂直挺挺地伸著。接著,思嘉明白了,她像挨了當頭一棒。那個人抬起一張長滿了骯髒的金黃鬍鬚的臉,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望著房子,好像疲憊得一步也挪不動了,思嘉這時才暈頭轉向地向後一退,靠在走廊裡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臟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動,眼看著媚蘭抽抽搭搭地投入那個骯髒士兵的懷抱,他也俯下頭去吻她,思嘉滿懷狂嘉地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拉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別破壞這個場景,"他悄悄地說。

  “你這傻瓜,放開我,放開我!這是艾希禮呢!"他沒有鬆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嘛,是不是?"威爾平靜地說。這時思嘉低下頭,懷著一種又高興又惱火,但卻無能為力的惶惑神情看著他,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了理解和憐憫之情。

      

下卷

第三十一章

  1866年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奧哈拉坐在房裡給皮蒂姑媽寫信,詳累解釋為什麼她自己、媚蘭或艾希禮都無法回到亞特蘭大去同她一起祝這已是第十次寫這樣的信了,她很不耐煩,因為知道皮蒂姑媽一讀完開頭幾句就會把信放下,然後再一次來信訴苦:“可是我真害怕獨自一個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經凍僵了,便停下來使勁搓搓,同時將雙腳深深踹入裹著腳的舊棉絮裡,她的拖鞋後跟實際上早已磨掉,只好用碎氈皮包起來。氈皮儘管可以使腳不必直接踩地,但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爾把馬牽到鐘斯博羅釘蹄鐵去了。思嘉暗想這世道怎麼變得這麼怪了,馬還有鞋穿,而人卻像院子裡的狗還光著腳呢。

  她繼續拿起筆寫信,但這時聽到威爾正從後門進來,便又把筆放下。她聽見他那條木腿在房外面的穿堂裡梆梆地響,後來沒有聲息了。等了一會兒,想必他會進來,但沒有一點動靜,於是她只好喊他。他進來了,兩隻耳朵凍得通紅,淡紅色的頭髮一片蓬亂,站在那裡俯視著她,嘴角浮現著一絲幽幽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攢了多少錢呀?"他問。

  “難道你是貪圖我的錢要是我結婚嗎?威爾?"她有點粗魯地反問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現在想知道。”

  她審訊似地注視著他。威爾顯得不很認真,不過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她覺得出了什麼事。

  “我手頭只有十個金元,"她說。"這是那個北方佬留下的最後一點錢了。”“唔,小姐,這會不夠的。”

  “不夠幹什麼?”

  “不夠交納稅金,"他答道,一面蹣跚地走到壁爐前面,彎下腰伸手烤火。

  “稅金?"她簡單地重複了一遍,"我的上帝,威爾!我們已經交過稅了呀!”“是的,小姐。但他們說你交得不夠。這是今天我在鐘斯博羅那邊聽到的。"“可是,威爾,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思嘉小姐,我的確很怕再給你添煩惱,因為你已經夠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訴你。他們說你還得付更大一筆的稅金。他們把塔拉的稅額增加得嚇人地高——我敢說超過了縣裡任何一宗不動產。"“既然我們已經付過一次了,他們就不能再讓我們交更多的稅金。"“思嘉小姐,你從來不大到鐘斯博羅去,我也高興你這樣。

  那是這些日子一位夫人不該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會知道,那裡近來有不少的流氓,共和黨和提包黨人在當政。他們會叫你氣炸的。而且,還常常發生黑鬼把白人從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可這同我們的稅金有什麼關係呢?"“我正要說呢,思嘉小姐。由於某種原因,那些無賴已經對塔拉的稅金表示很不滿意,仿佛那是個年產上千包棉花的地方。當我聽到這消息,便到那些酒吧間附近去打聽,收集人們的閒言碎語。然後我才發現,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這些額外稅金時,州府將公開拍賣,於是他們可以用低價買下塔拉。誰都明白你交不出這麼高的稅款。現在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想買這塊地方。我調查不出來。不過我想,希爾頓這膽怯的傢伙,那個娶了凱薩琳小姐的人,他肯定會知道的,因為我正要向他探聽,他便尷尬地笑了。"威爾在沙發上坐下,撫摩著他的半截腿。這條殘腿每逢天氣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頭又鑲嵌得不很好,弄得他很不舒服。思嘉呆呆地望著他。他談到塔拉這個要命的消息時,態度還是那麼隨便。由州府公開拍賣嗎?那麼大家往啊兒去呢?而且搭拉會屬於另外一個人!不,這根本是不可思議的!

  她早已專心致志於塔拉的生產,因此不大關心外界發生的事。既然有威爾和艾希禮去料理她在鐘斯博羅和菲耶特維爾可能要辦的一切事務,她就沒必要離開農常在戰爭爆發前她對於父親有關戰爭的談論聽而不聞,她如今才對於威爾和艾希禮在晚餐後有關開始重建的閒談也不怎麼在意了。

  當然嘍,她聽說那些倚仗共和黨大謀私利的南方敗類,以及那些提包黨人。後者是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蟲般擁來的北方佬,他們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裝在一個提包裡帶到這裡。她還同那個所謂的"自由人局"打過幾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聽說過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變得相當傲慢無禮了。可最後一點她卻難以相信,因為她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一個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許多事情是威爾和艾希禮合謀向她隱瞞了。隨著戰爭災害而來的是重建故園時期的更大災害,只不過他們兩人早商量好了,在家裡談論當前形勢時不提外面那些更可怕的具體情況。而當思嘉不加回避高興聽聽時,也大多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

  她聽艾希禮說過,南部正在被當作一個被征服的省份對待,而征服者所採取的主要政策便是給予報復。不過,這樣一種報導對於思嘉來說絲毫沒有意義,因政治是男人們的事。

  她聽威爾說過,似乎北部就是不準備讓南部重新建立起來。好吧,思嘉心想,男人們總愛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過去沒有鞭打過她,這一次看來也不會。如今最要緊的是拚命工作,再用不著為北方佬政府憂慮。反正,戰爭已經過去了。

  思嘉並不明白競爭的一切規律都已經改變,誠實的勞動不會再賺到公正的報酬了。佐治亞州如今幾乎處於軍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鎮守著整個地區,"自由人局"完全控制這裡的一切,而他們正在確立適合於他們自己的法規。

  這個由聯邦政府組織起來的局,其職責是管理那些懶惰而激動的前黑奴,現在正吸引他們成千上萬地從種植園轉移到鄉村和城城市中來。局裡供養著他們,任其遊手好閒,並且腐蝕毒化他們的思想,激發他們反對以前的主人。吉羅德家從前的監工約拿斯·威爾克森負責設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凱薩琳·卡爾弗特的丈夫希爾頓。他們兩人大肆散佈謠言,說南方人和民主黨人正等待時機要讓黑人回到種植園重新淪為奴隸,而黑人為逃避這一厄運的唯一希望在於這個局以及共和黨給他們提供的種種保護。

  威爾克森和希爾頓進一步告訴黑人們,他們在哪個方面都不比白人弱,並且很快就會允許白人與黑人通婚了,而他們以前的主人們財產也將很快被瓜分完,每個黑人都將分到四十英畝地和一頭騾子歸自己所有。他們以所謂白人逞兇犯罪的故事來煽動黑人,因此在一個一貫以主奴關係親密聞名的地區,仇恨和猜疑又開始抬頭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撐腰,同時軍方發佈了一些自由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行為的命令。人們動輒被捕,甚至對該局官員表示冷淡也會構成罪名。軍方頒發的命令有關於學校的,關於衛生的,關於誰的衣服上所釘的鈕扣是什麼種類,關於日用品銷售以及包括其他幾乎一切事物的。威爾克森和希爾頓有權干涉思嘉所經營的任何買賣,並且有權對她所售出和交換的一切物品規定價格。

  幸好思嘉很少同這兩個人發生什麼聯繫,因為威爾早已說服她讓他來管理買賣上的事,而她自己只管理農常威爾用他那種溫和的辦法克服了好幾種這一類的困難。並對她什麼也沒有說。同時威爾能夠同提包黨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他必須這樣做的話。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大問題,大到他自己無法處理了。這就是那筆額外規定的稅金和喪失塔拉農場的危險,這些事不能不讓思嘉知道——而且得馬上知道。

  她瞪著兩眼望著他。

  “啊,該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們打擊了我們,讓我們已成了乞丐,難道這還不夠嗎,要放任流氓來淩辱我們嗎?"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宣佈到來,可是北方佬仍然有權掠奪她,仍然可以叫她挨餓,仍然能把她趕出家門。而她竟然那麼傻,曾經以為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只要她能夠堅持到春天,就會萬事大吉的。可威爾帶來的這個令人可怕和絕望的消息卻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後降臨,這已經是將她徹底壓垮的最後一份負擔了。

  “唔,威爾,我還滿以為戰爭結束後我們的困難也就會完了呢!"“不會的,“威爾揚起他那張瘦削的鄉巴佬面孔,鎮定地注視著她。"我們的困難還剛剛開頭呢。"“他們要我們付多少額外稅金呢?"“三百美元。"一瞬間她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三百美元呀!這聽起來就像三百萬美元一樣。

  “怎麼,"她慌亂地嚷嚷著,"怎麼——怎麼,那我們無論如何得籌集三百美元了。"”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兩個都要,很不容易埃"“啊,不過威爾!他們是不能出賣塔拉的。你看——"他那溫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這遠遠超過了她原先的估計。

  “唔,他們不能?我看,他們不但能而且會很樂意出賣的!

  思嘉小姐,國家已經完全淪為地獄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那些提包党和流氓都有投票權,而我們民主黨人大多數沒有。這個州的任何民主黨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稅收冊上有兩千美元以上的稅額,就不能投票選舉。這個規定把你父親和塔爾頓先生以及麥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爺們都排除在外了。還有凡在戰時擔任過聯盟軍上校以上軍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賭這個州有比南部聯盟任何一個別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時,凡是在聯盟政府下面擔任過公職的人也不能投票,這樣一來,從公證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區是到處有這種人的。事實上,北方佬製造那個大赦誓言的辦法就是讓每個在戰前稍有身分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聰明能幹的人不能,上流社會的人不能,有錢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們那該死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個錢也沒有,更不是上校或別的什麼體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麼倒楣也不去!如果北方佬行為很正當,我也許早已經立誓忠於他們了。可如今已經不行。我可以被迫回到聯邦,但決不會被改造成一個聯邦分子。我寧願永遠喪失選舉權,也決不去宣那個誓。然而像希爾頓那樣的流氓,他卻有選舉權;像約拿斯·威爾克森,像斯萊特裡那樣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廢物,他們卻有選舉權。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們要欺負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額外稅款,也是辦得到的。就像一個黑人殺了白人而不會判刑。或者——"他沒有說下去,覺得難以開口,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記得,在洛夫喬伊附近那個農場裡一個孤單的白人婦女曾遭遇到什麼……"那些黑人能夠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們都用槍桿子給他們撐腰,可我們不能參加選舉,對此沒有絲毫辦法。"“選舉,”思嘉嚷道:“選舉!投票選舉對於眼前的事到底有什麼相干呀,威爾?我們談的是稅金……威爾,誰都知道塔拉是一個多麼好的農常如果逼不得已,我們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筆錢,夠付稅金就行了。"“思嘉小姐,你為人一點也不傻,可有時說起話來卻有點傻乎乎的。請問,誰還有錢來押貸這個農場呢?除了那些想要從你手里弄到塔拉的提包黨,還會有誰呀?你看,每個人都有了土地。每個人的土地都是貧瘠的。你的土地怎麼能押出去。"“我還有從那個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鑽石耳墜呢,我們可以把它賣掉。"“思嘉小姐,這附近誰還有錢買耳墜呢!人們連買醃肉的錢也沒有,別說什麼首飾了。如果你有了十個金元,那麼我敢打賭,這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存款了。"這時他們又沉默下來,思嘉感到她的頭好像在撞一堵堅固的石壁,過去一年已有那麼多石壁來讓她撞埃"我們怎麼辦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並且覺得沒必要管它了。因為這實在是意外碰到的一堵石牆,而她突然感到特別乏,連骨頭都酸疼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拼命工作,拼命掙扎,並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掙扎的結果都好像是失敗在等待著嘲弄她。

  “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我不會。““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裡?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感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園裡劈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所有的更多一些。"“要是我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談,難道不行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了起來。

  威爾不表示反對,但繼續在爐火前搓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可是她沒戴圍巾便出去了,因為圍巾在樓上,而她現在需要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擺在他面前。這可是非常緊急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發現他獨自一人在那裡,那該多幸運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私下單獨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媚蘭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信他真的在那裡。這副親昵的樣子曾惹起思嘉的滿腔爐火,雖然有幾個月她心想艾希禮興許已經亡故,因此這種情感也逐漸平息。如今她決定獨自去見他。這一次不會有什麼人妨礙她同他單獨談話了。

  她從光禿禿的樹枝下穿過果園,她的雙腳全被潮濕的野草打濕了。她聽見從沼澤地傳來艾希禮劈柵欄時斧子震動的響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燒光的那些籬笆重新修復,是一樁很艱苦而費時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艱苦費時的,她很不耐煩地這樣想,並為此感到既厭倦又惱火又煩悶透了。假如艾希禮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蘭的,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嚷著搡著,將身上的負擔都推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加以解決,那該有多好埃她繞過一叢在寒風中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的石榴樹,便看見他倚著斧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他身上穿的是一條粗布褲子和一件吉羅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完好的時候只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的,如今已經鄒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這種勞動是要流大汗的,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眼見艾希禮身披襤褸,手持利斧,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怨天之情,激動得難以自禁了。她不忍心看見那溫文爾雅、心地純潔而善良的艾希禮竟是一副破衣爛衫,辛苦勞累的模樣。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的身體天生也只能穿戴綾羅。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賓客們高談闊論,或者彈琴寫詩,而這些音韻優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麼涵義。

  她能容忍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著骯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大田裡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決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他太文雅了,對於她來說是太寶貴了。決不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她寧願自己去劈木頭,免得眼見他幹這種活時自己心裡難受。

  “人們說亞伯·林肯就是劈柵欄出身的呢,"當她走上前來時艾希禮這樣說。“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麼高的地位!"她皺起眉頭,他總是在困難面前談一些很輕鬆的事。但在她看來都是很嚴重的問題,所以她幾乎被他的話激怒了。

  她直截了當地把威爾帶來的消息告訴他,話是那和簡潔,一說出來覺得便如釋重負了。當然,他會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見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不過發現她正在哆嗦時連忙把上衣取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怎麼,"她終於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必須從哪兒弄到那筆錢嗎?"“當然,“他說,"可是哪兒有弄呢?"“我在問你呀,"她有點惱火的答道。那種卸了擔子的感覺早已消失。即使他幫不上忙,可為什麼連句寬慰的話也沒有,哪怕說一聲“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埃他微微一笑。

  “我回來好幾個月了,只聽說過一個人是真正有錢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說。

  原來上星期皮蒂派特姑媽已給媚蘭寄來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以及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不過她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即他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正的。皮蒂姑媽有這種看法,這在亞特蘭大頗為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經設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裡一筆數百萬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讓我們別談他了。"思嘉打斷他的話頭。"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算是一個。可是,我們大家會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仿佛伸向很遠很遠她無法跟上的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在塔拉的我們,而且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會怎麼樣呢?”他這樣說。

  她覺得想要突然大喊:“讓南部的每個人見鬼去吧!問題是我們怎麼辦?"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因為那種厭倦的感覺又回到她心頭,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原來艾希禮竟一點忙也幫不上。

  “到頭來究竟會怎麼樣,只要看看歷史上每當一種文明遭到毀滅時所發生的情況就知道了。那些有頭腦有勇氣的人要以通過這種動,而那些沒有頭腦和勇氣的就將被淘汰掉。我們能親眼看到這樣一次Gotterdammerung這儘管令人不怎麼舒服,但畢竟還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一次諸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看在蒼天面上,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站在這裡給我胡扯淡了,這次是我們要被淘汰呢!"她這種誇張了的疲憊似乎稍滲入他的心靈,將他從遙遠的遐想中喚了回來,因而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把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朝上,審視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兩隻手,"他一面說,一面輕輕親吻兩隻手心。“這雙手很美,因為這雙手很堅強,每個老繭都象一枚紀念章,思嘉,每個血泡都是對你勇敢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那些女孩子,媚蘭,那嬰兒,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繭來的。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是在想,'這裡站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傻瓜在空談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卻面臨危機,'難道不是這樣?"她點點頭,但願他繼續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可是他卻把她的雙手放開了。

  “你現在跑到我這裡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我沒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的家和全部財產都早已經完了,我過去從來不清楚那些財產是歸我所有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用處,因為我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消失。我無法幫助你,思嘉,只能以盡可能老老實實的態度學著當個農夫。可這樣做並不能幫你保全塔拉。你以為我們在這裡依靠你的周濟過活,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濟,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為我和我們一家人所作的犧牲,出自你仁慈心腸的犧牲。我一天天愈來愈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麼無能,以致不配接受這加諸我們身上的所有恩惠。我這種可恨的逃避現實的習性,使得我愈來愈難以面對目前的現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點點頭,她對於他說的意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靜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頭一次向她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儘管他外表上顯得離她那麼遠。她非常激動,仿佛自己面臨著一個新的發現似的。

  “不願意正視赤裸裸的現實,這是我的不幸。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談不上什麼真實。而且我寧願這樣。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

  我喜歡它們稍稍模糊些,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淺淺地一笑,同時因風寒衣薄而微微顫抖。

  “換句話說,思嘉,我是個懦夫。”

  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蹟嗎?還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沖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仿佛說出來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准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

  寒風吹拂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交道了。

  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回避所有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回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可是——可是——媚蘭呢?"“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

  我第一次投身于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林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倒下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回避不去與人們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瞭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走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林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根本不同。他們用污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

  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挨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他那雙灰色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流露著欽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挨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交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仿佛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露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好了,這種感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臺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挨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挨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時,還得面對生活。"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色呀,流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

  而他現在正面對著嗦嗦發抖的恐懼,這是她所從未經歷過也無法想像的。因為,她堅信,在這個劫後至殘的世界上,除了饑餓和寒冷,以及喪失家園,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過,只要她注意傾聽,她是會知道怎樣去回答艾希禮的。

  “啊!"她聲音裡含著失望之情,仿佛一個孩子打開裝潢漂亮的盒子後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似的。聽到這樣的聲調,他只好慘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諒我講了這樣的話,思嘉,我沒有辦法使你理解,因為你不明白恐懼的含義。你有一顆獅子般的心,同時又缺少想像力,對於這兩種稟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遠也不會害怕面對現實,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這樣逃避現實。"“逃避?!”仿佛這才是他所說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來艾希禮也像她那樣對鬥爭感到厭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這裡便呼吸緊迫起來。

  “啊,艾希禮,"她嚷道,"你錯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對這一切簡直厭倦極了!“他困惑地揚起眉頭,思嘉卻把一隻滾熱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聽我說,"她滔滔不絕地連忙說起來。"告訴你,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簡直厭倦到極點,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經為吃的用的拼命掙扎過,我拼命拔草,鋤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下去了為止。我告訴你,艾希禮,南方已經死了!它已經全滅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黨人抓住了它,什麼也沒我們的份兒了。艾希禮,讓我們逃走吧!"他嚴厲地瞧了她一眼,然後稍微低下頭來逼視她那已經紅得發燒的臉龐。

  “是的,讓我們逃走——丟下他們所有的人!我實在懶得替他們幹下去了。有人會照顧他們的。經常有人會照顧那些不能照顧自己的人。啊,艾希禮,讓我們逃走,你和我。我們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軍隊中需要軍官,到那裡我們會愜意的。我會替你做事,艾希禮,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做。你知道你並不愛媚蘭——"這時艾希禮一怔,臉上浮現驚詫的神色,想要插嘴說話,可是她滔滔不絕的談勢把他的話頭打斷了。

  “那天你曾告訴我你更加愛我——啊,你是記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並沒有改變!我敢說你沒有改變!而且你剛才還說她不過是個夢罷了——啊,艾希禮,我們逃走吧。我一定會使你快活的。無論如何,"她又惡狠狠地補充說,"媚蘭可不能——方丹大夫說過她再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了,而我還能給你——"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痛得她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過起來了。

  “我們應當忘記在'十二橡樹'村的那一天。"“你認為我會忘記嗎?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你能老老實實說你不愛我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趕緊回答。

  “不,我不愛你。”

  “那是撒謊。”

  “即使是撒謊,"艾希禮的聲音竟平靜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討論的事。"“你的意思是——"“難道你認為我可以丟下媚蘭和孩子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們兩個人,難道我能讓媚蘭心碎?讓他們娘倆靠朋友們的救濟生活?思嘉你瘋了?你心裡怎麼沒有一點點忠誠的意識了?你是不能丟下你父親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對他們負有責任,就像我對媚蘭和小博負有責任一樣,因此不管你是否厭倦,他們還在這裡,你還得為他負責。"“我能丟下他們——我已經厭惡他們——對他們不耐煩——"他朝她俯過身去,這時她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以為他要來擁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撫慰一個小孩那樣起來。

  “我知道你已經厭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已經肩負著三個男人的重擔。不過我會幫助你的——我不會永遠這樣笨拙下去——"“你要幫助我只有一個辦法,"她陰鬱地說,"那就是帶我離開這裡,讓我們到別處去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幸福。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了。"“沒有什麼,”他平靜地說,"除了名譽——什麼也沒有了。“她懷著幾經挫折的熱望瞧著他,仿佛頭一次看到他那兩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濃密得猶如熟透的了金黃麥穗。他的頭高傲地盤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長挺直的身軀充分體現出高貴和尊嚴品質,即使一身襤褸也掩蓋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覺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期望之情,而對方的眼睛卻像灰色在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麼遙遠。

  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種對於她的放蕩夢想和狂熱欲望的恐懼。

  一股傷心和疲憊的感覺浸過她的全身,她雙手捧著頭哭了。他從沒見過她哭過。他從沒想到像她那樣性格剛強的婦女居然也有眼淚,這時他心中湧起憐愛和悔恨之情。他連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懷裡,親切地撫慰著,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上,低聲說:“親愛的!我的勇敢可愛的人兒——別這樣!你千萬不要哭呀!"由於這一接觸,他感覺到她在他的懷抱中發生了變化,他抱著的苗條身軀有一股狂熱和魅力,那雙綠眼睛仰視著他,洋溢著熱烈而溫柔的光輝。突然,周圍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對於艾希禮,春天已經再一次回來了,那個業已部分地忘懷了的充滿著翠綠的沙沙聲和喃喃聲的柔和的春天,一個舒適而懶洋洋的春天,那種年輕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蕩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又回來了。而從那以後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經消失,他只看見朝他湊過來的兩片櫻唇那麼鮮紅,那麼動人地顫抖。於是他吻了她。

  她覺得耳鼓裡響起低低的怪叫聲,好似是放在耳旁的海螺發出來的;她從這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急跳。她的身體好像完全融化到他的身體中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合而為一地站著,他如饑似渴地緊緊吻著她的嘴唇,似乎永遠也吻不夠。

  後來他突然放開她,她感到自己無法單獨站住,便抓住籬笆來支撐著。她抬起那雙燃燒著愛欲和勝利之火的眼睛望著他。

  “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說吧——說吧!"他的兩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覺得他的手還在顫抖,並且很喜愛這樣的顫抖。她熱烈地向他湊過去,可是他卻稍稍退卻,沒有讓她貼近,同時用那雙已經毫無疏遠之意、而如今正苦於絕望掙扎的眼睛看著她。

  “不要!不要這樣!"他說。"如果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無禮了。"她快活而熱情地微笑著看著他,表示她已經忘記了時間、地點和一切,只記得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嘴唇時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搖著,搖得她滿頭黑髮淩亂地披散到肩上,仿佛懷著對她——和對他自己的滿腔怒火在搖著她。

  “我們不能這樣!"他說。"我告訴你我們決不能這樣!"看來如果他再搖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搖斷了,頭髮已經蒙住了她的雙眼,她被他的行動嚇呆了。她竭力掙脫開來,然後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的額上滲出小小的汗珠,他緊握雙拳,似乎在經受某種痛苦。他直望著她的臉,那雙灰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刺穿。

  “這全是我的錯——與你沒關係,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我要帶著媚蘭和嬰兒離開這裡。"“離開?"她痛苦地嚷道,"啊,不!"“是的,千真萬確!你以為做了這種事我還會留下來嗎?

  而且這種事以後還可能發生——”

  “但是,艾希禮,你不能走。你為什麼要走呢?你是愛我的——"“你還要我這樣說嗎?好,我就說,我愛你。"他忽然魯莽地向她湊過去,嚇得她連忙朝後退,把身子靠到籬笆上。

  “我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愛你的情火,愛你那十足的冷酷無情。我愛你到什麼程度,愛到我剛才幾乎敗壞了這所庇護過我和我一家的殷勤款待,愛到幾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不過的妻子——愛到我在這泥地裡就能對你放肆,把你當作一個——"她在一遍混亂思緒中掙扎,心裡像被冰刀戳了似的,感到痛苦,感到心寒。她猶豫地說:“如果你有了那樣的感覺——而又沒有把我怎麼樣——那麼你就是並不愛我。"“我是永遠無法使你理解的。"他們相視對方,都不再說話了。突然思嘉打了個寒顫,她仿佛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後回來,看見這裡還是冬天,赤裸裸的田野由於那些割剩的殘梗而顯得分外淒涼,她更覺得寒冷極了。同時也看見艾希禮蒼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張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來了,那面孔也是一幅寒冬景象,並且由於傷痛和悔恨而顯得越發蕭瑟。

  這時她真想掉過頭來,拋下艾希禮,進屋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可是她太疲倦了,懶得走動,甚至連說話也覺得勞累。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她終於說。"我是說,一切都完了。

  沒有什麼可愛的了。沒有什麼還值得奮鬥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會完了。"他注視著她,過了好一會,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挖起一小塊泥土。

  “可是,這些東西還留著呢,"他說著,臉上又重新浮現出原來那種微笑的影子,這樣的微笑帶著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的意味。"儘管你沒有意識到,這些是你愛得比我更深的東西,你還擁有塔拉呢。"他拿起她柔軟的手,把那塊潤濕的泥土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指併攏。現在他的雙手已經不發燙了,她的手也是這樣。她朝那塊泥土看了看,覺得這對她真是毫無意義。她看著他,漸漸模糊地認識到他身上有一種精神的完整性,那是她那雙熱情的手所無法分裂的,而且無論什麼樣的手都辦不到。

  即使你把他殺了,他也決不會拋棄媚蘭。即使他至死熱愛著思嘉,他也決不會同她苟合,並且會竭力設防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永遠也不會穿過那身鐵甲了。殷勤好客、忠誠名譽,這些字眼對他來說有著比她更大的意義。

  泥土在她手裡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著它。

  “對了,"她說,"我還擁有這個呢。”

  起初,她覺得艾希禮那些話毫無意思,而泥土只不過是紅泥土而已。但她突然想起塔拉周圍的紅色海洋,覺得它多麼可愛,而且為了保留它她曾多麼艱苦地奮鬥過——為了今後繼續擁有它她還必需多麼艱苦去進行奮鬥。她再一次看著他,不知那熾熱的感情洪流如今究竟到哪裡去了。現在她可以靜下來思考,但無法感覺,對艾希禮,還是對塔拉,都是這樣,因為她的全部熱情都已經枯乾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大家挨餓的,就算是我討好你也罷。剛才那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她轉身向荒地那邊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頭髮整理成一個髮髻貼在頸後。艾希禮目送著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這一姿勢映到他的心靈上,比她所說過的任何話都更加深刻。

第三十二章

  思嘉走上屋前的臺階時,她手裡還抓著那團紅泥。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走後門,因為嬤嬤眼尖,一定會看出她做了什麼大不該的事。她不想看見嬤嬤或任何別的人,她覺得她再也沒有勇氣同別人見面或交談了。她沒有什麼難為情、失望或痛苦的感覺,只覺得兩腿發軟,心裡空虛到了極點。她用力捏緊那團泥土,捏得從拳頭縫裡擠出泥來,同時她一次又一次像鸚鵡學舌似地說:“我還有這個呢。是的,我還有這個。"她已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除了這塊土地,除了這塊她剛才幾分鐘前還想將它像塊破手帕似的遺棄的土地,她什麼也沒有了。現在,這土地又顯得可愛起來,她暗暗詫異,不知是一股什麼瘋勁兒支使她,竟會把這塊土地看得一錢不值了。要是艾希禮讓步,她這時肯定已經和他一起離開這裡,義無反顧地丟下家庭和朋友,不過,即使在內心空虛時她也明白,要丟下這些可愛的紅色山岡和久經沖洗的溝渠,以及黑黝黝的枯瘦松林,那是多麼令人揪心的事。她的心思一定會如饑似渴地回到它們身邊來,直到她臨終那一天為止。即使是艾希禮也難以填補她心中因塔拉被挖走而留下的空白。艾希禮是多麼聰明又多麼清楚地瞭解她呀!他只要把一團濕土塞到她手裡,她頭腦馬上就清醒了。

  她正在穿堂裡準備關門,這時她聽到了馬蹄聲,便轉過身去看馬車道上的動靜。萬一在這個時候有客人來,那就討厭了。她得趕快回自己房裡去推說頭疼。

  但是馬車駛近時,她大為驚訝,便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輛新馬車,擦得錚亮,鞍轡也是新的,還鑲著許多閃光的銅片。這無疑是生客。凡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能買得起這樣顯赫而簇新的裝備。

  她站在門道裡看著。冷風吹動著她的衣裙,在她那雙濕腳周圍颼颼地刮著。這時馬車在屋前停下,約拿斯·威爾克森跳下車來。思嘉看見他們家這位監工居然坐上了這麼漂亮的馬車,穿上了這麼精緻的大衣,不覺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威爾告訴過她,自從他在"自由人局"謀到新的差使以來,他顯得很闊綽,敲詐黑人或政府,或者沒收人們的棉花,硬說那是聯邦政府的。因此賺了許多錢,毫無疑問,這些錢決不是他在這樣的艱難歲月裡能正當掙來的。

  如今就是這個威爾克森,從那輛漂亮的馬車上下來,然後又攙扶一個穿著打扮與她身份相稱的婦人下了車。思嘉一眼便覺得那衣服顏色亮得刺眼,庸俗到了極點,不過她還是很有興趣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很久以來,對於時髦的衣著她甚至連看的機會也沒有了。嗯!今年不怎麼興寬闊的裙箍了,她心裡想,同時打量著那件紅色花紋的長衣。還有,合攏那個黑鵝絨寬外套後,你便知道當今的外套有多短了。多小巧的帽子!無邊帽准是過時了。因這頂帶簷帽戴在婦女頭頂上像個硬邦邦的大餅。帽帶不是像軟帽那樣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背後那束高高的發卷下面,發鬈從帽子後邊往下垂著,使得思嘉不能不特別注意,但帽子無論在顏色或質地上都與這個女人的頭髮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馬車後,一雙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思嘉發現她撲滿了白粉的兔兒臉上有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呀,原來是埃米·斯萊特裡!"她嚷道,因為十分驚異,不覺提高了嗓門。

  “是的,是我!"埃米說,含一絲傲慢的微笑揚起頭來,開始走上臺階。

  埃米·斯萊特裡!這個狡猾的蕩婦,愛倫給她的嬰兒施過洗禮,可她卻把傷寒症傳染給愛倫,送了她的命。這個濃妝豔抹、粗俗而骯髒的白人渣滓,如今正昂首闊步、得意洋洋地走上塔拉的臺階,仿佛她就是這裡的人了。思嘉想起愛倫來,感覺又突如起來地回到她那空虛的心田,一股暴怒像瘧疾似的震憾著她。

  “滾下臺階,你這賤貨!"她大聲喝道。"從這裡滾開!滾開!"埃米的顎骨頓時垂下來,她看看約拿斯,只見他正皺著眉頭往上走。他儘管很生氣,但仍竭力保持威嚴。

  “不許你用這種態度對我妻子說話,"他說。

  “妻子?"思嘉不禁輕蔑地笑起來,這大大刺傷了對方。

  “你早該討她做老婆了。你害死我母親以後,是誰替你後來的孩子們施洗禮的啊?"埃米"啊!"了一聲便連忙轉身下臺階,但約拿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向馬車那邊逃跑。

  “我們是來拜訪的——友好的拜訪嘛,"他竭力嚷道,"想同老朋友談一樁小事情——”“朋友?"思嘉的聲音厲害得像抽了一鞭子。"我們什麼時候跟你們這樣下賤的人交過朋友?斯萊特裡家當初靠我們的施捨過活。後來卻以害死我母親當作回報——而你——你——我爸因為你跟埃米養了私生子才把你開除了,這一點你很清楚。這是朋友嗎?趕快從這裡滾開吧,免得我把本廷先生和威爾克斯先生叫來。"聽到這裡,埃米便掙脫了丈夫的手向馬車逃去,拖著那雙帶有雪亮的紅鞋幫和紅流蘇的小靴爬上馬車。

  這時約拿斯也跟思嘉一樣氣得渾身發抖,他那張鬆馳的胖臉漲得發紫,活像一隻憤怒的土耳其火雞。

  “你以為現在還是有權有勢?可是,我對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連雙鞋也沒有,打赤腳了。我知道你父親已經成了白癡——"“從這裡給我滾開!"“哼,我看你這腔調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經完蛋了。你連稅金也付不起。我到這兒來是想買你的這個地方——給你出個公道的價錢。埃米巴望住在這裡。可現在,說實話,我連一分錢也不給你了!你們這些住慣了沼澤地、自以為了不起的愛爾蘭人,等你們因為交不起稅金被趕走的時候,便會明白現在在這裡掌權的究竟是些什麼人了。到了那個時候,我要買下這塊地方,通通買下來——連傢俱及所有的一切——那時我要住在這裡。"原來,一心想要奪走塔拉的人就是約拿斯·威爾克森—-約拿斯和埃米,他們用迂回的手法極力要搬進曾經使他們蒙受侮辱的住所,以達到報復的目的。思嘉的全部神經充滿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槍筒對準那個長滿絡腮胡的北方佬面孔開火時似的。她恨不得此刻手裡還握著那支槍呢。

  “不等你們的腳邁進門檻,我就要把這所房子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拆掉,把它燒光,然後遍地撒上鹽。"她高聲喊道。

  “我叫你滾出去!給我滾開!”

  約拿斯惡狠狠地瞪著她。想繼續說下去,但隨即向馬車走去。他爬進馬車,坐在那個正在抽泣的新娘身邊,然後掉轉馬頭。他們走時,思嘉還真想啐他們一口。她真的啐了,她明知這是一種粗俗的孩子氣的舉動,但卻因此覺得心裡舒暢多了。她巴不得他們還看得見這一舉動。

  那些該死的黑人同情者竟敢跑到這裡來當面奚落她的貧窮!那個卑鄙的傢伙根本就不想給塔拉出什麼價錢。他只不過以此為藉口到思嘉面前炫耀自己和埃米罷了。那些厚顏無恥的提包黨人,渾身長滿蝨子的窮白人,還吹牛要住到塔拉來呢。

  可是,她突然害怕起來,這時怒氣全消了。該死的!他們想住到這裡來呢!她竟毫無辦法能阻止他們購買塔拉,毫無辦法阻止他們扣押每一面鏡子,每一張桌子和床,扣押愛倫的桃花心木傢俱,以及每一件儘管已經被北方佬暴徒弄壞但對她卻仍然十分珍貴的東西。還有那些羅畢拉德家的銀器。我決不讓他們得逞,思嘉忿忿地想。不,即使我不得不把這地方燒毀!埃米·斯萊特裡永遠也休想踏上任何一小塊母親曾經走動過的地方!

  她關起門來,將背靠在門上,但仍然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謝爾曼的軍隊住進這所房子裡的那天還怕得厲害得多。

  那天她最感到害怕的是塔拉可能會不由她分說硬被燒掉。可這次更糟——這些卑劣的傢伙將住在這所房子裡向他們的狐朋狗黨大肆吹噓他們如何把驕傲的奧哈拉家趕出去了。說不定他們還會把黑人帶到這裡吃飯睡覺。威爾告訴過她,約拿斯曾煞有介事地讓黑人與他平起平坐,同他們一起吃喝,到他們家去拜訪,讓他們坐他的馬車同他一起兜風,還一路抱著他們的肩膀親熱呢。

  她一想到塔拉有可能遭到這樣最後一次侮辱,心怦怦亂跳得幾乎要透不過起來了。她竭力鎮靜下來考慮眼前的問題,設想一條出路,但她每次集中思考時,總有一股新的憤怒與恐懼的激情震撼她。出路一定會有的,有錢人總是有的。一定會有人能借錢給她。不可能恰好這時候錢都用光了,或者吹走了。於是艾希禮開玩笑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只有一個人,瑞德·巴特勒……他有錢。"瑞德·巴特勒。她匆忙走進客廳,隨手把門關上。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幽暗的微光和冬天的暮色把她緊緊地包圍著。

  誰也不會想起要到這裡打擾她,而她正需要時間來安靜地想一想。剛才腦子裡閃出的那個念頭原來這樣簡單,她不明白以前為什麼她竟沒有想到過。

  “我要從巴特勒那里弄到錢。我要把鑽石耳環賣給他,要不就向他借錢,用耳環作抵押,將來有了錢再還給他。"這時候,她覺得大大放鬆了,結果反而顯得虛弱起來。她將交納稅金,並在約拿斯·威爾克森面前放聲大笑。可是緊跟著這個愉快的念頭,出現了嚴酷的事實。

  “我不光是今年要交納稅金,還有明年和我今後一生中的每一年呢。要是我這次交了,他們下次定會將稅額提得更高,直到把我趕走為止。如果我的棉田得一次豐收,他們就抽它的稅,到頭來叫我一無所得,或者乾脆將棉花沒收,說它是聯邦政府的。北方佬和那幫追隨他們的惡棍已經把我帶到他們所需要的地步了。只要我還活著,便一輩子都得擔心他們會把我抓祝我得一輩子擔驚受嚇,拼命掙錢,直到累死為止,眼看著自己的勞動一無所獲,棉花被人家搶走了事……就說借三百美元來交稅款,這也只能救當務之急。我所需要的是永遠脫出這個圈套,好讓我每晚安心睡覺,用不著為明天、下個月、乃至明年將要發生的事情操心。“她繼續這樣思索著。有個念頭冷靜而自然地在她的腦子裡形成了。她想起瑞德,想起他那在黝黑皮膚襯托下閃光的雪白牙齒,以及那雙一直在撫慰她的黑眼睛。她記起亞特蘭大被圍困的最後階段那個十分炎熱的夜晚,那時他坐在皮蒂姑媽的一半為夏天的朦朧月色所掩蔽的走廊上,她感覺到他那只炙熱的手又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一面說:“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想過以前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我對你比對任何一個女人都等待得更久了。"“我要跟他結婚,"她冷靜地想道。"到那時,我就再也用不著為錢操心了。"多麼美好的念頭啊,比登天的希望還可愛呢,永遠也不必再為錢操心,相信塔拉永遠平安無事,而且全家不愁吃穿,她自己也無需再在石壁上碰得鼻青臉腫了!

  她覺得自己很老了。下午的幾件事已耗盡了她的全部感情,最初是那個關於稅金的驚人消息,然後是艾希禮,最後是她對約拿斯·威爾克森的一場暴怒。現在,她已沒有什麼感情了。如果說她的感覺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那麼她身上一定會有某種力量起來反對她頭腦中正在形成的那個計畫,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像瑞德那樣叫她憎恨了。但是她已經沒有感情作用。她只能思考,而她的思想是非常實際的。

  “那天晚上當他在路上把我們甩掉的時候,我對他說過些可怕的話,不過我可以讓他忘掉,”她這樣毫不在意地想著,顯然相信自己依舊是迷人的。"只要我在他身旁,巴特勒還是不好輕易消受的。我要叫他感到我曾經一直愛他,而且那天晚上不過是心煩意亂又十分害怕而已。唔,男人總是自命不凡的,只要你恭維他,說什麼他也相信……我決不能讓巴特勒意識到我們當前處於怎樣的困境,要先征服他再說。嗯,決不能讓他知道!即使他懷疑我們已經窮了,他也得知道我所需要的是錢而不是他這個人。反正他無法知道,因為連皮蒂姑媽也不瞭解真實情況呢。而等到我同他結婚以後,他便不得不幫助我們了。他總不能讓自己妻子家的人餓肚子呀。"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夫人。在她的靜靜思考之下潛藏著的某種帶著反感的意識隱約動了動,但很快就平靜了。她想起她同查理斯度過的那個矩暫密月中的令人厭惡的情景,他那摸索的雙手,他那笨拙勁兒,他那不可思議的激情——以及韋德·漢普頓。

  “現在不去想它。等同他結了婚再去動這個腦筋吧……"等到同他結了婚以後,記憶搖動了警鈴。一股冷冰冰的感覺從她的脊椎直往下流。她再一次記起在皮蒂姑媽家的走廊上那個夜晚,記起她怎樣詢問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記起他又是怎樣惡狠狠地笑起來,並且說:”親愛的,我是不打算結婚的呀!"也許他是不打算結婚。也許,儘管她那樣迷人和狡黠,他還是拒絕娶她。也許——啊,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完全把她忘了,並且正在追逐別的女人。

  “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我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思嘉緊緊地握著拳頭,幾乎把指甲插到手心肉裡去了。

  “如果他把我忘掉了,我也要叫他記起來。我要叫他再一次想要我。"而且,如果他不想娶她而只是仍然想要她,那也有辦法拿到錢的。畢竟,他曾經有一次要求她當他的情婦嘛。

  她在客廳暗淡的光線中竭力要同那三條最能束縛她靈魂的繩子進行一次迅速的決戰——那就是對愛倫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條,以及對艾希禮的愛,她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對於她那位即使遠在溫暖天國(她一定在那裡)的母親來說也必然是醜惡的。她知道私通是一種莫大的犯罪。她也知道,像她現在這樣愛著艾希禮,她的計策更是雙重的賣淫。

  但所有這些在她心裡頭無情的冷酷和絕望的驅策面前都讓步了。愛倫已經死了,而死亡或許會賦予人們理解一切的能力。宗教用地獄之火來脅迫,禁止私通,可是只要教會想想她是在不遺餘力挽救塔拉,使它安然無恙,同時挽救她一家免於饑餓——那麼,如果教會還要懊惱就讓它懊惱去吧。她自己才不懊惱呢。至少現在還不。而且艾希禮——艾希禮並不要她呀。是的,他是要她的。她每回想起他吻她的嘴唇時那種溫馨的感覺,便相信這一點。但是他永遠了不會把她帶走。真奇,怎麼想跟艾希禮逃走就好像不是犯罪似的,而一跟瑞德——在這個冬天傍晚的蒼蒼暮色中,她來到了從亞特蘭大淪陷之夜開端的那條漫漫長路的盡頭。當初踏上這條路時,她還是個嬌慣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諳世故的少女,渾身的青春活力,滿懷熱忱,很容易為生活所迷惑。如今,走到了這條長路的盡頭,那個少女在她身上已經無影無蹤了。饑餓和勞累,恐懼和緊張,戰爭和恐怖,早已帶走了她的全部溫暖、青春和柔情。在她生命的內核周圍已經形成一層硬殼,而且,隨著無盡的歲月,這支硬殼已經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變得很厚了。

  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還兩個希望在支撐著她。她一直希望戰爭結束後生活會逐漸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她一直希望艾希禮的歸來會給生活帶回某種意義。如今這兩個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約拿斯·威爾克森在塔拉前面走道上的出現更使她明白了,原來對於她,對於整個南方來說,戰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最激烈的戰鬥,最殘酷的報復,還剛剛開始呢。

  而且艾希禮已經被自己的話永遠禁錮起來,這是比牢房還要堅固的呀。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禮令她失望了,兩者都在同一天發生,這仿佛那層硬殼上的最後一絲縫隙已被堵上。最後一層皮已經硬化了。她已經成為方丹老太太曾勸她不要做的那種人,即成為一個飽經艱險因而敢做敢為的婦女。無論是生活或者母親,或者愛情的喪失,或者社會輿論,一概不在乎了。只有饑餓和饑餓的夢魘才是她覺得可怕。

  她一經橫下心來反對那些將她捆縛在舊時代和舊的思嘉的一切,這時她便感到渾身輕鬆自在了。她已經作出決定,並且托上帝的福一點也不害怕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喪失的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

  只要她能夠誘惑瑞德跟她結婚,便一切稱心如意了。可是萬一——他辦不到呢——那也沒有什麼,她同樣會拿到那筆錢。她有那麼一會兒竟懷著自然的好奇心想起當情婦會是什麼樣的滋味。瑞德會不會要她留在亞特蘭大,就像人們說的他把沃特琳那個女人養在那裡一樣呢?如果他叫她留在亞特蘭大那就得付錢——付出足夠的錢來補償因她離開塔拉而受到的損失。思嘉對於男人生活中的隱秘一面毫無所知,也無法去瞭解這種安排可能涉及到的問題。她還說不準要不要有個孩子。那可毫不含糊是活受罪呀。

  “我現在不去想它,以後再去想吧,"就這樣她把這個令人心煩的念頭拋到腦後,免得動搖自己的決心。今晚她就告訴家人,她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設法用農場作抵押。

  他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等到以後他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時,那就活該了。

  一想到行動,她就昂頭挺胸起來。她清楚,這樁事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上一次,那是瑞德在討好她,而她自己是掌權人。可如今她成了乞丐,是個無權提出條件的乞丐了。

  “可是我決不像乞丐去求他。我要像個施恩的王后那樣到他那裡去。他萬萬不會知道的。

  她來到那塊高高的壁前,昂起頭端詳自己。她看見帶有裂紋的鍍金鏡框裡站著一個陌生人。仿佛一年來她真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實際上她每天早晨都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是否乾淨,頭髮是否整齊,不過她每次因為有別的事情壓在心上,很少真正端詳自己,可是這個陌生人呀!這個臉頰瘦削的女人不可能就是思嘉呀,思嘉有著一個漂亮的迷人的、容光煥發的臉蛋呀!可是她看見的這張臉一點不漂亮,也絲毫沒有她清楚記得的那種魅力了。這是張蒼白憔粹的臉,而且那雙向上斜挑著的綠眼睛上方的黑眉毛,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也像受驚鳥兒的雙翅那樣突然揚起,給人以駭異的感覺。她臉上呈現出一種艱辛而窘迫的神態。她想:“我的容貌已引誘不了他。"於是又有了絕望的心情。"我消瘦了——消瘦得多麼可怕啊!”她拍拍自己的臉蛋,又急切地摸摸鎖骨,覺得它們已經從緊身上衣裡矗出來了,而她的Rx房已那麼乾癟,幾乎跟媚蘭的一樣小了。看來她已不得不在胸部塞些棉絮什麼的,使Rx房顯得豐滿些才行,可她一貫瞧不起搞這種假名堂的女孩子的呀。假Rx房嘛!這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她的衣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把補過的衣褶攤在手裡看著。瑞德喜歡女人穿著好,穿得時髦。她懷著期待的心情想起她服喪後第一次出門時穿的那件有荷葉邊的綠衣裳和他帶來的那頂羽毛裝飾的綠色帽子,這些得到了他的連聲讚賞。她還懷著羡慕甚至忌妒的心情想起埃米·斯萊特裡那件紅格衣服,那雙帶穗的紅靴子和那頂煎餅式的寬邊帽。這些東西都很俗氣,但是又新又時髦,准能惹人注意。而現在,瞧,她多麼需要惹人注意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見她穿著舊衣服,他便會明白在塔拉什麼都不行了。可是萬萬不能讓他明白呀。

  她竟然以為憑著她這又細又瘦的脖子,饞貓般的眼睛,破舊的衣著,就可以到亞特蘭大去按自己的需要拿住人家,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啊!要是她在自己最美、穿著漂亮的時候還沒能贏得他向她求愛,那麼如今邋邋遢遢,她怎麼還敢存這種希望呢?如果皮蒂姑媽講故事屬實,那他會是亞特蘭大最有錢的人,並且很可能對那裡所有的漂亮女人,好的壞的都挑揀過了。好吧,她洩氣地想,我只具有大多數漂亮女人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下定了決心。不過,要是我有一件漂亮衣服——在塔拉可沒有什麼漂亮衣服,甚至連一件沒有翻改兩次的衣服也沒有。

  “就這樣吧,"她心裡嘀咕著,失望地俯視著地板。她看見愛倫的苔綠色天鵝絨地毯,它已經很舊,有的地方磨壞了,撕破了,而且由於無數人在上面睡過而留下了許多污漬,何況思嘉看見便明白塔拉也像這地毯一樣破舊不堪,更加覺得喪。整個那間愈來愈暗的房子都令她沮喪,這時她走到窗前,舉起窗櫺,打開百葉窗,將冬日傍晚最後的光線放進房裡。她關好窗戶,把頭倚在天鵝絨窗簾上,兩眼越過荒涼的田野向墓地上的蒼蒼柏樹林望去。

  那苔綠色的窗簾使她臉頰上有一種刺癢而柔軟的感覺,她欣慰地把臉貼在上面輕輕摩擦。忽然她像一隻貓似的瞪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它。

  幾分種後,她將那張沉重的大理石面桌上從對面拉過來。

  桌腿下麵生銹的腳輪像抗議似的吱吱作響。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將裙子紮起來,爬到桌上,踮起腳尖去抓那笨重的窗簾杆。但是,那杆子掛得太高,她很難夠得著,只得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起來去抓它,好不容易才把鐵釘從木框上拉出來,窗簾和杆子一起掉下來,嘩啦一聲落在地板上。

  仿佛施了魔法似的,那扇客廳的門忽地開了,嬤嬤那張寬大的黑臉隨即出現在門口,幾乎每道皺紋都流露出熱切的好奇和深深的疑惑。她很不以為然地看著思嘉,後者正站在桌上,撩起裙子,露出膝蓋,準備跳下地來。她臉上浮出激動和勝利的神色,嬤嬤馬上懷疑起來。

  “你動愛倫小姐的窗簾幹什麼?"嬤嬤問。

  “你站在門外偷聽?"思嘉反問道,一面輕捷地跳下地來,然後將這塊因年久塵封而越發沉重的天鵝絨疊好。

  “根本用不著在門外偷聽,"嬤嬤反駁她,一面雙手叉腰,準備幹仗了。"愛倫小姐的窗簾礙你什麼了,犯得著你把杆子也拔出來,一古腦兒拽下來。愛倫小姐生前那麼愛惜這些簾子,我可不讓你這樣糟踏!"恩嘉用忌妒的目光盯著嬤嬤,這雙熱切而愉快的眼睛使人想起從前幸福年月裡那個頑劣的小姑娘,對於那些年月,嬤嬤如今只有惋歎了。

  “嬤嬤,快到閣樓上去把我那只裝衣服樣子的箱子取下來。"她喊著,輕輕推了她一把。"我要做一件新衣裳。"嬤嬤一面想著要她這二百磅的笨重身軀爬上爬下十分惱怒,一面又恐懼地感到有什麼可怕的一事要發生了。她連忙把幾塊窗簾從思嘉手裡一把搶過來,緊緊抱著壓在她那對下垂的Rx房上,仿佛那神聖不可侵犯的遺物。

  “你不能用愛倫小姐的窗簾來作新衣服,要是你居然打這個主意的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一瞬間,嬤嬤慣于形容"牛脾氣"的那種表情在她的小主婦臉上掠過,隨間又變為微笑,這種嬤嬤不好反對了。但這並沒有騙過這個黑老太太。她明白思嘉姑娘只不過用微笑爭取她,而這件事她是決不放過的。

  “嬤嬤,別小器了。我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可總得穿件新衣裳呀。"“你用不著穿什麼新衣裳。其他的太太們也沒有穿新衣裳的。她們都穿舊的,還顯得很體面呢。愛倫小姐的孩子只要高興也可以穿破衣裳,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人家會尊敬她,就像她穿了綾羅綢緞一樣。"那種牛脾氣的表情又出現了。"天哪,真有趣,怎麼思嘉小姐越長越象吉羅德先生而不像愛倫小姐了呢!"“告訴你吧,嬤嬤,皮蒂姑媽寫信來。說范妮·埃爾辛小姐星期六結婚,我當然要去參加婚禮。所以我得有件新衣裳埃"“我看你身上穿的這件衣裳就和范妮小姐的結婚禮服一樣漂亮了。皮蒂小姐不是來信說過,埃爾辛一家也窮得厲害嘛。"”可是我一定得穿件新衣裳才行呀!嬤嬤,你還不清楚我們多麼需要錢用。那筆稅金——"”是的,我知道所有關於銳金的事,不過——"“你知道?"“是呀,上帝也給了我耳朵,不是嗎?難道我就聽不見?

  尤其是威爾先生,他從來就不關門。”

  難道嬤嬤什麼都知道了,全都聽到嗎?思嘉覺得奇怪,這個走動起來連地板都要搖晃的笨重身體,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偷聽人家的談話了。

  “好吧,要是你什麼都聽見了,我想你一定知道約拿斯·威爾克森和埃米——"“是的,"嬤嬤說,眼裡流露出潛藏著的怒火。

  “那麼,你就別固執了,嬤嬤,難道你不知道我必須到亞特蘭大去弄錢來交稅金嗎?我得弄到一筆錢呀,我只好這樣了。"她一隻手握拳打另一隻手的手心。”老實說,嬤嬤,他們要把我們全部趕走,到那時,我們往哪裡去呢?你看,那個害死了母親的賤婦埃米·斯萊特裡正準備搬進這所房子裡來,到母親生前睡的床上來睡覺呢,這時候你還用著為母親的窗簾這種小事跟我爭吵嗎?"嬤嬤像只不安分的大象似的,將笨重的身子的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上。她隱約地感覺自己快要讓步了。

  “不,我決不讓那賤貨到愛倫小姐的房裡來,也決不讓我們大家給攆到馬路上去,不過——"她突然用責備的眼光死死盯住思嘉:“你準備換上新衣裳去向他借錢,那個人是誰呀?"“這個嘛,"思嘉剛一開口又止住了,接著支支吾吾地說:“那是我自己的事。"嬤嬤狠狠地瞪著她,就像思嘉小時候做了錯事找藉口來蒙她,被她看穿了那樣。她仿佛看透了思嘉的心思,這時思嘉無可奈何地俯首低眉,對自己的蓄意行為感到羞愧。

  “原來你需要穿一件簇新的漂亮衣裳去借錢。可這種事我覺得並怎麼對頭。你又不直說錢從哪兒來的。"“我什麼也不想說,"思嘉不耐煩地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到底給不給我那塊簾子,幫我做件衣裳?"“好吧,"嬤嬤輕聲說,她突如起來的妥協口吻反而引起思嘉滿腹狐疑。"我來幫你做。我說可以把那簾子的緞子襯裡做條裙子,上面的花邊可以拆下來鑲短褲邊。"她把那塊天鵝絨窗簾遞給思嘉,臉上掠過一絲狡獪的笑容。

  “媚蘭小姐和你一起到亞特蘭大去嗎,思嘉小姐?"“不,"思嘉肯定地回答說,她開始明白快要發生的事了。

  “我一個人去。”

  “這是你的想法嘍,"嬤嬤斷然說。"不過我要跟你一起去,還讓你穿上那件新衣裳。是的,小姐,一路上我會寸步不離的。"思嘉瞬息之間想像著她的亞特蘭大之行和自己同瑞德談話時,嬤嬤像只巨大的黑色看門狗那樣橫眉怒目地站在背後。於是她又擺出笑臉拍了拍嬤嬤的肩膀。

  “好嬤嬤,你那麼好心要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照顧我,可是這裡沒有你,他們怎麼活呀?你知道你簡直就是塔拉的管家了。"“哼,"嬤嬤說,"別給我灌米湯了,思嘉小姐,從我給你換第一塊尿布,我就知道你。我說過我要跟你去亞特蘭大,我就去定了。要是你一個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類的城市去,愛倫小姐在墳墓裡也要躺不住了。"“但是我會到皮蒂姑媽家去住的,"思嘉拼命找藉口為自己辯解。

  “皮蒂派特小姐是個好人,她自以為什麼都懂,可實際並不是那樣,"嬤嬤說著,便轉過身去,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好像宣告談話到此結束。她走進大廳。這時地板又顫動起來,因為她在大聲喊叫:“百里茜,孩子,搭起樓梯到閣樓,把思嘉小姐的裝衣服樣子的箱子搬下來,想辦法找一把好剪刀,可別鬧個通宵還幹不完哪。"“真糟糕,"思嘉滿心不高興地暗忖著。"我背後很快就會有一隻大警犬跟著了。"晚餐後,收拾完餐具,思嘉和嬤嬤把衣服樣子放在飯桌上,這時蘇倫和卡琳忙著拆窗簾的緞子襯裡,媚蘭用乾淨刷子刷天鵝絨窗簾上的塵土。吉羅德、威爾和艾希禮坐在房間裡抽煙,一面嘻嘻哈哈地看著婦女們在忙合。思嘉身上似乎有一股愉快的興奮之情感染了大家,但他們並不理解這種興奮的意義。思嘉臉上泛著紅暈,眼睛裡閃耀著光輝,老是笑個不停。她的笑聲讓大家都開心,因為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聽過她真正笑過了。這使吉羅德尤其高興。他的眼睛跟著她輕盈的體態轉,往常那呆滯的眼神大大減少了,而且每當她從身邊經過時都要讚賞地拍拍她的臂膀。女孩子們都激動得像在準備一次跳舞晚會,她們拆呀,剪呀,縫呀,仿佛在給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思嘉是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或者必要時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究竟什麼叫抵押呢?思嘉說他們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費力地贖回來還綽綽有餘呢。她說得那麼肯定,以致誰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問的了。當有人問起誰來借給她這筆錢時,她說:“不必管閒事,"這樣狡獪的答覆把大家都逗笑了,她們紛紛開玩笑,問她的那位百萬富翁朋友到底是誰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略帶揶揄的口氣說,這個看來荒謬的設想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因為他們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談到他沒有不罵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對媚蘭的揶揄並沒有反唇相譏,而同樣在開玩笑的艾希禮一看到嬤嬤匆匆對思嘉丟了個防範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蘇倫被這種場合的晚會氣氛感動得大方起來,拿出她那件雖然舊了但還相當漂亮的愛爾蘭花邊護肩來,卡琳也堅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亞特蘭大去,因為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雙鞋了。媚蘭懇求嬤嬤給她留下足夠的開鵝絨碎起來修補她那頂舊軟帽的框邊,說那只老公雞要不馬上跑到沼澤地裡去,便要同他那些華麗的古銅色和翠綠色尾毛分家了。這話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思嘉看著那些飛針走線的手指,聽著那些笑聲,心裡暗暗感到悲痛和恥辱。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對於我或者對於他們自己的整個南方正在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們還以為,不管周圍的一切,他們誰也不會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為他們還是他們,奧哈拉家的,威爾克斯家的,漢密爾頓家的,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那些黑人也這樣想。多麼愚蠢的人們啊!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還會這樣想下去,生活下去,習以為常,一切都不會改變。媚蘭可以穿得破舊不堪,可以摘棉花,甚至幫我殺人,但怎樣也不會使她改變。她還是那個羞怯而高貴的威爾克斯太太,那個十全十美的貴婦人!艾希禮能夠面對死亡和戰爭,能夠忍受受傷,蹲監獄,然後回家過這種比一無所有還要壞的生活,可他同那個擁有'十二橡樹'村農場全部產業的紳士仍然一模一樣。威爾有點不一樣了。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實情形,不過他從來就是個沒有多少東西可喪失的人。至於蘇倫和卡琳——她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呢。她們以不變應萬變,因為她們覺得這局面很快就會過去的。她們心想上帝會創造一個尤其對她們有利的奇跡。然後上帝不會這樣。在這附近唯一會出現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創造的那個奇跡……他們是不想改變的。也許他們不能變,我才是唯一改變了的人——可是如果我還有辦法,我也不會去改變的。"嬤嬤終於把所有的男人都趕出了飯廳,把門關好,然後好開始試衣裳。波克扶吉羅德上樓睡覺去了,只有艾希禮和威爾還在前廳燈光下坐著。他們有好一陣沒說話,威爾嚼著煙草,像只平靜的反芻動物。不過,他那張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靜呢。

  “這次到亞特蘭大去,"他終於慢吞吞地說,"我可不贊成。

  一點也不贊成。”

  艾希禮很快地看了眼威爾,然後將眼光移往別處。他什麼也沒說,只暗自納悶是否威爾也有他心中那種可怕的疑慮。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爾並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園裡發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樣逼得思嘉走投無路的。威爾不可能注意到嬤嬤聽見說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時臉上的那種表情;而且,威爾也不瞭解瑞德有錢和名聲很壞的情形。至少,艾希禮不認為他可能知道這些事,不過他自從回到塔拉以後已經明白,威爾像嬤嬤一樣似乎不用說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便有預感。周圍空氣中有某種艾希禮說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沒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致陷於這不祥的境地。那天夜裡她沒有正眼看過艾希禮一眼,她對艾希禮的那種威嚴而活潑的興奮神氣簡直嚇人。他感到揪心的疑慮太可怕了,無法用言語形容。他沒有權利問她那是否屬實而使她感到侮辱。他緊握雙拳。凡是有關她的事情,他都無權過問,當天下午他已經把這種權利徹底喪失了,永遠喪失了。他已不能幫助她。誰都無法幫助她。不過,他想起嬤嬤和她剪裁天鵝絨窗簾時表現的那種冷峻的態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嬤嬤會照顧思嘉的,無論思嘉願意與否,她都會這樣。

  “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惱地想。"是我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怎樣挺著胸脯從他身邊走開的,記得她倔強地昂起頭來的樣子。他的那顆由於自己的無能而破碎、由於對方的仰慕而被誤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道在她的詞彙裡沒有"仗義"這樣的字眼,如果你說她是你平生所見最勇敢的女人,她會瞠目而視,莫名其妙。他知道,她不會瞭解,當他覺得她勇敢時曾將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歸於她。他知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勇敢地面對生活,用她自己堅韌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難,以不承認任何失敗的決心勇往直前,即使發現失敗已不可避免,也繼續戰鬥下去。

  但是,過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認失敗的人,一些明知處境十分危險,但憑自己的勇氣而慷慨以赴的人,結果他們還是失敗了。

  他在陰暗的客廳裡注視威爾,心想他從沒見過像思嘉·奧哈拉身上所擁有的這種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親的天鵝絨窗簾和公雞尾毛做的衣帽,動身去征服世界了。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思嘉和嬤嬤迎著寒風凜冽和彤雲疾卷的陰沉天氣在亞特蘭大下了火車。火車站在全城大火中毀了,還沒有重建起來,她們是在那堆高出廢墟好幾碼的灰燼和爛泥中跳下來的,它們告訴人們,這裡就是火車站了。思嘉習慣性的環顧一下周圍,尋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媽的馬車,因為在戰爭年月每次她從塔拉回到亞特蘭大時都是他們來接的。

  隨即她忽然醒悟起來,對自己的下意識舉動一笑置之。當然了,彼得沒有來,因為她並沒有把自己要到這裡來的事預先通告皮蒂姑媽,而且她想起老太太在有一封信裡悲傷地說過,投降後彼得在梅裡要求領回來的那匹老馬已經死了。她環顧車站周圍車轍縱橫和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到一位老朋友和舊相識的馬車,好懇求人家把她們帶到皮蒂姑媽的住處去,可是無論黑人白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如果皮蒂寫信告訴他們的情況屬實,也許她的熟人中誰都沒有馬車了。時世這麼艱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顧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數朋友,像她自己一樣,現在都是雙腳步行了。

  有很少幾輛貨車在運化車廂旁裝貨,還有幾輛濺滿了泥汙的四輪單座馬,車上坐著粗壯的車夫,但載人的車只有兩輛,其中一輛是轎車,另一輛是逢車,裡面坐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和一個軍官。思嘉一見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儘管皮蒂姑媽在信中說過亞特蘭大駐紮一軍隊,街上到處是大兵,思嘉猛一見到這些穿藍軍服的人還是覺得驚異和害怕。這很難使人感到戰爭已經結束,也難相信這些人不會追逐她,搶劫她,侮辱她。

  車站周圍空蕩蕩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個早晨,那時她作為年輕寡婦身穿喪服、滿懷厭倦地來到了亞特蘭大。她記得這個地方當時多麼擁擠,到處是貨車、客車和運送傷患的車輛,車夫們的漫駡聲和歎息聲,人們迎接朋友的招呼聲匯成一片喧鬧,她不禁為戰時那種心情輕鬆愉快的景象而感歎,接著又歎息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媽家去。但他仍然滿懷希望,覺得只要到了桃樹街,她就會遇到熟人讓她們搭車。

  正當她站在那裡環顧觀望時,一個棕色皮膚的中年黑人趕著一輛轎車向她駛來,並從車裡探出身來問:“要車嗎,太太?兩塊錢,到亞特蘭大城裡啥地方都行。“嬤嬤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輛野雞車!"她嘀古著,"黑鬼,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嬤嬤是個鄉下黑人,但她又並不經常住鄉下;她清楚沒有哪個體面婦女會坐野雞車,尤其是轎車的,除非家裡有男人在身邊護送。即使有個黑人侍女跟在身邊,從習俗上講也還是不夠的。嬤嬤看見思嘉仍在戀戀不捨地打量那輛出租馬車,便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走吧,思嘉小姐!一輛野雞車和一個剛剛冒出來的黑鬼!不錯,真是個好搭檔!““我可不是剛冒出來的自由黑人。"車夫生氣地辯解道。

  “我是老塔爾拍特小姐家的。這是她家的馬車,我趕出來給家裡掙點錢花。”“哪個老塔爾伯特小姐?"“米爾格維爾的蘇珊娜·塔爾伯特小姐呀。我們是老瑪律斯被打死以後搬到這裡來的。"“你認識她嗎,思嘉小姐?”

  “不認識,"思嘉遺憾地說。"我認識的米爾格維爾人很少。"“那好,我們走,“嬤嬤斷然地說。"你趕你的車吧,黑鬼。"她提起裡面裝著思嘉的新天鵝絨長袍、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著自己衣物的乾淨包袱夾在腋下,然後領著思嘉走過到處是煤渣和灰燼的濕地。思嘉儘管想坐車,但沒和她理論,因為她不想與嬤嬤發生爭執。自頭一天午她摘窗簾被嬤嬤抓住,嬤嬤眼裡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惑神情,這是思嘉很厭煩的。看來難以逃脫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須要求,她也並不想激起嬤嬤的好鬥脾氣。

  她們沿著狹窄的人行道向桃樹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驚恐和悲傷,因為亞特蘭大已經變得如此荒涼,跟她記憶中的情景大不一樣了。她們走過從前瑞德和享利大叔叔住過的亞特蘭大飯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築只剩下一個空架和部分焦黑的斷垣殘壁了。那些毗連鐵路長達四分之一英里、存放著大量軍需品的庫房還沒重建起來,它們那些長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來分外淒涼。由於兩旁都沒有了建築物的牆壁,同時車庫已經消失,因此火車道上的鐵軌便顯得赤裸裸地毫無遮掩了。這些廢墟中有一個與別處沒有什麼區別的地方,還保留著查理斯留給她的產業上的倉庫遺址。享利叔叔已經替她付過去年的租金。過些時她得償還這筆錢。這又是一件叫她煩惱的事。

  她們拐了個彎走進桃樹街時,她向五點鎮望去,不禁大聲驚叫起來,儘管佛蘭克告訴過她城鎮已被大火夷為平地,她也從沒想到這樣徹底的毀滅。在她心目中,她所熱愛的那個城鎮仍然處處是密集的建築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現在看到的這條桃樹街連一個舊的標誌也沒有了,它顯得如此陌生,仿佛她從沒見過似的。這條泥濘的大街,戰時她曾駕車走過千百次的大街,圍城時她低著頭冒著在空中開花的炮彈慌慌張張奔跑過的大街,她在撤離那天緊張匆忙而痛苦的時刻最後告別的大街,如今竟是這樣陌生,以致她傷心得要哭了。

  儘管自從謝爾曼在大火中撤出這座城鎮和聯盟軍回來那一年起,這裡已陸續重建了許多新房子,可是五點鎮周圍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堆燒焦的斷磚碎瓦,其中又有幾幢房子的遺址是她能勉強辯認出來的,房子只剩下幾截磚牆在暗淡的陽光裡兀立著,沒有玻璃的窗戶張開大口,搖搖欲墜的煙囪顯得分外孤單。她也偶爾高興地看見一兩家熟悉的店鋪,那是在炮火中倖存下來並修復了的,其中那些耀眼的新紅磚與灰色的舊牆形成強烈的對照。她從那些新店鋪門面和新辦公樓的視窗看到令人興奮的舊相識的牌號,但更多的名字是不的熟悉的,尤其那成百上千的陌行醫生、律師和棉花商的牌號。以前她在亞特蘭大幾乎認識每個人,而現在眼前出現了這麼多陌生的名字,這使她感到喪氣。當然,眼看著街道兩旁新建築物迎面而來,她也不能不為之振奮。這些建築物也是成百千的,有些還是三層樓房呢!到處都處在興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要讓自己的觀念適應這新的亞特蘭大,這時她耳邊是一片歡快的鋸子聲和鋃頭聲,眼前是一個又一個高聳的腳手架,人們扛著磚頭在梯子上攀登。她朝前望去,望著這條自己那麼喜愛的大街,眼睛不覺有點濕潤了。

  她心想:“他們把你燒成灰燼了,他們把你夷為了平地,可是他們並沒有把你打垮。他們打不垮你。你重獲新生,變得像你過去那樣雄偉,那樣壯麗!"她順著桃樹街往前走。後面跟著蹣跚的嬤嬤。一路發現人行道上仍像戰爭緊張時期那麼擁擠,這復蘇的城鎮周圍仍然是那種倉皇喧擾的氣氛,許久以前,她頭一次拜訪皮蒂姑媽來到這裡時,這城鎮曾使她極為興奮,仿佛渾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今也像當時一樣有那麼多的車輛(只不過沒有運送傷患的軍車)在泥濘中掙扎,有那麼多馬匹和騾子拴在店鋪木棚前面的拴馬樁上。人行道上擁擠不堪,她所看到的面孔像頭頂上的招牌一樣,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許許多多容貌粗魯的男人和穿著俗麗的女人。街上到處是遊手好閒的黑人,有的斜靠著牆壁,有的坐在路邊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馬戲團遊行的一樣,好奇地觀看著過往的車輛。大街上一片烏黑。

  “盡是些剛放出來的自由黑鬼!"嬤嬤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個體面樣兒。還有那一臉的粗魯相。"他們就是一副粗魯相,思嘉也這樣想,因為他們總是無禮地盯著她,不過她一看到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便嚇得把這些黑人忘記了。城裡到處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騎著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裡,在街上閑檔,從酒吧間出出進進。

  我永遠也看不慣這些傢伙,她握緊雙拳,心裡想。永遠也不會!一面回過頭去對嬤嬤說:“快說,嬤嬤,趕快離開這群傢伙。"“等我踢開這些擋路的黑鬼再說,"嬤嬤大聲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個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使他不得不閃到一邊去了。"我不喜歡這個城鎮,思嘉小姐。這裡北方佬和剛放出來的黑鬼太多了。"“那些不怎麼擁擠的地方會好一些。只要我們過了五點鎮,就不會這樣了。"她們擇路越過那些放置在迪凱特街泥濘裡的溜滑的墊腳石,然後繼續順桃樹街往前走。這裡行人比較稀疏了。她們到了衛斯理禮拜堂,這是186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來歇口氣的地方,現在她注視著它,不由得鄙夷地冷冷一笑。

  嬤嬤的機警眼光帶著猜疑和詢問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沒有獲得滿足。原來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懼心情,覺得太可笑了。那時她被北方佬嚇壞了,被媚蘭既將分娩的緊張狀況嚇壞了,簡直是在心驚膽戰地爬行埃現在想起來,她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那樣害怕,就像孩子聽到一聲巨聲那樣害怕呢?而且那時她覺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戰爭失敗的結局,將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壞的事情。可它們同愛倫的死和吉羅德的精神恍惚比起來,同饑餓,同累斷脊樑的勞動和面臨不安全的活生生的夢魘比起來,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啊!

  如今叫她在侵略軍面前英勇無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對塔拉被侵吞的危險卻顯得非常困難了。不,除了挨餓,她什麼也不怕!

  一輛轎式馬車在桃樹街迎面駛來,思嘉急切地站到路邊石上瞧是否認識車上的人,因為皮蒂姑媽的住處離這裡還有好幾條街呢。馬車路過身邊,她和嬤嬤都湊近去細看,這時思嘉正準備露出一個微笑,可是當轎車視窗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戴著高貴的毛皮帽的紅得耀眼的頭時,她幾乎失聲喊叫起來。原來雙方都認出來了,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是貝夭·沃特琳!在她再次縮回頭去之前,思嘉還瞧見她那兩隻因表示憎惡而張大的鼻孔。

  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張熟悉面孔竟然是貝爾的!

  “是誰呀?"嬤嬤猜疑地問。"她認識你卻不向你鞠躬。我可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頭髮。就連在塔爾頓家也沒見過。可好像—-嗯,我看是染過的!"“是染過,"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你認識一個染了發的女人?我問你,她究竟是誰?"“她是一個壞女人,"思嘉簡捷地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並不認識她,你別問了。"“天哪,"嬤嬤輕輕歎了一口氣,用滿懷好奇的眼光望著那輛駛去的馬車,呆呆地連下顎都快掉下來了。自從二十年前她同愛倫離開薩凡納以來,還從沒見過妓女,因此她很遺憾剛才沒有仔細看個清楚。

  “她穿得這麼華麗,還有這麼漂亮的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我不懂上帝安的什麼心,讓那些壞女人這樣享福,而我們好人倒要餓肚子,打赤腳。"“很久以來上帝就不管我們了,"思嘉粗魯地說。"可是你也不用對我說,母親聽我這種話會在墳墓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理應覺得自己在社會地位和德行上高於貝爾,但是做不到。如果她的計畫能順利進行,她就會處於貝爾同樣的地位並受到同一個男人的資助了。她儘管對自己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但這件事實質上還是使她感到難堪的。"我現在不去想它,"她心裡對自己說,同時加快了腳步。

  她們經過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個地段,可是住宅只剩下兩個石級和一條走道,上面什麼都沒有了。至於原來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為平地,連那些屋基石和磚AE?的煙囪也不見了,只有運走它們留下的車輪痕跡還依稀可辯。埃爾辛家的磚房仍兀立在那裡,而且新蓋了二樓層和一個新的屋頂,邦內爾家修補得很難看,上面用粗木板當瓦AE?蓋了個屋頂,看來是在設法掩飾那副破爛相,想儘量顯得適合於居祝然而,這些房子的視窗沒有一張面孔露出來,門廊裡也看不見一個人,這倘使思嘉感到高興些。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談話。

  皮蒂姑媽家的新石板屋頂和紅色磚牆,終於在前面出現了,這時思嘉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上帝多麼仁慈啊,竟沒有讓這所房子損毀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從前院走出來,胳膊上縜e著一隻採購的籃子,他瞧見思嘉和嬤嬤一跟艱難地走過來,黝黑的臉龐上漾開了一絲爽朗又不敢輕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我要狠狠地吻這個老邁的黑傻瓜,我多麼高興看到他呀!”她隨即快活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媽的眩暈藥瓶子拿來,真的是我呀!"當天晚上,皮蒂姑媽家的晚餐上擺著不少了的玉米粥和幹碗豆。思嘉一面吃一面暗暗發誓,一旦她又有了錢,便決不讓這兩樣東西出現在她的餐桌上。而且,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也要再撈些錢,比交納塔拉的稅金還要多的錢。總之,有一天她會撈到許多錢,即使殺人也在的所不惜。

  在飯廳的暗淡燈光下,思嘉問皮蒂的經濟狀況怎樣,她希望事情會出乎她的意料,查理斯家能夠借給她所需要的那筆錢。這個問題本來一點兒也不微妙,皮蒂正高興有機會同一位親戚談話,對於提問題的這種方式並沒有注意,她馬上傷心地談起自己所有的苦難來了。她連自己的農嘗城裡的財產和錢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只發現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享利兄弟是這樣對她說的。他已經付不出她的地產稅了。除了她現在住的這棟房子外,一切都已化為烏有,何況皮蒂還沒有想到這所房子並不屬她一人所有,而是與媚蘭和思嘉的共同財產。享利兄弟僅僅能夠交納這所房子稅金。他每月給一點點生活費。儘管要他的錢十分寒磣的。她也只好這樣做了。

  “享利兄弟說,他肩上的負擔那麼重,租稅又那麼高,他真不知怎樣維持下去。不過,當然嘍,他也許是在撒謊,而手頭還有一大筆錢,只是不想多給我一點罷了。"思嘉知道享利叔叔說的不是謊話。這從他寫給她的幾封談查理斯財產的信中可以看出,這位老律師在頑強奮鬥要保住房子和城裡原先倉庫所在的那平地產,好讓韋德和思嘉在破產之後還剩有一點東西,思嘉知道他正在冒很大的犧牲替她維持這些稅金。

  “當然,他沒有什麼錢了,"思嘉冷靜地想。"好吧,把他和皮蒂姑媽從名單是劃掉。現在除了瑞德,沒有別的人了。我只好這麼辦。我必須這麼辦。不過,我現在用不著想它。………我得讓她自己談起瑞德,然後我再乘機提出叫她邀請他明天到這裡來。"她滿面笑容地緊緊握住皮蒂姑媽那雙胖乎乎的手。

  “好姑媽,"她說,"我們別再談那些關於金錢什麼的煩惱事了。讓我們把這些事拋到腦後,談些愉快的話題吧。你得告訴我每一樁關於老朋友們的新聞呀。梅裡韋瑟太太怎麼樣了?還有梅貝爾呢?我聽說梅貝爾的小克留爾安全返家了。可是埃爾辛家和米德大夫夫婦呢?“皮蒂派特一轉換話題就開顏了,她那張娃娃臉已不再在淚痕下傷心地抽搐。她一樁樁地報導老鄰居的近況,他們在幹什麼、吃什麼、穿什麼、想什麼。她用驚異的聲調告訴思嘉,在雷內·卡德從戰場上回來之前,梅裡韋瑟太太和梅貝爾怎樣靠做餡餅賣給北方佬大兵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想想那光景吧!有時候幾十個北方佬站在梅裡韋瑟家的後院裡,等著母女倆把餡餅烤出來。現在雷內回來了,他每天趕著一輛舊貨車到北方佬軍營去賣蛋糕、餡和小麵包。梅裡韋瑟太太說,等到她再多賺點錢,她就要在城裡開個麵包鋪。皮蒂並不想批評這種事,不過畢竟——至少她自己,皮蒂說,她是寧願挨餓也不會跟北方佬做這種買賣的。她特別注意每次碰到大兵都要給他蔑神的臉色,並且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以此來表示最大的蔑視,儘管這樣做在雨天是很不方便的。思嘉看出,對於皮蒂特小姐來說,只要能表示對聯盟政府的忠誠,無論什麼樣的犧牲,就算是兩天弄髒一雙鞋,都不是過分的。

  米德大夫夫婦的房屋是在北方佬放火燒城時毀掉的,後來費爾和達西相繼犧牲,他們便既無錢也無心思來重建了。米德太太說她再也不想建立家庭,因為沒有兒孫住在一起還算個什麼家呢。他們感到十分孤獨,只得去和埃爾辛一家住在一起,後者總算把自己房子的損壞地方修復了。惠廷夫婦也在那裡佔有一個房間,如果邦內爾太太能幸運地把自己的房子租給一個北方佬軍官和他一家去住,那麼她也有意要搬進去。

  “可是,他們這麼多人怎麼擠得下呀?"思嘉大聲問。"有埃爾辛太太,有范妮,還有休——"埃爾辛太太和范妮住在廳裡,休住在閣樓上,"皮蒂解釋說,她是瞭解所有朋友們的家務安排的。"親愛的,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事,可是——埃爾辛太太稱他們為'房客',可是,"皮蒂壓低聲音,"他們真是地地道道的寄宿者埃埃爾辛太太就是在開旅店嘛!你說可怕不可怕?"“我想這是了不起的。"思嘉冷冷地說,"我倒寧願去年在塔拉有這樣一批房客,而不是免費寄宿。要是這樣,我們現在也不會這樣窮了。"“思嘉,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你母親在墳墓裡連想起要向在塔拉接待的親友們收費,也會感到不安的!當然,埃爾辛太太這樣做也純粹是迫不得已的,因為單靠她攬點縫紉活,範妮畫瓷器,休叫賣柴火,是維持不了生活的。想想看吧,小小的休竟賣起柴火來了!而他原來是一心要當個出色的律師的。眼看著我們的孩子竟落到這個地步,我真想哭呢。"思嘉想起塔拉像銅錢般閃耀的天空下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著身子侍弄它們時那種腰酸背痛的感覺。她想起自己用一雙毫無經驗的、滿是血泡的手扶著犁把時的滋味。她覺得休·埃爾辛也並不是特別值得同情的。皮蒂是個多麼天真的老傻瓜呀,而且,儘管是一片廢墟,她還過得真不錯呢!

  “要是他不高興賣柴火,幹嗎不當律師呢?難道在亞特蘭大就不需要律師了嗎?““啊,親愛的,不是這樣!律師的事還多著呢。這些日子,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控告別人。由於什麼都燒光了,界線也消失了,誰也說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裡。因為大家都沒有錢了。

  所以你要打官司也打不起。因此休只好一心一意賣自己的柴火。……啊,我差點忘了!我寫信告訴了你了嗎?范妮·埃爾辛明天晚上要結婚了。當然,你應該參加婚禮。埃爾辛太太只要知道你到了城裡,一定很歡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了這身穿著還另外有件衣服。並不是說這一件不好看,親愛的,可是——嗯,它顯得有點舊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長袍?我真高興,這將是亞特蘭大淪陷以來頭一次舉行的真正的婚禮呢。

  婚禮上將有蛋糕,有酒,然後是舞會,儘管我不明白埃爾辛家怎麼花得起,因為他們本來是夠窮的。"“範妮嫁給誰呀?我想達拉斯·麥克盧爾在葛底堡犧牲之後——"_“乖乖,你不應該批評範妮。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對查理斯那樣忠於死者呀。讓我想想,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也許叫湯姆什麼的。我和他母親很熟,曾經一起上過拉格蘭奇女子學院。她姓托姆林森,是拉格蘭奇人,而她母親是——讓我想想。……姓珀金斯,珀金斯?珀金森!對了。斯巴達人。門第很好,可還是一樣——嗯,我知道本來不該說的,可不明白範妮怎麼願意去嫁給他的!"“他喝酒?還是——"“不,親愛的。他的個性完美無缺,不過你瞧,他下身受了傷,被一顆開花彈打的,打壞了兩腿——把它們——把它們,唉,我很討厭用那個字眼,總之他只能叉開兩腿走路了。

  因此他行走起來非常難看——嗯,可真不體面呢。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嫁給他。"“姑娘們總得嫁人嘛!"“說真的,那倒不一定。"皮蒂皺皺眉頭,表示異議。“我就從沒想過。““你看,親愛的,我不是說你呀!誰都知道你多麼惹人愛慕,而且至今還是這樣。要不,老法官卡爾頓還常常向你飛媚眼呢,以致我——"“唔,思嘉,別說了!那個老傻瓜!"皮蒂格格地笑著,情緒又好起來。"不過,無論怎麼說,範妮是那樣可愛,她本該嫁一個更好的人,而且我就不信她真的愛上這個湯什姆什麼的。我不信她忘了達拉斯·麥克盧爾。不過她跟你不一樣,親愛的,你對心愛的查理至今忠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又嫁過多次了。媚蘭和我時常談起你為查理守節多麼堅貞,雖然別人在背地裡議論你,說你簡直是個沒心肝的風流女子。"思嘉對於這種不高明的恭維漠然置之,只一心要誘導皮蒂從一個朋友談到另一個朋友,而且始終迫不及待地將談話繞到瑞德身上。她決不會直截了當問起他的,何況自己剛到這裡。而且那樣做可能會引起老太太琢磨一些最好不去觸動的想法。要是瑞德拒絕娶她,不愁沒有機會惹起皮蒂對她的猜疑呢!

  皮蒂姑媽很高興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就像一個孩子好不容易獲得了自己的聽眾似的。她說在亞特蘭大,因為共和黨人做了許多缺德事,目前的局面是可怕的。況且這一趨勢沒有盡頭,其中最糟糕的是他們向窮黑人頭腦裡灌輸思想的那種方式。

  “親愛的,他們要讓黑人投票選舉呢!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儘管——我不明白——反正我這樣想,彼得大叔比任何一個共和黨人都更加清醒,也更有禮貌,不過,當然嘍,像彼得大叔這樣有教養的人是不會參加選舉的。可是,光這種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簡直昏昏然了。何況他們中間有些人是那麼粗野無禮。天黑以後你在大街上走路是有生命危險的,甚至大白天他們也會把姑娘們推掇到路邊的泥窪裡去。而且,如果有位紳士膽敢表示抗議,他們就逮捕他,以致——親愛的,我告訴過你沒有?巴特船長已經進監獄了。"”瑞德·巴特勒?“即使是這麼個消息,思嘉也要感激不盡,因為皮蒂使她無需親自提到巴特勒的名字就談起他來了。

  “是的,千真萬確!"皮蒂已興奮得兩頰發紅,腰也挺得筆直了。"他就是因為殺了一個黑人立即被抓起來的。說不定要判處絞刑呢!想想吧,巴特勒船長要被判處絞刑!"思嘉頓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喘不過起來了,只是呆呆地盯著這位胖老太太,老太太卻因自己講的事產生了效果而洋洋自得。

  “他們還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不過的確有人殺了這個侮辱白人婦女的黑鬼。北方佬感到十分惱火,因為最近有那麼多氣勢洶洶的黑人被殺了。他們在巴特勒船長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據,可是正如米德大夫說的,他們總得搞出一個樣板。大夫認為如果他們真把他絞死,也是北方佬的第一樁大好事,不過那樣一來,我就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長上星期還到過裡,給我帶來了一隻怪可愛的鵪鶉當禮物呢。他還問起你,說他擔心圍城期間得罪過你,你大概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他得在監獄裡呆多久?"“誰知道呢。也許一直要關到執行絞刑那天吧。不過,也可能他們最終落實不了他的殺人證據。當然嘍,對於北方佬來說,只要能抓住一個人判絞刑就行了。至於究竟誰有罪誰沒罪,那是用不著操心的。他們憤怒極了"——皮蒂神秘地壓低聲音——"至於那個三K黨,在你們鄉下也有吧?親愛的,我相信一定有的,只不過艾希禮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們姑娘家罷了。三K党人是不許談這個的,他們在晚上裝扮得像魔鬼似的,騎著馬四處轉悠,尋找偷錢的提包黨人和盛氣淩人的黑鬼。有時三K黨只嚇唬嚇唬他們。警告他們快離開亞特蘭大,可是如果他們不服從就動手用鞭子抽,並且,"皮蒂悄悄地說,"有時把他們殺掉,扔到很容易發現的地方,上面還著三K黨的名片呢。……所以北方佬非常氣惱,想來個殺一儆百。……不過休·埃爾辛告訴我,他認為他們不至於絞死巴特勒船長,因為北方佬覺得他知道那筆錢的下落,只是不說罷了。他們正想辦法讓他說出來。"“那筆錢?"“你還不知道嗎?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親愛的,你是給埋在塔拉了,不是嗎,巴勒特船長回來時城裡簡直都轟動了,他駕著漂亮的馬車,口袋裡裝滿了鈔票,可我們大家正愁著下頓飯沒米下鍋呢!這真叫每個人都氣炸了,一個慣常說聯盟政府髒話的老投機商竟有這麼多的錢,而我們大家都窮得要命。每個人都急切地要知道他是怎樣賺這麼多錢的,可是誰也沒勇氣去問他——就我敢問,而他只笑著說:'不是老老實實掙的,你放心好了。'你看要從他嘴裡掏點正經的東西多不容易呀!"“不過,當然啦,他的錢是跑封鎖線撈到的——"“當然,是這樣,寶貝,有一部分是的。不過,跟他實實在在擁有的那筆錢比起來,這只是缸裡的一滴水。每個人,包括北方佬在內,都相信他找到了藏在某個地方,屬於聯盟政府所有的成百萬的金元。"“成百萬的——金元?““嗯,寶貝,你說我們聯盟政府的黃金到哪裡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裡,而巴特勒可能就是這某些人中的一個。北方佬以為是大衛斯總統離開里士滿時攜帶著這批金元,但等他們逮捕這個窮老頭子時,才發現他原來身無分文。戰爭結束時國庫是沒有錢的,所以大家認為是有些跑封鎖線的商人拿到了這筆錢,他們現在閉口不談了。"“成百萬的——金元?可怎麼-—"“巴特勒船長不是給聯盟政府運過好幾千包棉花到英國和納索去賣了嗎?"皮蒂得意地說。"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還有政府的棉花呢!而且你知道,戰時把棉花運進英國是怎麼回事。你要價多少就是多少呀!他是一個為政府辦事的自由經紀人,為的是賣出棉花,然後用這筆錢給我們買進軍火。好,當封鎖線愈來愈緊縮時,他就沒法把軍火運進來了。這時他當然不可能將全部棉花用於軍火,於是便有了成百萬的錢由巴特勒和其他跑封鎖線的商人存在英國銀行裡,等候放鬆封鎖時再使用。而且很難說他們存錢時是用的聯盟政府的名義。

  他們把錢存在自己名下,而且至今還在那裡呢。……自從宣佈投降以來,人人都在議論和狠狠批評那幫跑封鎖線的傢伙,而北方佬以殺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特勒船長時,一定已經聽到這種傳聞,因為他們已經在逼迫他將錢的下落告訴他們了。你看,我們聯盟政府的全部資金現在通通歸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是這樣想的。可是巴特勒船長聲稱他什麼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說他們還是應當把他絞死,只不過絞刑太便宜這個竊賊和投機商了——親愛的,你怎麼了,怎麼這副樣子!你有點頭暈?我談這些叫你厭煩嗎?我知道他曾經是你的一位求愛者,可是我以為你早已把他忘到一邊了呢。就人品而論,我從沒喜歡過他,這麼個無賴漢——"“他不能算是你的朋友,"思嘉認真地說。"圍城期間,你到梅肯去了以後,我跟他吵了一架,可如今他在哪裡?"“就在那邊公共廣場附近的消防站呢!"“在消防站?“皮蒂姑媽格格地笑起來。

  “是呀,他關在消防站。現在北方佬把那裡當作一間軍事監獄了。北方佬駐紮在廣場市政廳周圍的營房裡,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關在那裡,我說,思嘉,昨天我聽到關於巴特勒船長的一樁最有趣的事。我忘記了是誰跟我講的。你知道他這個人總是那麼愛修飾——一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們把拘留在消防站裡,不讓他洗澡,他堅持一定要每天洗一次澡,最後他們只好把他從那個面對廣場的小間裡放出來,廣場上有個長長飲馬槽,所有人都在同一盆水裡洗澡呢。他們告訴他可以在那裡洗,他說,不,說他寧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污垢,而決不沾上北方佬的污垢——"思嘉見她興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嘮叨,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心裡只有兩個念頭:瑞德擁有比她所想像的多得多的錢,他現在蹲在監獄裡。他關在監獄裡並且可能被判處絞刑這一點多少改變了事情的面貌,事實上是使事情顯得稍稍明朗了一些。她沒去想到瑞德要被判處絞刑。她對錢的需要太迫切,太緊急,以致沒有功夫去為他的最終命運操心了。此外,她也部分同意米德大夫的意見,判絞刑太便宜他了。對於一個男人,不惜在兩軍對壘之際,深更半夜把一個女人扔下不管,只是為了投入一樁早已失敗的事業而戰鬥,這樣的人被絞死是活該的。……要是在他蹲監獄時她能設法跟他結婚,要是他隨後被處決,那麼,那成百萬的金元就都是她的,都是她一個人的了。要是不能結婚呢,那麼,或者她只要答應在他獲釋後嫁給他,或者答應——啊,管它什麼都行!——她便能從他那裡拿到一筆貸款。再說,如果他們把他絞死,她就永遠不用償還了。

  一想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干預下她要成為寡婦,她的想像力便頓時燃燒起來,成百萬的金元呢!她能夠把塔拉修復好,雇些工人種植許多英畝的棉花。她能購買許多漂亮衣服,能吃想吃的一切,還有蘇倫和卡琳也是這樣。韋德會有足夠的營養品反他那瘦弱的身子吃得胖胖的,衣服穿得暖暖的,還要雇家庭教師,以後上大學。……再不會光著腳長大成人,成為一個像山區窮漢那樣的笨蛋。那時也能雇一位醫生照料爸爸了。至於艾希禮——她還有什麼不能替他做呢?

  皮蒂姑媽的獨腳戲突然中斷了,這時她用探詢的口氣說:“怎麼啦,思嘉?”思嘉猛地從夢想中醒過來,看見嬤嬤站在門道裡,兩手藏在圍裙底下,眼裡流露著機警逼人的神色她不知道嬤嬤站在那裡多久了,聽到和觀察到多少東西。從她那雙老眼裡的光輝看來,說不定一切明白了呢。

  “思嘉姑娘好像是累了。我說她最好去睡吧。"“我有點累了。"思嘉說,一面站起身來,用孩子般無可奈何的表情望著嬤嬤的眼睛,"我恐怕還受了點涼呢。皮蒂姑媽,萬一我明天要躺著休息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鄰居,你不會介意吧?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望他們,尤其想去參加明晚範妮的婚禮。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就不能去了。躺著休息,一天便是給我的最好不過的治療了。"嬤嬤摸了摸思嘉的手,看了看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著急。

  她准是神色不怎麼好。她昂奮的思緒突然低落下去,她的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

  “你的兩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給你熬點黃樟茶,燒塊熱磚拿來,好讓你發發汗。"“我多麼大意呀,"胖老太太嚷道,立刻從椅子上站起,拍拍思嘉的肩膀,"我一直嘮叨個沒完,根本沒管你。寶貝,明天你一天躺著休息,我陪你閒聊——啊,親愛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答應明天去陪邦內爾太太呢。她在患流行性感冒,她家的廚子也病倒了。嬤嬤,我真高興你能在這裡。

  明天早上你得同我一起過去,給我幫忙呀。"嬤嬤催促思嘉爬上黑暗的樓梯,一面喃喃地抱怨手涼啦,衣服太單薄啦,等等,這時思嘉倒顯得溫順和心滿意足了。要是她能夠進而消除嬤嬤的猜疑並讓她明天不呆在家裡,那就太好了。那時她就能到北方佬監獄裡去探望瑞德了。她在爬樓梯時隱約聽到隆隆的雷聲,於是她站在那熟悉的樓頂走廊上思量著這聲音多麼像圍城期間的炮聲。她渾身顫抖。從那以後,她總是一聽到雷聲便連想起大炮和戰爭來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掠過它的面孔,刮得窗玻璃發出嘎嘎的響聲,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喊著。思嘉念了一句簡短的祈禱。感謝頭天晚上的雨已經停了,因為她曾躲在床上聽著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心想這樣下去她的開鵝絨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爾看見太陽在短暫地露用了,她的興致便飛揚起來。她在床上幾乎躺不住了,也沒法再裝出困倦的樣子和發出抱怨的叫聲,一心等待皮蒂姑媽,嬤嬤和彼得大叔出門到邦內太太家去。終於,大門砰的一聲關了,剩下她一個留在家裡,另外只有廚娘在廚房裡唱歌,這時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快把衣櫥掛鉤上的新衣裳取下來。

  經過一夜休息,她又覺得頭腦清醒、精力充沛了,於是她開始從內心深處汲取勇氣。看來她還得同一個男人——同任何一個男人——在智力上進行一聲無情的搏鬥。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經歷了期以來的無數挫折和鬥爭,她懂得自己終於遇到了一個毫不含糊、而她能夠憑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敵手,想到這裡她頗有洋洋得意之感。

  沒有人幫忙穿衣裳,這確是一件難事,但最終還是完成了,接著她戴上那頂裝有華麗的羽飾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媽房裡,在穿衣鏡前裝扮起來,她看上去多麼漂亮啊!那幾支公雞毛賦予她一種俏皮的神氣,而暗綠天鵝絨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輝,幾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無比出色的。顯得那麼富麗、大方,可又十高雅!能夠再次穿上一件稱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顯得美麗動人,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親吻鏡子裡的映射,但立即又自嘲太傻氣了。她拿起愛倫的那條羊毛披肩圍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塊的顏色與苔綠色的衣裳極不協調,這反而使她顯得有點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媽的衣櫥打開,取下一件寬幅絨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媽只在禮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從塔拉帶來的那副鑽石耳環俐落地穿進自己那兩隻穿過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後把晃晃頭觀看效果。耳環發出愉快的丁當聲,令人聽著非常滿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時一定要記住常常搖頭才好。跳躍著的耳環總是能吸引男人並給予一個姑娘天真活潑的神氣的。

  多寒磣,皮蒂姑媽除了她那雙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沒有別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難以叫人覺得是位上流社會的太太,可是思嘉自從離開亞特蘭大以來就沒有過。在塔拉的期艱苦歲月中,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難說是秀麗的了。好吧,這已經是無法彌補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媽那個海豹皮手筒,好將自己的手戴在裡面。思嘉覺得這樣一來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無缺了。現在誰見了她也不會疑心她正負荷著貧窮和匱乏的重擔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瑞德產生疑心,決不能叫他想她這次來訪可能別有所圖,而不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她踮著腳尖走下樓梯,走出屋外,此時廚娘還在廚房裡隨意叫嚷著呢。她沿著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鄰居們所有注視的眼光,接著在艾維街一所燒毀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車處坐下,等待有馬車或貨車經過時請人家讓她搭乘一程,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面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輝著大街,毫無暖意的寒風卻吹拂著內褲腿下的飾邊,這使她覺得天氣比原先設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媽的那件薄外套緊裹著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正當她準備步行穿過城鎮到北方佬營地去時,一輛破舊的貨車來了,車上有個老太婆,嘴唇上滿是鼻煙潭,那張久經風霜的臉躲在一頂皺巴巴的太陽帽底下,她趕著一匹慢悠悠的老騾子,她是朝市政廳方向去的。但經過思嘉懇求才無可奈何地答應帶她一程。不過顯然,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並沒有贏得老太婆對她的好感。

  “她還以為我是個賤貨呢,"思嘉心想。"不過也許她竟猜對了!"她們終於到了廣場,看得見市政廳的圓屋頂了。她向老太婆道謝,爬下貨車,眼看著這個老太婆駕車走了。她仔細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使勁捏了捏兩頰,讓面頰泛起紅暈,又緊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漲紅了,她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將頭髮往後抿得整整齊齊,然後環顧廣常那幢兩屋樓的紅磚市政廳是城鎮被焚毀時倖存下來的,它在灰濛濛的天宇下顯得荒涼而又淩亂。它的四周,在以這一建築物為中心的廣場上,遍佈著一排排濺滿泥汙的軍營棚屋。北方士兵在到處溜達。思嘉心懷疑懼地看著他們,原先的勇氣有點動搖了。她怎麼在這座敵人軍營中去尋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邊的消防站望去,發現那些寬闊的拱門都緊緊閉著並且扣上了笨重的鐵杠。有兩個哨兵分別在房子的兩旁來回走動。瑞德就在那裡面,可是她該對那些北方佬怎麼說呢?他們又會怎樣回答她呢?她兩肩向後一靠,挺起胸來。

  既然她有膽量殺死一個北方佬,她就不應該連對另一個北方佬說話的膽怯啊!

  她小翼翼踩著街上泥濘中那些墊腳石朝前走去,直到一個因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攔祝"怎麼回事,太太?"他帶有中西部口音,但還是客客氣氣的。

  “我想到裡面去看一個人——他是個犯人。"“這個嘛,恐怕不行,"哨兵說,一邊摸摸頭。"這裡對於探監規定可嚴格呢,而且——"他說到這時便打住了,一面機警地注視著思嘉。"怎麼,太太,你別哭呀!你到那邊總部去問問那些當官的。我敢保證他們會讓你去看他的。"思嘉本來不想哭,這時便朝他笑了。他回過頭來對另一個正在緩緩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爾,你來一下。"後一個哨兵是個大塊頭,穿著一件藍上衣,只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黑絡腮胡。他踩著泥濘向他們走來。

  “你帶這位太太到總部去。”

  思嘉向他道謝,然後跟著哨兵走了。

  “請當心,別在這些墊腳石上扭傷了腳,"哨兵說著,攙著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點,免得濺上污泥。"從絡腮胡中發出的聲音帶有濃重的鼻音,但也是溫和愉快的。他攙扶著她的手顯得既堅定又有禮貌。怎麼,北方佬並不全是壞人嘛!

  “這麼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門可不容易呀,"她的這位"扈從"溫情地說,"你走了很遠一段路吧?"“唔,是的,從城鎮對面一直走過來的呢!"她答道,由於哨兵說話的氣使她感覺暖和起來。

  “這天氣可不適於讓太太們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帶點責備地說,"很容易感冒埃喏,這就是哨兵指揮部,太太——你有什麼事?"“這房子——這房子就是你們的總部?"思嘉抬頭注視著這所可愛的面對廣場的老住宅,幾乎要哭了。戰爭年代她參加過在這裡舉行的多少晚會埃它本來是個那麼令人愉快美麗的地方,可如今——屋頂上飄揚著一面合眾國的旗幟。

  “怎麼啦?”

  “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我從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掃興了。我猜想現在連他們自己看見了認不出來了,因為裡面實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好,你進去吧,太太,去找隊長。"她走上臺階,一路撫摩著那些損壞的白欄杆,然後推開前門,大廳陰暗而寒冷,像個地下墓穴似的。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緊閉的雙開門上,在過去興旺的時候這裡原是飯廳。

  “我要見隊長,"她說。

  他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此時她的心臟緊張地跳著,她的臉頰因感到窘迫和激動而漲得通紅。房子裡一股閉塞沉悶的氣息,混雜著煙火、煙葉、皮革、發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軀的氣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紙的光裸的牆壁,一排排掛在鐵釘上的藍軍服和皺巴巴的帽子,一堆噝噝響的柴火,一張放滿了文件的長桌和一群穿銅鈕扣藍制服的軍官。

  她吞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能說出話來了。她可能讓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她一定要在他們面前顯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誰是隊長?”

  “我是隊長,"一個敞開緊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說。

  “我要看個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長。"“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際廣泛,"隊長笑著說,從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親屬,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來。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還剛來過一個呢!"思嘉臉紅了。同瑞德·巴特勒廝混的一個賤貨,很可能就是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而這些北方佬卻把她當作又一個那樣的人了。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為了塔拉的命運,她也決不能再地這裡逗留哪怕一分鐘來蒙受這樣的恥辱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惱怒地去抓住門把手,這時另一個軍官很快來到她身旁。他是個剛刮過臉、眼神顯得愉快而和氣的青年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爐邊暖的地方坐坐好嗎?我去試試給你想點辦法。你叫什麼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絕會見她呢。"她在挪過來的椅子坐下,瞪著眼睛看著顯得很尷尬的胖隊長,報了自己名字。機靈的青年軍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餘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邊,在那裡低志談論和翻動公文。

  她樂得把雙腳伸到火爐邊取暖。這時才發現腳已凍得多麼厲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腳跟的洞裡塞進一塊硬紙片,那該多麼好呀。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低聲細語,她聽見瑞德的笑聲。門一打開,隨著一股冷風沖進房裡,瑞德出現了,他沒戴帽子,只隨便披上了一個披肩。他顯得很髒,沒有刮臉,也沒系領結。但看起來情緒還挺不錯,一見思嘉便眨著那雙黑眼睛笑開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雙手,並像以往那樣熱烈、充滿激情地緊緊握住不放。在她還沒意識到他的用意時,他已經低直頭吻她的兩頰,那髭須刺得她癢癢的了。他感到她的身子在驚惶中回避他,但他緊緊抱住她的雙肩說:“我的乖妹妹!"接著便列開大嘴笑嘻嘻地瞧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無法抗拒他的愛撫時的窘相,她也只好對他這種強佔便宜的手段報以笑聲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監獄也沒能改變他一絲一毫。

  胖隊長邊吸雪茄邊對那個快活的軍官嘀咕著什麼。

  “太不合乎規定了。他應當在消防站會面。你是知道規定的。"“唔,算了吧,享利!在那邊倉庫裡這位太太會凍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責任。”“我向你保證,先生們,"瑞德朝他們轉過身去,但仍然緊緊抱住思嘉的雙肩,”我妹妹並沒有帶鋸子和銼刀來幫助我逃跑!"他們都笑了,就在這時思嘉迅速地環顧了下四周。天哪,難道她能當著六個北方佬軍官的面同瑞德說話嗎?難道他竟是個那樣危險的罪犯,需要他們隨時隨地牢牢看守著他?那個好心的軍官看見她焦急的眼神,便將一扇門推開,同兩個一見他進去便站起來的列兵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們隨即拿起步槍向門廳走去,並隨手把門帶上了。

  “要是你們願意,就坐在這間整潔的屋裡談吧,"年輕的隊長說。"可是別想從那扇門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思嘉,你看我就是這麼個危險人物,"瑞德說。“謝謝你,隊長,你這樣做真是太開恩了。"他隨隨便便鞠了一躬,拉著思嘉的胳臂讓她站起來,把她推進那個昏暗而整齊的房間,過後她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是什麼樣子,只記得房間又小又暗,也不怎麼暖和,剝落的牆壁的釘著手寫的檔,還有帶牛皮坐墊的椅子,坐墊上還帶毛呢。

  巴特勒把門關上,急忙向她走來,俯身看著她。她懂得他的意圖,便連忙把頭扭開,但是從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難道現在還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額,像個好哥哥那樣,"她故作正經地回答說。

  “不,謝謝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東西。"他的眼光搜索著她的嘴唇,並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過你能來看我,這就好極了,思嘉!自從我入獄以後,你還是頭一個來看我的正經人,而且監獄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麼時候到城裡來的?"“昨天下午。”“於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來了?哎喲喲,親愛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著俯視她,這一真誠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從沒在他臉上看見過的。思嘉內心激動地微笑著,垂下頭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了,我立即出來了,皮蒂姑媽昨晚跟我說起你的情況,我就——我簡直一夜都沒睡著,總是在想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裡難過極了!"“怎麼,思嘉!“他的聲調很溫柔,但有點震顫。她抬走頭來注視著他黝黑的臉,卻沒有看到絲毫令人困惑的跡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帶著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來。看來事情進行得比她希望的還要好。

  “能再一次看見你並聽到你說這樣的話。這監獄也就不算白蹲了。當他們通報你的名子時,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於義憤得罪了你,從那以後,我從沒打算你還會寬恕我。但是,我可以把你這次來看我看作你對我的原諒嗎?"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遲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氣憤極了。不過她還是強將怒火壓下去,把頭一揚,那雙耳環也叮叮地跳躍起來。

  “不,我沒有寬恕你。"她撅著小嘴說。

  “又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在我把自己奉獻給國家,光著腳在弗蘭克林雪裡戰鬥,並且作為對這一切勞苦的報酬而得了一場你聞所未聞的嚴重的痢疾的之後,又一個希望破滅了!”“我不要聽你的那些——艱苦,"她說,仍舊撅著小嘴,但從她那對向上翹的眼角給了他一個微笑。"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從沒想過要寬恕你。在一種什麼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況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拋下不管!"“可是你並沒遇到什麼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對你的信心已經證明是不錯的了。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裡,也料定你一路上決不會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麼在居然做出這樣的傻事來——竟然在最後一分鐘入伍,那時你明明知道我們就要完蛋了?而且你畢竟說過只有白癡才會自己站出來當槍靶子的呀!"“思嘉,寬恕我吧!我每回想到這一點就羞愧得無地自容呢。"“好,你已經懂得為你對待我的那種方式感到慚愧,我很高興。"“你想錯了。我遺憾地告訴你,我的良心並沒有因為丟下你而感到內疚。至於入伍的事——那時我想的是穿上高統靴和白麻布軍裝以及佩帶兩支決鬥用的手槍參加軍隊。等到了靴子穿破了,也沒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時候,在雪地裡行軍受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沒有開小差,那的確是一種最單純的瘋狂行動,是一個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遠也忍受不了一樁事業的失敗。不過請不要管我的什麼理由了。只要得到了寬恕就夠了。"“你沒有得到寬耍我覺得你是只獵犬。"不過她最後這個字眼時帶有愛撫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寶貝兒"了。

  “別撒謊,你已經寬恕我了。一個年輕的太太,如果僅出於慈悲心腸,是不敢闖過北方佬崗哨來看一個犯人的,何況還整整齊平地穿著天鵝長袍、戴羽飾軟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顯得多美麗呀!感謝上帝,你總算沒穿著破衣衫或者喪服到這裡來!我對那些穿得又醜又舊和永遠帶著黑紗的女人膩煩透了。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埃轉過身去,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他理應看重這些東西,否則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興奮地笑起來,機警地連連旋轉起來,同時兩臂張開,裙高高飄起,露出帶飾帶的褲腿。他那雙黑眼睛貪婪地從頭到腳品味著她,這眼光遍身搜索著生怕稍有遺漏,這種厚顏無恥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極了。

  “你看上去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潔。簡直叫人饞涎欲滴呢!要不是因為外面有北方佬——不過親愛的,你十分安全。

  坐下吧。我不會趁機占你的便宜。像上次見到你時那樣。"他露出假裝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臉頰。"老實說,思嘉,你不覺得那天晚上你有點自私嗎?想想我為你做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險——偷來一匹馬——而且是那麼好的一匹馬呀!然後沖上前去保衛我們光榮的事業!可是所有這些辛苦給我換來什麼呢?是一些惡言惡語和非常兇狠的一記耳光。"她坐下來。談話並沒有完全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他剛一看見她時曾顯得那麼興奮,對她的到來那麼真誠地歡迎。

  他幾乎真像個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壞蛋。

  “難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報酬嗎?”

  “噢,那當然嘍!你要知道,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每付出一點代價,總是期望得到報酬的。"這話使她感到一股涼意貫透全身。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將耳環搖得叮叮地響起來。

  “唔,你其實並不怎麼壞,瑞德。你只是喜歡誇耀罷了。"“嘿,你倒真的變了!"他笑著說。"你怎麼變成基督徒了?

  我通過皮蒂派特小姐追蹤你,可是她沒有告訴我你變得富有女性的瘟柔了。談談你自己吧,思嘉,我們分手以後你都幹了些什麼?"被他激起來的舊恨宿怨此時還在她心中AE?作用,因此她很想說些刻薄話。但她還是裝出滿臉笑容,一副逗人憐愛的模樣。他拉了把椅子過來緊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湊過去,裝著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臂膀上。

  “唔,謝謝你,我過得還挺不錯,現在塔拉一切都好起來了,當然,在謝爾曼經過這裡之後過了一段艱苦日子,不過他畢竟沒有把房子燒毀,而黑人們把牲口趕到沼澤地,大部分保全下來了。就在今年秋天我們獲得了豐收,軋了二十包棉花。不錯,這跟塔拉所能奉獻的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我們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說,當然,來年會更好些。不過,瑞德,如今在鄉下可真沒意思呢!你想想,沒有舞會,也沒有野餐,人們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艱難時世!天哪,我都膩煩透了!最後,到上個星期,我實在受不了了,爸這才發話說我應當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這裡來了,想做幾件衣裳,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姨媽。要能再參加舞會,那才帶勁呢。"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這樣自然而適當地把事情交代過去了!既不說得太富裕也一點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親愛的,這一點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會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鄉下情人都玩遍了,現在想到遠處打個新鮮的吧。“思嘉覺得值得慶倖的是,瑞德在國外待了好幾個月,最近才回到亞特蘭大。否則他便決不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來。她略略想了想那些鄉下小夥子,那些穿得破舊的憔悴的小個兒方丹兄弟,芒羅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鐘斯博羅和菲耶特維爾的紈絝子弟,他們因忙於耕地、劈柵條和飼養老牲口,早把以前有過的什麼跳舞和調情之類的玩意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來,仿佛表示他的確猜對了似的。

  “唔,看你說的,"她略帶辯駁地笑道。

  “你是個沒心肝的傢伙,思嘉,不過這也許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著,將一個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因為,當然嘍,你明白自己有著比天賦條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這種感覺,儘管我的為人是有點僵化的。我時常困惑你究竟什麼特點。竟叫我這樣永遠記得你。因為我認識那麼多女人,她們比你還要漂亮,還要乖巧,而且恐怕稟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永遠記著你。即使戰爭結束這麼久了,我在法國和英國既沒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消息,而且與周圍許多漂亮太太來往密切,可是我照樣時刻想你,惦記著你目前的情況。"思嘉聽到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厚道,不覺生氣起來,不過又很高興他居然常常懷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暫時的惱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沒有忘記她呀!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表現得那麼文雅,即使一位元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過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並沒有忘記他,然後——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時又露出笑靨來。

  “唔,瑞德,看你說的,簡直是在戲弄我這個鄉下姑娘了!

  我心裡十分清楚,自從那天晚上你丟開我以後,你根本沒再想起過我。既然你周圍有那麼多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姑娘,你就不能說你常想念我了。不過我不是專門跑來聽你談這些有關我的廢話的。我來——我來——是因為——"“因為什麼?““唔,瑞德,我真是為你發愁!為你擔驚受怕!他們什麼時候才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呀?"他馬上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壓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為我擔憂。至於我什麼時候出去,這就很難說了。大概他們要把繩索放得更長一點吧。"“繩索?"“對,我想我會在繩索放到末了的時候離開這裡的。"“他們不會真的絞死你吧?"“他們會的,如果能再得一點不利於我的證據。"“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聲。

  “你會難過嗎?如果你難過極了,我就要在遺囑裡提到你。"他那雙黑眼睛在無情地嘲弄她,同時他捏緊了她的手。

  他的遺囑啊!她生怕洩漏了自己的心事,連忙將眼睛垂下去,可是來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經突然閃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應該好好地立個遺囑。現在人們對我的經濟況議論紛紛。我每天要被叫到一個個不同的問訊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似乎外間已在流傳這樣的謠言,說我攜帶聯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黃金出逃了。"“那麼——是這樣的嗎?"“這簡直是在誘供嘛!你跟我一樣很清楚,聯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機而沒有製造貨幣的工廠。"“那麼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做投機生意嗎?皮蒂姑媽說——"“你倒真會盤問啊!"該死的傢伙!他當然是有那筆錢的。她非常激動,要想把話說得溫和些已經很難了。

  “瑞德,我對你目前的處境感到十分擔心。難道你認為沒有什麼獲釋的機會嗎?““我的箴言是'絕望也沒有用'。"“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也許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啊,像你這麼個聰明人是不會被他們絞死的!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聰明的辦法來擊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到那時怎麼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麼,我——"她裝出一副害羞的神態,似乎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紅暈是不難做到的,因為她已經喘不過起來,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你知道——在拉無雷迪。那時我——啊,我多麼害怕和著急,而你又是那麼——那麼——"她眼睛朝下,看見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饒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媽突然告訴我說,你——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真把我嚇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由於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她的眼瞼才又霎動著落下來。

  再過一會我就要哭了,她懷著又驚愕又激動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哎喲,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種念頭——"說著便狠狠地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頭都要碎了。

  她閉緊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好叫他便於親吻。此時,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兩片結實而執著的使她過後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還記憶猶新!可是他並沒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頭油然而生,於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覷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只見他拿起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舉起另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她本來準備承受一番狂暴勁兒的,此刻這一溫柔親昵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可是因為他還低著頭,便沒法弄清楚了。

  她趕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必然明顯地表現在她的眼睛裡。他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

  然後。……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見它似的,這時她嚇得渾峰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而決不是思嘉·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只手由於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黑了,並且佈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好呢。上個月因濺上滾油而留下的那個發紅的傷疤是多麼醜陋刺眼啊!她懷著恐怖的心情看著它,隨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緊了手。

  這時他們仍然沒有抬起頭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神著它,接著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於抬起頭來說,但聲音顯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裝正經的樣子吧。”

  她極不情願地看著他的眼睛,滿臉反抗和煩亂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揚起來,雙目閃著奕奕的光輝。

  “你就這樣在塔拉一直過得很好,是嗎?種棉花賺了那麼多錢,能夠出外旅行來了。你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耕地?"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說罷就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覺得得到了解脫,可以發洩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誰管得著!"“瞧我多麼傻呀,"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皮蒂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沒發現自己的手那麼難看。當然,他是會注意的,此刻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來一切都完了。啊,怎麼恰好在他馬上就要表白的時刻突然發生這種事呀!"“你的手我當然管不著,”瑞德冷冷地說,一面將身子挪回來,懶懶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

  看來他要變得難以對付了。那麼,如果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即使她很不樂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許,只要她甜言蜜語地說說他——“我看你也太粗魯了,把我這雙手肆意說成那樣。只不過上星期我沒戴手套騎馬,把手弄—-"“騎馬,見鬼去吧!"他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麼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現在,瑞德——"“我看還是說實話吧。你這次來到底要幹什麼?我差點被你虛情假意的媚態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著急呢。"“啊,我就是為你著急呀!真的!"“不,你不會。哪怕他們把我吊得比海曼還高,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是對我有所求,而且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幹嗎不開門見山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呢?那樣你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滿足,因為,如果說女人有什麼品性讓我讚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樣,你到這裡來,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講最後幾句話時並沒有提高嗓門或用別的方式加重他的語氣。但這些話對於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樣劈啪作響,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誘他向她求婚的願望破滅了。要是他大發AEparAE?,傷害她的虛榮心,或者斥責她,像別的男人那樣,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靜聲調把她嚇懵了,使她根本無從考慮下下步該怎麼辦,儘管他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發現巴特勒是個危險人物,誰也休想去衝撞他。

  “我看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來應當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一個隱秘的動機。現在讓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塗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我想你不該忘記我經常講的那句話,就是說,我是不會結婚的。"她仍然一言不發。這時他忽然粗暴地問:“你沒有忘記吧?回答我。"“沒忘,"她無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個賭徒!"他嘲諷地說。"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蹲在監獄裡,不能同女人親近了,便會像鱒魚咬餌似的把你一手抓過來啦。"“可你正是這樣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這兩隻手——"“好,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談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現在看你敢不敢老實對我說究竟為什麼要引誘我結婚。"他轉成用一種溫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語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全完蛋呢?當然,她已經把結婚的希望給毀了,不過,即使在絕望中她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然不動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懼的地方,因此她現在覺得那種同他做夫妻的念頭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聰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記憶,她也許還能得到一筆借款。於是她裝出一副稚氣的想要和解的樣子來。

  “唔,瑞德,你能給我很大的幫助——只是你為人溫和一點就好了。"“為人溫和——這是我最樂意不過的了。"“瑞德,講點老交情,我要你幫個忙。"“看來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終於在談談自己的使命了。

  我擔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並不是'探監'。你究竟要什麼呢,錢嗎?"他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把她原先設想用委婉動情的迂回手法來誘導的計畫一筆勾銷了。

  “大方一點吧,瑞德。"她嬌聲嬌氣說,"我的確需要一筆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美元。““到底說真話了,談的是愛情,要的是金錢,多麼地地道道的女性呀!這錢要得很急嗎?”“唔,是——嗯,也不那麼急,不過我要用。"“三百美元。這是一大筆錢呢。你用它幹什麼?"“交塔拉的稅金。"“你原來是要借錢。好吧,既然你跟我講生意經。我也就跟你講生意經了。你給我什麼作抵押呢?"“什麼——什麼?"“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能把這筆錢白白丟掉。"他的口氣很圓滑,甚至有討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滿不錯呢。

  “拿我的耳環。”

  “我可不喜歡耳環。”

  “我願意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麼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個上好的種植園呢。你決不會吃虧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來償還你。"“我倒覺得不怎麼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兩隻手插進衣袋裡。"棉花價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時世那麼艱難,錢又那麼緊。”“啊,瑞德,你這不是逗我玩嗎!你明明有幾百萬的家當嘛。"他瞧著她,眼裡流露出一絲溫暖而捉摸不定的惡意。

  “看來一切都滿順利,你並不十分需要那筆錢嘍。那好,我知道了心裡也挺高興。我總是盼望老朋友們萬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開始著急起來,勇氣和自製都消失了。

  “請你把聲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於要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像只貓——黑暗中的貓——,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別這麼說!我情願把一切都告訴你。這筆錢我的確要得很急。我——我說一切順利,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經——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我媽死後,他就變得古怪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幫助。他完全像個孩子了。而且我們沒有一個會幹田間活的人去種棉花,可需要養活的人卻很多,一共十三個,而且稅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兒餓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的挨餓,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們沒有什麼禦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受凍,生病,還有——"“那你這身漂亮又是從哪里弄到的?"“這是母親的窗簾改做的,"她答道,由於心裡著急,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有失體面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人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但是除了一個五美元的金幣,我什麼錢也沒有。我非得有錢來交那些稅款不行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掉塔拉,而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決不放走它!"“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情況,卻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麗女人就要變軟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這一著外什麼手段都採用過了。可這一著我恐怕是經受不住的。當我發現原來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有魅力的人時,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當他嘲諷別人時,總是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於是她急忙反過頭來看著他。難道他的感情真正被傷害了?他真的有意於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時,他是預備求婚了嗎?或者他那時僅僅準備像以前兩次一樣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來呢?要是他真正有意於她,或許她還能使他溫馴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她時不是用一種憐愛神態,而是在輕輕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麼種植園主。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拿得出來嗎?"好,他終於談到正題上來了。該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她既然敢於沖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東西。一切的風情媚態便都不復存在了。

  “我——我還有我自己。”

  “是嗎?”

