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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心理 By 長洱 part 1

犯罪心理 By 長洱 part 2

第164章 五浮01 吻你

  林辰用力吻著他,手指越發插入刑從連髮根深處,將他的頭按下,那是純粹的情感發洩,在這個時刻,他不需要在意刑從連的感受不需要在意這個世界上的倫理道德,他只是很想吻他喜歡很久的人,他確實沒有任何辦法,因為現在只有刑從連嘴唇和噴灑在他臉上的氣息能令他覺得這世界上還有溫度,他仿佛剛在冰原裡行走萬年,現在碰到有血有肉能讓他覺得溫暖的生物便忍不住撲上去不斷汲取對方身上的熱量。

  他不敢睜眼觀察刑從連臉上的表情,卻毫不猶豫撬開刑從連的唇齒,他們交換著的呼吸分外灼熱,燙得能燒毀一切桎梏,燙得能令他從冰冷的深海裡逐漸漂浮起來。

  歌聲漸漸響亮,充斥在他整個耳廓。

  突如其來的高音仿佛在為這個吻不斷加溫,原本深入骨髓的疼痛漸漸被灼熱的刺痛打破,他吻的愈加深入,試圖從刑從連的身體裡汲取能讓他活下去的力量,他們唇齒相依,本就無法分開,但他卻還是舉起另一隻手,用力勾住刑從連的脖頸,將人死死按住。

  緩緩而冗長的吻,讓堅冰碎裂、讓血色碎裂、讓幻覺碎裂、讓痛苦的軀殼都碎裂開來,他們間逐漸升騰起的滾燙溫度仿佛能將眼淚都蒸發乾。他恨不得現在的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如果能永無止境停留在這刻那實在是再好不過。

  林辰還在繼續吻著刑從連,他仿佛能看見他們初見的那天,刑從連站在門框裡,朝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似乎回到了那一刻,他拉住對方的手,將蜻蜓點水的吻落在那時刑從連好看的眼睫上。

  在那一刻,他仿佛感到刑從連動了,刑從連的手掌輕輕撫上他的臉頰,他能感受到對方掌心裡粗糙的繭和滾燙的溫度,刑從連用拇指摸去他臉頰上的淚水。

  那實在是再溫柔不過的動作,但林辰也實在明白這個動作的含義。

  意思是,夠了,可以停止了。

  他低下頭,讓自己的唇齒與對方分離,推開刑從連,退開半步,輕輕喘息。

  空氣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的不同頻率的呼吸聲音。

  在他剛才吻上刑從連的那刻,他很分明看到對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震驚神色,像那種綠到極致的翡翠碎裂時的樣子,不過現在,他已經沒辦法找尋到刑從連那時的目光。

  現在,刑從連面容寧和,用深沉切悠遠的目光審視著他,沒有說話。

  地下空間黑暗無聲,他耳畔的歌聲漸漸停了,先前的幻覺漸漸消失,林辰心中漸漸清明起來,正因為清明,他已經能夠預見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和刑從連的關係會發生變化,以刑從連的個性絕不會用表面裝聾作啞來粉飾太平,不是刑從連走就是他走,他們即將分道揚鑣,再無交際。

  但真好啊,刑從連真是很好。

  他有些不捨。

  林辰也抬起頭,挺直脊背,非常認真地說道:「雖然很抱歉,但剛才是我人生中絕無僅有的機會,所以,麻煩請考慮一下我,我會是個不錯的對象。」

  說完這句話,又退了半步,誠懇地欠身致意,然後轉身離開。

  ……

  王朝坐在警車內。

  周圍的歌聲也已經停了,不知為何,天莫名其妙暗了下來,有很濃重的烏雲遮住太陽。

  陸續趕來的消防車和警務、急救車輛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有很多車都沒熄火,那些車輛發出響徹雲霄的嘀嘟嘀嘟聲,讓他縱然坐在車裡也還是頭皮發麻,地上到處都是水漬,並且不斷流淌開來。

  他把翹起的腿換了個方向,卻還覺得不夠舒服,他看了看車載空調,明明顯示正在運作,可莫名其妙的窒息感真是令人不爽。

  他放下電腦,靠在車窗上,用手撐著腦袋,想調整更舒服的坐姿,卻總覺得難受。

  在調整位置的時候,他不經意向外撇去,透過密佈的人群,他看到一個身影從廣場那頭走來。

  那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軍綠色塑膠膠鞋,下身是同款軍綠色長褲,褲腿挽得老高,腳踝的位置還有大片乾涸的泥水,王朝的視線慢慢上移,從那人上身70年代的藍白海軍條紋T看向那人背著的紅白條紋蛇皮袋,他最後看向那人的臉。

  他張大嘴巴,以為自己眼花了。

  下一秒,他趕忙閉上眼,希望能用重啟的動作來調整下大腦視覺系統總之什麼玩意都可以,讓錯覺趕緊退散。

  他倒數三秒,再次睜眼時,那個身影和那張可怕的臉果然消失了。

  他長舒一口氣,隨即趕忙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臥槽阿康哥,我剛才看到一個人長得和你特別像,差點嚇尿了,真應該拍張照片給你看看。」

  那頭很快回了短信,非常簡短,只有兩個字:「是嗎?」

  「用力點頭!草雞像啊,如果不是知道你在尼日瓜拉還是爪哇或者銀河外星系出任務我還以為見鬼了呢!」

  「呵呵」。

  那頭又回了兩個字,甚至連標點都沒打,不過很快,又是一條短信發了過來:「知道老大在哪嗎,我找不到他。」

  「老大啊,我和老大剛經歷了極速生死之間的考驗,特別轟轟烈烈,你真該來現場看看我們的威武身姿啊!」

  王朝很激動發完這條,然後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回答短信裡的問題,但等他想再發一條補充的時候,他定睛看向最後那幾個字:我找不到他。

  說得好像你在現場一樣哦……

  王朝默默吐槽,他摸上手機螢幕,剛想回復同樣的話,可那頭的短信回復得更快。

  還是兩個字:我在。

  四周霎時寂靜,王朝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篤、篤、篤……

  就在這時,敲擊車窗的輕微聲音響起,王朝打了個激靈,緩慢地、見鬼似地回頭。

  果然,那個身背蛇皮袋穿70年代海魂衫的男人正站在視窗,微微彎腰,咧著嘴看著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亮到發光。

  ……

  刑從連凝望著林辰遠去的背影,漸漸從劇烈的心跳中回復平靜,直到林辰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他還怔愣地看著那裡。

  林辰剛才奮不顧身地吻了他,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他非常震驚,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雖然他很想思考林辰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有了超乎友誼之外的感情,但此時此刻,他滿腦子竟然都是林辰擁吻他時的表情,純粹的、火辣的、奮不顧身的,像火一樣燃燒,他能感受到林辰靈魂中的痛苦,也能感受到林辰在那吻中表露出的深切愛意。

  那種愛意,竟然讓他心口滾燙,仿佛蜂巢裡流下的蜜糖,帶著琥珀色的剔透光澤,既美麗又甜蜜。

  他也是在很短的瞬間發現,原來被人愛著,竟然是那麼甜蜜美好。

  這種甜蜜令他情難自禁,他雖然竭力控制自己,可林辰最後的淚水真讓他無法自控,他忍不住撫摸著林辰的臉頰,替他擦乾淚水,他的下一個動作當然是再次深深吻下去。

  畢竟沒有人能夠抗拒那樣甜蜜而深切的愛意。

  不過,林辰居然推開了他……

  刑從連非常遺憾地想著,實際上,吻一遍真的不夠,他確實還想再體會一遍。

  但林辰既然吻他,那應該就是喜歡他吧,當他確認這點後,他很意外發現,他曾經學習過的所有處理問題的方法都不起任何作用,而更糟糕的是他發現他波瀾壯闊的人生因為太波瀾壯闊而導致他從沒有時間學習如何正確處理感情問題,他很想拉住林辰問問他這算情感缺陷嗎?

  不過林辰既然有表示,他當然也要有正確的表示,所以,他在思考他現在應該上去拉住人再強吻一遍,還是詳細考量他們的未來和各種在一起後的風險再做決定?

  既然林辰一直在他身邊,他應該能很快想明白這些內容,總之,不能讓林辰等太久。

  抱著這樣有些幸福的心思,他緩步走上樓去,火災現場的人群已經基本疏散完畢,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繁重的後續工作,評估損失也好,後續調查也罷,甚至關於美景所說的動機問題都要再次調查。

  他舉目四望,林辰不知去了哪裡,但天氣有些陰沉,突如其來的烏雲帶來許多大片潮濕意味,他深深呼吸了口空氣中的突如其來的涼意,下一刻,他看到王朝正在警車內瘋狂地收拾東西,那模樣像是要去逃難似的,也不知道王朝腦子裡又缺了或者多了哪根筋。

  他於是向王朝的位置走去。

  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喊了他一聲,那聲音好像有些耳熟,他如遭雷擊,艱難地回頭。

  在他身後不遠處站著一位拖著蛇皮袋的青年人,那人皮膚黝黑,唯獨牙白如銀。

  他緩慢地將身體也轉了過去。

  那人朝他走來,敬了一個非常標準的禮。

  他剛想說什麼,卻見對方迅速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十塊錢的劣質香煙並且從中抽出一根遞來,那迅猛的動作像是鐵了心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

  「老大,敲門人康安奉命向您求助。」

  他曾經的下屬這樣對他說道。

  刑從連看著陽光下捲煙邊緣鑲嵌的那圈細碎金線,第一反應是轉身就走。

第165章 五浮02 別離

  他這麼想,當然也是這麼做的,但還沒等他跨出一步。

  「老大!」背後那人又很大聲喊了他一句。

  「媽的老子早就退休了。」刑從連很煩躁地不停向前走著。

  「座標(南緯 7°11', 西經 24°45'),敲門人康安奉命向您求助。」

  他曾經的下屬非常鄭重地強調了一遍。

  刑從連頓時停下腳步,轉身問道:「達納地區?」

  「是。」他審視著眼前面容固執的下屬,目光最後落在對方手裡遞出的捲煙上。

  在那瞬間,他腦海裡所想的確實完完全全都是林辰,可他卻還是伸手接過煙,掏出打火機,將之點燃,塞進嘴裡,深深吸了一口。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吐出眼圈,嚴肅道。

  「高孟部族圈禁了上千人預備開始屠殺,我們暫時沒辦法找到人質具體位置,談判也陷入僵局,請您馬上出發,永川機場的直飛航班正在待命。」

  康安不停在他耳邊絮叨著什麼,當聽見座標位置的時候,他就很清楚事態究竟有多麼緊急,但他現在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他舉目四望,開始在茫茫廣場的那些人來人往中不斷搜尋林辰的身影,他看見那些席地而坐的女孩,看見那些驚魂不定的面容,看見那些仍在奔赴火場的消防隊員,可卻沒有看到林辰。

  在毫無效率的搜索之後,他才想到他還可以打手機,他掏出電話迅速撥出,那頭漫長的盲音竟令他有段時間的不知所措。

  「老大,航班正在待命。」煩人的聲音在他耳旁催促。

  「我還不能有點特權嗎?」他開始向王朝那裡跑去。

  「老大,不能啊。」

  「那給我五分鐘。」

  背後的聲音越來越令人煩躁,刑從連一把拉開車門,王朝已經把所有行李都整理好,正哭喪臉看他:「老大,我能不能不去啊。」

  「迅速定位一下你阿辰哥哥的手機位置,我找不到他在哪。」

  「啊?」王朝突然眼睛亮了,「我們真的可以帶阿辰哥哥一起去嗎?」

  「達納雨林,高孟部族,你覺得合適嗎?」

  王朝很快低沉下來:「那……那還是不要了吧,那也太危險了,而且阿辰哥哥對抗生素還過敏,更不適合去那種地方了……」王朝越說越洩氣,「但究竟發生了什麼老大你知道嗎?」

  聞言,康安插嘴道:「老大,絕密行動,禁止向系統外部人員洩露,然後阿辰是誰?」

  「章程是老子寫得老子不比你懂?」刑從連說完,又非常煩躁地敲了敲王朝的腦門,「讓你找人別廢話。」

  王朝迅速打開筆記本,開始查找林辰的手機GPS定位,嘴裡還在絮叨:「老大,我們走了阿辰哥哥怎麼辦,這麼突然,而且我總覺得阿辰哥哥的心理狀態不是很好,我們不在他會不會很難受啊……」

  刑從連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再次想起林辰擁吻他時的絕望和痛楚,如果不是被逼迫到極致,林辰怎麼可能在剛才突然爆發,既然林辰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那麼他現在突然離去顯然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如果時間充裕,他非常想拉著林辰告訴他這其中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時間顯然不夠充裕,而他沒也沒有辦法告訴林辰他要去哪裡、做什麼、何時歸來、他甚至有可能再無法歸來,這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螢幕上出現林辰的地理位置,刑從連看了一眼,確認方位後朝那裡跑去,然而沒等他跑出兩步,他發現康安正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後。

  「你煩不煩。」他叼著煙轉頭罵道。

  「老大,還有兩分十一秒。」他身後搬磚工人打扮的前下屬敲了敲手上的兒童電子錶,催促道。

  「你別跟著我,給我兩分鐘。」刑從連換了種語氣,很客氣問道。

  「不行。」

  康安毫不猶豫答道。

  刑從連非常無語甚至想揍他一頓。

  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嚴重阻礙了他的前行速度,他迫不得已小心翼翼避開很多人,以至於當他看到林辰時,康安在他後面倒數:還有三十秒。

  遠處,林辰正蹲在傷患區附近安慰一位受傷的小男孩,密佈雲層中透出些金色陽光,撲灑在林辰身側,林辰面容平和,目光溫柔,正在和那位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說著什麼話。

  望著林辰寧和的側臉,在那刻,刑從連竟破天荒有種不捨感覺,去他媽的這世界真是夠操蛋。

  林辰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轉頭時正好見他跑來,林辰蹲在地上,很茫然地看著他。

  刑從連跑到林辰身前,他當時只想告別,可看到林辰的瞬間,他毫不猶豫一把將人從地上拽起,緊緊抱住。

  在被刑從連拉起的瞬間,林辰有短暫的暈眩,可能是剛才蹲的時間太久也可能是刑從連用力過猛,總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靠在刑從連的肩部,被對方攬在懷裡。

  剛才他強吻刑從連時候對方還足夠平靜,可現在刑從連卻不知為何情緒反應如此激烈,這算是反射弧過長的表現嗎?

  而讓林辰更困惑的是這個擁抱的意義,他不知刑從連為什麼突然向他沖來緊緊抱住他,刑從連用力扣住他的肩頭,仿佛此刻是什麼生離死別的瞬間。他微微低頭,第一眼就看見刑從連夾著的捲煙邊緣纏繞的金色絲線,他又抬頭,看見站在刑從連身後那個滿臉急切的陌生人,他看見對方的綠膠鞋和手裡攢著的煙盒,瞬間明白了一些事情。

  「怎麼了?」四周是傷患們間或響起的疼痛叫喊聲,他靠在刑從連肩頭,淡淡問道。

  「非常抱歉。」下一刻,刑從連在他耳邊這樣回答。

  林辰心中一怔,退開半步,這並不是他預料中的回答,這個回答裡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這甚至這可能並不是對他表白的回應。

  但你究竟在抱歉什麼?他很想這樣直白地問刑從連。

  不喜歡就不喜歡,不接受就不接受,感情強求不得,這哪有什麼好抱歉的呢?

  就在他決定開口問清楚的時候,刑從連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毫不猶豫轉身,令他連多問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刑從連逆光遠去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烏雲也終於遮住最後一絲陽光,林辰抬頭看了看天,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

  刑從連也走了,王朝也走了。

  他們走得那樣突然,沒有對任何人打一聲招呼,以至於江潮清理完現場找到他的時候,對兩人的離去爆了粗口。

  「我艸他們怎麼說走就走,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江潮放下撥給刑從連的電話,對著電話那頭「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幾字

  「應該是有急事。」林辰憑藉著一些簡單推測,這樣回答,實際上,他倒是沒有責怪刑從連和王朝不告而別的意思,畢竟他深信刑從連的為人,能夠讓刑從連說走就走的事情,恐怕比現在案件掃尾工作要更重要,刑從連從不是不負責任和不知輕重的人。

  他很認真看著江潮說:「請收回你剛才的話,用『不負責任』來評價刑從連和王朝都非常過分。」

  江潮趕忙向他致歉:「對不起林顧問對不起,我就是這張嘴不好,但是林顧問你不是還住老刑家嗎,你們關係這麼好,怎麼會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裡,這真的很急人啊!」

  林辰微微垂首,江潮真是話糙理不糙的典型。

  是啊,雖然他還住在刑從連家裡,竟連刑從連和王朝要去哪裡做什麼都一無所知,其實他們先前的熟識大概都是互相粉飾後的假像,刑從連不瞭解他的過去,他也不瞭解刑從連的過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還要回顏家巷呢。

  畢竟沒有主人的家,又哪裡是家。

  林辰很少有這樣千頭萬緒又覺得心臟仿佛被人挖空一塊的時候。

  他默默跟著江潮處理一些現場後續事宜,畢竟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資源,當忙起來以後,很多事情都會暫時不去想。

  比如刑從連王朝去了哪裡、會不會有危險、他們何時歸來又是不是真會回來,這些問題雖然偶爾會突如其來出現在他的思維裡,但很快又會被手頭的事情壓下,不過在那片昏暗地下空間裡發生的場景反而會不斷浮現在他眼前,有時是刑從連被煙熏黑的面容,有時又是他用手擦了擦他眼淚的樣子,林辰低頭看了看時間,刑從連也走了不過五六個小時,他大概就已經想了他幾百遍了。

  夜裡非常悶熱,四下黑暗,蚊蟲密集,鬱積了一整日的烏雲卻最終沒有化作雷雨落下,但文藝中心現場的人員已經都漸漸散得差不多了。

  林辰合上筆錄本,把圓珠筆插入口袋了,他思考著案件中的一些細節問題,同江潮一起向警車走去。

  「還是要詳細調查所有受害者的背景,找出共同點,美景和相野一夥人必然有背後更隱秘的目的。」他邊走邊說。

  「林顧問,老刑他們還沒消息嗎?」江潮又開始哪壺不開提哪壺。

  「是啊,沒有。」

  林辰坐進車裡,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回答這個問題了。

  回程時,他特地讓江潮帶他去刑從連停放吉普車的地鐵站門口,果然,那輛他非常熟悉的車輛正孤零零停駐在地鐵口的停車位上,後座上還隨意丟著王朝的靠枕、零食、漫畫書,那些雜物擺放的位置與他們下車時一般無二,這說明刑從連和王朝甚至沒來得及回到車裡拿上必須物品。

  江潮看到這一切後,變得有些緊張:「林顧問,老刑這連車都沒拿,會不會是出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報個失蹤啊?」

  「不用。」林辰非常確定地回答。

  ……

  萬里高空。

  透過舷窗,刑從連望著窗外通紅的夕陽,有些走神。

  他身上還穿著火場裡被汗水浸透的襯衣,上飛機後,他只是洗了把臉就開始新的工作。

  康安在他對面不停不停地闡述著最新情況,但那些聲音在他走神的時候就完全不存在了,他只能感受到對面有人在說話,卻自動將聲音遮罩在外,這當然是非常不專業的行為,可他望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色,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著一些別的事情。

  ……

  林辰與江潮告別,並沒有馬上進酒店入住的意思。

  江潮預定的酒店是上次他和刑從連王朝住過的那間快捷酒店,門口的河道依舊靜謐,而門口的小吃街依然喧鬧。

  他將雙手插在口袋裡,很隨意在街上走著,大排檔裡坐著數不清的觥籌交錯人群,情侶也好、好友也罷,都非常愉快推杯換盞,那些人說著笑著鬧著,他們的聲音混合在灶頭飄散的煙氣中,像是無數團歡樂的雲朵從長街上蒸騰而起。

  街燈昏暗,夜色漸濃,林辰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時,竟站在一家名叫「重逢」的小龍蝦店門口。

  這店名的寓意實在很好,他仰頭看著店牌,很隨意走了進去。

  他點了一人份的麻辣小龍蝦,配了一碟紅衣花生,卻沒有點酒。

  等菜上桌的時候,帳篷外的漫天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第166章 五浮03 業務

  達納雨林位於泰坦盆地中央,它占地面積約230萬平方公里,是十年前全世界第二大熱帶雨林。然而在十年後的今天,因為稀有金屬挖掘造成的植被破壞,導致這裡的雨林面積大大縮減。這都是翻開百科都可以查閱到的內容,而百科裡只用非常短暫的一句話提到雨林被各大武裝集團割據,常年混戰不休的現狀,甚至連這裡龐大可怕的難民數量都隻字未提。

  當然,達納地區被FAA航空公告列為全世界6大禁飛區之一,顯然不止有武裝分子和難民。這裡充斥著各種猛獸、尚未開化的原始食人部族,而這裡最可怕的還是因醫療衛生水準低下而造成的傳染病肆虐問題。

  曾有某位元病毒學家曾開玩笑說,世界上保存致命病毒樣本最多的區域並非什麼國家的中央病毒庫,而是達納雨林。這其實也不是玩笑,他曾經也差點沒能活著出去。

  刑從連非常清楚要此次任務的危險性,以至於他根本沒有辦法給予林辰任何承諾。畢竟給予希望又讓希望破滅,才是最殘忍的事情。

  林辰不該經歷這樣的殘忍。

  航班還有一小時就將降落,康安非常狗腿地整理桌上的所有材料,顯得心虛至極,王朝拼命往背包裡塞飲用純淨水,刑從連只是坐在位置上,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桌板。

  他忽然又毫無緣由地想起林辰。如果是林辰在的話,一定會用非常平和的語氣分析康安為何會十萬火急又屢次欲言又止。不過現在林辰不在,他就勉強猜測一下他曾經下屬這麼做的可能性。因為康安向他求助的事情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生命危險,所以才令他如此忐忑不安。

  在他面前,康先生以一種恨不得把所有資料都拆吃入腹的可怕速度在整理材料,刑從連看了他下屬一眼,停下敲擊桌板的動作。

  康安瞬間嚇得要把手上的材料都撒出去,刑從連看了眼王朝,說:「去廁所裡待一會兒。」

  王朝茫然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突然打了個激靈,飛也似地逃進廁所,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康先生,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他這樣問道。

  下一刻,康安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肯抬頭看他。

  「康先生,我們是正規部門,別搞黑社會那套好嗎?師徒情深、負荊請罪的戲碼在現代劇裡不太好用,我時間很寶貴,沒什麼大事我就回去了。」雖然嘴上這麼說,其實他比誰都要清楚,如果不是遇上真正無法處理的棘手問題,康安根本不會來找他這樣的退休人員請求幫助。

  終於,他的下屬抬起頭,眼眶通紅:「老大,這件事都是我的錯,小五和阿K他們可能瘋了。」

  「瘋了就去找醫生,為什麼要來找我?」

  「他們失蹤了,和高孟部族將要屠殺的數千人一起失蹤。」

  「失蹤就去找人,我臉上寫著專業找人嗎?」

  「不是這樣的老大,雨林裡出事了,沒有人知道出了什麼事。小五、阿K是在調查過程中突然精神錯亂,然後就失聯了。類似情況據我所知已經在達納雨林附近的各大武裝集團裡發生了幾十起,有人說,是詛咒……」

  刑從連倒是沒有半點震驚,他很平靜道:「超自然主義的事情就不要說了,勾魂滅咒這種事情我也還是辦不到。」

  「老大。」康安非常鄭重地跪著,腰板筆挺,「老大,我和小五在一起了,求你一定要救他。」

  刑從連不可置信地看著地上跪得非常端正的下屬,差點把桌上的水打翻。

  ……

  林辰當然不知道,刑從連正經歷從業以來最大的考驗,也就是如何正確處理兩位同性前下屬的戀愛問題。在這件事情面前,什麼達納雨林神秘事件、千人被困,都可以稍微向後靠靠。

  而對林辰來說,最開始的失落過後,便是漫長而難熬的憂慮期。

  窗外天色漸亮,在今天早些的時候,相野死在看守所裡。雖然對相野的守衛已經森嚴到極點,相野還是找到機會割斷了自己的股動脈。人要是一心求死,總能找到方法。他沒去現場,但據江潮說,相野的血濺得到處都是,死狀淒慘。

  對他來說,相野的死是必然結局,這本身就是你死我亡的鬥爭,成王敗寇自古以來皆如是。

  不過江潮還是對相野的死耿耿於懷,為此,他被江潮拖住,又加了一夜的班,永川二局裡充斥著即溶咖啡甜到發苦的味道,夜晚的警局仍舊公務繁忙,不斷有電話鈴聲以及匆忙出警的聲音響起。

  林辰卻覺得非常安靜,他身邊沒有王朝間或響起的咀嚼薯片或者吃隨便什麼零食的聲音,刑從連也不會突然泡一杯茶在他桌上放下,拉著他一定要要在查案間隙說說話放鬆一下什麼的。

  電腦螢幕上的字跡開始模糊,他剛剛在查看宋聲聲粉絲會所有成員的個人檔案,事實上,他懷疑在宋聲聲粉絲見面會的搶票系統裡被相野或者美景內嵌了什麼過濾程式,只有某些特定的會員會被選中。因為對美景來說,他必須力求同一行動獲得最大效益。但看著三千多份各異的材料,林辰再次變得千頭萬緒。

  也只有當他手動查案的時候,才會愈加想念王朝小同志,這種事情,給王朝半小時,就能得到確切的結果。

  他看了看手機,現在離刑從連和王朝突然離開已經過去50多小時,這意味著刑從連和王朝幾乎可以抵達地球上任何一塊土地。而至今為止,他的手機都從未響起過。雖然知道王朝和刑從連一定有無法和他通話的理由,但出門在外落地之後報個平安什麼的,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不報平安,顯然也就意味著並不平安。

  他倒是想嘗試著撥通刑從連的電話,不過屢次拿起又屢次放下。

  畢竟刑從連臨走時說的是「非常抱歉」,甚至後面連一句「等我回來」都沒有加上。在一開始聽到這句話的煩躁期過後,林辰漸漸平靜下來,冷靜刨開他和刑從連之間的感情問題,開始思考這句話裡蘊含的深意。

  如果刑從連說「沒什麼大事,等我回來,我們談談」,那問題應該不算嚴重,他會說到做到。

  而如果刑從連說「非常抱歉,等我回來」,那問題應該相對嚴重,卻並非不可處理。

  但只有「非常抱歉」四個字,那就意味著事態或許連刑從連自己都無法把控,因此,他連能夠回來的承諾都做不到。

  或許是看久了電腦,林辰覺得雙眼一陣酸痛,他用手肘撐住桌,雙手捂住眼睛,他還真是很少有這種不知所措又無能為力的時刻,甚至連個找人的方向都沒有。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不知道那個身穿綠膠鞋的男人是誰,不知道為什麼刑從連會突然下定決心放棄平靜生活毅然離去,現在他所能掌握的唯一線索就是刑從連手上夾著的那支捲煙。

  他在考慮是否應該去新尼大使館旁邊那家小煙雜店瞭解一下關於那包捲煙的問題,想到這裡,他就已經拿著提起外套,站了起來。

  「林顧問……」就在他站起的瞬間,身後響起一道悠悠的呼喚聲。

  林辰猛然回頭,看見江潮訕笑的面孔。

  「江隊長,有事嗎?」

  江潮搓著手,又搓了搓臉,很興奮地說:「林顧問,你的感覺應該沒錯。我們真的在宋聲聲粉絲會的搶票網站上發現了特定的名單過濾模組,但還不知道那東西究竟有什麼意義。」

  林辰一怔,一時沒有從剛才的思緒裡恢復過來:「你說什麼?」

  江潮眼神發光,那是查案取得突破時警務人員都會有的神情:「美景和相野應該是要殺死宋聲聲某些特定的粉絲,您說得沒錯,他們的襲擊活動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動機不單只是對我們警方進行報復行動!」

  林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心不在焉:「嗯,重大突破,繼續加油。」

  「林顧問您這是去哪裡?」江潮突然問道。

  「出去散散心。」

  「那……那您看完宋聲聲的粉絲會歌迷資料沒?她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我另外兩個組的組員也一直在研究,但暫時還沒有突破。」

  「還沒看完,有消息會告訴你。」林辰說著就要繞過他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您這是太累了,老刑走了您心情不好,那您看我能陪您散會步嗎?就繞著我們警局大院,這會兒風景也挺不錯的,然後等下您在我們休息室裡睡幾個小時,我再叫您。」

  江潮非常懇切地說道。

  林辰看了眼門口的位置,沒有點頭。

  「我這主要是怕沒有查清犯罪分子的確切作案動機,萬一他們要再組織襲擊宋聲聲粉絲可怎麼辦,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啊。」

  是啊,同上千位可能再次遭遇危險的粉絲相比,他兩位很有自保能力的朋友好像不需要他操太多的心。

  林辰歎了口氣,放下外套,重新在電腦前坐下。

  希望你們平安歸來。

  他仰頭望著窗外漸升的夕陽,這樣想到。

第167章 五浮04 險惡

  只要認真工作,想取得進展還是很快的。

  林辰又看了幾十頁材料,乘著泡茶間隙,他去網路科轉了一圈。裡面兩位警員也是通宵加了一夜班,實在熬不住就在輪換著在桌上趴著休息。

  見他推門進去,還醒著的那位茫然地看著他,揮手打了個招呼。

  畢竟不是自己工作的警局,林辰也並不清楚對方的姓名,只能點頭致意,然後隨意拖了張椅子坐下。

  「辛苦了。」他對還醒著的那位警員這麼說。

  「那真沒您辛苦,看您這臉色得多少個小時沒好好休息了?」

  林辰低頭抿了口茶,江潮的手下果然和他本人一樣不會說話。

  不過老實說,自從刑從連和王朝走後,他也確實沒有睡著過。因為每每他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眼前即刻會有數不清的畫面輪番閃回,一會兒是許染被撞時的畫面,一會兒又是宋聲聲死時的場景。總之那些在記憶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畫面也最容易在意識鬆懈的時候從潛意識裡浮現出來,不過他想的最多的,仍舊是刑從連。

  林辰捏了捏鼻樑,力圖讓自己從這種不良的狀態下清醒過來。

  辦公室裡只剩下電腦機箱的聲音,那名警員訕笑了兩下,也不知該再說點什麼。

  「到現在還沒有進展是嗎?」林辰於是捧著茶杯開口問道。

  對方點了點頭:「交叉比對下來,宋聲聲先生所有歌迷似乎沒有什麼共同點,無論是年齡、生平經歷還是生活城市等等,唯一有共同點的就是性別了。」

  「嗯,他們如果要挑選被害物件,總會採取一些統計學的方法讓我們不那麼輕易發現問題。」林辰想了想,忽然抬頭看著眼前的警員,「還有種可能,聯網入庫的個人檔案都還是比較簡單的,應當有什麼不在檔案上又非常重要的東西,以至於我們看到現在都沒有發現。」

  「比如什麼呢?」

  這個問題還真是問得很好,林辰陷入沉思。

  不計入檔案的東西實在有太多了,比如你昨天淘寶上買了什麼東西,又或者你今天買了書……但美景和相野之所以挑選了宋聲聲的粉絲,很有可能是因為一些宋聲聲曾影響自己的粉絲所做的事情,歌手對粉絲的影響力也大部分會通過作品或者廣告代言反映出來。

  林辰想起王朝曾經給他做過一個宋聲聲MV作品和廣告作品合集的東西,他拍了拍身旁那位警員的肩膀,讓對方打開自己的郵箱,調出王朝曾發來的文檔。

  然後他才發現,因為時間過去太久,王朝發來的檔都已經過期無法下載。

  林辰下意識拿出手機,然後才意識到,他現在沒有辦法撥通少年人的電話,電話那頭也再不會有清甜的嗓音響起。

  他怔愣地看了一會兒聯繫人號碼,直到他身旁那位警員的聲音將他喚回。

  「抱歉,資料過期了,還得麻煩你重新收集。」

  「您別這樣說,您在這兒已經一直是在幫我們忙了。」對方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突然說道,「要不您就調我們這兒來?」

  林辰愣了愣,也不知道江潮的手下哪來這麼多奇思妙想。

  「還是不用了吧,我原來的單位挺好的。」

  他話音未落,門口突然傳來江潮的掌聲。

  林辰驀然回頭,只見江副隊長鼓了兩下掌,重重拍了拍自己下屬的肩膀,然後對他說:「說真的林顧問,您考慮考慮唄,宏景畢竟是小城市啊,我知道你和老刑也不是那種想在官場上有所建樹的個性,但您看,正因為永川是大城市、人口密集,犯罪分子就是特別喜歡在這裡作案。再說您別擔心,你和老刑你們聯手破了那麼多案子,老刑要是調來,級別指不定會別比我還高。」

  林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怎麼也沒辦法告訴江潮,刑從連之所以選擇宏景,完全是因為想過不那麼刺激的退休生活。不過說起來,刑從連對退休生涯的定位可能從他出現以後,就發生了一些偏差。

  「等他回來再說吧。」林辰只能這麼推託。

  「哎……」

  江潮重重歎了口氣,又搬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幹嘛呢?」他朝那位正在查找資料的警員問道。

  「林顧問給了個方向,我找點資料。」他說著,又看了過來,「林顧問,我找材料還得一點時間,您要不先去休息會兒?」

  林辰搖了搖頭,又喝了口茶:「不用,我在這兒等你吧。」他頓了頓,又說,「我想了想,相野和美景所籌畫的應該是件相對起效較慢的事情,否則他們也不會花上十數年時間等待。雖然這裡面當然也和宋聲聲入獄有關,不過恐怕也有我剛才說的時間原因存在。」

  「您說得很有道理,不過十年前的材料查起來還真需要點時間。」

  林辰點了點頭,單手撐著腦袋,也在想曾經看過的那些MV和廣告。他腦海裡的畫面一幀幀切換,他覺得答案應該非常顯而易見,只是這兩日他的所有思維差不多都被刑從連給佔滿,剩下的一部分還要分給王朝,以至於沒有太多精力思考這裡面的問題。

  江潮先前所說的並沒有錯,相野和美景的真正動機才是迫在眉睫之事,餘下的事情,他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思考清楚。

  想到這裡,他腦海裡的畫面也突然停下。

  他眼前浮現出宋聲聲當年在廣告中的模樣,那時的宋聲聲還很年輕,他頭戴鴨舌帽,臉上掛著巨大的墨鏡,衣領拉得極高,像是在躲避什麼人。隨後,廣告畫面漸漸清晰,林辰記得那應該是在醫院空間裡,他小心翼翼躲開擦肩而過的醫生病患,讓人以為他好像是要去做什麼壞事。在很驚心動魄的一段時間過去後,他突然推開一間病房門,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向空中噴去:「鐺鐺鐺!」

  他大聲喊道。

  伴隨漫天彩帶落下,病房裡的人都驚呆了,這時,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小女孩捂著臉哭了起來,顯得非常激動。

  宋聲聲趕忙走過去把小姑娘摟在懷裡,非常溫柔地給小女孩順氣,仿佛童話裡的白馬王子,用很溫柔的語氣說:「抱歉我的公主,我來晚了。」

  字幕隨後出現,上面寫著,AIH保險,守護一生。

  一股涼氣竄上脊背,林辰手中瓷杯砰然落地。

  趴在桌上的警員猛然直起身,大聲喊道:「出什麼事了!」

  「林顧問,怎麼了?」另一位警員非常擔憂地看著他。

  「保……查過宋聲聲粉絲們的保險嗎?」

  「有啊,大部分人都上了社保,這裡沒什麼問題啊。」

  「我說得不是社保,是商業保險。」

  「檔案裡倒是沒有,那得去各大保險公司比對名單。」

  「不用去各大保險公司,就去AIH公司。」

  那位警員點了點頭,雖然他臉上有諸多疑慮,但還是立即撥通AIH公司永川分部的電話,與電話那頭的接線員交流起來。

  江潮坐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他臉色陰沉,用非常低沉的語氣問道:「林顧問,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美景他們要燒死宋聲聲那幾千個粉絲,是為了騙保,這難道不是我們一查保險受益人就能查到的嗎?」

  江潮說話的時候,林辰正蹲下身想撿碎瓷片,聽到江潮的問題,他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瓷片,完全無法控制。

  不管相野和美景究竟在AIH保險裡的哪一部分動了手腳,但利用宋聲聲對粉絲的號召力,誘使粉絲購買保險,再殺了那些粉絲,其中險惡的用心實在超乎正常邏輯,這更像是一種無情的嘲弄:看,到頭來還不是你們的最愛的人,讓你們買了不該買的東西,這才害死了你們。

  縱然他現在也無法確定是否究竟是保險問題,但如果美景最後成功殺死了宋聲聲的那些粉絲,他已經不敢想像公眾和媒體得知此事後會說些什麼。

  而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美景所說的那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這場大火裡的無辜死難者會變成腦殘追星族,很多人會說,他們不追星就不會死,純粹活該。

  有多少人能非常清醒的認識到,粉絲購買偶像代言的商品和他們的死亡間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繫,並不是宋聲聲害死了他們,並不是保險產品害死了他們,而是幕後黑手的惡意害死了他們。

  但有多少人堅守住真正的是非觀,清楚認識到這點呢?

  林辰低下頭,鬆開手,他的手心殷紅一片。江潮在他面前劇烈喘氣,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有人會說:「原來是這麼回事,誰讓她們當時一窩蜂去買了偶像代言的東西。」

  還有人會說:「早說明星代言不能買,都是坑錢的,不過這次不是坑錢,是坑命。」

  甚至也一定會有人說:「說不定是宋聲聲和他經紀人合謀,要弄死粉絲搞錢呢。」

  但凡看到一條類似的言論,都會令很多從骨子裡就善良的人們對人性感到絕望——而這,大概才是相野和美景想要的東西。

  他忽然想到王朝的那個問題:你見過極惡的世界嗎?

第168章 五浮05 三事

  類似的惡意,讓林辰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曾幾何時,也有人策劃了相似事件,為的是玩弄人性、激發起旁觀者的惡意,同時向世界上所有心懷善意者證明,你們身邊的普通人永遠比你們想得還要惡毒,這個世界真的很壞。

  其實林辰也想過,類似的人性遊戲究竟有什麼意義,但關於道德的問題、關於人性善惡的問題,本身就是人類的終極問題之一,自古以外無數哲學家、科學家、心理學家對此進行了深入探討,就算我們每日的平凡生活中都有那麼多人在討論這個問題,它理所應當是有意義的。

  不過刑從連不在,林辰忽然就很懶得往這個方向深思,他又不是搞哲學研究的,他只是個被暗戀物件拋下的失戀者而已,想明白這些關於人類的終極問題也不會讓刑從連早一天回來。

  林辰突然很意興闌珊,他站起身,把帶血的碎瓷片扔進垃圾桶裡。

  江潮不停在他耳邊喊著「這傷口好深」、「林顧問這樣不行」、「林顧問你得去包紮」這樣的話。

  林辰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了,警局有紗布嗎,我先止下血。」

  「止血怎麼行,我們得馬上去醫院?」

  看著江潮的模樣,林辰又想起刑從連來,刑從連還真是瞭解他。那天在大使館,在他結束對李景天的審問後,刑從連直接帶他去醫務室包紮,因為刑從連很清楚他有多麼不樂意去醫院看病。

  林辰攤開掌心,他看到手心被瓷片割得皮肉綻裂的傷口,又回頭看了眼掛斷電話後飛速敲擊鍵盤的警員,對江潮說:「我看很快會出結果,等會兒去也沒事。」

  江潮也不是刑從連,哪裡會強硬得不容分說,見他如此堅持,江潮只有點頭,然後立即跑出門給他拿醫藥箱。

  林辰複又在電腦旁坐下,問那位警員:「AIH保險給你開放查詢許可權了,為什麼這個乾脆。」

  「我說可能有保險詐騙,他們負責人特別緊張,說起來林顧問你認為這幫罪犯為什麼會為了保險謀殺歌迷,難不成所有歌迷都填了相同受益人嗎,那我們不是很容易查出那個受益人的問題?」

  林辰想了想,答道:「假設存在共同受益人A先生,你如何證明就是那A先生策劃了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火災呢,你不能因為他是受益人就說他會殺人騙保吧?」

  「那我們深挖相野、美景和受益人A先生之間的關係,總有蛛絲馬跡吧。」

  林辰搖了搖頭,對他說:「一來,我恐怕你很難查到實證;二來,我想當你找到這裡面關係的時候,很有可能已經挖出了一個巨大的犯罪網路,到那時候,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您別嚇我。」那位警員有點悚然。

  「我很認真。」林辰說著,又拍了拍那位警員的肩膀,「不過用怕,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包括我也一直都在。」

  那位警員笑了起來,像江潮一般缺心眼,他說:「沒事,我不怕死。」

  林辰低頭笑了笑,揉了揉對方的腦袋,沒有說話。

  電腦發出計算結束的提示音,那位警員趕忙回頭,林辰也隨之望去,比對表格上出現了花花綠綠的內容,他雖然一時間無法理清頭緒,但他還是從那位警員臉上愈發驚懼的神情中解到了一些東西。

  「怎麼了?」

  見那位警員終於推上鍵盤托,轉頭怔愣地看了過來,林辰這才開口問道。

  「林顧問,你提到的方向好像沒錯,相野美景放那場火很有可能真是為了保險。」他說著,按住表格拖到中間位置,「這裡面有三組保險受益人相同的情況,第一組應該是一對姐妹,受益人填的都是自己母親;第二組,應該是對夫妻,受益人可能寫的是自己女兒。除這兩組外,最可疑的是第三組,有21位粉絲填寫的人身意外保險的受益人是一家基金會。」

  「基金會?」林辰很意外,「受益人可以是單位嗎?」

  那位警員長長吸了口氣,然後說:「具體得看險種吧,但既然這裡的受益人是基金會,說明他們購買的AIH這個險可以。」

  林辰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是我的問題愚蠢了。」他頓了頓,又問,「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幾位粉絲會統一把受益人填寫為一家基金會……」

  林辰說著,將目光投向那家基金會的名字上——「MSC無國界醫生聯合基金會」。

  這個基金會但從名字上看似乎是某個無國界醫生組織下屬的基金會,林辰對那位警員說:「能先計算下保險總額,然後麻煩查一下宋聲聲和這個組織之間的關係,他是否曾經號召過粉絲為這個基金會捐款。」

  「行,我馬上查!」那位警員很乾脆地開始繼續幹活。

  聽著劈裡啪啦的鍵盤聲音,林辰再次陷入沉思。

  難道美景意圖謀殺3000餘人,只是為了21人的保險理賠金額,其中的付出和收益幾乎不成正比。

  「林顧問,算出來了,每人100萬的,總計2100萬元。」

  「美金?」

  「額……單位是我國貨幣。」

  林辰皺了皺眉,這個總金額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他剛想說什麼,這時,江潮終於拿了醫藥箱回來。

  林辰接過藥箱,同時將他們剛才調查的結果告知江潮。

  江副隊長一拍膝蓋,興奮道:「我知道這個組織,這可是世界上最老牌的無國界醫生組織了,你們嫂子之前就加入過這個組織,還參加了期一年的援非醫療行動,這樣的無國界醫生組織會騙錢,我覺得不太可能吧?」

  林辰再次點頭,江潮的話其實說的很有道理,一個無國界醫生組織沒有理由做這件事,他於是打開江潮遞來的醫藥箱,隨手在裡面翻找什麼。

  見他沒有說話,江潮又開始絮叨:「但這個受益人單位也太奇怪了,我覺得這裡面好像確實有問題,我等下會去查這個組織,林顧問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林辰依舊沒有說話,他開了瓶雙氧水,很無所謂地往手上倒了一些,江潮看得目瞪口呆:「林顧問你這也才太粗暴了。」

  林辰疼得齜牙咧嘴,隨即看向那位技術警員,問:「查到了宋聲聲和MSC的關係了嗎?」

  對方點了點頭,點開一份新聞報導:「您猜的沒錯,宋聲聲先生確實在十年前給這個MSC組織捐了很大一筆錢,他雖然沒有直接號召過粉絲為該基金會捐款,但T他主動捐款這個號召力還是巨大的。而所謂的保險受益人可能是小範圍粉絲群體內部商量決定的,具體情況還等我們找到這幾位受害者詢問清楚後才能知道。」

  「也就是說,21位粉絲的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是該基金會可能是個巧合?」劇痛令人清醒,林辰又拿起紗布擦拭手上的血跡。

  「可能吧?」那位警員又說,「但21個人,會不會有點多。」

  21這確實是個非常巧妙的數字,在3000餘名受害者中不那麼突出,但又一定會讓警方發現端倪,林辰終於意識到,美景和相野所圖謀之事恐怕遠超他們的想像。

  他再次想起美景在天臺上不斷誘騙他的問題,美景本人一開始正是想用復仇論掩蓋AIH公司的保險問題,那如果這21也同樣是個陷阱呢?

  林辰把大部分血塊擦拭乾淨,然後又換了塊紗布按壓在傷口上:「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宋聲聲粉絲中購買AIH保險的人數比例高嗎?」

  「3021人中,共有1922人購買過HIA公司的保險,雖然我還沒做具體的差異分析,但這個比例相對來說算是非常高的。」

  「將近三分之二?」

  「對。」

  「所以,我們撇去獲益人不看的話,他們行動成功後經濟損失最大的應該還是AIH保險公司。」

  「靠,相野和美景總不會是為了搞垮AIH公司吧?」江潮這麼說道。

  林辰皺了皺眉,江潮雖然說的是「總不會」,但他卻覺得,江潮隨口說的這句話恐怕正是答案:「先算下AIH保險公司所需賠付的保險總額。」

  那位警員聽到這話,瞪大眼睛看著他:「那恐怕是個天文數字了啊,2000人就算每人賠100萬那都得20億啊。」

  「足以搞垮AIH公司嗎?」

  江潮倒吸一口涼氣:「林顧問你這推測太嚇人了,不過AIH可是跨國保險業巨頭,這些賠償金,應該還不足以讓他們破產吧?」

  「總額是45億。」那位警員說道。

  江潮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居然這麼多?」

  「我記得,某國曾經歷過一次恐怖襲擊,那次恐怖襲擊後的火險理賠金額就直接導致了一家保險破產,那家公司所需支付的理賠金額總數大概是35億左右。」

  「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數字傷不了AIH的根本吧。」江潮還是這麼說。

  「究竟是不是傷得到根本這個問題需要仔細研究AIH公司的財報才能判斷,如果該公司正處於內部虧損期的話恐怕會有一些問題。」林辰將手心的紗布按得更緊了些,「不過對於金融方面的問題我確實一竅不通,這只是在做一個簡單的推測。」

  「沒有沒有,您的推測確實是個大方向啊!」江潮感慨道,「您趕緊的,我這就送您去醫院,可別留下什麼後遺症老刑不得削死我!」

  林辰幾乎沒有聽見江潮這句話,他再次陷入沉思,不過這次他倒不是在思念刑從連,而是他忽然在想另外一件事,既然幕後用長達十年的時間策劃了這起十年後才會發動的事件,那他門的目的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復仇或者單純地針對某某無國界醫生組織,他們甚至可能也不是單純地想要搞垮一個跨國保險公司,這三個目的或許雜糅在一起的,那麼如果這其中還有他們沒有察覺到的根本目的存在呢?

  想到這裡的時候,林辰再次感到渾身發冷,又同時覺得極度慶倖,如果說幕後黑手在這十年時間裡犯了什麼錯的話,那一定是他們選錯了實施計畫的對象。

  幸好宋聲聲堅持下來了。

  林辰忍不住這樣想道,這真是非常非常值得慶倖之事,可在慶倖之後卻又令人心酸至極。

  他仿佛再次看到那位金髮少年站在他的面前,他仿佛看見年輕時的宋聲聲很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然後大笑著看他。

  望著宋聲聲的身影,林辰想,你堅持了那麼多年實在太了不起,那麼剩下的日子,就交給我來繼續吧。

第169章 五浮06 突如

  一切問題矛頭都直指AIH公司,但要調查清楚相野和美景的真正動機仍需大量時間,這也是急不來的事情。

  何況到現在為止,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是通知AIH公司注意防範金融風險,並勸阻宋聲聲粉絲們減少大型集會,除此之外,林辰想不到他們短時間內還能再做些什麼。

  在查詢工作結束後,江潮強行開車帶他去永川二局旁邊的第二人民醫院,據江副隊長說,他美麗動人的老婆大人就在第二人民醫院神經外科工作,但手部傷口縫合當然不需要神經外科的副主任醫師出手,所以林辰就自己掛了個急診。

  為他縫合傷口的是位很年輕的醫生小姐,江潮一送他進入治療室內,就藉口買水溜了。

  林辰很懷疑他是乘此機會去向家裡的領導請安,不過夫妻感情好還是很令人羡慕的事情。

  他輕輕歎了口氣,忽然聽見醫生小姐問道:「你這是怎麼弄傷的啊?」

  林辰被分了神,剛想開口,護士小姐就猛地倒下雙氧水給他沖洗傷口,大概這是醫院的標準流程,林辰被消毒藥水激得渾身發疼,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瓷片。」他勉強這麼回答道。

  「呦,還挺堅強嘛。」醫生小姐說著,開始用軟毛刷替他清理傷口裡可能殘留的碎片。

  仍舊是疼,林辰已經沒有任何脾氣了,他只是覺得,和眼前這位醫生小姐相比,刑從連的清理縫合技術簡直可以稱得上溫柔似水。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看向手臂上那兩道傷疤,刀傷已基本癒合,新肉也隨之長了出來,有些赤紅的痂還沒有脫落,紅白交接,看上去還是有些嚇人。

  估計是因為他在看手上的刀傷,醫生小姐也隨之看了過來,林辰很明顯聽到醫生小姐拔高音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林辰想了想,如實答道:「我為警方做一些顧問工作。」

  醫生小姐鬆了口氣,說:「難怪,我看你斯斯文文,也不像是打架鬥毆弄的。」她頓了頓,用鑷子夾起針線,準備給他縫合傷口,「員警工作是挺危險的。」

  林辰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就在這時,診療室外忽然有一陣喧鬧,門沒有關,他循聲望去,走廊上有隊保安飛快跑過,惹得周圍病患盡皆側目。

  林辰皺起眉頭,與此同時,他的手機鈴聲也突然響起。

  心中的不祥預感愈加強烈,醫生小姐已經縫了一針,他看了對方一眼,換了只手接起電話。

  江潮焦急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林顧問,林顧問!」那聲音裡帶著極易察覺的顫抖意味。

  「我在,您說。」

  「我媳婦兒被人用刀挾持了,五樓、神經外科辦公室,您能來做談判專家嗎?」

  診療室內實在太過安靜,所以江潮的話完全被那位女醫生聽見:「怎麼……怎麼會這樣!」

  醫生小姐焦急道。

  「我馬上到。」林辰說完,乾淨俐落地掛斷電話,「把線剪了。」他對那位醫生小姐這樣說。

  ……

  在一萬公里外與達納雨林毗鄰的安戈多共和國內,刑從連正遠望西南方向的夏姿山脈,厚重烏雲遮住山巔,整片達納盆地仿佛籠罩在潮濕的死亡陰影之下。

  當然,所謂的死亡陰影只是他內心的想法,畢竟當你坐在雨林外數百公里的一家小酒吧裡,目睹著荷槍實彈的雇傭兵在酒吧外隨意遊蕩,總會有種莫名其妙的不悅感。畢竟他離開這樣槍林彈雨的生活已經太久,現在甫一重操舊業,難免還需要適應時間。

  酒吧裡燈光昏暗,和發達國家那些紙醉金迷的豪華酒吧不同,達納的酒吧只需要提供三樣東西,酒精、性當然還少不了毒品。這三樣東西同樣也是這裡除黃金之外的通用支付方式。成堆的啤酒堆放在吧台後,木架上放滿了簡易包裝的烈酒,一盞煤油燈成為這間酒吧裡的唯一光源,酒吧裡裝飾品都是象牙,看著珍貴的象牙被粗劣雕琢後隨意掛在牆上,刑從連只覺得一陣肉疼。

  在他對面,坐著這家名為Garstini酒吧的老闆,Garstini在達納語中意為巨蟒,反正總不是什麼太好的詞語。通常酒吧總會配有美麗妖豔的老闆娘和雄壯威武的打手,不過達納地區的遊戲規則總是不太一樣。酒吧老闆是位雄壯威武高孟人,剃著光頭,嘴唇上是兩撇與他體型完全不相符的小鬍子。而他的保鏢則是位身高不超過一米六的瘦弱姑娘,刑從連的目光掃過那位女保鏢的肌肉線條,以及對方手臂、腰際、大腿上用黑色皮帶固定的配槍,顯然,能在達納地區生存的女人必然有其過人之處。

  在他身後,康安放下背包,大大咧咧地從裡面撈出三塊金條,拍在桌上。

  黃金動人心,甚至不需要任何口頭指引,光是黃金散發出的璀璨的色澤就令窗外閒散的雇傭兵下意識望了過來。那些士兵露出不懷好意的嗜血目光,但當他們看見坐在他對面的那位雄壯威武的高孟人時,很快就收斂起自己的目光,從豺狼變為打蔫的鼴鼠,悻悻離開。

  酒吧老闆也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雇傭兵們識趣的行動顯然令他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的滿足,他又看了眼桌上的黃金,眼神裡明明透露著滿意,嘴上卻說:「刑老闆,往常這個數是足夠了,但現在,肯定是不行的。」

  刑從連早就和達納地區最狡猾的高孟部族打過很多次交道,因此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回頭看了眼康安,在他站起身的短暫時間裡,康先生已經將金條塞回背包。

  下一刻,老闆的女保鏢拔槍,刑從連被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胸口。他微微低頭,看了眼面前的纖弱女人,不以為意地避開槍口,繼續向外走去。

  「站住!」他聽見那位女保鏢用高孟語喊了一聲。

  話音未落,康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奪下那位女保鏢的配槍,扣動扳機。

  子彈擦過女人的耳廓射向窗外,酒吧落地窗應聲而裂,玻璃四散開來,酒吧老闆很狼狽地抱頭,但他光禿禿的頭頂還是被碎片紮傷。

  刑從連忍不住瞪了康安一眼,罵道:「你怎麼這麼暴力。」

  「老大,我……這不是……我……看他拿槍指著你我生氣!」康先生非常理直氣壯地嚷道。

  刑從連再不想和康安多說一句話,他指了指另外一桌的凳子,示意康安重新給他搬一張過來。

  他重新在酒吧老闆對面坐下,雖然形勢逆轉,但他對面的光頭高孟人卻依舊高昂著頭:「刑老闆,您在我的地方動粗,只怕不太好吧?」

  「我愛動就動,沒什麼不好。」刑從連看了眼對方頭頂的傷口,隨口說道。

  「就算您殺了我,我仍然能保證您和您的下屬都無法平安走出這個街區。」

  「我是來買東西的又不是來殺人的,你們高孟人都這麼被害妄想?」

  聽他這麼說,酒吧老闆或許會錯意,對方重重一擂桌子,高傲地道:「您這不是買東西的態度,價格翻倍,否則免談!」

  在這種三不管地帶做生意就是這麼麻煩,商人毫無誠信可言,能明搶絕不談判。

  刑從連靠回椅背,看了眼一直躲在酒吧角落的少年人。

  王朝咽了口口水,非常膽怯地從陰影裡冒頭:「老大,放狠話這種事情,你就不能自己來嗎?」

  刑從連很不耐煩地敲了敲扶手,王朝對肉山似的酒吧老闆鞠了個躬,用非常流利的高孟語說道:「莫達•納爾先生您好,我是刑老闆的首席秘書兼首席傭人兼首席跟班,我奉我老闆之命通知您,您在意國學金融的大兒子和您在米帝念高二的小兒子都盡在我們掌握之中。我們知道您因為傳染性疾病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他們兩個是您唯二的後代,如果我偉大的老闆、和他的兩個手下沒辦法順利到達你們部族聚居地的話,你全家都完了。」他說著,掏出手機調出兩張偷拍照片,兩個同樣雄壯威武的高孟少年出現在手機螢幕中。

  酒吧老闆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青。

  刑從連低咳一聲,王朝趕忙收起手機,鞠了一躬,最後說道:「誠摯問候您全家安好。」

  叢林法則永遠是弱肉強食,不講道理的人能比講道理的人活得更久一些。

  在王朝退下後,身為高孟部族首領遠房表弟次子的酒吧老闆迅速變換了臉色。他的眼神裡充滿怒火,嘴巴卻塗了蜜一樣甜:「英俊的刑老闆,您不凡的氣度和勇敢的膽魄令人欽佩,高孟部族齊•納爾之子莫達•納爾願意為您效勞。」說話間,他拍了拍手,對自己的女保鏢說,「卡納恰爾,去拿我最昂貴的酒來,我要和我最尊貴的客人共飲一杯。」

  在酒吧老闆低頭服軟的刹那,他的女保鏢也瞬間變成柔情似水的小女人。

  聽說要去拿酒,那位渾身肌肉堅硬如鐵的女人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搖曳著身姿,向吧台走去。

  酒吧老闆再次開口:「尊貴的刑老闆,並非我不想為您帶路,只是今日的雨林已經並非昨日的雨林,雨林之神已降下天罰,所有貿然闖入者無人能倖免於難。」

  聽到這話,刑從連還沒開口,王朝就在他身後說出了「好中二」三個字。

  不過幸好王朝說得是華文,否則被高孟人聽到這句話,估計他們又要打一場。

  刑從連只是微微眯起眼,靠回椅背,認真問道:「能具體說說,是怎樣的『天罰』嗎?」

  酒吧老闆很明顯顫抖了下,他悄然俯身,陰森道:「是死亡。」

  「總得有個死法或者說是死狀?」

  「沒人知道,沒人知道……世界將陷入瘋狂,死屍堆積成山,到處都是骨灰,連夏姿山脈都變成雪白色。」酒吧老闆虔誠地捂住胸口,閉眼念誦道,「這是預言,雨林的末日預言。」

  高孟人說起死亡一類的事情時都顯得非常神秘莫測,刑從連撇了撇嘴,康安和王朝卻很明顯地緊張起來。

  「老大!」康安緊緊拽住他的襯衣肩部。

  刑從連沉思片刻,蹙眉問:「瘋狂是什麼意思,是指最近雨林裡有很多人發瘋然後失蹤嗎?屍體都被燒成灰燼又是什麼意思,你們高孟人什麼時候放棄土葬了?」

  酒吧老闆緊閉雙眼,諱莫如深,再不肯多說一句。

  刑從連仍想逼問,一道甜美的女聲卻從他身側傳來。

  「尊貴的先生,您的酒。」

  女保鏢放下酒盤,高腳杯裡是兩杯純黑色的烈酒,未等他反應過來,女人握起其中一杯,轉身坐在他的腿上。

  對方勾著他的脖子,豐腴的胸脯擠壓著他的肩膀,臀部在他兩腿間輕輕摩擦。

  酒吧老闆大笑起來:「刑先生,我的卡納恰爾很少看上什麼人,您不如多留一些時間,我讓她陪您做愛。我保證,她的床上功夫在達納地區一定能排前列。」

  刑從連看著依偎在自己懷裡的女人,望著她琥珀色的眼眸,只是淡淡道:「滾開。」

  他吐詞應當非常標準,所以他懷裡的女人猛地後仰,高腳杯裡的烈酒撒了一半出來,濺在他雪白的襯衣上。刑從連看了眼胸口的汙漬,冷冷道:「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本來已經軟作一灘春水的女人瞬間變回強硬無比的女保鏢,她把酒杯砰地放下,刑從連很懷疑對方會從身上隨便什麼地方掏出把槍來把他一槍爆頭。

  但他懶得去管,他繞過灑掉的那杯酒,從對面拿起原本屬於酒吧老闆的那杯,喝了一大口。

  烈酒入口辛辣至極,窗外的濕潤長風吹拂進來,刑從連讓酒在嘴裡過了一遍,這樣濃烈的口感,令他不由得想起林辰用力吻著他時候的樣子,他能很清晰感受到襯衣覆蓋下林辰滾燙的身體,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他望著杯中如夜色般深沉的液體,那樣濃黑的顏色仿佛林辰的眼睛,漂亮極了。

  他忽然很想不顧一切地把林辰接到自己身邊來。他不知道林辰過得好不好,不知道林辰處理後續問題會不會遇上新的危險,他甚至不知道當他不在的時候黃澤那個傻逼會不會再去騷擾林辰。說白了,他之所以想讓林辰在這裡只是因為他需要林辰在這裡,而並非因為林辰需要他的保護或者什麼別的原因,這種有什麼東西無法企及仿佛要脫離掌控的事情在他身上已經有很多年沒發生過了。

  遠處再次傳來零星交火聲,更遠的地方,隱約有迫擊炮聲響起。

  刑從連歎了口氣,他當然不能把林辰帶來。

  在一地玻璃碴中,在槍林彈雨聲中,他又喝了口酒,他下意識望向西南方向,視線卻被遠方蒼翠欲滴的夏姿山脈遮擋住。

  我不在時,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輕輕的放下高腳杯,望著杯中的純黑液體,這樣想到。

  ……

  在刑從連舉杯祝他一切都好的時候,林辰的情況卻不太好。

  這並非因為他的傷口剛縫了一針就被迫剪斷線頭沖上五樓,也並非因為他要處理的挾持案事關江潮的妻子,而是因為這起劫持案本身或許遠比他想像的還要棘手。

  雖然江副隊長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催促他進入神經外科的醫生辦公室內進入談判,但林辰卻固執得站在隔壁辦公室裡,詳細聽著剛從辦公室裡逃出的實習醫生們敍述裡面的情況。

  沒有刑從連沒有王朝,他當然也沒有隨時可用的隱形耳麥和隨時可以調取的錄影,因此只能用最原始的詢問法瞭解情況。

  在他面前,一位男實習生因非常緊張而顯得不知所措。

  「我理一下思路,剛才那位持刀男子進入辦公室內毫無理由地揮砍,然後他挾持了坐在最門口的你,李主任主動向那位男子提議將你換下,對方聽從了建議,所以現在的被挾持者變成了李主任對嗎?」

  男孩有些羞愧地捂住臉,眼眶通紅:「對不起,是我沒用……我……我一點都不男人,居然讓李主任替我……替我……」

  林辰拍了拍那位大男孩的背,寬慰道:「替下你是李主任作為你老師的意願,我們都希望能順利將她救出,但前提是請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首先,挾持者有說過自己的訴求嗎,我的意思是,他有明確說過自己想要什麼嗎?」

  「他……他說有人在他腦子裡裝了竊聽器,他要我們把那個東西挖出來!」那位實習生認真道。

  林辰眉頭輕蹙,又問:「所以挾持者是你們曾經收治過的病患嗎?」

  幾位實習生面面相覷,一時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好像沒見過他。」

  「我也沒,不過我只來了半年。」

  「護士呢?」

  林辰回頭問道。

  聚在一起的護士小姐也都紛紛搖頭:「我們都沒見過,他不是我們科的病人!」

第170章 五浮07 其來

  聞言,江潮將他拉到一邊角落問道:「竊聽器,林顧問?」江潮頓了頓,很緊張地問,「不會又是相野美景那夥人搞鬼吧?」

  林辰搖頭:「不太像,聽他們言語中的表述,那似乎是典型I型精神分裂症狀,病人呈現陽性症狀亞型,可能原發性幻覺和妄想症狀存在,如果他不是永川二院的病人,就先查下近期永川廣文醫院的就診記錄。」林辰說完,發現周圍無人響應,他回過頭,才意識到此時王朝不在他身邊,並不會有人立即給予他想要的答案,而常規的調查手段仍舊需要大量排查時間,他恐怕江潮的夫人等不了太久。

  「精神病人?」江潮一聽這話,更加緊張了,「那我老婆豈不是更危險,您是不是要馬上進入談判,但對精神病人你和她對話也不一定有用啊!」說話間,江潮又想起什麼,他從口袋裡掏出藍牙耳機遞了過來,「特警應該在10分鐘內抵達,您戴著耳機,我們好交流。」

  看著江潮遞來的橢圓形藍牙耳機,林辰拒絕了:「挾持者懷疑自己頭腦裡被人裝了竊聽器,他恐怕會很害怕類似的東西。」他說完,掏出手機撥通江潮電話,江潮不明所以地按下接聽鍵,林辰說,「電話接通,你可以聽到我和挾持者的談話內容。」

  「但林顧問我們該怎樣配合行動。」

  「兩個方案,第一,等,等特警隊拿微型耳機來;第二,我先進去。」林辰看了眼窗外,對面醫院大樓覆蓋著藏藍色玻璃幕牆:「到時候特警的狙擊位應該會佈在那棟樓上,電話通訊可能會音質不佳,但你們應該能看到我。」

  「可是你沒有望遠鏡,看不到我們啊!」

  「我可以不用看到你們。」林辰說話間,向辦公室外走去,他將門一關,在走廊上對江潮暗中做了個手勢,「當看到這個手勢時,立即格殺嫌犯,不要猶豫。」

  江潮猛地一愣:「雖然裡面是我媳婦,但還要請您慎重處理,我們局上次處置一個人質劫持案,現場警員出手擊斃了劫犯,還被媒體質疑,最後擊斃劫犯的警員還寫了檢討書。」

  林辰心知江潮是為他好才這麼提醒,於是認真回道:「如果您選擇任命我為本次談判的專家,那在是否選擇擊斃人質這件事上請信任我對現場形勢的判斷。」

  江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請把配槍給我。」他再次說道,「以防萬一。」

  江潮又愣住了。

  突然間,挾持案發生的辦公室內傳出挾持者的怒吼:「你手上拿著什麼東西,放下,放下來!」

  「快點!」林辰催促道。

  江潮立即掏出配槍遞來。

  林辰拍了拍江潮的肩膀,旋即給手槍上膛,平靜道:「請放心,我很專業,會平安救出嫂子。」

  江潮先前只是緊張,但聽到這句話時,他突然眼圈通紅,用力點了點頭。

  林辰轉身向神經外科辦公室走去,辦公室門口圍著一圈保安。

  他走近後才發現,讓挾持者激動到狂躁的正是保安隊長手上的對講機,對講機時不時響起突如其來的雜音,令人心驚膽戰。

  他拍了拍那位保安隊長的肩膀,出示證件,說:「我是林辰,警方心理學顧問,我將負責本次談判,帶你的人馬上撤下。」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讓圍堵的保安都聽清楚,就在此時,窗邊的挾持者也意識到他的存在。

  「你是誰,滾開,滾開,你們都滾開!」挾持著大喊道。

  保安魚貫退出,林辰向前跨了一步,終於看清那位挾持者的樣貌。

  與想像中不同的是,那是位40歲左右的社會精英人士,他還穿著上班時西裝制服,打著條煙灰格紋領帶,他的額發用啫喱水固定並盡數向後梳去,雖然他衣衫淩亂,但整個人看上去仍舊油光水滑,而與他全身行頭不符的只有他手上舉著的長柄西瓜刀,刀鋒卡主了一位白袍女醫生的脖頸,那應當就是江潮夫人。

  林辰朝對方點頭致意,雖然辦公室裡桌椅傾倒,看上去混亂異常,可江潮夫人卻沒有半點驚慌,她雙手插袋,顯得非常鎮定。

  「談判專家?」她問。

  「我是林辰。」他回道。

  林辰很明顯見到江潮夫人眼睛一亮,她還想再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挾持者聞言再次狂躁,他用西瓜刀再次壓向江潮夫人白皙的脖頸,怒道:「誰讓你們說話的,誰讓你們說話的!」

  林辰望著那柄西瓜刀,然後在辦公室內掃視一遍,卻沒有發現公事包一類的東西,醫院保安既不瞎又不傻,不可能見到一位揮舞西瓜刀的精神病人而不攔下,這說明他眼前這位「精英人士」是用了某些特殊方法才將西瓜刀帶進這裡。

  林辰皺了皺眉,對方顯現出明顯的犯罪計畫,組織行為能力,甚至還有一定的隱蔽性,這和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症狀有一定不符之處。

  他這才發現,現在辦公室內的情形與他先前推測相比恐怕出現了一些問題。

  他看向時鐘,時間剛過去兩分鐘。

  「抱歉,我剛才只是在確認人質安全狀況。」他對挾持者說,「我是負責本次談判的警方談判人員,我叫林辰,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和我說,我會盡可能滿足你的要求。」

  「談判專家?你才不是來和我談判的,我不要和你談,就是你們員警在我腦子裡裝的東西,我知道了,你是要來殺我的!」挾持者用刀刃緊緊卡住江潮夫人的脖頸,「後退,後退,退到門口。」

  林辰不為所動,他語氣一變,順著挾持者的話嚴厲道:「既然你很清楚是我們警方安裝的竊聽器,那你也該知道,只有我們能把東西取出來,如果我走了,你一輩子都不要想把東西拿出來。」

  「你在威脅我,你信不信我把人殺了,然後自殺,我會自殺!」

  「我勸你還是和警方合作。」林辰說話間,反而又向前走了兩步,挾持者連連後退,被逼到靠近視窗位置,「你在想什麼我們都非常清楚,你逃不了的。」

  「不要再過來了!」挾持者手上用力,江潮夫人悶哼一聲,脖頸上終於出現第一絲血痕。

  雖然受到生命威脅,但江潮夫人卻非常鎮定自若,林辰很清楚看見,在脖頸被割出一絲血痕的刹那,江潮夫人眯起眼,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神經外科的主任醫生當然也具備對精神分裂症的判斷和鑒定能力,林辰想,怕是江潮夫人也早已看出端倪來。

  他又看了看時間,離特警隊員到達最快還要五六分鐘,時間恐怕來不及了。

  見狀,他裝作被成功恐嚇的樣子,連連後退,並對挾持者說:「別動別動,我向後退還不行嗎。」

  挾持者鬆了口氣,然後悄悄看向窗外。

  林辰說:「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受控者了,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腦子裡被我們安裝了竊聽器的?」

  「半個月前,我聽到你們的秘密通話聲音了,你們說要控制我竊取我們公司的機密!」說話間,挾持者開始用手猛烈敲擊自己的腦袋。

  「可是……」林辰微微笑了起來,「我們在你腦袋裡裝的是竊聽器又不是話筒,你是怎麼聽到我們說話的呢?」

  聞言,挾持者明顯愣住了,他眼珠輕轉,然後突然拔高音量,非常神經質地說:「電波,我能接收到你們的電波!」

  「你的能力真是超乎我的想像。」林辰嘲諷道。

  就在這時,他看到對面樓的一扇窗戶終於打開,江潮探出頭來,縱然他現在看不見江潮的表情,但他很確定,如果他此刻戴著藍牙耳機,那麼江潮一定在耳機那頭拼命叮囑他不要再刺激這位挾持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說話了,快把我的竊聽器拿走,快拿走!」挾持犯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瘋狂地喊道。

  林辰收回視線,攤了攤手,勸慰道:「可是,要拿走竊聽器的話,我們得給你做手術,而你挾持的這位正是這家醫院水準最好的神經外科大夫了,不如你放了李主任,我們帶你去做手術?」

  「不不不!」挾持者又退了一部,終於靠坐在了視窗上,「你不要騙我,你們怎麼裝進去的就可以怎麼拿出來,讓這個女人給我開刀,我怎麼知道你們是把東西拿出來還是要在手術臺上殺了我!」

  「說得很有道理。」林辰點了點頭,單手插兜,向前走了幾步,「好吧,那我現在幫你把東西拿出來,可以嗎?」

  他問。

  未等挾持者再表態,他從口袋裡迅速掏出手槍。

  挾持者看到手槍的刹那很明顯有片刻震悚。

  「我們一般都是用手槍注射,你對著自己頭上開一槍,竊聽器就會被破壞,你將再也不受我們控制。」

  他握住槍柄,將槍口對朝向自己的位置,然後抬頭看著挾持者。

  那位精英人士目光中有片刻遲疑。

  林辰已經離那位挾持者越來越近,他作勢欲將手槍遞出,而挾持者也仿佛將信將疑地伸出手。

  然而就在對方的手將要觸碰到手槍的刹那,他很明顯看到挾持者目光中現出一絲極度狠厲的神色,銀刃霎時揮起,林辰猛地拽住對方,果斷扣動扳機,對著那位精英人士的太陽穴開了一槍。

  ……

  在他開槍後的大約三分鐘秒時間內,他覺得死的那個人是他,他的思維意識仿佛與軀體脫離,溶解進周圍的環境裡。

  他不清楚自己是站著、坐著或者還是跪著,也不清楚他視線裡的顏色到底是血紅還是深黑,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尖叫聲、嘔吐聲還有交頭接耳聲才復又響起,但那些聲音在他聽來都非常模糊,槍聲引發了他的嚴重耳鳴,他耳膜刺痛,大腦一片混沌。

  不過當你能感知到疼痛的時候,說明你還活著。

  林辰輕輕握了握手,他這才意識到他的恢復力比他想像的還要強悍一些,他開始能看清自己手心因手槍後座力而被震得鮮血直流的傷口,那裡爛成一團,令人作嘔。

  他於是向四周望去,周圍是雪白的牆壁,牆上貼著人體解剖圖和手術細則一類的東西,他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正坐在不知哪間辦公室裡。

  飲水機桶流水的咕咚聲響起,林辰循聲望去,發現一位女士正在倒水,他再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位女士正是他剛才解救下的人質。

  「林顧問,先喝點水吧。」

  江潮夫人單手插袋,舉著紙杯朝他走來。

  「你沒事了嗎?」他問。

  美麗而堅強的女士點了點頭:「謝謝您救了我,但我感覺您本人的問題似乎比我更嚴重一些。」

  林辰接過水杯,從他自己身上傳來的血腥味令他根本沒有辦法吞咽任何東西:「抱歉。」

  他於是握著水杯,沒有喝,掌心傳來的溫度還是令他漸漸恢復過來,他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又被誰蓋上了一條薄毯。

  就在這時,辦公室大門被再次推開,沒等他看清人影,江潮的聲音就搶先傳入他的耳膜內:「林顧問,剛才真是太危險了,也真虧你下手快!」

  雖然他平時也會覺得江潮偶爾說話太多,但那樣熟悉的聲音現在聽來卻令人覺得很是溫暖。

  「嗯。」他淡淡道。

  「我以為您會和他好好談判呢,沒想到您居然連連刺激他,這有點不像是您的作風啊。」

  「因為我一開始的判斷有誤,兇手的目標恐怕一直都是您的夫人,他只是是想殺死您夫人後,用精神分裂症來逃脫法律制裁。」

第171章 五浮08 遠觀

  聞言,江潮非常緊張:「那不是精神病人嗎,他都說自己腦子裡有竊聽器了,居然都是演出來的?」

  「是啊,我一開始聽說他來神經外科是要求醫生取出他的大腦中被人安放的竊聽器,我也以為那是典型的妄想型精神分裂,但其實我忽視了一個最關鍵的細節問題。」

  「什麼問題?」

  「他為什麼會同意交換人質呢?」林辰反問。

  江夫人仿佛很認可他的說法,跟著點了點頭。

  林辰於是向對方望去:「江夫人您當時是怎麼說服他交換人質的呢?」

  江夫人答:「我說,我是這裡的主任,他抓我會更有價值。」

  「這裡面有什麼問題嗎老婆?」

  「這是一個基於統計學的結論,精神病患者違法犯罪行為絕大多數沒有事前計畫,缺乏準備,通常突然發生,具有瘋狂性,例如當街隨意砍人一類。當然也有少數精神病人可以做到有預謀有計劃地犯案,但數量非常稀少,一般只發生在偏執型或者妄想型精神病人身上。但往往,妄想型精神病人攻擊的對像是他們『仇人』。」林辰撐著一邊腦袋,用手指握住紙杯,輕輕轉了半圈,「他舉刀亂砍時體現了『瘋狂性』。但無論是他藏匿西瓜刀進入醫院行兇,還是允許交換嫌疑犯,甚至提出要求取出竊聽器的訴求,都顯示出了一種縝密的『預謀性』。『瘋狂性』和『預謀性』存在一定矛盾,並且經他透露,他認為是我們警方在他大腦裡植入了竊聽器,他報復物件應該是我們警方才對,找醫生幹什麼?何況他找了醫生卻沒有任何請求治療的意思,只是勒住了醫生的脖子,他的預謀性也不徹底。」林辰唇邊露出很冷的笑容,「綜上,我認為挾持李主任這位行兇者是偽裝成精神病人實施犯罪,以逃脫法律制裁。」

  江潮聽他說完,許久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江夫人拍了拍自己老公的手背,江副隊長才打了個激靈:「幸虧有你在啊林顧問!」他說完,趕忙看向身旁,「老婆,你最近有得罪什麼人嗎?」

  江夫人非常坦然:「我們做醫生的,什麼時候不得罪人了。」

  江潮張了張嘴,很不明所以,江夫人下手捏了捏自己老公的耳垂,溫和地道,「每當病人說,醫生求求你救救我,而我們卻無能為力的時候,總會得罪一些病人和他們的家屬。」

  「可是你認識死者嗎老婆,是你曾經收治的病人家屬嗎?」

  江夫人搖了搖頭:「即便是,我也記不得了。」

  「那你最近要當心啊,要不要請假回家幾天?」

  「說得好像我請假回家你就會在家保護我一樣。」

  「我會的啊老婆,你信我!」

  林辰聽著他們毫無意義卻顯得非常幸福的對話,從窗外射入的陽光落在這對差一點經歷生離死別的夫妻身上,他終於喝了一口杯中的溫水。

  「江潮。」他驀然開口。

  江潮一愣:「林顧問你說。」

  「好好保護尊夫人。」

  「我知道林顧問,您也覺得要針對我夫人的人不會善罷甘休對不對?」

  「還是先調查清楚死者的身份,應該就能理清他的行為動機了。」突然,林辰腦海中一陣刺痛,像是有什麼人拿起榔頭猛然敲擊他的太陽穴,他用力握住紙杯,以至於水流盡數濺出,過了一會兒,他才很勉強地對江潮說:「抱歉,我的狀態不是很好,這個案子我恐怕沒辦法跟下去。」

  江潮緊張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送你去縫合傷口。」

  「不用了。」

  林辰站起身,扶住牆面,朝辦公室外走去。

  江夫人一把拉住他:「你傷得這麼重,我馬上給你縫合傷口,你還想去哪?」

  「我想回家。」林辰回頭,平靜答道。

  ……

  刑從連坐在敞篷吉普裡,猛然向前看去,他們此刻正行駛在茫茫黃土之上,向西南方向的雨林進發。

  黃土上矗立著零星巨幅廣告,在巨幅廣告頂端是灰藍色天空,遠處夏姿山脈頂端鬱積著淺灰色雲層,仿佛正在醞釀一場席捲天地的暴雨。

  撲面而來的是雨林邊緣潮濕悶熱的季風,吹拂在臉上的風卻無法吹走他心中的煩躁情緒,他只覺得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卻講不清楚是為什麼。仿佛心靈感應一般,王朝也向他看了過來,他們對視一眼,瞬間明白彼此的擔憂。

  王朝少見地沒有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話:「老大,不是吧,你也感覺到了嗎?」

  刑從連的手按在自己的電話上,幾乎有撥打電話的衝動,不過他也很清楚,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王朝……」他淡淡開口,「家裡有監控吧,把即時監控調出來。」他說。

  王朝正抱著電腦面容愁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要求,不過很快,少年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一拍大腿:「老大,雖然有點變態癡漢,但真是個好主意!」

  說話間,王朝已經迅速調出他們位於顏家巷六號住宅的監控視頻,如果林辰在場,一定會驚詫於自己生活在怎樣的無死角監控之中。

  廚房的抹布、客廳的果盤,院中的游魚、房中的被褥,屋內一切纖毫畢現,然而無論時間怎樣不停變換,監控畫面中的景象卻完全固定。

  刑從連看了眼王朝,王朝拼命調換著監控角度,眉頭越皺越緊。

  這時,康安也湊了過來,:「老大你們在看什麼呀?」

  刑從連看到康安就氣不打一處來:「滾遠點。」他對自己的前下屬說。

  康安卻像是自動過濾他的話,反而湊得更前了點,甚至把他的視線都遮擋住了:「咦老大,這是你們家嗎,陽臺上的花都快曬死了,這得多久沒住人了啊!」

  王朝將畫面定格在客廳茶几上,然後放大畫面。茶几上的水杯仍舊是他們那晚出發去永川前林辰喝過的那杯,桌面蒙塵、花草枯敗,很明顯林辰根本就沒有回過家。

  「靠,江潮這個混蛋是不是把我阿辰哥哥留在永川查案了!」王朝扭頭問他。

  雖然知道這當然是唯一的可能性,而以林辰的個性也很難放棄線索不再追查,但念及他離開時林辰的精神狀態,刑從連也跟著生氣了。

  開什麼玩笑,林辰最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和完整的心理治療,繼續追查宋聲聲一案,林辰就是鐵打的也要崩潰。

  「驗證你的猜測。」他對王朝說道。

  「永川二局是吧,呵呵。」王朝旋即開始入侵永川二局的監控系統,他們人在國外,更加沒有心理負擔,王朝的用時也比之前更短,回車鍵響,圖像亮起。

  王朝飛速拖放時間軸,果不其然,林辰的身影出現在永川二局的大辦公室內。窗外的光線由暗轉明再轉暗,刑從連數了數時間,足足四十八小時,林辰都沒有去睡過覺。

  刑從連凝視著林辰,見他安靜端坐在電腦前查閱資料,不時舉杯抿茶復又放下。刑從連恨不得在那杯水裡下點安眠藥,讓林辰趕緊滾去睡覺。

  「老大,你們在看誰啊?」康安的聲音再度響起。

  刑從連簡直有把人踹下吉普車的衝動:「把你的頭從我視線前移開。」他一字一句地說。

  康安趕忙把頭挪開,在那煩人的腦袋移開的瞬間,刑從連看到林辰起身了。

  林辰仿佛查閱到了什麼東西,他站起身,神情篤定,端著水杯,向另一間辦公室內走去。

  王朝立即切換監控角度,他看著林辰走進網路監察科,與裡面的警員說著什麼話,然後那名警員突然來了精神,開始敲擊鍵盤。片刻後,林辰仿佛想起了什麼東西,他猛地一震,甚至連手中的瓷杯也砰然落地。視頻只有圖像而無聲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光從林辰痛苦的神情中刑從連就能猜到他們的新發現必然又和宋聲聲一案有關。

  林辰蹲下身,想要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卻又突然將其中一片緊緊握在掌心。他看著鮮血從林辰掌心滴落,看著江潮緊張地拿來醫務箱,又看著林辰不以為意地在自己手上倒著消毒水。

  林辰臉上露出痛到麻木後反而愈顯平靜的神情,刑從連穩了穩氣息,對王朝說:「能查到那台電腦的文檔記錄嗎,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麼東西?」

  「分分鐘!」王朝打了個響指,很快調開了其中一份文檔,其結果令人震悚,他終於知道林辰失態的原因,美景和相野的殺人動機竟然和有MSC無國界醫生組織以及AIH保險公司相關。

  刑從連抬起頭,他們坐在吉普車上,此刻恰好與一塊AIH保險公司巨幅路邊看板擦身而過。

  等他回過頭,視頻中已經沒有林辰的身影。

  「老大,還要再看嗎?」王朝試探著問道。

  「繼續。」刑從連說。

  「可是我們看什麼啊?」

  刑從連回憶起最後的畫面:「江潮是不是帶他出去了?」

  「對啊?」

  「調永川二院的監控。」

  「誒?」

  「江潮的夫人是二院的醫生,他應該會帶林辰去那裡縫合傷口。」

  王朝將信將疑地調出急診大樓的畫面,但急診大廳人數眾多,要在茫茫人海中分辨林辰的身影非常困難。

  「老大你知道江副隊的老婆大人是什麼科室的嗎,他會不會直接帶阿辰哥哥去那裡縫合傷口呀?」王朝問。

  「神經外科。」刑從連答。

  王朝點頭,伴隨畫面切換,令人悚然的一幕出現。

  神經外科病區的走廊亂作一團,保安圍堵在某辦公室門口,醫生病人神情恐慌,而林辰……

  林辰站在走廊角落,他接過江潮遞來的配槍,毫不猶豫將手槍上膛,他走出畫面,走入被保安圍堵的辦公室內。

  「我靠江潮這傻逼為什麼把槍給我阿辰哥哥他自己不能上嗎!」王朝也激動地無法抑制音量,讓隨即說道,「我試試看調對樓的攝像頭能不能看清這個辦公室……」

  「談判。」刑從連這麼說道。

  他話音未落,畫面切換,果然,辦公室中正有人手握刀刃挾持著一位女醫生,而林辰正反握著槍,一步步走向畫面中的挾制者。

  因為距離關係,刑從連看不清林辰的面容,可他只覺得心臟都要停止跳動,電光火石間,林辰果斷拔槍射擊,鮮血四濺開來,王朝忍不住叫了一聲,捂住眼睛。

  刑從連卻無法移開視線,他睜著眼,眼睜睜看著林辰垂下手,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轉頭地走出診室。

  畫面再次切回走廊,林辰神情麻木,如同行將就木的老者,在他周圍有很多人,趕來處置事件的員警也好、醫院的醫生護士病人也罷,走廊裡應該非常吵,但在那刻,刑從連很清楚感覺到林辰根本感知不到周圍發生的一切,他意識已經完全與軀體分離,如同死去一般。

  他就這麼看著林辰穿過驚恐的人群,被帶進一間辦公室內。

  因為另一間辦公室玻璃反光的緣故,他們沒辦法看到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朝想要快進,刑從連卻阻止了他。

  四周寂靜無聲,他仿佛經歷著漫長的默片,然後畫面再次快進,一群醫護人員從走廊盡頭沖來,辦公室大門洞開,林辰躺在擔架上,被抬了出來。

第172章 五浮09 契機

  林辰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一隻手垂落擔架,另一隻手擺在身側。

  刑從連看到他襯衣上被濺射的血跡,心中一緊。那或許是挾持者的血,但也有可能是他受傷後流的血。

  擔架從監控前閃過的時間很短,王朝眼疾手快截圖,放大圖像。他們不約而同地仔細觀察林辰襯衣上那幾團血跡的形狀,最終確認應該是後來沾染上的,林辰並沒有在辦公室裡遭到襲擊。

  刑從連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但他腦海中又閃過諸如積勞成疾、淤積於胸一類的詞語,剛才放下的心再次懸了起來。

  「查病例,看看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刑從連語氣太冷淡,坐在副駕駛上的領路人終於察覺到異常,光頭的酒吧老闆回過頭問他們:「我尊貴的客人,何事讓你們如此慌張?」

  脫離酒吧的部族外戚的話裡充滿了濃濃的偽貴族腔,這或許與安戈多共和國曾經是法國殖民地有一定聯繫。這種時候,刑從連覺得無論是康安還是前面的光頭,甚至是那個瘋狂開車的女人都令人非常煩躁,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跑到這個鬼地方來,而把林辰一個人留在了永川。不僅放著案子後續不管,感情的事也說不清楚,現在連林辰都被擔架抬了出來。

  他淡淡掃了那個多事的光頭一眼,酒吧老闆悻悻回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林辰的病例很快出現在螢幕中。

  「神經衰弱」、「腦供血不足」之類的辭彙出現在螢幕中。

  診斷說明上很明確寫著:病人因過度勞累導致暈厥。

  刑從連又看了眼醫生的處方,除了「甘露醇」、「倍他司汀」外,醫生還開了大劑量鎮定安神類藥物,足見林辰的精神狀態有多差。

  唯一讓他滿意的是醫生開了一周的住院單,他想,以江潮的能力應該還不至於讓林辰在這一周內再出院折騰。

  住院單上標明瞭病房號,不用他再吩咐,王朝熟門熟路調起了相應樓層的監控錄影。

  但很可惜,當病區出現,無論王朝怎樣調取監控角度,他們都只能看見林辰病房上的門牌,以及病房門內很小一塊米色瓷磚區域。白牆把他們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牆上掛著陪護細則,仿佛正在嘲諷著他。

  一開始,他們還能看到醫護人員出入病房;很快,他們連出入病房的人都看不到了,這說明林辰的病情應該已經穩定下來了。

  但也只是「應該」而已。

  林辰「應該」正在掛水,林辰「應該」縫合了手上的傷口,林辰「應該」睡去、睡著的林辰「應該」神情平靜……

  所有的「應該」都是推測,無法代替林辰正躺在牆的另一側,而他現在看不見林辰的事實。

  其實他當然知道林辰大概正躺在牆的另一側接受治療,也寬慰自己江潮夫人在二院工作,給林辰安排的醫護人員包括病房一定不差。但他突然發現,一堵牆比他和林辰間相隔的十萬八千里更像天塹,總之煩人得要命。

  情緒被堵在胸口,難以紓解。

  「煙。」他向康安伸手,對方小心翼翼地把煙盒連同打火機一起放在了他手上。

  刑從連抽出一支,剛要點火,接著卻煩躁地把它揉成一團,扔出了車外。

  王朝還轉過頭,眼巴巴問他:「阿辰哥哥一個人躺著,會不會很無聊?」

  「關了吧。」刑從連最後看了眼監控畫面,這樣說。

  就在他們偷窺林辰的時候,四周的沙土不再是灰褐色,吉普車漸漸駛入一片綠色草場,他們即將到達進入達納地區的最後一站——安戈多共和國的邊境城市裡瓦爾。

  其實相較達納地區,安戈多共和國已經是相對和平的了。雖然安戈多前總統是位有十八個老婆的孔武有力的男人,但他的兒子,也就是安戈多共和國的現任總統,還算是個野心勃勃一心為人民謀福利的好總統。他不僅致力於倒賣石油,還推行全民醫保、免費教育,更注重鞏固邊防,有力阻止了達納地區突然想要擴張領地的神經病軍閥入侵國土。

  望著四周逐漸顯現的豐饒牧場和點綴在牛羊群間的法式老木屋,老實說,刑從連也不知道那位喝人血的獨裁者是怎麼生出那麼個好兒子的。

  突然,吉普車不知因何原因猛然加速,駕駛室傳來女人瘋狂的笑聲。

  駕車的女保鏢大概是因為進入草場而格外興奮,刑從連也終於找到一位車技能與王朝媲美的人士。

  車速太快,王朝緊張得把電腦重新揣進背包裡。

  「開慢點,注意安全。」他用高孟語囑咐道。

  但或許是噪音太大,駕駛員根本沒聽到他的話。

  就在這時,刑從連敏銳注意到側後方有馬群正向他們奔襲而來,近百匹馬蹄聲急如驚雷,又如暴雨。

  馬群聲更激發了駕駛員的野性:「哇~~」女保鏢高喊了一聲,繼續猛踩油門。

  「尊貴的客人,不用擔心,裡瓦爾的牛馬從不傷人。」光頭大笑著回頭寬慰他。

  「那右面是什麼東西!」刑從連指著右前方高喊,那裡出現了一頭野牛,正在向他們瘋狂沖來。

  「快刹車!」酒吧老闆臉色大變,女保鏢也終於察覺到了異常。但後方是奔馬,前方又是野牛,她情急之下猛打了一把方向盤,吉普車堪堪避過馬群,副駕駛的位置卻被野牛擦過。

  吉普車用力顛簸,刑從連猛地撞在車窗上。他眼角餘光看見康安飛了出去,王朝也一頭撞上了前排座位。

  一陣天旋地轉,馬蹄聲漸漸遠去,周圍終於恢復了安靜。

  刑從連揉著脖子睜開眼,向身旁看去,王朝雙眼緊閉,已經失去意識。

  刑從連趕忙檢查了下,發現他有輕微腦震盪跡象,但大體無礙。

  康安皮糙肉厚,在草地上滾了幾圈,已經自己爬起來了,朝吉普車走來。

  副駕駛位置上,光頭酒吧老闆靠近車門的手軟軟垂下,手臂血流不止,顯然被野牛撞得不輕,此刻正在哼哼唧唧。

  而傷勢最重的還是駕駛室的女保鏢,卡納恰爾一頭撞上擋風玻璃,刑從連將王朝放平在座椅上,下車檢查女保鏢,她脈搏微弱,滿臉是血。

  「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刑從連問副駕駛的酒吧老闆。

  「沒有醫院,但我好像記得……有MSC的無國界醫生在這裡辦了個醫療站,距離不遠。」

  刑從連給女保鏢和王朝做了簡單的固定,坐進了駕駛室。車頭一擺,向著酒吧老闆指引的方向出發了。

  ……

  林辰並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暈倒的。準確地說,在睜眼前,他對暈倒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說了句想要回家,然後就眼前一黑,事實證明心想事成這種事在他身上只有反向效果。

  手背上傳來點滴進入靜脈的冰涼感,他微微睜眼,環視四周。果然,他現在正躺在病床上,身上也換了病號服,雖然消毒水的氣味非常刺鼻,但也實在比血腥味好上太多了。

  老實說,擊斃一個嫌犯就讓他暈倒,這事說出去有些丟人。

  林辰挪動了下另一隻手,等他抬手才發現,他手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動起來都很艱難。

  不過他確實不想再躺下去了,他艱難伸手,摸向床頭的求助鈴。

  很快,一位小護士匆匆趕到。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護士小姐有點緊張地檢查著。

  「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林辰問。

  護士小姐愣住了,她張開嘴就想數落他,但突然又想起什麼,只是瞪了他一眼,就匆匆跑開了。

  不多時,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美麗女士踏入病房。

  江夫人在他床頭坐下。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林辰說著,想靠坐起來,「但我確實想要回家。」

  聽他這麼說,江夫人居然翻了個白眼,拿出了主任醫生訓斥病人的作風:「如果不是老江說你沒女朋友,我現在還以為你失戀了。」

  林辰正靠坐到一半,突然間頓住了。他記起曾經在某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最好的醫生一眼就能看出病人心態。這話並不絕對,但放在江夫人身上卻似乎中了。

  「我現在的感情狀態比失戀更微妙一點。」林辰說。

  「我一點也不關心。」江夫人殘酷地道,她站起身,強行把他按回被子裡。

  林辰很無奈地重新躺平:「我剛才似乎救了您的命,您能對我稍微溫柔些嗎?」

  「我天天在救死扶傷,也從沒挾恩圖報過。」

  林辰歎了口氣,決定認輸。

  「好好躺一個禮拜,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江夫人警告他。

  「我現在的心理問題比較嚴重,乾躺在病房裡很不利於康復。」

  「意思是一個人躺著很悶對吧?」

  林辰點了點頭。

  「我陪你聊天。」江夫人乾脆地道,「說說你的感情問題吧。」

  「您不用坐診嗎?」林辰終於知道什麼叫不作死就不會死,他苦笑著問。

  「我今天沒排班,手術上午就做完了。」江夫人雙腿交疊,靠在床頭櫃上,用非常八卦的目光望著他,仿佛很期待他說的「感情問題」。

  林辰避開她的視線,看向窗外,開始搜腸刮肚該怎麼轉移話題。

  「聽說您早些年為MSC無國界醫生組織服務過?」他突然問道。

  「不要想轉移話題。」

  「真是和案件相關。」

  「是啊,我在中二少女的時候。」

  「您還能再講得稍微詳細些嗎,比如您去了哪裡?」

  「西非。」

  林辰看著眼前沐浴在陽光裡的女醫生,有些敬佩。

  「厲害吧?我當時在安戈多共和國境內參加援助醫療,那地方離達納地區很近,所以有時我們的醫療隊也會深入達納雨林。不過安戈多共和國還是一個完整的國家,但達納地區嘛……」

  「傳說中的三不管地帶?」

  江夫人笑了笑:「我當初參加援助醫療就是覺得,國際社會不管可以不管那裡每年病死多少人,但我們做醫生的,不能不管。」

  林辰點了點頭。

  江夫人有些不滿:「點頭是什麼意思,我剛才的話明明很偉大,此處應有掌聲。」

  林辰舉起傷痕累累的雙手,表示無能為力。

  「其實對我們醫生來說,去那裡一趟真的很長見識。」江夫人靠在椅背上,陷入了回憶。

  「如果你第一次去,一開始看到的是茫茫沙土,隨後是整片橫貫西非的巨大山脈,就算被人類圈養的牛羊也野性十足。穿過安戈多共和國邊境進入達納地區後,到處是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和孩子,路邊隨處可見破爛的車輛和低矮的房屋,山脈下有很多被開墾的土地。因為地形原因,從山下向上駐紮著各種反政府武裝啊、恐怖分子、毒販,不過這幫人對醫生都態度良好。而當你翻過山脈,登上山頂,你就能見席捲整個世界的達納雨林。如果你去到那裡,就得發現雨林和表面上看上去完全不同,裡面不僅有隱藏的大批武裝分子,還有各種原始部族和傳說中的食人巨蟒,以及數量龐大的有毒植物。其中有一種草藥,致幻性是迷藥的一百倍,人工合成的那些玩意有時都比不上,還有一些疾病,大概已經在我們國家絕種,在那裡卻非常常見,總之無比帶感的地方。」

  江夫人越說,目光越興奮:「好想再回去看看啊。」

  林辰忽然問:「您這麼喜歡那裡,最後為什麼要回來呢?」

  「哦,那是因為我們醫療隊的帥哥對我說,我所學的技術在基礎醫療設施完備的大城市裡才可以幫助到更多的人。達納地區沒有那麼好的醫療設施,我也沒辦法在煤油燈底下給病人開顱,他說我整天在雨林裡治那些頭疼腦熱的毛病太浪費,讓我趕緊滾。」

  「所以您就回來了?」

  「是啊。」江夫人將秀髮別至耳後,「真遺憾。」

  「那一定是位非常英俊的醫生。」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現在的眼神很少女。」林辰微微笑了起來。

第173章 五浮10 使命

  MSC醫療服務站位於裡瓦爾河支流的牧民村落內。

  到處是圓頂的茅草小屋和坑坑窪窪的赤褐色泥路,路邊的猴麵包樹下有時會坐著喝奶的孩子和目光警惕的女人,然而刑從連卻發現,他一眼望去,在這裡看不到一個強壯的成年男人。

  或許男人們都出去放牧工作,又或者村落裡突然搞什麼只允許男性參加的活動,當然也有可能,這個村落裡的男人們都被強制抽調上前線,這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刑從連暫時也沒辦法關心這麼多,在後座上,王朝已經清醒過來,正抓著車門向外乾嘔,這是輕微腦震盪的正常反應,看上去應該性命無憂。但那位女保鏢的情形恐怕就不那麼樂觀。

  康安用手探了探女保鏢的鼻息,說:「老大,還沒到嗎,她快不行了。」

  刑從連伸手抽了一記副駕駛上因失血而昏昏欲睡的酒吧老闆:「地方在哪?」

  光頭的酒吧老闆眼神迷離,勉強四望,卻做不出任何回答。

  他只好獨自避開路上土坑,他憑直覺搜尋周圍看上去還算像醫院或者衛生服務站的建築,終於,三幢連體小樓出現在他面前。

  小樓前是一片空曠的曬穀場,上面遮著成片軍綠色涼棚,等開近後,刑從連才發現,涼棚下擺放的竟然是一張張涼席,上面躺著幾十位正在接受治療的當地居民。穿過涼席才是門診室,許多人坐在木制長椅上安靜候診,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們正在「醫院」內外緊張忙碌工作。

  刑從連跳下車,拍上車門,令他更加意外的是,這裡醫生除了很明顯的黑人外,其餘都是黑髮黃膚的亞洲人,他試探著用華語高喊了一句「醫生」。

  所有亞洲人齊齊回頭,其中一位掛好聽診器,朝他跑來。

  「出什麼事了?」那人隔著很遠就開始發問。

  他鄉聞故音最令人激動,刑從連趕忙回答:「我們車禍,那位女士的情況最糟,她撞上擋風玻璃,胸部被方向盤重創,我懷疑有肋骨骨折和嚴重的內出血;副駕駛的光頭先生被野牛撞上,手臂骨折;後座的年輕人有輕微腦震盪,剩下一個不用管一點事都沒有。」

  刑從連連珠炮似地彙報完情況,醫生竟在他面前愣住。

  「怎麼了?」刑從連問。

  「沒有,突然聽到華語好感人啊。」那位年輕醫生猛地伸手抱住他,又迅速放開,招呼來另外的醫生抬來擔架,把傷勢最終的卡納恰爾抬出後座,立即送入那幢會灰色水泥小樓內進行手術治療。

  康安將王朝攙下車。

  醫生指了指地上的涼席,對頭暈眼花的少年人說:「躺下,我給你檢查。」

  小王先生在病中還睜大眼,強忍著嘔吐欲望,堅決道:「會死!我!不!」

  刑從連看向地上的涼席,只覺得席子這種東西恐怕還是這些華國醫生帶來這裡,不過看著泛黑的席面,他還是不忍心讓王朝躺上去。

  他回後備箱拿出地墊,鋪在地上,王朝才勉強願意躺平。

  那位醫生戳了戳王朝的腦門,說:「為你好才讓你躺這,一般進後面樓裡的都是重症病人,指不定有什麼愛滋病人啊、埃博拉感染者啊……」

  王朝嚇得更想吐了。

  醫生掰過少年人的腦袋,一本正經道:「本來你這情況肯定要去做個核磁共振,不過你看我們現在也沒有那個玩意,所以你躺一晚上,要是死不了明天就可以活蹦亂跳出院了。」

  他說完,直起身,就要離開。

  刑從連終於忍不住拉喊住對方:「連輸液都不用嗎?」他指著遠處一位正在接受輸液的病人問。

  那位醫生難得鄭重地對他說:「一次性針頭和消炎藥都很珍貴,要留給更需要的人。」他伸出大拇指戳了戳地上的少年人,「他沒有大礙,觀察一晚上沒事就可以走了。」

  「謝謝。」刑從連認真道。

  對方看著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他一眼,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問題:「你們這是要去哪?」

  「去雨林裡。」刑從連說。

  那位醫生還想在說什麼,卻突然被人喊了名字,即刻轉頭就跑回小樓內。

  小「醫院」比他想像中還要忙碌,等到晚上的時候,刑從連才再次見到那位有什麼話想說的年輕醫生。

  王朝在地墊上沉沉睡去,並且說什麼也不肯蓋護士拿來的被褥。

  卡納恰爾的手術很成功,據說一根肋骨紮傷了她的肺部,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光頭酒吧老闆陪在自己的女保鏢身邊,看上去他們的關係比普通睡過幾次的老闆和隨從更加扭曲,但刑從連也懶得去管這些。

  草原深夜星空優美,康安在吉普車裡打盹,他就陪在王朝身邊,用手枕著頭,隨意躺下。

  「想女朋友了嗎?」忽然身後傳來華語,他回頭,看到那位連軸轉一天此刻才悠閒走小樓的華國醫生。

  刑從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那位年輕醫生嘿嘿笑了起來,非常自來熟地在他面前蹲下:「我以前一直特別想帶女朋友來非洲,覺得躺在草原上看星空特別浪漫,不過自己來了這裡以後覺得還是算了。」

  刑從連回頭看了眼那樁無法稱之為醫院的水泥小樓,點了點頭:「因為條件太差了嗎?」

  「何止是差,簡直是差,你看這像人待的地方嗎……」他環顧四周,嘟囔道。

  刑從連點了根煙,覺得很好笑:「那你為什麼還來這裡?」

  「這是使命召喚啊!」

  「說人話。」

  那位醫生瞪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年輕人才有的風發意氣:「我大學畢業的時候,看到一篇ABC的報導,說有個華國醫生在達納地區待了十年,同MSC無國界醫生組織一起,在世界上最困難不可思議完成了基礎醫療系統建立,我深受鼓舞,決定效仿前人,支援非洲建設。」

  刑從連吸了口煙:「很有理想。」

  「是吧,我也這麼覺得。」那位醫生又開始絮叨,「其實這裡華國醫生這麼多,都是受了段醫生他老人家的蠱惑啊,大概長的帥的人都簡直魔性。我腦子一熱跑過來,我來了才後悔,不過已經走不了了。」他說著,跪坐在王朝身邊繼續檢查。

  「怎麼走不了了?」刑從連覺得好笑。

  「我已經來這裡兩年了,我學的是全科醫學,當時我爸媽已經給我在老家的衛生服務站找了個有編制的工作,不過我跑到這裡來以後才發現,去他媽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裡更需要我。」

  刑從連吐了口煙圈,微微眯起眼,淡淡道:「聽上去確實很像使命召喚。」

  年輕的醫生放下聽診器,聽著王朝的心肺,然後指著那棟水泥小樓說:「不不,我是受奸人蠱惑,我之前一度懷疑自己的性向,要不怎麼看到段老師的照片就屁顛屁顛來這裡呢。不過他確實是很了不起的人,你看到後面的那棟水泥樓沒有,裡面的無菌手術室剛救了你朋友一命,要不就她那個傷勢根本活不過今晚,而這一切都虧了段老師!」

  刑從連瞥了他一眼,終於察覺到談話中的異常:「跟我說這麼多,三句話不離吹捧你段老師,到底想幹嘛?」

  小醫生有些緊張地說:「段老師一周前和我們失去聯繫,我們恐怕他出事了,我們最後一次聯繫的時候,他正在高孟部族,聽那個光頭說你們要去那裡,能麻煩您順路找找他,如果他出事了求你一定要幫幫他!」

  「為什麼拜託我?」刑從連問。

  「畢竟身在異國他鄉,只有自己國家的同胞才靠得住啊。」小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頹喪地坐在地上,「其實我們也嘗試找了一些人,但是現在雨林裡的情況太複雜了,很多人都不願意去,有些答應了的也都沒回應過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真的求你了!」

  看著眼前雙手合十的小醫生,刑從連也不知道他怎麼撞個車都能肩負起拯救達納地區基礎醫療系統建立者這種奇怪的使命。

  ……

  就在刑從連身負另一使命,準備向雨林進發時,林辰也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以至於他不得不從江夫人的掌控中逃脫,連住院費都沒結,就溜回宏景。

  當然,如果要深究他逃跑的關鍵原因,雖然和張小籠打電話告訴他有人寄了封匿名信到警局給他這件事不無關係,但根本上還是在於江夫人已經在前一天晚上的時候問到了「你的失戀物件是不是刑隊長」這種尖銳問題,林辰覺得再住下去才不利於自己身心健康。

  他從永川坐高鐵返回宏景,抵達刑警隊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

  張小籠看到他尖叫了一聲,然後沖過來盯著他看了半天:「林顧問你居然真的回來了,我眼睛沒花吧?」

  林辰笑著搖了搖頭,說:「應該沒有。」他說完,特意停頓了下,給予張曉小籠同志再感懷兩句的時間,但卻聽見女警說,「刑隊和王朝好幾天都沒來上班了,也沒請假,你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他覺得張小籠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簡直和江潮一脈相承,但他只能無奈替那兩位不知在世界哪個角落的同事扯謊:「他們臨時有事,讓我代為請假……一個月,我前兩天住了趟院,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聞言,張小籠倒吸一口涼氣:「你沒事吧林顧問,怎麼就住院了呢,還有你手怎麼又受傷了!」

  林辰找了張椅子坐下,揉了揉耳朵:「我這不好好站在你面前了,應該是沒事吧?」

  見女警還想再嘮叨下去,他趕忙打斷她:「匿名信是怎麼回事?」

  「噢!是這樣的!」張小籠說完,匆匆跑開,不多時又跑了回來,「今天早上,門衛收到一封寄給你的匿名快件,上次那個白沙案,不就有人一直給你寄信嗎,我們都嚇死了又不敢拆,只能打電話給你了。」

  接過匿名快件的時候,林辰心跳突然加快,他知道自己在期待寄信人是失蹤多日的刑從連。但很快,當他看到快遞單上筆跡的時候,他的心跳速度瞬間從最高峰滑落至低谷,那上面的字跡很顯然不屬於刑從連或者王朝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他正反兩面翻看了一遍這封匿名快件,那是順水快遞公司的標準快件信封,雖然上面沒有任何關於發信人的明顯標識,但那也有可能是王朝或者刑從連拜託宏景的什麼人發出的這封信,抱著一絲微小希望,他從辦公桌筆筒裡抽出小刀。

  正當他想裁信的時候,張小籠卻一把按住他:「林顧問,萬一裡面是炭疽病毒怎麼辦!」

  林辰愣了愣,他也不知道張小籠同志是哪裡來的這些奇思妙想,不過炭疽熱這種東西實在離他們日常生活太過遙遠,他搖了搖信,笑道:「那你離遠點。」

  他說完,用小刀將信封封口處小心裁開。

  快件裡當然沒有粉末狀的炭疽病毒,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A4紙。

  他將信紙抽出展開,張小籠在他身邊倒吸一口涼氣。

  信紙上的內容讓林辰非常意外,上面用標準5號宋體列印著一行字:我是宏景晚報記者,我知道李主任被挾持事件真相,如果你也想知道的話,給我打電話。

  TEL:18934567890

第174章 五浮11 老師

  「李主任是誰啊?」張小籠好奇的聲音響起。

  「永川二局江副隊長的夫人,一位神經外科專家。」以及把我關了兩天的女人……

  林辰回望了一眼女警,把紙放在桌上,抄下了快遞信封的單號和:「叫鑒證科的同事來,看能不能提取指紋。」說完,他又將紙遞給了女警,「查一下快遞單號的收件員,詢問他寄件人的真實身份,然後再查查這個手機號主人是誰。」

  張小籠有些蒙:「出了什麼事嗎,林顧問,挾持事件是怎麼回事啊?」

  林辰一時也無法解釋清楚其中來龍去脈,只能回答:「希望不會出事。」

  要查清楚上述資訊其實非常簡單,甚至不用其他人幫忙,張小籠同志一人就在下班前完成了大部分任務。

  「林顧問,這個人很古怪啊,你要小心。」

  女警遞來結果,林辰拿著到手的資訊,仔細看了一遍,也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他向女警點頭致謝,將紙疊起塞在口袋裡就要出門。

  張小籠叫住他:「林顧問,你這是要自己去出外勤嗎,要叫個人陪你嗎?」

  林辰環顧四周,平時的話,刑從連大概已經去停車場開車了,而現在辦公室裡大部分警員都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他說:「不用了,我比較閑,一個人去也沒問題。」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沒有專職司機和話嘮陪客,確實會閑得有些過分。

  他在暑熱未散的街道上走著,鋪天蓋地的蟬鳴都要街上的車水馬龍聲,他走了一段時間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然後撥通了那個電話。

  大約半小時後,一位戴著鴨舌帽的青年人馬路對面的公車站下來,匆匆跑進一家小吃店裡。

  林辰看著對方在小吃店裡先是強自鎮定地尋找著什麼人,然後變得焦急起來,他拉住店員像是在問什麼問題,一無所獲後,他沖出店外,開始撥打電話。

  林辰感受到放在長椅上的手機開始震動,他望著馬路對面的青年人,拿起電話,按下了接聽鍵。

  「您到底在哪裡?」青年人聲音從話機那頭傳來。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一刻,青年人在第一時間望了過來,見對方有向馬路這邊沖來的跡象,林辰平靜道:「我過去,你進店,找個靠窗位置坐下。」

  他說完,便掛斷電話。青年人有片刻不知所措,但還是乖乖按他說的,轉身走回店裡。

  他選的地方靠近宏景三中,正值放學時間,店裡有很多下課後來填肚子的學生,他進店的時候,青年人正用隨身攜帶的消毒濕巾擦拭桌面,見到他的刹那,青年人下意識要站起身,林辰按住了他的肩膀,在對面坐下。

  一開始的時間裡,他們都沒有說話,林辰只是仔細端詳他面前人的相貌。

  雖然他已經從張小籠遞來的資料裡看過對方照片,但面對面的感覺畢竟不同。青年人的鴨舌帽放在桌上,他剔著很短的圓寸,戴一幅黑框眼鏡,那眼鏡下的目光,該如何形容呢,和他所見過的每一個記者都完全不同,那目光裡沒有任何探尋一切的精明神色,反而更像是從宏景三中裡剛剛走出的高中學霸,目光澄澈,並帶著種奇怪的堅毅。

  「自我介紹一下吧。」他對那位青年說,將手搭在桌上,手背傳來微濕的感覺,他低頭一看,青年人竟將他面前的桌面也擦拭了一遍。

  「林顧問您好,我是宏景晚報的記者,我知道您在前天的時候處理了永川二院的人質劫持案,我想向您反映一條線索。」

  對方用很純熟的口吻將這段話說出來,像是背了很多遍一樣。

  「請說。」

  「您現在很危險。」青年身體微微前傾,壓低音量說道。

  林辰對此仍舊沒有什麼太大反應:「願聞其詳。」

  青年剛要開口,店裡的服務員正好過來點單。

  「兩份花蛤湯。」他抬頭,又問青年,「微辣可以嗎?」

  青年愣了愣,很茫然地點了點頭,服務員轉身離開,大概是覺得他的態度太不鹹不淡,青年更加著急了:「現在周瑞制藥公司已經聯合各大媒體,準備將您炒作成謀殺精神病人的兇手,您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林辰歎了口氣,他也沒辦法向對方解釋他這兩天是過著怎樣吃飽睡睡飽繼續睡的監禁生活,以至於他對挾持案的進展真的一無所知。

  「看上去你對案件的瞭解比我詳細充分很多,能說說嗎?」

  青年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氣對他說:「被您擊斃的死者名叫李明,是周瑞制藥負責新藥送審工作的一位副主管。」

  「新藥?」

  「對,他們之所以想殺李主任,是因為李主任是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負責藥物上市審批的醫學專家之一,所有專家都已經通過,只有李主任發了駁回信。」

  直到此時,林辰才猛然一怔,這個案件簡直不可思議:「你的意思是,李主任卡死了周瑞制藥即將推廣上市的一種新藥審批,所以周瑞制藥的人想方設法要殺了她?」

  青年鄭重點頭:「就是這樣。」

  「姑且不論周瑞制藥的殺人動機是否成立,這裡有個最大的問題:周瑞制藥為什麼不選擇更加隱秘的方式殺死李主任,反而要選擇讓自己的主管冒充精神病人殺人,這簡直生怕警方不將他們列為犯罪嫌疑人。」

  「因為無論李主任怎麼死,只要警方追查,周瑞制藥永遠都會成為首要嫌疑人,與其被暗中懷疑,不如大大方方跳出來,並且,死者李明確實有精神病史,如果不是您果斷擊斃他,他有很大可能性會被鑒定為突發性精神障礙……而他突然精神障礙的理由當然是因為李主任卡死了他負責的新藥審批工作,以至於他工作壓力過大,情急下之下錯手殺死了李主任,周瑞制藥已經安排了一系列證據鏈,只等李主任身亡後,這些東西都會在媒體和警方面前逐漸冒頭,雖然做不到萬無一失,但您應該很清楚,突發精神障礙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說清,如果在司法鑒定機構還有被他們收買的心理醫生,這件事成功幾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並且……」青年人頓了頓,說,「這是殺雞儆猴,可以讓所有阻礙這種新藥上市的各方人員,都要考量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

  青年人所敍述的內情太過驚人,林辰忽然後悔選擇在這家小吃店和他聊這些血腥黑幕。他慎重思考了一遍青年所說的可能性,事實上,想起死者最後決絕的目光,如果不是他搶先開槍,恐怕江潮夫人早已身亡。就算這樣,他仍舊覺得這裡面很有問題:「太大膽,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這說服不了我。」

  「事情就是這樣!林顧問你根本不瞭解一種新藥研發究竟要投入多少資金,那是數十億美金和上百億的利潤,沒有一家成功的制藥企業不在踩著人命上位的,全世界每年有多少藥物不良反應和致死事件,你以為制藥企業是什麼富有社會責任心的公司嗎,他們從來都不是!」

  青年人語氣沉重,又顯得非常慷慨激昂,林辰很清楚,他在努力試圖說服他,並帶著未被世俗磨平棱角的年輕人人才會有的激憤之情。

  林辰剛才試探了這個青年人很久,他很守時,顯得教養良好,也並沒有太多心機,他從心底裡願意相信眼前這位突然冒出,帶著非常奇怪線索的青年,但他卻仍舊需要問一個最最關鍵的問題:「你怎麼知道的?」

  「我查到的。」青年人毫不猶豫答道。

  聽到青年人這麼說,林辰有些失望。

  此時,服務員正將煮好的花蛤湯端上臺面,林辰從口袋裡掏出五十元遞去,然後從桌上站起,準備走人。

  「您去哪裡!」

  青年人拔高音量,一把拉住他。

  「你知道,合作的前提是信任,我很遺憾,你並不信任我,所以我必須走。」

  「我來找您還不夠信任您嗎?」

  林辰望著馬路對面漸漸空無一人的學校,問:「你上學的時候,這家店還開著嗎?」

  青年瞳孔猛然收縮:「你調查我?」

  「因為我活得比較小心啊,端陽先生。」

  林辰簡直不知道自己對面的青年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居然假冒宏景晚報的記者來找他,這種身份難道不是警方一查就會露餡的嗎。雖然他確實想走,但此刻青年人目光中的羞愧和痛苦神色令他不得不重新在他面前坐下。

  「你根本不是宏景晚報的記者,所以不要跟我扯什麼你一直在跟蹤這件事情的謊言,說實話,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青年抿了抿嘴唇,最終下定決心道:「李主任之所以會發駁回信,正是因為我寄了封匿名給她,事實上我寄了匿名信給所有相關領域負責審批的專家,只有李主任信了我,所以我不能看她出事。」

  「我不信。」林辰回顧著青年的所有簡歷,很堅決道,「你只是個寵物店的醫生,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內幕?」

  「因為那種藥物根本就不是周瑞制研發的,真正的發現者是我老師,他們只是竊取了我老師未完成的研究結果。我老師段名萬山,一直在達納地區從事醫療援助工作,您現在搜索國外各大媒體的官方網站,仍舊能找到一些關於他的報導,我沒有說謊!」

第175章 五浮12 笨蛋

  這已經是林辰第二次聽到「達納地區」的關鍵字了,如果不是因為江夫人的關係,他對這個地區的認識僅限於「死也不要去」這五個字上。但現在,因為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關係,他發現自己離達納地區的心理距離好像越來越近。

  仿佛終有一天,他會踏上那片土地。

  他再次審視眼前的青年。

  剛才進店前,他一直坐在馬路對面觀察對方。

  畢竟現在壞人真的很多,他必須用一些方法確認這位青年不是什麼心術不正之人。根據青年的簡歷,他特地把見面地點選在了對方上學的高中,青年並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找不到他時,青年也沒有惱羞成怒,他只是很焦急,顯得茫然無措。

  這些反應都讓林辰覺得這是個沒有太多心眼又很單純執著的年輕人。

  這是他剛才的判斷。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沒有太多心眼的人,剛剛在這間小吃店裡一股腦向他吐露了關於制藥企業意圖殺害審批專家、竊取他人研究成果的黑幕,林辰覺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其中的資訊。