  她的下顎緊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變成翡翠的顏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皮蒂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你說過——那時你說過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向後一靠,瞧著她那緊張的臉,同時他自己的棕色臉寵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在他眼睛後面親爍,可是他一聲不吭。

  “你說過——你說你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我這樣想要過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樣我都願意,你說好了。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我發誓決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個字據。"他表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因此當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時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在無可奈何地聽著。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無論說什麼都好啊!她覺得自己臉上發燒了。

  “我得立即要這筆錢呢,瑞德。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然後我爸的那個天殺的監工就會來佔領,並且——"“別著急嘛。你怎麼會以為我還要你呢?你怎麼會以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價那麼高呀。"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什麼不放棄那個農場,住到皮蒂派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聲叫道。"難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棄塔拉,它是我們的家嘛。我決不放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愛爾蘭人真是最不好對付的民族,"他邊說,邊向後靠在椅子上躺起,把兩隻手從衣袋裡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比如,土地,看得那麼重。其實這塊地和那塊地完全一樣嘛。現在,思嘉,讓我把這件事說個明白吧。你是到這裡來做交易的了。我給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婦。"“對。"這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鬆多了,同時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說了"我給你"呢。那時他眼裡閃耀著一絲殘忍的光輝,仿佛有什麼叫他大為高興似的。

  “不過,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樣一個要求時,你卻把我拒之於門外。而且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並捎帶聲明你不願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願意為自己享樂做這種事,但為了不失掉塔拉卻願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只不過是個代價問題罷了。"“唔,瑞德,瞧你說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繼續說下去吧,不過得把錢給我。"現在她平靜了一些。出於本性,瑞德自然要盡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進行報復。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麼都能忍受。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陣兒,她想像著在仲夏天氣,午後的天空藍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裡,仰望飄浮的朵朵白雲,吸著白色花叢中的縷縷清香,靜聽著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後的寂靜和遠處那些從紅土地裡歸來的大車的聲音,更使人悠然神往。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價,還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頭來。

  “你能把錢給我了嗎?”

  他那模樣仿佛正自得其樂似的,但他說起話來語氣中卻帶著殘忍的意味。

  “不,我不準備給。”

  這句話出人意外,一時間她的心緒又被攪亂了。

  “我不能把錢給你,即使我想給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亞特蘭大一個美元也沒有。是的,我有些錢,但不在這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你錢有多少,在什麼地方。可是如果我想開張支票,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像只鴨子盯住一隻無花果蟲那樣,那時我們誰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發青了,那些斑點突然在她的鼻子兩邊顯露出來,而那張扭歪的嘴和吉羅德激怒得要殺人時一模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了一聲,這使得隔壁房間裡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頭豹子,一下跳到她身邊,用一隻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抱緊住她的腰。她拼命掙扎著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腳,尖叫著藉以發洩她的憤怒,絕望和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她弓著身子左右前後地扭動,想掙脫他那只鐵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斷氣了。他那麼緊,那麼粗暴地將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兩顎之間。這時他那棕黑的臉已緊張得發白了,他的眼光嚴峻而炙熱,他把她完全舉了起來,將她高高地緊壓在他的胸脯上,抱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繼續掙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叫喚,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要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她已顧不得誰看見她怎樣了,什麼都不顧了,只是怒火萬丈,一心要殺死他,不過這時她渾身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她的嘴捂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隻緊抱著她的胳臂使懷著無可奈何的仇恨和憤怒的她在渾身顫抖。隨後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那張俯視著她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迷霧愈來愈濃,直到她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復知覺時,她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隊長正動手將一杯白蘭地灌進她嘴裡,可是酒灑出來,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晃著手悄悄地議論。

  “我想——我准是暈過去了,"她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起來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說,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只能無力地瞪視著他,因為她已疲倦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這樣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裡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我十分感謝你們,"瑞德說。"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穿藍制服的軍官們在地下擦著腳,顯得很困惑。他們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個年輕隊長還呆在門口。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瑞德說。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熱流開始向全身灌注,力氣也緩緩地回到兩隻顫抖的大腿上,她推開酒杯,想站起來,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開我吧,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我寧願暈倒在路上也不願跟你呆在這裡。"“反正都一樣,我總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呀。"“讓我走。我恨你。“聽她這麼一說,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想借怒氣來支撐自己,同時汲取一點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去恨誰,以致對一切都不怎麼在乎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著她。她孤注一擲,結果輸了個精光!連自尊心也沒有了。這是她最後一線希望的破滅。這是塔拉的下場,是他們全體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會,閉著眼睛,凝聽著身邊瑞德沉重的呼吸,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以溫暖和一種虛假的力量。末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雙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顯出一副蹙額不悅的神氣時,瑞德原先那種身笑又得新出現了。

  “現在你好多了。從你這眉頭一皺的神態就看得出來。"“當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如果說我見過流氓的話,你就是個流氓,我一開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說什麼,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要我說了——"“不要你說,白白放棄機會不聽你說的整個故事嗎?不太可惜了。我在這裡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麼令人滿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樣嘲諷地大笑起來。她一聽這笑聲便跳起來,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經話了嗎?"“讓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這把戲的唯一物件?"“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比你所意識到的關係要大得多。你的釣絲上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告訴我!"“沒有。”“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沒有五六個後備物件保留在那裡。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

  聽著,因為這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什麼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統統地說出來。要裝得巧妙一些,要帶誘惑性一些,那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這一著的,並且很精通,但就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借錢的——抵——押——品提供給我時,你卻顯得像鐵釘一樣生硬。我曾經在距我二十步遠的決鬥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這玩意不能用來控制男人,親愛的。看來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的行為不用你來教訓。"她說,一面疲憊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著絞索和面對她的可憐處境時還這麼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衣袋裡,似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竭力掙扎。

  “振作起來吧,"他說,一面看著她把帽帶系好。"你可以來觀看我的絞刑,這會使人舒坦多了。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帳——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裡提到你呢。"“謝謝你,不過他們也許遲遲不給你行刑,到時候再交納稅金就晚了,"她說著突然出一聲與他針鋒相對的獰笑,她的話的確也就是這個意思。

第三十五章

  她從消防站走出來時天正在下雨,天空陰沉沉的一片淺灰色。廣場上的士兵們都到棚屋裡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裡有什麼車輛,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還遠著呢。

  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冰冷刺骨的雨點迎面向她打來。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濕糊糊地貼著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鵝絨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於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來,就像它們原先的主人雨天戴著它們在塔拉後倉場院裡走動時那樣,人行道上的磚塊多已損壞,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沒有磚了。這些地方的泥已經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裡面像被膠粘住似的,有時一拔腳鞋就掉了。每回她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裡。她甚至懶得繞過泥坑,而隨意踏到裡面,提著沉重的衣裙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那濕透的裙子和褲腿邊緣冰冷地糾纏在腳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關心這套衣裳的命運了,儘管在它身上她曾經押了那麼大一筆賭注。她只覺得寒冷、沮喪和絕望。

  她怎麼能在說過那些大話之後就這樣回到塔拉去見大夥呢?她怎能告訴他們,說他們都得流落到別處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紅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樹、褐黑色的沼澤腹地,寂靜的墳地呢?那墳地上的柏林深處還躺著她的母親愛倫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著,心中又燃起了對瑞德的仇恨之火。這個簡直是個無賴!她巴不得他們把他絞死,免得她以後還要同這個對她的醜事和受的侮辱瞭若指掌的人見面。當然,如果他願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絞刑還太便宜了他呢!感謝上帝,他現在已經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頭散髮、牙關打顫的模樣!她一定顯得十分狼狽,而他見了准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對她露齒而笑,他們還相互嬉笑著看她在泥濘中連行帶滑地匆匆走過,有時停下來喘著氣換鞋,顯得非常狼狽。他們竟敢嘲笑她,這些黑鬼!他們竟敢對她這位塔拉農場的思嘉·奧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們全都痛打一頓,打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把他們解放、讓他們來嘲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該死啊!

  她沿著華盛頓大街走去,此時周圍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地陰沉。這裡一點也沒有她在桃樹待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這裡曾經有過許多漂亮的民房,但現在很少有重建起來的。那些經過煙薰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煙囟(如今叫做謝爾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斷出現。雜草叢生的小徑所到之處,往往是原來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廢的舊草地,標著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車間,以及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等等。眼前只有淒風冷雨、泥塵和光禿禿的樹,寂靜與荒涼。她的雙腳多麼濕冷,回家的路又是多麼長啊!

  她聽到背後馬蹄趟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裡靠一點,免得讓更多的污泥濺上皮蒂姑媽的那件外套。一輛四輪馬車在街悄悄地駛著,她回過頭去觀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馬車經過身邊時,她在雨霧中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高高的防雨布後面探出頭來,他的面貌似曾相識。她走上前去仔細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怎麼,那不會是思嘉小姐吧?”“啊,甘迺迪先生!"她喊道,過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也不管那件外套會不會弄得更髒了。"我遇見誰也沒像現在這樣高興過呢!"他一聽她說得這麼親熱就高興得臉都紅了。隨即從馬車對面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後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EAE?那塊防雨布,扶她爬上車去。

  “思嘉小姐,你一個人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你不知道最近這裡很危險嗎?而且你渾身濕透了。趕快拿這條毯子把腳裹起來。"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雞忙著照料她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這麼一個男人,便是弗蘭克·甘迺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咯咯地叫,疼愛地責怪她,那有多美呀!在剛剛受過瑞德的冷遇之後,便尤其感到愜意了。還有,在她遠離家鄉時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是多麼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的。

  那騎馬顯得年輕膘壯,可是弗蘭克好像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夥人到塔拉時那個聖誕之夜又蒼老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一雙發黃多淚的眼睛深陷在面部鬆馳的皺折裡。他那把薑黃色的鬍子顯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著煙葉汁,而且有點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然而,與思嘉到處見到的那些愁苦、憂慮而疲憊的面孔對比之下,他看來還算是精神煥發、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到城裡來了。上星期我還見到皮蒂派特小姐,可她沒有說起你要到這裡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從塔拉跟你一道來?”他在想蘇倫呢,這可笑的老傻瓜!

  “沒有,"她邊說,邊用那條暖和的舊毛毯把身子裹好,並拭著將它拉上來圍住脖子。”我一個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皮蒂姑媽。"他對馬吆喝了一聲,車輪便開始轉動,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還可以。”

  她必須想出點什麼來說說才好,可是要談起來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喪得像鉛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著暖和的毯子,仰靠著獨自思忖:“現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後再去想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引這老頭談一個可以一路談下去的話題就好了,那時她就用不著說多少話,只需間或說一聲"真好"或"你真能幹"就行了。

  “甘迺迪先生,我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應該了,沒有同老朋友們保持聯繫,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好象有人跟我說過你在馬里塔嘛。"“我在馬里塔做買賣,做過不少買賣呢,"他說。"蘇倫小姐沒有告訴你我已經在亞特蘭大落腳了嗎?她沒有對你說起我開店的事?"她模糊地記得蘇倫叨過弗蘭克和他的鋪子,可是她根本沒注意蘇倫說的話。她只要知道弗蘭克還活著和他總有一天會把蘇倫從她手裡領走就足夠了。

  “不,她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個鋪子?看你多能幹呀!"他聽說蘇倫竟沒說關於他的消息,心裡頗為沮喪,可是隨即思嘉的一句恭維話又使他樂開了。

  “是的,我開了個鋪,並且我覺得還是個很不錯的鋪呢。人們說我是個天生的買賣人呢。"他開心地笑著,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聲,思嘉一聽就覺得討厭。

  她暗想:看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會成功的,甘迺迪先生。不過你怎麼竟會開鋪店來了呢!記得前年耶誕節你說過你手裡一分錢也沒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幾聲,又搔了搔鬍子,流露出一絲羞澀不安的微笑。

  “唔,說來話長,思嘉小姐。”

  真是謝天謝地!她心想。也許這可以讓他嘮叨下去,不到家不甘休了。於是她高聲嚷道:“你就說吧!"“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拉搜集軍需品的時候吧?對了,就在那以後不久,我便積極行動起來。我的意思是投身於真正的戰爭。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好幹了。那時候也不怎麼需要原來這種差使,因為,思嘉小姐,我們已經很難給軍隊做什麼事了;所以我想對於一個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是去參戰。於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顆小小的子彈。"他顯得很自豪,這時思嘉說:“多可怕呀!"“唔,那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皮肉受了點傷罷了,"他似乎不願讓思嘉這麼大驚小怪。"後來我被送進南邊一家醫院,等到我快要好起來時,不料北方佬的突擊隊沖過來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緊張啊!我們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資和醫院設備搬到鐵路上去啟運。我們剛要裝完一列貨車時,北方佬沖進了城鎮的一端,於是我們只好迅速從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麼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看著北方佬焚燒那些我們不得不丟在月臺上的軍需品。思嘉小姐,他們把我們堆置在鐵路旁邊長達半英里的物資全都燒光了。我們僅僅讓自己空著手逃出來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這樣。可怕呀。那時我們的人已回到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了這裡。你瞧,思嘉小姐,這已經是戰爭結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沒有人來認領。我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北方佬丟棄的東西。我想這些就是我們投降的條件吧,難道不是嗎?"“唔。"思嘉心不在焉地應著。她現在已逐漸暖和過來,有點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對不對,"他帶點困惑的口氣說。"不過據我看來,這批物資對北方佬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可能會把它燒了。而我們的人卻為它付出了實實在在的現款,因此我覺得它應當仍屬於聯盟政府或屬於聯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唔。”“我很高興你贊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總有點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忘了它吧,弗蘭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點什麼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你認為我做得對嗎?““當然對,"她說,但不明白究竟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似乎,是良心上有點不自在。一個人到了弗蘭克這個年紀,應該審就學會不去介意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事了。可他卻總是這樣膽小怕事,小題大作,像個老處女似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宣佈投降以後,我有大約十塊銀元,別的一無所有。你知道他們對鐘斯博羅和我在那裡的房子和店都幹了些什麼。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可是我用這十塊錢在五點鎮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後將那些醫療設備搬進去並做起買賣來。誰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墊的,我便把它們賣便宜一點,因為我琢磨著這些現在歸我所有的東西本來也可以屬於別人的嘛。不過我用賣得的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這樣一來,生意就挺不錯了。我想只要繼續幹下去,我是會賺到許多錢的。"一聽到"錢"這個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來了。

  “說你賺了錢是嗎?”

  她發現她有興趣,顯然更加興奮了。除蘇倫之個,還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過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這樣一位他曾經仰慕過的美人來傾聽他的話,真是莫大的榮幸了。他讓馬走慢一點,好叫他們在他的故事結束之前不會到家。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從前有過那麼多的錢,如今所以的就顯得少了。不過我今年賺了一千美元。當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進新貨、修理店鋪和交納稅金上。我僅僅淨掙了五百美元,並且從眼前必然興旺的發展趨勢看,明年我應該能淨賺兩千美元。這筆錢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為,思嘉小姐,我手頭還有一樁活兒準備幹呢。”思嘉一談起錢就興致勃勃了。她垂下那兩扇濃密而不怎麼馴順的眼睫毛微微地覷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甘迺迪先生?”

  他笑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談這些生意經會叫你厭煩的,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位美人兒,是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看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可是我非常有興趣呀!

  請你只管講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釋嘛!"“好吧,告訴你,我另一樁要辦的事是買個鋸木廠。"“什麼?"“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廠。我現在還沒有把它買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個名叫詹森的人有這麼個廠子,在桃樹街那頭,他急於要賣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筆現款,所以想賣給我,同時準備自己留下來替我經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只剩下很少幾家鋸木廠,其餘的都叫北方佬給毀了。現在誰要是有這麼一家,誰就等於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賣木材可以自己要價,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這裡燒掉了那麼多的房子,如今人們住房困難,便發瘋似的一個勁兒蓋房。他們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應求。人們還在大量擁進亞特蘭大,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因為沒有了黑人,已無法從事農業;還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他們也蜂擁而來,想把我們已經刮過的骨頭刮得更乾淨一點。我告訴你,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人們需要木料蓋房子,所以我想儘快買下這家鋸木廠——儘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賒欠戶的帳就動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會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掙錢的,難道不是嗎?"他臉紅了,又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想蘇倫呢,思嘉只覺得討厭。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覺得沒意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會感到難辦的,他會支支吾吾,會找到藉口,總之是不會借給她的。他辛辛苦苦掙了這點錢,到春天便可以同蘇倫結婚了,可是如果錢作了別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遲婚期。即使她設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對未來家庭的責任感,讓他答應借筆錢給她,她知道蘇倫也決不會允許的。

  蘇倫愈來愈明白她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再來推遲她的婚期了。

  這個成天垂頭喪氣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處會使得這個老傻瓜急於跟她結婚呢?蘇倫不配有這麼個心愛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闆娘。一時她有了點錢,她隨即就會擺出令人作嘔的架子而決不會為保衛塔拉拿出一分錢來的。蘇倫決不會的!她只會拿那筆錢圖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稅金而喪失或者被燒得一乾二淨,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時拐得個"太太"的稱號就行了。

  思嘉想到蘇倫安樂的未來和自己與塔拉岌岌可危的命運,不禁怒火中燒,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從馬車裡向泥濘的街道望去,生怕弗蘭克發現她臉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了,而蘇倫呢——突然之間,她心上萌生了一個決心。

  蘇倫不配享有弗蘭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蘇倫不應當享有它們。思嘉要把它們據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納斯·威爾克森,他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臺階上,這時她抓住了命運之船沉沒時上面飄浮著的最後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夠讓他忘掉蘇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能夠讓瑞德也幾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准能得到弗蘭克的!"她側過臉來,朝他渾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確不怎麼英俊,牙齒長得很難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當我父親了——"她這樣冷冷地思忖著。"此外,他還有點神經質,膽小怕事,婆婆媽媽,這些我看是一個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過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想我可以湊合著與他生活,比跟瑞德過得會好些。他當然更容易由我操縱。不管怎樣,一個窮得像乞丐的人是沒有權利挑選的。"他的蘇倫的未婚夫,這一點並沒有讓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徹底破產促使她到亞特蘭大來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據為己有便顯得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為它傷腦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杆便硬起來,也暫時忘卻雙腳又濕又冷的難受勁兒了。她眯著眼睛緊定地望著弗蘭克,以致他頗覺驚異,她也趕忙把眼光移開,因為想起瑞德說過:”我在一支決鬥的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它們是不會激起男人胸中的熱情的。““怎麼了,思嘉小姐?你覺得冷嗎?"“是呀,“她故作無奈地答道。"你不會介意——"她裝著膽怯地支吾著。"要是我把手放進你的外套口袋裡,你不會介意吧?天這麼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唔——唔——當然不會了!何況你連手套也沒有戴!真是,真是,看我這老糊塗,一路上只顧這麼喋喋不休地閒聊,聊得都昏頭腦了!也沒想到你在受凍,需要馬上烤烤火呢!快,薩利!順便說說,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你在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幹什麼?"“我剛才到北方佬總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聽了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聖母瑪利亞,讓我想出個上好的謊言來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禱。對於弗蘭克來說,是萬萬不能讓他疑心到她見過瑞德了。弗蘭克認為瑞德是個最可恥的無賴,一個規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應該的。

  “我去那兒——我去那兒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麼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帶回去送給他們的妻子。我的繡花手滿不錯呀。"他驚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厭煩之情與困惑的感覺在他腦子裡揪鬥起來。

  “你到北方佬那裡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應當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親不知道!一定的,皮蒂派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訴皮蒂姑媽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來了。要哭得容易的,因為此刻她身上又冷,心裡又難受,可是哭的效果卻驚人地顯著。弗蘭克感到很難為情又毫無辦法,這樣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的舌頭好幾次頂著牙齒出嘖嘖的聲音,叨念著“天啊,天啊!"同時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心裡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撫慰她,拍拍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他不懂該怎樣動手。思嘉·奧哈拉,一位漂亮得無以復加的年輕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針張活兒兜售給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燒火燎起來了。

  她繼續啜泣著,間或說一兩句話,這便讓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很不好了。奧哈拉先生仍處於"精神嚴重失常"的狀態,家中又沒有足夠的糧食養活那麼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蘭克囁嚅了片刻,突然發現她的頭已經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樣靠過來的。他確確實實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確實已經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經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嚶嚶地哭泣了,這對他來說可是一種又興奮又新奇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後來發現她並不反抗才變得膽大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這是個多麼惹人憐愛而又溫柔的小傢伙呀。她居然嘗試著憑自己的針線活兒掙錢,又顯得多麼勇敢而幼稚可笑!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應該了。

  “我不會告訴皮蒂派特小姐,可是你得答應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她那翠綠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搜尋他的目光。

  “但是,甘迺迪先生,總得想辦法呀。我得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要知道現在是誰也不來管我們了。"“你是一個多麼勇敢可愛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說。

  “不過我不想讓你做這樣的事。要不你的家庭會蒙羞的!"“那麼我怎麼做好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她認為他懂得一切,現在就等他的話來決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啊,我就知道你會的!你真能幹——弗蘭克。"她以前從沒稱呼過他的名字,第一次這麼叫他,他聽得又高興又驚訝。這可憐的姑娘大概是糊塗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覺。他對她感到十分親切和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蘇倫的姐姐做點事情,他是非常樂意的。他掏出一條紅色大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後對他一笑。

  “你看我這個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說,"請不要見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個十分勇敢可愛的女人,竟想把一副過分沉重的擔子挑在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派特小姐幫不上你。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已經喪失,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但願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你。不過,思嘉小姐,請你記住這句話,等到蘇倫小姐和我結了婚,我們家裡將經常為你保留一席之地,韋德也可以帶來。"現在是時候了!准是聖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她,終於給她帶來了這麼個天賜良機。她設法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開嘴像馬上要說話似的,可是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你妹夫了,別假裝你還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種神經質的快樂口吻說。緊接著,發現她眼裡滿含淚水,他又驚恐時問:“怎麼了,蘇倫小姐沒有生病吧,難道她病了?"“啊,沒有!沒有!"“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你快告訴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人!““思嘉小姐,怎麼回事呀!"“唔,弗蘭克,我這話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以為,當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寫了信給你——““寫信給我說什麼?"他焦急得哆嗦起來。

  “啊,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她做了什麼呀?"“她真的沒寫信告訴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難為情啦。她理應感到羞恥嘛!啊,我有這麼一個丟人的妹妹!"到此時,弗蘭克連提問題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臉色發來,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蘭克。這件事要由我來告訴你,真不是滋味。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生怕自己當老姑娘呢。"弗蘭克攙扶思嘉下車時,嬤嬤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顯然在那裡站了好長時間了,因為她的破頭巾已經淋濕,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她那皺巴巴的黑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見過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蘭克一眼,等到發現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時摻雜著一絲歉疚的意思。

  她蹣跚著向弗蘭克走來表示歡迎他,但當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禮來了。

  “能在這裡看到家裡人真不錯啊,"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這不是闊起來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會擔這分心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就發現她出門了,我就慌得像只沒了頭的小雞,心想她在這城裡一個人亂跑,可大街上到處是剛放出來的下流黑鬼呢。怎麼,寶貝兒,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就出去了?而且你還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蘭克眨了眨眼睛。儘管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正使他苦惱不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參與眼睛那個好玩的密謀。

  “你快去給我找幾件幹衣服來,嬤嬤,"她說。"還弄點熱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給糟踏完了,"嬤嬤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晾乾刷淨,這樣才能穿上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她進屋裡去了,此刻思嘉緊挨著弗蘭克悄悄說:“今天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了。然後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要當我們的護送人呀!還有,請不要在皮蒂姑媽面前說起——說起蘇倫的事。那會使她十分傷心,況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會!我不會!"弗蘭克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來就膽戰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麼大的忙。現在我又勇敢起來了。"分手時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時用那雙電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時,正好在門口等候著的嬤嬤丟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眼色,跟著她呼哧呼哧地到樓上臥室裡去。她一聲不響替思嘉脫下濕衣服,把它們掛在椅子上,然後推著她上了床。她端來一杯熱茶和一塊包在絨布裡的熱磚,然後俯身看著她,用一種思嘉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怎麼不告訴自己的嬤嬤你到底在幹什麼呢?要不,我就不會這麼老遠跟著你到這亞特蘭大來了。我年紀也大了,身子也胖,沒法兒這樣到處跑了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寶貝,你騙不了我。我對你瞭若指掌,我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我對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於蘇倫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來找弗蘭克先生,我就呆在家裡不出來了。"“好吧,"思嘉簡捷地說,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明知要想不讓嬤嬤聞到一點風聲是白費力氣的。"你認為我是來找誰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實在不願意看你那張臉,我還記得皮蒂派特小姐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過,那個流氓巴特勒有許多錢,而且我也忘不了我聽到的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是個上等人,雖然相貌不佳。"思嘉嚴厲地瞥了她一眼,嬤嬤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洩露給蘇倫嗎?"“我要想一切辦法幫助你,使得弗蘭克先生更加高興,"嬤嬤說,一面將思嘉頸邊的被頭塞嚴實些。

  趁嬤嬤在房間裡忙著收拾時,思嘉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覺得目前滿可以放心了。她們之間已用不著再費口舌。人家也沒要你加以說明,也沒有責備你。嬤嬤已經明白,一聲不響了。思嘉發現嬤嬤是個比她自己更不妥協的現實主義者。那雙帶斑點的警覺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著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愛的事物碰到危險時,便能挺身而出,決不為良心所阻撓。思嘉是她的寶貝孩子。凡是這個寶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屬於別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幫助她去得到。至於蘇倫和弗蘭克·甘迺迪的樹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罷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難並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去解決,何況思嘉還是愛倫小姐的孩子呢。嬤嬤振作精神去幫助她,毫不猶豫。

  思嘉感覺到了無言的支持,而且腳頭的那塊熱磚也使她暖和起來了,於是剛才在馬車上受凍時已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渾身發熱,心臟怦怦跳著使血液的血脈中迅速迴圈。力氣也恢復了,在一種難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點要大笑起來。還沒有被擊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嬤嬤,"她說。

  “用毯子把肩膀蓋好,不要露出來,"嬤嬤命令道,一面把手鏡遞過來,厚厚的嘴唇上漾著一絲微笑。

  思嘉看著自己。

  “我蒼白得像個鬼了,"她說,"頭髮亂得像馬尾巴似的。"“你的確不那麼精神了?"”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嗎?"“可不,在下傾盆大雨呢。"“好吧,不管怎麼樣,你得給我上街跑一趟。"“冒著這樣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麼急事要辦呀?我看你這一整天也累得夠嗆了。““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邊說,邊仔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你可以給我洗頭髮,用科隆水洗清。還得給我買一缸啊啊籽汁,好用來把頭髮抿得服貼些。”“這種天氣我不會給你洗頭髮,你也不必往頭上灑什麼香水,像個蕩婦那樣。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幹這種事。"“啊,不,我就是要嘛。快從我的錢包裡拿出那個五美元的金幣來,到街上去。還有——對了,嬤嬤,你順便給我買盒胭脂帶回來。"“買盒什麼?”嬤嬤疑惑地問她。

  思嘉對嬤嬤的那雙懷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把她嚇祝"你不要管。買胭脂就是了。"“我可從來不買那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你看愛管閒事,告訴你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氣鼓鼓地像只蛤蟆,站在那裡發呆了,快去吧。““顏料!"嬤嬤氣哼哼地說。"擦臉的!好吧,別看你長這麼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叫發昏了!愛倫小姐這會兒正在墳墓裡為你難過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你明明知道羅畢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臉,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條裙子,還故意用水打濕,讓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畢露,但這並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姐年輕的時代就是那樣不要臉的,可如今時代變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來,她已經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願意走,否則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嬤嬤也怒氣衝衝地說。“而且我就是要呆在這裡。還是上床躺著吧。難道你硬是要弄個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這種天氣你哪裡也不能去。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會去給你買什麼顏料呀!誰都會知道我是給自家孩子買的,那不羞死人了嗎!思嘉小姐,你那麼可愛,長得那麼漂亮,用不著擦什麼了。寶貝,你知道,除了壞女人,誰也不擦那種東西的。”“可是你看她們擦了不是顯得更漂亮嗎?"“我的天,聽聽你說的!寶貝,別說這種丟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我決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愛倫小姐會恨我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說不定能找到一家沒人認識我的鋪子呢。"那天晚上在埃爾辛太太家,范妮舉行了婚禮,當老列維和別的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思嘉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又一次親臨舞會,可真叫人興奮埃她對於自於所受到的熱情款待也很高興。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臂進屋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擁上前來驚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曾多麼想念她,並且叫她再不要回去塔拉去了。男人們顯得那麼豪爽,好象已經忘記從前她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的那些事,而姑娘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法引誘她們的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裡韋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別的在戰爭後AE?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也忘記了她的輕率舉動和她們對她的反感,而只記得她在她們共同遭受挫折的時候受到的磨難,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理斯的遺孀。

  她們吻她,含著眼淚談到她母親的去世,並詳細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每個人都問到媚蘭和艾希禮,請她說說究竟為什麼他們也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思嘉儘管為大家的歡迎態度而高興,但凡心時時伴隨惴惴不安的感覺始終無法排除,這便是她那身天鵝絨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從膝部以下仍舊是濕的,而且邊上還有泥汙,雖然嬤嬤和廚娘曾經用滾水壺和刷子燙了又燙,刷了又刷,又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也沒有解決問題。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遢相,從而明白她原來只有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這件還差得多。那都是些舊衣裳,顯然是仔細補過和燙過的。她的衣裳儘管濕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範妮那件白緞子結婚禮服,她這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媽告訴她的矣爾辛家的經濟狀況,不清楚他們哪里弄來的這許多錢,竟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用來開支晚會上的茶點、裝飾和樂隊,等等,這得花一大筆錢埃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埃爾辛家族都給予支援,才舉行了範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在現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全是一種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為什麼當舊時代已一去不復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著她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致呀!

  她發現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傷時她曾護理過他。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夥子,從醫學院休學參加了騎兵部隊。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於臂部受傷成了駝背。他走起路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但是他好像對自己的外表一點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情似的。他已經完全放AE?繼續學醫的希望,當起承包商來了。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工隊伍,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麼會幹AE?如此繁重的行當來,不過她沒有問,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什麼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內·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時椅子和傢俱已推到牆邊,準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後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麼改變。他仍是那個瘦弱和有些神經質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綹淺褐色的頭髮覆蓋著前額;那雙纖細的手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內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裡韋瑟結婚以後,模樣已變了不少。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裡仍然有高盧人的神采和克裡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儘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隱約地流露出某種嚴峻的表情,而這是戰爭初AE?所沒有的。而且,他身著顯耀的義勇軍制服時那種傲慢的高雅風度現在喪失貽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著,一面親吻思嘉的手並讚賞她臉上的胭脂。"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那只結婚戒指丟到我籃子裡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會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另一隻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內·皮卡德,"她說,雷內倒並不因為有人當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並且拍著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不過,這是岳母梅裡韋瑟太太叫我幹的,是我這輩子幹的頭一樁工作。我雷內·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賽馬渡過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著餡餅車也高高興興著呢!岳母大人能讓你幹任何事情。她本來可以當一位將軍,好讓我們打贏這場戰爭,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儘管他的家族曾經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竟高興推著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岳母也參了軍,我們保准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覷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我們之所有能堅持這麼久,全虧我們背後那些不願投降過的太太們。"“她們決不投降,“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今晚這裡沒有哪位太太是投降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怎樣。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多。至少我們還能在戰鬥中出出氣呀。"“可她們就只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充說。"哎,思嘉,你說是這樣麼?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們傷心得多。本來休要當法官,雷內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現雷內要揍他,便便躲開了。"而我呢,要當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內喊道。"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將成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笑啊!還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麼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內這種腶e順受的態度。"我們讓黑人幹這種活兒。"“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轉告她,我雷內贊成,並且說過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雖然他微笑著,但他的兩眼由於路易斯安那這位衝勁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並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將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恩'。"雷內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看克裡奧爾人對於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將軍是怎麼看的吧。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於李將軍部下的維吉尼亞人連續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裡奧爾人。那個維吉尼亞人不斷地談著李將軍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而那位克裡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聽著,仿佛要記住似的,然後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在我知道了!李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著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克裡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立即轉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裡,一次也不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甘迺迪,並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龕裡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裡好好聊聊。“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裡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裡坐下,仔細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髒點遮掩起來。又看到這麼多人和又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裡發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後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麼印象。不過今晚用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麼華麗。當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棱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鑽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牆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是那麼莊嚴優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是那麼柔軟舒適,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櫃檯,上面擺滿了銀器、燭臺、高腳杯、調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戰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裡,大部分的棱鏡已經損毀,好像北方佬佔領軍的長統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現在客廳裡只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裡高聲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褪色牆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裡曾經掛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裡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後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裡,它們雖然乾淨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麼合適的木條凳。她坐在條凳上,儘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得新跳舞是多麼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裡,會比捲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穫。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並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維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夥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淒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裡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閒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度。男人們忠於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患,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淒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仿佛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閒,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拼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別,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於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也許就在於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於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採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饑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啊!她瞭解他們的環境,比瞭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點。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採取了與她不同的態度。她在客廳裡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麼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麼要裝出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觀察這劫後的世界。她好比一隻被追獵的狐狸,懷著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態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儘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髮,儘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擁有過的財產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那優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的美味佳餚,她的馬廄裡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場裡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別!"她歎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儘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甚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現中她也隱隱地認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度還是對的。愛倫如果還活著也可能這樣想。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應當像這些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遠是太太,即使已淪於AE?困,可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財富而不是以教養為基礎的。然而就在此刻,儘管有點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為北方佬在這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別的方面都是錯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要是愛倫從女兒嘴裡聽到的這樣的話,她准會昏過去的。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使愛倫引為羞恥。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擇手段,吝嗇和幹黑人幹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驕傲的傻瓜並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已經失掉的東西。要去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太降格了。時世是艱難無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行艱苦無情的鬥爭。思嘉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會阻止他們去作這樣的鬥爭——色然以掙錢為目的鬥爭。他們全都覺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也是俗不可耐的事。當然,也有例外。梅裡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內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怎麼樣呢?那些農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那些法官和醫生會重操舊業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可其餘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閒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麼奇跡來幫助她。她要闖進生活中去,從那裡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夥子起家,終於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將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完蛋的事業上,如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而感到自豪,因為據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犧牲的。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可她則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埃現在,弗蘭克·甘迺迪就是她的未來。至少,他擁有一個店鋪,還有現金。只要能同他結婚,弄到那筆錢,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後——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怎樣迅速繁榮,而現在,在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內心深處冒出了戰爭初期瑞德說的關於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錢的那些話。當時她並沒有費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在它們變得再明白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麼當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現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裡端著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裝出一副笑臉。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婚。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著,飲著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裡的東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後故作姿態懶懶地揮動手帕,讓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裡別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注意到了。出於一時衝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麼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隻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點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那該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地扇動著的眼瞼下暗藏的拼命掙扎之情了。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瞭解,想不到她打算幹什麼勾當。這是她的幸運,但這並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

第三十六章

  兩個星期之後,經過一場旋風式的求婚,思嘉與弗蘭克·甘迺迪結婚了。她紅著臉告訴對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來拒絕他的熱情。

  其實,弗蘭克壓根兒不知道在這兩個星期裡思嘉一直因為他對她所給予的暗示和鼓勵反應遲鈍而恨得咬牙切齒,整夜在房裡轉悠而不得安眠,祈禱蘇倫那邊千萬不要寄什麼不合時宜的信來破壞她的計畫。她感謝老天爺,幸虧妹妹是個最不愛寫信的人,只喜歡收到別人的信,而不喜歡給別人寫信。可是當思嘉披著愛倫那條褪色的圍巾在臥室冰冷的地板上來回走動度過漫漫長夜時,她總是想事情還不牢靠,就怕有個萬一呀。弗蘭克也不知道她收到過一封威爾的短信,說約拿斯·威爾克森又到塔拉來過一次,發現她去了亞特蘭大,便大發雷霆,結果威爾和艾希禮只得把他趕出門去。威爾的信還強調一件她最明白不過的事情,即交納額外稅金的AE?限愈來愈近了。看到一天天就這樣悄悄地過去,她簡直急得走投無路,恨不得能將報時的沙漏抓到手裡,讓沙粒停止流動。

  但是她將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如此周密,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以致弗蘭克一點未起疑心,他只看見表面上的一切——查理斯·漢密爾頓的這位美麗而柔弱無助的年輕寡婦,每天晚上在皮蒂派特小姐的客廳裡接待他,帶著欽佩之情AE?息靜平地聽他談論將來經營店鋪的種種計畫和他期望賺多少錢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濃厚的興趣,這就足以醫治他因蘇倫的所謂變節而在感情上受到的傷害了。他對蘇倫的行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虛榮心,那種中年單身漢明知自己對女人已沒有吸引力的膽怯而敏感的虛榮心,更是極大地受到了創傷。他不能寫信給蘇倫,責備她不忠實,連想到這個態頭都覺得害怕。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念蘇倫的事,倒可以減輕他心頭的痛苦。思嘉沒有說一句貶低蘇倫的話,只不過告訴他,她瞭解她妹妹待他多麼不好,並說他理應得到一個真正賞識他的女人的體貼和照顧。

  小巧玲瓏的漢密爾頓太太就是這樣一位又頰紅潤的漂亮女子,她一說起自己的苦楚便唉聲歎氣,而當他說點笑話逗她高興時,又馬上發出像小銀鈴般令人歡快的甜蜜笑聲了。她身上那件經嬤嬤洗得乾乾淨淨的綠色長袍,襯托出她苗條的身段,更顯得纖腰楚楚,而且,她的手帕和頭髮裡不時飄出的淡淡清香多麼迷人啊!這樣一個柔弱漂亮的女子,在連她自己都不瞭解其艱難的險惡世界中,竟會如此孤苦伶仃,這簡直是人世間的恥辱。目前既沒有丈夫、兄弟、也沒有父親來保護她。弗蘭克覺得對於一個孤獨的女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思嘉也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他天天晚上都來看她,因為皮蒂家的氣氛令人愉快和寬慰。嬤嬤總是站在前門對他微笑,而這樣的微笑是只給有身份的人的,皮蒂拿咖啡加白蘭地招待他,還不斷奉承他,思嘉剛一直全神費注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有時下午他外出做生意,便趕著馬車帶思嘉同去。這些旅行特別愉快,因為她提出那麼多愚蠢的問題——"真是婦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語道。他認為思嘉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忍不住大笑起來,她也笑著說:“當然嘍,你不能希望像我這樣一個傻女人會懂得你們男人的事呀!"思嘉讓他在他那老處女般的生活中初次感到自己成了個堂堂男子,上帝賦予了他一種比別人更高尚的品質,讓他來保護那些孤弱無助的蠢女人。

  終於,他們站在一起舉行婚禮了,這時弗蘭克拉著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嘉的眼睫毛輕輕垂下,在微紅的雙頰上方形成兩道濃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只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完成了某種羅曼蒂克和令人激動的大事。他弗蘭克·甘迺迪居然使這個美人兒傾倒,投入他有力的懷抱裡了。這是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他們的婚禮沒有請一個親友參加。證婚人是從大街上叫來的陌生人。思嘉堅持這樣做,他也就讓步了,儘管有點勉強,因為他原來希望他在鐘斯博羅的妹妹和妹夫能來參加。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廳裡舉行個招待會,請朋友們來喝喝酒祝賀新娘,那他會更高興聽。但思嘉甚至連皮蒂小姐參加也不同意。

  “只要我們兩個人,弗蘭克,就像私奔那樣,"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一個勁地央求道。”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面去結婚,親愛的。為了我,你就這樣做吧!”正是這種討人喜歡,他至今還覺得新鮮的言詞,以及她央求時那淺綠眼睛的眼角邊掛著的晶瑩淚珠,終於把他征服了。畢竟,男人總得對他的新娘做出某種讓步吧,尤其是關於結婚儀式,因為女人對於這種動感情的事總是看得很重的。

  這樣,在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前,他便結婚了。

  弗蘭克給了她那三百美元,但對於她竟要得如此之急依然很不理解,剛開始還有點不太情願,因為這意味著他馬上購買鋸木廠的希望落空了。不過,他總不能眼看著她的一家人被攆出去呀,而且一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模樣,他的失望情緒就開始減退,再看看她對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時的嬌媚樣兒,失望情緒更一下子無影無蹤了。過去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弗蘭克"深表感激"過,因此他覺得這筆錢是很值得花的。

  思嘉打發嬤嬤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個任務:一是將錢交給威爾,二是宣佈她的婚事,三是將韋德帶回亞特蘭大。

  兩天以後她接到威爾的一個便條,她把這條子帶在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越看越高興。威爾說稅款已經付清,但約拿斯·威爾克森對這一消息"表現得相當無禮",儘管至今尚未提出對他的恫嚇。威爾在便條最後祝她幸福,這是一種簡單的禮節性祝賀,不帶絲毫個人的意見。她知道威爾理解她所採取的行動和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既不會責怪也不會對她加以贊許。但是艾希禮會怎麼想呢?她狂熱地猜想著。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園裡我還對他說過那種話,可如今,他會怎樣看我呢?

  她還收到一封蘇倫的一信,寫得錯字連篇,措詞激烈,公然辱駡,信上還沾有淚痕,總之是一封充滿惡毒語言和對她的品質作了真實寫照的信,它使她終生難忘,而且永遠也不會原涼寫這封信的人。不過塔拉已安然無事了,至少掙脫了眼前的威脅,這給她帶來的快樂是連蘇倫的那些話也無法加以沖淡的。

  要她認識到如今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亞特蘭大而不是在塔拉,這還是很不容易的。在她拼命為這那筆稅金奔走時,除了塔拉和威脅它的命運之外,她沒有想過什麼別的。甚至在結婚的那一刻,她也沒有想到過她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犧牲竟是使自己永遠離開家了。現在木已成舟,她才清醒過來,感到心中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思家之痛。但事已至此,她已達成了這筆交易,就得遵照執行。而且她對弗蘭克挽救了塔拉非常感激,不免對他也產生了感情,同時下定決心不讓他對娶她為妻感到懊悔。

  亞特蘭大的女人對於鄰居家的事瞭解得差不多跟自己家裡的事一樣多,而且興趣更大。她們全都知道弗蘭克·甘迺迪同蘇倫之間有一種"默契"已經好幾年了。事實上,他曾經羞答答地說過他準備明年春天結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結婚的事一經宣佈,便引起大家紛紛議論、猜測和懷疑,這是不足為怪的。梅裡韋瑟太太從來就愛刨根問底,她竟直戴了當地質問弗蘭克,究竟為什麼跟一位姑娘訂了婚卻娶了她的姐姐。後來她告訴埃爾辛太太,她過問此事得到的全部回答卻是對方的一副傻相。可是對於思嘉,梅裡韋瑟太太這個精明能幹的人竟也不敢當面去問。這些天來,思嘉顯得是夠平靜和溫柔的,但她眼裡含著一種洋洋得意的神情,叫人看了惱火。不過她天性好鬥,誰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亞特蘭大人都在議論她了,但她並不在乎。畢竟,嫁男人是沒有什麼不首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經平安無事,就讓人家去說好了。她可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幹呢。最要緊的是得用一種很巧妙的方式讓弗蘭克明白他那店必須賺更多的錢。自從受到約拿斯·威爾克森的那番恫嚇之後,她再也無法安寧,除非和弗蘭他往後能有點積蓄。況且即便沒有什麼意外事情發生,弗蘭克也應該賺更多的錢,以便她積攢下來付明年的稅金。另外,她心裡還老牽掛著弗蘭克提起過的那外鋸木廠。弗蘭克可以從鋸木廠的經營中賺許多錢。現在木材如此昂貴,誰有了鋸木廠誰就可以發財。她暗自發愁,因為弗蘭克的錢如果付了塔拉的稅金就沒法買那個鋸木廠了。

  她下定決心要使弗蘭克的那店儘量多賺錢,快賺錢,這樣他便可以在別人還沒來得及買走那個鋸木廠之前將它買下來。

  她知道這是一筆好買賣。

  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要把店抵押出去,用這筆錢來買鋸木廠。但是婚後第二天當她輕描淡寫地向弗蘭克暗示這一想法時,他只微微一笑,叫她那可愛的小腦袋瓜不必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還知道什麼叫抵押呢,這叫他有點驚訝。

  最初他還覺得很有趣,但是就在新婚後沒幾天,這種樂趣便很快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某種震驚。有一次他無意中告訴她"有些人"(他很謹慎地沒有講出他們的姓名)欠了他的錢,但目前還不出來,而他當然不能去逼這些老朋友和紳士們。從那以後思嘉一次又一次提起這件事,弗蘭克才後悔當初不該對她說了。她還裝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氣,說自己只是出於好奇,想知道究竟哪些人欠了他的錢。一共欠了多少。弗蘭克對這件事總是躲躲閃閃,再也不想多談。他只神經質地乾咳著,晃著手,重複那句關於她可愛的小腦瓜的騙人的話。

  弗蘭克漸漸明白過來,這可愛的小腦袋瓜同時還是個"善於算計"的腦袋瓜。實際上比他自己的算計功無要精得多,而知道了這一點是令人焦慮不安的。他發現她能用心算的方法很快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而他對三位元以上的數字都得用筆才能計算。還不只此,連分數的演算法對她來說也毫不困難,這一發現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她覺得一個女人懂得分數和生意這燈事情是有失體面的,而且覺得如果她不幸生來就有這樣一種不符合貴婦人身份的理解能力,她就應該裝出不懂的樣子。現在他不再喜歡跟她談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高興這樣做的,因為那時他以為這些事情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釋是一愉快。現在看到她對這一切瞭若指掌,這種表裡不一便激起了他作為男子漢通常具有的那種憤怒。再加上他發現女人還具有頭腦,就覺得自己的幼想破滅了。

  弗蘭克到底在婚後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思嘉為達到嫁給他的目的採取了欺騙的手段,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也許是那位顯然未婚的托尼·方丹來亞特蘭大做生意時向他透露了。但也可能是他在鐘斯博羅的妹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後大吃一驚,直接寫信告訴他的。但可以肯定他並沒有從蘇倫人那裡聽到什麼。她從未給他來人,自然他也不好不寫信去作解釋。

  既然他已經結婚了,解釋還有什麼用呢?一想到蘇倫將永遠不明真相,永遠以為他無情無義地拋棄了她,就深感內疚。說不定旁人也在這樣想,也在議論他,這肯定將他置於一種非常尷尬的處境了。而他又無法洗刷自己,因為一個男人總不好說自己被一個女人欺騙了吧-一個有身分的男人總不能到處宣傳自己的妻子用謊話讓他上了圈套吧。

  思嘉已經成他的妻子了。妻子有權利要求自己丈夫忠誠。

  再說,他不願讓自己相信她是隨隨便便嫁給他的,對他根本沒有感情。他那男性的虛榮心不允許這種想法期留在心裡。

  他寧願相信思嘉是突然愛上了他,結果便撒了個謊把他騙到手。但這一切都是令人費解的。他清楚,對於一個比他年輕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來說,他沒有什麼的吸引力,不過弗蘭克畢竟是個有身分的人,他只好將這些疑團放在心裡。思嘉已經是他的妻子,他總不能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問題去侮辱她,何況那也無濟於事啊!

  弗蘭克並沒有刻意想挽回什麼,因為看來他的婚姻也算美滿的了。思嘉在女人裡面算得上是最美最動人的,他認為她完美無缺——除了她太任性。婚後他很快發現只要依著她,生活就可以過得很愉快,不過要是不依她——只要依著她,她就像孩子那樣高興,老是笑呀,說些傻裡傻氣的笑話呀,坐在他膝頭上,捋他的鬍鬚,直到他發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她還會表現得出人意外地溫柔和細緻,晚上他回家時,她已經把他的拖鞋烘在火爐邊,還大驚小怪地抱怨他腳濕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她總是記得他喜歡吃雞,咖啡裡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思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適和——只不過凡事都得依著她。

  婚後兩個星期,弗蘭克感染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讓他臥床休息。在戰爭的頭一年,弗蘭克得過肺炎在醫院裡躺了兩個月,從那以後,他生怕重犯,所以這次也秒得躺下蓋著三條毯子發發汗,乖乖地喝嬤嬤和皮蒂姑媽每隔一小時給他送來的湯藥。

  可是病拖著不見好,弗蘭克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愈來愈對他那店發起愁來。現在店裡的事情由一個站櫃臺的店員在管理,每天晚上到家裡來向他彙報一天的交易,但弗蘭克還是不放心。他很煩躁,但思嘉卻一直在期待著這樣一個機會,這時便把冰涼的小手放在他額頭上試探著說:“現在,親愛的,要是你老這樣煩躁,我可也受不了啦。還是讓我去城裡看看事情究竟進行得怎樣吧。"她終於去了,臨去前把他勸好了。他有氣無力地提出反對時,她還微笑。在她新婚的這三個星期裡,她一直迫切地想看看他的帳本,好查明他的財產狀況。他病倒了,真是難得的機會!

  那丫就在五點鎮附近,新修的屋頂在被煙熏黑的舊磚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從人行道直到街邊搭著個板篷,連結板篷柱子的長鐵杆上拴著幾匹騾馬,騾馬背上覆蓋著破毯子和棉絮,騾馬耷拉著腦袋任憑那濛濛細雨淋著。店鋪裡面就像布拉德在鐘斯博羅的那店似的,只是這裡燒得嗶剝作響的爐子周圍沒有閒人在消遣和向沙箱裡吐煙草法。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灰暗得多。板篷擋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陽光,店裡又髒又黑,只是從兩側牆壁高處的兩個有蠅屎斑的小窗透進一絲亮光。地板上撒滿了沾著爛泥的木屑,而且到處是塵土和髒物。店裡的前頭一部分似乎整齊些,陰暗處立著一些很高的貨架,堆滿了色彩鮮豔的布匹、瓷器、烹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後面,即後邊那個部分,便都是亂糟糟的了。

  隔板後面沒有地板,硬地上零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在半明半暗中,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貨物,以及犁頭、馬具和廉價的松木棺材。黑暗處還擺著些舊傢俱,從廉價的按木到桃花心木和紅木的舊傢俱。還有一些破舊很名貴的織錦椅墊和馬鬃椅墊,這些同周圍一片混亂景象很不諧調。地上還亂扔著一些瓷便壺、碗碟和高爾無球棒;四壁周圍還有幾個深深的貯藏箱,裡面很黑,她點起蠟燭才看清楚裡面裝著一些種子、鐵釘、螺釘和木工用具。

  “我還以為弗蘭克這樣婆婆媽媽像老處女,一定會把事情搞得更有條理,"她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她那雙弄髒了的手。

  “這地方簡直是個豬圈。你看他是怎麼開店的呀!他只要把這些東西上的灰塵撣掉,把它們擺到前面去讓人們看得見,不就可以賣得快多了嗎?"既然他的貨物是這個樣子,他的帳目肯定更不用說了!

  她想我現在必須看看他的帳本,於是端起燈到店鋪的前面去了。站櫃臺的店員很不情願地把背面很髒的厚厚的帳本遞給她。顯然他儘管年輕,卻同弗蘭克的觀點一樣,認為女人是不應當參與生意經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話鎮住他,打發他出去吃午飯。這時她感到舒坦多了,因為他那不以為然的神氣叫他很惱怒。她坐在靠近爐子的一張破椅子上,盤起一條腿,將帳本攤開。這時正是吃中午飯的時間,街上空無一人。店裡也沒有顧客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著帳本,仔細審視弗蘭寫的那一行行很難辯認的人名和數字。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她發現了弗蘭克缺乏生意人頭腦的最新證據,因而皺起了眉頭,人家欠他的債款到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而那些欠債人她都認識,其中是梅裡韋瑟家和埃爾辛家的。從弗蘭克不願意提起"人們"欠他錢的態度來看,她一直以為這筆錢為數不多。想不到竟是這麼大一筆啊!

  “要是他們真還不出錢來,為什麼還照樣來買東西呢?"她惱火地想道。"要是他明明知道他們還不起錢,又為什麼還照樣賣給他們東西呢?只要他叫他們還錢,其中許多人是還記得還錢的。埃爾辛家既然給範妮買得起新緞子禮服,辦得起奢華的婚禮,肯定也還得起錢。弗蘭克就是心太軟了,人們利用了他這一點。嗨,只要他將這筆錢的一半收回來,便可以買下那家鋸木廠,而且輕易就替我交清稅金了。"於是她想:“弗蘭克竟然還想去經營鋸木廠呢!那可真是見鬼了。要是他把這個店都開得像個慈善機關,他還有什麼希望在鋸木廠上賺錢呀!不到一個月,廠子就會被官府沒收了。嗨,要是讓我來經營這店,准會比他強多了。由我來經營一個木鋸廠,准能勝過他。儘管我對木材生意還一竅不通呢!"思嘉從小受的是這樣一種傳統觀念的教育,即男人是萬能的,而女人則沒有什麼才智,因此說發現一個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出色地做生意,甚至比男人做得更好,這種想法在思嘉來說就是非常驚人和革命的了。當然她也發現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但它依然是個令人愉快的假設。因此牢牢地據守在她心頭。她以前從來沒有將這種驚人的想法說出來過。

  她默默在坐那裡,膝頭上攤著那本厚厚的帳簿,驚異得微微張開嘴,心想在塔拉那幾個月貧困的日子裡,她確確實實幹過一個男人幹的活兒,而且幹得相當出色呢。她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認為一個女人是不能單獨成事的,可是在威爾到來之前,她沒有任何男人的幫助,不也照樣把農場管起來了嗎?那麼,那麼,她心裡嘀咕著,我就相信女人沒有男人幫助也能夠做成世上所有的事情——除了懷孩子,而且天曉得,任何神志正常的女人,只要可能,誰會願意懷孩子呀。

  一想到她和男人一樣能幹,她便突然感到自鳴得意,而且急切想證實這一點,想像男人一樣來為自己掙錢。掙來的錢將是她自己的,用不著再去向任何一個男人祈求,更用不著向他報帳了。

  “但願我有足夠的錢,自己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大聲說著,歎了一口氣。“我一定要使廠子興旺起來。連一塊木片也不賒給人家。"接著她又歎息起來。她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弄錢,因此這個主意是辦不到的。而弗蘭克只要把人家欠他的錢收回來便可以買下木廠。這是一個可靠的賺錢辦法。等到他有了這家木廠之後,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經營得比以前開店更認真一些。

  她從帳本後面撕一頁,開始抄那些已經好幾個月未還列的欠債人名單。她一回家就要向弗蘭提出這件事,要他處理。

  她要讓他明白,即使他們都是些老朋友,即使逼他們還帳確實有點難為情,但這些人無論如何也得還了。這也許會讓弗蘭克為難,因為他膽小怕事,而且喜歡朋友們稱讚他。他的面皮如此之嫩,竟寧可不要錢也不願公事公辦地去討債呢。

  也許他會告訴她誰也沒有錢還他的債。嗯,或許這是真的。貧窮對於她來說確實不是什麼新聞了。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保留有一些銀器和珠寶,或者死守著一點不動產。弗蘭克可以把它們當現金要來嘛。

  她想像得出當她把這個想法向弗蘭克攤牌時,他會怎樣惱火。居然讓他拿朋友的首飾和財產!是呀,她聳了聳肩膀,隨他自己的便去悲歎好了。我要告訴他,他可以為了友誼而甘願繼續受窮,我可不願意。要是弗蘭克沒有一點勇氣,他將永遠一事無成!他必須賺錢,即使我不得不當家掌權,好叫他這樣去做。

  她正強打精神、咬緊牙關趕忙抄寫時,店堂的前門忽然推開了,一陣冷風隨著刮進來。一位高個子男人邁著印第安人的輕快腳步走進灰暗的店裡,她抬頭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著簇新的衣服和大衣,一件時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實的肩膀上往後披著。當他倆的目光相遇時,他摘下頭上那頂高帽子,將手放在胸前有皺褶的潔白襯衫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那張褐色的面孔襯托下顯得分外觸目,他那雙大膽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著。

  “我親愛的甘迺迪太太,"他邊說邊朝她走去,"我最親愛的甘迺迪太太!"接著便歡快地放聲大笑起來。

  起先她像是看見鬼闖入店堂似的嚇一大跳,隨後連忙放下那只盤著的腿,挺起腰來,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去看過皮蒂派特小姐,聽說你結婚了,所以我匆匆趕來向你道喜。"她想起那次在他手下受到的侮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狗膽包天還敢來見我!"她喊道。

  “正好相反!你怎麼還敢見我呢?”

  “哎喲,你真是最最——”

  “讓我們吹休戰號好不好?"他朝她咧嘴一笑,這種一閃即逝的微笑顯得輕率,但並沒有對他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或對她的行為有所責備的表示。她也不禁報之一笑,但那是很不自在的苦笑。

  “他們沒絞死你,真令人遺憾!”

  “恐怕別人也有你這種想法。來,思嘉,放鬆些吧。你像吞了一根通條在肚子裡似的,這可不合適呀。我想你一定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忘掉我那個——嗯——我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了吧。"“玩笑?哼!我是決不會忘掉的!"“唔,會的,你會忘掉的。你只是裝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罷了,因為你認為只有這樣才是正當體面的。我可以坐下來嗎?"“不行。"他在她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又咧嘴一笑。

  “我聽說你連兩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嘲諷地歎了口氣。

  “女人真是反復無常啊!”

  他見她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

  “告訴我,思嘉,作為朋友——最熟悉和最知心的朋友,請你告訴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獄以後,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難道跟弗蘭克·甘迺迪這老頭兒結婚,比跟我發生不正當的關係,更有誘惑力嗎?"事情常常是這樣,每當他的譏諷引得她怒火中燒時,她總是以大笑取代憤怒來反擊他的無禮。

  “別胡說八道。”

  “你能否滿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個我想了許久的問題?

  你輕易嫁給不止一個而是兩個你根本不愛、甚至連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男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女性的厭惡感,沒有內心深處的痛苦嗎?或者說,我對於我們南方女性的脆弱認識有錯誤呢?"“瑞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儘管小時候人們向我灌輸過這種美好的想法,說女人都是脆弱、溫柔而敏感的,但我總覺得女人具有一種男人所不具備的韌性和耐心。不過,照歐洲大陸的禮教習俗來看,夫妻之間彼此相愛畢竟是一種非常糟糕的結合形式。確實,從趣味上說是非常糟糕的。歐洲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想法我始終認為很好。為彼此方便而結婚,為尋歡作樂而戀愛。這是一種明智的制度,你說是嗎?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個古老的國家。“要是向他大喊一聲:“我可不是為了方便而結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遺憾的是,瑞德已經鎮服了她,如果提出抗議,說自己清白無辜,受了委屈,只會從他那裡引出更多帶刺的話來。

  “看你說到哪裡去了,"她冷冷地說。為了急於改變話題,她問道:“你是怎麼出獄的呢?"“唔,這個嘛,"他擺出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氣回答說。"沒遇到多大麻煩。他們是今天早晨讓我出來的。我對一個在華盛頓聯邦政府機構中擔任高級職務的朋友搞了一點巧妙的訛詐。他是個傑出人物——一位勇敢的聯邦愛國人士,我常常從他那裡為南部聯盟購買軍械和有裙箍的女裙。我那令人煩惱的困境通過正當途徑讓他注意到時,他馬上利用他的權勢,這樣我便被放了出來。權勢就是一要,思嘉。你一旦被抓起來時,便要記住這一點。權勢能解決一切問題,至於有罪無罪,那只不過是個理論上的問題罷了。"“我敢發誓,你決不是無罪的。”“對,我反正我已經逃出羅網,現在可以坦率地向你承認我象該隱一樣有罪了。我確實殺了那個黑鬼。他對一位貴婦人傲慢無禮,我身為一個南方的上等人,不該殺掉他嗎?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還得承認在某家酒吧間裡和還和一位北方佬士兵鬥了幾句嘴,並把他斃了。這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沒有人指控我,或許某個別的可憐蟲代替我上了絞刑架吧。"他對自己的殺人勾當如此津津樂道,嚇得思嘉毛骨悚然。

  她想說幾句從道義上加以譴責的話,但是突然想起理地塔拉農場葡萄藤下面的那個北方佬。這個北方佬猶如她踩死的一隻螞蟻一樣,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而且既然她同瑞德一樣有罪,她又怎能參與對他的判決呢。

  “而且,既然我已經向你和盤托出,我還想再告訴你一件絕密的事(那就是說千萬不要告訴皮蒂派特小姐!),我確實有那筆錢,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銀行裡。"“那筆錢?”“是的,就是北方佬最愛打聽的那筆錢。思嘉,你上次向我借錢時,我沒有給你,那可並不完全是小氣呀。若是我開了張支票給你,他們就會追查它的來源,那時恐怕你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是寄託在不動聲色上。我知道那筆錢是相當安全的。因為即使發生最壞的情況,他們找到這筆錢,並且想從我手裡拿走掉,那麼我就會把戰爭期間賣給槍彈器械的北方佬愛國人士一個個都點出名來。那時醜事便會張揚出去,因為他們中間有些人如今已在華盛頓身居要職了。事實上,正是我威脅要透露有關他們的秘密,這才讓我出了獄呢,我——"“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南部聯盟金子?"“不是全部。天哪,不是!以前做封鎖線生意的,肯定有50個或者更多的人把大筆的錢存在納索、英國和加拿大。南部聯盟的支持者中那些不如我們靈活的人會很討厭我們。我賺到了將近50萬。思嘉,你想想,50萬美元,只要當時你克制住你那火爆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結婚的話!"50萬美元。一想到那麼多的錢,她就覺得簡直像生了病似的一陣劇痛。她根本沒去理解他嘲諷她的話,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見。很難相信在這充滿苦難和貧窮的世界上會有這麼多錢,這麼多的錢,如此之多,而且為別人所佔有,別人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卻並不需要它。而在她和這個敵對世界之間,她卻只有一個又老又病的丈夫和這骯髒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瑞德·巴特勒這樣一個流氓卻那麼富有,而負擔如此沉重的她卻幾乎兩手空空,上天真是不公平呀。她恨他,恨他穿得像個花花公子坐在這裡奚落她。那麼,她決不能奉承他的聰明,使他更加洋洋得意。她拼命想找些尖刻的話來刺他。

  “我想你自己以保留這筆南部聯盟的錢是理所當然的吧。

  得了,一點也不正當。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憑良心說,我是決不會要的。"“哎喲,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她故意皺著眉頭喊道。

  “不過,我究竟是從誰手裡偷來的呢?”

  她沒吭聲,確實得想想是從誰手裡偷的。說到底,他所幹的也非是弗蘭克幹的那一套,不過後者的規模小得多罷了。

  “這筆錢的一半是我靠正當手段賺來的,"他接著說,"是靠誠實的聯邦愛國人士的幫助正當賺來的,這些人心甘情願背地裡出賣聯邦——在他們的貨物上獲得百分之百的利潤。

  還有一部分來自戰爭開始時我在棉花上投放的一小筆資金,這些棉花我買進時很便宜,到英國工廠急切需要棉花的時候,便以每磅一美元的價格賣出去。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糧食投機買賣賺來的。為什麼我就該讓北方佬來侵吞我的勞動果實呢?

  不過其餘部分確實屬於聯盟所有。聯盟讓我們將他們的棉花設法通過封鎖線運出去,然後在利物浦以高價出賣。他們真誠地把棉花交給我,讓我將賣得的錢給他們買回皮革和機械。

  而我也是真誠地拿著棉花準備買回他們所要的東西。我奉命將金子以我的名義存在英國銀行裡,這樣我的信用會好一些。

  你記得封鎖線吃緊之後,我的船根本不能得出任何南部港口,這筆錢也就只好留在英國了。對此我又有什麼責任呢?難道我就該像傻瓜一樣把所有的金子從英國銀行裡抽出來設法弄回威爾頓,還給北方佬?封鎖線吃緊了,那難道是我的過錯?我們的事業失敗了,難道也是我的過錯?這筆錢過去屬於聯盟所有,可是,現在已不存在什麼南部聯盟——雖然你從不瞭解,只是聽別人談起而已。那麼,這筆錢我又該給誰呢?難道去給北方佬政府嗎?讓人把我當賊看待,我真恨死了。“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皮夾子,抽出一根長長的雪茄,津津有味地聞了聞,裝出一副焦急的模樣瞧著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該死的,他總是搶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行為我聽起來總有些錯的地方,可我卻總也指不出到底錯在哪裡。"“你可以把這筆錢分發給那些真正需要錢的嘛,“她一本正經地說,"南部聯盟是不存在了,但還有許多聯盟的人和他們的家屬正在挨餓呢。"他把頭朝後一仰,粗魯地放聲大笑起來。

  “你裝出現在這副偽善樣子,真是再迷人而又可笑不過了,"他坦然高興地嚷道。"思嘉,你總得說老實話。不能撒謊。愛爾蘭人是世界上最不善於撒謊的。來吧,還是坦率些吧。你對於已經不復存在的南部聯盟從來滿不在乎,更不會去關心那些挨餓的聯盟人。要是我提出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們,你准會尖叫起來抗議的,除非我首先把最大的一份給你。"“我才不要你的錢!"她儘量裝出一副冷漠嚴肅的樣子說。

  “哎喲,你真的不要嗎?我看你現在都急得手心癢癢了。

  只要我拿出一個二角五分的銀幣來給你看,你就會撲過來搶的。"“如果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侮辱我和笑我窮的話,那你就請便吧,"她一邊抗議,一邊設法挪動膝頭上那本厚厚的帳簿,以便站起來使她的話顯得更有力些。但他搶先站起來,湊到她跟前,笑著將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聽到大實話便發火,這個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呀?

  你講人家的大實話可毫不客氣,為什麼人家講一點有關你的,你就不許了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認為貪得之心是一種非常好的品德。"她不太明白"貪得之心“是什麼意思,但既然他表示贊許,她的心情也就稍微平靜了些。

  “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要嘲笑你窮,而只是想來祝你婚姻幸福和長壽。此外,蘇倫對你的偷竅行為又怎麼說的呢?"“我的什麼?"“你公然偷走了她的弗蘭克。"“我並沒有——"“好吧,我們不必在措辭上躲躲閃閃了。她到底怎麼說的?"“她沒說什麼,"思嘉說。他一聽便眉飛色舞起來,指出她在撒謊。

  “她可真夠寬宏大量呀。現在讓我來聽聽你訴窮吧。當然我有權瞭解,不久前你可還到監獄來找過我。弗蘭克有沒有你想要的那麼多錢呀?"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放肆態度。她要麼忍受,要麼就請他離開。不過,現在她並不想趕他走。他說的話是帶刺的,但都是些帶刺的大實話。他瞭解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似乎他沒因此而看不起她,而且,雖然他提出的問題一針見血,令人討厭,但好像還是出於一片友好的關心。她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講老實話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寬慰,因為她很久不向別人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裡話都說出來、恐怕誰聽了都會大吃一驚的,而跟瑞德談話,就好比穿了一雙太緊的鞋跳舞之後換上一雙舊拖鞋那樣,讓人感到又輕快又舒適。

  “你弄到交稅的錢了沒有?可不要告訴我在塔拉還有挨餓的危險。"說這話時,他的聲調有點不一樣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那雙黑眼睛,發現他臉上的一種表情,它使她先是感到吃驚和惶惑,接著便突然微微一笑,這種甜蜜而迷人的微笑是近來她臉上難得出現的。他可真是個任性的壞蛋,但有時又顯得多麼好埃她直到現在才明白了,他之所以來看她的真實原因並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爭需的那筆錢。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一出監便急急忙忙起來找她——雖然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實際上,只要她依然需要錢,他便會借給她的。不過,儘管如此,如果她譴責他,他還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認他自己有這種意圖。他真是個叫人難以捉摸的傢伙。難道他真對她有意,比他自己所樂於承認的還要有意些?或者他懷有某種別的意圖?她想也許是後者吧。但是天知道呢?有時他盡做些這樣的怪事。

  “不,"她說。"我們已經沒有挨餓的危險了。我——我弄到錢了。"“但決不是沒有經過一番鬥爭就弄到手的,我敢保證。你是儘量大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戴上了結婚戒指吧?”她儘量忍著才沒有笑出來,因為她的行為竟被他這樣一語道破了,但她還是按捺不住露出一點酒窩。他又坐下來,稱心愜意地伸開那兩隻長腿。

  “好了,談談你的困境吧。弗蘭克這個畜生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讓你受騙了?這樣欺騙一個孤弱無助女子,真該結結實實揍他一頓。好啦,思嘉,把一切都告訴我吧。你對我是不應該保守秘密的。說真的,連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唔,瑞德,你真是個最壞的——唔,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不,他倒不完全是欺騙我,不過——"她突然變得很願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弗蘭克能把人家欠他的帳都收回來,我也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不過,瑞德,你知道有五十來個人欠他的欠的錢呢,可他卻不肯去催他們還。他就這樣臉皮保他總說上等人不能對別的上等人幹這種事。所以我們也許還得等好幾個月,也許永遠拿不到這些錢了。"“唔,你要這些錢幹什麼用呀?難道你非得收回這些錢才夠吃用嗎?"“那倒不是,不過,唉,事實上我現在就急需一筆錢呢。"一想起那個木鋸廠,她的兩眼就發亮了。也許——“要錢幹什麼?還要付更多的稅?"“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有關係。因為你正要籠絡我借給你一筆錢呀。唔,我清楚你的這套迂回戰術,而且會借給你的——也不需你不久前提供的那種迷人的抵押品,我親愛的甘迺迪太太。當然,你要是堅持,那也未嘗不可。"“你真是個最粗鄙的——"“根本不是。我只是想讓你放心。我知道你會在這一點上擔心的。當然不怎麼厲害。但是有一點,我是樂意借給你錢的。不過我得知道你打算怎麼花這筆錢。我想我是有這個權利的。要是拿去給你自己買件漂亮的大衣或買輛馬車,那我同意。不過,要是給艾希禮·威爾克斯買兩條長褲,那我恐怕就得拒絕了。"她突然大發雷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艾希禮·威爾克斯從來沒有向我要過一個子兒,即使他快餓死了,我也沒法讓他接受我的一個子兒呢!你壓根兒不瞭解他,他有多自重,多驕傲!當然你不可能瞭解他,像你這樣一個——"“讓我們別開始罵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罵人的話來回敬你,它們會跟你罵我的話不相上下。你別忘了我一直在通過皮蒂派特小姐瞭解你的情況。這位好心的老小姐只要碰到一個同情者是無話不談的。我知道艾希禮從羅克艾蘭回家之後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還容忍他的妻子守他在身邊。這對你一定是個嚴峻的考驗吧。"“艾希禮是——"”唔,是的,"他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艾希禮實在是太高尚了,像我這種俗人又哪能理解他呢。但是請你別忘了,當初你在'十二橡樹'村跟他扮演的那個親熱鏡頭,我可是個感興趣的見證人呀,並且從那以後有些跡像告訴我他始終沒變。你也沒有變。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那天給你的印象並不見得那麼崇高。我也並不認為他現在就能給人更好的印象了。他為什麼不帶著家眷自己出外去找工作,不再住在塔拉呢?當然,這只不過是我突然想到的一點,不過,要是你靠塔拉幫著養活他,那我是一個子兒也不借給你的。在男人當中,那些讓女人來養活他們的人是非常不光彩的。““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直像個幹農活的苦力一樣在勞動呢!"她儘管很生氣,但一想起艾希禮劈柵欄時情景,便不由得一陣傷心。

  “我敢說,他所值的黃金和他的體重一樣多。要製造肥料方面,肯定是把好手,而且——"“他是——"“唔,是的,我知道。我們可以承認他確實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過我不能想像他能給你多大幫助。你休想讓一個威爾克斯家的人成為幹農活的能手——或者成為別的有用人才。他們這個家庭純粹是擺設。現在,消消氣吧,別在意我對那們驕傲而高尚的艾希禮說了這許多粗魯的話。我真奇怪連你這樣一個精明而講求實際的女人居然也會抱著這些幻想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錢,打算幹什麼用呢?"她不作聲,於是他又重複說:“你究竟打算幹什麼用?看看你能不能做到跟我講實話。

  講實話的撒謊是會同樣有效的。事實上,比撒謊好。因為如果你對我撒謊,肯定有一天我會發現,想想那該有多難堪。思嘉,你要牢牢記住這一點,除了撒謊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對我的厭惡、你的脾氣、你所有的那些蕩婦作風,就是不許撒謊。好,你到底要錢幹什麼呢?"瑞德對艾希禮的攻擊使思嘉十分惱怒,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去啐他一口,並把他提供借款的諾言對準他嘲笑的面孔毅然扔回去。她差點就要這樣做了,可是一會兒那只理智而冷靜的手趕快拉住了她。她勉強壓住怒火,設法裝出一副文雅端莊的表情。他往後仰靠在椅靠上,將兩知腿伸到爐邊。

  “要是世界上有一樁事情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使我快活的話,"他說,"那就莫過於看到你的思想鬥爭了。我指的是原則和金錢之類的實際東西之間的鬥爭。當然,我知道你天性中實際的一面總是贏的,不過我要等待,看看你那更好的一面是否有一天也會取勝。要是這一天果然來到,那我就得卷起鋪蓋永遠離開亞特蘭大了。有許多女子,她們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總是取得勝利的。……好,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到底要多少,幹什麼用?"“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繃著臉說。"但我想買下一家鋸木廠——而且我想我能廉價買到。另外,我還需要兩輛貨車和兩頭騾子。騾子要好的,還要一騎馬一輛馬車供我自己用。"”一家鋸木廠?"“對,要是你肯借錢給我,我可以把一半的盈利給你。"“我要個鋸木廠幹什麼用呀?"“賺錢呀!我們可以賺很多的錢。或者我可以給你的借款付利息——讓我們看看,合適的利息是多少?"“百分之五十算是相當好的了。"“50——啊,你是在開玩笑吧!不許笑,你這個壞傢伙,我可是一本正經的。"“我正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經。我懷疑除了我還有誰能明白,你那張騙人的可愛面孔背後那個小腦袋瓜裡,究竟在轉些什麼念頭?"“得了!誰管這個?聽著,瑞德,你想想這是不是一筆好買賣。弗蘭克告訴我有個人有家鋸木廠在桃樹街,他想賣掉。

  他急著用現金,所以願意廉價出售。現在這一帶沒有幾家鋸木廠,而人們蓋房子的那股熱情——嗨,我們就可以高價賣木材了。這個人可以留下,讓他管理工廠掙點工資。這是弗蘭克告訴我的。要是有錢,弗蘭克自己就把它買下了。我猜想他原來是打算用那筆給我付稅金的錢買這家廠子的。"“可憐的弗蘭克!一旦知道他正是你從他鼻子底下搶著把這個廠子買下來他會怎麼說呢?你又如何向他解釋我怎麼借給你錢而不致於損壞你的名譽呢?"思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她一心想的是這個木材廠可以賺大錢。

  “嗯,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他總該知道你的錢不是從灌木林中撿到的吧。"“那我就告訴他吧——嗨,這樣,我就告訴他,我把我的鑽石耳環賣給你了。而且我也的確準備給你呢。這就算是我的抵——抵什麼品吧。"“我才不要你的耳環作抵押品。"“我也不要,我也不喜歡這副耳環。其實,它們也並不真是我的。"“那是誰的呢?"她馬上記起那個大熱天的中午,塔拉周圍那一片寂靜,以及那個躺在穿堂裡的穿藍軍服的死人。

  “這是一個死人給我留下的。現在完全可以算我的了。拿去吧,我並不需要。我寧可把耳環換成現金。"“天哪!"他不耐煩地嚷道。"你除了錢還想過別的沒有?““沒有想過,”她坦率地答道,一面用她那雙尖利的綠眼睛盯著他。"要是你也經歷過我那一段,你也就不會再想別的了。我發現錢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東西。而且上帝可以替我作證,我決不打算再挨餓了。"她記起那火辣辣的太陽,她那暈乎乎的腦袋底下枕著的柔軟紅土,"十二橡樹"村廢墟後面那間小屋裡散發出來的黑人氣味,以及那時在她心裡連續不斷重複的一句話:“我決不再挨飯了,我決不再挨餓了。"“總有一天我會有錢的,會有許許多多錢,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到那個時候,我的餐桌上決不再有玉米粥和幹豌豆了。我會有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綢子的——"“全都是?"“全都是,"她簡捷地回答,對他言外的挖苦之意甚至不屑一顧。"我要有許許多多的錢,使北方佬永遠休想將塔拉從我手中搶走。我還要給塔拉蓋新房子和一個新倉庫,還要買些耕地和好騾子,種上你以前從未見過的那麼多的棉花。韋德將永遠也不會嘗到他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時那種沮喪的滋味。永遠也不會!他將得到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還有我的全家人,他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我說到做到,每句話都算數。你是無法理解的,因為你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一條獵犬。

  你從來沒有遇到過提包黨人想趕你走的事情。你也從來不曾挨過凍,穿過破舊衣裳,為了免於挨餓而不得不折斷自己的脊樑骨!"他用溫和的語調說:“不過,我是在聯盟軍部隊裡待過八個月的呀。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比在那裡更能體會挨餓的滋味了。"“部隊!呸!你從來也沒摘過棉花,除過雜草。你從來——不許你嘲笑我!"她嗓門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笑你的外表和實際有多麼不同。我在回憶我最初在威爾克斯家的野宴上碰見你的情景。那時你穿著一件綠衣裳,一雙小小的綠便鞋,身邊圍著一大群男人,多麼得意呀。我敢擔保當時你連一塊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知道。當時你的腦袋瓜裡一門心思想的就是去引誘艾希——"她把手猛地從他手底下抽開。

  “瑞德,要是我們還想相處下去的話,請你一定不要再談論艾希禮·威爾克斯了。我們總是為他爭論不休,因為你根本無法理解他。"“我想你對他是十分瞭解的吧,"瑞德不懷好意地說。"不過,思嘉,要是我借錢給你,我得保留談論艾希禮的權利,我愛怎麼說他,便怎麼說。我可以放棄利息,但決不放棄剛才說的那種權利。還有不少關於這個年輕人的事情我想知道呢。"“我沒有必要同你議論他,“她簡單地答道。

  “唔,可是你必須這樣做!你看,我掌握了錢袋口的繩子呢。等到你有了錢的時候,你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權利去這樣對待別人嘛。……看來你對他還是有意的——"“我沒有。"”唔,從你這樣迫不及待維護他的模樣來看,事情不更明顯了。你——"“我不能容忍讓我的朋友受人嘲諷。"“那好,我們暫時先不談這個吧。他現在對你還有意嗎?

  或者經過在羅克艾蘭那段日子,他已經把你忘掉了?或者也可能他已經懂得欣賞自己那個非常珍貴的妻子了?"一提到媚蘭,思嘉的呼吸便開始急促起來,差點忍不住要吐露全部真情,告訴他艾希禮只是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蘭在一起的。但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

  “唔,這麼說,他還沒有充分感受到威爾克斯太太的好處了?甚至監獄裡的艱苦生活也沒有減輕他對你的熱情?"“我看沒有必要談論這個問題。"“我要談,“瑞德說。他說話的聲音裡有種低調,思嘉沒有理解,也不想理解。"而且,老實說,我就是要談,並且等著你回答。那麼,他還愛著你了?"“唔,就算是又怎麼樣?"思嘉生氣地嚷道。"我不願意跟你談論他,因為你根本不瞭解他,也不瞭解他的那種愛。你所知道的愛只是那種——嗯,就像跟沃特琳一類女人搞的那一種嘛。"“唔,"瑞德的口氣顯得溫和了。"那麼說,我就只能有淫欲了?"“唔,你自己明白就是那麼回事。"“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談論這件事了。原來我這不乾淨的手和嘴唇會玷污他的純潔愛情呢。"“嗯,是的——差不離。””我倒是對這種純潔的愛情很有興趣——"“瑞德,別這樣煩人了。要是你壞到那種地步,竟以為我們之間有過什麼不正當的關係——"“唔,我倒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真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對這一切感興趣呢。但是為什麼你們之間就不曾有過一點不正當的關係呢?"”要是你以為艾希禮會——"“啊,這麼說來,那是艾希禮而不是你在為這種純潔性而鬥爭了。說真的,思嘉,你不該這樣輕易地出賣自己。"思嘉又惱怒又無奈地窺視著他平靜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們再也不要談這件事了,好嗎?我也不要你的錢,你給我滾吧!"“唔,不,你是要我的錢的。那麼,既然已經談到這裡,怎麼又不談了呢?討論這樣聖潔的一首情詩肯定不會有什麼害處——既然其中沒有什麼不正當的關係嘛。這樣說,艾希禮愛的是你的心,你的靈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嘍?"思嘉聽了他這番話痛苦極了。當然,艾希禮所愛的正是她的這些東西。正因為瞭解這一點,她才覺得生活還能忍受下去。她瞭解艾希禮很欣賞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唯獨他看得見的美好東西,但是了為保全名譽,他只能夠對他保持著一種遙遠的愛。不過這些東西一旦被瑞德說出來,尤其是用他那暗含譏諷而平靜得很能欺騙人的言語揭露出來,便顯得不那麼美好了。

  “這倒使我想起了童年時代的理想,認為這樣一種愛在這猥褻的世界裡是可以存在的,“他繼續說。"這樣說來,他對你的愛就沒有一點點性的因素了?要是你長得很醜,沒有這雪白的皮膚,情況也會一樣嗎?要是你沒有那麼一雙讓男人神魂顛倒,很想把你抱在懷裡的綠色眼睛,他也會愛你嗎?還有你那屁股一扭一扭、對任何九十歲以下的男人能帶誘惑性的浪勁呢?還有你那兩片嘴唇——唔,我可決不敢讓自己的淫欲去冒犯呀!難道艾希禮對這一切什麼都沒看見,還是說他看見了,但竟然無動於衷呢?"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園裡的情景:艾希禮兩臂哆嗦著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那張嘴狂熱地吻著她,似乎永遠不離開了。想到這裡她不禁臉紅了,而臉紅是逃不過瑞德的眼睛的。

  “這樣,我就明白了,"他說,聲音裡帶有一點近似惱怒的激動。"原來他愛你,僅僅是因為你的心呢。"他怎敢用他那骯髒的手指來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唯一美好而神聖的東西反而顯得卑賤了。現在他正在冷靜而堅決地突破她的最後一道防線,眼看就要得到他所需要的情報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邊喊,一邊將她對艾希禮嘴唇的回憶拋在腦後。

  “我親愛的,他恐怕連你有沒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吸引他的果真是你的心,他就不必對你嚴加防範,像他為了讓這種愛保持'神聖’(我們可以這樣說吧?)而努力做的那樣了。

  總之,他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管它,因為一個男人竟然愛慕一個女人的心靈,而同時保持上等人的身叢和仍然忠實于自己的妻子。其實,對於艾希禮來說,他既要保全威爾克斯家的名譽,又對你的肉體那樣垂涎欲滴,那一定是非常難受的呢。"3"你總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唔,我從來不否認我是貪圖你的肉體的,如果你就是這個意思的話。不過,謝天謝地,我對名譽這類東西倒是滿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東西,只在能到手我就拿,所以我用不著跟魔鬼或天使去搏鬥。看你給艾希禮建造了一個多麼快樂的地獄啊!我簡直要可憐他了。““我替他建造了一個地獄?"“對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對於他是一種永恆的誘惑,但是他跟他家族裡的大多數人一樣,為了保全這些地方所謂的名譽,無論多深的愛情都可以拋棄。照我看來,現在這個可憐蟲似乎既沒有愛情也沒有名譽來安慰他自己了!"“他是有愛情的!。……我的意思是,他愛著我!"“他真的愛你嗎?那麼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然後我們今天的討論就宣告結束,你也可以拿到錢,哪怕你扔到陰溝裡裡我也不管了。"瑞德站起身來,將他抽了一半的雪茄扔進談盂裡。他的動作跟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思嘉所注意到的一樣,帶有異教徒的放肆勁兒和受到壓抑的力量,是有點陰險而可怕的。

  “要是他真愛你,他怎麼會讓你跑到亞特蘭大來弄這筆稅金呢?如果我讓一個我所愛的人來幹這種事,我便——"“他不知道呀!他沒想到我——"“難道你就沒想過他應該想到的嗎?"他的聲音裡分明帶有好不容易才壓住的火氣。"要像你說的這樣,他真愛你,他就應該知道你在絕望的時候會幹出些什麼事來。他哪怕把你殺了也不該讓你跑到這裡來找——不找別人偏偏來找我,真是天曉得!"“不過,他的確不知道呀!"“要是沒人告訴他,他自己就猜不出來,那就說明他對你和你那可貴的心根本不會瞭解。"他多麼不公平啊!好像艾希禮會猜別人的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禮如果知道了就能阻止她來似的。但是她突然覺得艾希禮真的是能夠阻止她來的。只要他在果園裡給她一丁點兒暗示,說總有一天情況會有所變化,她便決不會來找瑞德了。

  在她臨上火車的時候,他只消說一句溫存的話,哪怕只表示一點惜別的愛撫之意,也會使她回心轉意的。可是她只談到了名譽。不過——難道瑞德說對了?難道艾希禮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嗎?她趕快甩掉這個不忠的想法。當然,他沒有懷疑她。艾希禮決不會懷疑她竟然會想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艾希禮那麼高尚,決不會有這種念頭。瑞德只不過想盡力破壞她的愛情罷了。他正在千方百計要毀掉她所最珍重的東西。總有一天,她惡狠狠地想道,她的踮站住了腳,廠子經營得令人滿意,她手裡有了錢,那時她就得讓瑞德·巴特勒為他現在加給她的苦惱和屈辱付出應有的代價了。瑞德站在她跟前有點得意地俯視著她。那陣曾經使他激動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這一切究竟與你有什麼相干呢?"她問。"這是我的事,是艾希禮的事,可不是你的事。"他聳了聳肩膀。

  “不過有那麼一點,思嘉,我對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不帶個人成見的讚賞,而且我真不想看到你的精神在過重的負擔下被壓得粉碎。就說塔拉吧,它本身就是一副需要由男子漢來挑的重擔。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親。他永遠不會幫你什麼忙了。還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現在你又有了個丈夫,或許還要加上皮蒂派特小姐。即使艾希禮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擔子已經夠重的了。"“他不需要我照管。他幫忙——"“啊,天哪,"他不耐煩地說。"讓我們別再談這個了。他幫不了你什麼。你現在靠你,將來還得靠你,或者靠別人,直到他死。就我個人來說,我已經很厭煩,不想把他當作一個話題來談了。……你到底要多少錢?”她真想把他狠狠地痛駡一頓。他加給她種種的侮辱,迫使她將心裡最寶貴的東西和盤托出,並放肆地踐踏它們。經過這一切之後,他居然以為她還會要他的錢呢!

  但是她還是儘量克制住自己沒有罵出來。要是能夠傲然拒絕他的許諾,讓他滾出店門,那該有多痛快呀!但是,只有真正富有的人和真正無所顧慮的人,才能這樣痛痛快快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呢。只要她還貧窮,她就還得忍受這樣的場面。不過,等到她有了錢——啊,多麼美好而令人興奮的一個想法!等到她有了錢時,她決不忍受自己所不高興的任何事情,也決不做她所不願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對人禮貌不禮貌也得看人家是否叫她高興了。

  我要叫他們全都充軍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想,瑞德當然是頭一個了!

  想到這裡,她激動得那雙綠眼睛閃出了光芒,嘴上也浮現出一絲絲笑影。瑞德也微微一笑。"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思嘉,"他說。"尤其在你動什麼壞腦筋的時候。只要能看看你那個可愛的酒窩,我就情願給你買13頭騾子,如果你的話。“前門打開了,站櫃臺的店員走了進來,一邊用牙籤剔牙。

  思嘉站起身來,披上圍巾將下巴底下的帽帶系緊。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嗎?能不能現在就陪我去一趟?"她問。

  “到哪裡去?”

  “我要你趕車帶我到那家木鋸廠去。我答應過弗蘭克,不單獨趕車出城。”“冒雨去木鋸廠?"“是的,我現在就要把木鋸廠買下來,省得你變卦。"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麼響,竟把站在櫃檯後面的那個店員嚇了一跳,好奇地看著他。

  “你難道忘了你又結婚了嗎?叫大家看見甘迺迪太太同流氓巴特勒一起趕車出城,那可夠你受的了。要知道我是上等人家客廳裡不接待的人呀。你難道不顧自己的名譽了?"“名譽,胡說八道!我得趕在你變卦之前,並且趁弗蘭克還沒有發現我打算買,就把這廠子給買下來。別這樣慢慢吞吞了,瑞德,一點小雨有什麼關係呢?讓我們快走吧。"那個鋸木廠!每當弗蘭克一想起它便要歎息一番,怨自己當初不該向她提起。她將自己的耳環賣給了巴特勒船長(不賣別人偏偏賣給他!)而且不同自己的丈夫商量就把廠子買了下來,這已經很不對了,而她甚至還不把廠子交給丈夫去經營。看來這真不妙。似乎她壓根兒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斷力。

  弗蘭克同他所認識的所有男人一樣,認為一個妻子總應該尊重丈夫比她高明的見識,應該全面接受丈夫的意見,而決不自作主張。他本來可以容忍大多數的女人自行其事。女人就是這樣一些有趣的小傢伙嘛,對她們的癖好遷就一點不會有什麼壞處。弗蘭克的為人生來溫和文雅,對於妻子決不會過分苛求。他會欣然滿足一個嬌小人兒的傻念頭,最多只憐惜地責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思嘉決心要幹的那些事情,他卻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比如說,那家鋸木廠吧。當她帶著甜蜜的微笑回答他提出的一些問題,說她自己準備經營這個廠子時,他簡直嚇壞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這是她的原話。弗蘭克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刻他所感到的恐怖。她自己去做生意!這真令人難以想像。在亞特蘭大,沒有一個女人做生意。事實上,弗蘭克從來沒聽說過哪裡有女人做生意的事。如果在艱難時世女人不幸要被迫賺點錢來貼補家用,她們也總是悄悄地做些適合女人身分的事情——如梅裡韋瑟太太烤餡餅賣,埃爾辛太太和范妮畫瓷器,做針線活和收留寄者或者像米德太太到學校教書,邦內爾太太教音樂。這些太太們在賺錢,但她們卻像女人應該做的那樣留在家裡幹活。要是,身為一個女人,卻離開家庭的保護,冒險跑出去進入粗魯的男人世界,同他們在生意上競爭。同他們廝混在一起,受人侮辱和議論。……尤其是當她有一個能夠充充裕裕養活她的丈夫,無需被迫這樣做的時候!

  弗蘭克原先以為她只是開開玩笑,逗逗他,一個不太得體的玩笑,但很快他便發現她真的要幹,她果然將鋸木廠經營起來了。每天她比他起得還早,趕車去桃樹街,常常要到他鎖上店門回皮蒂姑媽家吃完晚飯很久才回家來。趕車到木廠去要跑很遠一段路程,只有不贊成她的彼得大叔在護送她,路過的樹林裡又都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蘭克沒法陪她去,困為那店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時間,但他表示反對時她只簡單地說:“要是我不警惕詹森那個狡猾的傢伙,他就會偷賣我的木料把錢裝進自己的腰包。什麼時候我能找到一個信得過的好人來幫我經營這個廠子,我就不必這樣經常到那裡去了。到時候,我可以把時間花在城裡賣木料了。"在城裡賣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確實時常從廠裡騰出一天時間來兜售木料,碰到那樣的日子,弗蘭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後面的黑屋裡,生怕遇到什麼熟人,他的妻子竟然在賣木料呀!

  人們對思嘉紛紛議論起來。說不定也在議論他呢,說他居然允許自己的妻子幹這種不體面的行當。弗蘭克在櫃檯上遇到一些顧客,聽他們說"我剛才看到甘迺迪太太在。……",這時他真難堪啊!大家都盡力告訴他她幹了些什麼。大家都在談論建造新旅館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原來當托米·韋爾伯恩正在從另一個人手裡買木料時,思嘉恰好趕車經過那裡。

  她立即從車上爬下來,當著那些正在平地基的幹粗活的愛爾蘭工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告訴托米他上當了。她說她的木料品質更好又便宜,為了證實這一點,她在頭腦裡列出一連串數字,當即給他作了估算。她讓自己插足於一群陌生的幹粗活的工人中間,這就夠失體面的了,更糟的是一個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中顯示她那樣善於算計。當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並給了她定單以後,思嘉仍不趕快乖乖地離開,卻繼續到處閒逛,同愛爾蘭工頭、一個名聲很壞、兇狠的矮個子男人約翰尼·加勒格爾說話。僅這件事就在城裡被人們議論了足足好幾個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這個廠的經營上賺了錢,而任何男人都不會因自己的老婆在這樣不合婦道的活動中賺了錢而感到自在。她也從來沒有拿出錢來交給丈夫用在店鋪上。大部分的錢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一封接一封地給威爾·本廷寫信,告訴他應該如何花這些錢。她還告訴弗蘭克,等塔拉的修繕工作完成之後,她準備將錢作為有抵押的貸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蘭克每當想起這一點便感歎不已。女人壓根兒就沒有權利懂得什麼叫抵押嘛。

  近幾天來思嘉滿腦子都是計畫,便對於弗蘭克來說,這些計畫一項更比一項精了。她居然提出要她在的被謝爾曼燒毀的倉庫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館。弗蘭克倒不是什麼戒酒主義者,但他強烈反對這個主意,當酒館的房東是一種不吉利的買賣,一種不名譽的買賣,幾乎跟出租房子開妓院一樣不名譽。至於到底為什麼,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因此思嘉對他那站不住腳的主張只報以"胡說八道"。

  “酒館最好出租,亨利叔叔這樣說過,"她告訴他。"租酒館的人總是按時交租金,而且弗蘭克,你聽我說,我可以用賣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價低廉的酒館,從中獲取可觀的租金,靠這些租金和廠裡賺來的錢,再加上從抵押貸款中掙得的錢,我就可以再買幾個鋸木廠了。"“寶貝兒,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鋸木廠了!"弗蘭克嚇得大喊起來。"你該做的是賣掉你已經有的那個廠。它已經把你累得要命,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裡工作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自由黑人當然都是沒用的,"思嘉表示贊同說,但全然不理睬他建議的她該賣掉廠子的話。”詹森先生說,他從來都不清楚他早晨來幹活時那一幫人是否都到齊了。你壓根兒已無法再依靠黑人。他們幹上兩天便不幹了,一直等到工錢花光了才又回來。整個這一幫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走光的。我越看這個解放運動,越覺得它是犯罪。它實際上把黑人都毀了。許許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幹活,我們廠裡能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根本派不上用常要是你為了他們好,罵他們幾句,打當然更談不上了,'自由人局'便會像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向你撲過來。"“寶貝兒,你沒有讓詹森先生揍那些——"“當然沒有,"她厭煩地回答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要是我敢這樣做,北方佬就會送我進監獄了。"“我敢斷定你爺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揍過黑人一下,"弗蘭克說。

  “嗯,只捧過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獵回來,黑人馬夫沒有把馬擦乾,挨了他的打。不過,弗蘭克,那時候可不同呢。現在這些獲得自由的黑人得另當別論啦,狠狠揍一頓對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也許很有好處。"弗蘭克不僅對他妻子的主張和打算感到吃驚,同時對他們婚後幾個月來她的變化也大為詫異。她已經完全不是當初他娶她為妻時那個溫柔甜蜜而富於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段時間裡,他曾經認為從她對生活的種種反應、無知、羞怯和柔弱來看,他還從未見過一個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現在她的種種反應卻都是男性化的了。雖然她仍有粉紅色的雙頰、酒窩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說起話來,做起來來活像個能幹的男人。她說話的聲音尖刻果斷,她同事當即立斷,沒有一丁點兒女孩子猶豫不決的樣兒。她一旦確定自己需要什麼,就像個男人似地通過最簡捷的途徑去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種躲躲閃閃和迂回的辦法。

  弗蘭克並不是以前從沒見過這種女人。亞特蘭大像所有南部其他城市一樣,也有一些有錢的貴女人,她們是誰也碰不得的。沒有人比得過那位矮胖的梅裡韋瑟太太的威風,比得過文弱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時真是聰明透了。不過,無論這些太太們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採取了什麼樣的手段,她們所採取的畢竟還是女人的手段。她們自始自終對男人的意見表現得畢恭畢敬,而不管是否真正聽他們的。她們講究這種禮貌,顯得聽男人的話,這者是重要的。

  可是思嘉只聽她自己的;至於別人的話誰也聽不進去。她辦起事來跟男人一模一樣,這就難怪全城人的人都在對她議論紛紛。

  “而且,"弗蘭克苦惱地想,"也許還在議論我,竟然讓她這麼不守女人的本分。“此外,還有巴特勒那個男人,他經常到皮蒂姑媽家來,這是最最丟臉的事。弗蘭克一直厭惡這個人,即使在戰前和他做生意的時候。他經常感到苦惱,當初不該將瑞德帶到"十二橡樹"樹去,並把他介紹人自己的朋友們。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是由於後者在戰爭期間殘酷地做投機生意賺錢,而且沒有參軍。瑞德在聯盟軍裡服役過八個月的事只有思嘉一個人知道,因為瑞德曾經裝著害怕的樣子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洩漏他的這件"醜事。"弗蘭克最最看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聯盟的金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軍上將和其他遇到同樣的情況的老實人,則將大量金錢都歸還給聯邦國庫了。但是,不管弗蘭克怎麼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媽家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來看皮蒂姑媽,皮蒂小姐也沒覺察出什麼,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因而對他的來訪還自鳴得意。而弗蘭克感覺很不舒服,認為吸引他來的並不是皮蒂小姐。小韋德雖然對大多數人都顯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歡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這使弗蘭克十分惱怒。弗蘭克不由得記起戰爭年代瑞德在思嘉身邊獻過殷勤,那時人們對他們便有過議論。他想現在人們對他們的議論可能更不像話了。弗蘭克的朋友們誰也沒有勇氣對他說起這類事情,儘管對於思嘉辦木廠的事有時直言不諱。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請他和思嘉吃飯或參加宴會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來拜該他們的人也漸漸少了。思嘉對她的鄰居們大多不喜歡,就是她所喜歡的那幾個人也由於廠裡的事情太忙而顧不上去看望,因此關於很少有客人來訪一事她並不在意。但弗蘭克卻敏銳地感覺到了。

  弗蘭克一輩子受著一句話的支配:“鄰居們會怎麼說呢?"現在他妻子因不守禮節而引起了這麼大的震動,他對此卻毫無辦法。他覺得人人都在非議思嘉,都譴責他容許妻子"有失婦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麼多丈夫不應該允許做的事情,可是按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許她做,勸告她,甚至批評她,那麼一陣暴風雨就會劈頭蓋臉起來了。

  “唉,唉,"他無可奈何地歎息,"她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容易發狂,而且會狂得很久!"哪怕有時一切都很順利,可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在屋裡獨自哼著歌兒、充滿深情又顯得很調皮的妻子,會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只要他說一聲:“寶貝兒,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暴風雨便馬上降臨了。

  只要她那雙黑眉突然在鼻樑上方皺成一個尖角,弗蘭克便會哆嗦起來。思嘉具有韃靼人的壞脾氣和野貓的凶勁兒,一發作起來她就根本不顧自己說些什麼或者多麼傷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家裡總是籠罩著烏雲。弗蘭克提早去店裡,並且呆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來似地鑽進自己的臥室,韋德和彼得大叔退縮到車房裡去,廚娘則留在廚房裡盡力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門唱讚美詩。只有嬤嬤能沉住氣,忍受思嘉的壞脾氣,因為嬤嬤同吉羅德·奧哈拉和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有了許多年,已經鍛煉出來了。

  思嘉也並非有意暴躁,她其實很想成為弗蘭克的好妻子,因為她喜歡他,而且對他救塔拉所給予的幫助十分感激。但是他如此經常並且以如此不同的許多方式在考驗她的耐心,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了。

  她決不會尊重一個聽任她騎在頭上的男人,可他在無論怎樣不愉快的情況下對她或對別人總是表現得那麼畏畏縮縮,這種態度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本來也可以不在意這些事情,甚至快快活活過日子,因為如今有些經濟問題她已經在著手解決了,可是還有許多小事證明弗蘭克既不善於做生意又不讓她成為一個好生意人,這就又要常常使她生氣了。

  正如她所料想到的,弗蘭克一直不背去催收別人賒欠的帳,直到思嘉催了又催,他才帶著歉意馬馬虎虎地去問了問對方。這種經歷最後向她證明,甘迺迪家永遠只能維持一種勉強過得去的生活,除非她決定親自去掙錢。她如今才明白弗蘭克只要在他那骯髒的小店裡把後半輩子閑混過去,就心滿意足了。他幾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根基如此單薄,生活還得不到保障,而在當今亂世只有金錢才能防禦新的災害,因此多掙錢是非常必要的。

  弗蘭克在戰前那些太婆日子裡或許能夠做一個成功的商人,至於現在,她覺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憎惡的地步,還在頑固地想照老規矩行事,而這些老規矩早已跟舊時代同時一去不復返了。冷酷無性的新時代需要的是侵略性,而這正是他完全缺乏的。思嘉自己倒具有這種侵略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蘭克是否願意。他們需要錢,她正在賺錢,但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照她看來,弗蘭克到少不應該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計畫。

  由於她缺乏管理經驗,經營這個新廠可真不容易。如今的競爭比剛開始時更加激烈了,因此她每天晚上回家總是精疲力盡,心事重重,而且苦惱不已。在這種情況下,每當弗蘭克帶著歉意地乾咳一聲說:“寶貝兒,我可不會幹這種事",或者"寶貝兒,我要是你,就決不會幹這種事",此刻思嘉只能按捺住自己不大發脾氣,但她經常是按捺不住的。要是他自己沒有勇氣闖出去多掙點錢回來,他憑什麼還要找她的岔兒呢?而且他找岔兒的地方又盡是些可笑的事!在這種年頭,就算她幹得不像個女人,又有什麼關係?何況這個不是女人所應幹的木廠還在不斷地賺錢,而這些錢又是他們——她自己、這個家和塔拉,還有弗蘭克——所非常需要的!

  弗蘭克需休息和安靜。他所虔誠服役的那場戰爭已經損壞了他的健康,斷送了他的財產,而且使他變成了一個老頭兒。對於所有這些,他全不後悔。經過這四年戰爭之後,他對生活只求平平安安,和和氣氣,周圍是親善的面孔,處處受到朋友們的贊,許。但不久他便發現現在家裡要得到安寧是需要會出代價的,那就是得讓思嘉隨心所欲,不論她想幹什麼都依她。由於他感到辛苦,他便依從她買個安寧。有時他在寒冷的黃昏從外面回來,思嘉微笑著替他打開前門,在他的耳朵、鼻子或其他某個不合適的地方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溫暖的被窩裡感覺到她的頭睡意朦朧地偎在他肩膀上,那時他認為這個代價還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能隨心所欲,家庭生活就可以過得滿愉快。不過他所得到的安寧是空的,徒有其表而已,因為他付出的代價是放棄了婚後生活中他認為應該享受的一切。

  “一個女人總應該更多地關心自己的家和家裡人,不就該像個男人那樣在外面閒蕩,”他想道。"現在要是她有一個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而且他經常在夢想孩子呢。可思嘉卻真截了當地宣佈她不要孩子,而孩子也不會是等在那裡一請便來的呀。弗蘭克知道許多女人說不要孩子,那不過是愚蠢和害怕罷了。要是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會愛他的,一定會像起他女人一樣心甘情願待在家裡抱娃娃了。到那時她便只好賣掉那木廠,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女人都是有了孩子以後才覺得非常愉快,而弗蘭克知道思嘉如今是不愉快的。雖然他對女人一無所知,但思嘉有時感到不愉快這一點,他還不至於根本看不見吧。

  有時他半夜醒來,聽到身邊有蒙著枕頭的輕輕抽泣聲,他第一次醒來感覺到她啜泣得連床都震動了的時候,曾驚恐地問過她:“寶貝兒,怎麼加事呀,"可是她生氣地一聲斥責:“唔,別管我!"就這樣給頂了回去,從此再也不吭聲了。

  是的,有了孩子會使她愉快起來,而且會使她的腦子擺脫那些與她不相干的傻事。有時弗蘭克暗自歎息,覺得自己抓到了一隻熱帶鳥,它一身光補e,色彩斑斕,但對於他來說,只要有只鷦鷯也就行了。事實上那會更好一些。

第三十七章

  四月的一個黑夜,外面上著暴雨,托尼·方丹從鐘斯博羅騎著一匹大汗淋漓累得半死的馬來到他們家門口敲門,將弗蘭克和思嘉從睡夢中驚醒,搞得他們心驚肉跳。這是四個月以來思嘉第二次敏銳地感覺到重建時期的全部含義是什麼,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威爾說"我們的麻煩還剛剛開始"的含意,同時也懂得了艾希禮那天在寒冷颼颼的塔拉果園裡說的那些淒涼的話是多麼正確——他當時說:“我們大家面對的是比戰爭還在壞、比監獄還在壞——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呢。"她首次與重建時期直接地接觸是她聽說約拿斯·威爾克森在北方佬支持下要將她從塔拉攆出去的時候。但這次托尼的到來以一種可怕多的方式使她更深切地明白了重建時期的含義。托尼在黑夜裡冒著大雨奔來,幾分鐘之後又重新消失在黑夜裡,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拉開了一場新恐怖劇的帷幕,而思嘉絕望地感到這帷幕永遠也不會再落下來了。

  在那個下大雨的夜晚,來人急促地敲打著他們家大門,思嘉披著圍巾站在樓梯平臺上往下面大廳一看,瞧見了托尼那張黝黑陰鬱的面孔,而托尼上前立即把弗蘭克手裡的蠟燭吹滅了。她趕緊摸黑下樓,緊握著她那雙冰冷潮濕的手,聽他輕輕地說:“他們在追我——我要到德克薩斯去——我的馬快死了——我也快餓死了。艾希禮說你們會——可不要點蠟燭呀!千萬不要把黑人弄醒了。……我希望盡可能不給你們帶來什麼麻煩。"直到廚房裡的百葉窗被放下來,所有的簾子也都拉到了底之後,托尼才允許點上一支蠟燭,向弗蘭克急急忙忙說起來,思嘉則在一旁忙碌著為他張羅吃的。

  他沒有穿大衣,渾身都被雨淋透了,帽子也沒戴,一頭黑髮在小腦殼上。不過,當他一口吞下思嘉端來的威士卡之後,那雙飛舞的小眼睛又流露出方丹家小夥子們的快活勁兒,儘管在當時情況下,它有點令人寒心。思嘉感謝上帝,幸虧皮蒂小姐正在樓上大打呼嚕,沒有被驚醒,否則她看見這個幽靈准會暈過去的。

  “該死的雜種,不中用的傢伙,"托尼咒駡著,一面伸出杯子想再要一杯。"我已經精疲力盡了,不過要是我不迅速離開這裡,我的這張AE?就完了,不過這也值得。上帝作證,真是如此!我如今得設法趕到德克薩斯去,在那裡藏起來。艾希禮在鐘斯博羅跟我在一起,是他叫我來找你們的。弗蘭克,我得另外找一騎馬,還得在一點錢。我這騎馬快要死了——它一路上在拼命趕呢—-我今天像個傻瓜,像從地獄裡出來的蝙蝠一樣從家裡跑出來,既沒穿大衣又沒戴帽子,身上一個錢子兒也沒有。不過家裡也真沒多少錢了。"說著說著他竟笑起來,開始貪婪地吃著塗了厚厚一層凍黃油的涼玉米麵包和涼蘿蔔葉子。

  “你可以把我的馬騎去,"弗蘭克平靜地說。"我手頭只有十塊錢,不過,要是思你能等明天早晨——"“啊,地獄著了火,我可等不及了!"托尼加重語氣但仍很高興地說。"也許他們就在我後面。我就是急急忙忙動身的。

  要不是艾希禮把我從那里拉出來,催我趕快上馬,我會像個傻瓜似的還待在那裡,說不定現在已經被絞死了。艾希禮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艾希禮也捲進了這個可怕的令人費解的事件中去了。思嘉渾身冷得發抖,心快蹦到喉嚨裡了。北方佬現在抓到了艾希禮沒有?為什麼弗蘭克不問個究竟?為什麼他把這一切看得如此平淡,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呢?她忍不住開口提問了。

  “是什麼事情——是誰——”

  “是你父親過去的監工——那個該死的約拿斯·威爾克森。"“是你把——他打死了嗎?"“天哪,思嘉·奧哈拉!"托尼憤怒地說。"要是我打算殺了某某人,你不會以為我只拿刀子鈍的那面刮他一下就滿意了吧?不,天哪,我將他碎屍萬段了。"“好,"弗蘭克平靜地說。"我向來就不喜歡這個傢伙。"思嘉向他看了看。這可不像她所瞭解的那個溫順的弗蘭克,那個她覺得可以隨便欺侮、只會膽怯地捋鬍子的人。他此時顯得那麼乾脆、冷靜,在緊急情況面前一句廢話也不說了。他成了一個男子漢,托尼也是個男子漢,而這種暴亂場合正是他們男子漢大顯身手的時候,可沒有女人的份兒呢。

  “不過艾希禮——他有沒有——”

  “沒有。他想殺那人傢伙,但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權利,因為薩莉是我的弟媳。最後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同我一起去鐘斯博羅,怕萬一威爾克森先傷了我。不過我並不認為艾希禮會受到牽連的。但願如此。給我在這玉米麵包上塗點果醬好嗎?能不能再給我包點東西留在路上吃?"“要是你不把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我可要大聲嚷嚷了。"“等我走了以後,如果你想嚷嚷就請便吧。趁弗蘭克給我備馬的這會兒功夫,我把事情講給你聽吧。那個該死的-威爾克森早就惹了不少麻煩。你當然知道,他在你的稅金問題上做了些什麼文章。這只不過是他卑鄙無恥的一個方面罷了。

  最可恨的是他不斷煽動那些黑人。要是有人告訴我,說我能活著看到我可以憎恨黑人的那一天就好了。那些黑人真該死,他們居然相信那幫流氓告訴他們的一切,卻忘了我們為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現在北方佬又主張要讓黑人參加選舉,可他們卻不讓我們選舉。嗨,全縣幾乎只有極少幾個民主黨人沒有被剝奪選舉權了,因為他們又排除了所有在聯盟軍部隊裡打過仗的人呢。要是他們讓黑人有選舉權,我們就完了,該死的,這是我們的國家呀!並不屬於北方佬!天哪,思嘉,這實在無法忍受,也不能忍受了!我們得起來幹,即便這導致著另一場戰爭也在所不惜,很我們便將有黑人法官,黑人議員——全是些從樹林裡蹦出來的黑猴子——"“請你——快點告訴我吧!你到底幹了什麼?"“慢點包,讓我再吃口玉米麵包吧。是這樣,據說威爾克森幹的那些搞黑人平等的事走得實在太遠了點。他成天同那些傻黑鬼談這些事,他竟膽敢-—"托尼無奈地急急地說,“說黑人有權跟——白種女人——"“唔,托尼,不會呢!"“天哪,就是這樣!你好像很傷心,這我並不奇怪。不過,地獄著了火,思嘉,這對你來說,不會是新聞了。他們在亞特蘭大這裡也正在對黑鬼這樣說呢。"“這我——我可不知道。"“唔,一定是弗蘭克不讓你知道。不管怎樣,在這之後我們大家認為我們得在夜裡私下去拜訪威爾克森先生,教訓他一頓,可是還沒等我們去——你記得那個叫尤斯蒂斯的黑鬼嗎,就是過去一直在我們家當工頭的那個人?"“記得。"“就是那個尤斯蒂斯,今天薩莉正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他跑到廚房裡面——我不知道他跟她說了些什麼。我想我再也不會知道他說些什麼了。反正他說了些什麼,拉著我聽見薩莉尖叫起來,便跑到廚房裡去,只見他站在那裡,喝得爛醉像個浪蕩子——思嘉,請原涼我說漏了嘴。"“說下去吧。"”我用槍把他打死了,母親急急忙忙趕來照顧薩莉,我便騎上馬跑到鐘斯博羅去找威爾克森,他是應該對此負責的。要不是他,那該死的傻黑鬼是決不會想到幹這種事情。一路經過塔拉時,我碰到了艾希禮,當然他便跟我一起去了。他說讓他來幹掉威爾克森,因為他早想對他在塔拉的行為進行報復了。不過我說不行,因為薩莉是我死去的同胞兄弟的妻子,所以這該是我的事。他一路上跟我爭論不休。等我們到了城裡,天哪,思嘉你看,我竟沒帶手槍!我把它丟在馬房裡了。

  把我給氣瘋了——”

  他停下來,咬一了口硬面包,這時思嘉在發抖。方丹家族中那種危險的狂暴性格在本縣歷史上早就聞名了。

  “所以我只得用刀子來對付他。我在酒吧間找到了他,把他逼到一個角落裡,艾希禮把別的人擋祝我首先向他說明來意,然後才將刀子猛戳過去,隨即,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事情便完了,"托尼邊想,邊說著。"等我明白過來的第一件事是艾希禮讓我上馬,叫我到你們這裡來,艾希禮在緊要關頭是個好樣的。他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弗蘭克拿著自己的大衣進來了,順手把大衣遞給了托尼。

  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但思嘉沒有表示異議。她好像對這件事完全站在局外,這可純粹是男人的事呀。

  “不過,托尼,家裡需要你著呢。真的,要是你回去解釋一下——"“弗蘭克,你真是娶個傻老婆呀,"托尼一面掙扎著把大衣穿上,一面列著嘴笑笑。"她可能還以為北方佬會給一個保護女同胞不受黑鬼污辱的男人發獎呢。他們會發的,那就是臨時法庭和一根繩子。思嘉,親我一下吧,弗蘭克,你可別介意,我也許和你從此永別了。德克薩斯離這裡遠著呢。我可不敢寫信,所以請告訴我家裡人,到目前為止,我還平安無事。"思嘉讓他親了一下,兩個男人便一起走出去,進入傾盆大雨之中。他們在後門口又站了一會說了些什麼。接著,思嘉突然聽到一陣馬蹄濺水的聲音,托尼走了,她打開一道門縫,看見弗蘭克牽著一匹喘著氣、跌跌絆絆的馬進了馬房。她關上門,頹然坐下,兩個膝蓋仍在發抖。

  現在她知道重建運動究竟意味著什麼了,就像知道如果家裡被一群只束著遮羞布蹲在那裡的光身子野人所包圍時意味著什麼一樣。歸近許多她很少想到的事情如今一下子湧上了心頭,比如說,她聽到過但當時並沒有在意去聽的那些話,男人們正在進行但她一進來便中止的議論,還有一些當是看來並沒有什麼意思的小事情,以及弗蘭克費盡心機地警告她不要在只有虛弱的彼得大叔保護下趕車去木廠,等等。現在這一切匯在一起,便形成一幅令人害怕的景象了。

  黑人爬到了上層,他們背後有北方佬的刺刀保護著。思嘉可能被人殺死,被人強xx,對於這種事很可能誰也沒有辦法。要有人替他報仇,這個人就會被北方佬絞死,也無需經過法官和陪審團的審判。那些對法律一竅不通、對犯罪情節毫不在意的北方佬軍官門,只需草草經過舉行一次審判的動議,便可以把絞索套到南方人的脖子上了。

  “我們怎麼辦呢?"她雙手絞著,處於一種恐怖無依的極端痛苦之中。"那些魔鬼會絞死像托尼這樣好的小夥子,就為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同胞而殺死了一個黑醉鬼和一個惡棍般的無賴,對這些魔鬼我們怎麼辦呀?"“實在無法忍受!"托尼曾經大聲呐喊過,他是對的。實在是無法忍受。不過他們既然無依無靠,不忍受又怎麼辦呢?