  他低下頭,拿起湯勺,舀了口熱湯。

  「林顧問!」

  見他沒有說話,只是喝湯,青年又催促道。

  「這裡的花蛤湯味道不錯,我以前和朋友常來,你可以嘗嘗。」林辰說。

  「我!」青年還想再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很聽話,低頭喝了口湯。

  下一刻,青年差點把湯噴了出來。林辰抬頭,見他勉強咽下一口,然後辣得淚水都要流出來,林辰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湯碗,覺得仿佛他們喝的不是同一種辣度的東西。

  青年繼續咳嗽,他從桌上抽了張紙巾遞過去,然而他的好意卻被拒絕了。

  「這種劣質紙巾一看就細菌和螢光劑含量超標,您以後不要再用了。」說著,青年邊咳嗽,邊從背包裡掏出紙巾,先給他遞了一張,然後自顧自捂住嘴巴。

  林辰有些無奈地看著手上的紙巾,從諸多細節上都可以看出這位青年細緻體貼的良好品行來,雖然略有潔癖,但做醫生的,總是比較愛乾淨一些。

  店堂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人多嘴雜時,反而誰說什麼話都不會被在意。

  林辰又低頭喝了口湯,再抬頭時,青年咳嗽聲漸止:「端陽先生,你說的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聽到他的話,青年神色裡有很明顯的失望。

  林辰敲了敲桌面,不為所動:「關於周瑞制藥蓄意謀殺李主任的線索,我會告知給永川二局的江副隊長,他是李主任的先生,對李主任的人身安全他只會比你我都要上心。兇手是我擊斃的,周瑞制藥想要製造輿論攻勢來對付我最多只是為了企業形象考慮,如果我不在乎,那就沒什麼意義。」林辰看了眼在他對面正襟危坐的青年,「至於你老師的研究成果被竊取,又或者是那種藥物到底有什麼問題,一來無權無勢,二來,醫藥方面並非我專長,你來找我,我真不覺得自己能幫什麼忙。」

  青年微微下頭,也不知是湯水太辣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鼻尖和眼眶有一些些紅:「是啊,你們都說幫不上忙。」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然後拿起背包,站了起來。

  林辰沒有叫住他。

  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突然折回,沖他鞠了個躬,然後說:「林顧問,在您拒絕我之前,拜託您跟我去個地方。」

  望著青年人明亮的目光,林辰竟有些欣慰。

  ……

  市立醫院大概是林辰很不想再來的地方,尤其他剛剛在醫院裡擊斃過一位挾持者,以至於他看到塗白四壁,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時,有點不適。

  端陽將他帶到了市立醫院十樓的神經內科病區。

  青年一言不發,拉著他在正對病區的長椅上坐下,他被迫看著對面病區走廊裡步履蹣跚、卻堅持拉著扶手艱難前行的老人。

  老人走的很慢,他不協調的肢體顯示出他大約剛剛經歷過一次險些奪去他生命的腦中風,他的左半邊大腦出現梗塞或者出血,以至於他的右邊肢體完全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端陽輕輕開口,他說:「林顧問,我曾經是這裡的住院醫生。在宏景市立醫院神經內科病區總共有150張床位,每年接待門診人數13萬,一年將近5000人在這裡住院,其中50%以上的病人都因腦血管疾病住院,而這個比例,在全國是170萬以上人口。當一位老人住進這裡,就意味著他的生命正逐漸走向終結。請您看著對面的那位爺爺,設想一下,如果這時,市面上出現一種新藥,宣稱可以逐漸刺激他的大腦神經元修復,令他可以像沒有中風之前一樣正常活動,您認為,這種藥物是否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林辰有些震悚:「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了?」端陽反問。

  「目前為止,目前為止的科學研究都認為大腦神經元不會繼續生長,在受到輕微損傷後不能像皮膚一樣自行修復。而且現在神經修復研究的前沿技術都在神經幹細胞移植上,藥物可以達到這個效果,我表示懷疑?」

  端陽有些意外:「林顧問你還懂這個?」

  「心理學是交叉學科,雖然我沒有專攻認知神經科學方向,但為了考試好歹也多看過幾本書。」

  端陽輕聲道:「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這種新藥突破了神經節苷脂和三磷酸胞苷二鈉這些傳統神經營養類藥物,直接宣稱能夠刺激神經元修復,如果出現這類藥物,很多老人願意為了這種新藥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等等,你不是說,這種藥物,是你老師發現的?」林辰忍不住問道,雖然他確實沒有去過達納地區,但他勉強可以推測出那裡的研究條件,有人能在那裡發現這種劃時代新藥,這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實際上……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我老師發現的藥物,並沒有周瑞制藥宣稱的那些效果,它更類似於神經節苷脂,但比同類藥物效果更佳卓著。」

  「那你憑什麼認為周瑞制藥是竊取你老師的研究成果,那或許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東西?」

  「我看過周瑞制藥那種藥物的化學分子式,和我老師發現的那種,幾乎一樣。」

  「也就是說,仍有差別?」

  端陽點頭:「問題不在於差別,不在於他們可能抄襲了我老師的研究成果,而在於我老師說過,該種藥物副作用嚴重,實際上,他正是在研究一種達納地區常見病過程中,偶然發現了這種藥物。」

  林辰再次感到悚然:「你的意思是,如果周瑞制藥強行推廣這種藥物上市,可能會導致大規模藥物不良反應?」

  「是啊,可能。」端陽有些頹唐的靠在長椅上,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顯得煩躁,「就算大規模藥物不良反應也只是一種可能性,說不定這類藥物分子式上的微妙變化已經藥物不良反應。何況,我沒辦法證明周瑞制藥研發的這種新藥確實剽竊了我老師的研究成果,他們的相關論文發的比我老師更早,主持這種新藥研發司坦康教授比我老師在業內的學術地位不知高了多少,如果不是我嘗試寄出的匿名信被李主任採納又導致她差點被害,我也不會發現這裡面可能真的存在黑暗內幕。」

  林辰仔細聽著青年人的敍說,聽著他的困惑和掙扎,他再次看向那位正扶著欄杆艱難行走的老人,問:「先告訴我,所謂的副作用是什麼嗎?」

  「長期服用,會造成認知障礙和情緒問題。」

  「周瑞的新藥已經進入審批程式,說明他們已經通過了三期的臨床試驗,更不用說前期的動物試驗,他們沒有發現這種副作用嗎?」

  「所以我懷疑他們臨床實驗結果造假。」端陽認真道。

  林辰陷入深思。

  現在問題已經從單純的科研剽竊轉換成了實驗結果造假,如果說前者還是道德問題,後者則涉及到患者的生命安全,如果端陽的懷疑成真,那就是重大的公共安全問題。但問題是,坐在他身邊的青年人在質疑學術大牛和著名藥企的研究成果,這本身就很天方夜譚,如果是相關領域的科研人員聽到這些內容,大概會立即起來指著這個青年的鼻子問:是誰給你質疑這些的資格?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了類似的聲音。

  「呦,我們的大科學家又回來啦!」

  林辰回過頭,只見一位油頭粉面的年輕住院醫師正向他們走來。

  端陽聞言,就像是被激起凶性的小豹子,他頓時攢緊拳頭,怒目圓睜地盯著那人。

  然而讓林辰意外的是,那人撩撥了端陽一句後,竟很飄飄然地走到他面前,說:「那是我們科被開除的醫生,我建議你別信他說得那些,他這裡不太好使。」那人說著,還戳了戳自己的腦袋,嘲諷道,「總覺得自己掌握了重大的科研黑幕,不幹正事,整天想著拯救蒼生,呵呵。」

  林辰按住想要揮拳揍人的憤怒青年,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住院醫生說,很認真問:「你說的腦子有問題,是指什麼?」

  「當然是精神病啊。」

  「沒有。」林辰說。

  「什麼沒有。」

  「我說他沒有精神病。」林辰站起身,對眼前的住院醫生說,「作為神經內科的醫生,你需要稍微提高一些自己的醫學素養。」

  「你什麼意思?」

  林辰轉身,把端陽從長椅上輕輕拉起來,問他:「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端陽點了點頭。

  林辰指著端陽,對那位油頭粉面的住院醫師說:「他聽懂了,你沒聽懂,你認為你和他之間,誰的腦子比較有問題呢?」

  嘴炮這種東西,必須放完馬上走,並決不能給對方任何反擊機會。

  林辰說完,立即拉著端陽迅速走出市立醫院,天終於黑了下來,長街上車水馬龍、燈火璀璨。不過他身旁的青年人卻一言不發。

  林辰已經提前看過端陽的簡歷,很清楚他身邊的青年是在去年從住院醫師升任主治醫師時因醫療事故而被開除,現在看來,這其中恐怕另有隱情。

  「說說吧,怎麼回事。」

  「林顧問,剛才謝謝你。」

  「答非所問。」林辰冷冷道。

  青年撓了撓頭,竟顯得很不好意思:「周瑞制藥和我們醫院關係很好,我之前做事不小心,一直在發文質疑司坦康教授的實驗結果,好像被他們發現所以被惡意打擊報復了?」

  看著青年人滿不在乎的面容,林辰半晌說不出話了,最後,他只能說:「你怎麼這麼笨,這麼容易被發現。」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這裡的水這麼深啊。」

  「所以你為什麼裝記者騙我。」

  「啊?」青年人顯然也沒想到他會再次提及這件事,他再次羞愧的不行,「我不是被醫院開除了嘛,現在在寵物醫院工作,我覺得……」

  「覺得自己的身份說話沒有力度,裝成記者我會更容易相信你?」

  端陽點了點頭。

  青年人眼眸很黑很乾淨。

  林辰認真對他說:「身份這種東西沒有太大意義,就算你變成街邊的乞丐,只要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問心無愧,那都可以堂堂正正說出來,不用害怕。」

  青年人驀地停住腳步,最後揉了揉眼睛,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

  林辰並不知道,端陽在這一年多時間裡遭受了怎樣的打壓,不過當他看到青年人工作的寵物店時,大概明白了一些東西。

  那是幢有些破舊的兩層小樓,離他所住的顏家巷很近。

  一進店門,撲面而來是貓貓狗狗或高或低的叫聲,小小的店堂裡放著十幾個籠子,不大的店堂因此顯得更加擁擠。

  端陽先是將貓咪放出來散心,然後抱著一隻長毛布偶,領他走上二樓。

  「其實我有時候覺得,寵物醫生比我們在醫院工作輕鬆多了,切個蛋蛋明碼標價300塊,我可以提一百五,遇上母貓母狗的絕育手術賺的更多……」

  林辰聽他隨意說些話,順便觀察二樓房間的結構。

  二樓被分割成三間屋子,一間臥室一間儲物室,還有一間屋子有些詭異,林辰湊到窗邊向裡面看去,那間屋子裡竟然關了很多小白鼠。

  「你在這裡做藥物試驗?」他很不可思議。

  端陽推開自己的臥室:「沒有沒有,之前在做,後來沒什麼進展,就純粹養著玩了。」

  青年的臥室是三間屋子裡最小的那間,擺了床和書桌,就只能放下一張懶人椅。林辰換上拖鞋,走進房間,第一眼就被牆上的白板吸引,那塊白板幾乎覆蓋整塊牆面,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藥理學公式,讓他覺得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向書桌看去,就在他視線掃過去的刹那,端陽竟下意識想去遮書桌上的什麼東西。他於是也側了側腦袋,提前看清了桌上的東西,如果他沒有看錯,青年想遮住的似乎是桌上的一一幅相框。

  相框裡是兩個男人,其中一人年紀稍大,另一人正是青春年少時的端陽同學。端陽雙手環住身前那位年紀稍長的男人,笑得燦爛無比。

  「是你哥哥,還是你父親?」林辰隨口問道。

  大概連端陽自己都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多麼心虛,在聽到他的問題後,青年竟變得更加尷尬了。

  「是老師。」

  青年人漲紅了臉,這樣說道。

第176章 五浮13 單相

  學生電腦桌前,放的竟然是和老師的親密合照,林辰有點搞不清這個路子。但端陽說的「老師」大概就是那位支援非洲醫療建設的段萬山先生,抱著崇敬的心思,林辰仔細觀察照片中年紀稍長的男士。

  段萬山先生是最典型的學者長相,照片中,他戴一頂貝雷帽,配棋盤格圍巾,或許是因為他手上還拄著把黑色雨傘,林辰總覺得他仿佛曾在英倫留過學,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儒雅的學術氣息,令人心生傾慕。

  想到這裡,林辰將視線移向段老師的學生。

  青年人的面孔在臺燈下顯得有些紅,他已經退到椅子上坐下。

  林辰想了想,問:「你是想讓我問你和老師的關係,還是不想?」

  端陽手裡的布偶貓輕輕喵了一聲,眼睛藍得恍若碧空,像是在回答什麼。

  「好吧,我不問了。」林辰認真回答。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猜我怎麼想的?」

  端陽被他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林辰笑了笑,竟很難得覺得心情很好,他隨意在懶人沙發上坐下。

  端陽顯得比先前更加頹唐:「段老師是我的本科生導師,本來他只帶研究生,不過後來破例帶了我。在我大三那年暑假,他突然辭職,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跑到非洲,走的時候,甚至連條短信都沒給我們發。」

  「有點奇怪啊。」坐在懶人沙發裡,林辰的手正好垂在地上,他敲了敲地板,看著端陽。

  「哪裡奇怪了?」

  「既然你的老師不告而別,連條短信都不發,為什麼他會在很多年後,突然知會你關於藥物不良反應的問題。你的老師沒有曾經的同事或者朋友嗎,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學生去辦?」林辰問。

  「我!」端陽的臉再次變紅,燈光下看上去可愛極了。

  「嗯?」

  「這是我偷偷打聽到的,老師怎麼可能把這種事情交給我來辦呢,他一句話都不肯和我多說。」

  看端陽鬱結的神色不似作偽,林辰更不明白其中的扭曲關係:「打聽?」

  「我曾經的師姐去達納地區追隨老師工作,我拜託時不時告訴我一點老師的消息,這件事是她斷斷續續偷偷告訴我的。大概是去年的時候,我學姐她們偶然發現,司坦康教授的某篇論文和我老師曾經研究過的一種藥物很接近,那時候司坦康教授的文都發了,很難證明是對方抄襲,他們以為那只是湊巧。但後來,他們意識到,可能真的是老師的研究結果被洩露出了,因為達納地區的實驗條件特別差,他們會定期把東西送到大城市的實驗室分析……」

  「那個實驗室,隸屬於周瑞制藥?」

  「具體我不清楚,可能是周瑞制藥投資的實驗室,不過仍舊也沒辦法證明我老師的研究結果真是從那個實驗室被洩露的。」

  「除非找到關鍵人,親口承認他洩露了一些東西,但就算這樣,對方已經提前取得藥物專利權,專利歸屬依然很難認證。」

  「是啊,真的很難很難。」

  「後來呢?」林辰問。

  聞言,端陽猛地趴到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

  「後來,老師好像發現了師姐一直在向我偷偷遞消息,把她從身邊趕走了。」

  聞言,林辰忽然拖長調子:「端陽同學啊……」

  「怎麼了?」

  「我聽說有個詞叫癡漢,你覺得適合你嗎。」

  「林顧問。」端陽笑得很苦,「你就別取笑我了好嗎,你難道就沒有什麼特別關心的人,你時時刻刻掛念他,卻總是得不到他的音訊,以至於不得不拐彎抹角才能得到他的消息?」

  林辰想,我現在連拐彎抹角的消息都得不到。他忽然有些不想和端陽聊關心啊、掛念一類的問題,他繼續先前沒有問完的內容:「我還是覺得這裡面有問題。按你這麼說,實際上你是屬於多管閒事的那個人,既然你的老師知道有這種存在嚴重副作用的新藥上市,他為什麼不親自出面?就算達納地區通訊存在問題,他也該委託信任的某一方代為處理這些事情。」

  「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端陽神色鄭重,「後來的情況我真的不太清楚,但我一直關注國內外學術期刊,沒有人發表過反對性質的論文。學術界打架還是要靠實驗靠資料,我總覺得老師的實驗沒有完成,所以一直遲遲未發表論文,估計他也沒想到周瑞制藥完成第四期臨床試驗的速度那麼快,但具體怎麼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林辰點了點頭。

  現在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周瑞制藥意圖推行一種可能產生藥物不良反應的新藥上市,當事人遠在達納地區很難取得聯繫,一位被醫院開除的現任寵物醫院醫生正以螳臂擋車的姿態力圖阻止這件事發生,看上去,似乎確實太困難了些。

  「所以,你究竟為什麼邀請我來你的住所?」林辰突然問道。

  「我有件東西想交給您,您能起來一下嗎?」端陽輕輕道。

  林辰愣了下,才意識到青年把東西藏到他正坐著的懶人沙發裡。

  「你怎麼這麼小心?」

  林辰覺得腿有些麻,並沒有立即站起。

  「就在上個月的時候,我發現我的電腦好像被人動過。到了晚上,有次寵物店裡的寵物集體狂吠,我下樓,發現大門開了,好像有什麼人潛入過這裡。從那以後,我就用臺式機聯網,把資料都保存在不聯網的筆記本裡。」

  「所以,我坐在?」

  「我的筆記本電腦上。」端陽說。

  林辰趕忙起身,可就在他突然站起的刹那,他覺得眼前一陣暈眩,他扶住衣櫥,卻還是膝蓋一軟,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後來,他是被什麼東西舔醒的,他手背刺痛,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端陽床上。他將視線移下,發現舔舐他手背的正是店裡那只貓咪。

  林辰試圖靠坐起來,發現並不困難,當他撐坐起來時,才發現另一隻手上竟然被端陽紮了針,正在掛水。

  見他醒來,青年人趕忙道:「你身體怎麼這麼差!」

  「我本來就在住院,是你把我從醫院叫出來的。」

  聽他這麼說,青年很尷尬地說:「抱歉,我不知道。」他頓了頓,臉色一變,像極了看著不爭氣病人的醫生,「你中性粒細胞嚴重漸少,之前的醫院給你檢查過嗎,把你病例拿出來我看看?」

  「你還給我驗血了?」林辰很無語。

  「我們是寵物醫院,可以做簡單化驗好嗎?」

  林辰仰頭看著端陽給他輸的液體:「那這是?」

  「葡萄糖,配比沒問題,人也可以用的。」

  林辰按捺住想把針頭拔出的衝動,但他總覺得如果自己敢這麼做,眼前的青年人說不定會把他揍一頓。

  本著對醫生的敬畏之情,林辰乖乖回答:「全身檢查過,沒什麼大礙,就是原發性漸少。」

  「那你一定要注意,中性粒細胞漸少很容易導致反復感染,最近天熱,千萬不要感冒什麼的,還有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林辰低頭看了眼手心的紗布,對端陽說:「還是先說說你要給我的東西吧?」

  端陽真是很好打岔的類型。

  聽他這麼說,青年「噢」了一聲,從床頭櫃上取出一枚很小的SD卡:「這是關於那種新藥的所有相關資料,有些是師姐之前傳我的內容,有些是我自己做的動物實驗結果。還有一些,是一個朋友從周瑞制藥裡弄出來的零散資料。」

  林辰皺了皺眉:「朋友?」

  「對,他在周瑞制藥裡做管理層,很多內幕消息都是他透露給我的,但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否則他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林辰看著端陽掌心裡小小的SD卡,認真道:「但我不能拿這份東西。」

  「為什麼?」

  「裡面可能有非法竊取的證據,我看了,會導致相關證據鏈都有可能不被法庭採納。」

  「可是!」

  「沒有可是。」林辰將腳放下床,掀開固定在手背的膠布,拔出針頭,然後按住手背的出血點,「這東西你還給過其他人嗎?」

  「我朋友那裡也有一份。」

  「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你有這份材料了,還有,我建議你最好做一份假資料放在電腦裡,然後把這張SD卡藏起來。」

  「因為已經有其他人知道我有這份材料了,之前的潛入者就是為了找這個?」

  林辰問:「你還有別的值錢東西嗎?」

  端陽搖了搖頭:「好像沒有。」

  說話間,林辰已經穿好鞋,開始向門口走去。

  忽然,青年終於意識到什麼,試圖叫住他:「林顧問,不看就不看,但不代表你現在可以回家,你明天把病例拿來我看看。」

  「沒有病例。」林辰開始往樓下走。

  「你都住院了怎麼會沒病例。」

  「很明顯,我逃出來的。」

  終於,林辰被一隻碩大的虎斑貓攔住去路,端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明天帶你去看醫生。」

  「你不就是醫生嗎?」他回頭對青年說道。

  「啊?」

  「我明天再來看你,我現在真的很累,想回家休息。」

  「那我送你回去吧,你這樣我不放心。」端陽說話間,就要開始找鑰匙鎖門。

  「不用了。」林辰對端陽說:「我們還不太熟,萬一你是壞人,我豈不是暴露了自己的住址?」

  端陽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行了,我只是不太喜歡別人到我家而已,我住的地方離這很近。」林辰搖了搖手機,逕自朝顏家巷方向走去,「我到家給你打電話,放心……」

  說完,林辰便走入茫茫夜色之中。

  實際上他確實沒有騙端陽,從端陽的寵物醫院出門左轉,便能聽見水聲,沿河再走大約七八分鐘,他就可以到家。

  時間已經很晚,小巷裡已經基本沒有人了。

  或許是剛輸了液或者躺了一段時間的原因,他並沒有頭暈眼花,反而清醒得過分,因此他還可以認真思考了下離家的時間和是否需要更換床單的問題,起碼在見到站在屋簷下等他的那個人之前,他覺得自己還算清醒。

  夜色中,屋簷下那人衣著筆挺,顯然已經等他很久。

  林辰忽然很悔沒有答應讓端陽送他回家,因為在顏家巷、刑從連家門口等他的這個人很麻煩。

  這個麻煩姓黃,黃澤的黃。

第177章 五浮14 雙思

  林辰思考了下掉頭就走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這樣看上去太慫,他真會毫不猶疑轉身。

  不過黃澤的視線已經掃來,那目光既幽且冷,讓他想到冬天窗前的小河,天上甚至還飄著些雪花,清冷極了。

  他將手插在口袋裡,向黃澤走去。

  大概是因為黃澤站在門口時一直不動不移,所以門燈暗著。因此當他走到門前,腳步敲擊在青磚上,門燈便疏忽亮起,將一切都照得亮亮堂堂,仿佛在歡迎他回家似的。

  林辰站在朱紅木門前,黃澤卻一直沒有開口,只是從頭到腳審視他。

  雖然他很想進門離黃澤遠點,但黃督察非常有技巧地擋在門鎖位置,以至於他就只能站在黃澤面前,被人當石像一樣觀看。

  最後門燈暗下,黃澤終於開口:「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為了躲避江潮夫婦的追殺,林辰離開醫院後就把手機關機避免遭受電話轟炸,當然,他不接黃澤電話的原因並不是這個:「哦,因為把你拉黑了,接不到。」

  黃澤目光中很明顯有一絲波動:「為什麼?」

  林辰很意外黃澤居然會問為什麼。

  「嫌你太煩了。」他只能如實回答。

  黃澤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最後了,黃督察自己順了順氣,指著身後的木門,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不請我進去嗎?」

  林辰的手指在口袋的鑰匙環裡轉了半圈,隨意道:「別人家裡,不太方便。」

  黃澤冷笑:「是麼,你也知道是別人家,也好意思賴在這裡這麼久?」

  「好意思啊。」

  「林辰,我發現很久沒和你聊天,你居然比之前更加不要臉了。」

  「借住怎麼又不要臉了?」大概是剛輸了液又休息過,他居然有力氣和黃澤多聊幾句,「房價太高,能省則省。」

  「借住在這種地方?」黃澤轉身指著顏家巷3號的門牌,「你知道這套老宅值多少錢嗎,普通員警能住在這種地方,你也不動動腦子!」

  「懶得動。」林辰總覺得他和黃澤的談話越來越向詭異的方向發展,並且在家門口和另一個男人吵架實在丟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但是聲音小點,隔壁鄰居都睡了。」

  「所以你懶得動的結果是什麼!」空氣裡傳來蛙鳴聲,整條顏家巷裡已經沒有什麼燈亮著了,就在這種清幽的環境裡,黃澤居然生氣了,「裝作門裡的主人還在?實際上人家難道不是說走就走,你還要死皮賴臉在這裡等他回來嗎?」黃澤頓了頓,冷冷道,「你知道你這樣像什麼嗎?」

  心中最鬱結處被人戳中,林辰也很難平靜,不過當他抬頭看到黃澤憤怒的雙眸,他又覺得實在沒什麼必要生氣:「你知道刑從連去哪裡了?」他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的?」

  黃澤更加生氣了:「刑從連身為刑警隊長無故曠工,我當然要查他行蹤。」

  林辰摩挲著門鑰匙,認真道:「想說就說,不想說就趕緊滾,別吊胃口。」

  「永川國際機場,有專機接他走,航班號保密、航線保密。」

  林辰歎了口氣:「原來你也不知道啊。」

  「呵。」黃澤忽然像是找到了什麼可以攻擊他的弱點,「『也』是什麼意思,其實他去哪裡,也根本沒和你打招呼對麼?」

  「是。」

  他說完這個字,也不知道哪裡又觸怒了黃澤,黃澤竟氣得臉色鐵青,他猛地拔高音量:「我就知道,他這是在乎你的樣子嗎?他根本就是在玩弄你而已,等他把你玩膩了,就會把你當垃圾一樣掃地出門,你的工作甚至還是他給你的,你到時候一無所有,拿什麼在社會上立足?」

  黃澤話裡的意思,好像已經完全把他當成刑從連的玩物,林辰仔細想了想,覺得被刑從連包養的日子應該也不差。但口頭上他還得說:「那怎麼辦,我只能回去繼續當宿管了。」

  「你明明可以活得有尊嚴,為什麼要選擇走這條路?」

  「走哪條路?」

  「你不都已經在電視前面承認了嗎,你和刑從連,你們!」說到這裡的時候,黃澤竟然說不下去了。

  林辰這才意識到,黃澤居然信了閣樓裡李景天為難他而編造的那兩個問題,他覺得很不可思議:「黃澤,我並沒有承認啊。」

  聞言,黃澤一愣,爾後怒目圓睜,目光中竟然還有些欣喜,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強作冷靜地問:「你難道沒有和刑從連睡過?」

  「沒有。」林辰頓了頓,見黃澤勾起了嘴角,他繼續道,「雖然很想睡。」

  他話音未落,黃澤猛地抬手,他五指併攏竟然是想扇他巴掌,林辰抬手挌住黃澤,退了半步,手腕被震得生疼,就算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他冷笑道:「黃督察,扇巴掌太女氣了。」他說著,指了指懸掛在門廊下的監控攝像,又說:「注意影響。」

  在他身前,黃澤胸膛起伏,竟沒有半點要冷靜下來的意思。看樣子他的躁狂症越來越嚴重,林辰懶得再說什麼。他看也不看黃澤,轉身就走。

  下一刻,他感到手臂被黃澤用力拽住,黃澤猛一收手,把他重重推在門上。他後腦磕在門板上,眼冒金星,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而他的後腰被門上的銅釘撞得生疼,然而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黃澤竟然強行把他的雙手拉過頭頂,欺身上來。

  ……

  就在黃澤終於被林辰激得失去理智時,他和林辰都沒有注意到,懸掛在顏家巷3號屋簷下的監控攝像頭輕輕移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仿佛現場直播一般,在數萬公里外的達納河上,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到了所有畫面。

  王朝覺得這事真TM太可怕了,事實上,在數分鐘之前,他還在船上晃晃悠悠,被兩岸景色嚇得不輕。橫貫雨林的達納河兩岸是熱帶特有的高大油椰和橄欖樹,藤蔓沿著樹幹相互纏繞,糾結成巨大的樹網,間或有黑猩猩拽住藤蔓相互蕩來蕩去,周圍的氣氛濕熱而腥腐。

  河裡晃動著不知是水蛇還是河鰻一類的生物,鱗片擦過幽綠的水面,令人汗毛倒豎。

  大概是被這種原生態景象嚇壞了腦子,以至於他在船上躺著躺著,突然對自己老大說:「老大,要不要看看阿辰哥哥?」

  那時,刑從連看他的眼神仿佛很欣慰在說,孩子終於長大了。

  水勢平緩起來,他翻身坐起,從防水袋裡掏出筆記本電腦,然後飛快調到永川二院林辰所住的病房門口。當然,現在華國時間已經很晚,走廊裡根本沒人,他們不遠萬里偷窺基本也就還是在看牆。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刑從連凝望了半天幾乎靜止的畫面,突然說:「他不在病房裡。」

  王朝差點噴出來:「老大你這是哪門子特異功能啦!」

  「把監控往後退。」

  他老大冷冷吩咐道。

  本著為人民服務的原則,王朝很聽話地開始給一個癡漢調監控。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果不其然,畫面走著走著,江副隊長那位漂亮老婆突然氣急敗壞地沖出病房,拉著小護士仿佛在找人。

  他趕忙將播放順序調回正常,在那更前一些的時候,他阿辰哥哥居然真的換下病號服,穿戴整齊,趁著走廊裡沒人,大大方方走出病房。

  王朝不禁感慨他老大這是什麼鬼一樣的直覺啊!

  「阿辰哥哥這是怎麼了,這麼不喜歡住院。」王朝認真批評道。

  但他老大只是皺著眉,然後掏了根煙塞嘴裡,因為雨林實在太潮,那根煙居然點了兩下還沒點著。這時,他老大就更煩躁了。

  本著為領導服務的原則,王朝做了一件讓他後悔兩小時零五分的決定,他很多事地把監控調回家門口,嘴上還對他老大說:「沒事阿辰哥哥估計回家了,我們……」

  下一刻,王朝覺得自己要被嚇得靈魂出竅,臥槽再刺激的鬼片也沒那麼驚恐。

  黑夜裡,他多日未見的阿辰哥哥確實正站在他們家門口的那扇悶騷大紅門前,但那個姿勢確切來說並不是站,因為他阿辰哥哥正被人按在門上,雙手還被拉過頭頂這樣那樣。

  托高清監控攝像頭的福,從側面看去,他很清楚看到那個緊貼他阿辰哥哥的人就是天下第一傻逼——黃澤。

  王朝腦海裡瞬間飛過一行諸如「午夜偷情」、「丈夫不在家寂寞少男緣何與陌生人激吻」一類的彈幕。

  但他瞬間就清醒過來:「老大,事情應該不是這樣的……」

  他說著就要去關筆記本電腦,就在這時,畫面激變。

  他阿辰哥哥竟不知怎地掙脫黃澤束縛,用那只還纏著紗布的手,一拳揍上黃澤。

  黑夜裡,黃澤踉蹌倒退兩步,差點摔下臺階,他單手捂住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前方。

  而他阿辰哥哥反而很冷靜,站得筆筆直直,完全沒有剛揍了上司的上司的樣子了,顯得凜然而不可欺。

  沒有多說一個字廢話,甚至連滾字都沒有,被強吻的人就這麼站在臺階上,目送黃澤大傻逼受傷轉身,滾入夜色中。

  激情一幕終於結束,王朝過了很久才緩回來,他拼命吞咽了半天口水,才敢向身邊看去。

  在他身旁的位置上,他老大深深吸了口煙,把煙頭在船身上按滅,那種憤怒感簡直突破天際、焚化雨林。

  王朝開始為地球的命運擔憂。

  就在這時,康安的不知死字怎麼寫的聲音突然響起:「王朝王朝,快後退看看剛才那是親上還是沒親上。」

  臥槽王朝真心發誓他這輩子沒見過康安這麼沒眼力見的人了。

  果然,他老大剛剛緩和一些的臉色再次變得鐵青,語氣冰冷:「康安,自己滾下去。」

  康安無比驚恐地看了眼河水,爾後抬頭道:「老大,達納河裡有巨蟒,我會死。」

  「老子就是讓你去死。」刑從連罵道。

  「老大你息怒息怒!」王朝說著撲過去一把抱住那個怒火中燒男人的腰,防止他真把康安踢到水裡。

  「拿我電話來。」刑從連冷冷道。

  小王同志嚇了一跳,趕忙說:「臥槽老大你別用『拿朕的屠龍寶刀來』這種口氣說話好嗎,你想幹嘛!」

  「沒事,想找人辦點事情而已。」

第178章 五浮15 兩地

  王朝已經很久沒見自己老大發這麼大火了。

  開什麼玩笑,黃澤這個大傻逼居然敢在他老大家門口、他老大的門上、強吻他老大的人,這不是活膩了是什麼?

  他小心翼翼抬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他老大那陰沉的臉色仿佛能召喚來達納雨林十萬烏雲,化作狂風暴雨降下。

  他拉了拉領口,莫名其妙覺得周圍氣壓真心很低。空氣悶得仿佛蒸籠,看上去又要下雨。

  這種時候,連康安這個白癡也感覺到異常,拉著他開始低聲問道:「我靠,老大這是怎麼了,上次老大臉上出現這個表情的時候,我好像有點不好的回憶。」

  當然不好了尼瑪!

  王朝抱緊電腦,瞪了康安一眼:「你還活著嗎?」

  「好像還活著。」康安撓了撓頭。

  「不,你活著這件事是幻覺。」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大冰冷的眼刀已經掃了過來。

  王朝趕忙噤聲,然而康安居然還不知死活地問:「老大,剛才那兩個人是一對嗎?」

  天知道王朝有多麼想嗷地一聲昏過去,這個世界太可怕了,他真的不想和白癡站一個陣營。

  這時,他老大眼神裡的陰冷已經能化為實質,又仿佛憋了股無處發洩的邪火,只差被什麼東西點燃了。

  「你為什麼還在船上?」他老大點了根煙,對康安這麼說。

  康安抓緊船舷:「老大,找到小五以後我們一起滾絕對不煩你!」

  王朝簡直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康安這TM還敢在老大面前秀恩愛是怎麼回事?

  下一刻,老大立即起身,毫不猶豫要衝康安踹過去,王朝又強行摟住他的腰,嚷道:「老大老大,我把前面的全程監控都調出來了,你要不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只有講阿辰哥哥相關他老大才能稍微冷靜下來,說到這裡,他老大深深吸了口氣,坐回船艙裡。

  木船劃破波浪,王朝把他拉到船艙後,調出他們家門口的全程監控,把筆記本螢幕背對康安,說:「老大我們不給康安大白癡看。」

  他老大看都沒看他,只是盯著螢幕。

  王朝麻溜地開始調畫面,然後黃澤出現在監控畫面中。

  一開始的時候,天還亮著,黃澤就這麼站在他們家屋簷下等了很久,從夕陽西下等到暮色四合,直到街上半個行人都沒有,黃澤還在那裡站著,宛如雕像。

  他阿辰哥哥是入夜後才回家的,在看到黃澤的刹那,他阿辰哥哥的表情很明顯是拒絕的。

  王朝小心翼翼窺視著他老大的臉色,似乎緩解了一點點,很好。

  爾後他阿辰哥哥走上臺階,黃澤很陰險地把門擋住,他們兩人說了些什麼話,看黃澤的樣子非常激動。

  雖然他不懂唇語,不過他還是勉強從從那口型裡很輕易辨識出他老大的名字。看他老大又變得陰鷙的臉色,看黃澤的樣子應該在林辰面前告他老大的黑狀,真小人臥槽。

  他老大咬著煙蒂,看黃澤的樣子已經像在看一個死人。

  突然,畫風一變,他阿辰哥哥不知道說了什麼話,竟讓黃澤出離憤怒,黃澤居然敢抬手扇他阿辰哥哥巴掌。

  看到黃澤抬手要抽人刹那,王朝覺得自己心頭微弱的火苗也要開始燎原,黃澤這已經不是在踩他老大的底線,而是踩過他底線以後還打了一套組合拳。在阿辰哥哥和黃澤擦身而過想走的刹那,他趕忙按了暫停鍵,他真怕自己老大再看一遍剛才的畫面馬上打電話叫直升飛機回去打死黃澤。

  就在這時,他老大卻突然開口了。

  「把畫面調回去一點。」

  很莫名其妙的是,他老大說這句話時,臉色居然沒剛才那麼冷了。王朝乖乖地操作電腦,安靜如雞。

  他們又看了一遍黃澤動手前的畫面,雖然他不會唇語,不過他老大會啊!

  王朝試探問道:「老大,阿辰哥哥說了什麼,能黃澤大傻逼氣成那樣?」然而他老大只是叼著煙,一言不發。雖然他覺得阿辰一定放了什麼狠話,畢竟論把人氣死的能力他還真沒見過有人能超過阿辰。

  不過,他的問題只收到了兩個字:「繼續。」

  王朝乖巧地把同一段畫面仿佛放了十幾遍,仍由他老大看了十幾遍。

  雖然不知道在黃澤動手之前阿辰到底說了什麼,但畫面中,他阿辰哥哥非常坦然,毫無遮掩,看上去很可愛。

  「老大?」

  「把這一段截下來其他全部刪了硬碟扔河裡。」突然,刑從連指著兩個時間截點,這麼說。

  「什麼,為什麼要扔?」王朝嚇了一跳。

  不知他這句話裡有什麼問題,或者前方出現什麼問題,突然間,他們之前雇傭的船夫突然在船頭尖叫起來。

  那人突然抱頭蹲下,顯得非常驚恐。

  王朝坐直身體,抬眼望去,只見遠處河面上出現成片廢棄木船,所有船型皆是兩頭尖中間寬,是典型雨林土著才會製造的木船。成片烏黑木船漂浮在寬闊水面上,仿佛無數死木漂浮,令人驚駭不已。從地形上判斷,他們應該已經到了高孟部族的水上碼頭,但不知為何這裡似乎出了什麼變故,以至於船隻傾覆,整個碼頭被盡數廢棄。

  他向碼頭位置看去,終於知道船夫驚恐抱頭的原因,在岸邊一艘小船上,有兩個穿著破爛的武裝分子,正舉著兩把狙擊槍對準他們。看對方的手勢,似乎是準備讓他們靠船過去想要劫道,不靠就直接打死。

  康安已經敏銳地按住槍,靠近船舷隱蔽。

  而他老大卻大大方方站了起來,用腳尖踢了踢康安手裡的槍,冷冷道:「誰讓你開槍的?」

  「可是不開槍怎麼辦啊老大?」

  「王朝。」

  看樣子他刑從連真的懶得和康安多說一句廢話,於是他被點名。

  王朝打了個激靈,小聲道:「康安你個豬,你看這裡的情況很顯然是出了事,現在有兩個活口給你問問題,你要搞死了我們調查什麼?」

  康安撓了撓頭,想想很有道理,於是放下槍。

  船夫抖抖瑟瑟,光頭酒吧老闆已經掛斷電話,他老大看了對方一眼,說:「開船,靠岸。」

  光頭剛放下和女朋友的電話,還有些依依不捨:「我親愛的刑老闆,為何要我來做這些危險的活計呢?」

  他老大只是站直身,宛如標槍,朝那裡看了一眼。

  總之王朝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眼神,反正光頭酒吧老闆毫不猶豫爬到船頭,接過了船夫工作。

  船隻向岸邊駛去,他們向兩位武裝分子越靠越近,離得近了,他逐漸嗅出空氣裡的腥臭味道,從碼頭向高孟部族駐地深入大約還有半小時路程,但碼頭邊原本應當熱鬧的集市此刻已經空無一人。

  攤位傾覆,滿地死去多時的魚蝦,岸邊的茅草屋裡也沒有駐守碼頭的原住民,一切顯得荒廢可怖。

  他順著他老大的目光,將視線最後落在那兩位持槍的武裝分子身上。

  那兩位武裝分子所使用的槍械基本脫離時代二十年,槍管生銹,並且他們那身裝扮也不像是高孟部族土著,上下身的迷彩服竟然還不配套,看上去更像是過路打劫的雇傭兵。

  船隻離岸越來越近。

  他老大就這麼毫無遮掩地站在那兩柄槍管前,用達納地區通用語問:「這裡出了什麼事?」

  對方嘰裡呱啦說了一堆,大致是把值錢東西交出來一類的廢話。

  他老大臉上很明顯閃過不耐煩的神色,王朝趕忙抓緊船舷。

  就在船隻輕撞碼頭的刹那,他老大猛地跳上岸去,抓住其中一柄槍口向上舉去,順勢踹上另一人胸口,下一秒,他老大反手制住其中一人,扣動扳機,爆豆般的槍聲順著,打飛了一片草皮,地上被他踹翻在地那人根本不敢妄動。

  「最後機會。」他老大冷冷道。

  又是一陣嘰裡呱啦的達納語,那兩位雇傭兵的大意是他們確實只是路過,來的時候碼頭已經空了,他們只是在翻檢值錢東西,並不是故意打劫他們。

  果然,他老大根本再不想聽兩個達納黑人廢話,他直接一拳打暈身前那人,把兩柄生銹的槍踢進水裡,然後毫不猶豫踩上其中一位劫匪的身體,向岸上去。

  王朝和康安對視一眼,極其乖順地踩上那位綁匪身體,跟著他們老大向叢林深處走去。

  ……

  顏家巷3號小院內。

  林辰推上木門,仔細鎖好,因為離家時間過久,院子裡的一切乍一眼看去都有些陌生感覺。

  他提過門邊的竹筒,走到魚池邊上。

  水中錦鯉竟已全部遊到岸邊,他從竹筒裡掏出一把魚食,撒入水中,錦鯉浮出水面,它們競相爭食的聲音讓房子裡稍微有了點活力。

  林辰換好拖鞋,走進正廳,雖然他儘量不讓自己留意房間裡的擺設,但很明顯,王朝和刑從連根本就沒回過家裡。

  書桌上還是那次他陪王朝去圖書館借的幾本書,其中一本拖拉機維修原理少年人最喜歡,因此扔在地墊上以便可以隨時癱著看,書邊還擺著杯喝完沒扔的冰檸檬紅茶。

  林辰走過去把書撿起來歸位放好,又把空杯扔到垃圾桶裡。

  廚房料理台蒙了很厚一層灰,他順手想拿抹布來擦,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才意識到一邊手裹著紗布。

  也是在燈光下,他才發現那邊手上傷口因為剛才揍黃澤揍的太狠,縫合部位裂了開來,鮮血已經把半塊紗布都染紅,看上去如果不重新縫合似乎消停不了。

  他扔下抹布,往噴壺裡注了點水,走到陽臺上。

  果然,陽臺上的雛菊和天竺葵已經乾枯,除了薄荷和綠蘿在沒心沒肺的瘋長以外,餘下一切都顯現出被烈日暴曬後的可憐樣子。

  林辰象徵性地給植物澆了些水挽救一下,然後撥通了端陽的電話。

  寵物醫院的小醫生一秒接起電話:「林顧問,你才到家嗎?」

  林辰用肩膀夾著電話,把水壺裡剩下的水全部倒進薄荷叢裡,說:「路上出了點小事,耽擱了下?」

  「怎麼了?」端陽很緊張。

  「沒事,我就是想問問你,給人縫傷口的時候,會不會罵人罵的很厲害。」他放下水壺,攤開掌心,這麼說道。

  當然,想讓醫生不罵任性妄為的病人簡直天方夜譚。

  林辰花了五分鐘時間,走回端陽的寵物醫院。

  小醫生從揭開他手心傷口的刹那就開始絮叨。

  「林顧問我真沒見過你這樣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的人,你就是回個家而已怎麼搞成這樣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容易導致傷口反復感染,你吃消炎藥了嗎?」

  籠子裡的泰迪犬還應和著端陽的數落汪了一聲。

  林辰回頭看著眼那只卷毛泰迪,心裡再次問候了黃澤全家,但他嘴上也只能說:「我對廣譜抗生素過敏,不能吃。」

  小醫生猛然回頭:「你知道自己身體這個樣子,為什麼還不當心,是想找死嗎!」

  泰迪犬又汪了一聲。

  林辰歎了口氣:「麻煩端醫生了。」

  「我要是你主治醫生簡直能被你氣死!」小醫生已經拿好了縫合器具,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對他說:「這裡寵物太多,我們上樓,然後把剛才沒打完的點滴打完,我會鎖好門的,你不許逃!」

  林辰認真點了點頭,表示一定聽話。

  老實說,端陽雖然話很多,但一看就是經過嚴格醫學訓練的專業醫生,他的縫合工作一絲不苟,針腳比刑從連縫的還要漂亮。

  因為打了麻藥,傷口也不是很疼,林辰隨意看向窗外,空氣裡透著悶熱的雨意,他竟意外覺得胸悶。

  終於,端陽縫完最後一針。

  林辰剛想開口,樓下卻突然傳來寵物撕心裂肺的嚎叫聲。

  仿佛大門被突然打開,有什麼人正從黑夜中走入店內,淩亂的腳步踏上木質樓梯。

  林辰看向端陽,問:「你不是說,把門鎖好了嗎?」

第179章 五浮16 打工

  林辰看向樓梯。

  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兩道身影出現在樓梯口,漆黑無光。

  對方似乎也沒想到他們就在這裡,身體一頓,猛地欺身上前,轉眼間,他的胸口上就貼上了冰冷的金屬,更加強烈的威脅感如閃電一般,刺激得他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緩緩轉眼,瞥了眼心口的手槍,緩緩舉起了手。

  現在是和平年代,國內禁槍,能光明正大持槍的除了警員和軍人外,就唯有悍匪。微光下,這兩人都蒙著臉,穿普通的日常裝,戴鴨舌帽,露出兩雙明顯殘忍嗜血的眼睛。

  兩人的動作簡練而有效,壓迫感十足,顯然是行家老手。

  樓下的犬吠聲已經由大聲嚎叫轉為低沉壓抑的嗚聲,又仿佛會隨時爆發。

  林辰的心跳得很快,表情卻依舊平靜。他安撫地看了眼端陽,抬頭問來者:「殺人嗎?」

  對方很明顯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他們很快地對視了一眼,槍口抵得更緊了。

  槍口上沒有消音器,說明對方並不準備在屋子裡動手;頂住他心臟的槍管很涼,說明對方在短時間內並沒有用這柄槍殺過人。他平視前方,冷靜地解釋道:「這是個問句不是祈使句,我想知道你們想要的是我們的命,還是要別的什麼東西?」

  「有什麼區別嗎?」陰冷沙啞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

  「是這樣的,如果你們想要殺人,我就要想盡辦法攫取我們的最大價值,讓你們放棄這個念頭。」

  抵在他胸膛的槍管順著他的脖頸移上臉頰,最後在他太陽穴上停住。

  林辰抬頭,直視那雙陰鷙的雙眼:「你覺得自己有什麼價值?」

  「你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我們的最大價值。」

  「如果你知道我們的目的,我為什麼不殺了你呢?」

  「因為你們應當不想殺人,剛才你們走上樓梯看到我們時,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選擇開槍。你的同伴有一個告訴你要克制的眼神,你們應當有什麼任務要完成,在那件任務完成前,我們還不至於有事。」

  他說完這句話後,冰冷的槍口開始一下又一下戳中他的太陽穴:「你知不知道,聰明人會死得更快?」

  林辰想了想,答:「雖然聰明人可能死的比較快,但蠢貨卻必須死。」

  對方呵呵笑了起來,問:「你到底是誰?」

  林辰心中迅速警惕。

  很顯然,這次的闖入者明顯是上次的後續,對方問他是誰,就說明他們很清楚端陽的身份,端陽是他們的目標,而他只是這次行動中意外遇上的附屬品。對於窮兇極惡的匪徒來說,一旦得知他並不是他們的目標物件,就很有殺人滅口的可能性。

  林辰再次覺得自己命真不好,來縫個傷口都要遇上這種稍有不慎就腦袋開花的危機,在他平生遇到的所有險惡中,這麼不講道理的事情也非常少見。

  現在就是賭一把的時候了,他必須表現出自己的價值:「我是他的師兄。」他垂眼看著端陽,這樣說。

  聽他這麼說,青年手都在抖,卻依舊強忍著恐懼沒有抬頭。在這種時刻,端陽竟還不忘給他手心的縫合傷口打結,甚至還很仔細給他擦好碘伏,撕下膠布,固定好覆蓋在他手心傷口的紗布,最後抬起頭,對他說:「師兄,好了,你看看縫的怎麼樣?」

  林辰覺得端陽的心理素質有做戰地醫生的潛質。

  「湊合。」他淡淡道。

  但接下來,端醫生就又恢復了本性,他小心翼翼抬頭,看著兩位匪徒,結結巴巴道:「你……你……們是什麼人!」說著,他還戰戰兢兢握住醫用剪刀,做著杯水車薪的防衛工作。

  林辰示意端陽放下「武器」,舉起雙手:「我們想活命,悉聽尊便,必要時可以把我們眼睛蒙上。」

  他話音未落,窗外劈下一道驚雷,他看了眼窗外被驟然點亮的天,不再說話。

  兩位匪徒又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判斷他的價值,爾後,其中一人掏出繩索,用力將他捆綁起來嗎,另一人舉著槍,沉默對準他們。

  雖然他並不精通繩結一類的問題,但看對方打結的水準已經明顯超越普通匪徒,他手腕被勒得生疼、無法動彈。他看了眼舉槍壓制他們的那位,對方正平靜穩定地用槍對準他們,目光不動不移,除了殺過人外,林辰甚至無法從他目光中看出任何端倪。這兩位更像訓練有素的雇傭兵,而非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劫匪,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雇傭兵開始承接寵物醫院綁人的業務?

  端陽也意識到其中問題,青年人很想和他說話,林辰卻搖了搖頭,示意青年閉嘴。

  他們從頭到尾都表現非常良好,因此沒受皮肉之苦,被捆綁結實,眼睛被布條蒙上,嘴巴被膠布封住,對方甚至還在他們耳朵裡塞上隔音耳塞。瞬間,林辰感到自己與世界完全分離開來,空氣又濕又熱,非常粘滯,爾後涼風襲來,應該是暴雨落了下來。

  五感被封住四感,觸覺敏銳起來,林辰將腿放平,任真感覺地板震動,對方很明顯在房間裡來回查找什麼東西,想來應該是端陽的那些醫學資料,但他們動作非常輕巧,沒有廢話,只是精准地執行任務。

  對方的搜索活動結束得很快。

  大概十分鐘後,林辰感到自己被提了起來,冰冷的槍管壓著他的後背,他和端陽跌跌撞撞,被指引下樓。

  已是深夜,走出寵物醫院門檻的刹那,撲面而來的暴雨激得他猛然一顫,他踩在水裡,冰涼的雨水瞬間滲透衣物,那種涼意仿佛要順著血管滲入心臟。他什麼也看不見,海綿耳塞阻隔了大部分雷聲,他只能憑猜測感知周圍空氣的震顫猜測天空驟然被閃電點亮的瞬間。

  他非常希望有什麼起夜的住戶,借著路燈和閃電的光,看到小巷中發生的這幕。

  步行一段時間後,他們被壓上一輛貨車,他一開始腿抬的不夠高,膝蓋猛地撞上貨車,發出一陣劇響。

  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意圖,拽住他的頭髮,用槍管壓在他腦門,低聲道:「小心點。」

  林辰低下頭,被順從地推上貨車。車門關合,車輛發動,載著他們駛向不知名的遠方。

  林辰一開始還在猜測目的地,但漸漸的,感官喪失令人的大腦活動逐漸麻木。心理學家曾做過類似實驗,將被試與外界刺激隔離後,大部分被試都會報告出現病理心理狀態,包括情緒緊張、思維遲鈍、幻覺等等,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莫過於感覺剝奪。

  林辰覺得自己無法計算時間,思維開始漂移,在很短時間內,眾多被他壓抑下的畫面驟然爆發。

  血水和烈火交相輝映,死者和兇手的面容迴圈出現。

  他不斷嘗試讓手部皮膚接觸到更多的東西,傷口的刺痛感令人清醒,最後在車廂內猛然躺倒。

  大概是他動靜太大,端陽擠到他身邊,依偎著他,仿若寬慰。

  他也不知道青年人究竟懂不懂摩斯密碼,但他摸上對方冰涼的手背,隨意敲打起來,讓自己不至於大腦遲鈍。

  他緩緩敲下「周瑞制藥」四個字了,端陽隔了很長一短時間才反應過來。

  青年的喉嚨口發出嗚嗚聲,然後在他手背上寫下:你說什麼?

  林辰這才意識到自己思維真的出現問題,明明可以寫字他為什麼要選擇摩斯密碼這種東西?

  他再次寫了一遍剛才的關鍵字,最後打了個問號。

  「我不知道。」

  端陽的字寫的很快,想來青年對於自己被綁架一事也很不知所措。

  但現在毫無意義的交流,對林辰來說卻像救命稻草,他隨意和青年有一搭沒一搭寫著什麼,到後來基本上已經完全脫離綁架案主題,他渾身濕透,卻仿佛在飄滿浮冰的海面找到一塊救命的舢板。

  不知過了多久,貨車終於停下。

  車門洞開,他竟然真的在空氣中嗅到撲面而來的海水味道。隨後是海浪拍打水岸聲,仿佛有人在用竹掃一下又一下掃地上的碎玻璃。

  雨已經停了。

  匪徒取下他們的眼罩,林辰睜開眼,眼前一切令他再次震悚。

  他和端陽竟真被帶到海邊,一艘破漁船停在碼頭,隨著漆黑的海浪上下顛簸。

  對方提著槍,強迫他們上船。

  林辰心中忽然有不好的猜想,在華國境內他們仍有一線生機,但如果對方是想將他們偷運出境,那他們才真是死路一條。

  很快,漁船船艙裡一塊打開的豁口證實了他的猜想。

  順著潮濕的木板向裡看去,船艙底部竟人頭攢動,烏壓壓擠著十幾人,林辰看了眼持槍的匪徒,又看了眼震驚得無法言語的醫生,一言不發,乖乖爬了下去。

  漁船底倉的人們臉上卻並沒有任何被囚禁的恐懼。他們神采飛揚,仿佛在談論什麼東西。這讓林辰忽然想起傳說中的偷渡客。

  但如果這些人是想要出境的偷渡者,為什麼綁匪會將他們和這些人關押在一起?

  在他們走入船艙後,衝擊鑽和釘子聲隨之響起,有人釘死了船板,將他們封在這艘狹小的漁船底部。

  他們陷入了真正的絕境,端陽攙扶著他,在船艙裡找了空位坐下。

  黑暗中,林辰感到有人推了推他,問:「你們也去達納打工嗎?」

第180章 五浮17 秘密

  林辰循聲看向身邊的中年人,然而那船艙裡漆黑一片,他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長相。

  但剛才被趕下船艙時,藉著漁船上微弱的燈光,他掃視過一眼船艙裡的「乘客」,那都是很普通的村民,年齡在30-45周歲左右,普遍特徵是身強力壯。聽對方話裡,似乎有去達納地區「淘金」的意思。

  「我們……」

  端陽剛說了兩個字,林辰就按住他。

  他捏了捏青年醫生的掌心,阻止他對身旁的村民說:「不,我們來這裡是因為一些意外。」

  「哎,你們不是欠了黑老大的錢,被賣出國抵債吧?」

  「情況有點複雜,不過可能差不多。」林辰很模糊地回答,然後他想了想,又問,「您呢?」

  「那你們可真是惹上不能惹的人了。」村民感慨了下,爾後說,「我們就是去打工的啊。」

  「去達納地區打工?」

  「對啊,您知道那邊有金礦還有鑽石吧,但是特別缺人挖,所以給錢特別特別多。」

  林辰雖然看不見身旁村民的臉,但對方語氣裡的興奮意味根本掩蓋不住,仿佛到了萬里之外就有金山銀山在等著他們。

  「給錢多,但也很危險吧?」他靠在艙板上,有些疲勞,船艙裡是轟鳴的馬達聲,所以他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把說給這些偷渡客們聽清楚。

  「那怎麼辦,我媳婦生了六個崽,去城裡打工那能掙多少,出國就能翻十倍。」

  「在達納能賺兩三萬一個月吧?」他試探著問道。

  「可不止哦!我們村發哥就是去了達納回來的,據說幹得好一個月能有一萬,不過那都是用美金付錢,您算算得多少?」

  「這麼多?」林辰半真半假感歎了一句,「但我聽說那裡很亂,而且上面那些人,您都說他們不好惹了,萬一……」

  「這富貴險中求啊,而且發哥去過回來了,帶了老多錢了,本來他們家那就是我們村最窮,現在家裡都蓋了三層小樓,誰不眼熱?」

  「是啊。」林辰不知該如何接話下去。

  他曾聽說過沿海漁村常有熟人坑害同村的例子,一般是失蹤已久的某某從國外衣錦還家,大肆炫富宴請全村,席間,他會不斷宣揚國外打工的經歷,騙取那些希望改善生活的人們上鉤,最後將那些甚至還與他沾親帶故的同村人騙去國外做最低等的苦役。

  這是最原始的人口買賣,曾幾何時,無數黑人被販賣到世界各地,而今這樣骯髒而血腥的交易依舊在很多地方發生。

  但讓林辰覺得非常可笑的是,現在他自己竟然也成為被販賣人口中的一員,這種突如其來命運安排讓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然而再怎麼覺得不可思議,他現在就坐在漁船底倉裡,和一群並不清楚自己未來的被販賣者交談。

  端陽也聽出其中端倪,青年醫生不停拉著他的手臂,似乎在催促他向這些村民說明情況。但遠洋航行,封閉空間,就算是人吃人都有可能發生,綁架他們的匪徒將他們同這些偷渡客關在一起,就說明對方並不害怕他們告知這些村民真相。

  然而就在他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船艙內燈光忽然亮起。

  端陽被嚇得猛一後退,林辰微微眯起眼,這才看到在他們面前那些黑黢黢面容,村民們離他們非常近,仿佛是因為要聽他說話,所有人都圍了過來。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目光中既無好意亦無惡意,更像是在探尋什麼東西。

  撲面而來的呼吸加上漁船底倉本身的腥臭味令人窒息,他們所處位置正在水下,因此氣壓極低,又悶熱難當,他先前渾身被雨淋得濕透,現在身上又黏又膩,難受至極。

  當然,比他更難受的人是他身邊的醫生。

  端陽本來潔癖就嚴重,燈光亮起,他看清艙內情況後,即刻坐立不安。

  「城裡小夥子就是嬌氣。」不知誰暗自說了一句。

  「行了,他們也是可憐。」有人勸說道。

  「謝謝。」林辰面露苦意,爾後不再說話,他和端陽很顯然與村民團體格格不入,圍在他們周圍的人覺得無聊,逐漸散去,三三兩兩靠著漁船艙壁坐下,開始竊竊私語或者閉目養神。

  船隻馬達聲蓋住大部分交頭接耳聲音,除了湊得很近的兩人,根本聽不見其他人說話聲音,端陽湊到他耳邊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人心驚膽戰:「林顧問,你知道遠洋偷渡的死亡率有多高嗎?」

  林辰沒忍住,瞪了他一眼。

  但端陽依舊喋喋不休:「你看這裡的味道聞起來就是本來應該存放漁獲的地方,死魚死蝦攜帶著都是各種細菌和微生物,而且這裡這麼悶熱,簡直是個巨大的培養皿!」

  「端醫生。」林辰被海浪顛得頭暈眼花,輕聲道。

  「林顧問我說的就是你,你體質這麼差還淋雨,手上還有傷口感染,你……」

  「黑暗的空間,一個拼命暗示病人要得病的醫生,你覺得病人有多大幾率活著走出這艘船?」林辰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端陽抱著膝蓋,神色抑鬱,「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你怎麼推理出這個結果的?」

  「啊?」

  「你連累我這件事。」

  「你說得沒錯,他們應該是周瑞制藥派來的人,我感覺到他們在我家裡翻東西了,因為我惹了他們,他們是要把我們賣到達納去做苦力嗎?」

  「很難說。」林辰鬆了鬆襯衣領口。

  「是因為直接殺了我們不如把我們綁走賣掉更加不留後患吧,這樣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屍體?」

  「你怎麼推理能力這麼好?」

  「我就是覺得,他們也太明目張膽了,敢這麼綁架我們,這是制藥公司還是黑社會啊,林顧問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逃出去嗎?」

  「這是海上,而且我們既然和這些偷渡者被關在一起,我想短時間內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難道我們一輩子就要被賣到非洲幹苦役嗎,那你剛才幹嘛不告訴這些村民真相,我們聯合他們是不是更有機會一點,只能坐以待斃嗎?」

  「因為現在他們不會相信我們說的任何話。」林辰坦誠,「就算他們已經後悔或者懷疑,但現在也不會表露出來,任何敢於指出問題的人只會被群起而攻之,這是人類本能。」

  「我們現在?」

  「只能等。」

  「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去。」端陽放下雙腿,仰頭望天,捂住臉,「這個環境只會削弱我們的體力,我們很難熬下去。」

  林辰看著青年人,雖然他現在確實非常難受,但他和端陽間,總得互相灌點雞湯,否則這樣下去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再難的事情都可以解決,何況這不是你的錯,不管你捲入了怎樣的事件,都不用自責。」

  「但……」

  「而且,去達納不是很好嗎?」他試圖找一些讓青年高興起來的話題。

  「哪裡好了,那個鬼地方,還不如我們坐的偷渡船安全呢。」

  「但你說不定可以見到老師。」

  「林顧問……你……你不要。」很淡的一絲燈光下,端陽的臉瞬間再次漲紅,「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了?」

  「我們肯定會和他們一起被賣去做苦力,插翅難逃,怎麼可能見到老師。」

  「只要你想,就可以。」林辰認真道,「所以,你想見到老師嗎?」

  「這不是騙人嗎,世界上哪裡有我想就會發生的事情,這又不是玄幻修真。」端陽嘟囔道。

  「有本忽悠學的經典巨著,叫《秘密》,你聽說過嗎?它裡面有一條最著名的成功學法則,就是說,只要你堅信某件事情會發生,它就一定會發生。」林辰抬起受傷的手掌想撫摸端陽的腦袋,但掌心的刺痛讓他下意識換了只手,他說,「你的信念最好強大一點,當它無可匹敵的時候,你就會心想事成,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你。」

  青年漲紅了臉:「意思是只要我想見到老師,就一定能見到?」

  「是啊。」

  「那你一定要堅信自己抵抗力足夠強大,不會感染,就算感染了也能抗住啊!」

  林辰歎了口氣,渾身一陣寒意襲來,他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去撿那塊碎瓷片,卻只能點頭:「我會的。」

第181章 五浮18 逃命

  就在林辰用成功學法則忽悠端陽的時候,王朝也覺得自己也需要被灌點什麼東西。

  當然,這並非因為他也被困在什麼絕境之中,他純粹就是想喝點熱乎的東西——眼前村落的景象實在太詭異了。

  雨林裡悶熱潮濕,加上大概又到了要降暴雨的時間,村落迷蒙著一層白紗似的霧氣。四周的霧氣顯現出牛乳一樣的顏色,不過味道可沒牛乳那麼香甜,而是泛著一股腥臭味。

  他們踏著滿地落葉,一時無法再前進一步。

  前方空無一人。

  黃褐色的土地上雜草叢生,雨林這種地方植物生長又特別迅速,一些青綠色藤蔓已經纏上了高孟人特有的架空茅草屋,像在圈禁領地一般。

  屋子裡沒有人,零星茅草翻落在地,小女孩的粉紅色毛毯垂落在茅草屋護欄上。

  旅店裡沒有人,上面掛著一塊破舊木牌,用達納語寫著「住宿」兩字,木牌正空蕩蕩地隨風搖擺。

  一路走入村莊,他們還看到掛著援建牌子的簡易小學和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醫療站。他跟著刑從連進醫療站裡轉了一圈,人和醫生當然是不可能有的,但櫥窗裡的藥也一樣沒了,只留下一張雪白的病床,看得人心裡發冷。

  醫療站旁有家比較時髦的小商店,商店大門洞開,貨架上很多東西都被翻亂了。

  刑從連走出醫療站,轉而向商店走去。

  王朝小步跟著他,突然不小心踩到一腳滑膩膩的東西,以至於差點摔倒,但因周圍實在太過靜寂詭異,他大氣不敢出,只能將叫聲硬生生從喉嚨口咽下了下去。他捂著嘴,低下頭,地上是一叢褐色的菌類植物,被他踐踏過的菌類植物仿佛像什麼流血的動物肢體,看上去嚇人極了。

  他抬眼,只見自己老大已經走進商店,掃視著貨架上的東西,然後他老大蹲下身,又開始翻看地上被扔得亂七八糟的商品。

  王朝趕忙跟了過去,又差點被滿地雜物絆一跤,他仔細看了看,地上堆滿了避孕套、紙杯、香皂之類日用品,讓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又偷看了下老大的臉色,只見他老大現在怒火中燒的情緒漸退,臉上更多的是冷意。

  「老大?」他試探著問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他說完,發現刑從連眼刀掃來,趕忙噤聲。

  「你覺得這裡缺了什麼?」

  王朝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的東西,走到刑從連身邊,向地上那堆五顏六色的東西看去。

  「沒有吃的?」

  「還有呢?」

  「沒有飲用水、巧克力、還有酒……」

  「這說明什麼?」

  「說明……有人拿走了所有維持生命的必需品,但酒是怎麼回事啦。」

  「野外生存,烈酒也很重要。」刑從連答。

  康安和高孟人出身的酒吧老闆莫達•納爾走在最後,酒吧老闆看向周圍一切,目光從懷疑變為震驚又從震驚變得驚恐,最後,他三步並作兩步,踩著滿地塑膠包裝袋,一把拽住刑從連衣領,憤怒地道:「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對我的族人做了什麼?」

  刑從連用一副「請問你腦子有病嗎」的表情看著莫達•納爾,他伸手扯開酒吧老闆,從地上撿了盒煙,拆開,抽出一支點了起來,然後對康安抬了抬下巴,說:「去把剛才那兩個抓回來。」

  「為什麼老大?」康安不明所以。

  刑從連吐了口煙,只說:「滾。」

  大概是他老大心情不好的樣子太嚇人,康安再不廢話,迅速轉身一溜煙跑遠了。

  「你們部族的彈藥庫在哪,知道嗎?」說完,刑從連叼著煙,低頭從一堆雜物的角落揀出一包紅色東西,扔給王朝,然後頭也不回走出商店。

  王朝仔細一看,才發現老大剛扔了包彩虹糖給他,他又高興地跟了上去:「老大老大,不是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嗎?」

  「閉嘴。」刑從連很不耐煩地說。

  莫達•納爾作為高孟部族族長的遠房親戚,還是稍微知道一些部落秘密的,他將他們帶到村落外的叢林裡,找了一會兒,神秘地拉開了一顆巨樹,然後走了進去。

  王朝目瞪口呆地跟著走進樹裡,樹幹中空,悶熱不流通的空氣中透著濃重的火藥味,果然,樹幹地下有個不大的地窖。

  電燈亮起,地窖裡的情景讓光頭酒吧老闆再次大叫出聲。

  原本壘放整齊的彈藥箱盡數傾覆,所有軍綠色鐵皮箱裡空空如也,仿佛經過洗劫一般,光是站在這裡,就可以想像當日高孟部族的戰士們取彈藥時是怎樣兵荒馬亂的場景。

  莫達納爾跪倒在地,竟捂著臉哭了起來,刑從連踹了他一腳。

  光頭酒吧老闆紅著眼眶看他們:「我們來晚了,我的族人都失蹤了!」

  「你怎麼這麼多愁善感?」刑從連很不耐煩。

  王朝暗搓搓地問:「老大,高孟人這麼猛嗎?這是全村出發去搞別的部落?哪個部落把他們惹成這樣,這得是殺酋長奪公主之恨吧?」

  「你覺得可能嗎?」刑從連咬住煙蒂,淡淡道。

  「好像不可能,聽說高孟人比較開化,沒公主這個職務。」王朝遺憾道,「但康安的情報不是這麼說的嗎?」

  「呵,男人出去殺人,村裡連留守的老人孩子都沒有?」

  「那這裡的人為什麼突然人間蒸發了?」

  「逃命。」刑從連說。

  想起被帶走的藥物和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王朝吸了口冷氣:「連彈藥都帶走了,有人在追殺他們,他們迫不得已舉村遷徙,為什麼啊?」

  「不知道。」

  「那他們逃命去哪裡了,一周時間這個行動半徑太大了,我們上哪找人去老大。」

  「呵呵。」

  說完這兩個字,刑從連叼著煙走出地下彈藥庫,一言不發,踏著滿地腐爛樹葉,回到碼頭。

  碼頭前的寬闊河面上,好戲正在上演。

  王朝趕忙給他老大端了個木樁,遠處河面上,康安正在追擊剛才那兩個被他老大打到吐血的窮逼武裝分子。

  康安在水中拉住船舷,翻身上去,一記左勾拳將其中一人揍進水裡,另一人揮漿襲來,康安果斷拽住船槳,一收一放,借力將人拉入水中。這時康安已經佔領了最高點,非常果斷地拍了兩記船槳下去,水面上只剩下兩個暈菜的死狗。大概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還不夠猛,康安竟一個猛子紮入水中,在河面上將兩個暈死的武裝分子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回來。

  王朝不斷觀察刑從連的臉色,只見他老大面無表情地抽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踩滅。

  在刑從連身前趴著兩個濕漉漉的武裝分子,康安把兩人弄醒。看到眼前景象的時候,兩個武裝分子很明顯露出見鬼的神情,他們爬著後退,被康安從後面堵住了。

  刑從連脾氣很差地問:「說吧,人在哪?」

  兩人迷茫地對視一眼,拼命搖頭。

  「我問你們,高孟部族的人現在在哪?」

  「我……我們不知道……我們確實只是路過而已!」其中一位武裝分子大概是歐美人,用磕磕絆絆的達納語回答道。

  「這麼大一片雨林,你們閑著沒事路過這裡?」刑從連踩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冷笑道,「不怕被高孟人掛起來晾成人乾?」

  「確實只是偶然路過,請您相信我們!」

  「真沒意思。」刑從連的腳尖一下下敲在那位武裝分子肩膀上,「你們會突發奇想來這裡,必然是提前知道高孟部族的人不在了。而你們之所以知道這點,不是有人通風報信,就是你們目睹了整個部落被人追殺的情況。所以,告訴我,整個部族的人在哪裡?」

  地上兩位武裝分子顫抖了一下,兩人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不能說,對方的勢力太強大,如果知道是我們洩露的秘密,我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刑從連掏出槍,頂住一人額頭:「行,你不說現在就得死。」

  對於裝逼和嚇人這兩件事,王朝從來只服他老大本人。

  兩位可憐的武裝分子二話沒說,立即吐露內情。

  「三天前,我們的確遇到過一大群高孟人。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在雨林裡趕路,選了一棵大樹休息。後半夜響起了槍聲,密密麻麻的高孟人從我們腳下跑過,一群可怕的戰士追在他們後面。」

  「對,那些戰士的裝備精良,我們根本不敢開口,只能躲在樹上瑟瑟發抖。」

  「他們太殘暴了,落在後面的高孟人被瞬間殺死。」

  刑從連打斷兩人:「行了,乾脆點說,那些戰士是誰的人?」

  「我們看到了蟒蛇纏繞獵豹的標誌。」其中一人說。

  「查拉圖?」刑從連蹙眉。

  另一人趕忙搖手說:「您能小聲點提起這個名字嗎,我的心臟一陣發緊。」

  聽到那三個字時,連王朝都覺得自己胃裡一陣翻騰。

  蟒蛇與獵豹圖騰以及查拉圖三個字,代表了的是達納雨林解放者聯盟——達納地區最殘暴的武裝分子。雖然這個組織的名字聽上去挺民主,但也僅僅是聽上去而已。過去十年裡,該武裝組織領導人兼暴君查拉圖在達納累積屠殺近五萬人,聯合國屢次試圖幹預,但都無功而返。畢竟達納地區的形勢太複雜,無論哪方勢力從外界插手幹預這裡,都會被這裡所有的原始部族、武裝分子、雇傭兵組織群起而攻之。

  正因為搞定達納的收益遠小於付出,才造就今日的三不管地帶。

  聽兩個武裝分子生動地講述當時彈藥橫飛血肉模糊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場景,康安的臉當即就綠了:「老大,小五他們一定很危險!」

  刑從連沒理睬康安,只說:「王朝,找個地圖。」

  王朝立即打開平板電腦,調出整個達納雨林三維地形圖:「老大,請過目。」

  刑從連將平板電腦遞到兩人面前,說:「三天前你們在哪裡見過他們?」

  兩位武裝分子依舊趴在地上,他們盯著平板上的茫茫綠色,研究半天,最後劃定了一片在他們西北方向的區域:「大概就在這裡。」

  刑從連接過平板,點了點頭。

  康安很焦急地湊過來問:「老大,這是三天前的位置,他們現在會在哪裡?」

  刑從連眯起眼,不斷放大整塊區域:「你問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是,查拉圖想殺人,為什麼一個禮拜還沒把人殺光。」

  「為什麼?」

  「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殺光所有人。」

  「我不懂啊!」

  刑從連沒再說話,他先是標出高孟部族駐地所在位置,爾後標出三天前整個部族最後出現的位置。他將兩點連在一起,目光掃過平板,不斷放大圖片,移動地圖位置,最後,他微微向後靠了靠,指向一處,說:「這裡。」

  王朝看向地圖,發現刑從連指出的位置是坐落在雨林中的一處廢舊礦場。

  「老大,查拉圖是想要幹嘛?」

  「驅趕獸群,進入指定陷阱。」刑從連淡淡道。

第182章 五浮19 真好

  王朝搞不明白。

  不過他查了下他老大指出的那座礦場,那確實曾經是查拉圖手下產業之一,近年來那裡的稀有金屬都被挖光了,礦區因此廢棄。

  他也不知道他老大怎麼推斷出查拉圖要把整個高孟部族往礦區驅趕,這事本質上沒什麼道理,但達納這種破地方要什麼道理,說不定查拉圖就是心血來潮想帶手下玩人肉狩獵,所以決定推平高孟部族,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總之相信老大的判斷就對了,作為好狗腿,他開始搜尋到達礦區的最快線路。

  從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到廢棄礦場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水路,還有一條是當年各大勢力為在雨林開礦,大肆砍伐樹木,粗暴開墾出的渣土路。

  但無論從哪條路走,他們都有可能遭遇重兵把守的查拉圖部族。

  王朝小同志遙望遠方茫茫林海,非常不懂,明明前幾天他還在家裡打遊戲點檸檬紅茶外賣,為什麼突然間就要下雨林副本,去硬磕查拉圖大魔王。

  他最後抬頭看了看烏雲密佈的天,人生真是無常啊……

  不過他老大顯然就沒有這些心思,王朝推測出目標地點,他立刻一馬當先重新跳上了船,帶領他們從水路向開拔。

  相比陸路,水路毫無遮掩,很不利於隱藏,但看他老大一副恨不得現在就回家的樣子,王朝屁都不敢放。

  越往前走,達納河水便越混濁,滿眼泥濘的漿水,還透著股磚紅色。兩岸景象也不如先前那般青翠喜人,大片樹木被砍倒。達納雨林盛產昂貴木種,紅木、黑檀木、花梨木,每逢昂貴木種叢生處,便有大批勞工和手持槍械的武裝分子。

  每次從河上看到岸邊這些地方,王朝就覺得心臟都要提到嗓子眼。

  大概是他老大臉臭的時候有種讓全世界都都退避三舍的震懾力,他們一路上居然沒有再遇到任何不長眼的武裝分子。

  謝天謝地。

  夜間,他們把船在岸邊一栓,就在河邊紮營。

  反正雨林也不要指望能看見天上的星空,剛才已經下了一輪暴雨,現在像是又要下雨。王朝打死了帳篷裡所有蚊蟲,向河邊看去。漆黑夜色中,他老大光著腳,一個人坐在河岸邊抽煙,也不知在想什麼。

  「臥槽老大最近是怎麼了啦,感覺很變態的樣子啊,」康安湊到他身邊問。

  「不知道。」王朝言簡意賅道。

  「是不是失戀了?」

  聽到這話,王朝白了康安一眼:「老大怎麼可能失戀?」

  「那是怎麼回事?」

  王朝轉身,雙手按住康安肩膀搖晃起來:「你居然問怎麼了你居然敢問怎麼了,不是你把老大招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老大會這麼變態嗎!」

  「這裡鳥屎很多。」康安指著帳篷頂上金剛鸚鵡或者別的什麼鸚鵡拉下的一坨,對他說。

  小王同志趕忙向旁邊閃了閃,差點吐出來。

  「不是失戀,那老大就是談戀愛了。」康安突然道。

  王朝張大嘴,簡直要對康安的反射弧歎為觀止。

  「是你們老偷看的那個林先生吧,老大原來是同性戀。」

  康安語氣太淡定,王朝拍了拍地,說:「你不要用這種老大原來是男人的口氣來講老大的性向好嗎!」

  「同性戀很正常嘛,畢竟我也是。」

  王朝仰天長歎,很想回到正常社會和腦子正常的人講講話。

  「但林先生,看上去不是老大喜歡的類型。」

  「等等,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一直覺得老大這樣套馬的漢子會喜歡傻白甜,就是那種甜甜軟軟的,小蛋糕一樣的男孩女孩。」康安自言自語。

  「你好變態,我為什麼要和你討論這種話題!」

  「林先生不一樣,林先生看著就清高冷淡,一口咬下去就像是磕牙的水晶,原來老大的口味居然這麼硬,不愧是老大。」康安感慨道。

  「不是挺好嘛!」

  「我覺得不好。」

  「你神煩,哪裡不好!」

  「談戀愛的兩個人要互補啊,你看我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你小五哥就是迎風招展的鮮花。」

  「我小五哥怎麼瞎了眼看上你。」

  「嘿。但老大和那林先生,看起來更像是一類人。」

  「我怎麼沒看出來,您怎麼看出來的,相面的嗎?」

  「不是不是,就是感覺,一個剛強,另一個更剛強,好的時候還好,要是他們鬧出點矛盾,你覺得就咱老大這性格,會不會正面把人家給杠死!」

  「康安。」小王同志看著河邊抽煙的老大,突然也想點根煙。

  「啊?」

  小王同志一把將人踹翻在地,掐住康安的脖子怒吼:「你少TM給老子立Flag!」

  ……

  茫茫大海上,破舊的漁船依舊在漂泊。

  漁船底部暗艙內,林辰並不知道自己成為了被八卦的對象。

  他口很渴,嘴唇起皮,餓得前胸貼後背,船艙裡透著死魚腥臭和屎尿味。伴隨海浪顛簸,他按照自己的生理節律估算了下,漁船在海面行駛已超過12小時,他們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他國海域。成熟的偷渡集團必然有相對安全的線路,所以他們被他國海岸警衛隊截下的可能性並不大,只能聽天由命。

  他靠著艙壁,用最節省體力的方式坐著,端陽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護病人。

  在12小時不見天日的航行中,他掌心傷口又疼又癢,一時間也看不出癒合的跡象,但最先生病的卻不是他,而是先前和他們搭話的中年人。

  數小時前,那位中年人突發急性腹痛,疼痛的呼喊聲幾乎要壓過轟鳴的漁船馬達,被關在魚艙底部的村民們第一反應是敲擊那塊被釘死的艙板,然而甲板上的人只是問了一句「出什麼事」,就離開了。

  他們頭頂依舊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響起,但封死的艙板並沒有再次開啟的跡象。

  村民們憤怒地敲打艙板,卻得不到任何回應。12小時沒有進食,他們很快失去暴動的力氣。情緒從憤怒變為恐慌,他們這才發現,這次淘金之旅必然不如他們所想像的那麼美好。

  沒有任何醫療設備,端陽只能為那位村民簡單診斷,初步判斷是急性胃穿孔,雖然不知道發病原因是什麼,但在茫茫海上,就算知道這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中年人蜷成一團,臉色白如死屍,神情痛苦至極,先前的呼喊已經用盡他的全部力氣,他已經疼得根本喊不出來。

  兩位村民連同端陽都守在他身邊,其中一人拉住端陽,焦急道:「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弟,你能救他對不對?」

  端陽的手指一直搭在中年人頸部,另一隻手則輕按他的腹部,一言不發。

  村民撲通一聲跪在端陽面前,用力磕頭:「你是醫生啊,你會救人啊,我弟弟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啊,他要是出事恐怕他那個狠心的婆娘一定扔掉孩子改嫁,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或許是聽到了孩子,蜷縮著的中年人突然睜開眼,飽含熱淚看著端陽。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他一隻手猛地抓住端陽的胳膊,緊緊拽住。

  見此情形,林辰終於站起身,他扶著艙壁,走到端陽身邊,陪他在病重的中年人身旁坐下。

  因為他的動作,船艙裡有人開始小聲啜泣。

  林辰看向端陽,令他意外的是,青年人眼眶都沒紅。他的神色平靜鄭重,鬆開搭在中年人苦樹皮般脖頸上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真累啊。」中年人在下一刻釋然,林辰看到他黯淡的神色裡竟出現了一絲希冀的神采,「死了也挺好吧?」

  「是的,那是解脫。」林辰道。

  「我的孩子總會長大。」

  「就算您夫人不願撫養他們,我國的福利制度,會保證他們平安成長到18歲。」

  「沒事,我爸媽還都健在,就是我不能再盡孝了。」

  「他們或許會以為您在達納賺了大錢,不想回家了。」

  「是呀,他們這麼想就好了。」

  中年人笑了起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停留在放下一切的笑容上。

  林辰說完,將手搭在中年人臉上,輕輕合上他的眼簾。

  船艙內的小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中年人的死,仿佛讓所有人都預見到自己的未來。

  林辰拉著端陽回到他們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端陽先是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簡單測量著他的心跳,拉起他的手掌檢查了下傷口,終於鬆了口氣。

  林辰一直看著他,大概是因為他盯了太久,端陽摸了摸臉,問:「怎麼了?」

  「你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您覺得我會失聲痛哭嗎?」

  林辰沒有回答。

  「我畢竟是醫生,比這慘烈得多的死亡我都見過,比起你們員警,我才是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嗯。」

  「很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去醫院實習,就是老師帶的我。」

  「段老師?」

  青年人愣了愣,忽然也釋然起來,他撓了撓頭:「是段老師,我很喜歡他的,不,準確來說,我愛他。」

  告白來得如此突然,林辰有些意外:「我又沒問你這個。」

  「這也沒啥好掩飾的,我就是喜歡老師。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病人死的時候,我特別難過,直接沖出病房哭,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心塞的感覺,就覺得是自己的錯,沒把人救回來。老師當時就在病房,知道了這件事。」

  「然後呢?」

  「然後老師把我調到了ICU,讓我天天對著危重病人。」

  林辰很意外:「這麼嚴厲?」

  「那段時間我大概每天都要哭,簡直不想做醫生了。不過後來就好了,過了很久吧,差不多是我實習期結束的時候,老師突然來找我。」

  「嗯?」

  「他帶我去了太平間。」端陽咧起嘴,「老師問我,這段時間有什麼體會。」

  「你怎麼說?」

  「我說麻木了,就不難受了。」端陽歎了口氣,「老師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特別嚴肅地看著我,他說一個對死亡麻木的人,是成為不了好醫生的,讓我儘早換專業。」

  「你沒換。」

  「是啊,我沒換,畢竟我還是想做個好醫生的。那時我覺得,醫生不對死亡麻木,那怎麼能挺過每天那麼多次生離死別啊,我就這麼問老師。」

  青年人目光美好,林辰靜靜地看著他。

  「老師跟我說,醫生不能對死亡感到麻木,醫生要做的,是尊重死亡。我們尊重的不是死亡這個結果,我們尊重的是人類從生到死的整個生命過程。人們總是想多活一些時間而回避死亡,但有生必有死,這是生命的規律,是痛苦但也美麗的過程。作為醫生,我們要仰望生命的歷程,挺直腰杆,直面死亡對我們發起的每一次挑戰。」

  青年說完,船艙裡哭聲依舊,漁船的航速漸漸緩慢下來,馬達聲仍然很響。

  他望著船艙裡那盞孤零零的電燈,說:「真好。」

第183章 五浮20 礦場

  小醫生說完那句話,他們所乘坐的船隻突然觸碰上什麼東西。

  船艙裡所有人猛一搖晃。

  「怎麼了,觸礁了嗎?」端陽抓住林辰的手,一秒變回那個容易緊張的小醫生。

  「應該不是。」

  馬達聲停止,他們頭頂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所有人噤若寒蟬,

  突然,刺耳的衝擊鑽聲在頭頂甲板響起,黑暗空間裡,那聲音仿佛打在每個人天靈蓋上,偷渡客們嚇得縮回角落。端陽下意識抬頭,林辰說:「閉眼。」

  下一刻,喀拉聲響,木板洞開,明亮天光從他們頭頂瀉下。

  十幾小時黑暗後的驟然光明,讓林辰覺得雙目刺痛,他遮住眼睛,聽見有人從甲板走下船艙。

  「醒醒了啊,下船了。」來人拖長調子喊道。

  他眼睛勉強睜開一線,只見有人手持槍械,踢了腳已經離開人世的中年人,腳下毫無反應,那人又伸出手,想抽中年人兩個巴掌看能不能把人叫醒,卻被嚇蒙的村民抱緊大腿。

  「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我弟弟說不定還有救!」

  「什麼啊,真死了?」持槍人探了探中年人的鼻息,然後又按了按中年人的頸部,驀地收手:「媽的,真死了,晦氣。」

  他語氣裡除了不耐煩外並無其他情緒,更像在惋惜販賣前早夭的牲口,而不是什麼活生生的人。

  船艙裡又開始有人小聲啜泣,但聲音都壓得很低,甚至沒人敢問一句:你憑什麼這麼對我們!

  任何問題在這時都很愚蠢,死亡帶來的氣息如病毒般彌漫開來。

  又有人從甲板上下到艙內,來人穿著綠色鬆垮的軍服,肩章隨意扣著。他又踢了腳地上的中年人,罵了一句什麼,彎腰使勁,一把將他扛在肩上。中年人的親人跪在屍體旁嚎啕大哭,卻被人用槍托敲了記肩膀,讓趕緊跟上大部隊。

  林辰帶著端陽故意落在後面,那位眼眶通紅、皮膚黝黑的村民跌跌撞撞來到他們身邊,抽噎道:「我弟命太苦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事。」

  鹹濕而明亮的海風緩緩灌入,林辰感到自己被推搡站起,跟著上到甲板。

  船隻果然已經靠上碼頭,舉目四望,一側是漫長的海岸線,另一側則是藍到透明的海水,天上海鷗純白,仿佛什麼昂貴的度假群島。但顯然,遠處海岸上破舊的軍車和封鎖線以及懶散曬太陽的軍士告訴他這裡並非度假群島。在他們鄰國新尼確實有處叛亂十餘年閒散叛軍,佔領新尼由南至北的一小塊海島區域,因為諸多原因,新尼遲遲未攻破這裡。原來他們到了李景天的故鄉,林辰看了看前方暗到發黑的礁石,冷笑起來。

  那位村民一直在他們身後絮叨,突然,林辰停下腳步:「你剛才說什麼?」

  「我……我沒說什麼啊?」

  這時,端陽也問:「您說,剛才那位叔叔,他父母早就過世了?」

  「對啊,早過世了,我那可憐的弟弟啊,大概是病糊塗了,還以為我二叔二嬸在呢。」

  聞言,端陽仿佛想起什麼,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拉住林辰。甲板右舷有些喧鬧,先前中年人的屍體在甲板上曝曬,兩個漁民模樣的人張起一張大網,將那具屍體從頭到尾包裹起來,他們一人拉頭一人拉腳,很隨意將它拋進海中。見此情形,林辰覺得自己有些耳鳴,他幾乎聽不見那些嚎啕大哭聲,卻對屍體被拋入大海的瞬間印象深刻。

  漁網裡綁著石頭,裹著那具已失去靈魂的軀體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徑直沉入水中。

  船上所有人都向拋屍處看去,就在這時,端陽牽住他的手。

  「林顧問,你知道嗎,只需要一個簡單的手術,就可以救下那位叔叔。」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端陽的動作。

  他向青年看去,對方咧嘴對他露出一個苦笑。說完,端陽鬆開手,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向前走去。

  林辰毛骨悚然,他手心裡緊貼一個微小而溫熱的圓環,那是端陽借說話的機會,悄悄遞來的。

  大庭廣眾下,林辰根本不敢去看那樣東西,鬼知道端陽突然遞過來什麼東西。乘著排隊上岸的機會,他和端陽再次落在最後。

  「什麼東西?」

  「不知道,剛在口袋裡發現的。」

  「是你的東西?」

  「我不記得口袋裡有這個,很可能是是那位死去的大叔,去世前悄悄塞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的?」

  「我想起來,大叔說他父母的時候,好像把手搭在我的褲子口袋那裡。你覺得這是什麼啊,林顧問?」

  端陽這麼問他。

  林辰想我怎麼可能知道這是什麼,被綁架也就算了,在船艙裡還能遇上突然死亡的偷渡客,更詭異的是那位偷渡客臨死前撒了一個謊,悄悄把一個戒指模樣的圓形鐵環塞進你袋裡,關鍵你還把東西給了我,怎麼什麼破事我都能撞上?

  「你不是心理學家嗎,不能推測下那位大叔的臨終心理?」

  林辰覺得自從刑從連離開後他的脾氣可能就不是很好,否則他聽見端陽說這句話時應該不像現在這麼不耐煩:「我又不是算命的。」

  「可是……」

  「你就當是一個臨終前記憶錯亂的偷渡客把他的傳家寶交給你了。」

  「可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那位大叔……那位大叔很奇怪。」

  「奇怪在哪裡?」

  「胃穿孔並不是遠洋航行的常見疾病,他怎麼可能突發胃穿孔?」端陽喃喃道。

  「偷渡客,胃穿孔,怎麼不常見了?」林辰反問。

  端陽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說:「你說他胃裡有毒品,或者他出發前吞下了什麼硬質物品,才導致他胃穿孔?」

  「我不知道,這是你作為醫生的判斷,但應該不是毒品。」

  「為什麼啊?」

  「你覺得擁有這種線路的蛇頭,還需要通過人肉走私毒品嗎?」

  「你明明就已經猜到了!」端陽很鬱悶地看他一眼。

  「一位死前還記得要給你留下線索的人,混在偷渡客裡,又不是毒販,那是什麼人?」

  「總不會是臥底吧。」

  端陽聲音有些大,林辰忍不住踹了一下他的小腿,青年打了個踉蹌,眼睛裡忽然有了異樣神采:「他給我的是什麼?」

  「這種大小,不是傳家寶就是定位裝置。」林辰將圓環緊緊握在手裡,「這只是推測,主要是為了讓你對活下去有點信心。記得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東西,幸好他偷偷塞到你口袋裡,要是光明正大給你,你是不是要嚷到全世界都知道?」

  說話間,他們已經被帶到岸上海關模樣的地方,但與其說是海關,那裡更像是18、19世紀最古老的人口販賣中轉站。不大的海邊兩層小樓裡擺著幾張木桌,桌邊坐著翹起腳的辦公人員,天花板上,電風扇呼啦啦吹著。屋子裡擠滿從四面八方運來的偷渡客,有男有女,甚至還有明顯乞丐模樣的人。辦公人員們像檢視牲口似的檢查每個人,哭聲和反抗聲不絕於耳。他們拉開女人的衣服,用力捏著她們的胸部,和蛇頭討價還價。

  交易達成後,辦公人員拿出印戳,敲在自己的「貨物」身上,有時是臉,有時是手背,表示擁有所有權。

  林辰和端陽被單獨帶出,送到角落一桌。桌上豎著蟒蛇與獵豹旗幟,那位辦公人員正趴在桌上睡覺。

  押解他們的人將辦公人員叫醒,用不知名的語言交流了半天,突然,辦公人員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印章,敲在他們的手背上。

  端陽使勁蹭了蹭手上蟒蛇與獵豹圖案的印章,才發現那東西根本蹭不掉,他哭喪著臉對林辰說:「林顧問,我們變成肉聯廠裡的豬肉了。」

  「嗯,還是通過檢疫的那種。」

  「您別說笑了。」

  他們被單獨從小樓帶出,最後來到一個陳設破舊的軍用機場。

  有架機翼看起來都生銹的運輸直升機等候在那裡,機艙裡坐著的卻並非面黃肌瘦的偷渡客,相反,那裡坐著一群全副武裝的雇傭兵,他們目光犀利,抬起下巴審視林辰他們。顯然,他們將和這些傭兵一起被運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這說明兩點,第一,他們要去的地方很不安全;第二,綁架他們的人希望他們儘快抵達目的地,所以才選用直升機運輸這種比之海運更昂貴的方式。

  林辰看著端陽的面孔,恐怕,這位捂住口鼻對機艙內空氣很不滿的青年醫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陷入了多麼可怕的境地。

  他看了眼窗外的藍天白雲,將那位沒有留下任何姓名的中年人的遺物套上食指,目光最後落到手背的藍色戳記上。

  ……

  正當林辰搜腸刮肚,思索手背上蟒蛇和獵豹圖案的意義時,刑從連正踩在一顆樹樁上,舉著望遠鏡,冷眼看著遠處查拉圖囂張的金色旗幟。

  纏繞獵豹的蟒蛇象徵著查拉圖本人蛇可吞象的野心,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礦場四周的所有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這裡根本不像是傳說中的什麼廢棄很久的樣子。

  遠處煙塵四起,低矮的水泥廠房連綿成片,一些廠房坍塌一半,露出裡面生銹的塔吊。剩下一些完好的廠房裡,似乎還有些人進進出出。甚至還有直升飛機從遠處盤旋而來,降落在礦區內。

  誠然,礦區廢棄是事實,但光是這裡在一小時內的車輛出入規模,就說明它並不完全像情報中所說的那樣。

  「老大,這……查拉圖是在這裡搞秘密工廠嗎?」康安不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高孟人真的在這裡嗎?這就是你說的陷阱?查拉圖的武裝分子就是把高孟人全部驅趕到這裡幹嘛?」這個問題屬於王朝。

  「你老大我像算命的嗎?」刑從連不耐煩道。

  「刑老闆,我的族人究竟在哪裡,他們是不是死了,為什麼我看不到他們?」酒吧老闆也拉著他問道。

  「那裡。」刑從連伸手,隨意指著遠方一處破廠房回答道。

  莫達納爾一把搶過他們的望遠鏡,看了半天:「好像是有很多軍人圍著那座廠房,為什麼您認為我的族人被關在那裡?」

  「我們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已經表明了你族人的行進路線,他們由東向西北被驅趕到這裡,必然會遇上查拉圖武裝分子等候已久的阻擊,既然遇上阻擊,你的族人會選擇尋找掩體,如果他們不被打死,就會進入那座廠房躲避。」刑從連說。

  「去他媽的,也就是說查拉圖那幫狗娘養的正在圍困我的族人嗎,老子跟他們拼了!」

  酒吧老闆說完就熱血上頭擼起袖口就要衝過去。

  刑從連將人一腳踹翻在地:「這位先生,你再往前走五十米就會踩上地雷區,你過去找死不要拉上老子可以嗎?」

  酒吧老闆嚇得趕忙往後爬。

  「老大,我們現在要怎麼做,高孟人真的被困在那座廠房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朝問。

  「鬼知道,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吧。」刑從連瞥了眼康安,掏了根煙叼進嘴裡。

第184章 五浮21 寧願

  「老大,你不要用一副今晚隨便吃哪家店都可以的口氣說話好嗎?」王朝退了兩步,簡直想讓他老大看清圍在那座廠房周圍到底圍了多少武裝分子。

  查拉圖的手下又不是吃草的綿羊,那個個都是毫無人性的嗜血分子,雖然現在那些武裝分子都在掩體後摳腳抽煙,但王朝絲毫不懷疑,只要他們膽敢洩露一絲行蹤,馬上會被衝鋒槍打成篩子。

  「有什麼區別嗎?」刑從連吐了口煙,對他說,「不想進去我們現在就走。」

  「可是老大,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自己進去啊,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來不及了。」刑從連夾著煙,抖了抖灰,「高孟人起碼被圍困在這裡超過48小時,你以為查拉圖為什麼不直接沖進去殺人?」

  「為什麼?」康安問,「老大我不明白這個事情了,為什麼殺人的高孟部族會變成被屠殺的物件,高孟部族是怎麼惹上查拉圖要被盡數驅趕到這裡,而查拉圖為什麼圍而不攻要活生生把高孟人困死在這裡?」

  他老大回頭看了眼康安,指著自己的臉問:「我看上去像《百科全書》嗎?」

  「老大,我真的糊塗了啊,求你告訴我。」康安固執道。

  刑從連說:「查拉圖花了那麼大工夫,把高孟人驅趕到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老大,要抓活的。」

  「老大感覺你和查拉圖神交已久啊。」王朝突然道。

  「滾。」刑從連眉眼結著層寒霜,看上去都有種趕緊推平查拉圖趕緊走人的氣勢。

  小王同志被掃了一記眼刀,不敢再說話,「先把廠區圖紙找出來。」他老大換了只腳踩木樁,沖他勾了勾手指。

  可是他們現在才四個人,一個廢柴技術狗一個腦殘酒吧老闆一個智障戀愛腦,只剩下他老大一個失戀狗還有全部戰鬥力但是,一個人怎麼以一擋千啊!他只能說:「老大,這一看就是違章建築,不一定能在網上找到圖紙啊!」

  「少廢話。」

  王朝小同志咽了口口水,再不敢廢話,他雙手如飛,劈裡啪啦在鍵盤上搜索半天,最後大氣不敢出:「老大……真沒有啊。」

  聞言,他老大舉起望遠鏡,掃過廠區門口廢舊的標誌,說:「這應該是英國佬建的礦,有布萊德森礦業的風格,你找找網上有沒有同款。」

  「噢!」小王同志眼睛一亮,很快,一張類似廠區平面圖在他面前鋪陳開來,看著圖紙上類似的廠區佈置,他簡直想跪下喊爸爸,「老大,真的有啊!」

  他說著掉轉螢幕,仰頭看著他老大。

  總之他也不知道他老大在看什麼,大約十幾秒後,他老大點了點頭,轉頭向後走去。

  王朝趕忙合起筆記本,但康安搶在他前面跟了上去。

  「老大,我們怎麼進去啊,你不能就這樣拋下我們啊,小五可能就在裡面和高孟人在一起!」

  王朝聽見這話,簡直想抄起筆記本拍暈康安。

  很快,他們又重新來到達納河邊,他老大看了眼河水,然後歪了下頭,對康安說:「下去。」

  果然!要出人命!

  康安很委屈道:「我……為什麼啊?」

  「你不是問怎麼進去嗎?」

  說話間,他老大也開始慢條斯理脫鞋:「礦場都有汙水處理系統,排水口在達納河裡,我們從排水口進去。」

  「老大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怎麼沒想到呢。」聞言,康安開始毫不猶豫脫衣服。

  王朝看著眼前寬闊而混濁的河面,隆隆水聲撲面而來,他又回頭看了看遠處太陽下巡邏的查拉圖武裝分子,那些黝黑槍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但他總覺得他面前這兩個脫衣服的男人根本對此不屑一顧。

  「老大,我……我就不進去了吧?」

  「可以。」回答非常乾脆。

  王朝剛想長舒一口氣,卻聽他老大又說:「雨林裡也沒有狼,死不了。」

  小王同志嚇得猛一顫抖,想起關於達納雨林的諸多險惡傳說,他哭喪著臉,從背包裡拿出防水袋,開始裝電子設備。他老大和智障戀愛腦康安同志各挑了一些輕便槍械,用防水袋裝好。最後,他們三個外來人口收拾完畢,反倒是一直在旁觀看的高孟人顯得很茫然。

  「刑老闆,我們是要從水裡潛入廠區嗎?」

  「呵呵,跟好別走丟。」

  刑從連說完拿起他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

  康安也已經做好下水前的最後準備:「老大,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高孟人被查拉圖圍困,他們為什麼不求援,怎麼沒人來救他們?」

  「他們怎麼沒求援。」刑從連冷笑。

  「向誰求援了?」

  「你。」

  話音未落,他老大率先跳入水中。

  ……

  林辰在抵達達納的那個傍晚前開始發燒。

  附著在他掌心的紗布早就被端陽撕掉,被縫合處開始化膿,已經不癢了,只剩下腐蝕皮肉的痛感。傷口淋雨又經過充滿細菌的船艙再加上連日作息顛倒,感染一點也不奇怪。

  先前直升機還沒降落前,舷窗外是茫茫森綠,他想起江夫人在描述達納地區時所說的那些辭彙,覺得江夫人果然是理科生,選詞一點都不誇張。但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真有一天會踏上這片土地,並且是以種無比離奇的方式。

  端陽攙著他走下直升機,螺旋槳扇起紅褐色沙土,他們被嗆得不由自主咳嗽。

  比綁架來達納更離奇的大概是在雨林地區竟然還有這麼一片廢棄工廠,林辰舉目四望,透過沙塵迷蒙的縫隙,他能看到一些持槍的武裝分子,還有佈置在廢棄廠房周圍的他根本叫不出名字姑且稱之為火箭炮一類的東西。

  他們被槍頂著,繞過兩間廠房,被押解向最靠近河畔的地方。

  林辰仰起頭,那座廠房已經坍塌了一半,腐蝕生銹的塔吊橫貫廠房正中。

  正當他擔心躲雨問題時,有人很隨意拉開地上的木板,將他們推入地窖。

  他們此行大概和黑暗密閉空間很有緣分。

  地窖只有兩盞昏暗的壁燈,照亮整片漫長甬道,甬道兩側擺著一隻又一隻關押野獸的鐵籠,有些籠子空了,有些籠子裡還關著什麼人,燈光太暗,他只能勉強看清籠中匍匐的模糊身影,和一些乾涸的不知是血跡還是嘔吐物什麼的東西。

  鐵鏈聲響起,有人打開鐵門,他和端陽也擁有了自己的籠子。

  他們坐在一堆草垛上,周圍潮濕悶熱,他幾乎看不清端陽的面容。

  他靠在籠子上,先前的短距離步行已經耗光他最後一絲體力,林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他在發燒,所以才會覺得吸進肺裡的空氣燙到嚇人。

  端陽推了推他,一隻手在測他的心跳,另一隻手撫上他的額頭,像他在漁船暗艙對那位不知身份的中年人所做的那樣。

  林辰輕輕摸了摸手上的鐵環,聽到端陽語氣裡裡透著濃濃的擔憂:「林顧問,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吧。」青年人伸出腿,很大方地對他說:「你枕在我腿上,會舒服一些。」

  林辰總算知道,生病這種事情果然不是心理強勢就可以避免的,他沒有拒絕,依言躺下,在身體接觸到冰涼鐵條的刹那,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抽疼了一記。

  他輕輕咳了一聲。

  「林顧問,你跟我說了《秘密》,其實你自己根本不信對不對?」端陽這麼問他。

  在別人的地盤,他們當然也不能談論什麼跨國制藥廠陰謀或者漁船偶遇臥底,只能隨便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當然,最關鍵問題是,當你真的陷入絕境時是非對錯來龍去脈這些事情,都不太重要了。

  「當然,我看上去像是那麼好哄的類型嗎?」他這麼回答。

  「不是,不過我覺得書裡說的可能有道理呢,你為什麼不嘗試相信一下,你再堅持下,我覺得我們可以逃出去?」

  「端陽。」林辰看著眼前那張皺成團的面孔,說,「你這個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我還沒那麼容易死。」

  「聽了你跟我說得我說的秘訣,我一直有種很強烈感覺。」

  「覺得你要馬上見到老師了?」

  「是的。」端陽語氣堅決。

  「你用自己的直覺暗示我沒什麼用,我不是那種容易被暗示的類型。」

  「林顧問。」端陽突然洩氣,臉皺得更緊。

  「怎麼?」

  「你怎麼這麼難搞。」端陽近乎無措道。

  林辰躺在地上笑了起來,端陽真是可愛極了,如果在他生命最後一段時間能和這樣有趣的人待在一起,也不算太無聊。他這麼想著,儘量避免自己去思考那些會讓他覺得遺憾事情,比如刑從連。

  「你的表情不對。」端陽說。

  林辰換了個姿勢側躺:「如果你傷口和我一樣疼得要死還發著高燒並且得不到治療,表情也會和我一樣。」

  「你太消極了林顧問,就沒什麼你特別想見到的人,能讓你堅持下去嗎?」

  「有啊。」

  「那你想想他好嗎?只要你想,他說不定就會出現!」

  「不好。」

  「為什麼啊?」

  「沒什麼,因為我寧願他不在這裡,更不用知道這些事情。」

  林辰平靜道。

第185章 五浮22 行進

  刑從連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管道內穿行,那時他並不知道,在某個瞬間,林辰和他只有一牆之隔。

  仿佛有所知覺一般,他在某處停下,舉起電筒,照亮眼前通道。英國佬承建的礦廠還沒那麼難搞,大部分區域都保持了原圖紙的模樣,當然,一些不在計畫範圍內的生物除外。

  潮濕陰暗的廢棄管道內,一條三色矛頭蝮蛇在前方盤踞做巢。

  王朝嚇得差點叫出聲。

  刑從連的手貼在水泥管壁上,摸到滿手滑膩的苔蘚,他向頭頂看去,突然一陣心悸,寒意從胸口開始彌漫全身,他手臂上很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停頓了一些時間,康安擠到他身前,詢問道:「老大,我來吧?」

  刑從連沒有理他,他回過神來,逕自抽出匕首,向前半步,一腳踩住蛇尾,另一隻手死死掐住濕滑蛇身,手起刀落,血液濺射,他們繼續向前行進。

  ……

  礦場地窖內。

  在林辰的意識即將模糊時,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人正在看他。

  那時他枕在端陽腿上,端陽已經睡熟,而他呼吸滾燙,腦海中是各種混沌畫面。大部分畫面都和刑從連有關,他的意識已經沒有那麼大的能量克制住潛意識裡的東西。

  周圍有一絲不屬於他或者端陽的呼吸音,他只能微睜開眼,借著稀薄到虛無的光,看見有人正站在鐵籠前凝望著他們。

  他瞬間清醒。

  籠子外的人穿一身長袍,他仔細看後,才發現那是一身白大褂。但那件制服實在太長,幾乎垂至腳踝,而長袍裡裹的人又實在太瘦,以至於在他面前站著的仿佛是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林辰撫住額頭,艱難地將視線移動到來人臉上。乍一看,他簡直想罵人,對方臉上戴著一枚純白面具,有兩滴鮮紅的血淚從眼窩下垂落,如鬼如魅。

  大概是因為他動靜太大,端陽也清醒過來。在看到籠外那人的瞬間,青年果不其然驚叫出聲:「啊,什麼鬼!」

  端陽的聲音仿佛喚醒了地底沉睡的猛獸,驟然間,他們周圍的很多籠子裡都發出嘶吼聲,鐵籠搖晃,發出巨大的哐啷聲響。

  「噓。」

  面具人將食指靠近嘴唇,從面具後發出的是純粹的電子音,帶著無機質的冰冷,卻又有種嘲弄一切的輕快感。

  林辰坐直身體,總覺得達納這個鬼地方真是什麼神經病都有,雖然扮得像鬼,但籠子前面那個依舊還是人。

  「有何貴幹?」他問。

  說完他才覺得自己很愚蠢,這裡又不是華國,他說華語和對方根本是雞同鴨講。

  但突然間,他真聽到了久違的,純正的華語:「我等你們很久了,來來……跟我來……」

  鎖鏈打開,看守地窖的武裝分子將他們拉出鐵籠,向外走去。

  ……

  從下水道抵達指定地點,他們大概只行進了了十五分鐘。

  很淡的光從排水口瀉下,空氣裡有種不同於地下水管的腐臭味道。

  他們被鐵柵欄堵住出路,康安掏出工具,想要取下柵欄,刑從連把人推到身後,直接一腳將橫亙在面前的銹蝕欄杆踢開。

  鐵欄飛出,砰然落地,塵土騰起,他們爬出管道。

  這記巨響過後,樓板上有悉悉索索的跑動聲,像是有人聽到動靜,沖下樓來。

  樓板被震得抖個不停,乘著相遇前的間隙,刑從連沒有選擇拿槍,他反而從濕淋淋的防水口袋裡掏出煙盒,點了起來。

  密集的腳步聲從拐角響起,並迅速接近,在接近門口時,黑洞洞的槍管搶先穿門而出。

  刑從連叼著煙,追蹤高孟人整一周後,他們終於看到狼狽不堪的雨林戰士。

  王朝抱著筆記本擋在胸口位置,對眼前手持AK47並近乎赤裸的高孟人說:「下……下午好!」

  刑從連吐了口煙,抖了抖灰,用高孟語說:「帶我去見你們酋長。」

  ……

  林辰腳步虛軟,但還必須裝成沒那麼慘的樣子。

  他一隻手搭在端陽肩上,審視著眼前的場景。

  老實說,如果不是他很確定自己被綁架到了達納雨林深處,他會以為自己正在參觀什麼國家級實驗室。

  眼前一片純白,白熾燈下大約是兩個籃球場大小的空間,許多身穿白色實驗服的人員在移動門內忙碌。任誰也不會想到,在外表破舊坍塌的廢棄礦場深處,竟然有裝備如此先進的實驗室。

  空氣裡有種詭異的塑膠味。

  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遞來全套防塵服,林辰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位形如鬼魅的面具人,對方轉過身,在門裡看著他們,仿佛還在對他們笑。

  他和端陽被迫在門口停下,換上淺藍色防塵服,戴上口罩的瞬間,被阻擋的呼吸讓他覺得自己渾身都燙得要灼燒起來。

  「林顧問,這是哪裡?」

  端陽這才從震驚中回復過來,顫抖著問道。

  「實驗室。」

  「我知道是實驗室,但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實驗室,這到底是誰資助的?」

  移動門打開,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顯然素質極高,只是埋頭工作,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你問我,我問誰呢?」林辰低咳一聲,反問答道。

  「我……那他們抓我們來幹什麼?」端陽話既出口,趕忙自己捂住嘴巴,「我不問我不問。」

  說話間,他們經過一張實驗台,一些實驗人員在分析一種純白粉末。

  「能認出這些實驗器材嗎,是做什麼用的?」林辰抓住端陽手臂,低聲問道。

  「好像有氣象色譜儀、質譜儀、精餾塔……」

  「這大概是什麼類型的實驗室?」

  「這應該是個化學實驗室。」

  「嗯?」林辰頓了頓,聯想到端陽被綁架的原因,他問,「藥物研究實驗室?」

  「不像啊,這裡也沒有離心機……」

  林辰搖了搖頭,他看著實驗台邊那些專注的目光,才意識到他先前的認知實際上有些問題,看著像實驗室的地方也有可能不是實驗室,這裡應該是個化學製品工廠。

  深處於三不管地帶的化學製品工廠,林辰不用看那些粉末的學名,就大概能猜到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他輕輕摩挲手上的指環,想起那位在偷渡船上意外慘死的中年人,對方的身份也逐漸清晰起來。

  然而,大概是燒糊塗了,他只覺得這一切雖然漸漸露出端倪,卻又撲朔迷離過頭。

  ……

  刑從連倒也見過不少淒慘場景,所以眼前的伏屍對他來說並沒有那麼可怕。

  在工廠一樓的一間庫房裡,平鋪著十幾具屍體,其中大部分是身體被打爛的壯年男人,因為雨林氣候實在不利於屍體存放,不少屍身上已經爬滿白色蛆蟲,惡臭難當。

  王朝嚇得捂住口鼻,把臉緊緊貼在他背上,刑從連收回視線,看著眼前用槍對準他們的士兵。

  對方看上去很有直接在這裡打死他們然後直接丟進去的架勢。

  「老……老大……」

  王朝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刑從連向少年人所指的角落看去,才發現在屍堆角落睡著一個光著屁股的高孟族小男孩。

  刑從連幾不可聞地歎息。

  光頭酒吧老闆在庫房門口就開始發瘋,他嚎叫著,瘋了似地想要衝進去,引得手持槍械的高孟部族士兵緊張地用槍口對準他們。

  康安解開槍支保險,頂在最前方的位置。

  「樓上還有多少人?」刑從連扔下煙頭踩滅,問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又是怎樣得罪這些野蠻人的,總之對方更加激動起來,黝黑手指緊扣扳機。

  就在這時,一道虛弱的聲音從遠處破舊走廊盡頭傳來:「住手!」

  刑從連循聲望去,只見有人逆著陽光,緩步而來。

  ……

  走過不算漫長的實驗室,林辰和端陽來到實驗室最後的辦公區域。

  辦公室的風格和整座實驗室的乾淨整潔完全不同,裡面堆滿了各種廢舊雜物,辦公桌上擺著只舊輪胎,紙屑到處都是,白色磁性板被黑色筆跡塗滿,上面畫著各種複雜化學公式,以林辰的水準,完全看不懂。

  因此,他只能以更加專注的目光審視眼前這位面具人,對方面具上的兩道血淚痕跡在白熾燈下更加刺目。

  身高160cm,體重45kg,鞋碼230,應該是位左撇子,除此之外,林辰發現自己根本看不出對方其他特徵,包括性別。

  他再次看向白板上的筆跡,又看了看這位面具人,不由輕輕皺眉。

  「說事吧。」他這樣講道。

  「嘻嘻。」機械冰冷的笑聲從面具後傳來,那人轉過頭,推開辦公室後門。

  端陽再次忍不住驚叫出聲,用力抓住他的手。

  林辰眯起眼,向昏暗的空間內看去,門後是數不清的小鐵籠,一眼根本望不見頭。

  籠子裡關著的是一隻又一隻灰褐色野猴子,那些猴子面部呈粉色,讀大學的時候,林辰曾專門學習過這種猴類。它們的學名叫恒河猴,是世界各國用於科學試驗的重要品種。要知道,單個恒河猴在國際市場上售價逾萬元,光是這間實驗室內就關押著近百隻實驗用猴就價值百萬,大概也只有達納雨林這種地方,才會有如此肆無忌憚的猴群供應量。

  瘦弱的面具人在一處籠子前停住腳步。

  燈光照在他慘白的面具上:「給你們一個選擇,幫我做件事,或者被剁成飼料,來喂我的寶貝們。」

第186章 五浮23 快要

  刑從連輕輕揮開空氣裡腐爛的屍臭味,看著走廊盡頭走來的人。

  雨林落日從頂棚落下,帶來的橙黃色光線,灑在那人身上,竟有種很奇異的神聖感,不過刑從連覺得,那大概一定有對方的身份加成。

  因為來人實際上渾身破爛,拄一根木質拐杖,他皮膚黝黑,看起來更像是種田歸來的農夫而不是什麼專家學者,但那確確實實是他此行目的之二。

  在牧場醫療站裡,他曾受人之托,到高孟部族駐地尋找一位非常德高望重的英俊醫生。那位醫生姓段名萬山,是傳說中達納地區基礎醫學系統的建立者,因為長得太帥,數不清的各國醫生受他感召,來達納地區援助醫療。

  不過……

  刑從連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覺得他面前這人似乎和英俊兩個字有些距離,如同淘寶上買家秀和賣家秀的差距。

  但就在這時,農夫模樣的人重要走到他面前,站直身體,微微躬身,向他伸出手:「您好。」

  刑從連叼著煙,伸手與之交握,陽光落下,竟有種萬里長征順利會師之感。

  他收回手,他面前的醫生微微打了個踉蹌,勉強站穩。

  刑從連向下看去,這才注意到,這位醫生褲腿破爛,左邊褲管卷至膝蓋,右邊則完全放下,令人看不清他的腿部情況,不過刑從連很確定看到一些隱約的黑褐色血跡附著在他右側腳踝上。

  甚至,還有些粘稠的液體,順著他的腳腕,滴落下來。

  刑從連皺了皺眉,問:「你想怎樣?」

  ……

  林辰覺得剛才聽到的事情匪夷所思。

  總結起來就是,他和端陽面前這位戴著白色陶瓷面具的怪人終於說出不遠萬里要綁架他們來達納的理由,他需要他們完成一項未完成的神經性毒品研究,時限是三天,如果他們完成不了,那他們就會和他們的上任一樣,成為恒河猴的飼料。

  籠子裡的恒河猴發出淒厲的吱吱聲,仿佛很歡迎他們成為食物。不過老實講,恒河猴這種東西基本吃素,吃人肉對它們來講可能並不那麼愉快。

  伴隨他們一路走來,綁架案越來越離奇,仿佛什麼特工諜戰片裡才會有的情景。如果再加上地道穿行或者特種小隊直升機速降,那他最多花9.9塊錢團購,看完這部怪異離奇的影片。

  不過這次,端陽的反應比他更快。

  青年問:「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你為什麼認為我們能完成這項研究?」

  問題正中紅心,林辰略感欣慰。

  面具怪人嘻嘻笑了起來,無機質的電子音聽起來刺耳至極。

  「你們不需要知道這些。」他伸手指向四周茫茫猴籠,「材料都在這裡。」

  端陽露出一副你真的有病的眼神:「就算是制毒,你也好歹給我們點化學成分分析吧?」

  「沒有這種東西。」面具怪人用輕笑的語氣說道。

  端陽非常不可思議地問道:「所以你是讓我們憑空製造一種毒品出來?」

  「科學研究難道不就是從無到有嗎,再說,你們還是有我的寶貝們啊。」

  端陽蹙眉,思考片刻後,說:「你的意思是,這兒的猴子裡,有些被餵食了毒品,有些卻沒有,我們要找出被餵食毒品的那些然後分析它們的血液成分?」

  「我不負責給你們解答問題。」

  「行吧,我們能完成,不過有個要求。」端陽說。

  「你覺得自己有資格提要求嗎?」

  「我師兄受傷了,他才是藥物研究的主導人物,所以我要雙氧水和碘酒,還要氨曲南來救他……」端陽再次強調,「如果我師兄有事,我一定完成不了研究,你還需要另外找人。」

  林辰看著青年人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面具人站在原地,認真看了他們一會兒,乾脆道:「把你要的東西寫下來。」

  端陽即刻從籠邊扯過一張記錄用的紙片,飛速寫下那些能救命的玩意,撕下紙遞了過去。

  面具怪人看了看紙,將之塞在口袋裡:「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端陽點點頭:「但我們要在哪裡實驗,我看外面的實驗室裡連離心機都沒有,我需要完整的醫學實驗室。」

  對方將一把鑰匙丟了過來,然後指了指猴室盡頭那扇門,轉身離開。

  林辰見青年人臉上閃現過沉思的神情

  「等等!」突然間,他再次開口,叫住那位面具怪人。

  對方沒有回頭。

  端陽提高音量道:「但就算我在猴類血液中提取出相應的毒品成分,也不代表那可以被人類使用,藥物研究本身是非常複雜的過程。」

  「沒有關係,我有人。」面具人的尾音輕輕上翹:「應有盡有。」

  ……

  刑從連看到很多人。

  在廠房二樓的大片空間裡,躺著密密麻麻的高孟人,廠房窗子上遮著窗簾,那些窗簾看上去更像是各種花花綠綠衣物和零碎布料拼湊起來的。

  刑從連一眼掃去,在場人數大約在五六百,所有人幾乎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男男女女衣不蔽體,每個人都面色衰敗,滿臉死寂意味。二層的空氣比一層「停屍房」要清新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那麼多幾天沒洗澡的人湊在一起氣味就已經很可怕了,更何況在場大部分男人身上都有傷,空氣裡彌漫著腐肉的酸臭味。

  不過見到他們這些外來者時,高孟人非常警惕,臉上露出先前那幾位持槍戰士曾露出的仇恨目光,帶著很明顯的寧死不屈的味道。

  刑從連單手撐住門口,看著身旁臉色灰敗的醫生,說:「段先生,我剛才已經說過,我是來找我的人,」說:「段先生,我剛才已經表明過我的來意,我大老遠過來主要為了找我的人,而不是來救死扶傷的。」

  段萬山說:「我知道,我也是帶您去找您的手下,只是需要從這裡經過而已。」

  他說著,拄著那根細弱的拐杖,一瘸一拐向人群中走去:「我知道您根本不想管高孟人的事,您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我們是怎麼被逼到這幅境地的,不過實際上事情真相和您想的可能有些出入。」

  刑從連俯視那一張張痛苦卻又非常執著的面容,又看向前方醫生的背影。

  雖然段萬山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但說起話來卻精氣神十足。刑從連被迫跟著他,聽他那些廢話。

  「首先,高孟人組織大屠殺是假消息。」

  「你怎麼知道是假消息?」刑從連問。

  「因為消息是我放出來的。」段萬山非常乾脆答道。

  「為什麼?」

  說話間,他們已經穿過人群,走到窗邊,段萬山掀開窗上的一條長褲,然後迅速閃開。

  突然,一枚尖嘯的子彈破空而來,擊碎玻璃並把褲襠位置打穿,最後猛地嵌入對面牆上。

  「這就是原因。」

  饒是刑從連,也被嚇了一跳,他挑了挑眉,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過有人突然在他面前扯下這層遮羞布還是令人很不愉快。

  「我在達納待了這麼多年,我太瞭解國際社會的遊戲規則,查拉圖不過是你們這些大國控制達納地區的傀儡,1998/2006/2013,查拉圖在這裡分別舉行了三次對原住民的大屠殺,有人管過這件事嗎?」段萬山平靜道,「原住民屠殺他人可能國際社會還會稍加關注,但如果是查拉圖出手,你們只會當看不見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段萬山就完全不是那個老農民模樣的人,骨子裡透出的學識和見地是騙不了人的。而刑從連也很少有這種被人按著脖子說「你就是怎樣怎樣袖手旁觀」的感覺,他很煩躁地把手上剛點著的煙扔地上踩滅:「行了,我又不是聯合國秘書長,種族屠殺這種事情輪不到我管。」

  段萬山拄著拐杖,敲了敲地面,轉了個向,朝另一側的房間走去。

  「但這件事,您必須要管。」

  「為什麼?」

  「兩個原因。」段萬山的聲音這次變得很低,很沉穩,「第一,我救了你的手下,你要報答我。」

  「前手下。」刑從連強調,「問題是如果不是你,我的前手下包括我本人,都不用來這裡冒險。」

  「所以我說了我還有一個原因。」段萬山帶他走到了那數間房門前,掏出鑰匙,解開第一扇門上的鎖鏈,走了進去。

  房間裡亮著一盞微燈,但在廢棄礦場這種地方當然不可能有電燈這種玩意,所以這燈光來自於刑從連有些熟悉的野外軍用照明器材。

  燈光照亮室內大半空間,房間裡有兩個人,一人坐著一人平躺。

  在見到躺在地上那人的刹那,一直跟著他的康安突然瘋了似地沖過去,但在接近對方前,他又突然刹車,又變得小心翼翼,只敢用手指輕輕觸碰對方的臉頰,輕輕喚道:「小五……」

  刑從連氣不打一處來。

  房間裡的兩人同時睜開眼,刑從連很明顯看到那兩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活見鬼」的神情。

  躺在地上的小五魚躍而起,推開康安,沖到他面前,怔愣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面對前手下蒼白而關切的面容,刑從連的心終於放下。

  「抱歉,是我沒做好事情,讓您費心了。」小五恭敬道。

  「老大,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刑從連低下頭,另一人正拽著他褲腿哭,「您衣服怎麼這麼濕啊。」

  刑從連忍不住踢了腳他:「外面都是人,你說我怎麼進來的?」

  「水裡?」

  他懶得回答,沖自己的手下勾勾手,轉身向屋外走去。

  屋裡的人沒有動靜。

  王朝弱弱的聲音響起:「小五、小六哥,我們走吧。」

  而房間裡那兩個人卻固執地停在原地。

  刑從連停下腳步,看向立在門邊的醫生:「可能您不太瞭解,但我確實不喜歡有人逼我做事。」

  「我希望您聽完我請求您幫助的第二個原因。」

  「什麼?」

  「因為,我快要死了。」

第187章 五浮24 騙子

  刑從連當然很想說,你要死了關我屁事,可他不算意外地看到段萬山斑白的鬢角,很多暴躁的話就此咽下。

  他看著對方,很明白如果他現在回頭,那他短時間內又回不了家。

  可這位段醫生說的兩個理由中雖然沒有長篇大論,但每個理由都很有道理。

  欠債還錢,理所應當,而我快變成死人了,所以你得在我死之前把債還清。

  這種態度讓刑從連不由得想起林辰。

  於是他轉身,回到房間,又踢了踢固執坐在地上不肯走的下屬:「說說吧,你們是怎麼被人救的,老子是不是真要替你們還債?」

  ……

  與此同時,在猴室裡,林辰忍著渾身酸痛,勉強提起精神,對端陽說:「來說說你的打算。」

  端陽正拿著鑰匙,在開最裡間實驗室的門。

  中央空調的冷氣撲面而來。

  他們面前擺著整套專業醫學實驗設備,和外面純粹制毒工廠不同,據端陽說,這裡多了離心機、反應釜……裡面甚至還分隔出了解剖台。當然,解剖台應該純粹是為外面的恒河猴準備的。

  總的來說,這裡設備精良,唯一的問題是,整個實驗室看起來似乎有一段時間無人使用了,實驗臺上有層薄灰。

  端陽小心翼翼用手掃過臺面,看了眼懸掛在實驗室的監控攝像頭,問:「林顧問,這裡會有竊聽器嗎?」

  空調裡吐出冷風,林辰被凍得渾身發抖,現在的環境對他來說可能還不如先前悶熱的地窖,他看著端陽說:「有沒有都無所謂,反正我們過兩天就死了。」

  「哎……」端陽長長歎了口氣,很無奈。

  「這裡沒有竊聽器。」林辰話鋒一轉。

  端陽愣住了:「你怎麼知道?」

  林辰沒有直接回答,他沖端陽勾了勾手指,指著牆上掛著的幾件實驗服。

  端陽立刻會意,把所有衣服扯下來,裹在他身上。

  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人感覺非常舒適,他穿了一件實驗服在身上,勉強睜開眼,問端陽說:「你剛才拿來幾件衣服?」

  「六……好像是六件?」

  「這說明什麼?」

  「原先這裡有六個人在做實驗?」

  「不一定那麼精確,但種種跡象說明這裡原先有人,那麼現在人去哪裡了?」

  端陽咽了口口水:「被……剁碎了?」

  「為什麼被剁碎?」

  「因為沒有完成研究,被殺掉了?」

  「如果研究沒有完成,那為什麼你剛才會從那位面具怪人的話裡分析出,他是讓你從外面那些猴子的血液中分析毒品成分?」林辰頓了頓,「猴子被喂了什麼血液裡才會有毒品成分?」

  「當然是毒品了。」端陽說。

  「既然有毒品,為什麼說研究沒有完成呢?」

  「林顧問,你想說什麼?」端陽滿臉迷茫,他當然不是刑從連那種一點就通的類型。

  「好吧,我們從頭說起。」林辰問他,「你覺得自己為什麼會被綁架?」

  「因為我得罪了周瑞制藥?」

  「說詳細點,關於你被綁架這件事的起因經過結果,你的推論是怎樣的?」

  「因為我在調查周瑞制藥的過程中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所以被他們綁架來達納地區做研究?」

  「也就是說,你認為這整個實驗室都是周瑞制藥在達納的產業,對嗎?」

  「難道不是嗎?」

  林辰笑了起來:「端陽同學,我覺得你比我想像中還要自信很多嘛。」

  「啊?」

  「畢竟你覺得,你的個人能力可以代替整個周瑞制藥的研發部門,不然他們為什麼要不遠萬里綁架你呢?」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確實覺得,他們綁架我們來這裡,很奇怪。」端陽臉都要漲紅了,「那……林顧問,你覺得他們為什麼要綁架我呢?」

  「因為你可能是最接近研究結果的人。」

  「我不明白。」端陽蹙眉。

  「你不明白就不用指望我明白了。」林辰看著端陽,示意對方向後轉,背對鏡頭,「你別這麼明顯一副在和我聊天的樣子,好歹裝個在幹活的樣子。」

  端陽趕忙轉身,第一件事拿布開始擦實驗台,這種潔癖也真是沒救了。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不過還不完整。」林辰微微垂下眼簾,高燒讓他看什麼東西都仿佛帶著重影,他輕輕展開裹著的白色實驗服,看了看袖口以及口袋邊緣容易磨損的地方,又看了看標籤。最後,他目光落在實驗服胸口的膠印LOGO上,那依舊是獵豹與蟒蛇圖案,但金色膠印開裂,很顯然,這件實驗服穿穿洗洗,已經有些日子了。

  「林顧問,這件衣服怎麼了?」端陽見狀問道。

  「這間衣服被人穿過,很久。」他強調了最後兩個字。

  「是,你剛才已經說明白了,這表示這間實驗室裡曾有人一直在做實驗,但現在那些人不見了,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說明不了太多,你可以換個角度想想,在雨林深處曾經有一處同周瑞制藥有關的實驗室,但現在,這間實驗室裡的人都沒了,這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結果。」林辰低低咳了兩聲,他強忍住想劇烈咳嗽的慾望,繼續道,「從結果反推原因,我認為有兩種可能。第一個可能如你所說,在這裡前仆後繼的毒品研究者都沒有完成工作,所以都被剁碎了做飼料。」

  「那第二種呢?」

  「達納地區形勢複雜,周瑞制藥應該沒那麼大能量在這裡擁有這麼龐大的武裝力量。所以唯一的可能是,他們找了達納地區的武裝分子作為合作夥伴,也就是蟒蛇獵豹圖騰的主人。聯繫到段老師的藥物研究,很有可能周瑞制藥曾經在這裡進行過新藥研發。研究完成後,他們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他們的『合作夥伴』無所適從,只能病急亂投醫,東抓人西抓人,最後找上在這件事情中胡亂冒頭的你。」

  「這不可能吧!」端陽立刻道,「周瑞制藥研發的是藥物不是毒品啊,就像你說得,他們能找到的人太多了,為什麼一定要找上我啊?」

  林辰被噎得頭疼,終於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端陽趕忙在他身前蹲下:「我不說我不說了,你繼續。」

  「毒品和藥品之間的關係我不懂,這又不是我的專業。這該由你來查清,不過如果你專業水準不夠的話當我沒說。」林辰抬眼看了看端陽,「關於對方為什麼找到你的可能性也很多,說不定是因為你長得特別帥。不過你自己應該想想,你到底把那些舉報信還有關於新藥的研究結果貼到哪裡,以至於會讓對方發現你。」林辰嚴肅道。

  端陽臉色一緊,他仿佛意識到什麼,突然開口:「如果按您所說,那麼周瑞制藥這次推行上市的新藥果然有很嚴重的問題,可能是種新型的神經性毒品或者是相應的衍生物,周瑞制藥的研發人員實驗完成撤回國內,只留下了實驗動物,所以狠狠擺了達納地區的武裝分子一道?」

  林辰說:「這只是推論,可能有漏洞和不合理的地方。」

  「對啊,按你這麼說,之前在這裡進行研究的是周瑞制藥的研究人員,那他們能派人來抓我為什麼不能抓先前的研究人員?還有就是,那個面具人是誰?,既然周瑞制藥是在這間實驗室裡完成的研究,那麼這裡原先的研究人員也應該有相關研究資料啊,為什麼面具人要大費周折綁架我們,還說什麼我們的全部研究材料只有這裡的猴子……哦不對,還有他說的人,人是哪裡來的?」

  端陽的問題太多,林辰只覺得頭疼:「抓你的原因我不確定,很有可能是因為你比較好抓,同時你的研究結果更接近。周瑞制藥在達納地區需要找合作方,但按他們在國內的實力,藏幾個研究人員還是很簡單的。」林辰單手撐著頭,看著面前的青年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而你的第二個問題,我倒是可以為你解答,因為我的一切推論,都是基於你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林顧問……」端陽有些鬱悶地說,「我發現你有點愛賣關子。」

  「不,我只是給予你一定的思考問題的時間。」林辰輕聲道,「好了,答案就是,你沒有見過真正的心理變態者。」

  端陽打了個激靈。

  「事實上,你剛才看到的那位面具怪人,是個騙子。」林辰撇了撇嘴,有些不屑道。

  端陽怔愣,半晌後才說出話來:「騙……騙子?」

  「具體來說,越是愚昧落後的地區,行騙者越容易得逞。往往一些小詭計就可以讓其他人深信不疑,所以原始部落的祭祀和巫師都很有發言權。」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認為他是個騙子?」

  「一個人戴白色陶瓷面具、用電子喉,你是不是覺得他非常可怕?」

  「是啊,感覺神秘兮兮的,他會不會是我們的熟人,不想讓我們認出他的身份?」

  「你說的是可能性之一。不過你看這裡所有人對他見怪不怪的樣子,就說明他一直以來都是這幅裝扮,所以我認為,這種神秘感就是他刻意營造出的感覺,主要靠演技和服裝支撐,而不是他本身的性格造成的。」

  聞言,端陽鼓起勇氣道:「你有什麼證據嗎?」

  林辰覺得好笑,很少有人這麼不信任他的判斷。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說:「你記得我們剛才經過的,外面那間辦公室嗎?」

  「那是他的辦公室?」

  「是。」看著青年人疑惑的面容,他主動說道,「在辦公室牆上掛著他和大約是這個武裝分子首腦的合照,所以我基本能確定這點。」林辰輕咳一聲,繼續道,「但我要說的不是他豬窩一樣的辦公室,而是他辦公室牆上那塊白板。」

  「我記得。」

  「你看得懂白板上他寫的東西嗎?」

  端陽搖頭,很誠實道:「那應該是演算的化學公式一類的東西,不過我不是化工專業,看不懂。」

  「那不是他的演算公式,而是他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公式,抄在白板上,故意做樣子唬人的。」端陽一直蹲在他身前,林辰向解釋道,「抄寫筆跡和書寫筆跡的流暢度是不同的,一般如果我們做流暢的演算,停頓會出現在每道公式的最後,而他經常是寫完半個化學式,就讓水筆在白板上停留一段時間,看看要抄的東西,然後繼續寫下去。如果你還有機會走出這間實驗室,可以注意下某些突出的墨蹟。」

  「我明白了。」端陽沉思片刻後,突然正色,「如果那確實是個弄虛作假的騙子,這一切都解釋的通了,那個騙子不知用什麼辦法讓武裝分子的頭目相信他,從而他掌管整個實驗室,他之前一直工作的比較順利,但突然某天,武裝分子的頭目決定和周瑞制藥合作研究新型毒品,本來研究結果應該共用,武裝分子肯定也會派人盯緊整個研究。可在毒品和藥物的巨額利益驅使下,周瑞制藥的人又看出武裝分子派出監督他們的人是草包,他們決定擺自己的合作方一道。而作為掌管整項研究的面具人,才會病急亂投醫,不停抓人完成毒品研究?」

  「恭喜你。」林辰淡淡道。

  「什麼?」

  「你會編故事了。」

  「林顧問你別取笑我了。」

  「沒有,我確實是在誇你。」林辰認真道,「有些推嚴絲合縫,是在尋找明確證據的情況下按部就班地還原真相,但有時候,你根本沒有證據,你有的只是很零散的碎片,那就要尋找一種可能性,將所有事情串聯在一起,大致還原出事件的真相。」

  「就和我們醫生診斷疑難雜症是一樣的。」端陽說。

  「你能觸類旁通我很欣慰。」林辰有氣無力,又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他找華國人而不是其他國家的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什麼?」

  「因為他也是華國人,在這個充斥達納語的地方,只有他能和我們交流,而基本不用擔心我們找什麼人告密。」

  「我明白了。」端陽愣了愣,「不過你突然提起這點,是因為這很重要?」

  「當然重要。」林辰說,「不過端先生,我還是個病人,得先睡會兒,再告訴你,這點為什麼重要。」

第188章 五浮25

  破舊廠房的昏暗小屋內,小五敘述事情經過時,刑從連一直在抽煙。

  他沒有坐在地上,反而站得很直,如同標槍,更沒有蹭到一點牆面。

  地上講述事情經過的兩人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小五微微抬頭,用一種沉默專注的目光看著他。

  刑從連捏了捏煙盒,發現裡面的煙已經被他抽完了。

  他看了眼門邊站著的醫生,第一句話是:“麻煩段醫生去外面稍等一會兒。”

  段萬山看著他,點頭出門。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刑從連蹲下身,直視小五的目光。

  記憶中小五一直是青澀害羞的少年,突然被康安這隻豬拱了,刑從連本來就心情不好,現在連小五和他說話都藏著掖著,刑從連猛然有種孩子長大父母根本管不住的辛酸感。

  “我們來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緩緩開口。

  小五點了點頭。

  “一周前,你們接到請求,到達納地區調查高孟大屠殺,經過高孟人村莊時,高孟人失踪,你們一路追踪,遇到查拉圖部隊高孟人的圍剿,你們不小心中了查拉圖的陷阱,受傷後被段醫生所救,被人一路保護來這裡?”

  小五勉強道:“是這樣的,老大。”

  刑從連冷笑:“這麼廢物,不要叫我老大。”

  霎時,小五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康安在一旁也大氣不敢出。

  “老大……”小六弱弱道。

  “呵。”

  面前兩人噤若寒蟬、小心翼翼,姿勢已經從坐改為跪坐。看著他們臉上和身上隱約的傷疤,刑從連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來,你們兩個跟我說說。如果我還沒有老年癡呆,按照守則章程,你們只是來達納地區進行觀察性調研,意思是看看是不是有事,有事就打個電話報告下然後打飛的回家,我說得對嗎?”

  “老大,章程是你寫的,你說得當然沒錯。”小六非常狗腿。

  刑從連對這個剃光頭的手下一句話都沒有,他繼續看著小五,認真地道:“那請問,陸諍顏先生,你們兩個觀察員意外捲入事件,還踏入查拉圖陷阱,我罵你們一句廢物,不過分吧?”

  “是我們的錯,老大,我們貪心冒進,想把事情查清楚,不小心誤入查拉圖的圍剿陷阱……”

  這話簡直假到不能再假,刑從轉不想再聽,他起身要走,腿部一僵,頓在原地。

  有人用力抱住他的腿,抱他腿的人是小五,那幾乎是和王朝一樣被他一手帶大的青年。他勉強回頭,看到王朝也顫顫巍巍放下筆記本,蹲在三人身邊:“老大,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我就是看大家都跪著,感覺站著不太好……”

  看著地上一排四個人,刑從連更加思念林辰。如果林辰遇到這種情況一定冷冷抱著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一旦想起林辰,他就更加煩躁:“搞什麼師門謝罪這套,老子又不是黑社會!”

  “老大,真的很慘,我們心裡過意不去。”小六這樣說。

  隔著門板,刑從連虛指著外面那幾百個高孟人,忽然安靜下來,他說:“在達納地區,我從沒聽過看見可憐就要救人的道理,你們既然是來觀察調研,觀察完就要滾蛋明白嗎,少給別人添麻煩!”刑從連正色道,“沒有能力就不要攬活上身,否則只會拖累其他人。”

  他話音既落,滿室皆寂。

  “我們到的時候,查拉圖正在殺人。”這時,小五緩緩開口,“有老人還有孩子。一開始他們逃出村莊的時候,隊形並不好,青年人頂在後面,老人還在最前面,卻遭到查拉圖部前方伏擊。一陣機槍掃射,很多人中彈……我們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場面。”小五不知道傷在哪裡,說了兩句,聲音越來越輕。

  想來,屠殺也就是這樣,刑從連一直不願意聽到的就是這些話。當他聽到那些反人類的故事,也意味著他的良知會戰勝理智,讓他“多管閒事”:“然後你們就抄傢伙上了?”他微諷道。

  小五搖頭:“一開始沒有,我們也很懷疑,為什麼情報會和實際情況差別這麼大,所以只是在看不過去的時候,幫一下忙。”

  小五說得委婉,但他嘴裡的幫忙顯然並不那麼簡單,而這些廢話刑從連已經聽了一遍,並沒有再聽一遍的必要:“行了,陸諍顏先生,不用重複過程,你說了這麼多,一直在規避一個問題。”

  “什麼?”

  “康安說你瘋了,和他失去聯繫,究竟怎麼回事?”

  小五低下頭,他安靜了一會兒,剛要開口,木門被一把推開。

  段萬山拄著拐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著地上跪著的兩人說:“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看起來你們老大比你們想像的還要難搞。”

  他說完,微微掉轉一個角度,衝刑從連欠了欠身,緩緩道:“您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請跟我來吧,刑隊長。”

  段萬山在前面走,刑從連跟在後面。他已經在這整座廠房裡穿行過一些地方,現在段萬山帶他又出門,走向樓層角落的庫房。他突然意識到,段萬山對於廠房人群聚集區域的安排看起來頗有深意。

  “剛才是?”他問。

  “那些都是症狀輕微的患者。”

  “現在呢?”

  “重症隔離,在這裡。”

  段萬山話音未落,一把拉開面前厚重的鐵門。

  因為門太重、絞鏈太舊,以至於打開時發出地動山搖般的聲音,不過刑從連很快意識到,那種轟鳴後壓抑的嗚咽聲,並不完全來自於他面前這扇門,而是來自於門後的東西。

  門後是一些房間,房間里關著些人,姑且稱之為人。

  刑從連跟著段萬山,一路向房間內看去。房間裡每個人都被厚重的棉紗布綁住手腳,除此之外,他們每個人腳上栓著一根鐵鍊,以此限制活動範圍。如果不是刑從連很清楚自己在達納雨林深處的廢棄工廠,他還以為自己在參觀精神病院。

  當然,精神病學並不是他的專長,但房間裡的情況,可能遠超一般的精神問題。

  刑從連很難形容自己所看到的那些人。

  他們有的腳被鐵鍊磨破,卻用一種格外扭曲的姿勢在啃噬自己的腳踝。刑從連走過時,對方抬起頭,沖他露出帶有豁口的牙以及流著血的唇。

  還有人竭力要衝到門口,但因為鎖鏈限制,他只能不斷保持單腳在前的姿勢,他兩條腿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刺啦一下摔倒,然後復又爬起。

  然而房間裡更多的人,在用警惕的目光審視他們,那種警惕目光同人類不同,更多的是一種天然的獸性。他們有些人蜷成一團,還有些人蹲在角落,像保持攻擊姿勢的野獸。

  刑從連甚至看到兩個用詭異體位性丨交的人,上面的男人不斷在聳動軀體,而下面的女人正用一種人類無法達到的扭曲姿勢頭朝地躬起身,看上去可能已經死去多時。

  刑從連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切,最後,他的目光移向一直默默拄著拐杖,行走在他身前的醫生:“這是怎麼了?”

  “我分不開他們,雖然姦丨污屍體這很不人道,但你們我們現在就差吃人肉了,姦丨屍也就算不了什麼。”段萬山停下腳步,回頭,露出一副堅韌的面容,向他解釋:“那個男人叫卡丘,女人叫索蘭,是高孟部族一對很普通的漁民。我就不說他們曾經的生活有多麼幸福,畢竟對於外面的人來說,他們的幸福只是很微不足道的男歡女愛。我見到他們時,他們大概就在無休無止做丨愛,鄰居已經忍了他們三天,就差拿斧頭上門砍人。當時我正好在高孟部族駐地調查,他們的鄰居找上我,問我有什麼藥能毒死他們。”

  “你怎麼說的?”

  “我跟他說,斧頭更管用。”段萬山望著房間裡兩人,繼續道,“然而斧頭也不行,實際情況是,只要離開索蘭,卡丘就會用做丨愛的頻率讓自己以頭搶地,活生生撞爛自己的腦袋。”

  段萬山頓了頓,平靜開口:“刑隊長,我就不賣關子了,畢竟我確實沒什麼時間了。大概半個多月前,達納地區奇怪的瘋症引起我的注意,我在對病例進行流行病學調查過程中,發現源頭可能在高孟部族駐地。等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情況已經變得不可控。高孟部族裡,大概有百分之十的人口,出現不同程度的精神異常,出現這種情況,我首先考慮是飲食和藥物因素。但那時,高孟部族的前哨意識到查拉圖部將要圍剿他們,出於諸多原因考慮,高孟部族決定舉族遷徙。在遷徙前,我的調查並未完成,我和部落酋長商量後決定,一定要帶上那些精神異常的病人。”

  刑從連歪了歪頭,認真道:“婦人之仁。”

  “當然,我是醫生,醫生都這樣。”段萬山理直氣壯地道,或許他說“我是醫生”這四個字時太強硬,完全不像瀕死之人,以至於空間裡原先的嗚咽聲都被這種強硬壓制下來,周圍變得很安靜。

  醫生接著說道:“帶著精神病人實際上拖累大部隊行程,在行進過程中我們也考慮放棄那些人,所以當查拉圖部提出要我們交出所有精神異常病人然後放其餘人離開時,我非常非常意外。原來他們大動干戈的原因居然是那些我們想放棄的病人。考慮到雨林的情況,我懷疑所有精神異常患者是攝入了高純度毒品。”

  “毒品?”刑從連打斷他。

  “具體來說,毒品是指所有可能對人體造成傷害的化學物質。”段萬山思路非常清晰,並未因被打斷而結束敘述,“因此,我交叉詢問了一些症狀輕微的病人關於他們的飲食和用藥問題,高孟人表示,在我去之前,有一群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醫生會定期去為他們體檢並分發維生素類藥物,但有些服用者並沒有出現精神異常,而另一些則出現嚴重問題。”

  刑從連心下巨震:“有人冒充無國界醫生,利用雨林民族進行非法毒品實驗?”

  “這也是我的推測。”段萬山認真道,“我是在那之後遇到您的手下,得知他們是調查官員後,我請求他們回到村莊,銷毀所有我們未帶出的藥物,因為那裡可能混有毒品,而那些毒品正是查拉圖的目標所在。事實上,您的手下,是在幫助我銷毀藥物過程中,與查拉圖部發生爭鬥,意外攝入了高純度毒品,不過他的攝入量非常小,在簡單的戒斷治療後,他已經沒有大礙了。”

  從頭到尾,段萬山的語氣都非常平靜坦然,那些充斥血與火、死亡與痛苦的過程從他口中娓娓道來,好像都不是什麼大事。

  刑從連想,估計他在向病人宣布你命不久矣時也是這個語調,所以他也能用這樣平靜坦然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死亡。

  “我明白了。”刑從連淡淡道。

  他的話裡沒有明確表態,可段萬山充斥著死灰色的面容上卻突然浮現出一種欣慰的笑意,他說:“我能理解你責備自己手下的原因,因為如果我的學生在我跟他說這個病人已經死了的時候還要強行做一個小時心肺復蘇我也會是你這個態度。無論如何,確實是他們在幫我,他們編造謊言謊稱是我救了他們,大概只是很了解你的為人,想留你下來解決問題。”

  “不。”刑從連打斷段萬山,“你給他們做了戒斷治療?”

  這回,段萬山終於苦笑:“只是很簡單的治療。”

  “如果你不救他們會怎樣?”

  “這很難說吧……”

  “行,我知道了。”刑從連揮了揮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們欠的債,我會在你死之前還乾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這句話太乾脆,他話音未落,周圍居然重新響起喧鬧聲,刑從連砸了砸嘴,他仔細聽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種喧鬧聲並不是他們所在的空間發出的,而是來自於外面。

  段萬山看了看手錶,臉色突然一沉,並帶著難以言說的悲痛之意。

  “怎麼了?”刑從連說話間,徑自循聲向外面的窗口走去。

  “我們在遷徙過程中,有些部族居民被查拉圖抓做俘虜,他們每天會在我們面前殺一個人,逼我們走出這幢摟。”段萬山深深吸了口起,“現在,到了今天的殺人時間。”

  ……

  端陽聽到實驗室外的喧鬧聲時,正在檢查猴室,猴群好像感知到什麼,突然瘋了似地吱吱大叫。

  殘忍至極的笑聲透過牆壁襲來,那應該是人類發出的笑聲,其中混合著他根本聽不懂的語言,他小心翼翼走到窗邊,探頭向外看去,在樓下空地上,武裝分子拖著一個衣不蔽體的黑人女子來到一棟破廠房前。

  端陽第一次看見那樣毫無人性的場面。

  有人脫下褲子,用一柄□□頂住女人的頭,示意她張開嘴為他服務。

  女人奄奄一息,被捏住鼻子,被迫張開了嘴……

  端陽移開視線,樓下的景象實在太過殘酷可怕,他聽見有人彷彿在倒數什麼。

  他回頭看著實驗室裡熟睡的林辰,猶豫是否應該將林辰叫醒。

  ……

  刑從連也站在窗邊,他盡量隱蔽自己,避免被對面樓上不那麼傑出的狙擊手發現。

  段萬山在他身旁靠牆而立,像是已經看了很多天這樣的場面,他雙眼輕闔,不願看樓下的場面。

  女人已經被不斷出入口腔的性丨器折磨得口吐白沫,倒數聲也已經結束。

  槍聲響起,血漿飛濺,笑聲響徹雲霄。

  刑從連看了看樓下那具赤裸的屍體,又默默抬頭,看了眼達納藍到透明的天。

第189章 五浮26 笨蛋

  【一】

  端陽最終沒有叫醒林辰。

  樓下的士兵像是覺得還不夠,正在折磨那個可憐女人的屍體,再沒有痛苦的哀求聲,端陽只能聽見放肆到將要刺破天際的殘忍笑聲。

  他默默把窗簾拉上,覺得這玩意他自己一個人看見就行了。

  林辰仍在熟睡,另一頭,刑從連也同時把頭縮了回去。

  ……

  刑從連回到自己的手下面前,一腳踹開門。

  小五和康安坐在一起,王朝和小六不知在嘀咕什麼玩意。

  「老大!」四人蹭地起身。

  刑從連懶得和他們中任何一人廢話:「小五、小六去確定高孟人現有可戰鬥人員的數量以及僅存彈藥儲量,我們準備撤離……」

  「帶……帶多少人撤離?」小六惴惴不安地問。

  「這棟樓裡的所有,以及之前被查拉圖俘虜的全部高孟人。」

  「可我們要撤離去哪裡?查拉圖想要高孟人,恐怕整個達納地區包括周邊國家都沒人敢接收他們。」

  「你也知道?」刑從連冷笑。

  「老大……」小六訕笑。

  「達納河出海口,卡加西港,我會安排船送他們去願意接收難民的國家。」

  「明白!」

  王朝按捺不住,舉手問道:「那老大,那我呢?」

  「廢話,你還能幹什麼,我們五個人能掩護這麼多人撤離嗎,當然得找人來。」刑從連道。

  王朝擼起袖口,眼睛都亮了:「是要叫幫手抄傢夥嗎,要叫多少人!我記得這附近還是有不少各國隱秘軍事基地的,還有雇傭兵組織黑鷹安保在這裡也有分部,老大你說叫哪家我們就叫哪家!」

  「想什麼?」刑從連沒好氣,「看看最近誰有空過來旅遊,再找三個人來。」

  「三個?」王朝問。

  「一個狙擊手、一個重火力手和一個炸彈專家。」

  「得令。」王朝迅速掏出手機,點開聊天群,群發了消息,很快,劈裡啪啦的提示如爆豆般響起,「老大……他們說,都有空……」

  刑從連懶得管那幫人的「有空」究竟要翹多少任務,他乾脆地道:「既然都有空,讓張龍、趙虎、還有野豬來,裝備清單我等下開給你,讓他們帶來。」他看了看表,「達納時間明天中午12點前我要看到人。」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康安猛地舉手,積極地道:「老大,需要我做什麼?」

  「你幫我個忙。」刑從連冷冷道。

  「什麼忙老大你說!」

  「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

  康安苦著張臉:「對不起。」

  「行了,滾出去抓兩個查拉圖士兵過來問清楚礦場佈局,然後把這裡具體的兵力佈置情況偵查清楚。」

  「我知道了!」康安終於從霜打茄子的狀態恢復過來,說完就風一樣沖出門。

  「眼光差到死。」刑從連瞥了眼小五,冷冷道。

  ……

  林辰醒來時,看到端陽不同於往日的沉靜側臉。

  青年人戴著口罩,正站在實驗台前,對著眼前一份血液樣本不知在做什麼。

  他輕咳了聲,端陽趕忙回頭,放下手頭活計,洗手後蹲下身,冰涼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簡單測量他的體溫和心跳,還認真檢查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端陽戴著口罩,林辰總覺得青年人好像冷峻了那麼一些,但很快,眉眼中的冷峻就被濃濃的擔憂替代:「林顧問,你哪裡不舒服?」

  「渾身都不舒服。」林辰笑著說。

  「我很認真問你。」

  「我也很認真回答,真的渾身都疼,你要是真研究出新型毒品,麻煩給我一針先。」

  「請您不要開玩笑了。」端陽正色道。

  林辰吃力地坐了起來,醫生開始生氣,那麼作為病人,他還是應該老實些。

  林辰點了點頭,又看向實驗台:「你真開始研究毒品了?」

  端陽有些尷尬:「你剛才在睡覺,我就把外面關著的恒河猴查了一遍,這裡的猴子,確實有問題。」

  「被注射了高純度的毒品,當然有問題。」

  「那種毒品有問題。」

  「新型毒品總歸不太一樣。」

  「這裡的恒河猴被注射的毒品,和常見毒品不太一樣,一般的成癮會帶有嚴重的心理渴求,但這裡有些猴子雖然狂躁不安,但看上去並不是因為得不到什麼東西而狂躁,他們更像是仍舊處於被注射毒品後的狀態,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麼可能……」端陽自顧自說道,「我之前並不明白,周瑞制藥開發的新藥和這種毒品有什麼關係,但它可能確實影響大腦內某種物質……」

  「確實很奇怪。」林辰掙扎著想要站起,「扶我去看下。」

  「你你你,別起來了。」端陽將人按在地上,我把猴子放在實驗室窗口給你看,你躺著看。

  林辰想了想,說:「不用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

  「哎。」

  「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看這裡有固相柱,想用最原始的方法,把血液裡的藥物分層析出,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收的毒品。」

  「我明白了。」林辰點頭,「不過你做完後,記得銷毀結果,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我懂。」

  「剛才說到哪了?」他問端陽。

  端陽一副你又打岔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認真回答:「你說,那個面具人抓我們,是因為在這裡只有他能和我們交流,而不用擔心我們向什麼人告密。你強調說這很重要,然後就沒下文了……」

  「這當然重要,這提示我們,做逃跑方案時,一定要考慮到語言問題這點,也就是說,我們只有劫持那位面具人出逃一條路可以選擇,並且,一定要事先掐住他的死穴,迫使他必須帶我們活著離開。」

  「逃跑?」端陽瞪大眼,「我們要逃出去?」

  「不然呢,坐以待斃?」林辰掀開一些蓋在身上的實驗服,反問。

  「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劫持他?」端陽想了想,「解剖室裡有很多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上載玻片!」

  林辰冷冷道:「這裡的監控系統告訴我們,一旦你貿然拔刀制住他,很快就會有士兵沖進來用偽劣AK把你打成肉醬。」

  「那……」端陽打了個激靈,臉皺了起來,「您的意思是,就我們兩個,要在監控下,不動聲色地制服那個面具人,讓他帶我們出去,可這怎麼才能辦到?」

  「我不知道。」

  「誒?」

  「只有一個大致方向。」

  「什麼方向?」

  「比如你現在煉個迷心蠱一類的藥嗎?」

  「什麼東西?」端陽滿臉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種讓他吃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乖乖聽我們話的藥物,比方說類似於噴一下就能騙人交出所有家產的迷幻噴霧。」

  「不存在這種藥物,那都是騙人的。」端陽正色道。

  「這樣啊,你太誠實了。」林辰頗為遺憾地說道,「那我們完蛋了。」

  端陽突然道:「你是說,刀不行,但下藥可以?」

  林辰點頭:「刀不行的原因很簡單,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你很難在監控下用冷兵器隱蔽地制住他的命脈。」

  「那如果是針頭呢?」

  「嗯?」

  「小型針管注射器……」端陽看著外間的猴子,突然說道。

  林辰心念電轉,明白了端陽的意思:「我想,姑且可以一試,不行也是死,沒什麼大不了。」

  端陽長長吸了口氣,哭笑不得:「林顧問,您都病那麼重了,能不開玩笑了嗎?」

  「開玩笑很好,起碼可以掩飾我現在的真實心情。」

  「你為什麼要掩飾?」

  「因為我怕你知道我現在病得快死了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念啊。」

  「林顧問……」青年醫生再次愁眉苦臉。

  「端陽。」林辰突拔高音量。

  他眼前的青年人再次打了個激靈。

  「如果你想活著走出這裡,不要再把任何情緒寫在臉上。」

  「我……我儘量。」

  【二】

  雨林的落日漸漸從夏姿山脈一側降下,黑暗逐漸覆蓋上整片森林。

  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幹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抽煙。

  外間是饑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乾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劈裡啪啦,混合著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然,還有醫生最後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煙頭彈遠,在乾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上。門關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乾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燃燒到生命最後時光,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真地目光注視著他,仿佛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托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托孤。」段萬山掙扎著,想要伸手在懷裡翻找,「我懷裡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鏈,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裡正躺著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扎著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牆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並沒有接:「這算什麼?」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著地舉在半空中,並說:「這是我千辛萬苦托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捨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為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喝了。」刑從連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灑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逕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會喝。」

  月光下,醫生面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歷,這位醫生剛過四旬,按聯合國現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只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在的狀態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卷起,刑從連這才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藥類的東西,但對於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抬起視線,看著醫生喝酒後,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迴光返照。

  「敗血症,毒素已經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麼意思,只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段萬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段萬山的胸膛因為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於撞上只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於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現自己冷笑的次數自從來到達納後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著,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面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麼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簾,仿佛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生臉上閃現過的各種情緒,最後,經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抬頭看他:「我應該還是會幫忙吧。」

  「為什麼?」

  「因為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並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裡,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麼想的。」段萬山緩緩道。

  「你怎麼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刑從連再次煩躁。

  「很抱歉將您捲入這件事。」段萬山再次鄭重道歉。

  「你什麼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歎息道:「因為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後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麼……」

  「嗯?」

  「只要理由正當,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煙,叼在嘴裡,用打火機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著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刑從連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才開口:「可你確實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為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像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牆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民,畢竟老農民不會對恩人這麼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刑從連很乾脆說道。

  「未來?」

  「因為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住:「還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言。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麼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後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啟發呢?」

  「那好。」刑從連想了想,認真地道。

  ……

  實驗室裡,端陽饑腸轆轆。

  因為林辰再次睡去,而面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完成先前未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裡所有的恒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後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實驗台邊的地面看去。

  林辰裹著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把實驗室裡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的細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著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為掌心傷口發炎化膿潰爛的關係,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堪,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著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該是劇痛,然而林辰只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的林辰強撐著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刹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聚攏,瞬間恢復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志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裡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為明天的大逃亡做準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生。」林辰強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言,端陽猛地一震。他看著在短時間內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只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志:「你之前不是說有那樣人存在嗎,你想為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後的人嗎!」

  「是啊,當然有。」林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

第190章 五浮27 我想

  端陽關了實驗室裡大部分燈,開了盞臺燈,在林辰身旁坐下。

  他很怕林辰在半夜裡突然撐不過去,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定時給林辰的傷口消毒。幸好實驗室裡的無水酒精足夠多,雖然沒什麼大用,但他還是剪開了一件實驗服,沾了酒精,讓林辰夾在腋下以及敷在額頭降體溫。

  令人意外的是,林辰出其配合。

  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酒精味道,端陽覺得自己都快醉了,所以看著林辰躺在他身邊的憔悴面容,他居然下意識問道:「林顧問,你愛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話既出口,端陽才覺得懊悔,他這麼問問題,肯定又得被林辰罵。

  「是個很英俊的人。」

  讓端陽沒想到的是,林辰居然真的回答他了。

  「誒,居然是英俊,我還以為你會有點別的什麼形容詞。」

  「太俗了嗎?」

  「不是不是。」端陽心想,林辰的口味確實不太一樣,居然喜歡英俊的姑娘。

  「那……那他知道你愛他嗎?」端陽有些糾結,但還是嘗試著問出口。

  「知道,我表白了。」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林辰微睜開眼,斜睨著他:「你下一句是不是要問:林顧問,你是怎麼表白的?」

  「我就是……問問。」端陽支支吾吾。

  「當時……也基本上是個意外,我強吻了他。」林辰很坦然道。

  端陽再次震驚:「那姑娘沒有被你嚇到嗎?」

  「什麼姑娘,是男的。」

  聞言,端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什麼……什麼你喜歡男人?」

  「只需你暗戀你段老師,不許我喜歡男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端陽趕忙搖手,「但你喜歡的人,也是員警嗎?」

  「是啊,算是上級吧。」

  林辰已經病的不行了,可還在用非常乾脆果決的語氣在和他說話,仿佛身體上的疾病,根本無法影響他的意志。

  端陽又問:「不會有什麼問題嗎,比如你們領導不同意,同事之間的閒言碎語?」

  「每天都有很多人說廢話,我難道他們說的每句話我都要聽,並且還得牢牢記在心上?」

  「你還真是……」端陽忍不住靠在實驗台下,雙腿伸直,「厲害。」

  「這算什麼評價。」

  「老實講,林顧問,我真的很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林辰說:「下面半句是不是:如果我像你這樣,現在可能已經和老師在一起了。」

  「不可能……老師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端陽打斷了他。

  「你想說就說,我不會問為什麼。」

  端陽低頭,看著林辰漆黑寧和的眼眸,他說:「因為,我對老師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林辰皺了皺眉,神色嚴厲起來:「你做什麼了?」

  「那天,我們實驗室上了一個大項目,大家都熬了很多天夜,正值暑假,那天老師也來了,實驗出了點問題,老師留到很晚,說睡休息室,如果出了問題可以隨時叫他。本來休息室的床就不夠,我就在老師床邊打地鋪,但老師讓我上床睡,別著涼了,我就上去了。我……我和老師睡了一張床。」

  「嗯……然後呢?」

  「然後,我們睡著了,我實在很喜歡老師,老師就睡在我身邊,忍不住抱住他,親了親他,老師肯定是知道了。在那之後,老師好像情緒都很不對勁,實驗結束後,那個暑假他就再沒來過,後來,我們就接到他辭職去參加援助醫療的行動的消息,他一定是因為厭惡我,但又不想影響我才走的……」端陽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最開始的時候,我每天都不停給他打電話,還發了無數條短信,我想跟他道歉我想說對不起,但他電話永遠都是關機,短信也從沒有過回過,後來,我從跟隨他腳步的學姐那裡聽到他的消息,我讓學姐試探著問過老師,老師很明確表示讓我不要去達納,好好留在國內。」端陽揉了揉眼睛,「現在想起來,還是我不夠勇敢,真到這裡才發現,也就是這麼點距離,我早該買張機票過來,總能見到老師,當面和他道歉。是我的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端陽情緒愈加低落,想起那麼多發出後渺無音訊的郵件,他突然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你過來。」林辰忽然開口。

  端陽紅著眼眶,看著他。

  「頭低下來一點。」

  按照林辰的指示,他不明所以地低下頭,下一刻,一隻清瘦的手掌,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你怎麼這麼笨啊,如果是因為厭惡你的親吻和擁抱,他大概可以想出一萬種方法整治你,為什麼要自己離開呢?」

  端陽聽見他這麼說道。

  ……

  當段萬山開始講故事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後悔。

  因為段萬山快死了,無論他講的故事多麼甜美,都理所當然是個悲劇,雖然悲劇發人深省,但聽著總心情不好。

  「其實我也沒那麼偉大,放棄國內高薪醫學院工作到達納地區來援助醫療,是因為我喜歡上了自己的學生。」

  刑從連的煙剛好燒完,差點燙到手指,他看著草堆上倚牆而坐的醫生,問:「這麼勁爆,師生戀?」

  「是啊,還是個男生。」段萬山坦然道。

  刑從連瞪著段萬山,睜大眼。

  大概是見他這反應,段萬山說:「當時覺得,自己喜歡上個男人,還是學生,跟晴天霹靂一樣。那麼青澀的男生,長得比你高大,每天圍著你叫老師老師,全心全意的尊敬和崇拜你,而你想的卻是那些遠超師生情誼間的事情,覺得自己特別不道德。反正戀愛和吸毒一樣,都是刺激腦內分泌多巴胺,我看到他就開心,覺得很喜歡,反正喜歡也沒什麼道理。所以比起別人,我特別關照他,他以為我針對他,就一直用小鹿一樣的眼睛看著我,每天鞍前馬後跑東跑西,就為了讓我對他和顏悅色那麼一點點。」

  段萬山說起這件事時的語氣非常淡然,甚至沒有半點痛苦的情緒,顯得很開心。

  「從你喜歡一個人,到你下決心離開一個人,這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吧?」

  「當然。一開始是我自己想不開,雖然喜歡又不敢爭取。我當然也想過給學生表白這件事,但又覺得拉不下臉,反正就這麼拖著。直到有一天,我聽說他談了個女朋友,我看著那個女孩子勾著他的手走進學校,他伸手揉了揉女孩的頭,畫面挺美……我這才意識到,我差不多終於可以放手了。」

  「你這不叫放手。」

  段萬山剛把酒瓶放在地上,這次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刑從連看著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恐怕是敗血症帶來的毒素入侵他的視神經,以至於他視覺漸退。他伸手,拿起那瓶牛欄山二鍋頭,遞到段萬山手上。

  「是啊,不叫放手,都沒擁有過,哪裡能叫放手呢?」段萬山抿了一小口酒,說:「當時我正好看到達納地區的介紹和無國界醫生的招募公告,就去參加了。現在想起來,當時應該還是看他談了女朋友,所以生氣,但又沒理由發火,只能自虐。現在自己把命送在這裡,回想起來真的有點後悔,當時幹嘛這麼想不通。」

  「確實愚蠢。」刑從連評價道。

  恍惚間,刑從連仿佛看到段萬山朝他比了個中指。這種動作由一個看起來像老農民,骨子裡又充滿倜儻學者氣息的人做起來,分外違和,以至於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聽段萬山繼續道。

  「少站著說話不腰疼。在遇到感情問題時,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種人一樣,有決心、有毅力甚至有充分能力去追求所愛,很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在猶豫中放走真愛……」

  「我當然不腰疼,因為我遇上了這種有決心有毅力甚至敢於追求所愛的人。」刑從連說。

  段萬山差點將咽下的酒噴了出來,他臉上泛起紅暈,轉頭惱怒道:「對一個將死之人秀恩愛,你不覺得很過分嗎?」

  刑從連攤了攤手:「我只是在說實話。」

  「很羡慕你。」段萬山舉起酒瓶,沖他遙遙一敬。

  「我也很羡慕自己。」刑從連認真地道。

  那一夜,段萬山大概真把他當成了知己,對他說了非常之多的話。

  什麼希望他能夠幫帶點消息出去,讓達納總院的同事暫代院長,代管醫院事宜之類的。說到這裡的時候,段萬山還順便提了下醫院最近缺基金,有人能多投點最好。

  刑從連總覺得對方趁機在劫富濟貧,但段萬山這種人死前心願哪這麼簡單,他還問他認不認識什麼土大款,希望有人能再投點錢,促成達納雨林病毒觀察前哨的建立。段萬山說,如果當時有這樣的觀察站點存在,愛滋病可能沒有機會傳出非洲雨林,並在全球範圍內殺死上千萬人,所以還挺重要的。

  段萬山實在說了太多話,到最後,刑從連實在忍不住,問道:「你不覺得對一個剛認識的人提這麼多要求太過分了嗎?」

  「那能怎麼辦,我快死了,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完,和人說說怎麼了?」段萬山說。

  大概因為他太理直氣壯,刑從連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你還不如講講你和你那位元學生,需要我幫你帶什麼東西給他?」

  段萬山搖了搖頭:「特地讓他知道我死了,還帶我的遺物給他,這樣太刻意。」

  「那你想怎樣?」

  「我想他能做個好醫生。」

  ……

  刑從連走出房間,將門輕輕合上。

  廠房裡的高孟人許多都瞬間清醒,用一種警惕卻帶有問詢的目光看著他。

  無需語言,刑從連看了眼門,又沖所有人點了點頭,示意段醫生仍然活著,但這個活著,也只是暫時而已。

  王朝正在角落裡操作著電腦,刑從連走過去,對少年人說:「把家裡的視頻找出來,我想看看他。」

第191章 五浮28 智障

  【一】

  王朝想,他老大不知怎麼就突然想通了,居然主動要看阿辰哥哥,這是件好事。

  本著成人之美的原則,小王同志調開了家裡360度無死角監控,而且還特別體貼地選擇了浴室門口的位置,他覺得自己還是非常懂的。

  然而畫面出現的時,王朝以為家裡的監控壞了,因為無論他怎麼調節時間軸,就從沒有人從浴室出入過,更可怕的是,浴室前的走廊燈也從沒亮過,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回頭,說:「老大,可能是粗了什麼大事,阿辰哥哥住警局,或者他不愛洗澡!」

  鬼知道他是怎麼想出不愛洗澡這個理由的,刑從連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他即刻調出家裡門廳的畫面,沒人、沒人、還是沒人……

  隨著時間軸倒退,門廳監控最後一幕竟然是黃澤大傻逼來他們家那天晚上,阿辰哥哥出門時的畫面!

  想起當日看到的激情一幕,王朝心念電轉,黃澤大傻逼可千萬別玩什麼得不到你的人我也要得到你的心的橋段,腦海中過了數不清監禁梗後,王朝渾身過了遍電。

  刑從連依舊沒有說話,王朝回頭,他老大那臉色簡直冷到能冰凍整片雨林。

  他顫抖著說:「老大,你先深呼吸,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這樣!」

  刑從連伸手指著螢幕上林辰的手部,說:「放大這裡。」

  王朝依言而行,從畫面上幾乎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但又隱隱可以看出,林辰手心的紗布好像在滲血。

  「怎麼了,老大?」

  「他出門包紮傷口了。」

  「然後就沒有回來?」

  王朝話說出口就懊悔,當他提到「沒有回來」四個字時,就感覺如墮冰窖。如果知道阿辰哥哥會失蹤,那麼達納雨林算個屁啊,他老大就是去火星大概都要把他阿辰哥哥栓在褲腰帶上。

  「需要我查那天巷口的監控嗎?」他很擔憂地問道。

  「不用。」刑從連的語氣中聽不清任何情緒,「查失蹤人口記錄。」

  王朝心中顫了下,滿溢起不好的預感,竟無法按下鍵盤:「老大……」

  「讓你查你就查。」

  王朝點了點頭,打開資料庫,輸入名字,顫抖地按下回車鍵,進度條很快到底,在失蹤人口裡,赫然出現了林辰的名字,林辰的照片還是他在警隊入職的那張。藍底白襯衣,面容平靜,恍若昨日。

  王朝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又是黃澤又是美景相野,他得罪過那麼多人,是我太放心了。」刑從連淡淡道。

  雖然他老大語氣中並沒有太多情緒,可跟了刑從連那麼多年,王朝瞬間感知到他老大語氣中深深的後悔意味,總之他老大一直是大局在握的樣子,後悔這種事情仿佛是不可能出現在他的身上。

  王朝回頭,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他老大竟然直接掏出手機,撥通了警局電話。

  電話那頭。

  張小籠同志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了,王朝不在,缺了查電子材料的主力,連他都被拖去看錄影。然而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那輛小型貨車就是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沒有監控的小路上。已經這麼多天過去了,林顧問可能被綁到任何一個地方,而且根據現場勘查,綁匪手法非常專業,張小籠甚至在想關於凶多吉少的事情。

  因此,當她手機震動,來電人姓名閃現時,她以為那是幾天沒睡產生的幻覺。

  她顫顫巍巍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果然傳來刑隊長低沉沙啞的聲音。

  「林辰失蹤了?」刑隊長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這個。

  「刑……隊長……」女警打了個激靈,瞬間拔高音量,「你去哪裡了!」她說著,眼淚就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一些其他公務,告訴我事情經過,把相關材料發給王朝。」電話那頭的聲音冷靜而乾脆,她甚至以為在和什麼機器人說話。可大概是因為電話那頭的聲音毫無情緒,也讓她能夠逐漸平靜下來。她斷斷續續說了很久,她說了那封詭異的約見信,說了一同失蹤的寵物醫院員工,說道最後,電話那頭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大概就是這樣。」她說。

  「我明白了,謝謝,還有,對不起。」

  刑從連掛斷電話。

  王朝已經收到了女警發來的相關材料,遠在宏景的警員們發動了兩省警力搜尋都毫無結果,他們遠在達納,又哪裡能這麼快找到線索。

  他急得不行,一遍又一遍重看那家寵物店外的監控攝像,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黑夜裡林辰被緊縛雙手,被推入雨幕中。暴雨傾盆而下,林辰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王朝眼圈都紅了,他回頭,只見他老大一直神色冷凝地盯著螢幕,幽綠的眼眸森森然,卻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

  「老大,我們怎麼辦?」他揉了揉鼻子,問。

  「讓張龍多帶兩倍炸彈過來,明天九點前出現,晚了就不要來了。」

  說完,刑從連便轉身走進段醫生的小屋。

  那時康安小五正從外面走來,王朝揉了揉眼睛,試圖遮掩下自己的情緒。

  「小王朝,你怎麼哭了,老大呢?」康安大大咧咧地問道。

  王朝抬頭,看見康安那張不明所以又顯得很輕鬆愉快的面容,一拳揮了過去。

  ……

  刑從連站在小屋中。

  月色依舊清冷,段萬山在草堆上睡得很熟。大概是因為這間破廠房裡的破屋子太安靜了,他總覺得自己剛才和段萬山說的那些話好像仍舊在耳邊飄蕩。

  什麼「我遇上了這種有決心有毅力甚至敢於追求所愛的人」之類的,現在聽來,這種炫耀的話真是宛如智障。

  刑從連握緊拳頭,一拳砸在牆上。

  牆粉簌簌而下,屋外又喧鬧再起,刑從連站在窗邊,不遠處是查拉圖部被黃色探照燈柱掃過的殘影,更遠些的地方,則是雨林亙古不變的黑夜。

  像播放什麼緩慢的無聲電影般,最後是林辰清瘦的身影被推入雨幕,他被蒙住雙眼,卻還抬頭,茫然四顧,仿佛在找什麼人。

  刑從連放鬆了下拳頭,原來他以為一輩子是很充裕的時間,現在看來其實挺緊張的。

  他在想,如果在廣場上,他對林辰說的「抱歉」,是這輩子和林辰說的最後一句話,那他這輩子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想來想去,他也想像不來那種情景,家裡沒有林辰在陽臺上喝茶,警局裡沒有林辰在辦公桌前看資料,就連出去吃個早餐都沒人帶路,那生活真是烏漆麻黑,沒意思透了。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段萬山對死亡如此無所謂,因為活著沒意思。

  刑從連再看了眼草堆上段萬山放下一切後平靜坦然的面容,向外走去。

  王朝正壓在康安身上猛揍,小五小六只敢站在旁邊看。

  以康安的武力值當然能輕鬆拿捏王朝,現在卻只敢抱頭,連閃一下都怕王朝把拳頭砸到地上受傷。

  看著地上兩人,刑從連淡淡道:「起來吧。」

  王朝何止是眼眶,整張臉都因為激動和憤怒漲紅了。

  「老大。」少年人微微垂首,一滴淚水掛在下睫毛上,刑從連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平靜道,「明天完事後,我們就回去。」

  「出什麼事了嗎,老大?」小五不安地問道。

  「與你無關。」刑從連說。

  【二】

  清晨七點。

  林辰睡得很熟,刑從連卻一夜未睡。準備大逃亡的高孟人,已經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木板固定住傷患的斷骨,所有人把僅剩的食物盡數分食完畢。

  刑從連和他的前手下們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

  刑警隊長連刀削斧鑿似的側臉上已經被漸長的胡茬覆蓋,他的目光冷得能掉下冰碴,房間裡所有人都在和衣淺眠,他折上礦場地形圖,通訊器的紅光閃起。

  與此同時,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達納河邊。

  因為密佈的枝葉遮住大部分光線,以至於幾乎看不清那人面色,只能看到一個精瘦的身影迅速脫下外衣,露出裡面啞光的定制濕式潛水服。

  那人蹲下身,卻並沒有下水,反而把剛落在泥土上的衣物仔細疊好,甚至連襪子折得一絲不苟。最後,他將所有衣物小心塞入防水袋中,興奮地看了看雨林潮濕陰暗的天色,縱身躍入漆黑的達納河中。

  ……

  郎裡灣在達納河支流,河上架著一座1912年由們建設的鋼筋水泥大橋,當年法國人建設這座橋樑時,主要是為了能方便運輸雨林深處蘊藏豐富的珍貴木種以及稀有金屬。不過後來,郎裡灣控制權幾經易手,到最後,新近崛起的雨林霸主查拉圖陛下實際擁有了郎裡灣大橋控制權,以此掌握了深入雨林的交通樞紐。

  七點十分。

  空氣裡彌漫著雨林特有的腥臭味,連橋下波濤洶湧的河水都無法將這種淤積的臭味吹散。

  守橋的士兵照例開始等待換崗,老實講,雖然雨林裡偏僻,但查拉圖部的裝備卻並不太差,起碼在波蘭二手AK成為標配的達納地區,作為大國代理人的查拉圖陛下所擁有的那些沒生銹的武器,就足以讓他在此地稱王稱霸。

  七點十五分。

  離換崗時間還有一刻鐘,站了三個小時的士兵們已經到了最困倦的時刻。一是生理困頓,二是心理懈怠,畢竟在達納地區,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膽敢衝撞查拉圖陛下的軍事設施了。

  等待過橋的民眾已經排起短隊,一輛經過改裝的軍用悍馬引起守橋士兵注意。

  駕駛室裡坐著一位戴雷朋墨鏡的囂張青年,老道的士兵眼尖地認出那位青年人手上的腕表是勞力士宇宙迪通納,價值不菲,最關鍵的硬通貨。幾位守橋士兵對視一眼,迅速將堵在前面的難民放過橋,移上鐵柵欄,將那輛悍馬攔下。

  開車的青年依舊非常囂張,他短髮用發膠根根直立地固定,面對十幾把AK,頭都不抬,第一句話竟然是粗口:「FxxK!」

  守橋士兵被罵懵了,哪有人來達納敢這麼囂張。

  被冰冷槍口對準,車裡青年反而很隨意,他將雷朋墨鏡抬過頭頂,從隔板裡抽了一張通行證出來,同樣夾在隔板內的美金鈔票跟著撒落下來。青年很煩躁地揮開車面前的美金,操著一口不熟練的達納語說:「傻逼,聽過Anda礦業沒,你們老闆都要問我爸買生物採礦技術,少他媽擋老子路。」

  什麼「Anda礦業」、「生物採礦技術」一類的詞對普通守橋士兵宛如天書,但聽起來這似乎是位與查拉圖有生意往來的某家企業的太子爺,有人拿著通行證,立即上報核查身份。

  眼疾手快的士兵已經拉開車門,從後備箱裡搜出兩把鋥亮的卡賓槍。流線型槍神和黑到發涼的槍體讓握住槍柄的士兵發出愉悅的歡呼。

  「窮逼,沒見過槍嗎?」青年再次罵道。

  負責核查的士兵很快回來,逮住肥羊的興奮已經不復存在,他很鬱悶地將通行證交回,爾後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

  青年沖所有守橋的黑鬼比了個中指,猛地按響喇叭,示意他們拉開鐵柵欄。

  青年猛踩油門,然而就在那輛改裝悍馬通過關卡前,車裡囂張的太子爺不知道是起了什麼心思,他一把抓起儀錶盤上的美金,甩出窗外。

  紛紛揚揚的草綠色鈔票漫天飛舞,所有士兵都亂了。

  「跪著叫爸爸!」青年用華語大喊道。

  畫面最後結束於青年囂張的笑聲和排氣管中沖出的煙塵。

  以至於並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所有士兵都在搶奪美金時,一枚根本無法被發現的小巧定向雷,從悍馬底盤上飛出,仿佛受到遙控般,劃過橋面,緊緊貼上橋墩。

  ……

  刑從連見到自己那位衣著整潔的下屬時,正在坐在段萬山身邊。

  數分鐘前,守夜的高孟人報告了段萬山拒絕一同撤離的消息。

  刑從連坐在醫生旁邊,已經不復昔日的煩躁,整個人冷傲到極點。他不再廢話,從口袋裡掏出手槍,上膛後對準眼前的高孟人,對草堆山出氣多進氣少的醫生說:「我知道您有不願拖累我們的諸多理由,但我也有要試著把你活著帶出去的理由,好好配合,否則這裡的高孟人沒一個能活著出去。」

  或許是刑從連態度堅決到像是淬過的鋼,縱然是人之將死的段萬山,也被激發出一絲血性:「我明白了。」醫生努力點了點頭。

  趙虎同志大概就是就在在這種情況下推門進的屋。他看到舉槍的老大,和那充滿殺意的眼神,第一句話是:「老大你說搞誰我們就搞誰!」

  刑從連放下槍,看著趙虎背上的裝備,淡淡道:「我找你來不是打嘴炮的,跟我來。」

  【三】

  端陽起得很早,七點多時,實驗室裡沒有開燈,已經非常昏暗,他從地上爬起,檢查完林辰的狀況,他開始綁架行動前最後的準備工作。

  在解剖室裡,他背對監控,拿出從昨天殺死的恒河猴屍體中抽取的血漿,就像平日菜場的雞鴨血塊一樣,血漿中被加入氯化鈉。恒河猴血液同樣凝固成血塊,端陽小心翼翼地將它用力搗碎,使之成為噁心的半固態血漿狀態。他用針管抽了一管,安上針頭,仿佛在做什麼最正常不過的科學實驗般鎮定自若。

  堪堪做完這一切時,最外間的門開了,一道瘦弱的白色身影緩緩穿過密集的猴籠,那些倒楣猴子被惹得驚恐大叫。

  門鎖響起時,端陽緊張極了,但他還是竭力克制情緒,將針管偷藏在手中,專注擺弄著面前的顯微鏡。現在就是賭命的時候了,希望觀看監控的人沒有那麼細緻入微,並沒有發現他做的這些手腳。

  最後一道門開啟,林辰痛苦地呻吟一下,清醒過來。

  戴著瓷白面具的怪人站在他們面前。

  經過林辰昨天的分析,端陽忽然覺得,眼前這位看起來會生食人血的怪人不過是個最不入流的騙子。

  「進度怎麼樣了?」無機質電子音再次響起。

  「因為你沒有見過真正的心理變態,真正可怕的人,永遠是那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類型。」

  端陽默念著林辰對他說過的話,按照和林辰的原定計劃,他對面具人說:「我需要看一份文獻,研究一種新型的提純方法。」

  他用手指著實驗室角落的電腦,問:「我可以用電腦嗎?」

  雖然看不清面具人的神色,但他還是很明顯看到,那位面具人用猶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這很重要,沒有一位科研人員的研究不用看文獻斧正。」端陽強調道。

  最後,面具人點了點頭,向角落的電腦桌走去:「你要查什麼,告訴我。」

  端陽將手垂在身側,跟在對方身後,背對監控器而立。

  「閉上你的眼睛!」坐在電腦前的面具人冷冷道。

  端陽依言轉身,聽到那六記簡單的鍵盤敲擊音後,端陽回過頭,將手輕輕搭在那位面具人的身上。

  面具人猛然一顫,一陣寒意順著他的脊樑骨竄上後腦勺,他剛想動起來,只覺得那個針頭仿佛將要要刺破他的皮膚。

  先前那位他看都不想正眼看的傻逼青年,此刻正用非常冰冷無情的語氣對他說:「不要動,事實上,您的背上感受到的涼意,來自於一個針頭。」

  那位青年頓了頓,繼續平靜道,「針頭是實驗室的一次性用品,但裡面的東西比較特殊。我保證,只要您做出任何被劫持的反應或者大聲呼救,針管裡的東西能在零點一秒內注入您的體內。您當然要問,裡面是什麼東西這麼可怕,我只能說,面具怪人先生,您聽過埃博拉嗎?」

  面具人想,我他媽在雨林待了那麼久我當然聽過埃博拉,這種肆虐非洲奪去數十萬人生命的致命病毒我他媽怎麼會沒聽過?但為了保持優勢,他還是用極端平靜的語氣問道:「你以為我就這麼愚蠢嗎,這間實驗室盡在我掌控之中,你從哪裡搞來的埃博拉,要編也編一個像樣點的。」

  「根據您的要求,我昨天在檢查猴室的猴子時,發現了一群奇怪的病猴。那些猴子眼睛充血,垂垂欲死,根據一些經驗,我給其中一隻猴子做了解剖。當然,您的解剖室並不能做到四級生化防護等級,所以當我發現那只猴子剖開後渾身血液近乎凝固時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您應該知道,這是埃博拉病毒的典型特徵。」青年語氣中有微弱的怨憤,「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感染上病毒,但如果我感染上了,也一定要拖著你償命,明白嗎?」

  青年語氣中的顫抖和憤怒讓面具人感到恐懼,他仰起頭,下意識向那間解剖室看去,解剖室大門緊閉,透過玻璃,他只能看到躺在解剖臺上的恐怖猴屍,如青年所說,恒河猴的血液呈現一種凝固的暗紅色,令人作嘔。

  「你冷靜一點!」他勉強說道,「也有可能不是埃博拉,不可能就這麼湊巧。」

  「少廢話。」青年拔高音量,湊近他耳廓,「你當然也可以不信,但萬一呢,我們就一起去死啊!」

  面具人咽了口口水,聲音變得小心起來:「你想做什麼?」

  「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你覺得用病毒殺了我,你們就能活著走出這裡嗎?」

  「如果我們走不出這裡,你馬上就會被注射入滿滿一針管埃博拉,裡面天文數字般的病毒會讓你在一周之內被完全吞噬,你會七竅流血,死狀淒慘,甚至從你體內流出的屎尿都帶著凝固的血漿,你可以賭一賭。」青年最後說道。

  電子音中帶有不可察覺的顫抖,面具人深深吸了口氣:「不要衝動,一切都可以好好談。」

  「沒什麼好談的。」青年很乾脆地說,「回答我的問題,你為誰服務,不要試圖說謊。」

  「查……拉圖。」

  「達納地區的武裝組織?」

  「是……是的。」

  「在網上找出這個武裝組織的官方網站給我看。」端陽說。

  面具人猛一顫抖,如言打開了查拉圖部的NoFacebooK主頁。

  端陽比對了上面蟒蛇纏繞獵豹的圖騰,點了點頭。

  「下面,拿出你的手機,錄製一段視頻。」

  「為什麼?」

  「為了合作愉快,我們必須有相應的籌碼。」端陽冷冷道,「請用英語承認你睡了查拉圖老婆的經過。」

  面具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說什麼?」

  這時,一道虛弱卻寧和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林辰不知何時扶住桌子站起,解釋道:「他的意思是,因為在達納地區我們的語言不通,很怕在被你帶出去的過程中輕易出賣,所以我們手裡要留有一項你的把柄。我會把它存入定時發送的郵箱裡,如果在24小時內,定時發送沒有解除,您承認自己和查拉圖夫人通姦的視頻,就會被發送到這個組織的官方郵箱以及主頁下的留言裡。如果在您的保護下,我們順利逃出這個鬼地方,我會如約解除這項定時發送。」

  雖然眼前這位黑髮青年看起來已經極為虛弱,似乎馬上要栽倒在地,可他平靜語氣中的威脅意味甚至比用針管頂著他的那個人更甚。

  「倒數三秒。」黑髮青年說,「三……」

  「我錄我錄!」面具人趕忙說道。

  伴隨回車鍵敲下,一封可能會奪去他生命的郵件靜靜躺在郵箱裡,等待被發送出去。

  冰冷的針頭終於從他背上撤離。

  「我讓你找的藥呢,帶來了嗎?」手持致命病毒的醫生這麼問道。

  「我剛才就想說,郎裡大橋被炸了,送……送藥的車進不來。」面具人驚恐萬分地說。

第192章 五浮29 生死

  【一】

  悍馬車中,張龍正駕駛車輛以100公里每小時的時速在達納雨林那條坑坑窪窪的破路上飛馳。兩旁原始森林盡數倒退,甚至還有帶崽的黑猩猩出來搗亂,張龍猛踩了腳刹車。他當然並不知道,他以為非常囂張完美的行動中出了一點不那麼完美的紕漏,當然,這件事本身怪不到他頭上。

  野豬同志坐在他身邊,他剛從底盤爬出來,此刻正在打瞌睡,半點幫他警戒的意思都沒有。

  野豬除了名字囂張一些以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鄰家大學生,斯文無比,人畜無害。他的真實性情只有少數人才知道,張龍敢讓查拉圖部下叫爸爸,卻不敢把身邊人叫醒。

  就在這時,通訊器響起。

  野豬輕輕睜開眼,神色清明,仿佛從未睡去:「老大。」

  「船?」

  「還有50分鐘靠岸。」

  「貨呢?」

  野豬看了眼前方巍峨森林,認真道:「即將送達。」

  刑從連不知在那頭說了什麼,野豬神色如常,只是在最後說:「收到。」

  張龍緊張道:「查拉圖到底怎麼觸怒老大的,這簡直是龍顏大怒!」

  野豬只說了兩個字:「閉嘴。」

  ……

  刑從連鬆開按在耳麥上的手指,腰杆筆挺,立於整棟建築最高處。

  在窗外破舊廠房間的巷道裡,查拉圖士兵開始新一日漫無目的的警戒,掩體後的士兵們開始慣常抽煙,嫋嫋青煙隨風而起,混合著討論昨天那個死去女人的歡聲笑語。

  子彈隨時可能突如其來,擊中他們的腦門,這些士兵卻仿佛沒有半點自覺。這也正常,在查拉圖實際掌控的地區,哪有什麼人敢放冷槍。

  刑從連冷硬的目光從總倉庫掃過,最後落在礦場發電車間。

  在他身邊,趙虎正用一種撫摸女人的輕柔手法,安裝著一支軍用狙擊步槍。狙擊手從隨身攜帶的背包裡,小心翼翼掏出一枚12x瞄準鏡,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繡著丁香花的絲巾仔細擦拭槍身後,才用果決的手法迅速安裝起來。然後,他繼續用那塊絲巾擦拭槍身。

  刑從連皺了皺眉,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在礦場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空間裡,鼻青臉腫的康安正攜帶著由趙虎同志「偷渡」進來的C4塑膠炸藥向指定位置潛行。如何以一隻7人小隊護送數百人遷徙,對於尋常指揮者來說可能是需要頭疼的問題,但類似的行動對他來說卻並不陌生。在雨林深處這種鮮有外在武裝力量干涉的地方,直接摧毀目標力量顯然是最乾脆的方式。

  他咬著電筒,用輕盈的手法擰開下管道口的螺絲釘,敏捷爬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手繪圖,按照某位正在路上的爆破專家的指示,在標注的承重牆位置上安裝炸藥。

  就在這時,通訊頻道中傳出一陣輕微騷亂。

  ……

  狙擊手依舊在擦拭槍身,刑從連按住耳麥,聽見小五的聲音從中傳出,背景音裡充斥著高孟人壓低聲音的叫嚷聲。

  「老大,我覺得雨林民族常年不見天日,腦子確實比較進水。」狙擊手仰頭看他。

  刑從連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貼著花花綠綠衣物的廠房空間內,正在分發武器的小五小六同高孟人產生爭執。

  精壯而肌肉遒勁的雨林戰士怒目圓瞪,試圖向小五索要一柄掛有C-MORE 輕型散彈槍系統M16步槍,已經同雨林民族建立友誼的小五同志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決這種問題。

  見到刑從連身影出現後,小五將槍劈手奪下,對準那位奪槍的精壯漢子,在那人身後,還站著七八名最有戰鬥力的高孟人,高大的雨林民族戰士如粗壯樹木站成一排。

  「他們殺了我們的族人!」

  「我們要去報仇!」

  「請讓我們衝鋒!」

  高孟人七嘴八舌,因為數日風餐露宿,他們的中氣沒有他們所喊得那麼響亮。

  刑從連平靜的目光掃過那些被仇恨衝昏頭腦的面容。

  「哦,給啊。」刑從連說。

  「老大!」

  「不帶散彈槍系統的M16步槍價值5000美金,算上整套配件,便宜點收你30000美金,你有錢嗎?」刑從連輕飄飄問道。

  「我們可以用生命來償還!」高孟人道。

  刑從連覺得很好笑,因此他也笑了起來,輕薄的唇勾起一點弧度:「你的爛命值這麼多錢嗎?」

  高孟人再次被激怒,他們握緊拳頭,仿佛要赤手空拳與對手戰鬥。

  下一刻,一位帶著象牙吊墜的高孟人滿眼充血,跪倒在地,仰頭對刑從連說道:「我的妻子,昨天被他們奸殺在這棟樓下,請允許我,為我的妻子復仇。」

  另一位高孟人舉起胸口的吊墜,露出被鑲嵌在吊墜中的小男孩照片:「我的孩子也是,請允許我為他復仇。」

  刑從連的目光依舊冷硬,掃過那些神情激動的高孟人,他說:「走出這棟樓後就是作戰區域,不聽我指揮,就格殺勿論。」刑從連用高孟語對那幾位雨林戰士說,「我覺得和你們已經沒有什麼道理可講,既然你們覺得,殺幾個查拉圖人,比保護自己的同胞平安離開更重要的話,那麼,我尊重你們的選擇。」

  【二】

  輕柔的長風拂過原始森林,每一片葉尖都開始發顫。

  騷亂起於非常突然的瞬間,毫無預兆地,爆炸引起的衝擊波讓整片土地都猛地一顫。

  那時端陽正狀作不經意地收拾實驗室,面具人,哦不,那位名叫魯佳的華人剛通過許可權調來一架直升飛機,用來送他們離開。通過魯佳的事例,端陽深深明白了口才和演技的重要性。

  他將最後一支試管插入試管架,非常擔憂地向實驗室地面看去。

  林辰正蜷縮在整個實驗室最避風的角落,脖頸下青綠色血管隱約可見,已經虛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的雪片。

  剛才林辰突然栽倒在地,端陽檢查後發現,高燒終於讓林辰的神智處於半昏迷狀態,他渾身滾燙,宛如烙鐵。按照林辰的情況,端陽迫使魯佳更換可以儘快離開的車輛,要求魯佳一定要找一架直升飛機,為此他們又多等了四十分鐘。在魯佳用他們聽不懂的高孟語打電話時,端陽忍不住感慨林辰的縝密心思,如果他們沒有拿捏住魯佳的死穴,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高孟語電話,或許就會將他們推入地獄。

  然而就在魯佳掛斷電話後,爆炸聲便轟然響起,端陽蹲下身,將林辰推入實驗桌下的空間,就在他跟著躲進去的刹那,一盞白熾燈擦過他後背砰然落地,碎裂的燈管和粉狀物讓地面變得一片狼藉。

  不遠處,面具人也狼狽地躲入桌下。

  在短暫的兩三秒內,整個空間裡只有恆河猴淒厲的嘶吼聲。

  ……

  因爆炸而茫然不知所措的並不只有實驗室裡的人們。

  遠在礦區大門守衛的查拉圖部,也在下意識尋找掩體躲避。然後他們開始尋找爆炸的來源。當他們打開通訊頻道時,裡面傳來混亂的滋滋電流聲,讓他們根本無法聯繫上彼此。

  查拉圖部下們即使常年在雨林和原始部族作戰,也過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電磁幹擾這個問題。在肉眼可見的區域裡,礦場的發電廠房已經被夷為平地,沖天而起的碎磚和煙塵製造了最完美的煙幕彈。在發電廠房邊,兩間沒有任何預備的兵營也被震得千瘡百孔。

  滿臉是血的士兵從兵營裡摸爬而出,更多的人則被掩埋其中。

  就在此時,正對門口的道路上也冒出了一股煙塵,瞭望塔上的士兵剛被震傻,還未來得及準確報告目標物,便被八顆狙擊子彈分別精確擊中。銀灰色子彈帶著紅白混合的血漿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士兵拽著剛想拉開的機槍防雨布,直挺挺倒下。

  高層的某間窗口,狙擊手從口袋裡掏出丁香紫絲巾,為順利完成首殺而親吻絲巾。

  改裝悍馬筆直撞向礦場大門,查拉圖部下們舉著輕型步槍開始還擊。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悍馬車駕駛員並未降下車速,而是以悍然無畏的速度瘋狂撞上門去。

  鐵門霍然洞開,同時打開的還有悍馬車頂,一柄最原始可靠的M2機槍探出它收割生命的頭顱。操縱機槍的並不是場間肉山似的機槍手,而是一位身材瘦削的斯文青年。青年臉色蒼白,神色木然,卻毫不猶豫扣動M2機槍沉重的扳機。一條鋼鐵長鞭自機槍口迅速掃出,襲向周圍所有一切活動生物,M16步槍在這樣重型火力壓制下根本不堪一擊,就連被機槍尾掃到的破舊廠房也頓時缺了一角,並有倒塌趨勢。

  很快,門口的士兵便被清掃一空。躲在掩體內的剩餘士兵仰天祈禱,希望後續兵力不要太過駭人。

  任誰都沒有想到,悍然挑戰查拉圖制毒工廠的悍馬車裡,只有兩個人。

  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一艘掛有安戈多共和國旅遊社牌照並核載千人的輕型渡船,正如幽靈般,悄悄駛入礦區範圍內。

  顯示定位點的光屏上,渡船進入指定位置。野豬鬆開扳機,乘著間隙,向通訊器那頭輕聲彙報:「A1區域清理完畢。」

  ……

  被圍困多日的高孟部族,終於踏出那棟搖搖欲墜的機修廠房。

  手持散彈槍的雨林戰士沖在最前方,躲在沙袋掩體後的查拉圖部下們做夢都沒想到,那些他們當老鼠戲弄多日的高孟人真的敢沖出廠房,與他們決一死戰。

  猛烈的火力相互對沖,兩名雨林戰士瞬間倒下,與此同時,鬼魅般的狙擊子彈再次從天滑落,兩位掌握重型武器的查拉圖機槍手被瞬間擊斃。

  悍馬車已經沖到廠房門口,M2的火力壓制讓沙袋掩體後的查拉圖士兵很不好受,而更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經過改裝的M2機槍子彈輕易穿透脆弱的掩體,在沙袋上濺起一朵朵血花。

  更多的高孟人從廠房內湧出,混亂中,有人撿起地上的象牙吊墜,輕輕合上死去戰士的眼睛。

  【三】

  第二記爆炸聲響起,礦場最早的碎石車間轟然倒地,瞬間阻隔查拉圖殘部想要追擊高孟人的兵力。

  失去電力供應的實驗室內伸手不見五指,接連響起的爆炸和震耳欲聾的子彈聲讓所有人都陷入極度恐慌中。

  端陽躲在實驗桌下輕輕發抖,他根本看不清身邊林辰的面容,但一隻滾燙的手,一直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仿若寬慰般,端陽漸漸平靜下來。

  這片區域不在電磁幹擾範圍內,漆黑空間裡,突然有激昂的手機音響起,魯佳趕忙接通電話,電話那頭是直升機師瘋狂的吼叫聲。天無絕人之路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康安安裝的C4炸藥正逐漸將整個礦區夷為平地,直升機起落場卻完好無損地被保留下來。

  更令人慶倖的是,因為從望遠鏡中看出那架直升機並未安裝有彈藥艙,刑從連並沒有立即下令發射僅有的兩顆聰明炸彈將之炸毀。

  輕型渡船靠上碼頭。

  駐守碼頭士兵中的大部分已經趕去前線支援,剩下的零星士兵試圖用碼頭上唯一的火箭破攻擊這艘渡輪,卻被不知從何處探頭的機槍詭秘格殺。

  重火力悍馬車在前方開道,第一批瘋狂奔跑的高孟人準時抵達碼頭。

  這艘名為暴風號的渡船船長是位有著絡腮鬍子的壯漢,他輕輕整理好西裝領結,彬彬有禮地走到甲板迎接自己的客人。

  艙門洞開。

  ……

  實驗室裡,魯佳掛斷電話,他臉上的陶瓷面具早已不知落在何方,他躲在實驗室桌下大喊:「直升機來了!我們走吧!」

  窗外令人牙酸的子彈聲終於暫時停歇。

  林辰輕微平和的聲音響起:「端陽,沒有藥物的話,我還有12小時嗎?」

  青年醫生神色一僵,怒氣衝衝道:「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當然有,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

  「我明白了。」林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鬆開握在他腕上的手,「你先去看看情況。」

  端陽點了點頭,他鼓起勇氣,從實驗桌下爬出,小心翼翼地拉開猴室大門。猴籠四處倒塌,恒河猴淒厲的尖叫幾乎要刺破耳膜。

  端陽跌跌撞撞,借著從窗簾後透出的一點點微光,理出一條通向外間的道路。他的手不斷被從籠內探出利爪的猴群抓傷,卻連任何疼痛的叫聲都沒有發出。

  ……

  巷道內,一小股查拉圖士兵從後方切入。

  「繼續行動,不要管我。」

  刑從連在遷徙人群最後壓陣,他對著通訊器內簡單說了一句,離開隊尾,閃入一間廠房。

  手持槍械的刑警隊長迅速登上三樓,從瞄準鏡下看去,大批高孟人依舊在咬牙奮力奔跑。隊伍中間的凹陷來自於一副純白擔架,擔架上,段萬山雙眼緊閉,人事不知。

  刑從連收回槍口,將之對準逐漸與大部隊接近的高孟士兵。

  ……

  端陽拉下橫掛在猴室牆壁上的窗簾,突如其來的陽光讓他忍不住遮住了眼睛。

  他回望實驗室裡,魯佳已經跟著他爬出最裡間,然而,林辰的身影卻沒有出現。

  端陽再次沖了回去。

  從猴室透出的陽光讓最內間的實驗室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線,林辰靠在實驗台下,昏暗的光給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青灰色。

  端陽試圖將人拉出,林辰的手卻搭在他的手腕上,搖了搖頭。

  雖然林辰一言未發,端陽卻瞬間理解了這位顧問的意思。

  「不行,這不可能!」

  林辰的目光依然清澈堅定,他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溫柔,霎時放鬆下來,仿佛同意了他的要求。

  端陽不再廢話,他一把將林辰背在身上,就要向外跑去。

  林辰突然開口:「你是讓我在你背上當槍靶嗎?」

  端陽立在原地,慌神間,林辰從他身上滑落下來。

  顧問先生扶著實驗台,根本無法站立,卻還是說:「扶我走出去。」

  對於林辰突如其來的任性要求,端陽不疑有他,他只能環抱住林辰腋下,將人向外拖去。

  將要跨過門口時,林辰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身體佝僂,痛苦道:「等一下,你壓到我傷口了。」

  端陽趕忙鬆手。就在他鬆開手的瞬間,林辰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將他一把推向外間,風馳電掣般拍上實驗室木門。

  端陽重重摔落在地,耳邊的恒河猴沖他驚聲尖叫。

  他不顧一切地爬了起來,他也不知道林辰是從哪來的毛病,卻毫不猶豫握緊拳頭,試圖一拳擊碎實驗室木門上部的玻璃。

  林辰虛弱的身影在門內搖搖欲墜,看著這位並不比他大幾歲的青年人視死如歸的平靜面容,端陽忍不住大吼:「滾你媽,少說什麼你會拖累我們的廢話,要走一起走!」

  林辰早就算計到端陽的想法,他扶著木門,艱難站著。他的另一隻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泛著寒光的解剖刀。他輕易地用解剖刀壓上自己的脖頸。

  「你幹什麼!」

  端陽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第二拳時,玻璃驟然碎裂開來,林辰後退了半步,摔倒在地,卻仍舊穩穩舉著解剖刀。他平靜地道:「第一,帶著我,你們不可能在槍林彈雨下,順利抵達直升機處。」

  「第二,我剛發現,廠房的爆炸聲是逐漸向我們所在的這棟樓而來的。我簡單估計了起爆時間,三到五分鐘後,我們所在這棟樓就會被炸毀。帶著我,你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逃出爆炸範圍,並有更大可能性被對方擊殺。成熟點,活下去,為我報仇。」他眨了眨眼,認真地道,「我數三下,馬上滾。」

  ……

  負責掩護撤退的刑從連高高站在廠房四樓,他擊斃了視野中最後一位高孟士兵,準備撤離。

  他拉開木桌,用瞄準鏡輕輕劃過一個弧度,試圖確認所有目標已被清理乾淨。正是這個微小的弧度,讓他心跳瞬間達到最高速。他所有的血液瞬間湧向心臟,以至於在極短的時間裡,他的四肢陷入了極度的冰涼麻木,這令他甚至有了一種靈魂出竅的錯覺。

  他看到林辰了。

  林辰彎腰咳嗽,林辰推開身邊的男人,林辰拍上木門、刀刃對準自己的脖子,仿佛正在和門外的人說著什麼……

  他以為那是日思夜想後的幻覺,用力咬碎舌尖,讓自己清醒過來。畫面中確實沒有了林辰的身影,那位青年人咬著牙,淚流滿面地轉頭離開,徒留下破碎的玻璃。

  刑從連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他拉過衣領,對準話筒,顫抖道:「停止起爆,停止所有起爆,他媽的快停下,聽到沒有!!!」

第193章 五浮30 負責

  耳麥裡傳來一片雜亂無章的噪音,刑從連沒空去管這到底是通訊故障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大腦已經被林辰的出現完全佔據,無數種可能性充斥其中,以致於它像要轟地一聲炸開。

  而最令人極度恐慌的一種可能性是:

  如果他救不了林辰,如果林辰已經用刀劃開了自己的脖子,該怎麼辦?

  在那一瞬間,刑從連嘗到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害怕,他緊張得像是第一次握住槍要殺人時那樣,然而現實情況根本不允許他再琢磨情緒或者思考可能性,因為他突然在耳麥中聽到了新的消息。

  「老大,那是定時起爆的C4炸藥,無法停止。」耳麥中,野豬的聲音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明白了。」刑從連瞬間清醒,他立刻收起槍械,向樓下狂奔,用極度鎮定的語氣對耳麥那頭的人說,「趙虎,我要去T2樓,掩護我。」

  閣樓裡,剛完成殺戮的男人正在折疊絲巾,聽見這句話時,他差點把手裡的丁香絲巾扯破:「老大,什麼情況,別冒險!你現在趕過去還能逃出來嗎?」

  同樣的聲音,順著無線電信號,同時傳送到幾處正在執行掩護任務的地方。

  王朝已經坐在船艙中,刑從連的話卻讓他驚得猛然站起。

  他面前擺著光屏,7顆代表各人定位的光點中出現變化,代表刑從連的那顆紅點果然開始向即將起爆的最危險區域飛快移動:「老大你冷靜點,到底出什麼事了!」

  被爆炸和槍聲驚動的原始森林開始不安地顫抖,烏雲般的飛鳥沖向天空,遮天蔽日一般。

  王朝看著遠處被漫天煙塵掩蓋的廠區,耳麥裡傳來風聲、磚石聲、間或響起的槍聲,以及刑從連穩定到極點的聲音:「林辰在樓裡。」

  刹那間,王朝完全也體會到過電後感心臟驟停的感覺,怔了一會兒後,他猛地喊出聲:「怎麼可能啊,這不可能,老大你別衝動!」

  「他就在裡面。」

  仿佛黑夜裡拉過的大提琴音,刑從連低沉的聲音讓王朝瞬間清醒過來,他用力握著桌角,強自平靜下來,但他怎麼可能平靜,他渾身肌肉都緊張得打顫,為什麼這種事情都會發生!

  「王朝,找一個人接應我,其餘人按原定計劃撤退。」刑從連再次說道,王朝也不知道他老大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用那樣堅定的語氣說話,他深深吸了口氣,將目光移向光屏,一字一句說道:「康安,保持你現有位置,3分鐘後向T4移動,負責接應老大。」

  ……

  與時間的賽跑比想像中更令人精疲力竭。

  一陣步槍聲從他腦後響起,刑從連猛地撲倒、滾過一片瓦礫,子彈在他身後激起一連串煙塵,一枚破碎彈片猛地濺入他的小腿。在極度混亂的情況下,任何細節都足以致命,然而任何對細節的關注都會拖慢他奔跑的速度。

  「趙虎!」刑從連翻身躍起,繼續奔跑。

  「對不起老大。」趴在高層建築物的槍手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扣動扳機,他甚至不再計算彈道,純粹用本能狙殺這個空間內所有敢於阻擋正在生死間奔跑的那個男人。

  「還剩4分鐘。」野豬的聲音再次響起。

  越來越多的高孟人擠入渡船,令輕型船隻搖晃起來。

  王朝依舊緊緊握著桌角,他身形紋絲不動,死死盯著光屏上的紅點以沒有任何戰術掩蔽的速度沖向那棟即將被炸飛升天的廠房,恨不得祈求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然而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物理現象從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然後等待結果。

  在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後,刑從連終於來到那棟樓下。他已經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因為當他意識到,能和林辰死在一起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後,先前所有令人燃燒的情緒都被完全壓制了下來。

  整座廠區在他眼中變為冰冷無機質的線條,他很清楚林辰所在廠房的作用,這是他最後選擇炸毀這裡的原因。在樓下埋著足以將這棟廠房炸飛天的足量炸藥,這樣才能最大程度殺傷所有試圖搶救這棟廠房的士兵。

  果不其然,一小隊全副武裝的查拉圖士兵正在試圖沖入樓內。

  其中兩人已敏銳地掉轉槍口,未等他扣動扳機,那兩位士兵的額頭已經被血洞貫穿。

  刑從連扣動扳機,槍口射出長鞭似的子彈,血肉貫穿聲驀然響起,與此同時,他也被一顆子彈擊中肩頭。

  劇烈分泌的腎上腺素讓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終於到達樓前。面對滿地屍體,仰望面前窗棱盡碎的樓宇,他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礦區廠房樓層平面圖迅速在他腦海中展開,他躍上最後一層,在那些不停延展的線條中找到走廊盡頭的實驗室。

  「3分鐘。」

  通訊頻道中再次傳出倒計時,再沒有人說話。

  他一腳踹開門,目之所及是一片昏暗,隱約可見的玻璃移門橫貫眼簾。他舉起槍,已經顧不得這鬼東西是否防彈,他扣動扳機,槍口從左至右橫掃而過。

  玻璃驟然碎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他拔腿沖過這片玻璃雨幕,混亂的桌椅、倒塌的實驗器材,計算著林辰的最後位置,刑從連踹開一道門。

  天光猛然灌入,猴群嘶吼著,但那些聲音和那些光亮都瞬間消失,他只能看到前方盡頭的那扇門,那扇上半部玻璃碎裂、純白色的木門。

  ……

  林辰躺在地上,實驗室的地板有點冷,雖然空調停了,但還是冷。

  他忍不住蜷縮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可能已經死了,不過活著和死了的感覺還是不同,起碼他好像還能夠思考。

  當然,他的思維早在趕走端陽那刻後徹底停工,現在已經變成一團泥漿,關於刑從連的一切再次充斥著他腦海中的每一個角落。

  有時是刑從連在抽煙,有時是刑從連在打掃房間,更多的時候,是刑從連用非常英俊的面孔對著他,目光深沉寧和,卻一言不發。那些畫面泛著一些亮光,一幀幀清晰得觸手可及,他的手指也隨之輕輕顫動。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和刑從連說什麼,可能是「對不起」,也可能是「我愛你」。

  而直到現在,他才有空想一想,刑從連回來的時候到底會不會接受他這個問題。

  應該還是會的。

  他用了可能是人生盡頭最寶貴的30秒仔細思考了這個問題,並給了自己一個如同自我安慰似的回答,覺得這樣真好。

  可當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後,剩下的問題也接踵而至。

  ——刑從連回來後,知道這一切了該怎麼辦?

  雖然讓刑從連以為他失蹤並永遠也找不到是最好的結果,但以刑從連的個性,真有可能順著所有線索追查到這片廢棄礦區。

  ——那麼如果刑從連看到他的屍體呢?

  有一瞬間,林辰希望這棟廠房的廢墟能將他的屍體完全掩埋起來,這樣雨林的腐蝕速度一定會讓他很快化為一堆誰都認不出的白骨,刑從連或者王朝找到這裡後,可能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也不會太傷心。

  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像刑從連傷心欲絕的情景,畢竟在他的概念裡,像刑從連這樣的人不該傷心欲絕,而他更不該是那個讓對方傷心欲絕的人。

  林辰忽然開始後悔,他為什麼要在那時候表白,如果他沒有戳破這些,可能還不至於讓自己深愛的人那麼痛苦。

  時間無法倒流,做出的決定無法更改,既然是男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雖然他馬上將要死亡,可他突然發現,他真的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如果這世界真的如《秘密》所說,那麼,他想活下去。

  他用力撐住地面,盡力想要站起來。

  ……

  刑從連打開那扇純白木門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雖然在那之前,他甚至還在害怕如果林辰不在門裡該怎麼辦。

  可當他看到實驗室地面的刹那,所有景象如潮水般湧來。

  林辰蜷縮在地上,臉頰有些微凹陷,眼睛卻大得嚇人。他的臉、他的手肘、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觸目驚心的鮮血點點滴滴落在地上,然而最讓刑從連揪心的卻不是這些傷口。

  看見他後,林辰微微轉過頭,眯起眼,失去焦點的目光中滿是疑惑,又在轉瞬之間笑了起來,刑從連很清楚地看見林辰目光中自嘲到極點的笑容,他的心臟仿佛被什麼外力狠狠攥緊。

  他一步步走過去,蹲下身,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將人抱起。

  突然,林辰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手心傳來的溫度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刑從連緩緩低頭,看著那幾根搭在他腕上的蒼白手指,像是掙扎不願入地獄的靈魂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耳麥中的催促聲終於重新灌入他耳內。

  「老大,真的是阿辰哥哥嗎?」王朝問道。

  「還有兩分三十秒,快點啊老大!」野豬很難得用了吼聲。

  然而刑從連的動作卻依然緩慢,他一隻手托住林辰後頸,另一隻手探入林辰膝窩下,用力將人抱在懷裡。只是在抱起林辰的那瞬間,他感受到烙鐵般滾燙的溫度,正常人哪會有這樣的體溫。

  這時,林辰一直凝望他的漆黑眼眸中出現了輕微閃爍。

  他聽到林辰用乾到沙啞的聲音問道:「雖然這麼問太像在演電影,但我是在做夢麼?」

  「是我。」他抱著林辰站了起來。

  只是兩個字,他就清楚地看到林辰眼眶通紅,裡面的淚水溢了出來,像是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脆弱情緒,林辰將頭轉向他的胸口,刑從連已經感受不出胸口的滾燙到底來自於他的情緒還是林辰的淚水。

  他低頭,深深吻著林辰的髮根,血腥味、泥土味、鹹濕的汗味、還有從林辰骨子裡透出的乾淨冷冽氣息混雜在一起,仿佛要浸入他的靈魂。

  他緊緊抱住林辰,轉過身,踢開腳下猴籠,開始向外奔跑。

第194章 五浮31 要命

  林辰覺得自己理應暈厥過去,因為那樣才符合電影邏輯。

  可他一直一直都非常清醒,無論是刑從連出現,還是將他抱起的動作,甚至是那句「是我」,他都意識清晰地經歷著。

  因為他必須保持清醒,才能讓這場夢境般的重逢不至於轉瞬即逝,他緊緊抓著刑從連粗糙的作戰服領口,看著對方肩頭不斷流出的鮮血,耳畔是極度寧靜又充斥著各種槍支彈藥巨響的背景音,所有的細節都仿佛被無限制拉長。

  刑從連緊緊抱著他跳下樓梯,他們閃過轉角、躲過一記冷槍,然後是繼續的奔跑。自始至終,刑從連的容顏和他的手臂一樣穩定,凜冽的風和碎磚齏粉刮過他的臉頰,他們沖出廠房,煙塵破天蓋地而來,他不記得他們跑出多遠,但有一瞬間,整個空間發出一絲震顫,像有什麼人在整個空間按下暫停鍵,所有物質都被積壓然後驟然釋放。

  刑從連也仿佛感知到這點,又或者是他耳麥內的倒計時到了最後時間。

  林辰被刑從連的手臂緊緊箍住,後者在一處磚堆後猛地撲倒,將他完完全全護在身下,甚至還不忘用手臂墊在他頭頸下,防止他摔傷。

  他面對刑從連,只聽對方用非常溫柔的語氣說了三個字:「不要怕。」

  隨後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林辰也是這時才知道,原來離爆炸現場這麼近時,聲音可以這麼響,如同鴻蒙初開般,世上萬物都崩裂開來,衝擊波的力度仿佛要震碎人的全部血肉。林辰緊緊摟著刑從連的脊背,他能很明顯感覺到磚堆被衝擊波推倒的力度,所有石塊都結結實實砸在刑從連身上,他的手抓得更緊了些。

  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這一刻令他更相信,他們能夠活下去。

  ……

  廠房爆破時,康安正在指定區域執行掩護任務。

  耳麥中的倒數音一刻不停響起,他恨不得插上翅膀沖過去抓住那個正在急速奔跑的男人,然而他只能待在原地,一刻不停地扣動扳機。

  時間越來越少,距離卻並沒有近太多,倒數音最後停止,轟的一聲巨響後,廠房倒坍下來,大半樓層被炸上天,衝擊波和煙塵令他也不得不撲倒在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能逐漸聽到耳麥內那些此起彼伏的焦慮聲音。

  「看到人沒有,康安,趕緊彙報!」

  「老大呢,看到老大了嗎!」

  「他們是不是平安,康安你個大傻逼說話啊!」

  王朝尖銳的聲音快要紮破他的耳膜,康安吐了口血,他勉強撐起身體,向那片迷蒙的廢墟看去。

  那些棕灰色煙塵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條線,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

  眼前一片死寂,連耳麥頻道內焦急的聲音都變得靜默,康安捂著唇齒間流下的鮮血,大喊一聲,瘋狂地向前沖去。

  就在這時,他恍惚間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緩緩穿透層層煙塵,走出那片死亡禁區。

  看清來人後,他往後退了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刑從連看著差點沖到自己身前的下屬,用很平和的語氣對頻道內所有人說:「行了,老子還活著,行動繼續。」

  「老大!」

  「老大你沒事就好,我阿辰哥哥也沒事嗎,真的是阿辰哥哥嗎!」王朝關切的聲音傳來。

  刑從連低頭,林辰滿臉灰土,卻依舊用用漆黑眼眸凝望他,他捏著他的衣領,仿佛一鬆手他就會隨風而逝一樣。

  刑從連對頻道那頭的人說:「是他。」

  然而他的回答仿佛讓林辰猜到什麼,他很明顯看到林辰眉頭緊皺,用仿佛數日滴水未進的沙啞嗓音問他:「王朝也來了?」

  刑從連閃入一處牆體後,喘了口氣,林辰這很明顯是在擔心王朝安危,刑從連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掂了掂懷裡幾乎沒幾兩重的人,冷冷道:「少操心別人,所有人都比你好。」

  但如果是林辰,只要活著,就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些事情,接下來,他就聽見林辰很緊張問道:「剛才有直升機起飛嗎?」

  「沒有。」

  「能麻煩你再去救個人嗎?」

  這句話讓刑從連很不滿意,第一是林辰的語氣太客氣,第二是他在一瞬間就想到,林辰讓他去救的人必然是那個他剛才逼走的青年人。

  大概是見他沒有說話,又像是覺得自己此時請求太過分,林辰眼眸輕閃,說了另外兩個字:「求你。」

  恰逢此時,一枚狙擊子彈擦過他們,狠狠擊中右後方一處埋伏點。

  子彈擊中牆體發出令人牙酸的簌簌聲響,林辰猛地閉上眼,刑從連將人放下,一隻手摟著林辰肩背,掏出輕型手槍,開始以磚牆為掩體還擊。幾聲槍響後,再沒有子彈聲響起,刑從連回頭,不知怎地,第一眼就看到林辰左手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

  刑從連覺得自己平生所見的刺眼場景除了黃澤那個傻逼強吻林辰之外,林辰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絕對能排第二。

  「誰給你的?」他問後,又對頻道內說,「康安,去救個人。」說完,他將耳麥拿出,塞入林辰耳中,抱起人繼續撤退。

  林辰很明顯愣了愣。

  「要救什麼人告訴他們。」刑從連的目光順著林辰戴著戒指的手垂落下來,並聽林辰用極其冷靜地語氣對耳麥那頭的人說:「華國人,姓端名陽,185左右身高,大眼睛,圓寸頭。他們剛才往直升機停機坪去了,現在飛機未起飛,應該出事,無論端陽是生是死,請務必確認。」

  還真是林辰,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都能保持清醒。刑從連繼續抱著林辰撤退,前方道路已基本被肅清,除了零星響起的子彈聲,所以他們一路上並未遭遇太大阻礙。

  煙塵還是非常大,林辰又對著耳麥說了兩句話,不外乎是「我沒事」、「馬上就到」一類安撫人心的句子,一定又是在說給王朝聽。

  刑從連用非常不滿的眼神看著懷裡的人,終於林辰仿佛察覺到他的不滿,忽然間,林辰用雙手環抱上他的脖頸,靠在他肩窩裡虛弱道:「你剛才說什麼?」

  刑從連抿著唇,像是在專注奔跑,沒有說話。

  很快,水聲清晰可聞,渡船盡在咫尺,他甚至可以看到王朝按捺不住的激動面容。

  「對不起。」在上船前一刻,他忽然聽見林辰繼續在他脖頸一側輕聲說道。

  刑從連神色冷凝,抱著林辰踏入船艙。

  渡船一層早已被驚魂未定的高孟人佔領,王朝也已經撲上來,仿佛有一萬句話要和他們說。刑從連瞪了王朝一眼,徑直上二樓,踹開了船長休息室,並一把摔上門,將喋喋不休的少年人關在外面。

  他從林辰耳中掏出耳麥甩了出去,把人在床上放下,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他都能很清晰看到林辰面容上露出的疼痛神情。

  林辰虛弱得幾乎無法開口,他俯下身,和林辰湊得非常近,對方滾燙灼熱的呼吸撲灑在他臉側。刑從連覺得這簡直太像什麼劣質電視劇裡才會說的臺詞,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知道你錯在哪了嗎?」

  林辰勉強睜著眼,思考後,用認真的語氣回答對他:「太危險了,不該為了我的朋友,讓你的手下去冒險,但是……」

  「林辰。」刑從連很認真叫了對方的名字,他竭盡全力把剛才十幾分鐘內的驚恐、害怕、緊張、心疼等等情緒盡數壓下,他仰頭看了眼被灰塵遮蔽的天,低頭看著床上在短短數日內已經瘦脫形的人,他用一隻手從林辰的腰下向肩胛骨探去,將人小心翼翼卻緊緊摟住,並說,「這些都是小事,第一,不要對我用請求的語氣說話,我為你做任何事都很應該,你稍微理所當然一點;第二……」他深深吸了口氣,平靜道,「在你把那個什麼端陽推出門把自己鎖在裡面等待死亡降臨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麼辦?」

  林辰有一瞬間的哽咽,他眼眶泛紅,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順著眼角流入發際,他怔愣地看著他,最後說:「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

  刑從連看著林辰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容,看著他臉上因擦傷而泛起的血痕,看著那滴淚水滾過林辰被灰跡迷蒙的臉頰並擦出一道清晰的痕跡,只覺得周圍一切都非常安靜,所有硝煙都隨著林辰用雙手用力環抱住他的動作靜止下來。

  「請你在下次想要放棄自己生命之前,好歹思考一件事情……」刑從連親吻著他耳側滾燙的皮膚,一字一句說道,「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林辰瞬間慌亂起來:「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並不知道……」

  刑從連只是緊緊環抱住他,試圖讓自己心跳慢慢降到不那麼要命的速度,然後他們兩人誰都沒用說話。

  「怎麼瘦了這麼多?」他輕輕問道。

  「因為想你。」

  「林辰。」

  「嗯?」

  「真的瘦了。」

  「嗯,真的很想你。」

第195章 五浮32 虛無

  刑從連身上滿是硝煙味道,來自於槍支彈藥,來自於炸飛整個礦區的炸藥,這大概是林辰有史以來最接近來自於刑從連骨子裡鐵血真相的時刻。不過,現在說任何的話問任何的問題都顯得多餘,刑從連的呼吸聲在他耳邊逐漸放緩,像是浸潤了蜂蜜的熱牛奶,讓人昏昏欲睡。

  林辰的手指漸漸鬆開,但在他將要陷入熟睡時,心底仿佛仍有事情在提醒他,他用力握了握受傷的手,疼痛令他驟然清醒:「端陽呢,還活著嗎?」

  他猛然睜眼問道。

  林辰自以為隱晦的小動作哪逃得過刑從連的感知,刑從連鬆開環抱住林辰的手,撐起身體坐在床邊,他抬起林辰腫的快要腐爛的手,臉色霎時冷了下來。這當然不完全因為林辰左手無名指上討嫌的鐵環,起碼刑從連這麼告訴自己。

  林辰手指微微蜷縮,雖然動作依舊緊張不安,可看著他的目光卻充滿愛意:「不要生氣,等我好了解釋給你聽。」

  是的,該死的愛意。刑從連覺得林辰的某項技能簡直無師自通,總之當林辰用一種平和卻深情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他只能乖乖去撿剛才扔在地上的耳麥,瞭解最新進展。

  就在這時,劇烈的拍門聲響起。

  雖然很清楚王朝剛才一定在外面偷聽,但現在少年人居然敢用不要命的態度拍門,必然是出了什麼緊急事件。

  「老大,老大快開門!」王朝微弱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林辰也撐著床鋪想要坐起,刑從連警告似的瞪了床上那人一眼,逕自過去拉開門,未等他開口,王朝就說:「老大,段醫生不行了。」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雖然知道死亡對段萬山來說未必不是解脫,但到了此時此刻,他仍覺得死亡這玩意真他媽殘酷,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突然,林辰虛弱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段醫生……哪個段?」

  他轉過身,只見林辰的臉色又比先前白了兩度,甚至唇間都血色全無,已經和白紙沒有任何區別。

  他從林辰的眼神裡再次看出驚懼——「段萬山?」

  林辰這樣問。

  從林辰嘴裡聽到這個名字時,刑從連也有種毛骨悚然感,畢竟是林辰,光看到他的臉色就已經猜到答案。

  「帶我去。」林辰終於艱難坐起。

  王朝一瞬間跑到林辰床頭的地上蹲下,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阿辰哥哥你怎麼傷這麼重,你你你去什麼去啊。」

  刑從連當然不願意帶林辰去見段萬山,林辰現在的狀況顯然根本不適宜經歷什麼悲痛的生離死別。

  「帶我去。」林辰再次堅持道,「如果端陽還活著,請告訴他,快一點回來,快一點……」

  林辰語音顫抖,卻強自平靜。顯然,他想清醒的時候,就算有人拿槍對著他的太陽穴開一槍,他也會死死睜著眼。刑從連的臉色再次沉了下來,他走到林辰床頭,只問:「如果我說不行呢?」

  林辰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用手抓著他的袖口,因為握得極用力,血水混合傷口的汁液從他掌心流出。

  耳麥裡傳出康安的聲音,刑從連傾聽片刻,看著林辰,對耳麥那頭的人說:「段醫生快不行了,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帶著端陽,儘快撤回。」

  未等他說完,林辰再次開口:「暫時不要告訴端陽段醫生快不行的消息。」林辰用非常冷靜非常氣若遊絲的聲音說,「我怕他路上發瘋,會不安全,讓他們儘快撤回就好。」

  林辰說完,開始劇烈咳嗽,拉著他就準備下地。

  「不要告訴端陽段醫生的消息,儘快撤回即可。」按照林辰的要求,他一字一句說道,雖然他現在恨不得立即將林辰敲暈,卻只能彎下腰,將人抱起,沖出門去。

  ……

  端陽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無法說清那種感覺,仿佛有什麼人用重錘在他天靈蓋上狠狠砸上了一記。就在數分鐘之前,那位將他不遠萬里綁架來達納的面具人,被一顆流彈乾淨俐落地結束了生命。

  魯佳死時仰面朝天,眼睛睜得很大,非常不甘心。但子彈起效真的非常快,他甚至來不及說出任何臨終遺言,就已經死去。沒有魯佳,端陽顯然無法登上那架直升機,那一刻,他仰天四望,茫然到極點。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廠房爆炸的衝擊波將他擊倒在地,他躺在磚礫中,他看著根本看不清的天,根本懶得動一動手指。

  現在看來,林辰的死亡毫無意義,而他也將馬上被死亡擊中。

  然後,他聽見渺遠的聲音從遠處響起,有人在喊著他的名字。

  他總覺得那是幻聽,他甚至認為那是老師的召喚,天空中的灰塵好像在那一刻彙聚成一張總是嚴肅並且英俊的臉龐。老師穿著很正規的煙灰色西裝,系一條棋盤格羊絨圍巾,搭上他的手,在糾正他不那麼規範的縫合動作。

  端陽就是在那時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錘子,他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因為爆炸的關係,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只剩下牆體簌簌倒塌的聲音。下一刻,他被什麼人一把拽起。

  一張混合著迷彩塗裝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那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問他:「是端陽嗎?」

  端陽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法說話,只能勉強點頭。

  「行了,跟我走吧。」說話間,那人抓著他就跑,端陽很想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救我」一類的話題,但當絕處現出一線生機時,這些狗屁問題都不重要,他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我還有個朋友,在那棟樓裡,能……」

  「你傻不傻!」對方回頭,「林顧問是吧,當然就是他讓我來救你!」

  端陽邊狂奔,邊興奮地道:「林顧問還好嗎,他身體不太好,要注意千萬不要讓他再受傷……」

  端陽一路絮叨,但剛跑到某幢倒塌廠房,他很明顯看到帶他逃命的人頓了頓。那人用奇怪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端陽心中再次有非常不好的預感,然而那人剛想開口說什麼時,卻又突然閉嘴,只是說:「快點,船要開了。」

  ……

  林辰在房間看到床上那位垂死的病人時,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冥冥之中一定有人在和他開著巨大的玩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

  王朝眼疾手快拖來一張靠背椅,刑從連將他在椅子裡放下,實際上他那時確實已經沒有任何體力再維持坐姿。刑從連只好再用雙手圈住他,讓他勉強可以保持坐起的姿態。

  在一切伊始之時,他就已經從江夫人口中、從端陽口中,聽過他們對於段醫生的詳細描述,他總覺得那該是位豐神俊朗的醫生,溫和有禮,甚至可能是那種女病患看上一眼就要臉紅的類型。床上這位,與那些記憶中的句子實在相差甚遠。

  雖然他勉強可以在對方臉部乾瘦的皮膚下看出英俊的臉部輪廓來,但讓端陽魂牽夢縈的老師,顯然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微微彎下腰,握住段萬山乾枯的手指。

  段萬山像是感知到什麼,勉強睜開眼,用溫柔平和的目光看著他。

  雖然段萬山大概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開口,但只是那一刻的目光,林辰就有種被望進靈魂深處的錯覺。

  他心中巨慟,甚至不清楚他是否應該將端陽的事情說給段萬山聽,這實在是太難處理的情境,如果段萬山並不知道這些,會不會也很好?

  他無助地看著刑從連,刑從連卻沖他點了點頭。

  林辰轉過頭,沖段萬山一字一句說道:「這幾天,端陽都和我在一起,我們陰差陽錯被綁架來這裡,所以……請您再堅持一會兒,他馬上就到。」

  雪白床單上的男人眨了眨眼,露出一種睿智而坦然的目光。林辰很清楚看見他目光中那一瞬間的欣喜,但欣喜又被絕望和無奈替代:「哦,那還真……挺不巧的。」

  林辰不知該說什麼,他只能握住段萬山的手說:「他很愛您。我們被綁架來的一路上……我一直用一本書騙他多一點信念,我告訴他,當一個人信念足夠強大時,就無所不能。然後他就真的信以為真,一路上不停嘮嘮叨叨,讓我一定要心裡想著一個人,堅持活下去,然後不停重複這個話題。」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說,「他之所以會這樣,大概是他覺得這個方法挺管用的,因為當他想到你的時候,他就充滿了生存下去的鬥志。」

  段萬山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一切,他看著他們,露出一個笑容:「你那個一定是偽科學……在我這裡……不太管用。」

  林辰甚至覺得呼吸都非常艱難:「我知道,生死有命,但請您見他最後一面。」

  這時,刑從連將耳麥塞到他耳朵裡,奔跑聲,沉重的呼吸音,透過耳麥清晰傳來,康安在那頭不斷彙報他們的具體位置。

  這時,林辰聽見段萬山用極度無奈地語氣,緩緩道「你不覺得……見這個面……對……對……像我這樣的將死之人來說,太難了嗎?」

  林辰當然明白段萬山口中的艱難,當他提起端陽這兩個字時,段萬山目光中的神采就已經說明瞭一切。

  他不知道這中間究竟是怎樣的陰差陽錯、求而不得,但當相愛的雙方根本來不及表明心意卻被迫面臨生離死別時,什麼見上最後一面都是毫無意義的屁話,怎麼能不後悔,怎麼會不後悔?