  她開始渾身發抖,並且有生以來第一次客觀地看待一些人和事,清楚地認識到嚇怕了孤弱無助的思嘉·奧哈拉並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成千上成像她那樣的女人遍佈南方,她們都嚇怕了,都是些孤弱無助的人。還有成千上萬的男人,他們本來在阿波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現在又將武器拿起來,準備隨時冒生命危險去保護這些女人。

  托尼臉上顯出某種在弗蘭克臉上也反映出來的表情,一種她最近在亞特蘭大別的男人臉上也看見了的表情,一種她注意到了但沒有想到要去分析的神色。這種表情同投降後從戰場上回來的男人臉上那種厭倦而無可奈何的表情完全不一樣。當時那些男人只想回家,別的什麼也不管。可現在他們又在關心某些事情了,麻木的神經恢復了知覺,原先的銳氣又在燃燒。他們正懷著一種殘酷無情的痛苦在重新關心周圍的一切。像托尼一樣,他們也在思索:”實在無法忍受!"她見過多少南方的男人,他們在戰前說話溫和,但好勇鬥險,在最後戰鬥的絕望日子裡不顧一切,堅韌不拔。但是,就在短短的片刻之前,從那兩個男人隔著燭光相對注視的面孔中,她看到了某種不同的東西,某種使她感到振奮而又害怕的東西——那是無法形容的憤怒,難以阻擋的決心。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同周圍的人有了一種類似親屬的親密關係,感到與他們的憤怒、痛苦和決心已融為一體了。的確,實在難以忍受!南方是這麼美好的一個地方,決不容許輕易放棄它;南方是如此可愛,決不容許那些痛恨南方人、想把他們碾得粉碎的北方佬來加取踐踏;南方是這麼珍貴的家鄉,決不容許讓它落在那些沉醉在威士卡和自由之中的無知黑人手中。

  她一想到托尼的匆匆到來,便覺得自己與他有了血緣關係,因為她想起她父親在一次對他或他的家族來說不算殺人的謀殺事件之後連夜匆匆離開愛爾蘭的故事。她身上有吉羅德的血,暴力的血。他記起自己開槍打死那個搶東西的北方佬時那股激動的高興勁兒。他們身上都有暴力的血,它危險地接近表面,就潛伏在那溫文爾雅的外貌下。他們大家,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連那兩眼朦朧的艾希禮和哆哆嗦嗦的老弗蘭克也在內,都有那種潛伏在底下的品質——必要時都能殺人,都會使用暴力。就連瑞德這個沒有一點道德觀念的流氓,也因為一個黑人"對貴婦人傲慢無禮"而把他殺了呢。

  當弗蘭克渾身濕淋淋,咳嗽著進來時,她才猛地一躍而起。

  “唔,弗蘭克,像這種日子,我們還要熬多久呀?"“只要北方佬還恨我們,我們就得過下去,寶貝兒。"“難道就沒有了一點辦法嗎?"弗蘭克用疲倦的手捋了捋濕鬍子。"我們正在想辦法呢。"“什麼辦法?"“幹嗎不等我們搞出點名堂以後再談呢?也許得花好多年的時間。也許——也許南方將永遠是這個樣子了。”“唔,不會的。"“寶貝兒,睡覺去吧。你一定著涼了。你在發抖。"“這一切什麼時候才結束呀?"“等我們大家有權利,可以投票選舉的時候,寶貝兒。等每一個為南方打過仗的人都能投票選舉南方人和民主黨人的時候。““投票選舉?"她絕望地叫喊道。"投票選舉管什麼用,要是黑人都失去了理智——要是北方佬毒化了他們,讓他們反對我們?"弗蘭克耐心地跟她解釋,可是說通過投票選舉能擺脫這一困境,這道理實在令人費解,她怎能聽得懂呢。對於約拿斯·威爾克森永遠不會再對塔拉構成威脅了。她十分感激她還在想托尼。

  “啊,可憐的方丹這一家!"她大聲叫喊道。"只剩下亞曆克斯了,而在米莫薩卻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托尼幹嗎不理智一點-—等到半夜再幹,那樣是誰幹的就沒人知道了。春耕的時候他要能幫上忙。比在德克薩斯要強得多了。"弗蘭克伸出臂膀摟住她。通常他總是戰戰兢兢地摟她,好像總感到她會不耐煩地推開。而今夜他的眼睛似乎望著遙遠的地方,竟無所畏懼地把她的腰緊緊摟住了。

  “如今有比耕種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呀,寶貝兒。教訓這些黑鬼,狠狠地打擊那些無賴,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之一。只要像托尼這樣的好青年還在,我想我們就不用過多地為南方擔憂。讓我們去睡吧。"“不過,弗蘭克——"“我們只要團結在一起,對北方佬寸步不讓,我們總有一天會勝利的。別讓你那可愛的小腦袋瓜為這事煩惱了,寶貝兒。讓男同胞的去操心吧。也許那一天不會在我們這一代來臨,但相信總有一會來到的。當北方佬看到他們無法削弱我們的力量,他們會感到膩煩,不再糾纏我們。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一個合我們意的世界裡生活,養育我們的子女了。"她想起韋德,還有好幾天來暗藏在她心頭的那個秘密。

  不,她決不願意讓她的孩子們在充滿仇恨和不安、醞釀著暴力和痛苦,陷於貧窮、苦難和危險的一片混亂之中成長。她決不希望她的孩子們知道這一切。她需要一個安定的、有良好秩序的世界,可以讓她朝前看,深信孩子們未來平平安安的。她希望她的孩子們面對的是寬厚、溫暖和豐衣足食的世界。

  弗蘭克以為這一理想可以通地投票選舉來實現。投票選舉?那又用嗎?南方的好人再也不會有選舉權了。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一種能抵抗命運帶來任何災難的可靠保障,那就是金錢。她狂熱地嚮往著要有錢,要有許多許多錢,便他們能抵抗一切災難,平平安安。

  她突然告訴弗蘭克,她快要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後的幾星期日子日子裡,皮蒂姑媽家屢遭北方佬大兵的搜查。他們事先不打招呼隨時闖進屋裡來,在各個房間穿來穿去,見人便盤問,翻箱倒櫃,甚至連床底下也要搜查。軍方當局聽說有人曾勸過托尼到皮蒂小姐家去,因此他們斷定他藏在那裡或附近什麼地方。

  這樣,皮蒂姑媽便經常處於彼得大叔所謂的"過分緊張"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臥室裡會闖入一個軍官和一幫子大兵。弗蘭克和思嘉都沒有提到過托尼的匆匆來訪,因此老太太即便想透露出透露不出任何消息來。她哆哆嗦嗦地分辯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次托尼·方丹。那是1862年的耶誕節,這話倒一點不假。

  “而且,"她為了把情況說得更有利些,又趕忙向北方佬士兵們補充一句,"那時候他喝得爛醉呢。"思嘉剛剛懷孕,感到很不舒服,心情也很不好,一方面很憎恨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闖入她的私室,順手牽羊拿走一些他們喜歡的小玩意兒,一方面也非常害怕托尼的事會最終毀了他們大家。監獄裡關滿了人,他們都是沒有多少理由便被抓進去的。她曉得哪怕查出來蛛絲馬跡,不僅她和弗蘭克,就連無事的皮蒂也得去坐牢。

  有一段時間華盛頓大肆宣傳動沒收全部"叛逆者的財產",以便償還合眾國戰績。這種宣傳鼓動合得思嘉處於一種極為痛苦的憂慮之中。此處,當前亞特蘭大還盛傳一種謠言,說凡是觸犯軍法者都要沒收其財產,思嘉知道了更是嚇得發抖,生怕她和弗蘭克不僅會失去自由,還會失去房子、店AE蘚par和木廠。即使財產沒有被軍方沒收,但是如果她和弗蘭克被送進了監獄,那同沒收還有什麼兩樣呢,要是他們自己不在,誰來照管他們的生意呀?

  她埋怨托尼給他們帶來了可怕的麻煩。托尼怎樣對自己的朋友作出這樣的事來?艾希禮怎麼會叫托尼到他們這裡來呢?她再也不願幫任何人的忙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讓北方佬像一窩蜂似地擁來向她勒索。是的,她會將需要她説明的人都拒之門外。當然艾希禮除外。托尼來過之後的幾個星AE赲par裡,只要外面路上有一點動靜,她便會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生怕是艾希禮由於幫了托尼的忙也在設法逃跑,到德克薩斯去。她不知道艾希禮現在的情況怎樣,因為他們不敢往塔拉寫信透露托尼半夜來訪的事。他們的信可能會被北方佬截取,給農場帶來麻煩。但是幾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什麼壞消息傳來,知道艾希禮總算沒有被牽連上。最後,北方佬也不再來打擾他們了。

  但是,即使這樣,思嘉仍然沒有從托尼來訪時開始的恐懼中擺脫出來。這種恐懼比圍城時的炮彈所引起的震驚更為厲害,甚至比戰爭最後幾天裡謝爾曼的部隊所造成的恐怖還要厲害。似乎托尼在那個暴風雨之夜的出現一下子把她眼前那幅仁慈的AE?障搬走了,迫使她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確實是很不牢靠的。

  1866年早春,思嘉環顧周圍,明白了自己和整個南方面臨著怎樣的前途。她可以籌畫和設計未來,她可以比自己的奴隸幹得更加賣力,她可以戰勝種種艱難困苦,她可以憑藉自己的堅強意志解決她在早年生活中從未經歷過的種種問題。然而,無論她作出多大的努力和犧牲。也無論她有多大的應變能力,她那付出了巨大代價才創立的一個小小開端卻可能隨時被人家一把奪走。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除了像托尼痛苦地提到過的那種臨時法庭和橫行霸道的軍畫裁判之外,她是沒有任何合法權利,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補償的。那些日子只有黑人才擁有權利或者能取得補償。北方佬已經使南方屈服了,他們還打算繼續下去。南方就像被一隻狠毒的巨手弄得完全顛倒了,過去當權的人現在比他們以前的奴隸還要束手無策了。

  佐治亞州到處有重兵把守,派到亞特蘭大的人比別的地方更多,各個城市北方佬部隊的指揮官們有著絕對的權利,對於當地居民甚至操有生殺大權,而且他們行使了這種權利。他們可以而且確實憑一點點微不足道理由或者無緣無故地將市民送進監獄,奪走他們的財產,將他們絞死。他們可以確實用種種自相矛盾的法規來折磨市民,例如,怎樣經商、付僕人多少工資、在公開或私下場合說什麼話、給報紙寫什麼文章,等等,都是有規定的。他們甚至規定垃圾該什麼時候倒,倒在什麼地方,如何倒法。他們規定過去南部聯盟擁護者的妻子女兒只能唱什麼樣的歌,因此誰要是唱了《狄克西》或《美麗的藍旗》,便構成僅次於叛逆的罪名了。他們規定任何人如果沒有履行"絕對忠誠"的宣誓,就休想從郵局領取信件。他們甚至禁止發給新婚夫婦結婚證書,除非他們乖乖地宣讀了這令人憎惡的誓言。

  報界被剝奪了言論自由,以致軍方的種種目無法紀或劫掠行為根本沒有敢提出公開的抗議,而個人的抗議也由於懼怕遭到逮捕而沉默下來。監獄裡關滿了有聲望的市民,他們待在那裡沒有獲得早日審判的希望。陪審團審訊和人身保護法實際上都已廢除。民事法庭勉強還存在,但完全由軍方隨心所欲人地行使職能。軍方可以也確實在干預裁決,所以那些不幸被捕的市民實際上全被軍事當局擺佈了。被逮捕的人實在多得很。只要有煽動反對政府的一點點嫌疑,有三K党同謀的嫌疑,或者有黑人控告他態度傲慢,就足以讓一個市民進監獄了。不需要什麼犯罪的證明和證據,只要控告就行。

  由於"自由人局"的煽動,願意出來控告的黑人隨時都能找到。

  黑人雖然現在還沒有獲得選舉權,但北方已決定他們應該獲得,同時決定他們的選票必須傾向於北方。心裡有這麼個譜,這對黑人是再好不過的了。無論黑人想幹什麼,北方佬士兵總是替他們撐腰,而白人要想讓自己惹禍,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去控告黑人。

  過去的奴隸如今都成了天之驕子,加上北方佬的幫忙,那些最卑賤無知的黑人都爬到了上層。有些比較好的黑人藐視自由,他們也同自己的白主人一起在吃大苦。許許多多管家的傭人,他們在奴隸中原來屬於最高的一級,現在卻都留在白人主子家,幹過去下等黑人幹的體力活。許多幹田間活的忠心奴隸也拒絕接受這種新的自由。不過鬧事最凶的那群"沒用的自由黑鬼"卻大部分來自幹農活的階層。

  在奴隸制時代,這些卑賤的黑人一直是被幹家務活和庭園活的黑人所看不起的,他們被看成不中用的傢伙。正如愛倫那樣,整個南方農場主婦都讓那些黑人的孩子經過一番培訓和淘汰,從中選出最優秀的去擔任較重要的任務。派到地裡幹活的那些黑人是最沒有能力學習、智力最低下,最不老實,最不可靠,最壞和最粗野的。不過現在,這個在黑人社會層次中最低下的階層已將南方搞得民不聊生了。

  原先的農奴,在主持"自由人局"的那幫狂妄冒險家的支持下,加上北方那種近乎宗教狂熱的熾烈仇恨的慫恿,現在發現自己突然青雲直上身居要職了。他們在那裡理所當然地指望著像個小情報機構那樣行事。就像一群猴子或小孩被無拘無束地放進一堆珠寶之中,這些珠寶的價值,他們當然無法理解,於是便在那裡放肆起來——不是恣意破壞取樂,便是無法取鬧。

  那些黑人,包抱智力最低下的在內,也有值得讚揚的地方,那就是他們中間只有極少數人接受惡意的指使,而且這極少數人甚至在奴隸制時代通常也是些"難以馴服的黑鬼"。

  而他們作為一個階級來說,都是思想止很幼稚,容易受人擺佈,並且長久以來養成了接受命令的習慣。過去是他們的白人主子命令他們,現在他們有了一批新的主子。即"自由人局"的提包黨,他們的命令是:“你們其實跟任何白人都一樣,因此就可以像他們那樣行事。只要你們哪一天能夠為共和黨人投票,你們就可以得到白人的財產,實際上現在他們的財產已等於是你們的了。只要能拿到手,就儘管拿吧!"黑人們被這些鬼話搞得頭暈腦脹,自由成了一頓永遠吃不完的野餐,每個星期,天天都有的野宴,一場閒蕩、盜竊和傲慢無禮的狂歡。農村裡的黑人擁進了城市,使得農業地區沒有勞動力種莊稼。亞特蘭大到處都擠滿了農村來的黑人,而且還在大批大批地陸續擁來。由於受了這種新學說的教育,他們都是些又懶又危險的分子。他們擁擠在骯髒的小木屋裡,相互傳染著天花、傷寒和肺玻在奴隸制時代,他們習慣于生病時受到女主人的照顧,可現在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看護自己和其他的病人了。過去他們依賴主子們來照料他們的老人和嬰兒,而現在他們對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卻沒有一點點責任感。"自由人局"對政治上的事興趣太大了,他們已顧不上提供像農場主過去提供的那種照顧。

  沒人管的黑人孩子們像喪家之犬在城裡到處亂跑,直到好心腸的白人將他們領回自己廚房去養活為止。被兒女拋AE鶿par了農村老年黑人,在這喧嘩的城市裡感到驚慌失措,坐在路邊向過往的婦女哭著哀求:“太太,請您給我在菲耶特維爾的老主人寫封信,告訴他我在這裡。他會來帶我這老黑奴回家的。天哪,這種自由我可受夠了!"黑人源源不斷地擁來,其數目之大把"自由人局"嚇壞了,他們這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但為時已晚,只好盡為設法將他們送回原來的主人那裡去。他們告訴那些黑人,如果回去,可以算自由工人,受書面合同的保護,按天計算工資,這些老黑人高高興興地回到農場,給那些如今已貧窮不堪的農場主加重了負擔,但後者又不忍心趕他們出去。不過年輕的黑人還是留在亞特蘭大。他們不願意到任何地方去幹任何一種工作。肚子吃得飽飽的,幹嗎還要工作呢?

  黑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可以喝威士卡了,而且想喝多少有多少。在奴隸制時代,除耶誕節外,他們從來也嘗不到它,只有到了耶誕節,每個黑人在領取禮物時可以嘗到那麼"一丁點兒。"如今他們不僅有"自由人局"的鼓動家們和提包黨人在慫恿,而且還有威士卡的刺激,因此嚴重的違法行為就不可避免了。在他們的威脅下,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不受法律保護的白人感到十分驚慌。待上的行人常常遭到喝得爛醉的黑人的侮辱,房屋和倉庫往往半夜被人縱火燒掉,牛馬和雞鴨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各式各樣的犯罪層出不窮,但罪犯卻很少和緝拿歸案的。

  但是這些卑鄙的行為和威脅與白人婦女所遇到的危險相比,又算不了什麼了。許多婦女由於戰爭失去了男人的保護,獨自住在遠離市中心的地區的街上。正是大量的淩辱婦女的暴行以及人們對妻兒安全經常的提心吊膽,逼得南方的男人憋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憤怒,於是一夜之間冒出了三K黨。北方的報紙在大聲疾呼反對這個夜間活動的組織,卻從未覺察到成立這個組織的悲哀的必然性。北方佬將追捕到的每一個三K黨徒都處以絞刑,因為他們居然膽敢將懲罰罪犯的權利拿到了手裡,而事實上此時一般的法律程式早已被入侵者廢除了。

  這兒是一副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半個民族正企圖用刺刀強迫另半個民族接受黑人的統治,而這些黑人中有許多從非洲叢林中出來還不到一代人的時間呢。必須給黑人以選舉權,而他們原先的主人卻大多得不到這種權利。必須壓服南方;剝奪白人的選舉權正是壓服南方的有效辦法之一。凡是為南部聯盟打過仗、在它的政府中有過一官半職或者幫過忙和給過它方便的人,大多數不允許參加投票選舉,沒有選舉其國家官員的權利,他們完全被置於一種外來統治的控制之下。許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將軍的話和榜樣,願意宣誓,再成為公民,並忘記過去的一切,但是他們沒有被允許這樣做。其他的人是允許宣誓的,可他們卻堅決拒絕,決不向一個有意要他們屈服於殘暴和羞辱之下的政府宣誓效忠。

  “如果他們的行為像樣一點,那我在投降之後就會宣那個該死的誓了。我可以回到合眾國去。但是天知道,我根本無法讓他們改造成那個樣子!"這樣的話思嘉聽過不知多少遍,早已膩煩得要尖叫起來了。

  在這些令人寢食難安的日子裡,思嘉日日夜夜被恐懼折磨著。目無法紀的黑人和北方佬大兵的威脅,無時無刻不在擾亂她的心。財產被沒收的危險隨時存在,甚至在睡夢中也無法擺脫。她還擔心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呢。她常常為自己和她的朋友以及整個南方的無能為力感到喪氣,所以這些天來她總是在想托尼·方丹說過的那些話,就一點也不奇怪了。托尼當時十分激動地說:“天哪,思嘉,這實在難以忍受,也不能再忍受了!"雖然經歷過戰爭、大火和重建運動,亞特蘭大現在又成了一個繁華的城市。在很多方面,這個地方很像南部聯盟初期那個熱鬧的年輕都會。唯一使人難堪的是擁擠在大街上的士兵穿上了一種令人討厭的制服,錢掌握在一些不該拿的人手裡,黑人在享著清福,而他們原先的主人卻在掙扎,在挨餓。

  在這表面現象下面是苦難和恐懼,但從一切外觀來看仍是一個正在廢墟中迅速崛起的繁華城市。一個喧鬧擾攘的城市。亞特蘭大似乎不管情況怎麼變,總應該是匆匆忙忙的。薩凡納、查爾斯頓、奧古斯塔、裡土滿、新奧爾良卻從來不是這樣。只有缺乏教養和北方佬化了的地方才會匆忙。不過,在目前這個時期,亞特蘭大比過去或未來任何時候都更加缺乏教養和更加北方佬化。"新人"從四面八蜂擁而來,大街上從早到晚都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北方佬軍官和新近致富的提包黨人坐著雪亮的馬車,把泥水濺到本地人破舊的貨車上;外來富人所營造的華麗而俗氣的新房子在原有市民安靜而穩重的住宅中間層出不窮。

  戰爭確立了亞特蘭大在南方事務中的重要地位,這個一向不引人注目的地城市現在已經變得遠近聞名了。謝爾曼曾為之戰鬥了整整一個夏天和殺了許多人的那些鐵路,如今又在刺激這個城市的生活了。亞特蘭大又成了一個廣闊地區的活動中心,就像它遭到破壞之前那樣,同時它正在接納一大批蜂擁而入的新市民,其中有受人歡迎的,也有不受人歡迎的。

  入侵的提包黨人把亞特蘭大當成他們的司令部,他們在大街上任意推搡那些也是新來的南方古老家族的代表。謝爾曼進軍期間農業地區被燒毀的一些人家,因為已沒有奴隸給他們種棉花維持生計,也只好到亞特蘭大來謀生了。"從田納西和卡羅來納每天都有新的逃難者來到這裡定居,因為在他們那裡重建運動的手比在佐治亞伸得更長呢。許多曾在聯邦軍隊中領過津貼的愛爾蘭人和日爾曼人,遣散之後也在亞特蘭大定居了。北方佬駐軍的妻子和家人對經歷了四年戰爭的南方充滿了好奇,也跑到這裡來湊熱鬧。各式各樣的冒險家蜂擁而入,希望在這裡發家,同時農村的黑人還在大批在批續不斷擁來。

  這座城市一片喧嘩,大大開放,就像在邊境上的一個村莊,毫不掩飾其缺陷和罪惡。酒館突然興旺起來,有時一個街區便有兩三家。入夜之後,大街上到處都是醉漢,有黑人也有白人,搖搖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暴徒、小偷和娼妓鬼鬼祟祟地躲在沒有燈光的小巷裡和灰暗的大街上。賭場經營最興旺,幾乎沒有一夜不發生開槍、動刀子或打架的事。正派的市民極為憤怒地發現在亞特蘭大有著一個巨大而且繁華的紅燈區,比戰爭時期的還要大,還要繁榮。從拉下的帷簾背後通宵達旦地傳出刺耳的鋼琴聲,以及狂野的歌聲和笑聲,還不時被尖叫聲和槍聲所打斷。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比戰爭時期的娼妓還要膽大,竟敢厚著臉皮探身窗外招徠過往的行人。每到星期天下午,紅燈區鴇母們的華麗馬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裡面全是些打扮得非常妖豔的姑娘,她們從放下來的錦簾後面探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

  在這些鴇母中,貝爾·沃特琳是最臭名昭著的一個。她開了一家新妓院,那幢兩層大樓使區內鄰近的妓院看上去就像破舊的養兔場一樣。她這家妓院樓下有個長長的酒吧間,牆上雅致地掛著油畫,每天晚上還有一個黑人樂隊在那裡演奏。

  據說樓上配備著最上等的豪華家俱,沉甸甸的花邊窗簾和進口的金框鏡子。這家妓院所養的12個年輕姑娘打扮起來都非常漂亮,而且舉止行為比其他妓院的姑娘要文雅些。至少員警很少光顧貝爾的妓院。

  這家妓院已成為亞特蘭大的已婚婦女們暗地裡、竅竅私語的話題,說教的牧師們用謹慎的措詞稱之為邪惡的污穢場所,一個為人們所蔑視和譴責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貝爾這類女人不可能有那麼多錢來蓋這樣豪華的房子,她一定有後臺,一個有錢的後臺老闆。瑞德·巴特勒從沒顧慮到體面而隱瞞他和貝爾的關係,因此顯然這個後臺不是別人就是他。如果有人偶爾朝那輛由一名粗魯的黃種黑人趕著的馬車裡看上一眼,便會發現貝爾本人也是很闊綽的。每當她在一對良種的栗色馬背後驅車經過,沿待兩旁所有的男孩子都會避開自己的母親跑來過去偷看她。並且興奮地低聲說:“這就是她!就是那個貝爾!我看到她的紅頭髮了!"與那些彈痕累累、用舊木器和熏黑的磚瓦片修補的房屋並排而立的是提包黨人和發戰爭財的人新建的住宅,那裡夜夜燈火輝煌、歌舞聲透過窗簾飄出。穿著昂貴鮮豔的絲綢衣服的婦女們在長長的陽臺上散步,一些身著夜禮服的男人在一邊殷勤地伺候。劈劈啪啪香檳酒的瓶塞的聲音此起彼伏。

  桌上鋪著帶裝飾圖案的網織的桌布,上面是七道菜的晚餐。深紅色的火腿、蒸鴨、肥鵝肚醬,各種罕見的應時和不應時的水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在那些破舊的老房子裡,人們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越是出身高貴而勇敢的人,日子過得越苦,越是表面上裝出對物質要求毫不在乎的傲太,內心越發緊張。米德大夫能說出不有家庭不幸的故事,例如,某某人先從公寓大廈被攆到了供膳食的寄宿舍,後來又被迫搬到了後街一些黑暗的房子裡。他有許多女病人都患有"心臟衰弱"和"肺癆"之類的疾玻他知道,而且她們也清楚他明白,毛病就出在慢性的饑餓上。他還能訴說一些肺病和糙皮病如何傳染給全家的事,這種情況過去只在貧窮的白人中發生,而如今在亞特蘭大最上等的人家裡也出現了。有些嬰兒兩條腿細得像患伺僂病似的,還有些母親沒奶喂孩子。從前這位老醫生每生一個孩子,總要虔誠地感謝上帝一番,而現在他並不覺得生命是那麼可貴的了。對於初生的嬰兒和那麼多出生幾個月就死去的嬰兒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

  豪門大宅裡有的是華燈、美酒、小提琴、舞蹈、錦鍛、呢絨,而就在它的四周,人們卻在饑寒交迫中慢慢地死亡。征服者有的是傲慢無理和冷酷無情,可留給被征服者的便只有痛苦和仇恨了。

第三十八章

  思嘉親眼目睹這種情景,白天身臨其境,夜間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時時憂慮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知道由於托尼的事,她和弗蘭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黑名冊,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但是,尤其是現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盡棄的損失——現在一個嬰兒即將出世,木廠正開始賺錢,塔拉還要她繼續維持,直到秋天收了棉花為止。啊,要是她會失去一切怎麼辦!或許她還得用那孱弱的武器,面對這瘋狂的世界,一切從頭開始呢!還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淺的腦子,同北方佬以及他們的一切主張作鬥爭埃她實在憂慮重重,負荷不了啦,覺得與其重新開始還不如自殺算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壞和混亂之中,思嘉將全部精力放在木廠上,一心一意要讓它賺錢,在亞特蘭大,錢有的是。

  蓋新房的浪潮正在給她急需的機會,她曉得只要她不蹲監獄就准能發財。她不斷告誡自己,處世要溫和些,謹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讓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她同別人一樣,非常憎恨那些傲慢無禮的自由黑人,每次聽到他們的辱駡或高聲大笑時都要氣得炸了肺。但是她從來連一個輕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們表示。她憎恨提包黨人以及那些參加了共和黨的南方白人,恨他們那樣容易便發家致富,而她卻要艱難地掙扎著過日子,但是她從來不說一句指責他們的話。在亞特蘭大,沒有人比她更仇恨北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藍軍服便氣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裡她也從不談起他們。

  我決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靜地想道。讓別人為從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復生的人傷心去吧。讓別人對北方佬的統治和喪失投票權而憤怒去吧。讓那些說了實話的人去蹲監獄,或者參加了三K黨的人去受絞刑吧。(三K黨這個名字多麼可怕,對於思嘉來說。幾乎就同黑人一樣呢。)讓別的女人為她們的丈夫參加了三K黨而感到自豪吧。謝天謝地,弗蘭克總算沒有混到裡面去!讓別人去為那些他們無法辦到的事情煩惱、生氣和出謀劃策吧。過去,同緊張的現在以及沒有把握的未來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當麵包、住房和爭取不蹲監獄成了最現實的問題時,投票選舉又算得了什麼?請上帝保佑,讓我平安地過到六月,不要出什麼事呀!

  總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媽家待著休息,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人家已經在議論她,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敢在外面抛頭露面。沒有哪個女人懷了孕還在公開場合出現的。弗蘭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不要給她自己——以及她們——丟醜,而她也答應他們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總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廠穩穩地站住腳跟,這才能夠放心離開。在六月以前,她必須賺足夠的錢,對可能發生的不幸作一點點防備。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而時間這麼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長些,並且爭分奪秒地拼命賺錢,賺更多的錢。

  由於她喋喋不休責駡膽小的弗蘭克,那店總算現在有了點起色,連一些老帳他也收了,但是思嘉還是把希望寄託在那家木廠上。如今的亞特蘭大就像一棵被砍倒在地的大樹,正在重新長出更茁壯的幼芽,更稠密的葉子,更繁茂的枝條。對建築材料的可供應數量遠遠跟不上需求。木材、磚瓦和石頭的價格在猛漲,思嘉經營的那家木廠從天一亮直到黃昏掌燈時分,始終忙得不亦樂乎。

  每天她花費一些時間在木廠裡,盯著每一件事情,盡力制止她確信在發生的盜竊事件。但大部分時間她卻坐著車在城裡轉悠,同那些建築師、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訪一些聽說將來可能要蓋房的陌生人,誘惑他們答應買她的木材,而且只買她一家的木材。

  很快她就成了亞特蘭大大街上一個時常能見到的人物。

  她坐在一輛輕便馬車裡,旁邊是一位神情嚴肅、但不以為然的老黑人車夫。她把那條膝毯拉得高高地圍著她的肚皮,那雙戴手套的小手緊緊抱住膝蓋。皮蒂姑媽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綠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體形,還做了一頂綠色的扁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總是穿著這些得體服裝出去做生意,並在雙頰上抹上淡淡一點胭脂,再輕輕灑一點科隆香水,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從車裡下來露出自己的體形就行了。實際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車的事,因為她一微笑打個招呼,人們就會趕快跑過來,而且是光著腦袋冒雨站在車旁同她談生意經。

  她當然並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賺錢的人,但是她不懼怕競爭者。她對自己的精明頗為自豪,深信跟別人不相上下。她是吉羅德的親生女兒,父親遺傳給她的那種狡猾的經商本能現在由於需要而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剛開始,別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輩哪會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還帶點和善的輕視。但現在他們不再嘲笑了。一看見她驅車過來,他們便狠狠詛咒。事實上正因為她是女流之輩,事情反而對她有利,因為有時她裝出一副毫無辦法和懇求的樣子,人們一看心就軟了。在無論什麼情況下,她可以毫不費力地無需用言語表達,就能給人一種她是個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嚴峻的環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婦道的地步的印象;這樣一個孤弱嬌小的女子,要是顧客不買她的木材,她說不定會餓死呢。不過,一旦她那貴婦人式的風度沒取得應有的效果時,她轉瞬變得像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為了招徠一個新顧客而不惜虧本,用比競爭者更低的價格出賣,而且毫無顧忌地濫罵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願揭露事實真相的樣子,歎著氣告訴一位可能與她成交的顧客,說她的競爭者們的木材價格實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爛木頭,到處是節孔,總之,品質糟透了。

  思嘉第一次這樣撒謊時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事後也不無內疚——不好意思是因為謊言居然可以如此輕鬆地脫口而出,內疚是由於她突然想起母親會怎麼說呢?

  愛倫對於一個撒謊和損人利己的女兒會怎樣教訓,那是很顯而易見的。她會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然後說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話,教導應該如何對待名譽、誠實、真理和幫助自己的鄰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親臉上的神情,便禁不住畏縮起來。但是很快這個形象便變得模糊不清,被一種冷酷無情、不講道德的貪婪的的衝動所抹煞,這種衝動產生於塔拉那些貧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的生活中大大加強了。這樣,她就跨過了這個里程碑,就像跨過以前那些阻止她行動的規範一樣——她歎息自己已經不是愛倫所希望她做的那種人了,同時聳了聳肩,重複一遍她那句萬應靈丹式的口訣:“我以後再去想這些吧。"從此,在做生意方面她就徹底忘掉了愛倫,也再沒有對自己搶別人買賣的手段內疚過了。她知道用謊言去損害人家,對她自己來說是絕對安全的。南方的紳士制度保護了她。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謊言去損害一位紳士,而南方的紳士卻無法用謊言來損害一個上等女人,更不能說這個上等女人是撒謊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裡發火,跟家人一起時激動地聲稱,但願上帝保佑能讓甘迺迪太太變成男人,哪怕五分鐘也好。

  迪凱特街上住著一位開木廠的窮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對付她,公開說她是個專愛說謊的人和詐騙犯。但這絲毫沒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為大家都感到吃驚,怎麼一個窮白人居然能對一個出身名門的上等女人說這種壞話呢,即使這個上等女人的行為多麼不合婦道。思嘉聽到那個窮白人的責難時,先是不失身分地默默忍著,後來便漸漸將注意力轉向這個人和他的顧客了。她殘酷無情地以比他更低的售介來搶奪對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拋出一批優質木材來證明自己的誠實,結果那個人很快就破產了。於是她便自己出價將對方的木廠高高興興地買了過來,使弗蘭克也震驚不已。

  一旦木廠到了手,就遇到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到哪裡去找一個值得依賴的人來經管呢?她不需要另一個像詹森那樣的人。她明白儘管自己嚴加防範,他還是背著她在賣她的木材。不過她想,找個合適的人應該還是容易的。不是現在大家都窮得要命嗎?不是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閒蕩沒有工作的人嗎?他們中間有些人過去很富裕,可現在失業了。沒有哪一天弗蘭克不給一些饑餓的退伍兵以施捨,皮蒂和她的廚娘不包些吃的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過,連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個這樣的人。

  “我不能要那些過了整整一年還沒打到事情幹的人,"她想。

  “要是他們還不能適應和平時期,他們也就無法適應我。而且他們看上去全都那麼畏畏縮縮,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幹,像雷尼或托米·韋爾伯恩或凱爾斯·惠廷那樣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個小夥子,或者——或者任何一個屬於這一類的人。他們沒有士兵們一投降便什麼事也不管的那種神氣。他們看上去像是十分關心許多事情呢。"但是西蒙斯家的小夥子們正在開辦一個磚窯,凱爾斯·惠廷在賣一種藥劑,是從他母親廚房裡製作出來的,那是可以使黑人最捲縮的頭髮塗上六次就能變直的靈丹,他們居然都彬彬有禮地朝思嘉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的雇用,這叫她大吃一驚。她又試了試許多別的人,結果都一樣。實在無法了,她決定提高工資,但還是遭到了拒絕。梅裡韋瑟太太有個侄子甚至傲慢地對她說,雖然他並不特別喜歡趕大車,但大車畢竟是他自己的,他寧願自食其力使事業有所發展,也不願到思嘉那裡去。

  一天下午,思嘉的馬車追上了雷內·皮卡德的餡餅車,看見瘸子托米·韋爾伯恩因搭便車回家也坐在雷內的車上,於是她就跟他倆打招呼。

  “雷內,你看,為什麼你不到我的木廠幹活?經營一家木廠可比趕一輛餡餅車要體面呢。我想你大概覺得不太好意思呢?"“我嗎,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雷內咧嘴笑笑說。

  “什麼算體面呢?我倒一向是體面的,直到這場戰爭將我像黑人一樣解放了。我再也不必像過去那麼高貴和閑得無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鳥了。我喜歡我的餡餅車。我喜歡我的騾子。我喜歡親愛的北方佬,他們好心地買我岳母的餡餅。不,我的思嘉,我決心要成為餡餅大王。這是我命中註定了的!就像拿破崙一樣,我聽天由命。"他高興地揮舞起他的鞭子。

  “但是你父母把你養大,決不是讓你來賣餡餅的,就像把托米養大不是來對付那幫粗野的愛爾蘭泥瓦匠一樣。而我那裡的工作可要——"“那麼你的父母准是把你養大來經營木廠的吧,"托米插嘴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見那個小小的思嘉在母親膝頭上,咬著舌頭在背課文:'要是次木料能賣好價錢,可千萬別賣好木料呀。'"雷內一聽大笑起來,他那雙小猴眼高興地飛舞起來,他用力捶了一下托米的駝背。

  “放肆,"思嘉冷冷地說,因為她聽不出托米的話時有多少幽默。"當然我父母養育了我,可不是叫我來開木廠的。"“我並沒有放肆的意思。不過你是在開木廠呀,不管你父母養你時是不是就要你幹這一行。事實上你幹得很好。得了,依我看,我們中間誰都不是在幹原先打算幹的那一行,不過我想我們照樣都還幹得不錯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來哭鼻子,那才是可憐蟲,才是一個可憐的民族。思嘉,你幹嗎不去找個有氣力的提包黨人來替你幹活呀?上帝知道,樹林裡有的是!"“我才不要提包黨人。提包黨人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不是燒得通紅的或者釘得牢牢的,都會給你偷走。如今他們很得意,只會待在原地不動,決不會屈尊到這裡來撿我們的骨頭。

  我要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幹又忠誠老實,還要——"“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過照你出的工錢,你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的。你說的那種人,除非是完全殘廢的,現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們也許不適宜幹當前的活,不過他們畢竟全都在幹著呢。““只要你瞭解底細,就會發現很多男人是沒有多少頭腦的,難道不是嗎?"“也許這樣,不過他們還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靜地說。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剝落時放點蛋白糖霜,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說。

  兩個男人有點勉強地大笑起來,但思嘉似乎覺得他們作為男性在聯合起來反對她。她想想托米的話是對的,這時他腦海中掠過一些她已經找過和打算去找的男人。他們全都很忙,忙著幹某些事情,幹得很辛苦,比戰前他們可能想像得到的要辛苦得多。也許他們幹的並不是自己所願幹、最容易幹,或者曾被培養要幹的事。可是他們畢竟是在幹了。對於男人來說,這個世界的確太艱難,不能有什麼選擇。要是他們在為失去希望而悲傷,在渴望過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清楚。他們正在打一場新的戰爭,一場比上次更加艱難的戰爭。他們現在又關心起生活來了,以那種在戰爭將他們的生活切成兩段之前激勵過他們的同樣的急切感和強烈意識關心著。

  “思嘉,"托米難為情地說,"我剛才對你無禮了,實不願意求你幫忙,不過我還是得求你。或許這對你也有好處。我的內弟,休·埃爾辛在賣柴火,幹得不太順利,因為除了北方佬,現在誰都自己出來撿柴火了。我知道埃爾辛一家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我盡力幫忙,但你知道我還得養範妮,還有母親和兩個寡婦在斯巴達要我照顧。休這個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個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實。"“不過——嗯,休沒有多大氣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意是會成功的。"托米聳了聳肩膀。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夠厲害的了,思嘉,"他說。"但是,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休。事情做過頭了反而會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實和心甘情願會彌補他的氣力不足,而綽綽有餘呢。"思嘉在全城遊說遍了沒有成功,而許多想幹的提包黨人卻跑來糾纏不休。但都被她拒絕了。最後她終於決定接受託米的建議,讓休·埃爾辛來幹。休在戰爭時期是位幹勁很大、足智多謀的軍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過兩次傷,他的全部智謀好像已經乾涸,如今面對和平時期這一嚴峻的現實,像個孩子般糊塗起來了。近來他挑著柴火到處叫賣時,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喪家犬的神色,看來壓根兒不是思嘉所希望雇到的那種人。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對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竅不通,我敢打賭他連二加二等於多少都不會。而且我懷疑他也學不會了。不過,他至少是個老實人,不會欺騙我。"這些日子思嘉並不怎麼需要老實,不過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實,便越發看重別人的老實了。

  “可惜的是約翰尼·加勒格爾正同托米·韋爾伯恩合夥在蓋房子,"她想。"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硬像釘子,滑得像蛇,要是給他的報酬合適,他也會老老實實的。我瞭解他,他也瞭解我,我們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許等那家旅館蓋好之後,我就可以把他弄過來了。在這之前,我只好讓休和詹森先生將就對付著。要是我讓休負責新廠,讓詹森留在老廠裡,我自己就可待在城裡管推銷,鋸木和運輸的事由他們去辦。不過,要是我總留在城裡,那麼在請到約翰尼之前,還得冒詹森先生偷木料的風險。他要不是個賊就好了!

  我想將查理斯留給我的那塊地分一半蓋個木料堆置常只要弗蘭克不在我面前那麼大聲叫嚷,我還想用另一半地建一個酒館呢!不管他怎樣抗議,只要拿到了足夠的錢,我馬上就要建酒館的。要是弗蘭克的面皮不那麼嫩就好了。啊,天哪,要不是我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門了。哦,天哪,我怎麼就要生孩子了呢?

  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不來管我,要是——"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居然有那麼多的"要是",什麼事也沒有把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總在憂慮會失去一切,重新受凍挨餓。當然,現在弗蘭克賺的是多了一點,不過弗蘭克總愛感冒生病,經常一連幾天得在床上躺著。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個廢人。不,她不能指望依靠弗蘭克。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而現在她能掙到的錢似乎太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來將她的東西全部拿走,她該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要是!

  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還瑞德的債,其餘的便自己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錢數得更勤,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去這些錢。她不肯把錢存到銀行裡去,因為怕銀行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沒收。所以她把錢儘量帶在自己身邊,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在屋子周圍放在壁爐的磚縫裡,放在廢物袋內,夾在《聖經》的書頁中。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多省下一塊錢,到了災難臨頭時,就會多丟掉一塊錢埃弗蘭克、皮蒂和其他人們對於她那種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的無名火都極為體貼地容忍著,將她的壞脾氣歸咎於懷孕,從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弗蘭克知道對於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烈的自尊心,聽憑她繼續經管木廠,聽憑她在目前這種任何女人都不應該再出去抛頭露面的時候繼續在城裡到處亂跑,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不斷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想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會成為當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富於女性美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脾氣,因此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竅了。

  到底什麼東西迷住了她的心竅,什麼東西使她變得瘋狂,看起來誰也弄不明白。實際上那是一種強烈欲望的表現,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閉門隱居之前趕快將她的事情安排好,趕快盡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防禦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要說有時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對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氣。

  “死亡,納稅,生孩子!這三件事,那一件也沒有合適的時間容你選擇的!”當思嘉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營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經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畢拉德家的小姐呢。並且,當誰都知道她懷了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哪個正派的白女或黑人婦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幾乎都不再邁出家門,因此梅裡韋瑟太太憤怒地說,從思嘉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所作的種種批評,同現在城裡人的對她的流言蜚語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麼了。思嘉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處處顯出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呢!

  梅裡韋瑟太太和許多別的南方人也在同剛來這裡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情願,而且公開地表示不喜歡。可思嘉卻是喜歡,或者說,似乎喜歡,那一樣是夠糟的了。她確實在北方佬軍官家裡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什麼事都幹過,只差沒邀請他們到她自己家裡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沒有皮蒂姑媽和弗蘭克,她准會請他們去的。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並不在乎,也顧不上去計較。她對北方佬的恨還是同當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便只能從北方佬那裡去撈,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語去巴結他們,准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廠來。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錢藏到了北方佬無法找到的地方,到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對他們的真實看法,告訴他們她憎恨他們,厭惡他們,瞧不起他們。那會多令人高興呀!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不得裝著與他們融洽相處,這是再簡單明瞭不過的事。要說這是虛偽,就讓亞特蘭大人儘管利用這種虛偽吧。

  她發現,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鳥一樣容易。他們在一個敵對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許多人渴望與女性有禮貌地交往,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正派女人從他們跟前經過時常常掉頭不理,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只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是思嘉顯然是個等女人,一個有門第的上等女人,儘管目前在幹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他們就渾身激動了。

  經常,思嘉坐在車裡對他們說話,向他們擺弄兩個酒窩,這時她實際上對他們厭惡極了,恨不得破口大駡他們一頓。不過她還是克制住自己,而且發現隨意玩弄玩弄北方佬,一點也不比跟南方男人這樣調逗要難多少,只不過這不是逗樂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南方貴婦人。她具有端莊而高雅的風度,可以使她的受騙者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不過她那和藹的態度仍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甘迺迪太太便心裡暖洋洋的。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於不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過來了。由於旅館和公寓早已客滿,他們便正在自己蓋房子,並且很願意從這位和氣的甘迺迪太太那裡買木料,因為她待他們比城裡任何別的人都更有禮貌。那些提包党人和無賴也正在用他們新撈到的錢款建築豪華住宅、店鋪和旅館,他們也發現與她做生意比與原先聯盟軍的大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只不過比直言不諱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有時又顯得很孤弱無助,他們便都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鋪,覺得他們應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只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活她的小婦人。思嘉注視著她事業的進展,覺得不但目前她要靠著北方佬的錢,而且將來還得靠這幫人庇護呢。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係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準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為他們全都懼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過思嘉也很快便發現這些軍官的妻子引起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同北方佬婦女聯繫並不是她所樂意的。她很想避開她們,可是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妻子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願望的機會。亞特蘭大的其他婦女壓根兒不與她們發生任何聯繫,甚至在教堂裡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當思嘉為了生意到她們家裡去時,那就似乎是她們日夜祈求的事情實現了。經常,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裡同這家的男人談論木料和屋頂板時,這個男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並堅持要她進屋喝杯茶。思嘉儘管心裡很不情願,但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會自然地建議她們去光顧弗蘭克的店鋪。不過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嚴峻考驗,因為她們經常提出種種涉及私人的問題,而且對南方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度。

  北方佬婦女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書的啟示僅次於《聖經》,所以她們全都問起南方人家養的用來追逐逃跑奴隸的那種獵狗。而且她們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隻獵狗,而且是一隻溫和的小狗,並非色惡寵大的猛犬。他們還想看看農場主用來在奴隸臉上打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隸的有九根皮條的鞭子。思嘉覺得她們對於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極大興趣,實在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尤其當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後黑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更是十分憎恨。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亞特蘭大無論哪一個女人都會氣得要命,但思嘉卻設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在她內心引起的鄙視多於憤怒。他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幹出什麼好事,說出什麼好話來。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對於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深深地觸動她,只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笑,直到發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麼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麼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經過一家住著三家北方佬軍官的房子,這些軍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她驅車經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門口,她們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她們出來,跑到她的馬車旁邊同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於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之外,似乎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我正想見你呢,甘迺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我想從你那裡瞭解一點關於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思嘉懷著理所當然的鄙視吞下了這種對亞特蘭大的侮辱,勉強裝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訴你些什麼呢?”

  “我的保姆布麗姬特回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中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孩子們現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保姆。我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呀。"“這並不難,"思嘉說著,笑起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剛從農村來的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的黑人,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僕人了。你就站在這裡,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過這裡的黑女人,我保證——"那三個女人氣得大聲叫喊起來。

  “你以為我會放心將我的孩子交給一個黑鬼嗎?”緬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要一個愛爾蘭的好姑娘呀。"“我恐怕你在亞特蘭大是找不到愛爾蘭僕人的了,”思嘉冷冷地回答說。"我自己就從未見過一個白種僕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在話裡略帶譏設的聲調,"我可以向你保證,黑人並不會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賴的。"“天哪,這怎麼行!我家裡可不能用黑人。怎麼能這樣想呀!"“我連看都不要看,怎麼還能相信他們呢,至於讓他們帶我的孩子。……"思嘉想起嬤嬤那雙親切而粗糙的手,那雙由於伺候愛倫、她自己和韋德而變得難看的手。這幫陌生人對於黑人的手能知道什麼,她們哪裡會明白黑人的手多麼可貴,多麼令人鼓舞,多麼準確無誤地懂得怎樣去撫慰人、體貼人和溫暖人,她想到這裡輕輕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們怎麼會這樣想呢。不正是你們大家把他們解放了嗎?"“天哪,可不是我呀,親愛的,"緬因州女人笑著說。"上個月我來南方之前,還從沒見過一個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見另外一個了。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可不能信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思嘉早就覺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氣了,他坐得筆挺,兩眼緊緊盯著馬耳朵。這時那個緬因州的女人突然大笑起來,指著彼得大叔給她的同樣看,這促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神情了。

  “看那個老黑鬼,像只癩癩蛤蟆似的,氣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著。

  “我敢斷定他就是你家的一個老寶貝吧,是嗎,你們南方人壓根兒不懂得怎樣對待黑鬼。你們把他們都寵壞了。"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這一生還沒有被一個白人叫過"黑鬼。"其他黑人倒是這樣叫過他,可從來沒有白人這樣叫過。至於被看做"難以信任"和稱為"老寶貝,"對於他這個漢密爾頓家多年來的莊嚴樁石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思嘉儘管沒有看見但卻感覺得到,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那個黑下巴開始在顫動,她不禁怒火滿腔。這些女人貶低過南方的軍隊,濫過大衛斯總統,並且誣陷南方人虐待和殘殺他們的奴隸,這些思嘉都帶著默默的輕蔑聽過去了。只要對她有利,她還能忍受對她個人品德和誠實的種種侮辱。但是聽到他們用愚蠢的話語傷害這個忠實的老黑奴,她就象一包火藥被點著了似的。她朝彼得腰帶上掛著的那支大馬槍瞧了一眼,兩隻手癢癢地想去摸它。她們這些人真該殺,這些傲慢無知而又極其囂張的征服者真該殺啊!但是她咬緊牙關,直到兩頰的肌肉都鼓出來了,仍然不斷提醒自己時機尚未來到,到時候她要告訴北方佬們她究竟是怎樣看他們的。是的,總有一天。天哪,一定!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呢。

  “彼得大叔是我們自己家裡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再見,咱們走吧,彼得。“彼得突然朝馬背上狠抽一鞭,把馬嚇得往前一跳,馬車便顛簸著離開了。思嘉聽見那個緬因州女人用一種困惑不解的語氣說:“她家裡有?不見得是她的親戚吧?他黑得很厲害呢。"該死的傢伙!她們真該死。等到我有很多錢了,我一定要往她們臉上啐唾沫。我一定要——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見有顆淚珠正從他鼻樑上淌下來。

  頃刻間一種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傷與憐惜的感情壓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見有人毫無理智地虐待了一個孩子一樣。這些女人傷害了彼得大叔——這個同老漢密爾頓上校一起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彼得,他曾經將瀕死的主人抱在自己懷裡,後來把媚蘭和查理斯撫養成人,接著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皮蒂派特小姐,逃難時保護她,投降之後又弄了一騎馬越過戰後的一片廢墟,將她從梅肯帶回家來——就是這樣一位彼得呀!而她們竟然說她們決不依賴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聲音在發抖。

  “你要哭,我可替你難為情了。你別把她們放在眼裡,她們只不過是些該死的北方佬罷了!"“他們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好像我是頭騾子,聽不懂她們的話——好像我是個非洲人,一點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彼得說著,用鼻子響亮地哼了一聲。"她們還叫我黑鬼,可從來也沒有哪個白人這樣叫過我。她們說我是老寶貝,說黑鬼一個也不能依賴!我不能依賴嗎?老上校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你,彼得,請你照看我的孩子們吧。好好照顧你那年輕的皮蒂派特小姐,'他說,'因為她像個螞炸一樣沒有頭腦。'這些年來我就一直好好照顧她——"“除了大天使加百列,誰也不會比你更能安慰體貼人了,"思嘉安慰他說。"沒有你,我們簡直就無法活呢。"“是的,姑娘,謝謝你的好意。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們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憑什麼跑來管我們的事呢,思嘉小姐?他們根本就不瞭解咱們這些支持南部聯盟的人。"思嘉沒說話,因為她那股在北方佬女人面前沒有發洩出來的怒火仍然在心裡燃燒。兩人默默地趕車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氣,他的下嘴唇開始慢慢突出來,直到長長地伸出來嚇死人了。現在最初的傷痛正在平息,他卻越加忿怒起來。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樣該死的怪人啊!這些女人似乎覺得既然彼得是黑人,他就沒能耳朵能聽,就沒有像她們那種脆弱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了。她們不知道待這些黑人應該親切一些,把他們當作孩子,教導他們,誇獎他們,疼愛他們,責駡他們。她們根本不瞭解這些黑人,不瞭解這些黑人和他們原先的主人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們居然發動一場戰爭來解放他們。既然解放了黑人,他們又不願和黑人打交道,只一味利用他們來恐嚇南方人。他們並不喜歡黑人,不信賴他們,也不瞭解他們,然而他們卻還不斷地在大喊大叫,說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處下去。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們遠遠超過大多數白人,肯定比對北方佬要信任得多。黑人身上有種忠誠、耐勞和仁愛的品德,這些是任何嚴峻的情勢也無法使之破裂,金錢也無法買到的。她想起面對北方佬入侵時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黑人。他們可以逃走,或者參加軍隊去過閒蕩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留下來了。她記起迪爾茜怎樣在棉花地裡挨著她幹苦活,記起波克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去鄰居雞窩裡偷雞給全家吃,想起嬤嬤怎樣陪伴她到亞特蘭大來,阻止她做錯事。她還想記起一些鄰居家的僕人,他們怎樣保護那些男人到前線去了的女主人,怎樣護送她們逃過戰爭的恐怖,怎樣看護受傷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幹活,行乞,偷竊,為了讓餐桌上有吃的便什麼都幹,而且哪怕現在,"自由人局"向他們許了各種各樣驚人的諾言,可他們還是緊緊跟著他們的白人主子而且比過去當奴隸時幹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遠也不會理解。

  “但是,是他們解放了你們呢,"思嘉大聲對彼得說。

  “不、小姐!他們沒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讓這幫廢物來解放,"彼得生氣地說,“我還是屬於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漢密爾頓家的墳地裡,因為我是屬於這裡的呀……我要是告訴皮蒂小姐,你怎樣讓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准會十分生氣的。"“我可沒有幹這種事呀!"思嘉吃驚地大叫。

  “就是你幹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說著,嘴唇往外伸得更長了。"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沒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讓他們有機會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們來往,她們就不會有機會把我比做騾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沒替我責備她們呀。““我還是責備她們了呀!"思嘉說,顯然被這種指責刺痛了。"我不是告訴她們你是我們家自己人嗎?"“這不算責備,只是事實罷了,"彼得說。"思嘉小姐,你沒有必要跟這些北方佬打交道。沒有哪家的小姐像你這樣。你決不會看見皮蒂小姐理睬那幫廢物的。要是她聽見她們說我的那番話,她准會生氣的。"彼得的批評,比起弗蘭克和皮蒂姑媽或者鄰居們的話來,更使她覺得難過。她感到那樣惱火,恨不得使勁搖晃這個老黑奴,直到他那兩片沒牙的牙床碰得嘎嘎響為止。彼得說的倒全是真話,不過她深恨這些話出自一個黑人來說簡直是最丟臉的事。

  “一個老寶貝呢!"彼得嘟囔著說。"我想皮蒂小姐聽了這種話決不會再讓我給你趕車了。肯定不會,小姐!"“皮蒂姑媽還會讓你照樣給我趕車的,"她厲聲說。“所以,咱們別再提這事了。"“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陰鬱地警告說。”我的背現在就痛得要命,幾乎直不起來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會讓我再趕車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贊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呢。"這番話對於思嘉當前的處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極了,以致她陷入一種十分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們確實都對她表示贊許,但她的家人和鄰居卻不這樣。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紛紛議論她。現在連彼得都對她那樣反感,甚至不願跟她一起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了。這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

  在此之前,她對人家的議論是壓根兒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點瞧不起。但彼得的話在她心中點了憤恨的怒火,促使她採取守勢,使她突然對鄰居如同對北方佬一樣厭惡起來。

  “他們管我幹什麼呢?"她想道。"他們准以為我喜歡跟北方佬交往,喜歡像幹農活的黑奴一樣賣苦力吧。他們這樣做,只不過給我難上加難罷了。但是,不管他們怎樣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過有一天——有一天——“啊,總有那麼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著兩臂舒坦地休息,成為像母親愛倫那樣的貴婦人了。她會像貴婦人那樣嬌弱,躲在家裡,那樣一來,人人都會誇獎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錢,她會變得多麼了不起啊!到那個時候,她會讓自己變得像愛倫那樣和藹可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處處都注意禮儀了。她不會再一天到晚地擔驚受怕,因為生活會變得平靜而悠閒呢。她將有時間跟她的孩子們一起玩耍,聽他們念課文。遇到冗長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會來拜訪她,在一片塔夫綢裙的啊啊聲和棕櫚扇刺耳而有節奏的劈啪聲中,她會叫僕人給她們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與她們悠閒地聊天,消磨時光。對於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會非常地對待他們,給窮人送去一籃籃的食物,給病人送去羹湯和果凍,同時在華麗的馬車裡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裝腔作勢"一番她會像她母親過去那樣成為一個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到那時候,大家都會像愛倫那樣愛她。會讚揚她多麼無私,會稱她為"慷慨的夫人“。

  她對未來的種種設想感到很有樂趣,儘管她心裡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想要變得慷慨無私或和藹可親,但總也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所希圖的只是具有這些品德的好名聲。不過她那副腦筋動得太粗了,根本辯不出這類細微和差別來。只要有那麼一天,她有了錢,人人都贊許她,就足夠了。

  有一天!但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管人家怎麼說她。現在還不是成為一個偉大女性的時候。

  彼得的話果真說對了。皮蒂姑媽真的激動起來,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間痛到確實無法再趕車了。從此思嘉只好自己一個人趕車,她手心上的繭子又重新磨起來了。

  就這樣,春天的幾個月過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結束,溫潤芳稟E的五月天氣隨之而來。這幾個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憂慮所包圍。肚子愈來愈大,行動愈來愈不方便,老朋友們愈來愈冷淡,家裡人則愈來愈體貼,愈來愈覺得焦急,愈來愈摸不著頭腦,不知到底是什麼在驅使她這樣幹。在這些焦慮不安和奮力掙扎的日子裡,她眼中只有一個人是可以依賴和能夠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說也奇怪,在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間偏偏是他,因為他這個人像水銀一樣飄忽不定,像一個剛從地獄出來的魔鬼一樣邪惡倔強呢。但是他同情她,而這一點是她從任何別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從沒指望得到的。

  瑞德經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奧爾良,可從來不解釋去幹什麼,只是思嘉總帶點醋意,覺得肯定同某個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關。但自從彼得大叔拒絕替她趕車之後,瑞德留在亞特蘭大的時間便愈來愈長了。

  在城裡,他大部分時間是在一家名叫"時代少女"的酒館樓上賭博,或者在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裡與那幫比較有錢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親切交談賺錢的計畫,這種城裡人對他比對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惡。他現在不到皮蒂家拜訪了,這也許是為了尊重弗蘭克和皮蒂的感情,因為思嘉現在的處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訪會使弗蘭克和皮蒂受不了。不過她幾乎每天都會偶然碰見地。當她趕車經過桃樹街和迪凱特街那段AE?AE?的路到木廠去時,他屢次騎馬追上她。他總是勒住韁繩跟她談一會兒話,有時將馬拴在她的馬車背後,替她趕著車在兩個木廠之間巡視一番,這些天來,她儘管不想承認但實際上是比過去更容易疲勞了,因此也願意讓他這樣做,心裡還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們回到城裡之前便離開她,可是城裡人還是都知道了他們相會的事情,因此這又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新的議論資料,在思嘉觸犯禮儀的那一長列條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條。

  她有時猜想,他們的這些相遇難道完全是偶然的嗎?幾個星期過去了,隨著城裡黑人門事的緊張氣氛不斷加劇,他們相遇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了。不過為什麼他偏偏在現在她的模樣最難看的時候來找她呢?要是說從前他對她有過什麼不良企圖的話,那麼現在他肯定沒有,而且連以前到底有沒有,她現在在也開始懷疑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譏諷地提到他們在北方佬監獄中那令人忿怒的場面了。他再也沒有提起艾希禮以及她愛他的事,更沒有說什麼他“垂涎她"那類沒教養的粗話。她想最好還是別沒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釋為什麼他們會經常相遇。最後她認定,瑞德是因為除了賭博沒有什麼別的可幹,而且在亞特蘭大又很少有知己,因此打她無非就是為了找個說話的人而已。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麼,反正思嘉發現他這個伴還是最受歡迎的。他總是全神貫注地聽她發牢騷,說她怎樣失去了顧客,怎樣放了呆帳,詹森先生如何欺騙她,以及休多麼無能,等等。他聽說她賺錢了,便鼓掌喝采,而弗蘭克聽了只會溺愛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聲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經常在幫她攬生意,因為他很熟悉或認識所有闊綽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但是,他卻始終否認自己幫了什麼忙。她瞭解他的為人,而且從來也沒信任過他,但是只要看見他騎著那匹大黑馬沿林蔭路轉彎過來,她便會高興得打AE?精神,有點情不自禁了。等到他跳進她的馬車,從她手裡接過韁繩,對她說幾句俏皮話,她便覺得自己既年輕又快活,又嬌媚動人,雖然滿懷憂慮,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全不在意了。她對他差不多可以無話不談,不用費盡心兒隱瞞自己的動機和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從未有過覺得無話可說的情況,像跟弗蘭克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甚至,如果她坦白點的話,可以說像跟艾希禮在一起的。不過,當然,她同艾希禮的談話中有那麼多東西由於面子關係是不好說出來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評論了。總之,有一個像瑞德這樣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況目前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又決定對她規規矩矩。這非常令人寬慰,因為近來她的朋友實在太少了。

  “瑞德,為什麼這個城裡的人都這樣卑鄙下流,都這樣非議我呢?"就在彼得大叔發出最後通牒之後不久她煩躁地這樣問他。"他們說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還是提包黨人,都很難說了!其實我只不過於我自己的事,又沒幹過什麼壞事,而且——"“要說你沒幹過什麼壞事,那只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機會罷了,而且也許他們模模糊糊地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唔,請你嚴肅一點吧!他們都把我氣瘋了。我所幹的也不過是想弄點錢嘛,而且——"”就因為你所幹的與別的女人所幹的不同,而且你又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訴過你的,這就是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能寬恕的一種罪惡。只要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該死!思嘉,就因為你的木廠辦得成功,這對於每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來說,便是一種恥辱。你要記住,一個有教養的女性應該待在家裡,應該對災個複姑而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才好。““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裡,我就會沒有什麼好幹的了。"“總的說來,就是你應該高雅而自豪去餓肚子。"“嘿,胡說八道!你就瞧瞧梅裡韋瑟太太吧。她在賣餡餅給北方佬,這可比開木廠更糟呢。埃爾辛太太在給人家縫縫補補,招些房客。至於範妮,她是在瓷器上畫些誰也不要看的醜東西,可是為了幫助她誰都去買,而且——"“不過你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我的寶貝兒。她們的事業都不得意,所以沒有觸犯那些南方男人強烈的自尊心。這些男人還會說:'可憐而又可愛的傻娘們,她們幹得很難呀!不過那也好,就讓她們去覺得自己是在幫忙吧。'再說,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並沒覺得幹活是一種享受。她們總讓大家知道,她們現在幹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個男人來解放她們,讓她們擺脫這種不適合女人的勞動,她們就不幹了。因此大家都為她們感到難過。可是你呢,你明顯地是喜歡幹活的,而且顯然不想讓任何男人來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沒有人會為你感到難過了。就為這一點,亞特蘭大人也決不會原諒你。因為替別人感到難過是一樁非常令人高興的事呀。"“有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嚴肅一點。"“你是否聽到過這樣一句東方的格言:'儘管狗在狂吠,大篷車繼續前進。'讓他們叫去吧,思嘉。我想什麼東西也無法阻擋你這輛大逢車的。"“但是我賺點錢,他們憑什麼要管呢?"“思嘉,你可不能樣樣都想要呀!你要麼像現在這樣不守婦道只管賺錢,同時到處受人家的冷笑,要麼就自命清高,受凍挨餓,贏得許多朋友。可是你已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我可不願受窮,"她馬上說。"不過,這是正確的選擇吧,你說呢?"“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錢。"“是的,我愛錢勝過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那麼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不過這一選擇,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那樣,附帶著一種懲罰,這就是寂寞。"這話使她沉默了片刻。這倒是真的。她靜下來想想,的確是有點寂寞——因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戰爭年代,她情緒低落時可以去找愛倫。自從愛倫去世之後,一直總還有媚蘭和她作伴,當然她和媚蘭除了在塔拉一起幹苦活以外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可現在一個女伴也沒有了,因為皮蒂姑媽除了她自己那小小的閒談圈子之外,對人生是沒有什麼想法的。

  “我想——我想,"她開始猶豫地說,"就跟女人的關係而言,我始終是寂寞的。但亞特蘭大的女人之所以討厭我,也不僅僅是由於我在工作。反正她們就是不喜歡我。除了我母親,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喜歡過我,就連那些妹妹也是這樣。我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不過就是在戰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結婚之前,女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贊成——"“你忘了威爾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惡意地閃亮了一下。"她總是完全贊成你的嘛。我敢說,除了殺人,無論你幹什麼她都會贊成的。"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贊成殺人呢。"接著便輕蔑地笑起來。

  “啊,媚蘭!"她忽然想起,但緊接著就悲歎道:“只有媚蘭是唯一贊成我的女人,不過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麼光榮,因為她壓根兒連一隻母雞的見識都沒有。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有點發窘,沒有說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會發現有些事情她是無法贊同的,"瑞德替她把話說完。"好了,你當然對於這些比我更清楚。"“啊,你這該死的記憶力和臭德行!““對於你這種不公平的粗魯勁兒,我理應不予理睬,現在就算了吧,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

  要是你與眾不同,你就應該與世隔絕,不僅與你的同齡人,而且還得與你的父輩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絕。他們決不會理解你,無論你幹什麼,他們都會表示忿怒。不過你祖父母也許會為你感到自豪,或許會說:'這個女兒跟她父親一模一樣了,'同時你的孫子輩也會羡慕地讚歎:'我們的老祖母一定是個十分辛辣的人物呢!'他們都想學你。"思嘉給惹得哈哈大笑起來。

  “有時候你真能悟出個真理來!我的外祖母羅畢拉德就是這樣。以前我只要一淘氣,嬤嬤就拿她來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樣冷酷,對自己和別人的舉止都很嚴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敵為她決鬥過無數次,她抹胭脂,穿領口低得嚇人的衣服,而且沒有——嗯——不怎麼喜歡穿內衣。"“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儘管你還是儘量想學你的母親!我有個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個海盜。”“不是真的吧!是讓俘虜蒙著眼走船板的那種海盜?““我敢說只要那樣能弄到錢,他就會讓人蒙著眼走船板的。總之,他弄到好多錢,後來留給父親一大筆遺產。不過家裡人總是小心地稱他為'船長'。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館跟人吵架時被打死了。不用說,他的死對於子女倒是一大解脫,因為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記自己是個退休的船長,一味訴說過去的經歷,把他的兒女們都嚇壞了。不過我很佩服他,而且盡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親,因為我父親是位和藹可親的紳士,有許多體面的習慣和虔誠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這樣。我保證你的孩子們也不會贊成你。思嘉,就像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現在不贊成你這樣。你的孩子們也許會是些吃不了苦,缺乏男子漢AE?慨的人,因為一般吃過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這樣。而且對他們更糟的是,你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大概已下定決心不讓他們去經歷你所經歷過的苦難了。

  這可大錯特錯了。吃苦要麼使人成材,要麼把人毀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孫子輩來贊同你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孫子輩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你這個'我們是不是暗示我和你會有共同的孫子輩呀?

  去你的吧,甘迺迪太太!”

  思嘉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漲得通紅。叫她難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開玩笑的話,因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這愈來愈粗的腰身。他倆以往誰也沒有提到她懷孕的事,因為她跟瑞德在一AE?時總是把膝毯一直蓋到腑窩底下,即使天氣很暖和也是這樣;她總以女人的習慣安慰自己,以為這樣一蓋別人就看不出來。現在發現他已經知道,便突然惱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替我滾下車去,你這個下流坯,"她聲音顫抖地說。

  “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情,"他平靜地回答。"等你還沒到家天就要黑了,這裡又來了一幫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帳篷和棚屋裡,聽說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你又何必給那些容易感情中動的三K黨人製造一個理由,讓他們今天夜裡穿上睡袍出去奔跑呢。"“你滾吧!"她喊中著,使勁去奪他手裡的韁繩,可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向她襲來。瑞德馬上勒住馬,遞給她兩條乾淨的手帕,又相當熟練地把她那個歪在馬車邊上的腦袋托起來。

  黃昏的太陽從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樹林中斜照過來,暫時織成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黃碧綠的漩渦。當這陣頭暈作嘔過去之後,她便雙手捂住臉,不勝羞愧地哭起來。她不但在一個男人面前嘔吐——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尷尬,足以把一個女人嚇壞了——而且這樣一,她懷孕這一丟臉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了。這件事袋子偏偏發生在他面前,在這個從來不尊重婦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邊哭,一邊準備聽他說出一些叫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粗魯打趣的話來。

  “別傻了,"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要是感到難為情而哭,那才傻呢。來吧,思嘉,別耍小孩脾氣了。你早就該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懷孕了。"她以十分驚恐的語氣"啊“了一聲,然後用兩手緊緊捂住緋紅的面孔。"懷孕"這個字本身就把她嚇壞了。弗蘭克每次提到她懷孕時總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狀況"來表示。她父親吉羅德在不得不提起這類事情時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這樣的字眼,而女人們則體面地把懷孕說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個小孩子了,儘管你總用膝毯把自己捂得嚴嚴的。當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說了,於是兩個都沉默起來。他提起韁繩,朝馬吆喝了一聲,然後繼續心AE?AE?和地說下去。隨著他那慢條斯理的聲調溫和地在她耳邊迴響,她面孔上的紅暈也逐漸消退了。

  “我沒想到你還這樣容易激動,思嘉。我還以為你是個有理智的人,可現在失望了。難道你心中還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實,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憑我在孕婦面前竟不覺得發窘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明我認為可以把她們當做正常人看待——為什麼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別的地方,就不能看她們的腰圍,然後卻偷偷向那裡瞧一兩眼——我以為這才是最不無禮的呢!

  我幹嗎要來這一套呀?這完全是正常的情況嘛。歐洲人就比我們明智多了。他們是要給那些快要做母親的人道喜的。儘管我不想主張我們也要像他們那樣做,不過那確實比我們這種設法回避的態度畢竟要明智些。這是一種正常情況,女人應該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閨房裡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壓低嗓門喊道。"自豪——呸!"“難道你不覺得有個孩子值得自豪嗎?"“啊,天哪,決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蘭克的孩子?“"不——不管誰的孩子都恨。“霎時間她對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喪氣,但他還是輕鬆地繼續談著,好像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似的。

  “那麼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喜歡孩子。”

  “你喜歡?"她抬起頭來喊道,對他的話感到非常吃驚,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會撒謊呀!"“我喜歡小毛頭,也喜歡小孩子,要等到他們開始長大,養成大人的思維習慣和大人撒謊僕人的本領並變得下流之後,才不喜歡了。這對你也不應該是什麼新聞,因為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韋德,儘管他還不是個很理想的孩子。“思嘉想這倒也是真的,並突然感到驚異起來。他的確好像非常願意跟韋德玩兒,並且經常給他送禮物呢。

  “既然我們已經把這個可怕的話題談開了,而且你承認不久的將來你就要有個孩子,那麼我現在就把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說的話說出來吧。有兩件事情。第一,你獨自趕車是很危險的。你明白這一點,而且大家也跟你說夠了。哪怕你個人並不在乎你是否會被人強xx,你也得考慮考慮後果呀。因為你的固執,你可能給自己惹出事來,那時本城一些正義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幾個黑人替你報仇。這就會招致北方佬對他們進行懲罰,有些人也許會被絞死。你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歡你,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為會給她們的兒子丈夫惹出大禍來?再說,要是三K党人把黑人處理得多了,北方佬便會對亞特蘭大採取更為嚴厲的措施,結果讓人們覺得連謝爾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因為我一直跟北方佬關係很好。說起來也難為情,他們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樣,所以我聽見他們公開這樣說過。他們要徹底消滅三K黨,為此不惜再次燒毀整個這座城市,並且把十歲以上的男人全都絞死。這全傷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錢恐怕也保不住了。誰也說不準一旦大火燒起來會燒到哪裡為止。沒收財產,提高稅金,對可疑的女人課以罰款——這些辦法我都聽他們提出過。三K黨人——"“你認識三K黨人嗎?像托米·韋爾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是個叛徒,變節者,流氓。難道我會知道嗎?不過我確實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懷疑過的人以及他們發動的一次冒失行動,那些人幾乎都被絞死了。雖然我知道你對鄰居們上絞架不會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會因為失去你的木廠而傷心的。我從你臉上的固執勁兒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話也就等於白說了。所以我唯一能說的是請你經常把那支手槍帶在身邊——而且,只要我在城裡,我會儘量出來替你趕車的。"“瑞德,你真的——難道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你才——""是的,寶貝兒,是我那大肆宣揚的騎士精神在促使我保護你。"他那雙黑眼睛裡的譏諷神色開始閃爍,臉上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無影無蹤了。“還為什麼呢?還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你;甘迺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饑似渴地想佔有你,站得遠遠地崇拜你;不過我很艾希禮先生一樣,也是個高尚的人,我把這一切向你隱瞞了下來。因為,唉,你是弗蘭克的AE?子,為了名譽,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但是,就連威爾克斯先生那樣講究名譽的人,有時也免不了要露餡兒,所以現在我也在露餡,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還有我那——"”啊,看在上帝面上,請你閉嘴吧!"思嘉打斷他的訴說,因為生當他把她弄得像個自高自大的傻瓜時,她總是十分氣惱,而且也不願意把艾希禮和他的名譽作為他們的話題繼續談下去了。於是她說:“你要告訴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麼呀?"“怎麼,當我正在最露一顆熱愛著、但卻被撕碎了心時,你卻想改變話題了?好吧,另一件事是這樣的。"他眼裡的嘲諷神氣又消失了,臉變得陰鬱而平靜。

  “我希望你對這匹馬想點辦法。這匹馬的脾氣太倔,它的嘴像鐵一樣硬了,你趕起它來一定很累吧,對嗎?嗨,要是它想脫韁逃跑,你根本無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陰溝裡,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應該給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馬嚼子,要不然就讓我牽去給你換一AE?口頭比較嫩、比較馴服的馬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那張目無表情但溫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AE?煙消雲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懷孕作了那番談話之後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樣。剛才,當她還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時候,他卻那樣神奇地讓她平靜下來,心安理得了。現在他變得更加好心,連對她的馬都想得非常周到,這不免引起她一陣感激之情,心想為什麼他要是始終都這樣多好呢?

  “這騎馬確實很難趕,"她溫柔地表示同意說。"因為不斷地使勁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說怎樣對付它最好,就照你的辦吧,瑞德。"他的兩眼惡作劇地閃爍著。

  “這話聽起來倒滿甜,很有點女性味道呢,甘迺迪太太。

  這可不像你AE?時那種專橫的空調呢。看來,只要對付得當,是可以將你變成一個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婦女的。"她的臉一沉,又發起脾氣來了。

  “這次你非給我滾下車不可,要不我就用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就能容忍你——為什麼總儘量對你那麼好。你一點禮貌也沒有。一點道德不講,簡直就是個——算了,你滾吧。我就是這個意思。"他爬下車來,從車背後解開他那騎馬,然後站在黃昏的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這時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趕著馬了。

  是的,他很粗魯,又很狡猾,他不是一個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遠也說不準你放在他手裡的那把鈍刀子,什麼時候稍不防備就會變成最鋒利的武器。但是,儘管這樣,他畢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蘭地!

  這幾個月以來,思嘉已經知道了白蘭地的用處。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濕透了,而且由於長時間在車上顛簸,渾身覺得酸痛,這時她除了想起背著嬤嬤那雙賊亮的眼睛藏在衣櫥頂層抽屜裡的那瓶酒之外,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得住了。米德大夫沒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懷孕期間不該喝酒,因為他從未想到一個正派女人也會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當然,在婚禮上喝杯香檳,或者感冒很厲害時上床睡覺前喝杯熱棕櫚酒,也還是可以的。雖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輩子丟臉的,正像有些發瘋或離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蘇珊、安東妮小姐那樣相信婦女應該有選舉權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儘管米德大夫對思嘉有許多地方看不順眼,可他還從沒懷疑她居然會喝酒呢。

  思嘉發現晚餐之前喝一杯純白蘭地大有好處,只要事後嚼點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會讓人聞出酒味的。為什麼人們竟那樣可笑,不准婦女喝酒,而男人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時弗蘭克躺在她身邊直打呼嚕,她又睡不著覺,當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為擔心受窮、害怕北方佬、懷念塔拉和惦記艾希禮而受盡折磨時,要不是那個白蘭地酒AE?,她早就發瘋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過她的血管,她的種種苦惱便消失殆荊三杯酒落肚之後,她便會自言自語地說:“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後再去想吧。"但是有幾個夜晚,甚至連白蘭地也無法鎮住她的心頭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廠還強烈,那是因渴望見到塔拉而引起的。亞特蘭大的嘈雜,它的新建築物,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擠滿了騾馬、貨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狹窄的街道,有時幾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愛亞特蘭大的,但是——啊,它又怎麼比得上塔拉那種親切的安寧和田園幽靜,那些紅土地,以及它周圍那片蒼蒼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艱難些!去按近艾希禮,只要看得見他,聽得到他說話,知道他還愛自己,這就足夠了。媚蘭每次來信都說他們很好,威爾寄來的每一封短箋都彙報棉花的種植和生長情況,這使她的思鄉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後我在這裡就什麼事也幹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兩個月。她想著想著情緒便好起來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裡,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樣,而是六月初威爾來信說她父親吉羅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章

  火車很晚才到達鐘斯博羅。思嘉走下車來。六月的黃昏顯得格外長,深藍的暮色憶已經籠罩著大地。村子裡剩下的僅有幾家商店和幾所住宅射出了黃色的燈光。大街上的建築物,有的被炮彈打壞了,有的燒壞了,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破舊的房子呆呆地盯著她,黑黝黝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頂上有炮彈打的洞,半邊牆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邊拴著幾騎馬,還有幾頭騾子。紅土路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在寧靜的暮色中,整個村子裡只能聽到馬路那頭一家酒吧裡傳出來的尖叫聲和醉漢的歡笑聲。

  車站在戰爭中燒毀了,還沒有重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木棚,周圍就什麼也沒有,無法遮風擋雨。思嘉在棚子下麵走了一會兒,在一隻空木桶上坐下,那幾隻空木桶放在那裡,看來是讓人坐的。她沿著馬路張望,看威爾·本廷來了沒有。

  威爾本應到這裡來接她。他應該知道:收到他那封簡短的信,得知父親吉羅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會乘最早的一班火車趕來的。

  她走得十分倉促,小旅行包裡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連換洗的內衣也沒有帶。她沒有時間去買喪服,問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連衣裙,但是太瘦,她穿著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現在很瘦,而思嘉已懷孕很久,穿著這件衣服,覺得特別不舒服。她雖然為父親去世感到悲傷,但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覺得很難看。身段已經根本沒有了,臉和腳腕子也都腫了。在此以前,對於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並不在乎,可是現在,她立刻就要見到艾希禮了,就十分在意了。她雖然處於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見面,而她懷的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此時此刻她意識到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於愛情的罪證。她那苗條的腰身和輕盈的腳步都已消失,無論她多麼不希望他看到這一點,她現在也完全無法回避了。

  她煩躁不已地跺起腳來。威爾應該來接她呀。她當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詢問一下他的情況,要是知道他不會來,她也可以找個人趕車,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樂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區裡有一半男人都在那裡。她不願意讓人家看見她這副樣子,因為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難看的體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聽人們出於好意,對她父親之死沒完沒了地說些表示同情的話。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會哭起來。她並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來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裡,亞特蘭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著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絕,怎麼也抑制不祝她確實不想哭。她的喉嚨又感到一陣哽咽,自從噩耗傳來,她不時地有這種感覺,但是哭有什麼用呢。只會弄得她心煩意亂,而且還消耗體力。唉,威爾、媚蘭、還有那些姑娘們,為什麼就不寫信告訴她父親生病了呢?她會馬上乘火車到塔拉來照顧他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從亞特蘭大請個醫生來嘛。這些傻瓜,他們都是些傻瓜。難道他們沒有她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嗎?她總不能同時待在兩個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亞特蘭大也為他們竭盡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東張西望,還不見威爾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兒去了呢?此刻她突然聽見身後鐵路上的煤渣沙沙響,回頭一看,只見亞曆克斯·方丹扛著一口袋燕麥,越過鐵路,朝一輛馬車走去。

  “天哪!這不是思嘉嗎?"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過來,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臉露出親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興。我看見威爾在鐵匠鋪釘馬掌呢。火車晚點了,他以為能來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嗎?"“還好吧,亞曆克斯,"她說,她雖然很難過,卻也露出笑容。見到一個老鄉,她覺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著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繼續說,"我為你父親感到非常難過。"“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並不希望他提起這件事,因為他這麼一說,使她眼前頓時閃出出父親音容笑貌。

  “思嘉,你應該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兒的人都為他而感到自豪,“亞曆克斯一面說,一面鬆開了手。"他——嗯,我們知道他死得像個戰士,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個戰士?是有人開槍把他打死了嗎?難道他和托尼一樣,和共和黨人交火了嗎?然而她不能再聽亞曆克斯講下去。一提到父親,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這裡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車,和威爾一起上了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再哭。威爾看見沒有關係,因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

  “亞曆克斯,我不想談這件事,"她一句話把人家頂了回去。

  “思嘉,這沒關係,"亞曆克斯說,這時他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漲得滿臉通紅。“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個女人,我都沒說過一句粗魯的話,可是,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人拿起鞭教訓教訓蘇倫。"他在胡扯些什麼呀?思嘉一點也聽不明白。蘇倫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可惜呀,這地方人人對她都是這個看法。只有威爾不責備她,當然還有媚蘭小姐,她是個大好人,在她眼裡誰都沒有缺點。"“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想談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說,可是亞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知道她為什麼這樣不客氣,這就使得思嘉更為惱怒。她不願意從一個局外人那裡聽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這個局外人看她對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一點知道。威爾怎麼不把所有的細節都寫信告訴她呢?

  思嘉希望亞曆克斯不要那樣盯著她看。她感到亞曆克斯已發現到她懷孕了,這使她很不好意思。亞曆克斯則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著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剛才是怎樣認出她來的呢。這變化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女人懷了孕,都是很醜的。此外,奧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讓她特別傷心。她父親一向是最寵愛她的。但是還不止於此,還有更深刻的變化。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氣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頓像樣的飯了。

  往日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很多。過去她那驚恐不安的目光,現在堅定了。她現在有一種威嚴、自信、果敢的神氣,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這種神氣。弗蘭克這個老傢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確實是變了。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肯定無疑的,不過她臉上那種溫柔甜美的表情不見了,她仰著頭討好男人的神態,過去他比誰都熟悉,現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大家都變了嗎?亞曆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臉上馬上又露出平時那種痛苦的樣子。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覺,他就苦思怎樣才能讓母親作手術,怎樣才能死去的可憐的喬留下的小兒子受教育,怎樣才能賺到錢,再買一頭騾子,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還不如繼續打下去,他真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他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在軍隊裡總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餅子也無所謂,在軍隊裡總有命令你做什麼事情,而不必受這份罪。面對著一大堆問題,無法解決。在軍隊裡,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別被敵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還有迪米蒂·芒羅。亞曆克斯想和她結婚,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有這麼些人靠他來養活了。他愛她已經愛了很久,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在逐漸褪去,眼中的歡樂在逐漸消失。要是托尼沒跑到德克薩斯去,該有多好埃家裡要是還有一個男人,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那可愛的脾氣暴躁的小兄弟,身無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們確實是都變了。怎麼能不變呢?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和弗蘭克幫了托尼的忙,我還沒謝謝你呢,"亞曆克斯說。"是你幫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他在德克薩斯平安無事的。我沒敢寫信問津,不過你和弗蘭克是不是借給他錢了?我願意歸還——"“唔,亞曆克斯,快別說了。現在不談這個,"思嘉說。錢對她說來居然無關緊要了。

  亞曆克斯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去找威爾來。明天我們都來參加葬禮。“亞曆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從一條小路上拐出來,吱嘎吱嘎朝他們駛來。

  威爾沒等下車就喊道:“對不起,思嘉,我來晚了。"威爾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個躬,吻了吻她。他從未吻過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總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爾這樣歡迎她,雖然出她意料之外,卻使她感到溫暖,感到十分高興。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開車輪,上了車,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就是她逃離亞特蘭大的時候乘坐的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這麼長時間,竟然還沒有散架呢?一定是威爾非常注意維修。現在看到這輛車,她感到有點不舒服,而且又記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給家裡添輛新車,把這輛舊燒掉。

  威爾開始沒有說話,思嘉對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頂破草帽往馬車後面一扔,對牲口吆喝了一聲,他們就出發了。

  威爾還是老樣子,細長的個子,看上去有些不順眼,淡紅色的頭髮,溫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樣有耐性。

  他們離開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紅土路。天邊依然殘留著一些微紅,大片羽毛般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綠色。鄉間的夜幕悄悄地降臨,籠罩著周圍的一切,像祈禱一樣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幾個月來,沒有鄉間的清新空氣,沒有新犁過的土地,沒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濕潤的紅土那麼好聞。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她都想下車去捧上一把。路邊紅土溝裡長滿了忍冬,枝葉縱橫交錯,雨後發出濃郁的香氣,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樣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撲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掠過,還不時地有受驚的兔子穿過大路,白色的尾巴搖動著,像是一個鴨絨的粉片。從耕種的土地中間穿過,她高興地看到兩邊的棉花長勢良好,還有那綠色的灌木在紅土裡茁壯成長。這一切是多麼美好呀!潮濕的溝底裡那灰色的薄霧,那紅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彎彎曲曲的莊稼,遠處還有黑色的松樹,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麼能在亞特蘭大待這麼久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關於奧哈啦先生的一切情況,在到家以前,我會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我想先就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你現在應該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麼事呀,威爾?"他扭過頭來,溫和而冷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我請求你同意我和蘇倫結婚。”

  思嘉緊緊地抓住坐墊,感到十分吃驚,差點向後倒下。和蘇倫結婚!自從她把弗蘭克·甘迺迪從蘇倫那裡搶走以後,就從來沒有想到有誰會想和蘇倫結婚。有誰會要蘇倫呢?

  “哎喲,威爾!”

  “這麼說,你是不介意嘍?”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爾,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蘇倫結婚?威爾,我一直都以為你喜歡卡琳呢。"威爾兩眼盯著馬,抖了抖韁繩。從側面看,他的姿勢沒有變,但思嘉感到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的,"他說。

  “怎麼,她不想跟你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哎呀,威爾,你真傻。你就問問她嘛。她比兩個蘇倫都要強!"“思嘉,你知道在塔拉發生了許多事情,近幾個月來,你哪裡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們呀。”“我不關心,是吧?“思嘉突然發起火來。"你以為我在亞特蘭大幹什麼呢?坐著四騎馬的大馬車到處參加舞會嗎?我不是每個月給你們寄錢嗎?我不是交了稅,修了屋頂,買了新犁耙,還買了騾子嗎?我不是——"“你先別發脾氣,使你們愛爾蘭人的性子,"他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要說你做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夠兩個男人幹的。"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她問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這個,你讓我們有安身之處,讓我們有飯吃,這我不否認。可是這裡的人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就不大關心。我不責怪你,思嘉,你一直是這個樣子。人們心裡想什麼,你從來不感興趣。我想告訴你,我根本就沒問過卡琳,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她就好像是的一個小妹妹,我肯定她什麼事都對我說,不過別人說。但她始忘不了那個死了的情人,永遠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她正想上查爾斯頓,去做修女呢。"“你在開玩笑吧?"“這個,我猜到你會大吃一驚的,思嘉,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說她,笑她,也不要阻攔她。讓她去吧。她只有這麼一點兒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沒見誰去當修女。就拿我來說吧,我送掉了一個丈夫。"“可是你的心沒有碎,"威爾心平氣和地一邊說,一邊從腳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裡,慢慢咀嚼起來,這句話頓時使她泄了氣。她一直是這樣,如果別人說的話是合乎實際的,無論多麼難以接受,她也會老老實實地承認。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思忖著,要是卡琳當了修女,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你答應我,不要說她了。”

  “那我就答應你吧,"思嘉回答說,同時看一眼威爾,覺得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也感到有些驚訝。威爾愛過卡琳,現在還很愛她,設法幫助她,使她順利得到解脫。可是他怪然要和蘇倫結婚。

  “可是這蘇倫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不喜歡她嗎?"“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歡她,"他一面說,一面把草棍從嘴裡拿出來盯著看,好像十分有趣。"蘇倫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壞,思嘉,我想我們倆會和睦相處的。蘇倫差就差在她需要一個丈夫,生下一幫孩子,女人都是這樣。"馬車沿著車轍很深的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兩人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思嘉的心裡左思右想。問題一定不像表面上這麼簡單,一定還有更深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否則性情溫和、言語親切的威爾是不會想和蘇倫這樣一個愛嘮叨的人結婚的。

  “威爾,你沒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你要是覺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權問清楚。”“你說得對,"威爾說,"我想你會理解的。我不能離開塔拉這個地方。這裡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愛這裡的一草一木。我為它出過力,覺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樣。你要是在某件東西上出過力,你就會對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思嘉的的確確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聽到他說他也喜愛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對他有一種親切的之感。

  “我是這麼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當了修女,這裡就只剩下我和蘇倫了。我要是不與她結婚,自然是不能在這裡住下去的,你知道人們會說閒話的呀。”“但是——但是,威爾,那裡還有媚蘭和艾希禮呀——"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威爾就轉過臉來看著思嘉,灰色的眼睛發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爾對她和艾希禮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過他既不指責,也不表示贊成。

  “你們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們的家。"“不,這裡不是他們的家。艾希禮正是因此而苦惱。他沒把這裡當他的家,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掙錢養活自己。他幹不好農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幹農活的料,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准得把自己的腳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還不如小博扶得直。怎麼種莊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夠寫一本書的。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過錯,在天生就不是幹這的。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可是住在塔拉,靠一個女人施捨過日子,又無法報答,所以很苦惱。"“施捨?他真的說過——"“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你是瞭解艾希禮的。但是我看得出來。昨晚,我們倆坐在一起給你爸爸守靈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向蘇倫求婚,蘇倫同意了。艾希禮說,這倒使他松了一口氣,因為他說他住在塔拉,總感到像條狗似的,既然奧哈拉先生死了,他覺得他和媚蘭小姐就不得不在這裡待下去,否則人們就會說我和蘇倫的閒話了,現在既然這樣,他說他就打算離開塔拉,到別處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不過他說要到北方去,他在紐約有個朋友,是個北方佬,給他寫信,讓他到那裡一家銀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發自肺腑地喊了一聲。威爾一聽,又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也許他還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裡思緒萬千。她暗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艾希禮到北方去。艾希禮要是走了,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面了。雖然過去幾個月沒有見到他,而且自從在果園裡出了那件事之後一直沒有單獨與他說過話,但是她沒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為他提供了存身之處就感到高興,她每次給威爾寄錢,都想到這可以使艾希禮生活寬裕些,因此覺得愉快。他當然不是個像樣的莊稼漢。她認為他生來就是幹大事的。為他感到驕傲。他生來就高人一等,就該住大房子。騎好馬,念念詩,還可以使喚黑奴。現在大房子沒有了,馬沒有了,黑奴沒有了,書也很少了,可是這統統沒關係。艾希禮不是生來就該種地劈柴的。難怪他要離開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讓他離開佐治亞。必要的話,她可以逼著弗蘭克在店裡給他安排個工作,辭退那個站櫃臺的夥計,可是,不能這麼辦,因為艾希禮不只種田不行,站櫃臺也是不行的。

  威爾克斯家的人怎麼能做買賣呢?啊,那是絕對不行的!一定要有個合適的工作——對呀,當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廠裡!她想到這裡,如釋重負,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禮會不會接受她這份好意呢?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一種施捨呢?她一定得想個辦法,使艾希禮認為是在幫她的忙,她可以辭掉詹森先生,讓艾希禮去管老廠,讓休管新廠,她要向艾希禮解釋,就說弗蘭克身體不好,店裡的活兒也太重,幫不了她的忙,她還可以以懷孕為理由,說明為什麼非請他幫忙不可。

  思嘉無論如何也要讓艾希禮明白,眼下非幫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願意把木材廠接過去。她情願把利潤分一半給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邊,只要能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機會看到他眼神裡無意中依然流露出的愛慕之情,她是什麼都願意給的。不過她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鼓勵他表白愛情,千萬不要讓他放棄他比愛情更看重的純潔的名譽感。

  她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讓他知道她剛剛作出的決定,否則他會不幹的,因為他怕再出一次那種糟糕的事。

  “我能在亞特蘭大給他找個事做。"她說。

  “那就是你和艾希禮的事了,"威爾說,隨即又把草棍放到跟裡去了。"駕!快點兒,謝爾曼。我還得求你一件事,然後才能說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請你不要譴責蘇倫。禍,她已經闖下了,你就是把她的頭髮全揪光,也不能讓奧哈拉先生復活了。何況她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能把這件事辦好的。"“我剛才就想問你,這蘇倫究竟是怎麼回事?亞曆克斯說得吞吞吐吐,說應該用鞭子抽她一頓,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是啊,大家都對她很憤慨,今天下午在鐘斯博羅,誰見了我都說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過他們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現在你得答應我。不去責怪她。奧哈拉先生的遺體還在客廳裡,今天晚上我不希望發生爭吵。"“他不希望發生爭吵!"思嘉心裡想,她感到有些生氣。

  “聽他的口氣,好像塔拉已經是他的了。"接著她又想到父親吉羅德還停在客廳裡,於是突然哭起來,抽抽搭搭地,好傷心埃威爾伸出一隻胳臂把她摟過來,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麼也沒說。

  他們慢慢顛簸前行,路也越來越黑,思嘉把頭靠在威爾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邊,她忘記了這兩年來父親的情況,一位元糊塗的老人呆呆地看著門口,等待一個就遠不會再來的女人。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著鬈曲的白色長髮,聲音洪亮,性格開朗,急起來跺腳,高興起來開個不倫不類的玩笑,對人總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時候,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這位爽朗的父親帶她騎馬,讓她坐在前面,騎著馬跳籬笆,她淘氣的時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親也跟著哭,然後給她兩毛五分錢一個硬幣,她就不哭了,她記得父親從查爾斯頓和亞特蘭大回家來,帶了很多禮物,從來沒有一件合適的。她還記得父親在球斯博羅參加法院開庭日慶祝活動以後,深夜回到家裡,醉醺醺的,騎著馬跳過籬笆,扯著嗓子唱《身穿綠軍裝》。記得他第二天看到母親愛倫是有多麼難為情。唉,現在他去和母親作伴去了。

  “你怎麼不寫信告訴我他病了呢,我馬上就會趕回來——""他沒有生病,連一分鐘也沒病過。來,親愛的,給你手絹,我來詳細地給你說一說。"她用他的印度綢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為她離開亞特蘭大的時候很倉促,連手絹也沒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爾的懷裡。威爾真好!碰到他什麼事都不著急。

  “恩嘉,你聽著,是這麼回事,你一直給我們寄錢來,我和艾希禮交了稅,買了那頭騾子、種種什麼的,還買了幾頭豬,一群雞。媚蘭小姐養雞養得不錯,的確養得非常好。媚蘭小姐,她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吧,我們為塔拉買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剩下了多少錢買衣服了,不過大家也沒什麼怨言,只有蘇倫不同。”“媚蘭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裡,都穿自己的舊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錯。思嘉,你是瞭解蘇倫的,沒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著舊衣服跟我去鐘斯博羅,或者更遠一點,去菲耶特維爾,都覺得難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來的冒險家的太太,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扭來扭去。'自由人局'裡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他們的太太也愛打扮。

  本地婦女就不同,她們穿著最難看的衣服進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為榮,蘇倫可不是這樣。她還說要一輛大馬車呢。她說你就有一輛。"“那並不是什麼大馬車,而是一輛舊的敝篷車,"思嘉氣憤地說。

  “唉,不管是什麼車吧,我還得告訴你,蘇倫對你和弗蘭克·甘迺迪結婚始終耿耿於懷,我也覺得這不能怪她。你知道,這是一種卑鄙的伎倆,姐妹之間可不該耍這一套。"思嘉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氣得像一條響尾蛇,準備咬人。

  “卑鄙的伎倆,是吧?你說話這麼文雅,我得謝謝你呀,威爾·本廷!他喜歡我,不喜歡她,叫我有什麼辦法?"“你是個機靈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辦法讓他喜歡你的。女孩子都會幹這個。不過我覺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語把他弄到手的。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是蘇倫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亞特蘭大這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裡的話甜如蜜,還說等他再賺一點錢就結婚。她給我看過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聲,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她想不出什麼好說的,別人就罷了,可是威爾出來對她進行批評,她是萬萬沒有料到的。她用謊言欺騙了弗蘭克以後,從來沒有良心不安內疚過,她認為一個女孩子要是連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爾,說句公道話。"她說,"要是蘇倫和他結了婚,你覺得她會為塔拉,或者我們哪一個人,花一分錢嗎?"“我剛才說了,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很迷人的,"威爾一面說,一面轉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覺得那就不能指望從弗蘭克這個老傢伙那裡得到一分錢了,不過你確實使了卑鄙的伎倆,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如果你想以手段來為目的辯解,那就不幹我的事了,我算什麼人,有什麼資格來抱怨?但是不管怎麼說,從那以後,蘇倫就像一隻大黃蜂。我認為她倒也不見得認為弗蘭克這個老傢伙有多麼好,只是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老說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馬車,住在亞特蘭大,而她卻埋沒在塔拉這個地方了。你知道,她確實愛出去會客,參加宴會,還愛穿漂亮衣服,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這樣。"“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帶她到鐘斯博羅去,讓她去探望朋友,我就辦我的事,返回時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來,她心裡是非常激動的,簡直要炸開了,我以為她瞭解某人要——也許是她聽到了一些有趣的閒言碎語,也就沒怎麼在意。大約有一個星期,她在家裡跑來跑去,就那麼興奮,也不怎麼說話。她去看過凱薩琳·卡爾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會為凱薩琳小姐難過得哭瞎了眼。那可憐的孩子還不如死了好,嫁給了那個叫希爾頓的北方佬,他是個窩囊廢。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來了,如今一定得離開這裡不可。““我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瞭解爸爸的情況。"“我這就告訴你,“威爾繼續耐心地說。"她回來以後就對我們說,我們對希爾頓的看法不對,她管他叫希爾頓先生,還說他是個很能幹的人,我們大家都取笑她,後來她就在老在下午帶著爸爸出去散步。好幾次,我在地裡幹完活兒回來,就看見他們倆坐在墓地周圍的矮牆上,她一個勁地跟他說,還作著各種手勢,老先生呆呆地看著她,顯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而且不斷地搖頭。你是知道他的情況的,思嘉,他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連他自己在哪兒,我們是些什麼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見她指了指你母親的墳,老先生就哭起來了。她回到家裡,又高興,又興奮,我就教訓了她一頓,還滿凶地呢。我說:'蘇倫小姐,你幹嗎要折磨你那可憐的老爸爸,讓他又想起你媽呢?平時他不大想得起你媽已經死了,你這不是故意刺激他嗎?'她呢,把頭一揚,笑了笑,說:'你少管閒事,我現在這麼做,到時候你們就都高興了。'媚蘭小姐昨天晚上對我說,蘇倫把她的計畫告訴她了。但是媚蘭小姐說她當時以為蘇倫只是說著玩的。她說她沒能告訴我們任何人,是因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麼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子。我關心的是我爸爸。"“我這不正在給你說嗎,"威爾說,"既然快到家了,我看咱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說完了再走吧。"他一拉韁繩,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氣,路邊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築成的籬笆,這是麥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從黑黝黝地樹底下看過去,可以隱隱約約看出幾根陰森森的大煙囟還在寂靜的廢墟上矗立著,她心裡責怪威爾,怎麼把車停在這樣一個地方。

  “簡單地說,她的想法就是讓北方佬賠償,賠他們燒掉的棉花,賠他們趕走的牲口,賠他們拆毀的籬笆和馬廄。"“讓北方佬來賠?"“你沒聽說嗎?南方同情聯幫的人,財產受到破壞的,只要提出申請,北方政府一律賠償。"“我當然聽說過,"思嘉說。"但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照蘇倫看來,關係大著呢。那一天,我帶她去鐘斯博羅,她碰上了麥金托什太太,她們閒聊的時候,蘇倫自然注意到麥托什太太穿著多麼考究,也自然要問一問。麥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對她說,她丈夫如何向聯邦政府提出申請,要求給一位聯邦同情都賠償財產損失,這位忠誠的同情從來沒有給南部聯盟任何形式的幫助和支持。"“他們從來不給任何人幫助和支援,"思嘉厲聲說。"這幫蘇格蘭血統的愛爾蘭人!"“唔,也許是這樣。我不清楚他們。但不管怎麼樣政府給了他們——唔,我記不清是幾萬幾千塊錢了。反正是相當可觀的一筆錢,這給了蘇倫很大的啟發。她琢磨了一個星期,沒有對我們說,因為她知道我們會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個人說說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凱薩琳小姐,而那個廢物白人希爾頓就又給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說你父親不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自己沒有參加打仗,也沒有兒子參加打仗,也沒有在南部聯盟任職。他說,他們如果把這些情況加以引伸,就可以說奧哈拉先生是聯幫的一個忠誠的同情者。他給她出了一大堆這樣的餿主意,她回來以後就開始對奧哈拉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證你父親有一半時間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也正是想利用這種情況,讓他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而他壓根兒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讓爸爸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幾個月以來,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這一點。你要知道,我們誰也沒有想會有這樣的事,我們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沒想到她竟然會利用你那死去的媽媽來責怪你爸爸,說他明明可以從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萬塊錢,而非要讓自己的女兒們穿破舊衣衫。"“15萬塊錢。"思嘉息言自語,她剛才聽說要立誓言而產生的恐懼也漸漸消失了。

  這可是一大筆錢呢!而且要得到這筆錢只需要簽署一份所謂效忠於美國政府的督詞,說明簽字人一向支持政府,從未幫助或支持過反對政府的人。十五萬塊錢!撒這麼一個小謊就能得到這麼一大筆錢!唉,她怎麼會責怪蘇倫呢!天哪!

  難這就是亞曆克斯說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嗎?這就是為什麼當地人說要宰了她嗎?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這麼些錢,幹什麼不行呢!當地任何人有了這筆錢,幹什麼不行呢!撒這麼小謊有什麼要關係?不管怎麼說,從北方佬那裡拿多少錢都是心安理得的,怎麼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後,我和艾希禮在劈柵欄條,蘇倫就用這輛車送你父親進城去了,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媚蘭小姐瞭解一點情況,但是她只希望蘇倫會因某種原因而改變主意,所以也就沒對任何人說,她根本沒想到蘇倫會做這樣的事。"“今天我瞭解到了詳細的情況。希爾頓那個廢物在城裡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黨人中間有些影響,蘇倫和他們商量好了,只要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奧哈拉先生是忠於聯於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愛爾蘭人,沒有參軍打仗等等。最後在推薦書上簽個字,就可以分給他們一些錢——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親只需要宣個誓,在宣誓書上簽個字,宣誓書就寄到華盛頓去了。"“他們稀裡呼嚕很快就把誓詞念完了,你爸爸也沒說什麼,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接著蘇倫就讓他簽字。但就在這時,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搖了搖頭,我覺得他也不見得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不願意幹,蘇倫也的確老是讓他生氣。

  這樣一來,蘇倫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於是她就領他出了辦事處,上了馬車,在街上來回地跑,一面對他說你媽在九泉之下哭著指責他,明明可以好好的養活孩子們,卻讓她們受窮受苦了,聽人家說,你父親坐在車上,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聽到你母親的名字總是這樣。這情景城裡的人都看見了,亞曆克斯·方丹湊上去問這是怎麼回事,蘇倫把人家搶白了一通,叫他別多管閒事,真把人家氣瘋了。"“不知她怎麼想出鬼點子,下午弄了一瓶白蘭地,又陪奧哈拉先生來到辦事處,然後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來我們在塔拉就沒有烈性酒。只有一點迪爾茜釀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奧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蘇倫連勸帶騙,過了兩三個鐘頭,他終於屈服了,他說,好吧,她讓他簽什麼,就簽什麼。他們把誓詞又拿出來。他剛提起筆來要寫,蘇倫卻犯個了大錯。她說:'這樣一來,斯萊特裡家和麥金托什家就不用對我們神氣了!'你知道,思嘉,斯萊特裡因為北方佬燒了他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賠償一大筆錢,埃米的丈夫也大華盛頓給他辦通了。”

  “一聽蘇倫提這兩個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來,抖了抖肩膀,用敏銳的眼光盯著她,他一點也不糊塗了,他說:'斯萊特裡和麥金托什,他們也簽過這樣的東西嗎?'蘇倫頓時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一會兒說簽了,一會兒又說沒簽。他就扯著嗓子叫喊:'你得說清楚,那個該死的奧蘭治分子,那個該死的白人窮小子,他們也簽過這種東西嗎?'希爾頓那傢伙順口說:'是的,先生,他們都簽了,得到了一大筆錢,您也能得到一大筆錢。'"“老先生接著就大發雷霆。亞曆克斯·方丹說,他在離辦事處老遠的一家酒館裡都聽見他叫嚷了。他帶著很重的愛爾蘭口音說:'你以為塔拉的奧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該死的奧蘭治分子,和那該死的白窮小子,同流合污嗎?'他說完就把那誓詞一下撕成兩半,朝蘇倫臉上扔去。他還叫嚷了一聲:'你不是我的女兒!'就轉身跑掉了!"“亞曆克斯說看見他像頭牛一樣沖到街上。他說,自從你母親死後,老先生這是第一次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他說,看見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著嗓子叫駡,從來沒聽見誰罵得這麼好聽呢。亞曆克斯的馬就在街上,你父親爬上去,也不問一聲讓不讓騎,就騎著跑了,揚起的塵土能把人給嗆死。他一邊跑,一邊還在罵呢。"“快到天黑的時候,我和艾希禮坐在前門的臺階上,注視著那條大路,心裡十分著急,媚蘭小姐在樓上趴在床上大哭,什麼也不說。突然我們聽見路那頭有馬蹄聲,還有個人喊叫,像是打獵的時候追狐狸的喊聲,艾希禮說:'真怪呀!聽著好像奧哈拉先生,戰前他騎馬來看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接著我們就看見他在草場的盡那頭,他肯定是在那裡從籬笆跳進來的,然後他就順著山坡拼命往上跑,同時高唱起歌來,好像他在世上無牽無掛的樣子。我從不知道你父親有這麼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馬車上的佩格》,一邊唱,一邊用帽子打那騎馬,那馬也就像瘋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草場的這一頭,他應該勒住韁繩,可是他沒有勒,看來他想要跳過籬笆。我們一看這種情況,都嚇壞了,連忙跳起來,接著就聽見他喊:'來,愛倫,看我跳這個籬笆!'可是那馬跑到籬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從馬頭上面折了過去。他一點罪也沒受。等我們趕到那裡,他已經死了,大概是把脖頸子摔斷了。"威爾停了一會,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一聲不吭,於是他又抓起韁繩。"駕!快跑,謝爾曼,"他這樣一吆喝,馬便又沿著回家的路左跑起來。

第四十章

  這一夜,思嘉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以後,太陽從東邊小山上的青松後面升起,她從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張凳子上,用一隻胳臂支著沉甸甸的頭,朝窗外看去,看見了打穀場,果園,還有遠處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麼清新、濕潤、寧靜,碧綠。她一看見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雖然塔拉的主人已經故去,在清早看得出這地方是有人維護的,是有個精心照料的,是寧靜的。矮矮的木雞舍外麵糊著一層泥,免得讓耗子和鼬鼠鑽進去,而且用白粉刷得乾乾淨淨,用森砂蓋的馬廄也是這樣。園子裡束平地種著一行行的玉米,又黃又亮的南瓜、豆子、蘿蔔,沒有丁點兒雜草,四周是橡樹枝條做成的籬笆,顯得整整齊齊。果園裡沒有雜亂的樹叢,一行行果樹下面只有雛菊在生長。綠葉遮掩下的蘋果和長滿絨毛的粉紅桃子,在閃爍的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遠處看,彎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片綠色,紋絲不動,成群的雞鴨正優閑的漫步向田裡走去。因為在那新耕的土地裡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蟲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威爾,因而心裡充滿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雖然對艾希禮是一片忠心,也不認為艾希禮為這興旺景象作了多少貢獻,因為塔拉的興旺絕不是靠一位種田的貴族,而是靠一個熱愛土地的"小農"的辛勤勞動。目前農場只有兩騎馬,遠沒有昔日那種氣派。當年草場上到處騾子、駿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不過現在有的這一部分也還是不錯的,那大片荒涼土地等將來日子好了還可以開墾嘛,休耕一段時間,還會更肥沃呢。

  要說威爾幹的話,還不僅限於種了幾英畝地,他制服了佐治亞州種田人的兩個死敵:靠種子繁殖的松樹和一蓬蓬雜亂的黑莓。他們沒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園、牧嘗棉田、草地,也沒有在門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亞州有無數農場,卻很少見到這種情況。

  思嘉想到塔拉幾乎變成一片荒野,心裡感到一陣後怕。幸虧她和威爾兩個人幹得不錯。他們頂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擋住了大自然的掠奪。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爾已經告訴她,等到秋天棉花收進來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寄錢了,除非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課以重稅不可。她知道,要是沒有她的幫助,威爾的日子會是非常艱難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種獨立的精神。過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給的錢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現在他就要當思嘉的妹夫了,要當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確實可以說,威爾是上帝為她安排的。

  頭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緊挨著愛倫的墓。此時他手執鐵鍬,站在濕潤的紅土後面,等著過一會兒把土鏟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後,躲在一棵矮小的疙裡疙瘩的雪松下麵一小片樹蔭裡。六月的清晨,赤熱的歸光灑在她身上,呈現出無數的斑點。她兩眼望著別處,儘量不看面前那紅土墓穴。吉母·塔爾頓,小休·芒羅、亞曆克斯·方丹和麥克雷老頭兒最小的孫子,他們四個人用兩塊木板抬著吉羅德的棺木從房子裡走出來,沿著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來,後面,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跟著一大群鄰居和朋友,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花園裡充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時候,波克把頭靠在鐵鍬把頂上,哭起來。思嘉看到波克的頭髮,幾個月前她去亞特蘭大時還是烏黑發亮的,現在卻已一片花白了,心裡不禁感到驚訝。

  思嘉覺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淚哭幹了,所以現在她能站在那裡,眼睛乾幹的。蘇倫在她身後掉眼淚,這哭聲使她無法忍受,要不是攥緊了拳頭,真會轉身在那發腫的臉上給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父親的死是蘇倫造成的,照理說,在對她不滿的眾位鄰居面前,她應該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也沒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與思嘉親吻,與握手,悄悄地對卡琳甚至對波克說些安慰的話,看見蘇倫,卻像沒這麼個人似的。

  他們認為,蘇倫的過錯不僅是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曾設法使父親背叛南方。在當地那種嚴厲的封閉的社會裡,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他們大家的榮譽。她打破了本地區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聯合陣線,她企圖向北方政府要錢,這就和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邊去了,而這樣的人比北方軍的大兵還要遭憎恨。她出身于一個歷史悠久的堅決支持聯盟的家庭,出身于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卻投靠了敵人,從而給本地的所有家庭帶來了恥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為忿怒而激動,另一方面因為悲傷而沉悶,其中有三個人尤其如此,一個是麥克雷老頭兒,自從多年前吉羅德從薩凡納搬到這裡,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歡吉羅德,因為他是愛倫的丈夫,還有一個是塔爾頓太太,她對吉羅德比對別的鄰居更親近些,她常常說,當地只有吉羅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馬和閹馬。

  葬禮之前,在停放靈柩的客廳裡,這三個人怒容滿面,艾希禮和威爾一看這情況,感到有些緊張,就來到愛倫生前的辦事房裡商量對策。

  “他們有人要譴責蘇倫,"威爾直截了當地說,一面說,一面把一根稻草放進嘴裡咬成兩段。"他們自以為有理由譴責她。也許他們是對的。這一點,我管不著。可是,艾希禮,無論他們說該說不該說,我們都不能贊成,因為我們是家中管事的男人。這樣一來,就會出麻煩。誰能想個法子,別讓麥克雷老頭講話,他聾得像個木頭樁子,他要是講起來,誰阻止他,他也聽不見。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勞叨起來,天底下誰也沒法讓她停下來,而塔爾頓太太,你沒看見嗎,她每次見到蘇倫,紅眼珠子不停地轉。她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們要是說些什麼,我們就非得頂他們不可。即使不和鄰居頂嘴,現在我們這裡的麻煩事也就夠多的了。"艾希禮歎了口氣,他非常擔心。鄰居們的議論,他比威爾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戰前,鄰居之間的爭吵,甚至互相開槍,多半是因為送葬者要對著死者的靈柩講幾句話這種習俗而引起的。這葬者往往都是說些讚美的話,但也不儘然,有時說話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極大的尊敬,而死者的親屬過於敏感,卻產生了誤會,因此棺材上面剛填完最後一銑土,接著就出現了麻煩。

  鐘斯博羅和弗耶特維爾這兩個地方的衛理公會牧師和浸禮會牧師都表示願意來幫忙,但是都被婉言謝絕了。既然沒有牧師,就由艾希禮拿著卡琳的《忠誠福音》來主持儀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們中她最虔誠,對於思嘉沒有想到從亞特蘭大請一位牧師來十分不滿。後來人們提醒她,等以後有牧師來主持威爾和蘇倫的婚禮時,還可以到吉羅德墳上去祈禱一番,這才使她的氣消了一點。就是她極力反對請附近的新教牧師,而把儀式交給艾希禮來主持,她還把書中該讀的段落作了記號。艾希禮在這位老秘書的幫助下可以主持儀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負著防止出麻煩的重任,同時也瞭解老鄉們的火爆脾氣,不知怎樣主持才好。

  “真沒主意,威爾,"艾希禮一面抓著光亮的頭髮,一面說。"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麥克雷老頭兒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爾頓太太的嘴不讓她說話。他們起碼會說蘇倫是個殺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奧哈拉先生是不會死的。這種對著死者說話的習俗真是要命。這是一種野蠻的作法。"“你聽我說,艾希禮,"威爾慢條斯理的說。"我今天決不讓任何人譴責蘇倫,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你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經書,作完了祈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頭一個出來講話。"思嘉呢,她看著那幾個人抬著棺材勉強進了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麼麻煩。她心裡十分沉重,覺得父親這一入土,意味著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紐帶又少了一條。

  抬棺材的人終於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邊,同時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艾希禮、媚蘭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其他的人站在磚牆外面。思嘉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面,對這麼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就算很多了,總共大約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遠道而來的,思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進趕來的。有些是全家帶著黑奴從鐘斯博羅、菲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趕了很遠的路來參加葬禮,在場的還有幾個從山林的沼澤地來的窮苦人,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子,留著長鬍子,身穿租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長槍,隨便掛在胳臂上,口裡含著煙葉,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這些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煙末。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仿佛得了瘧疾,但都是乾乾淨淨,漿過熨過的印花布衣服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是全體出動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裡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利·芒羅·方丹和年輕的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讓她坐在矮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們管他叫老大夫,沒有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後,許多生活的樂趣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裡消失了。凱薩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這倒也合適,因為目前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思嘉驚訝地到看凱薩琳是細紗長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乾淨,指甲蓋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凱薩琳已經失去了上流社會的風度。她窮了,不僅如此,她貧困潦倒、無精打采、邋邋遢遢,無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會嚼煙末了,說不定她已經嚼上了。"思嘉想到這裡,感到驚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薩琳身上移開,因為她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百姓之間的距離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別人能幹,"思嘉這樣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薩琳是在同樣的條件下幹起來的,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心裡感到一陣寬慰。

  “我幹得不錯,"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她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斂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後,又把目光轉到蘇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說明蘇倫要倒楣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後站著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她們的紅頭髮對眼前這嚴肅的場合不是合適的,她們那紅棕色的眼睛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艾希禮站出來,手裡拿著卡琳的舊經書《忠誠福音》,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子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子的啊啊聲也聽不見了。艾希禮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髮閃閃發光。人群中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的枝葉發出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遠處一隻模仿鳥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哀鳴,讓人無法忍受。艾希禮開始讀祈禱文,所有的人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文。

  “啊!他的聲音多好聽啊!"思嘉想著,喉嚨裡感到一陣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禮說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願意讓艾希禮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讓一個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也不願讓一個生人來掩埋父親的遺骨。"艾希禮該讀煉獄裡的靈魂一節了,這一節也是卡琳作了記號讓他讀的,但是他突然停下來,把書合上了。只有卡琳發現他沒讀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只聽艾希禮接著讀起了主禱文。艾希禮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有聽說過煉獄,如果他們聽了後發現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有能直接進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禱文中所這種暗示,也會認為他是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切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文,但是在他開始讀"萬福馬利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以至於完全沉靜下來,使人感到尷尬,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文,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只有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媚蘭,還有幾個僕人跟著說:“請為我們祈禱,現在以及將來我們死的時候都為我們祈禱。阿門。"艾希禮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便一點,等著聽期講話。大家都覺得儀式還應該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主持的這天主都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裡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沒有固定的祈禱文,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都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都家屬中的婦女嚎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唯讀幾篇簡短的祈禱文就算完了,鄰居們是會感到驚訝,感到傷心,感到忿怒的。這一點,艾希禮比誰都清楚。人們會把這件事當做飯桌上的話題談上幾個星期,老百姓會認為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對父親不夠敬重。

  所以,艾希禮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著就又低下頭,背誦起聖公會葬禮祈禱文來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樹"村用這篇祈禱文給奴隸們送葬。

  “我能使你復活,我能給你生命。……無論何人。……凡信我者,必將永生。“這篇祈禱文他也沒有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回憶下面應該怎麼說。但是他這樣一字一頓地說,卻使得艾希禮的話更為感人。一直沒有掉淚的人現在開始紛紛掏手絹了。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都認為這是一次天主教儀式,起初他們以為天主教儀式都是莊嚴肅穆,不動感情的,現在也改變了他們的看法,思嘉和蘇倫都毫無覺察,還覺得艾希禮的話又入耳又動聽。只有媚蘭和卡琳已經悲傷過度,看到艾希禮這樣胡鬧又感到非常傷心,但是沒有出來制止。

  艾希禮背完以後,睜大他那雙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環顧四周。接著他與威爾交換了個眼色,就說:“有誰想講幾句話嗎?"塔爾頓太太的嘴唇動了一動,顯得非常緊張,可是沒等她開口,威爾就吃力地邁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講起話來。

  “朋友們,"他用平靜的語調說,"我頭一次出來講話,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狂妄了,因為我是大給一年前認識奧哈拉生先的,而你們認識了已經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條理由:他要是能夠活上一個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人們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些人都是很有教養的,不會悄悄說話,但他們的腳交替挪動,眼睛轉身卡琳。卡琳低著頭站在那裡,大家都知道威爾一下愛著卡琳,威爾看到大家都向那邊看,便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即將和蘇倫小姐結婚,只等牧師從亞特蘭大前來主持婚禮,我想我是有權第一個講話的。"威爾的話還未說完,人群裡就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發出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聲音。這聲音裡既包含著憤怒,也包含著失望。大家都喜歡威爾,都尊敬他,因為他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歡卡琳,因此當他們聽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視的人結婚的消息時,感到無法接受。善良的威爾怎麼會和那個卑鄙可惡的小人蘇倫·奧哈拉結婚呢?