  段萬山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說:「不會後悔的,我的一生,過的很有意義,就算是端陽,我相信我也把他教的很好。」段萬山看著他們,說,「刑先生知道的。」

  刑從連冷冷道:「我知道個屁。」

  「那……那……我的那些要求?」段萬山笑問。

  「你怎麼臨死還要威脅我?」

  林辰皺了皺眉,低低咳了一聲。

  不知為何,刑從連即刻道:「行了我答應你,你到底想不想見你那位學生最後一面?」

  段萬山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收回視線,仰面看著天花板,思緒仿佛飄到很遠的地方,一些很輕微的詞句,從他口中溢出,林辰仔細辨別後,才意識到那應該是一首詩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一邊是段萬山將死時的喟歎,一邊是那頭的子彈聲、奔跑聲、急促的呼吸聲,林辰覺得自己完全要被撕扯成兩半。

  他再次握緊段萬山的手,但仿佛無論他說什麼,都無法阻止段萬山漸漸合上的雙眼。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ie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二樓,204。」林辰望著段萬山的容顏,告知耳麥那頭的人們。

  那頭的人已經沖入船艙,正拼命推擠開所有擋在他們面前的人。

  段萬山的聲音已然越來越輕……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瘋狂的腳步聲終於越來越近,而段萬山的聲音也漸漸歸於虛無。

  大門豁然洞開,林辰感到手頭一輕。

  他轉頭向門口看去,端陽的面容在他視野中一片模糊……

第196章 五浮33 無以

  那道固執的身影在門口站定,遲遲不肯跨入門檻一步。

  刑從連目光上移,門口那位青年臉上是震驚到麻木的神情,而時間也仿佛隨著他呆立無言的動作而凝固。

  直到手臂一重,刑從連才從難以言說的情緒中稍稍恢復,他低頭看去,林辰已經倒在了他懷抱中,失去意識。

  「進來吧。」他對門口那人冷冷說完,抱著林辰站起,將椅子讓給對方。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位緩緩走進門的青年人,卻未如他預想中一般失心瘋,雖然青年的目光一直死死盯著床上的中年醫生,但他也漸漸從震驚中恢復,像是猜到什麼,青年人臉上露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苦澀笑容。

  刑從連很想解釋什麼,起碼他覺得林辰如果清醒,一定會試圖對這位青年人說些什麼,但在那一瞬間,任何語言又仿佛多餘。

  名叫端陽的青年人在病床前跪坐下來,拉起自己老師枯瘦的手,刑從連很明顯見端陽眼眶紅到嚇人,卻很意外沒有見到一滴眼淚落下。

  端陽先是下意識又非常程式化地檢查了段萬山的心跳脈搏,然後輕輕閉上眼。

  他低下頭,仔細吻著段萬山的指尖,小心翼翼,仿佛再加重一點動作,眼前的夢境就會破碎。

  這種情景讓刑從連再不忍視,他抱著林辰,轉過身,想把眼前的空間讓給這兩位,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非常冷靜的聲音:「請等一下。」

  刑從連轉過頭,看到端陽極其艱難卻又果決地站了起來,端陽甚至連目光都捨不得從段萬山身上移開,卻極其冷靜地對他說:「船上有醫療室嗎,林顧問必須馬上接受治療。」

  刑從連愣了愣,只見端陽俯下身,蜻蜓點水一般,吻過病床上中年人的額頭,然後毅然起身,向他走來。

  在那一刻,刑從連只覺得,這他媽還真是段萬山的學生。

  端陽甚至沒有看他,刑從連很明顯見他強忍住悲痛神情,嘴唇抿成一線,仿佛再多回頭看一眼就再不願離開,但縱然如此,端陽依舊用平靜穩定的雙手檢查著林辰的心跳脈搏。

  刑從連也是那時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醫生,這艘船上唯一能救林辰的人,但事實上在端陽講述林辰病情前,他根本不知道林辰的情況居然不比他24小時前見到的段萬山好上多少。他以為那只是營養缺乏被注射令人虛弱的藥劑或者隨便什麼毛病,而不是敗血症,在缺乏醫療條件的雨林地帶,嚴重的敗血症毫無疑問意味著死亡。他突然看向林辰的紅腫的手,他記得非常清楚,在他第一次見到黃澤的時候,對方就很明確告訴他,林辰抗生素過敏。

  現在,當端陽說明一切後,刑從連很明顯能感受到林辰的生命在他手裡漸漸流逝,那是連他都無法挽救的東西。

  站在門口的王朝已經慌亂的不知所措,刑從連踹了少年人一腳:「醫療室在哪,帶路。」

  王朝重重咬了下手背,然後拼命向船艙另一頭跑去。

  「需要什麼告訴我。」刑從連對身邊疾步離開船艙的青年醫生說道。

  端陽面色冷凝,試圖讓自己不受傷痛影響:「我需要一所設施和藥物完備的醫院,你有嗎?」

  看著懷抱中完全失去知覺的人,刑從連想再好的醫院我他媽都有,但現在卻什麼都沒有,這還真是好笑!更好笑的是,就因為他剛把查拉圖的地盤給炸爛了,以至於他現在不需要任何偵測手段就知道達納雨林的防空級別必然提升至最高,任何敢於升空的直升飛機必然視作對查拉圖的挑釁,被擊落的可能性極高,因此,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在短時間內將林辰送醫,所以,他驟然發現自己現在居然一無所有,只能像所有無能為力的病人家屬一樣問那位醫生:「還有多少時間?」

  說話間,跑在最前方的王朝已經推開醫療室大門,這種輕型渡船裡配備醫療室已經謝天謝地,根本不用指望究竟有什麼可觀的醫療條件。

  刑從連把林辰在病床上放下,只聽端陽對他說:「讓開。」

  下一刻,端陽開始檢查林辰手部傷口,他的眼瞼以及四肢末端,他望著林辰手上的皮疹出血點告訴他:「你現在問我多少時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他現在不接受治療,他會死。」

  這還真是殘酷到極點的診斷。

  說話間,端陽已經回過神,開始在整間醫療室裡翻找起來,醫生打開櫃子,扒開一大堆防治蛇蟲叮咬類藥物,從中找出大量的抗生素類,刑從連一眼看去,那幾乎全是青黴素,還有少量的阿奇黴素和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玩意。

  「他對很多抗生素過敏。」

  「我知道。」端陽冷冷道,「我也想避開廣譜抗生素給他用別的藥如果那座該死的橋不塌的話!」端陽檢視完所有藥物,很快站起身,非常鎮重地問他:「你是病人家屬嗎?」

  刑從連再次被問住,他根本空不出腦袋去思考那座橋的問題,因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在一天之內不僅要經歷最殘酷還重逢還要被拷問一句世界上最殘酷的問題。

  「我是。」他回答道。

  醫生臉上明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如果你非要遵守什麼該死的醫療條例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現在正在達納地區也就是說這裡不存在任何婚姻法律我可以單方面宣佈和林辰的婚姻關係成立,還有什麼問題嗎?」刑從連反問。

  端陽剛平復一些的情緒再次泛起,刑從連見醫生揉了揉眼睛,然後強忍悲傷對他說:「家屬,你有林顧問的病例嗎?」

  「王朝!」刑從連喊道。

  他話音未落,少年像是早就已經查好一切,提前已經將電腦推了過來:「在這裡。」

  端陽抿著唇,手指移過觸控板,神情專注地看著螢幕上的病例。

  刑從連覺得這安靜的時刻簡直要令人發瘋。

  終於,端陽抬頭,非常冷靜地問他:「我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你最快能在多少時間內,搞到大劑量的其他類型抗生素?」

  「第二呢?」刑從連問。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

  「王朝!」刑從連再次喊道。

  少年人已經哭得稀裡嘩啦,卻還是拿出電腦,檢索附近的大型醫療站點後告訴他:「老大,我們現在是向雨林最荒無人煙的地方駛去,穿越雨林然後到達港口,算上船行的速度,除非有直升飛機運送藥物……」

  「沒有直升飛機。」刑從連冷冷道。

  王朝哽咽著,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說話!」刑從連看著少年人。

  「最快調集人手,也要六個小時以上。」

  「你聽到了?」刑從連看向端陽。

  「來不及了,他病情惡化太快了。那麼下面是第二個問題,現在這裡只有符合治療劑量的青黴素,剩下的藥物治療劑量不足夠,我能給出的唯一治療方案就是冒險,對林顧問進行3小時青黴素脫敏治療,從最小劑量青黴素開始每個半小時逐漸增加青黴素劑量,直至用到治療劑量為止。如果成功或許能救他一命,但也有可能引起急性休克繼而導致病人死亡。」

  端陽的語氣讓刑從連根本連「你開什麼玩笑」這種話都說不出來,現在的橋段大概只有最狗血的電影裡才會發生,他被迫面臨決定自己愛人生命的瞬間,但和電影裡拖動進度條就可以知道結果的劇情不同,沒有人能給他正確答案。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無論做了多少事情擁有多少東西,卻都敵不過這個別無選擇的瞬間,他真的失敗到了極點。

  刑從連望著病床上那個幾分鐘前還抱著他說想他的人,彎下腰,從林辰手上擼下了那枚黑色的指環,然後回過頭,對醫生說:「開始吧。」

  「考慮清楚了嗎?」端陽問他。

  「有我在,他不捨得死。」刑從連淡淡道。

  沒有無菌手術室,沒有大量醫護人員,沒有氧氣機,沒有監測儀,沒有那些讓人覺得可靠的科技手段,對林辰生命的檢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聽診器。

  在幾乎做完一切準備後,端陽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怎麼了?」

  「沒有皮質腎上腺素,如果產生過敏反應,只能靠他意志扛過去,但幾乎沒有扛過去的可能。」

  醫生心念電轉,他看著他們身上的迷彩服,隨即說道:「你們出任務,隨身應該攜帶急救醫療包,拿來無看看。」端陽這樣說道。

  很快,他所有手下的救生包都在醫生面前展開,刑從連很清楚裡面有什麼東西,端陽仔細查看後,抽出其中幾支藥劑,沖他點了點頭。

  隨後,端陽拆開青黴素,他眼睜睜看著端陽將可能會奪去林辰生命的藥水吸入針管中:「而且如果產生過敏反應,可能會比較嚴重,會非常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

  刑從連點了點頭,眼睜睜看著端陽用碘酒消毒完林辰的皮膚,極其殘酷地將針頭紮了進去。

  液體很快注入林辰體內。

  度日如年大概就是這樣,林辰很平靜地躺在那裡,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他並沒有清醒,卻也並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刑從連有些欣喜。

  接近半小時的時候,端陽開始準備第二支青黴素,然後是第三支、第四支……

  3小時的前2個小時,林辰都只是非常安靜地躺在那裡,但大概什麼壞事都只會突然到來,當第五支針劑注入林辰體內後,很快,刑從連就親眼目睹了所謂的過敏反應究竟有多麼嚴重。

  首先是大量鮮紅的皮疹從林辰白紙一樣的四肢泛起,像是什麼蠶食生命的有聲怪物一樣,那種痛癢感甚至讓已經陷入昏迷的林辰猛地睜開眼。

  刑從連的心臟猛然下沉,端陽立即將急救用的皮質腎上腺素注入林辰體內。

  林辰的目光中充滿迷茫和痛苦,他張大嘴想要吼叫,卻只有一些輕微的嗚咽聲傳出。

  而刑從連卻只能按住林辰四肢,防止他抓撓自己的皮膚,林辰真的已經瘦了太多,皮膚之下仿佛就是骨架。

  然而伴隨時間緩緩向前推進,林辰的反應越來越嚴重,他睜大眼睛,窒息感和過敏引起的皮膚反應讓他恨不得撓碎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刑從連將人死死按在床上,緊他盯著林辰漆黑的眼眸,從中看到自己陰冷的面容。

  「愛我嗎?」他湊在林辰耳邊,一字一句問道。

  「我愛你。」林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嘴唇翕動,卻非常執地想要用盡全身力氣回答這個問題,仿佛這是什麼重要到極點的事情。

  「那就撐下去。」

  在那瞬間,林辰黑而寧靜的眼眸中溢出一些淚水,仿佛在指責他的殘忍,又更像是無奈的包容,刑從連也是現在才知道,真有溫柔而深情的目光能像利刃一樣刺進人的心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因為疼痛和過敏反應,林辰的身體顫抖的厲害,但漸漸的,林辰甚至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然後不再顫抖,刑從連眼睜睜看著林辰的眼眸將要輕輕合上,仿佛下一秒那絲微弱的生命就真的要從他手中流逝。

  「想聽我說愛你嗎?」刑從連湊近林辰耳廓,再次大聲將人喚醒。

  林辰微微睜開眼,嘴角有一些笑容,然後緩緩眨了眨眼。

  刑從連心中酸澀到了極點,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深情厚愛無以回報,可他現在唯一能回報林辰的只有拙劣到極點的手段。

  「撐下去,死了就永遠聽不到了。」

  他抵住林辰的鼻尖,面無表情說道。

第197章 五浮34 一起

  在疾病面前,任何挽留都仿佛螳臂擋車。

  林辰已經不再掙扎,他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軟包裝生理鹽水一滴滴注入林辰體內,他仿佛已經度過了最嚴峻的休克期,但刑從連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

  他用手拂過林辰額頭濕成綹的黑髮,林辰甚至連做出任何反應的力氣都沒有。

  端陽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靜道:「刑隊長,請出來一下。」

  刑從連也不清楚,這是每位病人家屬必經的儀式還是怎麼回事,他們明明可以在病房裡說,而以林辰的狀態也不會聽到。可他卻必須被醫生叫出門,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做一些決定病人生死的決定。

  他跟端陽麻木地走出門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入越來越冷的冬夜。

  艙門輕輕合上。

  等在門口的人也都神情關切,他看過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無論是王朝還是小五,無論是張龍還是康安……那些他曾經並肩作戰的下屬和友人,現在看來都毫無意義,令他生不起任何眷顧之心。

  王朝小心翼翼喊了他一聲,臉上的神情仿佛希冀他帶來任何好消息,刑從連將目光移向端陽,醫生搖了搖頭。

  趙虎遞了包煙過來:「已經通知下去,但查拉圖瘋了,夏姿山脈以西全境封鎖,送藥的人只能從海邊過來,逆流,最快,也要走一天一夜。」

  刑從連看著捲煙包裝上「吸煙有害健康」的文字,沒有去接,另一隻手伸了過來,將煙提前切走,他看到端陽平靜而了無生趣的面容。

  青年醫生看了看船尾,然後逕自走了過去。

  端陽很明顯是從沒抽過煙,以至於拿著煙走到船尾,就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裡。刑從連掏出打火機,拋了過去。

  濕熱的風吹過青年人的臉龐,端陽雙手顫抖點起了煙,只吸了一口,就被嗆得劇烈咳嗽,刑從連也沒有管他,只是靠著船尾護欄站立,任由端陽被嗆得跪在地上,拼命咳嗽,又像是在哭。

  刑從連轉過頭,看著兩岸恒定的蒼翠樹木,他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被這種可怕綠意逼入困境的野獸,掙扎著要找一條微渺的出路。

  端陽真的非常很安靜,雖然渾身顫抖,卻自始至終都捂著臉,並且沒有一滴眼淚流下,只是沉浸在濃濃的痛苦和無能為力的迷茫中,而刑從連很清楚這種感受,因為他現在差不多只差一隻腳,就要跌進和端陽一樣的深淵裡。

  現在,他真的很需要有什麼人能明確告訴他,林辰真的能熬過這一關。

  哪怕就是有人翻開星座運勢告訴他,林辰今日會遇險但也一定會逢凶化吉,他都會當做救命稻草一樣深信不疑,但很可惜,並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他們只能自己熬過去,沒有任何人會施以援手。

  端陽手裡的煙燒了一半,風勢很大,剩下一半也像很快要被燒完。

  刑從連蹲下身,抽出那支煙,彈進汙濁的河水裡。

  端陽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只有死寂。

  「端陽。」刑從連緩緩開口,第一次叫了青年人的名字,「無論你接下來要說什麼,我只能說,我還不想放棄,林辰也還不想放棄,所以,我不接受任何宣判性質的話,還能再想想辦法嗎……醫生。」

  端陽緊緊抓著欄杆,在他說「醫生」那個詞時,端陽猛然抬頭看他,再平息情緒後,端陽清醒過來,極其艱難地開口:「林顧問的過敏反應太嚴重,再使用青黴素,必然會導致比剛才更嚴重的急性休克,他會馬上送命。」

  「然後呢?」刑從連平靜反問。

  「然後,現在我手上還有少量的紅黴素可用。」端陽說這句話時,並沒有帶來任何希望,反而是濃重的絕望之情。

  「聽上去就很要命。」刑從連嘲諷地笑了起來。

  「首先,青黴素幾乎是針對敗血症最好的選擇,紅黴素一般只作為輔助用藥,而且我現在有的劑量太少,無法達到治療所需的量,這是我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紅黴素的原因。」

  「繼續。」刑從連說。

  「現在,林顧問的免疫反應已經被激起,幾乎所有文獻指導上都會說,應立即停止用藥,並避免使用類似藥物激起更嚴重的免疫連鎖反應,而他的病例上很明顯寫著同樣對紅黴素過敏,也就是說,一旦我試圖用剛才的脫敏法對他進行紅黴素脫敏治療,他有很大可能性立即急性休克死亡……」端陽頓了頓,認真地看著他,「我剛才已經把最後一支激素用完了,只要他再次急性休克,我一定救不回他。」

  刑從連靜靜聽著端陽的敍述,醫生用最簡單易懂的語句,告訴他最殘酷的事實,他想了想,又問:「如果不用抗生素呢?」

  「他手上的傷口已經成熟,我等下會給他做切開引流,沒有抗生素,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可能熬不到天黑,當然你的人如果提前把藥送來……」

  「不會有奇跡的,對嗎?」刑從連看著端陽佈滿血絲的眼睛,問道。

  「你覺得我還會相信這玩意兒嗎?」端陽反問。

  刑從連無法回答,他剛才以為選擇很難其實只是開始,現在的選擇題又變成:他是選擇讓林辰馬上死,還是眼睜睜看著林辰慢慢死。

  見他遲遲沒有回答,端陽說:「我去問問林顧問,也需要尊重病人意見……」

  「不用了。」刑從連打斷他,「這個選擇權在我手裡,再試一次吧。」

  端陽看著他的神情裡有濃重的震驚,他們都很清楚,誰做出選擇,誰就需要對死亡承擔責任,並活在未來可能到來的錐心懊悔之中。

  ……

  林辰從嚴重過敏中稍稍清醒過來時,總覺得身邊很擠。

  很奇怪的是,在他剛才昏迷也好睡過去也好的那小段時間裡,他並沒有做夢,並沒有那些混亂的令人極其糾結的死者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他仿佛只是經過長途跋涉後的旅人,在沙漠盡頭看到一張非常舒適的軟床,躺上去,小憩了那麼一會兒。

  周圍並不太熱也並不太冷,只是有些擠。

  他微微睜開眼,向身邊看去,只見有人用手枕著腦袋,躺在這張狹窄病床的另一邊,那自然是刑從連。

  他看了眼懸掛著的生理鹽水,這瓶鹽水的剩餘量還有窗外的天色告訴他,他幻想中的睡一覺起來就大病痊癒的橋段並沒有發生,時間剛過去沒多久。

  「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聰明?」刑從連低沉沙啞的聲音從他左側響起,「我剛才還想騙你說,你已經好了。」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對方卻還是很大大咧咧地躺著,而他只能用非常輕微到虛無的聲音表達不滿:「我是病人……」

  「我知道。」

  「你睡這裡……我睡……哪裡?」

  「我懷裡。」

  未等他反應過來,刑從連轉身,輕輕扣住他的腰際,並以不容拒絕的態度把他拖進懷抱中。

  林辰下意識想掙扎,刑從連緊緊貼著他,又靠在他耳後,用極度冰涼的語氣只說了兩個字:「別動。」

  林辰打了個激靈,在刑從連懷裡平靜下來。

  刑從連還真是說到做到。

  刑從連冰涼的唇依舊貼著他耳後,想和他說話:「你從哪裡撿來那麼個孩子。」

  林辰想了想,問他:「端陽?」

  「是啊。」

  「說來……話長了……」

  「我也不是很想聽。」

  這句話裡很奇怪的醋意真是很可愛,林辰稍稍縮進一些刑從連的懷抱裡,回憶起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情,對刑從連說:「他很不錯,就是……命不太好……」

  「腦子也不太好。」刑從連語氣顯然很不佳。

  「需要我……替他求個情嗎?」林辰試探著問道。

  「不行。」刑從連聲音冷到了極點,「林顧問,我想我們真的有必要加深瞭解,請你相信,無論那是多麼不錯的人,但如果下次你再將他人生命置於自己安危之前,我一定會用一根鏈子把你鎖起來,你再也不用想走出門一步。」

  林辰也不知道,怎麼話題又繞回這裡,但如果還有下次,那真的很好,所以他說:「嗯……一定要把我鎖起來。」

  「你只能在我身邊。」

  「好。」

  他覺得,如果他身體允許,他們大概又會像往常一樣,在一起說上很久的話,好像永遠也沒個頭似的。

  刑從連說話的時候,不停在親吻他的耳廓,說「不行」的時候,輕輕咬了咬他的耳垂,林辰覺得耳朵很熱,渾身酥麻,又根本沒力氣再動。

  他眨了眨眼,刑從連的懷抱太過溫暖,讓他又想睡覺。

  就在這時,刑從連終於緩緩開口,林辰知道,最關鍵的宣判即將到來。

  但刑從連的聲音裡,卻沒有半絲凝重,他只是很輕鬆地說:「端陽說,青黴素不能再用了,我們還得再試一次。但下一種藥物,可能會激起更嚴重的免疫反應,一旦脫敏失敗,你會馬上死亡,不過,你沒有選擇權,我會讓他等下進來打藥。」

  林辰一瞬間怔住了,他也不知道,刑從連哪來的勇氣代替他做這樣的決定,這也太難了,他嘴唇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

  刑從連箍在他腰際的手很緊,他艱難地轉過身,試圖伸手抱住刑從連,只是在他抬頭的刹那,刑從連的吻便落了下來。

  他的後頸被輕輕摟住,男人身上有好聞的薄荷煙草氣息,唇齒很乾淨很凜冽,帶著些森林的冰冷意味。

  然而,那個吻很輕柔很溫暖,仿佛羽毛拂過水面,又或是青草沐浴陽光,林辰想起了他們陽臺上的那些雛菊和天竺葵,想起太陽升起時,那些花瓣緩緩展開時的情景。

  刑從連只是輕輕吮吸著他的嘴唇,沒有更進一步的侵略性動作,因為靠得很近,他們的呼吸糾纏,連彼此心跳聲,都幾乎清晰可聞。

  最後,刑從連放開了他。

  「林辰,和我在一起吧。」

  刑從連的聲音是那樣安寧淡然,仿佛不過是問他,一起吃頓晚餐可好。

  和我在一起,活著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林辰靜靜地看著他,再沒有落淚。

第198章 五浮35 謝謝

  刑從連走下病床,他把醫生叫進門,告訴對方可以開始治療,然後靠坐在病床前的矮櫃上。

  端陽戴著聽診器,檢查完林辰的心肺,幹練地拆開注射劑,將一針劑量微小卻可能瞬間奪去生命的藥物注入林辰體內,那過程非常快。

  據端陽說,下一次過敏休克會在短時間讓林辰送命,所以這次注射進入林辰身體的藥劑本質上也和劇毒毒藥沒什麼區別。同電影裡病人總會昏迷上幾天幾夜的情況不同,在那短暫又堪稱漫長的治療過程中,林辰一直清醒著,雖然虛弱,卻堅持不肯睡去。

  以至於他到最後忍不住問林辰:「你怎麼還不暈?」

  「看到你,不捨得暈。」林辰張開乾澀起皮的嘴唇,笑著回答他。

  林辰像是要把這輩子的情話都說完似的,毫不吝惜心中的情感,以至於刑從連頭一次發現,他在某方面好像要輸給林辰似的。

  但也不知是體力耗盡還是藥物作用,林辰在說完那句話後,便輕輕合上了雙眼。

  刑從連瞬間緊張起來,猛地用手探看他的脈搏,幸好,手指下的跳動雖然微弱,卻仍然存在,林辰只是睡了過去。

  他再次靠在床頭櫃上,每到這種時刻,人總要開始憶往昔,但很奇怪的是,林辰呼吸均勻,他竟然也覺得內心非常安靜。

  他覺得自己一生順遂,這大概和他出生時家裡找來無數大師算過的命格不無關係。那些複雜的玄學系統的事情他一點也不瞭解,卻不妨礙他享受好命帶來的優惠便利。

  比方說他很小抓鬮的時候就知道去拿槍,而不是別的什麼算盤一類的東西,這讓他可以從小脫離家族裡某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的系統培訓,而走向堪稱自由的職業生涯。又比方說,他經常會有奇怪的死裡逃生經驗,例如因為感到空氣不好而提前幾分鐘離開大樓,然後那棟樓就炸了,這種讓他事後渾身冒冷汗的事情總會發生。

  而在那棟昏暗建築的底層,在林辰吻上他的那刻,他確實有再次感受到好命帶來的福利。雖然一開始他只是震驚和無措——這年頭能讓他不知所措的事情確實不多了,但很快他高興了起來。任何人被自己極度欣賞的物件愛慕,都會產生想向全世界炫耀的情緒。

  總之在這一過程中,他從未對林辰有任何一絲絲排斥心理。唯一讓他花了一些時間思考的,是該怎樣繼續和林辰相處。做朋友也好、談戀愛也罷,他已經過了那種只要有感情就可以由著性子來的年紀,得多想點,把事情理順,對未來做好規劃,才可以確保對未來可控。他那時甚至覺得康安特意來將他帶走也不算什麼壞事——起碼他那時候是這麼覺得的,給大家空間把事情想明白以後再好好相處,這也可以接受。

  然後他才發現,哪有什麼見鬼的可控,這世界上會發生的事情就從沒有道理可講。

  他離開林辰就開始思念對方,他看到林辰被黃澤強吻就怒火中燒,他無時無刻不想回到林辰身邊,這些情緒都是完全自然而不可控的。更不用說當段萬山非要拉著他說完那個現在在他看來完全可以歸結為陰差陽錯的故事後,他就沉浸在一種濃濃的提心吊膽中,所有事情也都在那一刻起,滑向根本無法控制的深淵。

  命運的玩笑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仍舊覺得自己的命不算太壞,起碼林辰被綁架後是被送來他身邊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見鬼的角落,起碼他可以在最後一刻發現林辰,這種種跡象都說明,雖然情況艱難,但林辰總能活下去。

  人在絕望時,大概總要向前找點信念,來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一切本來也都會好的。

  四周是從底層船艙傳來的念誦聲,那是由聽上去非常拗口的高孟語組成的悼詞,大致意思是願你靈魂能進入極樂世界一類的句子,刑從連仔細傾聽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那應該是高孟人在悼念段萬山。

  他不由得將視線移向端陽,醫生正認真看著時鐘,計算時間和藥物用量,面色平靜,仿佛不受任何影響。

  聽著高孟人嗡嗡作響的悼詞,刑從連看著最後一針抗生素注入林辰體內,然後問端陽:「你準備怎麼處理你老師的遺體?」

  聽到「老師」這個詞時,端陽的手很明顯顫抖了下。青年的唇抿成一條薄線,將所有一次性針管扔進垃圾桶,看向他,眼眸漆黑:「儘快火化。」

  ……

  在逃亡生涯中,特地停下船為了火化一具屍體,顯然不那麼明智,但刑從連還是下令這麼做了。

  理由很多,因為林辰的救命恩人提出了這個要求,也因為在達納雨林這種地方,一具屍體放上三個小時就開始散發氣味,他本人也確實不希望段萬山的遺體腐化變質,成為那種可怕的模樣。

  在林辰情況暫時平穩後,船停了下來,大部分高孟人被勒令留在船上,他們抬著段萬山的遺體下船,那時小五還想要爬上樹采一些綠而新鮮的樹葉鋪在段萬山身下,而高孟人也想把很多象牙和黃金飾品穿戴在段萬山身上,卻被端陽阻止。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們是醫生,不講究這些。」

  青年人是這麼說的。

  其實在場人中知道端陽和段萬山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大概是他那種淡然無畏的氣質,讓就算語言不通的高孟人都不敢出言反對,只是看著青年人的神情,大家就很自然地住嘴。

  段萬山躺在一條薄被單上,雙目輕合,神情坦然,既無痛苦亦無牽掛。

  他身上被撒了一些白磷燃燒彈裡的成分,汽油桶就放在地上,但沒有人忍心去拿。就在這時,端陽徑直過去,沒有任何猶豫地將之打開,用極其輕柔的動作,潑灑在自己老師身上。

  因為淋了汽油,段萬山身上的襯衣幾近透明,整個人仿佛要融化一般。

  端陽拿出打火機,對所有人說:「後退一些。」

  火焰燃起的瞬間,幾乎呈沖天之勢,高孟人跪在地上,他們的禱誦詞愈加響亮,刑從連甚至有種靈魂要被震碎的錯覺。

  汽油不斷潑灑,他看著火焰一點點吞噬過那位醫生的屍體。

  他想起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醫療站小醫生對段萬山的介紹,所以看到此情此景,他總覺得現在這種火化方式不該是像段萬山這種人應有的結局。他應該兒孫滿堂,或者和他的傻學生在一起白頭偕老,這才是做了那麼多事情的段萬山先生該享受的福報。

  但看著段萬山在沖天大火中漸漸化成白骨然後成為灰塵的樣子,他又覺得,其實生死的本來面目,也就是這樣。

  死亡會在某天突如其來,它如巨浪壓頂,令人無法拒絕,當它到來時,從不會看看你的生平然後做出選擇,從來都不是這樣。

  太多人覺得來日方長,包括他也是這麼認為,其實真相當然殘酷很多,他今天真的非常清晰而深刻認識到這點。

  火焰漸漸熄滅,大部分人都被趕回船上,刑從連認為端陽可能需要這樣的獨處時間,他也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打火機啪地一聲輕響。

  他心中一怔,猛然回頭,卻發現端陽只是點了根煙。

  「我不會殉情的,請放心。」端陽像是猜到他的想法,這麼說道。

  刑從連挑了挑眉,端陽將打火機和煙盒朝他扔來,看在眼前這位悲傷的年輕人的份上,他抽出煙,陪對方抽了一根。

  端陽這回抽煙的姿勢與先前被嗆的死去活來的模樣很不相同,他像是老煙槍似地,吸了口煙,在口腔裡過了一遍,然後吐出,刑從連不禁對這位青年人的學習能力刮目相看。

  端陽叼著煙,開始收拾段萬山的骨灰。

  他手上拿著剛從船上帶下來的骨灰盒,準確來說,那也並不是什麼骨灰盒,而是一個比較大的糖果盒盒,鐵質的,方方正正,裡面原先擺著綜合口味的怡口蓮,現在聞起來,還透著股奶糖的香吻。

  青年就是舉著這樣的骨灰盒,仔細撿拾自己老師的骨灰,看著他的背影刑從連緩緩開口:「我以為你會說,你們是醫生,唯物主義者,沒有保存骨灰的習慣,畢竟人真的已經走了。」

  「留個念想而已,其實真不重要。」端陽向旁邊抖了抖煙,回答他,「而且如果老師不是死於敗血症,那他應該很樂於將自己的遺體捐獻出去給學生做解剖,他曾經就說過這個。」

  「這確實像段萬山會做的事情。」刑從連這樣說,「很執著,又很瀟灑。」

  端陽依舊背對著他,沉默地做著事情,望著青年人的背影,刑從連緩緩開口:「雖然有些話林辰來說比我更合適,但鑒於他的身體狀況,我覺得由我代勞也未嘗不可,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

  「請說。」

  「你老師其實喜歡你……」刑從連還想繼續講述他從段萬山那裡聽到的故事,卻被端陽打斷。

  「我知道。」

  「你怎麼又知道了?」

  端陽看著他,神色堅毅卻溫柔:「有些事情,當你走到終點再回過頭看的時候,會非常清晰。我確實知道這點。」

  「所以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他這麼問時,已經準備好了聽青年說:請你替我給老師報仇一類的句子,但令他意外的是,端陽只是說,我想留在這裡,把事情查清楚,給所有死者討個公道,以慰老師在天之靈。

  類似的話,刑從連仿佛在許久之前也聽林辰說過,林辰說過,要為許染討個公道。

  但林辰和端陽當然是不同的,他皺了皺眉頭看端陽:「螳臂擋車,你能活著站在這裡都應該謝天謝地,討公道,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公道?」

  端陽很認真地看著他:「如果林顧問最終沒有熬過去,你會怎麼做呢?」

  雖然端陽語氣和順,但刑從連卻有種被人指著鼻子罵的錯覺:「當然是去殺了查拉圖。」

  「我不能殺嗎?」

  「你有這個能力嗎?」

  端陽笑了起來:「暫時沒有,而且我是醫生,不能殺人。」

  「這是什麼邏輯?」

  「你不用管,我和你不一樣。」端陽合上骨灰盒的蓋子,站起身對他說:「其實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說,就算我現在知道,我老師的死亡、高孟部族的流離失所,這一切都是周瑞制藥利用查拉圖在雨林的勢力進行非法人體實驗所造成的,但我對此確實無能為力。我個人的力量既殺不了查拉圖,又沒有足夠證據能讓這個跨國公司破產倒閉,所以只能在這裡待下來,看看有朝一日,是不是有某一契機能讓我扳倒這兩座龐然大物。」

  「周瑞制藥?」刑從連打斷端陽。

  「您想聽嗎?」端陽抱著骨灰盒,同他一起走上船,一副你聽了就得負責到底的樣子。

  「我本人確實不是很想聽,但如果涉及華國企業違法,確實在我職責所在。」刑從連說。

  端陽轉過身,凝望著手中的骨灰盒,半晌後,緩緩開口:「謝謝你。」

第199章 五浮36 上課

  林辰睜眼時,天還是很黑。

  刑從連正在用蜂蜜水擦拭他乾燥起皮的嘴唇,他起先是感到林辰的嘴唇動了動,然後眼皮緩緩張開,神色猶帶迷茫,又很快清醒。

  林辰在睜眼那瞬的眼眸真是美極了,像毫無污染的夜空,雖然這個比喻可能有些肉麻,但那時他確實是這麼覺得。

  「晚上好。」林辰笑了笑,沖他輕輕眨了眨眼。

  床頭櫃上擺著一盞達納特色的木質臺燈,溫暖的光線灑在林辰臉龐,讓他因疾病而變得嶙峋的臉部輪廓柔和很多。

  刑從連沒有說話,他手上還拿著碗,只是湊近林辰,輕輕舔了舔對方猶帶蜂蜜清甜的唇。

  然而林辰並沒有回吻他。他眼睫輕顫,怔怔看著他,有些呆滯,仿佛對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太清楚的認識。

  刑從連在想敗血症是會讓人記憶回檔還是怎麼回事,他放下碗,將頭微微抬離林辰的唇,看著病床上虛弱的人,緩聲道:「張嘴。」

  林辰也還真是聽話,依言張開嘴,刑從連低頭,毫不猶豫將舌頭探進了對方的口腔內。

  大概是高燒未退,林辰嘴裡又濕又熱,有些藥物的苦味,但感覺依舊很好。

  刑從連單手探入林辰腰下,從病號服裡伸入一些,他輕輕撫摸著他光滑且帶著熱度的腰部皮膚。大概是有些癢,林辰下意識躲閃,他於是握住林辰的腰,用舌尖舔過他的牙齦根部,然後探入口腔更深處,深深吻著他。

  他很明顯看到林辰瞳孔放大一些,對方終於反應過來,單手勾住他的脖頸,開始努力試圖回應他。

  那一吻持續了很長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只有灼熱的呼吸相互交纏,像要化作有實質的蜜糖一般。

  終於,刑從連看到林辰變得通紅的臉和泛起水光的眼睛,稍稍繞過他,抬頭,離開了他的嘴唇。

  「技術不是很好。」他又親了親林辰的額頭,點評道。

  「多教我幾次,就會好了。」林辰認真地道。

  「你要學幾次?」刑從連板著臉問。

  林辰看著他,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刑從連再次俯身吻了下去,末了,他抬起頭,看著對方說:「永遠不要學會,這樣可以天天上課。」

  林辰笑了起來,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刑老師。」

  總之談戀愛的滋味大概就是這樣,如果不是端陽敲門進來,他大概可以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把林辰按在床上吻到天荒地老,但現實當然不可能這樣。

  刑從連用手指擦過林辰紅到發紫的唇,坐下來。

  端陽冷著臉看他們,檢查了一遍吊瓶和林辰的心跳血壓,最後說:「你還沒渡過危險期,注意休息。」

  「我總能過去的,端醫生。」說這句話時,林辰看了他一眼,刑從連老大不情願地從椅子上起來,坐在病床上,讓端陽在床頭的小方凳前坐下。

  林辰神色平靜,望著端陽泛起胡茬並且不再顯得青澀的側臉說:「那你呢?」

  「刑隊長已經找我談過心了。」端陽說。

  氣氛一時間凝重下來,林辰仿佛猜到什麼似的,對端陽說:「他談心不如我談得好,有需要的話還是可以來找我,畢竟我更專業。」

  端陽看了刑從連一眼,平靜道:「刑隊長說你愛操心,本來我還不信。你可別問我案子的事情,他說在你病好之前我們所有人都不許談這個。」

  刑從連眼皮一跳,瞪了端陽一眼:「你這是在告狀你知道嗎?」

  刑從連話音未落,只感覺林辰用滿是吊針孔的手輕輕搭在他手上,對端陽說:「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刑從連感覺這戀愛真是談對了,聽見林辰因高燒而變得軟和的聲音,他就有種渾身浸在熱水裡的感覺。

  「那病情總能聊吧,我的病什麼時候能好?」林辰再次開口。

  「刑隊長找人送來的藥已經給你用上了,你暫時應該沒有生命危險,至於什麼時候能好,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端陽頓了頓,「刑隊長說,整個航程還有兩天結束,然後你們會馬上回國,具體要看華國醫生的判斷了。」

  「馬上回國?」林辰問。

  「你還想在雨林生病是怎麼地?」刑從連反問。

  林辰目光微閃,顯然在思考不能談論案件的情況下該怎麼說這件事。

  他趕忙打斷了對方的思路:「好好休息,少動歪腦筋。」

  「船上的高孟人呢?」林辰忽然道,「怎麼安排他們,查拉圖既然能在華國綁架我們,那麼高孟人在哪裡都不會太安全。」

  「港口會有艘郵輪,刑隊長說,會給大家在郵輪上安排一份工作,一年365天在海上飄,查拉圖除非和海盜聯手……」端陽說。

  「你就不能想點好?」刑從連很無語。

  突然,林辰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像是想起什麼,問他:「我手上的戒指呢?」

  刑從連冷著臉看他:「話題轉得生硬,演技也很差,而且你知不知道左手無名指戴戒指是什麼意思?」

  林辰微微扯出一個笑容,對端陽說:「端醫生,我很累了,可以先休息嗎?」

  端陽會意,立刻走出艙房。

  林辰往病床外又躺了一些,看了眼病床裡側的空間,又看了他一眼:「可以關燈嗎,刑隊長?」

  刑從連覺得林辰簡直絕了,他擰滅臺燈,脫鞋上床,用手枕著頭,林辰一隻手還在掛水,所以只好艱難轉身,往他懷裡縮了縮,親了親他的下巴,說:「別生氣,下次我給你買。」

  「不要扯開話題,隨隨便便收人家戒指還戴無名指上是怎麼回事?」

  林辰根本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吻著他的脖頸,一下又一下,非常輕柔。

  刑從連覺得自己渾身溫度都隨林辰的輕吻而不斷升高,更何況林辰還在他耳邊發出輕微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買大鑽戒。」林辰說。

  「多大?」

  「要多大,有多大。」林辰說話間,輕輕擦過他的腳背。

  刑從連猛然轉身,用力將人吻住。他一隻手探入林辰的病號服中,撫摸著他細膩的皮膚,手間的觸感也真是太好,令他忍不住上下撫摸起來。林辰的喘息聲漸大,刑從連一條腿壓住病人的雙腳,另一隻手解開他的領口,開始吮吸他的頸部皮膚。他剛解完第一顆扣子就清醒過來,林辰還是病人,這麼搞下去肯定要出事。

  他一把擰開臺燈,從林辰身上起來,有些淩亂地翻身下床。

  林辰在床上喘息著,目光瀲灩,胸口輕輕起伏。

  「林顧問,這招有點過了啊。」刑從連檢查了下林辰手上的針頭,幸好沒有破皮,他低聲警告道。

  「我也是男人,你在我身邊,我忍不住。」林辰執著地拉住他的手,輕輕開口,「我之前還覺得,會一直和你做一輩子的同事兼朋友,雖然喜歡你,但也不想打擾你的私人生活。」

  窗外是船隻微弱的引擎聲和水聲,刑從連想了想,然後對他說:「抱歉,我該早些發現。」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畢竟我演技足夠好,如果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林辰笑道。

  「你怎麼一點選擇權都不給我?」刑從連蹙眉。

  「不過宋聲聲死的時候,美景在我眼前自殺,當通訊失靈,我聯繫不上你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大概是我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總覺得你可能會一輩子都在我身邊,實際上並不是這樣。」林辰輕輕喘息,然後繼續道,「你也會走,你可能有一天會結婚生子,雖然依舊會和我做很好的朋友和同事,但你是真的會離開我。想到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根本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所以很抱歉,我忍不下去了,多一分多一秒都忍不下去了。」

  刑從連低頭,親了親他的手背,聽林辰繼續說道。

  「更何況,我想得很清楚,我真的很好,我也會對你很好,會比你這輩子曾遇上的所有愛人,都對你更好。我那麼愛你,應該讓你體會到世界上非常美好的愛情,請相信我。」

  刑從連看著林辰認真而鄭重的眼眸,雖然他一生中真的聽到過數不清的告白,有很多人聲音比林辰好聽,有很多人辭藻比林辰華麗,但大概沒人會比林辰更加深情。那樣的珍視之意,甚至讓刑從連感受到莫大的震撼,他再次低頭,親了親林辰曾經戴過別人戒指的地方。

  「林顧問。」

  「嗯?」

  「戒指我買。」

  林辰想了想,說:「那一人買一對?」

  「工資卡給你。」

  「哪需要這樣?」

  「銀行卡也是你的。」

  「我要你的錢幹什麼?」

  「因為我母親跟我說,華國傳統,這麼表白最誠懇。」

  「好吧,那是要交換銀行卡嗎?」

  「不用,付學費吧。」刑從連親了親林辰的嘴角,說,「其實我挺會說情話的。」

  「我知道。」

  「但遇上你我就變得詞窮了。」

  「所以以後你只要聽我說就可以了。」

  「好像不行,你得多教教我,要每天上課。」刑從連認真吻著他。

  「那你永遠不要學會,這樣可以天天上課。」親吻的間隙,林辰笑著說。

  「我明白了,林老師。」

第200章 五浮37 就行

  如果不是端陽不停耳提面命他關於危險期的問題,林辰在船上甚至有種度假的錯覺。

  畢竟他來達納的經過完全是被綁架。

  他乘著馬上要散架的直升飛機,發著高燒,以至於根本沒時間好好欣賞這裡浩淼的原始森林。

  雖然其實達納森林裡的很多地方,都被破壞得有些不像話,但隨著這艘輕型渡船的愈加深入,他仍舊驚歎於大自然的神奇魔力。

  當時江潮夫人在他醫院病床前說的那些話,總會時不時在他腦海中浮現。然而現實卻比她說的更加誇張,作為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他見識到了真的萬木崢嶸還有碧波如浪,總之那些形容森林的美好辭彙,他都切實體會了一遍,

  當然在此過程中最驚人的仍舊是一條達納巨蟒。

  那是很偶然的機會。

  起因是他所乘坐的這艘輕型渡船會在他們逃亡過程中,會依靠捕魚來獲取一些食物補充,那條達納巨蟒就是在下漁網時撞入網袋的。普通漁網雖然捕撈不住那個大傢夥,但撞入網袋的蟒蛇也一時間無法脫身,兩相糾纏,翻滾的蟒蛇激起瘋狂的水聲。

  林辰正半躺在艙房裡,刑從連坐在他床邊剝香蕉。

  雖然林辰也不知道為什麼剝香蕉這麼簡單的事情刑從連還非要搶過去代勞,但林辰也從不是特別執拗的類型,看著刑從連替他做這些事情的感覺也很好。

  突然間,他聽見船舷一側傳來高孟人興奮而驚恐的吼叫聲,隨後是王朝和刑從連手下們呼喊「老大」的聲音。

  啪嗒啪嗒的急促腳步聲傳來,艙門被猛地打開,王朝探出腦袋,很興奮地說:「老大老大,達納河裡真的有巨蟒啊!」

  基本上來說,那應該是從他病重昏迷到清醒後第一次見王朝。王朝打開門後,沖他眨了眨眼,一副機敏到極點的樣子。

  林辰並不很明白刑從連究竟是為什麼把所有人都排除在這間艙房外,除端陽端醫生之外閒人免入,甚至王朝都不給進來。刑從連的理由是太多人會影響他休息,反正聽了這個理由,他大概是對王朝所說的「控制欲」有了那麼一絲絲切身體會。而實際上,他大概也能猜到刑從連為什麼要這麼做。只要他躺在這間艙房裡,在這張病床上,那麼房間外的一切事情都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不用理會查拉圖究竟派了多少人來追殺他們,也不用理會這一切背後究竟是為了什麼,甚至一切善後事宜都不關他的事情,當然,本來也輪不到他來操心。

  在刑從連反應過來之前,王朝已經偷偷溜到他床前,搶先拉了拉他的手,非常緊張,眼眶都泛紅。

  「出去!」刑從連瞪了王朝一眼,冷冷道。

  「老大你這樣我阿辰哥哥會憋出病來!」

  「首先,糾正你一下,他是我的,其次,他看到你才會煩出病!」

  王朝臉頓時漲紅了:「老大你不很要臉!」

  「怎樣?」刑從連將剝完的香蕉咬了一口,然後遞到他手裡。

  林辰看著刑從連灼灼的一定要逼他秀恩愛還是怎麼的目光,迫不得已,順著他咬過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王朝再次目瞪口呆,趁著少年人再爆發什麼驚人言論之前,林辰問道:「外面出什麼事了?」

  王朝果然很容易打岔,他興奮道:「蟒蛇蟒蛇蟒蛇,阿辰哥哥你要不要來看蟒蛇,巨蟒!」

  刑從連再次瞪眼:「你看我家阿辰的身體適合出去吹風嗎?」

  王朝揉了揉耳朵,像是根本沒聽清楚自己老大嘴裡剛吐出了什麼:「你你,你說什麼?」

  刑從連翹著腿,抖了抖,仿佛終於在日常鬥嘴中找到了無往不利的制高點,很高興地說道:「我給你加深一下印象,我家、阿辰!」

  王朝漲紅了臉,林辰無奈,再次打斷兩人,問王朝:「巨蟒,很大嗎?」

  「相當大,柱子那麼粗,你有沒有感覺我們船都被拖得晃動起來了?」

  「少誇張,要看你自己看,滾滾滾!」

  王朝一屁股在床邊坐下,說:「但是高孟的大長老還是大祭司還是大忽悠,就是那個耳垂大得嚇人的老頭說,那是千年黃金巨蟒,特別有靈性,對著許願可以心想事成,阿辰哥哥去看了病就好了。」

  「許願水漫金山嗎,你幾歲了,非洲人搞這套你信?」刑從連不可思議道。

  這時,大概是見艙門打開,端陽也走了進來,醫生本來大概是準備來給他打吊針的,現在看著刑從連那副樣子,端陽開口說:「去透透氣也可以,一直悶在病房裡,不利於恢復。」

  「他還沒悶上三天!」刑從連不滿地說。

  端陽看著刑從連,只是抱起手臂不說話。

  林辰很無奈地掀開薄毯,一隻腳跨下床:「挺過來就好了,我想去看看,機會難得。」

  「這有什麼難得的!」

  「去野生動物園看還要買票。」林辰說。

  「野生動物園可沒這麼大的!」王朝說。

  在他下地前一刻,刑從連很不爽地抽了王朝一記。

  然後轉過頭,對他說:「要不要我抱你啊?」

  看著病房裡不約而同抱臂而觀的兩位,林辰只好拉著刑從連的襯衣領口,在對方耳邊輕輕說:「現在不用了,晚上我抱你。」

  聞言,刑從連這才非常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大手一揮:「那就走吧!」

  事實上,王朝的話並沒有誇張,在林辰從醫療室走到二層甲板上的短暫距離,就已經確實感受到船隻的輕微晃動。

  林辰低頭望去,不少膚色黝黑衣不蔽體的高孟人聚集在一層,圍觀那條表面黃褐色的巨蟒。他們中大部分人已經跪坐在地,並開始念誦禱詞一類的東西,那也是他清醒後第一次真正見到這些被段醫生救下的高孟人。

  其實說起來,這些原始部落他曾經只能在旅遊雜誌上看到,也並沒有什麼太真切的感覺,但現在這些活生生的人出現在他面前,他忽然對人類這種生命形式的多樣性有了更深切的體會,這種體會,是坐在家裡翻看旅遊雜誌時體會不到的。

  當然,他的小感慨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刑從連用手按住他的脖頸,將他腦袋輕輕掰向更遠一些的河面:「看蛇,不許看人。」

  林辰沒有反駁,他扶著欄杆,順勢望去。水面上那條巨蟒猶在翻騰,撲起數米高的水浪,船長指揮著可能是刑從連手下模樣的人努力鬆開漁網,但因為蟒蛇掙扎得實在厲害,反而在網袋中越纏越緊。

  高孟人發出陣陣驚呼,船隻也被拉得微微傾斜。

  刑從連看得煩了,沖樓下大喊:「康安,把漁網剪了。」

  「老大我剛準備捉來給你看啊,這就放了啊!」樓下正在拉漁網的青年人轉頭說道。

  林辰向下看去,沖那位青年點頭致意,然而對方在見到他的瞬間,突然愣住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從康安身後突然伸出一隻穿黑皮鞋的腳,並猛地踹上他的小腿。

  康安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栽入水中,所幸他身邊那位大鬍子船長眼疾手快,將人一把拉住。

  「張龍你神經病啊!」康安回頭怒道。

  「再看老大把你眼珠子摳下來喂鱷魚。」一道頗為囂張的聲音緩緩傳出。

  林辰看見另一位髮型和衣著都略顯酷炫的黑衣人從後走出,朝他們所在方向非常紳士脫下太陽鏡,彎腰行禮,紳士極了。

  「你朋友?」林辰含笑問刑從連。

  他還沒說完,像是什麼打地鼠遊戲似的,又是一位華國青年從人後冒頭,仰頭望著他們,跳起來揮手。

  那時刑隊長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黑如夜空黑到不能再黑。

  「挺有趣。」林辰這樣說。

  最後,刑從連看著他,又看著下面好奇八卦到極點的幾人,說:「剪了繩子,滾上來。」

  ……

  林辰在自己的病房裡接待了刑從連這幾位頗具個性的「朋友」。

  他靠坐在病床上,刑從連翹著腿坐在床頭一言不發,王朝蹲在床尾地上。

  一行6人在他床頭排排站好,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刑從連曾經的手下們,對於眼前幹翻查拉圖制毒工廠的小隊,除了深藏不露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

  他看了身旁暴躁的男人一眼,對站在自己床前的那幾人自我介紹道:「林辰,目前是一位顧問,主修心理學方向。」

  仿佛報數一般,他話音一落,病床前6人依次喊道。

  「康安!」

  「野豬!」

  「小五!」

  「小六!」

  「張龍!」

  「趙虎!」

  這些人每報一個名字,林辰覺得越好笑,最後,少年人在床位弱弱道。

  「王朝!」

  林辰很無奈看向刑從連:「你這是什麼惡趣味?」

  「哎哎,真不關我事。」刑從連踹了王朝一腳,「跟阿辰哥哥解釋下,你爸爸姓王。」

  「阿辰哥哥,我爸爸是姓王!」

  林辰挑眉看了眼刑從連。

  「輩分都是按照王朝來的。」刑從連認真道,「真的。」

  刑從連說完那句話後,又趕忙沖眼前排排站的六人嚷道:「行了,請安結束,你們可以滾出去了!」

  這時,讓林辰非常意外的是,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康安突然跪下,非常大聲對他說:「林顧問,對不起!」

  林辰被嚇了一跳。

  康安滿臉懊喪:「我……我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如果知道老大走了會害你被綁架,還害你差點沒命,我……我……說什麼也不會把老大請來的!」

  「滾出去,聽見沒!」刑從連冷冷道。

  小五按著康安的肩頭,也跟著要跪下。

  林辰大致知道其中原委,卻不動聲色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並肩跪好後,然後對刑從連說:「你這是封建宗法制嗎,怎麼動不動下跪的?」

  「他們腦子不好,你別理他們。」

  林辰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地上兩人,淡淡道。「你們這樣跪著,倒是會讓我很尷尬。」

  康安和小五臉上閃過一陣手足無措的表情,他們想要站起,可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之所以尷尬,是因為你們這麼做,把我變成了那種需要人保護而只能依附於人的類型。」林辰緩緩說道,「但在我的自我認知上,我好像還沒有這麼沒用。」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林顧問。」

  「既然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剛才的邏輯是不成立的,比如請走你們老大,才害我被綁架以及害我沒命。因為他的離開只是意外,我被綁架也是意外,這本質上是件陰差陽錯的事情,真正的罪魁禍首已經斃命。所以你們認為自己有錯,是不恰當的。」

  「可是……可是我還是覺得是我太自私了。」康安說著,撓起了腦袋,「我……我說不好,這件事是我沒弄好!」

  「沒用的是我。」那位名叫小五的瘦弱青年認真說道。

  「是啊。」林辰輕聲道。

  說話間,他感到小五抬頭看他,目光中沒有怨恨,只有濃濃的自責。

  林辰感到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腕上,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說:「這就是他這種人存在的意義了。」

  刑從連聞言,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也說過一樣的話,厲害吧?」

  林辰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對地上兩人說:「我也遇上過你們曾遇上的這種完全無法解決的局面,幸好有你們老大伸出援手,讓很多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我說的意義大概就是這樣,好歹有他在就告訴我們,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頂著,再難的事情也讓人覺得有點盼頭。」

  小五的眼淚已經快要流下來。

  經歷過生死以後,林辰覺得灌雞湯的能力好像又好了一些,他說:「所以,還是希望你們不要因此畏懼那些你們認為是正確的事情、無論它們有多難多不容易做到,實在不行,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頂著,然後,努力成為那些高個子也可以。」

  康安耿直到極點,馬上用力點了點頭:「我真的會努力的,爭取下次能自己搞定!」

  「那麼,請起吧兩位。」林辰說。

  康安和小五趕忙站起,刑從連像是再也忍不了了,趕蒼蠅似地把人趕走:「就知道你們要搞這出,趕緊滾,煩死老子了!」

  那兩位立刻被轟到門口,刑從連看著床頭還站著的四個人說:「愣著幹嘛,留著等我請你們吃飯嗎?」

  「不是老大,我覺得林顧問講的太好了,林顧問您真專業,您能給我看看嗎?」非常囂張的張龍先生湊到病床前,對他說:「他們老說我有躁狂症,您看我真的有病嗎,要不要吃點藥?」

  刑從連拿起床頭的藥就要砸:「滾!」

  張龍趕忙竄到門口:「有躁狂症的可能不止我一個!」張龍說著沖他們擠眉弄眼道,「我下次再來看您啊!」

  大概是看刑從連的樣子已經是忍耐到了極點,一行人瞬間魚貫而出,最後,刑從連把拖鞋甩到王朝屁股上,少年人看一副隱身告破的樣子,灰溜溜滾出門。

  艙門終於再次合上,一切都安靜下來。

  「怎麼了,說兩句話就……」

  林辰還沒說完,就被刑從連按住後頸放倒,用力吻住。

  刑從連的動作略顯急躁,林辰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吻得呼吸不過來。

  他輕輕撫摸著男人的脊背,但根本無法阻止刑從連進一步帶有侵略性的動作。

  刑從連和他貼的很近,用力吮吸他的唇,毫不猶豫撬開他的牙關,勾弄他的舌頭。

  一吻結束後,林辰發現自己的病號服上衣幾乎被完全解開,大半皮膚裸露在外,他喘息著看刑從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林顧問。」

  「嗯?」

  「你怎麼這麼好……」

  林辰摸著刑從連的耳朵,覺得氣氛很好,因此沒有說話。

  刑從連輕輕啃噬著他的鎖骨,最後抬頭,說:「你快點好起來,我年紀大了,可能忍耐力不是很好了。」

  「耐力好就行。」林辰親了親他的額頭,笑著說。

第201章 五浮38 紅包

  當天夜裡的時候,並沒有發生什麼太過分的事情。

  這當然要多謝刑從連的克制力,但歸根結底的原因仍舊是林辰仍舊在發燒,繼續掛了一整夜的消炎藥,雖然有恰當的藥物支持,但在惡劣的醫療環境中,想要短時期內恢復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船體輕晃,林辰聽著水聲,半夢半醒。

  不知道夜裡幾點鐘的時候,林辰感到刑從連從支在房間一側的沙灘床上離開。其實他心中大概有所知覺,每次他熟睡後,刑從連總會離開一段時間。

  而從他脫離生命危險後,他們也就沒有再遭遇雨林武裝分子的明顯追擊,一路上用旅遊觀光來形容也毫不過分,如果不是窮兇極惡的查拉圖先生轉性行善,那就是查拉圖後方本身出了什麼問題,以至於無力維持後續的軍事行動,無論是什麼原因,大概都需要一些努力和安排。

  他稍稍翻了個身,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過了一會兒,艙門再次打開,這次進來的人氣息變的很軟很甜,想當然只能是王朝。

  林辰微微睜開眼,迎面而來是少年人認真端詳他的面容。

  見他睜開眼,王朝像是有點被嚇到,往後退了半步,說:「阿辰你怎麼醒了,老大說你睡熟了呢!」

  林辰伸手擰開一些臺燈,準備坐起,王朝趕忙從床後拿了個枕頭給他墊在腰後。

  「所以派你來看監嗎?」林辰笑問。

  「啊!不止我一個,門口還站著哼哈二將!」王朝說著在床頭坐下,然後才發現自己說漏嘴,見少年人這樣,林辰覺得這次的問題恐怕和先前的不太一樣

  「出什麼事了?」他問。

  王朝一臉很難說清楚的樣子,林辰看他那副模樣,本來不想問,也生出了逗逗他的意思。

  「要玩我問你猜的遊戲嗎?」他頓了頓,拖長調子,「你的話,我就不用測你的生理指標了,看表情就能猜出來。」

  王朝「嗷」了一聲,嚷道:「阿辰哥哥你不能這樣!」

  「我要問了啊,你轉過頭去,別給我看到。」

  「你好好養病,操哪門子的心啊,有我們在你就放心,沒有蕩不平的事情!」王朝拍著胸脯轉身。

  「查拉圖。」

  少年人走了兩步。

  「端陽、段萬山……」

  少年人腳步未停。

  「宏景、永川……」

  少年的手已經搭在門把手上。

  「船上出事了?」

  王朝哭喪臉回頭:「阿辰哥哥你不能這樣!」

  「船上能出什麼事情,高孟人……?」他問完,王朝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

  林辰見好就收,對王朝說:「回來吧,我不問了。」

  少年人這才很鬱悶地走回來:「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我的!」

  「好了,乖,說吧怎麼了,特地過來?」林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溫和道。

  王朝也是一哄就好的類型,他迅速從身後掏出什麼東西遞來。

  林辰非常意外,因為確實來說,王朝遞來了一隻手機。

  「你偷渡這種違禁品進來,你老大知道嗎?」林辰問他。

  「啊呀!」王朝的小臉上滿是驚悚,忍不住說,「阿辰,人與人之間要多一點信任,我是覺得你養病真的太無聊了拿手機給你玩下下,你可不能害我。」

  林辰看著手機,伸出小拇指和少年拉了拉勾。

  然而等他真把手機打開準備上網,才發現自己可能上了對方的當。

  手機裡大部分網頁都沒用辦法打開,只剩下一個奇怪的通訊軟體以及手機遊戲自帶的俄羅斯方塊可用。

  林辰點開通訊軟體,好友裡只有刑從連和王朝兩人。

  「小王同志。」林辰放下手機,語重心長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人,「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

  王朝嘿嘿笑著:「阿辰你別生氣,就是現在給你解悶玩玩,過兩天回國了就用不上了嘛。」

  差不多就在他打開軟體看到刑從連頭像的同時,刑從連竟然通過聊天軟體,給他發了個咧嘴的笑臉過來。

  林辰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情趣,明明也就幾步路,非要用手機聊天解決問題。

  刑從連:臭小子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林辰看了眼王朝,悄聲問:「這什麼黑科技,他怎麼知道我醒了?」

  「因為老大要求比較變態,當你打開這個軟體的時候,前置攝像頭就會自動打開。」

  林辰扯了扯嘴角,在對話方塊裡對刑從連說:「沒有,本來就沒睡著……」

  刑從連:我一會兒就回來。

  林辰:不用急,讓王朝陪我說會兒話。

  刑從連:不行,他話太多,影響你休息。

  林辰:所以……為什麼讓他拿手機給我?

  刑從連:讓你把手機支在床頭,我看著你睡啊。

  林辰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概是見他笑的很開心,王朝臉上露出非常嫌棄他們的表情。

  王朝也低頭拿出手機,片刻後,林辰收到加入群聊天的通知:您被「第一打手王朝」邀請加入「排擠老大紅包小分隊」。

  王朝把食指豎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林辰收回視線,點開了那個紅包群。

  果然,群裡已經開始刷起了紅包。

  張龍首先發了一個名為「TO林顧問,預付診療費」的紅包。

  林辰看了看王朝,問:「為什麼要排擠老大?」

  他還沒說完,王朝已經率先點開紅包,林辰湊過去一看,張龍先生出手不凡,整個紅包價值1000元,而王朝抽中了2.3元。

  「這不科學!」王朝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手機,搖了搖,以為出現了幻覺。

  「嗯?」

  「啊啊啊!」王朝淩亂片刻後,才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因為我們搶紅包一般不帶老大,他手氣太好,永遠能搶到面額最大的一個,太拉仇恨了……」

  王朝話音未落,聊天記錄裡出現了「刑從連已領取紅包」的記錄,林辰也順勢將張龍剛才發的千元紅包點開。

  看著螢幕上出現的數位,他也搖了搖手機,同樣以為出現了什麼幻覺。

  聊天群中,刑從連憤怒道:王朝你TM是不是把系統升級過了?

  王朝盯著螢幕上顯示的紅包領取明細,又抬頭看了看他,開始瘋狂敲擊手機。

  王朝:完全隨機分配好嗎,老大你覺得我是智障嗎,我要改過系統為什麼不把自己的額度調大,我才領了2.3元,1000元,2.3元,什麼概念!

  張龍:我靠我靠我靠,神跡!林顧問居然領了888元!老大才0.01元!

  趙虎:我眼花了?老大才一分錢?

  野豬:呵呵,報應。

  看紅包群裡眾人的反應,林辰大概能猜到刑從連曾經對紅包的支配力有多麼恐怖。像是不信邪似的,康安也隨即發了個紅包:「祝林顧問早日康復!」

  眾人在三秒內迅速將之搶光。

  群裡沒有人說話,林辰皺了皺沒,點進查看紅包領取詳情的部分,令他震驚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康安整個紅包面值100元,他領了其中66.3元,而刑從連再次以0.01元墊底。

  看到這份詳情,林辰坐在在船艙裡仿佛都能感受門外以及船上各角落的大笑聲。

  刑從連:王朝你到一樓來,老大好久沒和你談心了。

  王朝:老大我發誓真的沒動過系統,你信我!!!我是不是只能自證清白了!!!

  他邊說,邊火速發了一個看上去就面額巨大的紅包。

  「我還要領嗎?」林辰小聲問王朝。

  他這麼問道,卻忘記前置攝像頭仍然打開著。

  刑從連:領,你領!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辰點了點頭,再次點開紅包。

  螢幕中彈出的領取紅包金額為5.01元,林辰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未等他反應過來,手機螢幕上突然接連彈出紅包群的資訊提示。

  「小五」已退出「排擠老大紅包小分隊」、「康安」已退出「排擠老大紅包小分隊」、「野豬」……

  瞬間,群裡所有人都退的乾乾淨淨,只留下他和刑從連兩人。

  林辰莫名其妙地點開詳細,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王朝的紅包總額竟然8元,刑從連再次以一分錢墊底。

  「你怎麼這麼小氣?」饒是林辰也有些無語。

  「阿辰哥哥,我主要是新玩的那個手游手遊比較氪金。」王朝把迅速手機關機重啟,仿佛用這種方式就可以解決運氣不好這個世界性難題。但還沒等他的手機螢幕再次亮起,船艙外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這種腳步頻率也只能屬於刑從連。

  王朝同樣聽到了聲音,很焦急從椅子上竄起,開始到處在房間裡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艙門被猛地拉開,刑從連怒火沖天的面容出現在門口。

  王朝剛打開藥櫃想躲進去就被逮了個正著,少年人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只能一把撲住自己老大的腳:「老大,你信我,我真是清白的!」

  刑從連抬了兩下腿,發現沒把人掙脫開:「老子信了你的邪!」

  林辰拿起手機,輕輕按了兩下。

  刑從連的手機資訊提示音響起:「你發的?」他邊問邊點開,然後驚訝道,「幹嘛把你搶到的錢都轉給我?」

  「養你……包養。」

  刑從連笑了起來,仿佛瞬間沒了火氣,他踢了踢王朝的腳:「一秒鐘內消失。」

  少年咧著嘴,臉上再次露出非常嫌棄的表情,但他大概是想了想還是小命要緊,於是真的立刻馬上消失不見。

  刑從連鎖上門,緩步走到病床前,把手機扔在床頭櫃上,嚴肅道:「林顧問啊,總這樣很容易搞出事情來啊……」他這麼說著,人已經俯身吻了上來。

  那個吻只是淺嘗輒止,刑從連很快抽離開來,坐在床頭:「以後你要再轉我紅包,我就加個零還給你。」

  「怎麼這樣?」林辰低頭,刑從連果真轉了筆錢給他。

  「其實我很高興。」刑從連說。

  「嗯?」

  「以前我搶紅包的時候,他們基本都不帶我玩,因為我運氣太好,十有八九總能搶到面額最大的一個。」

  「今天怎麼回事?」林辰問,「好運都傳染給我了?」

  「所以我才高興。」刑從連說著,又蹭了蹭他的臉,「真是這樣,我能放心不少。」

  刑從連的語氣很淡,用詞也簡練。但林辰想起他們曾經談論過的關於運氣的話題,他覺得這大概真是刑從連的心底最真實的願望。他歎了口氣,勾著刑從連的衣領,把人拉到自己身前,親了親他的脖子,最後將人鬆開。

  刑從連站起身,有些不捨地用拇指蹭過他的唇:「你好好打開攝像頭,讓我看著你休息,我還是得出去一下。」

  思考片刻後,林辰還是決定破壞此刻氛圍:「船上出什麼事了?」

  刑從連皺了皺眉,這下是真的嚴肅起來:「王朝和你亂說什麼了?」

  「他說不說意義也不是很大。」林辰勉強坐直身體,輕聲道,「你身上有消毒藥水的味道,端陽已經兩個半小時沒來過了,船上的高孟人出了什麼事?」

  刑從連想了想,最後還是不決定瞞他:「死了兩個人。」

第202章 五浮39 診金

  刑從連說起死人這件事時,並沒有太凝重的表情,說明那應該不是傳染病一類的可怕東西。

  高孟人在逃亡過程中本身就死傷慘重,現在重傷者突然離世,也說不上多麼出人意料。林辰皺了皺眉,突然發現自從他和文明社會脫軌後,生命的價值在他概念裡有了變化,這不是太好的現象。

  但那兩位高孟人的死因,卻稍稍超出了林辰的想像。

  他們死於鬥毆。

  當時船上正在供應每日晚餐,其中一人突然與鄰座發生爭執,用黃油刀直接戳入對方的眼珠,並且搗得血肉模糊。鄰座也不好惹,在死前死死勒住那人的脖子,撞向鐵制桌角。

  兩人的打鬥太過激烈,過程極快,其餘高孟人甚至來不及勸架,他們就已雙雙斃命。

  林辰聽得心驚膽戰,有些難以接受。按照航程安排,他們明天早上便能到達港口,所有面臨死亡威脅的高孟人都將重獲自由。而他們現在卻因鬥毆而死,這也太不值得了……他想了想,問刑從連:「原因是什麼?」

  「端陽說,可能還是藥物後遺症。」刑從連歎息片刻,和他聊了關於整個高孟部族可能被當做非法藥物或者說是新型毒品試驗物件的事情,並講述了其中和精神分裂症的微妙聯繫。

  想起周瑞制藥和其中種種,林辰看著刑從連,還未等他開口,刑從連就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直接說:「你想都別想。」

  林辰抬手拉住刑從連,又空出病床內側的位置:「那你也別去了,陪我睡覺吧。」

  刑從連睜大眼睛看他,很不可思議:「還有這招?」

  林辰笑道:「這才哪到哪,主要是不捨得離開你。」

  刑從連忽然坐下,單手撫住他臉側,眸色幽深:「林顧問……」

  刑從連此刻的語氣有些不對頭,林辰感到刑從連手掌皮膚的粗糙觸感,打了個激靈,認真道:「在,刑隊長。」

  「知不知道你病還沒好?」刑從連微微俯身,湊到他嘴角邊,但沒有任何親吻動作。

  「不止沒好,現在情況好像還挺嚴重的。」

  林辰話還沒說完,刑從連呼吸間非同尋常的灼熱氣息從他唇邊灑到耳側,他聽見刑從連一字一句說:「所以,你這麼撩撥我,確定身體受得了嗎?」

  刑從連握住他的手,向自己下身探去。

  林辰輕易摸到刑從連灼熱而硬挺的存在,他的手微微顫抖,吃驚地看著刑從連:「你怎麼這樣。」

  刑從連輕輕咬了咬他的耳垂,聲音又低又沉:「因為想你。」

  林辰覺得嘴炮黨和實際行動黨的差距可能就在這裡,下一刻,刑從連已經把他放倒在床上,雖然什麼動作都沒有,但光是被刑從連灼熱而硬挺的東西抵住腹部,他就有了種毛骨悚然感覺。

  男人微微眯起眼,認真威脅道:「你可能真的會幾天下不了床,所以……」

  林辰趕緊摟住對方的脖子,誠懇道:「我錯了。」

  「錯在哪裡?」

  「我身體還不好。」

  「嗯?」

  「等我身體好了,得找個不上班的假期,而且不能在家。」

  「為什麼不能在家。」刑從連很滿意地用胡茬蹭了蹭他的臉,問道。

  「王朝太煩了。」

  「我把他逐出家門吧?」

  林辰想了想,有些不忍:「算了,給他報個國內雙飛五日遊……」他想了想,試探著問刑從連,「五日夠嗎?」

  「可能不夠。」

  林辰笑出聲來:「那下次再說。」

  「下次不能光說啊……」

  「知道了。」

  總之,這種兩個人膩在一起的時間,真是無論說多少話都不夠。但最終,刑從連還是選擇尊重他的意見,帶他下樓。

  船上也實在沒什麼像樣的衣物,林辰披了條薄毯,跟刑從連走到一樓船艙裡。

  經過一場騷亂,大部分高孟人都被勒令待在內艙。

  姑且可以稱為案發現場的地方,只有那位被王朝稱為大忽悠的部族長老帶著兩位強壯手下在。

  據說高孟部族首領早已戰死,所以實際上這個部族真的沒有剩下多少人了,河風穿堂而過,地面一片狼藉,雨林特產香蕉在地上被踩得稀爛,混合著血漿,空氣裡透著股腐爛味道。

  船上唯一的醫生正蹲在屍體邊上做屍檢,端陽現在也算是一專多能。林辰站在這位青年醫生身邊,看他檢查了死者面部的傷口。

  「有什麼發現嗎?」林辰問。

  端陽猛地抬頭,見他站著,皺眉道:「你怎麼來了,注意休息,小心熱度又起來。」

  林辰跟著在他身邊蹲下:「過來看看,我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幫上忙。」

  端陽脫下塑膠手套,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懂這個,最好能找個法醫,做開顱和病理學檢查,不過……」他抬頭看了看刑從連,「是不是很困難?」

  「這些都好解決,說說你的看法。」

  「縱觀整個過程,他們發生爭執並導致死亡的速度太快了,突然躁狂不安、突然大打出手、突然死亡,好像是突發躁狂……」

  「不是突發。」林辰抬眼看著刑從連,伸手要了副塑膠手套。他戴著手套,輕輕摸過死者面部,「他應該憤怒有一段時間了。」

  端陽看向林辰撫摸過的死者眉心位置,說:「表情紋?」

  「沒有。」林辰抿了抿唇,「他們皮膚太粗糙,這個不能作為依據。」

  「但人在憤怒時,會蜷緊手腳指。這又要說到科學家對於人類先天情緒的研究,即情緒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習得的,它是否超越人種,根植於人類基因深處。」林辰邊說,邊向下握起死者右手,檢查了掌心。那裡有非常清晰的被指甲掐爛的痕跡。他想站起身檢查死者的腳底,刑從連搶先過去,脫下死者腳上的草鞋,抬起一些給他看。

  林辰點了點頭:「這位非洲裔死者的情況告訴我們,憤怒應該是一種超越人種的先天情緒,更科學的心理學實驗方法應該是把白人、黃種人的各種表情做成照片,給這些雨林民族的朋友們辨認,看他們是否能識別其中的各種情緒……。」

  「林顧問,我不太理解,這種研究有意義嗎?」端陽問。

  林辰聳了聳肩:「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怕自己燒傻了,隨便說說。」他站起身,俯瞰著地面上死狀淒慘、臨死還在憤怒著的人,淡淡道,「但科學研究這種事情,哪裡能每次都預測到,一個看起來不起眼的結果究竟會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人類進程呢。」

  端陽鎮重道:「我明白了。」他想了想,又說,「確實還是要更細緻地判斷周瑞制藥究竟給他們服用了什麼類型的藥物,這大概是老師執意要救下那些病人的原因,看起來他為之獻出生命可能很不值得,但或許又是值得的。」

  林辰脫下手套,揉了揉青年人的髮頂:「別想太多了,那是他的決定,我們沒資格多說什麼,但這些案例確實很古怪。」

  「我也覺得。」端陽說,「大部分會導致腦損傷或精神問題的藥物都是需要長期服用的,這樣才會對人體造成累積量的影響。但這裡的大部分高孟人看上去都沒什麼問題,很多人都是沒有徵兆地突然發病。比如刑先生的手下,意外接觸藥劑後出現精神異常。可今天這位又不太一樣,難道說高孟部族服用的藥物還分很多種?」端陽說著,回頭看向正警惕注意他們的長老一行人,「船裡的高孟人,還有可能出現新的病例?」

  林辰踢了踢端陽的腳後跟,平靜道:「你別這麼明顯,在背後說人壞話還要看著別人。」

  端陽苦笑了下:「林顧問,我現在能判斷,你真的在恢復。」

  「看起來……就算是健康的高孟人,我也不能放他們在郵輪上工作了?」刑從連皺眉道,很是煩躁,「難道我也要像查拉圖一樣把這些人圈起來?」

  「你覺得呢?」林辰問端陽。

  「這涉及到醫學倫理問題了。」端陽眉頭皺得更深,「如果得知這些人中可能會有人出去傷害他人,我們是否應該將其中無法判別的暫時健康者也同犯病者一樣圈禁起來……」

  看著與初見時氣質已大不相同的青年,林辰說:「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有些嚇人。」

  「什麼?」

  「第一是我會開始聯想,這件事發生在雨林或許還好解決,但如果它發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裡呢?」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對端陽說,「第二,你提出這個觀點以後,會讓他很難做事。」

  端陽立即道歉:「我沒想到這點,抱歉。」

  林辰微微歎了口氣,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說:「還是找個相對與世隔絕的莊園吧,不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但已經發病的人,必須接受治療,這樣可以嗎?」

  「我沒什麼意見。」端陽說,「但現在致病原因也沒有完全找到,談何治療。無論是藥物也好、精神類毒品也罷,具體還是要找到真正導致他們變成現在這樣的東西。」

  「我的意思是,讓你主持整項工作。」刑從連站在夜色中說。

  端陽猛然抬頭。

  案發現場可能並不是談論這些事情的恰當時機,但刑從連仍舊對端陽說:「明天船就要到港了,我們會回國處理周瑞制藥的事情,但雨林這裡的事情總需要有人來做,段萬山臨死前給我提了很多要求。鑒於他確實是我很服氣的人,我會給你一筆錢,完成他的這些願望。具體你是拿錢揮霍,還是實現你老師未完成的事業,比如看看能不能救治這些高孟人,就看你的了。」

  林辰吃驚地看向刑從連,刑從連按著他的肩頭,一邊說話,一邊把他往船艙裡帶,並在他耳邊說:「你也吹夠風了,不要以為我真會放你在外面待多久。」

  「刑先生。」

  端陽驀地開口,叫住刑從連。

  刑從連回頭看著半蹲在地上的青年醫生,說:「可別問我十萬個為什麼,你不要我正好省錢了。」

  端陽沒有任何猶豫,他仿佛早已下定決心,因此非常鄭重而嚴肅地說道:「謝謝。」

  「這話你已經說過了,沒必要說第二次。」

  刑從連揮了揮手,林辰站在他身邊,被他拉著往裡走。

  「為什麼現在才和他說這些?」林辰低聲問。

  「前兩天你看上去還沒脫離危險期,當然不能那麼早給診金。」刑從連理所當然地說。

第203章 五浮40 變奏

  林辰也不知道刑從連付了多少「診金」,但能支撐起段萬山心願的金額,恐怕不是一個小數字。

  正常人聽到這樣的回答後,大概都會問他一句「你哪來這麼多錢」,而尋常情侶和夫妻間,可能還會問對方一句「你花這麼多錢經過我同意了嗎」。

  但林辰想,他和刑從連之間註定也不會普通成這樣。說起來,他不知道刑從連的確切出身、經歷以及生平,卻愛上這個人,並決定和他在一起,這本身是有件荒謬的事情,可是……林辰轉頭看向窩在艙房一側狹窄沙發床裡,已經睡得很熟的男人——愛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相當荒謬的。

  大概就是很無聊地想了這麼些事情後,林辰也陷入了深眠。

  ……

  華國,宏景。

  負責周瑞制藥新藥研發的司坦康博士猛然睜眼。他冥冥中仿佛感受到了雨林深處關於他所在公司的簡單討論,突然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悸。

  此刻,他正坐在周瑞制藥總部20層的會議室裡,耳旁充斥著激烈的爭吵聲。作為新藥「諾德倫」研發的實驗室負責人,他被十幾個電話催促著來到這間辦公室裡參與EIF會議,但所謂的「討論」根本就是純粹的吵架。

  幾天前,在推廣部門死了一位骨幹員工後,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終於下發了「諾德倫」的上市許可,可這根本沒有緩解公司內部的緊張氛圍。

  就算他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CEO臉上陰沉的表情也就說明瞭一切。

  總之,這本來應該是順利的劃時代新藥,背後卻始終像是發生著什麼暗潮洶湧的事情。這就像一條纖細又狠辣的鏈條,緊緊地纏繞著他們每一個知情人的脖子。

  司坦康博士看向窗外20層高空的藍天白雲,有那麼一小段時間,他在思考拉開玻璃窗跨出去究竟會是怎樣的感覺,但高層只能上下開合的玻璃窗限制了他的思緒。

  他將視線移向自己的筆記本,將之輕輕打開,筆記本內頁上貼著他小女兒司語的照片。

  他仔細思考了下,自從他來華國工作後,究竟有多久沒見過自己的女兒。105天,這個數字很可能還會繼續增加。

  在那瞬間,他忽然發現,為一些仍可挽救的事情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實在太可笑了。家人這種東西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改變你的全部想法。司坦康按了按夾在筆記本上的圓珠筆,下定了一些決心。

  終於散會了,司坦康抱著筆記本,擠開那些爭吵得面紅耳赤的人們,放棄和其餘員工一起乘坐電梯,準備走回位於10層的研發實驗室。

  制藥公司總是那麼明亮整潔,就算在秘密頻道裡都透著股消毒水的乾淨味道,他本人很適應這樣的氣氛。

  他緩步從20層走下19層,忽然,他聽見某層的秘密頻道門發出吱呀一記輕響。

  不知是近來伴隨新藥上市的焦慮作祟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恍惚間總覺得有什麼人走進了這條秘密頻道。

  為此,他特意停下來,認真傾聽片刻,卻沒有腳步聲,無論在樓道上方或者下方,都沒有任何腳步聲響起。

  他假裝向下跨了兩層,皮鞋和地磚摩擦,發出非常清晰的聲響。

  就在這時,他頭頂突然傳來皮鞋擊打地面聲音,一下、兩下,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司坦康博士抓住手機,手指按在報警鍵上,他抓住欄杆,轉身向上走去,更加詭異的是,樓上的腳步聲居然非常默契地停了下來。

  博士本人緊張地吞咽口水,在思考過後,他鼓足勇氣,繼續向樓上走去。

  很快,緩緩移動的拖把出現在他視野範圍內,同時看見的還有清潔工的黑色膠靴。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有種逃出生天感,他輕輕閉上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

  林辰睡醒睜眼時,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天上午。

  窗外天光大亮,天藍得像快要融化的玻璃,薄且透明,他下意識用手遮住眼睛,刑從連卻俯身下來,用手搭在他額頭上,笑道:「所以要我陪著睡,能快點退燒是嗎?」

  林辰有些懶洋洋地握住刑從連的手心吻了吻,抬眼時,見刑從連已經穿戴整齊,連鬍子都刮乾淨了,他有些意外:「到了?」

  「到了。」

  「怎麼不叫我?」

  「歡送高孟人這種破事哪有你睡覺重要。」

  「你怎麼這麼可愛?」林辰笑道。

  「我認真的,畢竟看著你睡覺對我來說比坐著看一百場好萊塢經典老片連映更加美好。」

  刑從連嘴甜起來真是好玩極了,林辰坐起身,沒有被他打亂節奏:「我們怎麼回去?」他這樣問道。

  「雖然我本來準備了堅決不帶王朝的環大西洋一月遊,但鑒於你的身體情況還有我們回國要處理的事情,我們只能坐飛機。」刑從連臉上露出明顯遺憾的表情。

  林辰長長歎了口氣:「請不要用這些奢侈的旅行勾引我,我們警務工作者並不可能有這麼長的假期。」

  「那我們只能回家了,林顧問……」刑從連說出回家那兩個字時,讓林辰有種非常舒適而美好的感覺。

  他點了點頭,剛想說一些什麼,卻看到刑從連遞來一套不知從哪弄來的乾淨衣物,聽對方意味深長地問道:「你要再去洗個澡嗎?」

  先前的時候,他們也在船上進行了一些友好和諧的雙人洗浴活動,主要是因為他傷口不能碰水,刑從連幫了些忙,但現在這個時刻要再洗澡仿佛就不太妥當了。

  林辰看著對方,說:「不太好吧,有人在等嗎?」

  「只有我。」刑從連毫不猶豫道。

  林辰懷疑地看著對方,然後向窗外望去,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清晰的海港、和雨林景象完全不同的藍天白雲以及漫長的海岸線。卡加西港在達納河西側出海口,實際控制權在美帝手上,也是他們此次雨林逃亡的終點所在。

  這裡有郵輪、集裝箱、間或起降的直升機,令人終於有種從蠻荒時代邁入現代社會的感覺。可現代社會也並不一定完全是好事,因為在這裡還有軍艦以及負責守衛港口的士兵。

  林辰終究還是拒絕了刑從連關於洗澡的提議。刑從連拉上窗簾關起門,幫他換上衣褲。其中過程當然有些漫長,換完以後,他們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

  他們並肩走出渡船,海風和燦爛陽光撲面而來,仿佛能洗清雨林終日不見天日的陰霾。

  船艙裡已經沒有高孟人的影子了,昨日的血跡也被清掃乾淨,端陽正站在碼頭,雙手插袋,孑然一身。

  刑從連那兩位名叫張龍趙虎的手下正和王朝一起,百無聊賴地蹲在碼頭看海鷗,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果然什麼沒人在等根本是個玩笑話。

  「其他人送高孟人走了,這兩個我會讓他們在這裡陪著端陽,直到事情解決。」刑從連在他耳邊低語道。

  刑從連安排的事情,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端陽朝他們走來,他仿佛經歷了一番思考,緩緩開口道:「林顧問、刑先生……」

  林辰點了點頭。

  事實上,在昨天夜裡沒睡著的那些時間裡,在這一路上的逃亡生涯中,他也思考過當他和端陽說離別時該說些什麼。畢竟他們倆也曾同生死共患難過,可真到了這個要說再見的時刻,他突然說不出什麼長篇大論了。看著青年比板寸略長一些的頭髮,看著他堅定而平淡的表情,林辰突然意識到,現在的端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他不停灌輸雞湯才有堅定信念的青年。

  成長是那麼痛苦,但人總會成長。

  林辰向端陽伸出手:「我們會再見面的。」

  端陽張了張嘴,神色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只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再見。」

  ……

  華國,宏景。

  氣候又到了每年都非常不穩定的時刻,前一刻還傾盆大雨,轉瞬就變得晴天萬里。

  經過一整天長足的思考,司坦康終於做好了完全的規劃。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有些神經質地按動圓珠筆。

  時間是晚上18:30分,大部分員工都已下班,外間的大辦公室已經連燈都關上了。他的私人秘書在半個多小時前敲過他辦公室大門,詢問是否需要為他訂一份工作餐。當時他正在假裝整理辦公桌上的檔,並以馬上就會結束工作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司坦康坐在辦公室裡,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忙碌。

  直到外間的最後一人關燈離開,他才瞬間停止手上的一切動作。

  他盯著外面看了一會兒,用極快的動作拉開辦公室第二格抽屜,裡面端端正正地擺著一枚小巧的U盤。

  他輕輕移動了下電腦滑鼠,電腦螢幕倏忽亮起。

  ……

  林辰靠在柔軟的機艙座位中,這種橫跨時區的飛行太容易讓人生理時鐘混亂了。

  恍惚間,他能感到刑從連在他身上蓋了條毛毯,空間裡除了引擎聲,只有王朝小同志饜足的呼嚕聲。

  林辰微微睜眼,雖然仿佛睡了一整夜,窗外卻仍舊是白晝。他裹緊毛毯,刑從連習慣性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探查體溫,他翻了個身,醒了過來。

  刑從連那側的桌上擺著一杯看起來苦到極點的咖啡,桌上支著王朝的筆記本電腦,電腦螢幕還亮著,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一片白色亮光。

  「吵醒你了?」刑從連收回手,溫和道。

  剛才在睡夢間,他還以為自己仍舊在那艘昏暗而不見天日的小漁船底倉,魚腥味混合著那位中年人屍體散發出的氣味令人渾身發冷,可能是因為他下意識蜷緊了身體,刑從連才會再給他蓋一條毛毯。

  林辰的視線漸漸清明起來,令他意外的是,當他想到那艘小漁船和那位中年人時,他竟然在刑從連的桌板上看到了被對方擼走的那枚黑色指環。

  先前,他用了一些技術手段讓刑從連放棄追究他因為怎樣的無心之失才會把這枚鐵指環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現在看到這玩意再次出現,他忍不住頭疼了一下,爾後用公事公辦地口吻問:「查出什麼了嗎?」

  雖然他未指明確切物件,但心有靈犀似地,刑從連捏著指環轉了半圈,回答道:「你猜的沒錯,這確實是定位器。」

  「能查出核發單位嗎?」

  「這很難了,不過這玩意私人很難搞到,應該是公家的東西。回國後,王朝應該有辦法查出來。」

  林辰回頭看了眼在座位中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人,想到刑從連:「端陽和你講了我們被綁架的整個經過?」

  「講過了。」

  「包括這枚指環的來歷?」

  「說了。」刑從連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盯著指環,「你怎麼被綁個架都會遇到這種事。」

  「所以你認為,那位死去的中年人究竟在查什麼?毒品、人口販賣、還是說別的什麼東西?」林辰頓了頓,繼續道,「他調查的事件,和周瑞制藥可能有關係嗎?」他說著說著,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端陽。

  「林顧問。」刑從連無奈地轉過頭看他。

  「在。」

  「你有沒有發現,你進入查案狀態也太快了點?」

  林辰看向窗外的茫茫大海,坦誠道:「可能是因為我剛才做了個不算太好的夢。」

  ……

  海上氣候陰晴不定,整個宏景市卻籠罩在一片燦爛夏陽中。

  司坦康壓低帽檐,裹緊外套,緩步走進宏景樂園。

  大概是因為他這幅裝扮看上去太不合時宜,門口進行安全檢查的工作人員多看了他兩眼,甚至還用金屬掃描器在他身上多掃了兩遍。

  司坦康輕咳一聲。

  「先生您身體不太好嗎?」工作人員問道。

  「就算身體不好也得約會,不是嗎?」司坦康先生微笑著答道。

  這個宏景樂園已經建造了約有20年,陳設都已老舊。宏景這座城市本身就太過安逸,以至於遊樂園裡也沒有太瘋狂的景象。市民們約定俗成地覺得,旋轉木馬也好、不那麼激烈的過山車也罷,就算是搖起來稍微咯吱作響的海盜船都很適宜。

  今天周日又是暑假,樂園裡的遊人比往日更多,主要都是帶著孩子的父母。小朋友拿著棉花糖,面容明媚,嘰嘰喳喳,讓司坦康有種重回少年時代的感覺。

  樂園廣播裡開始正在播放一曲他說不上名字的小提琴曲,琴聲悠揚。

  人在陽光底下走著,總會覺得渾身骯髒的陰霾都被從毛孔裡蒸發乾淨,司坦康漸漸鬆開裹緊的衣物,有些放鬆。他沒有買棉花糖,而是花了十塊錢買了瓶可樂。垃圾食品和少年少女的微笑才能撫慰心靈。

  不遠處的湖邊草地上,或灰或白的鴿子在濃綠的草坪上踱步,賣氣球的小販正在向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兜售紅色的氣球。他身後攤位上拴著無數五顏六色的氣球,小販身邊圍著許多人——沒有小朋友不喜歡氣球的。成功售出那兩個紅色氣球後,他身邊不少家長也紛紛遞錢過來。一時間,各種顏色的氣球被小朋友們拉著,成堆向外飄開,看上去可愛極了。

  司坦康笑了起來,他繞過旋轉木馬區,小提琴曲也變得輕快起來。音樂總有這麼強的感染力,他踱著小步走上廊橋。放眼望去,周圍全是擁擠的人群,不遠處水上舞臺的魔術公演即將開始。等走上這進退不能的地方,他才暗暗後悔自己剛才的選擇。

  前後方皆是攢動的人頭,許多人頭頂上還飄著色澤不一的氣球,先前看起來可愛的東西現在卻令他莫名其妙變得緊張。他握緊拳頭、逆著人流,警惕觀察著眼前的道路。

  直行是最為穩妥的大道,但人實在太多;左手邊的小巷看上去非常陰森,卻是捷徑;向右則需要繞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達目的地。他抬頭看著遠方歐式建築群的尖頂,捏了捏手中的可樂瓶,向右轉去。

  逆行前進中,迎面而來的人像是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就連剛剛過膝的孩子都能給他足夠力道的衝擊。每一次擦肩撞上肘都讓他的心緊上幾分,可樂瓶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捏得變了形,裡面的液體泛起褐色的泡沫,堆積在瓶口似乎隨時都要噴發出來。

  司坦康連續被人撞到,不知為何,從右側而來的人越來越多,他險些被逆流的人群推擠向來時的方向,只能將雙手護在胸口,努力讓自己走得快一點。為了避開迎面而來抱著孩子的高大男人,他使勁朝旁邊擠了擠,卻踩到女學生的皮鞋。女生尖叫了一下,他只好小聲道歉:「對不起,非常抱歉,能讓一下嗎。」

  空中混合著的音響聲和喧鬧聲太吵,那位女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周圍甚至沒人注意到他。

  司坦康終於避開了體格健碩的男人,稍稍鬆了口氣,渾濁的空氣在他的口腔裡尚未被吸入,他的瞳孔猛地一縮,仿佛看到了什麼。他眼前飄過五顏六色的氣球,塑膠薄膜輕輕碰撞。

  然後,他感覺到了一些東西。

  琴聲劃過一個高音,又陡然下落,遠處的噴泉濺射起白色浪花。

  那是一把不算長但卻很薄的刀,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表皮,刀身刺入他的內臟,翻攪了一下,又迅速地抽了出去。拿著刀的手忽然放開了刀柄,刀身像是受到某種吸力的吸引,一下子縮回行兇者的袖子裡。

  所有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抱著孩子的家長們,出來閑晃的少男少女們,還有帶著孫兒出來遊樂的老人們繼續著自己的腳步。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司坦康博士捂著肋下,緊挨著一塊寫著「人流擁擠,請注意安全」的告示牌,緩緩地倒在地上。

  草地上的陽光仍然很好,小提琴曲在高潮後再次變得輕快美妙,擁擠的人流終於順利通過廊橋的狹窄地帶。

  湖邊小路上,穿著深藍色外套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裡取出一個黑色的小袋子,用手裡的三根氣球繩將黑袋子綁得結結實實。

  氣球帶著袋子飄上藍天,他抬頭,目送著氫氣球飛向天際後,才聽到了身後遠處傳來人們驚恐的尖叫聲。

  他沒有回頭,略略卷起一些帶血的袖口,並整理了一下深藍色的外衣。

  在他十步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約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小傢夥太胖了,身上的T恤被勒出幾道溝,活像個蓮藕做成的胖娃娃。胖娃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緊盯著他手裡的最後一個氣球。

  男人走到胖娃面前,將最後一個氣球的繩子繫在他藕節似的手腕上,揉了揉孩子柔軟的頭髮。或許手感非常不錯,他的鼻息中帶了一點笑音。

第204章 五浮41 地位

  走出機艙時,宏景正在下雨。

  那不是這個城市慣常會下的小雨,而是鋪天蓋地的暴雨,雨大概是在他們降落後下起來的,一時間並沒有馬上會停的意思。

  林辰深深吸了口空氣裡濕重的水意,雖然這裡面混合著機場的燃油還有泥土氣息,但還是讓人覺得非常親切。

  刑從連握住他的手,他們對視一眼,有千言萬語的感慨,反而說不出來。

  王朝打了個踉蹌,正好撞在他們肩上,刑從連轉身將人托住,少年人困得睡眼朦朧,一副給我張床能睡穿地球的架勢。

  刑從連連續捏了王朝半天的鼻子耳朵,最後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將人背在身上,向通道外走去。

  穿過出境通道,走出出口,林辰發現,刑從連按下的是負一樓停車場的按鈕。

  「先回家嗎?」林辰問。

  刑從連轉頭掃了他一眼,笑道:「林顧問,你這是在試探我。」

  林辰也不知道刑從連怎麼突然就變成心理學家了,但被刑從連這麼盯著,他的心虛感泛了起來:「家裡那麼久沒人住了,要不先去酒店?」

  他故意挑起一點尾音,收到的卻只是刑從連淡淡的一聲:「嗯?」

  刑從連滿臉「你給我說實話」的表情,林辰只好握住他的手,說:「我不想去醫院,有些心理陰影。」

  「那正好。」刑從連認真地說,「林顧問正好可以發揮自己所長,做個什麼治療……」他頓了頓,又說,「系統脫敏療法?」

  林辰說:「你怎麼這麼難搞,難怪我追你追得這麼辛苦。」

  刑從連笑出聲,他們走出電梯,王朝在他背上打了個嗝。

  「你也可以找點我不開心的事情做一做,我很樂意為你墊背。」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覺得這個主意真心不錯,他將人拉停,將手伸入對方的褲兜。當然,在他的手向下探去的時候,刑從連的臉色有一瞬間非常微妙。林辰輕咳一聲,把手拿了出來,在他手上的是刑從連工作用的手機,當然不是在達納用的那只。

  刑從連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林顧問,其實不去醫院也可以。」

  但沒等他說完這句話,林辰已經把開機鍵打開,刑從連少見的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在他們走進停車場的刹那,刑從連的手機提示音立刻接連響起,等他們走到刑從連那輛吉普車前時,短信提示音仍丁零噹啷像永遠沒個頭似的。林辰略帶歉意地看了刑從連一眼,然後才意識到,刑從連的吉普確實是對方停在永川地鐵站口的那輛,現在不知為何出現在了宏景機場的地下停車場。

  刑從連打開車門,將王朝扔進後座,少年人打了個轉,像是躺到了什麼令人安心的地方,連呼嚕都開始打了起來。

  「你讓人把車開回來了?」林辰問。

  「對啊。」刑從連沒有立即坐進駕駛室,而是靠在車門處看手機。

  「坐了飛機還要自己開車回家,不覺得累嗎?」林辰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自己綁上安全帶。

  「累啊,不過車上東西比較重要,放在外地也不放心。」

  林辰不知道他說的重要是指什麼,但想起刑隊長從後備箱裡掏出的幾十張鑽石VIP卡,他決定還是閉嘴。

  林辰在車裡坐了一會兒,發現刑從連還沒進門。

  刑從連不知在手機上看到什麼東西,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拉開車門坐了進來。他將手搭在檔杆上,半天都沒有動作。

  林辰抬眼望去,刑從連神色陰沉,恐怕剛才的短信裡有些不是太好的內容。

  「出什麼事了?」

  「林顧問……」刑從連將手機遞了過來,上面是警局慣常的案情簡報。

  ——6月10日上午10:07於宏景樂園被刺身亡的無名男屍身份已經確認,死者為周瑞制藥藥物研發部高級總裁司坦康博士……

  在昏暗的車內空間裡,手機螢幕泛著瑩瑩白光,當看到「周瑞制藥」和「司坦康」幾字時,他還以為是長時間飛機和對案情日思夜想後產生的幻覺,但現實顯然並非如此。作為周瑞制藥一案中最關鍵的研發人員和知情者,司坦康在他們飛機落地前被人刺死了。

  林辰心中翻過無數猜測,最後卻只能說:「手腳真快。」

  他看了眼車上的時鐘,現在正是下午13:00整,恐怕現場勘察的警員還未撤離,於是問刑從連:「去看看嗎?」

  在刑從連目光掃來之前,他特意提前補充道:「我燒退了,現場待一會兒應該沒事。」

  見他堅持,刑從連點了點頭,勉強道:「行吧。」

  ……

  窗外是宏景熟悉的街景,林辰靠在副駕駛上。

  他們才出去小半個月,回來時學生們也還沒放假,四周談不上任何變化,甚至連他們現在趕往案發現場的配置和速度,都一點也沒有變。

  王朝在後座上又翻了個身,可能是餓極也有可能是感受到熟悉的氣氛,少年人突然睜開眼。聽見後座傳來的悉悉索索聲音,林辰回過頭,只見王朝從車門儲物盒裡掏出半盒拆封的pokki手指餅乾,毫不猶豫啃了起來。

  那是少年人小半個月前留在車裡的零食。

  林辰忍不住開口:「這放太久了,先別吃,等到地方下車給你買?」

  王朝仍舊處於半夢半醒狀態,機械式地點了點頭,卻依舊把餅乾往嘴裡塞。

  「吃就吃吧,全是防腐劑也不會壞,吃不死人。」刑從連不以為意道。

  「等等,到什麼地方?」突然聽出什麼重要事宜,王朝猛地清醒過來,「開什麼玩笑我們剛從那麼可怕的地方回來不用放上十幾二十天假就要馬上工作了嗎為什麼這樣!」

  刑從連收回在後視鏡裡看向王朝同志的視線,問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可能是最近手游氪金太多,所以要詐加班費。」林辰答道。

  王朝嚷道:「阿辰你不能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刑從連裝作恍然大悟:「那怎麼處理?」

  林辰裝作沒聽見王朝的抗議聲,答道:「沒辦法了,他不願意去也就算了,現在放下車吧?」

  他們正行駛在高架上,王朝驚恐地向車外看了一眼,咽了口口水,鬱悶道:「阿辰哥哥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小王同志啊……」刑從連拖長調子,「你怎麼還沒明白呢?」

  「明白什麼?」

  刑從連用社會學家的口吻說道:「當一個人的身份發生變化後,他的行為和處事方式也會發生相應變化。」

  「我阿辰哥哥有什麼變化?」王朝很莫名其妙。

  林辰已經猜到刑從連要說什麼,忍不住搖了搖頭。

  但刑從連還是笑著說:「你阿辰哥哥現在是一家之主,所以我們要聽話,明白嗎?」

  ……

  從高架到樂園的那段路上,王朝一直不停地研究「一家之主」這個稱呼。

  少年人臉上混合著「肉麻」、「敬佩」、「無語」、「狗腿」種種表情,並不停變換,在走到案發現場前一刻,王朝拉住他,問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阿辰,我以後要改叫你老大的話,那我要叫刑隊長大嫂嗎?」

  總之這個問題收到刑隊長本人的一記敲頭作為警示。

  林辰很清楚,刑從連挑起一家之主的話題,只是為了和王朝一起,讓他不要太過壓抑。

  雨還在下,刑從連將傘面向他傾斜,林辰向前方看去。

  眼前是熟悉的明黃色警示條,他們站在水邊的廊橋外,死者屍體已被運走,現場鑒證科人員都躲在屋簷下,看著被雨刷沖洗乾淨的案發現場望天興歎。

  地面標識被沖得很淡了,依稀可以看到死者倒下的方向和位置,方磚鋪成的小路上已然看不出血水的痕跡,暴雨差不多是沖刷證據的最好手段了。

  他們在案發現場外站了一會兒,終於引起屋簷下警員的注意。

  兩道視線掃來,一開始的時候那兩位警員只是盯著他們在看,突然間,喊聲穿透雨簾響起。

  聲音越來越大,好幾個人向他們沖了過來,林辰想,他們還是低估了這麼突然出現的驚悚性。

  就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張小籠同志已經沖到他們面前。

  讓林辰意外的是,女警沒有看刑從連,反而做夢似的摸了摸他的肩膀,眼淚汪汪,語氣都在發顫:「林……林顧問……你還活著,太好了!」

  「嗯,托刑隊長的福,還活著。」林辰回答道。

  「不客氣。」刑從連同他點頭致意。

  大概是先前傘面遮住了刑從連的臉,以至於張小籠根本沒意識到他身邊站著什麼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激動世界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上次也是這次也是,您怎麼總遇上這種事情啊!」但她話音未落,卻仿佛知覺到什麼,更加見鬼似的向他身旁看去。

  「隊……隊長!」

  刑從連挑了挑眉:「是你隊長我。」

  「您回來了?」張小籠更加不可思議。

  「你這不看到了嗎?」

  「您把林顧問救回來的?」

  刑從連很滿意女警的洞察力,驕傲道:「顯而易見啊。」

  張小籠臉漲得通紅,像是再聽刑從連說下去,就要激動得嗷地一聲暈過去。

  他們的不少同事也陸續而來,寒暄了好一陣,林辰才出言打斷,他將視線移向案發現場,問:「怎麼回事?」

  張小籠也是成長了不少,迅速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一秒進入狀態。

  「死者名叫……」

  刑從連打斷他:「你給我的案情簡報上都有,簡單說說案發時的情況吧。」

  「這是一起發生在人流密集場所的惡性殺人案件。據目擊者稱,當時這段廊橋上擠滿了要去觀看水上魔術表演的遊客。死者由南向北反向經過廊橋,走出不到10米後突然倒下,一位抱孩子的男士首先發現死者異常,叫停周圍人群避免踩踏。起先他們還以為是急性心臟病發作,直到看到大量血跡從死者胸口流出……」

  女警在低聲敍說,林辰向水面看去,在雨幕中他都能感受到當鮮血滲出時,這段陰暗廊橋中爆發出的陣陣尖叫。

  張小籠按了兩下圓珠筆,將筆記本遞給刑從連:「這是法醫現場報告。」

  【左側第三肋骨下穿刺傷,傷口長約2.5cm,死者心臟破裂,當場死亡。】

第205章 五浮42 正好

  「一刀?」林辰很意外,一刀斃命並不容易,尤其在擁擠的人流中,要找准目標心臟位置避開肋骨狠狠捅入,這需要相當的技術難度。

  張小籠嚴肅道:「只有一刀。」

  「很乾淨、很俐落。」刑從連看完法醫現場記錄,又把筆記前後翻了兩頁,皺起眉頭,「現場也沒有發現兇器?」

  「兇手帶走了。」張小籠說,「鑒證科已經開始翻垃圾桶了。」

  「這麼老練的殺手,估計有一萬種處理兇器的手段,別把主要精力放垃圾桶了。」

  刑從連說完,他舉起傘,拉開封鎖線,林辰跟著他一起走入現場。

  「你怎麼看?」刑從連說。

  「只有一刀,那麼首先可以排除激情殺人。」林辰頓了頓,站在刑從連身邊輕聲道,「衝動犯罪不把屍體和現場弄得血肉模糊不會甘休。」

  「也不會是搶劫。」刑從連單手插袋,「死者的現場物品清單上,錢包手機都還在。」

  林辰不經意抬頭,刑從連眉眼冷硬,帶著絲嘲諷意味。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你認為,有多大可能是周瑞制藥知悉達納發生的變故,所以提前把關鍵知情者滅口?」

  雨聲撲灑在傘面上,發出簌簌聲響,他們兩人的交談聲音也僅限於傘面範圍之內。

  「林顧問,這概率我們都很清楚。」刑從連說,「但很可惜,我們是經歷過陰暗的雨林、血腥的制毒工廠、被整族當做非法藥物實驗對象的高孟人,但他們沒見過,普通民眾更難以想像,基於很多原因,那邊發生的事情註定只能暫時封存起來。」他說著,回頭看了眼開始的警員們,繼續道,「首先,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把周瑞制藥和發生在達納雨林的非法人體實驗聯繫起來;其次,就算我們找到了那樣的證據,在三不管地區犯下的罪行,要在國際法公約內以此制裁周瑞制藥,仍舊非常困難,大制藥公司的律師團也絕不吃素。」

  「是啊。」林辰歎了口氣,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司坦康屍體曾經倒下的位置,看著地上的標記,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林辰才說,「不過他們慌了,謀殺案總在我們管轄範圍內。」他抬眼,遠處歐式建築群的尖頂在雨幕深處若隱若現,眼前浮現出當時的場景,司坦康由南向北擠出廊橋,而人流主要由北向南,當時人真的非常多,大部分民眾都在抓緊去水上魔術舞臺搶佔有利地形,所以逆著人流司坦康博士分外惹人嫌惡,他艱難地擠出人群,非常堅決向著自己的目的走去,直到遇上了最終結束他生命的那個人和那把刀……

  「犯罪地點很耐人尋味,他選擇在人流密集場所殺人,很聰明,但也很冒險。」林辰說,「對於兇手來說,他必須這麼做,可能晚了就來不及了。」

  「確實太冒險了。」刑從連咂了咂嘴,繼續道,「而且司坦康為什麼要來這裡?」

  「他孤身一人前來,也沒有帶家屬或者兒女,如果不是他突然想來放鬆下,那只能說明他可能是要來這裡見什麼人。」林辰開口。

  「接頭啊……」刑從連意味深長道,「所以兇手才迫不得已要冒險殺了他。」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林辰說,「當然是基於我們所瞭解的那些不能說的事情後,推測出的可能性。」

  刑從連點了點頭,半真半假的感慨:「好好的刑偵片,非要搞出間諜的套路來。如果他是要來這裡見什麼人,那麼他的在樂園的行動路線必然能說明一些東西……」

  刑從連點了點頭,廊橋邊商店外正好擺著樂園供遊人取用的地圖,他拿了一份過來展開。

  說起來宏景樂園的佈局也並沒什麼特別好說的,大部分遊樂園也都是分那麼幾個區域,林辰低頭看去,刑從連的手指從大門口移向廊橋位置,隨即朝後喊道,「小籠,來一下。」

  張小籠同志正在和王朝說著什麼,聞言,兩人一起跑了過來。

  「現場監控有嗎?」

  「報告刑隊,基本沒有。」

  刑從連看了眼女警:「什麼叫基本沒有。」

  張小籠一臉歉疚,「這個角度不太好裝啊,只有個隱約的遠景。」

  「也就是看不清案發時現場狀況?」

  「就是這樣,而且樂園的監控太老了,純黑白……」張小籠答,「剛老王他們已經去掉了監控,說是兇手還拿著一堆氣球,遮擋視線。」

  「氣球?」

  「是的刑隊,老王已經著手去調查賣氣球的小販了,但園方說,今天人流量差不多有5000人次,所以……」

  「所以小販能記起每一個賣氣球的人可能性不大,有找現場目擊者做畫像嗎?」

  「找是找了的,但真沒人注意到行兇者到底長什麼樣。」張小籠按了按圓珠筆,一臉無奈。

  刑從連點頭,看向王朝:「王朝和小籠去把樂園今天從開業到結束的所有監控錄影收集起來,排查司坦康本人在樂園裡的行動路線。」他想了想,又說,「兇手既然拿著標誌性的氣球,那應該也相對容易定位他的行動路線,爭取找出來,不過仍舊要小心兇手利用氣球做什麼小詭計。」

  「好的刑隊!」、「明白老大!」張小籠和王朝非常熱血地說道。

  說完,兩位小同志飛也似地跑遠。

  林辰抬頭,刑從連向出口方向晃了晃腦袋:「現場也看過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林顧問?」

  ……

  林辰以為能逃過一劫,顯然是沒有。

  刑從連大概只帶他在現場待了十分鐘,就把他趕上車,前往宏景醫院。

  因為下雨,天色昏暗,兩旁路燈早早亮了起來,整座城市沉浸在朦朧的雨意裡。林辰靠在座椅上,刑從連在專注開車,音響裡流淌出很安逸的小提琴曲,讓他有些昏昏欲睡。

  「困了嗎?」

  紅綠燈時,刑從連停下車,摸了摸他的腦袋。

  林辰淡淡嗯了一聲,繼續低頭看著手裡的樂園路線圖,但又覺得困,所以半睜著眼。

  刑從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林顧問,我發現你看這張地圖的時間比看我的長。」

  「這是讓你有危機意識。」

  刑從連接著說:「但還是不要在車裡睡了,馬上就到了。」

  林辰勉強坐直身體,說:「刑隊長的意思是,馬上要睡好幾天的病床,現在就別睡了……」

  刑從連低笑起來:「林顧問,你這是在鬧小情緒啊。」

  林辰握了握他的手又鬆開:「好好開車吧,我不睡了。」

  「我的意思是,你身體剛好一點,能別全身心都撲在案子上嗎?」

  「沒有全身心,剛才覺得你開車的樣子特別英俊,還偷看了一會兒。」林辰說。

  「林辰……」刑從連語氣非常無奈,像是猜出他的心思,繼續道,「這個套路很常見,我不會屢次中招。」

  「能讓王朝把現場視頻發我一份嗎,我想看看。」林辰決定主動坦白,他覺得自己下一個要求可能也有點過分,但還是接著說道,「我想看一遍那個時間段裡的全場監控……」

  刑從連開口:「林顧問。」

  「在。」

  「我們現在要去哪?」

  「醫院。」

  「我們為什麼要去醫院?」

  「因為我在達納差點得敗血症掛掉,雖然現在看上去脫離生命危險也漸漸可以活蹦亂跳,但仍需要進行全身檢查,好好休養。」

  「看來你知道的很清楚嘛。」

  「但刑隊長你看,好好休養和看監控並不矛盾,你可以控制我每日觀看時間,作為公職人員,我仍舊希望能為破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

  「說實話。」刑從連打斷他。

  林辰覺得自從他親過刑從連之後,對方就好像染上了一些他的惡習,比如講說話太犀利。

  「我覺得這個案子很古怪,雖然從單純案件角度來看,這個案件並不複雜,殺手的手段簡單乾脆,一眼看去這就像是大企業為了掩蓋藥物研發過程中的罪行殺人滅口,但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捲入這起案件的原因嗎?」

  「你擊斃了一個假裝精神病想謀殺江潮媳婦的周瑞制藥員工。」

  「對,這也是端陽找上我的原因,後面的事情姑且不提,但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周瑞新藥『諾德倫』已經獲准上市了,在江夫人活著的情況下,所以他們當時為什麼要兵行險招謀殺江夫人,我不明白這點。」林辰垂下眼簾。

  「你怕自己濫殺無辜了?」刑從連蹙眉,「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我並不是會自我懷疑的人,我確信自己當時的判斷沒有錯。但你看,我說是這樣並沒有用,這太唯心了,我需要有充足的現實證據來證明這點。」

  「司坦康突然被刺身亡,告訴你周瑞制藥是可能為了新藥順利上市這件事兵行險招,不惜殺人滅口?」

  「對,如果說一個公司是一個集體,那麼整個周瑞制藥給我的感覺,已經太瘋狂了,他們能在達納冷靜撤退,連查拉圖都敢擺一道,為什麼現在做的事情如此不冷靜?雖然端陽給我解釋過整個藥物產業鏈的問題,包括研發投入和後期必要的成本收回,但我還是覺得,他們明明可以緩一緩,尋求別的出路,為什麼要像現在這樣不惜一切代價推行藥物上市?」

  「好問題啊,林顧問。」

  「基於以上考量,我認為,我們必須儘快偵破司坦康被殺一案,尋找到整個案件的核心突破口。」

  刑從連認真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將車拐入宏景市立醫院的街上,然後說:「我明白,但還是得住院,一切謹遵醫囑。」

  聞言,林辰就不說話了。

  即將駛入院區,刑從連降低車速,終於緩緩開口:「老實講,對我來說,周瑞制藥那些破事可能沒你一根小手指重要,聽上去可能有點肉麻,但這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為這些事情讓你在養病期間耗費心神,是我非常不想看到的。」

  林辰想要開口,刑從連卻握住他的手,阻止他。

  「我是非常認真想和你交往,欣賞你在專業領域的建樹,並且尊重你的獨立人格。但實際上我也很清楚,我們在談戀愛的過程中,是從一個關係向另一個關係轉變,既要做好同事,又要做好戀人。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大肚,我現在內心的想法是把你關在一家24小時嚴密看護的私人療養院裡,但這當然不可以,這對你不夠尊重,忽視了你的本來意願,這些我都清楚,所以現在選擇宏景醫院已經差不多是我做了心理調適以後最後的底線了。我承認這其中有我的原因,但在經歷了你被綁架的事情之後,我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設,才能放你在外面跑,也請你再給我一些時間調整心態。」

  刑從連將車停入車位中,結束了這番談話。

  窗外暮色朦朧,整座醫院在斜風細雨和逐漸亮起的燈光中顯得不那麼冰冷。

  「抱歉,我應該更體諒一些你的感受。」林辰久久無言,他最後這樣說道。

  刑從連向他伸出手:「那合作愉快,林顧問?」

  林辰把手搭了上去:「合作愉快,刑隊長。」

  刑從連像是得了什麼不得了的保證,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也就是說,如果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你也會體諒對嗎?」

  轉折來得太快,林辰狐疑地看著刑從連,只見對方撐起傘,走下車,然後拉開他這邊車門,略顯鄭重地將他請出車門。

  「除了你現在告訴我你已婚之外,別的事情都可以盡力體諒。」

  見刑從連說話的語氣實在很忐忑,林辰被他摟著腰,只好半開玩笑地說。

  「這當然沒有!」刑從連嚴肅道,「是一些很早以前就想告訴你,雖然你一直沒有問,但我必須要交代清楚的問題。」

  刑從連將他帶到吉普車後備箱前,拿出鑰匙,輕輕按動後備箱開鎖鍵。

  後備箱門緩緩彈開,雖然這個場景林辰已經看過很多次,但當車門彈開的瞬間,他還是要說,刑從連的吉普車後備箱裡實在很淩亂。

  飲用水、王朝亂扔的小零食、各種不知名電子器材配件、堆在角落的擦車抹布、零散的紙質資料,當然還有四仰八叉躺在裡面的工具箱。

  刑從連俯身過去,打開了那只工具箱,讓後將之往外拖了一些,為了讓他看得更清楚些:「我母親說,按照華國傳統,男人有錢就變壞,不知道她哪來的歪理邪說,但總之,你就當收我私房錢……額,是有私房錢這個說法吧?」

  林辰聽著刑從連不明所以的解釋,將視線投向他剛才打開的工具箱,裡仍舊延續著刑從連後備箱的風格。

  那裡放著零散的修理工具、扳手也好螺絲釘也罷,還有五顏六色的各式貴賓卡,壓在一疊紙張上,貴賓卡正是刑從連上次掏出的那些,總之裡面也沒有金條和鑽石,林辰稍稍鬆了口氣:「讓我沒收你的工具箱,你怎麼這麼可愛啊。」

  但正當他放鬆並順勢看向刑從連的時候,忽然聽見對方用少見的鄭重聲音,認真說道:「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刑從連頓了頓,像他微微欠身致意,「林顧問,我姓邢。」

  「我知道你姓刑……」他還沒說完,猛然抬眼看著對方。

  刑從連的眉眼在暮色下顯得有些模糊,但他脊背筆挺神色凜然,渾身上下透露出的清貴之氣是朦朧暮色掩藏不住的。

  林辰覺得自己有那麼一瞬間耳邊隆隆作響,但刑從連的聲音仍舊非常清晰有力傳來。

  他說:「不是立刀,是右耳旁。我父親姓邢名立元,母親是皖南周氏,為了回應獨生子女政策,他們只生了我一個。」

  林辰心中巨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刑從連所說的這兩個名字實在是如雷貫耳。

  雖然之前的一些點滴線索令他隱約有感覺刑從連可能是邢家什麼人,但他總覺得刑從連可能是什麼邢家旁支吃吃股份的小親戚,真要具體到大家族繼承人,好像和他那位喜歡在路邊攤吃小龍蝦的戀愛物件沒有半點關係。

  在那麼長達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內,林辰心中閃過各種想法,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撿到金礦了,那麼應該要笑,可又不是很笑得出。刑從連現在渾身上下都冒著金光,但這還真的很麻煩,邢家怎麼這麼任性,放長房長孫跑出來當員警,看刑從連的樣子也不像是和家裡鬧翻。那麼邢老闆本人對於獨子談了個男朋友有何感想……

  總之,想到最後,林辰只能看著對方,用同樣的語氣認真問道:「這種關於你身世真相主題的重要談話,非得要在你後備箱前說嗎?」

  不止對著後備箱,還在醫院停車場角落,這也太隨便了一點啊。

  刑從連露出淺淡的笑容,帶著一絲發自真心的愉悅。

  林辰感到對方將手搭在他腰際,然後將他一把拉在懷裡,緩聲道:「我想讓你知道這些事情,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重要,其實本質上,這些事對我來說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我也非常清楚,這些事情對你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它既不會影響你對我的看法,也不會讓我們關係發生任何改變。我之所以要告訴你,只是因為我不想因這種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顯得我在刻意隱瞞你什麼,我想讓你知道,僅此而已。」

  刑從連這句話的中心思想是:內容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是我彙報的態度端正,你要看這點。

  林辰靠在刑從連肩頭,望著遠處街燈漸起,將雨夜染上溫柔色彩。大概是周圍確實很安靜,他剛才因為刑從連那幾句話而提快的心跳,也迅速平穩下來。

  如刑從連所說,家裡很有錢這件事,好像也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這麼想,但他還必須強調:「你也把我想得太聖人了,這當然會影響我對你的看法。」

  「比如什麼?」刑從連撐著傘,籠罩在他們兩人身上。

  林辰感受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低沉笑意:「比如……」他想了一會,發現人窮真是連揮霍的主意都想不到,為了挽回尊嚴,只能勉強道,「比如我今晚不想吃醫院晚餐。」

  「你想吃什麼,哪個國家的,我通知他們把大廚和食材一起空運過來。」

  林辰打了個激靈:「對不起,剛才當我沒說。」

  「也對,空運耗時太長,讓你餓了不妥,今天晚餐的話,宏景只有一家米其林三星,通知他們關店我們去吃?」

  「別,我會好好吃醫院營養餐的,我們能聊點別的嗎?」

  「聊什麼,你還有什麼想瞭解的?」

  林辰還是有點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工具箱裡到底是什麼?」

  刑從連思考後彙報道:「亂七八糟的發票、支票……不是淘寶買的那種,一些地契、可能還有什麼公司的股份合同一類的東西我也沒細看……」

  林辰驀然抬頭,和刑從連拉開一點距離,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東西……你,為什麼……不放銀行金庫?」

  「都是零錢,真懶得放,傍傍身而已……」刑從連理所當然道。

  林辰再也沒法聽下去,只能打斷刑從連:「我頭有點疼,我們進醫院檢查吧。」

  他說著就要拉刑從連往醫院裡走,希望離這輛吉普車越遠越好,然而刑從連卻定在原地,沒有動。

  「怎麼?」林辰回頭問道。

  「你忘了件事。」刑從連說。

  「什麼?」林辰生怕對方還要再提工具箱的事情,非常警惕。

  他話音未落,刑從連掰過他的頭,湊近他唇邊,悄聲說:「這位先生,此處應有接吻。」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臉側,未等他回答,刑從連的唇已經覆了上來。

  林辰閉起眼。

  暮色四合,雨聲悄然,一切正好。

第206章 五浮43 拆橋

  刑從連安排的病房在宏景醫院頂層,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

  在辦完住院手續後,林辰胳膊上被抽了幾管血,他按著手臂內側的棉花,跟著刑從連穿越漫長的病區。

  走廊兩側病房都是單人間,裡面人大多住著上了年紀的老人。有老人正襟危坐在沙發一側,面容嚴肅,像是在認真教育沙發對面垂頭喪氣的下屬;也有老人靠一系列的導管和呼吸機維持著生命,看上去非常有經驗的護工在病床邊打瞌睡。

  這片應該就是宏景醫院的特護病房,裡面住的都是些有級別的退休幹部或者有特殊關係的人士。但刑從連讓他住這裡的意思,應該和特權沒有關係,刑隊長大致是純粹覺得這裡的單間符合他的要求。

  刑從連推開門,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透,病床上疊著他必須更換的病號服,床頭有束向日葵。

  林辰吸了口病房裡消毒藥水的味道,乖乖坐上床,他把病床邊的桌板拉下來,然後拍了拍對面的身邊的空位,示意刑從連坐到對面去。

  安靜得落針可聞的病房,明亮的燈光下,他們兩人相對而坐。

  大概面對面坐了兩分鐘後,刑從連忍不住笑了:「林顧問這是要找我談談,開什麼家庭會議的意思嗎?」

  林辰看著桌面,問刑從連:「你發現這裡缺什麼嗎?」

  刑從連環視四周:「黑衣保鏢和美女看護?」

  林辰敲了敲空空如也的病床桌面,說:「刑隊長,我們現在面臨一個非常嚴峻的局面,現在已經晚上六點三十分,而今天的晚飯還沒有送到。當得知你身家之後,我覺得我們需要慶祝一下。」