  氣氛一度十分緊張。塔爾頓在太太兩眼射出了憤怒的目光,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聲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聽見麥克雷老頭高聲懇求孫子告訴他剛才威爾說了些什麼。威爾面對眾人,臉色依然溫和,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卻好像在說,看誰敢對他未來的妻子說三道四。霎那間人們難以決定,他們既疼愛威爾又鄙視蘇倫。後來還是威爾勝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們剛才的停頓是講話中自然的停頓。

  “奧哈拉先生風華正茂的時候你們就認識他了,而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過有點糊塗。我從你們那裡瞭解到他過去的所作所為。我想在這裡說的是:奧哈拉先生是一位愛爾蘭戰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於聯盟的一個人。這三種品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很難能可貴的,以後恐怕也不會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因為產生像他這樣的人的時代和他本人一樣,已經過去了。他是在國外出生的,我們今天給他送葬,但是他比我們所有送葬的人更肯有佐治亞人的特質。他和我們共同生活,他熱愛我們的土地,說真的,他和那些戰死的士兵一樣,是為我們的事業而死的。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有我們的優點,也有我們的缺點,有我們的長處,也有我們的短處。他的一個優點就是一旦他決心做某種事情,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攔不住他,什麼人也嚇不倒他,任何來自外界的東西都不能把他怎麼樣。"“當時英國政府要絞死他,他並不懼怕,他離開家,跑了。

  他剛來美國的時候很窮,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掙到了錢。這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荒野,剛和印度安人趕走,他來開發這個地方,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開出一個大農常戰爭爆發以後,他的錢越來越少了,可是他不怕再過窮日子。北方佬來到塔拉以後,要燒他的房子,要殺死他,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們也沒有把他怎麼樣,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寸步不讓。所以我說他具有我們的優點,任何來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他也有我們的缺點,他是可以從內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整個世界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他的心卻能做到這一點。奧哈拉太太去世的時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攻破了。後來我們看到的奧哈拉先生已經不是原來的奧哈拉先生了。"威爾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們。他們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地上了。無論他們對蘇倫多麼憤慨,這時也都忘得乾乾淨淨。威爾的目光在思嘉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仿佛內心裡在在微笑,以給她一些安慰。思嘉一直在抑制著自己的淚水,這時的的確確感到的了安慰。威爾的話句句在理,他沒有說什麼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裡團聚之類不中聽的話,也沒有勸她屈從於上帝的意旨,而思嘉聽到在理的話,總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最後出了那樣的事對死者有所輕視。你們大家,還有我,也都和他一樣,我們也有同樣的短處,同樣的弱點。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無論是北方佬,還是從北方來的的冒險家,無論是艱難的生活,苛捐雜稅,還是嚴重的饑餓,都不可能把我們怎麼樣。但是我們心中的弱點卻能在瞬間把我們毀掉。不一定要失去親人才觸動我們的感情,像奧哈拉先生那樣。人好比一部機器,都有一個發條,而這發條又因人而異。我的意思是:如果誰身上的發條斷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當今的世界上沒有他的位置,他還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說你們大家現在不必為奧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謝爾曼來到這裡,奧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時候,倒是應該感到悲痛的。現在他的軀體去和他的心會合了,我們就沒有理由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還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父親,所以才這樣說。……如果大家不介意,咱們就講到這裡。

  家屬都很難過,別再增加他們的痛苦了。"威爾說完這話,轉向塔爾頓太太,放低了聲音說:“夫人,能不能請您扶著思嘉回屋裡去?讓她在太陽底下站這麼時間不合適。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說她有對死者不尊敬的意思。"話題突然從頌揚死者轉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驚訝,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來,她臉立時就紅了,覺得很難為情。她懷孕已經很明白了,威爾為什麼還要加以宣揚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氣憤地瞪了威爾一眼,威爾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爾的眼神好像在說:“請吧!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他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不過思嘉不想大鬧一番,所以無可奈何地朝塔爾頓太太走去,由於威爾故意把塔爾頓太太的注意力從蘇倫身上引開,引到生育問題上來,而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興趣的問題,無論是動物生育還是人生育都一樣,因此這時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裡去吧,我的寶貝兒。”

  她一面說,臉上一面露出非常熱心的樣子,思嘉只得由她攙著走,人們給她讓出一條通路來,大家低聲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過時還抻出手拍拍她,表示慰問。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時,老太太伸出一隻乾瘦的手,說:“孩子,我扶著你進去吧。"她還用嚴厲的目光看了看薩利和年輕的方丹小姐,說:“你們不用來,我不要你們。"她們慢慢穿過人群,人們隨即又合擾了,她們沿著樹蔭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爾頓太太顯得太熱心,使勁托著思嘉的胳膊肘,幾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腳不著地了。

  等她們走遠了,別人聽不見了,思嘉激動地說:“威爾為什麼這樣說?這等於說:'你們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麼,難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嗎?"塔爾頓太太說。"威爾那樣做是對的。你本來就不該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你要是曬暈倒了,就會引起流產的。"“威爾並不是擔心她流產,"方丹老太太一面氣喘吁吁地說,一面吃力地穿過前院朝房前的臺階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對剛才的情況看得明白,因此臉上帶著笑容。"威爾幹得漂亮。

  比阿特裡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們說些什麼,只好用這樣方法把我們打發走……。……還不光是這樣。他還不願意讓思嘉聽見土塊落在棺材上的聲音。他這樣做是對的。思嘉,你要記住,你只要沒聽見往棺材上蓋土的聲音,死去的人對你說來還沒有死。可是你一旦聽見那聲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聲音,因為它意味著終結。……要上臺階了,扶我一下,孩子,幫我一把,比阿特裡斯。思嘉用不著拐杖,也用不著你攙她。我倒正像威爾剛才說了,精神不大好。……威爾知道你是你父親的寵兒,你已經夠受的了,他不想讓你受更多的罪。他覺得你那兩個妹妹會比你好受一點。蘇倫做了虧心事,理應在那裡頂著。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沒有什麼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攙著老太太上臺階,一面暗自吃驚,老太太袮E著嗓子說話,說得很有點道理。"我從來沒有什麼依靠,只依靠過我母親。““可是你失去母親以後是能獨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這樣,威爾說得地,你用不著難過。你爸爸離開你媽愛倫就沒法生活,現在他去了,反而好了,我也一樣,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時候就好了。"她說這話並沒有想博得別人的同情,那兩個攙她的人也沒有她表示同情。她講得很輕鬆,自然,仿佛老伴依然活著,就在鐘斯博羅,坐上小馬車,一會兒就可見面。老太太的確太老了,經歷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會怕死的。

  “不過,您也可以獨立生活呀,"思嘉說。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說:

  “是呀,不過有時候是很難受的。”

  “哎,老太太,"塔爾頓太太插話說,"你不應該對思嘉說這樣的話。她已經夠難過的了。她從外地趕回來,衣裳這麼瘦,心裡又這麼難過,天氣又這麼熱,這就足以讓她流產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痛苦啊,悲傷埃"“活見鬼!"思嘉煩躁地說:“我並不覺得難過,我不是那種受點風寒就會流產的笨蛋。"“那很難說。“塔爾頓太太懷著無所不知的神情說。"我的頭胎就流產了,就因為我看見一隻公牛用犄角拱傷了我們的一個黑奴。你還記得我那匹棗紅馬吧?它叫乃利,你從來沒見過那麼壯的馬,可是它容易緊張,它懷駒的時候,要不是我看得緊,它就——"“快別說了,比阿特裡斯,"老太太說。"思嘉肯定不會流產的。咱們在過道裡坐一會兒吧,這裡有過堂風涼快,比阿特裡斯,你到廚房去看看有沒有脫脂牛奶,給我們拿一杯來,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酒,我現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告別以後再走。"塔爾頓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思嘉該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麼都懂,連預產期是幾點幾分都能計算出來。

  “去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爾頓太太隨手把帽子往碗櫥上一扔,用手指攏了攏她那濕漉漉的紅頭髮,朝廚房走去。

  思嘉往後靠在椅背上,解開緊身衣最上面的兩個扣子,過道因屋頂很高,使屋裡陰涼,再加上過堂風從後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陽底下曬了一陣之後,感覺特別涼爽,思嘉順著過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廳,吉羅德的靈柩原來就停放在這裡。

  不過此刻她顧不上多想父親,又把眼光移支壁爐上方懸掛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這幅肖像雖然有刺刀破壞的痕跡。但那高挽的頭髮,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態,依然和往常一樣,使她感到精神振奮。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究竟是丟了孩子心疼,還是丟了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說。"她對吉姆和那幾個女兒一向不大關心,你知道嗎?她就是威爾剛才所說的那種人。她身上的發條已經斷了。有時候我覺得說不定哪天她也會走你爸爸的那條路。她只有親眼看著人生孩子馬下駒兒的時候才高興,此外她就沒有高興過。她那幾個女兒也都沒有出嫁,而且沒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沒有什麼好操心的。她就是這麼個怪人。……威爾說要娶蘇倫,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思嘉兩眼盯著老太太說。她記得過去怕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現在,她長大了,老太太要是再來摻和什麼,她就會立刻對老太太說去見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說。

  “是嗎?"思嘉頂了她一句。

  “別那麼神氣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說。"我並不想說你那寶貝妹妹的壞話,我剛才要不是從墳地裡走開,也許是會說些什麼的。我覺得既然現在這裡男人少,威爾可以從大部分女孩子裡隨便挑。有比阿特裡斯的四隻野貓,有芒羅家的向個女兒,還有麥克雷家——”“他準備娶蘇倫,就這麼定了。"“蘇倫能撈到他,真是走運。"“塔拉能撈到他,才真是走運呢。"“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圖有個男人來照料塔拉,竟不考慮等級而讓她下嫁嗎?”“等級?"思嘉說,她對老太太的這種想法感到驚訝。"什麼等級?現在講等級有什麼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個丈夫來照顧她就行了。"“這個問題值得研究,”老太太說。"有人會說你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會說你這是界限模糊了,而這界限是絲毫模糊不得的。威爾無論怎樣說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們家有些人卻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銳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這時思嘉想到威爾,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揚,但性情溫和,總在嚼一根草根兒,看上去無精打采,南方的窮苦人大都是這樣子。他沒有什麼有錢有勢血統高貴的祖先。他家裡最初踏上佐治亞州土地的人說不定欠了奧格爾索普的債,也說不定還是個奴隸。威爾也沒上過大學,實際上他受過的教育不過是在邊遠的學校裡念過四年書。他誠實可靠,踏實肯幹,不過他的確不是上等人。用羅畢拉德那樣的標準來衡量,蘇倫嫁給她,確實是降低身份了。

  “看來你不反對讓威爾到你們家來了?”

  “是的,"思嘉正顏厲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來反對,思嘉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她撲過去。

  沒想到老太太卻說:“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說,一面微笑,表現出極力贊許之意。”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你。

  思嘉,你從小就固執,硬得像個山核桃,我不喜歡固執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過我的確喜歡你處理事物的方法。對於你無能為力的事,即使你不贊成,也不大吵大鬧。你好比一個好獵手,做起來來乾淨俐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著老太太把佈滿皺紋的臉湊了過來,她便順從地輕輕吻了一下,雖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這番稱讚是何用意,但她還是感到很高興。

  “你讓蘇倫嫁給一個下等人,雖然這裡人人都喜歡威爾,可還是會有許多人要議論的。他們會異口同聲說威爾是個好人,同時又說奧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麼可怕。不過這種話你也不必介意。"“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說些什麼。"“這我倒也有所耳聞,"老太太的語氣裡有點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論人們議論什麼,你別介意就是了。這門親事說不定會很美滿的。當然嘍,威爾結婚以後也還是一副窮光蛋的樣子,他的語法也不會有什麼進步,他即使能賺上一大筆錢,也不可能像你父親那樣,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窮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過威爾是個正直的人,他知道應該怎麼辦。剛才在墳地裡,我們的想法全是錯誤的,只有像他這樣一個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時加以糾正。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拿我們怎麼樣,可是我們自己要是老想恢復失去的東西,老想著過去,就會毀了我們自己。對蘇倫來說,對塔拉來說,威爾的確是不錯的。"“這麼說來,您是贊成我讓他娶蘇倫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聲音說,但語氣很堅定。

  “贊成窮光蛋和名門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麼能贊成讓下等人和上等人結合呢?說起來,窮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誠實的,不過——"“可是您剛才還說這門婚事可能會是美滿的呀!"思嘉驚訝地說。

  “唔,我認為蘇倫嫁給威爾是件好事,其實她嫁給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為她很需要有一個丈夫。到哪兒去找呢?你又到哪兒找這一個好管家,來照料塔拉呢?不過這不等於說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你不也一樣嗎?"“可是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著老太太的意思。"威爾娶蘇份,我是高興的。她為什麼會認為我介意呢?她憑想像就認為我介意,她總是這樣。"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點不好意思。別人把他們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強加於她,說她如何如何,她當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著棕櫚葉做的扇子,興致十足地接著說:“我和你一樣,也不贊成這樁婚事,但又講究實際,你也一樣。碰上不順心的事,而又沒有辦法,喊叫哭鬧都無濟無事。這樣一對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們家和老大夫家經歷的曲折比誰都多,所以我知道該怎麼辦。要說我們有什麼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時機自然會來到。’許多難關,我們都是這樣渡過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機會,我們已成了渡過難關的專家了。這也是不得已埃我們壓寶總不到點子上。

  碰上胡格諾教派,我們逃出了法國,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黨,我們逃出了英格蘭,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們逃出了蘇格蘭,碰上黑人,我們逃出了海地,現在又讓北方佬給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們用不了幾年就又出人頭地了,你知道裡面是什麼緣故嗎?"說到這裡,她把頭一搖,思嘉覺得說她像一隻懂事的老鸚鵡,真是再像不過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說。不過她實在討厭透了,和那天聽老太太講克裡克人①暴動的故事一樣厭煩。

  “那你就聽我說。我們對不可能回避的事實總是低頭的。

  我們不是小麥,而是蕎麥。小麥熟了的時候,因為是幹的,不能隨風彎曲,風暴一來,就都倒了。蕎麥熟了的時候,裡面還會有水分,可以彎曲。大風過後,幾乎可以和原來一樣挺拔。我們不是挺著脖子硬幹的那種人。刮大風的時候,我們是柔和順從的,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最有利,遇到困難,我們向無法回避的事情低頭,而不需要大吵大鬧,我們微笑,我們幹活,這樣來等待時機。等到我們有力量的時候,就把那些墊腳石踢開,這就是渡過難關的竅門,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著說:“現在我可把這穿門兒教給你了。"老太太說罷,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的話相當惡毒,她卻好像覺得十分有趣,看樣子她以為思嘉會對她的話有所AE繺par論,可是思嘉還不大理解她這番話,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說。

  “你沒看見。"老太太繼續說,"我們的人倒了就會爬起來,可是左近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就拿凱薩琳·卡爾弗特來說吧。你看她成了什麼樣子,成了窮人。比她嫁的那個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麥克雷一家,也窮困潦倒,一籌莫展,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惋惜過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幹什麼好,什麼也不會幹,而且也不想幹,再來看看——哎,左鄰右舍看誰都一樣,除了我們的亞曆克斯和薩莉,除了你和吉姆·塔爾頓,還有他的幾個女兒和另外幾個人,別的人都倒下了,他們身缺少那種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來的勇氣,這些人只知道錢,只知道黑奴,現在錢沒有了,黑奴也沒有了,他們也成了一夥窮光蛋了。"“你忘了威爾克斯一家了。"“不,我沒有忘記,我想為了禮貌起見,就沒有提他們,因為艾希禮是你們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們,就來看看他們的情況吧。那個英迪亞,聽說她已經成了一個乾癟的老太婆,因為斯圖爾特·塔爾頓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婦的神氣,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過她要是想找,還可以找一個死了老婆,帶著一大幫孩子的人嘛。那可憐的霍妮想找個男人都快想瘋了,呆頭呆腦像只老母雞。至於艾希禮,瞧他那副樣子!"“艾希禮可是個好人,"思嘉頂了她一句。

  “我從來沒說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腳朝天的烏龜,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威爾克斯一家人能順利渡過眼前這難關,他們靠的是媚蘭,而不是艾希禮。"“媚蘭!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說些什麼?我和她在一起生活過,對她有所瞭解,她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連對鵝吆喝一聲的勇氣都沒有。"“現在有誰會想對鵝吆喝呢?我總覺得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媚蘭也許不敢對鵝吆喝,可是無論什麼事情要是威脅到她那可愛的艾希禮,她的兒子,或者她對文明行為的信仰,哪怕是整個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沖著它大聲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親要是還活著,她也會這樣做。媚蘭使我想起你母親年輕的時候。……她也許能使威爾克斯一家順利地渡過難關。"“唔,媚蘭是個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對艾希禮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喲!艾希禮除了會看書,別的什麼都不行,碰上目前這種困難,他是無法擺脫的。我聽說,他在本地幹農活幹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們家的亞曆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沒打仗的時候,亞曆克是個最無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條新領帶,要不就喝得爛醉,或者朝人亂開槍,或者追那些不怎麼樣的女孩子。可他現在怎麼樣了呢?他學會了種地,不學是不行。不學就得餓死,我們全都得餓死。他在這帶種棉花是種得最好的。小姐,的確是這樣,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養豬,養雞,他什麼都很在行。別看他脾氣不好,他可是個好小夥子啊,他知道怎樣等待時機,隨機應變。等這艱苦的恢復時期一過,你就等著瞧吧,我那亞曆克斯馬上就會闊起來,和他父親和祖父一樣有錢,而艾希禮呢——"思嘉聽她這樣貶低艾希禮,感到很難過。

  “我覺得這都是些無稽之談。"她冷淡地說。

  “怕不見得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兩眼使勁盯住她。

  “自從你去了亞特蘭大,你走的就是這麼一條路。真的,別看我們待在鄉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們也都聽到了。時代變了,你也跟著變了。我們聽說你討好北方佬,討好窮白人,還討好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從他們身上騙取錢財。我還聽說你裝得一本正經,就這麼幹下去吧。把他們的錢都刮出來,一個子也別剩。等你刮夠了,他們不能再為你效勞了。就把他們一腳踢開。你一定要這樣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讓那些窮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兩眼盯著她,雙眉緊皺,揣摩她這番話的意思,她還是不大明白,而且對老太太把艾希禮描籥e成四腳朝天的烏龜仍然餘怒未消。

  “我覺得您這樣說艾希禮是不對的。"她突然說。

  “思嘉,你好糊塗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說,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

  “要是說起幾塊錢,幾毛錢,你是夠精明的,不過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為女人卻一點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聽到這話,頓時兩眼冒火,兩隻手不停地攥拳頭。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著問。"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啊,是嗎?請問這是為什麼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這時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顯得特別衰老。兩隻雞爪般的小手交叉著搭在扇子上,黃得像蠟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樣,思嘉想到這,怒氣全消失了,她往前湊了湊,雙手抓起老太太的一隻手。

  “您真會裝蒜,"思嘉說。"您嘮叨了半天,並沒有一句真心話。您不停地說,是不是讓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別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說,一面把手抽回來。

  “不單是這個原因,還因為我的話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領會罷了。"思嘉聽了這諷刺的話並不介意,笑了笑。剛才她心裡還為老太太說艾希禮的話生氣,現在這氣已經全消了。她意識到老太太說話並沒有當回事,感到很高興。

  “我還是要謝謝您,您和我談話,對我真關心。關於威爾和蘇倫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見,我感到很高興,雖然——雖然許多人是不贊成的。"這時,塔爾頓太太順著過道走來,手裡端著兩杯脫脂牛奶。她什麼家務事都不會幹,連端兩杯奶都灑出來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這兩杯奶,"她說:“快喝了吧,他們馬上就從墳地到這兒來了,思嘉,你真要讓蘇倫嫁給威爾嗎?我不是說威爾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個窮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遞了個眼色,老太太的眼神裡充滿譏諷的意思,思嘉的眼神裡也有同樣的意思。

第四十一章

  最後一個送葬者告別了,最後一輛車輪聲和馬蹄聲消失了,思嘉走進母親愛倫過去的辦事房,從秘書的文書格子裡發黃的故紙堆裡取出一件發亮的東西,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這裡的。聽見波克在飯廳裡一面擺桌子,一面抽平地哭,就叫他過來。他走進來時那張黑臉像喪家的狗的臉一樣難看。

  “波克,"她正顏厲色地說,"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著不哭,就想起吉羅德老爺——"“那你就別想,別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獨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口氣變得溫和了,"你還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因為我知道你多麼愛護老爺,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禮物。"波克一面大聲擤鼻子,一面流露出有些感興趣的目光,不過,與其說他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出自禮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雞,讓人家開槍打傷了,你還記得嗎?"“哎呀,思嘉不!我從來沒有——"“好了,怎麼沒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別對我隱瞞了,我說過我要給你一隻表,獎勵你的忠誠,你還記得嗎?"“是,小姐,我記得。我猜想您已經忘了。"“沒有,我沒忘,現在就給你。"思嘉伸出手來給他看一隻沉甸甸的金表,上面刻著很多立體的花紋,一根鏈子垂下來,鏈子上也有一些裝飾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說:“這是吉羅德老爺的表!

  我看見老爺看這只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錯,是爸爸的表,波克,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邊說往後退縮,顯出很害怕的樣子。"這是白人老爺們用的表,是吉羅德老爺的。思嘉小姐,您怎麼能說把它送給我呢?這只表照理應該屬於小少爺韋德·漢普頓。"“現在這只表屬於你了。韋德·漢普頓為我爸爸幹過什麼事?爸爸生病虛弱的時候,給他洗過澡,換過衣裳,刮過臉嗎,照顧過他吧?北方佬來的時候,隨時跟他在一起嗎?為他偷東西嗎?你別這麼傻,波克,要是說誰配得到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要是在世,也會同意的。拿去吧。"說罷,她抓起波克的一隻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裡。波克懷著愉快的心情看著這只表,臉上慢慢顯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給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給你了!”

  “那麼——謝謝您,小姐。”

  “願不願意讓我拿到亞特蘭大,去刻上幾個字呀?"“刻字是什麼意思?"波克用懷疑的語氣問。

  “意思就是在後面用刀刻幾個字,比如——比如'勤勞忠實的好僕人波克-奧哈拉全家贈'這類的話。"“不用了,謝謝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後退了一步,手裡緊緊握著那只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怎麼了?波克?你不相信我會把它捎回來嗎?”

  “小姐,我會相信您——不過,唔,也許您會改變主意的。"“不會的。”“那您也許會把它賣了,我估計它值好多錢呢。"“你以為我會把我爸的表賣掉嗎?““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錢的話。"“你說這樣的話,真不應該,真想揍你一頓,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來了。"“不,小姐,您不會的!"悲傷了一整天的波克,這時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瞭解您——不過,思嘉小姐——"“說下去,波克。"“您對待黑人的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對待白人,我想人們對您也許會好一些。"“人們對我已夠好的了,"思嘉說。"你去找一下艾希禮先生,讓他到這裡來見我,馬上就來。"艾希禮坐在愛倫書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顯得又小,又不經坐,思嘉跟他談經營木材廠的事,並利錢對半分。他坐在那裡對思嘉一眼也不看,一聲也不吭,低著頭看自己的兩隻手,反復地慢慢地翻動著,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雙手雖然幹重活,卻依然細長,看上去一定感覺靈活。對一個莊稼漢來說,這雙手是保護得夠好的。

  他低頭不語,思嘉感到有些急躁,於是就竭力說服這個木材廠有多麼吸引人,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來了,可惜這全是白費力,因為他一直連眼皮也沒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沒提威爾告訴她關於艾希禮決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談之中假裝不知道有什麼障礙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計畫。艾希禮還是一言不發,她漸漸也沒什麼話她說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給人以堅定正直的感覺,思嘉不禁為之一驚。他不會拒絕吧!他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拒不接受呢?

  “艾希禮,"她剛一開口又停下來,她本來不想把懷孕也當做一條理由,她不願讓艾希禮看見她肚子鼓鼓的那副醜樣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了,只好決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沒有辦法人作為最後一張牌打了出來。

  “你一定要到亞特蘭大來。我現在特別需要你幫忙,因為我管不了廠裡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幾個月呢,因為——你看——唔——,因為。……"“快別說了,看在老天爺份上!"他邊粗暴地說,邊站起來。突然向視窗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對著思嘉。注視著窗外一群鴨子在糧倉的院子裡蹣跚而行。

  “難道——難道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肯看我一眼嗎?"思嘉無可奈何地問:“我知道我的樣子——"艾希禮猛地轉過身來,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眼中噴射出強烈的表情,使思嘉緊張得情不自禁地把兩手提到了嗓子眼兒。

  “快別說你的樣子了,"他異常激動地說。"你明白,我一直覺得你很漂亮。”思嘉一聽這話,感到無限喜悅,頓時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你真好,肯說這樣的話,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實在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確是不好意思。當初要不是我把事情辦得那麼蠢,你現在也不必這樣為難了。你也決不會嫁給弗蘭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該你離開塔拉。我怎麼這麼愚蠢啊!我應該瞭解你——知道你當時,實在是走投無路,所以你——我應該——我應該——"他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禮當時沒有和她一起出逃,現在後悔了。

  “我當時起碼也可以搶劫甚至殺人,來把稅款替你弄到,因為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樣收留了我們。唉,都是我把什麼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陣收縮,感到很失望,剛才那喜悅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為她並不希望聽艾希禮說這樣的話。

  “我當時反正是要走的,"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去做那樣的事,現在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是的,都已經過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說。"你不會讓我去做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卻把自己賣給了一個你並不愛的男人——還要為他生孩子,為的是讓我們一家不至於餓死,我無能,你照顧了我,你可太好了。"他話裡有話,說明他心靈上創傷尚未癒合還在發痛,他的話使思嘉眼裡流露出愧色。艾希禮很快就感覺到這一點,臉色也就變得溫和了。

  “你沒有以為我是在責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沒有責怪你呀。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一個女人,我是在責怪自己呢。"他又轉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沒有剛才顯得那樣堅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禮的情緒有所變化,變化到剛才說她漂亮時的那種情情,希望他再說一些她喜歡聽的話,她很久沒有到他了,在這段時間裡,她一直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她知道他還在愛她,這是很明顯的,他的一舉一動,他說的每一句痛苦自責的話,他由於她為弗蘭克生孩子而產生的不滿情緒,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她很想再聽他親口表達他的愛,很想引出話題使他能自動表白,但是她又不敢這樣做。她記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園裡許諾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雖然感到很難過,但是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禮留在她身邊,她必須遵守諾言。她只要說一句表示情欲的話,使一個祈求擁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禮就一定會到紐給去。這是絕對不能讓他走的。

  “唔,艾希禮,你也不要責怪自己了!怎麼會是你的過錯呢?還是到亞特蘭大來幫我個忙吧,好嗎?"“不行。"“可是,艾希禮。"她的聲音由於痛苦和失望都變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著你呢。我的確非常需要你。弗蘭克幫不了我。他忙著經營商店,你要是不來,我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人!在亞特蘭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著幹自己的事,別人呢,又都沒能耐,還有——"“說也無用,思嘉。”“你的意思是寧可到紐約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亞特蘭大來,是不是?““誰告訴你的?"他轉過身來看著思嘉,心裡有些不高興,額頭和眉毛皺起來。

  “威爾。”

  “是的,我已經決定到北方去,有個老朋友,戰前曾和我一起作過'長途旅行',在他父親的銀行裡給我找了個差使,這樣比較好,思嘉,我對你沒什麼用,我不懂木材業務。"”可是銀行業務你更不懂,更難學!而且我知道,你沒有經驗,我可以原諒你,北方佬可不會輕易原諒你的。"艾希禮一愣,思嘉馬上意識到這些話得不妥當。艾希禮又轉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誰來原諒我,我應該憑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為止,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呢?我得做出點成績來,要不就徹底完了,不過這也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在你的牢籠裡待的時間太長了。"“可是木材廠賺的錢,我願意和你平分,艾希禮!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為——因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買賣呢。"“那也一樣,平分,也不全是我掙來的,而是你送給我的,你送我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思嘉——我自己,媚蘭,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的,可是我還沒有什麼給過你報答呢。"“哎,你是給過的。威爾就不可能——”“我現在劈柴已經劈得很不錯了。"“艾希禮!"她用絕望的聲音叫道。艾希禮那譏諷的語氣使她兩眼充滿了淚水。"我離開這一段時間裡,你出了什麼事?

  你現在說話這樣嚴肅,這樣辛酸!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啊!"“出了什麼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後,一直到你離開這裡這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我沒有真正地思考過。我處於一種麻木狀態中,只要有東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亞特蘭大的時候,是肩負著一個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覺得自己比男人差得遠,甚至比女人更差。有這樣的想法而不能擺脫。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我要擺脫這種想法,有些人在戰爭結束的時候,情況還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情況吧。所以我要上紐約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亞特蘭大和紐約不是一樣嗎?而且我的木材廠——"“不行呀,思嘉,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要定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亞特蘭大給你幹活,那我就徹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個字眼兒就像喪鐘一樣在她心中一陣陣回蕩,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見了明亮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在看著她,並且透過她看到了一種命運,而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說——難道你做過什麼錯事,亞特蘭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嗎?我是說——關於幫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禮,你沒有參加三K黨吧?"他立刻把望著遠處的目光收回來,剛剛開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歡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並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到亞特蘭大去繼續接受你的幫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遠葬送了。"“噢,“她馬上松了一口氣,"原來就為了這個!"“是啊,為了這個,"他又笑笑,比剛才更沒有笑意。"就為了我作為男人的驕傲,為了我的自尊心,還有一點,你也許會稱之為我的永遠不泯滅的靈魂。”“不過,"她又開始一個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漸把木材廠從我這裡買過去,這就是屬於你的了,然後——"“思嘉,"他用嚴厲的口氣找斷她,"我告訴你,不行!我還有別的原因呢。”“什麼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噢——那個呀?不過——沒關係,"她連忙解釋好讓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園裡答應過的,我會履行我的諾言,而且——"“這麼說,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證一定能履行這樣一個諾言,我本不該提這件事,不過我不能不讓你明白。思嘉,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已經了結了。威爾和蘇倫結婚以後,我就到紐約去了。"他睜得大大的兩眼,發出強烈的目光,和思嘉的目光接觸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門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思嘉痛苦地望著他,這次談話已結束了,她失敗了。經過這一天的勞累和悲傷,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軟弱無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聲:“哎,艾希禮!"接著她就倒在破舊的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聽見他邁著猶豫不定的腳步離開屋門向她走過來,聽見他無可奈何地一遍一遍地她頭上喚著她的名字。接著又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廚房順著走廊傳過來,媚蘭突然來到屋裡,她睜著兩隻大眼睛,顯出非常吃驚的樣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滿是塵土的軟墊上,又大喊起來。

  “艾希禮——他真壞!壞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禮,你把她怎麼了?“媚蘭蹲在沙發旁邊,把思嘉摟在懷裡。"你對她說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幹呢?這會使她早產的,來,親愛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麼事呀?"“艾希禮——他真——真頑固,真可恨!"“艾希禮,你真讓我吃驚,害得她這樣傷心,也不看看她那情況,而且奧哈拉先生又是剛剛下葬。"“你別朝他發火!"思嘉自相矛盾地說。她突然把頭從媚蘭肩上抬起來,她那濃黑的頭髮也從發網裡散落出來,滿臉都是眼淚。"他有權愛怎麼幹就怎麼幹!"“媚蘭,讓我解釋一下,"艾希禮說,他的臉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亞特蘭大給我安排一個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廠裡當經理——"“當經理!"思嘉氣憤地說。"我說賺的錢和他對半分,他——"”我對她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邊說,一邊又哭起來。"我對他說了又說,我多麼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來管理這個木材廠——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麼也不肯來!所以現在——現在我只好賣掉這個木材廠,而且我明白賣不上什麼好價錢,這樣我就要賠錢,我們還得挨餓,可他絲毫不關心,他壞透了!"她說完了,又把頭搭在媚蘭瘦小的肩上。這時她覺得有一線希望,也就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她意識到媚蘭對她忠心耿耿,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媚蘭非常氣憤,因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親愛的丈夫,只要把思嘉惹哭了,都會使她氣憤的。媚蘭像一隻倔強的小鴿子飛到艾希禮的面前,對著他吸起來,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禮,你怎麼能不聽思嘉的話呢?她為我們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啊!這樣我們顯得多麼忘恩負義呀!她現在懷著孩子,沒有什麼辦法——你怎麼這樣不懂事,咱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人家盡力幫了咱們,現在人家需要幫助了,你卻不幹!"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禮,見他兩眼盯著媚蘭憤怒的黑眼睛,臉上帶著明顯的驚異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同時,思嘉也為媚蘭進行攻擊的猛烈程度感到驚訝,因為她知道媚蘭認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來指責的,認為他的決定僅次於上帝的決定。

  “媚蘭。……"他剛想說話,又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艾希禮,你還猶豫什麼?想一想她為我們——為我,做過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時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亞特蘭大了。而且她——是的,她還殺了一個北方佬,這全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件事你知道嗎?為了我們,她殺過一個人。你和威爾還沒回來的時候,她像奴隸一樣,什麼都幹呀,幹呀,就為了我們這兩張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親愛的!"說到這裡,她又飛奔到思嘉身旁,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亂的頭髮來。"現在她頭一回要求我們為她做一點事——"“她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說了。"“艾希禮,你想想!除了幫助她以外,你還該想到,在亞特蘭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這對我們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那兒有皮蒂姑媽和亨利叔叔,還有我們那麼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許多小朋友玩,還可以去上學。要到北方去,我們就不能讓他去上學,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課,那我們就得請家庭教師,可我們又怎麼又負擔得起呢——"“媚蘭,"艾希禮語調平靜的說。"你真的這麼想去亞特蘭大嗎?我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你可沒說呀,你從來沒表示——"“噢,咱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因為我覺得你在亞特蘭大無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語。丈夫到哪裡,做妻子的就該跟到哪裡,現在既然思嘉這麼需我們,這頂工作又非你來承擔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緊緊地摟著思嘉,用非常興奮的語調說。"這樣我就又可以看到五點鎮和桃樹街了,還有——還有——啊,我多麼想看看所有這些地方啊!也許我們還能夠有一自己的小家庭。多麼小,多麼簡陋,都沒關係,那可是我們自己的家呀!"她眼睛裡放射出了興奮、喜悅的光芒,另外那兩個人目不轉眼地看著她,艾希禮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思嘉則又驚訝又羞愧。她從來沒想到媚蘭這樣留戀亞特蘭大,盼著回去,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家。媚蘭在塔拉顯得心滿意足的樣子,她說她想家,的確使思嘉感到吃驚。

  “思嘉,你總為我們想到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麼想家呀。"媚蘭愛讚揚別人良好的動機,其實有時別人也不見得有此動機,思嘉遇到這種情況總覺得慚愧和不愉快,現在正是這樣,所以她突然感到無法正眼看艾希禮和媚蘭了。

  “你想到過沒有,我們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卻還沒有一個家。"“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在皮蒂姑媽家裡。那裡也就是你們的家。“思嘉含糊地說。她在玩弄一個沙發靠墊,兩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獲得初步勝利的心情,因為她意識到情況知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

  “謝謝你,親愛的,不麻煩了。那樣太擁擠,我們還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禮,快說同意呀!"“思嘉,"艾希禮用非常平淡的語氣說,"看著我。“思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一雙灰眼睛充滿了痛苦和無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亞特蘭大。……我對付不了你們倆。"他說完以後,轉身走出屋去。思嘉心中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心理所抵消。艾希禮剛才說話的神情,和剛才他說要是去亞特蘭大就徹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樣。

  蘇倫和威爾結了婚,卡琳到查爾斯頓進了修道院,隨後艾希禮和媚蘭就帶著小博到亞特蘭大來了。迪爾茜也跟他們來了,給他們做飯,看孩子,百里茜和波克暫時留在塔拉,等將來威爾另外找到黑人幫他幹農活兒的時候,他們也要到城裡來的。

  艾希禮在艾維待找到一所小磚房,就在這裡安了家。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媽房子後面,兩家的後院緊挨著,中間只隔一道沒有修剪的,顯得很亂的水蠟樹籬笆。媚蘭選定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靠得近。回到亞特蘭大的頭一天早晨,她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摟著思嘉和皮蒂姑媽不放,她說,離開親人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來是兩層的,城市被圍攻的時候,炮彈把上面一層打壞了,投降以後,房主回來,因無錢修復,只好給殘存的這一層加了個平頂,這樣一來,這所房子就顯得又矮又寬,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們用鞋盒子壘著玩的一樣,不過這所房子離開地面還是很高的,下面有一個很大的地窖,有一長溜臺階彎著通到上面。看上去有點可笑,這地方雖然顯得很簡陋,卻也有所長處。有兩棵秀麗的大橡樹為它遮陰。臺階旁還有一棵落滿灰塵,開著許多白色的花朵的玉蘭,大片的草地上長滿了三葉草,邊上是雜亂無章的水蠟樹籬笆,上面還纏繞著散發著芳香的忍冬的藤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經過摧殘之後,主幹上又發出了新枝,還有粉色的紫薇爭芳鬥豔,仿佛它們頭頂上上從沒發生戰亂,北方佬的戰馬也沒啃過它們的枝葉。

  在思嘉眼裡,沒有比這再難看的房子了。可是媚蘭覺得就連"十二橡樹"村那樣的大廈也沒有這所房子好看。這是他們的家。她和艾希禮和小博總算在自己的家裡團聚了。

  從一八六四年以來,英迪亞·威爾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現在也搬到她哥哥這裡來住了,房子不大,顯得有些擁擠。但是艾希禮和媚蘭還是歡迎她的。時代變了,錢雖不多,可是什麼也改變不了南方的老規矩:對於親屬中生活無著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熱烈歡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據英迪亞說,嫁了個各方面不如她的人。此人是個粗人,原來住在西邊的密西西比州,後來在梅肯落了戶。他紅臉膛兒,大嗓門,一天到晚樂呵呵的。英迪亞並不贊成這門婚事,正因為這樣,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聽艾希禮有了自己的家,很高興,這樣她就能搬出來,免得彆扭,也免得看著妹妹和一個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覺得幸福,這使她感到難受。

  家中除了英迪亞以外,其他人私下裡都認為霍妮頭腦簡單,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個男人,真令人驚訝,因為比人們原來預料的情況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經人,還頗有些財產,不過英迪亞生在佐治亞州,又是在維吉尼亞州受的教育,所以她總認為東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蠻種。她搬出來,感到高興,說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樣感到高興,因為近來英迪亞很難對服。

  英迪亞已完全是一副老處女的樣子了。她25歲,看上去也的確是這個年紀,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沒有睫毛又暗淡無光的眼睛不妥協地正視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顯得很傲慢。她現在有一種莊重、驕傲的神氣,這種神氣,說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樹"村時一心想表現的少女的天真嫵媚對她更為合適。人們差不多拿她當寡婦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圖爾特·塔爾頓要不是戰死在葛底斯堡,一定會和她結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結婚卻早已有主的女人,對她十分尊重。

  艾維街上這所小屋共有六間房,很快就佈置起來,但非常簡陋,有的是弗蘭克店裡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傢俱,因為艾希禮身無分文,只好賒帳。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這使得弗蘭克感到尷尬,因為他很喜歡艾希禮,這也使得思嘉頗為難受。思嘉和弗蘭克本來願意免費把店裡最精緻的紅木傢俱和雕花黃檀木傢俱給他們用,但威爾克斯堅持不收。因此他們家顯得光禿禿的,難看得要命。思嘉見艾希禮住的房子既無地毯,又無窗簾,很是過意不去。但艾希禮對周圍的情況似乎毫不在意。媚蘭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們結婚以後頭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為了有這樣一個家而感到驕傲。思嘉覺得如果朋友們看到他們沒有窗簾,沒有地毯,沒有靠墊、椅子、茶具也不夠用,她會感到難為情,而媚蘭招待客人,卻仿佛不缺豪華窗簾和錦緞沙發。

  媚蘭表面上很幸福,身體卻很不好,生小博時就把身體搞垮了,生了以後在塔拉過於勞累,使得她更加虛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頭要紮透她那白皙的皮膚似的,她帶著孩子在後院裡玩,從遠處看,她就像個小女孩子,腰細得令人難以相信,更談不上有什麼身段。她的前胸不豐滿,臀部和小腹一樣平,再說她既不愛好也想不起來(思嘉這樣認為)在衣服前襟上加個褶邊,或在後腰上用點襯,因此越發顯得瘦骨嶙峋。身上是這樣,臉上也是這樣,又瘦又蒼白,兩道柔軟的眉毛,彎彎的,細細的,像蝴蝶的觸鬚一樣,在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黑。在她那張小臉上,兩隻眼睛太大,下面兩片黑,更使眼睛顯得特別大,因而並不覺得美,不過那眼神還和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戰亂與無休止的痛苦與勞累都未能影響她那恬靜的眼神。這是一個樂觀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風暴雨都不能打亂這種女人的內心的平靜。

  思嘉心裡很納悶,她這雙眼睛是怎麼樣保養的呢?她一看見,就感到羡慕。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時像餓貓的眼睛一樣,有一次瑞德談到媚蘭的眼睛,他說什麼來著,是不是用了一個無聊的比喻,說是像兩支蠟燭?對,他說像是頑皮的世界上做出的兩件好事。的確也像是兩支周圍有遮擋的蠟燭,什麼風也吹不著,光線柔和,放射著重歸故里的幸福光芒。

  這座小小的住宅總是賓客盈門。媚蘭從小就討人喜歡,大家聽說她回來了,都來看望她。每個人都給她帶了禮物,有裝飾品,畫片,一兩把銀湯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這些小東西都是他們設法保存下來沒有被謝爾曼搶走的,所以非常珍貴,不過他們說這些東西現在自己不大用得著,一定請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來看她,這些人曾和她父親一起在墨西哥打過仗,他們帶著別的客人來看看“當年漢密爾頓上校這位可愛的小姐。"她母親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這裡來,因為她對長輩非常尊敬,眼下年輕人又都忘了規矩,為所欲為,所以長輩們可以從她這裡得到安慰。她的同輩人,那些年輕的妻子、母親和寡婦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吃過苦,受過罪,然而並不怨天尤人,還能懷著同情心聽她們傾訴衷腸,年輕人也上她這裡來,因為在她家裡可以痛快地玩兒,可以見到想見的朋友,所以當然要來。

  媚蘭待人和藹親切,又不愛出風頭,在她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夥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代表著殘存的戰前來特蘭大的社會精華,他們的錢袋是空的,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維護舊制度最堅決。亞特蘭大經過戰已經四分五裂,許多人已經死去,整個社會對目前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這樣一個社會仿佛看到媚蘭是一個堅強的核心,亞特蘭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蘭雖然年輕,但她具有劫後餘生所所珍視的一切品質:貧窮並因此而感到驕傲,有勇氣,不抱怨,開朗,熱情,慈愛,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忠於一切舊的傳統。媚蘭不肯改變,甚至不承認在不斷彎的環境中有改變之必要。在她家裡,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現,大家都興致勃勃,以更加鄙視的眼光看著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那些共和黨暴發戶過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們對媚蘭那年輕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過去的一切是忠貞不渝的。這使人們會暫時忘記自己一夥人中那些使人憤怒、害怕、心碎的敗類。這樣的人為數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錯,但由於貧窮,走投無路,投靠了敵人,加入了共和黨,接受了勝利者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否則他們全家就要依靠救濟過活了。有些年輕人當過兵,現在又沒有勇氣面對現實,花數年時間去積累自己的財產。這些年輕人學著瑞德·巴特勒的樣子,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勾結起來,以極不光彩的手段賺錢。

  敗類之中最壞的要算是亞特蘭大那些名門大戶的女兒們了。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後才長大,對於那次戰爭只有小時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沒有長輩經歷的痛苦。她們既沒有失去丈夫,也沒有失去情人。她們對過去那種富裕豪華的生活已沒多少印象,而北方來的軍官又那麼英俊,衣著那麼講究,性情那麼溫和。他們舉辦那麼盛大的舞會,他們的馬也那麼漂亮,他們對南方的姑娘們簡直是崇拜得很呢!他們把南方的姑娘們當作女王來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這就使得姑娘們心裡想,為什麼不和他們交往交往呢?

  他們比城裡那幫年輕人可帥多了,城裡那些人穿得極差,態度又嚴肅,幹起活兒來又認真,他們就沒有什麼時間玩了。

  因此發生過好多起和北方軍軍官私奔的事,有關的家庭感到異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兒的名字。那些以"不屈服"為座右銘的人想起這些悲慘的事就嚇得出一身冷汗,但他們一看到媚蘭溫柔而又剛毅的面孔,這種恐心理全然消釋。老年婦女都說,她為城裡的姑娘們樹立了榜樣,是她們的楷模,因為她並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輕姑娘們也沒有對她不滿。

  媚蘭沒有料到自己竟逐漸成了新社會裡的重要人物。她只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到家裡來看她,讓她參加她們的縫紉組、舞蹈俱樂部、音樂社團等。亞特蘭大一向愛好音樂,喜歡好的樂曲,南方有些城市諷刺它,說它沒有文化,它並不介意。現在日子越來越艱苦,氣氛越來越緊張,人們反倒對音樂又產生了興趣,而且興趣越來越大,因為一聽音樂,他們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無忌憚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藍軍裝的駐軍。

  媚蘭成了新成立的週末樂團的負責人,這使她感到難為情。她是怎樣榮任這一職務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她會彈鋼琴,給誰都能伴奏,就連五音不全又特別愛唱二重唱的麥克盧爾姐示,她也能為他們伴奏。

  實際情況是這樣:媚蘭巧妙地把婦女豎琴樂隊、男聲合唱團、女青年曼陀林與吉他樂隊都統統合併到週末樂團裡。這樣一來,亞特蘭大就能聽到很像樣的音樂了。說真的,很多人認為樂團演出的《波希米亞女郎》比紐約和新奧爾良的專業樂團還要好得多。她設法把婦女豎琴樂隊合併之後,梅裡韋瑟太太就對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說一定要讓媚蘭負責樂團,梅裡韋瑟太太說,媚蘭是能和豎琴樂隊合得來,就能和任何人合得來。這位太太本人是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風琴伴奏,作為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她對豎琴和演奏豎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蘭還是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的秘書和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的秘書。在這兩個組織開了一次聯席會,會上爭論激烈,有人揚言要武力解決,並斷絕曾多年的友誼,這次會議之後,媚蘭就榮幸地得到了這個新的職務。會上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為聯盟戰士墓旁的聯邦戰士墓清除雜草。北方軍人墓在這裡很不協調,使得婦女們為美化自己親人的墳墓的努力前功盡棄。壓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發出來,兩個組織形式對方,互相怒目而視,縫紉組是贊成清除雜草的,美化協會的女士們卻堅決反對。

  米德太太代表後一種意見。她說:“為北方佬的墳拔草?

  只要給我兩分錢,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來,扔到垃圾堆上去。"一聽這話,雙方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人人各抒己見,誰也不聽誰的。這次會是梅裡韋瑟太太家的客廳裡舉行的,當時梅裡韋瑟爺爺被她們轟到廚房裡去了,據他後來說,她們吵得就像佛蘭克林戰場上的炮聲一樣,他還說,據他觀察,參加佛蘭克林戰鬥要比參加這些女士們的會議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蘭站到了這夥人的中心,而且還以她那素來溫柔的聲音壓住了她們的爭吵聲,她壯著膽身這群憤怒的人說話,心裡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聲音也發顫,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們,請聽我說!"後來人們漸漸安靜下來"我想說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想了很久——我們不但應該把雜草除掉,還應該把鮮花種在——我——我不管你們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每次往親愛的查理墓上放鮮花的時候總要在附近一個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郳par涼了!"人們一聽這話,又騷動起來,比剛才叫嚷得更凶了,不過這次兩個組織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意見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鮮花!媚蘭,你怎麼幹得出這樣的事!""他們殺死了查理!""他們還幾乎把你也殺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連剛出生的小博也不會放過。他們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燒掉,讓你無家可歸呢!"媚蘭靠在椅背上,勉強支撐著,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嚴厲指責,這壓力幾乎要把她壓垮了。

  “啊,朋友們!"她用祈求的語氣說。"請聽我把話說完!

  我明白我沒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親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裡我還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許多人,他們的兒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麼地方他們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動得講不下去,屋裡一片寂靜。

  米德太太憤怒地目光變得憂鬱了。葛底斯堡戰鬥結束之後,她曾長途跋涉趕到那裡,想把達西的屍體運回來,但是沒人能夠告訴她達西埋在哪裡了,只知道是在敵人的地區裡,埋在一條匆匆忙忙挖的溝裡了,阿倫太太的嘴唇顫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著倒楣的摩根進軍俄亥俄,她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騎兵沖過來,他們就在河邊倒下了,埋在何處,她一無所知。艾利森的兒子死在北方的一個戰俘營裡,她是個最窮的窮人,無力把自己兒子的屍體運回家來,還有一些人從傷亡名單上看到這樣的字樣:“失蹤——據信已陣亡,"這就是他們送別親人這後瞭解到的最後一點情況,今後也不會聽到什麼消息了。

  大家都轉向媚蘭,她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為什麼又觸動這些創傷呢?不知道親人埋在哪裡——這樣的創傷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蘭的聲音慢慢堅定起來。

  “他們的墳墓可能在北方地區的某個地方,正象有些北方人的墳墓在我們這裡,要是有個北方婦女說要把墳挖開,那有多麼可怕——"米德太太輕輕地驚叫了一聲。

  “可是如果有一個善良的北方婦女——我總覺得會有些北方婦女是善良的。不管人們怎麼說,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壞人。要是她們為我們的人清除墓上的雜草,擺上鮮花,雖然是敵人,也這麼做,我們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會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們各位對我怎麼看,"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我要退出你們這兩個俱樂部,我要——北方人的墳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雜草清除乾淨,還要種上花,看誰敢阻攔我!"媚蘭懷著毫無畏懼的神情說完這番話以後,就哭著,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

  梅裡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劃定的男子活動區裡平安無事,一小時後,對亨利·漢密爾頓叔叔說,大家聽了媚蘭的話,都哭起來,和他擁抱,最後形成了一次充滿友好情誼的盛會。就這樣,媚蘭當上了這兩個組織的秘書。

  “所以她們準備把雜草清除乾淨。糟糕的是多麗說我特別的願意幫助,因為我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我並不討厭北方人,我認為媚蘭小姐是對的,另外那些潑婦是不對的。不對,在我這個年紀,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像。“媚蘭還是孤兒院管理委會的委員,她還徵集圖書,贈給剛成立的青年讀書會,塞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業餘時間演出一場話劇,就連他們也要媚蘭幫忙,媚蘭膽小,不敢站在煤油腳燈前面去講話,但是她會做服裝,需要時她能用粗布製作演戲的服裝。莎士比亞朗讀會決定朗讀莎翁的作品外,還讀些狄更斯先生和布林沃一利頓先生的作品,而沒有採納一個年輕會員的建議,讀些拜倫勳爵的詩,這也是在媚蘭的幫助之下決定的。媚蘭私下裡認為那位年輕會員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單身漢。

  夏末的夜晚,在她燈光昏暗的小屋總是坐滿了人。椅子不夠坐的,婦女們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男人們靠在欄杆上,要不他們就坐在紙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坪上。有時客人們坐在草地上品茶,媚蘭也只能夠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這種情況,心裡不禁納悶,媚蘭讓人家看這副窮酸相,也不嫌寒磣。思嘉要是不把房子佈置得和戰前一樣,而且能給客人喝好酒、冷飲,吃火腿、野味,她就無意在家裡招待客人,更不會招待媚蘭請的那樣有名氣的客人。

  佐治亞州著名英雄戈登將軍常常和家裡人一起到這裡來,里安神父是聯盟的著名詩人,他每次路過亞特蘭大,也一定會到這裡來。參加聚會的人津津有味聽他那風趣的講話,不用怎麼催促,他就朗誦他寫的《李將軍的戰刀》或朗誦他那不朽的詩句《被征服的戰旗》。他每次朗誦這首詩都把婦女們感到得落淚。前南部聯盟副總統亞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這裡來。人們一聽說他到了媚蘭家裡,就都趕來,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傾聽這位體弱的人洪亮的聲音。經常有十幾個兒童在場,在父母的懷裡打瞌睡,他們早就該上床睡覺了,誰家也不想讓孩子錯過這個機會,這樣,若干年後他們就可以說接受偉大副總統的親吻,握過他那曾參與指揮這場戰鬥的手。每一位要人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威爾克斯家做客,並且往往在這裡過夜。

  這就使這所平頂的小屋顯得愈加擁擠,結果英迪亞不得不在小博活動的小屋裡打地鋪,迪爾茜穿過後院的籬笆,跑到皮蒂姑媽那裡去代借雞蛋來準備早餐。雖然這樣,媚蘭還是熱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樣。

  媚蘭壓根兒沒想到,人們聚集在她周圍,好像聚集在一面褪了色的受人擁護的軍旗周圍。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舉動使她又驚訝,又羞愧。米德大夫在媚蘭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讀了馬克白的臺詞,吻了吻她的手,用他先前談論我們的光榮事業語氣說:“親愛的媚蘭小姐:到你家來做客,我總感到特別榮幸和愉快,因為你——還有和你一樣的很多婦女——是一個核心,維繫著我們大家,維繫著我們劫後保存下來的一切,他們奪去了我們男子的精華,也奪去了我們年輕女子的笑聲。他們損害了我們的健康,毀滅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的習慣。

  他們摧毀了我們的繁榮,使我們倒退了五十年,他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使我們的孩子們不能上學,使我們的老人不能曬太陽。希而我們要重建家園,因為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做基矗只要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麼都沒關係。"後來,思嘉的肚子越來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媽的大黑披肩也遮蓋不住了。但在這之前,她和弗蘭克常常穿過後院的籬笆,到媚蘭的門廊上參加聚會。思嘉總是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點方,躲以陰影裡,這樣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盡情地欣賞艾希禮的面龐而不被人發覺。

  事實上是艾希禮把她歎引來的,因她對人們談話的內容感到厭煩和難過。老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後總要談到內戰,婦女們抱怨什麼東西都漲價,問男人們好日子是否還會回來。無所不知的男人們就總是說一定會回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生活艱能只是暫時的,婦女們知道這些男人在撒謊,男人們也知道婦女們認為他們在撒謊。但他們還是照樣興致勃勃的撒謊,婦女們也都假裝相信他們的話。人人都知道艱苦的日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

  談完了艱苦的生活,婦女們就要談黑人怎樣越來越無禮,北方來的冒險家如何令人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遊蕩多麼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問男人們,北方佬改造佐治亞,還有完沒完?男人們就給她們吃定心丸,說改造很快就會結束,總而言之,一旦民主黨人重新獲得選舉權,改造就結束了。她們很能體諒男人們的難處,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追問究竟何時結束了。談完了政治形勢,就該開始談內戰了。

  要是兩個過支持聯盟的人不管在哪裡碰到一起,他們就只有一話題,要是十幾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興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如果當時英國承認了我們——""如果當時傑夫·大衛斯徵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強封鎖之前就運到英國—-""如果朗斯特裡將軍在葛底斯堡服從命令的話——"“如果斯圖爾特將軍在瑪律斯·鮑勃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在身邊,而不是在進行襲擊——""如果石壁傑克遜沒有犧牲——""如果維克斯堡沒有陷落——""如果我們能再堅持一年——"總要提到的還有:“如果他們沒有讓胡德取代給翰斯頓——"或者說"如果他們在多爾頓是讓胡德指揮,而沒有讓給翰斯頓指揮——"如果!如果!他們在寂靜的黑夜裡,越說越興奮,越說越快——步兵,騎兵,炮兵,使他們回憶起火紅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熱的盛夏。

  “他們怎麼不談點別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談內戰,老是談內戰,除了內戰,什麼都不談。大概一直到死,他們也不會談別的了。"她四處張望,看見小孩子躺在父親的懷裡,睜著大眼睛,喘著粗氣,聚精會神聽大人講述如何夜間出擊,騎兵勇猛往前沖,把戰旗插在敵人的防禦工事上。他們能聽到戰鼓聲、號角聲、南方起義者呼叫聲,他們能看見腳上打了泡的士兵扛著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進。

  “這些孩子將長長大了也只會談論內戰,不會談論別的。

  他們會認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榮的事,哪怕是瞎著回來,瘸著回來,甚至乾脆回不來。他們都願意記住這場戰爭,談論這場戰爭。我可不願意。這場戰爭,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要是能忘,我願意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乾二淨該多好啊!“媚蘭說起在塔拉發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籥e成一個英雄,說她怎樣對付侵略者,怎樣保住查理的戰刀,怎樣勇敢地撲滅了大火。思嘉一面聽,一面起雞皮疙瘩。對於這些往事,她既不感興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願意想這些事。

  “唉,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忘掉呢?為什麼不能不往後看,而往前看呢?我們打那場戰爭是不明智的。還是趕快把它忘掉的好。"不過看起來除了她,誰也不願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興能如實地對媚蘭說,即使是在黑夜裡,她也不想露面,怕她為情。媚蘭對這樣的解釋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體諒。媚蘭很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說,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聽從命運的擺佈,所以就大部分時間和思嘉待在一起,藉以體驗懷孕的樂趣,雖然不是自己懷孕,而思嘉本來就不大理想這個孩子,而且嫌他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就覺得媚蘭這種態度極其無聊。但她暗自高興,因為大夫發了話,艾希禮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過性生活了。

  現在思嘉常常見到艾希禮,但是從來沒有單獨會見過他。

  他每天從木材廠下班回家,總是先到思嘉這裡報告一天的工作情況,但常常有弗蘭克和皮蒂在場,有時更糟糕,連媚蘭和英迪亞也在場,她只能問幾個生意有關的問題,出幾個主意,然後就說:“謝謝你來一趟,明兒見。"思嘉心裡想,要是沒有懷孩子該多好啊!有這天賜良機,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趕車到木材廠去,路上經過那清靜的小樹林,沒有人盯著他們,他們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戰前那悠閒的日子了。

  不過她決不會要求他說什麼表白愛情的話,決不再提愛情的事,她已經暗地裡起過誓,不再做這樣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機會單獨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會摘下他那副假面具。自從來到亞特蘭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不定他還會回到老樣子,重新成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禮,成為他們彼此表露愛情之前的艾希禮,即便他們不能成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誼之光來溫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焦急地盤算著,"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趕著車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閒聊——"她恨不得趕快把孩子生下來,不光是因為她強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廠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給休和艾希禮來經營,從那時起,兩個廠子一直是虧損。

  休雖然非常努力,卻極不稱職。他不會做生意,更不會對付工人,誰都能壓他的價。要是有個狡猾的顧客非說木材品質不高,不值要的那個價,休就會感到,作為一個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價出售。休賣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價後,氣得大哭了一場,那是廠裡生產的品質最高的地板料,休簡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於對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開工錢,領了工錢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來上班。遇到這種情況,休就不得不別找別的工人,造成誤工。因為這些困難,休一連數日未能進城去推銷木材。

  利潤從休的手上流走了,他這麼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辭掉,另找一個人,誰都會比他強,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給自己找麻煩了。自由的黑人說走就走,靠他們怎麼能幹活呢?

  因為有工人沒有上工,休前來報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隨後對丈夫說:“弗蘭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幾個囚犯到廠裡來幹活。不久以前,我和約翰尼·加勒格爾談了談。他是托米·韋爾伯恩的領班。我說我們用黑鬼幹活兒,不出活。他問我為什麼不用囚犯,我一聽,感到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可以從別人手裡轉雇幾個,用不著多少錢,供他們吃飯也很便宜。他還說,我可以愛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他們,'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窩蜂似地來給我找麻煩,多管閒事。約翰尼·加勒格爾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來經營休管的那個廠。他既然能讓他管的那幫難應付的愛爾蘭人幹活,就一定能讓囚犯們幹很多活兒。“用囚犯幹活!弗蘭克驚異得目瞠口呆。這是思嘉提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計畫中最壞的一個,甚至比開一個酒館的想法還要糟糕。

  這個主意,至少在弗蘭克和他接觸的思想保守的人看來,是不行的。這種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戰後佐治亞州很窮,政府養不起犯人,就讓需要大批勞力的人把他們雇去,修鐵路,或在松樹林和伐木場幹活。雖然弗蘭克和他結交的那些文質彬彬的教徒認為有必要實行這種制度,他們照樣橫加指責。其中有些人原來就不相信奴隸制度,現在他們認為這種制度比過去的奴隸制度還要壞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幹活!弗蘭克知道,如果思嘉這樣做了,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來了。這比擁有木材廠並且親自經營要糟得多,比她做過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過去他表示反對,還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別人會怎麼說呢?"不過這次——這次就不光是害怕輿論界的議論了。他覺得這與販賣人口和賣淫一樣壞。如果他允許思嘉做這件事,這就是他靈魂中的一項罪孽。

  弗蘭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氣制止思嘉,不讓她幹,言詞之強烈使得思嘉吃了一驚,不吭聲了,最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思嘉賠笑臉說她並不想真幹,還說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沒辦法,才發脾氣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盤算這件事,並且有點想幹。雇用犯人幹活,這能解決她最大的一個難題,不過要是弗蘭克如此強烈地反對——她歎了一口氣,哪怕兩個木材廠有一個是賺錢的,她也能頂得祝可是艾希禮經營的木材廠並不比休高明。

  剛開始,艾希禮沒有儘快把廠子管好,沒有比思嘉自己經營時多賺一分的錢,使得思嘉感到驚訝,失望。他很精明,又讀過那麼多書,完全沒有道理經營不好,賺不到錢。但是他並不比休經營得好。他沒有經驗,處理不當,全然沒有商業頭腦,不願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在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樣的。

  愛情使得思嘉很快為艾希禮找到了藉口,她認為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沒辦法,而艾希禮則是不熟業務。不過她也感到艾希禮不能像她那樣的腦子裡迅速作出判斷,出一個合適的價。有時她甚至懷疑她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辯認地板和窗臺板。因為他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覺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無恥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幾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進行干預,就賠錢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對某一個人有好感——看來他有好感的人還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賒給他們,從來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這些人有沒有銀行存款或別的財產。在這一方面,他和弗蘭克一樣不靈。

  但是思嘉仍然覺得,他總能學會的,在他學的過程中,思嘉以母親般的慈愛容許他處理不當,並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這裡來,無精打采的樣子,她總是孜孜不倦地給他出些主意,既不傷他的自尊心,又對他有幫助,儘管她這樣鼓勵他,安慰他,但他眼睛裡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變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單獨見一見他,說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奧秘。

  這種情況害她一連好多天睡不好覺。她為艾希禮擔心,一方面是因為她發現艾希禮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他這種不愉快的心情無助于他成為一個好的木材商人。讓休和艾希禮這樣兩個沒有商業頭腦的人來經營她的木材廠,簡直是受罪,為了度過這最艱難的幾個月,她曾絞盡腦汁,制訂了周密的計畫,如今眼看著競爭的對手把最好的顧客都吸引去了,實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馬上重新開始工作就好了!由她親自來指導艾希禮,他就肯定能學會。約翰尼·加勒格爾管另外那個木材廠,她來主持銷售,這樣情況就好了。至於休,他要是還想幹,就讓他趕車送貨,他也就能幹點這個。

  當然,加勒格爾雖然很能幹,卻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誰呢?為什麼那些既能幹又誠實的人不願給她幹活呢?現在如果有這麼一個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著這麼操心了,但是——托米·韋爾伯恩雖然腰部有傷,卻成了城裡生意最好的包工頭,人們都說他賺錢像造錢一樣。梅裡韋瑟太太和雷內也幹得不錯,在繁華鬧市開了個麵包房,雷內是用真正法國人的勤儉精神來經營這個店的。梅裡韋瑟爺爺也興高采烈地從廚房角落裡解放出來,趕車替雷內送糕點呢。西蒙斯家的幾個男孩子也忙得熱火朝天,他們經營一個磚窯,工人一天三班倒。凱爾斯·惠廷的頭髮拉直機也大賺其錢,因對他對黑人說,要是他們的頭髮老這麼鬈曲著,就永遠不讓他們投共和黨的票。

  所有思嘉認識的能幹的年輕人,包括大夫、律師、店主,情況都一樣。內戰剛結束時候的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一歸而光,大家都忙頭為自己賺錢,誰也顧不上幫她賺錢,清閒的只有像休這樣的人,像艾希禮這樣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決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決心。"我可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一年生一個。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廠,現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廠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當告訴弗蘭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蘭克是希望多要幾個孩子的,但是思嘉有辦法對付他。

  她已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個孩子了。木材廠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章

  思嘉生了一個女兒,小傢伙不大,頭上光禿禿的,醜得像只沒毛的猴子。她長得像弗蘭克,真是可笑。父親特別疼愛她,只有他才覺得認為女兒長得好看。不過鄰居們出自好心,都說小的時候醜,長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這樣。女兒取名愛拉·洛雷納,愛拉是為了紀念外婆愛倫,洛雷納是當時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象生了男孩子取名羅伯特·李,或叫“石壁傑克遜,"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亞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這孩子是在一個星期的中間出生的。那時亞特蘭上空籠罩著一片緊張,人心惶惶,覺得大難臨頭。一個黑人誇耀說他強xx了一個白種女人,於是就被抓起來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審判,三K黨就沖進監獄,悄悄把他絞死了。三K黨這樣做,是為了使那個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開的法庭上去作證。這個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殺了,也不會讓她抛頭露面,去宣揚自己的恥辱。因此市民們認為把這個黑人絞死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實際上這也是惟一可行的體面的解決辦法,但是軍事當局卻大發雷霆,他們弄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不能當眾作證。

  軍隊到處抓人,宣稱即使把亞特蘭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關進監獄,更要把三K黨消滅乾淨,黑人非常緊張,也很不滿,暗地裡抱怨說要放火燒白人的房子進行報復。謠言滿天飛,有的說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統統絞死,有的說黑人要集體暴動,反對白人,老百姓關門閉戶,待在家中,男人們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裡的妻子兒女無人保護。

  思嘉身體虛弱,臥床休養,默默地感謝上帝,艾希禮頭腦清楚,沒有參加三K党,弗蘭克年紀太大,精神不濟所以也沒有參加。否則北方佬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出動,把他們抓起來,那有多麼可怕呀!現在的情況就夠糟的了,三K黨裡那些沒有頭腦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能暫時不添亂,不這樣刺激北方佬呢?說不定那個女人根本沒有被姦污,說不定她只是受了驚嚇,胡言亂語,而很多人卻可能因為她而送命。

  氣氛十分緊張,就好像看著一根點燃的導火線慢慢向一桶炸藥燒去。在這樣氣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復了體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幫她在塔拉渡過難關,現在又要發揮更大的作用。生下愛拉·洛雷納不到兩周,她就能坐起來,還責怪女兒不愛動,又過了一個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廠子不可。廠子目前沒有人管,因為休和艾希禮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擊。

  弗蘭克剛剛做父親,非常高興,就鼓足勇氣阻擋思嘉外出,因為外面情況的確很危險。思嘉本不必為此事著急,她可以不予理睬,逕自出去辦事就是了,可是弗蘭克已經把她的馬和車封閉在車房裡,而且發了話,除了他本人以外,誰也不准動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臥床的時候,弗蘭克和嬤嬤在家裡細心搜尋,把她藏的錢都找出來了,而且用弗蘭克的姓名存在了銀行裡,因此思嘉現在連車也沒法雇了。

  思嘉對弗蘭克和嬤嬤大發雷霆,接著又軟下來,苦苦哀求,最後她像一個得不到滿足而急得發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雖然她這麼痛苦,卻只聽見人家說:“哎呀,寶貝兒!

  別耍小孩子脾氣呀!"或者說:“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變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喲!"思嘉氣衝衝地跑出去,穿過後院,來到媚蘭家裡,嘶啞著嗓子訴說她的委屈,宣稱就是走著也要到木才廠去,她要讓亞特蘭大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給一個多麼卑鄙的壞蛋,她可不能像個沒有頭腦的頑皮孩子,讓人家耍著玩兒。她要帶上一支手槍,誰威脅她,就打死誰,反正已經打死過一個人了,她想——的確很想——再打死一個。她要——媚蘭本來連自家大門口都不敢邁出,聽她說要這樣幹,嚇得心驚膽顫。

  “哎呀,你可千萬不能冒險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千萬——““我偏去!我偏去!我走著——"媚蘭看著她,發現她不像是一個產後休弱的女人在撒氣。

  思嘉臉上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的表情,和她父親吉羅德·奧哈拉拿定主意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媚蘭對這種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摟住思嘉的腰,摟得緊緊的。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你那麼勇敢,這幾天艾希禮到廠裡去,我不敢讓他去。唉,親愛的,我真糊塗!親愛的,我會告訴艾希禮,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可以過來和你和皮蒂姑媽作伴,讓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當時艾希禮是不可能獨自應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聲說:“你這樣幹沒用!他要是老惦記著你,去上班又有什麼用?沒有一個人不可恨!就連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著去,總能在什麼地方找幾個黑鬼幹活兒——”“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這樣。你會出事的,聽說迪凱特街上的棚戶區有許多為非作歹的黑鬼,你還必須從那兒經過不可。讓我想一想——親愛的,答應我你今天什麼事情也不做,讓我想想辦法。回家去休息會兒吧,你的臉色很不好。

  你要答應我。”

  思嘉由於大發脾氣,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也就只好這樣了。她垂頭喪氣地表示同意,然後就回家去了。家裡人想與她和好,都被她頂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個陌生人穿過媚蘭家和矮樹籬笆,一拐一拐地走進了皮蒂姑媽的後院,雖然他就是嬤嬤和迪爾茜所說的那種"無業遊民",媚蘭小姐在街上遇見就會把他們接到家裡,讓他們住在地窖裡。

  媚蘭這所房子有三間地下室,過去兩間人住,一間放酒。

  現在迪爾茜住著一間,另外兩間住的是衣衫襤褸的可憐的過路人,川流不息,除了媚蘭,誰也弄不清楚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兒遇上他們的。也許那兩個僕人說的是對的。她確實是在街上遇見他們的。不過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不那麼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廳裡來,不幸的人們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裡來,吃點東西,睡一覺,帶上點吃的,再趕路。到這裡住宿的,一般都是過去南部聯盟的兵,他們粗魯,沒有文化,無家可歸,他們也沒有親人,四處流浪,尋求工作。

  在這裡過夜的還往往有面色黝黑、飽經風霜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大群金黃頭髮、默不作聲的孩子。這些婦女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丟掉了農場,正在到處尋找失散的親人,令人吃驚的是附近有時還會出現外國人,他們不會講或者只會講一點英語,他們是聽了花言巧語,以為南方的錢好掙,才到這裡來的。有一天,一個共和黨人在這裡過夜,起碼嬤嬤非說他是個共和黨人,她說共和黨人她能聞出來,就像馬能聞到響尾蛇一樣,當然誰也不相信嬤嬤說的這一套。因為大家認為媚蘭慈愛也會有個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進後院時,思嘉正在側面的回廊上,懷裡摟著小女兒,在11月微弱的陽光下曬太陽。思嘉一看見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蘭的那幫瘸腿狗。他還真是個瘸子呢!“這個人裝著一條假腿,走起路來和威爾一樣,一拐一拐的。他是一個高個子的瘦的老頭,頭髮已經脫落,頭皮紅得發亮,看上去很髒,灰白鬍子長得可以塞到腰帶底下。他滿臉皺紋,面無表情,看上去60開外,但身體看上去還較確朗。

  此人其貌不揚,雖然裝了假腿,走起路來卻和長蟲一樣快。

  他上了臺階,朝思嘉走來,還沒講話,思嘉發現他鼻音很重,帶捲舌音,這在平原地帶是很少見的,因而斷定他是在山裡長大的。他的衣服雖然破舊不堪,卻和大部分山裡人一樣,有一種沉靜而高傲的神氣,決不容許別人冒犯,他的鬍子上有嚼煙葉的口水,嘴裡含著一大團煙葉,顯得臉都有些變了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兩道眉毛下邊是一個空洞,腮幫子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形成一條對角線,一直插到鬍子裡。另一隻眼睛很小,冷淡而無光,那是一隻呆板無情的眼睛。在他的腰帶上掛著一支沉甸甸的手槍,很顯眼,破靴子的口上還露著一把單刃獵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著欄杆啐過一口痰來,這才開始說話,"他那只獨眼中有一種蔑視的眼光,但不是蔑視她個人,而是針對整個女性。"“威爾克斯小姐讓我來給你幹活,"他簡捷地說。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好像不習慣於說話,說得很慢,很費勁,"我叫阿爾奇。"“很抱歉,我沒有活兒給你幹,阿爾奇先生!““阿爾奇是我的名字。"“請原諒,那你姓什麼?"他又啐了一口痰,"這不幹你的事。"他說,"你就叫我阿爾奇吧。"“你姓什麼我不管!我沒有活兒給你幹。”“我看不然,威爾克斯小姐說你要像個傻瓜似的到處亂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來給你趕車。"“是嗎?"思嘉說。這人說話如此放肆,媚蘭多管閒事,這使她感到很生氣。

  他那只懷著敵意的獨眼與思嘉的眼光相遇,但這敵意並不是對她而來的,"是啊,男人要保護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該找麻煩,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給你趕車,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裡煙葉從一邊倒到另一邊,沒等主人讓,就在最高一磴臺階上坐下來。"別以為我願意給女人趕車,可是威爾斯小姐待我好哇,她讓我住在她的地窖裡,是她讓我給你趕車的。"“可是——"思嘉無可奈何地說。但她剛一開口就又停住了,對這個人端詳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個老傢伙的相貌她並不喜歡,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辦多了。

  有他趕車,思嘉就可以進城去,到木材廠去,或者去找顧客,有他做保鏢,誰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樣,誰也不會說什麼閒話。

  “就這樣吧,"她說。"但是這件事得徵求我丈夫的同意。"弗蘭克單獨和阿爾奇談了談,也勉強同意了,接著就給車房發話。思嘉的馬車可以啟用了。他原本期望思嘉做了母親以後會變,現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難過。但一轉念,又覺得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該死的木材廠去,阿爾奇可就來得太巧了。

  對於這樣一種安排,剛開始整個亞特蘭大都感到驚訝。阿爾奇和思嘉在一起很不協調,一個是面貌兇惡的髒老頭子,拖著一條假腿,耷拉在擋泥板上,一個是衣著整潔的漂亮少婦,雙眉緊蹙,若有所思,只見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內外到處奔波,彼此很少說話,顯然是互相嫌棄。他們在一起,顯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的錢,而她需要有人保護。城裡的女人都說,起碼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個叫巴特勒的男人駕著車到處跑要好。她們都在納悶,不知道瑞德·巴特勒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三個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連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阿爾奇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別人不跟他說話,他是一聲不吭的。回答別的問話,也是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每天早上從媚蘭的地窖裡出來,就坐在皮蒂姑媽房前的臺階上,一面嚼煙葉,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來,彼得便把她的馬車從車房趕出來。彼得大叔很怕阿爾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黨那麼厲害罷了。就連嬤嬤也是攝手攝腳地從他身旁走,過不敢出聲。他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槍和獵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槍,他在黑人中間,真是遠近聞名。他從來不真的撥出手槍,甚至不必往腰帶上伸手,只憑心理上的影響就足夠了,只要是阿爾奇在附近黑人是連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於好奇心,問他為什麼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因為其時不管問他什麼問題,他總是回答說:“這不幹你的事。"這一回,他是這樣回答的:“我憎恨他們,我們山裡人都憎恨他們。我們從來就不喜歡他們,從來不理睬那玩藝兒。這場戰爭就是他們鬧出來的。就沖著這個,我也不能不憎恨他們。"“可是你也參加打仗了。"“我認為那是一個男人應該幹的。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厲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爾奇露骨地說出這樣無禮的話,頓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離開他又怎麼辦呢?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讓她象這樣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呢?他既無禮,又骯髒,有時甚至身上有股怪味兒,但是他能解決問題。思嘉去木材廠,他送她,接她,還送她一家家去找她的顧客,在她談生意或下指示的時候,他就一邊啐唾沫,一邊望著遠處發呆。她一下車,他也下車,緊緊跟在後面。她要是和粗魯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軍隊打交道,他一般總是待在身邊,寸步不離。

  沒多久,人們就對思嘉和她的保鏢看慣了,看慣了以後,婦女們就開始羡慕她的行動自由,自從三K黨絞死人以後,婦女幾乎是被軟禁起來了,即便是進城買東西,也一定六七個人結伴而行。而這些女人們生來喜歡交往,這樣一來,她們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來找思嘉,求她把阿爾奇借給她們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總是讓他去為女友效力。

  阿爾奇轉眼間就仿佛成了亞特蘭大專營保鏢行業的人,婦女們爭先恐後地在他閒暇的時候雇用他,幾乎每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都有一個孩子或者黑人僕人送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爾奇,能否讓我雇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獻花。"或者說:“我要去買一頂帽子。""我想讓阿爾奇趕車送內利姑媽出去兜兜風。"還有的說:“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爺爺身體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讓阿爾奇——"姑娘,太太,寡婦,他都去給她們趕車,對她們統統表現出那種不以為然的鄙視態度,很顯然,除了媚蘭之外,他是不喜歡女人的,和對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態度一樣。婦女們剛開始對他的無禮感到驚訝,但後來也就習慣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時候吐些嚼煙葉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趕的馬同樣看待,而忘記了還有他這樣一個人。有一次,梅裡韋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細節跟米德太太說了遍,壓根兒沒想起阿爾奇就坐在車前趕車。

  只有在當前這種局勢之下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戰前,婦女們連廚房也不會讓他進的,她們在後門口拿給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大家都歡迎了,因為有他在場就感到安全。他粗魯,沒有文化,而且骯髒,但他有能力地保護婦女們免受重建時期各種恐怖行為的威脅。他以保鏢為業,保護婦女的安全,這樣她們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漸漸思嘉發現,自從阿爾奇來給她幹活之後,弗蘭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說店裡的帳目需要結。現在生意好,上班時間顧不上結帳。有時他說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還有一個民主黨人的組織,每星期三晚上聚會,研究怎樣重新獲得選舉權,而弗蘭克從未缺席。思嘉覺得這個組織聚在一起不會談別的,只是議論戈登將軍怎樣比其他各位將軍功勞大,僅次於李將軍,他們還要把整個戰爭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爭選舉權方面沒取得什麼進展。弗蘭克顯然是很喜歡參加這些聚會的,因為他總是待到最後,待到很晚。

  艾希禮有時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參加民主黨人的聚會,而且常常是和弗蘭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這種時候,阿爾奇就護送皮蒂、思嘉、韋德和小愛拉穿過後院,到媚蘭家去,兩個家庭在一起渡過這個夜晚,這幾個女人做針線活兒,阿爾奇說直挺挺地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打呼嚕,每呼一聲,他那灰白鬍子就跳動一陣。沒人請他在沙發上坐,而且這沙發是全家最精緻的一件傢俱,每次見他往上前一躺,還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軟墊上,她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出來阻攔他。有一次,他說幸虧他一躺下就會睡著,否則一幫女人像一群母雞似的不停地嘮嘮叨叨,會使他發瘋的。大家一聽,更不敢阻攔他了。

  有時思嘉也納悶,阿爾奇到底是哪裡人,在媚蘭的地窖裡住下之前是幹什麼的,但一直沒敢問他。一看他那獨眼的嚴厲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曉得,聽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裡人,他當過兵,在南方軍隊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傷,丟了一隻眼睛、一條腿。有一天,她大罵休·埃爾辛,倒使得阿爾奇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經歷。

  有一天早上,這個老頭兒趕著車送思嘉到休經管的木材廠去,思嘉發現廠子沒開工,黑人都不在,休無精打采地在樹底下坐著,工人都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一看這情形,思嘉怒火沖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發作起來,因為她剛弄到一份購買大宗木材的定單,而且要得很急,這份定單是她費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爭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廠現在卻不開工。

  “送我到那個廠子去,"她向阿爾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長時間,飯也吃不上了。不過我花錢雇你又是為了什麼呢?我要讓威爾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先把我這批木材趕出來。說不定他那裡也沒開工呢。這可就好了!我從來沒見過休·埃爾辛這樣蠢貨!等約翰尼·加勒格爾一把商店蓋好,我就把他趕走。加勒格爾在北方佬軍隊裡幹過事,這有什麼關係?他能幹活兒。我從沒看見愛爾蘭人有發懶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爾找來。再雇上幾個犯人,他會讓他們幹活兒的,他——"阿爾奇一聽這話,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惡意,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帶著冷酷的怒氣說:“你什麼時候雇來犯人,我什麼時候走。"思嘉大吃一驚,說:“哎呀!這是為什麼"“我知道雇犯人是怎麼回事,我管它叫謀殺犯人,買人就像買騾子一樣,他們受到的待遇連騾子都不如,他們挨打,挨餓,還要遭殺害。有誰過問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經把錢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們也不管。他們只想花最少的錢給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幹最多的活兒。見鬼去吧,太太,我從來看不起女人,現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嘛?"“有的,"他的答話十分簡單。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當犯人當了將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氣,霎那間,倚在靠墊上直往後縮。原來阿爾奇這個謎和謎底在這裡,他之所以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願談自己的經歷,原因就在這裡,他說話不流利,對社會採取冷酷、仇恨的態度,原因也在這裡。四十年啊!他入獄的時候肯定還年輕。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無期徒刑,而判無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為——殺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時抖了抖韁繩,"殺了老婆。"思嘉嚇得直眨眼睛。

  鬍子遮蓋著的嘴唇好像動了動,仿佛他在譏笑思嘉這樣害怕。"你要是怕我殺你,感到緊張,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會殺你的。我不會無故殺死任何一個女人。"“你殺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亂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殺了。放蕩的女人就該殺,法律不應該為了這個就把一個人關起來,可卻把我關起來了。““可是——你是怎麼出來的呢?跑出來的嗎?還是赦免了?"“可是說是赦免,“他緊緊地皺了皺那兩道灰色的濃眉,好像連續講話有困難。

  “早在1864年,謝曼打到這裡,當時我在米萊吉維爾監獄,四十年來我一直關在那裡,獄長把我們這些犯人都召集起來,對我們說,北方佬來了,他們殺人,放火,現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還有什麼更恨的東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為什麼?你曾經——你是不是認識幾個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聽別人談起他們,聽說他們最愛多管閒事。我就恨那些愛管閒事的人。他們在佐治亞幹了些什麼呢?放走我們的黑奴,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們的牲畜,這是為什麼?獄長說,軍隊急著招兵,我們這些人誰要是參加,打完仗就可以釋放——如果還能活著的話。可是我們這些判了無期的,我們這些殺人犯,獄長說軍隊不要。說是要把我們送到另一所監獄去。我對獄長說,我和另外那些無期的不同,我進來,是因為殺了老婆,而她是該殺的,我要打北方佬,獄長覺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夾在其他犯人裡邊,一塊兒放出來了。"他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氣。

  “說起來,真有意思。他們把我關起來,是因為我殺了人,他們把我放了,還給我一杆槍,去讓我去殺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裡還拿著槍,可真好呀!我們從米萊吉維爾出來的人打得不錯,殺了不少敵人,我們自己也死了一些,沒聽說有一個人開小差。戰爭結束以後,就把我們都放了,我丟了一條腿,丟了一隻眼,但是我不後悔。"“噢,"思嘉有氣無力地說。

  她使勁回憶,當時急於擋住謝曼的軍隊倡狂進攻,把米萊吉維爾監獄的犯人放了來,關於這件事,她聽到過一些什麼情況。1864年耶誕節的時候,弗蘭克提起過這件事。他是怎麼說的?當時的情況她記不起來了。她仿佛又感到了那些日子裡出現的瘋狂恐怖氣氛,又聽到圍城的隆隆炮聲,又看到一串大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紅土路上,又看到鄉團列隊出發,其中有年輕的士官生,有兒童,比如費爾·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犯人們也列隊出發,有的在聯盟末日戰死,有的在田納最後一戰,在冰天雪地裡凍僵。

  一時間思嘉覺得這個老頭兒真是太傻,政府剝奪了他一生中40年光陰,他卻還為它而戰。為了一樁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亞州剝奪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卻把一條腿和一隻眼睛奉獻給了佐治亞州。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戰爭初期說過的話,她想起他說他在這個社會裡受排擠,決不會為它而戰。但是到了緊急關頭,他還是為它而戰了,這和阿爾奇的情況是一樣的,在思嘉看來,所有南方人,無論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義的傻瓜,他們重視毫無意義的言論,卻不關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爾奇特那雙骨節腫大的老手,那兩支手槍和短刀,馬上又產生了一陣恐懼之感,在社會上四處流竄的還有沒有其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犯人,為了聯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殺人犯"無賴、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殺人犯。弗蘭克要是知道了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可就麻煩了。要是皮蒂姑媽——她准會嚇死的。至於媚蘭——思嘉恨不得把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告訴她,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懲罰,誰讓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還硬塞給親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些情況告訴我,阿爾奇,我——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威爾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婦女要是知道了,會感到十會震驚的。"“其實,威爾克斯太太是知道的,頭一天晚上,她讓我在地窖裡住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難道你以為像她這樣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訴她,就讓她收容我嗎?""神明保佑我們!"思嘉非常驚訝地說。

  媚蘭明明知道這是個殺人犯,而且殺過女人,卻沒有把他攆出去。她還把自己的兒子託付給他,把自己的姑媽,嫂子和朋友也託付給他。她是一個最膽小的女人,獨自和這樣一個人待在家裡,居然不覺得害怕。

  “威爾克斯太太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女人,她認為我沒有問題。她認為騙子總要騙人,小偷總要偷東西,但是誰要是殺了人,他一輩子也不會再殺人了。她還以為不管誰為聯盟打過仗,就把他過去幹的壞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認為殺了老AE臷par不能算是幹了什麼壞事。……威爾克斯太太的確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我對你明說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離開你。"思嘉沒有馬上回答,但她心想:“對我來說,你越早離開越好,你這個殺人犯!"媚蘭怎麼會這麼——這麼。她不該收留這個老無賴,還不告訴朋友們他是個殺人犯。這麼說,在軍隊裡服役就能抵消過去的罪孽了!媚蘭把服役和接受洗禮混為一談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媚蘭是很糊塗的,什麼聯盟,什麼老兵以及與此有關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思嘉暗地裡咒駡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條憎恨他們的理由。要不是他們,怎麼會出現這種事,使得一個女人不得不讓一個殺人犯來當她的保鏢。

  阿爾奇趕著馬車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發現在時代少女酒館門前聚著一群人,有馬,有馬車,有貨車。艾希禮騎在馬上,臉上的神情嚴肅而是緊張。西蒙斯家幾個兄弟從馬車上往外探著身子拼命作手勢。休·埃爾有一縷棕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裡使勁招手。梅裡韋瑟爺爺賣餡餅的貨車停在這群人的中間,思嘉來到近處,看到托米·韋爾伯恩和享利·漢密爾頓叔叔也擠在梅裡韋瑟爺爺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這樣回家,讓人家看見,多麼難為情。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爺爺一起到酒館去。"思嘉來到這群人跟前,馬上感覺到一點他們的緊張氣氛,雖然她不算敏感,心裡也覺得一陣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麼人被強xx了吧!三K黨要是再絞死一個黑人。北方佬就得把我們消滅光!"她立刻就對阿爾奇說:“停車。出事了。"“你不會是想在酒館門口停車吧,"阿爾奇說。

  “你沒聽見嗎?停車。各位晚上好,艾希禮——享利叔叔——出什麼事了?你們都那麼——"大家都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著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十分激動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壞事,"享利叔叔大聲說。"全在你怎麼看了。照我看,州議會不可能不這樣做。"一聽是州議會,思嘉松了一口氣,她對州議會沒有多少興趣,覺得那裡的事情幾乎與她無關。她原來以為北方佬的軍隊又再來騷亂,才感到害怕的。

  “州議會現在怎麼了?”

  “他們堅決拒絕批准修正案,"梅裡韋瑟爺爺說,他的聲音裡流露出自豪的心情。"那些北方佬,這一下子夠他們瞧的。"“咱們吃不了他媽的兜著——思嘉。請原諒我說這樣的粗話,"艾希禮說。

  “啊!修正案?"思嘉問,心得顯得挺明白的樣子。

  要說政治,思嘉是一竅不通,她也很少花時間考慮政治問題。前些時候,批准過一個第十三條修正案。也許是第十六條,但"批准"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是根本不明白了,男人總要為這樣的事感到興奮。艾希禮看到思嘉臉上茫然無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讓黑人參加選舉的修正案呀,"艾希禮解釋道。"修正案提交州議會,他們拒絕批准。"“他們真糊塗!北方佬肯定會逼著我們就範的!"“我剛才說吃不了他媽的兜著,就這個意思,"艾希禮說。

  “我為州議會感到自豪,為他們的膽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們頂住,北方佬是沒人辦法逼我們就範的。"“他們能這樣做,也一定會這樣做的。“艾希禮雖然語氣鎮定,眼睛裡卻流露出擔憂的精神,"這樣一來,我們今後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了。"“不,艾希禮,肯定不會!日子再難也難過現在這個樣子了!““會的,情況會更糟,會比現在糟得多,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議會怎麼辦?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長怎麼辦?假如軍事條例比現在更壞怎麼辦?"思嘉漸漸開了竅,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睜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對佐治亞最有利,對我們大家最有利,"艾希禮神情嚴厲一本正經地說。"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議會這樣對著幹,刺激北方佬,迫使他們把全部軍隊開過來,不管我們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選舉權強加到我們頭上。還是儘量忍氣吞聲,乖乖地順從他們,輕易地把這件事對付過去,到頭來,都是一樣的。我們毫無辦法,我們只能任憑人家擺佈。說不定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為好。"他的話,思嘉沒聽進去多少,其中的含義更是沒有領會。

  她知道艾希禮總是考慮問題的兩面,而她卻只考慮問題的一面,那就是:這樣刺激北方佬,會對她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想當激進派,投共和黨的票了吧,艾希禮?"梅裡韋瑟爺爺毫不客平地嘲諷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氣氛緊張。思嘉看見阿爾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槍,可是又停了下來,阿爾奇不但認為而且老爺爺是個愛說廢話的老頭子。哪怕媚蘭小姐的丈夫說的是蠢話,阿爾奇也不想讓梅裡韋瑟爺爺這樣侮辱他。

  艾希禮眼中憂慮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燒。但是還沒等他開口,享利叔叔就朝爺爺開了火。

  “你——你胡說——對不起,思嘉——爺爺,你發昏了,怎麼這樣對艾希禮說話?"”艾希禮會自己說話,用不著你來替他辯護,"爺爺冷峻地說。"他說話像個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嗎?見鬼去吧!對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聯邦能解決問題,"艾希禮說,因為生氣,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是佐治亞退出的時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戰爭能解決問題,可是打起來以後,我也參加了戰鬥。現在我不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瘋狂會有什麼用處。但是,既然州議會決定這麼幹,我願意支持州議會,我——”“阿爾奇,"享利叔叔突然說,"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這不是她待地方。政治本來就不是女人的事,何況一會兒大家還可能對罵。走吧,阿爾奇。晚安,思嘉。"他們沿著桃樹街走去,思嘉的心嚇得怦怦直跳。州議會幹了這樣的的蠢事,會不會影響她的安全呢?會不會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兩個木材廠呢?

  “唉,先生,"阿爾奇獨自在哪裡嘀咕。"我以前聽人說起,兔子朝獵狗臉上啐唾沫,現在才見著。州議會裡那些人要是認為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也有好處,未嘗不可以高呼'傑夫·大衛斯萬歲!南部聯盟萬歲!'那些喜歡黑人的北方佬已經下定決心讓黑人來管我們了。不過你還是該佩服州議會裡那些人,他們勇氣可嘉!"“讓我佩服他們?見鬼去吧!佩服他們!他們都該槍斃!

  這樣一來,北方佬就會猛撲過來,像鴨子吃無花果蟲一樣把我們吃掉。他們為什麼不批——批——怎麼說來著?就是要求他們幹的那個事情,他們怎麼不想法讓北方佬靜下心來,而又刺激他們呢?他們會讓我們屈服的,我們不如現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將來呢?"阿爾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樣,連一點自尊心也沒有。"思嘉雇來了十個犯人,兩個木材廠一邊五個,阿爾奇說到做到,馬上就不幹了。媚蘭出面說情,弗蘭克答應給他漲工錢,全都無濟於事。他仍然護送媚蘭、皮蒂、英迪亞和她們的朋友到城裡去,就是不護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們一起坐牢,他也不趕,真是令人尷尬呀,這個老無賴竟然要評判她的所作所為,更加令人難堪的是聽說她的家裡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個老頭兒的看法。

  弗蘭克勸她不要走這一步。艾希禮開始堅決不用犯人,後來違心地接受了,這是因為思嘉流著淚苦苦哀求,而且答應情況好轉以後就雇自由的黑人,鄰居都公開表示反對,弄得弗蘭克、皮蒂、媚蘭都抬不起頭來,就連彼得和嬤嬤都說,用犯人幹活,會倒楣,不會有好結果的。大家都說乘人之危是不對的。

  “用奴隸幹活兒的時候,你們並沒有反對呀!"思嘉氣惱地說。

  唔,那可不一樣,奴隸可沒有處於危難之中。黑人當奴隸時可比現在獲得自由還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圍的情況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對只會使思嘉更堅定地走自己的路,從來就是這樣。她不讓休經營木材廠了,讓他趕車去運貨,她要雇用約翰尼·加勒格爾,各項細節也已最後敲定了。

  據她瞭解,好象只有加勒格爾贊同雇用犯人。他把那子彈形狀的頭輕輕點了點,說這一著兒實在高明,思嘉看了看這個過去的小個子騎手,見他兩腿彎曲,身體健壯,一副土地神的面孔嚴肅而認真,心中暗想:“誰要是拿自己的馬給他騎,那就是不心疼馬,我可不讓他靠近我的馬,離馬一丈遠點。"但是她把一夥犯人交給他,卻一點也不心疼。

  “這群人,我可以隨意使喚嗎?"他問,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兩個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隨意使喚。我只要求你把廠子管好,我什麼時候要木材,什麼時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幹,"約翰尼乾脆地說,"我去通知韋爾伯恩先生,我不跟他幹了。"他穿過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漸漸遠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氣,精神振作起來,約翰尼的確是一個令人滿意的人選,此人幹練精明,而且沒有閒話。弗蘭克看不起他,指責他說”愛爾蘭窮小子就知道賺錢。"然而正因為這個緣故,思嘉卻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個愛爾蘭人決心做出點成績來,他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材,根本不必問他個人情況如何。她覺得她和約翰尼之間比和自己同一階層裡的男人更親近一些,因為約翰尼懂得錢的重要性。

  約翰尼接管了木才廠以後,第一個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滿意,因為他用五個從犯人幹的活比休用十個自由黑人幹的還要多。這且不說,他還讓思嘉更清閒了,自從一年前她來到亞特蘭大從沒這麼清閒過,這是因為約翰尼不願意讓她到廠裡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這樣對她說的。

  “你在那頭管賣貨,我在這頭管生產,"他乾脆地說。"犯人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別人沒告訴你,現在我約翰尼·加勒格爾告訴你了。我的任務是發貨,對不對?那就行了!

  我不喜歡像威爾克斯那樣天天有人盯著,他需要有人盯著,我不需要。"因此思嘉雖不非常樂意,卻不常到約翰尼的廠子裡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幹了,那可就糟了。他說艾希禮需要有人盯著,思嘉聽了很不舒服,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只是她不肯承認罷了。艾希禮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勞力相比,沒什麼不同,到底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來也沒有什麼話對她說了。

  思嘉對於艾希禮身上發生的變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頭髮裡出現了灰發,由於疲勞,肩膀也不那麼挺了,他也很少面帶笑容。他不再是許多年前她一見鍾情的英俊的艾希禮了,似乎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總是閉得緊緊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過來,讓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摸著他那花白的頭髮對他說:“你有什麼苦惱,告訴我,我來解決,我能幫你處理好的。"然而他嚴肅、冷淡,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第四十三章

  12月裡,難得有這麼一天,太陽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陽春時節一樣,皮蒂姑媽院裡的橡樹上仍然掛著幹了的紅葉子,漸漸枯萎的小草還能看出一絲黃綠色,思嘉抱著孩子來到側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陽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搖椅子。她身裝一件嶄新的綠色薄長裙,裙上鑲著許多波浪式的黑色花邊,頭戴一頂新的網眼便帽。這都是皮蒂姑媽給她做的。這兩件東西都對她很合適,她也知道,因此心裡十分高興,幾個月以來一直那麼難看,現在又漂亮起來了,多開心呀!

  她坐在搖椅上,一面搖著孩子,一面哼著小曲兒,忽然聽見後街上傳來馬蹄聲,她從過道上雜亂的枯藤縫裡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見瑞德·巴特勒正騎著馬朝她家走來。

  他離開亞特蘭大有好幾個月了。他走的時候,吉羅德剛去世,愛拉·洛雷納還差很長時間沒有出生。思嘉曾經想念過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個什麼法子躲開,不見他。實際上,她一看見他那黑臉膛,心裡就因內疚而感到慌亂。有人件事涉及艾希禮,一直使她心裡不安,而她不願意與瑞德討論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論她多麼不想討論,瑞德是一定要討論的。

  他在大門外停下來,翻身輕輕地下了馬,思嘉一邊緊張注視著他。一邊想,發現他很像韋德常常央求好讀給他聽的一本書裡畫的插圖。

  “他就缺少一副耳環和銜在嘴裡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盜,只要我有辦法,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把我給殺了。"他順著小路走過來,思嘉跟他打個招呼,同時裝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臉。她正好穿著一件新衣服,戴著一頂適合於她的帽子,顯得那麼漂亮,真是幸運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認為她是很漂亮的。

  “剛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沒想到哇!"他一邊說,一邊笑了,同時彎腰掀開毯子,看了看愛拉·洛雷納難看的小臉。

  “看你說的,"思嘉說著,臉都紅了。"瑞德,你好嗎?你走了很長時間了呢。““的確是這樣。思嘉,讓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麼抱孩子,我有許多奇怪的才幹。他可真像弗蘭克,就是沒有鬍子,不過到時候會長的。"“還是別長的好。這是個女孩兒。"“是個女孩兒?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討人嫌。你可別再生男孩兒了,思嘉。"思嘉本來想回敬他一句,說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不願再生了,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咽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腦子裡到處搜尋合適的話題,以拖延時間,暫時不討論她怕談的那個問題。

  “這次出去,一切都好嗎,瑞德?你這次去了哪裡?"“唔,到了古巴——新奧爾良——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過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沒法掏手絹兒。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過她把我的前襟弄濕了。"思嘉把孩子接過來,放在腿上,瑞德懶洋洋地坐在欄杆上,從一個銀盒子裡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奧爾良去,"她說,她撅了撅嘴又接著說:“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去那兒幹什麼呢。"“我這個人工作勤奮呢。思嘉,我大概是為了公事而去的吧。”“你還工作勤奮!”她毫不客平地笑起來。"你一輩子就沒工作過。你太懶了。你就會資助北方來的冒險家,讓他們偷盜,好處和你對半分,然後你就賄賂北方的官員,讓你參加與他們的規劃,來掠奪我們這些納稅人。"他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多麼想賺夠了錢去賄賂官員們,你也好那麼幹呀!"“你這種想法——"思嘉開始有些惱怒。

  “也許有朝一日你賺足了錢以後,就大規模行賄。說不定你靠那些雇來的犯人能發大財呢。"“啊!"思嘉說。她有些心煩意亂了。"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雇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這裡,在時代少女酒館過的夜,那裡消息滿天飛,是個閒言碎語大匯合的地方,比婦女縫紉會可強多了。大家都說你雇用了一夥犯人,讓那個小惡棍加勒格爾管著他們,要把他們累死。"“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說。“他不會把他們累死的。我可以保證。"“你能保證嗎?"“我當然能保證,你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唔,請原諒,甘迺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動機一向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約翰尼·加勒格爾是個冷酷的小無賴。我沒見過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的人。最好盯著他點,要不檢查員一來,你就麻煩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思嘉生氣地說。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人們都說不贊成,可雇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新奧爾良幹什麼呢?你老往那裡跑,大家都說——"說到這裡,她住了口,她本來不想提這件事。

  “大家都說什麼?”

  “說——說你在那裡有個情人。說你要結婚了。是嗎,瑞德?"她很久以來就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所以現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一想到瑞德要結婚,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隱隱痛苦。至於為什麼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平靜的眼神頓時機警起來,他迎著思嘉的視線,盯著她看,看得她兩頰泛起了紅暈。

  “這對你有很大關係嗎?”

  “怎麼說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經地說。為了顯得對這件事並不十分在意,她還低下頭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頭圍了圍。

  他突然大笑一聲,接著說。"思嘉你看著我。"她勉強抬起頭來,臉更紅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要是我結婚,那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把那個女人弄到手。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一個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這樣一來,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難堪。因為她想起圍城期間,有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回廊上,他說:我這個男人是不打算結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婦的意思。她還想起那天到監獄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這裡她又感到一陣羞愧。瑞德注視著她的眼神,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副譏笑。

  “不過你既然坦率問我,我還是滿足你這無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奧爾良去,不是為了什麼情人,而是為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兒。"“一個小男孩兒!"這突如起來的消息使她十分驚訝,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監護人,要對他負責。他在新奧爾良上學。我常常那裡去,主是去看他的。"“給他帶禮物嗎?"她問。這時她明白了為什麼他總知道韋德喜歡什麼禮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說。

  “我可從來不給,他長得好看嗎?”

  “太好看了,不過這對他並沒有好處。"“他乖嗎?"“不乖,可調皮了,我真希望從來就沒這麼個孩子,男孩子都討人賺。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他突然臉色不快,象生氣似的似乎後悔不該提起這件事。

  “你要是不想說,我當然就不問了,"她傲慢地說,其實她是很想再瞭解一些情況的。”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你可以當監護人。"說完了,大笑起來,想借此來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視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沒有說下去,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思嘉很想找一句無禮的話來回敬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這件事你要是不跟別人說,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後說,"不過我知道要求一個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你能嗎?瞭解到朋友的真實情況當然是很好的。思嘉,別撅著嘴了。很抱歉,我剛才失禮了,不過你非要盤根問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對我笑一笑,我們愉快地待一會兒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了。"“哎呀!"她心想,“現在他肯定要談艾希禮的木材廠的事了。"於是她很快裝出一副笑臉,露出酒窩,想藉以討他的歡心,"瑞德,你還去過什麼地方?總不至於一直待在新奧爾良吧,對不對?"“對,最近這一個月,我在查爾斯頓,我父親去世了。"“唔,真遺憾。““不必感到遺憾,對於他的死,我敢說,他不遺憾,我也不遺憾。"“瑞德,你怎麼這樣說話,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遺憾,卻硬作裝遺憾的樣子,豈不更可怕嗎?

  我們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好感,我想不起老頭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過贊成的態度,我太像我爺爺了。而他對我爺爺也總是說不贊成就不贊成。我長大以後,他從不贊成漸漸變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厭惡,我承認,我也沒有想辦法改變他對我的這種態度。父親要求我做什麼事,做什麼人,都是非常無聊的。最後他把我趕出家門,我身無分文,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只能當一個查爾斯頓男子漢、神槍手和撲克高手。我沒有餓死,而是充分發揮了打撲克的本事,靠賭博,日子過得很不錯。而我父親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賭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許我母親見我。戰爭期間,我要查爾頓外面跑封鎖線的時候,母親撒了個謊,才溜出來看了看我,這自然不會增加我對他的好感。"“唔,這些情況原來我一點不知道。"“我父親,人們說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屬於老派的,也就是說,他既無知,又頑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們想法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想法,他拋棄我,說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長子,他為了報復,就把我挖掉了。"說到這裡,他面露微笑,由於回憶這段有趣的往事,他兩眼一動不動。

  “唉,這一切我都可以原諒,但是一想到戰後他是怎樣對待我母親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寬恕他。她們生活沒有來源。

  農場的房子燒掉了,稻田又變成了沼澤地。因為納不起稅,鎮上的房子也完了。她們住著連黑人都不住的兩間房子。我給母親寄錢去,可父親又把錢退回來——這錢不乾淨啊,你明白嗎?——好幾次我回到查爾斯頓,偷偷把錢塞給我妹妹。可是父親總能發現,對她大發脾氣,鬧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憐啊!錢還是退回來了,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盡力幫助,但又沒有多少錢來,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幫助——用投機商的錢會倒梅,你明白嗎?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濟。你姨媽尤拉莉一直對她們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親最要好。她送給她們衣服,還有——我的天啊!我母親到了靠人濟的地步!"思嘉很少見他這樣摘去面具,他臉上露出了對父親的痛恨,和對母親的憐恤。

  “尤拉莉姨嗎?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給她的錢以外,她還有什麼呢?”“噢,原來她的錢是從你這裡來的!你可真沒教養了。我的寶貝兒,居然當著我的面吹噓這件事來寒磣我。我非把錢還給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說。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麼一提到錢,你就眉開眼笑?你能肯定除了愛爾蘭血統以外,你身上沒有一點蘇格蘭血統嗎?說不定還有猶太血統呢!"“真討厭!我剛才並不是有意說起尤拉莉姨媽,讓你感到難為情。但是說實話,她認為我渾身是錢,所以總寫信來要錢。天曉得,就算不接濟查爾斯頓那邊,我的開銷也已經夠多了,你父親是怎麼死的?"“慢慢餓死的,我想是這樣——我也希望是這樣,他罪有應得。他是想讓母親和羅斯瑪麗和他一起餓死的。現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幫助她們了。我在炮臺山給她們買了一棟房子,還有傭人伺候她們,當然她們不願說錢是我給的。"“那是為什麼?"“親愛的,你還不瞭解查爾頓嗎?你到那裡去過,我家雖然窮,也得維持它的社會地位,要是讓人家知道這是用了賭徒的錢,投機商的錢,北方來的冒險家的錢,這地位就無法維持了,她們對外是這麼說的:父親留下了一大筆人壽保險金——他生前為了按期付款,節衣縮食以至於餓死,就是為了他死後他們生活有保證,這樣一來,他這個老派先生的名聲可就更大了。……實際上,他成了為家殉難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親和羅斯瑪瓦都過上了好日子,他的勁兒都白費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很願意去死的,所以我對他的死,可以說不感到遺憾。"”為什麼?"“唔,事實上他是李將軍投降的時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種人。永遠也不可能適應新的時代,沒完沒了地嘮叨過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這樣嗎?"她想到父親吉羅德以及威爾說的關於他的情況。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貓梅裡韋瑟先生,就以他們二人為例吧。他們隨鄉團出征的時候,就開始了一種新生活。依我看,從那以後他們顯得更年輕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還遇到梅裡韋瑟老人,他趕著雷內的餡餅車,和軍隊裡趕車的一樣,一邊走,一邊罵牲口。他對我說,自從他走出家門,避開媳婦的照顧,開始趕車以來,他感到年輕了十歲。還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內外和北方佬鬥,保護寡婦和孤兒,對付北方來的冒險家,幹得可起勁了——我估計他是不要錢的。要不是爆發了戰爭,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關節炎去了,他們又年輕了,這是因為他們又有用了,而且發現人們需要他們,新的時代給老年人提供了機會,他們是喜歡這個新時代的。但是許多人,包括許多年輕人與我父親和你父親一樣,他們既不能適應,也不想適應。既然說到這裡,我就要和你討論一個不愉快的問題了,思嘉。"瑞德突然改變了話題,使得思嘉一陣慌亂,所以她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什麼——"而在內心裡痛苦地說:“老天爺,問題來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壓祝"“我瞭解你的為人,所以不指望你說實話,顧面子,公平交易。但是我當時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無論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虛的。我剛才來的時候,路過艾維街,有人在籬笆後面跟我打招呼,不是別人,正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我當然停下來,和她聊了一會兒。"“真的嗎?"“真的。我們談得非常愉快。她說她一直想告訴我,她認為我在最後時刻還能為了聯盟而出擊,這是多麼勇敢的行為埃"“一派胡言!媚蘭是個糊塗蟲,由於你的英雄行為,那天晚上她差一點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會認為自己是為了高尚的事業而犧牲的。我問她在亞特蘭大幹什麼,她對我這樣不瞭解情況感到驚訝,她說他們現在搬到這裡來住了,還說你待他們很好,讓威爾克斯先生與你合夥經營木材廠了。"“那有什麼關係?"思嘉簡捷地問。

  “我借錢給你買那家木材廠的時候,曾作過一條規定,你當時也同意了的。那就是不能用這家木材廠來養活艾希禮·威爾克斯。"“你可真討厭。你的錢我已經還了,現在這個廠歸我所有,我要怎麼辦,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帳的錢是怎麼來的?”“當然是賣木材賺的。"“你是利用我借給你創業的錢賺來的。這才應該是你的意思。你利用我的錢來養活艾希禮,你這個女人完全不講信用,如果你現在還沒有還我的錢,我就會來逼債,你要是還不起,我就會把你拍賣,那才有意思呢。"他的話雖然不重,眼裡卻冒著怒火。

  思嘉急忙把戰火引到敵人的領土上去。

  “你為什麼這麼恨艾希禮?我想你准是妒忌他吧。"她話一出口,恨不得把舌頭咬掉,因為瑞德仰天大笑,弄得她很難為情,滿臉通紅。

  “你不但不講信用,而且還非常自負,"他說。"你以為你這全區的大美人兒可以沒完沒了地當下去,是不是?你以為自己總是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見了沒有不愛的。"“不對!"她氣憤地說。"可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艾希禮。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理由。"“你再想想,小妖精。這個理由不對。至於我恨艾希禮——我既不喜歡他,也不恨他。事實上,我對他和他這一類的人只感到憐憫。”“憐憫?"“是的,還加一點鄙視。你現在可以像火雞那樣叫喚,你可以告訴我像我這樣的流氓,一千個頂不上他一個,怎麼竟敢如此狂妄,竟然對他表示憐憫或鄙視呢。等你發完了火,我再向你說明我的意思,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唔,我沒有興趣。"“我還是告訴你吧,因為我不忍心讓你繼續作你的美夢,以為我妒忌他。我憐憫他,是因為他早就應該死了,而他沒有死。我鄙視他,是因他的世界已經完了,而他不知如何是好。"思嘉感到他這些話有點耳熟。她隱隱約約記得聽過類似的話,但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到的了。她正在氣頭兒上,所以也沒有多想。

  “照你這麼說,南方所有正經人就都該死了!"“要是按照他們的想法去做,我想艾希禮之類的人是寧願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在墳上豎一塊方方正正的碑,上面寫著'聯盟戰士為南國而戰死長眠於此'。或者寫著'Dulceetdecorumest——'或者寫著其它常見的碑文。"“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要是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寫出來,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麼也看不明白的,對不對?我是說,一了百了,他們死了就不必解決問題了,那些問題也是無法解決的。除此之外,他們的家庭會世世代代為他們而感到驕傲。我聽說死人都是很幸福的。你覺得艾希禮·威爾克幸福嗎?"“那當然——"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想起最近見到艾希禮的眼神。

  “難道他,還有休·埃爾辛,還有米德大夫,他們都幸福嗎?他們比我父親、比你父親幸福嗎?"“唉。也許他們沒有感到幸福。因為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錢財。“他笑了。

  “不是因為失去了錢財,我的寶貝兒。我告訴你吧,是因為失去了他們的世界——他們從小就生活在裡面的那個世界。他們如今好像魚離開了水,貓長了翅兒。他們受的教育要求他們成為某一種人,做某一種事,佔有某一種地位。李將軍一到阿波馬托克斯,那種人,那種事,那種地位就都一掃而光了。思嘉呀,瞧你那副傻樣子!你想,現在的艾希禮,家沒有了,農場也因交稅的事而被沒收了。至於文雅的紳士,現在一分錢能買20個。在這種情況下,艾希禮·威爾克斯能幹什麼呢?他是能用腦子,還是能用手幹活呢?我敢打賭,自從讓他經管木才廠以廠你的錢是越賠越多了。"“不對!"“太對了!哪個星期天晚上你有空,給我看看你帳本好嗎?"“你見鬼去吧,而且用不著等你有空。你可以走了,隨你的便吧。”“我的寶貝兒,鬼我見過了,他是個非常無聊的傢伙。我不想再去見他。就是你讓我去,我也不去了。……當初你急需用錢,我借給你了,你也用了,我們那時有一個協議,規定這筆錢應該如何用,可你違反了這個協議。請你記住,可愛的小騙子,有朝一日你還要向我借錢的。你會讓我資助你,利息低得難以想像,這樣你就可以再買幾家木材廠,再買幾頭騾子再開幾家酒館。到那時個,你就別想再弄到一個錢。"“需要錢的時候,我會到銀行去借。謝謝你吧,"她冷淡地說,但胸口一起一伏,氣得不得了。

  “是嗎?那你就試試看吧,我在銀行裡有很多的股份。"“真的嗎?"“是啊,我對一些可靠的企業很感興趣。"“還有別的銀行嘛——"“銀行倒是不少。不過我要是想點辦法,你就別想從他們那裡借到一分錢,你要是想用錢,去找北方來的高利貸的吧。"“我會很高興去找他們的。"“你可以去找他們,但是一聽他們提出的利息,你是會吃驚的,我的小寶貝兒,你應該知道,生意之間,搞鬼是要受罰的。你應該規規矩矩地跟我打交道。"“你不是個好心人嗎?又有錢,又有勢,何必跟艾希禮和我這樣有困難的人過不去呢?"“不要把你自己和他強扯在一起,你根本算不上有困難。

  因為什麼也難不住你,但是他有困難,而且解脫不了,除非他一輩子都有一個強有力的人支持他,引導他,幫助他。我決不希望有人拿我的錢來幫助這樣一個人。"“你就曾幫過我的忙,當時我有困難,而且——"“親愛的,你是個冒險家,是個很有意思的冒險家,為什麼呢?因為你沒有依賴親屬中的男人,沒有為懷念過去而流淚。你出來大幹了一場,現在你的財產有了牢固的基礎,這裡面不僅有從一位死者的錢包裡偷來的錢,還有從聯盟偷來的錢。似的成就包括殺人,搶別人的丈夫,有意亂搞,說謊騙人,坑人的交易,還有各種陰謀詭計,沒有一項是經得起認真審查的。真是令人佩服。這已足夠說明你是一個精力充沛、意志堅強的人,是一個很會賺錢的冒險家。能幫助那些自己肯幹的人,是件很愉快的事。我寧願借一萬塊錢給那位羅馬式的老婦人梅裡韋瑟太太,甚至可以不要借據。她是從一籃子餡餅起家的,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開了一家麵包房,有五六個夥計,上了年紀的爺爺高高興興地送貨,那個法國血統的不愛幹活的年輕人雷內,現在也幹得很起勁,而且喜歡這份工作。……還有那可憐的托米·韋爾伯恩,他的身體相當於半個人,卻幹著兩個人的活兒,而且幹得很好——唉,我不說了,再說你就煩了。"“我已經煩了,煩得快要發瘋了,"她冷冰冰地說了這麼一句,故意讓他生氣,改變話題,不再談這件涉及艾希禮的倒楣事。而他卻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她的挑戰。

  “像他們這樣的人是值得幫助的,而艾希禮·威爾克斯——呸!在我們這樣一個天翻地覆的世界裡,他這樣的人是無用的,是沒有價值的。每縫這個世界底兒朝天的時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這樣的人,怎麼不會這樣呢?他們沒有資格繼續生存下去,因為他們不鬥爭——也不知道怎樣鬥爭。天翻地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過去發生過,以後還會發生。一旦發生天翻地覆的大事變,個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後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開始。所謂白手起家,就是說除了腦子好使手有勁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

  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禮,腦子既不好使,手也沒有勁,或者說,雖然腦子好使手有勁,卻顧慮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這樣,他們沉了底,他們也應該沉底,這是自然規律,除掉這樣的人,世界會更美好,但總有少數堅強的人能夠挺過來,過些時候,他們就恢復到大事變之前的狀況。"“你也過過窮日子!你剛才還說你父親把你趕出家門的時候,你身無分文,"思嘉氣憤地說。"我覺得你應理解而且同情艾希禮才對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說。“但如果說我同情他,那就見鬼了。南方投降以後,艾希禮的財產比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友肯收留他,而我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艾希禮又為自己做了些什麼呢?”“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這個高傲自負的傢伙,那為什麼——感謝上帝,他和你不一樣,他不願意你那樣把兩手弄髒,和北方佬、冒險家投靠北方的人一塊兒去賺錢,他是一個謹慎、正直的人。"“可是他並沒有因為謹慎、正直而不接受一個女人給他的幫助,給他的錢。"“他不這樣又怎麼辦呢?”

  “我怎麼能說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趕出來的時候幹了什麼,現在幹什麼。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幹了什麼。我們發現在舊文明的廢墟上有機會可以利用,於是我們就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見不得人,現在我們還盡可能利用這個機會。艾希禮之流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同樣的機會,卻不加以利用。他們就是不會想辦法,思嘉。而只有會想辦法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瑞德說了些什麼,思嘉幾乎沒有聽進去,因為瑞德開始講話時她回想起來的一些模糊印象。現在清楚了,她記得那天冷風吹過塔拉的果園,艾希禮面對著她,站在一堆準備做欄杆的木棍旁,兩眼望著遠處,他說——他說什麼了?他得到一個很滑稽的外國名字,聽起來像是異教徒的語言,他還談到了世界的末日,當時她不理解他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驚,同時也有一種疲倦、不適的感覺。

  “哎,艾希禮說過——”

  “他說過什麼?”

  “在塔拉的時候,他有一天談到——談到諸神的末日,談到世界的末日,以及諸如類的傻話。"“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還說什麼?"“唉,記不清了,我當時也沒注意聽。噢,對了,他還說過什麼強者通過,弱者被淘汰。""這麼說,他是清楚的。這他就更難以忍受了。他們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遠弄不清楚。

  他們一輩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們只好默默地忍受著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無能為力,但艾希禮和他們不同,他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對,他沒有被淘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被淘汰。"瑞德靜靜地看著思嘉,他那棕色的臉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麼取得他的同意,到亞特蘭大來為你經營這個木材廠的?當時他有沒有極力推辭?"思嘉馬上想起父親葬禮之後她和艾希禮談話的情景,但隨即置之腦後。

  “當然沒有,"他顯得很生氣的樣子回答道,"我對他說我需要他幫忙,因為當時我信不過經管木材的那個傢伙,弗蘭克自己又忙得顧不上幫我,而且我也快要——快要生這個小愛拉了。他是很願意來給我幫忙的。"“拿做母親當藉口可真是個不錯的理由!原來你是這樣說服他的。現在你把這個可憐蟲放到你需要他的地方,並用他的責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鏈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沒有區別的。我祝你們二人幸福。不過剛才一開始我就說了,今後不管你耍什麼見不得人的鬼把戲,也別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一分錢。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氣,又失望,非常難過。她已經盤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錢在城裡買一塊地,再開一家木材廠。

  “我用不著你的錢。"她說。"我靠約翰尼·加勒格爾那個廠,賺了很多錢,因為現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還有作抵押的錢,而且我們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賺錢。"“是啊,我聽說了!你可真聰明,專門找那些生活沒有著落的人,孤兒寡婦,愚昧無知的人,從他們身上撈錢。思嘉,你要是非撈不可,為什麼不去找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而非找這些軟弱的窮人呢?自從羅賓漢到現在,劫富濟貧才是最高尚的行為!"“那是因為窮人的錢好撈得多,而且撈起來也安全得多——姑且就用說你的這個"撈"字吧"思嘉直截了當地說。

  他悄悄地笑起來,連肩膀都抖動了。

  “思嘉,你是一個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這話也能使她傷心,真有意思。她激動地對自己說,我可不是流氓埃至少她並不想去當流氓。她想當一個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情況,仿佛看見母親在走來走去,層層的裙子沙沙作響,隨身的香囊散發著清香,兩隻小手不知疲倦地為別人操勞,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尊敬和懷念。想到這裡,她心裡突然感到非常難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費功夫,"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我知道我近來已放鬆應有的謹慎,也不像小時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樣寬厚、和氣。可是,瑞德,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的確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呢?那個北方佬闖進塔拉的時候,我要是手軟一點,會怎麼樣呢?我和韋德,整個塔拉,我們所有的人,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當時是應該——不過現在我連想也不願意想了。還有喬斯·威爾克森來搶佔房子的時候,我要是寬宏、謹慎又會怎麼樣呢?我們大家現在住到哪裡去呢?還有我當時要是天真、順從而沒有盯著弗蘭克去解決那倒楣的債務稅金,我們就會——唉,不要說了。也許我是個流氓,瑞德,但我不會永遠願意當流氓的。

  可是這些年來,甚至現在,不這樣又怎麼辦呢?我有什麼別的出路呢?我覺得仿佛是在風暴中劃一只裝載很滿的船,勉強保持在水面上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無關要緊的東西,那些放棄也並不可惜的東西,比如儀態端莊,以及——以及如此類型的東西,我非常害怕船會沉下去,就把看起來最不重要的東西全扔掉了。"“自尊心、體面、真誠、純潔、寬厚,"他和顏悅色地一一列舉。“思嘉,你做得很對呀!船要沉的時候,這些東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圍的朋友吧,他們或者把船安全地劃到岸邊,使貨物完好無損,或者寧願儀容整平地全船覆沒。"“他們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氣衝衝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嘛,等我有了很多錢,我也會像說的那樣好好地去做人,我會做一個老實忠厚的人。到時候我就做得起老實人了。"“現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並不願意去做。落水後的貨物是難以打撈上來的即使打撈上來,也往往損壞得面目全非,無法恢復原狀了。恐怕等你認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體面、純潔與寬厚打撈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已經在海裡起了很大變化,但我想並沒有變得充實,變得新奇。……"他突然站起來,拿起帽子。

  “你要走嗎?”

  “是的。你不覺得松了一口氣嗎?你要是還有良心的話,我走以後,你就好好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孩子,伸出一個手指讓孩子來抓。

  “我想弗蘭克一定美得很吧?”

  “當然了,當然。”

  “我想他一定為孩子作了很多按排?”

  “哎呀,你難道不知道男人對孩子總是胡思亂想。"“那就告訴他,"瑞德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告訴他如果他想實現他對孩子的那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裡,而不要像現在這樣。"“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告訴他待在家裡。"“你這個壞蛋!你怎麼敢說可憐的弗蘭克會—-"“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聲大笑起來。"我不是說他去玩兒女人去了!弗蘭克!啊,我的天啊!"他一邊笑著,一邊走下臺階。

第四十四章

  三月裡的一天下午,天氣很冷,風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臂底下,這時她正趕車沿著迪凱特街到約翰·加勒格爾的木材廠去,近來獨自一人趕車外出是很危險的,這一點她也知道,而且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危險,這是因為對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禮所說的那樣,自從州議會拒絕批准那修正案以來,可真吃不了兜著了。州議會斷然拒絕,好像給了北方佬一記耳光,北方佬一怒之下要進行報復,而且來得很快很猛。北方佬為了達到要把黑人選舉權強加于佐治亞州這個目的,他們宣佈佐治亞發生了叛亂,宣佈在這裡實行最嚴厲的戒嚴。佐治州作為一個州已經被消滅了。和弗羅裡達州和阿拉巴馬州排在一起,編為第三軍事區,受一位聯邦將軍管轄。

  如果說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現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佈的軍事條令當時似乎很嚴厲,現在和波普將軍宣佈的條令一比就顯得溫和多了。面對著黑人統治的可能性,前景暗淡,沒有一點希望,有不滿情緒的佐治亞州惴惴不安,處於痛苦之中。至於黑人,他們看到了並且念念不忘。

  新近獲得的重要地位,由於他們意識到有北方佬軍隊給他們撐腰打氣,他們暴行就愈演愈烈,誰也別想得到安全。

  在這個混亂和恐怖的時期,思嘉感到害怕了——雖然害怕,卻很堅定,她仍舊像過去一樣獨自一人趕著車來來去去,並把弗蘭克的手槍插在馬車縫裡,以備不時之需。她默默地詛咒州議會,不該給大家帶來這更大的災難。這種好看的大無畏的立場,這種人人讚揚的豪爽行動,究竟會有什麼好處?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遠有一條小路,然後穿過一片光禿禿的小樹林通到溝底,這裡便是棚戶區。思嘉吆喝了一聲,讓馬快點跑。她每次從這裡經過都感到非常緊張。因為這裡有一些軍隊扔下的帳篷。還有一些石頭房子,又髒又亂又臭。這是亞持蘭大城內域外名聲最壞的一個地方,因為這個骯髒的地方住著一些走投無路黑人,當妓女的黑人,還有一些下層的窮白人,聽說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這裡來,北方佬軍隊要是追捕某個人,首先就到這裡來搜查。槍殺刀砍的事件在這裡更是經常發生。當局沒辦法也懶得調查,一般就讓住在這裡的人自己解決那些見不得人的麻煩事,後面的樹林裡有一個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產生劣質威士卡。到了晚上,溝底的小屋裡就傳出醉鬼的嚎叫和咒駡聲。

  就連北方佬也承認這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應當加以剷除,可是他們並沒有採取行動,使亞特蘭大和迪凱特居民感到憤怒,呼聲甚高,因為他們往來於這兩個城市之間,非走這條路不可。男人路過棚戶區都把手槍套解開,正派女人根本就不願意路過這裡,即便有丈夫保護也不願意,因為常有黑人中的浪蕩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說些粗話辱駡行人。

  過去只要有阿爾奇在思嘉身邊,她就不把這棚戶區放在眼裡,因為就連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當著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從她不得不自己駕車以來,已經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傷腦筋的事,她每次駕車從那裡經過。那些浪蕩女人似乎都要出來搗亂。她沒有辦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悶氣,回家以後,她也不敢把這些事給鄰居或者家裡人說,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安慰,因為鄰成們會得意地說:“啊,你還指望什麼好事嗎?"家裡人就會拼命勸說,讓她不要再去,而她是決對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謝天謝地,今天路邊倒沒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她路過通向棚戶區的那條小路時,看見午後暗淡的斜陽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溝底,頓時產生了一陣厭惡的感覺,一陣涼風吹來,她聞到燒木柴的氣味,炸豬肉的氣味,還有沒人打掃的露天廁所的氣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嘔心。她把頭一扭,熟練地把韁繩在馬背上一抖,馬兒加快了速度,拐了一個小彎,繼續向前跑去。

  她剛想松了一口氣,突然又嚇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悄悄地從一棵大橡樹後面溜了出來,她雖然受了一驚,但還沒有被糊塗。霎時間,她把車停住,一把抓起弗蘭克的手槍。

  “你要幹什麼?"她使出最大的力氣,正顏曆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縮到大樹後面,從他回話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別開槍,我是大個子薩姆呀!"大個子薩姆!一時間她不明白他的話,薩姆本來在塔拉當工頭,圍城的日子裡她還最後見過他一面。他怎麼。……“出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薩姆!"那個人猶猶豫豫地從大樹後面出來,他是個邋遢的大個子,光著腳,下身是斜紋布褲子,上身是藍色的聯邦制服,他穿著又短又瘦。思嘉認出來了,這的確是薩姆,就把手槍放回的處,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薩姆!見到你,我真高興!”

  薩姆連忙沖到馬車旁,兩眼興奮得轉個不停,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像大腿一樣大的兩隻黑手,緊緊地攥住思嘉伸給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樣紅的舌頭不停地翻動著,他高興得整個身子左右來回扭動著,這動作竟像看門狗跳來跳去一樣可笑。

  “我的老天爺,能再見到家裡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說,一面使勁攥著思嘉的手,她覺得骨頭都要攥裂了。"您怎麼也這麼壞,使起槍來了,思嘉小姐?”“這年頭裡,壞人太多了,薩姆,我不得不使槍埃你到底在棚戶區這個糟糕的地方幹什麼,你是個體面的黑人呀?怎麼不到城裡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戶區,只是在這裡待一陣子。我才不住在這個地方哩。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懶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亞特蘭大,我還以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機會就回塔拉去。"“自從圍城以後,你就一直待在亞特蘭大嗎?"“沒有,小姐!我還到別處去過。"這時他松了手,思嘉忍著疼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頭是否仍然完好。"您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嗎?"思嘉回想起來,那是圍城前的一天,天氣很炎熱,她和瑞德坐在馬車裡,一夥黑人以薩姆為首,排著隊穿過塵土飛揚的大街,朝戰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這裡,點了點頭。

  “唉,我拼命挖壕溝,裝沙袋,一直幹到聯盟軍離開亞特蘭大。帶領我們的隊長被打死了,沒人說怎麼辦,我就在林子裡躲了起來。我想回塔拉去,可又聽說塔拉一帶全燒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沒有通行證所叫巡邏隊抓去。後來北方佬來了,有個軍官是個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給他喂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時候可神氣了,當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樣,可我本來是個莊稼漢呀。我沒告訴上校我是個莊稼漢,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塗得很他們根本不分清楚!就這樣,謝爾曼將軍開到薩凡納,我也跟著上校到了薩凡納。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怕的事。搶啊,燒啊——思嘉小姐,他們燒沒燒塔拉?"“他們是放了火,可我們把火撲滅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還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後,上校對我說:'薩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給你工錢。'當時我和其他黑人一樣,很想嘗嘗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著上校到了北方,我們去了華盛頓,去了紐約,後來還到了波士頓,上校的家在那裡。是哪,小姐,我這個黑人跑的地方還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車呀,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車壓著哩!"“你喜歡北方嗎,薩姆?”“也喜歡——也不喜歡。那個上校是個大好人,他瞭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樣,他太太頭一次見我,稱我‘先生',她老這麼叫我,我覺得很彆扭。後來上校告訴她叫我'薩姆',她才叫我'薩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頭一次見到我,都叫我'奧哈拉先生'。他們還請我和他們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不過我從來沒和白人坐在一起過,現在太老了,也學不會了。他們待我就像待他們自己人一樣,思嘉小姐,可是他們心裡並不喜歡我——他們不喜歡黑人,他們怕我,因為我塊兒大。

  他們還老問我貓狗怎麼追我,我怎麼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沒有挨過打呀!你知道吉羅德老爺從不讓人打我這樣一個不值錢的黑人。

  “我把情況告訴他們,還對他們說太太對待黑人多麼好,我得肺炎的時候,她連覺也不睡,細心照料我一個星期,可他們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來,上了一輛貨車,一直坐到亞特蘭大。您要是給我買張票,我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爺。這自由我可是受夠了,我願意有個人安排我按時吃得飽飽的,告訴我幹什麼,不幹什麼。生了病還照顧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麼辦?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嗎?不可能,她可以稱我'奧哈拉先生',但是她不會照顧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會照顧我的——思嘉小姐,您怎麼了?"“爸爸和母親都死了,薩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開玩笑吧。您不應該這樣對待我的!"“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母親是在謝爾曼的軍隊開到塔拉的時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薩姆,別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薩姆,別哭!我實在受不了。現在咱們不談這個了。以後有時候我再詳細給你說。……蘇倫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個非常好的丈夫,是威爾·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個——"思嘉沒有說下去,她對這個哭哭啼啼的大漢,怎麼能把修道院是什麼地方說清楚呢。"她現在住在查爾斯頓,不過波克和百里茜都還在塔拉……來,薩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嗎?"“是的,可這個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太太在——"“薩姆,留在亞特蘭大,給我幹活兒怎麼樣?現在到處壞人這麼多,我非常需要一個趕車的人。”“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對您說,您一個人趕著車到處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現在黑人有多麼壞呀,特別是住在這棚戶區的人。您這樣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戶區只待了兩天,就聽見他們議論您了,昨天您經過這裡,那些下賤的黑女人沖著您大叫。當時我就認出您來了,可您的車跑得太快,我沒追上。不過我讓那些人掉了層皮,真的,薩姆,您沒注意她們今天就沒出來嗎?”“我倒是注意到了,這真得謝謝你,薩姆。怎麼樣,給我趕車好嗎?"“思嘉小姐,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我還是回塔拉去吧。"薩姆低下頭,他那露著的大拇指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知他為什麼有些緊張。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多給你工錢,你一定要留在我這裡。"他那張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臉膛,和孩子的臉一樣容易看出內心的感情。他抬頭看了看思嘉,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他走到近處,靠在馬車邊上,悄悄地說:“思嘉小姐,我非離開亞特蘭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裡,他們就找不著我了,我——我殺了一個人。"“一個黑人?"“不,是一個白人,是一個北方佬大兵,他們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戶區。"“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並沒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別有勁,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嚇壞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所以就躲到這裡來了。昨天看見您從這裡經過,我就說:'上帝保佑,這不是思嘉小姐嗎?她照顧過我,她不會讓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會送我回塔拉。"“你說他們在追捕你?他們怎麼知道是你幹的呢?"“是的,我這麼大個子,他們不會弄錯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亞特蘭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們已經到這裡來找過我了,有一個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樹林裡一個洞裡了,他們走了我才出來。"思嘉皺了皺眉頭坐了一會兒。她一點也沒有因為薩姆殺了人而感到震驚,或者傷心,而是因為不能用他趕車而感到失望。像薩姆這樣身材高大的黑人當保鏢,不比阿爾奇差。她總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當然不能讓當局把他抓去。這個黑人很有用,把他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過的最好的工頭了!思嘉根本沒想到他已經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屬於她的,和波克、嬤嬤、彼得、廚娘、百里茜都一樣,他仍然是"我們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因此必須受到保護。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後說。"薩姆,現在我還要往前面趕路,天黑以前還要回到家裡。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你要去的地方,誰也別告訴,你要是有帽子,拿來,可以遮一遮臉。"“我沒有帽子呀!"“那就給你兩毛五分錢,從這裡的黑人那裡買一頂,然後到這裡來等我。"“好吧,小姐,"現在又有人告訴他做什麼了,他松了口氣。臉上也顯得精神了。

  思嘉一邊趕路一邊想。威爾肯定歡迎這樣好的一個莊稼漢到塔拉來。波克幹地裡活兒一直幹得不大好,將來也不會幹得好。有了薩姆,波克就可以到亞特蘭大來,和迪爾茜待在一起,這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答應過的。

  她趕到木材廠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了,沒想到會在外面待到這到晚。約翰尼·加勒格爾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門廓上,這房子是這家小木材廠的廚房。還有一所石頭房子,是睡覺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頭,上面坐著四個犯人,這就是思嘉派給約翰尼的五個犯人之中的四個。他們穿的囚服,因為有汗,又髒又臭。他們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動時,腳鐐發出嘩啦嘩的響聲。這幾個人都帶著一種消沉、絕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很瘦,健康狀況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們雇來的時候,他們都是挺結實的呀。思嘉下了車,這些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有約翰尼轉過臉來,還順手把帽子摘下來,向思嘉打了個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臉盤兒硬得像核桃一樣。

  “我不喜歡這些人這個樣子,"她直截了當說。"看上去,他們身體不好,還有一個在哪裡?"“他說他有玻"約翰尼要理不理的說。"在裡邊躺著呢。"“他有什麼病?"“多半是懶玻"“我去看看他。"“你別去,說不定他光著身子哩。我會照顧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猶豫了一下,她看見一個犯人無力地抬起頭來瞪了約翰尼一眼,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接著又低下頭,兩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們嗎?”

  “對不起,甘迺迪太太,現在是誰在管這個廠子?你說過你讓我負責管這個廠。我可以隨意使喚。你沒有什麼可指我的,對不對?我比埃爾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難道不是這樣嗎?"“的確是這樣,"思嘉說,但她打了一個寒噤,仿佛有一隻鵝踩了她的墳。

  她覺得這個地方和這些難看的房子有一種可怕的氣氛,而過去休·埃爾辛經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種氣氛。她還覺得這裡有一種孤獨、與世隔絕的感覺,這也使她不寒而慄。

  這些犯人與外界離得那麼遠,什麼聯繫也沒有,任憑約翰尼·加勒格爾擺佈。他要是想抽打他們,或用別的辦法虐待他們,她是無從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訴苦的,他們怕她走了以後受到更重更嚴厲的懲罰。

  “這些人看上去怎麼這樣瘦埃你讓他們全吃飽嗎?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錢足可以把他們喂得像豬一樣肥。上個月,光是麵粉和豬肉我就花了三十塊錢,晚飯你給他們吃什麼?“思嘉邊說邊走到廚房前面,往裡面看了看。有一個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隻生了鏽的舊爐子前做飯,一見思嘉,輕輕地行了個禮,又接著攪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約翰尼·加勒格爾和這個女人同居,但她覺得還是不理會這件事為好,她看得出來,除了豆子和玉米餅子之外,並沒有準備什麼別的可吃的東西。

  “還有什麼別的給他們吃呢?”

  “沒有。”

  “豆子裡沒擱點醃肉嗎?”

  “沒有。”

  “也沒擱點燉鹹肉嗎?黑眼豆不擱鹹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長勁兒呀,為什麼不擱點鹹肉?"“約翰尼先生說用不著擱鹹肉。"“你給我往裡擱。你們的東西都放在哪裡?"那女人顯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著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過去使勁一下子把門打開,只見地上放著一桶打開的玉米麵,一小口袋麵粉,一磅咖啡,一點白糖,一加侖主高梁飴,還有兩隻火腿,其中一隻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兩片。思嘉氣衝衝地回過頭來看約翰尼,約翰尼也是滿臉怒氣,並用冷冰冰的眼睛看著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來的五袋白麵到哪裡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還派人送過五隻火腿,十磅醃肉,還有那麼多甘薯和愛爾蘭土豆。這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就算你一天給他們做五頓飯吃,也不至於一個星期就都用光埃你賣了!你一定是賣了,你這個賊!把我送來的好東西全賣了,把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然後就給這些人吃幹豆子、玉米餅子。他們怪不得這麼瘦呢。你給我讓開!"她怒氣衝衝地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廓上。

  “你,頭上那個——對,就是你。給我過來!"那人站起來,吃力地向她走來,腳鐐嘩啦啦地直響,她看了看他光著的腳脖子,磨得通紅,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後一次吃火腿是什麼時候?”

  那人低著頭往地下看。

  “說話呀!”

  那人還是站在那裡不吭聲,垂頭喪氣的樣子,後來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懇求她,接著又把頭低下去了。

  “不敢說,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櫃把架子上的火腿拿來。麗蓓嘉,把刀給他,讓他拿過去和那幾個把它分了,麗蓓嘉,給這幾個人準備點餅乾和咖啡。多給他們點高梁飴。馬上動手,我要看著你拿給他們。"“那是約翰尼先生自己的麵粉和咖啡,"麗蓓嘉低聲說,害怕得不得了。

  “約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這麼說,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麼辦,就怎麼辦。動手吧,約翰尼·加勒格爾,跟我到馬車這裡來一下。"她大步穿過那到處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車,看見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拼命往嘴裡塞,仿佛很害怕會有人隨時拿走似的。她看到這情景,雖然還在生氣,也算得到了一點安慰。

  “你是個少見的大流氓!"她氣憤到了極點地對約翰尼喊道。這時給翰尼站在車輪旁,耷拉著眼皮,帽子戴在後腦勺上。"我送來的這些吃的,你如數還我錢吧。以後,吃的東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沒法跟我搗鬼了。"“以後我就不在這裡了,"翰尼·加勒格爾說。

  “你是說要走嗎?”

  這時,思嘉很想說:“滾就滾吧!"話都說到嘴邊停了,冷靜一想,還是很慎重。約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麼辦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還有一項大宗定貨,數量之大,從未有過,而且還要得很急,一定要把這批木材如送到亞特蘭大。約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時找誰來接著管這個廠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讓我在這裡全面負責的,你還說只要求我儘量多出木材。並沒有告訴我應該怎樣管這個廠,現在更不必多此一舉了,我這木材是怎麼搞出來的,這不幹你的事。你不能責怪我不守信用。我為你賺了錢,掙了我那份薪水——有外塊可撈,我也決不放過,可是你突然跑來插一杠子,管這,管那,當著眾人的面讓我威信掃地。這教我以後怎麼維持紀律呢?這些人,有時候打他們一頓有什麼關係?

  這些懶骨頭,打他們一頓還算便宜他們呢。他們吃不飽,他們的要求滿足不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不配有什麼更好的待遇,咱們要麼互不干涉,要麼我今天晚上就走。”他這時板著的面孔看上去比石頭還堅硬,思嘉進退兩難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麼辦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這裡看著這些犯人埃思嘉這種進退兩難的心情在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來,因為約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的臉沒有剛才繃得那麼緊了,說話的語氣也婉轉一些了。

  “天不早了,甘迺迪太太,您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我們總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呀?這麼辦吧,您下個月扣我十塊錢工資,這件事就算了結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轉向那幫可憐的人,他們還在那裡拼命啃火腿,她還想到那個在透風的破房子裡躺著的病人,她得把約翰·加勒格爾趕走。他是個賊,是個慘無人道的人。誰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對待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這個人很能幹,她碰巧現在正需要一個能幹的人,現在可不能讓他走埃他能替她賺錢呀。今後她一定要想辦法讓犯人吃上他們該吃的東西。

  “我要扣你20塊錢工資,"她狠狠地說。"明天早上我再來跟你談這件事。”她隨手抓起韁繩,但她知道這件事不會再談了。她知道這件事就算了結了,而且她知道約翰尼對這一點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趕著馬車沿著小路朝迪凱特街奔去。這時她的良心和她那賺錢的欲望相互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她知道自己不該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給一個鐵石心腸的小個子,任憑他去處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個犯人的死亡,那麼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因為她明知道此人慘無人道,卻還讓他管他們。可是——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們也不該犯罪呀。要是他們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該了。想到這裡,她似乎有點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後,犯人們那一張張無精打采的絕望的面孔又不斷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唉,以後再想吧,"她的決心一下,就把這件事推進了她心中的木材庫,把大門也關上了。

  思嘉來到棚戶區前面的大路拐彎的地方,這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樹林黑黝黝的,陰森森的。太陽一落,暮色中大地籠罩著刺骨的寒氣,冷風吹過黑暗的樹林,禿枝斷裂,枯葉沙沙作響。她從來沒有這麼晚一個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緊張,盼望趕快回到家裡。

  大個子薩姆連影子也沒有,思嘉只得停下來等他,不禁為他擔起心來,他不在這裡,是不是讓北方佬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腳步聲傳來,才松了一口氣,她想,薩姆讓她等這麼久,一會兒非要好好訓斥他一頓不可。

  但是從大路拐彎的地方過來的不是薩姆。

  來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大個子白人,和一個小個子黑人,前胸後背都像是個大猩猩,她趕緊抖動韁繩,順手抄起手槍。

  這馬剛剛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攔,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說,"給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吧。餓壞了!"“閃開,閃開!“她一面回答,一面儘量保持鎮定。"我沒帶錢。駕!駕!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馬籠頭。

  “抓住她!"他對那黑人喊道:“她的錢大概在胸口那兒!"下面發生的事對思嘉來說就像一場惡夢。一切都發生得那快。她只記得她抄起手槍。但她本能地覺得不能對那白人開槍,怕傷了馬。那黑人臉上掛著淫蕩的微笑,朝著馬車跑來,她就對他開了槍,打中了沒有,根本不知道。不過緊接著她的手被人緊緊抓住,幾乎把手腕子都折斷,槍也馬上被搶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現在她身旁,因為靠得近,連他身上的臭味兒都聞見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車去,她就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拼命掙扎,抓那人的臉,後來她覺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嚨,只聽哧的一聲,她的緊身衣從領口到腰全給撕開了,接著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亂摸。她從來沒感到過這麼害怕,這麼厭惡,就像發瘋似地大喊大叫起來。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來!"那白人喊道。於是黑人便在思嘉臉上亂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拼命咬了那人的手,接著又喊叫起來。這時她聽見那白人的咒駡聲,因此她意識到這漆黑的馬路上還有第三個人。薩姆朝這個黑人沖過來,他才鬆開堵住她嘴的那只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薩姆喊道,一面還在與那個黑人交手。思嘉顫抖著,喊叫著,抓起韁繩和鞭子,把那馬一抽就跑起來,她感到輪子底下壓著一件軟軟的有彈性的東西,原來是那白人,薩姆把他打倒以後,他就躺在那裡了。

  思嘉已嚇破了膽,不停地抽打那騎馬,馬也跑得飛快,弄得馬車又顛又搖晃,驚嚇之中,思嘉覺得後面有跑動的腳步聲,她就連連對馬吆喝,讓它再跑快點兒。她要是再落到那個黑腥腥手裡,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讓他碰她一碰。

  這時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思嘉小姐,停下!"她沒敢讓馬放慢步子,先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原來是薩姆跟在後面奔跑,兩條腿快得像動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車,薩姆趕到跟前,縱身跳到車上,但因快兒大,把思嘉擠到了一邊,他臉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您傷著了沒有?他們傷著您了沒有?"思嘉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薩姆的視線很快移動了一下,朝別處看去,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緊身衣已經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內衣都露在外面,她嚇得哆哆嗦嗦地把撕開的兩邊拉在一起,低下頭,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把韁繩給我,”薩姆說著,就把韁繩從她手裡搶了過去。

  “好馬,快跑啊!”

  鞭子一響,那馬一驚,接著就狂奔起來,差一點把車甩到溝裡去。

  “但願我把那個黑鬼弄死的,不過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氣喘吁吁地說。"他要是傷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嗚咽著說。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蘭克把思嘉、皮蒂姑媽和孩子們安頓在媚蘭家以後,就和艾希禮一起騎馬出去了。思嘉幾乎要大發雷霆傷心地落淚了。在這樣的一天晚上,他怎麼還要出去參加什麼政治集會呢?政治集會!就在這天晚上,她剛在外面受了欺侮,而且當時說不定還會出什麼事,他怎麼能這麼對待她呢?這個人可真自私自利,沒心肝,當她哭著,敞著懷,薩姆把她抱進屋來時,他一直很平靜,他這種態度簡直能把人氣瘋了。她一面哭,一面訴說事情經過。他都始終沒有著急,他只慢條斯裡地問:“寶貝兒,你是傷著了——還是光是受了驚?”她當時又氣又惱,說不出話來,薩姆就主動替她說只是受了點驚。

  “他們沒來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趕到了。"“薩姆,你是個好孩子,我會記住你的好處。要是我能幫你做點什麼——"“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蘭克聽他這麼說,也是很平靜,而且也沒再問什麼,弗蘭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來敲門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這應該是男人的事,而且處理起來越少說話,越不動感情越好。

  “你去上車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樹林子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車去鐘斯博羅,這樣比較穩妥。……啊,寶貝,別哭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並沒有傷著你。皮蒂姑媽,請把嗅鹽拿來給我用用,好嗎?嬤嬤,去給思嘉小姐倒杯酒來。“這時思嘉又大聲哭起來,這一次是生氣而哭的,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憤怒,說要為她報仇,她甚至希望他對她發火,說早就告訴她會出這樣的事——怎麼都行,就別這樣顯得平靜而無所謂的樣子,認為她沒有遇到什麼大不了的危險,他雖然表示很關心,很體貼,可就像是心不在焉,好像還有什麼事,比這重要得多。

  原來這件重要的事就是參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會。

  思嘉聽到弗蘭克讓她換衣服,準備送她到媚蘭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聽清楚了。他應該知道她今天碰上這樣的事有多麼痛苦,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神經受了刺激,極需躺在床上,蓋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再來一塊熱磚頭暖暖腳,來一杯熱甜酒壓壓驚,怎麼會有心思到媚蘭家去待一晚上呢。弗蘭克要是真愛她,在這樣一天的晚上,無論有什麼重要的事,他也不能離開她的身邊呀。他應該在家裡守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她要是真出一什麼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來,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每逢弗蘭克和艾希禮一道外出,女眷們都聚集在媚蘭的小客廳裡做針線活兒,氣氛總是很寧靜的,今晚也不例外,屋裡爐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溫暖而愉快。桌上的燈發出幽靜的黃色光芒,照在四個女人光亮的頭髮上,她們就在這盞燈下埋頭做針線。四個人的裙子輕輕飄動,八隻小巧的腳輕輕地搭在腳凳上,育兒室的門開著,可以聽到從裡面傳出韋德、愛拉和小博的輕微的呼吸聲。阿爾奇坐在壁爐前的一張凳子上,背對著爐火,滿嘴的煙葉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他在那裡認真地削一塊木頭,這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兒和四位梳妝整齊、衣著講究的婦人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仿佛他是一隻花白的兇猛的看門老狗,而她們則是四隻溫順可愛的小貓。

  媚蘭用略帶氣憤的口氣沒完沒了地輕聲述說最近婦女豎琴樂隊發火的事,在討論下次音樂會出什麼節目的問題上,婦女們豎琴樂隊未能和男聲合唱團取得一致意見,於是當天下午就找到媚蘭,宣佈她們全都要退出樂團。媚蘭盡全力解說協調,才說服她們暫不實行這項決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沒有平靜,聽媚蘭這樣滔滔不絕地反復講述,幾乎忍不住大喊:“去他媽的婦女豎琴樂隊!"她非常想詳細談一談她自己的可怕經歷,讓大家分擔一下她所受到的驚嚇。她想告訴她們自己當時是多麼勇敢,這樣她就可以借自己的聲音向自己證實自己當時的確是很勇敢的。可是每當地提起這個話題,媚蘭就巧妙地扯到別的無聊的事情上去。

  這使得思嘉大為不滿,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這些人怎麼都和弗蘭克一樣壞呢!

  她剛逃脫那麼可怕一次遭遇,這些人怎麼就這樣坦然,這樣無動於衷?如果讓她說一說,她會感到好受些,可這些人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她,真是太缺乏起碼的禮貌。

  這天下午發生的事對她震動太大了,雖然她不肯承認,連對自己也不肯承認這一點。她只要一想起黃昏時在樹林附近的路上,一張兇惡的黑臉在暗處向她窺視,就嚇得她渾身哆嗦,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亂抓,要是薩姆不來,還要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她就把頭垂得更低,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她坐在這平靜的客廳裡沉默不語,一面想盡力安心做針線,一面聽著媚蘭說話,可是越是這樣,她的神經繃得越緊,她覺得她的神經緊張得隨時都會像班卓琴的弦一樣砰的一聲繃斷的。

  阿爾奇在那裡削木頭,她也感到不舒服,對著他直皺眉頭。突然她又覺得奇怪,他為什麼要坐在那裡削木頭呢?往常他晚上守衛的時候,總是直挺挺在躺在大沙發上睡覺,鼾聲震耳,每呼一口氣都把他那長鬍子吹起來。使她覺得更為奇怪的是無論是媚蘭,還是英迪亞。誰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鋪張紙,免得木屑掉得到處都是。他已經把爐前的地毯弄得滿是木屑一塌糊塗,她們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正看著阿爾奇,他突然一轉身往火上吐了大口嚼煙葉的唾沫,聲音之大,使得英迪亞、媚蘭和皮蒂都跳了起來,好像方才響了一顆炸彈。

  “至於這麼大聲兒嗎?"英迪亞說。她因為又緊張,心情不愉快,聲音都有些嘶啞了。思嘉看了看她,感到很奇怪,因為英迪亞一向是比較矜持的。

  阿爾奇也兩眼盯著她,不甘示弱。

  “我看就是這樣,"他頂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媚蘭朝著英迪亞皺了皺眉。

  “我就喜歡爸爸從來不嚼煙葉,"皮蒂姑媽開口說話了。媚蘭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回過頭來說皮蒂,思嘉還沒聽見她說過這麼難聽的話呢。

  “唔,別說了,姑媽。你真不會說話。”

  “哎喲!"皮蒂說著就把針線活兒往腿上一撂,嘴也撅了起來。"我可告訴你們,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今天晚上是犯了什麼玻你和英迪亞還不如兩根木頭棍子好說話呢。"誰也沒理睬她。媚蘭並沒有因為說話太沖而向她賠不是,只安安靜靜地繼續做起針線來。

  “你的針腳太大了,"皮蒂得意地說,"全得拆下來重做。

  你是怎麼了?”

  媚蘭一聲不吭,不回答她。

  她們出了什麼事嗎?思嘉感到很納悶,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驚嚇而沒注意?真的,雖然媚蘭千方百計想使大家覺得今天晚上和過去一起度過的許多夜晚沒什麼兩樣。但氣氛卻與往常不同。這種緊張氣氛不可能完全是由於下午的事情大家感到吃驚而引起的。思嘉偷偷地看另外幾個人,碰巧英迪亞也在看她。她感到心裡很不舒服,因為英迪亞長時間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的不是痛恨與鄙視,而是更強列的感情。

  “看樣子她認為我是罪魁禍首了。"思嘉憤怒地這樣想。

  英迪亞把視線又轉到阿爾奇身上,剛才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已經一掃而光,用一種焦急詢問的眼光望著他。但阿爾奇並不理會她。他倒是在看思嘉和英迪亞一樣冷冰冰地看著她。

  媚蘭沒有再說什麼,屋裡鴉雀無聲,在沉寂中,思嘉聽見外面起風了。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很不愉快的夜晚,現在她開始感到氣氛緊張,心想也許整個晚上氣氛都是緊張的,只是自己過於煩惱,沒有注意吧。阿爾奇的臉上顯出一種警惕、等待的神色,他豎著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像只老山貓一樣,媚蘭和英迪亞也都是忍著心中的不安,一聽見路上有馬蹄聲,或淒風吹動禿枝發出的陣陣嗚咽聲,或枯葉在草坪上滾動發出的沙沙聲,她們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靜聽,爐火中木柴輕微的爆裂聲也會使她們吃驚的,仿佛聽到有人偷偷走來的腳步聲。

  肯定是出什麼事了,但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事情仍在進行之中,她卻一無所知。看一看皮蒂姑媽那胖乎乎的善良的臉,皺著眉,撅著嘴,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樣莫名其妙。

  但是阿爾奇、媚蘭和英迪亞是知道的。在寂靜之中,她幾乎可以感覺得出英迪亞和媚蘭思緒翻滾,猶如關在籠子裡的松鼠瘋狂地跳動一般。雖然她們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她們是肯定知道一些情況的,是料到要發生什麼事的。她們這種內心的不安也傳給了思嘉,使得她也更加煩燥緊張起來,她手底下一亂,就把針紮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惱,不由得輕輕叫了一聲,把大家嚇一跳,她擠了擠,擠出了一滴鮮紅的血。

  “我太緊張,縫不下去了。"她大聲說,隨手把要補的衣服扔在地上,"我太緊張了,簡直要大聲喊叫。我太累了我要回家睡覺去了,這弗蘭克是知道的。他真不該出去,他說啊,說啊,老說保護婦女,對付黑鬼和北方來的冒險家,現在需要他保護了,他到哪兒去了呢?在家裡照顧我嗎?不是,根本就沒有,他跟著一幫人東跑西躥去了,這幫人全是光會說——“思嘉怒氣衝衝地看了看英迪亞的臉,停下來不說了,這時英迪亞呼吸急促,她那沒睫毛的灰色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她,向她投來冷酷的目光。

  “要是不太難為你,英迪亞,"思嘉用譏諷的口吻說,"你能告訴我今天晚上為什麼老釘著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難道我的臉發綠了,還是怎麼了?"“談不上難為我,我很樂意告訴你。"英迪亞說,眼裡也閃出了光亮。"我不願意聽你貶低甘迺迪先生這樣一個好人。

  你要是知道——”

  “英迪亞!"媚蘭提醒她不要說下去,手裡的活兒攥得緊緊的。

  “我想我對自己的丈夫比你更瞭解,"思嘉說。她從來沒跟英迪亞吵過架,現在看到要吵,就來勁兒了,也不緊張了。

  媚蘭和英迪亞互相看了看,英迪亞勉強把嘴閉上了,可是接著又說起來,冷酷的語氣裡夾雜著恨。

  “你真讓我噁心,思嘉·奧哈拉,你還說什麼要受到保護!

  有沒有保護,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然這幾個月你就不會那樣東奔西走,招搖過市,惹得那些陌生的男人為你著迷了。

  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話,這就算便宜你了。"“英迪亞,快別說了!"媚蘭說。

  “讓她說下去,"思嘉說。"我聽了很高興,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虛偽,不願承認。要是她覺得有人會迷上她,她就會一天到晚光著屁股在街上炫耀。"英迪亞氣得一下子站起來,她怎麼受得了這樣的侮辱,她那瘦削的身子不停地發抖。

  “我就是恨你,"她用顫抖而清楚的聲音說。"過去我不說,並不因為我虛偽,你即不懂禮貌,又缺乏教養,你哪裡會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們大家不抱成一團,把個人恩怨放在一邊,那就不可能戰勝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卻處處破壞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個好丈夫抬不起頭來。讓北方佬和那些無賴笑話我們,污蔑我們,說我們沒有教養。北方佬不知道你壓根兒就和我們不是一條心。他們呆頭呆腦的,沒意識到你這個人根本是沒有什麼教養的。你到樹林子裡去亂躥,惹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對你下了手,以後他們也就會對城裡所有的正派女人下手的。你還給我們那些男人帶來了生命危險,因為他們不得不——"“英迪亞!我的上帝呀!"媚蘭說。思嘉雖然仍在生氣,對媚蘭這樣隨便呼喚上帝還是感到吃驚。”你千萬別說!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萬別說!你答應過——"“孩子們,別吵了!"皮蒂姑媽嘴唇顫抖著在一旁懇求。

  “我不知道什麼?"思嘉也站了起來,她氣憤極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冷酷的怒不可遏的英迪亞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媚蘭。

  “你們這幫蠢貨?"阿爾奇突然用輕蔑的語氣說。誰也還沒來得及斥責他,只見他把披著灰發的頭一場,猛地站了起來。"外面有人來了。不是威爾克斯先生。你們都別嚷嚷了!”還是男人說話管用,那幾個女人站在那裡,突然不吭聲了,臉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著他向門口蹣跚走去。

  “誰呀?"沒等外邊的人敲門,他說問。

  “巴特勒船長。快開門。”

  媚蘭飛快地向門口氣去,她的裙子飄得很厲害,膝蓋以下的褲腿都露出來了。阿爾奇的手還沒摸到門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門打開了。瑞德·巴特勒站在門廓上,黑呢帽低低地壓著眼睛,狂風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騰,發出啪啦的響聲。

  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客氣了,他既沒摘帽子,也不和別人說話,只盯著媚蘭一個人,也不招呼一下,就直截了當地說起話來。

  “他們在哪兒?快告訴我。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思嘉和皮蒂姑媽都驚呆了,她倆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英迪亞像一隻老瘦貓,一下子躥到了媚蘭身邊。

  “什麼都別告訴他,"她急忙說。"他是奸細,他投靠了北方佬!"瑞德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快說吧,威爾克斯太太!也許事情還來得及。"“媚蘭好像嚇傻了,兩眼直直地看著他的臉。"“竟是——"思嘉剛要說話,就被打斷了。

  “住嘴,"阿爾奇厲聲喝道:“媚蘭小姐,你也不要說了。

  你他媽的滾,你這個該死的投敵分子。"“不要這樣,阿爾奇,不要這樣!”媚蘭喊道,他一面說,一面把一隻顫抖的手搭在瑞德的胳臂上,好象是要保護他,怕阿爾奇動手。”出了什麼事?你是——你是怎麼知道的?"瑞德黑黑的臉上顯得很不耐煩,可又不能不顧及禮貌。

  “我的天哪,威爾克斯太太,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疑了,只是他們幹得還算巧妙,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麼知道的?

  今天晚上我和兩個喝醉酒的北方船長打撲克,是他們洩露出來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們就做了準備。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一瞬間,媚蘭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站立不穩,瑞德忙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她才沒有摔倒。

  “別告訴他!不要上他的當!"英迪亞喊道,一面惡狠狠地看著瑞德。"你沒聽見他說嗎。他剛才是和北方軍官在一起呢。"瑞德還是看也不看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媚蘭蒼白的臉。

  “告訴我,他們上哪裡去了?他們有開會的地方嗎?"思嘉雖然心裡害怕,而且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看得很清楚,瑞德板著臉,絲毫沒有一點表情。但媚蘭顯然看出了一點什麼,使她感到可以信賴,於是她擺脫了瑞德的胳膊,直了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說:“在迪凱特街旁邊棚戶區附近,他們在原先沙利文農場的地窖裡碰頭——就是燒得很厲害的那個農常"“謝謝。我馬上趕去。北方佬要是來了,就說你們什麼也不知道。”他飛奔出去,拖著黑披肩消失在黑夜之中,屋裡的人一直到聽見外面石子亂迸,猛烈的馬蹄聲疾馳而去,方才意識到他的確來過這裡。

  “北方佬要到這裡來?"皮蒂姑媽喊道,她兩腳一軟癱倒在沙發上,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的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是再不告訴你,我就要發瘋了!"思嘉一把抓住媚蘭拼命地搖,好像使勁搖就能從她嘴裡搖出答案來。

  “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艾希禮和甘迺迪先生可能就死在你手裡了!"英迪亞雖然因為擔心而痛苦萬分,可說話的聲音裡卻帶著勝利者的語調。"別搖媚蘭了,她快暈過去了。"“不會,我不會暈的,"媚蘭小聲說,一面伸手抓住椅子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殺了艾希禮呢?請你們哪一位告訴我吧——"阿爾奇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發出的吱吱聲,打斷了思嘉的話。

  “坐下,"他命令道:“我叫你們都坐下,拿起你的針線活兒,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不定北方佬從天一黑就在監視這所房子呢。"她們都戰戰兢兢地照著做了,就連皮蒂姑媽也哆裡哆嗦地抓起一隻襪子拿在手裡,一面像受驚的孩子一樣,睜著大眼看周圍的人,希望人有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

  “艾希禮在哪裡?他出了什麼事,媚蘭?"思嘉喊道。

  “你丈夫在哪裡?你就不關心他嗎?"英迪亞的灰色眼睛噴射著瘋狂的毒汁,兩隻手不斷揉搓正在縫補的那條舊毛巾。

  “英迪亞,別說了!"媚蘭恢復了講話的聲音,但從她那嚇得煞白的臉和痛苦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極力勉強支撐著。"思嘉,也許我們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遭了那麼大的麻煩,所以我們——所以弗蘭克就說先別——而且你又一向是公開反對三K黨——"“三K黨——"起初思嘉說這個詞兒,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也不知道它的含義,可是接著她就幾尖聲喊叫起來:“三K黨!艾希禮可不是三K黨!弗蘭克也不可能!哦,他答應過我過呀!"“甘迺迪先生當然不是三K党,艾希禮也是,我們認識的男人,他們都是,”英迪亞大聲說。"他們都是真正的男子漢,是白人,南方人,難道不是嗎?你應當為他感到自豪才對,而不該讓他偷偷地退出來,好像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你們一直都知道,而我卻——"“我們怕惹你煩惱,"媚蘭傷心地說。

  “這麼說來,他們說去參加政治集會,而實際上是去幹這個去了,是不是?唉,他可是答應過我呀!現在北方佬要來了,他們會沒收我的木材廠,沒收那個商店,還會把他關進監獄——唔,瑞德·巴特勒究竟是什麼意思啊?"英迪亞和媚蘭面面相覷,兩人都很害怕。思嘉站起來,把手裡的活計扔到地上。

  “你們要是不告訴我,我就進城去瞭解,我見人就問,非問個——"“坐下,“阿爾奇說,眼睛狠狠地釘著思嘉,"我來告訴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亂跑,遇上麻煩,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為這個,威爾克斯先生和甘迺迪先生還有另外那些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們要去宰了那個黑人和那個白人,如果能抓住他們的話,還要把棚戶區連窩兒都端了,要是那個投敵分子說的是實話,那就是北方佬產生了懷疑,他們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裡。我們的人就上了圈套。要是巴特勒說的是謊話,他就是個奸細,他會去報告北方佬,我們的人還得讓他們打死,他要是真的告發了,我就把他弄死,即使我自己活不成了,那也無所謂。他們要是不死,誰都得趕快離開這裡,到德克薩斯去,在那裡銷聲匿跡,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來,這都是你的過錯,你的手上沾滿了血埃"從媚蘭的臉上可以看出,她現在不再害怕,而是生氣氣來。她注意到思嘉慢慢地明白了,而且臉上馬上就顯出了恐怖的神色,就站起來,把手搭在思嘉肩上,正顏厲色地說:“阿爾奇,你再說這樣的話就給我出去,這不是她的過錯,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認為應當做的事。我們的先生們也做了他們認為該做事,人都是這樣,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我們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們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你和英迪亞怎麼能說這樣難聽的話呢?說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聽!"阿爾奇輕輕打斷了她的話,"都坐下,有馬的聲音。"媚蘭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禮的一件襯衫,把頭一低,無意識地把褶邊撕成了碎條。

  馬越來越近了,蹄聲也越來越大。還可以聽見馬具的碰撞聲和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在房前停止了,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壓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裡的人就聽見腳步聲穿過側面的院子,奔後面的過道去了,這時他們覺得仿佛有一千隻惡毒的眼睛正從前面沒有遮擋的窗戶往裡面看,她們四個人心裡很怕,卻還要低著頭,一本正經地做針線,思嘉不斷地在心裡吼叫:'是我害了艾希禮!是我害了他!'在這瘋狂的時刻,她連想也沒想到她可能還害了弗蘭克呢。她腦子裡顧不上想別的,只有艾希禮的形像,他躺在北方佬騎兵的腳下,他那漂亮的頭髮沾滿了血。

  門口傳來一陣粗暴急促的敲門聲,思嘉看了看媚蘭,發現她那緊張的小臉上有了一種新的表情,和她剛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臉上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完全一樣,那是一個打撲克的人手裡只有兩張兩點的牌卻還要唬人時臉上不動聲色的樣子。

  “阿爾奇,開門去,"她平靜地說。

  阿爾奇把短刀往靴統裡一插,把腰帶上的手槍解開了扣兒,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把門開開。皮蒂姑媽一看門廓裡擠著一個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和幾個穿藍軍裝的士兵,就驚叫了一聲,好像一隻耗子發現捕鼠器的機關壓下來了一樣,但別人都沒有說話。思嘉發現她認識這個軍官,於是稍微松了一口氣。他是湯姆·賈弗裡隊長,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經把木材賣給他蓋房子。她知道他是個正派人。既然他是個正派人,也許不至於把她們關在監獄裡去。他也一下子認出思嘉,於是摘下帽子,鞠了一個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甘迺迪太太,你們哪一位是威爾克斯太太呀?"“我是威爾克斯太太,"媚蘭答道,說著便站了起來,她雖然身材矮小,卻顯得非常莊重。"我有什麼事需要你們闖到我家裡來嗎?"隊長的眼睛很快地掃了一遍屋裡的人,在每人的臉上都停了一下,接著又把視線從人們的臉上轉到桌上,轉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裡有沒有男人的痕跡。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威爾克斯先生和甘迺迪先生談一談。"“他們不在,“媚蘭說,聲音不大,卻極為冷淡。

  “你能肯定嗎?”

  “威爾克斯太太的話,你就不必懷疑了。"阿爾奇說。他的鬍子也翹了起來。

  “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作出保證,我就不搜查了。"”我可以保證,不過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們進城到甘迺迪先生的店裡開會去了。"“他們沒在店裡,今天晚上沒有會,"隊長板著臉說。"我們要等在外面,一直等到他們回來。"他微微鞠了一個躬就走了出去,隨手把門也關上了,屋裡的人聽見外面有人以嚴厲的語氣在下命令,因為有風,聽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圍這所房子。每個門窗站一個人,"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思嘉模模糊糊看見一張張留著大鬍子的面孔在窗外望著她們,心裡感到非常害怕。媚蘭坐下來,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拿的是一本書名是《悲慘世界》的舊書。過去聯盟的戰士最喜歡。他們就著篝火的亮光讀這本書,還嚴肅而風趣地稱之為”悲慘的李將軍",她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就用清晰而單調的聲音念起來。

  “縫啊,"阿爾奇又壓著嗓子小聲給她們下了命令。三個女人聽見媚蘭那冷靜的朗讀聲,情緒也鎮定下來。拿起她們的活計,埋頭縫補起來。

  媚蘭在四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到底念了多長時間,思嘉始終不知道,只覺得好像有幾個鐘頭,媚蘭念的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現在不光想到艾希禮,也開始想到弗蘭克了。他今天晚上顯得很鎮靜,原來是這個原因啊!他答應過她,說不再和三K黨發生任何關係,當時她就是怕出這樣的事啊!她一年來辛辛苦苦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諸東流。她奮鬥,她擔憂,她風裡來雨裡去,現在全都白費了,誰又會料想到弗蘭克這個無精打采的老傢伙會去參與三K黨的莽撞行動呢?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死掉了,即或沒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會把他絞死。還有艾希禮,也是一樣。

  她兩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掐著手心,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狀的紅印子,艾希禮有被絞死的危險,說不定都已經死了,媚蘭怎麼還能平心靜氣地在這裡沒完沒了地念呢?但是媚蘭用冷靜、溫柔的聲音讀到冉阿讓的悲慘遭遇,使她有所感受,因此她也鎮定下來,而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來找他們的情景,有人追趕他,他已經跑得筋疲力盡,又身無分文。要是他沒有及時跑到他們家,拿到錢,換上一騎馬,那早就被絞死了。弗蘭克和艾希禮要是現在還沒死,他們的處境就和托尼一樣,可能還會比他更糟。房子已被軍隊包圍了,他們要是回來拿錢,拿衣服,就不可能不被抓祝說不定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軍隊監視,那他們也就無法找朋友幫忙了。可是也說不定他們現在正連夜向著克薩斯拼命飛跑呢。

  但是瑞德——也許瑞德及時趕到他們那裡了。瑞德總是隨身帶著很多錢。他可能借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渡過難關,不過這很奇怪。為什麼瑞德要自找麻煩,關心艾希禮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歡他的,肯定說過他鄙視他,那為什麼——這個心中的迷又使她為艾希禮和弗蘭克的安全擔起心來。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責備自己,"英迪亞和阿爾奇說的是對的,都是我不好。但我從來沒想到他們中哪一個會糊塗到這種地步,去加入三K黨呀!而且我從來也沒想到我真會出什麼事。不過我也不能不這麼幹呀。還是媚蘭說得對。人就是這樣,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我得賺錢!就該維持那兩個木材廠。現在看來,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樣的,還是我自己不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媚蘭的聲音開始顫抖,漸漸變小了,終於聽不見了,她回過頭來盯著窗戶看,仿佛沒有北方佬軍隊隔著玻璃往裡面看。另外幾個人抬起頭來,見她在傾聽的樣子,就都豎起耳朵聽起來。

  外面有馬蹄聲,還有歌聲,因為門窗緊閉,再加上有風,聽不太清楚,倒是還能聽得出來,唱的是人們最討厭的一支歌,是歌頌謝爾曼的隊伍的——《橫掃佐治亞》——那唱歌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剛剛唱完頭一句,就有另外兩個人的聲音,也是醉漢的聲音,跟他叫嚷起來。那兩個人氣呼呼地胡言亂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含含糊糊。賈弗裡隊長在前面的過道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這之前,屋裡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面面相覷,因為她們都聽出來了,和瑞德爭論的那兩個醉漢就是艾希禮和休·埃爾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有賈弗裡隊長簡短的盤問聲,有休和攙雜著傻笑的尖叫聲。瑞德的聲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禮的聲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斷地喊:“見鬼了!見鬼了!"“這不可能是艾希禮!"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是從來不喝醉的,還有瑞德——他是怎麼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來越安靜,從不這樣喊叫。"媚蘭站了起來,阿爾奇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聽見隊長喊道:“這兩個人被擁了。"阿爾奇馬上抓了槍把子。

  “不要這樣,"媚蘭堅定地低聲說。"讓我來。"這時媚蘭的臉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裡無力地握著沉甸的戰刀,站在最高的一級臺階上,看著下面那具北方佬屍體時的表情是一樣的。一個溫和、膽小的人在環境的驅使下會變得碅E老虎那樣警覺,那樣兇猛,她一把開開了前門。

  “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她用清楚的音調大聲說,裡面還夾雜著非常不滿的情緒,"我看你們是又把他給灌醉了,快扶他進來。"在漆黑的院子裡,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在風中喊道:“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爾先生被捕了。““被捕?為什麼?就因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亞特蘭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個北方駐軍就得永遠待在監獄裡了。還是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要是你自己還能走得了路的話。"思嘉的腦子轉得不夠快,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禮並沒有醉,她也知道媚蘭也明白他們並沒有醉,可是這個平時溫和,文靜的媚蘭,現在為什麼當著北方佬的面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非說他們兩個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論聲,夾雜著咒駡聲,接著就是有人搖搖晃晃上臺階的聲音。艾希禮在門廊裡出現了,他臉色蒼白,耷拉著腦袋,光亮的頭髮亂作一團,他這個大個子從脖子到膝蓋全裹著瑞德的大黑披肩裡。休·埃爾辛和瑞德兩個人連自己也站立不穩,卻還在兩邊架著他,很明顯,要是沒有他們架著,他就癱在地上了。北方佬軍隊的隊長跟在他們後面,看他臉上的神氣,又是懷疑,又覺得有趣。他在門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冷風也一個勁地往屋裡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蘭,又回過頭來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禮,她似乎有點明白了。把剛要說:“可他是不會喝醉的,"這話又咽下去了。她意識到自己是在看一場戲,一場性命攸關的戲,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媽都沒有在戲裡扮演角色。但另外幾個人是參與的,他們彼此銜接得很好,就像經常排練的演員一樣,她只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識相,沒有吭聲。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蘭氣憤地說。"你,巴特勒船長,給我馬上離開這裡!你今天又把他灌成這個樣子,怎麼還有臉到這裡來!"那兩個人很輕地把艾希禮放在一把安樂椅上,瑞德搖搖晃晃地順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強站穩,並用痛苦的腔調對那位隊長說:“這是對我多好的報答呀,是不是?誰讓我幫他躲過員警,還把他送回家來呢?一路上他還大嚷大叫,還想抓我的臉哩!"“還有你,休·埃爾辛,我真替你感到難為情!你那可憐的母親會怎麼說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長一起喝的,而他是一個——一個喜歡北方佬的投敵分子啊!哎喲,威爾克斯先生,你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呀?"“媚蘭,我沒怎麼醉,"艾希禮含含糊糊地說,站完了就往前一撲,抱著頭趴在桌子上。

  “阿爾奇,把他送到他屋裡,讓他去睡覺吧。往常不也是這樣嗎?"媚蘭說。“皮蒂姑媽,請您趕快去給他鋪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來。"啊,你怎麼能這樣呢?你答應過我呀!"阿爾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禮的胳肢窩底下,皮蒂姑媽雖然早嚇得兩腿發軟,也已經站起來了。隊長走過來攔住了他們。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著槍邁步走進屋裡,瑞德顯然還是站立不穩,他把一隻手搭在隊長胳膊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眼神集中起來。

  “湯姆,你幹嗎要抓他呢?他還沒怎麼醉,有時候比這醉得厲害得多。"“什麼喝醉了,見鬼去吧,"隊長說,"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溝裡,我也管不著。我又不是員警,可是他和埃爾辛先生參與了三K黨的行動,今天晚上去襲擊了棚戶區,這才來逮捕他們的,這夥人殺了一個黑人,一個白人,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今天晚上?"瑞德聽後大笑起來。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順勢坐在沙發上,手後抱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能說出話來了,就接著說:“不會是今天晚上吧,湯姆。今天晚上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們沒不開會,從八點鐘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隊長皺起眉頭,看著艾希禮在打呼嚕,他的妻子在那裡哭得很傷心,一時看不透,就接著問:“可是——你們在哪裡呀?"“我不想說,"瑞德一面說,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蘭一眼。

  “你還是說了好。”

  “咱們到外面過道上去,我就告訴你我們在哪裡。"“你現在就得說。"“當著太太的面,我不好說。是不是請太太先出去一下——""我不幹,"媚蘭嚷道,一面氣得用手絹抹眼淚。"我有權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裡。"“在貝爾·沃特琳賭場,"瑞德邊說,臉上邊顯出難為情的的樣子。"他在那裡,還休,還有弗蘭克·甘迺迪,還有米德大夫——一大幫人呢。在那裡開了個宴會,是個很熱鬧的宴會,有香檳,有姑娘——"“在——在貝·爾沃特琳那裡?"媚蘭痛苦地喊道。聲音大得都嘶啞了。大家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看她。只見她用手捂著胸口,阿爾奇還沒來得及扶她,她就暈倒了。接著就是一陣忙亂,阿爾奇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英迪亞急忙到廚房去拿水,皮蒂姑媽和思嘉一面給她扇風,一面給拍打她的手腕,休·埃爾辛則不停地喊:“你怎麼全給抖摟出來了!怎麼全給抖摟出來了!““馬上全城都會知道了,"瑞德惡狠狠地說。"這你就該滿意了吧,湯姆。明天亞特蘭大就沒有誰家的太太會跟她丈夫說話了。"“瑞德,我不明白——”雖然開著門,冷風一個勁往這位隊長身上吹,他還是滿頭大汗。"這麼辦吧!你起誓擔保他們確實是在——唔——在貝爾那裡,可以嗎?"“媽的,可以,"瑞德忿忿不滿地說。"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問貝爾本人好了。現在我來把威爾克斯太太送到她屋裡去吧。阿爾奇,你把她給我,我能抱得動,皮蒂小姐,您拿著燈去帶路。"瑞德毫不費力地把媚蘭纖弱的身子從阿爾奇懷裡接過來。

  “阿爾奇,你把威爾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皮蒂姑媽的手直哆嗦,她舉著燈,對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個威脅。不過她還總算拿住了,朝著漆黑的臥室一步步走去,阿爾奇嘟嚷著用胳臂把艾希禮架了起來。

  “可是——我得逮捕這兩個人。”

  瑞德在昏暗的過道裡轉過身來說:

  “那就明天早上再逮捕他們吧。他們這個樣子,反正也跑不了——我從來不知道在賭場喝了酒會算犯法了。湯姆,你聽我說,有50個旁人能證明他們是在貝爾那裡的。"“一個南方人要找50個人證明他在某個地方,是找得著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個地方,"那位隊長沮喪地說。"埃爾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爾克斯先生可以假釋,如果有人——"“我是威克爾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證讓他隨傳隨到,"英迪亞冷冷地說。"請你們快走吧!折騰了一夜,真夠受的了。"“我非常抱歉,"隊長說著,鞠了一個不像樣的躬,"我只希望他們能證明的確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裡。

  請你轉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須到憲兵司令那裡聽候審問。"英迪亞冷冷地點了點頭,把手放在門把上,暗示讓他趕快走,隊長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爾辛跟在後面,英迪亞砰地一聲重重地就把門關上了。她看也不看思嘉一眼,趕緊跑到視窗,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下來,思嘉兩腿還在發抖,一把抓住艾希禮剛才坐過的椅子才勉強站祝低頭一看,靠墊上濕了一片,顏色很深,比她的手還要大。她正在納悶,伸手一摸,嚇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紅色的粘粘糊糊的東西。

  “英迪亞,"她悄悄地說:“英迪亞,艾希禮他受傷了。"“你這個笨蛋!你真以為他喝醉了嗎?"英迪亞拉下最後一個窗簾,就飛快地朝臥室跑去,思嘉也跟在後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瑞德高大的身材擋在門口,思嘉從他肩上看過去,看見艾希禮面色蒼白;靜靜地躺在床上,媚蘭剛才暈過,現在卻異常敏捷,正拿一把繡花剪刀很快剪開他那沾滿了血的襯衫。阿爾奇在床邊低低地舉著燈照亮,同時用一個骨節腫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禮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嗎?"門口那兩個女人異口同聲說。

  “沒有死。只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是從肩膀上打進去的,"瑞德說。

  “你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你這個傻瓜?"英迪亞喊道。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讓他們逮捕他?"“他走不動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威爾克斯太太。

  再說——你難道願意讓他像托尼·方丹那樣流落他鄉嗎?你願意讓其它鄰居都化名逃到德克薩斯去,一輩子不能再回來嗎?我們也許有辦法可以讓他們逃脫。只是貝爾——"“讓我過去!"“不行,威爾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請你趕快去辦。你得去請個大夫——不要請米德大夫,他與此事有牽連,說不定這會兒正受北方佬審問呢。另外再找個大夫,夜裡一個人出去,你害怕嗎?"“不怕,"英迪亞回答說,她那灰色的眼睛閃出了亮光。

  “我不害怕,"她說著就從走廓時的衣鉤上取下媚蘭的連帽披肩。"我就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激動了,而且還儘量裝得心裡很平靜的樣子。”對不起,我剛才叫你奸細,叫你傻瓜,我不瞭解情況。你這樣幫助艾希禮,我非常感謝你——不過我還是看不起你。"“我喜歡坦率——謝謝你對我這樣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從後門趕快走吧,回來的時候,要是發現周圍有軍隊的跡象。就別進來了。"英迪亞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禮一眼,披上披肩,輕輕地跑過走廓,到了後門,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著瑞德使勁往裡邊看,看見艾希禮睜開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媚蘭從臉盆架上揪下一條疊好的毛巾。

  思嘉感到瑞德銳利的目光在盯著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會都表現在臉上了,但這時她全都置之不顧了。艾希禮正在流血,說不定還會死去,而且是她這樣一個愛的他的在他身上打了這個洞。她恨不得馬上沖過去,跪在床邊,把他摟在懷裡親吻他。但是她兩腿發抖,進不了屋。她捂著嘴注視著裡面,看見媚蘭又把一條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勁壓,好像能把流出來的血壓回去,但是這條毛巾馬上又紅了,像變戲法一樣。

  一個人怎麼流這麼多血還能活呢?這全托上帝的福,他嘴邊還沒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樹溝的可怕的戰鬥中,受傷的人死在皮蒂姑媽的草坪上,嘴裡就都流著血。

  “你放心,"瑞德說,聲音裡帶著一點譏諷的語調。"他死不了,現在你去把燈接過來,給威克斯太太照著,我得讓阿爾奇辦事去。"阿爾奇隔著燈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聽你指使呢,"他頂了一句,把煙順從嘴的一邊倒到另外一邊。

  “你要聽他吩咐,?"媚蘭厲聲說,"而且要立刻照辦。巴特勒船長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思嘉,把燈接過來。"思嘉走上前去,把燈接過來,並用只兩手抓著,生怕燈掉在地上,這時艾希禮的眼睛又閉上了,他的胸膛全露在外面,起來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蘭慌張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還是從她手指縫裡往外流。思嘉好像聽見阿爾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還聽見瑞德很快地小聲對他說一了些話,她的心裡全都放在艾希禮身上了,只聽見瑞德開頭小聲說:“騎我的馬。……在外面拴著。……趕快去。"阿爾奇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個問題,思嘉聽見瑞德回答說:“原來的沙利文農常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煙囪裡了。你找到以後,就燒掉。““嗯。"阿爾奇應了一聲。

  “還有兩個——人在地窖裡,你要儘量想辦法把他們捆到馬背上,送到貝爾家後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鐵路之間那塊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讓誰碰上和看見,咱就都得一塊兒被絞死。把他們放到空地上以後,就把手槍放在他們身邊——還是放在他們手裡吧。來——把我的槍拿去。"思嘉遠遠望去,看見瑞德把手伸到後襟底下,抽出兩支左輪手槍,阿爾奇接過來,就別在了腰裡。

  “每支槍都要放一槍,讓人家一看就認為這是一場決鬥。

  你明白嗎?”

  阿爾奇點點頭,好像這才全明白了。一種敬佩的眼神不由得從他那冷漠的眼睛裡流露出來。但思嘉還是很不明白。過去這半個鐘頭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場惡夢,使她覺得今後什麼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這可怕的局面中似乎應付自如,她又感到一點欣慰。

  阿爾奇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用他那隻眼以詢問的神情盯著瑞德的臉。

  “他?”

  “是的。”

  阿爾奇嘟嚷了幾聲,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糟了,"他說著就順著過廳朝後門走去。

  最後這段小聲的對話之中似乎有什麼秘密使得思嘉產生了新的恐懼和疑慮,仿佛胸口出現了一個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脹。最後終於破了——“弗蘭克在哪裡?"她喊道。

  瑞德趕緊走到床前,他這個大個子走起路來倒像貓一樣輕巧。

  “等會兒再說。"他說著,笑了笑,"把燈拿穩點,思嘉,你不想把威爾克斯先生燒死吧,媚蘭小姐——"媚蘭抬頭看了看他,好像一個聽話的小兵在等待命令,當時情況太緊張了,她也沒注意瑞德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只有家裡人和老朋友才是這樣稱呼她的。

  “對不起,我是想說,威爾克斯太太。……"“唔,巴特勒船長,不要說對不起,如果你去掉小姐二字,光叫我媚蘭,我會感到很榮幸。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哥哥,或者——或者是我的表哥。你又寬厚,又能幹。我怎樣才能好好地感謝你呢?"“謝謝,"瑞德說,他感到一陣不好意思。"我不該這麼冒昧,不過媚蘭小姐,"他用一種包含歉意的語調說,“很抱歉,我剛才不得不說威爾克斯先生在貝爾·沃特琳賭場,對不想。

  我說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這樣一個——一個——可是我離開這裡以後,得趕緊想個主意啊,於是我就想出了這麼一個計畫。我知道,我說的話他們是會相信的,因為我在北方佬軍隊的軍官中有那麼多朋友呀。使我受寵若驚的是他們向乎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本地人當中是——就說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開始就在貝爾的酒吧裡打撲克。有十個向北方佬軍隊的軍官能證實這一點。貝爾和她那些姑娘們更會情願不顧臉面地扯謊,說威爾克斯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都是——整個晚上在她們樓上的,她們的話,北方佬也會相信的。因為北方佬就是這麼怪,他們想不到這個——這個行業中的女人也會極為忠誠,或者說有強烈的愛國心,這些今晚自稱開會的人究竟在哪裡,亞特蘭大的正派女人無論說什麼,北方佬也不會相信,但是他們相信那些——那些花花姑娘說的話,我想,有了我這個投敵分子和十幾個花花姑娘所作的保證,也許能有希望讓他們幾個人逃脫。"瑞德說到最後幾句話時,臉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媚蘭是以充滿感激之情的臉相迎,他那冷笑的面孔也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長,你真能幹!只要能教他們的命,即便你說他們今天晚上在地獄裡待著,我也不會計較。因為我知道,其他一些重要的人也知道,我丈夫從來不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不過——"瑞德感到不大好說,"事實上,他今天晚上的確去過貝爾那裡。"媚蘭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遠也不相信你這種謊話!”

  “媚蘭小姐,請聽我解釋一下,今天晚上我趕到沙利文舊址以後,發現威爾克斯先生受了傷,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爾辛、米德大夫,還有梅裡韋瑟老人——"“怎麼還有這位老先生?"思嘉喊道。

  “人老了也不見得就不傻,還有你那亨利叔叔——"“哎喲,我的天哪!"皮蒂姑媽大聲說。

  “和軍隊一交鋒,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沒走的就來到沙利文舊址,把袍子藏到煙囪裡,也來看一看威爾克斯的先生傷勢如何。要不是他受了傷,我們就都會逃到德克薩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騎馬走長路,他們也不願意離開他。這就需要證明他們當時不在現場,而是在別的地方。因此我就帶他們走後門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噢,我明白了。我剛才說話太冒失,請你原諒,巴特勒船長。現在我明白是有必要帶他全到那裡去的,不過——巴特勒船長,一定有人看見你們進去吧!““沒有人看見。我們是走自用的後門進去的,這後門對著鐵路,總是黑黑的,而且是鎖著的。"“那你們是怎麼——?"“我有鑰匙,"瑞德直截了當說。他和媚蘭的眼光正好相遇。

  等媚蘭完全意識別這句話的含義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聽使喚了,那毛巾就完全從傷口上滑開了。

  “我並不是有意追問——"她含含糊糊地說,她那張白臉也紅起來,一面連忙把毛巾挪回原處。

  “我不得不對一位太太說這樣一件事,我感到遺憾。"“看來這是真的嘍!"思嘉心裡想,同時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痛苦。"看來他的確是住在沃特琳這個可惡的傢伙那裡!那所房子還是他的呢!"“我見到貝爾,跟他說明了情況。並給了她一張名單,把今晚出去活動的人都列在上面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們證明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們那裡。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為了更引起人們注意,她把在那裡維持秩序的兩個打手找來,把我們拖下樓來,我們自己彼還在廝打,他們拖著我們穿過酒吧間,把我們推到大街上,說我們酒後胡鬧,擾亂了這個地方的秩序。“瑞德回憶當時的情景,笑了笑,又接著說:“米德大夫裝醉裝得一點都不像,到這種地方來,他就已經覺得有失體面了。但是亨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裝得像極了。要是沒有他倆,這齣戲要大為遜色。他們好像興致勃勃。梅裡韋瑟先生演得很認真,恐怕把亨利叔叔的眼睛打青了。他——"後門突然開了,英迪亞走一進來。後面是迪安老大夫。他那長長的白髮亂蓬蓬的,他的舊皮包在披肩底下翹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但沒有跟在場的人說話,馬上揭開了蓋在傷口上的毛巾。

  “稍高一點,沒有傷肺,"他說"要是沒有打斷鎖骨。問題就不嚴重。多拿幾條毛巾來,太太們,要是有棉花,也拿一點來,還要點白蘭地。"瑞德從思嘉手裡把燈拿過來,放在桌上。媚蘭和英迪亞跑來跑去,拿大夫要的東西。

  “這裡人你也插不上手,到客廳裡去烤烤火吧,"瑞德說著,拉起思嘉的胳臂,把她拽走了。這時無論是他的動作,還是他的聲音,都與平時不同,非常溫和。“你這一天可真夠嗆,是不是?"思嘉聽憑瑞德拉著她來到客廳,她雖然就站在爐前的地毯上,卻渾身還是發起抖來。她心中的疑團——那個水泡現在漲得更大了。不僅是懷疑,幾乎已經肯定了,多麼可怕呀!

  她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瑞德,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問道:“弗蘭克在——貝爾·沃特琳那裡嗎?"“不在。"瑞德的聲音是呆板的。

  “阿爾奇正在把他搬到貝爾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一槍打地頭上了。”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城北頭沒有幾戶人家睡過覺,因為三K黨受打擊和瑞德設計營救的消息很快就悄悄地傳開了。英迪亞·威爾克斯的身影不時地溜進一家家的後院,急切地在廚房口小聲談一談,就又消失在寒風勁吹的黑夜之中,她在走過的路上留下的是恐懼,是焦急的希望。

  從外面看,每所房子都是黑黑的,靜悄悄,人們已經都入睡了,但在房子裡面,人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小聲交談,一直談到天亮。不只是當開晚上參加襲擊的人三K党的每個成員都準備出逃。在桃樹街,幾乎各家各戶的馬都備好了鞍,等在黑暗的馬廄裡,手槍都掛在了腰帶上,食品裝在口袋裡,放到了馬背上,之所以沒有一起出發,就是因為英迪亞悄悄地傳來了消息:“巴特勒船長說不要往外跑,路上有人監視,也有軍隊。他已經和沃特琳那傢伙安排好了——"在屋子裡,人們在暗中竊竊私語:“我為什麼要相信那個該死的投靠北方佬的巴特勒呢?這可能又是個圈套!"可以聽見女人懇求的聲音:“還是不要走吧!既然他救了艾希禮和休,他就能救我們每一個人,要是英迪亞和媚蘭信任他——"於是他們半信半疑地留了下來,因為沒有別的出路可供他們選擇。

  在這之前,軍隊已經到十戶人家去敲門查問,誰要是說不出或不肯說當天晚上他在什麼地方,就把誰抓走。雷內·皮卡和梅裡韋瑟太太的一個侄子、西蒙斯家的哥兒幾個、安迪·邦內爾,還有另外一些人,都是在監獄裡蹲了一夜,他們都參加了這次倒楣的襲擊,但是一開火,他們就和其他人分開了。他們在往回跑的時候被抓住了,因此他們不知道瑞德的計畫。幸虧他們在受審的時候都說那天晚上他們愛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該死的北方佬管不著。當天晚上他們就被關起來了。等候第二天早上繼續審問。梅裡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直言不諱的地說他們一晚上都在貝爾·沃特琳的賭場裡。賈弗裡隊長聽了很生氣,說他們幹這樣的事年紀太大,氣得他們要揍他。

  貝爾·沃特琳親自回答了賈弗裡隊長詢問。隊長還沒有開口說明來意,她就大聲嚷嚷起來。她說今天晚上已經關門了。剛才來了一幫打架半毆的酒鬼,在這裡打起來了,把這里弄得一塌糊塗,把她的幾面極為精緻的鏡子打碎了。把姑娘們嚇得魂飛魄散,今晚只好暫停營業。不過假如賈弗裡隊長想喝點什麼,酒吧間還開著——賈弗裡隊長很清楚,他手下的人都在一旁看笑話,他自己又如墮在雲裡霧中,便聲色俱厲地說我既不要年輕姑娘,也不要喝什麼酒,只問貝爾知不知道夥胡鬧的顧客叫什麼名字。

  貝爾當然是知道的。他們都是她這裡的常客。他們每星期三晚上都來,自稱是什麼週三民主派,至於這是什麼意思,她既不想知道,也不感興趣。他們在樓上過道裡打碎的鏡子要是不賠,就要跟他們沒完沒了。她這可是個體面地方,而且。至於他們的名字,貝爾一口氣說出了12個人名字,都是被懷疑對象。賈弗裡隊長聽了之後露出一臉的苦笑。

  “這些該死的叛逆分子比我們的秘密員警組織得都好,"他說。"明天早晨你和你那些姑娘們都要到憲兵司令那裡等候問話。"“憲兵司令會不會讓他們賠我的鏡子呀?"“別提你他媽的那些鏡子了!去找瑞德·巴特勒。讓他賠。

  這個地方不是他的嗎?”

  天還沒有亮,城裡運去參加過南部聯盟的管家各戶就什麼都知道了。他們家裡用的黑人,雖然沒有人告訴他們,也什麼知道,他們靠的黑人地下網路,白人是弄不明白的。大家對各項細節都很清楚,比如,弗蘭克·甘迺迪和瘸子托米·韋爾伯恩被打死了,艾希禮把弗蘭克屍體弄走的時候受了傷,等等。

  因為思嘉與這次悲慘事件有關,城裡的婦女本來對她恨之入骨。後來知道她丈夫已經死了,她也聽說了,但又不能承認,不能收屍,從而得不到一點安慰,大家也就不象以前那麼恨她了,天亮以後,屍體被人發現,當局通知了她,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弗蘭克和托米,冰涼的手攥著手槍,躺在空地上的枯草叢裡,身體慢慢僵硬了。北方佬會說他們為了爭奪貝爾的一個姑娘,酒後鬥毆,互相射擊而死的,這種事是司空見慣的,大家對托米的妻子范妮深表同情,她剛生完孩子,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趁著黑夜去看看,並安慰安慰她,因為她家周圍有一了隊北方佬,守在那裡等著抓托米。還有一隊守在皮蒂姑媽的房子附近,等著抓弗克蘭。

  天還沒有亮,消息就傳遍了全城,說軍事法庭當早上就要進行調查。城裡的人都一夜沒睡,又等著心焦,眼皮都非常沉重。他們知道,城裡幾位名人的安全全寄託在三件事上——第一,艾希禮·威爾克斯要能在軍事委員會面前站出來,表現出只感到酒後頭痛得厲害,並沒有什麼更嚴重的痛苦。第二,貝爾·沃特琳保證這些人整個晚上都是待在她那裡。第三,瑞德·巴特勒保證他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對於最後這兩點,大家都惴惴不安。貝爾·沃特琳!怎麼能把自己男人的性命寄託在她身上呢?真讓人受不了!過去有些太太們在街上看見她走過來,就趕緊神氣活現地過馬路,躲開她以顯示出自己的高傲。現在不知她是否還記得這樣的事,要是她還記得,那才真叫人害怕。男人們對於把自己的性命寄託在貝爾身上,倒不像太太們那樣感到難為情,因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認為貝爾這個人並不壞,使他們感到難受的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寄託在瑞德·巴特勒身上,他是一個投機商,又是一個投靠北方佬的人啊,一個貝爾,她是全城出名的浪蕩女人,一個瑞德,他是全城最遭恨的人。怎麼大家竟然要仰仗這樣兩個人呢?

  還有一件事使得他們生悶氣,他們知道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一定會恥笑他們。讓那些人看笑話吧!全城12位最有名的公民現在全暴露了,原來都是貝爾·沃特琳賭場的常客!其中二人因為爭奪一個下賤女子而開槍打死了。有的人也因為醉得一塌糊塗,連貝爾都忍受不了,把他們轟出來了,有幾個人被逮捕了,因為明明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在那裡的,他們卻不肯承認。

  亞特蘭大害怕北方佬會恥笑他們,是有道理的。許久以來,南方人對他們冷淡,鄙視,使他們感到很憋氣,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大笑一陣了。軍官們趕快把同事叫醒,把這件事向他們詳詳細細地述說一番。丈夫清早把太太叫醒,把能對女人說得出口的情節都告訴她們了。於是太太就趕緊穿好衣服,去敲鄰居的門,向他們傳播這個消息。北方佬的太太們一聽這消息欣喜若狂,笑得滿臉都是眼淚。你們南方人號稱什麼尊重女性,見義勇為,原來全都口事心非!那些女人過去兩眼只往天上看,見人待答不理,現大就別那麼勢利眼了,誰不知道她們的丈夫說是去參加什麼政治集會實際上卻在這裡窮泡,還說是政治集會呢!真可笑!

  笑雖然笑了,她們還是對思嘉攤上這種悲慘的事而表示遺憾。不管怎麼說,思嘉是個正派女人,在亞特蘭大,有幾個女人對北方佬還是不錯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早就贏得了她們的同情,因為她丈夫不能或者說不願好好地養活她,她非自己幹活不可。雖然丈夫不好,可是又讓可憐的思嘉發現他對她不忠,也實在太可怕了。還有,他死和發現他不忠這兩件事同時發生,這就更加可怕。無論如何,有個不好的丈夫也比沒有丈夫強啊,所以北方佬的太太們決定要對思嘉特別好。至於別的女人,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托米·韋爾伯恩的寡婦,尤其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今後再見到她們,是要當面恥笑她們的。好讓她們也懂得一點禮貌。

  那天夜裡,北城各家的漆黑的屋子裡悄悄議論的大都是這個話題。太太們都激動地對丈夫說,北方佬怎麼想,她們一點也不在意,但是在心裡深處,她們覺得寧可挨印第安人的鞭子,也不願忍受北方佬的恥笑,而且還不能說出自己丈夫的真實情況。

  米德大夫因為瑞德硬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推入這樣的處境,冒犯了他的尊嚴,感到十分惱火,他對米德太太說,要不是怕牽連別人,他寧願去自首,被他們絞死,也不願意別人說他當時在貝爾那裡。

  “這是對你的侮辱啊,米德太太,"他氣呼呼地說。

  “反正大家都知道你並沒在那裡,因為——因為——"“北方佬就不知道。我們要想保住性命,就得讓他們相信這是個事實。他們會恥笑。我一想到有人會信以為真,而且還要嘲笑,我就氣得受不了,而且這也是對你是侮辱啊,因為——親愛的,我對你一向是忠誠的。““這我知道,"米德太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把一隻乾瘦的手伸到大夫的手裡。"但是我寧願這都是真的,也不願意讓他們動你一根頭髮絲兒。"“米德太太,你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嗎?"米德大夫喊道,他對於妻子這樣講究實際,毫不懷疑,他感到非常驚訝。

  “我當然知道,我失去了達西,我也失去了費爾,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只要不失去你,你瘋了!你胡說些什麼"“你這個老傻瓜,"米德太太溫柔地說,同時把頭靠在他的袖子上。

  米德大夫妻呼呼地沉默了一會兒,摸了摸太太的臉,接著又發作起來。"讓我接受巴特勒那個人的恩惠!那還不如被紋死的好,即使是他救了我的命。我對他也不能以禮相待,他傲慢到了極點,又投機倒把,是個十足的無恥之徒,想起來我就有氣。讓我去感謝他救命之恩嗎,他又沒有打過仗——""媚蘭說,亞特蘭大失陷以後,他也參加了軍隊。"“那是騙人的。無論哪個花言巧語的流氓說的話,媚蘭小姐都會相信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費這麼大的事,我不想這麼說,不過——唉,人們一直在議論他和甘迺迪太太的關係。我看見他們一起趕著馬車回來,這一年多,次數可就太多了。他一定是為她才這麼做的。"”如果是為了思嘉他就根本不會幫忙了。把弗蘭克·甘迺迪絞死,他還不高興嗎?我想他是為了媚蘭——"“米德太太,你的意思不是說她們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麼名堂吧!““你別胡扯!但自從他在戰爭期間設法把艾希禮交換回來,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他。我也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可從來不露出他那一副奸笑。他總是儘量顯得和藹、體貼,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從他對媚蘭的態度可以看出,是想做一個規矩人,他也是能做到的。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她沒有說下去。"大夫,你也許不喜歡我這個想法。"“關於這件事,我什麼都不喜歡!"“我覺得他這樣做,一面方是為了媚蘭,但是主要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可以跟我們開一個大玩笑。我們過去那麼恨他,而且毫不隱瞞這一點,現在他給咱們出了這個難題,你們這幾個人要麼承認是在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那裡,這樣就使你們和自己的妻子都在北方佬面前丟盡面子,要麼就得說實話,讓他們絞死,而且他還知道。我們都得感謝他和他的——姘頭,可是我幾乎是寧願被絞死,也不願意感謝他們給我們的好處。

  唉,我敢打賭,他正在那邊高興呢。”

  大夫歎了一口氣。"他帶我們上樓的時候,看樣子,他的確覺得挺好玩。”“大夫,"米德太太遲疑了一下,接著說:“裡頭什麼樣子?"“你在說什麼呀,米德太太?"“她那個地方,裡邊是什麼樣子?有雕花玻璃吊燈嗎?有紅色長毛絨窗簾和十幾面鍍金的大鏡子嗎?那些姑娘們——她們是都不穿衣裳嗎?"大夫一聽這話,大吃一驚,喊道:“我的天哪!"因為他從來沒想到一個貞潔的女人對那些不貞潔的女人會有這麼強烈的好奇心。"你怎麼好意思問這樣的問題?你發瘋了吧!我得給你來一服鎮靜劑。"“我不要鎮靜劑。我只想知道,唉,親愛的,我只有這一個機會瞭解一下壞女人那裡是個什麼樣子,你真可惡,不告訴我!”“我什麼也沒看見,你聽我說,我當時覺得,到這種地方來,實在太難為情,沒顧上看周圍是個什麼樣子,"大夫鄭重其事的說。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品德,而現在有所暴露,使他感到這件事比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的事都更為不安。"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要去睡一會兒。”“那你就去睡吧,"她回答說,從她的語氣裡聽得出,她是很失望的。大夫彎腰脫鞋的時候,她又在黑暗中用愉快的聲調說:“我想多麗一定會從梅裡韋瑟爺爺那裡都問出來了,她會告訴我的。"“天哪!米德太太,你是說正經女人之間也談這種事?——"“睡你的覺去吧”米德太太說。

  第二天,雨雪交加,冬季裡天黑得早。黃昏時分,雨雪停下,刮起了大風,媚蘭裹著斗篷,莫名其妙地跟著一個陌生的黑人順著房前的小路往外走,這黑人是個馬車夫,他來找媚蘭,顯得很神秘的樣子,有一輛拉著窗簾的馬車等在外邊,媚蘭走到馬車跟前,車門開了,模模糊糊看見裡面坐著一個婦人。

  媚蘭又往前湊了湊,仔細看了看裡面,問:“你是誰呀?

  屋裡來好嗎?外面這麼冷——”

  “請你上來陪我坐一會兒吧,威爾克斯太太,"馬車裡傳出了一種羞愧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唔,這不是沃特琳——小姐——太太嗎?"媚蘭說。"我也正想見您呢!快進屋裡去吧。"“不行啊,威爾克斯太太,"貝爾·沃特琳說。聽她的聲音,她有些吃驚。"還是請您上來陪我坐一會吧。"於是媚蘭上了車,車夫隨即把門關上,她在貝爾身旁坐下,就伸手去拉貝爾的手。

  “為了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怎樣感謝您才好!我們大家都得好好地謝謝您啊!““威爾克斯太太,您今天早上不該派人去給我送那封信,我倒不是不願意收到您的信,是怕萬一它落到北方佬手裡。至3211AE畗_上發生的所有的事於說您想登門去謝我——威爾克斯太太,您怎麼糊塗了?怎麼想出這個主意?天一黑我就趕緊來告訴您,您可千萬別來,我呀——你呀——唉,這樣做可太不合適了。”“一位好心的女人救了我丈夫的命,我去登門道謝,什麼不合適。"“得了,威爾克斯太太!您還不明白嗎!"媚蘭沉默了一會兒,她已領會了這句話的意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昏暗的馬車裡坐著的這個衣著撲素的漂亮女人,論儀錶,論談吐,都不大像她想像的壞女人,妓院鴇母的樣子。她說話起來——雖然有些俗氣,她卻是個好心人,熱心人。

  “今天您在憲兵司令那裡表現得真不錯,沃特琳太太。您,還有那個——您的那些——年輕姑娘們,是你們救了我們各家男人的命。"“威爾克斯先生才真是表現得出色呢。我不知道他怎麼能站得住,並且心平靜平地說明情況。昨天晚上我看見他那血嘩嘩地流,他問題不大吧,威爾克斯太太?"“沒什麼問,謝謝您。大夫說只傷了點皮肉,血的確流了很多。今天早上,他——唉,他是全靠白蘭地撐著呢,要不他也挺不了那麼大工夫,不過還是您沃特琳太太救了我們的命。您發起瘋來,讓他們賠鏡子的時候,聽起來還真——真叫人信服呢。"“謝謝您,太太。不過我——我覺得巴特勒船長表現得也很不錯,"貝爾說,聲音裡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啊,他好極了!"媚蘭熱情地說。"北方佬無法不相信他的證詞。整個事情他都得處理得那麼好。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他,怎麼感謝您才好!你們可真是善良厚道的人啊!"“您太客氣了,威爾克斯太太,這是很愉快的事,我——我希望我當時說威爾克斯先生經常到我這裡來,沒有使您感到難堪吧。您知道,他從來沒有——"“這我知道。您這樣說,沒有使我感到難堪。我是一心感激您呢。"“我敢說其他幾位太太可不感激我。"貝爾突然惡狠狠地說。"我敢說,她們也不感激巴特勒船長,我敢說,她們現在反倒更恨他了。我取說您會是唯一向我表示感謝的人。我敢說,她們要是在街上看到我,卻不敢正眼看我。要是她們的丈夫全都被絞死,我也不管,可是威爾克斯先生,我不能不管。您知道,我根本沒有忘記戰爭期間你們對我是多麼好啊,替我拿錢交給了醫院,全城沒有誰家的太太像您對我這樣好。

  人家對我好,我是不會忘記的。我想到如果威爾克斯先生被絞死,您就成了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您那孩子可是個好孩子,威爾克斯太太。我自己也有一個孩子,所以我——“"是嗎?他住在——唔——"“不,他不在亞特蘭大,他沒到這裡來過。從他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沒再見過他。他在別處上學。我——唉,反正巴特勒船長讓我為他作假證的時候,我就問他們都是誰,一聽裡面有威爾克斯先生,我就一點也不猶豫。我對丫頭們說,'你們要是不想說威爾克斯先生一晚上都在這裡,我就通通把你們宰了。'"“啊!"媚蘭說。一聽貝爾漫不經心地提到她那些"丫頭",她就更覺得不好意思了。"唔,這件事——唔——多虧了您——也多虧了她們。"“這都是應該為您做的呀,"貝爾熱情地說,"要是為了別人,我說什麼都不幹。要是光是甘迺迪太太的丈夫,無論巴特勒船長怎麼說,我也不會出一點力的。““那是為什麼?"“哎呀,威爾克斯太太,幹我們這一行的,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許多人家的太太小姐要是知道我們對她們是多麼瞭解,她們准會嚇壞了。她可不是個好人。威爾克斯太太,她殺了自己的丈夫,還殺了韋爾伯恩那個小夥子,和她親手開槍打死他們是沒有兩樣的,都是她惹出來的,一個人在亞特蘭大到亂跑,勾引那些黑人和無賴。我那些丫頭就沒有一個——""她是我的嫂子,你可不能這樣說她的壞話,"媚蘭正顏厲色說。

  貝爾趕緊伸出手,搭在媚蘭胳臂上,想讓她不要生氣,但急忙又縮了回來。

  “請您別對我這麼冷談,威爾克斯太太,我真受不了啊,您剛才還對我那麼和藹可親呢。我忘了您是那麼喜歡她。我說了那樣的話,感到很抱歉。可憐的甘迺迪先生死了,我也很難過。他是個好人。我常到他那裡去買東西,他對我一向很客氣。不過甘迺迪太太——唉,她和您可不一樣,威爾克斯太太,她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我沒法不這樣想。……準備幾時給甘迺迪先生出殯呀?"“明天早上。您那樣說甘迺迪太太可是不對。此時此刻她已傷心到了極點。"“也許是這樣吧,"貝爾說,她顯然是很不相信。"哎呀。

  我該走了。我要是再待下去,有人會認出這輛車的,那對您影響就不好了。還有,威爾克斯太太,您要是在街上碰見我,您——您不必跟我說話。我可以諒解您。"“跟您說話,我會覺得很光呀。得到您的幫助也是很光榮的。我希望——我希望我們以後再會。"“不,”貝爾說。"那樣不合適。再見。”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臥室裡,嬤嬤用託盤送來的晚飯,她隨便吃了一點,只聽見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屋裡真靜得可怕,幾個小時以前,弗蘭克的屍體還停放在客廳裡,現在比那時顯得更加寂靜。那時還能聽見有人攝手攝腳地走路,放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這安慰的話。弗蘭克的妹妹是從鐘斯博羅趕來參加葬禮的,有時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陣。

  現在屋裡是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也聽不見樓下有什麼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屍體運回家來,韋德和小女兒就一直在媚蘭家裡,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愛拉格格的笑聲了。廚房裡也暫時休戰,聽不見彼得、嬤嬤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傳到她的屋裡來。就連皮蒂姑媽在樓下書房裡,也照顧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安樂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由於傷心,願意獨自安靜待一會兒,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獨自待在那裡。如果單是感到傷心,那末她過去所經歷過許多傷心的事,這次也是能夠承受得了的。但是弗蘭克之死除了給她一種強烈的空虛感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氣第一次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還攙雜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至於使她迷信起來,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弗蘭克是她殺死的。弗蘭克肯定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了板機一樣。原來他求過她,讓她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但是還有一件事使她心裡更不安,這件事對她是一種更大的壓力,更為要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後,她再看一看他的遺容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這神情好像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蘇倫的,而她卻嫁給了弗蘭克,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面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裡對他撒了謊。

  也許思嘉可以申辯,她這樣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騙他的,因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來維持,無法考慮弗蘭克和蘇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話也已經無濟於事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半年來,她本來是應該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並且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由於她孤自而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這一切而毫無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愛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有別的辦法,她也決不會生這個愛拉的。

  她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希望弗蘭克還活著,她願意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地對待他,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復就好了!時間要是過得不這麼慢,屋裡也不這麼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好了!

  要是媚蘭和她在一起,媚蘭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媚蘭在家裡照顧艾希禮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媽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皮蒂姑媽要是來了也許全更糟,因為她對弗蘭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齡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皮蒂姑媽覺得家裡需要有個男人,他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晚上為她讀報,說明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為他補襪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她是非常懷念他的,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復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安慰安慰她,使她別那麼害怕那麼內疚,給她說說她究竟怕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禮——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而且幾乎殺了艾希禮,一旦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麼不好,艾希禮就永遠不會再愛她了。艾希禮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瞭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應該會諒解的。哦,他一定會非常諒解,但是他決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決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有了他的愛,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愛,她可怎麼活下去呢?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靜,舉辦喪事的氣氛依然濃厚,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獨,感到難以忍受。她悄悄站起來,把門關上一半,拉開衣櫥最下面的抽屜。在內衣下面摸索起來。她拿出來的是皮蒂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這是她偷偷藏在那裡的,她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喝了這麼多了。她又往水杯裡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

  放回酒櫃裡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嬤嬤就找過一陣,廚房裡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嬤嬤、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喝什麼別的都不行,其實,幾乎什麼時候都是喝白蘭地好,比起它那些沒滋味的酒好多了。為什麼女人就只能喝溫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裡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裡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隻老貓!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嬤嬤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會老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後還殺死了他。

  她覺得城裡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她是殺死了弗蘭克,在葬禮上,人們對她明顯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只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現在城裡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想到這裡,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現在地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蘭克,無法擺脫。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後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抱歉。

  這時大門上的環子發出了沉重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裡到處回蕩。思嘉聽見皮蒂姑媽搖搖晃晃穿過廳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有小聲說話的聲音。准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皮蒂姑媽是很歡迎的。她很願意接待前來弔唁的人,和他們認真地沉痛地進行交談。

  倒也不是由於什麼好奇,不過思嘉的確是在納悶,究竟是誰來了,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皮蒂姑媽那低沉的講話聲。這男人的聲音洪亮、不緊不慢,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使她非常高興,也松了一口氣,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自從聽他說了弗蘭克死的消息之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這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夠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瑞德的聲音傳到樓上來。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了,那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思嘉跑到過廳裡,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很奇怪,連忙靠在欄杆上。

  “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媽正仰頭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隻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又驚訝又不贊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我行為不檢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思嘉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房去了,理了理頭髮,並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媽給她的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並不怎麼好看,"她一面躬著身子照鏡子,一面想,"過於蒼白,也過於驚慌,"她曾伸手想從盒子裡拿出胭脂,後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濃妝豔抹地走下樓去,那可憐的皮蒂姑媽可真是要生氣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裡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裡。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他們還在過廳裡站著,朝他們二人走去,皮蒂姑媽正為思嘉舉動而生氣,沒顧上請瑞德坐下。瑞德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襯衫上鑲著褶邊,而且是漿過的,一切舉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親人的人表示慰問的樣子,一切都是那麼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媽並沒有察覺,他這麼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來幹什麼?"思嘉琢磨不透。"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我並不願意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議論,不能耽誤。是我和甘迺迪先生正在籌畫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甘迺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皮蒂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簡直讓她生氣。

  “甘迺迪先生的興趣廣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說。"咱們上客廳裡去好嗎?““不好!"思嘉大聲說,順便瞧了一眼那關著的折疊門,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裡。她希望永遠不再到那客廳裡去。這次皮蒂姑媽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兒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她一面說,一面走上樓去,還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思嘉和瑞德都沒看見。瑞德往旁邊一閃,讓思嘉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

  “你和弗蘭克籌畫過什麼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想讓皮蒂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說:“這可不好啊,思嘉。"“什麼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你不會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麼樣?你管得著嗎?"”就算是心情不好,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思嘉。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麼了,親愛的?"他領著她走到沙發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門關上好嗎?”

  她知道,如果嬤嬤發現門是關著的。就會非常反感,沒完沒了地說她。可是如果讓嬤嬤聽見他們在談論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慮到白蘭地酒瓶正好不見了。於是她點了點頭,瑞德就把折疊門拉上了。他回來坐在她身旁,一雙黑眼睛機敏地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他發出的活力驅散了她臉上的哀愁,使她覺得這書房似乎又變得可愛而舒適了,燈光也顯得柔和而溫暖。

  “你怎麼了,親愛的?”

  這樣親昵的稱呼,誰也沒有像瑞德這樣說得這樣動聽,即使他在開玩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抬起她那雙痛苦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到了一點安慰。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他是一個捉摸不定沒有感情的人。他常說,他們兩個人極其相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有時候她覺得所有她認識的人都像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訴我嗎?"他異常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為弗蘭克老頭兒離開了你吧,你需要用錢嗎?"“錢?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覺得非常害怕。”“快別瞎說了。思嘉,你一輩子都沒害怕過。"“啊,瑞德,我的確是害怕!"思嘉脫口而出。她想告訴他的,她什麼事都可以告訴瑞德,他自己那麼壞,是不可能對她說長道短的。現在世界上的人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都不肯說謊,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認識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壞人,一個不光彩的人,一個騙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會死,要進地獄。”

  如果他大笑起來,她馬上就會死,但是他沒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地獄。"“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獄的!"“我知道有地獄,不過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是什麼死後才進地獄了。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思嘉。你現在就在地獄裡埃"“啊,瑞德,說這話是褻瀆神靈的呀!"”但是怪得很,這樣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進地獄?"現在她從他的眼神裡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戲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溫暖而粗壯,抓在手裡,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該嫁給弗蘭克。我做錯了,他是蘇倫的情人,他愛蘇倫而不愛我。可是我對他撒了個謊,我說她要嫁給托尼·方丹,唉,我怎麼幹出了這樣的事呢?““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納悶呢。"“後來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著他做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比如,逼著還不起債的人還債。我經營木材廠,開酒館,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傷心,弄得他抬不起頭來。還有,瑞德,他是我殺死的。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有那麼大的膽量,不過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是我殺死了他。”

  “'大洋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你說什麼?"“沒什麼,說下去吧。"“說下去?就這些。還不夠嗎?我嫁給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殺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對他扯了個謊,嫁給了他,當時我覺得完全應該這樣做,可現在我才明白了,這是多麼不該犯的錯誤呀。瑞德,這不像是我幹的事,我是對他很卑鄙,可我並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時候,也不是受這樣教育的。我母親——“她說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這一整天她都不願意想起自己的母親愛倫,現在她無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親是個什麼樣子,你似乎像你父親。"“我母親——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為母親的死而感到高興。她死了,看不見我了,她從來沒有教育我做一個卑鄙的人,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寬厚,那麼善良。她一定寧願讓我餓死,也不讓我做這樣的事。我極力想在各方面都學母親那樣,可是我一點也不像她,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需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我的確是希望母親那樣。我不願意像父親那樣。我愛父親,可是他——太——太不為別人著想。瑞德,有時候我也想儘量對人和藹,好好地對待弗蘭克,但我馬上又會想到那場惡夢,嚇得不得了。於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見錢就搶,不問這錢是不是應該屬於我。"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她也沒有去擦,她使勁握著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裡去了。

  “什麼惡夢?"他平靜而溫柔地問。

  “唔——我忘了告訴你了。是這樣的,我每次要對別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見錢,到了睡覺的時候,就夢見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親剛去世,北方佬剛來過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這事就渾身發抖,我又看見一切都被燒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靜,什麼吃的也沒有。瑞德,我在夢裡又覺得餓了。““說下去。"“我很餓,我爸爸,妹妹,還有家裡那些黑人也都很餓,他們老說:'餓得慌,'我也餓得難受。可怕極了,我不斷對自己說:'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遠永遠不會再挨餓了,'然後我就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就跑起來,在霧裡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來了,後面還有什麼東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過起來,心裡還在想,只要跑到那裡,就沒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裡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就醒了,嚇得渾身發冷,生怕以後還得挨餓。做了這個夢之後,就覺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不怕再挨餓。這時候,如果弗蘭克再來拐彎抹角地不知說些什麼,我就要朝他發火,我想他不會明白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沒有辦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們有了,不用再擔心挨餓了,我再補償他的損失吧。現在他死了,太晚了,唉,當時我覺得是做得很對的,其實非常沒有道理的。要是過去的事能夠再重新來一遍。我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邊說,邊掙脫她那緊握著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乾淨和絹來。"擦擦臉吧。何苦這樣把自己毀掉呢?"她接過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心中不由覺得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負擔轉移到了他那寬闊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樣能幹,那樣沉著。就連他輕輕地一撇嘴,也能給她安慰,仿佛可以證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覺得好一點嗎?咱們索性徹底談一談吧。你剛才說,要是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會嗎?現在你想一想,你真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嗎?"“唔——"“不會的,你只能是那樣做的。你當時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那你有什麼可悔恨的呢?"“我對他那麼不好,可現在他死了。”“他要是現在沒死,你也不會對他好的。據我瞭解,你並不是悔恨嫁給弗蘭克,欺負他,並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為你怕進地獄,是不是這樣?”“唔——這倒把我說糊塗了。"“你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筆糊塗帳。你現在就像一個小偷,讓人家當場抓住了。他悔恨,並不是因為他偷了東西,他非常悔敢,因為他要蹲監獄。"“一個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換個說法,要是你不胡思亂想。

  感到註定要永遠在地獄裡受煎熬,你就會覺得弗蘭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吧。你為了三塊錢,就可以放棄了那顆比命還寶貴的寶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覺得不安嗎?"那白蘭地使得她頭暈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對他撒謊有什麼用呢?他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

  “我當時並沒有想上帝,也沒有想地獄。後來我也想過,只覺得上帝會諒解我的。"”可是你嫁給弗蘭克,就不指望上帝諒解嗎?"“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為什麼這樣一個勁兒說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會生氣,這一點現在很重要。

  上帝為什麼不諒解呢?現在塔拉歸你所有,那裡也沒有住著北方來的冒險家,你覺得懊惱嗎?你現在即不挨餓,也不穿破衣衫,你覺得懊惱嗎?"“唔,不覺得。““那好,當時你除了嫁給弗蘭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沒有。"“他並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對不對?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讓你逼著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為什麼要煩惱呢?如果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還是得撒謊,他也還得和你結婚,你要碰上危險,他也非得替你報仇。當時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蘇倫,她大概不至於使他送了命,不過她也許會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況不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對他好一些呀!”“也許是的——不過那得換一個人,你生來就是能欺負誰就欺負誰,強者總是欺負人,弱者總受欺負。弗蘭克沒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過錯。……思嘉,你真使我驚訝,到了你這年紀,良心居然還會增長,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是不應當這樣的。"“什麼是機——你剛才怎麼說的?"“我說的是見機會就利用的人。”“這有什麼不妥嗎?"“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不光彩的——特別是同樣有機會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這樣看。"“唔,瑞德,你在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你會待我好呢!““對我說來,我是待你好埃思嘉,親愛的,你喝醉了,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你敢——"“是的,我敢,不過我想換一個話題,省得你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訴你,讓你也高興高興,其實,我今天晚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把這消息告訴你,然後再走。"“你要到哪裡去?"“到英國去,可能要去幾個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邊吧。我不想再討論你的靈魂,你不想聽我的消息嗎?"”可是——"她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沒有說下去。那白蘭地已逐漸緩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話雖有譏諷的口吻,卻使人感到欣慰,於是弗蘭克那慘澹的陰魂也就漸漸退去,也許瑞德說得對。說不定上帝是諒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決定去把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說吧。““你有什麼消息?"她吃力地說,一面用他的手絹擤了擤鼻涕,把散亂的頭髮往後攏了攏。

  “我的消息,"他笑著對他說,"就是:在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我最想要的還是你。現在弗蘭克已經不在了,我想你也許願意知道我這個想法。"思嘉猛地從他手裡抽回手來,接著站了起來。

  “我——你這個最沒有教養的人,非得在這個時候到這裡胡說八道——我早就該知道你這個人本性難移,弗蘭克還屍骨未寒呢。你要是個正經人——請你給我出——"“輕點,要不皮蒂小姐馬上就會下樓來。"他說,他沒有站起來,只是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思嘉的拳頭。"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誤解你的意思?我什麼都沒有誤解。"她又把手抽回來,不讓他握著,"你放開我,快滾吧,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惡劣的人。我——"“噓,"他說,"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氣不接下氣地"啊"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她張著嘴,兩眼盯著他,心裡嘀咕著,是不是那白蘭地在作怪,無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話:“親愛的,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瘋了。不過看樣子他沒有瘋,他顯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議論天氣一樣,從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裡,她也聽不出有什麼特別強調的含義。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從我頭一天在'十二橡樹'村看見你又摔花瓶,又咒駡,使我覺得你不是個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論用什麼辦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為你和弗蘭克積攢了一點錢,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被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所以我覺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開一個惡毒的玩笑吧?"“我對你以誠相見,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開玩笑,思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承認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大合適,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離開很長時間,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嫁給另外一個有錢的人了。所以我想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我也有錢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輩子老等著你,希望在你更換丈夫的時候得到你。"他說的倒肯定是實話,她琢磨他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唇幹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深處還蘊藏著一點別的東西,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坐在那裡,象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覺得他正機警地盯著她,就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一樣,她覺得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面憋著一股勁兒,使她退縮,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她曾經想過,如果他求婚的話,該怎樣折磨他,她也曾想過,如果他提出這種要求,就怎樣羞辱他一番,讓他知道她的厲害,她會從中感到快樂,現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來那些打算卻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她和過去一樣,始終沒能把他控制在手心裡。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樣激動,臉也紅了,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我不再結婚了。”

  “不會的。你生來就是要結婚的。那為什麼不能和我結婚呢?"“可是,瑞德,我——並不愛你。"“這不是什麼缺點。我記得你頭兩次結婚也沒有多少愛情呀?““唔,你怎麼這麼說我?你知道我是喜歡弗蘭克的。"他什麼也沒說。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這我們就不要爭了。我走了以後,你考慮考慮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歡老拖著,我現在就答覆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亞·威爾克斯留在這裡陪著皮蒂姑媽。我回去要住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結婚了?”“別胡說了,為什麼呢?"“唉,你就別問了,我就是不願意結婚。"“可是,傻孩子,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結地婚,你怎麼會知道結婚的樂趣呢?我認為你是運氣不好——一次是為了賭氣,一次是為了錢。你怎麼不想為了尋求樂趣而結婚呢?“樂趣!淨說傻話,結婚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沒有?為什麼沒有?"她的心情漸漸恢復了平靜,說起話來也恢復白蘭地勾起來的她那固有的衝勁兒。

  “結婚只對男人有樂趣——不過也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這樣。我始終弄不明白。結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非是有口飯吃,有一大堆活兒要幹,還要忍受男人的胡鬧——還得每年生個孩子。"瑞德一聽這話大笑起來,在寂靜的黑夜裡,回聲顯得特別大,思嘉聽見廚房有人開門的聲音。

  “噓!嬤嬤的耳朵和貓一樣尖,況且,剛——就這麼大笑,也不像話呀。快別笑了。真是這樣,什麼樂趣!他是胡扯!"“我說你運氣不好,你剛才的話也證明這一點,你先嫁了一個孩子後,又嫁了一個老頭兒,你母親也一定對你說過,女人必須忍受'這些事',因為可以享受做母親的快樂。我說,這都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嫁一個名聲不好而又善於對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輕男人呢?那是很有樂趣的。““你這個人又粗野,又自負。我覺得我們扯得夠遠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說,你從來沒跟一個男人談論過婚姻關係,甚至和查理斯和弗蘭克也沒談論過。"她朝他皺了皺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為什麼會對女人瞭解得這麼透徹,他是怎麼知道的。思嘉感到納悶。

  “你別皺眉,說個日子吧,思嘉,考慮到你的名聲,我並不要求馬上結婚,我們可以等一段像樣的時間,順便問一下,一段'像樣的時間,'是多長時間?"“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在這個時候,就是議論這件事,也是很不像話的。"“我已經告訴你我為什麼現在來找你談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麼強烈地愛你,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許我追你得太急了。"突然間,她吃了一驚,因為瑞德從沙發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對不起,因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驚了,親愛的思嘉——我的意思是親愛的甘迺迪太太,您不會沒注意到,期以來,我心中對您的友情已經發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麗,更加純潔,更加神聖。我能告訴您那是一種什麼感情嗎?啊!是愛情,是它給了我勇氣。"“快起來"她央求說。"看你那個傻樣兒。要是嬤嬤進來看見你這個樣子怎麼辦?"“她頭一次看見我這樣文雅,會感到吃驚,甚至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說,一面輕巧地站起來。"我說,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學生了,不要用正經不正經之類無聊的話來搪塞我了。答應吧,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和我結婚,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對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這裡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彈著吉他。扯著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個時候,你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結婚不可了。"“瑞德,別不識相,我誰也不嫁。"“誰也不嫁?你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不會是因為像女孩子那樣膽怯,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禮,仿佛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頭髮,無精打彩的眼睛,莊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結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為了他,雖然她對瑞德並不反感,而且有時還的確對他有些好感,但她覺得自己是屬於艾希禮的,永遠永遠是屬於他的。過去沒有屬於查理斯,也沒有屬於弗蘭克,今後也不會真正屬於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幾乎全都屬於艾希禮的,因為她愛他。艾希禮和塔拉,她是屬於他們的。她過去給查理斯和弗蘭克的笑臉和親吻。可以說都是給艾希禮的,只不過他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今後也決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有一種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給他,雖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會要她的。

  思嘉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在變化的,她剛才陷入沉思的時間,臉上顯出瑞德從來沒見過的一種異常溫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綠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溫柔的彎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暫時停頓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聲說:“思嘉·奧哈拉,你可真傻!"她還沒有完全從沉思中擺脫出來,他的兩隻胳臂已經摟住了她,就像許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摟她得那麼緊。她又感到一陣無力,只好順從,這時一股暖流上來,使她渾身發軟。艾希禮·威爾克斯那沉靜的面孔模糊了,逐漸消失了。他使她把頭往後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來。先是輕輕地吻,接著就越來越熱烈。使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仿佛整個大地都在搖動,令人頭暈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頑強地用嘴分開了她那發抖的又唇,使她渾身的神經猛烈地顫動。從她身上激發出一種她從未感受到自己會有的感覺。在她快要感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在用熱吻向他回報了。

  “行了,行了,我都頭暈了!"她小聲說,一面無力地掙扎著,想把頭扭開。他一把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時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臉,只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尋常,他的胳臂在顫抖,真讓她害怕。

  “我就是要讓你頭暈,非讓你頭暈不可。這些年來,你早就該有這種感覺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誰也沒有這樣親過你吧,是不是?你那寶貝查理斯,弗蘭克,還有那個笨蛋艾希禮——"“快別說了——"“我說你那個艾希禮,這些正人君子——關於女人,他們到底瞭解什麼?他們完全瞭解你嗎?而我是瞭解你的。"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點也沒反抗就依從了他,她連扭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況且她本來也無意回避,她的心跳得厲害,震動著她的全身,他是那麼有勁,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他打算幹什麼?他要是再不停下來,她就要頭暈了。他要是停下來就好了——他要是永遠不停下來就好了。

  “你就說聲好吧!"他的嘴向下對著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於靠得太近,而顯得大極了,好像世界除了這兩隻眼睛,再沒有別的東西。"說聲好吧,你他媽的,要不——"她還沒得及思索,一個"好"字已經輕輕地脫口而出,這簡直就像是他要這個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個字,可是這個字一經說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靜下來,頭也不暈了,白蘭地帶來的醉意也沒有剛才那麼濃了,她本來沒想到要答應和他結婚。卻答應了。她也說不大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過她並不懊悔。現在看起來,她說這個"好"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預,一隻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這件事,為她解決了問題。

  他一聽她說出這個"好"字,倒抽了一口氣,低頭仿佛又要吻她,她閉著眼,仰著頭,等他親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為她覺得這樣被人親吻一種從沒有的感覺,而且真使人興奮。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依然扶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經過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顫抖了,他鬆開了一點,低頭看著她。她也睜開眼睛,發現她臉上剛才那種使人害怕的紅光已經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裡一陣慌亂,她又低下頭。

  他又開始說話了,語調非常平靜。

  “你說話算數嗎?不會收回你的諾言吧?"“不會。"“是不是因為我的熱情使得你——那話是怎麼說的?——'飄飄然'了?"她無法回答,因為她不知說什麼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隻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臉。

  “我對你說過,你對我怎麼樣都行,但是不要說謊,現在我要你說實話。你究竟是為什麼說"好"的?"她仍然不知怎麼回答,不過比剛才鎮定一些了。她兩眼朝下看,顯得難為情的樣子,同時抿著嘴笑了笑。

  “你看著我,是不是為了我的錢?”

  “啊,瑞德!你怎麼這麼說?”

  “抬起頭來,別給我甜言蜜語,我不是查理斯,也不是弗蘭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會上當。究竟是不是為了我的錢?"“唔——是,但不全是。"“不全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倒抽了一口氣,一下子把她的話引起的急切神情從眼角裡抹掉了。這神情,由於她過於慌亂而沒有覺察。

  “是啊,"她無可奈何地說。"你知道,瑞德,錢是有用的,可惜弗蘭克並沒有留下多少錢。不過,瑞德,你知道,我們是能夠相處的。在我見過的許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夠讓女人說真話。你不把我當傻瓜,不要我說瞎話,有你這和個丈夫是會幸福的——何況——何況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喜歡我?"“嗯,"她焦躁不安地說。"我要是說愛你愛得發瘋了,那是瞎話,再說你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我覺得你對說真話也過於認真了,我的小乖乖。

  難道你不覺得即便是瞎話,你也應當說一聲'瑞德,我愛你'?言不由衷也沒關係。"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不透,便覺得更糊塗了。他的神氣好像很奇怪,很殷切,很傷心,又帶有諷刺的意味。他把手從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褲子口袋裡,她還發現他握起了拳頭。

  “即使丟掉丈夫,我也要說真話,"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了,只要瑞德一刺激她。她總是這樣。

  “瑞德,那是一句謊話呀,我們為什麼也要按照俗套來做呢?我剛才說了,我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對我說你並不愛我,可是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我們都是流氓,這是你自己說的——"“天哪!"他輕輕地自言自語,把臉轉向一邊,"真是自作自受!"“你說什麼?"“沒什麼,"他看了看她,笑起來,但那笑聲並不愉快。

  “說個日子吧,親愛的。"說罷,他又笑起來、還彎腰吻了她的雙手。看到他不再心煩,情緒恢復正常,她松了一口氣,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著她的手,撫摩了一會兒,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說裡有沒有看到過樣的情節:子對丈夫沒有感情,後來才愛上了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從來不看小說,"她說,為了迎合他那輕鬆愉快的心情,她接著說:“何況有一次你說過夫妻相愛是最要不得的。"“我他媽的說過的話太多了,"他馬上頂了她一句,就站起來了。

  “你不要咒駡呀。”

  “這你可得適應一下,而且要學著罵。你得適應我所有的壞習慣。你說——你說喜歡我,而且還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錢,那就得付出代價,這才是代價的一部分。"“你不必因為我沒有撒謊,沒有讓你神氣,就朝我發火,因為你並不愛我,對不對?那我為什麼一定要愛你呢?"“是的,親愛的,你不愛我,我也同樣不愛你,如果我愛你,我也不會告訴你。願上帝幫助那個真正愛你的人吧。你會使他傷心的,親愛的,好比一隻殘暴的破壞成性的小貓,不管不顧,為所欲為,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說到這裡,他一把把她拉起來,又吻起她來,不過這一次與剛才不同,他似乎不考慮是否會使她難受——他好像故意要使她難受,故意要侮辱她。他的嘴唇滑到了她的脖子底下,最後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胸前,他是那麼用力,時間又那麼長,所以雖然隔著一層府綢,她還是感到燙得慌,她用兩手掙扎著把他推開,又氣憤,又不好意思。

  “你不要這樣,你怎麼敢這麼放肆!”