  刑從連鬆了口氣,一臉你要嚇死我的表情,然後掏出手機問:「你想吃什麼?」

  「肯德基。」林辰說。

  對面那人剛想撥出電話的動作停頓了下:「林顧問,我給你一個糾正回答的機會。」

  「我想吃肯德基。」

  「這個要求有點任性了啊。」刑從連挑了挑眉,「傷口還沒完全癒合,能吃這麼油膩的東西嗎?」

  「在經歷野性的雨林生存後,我需要一些現代工業製品的食物來幫助調劑身心。」

  刑從連很疑惑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就是想吃而已,如果不是我現在沒有能在國內使用的手機,我剛才一定藉口去廁所,偷偷給王朝打電話。」

  刑從連笑出聲:「為什麼要給王朝打電話,直接打外送電話不行嗎?」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家業再大也要節約,現場買可以用手機優惠券會員積分順便免外送費。」林辰答。

  刑從連盯著他一會,低頭撥通王朝的電話,在電話接通前,點了點頭對他說:「有道理。」

  ……

  王朝來的時候,林辰和刑從連正靠在病床上看《熊出沒》。

  少年人推門進來,身上濕了一半,除了帶來了一大袋炸雞外,還有拿著幾塊裝在塑膠袋裡的硬碟。

  看到他們這個相互依偎的狀態,王朝非常不滿意地把KFC外賣和硬碟扔在茶几上,然後一屁股坐下。

  像是覺得還沒刺激夠王朝,刑從連把病床桌拉了起來,拍了拍桌面,對王朝說:「拿過來,扔在茶几上還要你老大我親自去拿嗎?」

  「老大你你你太過分了!」王朝嚷了起來,「留我一個人在樂園也就算了,還打電話讓我給你們帶晚餐,帶晚餐也就罷了,你們為什麼在病床上看動畫片!」

  「會用強調句了,不容易。」刑從連半真半假的感慨。

  王朝再次氣結,被刑從連堵得說不出話來,不過他雖然生氣,但還是提起外賣袋放到病床桌上。

  王朝左右看了他們一會兒,像是終於找到攻擊點,對刑從連說:「老大你怎麼回事,和阿辰哥哥擠一個床,阿辰哥哥是病人!」

  林辰正在打開吮指原味雞的紙袋,聽見這個問題,他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

  果然,刑從連叼著雞翅回答道:「咦,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我和你阿辰哥哥在談戀愛啊……」他說完,裝作不經意地又瞥了王朝一眼,說:「對不起,我忘了,你沒談過戀愛……嘖……」

  聽到這話,少年人簡直已經被氣得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只能拼命磨牙。

  見狀,林辰拿起遙控器,結束了光頭強對熊大的追殺,然後對王朝說:「你也坐上來吃吧,看動畫片是想放鬆下。」

  王朝就是非常好哄的類型,三秒後,少年人脫下鞋子蹲在在他們對面,已經開始高興地啃著上校雞塊。

  林辰下床,去洗手間拿了浴巾,扔在王朝身上:「先擦乾,小心感冒了。」

  王朝滿臉感動:「阿辰你是個好人,人間自有真情在。」

  「監控怎麼樣?」林辰重新坐回病床上,撕下一塊雞肉,然後這樣問道。

  王朝差點一塊雞肉噎在嘴裡,王朝看了看眼前的雞肉,又看了看他的臉,快哭出來了:「我為什麼這麼命苦……」

  逗王朝簡直是好玩極了,林辰用乾淨的手揉了揉少年人濕漉漉的腦袋,說:「邊吃邊說,沒讓你現在把東西放下。」

  但王朝還是態度非常認真地停了下來:「那我簡單彙報下,第一、宏景的樂園的監控品質太差了,老式黑白那種,擼監控的時候會瞎眼。第二、我已經把硬碟摳過來,等下連上病房電視就可以看,但是案發時的錄影經過處理後效果還是很差。」

  刑從連在旁邊吐了骨頭,有一種老子全盤打算落空的鬱悶感,他對王朝說:「請問這位先生,誰允許你用病房電視了?」

  「啊,那看我電腦嗎,我怕阿辰哥哥看起來不方便,我現在去拿?」

  刑從連氣結:「小王同志,這是讓你阿辰哥哥養病的地方,你不要中了他的計,隨隨便便就被帶偏了。」

  「老大你說得有道理,我差點就中計了。」王朝恍然大悟,堅決道。

  反正三人在一起就很容易有兩兩聯盟被輕易打散的情況,看著現在同仇敵愾的這兩位,林辰略微無奈:「我是真覺得,司坦康可能是來樂園見什麼人,所以他被刺的現場錄影很重要。」

  王朝問:「阿辰你是覺得會司坦康要見的人會在現場附近?」

  「不至於在附近,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存在,當得知自己要等的人久等不至,而樂園又發生命案,他總會來看看的。」

  「阿辰你說得有道理,我給你調視頻啊。」

  王朝咕嚕一下翻身下床,開始搗鼓起電視和電腦的連接線。

  不多時,螢幕變藍,然後灰度很高的現場畫面出現。

  林辰向後靠在床上,刑從連只能無奈地將枕頭墊在他腰後。

  如張小籠同志一開始所說,錄影非常模糊,當放大到醫院27寸液晶電視大小,就已經出現難以計數的噪點,從黑白圖像中,只能隱約看出現場一片混亂。

  而這樣品質的圖像其實已經經過王朝處理,並且在司坦康和兇手的頭上,分別出現了兩個顏色不同的箭頭,勉強標明瞭兩人的位置。

  司坦康走過橋,與牽著氣球戴鴨舌帽的男人擦肩而過,男人只是微微提起胳膊,當場時看不到任何異常,直到司坦康靠著標識牌側躺下來。

  「從3分10秒到3分30,反復播放一下。」林辰看了一會兒,對王朝這樣說。

  畫面開始迴圈播放起來,從司坦康捂住胸口,到他被人流衝撞,最後在標識牌邊倒下的整個過程……

  看到最後,王朝已經吃不下面前的任何東西了。

  「阿辰……」少年輕聲喚道。

  「停。」林辰突然說道。

  王朝一時沒反應過來,暫停鍵按晚了一些,畫面中,司坦康已經倒在地上。

  「再前面一點點。」林辰說。

  電視畫面終於暫停在司坦康將倒未倒、身形定在半空中的瞬間。

  林辰與刑從連對視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這個畫面,怎麼了?」王朝試探著問。

  「你不覺得,司坦康倒地的姿勢非常變扭嗎?」刑從連說。

  「啊?」

  刑從連道:「兇手用寬約2.5cm兇器刺穿司坦心臟,心臟內部壓強極大,當他拔出刀刃的瞬間,血液瞬間噴湧,大腦含氧量會立刻降低,他會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失去意識,已經基本上不存在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林辰點了點頭:「也就是說,他是在死前用僅存地意志力在保持這個非常變扭的角度,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因為他的痛苦造成了身體扭曲,但我仍舊認為,他之所以會這樣倒地,是因為他在死前下意識又非常執著地在看樂園的某個地方。」

  「接頭者所在地?」王朝瞬間領悟,他迅速調出樂園地圖貼在螢幕右側,按照司坦康倒下時的視角,基本可以確定他在看樂園西面的地方。

  「唔……」王朝在地圖上標出了大致扇形區域,「旋轉木馬區、歐洲古堡、糖果樂園……」少年人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也得覆蓋好幾千平方米了的區域了。」

  「有沒有別的角度的錄影?」林辰問,「當他進入陌生區域,要選擇路線前,可能會先尋找目標所在,然後再做選擇。」

  王朝依言調整,果然,在那之前,司坦康也曾抬頭,看向相同方向。

  「這個角度……」

  「他應該在看什麼有高度的東西?」刑從連喃喃道。

  林辰腦海中想起當時自己站在相同角度的畫面,最後恍然大悟道:「歐洲古堡。」

  王朝眼睛都亮了:「也就是說,我只要整理下案發時古堡周圍有沒有形跡可疑的逗留人士,就可以確定司坦康來這裡是在和人接頭,並且我們就能找到那個接頭者?」

  林辰說:「如果這位可疑人士來時沒有參加任何遊玩項目,離開時還行色匆匆,甚至特地去了案發現場,就更能說明問題了。」

  「YES SIR!」王朝激動道。

  刑從連拍了拍手,突然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明白要幹什麼就拿著你的勁脆雞腿堡退下吧。」他對王朝這樣說,「記得回家繼續加班,但不止那位接頭者,還有司坦康本人的遊園路線、兇手的遊園路線要確定。」

  王朝揉了揉耳朵,呆滯地看著電視螢幕,然後轉頭看著窗外大雨傾盆的黑夜,最後問刑從連:「老大,你讓我我去哪?」

  「你今天不回家嗎?」

  王朝非常不可思議:「老大你這算是過河拆橋嗎!」

  「糾正你一下啊小王同志,讓你回家不叫過河拆橋,這叫仁慈,畢竟我還有逐你出家門的選項沒有選擇。」

  「可是,家裡已經大半個月沒人住了啊!」王朝一臉驚恐。

  「你每個月又不是不領工資,嫌家裡髒,你可以隨便去哪住啊。」

  「那你呢?」

  王朝這個問題再次正中刑從連下懷。

  刑從連得意道:「我男朋友住院呢,我要陪夜。」他說著,又非常警惕地看著王朝,「小王同志你總不會是想留下來,一來是電燈泡,其次是會長針眼啊。」

  王朝往後退了半步,一字一句地對刑從連說:「老大,你的臉是不是扔在飛機上了,我要不要去給你撿回來?」

  「隨便你啊,只要離開病房,你去幹什麼都行。」

  王朝的臉已經漲得通紅,見狀,林辰只能出言阻止:「這樣確實不太好……」

  他對刑從連說。

  聽到這話,王朝瞬間仰頭,用小寵物才會有的純真眼神非常期待地看著他。與此同時,刑從連轉也過了頭。

  林辰說:「你給他找個信得過的家政吧,把家裡打掃下,他才好回去住。」

  刑從連瞬間笑出聲,就差在床上打滾了:「小王同志,我給你派最得力的阿姨啊,你現在下樓,我給你叫計程車,夠意思了吧。」

  王朝氣得直接從沙發上起身,開始埋頭收拾書包。

  「怎麼了?」林辰看著刑從連問。

  刑從連笑著說:「沒事沒事!主要是你現在這個當家做主的氣勢很好,我很喜歡。」

  王朝正在桌上挑想吃的肯德基,聽到這話,他瞪了刑從連一眼,桌上的漢堡也不拿了,直接氣勢洶洶打開病房門。

  「再見!」少年人逆光站在門口,憤怒地對他們說道。

第207章 五浮44 陷阱

  第二天早上八點沒到,王朝就來報導了。

  少年人抱著要嚇他們一跳的心思,連門都沒敲,就直接擰動門把手闖了進來。

  但門內的情景其實不如他的思想那麼糟糕。

  王朝做賊一樣進門時,林辰正開著床頭燈,在看一本不那麼有趣的雜誌,他抬眼看著躡手躡腳的小同志,發現對方在沙發前石化了起來。

  「怎麼了?」林辰輕聲問道。

  少年人解除石化,非常失望地指了指被拆開的沙發床。

  沙發床上,刑從連正蓋了條薄毯,枕著腦袋和衣而睡,他睡得很沉,甚至連王朝推門進來的動靜都沒把他鬧醒。

  林辰解釋道:「昨天後來又去警局加班了,早上五點才回來。」

  聽到他的聲音,王朝才解除石化。

  少年人提著早餐袋在病床餐桌前坐下,有些欲言又止,但眼神裡的壞笑是藏不住的:「阿辰哥哥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大居然睡沙發?」

  林辰放下雜誌,開始研究今日早餐外賣,反問王朝:「有什麼問題嗎?」

  王朝偷偷湊到他耳邊,看著床上熟睡的某位先生,這麼問他:「刑大嫂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阿辰哥哥你悄悄跟我說?」

  林辰冷靜地掰開一次性竹筷,打開附近最棒的徐記粥鋪皮蛋瘦肉粥餐盒,最後才回答道:「應該沒有。」

  王朝嘿嘿笑道:「你怎麼知道?」

  林辰也不知道這位小同志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八卦,他喝了口粥,慢條斯理道:「王朝啊……」

  「誒!」

  「你還是別問了。」

  「為什麼呀!」

  「怕你受刺激。」林辰說著,也為王朝開了碗粥,拆了雙筷子遞了過去。

  王朝吃驚地張開嘴,滿臉嫌棄,一副懷疑人生的迷茫面孔,最後只能開始乖乖喝粥。

  撲面而來是早餐粥的清香,林辰輕輕嗅了嗅,總覺得空氣裡的味道不太對勁。他向王朝看去,這才意識到少年還穿昨天那件打了幾個補丁的黑色朋克燒毀感棉T,並且少年渾身上下透著股若有若無的煙味。

  於是林辰很疑惑問:「昨晚你沒有回家住?」

  「啊,沒有啊,我昨晚去網吧了。」王朝很高興地說道。

  林辰皺了皺眉:「家裡沒人打掃嗎?」

  「應該有吧,不過我沒回去看,網吧又可以吃飯又可以睡覺還可以LOL,不好嗎?」王朝邊說,邊從早餐袋裡又拿出三份香酥牛肉餅來,「而且我去的那個網吧還有浴室,嘿嘿嘿,厲害了吧。」

  「以後別睡網吧了,好歹開個酒店什麼。」

  「啊呀阿辰你不用擔心,我主要去網吧看監控視頻去了,可以開十台機子一起看哦,肥腸爽。」他說著,很興奮地拍了拍大腿,「而且阿辰哥哥你說的沒錯,確實有那麼個神秘帽衫男!」

  林辰抬頭問:「神秘帽衫男是怎麼回事?」

  「在案發時間內,有個形跡可疑的神秘帽衫男在宏景樂園歐洲古堡景區逗留,事後還去過案發現場最後匆匆離開!」

  王朝咬著筷子就跳下床,說風就是雨,迅速把電腦和電視機又連了起來。

  林辰握著筷子,注視著電視機中的監控畫面。

  宏景樂園歐洲古堡外的長椅上,確實出現了一位仿佛正在玩手機的奇怪人士。

  那人穿了件帽衫,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也不看其餘地方,仿佛手機上的內容有趣到了極點,因此從頭到尾都沉浸其中。而等到了某一時間點,那位帽衫男就突然站起,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長椅。

  林辰注意了下螢幕下方顯示的時間,恰好是10:15分,司坦康被刺身亡後8分鐘。

  看來這就是約定的時間了,林辰這樣想到。

  但是……該怎麼說呢,林辰望著王朝口中神秘帽衫男離開的身影,無法解釋內心這種感覺。

  雖然這個案子看上去確實像是司坦康要來樂園偷偷與什麼人會面,可真當他們找到支援推論的證據後,推論本身又讓人有種莫名其妙的荒謬感。

  在現代社會有無數種方式可以傳遞資訊,為什麼司坦康非要選擇最原始的接頭活動……

  見他很長時間不說話,王朝忽然開口:「怎麼了,阿辰哥哥?」

  林辰握著面前的粥碗:「這太簡單了。」

  「啊,哪裡簡單?」王朝不明所以。

  「我們找到這位接頭人的過程,太簡單了些。」

  王朝說:「可是,可是沒有你的分析倒地動作什麼的話,我就是看對眼的不一定能找到這個『神秘帽衫男啊』!」

  王朝很執著於為那位神秘人士起綽號的工作,林辰點了點頭,反問:「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要選擇這種神秘的間諜式接頭手段?」

  「因為司坦康所有電子通訊都被監控了,手機也好電腦也好,所以他得來親自見這個人?」

  「但無論如何,他們既然約定在這裡見面,總需要第一次的聯繫,他第一次是怎麼聯繫上這位的呢?」

  「誒?」王朝一時說不出話來,「有道理啊。」

  「兩種可能,第一、這位接頭人士是司坦康的熟人,他們曾面對面交談並約定在此處見面;第二、他認識中間人傳話,和這位接頭人搭上關係;第三……」

  「第三種可能呢?」

  「第三種可能是,他不經由任何人直接打過電話給這位,雙方約定在此處見面。」

  就在這時,刑從連的聲音響起:「第一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宏景樂園又有監控又要買票,如果是熟人找什麼小街小巷沒監控的地方見面不好,非得來這裡,又不是談戀愛。」

  林辰轉過頭,只見刑從連已經從沙發床上爬起,半夢半醒地擼了把臉。

  刑從連看了眼螢幕,邊說,邊沖王朝勾了勾手指。大概是剛說了刑從連壞話,所以這次王朝這次非常狗腿地把食物奉上。

  「怎麼不多睡會兒?」林辰問。

  「等下還要去周瑞制藥,約的九點半。」刑從連說。

  林辰剛要開口,就聽刑從連補充道:「你今天十一點有全身檢查,乖乖待在醫院。」

  「沒事,全身檢查我一個人也可以,不用著急趕回來。」林辰說。

  王朝打斷了他們:「也不一定不是談戀愛啊……」他說,「畢竟時代開放了嘛,神秘帽衫男可能是司坦康的秘密情人呢!」

  林辰無奈地看了少年人一眼:「你不是說這位神秘帽衫男最後到過司坦康被殺現場嗎?」

  「對啊!」

  「把現場視頻調出來。」

  王朝點了點頭,那位抵達現場時,警方和樂園保安已經到了,警戒線已然拉起,大部分人群都在外圍觀。

  那位王朝口中的神秘帽衫男也確實到過警戒線外,但他只在現場待了很短一段時間,確認狀況後就離開了。

  「有什麼感覺?」林辰問王朝。

  「額……我也說不上來。」王朝回答。

  「如果是戀人,一方死亡,另一方居然只保持了……」林辰數了數那位帽衫滿大約看到司坦康屍體到離開的秒數,繼續道「只保持了10秒不到的停頓和震驚時間,肢體語言了沒有慣常的捂嘴一類悲傷狀態,這合理嗎?」

  「誒……」王朝再次糾結,「那我找到的這人確定是司坦康要見的人嗎,為什麼司坦康博士到死都有執念,而這位卻隨隨便便就離開了呢?」

  「恭喜你小王同志,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啊!」刑從連笑道,「並且你找出的視頻不僅反應出這位接頭人士不很關心司坦康的死活,而且這位接頭人士也不是那麼專業啊。」

  「老大,你說的不專業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是,能被監控拍到的諜報活動都叫不專業。」刑從連咬了口牛肉餅,問:「有拍到他正臉嗎?」

  「他走路一直低著頭,還有帽衫遮擋,所以沒拍到過,這個專業性還算可以吧?」

  刑從連對此不置可否:「是樂園監控太差吧,您沒碰到過能全程躲避監控錄影的高手?」

  王朝被堵得無言以對:「那司坦康幹嘛神秘兮兮來樂園見這個不專業人士啊,還為此送命!」

  「那就要從你阿辰哥哥提出的二、三種可能性切入調查了,先過濾一遍司坦康近期的通訊記錄,看看他是否撥出了什麼從未撥出過的電話,沒有結果再擴大一點搜索範圍,看看他有沒有使用過公用電話之類……」

  「我明白了!」王朝熱血上頭喊完,就又低落下來,「如果用了公用電話那豈不是大海撈針嗎,簡直要分析司坦康每日行蹤才能得出結論啊。」

  「所以我的意思是這個項目查到沒有太大進展就可以結束了,因為,既然司坦康被害身亡,那麼在那三種可能性裡,你覺得哪一種最大呢?」

  「第二種,可能存在中間人,中間人洩密,導致司坦康被刺身亡。」王朝回答。

  「林顧問覺得呢?」刑從連轉頭問他。

  「並不完全對。」

  「哦?」

  「與其說出現洩密者,不如說這可能本身就是一次忠誠測試。」林辰看著晦暗的電視螢幕,「兇手能計算出司坦康昨日行動的路線,準確攔截他,並且準備充分將之一刀斃命,最後順利逃脫,這其中沒有充足的準備是做不到的。而那位所謂的接頭者,就很有可能只是個誘餌了,有人挖了個坑,坑裡放了誘人的餌,司坦康不疑有他跳了進去,最後被坑裡的利刃捅穿。」

  林辰的聲音越來越冷。

  王朝倒吸一口涼氣。

  刑從連用食指輕輕劃過喉嚨,露出非常慎重而警惕的神色。

第208章 五浮45 思路

  既然司坦康被殺,那麼他一定做了或者準備做什麼超出兇手底線的事情。

  這年頭當然也有我看你不順眼所以要殺了你的變態殺人狂存在,但顯然這種極端例子並不適用於司坦康博士被殺一案,他是被處心積慮的陰謀殺死的,他們都很確定。

  但確定這一點並不代表他們就可以破案了,這只是一個方向,他們仍要調查清楚兇手是誰,而司坦康究竟又因為什麼具體事件被殺。

  刑從連帶著王朝出發去周瑞制藥總部尋找司坦康生前的蛛絲馬跡,林辰則一個人待在醫院。辦公室是你想要藏住秘密也無濟於事的地方,你的一點點小動作、情緒變化都會被人發現、記住、和暗中談論,這並不是一定是壞事,社會交往就是這樣。

  周瑞制藥的工作人員很早就已經準備好了茶水。

  刑從連一個人在會客室坐下,聽見對方非常禮貌客氣地表示,如果需要把綠茶換成咖啡或者任何口味的飲料也都可以。

  他沒有表現得很急切想要查案的樣子,反而笑問對方是不是還提供酒水單。

  那位穿著職業套裝的女員工臉倏忽紅了,就在這時,辦公室大門再次被推開,女員工突然立正,瞬間變回了最開始的職業化套路的模樣。

  光聽踩入辦公室的犀利高跟鞋聲音,刑從連大概就能猜到,來人必然是位油鹽不進的冷傲女士,他喝了口面前的茶,對面前的女員工說:「綠茶就可以。」然後才轉向身後看去。

  凜冽的香水,高高盤起的黑髮,10cm以上高跟鞋還有純黑色職業套裝,迎面而來的這位女士比想像中的還要可怕。

  昨天案發後,已經有局裡的警員來周瑞進行過一輪調查,那兩人回來就和刑從連說,公關部那個叫張敏的女經理特別……

  他們說完「特別」之後就想不出任何辭彙來形容,刑從連現在可以替這兩位補上缺失的形容詞了。

  周瑞制藥公關部張經理,特別像流水線上精准的工業製品,特別一絲不苟以及……特別強悍……

  刑從連起身,同對方握了握手。

  「刑隊長您好,和您同來的那個孩子等在大廳就可以嗎?」張經理第一句話,就是這麼問的。

  刑從連暗歎周瑞制藥的偵查工作做得真好,他和王朝是先後進門的,對方居然還能知道王朝是跟他一起來的。他歎了口氣,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是啊,媳婦身體不好,孩子沒人帶,只好跟我上班了。」

  張經理並沒有用懷疑的眼光看他,只是非常犀利直接地指出其中問題:「您看上去還沒有到能做高中生父親的年紀。」

  「主要是我生得面嫩。」刑從連回答。

  正常人聽見這種明顯搪塞的回答大概都會被噎得說不下去,可張經理非要把話說透:「如果您是帶著什麼秘密人員前來調查周瑞制藥,其實大可不必這樣,我們公司的一切都向警方敞開。」她說著,又停頓了下,「當然,除了一些涉及商業機密的內容,您需要帶著法院搜查令來看。」

  「哪那麼麻煩?」刑從連提高音量,「周瑞制藥每年為咱們市納那麼多稅,上頭都給我交代下來了,讓千萬不能太為難納稅大戶,這就是例行調查,您不用太在意。」

  張經理冷冷抱臂並勾起嘴角。

  「那請問刑隊長你準備怎麼調查?」

  「我想先去司坦康博士的辦公室看看,秘書小姐在嗎,請她陪同就好。」刑從連想了想,又說,「還得請您配合,跟辦公室的同志們說說,讓配合調查,我也指不定看到什麼線索,就找誰問兩句……」

  「請您放心,周瑞制藥一定配合調查。」張經理篤定道,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

  刑從連歪了歪腦袋,笑道:「那有勞張經理帶路了?」

  只是和公關部門負責人你來我往說了兩句話,刑從連已經開始想念林辰了。沒有林辰在身邊,查案時遇到這些難搞人士只能他自己解決。

  刑從連行走在辦公室區域走廊,聞著空氣裡若隱若現的消毒藥水味道,狀作不經意地開口:「周瑞制藥最近出的事可多啊,之前還有個員工在永川劫持醫生,被擊斃了啊……」

  張經理猛然停住腳步,刑從連差點撞了上去。

  「刑隊長,有什麼話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張經理轉身,冷傲道。

  「哎哎,我就是隨口一說,別激動,對身體不好。」

  「作為周瑞人,我怎麼可能不激動。刑隊長話中難道不是暗指我們公司在推進新藥上市的過程中存在黑幕,甚至惡意襲擊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評審專家嗎?但您難道沒有想過,這件事對我公司的惡劣影響大於收益嗎,我們有什麼必要用這種方式來抹黑我們新上市的的藥物?稍有不慎,該種藥物永久被禁,十幾億美金的前期投入立刻會打水漂。」

  「有道理啊……」刑從連摸了摸下巴,「不過現在,你們那個新藥,叫什麼『倫』的……不是已經核准上市了嗎,影響看上去並不大啊。」

  「諾德倫。」張經理直截了當地道,「您剛才的談話中充滿嘲諷,我能感受到您對我們存在偏見。」

  在刑從連的印象裡,負責公關部門的都是又軟又好說話,周瑞制藥的口味也真特別,找了這麼個強勢的負責人。

  「也不能說偏見吧,你看,為了一個藥,你們公司這都死了幾個人了,別說我是專門破案的員警,就是普通民眾都會懷疑的嘛?」

  「若您對我公司的藥物產生懷疑,您可以申請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介入調查……」

  「我還真暫時沒什麼懷疑的!」刑從連打斷她,「化學醫學這玩意我最頭大了,你可別讓我查那些。我的意思是,您在這裡工作這麼久了,能說得上手眼通天了吧,就真的沒發現什麼異常之處?尤其是司坦康博士那裡……」

  女經理立刻就要開口,刑從連卻再次打斷她,語調一沉,認真地道:「你仔細想想,回答太快會讓人覺得公式化的。」

  說完,他徑直向研發部門大辦公室內走去,沒有再和那位張經理多說任何話。

  當他走入辦公室時,少說有十幾道視線掃向他。刑從連微笑著回視角落中看上去最小心翼翼的一道目光,對方很快將視線撤開,他記下那張辦公桌的位置後,來到了司坦康先生的辦公室門前。

  門上還掛著「司坦康」的名牌,門邊貼著警局封條。

  實際上這張封條並不很符合規定,但在昨日鑒證科警員來這裡做取證工作前,刑從連特意留了個心眼。他囑咐警員們在做完取證工作後不要動裡面的任何東西,將所有物品擺放在原位後拍下現場照片,貼上封條撤出即可。

  他一把撕下封條,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封條沒有曾被人取下的痕跡,辦公室也不像被人偷偷潛入過。這說明,司坦康的辦公室裡可能已經不存在任何兇手在意的重要線索了,刑從連有些失望。他戴上手套,在司坦康的辦公椅上坐下。

  辦公桌也就是那樣,林辰在的話大概會做出一些關於人物性格的評價。事實上,以林辰這種閒不住的個性,現在很有可能躺在病床上看昨天鑒證科警員拍下的辦公室照片……

  果然,他剛想到這裡,林辰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司坦康是左撇子。」

  「不是說好安心體檢嗎?」刑從連邊問,邊掃過整張辦公桌的佈局。桌上是一張司坦康正在工作時的照片,博士先生確實是左手拿筆。桌面的燈光也好,一些重要物品的擺放也好都充分說明這點,最後,他的視線落在司坦康先生鍵盤旁的滑鼠上。

  「一個左撇子的滑鼠放在右手邊,合理嗎?」他問。

  「當然不。」林辰說。

  出現這種情況,只能說明在司坦康最後一次使用電腦後,有位右撇子動過他的電腦。

  聯想到司坦康被人設計殺害,刑從連問:「你說周瑞制藥的人是刪過他電腦裡的重要資料呢,還是跑過來檢查司先生究竟有沒有把公司機密『偷渡』出去?」

  「不管怎樣,都得查了才知道。希望鑒證科有採集過滑鼠上的指紋。」林辰聲音透過耳麥傳出,讓人覺得心癢癢的。刑從連覺得自從他和林辰談戀愛以後,生活的愉悅指數與日俱增。

  「當然採集過了……」刑從連剛要開口,卻被耳麥頻道的一聲輕咳打斷。

  「老大,周瑞的兩個黑衣保鏢現在正坐在我十米開外的地方監視我,你就不要談戀愛了好嗎,你說他們會不會對我做什麼啊?」

  刑從連這才想起王朝還在頻道裡,想著少年人現在大概正窩在大廳沙發裡打遊戲,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上去像是值得人家對你做什麼嗎,我要查司坦康電腦的使用記錄……」

  「可是我現在在被監視中啊。」

  「少廢話。」

  王朝拖長調子:「首先,請打開電腦。」

  聞言,刑從連彎腰準備開機,辦公室大門被一把推開,張經理帶著司坦康博士的秘書小姐走了進來,犀利地道:「刑隊長,您在做什麼?」

  「系鞋帶。」刑從連回答。

  「我還以為您是要偷偷查看我們公司重要開發人員的辦公室電腦呢。」張經理諷刺道,「這台電腦屬於公司財產,他的主人曾是本公司最高級研發人員,除非您確認其中有與司坦康博士被殺有密切聯繫的證據或者線索,獲得法院搜查許可後才可以……」

  刑從連笑著舉起手:「沒有沒有……」

  然而,電腦開機提示音還是出賣了他。

  螢幕突然亮起,刑從連看了眼主介面,唯一的希望是王朝的手速足夠快了。張敏踩著高跟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來,刑從連只好假裝起身動作太大,把滑鼠掃到地上。在那瞬間,張敏以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把滑鼠抄了起來,女人目光森冷。

  刑從連退了半步,充滿歉意地道:「不好意思,給您添亂了。」

  話雖這麼說,可他臉上沒有半點歉疚表情。女經理彎腰撿起滑鼠,刑從連的耳麥裡傳出王朝「搞定,但老大你演技太差」的點評。

  電腦被再次關上,刑從連開始若無其事地在辦公室裡轉悠起來。他戴著手套,手指掃過司坦康的書架。

  張經理還在和他強調:「刑隊長,國家給予我們納稅人接受公平公正調查的權力,我公司開放給您司坦康先生的辦公室,就足以顯示出我們的誠意。」

  刑從連轉身,問那位一直在旁默立的女秘書:「你們張經理為什麼這麼緊張?你上司的電腦裡有什麼特別奇怪的東西嗎?」

  女秘書用手指搓著衣角,欲言又止。

  刑從連將目光移向張敏:「張經理,這還是給我們警方出難題嘛。」

  「有什麼話你就說,警官先生問你話呢。」張敏嚴肅地道。

  「沒有,張經理很緊張是因為BOSS電腦裡確實有一些公司機密。基本上研發部門和醫學部門的所有材料,都會到BOSS這裡匯總,真的不是我們不給您看。」

  「理解。」刑從連說,「你那裡有司坦康先生日程本一類的東西嗎,我想看看。」

  「有的。」秘書蹬蹬蹬跑出去又很快進來。

  張敏抱著手臂立在一邊,監督他們談話。

  刑從連翻看了日程本,果然,昨日司坦康的日程裡原本排滿了會議,卻突然被杠掉,改成了休假。

  「BOSS是突然提出要休假的。差不多是前天晚上七點多,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明天日程全部推掉,他重感冒了,要休假。」

  「他提出請假當天來上過班嗎?有什麼異常情況發生?」

  「BOSS那天有來上班,要說異常……好像也沒什麼啊……」秘書小姐陷入深思,「除了他離開得稍晚外,沒什麼特別的。」

  刑從連點了點頭,突然問道:「看你們張經理這麼緊張電腦的樣子,司坦康先生的辦公室應該是閒人免入吧?」

  「是的,如果BOSS不在,我們都不能進來,門口還有監控攝像頭,確實這裡面涉及到的商業機密太多了。」

  「明白了。」刑從連收起日程本,問,「這本我可以帶走嗎?」他說著把筆記本遞給張敏,「張經理是否要檢查一遍,看裡面有沒有涉及貴公司商業機密?」

  張敏搖了搖頭,把它遞了回來,說:「不用,我公司還沒這麼見不得人。」

  刑從連將筆記本收入口袋,順著辦公室又轉了一圈。他突然在辦公桌上的小書立前停住,用手一撥,一本繪有周瑞制藥LOGO的活頁筆記本順著倒了出來。

  他用手指按住筆記本,問秘書小姐:「這本筆記本是你們BOSS專用的嗎,我看和你的本子封皮一樣。」

  秘書小姐湊了過來,說:「是的,這都是公司統一配發的。」

  刑從連看著張經理,將本子隨手翻了一遍,看了眼內頁的小女孩照片,不動聲色地把它插了回去。

  他又象徵性地環視了幾遍辦公室,最後笑著對辦公室內兩人說:「我看完了。」

  「刑隊長效率果然很高。」

  「哪裡哪裡,都說了是例行公事,只是張經理一直不放心而已。」他說著走到門口,「司先生那本筆記本我很有興趣,裡面內容如果張總覺得不方便我可以不拿,但外殼可以帶走嗎?」

  ……

  林辰坐在病床上,聽見刑從連這番話,非常意外。

  「發現什麼了?」他問。

  刑從連過了一段時間,似乎走到了無人地帶,這才回答:「那個女人很厲害啊。」

  「老大,你不能因為自己搞同性戀了就畏女症了啊!」王朝這麼說道。

  然後林辰就聽見例行的抽頭皮和嗷的慘叫聲,接著是車門打開關閉的聲音。

  他平靜地撕開手邊的葡萄皮,等待兩人結束戰爭。

  最後,刑從連的聲音響起:「你見過公關部門經理比你張龍哥哥還能打嗎?」

  「這麼厲害?」

  林辰也不知囂張的張龍同志何時成為能打的標杆,不過刑從連補充了一句:「那小子其實是個慫蛋。」

  「我不太理解。」林辰說。

  「那位張經理的反應太敏捷了,從她的身形和神態都表明,這是個練家子。」刑從連說。

  「老大你懷疑,這個可怕的女人就是殺死司坦康博士的兇手?」

  「我可沒這麼說,不過我記得,大型制藥公司都會設有全球安保部門,王朝……」

  刑從連話音未落,王朝就說:「張敏,2001-2016歷任周瑞制藥安保部門職員、副主管、主管……」

  「所以這是專門找安保部門老大來對付我們警方嘛,搞公關的怎麼總這麼不安於本職工作。」刑從連笑道,「周瑞制藥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老大你能別笑得這麼陰森嗎。」

  「司坦康的電腦能進去了嗎?」

  「我剛設定了自動開機,現在已經自動打開了吧。」王朝頓了頓,有些膽怯地道,「老大,你說要查什麼?」

  「只查這台電腦的使用記錄,在司坦康死亡前三到五天內,有什麼異常郵件和外接設備使用記錄?」

  「哎呦老大你會用外接設備這個詞了真不容易啊!」王朝再次作死嘲諷道。

  林辰把剝好的葡萄塞進嘴裡,在王朝被打之前救了少年人一命:「有什麼發現嗎?」他問。

  「沒有。」

  「什麼意思?」刑從連的手還是

  「老大,沒有任何異常郵件和外接設備使用記錄。」王朝說。

  林辰非常意外,雖然他們先前誰都沒有說過,但每個人心中都在猜測,司坦康之所以被殺,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竊取公司相關資料後準備交給某方相關人士,畢竟電影裡總是這麼演的。但現在,司坦康居然沒有利用自己的辦公室電腦竊取過任何資料,讓人一時間理解不了。

  通訊頻道裡陷入沉默,最後,還是王朝開口:「也有可能,司坦康用的是實驗室電腦,關鍵資料不在這裡?」

  「我們是不是要換種思路?」王朝道,「說不定司坦康先生是位忠心耿耿人士,是被叛徒所殺,三國殺!」

  「少沒事亂猜。」刑從連怒道,沉思片刻後,他反問,「司坦康前天晚上離開辦公室後,究竟是誰進過他辦公室,那個人開了電腦做了什麼?」

  「誰我不能告訴你。」林辰聽見耳麥裡傳出王朝嚼薯片的聲音,少年人說,「因為那段時間公司攝像頭全失效了你說巧不巧。」

  「第二個問題答案?」

  「從司坦康前天晚上關機離開,到他被謀殺那天早上,只有在前天21:03分時有一次開機記錄,額,那位大哥或者大姐和我們做了一件一樣的事情,檢查過外接設備使用情況。」

  「所以說……」刑從連拖長調子。

  「有人也懷疑司坦康偷了公司資料?」王朝不可思議道。

  「小王同志啊……」刑從連說。

  「幹毛!」

  「我們要感謝電腦,改變人類生活啊……」刑從連得意地說。

  「可是,你要怎麼確定最後操作電腦的人是誰?」王朝問。

  「滑鼠上會留下指紋啊。」刑從連說,「感謝指紋鑒定技術。」

  「有指紋有什麼用,你又沒有比對物件。」王朝開始潑冷水。

  林辰心念電轉:「你把張敏的指紋弄了出來……日程本?」

  「哎,你怎麼這麼聰明。」刑從連很欣慰地說。

  大概是刑從連的語氣驕傲,王朝已經無話可說。

  林辰繼續著剛才第一個問題:「你剛才突然結束搜查是為什麼,司坦康本人的筆記本又出了什麼問題?」

  「司坦康的筆記本是活頁的羅圈本。」

  「嗯……」

  「他又是左撇子,左撇子嘛,因為羅圈本寫著難受,更容易習慣從一本本子的最後一頁、從左至右開始寫。」

  林辰覺得非常驚奇:「你的意思是,有人動過司坦康的筆記本,卻把紙裝錯了?」

  「感謝左撇子啊,死後還能留下了那麼多證據。」刑從連話鋒一轉,很認真地對他說,「林顧問,預約的體檢時間應該開始了吧。」

  「嗯,我正在穿鞋。」林辰看了眼時間,覺得刑從連真是敏銳極了。

  「我等下要去警局送物證,真的要過一會兒才能來陪你。」

  「沒關係,這點小事,你都念叨幾次了。」

  「不不,對我而言可不是小事,體檢通過的證明很重要……」刑從連將尾音輕輕勾起,著重在「通過」兩個字上。

  林辰體會到他話語裡的暗示意味,笑了起來。

第209章 五浮46 小詹

  林辰當然也曾經想過,如果某一天,他運氣足夠好,僥倖可以和刑從連在一起,那麼他們一定會過的很有意思,事實證明他的推測沒有錯。

  他和刑從連說了「再見」之後,取出耳麥,拿著厚厚一疊需要醫生檢查後填寫的體檢報告走出病房。

  在門打開的瞬間,推著病床的醫護人員呼嘯而過,林辰退了兩步,站回門框內。

  驚鴻一瞥間,他看到病床上躺著一位老者,人感慨到命運無常,往往就是這樣的瞬間。

  他還記得昨天走過特護病區的時候,曾看見這位老人精氣神十足地教育下屬,而現在卻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像是只剩一口氣。

  遠處電梯門大開,病床很快被推了進去,鐵閘門合上,電梯標識的樓層字數迅速下沉。

  沉緩的腳步聲從他身後響起,林辰轉頭,意外看到昨天那位被老人教訓的年輕下屬。

  他們對視一眼,那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避開他的視線,也沒有追著病床跑的意思。

  林辰握著體檢報告,簡單打量了下對方。掉轉腳尖方向,朝對方走了過去。

  這位年輕人發質很軟,像是為了刻意凸顯氣質淩厲,髮型被剪得很短,因此顯得很不搭調。他戴一幅金邊眼鏡,穿不那麼合體的寬大西裝,神色頹唐,沒有太多痛苦和憤恨,只有不知所措的迷惘。

  「您好。」林辰同對方打了個招呼。

  「讓您見笑了。」

  他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回答:「見笑?」

  年輕人的頭低得更下了:「我昨天被董事長訓話的時候,您不是正好經過。」

  林辰更加意外了,就昨天這麼短暫的視線接觸,這位年輕人居然能記得他,而且現在還特意提及這麼尷尬的事情,本著有話就說的原則,他很奇怪地問道:「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我……」年輕人吞吞吐吐,雖然一臉不知道該不該說得模樣,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以為……您是想來找我聊聊什麼的,我還以為這個開頭,會……會……」

  他很平緩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替對方解釋道:「會讓你覺得,那樣的開頭,比較好開啟一番交心的談話?」

  年輕人用手擼了把臉,搖了搖頭,轉身就要走。

  林辰也是很無奈,為什麼他只是出門體檢,都會遇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在年輕人跨出一步後,他叫住對方:「我現在要去體檢,差不多要一個小時時間,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陪我一起?」

  年輕人轉身,用力點了點頭。

  林辰站在電梯口,他身邊的年輕人非常禮貌地替他按了電梯,像是做慣了這種活,電梯門打開時,對方還按住了門,請他先進去。

  「董事長生病,你不用去陪嗎?」站在電梯裡,林辰隨口找了個話題和對方聊聊。

  「是我把董事長氣病的,他讓我滾,讓我再也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年輕人的聲音又細又軟,聽上去下一刻就會被掐斷。林辰心中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正常董事長遇到不喜歡的下屬只會說「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滾」和「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的味道總不是很對。

  「那就辭職。」他想了想,接話道。

  年輕人很怨念地眼神飄了過來。

  「他總不會是你爹,需要這麼委曲求全的伺候。」

  年輕人苦笑了下。

  林辰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真是你爹?」

  年輕人再次低下頭,小雞啄米似地輕輕啄了啄。

  「有錢人家的關係都這麼扭曲嗎,兒子要叫父親董事長……」林辰這麼說,沒由來想起刑從連。

  其實自從刑從連坦白身家以來,他總是很避免思考這方面的問題,誰知道邢家人會因為長房長孫找了個同性愛人做出什麼事情來,雖然他潛意識中也相信刑從連的父母不至於來他面前甩支票,但有錢人的想法很難講了。

  就在林辰陷入非常奇怪的思路中時,跟了他一路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開口:「我……董事長一直不喜歡我……覺得我太軟弱……而且,我最近犯了個大錯……有個競標案子失敗……董事長氣得發病了……這是我的錯吧?」

  聽到這句話,林辰轉頭看去,他突然意識到,自從遇到端陽後,他可能有一種特殊的吸引迷惘年輕人的體質,為什麼現在這個萍水相逢的溫吞青年已經開始向他敍述個人心路歷程。

  林辰歎了口氣,電梯門打開。

  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像只迷路的小鴨子一樣趕忙跟了出來。

  「你說你父親發病,到底是什麼病?」林辰站在電梯口,看著一樓大廳的樓層指示問道。

  「高血壓,但醫生說,可能有腦出血……」年輕人這樣說。

  「如果突發腦出血,要首先送去做核磁共振是嗎?」林辰按照指示向右側走去。

  「您說什麼?」

  「沒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您就想說說,我真的……對不起……我這樣的性挌,是不太好吧?」

  「只能說,你的個性不適合你現在做的工作,比如負責一起……『競標案』是嗎?」林辰邊走邊說。

  「您這也太直接了點。」年輕人有點受不了。

  「其實說你的性格問題有點不太合適,準確來說是氣質,你應該是典型的黏液質,你能在短暫的對視下就記住我,說明你的智力和記憶能力應該都很不錯,你適合做科學家或者藝術家,管工廠浪費了。」林辰寬慰道。

  「您!您怎麼知道我是管工廠的!」

  「你穿的這件西裝口袋上繡著『廣華化工』。」

  年輕人緊張地摸了摸口袋,尷尬道:「我……我之前是做化學的,但董事長說,我以後要接手廠子,不能搞這些,所以調出去做管理,但我真的不懂那些。」

  「其實你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已經很不容易。」林辰寬慰他,帶著他向右手邊轉去。

  走道盡頭是封閉的核磁共振室,門板反射出金屬的銀光。

  年輕也同樣看到那裡,說出來的話都變得顫抖:「您這是……我……」

  林辰把體檢單折起來,塞在口袋裡:「既然他是你爸爸,那還是我陪你吧。」

  他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年輕人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核磁共振室外每天總來來往往有很多人,林辰陪年輕人在外面待了一會兒,看著病患和家屬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聽對方斷斷續續說著和董事長的事情。

  年輕人說自己叫詹天明,和那位著名鐵路專家只差一個字。他希望爸爸能活下去,原因是他擔心自己要承擔起管理整座工廠的重責,但又覺得這樣的心態太自私,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強大起來,但個性問題成為他深深的困擾,他真的管不了人。

  詹天明對父親沒有太多太深刻的感情,這源於成長過程中無時不在的批評和教訓,父親掌管他人生的一切,包括大學就讀化學專業和現在要求他從研究崗位轉管理都來自父親的安排,而這些安排完全出於對廠子的考慮。

  林辰默默聽著,心中建立起一份關於這位年輕人的心理檔案,詹天明的案例典型得過分,父子關係扭曲的家庭總有相似性。而他也很快明白,為什麼詹天明先生會隨便抓住什麼人就開始抒發內心情緒,因為在小詹先生被父親嚴格控制的人生中,他實在沒有什麼人好說話了。

  不多時,核磁共振室隔離門再次移開,詹董的主治醫生走了出來,詹天明沖了上去。

  「病人腦出血情況還是相對嚴重,但應該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還是建議保守治療……」醫生說了很多話。

  詹天明聽了半天,最後問道:「董事長,會好起來嗎?」

  「您也知道,大腦的事情很難說,具體的損害情況要看淤血吸收後。我前期還是降低血壓,會配合一些吸收腦淤血類的藥物,但腦損傷是不可逆的,因為可選擇的藥物也比較多,具體治療方案我們會在會診後定下來……」醫生戴著口罩,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我記得詹董是藥企的?」

  「我們是化工企業,也有生產制藥相關的化學輔料,但確切來說,不能算專業藥企。」詹天明非常實誠地回答。

  「如果您可以通過特殊管道弄到一些諾德倫的話,可能詹董的恢復情況會好一些。」

  聽到這話,詹天明的神色顯見低落下來:「諾德倫啊……?」

  林辰先前一直坐在核磁共振室門口,聽到「諾德倫」三個字時,他非常訝異地望向醫生。這位醫生大約四十歲上下,他提起諾德倫時的神色也並沒有任何虛偽,像是完全因為療效確實顯著才推薦病人使用。而聽醫生話裡的意思,諾德倫還未正式大批量,所以只能通過特殊管道搞到,所以他更沒有太大必要出於利益來做推薦。

  「您……瞭解諾德倫嗎?」林辰從長椅上站起,問醫生。

  「你是?」醫生猶疑道。

  「我……算是小詹先生的朋友。」林辰看著詹天明回答道。

  「哦。」醫生沒有多問,很直率答道,「這個藥和我們神經內科關係很密切,所以我一直在追蹤觀察,它的臨床效果確實不錯,不過這是後期治療,前期肯定還是以促進淤血吸收的藥物為主。」

  聞言,林辰忽然想起端陽第一次帶他到醫院時的場景,他們在神經內科門口,看著因大腦損傷而行動不便的老人,聽的端陽向他解釋那是怎樣一種劃時代的藥物。

  「這藥真的那麼好?」突然,附近的病人家屬靠了過來。

  那位阿姨聲音極大,核磁共振室門口多的是病人家屬,聽到「藥」這個字,更多人湊了過來。

  「在醫藥行業,好和不好這個標準很難劃定。」醫生坦誠道。

  阿姨一把拉住醫生:「你剛不是說好嗎,我家老頭也是上次腦淤血,現在偏癱了,用這個藥有治嗎?」

  「具體情況還要看您先生的病例才能判斷,這很難講。」

  「你們醫生說話我們都聽不懂的!」阿姨不滿道,「你實話跟我講。」

  看著周圍越來越多的病患家屬豎起耳朵,林辰緩緩開口:「但我記得諾德倫上市過程還挺複雜的,鬧出過人命。」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醫生將口罩戴回,「我也只是提個方案而已,我記得周瑞明天會在哪家酒店開新藥宣講會來著,你們有興趣可以去查查究竟在哪裡開,自己瞭解,應該會比聽我說我要好。」

  醫生說完,詹董的病床恰好被推出,同他們點頭致意後,醫生跟隨病床離開。

  然而核磁共振室門口的病人家屬卻炸開鍋。

  耳朵尖的阿姨拉住小詹先生:「你家是不是有關係,能搞到這個藥,厲害不厲害,你給我講講啊。」

  林辰退到牆邊,躲開了暴風般突襲而來的病人家屬們,眼睜睜看著小詹先生變成風浪中的舢板,被人又拉又扯,到最後,小詹先生的衣服都被抓皺。大概覺得這人說話太墨蹟,周圍人終於放過他。

  詹天明木訥地定在原地,從剛才「諾德倫」三個字出現開始,小詹先生就一直滿臉抑鬱。

  見此情形,林辰走過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問:「你之前競標的失敗專案,和周瑞制藥有關嗎?」

  聽到這個問題,小詹先生都快哭出來了。

  「我……我能先去看董事長?」小詹先生左顧右盼,「他們把董事長送到哪了?」

  林辰只好回答:「剛才醫生說了,老詹董事長會被送進重症監護室,閒人免入。」

  「啊?」小詹先生頓了頓,猶豫道,「我知道了,那,那你還去體檢嗎,我陪你去?」

  「算了,我們還是去重症監護室看你父親。」林辰說著向前走去,小詹先生就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在走了很長一段路後,小詹先生才問:「你……你為什麼想知道競標的問題,還有……還有……諾德倫的人命案,是怎麼回事啊?」

  「我還以為你不關心。」林辰回頭說。

  「沒有沒有?」小詹先生糾結了一會兒,說繼續道,「我剛才沒有不回答你的問題,就是覺得,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想從哪裡說起都可以。」林辰這樣說。

  但大概五分鐘後,林辰就深深後悔自己剛才說了這話。

  確切來說,小詹先生雖然說話很慢,卻並不代表他說話少。

  小詹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話嘮,從藥物上市的整個流程開始向他科普,並詳細解釋了一件藥品最終被病人使用的整個複雜流程。

  林辰皺眉聽著,光制藥公司方面,就前期專案的選擇、產品研發、動物實驗、臨床實驗等一系列過程……能獲得上市許可已經是鳳毛麟角的藥物、但後續仍有藥品生產、推廣、藥物儲存運輸等方方面面的問題。

  而小詹先生父親的工廠,主要長期為周瑞制藥提供一種乳化劑,隔行如隔山,具體的化學名詞林辰聽得頭大,但他還是總結出小詹先生言辭中的關鍵資訊——廣華化工常年為周瑞制藥提供乳化劑,但在新一年度的競標會上,他們輸給了另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公司。

  本來一切都打點妥當的事情突然變卦,業務損失是其次,詹董主要對小詹先生的能力產生巨大懷疑。

  這只是導火索,讓老詹董事真正氣到腦出血的原因則更令人鬱悶。

  今天早上,老詹董事在周瑞採購部的內應傳出消息,廣華化工競標失敗的原因根本不在於價格,而在於他們先前提供的乳化劑中被檢出異常雜質,所幸藥廠質檢人員負責,發現了問題,但公司高層震怒,將廣華化工拉入黑名單。

  林辰和小詹小生走到自動販賣機邊,從口袋裡掏出三枚硬幣,在自動販賣機上買了一瓶冰鎮可樂,聽小詹先生鬱悶得能掐出水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響起:「之前生產是我管,董事長就認為……是我沒把生產管好,出了問題,可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可樂滾了出來,林辰彎腰,將之取出。

  小詹先生繼續說:「但如果我們的產品出現問題,他們為什麼不找我們索賠,走商業流程就算法律流程都可以,就這麼把我們踢出去,都不給我辯駁的機會,這也太不講道理了。」

  林辰一直默不作聲,聽到這裡的時候,他把可樂遞給面前的年輕人,淡淡道:「是啊。」

  小詹先生抬起頭,拒絕他的可樂:「我不喝碳酸飲料的。」

  林辰展示了下自己的傷手,平靜道:「我不太方便,只是請你幫我打開而已。」

  小詹先生再次尷尬,趕忙幫他擰開了可樂。

  林辰喝了一口可樂,想了一些事情,問:「你父親在周瑞制藥的內部關係,能告訴你那究竟是什麼類型的雜質嗎?」

  小詹先生猛搖頭:「我連董事長從哪知道這個消息我都不清楚,董事長也不告訴我,如果知道,我是一定要去問清楚的!」小詹先生推了推眼鏡,開始卷袖口。

  現在詹董昏迷,而且事涉內應,恐怕能找到確切個人可能性暫時沒有。林辰抿了抿唇,對小詹先生說:「你是化工專家?」

  「我……我也不能說是化工專家吧,我就是學這個的……」

  林辰打斷對方:「我建議你還是先回去自查一遍你們廠的乳化劑產品,能找可信度高的專業機構開具報告更好,同時檢查一遍之前所有批次的供貨報告,如果曾經留樣就更好了,所有證據都保留好。」林辰把可樂瓶在窗臺上放下,拿出電話,繼續道,「總之儘快吧。」

  「我是準備要這麼做的,我現在就回去!」小詹先生說著就要走,可他又突然停住,很為難,「但……董事長怎麼辦?」

  林辰看著對方,反問:「你覺得對你父親來說,工廠重要還是他自己的命重要?」

  「當然是工廠重要。」小詹先生一點沒猶豫地回答。

  「所以該去做什麼,你還不明白嗎?」林辰反問。

  ……

  刑從連在鑒證科,等待指紋鑒定的結果。

  在他周圍是來來往往的鑒證科警員,有人在檢測昨天司坦康被刺時的血衣,但更多的人,都在做刀具比對工作。

  司坦康被刺案發現場和周圍垃圾桶都沒有翻到兇手所使用的兇器,他們只能從司坦康身上的傷口判斷他究竟是被什麼類型的刀具刺死,鑒證寇裡擺滿了從市場上採購的大大小小的各種刀具,但到現在為止,還未找到符合尺寸的兇器。

  現在線索少的可憐,只剩下一堆模糊不清的監控錄影,王朝和其餘警員,正一刻不停查看。

  刑從連點了根煙,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鈴聲響起。

  接通電話的瞬間,刑從連莫名緊張:「怎麼了,體檢結果還好嗎?」

  「額……」林辰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聽到這聲停頓,刑從連內心瞬間泛起很奇怪的猜測,他懷疑道:「你不會還沒去檢查吧?」

  「本來是打算去的,但遇到一些事情。」林辰說。

  如果林辰在自己面前,刑從連有種把人放倒脫褲子打一頓的衝動,但那是林辰,他不能這麼做,只能腦補了一下畫面,順便很耐心地反問:「出了什麼事情?」

  「遇到一個有些奇怪的人。」林辰頓了頓,說,「準確來說,可能是條算不上線索的線索。」

  刑從連將電話換到另一隻手上,聽林辰簡單敍述了廣華制藥的供貨問題。沉吟片刻後,他說:「周瑞制藥突然以原料出現雜質為由,更換了供應商?」

  「也不能說突然,但就是近期發生的事情。」林辰說。

  「你認為這裡有什麼問題嗎?」

  「我說不好,可能是因為剛才聽了太多藥物上市過程中的複雜問題,我忽然覺得,我們一開始就先入為主了,這件事或許不一定如我們所想的那樣。」

第210章 五浮47 細節

  「我們是怎麼想的?」

  刑從連站起身,走到角落,低聲反問。

  林辰語氣少見的猶疑起來:「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麼想的,此案中有太多枝枝蔓蔓的背景線索。周瑞制藥即將推行上市的新藥、雨林的制毒工廠,被當作非法藥物試驗物件的雨林民族,突然被殺的司坦康博士,甚至包括被周瑞制藥踢出局的供應商,這麼多東西組合在一起,讓人頭暈眼花。而且你很難說清,這些事情是彼此有關,還是相互獨立或者兩兩組合——這裡面的可能性太多了。」

  「確實。」刑從連停頓了下,反問,「但這和你不去體檢有什麼關係?」

  林辰很少見地被噎住:「以後要突然轉移話題,能不能先給點提示。」

  刑從連一本正經地對林辰說:「可以,前提是以後定個規矩,如果你該做的事沒有做,是不是要接受懲罰?」

  「罰款?」林辰試探著問道。

  「不不,林顧問,其實我還是比較有錢的,我並不缺那個。」刑從連說。

  林辰頓時明白過來:「刑隊長,我還是個病人。」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你想怎樣?」

  「你可以選擇按次數或者按時間計費。」刑從連想了想,誠懇道,「我建議你選擇按時間計費。」

  「刑從連。」

  林辰很難得叫了他的名字。

  「在。」

  「我從前都沒發現,你野心這麼大。」

  刑從連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過了一會兒,林辰的聲音才傳出:「還是聽你的建議,按時間來,但能先欠著嗎?」

  「一次錯誤加三小時。」刑從連說。

  「刑從連!」

  林辰頭一回加大音量,刑從連幾乎都能想像他在醫院裡對著電話,耳朵尖都紅了的模樣。

  「那兩小時。」他家是做生意的,所以很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

  「你現在是不是期待得有點過了。」林辰有些惱羞成怒,「萬一我們不和諧呢?」

  「和諧不和諧主要靠技術。」刑從連說。

  「聊案子吧。」林辰終於被他打敗了。

  「那我就當你同意了?」刑從連笑問。

  「明天周瑞制藥有一場新藥宣講會,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去聽。」林辰兀自說道。

  「所以剛才的鋪墊,都是為了談這個條件嗎?」刑從連十分了然於心。

  「我們對諾德倫知之甚少,既然看上去一切都是圍繞這種即將上市的新藥發生,我們真的有必要全盤瞭解這種藥物,看看周瑞究竟在做什麼打算。」

  「有道理。」刑從連拖長調子,「但沒有體檢報告啊林顧問,我怎麼帶你去。」

  「我現在就去體檢。」林辰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就在這時,一份指紋檢驗報告遞了過來。

  刑從連握住電話,對那邊說:「稍等,先別掛。」

  「怎麼了?」林辰問。

  「指紋結果出來了。」刑從連一眼掃去。

  林辰問:「滑鼠被誰動過?」

  「你猜?」

  「張敏?」林辰試探著問道。

  「真不愧是林顧問啊。」刑從連笑了起來。

  「那司坦康博士筆記本呢上的指紋呢?」

  「你再猜。」

  「你會這麼問,就說明那上面的指紋不屬於張敏。」

  「聰明。」

  「那屬於誰?」

  「我不知道。」

  林辰簡直要被噎住,但沉默片刻後,林辰問:「這句話的意思是,筆記本上存在既不屬於張敏又不屬於司坦康的神秘第三人的指紋?」

  「是啊,雖然理論上,筆記本上的指紋可能屬於很多人,比如隨便哪個正好摸過那本筆記本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整本筆記本上只有兩個人的指紋——司坦康本人和那個神秘第三人。」刑從連補充道,「比對過筆記本和日程本了,不明身份的指紋並不屬於司坦康的秘書小姐。」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司坦康刻意弄亂了自己的筆記本,那就確認只有那位神秘第三人動過它,對嗎?」

  刑從連感慨:「你這麼聰明,真想找個屋子把你關起來,不讓別人看到。」

  「刑隊長,你這個想法有點變態。」林辰認真道,「我現在已經在體檢中心了。」

  刑從連笑道:「我都忘了這茬了,幹嘛突然提起來。」

  「因為我覺得你有點可怕。」

  話筒那邊傳來護士小姐指引方向的話音。

  周圍嘈雜的人聲漸漸少了,林辰在那頭問:「為什麼還要檢查視力?」

  「全身體檢嘛。」刑從連說著,將手裡的指紋檢驗報告折疊了下,放在旁邊。林辰那邊應該是走進了視力檢查室,可他們誰都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

  刑從連覺得談戀愛真是會讓人改變很多。

  他看著周圍的警員搬來大批刀具,開始了新一輪的比對工作,望著那一把把閃爍銀光的刀具,刑從連開口:「我忽然有個想法。」

  「向左。」林辰大概真在乖乖檢查視力,說完後才問,「什麼想法?」

  「那枚指紋,會不會屬於兇手。」刑從連說。

  「你這也太天馬行空了。」林辰在電話那頭對什麼人說了「謝謝」,轉身走出科室,「不過萬事皆有可能,說不定人還是張敏殺的呢。如果你能找到兇器,就能把她釘死。」

  「很麻煩,別說兇器了,連是哪種刀都還沒有確定。」刑從連歎氣,「鑒證科已經要把市面上能買到的符合尺寸的道具都搬來了,估計還要查幾天才能有眉目。」

  「兇器的範圍太大,暫時更可用的線索仍舊是監控,我們只能以此著手。」林辰說,「先確定兇手在樂園的行蹤吧,雖然我也覺得,職業殺手很有可能會把兇器帶走,不會留下明顯可找尋的物證。」

  「你說得沒錯。」刑從連溫柔道,「你把手機拿遠點。」

  林辰問了句:「啊?」

  刑從連按住自己手機話筒口,高喊道:「王朝!」

  鑒證科裡沒有回應,刑從連於是再次放大音量:「隨便什麼人,把王朝給老子找來!」

  喊完後,他才再次把手機放到耳邊,溫和地道:「你視力怎麼樣?」

  「左右眼都是5.0,請放心。」

  「下個檢查科目是什麼?」

  林辰頓了頓,說:「男科。」

  刑從連瞪大眼,不可思議看著電話:「有這項?」

  「你給我報的項目啊,我進去了。」

  「等等等等!」刑從連趕忙道。

  「怎麼了?」林辰很無所謂,「好像還有直腸指檢,我看單子上有這項。」

  刑從連聽見翻動紙張的聲音。

  「那是什麼鬼?」

  林辰笑了:「你不知道嗎,就是用手……」

  「不!許!去!」刑從連頓時清醒過來,有種毛骨悚然感。

  「可是缺幾個單項的話,體檢能算通過嗎?」林辰反問。

  刑從連有種被人捏住七寸的感覺:「那幾項我負責檢查。」

  林辰的低笑聲透過話筒傳來:「快來。」

  ……

  王朝從底樓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鑒證科,看到的就是自己老大抱著電話,一臉浪笑的模樣。

  他很想掉頭就走,但他老大卻提前注意到他,沖他勾了勾手指。

  王朝沒好氣地走到角落,用力拍了拍他老大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老大我同你港啊,你收斂點好嗎。」他掃視過周圍來來往往的同事:「雖然你現在的角落很隱蔽,但你沒發現大家都在看你嗎?」

  刑從連掛斷電話:「看什麼?」

  「你這種少男懷春的樣子很惹人懷疑的好嗎?」

  「沒事,老子就是談戀愛了,這很正常。」刑從連很和氣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突然非常歉疚地道,「抱歉,我又忘了,你沒談過,不懂。」

  王朝掉頭就要走。

  「滾回來。」他老大在他背後喊道。

  人窮志短,小王同志跺了跺腳,乖乖地滾回原位。

  「監控查得怎麼樣了?」

  「有一點眉目了。」

  「什麼叫一點?」

  「我確認了兇手70%的活動路線,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細節。」

  刑從連點了點頭:「走,我跟你下去看看。」

  小王同志瞪大眼:「所以您剛才是為了什麼要喊我特地跑一趟啊!」

  「接駕啊,這都不懂。」刑從連又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王朝扭頭就走,刑從連跳下桌子,勾住他的脖子:「從監控裡發現什麼了你?」

  王朝根本沒聽進去這個回答,依舊沉浸在悲傷中:「老大,為什麼你談戀愛了,對我就一點也不好了。」

  「我對你哪裡不好了嘛。」

  「你老說我沒談過戀愛。」

  「你確實沒談過嘛。」

  「為什麼我沒有談過戀愛,都是因為你。」

  「怪我?」

  「你老讓我幹這幹那,以至於我都沒有私人生活。」

  「太好了,你可以選擇離家出走,尋找你的私人生活啊。」

  「不行,我沒錢。」

  「所以嘛,人窮就不要談戀愛,好好賺錢不行嗎?」

  「混蛋!」

  「喲,會罵人了啊。」

  王朝心一橫,問道:「你能給我介紹女朋友嗎?」

  「王朝啊,現在都21世紀了,不興父母包辦婚姻了啊。」

  「老大!」

  「在呢在呢。」

  「我現在很想去把監控視頻的硬碟毀掉,真的!」

第211章 五浮48 小明

  當然,小王同志也只是說說而已,畢竟人窮連戀愛都談不起,怎麼可能真惹老闆不高興。

  王朝在臺式機前坐下,背後傳來一記輕咳,他猛地站起,把位子讓給他老大。

  他老大真的半點沒不好意思,就這麼大大咧咧在電腦前坐下,以至於他只好彎著腰,很憋屈地操縱滑鼠。

  王朝將畫面移到兇手拿著氣球離開人群的最後一幕,說:「這是嫌疑人離開時的畫面。」

  「嗯。」刑從連淡淡道。

  王朝拖動滑鼠,時間軸被拖放到後一些的位置,從畫面中依稀可以看見嫌疑人繞過樂園餐廳,監控畫面外走去。

  隨後,王朝搓了搓手指,激動道:「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刑從連沒好氣地抽了他一記:「少喊口號。」

  可是說完這句話後,饒是刑從連也不由得驚訝起來。

  監控錄影中,嫌疑人正在樂園主幹道上行走,向出口方向而去,與許多手持氣球,裝扮得非常可愛的少女們擦肩而過。

  「這是五分鐘後。」王朝按下暫停鍵,將五分鐘前和五分鐘後的畫面拼貼在一起,「大家來找茬!」

  刑從連看著畫面左側嫌疑人手上的東西,再看向畫面右側:「嫌疑人手上的4只氣球不見了?」

  「是的,現在是不是流行殺完人放飛氣球許願啊!」

  「閉嘴。」

  「好的老大!」

  「能知道在中間缺失的五分鐘裡,嫌疑人去了哪兒嗎?」

  王朝說著,打了個響指,調出三維立體圖,刑從連看向餐廳和出口位置,回憶起嫌疑人離開監控範圍的方向,視線最後落在樂園廣闊的人工湖上。

  「他去了湖邊?」

  「果然是去湖邊放飛氣球對不對!」王朝說。

  刑從連根本沒理他,蹙眉問道:「湖邊是監控盲點?」

  「是的。」

  「把這裡和這裡的監控記錄調出來。」刑從連看著三維圖,在螢幕上點了兩下。

  王朝依言而行,螢幕上的畫面流動起來,那兩點監控是嫌疑人從湖邊走向出口的必經之路,嫌疑人低著頭,裝扮得非常嚴實逆著人流緩緩走來。

  「停!」

  刑從連冷冷道。畫面靜止下來。

  望著頭戴鴨舌帽和大墨鏡的嫌疑人手上飄飄揚揚的氣球,王朝忍不住咂舌,「我靠,他為什麼手上還留一個氣球,然後最後卻一個氣球都不剩?」

  刑從連沒有回答,而是按下回車鍵,放緩了接下來的畫面。

  從監控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嫌疑人在同一對小情侶擦肩而過後,彎下腰,將手上最後一枚氣球繫在一位胖乎乎得過分的小男孩手上,末了,他還非常和藹地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

  陽光正好,小男孩抬起頭,眼神迷茫地看著那位犯罪嫌疑人,並不知道對方究竟為什麼把氣球給自己。

  一時間,電腦顯示幕前,誰也沒有說話。

  王朝打了個激靈,有些艱難地開口:「老大,這是變態吧!要請阿辰哥哥嗎?」

  刑從連望著螢幕中小男孩,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感,但畫面有些模糊,他對王朝說:「能挑個清晰的鏡頭,把小男孩的臉處理下嗎?」

  王朝頓時來了精神:「老大你認識?你私生子嗎?」

  刑從連忍不住又抽了他一記:「你阿辰哥哥能生嗎?」

  王朝露出一臉老大你簡直禽獸的表情,僵硬地轉過頭,飛速處理著黑白監控上的畫面。

  不多時,模糊的灰敗畫面經過計算,漸漸清晰起來,小男孩臉上的肥肉也從馬賽格變成了流暢的線條。

  看著螢幕上那張茫然的胖臉,刑從連掏出煙和手機,撥通了林辰的電話,趁著接通前的間隙,他對王朝說:「看來,只能請他出馬了。」

  ……

  林辰走出耳科檢查的房間,只剩下拍一張X光片,他就可以結束全部體檢。

  手機震動起來,他看著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無奈地笑了起來:「這才剛掛電話多久……」

  「我來接你。」

  事實上,接起電話前,林辰並不知道線索竟然來得這麼突然。

  「嗯?」

  「發現嫌疑人的線索了。」

  「這麼快。」

  「有人在案發後接觸過嫌疑人。」刑從連像是在邊走邊說,聲音有些急切。

  「是誰?」林辰忽然意識到刑從連打電話來的目的,「我認識?」

  手機裡傳來刑從連拉開車門的聲音:「你不僅認識,而且可能只有你能和他聊天……」

  林辰更加意外了:「誰?」

  「要吃肯德基的那個小胖子。」

  「鄭小明???」

  想起那位拿一把沙子問刑從連換肯德基的小朋友,林辰迅速反應過來,他瞪大眼,低頭看著手機螢幕,沉浸在一種這世界怎麼這麼小的離奇感覺中,非常無話可說。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開口:「這也太……」

  「太離奇了是吧。」刑從連發動引擎,踩下油門,「不過,小胖子算是我們的媒人吧?」刑從連感慨了一句,然後掛斷電話。

  林辰站在體檢大樓門口等待刑從連到來。

  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腕上還套著手環,他坐上副駕駛,問刑從連:「聯繫上鄭小明父母了嗎?」

  「今天學校上課。」未等刑從連開口,王朝就搶先回答,「所以小明還在市實小,等下中午他爸媽會去接,我們過去正好呢!」

  林辰點了點頭,還是有些恍惚:「確認是鄭小明嗎?」

  「那麼胖還有誰?」刑從連語氣也很飄忽。

  王朝將平板電腦遞了過來:「阿辰哥哥你自己看嘛。」

  林辰低頭,平板電腦上那位小朋友的面孔有些模糊,但肉嘟嘟的臉龐和在別人看來有些木訥的眼神。

  「確實是他。」林辰說。

  「這算是個好線索吧?」刑從連說。

  林辰並沒有很快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目光落在鄭小明手腕上飄揚的氣球上。

  「這個氣球?」

  「阿辰哥哥你簡直神了,這個氣球是兇手給鄭小明的。」王朝說。

  林辰覺得車裡的空氣有點冷。

  王朝又湊過來,調出監控錄影給他看。

  林辰仔細看著緩緩推進的畫面,當看到那位剛刺死司坦康的兇手將氣球綁在鄭小明手腕上,並用他那只剛殺了人的手輕輕撫摸鄭小明髮頂的瞬間,林辰只覺得毛骨悚然。

  「是變態吧,為什麼要他要冒著暴露自己的風險,把氣球給小胖子啊!」

  「我不知道。」林辰說,「我記得他手上原先是四個氣球,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了三個?」

  「這就是我覺得很詭異的地方啊,他去湖邊之前手上是有氣球的,回來就沒有了,如果不是他把氣球都分給湖邊的小朋友了,那就是他放飛氣球了!是不是在搞什麼浪漫主義啊。」王朝打了個寒顫,「這個殺手不太冷嗎?」

  林辰沒有回答。

  ……

  市實小門口。

  林辰見到了已經一年多未見的鄭小明和他的父母。

  鄭小明長高了一些,未等刑從連的車拉上手刹,他就已經掙脫父母的手,朝吉普車的方向沖了過來。

  林辰下車,蹲下身,鄭小明同學就像顆騰飛的重型炮彈撞進他懷裡。如果不是他正好靠著車門,林辰懷疑自己可能會直接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饒是如此,他仍然覺得胸口一疼。

  刑從連趕忙跟著下來,一把從他懷裡把小胖子給拽了起來。

  鄭小明父母這才趕到,看著他,兩位成年人臉上和一年前一樣,帶著非常不好意思的神色。

  王朝伸了手,林辰拉著少年人站起,輕輕咳了一聲,朝兩人點頭致意。

  「林……林老師……好久不見啊,您這是身體不好嗎?」鄭小明媽媽半晌才反應過來。

  「嗯,身體稍微有一些小問題,但不傳染,請放心。」林辰揉著小明的腦袋,對小明父母說,「今天來找你們,有些和案件相關的事情想找你們瞭解下線索,一起去吃個午飯可以嗎?」

  從校門口到飯店一路上,林辰身邊就黏著一團肉呼呼的鄭小明同學,小胖子抱著他的手臂就是不願意鬆開。

  「你怎麼了?」林辰揉了揉小朋友柔軟的髮頂,「有喜歡的小姑娘不敢表白嗎?」

  鄭小明猛地抬頭,用力搖了搖。

  小明父母尷尬地輕咳:「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他溝通,自從您走了之後,他還……」

  「他還來我們家門口蹲過一段時間。」刑從連接話道。

  林辰看著小朋友開始變紅的眼眶,忽然意識到,所謂的他走了之後,是指他假死離開宏景的那段時間。雖然看上去小明父母並不知道他曾經失蹤過,但當時他墜河後,應該有一些零星的報導,小明這麼聰明,肯定是注意到了。

  林辰有些歉疚:「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摸著小朋友肉呼呼的臉蛋,又說,「而且回來的時候,我也該打聲招呼的。」

  小明依舊拽著他的手不肯鬆開,林辰只好歎了口氣,問:「你想怎樣?」

  小明只是拼命搖頭,然後看著窗外匆匆而過的行人。

  「不許走?」在林辰之前,刑從連就已經猜出了小明同學眼神所暗示的內容,他咂了咂嘴:「鄭小明同志啊,做人野心不能太大!」

第212章 五浮49 放飛

  聞言,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對方於是住嘴,開始為小明父母們斟茶。

  刑從連很客氣地說:「本來是想請你們一家三口到警局協助調查,但因為大家也比較熟了,就想先約在一起吃個飯,聊一些和案子有關的事情。」

  「什麼案子?」鄭小明父母相當緊張,「和小明沒關係吧?」

  「沒有沒有。」刑從連趕忙打斷了緊張的父母,正色道,「就是想問問,您昨天帶小明去宏景樂園了,是嗎?」

  小明父母更加緊張了:「我……我是聽說昨天樂園死了人啊,我們沒那麼倒楣連這都能碰上吧?」

  林辰和刑從連對視一眼,更加確定他們的判斷沒有錯。

  「在上午10:00-12:00這段時間內,請問你們和小明都在園內嗎?」

  小明媽媽回憶起來:「好像,我們是一早九點半開門就在樂園裡,然後走的時候得下午五點了吧。」小明媽媽拍了拍兒子的腦袋,「他就喜歡站在過山車下面看軌道,但是堅決不上去坐。」

  「天才兒童都這樣。」王朝感慨道,「我小時候也喜歡看過山車軌道,覺得那個弧度特別美。」

  刑從連和小明媽媽一樣拍了拍王朝的腦袋,讓人閉嘴,然後對兩位父母說:「所以不知道您能否回憶起,有沒有陌生人給過小明什麼東西?」本著謹慎原則,刑從連這樣問道。

  小明媽果然捅了捅小明爸,小聲道:「我就說那個人有問題吧!」

  刑從連面色一凜:「您說有問題的,是什麼樣的人,在哪裡遇到的?」

  「具體在哪裡我好像是記不清的……反正是很古怪的一個人啊,那人送了我們家小明一個氣球,然後就走了……」小明媽媽說。

  刑從連向王朝使了個臉色,少年人趕忙將平板電腦遞了過去,畫面正好停留在戴著鴨舌帽的陌生人給鄭小明手上系氣球的瞬間。

  「對對對,就是他。」像是終於回憶起什麼東西,小明媽媽激動道,但突然,她又語氣一變,「這個給我們家小明氣球的人,不會是什麼殺人兇手吧?」

  聞言,小明爸又捅了下小明媽:「別亂說,一驚一乍的,員警都在這裡呢。」

  刑從連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說:「具體情況還在調查過程中。」他頓了頓,繼續用問題引開小明父母的注意力,「對了,那位給小明的氣球,您還保留著嗎?」

  「氣球早扔了啊,那天我們沒開車,坐地鐵來的,坐地鐵裡不能帶。」小明媽有些嫌棄道,「而且我們總覺得那人太邪門了。」

  刑從連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林辰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半口,問小明媽:「您剛才說對方邪門,是怎麼個邪門法?」

  「該怎麼說呢這……」小明媽媽再次試圖回憶,「你見過大夏天把自己罩得那麼嚴實的人嗎,還戴了老大一個墨鏡,還有口罩吧我記得,嚇死人了。」

  「您的意思是,他竭力不讓別人看清他的面容是嗎??」刑從連問。

  「對,他那墨鏡非常大,能遮住半張臉吧,他的衣服領子我記得還翻的老高。」小明媽媽說。

  林辰點了點頭:「等下還得麻煩您和您先生帶著小明,一起去警局做個模擬畫像。」

  「真是犯罪嫌疑人?」小明爸爸這時才插進話來,「但時間過了這麼久了,我們真記不起來啊。」

  「警局有專們負責畫像的警員會幫助您回憶……」

  林辰話音未落,突然,一直狠抱著他手臂不放的鄭小明同學突然竄起身,一把搶過媽媽手裡的平板電腦。

  小明媽媽剛要罵兒子,林辰搖了搖頭,用眼神阻止了對方。

  他垂眼看去,鄭小明一言不發,熟門熟路地將王朝的平板電腦退回主介面,並打開畫圖板,抽出觸控筆,開始在空白的繪圖板上一筆筆劃了起來。

  伴隨著鄭小明同學越來越快的筆觸,空白畫紙上的圖案漸漸清晰起來。

  人臉的形狀逐漸出現,隨後是墨鏡口罩,林辰注意到,鄭小明在畫口罩前,提前畫了一道勾起的唇角,隨後才用口罩將面孔下部覆蓋住。

  王朝湊了過去,非常欣賞地摸著鄭小明同學的腦袋:「我靠你也太牛逼了,我認你做我弟弟好不好啊?」

  刑從連把少年人捂住嘴拖了回來。

  很快,鄭小明停下畫筆。

  林辰的手一直放在小明頭頂,小朋友仰起頭,用試探的眼神詢問他。

  林辰看著畫面,又看向小朋友的面孔,輕聲對他說:「畫的很好,細節很充分。」

  小胖子的臉又軟眼睛又大,眼神濕漉漉的,像初生時帶著懵懂和不安的小動物,如果不是因為鄭小明的體重問題,林辰很想把人抱在腿上,現在,他只能湊到小明軟乎乎的臉邊問他:「你畫了那個笑臉的意思是,給你氣球的那個人當時很高興,對嗎?」

  小明用力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會那麼高興,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林辰又問。

  小明看著他,重新拿起筆,低頭準備新建畫紙。

  王朝趕忙阻止道:「等等等等弟弟,先保存啊,我靠這麼重要的線索,讓張老師看到一定跪著收你為徒啊!」

  「張老師是誰?」小明媽媽問。

  「警局的畫像專家。」林辰替王朝回答。

  小明有些手忙腳亂地將差點刪掉的畫紙存儲起來,然後重新在空白畫紙上開始畫了起來。

  很快,畫面中出現了草坪以及廣闊湖泊,能很清晰看見在湖邊玩耍的小朋友和成片飛行的白鴿形狀。

  隨後,湖邊長椅上出現了一位正仰頭看天的男人,林辰注意道,長椅上那位男人手上只剩下一隻氣球,而接下來,鄭小明開始在天空上作畫。

  一隻、兩隻、三隻……

  湖面的半空中,出現了三隻氫氣球……

  王朝大吸了一口涼氣,未等少年人開口,刑從連又伸手把人嘴捂住。

  餐廳包間裡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一眼不發,靜默地等待鄭小明畫完最後的內容。

  在那三隻氫氣球綁在一隻看不太清模樣的黑色條狀物體上,正緩緩升空,看著這幅畫面,林辰的手心有些發冷。

  「這什麼鬼?」王朝終於有機會開口,少年人的聲音也帶著一些恐慌意味。

  包廂裡的氣氛再次緊繃起來。

  「我兒子畫的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小明媽媽問,「兇手真的把氣球給我兒子了?」

  「還在調查過程中,都不能確定。」林辰揉著小明同學的腦袋,不得已,只能將不方便在對方面前談論的話題避開,「小明真的很厲害啊,很有畫畫天分,但還是需要您帶著小明去警局,做一份更詳細的畫像。」

  王朝也開始幫腔:「是啊是啊,小胖墩簡直畢卡索再世啊,特別厲害!」

  小明媽媽聽見有人誇兒子,緊張情緒暫時舒緩了一些:「哎,要不是林老師說他是天才……我們之前一直都……都把他當白癡養啊。」

  「所以您後來送他去學畫畫了,對嗎?」林辰問。

  小明媽媽激動起來:「哎,您怎麼知道,主要是我們和他基本上溝通不了,就想著能不能讓他多畫畫,有個能表達的地方,我們這麼做……對嗎?」

  林辰點了點頭:「小明確實有一些言語缺陷,許多溝通都無法正常完成,但繪畫天分反而和視覺-空間能力相聯繫,這方面看起來,恐怕正是他的長處所在。」

  「哎,對了對了林老師,您給我留個微信,有空我們常聯繫。」

  一頓發的時間,林辰幾乎都在和天才兒童家長聊教育問題,直到警局,小明一家三口被送到張老師的畫像室,他和刑從連才有時間坐下來,對著王朝的平板電腦,討論小明的畫作問題。

  王朝把小明所畫的飄在半空中的三隻氣球和那黑塊色條狀物放到最大,他們三人對著那塊造型詭異的畫面,沉默不語。

  「這是犯罪嫌疑人放飛的東西?」

  「恐怕是的?」

  「我靠,氣球下面綁著的這坨黑乎乎的到底是什麼鬼啊。」

  林辰抿了抿唇,淡淡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

  「兇器。」刑從連最後說道。

  聽到刑從連的回答,林辰也陷入沉思,警方在案發現場包括周邊地區都沒有搜尋到兇器,他們就此推測刺殺司坦康的那位兇手可能是個中老手,非常聰明地選擇將兇器帶離現場或者選擇更好的處理方式,但他們從未想過,對方居然將兇器綁在三隻氣球下並送入空中。

  「他神經病啊,把兇器放飛,這要是被人看到了,而且很容易就被人看到啊!」王朝很不理解地說。

  「對於犯罪分子來說,兇器放在身上的時間越長越容易出紕漏,如可快速處理兇器是每一個罪犯的必修課。」刑從連說。

  王朝像是想到什麼,忽然問道:「那犯罪嫌疑人讓兇器放飛自我,是不是說明兇器上留有和他相關的線索啊,比如指紋什麼的,所以他得馬上處理?」

  「有很大可能是這樣。」

  「可是他幹嘛放飛啊,扔湖裡不行嗎?」王朝很不理解。

  林辰沒有回答。

  刑從連繼續道:「他當我們警方是傻子嗎,扔湖裡的話,很容易就能被找到。」

  「可就算放飛,找起來很容易啊。」王朝滿臉輕鬆地說。

第213章 五浮50 凶器

  王朝的行動速度非常快。

  當鄭小明同學父母帶著兒子頭暈眼花從畫像室走出,小胖子就被一個前方奔跑而來的可怕少年人劫走。

  林辰按住鄭小明父母,溫和道:「他們可能有一些問題,需要……私下交流……」

  小明父母茫然得不行,林辰只好將兩位家長請到休息室,泡了兩杯茶。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王朝正和小明同學面對面,進行著雞同鴨講的對話,王朝不停在說,鄭小明就茫然地仰著頭,一副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的模樣。

  周圍警員們見兩人這樣,都好奇地圍了上去。

  「小王朝,你在說中文嗎,為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旁邊有警員打趣道,「小朋友要被你問暈了。」

  王朝瞪了對方一眼,揮了揮手:「你們凡人不要打擾我們交流!」

  片刻後,非常離奇的一幕發生了,鄭小明同志拉開王朝,坐上小王同志塞滿靠墊的辦公椅,面對小王同志的電腦完全不犯怵,很像模像樣地敲下幾個漢字,隨後,大批高樓圖片出現,鄭小明看著其中一座樓,拿過一張紙,寫下一串數值,然後非常乖巧跳下椅子,雙手放在肚子上,再次仰頭看王朝。

  「確定?」王朝問。

  小明點了點頭。

  周圍所有警員都圍了上來,但沒人敢說話。

  王朝嗷了一聲,飛快跳進椅子開始操作電腦。

  林辰向休息室裡兩位成年人點頭致意,走到人群後。

  幾位警員讓開了一條路,林辰站在王朝辦公椅背後,小胖子很快磨蹭到他的腿邊。

  林辰就從沒看懂過王朝的電腦介面,少年人敲下一大段代碼,然後回頭看到一大群人都圍在自己身後,驚恐道:「你們都圍著我幹嘛我靠好可怕!」

  「聽說兇手把兇器綁在氣球上放走了?」一位警員問道。

  「聽說你準備把兇器找回來?」另一位警員問道。

  「我們準備看著你裝逼。」第三人說。

  王朝「靠」了一聲,被刑從連抽了記頭皮:「好好說話,你準備怎麼找?」

  「最原始的搜尋手段就是全城拉網,我們放消息出去,根據目擊者的報告資訊確定氣球最後的出現位置,再按照當日風向判斷,只要兇器沒掉水裡或者被阿姨撿回家洗洗切菜,總能被群眾撿到或者被我們搜索到,只是時間長短問題,對吧!」

  「廢話。」刑從連沒好氣。

  「我有個更快的方法,我可以計算兇器的大致落點,把範圍縮小到五個足球場大小的範圍,順利的話,今天天黑前我們就能找到兇器收工!」

  「解釋一下。」刑從連說。

  「是這樣的,氣象學中有個專門尋找氣象氣球吊籃切割後落點的數學模型,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模型確定兇手放飛的氣球在高空爆炸後,兇器的可能落點範圍。」

  「但你怎麼確定氣球具體在哪裡爆炸,這個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和氣球裡面所沖的氣體、刀具重量以及氣球表皮材質都有很大關係。」刑從連頓了頓,問;「我們要做實驗嗎?」

  「老大你這也是原始的搜索手段了,不過實驗當然是要做的。」王朝嘿嘿一笑,「小明媽說兇手給小明的氣球就是樂園裡賣的那種,所以我們等下也去買幾個,在底下綁上重物並放飛,以此找到兇器最後的可能落點。」少年人邊說,邊把剛才小胖寫的數值遞了過去。

  「這什麼鬼?」

  「哦,我弟弟剛算出來的氣球下重物,也就是刀具可能的重量範圍。」

  林辰看著紙上的數值:「這怎麼算出來的?」

  「高中物理,估算,剛給我弟弟講了下課,他就懂了,厲害吧!」

  林辰皺了皺眉,很懷疑地看著王朝:「嗯?」

  王朝被看得很不好意思:「額……我只是試試看他能不能聽得懂而已。其實能被三個氣球吊著飛起的刀不多,更何況還能紮死人,必須重量輕並且鋒利,我剛問了下鑒證科,他們已經確定了刀具的型號。我就是讓我弟按照物理學的方法算一遍,有個參考。實際上在高空的時候,這些重量誤差可以忽略不計。」

  「就是純炫技?」林辰看著王朝腿邊的小胖子,非常無語。

  刑從連則接過王朝遞來的紙張,忽略少年人嘴裡張口閉口的我弟,他揮了揮手,找來警員安排樂園湖邊實驗。

  王朝電腦後圍著的人烏拉拉少了三分之一。

  王朝沖著離去的警員背影大喊:「記得在上面裝GPS啊!」

  刑從連將人的腦袋掰回電腦前,繼續道:「實驗可以有,但每天風速都會有變化,你還有什麼辦法一次性說完。」

  「老大,下面就是我要說的另一種搜尋辦法啦。」王朝說起來,自己也有些激動,「老大你剛才說過,最終落點的計算難度在於氣球在高空爆炸時間對嗎,而且可能有兩個爆了一個沒爆多種情況發生,所以行跡會非常飄忽,那麼,我們有什麼辦法,計算出飄忽的氣球飛行軌跡來呢?」

  小王同志拖長調子,沒人理他,他只好加大音量,用力自問自答:「雷達。」

  「這不可能。」刑從連說,「那麼小的氣球和下綴物,怎麼可能探測得出,氣象氣球能被雷達探測是因為它本身體積是正常氣球大小的10-20倍大小。」

  「你聽過機場鳥類探測雷達嗎?」王朝反問。

  「繼續。」刑從連不說話了。

  「雷達都是一樣的,具體原理我不科普了,常用動目標雷達可以檢測常態高速運動目標,同時抑制如建築物、山、雲一類的固定無用目標,但對於小反射截面、低速運動的物體無法識別,為了通過雷達探測這種低速飛行並且反射截面小的玩意,需要改進過濾演算法,這個演算法大概值十幾億吧。」

  刑從連瞥了他一眼:「讓你阿辰哥哥站這裡聽你說了十分鐘廢話,所以沒有條件可以談。」

  王朝頓時癟氣,只能說:「我們去航空管理局那邊,要一份昨天案發後的雷達資料,我來濾一遍,但是演算法不賣啊!」

  找到兇器的時間和王朝估算的並沒有差太遠,警方想要找什麼東西,不出意外,總是能弄到。

  在那之前,林辰一直坐在休息室裡,沒有說太多的話,並拒絕刑從連送他會醫院的安排,他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警局所有人忙碌起來。

  鄭小明就坐在他旁邊做作業,小胖子的父母們下午仍要上班,但基於孩子本人實在不肯回學校繼續上課,他們只能把人留在警局。

  林辰看著小朋友用肉呼呼的拳頭握住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努力抄寫漢字。其實天才這種生物說起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本身還有強大的意志力,那基本上連毀滅地球都可以做到。

  刑從連抽空進來時,林辰正摸著小朋友的腦袋,教育他要在學校好好讀書。

  「我還以為你會建議他父母把小朋友送天才班去,和他的同類們在一起。」刑從連端了杯溫水,放到他手裡。

  「宏景有這樣的小學嗎?」林辰問。

  「額……」刑從連笑著擠到他身邊,「要不我們開一個?」

  林辰握著水杯,笑了笑。

  「你這個笑很牽強啊林顧問。」刑從連說,「不像是那種看到我的時候甜到心裡的笑啊。」

  林辰沒有接這個笑話。

  「從知道嫌疑人放飛兇器開始,你的話就一直很少。」刑從連終於說。

  「也不是,只是覺得很難說清楚。」林辰喝了口水,「我仍舊覺得,那是件沒有必要的事情。」

  「嗯?」

  「又是氣球又是放飛兇器,目標太大,一個精明的殺手會這麼做嗎?」

  「這很難說,要看殺手的個性,天生有些變態,殺完人非常興奮,恨不得跳脫衣舞。」刑從連說。

  「是啊,所以我也覺得這件事就很難說清楚了。」林辰搖了搖頭,「如果他是專業殺手,應該不可能不知道警方會找到他的放飛的兇器,他這麼做純粹是為了儘快把兇器脫手,我可以理解。他但為什麼不把最後一隻氣球繫在兇器上,而是帶著離開,最後給小明,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樣的心理狀態。」

  「有一種說法是,兇手要迅速把和凶案相關的證據分批次出手,但放在這裡解釋他為什麼把氣球給小明,也並不那麼合理。」

  林辰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想到最後,他只能對刑從連說:「我覺得,一定是這起兇殺案裡沒我半點事情,所以我非要給自己找點存在的意義。」

  「刑從連認真說:都怪王朝太能幹,我回去打他一頓。」

  聞言,一直在做作業的鄭小明抬起頭,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刑從連,順便把屁股往凳子另一邊挪去。

  這個動作實在太可愛,刑從連直接走過去,捧著小朋友的臉親了一口。

  鄭小明同學和王朝大概在某些方面真有些相似,被刑從連親了一口,他一聲不響站起身,走到紙巾盒前,從中抽了一張,折疊好,開始仔細擦拭側臉上被刑從連親過的地方。

  刑從連於是目瞪口呆。

  就在這時,休息室外突然爆發出很激動的慶祝聲。

  林辰打了個激靈,和刑從連對視一眼。

  有警員沖進來喊道:「老大,那個黑袋子找到了!」

  「這麼快?」刑從連站起身,非常意外。

  「正好掉在郊外一塊草坪上,特別顯眼,小王算出地址,聯繫了那邊民警,用了金屬探測器,一下就找到了。」

  大約四十分鐘後,黑色塑膠袋和裡面包裹著的兇器被送至宏景刑警隊,上面還纏繞著繩索以及氣球炸裂後的殘骸。

  因為尋找刀具的過程太過精彩,物證送到時,大半個鑒證科和法醫都圍了過來。

  黑色塑膠袋被一層層仔細拆開,最後露出其中銀白色的、帶血刀刃。

  在場所有人都有用奇妙的鬆了口氣的感覺。

  刑從連從台前退開,說:「開始工作吧,先確認這把刀具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使用的兇器。」

  刀刃上沾染的血液樣本被提取出來,鑒證科的警員則開始檢查塑膠袋以及纏繞在塑膠袋上的透明膠帶中的指紋痕跡。

  檢驗結果出來時,林辰和刑從連正帶著王朝鄭小明在食堂吃飯。

  鄭小明同學偏愛警局食堂大廚煮的紅燒雞腿,王朝為了表現兄友弟恭的良好美德,破例從自己小金庫裡掏了30塊錢,買了五個雞腿,並全部讓給鄭小明同學。

  林辰看著已經吃了整整三根雞腿並準備吃第四根的鄭小明,總覺得這樣不太好,於是默默把菜盆移到小明夾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刑從連的面前。

  刑從連接過指紋報告看了一眼,有些驚訝地問道:「膠帶上的指紋和我從司坦康辦公室帶回的筆記本上的指紋確定來自同一人?」

  「是的。」警員點了點頭,將手上第二張紙遞給刑從連:「然後我們分析了刀具上的血液樣本,確認屬於被害人司坦康。」

  刑從連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舉起筷子準備把雞腿夾到自己碗裡。

  突然,那位警員繼續道:「同時,兇器上還發現了另外一組不屬於被害人司坦康的DNA樣本,並且在庫裡找到了和第二組DNA樣本匹配的物件。」

  林辰猛然抬頭,刑從連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是什麼人?」

  警員將手裡最後一張紙遞了過來,並說:「叫段萬山。」

第214章 五浮51 出錯

  刑從連筷子一鬆,剛夾起的雞腿砰地落下。湯汁濺起,王朝目瞪口呆,鄭小明也像是察覺到異常,很困惑的看著他們。

  林辰心中有些不適,卻還是一手寬慰似地摸了摸鄭小明腦袋,站起身,囑咐王朝,「我們一時半會可能回不來,你等小明爸媽來接他。」他說完,鄭小明依舊拉住他的手。

  林辰碰了碰小胖子的臉,寬慰道,「你媽媽有我的電話,想見我的話,可以讓她打電話給我。」

  林辰這樣說,和刑從連離開食堂,一同前往鑒證科。

  一路上,他們並肩而行,來送檢驗報告的警員則非常高興,並不停在說:「隊長,這可是重大發現,法醫懷疑,可能是嫌疑人在行兇時不小心割破手,所以將自己血跡留在上面,雖然經過擦拭,但仍可以檢出DNA樣本。」

  「嗯。」刑從連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淡淡說道。

  那位警員反而來了精神:「所以他要放飛兇器的原因,也是因為上面沾染了自己的血跡,所以必須將兇器毀屍滅跡?」

  刑從連沒有搭話,那名警員自顧自說道:「說起來,段萬山這個人也很奇怪,我剛簡單看了下他的個人資料,他之前是個大學醫學教授吧,還挺有名,後來好像辭職出國了,就再也沒記錄了。國籍到還是在我國,不過他怎麼突然入境了,還要殺司坦康博士,我等下去出入境那裡查他的入境記錄。」

  刑從連沒有搭話,林辰走在後面。

  窗外的天已經黑了,走廊裡的空調打得溫度很低,他忍不住輕輕咳一聲。

  大概是見他臉色難看,刑從連問:「傷口疼?」

  「沒有。」林辰說。

  「我先送你回醫院,等下查清楚了,第一時間把結果告訴你?」刑從連滿臉擔憂,如果不是周圍還有其他警員在,恐怕刑從連會停下來抱住他。

  林辰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不是很好,但還是堅持道:「都待了這麼久,不差這會兒,先去鑒證科。」

  刑從連伸手搭在他額頭上,皺起眉頭:「有點燙。」

  「我覺得還好,剛吃了飯,體溫偏高正常。」

  「你X光片還沒拍是嗎?」刑從連問。

  「就差這項了。」林辰說。

  「等下回去就拍,怕你有肺部感染。」刑從連嚴肅道。

  林辰點了點頭。

  前方帶路的警員又回過頭:「林顧問,你身體不好就得好好住院,現在案子也有了突破性進展,您也不用這麼緊盯著不放,好好休息啊,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林辰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

  整個鑒證科還有大半人沒下班,科室裡燈火通明。

  因為剛出了結果,並且找到DNA樣本匹配物件,不少人得知消息,心情都不錯。

  刑從連和裡面的警員們打了招呼,找了張椅子坐下,問:「進行到哪一步了?」

  鑒證科警員答道:「法醫那邊的DNA結果出來,我們現在準備把司坦康筆記本上的指紋和從膠帶上提取的指紋,同嫌疑人段萬山的指紋做比對……」

  「不是一開始筆記本上的指紋就沒查出來是誰的嗎,既然我們庫裡沒段萬山的指紋,去哪找比對對象?」刑從連問。

  「我們剛已經打電話給段萬山曾經的工作單位,就是永川醫學院,問問他們有沒有相關記錄。」

  「這麼多年了,永川醫學院裡還能保存曾經員工的指紋記錄?」

  「萬一呢,對吧隊長。」那位警員嘿嘿笑道。

  忽然間,鑒證科的傳真機響起滴的一聲。

  有人拿起傳真過來的內容,喊道:「小張同志,你的指紋來啦!」

  林辰和刑從連對視一眼。

  小張警官很激動地跑到傳真機旁,接過傳真內容看了一眼,轉頭對說:「隊長,永川醫學院段萬山曾經主導過的實驗室裡還保存著他的指紋記錄,只有拇指,不過也夠用了。」說話間,小張打開自己郵箱,一封電子郵件安靜地躺在那裡。

  小張警官迅速操作電腦,將郵件中的指紋同筆記本和塑膠袋上發現的兩組指紋做對比。

  林辰低下頭,不知為何,他心跳得有些快。

  結果很快出來,印表機嘎吱嘎吱聲響起,小張警官抽出紙,朝他們走來。

  「怎麼樣?」刑從連問。

  小張臉上露出笑容,他咧開嘴,很高興彙報道:「隊長,14個特徵點吻合,可以認定死者筆記本和包裹兇器的袋子上發現的指紋都屬於段萬山本人!」

  林辰猛然抬頭,心頭巨震。

  段萬山已經死在達納雨林,這是他親眼所見,現在,對方的DNA樣本和指紋再次出現,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鑒證寇裡響起竊竊私語,像是為確定嫌疑人而高興不已。

  「隊長,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小張警官問。

  刑從連很少有這種被問道啞口無言的時刻,周圍的目光仿佛都在期待刑從連下達搜捕嫌疑人的命令:「先等等,我有幾個問題。」刑從連理了理思路,然後開口。

  「第一個問題,為什麼兇器上會檢出兩份DNA樣本。」他問。

  「第二份DNA樣本是在刀柄處發現的。」另一人回答,「所以我們懷疑是嫌疑人在行兇時不小心割破手……」

  「這個我知道。」刑從連打斷對方,「確定是來自血液的DNA樣本,不是別的什麼細胞組織?」

  「是。」來送報告的警員點了點頭。

  刑從連轉頭問對方:「第二個問題,為什麼我們會有段萬山的DNA樣本,並很快得出比對結果,是他之前犯過什麼事?」

  「好像沒有……」對方回答,「我等下再去仔細查下。」

  林辰皺了皺眉,這確實很奇怪,要知道公民DNA樣本屬於個人隱私,並且檢測成本較高,除非犯案或者一些特殊情況,根本不可能被記錄在案。思考了段萬山DNA樣本出現在公民基因庫中的可能性,他於是問:「或者是什麼案件的受害者?」

  「這就不清楚了,我現在馬上去問。」

  「不用了!」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林辰循聲看去,只見王朝拿著手機站在門口。

  少年人在很帥氣地說完「不用了」三個字後,就彎腰小跑過來,先向他彙報道:「阿辰哥哥,小明爸爸已經把我弟弟接走了。」

  「謝謝。」林辰說。

  「啊呀阿辰你又客氣了,那可是我弟弟啊。」王朝邊說,邊拿過檢驗報告,掏出手機,爾後很快回答了刑從連剛才的問題,「段老師DNA樣本出現在公民基因庫的原因是……」他突然抬頭,「是因為千人基因組計畫?」

  「說人話。」刑從連開口。

  「我也不太懂。」王朝難得謙虛,他舔了舔手指,開始在手機螢幕上飛快敲擊起來,然後一字一句念道:「由各國科學家組成的『國際協作組』,2008年1月22日、同時宣佈:國際「千人基因組計畫」正式啟動。這一宏偉計畫將測定選自世界各地的至少1000人類個體的基因組DNA序列,繪製迄今為止最詳盡的、最有醫學應用價值的人類基因組遺傳多態性圖譜。」

  刑從連打斷他:「也就是說,段萬山的DNA樣本出現在基因庫的原因和任何案件都沒用關係,只是因為醫學計畫。」

  「應該是這樣。」王朝點了點頭,仍舊在翻看手機上的訊息,「段老師好像是第一批回應該計畫的醫學家,當時有人反對這個計畫,意思也是基因資訊是公民隱私,政府做大規模科學調查是侵犯公民隱私,所以段老師就帶頭參加了這個計畫。」

  「像是老段會幹的事。」刑從連說。

  先前來遞送資料、爾後就一直站在他們旁邊的警員像是猜到什麼,突然道:「咦隊長,你們認識啊?」

  刑從連平靜道:「認識,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哦……是您的朋友啊。」那位警員不由得拖長了調子,畢竟他先前已經把段萬山認定為犯罪嫌疑人,現在正思考該怎麼把話題扭回來,他有些尷尬道,「那……那我們是不是需要請您這位元朋友來協助調查,其實也有挺多可能性他的血液樣本會出現在這把刀上,比如他一不小心沾上然後給了什麼人……」他開始試圖解釋起一些其他原因來。

  「請不到。」刑從連說。

  「為……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在國外,很多很多年沒有回國了。」刑從連淡淡開口,卻沒有提及段萬山已經身故的消息。

  林辰垂下眼簾。

  他們身邊的警員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這這不可能啊,又是血跡又是指紋的,證據相對還是很充分的啊。」

  「有段萬山近期的入境記錄嗎?」刑從連反問。

  王朝已經逕自找了台鑒證科的電腦,登入出入境管理中心,然後輸入段萬山姓名查詢。

  他把電腦折了個角度,對所有人說:「過來看吧。」

  刑從連和林辰都沒用動,但周圍不少人圍了過去。

  「段萬山最後一次入境時間在2007年8月10日……」有人念道,「並於同年9月1日出境,然後就沒有任何入境記錄了……」

  「很奇怪啊這。」有人摸著鼻子說,「出入境管理那出錯了?不應該啊……」

  「這只能說明,段萬山沒有通過正規途徑入境,也有可能偷渡進來。」還有人說。

  「可段萬山一直在國外的話,是怎麼和司坦康結怨,又為什麼要殺人啊?」最後,有人這樣問道。

第215章 五浮52 造假

  猜測紛紛而起,林辰刑從連一直沉默不語。

  是啊,物證俱全只缺人證,林辰甚至不懷疑,過兩天還可能出現什麼目擊過段萬山的證人。

  現在的情形很有趣,他們周圍都是一直以來支持他們的同事和戰友,然而他們卻沒辦法告訴對方,段萬山真的已經死了,所以你們全部猜錯了。

  林辰忍不住咳嗽起來,這種敵在暗我在明的感覺真的不好,而且這些陰謀居然圍繞著死去的段萬山,感覺就更令人難以接受。

  刑從連投來關切的目光,林辰看著對方在白熾燈下顯得有些幽暗的眼眸,說:「我們還是去趟法醫室?」

  「好。」

  ……

  宏景警局的法醫是位女士,燙著一頭鮮紅的波浪卷。

  他們到門口時,法醫正拿著奶茶,背著包準備下班。刑從連過去一把按住門,把人重新推進辦公室裡。

  「喂喂,我喜歡女孩啊你離我遠點。」虞法醫嚷道。

  「沒事我喜歡男人。」刑從連說。

  林辰推門進去,只見刑從連正把法醫小姐按在椅子裡,奪過對方手裡的珍珠奶茶,準確地扔進垃圾桶裡。

  「刑從連你妹!」

  「為什麼急著下班?」刑從連很犀利地問道。

  「我靠,大哥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我已經加班兩個小時了好嗎。」虞法醫很不耐煩。

  「那再坐一會兒。」

  刑從連說著拖了張椅子,林辰順勢坐下,向眼前的美麗女士打招呼:「虞法醫。」

  「林顧問。」

  「DNA證據有什麼造假方法?」林辰直截了當問道。

  「林顧問!」

  虞法醫面色一沉:「不讓我下班也就算了,為什麼突然跑來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林辰說:「我們懷疑,司坦康一案兇器上屬於嫌疑人段萬山的DNA樣本是被偽造的。」

  很長時間,虞法醫都沒有說話。空氣裡漂浮著福馬林的味道,以及法醫紅髮間散發的清新啫喱水氣味。

  「什麼意思?」法醫翹起雙腿,正色道。

  林辰回答:「段萬山一直在國外,沒有入境記錄,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宏景殺人。」

  「你們搞刑偵的,應該能找出幾百種他回來的方法和可能性。」虞法醫說。

  林辰言簡意賅道:「不可能。」

  「那行,按你說的,就算有人誣陷他,偷了他的血液樣本沾在刀柄上。」虞法醫換了一邊腿翹起。

  「也不可能。」

  「為什麼?」女法醫猛然前傾。

  「暫時不能告訴你。」

  「你這是要逼死我。」虞法醫靠回椅背上,一副我就是檢驗出來了,你奈我何的樣子。

  林辰繼續緊逼:「所以,我們需要一種可能性,一種段萬山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可含有他DNA的血液樣本會出現在刀柄上的可能性。」

  紅髮女法醫神色一凜,柳眉高高挑起:「我明白了,你是想讓我告訴你,有什麼DNA證據造假的辦法是嗎?」

  「是。」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出現DNA證據造假的典型案例,在今後法庭辯論上,會給檢方造成多大壓力,無數辯方律師會以此攻擊司法鑒定的可靠性。」虞法醫反問。

  「但這是不可回避的問題,此案中,我很確定出現了證據造假。」林辰堅持。

  終於,虞法醫長長歎了口氣,說:「事實上很簡單。」

  「怎麼簡單?」

  「假設,我能搞到你的DNA樣本,不需要太多,就算你的一根頭髮絲都可以。通過某些技術擴增出大量DNA,然後抽一管老刑的血,通過離心機,分離出含有DNA的白細胞,然後把你的DNA加入老刑的血液裡……」

  林辰直視法醫:「那管血經過司法鑒定,只會屬於我,而不屬於他。」

  美麗的女法醫鄭重地點了點頭:「這只是最簡單的手法,生物學本科生都可以完成。」

  「我明白了。」林辰站起身致意,「謝謝。」

  「你質疑了我的鑒定結果說句謝謝就想跑嗎?」

  林辰垂下眼簾,對虞法醫說:「其實我還有一件想知道的事情。」

  「你這眼神特別誅心。」虞法醫抱臂看他。

  「我忽然意識到,您有些事情沒和我們說清楚。」林辰淡淡道,「雖然我不太清楚基因庫的具體劃分情況,但您能這麼快查到那是段萬山的DNA,仍令我驚訝。」

  「我靠,你這是在懷疑我!」

  「我是在求解答案。」

  虞法醫瞪著他看了三秒鐘,長長吸了口氣,從左手手腕上褪下頭繩把頭髮高高紮起,又從背包裡掏出筆記本,啪地打開:「知道丁園論壇嗎?」

  林辰皺眉:「醫學論壇?」

  「是國內最大醫學相關論壇。」虞法醫把電腦開機,「我是裡面一個分論壇管理員,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會上去處理站務相關。」虞法醫頓了頓,「我這麼解釋是為了告訴你,我不是在挑事。」

  林辰點頭。

  「我要真挑事也不是這個畫風。」虞法醫將論壇點開,在搜索框裡輸入「抄襲司坦康」的關鍵字,然後按下回車鍵,「大概一個月前,有人發了帖子,暗示司坦康抄襲了段萬山的研究成果,因為兩位都是學術大牛,討論得挺熱烈的。不過樓主沒提供什麼關鍵性證據,就不了了之了。」

  林辰心中一凜,終於意識到自己心裡的不安來自於何處。如果對方設計誣陷段萬山,那一定會做一條完整的證據鏈,除物證之外,還要包含殺人動機,而現在有這張貼子的存在,殺人動機就呼之欲出了。

  段萬山因研究成果被司坦康抄襲,懷恨在心,回國謀殺司坦康。

  「司坦康死後,這張貼子又被有心人頂了起來。」虞法醫意味深長道,「你們懂的……」

  刑從連湊過來看了一眼網頁上的各種陰謀論,高喊道:「王朝!」

  「你之前為什麼不說?」林辰問虞法醫,「你知道有這張貼子的存在,所以刻意去公民基因庫裡,查了段萬山的DNA,對麼?」

  「哎哎,禁止你用這個眼神看我!」虞法醫杏目圓睜,「我顯然是站在段萬山這邊才會隱瞞這個貼子的好嗎,這是很明顯的殺人動機,但是真檢測出他的DNA我能不上報?」

  少年人很快推門進來,看到法醫室的三人,尤其是那位紅髮女人,退了半步:「你們先聊要不?」

  「滾過來。」刑從連說。

  王朝亦步亦趨走到法醫身前,看到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和電腦螢幕上的那些內容,他飛快沖過去拖動滑鼠,仔細檢查起來。

  最後,少年人非常歉疚地對他們說:「對不起老大阿辰,是我疏忽了,我沒想到這還涉及到網路論戰。」

  刑從連沒再和他插科打諢,只是說:「查IP。」

  王朝點了點頭,迅速工作起來。一時間,辦公室裡只有飛速敲打的鍵盤聲和滑鼠聲,林辰看著不斷變幻的電腦螢幕,心中有了更加不好的猜想。

  「有了。」王朝隨意扯下張便簽,寫下一串數字。

  「發貼人具體位址。」刑從連說。

  王朝轉頭繼續工作,不多時,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發帖位元址在宏景,離我們家很近啊……」

  林辰猛然抬眼。

  王朝盯著螢幕念道:「滄家巷7號,乖乖寵物店。」

  聽到寵物店三個字時,林辰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猛烈咳嗽起來。刑從連見狀,心中一緊,趕忙拍著他的脊背。他握著林辰的手,只覺得他手心發燙:「我先送你回醫院,然後再去寵物店。」

  「不用。」林辰打斷他,強忍住肺部不適,抬頭看了眼虞法醫。

  「你的意思是用完我現在有私密的事情要講所以讓我下班對嗎?」

  「抱歉。」林辰點了點頭。

  虞法醫指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跟你們說裡面的小黃片不許偷看。」

  「您可以帶走。」林辰道。

  「你不早說。」美麗的女法醫瞪了他們,抄起筆記本就走,將近門口時,她回頭,憂心忡忡看了他們一眼。

  大門關合。

  「出什麼事了?」刑從連問。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那是端陽發的帖子。」

  林辰完全無法形容現在心裡的感覺,或許因為再次發燒,他渾身發寒。

  事實上,經歷過雨林的一切,他絕不會懷疑端陽對段萬山的感情,如果可以,端陽一定很樂意替段萬山去死。

  那麼既然端陽無意陷害段萬山,這件事到現在為止變成——或許很早之前,就有人處心積慮利用端陽設計陷害段萬山。

  而端陽自以為替老師伸冤的每一步,在網上留下的每一點痕跡,可能在幕後始作俑者的眼中,早就已經被設計成將段萬山推入深淵的魔掌。

  如果段萬山沒死的話,這一切都會順理成章發生,端陽自以為好意的行為會害了老師。

  可惜段萬山死了……

  這樣的安排或許只是小小的惡意,卻又濃烈如墨,腥臭無比。

  林辰腦海中一時間混亂無比,但無論如何,有些事卻必須要做:「我們要確認兩件事。」

  刑從連點了點頭。

  「首先,為了確認偽造DNA證據者的真正目的,我們需要向端陽確認,除我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段老師已經身亡的消息。」林辰頓了頓,又說,「其次,我們必須向端陽瞭解,司坦康抄襲段老師學術研究成果的整個過程。如果兇手不是在看到端陽發貼後臨時起意誣陷段萬山的話,那這就一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在我看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可……可是我們要告訴端陽這件事嗎?」王朝艱難地開頭,「他得有多難受啊。」

  林辰看著少年人糾結的臉龐,說:「他有權知道。」

第216章 五浮53 有報

  華國和達納有時差,視頻電話接通時,漫天陽光讓林辰有那麼一瞬間慌神。

  端陽的面孔隨後出現,青年剔很短的板寸,皮膚在短短幾天之內曬成炭色,眼神則更加明亮堅定。

  見到他之後,端陽第一句話是:「林顧問,看起來你沒有好好吃藥休息。」

  林辰那時早已拍完X光躺在病床上,期間還因為可疑的肺部感染被主治醫生訓了半天,所以現在他很有底氣地把攝像頭移向上方的吊瓶和自己的條紋病號服,對端陽說:「已經是半軟禁狀態了,非常聽話。」

  刑從連的聲音隨後插入:「五分鐘前開始聽話的。」

  端陽眼神變得嚴厲起來:「林顧問,我認為你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應當很清楚認識到身體健康的重要性……」

  林辰回過神,打斷端陽說:「暫停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找到周瑞制藥的問題了?」端陽問。

  林辰搖頭,看著現在變得很不一樣的青年人,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不會把他推到另外一個深淵,但他仍舊開口:「不,但仍舊和周瑞制藥以及你的老師有關。」

  端陽眯起眼:「出事了?」

  林辰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說:「在那之前,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和老師有關?」端陽堅持不願按他的思路走。

  林辰歎了口氣,懷念起半個多月前,那個還會對著他支支吾吾的年輕醫生。刑從連握了握他的手,仿佛在說如果他覺得難以開口,他可以代勞。林辰握著刑從連的手,看向螢幕中端陽黝黑的面容,問:「段老師在達納身亡的消息,你有告訴過其他人嗎?」

  聽到這句話時,端陽神色中已經看不到明顯的悲痛,他很臉色很平靜,並用一種平靜過頭語氣回答:「沒有,我們前天在抵達這處莊園,這兩天一直在打掃和做相關安排,並沒有和除你們之外的任何人有過聯繫。」

  端陽說完,就這麼看著他,仿佛在等待接下來的話。

  「有件事要告訴你。」

  「需要在告訴我之前,做這麼長鋪墊的事情,應該不是好事。」端陽說。

  「司坦康死了。」林辰直接道。

  端陽一時間沒有說話,公放背景音中只剩下風聲和小孩子們奔跑的笑鬧聲,此起彼伏。

  大約30秒的停頓後,端陽才開口:「司坦康,怎麼死的?」

  「被人刺死在宏景樂園,一刀斃命。」林辰答。

  「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手法?」端陽反問,「周瑞制藥幹的,為了滅口,為什麼?」

  「不。」林辰抿了抿唇,選擇速戰速決,「現在所有證據都指向另一人——你的老師,段萬山先生。」

  端陽鎮定的臉色碎裂的很快,在那一瞬間裡,他的臉上出現欣喜、懷疑、痛苦和不知所措。但最後,在端陽激動的情緒恢復過來後,這一切都被現實的悲傷擊中,連渣都不勝。

  「怎麼會?」端陽問,「總不至於是孿生兄弟或者克隆人一類的俗氣梗吧?」

  「兇器上檢出段萬山先生的DNA,和司坦康遺物相關的物品上,同樣檢出段萬山先生的指紋。」林辰說道。

  說話時,林辰的視線從一開始就沒從端陽臉上移開過,現在當說完這段話後,他依舊注視著端陽的面容,他在思考端陽會怎樣對答,而他又該怎樣回應。

  但端陽臉紅紅的,只是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認真望著他,慢慢說道:「如果是真的,該多好啊。」

  如果是真的老師,該多好……

  如果是活著的老師,該多好……

  聽到端陽用平淡如水的口吻說出那句話時,林辰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時間無法控制情緒,眼中酸澀。

  「林顧問,不用難過。」忽然間位置互換,端陽寬慰他,「人總要死的,想通就好,老師死前一點都沒用後悔和遺憾,我們也不用遺憾,他這一輩子,過的比大多數人都有意義太多。」

  「十天前你還不是這樣的。」林辰說,「長這麼快,有時候很煩人。」

  林辰看見端陽背後光著腳丫奔跑的小朋友們。鏡頭中,隱約可以看見張龍同志、趙虎同志如保鏢矗立在後看管孩子的身影,更遠的地方是猴麵包樹和雜亂無章的荒草,當然,還有荒草之後令人愉悅的種植園。倖存的五百餘位高孟人,應該就生活在那裡。他看著那裡的景色,忽然覺得其實野蠻社會也有野蠻社會令人嚮往的之處,起碼善惡生死都很純粹,殺人也是真刀真槍,沒有那麼多陰謀詭計,令人疲憊不堪。

  端陽笑了起來:「繼續來說案子吧,我老師的DNA是怎麼出現在刺死司坦康的兇器上的?」

  「通過特殊技術偽造。」林辰頓了頓,補充道,「應該。」

  「那麼能弄到我老師DNA的人,應該在他身前和他有過接觸,或者關係很親近?」端陽頓了頓,問他,「我可以做這樣的推論嗎?」

  「你的推論過程有點快,不過基本上沒有問題。」

  「我老師一生無兒無女,能弄到他DNA的最可能人選只有他身邊的學生和同事,而且我們這些人也有技術能夠偽造老師的DNA樣本。」端陽思路清晰,飛快說道了,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停下來問他們,「但是,為什麼兇手要在兇器上偽造我老師的DNA樣本,大費周折的誣陷他?」