  “你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兔哩!"他譏諷地說。"我冒昧地說一句,我覺得如果只是喜歡的話,心也不至於跳得這麼快吧。你不必生氣,你這好像處女一樣羞羞答答的樣子完全是裝出來的,快直說吧,要我從英國給你帶點什麼回來?戒指?

  要什麼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她想把裝模作樣的生氣這場戲再拖長一點,同時她又對瑞德說的最後這句話產生了興趣,她猶豫了一下,說:“唔——鑽石戒指——瑞德,一定要買個特大的。”“這樣你就可以在窮朋友面前炫耀說:'看我這是什麼!'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給你買個特大的,讓你那麼不怎麼富裕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說,看她戴那麼大的鑽石戒指,真俗氣。"他突然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她跟在後面,不知所措。

  “怎麼了?你上哪裡去?”

  “回去收拾行李。”

  “唔,可是——”

  “可是什麼?”

  “沒有什麼。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

  他打開書房門,來到過廳裡,思嘉跟在後面,不知怎麼辦好,沒想到這齣戲竟這樣草草收場,感到有些失望,他順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是改變主意,就來信告訴我。"“你就不——"“怎麼?“這時他急著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就不親親我。表示告別嗎?"她小聲說,怕別人聽見。

  “一個晚上,親了你那麼多次,還不夠嗎?"他反問道,並低頭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這樣一個懂事的有教養的年輕女子——我剛才說了,是有樂趣的,你看,是不是?"“啊,你真壞!"她大聲嚷嚷起來,也顧不上怕嬤嬤聽見了。"你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她轉身朝樓梯走去,心想他會抻出溫暖的手,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走,但是他卻打開前門,進來一股冷風。

  “可是我一定要回來,"他說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頭一蹬臺階上,看著關上了的大門發愣。

  瑞德從英國帶回來的戒指的確很大,大得思嘉小好意思戴了。雖然她是那到喜歡華麗貴重的首飾,不過她仿佛覺得大家都說這只戒指很俗氣,也確實俗氣,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當中是一顆四克拉的鑽石,周圍有一圈綠寶石。這戒指蓋住了整整一節手指,好像重重地壓在手上,思嘉懷疑瑞德是費了很大力氣定做了這只戒指,而且是不懷好意,故意做得這麼扎眼。

  瑞德回到亞特蘭大並把戒戴在思嘉上之前,思嘉沒有把她的打算告訴任何人,連家裡人也沒告訴。她把訂婚的消息一宣佈,頓時引起一場大風波,人們議論紛紛。三K黨事件事之後,除了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不受歡迎的人。很早以前,查理斯·漢密爾頓死後,思嘉早早地把喪服脫去,就遭到了眾人的指責,經營木材廠是一般女人不幹的事,而且懷孕之後還抛頭露面,也顯得很不體面,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情。引起人們更加嚴厲的指責。可是自從她造成了弗蘭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危害了另外十幾個人的生活,人們的指責一下子就變成了公開的譴責。

  至於瑞德,戰爭期間他大搞投機生意,受到全城的痛恨,後來又投靠共和黨人,更沒有贏得人們的好感,可是說也奇怪,他雖救了亞特蘭大幾名人士的命,卻遭到亞特蘭大的太太們強烈的仇恨。

  她們強烈不滿,並不是悔恨她們的丈夫依然健在。是因為她們的丈夫之所以能夠健在,要歸功於瑞德這樣一個下賤人,要歸功於那使人難堪的計謀。一連幾個月,她們又受到北方佬的譏笑和鄙視,抬不走頭來,她們認為而且直言不諱,如果瑞德真為三K黨著想,他就會採取更有體面的方式來解決。她們認為,他是故意把貝爾·沃特琳扯進來,使得城裡有威望的人名譽掃地。因此,他雖然救了人,人們不但不感謝他,反而一點也不寬恕他過去的罪過。

  這些女人能囑苦耐勞,樂且助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如果誰對她們的不成文法規稍有違反,她們是毫不留情的。她們的法規也很簡單:擁護聯盟,尊敬老戰士,忠於傳統,人窮志不窮,寬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們看來,思嘉和瑞德完全違反了法規中所有的要求。

  瑞德救出來的那些人為了顧全面子,也為了感謝瑞德,想讓他們的家屬保持沉默,然而難以辦到。在瑞德和思嘉還沒有宣佈準備結婚的時候,他們倆就已經是很不受歡迎了,原來大家表面上還裝出對他們還客客氣氣。現在就連這種冷淡的客氣也全沒有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就像炸彈一樣炸開,來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為之震動,就連最好的女人也直言不諱,談起來非常激動。弗蘭克是她殺死的,他死了才剛剛一年,她這麼快又嫁人了,她嫁的這個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僅開著一家妓院,還和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合夥幹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倆,要是分開而過,大家還覺得可以忍受,但是這樣肆忌憚地結合在一起,實在讓人受不了。這兩個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惡人,真該把他們趕走,不能讓他們街在這個城市裡。

  如果他們倆訂婚的消息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宣佈的,亞特蘭大也許會對他們倆採取較為寬容的態度。可是現在瑞德結交的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當地有名望的公民之中名聲特別不好。他們訂婚的消息在亞特蘭大傳開的時候,正趕上當地的百姓反對北方佬及其追隨者的情緒最強烈,因為佐治亞州反對北方佬統治的最後一個堡壘剛被攻破,四年前謝爾曼從多爾頓以北向南進軍,由此開始的漫長戰役終於達到了高xdx潮,屈辱的生活遍及整個佐治亞州。

  重建運動已經進行了三個年頭,這是充滿了恐怖的三年,大家都覺得情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現在人們才意識到佐治亞州重建時期最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三年來,聯邦政府一直依靠軍隊強制把自己的思想和統治強加在佐治亞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這新政權完全是靠武力維持的。佐治亞州雖然是在北方佬的統治下,但是沒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裡的領導人不停地鬥爭,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意志實行自治的權利。他們堅決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華盛頓的旨意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亞州政府從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進行的抵制和鬥爭是徒無益的,在這場鬥爭中,它是不可能獲勝的,只有節節敗退。不過它至少推遲了那不可避免的結局。在南方別的州裡。已經有大字不識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進入了黑人和北方冒險家控制的州議會,但是佐治亞頑強抵抗,至今仍能避免這種厄運。三年之中,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控制在白人和民主黨人手中,北方佬軍隊到處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官員的權力是有名無實的,他們除了抗議和抵抗之外,很難有所作為,不過他們至少還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州地人手中,現在就連最後一個堡壘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約翰斯頓及其部下從多爾頓往亞特蘭大節節退敗退,1865年以後出現了類似的情況,那就是佐治亞的民主黨人步步退讓。聯邦政府在佐治亞州的權力日益增大,干涉州裡的所有事務,影響百姓的生活。動用武力的情況日趨嚴重,軍方的命令越來越多,使得文職官員越來越無能為力。最後,佐治亞州淪為一個軍事區,不論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許,根據命令,選舉一定要讓黑人參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宣佈訂婚前一個星期,舉行了一次州長選舉。南方民主黨人的候選人戈登將軍是州裡最受人愛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競選的共和黨人名叫布洛克。選舉進行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車把黑人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沿途在各個選區投票選舉。布洛克當然獲勝。

  如果說謝爾曼拿下佐治亞,百姓怨聲載道,冒險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後拿下州議會就使亞特蘭大,乃至整個佐治亞,群情激昂,怒氣衝天。這是佐治亞州從未有過的情況。

  思嘉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麼都不注意,她幾乎不知道這次選舉,瑞德並沒有參與這次選舉,他和北方佬的關係也和過去一樣,不過瑞德總歸是一個投靠北方佬的人,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這樁婚事成了以後,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對於敵人營壘中的人,亞特蘭大無意採取寬容或諒解的態度。他們訂婚的消息一傳開,人們全都想與他二人有關的種種壞事,好事就都不記得了。

  思嘉知道全城都對她不滿,然而並不知道群眾氣憤到了什麼程度,後來梅裡韋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自告奮勇出來對她進行規勸。

  “因為你母親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沒結過婚,沒有資格來——唔——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我覺得不能不來提醒你,思嘉,巴特勒船長這個人,良家婦女都不應該嫁他,他是個——""他救了梅韋瑟爺爺的命,還救了你的侄兒呢。"梅裡韋瑟太太一聽這話,氣得要命。一個鐘頭以前,她還跟爺爺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談話。那老頭兒說,即使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個流氓,也不能一點都不感謝他,否則就是不把他這個把老骨頭放在心上。

  “他只在我們身上耍一個鬼花招呀,思嘉,讓我們在北方佬面前出醜,"梅裡韋瑟太太接著說:“咱們都是知道這個人是個大流氓,他一向是個流氓,現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經人是決不會接待他的。"“不接待他?這就怪了,梅裡韋瑟太太,戰爭期間,他也是你家的常客呀。你還送給梅貝爾一件白緞了結婚禮服,對不對?要不就是我記錯了。"“戰爭期間情況可就不同了,善良的人接觸的許多人都不怎麼——那都是為了事業,是完全不正當的。你千萬不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自己沒有參軍打仗,還譏笑那些參軍的人,你說是不是?““他也是參過軍。他在軍隊裡待了八個月,參加過最後一次戰役,在佛蘭克林打過仗,是跟著約翰斯將軍投降的。"“這可沒聽說過,"梅裡韋瑟太太說。看樣子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可是他沒受過傷,"他得意地補了這麼一句。

  “很多人都沒受傷呀。”

  “像個樣子的人都受傷了,我就沒聽說誰沒受傷。"這句話是把思嘉惹火了。

  “你認識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下雨不避,子彈不躲。

  現在請你聽著,梅裡韋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轉告那些愛管閒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長結婚,就算他為北方佬打過仗,我也不在乎。"這位自認為尊貴的婦人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翹一翹的。這時思嘉意識到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對她不滿的朋友,而成了公開的敵人,但她毫不介意,無論梅裡韋瑟太太說什麼話,或做什麼事,對她說來都無所謂,誰說什麼,她都不在乎——只有嬤嬤的話例外。

  皮蒂姑媽一聽說他們要結婚就暈倒了,思嘉熬了過來,艾希禮聽到消息,突然老了許多,向她祝賀的時候,連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過來,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從查爾頓斯來信,使她啼笑皆非,她們聽到消息之後都嚇壞了,連忙阻止這門婚事,說這即有損於她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會危及她們的名望,媚蘭蹙雙眉誠心態意地對她說:“巴特勒船長當然要比許多人想像的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辦法。這才救出了艾希禮,他也總算是為聯盟戰鬥過。不過,思嘉,最好不要這麼倉促決定,還是考慮周到點,你說是不是?"思嘉對媚蘭這番話一笑置之。

  任何人的話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嬤嬤的話不同,因為嬤嬤的話使她非常生氣,非常傷心。

  嬤嬤說:“你做的很多事,愛倫小姐要是知道,會傷心的。

  我也很難過。不過這件事做得最不像話,嫁給一個下流坯!我就叫他下流坯!你不必說他是什麼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沒有用。上等家庭出來的下流坯,也還是下流坯。思嘉小姐,我看著你從霍妮小姐手裡把查理斯先生搶過來。你幹了很多事,我都沒吭聲,比方說,把壞木頭當好木頭賣,說同行的壞話,一個人趕著車到處亂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讓弗蘭克先生送了命,你還不讓犯人吃飽,差點把他們餓死。這些事,我都沒吭聲,就連愛倫小姐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我說:'嬤嬤,嬤嬤!你怎麼不好照看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過去了,可這件事,我不贊成,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給一個下流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這樣幹。"“我愛嫁誰就嫁誰,"思嘉無動於衷說。"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嬤嬤!"“是啊,我早就該這麼辦了。我要是不對你說這些話,誰會對你說這些話呢?"“我一直在考慮,嬤嬤,我覺得你最好回塔拉去吧。我給你一點錢,還有嬤嬤擺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讓我上哪兒,我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去。讓我回塔拉去,我不能丟下愛倫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我一塊兒去。不然說什麼我也不走。我也不能丟下愛倫小姐外孫,讓那個下流坯做繼父,來撫養他們,我反正待在這裡,不走。"“我不能讓你留下這裡頂撞巴特勒船長。我已經決定嫁給他,沒有什麼放可說了。"“要說的話很多,"嬤嬤慢條斯理地頂了她一句,她那充滿淚水的老眼裡露出了決心大戰一場的神情。

  “我從來不想對愛倫小姐家的人說這樣的話,可是,思嘉小姐,你聽著,你完全是一頭騾子,配了一套馬籠頭。你可以把騾子的腳擦得光光的,把皮擦得鋥亮鋥亮,把籠頭都用銅葉子包起來,駕到一輛華麗的馬車上,可是騾子還是騾子,這是騙不了人的。你正是這樣。你穿著綢子衣裳,開著木材廠,開著商店,又有錢,還擺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馬,可你終究是頭騾子。你也同樣騙不了人。那個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參加賽馬一樣漂亮,可他和你一樣,也是一頭套著馬籠頭的騾子。"嬤嬤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主人。思嘉聽到這樣的辱駡,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非嫁給他,你就嫁給他吧,誰讓你和你爸一樣固執呢。可是,你別忘了,思嘉小姐,我是不會走的。我要在這裡待下去,看個究竟。"嬤嬤沒等思嘉答話,一轉身就走了。如果她當時說一聲,等著瞧吧!"那語調也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後來他們在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時候,思嘉把嬤嬤的話告訴了瑞備,瑞德一聽嬤嬤說的騾子套著馬籠頭,便大笑起來,弄得思嘉又驚訝,又氣憤。

  “我從來沒聽見有人用這樣簡潔的語言說明深刻的道理,"他說。"看來嬤嬤是個很有頭腦的老人,這樣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尊敬和諒解。不過我既然是頭騾子,恐怕永遠也不會得到她的尊敬和諒解了。婚禮之後,我興致勃勃地給她一個十塊錢的金幣,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見到有人在金錢面前不發軟的。她瞪了我一眼,謝了謝我,說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錢。"“她幹嗎要那麼激動呢?人們為什麼要像一群老母雞似地圍著我咯咯亂叫呢?我和誰結婚,結幾次婚,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我從來不愛管閒事,可有些人為什麼老愛管別人的閒事呢?"“我的小乖乖,世人什麼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愛管閒事的人。你用不著要像一隻燙傷的貓似地嗷嗷亂叫。你常說無論人家怎麼議論你,你都不在乎。為什麼不證明一下呢?你知道,你在每件小事上常常受人指責,在這件大事上,你怎麼能指望躲過人們的非議呢?你早知道,嫁給我這樣的壞人,是要招人議論的。如果我是個出身卑賤,一文不值的壞人,別人可能沒有多少話可說。可是我這個壞人又有錢,又幹得紅火——這當然就不可饒恕了。"“我希望你有時候能認真一點。"“我現在就很認真,好人要是看見壞人像芝麻開花一樣興旺發達,必裡就難受,歷來如此,你現在也不必煩惱,思嘉,我記得有一次你對我說,我之所以要很多錢,主要是為了能對任何人說見鬼去吧,現在你的機會來了。"“可是我主要是想對你說見鬼去吧,"思嘉一面說,一面笑了。

  “你現在還想對我說見鬼去吧?”

  “沒有以前那麼想說了。”

  “你什麼時候想說,就說吧,只要能讓你高興就行了。"“我並不感到特別高興,"思嘉說,低頭隨便親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臉上閃了一閃,想從她的眼中找到什麼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找到,他笑了笑,說:“忘掉亞特蘭大吧!忘掉那些老貓吧!我帶你來新奧爾良,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到高興。”

第四十八章

  思嘉在新奧爾良的確過得非常愉快,從戰前最後一個春天到現在,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愉快過。新奧爾良是一個奇異的熱鬧地方,思嘉就像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突然獲釋一樣,玩得痛快極了。北方來的冒險家在城裡大肆掠奪,許多誠實的人流落街頭,還不知下一頓飯到哪裡去找。一個黑人佔據著副州長的位置。不過瑞德在新奧爾良帶她去的地方,是她從未見過的繁華地區。她所見到的人,看上去都有的是錢,瑞德介紹她認識了十幾位元婦女,她們長得很漂亮,穿著漂亮鮮豔的袍子,兩手細嫩,不像幹過重活的樣子,遇見什麼事都要笑,從來不談無聊的正經事,也不談艱難困苦的日子,她見到的男人——他們與亞特蘭大的男人實在不同,多麼令人興奮呀!都爭著和她跳舞,不遺餘力地向她大獻殷勤,好像她是舞會上的年輕皇后一樣。

  這些男人和瑞德一樣,臉上都帶著固執、魯莽的神情。他們的眼睛始終很機警,好像很久以來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不敢有一點疏忽大意。他們似乎無所謂過去,也沒有未來。思嘉有時想找個話題,就問來新奧爾良之前他們是幹什麼的,或在什麼地方,他們總是客平地把話題岔開。這本身就很奇怪,因為在亞特蘭大,任何一個新來的體面人都急於把自己的經歷向大家進述,炫耀一下自己顯赫的家庭。

  但是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說起話來字斟句酌,非常謹慎。有時瑞備單獨和他們在一起,思嘉在隔壁就聽見他們的笑聲,還斷斷續續聽見他們的談話,但她卻聽不明白,只能聽出零零碎碎的幾個字,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其中有封鎖時期的古巴和納索,淘金熱,非法侵佔他人的採礦權,走私軍火,海盜行為,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以及他如何在特魯希略撞牆而死。有一次,她突然走進去,他們正在談論匡特利爾領導的遊擊隊最近遭遇如何,見她進來,便連忙住口,她只聽見兩個人名字:弗蘭克·詹姆斯和傑西·詹姆斯。

  不過他們都衣著考究,文質彬彬,顯然對她十殷勤,而她覺得無所謂。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們都是瑞德的朋友,有寬敞的住房,有華麗的馬車。他們帶著她和瑞德去兜風,請他們吃晚飯,為他們舉行晚會,思嘉覺得開心極了。她把自己的這種心情告訴瑞德時,瑞德覺得很有意思。

  “我想你是會這樣的,"他一面說,一面笑。

  “為什麼不這樣呢?"她和往常一樣,一聽見他笑,就起疑心。

  “他們都是二流人物,是流氓,是惡棍。他們都是冒險家,北方來的貴族老爺,他們有的和你那親愛的丈夫一樣,做食品投機生意發了財,有的靠和政府簽訂非法合同或通過經不起調查的骯髒手段發了財。"“我才不信呢!你在開玩笑吧。他們看上去都是老實人……"”城裡老實的人都在挨餓呢,"瑞德說。"他們規規矩矩地住在茅草棚裡,要是我去看他們,我真懷疑他們會不會接待我。親愛的,你知道戰爭期間我在這裡幹過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些人記性特別好,還沒有把我忘掉。思嘉,你每時每刻使我感到高興。因為你總是喜歡那些不該喜歡的人,不該喜歡的事。"“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啊!"“唔,不過我喜歡流氓。我小時候就在內河一條船上賭博過,所以我對這樣的人是比較瞭解的。可是,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我是看得很清楚的。然而你——"他又笑了起來,"你是沒有識別人的本能的,下等人,上等人,你是分辯不清的。有時候我覺得你接觸過的上等人只有你母親和媚蘭小姐,可是她們好像都沒給你留下什麼印象。"“媚蘭!哎,她難看得要命,穿的衣裳也那麼俗氣,而且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看法。"“太太,你還是不要妒忌吧。美貌並不能使人高尚,衣著也不能使人尊貴。"“唔,真的嗎?那你就等著瞧吧,瑞德·巴特勒,我要做個樣子給你看看,現在我有了——我們有了,我要成為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尊貴的女性。"“我非常樂意等著瞧。"他說。

  思嘉會見的這些人固然使她興奮,瑞德給她的衣服更使她興奮。衣服的顏色、料子、款式都是他親自挑選的。用圓箍撐起來的裙子現在已經不時興了,流行的式樣非常新穎,裙子從前面向後在腰墊處收攏,腰墊上裝飾著花環,蝴蝶結,還有波浪形的花邊,她覺得還是戰爭期間那種用圓箍撐起來的裙子好,現在這種新式裙子把肚子的輪廓都露出來了,使她覺得有些難為情。那可愛的小帽子簡直不像帽子,而是一個扁平的小玩藝兒,斜著搭在一隻眼上,上面別著花呀,果呀,走起路來羽毛跳躍,絲帶飄動。(思嘉的頭髮像印地安人的頭髮一樣硬,小帽子壓不住,她買過一些假的發卷,想用來襯一下,可惜都讓瑞德糊裡糊塗地燒掉了。)還有修道院裡做的精細內衣,實在可愛,而且買了那麼多套。還有一件件睡衣、睡袍、襯裙,都是用最細的亞麻布做的,上面繡著華麗的圖案,納著細碎的小褶。還在瑞德給她買的緞子拖鞋,後跟有三寸高,玻璃大鞋,閃閃發光。長統絲襪有十幾雙,沒有一雙是棉統的。真闊氣呀!

  她毫無節制地花錢給家裡人買禮物,給韋德買了一隻聖比納種的長毛小狗,因為他一直想要這樣的一條狗。給小博買了一隻小波斯貓,給小愛拉買了一隻珊瑚手鐲。給皮蒂姑媽買的是一大串項鍊,上面掛著許多月長石墜子,給媚蘭和艾希禮買的是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她給彼得大叔買一套很像樣的制服,包括一頂車夫戴的真絲高帽子,外帶一把刷子,給迪爾茜和廚娘買的是衣料,給住在塔拉的人也都了買了昂貴的禮物。

  “可是你給嬤嬤買什麼呢?"瑞德在旅館裡把小貓、小狗都趕到梳妝室裡,一面看著床擺的這一大堆禮物,一面問。

  “什麼也沒買。這個人太可恨。她說咱們是騾子,幹嗎要給她禮物?"“你何必懷恨在心呢,人家說的是真情實況,我的小寶貝兒?你一定得給嬤嬤買一件禮物。你要是不給她禮物,就會刺傷她的心——像她那樣的心是很可貴的,怎麼能刺傷呢?"“我什麼也不給她買,她不配。"“那我就給她買一件吧,我記得我的奶奶常說,她升天的時候要穿一條府綢裙子,這裙了要硬得能立得住,而且非常撲素,上帝一看會以為是用天使的翅膀做的。我就給嬤嬤買塊紅府綢,讓她做一條漂亮裙子吧。"“她不會接受你的禮物的。她寧可去死,也不會穿的。"“這我相信,不過我還是要表達我的心意。"新奧爾良的商店裡物品豐富,使人目不暇接,和瑞德一起買東西是令人興奮的。和他一起下館子,更加令人興奮,因為他知道點什麼菜,也知道菜是應該怎麼做的。新奧爾良的葡萄酒,露酒的香檳,對她說來都很新鮮,喝下去感到心曠神怡,因為她只喝過自家釀制的黑莓酒、野葡萄酒和皮蒂姑媽的"一喝不醉”的白蘭地。這還不說,還有瑞德點的那些菜呢。新奧爾良的菜肴最有名。思嘉想到過去在塔拉挨餓的苦日子,又想到不久前拮据的生活,吃起這些豐盛的菜肴來,覺得老也吃不夠。有法式燴蝦仁、醉鴿、酥脆的牡蠣餡餅、蘑菇雜碎燴雞肝,橙汗烤魚,等等。她的胃口總是很好的,因為她一想到在塔拉沒完沒了地吃花生、豆子和白薯,就想儘量多吃一些法式菜肴。

  “你每次吃飯就像吃最後一頓似的,"瑞德說。"不要刮盤子呀,思嘉。廚房裡肯定還有呢。只要叫堂倌去拿就行了。你不要老這麼大吃大嚼,不然你就會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樣,到那時候,我可就要和你離婚了。"可是她只朝他吐了吐舌頭,接著又要了一份點心。這點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層巧克力,中間還夾著一層糖。

  想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不必一分一厘地考慮,惦記著要存錢要納稅,或者買騾子,這可實在是痛快。交往的人都很高興很闊氣,不像亞特蘭大的人那麼窮酸樣兒,真是痛快,穿著啊啊啊啊的錦緞衣裳,顯出腰身,露著脖子和胳膊,胸脯也露著不小的一塊,而且還知道男人們對你垂涎欲滴,真是痛快。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也沒有人指責你缺乏大家閨秀的風度,真是痛快。香檳酒,想喝多少喝多少,也真是痛快。她頭一次喝醉的時候,坐著敞篷馬車,穿過新奧爾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館去,一路上高唱《美麗的藍旗》。第二天清早醒來以後,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想起頭一天晚上那樣出洋相,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以前連女人微有醉意也沒見過。她只見過一個女人,就是那個名叫沃特琳的傢伙,在亞特蘭大失陷的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她感到非常難為情,簡直沒有臉見瑞德,但他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無論她幹什麼事,他都覺得很有意思,仿佛她是一隻性情活潑的小貓。

  和他一道出去,也是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因為他長得漂亮。過去不知怎麼,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相貌。在亞特蘭大,人們光只看他的缺點,從沒有議論過他的相貌,可是在新奧爾良,她發現別的女人總是用眼睛盯著他,他彎腰吻她們的手,她們顯得那麼激動,她意識到她丈夫很有魅力,也許別的女人還在羡慕她,這使她突然感到和他在一起十分光彩。

  “唔,我們兩口子都很漂亮,"思嘉心裡樂滋滋的想道。

  是的,的確是像瑞德所說的那樣,結婚是有很樂趣的。不光是樂趣,她還學到了很多東西。這件事說起來也很怪,因為她曾經認為生活不可能再教給她什麼新東西了。可現在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

  首先,她發現和瑞德結婚,與先前和查理斯結婚,和弗蘭克結婚,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尊重她,怕她發脾氣。他們都向她祈求恩惠,她要是高興,也就給他們一些恩惠,而瑞德並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覺得瑞德並不怎麼尊重她。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思嘉要是不喜歡,他反覺得很有趣,思嘉並不愛他,但和他生活在一起確實很意思,最有意思的是,雖然他這個人發起火來有時讓人覺得他有些冷酷,有時他倒是痛快了,別人卻感到厭煩,他卻總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副馬嚼子似的。

  “我想這大概是他並不真愛我的緣故吧,"她心裡想,而且她對這種情況也還是滿意的。"我還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縱自己的感情。"不過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使她既興奮又好奇。

  她和瑞德結合之後,瞭解到他許多新的情況,她原來還以為對他非常瞭解呢。她瞭解到他的聲音一會兒溫柔得像貓,一會兒又變成尖利的咒駡聲。他可以表面上一本正經地讚揚在他去過的怪地方發生的英雄的、光榮的事蹟和關於貞節與情愛的故事,馬上又說一些最無情的玩世不恭的下流故事。她知道任何一個正派男人都不會對妻子講這樣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的確有趣,而且能在她身邊引起一種粗俗的感情,他可以說是一個既熱誠又溫柔的情人,一轉眼又變成了挖苦人的惡魔,把她那火藥一般的脾氣揭開蓋子,點上火,引起爆炸,從中取樂。她瞭解到他的奉承總有兩層截然相反的涵義,他表現出來的最溫柔的感情也是值得懷疑的。實際上,她待在新奧爾良的兩個星期裡,她瞭解了他各方面的情況,就是沒瞭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

  有時他早上不用女傭人,親自用託盤把早點給她送到房裡,一點一點地喂她,仿佛她是個孩子,他還把頭刷從她手裡拿過來,給她刷頭髮,刷得那烏黑的長頭髮劈啪作響。可是,有時候他早上突然把她身上蓋的東西全打開,撓她的腳,粗暴地把她從酣睡中驚醒。有時候他很認真的仔細聽她述說生意中的各項細節,點頭稱讚她辦事有頭腦,有時候他就把她那些不是很正當的做法叫做撿便宜,叫做投機取巧。他帶她去看戲,卻悄悄地對她說也許上帝不贊成她到這種娛樂場所來,惹得她心煩,他帶她到教堂去,卻小聲對她說些有趣的下流話,然後又責怪她發笑。他鼓勵她有什麼說什麼,隨便說,不拘束。她從他那裡學了一些諷刺人挖苦人的字眼,而且逐漸喜歡使用這些字眼,覺得這樣可以壓人家一頭,但是她還不會像瑞德那樣,在惡毒之中攙上幾分幽默,譏笑自己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譏笑別人。

  他想讓她玩兒,而她幾乎已經忘了怎麼玩了。生活一直是那麼嚴峻,那麼艱難,他是知道怎麼玩的,而且帶著她一起玩。但是他是一個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了;他的一舉一動,她是不會忘記的。婦人看到尚有童心的男人做出滑稽可笑的動作不免要發笑,而思嘉是不能憑著女人的優越看不起瑞德,朝他發笑的。

  她一想到這些情況,就覺得不愉快。要是能比瑞德高出一籌就好了。她所認識的別的男人,她都可以置不顧,以半帶鄙視的口吻說:“簡直是個孩子!"比如她父親,比如好開玩笑,喜歡各種惡作劇的塔爾頓攣生兄弟,方丹家長著長毛,愛耍小孩子脾氣的年輕人,查理斯,弗蘭克,所有在戰爭期間追求過她的人——實際上包括所有的人,艾希禮除外。只有艾希禮和瑞德是她無法理解無法控制的人,因為他們是成年人,身上沒有孩子氣。

  她並不瞭解瑞德,也不想去瞭解他。雖然他有時候有些事使她迷惑不解。比如他有時以為她不注意,就偷眼看她,那眼神就很怪很怪。她突然一轉身,常常發現他在看她,眼中流露出機警。殷切與等待的神情。

  “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有一次她高興地問。"好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但是他馬上換上一副模樣,只笑一笑,過了一會兒,她就忘了,不再費腦筋想這件事,和瑞德有關的一切事都不想了。他這個人總是反復無常,不必為他多費心思,生活也過得挺愉快——可是一想到艾希禮就不同了。

  瑞德弄得她很忙,白天,她腦子裡幾乎就沒有艾希禮,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檳喝得頭暈腦脹——這時候,她就想起艾希禮來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瑞德懷裡,月光灑落在床上,在這種情況下,她常常想,要是艾希禮的胳臂這樣緊緊地接著她,該有多好呀!要是艾希禮把她的黑髮從自己臉上撩開,攏在下巴底下,又該有多好呀!

  有一次,她又這樣想著,歎了一口氣,扭頭朝窗口看去。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脖子底下這只有力的胳臂好像成了鐵的一樣,在寂靜之中聽見瑞德的聲音說:“上帝該把你永遠打入地獄,你這個小妖精!"說罷,他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思嘉非常吃驚,攔他也攔不住,問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屋裡吃飯時,他才回來,頭髮亂蓬蓬的,喝得醉醺醺的,不滿的懷緒依然很重,他即不道歉,也沒有說明幹什麼去了。

  思嘉什麼也沒問,對他十分冷淡,妻子受了委屈,這樣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飯之後,瑞德用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換上衣服,出去買東西了。等她回來時,他已經走了,到吃晚的時候才回來。

  這頓晚飯吃得很沉悶,思嘉一直耐著性子,因為這是她在新奧爾良吃的最後一頓晚飯了,而且她還想好好享受一下龍蝦的美味。可是瑞德總盯著她,使她吃也吃不痛快。不過她還是吃了一隻大的,還喝了好多香檳。也許是因為各種因素加在一起,當天晚上她又作起了過去作過的噩夢。她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是一片荒涼。母親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與智慧也都隨之消逝。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投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有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開了,就這樣茫茫大霧之中一邊跑,一邊喊,模模糊糊地想在周圍的霧裡找到一個不知名的、沒有去過的地方躲藏起來。

  她醒來,發現瑞德正彎著腰看她。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好像摟著孩子一樣,摟得緊緊的。他那結實的肌肉給她以安慰,他那低聲細語使她感到鎮靜,感到安慰,過了會一兒,她也就不哭了。

  “唔,瑞德,我剛才又冷,又餓,又累,而且怎麼也找不著,我在霧裡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著。"“你找什麼,親愛的?"“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是以前作過的夢嗎?"“嗯,是的!"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在黑暗之中摸索著點上一支蠟燭。在蠟光下。他的眼睛帶著血絲,他的臉上紋路像石頭一樣清晰,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穿著襯衫,敞著懷,棕色的胸膛露在外面,上面長著厚厚的胸毛,思嘉還在嚇得發抖,心裡想,這個胸膛可是真堅強。她悄悄地說“抱抱我吧,瑞德。"“親愛的!"他馬上一邊說,一邊把她抱起來,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裡。

  “唔,瑞德,挨餓可是真可怕呀!”

  “晚飯吃了七道菜,包括一隻大龍蝦,夜裡睡覺還要夢見挨餓,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笑了笑,不過眼睛裡還是射出了和藹的目光。

  “唔,瑞德,我使勁跑啊,跑啊,找我要找的什麼東西,就是找不著。躲在霧裡,看不見。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遠生活安定,再也不會受冷凍挨餓了。"“你是在找一個人,還是在找一樣東西?"“我也不知道,我沒好好想過,瑞德,你覺得我還會夢想上生活安定的地方去嗎?"“不會的,"他邊說,邊捋了捋她那篷亂的頭髮。"我認為不會的。作夢不應該是這樣作的。不過我認為你要是平時習慣于安定的生活,吃得飽,穿得暖,你就不會再作那樣的夢了。思嘉,我一定使你過安定的生活。"“瑞德,你真好。"“感謝您的照顧,太太,思嘉,我勸你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就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再挨餓了,我永遠不會再有麻煩了,只要瑞德和我在一起,只要美國政府能維持下去,’"“美國政府?"她吃驚地問,隨著就坐起來,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幹。

  “過去聯盟的錢現在已經變成了貞潔的女人,我用一大部分買了公債了。”“我的老天爺!"思嘉喊道,直直地坐在他腿上,剛才的噩夢也全然忘記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把錢借給了北方佬嗎?"“利息相當高啊!"“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一定要馬上賣掉。讓北方佬用你的錢,虧你想得出。"“那我這錢怎麼花呢?"他笑著問,這時他發現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嚇得睜著大眼睛了。

  “怎麼——怎麼花,你可以到五點鎮去買地皮呀。我敢說,你那些足可以把整個五點鎮都買下來也夠了。"“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五點鎮。現在北方冒險家的政府真正控制了佐治亞,很難說會再發生什麼大事。成群的禿鷹正從四面八方向佐治亞起來,我不想逃避,我要和他們周旋,你明白嗎,做一個像樣的投靠北方人的人就得麼這幹,不過我並不信任他們。我也不想把錢用買房地產,我願意買公債,公債可以藏起來,房地產就不那麼好藏了。”“你認為——"她問,因為她想起自己經營的木材廠商店,臉都發白了。

  “我不知道。不過你用不著這麼害怕,思嘉,新上任的州長是我的朋友。現在時局還不太穩定,我不想把很多錢投放在房地產上。"他把她挪到條腿上,微微向後一仰,伸手拿了一支雪茄點上,她兩隻赤腳懸空坐在那裡,看著他棕色胸膛上的肌肉伸縮,就把害怕的事全忘了。

  “既然談房地產,思嘉,"他說。"我打算蓋一所房子,除可以強迫弗蘭克住在皮蒂小姐的房子裡,我可不行。一天到晚聽她嚷嚷三回,我可受不了。還有,彼得大叔就是把我殺了,也不會讓我住進神聖的漢密爾頓家的房子。皮蒂小姐可以請英迪亞·威爾克斯小姐和她同住,免得壞人來搗亂,咱們回到亞特蘭大以後,先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裡,等咱們的房子蓋好了就搬過去。咱們離開亞特蘭大之前,我就在跟他們討價還價,準備買下桃樹街那一大片空地,就是萊頓家旁邊那塊空地,你一定知道我說的地方。"“啊,瑞德,這簡直是太好了。我多麼想有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呀。我要一所特大的。"“咱們總算在這件事上有了一致的看法,蓋一所和這裡的法式建築一樣的白灰牆、鐵花欄杆的房子,好不好?"“唔,不好,瑞德,不要新奧爾良這種老式的房子。我要最新式的,我看到過一個圖樣,在——讓我想一想——在我看一份《哈滬斯週報》上,是模仿一所瑞士chalet。"“一所瑞士什麼?"“chalet。"“哪幾個字母?"她把這個詞的讀法告訴了他。

  “噢,"他一面說,一面捋了捋小鬍子。

  “非常好看,斜度不同分成兩段的屋頂上,上面有一溜柵欄,兩頭各有一個尖塔,是用彩色木瓦板蓋的。尖塔上的窗戶鑲著紅藍琉璃。看上去可時髦了!"“我想回廓上還有鋸齒形的欄杆吧?"“是埃"“回廊屋頂的邊上還有木頭做的雲形花飾垂下來,是不是?"“是的。你一定見過這麼一所房子。"“我是見過——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聰明,對建築藝術更有獨到之處,你真的要這樣一所房子嗎?"“啊,是呀!"“我原來希望你和我結婚之後,能提高你的格調,你為什麼不喜歡法式房子,或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的房子呢?"“實話對你說吧,看上去過時的,俗氣的,我都不想要,裡面我要用紅紙糊牆,用紅天鵝絨做門簾。啊,我要有好多高級胡桃木傢俱,還要華麗的厚地毯,還要——啊,瑞德,當別人看了咱們的家,都會羡慕得臉以發青的。"“有必要讓大家這樣羡慕咱們嗎?你要是高興,可以讓他們羡慕得臉色發青。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現在大家都這麼窮,咱們佈置房子這樣擺闊氣,能算是格調高嗎?"“我就要這樣,"固執地說。“過去他們對我們那麼刻薄那麼看不起,現在我也不能讓他們好受,我們要大開宴會,讓全城的人後悔當時不該說那麼多難聽的話。"“可是誰會來參加我們的宴會呢?"“當然是人人都會來的。"“那可不一定。這些保守派是寧肯死了也不認輸的。"“唔,你這是說什麼呀!你只要有錢,大家就一定喜歡你。"“南方人可不是這樣,有錢的投機商要想進入上等人家的客廳,比駝穿眼還要難。至於投靠北方的人——我是說我和你,我的寶貝兒——要不是受到唾棄,就算走運了。不過你要是想試一試,我可以全部支援你,親愛的,我也一定會為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感到非常高興,既然一再談到錢,那就讓我把話說清楚,家裡過日子,買穿戴,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要是喜歡首飾,也可以買,但是要由我來幫你挑選,你的格調太低了,我的寶貝。給韋德,愛拉,想買什麼,你就買什麼。要是威爾·本廷種棉花種得好,我也願意資助,幫你卸掉在克萊頓區你那麼喜愛的那個沉重的包袱。這可以說是很公平了吧?"“當然,當然,你是很慷慨的。"“不過請你仔細聽明白。一分錢也不能花在你那個商店上,一分錢也不能花你那劈柴廠上。"“唔,"思嘉說,臉也沉下來,在這蜜月期間,她一直在想找個理由提起這個話題,要一千塊錢,再買五十英尺地,擴大木材廠。

  “我記得你老吹噓,說自己是個開明的人,我做生意,別人有些什麼議論,你全不在意,誰知你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就怕人家說我當家。"“咱們巴特勒家誰當家,那是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疑問的。"瑞德慢條斯理地說。"傻瓜說些什麼,我是不介意的。其實,我缺乏教養,現在有個能幹的老婆,也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想讓你繼續經營你的木材廠。這全給你的孩子們留著吧。等韋德長大以後,他會覺得不能讓繼父養活了,他就可以接過去,繼續經營,但是無論是商店,還是木材廠,我一個錢都不給。”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資助艾希禮·威爾克斯。"“你又來了,是不是?"“不是。是你要問原因。我就把原因告訴你。還有一件事,你不要以為可以在帳目上耍點花招,來矇騙我,說你買衣服花多少錢,家裡的開銷要多少錢,結果卻把錢拿去替艾希禮買騾子,或者再買一個木材廠,我要監督審查你的各項開支,什麼東西多少錢,我都清楚。唔,不要以為我是在侮辱你,你非這樣做不可。我對你是不會放鬆的。實際上,凡是涉及塔拉和艾希禮的地方,我都不會對你放鬆,塔拉倒還無所謂,艾希禮可一定要劃在界線以外,我正在緩緩地駕馭著你,我的寶貝兒,可是你不要忘記,同樣也是有馬嚼子和馬刺的。”

第四十九章

  埃爾辛太太豎起耳朵聽了聽過道裡的動靜,她聽見媚蘭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廚裡,廚房裡碟子和銀器的碰撞聲說明正在準備點心,她就回過頭來悄悄地對在場的幾位太太說起話來。當時這幾位太太正在客廳裡圍坐在一起做活,針線筐子就擱在腿上。

  “就我個人而言,我現在不想,永遠也不想去拜訪思嘉,"她說,臉上高傲的神氣顯得特別冷酷。

  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的其他面員一聽這話,都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拉了拉搖椅,湊得更近了。這幾位太太早就想議論思嘉和瑞德,只是因為媚蘭在場,不便開口,就在兩天以前,這對夫婦從新奧爾良回來了。現在就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裡。

  “休說出於禮貌也要去拜訪一下,因為巴特勒船長救過他的命,"埃爾辛太太繼續說。”可憐的範妮也同意他的意見,說她也要去拜訪。我對她說:'範妮,要不是思嘉,托米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拜訪,這豈不是對死者的侮辱嗎?'範妮沒有頭腦,竟然說:“我不是去拜訪思嘉,我是去拜訪巴特勒船長。他為救托米盡了力,沒有救成,也不是他的過錯過呀。'"“年輕人就是這樣糊塗!"梅裡韋瑟太太說。"真是的!還要拜訪。"她曾勸思嘉不要和瑞德結婚。思嘉對她態度非常粗暴,她想起這件事,氣得她那寬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們家的梅貝和你們家的範妮一樣地糊塗。她說要和雷內一塊兒去拜訪,因為巴特勒船長出了力。雷內才沒有被絞死,我說要不是思嘉出去亂跑,雷內根本就沒有危險。梅裡韋瑟爺爺也要去拜訪他真是老糊塗了,竟然說即便我不去感謝,他也要感謝那個大流氓。我敢說,自從梅裡韋瑟爺爺到沃特琳這狗東西那裡去了一趟之後,就幹起丟人現眼的現來了。還說去拜訪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思嘉真是作孽竟然嫁給這樣一個人。他在戰爭期間做投機生意,刮我們的錢,讓我們挨餓,真是壞透了。現在他又和北方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勾結在一起,他還是——是那臭名遠揚的布洛克州長的朋友呢。

  還說要去拜訪,真是的!”

  邦內爾太太歎了一口氣,她是個皮膚黝黑的胖女人,總是笑眯眯的。

  “他們只去拜訪一次,為了禮貌嘛,多麗,我不想責怪他們。

  聽說那天晚上參加活動的人都想去拜訪他,我覺得這也是應該的,不知怎的,我總難以想像思嘉是她母親的孩子。我在薩凡納和她母親愛倫·羅畢拉德是同學。當時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當時她想嫁給菲力浦·羅畢拉德,她父親要是不反對就好了。其實那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年輕人難免幹些荒唐事,可是後來愛倫就不得不和奧哈拉老頭兒逃走了,結了婚,生了思嘉這麼一個女兒。真的,看在愛倫的份上,我也得去拜訪他們一次。"“婆婆媽媽的,簡直是胡扯!"梅裡韋瑟太太婆呼呼地說。

  “基蒂·邦內爾,丈夫死了剛一年就又嫁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也要去拜訪嗎?這個女人——"“甘迺迪先生實際上也是她殺害的,"英迪亞插言說。她的語調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思嘉,就想起斯圖爾特·塔爾頓,就連禮貌也顧不上了。“甘迺迪先生還沒死的時候,我就總覺得她和那個叫巴特勒的人有特殊關係,一般人沒注意就是了。"幾位太太一聽這話,特別是聽一位老處女說這樣一件事,都感到非常驚訝。她們驚魂未定,媚蘭就在門口出現了。她們剛才專心致志地在那裡嘰咕議論,沒有聽見媚蘭輕盈的腳步,現在看見女主人站在面前,她們就像小學生咬耳朵,被老師當場抓住了一樣。媚蘭的臉色一變,她們不但驚愕,而且害怕了。她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她氣得滿臉通紅,溫柔的眼睛冒起火來,鼻翅也不停地顫抖。過去誰也沒有見媚蘭生過氣。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她也是會生氣的。她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們都認為她是一個最溫柔最隨和的女人,尊敬長輩,從來不談個人的看法。

  “你怎麼敢這這樣的話,英迪亞?"她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你這樣妒忌,會走到哪一步田地呢?真可恥!"英迪亞的臉色變得煞白,頭倒還抬得高高的。

  “我說的話,決不收回,"她的話很簡短,但心情極不平靜的。

  “我妒忌嗎?"她問自己。她想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想到霍妮和查理斯,難道她沒有理由妒忌思嘉嗎?難道她沒有理由恨她嗎?特別現在她懷疑思嘉已經設法使艾希禮落入了她的羅網。她想:“關於艾希禮和你那寶貝思嘉,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英迪亞一方面想保持沉默,藉以保護艾希禮,一方面又想把自己的一切懷疑告訴媚蘭,告訴所有的人,藉以把艾希禮解脫出來,她還在猶豫不決。她要是一說出來,就會迫使思嘉徹底放棄她對艾希禮的控制。不過現在時機還沒有成熟。因為她還沒真其實據,只懷疑而已。

  “我說過的話,決不收回,"她又重複說。

  “那麼,值得慶倖的是你不再和我們一起過日子了,"媚蘭語氣非常冷淡地說。

  英迪亞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來,發黃的面孔海漲得通紅。

  “媚蘭,你——你是我的嫂子——不會為了這件小事和我爭吵吧——"“思嘉還是我的嫂子呢,"媚蘭說,她和英迪亞互相瞪著眼,好像陌生人一樣。

  “而且對我比親姐妹還要親。我從她那裡得到的好處。你能這麼容易就忘了,我可一輩子忘不了。圍城的時候,她一直陪著我,而她本來是可以回家去的,當時就連皮蒂姑媽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到亞特蘭大了,她還親自張羅為我接生。而且不辭勞苦地把我和小博送到塔拉,她當時完全可以把我丟在這裡的一所醫院裡,讓北方佬把我抓去。她照料我,給我餵飯,而她自己又累又餓。因為我身體不好,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墊。後來我能走路了,僅有一雙像樣的鞋也給我穿上。她為我做的這些事,英迪亞,你忘了,我可忘不了。後來艾希禮回來了,生著病,心灰意懶,無家可歸,口袋裡一文錢也沒有,她像姐姐一樣收留他。後來我們覺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捨不得離開佐治亞,這時候又是思嘉出來,讓他經營木材廠。巴特勒船長還救了艾希禮的命,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人家又不欠艾希禮什麼情分。所以感激他們,既感激思嘉又感激巴特勒船長。而你,英迪亞!

  你怎麼能忘了思嘉對我和艾希禮的好處呢?你怎麼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反而用惡言中傷救過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長和思嘉面前下跪,也不為過呀。"“得了,媚蘭,"梅裡韋瑟太太用尖刻的語調說,這時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別這樣對英迪亞說這些。"“你說思嘉的那番話,我也聽見了,"媚蘭說,她轉過身來對付這位胖老太太,神氣就像一個參加格鬥的人,剛從一個倒下的對手身上拔也劍來,又猛烈地朝另一個對刺去。“還有你,埃爾辛太太。你們那些可愛的腦袋瓜裡對她是怎麼想的,我不管,因為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是你們在我家裡議論她,或者讓我聽見,我就得管。可是你們怎麼會有那樣可怕的想法呢,而且還說得出來?難道你們的丈夫就那麼不值得愛護,你們願意讓他們活著,寧願讓他們死掉。對於救了他們的人,對於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的人,你們就一點也不感激嗎?事實真相要是一暴露,北方佬當時很可能就認為他也是三K党的成員了。那樣,他們就會把他絞死。然而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們家裡的人。他救了你公公,梅裡韋瑟太太,還救了你的女婿和兩個侄兒。邦內爾太太,他救了你的兄弟;埃爾辛太太,他還救了你的兒子和女婿。你們這一幫忘恩負義的人!我要求你們每一個人都道歉。"埃爾辛太太站起來,順手把活計塞到筐裡,嘴唇緊閉,顯出很堅決的樣子。

  “真沒想到你也這麼沒有教養,媚蘭——我決不道歉。英迪亞說得對。思嘉是個輕浮放蕩的女人。我不會忘記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忘記她有了幾個錢之後,做起事來有多麼下賤——"“我真正不會忘記的是,"媚蘭打斷她的話,握起兩隻小拳頭插在腰間,說,“她不讓休管木材廠了,因為他太無能。"“媚蘭!“大家一起發出了抱怨聲。

  埃爾辛太太把頭一揚,朝門口走去。她抓著門把,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媚蘭,”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親愛的,這件事讓我太傷心了。我是你母親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幫著米德大夫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要是為了什麼要緊的事,你這樣說倒也罷了。可是我樣說的是思嘉·奧哈拉這樣一個女人,她馬上就會坑害你,就像對待我們一樣—-"埃爾辛太太開始說這番話時,媚蘭的眼睛還有些濕潤,等這位老婦人說完,媚蘭的臉色反而顯得堅定了。

  “請各位注意,"她說,"如果誰不拜訪思嘉,誰就永遠不要再來看我。"大家一聽這話,頓時嚷嚷起來,混亂之中,她們站起身來。埃爾辛太太把針線筐往地上一扔,走了回來,假髮也歪到一邊去了。

  “這我不幹!"她說。"這我不幹。你是發昏了,媚蘭,不過我不責怪你。你我仍然是朋友,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咱們的關係。"她說著說著哭起來。不知怎的,媚蘭也在她懷裡哭起來了,不過她還抽抽搭搭地說她剛才的話是當真的,還有幾位婦女也放聲大哭。梅裡韋瑟太太一邊用手絹語著臉痛哭,一邊把埃爾辛太太和媚蘭都摟起來了,皮蒂姑媽原來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看著,這時忽然癱在地上。她過去也常暈倒,有時是真暈倒,這一次可的確是暈倒了。有人哭泣,有人親吻,有人忙著找嗅鹽,有人跑著去拿白蘭地,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只有一個人臉色沉靜,兩眼不濕。英迪亞·威爾克斯趁著無人注意,溜走了。

  過了幾個鐘頭,梅裡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見到亨利·漢密爾頓叔叔,就把他從兒媳婦那裡聽來的上午發生的事,津津有味,一五一十地述說了一遍。現在總算有個人能鎮住他那兇狠的兒媳,他自己可沒那勇氣。

  “那麼這一夥沒有頭腦的傻瓜最後打算怎麼辦呢?"亨利叔叔不耐煩地問。

  “我也說不清楚,"梅裡韋瑟爺爺說:“不過據我看,這場爭論,媚蘭沒怎麼費勁就占了上風。我敢說,她們都會去拜訪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是很看重的,亨利。"“媚蘭是個傻瓜,倒是另外那些女人說得對。思嘉是個滑頭女人,不知道查理斯當時怎麼會娶她做老婆,"亨利叔叔悶悶不樂地說。"不過媚蘭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長救的所有的人,是應當和家屬一起去拜訪,要不就太不像話。說實在的,我對巴特勒並不怎麼反感。那天晚上他像個男子漢救了我們的命,思嘉才是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女太聰明,反而害了她自己。反正我是要去拜訪他們的。管他是不是投靠了北方佬,思嘉總還是我的侄媳婦。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們的。"“我和你一塊兒去,亨利。多麗要是聽說我去了,非得發瘋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別喝了,咱們去喝巴特勒船長的酒吧。說句公道話,他那裡總是有好酒喝的。"瑞德早就說那頑固派是不會認輸的,他這話還真都說對了。有些人來拜訪他們,他知道這是沒有什麼意義,他也知道他們為什麼來看他們。參加三K党那次不成功的行動的人,他們的家屬起初是來拜訪過,但是很明顯,後來就很少來了。而且他們也不邀請瑞德·巴特勒夫婦到他們家裡去做客。

  瑞德說,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媚蘭,是不會來看望他們的。他為什麼會這麼想,思嘉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想法很無聊,也的確是很無聊。因為思嘉為什麼能影響埃爾辛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這樣的人呢?他們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思嘉並不怎麼在意,其實,她幾乎就沒有發現,因為他們這套房子裡常常擠滿了另一種類型的客人。期住在亞特蘭大的本地人管他們叫"外來戶,"這還不是最客氣的稱呼呢。

  民族飯店裡住著很多"外來戶",他們和瑞德和思嘉一樣,也是因為自己的房子還沒蓋好。他們既活躍,又很闊氣,很像瑞德在新奧爾良結交的那些朋友。他們的衣服很考究,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至於來歷,就不清楚了。這些人之中,男的都是共和黨人,都是"因與州政府有關的公務而到亞特蘭大來的。"究竟是什麼有關的公務,思嘉既不知道,也不想費心思去瞭解。

  其實瑞德可以把確切的情況告訴她——他們所要幹的和禿鷹對快死的動物所要幹的是一樣的。他們從遠處聞到死亡的氣味,就一下子聚到這裡來,準備飽餐一頓。佐治亞靠本州的百姓管理自己的局面已不復存在,這個州已陷於癱瘓,於是冒險家便蜂擁而來。

  瑞德認識的投靠北方的人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他們的太太們成群結隊地來拜訪,有些”外來戶"為了蓋房了,從思嘉這裡買過木料,也前來拜訪。瑞德說,既然在生意上和她們打過交道,就要接待她們。接待她們時,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從來不談論那次戰爭,也不談論艱苦的生活,談話內容限於時髦衣服,風流韻事,和怎樣打惠斯特橋牌。思嘉覺得和她們在一走很愉快。思嘉從來沒有打過牌,打起這種牌來很感興趣,沒有多久就打得很不錯了。

  只要她待在飯店裡,總有一幫牌友聚集地她那裡。不過近來她忙著蓋新房,並不常在飯店裡,顧不上招待客人了。近日來,她並不在意是否有人來訪她想把社交活動推遲一下,等到房子蓋好以後,她就成了亞特蘭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規模最大的宴會了。

  天氣漸漸溫暖了,她一天天看著她那紅石頭灰木瓦板的住宅不斷增高,顯得非常壯觀,比桃樹街上任何其他住宅都要顯眼。她把商店和木材廠全忘了,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工地上,一會兒跟木匠爭吵,一會兒和石匠頂嘴,催促承包人儘快完工。牆很快就起來了,她滿意地想:這所房子蓋好以後,要比全城所有的房子都大,都好看。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館還要氣派,這座公館不久以前剛被買去做布洛克州長的官邸了。州長的官邸,欄杆和屋簷上都鑲著鋸齒狀的花邊,但是思嘉的住宅裝飾著複雜的雲形花樣,使州長的官邸就大為遜色。官邸裡有一間舞廳,但是和思嘉住宅裡占了整個三層樓的大廳相比,簡直就像是個檯球桌了。實際思嘉的住宅在各方面都要超過州長的官邸,超過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圓頂多,塔樓多,尖塔多,陽臺多,避雷針多,彩色玻璃窗更是多得多。

  房子四周都有回廊,四面各有一溜臺階,與地面相通。院子寬大,綠草如茵,幾條撲素的鐵凳散落在各處。一座鐵制涼亭,按照時髦的叫法"格子堡,"人家向思嘉作過保證,一定是純粹哥特式的。院子裡還有兩隻鐵獸,一只是牡鹿,一只是大狗,和設德蘭矮種馬差不多大校這個新家這樣大,這樣華麗,為了追求時髦,使個室內光線昏暗,韋德和愛拉搬進來之後有些不大適應,惟有院子裡這兩隻鐵獸使他們感到高興。

  房子裡的所有陳設完全是按照思嘉的意思佈置的。滿屋裡都鋪著厚厚的紅地毯,門上掛著紅色天鵝絨門簾。黑色的胡桃木傢俱,樣子也是最新式的,擦得特別亮,連一寸光滑木頭也不留,全要刻上花紋。馬毛呢做的坐墊非常滑,太太小姐們坐在上面必須很小心,生怕從上面滑下來。牆上到處掛著鑲著鍍金框子的大鏡子小鏡子——正如瑞德無意之中說的那樣,這裡的鏡子和貝爾·沃特琳那裡的鏡子一樣多。鏡子之間也有些鋼版印製的版畫,鑲著大框子,有的達八英尺,是思嘉從紐約專門定做的。牆上糊著華麗的深色壁紙,天花板很高,但屋裡總是很暗,因為窗子上掛著降紫色長毛絨窗簾,幾乎把陽光全都遮住了。

  總而言之,這所房子使所有的人看了驚歎不已。思嘉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或躺在羽絨床上,就像掉進安樂窩裡一樣,想起在塔拉的時候,那冰涼的地板,那稻草鋪的床鋪,這時極為心滿意足了。她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陳設最講究的一所房子,但是瑞德卻說這是一場惡夢。不過只要她喜歡,就讓她盡情地住在這裡吧。

  “一個對我們毫不瞭解的陌生人,一看這所房子,就會知道它是用不義之財蓋起來的。“瑞德說。"你知道,思嘉,常言說得好:斜路上來的錢,去路不正。這所房了正好說明了這個道理。只有投機商才會蓋這樣的房子。"但是思嘉沉浸在驕傲和幸福之中,只想新居裡完全安頓下來之後怎樣招待客人,聽了瑞德的話,只是頑平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別胡扯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現在她也知道了,瑞德總愛奚落她,要是認真聽他那些挖苦人的話,就會覺得掃興。要是跟他計較,就得跟他吵,而思嘉並不想跟他吵,而思嘉並不想跟他交鋒,因為她總是要輸的。因此幾乎他說什麼她都不在乎,非聽不可的時候,也只當是句玩笑話。至少有一段時間,她就是麼幹的。

  蜜月期間,和住在民族飯店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可是他們剛搬進新居,思嘉剛交了幾個新朋友,他們就開突然激烈地爭吵起來。每次爭吵的時間都不長,因為和瑞德爭吵不可能持續很長時間,他對她的激烈言詞總是採取冷漠的態度,等待時機,冷不防,給她一下子。她吵啊,嚷啊,瑞德則不這樣。他只用毫不含糊的言詞評論她本人,她的活動,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他有些意見不同一般,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當作玩笑話。

  比如,她想摘掉原來的招牌,"甘迺迪百貨商店,"換一塊更吸引人的招牌,於是就讓他起個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emporium這樣一個詞。瑞德建議用CaveatEmptoirum這個招牌,還向她保證,說這個招牌對店裡賣的東西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她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而且也讓人去做招牌去了,當聽見艾希禮·威爾克斯把真實意思給她翻譯出來量,她氣得不得了,瑞德則大笑一陣。

  再比如他怎樣對待嬤嬤。嬤嬤寸步不讓,始終認為瑞德是披著馬鞍的騾子。她對瑞德很客氣,但很冷淡,她總是答他"巴特勒船長,"從來不稱他"瑞德先生"。瑞德送給她紅裙子,她也沒有屈膝行禮,而且也不穿這條裙子。她儘量不讓他看見愛拉和韋德,雖然韋德很喜歡瑞德叔叔,瑞德顯然也很喜歡這孩子。可是瑞德不但沒有辭退嬤嬤,或者對她特別厲害,反而對她極為尊重,比對思嘉新近結交的太太小姐們客氣得多。實際上,比對思嘉本人還要客氣。他總要得到嬤嬤的允許,才帶著韋德去騎馬,總要先徵求她的意見,才給愛拉買娃娃。而嬤嬤對他卻不怎麼客氣。

  思嘉覺得瑞德應該對嬤嬤嚴厲些,這樣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瑞德只是笑一笑,說嬤嬤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思嘉惹火了,因為他冷冷地說幾年以後,民主黨人要重新掌權,共和黨的統治要在佐治亞州倒臺,到那時候,他就該替她後悔了。

  “等將來民主黨人有了自己的州長,自己的州議會,所有你新結交的這些庸俗的共和黨朋友就全得倒臺,再重操舊業,開酒吧,倒污水,他們也只配幹這樣的營生。你就會孤零零一個人,處於危險的境地,既沒有民主黨的朋友,也沒有共和黨的朋友。唉,這都是將來的事,現在不必擔心。"思嘉聽了,大笑起來,她是笑得有道理的,因為當時布洛克在州長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當當,州議會裡已經有了二十七個黑人,佐治亞州有數千名選民有了選舉權。

  “民主黨人永遠不會重新上臺了。他們只會刺激北方佬,這就只能推遲他們重新上臺的時間。他們就會誇誇其談。晚上出去搞什麼三K黨的活動。"“他們會回來的。我瞭解南方人。我瞭解佐治亞人。他們很堅強,很倔強。如果非得再打一仗,才能重新上臺,他們就會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北方佬那樣花錢收買黑人的選票,他們就會錢收買黑人的選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樣讓一萬名死人參加選舉,那麼佐治亞州每一個公墓裡的每一具屍體都會到投票站去。在我們的好友魯弗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況會非常糟,佐治亞很快就要把他趕走了。"“瑞德,話不要說得這麼難得!"思嘉大聲說。"聽你這麼說,好像我不希望民主黨重新掌權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況並不是這樣!我是喜歡他們回來的。難道你以為我願意看著這些兵神平地在這裡走來走去,使我想起——難道你以為我願意——唉,我也是個佐治亞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黨人重新上臺。可是他們老也不上臺。即使他們上了台,對我的朋友會有什麼影響呢?他們的錢還是他們的,對不對?”“那就得看他們能不能存住錢了。看他們現在這樣子,我懷疑他們的錢最多只能留過五年。真是來得容易,去得快呀。

  他們的錢對他們不會有什麼好處。正如我的錢也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一樣。它肯定還沒有把你變成一騎馬,是不是,我可愛的小騾子?"最後這句話引起了一場口角,他們吵了好幾天。思嘉繃著臉,不說話,顯然是要求瑞德向她賠不是。這樣過了四天之後,瑞德到新奧爾良去了,把韋德也帶去了,嬤嬤對這件事是反對的。他一直待到思嘉的怒氣消了才回來。不過瑞德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難受。

  瑞德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心平氣和,思嘉也就儘量強壓著怒火,暫時把這件事置諸腦後,留待將來再考慮。她現在根本就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費心思。她只希望快活,因為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在新居裡舉行規模極大的晚宴,要用棕櫚樹裝點起來,還要請一支絃樂隊。四周的回廊全要用帆布遮起來,那各式小吃使她想一想都要流口水。她在亞特蘭大所有認識的人都要請,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度蜜月回來後認識的所有那些漂亮的新朋友。準備這次宴會,使她感到興奮,在大部分時間裡,她忘了瑞德那些刺耳的話。要她考慮怎樣辦這次宴會的時候,她感到快活,她感到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快活。

  啊,有錢真好,真有意思!開宴會可以不計算花銷!買最貴的傢俱、衣服、和食品,也可以不考慮怎樣付款!可以把數額相當大的支票寄給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寄給塔拉的威爾,這多麼開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塗蟲竟然違心說錢無所謂!瑞德還說錢沒給她帶來什麼好處,真叫人不可思議!

  思嘉向在亞特蘭大的所有的朋友發出了請貼,老朋友,新朋友,比較熟的,不太熟的,甚至她不喜歡的,都請到了。就連梅裡韋瑟太太,她上民族飯店去拜訪思嘉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粗暴無禮,還的埃爾辛太太,她的態度冷若冰霜,也都沒有排除在外。她還邀請了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雖然她明明知道她們都不喜歡她。也明明知道她們參加這樣體面的聚會,沒有像樣的衣服可穿,會感到尷尬。因為思嘉這次溫居大聚會,一半是宴會,一半是舞會,當時管這樣的晚間聚會叫“大聚會",亞特蘭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盛大的聚會呢。

  到了那天晚上,大廳裡和帆布遮起來的回廊上擠滿了客人。他們喝著她用香檳配製的香甜飲料,吃著她的小餡餅和奶油牡蠣,隨著樂隊演奏的樂曲跳舞,樂隊前面整整齊平地擺著一排棕櫚和橡皮樹。但是瑞德稱之為"老團兵"的人,除了媚蘭我艾希禮、皮蒂姑媽、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夫婦,梅裡韋瑟爺爺之外,別人都沒有來。

  “老鄉團"有許多人來參加這次"大聚會”是經過一番猶豫之後才決定的。有的人是看了媚蘭的態度才接受邀請的。有的人是因為覺得瑞德救了他們的命,或救了他們的親屬的命,而接受邀請的。然而就在宴會的前兩天,有一條謠言在亞特蘭大傳開了,謠言是布洛克州長也受到了邀請。"老團兵"表示反對,寄來了一大摞明信片,說他們不能接受思嘉的善意邀請,感到遺憾,為數不多的幾位老朋友雖然來了,可是州長一到,他們感到尷尬,就毫不猶豫地退席了。

  思嘉看到這些情況,既驚訝,又氣憤,覺得這次宴會是完全失敗了。多麼排場的"大聚會"呀!她精心安排了這次活動,想讓大家看一看這了不起的場面。可是老朋友只來了那麼幾個,老對頭則一個也沒來。天亮的時候,等客人都走完時,她恨不得大哭大鬧一番,可是又怕瑞德哈哈大笑,怕看他那轉個不停的黑眼睛,因為他雖然沒有說,卻流露出這樣的意思:“我早就告訴你了嘛!"所以她只好強壓住怒火,極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第二早上,她就對媚蘭一個人大肆發作起來。

  “你真讓我下不來台,媚蘭·威爾克斯,你還讓艾希禮和那些人一塊讓我下不來台。你要是不拉著他們走,他們不會那麼早就走的。唉,我看見你了!我正要把布洛克州長帶過來,介紹你們,你就像兔子一樣跑掉了。"“我想他不會——我想他不可能真來參加,"媚蘭不高興地回答說。"雖然大家都說——"“大家?這麼說來,大家都在背面嘰嘰咕咕議論我,是不是?"思嘉氣憤地嚷道。"你是不是你要是事先知道州長要來參加,你也和他們一樣,根本就不來了?"“是的,"媚蘭兩眼看著地板,低聲說。"親愛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是不能來的。"”你真行啊!原來你也會和他們一樣,讓我下不來台呀!"“唔,別這麼說,"媚蘭非常難過地說。"我不是有意傷你的心。你就是我的姐姐,親愛的,是我的親兄弟查理的妻子,我——"她怯生生地把一隻手搭在思嘉胳臂上。可是思嘉一下子把它甩開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父親吉羅德那樣,生氣氣來大發雷霆。但是媚蘭也不示弱。瘦削的肩膀挺了挺,頓時顯出一副莊重的神氣她兩眼盯著思嘉那雙憤怒的綠眼睛,雖然和她那略帶稚氣的面孔和她的身材有些不相稱。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傷心了,但是布洛克,或者任何一個共和黨人,或者任何投靠北方的人,我都不能見。我不但在你家裡不見他們,在別處也不見他們。既或我不得不——我不得不"——媚蘭往四下裡掃了一眼,想找一個最重的詞兒——"既或我不得不顯得粗暴無理,我也不見他。"“你是指責我的朋友們嗎?”“不是,親愛的。不過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指責我不該把州長請到家裡來嗎?"媚蘭無法回避了,但她仍舊盯著思嘉的眼睛,毫不動遙"親愛的,你做什麼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歡你,信賴你,我是不會指責你的。誰要是指責你,讓我聽見,我就不答應。不過,思嘉呀!"突然間,激動的話語脫口而出,滔滔不絕,聲音不大,裡面卻包含著無法消除的恨。"難道你忘了這些人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嗎?親愛的查理死了,艾希禮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樹'村燒了,難道你忘了嗎?唔,思嘉,你打死的那個傢伙,他手裡就捧著你母親的針線盒,你總沒有忘記吧!謝爾曼的隊伍開到塔拉,把咱們的內衣都偷走了,他們還想把房子燒掉,還真的拿我父親的戰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會忘記吧!思嘉呀,這些人搶過我們,折磨過我們,還讓我們挨過餓,帶給我們這麼多災難,可你把這些人請來參加你的宴會了!就是這些人他們使得那些黑鬼對我們那麼神氣,他們搶走了我們的財物,不讓我們參加選舉。我忘不了,永遠也不想忘掉這一切。我不會讓我的小博忘記這一切,我還要教我的孫子痛恨這些人,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我還要教我孫子的孫子痛恨這些人。思嘉,你怎麼能忘記呢?"媚蘭說到這裡,停下來喘一口氣,思嘉注視著她,看到媚蘭感情強烈,聲音顫抖,使她感到吃驚,把她的怒氣驅散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不耐煩地問。"我當然記得!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媚蘭,我們要儘量利用現有的條件,現在我就是在這麼幹。布洛克州長,還有一些比較好的共和黨人,如果我們善於跟他們打交道,是能夠給我們很大幫助的。"“比較好的共和黨人是沒有的,"媚蘭斬釘截鐵地說。"再說,我也不想儘量利用現有的條件,我也決不願意讓他們幫助,如果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媚蘭,幹嗎要賭氣呀?”

  “啊!"媚蘭說,顯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子。"看我說了些什麼,思嘉,我本來並不想使你傷心,也不想指責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人都有權保持自己的想法。親愛的,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愛你。不管你做什麼事,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態度。你也還是愛我的,是不是?我沒有讓你恨我吧?思嘉,咱們倆要是有什麼不和,我可受不了——咱們畢竟是同舟共濟,一起過來的呀?說聲沒關係吧。"“快別胡說了,媚蘭,你真會小題大作,"思嘉不滿地說,但是媚蘭輕輕地用手摟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再甩掉。

  “行了,我們又和了,"媚蘭愉快地說,不過她又悄悄地補充說,"親愛的,我希望咱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看望。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哪一天來看你,你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待在家裡就是了。"“你來不來,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思嘉說著,戴上帽子,氣呼呼地回家去了。媚蘭臉上露出傷心的樣子,這使得思嘉覺得她那受到損害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首次宴會之後,一連幾個星期,思嘉感到要對大家的看法裝作根本無所謂的樣子是很困難的。除了媚蘭、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艾希禮之外。老朋友既不來看她,也不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小型聚會,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難過。難道她沒有儘量捐棄前嫌,並且向他們表示,雖然他們散佈流言蜚語,進行惡意中傷,她對他們並無惡感嗎?他們應該清楚,她和他們一樣不喜歡布洛克州長,對他笑臉相迎,不過是權宜之計。這些糊塗蟲!要是人人都對共和黨人笑臉相迎,佐治亞州很快就可以擺脫她現在所處的這種困境。

  她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她和過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間的脆弱的聯繫,已經一下子節斷了,永遠接不起來了。即使媚蘭出來運用她的影響,也無濟於事了。何況媚蘭又驚訝,又傷心,雖然忠貞不渝,也不想幫著恢復那種關係了。即使思嘉想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現在也已經不可能了。全城都對地板起了面孔,和花崗石一樣硬,人們把對布洛克政權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這種恨裡面沒有多少火氣,但是非常冷酷,難以消逝,思嘉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和敵人拴在一起,無論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現在都要算是變節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黨人——還要算是一個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陣子之後,便收起了她那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而露出了真面目。她這個人從來不會對人們的所做作的有過多的考慮,也不會因一件事做不成而期悶悶不樂。沒有多久,梅裡韋瑟、埃爾辛、惠廷、邦內爾、米德和其他人家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就置之不顧了。至少還有媚蘭帶著艾希禮來看她,而艾希禮是了重要的一個人。亞特蘭大還有一些別的人是願意來參加她的宴會的,這些人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傢伙隨和得多。她什麼時候想大宴賓客,就可以發出邀請,這些客人和那些反對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塗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來到亞特蘭大的。她們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動中和他有聯繫。他向思嘉提到這些活動時就說:“做生意而已,我的寶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飯店時認識的一對一對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長任命的官員。

  現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樣的人。蓋勒特夫婦曾在十幾個州裡居住過,而且每次都是因為他們的勾當被發覺而倉促離開的。康寧頓夫婦在離這裡很遠的某一個州裡曾和又傷“自由人局"有聯繫,從無知的黑人身上賺了很多錢,而他們是應當保護這些黑人的。迪爾夫婦曾把"硬紙板"鞋實給聯盟政府,戰爭的最後一年不得不到歐洲去躲了起來。亨登夫婦在許多城市的警察局裡掛了號,但又常常在投標中獲勝,得以和州政府簽合同。卡拉漢夫婦是靠開賭場起家的。現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錢修建並不存在的鐵路,來進行更大規模的賭博。弗萊厄蒂夫婦1861年以一分錢一磅買下的鹽,1863年漲到五角錢一磅,因而大發橫財。巴特夫婦戰爭期間曾在北方某大城市開過一家最大的妓院,現在也在北方冒險家的社交界進進出出。

  現在和思嘉來往密切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但是參加她的大型宴會的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養,許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險家先生們之外,有些資產的人也從北方來到亞特蘭大,因為他們看到在這重建與發展的時期,這裡的生意是源源不斷的。北方有錢的人家把年輕的兒子送到南方,讓他們在新的地區進行開拓。北方的軍官退役之後就在他們浴血奮戰攻下的這座城市裡定居了。起初,他們人生地不熟,很願意應邀參加又闊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舉行的豪華宴會,但是不久他們就逐漸退出她的圈子。這些善良的人們只要與那些冒險家們和冒險家政權稍一接觸,就會像佐治亞州的本地人一樣憎惡他們。許多人加入了民主黨,比南方人還像南方人。

  還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裡,只是因為他們到哪裡都不受歡迎。他們很願意到老鄉團的安靜的客廳裡去做客,可是老鄉團是不會請他們去。這些人裡面有一些是北方來的女教師,她們到南方來,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靠北方的南方人,這些南方人本來都是不錯的民主黨人,南方投降以後,成了共和黨人。

  不現實的北方來的女教師,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難說得清楚,這兩種人哪一種更為亞特蘭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

  不過人們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種人。至於北方來的女教師,人們說:“哦,北方佬喜歡黑人,你對他們能有什麼指望呢?他們當然覺得黑人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於為了個人利益而加入共和黨的佐治亞人來說,就沒有什麼藉口了。

  “我們能挨餓。你們也應該能挨餓,"這就是老鄉團採取的態度。許多人過去在聯盟的隊伍裡當過兵,知道家裡缺衣少食的人多麼害怕,因此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過去的戰友,如果他們是為了讓家人得以糊口而改變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鄉團的女眷則不然,這些女人是社會首領的堅定不移後盾,在她們心目中,事業雖然失敗了,現在卻比鼎盛時期更強大,更親切。現在它成了崇拜的物件。和它有關的一切都成為神聖的了。比如為它而獻身的死者的墳墓,打仗的戰場,破碎的戰旗,交叉著掛在大廳裡的戰刀,褪了色的前線來信。參加過戰鬥的老戰士,等等。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決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在思嘉也被劃到敵人裡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裡,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前從來沒有在手裡一次拿過二十五塊錢,現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在亞特蘭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黨人掌權,亞特蘭大進入一個浪費和講排場的時期,庸俗與罪惡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著。很富的人和很窮的人之間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明顯。居高位者對不幸運的人毫不關心。黑人當然除外。他們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學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為他們掌握著政權,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至於新近陷於貧困的亞特蘭大,他們可以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是完全無動於衷的。

  在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處於領先的地位,她剛結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錢做堅強的後盾。當時的情況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婦女的衣著過於華麗,家裡的陳設都過於講究,珠寶太多了,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卡太多了。思嘉有時也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嚴格地用母親愛倫的標準來衡量,那麼她新近結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人。但是自從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廳裡,決心做瑞德的情婦以來,已經屢次違反母親愛倫的上等人的標準,所以現在也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嚴格說來,這些新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們和瑞德在新奧爾良交的朋友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這些人比她以前在亞特蘭大認識的性情壓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暫的時間外,她很久沒有感到樂趣了。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現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蕩,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綢緞,她想睡在柔軟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讓她由著性子幹,並且覺得很有趣,她現在也擺脫了幼年時代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於是她就要實現她過去常常抱有的一種奢望了,這奢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不贊成,就叫他見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與賭徒、騙子、彬彬有禮的女冒險家、一切靠耍心眼兒制勝的人一樣,這種人活在世上,對於有組織的社會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思嘉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那種傲慢的態度已經快膨脹得無邊無際了。

  思嘉對待新結識的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蠻橫無禮的,但是她對北方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為粗暴,更為傲慢。流入亞特蘭大的,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歡迎的。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們不禮貌。藍軍裝意味著什麼,不光是媚蘭一個人不會忘記。

  對思嘉來說,那軍裝和那金黃色的鈕扣永遠意味著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可怕經歷,意味著掠奪,焚燒,意味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現在她有錢了。而且結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社會地位穩固了,就有資本對每一個穿藍軍裝的人無禮了,她的確對他們無禮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經心的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還穿著藍軍裝。思嘉卻反駁說,北方佬只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答道:“你真固執得可愛,"聳了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思嘉因為討厭駐軍穿的筆挺的淡藍軍裝,就特別喜歡怠慢他們,因為她這種態度實在使他們和駐軍的家屬都要感到驚愕的,因為她們大都是文質彬彬有教養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感到很孤獨,盼著回到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護那個無賴的統治而感到有些慚愧。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來往的那些人強。駐軍軍官的太太們看著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髮的醜陋的布麗姬特·弗萊厄蒂一類的女人當做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連思嘉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願的。對她們來說,思嘉即象徵著財富與風度,體現著舊的制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家庭,舊的傳統,等等,而她們正殷切地希望和這些舊的事物結合在一起。她們所嚮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官貴人的太太們對於這一點,是全然不知的。她們只知道思嘉的父親當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身薩凡納的羅拉畢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瑞德·巴特勒。對她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舊的社會集團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裡只對她們冷淡地點著致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樣的一個舊的社會集團,就用得著她這塊敲門磚。事實上,思嘉還不光是她們進入社會的的一塊敲門磚。她本來並不引人注目,只是剛剛發跡。對她們來說,她就是社會的體現。她們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女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思嘉這一套虛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她們是按照思嘉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氣吞聲。她擺架子,她施恩惠,她發脾氣、她耍態度,她當面對人粗暴無禮,她毫不客平地指責人家的缺點,這一切,她們都忍受了。

  她們因沒有根基,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因此特別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火,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沒有女士的風度。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們也要像個女士的樣子。她們裝出一副非常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只要聽聽她們說的話,你會覺得她他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既無聯繫,也不瞭解。紅頭髮的布麗姬特·弗菜厄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著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中收藏的財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裡做女招待。看一看西維亞(原叫薩迪·貝爾)·康寧頓和瑪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前者是在父親在鮑厄裡開的酒店樓上長大的,忙時還要幫著照看酒吧,誰也不會想到後者據說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裡的一個姑娘。現在她們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男人們雖然會賺錢,卻不善於學習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可能對新紳士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還不夠耐心。他們在思嘉的宴會上喝酒喝得實在太凶了,宴會之後往往有一位或幾位客人臨走時留下來過夜。他們喝酒,和思嘉小時候那些人喝酒的樣子可大不相同。他們滿臉發脹,反應遲鈍,醜態畢露,髒話連篇。此外,無論思嘉在顯眼的地方擺上多少只痰盂,第二早上還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裡流出的煙汁的痕跡。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她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就因為她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她家裡就總老有許多這樣的人。

  因為地看不起他們,他們一旦把她惹煩了,她就叫他們去見鬼。不過他們倒也能忍受。

  瑞德的話,他們也能忍受,這就更不容易了,因為他們是知道瑞德把他們看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裡,也揭他們的短,而且總是弄得他們無話可說,關於自己如何賺錢,他認為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裝認為別人發跡,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於是他幾乎一有機會就要說,而大家一致認為,為了照顧面子,還是不說為好。

  說不定什麼時候瑞德就會舉著一杯香甜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塗,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寡婦和孤兒,而不應該去跑封鎖線。你那個辦法保險得多。"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了,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是又賣了幾千塊錢的並不存在的鐵路工程的債券?幹得不錯呀,夥計!"或者說:“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真糟糕,你不得不賄賂這麼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總而言之,太太們覺得瑞德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他背後管他叫豬玀,雜種。過去亞特蘭大不喜歡他,他沒有想辦法討好他們。他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樂,看不起別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得使人覺得他這種客其實際上是一種進攻。對思嘉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已不再為這個謎而傷腦筋了。她確信,他對什麼都不滿意,將來也不會滿意;他或者是急需什麼東西,而恰恰沒有這件東西,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麼東西,因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揮霍,他諷刺她虛裝門面,華而不實,——他為她支付所有的高額帳單。

第五十章

  瑞德一向是不超出舉止圓滑穩重這一常規,就連他們最親密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是思嘉始終不能消除那種由來已久的感覺,覺得他總是在偷偷在注視著她如果她猛一回頭,一定會驚動他眼中那揣測、等待的神情,這神情表現出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耐性,而思嘉對這種耐性是無法理解的。

  和他一起生活,有時是很愉快的,雖然他有個怪毛病,不許別人在他面前扯謊、誇誇其談,或裝模作樣。他耐心地聽她說商店、木材廠和酒店的經營情況,聽她說犯人的情況以及花多少錢養活他們,同時也給她出一些很高明很實際的主意。他有用不完的精力來參加她舉行的舞會和宴會。偶爾晚上就他倆,吃完了飯,面前擺著白蘭地和咖啡,他有許多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講給她聽,給她解悶。她發現,只要她老老實實地提出來,她要什麼他都給什麼,她問什麼他都耐心回答。可是如果她拐彎抹角,有話不直說,或者耍女人愛耍的手腕,想這樣來得到什麼東西,他就什麼也不給。他能看透她的心思,而且粗魯地譏笑她,他這個毛病真讓思嘉受不了。

  瑞德總是對她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思嘉想到這一點,往往覺得納悶,這倒也不是由於好奇,但真是明白他為什麼和她結婚。男人結婚,有的是為了愛情,有的是為了建立家庭,生兒育女,有的是為了金錢。但是思嘉知道,瑞德和她結婚完全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肯定是不愛她的。他說她這所心愛的房子是一座可怕的建築,還說寧願住在一家經營有方的飯店裡,也不願意住在這家裡。他與查理和弗蘭克不一樣,從來沒有表示願意要個孩子。有一次,她挑逗他,問他為什麼和她結婚,他兩眼流露出喜悅的神情,答道:“我和你結婚,是要把你當作一件心愛的東西留在身邊,我的寶貝。"這話使得思嘉大為惱火。

  他和思嘉結婚,的確不是由於一般說來男人和女人結婚的那些原因。他和她結婚,完全是因為他想佔有她,靠別的辦法,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他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如實地招認了。他想佔有她,就像過去他想佔有貝爾·沃特琳一樣。這種聯繫真令人不快。實際上,這這完全是一種侮辱。但是思嘉已經學會對任何不愉快的事聳聳肩,就算了,因此對這件事也就聳了聳肩,算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做成了交易,而且就她這一方面的情況來說,她是滿意的。她希望他也同樣是滿意的,不過他究竟滿意不滿意,她也並不怎麼關心。

  然而有一天下午,思嘉因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瞭解到一件令人不快的事,這件事可不能聳聳肩膀就算了。黃昏時分,她氣衝衝地來到自己的臥室,兩眼冒著怒火對瑞德說,她懷孕了。

  瑞德身穿綢浴衣,正懶洋洋地坐著吸煙,一聽這話,馬上扭頭去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臉。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望著她,緊張地等她說下去,但是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又生氣,又沒辦法,什麼事情也顧不上想了。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你也知道。每當我順心的時候,就非得生孩子。唉,我從來就不想要孩子。別光坐在那兒笑哇!

  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呀!我的天哪!”

  他剛才等她說下去,可不是等著聽她說這樣一番話。他稍稍地板起面孔,兩眼顯得有些茫然。

  “唔,不能把他送給媚蘭小姐嗎?你不是說她想不通,還想再要了一個孩子嗎?““哦,我非把你宰了不可!這個孩子,我不要,告訴你說,我不要!"“不要?你再說下去。"”有辦法。以前我是個鄉巴佬,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可不同了。我知道女人要是不想要孩子,就可以不生孩子。是有辦法的——"瑞德一下子站起來,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子,臉上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情。

  “思嘉,快說實話!你這個傻瓜,你做了沒有?"“還沒有,不過我要去做的。我的腰剛剛細了一點,我也正想享受一番,你想我能再一次讓他把我的身材弄得不成樣子嗎?"”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瑪米·巴特——她——"“這樣的鬼把戲,連妓院的老闆也知道。你聽見了嗎?這個女人永遠不許再進我家的門,這畢竟是我的家,我還是一家之主,我還不許你再跟她說話。"“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別管我。你幹嗎管我的事?"“你生一個孩子也罷,生二十個孩子也罷,我都不管,可是如果你要死,我就得管。"”要死?我?"“是的,是會死的。一個女人做這樣的事,要冒多大風險,瑪米·巴特大概沒有告訴你吧?““沒有,"思嘉吞吞吐吐地說。"她光說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天哪!我非殺了她不可!"瑞德喊道,他的臉皮得通紅。

  他低頭看了看思嘉滿面淚流,氣也就漸漸消了,但依然板著面孔。他突然把他摟在懷裡,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著她,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你聽著,我的小乖乖,我不能讓你拿性命當兒戲,你聽見了嗎?我和你一樣,也並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能養活他們。

  我不想再聽你胡言亂語了,你要是敢去試一試——思嘉,有一次,我親眼看著一個女人這樣死的。她不過是個——唉,她可是個好人。這樣死,是很痛苦的。我——"“怎麼了,瑞德,"她喊道。聽他說話的聲音,他很激動,這使得思嘉很驚訝,頓時忘了自己的痛苦。她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的激動過。"那是什麼地方?那個人是誰——"“在新奧爾良——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年輕,容易衝動。"他突然低下頭,把嘴唇貼在她在頭髮上。

  “思嘉,即使今後九個月我不得不把你拴在我的手碗上,你也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在他腿上坐了下來,直率地用好奇的眼光盯著他。在她的注視之下,瑞德的臉突然舒展了,平靜了,好像有一種魔力在起作用。他的眉上去了,嘴角也下來了。

  “我對你說這麼重要嗎?"她一邊問,一邊把眼皮耷拉下來。

  瑞德冷靜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估量一下這個問題裡面有多少賣弄風情的成分。弄清了她的真實用意之後,便隨口答道:“是呀!你看,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錢,我可不想白花呀。"思嘉生了一個女孩,媚蘭從思嘉屋裡出來時,雖然累極了,卻高興得流出了眼淚。瑞德站著走廓裡等著,很緊張,周圍有好幾個雪茄煙的煙頭,把那上好的地毯都燒出洞來了。

  “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巴特勒船長,"媚蘭說,她感到有些難為情。

  瑞德連忙從她身邊過去,進到屋裡,媚蘭瞧見他彎腰去看嬤嬤懷裡那個光著屁股的嬰兒,接著米德大夫就過來把門關上了。媚蘭癱在一把椅子上,滿臉通紅,因為剛才無意中看見那樣親切的情景,怪不好意思的。

  “啊!真好啊!"她想。"可憐的巴特勒船長操了多大的心啊!"他多好啊!在這段時間裡,他一點酒都沒喝。有多少男人,到孩子生下來的時間,他們都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他現在一定很想喝杯酒。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算了,那就顯得我太冒失了。"她縮在椅子裡,覺得舒服一些,因為近來她一直腰痛,這會兒痛得厲害像要斷成兩截。看,思嘉多麼幸運啊,生孩子的時候,巴特勒船長就在門外等著。她生小博的那個可怕的日子,要是艾希禮在身邊,她就不會受那麼大的罪了。屋裡那個小女孩要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思嘉的,那該有多好啊!

  “唉,我怎麼這麼想呢,"她又責怪起來自己來。"思嘉一向待我這麼好,我竟妄想要她的孩子。主啊,饒恕我吧!我並不真的想要思嘉的孩子,而是——而是我非常希望自己再生一個孩子呀!"媚蘭把一個小靠墊塞在腰下,把疼的地方墊一墊,如饑似渴地盤算自己生一個女兒。可是米德大夫在這個問題上從不改口。雖然她本人很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再生一個,艾希禮卻是說什麼也不幹。生一個女兒,艾希禮多麼希望有個女兒呀!

  女兒!天哪!她慌忙坐起來。"我忘了告訴巴特勒船長,是個女兒呀!他一定盼望是一個男孩。唉,多麼可怕啊!"媚蘭知道,對女人來說,生男孩女孩都一樣喜歡,但是對男人來說,尤其是像巴特勒船長這樣倔強的人,生個女孩對他可能是個打擊,是對他那剛強性格的懲罰。媚蘭只能生一個孩子,上帝竟然讓她生了個男孩她是多麼感激埃她心裡想,如果她是那可怕的巴特勒船長的妻子,她就寧可心滿意足地在產床上死去,也不能頭一胎給他生個女兒呀。

  不過這時候嬤嬤趔趔趄趄地笑著從屋裡走出來,解除了媚蘭的思想顧慮——同時也使她納悶,不知巴特勒船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剛才給孩子洗澡的時候,"嬤嬤說,"我都可以說向瑞德先生道歉了,因為不是個男孩。可是,媚蘭呀,你猜他說什麼?他說:'快別說了,嬤嬤!誰說要男孩呀?男孩只會添麻煩,男孩沒有意思。女孩才有意思哩。要是有人拿一打男孩來換我這個女孩,我也不換。'接著他就想把那光溜溜的女孩從我手裡搶過去,我在他手腕上給了他一巴掌,我說:'老實點,瑞德先生!我要等著瞧,等你什麼時候歡天喜地得了兒子的時候,看我笑你不笑你。'他笑著搖了搖頭說;"嬤嬤,你好糊塗呀!男孩一點用也沒有。我不就是例子嗎?'是啊,媚蘭小姐,在這件事情上,他還真像個上等人。"嬤嬤說完了,顯出很滿意的樣子。媚蘭注意到了,瑞德這樣做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嬤嬤對他的看法。"也許我以前錯怪了瑞德先生。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喜慶的日子,媚蘭小姐。我為羅畢拉德家照看了三代女孩兒了,今天可真是個喜慶的日子呀!"“哦,是啊,的確是個喜慶的日子,嬤嬤。孩子出生的日子是最高興的日子!"然而對於家裡的某一個人來說,這並不是一個高興的日子。韋德·漢普頓挨了罵之後,大部分時間無人理睬,只好在飯廳裡消磨時間,真可憐極了。那一天清早,嬤嬤突然把他叫醒,急忙給他穿上衣服,把他和愛拉一起送到皮蒂姑媽家吃早飯。他光聽說是母親病了他要是在這裡玩,就會吵得母親不得安靜。皮蒂姑媽家裡也亂成一團了,因為思嘉生病的消息傳來,姑媽一下子就病倒了,保姆去照顧她,彼得將就著為孩子做了一頓簡單的早飯。過了一些時候,韋德心裡開始感到害怕。母親死了怎麼辦?別的男孩就有死了母親的。

  他親眼看見過靈車從小朋友家裡開出來,還聽見小朋友哭呢。

  韋德雖然很怕母親,可是也很愛母親,母親要是死了怎麼辦?

  他一想到要把母親裝上黑色的靈車,前面黑馬的籠頭上還插著羽毛,他那小小的胸口就感到發疼,幾乎透不過起來。

  到了中午,彼得在廚房裡忙個不停,韋德就趁此機會溜出前門,儘快往家趕,心裡害怕極力,跑得特別快。他想瑞德伯伯,或者媚蘭姑媽,或者嬤嬤一定會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可是瑞德伯伯和媚蘭姑媽找不著。嬤嬤和迪爾茜拿著毛巾,端著一盆盆熱水在後面的樓梯上跑上跑下,根本沒發現他在前面的過道裡。樓上的房門一開,他能聽見米德大夫簡短的說話聲。有一次,聽見母親的叫聲,他便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認為母親快死了。為了尋求安慰,他就去逗一隻金黃色的貓,這貓名叫湯姆,當時正躺在前面過道裡灑滿陽光的窗臺上。誰知湯姆上了幾歲年紀,不喜歡打擾,豎起尾巴,發出了低沉的吼叫聲。

  最後嬤嬤從前面的樓梯上下來,圍裙又髒又皺,頭巾也歪到一邊去了。嬤嬤一看見他,就斥責起來。嬤嬤一向是喜歡他並給他撐腰的,現在她一皺眉,韋德就發抖了。

  “沒見過像你這麼淘氣的孩子,"她說。"我不是把你送到皮蒂姑媽那兒去了嗎?快回那兒去吧!"“母親是不是要——她會死嗎?"“沒見過像你這麼討厭的孩子!死?我的上帝,死不了。

  男孩子就是討人嫌。上帝幹嗎要往人家送男孩兒呢?走開吧,走開吧!"可是韋德並沒有走開。他躲在過道裡的門簾後面,因為他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她說男孩子討人嫌,這話很刺耳,因為他一貫是努力做好孩子的。又過了半個鐘頭。媚蘭姑媽匆匆走下樓來,面色蒼白,非常疲倦,臉上卻帶著微笑。她在簾子後面看見他那張可憐的小臉,大吃一驚。平時媚蘭姑媽對他總是非常耐心的,從來不像母親那樣說:“現在別來煩我,我有急事,"或者說:“走開,韋德,我忙著呢。”但是今天早上她說:“韋德,你可真淘氣呀!怎麼不待在皮蒂姑奶奶那兒。"“我母親是不是要死了?"“哎呀,不會的,韋德。你怎麼這麼傻呀?"接著又和藹地說:“米德大夫剛才給你媽送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娃娃,是個很好看的小妹妹,你可以哄著她玩。你要是真是很乖,今天晚上就能看見她。現在去玩吧,別嚷。"韋德悄悄地走進寧靜的飯廳,覺得他那個不穩定的小世界發生了動遙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大人們的舉動都這麼怪,難道一個七歲的孩子,心裡還有事,就沒有個地方待嗎?他在窗臺上坐下來,看見陽光底下盒子裡種著一棵秋海棠,就咬一了小口。誰知它辣乎乎的,辣得他直流眼淚,哭起來。母親快死了,誰也不關心他,所有的人都圍著一個新來的孩子轉——而且還是個女孩。韋德對小孩不感興趣,對女孩尤其不感興趣。他熟悉的小女孩只有一個,那就是愛拉,不過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做出什麼像樣的事來贏得他的尊敬和好感。

  過了好半天,米德大夫和瑞德伯伯才走下樓來,站在過道裡小聲說話。大夫走了以後,瑞德伯伯趕緊來到飯廳裡,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這時他才看見韋德。韋德趕快往後退縮,怕又要挨駡,說他淘氣,非讓他回到皮蒂姑奶奶家去,可是瑞德伯伯笑了。韋德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沒見他這樣高興過,於是他的膽子也就大了,他馬上離開窗臺,朝瑞德伯伯跑了過去。

  “你有了一個小妹妹,"瑞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你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妹妹。怎麼,你幹嗎哭哇?"“母親——"“你母親正在大吃一頓,有雞,有米飯,有肉湯,有咖啡。

  過一會兒,我們還要給她做一點冰淇淋。你要是想吃,可以吃兩盤。我還要讓你看看小妹妹呢。"這時韋德放心了,想說句客氣話來歡迎這個新來的妹妹,這時感到渾身無力卻說不出來。大家都在關心這個女孩,誰也不再關心他了,就連媚蘭姑媽和瑞德伯伯也是這樣。

  “瑞德伯伯,"他說,“是不是大家都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兒?"瑞德放下酒杯,認真地看了看那張小臉,馬上就明白了。

  “不對,不能這麼說,"他嚴肅地回答說,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只不過女孩子麻煩事比男孩子多,大家總愛對麻須事多的操心更多一些。"“嬤嬤剛才就說男孩兒討人嫌。”“哦,嬤嬤剛才心情不好。她不是那個意思。"“瑞德伯伯,你本來是不是很想要個男孩兒,不想要個女孩兒?"韋德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瑞德簡潔地回答。他看著韋德低下頭去,說接著說:“你看,我已經有一個男孩子,還要男孩幹什麼?"“有了?"韋德一聽,張著大嘴問。"在哪兒?““就在這裡呀!"瑞德一面說,一面把韋德抱起來,放在膝上,"我有你這個男孩就足夠了,孩子。"這時韋德知道還有人要他,心裡覺得踏實多了,高興得幾乎又要哭起來。他覺得喉嚨裡堵得慌,便將頭靠在瑞德胸前。

  “你就是我的男孩,是不是?”

  “能做兩個人的男孩嗎?"韋德問,他一方面忠於從沒見過面的生身父親,一方面又很愛這樣體貼地抱著他的這個人,兩種感情在激烈地鬥爭著。

  “是的,"瑞德很肯定地說。"就像你既是母親的孩子,也是媚蘭姑媽的孩子。“韋德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有道理,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在瑞德懷裡扭動起來。

  “你知道小孩子的心思嗎,瑞德伯伯?”

  瑞德那黑黑的面孔頓時像往常一樣嚴肅起來,嘴唇繃得緊緊的。

  “是的,"他用痛苦的聲音說,"我知道小孩子的心思。"這時韋德又害起怕來,不光是害怕,而且還突然產生了一種忌妒的心理。瑞德伯伯心裡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你沒有別的小男孩吧,有嗎?”

  瑞德把他推開,讓他站在地上。

  “我要喝杯酒,你也喝一杯,韋德,這是你第一次喝酒,咱們祝賀你這個新來的小妹妹。"“哦,“你沒有別的——"韋德說一半,就看見瑞德伸手去拿裝著紅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識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他感到非常高興,沒有再追問下去。

  “哦,我不能喝,瑞德伯伯!我答應過媚蘭姑媽,大學畢業前不喝酒,她說我要是不喝,她到時候給我一隻表。"“我再給你配上條鏈子-你要是喜歡,就把我現在用的這條給你,“瑞德說著,又笑了起來。"媚蘭姑媽做得很對。不過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露酒。孩子,你要學著像有風度的人那樣喝酒,眼前就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瑞德很熟練地用玻璃裡白水把葡萄酒沖淡,沖得還微微有點紅色的時候,才把杯子遞給韋德。就在這時,嬤嬤走進飯廳裡來了。她已經換上了最好的衣服,圍裙和頭巾也是新換的,整整齊齊。她一扭一扭地蹣跚而行,裙子發出絲綢摩擦的啊啊聲。那焦慮不安的神情已經完全從她臉上消失了,牙幾乎全掉了,露出牙床,笑得很開心。

  “你大喜了,瑞德先生!"她說。

  韋德舉著酒杯正要喝,一聽這話,楞住了。他知道嬤嬤一向不喜歡他這位繼父。她總是稱他為"巴特勒船長,"從來沒聽見她用過別的稱呼。在他面前,她的舉動總是莊重而冷淡。可是現在,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管他叫"瑞德先生"了!今天怎麼全亂套了!

  “我看你是想喝羅姆酒,而不是紅葡萄酒,"瑞德說著就伸手到酒櫃裡,拿出一個矮瓶子。"我的女兒很漂亮啊,是不是,嬤嬤?"“當然漂亮,"嬤嬤答道,一面捂著嘴唇把酒接過。

  “你還見過比她漂亮的嗎?”

  “哦,思嘉小姐生下來和她差不多漂亮,不過稍差一點。"“再喝一杯,嬤嬤。還有,嬤嬤,"說到這裡,他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可是他的眼下一眨一眨的,”那啊啊啊啊的是什麼聲音?"“天啊!瑞德先生,不是別的,是我的紅綢子襯裙呀!“嬤嬤一面笑著,一面扭動,連她那寬厚的上身也都抖動起來。

  “是你的襯裙!我不相信。聽起來像是幹樹葉子摩擦的聲音嘛。讓我看看。把裙子撩起來。"“瑞德先生,你真壞!就是——哦,天哪!"嬤嬤輕輕地叫了一聲,往後退了退,在一碼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了幾英寸,露出了紅綢襯裙的褶邊。

  “放了這麼長時間你才穿哪,"瑞德低聲說,但他的黑眼睛卻流露著快樂的笑意。

  “是呀,放的時間太長了。”

  瑞德隨後說的話,韋德就聽不明白了。

  “不再說套著馬籠頭的騾子了吧?”

  “瑞德先生思嘉小姐真壞,怎麼把這樣的話都告訴你了!

  你不會抓著這件事不放,來責怪我這個這黑老婆子吧?"“不會,我不會抓住不放。我只想問問清楚。再來一杯吧,嬤嬤。把這瓶酒全喝了吧。喝呀,韋德。給我們祝酒吧。"”為妹妹乾杯,”韋德大聲說,接著就一飲而荊這杯酒嗆得他又咳嗽,又打嗝兒,兩個大人大笑一陣,連忙在他背上拍打起來。

  瑞德自從有了這個女兒以後,誰見到他都覺得他的舉止很怪。這就影響了人們已經形成的對他的許多看法,而所有的人和思嘉都不願意改變這些看法。誰能想到他這個人怎麼也會不知羞恥地當眾炫耀做父的光彩,何況頭胎生女兒,沒有生兒子,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他做父樣的新鮮感遲遲沒有消退。這使得有些女人暗中羡慕,因為她們生了孩子,還沒有受洗禮,她們的丈夫早就認為生兒育女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在街上不論遇見什麼人,就沒完同說地詳細對人家說他的女兒又創造了什麼奇跡,開頭也不先說一句虛偽的客氣話:”我知道人人都覺得自己的孩子好,不過——"他認為自己的女兒很出眾,不是一般人的孩子可比,而且逢人便說。一個新來的女僕讓孩子吃了一點肥肉,引起了頭一次劇烈的肚子疼,瑞德的反應使得有經驗的父母大笑不止。他連忙請來了米德大夫,還請了另外兩位大夫,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攔住他沒有用鞭子抽那個可憐的女僕。這個女騎馬上被辭退了,隨後又來了幾個,最長也只能待一個禮拜。因為瑞德定下的苛刻條件,她們誰也滿足不了。

  來來去去的這些女僕,嬤嬤都喜歡,因為她忌妒任何新來的黑人,她還認為沒有理由說她不能照顧這個孩子,同時也照顧韋德和愛拉。但是嬤嬤年紀大了,這是明擺著的事,而且她的風濕病了使得她那搖搖晃晃的步子更加遲緩。瑞德沒有勇氣舉出這些理由來另外雇人,卻對嬤嬤說,像他這種地位的人不能只雇一個女僕,這樣不體面。還要雇兩個人幹重活,讓她當頭兒。嬤嬤對這一點十分理解。再來幾個傭人,不僅為瑞德增加光彩,也為她增加光彩。但是她對瑞德說,決不能讓那些不能幹的黑人來照顧孩子。於是瑞德就派人到塔拉去接百里茜。他知道她的弱點。但她畢竟是個家奴。此外,彼得大叔說他有了個侄孫女,名叫盧兒,是屬於皮蒂姑媽一個姓伯爾的表親的。

  思嘉還沒能夠起來活動的時候,就發現瑞德過多地關心這個孩子,他總當著客人的面炫耀自己的女兒,使思嘉感到不快樂,也覺得難為情,一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孩子,本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她覺得瑞德表露出這麼多的感情,很缺乏男子漢的氣概。他應該像別的男人那樣,隨便一點,自然一點。

  “你在當眾出醜啊,"她表示不滿地說,"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不明白?哦,你是不會明白的。這道理就在於:她是第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人。"“她也是屬於我的呀!"“不,你有另外兩個孩子。她是屬於我的。"“好傢伙!"思嘉說。”這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嗎?這還不說,親愛的,我也是屬於你的呀!"瑞德從孩子那黑黑的頭髮上面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笑了。

  “是嗎,親愛的?”

  這些日子來,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很容易發生爭吵,說吵就吵,眼下是因為媚蘭已走進來,才避免一場爭吵。思嘉強忍著怒火,看著媚蘭從瑞德手上把孩子接過去,原來為孩子商定的名字是尤金妮亞·維多利亞,可是那天下午媚蘭無意中給了一個名字,後來就用這個名字了,正如"皮蒂"這個名字用開以後,誰也不記得原名薩拉·簡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媚蘭接過孩子之後,瑞德彎腰看著孩子說:“她的眼睛一定是豆綠色的。"“才不是呢,"媚蘭生氣地說,她忘了思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這個顏色的。"一定是藍色的,和奧哈拉先生的眼睛一樣,就像——就像美麗的藍旗那麼藍。"“就叫邦妮·布盧·巴特勒,"瑞德笑著說。他又把孩子從媚蘭手裡接過來。更加仔細地看著那雙小眼睛。從此孩子就叫邦妮,後來連她的父母也不記得以前還為她借用過一位皇后和女王的名字了。

第五十一章

  思嘉終於又能出去活動了。她讓盧兒幫她穿胸衣,繩子儘量地多勒緊,然後用尺量了量腰身。20英寸!她大聲嚷嚷起來,生孩子,結果就把你的身材弄成這個樣子。她腰身竟然和皮蒂姑媽一樣粗,和嬤嬤一樣粗了。

  “再拉緊點兒,盧兒。看能不能緊到18英寸半,否則我的衣服就都不能穿了。““再拉,繩子就斷了,"盧兒說。"人的腰就是粗了,思嘉小姐,一點辦法也沒有。““辦法是有的。"她一面想,一面使勁把縫撕開,準備放出幾英寸來。"我可再也不生孩子了。"當然,邦妮很漂亮,這為她增了光。瑞德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可是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不能像對付弗蘭克那樣來對付瑞德。瑞德是不怕她的,這樣就很難對付。他在邦妮身上已經表現得如此愚蠢,說不定明年又想要個兒子,雖然他說過如果她為他生了兒子,就把他淹死。唉,她不想再給他生男孩,也不想再給他生女孩了。一個女人生過三個孩子,這已足夠了。

  盧兒把她撕開的縫縫好,熨平,幫她穿好扣好,她就要了輛馬車到木材廠去。她走著走著,興致來了,把腰身的事也就忘了,因為她到了木材廠就會見到艾希禮,還要和他一起看帳呢。她要是運氣好,也許能單獨見他。邦妮出生以前,她就很久沒有見艾希禮了。她懷孕時肚子很大,她也根本不願意讓他看見。她一直很懷念過去每天和他的接觸,雖然當時總有別人在常在她不能來出來活動的那段時間裡,她常想到木材廠生意的重要性。當然,現在她不需要再幹下去了。

  她可以很容易就把個木材廠賣掉,把錢拿去投資,以備韋德和愛拉將來使用。不過那樣辦,就意味著她沒有什麼很多機會見到艾希禮了,而只能在正式的社交場合,在周圍有許多人的情況下見面。和艾希禮在一起工作,這是她最大的樂趣。

  她趕著車來到木材廠,高興地看到木材堆得多麼高,顧客那麼多,他們正站在一堆堆木材之間,和休·埃爾辛談話呢。那裡有六套騾子,六輛車,黑人車夫正在裝車。"六套車呀,"她自豪地想,"這都是我自己搞起來的呀。"艾希禮來到小辦事房門口,再次和她相見,感到很高興,眼睛裡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他攙著她下了馬車,進了辦事房,拿她當女王一樣看待。

  但是她一看這個木材廠的帳目,和約翰妮·加勒格爾的帳目一比,她那愉快的心情就遮上了一層陰影。艾希禮勉強收支相抵,約翰妮卻賺了一筆錢,說明他幹得好。思嘉看了看這兩張報表,克制著自己,什麼也沒說,但她臉上的表情,艾希禮是看得清楚的。

  “思嘉,我很抱謙。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不想再用犯人了,希望你能同意我雇自由黑人。這樣幹,我相信會幹得好一些。"“雇黑人!給他們開工錢,我們就得破產。犯人多便宜呀!

  如果約翰妮使用犯人能賺這麼多錢——"艾希禮的眼睛從她肩上看過去,他能看見的東西。思嘉是看不見的,他眼中愉快的光芒消失了。

  “我不能像約真妮·加勒格爾那樣使喚犯人。我不可能逼著人幹活。"“見鬼去吧!約翰尼幹得可好了!艾希禮,你就是心腸太軟。你應該讓他們幹更多的活。約翰尼對我說,每次有人想裝病不幹活,就來找你,說他病了,你就給他一天假。上帝呀!艾希禮,這可不是賺錢的法子呀。無論生什麼病,只要不是腿斷了抽上兩鞭子,差不多就治好了——"“思嘉!思嘉!快別說了!聽你這樣說話,我真受不了,"艾希禮喊道,他的目光帶著強烈的感情回到她臉上,打斷了她的話。"難道你就沒有想到他們是人——他們有的有病,吃不飽,很痛苦,而且——啊,親愛的,我真不忍心看著他把你變成一個殘暴的人,你過去是多麼溫柔啊——"“你說誰把我怎麼樣了?"“我應當說,而沒有權利說呀。但我非說不可。就是你那個——瑞德·巴特勒。他所碰過的東西,都會中他的毒。你也中了他的毒,你過去雖然有些急躁,但是那麼溫柔,大方,和藹,他通過和你的接觸,毒害了你,使你的心腸變硬了,使你變得殘暴了。"“唔,"思嘉喘著氣說,她本來感到內疚,現在因為艾希禮對她感情這麼深,到現在還覺得她溫柔。又產生了喜悅的心情,幸好他認為都是瑞德不好,她才這樣貪財的,其實這事和瑞德絲毫沒關係,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好,不過在瑞德身上再添一個污點,對他也沒什麼壞處。

  “這要是任何別的人,我就不會這麼介意了——可他正好是瑞德·巴特勒!他對你做了些什麼,我都看見了。在你不知不覺之中,他就把你的思想牽著繞彎子引到他那條無情的軌道上去了。唉,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話——他救了我的命,我是很感激他的。但我願向上帝表示,當時如果不是他,而是別人就好了。其實,我也沒有權利對你講這些——""唔,艾希禮,你是有這個權利的——別人才沒有呢!"“告訴你,我實在受不了,我不願意看著你那美好的一切被他糟踏,我不願意知道你的美貌和魅力要由這樣一個人來支配——我一想到他和你接觸,我——““他這是要吻我吧!"思嘉興奮地想。"這就不能怪我了!"她朝著他往前湊了湊。但是他突然往後退縮,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有些話,他本來是不想說的。

  “我非常真誠地向你道歉,思嘉。我——我剛才說你丈夫不是上等人,其實,我自己的話證明我才不是上等人。誰也沒有權利對著一個人的妻子批評她的丈夫。我沒有理由,只是——只是——"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也在抽搐。思嘉屏住呼吸,等他說下去。

  “我沒有任何理由。”

  回家路上,思嘉坐在馬車上,思緒萬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只是他愛她!一想到她躺在瑞德懷裡,他就滿腔怒火,這是思嘉沒有料到的。不過這倒是她可以理解的。她要不是知道他和媚蘭的關係只是和兄妹關係一樣,她也會感到非常痛苦的。艾希禮還說瑞德擁抱她就是糟踏了她,把她變成了殘暴的人!好吧,要是他這麼想,她可以完全不讓瑞德擁抱她嘛。她心裡想,如果他們兩個人雖然都和別人結了婚,卻能在肉體上互相保持忠誠,這有多麼美好,多麼風流埃這個想法久久地停留在她有腦子裡,她也感到非常愉快。同時這還解決了一個實際問題。這就意味著她不必再生孩子了。

  等她回到家,撂下馬車以後,艾希禮的話在她心中引起了喜悅就開始漸漸消失了,因為她得向瑞德說明白她要求各人睡各人的臥室,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事情。這就很難辦了。

  另外,她又怎麼對艾希禮說,完全為了滿足他的心願,她已經不再讓瑞德碰她了呢?可是如果沒有人知道,這種犧牲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愛面子,難為情,這種心理實在礙事!她要是能和艾希禮坦率地談一談,就像和瑞德談話一樣,那該有多好!不過,也沒關係。她總會有辦法把真實情況告訴艾希禮的。

  她上樓去,打開育兒室的門一看,只見瑞德坐在邦妮的小床邊,愛拉坐在他腿上,韋德正從口袋晨掏東西給他看。瑞德這樣喜歡孩子,並對他們這樣看重,實在幸運。因為有些繼父對前夫的孩子是非常討厭的。

  “我有話跟你講,"她說,接著就到他們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現在最好還是趁她不再要孩子的決心非常堅定,趁艾希禮對她的愛還在給她力量,把這件事了結了吧。

  瑞德走進臥室,隨手把門關上。思嘉突然對他說:“瑞德,我已經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如果說他對思嘉突然說這樣的話感到驚訝,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他慢慢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往後仰著,弄得椅子也往後斜了。

  “我的寶貝,邦妮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你生一個孩子,還是生20個孩子,對我說來是無所謂的。"他推得一乾二淨,太不像話,仿佛採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就可以影響實際的生與不生。

  “我覺得三個已經夠多了。我不想一年生一個。"“三個似乎是夠多了。"“你很清楚——"她剛要講,又覺得難為情,臉都紅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你是否知道,如果你不讓我實行結婚賦予我的權利,我是可以和你離婚的?““你這個人真不像話,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談話沒有按照她計畫的進行,她非常惱火,就大嚷起來。"你要是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思,你就會——你就會體貼人,就像——唔,就看看艾希禮·威爾匈斯吧。媚蘭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他——""艾希禮,他可是個正人君子呀,”瑞德說,兩隻眼睛放出了奇怪的光芒。"請你說下去。"思嘉一下子憋住了,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說了。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傻,竟然想和和平平地解決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特別是碰上像瑞德這樣自私自利的蠢貨。

  “我今天下午到木材廠去了吧,是不是?"“到那兒去,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你喜歡狗,對不對,思嘉?你是希望狗待在狗窩裡,還是待在馬槽裡呢?"思嘉這時又氣憤,又失望,覺得煩燥不安,這個典故,竟然沒聽出什麼意思來。

  瑞德輕輕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下巴頦下面。往上一抬,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臉。

  “你真是個孩子!你已經和三個男人一起生活過了,可是對男人的脾氣卻還是一無所知。你大概覺得他們都像過了更年期的老太婆吧。"他頑平地在她臉上擰了一把,這才放下手來,他豎著一雙濃眉,低著頭冷冷地對著她端詳了老半天。

  “思嘉,你要明白。如果你和你的床對我還有什麼魅力的話,你無論是枷鎖,還是懇求,都是攔不住我的。我無論做什麼事都不用怕難為情,因為我和你訂了契約的——我一直遵守這個契約,而你卻在毀約了。得了,去保持你的貞節吧,親愛的。"“你的意思是不是,”思嘉氣憤地喊道,"你不管——"“你對我厭倦了,是不是?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厭倦。

  你就保持聖潔吧,思嘉。這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難處。沒有關係,"他聳了聳肩膀,笑了。"幸虧世界上到處都有床——並且大部分的床上都睡滿了女人。"“難道你真是要——"”我的小天真兒!不過,那是當然的嘍,在這之前,我並沒有走過多少邪路,這也真奇怪。我從來不認為貞節是一種美德。"“我每天晚上都要把門鎖上!"“何必費事呢?我要是想要你,什麼鎖也沒有用。"他轉過身來,好像覺得這個題目討論完了就走了出去。思嘉聽見他又回到育兒室裡去了,還聽見孩子們歡迎他。她突然坐下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是她的願望,也是艾希禮的願望。但這並沒有使她覺得高興。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本人也受到了侮辱,因為她覺得瑞德並不很看重這件事,也不很需要她而且把她和別處床上的女人同樣看待了。

  她希望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告訴艾希禮她和瑞德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夫妻了。但是她知道現在是不可能的。現在似乎是亂套了,她又真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提起這件事。過去她和瑞德躺在床上談論很多趣的事,他那雪茄煙的紅光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過去她夢見自己在寒冷的裡霧裡奔跑,驚醒之後,瑞德把她摟在懷裡,撫摸安慰她。這些情景,她都會懷念,卻不可能再出現了。

  她突然感到特別難過,把頭靠在椅子扶手上,哭起來。

第五十二章

  一個雨天的下午,那時邦妮剛剛過了她的周歲生日,韋德悶悶不樂地在起居室裡來回走動,偶爾到視窗去將鼻子緊貼在水淋淋的窗玻璃上。他是個瘦小而孱弱的孩子,雖然八歲了,但個子很矮,文靜得到了羞怯的地步,除非別人跟他說話,否則是從來不開口的。他顯然感到無聊,想不出什麼好玩的事,因為愛拉正在一個角落裡忙著擺弄她的玩具娃娃,思嘉坐在寫字臺前算帳,要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嘴裡不停地嘀嘀咕咕著,而瑞德則躺在地板上,用兩個手指捏著錶鏈將表在邦妮面前晃蕩,可是又不讓她抓著。

  韋德翻出幾本書來,但每次拿起一本又立即啪地一聲丟下,一面還連連地歎氣,這樣接連好幾次,惹得思嘉惱怒地轉過身來。

  “天哪,韋德!你到外面玩去吧。”

  “不行。外面在下雨呢。”

  “真的嗎?我怎麼沒注意到。那麼,找點事做吧。你老是坐立不安,把我煩死了。去告訴波克,讓他套車送你到那邊跟小博一起玩去。"“他不在家,"韋德喪氣地說。"他去參加拉烏爾·皮卡德的生日宴會去了。"拉烏爾是梅貝爾和雷內·皮卡德生的小兒子,思嘉覺得他很討厭,與其說是小孩還不如說是個小猴兒呢。

  “那麼,你高興去看誰就去看誰吧。快去告訴波克。"“誰都不在家,"韋德回答。"人人都參加那個宴會了。"韋德沒有說出來的那幾個字"人人——除了我"是誰都察覺得到的,可是思嘉聚精會神在算帳,根本沒有在意。

  瑞德將身子坐起來,說:“那你為什麼沒去參加宴會呢。

  兒子?”

  韋德向他靠近些,一隻腳在地板上擦來擦去,顯得很不高興。

  “我沒接到邀請,先生。”

  瑞德把他的表放在邦妮那只專門摔壞東西的小手裡,然後輕輕地站起身來。

  “丟下這些該死的數字吧,思嘉。為什麼韋德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那個宴會呢?““看在上帝面上,瑞德!你現在別來打攪我了。艾希禮把這些帳目搞得一塌糊塗——唔,那個宴會?唔,我看人家不請韋德也沒有什麼,假如請了他,我還不讓他去呢。別忘了拉烏爾是梅裡韋瑟太太的孫子,而梅裡韋瑟太太是寧願讓一個自由黑人也不會讓我們家的人到她那神聖的客廳裡去的呀!"瑞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韋德那張小臉,發現這孩子在難過。

  “到這裡來,兒子,"他邊說,邊把孩子拉過來。"你想去參加那個宴會嗎?”“不,先生,"韋竿勇敢地說,但同時他的眼睛往下看了。

  “嗯。告訴我,韋德,你去參加小喬·惠廷或者弗蘭克·邦內爾,或者-—唔,別的小朋友的生日宴會嗎?"“不先生。許多宴會我都沒有接到邀請呢。"“韋德,你撒謊!"思嘉回過頭來喊道。"你上星期就參加了三次,巴特家孩子們的宴會,蓋勒特家的宴會和亨登家的宴會。"“你這是騾子身上配了一套馬籠頭,把什麼都拉到一起來了。"瑞德說,接著他的聲音漸漸變溫和了,又問韋德:“你在那些宴會上感到高興嗎?你只管說。""不,先生。”“為什麼不呢?"“我——我不知道,先生。嬤嬤——嬤嬤說他們是些壞白人。"“我立刻就要剝她的皮,這個嬤嬤!”思嘉跳起來高大叫。

  “至於你嘛,韋德你這樣說你母親的朋友——"“孩子說的是實話,嬤嬤也是這樣,"瑞德說。"不過,當然嘍,你是從來都不會認識真理的。即使你在大路上碰到了……別難過。兒子,你用不著再去參加你不想去的宴會了。

  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給他,"去告訴波克,套馬車帶你去街上去玩。給我自己買些糖果——買多多的,不要怕吃得肚子太痛了。"韋德開心了,把鈔票塞進口袋,然後焦急地看著他母親,希望能征得她的同意。可思嘉正蹙著眉頭在看瑞德。這時他已從地板上把邦妮抱起來,讓她偎在他懷裡,小臉緊貼著他的面頰,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發現他眼睛裡有一種近乎憂慮的神色——憂慮和自責的神色。

  韋德從繼父的慷慨中得到了鼓勵,羞澀地走到他跟前。

  “瑞德伯伯,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瑞德的神情有點不安,但又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他把邦妮的頭抱得更靠近一些。"什麼事,韋德?"“瑞德伯伯,你是不是——你在戰爭中打過仗嗎?"瑞德的眼睛警覺地往後一縮,但還是犀利的,不過聲音有點猶豫了。

  “你幹嗎問這個呀,兒子?”

  “嗯,喬·惠廷說你沒有打過,弗蘭克·邦內爾也這樣說。"“哎,"瑞德說,“那你對他們怎麼說呢?"“我——我說——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接著趕忙補充,“不過我並不在乎,而且我揍了他們。你參加戰爭了嗎,瑞德伯伯?"“參加了,“瑞德說,突然變得厲害起來。"我參加過戰爭。

  我在軍隊裡待了八個月。我從洛夫喬伊一直打到田納西的佛蘭克林,約翰斯頓投降時我還在他的部隊裡。"韋德高興得扭擺起來,但是思嘉笑了。

  “我以為你會對自己的戰爭史感到羞恥呢,"她說。"你不是還叫我不要對別人說嗎?”“噓!"他阻止她。"韋德,你現在滿意了吧?""啊,是的,先生!我本來就知道你參加了戰爭。我知道你不會像他們說的膽小如鼠。不過——你為什麼沒有跟別的小朋友的父親在一起呀?"“因為別的孩子的父親都些笨蛋,他們給編到步兵隊裡去了。我從前是西點軍校的學生,所以編在炮兵隊裡。是在正規的炮兵隊,韋德,不是鄉團。要進炮兵隊可不簡單呢,韋德。"“我想准是那樣,"韋德說,他的臉都發亮了。"你受過傷嗎,瑞德伯伯。"瑞德遲疑著。

  “把你的痢疾講給他聽聽吧。"思嘉挖苦地說。

  瑞德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他的襯衣和汗衫從褲腰事帶里拉出來。

  “過來,韋德,我給你看我受傷的地方。"韋德激動地走上前去,注視著瑞德用手指指著的地方。一道長長的隆起傷疤越過褐色的胸脯一直伸到肌肉發達的腹部底下。那是他在加利福妮亞金礦區跟別人打架動刀子留下來的一個紀念。但是韋德搞不清楚,他呼吸緊張,心裡十分驕傲。

  “我猜你大概跟我父親一樣勇敢,瑞德伯伯。"“差不多,但也不全一樣,"瑞德說,一面把襯衣塞進褲腰裡,"好了,現在帶著那一塊錢出去花吧,以後再有哪個孩子說我沒打過仗,就給我狠狠揍他。"韋德高興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一路喊叫著波克,同時瑞德又把孩子抱起來。

  “你幹麼撒這些謊呢,我的英勇的大兵少爺?”思嘉問。

  “一個男孩子總得為他父親——或者繼父感到驕傲嘛。我不能讓他在別的小鬼面前覺得不光彩。孩子們,真是些冷酷的小傢伙。"“啊,胡說八道!"“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跟韋德有什麼關係,"瑞德慢騰騰地說。"我從沒想過他會那樣煩惱,不過將來邦妮不會碰到這種情況了。"“什麼情況?"“你以為我會讓邦妮為她父親感到羞愧嗎?到她九歲十歲時,難道也只能一個人待著不去參加那些集體活動?你以為讓也像韋德那樣,不是由於她自己的過錯而是由於你和我的過錯,便受到委屈嗎?"“唔,孩子們的宴會嘛!"“年輕姑娘們最初的社交活動就是子孩子們的宴會中培養出來的呀。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女兒完全置身于亞特蘭大上流社會之外。關在家裡長成起來嗎?我不會因為她在這裡或查爾斯頓或薩凡納或新奧爾良不受歡迎,就送她到北方去上學或者訪問的。我也不會因為沒有哪個體面的南方家庭要她——因為她母親是個傻瓜,她父親是個無賴,而讓她被迫嫁一個北方佬或一個外國人的。"這時韋德返回家,站在門口,十分感興趣而又迷惑不解地聽著。

  “邦妮可以跟小博結婚嘛,瑞德伯伯。”

  瑞德轉過身去看這個小孩,臉上的怒氣全消了,他顯然在嚴肅地考慮孩子的話,這是他對待孩子們的一貫態度。

  “這倒是真的,韋德,邦妮可以嫁給博·威爾克斯,可是你又跟誰結婚呢?”“唔,我跟誰也不結,"韋德挺自豪地說,他十分高興能同這個人平等地談話,這是除媚蘭以外惟一的一個人,他從不責怪他,反而經常鼓勵他。"我將來要上哈佛大大,學當律師,像我父親那樣,然後我要做一個像他那樣勇敢的軍人。"“我但願媚蘭閉住她那張嘴才好,"思嘉大聲喊道。"韋德,你將來不上哈佛大學。那是一所北方佬的學校,我可不希望你到那兒去念書。你將來上佐治亞大學,畢業後約我經營那個店鋪,至於說你父親是個勇敢的軍人嘛——”“噓,"瑞德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發現韋德說起他那們從未見過的父親時眼睛裡閃爍著光輝。"韋德,你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像你父樣那勇敢的人。正是要像他那樣,因為他是個英雄;要是有人說的不一樣,你可不要答應呀。他跟你母親結婚了,不是嗎?所以,這也證明他是個有英雄氣概的人了。

  我會自豪看到你去哈佛大學,學當律師。好,現在叫波克,讓他帶你去上街吧。”

  “謝謝你了,請讓我自己來管教我的孩子吧。"思嘉等韋德一出門便嚷嚷開了。

  “讓你去管教才糟糕呢!"你如今已經把韋德和愛拉全給耽誤,我可決不讓你那樣對待邦妮!邦妮將來要成為一個小公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歡她。她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的。

  我的上帝,你以為我會讓她長大以後跟這個家裡那些來來往往的下流坯打交道嗎?"”對於你來說,他們已經不錯的了——"“對於你才他媽的太好了,我的寶貝兒。可是對邦妮不行。

  你以為我會讓她跟一個你整天廝混的那幫流浪漢結婚嗎?損人利己的愛爾蘭人,北方佬,壞白人,提包党暴發戶——我的出自巴特勒血統和羅畢拉德門的邦妮——"“還有奧哈拉家族——"“奧哈拉家族曾經有可能成為愛爾蘭的王室,可你父親只不過是個損人利己的精明的愛爾蘭農民罷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過嘛,我也有錯。我像一隻從地獄裡飛出來的蝙蝠似的混過了前半生,為所欲為,對一切滿不在乎。可是邦妮不能這樣,關係大著呢。天哪,我以前多麼愚蠢!邦妮在查爾斯頓不會受到歡迎,無論我的母親或你的尤拉莉姨媽或波琳姨媽如何努力——而且很顯然,要是我們不趕快採取行動,她在這裡也會站不住腳的。”“唔,瑞德,你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真有意思!我們有了這麼多錢——"“讓這些錢見鬼去吧!用我們所有的錢也買不到我要給她的東西呀!我寧肯讓邦妮被邀請到皮卡德的破房子裡呀埃爾辛太太家裡那搖搖晃晃的倉房裡去啃幹麵包,也不讓她去當共和黨人就職舞會上的明星。你了太笨了。你應該早就給孩子們在社會上準備一個位置的——可是你沒有。你甚至連自己原來佔有的位置也沒有留心保祝所以事到如今,要你改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也實在太難了。你太熱衷於賺錢,太喜歡欺負人了。"“我看整個這件事情就是茶壺裡的風暴,小題大作,"思嘉冷冰冰地說,同時把手裡的帳本翻得嘩嘩響,意思是對她來說這場討論已經結束了。

  “我們只能得到威爾克斯太太的幫助,可你偏偏在盡力疏遠她,侮辱她。唔,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訴說她的貧窮和襤褸了。只有她才是亞特蘭大一切精華和靈魂的核心呢。感謝上帝把她給了我們。她會在這方面給我幫助的。"“那你準備怎麼辦呢?"“怎麼辦?我要給這個城市裡每一們保守派的女頭目做工作,尤其是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惠廷慶慶和米德太太。即使我必須五體投地爬到每一位恨我的胖老貓面前去,我也心甘情願。我願意乖乖地忍受她們的奚落,懺悔我過去的惡行。我願意給她們那些該死的慈善事業捐款,願意到她們的鬼教堂裡去做禮拜。我願意承認並且吹噓我給南部聯盟做的種種事情,而且,如果萬不得已,我願意加入他媽的那個三K黨——儘管上帝不見得會那樣無情,將對我作出這種殘酷的懲罰。而且我會毫不猶豫地提醒那些我曾經挽救過他們生命的人,叫他們記住還欠著我一筆債呢。至於你,太太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在我背後拆臺,對於那些我正在討好的人不要取消她們贖取抵押品的權利,不要賣爛木頭給她們,或者在別的方面欺侮她們。還有,無論如何不要再讓布洛克州長進我家的家門了。你聽見沒有?你一直交往的那一幫文雅的盜賊,也不能再來了。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仍邀他們,那就只好讓你的賓客在這裡找不到主人,使你陷入萬分尷尬的境地了。如果他們進了這個門,我就要跑到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去,告訴那裡的每一個人,他們看到我不願意跟好幫人在一起,是會十分愉快的。

  思嘉一直在忍受著聽他的話,這時才挖苦地笑了。

  “這麼一來。那個駕河船的賭棍和投機家就要成為紳士了!我看,你要改邪歸正的話,最好還是首先把貝爾·沃特琳的房子賣掉吧。”

  這支箭是瞎放的。因為她一直不敢絕對肯定那所房子就是瑞德的。他突然大笑起來,仿佛猜著了思嘉的心思了。

  “多謝你的建議了。”

  要是瑞德事先已經嘗試過的話,他就不會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困難的時來實行改邪歸正了。不早不晚,恰好目前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名聲最壞,因為提包黨政權已經腐敗到了極點。而且,自從投降以來,瑞德的名字已經跟北方佬、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方白人緊密相連在一起了。

  在一八六六年,亞特蘭大曾經以無可奈何的憤怒心情感到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他們當時的軍事管制更壞的了,可是現在在布洛克的統治下才算明白這才是最壞的呢。共和黨人和他們的同盟者依靠黑人的投票牢牢地確立了他們的統治,如今正在恣意蹂躪那個手中無權但仍在反抗的少數黨。

  黑人中間廣泛流傳著一種言論,說《聖經》中只提到過兩種人,即稅吏和罪人①。沒有哪個黑人要加入一個完全由罪犯組成的政黨,因此他們便爭先恐後地參加了共和黨。他們的新主子屢次投票支持他們,選舉窮白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擔任高級職務,有時甚至選舉某些黑人。這些黑人坐在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是在吃花生和把穿不慣的新鞋子不停地穿了又脫,脫了又穿。他們當中沒有幾個是會讀書寫字的。

  他們剛從錦花田和竹叢中出來。可是手中卻掌握著投票表決有關稅收、公債和對他們自己及其共和黨朋友們巨額支出的帳單的權力。他們當然投票表決予以通過。這個州在稅收問題上有步履維艱的感覺,因為納稅人發現那些作為公共事業費表決通過的錢有不少落進了私人腰包,他們是懷著滿腔憤怒在交稅的。

  州議會所在地被一大群企業推銷人、投機家,承包競爭者以及其他渴望在這場消費大賽中撈一把的人水泄不通地包圍了,其中有許多正在無恥地成為富翁。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拿到州裡為修築鐵路撥發的經費,可是鐵路卻永遠修不起來;可以拿到買機車和火車車廂的錢,但結果什麼沒有買;也可以支取蓋公共建築的款子,可是這些建築除了在於它們的發起人心中,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

  債券成百萬發行,其中大部分是非法的,騙人的,但照發不誤。州政府的財務局長是個共和黨人,但為主誠實,他反對這種非法債券,拒不簽字,可是他和另外一些想阻止這種瀆職行為的人,在那股氾濫的潮流面前也毫無辦法。

  州營鐵路本來是州財產的一部分來源,可現在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它的債務已高達上百萬的數額。它已經不再是鐵路了。它成了一個巨大的無底食糟,獵玀們可以在裡面肆意大喝大嚼,甚至打滾糟踏。許多負責人是憑政治關係委任的,根本不考慮他們是否有經營鐵路的知識,職工人數是所需名額的三倍,共和黨憑通行證免費乘車,大批大批的黑人也高興地免費到處遊覽,並在同一次選舉中一再投票。

  州營公路的經營不善尤其使納稅人憤怒,因為免費學校的經費是要從公路贏利中撥給的。可是現在不但沒有贏利,反而欠債,結果也就沒有免費的學校了。由於大部分人沒錢送孩子上學,因此出現了從小在無知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將在以後若干年中散播文盲的種子。

  但是跟浪費、管理不善和貪污比起來,人們更加深惡痛絕的是州長在北方描述這些問題時所採取的卑劣手段。當佐治亞人民奮起反抗腐敗時,州長便急急忙忙跑到北方去,在國會控訴白人淩辱黑人,控訴佐治亞州準備搞另一次叛亂,並提議在那裡進行嚴厲的軍事管制。其實佐治亞人沒有哪個想同黑人鬧糾紛,而只想避免這些糾紛。沒有哪個想打第二次內戰,也沒有哪個要求和需要過刺刀下的管制生活。佐治亞唯一的要求的是不受干擾,讓它自己去休養生息。但是,在被州人稱之為"誹謗製造廠"的擺弄下,北方政府所看到的佐治亞是一個叛亂並需要嚴厲管制的州,而且確實加強了對它的管制。

  對於那幫騎著佐治亞脖子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大喜事。於是產生了一股巧取豪奪風氣,高級官員也公開偷竊,而許多人對此採取冷漠的犬儒主義態度,這是令人想起來都不寒而慄的。實際上無論你抗議也罷,抵制也罷,都毫無用處,因為州政府是受合眾國軍事當局的鼓勵和支持的呵。

  亞特蘭大人詛咒布洛克以及那幫擁護他的南方人和共和黨人,他們也憎恨那些同他們勾搭在一起的傢伙。瑞德就是同他們有聯繫的。人人都認為他跟他們關係很好,對他們所有的陰謀詭計都熟知。可是如今,他轉過頭來在抵制那股他不久以前還混在裡面的潮流了。並且開始在奮力拚博,逆流而上。

  他慢慢地巧妙地進行他的活動,不讓亞特蘭大發現他一夜之間判若兩人而發生懷疑。他避開那些可疑的親密夥伴,也不再同北方佬官員和擁護他們的南方白人以及共和黨人在一起公開亮相了。他出席民主黨的集會,並且故意誇張地投民主黨人的票。他戒掉的高賭注的牌戲,喝酒也比較有節制了。

  哪怕他有時還到貝爾·沃琳那裡去,也是在晚上偷偷去的,像本市一些較為體面的男人那樣,而決不在下午去,把馬拴在她的門前,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在裡面。

  他帶著韋德上聖公會教堂做禮拜,但去得比較晚,當他踮著腳尖輕輕走進去時,幾乎全場的人都吃驚得站起來了。他們不僅對瑞德而且對韋德的出現也大為吃驚,因為大家都以為這個孩子是天主教徒呢。至少思嘉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為她是。但是她多年沒進教堂的門了,因為宗教也像愛倫的其他許多教導一樣,早已被她拋棄得乾乾淨淨。大家都認為她疏忽了對孩子的宗教教育,因此對於瑞德,由於他竟然在設法糾正這一點,便有些好感了,儘管他沒有把孩子帶到天主教堂去,而是帶到聖公會教堂來了。

  瑞德只要注意管住他的舌頭,並且不讓他那雙黑眼睛惡意地嘲弄別人,他是可以顯得又嚴肅又可愛的。他已經多年沒這樣做。可是現在卻注意起來,裝出嚴肅可愛的模樣,甚至連背心也是穿顏色更加撲素的了。對於那些被他挽救了生命的人來說,瑞德要同他們建立友好關係是沒有什麼困難的。只要瑞德的態度不讓他們覺得他們感激無足輕重的話,他們早就向他表示謝意了。現在休·埃爾辛、雷內、西蒙兄弟、安迪·邦內爾和其他很多人都感到他可親而又謙虛,不願意突出自己,而且他們談到他的恩惠時還顯得很難為情呢。

  “那不算什麼,"他會表示不同的意見。"要是你們處在我的位置上,你們也會那樣做的。"他向聖公會教堂修復基金會憤慨捐款,並且給了"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一筆巨大而又大得適當的捐款。他請出埃爾辛太太來經辦這一捐贈,交難為情地請求她為這件事保密,儘管他明明知道這只會使促她到處傳播個消息。埃爾辛太太不願意接受這筆錢——"投機商的錢"——要是協會缺錢缺得厲害著呢!

  “我倒有些不懂,怎麼你也來捐錢哪,"她刻薄地說。

  瑞德以適當冷靜的態度告訴她。他是回想起以前在軍隊裡的人,那些比他更勇敢卻不如他幸運的人,他們現在還躺在默默無聞的墳墓裡,使他很受感動,因此才捐贈的。埃爾辛太太聽得把胖胖的下顎張了。梅裡韋瑟太太曾告訴過她,思嘉說的巴特勒船長參加過軍隊,可是她當然不相信。事實上有誰會相信呢?

  “你參加過軍隊嗎?你是哪個邊——哪個團的!”

  瑞德回答了。

  “唔,炮兵隊!我認識的人要麼在騎兵隊,要麼是步兵。

  那麼,這說明——"她突然停住了,不知怎麼說好,只得準備看他雙眼睛惡意地眨巴了,但是他垂下眼皮,玩弄那條錶鏈。

  “我本來想參加步兵,"他說,毫不理會埃爾辛太太那討好的語氣,"可是他們發現我是西點軍校出身的——儘管我沒有畢業,埃爾辛太太,由於犯了孩子氣的毛病,——他們把我編在炮兵隊,正規的炮兵隊,不是民兵裡的。在那最後的戰役中他們很需要有專門知識的人呢。你知道損失多重,死了多少炮兵隊的人呀!在炮兵隊是相當寂寞的。我在那裡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想在我整個的服役期間我沒看見過一個亞特蘭大人。"“嗯!"埃爾辛太太心裡有點混亂了。假如他真的參加過軍隊,那麼她就錯了。她曾經說過他很多壞話,說他是膽小鬼,現在想起來感到內疚,"嗯!那你怎麼從不對別人談你這服役的事呢?你好像感到進了軍隊很可恥似的。"瑞德勇敢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他臉上顯得毫無表情。

  “埃爾辛太太,"他誠懇地說,"請你相信,我對自己為南部聯盟服務而感到的驕傲,勝過對於我以前所做和將來要做的一切呢。我感到——我感到——"“好吧,可是你以前為什麼要隱瞞呀?"“我難為情,想到——想到我過去的一些行為。”埃爾辛太太把他的捐款和這次談話詳詳細細地對梅裡韋瑟太太說了。

  “而且,多麗,我向你保證,他說到自己難為情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呢!真的,眼淚!那時我自己差一點哭了!""胡說八道!"梅裡瑟太太根本不相信。"我既不相信他參加過軍隊,也不相信他會流眼淚。而且我很快就能查出來。如果他參加過炮兵隊,我能夠瞭解到實際情況。因為當時指揮那個部隊的卡爾頓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寫信去問他。"她給卡爾頓上校去了信,結果叫她大為難堪的是,回信中竟明確無誤地稱讚瑞德在那裡服役的表現,說他是一個天生的炮兵,一個勇敢的軍人,一位從不叫苦的上等人,他十分謙遜,連提供給他職位時也拒不接受。

  “好啊!"梅裡韋瑟太太說,一面把信交給埃爾辛太太看。

  “你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擊倒了!也許我們不相信他當過兵是把這個流氓估計錯了。也許我們應當相信思嘉和媚蘭說的,他在這個城市陷落那天入伍了。不過,反正一樣,他是個支持共和黨的無賴,我就是不喜歡他!"“不知為什麼,“埃爾辛太太猶豫不決地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不一定那麼壞。一個為南部聯盟戰鬥過的人是不會壞到哪裡去的。思嘉才壞呢。你知道嗎,多麗,我真的相信,他——嗯,他為思嘉感到羞愧,不過作為一個上等人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羞愧!呸!他們兩個完全是同樣的貨色。你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呢?”“這並不可笑嘛,"埃爾辛太太生氣地說。"昨天,在傾盆大雨中,他帶著那三個孩子,請注意,連那個嬰兒也在內,坐著他那輛馬車出門,在桃樹街上跑來跑去,還讓我搭他的車回家了呢。那時我說:'巴特勒船長,你在大雨天帶著這三個孩子出門,不是發瘋了嗎?你為什麼不趕緊帶他們回家呀?'他一言不發,只是顯得不好意思似的。不過嬤嬤倒說話了:'家裡有擠滿了下流白人。孩子們在雨裡比在家裡能呼吸更好的空氣呢!"“他怎麼說?"“他還能怎麼說呀?他只是對嬤嬤皺了皺眉頭,就不再理會了。你知道思嘉昨天下午舉辦了一個橋牌會,所有那些下賤的女人全去了。我猜他是不讓她們吻他的孩子呢!"”好吧!"梅裡韋瑟太太有點動搖,可仍然堅持不信。但是到了下一個星期,她就終於投降了。

  瑞德如今在銀行裡有一張辦公桌了。他究竟在那裡幹什麼,銀行裡那些莫名其妙的官員也弄清楚,不過他持有那麼多的股票,他們對此也不敢說什麼話。過了一陣子,他們便忘記自己為曾經他對產了生反感了,因為他又文明又和氣,還真正懂得一些辦銀行和投資的事。不管怎樣,他整天坐在辦公桌前,裝出非常認真的模樣,因為他希望同那些有工作而且勤奮工作的有聲望的市民建立彼此平等的關係。

  梅裡韋瑟太太一心想擴充她的麵包店,曾設法以她房子作擔保向銀行借貸兩千美元,可是銀行拒絕貸款,因為她的房子已經作了兩處抵押了。這位壯實的老太太婆呼呼地走出銀行,這時瑞德把她攔住了,向她問明瞭情況,然後帶著歉意地說:“我一定是發生了誤會,梅裡韋瑟太太。發生了某種嚴重的誤會。怎麼連你也得找擔保了。要不,我借給你錢,只要你一句話就行!,任何一位太太,只要她開辦了像你開辦起來的那種事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擔保了。銀行就是要借錢給你這樣的人嘛。好,請就在我這椅子上坐坐,我立即給你去辦。“他回來時和平地微笑著,說事情就像他所想的那樣,是發生了誤會。那兩千美元已經存在那裡,任憑她什麼時候支取都行,那麼,關於她那所房子——是否就請她現在簽個字好吧?

  梅裡韋瑟太太心裡又氣又羞,想不到竟然要從一個她討厭和不信任的人手中接受恩惠呀!因此她儘管口頭表示謝意,但實際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但是瑞德並沒有在意這一點。他把她送到門口,然後說:“梅裡韋瑟太太,我一向十分欽佩你的知識豐富,但不知你能不能傳授我一點?"她點點頭,那帽子的羽毛在一個勁兒顫動。

  “你家梅貝爾小時候吮她的大拇指時,你暗怎麼對付的呢?"“什麼?"“我家的邦妮吮大拇指,我怎麼也制止不住她。"“你應當制止她,"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地說。"那會弄壞她的嘴巴的模樣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長得很美。可是我並不知道怎麼辦呀。"“那,思嘉總該知道嘛,"梅裡韋瑟太太直率地說。"她還養了兩個孩子呢。"瑞德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鞋,歎了一口氣。

  “我已經試過,在她的指甲底下放點肥皂,"他說,沒有理會她對思嘉的指責。

  “肥皂!哼!肥皂有什麼用。我從前給梅貝爾在大拇指上放奎寧,我說,巴特勒船長,她很快就不再吮大拇指了。"“奎寧!我可從沒想過呢?太感謝了,梅裡韋瑟太太。這件事真叫我傷腦筋呀。"他對她微微一笑,顯得那麼高興,那麼感激,這使得梅裡韋瑟太太一時心裡有點糊塗了。不過她向他向告別時也笑了一笑。她不願意向埃爾辛太太承認自己看錯了這個人,但她還是老實地表示一個人只要是愛他的孩子便不會沒有優點的。思嘉居然對邦妮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傢伙不關心,這多叫人傷心啊!一個男人得設法親自撫育一個女孩,這也夠可憐的了!瑞德很清楚地知道這情景多麼感人,至於是否會損壞思嘉的名聲,他可不管了。

  自從那孩子學會了走路以後,瑞德便常常將地帶在身邊四處走動,有時坐馬車,有時騎馬,把她放在馬鞍前頭。每天下午他從銀行回到家裡,便帶她出去到桃樹街散步,牽著她的手,自己放慢腳步讓她蹣跚地行走,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無數問題。黃昏時候,人們經常站自己的前院或走廊上,看到邦妮這樣一個滿頭鬈髮和眼睛藍得發亮的小姑娘,都感到她很可愛,總是忍不住要跟她說說話。瑞德從來不打攪這種談話,只悄悄地站在一旁,流露出作父親的驕傲和對人們這樣誇獎他女兒的喜悅之情。

  亞特蘭大人的記性特好,他們對事物頗多猜疑,很難改變自己的習慣和看法。現在時世艱難,人們對任何一個跟布洛克州長及其一夥有關係的人都抱著強烈的敵意。可是邦妮身上綜合了思嘉和瑞德兩個各自最可愛的地方,因此瑞德就把她作為一個個的楔子,用來打進亞特蘭大人冷酷的牆壁中去了。

  邦妮一天天迅速成長,她越發顯出作為吉羅德·奧哈拉的外孫女的本色來了。她的兩條腿又粗又短,一雙大眼睛呈現出愛爾蘭人特有的天藍色,而那個小小的正方形下顎更表明她是堅決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她像吉羅德那樣很容易發脾氣,發作起來便突然大叫大喊,可是一旦她的願望得到滿足就壓根兒忘了。只要她父親在身邊,她的願望總是很快就得到滿足的。不管思嘉和嬤嬤怎樣反對,他仍然姑息遷就她,因為她處處計他喜歡,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她害怕黑暗。

  她同韋德和愛拉一起睡在育兒室裡,兩周歲之前往往很快就能睡著。後來,也不矢什麼原故,只要嬤嬤一拿著燈走出房間她就哭了。後來又發展到經常在深夜醒來,恐地尖聲叫喊,這不但把另外兩個孩子驚醒,而且鬧得全家都惶惶不安起來。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請來,他診斷說是做惡夢,瑞德聽了還非常不滿。但無論誰問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個詞兒:“黑暗。"思嘉給這孩子鬧得不耐煩了,便主張打她一頓。她不想遷就她,在育兒室通宵點燈,那會使得韋德和愛拉不能睡覺。

  瑞德也很苦惱,但依然非常耐心,希望從女兒嘴裡掏出更多的解釋來;他說如果要打一頓的話,那就由他自己動手,而且是打思嘉。

  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辦法是將邦妮從育兒室搬到瑞德現在一個人住的那間房裡。她那張小床擺在瑞德大床的旁邊,桌上有一盞帶罩的燈,常常通宵點著,此事一傳出去,全城都私下裡議論紛紛。不管怎麼樣,一個女孩子睡在父親房裡,總是有點不怎麼合適嘛,哪怕這姑娘還只有兩歲呢。這種閑言使思嘉在兩個方面受到了壓力。第一,它毋庸置疑地證實她跟丈夫是分房睡的,這本身就是駭人聽聞的了。第二,大家都覺得如果孩子不敢一個人單獨睡,那就得跟她母親在一起。

  而思嘉感到自己難以說明,她既不能點著燈睡覺,瑞德又不讓孩子跟她在一起睡。

  “你是只要她不大叫大嚷就從不醒來的,而且醒來後可能還打她呢,"瑞德不滿地說。

  思嘉對於瑞德那麼關心邦妮的夜哭症感到非常惱火,但是她認為她可以糾正這一局面,讓邦妮再搬回育兒室去。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黑暗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決不遷就。瑞德正是在這一點上處理錯了,結果反而讓她這個當媽的顯得很狼狽,這好像是由於她把他關在門外的而她的報復呢。

  自從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不要再生孩子以來,他一直沒有邁過她的門檻,甚至連門把手也沒扭過。從那以後,一直到他由於邦妮害怕而開始留在家裡為止,他不在家吃晚飯比在家吃的次數還多。有時他整夜不歸,使得思嘉鎖著門躺在床上夜不能寐,聽著滴答的鐘擺一直響到天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裡去了。她記得他說:“親愛的,我還有別的床好去睡呢!“儘管她一想起這句話就痛心,可是也毫無辦法。她什麼話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就會引起激烈的爭吵,那時他准要指責她鎖門的事,甚至還可能涉及到艾希禮。暗的,他讓邦妮在房裡——在他房裡——點著粉睡覺這樣的蠢事,不過是一種報復她的卑劣手段罷了。

  她不理解他對邦妮夜哭症給予的重視,以及他對於這個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鍾愛,直到一個可怕的夜晚出現為止。那個夜晚是全家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見一個過去跑封鎖線的同行,他們彼此有談不完的話。他們究竟到哪裡敘談和喝酒去了,思嘉並不知道,不過當然她懷疑他們是在貝爾·沃琳特那裡。下午他沒有回來帶邦妮去散步,也沒回來吃晚飯。邦妮整個下午都在視窗焦急地盼望著,渴望在父親面前展覽一大堆被弄死的甲蟲和蟑螂,可最後不得不連哭帶罵地被盧兒抱上床去睡覺了。

  不知是盧兒忘記點燈了呢,還是燈自己熄滅了,反正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可是等到瑞德終於回來,尤其是喝了酒回來時,他還在馬廄裡便聽見全家鬧翻了天,邦妮的尖叫聲顯得特別刺耳。原來邦妮在黑暗中醒來了,她叫父親,可是他不在,於是她想像中所有那些叫不出名來的妖魔鬼怪都一起來把她抓住了。不管思嘉怎樣撫慰,不管僕人們端來多亮的燈光,都無法讓她靜下來,而瑞德三步並兩步地奔上樓來時,也嚇得像見了鬼似的。

  最後瑞德總算把她抱到了懷裡,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邊喘,邊抽泣著,從中只能聽清楚“黑暗"這個詞兒,於是他憤怒地回過頭來向思嘉和幾個黑人厲聲質問。

  “是誰把燈吹滅的?誰把她單獨留在黑屋子裡?百爾茜,我剝你的皮,你——"“啊,上帝瑞德先生!那不是我呀!是盧兒呢!"“天知道,瑞德先生,我——"“住嘴!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證,我要——給我滾!別再回來了。思嘉,給她點錢,打發她走,在你下樓之前就走。現在,你們都給我出去,都出去。“幾個黑人都溜了,那個倒楣的盧兒還一路用圍裙捂著臉傷心地哭泣。但思嘉留在那裡。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在瑞德懷裡漸漸安靜下來,而剛才她抱著時卻哭得那麼傷心,這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同樣,看到那兩條小小的胳臂抱著他的脖子,聽到那哽咽的聲音在述說她是怎麼受驚的,而思嘉剛才從她嘴裡卻什麼也沒掏出來,這叫她多麼尷尬呀!

  “這麼說,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瑞德溫柔地說。"它是個很大的傢伙嗎?”“啊,是的!大極了。還有爪子呢。"“哎,還有爪子。現在好了。我一定整晚坐著,只要它回來就槍斃它。"瑞德的聲音認真而親切,邦妮聽著聽著就不抽泣了。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受壓抑,現在開始用一種只有他懂得的語言在詳細描述她的那個大怪物。瑞德跟她討論,好像那是真的似的,這使思嘉又厭煩起來了。

  “看在老天面上,瑞德——”

  但是他擺擺手叫她別作聲。後來邦妮終於睡著了,他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我要去活剝那個黑鬼的皮,"他低聲說。"這也是你的過錯。你幹嗎不上來看看是不是點了燈呢?"“別傻了,瑞德,"她悄悄地說。"她養成了這個習慣,就是因為你遷就她。有多少孩子害怕黑暗,可是他們慢慢就習慣了。韋德本來也怕,但我沒有遷就他。你只要讓她哭一兩個晚上——"“讓她哭!"霎那間思嘉以為他要動手打她了。"你要麼是個笨蛋,要麼是個我從沒見過的最沒人性的女人。”“我可不要她長大以後變得又神經質又膽校"“膽小?見鬼去吧!她身上連一點膽小的影子也沒有。只不過你毫無想像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有想像力的人——尤其是一個孩子——的痛苦罷了。要是一個有爪子有角的東西來坐在你胸口上,你會叫它流開去,對罷?你會拼命大喊大叫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經聽見你像只燙壞的貓似的狂叫著醒來,那僅僅因為你夢見在霧裡奔跑而已。而且這種事不久以前還發生過呀!"思嘉被堵回去了,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去想起那個夢。而且叫她去回憶瑞德曾經以幾乎像現現在安慰邦妮這樣的態度安慰過她,也是很難堪的。所以她便迅速改換了劃攻的方式。

  “你這樣做正好是遷就她,而且——”

  “而且我打算繼續遷就下去。只要我這樣做,她就會逐漸克服它,把它忘了。““那麼,"思嘉刻薄地說,"你要是打算當保姆,你就得想辦法改變一下習慣,晚上早點回家,也不要再喝酒了。"“我一定早早回來,不過我高興時還會喝得爛醉的。"從那以後他確實回來得早了,往往在邦妮上床睡覺以前好久就到了家裡。他坐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直到她瞌睡得漸漸把手放鬆了為止。這時他才踮著腳尖悄悄下樓,讓燈光照亮地點在那裡,門也半開著,好叫她一旦醒來害怕時他聽得見。從此他再見也不想讓她在黑暗中受驚那樣的事重新發生了。全家的人都常常當心那盞燈熄滅了,思嘉、嬤嬤、百里茜和波克時常攝手攝腳上樓看看,保證不出什麼意外。

  他每次回家都沒有喝醉,不過這決不是思嘉的功勞。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大量飲酒,儘管這從來沒有真正醉過,有一天晚上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還特別強烈,他把邦妮抱起來,把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後問她:“你要給你親愛的爸爸一個吻嗎?“她聳起她那個翹翹的鼻子,扭擺著要下地來。

  “不,"她坦率地說。"髒著呢。”

  “我怎麼了?”

  “有股臭味。艾希禮叔叔沒有臭味。”

  “唔,我真該死,"他懊悔地說,一面把她放在地上。"我還從沒想到竟然我自己家裡會有個提倡戒酒的人呢!"不過從那以後,他就限制自己晚飯後只喝一杯葡萄酒了。

  邦妮是被允許喝他杯子裡剩下的那一點的,她一點也不覺得葡萄酒有什麼臭味。這樣一來,他面頰上那兩塊開始隆起的胖堆兒就漸漸消失,那雙黑眼睛下面的兩個圈圈也不再顯得那麼黯淡而深陷了。由於邦妮喜歡坐在他的馬鞍前頭外出,他現在騎馬在外邊遊蕩的時間也多了起來,結果臉孔曬得黑黑的,膚色也比以前深了不少。他看來已更加健康,也更加快活了。

  每當他騎著馬,鞍前帶著那個小女孩從旁邊走過時,那些原先討厭他的人現在都開始露出了微笑。那些以前一直認為沒有哪個女人跟他在一起不出亂子的婦女,如今也常常在大街上停下來跟他交談,稱讚邦妮幾句。甚至有幾位最古板的老太太都覺得,一個能像他這樣的細心的商討孩子的毛病和問題的男人,是不可能壞到哪裡去的。

第五十三章

  那天是艾希禮的生日,媚蘭在晚上舉行了一個事先秘而不宣的晚宴。其實除了艾希禮本人,別的人都是知道了的。連韋德和小博也知道,但都發誓要保守秘密,因此還顯得很神氣呢。亞特蘭大所有優秀的人物都受到邀請,也都準備來。戈登將軍和他一家親切地表示接受,亞歷山大·斯蒂芬斯也答應只要他那一直不穩定的健康狀況允許就一定出席。甚至連鮑勃·圖姆斯,這個給南部聯盟到處惹事的人,也說要來的。

  那天整個上午,思嘉、媚蘭、英迪亞和皮蒂姑媽在那座小房子裡忙個不停,指揮黑人們掛上那些新洗過的窗簾,擦拭銀器,給地板打蠟,燒菜,以及調製和品嘗點心,等等。思嘉從沒見過媚蘭這樣高興和愉快。

  “你瞧,親愛的,艾希禮一直沒有做過生日,自從——自從,你還記得'十二橡樹'村舉辦的那次大野宴嗎?那天我們聽說林肯先生在招募志願兵呢?嗯,從那以後,他就沒做過生日了。他工作那麼辛苦,晚上回來時已非常疲乏,一定不會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那麼,吃完晚飯後看見那麼多人湧進門來,他不給嚇壞才怪呢!"“不過,你打算外面草地上那些燈籠怎麼辦呢?威爾克斯先生回來吃晚飯時會看見的,"阿爾奇顯得煩躁地提出這個問題。

  他整個上午都坐在那裡觀看大家忙著準備宴會,感到很有趣,但自己並不承認。他從來不知道大城市裡的人是怎樣辦宴會或招待會的,這一次算是長了見識。他坦率地批評那些女人僅僅因為有幾個客人要來便忙成那個樣子,好像屋裡著了火似的,不過他對這情景很有興趣,恐怕來幾匹野馬也沒法把他拉走。那些彩紙燈籠是埃爾太太和范妮臨時紮的,阿爾奇特別喜歡它們,因為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新鮮玩意兒。"它們本來給藏在地下室裡他的房間裡,他已經仔細地看過了。

  “哎喲,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媚蘭喊道。"阿爾奇,幸虧你提醒。糟糕,糟糕!這怎麼辦呢?它們得掛在灌木林和樹上,裡面插著小蠟燭,等到適當的時候,客人快來了就點上。

  思嘉,你能不能在我們吃飯時打發波克下去辦這件事?"“威爾克斯太太,你在婦女中是最精明的了,可是你也容易一時糊塗,"阿爾奇說。"至於說到那個傻黑鬼波克,我看他還是不要去弄那些小玩意兒好。他會把它們一下子燒掉的。

  它們——可真不錯呢,讓我來替你掛吧,等你和威爾克斯行生吃飯的時候。““啊,阿爾奇,你真好!"媚蘭那雙天真的眼睛又感激又信賴地看著他。"我真是不知道要是沒有你我怎麼辦。你看你能不能現在就去把蠟燭插在裡面,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呢?"“好吧,我看可以,"阿爾奇有點粗聲粗平地說,接著便笨拙地向地下室走去了。

  “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他說點好聽的,否則你怎麼也不行呢。"媚蘭看見那個滿臉鬍子的老頭下了地下室的階梯,才格格地笑著說。"我一直就在打算要讓阿爾奇去掛那些燈籠,可是你知道他的脾氣。你要請他做事,他偏不去。現在我們讓他走開,好清靜一會兒,那些黑人都那樣害怕他,只要他在場就低著頭喘氣,簡直什麼也別想幹了。"“媚蘭,我是不願意讓這個老鬼待在我屋裡,"思嘉氣惱地說。她恨阿爾奇就像阿爾奇恨她一樣,兩個人在一起幾乎不說話。除非是在媚蘭家裡,否則他一見思嘉在場就要跑開。

  而且,甚至在媚蘭家裡他也會用猜疑和冷漠的眼光盯著她。

  “他會給你惹麻煩的,請記住我這句話吧。"“唔,這個人也沒有什麼惡意,只要你恭維他,顯得你暗依賴他的,就行了,"媚蘭說。"而且他那樣忠於艾希禮和小博,所以有他在身邊,就覺得安全多了。"“你的意思是他很忠於你了,媚蘭,“英迪亞插嘴說,她那冷淡的面孔流露出一絲絲溫暖的微笑,同時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嫂子。"我相信你是這老惡棍第一個喜歡的人,自從他老婆——噢——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後。我想他會巴不得有什麼人來侮辱你,因為這才有機會讓把他們殺了,顯示他對你的尊敬呢。”

  “哎喲,瞧你說到那裡去了,英迪亞!"媚蘭說,臉都紅了。"他認為我愚得很,這你是知道的。"“嗯,據我看,無論這個臭老頭子到底心裡想什麼,也沒有多大意思,"思嘉很不耐煩地說。她一想起阿爾奇曾經責怪她的關於罪犯的事,就怒火滿腔。"我現在得去吃中飯了,然後要店裡去一下,給夥計們發放工錢,再去看看木料場,付錢給車夫和休·埃爾辛。““唔,你要到木料場去?"媚蘭問。"艾希禮傍晚時候要到場裡去看休呢。你能不能把他留在那裡等到五點鐘再放他走?

  要不然他回來早了,一定會看見我們在做蛋糕什麼的,那樣就根本談不上叫他驚喜了。“思嘉暗自一笑,情緒又好起來。

  “好吧,我會留住他的。"她說。

  當她這樣說時,她發現英迪亞那雙沒有睫毛的眼睛正犀利地盯著她。她想:每次只要我一說到艾希禮,她就這樣古怪地看我。

  “那麼,你盡可能把他留到五點以後,"媚蘭說,"然後英迪亞趕車去把他帶上。……思嘉,今晚你得早點來呀。我可要你一分鐘也不耽誤來參加宴會。"思嘉趕車回家時,一路上悶悶不樂地思忖著:“她叫我一分鐘也不要耽誤去參加宴會,啊?那麼,她為什麼不請我跟她和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起接待客人呢?"在通常情況下,思嘉並不在意是否在媚蘭舉辦的家宴上參加接待客人。可這一回是媚蘭家裡最大的一次宴會,並且是艾希禮的生日晚會呢,所以思嘉恨希望能站在艾希禮身邊,跟他一起接待賓客。但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被邀請來參加接待。當然,儘管她自己至今仍不明白,不過瑞德對於這個問題已經作過坦率的解釋了。

  “在所有知名的前南部聯盟擁護者們要出席的情況下,能讓一個擁護共和黨和南方白人來參加接待嗎?你的想法倒是很迷惑人的,可人家也不是糊塗蟲呀。我看只因為媚蘭小姐對你一片忠誠,才居然邀請了你呢。"那天下午思嘉動身到店裡和木料場去之前,比往常多注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暗綠的可以閃閃發光的塔夫綢長衣,它在燈光下會變成淡紫色;還戴了一頂淺綠色的新帽子,周圍裝飾著深綠色羽毛。要是瑞德贊成她把頭髮剪成劉海式的,並在額前燙成鬈髮,戴上這頂帽子還會好看得多呢!

  可是他已經宣佈,只要她把額發弄成劉海,他就要把她的頭髮全剃光。何況近來他態度那樣粗魯,說不定真會幹呢。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有太陽,但並不怎麼熱,很亮堂,但又不覺得刺眼,溫暖的微風徐徐地吹指著桃樹街兩旁的樹木,使思嘉帽子上的羽毛也跳起舞來。她的心也在跳舞,就像每一次去見艾希禮時那樣。也許,如果她早一點給運輸隊的車夫和休付了工資,他們便會回家,把她單獨和艾希禮留在木料場中央那間的小小的正方形辦公室裡。最近,要想與艾希禮單獨會面可不怎麼容易呀。可是你想,媚蘭居然請她把他留住呢?這太有意思了。

  她趕到店裡時心裡十分高興,立即給威利和別的幾個店員付了錢,甚至也沒有問一下當天營業的情況。那是個星期六,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為所有的農人都在這一天進城來買東西,可是她什麼也不問了。

  到木料場去時,她沿途停了十來次車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但是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樣漂亮,她高興地想——與提包党太太說說話,還有些男人穿過這大街上的紅色塵土跑上前來,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馬車旁邊向她表示敬意。這真是個很可愛的下午,她非常高興,也顯得很漂亮,她的計畫也進行得極為順利。但是由於這些耽擱,她到達木料場時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一點,休和運輸隊的車夫已經坐在一堆木頭上等候她了。

  “艾希禮來了嗎?”

  “來了,他在辦事房裡,"休加答說,他一看見她那快活飛舞的眼睛,臉上慣常帶有的那種煩惱的表情便消失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暗他在查看帳本呢。”“唔,今天他不用費心了,"她說,接著又放低聲音說:“媚蘭打發我來把他留住,等他們把今晚的宴會準備好了才讓他回去呢。"休微笑起來,因為他也要去參加宴會。他喜歡參加宴,並且猜測思嘉也是這樣,這可從她今天下午的神氣看得出來。她給運輸隊和休付了錢,然後匆匆離開他們向辦事房走去,那態度顯然是她不願意他們留在這裡。艾希禮在門口遇到她,他站在午後的陽光下,頭髮閃閃發亮,嘴唇上流露出一絲差一點要露出牙齒來的微笑。

  “怎麼,思嘉,你這時候跑到市區來幹什麼?你怎麼沒在我家裡幫媚蘭準備那個秘密的宴會呢?"“怎麼了,艾希禮·威爾克斯?"思嘉生氣地喊道。"本來是想不讓你知道這件事的呀。要是你居然一點也不吃驚,媚蘭會大失所望呢。"“唔,我不會洩露的,我將是亞特蘭大最感到吃驚的一個,"艾希禮眉開眼笑地說。

  “那麼,是誰這麼缺德告訴你了呢?”

  “事實上媚蘭把所有的人都請上了。頭一個是戈登將軍。

  他說根據他的經驗,婦女們要舉行意外招待會時,總是選擇男人們決定要在家裡擦拭槍支的晚上舉辦。然後梅裡韋瑟爺爺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說有一次梅裡瑟太太給他舉行意外宴會,可結果最吃驚的人卻是她自己,因為梅裡韋瑟爺爺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卡治他的風濕症,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壓根兒起不來床了——就這樣,凡是那些為他們舉行過意外宴會的人都告訴我了。"“這些人真缺德啊!"思嘉罵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來。

  他仍然是以前她在"十二像樹"村認識的那個艾希禮的模樣,那時也是這樣笑的。可是他最近很難得有這種笑容。今天空氣是這麼柔和,太陽這麼溫煦,艾希禮的面容這麼愉快,談起話來又顯得這麼輕鬆,因此思嘉也有點興高采烈了。她的心在發脹,高興得發脹,好像整個胸膛充滿了喜悅的、滾燙的沒有流出的淚珠,被壓得疼痛難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那麼快活,還有點緊張和興奮。她簡直想把帽子扯下來,把它拋到空中,一面高呼"萬歲!"接著她想像如果她真的這麼做時,艾希禮會多麼驚訝,於是她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艾希禮也跟著仰頭大笑,仿佛他欣賞這笑聲似的,他還以為思嘉是對那些洩露了媚蘭秘密的人詭譎手法感到有趣呢。

  “進來吧,思嘉。我正要查帳呢。”

  她走進陽光熱的小房間,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艾希禮跟著坐在一張粗木桌子的角上,兩條長腿懸在那裡隨意搖擺。

  “艾希禮,咱們今天下午別弄什麼帳本子吧!我都膩煩透了。我只要戴上一頂新帽子,就覺得我熟悉的那些數字全都從腦子裡跑掉了。"“既然帽子這樣漂亮,數字跑掉也完全是應該的嘛,”他說,"思嘉,你愈來愈美了"他從桌子上滑下來,然後笑著拉住她的雙手,把她的雙臂展開,好打量她的衣裳。"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遠也不會老的!"她一接觸到他便不自覺地明白了,她本來就是期望發生這種情況的。這一整個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著他那雙溫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話。這是自從塔拉果園裡那寒冷的一天以來,他們頭一次完便單獨在一起,頭一次他們彼此無所顧忌地拉著手,並且有很長一個時期她一直渴望著同他更密切地接觸呢。而現在——真奇怪,怎麼跟他拉著手她也不感到激動呀?以前,只要他一靠近便會叫她渾身顫抖。可現在她只感到一種異樣溫暖的友誼和滿足之情。他的手沒有給她傳來熾熱的感覺,她自己的手被握著時也只覺得心情愉快和安靜了。這使她不可思議,甚至有點驚惶不安。他仍舊是她的艾希禮,仍舊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那麼為什麼——不過,她把這想法拋到了腦後。既然她跟他在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著,即便純粹的朋友式的,沒有了什麼激情,那也就滿足了。當她想起他們之間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時,便覺得出現這種情形實在不可理喻。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著她,仿佛洞察她的隱情似的,同時用她向來很喜歡的那種神態微笑著,好像他們之間只有歡愉,沒有任何別的東西。現在他們的兩雙眼睛之間毫無隔閡,毫無疏遠困惑的跡象了。於是她笑起來。

  “哎,艾希禮,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不思嘉,在我看來,你到六十歲也還是一樣的。我會永遠記住我們一次舉辦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樣,那時你坐在一棵橡樹底下,周圍有十多個小夥子圍著呢。我甚至還能說出你當時的打扮,穿著一件帶小綠花的白衣裳,肩上披著白色的網織圍巾。你腳上穿的是帶黑色飾邊的小小的綠便鞋,頭上戴一頂義大利麥辮大草帽,上面還有長長的綠色皮帶。我心裡還記得那身打扮,那是因為在俘虜營裡境況極其艱苦時,我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圖似的一樁樁溫習著,連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臉上那熱切的光輝也消失了。他輕輕地放下她的後,讓她坐在那裡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兩人都是這樣,你說是嗎,思嘉?我們走了許多從沒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強。“他重新坐到桌上,看著她,臉止又恢復了一絲笑容。但這不是剛才使她愉快過的那種微笑了。這是一絲淒涼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車輪上拖著走。思嘉,我有時懷著一種客觀的好奇心,設想假如沒有你我會變成了什麼樣子呢。"思嘉趕忙過來為他辯解,不讓他這樣貶損自己,尤其因為她這時偏偏想起了瑞德在這同一個問題上說的那些話。

  “可是艾希禮,我從沒替你做過什麼事呢。就是沒有我,你也會完全一樣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人,成為一個你應當成為的那種偉大人物。"“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沒有那種偉大的種子。我想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會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像可憐的凱薩琳·卡爾弗特和其他許多曾經有過名氣的人那樣。"“唔,艾希禮,不要這樣說。你說的太叫人傷心了。"“不,我並不傷心。我再也不傷心了。以前——以前我傷心過。可如今我只是——”他停下來,這時思嘉忽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這還是頭一次,當艾希禮那雙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掃過她時,她知道他是在想什麼。當愛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燒時,他的心是向她關閉的。現在,他們中間只存在一種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進入他的心裡,瞭解一點他的想法。他不再傷心了。南方投降後他傷心過,她懇求他回亞特蘭大時他傷心過。可如今他只能聽拼命運的擺佈了。

  “我不要聽你說那樣的話,艾希禮,"她憤憤地說。"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瑞德說的。他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謂'適者生存'之類的問題上常常唱那樣的調子,簡直叫我厭煩透了。"艾希禮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過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種人嗎?"“啊,沒有!你這麼文雅,這麼正直,而瑞德——"她停下來,不知道怎麼說好。

  “但實際是一樣。我們出身於同一類的人家,在同樣的模式下教育成長,養成了同樣的思維方式。不過在人生道路上某個地方我們分道揚鑣了。但我們的想法依然相同,只不過作出的反應不一樣而已。舉例說,我們誰都不贊成戰爭,可是我參加了軍隊,打過仗,而他直到戰爭快結束時才去入伍。

  我們兩人都明白這場戰爭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兩人都知道這一場必定要輸的戰爭。可是我願意去打這場必敗的戰爭,而他卻不是這樣。有時我覺得他是對的,可是接著,又覺得——""唔,艾希禮,你什麼時候才放棄從兩個方面去看問題呢?“她問。但是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很不耐煩。

  “要是從兩個方面去看,就誰也得不出什麼結果了。"“這也對,不過——思嘉,你到底要得到什麼結果呀?我常常這樣猜想。你瞧,我可是從來也不想得到什麼結果的。我只要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思嘉要得到什麼結果?過個問題太可笑了。當然,是金錢和安全嘛。不過——她又感到說不清楚了。她如今已經有了錢,也有了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上可望得到的安全。可是,仔細想來,這些也還是不夠的。仔細想想,它們並沒有使她特別快活,儘管已不再那麼拮据,不再那麼提心吊膽了。要是我有了錢和安全,又有了你,那大概就是我要得到的結果吧——思嘉這樣想,一面熱切地望著艾希禮。可是她沒有說這個話,因為生怕破壞了他們之間此刻在的那種默契,生怕他的心又要向她關閉起來。

  “你只要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笑著說,略略有點悲傷。"我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讓自己自由自在地活著!至於說我要得到什麼結果,那麼想我已經得到了,我要成為富人,要安全,還有——"“但是,思嘉,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人是不考慮富不富的呢?"沒有,她從沒想過什麼人是不要做富人的。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呢?”

  “我現在不清楚。我曾經是知道的,但後來大部分忘了。

  最重要的是讓我自由自在,那些我不喜歡的人不要來折磨我,不要強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許——我希望舊時代重新回來,可是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此我經常懷念它,也懷念那個正在我眼前崩潰的世界。"思嘉緊緊地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這並非由於她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是他的聲調本身而不是別的喚起了她對往昔的回憶,使得她突然心痛,因為她也是會懷念的。但是,自從那一天她暈倒在"十二橡樹"村那荒涼的果園裡,說了"我決不回顧"的話以後,她就始終堅決反對談過去的事了。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不過並沒有看他的眼睛。"現在時常有些令人興奮的事情,比如,舉行宴會,等等。一切都顯得有了光彩。而舊時代是十分暗淡的。"(唔,那些懶洋洋的日子和溫煦而寧靜的鄉村傍晚!那些來自下房區的響亮而親切的笑聲!生活中那種珍貴的溫暖和對明天的令人欣慰的期待!所有這些,我怎麼能否認呢?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但是聲音有點顫抖。

  他從桌子上滑下來,微微一笑,表示不怎麼相信她的話。

  他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來看著他。

  “哎,思嘉,你太不會撒謊了!是的,現在生活顯得有了光彩——某種光彩。可這就是它的毛病所在。舊時代沒有光彩,可它有一種迷人之處,有一種美,一種緩緩進行的魅力。“她的思緒在向兩個方向牽引,她不覺低下頭來。他說話的聲調,他那手的接觸,都在輕輕地打開她那些永遠鎖上了門。那些門背後藏著往日的美好,而現在她心裡正苦苦渴望著重新見到它。不過她也知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美都必須藏在那裡。因為誰也不能肩負著痛苦的記憶向前走埃他的手從她下巴上放下來,然後他把她的一隻手拉過來,輕輕地握在自己的兩隻手裡。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可此時思嘉心裡響起了警鐘:不要向後看!不要向後看!

  不過她迅速把它排除,乘著一個歡樂的高xdx潮沖上去。終於她開始理解他,終於他們的心會合了。這個時刻可實在寶忠,千萬不能失掉,哪怕事後會留下痛苦也顧不得了。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這時他那聲音的魅力使得辦事房的四壁忽然隱退,歲月也紛紛後退了,他們在一個過去已久的春天裡,一起騎著馬在村道上並轡而行。他說話時那只輕輕握住她的手便握得豎了,同時聲音中也含有一種古老歌曲中那樣的悲涼味。她還能聽見他們在山茱萸樹下行進,去參加塔爾頓家的野宴時那悅耳的韁轡丁當聲,聽見她自己縱情的笑聲,看見太陽照得他的頭髮閃閃發亮,並且注意到他騎在馬背上那高傲而安詳的英姿。他的聲音裡有音樂,有他們在那白房子裡跳舞時小提琴和班卓琴的演奏聲,儘管那座白房子如今已不在了。還有秋天清冷的月光下從陰暗的沼澤地裡遠遠傳來的負鼠犬的吠叫聲,過耶誕節時用冬青葉纏繞著一碗碗蛋酒的醇香味,以及黑人和白人臉上的微笑。於是老朋友們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仿佛這麼多年來他們並沒有死,仍然在笑,鬧著:斯圖爾特和布倫特還是兩上長腿紅發、愛開玩笑的小夥子,湯姆和博伊德野得像兩隻小馬駒,喬·方丹忽閃著一雙熱情的黑眼睛,凱德和雷福德·卡爾弗特行動起來仍然那麼文雅而遲緩。還有約翰·威爾克斯先生;還有喝了白蘭地面孔紅紅的吉羅德,以及低聲細語一片芬芳的愛倫。在所有這一切之上籠罩著一種安全感,因為人們明白明天只可能帶來與今天同樣的幸福。

  他的聲音停頓了,這時他們長久而安祥地相互注視著,彼此之間有的是那個他們曾經不加思索地共用過而後來便喪失了的陽光燦爛的青春。

  “現在我明白你所以不能高興起來的原因了,"思嘉黯然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理解。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我也一點不快樂。可是——怎麼的,我們居然像兩個老年的人那樣談起來了!"她又震驚又憂鬱地這樣想。"老年人可以回顧過去五十年。可是我們還沒老呀!這只是因為我們之間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現在一切發生了變化,所以顯得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們還沒老呢!"不過,她看看艾希禮,發現他已經不再年輕英俊了。他正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仍然握著的那只手,因此思嘉看見他那本來光亮的頭髮如今已完全變成了灰色,就像月亮照在死水上的那樣的銀灰色。不知怎的,四月下午那種炫目的美現在已經消失,同樣也從她心裡消失了,而那帶點悲涼的回憶的美味卻苦得像膽汁一樣了。

  “我不該讓他叫我回顧過去埃"她絕望地暗自思忖著。

  “當我說我決不回顧時的完全對的。那太折磨人了,它撕扯著你的心,直叫你除了回顧,別的什麼也做不成。這就是艾希禮的毛病所在。他再也無法向前看。他看不見現在,他懼怕未來,所以他才回憶過去呢。以前我一直不瞭解他。我以前一直不瞭解艾希禮。唔,艾希禮,我的情人,你不該向後看啊!那有什麼好處呢?我不該讓你來引誘我談過去的事。當你回顧過去的幸福時,便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痛苦,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遺憾!”

  她站起身來,但一隻手還握在他的手裡。她得走了。她不能待在這裡回想過去,看他現在這張疲倦、悲傷和蒼白的臉了。

  “從那些日子以來,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呢,艾希禮,"她說,設法使自己的聲音堅定些,努力控制她那緊縮的嗓子不顫抖。"那時候我們有些美好的理想,不是嗎?"接著她衝口而出,"唔,艾希禮,沒有哪件事情是像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啊!"“那是永遠也不會的,“他說。"生活並沒有義務要給予我們所期待的東西呢。我們應當隨遇而安,只要不每況愈下就感激不盡了。"思嘉想起從那些日子以來她所走過的漫長的道路,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陣的疼痛,感到癢在太疲倦了。她心中湧現出過去那個思嘉·奧哈拉來,那是個愛捉弄情人、愛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準備到時機成熟時做一個像愛倫那樣的偉大女性。

  她不禁熱淚盈眶,接著淚珠沿兩頰潸然而下。她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他也一言不發,只輕輕地把她摟在自己懷中,讓她的頭緊靠著他的肩膀,然後歪著頭把臉貼在她的面頰上。這時她酥軟地靠著他,伸出兩臂抱住他的身子。她陶醉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眼淚漸漸幹了。啊,就讓他這樣擁抱著,沒有激情,也不感到緊張,像一個親愛的老朋友,那也很好埃不過這一點,也只有艾希禮,這個跟她有著菜同的回憶共和享過青春的人,這個熟悉她的早年和目前情況的人,才能理解呢。

  她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但並沒在意,以為那是運輸隊的人回家了。她一時還站在那裡,靜聽著艾希禮的心緩緩搏動。

  然而,艾希禮忽然掙扎著要擺脫她,那猛勁兒使她莫名其妙。

  她仰起頭來驚異地注視著他的臉,可是艾希禮這時沒有在看她。他正越過她的肩膀看著門口呢。

  她轉過頭來,發現門口站著英迪亞,她臉色煞白,兩隻本來暗淡的眼睛像要迸出火光似的;還有阿爾奇活像一隻惡狠狠的獨眼鸚鵡。他們後面還站著埃爾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樣跑出那間辦事房的,她自己再也記不起來了。不過,她是在艾希禮的命令下立即迅速離開的,留下艾希禮和阿爾奇在那間小屋裡嚴肅地談論什麼,而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站在外面,看見她出來時便背過去不理睬她。她又羞又怕,趕緊往回家的路上走,在她心目中那個蓄著主教鬍鬚的阿爾奇已儼然成為《聖經·舊約》裡的復仇天使了。

  正當四月日落時分,家裡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僕人們都外出參加一個葬禮去了,幾個孩子正在媚蘭的後院裡玩,媚蘭呢——媚蘭!思嘉上樓到自己房裡去時想起她,頓時渾身都冰涼了。媚蘭一定會聽到這件事。剛才英迪亞說過要告訴她呢。

  唔,英迪亞准要氣勢洶洶地跟她說的,她既不考慮是否會給艾希禮的名聲抹黑,也不考慮會不會刺傷媚蘭的心,只要這樣做能夠損害思嘉就行!埃爾辛太太也會談論,儘管實際上她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她當時站在木場辦事房門口的英迪亞和阿爾奇背後。不過,她照樣會談的。這個消息到吃晚飯時便會傳遍全城。而到明天用早點的時候,就會人人、甚至連黑人在內都知道了。在今晚的宴會上,女人們會三三兩兩聚在角落裡,神秘的兮兮而又幸災樂禍地低聲談論這件事。思嘉·巴特勒從她那有錢有勢地社會地位上一交摔下來了!於是這故事會愈傳愈奇。那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它也不會停留在事實的真相上,即艾希禮擁抱著她,而她在哭泣。不到天黑,人們就會說她跟人通姦,被當場捉住了,可實際上那完全是清白無辜的、是友愛的舉動!思嘉瘋狂地想:假如我們在他休假期間的耶誕節那天我跟他吻別時給抓住了,假如我們在塔拉果園裡,我懇求他和我一起逃跑給抓住了——唔,假如我們在任何一次真正有犯罪行為的時候給抓住了,那還不至於這樣糟糕呢!可是現在!現在!我恰好是作為朋友讓他擁抱的呀!

  然而,誰也不會相信這一點。她一個替她辯護的朋友也沒有,沒有一個聲音會出來說:“我不相信她會幹什麼壞事。"她把她那班老朋友得罪得太厲害了,現在他們中間已找不出一個對她仗義的人來。而那些新朋友都是在她的苛待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巴不得有機會來辱駡她呢。不,任何誹謗她的話人人都會相信的,哪怕他們可能惋惜像艾希禮這樣一個好人也陷入這件醜聞裡了。像通常那樣,他們會把罪責都推到女方頭上,而對男方便聳聳肩膀了事。而且,就這個事件來說,他們是對的。是她主動投進他懷裡去的呀!

  唔,所有的中傷、輕侮、譏笑,以及全城的人可能說的一切,只要她必須忍受,她都忍受得住——可是媚蘭不行啊!

  唔,媚蘭不行!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生怕媚蘭知道,比對任何別的人知道都更加害怕。可是她被一種對已往罪過的負疚心情壓得太重,嚇得太厲害了,因此還不想去理會這個問題。

  她一想到當英迪亞告訴媚蘭,說她看見艾希禮在撫愛思嘉,媚蘭眼睛裡會出現什麼樣的神色時,便簌簌落淚了。那麼媚蘭得知以後會怎麼樣呢?難道離開艾希禮?如果她還有點自尊心的話,不這樣又怎麼辦?還有,到那個時候艾希禮和我又該怎麼對待呀?思嘉狂亂地思索著,早已滿臉淚水。唔,艾希禮會羞死的,會恨我給他帶來了這場大禍。這時她突然不流淚了,一種死一般的恐懼籠罩著她的心。要是瑞德知道了呢?他會怎麼辦?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句古話怎麼說的,那句嘲弄人的古話?"老婆都跑了,丈夫最後才知道。"也許不會有人告知他這個消息吧。你得有足夠拉膽量才敢去跟瑞德談這種事呢,因為瑞德是有名的莽漢,他總是先開槍再問情由。求求你了,上帝,千萬別叫人冒冒失失地去告訴他呀?可是她又記起了阿爾奇的木場辦事房時的那副臉孔,那雙冷酷、陰險、殘忍的眼睛裡充滿著對她和一切婦女的仇恨。阿爾奇一不怕上帝,二不怕人,他就是恨放蕩的婦女,他恨她們到了極點,竟動手殺了一個呢。他還說過他要去告訴瑞德。不管艾希禮怎樣勸阻,他還是會告訴他的。除非艾希禮把他殺了,否則阿爾奇定會告訴瑞德,因為他覺得那是一個基督徒的天職。

  思嘉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腦子裡的漩渦還在不停地急轉著。但願她能夠鎖著門,永遠永遠關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再也不要見任何人了。說不定瑞德今天晚上還發覺不出來。她準備說她有點頭痛,不想去參加宴會了。到明天早晨她早已想出了某個藉口,一個滴水不漏的辯解,好用來遮掩這件事。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無可奈何地說,一面把臉埋在枕頭裡。"我現在不去想它。等到以後我經受得住的時候再去想吧。"安的原故?嬤嬤來到門敲門,但思嘉把她打發走,說她不想吃晚飯。時間緩緩過去,最後她聽到瑞德上樓來了。當他走進樓上門廳裡,她緊張地支撐著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氣準備迎接他,可是他走進自己房裡去了。她松了口氣。他還沒有聽說呢。感謝上帝,他還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決不再跨進她的臥室的門呢。如果他此刻看見了她,她那慌張的臉色便會使事情露餡兒了。她必須盡力提起精神來告訴他,她實在很不舒服,不能去參加那個宴會。好,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使自己恢復鎮靜。可是,真的還有時間嗎?自從當天下午那可怕的時刻以來,生活好像已沒有時間性了似的。她聽見瑞德在他房裡走動,偶爾還對波克說話,已經有相當長的時候了。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氣叫他。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渾身發抖。

  很久以後,瑞德過來敲她的門,她盡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說:“進來。”“難道我真的被邀請到這間聖殿裡來了?"他邊問邊把門推開。房裡是黑暗的,她看不到他的臉,她也無法從他的聲音裡發現什麼。他進來,把門關上。

  “你已經準備好去參加宴會了吧?”

  “我真遺憾,現在正頭痛呢。"多奇怪,她的聲音聽起來竟那麼自然!真感謝上帝,這房裡暗得正好啊!"我怕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並且替我向媚蘭表示歉意。"經過相當久的一番躊躇,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說起話來。

  “好一個懦弱卑怯的小娼婦!”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裡哆嗦,說不出話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摸索,劃一根火柴,房裡便猛地亮了。他向床邊走過來,低頭看著她。她發現他穿上了晚禮服。

  “起來,"他簡短地說,聲音裡似乎什麼也沒有。"我們去參加宴會,你得抓緊準備。”“唔,瑞德,我不能去。你看——"“我看得見的。起來。"“瑞德,是不是阿爾奇竟敢——““阿爾奇敢。阿爾奇是個勇敢的人。"“他撒謊,你得把他宰了——"“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不殺說真話的人。現在沒時間爭論這些了。起來。"她坐起身來,緊緊抱住她的披肩不放,兩隻眼睛緊張地在他臉上搜索著。那是一張黑黑的毫無表情的臉。

  “我不想去,瑞德,我不能去,在這——在這次誤會澄清以前。"“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露面,你這一輩子恐怕就永遠也休想在這個城市走路面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當娼婦,可不能忍受一個膽小鬼。你今晚一定得去,哪怕從亞曆克斯·斯蒂芬斯以下每個人都咒駡你,哪怕威爾克斯太太叫我們從她家滾出去。"“瑞德,請讓我解釋一下。"“我不要聽。沒時間了。穿上你的衣服吧。"“他們誤會了——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還有阿爾奇。而且他們那樣恨我。英迪亞恨我到這種程度,居然撒謊誣衊她哥哥來達到讓我出醜的目的。你只要讓我解釋一下——““唔,聖母娘娘,"她痛苦地想,"他要是果真說'請你解釋吧!'那我說什麼呢?我怎麼解釋呢?"“他們一定對每個人都說了謊話。我今晚不能去。"“你一定得去,“他說。"哪怕我只能抽著你的脖子往前拖,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來很迷人屁股。"他眼裡閃著冷峻的光芒,便一手把她拽了起來。接著他拿起那件胸衣朝她扔過去。

  “把它穿上。我來給你束腰。唔,對了,束腰的事我全懂。

  不,我讓嬤嬤來給你幫忙,也不要你把門鎖上,像個膽小鬼偷偷地待在這裡。““我不是膽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懼都忘了。

  “我——”

  “唔,以後別再給我吹那些槍擊北方佬和頂著謝爾曼軍隊的英雄事蹟了。你是個膽小鬼——在別的事情上就是如此。不為你自己,就為邦妮著想,你今天晚上也得去。你怎麼能再糟蹋她的前途呢?把胸衣穿上,趕快。"她急忙把睡衣脫了,身上只剩下一件無袖襯衫。這時他要是看看她,會發現她顯得多麼迷人,也許他臉上那副嚇人的表情就會消失。畢竟,他已那麼久那麼久沒有看見她穿這種無袖襯衣的模樣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櫥裡一件件挑選那些衣服。他摸索著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綠色水綢衣裳,它的領口開得很低,衣襟分披著掛在背後一個很大的腰墊上面,腰墊上飾著一束粉紅色的絲絨玫瑰花。

  “穿這件,"他說著,便把衣服扔在床上,一邊向她走來。

  “今天晚上用不著穿那種莊重的主婦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幟必須牢牢釘在桅杆上,否則顯得你會把它扯下來的。還要多搽點胭指。我相信法利賽人抓到了那個通姦的女人決不會這樣灰溜溜的。轉過身來。"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帶子使勁猛勒,痛得她大叫起來,對他這種粗暴的行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實在尷尬極了。

  “痛,是不是?"他毫不在意地笑著說,可她連他的臉色也不敢看一眼。"只可惜這帶子沒有套在你脖子上。"媚蘭家的每個視窗都燈火輝煌,他們在街上便遠遠聽得見那裡的音樂聲。走近前門時,人們在裡面歡笑的聲浪早已在耳邊回蕩了。屋裡擠滿了來賓。他們有的擁到了走郎上,有的坐在掛著燈籠顯得有點陰暗的院子裡。

  “我不能進去——我不能,"思嘉心裡想,她坐在馬車裡緊緊握著那卷成一團的手絹。”我不能,我不想進去。我要跳出去逃跑,跑到什麼地方,跑回塔拉去。瑞德為什麼強迫我到這裡來呀?人們會怎麼說呢?媚蘭會怎麼樣呢?她的態度、表情會怎樣?哦,我不敢面對她。我要逃走。"瑞德好像從她臉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緊得胳臂都要發紫了,這只有一個放肆的陌生人才幹得出來。

  “我從沒見過哪個愛爾蘭人是膽小鬼。你那吹得很響的勇敢到哪裡去了?”“瑞德,求求你了,讓我回家,並且解釋一下吧。"“你有的是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解釋,可只有一個晚上能在這競技場上當犧牲品。下車吧,我的寶貝兒,讓我看看那些獅子怎樣吃你。下車。”她不知怎麼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只胳臂像花崗石一樣堅硬而穩固,這給了她一些勇氣。上帝作證,她能夠面對他們,她也願意面對他們。難道他們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亂抓的貓嗎?她倒要讓他們看看。至於他們到底怎麼想,她才不管呢。只是媚蘭——媚蘭。

  他們走到了走廊上,瑞德把帽子拿在手裡,一路不斷地向左右兩邊鞠躬問好,聲音冷靜而親切。他們進去時音樂停了,以思嘉的慌亂心情看來,人群像咆哮的海潮一般向她一湧而上,然後便以愈來愈小的聲音退了下去。會不會人人都來刺傷她呢?嗯,見他媽的鬼,要來就來吧!她將下巴翹得高高的,眼角微微蹙起來,落落大方地微笑著。

  她還沒來得及向那些最近門口的人說話,便有個人從人群中擠出向她走來。這時周圍突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靜,它把思嘉的心一下子揪住了。接著,媚蘭從小徑上挪著細碎的步子匆匆走過來,匆匆趕到門口迎接思嘉,並且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就對思嘉說起話來。她那副窄窄的肩膀擺得端端正正,挺著胸脯,小小的腮幫子憤憤地咬得梆緊,不管心裡怎麼清楚還是顯得除了思嘉沒有別的客人在場似的。她走到她身邊,伸出一條胳臂接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衣服呀,親愛的,"她用細小而清晰的聲音說。

  “你願意當我的幫手嗎?英迪亞今晚不能來給我幫忙呢。你跟我一起來招待客人吧?”

第五十四章

  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裡以後,便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也顧不上身上的絲綢衣裳了。這個時候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回想自己站在媚蘭和艾希禮中間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寧肯再一次面對謝爾曼的軍隊也不要重複這番表演了!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脫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

  緊張過後的反應漸漸出現,她開始顫抖起來。首先,髮夾從她的手指間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上,接著當她按照每天的習慣用刷子刷一百下頭皮時,卻讓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陽穴。

  一連十來次她踮著腳尖到門口去聽樓下有沒有聲響,可下麵門廳裡又黑又靜,像個煤坑似的。

  瑞德沒等宴會結束便用馬車把她單獨送回來了,她很慶倖能獲得暫時的解脫。他還沒有進來。感謝上帝,他沒有進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那麼羞愧、害怕、發抖。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說不定到那個妖精住的地方去了。

  這是頭一次,思嘉覺得這世界上幸虧還有貝爾·沃琳特這樣一個人。幸虧除了這個家之外還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瑞德棲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殘暴的心情過去以後。願意讓自己的丈夫待在一個婊子家裡,這可是極不正常的,不過她沒有辦法埃她幾乎還願意讓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著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見到他的話。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種解釋,一種反控,一個使瑞德處於困境的辦法。明天她就不會因想起這個可惡的夜晚而被嚇得渾身顫抖了。明天她就不會時刻為艾希禮的面子、他那受傷害的自尊心和他的恥辱所困擾了。他蒙受的這件可恥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兒。現在他會由於她連累了他而恨她嗎,她心愛的可敬的艾希禮?現在他當然會恨她了——雖然他們兩人的事都由媚蘭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憤然擔當起來了。媚蘭用她口氣中所表現的愛和坦誠的信任挽救了他們,當她在那閃亮的地板上走過來,面對那些好奇的、惡毒的、心懷惡意的眾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時候,媚蘭多麼乾淨俐落地抵制了他們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會上始終站在思嘉旁邊呢!結果人們只表現得稍微有點冷淡,有點困惑不解,可還是很客氣的。

  唔,整個這件不名譽的事都是躲在媚蘭的裙裾後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竊竊私語來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沒有得逞!哦,是媚蘭的盲目信任保護了她!

  想到這裡,思嘉打了一個寒噤。她必須喝點酒,喝上幾杯,才能向下並且有希望睡著。她在眼衣外面圍上一條披肩,匆匆出來走進黑暗的門廳裡,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靜中發出響亮的啪嗒啦嗒聲。她走完大半截樓梯時,往下看了看上餐廳那關著的門,發現從門底下露出一線亮光。她頓時大吃一驚,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時那燈興就點在那裡,而她由於慌亂沒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來了?他可給能是悄悄地從廚房的門進來的。如果瑞德果然在家,她就得手腳回到臥室裡去,白蘭地不管多麼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樣,她才用不著跟他見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裡,她就平安無事了,因為可以把門從裡面反鎖上。

  她正彎著腰說拖鞋,好不聲不響趕忙回到房裡去,這時飯廳的門突然打開,瑞德站在那裡,他的側影在半明半暗的燭光前閃映出來。他顯得個子很大,比她向來所看見的都大,那是一個看不見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裡微微搖擺著。

  “請下來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聲音稍微有點重濁。

  他喝醉了,而且在顯示這一點,可是她以前從沒見他顯示過,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猶豫著,一聲不吭,於是他舉胳臂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下來,你這該死的!"他厲聲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裡有點慌亂。以往他是喝得越多舉止越文雅。他可能更愛嘲弄人,言語更加犀利帶刺,但同時態度也更加拘謹,——有時是太拘謹了。

  “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敢見他呀,"她心裡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圍得更緊,抬起頭,將鞋跟拖得呱嗒呱嗒響,走下樓梯。

  他讓開路,從門裡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氣真叫她畏怯不前。她發現他沒穿外衣,領結垂在襯衣領子的兩旁,襯衣敞開,露出胸脯了那片濃厚的黑毛。他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充血的眼睛細細地眯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給這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投擲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櫃像是靜靜蹲伏著的野獸似的。桌上的銀盤裡有一個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經打開,周圍是幾隻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說,一面跟著她往裡走。

  此時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它使得原先那種不敢觀對他的畏懼心理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態,那說話的語調,那一舉一動,都似乎暗個陌生人。這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極不禮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時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禮的時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發怒時,他也是溫和而詼諧的,威士卡往往只會使他的這種脾性更加突出罷了。最初,這種情況使她很惱怒,她竭力設法擊潰那種冷漠,不過她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對瑞德來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內,都看作供他諷刺和取笑的物件。可是現在,她隔著桌子面對著他,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認識到,終於有樁事情使他要認真對待,而且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在臨睡著喝一杯,哪怕我這個人如此沒有教養,再隨便些也沒有關係,"他說。"要不要我給你斟一杯。"“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說。"我聽到有聲音,便來——"“你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知道我在這裡,你就不會下來了。我一直坐在這裡,聽你在樓上踱來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我不——"他拿起玻璃酒瓶嘩嘩地倒滿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裡。"你渾身都在哆嗦呢。

  唔,你別裝模作樣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裡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個時候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用千方百計地掩飾了,要喝就公開喝吧。你以為如果你愛喝白蘭地,我會來管你嗎?"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裡暗暗詛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對她的心思一向瞭若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真實思想的人。

  “我說,把它喝了吧。”

  她舉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裡,一口吞下去,隨即手腕一轉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爾德喝純威士卡那個模樣,也沒顧慮這顯得多麼熟練而不雅觀。瑞德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整個姿勢,不禁咧嘴輕輕一笑。

  “現在坐下,讓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愉快地談談我們剛才出席的那個宴會。““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說,"我也要上床睡覺去了。"“我的的確確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過你不要去睡——暫時還不要去。坐下。“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點像往常那樣冷靜而緩慢的調子,但是她能感覺到裡面盡力壓抑著的那股兇暴勁兒,那股像抽響的鞭子一樣殘忍的勁兒。她遲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他將那只胳膊輕輕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聲,趕快坐下。現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害怕過。他俯身瞧著她,她發現他的那張臉黑裡透紅,一雙眼睛仍然閃著嚇人的光芒。眼睛深處有一種她認不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強烈的東西,某種東西逼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火珠般紅光閃閃。

  他長久地俯視著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縮下來,於是他猛地轉過身來,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裡急忙思考,要設置一道防線。可是他要不開口說話,她就不明白他究竟準備怎樣譴責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說什麼好。

  他緩緩地飲著,面對面看著她,而她感到神經極其緊張,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抖。有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最後突然笑了,不過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這時她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劇,今天晚上,是不是?"她不吭聲,只使勁地把腳趾頭在拖鞋裡勾起來,用以鎮住渾身的顫抖。

  “一出愉快的喜劇,角色一個個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個犯錯誤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卻像個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時那個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精神站出來,用自己純潔無瑕的名譽掩蓋了整個醜聞。至於那個情夫嘛——"“唔,請你——"“我看不必了。今晚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太有趣了。我說,那位情夫像個該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覺得如何,我的親愛的,一個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過從頭到尾給蓋住了?坐下。"她坐下。

  “我想,你並不會因此就對她好些的。你還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禮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麼還這樣做呢——難道她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還覺得她這樣做,即使讓你逃避了懲罰,也未免太傻了,可是——"“我不要聽——"“不對,你是要聽的。我要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別那樣煩惱,媚蘭小姐是個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事情很明顯,已經有人告訴她了,但是她並不相信。哪怕她親眼看見,她也不會信的。她這個人太道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不高尚之處。我不知道艾希禮對她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不過無論什麼笨拙的謊話都行,因為她既愛艾希禮也愛你。我實在看不出她愛你的理由,可她就是愛。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如果你不是這樣爛醉的肆意侮辱人,我願意向你解釋一下,"思嘉說,一面設法恢復一點尊嚴。“可是現在——"“我對你的解釋不感興趣。我比你更瞭解事情的真相。你可當心點,只要你敢從椅子裡再站起來一次——"“比起今晚的喜劇來,我認為更有趣的倒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你一方面認為我太壞,那麼貞潔地拒絕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卻在心裡熱戀著艾希禮。'在心裡熱戀。'這可是個絕妙的說法,是不是?那本書裡有許多妙語呢,你說對嗎?"“什麼書?什麼書?"她急切地追問,顯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亂地環顧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銀器在暗淡的燭光下隱約閃爍,這是些多可怕的陰暗角落呀!

  “我是因為太粗魯,配不上你這樣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攆出來了。這叫我多麼難過,多麼傷心呀,親愛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歡樂和安慰去了,讓你一個人去孤芳自賞吧。於是你就利用這些時間去追蹤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爾克斯先生。這個該死的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對他的妻子專一,又不願在肉體上對她不忠實。他為什麼不實現自己的願望呢?你是會不反對給他生孩子的,你會——把他的孩子當作是我的吧?"她大叫一聲跳起來,他也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溫和地笑著,笑得她渾身發冷。他用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裡,然後俯身看她。

  “請當心我這雙手,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將兩隻手放在她眼前晃動著。“我能用它們毫不費力地反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禮從你心中挖出來,我就會那樣幹的。不過那不行。所以我想用這個辦法把他從你心中永遠搬走。我要用我的兩隻手一邊一個夾住你的腦袋,這麼使勁一擠,將你的頭蓋骨像個西瓜一樣軋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禮勾銷了。"說著,他的兩隻手果真放到她的腦袋兩旁,在披散的發下,使勁撫摩著,把她的臉抬起來仰朝著他。她注視那張陌生的臉,一個喝得爛醉、用拖長的聲調說話的陌生人的臉。她是從來缺乏那種本能的勇氣的,面臨危險時它會憤怒地湧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樑,眯細眼睛,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你這個愚蠢的醉鬼,"她說,"快把手放下。"叫她驚訝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後坐到桌子邊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氣,親愛的。特別是現在,當你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拉著披肩把身子裹緊一些,心想,要是現在能夠回到臥室裡,把門鎖起來,一個人待在裡面,那該多麼好埃如今她總要把他頂回去,威逼他屈服,這個她以前從沒見過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儘管兩個膝蓋在哆嗦,又將披肩圍著大腿裹緊,然後把頭髮擾到腦後。

  “我並不感到走投無路了,"她尖刻地說,"你永遠也休想逗我就範,瑞德·巴特勒,或企圖把我嚇倒。你只不過是只喝醉了的野獸,跟一些壞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誰都看成壞人,別的什麼也不理解了。你既不瞭解艾希禮,也不瞭解我。

  你在污穢的地方待慣了,除了髒事什麼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無法理解的東西。明天見。"她從容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這時一陣大笑使她收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一看,只見他正搖搖晃晃向她走過來。天啊,但願他不要那樣可怕地大笑啊!這一切有什麼好笑的呀?

  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門後退,最後發現背靠著牆壁了。

  “別笑了。”

  “我這樣笑是為你難過呢。”

  “難過——為我。”

  “是的,上帝作證,我為你難過,親愛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覺得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既經不起笑又經不起憐憫,對嗎?"他止住笑聲,將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而且湊得那麼近,嘴裡那股深烈的威士卡味叫她不得不背過臉去。

  “妒忌,我真的這樣?"他說。"可怎麼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禮·威爾克斯。怎麼不呢?唔,你不要說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對我忠實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哦,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這些年來一下是這樣。我怎麼知道的?哦,你瞧,我瞭解艾希禮的為人和他的教養。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個上等人。而且,親愛的,這一點我不僅可以替你說——或者替我說,為那件事情本身說。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尊敬的地方,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能夠像翠綠的月桂樹一般茂盛的原故呢。"“讓我走。我不要站在這裡受人侮辱。““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讚揚你肉體上的貞操。它一點也沒有愚弄過我。思嘉,你以為男人都那麼傻嗎?把你對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計得太低是決沒有好處的。而我並不是個笨蛋。難道你不考慮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懷裡卻把我當作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嗎?"她耷拉著下顎,臉上明顯流露出恐懼和驚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實際上不如說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個人睡在本來只應該有的兩個的床上。"他搖晃著她的肩膀,那麼輕輕地,一面打著嗝兒,嘲諷地微笑著。

  “唔,是的,你對我忠實,因為艾希禮不想要你。不過,該死的,我才不會妒嫉艾希禮佔有你的肉體呢?我知道肉體沒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體。但是,對於他佔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愛的、冷酷的、不如廉恥的、頑固的心,我倒的確有些妒嫉。他並不要你的心,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體。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女人。不過,我的確想要你的情感和心,可是我卻永遠得不到它們,就像永遠得不到艾希禮的心一樣。這就是我為你難過的地方。"儘管她覺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譏諷仍刺痛了她。

  “難過——為我?”

  “是的,因為你真像個孩子,思嘉。一個孩子哭喊著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他拿它來幹什麼用呢?同樣,你拿艾希禮來幹什麼用呢?是的,我為你難過——看到你雙手把幸福拋掉,同時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種永遠也不會使你快樂的東西。我為你難過,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覺得高興是永遠不會還有什麼別的幸福了。如果我死了,如果媚蘭死了,你得到了你那個寶貴的體面的情人,你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就會快樂了?呸,不會的!你會永遠不瞭解他,永遠不瞭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永遠不懂得他的為人,猶如你不懂音樂、詩歌、書籍或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樣。而我們呢,我親愛的知心的妻子,我們卻可能過得十分愉快。我們倆都是無賴,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們本來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因為我愛你,也瞭解你,思嘉,徹頭徹尾地瞭解,這決不是艾希禮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瞭解你,就會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卻偏要一輩子癡心夢想地追求一個你不瞭解的男人。至於我,親愛的,我會繼續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說,我們倆可以結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對幸福配偶呢。"他突然把她放開,然後搖搖晃晃地退回到桌旁去拿酒瓶。

  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會兒,種種紛亂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湧現,可是她一個也沒有抓住,更來不及仔細考慮。瑞德說過他愛她。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或者只是醉後之言?或者這又是一個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禮——那個月亮——哭著要的那個月亮。她迅速跑進黑暗的門廳,仿佛在逃避背後的惡魔似的。唔,但願她能夠回到自己的房裡!這時她的腳脖子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來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個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後面的瑞德已來到她身旁。他那熾熱的呼吸對著她的臉襲來,他的雙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緊貼著赤裸的肌膚,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攆到大街上,自己卻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許有兩個人。"他猛地將她抱起來,隨即上樓。她的頭被豎緊地壓在他胸脯上,聽得見耳朵底下他心臟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夾痛了,便大聲喊叫,可聲音好像給悶住了似的,顯得十分驚恐。上樓梯時,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嚇得快要瘋了。他成了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而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它比死亡還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樣,狠狠地抱著她,要把她帶走。她尖叫起來,但聲音被他的身子捂住了。

  這時他突然在樓梯頂停住腳,迅速將她翻過身來,然後低著頭吻她,那麼狂熱、那麼盡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個使她不斷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淵和壓她嘴唇上的那兩片嘴唇。他在發抖,好像站在狂風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處移動,從她的嘴上移到那披肩從她身上掉落下來的地方,她的柔潤的肌膚上。他的嘴裡嘀嘀咕咕,但她沒有聽見,因為他的嘴唇正喚起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而在這以前什麼也沒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緊貼著她的嘴唇。她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又壓下來。突然她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狂熱的刺激;這是喜悅和恐懼、瘋狂和興奮,是對一雙過於強大的胳膊、兩片過於粗暴的嘴唇以及來得過於迅速的向命運的屈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了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人,一個她既不能給以威脅也不能壓服的人,一個正在威脅她和壓服她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兩隻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顫抖,他們又在向那片朦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要不是她旁邊有個揉皺的枕頭,她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全是個放蕩的荒謬的夢呢。她回想起來不禁臉上熱烘烘的,便把頭拉上來圍著頭頸,繼續躺在床上讓太陽曬著,一面清理腦子裡那些混亂的印象。

  有兩件事顯得成就突出。一是好幾年來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可是,她並不瞭解他。那個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樓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現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氣,她也做不到了。他在一個狂亂的夜晚制服了她,挫傷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對此卻十分得意呢。

  唔,她應當感到羞恥,應當一想起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就膽戰心驚!一個上等的女人,一個真正的上等女人,經歷了這樣一個夜晚以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比羞恥心更強的是想那種狂歡、那種令人消魂和為之屈服的陶醉的經驗。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活力,覺得有像逃離亞特蘭大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那種席捲一切和本能的恐懼感覺,也像她槍擊那個北方佬進抱著的那種仇恨一樣令人暈眩而喜悅的心情。

  瑞德愛她!至少他說過他愛她,而如今她怎麼還能懷疑這一點呢?他愛她,這個跟她那麼冷淡地一起生活著的粗魯的陌生人居然愛她,這顯得多麼古怪,多麼難以理解和不可置信啊!對於這一發現,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覺到底如何,不過有個念頭一出現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愛她,於是她終於佔有他了。她本來差不多忘記了,她早先就曾渴望著引誘他來愛她,以便舉起鞭子把這個傲慢的傢伙馴服下來。如今這個渴望又出現了,它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滿足,就喧麼一個晚上,他把她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可這樣一來她卻發現了他身上的弱點。從今以後,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

  他的嘲諷期以來把她折磨得夠了,可現在她掌握了他,她手裡拿著圈兒,高興時就能叫他往裡鑽。

  她想到還要在大白天面對觀地同他相見,便陷入了一片神經緊張和局促不安之中,當然其中也有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我像個新娘一樣緊張呢,"她想。"而且是關於瑞德的!"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愚蠢地笑了。

  但是瑞德沒有回家吃午飯,晚餐時也仍不見身影。一夜過去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夜,她睜著眼睛直躺到天明,兩隻耳朵也一直緊張地傾聽著有沒有他開門鎖的聲響。可是他沒有來,第二天也過去了,他毫無音信,她又失望又擔心,急得要發瘋似的。她從銀行經過,發現不他在那裡。她到店裡去,對每個人都很警覺,只要門一響,有個顧客進來,她都要吃驚地抬頭一望,希望進來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場去,對休大聲吆喝,嚇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頭後面。可是瑞德並沒有到那裡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問朋友們是否看見過他。她不能到僕人們中間去打聽他的消息。不過她覺察到他們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麼都知道的。這兩天嬤嬤顯得不尋常地沉默。她從眼角觀察思嘉,但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晚上過後,思嘉才決心去報警。也許他出了意外,也許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躺在哪條溝裡不能動彈了。也許——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點,正在自己房裡戴帽子,她突然聽到樓梯上迅疾的腳步聲。她略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進來了。他新理了發,刮了臉,給人接摩過了,也沒有喝醉,可他的眼睛是血紅的,他的臉由於喝酒有一點浮腫。他神氣十足地向她揮著手說:“唔,好埃"誰能一聲不吭地在外面過了兩天之後,進門就這樣"唔,好啊"呢?在他們度過的那麼一個晚上還記憶猶新時,他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他不能這樣,除非——除非——那個可怕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現。除非那樣一個夜晚對他來說是很尋常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準備在他面前表現的那些優美姿態和動人的微笑全都給忘了。他甚至沒有走過來給她一個尋常而現成的吻,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咧著嘴輕輕一笑,手裡拿著一支點燃的雪茄。

  “哪兒——你到哪兒去了?”

  “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也許他們全知道,只有你例外。你知道有句古老的格言:丈夫都跑了,老婆最後才知道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前天晚上員警到貝爾那裡去過以後——"“貝爾那裡——那個——那個女人!你一直跟她——”“當然,我還能到哪裡去呢?我想你沒有為我擔心吧。"“你離開我就去——"“喂,喂,思嘉!別裝糊塗說自己上當受騙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貝爾的事。"“你一離開我,就到她那裡去,而且在那以後——在那以後——"“唔,在那以後。"他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我會忘記自己的那些做法。我對上次我們相會時的行為表示抱歉。那時我喝得爛醉,你無疑也是知道的,同時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顛倒了——還要我一一細說嗎?"她忽然想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常原來他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而她是上當了,像個愚蠢可笑的異想天開的傻瓜,居然以為他真的愛她呢。原來整個這件事只不過是他醉後開的一個可惡的玩笑。他喝醉了酒便拿她來發洩一下,就像他在貝爾那裡拿任何一個女人來發洩一樣。現在他又回來侮辱她,嘲弄她,叫她無可奈何。她咽下眼淚,想重新振作起來。決不能讓他知道她這幾天的想法啊!她趕緊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眼裡又流露出以前那種令人困惑的警覺的神色——那麼犀利,那麼熱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話,希望——他希望什麼呢?難道希望她犯傻上當,大叫大喊,再給他一些嘲笑資料?她可不幹了!她那兩道翹翹的眉毛猛地緊蹙起來,顯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生氣模樣。

  “我當然懷疑過你跟那個壞女人之間的關係了。"“僅僅是懷疑?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好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會告訴你的。自從你和艾希禮決定我們倆分房睡以來,我就一直跟她同居著呢。"”你竟然還有膽量站在這裡向你的妻子誇耀,說——"“唔,請饒了我,別給我上這堂道德課了。你只要我付清那些帳單,就無論我做什麼都一概不管了。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麼規矩嘛。至於說到你是我的妻子——那麼,自從生下邦妮以後,你就不大像個妻子了,你說對嗎?思嘉,你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投資物件了,貝爾還好些呢。"“投資對像?你的意思是你給她——"“我想下確地說法應該是'在事業上扶植她'。貝爾是個精幹的女人。我希望她長進,而她惟一需要的是錢,用來開家一自己的妓院。你應當知道,一個女人手裡有了錢會幹什麼樣的奇跡來。看看你自己吧。"“你拿我去比——"“好了,你們倆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且都幹得很有成就。

  當然,貝爾還比你略勝一籌,因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你給我從這房裡滾出去好嗎?"他懶洋洋地向門口挪動,一道橫眉滑稽地豎了起來。他怎能這樣侮辱她埃她憤怒而痛苦地想道。他是特意來侮辱和貶損她的,因此她想起,當他在妓院裡喝醉了酒跟員警吵架時她卻一直盼著他回家來,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趕快給我滾出去,永遠也不要進來了。以前我就這樣說過,可是你沒有一點上等人的骨氣,壓根兒不理會這些。從今以後我要把這門鎖上了。"“不用操心了。““我就是要鎖。經過那天晚上你的那種行為——醉成那個模樣,那麼討厭——”“你看,親愛的!並不那麼討厭嘛,真是!"“滾出去!"“別生氣呀。我就走。我答應再也不干擾你了。那是最後一次。而且我正想告訴你,要是我這種不名譽的行為實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讓去辦離婚吧。只是邦妮要給我,別的我不爭。"“我可不想辦離婚來玷辱家門呢。"“要是媚蘭死了,你很快就會玷辱的,你說不會嗎?我一想到那時候你會多麼急於離開我,我的頭就暈了。”“你走不走?““好,我就走。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要到查爾斯頓和新奧爾良去,還有——唔,對,我要逛一大圈。我今天就走。"“啊!"“而且我要把邦妮帶在身邊。讓那個傻女孩百里茜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百里茜也帶去。"“你永遠也休想把我的孩子帶出這個家去。"“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我想你不會反對讓我帶她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她的祖母吧?"“她的祖母,見鬼去吧!你以為我會讓你把孩子從這裡帶走,而你每晚都喝得爛醉,很可能還帶她到像貝爾那樣的地方去——"他把手裡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一擲,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煙來,一股燒焦的羊毛味直沖鼻子。他不管這些,立刻走過來站在思嘉跟著,氣得臉都發青了。

  “你如果是個男人,我就先把你的脖子擰斷再說。現在我只警告你閉上你那張臭嘴。你以為我就不愛邦妮,就會把她帶到——她是我的女兒!上帝,看這個笨蛋!至於你,我把你做母親的假裝虔誠的架勢擺給你自己去吧。不是嗎,作為一個母親,你還不如一隻貓呢!你幾時給孩子們做過些什麼?

  韋德和愛拉看見你就嚇得要命,要是沒有媚蘭,他們連什麼叫愛和親密都不會知道呢。可是邦妮,我的邦妮!你以為我不能比你照顧得好些嗎?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威脅她,損害她的心靈,像你對韋德和愛拉那樣做嗎?見鬼去吧,我決不會的!快替她收拾好,讓我一個小時後便能動身,否則我警告你,那後果會比前兩天那個晚上要嚴重得多。我時常覺得,用馬鞭子結結實實抽你一頓,對你會大有好處呢。"他沒等她說話便轉過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房間。她聽見她經過穿堂問孩子們的遊藝室走去,隨即把那扇門推開了。

  那裡傳來一片興高采烈的兒童尖叫聲,她聽出邦妮的聲調比愛拉還要高。

  “爹爹.你上哪兒去了?”

  “去找張兔子起來包我的小邦妮。給你親爹爹一個最甜的吻吧,邦妮——還有你,愛拉。”

第五十五章

  “親愛的,我不需要你作任何解釋,也不想聽你的,"媚蘭堅決地說,同時將一隻小手輕輕地捂住思嘉那兩片扭動的嘴唇,叫她不要說了。"你要是認為在你我之間還需要什麼解釋,那便是對你自己以及艾希禮和我的侮辱了。不是嗎,我們三人一起在這世界上共同奮鬥了這麼多年,如果以為什麼閒言碎語便能使我們之間發生隔閡,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呢。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禮——嗨,這怎麼想得出來呀!難道你還不清楚在這世界上我比誰都更加瞭解你?你以為我竟把你替艾希禮和小博以及我所做的種種了不起的無私的事情——從救我的性命到使我們一家免於饑餓,通通忘記了嗎?你以為我不記得你幾乎光著腳、握著兩隻滿是血泡的手,跟在北方佬的那騎馬後面犁地——就為了讓嬰兒和我能吃上飯——的情景,現在竟會相信那些關於你的卑鄙謠言了?

  我不需要聽你的任何解釋,思嘉·奧哈拉,一句也不聽!"“可是——"思嘉想要說什麼又打住了。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瑞德帶著邦妮和百里茜離開了這個城市,這樣一來思嘉便不僅僅又羞又惱,而且感到寂寞了。再加上她在跟艾希禮關係中的內疚以及媚蘭給她的庇護,這個負擔她實在承受不起了。要是媚蘭聽信了英迪亞和阿爾奇的話,在宴會上損了她,或者只冷淡地招呼了她,那她可以昂起頭來,使用種種可能的武器給予回擊。可現在,一想起媚蘭曾經挺身而出,像一把薄薄的發亮的刀子,眼睛裡煥發著信任和戰鬥的神采,毅然保護她不受社會輿論的攻擊,她就感到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認罪了。是的,應當把在塔拉農場那陽光明媚的走廊上開始的期以來所經過的一切不如掩飾地大膽說出來。

  她是受著良心的驅使,這種現實的天主教徒良心雖然被壓制了很久,但還是能夠起來的。"承認你的罪過,用悲傷和悔悟來表示懺悔。"這句話愛倫對她說過幾十上百次了。現在遇到了危機,愛倫的宗教訓誨又回來把她抓住了。她願意承認——是的,承認一切,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以及那很少幾次的愛撫—-然後上帝就會減輕她的痛苦,給予寧靜。而且,由於她的懺悔,媚蘭臉上會出現十分可怕的神色,從鍾愛和信任變為懷疑的恐懼和厭惡。唔,這個懲罰可太嚴峻了,她非常痛苦地想到,因為她得終生記住媚蘭的臉色,並且知道媚蘭已瞭解她身上所有的卑下、鄙陋、兩面派、不忠實和虛偽的品質啊!

  要把事情的真相痛痛快快地都擺在媚蘭面前,同時眼見她那個愚人的天堂徹底崩潰,這種想法曾一度使她陶醉不已,覺得是一個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高招。可是現在,一夜之間她就轉而認為那是最沒有意思的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心裡各種相互矛盾的念頭實在太多太混亂了,她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她只知道,正像她曾經希望過她母親始終以為她是謙遜、和氣,心地純潔的,她如今也殷切地渴望保持媚蘭對她的崇高評價。她心裡唯一清楚的是,她不在乎這世界對她怎麼看,或者艾希禮和瑞德對她怎麼看,可是決不能讓媚蘭改變她對她的一貫看法,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別的看法。

  她沒勇氣將真實的情況告訴媚蘭,可是她的一種少有的誠實本能卻出來作怪。這種本能不讓她在一個曾經為她戰鬥過的女人面前用虛假的色彩來偽裝自己。所以那天早晨她等瑞德和邦妮一離開家便急忙趕到媚蘭那裡去了。

  可是,她剛剛迫不及待地說出"媚蘭,我一定要解釋一下那天的事——"時,媚蘭就厲聲阻止了她。於是思嘉羞愧地注視著那雙煥發出慈愛之情的眼睛,便心裡一沉,明白自己永遠得不到懺悔後的平靜和安寧了。媚蘭的頭一句話就永遠截斷了她採取行動的途徑。如今她以自己生氣很少有過的一種成熟感情認識到,只有最徹底的自私自利才能解除她自己內心痛苦的負擔。好要是認罪,便只能在解除自己負擔的同時把這個負擔強加給一個清白無辜和信任別人的人的心靈上。她因媚蘭的仗義庇護已欠了她一大筆債,如今這筆債只能用沉默來償還了。如果勉強讓媚蘭知道她的丈夫對她不忠,她的心愛的朋友是其中的一個同夥,從而讓她終生痛苦,那將是多麼殘忍的一種償還啊!

  “我不能告訴她,"她難受地想。"決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忽然不相干地想了瑞德酒醉後的一段論:“她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有什麼不高尚之處………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是的,它會成為她終生的十字架,讓這種痛苦深埋在她心中,讓她穿著那件羞辱的粗毛布襯衣,讓她以後每看見媚蘭做一個親切的眼色和手勢都深感不安,讓她永遠壓抑著內心的衝動,不敢喊出:“不要對我這樣好吧,不要為我盡力了啊,我是不值得你這麼做的!"“只要你不是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可愛的、信任人的、頭腦簡單的傻瓜,事情也不至於那麼困難,"她絕望地這樣想。

  “我已經背上了許多累死人的負擔,但看來這才是最沉重最令人苦惱的一個了。“媚蘭面對著她坐在一張矮椅子裡,便兩隻腳卻穩穩當當地擱在一隻相當高的腳凳上,因此她的膝頭像個孩子般矗立在那裡,但這種姿勢,她要不是憤怒到了不顧體面的程度,她是做不出來的。她手裡拿著一條梭織花邊,正在用那根發亮的織針來回穿梭著,同時她仍在憤憤不起,仿佛手裡拿的就是一把決鬥用的短劍。

  要是思嘉也這樣滿懷憤怒,她早已像年輕時的吉羅德那樣跺著雙腳拚命咆哮起來,呼籲上帝來看看人類可惡奸詐行為,並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喊著一定要報復。可是媚蘭卻只用那根銀光閃閃的織針和拼命低垂的雙眉來表示她心裡是多麼激動。她的聲音是冷靜的,說話也比入學更加簡捷。不過她說出來的話很有力量,這對平常很少發表意見和從不講重話的媚蘭來說,顯然是不相稱的。思嘉忽然發現,原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的人也像奧哈拉家的人那樣是會發怒的,有時甚至更厲害呢。

  “親愛的,我聽人家對你的批評都聽膩了,"媚蘭說,"而這一次是他們撈到了最後一根稻草,我倒是要過問過問。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妒嫉你,因為你那麼精明能幹才發生的事。在許許多多男人都失敗了情況下,你卻做出了成績。我說這話。

  你可不必介意。我不是說你做過什麼有違婦道或者婦女不該做的事,像許多人所說的那樣。因為你並沒有做。人們就是不瞭解你,就是容忍不了一個能幹的女人。可是你的精明能幹,你的成功,並沒有給他們以那樣的權力,任憑他們來說你和艾希禮——真是天知道啊!“這最後一句失聲慨歎的話頗為激烈,那要是由一個男人說出來,顯然會帶來褻瀆的意味。思嘉注視著他,被她這種從沒有過的發作嚇住了。

  “他們這些人——阿爾奇、英迪亞、埃爾辛太太——竟然拿他們捏造的那些謊話來對我說呢!他們怎麼敢呀?當然,埃爾辛太太沒有到這裡來。不,說真的,她沒有那個膽量。可是她也一貫恨你,親愛的,因為你比範妮更有名氣了。而且,她對於你不讓休再經營那個木廠也很生氣呢。不過你把他撤了是完全對的。他簡直是個遊手好閒、什麼事也不會幹、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傢伙!"媚蘭把她這個童年時代的玩伴兒、少女時代的情郎迅速摒棄了。"關於阿爾奇,這要怪我自己,我不該庇護這個老惡棍。人人都那樣勸過我,可是我沒有聽。他不喜歡你,親愛的,是因為那些罪犯的原故,可他算老幾,竟敢來批評你了?一個殺人犯,還是殺死過一名婦女的殺人犯!

  儘管我那樣照顧了他,他還是跑來告訴我——要是艾希禮把他斃了,我一點也不會憐憫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把他大大奚落了一番之後,就打發他走了!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至於英迪亞那個壞蛋!親愛的,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便發現她在妒嫉你,恨你,因為你比她漂亮得多,又有那麼多追求你的人。尤其是在斯圖爾特·塔爾頓的問題上特別恨你。她對斯圖爾特想得那麼厲害——是呀,我很不願意說艾希禮妹妹的這件事,可是我認為她早已想得傷心透了!所以對於她這次的行為,不可能作任何別的解釋。……我已經告訴她從以後不要再跨進這個家的門檻,並且表示只要我聽到她再說那麼一句哪怕只帶暗示的廢話,我就要——我就要當眾罵她撒謊!"媚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臉上憤怒突然消失,接著來的是滿面愁容。媚蘭有佐治亞人所特有的那種熱烈忠於家族的觀念,一想到這可能引起家庭矛盾就痛苦極了。她猶豫了一會兒,不過思嘉是最親愛的,她心裡首先考慮的是思嘉,於是她繼續誠實地說下去:“親愛的,她一貫妒嫉你,還因為我是最愛你的。以後她再也不會到這屋裡來了,我也決不到任何一個接待她的人家去。艾希禮贊同我的想法,不過他還是很傷心的,怎麼他的妹妹竟然也說出這樣一個——"一提到艾希禮的名字,思嘉那過於緊張的神經便控制不住,她立刻哭起來。難道她就只能永遠讓他傷心下去了?她惟一的想法是要使他快樂、平安,可不知為什麼卻好像每一次都要去傷害他似的。她破壞了他的生活,損害了他的驕傲和自尊,打破了他內心的平靜,那種建立在為人正直的基礎上安寧。而如今她離間了他和他心愛的妹妹之間的關係。為了保全她思嘉自己的名譽和艾希禮的幸福,英迪亞只能被犧牲,被迫承擔撒謊的罪名,成為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妒嫉心很重的老處女——英迪亞,她向來所抱的每一種猜疑和所說的每一句指控的話,都被證實了是絕對公正的。每當艾希禮注視著英迪亞的眼睛時,他都會看到那裡閃耀著真實的光輝,真實、譴責和冷漠的輕視,這些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擅長的!

  思嘉知道艾希禮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他現在一定覺得非常痛苦。他也和思嘉一樣,被迫接受了媚蘭的庇護。思嘉一方面懂得這樣做的必要性,而且明白他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主要應當歸咎於她,不過作為女人她想如果艾希禮把阿爾奇斃了,並且向媚蘭和公眾承認了一切,她還是會更加敬佩他的。她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不上怎麼公平,但是她實在太苦惱,已顧不上了這些小節了。她想起瑞德說過的一些輕視和揶揄的話,便思忖是不是艾希禮在這一糾葛中真的扮演了不夠丈夫妻的角色,這樣一來,自從她愛上艾希禮以後即一直在仰望著的他那個完美輝煌的形象便開始不知不覺地有點遜色了。同時,那片籠罩在她身上的恥辱和罪過的陰影也在漸漸向他護展。地下決心要打退這種想法,可結果反而使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別這樣!別這樣!"媚蘭大聲喊道,一面放下手裡的梭織花邊,急忙坐到沙發上,把思嘉的頭移過來靠在她的肩上。

  “我原來不應該談起這件事讓你難過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感非常傷心,今後決不再提了。不,我們彼此之間不要再提,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讓它就這樣了結,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不過,"她暗含怨恨地補充說,"我要讓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明白,她們休想再散佈關於我丈夫和嫂子的謠言。我要把這一點釘死了,叫她們倆誰也無法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而且,誰要是相信她們或接待她們,她就是我的敵人。"思嘉滿懷憂慮地瞻望著今後漫長的歲月,知道在這個城市和這個家裡將進行一場綿延幾代的分裂性鬥爭,而這場鬥爭的起因就是她自己。

  媚蘭說到做到。她再也沒有向思嘉或艾希禮提起這件事,也決不跟任何人談論。她保持一種冷漠無關的態度,這種態度在萬一有人敢於暗示那個問題便會變成冷冰冰的約束力量。在她她舉行那個出其不意的宴會之後好幾個星期裡,瑞德神秘地不見了,整個城市處於一種瘋狂的狀態,她從不饒恕那些誹謗思嘉的人,無論是她的老朋友還是親屬。她口頭不說,而以實際行動來表示。

  她像一株蒼耳①那樣堅決站在思嘉一邊。她讓思嘉照樣每天早晨到店裡和木料場去,而且由她陪著去。她堅持要思嘉每天下午趕車出門,雖然思嘉本人不願意去城市居民好奇的眼光下露面。趕車外出時她還坐在思嘉身旁,她還帶她下午出去進行正式的拜訪,親切地鼓勵她進入那些已兩年多沒有去的人家。而且,媚蘭以一種強烈的"愛屋及烏"的表情跟那些大為驚訝的女主人談話,意思是她們必須同時尊重她的朋友思嘉。

  她叫思嘉在這種拜訪中早些到,並且要留到最後才走,這就使得那些女人沒有機會去三五成群地議論和猜測,避免引起一些不怎麼愉快的事。這些拜訪對思嘉來說是非常折磨人的,但她不敢拒絕跟媚蘭一起去。她最怕置身於那些暗暗懷疑她是否真的被捉姦了的人當中。她最怕發現,這些女人要不是愛媚蘭和不願得罪她的話,她們是不會搭理她的。不過思嘉也很明白,她們一旦接待了她,以後就不能傷害她了。

  有一點很能說明人們對思嘉的看法,那就是很少有人從思嘉本人的正派與否來決定他們到底是維護她還是批評。"我對她沒有很高的要求,"這就是一般的態度,思嘉樹敵太多,如今已沒有幾個支持者了。她的言行在那麼多的人心目中留下的創傷,因此很少有人關心這樁醜聞是不是傷害了。不過人人都對傷害媚蘭或者英迪亞感到強烈的興趣,所以這場風暴是環繞著她們而不是思嘉在進行,它集中在這樣一個問題上——"是英迪亞撒謊了嗎?"那些擁護媚蘭一方的人得意地指出這一事實,即媚蘭近來經常跟思嘉在一起。難道一個像媚蘭這樣很珍視節操的女人會去支持一個犯罪女人的行徑嗎,何況這個女人還是跟她自己的丈夫一起犯罪的呢?不會,絕對不會!而英迪亞恰好是個瘋瘋癲癲的老處女,她恨思嘉,就造她的謠,而且誘惑阿爾奇和埃爾辛太太相信了她的謊言。

  但是,那些支持英迪亞的人便問,如果思嘉沒有罪,巴特勒船長到哪裡去了呢?