  林辰剛要開口,又被端陽打斷。

  端陽說:「所以你才問我,究竟除我們和高孟人之外,是否還有人知道老師身亡的消息,因為你必須確認偽造老師DNA樣本的人的真正動機。如果除我們之外沒人知道老師身亡的消息,這就說明殺害司坦康的兇手目的明確,他就是為了把殺人兇手的罪名推到老師身上才這麼做?」

  「我們現在也有這樣的懷疑。」林辰說。

  「但是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端陽皺起眉頭,仿佛不停思考可以讓自己好受一些,「老師人在達納,兇手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誣陷又怎樣,華國警方又不可能跨國逮捕老師,這種誣陷根本是毫無意義的舉動。」

  「你說的很有道理,那麼這裡面就存在兩種可能性。第一、對方知道段老師人在達納不可能回國,甚至可能三兩個月都聯繫不上他本人,這樣的人物是背黑鍋的很好人選。第二、對方根本無所謂這件事究竟能不能最終讓段老師定罪,他要的只是一個過程。」

  端陽問:「為什麼我老師是背黑鍋的很好人選,無論如何殺人都要有動機,我老師究竟有什麼殺了司坦康的動機,警方是傻了嗎會相信這種毫無關係的污蔑?」

  「因為你老師的研究成果被司坦康抄襲了。」林辰一字一句回答道,「對方很有可能利用他的研究成果,獲取了巨額利益。」

  端陽再次變得沉默。

  「端陽……」林辰輕聲開口。

  「原來是這樣啊。」端陽神色如常,只是有短暫的沮喪,「我還以為,可以靠這件事情離老師近一點,替他做點事情,原來也還是在給兇手製造污蔑老師的殺人動機……」不過端陽很快就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出來,或者說,他試圖讓自己通過思考而不去胡思亂想,「所以,現在看來,散播司坦康抄襲事件源頭的人就會很可疑?」

  林辰垂下眼簾,對端陽說:「王朝剛才已經通過關鍵字搜索查證過,有關此消息的一級擴散者IP在乖乖寵物店,也就是說,那個人是你。」

  端陽猛然抬頭:「是我,只有我?對方在利用我,為什麼?」端陽語速很快,「這不是太可笑了嗎,警方查證線索的時候總會查到我身上啊,那個人不是會很快暴露嗎?」

  林辰剛才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現在,他可以很快也很殘酷地回答端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被綁架,不是那麼不巧的事情,而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呢?」林辰問他,「那個人利用達納地區武裝分子實行跨國綁架,那個人很清楚,你會死在達納。」

  端陽愣了愣,然後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的嘴角揚的很高,可眼神中沒有任何笑意,反而冷到了極點:「所以,原來是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你不該這麼想。」林辰打斷他。

  「那我該怎麼想?」端陽反問。

  「這是命。」林辰非常殘忍地說道。

  「是玄學啊……」端陽笑道,「林顧問你不像是會信命的人。」

  「我很信,真的。」林辰看著端陽,說,「我相信命運,但不相信天理昭昭,老天爺從不仁慈,什麼善惡到頭終有報不過是欺騙小朋友的心靈雞湯,我只信那些還努力想要實踐公理和正義的人。」

  「我明白了。」端陽平靜下來。

  林辰點頭:「所以,下面就是我今天要問你求證的第二件事,請把告知你司坦康涉嫌學術抄襲這件事的人名告訴我。其中包括周瑞制藥給你透露消息的高層,以及當時告知你抄襲事件的學姐。我同時需要你提供一份名單,關於近年來出現在達納跟隨段老師學習人員的具體姓名,這些人中有非常大可能性能弄到段老師DNA,而其中知道你暗戀段老師的人,最為可疑。」

  「我會儘快查清楚,通過郵件發送給你。」端陽說。

  林辰點頭:「那先這樣,有事我會再聯繫你。」他說著就要關閉通訊。

  「林顧問。」

  通話將要結束前,端陽突然叫住他。

  林辰抬眼:「請說。」

  「你今天告訴我的一切,對我來說意味著在老師過世之後,仍有人在利用他的基因做惡,甚至試圖將一切罪惡推在他身上,我無法接受。」端陽說。

  「我也同樣。」林辰說。

  「我以前從沒有理解過受害者家屬的心情,但現在忽然有很奇怪的體會。」端陽看著他,「雖然老師已經死了,雖然找到殺死司坦康的真正兇手看起來對老師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但我仍請求您,將那個人繩之以法。」

  青年站起身,退了半步,說:「因為我真的很愛他,所以就算他死了,也不想讓他蒙受任何不白之冤。」

  端陽這樣說道,畫面最後,歸暗於他深深鞠躬的身影上。

第217章 五浮54 沈戀

  病房外沒有下雨,今夜宏景黑得乾爽異常,房間裡甚至連劈裡啪啦的鍵盤音和飛速點擊的滑鼠聲都沒有,他們都在等待端陽的郵件。

  林辰坐在病床上,另一隻手搭在病床餐桌表面,手邊放了支筆。他剛才問王朝要了張白紙,卻就這麼一直盤腿坐在床上,盯著白紙發呆。

  自從端陽深深鞠躬的背影變暗後,病房裡氣氛凝重,刑從連說不清楚自己現在的心情,他只能靠在沙發上,望著林辰在病房燈下冷淡的側臉。林辰是眉眼令人覺得舒適的典型,五官沒有任何一處特別突出,但組合在一起卻顯得相當英俊,帶著種莫名其妙的冷意以及莫名其妙的淡然無畏。刑從連知道自己現在不該對著林辰的臉想這些,他們手頭現在有一件非常危險但又說不出具體危險在哪裡的案子,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們重新來整理下這個案件。」刑從連開口。

  林辰依舊低頭望著桌上空白的A4紙,連頭都沒有抬。

  「兇手的犯案過程很簡單,先布下學術抄襲案動機、然後刺殺司坦康,並偽造老段DNA和指紋,最後將一切推到老段身上——思路很清晰,問題在於,為什麼?」

  王朝很焦慮地看著電腦,根本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麼。

  林辰像是終於回神,開口道:「是啊,為什麼呢。」

  「嗯?」

  「有個問題很關鍵,兇手是否從一開始就在利用端陽,來完成整個栽贓過程。」林辰說。

  刑從連思考了下,回答他:「假設兇手不認識端陽,只是偶爾在網路上看到了論文抄襲事件,認為段萬山這樣的人是非常好的嫁禍對象,而那個兇手手上又正好有段萬山的指紋和DNA,所以布下這個局面。雖然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幾率實在太小,段萬山都出國多少年了,誰還保存他的DNA和指紋。」

  「是啊,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高智商罪犯又不是傻子,不會這麼草率。」林辰聲音很淡,「其實一開始就不存在第一種可能性——兇手不可能是為了殺死司坦康後尋找一個背黑鍋的物件,而將此事栽贓陷害在段萬山身上。」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挑選端陽。」刑從連說。

  刑從連看著林辰,聽林辰繼續用冷靜的語氣說道:「我可以理解他為何挑選端陽。曾經的端陽簡單純粹極了,容易熱血沖頭,又深愛段萬山,當他得知自己老師存在嚴重副作用的研究結果被人抄襲成新藥上市後,一定會非常努力替自己老師解決這個問題,因此最容易在網路上留下各種警方可以在事後追尋到的痕跡。端陽很好,因為他不像其他可能袖手旁觀的人一樣,對嗎?」

  「是這樣,但是……」刑從連不由得皺起眉頭,「我覺得這裡面總還有問題。」

  「但是,他為什麼要一定要利用端陽?」林辰很犀利地接著說道。

  刑從連回答:「對於罪犯來說,經由越多的步驟達到犯案目的,難道不是越容易暴露自己嗎?雖然他之後借他人之手綁架端陽來彌補漏洞,但老實說,端陽失蹤難道不是更容易讓警方發現問題嗎?」

  林辰點頭:「下面的問題就變成,端陽被綁架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經由人為安排的必然。」他繼續道,「我之前認為那是偶然,比如查拉圖的手下在搜尋相關資料時,發現了在網上發言激烈、掌握很多資料的端陽,然後把他抓回達納繼續研究,但這只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推論出的某種可能性,現在看來,這也太巧合了。」

  「確實,那麼多專家,幹嘛要抓端陽這個小破醫生。」

  林辰說:「也就是說,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是專門利用查拉圖手下負責研究毒品的偽專家魯佳,魯佳已經死了我們沒辦法再查清楚其中過程,但這個人很有可能曾經向魯佳提及端陽並大肆吹捧端陽,致使魯佳專門派人跑華國來綁架端陽。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為的就是……借刀殺人……」

  「他對端陽挺狠的啊。」刑從連明白林辰為何一直低頭不語,這件事無論對端陽還是對段萬山,都殘忍得過分了,尤其可笑的是,那還是彼此深愛著的兩人。他繼續說道,「這樣看來,兇手的目標或許從一開始就包括三個人,一是端陽,另一個是段萬山,司坦康說不定都還只能算個附屬品。他利用端陽製造污蔑段萬山的證據鏈,最後除掉端陽,再殺了司坦康嫁禍段萬山,這個過程基本可以確認。於是又要回到最開始的問題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不是在醫院病房,刑從連現在很想點根煙,「老實講,我覺得誣陷段萬山因學術抄襲而殺人,根本不可能讓他傷筋動骨。我處心積慮潑一盆髒水,這水也潑不過太平洋。」

  「所以,這件事就更誅心了,兇手要的只是這個過程。」林辰的姿勢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變過,他說,「兇手對這三個人的感情是不同的。他殺司坦康一刀斃命,很乾脆俐落,像拋棄什麼沒用的垃圾。小明覺得那個兇手很開心,令兇手高興的是放飛氣球的過程,也就是把誣陷段萬山殺人的兇器放飛出去的過程令他愉悅。我甚至不認為他的本質目的是想把段萬山真正變成殺司坦康的兇手或者讓他坐牢什麼的,因為你剛才說了,這件事從根本上來說,對段萬山造成不了什麼實質性傷害,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而端陽……」

  林辰的目光很明顯暗淡並閃爍了下。

  刑從連問:「端陽怎麼了?」

  「端陽像一顆微妙的棋子,兇手利用他來布下指引向段萬山的線索,又毫不猶豫要讓他死,這很奇怪。」林辰說,「這要看兇手是否同我們一樣,明白他們兩人間彼此暗戀的關係。如果答案是他知道,那利用深愛段萬山的端陽布下段萬山的殺人動機,又在段萬山真正知悉這一切之前就讓他們天人永隔……甚至,他把端陽送去達納的動機也很微妙不是嗎,你們明明相愛,明明在一片土地上,卻不得相見。而可以想見,如果段萬山未死,知道這一切後會有他多麼難過呢。所以我想,兇手大概真的很恨愛著端陽的段萬山……」

  刑從連問:「所以說,那個人很有可能知道端陽和段萬山之間的感情?」

  「我覺得是。所以現在嫌疑人的範圍已經非常小了,認識端陽、能搞到段萬山的DNA樣本和指紋、知道兩人之間的感情,去過達納,並瞭解周瑞制藥司坦康抄襲事件內幕……」

  林辰話音未落,王朝電腦傳出收信時的滴的輕響。

  「名單整理出來了?」刑從連敏銳地問道。

  「是,根據端陽的郵件,一直給他透消息的學姐名叫程靜,而在周瑞制藥內部為他提供消息的人名叫李風平。除此之外,他暫時整理出了14個可疑人姓名。」王朝飛快說道,然後開始劈裡啪啦調取各人資料。

  「程靜有問題嗎?」

  「程靜回國後供職於永川市第三人民醫院,看上去沒有任何同周瑞制藥接觸的跡象,資料已經發送到平板上,老大你從我背包裡拿出來。」王朝飛快說道。

  刑從連抽出平板電腦,坐上床和林辰一起觀看。

  林辰的手指飛快掃過程靜的個人資料,照片上,程靜一席白袍,溫柔嫺靜。她是兒科醫生,家庭幸福,履歷乾淨。

  「不是她,那個李風平呢?」

  少年人眉頭緊鎖,突然,他提起手邊的可樂罐往嘴裡倒了倒,卻沒想到裡面的碳酸飲料早已一滴不剩,少年人很暴躁地攥緊瓶身,發出喀拉聲響。

  「沒有李風平這個人。」

  「怎麼可能?不然端陽從哪得來的周瑞制藥內部資料?端陽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相信不明身份的人?」

  林辰突然開口:「這個李風平應該給端陽發過郵件,你登錄端陽的郵箱看看。」

  林辰說著,撥通了端陽的電話。

  「林顧問,找到人了?」

  「周瑞制藥內部沒有李風平這個人,你怎麼會認識的?」

  螢幕中,端陽愣了愣,然後像是有種一切貫通後的徹悟,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我像是個被人玩弄於鼓掌中的傻子對嗎?」

  「不,對我來說,你只是個有著赤誠之心並且很善良的青年醫生而已。」

  「善良?被人利用的善良不是愚蠢嗎?」

  林辰搖頭,正色道:「你在把罪犯的錯誤歸責於人們的純善,我認為這是不正確的歸因,雖然很多人都會犯這樣的錯誤。」

  端陽深深吸了口氣,眼眶紅了:「你總能說服我,林顧問。」

  「我很擅長這個。」林辰輕聲說道。

  端陽認真開口:「是我曾經的同學,名叫沈戀。她應該在周瑞制藥醫學部工作,她也知道老師被抄襲事件。她說她負責做新藥的臨床實驗時覺得有問題,她為我介紹了一位在周瑞制藥內部可以搞到第一手資訊的朋友。實際上,那個朋友,或許只是她扮演的吧?」

  林辰看了眼王朝,王朝迅速敲下一段搜索詞,然後彙報了幾個關鍵字:「沈戀,宏景人,歷任周瑞制藥研發部副研究員、醫學部副主管、主管……曾於8前1月出國同年9月回國。從5年前開始,沈戀有多次前往世界各國的出境記錄,短暫三五月長則半年,名義上是出差,很有可能是受周瑞制藥委派偷偷前往達納地區……」

  王朝彙報完畢,抬頭看著他們。

  刑從連看著螢幕中一直傾聽的端陽,最後聽他問:「為什麼?」

  「我們會查清楚。」刑從連說完,沖端陽點了點頭,關閉通話。

  從出現沈戀這個名字開始,林辰都只是很沉默地在聽,如老僧入定,仿佛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中。

  刑從連很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問題,他說:「王朝,把沈戀的地址找出來,通知局裡布控。現在出去,給我一分鐘時間。」

  王朝收拾得很快,刷地出門,走廊裡傳來少年人撥打電話的聲音。

  刑從連走過去關掉病房燈,又走回林辰病床前,用力吻了下去。

  大約在親吻的前三十秒鐘,林辰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爾後才漸漸開始回應他。

  「怎麼了?」林辰半抬頭,很溫柔地問道。

  刑從連離開林辰的唇,呼吸間是林辰唇齒上的苦澀味道,他摸著他的臉,在黑暗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道:「你在想什麼?你剛才的情緒突然很不對。」

  「只是突然覺得,這種感覺很不好。」林辰緩慢而認真說道,「如果段老師沒有死,我們可能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察覺到這裡的問題,最後定位到沈戀這個人吧。」

  「或許吧。」刑從連說。

  「可現在呢?」林辰問,「我剛才一直想側寫兇手,可其實我不需要這麼做,因為我知道我在這裡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兇手很輕易就會浮出水面。但我們是靠陰差陽錯的生離死別,是靠段老師的死亡來獲得這個輕易的結果的,這代價太大了了,真的太大了。」

第218章 五浮55 煉獄

  20:47分,宏景鼓樓社區。

  出門遛彎和跳廣場舞的中老年人開始散場歸家,成片紅紅綠綠的廣場舞道具掃過刑從連的吉普車,街邊的小地攤主也都開始收拾起來。

  宏景警隊副隊長張平坐在吉普車裡,觀察著鼓樓社區3棟6層某層住戶。

  窗簾緊閉,燈還是暗的。

  張平按住無線耳機,問:「老鼠,有動靜沒?」

  代號為老鼠的警員正站在3棟樓下小賣部裡,觀察門口動靜,兩批回家的居民走完,整座社區樹影幢幢,變得清冷寂靜起來。

  「目標尚未出現。」

  「繼續觀察。」

  「是。」

  張平收回望遠鏡,看著坐在副駕駛位置抽煙的隊長。晚上八點不到,他剛到家,還沒抱著正在做作業的女兒,就被隊長一個從家裡調出,說是要準備開始抓捕嫌疑人。雖然不清楚在他下班回家的那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犯罪嫌疑人卻從男人變成女人,從老師變成了學生,這令人有點摸不著頭腦。更重要的是,隊長只說暗中把人扣下,甚至連證據都不充分,這要是上級單位找人配合調查可能更合理點。他想了想,還是悄悄關了耳麥,忍不住和自己隊長說兩句悄悄話:「刑隊,咱這人抓的是不是有點急了?」

  「是急。」刑從連說。

  「那要不再等等?」

  「不能等。」

  「這!」張平直接從儀錶盤上掏了隊長的煙,給自己也點了根,「老刑,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你給我透個底,這個叫沈戀的女人怎麼危險了,你調的這人手,都快趕上抓悍匪的配置了。」

  「你怎麼這麼麻煩,王朝上身了吧?」刑從連很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按滅煙頭。

  刑從連也不是不能回答張平的問題,他只是還不清楚貿然實施抓捕是否真的正確,他單純覺得沈戀這女人聽名字就很危險,更不用說她很可能和查拉圖制毒工廠有牽連。最關鍵的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就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他耳邊一直迴響著林辰剛才說的那些話,雖然他們還不清楚沈戀的作案動機和其中龐雜的枝蔓,但他們卻通過捷徑直接定位到了沈戀本人。從本質上來說,是用段萬山生命換來的捷徑,他們知道了兇手所不知道的資訊,可以搶先將軍,所以他絕不能讓這條捷徑白費。

  晚上21:00整,沈戀依舊沒有回家。

  社區內外道路的人員都已基本清空,一隻野貓嗖地鑽入樹叢,只要沈戀踏入包圍圈,就絕不會有任何逃脫機會。

  車廂內昏暗無比,充斥著煙味,刑從連翻了個身,看向手機。他想是否要給林辰打個電話,但不知道是不小心按到鎖屏鍵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手機螢幕突然暗下。

  刑從連伸手按滅車內頂燈,整個空間內只有王朝電腦螢幕的些微光源。

  張平皺眉看他,像是覺得他怎麼突然神經質起來。副隊開始左右四望,刑從連也抬眼看去,道路盡頭沒有任何人影,所有警員都把守在關鍵位置,一切如常。

  通訊器裡些微沙沙聲響起,張平開始詢問道口情況,微風拂過樹葉,遠處有燈光亮起。

  「那什麼車,車上有人嗎,快彙報。」張平問道。

  通訊器那頭只有一如先前的沙沙聲,刑從連將手槍上膛,毫不猶豫推門下車。就在這時,一輛通體純黑的私家車很快朝他駛來,刑從連站在小路正中,視線掃向車內。

  兩秒後,司機恍然察覺異常,猛踩刹車,淒厲的刹車聲劃破夜空。

  距離足夠近,借著路燈和車燈,刑從連很清楚地看到司機在車內破口大駡,前後座都沒有任何人,黑色皮椅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周圍夜色再次變得沉靜,刑從連如同觀看默劇一般,看著司機在車內張牙舞爪。有兩戶人家關上陽臺燈,路燈變成溫柔輕紗,野貓橫竄而過,風聲再起,然後,響起了壓抑的喘息聲。

  刑從連按住耳麥,才確認喘息聲確實從他耳麥中出現的,仿佛是被扼住喉嚨的野獸又或者是什麼身中陷阱垂死的動物,那聲音由粗到細,像鋼刀刮過天靈蓋,最後變得無比淒厲。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頻道內雜音是誰!」

  頻道內傳來張平焦急的詢問聲,現場臥底警員一個個報導,刑從連向張平比了個手勢,讓他把司機扣下,開始奔跑。

  「老鼠在!」

  「獅子在!」

  刑從連跑過灌木叢和花壇,長風劃過耳側,道口的燒烤攤越發清晰。

  「駱駝在!」

  「野馬在!」

  烤肉的煙霧飄散而起,風扇呼啦啦將所有煙塵吹向夜空。喧鬧聲、歡笑聲穿透夜色飄來,人們揮動啤酒瘋狂笑鬧,一切就像是最美好的城市夏夜。如果刑從連沒有看到下一幕。

  空間裡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他如同走入絕對無聲的真空環境。

  燒烤攤老闆從烤架上拽起一大串烤肉,鐵簽尖頭散發森冷光芒,肉串縫隙中是燒得通紅的鐵棒。

  下一刻,老闆嘴上露出欣喜笑容,抓起鐵串回頭,要遞給身邊的客人。

  在那雙蒼老皺皮的手伸出的那瞬,刑從連毫不猶豫地拔槍。

  老闆依舊保持抓起鐵簽的姿勢,他手肘彎曲,手裡所有鐵簽毫不猶豫紮向桌邊男青年張開的嘴上。

  槍聲響起。

  一蓬鮮血在夜空中濺射開,烤串四散,在空中劃出各種淩亂弧線,最後落在地上。

  「巷口異常、巷口發現異常,請求支援、請求支援!」耳麥中亂七八糟的聲音再度響起,刑從連一把扯落耳機。

  尖叫聲刺破夜空,有男有女,淩亂腳步踩踏在地面粘膩的黑油和各種貝殼類生物的垃圾上,有人摔倒,但更多人都定在原地目瞪口呆看著烤架前令人震悚的畫面。

  「警方辦案,無關人等離開現場、離開現場!」

  把守道口另一側的警員從遠方沖來,他高聲大喊,拼命沖燒烤攤裡的食客揮手喊叫,刑從連視線掃過附近所有人臉龐,有人驚恐有人呆滯甚至有人臉上露出可怖的笑意,但所有人中,沒有一張臉孔屬於沈戀。

  在他短暫搜尋嫌疑人的瞬間,沒人注意到,差點被燒烤攤老闆捅對穿的青年也回過神來。

  青年目光中閃現出異樣興奮神采,仿佛血液中最野性的血統被猛地點燃,他雙腿用力蹬地,猛地撲上燒烤攤老闆。烤架倒坍,炭火滾落,兩人在木炭中打滾。到處都是烤肉味和滋滋響起的灼燒聲。然而在炭火中的兩人卻沒有一人感受到疼痛,老闆抓起一把燒紅的木炭,青年猛地張開嘴,毫不猶豫向中年老闆臉上咬去。

  刺啦一聲,大塊血肉被撕扯下來。鮮血順著青年潔白牙齒淌下,他依舊張著大嘴在笑,老闆抓起炭火,塞入面前的血盆大口中,血液和碎裂的皮肉順著他手腕淌下,還有被燙得半熟並且焦香撲鼻的甜美味道,老闆望著自己的手,笑著咬了下去。

  煙塵沖入夜空,倒下的風扇在水泥地上無力地轉了兩圈。

  刑從連定立在原地,像是有什麼人猛地沖他的腦子開了一槍,然而實際上並沒有這回事,他只是覺得大腦中所有思維都被攪成一團,空氣中不再是都市氣息,而是雨林中腐爛腥臭的味道,一切血腥而原始,讓人甚至連吐都吐不出來。

  與青年同一桌的男生也站了起來,男生穿著燙金骷髏衛衣,他從地上拿起一塊潔白碎瓷片,轉過身,向角落裡正在瑟瑟發抖的客人們走去。

  橫跨馬路而來的警員猛地撲向骷髏衛衣男生,男生舉起瓷片,死死抵在警員喉頭。

  刑從連再次開始奔跑,周圍的風都變得滾燙灼熱,他遠遠沖所有仍滯留在燒烤店附近的用力吼道:「走,趕緊走!」

  呆若木雞的客人再次叫出聲,他們眼神裡再次溢滿驚恐,刑從連用最快速度奔跑,視線再次掃向扭打成一團的現場,還有20米、10米……

  只見穿骷髏衛衣男生不知從哪裡來的蠻力,竟然將警員推到在地,刑從連再次拔槍射擊,子彈射中男生肩膀,鮮血霎時溢出,然而殺紅眼的男生卻恍若未覺。

  就在刑從連要三度扣動扳機的刹那,瓷片已經狠狠紮入那位警員的喉頭。

  夜色在瓷片插入喉頭的瞬間停頓下來,背景退去,溢滿血色的畫面卻變得明亮,刑從連看到自己的同事艱難轉頭,看到他漆黑圓睜的眼睛,看到通紅的血液順著潔白瓷片噴出。

  他看到那雙屬於年輕人的手還在拼命握緊瓷片,仿佛要將之捅得更深一些。

  刑從連終於沖到兩人面前,他一把扯開兇手,猛地踩住對方握緊瓷片的手,用力將人踢暈。然後迅速脫下外套,盡數覆蓋在他同事喉頭。

  刑從連用力壓緊手上衣物,然而鮮血如打開的水龍頭般噴湧而出,轉瞬將他的外套打濕:「堅持住,堅持住!聽到沒有!」

  他用盡全身力氣喊道,躺在地上的警員卻只是張了張嘴,仿佛要說什麼,卻最終只是緩緩閉上眼。

  有人笑出聲來,整片夜幕下的鼓樓社區,恍若人間地獄。

第219章 五浮56 危機

  輕微的高跟鞋聲響起,踢踏、踢踏、踢踏……

  林辰猛地翻身坐起,病房裡黑暗無比,他側耳傾聽,不知從哪處傳來些微哭泣聲,隱隱約約,飄飄忽忽。

  他按開手機,看了下時間,21:11分,刑從連到現在為止都沒有打電話來,說明他們並未抓到沈戀。一個單身女性晚上九點多還未歸家,這顯然不合常理。

  林辰心中不安愈甚。

  突然,他從四周空間外隱約傳來的聲音裡分辨出救護車聲。

  一輛、兩輛……似乎有越來越多的救護車駛入院區。

  他抬頭看了眼吊瓶,鹽水只剩了個底,他毫不猶豫扯出針頭,走到窗邊,向下看去。

  急診大樓外並沒有圍著太多人,但隱約可見身著制服的警員,還有些驚恐未定的群眾。因為他所在的樓層很高,很難說清下面的確切情況。緊接著,又是一輛警車駛入院區,後門打開,林辰從下車那人的身形和光亮的頭頂分辨出對方的身份。

  他立即轉身出門,特護病區走廊空無一人,不遠處護士站的燈光亮到刺眼。

  路過護士站時,林辰被人叫住。

  「這位病人,現在是休息時間,你不可以隨意走動,趕緊去休息。」

  小護士話音未落,林辰的手機瘋狂震動起來,螢幕上的號碼不屬於刑從連或者王朝,林辰示意護士稍等,接通電話。

  「林辰,請說。」

  「林顧問你在醫院嗎,抓捕行動出了問題……局長來了,需要您立即下樓。」

  「你們在哪?」

  「我們在急診大樓,等下媒體估計就要來了,請務必快。」

  「明白。」

  林辰按斷電話,向護士簡單解釋事態緊急,便向電梯口狂奔而去。

  到急診大樓時,林辰首先聽到的是哭聲,當然醫院裡有哭聲很正常,但那聲音太淒厲,仿佛要把心肺掏出來一樣。趁著急診室鐵門開合的間隙,林辰向裡望去,只能看見大量染血的紗布。抱著血漿的護士差點和他撞上,林辰趕忙退出,憑著人流走向,他找到醫生辦公室裡的老局長。

  吳局大概還有半年不到就要退休,一貫是悠閒淡然,林辰從未見過這老頭鎖緊眉頭的樣子。

  「出什麼事了,刑從連呢?」林辰問。

  吳局抬頭看了他一眼,聽到刑從連三字時,局長有很明顯的皺眉動作,林辰扶住桌子站直,反而冷靜到了極點。辦公桌對面坐著幾位醫生,林辰看了眼對方的胸牌,腦外科、神經內科……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整個醫院的腦科學相關專家都搬來了。

  見局長沒說話,一旁的助理警員開口對他說:「林顧問稍等,我們在等刑隊他們來,和各位專家開個短會。」

  林辰點頭。

  就在這時,辦公室外面的走廊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大門唰地打開,刑從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邊是副隊長張平。王朝並不在這。

  刑從連從前襟到胸口都沾滿血跡,雙手通紅,外套不知去了哪裡。林辰和他對視一眼,刑從連眼神中有數秒麻木,然後,他從刑從連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悲慟。

  「滾過來,說清楚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吳局猛一拍桌,辦公室裡所有人盡皆震悚。

  林辰回頭,淡淡看了難得震怒的局長一眼,平靜道:「你冷靜點。」

  「老子手下死了個員警,他媽的你讓老子冷靜?」局長整張臉都板了起來,他拍桌而起,指著刑從連罵道,「小安的女朋友和父母馬上就到,你去給人家解釋為什麼好好的抓捕行動會變成這樣,還有你在鬧市隨意開槍,TM誰允許你這麼做,你考慮過影響沒有!」

  林辰代替刑從連回道:「他在一線執行公務,該不該開槍只有他才清楚。沒有搞清具體情況,出了事第一時間問責一線警員,我認為不公平。」

  說完,他從角落拖了兩張椅子,讓進門的兩人坐下。

  吳局氣得青筋迸發,但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安警官殉職了?」林辰找了張椅子坐下,問道。

  刑從連看著他,點了點頭。

  林辰心下一震,看著渾身是血的刑從連,他頓時明白這些血從何而來。「因為沈戀拒捕?」他問刑從連。

  「沒有。」刑從連終於開口,卻又沒有再說下去。

  張平道:「我們根本沒有看見沈戀的人。」

  「現場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走廊上哭聲和腳步聲紛至遝來,然而辦公室裡卻陷入了絕對安靜,白熾燈輕閃了下。

  「不知道。」刑從連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說道。

  「你他媽居然不知道!」吳局再次拍桌。

  林辰無視身後震怒的局長,也無視辦公室裡所有人,他握住刑從連的手,手有些顫抖,卻還是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聲對刑從連說道:「醫院專家都在,我們只有越快弄清楚情況,越能儘快解決問題。」

  刑從連抿了抿唇,在一瞬間,他露出一絲冷漠到極點的目光,爾後焦距漸漸匯合,刑從連說:「我們確實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21:00整前後,我們通訊頻道出現雜音,爾後巷口的燒烤攤發生騷亂,攤主和就餐的客人扭打在一起,安警官為保護居民,因公殉職。」刑從連的彙報非常言簡意賅,「在此過程中,我開了兩槍,一槍擊中燒烤攤老闆,另一槍擊中謀殺安警官的犯罪嫌疑人,現場彈道和目擊者口供可以證實。」

  林辰心念電轉,很快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他深信刑從連槍法,然而有刑從連坐鎮,他又很明確表示擊中了犯罪嫌疑人,但安警官仍然殉職,這就不是簡單有問題可以解釋的了。

  刑從連仿佛陷入很深的回憶中,他說:「這是我選擇錯誤,我應該一開始選擇擊斃嫌疑人,而非選擇解除他的行動能力。」

  林辰抬頭:「也就是說,你的子彈,並沒有解除他的行動能力?」

  「沒有。」刑從連說,「他們像是沒有痛感,行事完全憑藉本能,事發太突然,我們確實至今都沒有弄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槍都沒有解除他們行動能力,這怎麼可能?」坐在辦公室裡一直非常安靜的某科室主任說,「變成喪屍了?」

  「現場已經完全封鎖,食品藥品生產管理總局和防疫中心的人都到了,我們才回來。」

  「防疫中心?」林辰問。

  「因為案發現場出現人咬人現象,部分群眾無法控制自身情緒,所以上報了疾病防疫中心。」刑從連說。

  「這是生化危機嗎!」吳局再次按捺不住,「好好的抓個人,為什麼突然開始人吃人?」

  「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情況?」另一位專家說,「我市近年來都沒用這樣的病例。」

  「諸位是神經科學專家,應當清楚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仍舊存在。」林辰淡淡開口。

  「是啊,要不就是腦部病變,要不就是藥物作用。」另一人說,「狂犬病毒?」

  「據我判斷,藥物作用可能性更大。」林辰說。

  「沒錯。」專家們七嘴八舌討論起來,「但具體是什麼藥物,這要做詳細檢查。」

  「不過疾控中心做法也對,我認為有必要進行一級生化隔離,所有接觸過病人的相關人員最好都要隔離觀察。」

  林辰抿了抿唇,聽見對方說起隔離時,強行插入談話,他正色道:「我建議在隔離觀察時尋找其他理由,防止出現民眾恐慌,畢竟這個案件已經相當聳人聽聞,再出現『強制隔離』的字眼不太妥當。」

  「這是當然,但具體要怎麼說?」醫生問。

  「還是用藥物來解釋,如果確定參與鬥毆和行兇相關人員沒有主觀吸毒史,他們應當是被動吸食了藥物。而案發在燒烤攤,煙霧很大,因此也不排除可能有相關民眾也被動吸食毒品的可能性,為了大家的身體健康,希望相關人員能接受留院觀察。」林辰繼續向對方說道,「如果有媒體向您詢問關於病人病情,您可以美帝曾出現的相關案例來解釋,數年前美帝某鎮曾經出現過類似於流浪漢變成喪屍襲擊居民啃咬對方臉部的案例,當地警方最後判斷,流浪漢是受一種名為『浴鹽』的毒品影響,從而出現無節制的恐慌攻擊現象。」

  「哦……我好像也聽說過,但是如果媒體問燒烤攤怎麼突然出現吸毒人員,那些瘋狂的民眾又是怎麼攝入毒品的我們該怎麼回答?」還有專家問的。

  林辰從頭到尾都出奇冷靜:「請各位專家向媒體表示,這部分問題該由警方負責調查,你們並不清楚具體調查進展,推到我們身上即可。」林辰從容回答。

  「那好,那我們先去看病人了。」幾位專家紛紛起身。

  辦公室門打開,遠處急診中心門口有媒體閃光燈和記者追問聲不斷響起。

  「聽說出現吃人現象?」

  「是真的生化危機嗎?」

  「政府是否向民眾隱瞞了相關資訊?」

  幾位醫生走到門口,突然有人回頭問道,「你怎麼穿著我們醫院病號服?」

  聽著記者們此起彼伏的聲音,林辰愣了愣,從頭到尾看了自己一眼,說:「我好像現在應該去換套衣服了。」

第220章 五浮57 萬能

  在所有醫院專家出門後,辦公室裡僅剩的五人。

  大概半分鐘時間內,誰都沒說話。

  局長摸了摸醫生辦公桌臺面,第一個開口:「張平,你和小陳你們兩個出去。」

  被點到名字的人如釋重負,起身準備出門。

  林辰揉了揉眉心,對陳秘書說:「請麻煩幫我們找兩套乾淨衣服,我病房裡就有。」

  「林辰你要幹嘛。」老局長吹鬍子瞪眼,頓時明白過來,「記者採訪你也要摻和?」

  「您容易被繞進去。」林辰坦然道。

  「怎麼和你上司的上司說話的。」老局長怒道,「這本來就該我出面的事情,就你能耐,什麼都要搶先。」

  「燒烤攤,瘋狂食客相互啃咬,甚至有警官殉職,您有沒有想過,這件事一旦處理不好,很容易變成嚴重的公共信任危機,您認為兇手的目的一定不在於此嗎?」老局長臉上陰晴不定,但林辰像是沒看到,只是一直在觀察刑從連的面容,他對刑從連說,「政府危機公關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流言本身可能比案件更可怕。」

  「你說話有什麼服眾的力度啊,說不定你一出面就把所有媒體都得罪光了!」老局長繼續念叨,「實在不行下封口令就行了。」

  「這和普通案件不同,越是封口,民眾想像力會愈加豐富。」林辰繼續道。

  「按你的說法,只有你能處理好了?」

  「請相信我。」

  「林辰啊我老了心臟不好,你可悠著點。」老局長終於鬆口,「媒體問及案件細節你準備怎麼處理?」

  「尚在偵破過程中。」

  「為什麼有那麼多警官在鼓樓社區實施抓捕突然遇上這種事情,為什麼警方沒有提前阻止慘案發生?」

  「您的問題很刁鑽,我暫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就是你的對策?」

  「具體細節我會向刑隊長詢問清楚。」林辰轉頭對老局長道,「他都沒說不行,您就不要較勁了。」

  刑從連先前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聞言,他終於回過神:「等等,我什麼時候同意了?」

  林辰摸了摸他的臉龐,只說:「乖。」

  刑從連抿緊唇,神色淩厲,他本就是嚴肅起來相當有威嚴的典型,此刻更加不怒而威。

  就在這時,老局長的手機突然響了,他頭很煩躁接起一看,把手機螢幕沖他們晃了下,林辰看到了明晃晃的「黃澤」兩個字。

  老吳局長心情不好的時候,對著黃大少也沒好氣,黃澤不知道在那頭說了什麼,老局長隨即嚷道:「鬧事開了兩槍怎麼了,不開槍死的人後面加個0,你擔責任我擔責任?」

  黃澤好像還在說什麼,吳局長又說:「來什麼來,我怎麼覺得你們督察處現在活脫脫就像聞到血腥味就亂吠的獵犬啊,我們一線警員在前面衝鋒陷陣後面還有群鷹犬追著他們咬,我聽著都覺得寒心!」

  吳局言畢,直接掛斷電話,半點面子不給。

  聞言,林辰忍不住回頭對刑從連說:「打黃澤一頓是可以,但不要打死。」

  刑從連早就按捺不住,他剛要開口,辦公室門被再次推開,陳秘書不知從哪裡很快搞來兩套乾淨衣物,一邊把東西遞給他,一邊說,「局長,安警官家屬到了。」

  林辰心頭一沉,吳局已經起身,刑從連也要站起來,見狀,老局長瞪了刑從連咦眼:「什麼事情你們都要檔在前面是不是,這是該我出面的事!」他看了看刑從連身上的血衣,把刑從連要說的話都堵住,「渾身是血去見小安家屬嗎,趕緊換件衣服。」

  說完,老局長就風風火火離開,陳秘書見狀也跟了出去。

  老局長行事相當果決,一切都仿佛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當辦公室門關上的刹那,林辰深深看了刑從連一眼,然後轉身反鎖上醫生辦公室門,按滅電燈。

  「換衣服。」林辰對刑從連說。

  刑從連沒有動,林辰環顧室內,看見診療床邊有圍住的遮簾,拉著刑從連走到那裡,刷的將簾子拉上,爾後將刑從連強行按在床上。

  湊得近了,刑從連身上的濃烈血腥味撲面而來,借著門上玻璃透進來的微光,他毫不猶豫開始替刑從連解襯衣第一粒鈕扣。

  刑從連按住他的手。

  林辰掙開刑從連的手,毫不猶豫解了第二顆,繼續道:「光的原因註定走廊上的人從亮處幾乎看不到暗處發生的事情,不用擔心有人看到。」

  刑從連還是沒有說話。

  林辰將手按在刑從連胸口的位置,突然不知道該再說點什麼,就在這時,刑從連的手掌輕輕將他的僵硬的手指包裹起來。

  「林辰。」刑從連低沉的聲音在暗到他們幾乎看不見彼此面容的空間裡響起。

  「怎麼?」

  「你的手在抖。」

  林辰終於停下,忍不住深吸了口氣,他抽出自己的手退了半步,自顧自開始解身上病員服扣子。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響起,刑從連也動了起來,他很快把上衣脫了下來。林辰伸手要拿病床上的乾淨衣物,刑從連的手再次覆蓋上來。

  「林辰,我們談談。」

  林辰忍不住扭頭,看著刑從連說話的方向:「談什麼談?」

  刑從連將要開口,林辰猛地將刑從連推在病床上,欺身上去,雙手穿過刑從連腋下,用力將人抱住。

  他們彼此赤裸,刑從連皮膚上有許多傷疤,厚的薄的,他們沒有接吻,林辰只是緊緊抱住刑從連,手指幾乎要嵌入刑從連肩頭。他能感到刑從連冰涼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僵硬的肌肉也漸漸緩和。而刑從連的手,也終於輕輕搭上他的腰際。

  「別說什麼現在做這些不合時宜。」林辰撐起一點身體,抵著刑從連鼻尖對他說,「世界毀滅也不缺這五分鐘。」

  「抱歉,剛才沒來得及給你打電話。」刑從連緩和的語音響起。

  「為什麼要抱歉,你是覺得嚇到我了才想抱歉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林辰反問,「我有這麼脆弱嗎?」

  刑從連只是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很擔心你。」

  林辰迅速開口:「擔心我?聽見抓捕出現問題的消息,看見你渾身是血出現在我面前,我是快要被嚇死,很不專業又很專業的是,我在那大概半分鐘時間內,根本沒有功夫考慮其他任何人,我想了幾百句該怎麼讓你好受點的句子,但突然有一瞬間我清醒過來,想起在我對面的是刑從連,不是我的病人或者來訪者,他很強大,不需要我任何勸慰。然後我就再次變得混亂,我一直在強裝鎮定,就像包括現在,你可以發現我的手在顫抖,我的語速比平時更快,我把這些都告訴你,想讓你明白這件事,是因為……」

  「林辰。」刑從連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

  林辰頓了頓,開始用極度鎮定的語氣對刑從連說:「因為每個人在創傷後都會有相應的應激反應,幾乎不存在完全不受影響的人類,就算是變態、反社會人格障礙者也不例外。」他掰過刑從連的頭,強迫對方聽他說的每一句話,「我會因為你而變得不冷靜不專業,而你也會因為一些突發情況而做不到百分之百完美的處置,這都很正常,我們必須正視這些,而不是拼命告訴自己我很強大我能扛過去,那沒有意義。」

  刑從連眨了眨眼,捲曲的睫毛被很淡的光覆蓋。

  林辰低頭,吻了吻病床上那人的眼睛,輕聲道:「聽著,我們都不是萬能的。」

  刑從連不再如先前那般麻木,他吸了口氣,仿佛活過來一些,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緩聲道:「我明白了,林顧問。」

  林辰點了點頭,準備從刑從連身上爬起,刑從連卻猛地按住他脊背,把他壓向胸口。

  刑從連手扣得極緊,以至於他只能保持這麼一個姿勢,被迫靠著刑從連赤裸的胸膛,聽著刑從連胸腔內的心臟跳動聲漸趨平緩,當然,這種平緩可能也是他的錯覺。但林辰仍舊覺得,這樣很好,就算世界末日都能扛過去。

  「林辰。」刑從連歎了口氣。

  「又怎麼了?」

  「想說謝謝,但又覺得太肉麻了。」刑從連這樣說道。

  林辰竟有種想笑的感覺,那麼艱難,卻又那麼好笑。他撫摸著刑從連的臉龐,從對方身上爬起來,就在他準備摸索床上可能已經被他們弄亂的衣物時。忽然聽見躺在病床上那人用很安靜的口吻說:「我愛你。」

  刑從連沒有動,林辰以為自己耳中出現了幻覺。他低頭朝病床上那人看去,對方只是撐起身子,伸手扣在他脖頸後,輕輕吻了吻他的唇,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林辰很難形容那時的心情,如此突然又如此平常,他抓起床上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平和道:「我也是。」

  所有的擁抱和告白都結束得很快,林辰所設想的時間可能是五分鐘,但當刑從連放開他的時候,時間大概才過了一分鐘,這讓林辰甚至有種把刑從連離開時的那一分鐘還回去的錯覺。

  他們坐在一張病床上,迅速將所有乾淨衣物換起,而走廊上的嘈雜和喧囂仿佛也在他們分開的瞬間再次湧入這間辦公室內。

  林辰扣上鈕扣,他曾很多次思考過愛是什麼又或者什麼才是愛情以及人類為什麼要有那樣的玩意。

  但等他看向在自己身邊一絲不苟扣起衣衫鈕扣的那人時候,忽然就明白過來。

  大概是因為人生實在有太多出其不意的艱難時刻,所以能有相互扶持的同伴,真的很好。

第221章 五浮58 替換

  他們兩人的衣服換的很快。

  陳秘書拿來襯衣不是很合身,林辰想把袖口卷起,但因為掌心傷口沒有復原,所以動起來有些困難,刑從連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開始代勞。

  當刑從連粗糙帶繭的的指腹擦過他手腕時,林辰指尖輕顫了下。

  刑從連含著笑意,輕聲道:「緊張什麼,脫我衣服的時候脫的那麼大方?」

  黑暗裡,林辰只能隱約看到對方拿槍也很穩的手非常細緻替他卷起袖口,輕聲道:「可能因為我比較喜歡主動吧。」

  刑從連只當沒聽見這句話,自顧自拿起他另一隻手,在將袖口卷好後,刑從連的人突然湊過來,親了親他的唇邊:「以後換我主動。」

  唇角是刑從連殘留的薄荷煙味,林辰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穩了穩心神,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再次將話題拉回正常軌跡上,。

  「王朝呢?」

  刑從連說:「當時對講機系統裡有很奇怪的雜音,王朝留在現場研究竟怎麼回事。」

  林辰覺得這太難以理解:「雜音,兇手這麼天才,連警方對講系統都可以入侵?而且抓捕行動難道已經提前洩密,否則沈戀怎麼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反應過來甚至還有機會製造那麼大的混亂?」

  刑從連搖了搖頭:「不知道,具體要等王朝的調查結果,不過我認為,應該還是我們的頻道被監聽了,所以當我們有反應的時候,沈戀的反應會比我們更快。」

  林辰心中一凜,這樣迅速的應對過程,已經不是單純有所準備可以解釋。他繼續問道:「所以,你認為燒烤攤的問題確實是沈戀搞的鬼嗎?」

  刑從連說:「很難說了,但我們都知道,達納那幫接受過藥物試驗的高孟人是什麼鬼樣子,今天突然發狂的燒烤攤食客,和那些高孟人確實有相似之處。而同兩者都有牽連,除了沈戀就是端陽你我,我暫時想不出其他可疑物件。」

  林辰點了點頭,很快又問:「下面的問題是,發狂的食客是怎麼攝入那些有毒藥物?」

  「事發突然,我一開始並沒有想清楚,不過我剛才突然意識到,案發時,所有發狂的人員都離燒烤攤非常近……如果不是食物,那麼……」

  林辰猛然醒悟:「是煙?」

  刑從連對此不置可否:「具體還要看現場勘查情況,但大部分煙霧都被吹向天空,所以等下你向媒體做解釋時,可能還要提醒附近民眾,如果有人感到身體出現異常情況或者情緒異常,需儘快就醫……」

  「讓我考慮一下。」林辰打斷他,「如果我們草率通知公眾這個消息,很容易造成恐慌,人的想像力無窮無盡,連我們都不確定問題是不是真的出在燒烤攤的煙霧裡,是否要等相關檢測結果先出來再做決定?」

  刑從連正色道:「可能來不及等到檢測結果出來,因為那或許是一種新型毒品,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化學物質,我們實際上很難檢出這種毒品成分究竟是什麼,這需要大量時間。」刑從連語氣有些冷,「如果那麼簡單,魯佳也不用大費周章把端陽綁去達納。」

  「我明白了,但還是讓我在想想。」說到這裡的時候,林辰忽然想到什麼,他說,「你這麼一說,我們手裡可能還有另一樣東西或許有用。」

  「什麼東西?」

  「既然沈戀曾經傳送過新藥的研究資料給端陽,那麼端陽那裡自然會有備份,無論真假,當時原始資料可能會幫我們搞清楚沈戀究竟要做什麼。」

  刑從連問:「所以那份原始資料在哪,端陽被綁架後,沈戀難道沒有去清過現場?」

  「事實,上我讓端陽把東西藏在他曾經工作的那家寵物店二樓的懶人沙發裡,希望店主沒有把端陽東西隨便扔掉……」

  「但願不會。」刑從連再次湊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感慨道:「你怎麼這麼聰明。」

  林辰愣了愣,刑從連甜蜜起來真是讓人無法招架,他只能繼續穩了穩心神,說道:「我們總要找一個能看懂和分析這些東西的專家,江潮夫人可以嗎?」

  「我會找人,相對比較可信,你放心。」刑從連說,「不過這些仍舊幫助不了你解決等下的問題,責任在我。」

  刑從連指的當然是蜂擁而至的媒體問題,林辰蹙眉,從端陽出現開始,所有問題都不斷堆疊在而變成非常複雜的線團,段老師的死更像是一把犀利的劍,直接一刀劈開這條亂麻,指引他們找到兇手。但很可惜,他們卻在這過程中錯過了最好的抓捕沈戀的機會,他能理解刑從連為何少見的沮喪甚至變得自責。他拍了拍刑從連肩膀,認真道:「並不是因為我愛你我才這樣說,但我認為你的判斷從頭到尾都沒錯,沈戀這個人極度危險,我們必須儘快並且毫不猶豫實施抓捕。而在抓捕過程中出現問題,那是不可預料的……」

  刑從連微抬頭,看了他一眼:「林顧問,其實你就是說你被愛衝昏頭腦,所以覺得我做什麼都對,我會更高興,真的。」

  林辰覺得自己剛才擔心刑從連受壓力過大簡直是有點杞人憂天,可他又忍不住為了剛才的話抱了抱刑從連,然後說:「所以,我決定暫時不解決你說的那個問題。」林辰這樣說道。

  「什麼意思?」刑從連問。

  林辰說:「我決定不向媒體透露任何關於沈戀的相關訊息,假裝我們並沒有確定案件嫌疑人。」

  刑從連很乾脆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沈戀究竟想做什麼。」林辰心中不安愈甚,卻必須保持更加平和的語氣,「她利用端陽佈置誣陷段萬山老師的證據鏈,刺殺司坦康,偽造段老師DNA樣本和指紋,如果說這幾項可能還屬於私人恩怨範疇,那麼監聽警方對講系統、在鬧市下毒危害公眾生命健康安全,已經讓這件事從簡單的刑事案件上升到非常複雜的社會事件。假設沈戀已經強大到有能力提前做下這些佈置,說明她很清楚警方終有一天可能會查到她頭上,她在提前準備脫身的前提下還不忘反將我們一軍。她的行事風格可以反應她的內心狀態,如果燒烤攤是她事情是她做的,說明她對整個社會仇恨十足,毫不留情,因此非常非常危險。」

  「如果沈戀這麼危險,我們難道不更應該把她的危險性公之於眾,讓所有人注意提防?」刑從連問。

  「我認為公眾知情權是非常微妙的玩意,每個人都表示我們有權知道實情,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把所做的每一步向公眾彙報。關鍵是,現在連我們警方都不知道實情是什麼,又該怎麼解釋呢?」林辰嚴肅道,「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只有權衡利弊,我們來分析告訴公眾嫌疑人名叫『沈戀』的益處:首先我們有了可以暫緩壓力的物件,大家都會專注沈戀而非警方;其次是我們可以利用通常來說的人海戰術,讓沈戀淹沒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暴露行蹤,對嗎?」

  「可以說是這樣。」刑從連說。

  林辰點了點頭,問:「解壓什麼我們都不需要,而後者呢?沈戀不僅能夠在樂園監控下刺殺司坦康,甚至能在警方布控下逃脫,說明她的反偵察能力已經不是簡單的高超,我恐怕通過常用的人海戰術也很難在短時間找到沈戀。何況如果我們讓她感到莫大壓力,突然利用手上的有毒藥物製造更大的公共安全事件,又該怎麼辦?」林辰頓了頓,站起身掀開遮蔽病床的簾子,轉身對刑從連說,「我記得你們在抓捕行動時應該都會使用代號,因此應該沒有明確提到沈戀的名字對嗎?」

  刑從連沉默片刻,爾後道:「我記憶中是這樣,我們應該從頭到尾都沒有具體提到過『沈戀』兩個字,不過老張在警車裡和我悄悄說過沈戀,他那時候特地關了麥,聲音也小,從我的麥上傳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林辰說:「既然這樣,我想按兵不動。先爭取些時間看能不能迷惑沈戀,讓她懷疑警方的目標可能並不在於她;如果不能,我也要看看沈戀下一步究竟要幹什麼。」

  「你這就是在賭博!」刑從連微微拔高音量。

  「心理學家都是博弈高手。」林辰把刑從連自床上拉起,「敵不動我不動,就算她動了,我也可以選擇不動。請相信我,否則我是怎麼把你騙到手?」

  林辰企圖用最後一句話蒙混過關,但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刑從連卻突然意識到其中問題:「等等,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選擇不透露沈戀相關訊息就意味出了事你要擔責任。」

  林辰很納悶地看著刑從連:「我要擔什麼責任,不是有你在嗎?」

  刑從連一時語塞。

  林辰接著說道:「所以在能勉強爭取到的迷惑沈戀的時間裡,我們一是要儘快分析出這種新型藥品或者說是毒品的具體成分,二是儘快掌握沈戀的行蹤。」

  「明白了,林顧問。」刑從連無奈道。

  「那就先這樣……」說話間,林辰準備離開病床去開門,就在這時,刑從連扣住他的手腕。

  林辰心臟莫名其妙停了一拍,他以為那是什麼離別吻一類的玩意,可卻聽刑從連沉默片刻,淡淡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這件事和白沙案有關係嗎?我指的是那位發狂砍人的水果攤主。」

  心臟再次跳動,林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兩起案件中有任何相關聯繫,在白沙案中,水果攤主體內檢出很明確的興奮劑成分……如果你不放心,我們也可以找當時的化驗結果比對。」

  刑從連說:「我沒有不放心,我的意思是,同樣是發狂事件,同樣發生在宏景,如果記者問起馮沛林,你要怎麼回答?」

  「奧康姆的剃刀。」林辰回答道。

  「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刑從連頓了頓,「哲學忽悠起人來,比你們心理學還厲害。」

  「是啊。」林辰這樣說道。

第222章 五浮59 無恥

  醫院急診大樓被蜂擁而至的媒體記者圍的水泄不通。

  這麼說可能有些誇張,但現在是新媒體時代,不少人拿著手機就可以做現場直播,你也很難分辨這些人同傳統記者誰的影響力更大。舉著帶有台標話筒的記者和攝影師擠在最前,而拿著錄音筆的一些人則在後面,最週邊則是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的圍觀群眾。

  小陳秘書正被團團圍住,像是風口浪尖的一葉扁舟,林辰還未走近,就聽見有人舉著錄音筆問道。

  「局長和市領導來了嗎,什麼時候召開發佈會?」

  小陳秘書說:「局長正在慰問傷患,主持案件調查工作,請稍安勿躁。」

  記者又問:「慰問傷患,傷亡情況究竟如何?」

  小陳秘書愣了愣,臉上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記者很快用閃光燈記錄下這一時刻。

  林辰快走兩步,擼高一些袖口,拍了拍陳秘書肩膀,切到他身前,代為回答道:「鼓樓社區燒烤攤發生的暴力事件中,共有三人受傷,其中兩名傷患傷勢較重,一名警員因公殉職。」

  當他開口那刹那,閃光燈蜂擁而起,林辰眯起,掃過臺階上下所有人的臉孔,大多人表情或激動或嚴肅的記者,少部分則透著好奇,但沒人露出得意或者極端冷漠的神情……

  所以兇手很顯然沒有混在圍觀採訪的人群裡。

  ……

  大概是在林辰走出急診大樓站在媒體前的時候,黃澤恰好將車駛入醫院外停車場。

  黑夜是最好的背景,而醫院雪白的走廊則更像是反光板,令他能很清楚看到林辰比他離開那天更加瘦削的臉龐,然而在那一片閃光燈中,林辰反而不顯得蒼白瘦弱,有種另類的,傲然美感。

  黃澤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目光用通常的話來說就是犯賤,但老實講他又確實沒辦法放下這些,這種撕扯和糾結感覺快把他逼瘋了。黃澤神情冷漠地看著遠處的燈光忽閃的處,手卻緊緊攥著方向盤。

  ……

  林辰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黃督察以及他的座駕,因為面前的記者們都如狼似虎,兇悍異常。

  「警方是否正在向公眾隱瞞傷患真實受傷原因?」

  「沒有。」林辰很乾脆答道,但沒有任何下文。

  問他問題的那位記者呆住一會兒,顯然沒想到他竟然不準備解釋下去。

  「可有目擊者稱,燒烤攤主和顧客都喪屍化了,彼此瘋狂啃咬!」那位記者隨後接著大聲問道,並且直接抓住了最有爆點的問題。

  「確實如您所說,有食客發生鬥毆和相互啃咬現象,您已經很清楚現場發生的實情,為什麼認為警方有所隱瞞呢?」

  「我的意思是喪屍,宏景城區是否出現喪屍!」記者激動道。

  「我不知道您從哪裡得來的類似聯想。」林辰沒有任何意外,依舊平靜:「不過我想傷患家屬一定很不希望聽到您這樣的猜測,除了殉職的警員外,生命檢測儀器顯示所有傷患都有正常生命體征,因此也就不符合通常意義上科幻故事中對於喪屍的定義。」

  林辰強調了科幻故事。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另一側的記者開口:「抱歉這位警官,請允許我打斷您一下。我聽見您剛才的回答,認為您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其實並沒有回答我們媒體和公眾最關心的問題。」這位記者同先前那位相比,語氣更加平和,但也更加難以處理。

  「請說。」林辰沖對方點頭致意,態度溫和。

  ……

  黃澤並不能聽清林辰究竟說了什麼,但只是看著林辰從容不迫的舉止以及那種沉靜得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面容。事實上,他根本理不清他對林辰的情緒究竟是愛或者是恨,準確說來,他甚至認為自己是太恨林辰以至於總是記住這個人,當一個人出現頻率太高,就很容易讓你產生錯覺。黃澤強迫自己把視線從林辰臉上移開,為了讓自己找點事情幹,他開始在人群中搜尋刑從連惹人厭煩的身影,不過也同樣沒有任何收穫。

  就在這時,他副駕駛門被突然拉開,黃澤猛然向一側看去,一道身影帶著彌漫的煙味,坐進車內。

  黃澤意識到來人是誰,攢緊拳頭,額頭上青筋突起。

  「黃督察。」

  擅自坐進車裡的人靠在椅背上,用幽綠而冷淡的目光看他一眼,卻笑著說道。

  黃澤說:「刑隊長不請自入,不太好吧?」

  「總比黃督察等下在記者面前發瘋要好,當然,主要是他也不想見你。」

  刑從連說得他當然是指林辰,尤其是刑從連咬「他」這個音時比其他詞顯得更加親昵,只從這個細節黃澤就意識到,林辰和刑從連在一起了。

  「下車。」黃澤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他神情微寒,毫不猶豫對刑從連道。

  「聊聊,黃督察。」刑從連說著,逕自掏出煙來要點。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我下車你家生意怎麼辦,股東最近不好伺候吧?」刑從連按住打火機,火苗忽閃而起。

  想到進來父親和兄長今日猛增的白髮,黃澤猛然抬眼,怒視刑從連:「刑從連,你不覺得自己的手段太下作了嗎?」「比如搞你家生意?」刑從連笑了,「我覺得還好,商場如戰場嘛。」

  刑從連用一副「你家錢少這也不能怪我」的紈絝子弟臉在說話,黃澤很想揮拳揍上這人得意的臉孔。

  「所以你究竟想來做什麼?」

  刑從連沒有說話,只是從耳朵裡掏下一隻透明耳麥,放在汽車儀錶臺上,然後看了眼耳麥,對他說:「聽聽吧。」

  黃澤雖然猶疑,但還是將耳麥塞入耳中。

  ……

  急診大樓口,臺階之上,林辰按了按耳麥,聽見那頭聲音出現斷續,然而眼前這些人讓他無法仔細去想刑從連究竟和黃澤在說什麼。

  先前那位記者用非常淩厲語氣問道:「請問食客們究竟為什麼瘋狂鬥毆、相互啃咬,甚至還有警員為此獻出寶貴生命?」

  林辰點了點頭,用最通俗的媒體用語表示:「距案發至今只有1個小時,具體原因警方仍還在調查過程中。」

  「意思是警方什麼都不知道嗎?」那位記者露出一個獵物踏入陷阱的狡黠表情,繼續道:「可據我所知,案發前,宏景警隊的眾多警員就在現場附近,案發當時,甚至還有警員開槍示警。因此警方能迅速控制情況,避免事態惡化,是這樣嗎?」

  林辰點頭:「確實如此。」

  「所以警方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鼓樓社區附近,我是否可以認為警方已經提前得到某些消息,卻沒有知會當地居民?」

  林辰並沒有因這樣誅心的問題而顯得太過激動,他依舊很平和回答:「警方是在實施一起例行抓捕行動中,偶遇鼓樓社區的這起突發情況。」林辰向前站了一步,坦誠道,「如果我們事先得知鼓樓社區會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一定會配備更充足警力,而不是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同事因公殉職。」

  「聽您的意思,仿佛是在說警方根本沒能力保證人民群眾生命安全,那請問我們納稅人的錢究竟花在哪裡?」那位記者推了推黑框眼鏡,像是什麼總能捕捉到獵物弱點的優秀獵人,稍有不慎就會踏入他早就布好的陷阱。

  林辰停頓片刻,爾後認真問道:「你在哪工作?」

  那位戴黑框眼鏡的記者愣住,然後很不可思議開口,譏諷道:「您這是準備事後找我算賬嗎?」

  林辰淡淡回答:「不,我只是想向您瞭解您每個月的基本工資還有獎金。」

  「我沒用回答這個問題的必要。」

  「我理解。」林辰從上到下看了對方一眼,說,「看你的年齡和你手上話筒的台標,我可以判斷你工作於宏景電視臺,今年35歲左右,你在質問我的時候氣勢很足,說明你應該在工作中勇於進取的類型,所以按照宏景記者的普遍工資標準加上你的個人能力獎金數額,我估計你的年薪在22w左右,所納稅款在三萬八千元每年。」

  「這是我的個人隱私!」記者拔高音量,非常緊張,這個反應說明林辰猜測的數額確實沒有錯。

  「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今夜犧牲的民警名叫安國,按國家標準規定,他的撫恤金標準為上一年度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加本人40個月的工資。去年全國人均可支配收入為31195元,20倍也就是62萬元左右,安國每個月基本崗位工資是4200元,40個月工資不到18萬,也就是說,他因公殉職,他的家屬一次性能拿到的補償金在80萬左右,這就是一位刑警生命的最後價值,大概是您4年的工資。」林辰頓了頓,「再換算一下,他這一條命,大概值您工作21年的納稅總額。」

  「你什麼意思!」

  「只是如實告訴你,你納的稅用在了哪裡。」林辰林辰望著遠處高樓,和高樓之上更深的夜空,平靜說道,「但實際上我認為,這些事情,是沒辦法用金錢衡量的。」

  現場再沒有記者說任何話,黑夜再次變得悄然無聲。

  「請問各位還有其他問題嗎?」林辰最後問道。

  ……

  黃澤將耳塞取出,用手掌將之包裹起來,看向刑從連,挑了挑眉。

  「結束了?」刑從連問。

  黃澤將東西遞了過去:「我聽完了,刑隊長可以明確點告訴我,你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刑從連聳了聳肩,沒有立即把耳麥插回,而是用很輕鬆的語氣說:「沒想表達什麼,只是向你炫耀下我男朋友有多好而已。」

  黃澤瞪著刑從連,以為自己聽力出現幻覺,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

  刑從連卻絲毫不以為意,他拉開車門,準備跨下,就在這時,他又像突然想起什麼,轉過身,拍了拍黃澤的肩頭,說:「他真的很好,所以我能理解你有多懊惱,真的。」

  黃澤很想甩開刑從連的手,但那樣的動作就坐實刑從連的話。按在他肩上的手很快抽離,就在車門即將被甩上的刹那,黃澤開口:「刑從連,四年前我的想法和你一樣,真的。」

第223章 五浮60 老人

  在急診大樓門口發生的新聞發佈會倉促簡短,當然沒有現場直播,不過資訊化時代,就算遠在郊外的人們也可以通過手機和各大平臺迅速瞭解到相關新聞。

  在同一片夜空之下。

  夜風拂過大片田野,惠和養老院處於宏景市郊並不算太偏僻的地方,將近晚上十點,養老院裡的老人們大多已經入睡了,只剩下門衛室和零星房間的燈還亮著。

  田邊野狗狂吠,養老院卻依舊靜悄悄的。

  房中老人大多已經熟睡,當然除了個別失眠症狀嚴重的。

  空氣裡的一切都有種奇異的安詳感,當然,還有養老院特有的陰沉腐朽味,不過這種味道並不嚴重。

  小輪車滾過養老院走廊白色瓷磚地面,發出很輕微的咯吱聲。

  戴口罩的護士剛從一間房裡出來,她輕輕合上門,徐徐前行。她白袍一側的口袋鼓脹,隔著輕薄布料,手機螢幕隱隱亮起,像是收到了什麼訊息。

  走廊裡沒有任何電子資訊聲,甚至聯手機震動都沒有。但護士小姐卻仿佛有奇異的感知能力,她拿出手機,纖長拇指輕輕劃過螢幕。

  一張又一張微博圖片出現。

  有帶血的燒烤攤,有渾身是血的人們,還有被白布蓋上的員警……

  那個員警當然是便衣,但整起騷亂也只死了一個人,所以死者身份顯而易見。

  護士小姐微微勾起唇角,她的手指依舊勻速劃動,她的目光依舊專注而認真,畫面最後停頓在一張市立醫院急診大樓門前。

  臺階下媒體記者燈光如雲,臺階上站著一個卷袖口的青年,他露出瓷白的脖頸和白玉一樣的臉龐,面容沉靜,因此看上去也更讓人有敲碎的慾望。

  護士小姐眯起眼笑了笑,她放下手機,從推車一側的掛鈎上拿起查房板,望著上面一個個的名字,她露出少女般快樂的神情。

  她推著小車,向下一間屋子進發。

  ……

  林辰坐在先前的醫生辦公室裡,大概等了十分鐘,才見到刑從連回來。

  他的目光落到刑從連的手上,上面並沒有明顯血跡,這說明刑從連還沒有將黃澤打得太慘。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露骨,刑從連很明顯地挑了挑眉,說:「放心,沒打死。」

  刑從連話音未落,只見黃澤臉色慘白,隨後走入辦公室。

  「你怎麼來了?」林辰平平淡淡地問道。

  黃澤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神色冷漠,筆直站立,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刑從連踢了張椅子過去:「行了別裝了。」

  黃澤皺眉,仿佛那張椅子上有億萬細菌,根本無法屈尊坐下。

  林辰詢問般地看著刑從連,他不清楚,刑從連都已經出手了,為什麼最後還會和黃澤一起進來。

  「趕都趕不走。」刑從連很不耐煩道。

  黃澤仍舊選擇站著,根本沒有理睬刑從連的意思。

  林辰抱臂坐著,總覺得現在的畫面很古怪:「出什麼事了?」他問。

  「我要加入專案組。」黃澤直截了當。

  林辰放下手,抬頭看著進門來的督察,問:「為什麼?你在這裡應該很難受吧,黃澤,這不是有趣的員警抓小偷遊戲。」

  「林辰你一直以來,都認為我是覺得有趣才當員警的嗎?」

  黃澤目光中露出一絲極淡的悲哀神情。

  「老實說,我對你為什麼要當員警這件事沒什麼興趣,但幾年前我就說過,你並不適合這項工作。」

  「幾年前你還對我說過,我們並不適合談戀愛。」

  刑從連插入,打斷他們的談話:「黃澤你少跟我男朋友調情啊。」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對方走到他身邊,靠在牆上,點了根煙,不說話了。

  「我堅持下來,只為了查清楚一件事。」黃澤凝望他,說,「我要知道,薇薇究竟是怎麼死的。」

  林辰發現,大概是近來遇見黃澤的次數變多,又或許是真的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難受得無話可說,他甚至可以很平靜地回答這個問題:「被我殺了。」

  聞言,黃澤顯然被再次激怒,他右手虎口張開,沖林辰脖子猛地卡去。

  刑從連眼疾手快,一腳踹上他的膝蓋。

  黃澤猛然撲倒在地,膝蓋與大理石地面重重撞擊。

  王朝進門時,看到的大致是如此場景。

  少年人目瞪口呆:「臥槽黃督察你這是幹嘛,你就是現在求婚我阿辰哥哥也不會接受的!」

  辦公室裡並未因少年人慣常逗趣的話而輕鬆一些。

  黃澤艱難地從地上爬起,笑了起來:「林辰你可能搞錯了,我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我要加入,也必須加入,否則你們就等著上層派其他人過來。」

  「行了,少玩威脅這套,弄得神神叨叨的。」刑從連吐了口煙圈,開口道,「因為之前我們失蹤時間有點長,上頭要找個人來調查下,再加上周瑞制藥一直在施壓,所以有些小麻煩,不過也好解決。」

  刑從連的言下之意是,你要覺得黃澤麻煩,我們就把他扔出去。

  林辰簡直無語。

  他認真看著黃澤:「你非得跟著我們?」

  「相信我,不是我,也一定會有比我更嚴厲的督察來替代。」黃澤說。

  「你是受虐狂嗎?」最後,林辰只能這樣問。

  ……

  辦公室外走廊人聲漸輕,像是採訪不到什麼太好的新聞,記者們逐漸散去,現在只剩下醫護人員匆匆來去的聲音。

  王朝在辦公室裡坐下,像很不適應黃澤在旁邊,他努力朝刑從連身邊挪了挪。

  刑從連抽了少年一記頭皮:「你不爽老子還不爽呢。」

  王朝無奈,只得向另一邊靠去。

  林辰無奈地按住少年人肩頭,說:「就這樣吧,當他不存在就好。」

  黃澤冷哼一聲,卻並未多說什麼。

  王朝咽了口口水,定了定心神,彙報道:「我查了下,我們的通訊頻道確實被人入侵了。」

  「沈戀真有這個能力?」刑從連問。

  黃澤插嘴:「沈戀是誰?」

  「你不會是來做臥底的吧?」王朝突然遮住自己的筆記本,防賊似防著黃澤。

  「我不需要。」黃澤冷冷地道。

  王朝目光猶疑:「算了你就當那是個綽號吧。」他轉頭,繼續回答刑從連的問題,「老大,其實只要是對講系統,用了無線電傳輸,就都可以破解,只是警方的難搞一點而已。很有可能她提前獲知了我們的通訊頻率,具體怎麼洩露的我不知道,但老實說保密性也沒那麼好,吳局真要申請升級下設備了。」

  「說結果。」

  「沈戀是個天才,總之很厲害,還會偽造DNA樣本,電腦水準也不錯,還記得司坦康辦公室門口那個攝像頭嗎,沒有記錄下任何人出入,我懷疑是她做了手腳。」王朝咂了咂嘴,小驕傲道,「當然如果我去幹違法犯罪的事情,她還是不及我的。」

  黃澤咳了一聲,假裝沒聽見王朝後半句話。

  「你還會偽造DNA樣本?」林辰突然問道。

  王朝愣住變得吞吞吐吐:「我……我只是……這麼一說而已。」

  「行了別裝逼。」刑從連冷冷道。

  「我剛才問你,沒有別的意思。」林辰抿了抿唇,拿起桌上紙杯,喝了口水,對王朝說,「只是突然發現,沈戀的心態和能力,我們根本無法以正常人為標準來分析。」

  「變態?」刑從連問。

  「其實在生物學中,你說得這個詞指的是個體發育過程中的形態變化,心理學上指人的是人心理偏離大多數人的正常值。」林辰說。

  黃澤打斷他:「在你看來什麼罪犯都是變態。」

  林辰思考片刻,回答:「其實不能這麼說,不過和你解釋這些沒什麼太大意義。」林辰對王朝說,「我要一份沈戀詳細的生平資料,最好去檔案管理中心拿紙質材料。」

  「你懷疑聯網資料被沈戀自己改過?」王朝驚訝道,「這也牛逼了點吧。」

  「我只是想保險一點。」林辰說,「因為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

  「沈戀的訴求?」刑從連介面道。

  林辰點頭:「姑且不論今天她為什麼要在今天逃跑前還搞出這麼大騷亂,一記我們已經反復思考過很多遍這個問題,沈戀為什麼要殺了司坦康,嫁禍到段老師身上。」

  「她恨老段,希望讓老段身敗名裂?」刑從連補充道,「周瑞新藥諾德倫不是有問題嗎,如果上市後出問題,又是司坦康抄了老段,到頭來說不定還要老段背鍋?」刑從連自己說著,眉頭也皺起來,「這也不太合理,太迂回也沒意義。當然嫁禍老段本來就沒意義,老段又不是那種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

  「我們可能一直太過追尋沈戀的犯罪動機,對沈戀這樣的人來說,她眼中的有意義和我們眼中的有意義並不相同……」林辰垂眼,竟也說不下去了。

  這時最難熬的時刻。

  在騷亂過後,在媒體的詰問過後,他們坐下來討論案情,卻發現一切都像是不可理解的亂麻。沈戀出逃在外,她掌握不可思議的電子技術和生物醫藥技術,她手上很有可能有一種極度危險的毒品,而他們卻連沈戀究竟想做什麼都不清楚。

  看起來他們已經占得先機,但實際仍舊只能被動防守,等待沈戀從暗中發動攻擊。

  刑從連打破沉默,站起身說:「行了,我先去寵物店找沙發裡的東西,找人看資料,你好好回病房休息,要聽話。」

  林辰聞言,無奈搖了搖頭。

  「你住院了?」黃澤問。

  刑從連很無語地看著黃澤,伸出大拇指戳了戳門口位置:「你跟我一起走,少添亂。」

  ……

  更深一點的夜裡。

  惠和養老院依舊寧靜,甚至連田埂上的黃狗叫聲都隱匿起來。

  床上的老人胸膛上下起伏,他的身形在朦朧的夜裡只能看出個大概,但整個房間都充斥著老人震耳欲聾的鼾聲。

  房門被輕輕推開。

  黑色的小車輪碾壓過地面,在老人床頭停下。

  護士小姐繞開車邊,走到窗前,她看著床上那團碩大的的身影,半蹲下來,深情凝望著老人熟睡的面容。

  像只依戀主人的小貓,她把老人的手從被褥中輕輕掏出,雙手捧握,低頭,將臉蹭了上去。

第224章 五浮61 隱匿

  林辰也不知道自己幾點睡著,有可能也根本沒有睡,但他是被電話吵醒的。

  迷蒙中,他撈起手機看了看,窗外天氣陰鬱,泛著迷蒙藍色。

  林辰沒有先接電話,因為那個號碼他並不認識,他看了眼時間,刑從連王朝包括黃澤都沒有回來。

  他猛地清醒,遲疑一會兒,他按下接聽鍵,從病床上坐起。

  「林先生您好……我是詹……詹……您昨天給我留了電話的。」

  林辰眼前迅速浮現出青年人忐忑的模樣,他揉了揉臉,鬆了口氣,坐起身,「小詹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遇上了一點事,但也不知道該和誰講,我……我……」

  「是貴廠的乳化劑出了問題嗎?」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有人在說話,有人腳步聲以及汽車鳴響聲音。

  「出什麼事了?」

  「我我……我昨天晚上檢查了我們廠的乳化劑,我也查驗不出什麼雜質,我就想找周瑞的人說說這個問題,和他們溝通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怎麼解決。」

  林辰也不知道為什麼小詹先生會為了這種事情特地致電他,不過還是很耐心地回答:「現在才早上7點,你就算找他們的負責人,恐怕也沒辦法這麼快解決問題,還是稍微等待下。」

  「不是,不是的林顧問,我我一晚上打了周瑞制藥好多熟人的電話,我還翻了我爸爸的通訊錄,所有人的電話都打了,沒人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很多人我打第二遍電話就拉黑我了,這裡面一定有問題吧?」

  「也有可能涉及商業原因,這個都很難說,而且,你是不是半夜給人家打電話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小詹先生吞吞吐吐,林辰也不知該怎麼勸說,總之他覺得,小詹先生會打電話給他講這件事情本身就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林辰歎了口氣,問:「所以,到底因為什麼事,你要特意打電話給我?」

  「是這樣的林顧問……今……今天有周瑞制藥諾德倫的推廣活動,您……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請說。」

  「您能陪我去參加推廣發佈會嗎?」小詹一鼓作氣說了出來。

  聞言。林辰更加意外,雖然他昨日就打電話給刑從連,表示對這個發佈會也很感興趣。但經過沈戀和昨晚發生的一切,他幾乎都要忘記這些,因此現在這件事由小詹先生提出來,他還是覺得非常突兀 :「為什麼是我?」

  「我看到您在醫院門口說的話了……網上有……就是覺得您……」

  「覺得我很能說,能幫你吵架?」林辰竟覺得這個理由合理得過分。

  「不是不是,我就是真的找不到人了,對不起……」小詹先生的話語中已經快要帶著哭音,「雖然說周瑞也不是我們的最大客戶,但是我真的很怕周瑞制藥告我們啊,詹董事長都已經這樣了,我真的要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們才會換了我們這些供應商。」

  小詹的語氣唯唯諾諾,卻又讓人生不出半點惡感,林辰又長長歎了口氣,但他忽然想到什麼,總覺得在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可以將這一切貫穿起來。

  林辰微微拔高音量:「等等,你說什麼?」

  「啊?」

  「周瑞制藥換了你們這些供應商,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之前……之前給好幾個叔叔伯伯們打了電話,想找他們幫忙的,去周瑞制藥內部說說情……」

  「然後呢?」

  「有個伯伯是專門做原料的,說他們早就在好久之前就被周瑞換下來了,我們家已經算是最後換下的供應商了。」

  林辰心跳得很快,雖然他並不知道問題究竟在哪裡,但更換單家供應商可以理解,可在很早之前就開始替換供應商,這裡面一定有難以啟齒的問題……

  「你會開車嗎?」林辰突然問道。

  「啊?」

  「來市立醫院接我。」

  林辰掛斷電話。

  他起身下床,在病房裡走了兩圈,拿起手機,撥通了刑從連電話。

  「怎麼了寶貝,睡醒了嗎?」

  林辰愣了愣,刑從連語調甜膩的過分,而刑從連之前也從不會用那兩個字稱呼他。不過林辰轉念一想,刑從連現在大概是和黃澤在一起,所以才這麼可愛。

  「王朝呢?」

  「王朝一直在交通局這邊幫忙調車輛資料,你要的檔案等下會有人送過來。」

  「你呢?」

  「我和黃澤這個大傻逼在局裡布控。」刑從連說起傻逼兩個字時,完全沒有顧忌黃督察的意思。

  「端陽懶人沙發裡的資料?」

  「昨天晚上就找到了。」刑從連很乾脆回答。

  林辰頓了頓,終於問道:「王朝還在交通局,你們還是布控,所以沈戀……」

  「還沒抓到。」

  「怎麼可能蹤跡全無?」林辰問。

  「看上去她好像早就算計到有這麼一天,所以提前想好了撤退路線。」刑從連說。

  林辰說:「假設她真這麼深謀遠慮,那這條線路應該雖然隱秘,但有跡可循,她應該有一個目的地,不可能漫無目的的逃亡,像沈戀這樣的人應該很清楚,在陽光下暴露的時間越長,就越有可能被發現。」

  「是啊,不過現在對沈戀的抓捕在秘密進行,按你的說法,我們仍舊有機會期望她放鬆警惕,認為我們並抓捕物件並不是她,然後看有沒有機會,騙她露出老鼠尾巴。」刑從連說。

  「明白了。」林辰頓了頓,終於開口,「我等下想去周瑞制藥新藥推廣會。」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只有嘈雜紛亂的背景音,刑從連很顯然正在主持整個布控行動,他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我現在走不開,我安排一位警員陪你去。」

  林辰實在很欣賞這樣乾脆的刑隊長,他笑了笑,低頭對話筒那頭的人說:「不用了,是昨天遇到的周瑞原料商兒子,剛給我打電話透露了一個情況,周瑞制藥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在逐步替換供應商,這裡面恐怕有什麼問題。所以我想去推廣會看看,周瑞制藥費了那麼多心力推廣的諾德倫,究竟有什麼神奇之處。」

  「好,你萬事小心。」

  「放心。」

  ……

  小詹先生雖然為人軟和,但行動力卻絕佳。

  林辰簡單洗漱下樓,小詹先生就開著一輛灰撲撲的捷達車,停在醫院樓下等他。

  「林先生,我……車……車不好,你不要嫌棄。」

  林辰看著上面和刑從連吉普車如出一轍的灰塵,只說:「沒關係,習慣了。」

  周瑞制藥新藥推廣發佈會在宏景洲際酒店。

  據說發佈會九點整開始,但八點半不到時,酒店大堂就顯得熱鬧的過分。

  大堂裡有衣著齊整業界精英模樣的人,也有看上去很普通附近居民區老人。

  有老人拄著拐杖,走路時一瘸一拐,卻用充滿希冀的目光望著酒店大堂周瑞制藥新推廣發佈會的引導牌。這讓林辰想去他和端陽第一次見面,端陽帶他去醫院看的一些情景。

  小詹先生碰了碰他,很不解地問:「林先生,怎麼了?走這裡。」

  林辰看著小詹的臉龐,有種難以言說的物是人非感:「沒有,想到了一些事情。」

  「啊,怎麼了?」

  「就是忽然覺得,藥是個好東西。」

  「藥當然好了。」小詹先生講起本行,就興奮起來,「如果沒有一代又一代的藥物研發,像詹董事長那樣的問題,在十年前,他根本不可能活下來。但現應該維持生命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是啊。」

  他們邊說邊走,很快來到推廣會大廳,老實講林辰是第一次參加藥企推廣會,這個氛圍和常見的學術會議類似,有學者模樣的人,有身上帶著消毒水味道的醫生,還有大學生或者研究生一類。

  等真的到門口,他就意識到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前方推廣會門口,兩位保安人員正在檢查邀請函,林辰看著小詹先生,又看了眼門口。

  小詹先生很不理解地說:「怎麼不走了林先生?」

  「我們怎麼進去?」

  「啊?」

  林辰無奈:「你帶邀請函了嗎?」

  小詹先生才恍然大悟:「林顧問,我就是再傻,也不會忘記這個啊!」

  「抱歉,但你小聲一點。」林辰搖了搖頭,拉著人走到角落。

  小詹先生很快翻出皺巴巴的邀請函,林辰注意到推廣會角落,站著一位看上去非常有「力量」的女士。

  那位女士穿職業套裝,正漫不經心環視全場,但她目光如鷹隼般犀利,看上去武力值很是驚人。這位大概就是刑從連曾經遇到的麻煩女人。周瑞制藥前安保部門,現在的公關經理。而在整個發佈會四周,也都看似不經意地佈置了一些安保人員,這些人守住出入口,像是在提防什麼東西。

  甚至剛才,在他和小詹先生進門時,還遭遇了開包檢查和金屬探測器。

  對於一個正常的藥物推廣會來說,這樣的安保級別高的有些耐人尋味。

第225章五浮62

  林辰和小詹先生找了位置坐下。

  會場大屏幕上不斷反複播放周瑞製藥宣傳片,隆隆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四周。

  航拍鏡頭掃過周瑞製藥大樓,落在企業藍色和平鴿模樣的標誌上。

  “我們是周瑞製藥,致力於治愈生命,提高全人類生活質量……”

  義正辭嚴的男聲旁白響起,周瑞製藥大廳移門打開,跟隨鏡頭,可以看到製藥公司內富有朝氣的員工。鏡頭不斷向上,穿過研發實驗室,工作台兩旁是身著淺藍色防塵服的員工,畫面顯得規整有序、明亮乾淨。

  這讓林辰不由得想起雨林深處的那片骯髒礦區,一切都形成了鮮明對比。

  宣傳片裡的男聲繼續用朗誦的聲音念道:“周瑞製藥擁有全球最先進的研發團隊,具有世界一流的研發能力,我們銳意進取,每年研發新藥投資超過百億人民幣,截止今年6月份,推行上市新藥總計五十二種……”

  畫面中出現了很多圖表,展現周瑞製藥的研發投入以及相關研發成果。

  總之發布會當然也同樣是企業的宣傳會,這些東西肯定是要有的。林辰簡單看了看,總覺得這些年來,周瑞製藥還是做了一些貢獻的。

  震耳欲聾的激丨情企業宣傳片放過幾十遍後終於停了下來。

  林辰注意到,前排座位有一些白髮蒼蒼的在明顯是周瑞製藥工作人員陪同下入場,還有些青壯年,應當是醫院或者研究所骨乾一類人。

  林辰忽然被小詹先生捏了捏手臂,他向一旁看去,化工廠二代小詹先生興奮地說:“天吶林先生,你看到沒看到沒,天吶天吶,張院士也來了!”

  林辰不明所以向前排看去,實在無法從那些背影中看出什麼,不過剛才,在前排的專家中,他似乎看到了昨天讓他們來看推廣會的那名醫生。

  和激動的小詹先生一樣,現場自然地響起一片騷動。

  無需發問,小詹先生主動在他耳邊講解:“那是華科院藥研所的張院士!大牛中的大牛!”

  “你認識?”

  “不……不認識……”小詹先生頓時尷尬,馬上蔫了下來,“我……我想去張院士手下讀博士,但是沒考……考上。”

  藥研所頂級專家被請到現場替一個製藥公司站台,這有些顛覆他的認知。

  “這樣合適嗎?”林辰問,“院士們會願意來商業走穴?”

  小詹先生趕忙推了推他,認真道:“這不是走穴啊林先生,你小聲點。”

  周圍人紛紛投來大量的目光,林辰於是閉嘴,在這種地方,顯然言多必失。

  “我不明白。”

  “你可能不了解醫藥行業的這些問題了。”小詹先生壓低聲音,“你看,一種新藥要推廣上市治愈病患,究竟由誰給誰用呢?”

  “當然是由醫生給病人。”

  “林先生,您說的很對啊……可,市場上藥物種類很多很多,就算是簡單退燒藥,都有玲瑯滿目的種類,那麼醫生如何獲得新的藥物信息作出辨別,選擇某種藥物用於某種患者呢?”

  “醫生總有自己的途徑了解……”

  “這是當然,但一來醫生工作確實繁忙,而來藥物種類太多,所以醫生了解藥物的一個主要途徑就是,就是藥商自己的推廣。一般某種新藥上市,藥商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大規模推廣活動,講述這種藥物的治療機理、療效、臨床實驗的結果……專家到來,當然是藥廠邀請的結果,但這也是醫生們了解新藥的最好機會了。其實醫療體制中的思維也是非常頑固的,某種新治療思路和藥物的推廣,有時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努力,這種藥物才能完全替代上一類藥物,被人們所接受。如果替換成功,才能真正達到互利互惠、最終造福病患的過程。”小詹先生說。

  林辰輕嘆道:“你說得併沒有什麼大問題,畢竟本質上來看,沒有藥物使用在病患身上的商業化的收益,也就沒有推動新一輪研發的資金……”

  “林先生您能這麼想,真的很厲害了,起碼和那些覺得醫生藥商兩相勾結,非要在病人身上賺血汗錢的人就不一樣。事實上,如果在某種疾病上製藥企業賺不到錢,那麼他們很有可能就不投入大量資金來研發新產品,比如小眾病毒的疫苗就很少有人做,又比如諾德倫這樣的腦損傷康復類藥物,光周瑞製藥自己就生產更新了很多代……”

  小詹先生又要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小詹先生啊。”林辰打斷他。

  “您說什麼?”

  “我說,當你聊起專長的時候,突然就不緊張了。”

  “我……我不是……不是緊張……”

  小詹先生漲紅了臉,與此同時,會場燈光一暗,有人緩步上台。那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中年人戴一幅金邊眼鏡,半禿頂,是周瑞製藥董事長先生。

  “歡迎各界專家和社會各界的朋友參加我們周瑞製藥的新藥諾德倫的推廣發布會,關於諾德倫的上市也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近來周瑞製藥也保守質疑,諾德倫這個藥物也確實是命途多舛,包括我們自己也一度以為這個藥物可能再也無法為治癒疾病做出貢獻。但這畢竟是劃時代新藥,我們深信它的療效,它理應為各位病友服務,因此,我們近來做了非常多的努力,使它終於能夠上市。在這裡,我也同樣感謝社會各界朋友們的幫助。”

  全場掌聲雷動,周圍製藥董事長並沒有避諱近來圍繞諾德倫產生的問題,而用非常輕描淡寫的手法將之一筆帶過。

  林辰平靜地看著台上一切。

  只見董事長先生大手一揮:“好了,我廢話也不多說,請各位觀看諾德倫的宣傳片。”

  大屏幕驟然變亮,一種新型藥物的構型式出現,屏幕上的模型360度旋轉起來。

  下不少人都在翻看當時放在每張座位上的宣傳資料,小詹先生看的尤為認真,林辰則開始關注講台上下不同人的反應。

  “諾德倫之所以是一種全新的腦科學藥物,它摒棄了以往常見以往疏通、補漏為主的治療思路,更加關注神經元修復。它的有效成分是為於數十年前,由我公司科學在在達納雨林土壤中發現的一種細菌培養獲得,研究人員設計合成了各種不同的衍生物,希望通過增強藥物的脂溶性以穿過血腦屏障。一旦進入腦部,諾德倫經過設計的衍生藥物就會快速發生代謝變化重新變成新的有效成分。各位手上的資料就包含有相關的臨床實驗證據,根據相關結果顯示……”

  “有什麼發現嗎?”林辰轉頭問道。

  小詹先生愣住:“什麼發現?”

  林辰這才意識到,對方並非來和他查案的刑從連,而只是個普通想挽回父親企業聲譽的化工專家。

  “諾德倫真如所說的這麼神奇嗎?”

  “啊?神奇?”小詹先生放下,“是挺厲害,思路很新,但……可能也說不上神奇啊。”

  林辰蹙眉:“不是說全新的思路嗎?”

  “諾德倫這個藥物最新穎之處在於有效成分的拆分重組,以通過血腦屏障,血腦屏障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夠防止血液中的化合物進入腦部,好處是防止有害物質侵入大腦,但同樣的,血腦屏障也阻隔治療藥物進入,從而影響治療效果。”台上的宣講繼續著,而小詹先生則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話向他做著講解。

  “然後呢?”

  “然後,諾德倫其實是周瑞製藥前代心腦血管藥物tern和復含抗血小板劑adp的雙藥固定劑量複合劑,tern改變了構型式,並引入了剛才說的ton成分,改組出的新藥物,這個思路很厲害,確實是我從未見過的。”

  小詹先生的語氣很平常輕鬆,但林辰渾身一凜。

  他揉了揉眉心,他總覺得小詹先生的這番話裡存在極其重要的關鍵性信息,這種信息卻因為他們對於醫藥專業知識的缺乏,一直被隱藏於最顯而易見之處。

  他握了握拳,終於下定決心。

  “跟我出來下。”他拍了拍小詹的肩頭。

  “啊,什麼,會還沒開完。”小詹先生不明所以。

  “跟我出來。”林辰強調。

  會場外酒店走廊帶著酒店熏香特有的脂粉氣息,他們出來時,照例又受到守衛們的例行盤查。

  林辰帶小詹先生在迴廊裡隨意走著,終於凱酷:“我有個問題,想請你幫我分析一下。”

  “您……您怎麼這麼客氣。”

  “剛才台上,周瑞董事長之前說了他們公司諾德倫上市前的坎坷問題,你對此怎麼看。”

  “我……我不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你覺得諾德倫有問題嗎?”

  “您是不是一直覺得諾德倫有問題呀?”

  林辰看小詹先生的神色,覺得這位年輕人大約是想起他昨天核磁共振室門口反駁主治醫生的話來。

  “能通過藥監局檢測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啊,而且那麼多期臨床做下來,除非周瑞製藥故意數據造假,否則這個療效確實是有的。”

  “副作用呢,諾德倫會有強烈副作用嗎?”

  “副作用這個東西就很難說了,比如赫賽汀這種乳腺癌治療藥物,就在後期治療過程中,使用它的患者就被發現有心臟功能減退的症狀和體徵,我們都說是藥三分毒,你說某種藥物一定不存在副作用,這可能性也不大……”

  林辰安靜聽著小詹小生的講述,並沒有打斷這位年輕人。

  “副作用在可控範圍,也就是說在某種數據范圍內,是可以被接受的,而且周瑞製藥也不傻,要是他們知道諾德倫有強烈副作用,又為什麼要推廣呢,光是病患索賠都要讓他們賠掉底褲。”

  林辰陷入深思。

  小詹說得問題他們曾反复提到過,現在看來,綜合這幾日來所有信息,可以發現一些事情。

  第一,諾德倫這種藥物本身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否則周瑞製藥不會大舉推廣這種藥物呢。

  第二,周瑞製藥內部出現了難以言說的問題,以至於他們替換了所有供貨商。

  第三,作為諾德倫研發主管,司坦康應當是發現了一些事情,想要揭露這些事情前,她被沈戀殺死了。

  第四,一直以來,沈戀通過編造謊言,利用端陽阻止諾德倫上市。

  可問題就是,綜合這些信息,能得出什麼樣的結論?

  林辰看向身旁的年輕人,問道:“如果有人費盡心機不想讓諾德倫上市,你覺得那個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您是在說……在說周瑞製藥的競爭對手嗎?”小詹先生很緊張地問道。

  “競爭對手?”

  “因為諾德倫的思路確實很新啊,如果能成功大面積推廣的話,會擠兌其他廠商舊思路的藥物沒有生存餘地,除了競爭對手,我……我好心想不出誰會不想諾德倫上市呢?”

  “可如果,是周瑞內部人員不想讓某種藥物做的呢?”

  “那也有可能是內部團隊的競爭啊,比如公司推了你這個藥,那我研發的前代藥物就會被迫慢慢退出市場,或者我正在研發的新一代藥物的項目會被取消…… ”

  “前代藥物?”

  林辰忽然有種驚悚到極點的感覺:“你剛才說過,諾德倫和周瑞製藥前代心腦血管藥物間有什麼關係?”

  “諾德倫是前代藥物tern經過重新構型並加入新成分ton後生產出的新型藥物”小詹先生疑惑道,“怎麼了?”

  “諾德倫是對前代藥物的改良?”

  “比改良更複雜,這個不是簡單的繼承關係……”

第226章 五浮63 準備

  小詹先生還在喋喋不休,林辰已經不在意後續那些話。

  他立即打電話給刑從連,要求見面。

  「怎麼突然要過來,出什麼事了?」刑從連問。

  「剛才參加周瑞制藥的新藥發佈會,突然意識到,我們恐怕一直以來都被沈戀誤導了,這件事確實和諾德倫有關,但沈戀的目的一直都不是諾德倫這個藥物。諾德倫更像是一塊覆蓋在真相上的巨大陰影,遮蓋了那些我們本應該看到的細節。」

  「什麼細節?」

  「暫時還不知道。」林辰頓了頓,問:「從端陽家取出的記憶體卡在哪,我這裡有一個……還算靠譜的朋友,可以請他看看?」

  「送去藥科大了。」刑從連答。

  「王朝那有備份嗎?」

  「當然有,沒有的話拖出來打一頓。」

  刑從連很快將王朝切入對話,少年人愉快的聲音響起。

  「阿辰哥哥,您的貼身小管家王朝竭誠為您服務。」

  「我在宏景大酒店,你在交通局,你老大在警局,我們要怎麼碰頭比較方便?」林辰問,「可能還需要你檢索一些東西,你把端陽的記憶體卡資料也帶上……」

  「回家啊,我們回家吧!」王朝很興奮道。

  想起在刑從連身邊的黃督察,還有前些天發生的某件事情,林辰一時間無法回答:「這個,聽你老大意見。」

  「回,必須回!」刑從連很高興地說。

  林辰無奈地搖了搖頭,掛斷電話,拉著小詹先生就走。

  小詹先生很不情願地一步三回頭,開著小捷達一路上還不停說,「林先生,那我……我們時候可以去找周瑞制藥的人聊聊……」

  林辰見年輕人實在可憐,快到家門口時,刑從連恰好從臺階上下來。

  林辰終於鬆了口氣,他指著門口那位先生的身影,對小詹說:「不用聊了。」

  「為什麼啊?」

  「周瑞制藥一個單子才多少錢,你眼光要放長遠。」林辰指著刑從連這樣說道。

  像小詹先生這樣的人,再不食人間煙火,那好歹也是在詹董事長手下摸爬滾打過,很知道該怎麼狗腿,就是可能狗腿得有些過分。

  總之見了刑從連還有刑從連的院子,小詹先生就一口一個「刑董」,搞得刑從連很不知所措。

  林辰也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一切陳設都沒用任何變化。

  花草繁盛,小池塘的錦鯉看上去也沒有瘦,家裡被打掃得非常乾淨,冰箱裡還有準備好的水果。

  黃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看見這裡的一切。王朝則很高興地在撩撥黃澤,邊開投影儀,邊向黃督察介紹他的每一款新電動遊戲。

  林辰下意識開了自己房間門。

  然後退出來,看了看房間位置,又開門進去。

  「我房間裡的東西呢?」林辰忍不住拉住刑從連。

  他的房間裡面空空如也,所謂空當然不是指沒有傢俱,而是他的被褥他的書籍甚至包括他衣物都不見了。

  刑從連一副你開什麼玩笑的表情,摟著他的腰把他拉到主臥門口,推開房門:「林先生,這才是你的房間。」

  林辰看著刑從連房間裡的單人床變成了雙人床,床上鋪了條很簡單的格紋床單。他的書都被刑從連收拾進書櫃裡,裡面還多了一張書桌,雖然除此之外房間裡也還是簡潔的過分,但大概是新換床單的清新氣息還未散去,林辰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刑從連把他推進房間,用腳勾上房門,問:「怎麼了?」

  「你怎麼動作這麼快?」林辰走到書桌邊問。

  刑從連一把將他抱上書桌,伸手撩進他襯衣下擺:「我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有準備的男人。」

  林辰坐在書桌上笑了起來:「但是家裡不是有書房,為什麼還要擺書桌。」

  刑從連湊在他耳邊說:「林顧問,你想像一下,你穿著白襯衣,坐在這張書桌前工作,書桌上點一盞燈,窗外是夜色……」

  「你呢?」林辰問。

  「我當然躺在床上看你。」

  「真的躺著?」林辰親了親刑從連臉頰。

  刑從連尚未回答,門外就傳來小詹先生的高喊:「刑董,我們準備好了。」

  刑從連和拉開一點距離,問道:「刑董是怎麼回事?」

  「哦,我跟這位小詹先生說,你可以給他家工廠提供大單子。」

  「我還以為他看上我了。」

  「看上你的錢了。」

  「哎,你也是看上我的錢多好。」刑從連說,「這樣就可以永遠用錢把你拴住。」

  林辰忍不住轉身將人抱住,說:「可是我更喜歡賺錢給你花。」

  就在這時,黃澤的喊聲傳來:「刑從連,你有點專業素養!」

  刑從連離開一點距離,問他:「我專業素養夠嗎?」

  「吻技很專業。」林辰從書桌上跳下,「其他沒有驗證過。」

  林辰邊說,邊拉開門出去。

  刑從連大概很不樂意被黃澤打斷,走到客廳,很不耐煩地說,「黃澤你去洗盤水果。」

  黃澤一臉莫名其妙:「刑從連你什麼意思?」

  「我老大意思是,你看小詹先生是客人,我們是主人,只有你一個閒人,當然你去啦。」

  「能讓你坐這裡已經很夠意思了。」刑從連指了指冰箱,「快點快點不然趕你出去。」

  黃澤憤怒起身,向廚房走去。

  「他怎麼這麼聽你話?」

  「估計在這裡幹過虧心事吧。」刑從連很不屑地說,「開始吧。」他沖王朝刑從連正色道。

  小王同志跑去拉上窗簾,投影儀被點亮,相關內容被打在一面白牆上,牆上正是周瑞制藥新藥諾德倫的成分公式。

  「這個……林先生你到底要我看什麼東西?」小詹先生很不明白。

  「是啊阿辰哥哥,你去了趟發佈會,到底發現了什麼東西?」

  望著在雪白牆面上旋轉的藥物構型式,林辰緩緩開口:「我懷疑,出問題的藥物,可能根本就不是周瑞制藥的新藥諾德倫,而是諾德倫的前代藥物,諾德倫只是周瑞制藥為了掩蓋前代藥物的問題,而改良出的新藥。」

  他說完之後,房間沒有人說話,只有黃澤在廚房洗水果的流水聲。

  黃澤端了果盆出來,砰地上茶几,見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沉默不語,忍不住沒好氣地說道:「你們怎麼了?」

  王朝這才清醒過來:「阿辰哥哥,你有什麼證據嗎?」

  「我們從一開始來說,沈戀利用端陽散播對諾德倫上市不利的證據,是為什麼?」

  王朝答:「不是說,為了給段醫生下套嗎,沈戀利用端陽,製造了段醫生可能殺死司坦康的動機——也就是假學術抄襲事件。」

  「如果是一石二鳥呢?」林辰說,「製造輿論壓力,延緩諾德倫上市,畢竟,跟剛剛試圖推廣的新藥比,人們更習慣前代藥物。」

  王朝:「但是,但是……沈戀為什麼要這麼做啊,她難道還是好人?」

  林辰說:「這就是我把你找來的原因,我們目前掌握的關於諾德倫的資料都是來自於沈戀編造的假資訊,諾德倫所謂的不良反應很有可能是來自於前代藥物。」

  林辰拿了支筆,走到家裡的白板前,寫下諾德倫三字,在旁邊打了個勾。爾後他將諾德倫三字圈起,並畫了個向上的箭頭,打了一個問號。

  刑從連問:「你從何得知,周瑞制藥早就知道前代藥物有問題?」

  「周瑞在很早前就開始替換供應商,一個制藥公司為什麼會這麼做?」

  「你的意思是?」

  林辰說:「他們藥物有問題,可他們發現不了問題在哪裡,他們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的藥物有問題,就只能一層層自查。」

  「甚至包括達納的人體實驗?」

  「那樣能更快出結果,不是嗎?是什麼事情讓一個大制藥公司都必須隱秘地做著實驗,鋌而走險?」

  「一定是在文明社會不被允許,並且難以啟齒的事情。」刑從連答。

  林辰點了點頭。

  「所以你說,我們一直以來,完全被沈戀和周瑞制藥編造的騙局給蒙蔽了?」王朝拼命撓頭。

  「也就是說,『諾德倫』這個藥物,就像一顆巨大的太陽,它從頭到尾都散發著奪目的光亮,以至於遮蔽背後的所有細節。」刑從連淡淡道,「沈戀在前代藥物上搞鬼,被周瑞制藥發現了問題,周瑞為此研發諾德倫彌補前代藥物的漏洞。而作為諾德倫的研發主管,司坦康發現了沈戀搞的鬼,被沈戀所殺,殺人兇手的罪名再被嫁禍到老段身上……」刑從連頓了頓,「這反映出,沈戀可能從很早之前就做了準備,如何證明你剛才的所有觀點?」

  「第一、沈戀給端陽的假資料,很有可能是基於前代藥物,等下請小詹先生有針對性的查閱資料,應該能找出蛛絲馬跡;第二、如果周瑞制藥確認了是前代藥物的問題,那他一定會做出減少出貨量的舉動,大規模停產很容易讓別人懷疑,或者還有別的什麼原因;第三,其實我們知道,如果真的有藥物不良反應,那副作用究竟是什麼,使用前代藥物的病人病例上一定會有所體現出來,我們只需有針對性查找患者的病例記錄,就能發現異常情況。」

  「所以……」

  「所以,很有可能,已經有大量的老人,服用過了這種藥物,而沈戀一直以來做的,不過是等待著,大規模病發的那一天……」

第227章 五浮64 TERN

  無數灰塵在投影儀散射出的光芒中漂浮。在黑暗中看去,那像有一個浩淼的宇宙,隱秘而不可捉摸。

  房間裡,誰也不想說話。

  林辰盯著仍在牆面旋轉的藥物構型式看了很久。

  終於還是刑從連說:「開始吧,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什麼時間不多什麼啊,我完全不明白。」王朝拼命撓頭,「沈戀幹嘛要這麼做啊,她有病嗎?那些都是心腦血管藥物,使用者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老年人,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工夫給爺爺奶奶們吃這種藥啊,為什麼?」

  刑從連的大手一把按在少年人頭上:「小王,就你這個智商,去猜犯罪分子的想法這不是自尋煩惱?按你阿辰哥哥說的,我們首先迫切要做的是尋找證據,證明前代藥物存在問題,查明服用人群,尋找解決辦法。」

  林辰想,大概也只有刑從連能在這種情況下還非常冷靜說出「尋找解決辦法」這幾個字,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這是一種類神經性毒品類的物質,那就很有可能不存在所謂的解決辦法。

  「所以所謂的前代藥物到底是什麼東西?」王朝問。

  此刻,屋內所有目光都投向一直在角落中戰戰兢兢的年輕人臉上,包括黃澤。

  小詹坐在沙發上,先生面容迷茫:「你們……一直都在說什麼啊?我就是一個搞化學的,你們說的我也不懂……可……可這裡面還能有毒品嗎,如果有的話,藥監局怎麼會沒發現呢?」

  「不知道。」林辰回答,但你不用在意這些,「請先給他們講解一下前代藥物,以及諾德倫的成分。」

  小詹先生很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身,用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拿著他剛才用過的白板筆,咽了口口水:「前代是心腦血管藥物腦康寧,主要是由TERN和複含抗血小板劑ADP的雙藥固定劑量複合劑。而諾德倫,關於這個藥物,我瞭解的也不多,從剛才的推廣會來看,它主要由三個成分構成。」

  小詹在白板上寫下了:

  諾德倫:「TERN變形」、「ADP」、「TON」。

  腦康寧:「TERN」、「ADP」

  小詹先生繼續說: 「TON是新引進的成分,據說是從達納雨林某種土壤細菌培養獲得,既然你們認為是前代藥物出現問題,所以TON這種新成分可以被排除吧?」

  聽到「達納雨林」,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對方也同樣與他對視一眼。

  「TON……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由老段發現的成分?」刑從連喊了一聲,「王朝。」

  「叮,王朝已上線,這位元先生您需要什麼?」王朝用非常聰慧了然地目光看著刑從連。

  「給小詹先生看端陽那裡取來的資料。」

  「喳!」

  少年人很快反應過來,他抽出平板電腦放在小詹先生手上。

  「啊啊,這是什麼?」小詹先生幾乎處於兩眼一抹黑的狀態,「這這,讓我看什麼啊?」

  「你只需要確認,這些資料中指出的,出現嚴重藥物副作用的成分,是TON嗎?」林辰說。

  「我……我得看一會兒。」

  小詹先生說著,翻看起來:「這個……這個……能調一下,周瑞公佈的TON成分給我看嗎?」

  白牆上的幻燈片又換了一張,變成了另外一種結構更小的化合物。

  小詹先生時而抬頭,又時而低頭,然後眉頭皺的緊緊的:「按照這個平板上的資料,TON的動物實驗確實有問題。」

  林辰穩了穩氣息:「據此看來,沈戀一直以來偽造給端陽看的資料,就是TON。也就是說,從頭到尾都是這個成分轉移了端陽和我們的視線。」林辰看向小詹先生,「TON新藥已經通過檢測上市,前代中也不存在這個成分,先單獨排除掉TON的問題,可以嗎?」

  小詹先生很莫名其妙高興起來,在白板上杠掉了TON這個詞:「如果我們基本確定TON沒問題的話,麼剩下就是TERN和ADP了?」小詹先生斂眉深思,「TERN我不太清楚,但ADP的是很早之前由輝盒制藥研發的複合抗血小板劑……」

  「二十三年前。」小王同志剛搜完資料,迅速答道。

  「所以,在三者中,有問題的只有TERN,而且TERN還改變了構型?」林辰問。

  「TERN類是由周瑞制藥研發部門自主研發的化合物,主要用於心腦血管疾病的治療……」王朝開始念百科知識。

  「研發團隊裡有沈戀嗎?」林辰問。

  「那時候沈戀應該大學畢業沒多久,剛剛從達納雨林回來吧,我看下時間……」王朝迅速比對時間線,「沒跑了,那時候,沈戀提交了一份改進TERN類化合物生產流程節約生產成本的建議書!」王朝同志說完,對小詹先生打了個響指,「朋友,建議書發你平板裡了。」

  小詹先生大概也是沒見過王朝這樣簡單乾脆的人,他弱弱地問了一句:「你怎麼這麼快能查到這個?」

  「啊,我們之前把司坦康的電腦硬碟拷貝了一遍嘛……」

  聞言,黃澤輕咳一聲,王朝橫了黃澤一眼:「幹嘛,這裡就你最沒用,你發現沒?」

  黃澤冷冷看著王朝。

  「行了。」刑從連打斷王朝,「對於TERN這個成分,我們還知道多少?」

  「TERERN……」王朝嘴裡不停念叨,從果然裡撈了半塊柳丁,邊查邊咬。但是突然間,他的所有動作都停頓下來,從少年人唇邊滴落的汁水濺上電腦,王朝這才解除石化,匆忙把橙汁咽下,顯得非常緊張,「老大我知道為什麼周瑞制藥沒辦法用停產解決問題,一定要通過藥物更新換代,來徹底根除了影響了!這這這,沈戀簡直是喪盡天良,TERN是周瑞研發的並沒有錯,但不只是周瑞的心腦血管藥物使用過TERN……」王朝手足無措起來。

  「說清楚,冷靜點。」刑從連拍了拍桌。

  王朝嘴皮子都哆嗦起來:「老大阿辰哥哥你們看這裡,在2009年9月的競標會上,輝盒、應蒙、康泰得林等五家制藥公司在內的競標團,獲得了TERN類化合物的使用權,並將以此研製了多種新型心腦血管藥物……周瑞制藥沒辦法直接停產是因為這裡面涉及到太多的合作公司,他們如果發現是TERN出現問題,要解決的話除非有合理的理由更新換代主要成分,所以才必須推諾德倫上市。」

  「這也太誇張了,怎麼突然這麼多公司用過。」

  「這有什麼問題嗎?」小詹先生說,「專利產品嘛,大公司有時候會花錢標下使用權,就好比很多2型糖尿病藥物都列汀類……市面上使用了TERN成分的藥物,可能有好幾種。」

  「但這些藥都有問題的話,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大規模不良反應事件報告?」黃澤質問道。

  林辰默默開口:「是啊,這恐怕,就是剛才說的時間問題了,無論是利用端陽,還是嫁禍段老師轉移視線,甚至包括要用那種難以尋找的手段放飛兇器……沈戀在拖延時間,她等的,或許就是大規模的病發而已。」

  「但這個時間點也不會太遠。」刑從連說。

  「是啊。」

  「王朝,把所有使用過TERN成分的藥物總結起來,開始在各大醫院查找所有服用過這些藥物的人員名單,再比後期這些人員的相關病例……」刑從連說著,看向他。

  林辰會意,對王朝說:「注意相關服用藥物的人員,在他們後期病例中是否出現有如下關鍵字,暴躁、易怒、認知障礙、智力減退、精神異常、邏輯混亂。」

  「好,我馬上來辦!」王朝十指交叉,活動了下筋骨,隨後開始搜索起來,「不過各大醫院沒有聯網,我需要很長時間……」

  「沒關係。」林辰沖王朝點了點頭,隨後起身,向洗手間走去。

  他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洗手間們被推開,刑從連走了進來。

  林辰看著鏡中刑從連的面容和對方深邃的眼眸,說:「在半天多之前,我還覺得用段老師的死來換沈戀暴露,這個代價太沉重了,但我剛才突然覺得很慶倖……本來只是被當做棋子隨便利用一下的局外人段老師,意外救下被當做試驗品的高孟部族,雖然他為此獻出生命,但現在看來,他的死簡直像一把鋒利的刀,一瞬間劃開了所有黑幕,無論是沈戀的目的也好,周瑞制藥所隱瞞的事情也罷,都被翻剝開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就是命運,所有試圖操縱命運的人,都將被命運操縱。」刑從連單手撐在鋪滿白瓷磚的牆上,用極其樸實的語氣,很認真地說,「老段會很高興。」

  林辰點了點頭,他無法反駁最後那句話。他用濕漉漉的手環抱住刑從連,拍了拍對方的背,權當做相互鼓勵。

  「天啊天啊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客廳傳來王朝的一陣驚叫,刑從連臉色一凝,隨即轉身推門出去。林辰跟在後面跑到客廳中,只見王朝雙手以不要命的速度在鍵盤上翻飛起來,林辰從未見過少年人臉上露出過那樣驚魂不定的表情。

  在某一瞬間,王朝所有動作都停下,他推開電腦猛地沖出屋外,他翻開配電器,唰地將所有電閘拉斷。

  林辰走出屋外,少年人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顯得非常不知所措。

  林辰蹲下去拍了拍他的背:「怎麼了?」

  王朝咬著大拇指,顯得焦躁不安:「可以說不是人了,全國主要城市的三甲醫院處方庫裡居然有陷阱程式,當任何人開始搜索腦康寧使用情況時,追蹤程式會自動啟動。」

  「所以怎樣?」聞言,刑從連踢了踢王朝的屁股。

  「我就以為是查個處方情況,就套了兩層虛擬機,追蹤程式是小意思。但是剛才在下載處方的時候,我可能暴露了,如果對方水準足夠高,說不定能追蹤到我們家真實IP,是我不小心了。」王朝很懊惱的擼著自己的頭髮。

  林辰再次拍了拍少年人的背,到沒有非常緊張的感覺,他忽然想起剛才刑從連說過的話來:「也不一定是什麼壞事,因為按你的說法,不管是誰設下的陷阱,他們有機會知道『我們』發現了秘密,是這樣嗎?」林辰問。

第228章 五浮65 監聽

  王朝愣了愣,用純真又失落的眼神看過來:「阿辰哥哥,你為什麼不罵我?」

  這種問題也只有王朝會問。

  「你是想聽我說因為人都會失誤,還是說因為不捨得罵你?」林辰捏了捏少年人的臉。

  「後者後者。」王朝瞬間高興起來,他從青磚地面上跳起,拉上電閘,又滿血復活似地竄進屋內。

  第一件事是開電腦,第二件事是開始剝柳丁。

  「你覺得會是什麼人呢,在醫院處方庫裡設置陷阱,追蹤每一個搜索者的具體位置。」林辰走到窗口,把窗簾重新綁起,明媚陽光射入客廳。地上扔著兩隻蒲團,茶几上放著果盤,浮沉飛舞,一切看上去歲月靜好的很,但事實上,誰都知道真相並不是這樣。

  「除周瑞制藥外,好像也沒別人了啊。」王朝塞了滿嘴柳丁,臉上緊張的青白色還沒有完全被紅潤血色覆蓋,「既要有技術,又要有錢,還得有人時刻盯著……當然也有可能是沈戀,不過她這也太能了點,甚是可怕。」

  王朝手搭上鍵盤,像要馬上開始工作,刑從連阻止他,「等等,你著什麼急?」

  「老大,我現在不去追查究竟是誰幹的嗎?」

  林辰站在視窗,向刑從連看去,很快明白對方的意思。

  雖然現在一切都異常緊急,可能出現的大規模藥物不良反應事件,隱瞞真相的制藥公司,還有一個掌握可怕毒品心思如海底針一般難猜的女人潛逃在外。但在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前,他們只能在這間屋子裡坐下,然後思考。

  「理一理思路吧,現在當務之急是什麼?」刑從連關上房門,將之反鎖。

  「當務之急……難道不是先警告大家立即停止服用含有原始TERN成分的藥物,然後去醫院檢查?」王朝問。

  「檢查什麼,你有治療方案嘛?」

  「啊?我沒有啊!我們連TERN這個成分問題到底在哪裡都不知道。」

  刑從連犀利異常:「那用什麼理由提出警示呢?你不要忘了,當我們示警時,周瑞制藥和沈戀都會有所反應,沈戀可能掌握很多危險物質,開始向投毒怎麼辦?」

  「那我們先抓住沈戀,再向民眾示警?」

  「去哪裡抓,抓不到怎麼辦?」

  「照老大你這麼說,這就是一盤死局!」王朝很煩惱地擼著頭髮,「而且還因為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黃澤反應很快:「刑從連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真的不準備上報主管部門尋找解決方法,向民眾發出警告,並大規模通緝那個始作俑者,沈戀是嗎?」

  「你安分點。」刑從連很不耐煩安撫了黃澤一句。

  「刑從連!」黃澤拔高音量。

  林辰說:「黃澤,你有沒有考慮過這裡的問題,如果我們在不明真相時貿然對民眾發出預警,會造成多大規模的社會恐慌?而如果這種恐慌,正是兇手想要看到的呢?」

  黃澤神色一凜,像是想明白中間一些關節,他敲了敲茶几,冷冷道:「所以你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隻口不提沈戀的問題,就是因為害怕民眾會因此恐慌?林辰你知不知道,未經通報擅自向公眾隱瞞資訊,出了問題你要擔多大責任!」

  「多大責任我都擔過。」林辰平靜道。

  黃澤非常憤怒:「你太自負了!」

  「黃督察是來吵架的?」刑從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要不我讓王朝陪你吵一會兒。」

  「為什麼是我啊老大!」少年人很不高興地說。

  就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小詹先生弱弱地縮在角落,舉起手:「我……我能不能先走。」

  「不行!」黃澤、刑從連異口同聲道。

  「那……那我能說說我的意見嗎?」小詹先生再次開口。

  「請說。」刑從連很客氣地開口。

  「我就是覺得,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現在你們覺得原始TERN有問題時憑藉猜測。別忘了,當年的腦康寧,也是通過藥監局檢測的,所以……是不是要稍微依靠實驗室實驗……證明……證明……我也不知道要證明什麼。」

  刑從連點頭:「小詹先生是化工方面的專家,對案情也相對瞭解的比較深入,我們想請您主持對TERN的檢測工作。我們昨晚在案發現場也提取了一些相關物質,希望您能儘快完成比對。」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水準不行的,有這麼多專家在……」說話間,小詹先生突然目瞪口呆,「什……什麼,昨晚案發現場……你們說的,不是燒烤攤喪屍咬人?」

  小詹先生說著,不由得坐在地上往後靠去,差點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

  刑從連看著年輕人,對黃澤勾起唇角,意思是:知道正常人會有什麼反應了嗎?

  黃澤臉色鐵青,憤怒起身,朝洗手間走去。

  刑從連沒有再理睬黃澤,他斂眉思索片刻,爾後向王朝開口:「無論是誰在醫院處方庫裡做的手腳,他們想要的不過當有人查到藥物問題時,能有個預警,會這麼做的最有可能仍舊是周瑞制藥。你按剛才的計畫,開始下載病例,既然他們想知道是誰,那我們就明確告訴他們是誰。」

  「不需要反追蹤在醫院處方庫裡做手腳的人?」王朝問。

  「這種小事你自己看著辦,不要請示我了。」

  「哦哦。」王朝說話間,又像突然想起什麼,「可是老大,如果周瑞制藥知道我們已經咬上了他們,開始大規模擦除犯罪證據怎麼辦?」

  刑從連認真道:「你要清楚,就算我們沒發現他們前代藥物的問題,周瑞制藥也不會留什麼把柄給我們,更何況他們還可以把問題完全推在沈戀身上,打打苦情牌上下活動一下,說不定還能渡過這一關。因此,要制裁周瑞制藥,我們必須證明他們的管理層在明確知道TERN有問題的情況下,卻沒有及時上報通知藥物主管部門、停止生產,不僅任由有毒藥物流通,還試圖通過新藥物掩蓋舊成分中的問題。」

  「可這我們怎麼證明這個?」王朝又要開始咬大拇指。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看了少年人的電腦一眼。

  王朝倒吸一口冷氣:「你們不會是要做局坑周瑞制藥吧?」

  「怎麼會,我和你阿辰哥哥不是這種人。」刑從連冷笑著說。

  王朝迫不得已咽了口口水,最後問道:「可就算我們能給周瑞制藥挖坑,那要怎麼把沈戀挖出來?」

  從一開始到現在,林辰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把沈戀找出來。這個女人就像根難拔的刺一樣紮在喉頭,她甚至幾乎是隱形的。他們當然可以如黃澤所說,像全社會發出通緝令大規模通緝沈戀,用人海戰術把她翻出來。但問題在於,燒烤中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駭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在沈戀被真正抓捕歸案之前,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人生中最困難的事情,是也只可能是選擇。

  林辰從果盤裡拿了一塊蘋果,淡淡道:「沈戀有自己的訴求,尤其像她這樣『幹大事』的人,更有自以為宏偉的訴求,我們要弄清楚,她的訴求究竟是什麼。」

  「可,可既然我們發現了藥物問題,真的不發佈警告嗎,爺爺奶奶還繼續吃藥,那不也如了沈戀的意,我們究竟要怎麼辦?」

  「當然要發佈……」林辰拿著那塊蘋果,卻沒有咬,他環視四周,心中忽然有不好的感覺,「黃澤呢?」

  林辰問。

  ……

  洗手間內。

  也就是在剛才林辰抱了抱刑從連的地方,黃督察正在進行一通電話接近尾聲時的告別。

  「劉局,大概情況就是這樣,具體內容,我會稍後回局裡向您進行詳細彙報。」

  電話那頭的人語氣凝重,黃澤「嗯」了幾聲,將要掛斷電話時,洗手間門被一把推開。

  像黃督察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蹲在馬桶上打一通告密電話,他正站在洗手池前,衣著筆挺,一隻手還按在水龍頭上,任由水流汩汩而下。

  林辰同黃澤相對而立,他看著一臉鎮定的督察先生,瞬間明白黃澤剛才在做什麼事情。

  「你瘋了嗎?」林辰問。

  「瘋了的人是你,林辰!不要以為我猜不到你們要做什麼,這種事情,無論是你還是刑從連,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林辰覺得這就很好笑了:「所以你是在基於對我們一線辦案人員精神狀態的考量下,不同我們做任何商量,直接向上司告密?」

  「注意你的措辭,這是正常的通報情況。」黃澤說。

  林辰懶得和他就事件性質做任何探討:「你向上頭透露了多少,把細節告訴我。」

  「林辰,注意你自己的身份,周瑞制藥一案馬上會由更高一級部門接管……」

  黃澤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刑從連打斷。

  那也確確實實是打斷,刑從連用很簡單的擒拿技巧反扣住黃澤手腕,啪地一聲將人手機卸下,未等黃澤反應過來,刑從連就已經喊道:「王朝,把廁所監聽調出來,我們聽聽看,黃督察剛才在我們家的廁所裡,究竟說了些什麼。」

第229章 五浮66 時限

  「刑從連,你是變態嗎,為什麼在家裝這種東西!」黃督察面色鐵青。

  「咦,這好像是我家吧黃督察,我就算裝攝像頭也是和我男朋友玩情趣和您沒有關係吧?」刑從連陰惻惻笑道。

  林辰對刑從連在衛生間裝監聽的事情並不意外。畢竟經歷過酒店房間的監控事件,刑從連只在衛生間裝監聽已經算在保護使用者的個人隱私。

  不過他還是用略帶懷疑的目光看了刑從連一眼,對方仰了仰頭,用非常正人君子的語氣說:「沒裝攝像頭,你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林辰歎道。

  「也是,該看不該看的早就看過了。」刑從連誠懇地補了一句。

  林辰無奈搖了搖頭,黃澤已說不出話來。

  客廳中,王朝大聲嚷道:「老大要我放給你聽嗎還是你出來?」

  「現在放,大聲點。」刑從連站在洗手池前,冷冷說道。

  就這樣,音響中聲音漸大,透過大廳穿過走廊,回蕩在這間簡樸無華的衛生間內。

  聲音很低。

  「對,劉局,我想向您彙報一個情況,宏景這裡的問題相當嚴重……」

  「宏景當地警方懷疑,周瑞制藥及其他廠家的相關藥物可能導致嚴重的不良反應,相關結果被制藥企業隱瞞下來……」

  「我們可能需要採取緊急措施……」

  「是的,這是非常嚴峻的公共健康問題……」

  黃澤的面色隨著他被記錄的每句話而難看上一分,但到最後,黃澤的臉雖然白得像張紙,卻又極端坦然起來。

  「我沒有做錯,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錄音終止後,黃督察這樣說道。

  林辰看著站在他對面、也同樣站在他對立面的這位青年督察,看著黃澤與昔日並無太大區別的清貴面容。

  他並沒有覺得失望和憤怒,因為他現在大概是最能體會黃澤心情的人了,他同黃澤一樣覺得很輕鬆很坦然。

  因為這就是黃澤,永遠有自己的立場也永遠會堅持自己的立場,並且固執到極點的黃澤。

  黃澤沒有讓他失望。

  林辰其實並不很在意那些對錯問題,因為對錯確實沒什麼意義。

  黃澤所在督察處,就像是所有警員的風紀檢查委員會一樣,要他隱瞞情況也並不現實。聽黃澤電話裡的內容,他雖然沒有透露太多細節,但基本上,已經將周瑞制藥一案向上級做了通報。按照林辰的推斷,應該沒有任何領導在得知此事後會選擇向公眾隱瞞真相,所以最快在數小時之內,相關部門就會開始行動。也就是說,他們現在只有少的可憐的時間,來查清沈戀的動機,或者將人捉捕歸案或者尋找出可能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說:「看來,我們已經沒得選了。」

  「只能順勢而為。」刑從連又掏了根煙,塞在嘴裡。

  他們的對話很短,也只有彼此之間能夠意會。

  黃澤像有些不甘心,反問道:「如果我不打這個電話,你準備怎麼做?」

  林辰答:「我沒想好。」

  「沒想好,你不是從來主意都很定。」

  「我雖然有主意,但並不代表我永遠都知道該怎麼做,這點我確實不如你。」林辰平靜道。

  說完,他拉著刑從連的手,就要走出這裡,把空間還給黃督察。

  林辰也不知道,他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又錯在哪裡,總之在他轉身的刹那,黃澤非常憤怒說道:「這個案件的危險性不用我反復再提了,林辰你只是辦案人員,沒有任何做決定的權力!」

  「我知道,你剛才已經提醒我很多遍了。」林辰想了想,還是回頭凝望黃澤,「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你能給我們三個小時,在三個小時內,請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你知道的任何關於藥物副作用的資訊。」林辰頓了頓,生怕黃澤無法清楚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補充道,「你可以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告訴領導,宏景問題很嚴重或者存在嚴重不良反應,但不要指出具體的藥物或者具體不良反應類型,畢竟我們也沒有完全把事情調查清楚,這應該不違背你堅持的原則?」林辰誠懇道。

  黃澤站在原地,並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但林辰只是看著黃澤的眼神就很清楚,黃督察如果沒有當面把你罵個狗血淋頭,就是同意。

  林辰向黃督察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客廳裡,刑從連拍了拍小詹先生肩膀,這位本來就有點脆弱的年輕人不知道調查人員內部怎麼出現分歧,剛才的爭吵聲大概把他嚇得夠嗆,此刻正縮在角落,用很孱弱的語氣問刑從連:「刑……刑隊長,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現在,我送你。」

  小詹先生渾身一凜:「不用麻煩我自己走就可以了,我有開車的!」

  刑從連沒多說什麼,只是按住年輕人肩頭,並又說:「王朝收拾一下。」

  黃澤這時才從衛生間內走出。

  因為剛才播放了黃督察的私密錄音,王朝的動作猛地一滯,他把自己的臉往電線堆裡一埋裝鴕鳥。

  而黃澤只當沒看到房間裡任何人,用非常冷漠而倨傲的姿態,逕自離開。

  ……

  刑從連基本上是用押送犯人嚴密的態度把小詹先生帶上自己那輛黑色吉普車,這讓明明開車卻要被迫找代駕的小詹先生非常茫然。

  王朝抱著電腦坐在年輕人身旁,刑從連車速極快,窗外景色如流水般淌過。

  一個急轉彎後,王朝臉貼著車窗,很不滿地抱怨道:「老大你開慢點,你這車速都快趕上我了!」

  「時間緊急,你綁個安全帶吧。」林辰回頭寬慰道。

  「怎麼又緊急了?」王朝一頭霧水,「黃澤大傻逼不是去告密了嗎,我們下面要幹嘛,不聽上級安排了嗎?」

  「你阿辰哥哥給我們爭取了三個小時時間,在三個小時之內,我們最好能找出說服所有人的問題解決方案,否則主動權將永遠不在我們手裡。」

  「老大是我智商出現問題了嗎,為什麼你說的話我就是聽不懂呢?」王朝問。

  就在這是,小詹先生氣若遊絲地開口:「剛才……你不是開著監聽嗎,聽到他們說的了啊。刑……刑隊長的意思是,那個很凶的督察會幫你們去穩住高層三個小時,讓你們領導在三個小時內不採取任何行動。」

  「等等,我剛才是魂穿了嗎,黃澤什麼時候去幫我們穩住高層了?」

  「林顧問不是提了請求嗎?」

  「可那是因為黃澤大傻逼啊告密,阿辰哥哥沒辦法才那麼說的啊!」

  「這個……要問林先生了,但如果林先生真的不想讓黃督察知道這些秘密資訊的話,完全可以不當著黃督察的面說這些話。」

  林辰聽了一會兒後排兩人的討論,聽到最後那句話時,他通過車內後視鏡看了眼小詹先生,看上去,雖然外表柔弱而沒主見,可小詹先生卻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林辰低咳一聲,只得承認:「如果對方內心對你有愧疚之意,就更容易答應你的要求。」

  刑從連忍不住笑出聲。

  王朝坐在後座,更加抓耳撓腮:「阿辰哥哥你總不會本來就打算讓黃澤大傻逼把這件事捅上去吧,為什麼啊,這樣我們不是很難做事嗎?」

  「你要明白,無論黃澤的表態多麼令人難以接受,但當我們知道周瑞制藥一案確實涉及我們難以想像的重大公共醫藥安全問題時,我們是沒有辦法向上級隱瞞的。這誰擔責任沒有關係,這是流程、是程式、是必經之路,那些制度也好應急預案也罷,都是為了保證出了問題可以更好地解決事件。」

  「反正你後半句我也聽不懂。」王朝表情糾結,但突然像是想通什麼,少年人突然開口,「所以你唬黃澤說你要擔責任,嚇得他馬上跑廁所告密去?」

  林辰撇了撇嘴:「這是他的選擇,和我沒有關係。」

  「可你知道他一定會告密對不對!」

  「畢竟是黃澤。」林辰歎了口氣,「而且我們也確實沒時間去向上層彙報這些事情,由黃澤來做,再好不過。」

  「靠,等等,雖然你這麼說,可我怎麼覺得你是借機把黃澤大傻逼支走呢!」王朝拍了拍大腿,很高興地說,「而且老黃雖然表面上像茅坑裡的石頭,但告密這種事情他做完以後還是會對我們心存愧疚,那時候無論你說什麼他都很容易答應?」少年人越說越興奮,最後忍不住一個人在後座笑起來,「我靠,你和老大你們兩個一起耍心眼,我真要心疼黃澤大傻逼一秒鐘了!」

  林辰說:「我提的要求並不過分,只是讓他給我們三個小時而已。」

  「那你怎麼知道老黃一定會給我們三個小時呢!」

  「你看黃澤走前,問你要了具體涉案藥物名單嗎?」林辰諱莫如深問道。

  「噢!對哦!黃澤沒問誒!」王朝恍然大悟,「資訊就像水流,黃澤是那道水管,既然我們不說是不對的說太多也是不對的,所以你就乾脆讓黃澤去說,並且把控制流量的開關在自己手上?」王朝撓頭,「等等阿辰哥哥,我又不明白了,為什麼你指明要黃澤在這段時間裡隱瞞不良反應的類型和具體涉案藥物名稱,而且你怎麼知道他在第一次告密的時候不會說這些?」

  「因為黃澤沒你這樣過目不忘的能力,並且他是一個謹慎的人,他如果要向上級彙報這寫細節,一定會問你要一份詳細的資料。」林辰很耐心地解答道。

  刑從連聽到現在,終於很不耐煩地開口:「小王同志,我看你挺留戀你家老黃的,要不我掉個頭把你送到他車上?」

  「老大,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王朝激動地竄起來,「黃澤是大傻逼!」

  「我看你還挺想他的嘛,問這麼多。」刑從連很不屑地說道。

  王朝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能問最後一個問題嗎?」少年人在後座上糾結了半天,再次開口。

  「問吧。」

  「為什麼是三個小時?」

  「這個時限,是給我們自己的。」

第230章 五浮67 不好

  王朝並未再糾結三個小時時限問題,對他來說,既然時間緊張,那就得抓緊用,邏輯非常簡單。

  少年人翻開電腦,查詢程式仍在繼續,他將一部分節點檔導入平板中,對林辰說:「阿辰哥哥,你不是讓我查一部分藥物不良反應的病例,這裡出來了一部分。」

  林辰接過平板。

  既然國家藥監局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病例,那說明這些不良反應仍在合理範圍內。畢竟任何藥物都會在說明書上標注可能出現的不良反應類型,甚至某些青黴素的過敏症上還會出現幻聽、精神異常一類,那麼主治大腦病症的問題出現諸如認知障礙或者情緒躁狂一類的不良反應,就更正常了。

  林辰看著截至到14年2月份的所有11份相關不良反應病例,只有一例情況較為嚴重。

  病人是位73歲老人,女,中風入院,因腦萎縮出現器質性癡呆。於2012年1月躁狂發作,打傷醫護人員後,意外從樓梯間墜亡。

  法醫解剖結果證明老人腦部彌漫性腦溝增寬並呈囊狀擴大,證明老人腦部出現器質性病變後導致精神異常的觀點,排除了醫院事故責任。

  林辰看著病例,果然在處方單上看到周瑞制藥「腦康寧」。

  王朝一貫貼心,還順手將警方的案件調查報告附在其後。

  照片上,醫院走廊血跡斑駁。

  根據案件資料顯示,那位73歲老人在輸液時搶奪下護士針頭,將護士紮傷後逃入走廊。她用醫療推車瘋狂撞擊另外兩位老人,致使其中一人受碾壓當場身亡,另一人經搶救無效於三日後被宣告腦死亡。

  對於年逾7旬的老人,這已經是徹徹底底的瘋狂行徑。

  一起案件,三條人命,或許受害者家屬仍沉浸在悲痛自責中,並至今沒有想過,這根本不是他們的錯。

  ……

  林辰放下平板,單手撐在車窗上,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什麼。

  刑從連倒是很清楚他為什麼要弄出時限一類的東西。像他這樣的人,對自己往往比對別人狠,力求完美,習慣於把自己逼到極限,在絕境中尋找出路。

  刑從連踩了腳刹車,吉普車在紅綠燈前停下。

  在很短暫的一瞬間,刑從連望見林辰快速地向下瞥了一眼。那完全是下意識動作,他看的是放在車門邊儲物盒內的手機,又生硬地移回視線。他很顯然是想打電話,卻沒有這樣做。

  刑從連看著林辰總是顯得坦然淡定至極的面容,忽然意識到,林辰和他們不同。他和王朝並不用擔心家裡的祖父誤食周瑞制藥的危險藥物,而林辰現在大概正在牽掛親戚裡什麼年長的人。他把自己手機遞了過去,紅燈轉綠,他說:「要打電話就打,並不差這三個小時。」

  林辰接過手機,指尖很涼。

  「是老師。」林辰也猜到他所猜到的內容,十分坦蕩地回答,「老師心腦血管一直不好,去年還住過院,大概也一直在服用周瑞的藥物,這種藥實在受眾面太廣了。」

  他倒沒有半點悲傷表情,但刑從連卻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

  雖然林辰從小到大跟過數不清的老師,但能被他一直掛在嘴上稱作老師的只有一人——永川大學校長蘇老先生。

  林辰接過手機時,很明顯地鬆了口氣。他撥通電話,甚至不用翻找電話號碼。看著林辰等待電話接通時的面容,刑從連很高興他沒有那樣固執堅守原則。

  刑從連將車向前開了點,在靠近市局附近的馬路邊停下。林辰握著手機,向他投來問訊的目光,刑從連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在等個人。

  電話接通,隔著一臂距離,刑從連只能勉強聽見蘇老先生樂呵呵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老師,是我。」林辰的聲音很難得那樣輕鬆,甚至帶了點孩童向老人逗樂的意味。

  刑從連想起自己偷看過的檔案,林辰很小的時候,家裡老人都已經過世,現在想來,蘇老先生於他,大概是亦師亦友,並且填補了他心中對於長輩關愛的渴求。

  刑從連的手搭在林辰細膩的脖頸上,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我遇到了一個問題。」林辰很平靜地握著手機,這樣說道。

  老爺子大約在電話那頭問了你遇上什麼問題一類的話,末了還補了一句「總不會是你和那個什麼隊長之間的感情問題?」

  刑從連聽了個大概,睜著眼睛瞪了瞪林辰,這年頭姓蘇的人怎麼都是人精。

  「這倒不是,我們在一起了。」

  林辰用清涼的嗓音,很隨意說道,刑從連握在他頸部的手,加重了一些力度。這好歹是出櫃,他覺得自己理應給他些鼓勵,不過接下來,刑從連再次失望。

  蘇老爺子在電話聽筒裡的聲音亮了兩度,刑從連並未再聽到緊張或者擔憂的聲音傳出,反而聽到了不少零碎的八卦問題,刑從連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

  老爺子問東問西,林辰則撿了不要緊的事情說了些。這讓刑從連誤以為現在這通電話並不是林辰想提醒老人藥物問題,而是特意在向家裡的長輩打戀愛報告,還是特別開明的那種。

  林辰的電話打了一會兒,刑從連覺得背後的冷汗都要滴下來,生怕老爺子一時興起要和自己說話,不過看起來,老人家似乎還沒有八卦到那個份上。

  「感情問題聊完了,現在說說,你到底有什麼事?」老爺子忽然問道。

  刑從連看向林辰,只見他眯起眼看向遠方,頓了頓,將他的手從脖頸拉下,然後與他十指扣住,答:「出了件大事,但我不能說。」

  「不能說你給我打什麼電話嘛,這不是要急死我!」老爺子捧心嚷道。

  「確實暫時不能說,老師您注意看電視就好,可以說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給您打電話。」

  刑從連能感受到林辰的手在輕輕顫抖,但他還是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道。

  「快說說,當年畢業的時候,我給你們講的人生準則是什麼?」

  林辰嘴角露出笑容,回答道:「做人別逞強,該認慫就認慫。」

  刑從連已經笑不出來了。

  「對嘛,這世界上沒有救世主。」蘇老先生寬慰道。

  「可國際歌下半段意思難道不是,做人還得靠自己?」林辰反問。

  「哎哎,你怎麼談了戀愛就嗆老師,老師年紀大了。」蘇老先生很不滿地哼哼,「不過,你也確實比很多人強就對了,與其把我的命交給別人,那還不如交到你手上。」

  老爺子的聲音非常輕鬆,但刑從連卻渾身一凜。林辰從頭到尾都沒有透露什麼,但蘇老先生這句話卻在說,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做。

  林辰也同樣陷入靜默,他手持話機,脊背筆挺,如握千鈞。

  「嗯。」

  「下回有空,回家裡吃飯,帶那位誰一起。」

  電話那頭,蘇老先生又隨意說了兩句,就要掛斷電話。

  「老師!」林辰如大夢初醒,突然開口,將人叫住。

  「誒,還有什麼事?」

  「對不起。」林辰最後說道,不知是在掛斷電話前,還是掛斷之後這樣說。

  這通閒聊真的很閑,午後晴好,師生閒談,本來自然美好,現在卻顯得沉重。

  林辰遞還手機,遠處有警員小跑過來。刑從連降下車窗,對方敬了個禮,遞來大疊厚重資料。

  「怎麼不說?」刑從連關上車窗啟動引擎,這樣問。

  「我的心情,和其他病患家屬無甚不同,他們沒有提前打招呼的機會,我也不該有。」林辰頓了頓,補充道,「最主要的是,要是這麼做,老師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刑從連啟動引擎,又問:「那為什麼打這個電話?」

  「因為想聽老師說一句,你放心去做。」

  刑從連踩下油門,預備將小詹先生送回工廠。他把剛拿到的檔案放在林辰腿上,檔案袋上很清晰地寫著沈戀二字,刑從連補充了一句:「做你擅長的就好,其他事情有我在。」

  ……

  吉普車駛向郊區,窗外田野與工廠如流水般飛逝而過。

  林辰摸著厚厚一遝材料,他剛才之所以會給老師打電話,是因為他發現,這次的案件他確實很不擅長。他缺乏關於藥物的良好知識儲備,看不懂分子式,總被沈戀或者周瑞制藥牽著鼻子走。他不知道長期服用藥物會對病患造成怎樣的影響,不知道沈戀的真正目的,他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準確來說,他們都不知道。

  不過幸好,人雖然有很多不擅長的地方,卻也有自己足以驕傲的領域,林辰翻開檔案,開始第一次真正瞭解沈戀這個人。

  幼年時檔案上,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正咧嘴微笑,目光中卻殊無暖意。

  沈戀生長於宏景最普通的老街,林辰只記得那條街上有家店的雪菜肉絲麵特別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美好之處。低矮的平房,略顯陰冷而狹窄的街道,就算盛夏也總不見天日。

  他最先翻出的是沈戀的童年學習檔案。她沒有擇校,小學初中都很平平,據小時候的成績單顯示,除了小學一、二年級還曾有過雙百分外,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個女孩會擁有非同一般的智力,足以在十幾年後將跨國制藥公司玩弄股掌之中。

  林辰一頁頁翻下去,忽然頓住。

  刑從連將車拐入一處車流罕至的道路,兩旁是一處廢棄化工廠,廣華化工正矗立在道路盡頭。

  「怎麼?」刑從連敏銳注意到他突然的停頓。

  「很奇怪,沈戀在初中二年級時,學習成績突然突飛猛進,初三時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了宏景一中。」

  「開竅了?」

  「沈戀中考成績是697分,全市第9,就算王朝這樣的智力水準也很難考到這個分數。」

  王朝在後座插嘴:「阿辰哥哥,話不能這麼說!」

  「怎麼不能了,老黃家的小王,我記得你中考好像也沒考全市第一啊。」

  「我那是沒參加中考好嗎!」王朝憤怒地拉著小詹先生的衣領,「你是不是和沈戀一樣大,你當年考了第幾!」

  「我好像……是第一?」

  王朝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最後說:「搞完這事給我來份卷子,我要證明自己!」

  王朝吵嚷著,但車廂內並沒有人回應他的話,因為林辰在沉默。

  刑從連向身側看去,林辰微微低頭,手指搭在泛舊的檔案紙上,一束陽光擦著他耳側落下,卻帶不來半絲暖意。

  「是沈戀父母出了什麼事?」本著一切變態心理都或許有童年陰影的原則,刑從連問。

  林辰在檔案中翻了一會兒,從中抽出沈戀父母的部分,而後翻到她初中時的年份,回答道:「她父母健在,父親是宏景百貨的保安,母親是百貨公司的普通售貨員。看上去應該是工作繁忙,家庭並不富裕,卻也不算窮困潦倒的類型。」

  「父母有犯罪記錄嗎?」

  「沒有,看上去都是老實本分的人。」

  「也沒有出軌外遇毆打孩子童年虐待一類?」

  「沒有。」

  「所以,是什麼原因導致沈戀這麼變態?」

  「不知道。」

  「這個不知道,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恐怕不太好。」林辰回答道。

第231章 五浮67 卷宗

  每個人的改變都是有原因的,這些原因或者是你今日想買的早餐因大雨沒有出攤,你只能選擇不喜歡的包子;又或者是因為在學校受奚落而決心奮發向上,好好學習,但如果不是外星人給沈戀換了一個大腦,那沈戀成績突飛猛進,必然是因為她對學習產生了強烈的內驅力。

  雖然林辰也可以忽略這個改變,權當作是天才少女突然開竅變得熱愛學習,可他下意識認為,引起沈戀轉變的原因非常重要。

  「在沈戀初二到初三的年份裡,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情?」林辰問。

  「阿辰哥哥你問的是哪方面的?」王朝抱著電腦問。

  「涉及到親屬或者學校同學的變故,兇殺、車禍事故、重大疾病尤其是精神類疾病等等。」

  時間緊迫,刑從連先下車送小詹先生進化工廠大門,顯得非常慎重。林辰見刑從連拍著對方肩膀說了什麼話,又很快返回車裡。

  林辰側過頭,還未開口,一個眼神間,刑從連便逕自回答:「我告訴小詹,等下會有人過來保護他。」

  「他一定被嚇死了。」

  「是挺膽小的。」刑從連很無奈地說。

  少年人坐在後座上,剛剛查閱了一些記錄,嘴上在說個不停:「父母都身體健康,只有母親感冒過一次,家裡親屬……這個範圍有點大,要幾代親屬呢?」

  聯想到沈戀的「襲擊」對象,林辰說:「祖輩。」

  刑從連已經重新發動車輛,他的車速不如來時那麼心急火燎,反而很悠閒,他甚至還打開車載音響,放了支悠揚的小提琴曲。

  郊外很多荒廢工地,青草纖長、陽光正好,小提琴曲混合著王朝劈裡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竟讓林辰昏昏欲睡。他忽然想起,類似的場景似乎也曾出現過。

  高速公路,茂密的蘆葦叢,緊迫的時限,當時刑從連做了什麼?似乎是和他泡了碗紅燒牛肉麵,拉著他坐在引擎蓋上吹風。

  他猛地清醒過來,刑從連居然還在駕駛室裡說:「哎,等會想吃什麼?」

  林辰無奈地看了刑從連一眼,越緊急的時候,刑從連反而越悠閒。

  「王朝,下館子好不好?」

  「不好不好,急著呢老大你別添亂。」王朝很焦慮地說,「阿辰哥哥,好像沒有你說的那種重大變故啊,那年她家祖輩也都還健在,學校也沒出過什麼大事……」

  王朝喋喋不休地開始講述發生在沈戀學校中的那些可疑事故,林辰漸漸閉上了眼睛,面沉如水。

  「阿辰哥哥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啊,還查沈戀這一段時間內的過往經歷嗎,萬一她就是突然吃了仙丹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呢?」

  刑從連輕咳一聲,王朝立即閉嘴。

  暫時的調查碰壁令少年人焦躁,其實林辰很清楚王朝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麼,現在既然只有三個小時,真的要在沈戀的過去上花費太大經歷嗎,而且,就算知道沈戀為什麼這麼變態,就真能幫助他們解決現在面臨的危機嗎?

  林辰望著前方路邊彌漫的青草,對王朝說:「我之所以認為要調查沈戀的過往和她那樣的心理形成的原因,只是因為這是我在這個案件中唯一擅長的地方,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突破點。」

  「啊啊,阿辰哥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從來沒有說你沒用啊!」

  林辰認真道:「可能我沒有表達清楚,我並沒有覺得自己沒用,我的意思是,任何技術的學習到達一定高度都能找到自己的突破點,比如電腦之於你,或者心理學之於我。」

  王朝目瞪口呆。

  刑從連笑了起來,仿佛對他的表態很滿意:「沒有沒有,他比你還是差很遠的。」

  林辰竟然輕鬆下來,笑道:「還是要謙虛一點。」

  「下一步要做什麼?」

  「我想調查沈戀初二到初三這一年裡發生過的所有事。」林辰很乾脆地說。

  「剛才王朝不是一直在調查這些嗎?」

  「我要的是那一年的時間裡沈戀的學校、她的老師同學、她的親戚鄰居周圍發生的事情,她常坐的公車,回家的路,甚至是經常去的書店。只要跟沈戀有關的地方和人,都要調查一下。」林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驚訝不已的刑從連。

  可短暫的驚訝過後,刑從連反而很輕鬆閒適,他很鎮定地叫了少年的名字:「王朝!」

  「王朝已上線,這位元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

  「聽你阿辰哥哥吩咐。」刑從連說。

  王朝反應很快:「我可以在警網搜查所有沈戀活動範圍內的卷宗,小事一樁,不過有些東西只能通過走訪,我幹不了!」

  王朝說完,已經開始敲擊鍵盤,十指如飛。

  刑從連對林辰說:「光是調查內網不夠全面,我派一些人做地面調查。」

  林辰點點頭:「儘量隱秘一點,不要打草驚蛇。」

  刑從連撥打了幾個電話,將任務佈置出去。其中相關的調查對象有沈戀當年的老師、同學、朋友、鄰居,幾乎覆蓋了沈戀當年所有社會人際關係網。

  地面調查是非常耗時耗人耗力的一項工作,林辰很清楚,他所要的調查的內容恐怕短時間內得不到什麼結果。在極度緊張的時間內,刑從連仍舊願意聽他的話,來做這麼一件事,刨除感情因素不談,刑從連能給予他的已經是上司能夠給予下屬最大的信任。林辰靠在車窗上,思考刑從連的很多優點,但其中最明顯的一項,一定是用人不疑。不管是當初他們互不瞭解時,刑從連就敢於信任他的判斷。還是剛才他送小詹先生時拍著年輕人肩膀說話的瞬間。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刑從連就曾信任過很多他並不熟悉的人,這些人裡,也理所當然包括王朝。

  因此很快,王朝也理所當然扒著他的的座椅靠背,很得意地說:「阿辰哥哥,你要的資料我都查到了,兩百八十多份,你要看嗎?」

  林辰瞥了瞥時間,那距離刑從連打完電話也沒過多少時間。

  刑從連因為線索數量而有些不滿:「小王同志,兩百八十多份你是怎麼來的,這麼多,你這業務水準有點下降啊。」

  「阿辰哥哥你快告訴老大,調查地域性犯罪記錄會出現多少案件,這個數量是不可預測的!」

  林辰點了點頭。

  王朝看了眼自己老大,很驕傲地繼續道:「你是回去看,還是現在看?我已經給你按照時間做表格。」

  王朝說著,臉上露出期盼誇獎的表情。

  刑從連卻憋住不說。林辰的手搭上刑從連的右臂,輕輕拍了拍:「刑隊長覺得呢?」

  刑從連終於開口:「王朝,找人把文字卷宗調出來,送到辦公室,調動一部分警員來看卷宗。」

  「還要看文字卷宗?」王朝吸了口氣,「兩百八十多份,天大的工作量啊!」

  「不然呢,是誰找出這麼多案子的?」刑從連反問。

  林辰說:「必須這樣,當年網路檔案還不齊全,不看紙質卷宗我們會漏掉重要線索。」

  ……

  大約二十分鐘後,他們抵達市局。

  兩百八十餘份卷宗被搬到警隊辦公室,因為追捕沈戀,警隊可用人手已經很少,但刑從連仍舊調足十位元隊員在警隊集合。

  刑從連推開辦公室大門,林辰和王朝跟在後面。

  而辦公室內,除了緊急調撥來的警員外,則是整整十幾大箱卷宗。

  林辰向諸位警員點頭,長話短說:「今日請大家來,是需要查閱一些卷宗,我們會採用傳遞篩選的方式,請大家圍成圈坐下,兩人之間保持一臂距離。看到你認為是可疑的卷宗把案件放在右手邊,認為沒用的線索則放在後面,以此類推。」

  刑從連鄭重道:「出去找椅子。」

  十人魚貫而出,魚貫而回,很快照林辰要求的樣子圍圈坐好,王朝開始分發案宗,這時,有位警員開口問道:「那怎麼樣的卷宗才算是可疑呢?」

  林辰開口:「這次的查找恐怕和傳統根據線索尋找卷宗的方式不同,我們沒有線索,只有大致的關鍵字,請找出和這些關鍵字可能相關的卷宗。『沈戀』、『兇殺』、『殘忍』、『暴力』、『藥物』、『酒精』、『精神異常』……諸如此類的關鍵字。」

  「明白了,可能和精神異常有關的案件?」

  「不止如此,務必查找得更細緻些。」林辰說。

  刑從連打開手裡的案宗,目光森森地掃過每一位下屬的臉:「認真點,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從頭再來。」

  警員們重重點頭,表示明白。

  偌大的辦公室內,十數人圍圈而坐,竟無一人說話,空間內靜默到極點。唯獨翻動紙張的厚重沙沙聲響起,如同一波波撲向岸邊的海浪,無邊無際。

  林辰也坐在圓圈中,專注於手裡的案宗,這是一份在當年的深夜暴力傷人案件,案發地點就在沈戀所住街道附近。

  他看的非常仔細,從出警時間、出警單位到法醫鑒定書,乃至後方的證物鏈,他用雙眼認真過濾卷宗中每一個字。隨後,他把這份案宗放在了椅子後面。

  刑從連坐在林辰的右邊,林辰在放卷宗時,順勢看到對方手裡的案子。那又是一起入室盜竊案,發生在沈戀曾居住過的街道,竊賊很倒楣走進了退役拳擊手的家中,結果可想而知。

  椅子右側的卷宗越來越多,第二份、第三份、不斷有卷宗被傳遞過來,林辰又將一份被排除的卷宗放在椅後,順手從右側拿起一份新的,打開來——意外死亡,死者身份不明。

第232章 五浮69 不明

  雖然也經歷過良好保存,但檔案紙依舊泛黃髮舊,像一段被掩埋的歷史。

  林辰摸著卷宗紙,一頁頁翻看下去。

  那應該是一起意外事故,起因經過結果都非常簡單。

  死者是名流浪漢,據報案居民稱,當時天非常冷,正是數十年一遇大寒潮。他們晨起出門買菜,看到常年居住在他們那片街區的流浪漢死在外面冰冷的雨水中。

  居民懷疑是因為天冷地滑,流浪漢失足摔倒,頭部碰到橋邊的石階,造成顱骨粉碎性骨折而死。

  報警人是該街道住戶,警務人員到達案發現場後,詢問了不少街坊鄰居,結果證明,流浪漢的死純屬意外。

  林辰翻開第三頁,這一頁上面記錄的是當時警務人員都詢問的過的目擊證人以及口供等相關證據,包括這些人的住址、姓名等基本情況。

  居住在小林巷3號的陳建國表示,當天早上五點多,他確實聽見屋外有喊聲,不過當時聲音非常短促,他翻了個身沒有在意,沒想到,真的有人死在外面,他很後悔沒有早點爬起來看看。

  接下來,圍繞小橋,警方詢問了圍繞小林巷5、7、9號,以及2、6、8號住戶,都得到了類似的證詞。

  林辰迅速翻到第四頁,看著那一個個被記錄下來的名字,一段段由被問詢人簽下名字的證詞,將一起意外死亡案經過在腦海中展開。

  ……

  林辰看的越來越慢,在他右手邊的卷宗越疊越高,終於,林辰平靜面容上的細微變化引起刑從連的注意。

  「發現什麼了?」刑從連問。

  林辰穩了穩氣息,說:「所有人都停下來吧,可以把你派出去的那些人都叫回來了。」

  刑從連皺眉,目光再次落到林辰手上那份卷宗:「你找到了,這麼快?」

  林辰的手指點了點卷宗,平靜道:「應該就是這份了。」

  刑從連當即拍拍手,引起所有埋頭看卷宗的警員注意,朗聲道:「都停下吧,把自己手裡的卷宗整理好,按年份放回箱子裡,就可以走了。」

  所有人警員也才剛沉浸在這份工作中不過半小時,那些或瑣碎或離奇的陳年舊案仿佛將人拉回了那個年代,因此他們臉上還帶著些不知所措的迷茫。每個人都想從林辰表情中得到一點答案,然而,林辰依舊目光如水,保持斂眉深思的神情,讓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很快,裝卷宗的箱子被再次填滿,警員們依次退出,辦公室大門被關上。

  坐在一旁沙發舔檸檬味棒棒糖的王朝已經迫不及待竄到林辰身邊,刑從連在林辰身邊坐下,王朝還硬是湊到他和林辰中間,像只小寵物一樣蹲下去,看看林辰,好奇道:「阿辰哥哥這個案子怎麼了?」

  林辰將卷宗遞過去,自己靠在椅背上,微微閉起眼。

  王朝還真的自顧自翻看起來,刑從連抄過少年人手裡的卷宗,抽在對方腦門上:「就你事多,你看的懂麼?」

  王朝嗷地一聲叫起:「老大剛才這份卷宗可是從你手上過去的!」

  刑從連於是抄起卷宗,毫不猶豫又抽了孽子一記。

  「王朝。」林辰終於緩緩開口,「能把當年小林巷的佈局圖調出來嗎?」

  王朝打了個響指,我看過一眼,我給你畫出來吧。

  林辰歪了歪頭,又說:「請標注上每家住戶的具體名字。」

  那時王朝已經起身去抽紙,聽到這個要求,少年人不由得愣住:「這個我還沒看到過,我查完了標上去。」

  「不用了,我告訴你,你標上就行。」林辰說。

  很快,圍繞這那位意外身亡流浪漢摔倒時小橋地理圖出現在紙上。林辰報出目擊證詞中各戶人家的門牌號,王朝則一點點標注明白。

  「李宛如,小林巷8號……」

  林辰報完後,停頓很長一段時間,王朝則還是握著筆,等待他接下來的話,因為紙上還空著一處:「阿辰哥哥,4號呢?」

  林辰面容沉靜如水,只是盯著少年人,窗外透鏡明媚的夏陽,林辰淡淡道:「你猜?」

  王朝倒吸一口涼氣:「沈戀家?」

  一位流浪漢身亡,警方做了筆錄,尋訪了周圍所有住戶,唯獨缺了沈戀一家人,這看似也並沒有什麼問題。可能那幾日沈戀家裡出了什麼事,或者沈家人正好外出旅行,總之有無數理由可以解釋這個細小的點,但刑從連越是翻看筆錄,也越是明白林辰心中的確定感緣何而來。

  比如小林巷8號的李宛如就表示。那位流浪漢在他們街上已經住了很多年了,除了當年建設文明城市的時候收容所的工作人員把這位癩皮狗一樣的鏟走過一陣子,就一直沒人管過。現在人死了,大家也不能說拍手稱快,但心裡總還是鬆了口氣。當問到流浪漢死時外面發生了什麼,李宛如也說,天那麼冷,當時她還在睡覺,並不知道外面出了什麼事情。

  看到最後,刑從連將目光掃向那位出勤警員姓名上——邊遠。

  他站起身,將警服搭在手臂上,對辦公室裡另外兩人說:「餓了吧,吃餃子嗎,我請你們。」

  ……

  老邊餃子就在市局刑警隊外。

  邊本就是個偏僻姓氏,邊家祖上據說做過御廚,因此有祖傳好手藝。而老邊就是家族裡走了野路子的那個。他年輕時做過員警,退休後因為小孫子特別愛他做的餃子,就索性開了家店,專門做做警局同事們的生意。

  刑從連進店時,店裡的冷氣已經打到最低,但因為熱騰騰的餃子和來來往往的警員,店裡卻熱得仿如蒸籠。相熟的警員招呼刑從連坐下,刑從連裝模做樣看著牆上貼著的菜單,王朝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悄聲道:「老大老大,時間這麼緊張,你幹什麼帶我們來吃餃子,這裡有線索麼?」

  而林辰在看到餃子館招牌時,就仿佛已經了然,因此林顧問只是很從善如流地說:「三鮮,醋不加蒜。」

  前來記帳的正是店主本人,刑從連拍了拍坐在身邊的警員肩膀,說:「記我賬上。」

  對方會意,立即起身離開。

  在警局外開餃子店的當然很瞭解這個情景,老邊在空位坐下,說:「老刑我跟你說,自從我在警局外開了個餃子館,這裡都快變成資訊中轉站了,有什麼事問吧。」

  林辰將卷宗放上檯面,推至老邊面前:「想向您請問關於這個案子的一些情況。」

  老邊放下手裡小本子,從前襟掏出老花鏡戴上,當翻開第一頁後,他的神色就有了變化。

  刑從連知道,他們可能離答案越來越近。

  「這個案子啊……」老邊拖長調子,歎了口氣,「你們想問什麼?」

  「為什麼筆錄上,沒有小林巷4號沈家人的口供記錄?」林辰問。

  老邊推了推眼鏡,看到林辰,感慨道:「不愧是林顧問。但在我回答前,能先請問下,到底出了什麼事?」

  「關於沈家小女孩的事情。」林辰含糊其辭,「那時候,她大概讀初中。」

  老邊臉上閃過敏銳的神色,他搖了搖頭,直接道:「叫沈戀是嗎?」

  餃子館二樓就是老邊的住所,已經退休的老員警將他們帶上樓,從木架上抽出一疊檔案,按時間順序翻到當年,又從中抽出薄薄的一份卷宗,遞了過來。

  刑從連低頭看去,具體來說,那應該是沒有記入卷宗的一頁卷宗。

  老邊說:「沈家人沒做口供是因為那幾日,他們回老家了。」

  「您沒有懷疑嗎?」刑從連覺得小樓的溫度都降了下來。

  「你先看看這份記錄吧。」老邊沒有正面回答。

  2月26日,也就是流浪後死後一個半月後的某日,小林街一位居民主動找到警員提供案件線索。

  提供線索的居民名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但看樣子應該還是個初中生。

  初中生向警方表示,她家離案發現場很近,所以很清楚事情發展的真實經過。那位滑倒撞死在石橋上的流浪漢之死並非意外,而是被人推倒後撞在臺階上身亡。

  初中生當時提供了幾個名字,其中有李宛如、陳建國和李國慶,並敘述了案發當晚的一些經過。

  提供線索的初中女生表示,當晚風雨極大,她晚上上補習班回家,親眼目睹居民陳建國和流浪漢發生爭執,流浪漢砸傷陳建國,陳建國也失手推倒流浪漢,最終導致流浪漢死亡。

  當時小林巷的居民中有很多人目擊到慘劇發生,但所有人都在包庇陳建國,沒人肯站出來說一句實話。她當時想報案,卻被父母拖回老家,現在才鼓起勇氣來找員警。

  刑從連自卷宗中抬頭。

  「你們調查了嗎?」他這樣問道。

  「那個女孩沒有辦法提供確鑿的甚至哪怕是間接性的證據。我們根據她所說的情況重現勘察現場,並沒有發現任何疑點,也沒有找到她所說的血跡,我們再次詢問調查周圍居民,所有居民口供一致,沒有任何異常。四次、我們總共進行了四次排查,所有結果都在說,這個來找我們的女孩在說謊。」

  刑從連蹙眉,最後問道:「為什麼你們沒有把這份調查記錄,放進正式的大卷宗裡?」

第233章 五浮70 混沌

  「她求我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來找過員警,要是她的爸爸媽媽知道,會打死她。」老邊用清晰如常的語調敘述很多年前發生的這件事。

  「因為聽了她的話,所以您沒有將這份記錄放入最後的大卷宗裡?」

  「老刑,這不是正式的報案啊,而且……」老邊搖了搖頭,「在她的那段敘述中,是有漏洞的,但我們仍舊進行了調查。」

  「什麼問題呀?」王朝問。

  「死亡時間。」刑從連眯起眼。

  卷宗上的法醫鑒定報告表明,老流浪漢的死亡時間是在淩晨4點左右。

  但按照的說法沈戀的說法,她在補習班結束回家時目睹陳建國推倒流浪漢,這個時間點應該在18:00-22:00點之間,與死者真實死亡時間不符。

  老邊點了點頭:「雖然女孩證詞有問題,但我們還是做了四次排查,都沒有任何疑點。最後,我們調查了那個初中生的身份。」

  「是沈戀?」

  老邊點頭:「這個事,雖然她自己保密自己是誰,但我們肯定是要調查她的身份背景,而且我們很簡單就查到她是小林巷4號沈家的閨女。後來,我們找了當地居委會主任,旁敲側擊了下,當然沒提女孩的名字,但主任也一下就猜到了是沈戀。」

  「沈戀……」林辰輕聲道,「主任怎麼能一下就猜到是她?」

  老邊用手指敲了敲腦子,說:「主任說,她們很早就猜到沈戀會為了流浪漢的死再去找員警,之前沈戀已經在家裡鬧過很多次,沈家和陳家關係也弄得很僵。她說那個小姑娘的腦子不好,有問題。」

  老警員所謂的腦子不好,當然是指精神方面的問題。

  「可沈戀並沒有精神類疾病的病歷記錄。」林辰說。

  「是沒有,但是那個年代,孩子要是精神不太正常,很多家長是藏著捏著的,而且沈戀的精神問題,說起來也沒那麼嚴重,所以她父母沒有送女兒去醫院。」老邊說。

  林辰很敏銳察覺到老邊話裡的問題:「您是怎麼知道,因為她的精神問題並不嚴重,所以父母並沒有送她去醫院?」

  林辰著重強調了「父母」二字。

  「我們和她父母談過這個問題。」老邊說。

  屋子裡,王朝倒吸了口氣:「她不是求你們不要讓她父母知道的嗎,您怎麼還說出去啊!」

  刑從連說:「應該是街道辦主任洩漏出去的?」

  老邊很無奈想摸煙,刑從連從兜裡掏出一根過去,老邊咬著煙,刑從連點燃打火機湊過去。

  老警員說:「小街小巷,鄰里之間本來就沒什麼秘密,街道主任找了沈戀爸媽談話,兩夫妻有天來警局,解釋了女兒的問題。夫妻兩的意思是,女兒早上上學,看到路上死了人,受了刺激非常激動,沈戀總覺得老流浪漢的死和自己有關,換了很多理由。他們當時帶女兒去鄉下,就是為了讓女兒遠離刺激源。沈戀父母最後央求我們不要讓她們閨女留下案底。」老邊吐了口煙,「這怎麼能說是案底呢,也就是一個簡單的調查。」

  「所以,你們就簡單相信了沈戀父母的說辭?」刑從連很尖銳道,「案發後離開,女兒又精神出現異常,怎麼看這對父母都有問題。」

  「她父母當天晚上都不在家,在加班,不在場證明明確,所以口供上也就沒有他們兩個。而且基本上和沈戀爸媽說的一樣,因為陳建國沒有被抓捕,沈戀又來找過我們。這次,小姑娘的證詞又發生了變化。」

  因為老警員抽煙,二層樓裡被煙氣彌漫,在加上頂層日曬,房間裡熱的恍若蒸籠。

  然而那個夜裡,卻冷得刺骨。

  父母因為夜班而沒有回家,初中生的沈戀已經習慣了這種偶爾獨自生活的夜間。但那天很因為寒潮,下起了凍雨,屋外攝氏度已經跌至零下,屋裡當然也沒好上多少。她確實目睹了老流浪漢同陳建國發生爭執,但時間卻不是在她補習班回來,而是在晚上12點。她做完作業,準備上床,聽見屋外有女人的呼喊聲,聲音很輕,但那種被人捂住嘴並且帶著性欲的嗚嗚聲音,在下著細雨的冬夜裡卻分外清晰。

  她掙扎了一段時間,最後鼓起勇氣悄悄拉開窗簾,並推開一點窗。借著極其微弱的路燈光芒,看見極其噁心而齷齪的一幕。

  她看到陳建國在屋簷下,褲子脫了一半,和隔壁李宛如阿姨在做愛。

  十幾歲的少女偷窺到了午夜姦情,她就一直在窗邊這麼看著。但無論是她或者李建國,甚至是李宛如都沒有想到,在寒冬夜裡,出現了第四個人。

  老流浪漢晚上撿酒店的剩飯剩菜回來,不小心走入了那條本該無人的隱秘小巷中。黑夜裡,老人穿著破棉衣,卻仿佛天神般降臨,讓小巷中的兩人無所遁形。李宛如倉皇逃竄,陳建國為了滅口,殺了老流浪漢。

  這是第二版的故事,比第一版的簡單構架已經多了詳細劇情。

  聽完後,王朝只是翻過手機說:「我查了下那天的歷史氣象記錄,-1~4°,天還在下小雨,陳建國不怕凍掉jj嗎?」

  刑從連照例抽了王朝一記頭皮:「就你知道?用詞還這麼不文明。」

  當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卻沒有人接茬下去。房間裡靜的嚇人,仿佛冬夜裡死者的黑影在輕輕浮動。

  林辰坐在角落,一直鎖眉沉思。當刑從連的視線投射過去時,林辰也恰好抬眼,問:「這是第二個版本,還有第三個版本的故事嗎?」

  因為被完全猜中事情經過,老邊猛然抬頭,驚愕地注視著林辰,爾後揉了揉臉,繼續講下去。

  在午夜偷情的版本過後,沈戀第三次找到警方,又一次更改了自己的目擊證詞。

  這回,她向警方表示,實際上和陳建國偷情的人並非李宛如,陳建國當晚意圖性侵一個小女孩,女孩被老乞丐所救,免於被害。然而陳建國氣不過,很晚的時候又偷偷去找老乞丐麻煩,把人弄死在橋邊上。

  大概這個案子也在老邊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痕跡,因此老員警說起細節時絲毫不亂。

  林辰靠椅背坐著,雙腿交疊,正低頭看著木地板某處的陰影,不知在想什麼。

  終於,林辰開口:「應該,還有最後一個版本的故事吧?」

  林辰這樣問道。

  然而破天荒的是,林辰這次猜錯了,老邊沒有點頭,而是非常乾脆地否認:「沒有,這就是沈戀最後說的一版故事了。」

  林辰猛然抬頭:「出了什麼事?」

  「您是什麼意思?」老邊說了這麼久,情緒也有些不是那麼對頭,他很莫名其妙地反問林辰。

  「不應該。在那之後,沈戀真的沒有再找過你們?」林辰再次問。

  老邊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按滅,說:「林顧問想說什麼,我老頭子已經聽不懂了。」

  林辰很明確道:「我的意思是,我認為沈戀並沒有講到事情真相,她應該會再來找你們。」

  「她確實來過。」老邊說。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發生了什麼,讓她沒有改目擊證詞就離開了。」

  老邊長歎一口氣:「因為我的搭檔他終於忍不住啊,當面揭穿了小姑娘的謊話。」

  老邊說,他的搭檔和他不一樣,是那種天生的暴脾氣。

  一而再再而三被一個小姑娘用假話蒙蔽,浪費了警方的人力物力,他的搭檔已經很不滿了。

  第四次沈戀找到他們的時候,他的搭檔直接對告訴沈戀,讓她好好讀書,找員警不是好玩的事情。她所有編造的故事裡老流浪漢的死亡時間和死者真正的死亡時間都不符合。

  「然後呢?」林辰問。

  「然後沈戀就走了。」

  林辰皺眉:「能請您仔細回憶下,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讓沈戀離開後再也沒有找過你們。」

  老邊撓著眉毛,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一定是您搭檔的話讓她產生劇烈的情感波動,她的反應應該很明顯。」

  「就是說到流浪漢死亡時間的時候嘛!」老邊拍了下腿,「我搭檔說,老流浪漢不是半夜死的,而是在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小姑娘連說了幾個『不可能』,特別特別激動,半大的女孩子,差點襲擊我搭檔。」

  「襲擊?」王朝一驚一乍。

  「掐脖子,不過被我搭檔擋下來了。」老邊連連搖頭,「那以後,我們是真相信她不正常了,正常小女孩誰一次又一次跑來跟員警編故事,太偏執了。」

  老邊依舊在絮叨,老員警被迫翻起十幾年前的舊事,重新述說,到了最後,故事講完,老人像是刹不住車,竟開始憶往昔。

  刑從連有一搭沒一搭和對方說了兩句,卻一直在留意林辰的神情。

  從聽到沈戀因為老流浪漢真正死亡時間而激動的時候開始,林辰就一直保持深思的神情,最後,刑從連很明顯在林辰臉上看到了悲哀的神色。

  林辰的神色一閃而逝,他緩緩眨動了下眼皮,像是已經將拼圖補充完整,一切都變得清晰明瞭。

  林辰站起身,向老邊告辭。

第234章 五浮71 主觀

  樓下用餐的警員們並沒有減少。

  林辰同刑從連下樓時動靜很小,他們穿越迷蒙著霧氣的悶熱店堂,掀開塑膠簾,走到店外。

  夏日陽光明媚,冬夜陰霾這才消散了一點。

  如果算上最後一個未說完的故事,沈戀前後一共改過四次口供。

  從刑偵學的角度來說,那時沈戀算不上成年人但也並非兒童,影響她口供真實性的因素,大約為內部生理因素和外部動機因素。例如創傷性事件對記憶的壓抑、記憶提取失敗或者是外在因素對於記憶的混淆都是內部生理因素,而外部動機因素簡單來說就是因為某些動機方面的原因促使她作出虛假證詞。

  林辰在店外的小花壇邊坐下,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王朝說:「我們點的餃子是不是還在店裡,可以去拿一下嗎?」

  「啊!阿辰哥哥你要在外面吃嗎,多曬啊,還有灰。」王朝打了個激靈,像是從方才陰冷的氛圍中突然清醒。

  林辰看著不時呼嘯而過的警車,說:「你也不用再提醒我一遍。」

  刑從連踹了王朝一腳:「趕緊滾去辦,是誰給你資格質疑的。」

  王朝又很鬱悶地一溜煙跑回店裡。刑從連也一屁股坐下,樹蔭也不是很茂密,因此他們大部分身體都沐浴在灼熱的陽光中。

  刑從連長歎一口氣:「這叫什麼事。」

  「其實當你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能感覺到這是什麼樣的事情了。」林辰說。

  「所以,沈戀為什麼反復修改證詞,一而再再而三糾纏老流浪的死?」刑從連抱頭靠在樹幹上,當作什麼都不清楚的樣子,這麼問。

  「顯然,沈戀很偏執,不過她這麼做的原因並非因為她是偏執狂,沈戀的問題顯然比這嚴重多了。她善於撒謊,習慣用謊言欺騙他人以達到操控他人達成自己願望的目的。」林辰微微歪過頭,看著刑從連。

  「讓我想起李景天了。」

  「我們要面對的人,從一開始都是一類人,不是麼?」

  「繼續。」刑從連說,「以你的分析,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沈戀要達到什麼目的。」

  「她要達到的目的,當然是要維護個人利益。」林辰說,「你當然會問,她為什麼不直接告訴警方事情的真相,而選擇非常迂回的方式來一點點改正自己的目擊證詞,那當然是因為事實真相與她個人利益相違背,她選擇為了個人利益而隱瞞真相。」

  刑從連問:「那小沈戀為什麼還要去找員警叔叔呢?」

  「因為隱瞞真相,任由她恨的人逍遙法外,也不符合她的個人利益。」

  「好像是人性中的惡與惡相互鬥爭,把人推向更壞的地步。」刑從連說著,掏出一根煙。

  「你的說法,很符合大部分反社會人格者的人生經歷。」林辰把話題拉回正軌,「但無論沈戀改變過幾次證詞,我們都可以通過一定的技術分離出其中真相和謊言。」林辰搖了搖手上的卷宗。

  林辰說完這句話時,王朝正好端著一次性飯盒從店裡出來,少年人站在塑膠捲簾下沖他們咧嘴笑起,讓人覺得一切都溫暖起來。

  不過很快,王朝就陷入了即刻到來的繁重工作中。

  SVA就是這樣一種評價陳述真實性的程式,它基於一種假設,即來自於真實經歷的記憶陳述與基於創造或幻想的陳述在內容和品質上是不同的。雖然它常用於判定證言的真實性,需要有對沈戀面對面的結構性訪談來完成,不過現在也不是講究這些標準程式的時候,用當年老邊對沈戀做的口供記錄,勉強也可以達到分離真相和謊言的目標。

  王朝在花壇邊蹲下,打開電腦,林辰翻開口供第一頁,對王朝說:「我們將沈戀所敘述的事情經過分為幾個部分,分別通過對這些口供相應內容進行的標準基礎內容分析,用評分的方式計算出裡面的真話和假話。」

  王朝眼睛都亮了:「這麼科學,我喜歡!」

  林辰翻開第一頁:「首先,沈戀的所有證詞都是很明顯的無組織敘述,她先講述了核心事件『陳建國殺了老流浪漢』,再回到最開始敘述當時發生的事情。受性侵害困擾的的被害人傾向於用無組織和不連貫的方式陳述。」

  王朝當時停頓下來:「什麼鬼,沈戀受到性侵害了??」

  「既然你提到這個,那我們來看沈戀關於案件中最主要的觸發事件的描述。」林辰說。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在第二版證詞中,沈戀是這麼描述陳建國和李宛如的交合。『兩個人摟在一起靠在牆上不知道在幹什麼,陳建國褲子脫了下來,李宛如在呻吟』。而在第三版中,這段證詞變成了『那個女孩對陳建國說走開,陳建國卻死死捂住她的嘴巴,並且笑了起來,女孩的褲子前扣被解開,哭了起來。』」林辰平靜道,「後者比前者多被害人和受害者之間交互行為的描述,可以判定為相對真實,標1分。」

  「為什麼是1分不是兩分啊!」王朝很疑惑。

  「因為這不是她的目擊證詞,她說她看到陳建國對女孩做了那些事情,但視角卻是主觀的。」

  王朝推開電腦:「陳建國猥褻的人是沈戀???我靠為什麼沈戀沒有報警什麼的!」

  「因為沒有證據。」林辰搖了搖頭,「我們接下來評定她下一處話。關於老流浪漢打斷陳建國意圖性侵害女孩的細節。沈戀說,她非常害怕,幸虧老流浪漢到來放下他撿垃圾的包袱,如天神降臨般沖向陳建國。老人臉上很髒,身上也有剩飯剩菜的臭味,但卻讓人非常有安全感。」林辰頓了頓,繼續道,「這段證詞中,有包括嗅覺在內的諸多細節、以及她的主觀心理描述在內的許多內容,2分。老人阻止了陳建國的行動,救了她。」

  「所以陳建國沒有得手,因為老流浪漢救了沈戀?」王朝說,「沈戀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所以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陳建國當晚是要傷害她?」

  林辰垂眼:「事實上我很希望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陳建國當日想猥褻她,也不希望她是發現自己無論說多少遍這件事都沒有任何人相信這件事,因此在最後面對員警時她修改了自己證詞。」

  說話間,林辰感到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別想太多。」

  林辰點頭,繼續說下去:「下面就到了最關鍵的地方,老流浪漢究竟是怎麼死的,我直接說結果。沈戀提到,有許多街坊鄰居圍觀了兩人的爭執,此處為真。陳建國蓄意找老流浪漢尋仇報復將人殺死難以判斷。陳建國失手推倒老流浪漢難以判斷。但在所有結果裡,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她確實在當夜看到了老流浪漢的『屍體』。」

  「所以我們無法判斷陳建國到底有沒有殺人?」刑從連問。

  「應該這麼說,我無法從沈戀的證詞中判斷這點。我傾向於認為,她只是知道老人死去的結果,卻並沒有目擊案發過程。」

  刑從連摸了摸下巴,說:「這反而更合理,老流浪漢和陳建國起爭執,鄰居收到動靜出來圍觀,遇到這種事情,大人們一定會把孩子趕回屋裡。所以沈戀並不知道究竟是誰殺了老流浪漢,只能按照自己的推論,認為兇手是陳建國……」。

  林辰繼續道:「因此,為什麼當沈戀得知老人真正死亡時間會非常激動的原因也有了解釋。她以為老人死了,實際上對方並沒有當場死亡,而是在冷雨中躺了幾個小時,最後不治身亡。」

  當林辰說完這句話時,刑從連沒有再說什麼,像是極心有靈犀的,他們彼此對視一眼,讓所有推論都到此為止,沒有人願意問出接下來的問題。

  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們都忘記了,王朝在,朝氣蓬勃的少年人並不像他們一樣,對於這些醜陋而黑暗的事情有那麼敏銳的觸覺。

  「靠靠靠,那小林巷的居民是故意見死不救嗎,這也太殘忍了啊為什麼!」

  林辰舉起手,想揉揉少年人的髮頂,但卻最終沒有按上去,因為刑從連拉過了他的手。

  周圍是人來人往的警員,但刑從連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會在意周圍的目光。

  於是,刑從連就這麼拉著他的手,替他回答了王朝的問題:「因為,所有小林巷的居民們都是兇手。」

  刑從連的聲音又低又啞,並帶著悲憫。

  「是啊他們當然都是兇手!」王朝嚷著,但說道最後一個音節時,他卻猛然停住。

  刑從連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少年人的腦袋:「剛才你給我們找了那麼多關於小林巷卷宗自己沒看,裡面有許多是關於那個老流浪漢的投訴。老流浪漢嘛,喜歡半夜唱歌、對著空氣大吼大叫,他居住的簡易住所時常散發惡臭,還經常嚇到過往兒童,甚至還在情緒激動時有用磚砸壞居民窗戶的惡劣歷史。你想像一下,如果我們家附近住著這麼一個人,甚至警方也很難管,你會有什麼感覺?」

  雖然陽光還是一樣的,可伴隨刑從連的敘述,林辰只覺得周圍都逐漸冷了下來。南方冬夜的濕冷氛圍再次浮現起來。

  那天,沈戀被趕回屋子裡,無論小女孩之前說了什麼話,這些大人都一概不信。

  一個是平日口碑良好又樂於助人的鄰居大哥,另一位則是有精神問題的老流浪漢,當這兩個人發生爭執時,所有鄰居都知道該怎麼站隊。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能夠讓所有人都將口供調成一致的可能性只有一種,這些人都成為了命運共同體。或許是陳建國推倒了老流浪漢,也或者是李宛如推倒了他,甚至有可能是隔壁上了年紀又好管閒事的老奶奶成為了殺人兇手,沒人知道真正動手的是誰,當所有人回過神時,老人已經倒在血泊中。

  河裡的水冒著腥臭氣息,像墨汁一樣黑。

  人們會開始互相指責,彼此推卸責任,可無論如何辯論,沒人能說清楚,真正動手的是誰。

  這些人開始緘默,而在這時,最有話語權者會發表自己的看法。

  他會說:既然大家都這麼討厭這個老頭,而現在又說不清楚是誰動的手,那麼,我們就散了吧。明天早上我來報警,大家一口咬定,老頭是自己摔的跤,我們都在睡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就好。

  這只是一個提議,有了提議就要有選擇,而接下來的選擇就太拷問人性了。

  可無數心理學研究都證明,人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下,只會選擇從眾。

  有人同意讓所有人撇清關係的選擇,也因此,沒有人為這位煩人過頭又有精神問題的老流浪漢做出繼續活下去的選擇。

  王朝抓住刑從連的褲腿,臉色非常難看,甚至像是要哭出來:「可是我不會因為討厭這麼一個老爺爺,就放他在冷雨裡漸漸死掉啊!」

  「就算,是你不小心推倒了他,必須為此承擔法律責任以及高額的醫療費用。」林辰插入了王朝和刑從連的對話。

  「是的!」王朝堅定地說。

  樹的陰影落在少年人的臉龐上,因此那些明亮的光斑,仿若淚光。

  「所以啊。」林辰擦了擦少年眼睛下方或許也不是淚水的東西,對他說,「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像你這樣的人,還是有很多很多,不要太難過。」

第235章 五浮72 客觀

  「我難過的不是這個。」

  王朝打斷對話。

  林辰愣了愣,問:「這個是指什麼?」

  「這個是你剛才安慰我的話,你說這世界上雖然有壞人,但好人也有很多什麼的。」王朝歎了口氣,坐在香樟樹下的陰影裡,捧著塑膠飯盒,盯著裡面的餃子,「我不會犯以偏概全的毛病,用小規模的事件來推斷全社會道德水準沒有意義。」少年人用很驕傲的語氣說。

  林辰詫異地看了眼刑從連,這個孩子前一秒還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後一秒竟然開始剖析社會心理,未等刑從連動手,他直接抽了記王朝的後腦勺,並阻止少年人要用髒手撈餃子的動作。

  「明明有筷子。」

  王朝摸著自己的後腦勺,用極端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爾後一字一句說:「阿辰哥哥你打我、打我!」

  「不然呢,還要親親你嗎?」林辰很沒好氣地說。

  「只能親我。」刑從連湊了進來。

  被這兩位先生一攪合,林辰竟覺得先前醞釀的悲哀氛圍淡了很多。

  當然,林辰也不會真以為,這兩位對數十年前的隱情不為所動。

  很明顯,刑從連臉上的笑意並非發自真心,他的眸色生冷,毫無笑意,包括王朝捧著餃子碗卻在輕輕顫抖的手指,也更像是為了掩蓋真實情緒而做出的努力。

  林辰拆了雙一次性筷子放在王朝手裡,然後問:「那你究竟是為什麼難過?」

  「我覺得沈戀是個變態。」王朝頓了頓,強調,「心理變態。」

  「嗯。」林辰只發出一個很簡短的單音節,「繼續。」

  「可是,按照阿辰你的分析,那麼多人一起間接害死了老爺爺,為什麼到最後,鼓起勇氣揭露真相的反而是沈戀,這種感覺太不好了,沈戀明明應該是最壞的那個。」

  「你仍舊太簡單地,把人分為好人或者壞人。事實上人類是複雜生物,並沒有那種很簡單的好人或者很簡單的壞人,很簡單的對的人,或者很簡單的錯的人,尤其在這件事中。」林辰摸了摸王朝的後腦勺,「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雖然她或者真的被人猥褻,為什麼甚至在最後面對員警時,她都從未提過這點?」

  「對啊,這很奇怪啊,她為什麼撒謊!」王朝拍了拍大腿,「因為她之前說了,但是父母都不相信她?」

  「我傾向於認為,沈戀為了維護自我利益,從一開始沈戀就沒有說出過事情真相,並間接導致老流浪漢的死亡。」林辰說。

  王朝張了張嘴,臉上的神色也從不明所以變得慌張。

  就在這時,王朝的電話響了。

  少年人慌不擇路地翻出手機,上面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愣了愣,迅速在電腦上搜了來電人,然後差點把手機扔了。

  「為什麼黃澤大傻逼會打電話給我。」

  「因為我們都把他拉黑了。」刑從連很理所當然地說。

  「你們這不是坑我嗎!!!」

  王朝拿著手機就像是拿著燙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還是林辰說:「接吧,開公放。」

  果然,黃澤陰沉如水的聲音從話機傳出。

  「聽說你們在餃子館門口聊天?」

  市局高層辦公室的氣氛顯然緊張很多,由省廳牽頭,正式專案組已經成立。

  環繞會議室的圓桌上擺滿了筆記型電腦,室內充斥窒息的煙味,短短兩個小時,桌上的煙灰缸不知換過幾輪。更不用說各種電話和視訊會議,數不清的領導要聽取案件詳情彙報,以至於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後悔把事情上報。

  他知道的不能說,只能講那麼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並表示已經有大量警力開始深入徹查此事,當時,他提到了刑從連和林辰。

  因為案件牽涉和影響實在太廣,還有各方面意見需要考量,他都只能以正在調查中作為托詞。可就在剛才時候,和他不那麼對付的某位警官表示,他所謂的調查人員,竟然很悠閒地在餃子館門口聊天。這讓黃澤怒火中燒卻又無法發作。

  剛才的會議告一段落,他就直接拿著手機出來,而更令人氣憤的是,林辰和刑從連兩個人竟拉至今拉黑著他的手機號碼,他迫不得已,只能把電話打到王朝手機上。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憋屈可以解釋的了。

  林辰坐在花壇上,安靜地聽黃澤在電話那頭怒火沖天地指責他們,話題越來越偏離正軌,而變成明顯的抱怨,林辰覺得黃澤也發洩得差不多了,於是將他打斷。

  「我們來這裡是來查案,黃督察不想聽我們彙報案件的最新進展嗎?」

  黃澤愣住,電話那頭陷入突如其來的沉默,黃澤自嘲道:「你還願意跟我說?」

  這句話裡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刑從連翹著二郎腿,掏了根煙,沖他挑了挑眉。

  林辰將電話遞了過去。

  刑從連接過電話,完全沒有和黃澤打招呼,只是簡明扼要敘述他們剛才調查的要點。包括當年發生在小林巷的慘劇。

  電話那頭,黃澤只是再次嘲諷道:「所以呢,這又是林辰的辦案方式,你們深入挖掘沈戀的過往,但對處理當前最棘手的事情有任何幫助嗎?」

  林辰看了看刑從連。

  刑從連只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這個人太討厭了。

  「沈戀,也同樣是個心理變態者。」林辰凝望著不遠處車水馬龍的街道,黃澤越是質疑這些毫無意義的分析,他反而越平靜而細緻:「不單沈戀父母,甚至是那片街道的其他大人,都認為沈戀之前就有『精神有問題』,而且按照沈戀現在瘋狂報復社會的狀況推測,沈戀應該是天生的,這類人大概在整體人群中出現概率為2%。」

  王朝打了個寒顫,電話那頭,黃澤依舊強硬:「然後呢,沈戀是個心理變態的判斷對於我們抓捕她有任何意義嗎?」

  林辰摸了摸少年人的後腦勺,並沒有停止自己要說得話:「在人類整個種族中,這是正常現象。從出生開始,沈戀的大腦功能、血清素、多巴胺、單胺類神經遞質都天生處於與常人不同的異常水準。這註定了她在很多突然的瞬間,會表現得與正常孩子存在明顯的差別,並令父母感到恐慌。」

  林辰停頓下來,想起沈戀小時候,紮著雙馬尾的樣子,雖然她盯著鏡頭,卻仿佛透過鏡頭,看向遠處。

  雖然他從資料上也無法獲得太多沈戀具體的成長資訊,但只是從一些細小環節就可以看出,沈戀父母並非悉心並且毫無保留呵護孩子的類型。而在學校中,她的異常點,也會導致了她與整體環境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格格不入。

  因此,沈戀的學習成績再此之前,一直都非常普通

  這就是沈戀在經歷那個寒冷冬夜前的基本狀態。

  然後呢……

  「當時,救她倖免於難的老流浪漢必然和陳建國產生了衝突,爭吵愈演愈烈。作為當事人以及有完全敘事能力的初中生沈戀,如果在事發當時明確指出具體發生了什麼,這世界還沒有那麼多不分青紅皂白的人,非要維護一位猥褻少女的鄰居。」想到這裡的時候,林辰也不由得覺得齒冷,他說:「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那天夜裡,沈戀什麼都沒有說。」

  雖然黃澤一直在催促,但林辰卻不禁在想。

  沈戀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首先,她當然不可能是被嚇蒙了,綜合沈戀向警方反復敘述案發經過卻隻口不提陳建國猥褻她的真相就可以看出,沈戀是刻意隱瞞這點,因此,她在權衡利弊後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老人在吵嚷,沉默的沈戀被帶走,原本只是為了維護鄰里和諧的人們誤傷他人,並最終因為人類社會性中某些難以消解的劣根性發生了極度泯滅人性的事件。

  當林辰講到這裡的時候,也終於無法再繼續下去。

  他停了下來,覺得盛夏的陽光居然變得沒有半點作用,香樟樹下,風也陰冷刺骨。

  但刑從連還是把話題繼續下去:「這就是你說的,沈戀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維護她的個人利益?」

  林辰點了點頭。

  刑從連冷笑了一聲:「她並不是為了替老人伸冤,她只是想懲罰傷害過她的人,老邊剛才說過,沈陳兩家的關係弄得很僵,這說明,沈戀的報復物件一直很明確,就是陳建國。當她發現自己個人力量無能為力後,她開始尋求外力。先是父母,然後是警方,她孜孜不倦,直到她突然發現連她自己也變成了殺人兇手之一。她像個極度危險的易燃品,被火星驟然引爆,並燃燒至今?」

  「應該就是這樣吧。」林辰點頭,用贊許的眼光看著刑從連:「刑隊長再這樣下去,我可能要失業了。」

  「失業正好,我養你。」

  林辰無奈地搖了搖頭,周圍是陸續進入餃子館警員,可刑從連毫不在意地勾住他的肩膀,帶著寬慰般的意味。如果不是他們正在談論極其危險的人和極其陰暗的事情,林辰甚至有他們正在陽光下吹著風談一場漫無目的戀愛的錯覺。

第236章 五浮73 內攝

  既然是錯覺,那它總很短暫。

  黃澤在電話那頭重重咳了一聲,那聲音響亮到可以壓過他們的對話聲。

  「事實上,我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對定位沈戀有什麼用。」

  黃澤站在市局落地窗前,他身後站著一位下屬,對方說表示上頭又來了更大的領導要聽取情況彙報,而背景音則是不遠處的開門關門聲和陸續而來的急促腳步。更要命的是,市局門口的記者車輛也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仿佛要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出什麼事了?

  整條走廊從盡頭開始突然肅靜,黃澤知道時間到了,到最後只能乾脆道:「行了林辰,你還有二十分鐘。」

  ……

  黃澤的電話很乾脆地掛斷。

  餃子店門口,香樟樹下,少年手捧的餃子盒已經幾乎都空了。

  那記乾脆的掛斷音讓少年抬起頭,他小心翼翼問道:「阿辰哥哥,我也不明白我們要怎麼找到沈戀,這是我的問題嗎?」

  林辰已經基本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對於沈戀,她在逃亡過程中選擇不多,既然她已經達成既定目標,唯一的可能就是躲藏。普通罪犯的行蹤或許難以估量,但對於沈戀一定會選擇讓她極具安全感的地方。」

  「李景天選擇躲在大使館是挺有安全感的,可什麼樣的地方能讓沈戀有安全感?」王朝問。

  「和『自己人』在一起時。」林辰說,「現在我們回過頭看手上的案件,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沈戀為什麼要使老人們精神錯亂?」

  「難道和那個死掉的老爺爺有關係,那個老爺爺也有精神問題的對不對?」王朝恍然大悟,「老邊剛才不是說,沈戀聽到老爺爺最後的死亡時間可激動了!但她事發時當時沒有替老人說話,事後沒有和員警說真話,過了一個半月才報警,這麼沒有同情心的人,為什麼在發現自己老爺爺死亡時間的問題時,崩潰了?」

  「具體來說,那不是同情心而是同理心。」林辰糾正道,「同理心來自於幼年時期,是一種預知他人苦難並想要幫助他人的情緒。她很難感知到老人的痛苦並幫助對方,但這並不代表,她感知不到自己的痛苦。實際上,就算是最冷血的暴力分子都有強大的同理心,但只包庇自己的同伴,而對別人的生命不屑一顧。」

  「這說明什麼呢,沈戀的同伴是誰?」

  林辰停頓下來。

  路旁的風吹過樟樹,樹枝搖曳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沒有一點聲音。

  ……

  惠和養老院也靜悄悄的。

  但這種安靜,與其說是寧靜或者安祥一類養老院常的形容詞,不如用死寂來形容更加恰當。

  和夜晚一樣,養老院白天的走廊也沒有人,光潔明亮的瓷磚顯示這裡經過良好的保潔工作,但也正因為太過光潔,就意味著這裡沒什麼人經常來往。

  這並不正常,因為凡是去過養老院的人都清楚,老人們都很喜歡坐在沒有風吹日曬的走廊裡閒話家常,然而這種情景卻完全沒有在這裡出現。

  田埂上的野狗又在叫喚,踩著高低起伏的犬吠。

  護工小姐模樣的女士站在鏡前,整理自己的衣服。水流汩汩而下,女士濕漉漉的手指在領口留下帶著水漬的手印。

  這是間標準兩人病房,室內極其昏暗,洗手間的燈亮著。

  病床上依舊躺著兩位老人,借著昏暗的光線,可以隱約看見雪白被褥覆蓋下,老人瘦削的骨架。再往上是一隻放到被褥外的手,另一隻手則在被褥裡。

  胸口處,老人身上的薄被顯然剛被悉心掖好,而再往上是枯樹皮般的脖頸、乾癟成兩條線的嘴唇,以及被大量眼白覆蓋的、空洞無神的眼珠。

  是的,病床上的兩位老人都睜著眼睛,他們仰視著天花板,有一些年久失修黴點順著天花板縫隙生長。

  腳步聲再次於病房中回蕩,護工小姐走到窗邊,刷地拉開窗簾,明媚陽光灑入病房,然而就算這樣驟然而來的光明,也沒能讓病床上兩位老人眨動雙眼。

  還在輕微起伏的胸膛意味著老人們並沒有故去,但和屍體相比,也並沒有沒什麼兩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姐轉過身,拉開被角,躺了進去。

  ……

  老邊餃子館。

  王朝問,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沈戀無法接受老流浪漢的死亡與自己有關。

  林辰思考了很多種成因,但最簡單的也最有可能的原因只有一種。

  「沈戀啊,她沒辦法接受自己成為像小林巷居民那樣的、殺人兇手。」

  不光是王朝,甚至連刑從連也愣住了,遠處的警員騎上摩托,絕塵而去。

  「這只是我的猜測,具體問題也要等見到沈戀才能瞭解清楚。」林辰緩了緩氣息,平靜道,「正常人在遇到極端的刺激時,會選擇各種防禦機制或者認知調適來緩解心理壓力。但沈戀,她的心理問題註定她在遇到這些事情時,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緩解壓力。」

  「所以呢?」刑從連問。他下巴上有青色鬍茬,臉龐棱角分明,目光睿智,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看透人心。

  林辰收回視線,將心底的情緒壓了下,冷靜地說:「簡單來說,沈戀本來認為,老人是因為和小林巷居民在推搡過程中意外身亡的,對她來說不存在任何心理壓力,因為老人的死和她沒有關係。可當她驟然發現,老人當時根本沒有死,而是在冰冷雨夜中因重傷而逐漸死去,那得知此事卻沒有再去看一眼老人的她也變成了殺人兇手之一。」

  王朝點頭,林辰繼續道,「正常人遇到類似事情或許只會想,那是在場其他人的責任,隨便推諉一下,就能讓事情過去了。但沈戀不行。」

  林辰說:「有三種攻擊性心理防禦機制,轉移、投射,還有內攝。如果我沒有猜錯,沈戀潛意識為她選擇了最後一種。所謂內攝,是將她所愛、所恨的物件象徵地變成了自我的組成部分。放在沈戀身上,則將具有精神問題的老人吸納為自己的一部分。」

  他開了個玩笑,道,「這就像,死去老人的一部分靈魂進入了她的體內。」

  啪地一聲輕響,王朝手裡的餐盒落在地上:「這也太變態了!」

  「沈戀突然變了一個人,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和這也有關?」刑從連很敏銳地問道。

  「只是一個推測,畢竟我們並不知道那具體是個怎樣的老人,但你要知道,精神分裂有時就是天才人物的代名詞之一。」

  王朝打了個激靈,這才意識到什麼:「有精神病的老年人才是她的同類?那她這是要幹什麼,讓全國的老爺爺老奶奶都變成瘋子嗎,而且這和段老師又有什麼關係!」

  林辰垂眼,摸了摸少年人的頭:「你看,我也不是神,哪能知道這麼多。所以,既然段老師幫我們找到了沈戀,那我們就找到她問一問。」

  「我們怎麼找沈戀!」王朝剛把問題問出口,就覺得自己很白癡。他刷的轉身,在花壇前蹲下,拉開電腦開始搜尋機構資料。

  林辰說:「精神病康復中心、養老院、或者收容所,宏景不是特大城市,在城市周邊這樣的機構也不會太多。排除國家民政部門旗下的大型機構,私人的中心就就更屈指可數……」

  ……

  夏風滾燙,拂過碧綠田野、拂過大片瓜棚,順著田埂一直向城市中心翻滾而去。

  鋪天蓋地的熱浪擦過那些或高或低的建築,在宏景市警察局門口的廣場上翻滾。

  一輛林肯車沿市府大街行駛,緩緩在市局門口停下。

  聞訊而來的記者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在警局門口佔據有利地形,既不敢太過分,又當然地不願放棄前排位置。

  與門口沸反盈天的記者相比,真正的會議室裡則顯得非常肅靜,所有人都在吞雲吐霧。

  上首位置坐著黃澤都要鞠躬行禮的長官。

  長官面色凝重,席下噤若寒蟬,最後,對方猛一拍桌:「說是出大事,到現在為止還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是嗎?」

  大概是因為上司震怒,空氣裡濃重的煙塵都顫抖了下。

  就在這時,會議室大門被敲響。

  黃澤猛地向門口看去。

  ……

  老邊餃子館門口。

  在刺目的太陽光下,王朝的筆記型電腦反射出令人幾乎看不清楚的模糊白光。

  林辰很安靜坐在一旁,面容寧和,白皙細膩脖頸上因奔波而和暴曬冒著汗漬,像塗了一層釉質的瓷器。他沒有在看螢幕,更像在漫無目的地想一些什麼事情。

  「不要想太多了。」刑從連對林辰這麼說。

  這句話有些隱晦,但對林辰來說,應該再直白不過。

  林辰望著遠處虛空方向,並沒有任何向他掩藏想法的意思:「就是覺得人類的心理很有意思,沈戀這樣的天生變態狂,真正逼瘋她的居然是她人性中那點僅存的善意。」林辰頓了頓,又補充道,「多希望我錯了。」

  刑從連猛地一怔,他看著林辰,對方卻沒有回望他。

  刑從連站起身,單手插袋,說:「林顧問,跟我來一下。」

  林辰抬頭,刑從連掏出車鑰匙,指了指停在路邊樹蔭下的吉普車方向。

  林辰依言跟他走到車邊。

  刑從連習慣性拉開駕駛室的門,發現林辰卻站在自己身後。他把鑰匙在自己手上轉了一圈,回頭看著林辰。

  「你要和我單獨說話,可我不想說話。」林辰對他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瞬間明白林辰的意思:「也對,駕駛室是有點擠。」

  他打開後座門先進去,林辰跟著踩上車。

  拜他新換的車膜所賜,車內昏暗極了,陽光透過樹蔭和車窗照亮一小片座椅。雖然是盛夏,但應該是車裡剛才的冷氣還沒消散,竟還留有一絲涼意。

  林辰另一隻腳也踩上了車,刑從連握住他的手腕,半開玩笑著說:「其實駕駛室也不錯,你可以坐在我腿上。」

  他話音剛落,車門砰地關上。

  刑從連感到林辰反扣住他的十指,下一刻,林辰聽從了他的意見,分開雙腿,跨坐在了他身上。

  刑從連感到胸口一一滯,林辰溫熱的軀體不留縫隙地和他依靠在一起,林辰有時候真是從善如流得可怕。

  不用低頭,他都能想像林辰的姿勢。

  此刻他正半跪在座位上,穿帆布鞋的腳露出於坐墊之外,鞋帶半垂在空中,輕輕晃動。

  刑從連記憶中,類似的場景也出現過,那時的空氣裡透著令人心猿意馬的淫靡,而現在,明明他們關係已經進展了那麼多,卻變成了只有理所當然的平淡。

  不過現在,他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思考這種平淡意味著什麼。畢竟林辰正靠在他肩上,帶著涼意的呼吸落在他喉頭,隔著襯衣布料,他單手撫摸著林辰汗津津的脊背。他可以清晰分明摸到林辰的肩胛,脊椎的突起,與包覆其上的柔韌皮膚。

  林辰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不想說話,只想靜靜地坐在一起。

  在這很安靜的過程中,林辰的呼吸節奏並沒有任何變化,但因為車廂裡實在安靜極了,他們可以逐漸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因為呼吸交纏,溫度逐漸上升,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但更多的,或許是因為林辰的在他腿上的重量,也或許是因為林辰強有力的心跳,他能體會到一種全身心的信賴感。

  一種非常珍貴並且毫無保留的情感。

  過了一會兒,時間短到刑從連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這種感覺,他就聽林辰說:「刑從連……」

  「都叫全名了啊,這事有點嚴重了。」刑從連親了親林辰的耳朵。

  「我……」

  林辰剛開口,刑從連就打斷他說下去:「你沒有那麼脆弱,不需要我時時刻刻都關注你的心理狀態,一發現有不對的苗頭就要叫停你找你談談?」

  「不,我很脆弱,也真的很需要你。」

  林辰這樣說。

第237章 五浮74 公開

  那瞬間,刑從連心跳漏了一拍。

  他摸住林辰後頸,強迫對方抬起頭。

  林辰神色溫和,目光濕潤,但當然也沒有哭。

  刑從了低下了頭,就在這時,車外不遠處爆發出少年人興奮地喊聲,然後是啪嗒啪嗒跑到吉普車前的聲音,拍門聲隨之傳來:「阿辰哥哥找到了,應該沒錯的!」

  林辰猛地從他身上翻坐下來。

  刑從連的情緒卻並未中斷,他想說些什麼,卻最終還是握住林辰手腕,吻了吻他的髮頂。

  ……

  後座門拉開,林辰神色如常。

  王朝狐疑地看著後座上兩張寫著「我們剛才在談公事」的臉。

  「說話!」刑從連呵道。

  王朝被嚇了一跳,低頭看著自己電腦螢幕,立即說:「市郊紅樹村有家鄉村養老院。」

  說完這句後,王朝就停了下來。

  「然後?」刑從連反問。

  少年人將電腦翻轉過來,給他們看:「然後,我查不到這個養老院的任何床位資訊,他們就只有一個空落落的網站。」

  「什麼意思?」林辰眯起眼睛。

  「沒有網路接入這個養老院,也就是說,那是座資訊孤島。」王朝頓了頓,又說,「這個惠和養老院也是和政府合作的定點機構,每年會收容一批流浪人員。但沒有跡象顯示沈戀和這個機構有任何聯繫,出資人是一家做農產品的公司,農產品公司老闆已經在三年前過世了,我們是不是要去那個公司調查下啊……」

  王朝又要開始喋喋不休,林辰卻打斷他,「就是這裡了。」

  林辰很果斷地說。

  「啊,果然是對吧!」王朝立即住嘴,很興奮地嚷道,「我們要通知黃澤大傻逼嗎?」

  ……

  辦公室內,黃澤頗為落寞地獨自坐在座位上,他周圍已經基本上空無一人。

  因為剛才的突發狀況,省廳的董廳長緊急下令,宏景市各部門所有警員立即歸崗,在接到各自任務後,原先擠在辦公室的人都散了,反而他們督察處的人閑了下來。

  在黃澤身後站著先前那位下屬湊了過來,輕聲道:「黃督察,董廳長請您過去。」

  黃澤抬頭,不可思議地向身後看去。

  ……

  惠和療養院。

  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姑娘暮然睜開眼,或許是窗外陽光太盛又或許是蟬鳴太響,她就這麼盯著天花板上的黑色黴斑,最後伸手,從被子裡拿出了手機。

  ……

  老邊餃子館門口,一陣滾燙的熱浪拂過街道。

  兩旁行道樹劇烈晃動起來,像是感知到什麼,刑從連沒有立即回答王朝地問題,而是看向小飯館門口。

  街道肅靜,原本站在門口雙手如飛打手機遊戲的警員突然停滯下來,螢幕上出現新資訊提示,他伸手點開,看了一會。

  下一刻,他將手機放回口袋,像是暫停魔法結束,他轉身邁開大步朝警隊大門跑去。

  接下來是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響起,老邊餃子館內像是沸騰的澡堂,所有人都放下手頭的食物,有人在看手機短信也有人在接電話。

  而門口那個首先奔跑警員像是發令槍響後跑在最前的運動員。

  飯店門口淺藍色塑膠簾被撥開,下一刻,裡面所有的警員蜂擁而出,如浪潮般拍向街道。

  刑從連坐在車裡,看著在很短時間內人去樓空的餃子館,心裡很清楚,就在剛才,應該是有人發出了各部門警員立即回歸崗位的通知。

  ……

  沈平是宏景電視臺主播。

  因為某些恰好的原因,他和現在震動高層的某位女士擁有同樣姓氏,甚至連名字聽起來都仿佛帶著點兄妹的氣息。

  但沈平真的和沈戀沒有任何關係,事實上,直到他收到那份通稿前,他都不知道沈戀究竟是誰。

  通稿來自於市裡的納稅大戶周瑞製藥,是由與他相熟的周瑞製藥公關部門負責人直接打電話給他後發到他郵箱的。

  當時他正在準備錄製今日整點新聞,電話響起,他敏銳從周瑞製藥公關部負責人的語氣中感受到事件嚴重性。

  而在他掛斷電話點開手機郵箱看到那封通稿的刹那,他就意識到,這絕對是一起足以震驚全國的大案件。

  沈平放下稿子,看了眼身旁的女主播,向導播方向沖了過去。

  ……

  樹蔭下、吉普車內,林辰和刑從連不約而同做了相同動作。

  他們掏出手機然後低頭看去,然而他們的手機上面並沒有任何震動或者來電顯示,甚至連未閱讀短信都沒有一條。

  這種不同尋常的平靜讓刑從連神色凜然,他劍眉微挑,不過很快又恢復尋常,只有瞭解刑從連的人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照理,刑從連可以下車拉住隨便哪個警員去問或者打電話問自己的手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他第一反應卻是走下後座,對站在車外的少年人說:「上車坐好。」

  說完,他徑直走向駕駛室發動車輛,發動車輛,打開冷氣和車載收音機。

  宏景電視臺整點新聞正好開始。

  主播悚然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並在吉普車內回蕩起來。

  ……

  沈平坐在主播室內。

  臨上臺前,他換了黑白條紋領帶,因為看起來更加莊重。

  耳機內傳來倒數聲音,沈平閉上眼,調整呼吸,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三分鐘前,導播剛從台長辦公室跑下樓,隔著錄影棚,用氣喘喘的聲音沖他吼:沈平,播你那條新聞!

  沈平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年輕的男主播睜開眼,握緊拳頭,眼前燈光刺目,他看著面前提詞器,用最嚴肅的口吻說:

  「下面播報一條緊急新聞……」

  ……

  「本台消息,周瑞製藥日前通過本台以及永川、昌平、逢春等多家電視臺包括網路平臺,向全社會通報一起嚴重的藥物投毒的事件……」

  醫院神經內科病區。

  原本病房外休息區內掛著的電視一直沒有任何聲音,長椅上有護工模樣的人在睡覺。但不知是誰急匆匆從病房裡跑出來,將電視機聲音調響並直至最大,源源不斷的聲音流淌出來。

  深藍色演播廳將主播台前西裝革履的男主播襯得分外莊嚴,而更加令人喉頭發緊的則是主播在新聞裡提及的資訊。

  「據悉,涉及藥物可能包括周瑞製藥腦康寧、輝盒製藥舒腦平、應蒙製藥利蒂尼平、康泰得林公司的普爾康寧等多種類各批次藥物。周瑞製藥提醒所有服用過這些藥物的病友朋友,這些藥物可能受到其它化學成分污染,或導致多種神經系統不良反應。如果您出現諸如噁心、嘔吐、精神抑鬱或者躁狂等多種不良反應,請立即停止服藥、即刻入院檢查。周瑞製藥同時呼籲所有服用過以上藥物的中老年患者也同樣立即停止服藥,不要抱有僥倖心理。」

  因為電視聲音太大,越來越多的人從病房內走出,木然地站在電視機前,不僅是病人家屬,人群中還有被攙扶著的老人,甚至還有人獨自拄著拐杖,顫抖著扶牆而立。

  電視螢幕有片刻的靜止,黑底白字,上面是所有涉案藥物名單。

  病區內一片靜默。

  身穿白袍的醫生站在電視機前,乘此機會,他回望身後面色茫然的病患們,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爸爸,我爸爸好像一直吃那個藥啊!」有病人家屬試探著問道。

  「醫生,這是什麼意思,我媽媽一直在服毒嗎!」稍微不能控制情緒的病員家屬眼眶都紅了。

  越來越多的人擠向醫生,一時間原本安靜的病區喧鬧起來。

  就在這時,獨自在牆角站立的老人驀然開口,那道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穿透所有紛亂的詢問聲音,讓所有人都靜默下來。

  「醫生啊,我們……我們這病還能治好嗎?」

  老人張了張嘴,這樣問道。

  在場所有人心頭一顫,恐慌情緒隨著這個悲哀的問題,逐漸蔓延開來。

  ……

  蘇老校長坐在陽臺邊的小臺上。

  老爺子沒有看新聞的習慣,收音機這種老掉牙的東西他也是不用的,可惜他夫人是政治系教授,勒令家裡必須播放新聞不間斷,所以當永川電視臺主播用和沈平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鄭重語氣講述什麼心腦血管藥物的嚴重藥物問題時,他只聽見一陣激烈的翻箱倒櫃聲。

  她的夫人正在整理收納櫃,用手顫顫巍巍抓起藥瓶,神情焦急:「這可怎麼辦才好。」

  想起林辰不久前的電話,蘇老爺子當然很輕易把事情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不過他還是優哉遊哉地說:「夫人要用哲學手段分析這個問題,我們一分為二……」

  她政治性極度敏銳的夫人立刻打斷他:「辰辰打電話給你,就是因為這個?」

  「我不知道啊。」老爺子擺擺手,「也有可能是思念恩師嘛。」

  「滾蛋。」夫人臉上佈滿了憂思,「事情棘手到辰辰需要打電話給你,這恐怕是真的了。」

  「不要太擔心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老爺子摸了摸下巴,「好比辰辰就比我高,而我嘛,肯定比你高。」

  他的話並未平復夫人的心情,穿圍裙的女人揉了揉眼眶,走了兩步,握住他的手,半蹲下來,顫抖著問道。「要不,還是叫鳳子回來吧?」

  ……

  類似的場景,也同樣在許許多多普通的家庭中發生。

  有的老人怒不可遏,有的老人還捨不得把櫃子裡的藥扔掉,也有老人已經躺在床上,甚至還有人急匆匆關上電視準備出門前往醫院。

  但大部分普通人家,都沒有蘇老先生這樣不要命的態度。就像世界上疼愛子女的父母很多一樣,這世界上孝順父母的兒女也同樣有很多很多。

  金穗大廈臨近市政府CBD周圍,是市內數一數二的商業寫字樓,現在原本是下午最忙碌的時間,但所有慣常的辦公室場景卻因為突發新聞而停止擺動。

  辦公室經理的電腦開著,沈平的聲音透過整個辦公室唯一的音響傳送開來,到角落的時候已經不大清晰,更多的員工則在刷新網路。

  「據周瑞製藥相關人員透露,投毒嫌疑人名叫沈戀,前周瑞製藥研發部門員工,沈戀出於某些原因,利用職權便利,以特殊化學成分污染藥物長達數年之久,周瑞製藥通過本台向全社會呼籲,沈戀此人極度危險,目前攜帶有大量劇毒藥物,正在潛逃中,懇請警方將沈戀緝拿歸案。」

  辦公樓內,網頁刷新聲此起彼伏響起。

  網路上,「投毒」、「周瑞製藥」、「沈戀」等關鍵字以不要命的的速度攀升至熱搜榜單。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試圖獲得最新訊息。

  甚至已經有聰明的網友將「沈戀」和昨夜同樣發生宏景的燒烤攤慘案聯繫起來,一時間,更大的輿論浪潮擴散開來。

  ……

  周瑞製藥的企業熱線電話被打爆。

  但既然企業已經決心走出這一步,早已做好完備的危機公關準備。

  聲音甜美的小姐接聽著各方來電,首先是致歉,其次是表示企業一定承擔責任,那樣軟糯的聲音出現在聽筒中,很多人的脾氣都消了大半。

  接聽熱線的女孩都接受過最專業訓練,在安撫完來電人員情緒後,她們也同樣會在最後表示,其實周瑞製藥也是受害者,希望警方能早日抓到罪魁禍首。

  通過四兩撥千斤的手法,製藥公司搖身一變成為極具社會責任感的受害者公司,而沒有盡到責任的一方,則變成了任由危險分子潛逃超過12小時的警方。

  沈平頓了頓,象徵性翻過一頁紙,面對攝像鏡頭,繼續說道:「下面是電視臺剛剛接到的警方通報——宏景警方正式向全社會發佈A級通緝令,公開緝拿在逃嫌犯沈戀。」

  ……

  市警察局辦辦公室大廳。

  一樓的所有工作警員都緊張忙碌起來,原本被刑從連按壓下、悄然展開的抓捕活動被強行提上檯面。

  數不清的命令由上級下達,交通樞紐布控、社區排查、網格式搜捕,能用上的抓捕手段,電腦聲、印表機聲、敲擊鍵盤聲此起彼伏,幾乎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在二樓平臺扶手處,省廳的大領導和周瑞製藥執行總裁並肩而立,在他們身旁則圍繞著省裡到市局的諸多部門領導。

  欄杆前的兩人出於禮節握了下手。

  西裝筆挺的周瑞製藥執行總裁歉疚道:「相關資料已經提交給專案組了,是我們公司的管理失誤,給警方同志添了太多麻煩。」

  董華轉過身,看著底下忙碌的下屬們,並沒有直接回應這句話,而神色讓人看不出任何喜怒。

  就在剛才會議陷入僵局時,周瑞製藥執行總裁突然到來,攜帶大量資料,向警方報告了一起性質惡劣、情況嚴峻的投毒案件。

  作案人員名叫沈戀,出於報復社會等原因,在周瑞製藥一系列腦康復藥物中投放有毒物質長達數年之久。

  鬼知道那種有毒物質究竟是什麼。但據他所知,那種令人癲狂的化學成分已經在昨夜已經在市裡燒烤攤引起極其可怕的慘案,一名警員也因此喪生。

  然而,就連製藥公司自己都沒有辦法確認那究竟是怎樣一種化學物質,但根據那位元總裁的隻言片語,那應該是種新型神經類毒品。

  董華心中冷笑,經過昨夜事件,他們彼此都心知這也和生化武器沒什麼區別了,但卻沒人敢說出這樣的結論來。

  而更讓他覺得臉上難堪的則是周瑞製藥通過新聞媒體廣而告之的內容。

  實際上就在昨夜,宏景當地警方已經有所行動,卻在行動中一未警告民眾注意人身安全,二沒有對沈戀發佈正式通緝令,雖然他很清楚一線警員辦案有自己考量,可也因為這種考量,導致他們被原本應該是罪魁禍首的製藥企業搶得先機反將警方一軍,這種憋悶感真是令人難以接受。

  他拍了拍欄杆,回頭看了一眼。

  作為罪魁禍首的頂頭上司吳老局長則站在最外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游離在外的不合群分子。

  他收回視線,看向周瑞製藥總裁先生,點了點頭,只說:「你辛苦了。」

  「我們公司一定竭力配合警方行動。」總裁先生彎腰鞠躬,顯得陳懇至極,「那我也不打擾警方工作,先告辭了。」

  說完,輕而易舉就攪起滔天大浪又全然抽身的中年轉過身、就要離去,可他剛走一步,又回過頭,仿佛突然想起什麼,臉上露出謙卑的笑容:「關於市局刑隊長向怠忽職守、並向我公司索賄一事,也請警方秉公辦理。」

  轉瞬肅靜後,人群中爆發出竊竊私語聲。

  剛才周瑞製藥總裁確實在彙報完情況後要求和大領導單獨談話,可任他們誰也沒想到,剛才秘密談話的內容竟然是這個。

  「督察處不是有人在嗎?」領導大人頓了頓,掃視人群,「這是你們負責的事情吧?」

  黃澤猛地抬眼,最終只能深吸口氣,昂首敬禮:「是,廳長。」

  ……

  在老邊餃子館門口的吉普車內,氣氛卻是絕對的寧靜,並仿佛不受任何外力干擾。

  廣播新聞已經轉向下一條內容,但刑從連或者說林辰的手機鈴聲仍未響起。

  車內沒有人說話。

  王朝左看右看,剛才的新聞讓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什麼意思,周瑞製藥主動向全社會承認了藥物問題,但卻將自己隱瞞真相的責任抹的乾乾淨淨,甚至直接定位到了沈戀,把她當罪魁禍首推到檯面上。

  到最後,少年人忍不住大喊了一聲:「這他媽都是傻逼嗎!」

  林辰同刑從連兩人對視一眼,嘴角露出冷淡而嘲諷的笑容:「這怎麼能說是傻逼呢,這明明真是聰明極了啊。」

  「壯士斷腕,可以寫入企業危機公關典範了。」刑從連說。

  但無論是他老大還是阿辰哥哥,他們兩人在說完那兩句話後,竟沒有任何接下來的動作。

  王朝很焦慮地在坐墊上挪動屁股:「現在市局已經通緝沈戀了,我們還要把沈戀可能的藏身位置向上報告嗎?」

  「沈戀那麼警覺的人,哪怕在身邊出現員警都會讓她立即脫逃,現在電視上用最高規格通緝令通緝她,她怎麼會沒有反應?」

  刑從連的音質平靜的出奇,可他越是平靜,就越讓王朝心驚膽戰。

  「我們現在怎麼辦,瞞著沈戀的藏身位置嗎,現在周瑞製藥已經打草驚蛇,沈戀會不會突然發瘋去下毒殺人,如果沈戀已經從養老院逃走了,這可怎麼辦啊?」

  「怎麼辦,當然把事情一件件解決。」刑從連回頭看了眼林辰。

  像是猜到他的心思,林辰逕自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先去市郊。」

  「我會給你調人在週邊布控,大部隊到達前都最好不要妄動,你注意安全。」

  刑從連說完,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林辰點了點頭,整理了手邊所有關於沈戀的材料,夾在腋下拿好,推開車門下車。

  王朝急了:「阿辰哥哥你去哪裡?」

  「去你找到的地方,希望還來得及。」林辰邊說邊下車。

  因為剛才的騷動,附近所有警員都差不多離開歸崗,道路上一時間空空如也。

  「你一個人去嗎,老大呢我呢?」

  王朝坐在車裡,沖著林辰背影,扯著嗓子問坐在駕駛室裡的男人。

  「你去小詹那裡,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儘量保護他,別讓周瑞的人搶先。」

  「什麼我怎麼保護小詹先生我手無縛雞之力啊!」

  「少廢話。」刑從連果斷道,「自己打車。」

  老大的聲音實在太有威懾力,王朝不由自主就走下車,等站在堅硬的柏油路上,他才不由得回頭問:「那老大你呢!」

  然而那時引擎聲已經響起,吉普車退了半個車位,爾後車頭一轉,向絕塵而去。

  王朝被噴了一臉尾氣,快走兩步拉著林辰袖口懊惱道:「這麼緊急的時候老大是要去哪裡啊!」

  「出了這麼大的事卻沒人通知我們,周瑞製藥恐怕在背後有什麼動作,他要去解決那些事情。」

  「周瑞製藥怎麼會突然行動,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王朝打開手機叫車軟體,周圍車輛不多,他非常鬱悶地在馬路上跳腳,「可周瑞製藥能有什麼動作啊!」

  「別想太多。」林辰寬慰般的聲音傳來,而等王朝再抬頭,他卻只能看到林辰徑直向馬路對面走去的背影。

  他直接定了輛的士,然後大喊道:「阿辰哥哥我要給你叫車嗎?」

  林辰背對他,只揮了揮手,踏上人行道,又走了幾步,站在了老邊餃子館門口。

  在那裡,已經退休轉行的老警員站在門簾前看著他,滿臉凝重。

  林辰望著老人,平靜問道:「我需要去一個地方,您的車技應該還可以吧?」

第238章 五浮75 悲劇

  市警察局最高層辦公室。

  刑從連的頂頭上司吳老局長和董廳長並肩站在落地窗前。

  快退休的老頭手裡捧了個沒有熱度的茶杯,微微合著眼,對樓下喧鬧充耳不聞,像是要睡過去一樣。

  市局門口早已被記者們圍得水泄不通,進出行動警員們的每一個動作,都被鏡頭記錄下來。

  董華看著底下,他先前的問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因此他迫不得已,提高了音量:「老師,您少打馬虎眼。」

  是的,眾人皆知,他從省會而來,代表最高意見,但事實上,在場諸人裡,他還是必須聽聽一個人的意見。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這是閉著眼,沒有打眼。」

  站在他身旁的老頭半睜開眼,握著杯子,象徵性地抿了一口。

  「剛才我要扣人,您為何不讓我動手。」

  董華負手而立,低頭問道。讓周瑞製藥總裁在自己面前耍了威風再走,這顯然很難受。

  吳老局長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了,你總還是喜歡較這些勁。」

  「既然周瑞製藥是事故企業,他們負責人來警局投案,我們把相關責任人控制起來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是理之所在,但並不能說應當。」吳老局長半片腦袋已經禿得沒有一根頭髮,因此在陽光下有些刺眼。

  「我不明白。」

  「企業責任人主動到你面前來承認問題,不就是等你這麼做嗎?他一方面是事故責任人,可另一方面,也是前來提供破案線索的熱心群眾、受害企業。這樣的人被警方當場扣押,恐怕很不漂亮吧。」

  董華皺了皺眉:「您的意思是?」

  「急事緩行,這會兒,藥監的人也該到了吧?既然周瑞的人很喜歡搞新聞,那我們嘛,也正好可以搞個大的。」吳天明抬眼望著對方:「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給我們基層刑警騰出空間。」

  ……

  吉普車駕駛室內。

  車載廣播還在陸續播報新聞,現在的新聞主線又變成零星的後續播報,有關藥物專家分析以及家庭應對策略。

  刑從連把這些訊息聽在耳中,思考的卻全是該如在保證所有人安全的前提下完成對那片養老院的布控。

  沈戀很有可能已經受驚逃脫,也當然有可能選擇留在那裡。

  如果她走了,當地警方應該扼守住哪幾條主幹道,或者在哪裡重點布控才是關鍵?

  最後,他調低廣播音量,撥通了惠和療養院所屬轄紅樹鎮警官電話。

  ……

  惠和養老院所在的紅樹鎮老邊餃子館大約25公里路程,按照導航軟體指使,車行需30分鐘。

  但索性宏景並不大,現在又不是交通高峰期,所以一路上暢通無阻。

  而身邊有一位老警官的好處就在於,他對市內包括鄉鎮所有道路瞭若指掌,因此能迅速找到最佳行車路線。

  老邊一臉嚴肅將油門踩到底,他目光堅毅,臉上有刑警經年風吹日曬而特有的紋路。

  林辰看了眼正在開車的老警官,很清楚剛才店鋪內的騷動以及後續新聞一定讓老邊有一肚子話要問,卻又因固執的個性憋著不說。

  前方綠燈轉紅,老警官用力踩了腳刹車,從口袋裡掏煙,又伸手在儀錶盤上亂摸,像要找打火機,林辰順手拿口袋裡打火機遞過去。

  「你不抽煙吧?」老邊扭頭問。

  林辰搖了搖頭,只說:「為別人準備的。」

  老邊點燃煙頭,深深吸了一口,像是下定決心後開口:「沈戀當時沒有說謊,對嗎?」

  老邊的手臂有點抖,然而握著方向盤的手卻很穩,林辰很安靜聽對方說話:「和你們聊完,我一直在想當年那個女孩,如果我當時對她多一點再多一點耐性,是不是這之後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林辰想了想,看向前方道路,回答道:「有些事情,在沒有完成對沈戀的抓捕前,我們都無從得知,但有一件事情我卻很確定,說起來,這大概也是我最近感觸最深的地方了。」

  「什麼樣的事情?」

  「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善良的人們,總是很喜歡搶著承擔責任,而那些自私自利者,卻反而很喜歡推卸這些東西,如果能不受到一點點損傷全身而退,那就更好。」

  林辰不知自己說的話是否能安慰到他身邊這位正飽受良心譴責的老員警,他只知道,這或許也不是什麼寬慰,而是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事情。

  ……

  李諾接到刑從連電話的時候,又是緊張又是激動。

  他是宏景郊區的一個片警,平時處理的都是鄰里鄉間,偷雞摸狗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剛被調來這裡的時候,還滿懷激情,想要做點什麼。但不到半年,他就已經認清了眼前的事實。除非他被調去別處,否則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立什麼功,受什麼表彰。

  不久前宏景發生的事情也傳到了他這裡,他有些擔心家裡的爺爺。爺爺的心腦血管一直不太好,吃的藥似乎就是周瑞這種。按新聞上的說法的話,爺爺那邊很可能……李諾不敢再想下去了。

  結果,刑從連打來了電話。

  李諾知道刑從連是誰。

  市刑警隊隊長,近年來他連續破獲了好幾次大案,每一起李諾都盡可能地找來了資料,仔細研讀,越看越是佩服。

  然後,這位偶像一樣的人物告訴他,那位被通緝的嫌犯沈戀可能正在他轄區,那一刻,李諾生出了一點仿佛被流星砸中的不真實感覺,要知道這個幾率肯定比中五百萬彩券要低上很多。

  李諾掛上電話,看向窗外的農田,看向在田埂曬太陽的老狗,還有更遠一些地方,坐落在湖泊邊的那座小山丘。

  那裡地勢偏高,小路複雜,山腳位置民居密佈,更高的地方則是環境清幽的養老居所。印象中,那座養老院非常安靜,一些消防檢查時,他也去過,裡面都是重病老人,院長是個極有愛心的中年婦女,護工人數不多,但一切都井井有條。

  沈戀會在那裡,怎麼可能?