  他為什麼不在這裡陪著思嘉,讓思嘉從他的鼓勵中獲得力量?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並且隨著時間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謠言就漫延開來,說思嘉已經懷孕了,於是支持英迪亞的那群人就滿意地點著頭,覺得自己完全對了。那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長的娃娃嘛,他們說。因為他們分居的事實早已成為大家談論的資料,因為全城的人早已對他們的分居感到極為憤慨了。

  就這樣,街談巷議在繼續,全城分成了兩派,那些組織嚴密的家族,如漢密爾頓家、威爾克斯家、伯爾家、惠特曼家和溫爾德家,也同樣分裂了。家庭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表明自己是站在哪一方向的。沒有中立的餘地。媚蘭保持冷靜的莊嚴的態度,英迪亞則一味尖酸刻薄,各自觀測著形勢的發展。不過所有的親朋好友,無論他屬於哪一方,都一致抱怨是思嘉引起了他們之間的破裂。他們無不認為她不值得大家這樣去為她爭吵。親戚們不管自己的立場怎樣,都覺得英迪亞出面來公開宣揚這種家庭醜事,同時把艾希禮也牽連進去,這實在太痛心了。可既然英迪亞已經說出來了,許多人便踴躍為她辯護,站在她這一邊反對思嘉,就像旁的人愛護媚蘭,便站在媚蘭和思嘉方面那樣。

  有一半的亞特蘭大人是媚蘭和英迪亞的親戚,或者聲稱有親戚關係,包括各種各樣的表親、姻親,以及雙重表親、遠親,等等,其中的關係是那樣錯綜複雜,只有地道的佐治亞人才弄得清楚。他們一貫是個排外的家族,在緊急關頭便團結成為一個共同對敵的嚴密陣容,不管他們個人彼此之間有什麼分歧或隔閡了。僅有一次,皮蒂姑媽對亨利叔叔發動了一場遊擊戰,它作為家族中大家樂得看熱鬧的一出好戲,鬧了多年。此外,這些人的和睦關係從沒公開破裂過。他們為人文雅、含蓄,說話溫柔,連半真半假的口角和爭執都很少發生,這是亞特蘭大的其他家族所做不到的。

  可是目前他們已分裂成為兩派。全成的人便得以目睹那些五六等的堂表親戚在這次亞特蘭大從未見過的最糟糕的醜聞中都選擇了自己的派別,捲入了鬥爭。這種局面給市民中那一半沒有親戚關係的人造成了很大困難,也給他們的機智和耐性帶來子考驗,因為英迪亞與媚蘭的爭執實際上引起了每個社會集團的分裂,如塔里亞協會,南部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周未音樂集團,婦女交誼舞會,青年圖書館,等等,都卷了進去。四個教堂,連同它們的婦女協進會和傳教士協會,也是這樣,人們得注意不要把對立派的會員選進同一個委員會裡。

  亞特蘭大的主婦們每天下午在家時,特別是從四點到六點的時候,便非常著急,因為生怕媚蘭和思嘉前來拜訪時恰好英迪亞和她的好友還待在客廳裡。

  她們一家最可憐的要算皮蒂姑媽了。皮蒂這個人別無所求,只希望舒舒適適地在親戚們互相友好的氣氛中過日子,對於當前這場爭執也很想兩面討好。可結果無論是這一方還是那一方,都不容許她採取這種騎牆派態度。

  英迪亞本來跟皮蒂姑媽住在一起,但如果皮蒂像她所考慮的那樣要站在媚蘭一邊,英迪亞就要離開好。而如果英迪亞走了,可憐的皮蒂怎麼辦呢?她不能一個人生活呀!那時她只能叫一個生人來跟她作伴,要不就得鎖上門到思嘉那裡去祝可是皮蒂姑媽隱約感到,巴特勒船長不太高興她去。那麼,她就只好住到媚蘭家裡去,晚上睡在作為小博育兒室的那間小屋裡了。

  皮蒂不大喜歡英迪亞,因為英迪亞那個又冷淡又固執的模樣以及對於目前事件採取了偏激態度使她感到害怕。不過英迪亞仍容許皮蒂姑媽保持自己的舒適生活,而皮蒂主要是從個人舒服而不是道德觀點來考慮問題的,所以英迪亞仍跟她住在一起。

  不過英迪亞既然住在那裡,皮蒂姑媽的家便成為一個風暴中心點了,因為媚蘭和恩嘉把這看成是她對英迪亞的庇護。

  思嘉斷然拒絕繼續在經濟上支援皮蒂,只要她讓英迪亞住在那裡便決不妥協。艾希禮每星期都給英迪亞送錢去,但英迪亞每次都驕傲地、不聲不響地把錢退回,皮蒂姑媽對上感到又驚訝又婉惜。這座紅磚房子裡的經濟善要不是亨利叔叔的干預,將愈來愈可悲了。可是接受亨利叔叔的資助,皮蒂還覺得很可恥呢。

  在這個世界上皮蒂除了她自己以外是最愛媚蘭的,可現在媚蘭對她只保持一種冷冷的客氣態度,像個陌生人一樣了。

  她儘管就住在皮蒂家的後院裡,以前每天要通過那道籬笆出出進進走十幾次,可現在一次也不來了。皮蒂總是主動去看望她。向她哭訴自己怎樣愛她和忠實於她,但媚蘭始終拒絕具體的事情,也從來不回訪。

  皮蒂清楚記得她得過思嘉多大的恩惠——幾乎是依靠她活過來的。的確,在戰後那個極端困難的時期,皮蒂面臨的處境是要麼接受亨利叔叔的接濟,要麼餓死,這時思嘉出來維持了她的家庭,給她吃的穿的,讓能夠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做人。思嘉結婚並搬到她自己家裡以後,她對她依舊十分慷慨。那個既令人害怕又逗人喜愛的巴特勒船長,每次跟思嘉一起來拜訪過以後,皮蒂就會發現桌上有個塞滿了鈔票的簇新錢包,或者用繡花手絹包著一些金幣偷偷地放在她的針線盒裡。瑞德總是聲稱他對此一無所知,並且以一種不怎麼高明的手法斷言她一定有個秘密的愛慕者,通常認為就是那位滿臉鬍鬚的梅裡韋瑟爺爺,在幹這樣的事。

  是的,皮蒂一直受到媚蘭的愛護,更從思嘉那裡獲得生活上的保護,可是英迪亞又給了她什麼呢?英迪亞,除了住在她那裡,讓她維持愉快的生活,並用不著凡事自拿主意之外,對她什麼她處也沒有。這實在是太悲慘、太不體面了,皮蒂一輩子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任憑事物自然發展,結果便將許多時間在暗暗傷心和哭泣中度過了。

  最後,有些人徹底相信了思嘉是清白無辜的,但這不是由於她自己的個人品德贏得大家的信任,而是由於媚蘭始終堅信這一點。另一些人思想上有所保留,但因為他們太愛媚蘭,希望保持對她的愛,便對思嘉採取了很有禮貌的態度。英迪亞的支持者們一般對思嘉表示冷淡,少數人仍還在公開指責她。後面兩種情況是令人發窘而生氣的,不過思嘉也明白,要不是媚蘭的堅決保護和迅速行動,全城居民都會板著面孔反對她,她早已成一個被遺棄的人了。

第五十六章

  瑞德走了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期間思嘉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裡根本沒個數。在這幾個月裡她照樣做自己的生意,表面做得是很神氣的,可心裡卻懊喪得很。她覺得身體不怎麼舒服,但在媚蘭一個勁兒的慫恿下她每天都到店裡去,好像對兩個廠子也仍然很感興趣似的。

  實際上那家店鋪已開始叫她生厭,儘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源源而來,她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夥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木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賣了出去,但給翰尼的所做沒有一點是叫她高興的。約翰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呶呶不休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便大肆攻擊了她一通,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自己要走。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平地道歉,安撫著要他留下。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裡去。當地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裡,她也不去那裡。她知道他在回避她,也知道,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會是一種折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是不是恨她,以及他究竟對媚蘭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著悔恨之情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的木廠每週都要虧本,那也成了她心中一個有苦難言的疙瘩。

  他臉上那種對目前局面無可奈何的神色,她看了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怎樣才能改善這個局面,但仍然認為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他早就會採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辦法來,哪怕是不正當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她儘管心中不樂意也還是非常佩服他。

  如今,她對瑞德和他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了,而且由於很久沒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了。如今,從瑞德留下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的紊亂情緒中,愁苦已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屍的烏鴉蹲在她肩上。她想念他,很想聽聽他講的那些尖刻動人、叫她懷大樂的故事,看看他那可以排憂息怒的咧開嘴諷刺地大笑的模樣,以及那些刺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地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絮叨了。在這方面瑞德是使她感到很滿意的。她可以向他毫不害羞地敘述自己採用什麼方法從人們的牙縫裡敲榨他們,他聽了會大加讚歎。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了。

  她沒有他和邦妮在身邊,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到,一旦邦妮離開便會這樣惦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關於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著拿這兩個孩子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也沒有用。瑞德的話和孩子們對她的反應打開了她的眼睛,使她面對一個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在這兩個孩子的嬰兒時期她太忙了,太為金錢操心了,太嚴厲和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贏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而現在,要不是太晚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本事,反正她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隱秘的心靈中去了。

  愛拉!思嘉發現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的確是的,這就叫人發愁了。她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待下來似的。即使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經常離題去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係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開口去回答,她已經把問題完全忘了。

  至於韋德——也許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怕她。這真有點奇怪,而且傷了她的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子,她的唯一的男孩,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他也只用查理斯那樣柔和的褐色眉盯著她,同時很難為情地挪動著兩隻小腳,顯得十分不自在。要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並且把口袋裡的一切,從釣魚用的蟲子到破舊的釣錢,都掏出來給她看了。

  媚蘭對小傢伙們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你去證明的。她自己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矩最可愛的孩子。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什麼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息動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模一樣!要是韋德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所以能那樣盡心照顧他,主要是因為她只有一個孩子,也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和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的,不過捫心自問時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是個愛孩子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用不完的滿懷鍾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居家的孩子們身上了。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當時她趕車經過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子提高嗓門在模仿南方士兵的號叫——韋德在家裡可整天不聲不響像只耗子呢。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韋德的號叫的是小博的尖叫聲。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個孩子手中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尷尬地不作聲了,同時媚蘭從沙發背後站起身來,手裡抓著頭髮,搖晃著滿頭鬈髮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是的,媚蘭對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那是思嘉永遠也不會懂得的。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叫,"她心裡想。可是平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深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至今所瞭解到的,瑞德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永久在那裡定居了。

  張。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原來就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狂嘉的片刻也因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記不清楚了——懷上個孩子了。這時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子。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呀!一個漂亮的男孩,而不得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的小傢伙。她會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既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這才真正高興呢!她心中馬止產生了一個衝動,要寫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可是,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是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笑起來,不,決不能讓他覺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把這個衝動壓下去了,這時恰巧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來信了,傳來關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似乎他正在那裡看望他母親。得知他至今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哪怕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也畢竟叫她放心。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中全充滿了對邦妮的誇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准會成為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搏鬥,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鍾愛女兒的一位父親。嗯,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的確從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一家感到十分惋惜。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極不起配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不過,畢竟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姨外孫女嘛。這樣,當他來了後,我們一見便又驚又喜,非常的欣喜,並且發現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看他是那樣逗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且又莊重又有禮貌。何況還那麼鍾愛你和孩子呢。"“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有時在甘迺迪先生留給你的那店鋪上所做的某些事情。我們確實聽到過一些謠言,但我們否認了。我們知道在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樣做是必要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嘛。不過現在你就來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我們知道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充分的能力替你經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怎麼瞭解那些謠傳的真相,只好把這些使我們最傷腦筋的問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勉強地告訴我們說,每天上午的時間你都花在那家店鋪裡,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帳目。他還承認你對一家或幾家廠子都很有興趣(我們並沒有堅持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奇怪),因此得坐著馬車到處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趕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呢。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心,他必然是個最寬容——實際上是已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經不在了,你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意,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經常到廠子裡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們的侮辱。冒著讓人隨便議論的風險,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扔了,嘴裡還在咒駡。她仿佛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子裡評判她不守婦道,她們要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不是思嘉不那麼守婦道的話,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很可能此刻就沒有個棲身之地呢。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鋪和記帳的事以及兩家廠子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勉強嗎?思嘉知道,他最樂於矇騙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面前把自己裝扮得既莊重有禮貌又逗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地向她們描述了思嘉在那店鋪、木廠、酒館聖的種種活動,叫她們氣得不行。多壞的傢伙!怎麼他就專門幹這種缺德的事來取樂呀?

  不過這滿腔的怒火很快也冷下去了。最近以來,有那麼多本來很熱衷的東西都已不復存在。要是她能夠重新得到艾希禮的刺激和光彩——要是瑞德能夠回家來逗她歡笑,那就好了。

  他們事先沒有通知就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個音信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撲通撲通的聲音和邦妮高聲喊叫:“媽媽!"思嘉急忙從自己房裡出來,走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正伸著兩條短腿合勁要踏上梯級。一隻馴順的毛色帶條紋的小貓緊緊抱在她胸前。

  “媽媽給我的,"她興奮地叫道,一面抓住小貓的頸背把它提起來。

  思嘉一面把她抱在懷裡,忙不迭地吻她,一面慶倖這孩子在場,就免得她跟瑞德單獨見面感到難為情了。她抬頭一看,只見他正在下面廳堂裡給車夫付錢。然後他也仰起頭來看見了她,便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瞧見他那雙黑眼睛,心就怦怦跳起來了。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了幹了些什麼,只要回家了她就高興。

  “嬤嬤在哪裡?"邦妮問,一面扭著身子想掙脫思嘉的懷抱,她只得把她放下地來。

  僅僅以若無其事的正常態度招呼瑞德,可又得向他透露懷孩子的事,這可比她預先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他上樓梯時她看著他的臉色,那是黝黑而冷漠的,那樣毫無表情難以捉摸。不,她得過些時候再告訴他。她不能現在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消息應該首先讓丈夫知道,因為做丈夫的總是愛聽這種消息的。可是她覺得她聽了也未必高興。

  她站在樓梯頂上,靠著欄杆,不知他會不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吻。他只是說:“你的臉色有點蒼白呢。巴特勒太太。

  是不是沒胭脂了?”

  一句想念她的話也沒有,哪怕是假意虛情的也沒有。至少在嬤嬤面前應當吻她一下嘛,但是不,眼看著嬤嬤匆匆一鞠躬便領著邦妮穿過廳堂到育兒室去了。他站在樓梯頂上她的身旁,用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她。

  “你這憔悴樣是不是說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著問她,但眼裡並沒有笑意。

  這就是他的態度。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恨她的。她突然覺得她懷著的那個孩子已成為令人作嘔的一個負擔,再也不是她高興懷下來的血肉了,而這個漫不經心地拿著寬邊巴拿馬帽子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則是她的死對頭,是她的一切麻煩的起因了!她回答時眼睛裡充滿了怨恨是一清二楚叫你怎麼也不會忽略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臉色蒼白,那也是你的過錯,決不是像你所幼想的那樣是想念你的結果。那是因為——"唔,她原沒打算就這樣告訴他,可是太性急了便衝口而出,於是索性向他攤開,也不顧僕人們會不會聽見。"那是因為我又要有個孩子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兩眼迅速地打量著她。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開了,在她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臉孔板了起來。

  “真的!"他冷冷地說。"那麼,誰有幸當這個父親呢,是艾希禮嗎?"她狠狠抓住樓梯欄杆上的柱子,直到那個木雕獅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紮痛了。她即使對他有所瞭解,也絕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來侮辱她。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但無論什麼玩笑也不至於開到如此難以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掐進他的眼睛裡,把那裡面的古怪光芒給消滅掉。

  “你這該死的傢伙!"她的聲音氣惱得咻咻發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樣根本不想要它。沒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這種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願——啊,上帝,我但願這是其他什麼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她發現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變了,仿佛某種無法理解的情感,連同憤怒一起,使它一陣痙攣,像被什麼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那個不動聲色的老面具又回到了他臉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須。

  “高興點吧,"他說,一面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她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想起懷孩子的滋味,象那種噁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醜態呀,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隻胳臂把她擋開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只伸出的胳臂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杆柱子,可是沒有抓祝於是她想從樓梯上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子,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紮似的,同時她的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仿佛整個身子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子在揪,用鈍刀子在割一般;有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復為止。不,生孩子決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在,除了涼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噁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子太貧乏了。貧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面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復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鬥。

  在痛苦中,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裡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裡,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子裡都是低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妻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上面穿堂裡攝手攝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恐懼,這使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只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中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迴響,那是她所呼喚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裡,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裡呢。“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仿佛看見媚蘭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來了。城裡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子,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援。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子在揪她,鈍刀子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裡,他來了,儘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裡去了?"那天夜裡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中似的記起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卻不要她。

  有一回她說:“她蘭呢?"答話是嬤嬤的聲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塊冷毛巾放到她額頭上。這時她煩躁地反復喊道:“媚蘭-媚蘭,"可媚蘭很久也沒有來。因為這時媚蘭正在瑞德的床邊,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著,把頭伏在媚蘭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扇門。他房裡顯得很淩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碰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拼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儘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

  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我麼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彌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望著她,儘管拼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扶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髮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

  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盡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瞭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要這個嬰兒的,並且——"“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別說了!"“你不瞭解,她不要孩子,是我害她懷上的。這個——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過呀。我們很久不同床了——"“別說了,巴特勒船長!這樣不好——”“我喝醉了,頭腦不清了,就存心要傷害她——因為她傷害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她從來都不要我。她從來沒有,但我努力過——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直到前幾天——她跌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在哪裡,不好寫信告訴我——不過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寫信給我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本來會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也不管她要不要我回來。……"“啊,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上帝,這幾個星期我人都快瘋了,又瘋又醉!她告訴我的時候,就在那兒樓綈上——你知道我怎麼來著?我說了些什麼"我笑著說:“高興點吧。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而她——"媚蘭突然臉色發白,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慌地俯視著在她膝頭上痛苦地扭動著的黑腦袋。午後的太陽光從開著的視窗斜射過來,她突然發現他那雙褐色的手多麼粗大,多麼堅強,手背上的黑毛多麼稠密。她本能地畏縮著回避它們。

  但它們顯得那麼粗暴,那麼無情,但同時又那麼軟弱無助地在她的裙裾裡絞著,扭著。

  是不是他聽說並且相信了關於思嘉和艾希禮拉那個荒謬的謊言,而產生了嫉妒心呢?的確,自從那個醜聞傳出以後,他便即刻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長一貫是說走就走,隨時可以出外旅行的。他為人十分理智,他決不可能聽信那些閒言碎語。如果問題的起因真是那樣,他還不設法把艾希禮斃了?或者,至少要求他們把事情說個清楚?

  不,決不可能是那樣。只可能是他喝醉了酒,而且精神過於緊張,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似的,結果心理失控,便說出些狂言亂語來。男人也像女人一樣,是經不起精神緊張的。大概有什麼事把他困住了,也許他和思嘉發生過一次的小爭吵,加重了那種心理狀態。也許他說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過決不會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後一件事是這樣,一定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他所熱愛的女人說這種話,而這個男人又是那樣熱愛思嘉的。媚蘭從不知道什麼叫邪惡,什麼叫殘忍。只到現在在她算是第一次碰見了,才發現它們真是不可想像和難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細聲細氣說。"現在別說了。我懂了。"他陡地抬起頭來,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仰望著她,一面狠狠地甩開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並不瞭解我!你不可能瞭解我!因為你——因為你太善良了,而無法瞭解我。你不相信我,但這些全是真的,我就像是一條狗。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我是發瘋了,妒忌得發瘋。她一向不喜歡我,而我覺得我努力是能夠使她喜歡的。但她就是喜歡。她不愛我。她從沒愛過。

  她愛——”

  他那熱烈的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觸,便把話立刻收住了,但嘴還張著,仿佛剛剛明白過來他是在對誰說話似的。她緊張得臉色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充滿著憐憫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裡面包含明智和寧靜,而那褐色瞳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更使他大為震動,仿佛給了他一記耳光似的,把他腦子裡的醉意一掃而光,使他那些狂亂恣肆的話語也中途停頓了。他漸漸轉入喃喃自語,眼睛開始回避著不再看她,眼瞼迅速地眨動著,他顯然在艱難地慢慢清醒過來了。

  “我是個壞蛋,"他嘟囔著,一面疲倦地把腦袋重新埋在她的膝頭上。"不過我還沒有壞到很嚴重的地步。如果我以前告訴過你些什麼,你是不會相信的,是嗎?你太好了,所以不會相信我。我以前從沒見過一真正好的人。你不會相信我的,是嗎?"“不,我不相信你的話,"媚蘭用安慰的口氣說,同時又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了,巴特勒船長!

  別哭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第五十七章

  一個月以後,瑞德把思嘉送上到鐘斯博羅去的火車,那時她身體還沒複元,顯得憔悴又消瘦。韋德和愛拉跟她一起去,他們默默地看著母親那張安靜而蒼白的臉。他們緊靠著百里茜,因為連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也感覺到了,母親和繼父之間冷淡而不舍人情的氣氛中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思嘉儘管虛弱,但還是決定回塔拉去。她覺得如果再在亞特蘭大待下去,哪怕是一天也會悶死的。因為她的心整天被迫在有關她當前處境的種種無益思索中轉來轉去,實在厭煩透了。她身上有病,精神上又疲憊不堪,像個在夢魘中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正如她曾經在入侵的敵軍面前逃離亞特蘭大那樣,她如今又在極力逃避它,並盡力把當前的煩惱排斥腦後,並且使用了以前那種自衛的辦法:“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它,否則我會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去想吧。明天就是另一天了。"仿佛只要回到了家鄉那寧靜的棉花地裡,她的一切煩惱便會煙消雲散,她就能夠將那些淩亂的破碎的思想構造成為可以享用的東西了。

  瑞德望著火車駛出車站,直到看不見了為止;他臉上始終是一片苦苦思索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歡送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便打發馬車走了,自己跨上馬沿著艾維街向媚蘭家跑去。

  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葡萄藤遮蔭的走廊上,身邊的縫補籃裡堆滿了襪子。她看見瑞德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站在路邊的那強壯的黑人孩子,心裡便一陣驚慌,不知道怎麼辦好。自從那太可怕的一天——思嘉病成那樣,而他又偏偏喝得爛醉以來,她一直沒有單獨跟他見過面。媚蘭甚至不願意去想"醉酒"這個詞。在思嘉康復期間她只偶爾同他說幾句話。她發現在這些場合她很不好意思接觸他的眼光。不過他在那時候卻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從沒用言語眼色表露過他們之間曾發生那樣一幕情景。艾希禮曾經告訴過她。男人往往記不起酒醉後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所以媚蘭衷心乞求巴特勒船長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覺得她寧願死也不願知道他還記得的那天晚上的傾訴。他沿著便道走過來,她感到十分尷尬、渾身膽怯,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

  不過,他也許只是來問問小博能不能在白天跟邦妮一起玩。他總不會那樣無聊,居然跑來對她那天的行為表示感謝吧!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像往常那樣驚訝地發現,這麼魁梧的一個男人走起路來竟如此輕捷。

  “思嘉走了?”

  “走了。塔拉對她會有好處的。"他微笑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大力士安泰那樣,一接觸大地母親便變得更加有力。叫思嘉過久地離開她所愛的那片紅土地,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茂密的棉樹比米德大夫的滋補藥品對她更有效果呢。"“你要不要坐坐?“媚蘭說,兩隻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身材那麼高大魁酲,而特別魁偉的男人總是叫她惴惴不安的,他們好像在放射一種力量和旺盛的生機,使她感到自己比原來更瘦小更軟弱了。他顯得那麼黝黑剛強,肩膀上那兩堆笨重的肌肉把一件白色亞麻布上衣撐成那個樣子,她看著都要膽寒。這樣強壯而粗野的一個男人,她居然親眼看見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腳邊,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那時還把那個滿頭黑髮的腦袋抱在膝上呢!

  “唔,天哪!"她想起來就很難過,不覺臉又紅起來了。

  “媚蘭小姐,"他輕輕協說,"我在這裡使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寧願我走開?請坦白說吧。"“唔,他還記得!"她心想。"而且他還不知道我有多麼不好意思呢!“她抬頭望著他,好像要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他的眼光是那麼寧靜,那麼溫和,顯得那麼通情達理,以致她驚訝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竟發起慌來了。他的面容看來很疲倦,而且她吃驚地覺得還很在點悲傷的神色呢。她怎麼居然以為他那麼缺乏教養,會把兩人都寧願忘卻的事情重提起來啊!

  “可憐的人,他為思嘉傷心得這樣了。"她暗暗想,一面裝出笑臉來對他說:“你請坐,巴特勒船長。"他沉重地坐下來,看著她把縫補的東西重新拿起來。

  “媚蘭小姐,我特來請求你幫個大忙,"他撇著兩隻嘴角微微一笑,"在一個騙局裡請幫我一個忙,而且這個騙局我知道你會有點害怕的。"“一個——騙局?”“是埃說真的,我是來跟你談一筆生意。"“唔,天哪。那你就最好去找威爾克斯先生。我對生意經可一竅不通。我沒有思嘉那樣精明呢。"“我是怕思嘉太精明了,反而對她自己不利,"他說,"所以我才要跟你談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多厲害。她從塔拉回來以後,就會拼命忙那家店鋪和幾個廠子的,因此我恨不得讓它們哪個晚上給炸掉才好。我非常擔心她的健康啊,媚蘭小姐。"“是的,她幹得也實在太過量了。你一定得讓她放手並照顧自己的身體。"他笑了。

  “你知道她多麼固執。我從沒開口跟她爭論過呢。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她還高興讓我幫助她——不高興任何人去幫助她。我曾經設法勸說她賣掉那幾個廠子裡的股份,但是她不願意。因此,媚蘭小姐,我才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只願意把那幾個廠裡的股份賣給威爾克斯先生,別人誰也不給,所以我要威爾克斯先生去買過來。"“唔,我的天!那倒是很好,不過——"媚蘭突然打住,咬著嘴唇不說了。她不能對一個局外人談金錢上的事情。也不知怎麼,無論艾希禮從那這木廠掙了多少,他們好像總是不夠用。他們幾乎省不下多少錢,這使她很傷腦筋。她不明白錢都用到哪去了。艾希禮給她的錢是足夠日常家用的,可是一旦需要特殊開支就顯得緊張了。當然,她的醫藥費花去不少,還有艾希禮從紐約訂購的書籍和傢俱也是要付錢的。此處,還要給那些住宿在他家地下室裡的流浪兒提供吃的穿的。

  何況艾希禮這個很講義氣,凡是曾經參加過聯盟軍的人只要向他借錢,是從來不想拒絕的。而且——“媚蘭小姐,我想把所需的那筆錢先借給你們,"瑞德說。

  “你能那樣就太好了,不過我們可能永遠也還不清呢。"“我不要你們還。別生我的氣啊,媚蘭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只要我知道,思嘉用不著每天辛辛苦苦,趕車跑那麼遠的路到廠裡去,那就給我償還得夠了。那家店鋪會夠她忙的,也夠她開心的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唔——明白——"媚蘭猶豫不決說。

  “你要給你孩子買匹小馬,是不是?還要讓他將來上大學,到哈佛去,參加大旅遊到歐洲去?"“唔,當然了!"媚蘭喊道,她總是這樣,一提起小博就喜笑顏開了。"我要讓他什麼都有,不過——是呀,在眼睛人人都這麼困難的時候——”“總有一天威爾克斯先生會憑那幾個廠子賺起一大筆錢的,"瑞德說。"我很希望看到小博具備他理應得到的那些優越條件呢。"“唔,巴特勒船長,你這人真狡猾!“她微笑著大聲說。

  “你是在利用一個母親的自豪心理嘛!我現在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希望不是這樣,"瑞德說,他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光輝。"現在說,你究竟要不要我借給你這筆錢?"”可是,這個騙局從哪兒搞起呢?"“我們要合夥同謀,騙過思嘉和威爾克斯先生兩個人。"”啊,我的天!我可不能這樣!"“要是思嘉知道了我在背著她搞陰謀,哪怕是為她好——那,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我還擔心威爾克斯先生會拒絕我提供給他的任何貸款。所以他們兩個誰都不能知道這笑錢是從哪裡來的。"“唔,可是我相信威爾克斯先生不會拒絕,如果他明白事情真相的話。他是非常愛護思嘉的嘛。"“是的,我也相信他很愛護她。"瑞德真切地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都是何等的傲慢埃"“啊,我的天!"媚蘭痛苦地喊道。"我但願——說真的,巴特勒船長,我決不能欺騙我的丈夫。”“即使是為了幫助思嘉也不行嗎?"瑞德顯得很傷心。"可她是非常愛你的呢!"媚蘭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你知道,我為了她可以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一半她對我的幫助。你知道。"“是的,"他坦率地說,"我知道她為你做過些什麼。那你能不能告訴威爾克斯先生,說這筆錢是某一位親屬在遺囑中留給你了?"“唔,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一位關屬留下過一個子兒的遺產呢!"“那麼,要是我通過郵局把錢寄給威爾克斯先生而不讓他知道是誰寄的,你願不願意關照用這筆錢去買那幾個木廠,而不至——嗯,隨便用在那些貧困的聯盟軍退伍軍人身上呢?"起初她對他最後兩鋥話感到氣惱,仿佛那是在批評艾希禮,可是看見他滿懷理解的笑容,也就回報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願意。”

  “那就這樣決定了?讓我們嚴守這個秘密好嗎?"“可是我從沒對我丈夫保守過什麼秘密呀!"“我深信這一點,媚蘭小姐。"她望著他,覺得她一向對他的看法有多麼正確,而其他那麼許多人全都錯了。人們說過他殘忍,愛作弄人,沒有禮貌,甚至還不誠實。儘管有不少公正的人現在承認他們以前錯了。好啊!她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呢。她從沒受到過他別的什麼待遇,只有最和善的態度,周全的考慮,絕對的尊敬,以及多麼深切的理解啊!而且,他那麼熱愛思嘉!

  他以這種迂回而妥當的辦法來免除思嘉肩上的一個負擔,這是多麼可愛的行為啊!

  有一時感情衝動之下,她說:“思嘉有一個對她這樣好的丈夫,真是幸運啊!““你這樣想嗎?我怕她不會同意你呢,要是她聽見你的話。

  而且,我也要對你好,媚蘭小姐。我現在給予你的比給思嘉的還要多呢。”“我?"她莫名其妙的問。"唔,你是說給小博的吧?"他拿起帽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俯視著媚蘭那張其實的臉,額上卡著長長的V形髮卡,兩隻黑眼睛顯得十分真切。這樣一張毫無塵世俗氣的臉,說明她在人世間是從不設防的。

  “不,不是小博。我是想給你某種比小博更重要的東西,不知你能不能想像出來。"”不,我想像不出,"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小傅對我更珍貴的東西了,除了艾——除了威克斯先生。"瑞德一聲不響地俯視著她,他那黝黑的臉孔顯得很平靜。

  “你還想替我做事,這實是在太好了,巴特勒船長,不過說真的,我已經這麼幸運。我擁有世界上任何女人所想要的一切呢。"“那就好了,"瑞德說,臉色突然深沉下來。"我很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們。"思嘉從塔拉回來時,她臉上的病容基本消失,面頰顯得豐滿而紅潤,那雙綠眼睛也重新活潑明亮起來。瑞德帶著邦妮在火車站接到了她,還有韋德和愛拉,這時她大聲地笑著,好像又惱火又開心,而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的頭一次呢。瑞德的帽沿上插著兩根抖動的火雞毛,邦妮身上那件星期天穿的長袍已撕破了好幾外,臉頰上畫有兩條青紫色的對角線,鬈髮裡插著一根有她身材一半長的孔雀翎兒。他們顯然正在玩一場印第安人的遊戲,恰好接火車的時間到了便中途停止,因此瑞德臉上還有一種古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而嬤嬤則顯得又沮喪又生氣,責怪邦妮不肯把裝束改變一下,就這樣來接自己的母親了。

  “好一個骯髒破爛的流浪兒!"思嘉連氣帶笑地說,一面親吻孩子,一面又轉過臉去讓瑞德親她。車站上人太多了,不然她決不讓他來這一下呢。儘管她對邦妮的模樣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可還是注意到了,群眾中幾乎人人都在微笑著觀賞這父女倆的化裝,這種微笑毫無譏諷之意,而是出於真誠的樂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思嘉的這個最小的女兒完全把她父親制服了,這一點正是亞特蘭大最感興趣和大力讚賞的。瑞德對孩子的溺愛已經遠近聞名,而且逐漸恢復了他在公眾輿論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滔滔不絕地談著縣裡的消息。天氣即熱又幹,使得棉花飛快成長。你幾乎可以聽得見它在往上蹦似的。不過威爾說,今年秋天棉價會往下落。蘇倫又要生孩子了——她對這一點詳加解釋,只是不要讓孩子們聽懂——愛拉把蘇倫的大女兒咬了一口,表現了極大的勇氣。不過,思嘉指出,那也是小蘇西自討的,她跟她母親完全一個樣呢。可是蘇倫發火了,結果像過去那樣,她和思嘉大吵了一架。韋德打死了一條水蛇,全是他一個人打的。塔泉頓家和蘭達和卡蜜拉在學校教書,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家無論是誰連"貓"字也寫不出呢!貝特西·塔爾頓嫁給了一個從洛無喬伊來的獨臂的胖男人。他們和赫蒂、吉姆一起在費爾希爾種了一片很好的棉花。塔爾頓太太養了一匹母馬和一隻馬駒,像當了百成富翁似的高興。卡爾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經住上黑人了!他們成群結隊,實際已成為那裡的主人了!他們是在拍賣會上把房子買下來的,不過它們已經歪歪倒倒了,叫你看著都要害怕呢。誰也不知道凱薩琳和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到哪裡去了。而亞曆克斯正準備跟他兄弟的寡婦薩莉結婚呢!想想看。他們在同一所房子裡住了那麼多年呀!自從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以後,人們對於他倆單獨住在那裡就開始有閒話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樁現成的婚事。這差一點使迪米蒂·芒羅傷心透了。不過她也是活該。她要是有點勇氣,本來早能夠找到別的男人,何必等待亞曆克斯攢夠了錢再來娶她呢。

  思嘉談得很起勁,不過還有許多事她隱瞞著沒有談,那是些想起來就傷心的事情。她和威爾趕著車到縣裡各人地方跑了一趟,也不想去回憶什麼時候這成千上萬英畝肥沃的田地都種著茂密的棉花。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農場已荒廢成林地了,同時那些寂無人煙的廢墟周圍和原來種植棉花的地裡也悄悄長滿了小小的橡樹和松樹以及大片大片的掃帚草。原有的耕地如今只有百分之一還在種植。他們的馬車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這個地區還有恢復的一天,那也得50年以後了,"威爾克斯曾經說過。"由於你我二人的努力,使塔拉算縣裡最好的一個農場,也不過只是使用兩頭騾子的農場,而不是大的墾植常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爾頓家。他們賺不了多少錢,但能夠維持下去,而且也有這個勇氣。不過其餘的大部分人家,其餘的農場就——"不,思嘉不喜歡去回想縣裡的荒涼景象。跟亞特蘭大這繁榮熱鬧場面的對比下,想起來就更叫人傷心了。

  “這裡有什麼事情嗎?"她回到家裡,在前院走廊上坐下來,便開始詢問。他一路上滔滔不斷地談著,生怕現在要靜默了。自從她在樓梯上跌倒那天以來,她還沒有跟瑞德單獨說過話,而且現在也不怎麼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來對她的感覺如何。在她養病的那個艱苦時期,他是極其溫和的,不過那好像是一種陌生的人溫和而已。那時他總是預先設想到她需要什麼,設法使孩子不打擾她。並替她照管店鋪和木廠。可是他從沒說過:“我很抱歉。"唔,也許他並不感到歉疚呢。也許他仍然覺得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在那副溫柔的黑面孔背後他心裡究竟想的什麼呢?不過他畢竟表現了一種要謙恭有禮的意向,這在他們結婚以來還是頭一次,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樣生活下去,仿佛他們之間從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仿佛,她悶悶不樂地想,仿佛他們之間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唔,如果他要的就是這個,那她也可以幹她自己的嘛。

  “一切都好吧?"她重複問:“店鋪要的新瓦運來了嗎?騾子換了沒有?看在上帝面上,瑞德,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來吧。你這樣子多傻氣,並且你要是忘記拿掉,你就很可能戴著它們上街了。"“不,"邦妮說,一面把她父親的帽子拿過來,好像要保護它似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後她的頭髮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髒呀。瓦已經準備好了,騾子也交換得很合算。至於新聞,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接著,好像事後才想起似的,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裡佔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手裡揮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得多快媚蘭就花得多快呢。”

  瑞德聳了聳肩。"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儉的,不過我並不如你那樣很瞭解威爾克斯家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

  “你走開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讓媽跟爹談談。"“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到瑞德的膝頭上。

  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幫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吉羅德·奧哈拉一模一樣,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於他從哪里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大羅克艾蘭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復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那個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已經舉世聞名,他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你不能希望他全都記得呀。"思嘉要不是對艾希禮的意外收穫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挑戰的,儘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

  “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我倒希望你讓我自己來管自己的事情。"“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得個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麼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的事了。"“你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嗎?"“怎麼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你全都是瞎說!我願意賣給他。"思嘉憤憤的地喊道。

  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經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裡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説明和排除萬難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們是艾希禮聯繫的唯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的機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並且,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佔有的那個位置。可是,她如果賣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那麼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於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得到那兩個廠子,而且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麼慷慨。

  “我願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瑞德眼睛裡隱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系鞋帶。

  “我想你會後悔的,"他說。

  其實她已經在後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

  “你跟這件事有沒有什麼關係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

  “我?"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你應當對我更清楚嘛。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那天晚上她把兩家木廠和她的裡面所占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麼,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獲得過的最高出價買下來。

  她在單據上簽了字,於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復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隻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澹經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銀根很緊,能幹的人到處碰壁。在這些所有艱苦的條件下,她拼命奮鬥,苦心籌畫,將兩個廠子經營併發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自己的創傷,新的建築到處出現,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儘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留戀,並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現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管,艾希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麼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告訴他,說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了。至於他是為什麼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

  “我想你會馬上把那些犯人打發回去吧?"他說。

  把犯人打發回去?怎麼會想要把他們打發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麼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後要採取的措施呢?他瞭解他什麼了?

  “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回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瘋了?"她大聲嚷道。"你會丟掉租約上規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麼樣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常盯著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果你得在監獄裡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裡絞扭著的那兩隻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那好吧,先生!"她氣衝衝地說。"可是為什麼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可我從來不認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的。““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從別人的強制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埃"“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可他們並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爭已經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後讓他們自由的。可是這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瞭解,可我是瞭解的。這種制度引起的弊病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裡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從別處聽到的卻並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天哪!你的意思是——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於骯髒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裡去了?““我用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那麼,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髒的了,"思嘉嚷著,她開始發火了。"因為我使用犯人,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權,而且——"她忽然停頓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頭放在一起紮碎!她抑制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麼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

  “思嘉,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我。"她突然希望同他單獨在一起,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願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裡明白並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盡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經營。不過,我必須說,我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話裡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但是你錯了!"她喊道,她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你看我!你知道我的錢是怎麼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麼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麼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麼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耐煩地說,"不過我寧願忘掉。"“那麼,你就不能說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在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麼,我是怎麼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另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向他,咒駡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吻問他。

  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向其他三個人,仿佛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不下去了。

第五十八章

  自從思嘉生了那場病以後,她感覺到瑞德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說不準自己對這種變化是否喜歡。他變得清醒了,安靜了,有時還有點心神不定似的。他現在時常回家吃晚飯,對僕人更和氣,對韋德和愛拉也更親熱了。他從來不提過去的事,無論是愉快的或不愉快的,而且常常以沉默的態度讓思嘉也不要提起。思嘉也樂得安靜,因為相安無事總是比較好的,所以生活過得十分愉快順暢,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從她養病期間開始,瑞德就對她保持一種一般的殷勤態度,現在還是這樣。他不再用拉長的聲調和柔和而略顯嘲弄的口氣對她說話,也不用辛辣的諷刺來折磨她。她現在才明白,儘管他過去用惡言惡語來激怒她,使得她作出強烈的反應,但他之所以要那樣做,畢竟是由於關心她的所作所為。可如今他還關心她的事嗎?那就很難說了。他顯得客氣而談漠。可她卻很懷念他以前的那種關心,即使叫你感到彆扭也好。她懷念過去那種吵吵嚷嚷的日子。

  現在他很能使她高興了,幾乎像個客人似的;但是正如他過去整天盯著思嘉一刻也不放鬆那樣,現在卻整天盯著邦妮了。仿佛他的生活的洪流被引入了一條狹窄的河道。有時思嘉覺得,只要他把傾注在邦妮身上的心血和疼愛分一半給她,生活就會不一樣了。只要聽到人家說:“巴特勒船長多麼寵愛那個孩子呀!"她就萬分感慨,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可是,她要是不笑,人們就會覺得奇怪,而思嘉甚至對自己也決不承認她會妒忌一個小女孩,何況這女孩還是她的親生呢。思嘉一貫是要在周圍每個人心目中占居第一位的,但現在很明顯,瑞德和邦妮已經在彼此的心中互占第一位了。

  瑞德有時一連幾夜回來得很晚,但回來時並沒有喝醉。她常常聽見他輕輕地吹著口哨經過她那關著的房門向穿堂走去。有他在深夜帶著幾個人一道回來,然後坐在飯廳裡飲酒談笑。這並不是他婚後頭一年時常來喝酒的那些人。現在他邀請來家的人中已沒有提包黨人,沒有擁護共和黨的南部白人,也沒有共和黨分子了。思嘉每每手腳到樓道欄杆邊去聽他們談話,並且時常驚異地聽到雷內·皮卡德、休·埃爾辛、安迪·邦內爾以及西蒙斯兄弟的聲音。梅裡韋瑟爺爺和和亨利叔叔也常常在內。有一次她還大為吃驚地聽見米德大夫的聲音。這些人本來都認為瑞德是罪該萬死的呢!

  這一群人在思嘉心中是永遠跟弗蘭克的死連在一起的,而且近來瑞德回家很晚,這叫她更加想起三K黨作案和弗蘭克喪命以前好幾次的情況。她驚惶地記起,瑞德曾說過他甚至想參加該死的三K黨來擠進上流社會呢,儘管他也希望上帝不要給他一個那麼嚴厲的懲罰。假使瑞德也像弗蘭克那樣——有天夜裡比平常更晚了,他還沒有回來,她緊張得實在受不了了。等到聽見他在開房門鎖時,她披上圍巾。走進點著燈的樓上穿堂裡,在樓梯頂上碰見了他。他一見她站在那裡,那茫然沉思的面容就變了。

  “瑞德,我一定要知道!瑞德,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因為三K黨——所以才這麼晚回來?你是不是加入——"在耀眼的燈光下,他好奇地望著她,接著便不禁笑了。

  “你已經遠遠落在時代後面了,"他說。"現在亞特蘭大已經沒有三K黨了。也許並非全佐治亞都是這樣。你是不是聽你那些白人渣滓和提包党朋友講三K黨作惡的故事,聽得太多了。"“沒有三K黨?你這是在說假話安慰我吧?"“親愛的,我幾時想安慰過你?不,真的沒有三K黨了。

  我們肯定它弊多利少,因為那只能引起北方佬經常騷擾不休,同時給州長大人布洛克提供更多有用的資料。他明白只要能使聯邦政府、北方佬新聞界相信佐治亞還在準備叛亂,還到處潛伏著三K黨,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繼續當他的州長。為了達到繼續當權的目的,他一直在無中生有地拼命編造三K黨暴行的故事,說忠慶的共和黨人怎麼被暗暗吊死,老實的黑人怎樣以強xx的罪名被處以私刑。但所有這些都暗胡編亂造,他自己也很清楚。多謝你的擔心,不過,在我不再擁護共和黨而成為一個恭順的民主黨人以後不久,就沒有三K黨的活動了。"他所說的關於布洛克州長的那些話,思嘉一隻耳朵進,一隻耳出,因為她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三K黨的問題上,只要不再有三K黨她就放心了。瑞德就不會再像弗蘭那樣喪命了;她也不會丟掉她的店鋪和他的那些錢了。但是,他說的有一個詞卻引起了她的特別的注意。她說過"我們",這不就把他自己跟那些他以前稱為"老團兵"的人自然地連在一起了嗎?

  “瑞德,"她突然部,"你跟三K黨的解散有沒有關係呢?"他看了她好一會,兩隻眼睛又飛舞起來。

  “親愛的,有關係呢。艾希禮·威爾克斯和我負有主要責任。"“艾希禮——和你?"”是的,按照一般而確切的說法是這樣,因為政治這東西是能夠把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結合在一起的。艾希禮和我誰也不怎麼喜歡彼此結為同夥,不過——艾希禮從來不相信三K黨,因為他反對一切暴力。而我不相信它,則是覺得它的辦法實太太愚蠢,根本達不到我們的目的。它這樣幹只能維持北方佬對我們的壓制,直到來世為止。在艾希禮和我兩之間有一種默契,那就是說服那些狂熱分子,只要我們耐心地觀察,等待和工作,我們就會取得比三K黨那一套更大的進展。““你不是說那些小夥子們實際上接受了你的忠告,而你——""而我當過投機商當過擁護共和黨的白人渣滓當過北方佬的同夥你忘了,巴特勒太太?我如今是個有地位的民主黨人,正在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來把我們這個心愛的州從掠奪者的手中奪回來,恢復它原來應有的地位呢!我的忠告是個很好的忠告,他們接受了。我在別的政治問題上的忠告也同樣是好的。如今我們已在立法機構中佔有多數席位了,不是嗎?而且很快,親愛的,我們就要讓我們的某些共和黨友好去嘗嘗鐵窗滋味了。他們近來實在是太貪婪太放肆了一點呢。"“你要出力把他們關進監獄裡去?怎麼,可他們是你的朋友呀,他們曾讓你參與那樁鐵路債券的生意,讓你從中賺了一大筆錢!"瑞德突然咧嘴一笑,還是以前那副嘲弄人的模樣。

  “唔,我對他們並沒有惡意。不過我現在站到了另一個方面,只要我能夠出力讓他們落得個罪有應得的下場,我是會幹的。而且,那會大大提高我的聲望呢!我對有些交易的內情十分清楚,等到立法機構深入追究時,那是很有價值的——而且從目前局勢看,這已經為期不遠了。他們也在開始調查州長的情況,只要可能,他們就會把他送進監獄去。你最好告訴你的好友蓋勒特家和亨登家,叫他們準備好一有風聲就立即離開城市,因為人家既然能逮捕州長,就更能逮捕他們了。“思嘉眼看共和黨人憑藉北方佬軍隊的支持在佐治亞當政了那麼多年,因此對瑞德這些輕鬆的話並不太相信。州長的地位應該是鞏固了,立法機構絲毫也奈何他不得,哪還談得上進監獄呢!

  “瞧你說的,"她好像要提醒他注意。

  “他即使不蹲監獄,至少也不會再當選聯。下一屆我們將選出一位民主黨人當州長,換換班嘛。"“我想你大概會參與的吧?"她用諷刺的口氣問。

  “我的寶貝,我會的。我現在就參與了呢,這便是我夜裡回來得很晚的原因。我比從前用鐵鍁挖金礦時還要賣力,拼命説明組織下一屆選舉。還有——我知道,你聽了會惱火的,巴特勒太太——我在給這次組織活動捐獻一大筆錢呢。你還記得嗎,許多年前你在弗蘭克的店鋪裡告訴過我,說我保留聯盟政府的黃金不交出來是不誠實的。現在我終於同意你的看法,聯盟的黃金正在用來幫助聯盟分子重新當政呢。"“你這是把金錢往耗子洞裡倒呀!"“什麼!你把民主黨叫做耗子洞?“他用嘲弄的眼光盯著她,接著便安靜下來,沒有什麼表情了。"這次選舉誰勝誰負,與我毫無關係。重要的是讓大家都知道我為它出過力氣,花過錢。這一點被大家記住了,將來對邦妮是大有好處的。"“我聽見你那樣虔誠地說你改變了心腸時,我差一點給嚇住了,可現在我發現你對民主黨人並不比任何別的東西更有誠意呢。"”這根本談不上改變心腸。只不過是換一張皮罷了。你可以把豹子身上的斑點刮掉,可它仍然是豹子,跟原來完全一樣。"這時邦妮被穿堂的聲響驚醒了,她睡意朦朧而又急切地喊著:“爹爹!"於是瑞德繞過思嘉,趕忙趕到孩子那裡去了。

  “瑞德,等一等。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以後下午不要再帶邦妮一起去參加那些政治集會,讓一個小女孩到那種地方,太不像樣了!而且你自己也會叫人笑話的。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帶著她,直到最近亨利叔叔提起,他似乎以為我知道,並且——"他猛地朝她轉過身來,面孔板得緊緊得。

  “一個小女孩坐在父親膝上,而他在跟朋友們講話,你怎麼會認為這樣不像樣了呢?你覺得好笑,但實際上沒有什麼可笑的。人們會期記住,當我在幫助把共和黨人趕出這個州時,邦妮就坐在我膝上呢。人們會期記住——"他那板著的面孔放鬆了,兩隻眼睛又惡意地飛舞起來。"你不知不知道,當人們問她最喜歡誰時,她回答說:'爹爹和民主黨人',又問最恨誰呢,她說:'白人渣滓'。感謝上帝,人們就是記得這種事!"思嘉氣得厲聲喊道:“我想你會告訴她我就是白人渣滓了!““爹爹,"邦妮又在呼喚,而且顯得有點生氣了。這時瑞德仍然嬉笑著,他穿過門廳向女兒走去。

  那年十月布洛克州長宣告辭職,逃離了佐治亞。在他的任期內,濫用公款和貪污浪費達到了嚴重的程度,以致壓得他終於垮臺。公眾的憤怒十分強烈,連他自己的黨也陷於分裂崩潰。民主黨人在立法機構中佔據了多數,但喧只是一個方面。布洛克知道他正要受到調查,生怕被彈劾,便採取了主動。他匆忙而秘密地撤走,並按照事先的佈置,等到他安全抵達北方以後才宣佈辭職的消息。

  他逃走後一個星期,消息正式宣佈,亞特蘭大全城為之歡騰。人們全聚集在街頭,男人們笑嘻嘻地相互握手道賀,婦女們彼此親吻著,哭叫著。大家都在家裡舉行慶賀晚會。這時消防隊忙著全城到處奔跑,因為歡樂的小孩子們在戶外燃起了喜慶篝火,一不小就會蔓延開了。

  差不多度過難關了!重建時期眼看就要過去了!不用說,代理州長仍是個共和黨人,但是選舉到十二月間就要舉行,人人心裡都明白結果會怎麼樣。選擇開始後,儘管共和黨人拼命地瘋狂掙扎,佐治亞還是又一次選出了一個民主黨州長。

  那時又是一番歡喜和興奮,不過跟布洛克逃跑後俠城震動的情況不一樣。這次是一種很清醒的衷心喜悅,一種出自靈魂深處的感恩之情,因此當牧師們感謝上帝挽救了這個州時,堂裡總是擠得滿滿的。人們也感到驕傲,是與得意和歡欣匯合在一起的驕傲,覺得佐治亞又回到自己人的手中了——無論華盛頓政府怎麼防範,也無論軍隊、提包党、白人渣滓和本地共和黨人怎樣阻攔,它終於又回來了。

  國會曾幾次通過反對佐治亞州的嚴厲法規,硬要保持它的被征服的地位,軍隊也在這裡先後三次取消了民法,實行軍管。黑人由於立法機構的縱容曾樂得逍遙嬉戲,貪婪的外來者瀆職舞弊,損公肥私,胡亂管理州務,佐治業曾經被釘上枷鎖,受盡屈辱折磨,陷入絕望的境地。但是現在,這一切全都結束了。佐治亞又重新屬於它自己,而且是通過它人民的自己努力而獲得的。

  共和黨人的突然垮臺並沒有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它在那些白人渣滓、提包党和共和黨人中引起了一片驚慌。蓋勒特家和亨登家的人得到布洛克在宣佈辭職前離開的消息後,也倉皇外逃,各自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去了。那些留下來的提包党和白人渣滓都惶惶不安,為了互相安慰而趕快聚集在一起,並擔心立法機關的調查會揭露出什麼有關他們個人的案子來。他們現在驚慌失措,困惑莫解,惶恐萬狀。不再那麼傲慢無禮了。那些前來看望思嘉的女人則反反復複地訴說:“可是誰會想到事情竟落到這個地步呀?我們還以為州長的權力大極了。我們以為他會還待在這裡。我們以為——"思嘉也同樣被目前拉形勢弄得困惑不解了,儘管瑞德曾經給她提示過它的發展趨向。她感到遺憾的不是布洛克走了和民主黨人又回來了。儘管說起來誰都不會相信,但她確實對於北方佬州政府終於被推翻一事也隱約地感到高興。因為她對於自己在重建時期的艱苦掙扎,以及對於軍隊和提包党隨時可能沒收她的金錢和產業的恐懼,還記憶猶新啊!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自己多麼孤苦無助,以及因此而多麼惶恐:而對於這個可惡的制度強加在南方頭上的北方佬,又是多麼的仇恨。而且,她一直在恨他們呢。不過,當時為了獲得最大的安全,她曾經跟北方佬走到一起了。無論她多麼不喜歡他們,她還是屈服了他們,自己割斷了同老朋友們和以前那種生活方式的聯繫。可如今,征服者的權勢已經完蛋了!

  她把賭注押到了布洛克政權的持續上,所以她也就完了!

  一八七一年的耶誕節是佐治亞人近十年來最愉快的一個耶誕節,思嘉環顧周圍,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不得不看到,本來在亞特蘭大最令人厭惡的瑞德,由於乖乖放棄了共和黨的那套邪說,又付出了不少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幫助佐治亞打回來,現在已成為最受歡迎的人了。他騎著馬在大街上走過,一路上微笑著舉帽致意,而渾身天藍色的邦妮橫坐在他胸前,這時人人都微笑答禮,熱情問候,並鍾愛地瞧著那位小姑娘。

  至於她,思嘉呢

第五十九章

  誰心裡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裡開始放縱起來的。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裡,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制,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怪僻。他鼓勵她隨意說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臺。

  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

  “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的美貌,她的鬈髮,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儘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

  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裡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制著她的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瞭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邦妮滿四歲後,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欲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准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誇口說。"那時我要帶她維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髒呀!"“唔,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鬆地說。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傑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只小馬的步伐啊埃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平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髮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裡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雇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寸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這個安排遭到了最有關係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只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那根欄杆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裡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呐喊聲。這些呐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裡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杆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臥室尖叫著。“媽!快看呀!

  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視窗,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埃““媽,你看!"“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贊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裡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淒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湧般的鬈髮在頭上螦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她一想起吉羅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杆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臺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佈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仿佛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裡的話跟你說說呢。"“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裡充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裡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想吃時便一起吃茶點餅乾。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止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在房子裡,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幹了。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瞭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祝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碰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瘋了?啊,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先生卻始終癡呆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

  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裡描繪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發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裡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裡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裡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儘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這時他氣衝衝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裡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簾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我給他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然後他把門倒鎖起來,坐在裡面陪著小小姐,連思嘉小姐來敲門叫他,他也不開。就這樣過了兩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裡參加葬禮來了,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可是瑞德先生對她們都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這真可怕呀!

  而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閒話呢!”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說著又停頓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回來時,思嘉小姐在樓道裡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裡去,並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他說:‘你要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瘋了!"“是的,小姐。接著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有全聽清楚,只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裡黑極了。過了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白自己,卻裝起好心來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她說:'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後所幹的那些勾當我早就厭惡極了。全城的人都會唾駡你。你整天酗酒,並且,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裡鬼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去了。'"“啊,嬤嬤,不會的。”

  “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

  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裡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甯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裡隱隱記得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裸體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相互殘殺呢?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裡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裡,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因為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幹,他就要宰了她呢。我心裡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驚呢。"“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裡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子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裡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裡有鬼和妖怪呢。'"“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埃'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子那麼害怕黑暗,我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裡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中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不是一切。

  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裡嚷著:'給我滾吧!'"“我下樓來,一路想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裡所有的人,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嬤嬤?"“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

  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可是——"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面對瑞德心裡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裡面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難過極了。

  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復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忽然從關著的門裡傳來她的孩子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子紮進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裡把孩子緊緊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中,任憑風吹雨打啊!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她急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子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髮,這倒把孩子嚇了一跳。

  她帽子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裡,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裡前廳,她只向聚集在圖書室裡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籲叮地在背後跟著。她在思嘉緊閉的臥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於是媚蘭放慢步子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仿佛想逃走似的。然後,她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中,同時看見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裡,然後把門關上了。

  嬤嬤側著身子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子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子的身軀費勁地塞在裡面。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時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聽不清房裡的話,只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6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裡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只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子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碰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裡的情景。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裡。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裡來。"“送到這房裡來?"“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裡輕鬆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子裡又是感謝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第六十章

  這世界好像出了點毛病,有一種陰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現象,好像一片陰暗和看不透的迷霧,彌溫於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圍起來。這種不正常比邦妮的死還顯要嚴重,因為邦妮死後初期的悲痛現在已逐漸減輕,她覺得那個慘重的損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目前這種對於未來災難的恐懼感卻持續著,仿佛有個邪惡的蓋著頭巾的東西恰好蹲在她的肩上,仿佛腳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會變成流沙似的。

  她心裡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她有生以來一直牢牢地立足於常識的基礎之上,曾經害怕過的總是些看得見的東西,包括傷害、饑餓、貧困,以及喪失艾希禮的愛,等等。而如今是在試著分析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她失了她最愛的孩子,但是她畢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慘重損失那樣。她還有健康的身體,還有很多如願以償的金錢,而且仍然享有對艾希禮的愛,儘管近來看見他的機會愈來愈少了。甚至連媚蘭那個倒楣的間外招待會以後,他們之間形成的拘束,也不怎麼使她煩惱,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會過的。不,她目前的恐懼不是屬於痛苦、饑餓或喪失愛情這一類。那些恐懼從來沒有像這次非同尋常的感覺一樣使她頹喪不堪——這種折磨人的恐懼跟她從前在惡夢中的感覺,即她傷心地從中穿過的一片茫茫遊動的迷霧,一個在尋找避難所的迷途的孩子,是極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輕前常常能用笑聲把她從恐懼中解脫出來。

  她回想起他那寬闊的褐色胸膛和強壯的臂膀曾給過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乞求的眼光,而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頭一次真正看見了他。她發現了他身上極大地變化,不覺大吃一驚。這個人現在不笑了,也不會來安慰她了。

  邦妮死後,那段時候她對於他過於惱怒,過於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在僕人跟前才跟他客平地說說話。

  她曾經忙於追憶邦妮的啪噠啦噠的腳步聲和潺潺不絕的笑聲,因此很少意識到他也在痛苦地回憶,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個這段時期,他們見面時只不過客客氣扭地交談,就像兩個陌生人在一家飯店裡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但是從來沒有談過心,沒有交流過思想。

  現在她已經感到害怕和孤單了,只要有可能,她是會打破兩人之間這重障礙的,可是她發現現在他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不願意同她深談。現在她的怒氣已漸漸平息,她便想告訴他她並不把邦妮的死歸罪於他了,她想伏在他懷裡大聲痛哭,告訴他她也曾將孩子的馬術引為驕傲,並對她的甜言蜜語過分溺愛了。現在她願意老老實實地承認,她以前那樣譴責他,只是由於自己心裡太難受,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就來刺傷他。然而,好像始終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來說這些。

  他那雙黑眼睛茫然地望著她,不給她以開口的機會。而表示道歉的行動一旦拖下來,便越拖越難辦,最後簡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瑞德是她丈夫,他倆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結合,他們同床共枕,生了一個共同鍾愛的孩子,而且很快又一起看到將這個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父親的懷中,在記憶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儘管這悲哀起初可能傷人,但畢竟有助於創傷的癒合啊!可是現在,從兩人之間的情況來看,她還寧願投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中去呢。

  他現在很少待在家裡。當他們坐下一起吃晚飯時,他常常是先從外面喝醉酒回來的。他喝酒時不再像以前那樣越喝越文雅,酒興上來了便愛刺激人,說些即逗趣又刻薄的話,那會使她聽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憂鬱地喝悶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有時候,一大早她就聽見他騎馬跑進後院,去敲僕人住房的門,好讓波克攙扶他爬上後面的樓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經常不動聲色地將別人灌醉,讓他們昏頭昏腦,然後把他們弄上床去的呀!

  他從前修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可現在顯得邋遢起來了。連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換件襯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卡的作用已經在他臉上表現出來,那長長棱角分明的下顎的線條正在漸漸消失,被一種虛胖的表像所遮蓋,而佈滿血絲的眼睛底下也期了兩個浮泡似的眼袋。他那肌肉結實的高大身軀顯得鬆馳了,腰圍也開始粗笨起來。

  他有時乾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來一句話要在外面過夜。

  當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館的樓上躺著打鼾呢,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思嘉總認為他是在貝爾·沃特琳那裡。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裡看見了貝爾,她已經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以前那些優美的風姿大多坦然無存了。不過,儘管她塗了那麼多脂粉,穿著那麼俗麗的衣裳,她還是顯得胸乳豐滿,幾乎有母親般的風韻,貝爾並不像別的輕浮女人那樣在上等婦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敵視,卻跟思嘉相對凝望,用一種關心和近似憐憫的眼光打量她,使得思嘉臉都紅了。

  可是她現在既不能罵他,不能向他發火,不能要求他忠誠或出他的醜,同時她自己也不能因為曾經為邦妮的死譴責過他而向他道歉。現在盤踞在她心頭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漠科難以理解的憂鬱,這種憂鬱之深沉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她感到孤單,前所未有地孤單。也許在此以前她從來沒有真正的孤單地時刻吧。她覺得現在又孤單又害怕,而且除了媚蘭以外,沒有一個人是她可以去傾訴。因為現在連她的主要支柱嬤嬤也回塔拉去了。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嬤嬤走時沒作任何解釋。她向思嘉要路費時只瞪著一雙疲憊衰老的眼睛傷心地瞧著她。思嘉流著眼淚懇求她留下來,她回答說:“我仿佛聽到愛倫小姐在對我說:'嬤嬤,回來吧。

  你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聽見了那次談話,他給了嬤嬤路費,並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對的,嬤嬤,愛倫小姐是對的。你在這裡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麼請隨時告訴我。"看見思嘉又來憤憤不起地插嘴時,他伸申斥說:“別說了,你這笨蛋!讓她走!現在,人家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呢?"他說這話時眼睛裡迸發著兇悍的光芒,嚇得思嘉畏縮著不敢作聲了。

  她後來懷著孤立無助的心情跑去問米德大夫,問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是不是可能已發瘋了?"“不是,"大夫說,"不過他喝酒太多,再這樣下去是會害死他自己的。思嘉,他愛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為了要記憶她。現在,小姐,我給你的忠告是忙跟他再生一個孩子。"“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診所時怨憤地想,說倒容易,但做起來可難哪!她倒是很樂意再生一個孩子,生幾個孩子,只要他們能夠把瑞德眼睛裡那種神色消除掉,把她心中那個痛苦的空隙填補起來。一個像瑞德那樣黝黑英俊的男孩,或者再來個女孩,都行呀。唔,再來個女孩吧,一個漂亮、活潑、任性、愛笑的小女孩,不像愛拉那樣浮躁,多好啊!為什麼,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帶走她的一個孩子的話,為什麼沒有帶走愛拉呢?現在邦妮死了,愛拉也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可是瑞德好像並不想再要孩子。因為他從不到她臥室裡來,儘管現在她已不再鎖門,而且常常把門半開著。他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卡和那個紅頭髮的女人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他原來是喜愛嘲諷人但又令人高興的,可現在變得嚴酷了:原來是犀利中帶點幽默的,可現在只剩下殘忍了。自從邦妮死後,許多曾經因他跟女兒在一起時那麼彬彬有禮而深受感動、並轉為尊重他的鄰居婦女,都很想安慰他。她們在街上叫住他,對他表示同情,隔著籬欄跟他說話,說她們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現在既然邦妮死了,那個叫他講究禮貌的原因已不再存在了,他的禮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驕橫而粗暴地對待那些太太們,並打斷她們的善意慰問。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們並不因此生他的氣。她們很理解,或者自以為理解。每天黃昏時分他騎馬回家時,他醉得快要坐不穩了,一見有人對他說話便皺起眉頭。這時太太們只好說聲“真可憐呀!"並且繼續努力對他表示親切的關懷。她們很替他難過,因為他傷心地回到家裡後,卻只能受到思嘉那樣的接等。

  大家都知道思嘉為人多麼冷酷,多麼無情。大家看見他顯得那麼輕鬆以就從喪失邦妮的悲痛中恢復過來了,都大為驚訝。他們從不瞭解,也不能去瞭解,她那貌似恢復的背後那番痛苦的掙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關心的同情,而他對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了,思嘉為全城人所厭惡,但她卻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們的關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媽、媚蘭和艾希禮外,她的老朋友們誰也不上她家裡來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著錚亮的馬車來拜訪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還熱烈地談論起他新朋友的事來排遣她的憂愁,儘管她對後者根本不感興趣。所有這些"新人"都是陌生人,沒有一個例外!她們什麼也不瞭解她。她們永遠也不會瞭解她。

  她們對於她發家致富和住進桃樹街上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說一無所知。她們也不喜歡談她們自己在穿著綢緞和坐上高車駿馬之前的生活。她們根本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奮鬥,經歷過什麼樣的窮困和種種艱險,最後才獲得這幢大宅,這些美麗的服飾和銀器,並且能舉行豪華招待會。她們無法弄清楚。她們也不關心,這些天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她們似乎永遠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沒有關於戰爭、饑餓和打仗的共同記憶,沒有紮進同樣的紅土地中和共同根底。

  現在她真覺得孤單了,便很想跟梅貝爾或範妮,埃爾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可畏的老鬥士梅裡韋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個下午的時光。或者是邦內爾太太或——或任何別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鄰居,都可以。因為她們能夠瞭解她。她們瞭解戰爭、恐怖和焚城的大火,見過親人過早地死去,餓過肚皮,穿過破衣爛衫,受到過饑寒交迫的威脅。

  後來她們從廢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貝爾坐在一起,回憶謝爾曼部隊侵入時,梅貝爾埋葬了一個在逃難中死亡的嬰兒,那倒是一種安慰呢。如果範妮來了,兩人談起彼此的丈夫都犧牲在戒嚴令時期最黑暗的日子裡,也會很有意思。如果跟埃爾辛太太一起回憶亞特蘭大陷落那天,這位老太太拼命鞭打著她的馬跑出五點鎮時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車裡那些從供銷店搶出來的東西一路顛簸著撒落的情景,兩人會哈哈大笑,覺得又後怕又好玩呢。

  至於梅裡韋瑟太太,這位開麵包店已開得興旺起來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爭著講往事,並對她說:“你還記得投降以後壞事怎樣都變成好事了嗎?你還記得我們不知道下一雙鞋從哪裡來的那個時候嗎?可是,瞧瞧,我們現在的光景!"那該是多叫人高興啊!

  是的,那會叫人高興的。現在她才明白了,為什麼兩個從前支持聯盟的人碰到一起,會談得那樣津津有味,那樣自豪,那樣對過去懷念不已。那些艱難的日子是考驗人們思想感情的日子,可他們都熬過來了。他們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個老兵。不過她不能和親密的夥伴來重溫往日的戰鬥了。

  啊,她現在多麼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樣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經歷與跋涉過同樣歷程的人,他們知道這歷程有多麼艱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個偉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這全都是她自己的過錯。她從來沒有很好地關心過她們,直到現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經死了,她自己覺得又孤單又害怕,抬頭只看見雪亮的餐桌對面那個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經開始崩潰了。

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馬里塔時收到瑞德的加急電報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亞特蘭大的火車,十分鐘後開。她便搭上了,除了一個手提網袋沒帶任何行李,把韋德和愛拉留在旅館裡由百里茜照看著。

  亞特蘭大離馬里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火車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斷斷續續地爬行著,在每條小徑旁都要停車讓行人通過。思嘉已被瑞德的電報嚇慌了,急於趕路,因此每一停車都要氣得大叫起來。列車笨拙地行進,穿過微帶金黃色的森林,經過殘留著蛇形胸牆的紅色山坡,經過舊的炮兵掩體和長滿野草的彈坑。在這條路上,約翰斯頓的部隊狼狽撤退時曾經一步步苦戰不已。對每一個站和每一個十字路口,列車員都是以一個戰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稱來稱呼。要是在過去,這會引起思嘉回想當時的恐怖情景,可現在她不去想這些了。

  瑞德的電報是這樣的:

  “威爾克斯太太病重速歸。”

  火車駛進亞特蘭大時,暮色已濃,加上一片濛濛細雨,城市就更顯得朦朧不清了。街燈暗淡地照著,像霧中一些昏黃的斑點似的。瑞德帶著一輛馬車在車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臉色,便比收到的電報時驚慌了。她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毫無表情呢。

  “她沒有——"她驚叫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德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去威爾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這樣吩咐車夫。

  “她怎麼了?我沒聽說她生病嘛。上星期還好好的。她遇到了什麼意外嗎?唔,瑞德,情況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說,聲音也像面色一樣毫無表情:“她要見你。"“媚蘭不會的!啊,媚蘭不會的!她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呀?"“她小產了。"“小——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給嚇得說不出話。這個消息緊跟著瑞德宣佈的瀕危狀況,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她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遙

  “哎,是的,我看你不會知道。我想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驚呢。不過我知道。"“你知道?她絕不會告訴你的!”“她沒有必要告訴我。不過我能猜到。最近兩個月她顯得那麼高興,我就猜這不可能是別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說過,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現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說。接著他責問馬車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點?"“不過,瑞德,她不見得會死的!我——我都沒有-—"“她的抵抗力沒有你好。她一向是沒有什麼抵抗力的。除了一顆好心以外,她什麼也沒有。"馬車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聲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車,她膽顫心驚,一種突如起來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為,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進去吧,瑞德?”

  “不,"他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裡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臺階,穿過走廊,把門推開。艾希禮、皮蒂姑媽和英迪亞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亞在這裡幹什麼呢?媚蘭早已說過叫她永遠也不要再進這個門嘛。”那三個人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皮蒂姑媽緊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顫抖;英迪亞瞪大眼睛注視著她,看來完全是為了悲傷而沒有恨的意思。艾希禮目光呆滯,像個夢遊人似的向她走來,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個夢遊人似的對她說話。

  “她要見你,"他說,“她要見你。”

  “我現在就去看她好嗎?"她回頭看看媚蘭的臥室,臥室是關著的。

  “不,米德大夫在裡面。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思嘉。"“我是儘快趕回來的。“思嘉將帽子和外衣脫了。"火車——她不是真的——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禮?你說呀!別這樣愣著嘛!她不見得真的——"“她一直要見你呢,"艾希禮說,凝視著她的眼睛。同時思嘉從他的眼神裡找到了答案。暫態間,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動,接著是一種可怕的恐懼,比焦急和悲哀更強大的恐懼,它開始在她的胸膛裡蹦跳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熱切地想,試著把恐懼擋回去。大夫有時也會作出錯誤的診斷呢,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會尖叫起來了。我現在得想想別的事情了。

  “我決不相信!"她大聲喊道,一面注視著面前那三張繃緊的面孔,仿佛質問他們敢不敢反駁似的。"為什麼媚蘭沒告訴我呢?如果我早已經知道,就不會到馬里塔去了。"艾希禮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過來,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思嘉,特別是沒有告訴你。她怕你知道了會責備她。她想等待三個月——到她認為已經安穩和有把握了的時候才說出來,叫你們全都大吃一驚,並笑話大夫們居然診斷錯了。而且她是非常高興的。你知道她對嬰兒的那種態度——她多麼希望有個小女孩。何況一切都順利,直到——後來,無原無故地——"媚蘭的房門悄悄地開了,米德大夫從裡面走出來,隨手把門帶上。他在那裡站立了一會,那把灰色鬍子垂在胸前,眼睛望著那四個突然嚇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後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來時,思嘉發現他眼中充滿了悲傷,同時也含有厭惡和輕蔑之情,這使她驚慌的心裡頓時湧起滿懷內疚。

  “你畢竟還是來了,"他說。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艾希禮便要向那關著的門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呢。"“大夫,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亞拉著他的衣袖著。

  她的聲音儘管聽起來很平談,但比大聲的要求更加誠懇。"我今天一早就來了,一直等著,可是她——就讓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鐘也行。我要告訴她——一定要告訴她——我錯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說這些時,眼睛沒有看艾希禮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卻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會兒再說吧,英迪亞小姐,"他簡單地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說你錯了這些話去刺激她。她知道是你錯了。你這時候去道歉只會增加她的煩惱。"皮蒂也怯生生地開口了:”我請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會尖叫的,會暈過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個兒,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幹的,但充滿了莊嚴的神色。

  “好吧,親愛的,稍等一等,"大夫顯得和氣些了。"來吧,思嘉。"他們輕輕地走過穿堂,向那關著的門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緊緊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說,小姐,"他低聲說,"不要激動,也不要作什麼臨終時的懺悔,否則,憑上帝起誓,我會扭斷你的脖子!你用不著這樣呆呆地瞧著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讓媚蘭小姐平平靜靜地死去,你不要只顧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負擔,告訴她關於艾希禮的什麼事。我從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說那種話——那後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擔了。"他沒等她回答就把門打開,將她推進屋裡,然後又關上門。那個小小的房間裡陳設著廉價的黑胡桃木傢俱,燈上罩著報紙,處於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它狹小而整潔,像間女學生的臥室,裡面擺著一張低背的小床,一頂撲素的網帳高高卷起,地板上鋪著的那條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卻刷得乾乾淨淨。這一切,跟思嘉臥室裡的奢侈裝飾,跟那些高聳的雕花傢俱、淺紅錦緞的帷帳和織著玫瑰花的地毯比起來,是多麼不一樣啊!

  媚蘭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縮單薄的形體就像是個小女孩似的。兩條黑黑的髮辮垂在面頰兩旁,閉著的眼睛深陷在一對紫色地圓圈裡。思嘉見她這模樣,倚著門框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像不能動彈了。儘管屋裡陰暗,她還是看得清媚蘭那張蠟黃的臉,她的臉乾枯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鼻子周圍全皺縮了。在此以前,思嘉還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診斷錯了。

  可現在她明白了。戰爭時期她在醫院裡見過那麼多這種模樣的面孔,她當然知道這預示著什麼了。

  媚蘭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裡一時還不敢承認。因為媚蘭是不會死的。死,對於她來說是決不可能的事。當她思嘉正需要她、那麼迫切需要她的時候,上帝決不會讓她死去。以前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需要媚蘭呢。可如今真理終於顯出,在她靈魂的最深處顯現了。她一向依靠媚蘭,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時候,但是以前並沒認識到。現在媚蘭快死了,思嘉才徹底明白,沒有她,自己是過不下去的。現在,她踮著腳尖向那個靜靜的身影走去,內心惶恐萬狀,她才知道媚蘭一向是她劍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決不能讓她走!"她一面想,一面提著裙子在床邊刷的一聲頹然坐下。她立即抓起一隻擱在床單上的軟弱的手,發覺它已經冰涼,便又嚇住了。

  “我來了媚蘭,"她說。

  媚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接著,仿佛發現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滿意似的,又閉上眼,停了一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答應我嗎?"“啊,什麼都答應!”“小博——照顧他。”思嘉只能點點頭,感到喉嚨裡被什麼堵住了,同時緊緊捏了一下握著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給你了,"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我從前已經把他交給過你一次——記得嗎?——還在他出生以前。"她記不記得?她難道會忘記那個時候?她記得那檔清清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來了。她能感到那九月中午的悶熱,記得她對北方佬的恐懼,聽得見部分撤退時的沉重腳步聲;記起了媚蘭說如果自己死了便懇求她帶走嬰兒時的聲音——還記得那天她恨透了媚蘭,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懷著一種迷信的恐懼這樣想。"我以前時常巴望她死,上帝都聽見了,因此現在要懲罰我了。"“啊,媚蘭,別這樣說了!你知道你是會闖過這一——"“不。請答應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應了。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上大學?"媚蘭用微弱的聲音說。

  “唔,是的!上大學,到哈佛去,到歐洲去,只要他願意,什麼都行——還有——還有一匹小馬駒——學音樂——唔,媚蘭,你試試看!你使一把勁呀!"又沒聲息了,從媚蘭臉上看得出她在掙扎著竭力要往下說。

  “艾希禮,"她說,"艾希禮和你——"她的聲音顫抖著,說不出來了。

  聽到提起艾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動,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來媚蘭一向就知道埃思嘉把頭伏在床單上,一陣被抑制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媚蘭知道了。思嘉現在用不著害羞了。她沒有任何別的感覺,只覺得萬分痛恨,恨自己多年來始終在傷害這個和善的女人。媚蘭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繼續做她的忠實朋友。唔,要是她能夠把那些歲月重新過一遍,她就決不做那種事,對艾希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裡急忙祈禱,"求求你了,請讓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她。我要對她很好,很好。我這一輩子決不再跟艾希禮說一句話了,只要你讓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禮,"媚蘭氣息奄奄地說,一面將手指伸到思嘉那伏著的頭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個嬰兒似的力氣拉了拉思嘉的頭髮。思嘉懂得這是什麼意思,知道媚蘭是要她抬起頭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對媚蘭的眼睛,並從中看出她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禮,"媚蘭又一次低聲說,同時思嘉極力克制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恐怕在最後審判日正視上帝並讀著對她的判決時也不過如此了。她的靈魂在顫抖,但她還是抬起頭來。

  她看見的仍是同一雙黑黑的親切的眼睛,儘管因瀕於死亡已經深陷而模糊了,還有那張在痛苦中無力地掙扎著要說出聲來的溫柔的嘴。沒有責備,也沒有指控和恐懼的意思——只有焦急,恨自己沒有力氣說話了。

  思嘉一時間驚惶失措,還來不及產生放心的感覺。接著,當她把媚蘭的手握得更緊時,一陣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湧上心頭,同時,從童年時代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謙卑而無私地祈禱起來。

  “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沒有讓他知道啊!"“關於艾希禮有什麼事呢,媚蘭?"“你會——照顧他嗎?"“唔,會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會。

  “照顧——他的事業——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會照顧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禮不——不能幹。”

  只有死亡才迫使媚蘭說出了對他的批評。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她知道。"“我會照顧他和他的事業,我也決不讓他知道。我只用適當的方式向他建議。"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艾希禮不至於被這過於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從一個女人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復了平靜。

  “你真聰明能幹——真勇敢——一向待我那麼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裡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於是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麼事情!那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呀!"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可如今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在,終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託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說。她哪怕只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面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心的要更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瑞德?"思嘉覺得有點迷惑,覺得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只手,然後把它放在床單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裡,她們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發出聲響。門關上了,屋裡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裡去了。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在角落裡的頑皮的孩子,一面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裡,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著的那個力量。為什麼,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隻鵝的勇氣也沒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中午,那時一個穿藍衣的北方佬的屍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裡拿著查理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呢!"可是現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裡,小手裡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在,當她悲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現原來媚蘭經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子似的愛護著她,並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鬥,與北方佬、戰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世人欺淩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突然,她覺得那關著的門裡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論,而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面對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裡,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裡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牆壁上。屋裡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淒冷的細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裡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隻受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裡。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只是一發現就喪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閒自在的態度,可以沖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裡,"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裡面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粧檯前面,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隻,注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後他把手套那麼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隻拿起來。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她。他那灰色的眼睛裡已經沒有那種朦朧的冷漠的神色,卻睜得大大的,顯得毫無遮掩。她從那裡面看到的恐懼與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顯得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之感。她看到他的臉,原來在穿堂裡渾身感到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他一動不動,只注視著,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套。她將一隻手放在他胳臂上,低聲說:“那是什麼?"他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她,仿佛拼命要從她身上搜索出沒有找到的東西似的。最後他開口說話,但聲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剛才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可是我找到的是個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著找我來了。"“你不會——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是那麼堅強——"“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因為有她在背後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啞了,一面俯視手套。撫摩那上面的指頭。"而且——而且——我本來所有的力量也會要跟他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種痛感絕望的語調,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這時她才覺得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瞭解他。

  “怎麼——"她慢吞吞地說,"怎麼,艾希禮,你愛她,是不是?"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來。

  “她是我曾經有過的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全是夢想!"她心裡暗忖著,以前那種容易惱怒的脾氣又要發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夢,從來不談實際!"她懷著沉重而略覺痛苦的心情說:“你一向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禮。你怎麼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萬倍呢?"“思嘉,求求你了!只要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從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難道你不認為——唔,艾希禮,你許多年前就應當知道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幹嗎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完全——唔,你早就應當明白,不要用你那些關於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讓我一直迷戀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許多年前就告訴了我,我就會——儘管當時我會非常傷心,但我還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現在,等到媚蘭快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事實,可現在已經太晚了,什麼辦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禮,男人應該是懂得這種事的——但是女人並不懂啊!你本該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終在愛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過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個女人一樣!"艾希禮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畏縮起來,但是他仍然直視著她,祈求她不要再說下去,給他一點安慰。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承認她的話是真的是對的。連他那兩個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樣也表現出了自責比思嘉所能給予的任何批評都要嚴厲。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手裡仍然抓著那只手套,仿佛抓著一隻通曉人情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說了一大篇之後也沉默了,她的怒氣已經平息,取代它的是一種略帶輕視的憐憫。她的良心在責備她。她是在踢一個被打垮了的毫無防衛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應媚蘭要照顧他啊!

  “我剛剛答應過媚蘭,但立即去對他說這些難聽而傷心的話,而且無論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沒有必要這樣說他。他已經明白了,並且非常難過,"思嘉淒涼地思忖著。"他簡直是個孩子,是個還沒有長大的人。像我這樣,並且正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十分害怕。媚蘭知道事情會這樣的——媚蘭對他的瞭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時要求我照顧和他小博呢。艾希禮怎麼經受得了啊?我倒是經得祝我什麼都經得祝我還得經受許多許多呢。可是他不行——他沒有她就什麼都經受不住了。““饒恕我吧,親愛的,"她親切地說,一面伸出她的兩臂。

  “我明白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請記住,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甚至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上帝對我們真好埃"他迅速走過來,張開兩臂盲目地把她抱祝她踮起腳尖將自己暖的面頰溫存貼在他臉上,同時用一隻手撫摩他後腦上的頭髮。

  “別哭了,親愛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馬上能看到你,你得堅強一點才好。決不要讓她看出你剛剛哭過。那會使她難過的。"他緊緊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難了,同時他哽咽著在她耳邊絮語。

  “我怎麼辦啊?沒有她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裡想,這時她仿佛看見了後半生沒有媚蘭的情景,便打了一個寒噤閃開了。但是她牢牢地克制住自己。艾希禮依靠她,媚蘭也依靠她。記得過去有一次,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已十分疲憊,那時她想過:“擔子是要由肩強膀壯的人去挑的。“她吧,她的肩膀的強壯的,而艾希禮的卻不是。她挺起胸膛,準備挑這副重擔,同時以一種自己也沒感覺的鎮靜吻了吻艾希禮淚濕的臉頰,這次的吻已經不帶一絲狂熱,也不帶渴望和激情了,而只有涼涼的溫柔罷了。

  “我們總會有辦法的,"她說。

  媚蘭的房門猛地打開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禮!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禮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啊!不過也許——"“快!"她高聲喊道,一面推了他一把,因為他依舊呆呆地站著不動。"快!"她拉開門,把他推出門去。艾希禮被她的話猛然驚醒,急忙跑進穿堂,手裡還緊抓著那只手套。她聽見他急促地腳步一路響去,接著是隱約的關門聲。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向床邊走去,坐在床上,然後低下頭來,用兩隻手捧住頭。她突然感到特別疲倦,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沒過這樣疲倦。原來當她聽到那隱約的關門聲時,她那渾身的緊張狀態,那給了她力量一直在奮鬥的緊張狀態,便突然鬆懈下來。她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盡,感情枯竭,已沒有悲傷和悔恨,沒有恐懼和驚異了。她疲倦,她的心在遲鈍地機械的跳動,就像壁爐架上那座時鐘似的。

  從那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中,有一個思想慢慢明晰起來。艾希禮並不愛她,並且從沒有真心愛過她,但認識到這一點她並不感到痛苦。這本來應該是很痛苦的。她本該感到淒涼,傷心,發出絕望的喊叫。因為她期依靠著他的愛在生活。它支援著她闖過了那麼多艱難險阻。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他不愛她,而她也並不乎。她不在乎,因為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不愛他,所以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使她傷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來,腦袋疲憊地擱在枕頭上。要設法排除這個念頭是沒有用的;要對自己說:“可是我的確愛他。我愛了他多少年。愛情不能在頃刻之間變得冷談,“那也是沒有用的。

  但是它能變,而且已經變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她厭倦地想。"我愛的是某個我自己虛構的東西,那個東西就像媚蘭一樣死了。我縫製了一套美的衣服,並且愛上了它。後來艾希禮騎著馬跑來,他顯得那麼漂亮,那麼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給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適。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麼樣。我一直愛著那套美麗的衣服——而根本不是愛他這個人。"現在她可追憶到許多年前,看見她自己穿一件綠底白花細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陽光下,被那位騎在馬上的金光閃閃的青年吸引住了。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看出,他只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個幼稚幻影,並不比她從吉羅德手裡哄到的那副海藍寶石耳墜更為重要。那副耳墜她也曾熱烈地嚮往過,可是一旦得到,它們就沒什麼值得可貴的了,就像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那樣,一到她手裡就失掉了價值。艾希禮也是這樣,假使她在那些遙遠的日子最初就拒絕跟他結婚而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他也早就不會有什麼價值了。假如她曾經支配過他,看見過他也像別的男孩子那樣從熱烈、焦急發展到嫉妒、慍怒、乞求,那麼,當她遇到一個新的男人時,她那一度狂熱的迷戀也就會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霧在太陽出現和輕風吹來時很快飄散一樣。

  “我以前多麼傻啊!"她懊惱地想。"如今就得付出很大代價了。我以前經常盼望的事現在已經發生。我盼望過媚蘭早死,讓我能有機會得到他。現在媚蘭真得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我卻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會要弄清楚我願不願意跟瑞德離婚,跟他結婚的。跟他結婚!哪怕把他放在銀盤子裡送來,我也不會要呢!不過還得一樣,下半輩子我得把這個負擔挑到底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得照顧他,不讓他餓肚子,也不讓任何人傷了他的感情。他會像我的另一個孩子似的,整天牽著我的裙子轉。我雖失掉了愛侶,卻新添了個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應了媚蘭,我就——即使今後再也看不見他,我也無所謂了。”

第六十二章

  思嘉聽見外面有低語聲,便走到門口,只見幾個嚇怕了的黑人站在後面穿堂裡,迪爾茜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正在睡覺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廚娘在用圍裙擦她那張寬闊的淚淋淋的臉。三個人一起瞧著她,默默地詢問他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抬頭向穿堂那邊起居室望去,只見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兩人手拉著手,而且英迪亞那倔強的神氣總算不見了。她們也跟那些黑人一樣好像在懇求她。等待她發佈指示。她走進起居室,兩個女人立即朝她走來。

  “唔,思嘉,怎麼——"皮蒂姑媽開口說,她那豐滿的娃娃嘴顫抖著。

  “先別跟我說,否則我會尖叫起來,"思嘉說。她,由於神經過度緊張,聲音已變得尖利,同時把兩隻手狠狠地叉在腰上。現在她一想起要談到媚蘭,要安排她的後事,喉嚨又發緊了。"我叫你們誰也不要吭聲。"聽了她話裡的命令語氣,她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尷尬神色。"我可決不能在她們面前哭呀,"她心裡想。"我不能張口,否則她們也要哭了,那時黑人們也會尖叫,就亂成一團了。我必須盡力克制自己,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殯儀館得去聯繫,葬禮得安排,房子得打掃乾淨,還得留在這裡跟人們周旋,他們會吊在我脖子上哭的。艾希禮不可能做這些事情,皮蒂和英迪亞也不行。我必須自己去做。

  啊,多繁重的擔子!怎麼我老是碰到這種事,而且都是別人的事呀!"她看看英迪亞和皮蒂的尷尬臉色,內心感到非常痛悔。媚蘭是不會喜歡她這樣粗暴對待那些愛她的人的。

  “我很抱歉剛才發火了,"她有點勉強地說。"這就是說,我——我剛才態度不好,很抱歉,姑媽。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去一會兒。我得一個人想想,等我回來後我們再——"她拍拍皮蒂姑媽便向前門走去,因為知道如果再留在這間屋裡她就無法再克制自己。她必須單獨待一會兒。她得哭一場,否則心都要炸開了。

  她來到黑暗的走廊,並隨手把門關上。清涼而潮濕的晚風吹拂著她的面孔。雨已停了,除了偶爾聽到簷頭滴水的聲音,周圍是一片寂靜。世界被包圍在滿天濃霧中,霧氣微覺清涼,帶有歲暮年終的意味。街對面的房子全都黑了,只有一家還亮著,視窗的燈光投射到街心,與濃霧無力地相拼搏,金黃的微粒在光線中紛紛遊動。整個世界好像都卷在一條笨重的煙灰色毛毯裡。歪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她將頭靠在一根廊柱上,真想痛哭一場,但是沒有眼淚。

  這場災難實在太深重了,已經不是眼淚所能表現的了。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生活中兩個堅不可破的堡壘崩潰的聲音仍在她心中迴響,好像在她耳旁轟隆一聲坍塌了。她站了一會,想試試她一貫使用的那個決竅:“所有這些,等到明天我比較能經受得住時再去想吧。"可是這個決竅失靈了。現在她有兩件事是必須想的:一是媚蘭,她多麼愛她和需要她;二是艾希禮,以及她自己拒不從實質上去看他的那種盲目的頑固態度。

  她知道,想到這兩件事時,無論是明天或她一生中哪一個明天,都會一樣是痛苦的。

  “我現在無法回到屋裡去同他們談話,"她想。"今晚我也無法面對艾希禮安慰他了。今晚決不行!明天早晨我將一早就過來做那些必須做的事,說那些不得不說的安慰話。但是今天晚上不行。我沒有辦法。我得回家了。"她家離這裡只有五個街區。她不想等哭泣的彼得來套馬車,也不想等米德大夫來帶她回去。她忍受不了前都的眼淚和後者對她的無聲譴責。她迅速走下屋前黑暗的臺階,也沒穿外衣,沒戴帽子,就進入夜霧中去了。她繞過拐彎處,向通往桃樹街的一片小丘走去。天濕地滑,到處一平靜悄悄,連她的腳步也悄無聲息,好像在夢中一般。

  她爬上山坡時,眼淚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來,同時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湧上心頭,那就是覺得她以前在同樣的情況下,到過這黑暗淒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許多次。"這是多麼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腳步。

  她的神經在跟她開玩笑呢。可是這種感覺繼續存在,而且悄悄地擴展到她的整個意識之中。她疑惑莫解地窺視周圍,結果這種感覺更強了,顯得又古怪又熟悉,於是她機敬地抬起頭來,像只嗅出了危險的野獸似的。"這不過是我太婆乏的原故吧,"她又試著寬慰自己,”夜是這麼怪誕,這麼霧氣迷蒙。

  我有前從沒見過這樣濃密的霧,除非——除非!"接著她明白了,頓時害怕起來。現在她明白了。在無數次的惡夢中,她曾經就在這樣的霧裡逃跑過,穿過一個經常有鬼魂出沒的茫茫無邊的地域,那裡大霧彌漫,聚居著一群幽靈和鬼影。現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個夢了,或者是那個夢變成現實呢?

  有一會兒,她離開了現實,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墜入了那個老的惡夢中,比以前哪一次都深,她的心也開始奔騰起來。她又站在死亡與寂靜當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樣。世界上一切要緊的東西全不見了,生活成了一片廢墟,她心裡頓覺惶恐,好比一股冷風掃過似的。迷霧中的恐怖和迷霧本身把她抓住了。於是她開始逃跑。猶如以前無數次在夢中跑過一樣,她如今被一種無名的恐懼追趕著,盲目地向不知什麼地方飛跑。在灰濛濛的霧中尋找那個位於某處的安全地方。

  她沿著那條陰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著頭,心怦怦直跳,迎著濕冷的夜風,頂著猙獰的樹影。在這又靜又濕的荒地裡,一定有個避難所!她氣喘吁吁地跑上那一個土坡,這時裙子濕了,清冷地卷著她的小腿,肺好像要炸了似的,紮得緊緊的胸褡勒著兩肋,快把她的心臟壓扁了。

  接著,她眼前出現了燈光,一長列燈光,它們雖然只隱隱約約地閃爍,但卻無疑是真的。她的惡夢裡可從來沒有過燈光,只有灰濛濛的迷霧。於是她的心全撲在那些燈光上了。

  燈光意味著安全、人們和現實。她突然站住腳,握緊拳頭,奮力把自己從驚惶中拖出來,同時仔細凝望著那列閃爍的燈,它們分明告訴她這是亞特蘭大的桃樹街,而不是睡夢中那個鬼魂出沒的陰暗世界。

  她在一個停車臺上坐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神經,仿佛它們是幾根要從她手中留出去的繩索似的。

  “我剛才好一陣跑呀,跑呀,就像發瘋了!"她心裡暗想,嚇得發抖的身子略略了鎮定了一些,但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裡跑呀?"現在她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一手撐著腰坐在那裡,順著桃樹街向前眺望。那邊山頂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裡好像每個視窗都點著燈似的,燈光在向濃霧挑戰,不讓它淹沒它們的光輝呢。家啊!這是真的!她感激地、嚮往地望著遠處那幢房子模糊而龐大的姿影,心情顯得略略鎮靜了。

  家啊!這就是她要去地方,就是她一路奔跑著要去的地方。就是回到瑞德身邊去呀!

  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好比擺脫掉了身上所有的鎖鏈,以及自從那天晚上狼狽地回到塔拉並發現整個世界都完了以來,她經常在夢中碰到的那種恐懼。那天晚上,當她抵達塔拉時,她發現完全沒有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親愛溫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體現在愛倫身上、曾經是她童年時代的堡壘的東西,都通通沒有一點了。從那天晚上以後,她儘管贏得了物質上的生活保障,但她仍是夢中一個受驚的孩子,仍經常尋找那個失去了世界中的失去的安全。

  如今她認識了她在夢中所尋找的那個避難所,那個經常在霧中躲避著她的濕暖安全的地方。那不是艾希禮——唔,從來不是艾希禮!他身上的溫暖比沼澤地裡的燈光強不了多少,他那裡的安全跟在流沙中不相上下。那只有瑞德——瑞德有強壯的臂膀可以擁抱她,有寬闊的胸膛給她疲倦的腦袋當枕頭,有嘲諷的笑聲使她用正確的眼光來看事物。而且還有全面的理解力,因為他跟她一樣,凡事講求實際,不會被不切實際的觀念如榮耀、犧牲或對人性的過分信任所蒙蔽。而且他愛她呢!她怎麼沒有瞭解到,儘管他常常從反而嘲罵她,但卻是愛她的呀?媚蘭看到了這一點,臨死時還說過:“要好好待瑞德。"“唔,"她想,"艾希禮不是唯一又蠢又糊塗的人,我自己也是同樣呢,否則我應當早就看出來了。"許多年來,她一直倚靠在瑞德的愛這堵石壁上,並且把這看做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對媚蘭的愛那樣,同時還洋洋得意地認為完全是憑她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當天下午她明白了在她與生活進行的幾次搏鬥中媚蘭始終站在她身邊,此刻她懂得瑞德也悄悄地站在背後,愛著她,理解著她,隨時準備幫助她。在那次義賣會上,瑞德看出了她不甘心寂寞的心情,便把她領出來跳蘇格蘭舞;瑞德幫助她擺脫了服喪的束縛,瑞德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護送她逃出了炮火連天的困境,瑞德借給她錢讓她回家,瑞德聽見她從那個惡夢中嚇得哭醒時給她以安慰——怎麼,一個男人要不是對一個女人愛得發瘋,他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嗎?

  這時樹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但她一點也沒有覺得。霧氣在她周圍繚繞,她也毫不注意,因為她在想瑞德,想像他那張黝黑的臉,他那雪白的牙齒和機警的眼睛,她正興奮得渾身哆嗦呢。

  “我愛他,"她思忖著,並且照例毫不遲疑地承認這個事實,就像小孩接受一件禮品似的:“我不知道我愛他有多久了,但這確實是真的。而且要不是為了艾希禮,我早就會明白這一點了。由於艾希禮遮住了視線,我一直沒看清這個世界呢。“她愛他,愛這個流氓,愛這個無賴,沒有猶豫,也不顧名聲——至少是艾希禮所講的那種名聲。"讓艾希禮的名聲見鬼去吧!"她心裡想。"艾希禮的名聲常常使我坍台。是的,從一開始,當他不斷跑來看我的時候,儘管那時她已經知道他家裡準備讓她娶媚蘭了。瑞德卻從沒坍過我的台,即使在媚蘭舉行招待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那時他本該把我掐死的。即使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他中途丟下我的時候,那時因為他知道我已經安全了。他知道我總會闖出去的。即使在北方佬營地裡當我向他借錢時,他好像要我用身子做擔保似的。其實他並不想要我這個擔保。他只是逗著我玩罷了。他一直在愛著我,可是我卻一直待他那麼壞。我屢次傷害的他的感情,而他卻那樣愛面子,從不表現出來,後來邦妮死了——唔,我怎麼能那樣呀?"她挺身站起來,望著山岡上的那幢房子。半個鐘頭以前她還想過,除了金錢以外,她已經喪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些使她希望活下去的一切,包括愛倫、吉羅德、邦妮、嬤嬤、媚蘭和艾希禮。她終於在失掉了他們大家之後,才明白過來她是愛瑞德的——愛他,因為她堅強,無所顧忌,熱情而粗俗,跟她自己一樣。

  “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她心裡想。"他會理解的。他總是理解的。我要告訴他我以前多麼愚蠢,現在又多麼愛他,而且要報答他的一切。"她忽然感到又堅強又快樂了。她並不懼怕周圍的黑暗和濃霧,而且她在心裡歌唱著,相信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懼怕它們了。今後,不論有什麼樣的濃霧在她周圍繚繞,她都能找到自己的避難所了。於是她輕快地沿著大街走去,那幾個街區好像很遠,她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家裡。遠了,太遠了。

  她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開始輕鬆地奔跑起來,不過這一次不是因恐懼而奔跑,而是因為前面有瑞德張開雙臂站在那裡呢。

第六十三章

  前門微微張開著,思嘉氣喘吁吁快步走過穿堂,在枝形吊燈的彩色燈管下佇立了一會兒,儘管那麼明亮,屋子裡還是靜悄悄的,但是不是人們熟睡後那種安適的寧靜,而是那種驚醒而疲乏了的帶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廳裡,也不在藏書室,便不禁心裡一沉。或許他出門去了——跟貝爾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沒回家吃晚飯時常去的某個地方?這倒是她不曾預料到的。

  她正要上樓去找他,這時發現飯廳的門關了。她一看見這扇關著的門便覺得羞愧,心都有點縮緊了,因為想起這年夏天有許多夜晚瑞德獨自坐在裡面喝酒,一直要喝得爛醉才由波克進來強迫他上樓去睡覺。這是她的過錯,但她會徹底改的。從現在起,一切都會大變樣——不過,請上帝大發慈悲,今晚可別讓他喝得太醉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不會相信我,而且會嘲笑我,那我就傷心死了!

  她把飯廳的門輕輕打開一道縫,朝裡面窺望。他果然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裡,面前放著一滿瓶酒,瓶塞還沒打開,酒杯還空著。感謝上帝,他清醒著呢?她拉開門,竭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立即向他奔過去。但是當他抬起頭來看她時,那眼光中似乎有點什麼使她大為驚訝,她呆呆地站在門檻上,冒到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嚴肅地望著她,那雙黑眼睛顯得很疲倦,沒有平常那種活潑的光芒了。此時,儘管她頭髮蓬亂地披散著,由於氣喘吁吁,胸脯在緊張地起伏,裙子從膝部以下沾滿了泥汙,神情十分狼狽,可是他顯得一點也不驚訝,也不問她什麼,也不像以往那樣咧開嘴角嘲諷她。他歪著身子坐在椅子裡,衣服被那愈來愈粗的腰身撐著,顯得又皺又邋遢,他身上處處體現出美好的形態已經被糟蹋,一張剛健的臉變粗糙了。飲酒和放蕩也損壞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現在他的頭已經不像新鑄金幣上的一個年輕異教徒王子的頭像,而是一個舊銅幣上的衰老疲憊的凱撒了。他抬頭望著她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顯得非常平靜,幾乎是一種客氣的態度,而這是使她害怕的。

  “進來坐下,"他說。"她死了嗎?”

  她點點頭,猶豫地向他走去,因為看見他臉上那種新的表情,心裡有點疑慮不定了。他沒有起身,只用腳將一把椅子往後挪了挪,她便機械地在那裡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這麼快就談起媚蘭。她瑞在不想談媚蘭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剛剛平息的悲傷。她後半輩子還有的是時間去談媚蘭呢。可是現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愛你"這幾個字,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剩下這個時刻,來讓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臉上卻顯出那樣一種表情,它阻止她,讓她突然不好意思出口,在媚蘭屍骨未寒的時候便談起愛來。

  “好吧,願上帝讓她安息,"他沉痛地說。"她是我所認識的唯一完美的好人。““啊,瑞德!"她傷心地喊道,因為他的話使她立刻生動地記起媚蘭替她做過的每一件好事。"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進去呢?那驚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我也會受不了的,"他簡短地說了一句,隨即便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才勉強輕輕地悅:“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他那憂鬱的目光越過她向前凝望,眼睛裡流露的神情,跟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見的一模一樣,那時他告訴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隊一起走了——這是一個徹底瞭解自己的人出其不意的舉動,他忽然從他自己身上發現了意外的忠誠和激情,並對這一發現產生了微帶口嘲的感覺。

  他那雙憂鬱的眼睛越過她的肩頭向前凝望,好像看見媚蘭默默地穿過房間向門口走去。他臉上的表情中沒有悲哀,沒有痛苦,只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沉思和驚異,只有一種從童年時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騷動。這時他又說了一遍:“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思嘉渾身顫抖,心裡那股熱情,那種溫暖的感覺,以及鼓舞著她飛奔回來的那個美麗的設想,頓時都消失了。她只能大致體會到瑞德在心中給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個人送終時的感情,因此她又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喪亡之感——儘管這已不再是個人的,心中仍倍覺淒涼。她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過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覺到,在最後一次輕輕地撫愛時,媚蘭那啊啊有聲的裙子在碰觸她似的。她從瑞德眼裡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的死亡,而是一期偉人傳記的結束——它記載著那些文雅謙讓而堅強正直的女人,她們是戰時南方的基石,而戰敗以後她們又張開驕傲和溫暖的雙臂歡迎南方回來了。

  他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她,他的聲音也變得輕鬆而冷靜了。

  “那麼她死了。這樣一來,你倒是好辦了,不是嗎?"“唔,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她高聲,顯然被刺痛了,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你知道我多麼愛她呀!““不,我不能說我知道這一點。這太出人意外,當然你還是值得稱讚的,因為你一向喜愛那些壞白人,但到最後終於認識她的好處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當然以前就敬重她嘛!你卻不是這樣。你以前不像我這樣理解她呀!你這種人是不會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嗎?不見得吧。"“她關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後的幾句話是說的你呢。"他回頭看著她,眼睛裡閃著真誠的光芒。

  “她說什麼?”

  “唔,現在先不談吧,瑞德。”

  “告訴我。”

  他的聲音較為冷靜,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極了。她不想告訴他,因為她沒有找算用這種方式引到她愛他那個話題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實在太緊了。

  “她說——她說——'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長——他那麼愛你。'"他盯著她,一面放下她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來,臉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著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簾子拉開來,聚精會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濃霧之外他還看見了別的什麼似的。

  “她還說了別的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她請求我照顧小博,我說我會的,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還有呢?”“她說——艾希禮——她請求我也照顧艾希禮。"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許,這就很方便了,不是嗎?"“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轉過身來,這時她雖然惶惑不安,還是為他臉上並沒有嘲諷的神色而大為驚異。他臉上同樣沒有一點感興趣的樣子,正如人們最後看完一個無趣味的喜劇時那樣。

  “我想我的意思已經夠明白了。媚蘭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我離婚,而這樣做對你來說對名譽也沒有多大損害。你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此教會也不會來管。那麼——艾希禮和你的那些夢想,都隨著媚蘭小姐的祝福而成為現實了。"“離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便跳起來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全搞錯了,大錯特錯了!

  我根本不想離婚——我——"她找不出別的話來說,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輕輕地把她的臉抬起來對著燈光,然後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眼看了一會。她仰望著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她也真不知怎麼說才好,因為她正從他臉上尋找一種相應的激情和希望與喜悅的表情。現在,他必定知道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張常常使她撚的毫無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他將手從她的下巴上放下來,然後轉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癱軟地坐在裡面,將下巴垂到胸前,眼睛從兩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著她。

  她跟著走到他的椅子旁,絞扭著兩隻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錯了,"她又開始說,一面思量著該說什麼。"瑞德,今晚我一明白過來,便我一路跑步回家來告訴你。唔,親愛的,我——""你累了,"他說,仍然打量著她。"你最好還是去睡吧。"“可是我得告訴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緩緩地說,“我不想聽你——什麼也不想聽。"“可是你還不曉得我要說什麼呢。"“我的寶貝兒,那不明擺在你的臉上嗎?大概有什麼事,什麼人,讓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爾克斯先生是個死海裡的果子,太大了,連你也啃不動呢。這麼一來,我就在你面前突然顯得新鮮起來,好象有點味道了。"他微微歎了一口氣。

  “你講這些是沒有用的。”

  她驚詫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的確,他經常很輕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惱火這一點的,不過這一回,經過最初的震驚以後,她反而感到大為高興和放心了。他既然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確實用不著談嘛!當然,他會為她的期冷淡而感到痛心的,他對她這個突然的轉變當然要懷疑。她還得親切地討他的歡心,熱烈地愛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這樣做也會很有樂趣呢!

  “親愛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她說,一面把兩隻手擱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儲身湊近他。"我以前真是大錯特錯了,真是個大傻瓜——"“思嘉,別這樣了。用不著對我這樣低聲下氣。我受不了。

  最好給我們留下一點尊嚴,一點默默的思索,作為我們這幾年結婚生活的紀念。免了我們這最後一幕吧。"她猛地挺起身來,免了我們這最後一幕?他這"最後一幕"是什麼意思?最後?這是他們的第一幕,是她們的開端呢。

  “但是我要告訴你,"她趕忙追著說,好像生怕他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似的。"唔,瑞德,我多麼愛你,親愛的!

  我本來應該多年以來一直愛你的,可我是這樣一個傻瓜,以前不曉得這一點。瑞德,你必須相信我呀!"他望著站在面前的她,過了好一會兒,一直把她的心看透了。她發現他的眼神裡有了相信的意思,但似乎沒有多少興趣。呼,他是不是偏偏這一次對她不懷好心了呢?難道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報復她嗎?

  “唔,我相信你,"他終於這樣說。"但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先生怎麼辦?”“艾希禮!“她說,同時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我並不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對他有過什麼興趣。那是——唔,那是我從小沾染上的一種癖性。瑞德,要是我明白了他實際上是這樣的人,我就連想都不會想到要對他感興趣了。他是這麼一個毫無作為的精神蒼白的人,儘管他經常喋喋不休地談什麼真理、名譽和——”“不,"瑞德說。"如果你真要看清他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你就得老老實實去看。他是個上等人,只不過被他所不能適應的這個世界矇騙了,可是他還按照過去那個世界的規律在白費力平地掙扎呢。"“唔,瑞德,我們不要談他了吧!現在他還有什麼意思呢?

  你難道不願意知道——我是說,我現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觸了一下,這使她像個初戀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難為情,便沒有往下說了。如果他讓她感到輕鬆一些,那該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雙臂,讓她能感激地倒進他的懷裡,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該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貼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著恁她這些含含糊糊的話去打動他了。但是她看看他時才明白,他並不是在故意回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佛她所說的話對他已毫無意義了。

  “願意?"他說。"要是從前我聽到你說這些話,我是會虔誠地感謝上帝的。可事到如今,這已無關緊要了。"“無關緊要嗎?你這是說的什麼?當然,這是很要緊的嘛!

  瑞德,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嗎?你一定關心。媚蘭說過你是關心的呢。"“嗯,就她所知道的來說,她是對的。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哪怕一種最堅貞不渝的愛也會消磨掉的。"她看著他,小嘴張得圓圓的,無言以對。

  “我的愛已經消磨殆盡了,"他繼續說,"被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你那股瘋狂的固執勁兒消磨殆盡了。你固執得像只牛頭犬,抓住你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放。……我的愛就這樣被消磨殆盡了。”

  “可愛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對艾希禮的愛才是這樣。”

  “可是我從沒真正愛過艾希禮呢!”

  “那麼,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思嘉,我並不是責怪你,控告你,譴責你。現在已經用不著那樣做了。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為自己辯護和表白。如果你能靜聽我講幾分鐘,不來打斷,我願意就我的意思作些解釋。

  不過,天知道,我看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坐下來,刺目的燈光照在她那蒼白困惑的臉上。她凝視著那雙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解的眼睛,靜聽他用平靜的聲調說些她起初聽不懂的話。他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還是頭一次,就像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就像旁的人談話一樣,以往那種尖刻、嘲弄和令人費解的話都沒有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懷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在愛你的,愛了那麼多年才最後得到你。戰爭期間我曾準備離開,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經常回來。戰爭結束後,我冒著被捕的危險就是為了回來找你。我對弗蘭克·甘迺迪那麼忌恨,要不是他後來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殺了。我愛你,但是我又不能讓你知道。思嘉,你對那些愛你的人總是很殘酷的。你接受他們的愛,把它作為鞭子舉在他們頭上。"然而所有這些話中。對她有意義的只有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他的口氣中隱約聞到了一點熱情的反響,便又覺得喜悅和興奮了。她平聲靜氣地坐在那裡傾聽著,等待著。

  “我跟你結婚時知道你並不愛我。我瞭解艾希禮的事,這一點你也明白。不過我那時很傻,滿以為還能叫你愛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興的話,可那時我真想照顧你,寵愛你,凡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憑自己的高興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也確實奮鬥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經歷了哪些艱難,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讓我來為你奮鬥。我要你去玩,像個孩子似的——何況你本來就是個孩子,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剛強的孩子。我想你至今還是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會這樣頑固,這樣感覺遲鈍。"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不過其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思嘉隱約的回憶。她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臨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是在什麼地方呢?這是一個面對著自己和世界的,沒有感覺、沒有畏縮、也沒有希望的男人的聲音。

  怎麼——怎麼——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寒風冽的果園裡,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聲音談論人生和影子戲,那最後判決般的口氣比絕望的痛苦還要嚴重呢。如同那時艾希禮的聲音曾使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懼怕得不寒而慄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的內容更加令她不安,讓她明白她剛才那種喜悅興奮的心情是為時過早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還不清楚,只得絕望地聽著,凝望著他黝黑的面孔,但願能聽到使這種恐怕最終消釋的下文。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識中惟一既瞭解你的底細又還能愛你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殘酷、貪婪和無所顧忌,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這個風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中漸漸消失的。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毫無結果,而我還是很愛你,思嘉,只要你給我機會,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儘量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認為我軟弱可欺,用我的愛來對付我。而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裡。這逼得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面對面坐著吃飯,因為知道你心裡希望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是艾希禮。同樣,在晚上我也無法抱著你睡覺——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現在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那樣自討苦吃呢。總之,那麼一來,我就只好到貝爾那裡去了。在那裡可以得到某種卑下的慰藉,因為總算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衷地愛你,尊敬你,把你當作一個很好的上等人——儘管她是沒有文化的妓女。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寬慰。而你卻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呢。親愛的。"“唔,瑞德。……"思嘉一聽到貝爾的名字便惱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擺擺手制止了她,自己繼續說下去。

  “然後,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當時我想——我希望——我懷著那麼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連見都不敢見你,生怕我被誤解,而你實際上並不愛我。我十分擔心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來時還渾身顫抖呢,那時只要你哪怕出來迎接我一下,給我一點表示,我想我是會跟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並沒有那樣做。"“唔,不過瑞德,那時我確實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彆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當我一明白自己愛你時,就應該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對艾希禮感到有什麼興趣了。可是那時你真彆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我只想告訴你,免得你老是納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過錯,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卻沒有叫,於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著更遠的地方,就像艾希禮時常做的那樣,仿佛遠處有他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而她只能默默無言地看著他那張沉默的臉。

  “不過,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事情畢竟還是有希望的。

  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個沒有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麼任性,那麼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要寵愛你一樣。可是她有一點跟你不一樣——她愛我。於是我很欣慰能夠把你所不要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難過,難過得連她自己的悲傷,以及因不瞭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忘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不同時輕視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瞭解他的精明狡詐——跟她自己的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頑固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希望他會伸出雙臂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親愛的,我的確對不起你,但是我會全部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愉快,因為我們已經彼此瞭解,而且——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謝謝你了,"瑞德說,仿佛拒絕一片麵包似的。“我不想像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險了。"“瑞德,別這樣說話嘛,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呢?

  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對不起——”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只要說一聲'對不起',多年來的過錯和傷害就能補償,就能從心上抹掉,毒液就能從舊的傷口消除乾淨。……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無論哪個危機關頭,我從沒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坐下。看來很顯然,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他所說的關於愛她的話,實際上毫無意義。那已經是你陳年舊事,可他還在盯著它,仿佛他從沒經歷過呢。這倒是令人吃驚的。他用一種近乎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裡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紀了,親愛的?你從來不肯告訴我。"“二十八歲,"她沉悶地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顯得悶聲悶氣的。

  “這年紀不算大嘛。你得到整個世界卻丟掉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是不是?別害怕。我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將被打入地獄,受到懲罰。我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罷了。

  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儘量賺錢好任意踐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如果你還要他的話。可是如今看來,似乎這一切還不夠吧。“她感到害怕,但並非由於想起了地獄的懲罰。她是在思忖:“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別的東西就無關緊要了。不,不論是朋友或金錢——或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窮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受凍,甚至餓肚子。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啊,他決不可能!"於是,她擦擦眼睛,萬分焦急地說:“瑞德,既然你曾經那樣愛過我,你總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我從中只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你最憎恨的兩樣東西——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慈悲心。"憐憫!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絕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懷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有輕視跟它們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只要不是這樣,什麼都心甘情願呢。哪怕是戰爭時期那種冷酷的嘲諷,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裡抱她上樓的病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著熱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帶刺的話——所有這些,都比輕視好多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種與他本人無關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臉上流露出來!

  “那麼——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徹底把它毀了——你再也不愛我了?"“是這樣。"”可是——可是我愛你呢,"她固執地說,好像是個孩子,她依然覺得只要說出自己的期望就能實現那個希望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頭來,看看這句話背後有沒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沒有。他是在簡捷地說明一個事實。不過這個事實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不能接受。她用那雙翹翹的,眼睛看著他,眼裡燃燒著絕望而固執的神情,同時她那柔潤的臉頰忽然板起來,使得一個像吉羅德那樣頑強的下顎格外突出了。

  “別犯傻了,瑞德!我能使——”

  他揚起一隻手裝出驚嚇的樣子,兩道黑眉也聳成新月形,完全是過去那個譏諷人的模樣。

  “別顯得這樣堅定吧,思嘉!我被你嚇壞了。我看你是在盤算著把你對艾希禮的狂熱感情轉移到我身上來,可是我害怕喪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靜呢。不,思嘉,我不願意像倒楣的艾希禮那樣被人追捕。況且,我馬上就要走了。"她的下顎在哆嗦了,她急忙咬緊牙關讓它鎮定下來。要走?不,無論如何不能走!沒有他生活怎麼過呢?除了瑞德,所有對她關係重大的人都離開她了。他不能走。可是,怎麼樣才能把他留住呢?她無法改變他那顆冰冷的心,也駁不回那些冷漠無情的話呀!

  “我就要走了。你從馬里塔回來的時候我就準備告訴你的。"“你要拋棄我?““用不著裝扮成一副棄婦的模樣嘛,思嘉,這角色對你很不合適。那麼我看,你是不想離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盡可能多回來走走,免得別人說閒話。”“什麼閒話不閒話!"她惡狠狠地說。"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帶我一起走!"“不行,“他說,口氣十分堅決,仿佛毫無商量的餘地。刹時間她幾乎要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了。她幾乎要倒在地上,蹬著腳跟叫駡起來了。好在她畢竟還有一點自尊心和常識,才克制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樣做,他只會輕視,或者乾脆袖手旁觀。我決不能哭鬧;我也決不起求。我決不做任何叫他輕視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愛我也罷。

  她抬起下巴,強作鎮靜地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答時眼中隱約流露出贊許的光采。

  “也許去英國——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爾斯頓,想辦法同我家裡的人和解一下。““可是你恨他們呢!我聽你常常嘲笑他們,並且——"他聳聳肩膀。

  “我還在嘲笑——不過我已經流浪得夠了,思嘉。我都四十五歲了——一個人到了這個年齡,應該開始珍惜他年輕時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譽和安定,紮得很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並不是在悔過,我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不悔恨。我已經好好享受過一陣子——那麼美好的日子,現在已開始有點膩煩,想改變一下了。不,我從沒打算要改變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東西。不過,我也想學學我看慣了的某些外表的東西,那些很令人厭煩但在社會上卻很受尊敬的東西——不過我的寶貝兒,這些都是別人所有的,而不是我自己的——那就是紳士們生活中那種安逸尊嚴的風度,以及舊時代溫文雅的美德。我以前過日子的時候,並不懂得這些東西中潛在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回憶起塔拉農場果園裡的情景,那天艾希禮眼中的神色跟現在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樣。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如今清清楚楚就在她耳邊,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說似的。

  她記起了艾希禮話中的隻言片語,便像鸚鵡學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瑞德厲聲問她:“你怎麼說這個?這正是我的意思呢。"“這是——這是艾希禮從前談到舊時代的時候說過的。“他聳了聳肩膀,眼睛裡的光芒消失了。

  “總是艾希禮,"他說完沉思了片刻,然後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許會懂得我這些話的意思,那時你可能也對這種假裝的文雅、虛偽的禮貌和廉價的感情感到膩煩了。不過我還有點懷疑。我想你是會永遠只注意外表不重視實質的。反正我活不到那個時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樣了。而且,我也不想等那麼久呢。我對這一點就是不感興趣。我要到舊的城鎮和鄉村裡去尋找,那裡一定還殘留著時代的某些風貌。我現在有懷舊的傷感情緒。亞特蘭大對我來說實在太生澀太新穎了。"”你別說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說的那些話她幾乎沒有聽見。她心裡當然一點都沒有接受。可是她明白,不論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實在忍受不了他那毫無情意的單調聲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著她。

  “那麼,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嗎?"他邊問邊站起身來。

  她把兩隻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這是一個古老的祈求姿勢,同時她的全部感情也完全流露在她臉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愛我,並且你要走!

  唔,親愛的,你要是走了,我怎麼辦呢?"他遲疑了一會,仿佛在琢磨究竟一個善意的謊言是不是終久比說實話更合乎人情。然後他聳了聳肩膀。

  “思嘉,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們湊合在一起,然後對自己說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跟新的完全一樣。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想把它修補好。然後終生看著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許,假如我還年輕一點——"他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相信那種純屬感情的說法,說是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終生背著謊言的重負在貌似體面的幻滅中過日子。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時又對你撒謊,而且我決不能欺騙自己。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說假話啊!我是很想關心你今後的情況的,可是我不能那樣做。"他暗暗吸了一口氣,然後輕鬆而溫柔地說:“親愛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地望著他上樓,感到嗓子裡痛得厲害,仿佛要窒息了。隨著樓上穿堂裡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覺得這世界上對她關係重大的最後一個人也不復存在了。她此時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無法使那個冷酷的頭腦改變它的判決。她此時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儘管有的說得那麼輕鬆。她明白這些,是因為她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堅強不屈、毫不妥協的品質——所有這些品質她都從艾希禮身上尋找過,可是從沒找到。

  她對她所愛過的兩個男人哪一個都不瞭解,因此到頭來兩個都失掉了。現在她才恍惚認識到,假如她當初瞭解艾希禮,她是決不會愛他的;而假如她瞭解了瑞德,她就無論如何不會失掉他了。於是她陷入了絕望的迷惘之中,不知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她真正瞭解的。

  此刻她心裡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她依據期的經驗懂得,這種麻木會很快變為劇痛,就像肌肉被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突然切開時,最初一刹那是沒有感覺的,接著才開始劇痛起來。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暗自思忖,準備使用那個老法寶。

  “我要是現在來想失掉他的事,那就會痛苦得發瘋呢。還是明天再想吧。”“可是,”她的心在喊叫,它丟掉那個法寶,開始痛起來了,"我不能讓他走!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現在不想它,"她又說,說得很響,試著把痛苦推往腦後,或找個什麼東西把它擋祝"我要——怎麼,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這樣,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來了。

  她曾經懷著驚恐和沮喪的心情回到塔拉去過,後來在它的庇護下恢復了,又堅強地武裝起來,重新投入戰鬥。凡是她以前做過的,無論怎樣——請上帝保佑,她能夠再來一次!

  至於怎麼做,她還不清楚。她現在不打算考慮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個歇息的空間來熬受痛苦,有個寧靜的地方來舔她的傷口,有個避難所來計畫下一個戰役。她一想到塔拉就似乎有一隻溫柔而冷靜的手在悄悄撫摩她的心似的。她看得見那幢雪白發亮的房子在秋天轉紅的樹葉掩映中向她招手歡迎,她感覺得到鄉下黃昏時的寧靜氣氛像祝禱時的幸福感一樣籠罩在她周圍,感覺得到落在廣袤的綠白相映的棉花田裡的露水,看得見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些赤裸的紅土地和鬱鬱蔥蔥的松樹。

  她從這幅圖景中受到了鼓舞,內心了隱隱地感到寬慰,因此心頭的痛苦和悔恨也減輕了一些。她站了一會,回憶著一些細小的東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條翠松夾道的林蔭道,那一排排與白粉牆相映襯的茉莉花叢,以及在視窗氣拂著的簾幔嬤嬤一定在那裡。她突然迫切地想見嬤嬤了,就像她小時候需要她那樣,需要她那寬闊的胸膛,讓她好把自己的頭伏在上面,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來撫摩她的頭髮。嬤嬤,這個與舊時代相連的最後一個環節啊!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種不承認失敗的精神,即使失敗就擺在眼前。如今就憑這種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翹起。她能夠讓瑞德回來。她知道她能夠。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她無法得到,只要她下定決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時我就經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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