  夏日午後陽光軟得不像話,給一切景物都披上一層金紗。

  李諾打了個激靈,知道這一切都並非幻覺,而是切切實實發生的美好景象,也因為美好,必然會變得非常脆弱。

  年輕的警官將手機塞回口袋,心中默念了一遍刑從連剛才的佈置。

  他抄起桌上的對講機,整了整警帽,向外沖了出去。

  ……

  刑從連接到黃澤電話時,剛把車停入市局停車場內。

  因為記者的緣故,這裡車輛積壓,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到車位。黃澤的聲音像是可以掉下碎冰碴一樣冷。

  「刑從連,你需要於一小時內,到市局督查科報到,不得有誤。」

  聽見這句話,刑從連的動作反倒變慢了。他關上引擎,坐在安靜的車內,看了一眼停車場青白的燈光,道:「黃督察,有什麼事嗎?」

  他輕佻的聲音仿佛激怒了黃澤,黃澤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質問道:「你犯了什麼錯誤,你難道不知道嗎?」

  「犯錯誤?」刑從連玩味一般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向後靠在駕駛座的椅子,說,「我還真不知道,不如黃督察你說給我聽聽?」

  話筒裡傳出黃澤很明顯的吸氣聲,然後是自我調整一般的深呼吸音:「不管你現在在哪裡、做什麼,立即到市局督查科報到。你被暫時停職,接下來將由我來對你進行督察,調查你的行為。」

  「呵呵。」刑從連輕輕笑了兩聲,篤定地道,「看來這次是針對我而不是林辰啊,周瑞製藥這是告了什麼狀,讓你這麼有底氣來興師問罪。」

  黃澤的聲音更加冷淡:「一小時內,你記住了。」

  「不用一小時。」刑從連下了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響亮的聲音在停車場內回蕩。

  他平靜地說:「我已經到了。」

  ……

  林辰的手指在車門扶手部位輕敲。

  轎車急速行駛,窗外的景物已經換過一輪。

  田野寬闊,天高雲淡,車輛從濃綠稻田間的公路呼嘯而過,將近紅樹鎮方向,他們遇上從臨鎮駛來兩輛警車,這顯然是刑從連調集而來的後備力量。

  三車前後行駛,彼此都沒有時間停下來打招呼,但目的地卻非常一致。

  在天地盡頭的那座小山丘腳下,李諾站在一戶矮房邊上,他半蹲下來,和坐在樹蔭下乘涼的老太太打了個招呼。

  按照剛才刑隊長在電話裡的囑咐,他不應該靠近養老院附近,而只能在道路遠端布控。但不知為何,李諾心中有極其不好的預感,因此他換上便裝,安排其餘人把守住主要幹道,獨自上山。

  「小李啊。」老太太眯了個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才把他認出來,「老張頭家又吵架了?」

  老太太口中的老張頭是村裡一戶相當鬧騰的人家,張夫人生性彪悍,一言不合就和老頭大打出手,他十次來這裡,八次是被張家鄰居叫來勸架。像他們這種小片警平日處理的也都是這樣瑣事,現在突然要緝拿什麼A級逃犯,李諾心中說不忐忑也是假的。但他還是低聲問道:「王奶奶,您一直坐在這裡嗎,有看到什麼可疑人員從山上療養院下來嗎?」

  「是啊,我吃飽飯就在這裡乘涼咯。」老太太扇了記蒲扇,坐直身子,警覺極了,「出什麼事了,有小偷嗎?」

  李諾搖了搖頭:「就是出了點情況,您幫著想想。」

  「療養院的人啊,沒有啊,今個就沒見陳嬸子了。」老太太又搖了搖蒲扇,突然拍了拍腿,「你這麼一說,好像療養院買菜的小麵包車是剛開過。」

  李諾心中警覺,直接轉身,撥通了縣裡交通局朋友的電話,請對方查證養老院所屬車輛以及交通道口監控。

  ……

  刑從連獲得那張沈戀駕駛麵包車從紅樹鎮主幹道駛出的照片時,黃澤正站在他對面說什麼「刑從連現在是督察部門對你進行正式約談,請關閉所有通訊設備」一類的話。

  他基本上也沒聽清那些內容,只是仔細觀看那張監控照片。

  照片上,沈戀依舊平靜得像是貨架上面無表情的人偶,像是要去赴什麼早已安排好的約會。

  時間顯示,那是在二十分鐘之前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按時間推算,幾乎在新聞出現的同時,沈戀就得到了消息採取行動。

  刑從連的心情有一瞬間非常複雜,他一方面再次欽佩於林辰判斷和定位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則出離憤怒,如果沒有周瑞製藥橫插一杠,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和沈戀正式見面了。

  而像他這樣的人,越是憤怒,反而越平靜。

  他沒有沖黃澤發怒吼叫,而是低頭再通過短信佈置下幾個安排,再最後將負責警員的電話發給林辰後,他才有空抬起頭,看一眼面前的督察大人。

  他或許那時沒有控制好自己的目光,又或者是黃澤看到他手機照片上的內容,總之督察大人猛拍了下桌,怒道:「刑從連,現在辦案權已經不在你手上,你要做的是交代清楚問題!」

  刑從連環視四周,只問:「周瑞製藥的人呢?」

  「這不是你有資格關心的問題!」

  刑從連拖了張椅子,在桌子對面坐下:「不是說有什麼情況需要我交代清楚,總要當面對質。」他冷笑了下,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問,「老吳人呢?」

  黃澤也是遲緩了片刻,才意識到他說的老吳是誰。

  「我要和老吳談,這樓上樓下的,把人給我找來。」

  ……

  李諾從小山丘上走下,林辰的車也剛到。

  他早就從電視直播中認識過這位元心理學專家,現在甫一見到真人,總覺得好像平淡無奇。

  林辰也就穿了件磚紅色格紋襯衣,淺色休閒褲,不像慣常的專家那樣戴眼鏡或者富有學者氣息,除了皮膚很白、眼神很寧和之外,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但怎麼說呢,當李諾與林辰握手後,或者是林辰掌心的力度又或者是林辰平靜到可以消弭一切緊張氣氛的語氣,李諾只覺得這個人,非常值得信賴。

  「說一下惠和養老院的情況吧。」

  林辰沒有再和他寒暄什麼,而是很乾脆說道。

  臨鎮馳援的警員也都前後腳下車,但因為監控顯示沈戀已經離開療養院,因此大部分警力都被抽調去主幹道布控,所到的也就是最基礎的10人小分隊。

  所有人裡警銜最高的也有科長級別的三級警司,但在林辰面前,沒有人插嘴或者提什麼亂七八糟的命令。

  李諾簡要敘述了惠和養老院的情況,林辰沒有第一時間接話。

  這時才有人說:「既然有證據顯示,沈戀是從上面的養老院離開,那還是有必要做基礎搜查。」

  「但通知上不是說,那個女人攜帶有劇毒藥物,上面會不會有陷阱?」另一人說。

  「就是個女逃犯,而且人都走了,我們員警在山下面畏首畏尾,像什麼樣子?」

  李諾咽了口口水,看向林辰。

  這時,那位心理學顧問才開口:「是有村民說,今天一天都沒有見過任何療養院的人下山?」

  「對,但也只是王老太太一個人的說法。」李諾謹慎地補充道。

  林辰的神色顯而易見的冷凝下來,然而迅速抬眼,對他說:「你有療養院電話麼,打一個電話。」

  像是最簡單的試探或者別的什麼都好,李諾拿出手機,只覺得手頭的東西重如千金。

  他從電話薄裡翻出號碼,抬頭,林辰堅毅的目光正好掃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按下了通話鍵。

  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

  從原野而來的風吹過他的身側,可李諾卻感受不到那些,他心跳得很快,緊張的手都在顫抖。

  第一聲嘟聲響起,他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冒出嗓子眼。

  嘟……

  第二聲漫長的電子音緩慢到來。

  這顯示養老院的電話還能打通,並沒有被拔掉線路,李諾也不知道自己會擔心這些,大概他內心也在害怕什麼東西。

  他握緊拳頭,不斷祈禱有人能接起電話,就算是一聲簡單的「喂」也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明明電話等待音也不會超過一分鐘,可李諾心中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然而直到通話被電信局自動掛斷,他都沒有等到那聲簡單的「喂」。

  李諾下意識抬起頭,只覺得原本陽光落下覆蓋在養老院上頂端的金紗都變成黑色,如同陰翳,覆蓋在每個人心頭。

  「上山。」

  林辰垂下眼簾,卻用非常堅定的語氣,對他們這樣說道。

  ……

  在這件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林辰的記憶都不是很清晰。

  雖然他很確信自己走上過那座山丘,並對兩旁的民居的形狀排布以及樹林的樣子有直觀概念,甚至是田間踱步母雞的樣子或者說半山腰菜田的顏色他都記得很明確,可他們究竟是怎麼來到那片養老院,那過程中又到底經歷什麼的細節,他腦海裡對這些都沒有太多正確的邏輯順序。

  不過當時,他還是很確定,在離療養院差不多100米不到的距離時,他就感到風中隱約傳來什麼異常的氣息。

  剛才在山腳下,有經驗的老員警已經安排一部分人以迂回的方式從後方向上包抄,還有部分警員從民居迂回,只有他和另外一位名叫李諾的員警大大方方走上徑直通向養老院的大門的水泥路。

  聞到那種氣味時,他和李諾互看一眼,提高步速,向養老院鐵門沖去。

  差不多可以清楚看見門房情況時,他們就很確定,門房裡沒有人。

  空落落的座位,桌上擺著一隻泛舊的米色電話機,牆上一角掛著訪客登記表,除此之外則是歪歪斜斜的雜物。

  林辰抬頭,門房角上的監控攝像頭正好沖他轉來,他看著黑洞洞的攝像機鏡頭,像是見到了魔鬼的豎瞳,只覺得渾身發寒。

  沒有浪費任何時間找人或者等待後背力量,他身邊的警員非常敏捷翻過那道鐵質移動柵欄,沖到門房裡按下開門按鈕。

  電動鐵門一點一點移開,養老院的全景,也真正一點一點出現。

  林辰看著眼前灰敗的建築,深深吸了口氣,空氣裡的那種氣味變得更加濃郁了。

  名叫李諾的年輕警員臉色已經白得徹底,任何正常人類都不可能分辨不出這種味道。

  他們對講機裡傳出其他警員的呼叫聲,吱吱作響,但那瞬間,無論是他還是李諾,都沒有任何力量按下接聽鍵。

  還是年輕村警第一個反應過來,李諾一言不發,握緊拳頭,轉身朝養老院主樓沖去。

  林辰看著年輕人的背影,也邁開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老舊木門洞開,走廊漫長。

  走廊一側黑如幽影黑如鬼魅,另一側卻被陽光染上亮到不真實的白色。

  林辰一步又一步踩在潔白透亮的瓷磚上,向走廊深處前行。

  在他身側,是一扇扇非常標準的病房門,每一扇門都被人用強迫症似地習慣關閉著,如同合緊的棺蓋,讓人甚至連觸碰的勇氣也無。

  越來越濃重的氣味從每扇門的上下縫隙中透出,縈繞在他周圍。

  那氣味如此濃郁,從他的每一個毛孔滲入,並彌漫在這片空間的每一個角落。仿佛柔軟繩索勒住人脖頸使人窒息,但他又很清楚,這種感覺並非窒息,而是絕望。

  是啊,那是血的味道。

  林辰又深深吸了口氣,整個人像是浸潤在粘稠的血漿中,周圍又濕又黏,他只能勉強將手搭在門把上,手上獲取站立的力量。

  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他腦海中閃過無數景象,每一種景象都是在濃重的血漿背景上出現的簡單黑色線條,曲折扭轉,打散後再次重組,爾後變得愈加扭曲古怪。

  最後,還是不知哪個房間裡傳來的失聲痛哭聲將他喚醒。

  哭聲撕心裂肺,帶著真心實意的悲痛力量。

  林辰定了定心神,木然地向窗外看去,他看到老邊蒼老的面容,還有其他警員一起沖入養老院。

  有人沖他拼命比著手勢,他認不出對方是誰,只能沖對方點頭。

  在做完這簡單的動作後,他轉過身,推開門,向內走去。

第239章 五浮76 無一

  那是地獄。

  雖然林辰並沒有對這種虛幻的概念有過確切想像,但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地獄,那麼地獄就應該是這個模樣的。

  整個房間既安靜又整潔,像是最普通的養老院房間,窗戶半開,窗簾拉開一半,微風卷起簾腳,明媚陽光落在床邊茶几上,看起來沒有任何黑暗的地方,除了床上的那兩位老人。

  不過準確來說,那不是也不是活生生的人類,而是兩具屍體。

  屍體上覆蓋兩條薄被,白色的薄被,背角掖的整整齊齊,與老人鎖骨下端平齊。

  而更上面一些的地方,是枯樹皮般的脖頸。

  當然,所謂枯樹皮的形容是林辰的臆想,因為床上兩位老人脖頸部位都被割開開一條又深又黑的口子,血液從口子裡流出,浸泡著他們的頸部,並蜿蜒而下,流至雪白床單,氤氳開來,形成一塊巨大而鮮豔的紅色墨點。在陽光下,那些褐紅色血液像還冒著熱氣,仿佛能蒸騰出靈魂的形狀。

  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夠走到病床邊,反正人的潛力總比自己想的還要更加強大。

  走得近些,他才意識到,究竟自己為什麼還能感受到屬於活人的氣息。

  因為死者的眼睛是睜開的,兩位老人平靜地望著天花板。他們眼白泛著黃褐色,眼瞳卻黑得徹底,裡沒有任何情緒,空洞得仿佛能吸食人的靈魂。像是那割喉的一刀並不致命,致命的是長久以來貧乏而無味的生活,他們早該死去,只是被強行留在世間。

  窗外吹來湖畔和田野的風,帶著一點點長久豔陽照射才會有的焦灼味道,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打了個踉蹌,總之,他強行扶住床頭櫃,並站在兩位老人床前,認真望著他們。

  那時候,林辰的一切感官觸覺都非常非常清晰,甚至還被放大了數倍。

  遲來一些的警員們沖了進來,七八人的腳步聲劈裡啪啦,仿若驚雷。

  從走廊盡頭而來的門被一扇又一扇打開,每次之間總有幾秒鐘停頓,然後換下一扇,漸漸的,開門的聲音越來越遲緩,像是沒有人有勇氣繼續下去。

  直到最後,所有腳步聲都在他站立的這間病房門口停住。

  林辰抬起頭,在門口的位置望見許多雙震驚的、不可思議的、絕望的眼睛,那些眼神裡的情緒實在太過複雜,他們彼此僵持了一會兒,每個人的喉頭都像是被哽咽住,誰也無法搶先開口。

  是啥,事情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

  而真正讓林辰回過神來的,是最後而來的腳步聲,那是先前搶先進入養老院的年輕警員,林辰記得,對方叫李諾。

  李諾眼眶通紅,捂住嘴巴,這樣濃烈的血腥味對一個普通片警來說顯然太刺激了點,林辰一瞬間以為李諾會跑出去嘔吐,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李諾居然強撐著,用顯然已經痛哭過一陣的沙啞嗓音對他說:「林顧問……」

  李諾的聲音無助卻又堅毅到極點。

  林辰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他再次看著門口那麼許多目光,這才意識到,刑從連不在這裡,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他低下頭去,將手覆蓋在老人的眼睛上,把眼皮緩緩抹下,然後向門口走去,並用非常清晰的聲音說:「檢查養老院內是否還有生還者,通知醫院和急救部門,上報市局。」

  林辰說完,沖所有人點頭致意,徑直向外走去。

  「您去哪裡?」

  有人叫住他。

  「我嗎?」林辰單手插袋,回頭說道,「我去找她。」

  ……

  事情發生之前,黃澤正坐在漫長的環形辦公桌一側,另一邊則是刑從連。

  刑從連點了根煙,態度強硬,手機放在桌角,並沒有按照他的說法把通訊設備上交。

  黃澤握著鋼筆,用能想到的最冷淡語調對刑從連說:「刑從連,你已經被暫時停職,不要擺出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早點把問題交代清楚對誰都好。」

  他說話的時,正對刑從連深色的眼眸,刑從連目光平靜,鬼知道刑從連為什麼到這種時候都還有平靜的底氣。但黃澤很清楚的是,對方並不準備回答他這個問題。

  刑從連手中的香煙灰燼一點點落下,青煙隨之嫋嫋騰起,在沉默中,刑從連用很均勻的速度抽完了一支煙。

  當那支煙抽完前,刑從連還抽空看了眼桌上的手機,手機上依舊平靜如也,黃澤知道,林辰並沒有打電話給他。

  當他想到這裡時,刑從連居然站了起來。只見刑從連把煙頭在煙灰缸按滅,抄起手機,將椅子向後踢了踢,並拿起甩在椅子上的外套,向門外走去。

  刑從連的態度讓黃澤意識到,他剛才只是在用一支煙的時間等「老吳」。

  因為刑從連動作太快,他還來不及反應,人就已經走到門口。他的下屬站在那裡,可體測都艱難通過的文員哪裡是刑從連這樣一線警員的對手,未等兩人有任何交談,他的下屬吃痛抱住手臂,而大門就這麼被輕易打開。

  「刑從連你給我站住!」黃澤拍桌而起。

  然而刑從連根本不看他一眼,逕自掏出手機開始撥電話,仿佛他剛才那些警告還有訓誡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甚至連他這個人都不存在一樣。

  黃澤還想再說什麼,視線中卻已經沒有刑從連的身影,他拿著電話追了出去,只是兩三步的距離,他就開始後悔自己剛才選擇談話辦公室的位置並不恰當。

  這裡是宏景市警局主要辦公區域,大部分警員都在這裡辦公,進進出出實在人員太多,而大部分人又顯然是刑從連的熟識。

  所以當刑從連經過這條漫長走道時,兩旁忙碌的警員或與他點頭致意,或停下腳步朝他敬禮,一時間,「刑隊長」、「刑隊長」一類的低語聲在整間辦公室內此起彼伏。

  「刑從連你這是目無法紀!」

  黃澤幾乎用小跑的速度才趕到對方身邊。

  就在這時,刑從連放下手機,顯然剛才的電話並未打通,他索性拉住一人問:「吳局在哪?」

  那位警員很快為刑從連指明方向,後者加快步伐,向大廳盡頭的臨時指揮中心走去。

  「我只是目無黃督察而已。」刑從連雙手都插在褲兜,用一種漫不經心又異常沉穩的語調說道,「難道黃督察代表著法紀?」

  黃澤氣結:「你應該清楚,我現在是在給你留顏面,我完全可以就地緝拿你。」

  說話間,他們就已經到了指揮室門口,刑從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可以試試。」

  黃澤頭一回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林辰之外,還有人能這麼擅於口舌之爭。

  他深深吸了口氣,刑從連恰好將手放在門把上,黃澤按住刑從連的手腕,阻止他開門的動作。

  只是這一個簡單動作,卻仿佛引爆了什麼可怕訊號。

  下一刻,辦公室內鈴聲此起彼伏響起,再然後,蹬蹬蹬的腳步聲在樓裡回蕩開來,很多人都在跑步,一切頃刻間竟有種萬馬奔騰的緊張感。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大事不好的神情,卻沒有人有勇氣說出究竟發生了什麼。

  很多警員擁到指揮室門口,他們顯然是要進出傳送報告,卻因為他和刑從連堵在門口無法進出。

  那瞬間,刑從連像是意識到什麼,目光冷凝,帶著睥睨一切的神情,轉頭對他說:「放手。」

  黃澤呼吸一滯,指揮室大門被從內而外打開。

  刑從連的頂頭上司吳老局長正站在門內。

  看見自己的下屬,吳老局長一改曾經韜光養晦的態度,很明顯,剛才發生的事情甚至讓這位老人也倍感吃力,他對刑從連說:「你來了?」

  「來了。」刑從連就這麼站在門口,用一種剽悍而穩定的姿態回應道。

  老人點了點頭。

  刑從連繼續道:「我來有兩件事,長話短說。」

  「你說。」

  「第一,我犯了什麼事?」

  老人怔愣片刻,沒想到刑從連這麼氣勢洶洶跑來,第一個問題竟是如此簡單,但還是很言簡意賅地回答:「索賄,向周瑞製藥。」

  刑從連臉上短時間內顯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片刻後,他眉頭緊蹙,像在壓抑內心的厭惡情緒,卻仍平靜道:「你知道我不可能這麼做。」

  「我知道。」吳老局長鄭重點了點頭,然後退了半步,指著鈴聲此起彼伏的室內,讓刑從連進屋,並說:「所以,這裡歸你了。」

  「出什麼事?」刑從連並未推辭,只邊走邊問,而被堵在門口的警員,也捧著各自手上的材料,隨之烏泱泱進入。

  「惠和養老院,38位老人,無一生還。」老局長停下腳步,一字一句說道。

  刹那間,整個辦公室像被施了什麼咒語,所有人都停滯下來,一切冷凝到冰點。

  刑從連也停下腳步,黃澤很明顯看到刑從連目光中閃現過無數情緒,他非常確定那些情緒裡必然有許多屬於林辰,但讓他非常驚訝的是,刑從連並沒有第一時間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林辰,而是沉思片刻,非常乾脆俐落地說:「交通部門負責人呢,彙報道口監控情況,以及沈戀最後位置。」

  「榆林區,中明路道口,由南向北車道。」靠門邊的一位警員迅速起身,沒有任何猶豫地向刑從連彙報道。

  「榆林區警員向西南位置扼守要道,其餘人員原地待命。」刑從連頓了頓,又問,「紅樹鎮具體情況如何?」

  「報告刑隊長!」又一位警員站起,「現有紅樹鎮以及齊家鎮9位警員包括刑警隊顧問抵達現場,情況如下……」

  詢問聲以及隨之而來的回答聲輪番迅速有致響起,刑從連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一道又一道命令飛速落下,卻又條理清晰至極。

  黃澤低下頭,陷入思考中。

  「刑隊長必須接受調查,這是董廳直接下達的命令!」

  就在這時,一道勸誡般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黃澤回過頭,發現自己先前那位下屬正拉著他的臂膀,急切說道。

  那時,刑從連剛好回答完一位警員關於他是否要趕往紅樹鎮的問題。

  「不,我暫時不去。」

  刑從連是這麼回答的。

  黃澤心頭劇震,因為他的人剛才的問題,整間辦公室沉寂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他的位置。

  他終於下定決心,抬頭,看著刑從連,問:「需要我做什麼?」

第240章 五浮77 問題

  「林顧問,我……我可以做什麼?」

  剛才林辰離開前,特意點了他一起下山,李諾既激動又不知所措。

  他站在小山丘下,用急促頻率呼吸著周圍新鮮空氣,然而剛才那種令人作嘔血腥味仍然揮之不去。他甚至不敢閉眼,因為一旦安靜下來,巨大的關於死亡的恐懼就會捲土重來,所以他只能拼命緊跟前面那人,唯恐掉隊。

  「幫我找間屋子。」林辰正走到來時山腳下的車前,回頭,這樣說道。

  李諾怔愣半晌,眼前的顧問先生仿佛半點不受先前慘無人道的血腥場面影響,除了臉色偏蒼白外,沒有半點異常。可又有那麼一些瞬間,李諾覺得悲痛這玩意是刻在骨子裡的,輕易能找到抒發管道的情緒,就根本算不上什麼。

  他於是吸了吸鼻子,趕忙問:「您要什麼屋子?」

  與此同時,山腳下車裡老警員趕忙推門下來,緊張地問林辰:「人抓到了嗎?」

  林辰先沖老警員搖了搖頭,爾後又轉頭對他說:「隨便,都可以」。

  聞言,老者像是猜到什麼,臉上很快泛起驚恐的神情,並且還帶著深深的愧疚,脊背都要被壓彎。李諾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正當李諾以為林辰會冷冷淡淡和老人點頭致意並擦肩而過時,他很意外看見林辰特地停下腳步。

  年輕的警局顧問站在老人身前,顯得身形高大,他微微躬身,一隻手握住老人皴裂的手,用另一隻手用力拍了拍對方背部,語氣平和,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剛才說得話您還記得嗎,我是認真的,那不是你的錯,要為此承擔責任的人有很多,暫時還輪不到您。」

  老人聞言一顫,仰望山頂方向,目光混濁,又像閃著淚光。

  點到即止,林辰沒再說什麼,他拉開轎車後門,從裡面拿出一疊牛皮紙檔袋裝起的資料。

  李諾注意道紙袋上寫著沈戀的名字,他再次打了個激靈,只見林辰很快回望過來。那目光令他瞬間清醒,原來顧問先生所說的找間屋子,意思是立刻馬上找到。

  他趕忙折回山上,明明周圍山風舒徐,他卻緊張起來,腦海中再次輪番出現漫布老人脖頸上的褐色血跡。但現在不是時候,他再次壓抑住想吐的欲望,四處看去,原先樹下扇風的老太太已經不見蹤影,或許是上山看熱鬧去了。

  記憶中這片地方有間村民堆放茅草和雜物的小屋,他於是跑上右側小路,果然見到那間屋子。但和記憶不同的是,這間簡易磚瓦小屋實在太破舊,連門都沒有。

  他再次回頭問林辰:「我還是去找間居民的屋子吧。」

  林辰搖了搖頭:「這裡就可以。」

  李諾不知林辰究竟要幹什麼,但他還是搶先沖進屋子,然後被裡面茅草的污穢氣息熏得退了半步。

  啪地一聲,一盞微黃白熾燈被點亮,但光線只能照亮一小片磚石破碎的地面,整個空間還是顯得灰濛濛的。

  林辰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神色平靜,手從牆面的開關放下,有那麼一瞬間李諾覺得,眼前這間破敗而漏風的屋子,正是這位心理學顧問的真實寫照。

  不過林辰的行動很快讓他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趕了出去,顧問先生很快進屋,用行雲流水般的速度把那份資料袋裡的紙張一張張取出,隨意放在草垛上、破櫥櫃上、地面上……

  那是個人檔案中所有保存的關於沈戀的一切材料,從出生記錄到體檢報告,從成績單到老師評語。甚至還有幾份大概是學校素質教育評價要提交的蠟筆畫、手工作品。

  那一樁樁一件件,是關於一個人生命中點點滴滴重要事件的清晰軌跡,伴隨林辰不斷彎腰的動作,被緩緩呈現在這間悶熱而潮濕的破屋內。

  擺到最後,李諾眼前出現一大片紙張造就的白色海洋,風一吹,在昏黃燈光下,仿佛有漣漪泛起。

  林辰退了半步,單手撐在一處矮磚上,坐了上去。

  李諾儘量不讓自己把那處矮磚牆和牲口圈的圍欄聯繫襲來,也不去回想這件破屋曾經的用處,他順著林辰視線,再次回望眼前深淺不一的紙質材料海洋,思考是否應該出門把這個空間歸還給林辰。

  他默默退了兩步,踩在一塊碎磚上,意外發出噹啷聲響,打破寧靜。

  林辰的視線隨之而來,李諾趕忙道:「對不起林顧問,我馬上走。」

  「等下……」

  李諾猛然抬頭,但他看向林辰時,林辰卻不在看他。

  坐在磚堆上的顧問先生微微低頭,下意識將手機拿在手裡,黑髮低垂,領口之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他同樣蒼白的手指從通話記錄上輕撫而過,像是要撥通什麼人的電話,並露出一絲或許可以歸為脆弱或者思念的神情,爾後停滯數秒,林辰竟然將手機收了起來,再次看向他。

  林辰目光漆黑寧,對他說:「留下吧,和我說說話。」

  ……

  市局指揮室內。

  刑從連依舊保持如進屋時一般無二的站立位置,他握著手機,前一個電話的內容是榆林區交警已經發現被沈戀遺棄的麵包車,現在已經有鑒證科警員趕往那裡。在從耳邊拿下手機的短暫時間裡,他不經意間瞥見通話記錄,林辰的姓名正在手機頁面的最後一格,下半部分被數位鍵遮擋,只露出半個名字。

  刑從連心中泛起很莫名的、那時甚至來不及仔細思考的情緒,他的指腹輕輕撫過林辰拿半個姓名,卻最終沒有將電話撥出。

  ……

  「說……說什麼?」李諾小心避開地上的紙張,又不敢離林辰太近。

  「問我問題,隨便什麼都可以。」

  林辰就這樣坐在圍欄上,腳尖點地,腳跟離地面有一些距離,看上去像個普通學生。

  「為什麼要我問問題,我這樣不會打擾您嗎?」李諾鼓起勇氣問道。

  「不會,因為提問是解決問題最好的啟發式策略。」林辰答。

  李諾蹲下身,很難理解什麼叫啟發式策略,這大概又是心理學上什麼東西。但既然林辰讓他問問題,而他心中又有一肚子的問題,那為什麼不問呢?

  「您為什麼要把沈戀的檔案擺出來,要做什麼?」在安靜而破舊的小屋裡,李諾指著那一大片紛紛揚揚的紙質材料,問道。

  「在你面前是沈戀的過去,我要推算她的將來。」

  「這怎麼推算,憑沈戀的個人檔案就能知道她接下來要做什麼?」李諾驚訝道,但他突然想起林辰能精確定位到山頂的這間養老院,頓時想把剛才問出口的問題咽回去。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林辰竟非常耐心回答了他:「通過瞭解她的過去來推測她的個性特徵,通過她的個性特徵來判斷她在既定環境中的思維邏輯方式和行為特徵。人類選擇看似是隨機而無理,仿佛我們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實際上那都是上面那位讓人產生的錯覺而已。」

  林辰說話時,豎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李諾知道,林辰說的上面那位是神。他打了個寒顫,燈芯讓人晃眼,他忍不住說道:「我是唯物主義者,這聽上去太玄了。」

  「誰說不是呢。」林辰淡淡道。

  就在這時,角落裡沈戀小時候曾經畫的幾張畫作引起了李諾的注意,他突然想起那次直播畫面,林辰和李景天在木桌兩旁對壘時的情景。他全程觀看了直播,總結起來就是,林辰讓李景天畫了張畫,然後神乎其技地猜出了李景天曾經藏匿罪證的準確位置。

  想到這裡,他於是問:「那幾張畫!您可以通過那幾張畫看出沈戀現在會去哪嗎?」

  林辰也隨之望了過去:「那是沈戀兒童時期的作品,繪畫確實可以投射出兒童內心,但很可惜,不能。」林辰從磚堆上踏下,走過紙與紙之間的小徑,將地上的畫拿了起來,像是看透人心般回望他,「給李景天的繪畫測驗之所以能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你所沒有看到的現代科學手段,壓力感應器等等,現在沈戀不在我面前,我無法通過各種問題刺激她促使她做出反應。」

  「您的意思是,現在比當時還要困難嗎?」李諾撓了撓頭。

  「是的,而且沈戀遠比李景天要危險,這就是恐怖分子和普通心理變態者的區別。」林辰很乾脆回答完,然而又看向李諾,像在等待下一個問題。

  李諾吸了口涼氣,眼前再度浮現養老院中瘋狂的殺戮場面,那些景象在他腦海中不斷循環往復出現,像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的噩夢。他拼命搖頭,也試圖用問題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指著林辰手中的畫面問道:「那沈戀小時候內心是怎樣的?」

  那是張素描畫,畫面中有一堆坐在屋子裡的孩子,看樣子沈戀應該畫了生日聚會,桌上有淩亂的蛋糕。畫面看起來黑漆漆的,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

  「她很有天分,這是她8歲時畫的。」林辰把畫隨意放在一堆半人高的草堆上,盯著畫紙說道,「她畫的房屋並不是二維平面的,並使用重疊策略,省略看不見的線條,甚至在表現房屋結構時還採用透視法,這而體現出她畫的物體是在三維空間中延伸的,她是個天才,或者說,她的空間思維能力超越同齡兒童。」林辰自顧自說道,「這反映她她智商不低,所以我對她初中二年前低下的學習能力懷疑,在初二後,她的成績有突飛猛進的增長,我從這段異常區間推斷出沈戀可能經歷什麼,導致她重大轉變。」

  「她那個不好的經歷然後和養老院有關?」李諾問。

  「不,這中間比較複雜。」林辰答。

  李諾有些卡頓,但林辰漆黑深遠的目光再次襲來,他只能繼續問問題:「我看她這個圖顯得非常孤僻可怕,那她學習成績不好會不會是因為在學校被人排擠,她會不會去學校報復老師同學?」

  李諾一股腦問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僭越,連他都能猜到的事情林辰怎麼會想不到,林辰肯定已經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啊!他這麼想著,卻見林辰回過頭,嚴肅道:「你是這麼認為的?」

  李諾點了點頭,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成回答問題的人。

  林辰問:「如果我告訴你,沈戀非常厭惡的人是她曾經的鄰居陳建國,你會不會猜測沈戀要去報復陳建國?」

  「那肯定是要去報復鄰居了,她的鄰居在哪裡工作,是不是要通知當事人注意防範?」

  「沈戀為什麼不可能是去報復周瑞製藥呢,畢竟對方破壞了她的好事?」

  李諾再次被問住:「也有這個可能啊,很大可能!」

  當他說完這句話後,林辰猛然回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李諾被嚇了一跳,趕忙道歉:「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懂這個。」

  「不,你非常瞭解大眾心理,謝謝你。」林辰低頭,從口袋裡掏出電話,撥了出去。

  「您知道沈戀會去哪?」李諾問。

  「去一個她認為,我認為她不會去的地方。」

第241章 五浮78 位置

  王朝在廣華化工實驗室裡轉圈。

  他不知道為什麼老大要把他扔到這裡來給個小化學工程師打下手,雖然他自己顯然比正在忙碌的工程師年紀還小,反正他就覺得自己在犯罪現場的話或許能派上更大用處。

  小詹在氣質色譜儀前忙碌,在化學工程師面前是一大堆的燒杯試紙各種令人看不懂的複雜化學儀器,王朝重重歎了口氣,移回視線。小詹卻突然停下手上的工作,看他一眼。

  「怎麼了嘛!」小王同志站定身子,轉頭問道。

  「我……」小詹先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像是下定什麼決心,小詹先生默默走到實驗台另一頭的臺式電腦前,開始緩慢地敲擊鍵盤。

  那打字速度實在太慢,王朝這才意識到對方剛才應該是想請他查什麼資料。

  「等等等,你要查什麼放著我來,有我在你還要自己動手這不是看不起人嘛!」王朝雷厲風行地拍開自己的筆記本。

  「一個實驗報告,主要是要英文的,怕……怕你……」

  「要什麼,說!」王朝大聲道。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這句話喊太響還是怎麼回事,下一秒,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上林辰的名字讓他手都要顫抖。

  王朝激動地接通電話,他當然知道關於養老院和無一倖免的消息,也深切地擔憂林辰,可完全幫不上忙的感覺幾乎要把他逼瘋了,現在林辰打電話來,他終於有機會和對方說話了:「阿辰哥哥怎麼了,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過去?」

  電話那端,林辰平靜的嗓音順著電波而來:「不用擔心,我沒事,需要你做點事。」

  「你說你說!」王朝用肩和側臉夾住電話,沖小詹先生比了個手勢,讓工程師自己搜尋資料,爾後拿了紙筆,補充道,「阿辰哥哥你可以講了。」

  「第一、我要一份沈戀從養老院到棄車地點的行車路線圖;第二、我要現在警方拉網布控的路障位置圖;第三、我需要陳建國現在的位置、沈戀初中老師的位置、當時和老邊一起接待沈戀的老警官的位置、沈戀初中的位置以及……周瑞製藥的位置。第三、請把以上要求整理在宏景市地圖上發給我。第四、我們有備用通訊網路麼,不易被監聽的那種?」

  王朝迅速記完,猛然意識到什麼:「阿辰哥哥你要幹嘛!」

  「準備一張棋盤。」

  ……

  和王朝一樣,李諾也對顧問先生最後那句話似懂非懂,但這都並不妨礙他按照林辰的命令列事。

  他在開車,車窗開了一半,林辰坐在他身邊,他們的目的地是離養老院很近的小派出所。顧問先生的額髮被窗外的風拂起一些,他們看上去像是很悠閒地要去郊遊,而不是要去做什麼生死攸關的事情。

  李諾手心微微發汗,在林辰打完那個電話後,車裡氣氛再度凝重,引擎聲都清晰可聞。他總覺得林辰將要去做的事情非常危險,可又完全問不出口,只能閉嘴認真開車。

  他們很快抵達派出所。

  從下車到入內再到開啟電腦,也大概就三五分鐘時間,這段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當林辰點開自己郵箱的刹那,一副完整的宏景地圖出現在派出所老舊的電腦螢幕上。

  藍白相間的底圖上,一條從紅樹鎮到榆林區的黃色線路表明了沈戀的行車路線,除此之外,地圖上還有不少各種顏色的小標記。李諾吃驚得不行,時間這麼短,卻能做出如此詳細的地圖標識,這樣的人也太可怕了。

  其中紅色圓形標點李諾能認出來,那些位置大部分是道口,應當是警方布控位置。

  他站在林辰身旁,眼見林辰將滑鼠點到其中綠色標識上,一條備註彈出,上面很清晰表明了具體人物和地點以及該地的簡單情況。

  李諾發現,那應該是林辰所要的關於陳建國工作地點的資訊。

  陳建國是名保安,在宏景匯豪邸商場工作,排班表表示他應該現在正在班上,匯豪邸商場離沈戀棄車位置的直線距離大概5公里。

  他跟著林辰點擊標識的節奏一條條看下來,每一處標識就是既定的棋子般排布在地圖上,而有那麼一瞬間,他終於意識到到林辰所謂的「棋盤」究竟是什麼。

  「您知道她要去哪了?」

  「不知道。」

  「那您……您是準備把沈戀……把沈戀?」李諾震驚地望著林辰。

  林辰像是終於看完所有的點標,最後靠在椅背上,用非常平和的語氣說:「嗯,謝謝你剛才的提醒,我想試著把沈戀引導到既定位置。」

  「我剛才說什麼了?」李諾趕忙擺手,「我都是隨口一說,我真的不懂犯罪心理學這些。」

  「這不需要太多專業知識,更重要的是人之常情的分析。其實很簡單,你提醒我沈戀可能襲擊的目標太多,而事發突然,她不可能有機會想好最終襲擊地點,因此她的選擇有很大隨機性,既然是隨機,那我們就可以在她的選擇上做文章。」

  「襲擊?」李諾退了半步,不小心撞上後面辦公桌,桌腳與地面發出很長一陣刺耳聲響。

  「她殺了整個養老院的人,這麼瘋狂,怎麼會再一個人活下去呢?」

  「您認為她死前要活夠本,拉更多人墊背?」

  李諾下意識問出口,而與此同時,林辰的電話響起。

  辦公室裡非常安靜,李諾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的很清脆的聲音。

  「阿辰哥哥,老大問你是不是準備誘捕沈戀啊啊啊!」

  林辰臉上出現因為了然而變得安寧的神情,回答電話那頭的人:「嗯,是有這個打算。」

  「那我發的地圖你看到了嗎,能幫上忙嗎?你剛才讓我標的那麼多地方,最後到底要在哪裡誘捕沈戀?還有新的保密通訊路線很快就能搞定,我們到底要怎麼做。你來說,小王先生給你搞定!」

  話筒裡傳出連珠炮似的話語,這當然也是李諾想問的問題。

  「嗯,我選好了一個地方。」

  林辰接電話時單手支著側臉,微微歪著頭,看向地圖上的一處位置。

  李諾順著林辰視線看去,再次不可思議地看向林辰。

  ……

  「林……林顧問是瘋了嗎?」

  市局指揮室內,王朝的聲音透過電話公放傳出,所有人圍在方桌旁傾聽,當聽到地點時,有人忍不住說道。

  刑從連一直坐在桌邊,斂眉深思,並沒有第一時間接話。於是,又有一位警員聽完後開口:「我們要是真把沈戀引到那裡,媒體記者一定會對我們口誅筆伐!」

  刑從連就這麼聽著,仿佛沒有看見周圍人徵詢般的目光,他轉過頭,背後的顯示器上是一張按林辰要求整理出的宏景地圖。

  他望著上面的各色點標,想像著林辰在放在那短暫時刻內思考過的諸多利弊,雖然有諸多私人情緒,但到最後也只能默默感慨一句,果然是林辰、也不愧是林辰。

  就在這時,又有警員試探道:「林顧問的安排,無論結果如何,危害公共安全的嫌疑是跑不了的,對方那麼能鬧,說不定最後還會控告我們警方!」

  聞言,刑從連淡淡開口,反問:「不然,就讓沈戀去實驗初中?」他扭頭問第一位質疑的警員,「將近兩千師生。」

  對方頓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或者是匯豪邸商場?」刑從連看向第二人,「今天工作日,商場人流量不大,但問題是,我們知道這點,沈戀也很清楚這點。同樣的,如果她是在下班後人流高峰期出現,商場的危險係數顯然不亞於學校。」

  「婁苑社區不錯,那裡不行嗎?」

  公放中,王朝突然解釋道:「阿辰哥哥說,那裡需要監控的位置範圍太大,是非常偏僻的新式社區,很難滿足沈戀『大規模傷人』的心理訴求,她選擇那裡的可能性很小。」

  「寫字樓是不偏僻,但是人也太多!」

  「林辰的意思其實很簡單,他要選擇一個看起來人流密集能吸引沈戀、又方便我們警方布控收網實施抓捕的區域。」這時,一直在後方默默喝茶的老局長終於開口,「出入口單一的大樓當然是好的。」

  「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無論沈戀出現在哪裡,只要林顧問的計畫被傳出,都會被認為是警方無能的表現。」一位女警開口道,「而且,這對刑隊你真的非常不利,會被認為……是報復。」

  女警員加重了最後兩個字,刑從連向對方看去,點了點頭,表示對關心的感謝,爾後望著在場所有人,平靜道:「諸位應該很清楚,所謂無能與否是公眾對我們的評價,但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在意的不是這些虛偽的吹捧或者惡意的貶斥,而是在於每樁案件我們是否已經做到自己能力的極限。」

  刑從連說完,從椅子上站起。

  「刑隊!」周圍警員紛紛開口。

  刑從連卻恍若未聞,而是果斷道:「全市可調集所有警員力量從現在開始分成A、B、C三組,A組採用原先通訊設備保持不變,聽從林顧問調配;B組C組更換保密性更高的通訊系統。B組負責蹲守以下地點,C組跟我前往沈戀可能出現的最後位置布控。」

  刑從連將具體安排巨細無遺地佈置下去,一時間,辦公室內只有筆記聲沙沙作響。

  到最後時,突然有人突然舉手,問道:「刑隊,您說得這些都沒問題,但林顧問他怎麼保證沈戀就真會去那呢!」

第242章 五浮79 有致

  紅樹鎮派出所,林辰也聽見李諾問了同樣的問題。

  「我無法保證。」林辰這麼回答的。

  眼前的民警嚇了一跳:「這不是……這不是……」

  「這不是賭博嗎?」林辰站起身,推上椅子,拿起手機,平靜道:「這就是賭博。」

  他說完,再次向外走去,李諾拿著車鑰匙,很快跟上,像是想說什麼,又發現好像什麼也說不了。

  ……

  幾乎每座大城市都有中山路,就像每座城市都有人民路、鼓樓等標性區域。

  但宏景市中山路較為特殊,它是宏景市由南向北的中心樞紐,無論你是想從市郊紅樹鎮進入城區抑或是你想由市政府所在位置前往匯豪邸商場,都可能經過這裡。

  工作日下午兩點多,路上沒有太多車輛。

  18路公交司機打著哈欠,在月臺停車,零星乘客從前門上車。

  司機之前接到警方通知,因此當乘客上車時,他很負責地轉頭確認這些人裡是否有傳說中的嫌疑犯。

  然而中山路南上車的乘客很少,除了兩個戴耳塞的男生外,剩下的只有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太太。老太太手上提著家百福超市口袋,看樣子超市又搞了什麼特價活動,所以這麼大熱天還要拼命搶東西。

  司機轉過頭,路口綠燈轉紅,一排騎摩托交警呼嘯而過。

  他又打了個哈欠,按下車輛起步提示音,發動車輛。

  ……

  交警小林剛把摩托在路邊崗亭停下,對面18路公車開始啟動。

  就在這時,一輛桑塔納由南向北駛過路口,正好是綠燈轉紅、短暫黃燈停留數秒的時候,東西向非機動車道正好有電瓶車斜穿而過。

  陽光刺目,柏油路上蒸騰起扭曲熱浪,桑塔納駕駛員滿臉通紅,一臉酒意,瞬間被嚇醒。但是已經遲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世界巨大的鏡面上橫擦而過,刹車聲響徹雲霄,震破耳膜。

  和刹車聲相比,撞擊聲反而小得幾不可聞。

  等小林回過神來,電動車紅藍交織的碎片和桑塔納車燈碎片已經散落一地,傷者飛出10餘米,那些斑駁色彩在地面閃耀,觸目驚心。

  桑塔納車主滿頭是血地昏迷在了駕駛室裡,小林暗道:「媽的,這時候酒駕,簡直找死!」他一邊向那邊狂奔而去,一邊透過耳機向向上彙報,要求急救車輛。

  短時靜止的四岔路口再次恢復運行,行人對事故投以關切目光,公車繞開碎片向下一站而去。

  傷者問題卻比想像更嚴重,血液像不要錢一樣從傷者體內滲出,洇濕鐵灰色路面。

  就在這時,小林聽見對講機裡傳出問詢聲,他按住耳麥,答道:「報告,和平大道和裡河路交界口出現車禍,傷者情況嚴重。」

  然而耳機內傳出的指令卻讓人意外,小林呆滯片刻,不可思議反問:「為什麼要緩慢處理事故,這個路口堵起來,附近道路十有八九都得堵死!」

  「儘快把傷者送院,剩下的市裡佈置的任務,問這麼多幹什麼。」耳麥那頭,副中隊長拔高音量。

  小林還想再問,中隊長的聲音卻突然壓低,並且黯啞起來:「要設路障,抓逃犯。」

  小林心中一凜,迅速道:「是,明白!」

  ……

  李志鵬與小林同屬和平區交警大隊,接到的任務卻正好相反。

  現在,他正以最高80公里時速沿高架向安寧大道路口增援,目的卻是前往那條直通實驗小學的道口疏導交通,嚴防堵塞。

  窗外高樓大廈一閃而逝,警笛拖長調子,道路車輛向兩側分開,警車順著讓開的道路疾馳而過。

  天空呈現一種明媚的深藍色,冷氣也打得很足,可李志鵬內心卻越來越焦躁不安。

  車載電臺傳出交警部門各種意味不明的調令,有巡邏警被要求禁止在某片區域貼罰單,也有原先執勤警被通知調離崗位,一切都完全亂套。

  他剛想按下通話,和那頭的同事說什麼。卻突然想起剛才接到的指令,上頭嚴禁自己與同事通過對講設備交流位置。

  他趕忙將手從對講機上縮回,煩躁更甚,如果不是他已經向上級確認過訊息的真實性,他甚至懷疑這是什麼新型的要將整座城市正常秩序打亂的計畫。

  這到底在搞什麼鬼,只是抓個女逃犯而已。

  李志鵬這樣想道。

  ……

  不止在各條主幹道上,林辰的舉動在市交通局也引起了軒然大波。

  中央空調就像沒用一樣,大廳裡原先的冷靜有序完全不復存在,到處是穿越辦公桌椅而行的工作人員。

  印表機喀吱作響、腳步聲紛至遝來、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各種內部、外部的問詢電話接連不斷打入,以至於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連喝口水的時間也沒有。

  車流量、違章情況、道口交通、警力佈置,一切訊息都以各種形式呈現在大螢幕之上。

  中山路、和平大道、南環高架,二維的資料、三維的類比圖、完整的監控錄影不斷地刷新。

  螢幕下角有一張完整的宏景地圖,地圖上星星點點的各色標誌令人眼花繚亂,並且還在不斷更新。

  交通局工作的員工幾乎看不懂上面的標誌,他們只知道坐在監控螢幕前那個男人給整個大廳帶來的混亂。

  更可恨的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非常平靜地坐在巨大的監控屏前,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那個人左耳裡插著耳機,一根手指勾住耳機線上的話筒,看樣子像在與什麼人通話,而他剩下的還空閒的耳朵,卻仿佛起不到任何作用。

  李諾總覺得林辰的聽力系統可能有什麼特殊構造,所以能遮罩一切雜音。

  比如在他們身後,這座指揮大廳二把手的喋喋不休聲快把他煩死,但這個聲音就一定進入不了顧問先生耳內。

  二把手沖他們吼道:「我們都有排班表的,抽那麼多警力到中山南路,別的地方怎麼辦?簡直亂來!」

  林辰置若罔聞,對著話筒說:「對,榆林區柳行大隊調配一半警力前往和盛廣場附近設置路障……嗯,和匯豪邸保持一段距離……對。」

  「這不行!」二把手又是一聲怒吼,重重一拍李諾肩膀,把所有的口水噴到了他臉上,「你們這根本就是在擾亂正常城市秩序!」

  李諾抹了把臉,就在這時,李諾感到林辰用直接戳了戳他的手背,他抹了把臉,低頭一看,趕忙把紙上記錯的一處細節杠掉,重新寫上林辰安排他記錄的內容。

  這一細節就像點燃爆竹的火星,二把手頓時炸了,沖林辰後背大吼:「都給我停下!」

  那聲音實在太大,如同炸彈轟過,四下驟靜。

  因為太安靜,林辰的聲音在這樣肅靜的氛圍中聽起來格外清晰。

  「嗯,每輛車都要停車檢查。」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二把手的臉色已經差到不能再差,林辰也像感知到什麼,在說完那句話後,他終於緩慢取出耳塞,遞了出去。

  「剛才已經向您解釋過,這是為了追捕嫌犯。」林辰說。

  「以給市民生活帶來不便為代價?」二把手質問道。

  李諾接過林辰遞來的耳塞,震驚到無法言語。林辰抬起頭來,沖他比了個手勢,他趕忙把耳塞塞到自己耳朵裡,裡面傳出他先前聽過的陽光少年聲音,他記得林辰叫對方王朝,林辰指著耳塞對他說,「他問什麼你回答什麼就好。」

  「李諾是吧,李子圓分局交警出發了嗎?」耳機裡,王朝並未在意林辰交出耳麥的舉動,用非常流暢的語速問道。

  李諾抬頭,四下看去,最後在大螢幕上找到訊息。

  「已經出發了。」他答。

  李諾這邊看上去很順利,林辰轉而望向情緒累積到頂點的領導,平和地道:「代價是必要的,嫌犯非常危險。有證據顯示,嫌犯接受過專業反偵察訓練,我們很難通過常規布控抓捕她,只能冒險。」

  「再怎麼危險都是個女人,你們這麼大張旗鼓是要給公眾演戲嗎,不覺得太小題大做?」二把手又問。

  「那個……那個藥物是真的嗎,會讓人神智混亂?」角落裡,小心翼翼的女聲響起。

  這次,林辰沒有再回答。

  李諾脊背緊繃地聽著,他想起先前養老院裡令人渾噩的血腥畫面,渾身一凜,正要開口替林辰回答,耳塞中卻傳出少年人放下什麼東西的脆響。

  「真麻煩。」李諾聽見王朝自言自語,隨後耳機中又傳來一陣鍵盤敲擊聲。

  李諾壓緊耳塞,想聽清王朝到底在說什麼,大廳裡驟然響起的驚呼聲讓他猛地抬頭。

  不知何時,螢幕中一塊道路監控錄影突然變黑,像巨大白色馬賽格上的壞點。

  接著他才意識到,那並不是完全黑色,而是一段夜晚的監控錄影。

  監控拍攝的位置是某新村口的熱鬧夜市,夜幕下,人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空氣裡仿佛還帶著陽光的殘餘味道。變故始於毫無預兆的下一秒,畫面中的食客殘酷扭打在一起,用最不留情的手段瘋狂地傷害著對方。

  大廳裡膽小的女警已經捂住眼睛,明明是無聲黑白片,畫面中的嘶吼和血色卻真實得像要濺出螢幕。

  「夜市燒烤攤殺人事件!」李諾瞬間意識到了監控裡重放的是什麼事的畫面。

  他之前看過這段錄影,如今再次重放,他仍然感覺到一陣陣寒意襲上自己的後背。明明是在熱烈喧鬧的警方大廳裡,這一瞬間,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被浸泡在冷水中一樣。

  大螢幕上的錄影畫面很快停止,大廳裡恢復死一般寂靜。

  最先反應過來的仍是林辰,李諾聽他對自己說:「做你自己的事,這裡我會處理。」

  李諾不懂林辰在說什麼,但他突然聽見耳麥內傳出王朝聲音:「知道啦!」

  他這才意識到,林辰不是在對他說話,而是在教育王朝。李諾握緊耳麥,下意識地問道:「是你幹的?」

  「哎呀小意思啦。」那頭,王朝很謙虛地說。

  雖然耳機裡的聲音顯得非常輕鬆,但在場眾人顯然被那段短視頻嚇得不輕。

  不久前還對林辰抱有抵觸情緒的二把手已經冷靜下來了,臉色鐵青地問他:「沈戀持有的藥品殺傷力真的這麼大……那還能算是藥品嗎?」

  林辰目光掃過大廳中的所有面容,最後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很短暫的三五秒內,大廳內再度靜得落針可聞。

  李諾深深吸了口氣,只聽二把手終於回過神,對整個大廳所有人說:「看什麼,散了,各自回歸崗位!」

  那聲響後,大廳內再度忙碌起來,接聽電話的警員依舊在接聽電話,負責傳遞林辰指令的警員也依舊在傳遞指令,一切恢復到先前一鍋粥的狀態,但李諾卻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插曲很快過去,林辰複又在位置上坐下,李諾瞥他一眼,見顧問先生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

  他只能寬慰道:「其實兄弟單位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您來的時候給他們說清楚,就好配合了。」

  林辰的目光隨之而來,裡面的神情讓人看不清楚,但一定和「輕鬆」一詞沒有任何關係。

  「怎麼了?」李諾有些緊張,「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有些事情,並不適合用來作為說清楚的例子。」林辰模棱兩可地道。

  「為什麼?」李諾反問。

  「因為恐懼固然能使人聽令,但也是最危險的病毒。」

  再遇到後來的事情之前,李諾並不明白林辰這句意義不明的話究竟是什麼。

  他只知道,在他們離開監控大廳的時候,整座城市交通被林辰扭曲排布成一種令人看不清的模糊狀況。

  但如果你可以站在城市高處,或者可以像電話那頭的少年人一樣,將整座城市交通資料整合起來,你就會發現,一條明晰的道路正以徐徐有致的姿態,向漫無目的的罪犯敞開。

第243章 五浮80 一切

  沈平剛剛完成一次節目播報,他手持電視臺話筒,擦了擦頭上的汗水,踮起腳尖左右四顧。此時他的精神亢奮,心情卻有些煩躁。

  他的確喜歡極了現在這樣的大場面——畢竟圍觀人群的密集程度代表新聞勁爆程度,但如果沒有周圍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能讓他一個人獨佔頭條,那就更好了。

  對面安生國際商場大螢幕上分針又走了一半,沈平的心情越發煩躁了。他一轉頭,看見廣場一角有家便利店,店裡躲滿了雞賊的記者,明顯正在享受空調的涼風。更過分的是,敵對電視臺的那個禿頭記者,還舉著話筒,正在採訪店員。

  沈平暗恨自己不夠隨機應變,又是憤恨又是煩躁地掏出了手機。採訪團隊微信群裡有人在刷表情包,這讓他更加憤怒,他按下按鈕沖著話筒嚷道:「給我點消息,新消息,隨便什麼都好!」

  就在他鬆開按鈕的刹那,廣場前的馬路上響起毫無預兆的緊急刹車聲。

  沈平渾身一凜,迅速收回手機,一種大新聞到來的氣氛令他拼命踮起腳,然而整個摩天大樓前小廣場上站滿記者和圍觀群眾,他能看到的只有攢動的人頭。

  沈平左右四顧,周圍人流都在往傳來刹車聲的馬路上擁擠,他一狠心,轉身向後奔跑,遠離人群,沖上了寫字樓門口臺階。包括周瑞製藥在內的數十家公司共用整座摩天大樓,門口人來人往,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然而當沈平再度轉身看向騷動發源地,眼前的場面讓他有目睹什麼警匪大片的錯覺。

  五輛純黑SVU在馬路上一字排開,車體在陽光下閃耀著冷酷光澤,在那之後是藥監、安監等部門的執法車,最後還有塗著環保局標誌公務用車,天知道他們為什麼也要來湊熱鬧。

  擺開這樣的架勢後,車隊最前方那輛純黑SVU的駕駛室門被猛地推開,一雙黑皮靴踩在地上。

  由下至上,褲腿筆挺、手套白到反光、制服沒有半絲褶皺,再向上,肩章上銀星閃耀,漆黑墨鏡覆住了來人的大半張面容。那張臉上冷漠得沒有任何神情,只能從對方緊抿的薄唇上感受到緊張嚴肅。

  沈平倒吸一口涼氣,想讓攝影師趕緊拍鏡頭,卻發現對方和自己早已被人流沖散。

  伴隨來人砰地甩門聲音,後面跟隨的所有車輛如同收到指示,一時間,數十輛公務車的車門盡皆洞開,車上接連下來幾十位身穿各個部門制服的公務人員。他們有人手提公務箱,有人開始驅趕圍觀記者,還有的直接在寫字樓門口拉起橫幅……

  閃光燈再度大作,小廣場上沸反盈天,哪個記者能不愛這樣的大陣仗呢?

  沈平又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咬了咬牙,準備尋找他那個該死的攝像師,而就在這個非常巧妙的瞬間,他眼角餘光瞥見有人從周瑞大廈走出,那很明顯正是周瑞製藥安保部門的老大。

  保安身著西裝、渾身肌肉虯結,西裝這玩意覆蓋在這樣的身材上根本就是浪費。與此同時,廣場上的公務人員也驅趕出一條道路來,那位很明顯是本次行動指揮官的員警正緩緩走上臺階,在保安面前停住腳步。他的角度實在太好,沈平忍不住從口袋掏出手機偷偷開始錄影,新媒體時代,所有新鮮、勁爆、即時的新聞都會被人接受,沒人會太在乎品質。

  讓沈平意外的是,先開口的竟然是周瑞製藥的保安隊長。

  「私人領域,不方便邀請警方入內。」那位孔武有力的保安這麼說,聽上去囂張極了。

  爾後,沈平聽見一聲嗤笑。

  那是真真正正的嘲諷聲。

  黃澤沒有說話,沒有摘墨鏡或者脫下手套,像是面前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和他正面對話一般。他舉起右手,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身後有人遞來一張白紙,唰地展開。

  從沈平的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那正是法院開具的搜查令,上面的紅戳鮮豔奪目。在周瑞製藥將了警方一軍後,警方果然也出手了,還是這麼大張旗鼓不顧輿論的碾壓!新聞,絕對是大新聞!沈平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

  這時,沈平手中的電話震動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見螢幕上剛剛出現了一條回復:「頭,我在交通局的朋友說,事情不這麼簡單,警方好像在佈置什麼東西……」

  ……

  「警方瘋了嗎,憑什麼在我們公司這麼氣焰囂張!」

  周瑞製藥最高層,副董事長辦公室。氣急敗壞的男人重重一拍面前的紅木辦公桌,經理們面面相覷,心想那是警方,國家權力機關,怎麼做都不過分,但面對頂頭上司時,他們也只敢附和著表示憤慨。

  「財務部門怎麼樣?」

  「審計部門的人來了,正在查帳。」財務總監彙報道。

  副董事長又一拍桌,桌上水晶杯被震得猛顫:「我問你帳,會不會被查出問題!」

  財務總監畏畏縮縮道:「應……應該不會……」

  這句話像是寬慰了一點副董先生,他順了順氣,念叨道:「藥檢、安監、審計、衛生……只是能來的都來了啊。」他冷冷笑道,「是不是消防部門還要滾來檢查我們消防設施合不合格?」

  就在這時,角落裡後勤部主管默默舉手:「董……董事長……消防的人,已經到了。」

  ……

  被黃澤突降場面震到的不止現場記者、周瑞製藥高層,還有通過各種管道觀看現場的人們。

  「老大,這麼好的出風頭機會你居然讓給黃澤大傻,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王朝坐在實驗室裡,面前開著三台電腦,其中一台右下角上正是周瑞大樓前的監控攝像,畫面停頓在黃澤勾手的動作上,角度不是特別好,但畫質絕對夠用。

  小王同志並不是用看肥皂劇的姿勢在看監控,而是在百忙中抽空瞥上一眼,確認資料流程暢,就繼續投入手頭的工作中。

  在他正對面的電腦螢幕上顯示著整個宏景市的交通圖,藍白底上密佈著血管般的紅綠線條,這已經是基本處理完的工作,他只需稍加觀察即可。他真正在做的是耳麥另一頭那個男人安排的任務。

  「建築結構圖呢,確認好了嗎?」男人的聲音冷淡極了。

  王朝渾身一顫,不再開小差,開始迅速檢視面前大樓的三維立體圖,並與真實圖片做對比,最後,他迅速將兩份檔整合打包,按下回車鍵。

  ……

  一張又一張彩色圖片迅速出現在地下停車場的昏暗空間內,安靜車廂裡只有電子儀器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音,空氣裡的煙味非常濃重。

  刑從連坐在指揮車裡,一言不發劃動螢幕。在他身邊是行動隊的一半高層,都在靜靜地等候著。

  平面的、立體的、黑白的、彩色的,無數線條相互交織,整座大樓逐漸變化出完整的立體模式。

  周瑞總部大樓是集商業中心、辦公大樓於一體的摩天大樓,占地面積約10000平方米,總建築面18萬平方米,結構高度約188米,總高度282米,共43層。其中20-43層為周瑞製藥,20層以下為單獨出租寫字樓。

  通訊器內傳出一陣紛雜聲音,腳步聲、叫嚷聲,刑從連幾乎可以想像黃澤在他頭頂上弄出的巨大動靜。

  「刑隊,人都進去了。」

  副隊按住耳塞,向他彙報道。

  刑從連點了點頭,將平板遞過去,周瑞大樓的三維立體圖還在轉動中。

  對方看了一眼就說:「樓層太高,我們很難在每一處樓梯口事實布控。」

  「不需要。」刑從連只說了三個字。

  副隊愣了愣:「但不守住關鍵出入口,我們很難監控大樓裡每一人的動向。」

  刑從連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靠在座椅上,手裡夾著煙,神情淡漠。

  「還是在大樓所有關鍵出入口安排警力?」副隊說著,手指點在大樓底層的幾處安全出口,補充道,「停車場出入口也得布控。」

  「我遭遇過沈戀。」

  終於,刑從連開口,他看向車裡每一人,並相信自己的聲音會通過無線電通訊設備傳向所有行動人員耳中,在停頓數秒後,他很平靜地說,「但我沒能抓住她,並且有警官在抓捕行動中喪生。」

  副隊喊了聲「隊長」,爾後欲言又止,像要說什麼寬慰一類的話,又覺得不妥。

  「我告訴諸位這點,是希望諸位明白,第一,沈戀是窮途末路的兇犯,面對她時,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怎樣謹慎都不為過。第二,接下來,我的安排或許在你們看來非常冒險,但請信任我的判斷。」

  他說完,通訊頻道內有數秒靜默。

  隨後,此起彼伏的「明白」聲通過電波,在他耳塞內響起。

  刑從連坐直身體,正色道:「我的安排是,整棟大樓出入口位置不安排任何人員、不做任何布控。所有人員,守備住一個地點即可……」

  佈滿老繭的指腹,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

  ……

  沈平摸著手機,試圖偽裝成大樓別的公司工作人員進入大樓。

  令他意外的是,來往警員像沒人注意到他一般,只當他是尋常雇員,未加阻攔。

  沈平再次打開手機,找了個男廁所的清靜角落,蹲下身觀看同組手下人發來的交通資訊。

  老實講他不是交通方面的專家,就算在宏景這麼多年,平時出行有時也要看導航,但就算是他,看著現在的即時地圖,也是發現現在宏景的交通有多奇怪。

  有幾處路段被警方臨時設置路障,所有過路人員需要停車檢查,以至於周邊交通都不順暢,沈平默默觀察著那些重點區域,總覺得這裡面恐怕有什麼問題。警方像是正在那些地方布控或者安排什麼東西,那些地方被當成重點監控區域,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沈平暗自後悔,如果他能早些拿到交通圖,說不定可以直接選個別的地方蹲點,碰碰運氣搞個大獨家,而現在,沈平舉目四望,不管怎樣,這裡都是員警,那個潛逃嫌犯難道還能來這裡自投羅網?

  ……

  「為什麼?」

  急行的車內小轎車內,李諾這樣問林辰。

  車載廣播正大肆播報警方突入周瑞製藥搜查的消息,主持人的語氣仿佛恨不得警方和周瑞製藥這樣的龐然大物幹起來才好。李諾覺得心煩意亂,調低音量,看向林辰。

  林辰低咳了一聲,臉色看上去並不太好:「沈戀是個瘋子,你該如何抓住一個瘋子?」

  「我不知道!」李諾猛打方向盤,避過一輛因全市交通混亂而變得瘋狂的加塞車。

  「很簡單,你必須比她更瘋。」

  想起自己跟著林辰一路而來的經歷,李諾忍不住喊道:「我們已經夠瘋狂了!」他說著,揮手指向堵塞的高架橋,那裡所有車輛都閃著紅色尾燈,顯然已經被堵得夠嗆,「全市交通都變成這樣,就為了給沈戀下套。」

  「這還不夠。」林辰說,「利用警方通訊系統讓沈戀誤以為我們布控位置在除周瑞製藥以外的區域,利用交通為她大開方便之門,但這都不夠,因為最關鍵的地方,是陷阱本身。」

  「可在出入口不做任何布控,真讓沈戀成功進入大樓怎麼辦?」

  「沈戀就算按照我們安排抵達周瑞製藥大樓,任何細節都可能使她改變計畫,比如一位看起來像在查封周瑞製藥,卻在密切觀察過往行人的公務人員。如果她當場打開藥物,而我們來不及阻止,怎麼辦?」林辰反問。

  李諾頓時無法回答,像為了應和林辰的話語,電臺內響起現場連線的嘈雜聲音。

  光從廣播內就可以感受到大樓內外可怕的人流量,主持人用極快的語速說道:「據本台現場記者報導,大量周瑞製藥相關電子設備已經被警方封存,很多材料正被搬出大樓,現場一片混亂。」

  李諾猛然驚醒:「一方面利用調查人員安排抓捕沈戀的警員進入大樓,但另一方面也同樣利用他們作為誘捕沈戀的誘餌,可……可……萬一我們沒能控制住沈戀,沈戀得手怎麼辦,大樓裡那麼多人?」

  「不會。」

  「什麼不會?」

  「她不會得手。」

  「為什麼?」李諾焦急道,「您太自信了,現場抓捕有太多不可控因素。」

  「我知道……」林辰打斷李諾,望向窗外離他們越來越近的建築物,「但我相信他。」

  林辰很平靜道。

  ……

  安旭並非是林辰口中所信任的那個人,但現在,他卻是被「那個人」委以重任的人。

  他是個狙擊手,此刻,他卻變成了一位大樓物業,正在通過非常隱秘的方式,緩緩抵達周瑞製藥上層。

  托黃督察搞出大動靜的福氣,他們整支小隊在分散向上的過程中沒有遭遇任何阻礙。他們就像最普通的公司職員,在整棟大樓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前往各自崗位忙碌,維護秩序。

  冰冷的電梯門唰地打開,眼前是一片冰冷的走道,整座周瑞製藥核心中樞就在此地。

  像他這樣的人員本來是無法乘坐電梯到達這裡的,但這就是現代化智慧樓宇的好處了。他走過一台監控攝像頭,向控制監控的人點頭示意,監控攝像頭也回報以輕微的上下擺動。

  安旭平靜的走著,推開兩道門,按下指紋,然後來到一片和精美裝潢大樓完全不同的全新區域。

  這裡未經裝修,有著鋼筋水泥的最原始構架。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輕微的交談聲。

  一瞬間,安旭停下前進的腳步,閃到了一堵牆後。

  他深深吸了口氣,眼前的景象令他忍不住心跳加速,在刑從連為他指定的區域裡坐著兩位元正在閒聊的保潔員工,在兩人周圍,擺滿了密密麻麻的塑膠空瓶。

  在所有圖片記錄中都沒有報告的是,他要狙擊沈戀的關鍵區域,居然被保潔員工當成收納礦泉水瓶的地方。

  安旭退了半步,向後回到空無一人的走廊,重新選擇隱蔽地點,並低頭向刑從連彙報:「刑隊刑隊,我是狐狸,目的地區域出現問題……是否更換狙擊點?」

  他簡要敘述剛才看到的情形,耳塞那頭傳來一陣緊張的來回問詢聲。

  最後,耳塞內傳出一聲很確定的命令。

  但這個聲音卻讓安旭眉頭緊蹙。

  「刑隊……金穗大樓離預定目標位置直線距離超過1000米,高空風速計算非常困難。」

  那邊的人又說了兩句。

  「嗯,我明白,但……」安旭思考片刻,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這樣的狙擊任務,以我的能力無法保證完成任務,請求考慮更換狙擊手。」

  耳塞裡有輕微的噪音,隨後,是一句非常確定的回答。

  安旭猛然抬頭,卻最終只能用最平靜的語調回答:「我明白了。」

  他這樣說道。

  ……

  在一段時間後,在同一片樓層中。

  「黃督察……藥檢的人已經全部進入周瑞製藥實驗室了。」

  黃澤坐在周瑞製藥董事長辦公室內,雙腿交疊,耳塞內傳出手下工作人員的彙報聲音。

  「情況如何?」黃澤問。

  「調查人員出入順利,沒有遭到任何阻攔。」手下工作人員回答道。

  「世侄。」對面的中年人發出聲音。

  黃澤試圖保持平靜,但面對眼前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問候刑從連全家。是的沒錯,在他非常友好地詢問刑從連自己可以做什麼之後,對方就非常不留情面地派了他帶隊來抄周瑞製藥的老底。

  「世侄,你這麼不講情面,恐怕不太好吧?」周瑞製藥副董,準確來說,他某位遠方表姐的公公,這樣說道。

  眼前中年人臉上堆滿了虛偽的笑容和真誠的威脅,黃澤再次厭煩起大家族之間千絲萬縷的聯姻關係。

  「您看我何時講過情面?」黃澤反問。

  他說完這句話後,遠處的廣場響起鐘聲。

  鐺……鐺……

  黃澤猛的一顫,以為出現幻覺,那聲音雖然渺遠,並且大樓隔音也不算太差,可黃澤總覺得,那每一記渺遠的鐘聲都像敲在他心口。

  鐺……鐺……

  這是下班的鐘聲,也仿佛是別的什麼預兆。

  他不由自主向窗外望去,完全隔絕身後勉強能算他世叔那個人喋喋不休的聲音。

  他坐在座位上低頭看去,恰好可以望見對面安生國際商場,數月前,也是在那個商場裡發生了嚴重治安事件,說來好笑,那時他被林辰所救,然後刑從連還讓他滾。可是現在,黃澤告訴自己,現在並非憶往昔的最佳時間。

  鐺……鐺……

  但越是這樣想,他便陷入越奇怪的回憶狀態,他看見商場對面廣場的音樂噴泉開始發動。他突然記起某次家族會議上,好像還是他做的提議,家裡所有旗下商場前都要有標誌性的音樂噴泉建築,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那麼安排,或許是為了藝術性,或者是年輕時腦子有問題。

  但看見廣場噴泉朝天而起,看見晶瑩透明的水柱時高時低。黃澤面色凝重,強烈的不祥預感,襲上心頭。

  因為現在廣場上為音樂噴泉而奏響的樂器來自小約翰施特勞斯,名叫春之聲。而安生國際所有商場內外都不會奏響約翰施特勞斯的任何樂曲,因為他非常討厭維也納粘膩的圓舞曲。

  黃澤站起身,緩緩走到落地窗前,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輕輕敲擊在落地窗前扶手上,陽光下的音樂噴泉濺射出虛無的水霧。

  與此同時一雙帶著灰色腳印的白帆布鞋,也同樣踏上周瑞製藥大樓門前最後一級臺階。

  黃澤舉目四望,腳下人類渺小如蟻。

  就在那一刹那,整個廣場上那些或悲或喜的面容變幻成非常純粹的平面線條。表情分解成大小不一圓形組成眼睛和上提幅度不同的嘴唇部線條,世界非常單一,但邊角卻異常鮮豔尖銳。

  圓舞曲音質輕快,像是踩著愉快的節拍般,準時下班的員工走出電梯,並愉快地沖向樓外廣闊天地。

  黃澤的目光從廣場上那些渺小的人頭上逡巡而過。

  清潔工從垃圾桶裡倒出各種垃圾將塑膠瓶,和紙板收歸一處;保潔員戴好口罩,開著垃圾車從地下停車場駛出;踩高跟鞋的女秘書仍手持檔,在大樓內外穿梭不休。

  廣場上有人在接聽電話,有人在和身邊的朋友人聊天,有人將手裡的東西一股砸到地上,對面前的公務人員火冒三丈。

  但大樓裡更多的人仍舊在持續忙碌、被迫留守崗位。

  黃澤深深吸了口氣,按住耳麥,對頻道內所有人,吐露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

  「她來了。」

  ……

  安旭站在下行電梯內,耳麥內傳出這三個字。

  他內心悚然,舉目四望,只覺得整座大廳都安靜下來,並沒有任何一點聲響。

  他所在大廳升降電梯完全透明,他跟隨迅速向下,並由上至下掃視樓層。

  所有圖像在他眼中歸為最冷靜清晰的線條和資料。

  目之所及是數不清的辦公室和尚未離開作的公司職員,高層中,所有查抄周瑞製藥的公務人員仍在忙碌不休;而低層公司裡的情形則各不相同,有人在看手錶,有人關燈出門,還有人仿佛依舊沉浸在工作之中……

  透過那些標有不同標識的公司的落地窗看去,眾生百相令人喉頭發緊。但安旭非常確定,在他掃視過的所有人中,沒有一個是沈戀。

  升降梯一腳樓層液晶顯示幕上數字不斷縮小。安旭穩了穩氣息,突然,電梯停下,叮咚聲再次作響,下行電梯拉開大門。

  又一波身著短裙豔麗女孩進入電梯,女孩們笑容豔麗,仿佛大地回春、冰雪消融,她們站在他的面前,他聞到她們身上的香水味道。

  玻璃門再度關合,樓層指示繼續向下。

  電梯內有女孩低聲驚呼。

  電梯內的男性職員們轉過身去望向天空,臉上露出笑容。

  安旭也跟隨望去,透過透明升降梯和透明玻璃幕牆,他看到那幢他告訴刑從連自己無法在那裡完成狙擊任務的大樓。

  而更遠的地方,晚霞如火,仿佛燃燒在他們頭頂。

  下行電梯與上行電梯交叉而過的瞬間,一雙黑色高跟鞋在他視野內閃逝而過。

  「希望一切平安」

  安旭心中默默想到。

  ……

  電梯不斷停下然後再次啟動,在數不清的叮咚聲後,升降電梯終於在一層停穩。

  安旭身著大樓物業制服,跟隨女孩們走出電梯。

  就在走出電梯們的時刻,他感到自己與什麼人擦身而過,這讓他不由得停住腳步。

  雖然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回頭,但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去,勉強向後看去。

  他看見一雙白色帆布鞋、看到帆布鞋的主人跟隨各式皮革鞋履,緩步踏入電梯。

  電梯門關合,電梯上行。

  安旭走出幾步,到達安全距離後,才忍不住回頭看去。

  在他剛才走出的那架升降梯內,警隊顧問壓低帽檐,面容寧靜,擠在各色人中,沖他點了點頭。

  ……

  安旭走出大樓,他按照刑從連先前的安排,他在廣場左側第二張長椅坐下。

  耳麥內傳出整個行動小隊所有人的安靜呼吸音,沒有人在佈置任務、也沒有人在彙報位置,他仿佛陷入最安靜的無線電靜默時刻。

  他深深呼吸著樓外的新鮮空氣,通訊頻道內一切靜默,可他卻有逃出升天之感。

  他擰開手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然後再次聽見電梯門打開的叮咚聲音。

  通訊頻道裡有人正走出電梯,在寧靜走廊內緩步前行。

  現在仍在行走的人,只有剛才與他擦肩而過的顧問先生。

  安旭默數著耳麥內傳來的腳步聲,計算步數,以此推斷對方在樓內大概位置,可這樣的寧靜持續了非常短暫的時間。伴隨輕巧的樂曲聲,他突然間聽見行動小隊公用頻道內,有人剛接通了一個電話。

  甚至還沒人來得及訓斥那個敢在行動時接電話的,整個頻道內就傳來了非常焦急的女性聲音,女人聲音哽咽,聽上去有些溫柔,還有壓抑的悲傷。

  「辰辰,老蘇他……他剛才進醫院了,情況挺不好的,這突然之間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旭屏住呼吸,頻道內靜默無言,女人的聲音就像墜入完全黑暗空間,激不起任何波瀾。

  安旭意外覺得喉頭哽咽,說不出任何話來,因為他忽然意識到,究竟是誰接起了這通電話。

  頻道內依舊沒有人說話,只有哢噠一聲輕響,如石子墜入黑暗世界,將電話無聲掛斷。

第244章 五浮81 怎樣

  黑色細高跟踏出電梯,走廊裡非常明亮。

  明亮的地磚、明亮的晚霞、明亮的落地天窗。

  廣場上的圓舞曲到現在的高度,基本上已經很難聽清完整的曲調,但那種甜到發膩的曲調卻因為風的揉弄而更加甜美,讓人想起很多東西。比如兒童唇上的糖漿、春天從枝頭飛落的櫻花,還有女士曼妙的腿部曲線。

  見面來得很尋常,並沒有任何劍拔弩張的意味。

  林辰雙手插兜,在轉角處站定,有人也恰好走過轉角,停下腳步。

  「沈戀小姐,你好。」林辰很平靜地說。

  他們之間相隔二十餘塊地磚距離,站在他對面的女士姿容平和,見到他時,女士臉上沒有微笑亦無惱怒,宛如幽靈。

  只是那一刻,林辰就很清楚,她並不屬於這個文明社會,她是邪惡和憎惡製造的混合體,人類生命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但林辰也很清楚,沈戀現在的態度,只是她本人的態度,並不影響瞄準沈戀那支手槍的穩定性,而這讓他有時間認真審視對方。

  沈戀皮膚很白,眼距有些寬,眉毛細彎,透著股溫柔而寡淡的意味。她穿黑色連衣裙、一頭烏髮如雲輕垂肩上,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上輕捏一隻黑包,黑色細高跟的尖端牢牢抵在地磚分割線上。明明是倉皇出逃,但她渾身卻一絲不亂,像來赴宴而不是殺人。當然,對沈戀這樣的人來說,殺人比赴宴更興奮。

  沈戀沒有說話,她目光柔和,羽睫輕閃,像穿透他並瞄準在他身後的虛空,當然,他的身後並非虛空,而是一扇門。

  下一刻,沈戀又開始繼續前行,她的高跟鞋尖輕快點地,隨後腳跟落下,優雅如同天鵝,只有死亡才能讓她停止。

  就在此刻,有道紅光破空而來,點射在沈戀胸口。

  沈戀緩緩低頭,她的腳步也因此暫時停頓片刻。

  林辰意識到,他與沈戀間的地磚,還剩下12塊。

  通訊頻道裡傳來交叉密集的問詢聲,更加密集的是從遠處而來的腳步聲,估計不出10秒,已經從轉角處冒頭的精英小隊就將順利扣下沈戀或者將之擊斃。一切都會非常順利而簡單,他們很快可以回家。

  沈戀舉起皮包,手輕輕搭在包扣上,這個動作非常細微——通常來說,它代表她將要掏出武器。

  明明已經勝利在望,林辰卻突然再次審視過沈戀的穿著,並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仿佛看到一局最精妙的棋局,最關鍵那顆黑子,即將抵達她的位置。

  他猛然抬手。

  時間於那刻靜止。

  ……

  四百餘米高空之上,風勢難以預測。

  刑從連正趴在一張簡易的辦公桌上,因為林辰簡單的抬手動作,他的耳麥頻道充斥著此起彼伏的緊張問詢聲。

  「林辰在搞什麼,為什麼突然放棄行動!」黃澤道。

  副隊長說:「刑隊你那有把握嗎?」

  長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龐,刑從連的手指一直搭在扳機上,他瞄準鏡裡只有沈戀的身影,但他也很清楚,在千米開外,在另一端站在沈戀面前的那個人是誰。

  刑從連微微側首,對耳麥內頻道內所有人只說了四個字:

  「稍安、勿躁。」

  ……

  時間只有非常短暫的幾秒鐘。

  沈戀將手搭上包扣的動作非常輕巧,卻讓林辰腦海中湧開無數思緒。

  沈戀今日穿得很美,一個心理變態想在生命最後時刻死得很美,沒有問題。

  但這條裙子太顯眼。

  太過顯眼說明沈戀並不懼於被人發現,當然,她手持藥劑有恃無恐,這也沒有問題。

  可問題在於,就在剛才一瞬,在明知手槍對準自己的瞬間,沈戀竟還毫不猶豫地行動。

  她甚至想要開包,做出任何人看來都會毫不猶豫將之擊斃的危險舉動。

  這說明沈戀在找死。

  沈戀想死在警方槍下,為什麼?

  林辰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答案,他脊背上冒出難以遏制的寒意。

  ……

  沈戀的腳步停止了。

  她微微低頭,胸口沒有預想中的血紅濺出,她還能用眼睛看到這一切,這說明她沒有被一槍爆頭,她並還沒有死。

  她的手搭在皮包搭扣上,用餘光看見反射出的身後的槍口,她再度抬頭,目光終於聚焦在她對面的那個人身上。

  不得不說,今日陽光正好,沐浴在夕陽下的青年容顏沉穩、一派自然,帶著生命的鮮活氣息。

  那是林辰,用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來形容也不為過。

  這讓沈戀微微眯起眼,並不由得深深吸了口周圍的空氣。

  事實上,在林辰想了很多很多之後了,就輪到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她卻只向對方點頭致意。

  「活著的感覺,還好嗎?」

  忽然,她聽對方如此問道。

  沈戀想起曾經不知有誰說過,林辰這個人啊,總是會問出很多讓你非常想回答的問題,就算你用一根針把嘴巴縫上,避開和他的所有眼神交流,他也能猜到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令人防不勝防,真是討厭極了。

  所以不要和林辰說任何話簡直可以算得上金科玉律。

  沈戀繼續向前,兩步過後,她和林辰之間的地磚變成了10塊。

  ……

  刑從連身形絲毫不動,仿佛又回到達納雨林中的某一時刻。

  他頭腦中能重現起當時他在瞄準鏡中望見林辰時心跳到爆炸的情景,可現在,他的心跳卻不再加速,而只是平靜。

  「王朝。」刑從連低聲喊道。

  蛛網般交錯相連的通訊頻道內瞬間溢滿少年人焦慮無措的聲音:「老大,永川大學發生騷亂,在第三食堂。據說有學生因排隊問題大打出手,現場傷亡情況較為嚴重,蘇老先生當時就在食堂用餐!」

  刑從連呼吸一滯,沒有說話,通訊頻道內卻霎時炸開。

  現在能夠開口的,都是在行動中擁有話語權的人。

  「沈戀人在這裡,為什麼永川還會有騷亂?」頻道內有人問道。

  「周瑞的藥物難道不止針對中老年人,這到底怎麼回事,沈戀有同夥,另有他人在永川大學投毒?」

  「等等,先搞清楚,永川大學的騷亂真和沈戀有關?」

  問題層出不窮,嘈雜紛亂。刑從連很清楚,這些聲音會原封不動傳入林辰耳中,而所有壓力,也都會原封不動地落在他的肩頭。

  沈戀與林辰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又有人說:「隊長,沈戀和林顧問之間距離太近,林顧問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黃澤喊道:「刑從連!」

  ……

  林辰當然能聽見頻道內那些話。

  他能聽見很多人下意識的問題,能聽見對他生命安全的警告,也能聽見黃澤最後喊刑從連名字時緊張的聲音。

  可最後,這些聲音都變得完全不重要起來,因為刑從連說了兩個字:信我。

  雖然現在無比緊張,眼前的女人就像一個謎題,而給予他的解謎時間已經短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因為刑從連這兩個字,林辰的心情忽然就輕鬆而寧靜下來。

  他單手插兜,舉在半空中的手並未落下。他沒有說話,他在等待沈戀開口。

  沈戀終於在距離他5塊地磚前的位置站定,並且也終於開口。

  「林顧問,你在這裡幹什麼?」與臆想中沈戀該有的語調並不相同,沈戀意外地……非常乾脆。

  「我在等你。」林辰說。

  「你等我幹什麼?」沈戀反問。

  「我有問題想問你。」

  「您是電影看多了嗎?」沈戀很奇怪地反問,「所有壞人在臨死前都得和正義一方坦誠自己心路歷程嗎?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

  林辰卻並未因沈戀直爽的話語而惱怒,他微微搖頭,告訴對方:「其實這是個正常的心理學現象,人總是喜歡炫耀的,尤其是取得優勢的一方,最後一定忍不住要在自己對手面前炫耀。畢竟,時間已經不多了。」

  沈戀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紅點,又回頭看了看對準自己的那些槍口,說:「所以呢,林顧問你想炫耀什麼?」

  林辰又搖了搖頭:「現在取得優勢的明明是你,我站在這裡,只是想聽你說說話。」

  林辰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沈戀忽然笑了起來,那瞬間,她就像終於在賭局上打出底牌的莊家,勝券在握,耀眼至極。

  女人歪了歪頭,左右四顧,像不經意間看到擺在落地窗邊的長椅。

  她說:「我看你禮貌不好,不請我過去坐坐?」

  林辰點頭:「是我失禮。」

  他言畢,作了個請的姿勢,微微躬身,指向沈戀先前看過的那張長椅。

  夕陽的光芒極其燦爛地撲灑在那張原木色椅子上,旁邊還有盆花,令人想起許多和火焰有關的詞語。

  沈戀緩步過去,在長椅一端坐下,將提包優雅放在身側,爾後拍了拍一旁的空位。

  意思是:你過來跟我一起坐。

  林辰的耳麥頻道內,想當然又出現了一些勸阻聲音,也有人提議他制服沈戀,後續人員可以在數秒內清理完畢沈戀的提包,作無害化處理,這些都是他們先前準備好的東西。

  林辰看了眼長椅上女人的背影,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爾後走過去乖乖坐下。

  「他們是不是很煩?」沈戀指著他耳朵裡的東西問道,毫不客氣。

  「確實有點。」林辰這樣說。

  「那拿下來吧?」

  林辰看著對方柔亮的黑髮,誠懇道:「拿下來他們也還是能聽到,包括你坐的這張椅子下面,也有竊聽器,所以要保持對話私密性,我們得做不少工作。」

  「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沈戀說,「聽到就聽到,也沒什麼大不了。」

  林辰不再多言,像面對劫犯交出槍支的警員,將透明而細小的耳麥取出,放在他們之間的木板上。

  沈戀沒再看那件東西一眼,下一刻,她拉開提包,動作迅速有力,像武士抽出佩刀,刺啦聲響在肅靜的走廊內回蕩。

  沈戀很意外地看了眼走廊遠端全副武裝的特警,又看了眼自己胸口,她還是沒死。

  這些動作都盡收於林辰眼底,沈戀拉開的包口露出一條縫隙,他順之看下去,皮包中是一組組散發著森冷光芒的針劑。縱使他現在已經聽不見頻道內的任何聲音,但他很確定,刑從連一定正在勒令各部門保持冷靜。

  「怎麼了,沈小姐?」林辰很體貼地問道。

  沈戀撣了撣自己胸口不存在的灰塵,說:「你這樣會很被動啊林顧問,你讓我知道你不敢殺我,我現在就可以沖進那扇門,殺了這座樓裡所有人!」沈戀拔高音量,雙眉怒挑,十分狠厲。

  林辰依舊沒有什麼反應,他呼吸平穩,目光寧和,平視沈戀。

  下一刻,沈戀笑了,是非常瘋狂的大笑,笑聲震天,顯得恣意灑脫,又像個真正的瘋子。

  沈戀笑了很長時間,期間林辰還被她重重拍了兩下背,沈戀邊笑邊大喊:「哈哈哈哈,你很好,我很喜歡你!」沈戀這樣的人說喜歡,必然不是什麼好事。之間女人從開口的皮包裡抽出一打針劑,砰地放在長椅上,爽朗道:「我請你喝東西!」

  ……

  那是封裝於透明安瓿瓶中的細小針劑,每支約10ml左右。

  醫院裡打針時,護士小姐會取出一支,徒手掰開細長的玻璃瓶口,用一次性針管從裡面吸出液體,和粉狀藥劑混合,再注入病人體內,大約就是這麼個東西。

  夕陽下,小瓶裡面的液體都被燃上一點金黃。從刑從連的瞄準鏡內看去,那十二支小瓶裡的液體更散發著致命的光澤。

  沈戀拿起一支,拇指按上安瓿瓶上的細頸,哢擦一聲,將之熟練掰斷。

  刑從連的心跳速度終於不可遏止地加快起來,因為他看見沈戀將小瓶遞到了林辰面前。

  雖然林辰已經把耳塞取出,但他還是能很清楚聽見他平緩而清晰的聲音。

  林辰問:「給我的?這是什麼?」

  「葡萄糖。」沈戀語氣裡帶著一絲甜膩。

  誰都知道一個殺手隨身攜帶的東西當然不可能是葡萄糖,刑從連的耳機頻道內再次響起催促聲。

  現在的位置,他可以選擇直接扣動扳機,但就在那一刻,他看到林辰抬頭,像很不經意又很刻意地朝他的位置深深望了一眼。

  林辰溫和卻帶有愛意的目光卻讓刑從連的手指從未有過的僵硬。

  他看著林辰毫不猶豫接過小瓶,舉瓶欲飲。沈戀卻打斷了他,問道:「你玩過轉輪手槍嗎?」

  林辰停頓片刻,答:「沒有。」

  「就是生死局,一人對著自己頭頂開一槍,裡面只有一顆子彈,誰中彈誰就死了。」沈戀指了指她與林辰之間那12支小瓶,說,「這裡一打12瓶,其中只有一瓶裡,裝著能讓人變成畜生的藥劑。」

  沈戀的聲音令頻道內所有監聽者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隨之而來的是林辰的聲音。

  他說:「好。」

  「林辰你瘋了,不要命了嗎!」

  黃澤走出辦公室大門,脫口而出。

  然而話既出口,通訊頻道內卻寂靜無聲,後悔也來自於隨之的下一秒。

  這時,王朝開口:「老黃,我們都很關心阿辰哥哥的生命安全,現在不是你傲嬌的時候。」少年人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緊張,能讓王朝緊張的事情已經不多了,「離永川很近的梅川市也發生了一起襲擊事件,現場……非常可怕……」

  整個通訊頻道仿佛虛空宇宙一般,陷入完全無聲的真空狀態。

  黃澤握緊拳頭,讓自己從被涼水浸透的瞬間緩緩恢復過來,終於意識到為什麼林辰為什麼必須要答應沈戀。這個女人近乎赤手空拳,看似對毫無威脅,可又拿捏著最關鍵也最致命的東西——許多普通人的生命。

  而這些人裡,又恰好包括著林辰的老師。

  聽林辰答應得很乾脆,沈戀也點頭。她逕自抽出一支,掰斷瓶口,拇指食指抵在一起,輕輕握住瓶口,說:「乾杯?」

  「乾杯。」

  夕陽下,兩支細長安瓿瓶碰在一起,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

  「為什麼這麼聽話?」

  明知可能有毒品,林辰卻還是毫不猶豫吞下藥劑,這讓沈戀很不理解。

  「因為,我有位老師。」林辰微微側首,望向沈戀。

  說起來,林辰的眼睛不算長得非常好看的那種,但瞳孔顏色很深,那瞬間,沈戀竟有種整個思維被翻開閱讀的惡寒感覺。

  但林辰很快就收回視線,看向更遠處的天空,說:「我父母雙亡,家裡也沒什麼長輩,不過這裡面也沒什麼太悲慘的故事,就是很正常的因病亡故。我的老師,也就是我大學時候的導師,是個怎麼說呢、大概可以算得上同情心有點過剩的老頭,大概因為他自己沒怎麼享受過兒女天倫之樂,所以他把每個學生當孩子一樣養來玩。」

  「我為什麼要聽你說這個?」沈戀問。

  「因為我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林辰答,說話間,他又隨意從剩下的10瓶內隨意抽出一支,和她手上沒扔掉的空瓶輕碰,迅速把裡面的液體一口乾完,這讓沈戀不由得手指微動,但又很快忍住。

  林辰像沒注意到這些,繼續說,「老師已經是這樣,師母就更加可怕了。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溫柔的女人,還非常少女心,六十多了,仍舊喜歡所有粉紅色的東西,喜歡做菜、養花,喜歡照顧弱小,喜歡看我們在她家書房裡看書開會,她做好小茶點端上來,聽我們誇她心靈手巧。」

  「聽起來很可怕。」沈戀這時才抽出一支,掰斷瓶口,將之一飲而盡。

  接著,林辰慢條斯理拿起一小瓶,卻沒有馬上將瓶口掰開。

  「怎麼?」

  「現在,我的老師因為你的藥物,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而就在我見到你之前,師母哭著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林辰低頭,自嘲般笑道,我之前以為自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你想怎麼樣?」沈戀問。

  「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再繼續和你的遊戲。」林辰沒有等她同意,而是緊跟著問道,「你研發的藥物,存在相應的解毒劑嗎?」

  沈戀沒想到林辰會這麼直接:「你洋洋灑灑一大堆鋪墊,最後還是問這個?」沈戀笑了起來,「你知道我不會說出答案的。」

  林辰笑了笑,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他掰斷玻璃細頸,朝她舉杯:「謝謝,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林辰的笑容太有自信,沈戀很無語,突然覺得她和林辰坐下說話就是個錯誤選擇。

  下一刻,林辰竟然一次性抽了兩支新瓶,不要命似地掰斷瓶口就要一飲而盡。

  沈戀瞪他一眼,也跟著抽了兩支出來:「你怎麼這麼貪心啊?」8

  轉瞬間,盒子裡的藥劑只剩下3支。

  ……

  監控螢幕前。

  王朝的心臟已經跳到嗓子眼,一共12支藥劑,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些藥已經被喝得只剩3支。

  看樣子阿辰哥哥和沈戀都沒有發狂,這說明沈戀口中那支有毒的藥劑應該就在最後剩下的3個安瓿瓶裡。

  他不停喘氣,已經連「該怎麼辦」或者「老大你快救救阿辰哥哥」這類的話都喊不出來了。

  他回過頭去,只見實驗室裡那名化學家剛掃過一眼螢幕,然後開始自顧自不知計算著什麼東西。

  「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王朝問。

  「有沈戀的病歷記錄嗎?」這時,小詹先生突然抬頭,這樣問他。

  ……

  落地窗前,林辰一次性開了兩瓶藥劑,像豪爽的酒客,很乾脆地將兩瓶一起喝完。

  兩支玻璃瓶砰然墜地,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細茬。

  說話間,他又要去拿長椅上的小瓶,沈戀終於忍不住了,將他的手一把拍開。

  林辰看著沈戀,問:「怎麼,有什麼事嗎?」

  「你不懂女士優先嗎,搶著找死?」沈戀脫口而出。

  林辰眉眼低垂,用目睹戀人一般的眼光望著他手邊小瓶中的液體,問:「不是說,是會瘋嗎?」

  「找死順口。」沈戀說。

  林辰未深究與此,而是很恭敬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沈戀抽出其中兩支,卻對林辰說,「你剛才少拿一支,我這是為了公平,最後這支是你的。」

  ……

  沈戀的舉動簡直明顯到了極點,這等於在說,最後那支就是毒劑,而且我說什麼這是同類神經性毒品這是根本就在騙你,這就是致命的毒藥,你喝了吧。

  高空中,刑從連耳中再次充斥著勸他開槍的聲音,那聲音來自黃澤。

  「刑從連你還不動手?」

  「再等等。」說完,他伸出手,調低耳麥音量,繼續平靜觀望遠處發生的事情

  ……

  沈戀打開倒數第3支,一口氣喝完。

  「你剛才問了我一個問題,而我有個問題,也一直很好奇,你如實回答,可以用你手裡的瓶子和換一支。」

  「這太便宜我了。」林辰說。

  沈戀像懶得和他糾纏,直接問道:「那天晚上我家門口的員警,確實是來抓我的?」

  「是。」林辰徐徐補充道,「你的公司,大概也是因為知道我們定位到你,這才把前因後果聯繫起來,定位到你,在那之前,你一直掩藏得非常完美。」

  沈戀猛地喝完手上那管,冷笑道:「我的紕漏,究竟在哪裡?」

  遠處夕陽如血,林辰吐出了三個字:「段萬山。」

  沈戀猛然拔高音量:「他回來了?」

  林辰忽然停止說話,而是拿起長凳上最後一支藥劑,並沒有回答。

  沈戀忽然咬住唇齒,僅僅是這個名字,就讓她陷入激烈思考:「不,這不可能,他不可能回來,時間太短了,你們甚至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聯繫上他,所以你們為什麼能那麼快排除段萬山的殺人嫌疑?!」

  在整個通訊頻道內、在整個華國境內,知道答案的人只有三個。

  林辰在思考。

  刑從連沉默不語。

  就連王朝都仿佛預感到什麼了,緊張得都不會呼吸了。

  這時,所有人終於聽到了林辰的答案,他說:「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沈戀猛地掰斷瓶口,似乎沒想到是這麼一個答案,她憤怒地道:「所以呢?」

  「我看人眼光很好,也一向很相信自己的朋友,所以,他不會為了學術爭端去殺司坦康。」

  大約有那麼三兩秒的安靜瞬間。

  突然,沈戀瘋狂大笑起來,她笑聲震天,甚至連腰背都挺不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你剛才說什麼?」

  沈戀覺得林辰的話實在好笑極了,她無法相信自己落到現在的下場,竟然只是因為有人是段萬山的朋友,而這個人很相信自己的朋友?

  ……

  沈戀的笑聲並未讓大樓內外所有警員感到絲毫輕鬆,那種淒厲而帶決絕的聲音充滿殺意。

  就在這時,頻道內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壓過沈戀的笑意。

  小詹不知何時搶過王朝的耳麥,突然對話筒大吼:「沈戀在自殺,不能讓她喝了最後那支藥劑!」

  然而通訊頻道畢竟需要傳播時間,更何況還有人腦思考和下令的間隔。

  畫面中沈戀已經很瘋狂地將那支細小安瓿瓶舉到嘴邊,女人皓腕如玉,眼神中帶著一絲憤怒和解脫。

  然而所有聽到這句話的警員都陷入片刻怔愣,就算刑從連現在發令也無法阻止對方。

  林辰沒有耳麥,他們無法在這麼短時間內將消息傳遞過去,一切都仿佛來不及了。

  突然,從斜下方出現一隻手,閃電般扣在沈戀腕間。

  沈戀猛地一怔,過了兩秒,才發現自己的手腕被人緊緊扣住了。那手指白皙勻稱,指節間有長時間寫字留下的繭,卻也因此顯得遒勁有力。

  林辰手中那最後一支安瓿瓶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液體混合玻璃碴,流淌在大理石地面上。

  「阿辰哥哥!」

  望著突然出現阻止沈戀的那只手,王朝忍不住出聲喊道。

  少年人的聲音充斥在頻道中,卻也讓人清醒過來。

  所有人這才發現,就算千鈞一髮之際,刑從連也沒有扣動扳機。

  ……

  沈戀視線微微下移,落在那人臉上,這才看清究竟是誰在最後關頭阻止她。

  還能有誰,這時候來得及做出反應的,只有林辰。

  林辰的睫毛很長,在夕陽下輕顫了下,然後眉眼微抬,注視著她。

  那瞬間,林辰像極了那種在大學裡最吸引女生的白襯衣學長,乾乾淨淨,卻有某些瞬間會令人砰然心動。

  沈戀看了林辰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她第一次,認認真真審視林辰。

  「為什麼?」沈戀問。

  「因為我不相信,你會讓自己變成像畜生那樣的瘋子。所以除非你很確定那12支試管中的毒劑是哪支,否則不會冒險和我玩這樣的遊戲。」

  林辰用非常篤定的語氣說道,就像他說「我相信我的朋友不會殺人那樣篤定」。

  這話令沈戀冷笑起來:「但這和你現在破壞我的遊戲有什麼關係?」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林辰說,「既然你在騙我,所以我只能依靠假設檢驗來推斷你遠道而來和我玩這個遊戲的真正用意。說起來,人們試圖通過複雜行為所掩蓋的用意往往非常簡單。」林辰頓了頓,說,「大學心理課上學概念形成和推理的部分時,正好天太冷,我們都是在老師家學習,所以學得都很好。」

  林辰深深凝望沈戀,沈戀感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心思再次被他戳穿,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但林辰沒給她說話機會,而是緩緩開口:「當我們喝完1、2只後,我搶先隨機性選取了第3只,你有瞬間想要阻止我的衝動,但是你忍住了,你看,人的本能反應永遠比思維要快。」林辰說,「如果 12只針劑裡有一只是毒劑,你必須確保我喝下毒劑,但是我並沒有遵循遊戲的規則,你一隻、我一隻的選取針劑喝下去。我的自作主張打破了你的遊戲規律。那麼,如果你的目的是讓我喝下毒劑,無論我選擇哪一隻,你都不可能會有阻止我的微反應。所以就以上分析產生了『假設一:那一瞬間,你為什麼想要阻止我?』總不會真的擔心我喝到毒劑吧?」

  沈戀抿住嘴唇,拒絕回答。

  「其實,在推理的環節中,永遠都需要兩個因素『因為』和『所以』。因為假設一,所以我要重新分析這個遊戲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衍生出來的假設二。其實這是個很簡單的題,就像兩個三歲孩子吃糖,一共有12顆糖,其中一顆是牛奶味的,剩下的全部都是無味的。我吃得越多,得到牛奶味糖果的機會就越多,而你會阻止我,因為我吃太多的原因導致你得到牛奶味糖果的機會越來越少。糖果和針劑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假設二的答案就出來了——數量。」林辰對沈戀說,「說起來,我原本沒有這些醫療知識,但我差點因為青黴素脫敏而死,那時我才意識到,劑量的重要性。」

  ……

  林辰的聲音透過那枚躺在長凳上的耳麥,一點點傳入刑從連耳中。透過瞄準鏡,林辰的容顏清晰到極點,林辰在激怒人時,永遠是一副勝券在握又不緊不慢的姿態。

  小詹先生的語調再次變得柔弱起來:「原……原來林顧問早就猜到……我……我多事了。」

  「沈戀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王朝好像在用力搖著化學家的身體。

  「沈戀……沈戀病歷上有嚴重的高血鉀,但她也有可能是某種鉀類藥物過敏,總之我懷疑那些針劑都是高濃度鉀類補充劑,沈戀服用這種藥物到達一定濃度後可能會瞬間心源性猝死。」

  但刑從連幾乎聽不見這些聲音,因為當他聽見林辰說到關於死亡的話題時,刑從連回憶起的並非林辰那時躺在病床上的情景,那瞬間他覺得非常很好笑,他猜到林辰將要做什麼,也因此不可遏制地憤怒起來。

  ……

  像是心思被突然點破,沈戀突然想抽出手腕,但林辰牢牢制止了她的動作。

  「從第三輪開始我先喝了第5只,又拿走了第6只第7只。相比之下,你能喝到的藥劑變得越來越少了,而你也的確很緊張,這一點你自己都沒留意到,你只顧著要拿到比我多,或者是與我持平的數量針劑,所以你一次性拿走了第8只和第9只,讓我感興趣的是你很在意我比你多喝了一隻,所以在最後一輪你又拿了一隻。這樣一來,我喝了5只,你喝了6只,很清晰地驗證了我的假設二,你在意的是劑量。換句話說,你擔心自己喝下去的劑量不夠。」

  沈戀的目光裡終於充滿殺意,她極度憎惡地看著林辰:「林顧問真是聰明,所以耍我很好玩嗎?」

  「不好意思,但這真的不是耍你,主要因為您對我頗有戒心,又不肯同我坦誠相待,所以我只能靠假設檢驗來推測您心中的想法。」林辰誠懇道。

  「什麼想法。」

  「我說了,我想知道你究竟為什麼要提議和我玩這個遊戲,而我又該如何通過這個遊戲,讓你放棄自殺的念頭。」林辰這樣說道,「你死志堅決,今日也必須去死,可為什麼要用這麼複雜的手法來找死,我想了想,這大概是因為你在死前你仍有未解開的心結,可你又會用太多表像來掩蓋你的心結,所以我加快了一點你吞藥的速度,想聽一聽你臨死前執念何在。」

  ……

  黃澤站在離林辰很近的轉角口,他突然覺得非常難受:「林辰……他這樣會很危險,刑從連,必要時,你還是做好狙殺沈戀的準備,我們可以另想辦法。」

  「抱歉,林辰不會讓我這麼做。」,刑從連開口:「這是一盤棋局,剛才養老院的現場勘查報回了記錄,死者脖頸上的傷口各有不同,沈戀起碼有兩到三位從犯,而養老院最關鍵的護工全部失蹤,事實證明以沈戀個人力量完成不了同時異地下毒。她只是一枚被擺上檯面、引誘我們犯錯的棋子。」

  「犯錯,是警方擊斃沈戀?」黃澤反問。

  「不然林辰為什麼要在那麼關鍵時刻問沈戀關於解毒劑的問題。如果存在這類藥物的解毒劑,而沈戀是世界上唯一掌握解毒劑配方的人?」

  黃澤渾身一凜:「我們難道不能生擒沈戀,把她四肢綁和一切危險品隔離開來總之讓她活下去!」

  「首先黃督察,你的提議是違法行為,其次沈戀這樣的人,只想她死就一定能夠並且會去死。」

  「所以林辰他媽的準備怎麼讓這個關鍵人物活下來?」黃澤大聲問道,「段萬山,是不是段萬山,林辰可以讓段萬山回國,讓沈戀等上一段時間。」

  黃澤的話讓刑從連有些難過,他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

  他和林辰一樣,當他們清楚發現沈戀執念究竟何在時,只有濃濃的絕望之意。

  命運,確實太過殘酷了。

  ……

  可現實中,林辰卻並未絕望,他對沈戀說:「我本來想說,老段能不能拖上你一段時間,不過想想你既然都已經準備死了,所以也就不是很在乎他了。」

  「所以啊林顧問,我對這個爛世界真的沒有任何眷戀,請不要再攔著我好嗎?」沈戀拖長調子,百無聊賴道,「信不信我咬舌自盡給你看啊?」

  「我有個提議。」林辰突然打斷她。

  「什麼提議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那種真正能讓人變成畜生的藥你還帶著吧,把我變成瘋子,你活下來看,怎麼樣?」

  林辰問道。

第245章 五浮82 感謝

  林辰的聲音在黃澤耳中猛地炸開,這讓黃澤出現短暫的耳鳴,他甚至懷疑已經出現幻聽或者什麼精神疾病也好。

  林辰敢居然為了讓沈戀活下來,做出這樣的提議?

  黃澤內心湧出無數想法,他想對著耳麥頻道中大吼痛駡林辰。

  卻知道坐在窗邊長椅上的那個人根本不會聽取他任何意見,哦不對,只要他吼出聲,保不准林辰和沈戀都可以聽見。

  頻道內再次響起嘈雜紛亂的勸阻聲,可沈戀輕柔的聲音卻在下一刻壓過這一切。

  女人很不以為意,甚至毫不動搖地說:「我幹嘛要看你變成瘋子,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頻道內瞬間肅靜,所有人頭一回因為沈戀的話而感到慶倖。

  但「有什麼好處」,顯然和「沒有好處」的措辭完全不同。

  「你研究一輩子精神類藥物,難道不想看看我這樣的人在發病時會成為怎樣的怪物?」

  林辰只用非常簡短的話,就打碎了他們心中的慶倖之意。

  林辰語音溫柔,帶著點蠱惑意味,他的手緩緩包覆上沈戀緊握小瓶的手指,直視女人的目光,繼續道,「你明明一直在等待,你耐心蟄伏,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為什麼現在要這麼快放棄?」

  「放棄什麼?」沈戀反問,「生命這種玩意對我來說沒意義。」

  「是麼?」林辰望著沈戀,「那你為什麼不在陳建國差點強暴你之後去死,不在老乞丐亡故以後去死,不在段萬山把你趕走之後去死,非要現在去死?」林辰將沈戀手中的細管一點點抽出,雖然緩慢,卻非常堅決,「不要說什麼生命對你沒意義這種話,你是個心理變態,你沒有那麼大的犧牲觀念,個人利益對你來說高於一切,什麼事情都還是自己盯著靠譜一些,你就真的確定你死了以後你的集體能完成你的意願?」

  沈戀猛然抬眼,女人臉上終於出現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沈戀手指猛地一鬆,林辰將那支安瓿瓶捏在手中。

  「林顧問真是談判高手。」女人換了個姿勢,翹起二郎腿,「可你怎麼保證,當你服用了我的藥物以後,我不會馬上撕毀合約?」

  林辰依舊離沈戀很近,卻只是搖了搖頭,顯得信心十足。他沒有就沈戀的談話繼續下去,而是又給出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好處,「你如不想想,我們的交易一旦被所有病員家屬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聞言,沈戀眼波流轉:「請林顧問說清楚。」

  林辰也隨沈戀雙腿交疊,淡淡道:「你滿手血腥,惡貫滿盈,所有受害者家屬都希望你死,你自己也選擇這條路,可卻被員警救了下來,你難道不好奇當公眾得知我們的交易後,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他說著,抬起手指向大樓對面的商業廣場以及廣場上簇擁的人群,從高層看下去,大概最能明白芸芸眾生是個怎樣的詞彙。

  廣場上人不少,大部分人都會不經意瞥一眼高處的大螢幕,從六點整開始,兩層樓那麼大的電視主播就一直在播報整點新聞。和林辰坐在一起的時候,沈戀也看到自己名字被打在螢幕上過,這種感覺實在好極了。她唯一有些不滿意的是,底下那麼許多人卻並不很清楚正有絕對勁爆的新聞,在他們背後高空發生。

  想到這裡的時候,沈戀承認,她真的心動了。

  夕陽又降了些,金紅色卻變得更加深沉豔麗,甚至帶有種雄壯意味。

  林辰清晰而平和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他們說會,用警員來換罪犯的命根本不值得;他們也會說,警方向犯罪分子低頭是最不可接受的做法,他們會做出這樣或者那樣道德判斷,評價我向你做出的提議。這樣那樣的評價,說不定會把我逼向你們一方,你難道不想看看嗎?」

  那聲音清澈悅耳,沈戀貪婪地看向那塊螢幕,爾後突然回神,看著林辰:「林顧問果然不肯吃虧。」

  那時,林辰已經把整支安瓿瓶內液體倒出,他手指上有剛搶奪玻璃瓶時被割開的紅色小傷口,他望著遠處人群,將小瓶架在手指上輕輕晃動,有一瞬間,小瓶在他手指上架成完美平衡狀態。

  「就是這樣的合約。」林辰說,「我服藥,你活下來,住進看守所,我保證你每天可以看到所有事件進展最新報導,你死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

  那瞬間,黃澤覺得自己仿佛成為沈戀,林辰的話語無論從音調還是內容都誘人極了。

  可他即刻清醒過來,變得非常慌亂,他的手心在發汗,渾身肌肉裡充斥著一種冰涼意味。

  他倒退兩步,然後壓低腳步走到另一端角落,生怕再遲一秒沈戀就會同意和林辰的瘋狂約定,他沖著耳麥粗聲喘氣:「刑從連!」

  然後他才意識到,當林辰做完那一提議後,刑從連自始至終都未再出聲,頻道內死一般寂靜。

  就在這時,耳麥內濺出一記高頻雜音,所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沈戀溫柔的嗓音隨後傳來:「喂喂,不好意思,我不太會用這個?」

  一席黑衣的女人戴著耳麥,笑盈盈問道:「喂,你們覺得林辰的提議怎樣?」

  她翹著二郎腿,顯露出勝者姿態。

  「給你們倒數三秒鐘救他哦。」女人又說。

  黃澤緊緊咬住後槽牙,甚至要將之連根咬斷。

  「三……」

  沈戀的聲音裡都帶著燦爛的笑意。

  「二……喂,怎麼沒人出聲?」

  黃澤握緊拳頭,看向兩人所在方向,深深吸了口氣,就要去他媽的不顧一切喊出聲來。

  這時,林辰開口:「我做的決定,他們不會反駁。」

  「哎呀,真是太懦弱了,犧牲你一個,幸福千萬家,嘖嘖。」沈戀撇了撇嘴,「不過老實講,林辰你的提議正是好玩極了,活下來確實比去死要好,這讓我隨隨便便就能把你們玩弄於股掌之上誒!但你知道為什麼任何談判專家都會說,千萬不要向恐怖分子妥協嗎,因為他們真的很容易得寸進尺,比如我現在想要你們全隊都服毒,否則我就自殺,你說他們是不是也會答應?」

  「沈戀。」林辰拖長了調子,「把握平衡才是遊戲可以進行下去的關鍵,你確實有價值,但價值還沒有那麼大。」

  沈戀挑了挑眉:「我是變態殺人狂啊,我可不知道什麼才叫尺度!」

  林辰再次抬起手,很溫和告知沈戀:「現在,只要我放下手,你會被馬上會擊斃,你的腦袋會炸開、你會腦漿橫流很快失去生命,但在死前的那個瞬間,你會非常非常後悔,沒有同意我的提議。」

  沈戀扭頭,她沒想到前一秒還略顯委曲求全的人現在會突然變得如此冷酷,林辰還是那般溫和平靜,但漆黑瞳仁中蘊滿最森冷寒光。

  「好啦好啦。」沈戀笑盈盈舉手,同林辰林辰擊掌,很爽快道,「一!」

  ……

  刑從連一直盯住林辰的高舉的手掌,反而不太注意他臉上的表情。

  林辰手腕有些細,指骨略顯纖長,穿過他指縫而下的夕陽有種變態而妖異的美感。

  如果那只手掌落下,他會毫不猶豫開槍,可自始至終,那樣的時刻都沒有發生。

  他看到沈戀同林辰擊掌,看到沈戀開始翻提包,看到林辰深深朝自己望來的目光。

  耳麥還戴在沈戀耳朵上,所以他說的任何話,林辰此刻都無法聽見。

  在沉默的時間裡,刑從連甚至已經想好一長串告白,他會通過整個頻道告訴沈戀林辰是他的愛人,他會說,他不希望自己的愛人失去理智,他自己更有價值,他可以替他,這才是任何一個浪漫主義或者有英雄情懷的人該做的事情。

  可那些話,只是在他腦海中過了一遍,就被很乾脆俐落地否決,理智很清晰告訴他,他不能這麼做。

  事實上,他現在完全可以按黃澤說的那樣,扣下扳機擊斃沈戀,可理智又很清晰告訴他,他仍舊不能這麼做。

  因此,在這個時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沈戀從皮包內掏出一管封裝有純白色粉末小瓶。

  在望見藥劑的刹那,林辰的所有神情都有片刻凝固。只是在那一瞬間,刑從連就非常清楚,林辰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沒有全然把握,他也在害怕。

  但下一刻,林辰就完全克制住所有情緒,像是恐懼之類的情緒從未在他體內存在過。他將手臂攤平,伸在沈戀面前,用懇求地語氣說:「請控制好劑量,如果我死了,就沒有人會遵守同你的約定。」

  沈戀唇邊只有笑意,她開了支安瓿瓶吸出藥水,注入西林瓶內,又將其中混合出的液體緩緩抽出,最後抖了抖針管。

  沈戀說:「你看上去很篤定,然而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在你們研究出解決方法前,這支藥水說不定會讓你這輩子都變成瘋子,又說不定它不會很快起作用,但會讓你惶惶不可終日,不清楚究竟何時發作。」

  「我知道。」林辰說,「請隨意,按你的喜好來就好。」

  透明液體從針頭濺出一些,林辰凝望著那支藥劑,下一刻,針頭已經狠狠紮入他靜脈,甚至是林辰,也因疼痛而顫抖了下。

  沈戀的手在緩緩推動,她興奮的聲音傳入頻道內所有人耳中。

  「林顧問,真偉大啊,但你不覺得,你這種犧牲精神會讓別人很難堪嗎?」

  林辰看向沈戀,回答道:「首先,這並不偉大,所謂偉大是指遠超常人,但事實上,無論是這個通訊頻道內、這幢大樓內、甚至是整個地球上,大部分普通人坐在你身邊,都願意做出像我一樣的選擇,為其他更多人爭取一絲希望。」

  整支針管中的藥水已經被推進三分之一。

  沈戀笑著搖頭,「我都不知道,你對人性是哪來的信心。」

  「這不是信心,而是決心。」林辰說,「是我們這樣的人,戰勝你們那樣的人的決心。」

  林辰語音並不大,甚至在刑從連聽來都變得有些渺遠,高空中的狂風突然嘶吼起來,拼命撞擊窗櫺。

  但這一刻,刑從連覺得所有聲音都消失而所有距離也都化為虛無,甚至包括他先前的憤怒無措也罷都突然完全淡去,因為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最無能為力,卻又最為驕傲的時刻。

  ……

  林辰坐在長椅上,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輝,隱沒於城市盡頭。

  直到沈戀將針頭猛地拔出,他才意識到交易已經完成。針管推得很快,他也從頭到尾都沒有感到什麼疼痛。

  周圍非常安靜,遠處城市呈現出一種美麗的朦朧感,他現在唯一後悔的,只是剛才聽從沈戀安排取下耳麥,在這樣的時刻,他實在很想和刑從連坐在這裡,說一些話。

  他想說他現在實在有些恐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他想說他愛他,想說謝謝,想說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裡,刑從連給對於他人格的尊重、給予他對生死抉擇的尊重已經高於一切。

  他望向遠處的那棟高樓,輕輕地,點了點頭。

  實在是,非常感謝。

第246章 五浮83 小花

  【一】

  陰暗破舊的民宅中,指標指向五點。

  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顫抖地握住滑鼠,飛快點擊隱藏在資料夾深處的軟體圖示。

  片刻後,一副簡陋的畫面出現在了螢幕上。

  那是原始圖元遊戲才會有的畫面品質,黑底紅線,螢幕中央是座簡陋的正方形小屋,螢幕右下角有叢金色的花。小屋內看上去空空如也,但如果你仔細看,能在角落裡看到一枚非常可憐的銀幣。

  見此情形,他臉上掛滿了絕望神情,嘴唇顫抖起來,露出滿口爛牙。

  他絕望地捂住嘴,再次向螢幕下角看去。那裡用聯合國通用工作語言寫滿了六行文字,其中屬於漢語的那行是:

  帳戶餘額:1比特幣。

  房間主人站起身,漫無目的走了起來,他撞翻了房間正中的茶几,撞翻了屋子正中的茶几,桌上僅存的白色毒品粉末飄散了一些,他趕忙蹲下來收拾,可那些東西實在太少,他舔了兩下桌面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讓他再次站起身,忍不住啃噬手腕。

  木地板發出的吱呀聲越來越急促,應和著隔壁妓女淒厲的叫床聲,整個空間變得越來越焦躁。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走到桌邊拿起針管,想朝自己太陽穴紮去。

  就在此刻,音響裡傳出叮噹一記輕響。

  他以為自己出現幻聽,茫然地尋找著聲響來源,房間裡依舊很黑暗很混亂,這讓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電腦螢幕上,正從小屋天花板上飄落的一枚銀幣。

  針尖抵在太陽穴上,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

  忽然間,那枚小銀幣像按動了什麼開關,數不清銀色亮點從天而降,那些亮點由小至大,仿若雪花般紛紛揚揚,並最終變成一枚枚銀幣堆積在螢幕下方。

  同樣是六行文字緩緩降下,停留在錢堆上方。

  房間主人咧開嘴,露出鮮紅的嘴唇黃到發黑的牙齒,無聲地瘋狂大笑起來。

  第二回合:目標人物存活,遊戲繼續。

  ……

  紙醉金迷的酒吧中,藍眼綠發的少女懶洋洋地坐在沙發裡,杯子裡的昂貴紅酒只剩下了一點殘底。

  這個主題酒吧完全是扭曲的黑暗哥特式風格,高昂的電子音和交叉迷離的射燈光線互相交織,空氣裡彌漫著酒精和大麻的氣息,迷離的煙塵漂浮在空氣中。

  少女目光迷離地掃過周圍的友人,伸手拽過身邊一位胖成豬的中年男人,她色情地咬住男人地耳垂,有錢人的口味奇怪一點也算不了什麼大事。

  臺上的淫亂已經進行到最令人血脈噴張的步驟,玻璃舞臺邊音響炸開,但下一刻,少女的表情就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因為她的手機發出一聲怪異的吟哦,既像痛苦,又像無邊的快感。少女猛地傾身向前,一把抓起手機,迫不及待地點開一個圖示。

  簡陋得只剩圖元點的畫面閃現了出來,那是一個金庫,裡面無數金幣堆積如山。但很快,一隊黑色的蟲子就爬了進來,它們盡情吞噬著這些金幣,與此同時,下方的數字也正在激烈的變幻著——從八位數到七位,再到六位、五位……最後變成了兩位。

  黑蟲消失,金庫裡的金幣只剩下了區區幾十枚,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地面上,顯得無比寒酸——跟之前相比尤其如此。

  男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六種不同語言組成的提示浮現了出來——

  ROUND 2:The Target Is Alive.To be continued……

  少女抓起手機,重重砸在了地上。

  地毯很厚,手機品質很好,因此手機只是彈了幾下,就很快靜止了下來。

  圖元畫面的下方,一叢同樣簡陋的金色小花動了一動,仿佛正在隨風飄搖。

  …………

  一幢豪華大樓中,歌手走出錄音室,一群人立刻圍了上去,噓寒問暖。歌手面帶溫和笑容地應付著,對面的人臉上紛紛露出了如沐春風般的愉悅表情。

  五分鐘後,歌手出現在了同層的洗手間裡,剛一關門,鏡子裡的眼中就露出了極度厭倦的神色。

  他輕蔑地往後看了一眼,靠在洗手臺上,掏出一根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嫋繞中,突然響起一聲吟哦,歌手一愣,拿出手機。

  片刻後,他瘋狂地抓亂了自己的頭髮,揮手重重把手機砸在了對面的鏡子上!

  劇烈的響聲中,鏡子四分五裂,破碎的殘片短暫地映出了手機上的最後一個畫面——

  六行不同語言的文字背後,空空蕩蕩的簡陋房間裡,唯一的金色,就是下方輕輕顫抖著的花瓣。

  …………

  城市裡某間不起眼的麵店,天色已經完全黑透。

  電扇掛在天花板上,呼啦啦吹著,白瓷磚貼到牆面一半,一圈桌子正對牆面擺放,中間有隔板隔開。

  大部分客人都在埋頭吃麵,並沒有很在乎液晶電視上正在播放的內容,對於孤身上班族來說,下班後拖著疲憊軀體還要同陌生人拼桌堪比酷刑,因此雖然這裡食物口感普通,但老闆的佈置異常貼心。

  電視擺在正對廚房的位置,上面正播放一段警方押解罪犯的新聞,

  「據本台消息,犯罪嫌疑人沈戀已於今天傍晚被宏景警方成功緝拿歸案,警方發言人拒絕透露任何案情相關內容……」

  四周警員的高大身材遮擋住中間那個瘦弱女人,她臉上還被套了黑色遮光袋,因此記者們什麼也拍不到。

  小麵館的電視音量調得很低,甚至遮不住呼嚕嚕吸麵的聲響。

  畫面中,警車離開周瑞大廈廣場圖像一閃而逝,記者們閃光燈卻像要照亮夜空。

  然而坐在麵店角落的男人卻沒有抬頭看新聞的意思,他筆記型電腦還打開著,手指間或敲打鍵盤,像極了還在為工作加班忙碌的上班族。

  他舉起醋瓶,倒了一些在碗碟裡,露出一截襯衣袖口和看上去有些古舊的寶藍色袖扣。

  這是老闆正好將一碗紅油潑麵端上,忙碌的客人終於屈尊抬頭,他隨意掃了了眼電視,卻非常認真地看向老闆,有些謙卑和恭謹地問道:「您最近生意如何?」

  老闆用手在白到刺眼的圍裙上擦了擦,無奈地搖了搖頭:「賠慘了。」

  客人張開嘴,將麵條吸入口中,對著電腦螢幕,有些遺憾地喟歎:「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那時老闆已經走進廚房,並未聽到這句話。

  而店裡來了新的客人,正大喊著要兩碗紅油潑麵。

  半開放的廚房裡,煤爐上的大鍋中漂浮著動物肢體,老闆舉著鐵勺,從中舀起一大勺血一樣的紅油澆到麵上,動作有種老派的優雅,而整個空間濺起滋啦滋啦誘人聲響。

  「但還不錯,很有意思。」

  老闆微微弓身,像自言自語,又像在應答什麼東西。

  【二】

  是夜。

  宏景警局門口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不知因為傳說中的藥物作用還是今天市裡動靜實在太大,連打架鬥毆的小事件都比往日多了不少。更可怕的是前來協助調查的各級警員還有各地相關部門的調查人員陸續而來,像張小籠這樣的文員也被迫加班,在做接待登記,簡稱前臺。

  夏夜還是很熱,前廳人來人往,可空氣裡卻彌漫著一種同燥熱完全不同的沉默氣氛。人們壓低腳步聲,很少交談,身著制服的警員們面容沉默而嚴肅,仿佛在哀悼什麼。

  張小籠很清楚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麼,她喉嚨裡也像是梗了什麼東西,卻又很難說出口。幸好她還很忙碌,可以暫時不去思考這些事情,她給一位連夜趕來的藥監部門負責人指了相關辦公室的位置,電話鈴就響了,她略顯忙亂地夾住話筒,抽出便簽記下電話中傳達的內容。

  與此同時,另一台電話又響了,她手裡拿著紙筆還在記錄,一瞬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就在她相當為難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過來,很輕易替她接起電話。

  張小籠以為是什麼同事在順手幫忙,依舊低頭記錄電話裡的內容,她寫了兩筆,突然覺得身旁的聲音很不對頭,那男聲太輕鬆悅耳,甚至帶了點百無聊賴的閒適尾音,這讓嚴肅了一整天的女警很不習慣。

  「嗯,您直接聯繫環保局啊。」

  另一台電話被很快掛斷,張小籠甚至還聽見那頭喂喂的抗議聲。

  女警猛地抬頭,在他面前站著一個完全陌生的青年人,對方正眼含笑意地望著她。

  總之大概有三五秒時間,張小籠完全陷入一種看見英俊青年會有正常呆滯反應中。

  對方穿了件再簡潔不過的黑色襯衣,同色系長褲和皮鞋,領帶微微鬆開一些,中部被款式簡潔的銀質領帶夾別在襯衣上,雖然這位青年略顯風塵僕僕,可無論是衣著還是頷首致意時的神情,都優雅得恰到好處。

  張小籠張了張嘴,總之是應該問「你是誰」一類的問題,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未等她開口,那人便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來接任宏景市局心理學顧問的。」

  蘇鳳子聲音很大,周圍很多人都聽見,並投來不可思議的目光。

  張小籠再次如遭雷擊,她第一反應是氣憤,為什麼林顧問才剛出事,上級就已經找來了接替人員,這也不近人情過頭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情緒,拿起座機準備找人,她撥出兩個鍵,突然想起很不對勁的地方,刑隊怎麼可能找人接替林顧問?

  她震悚抬頭,又看了對方一眼,謹慎地問道:「請問您是誰,從哪裡調來的?」

  那位青年像是早想到她會這麼問,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名片夾,從中間抽出一張,按在抬面上推了過來。

  張小籠有些遲鈍地低頭,只見名片上用很簡易的宋體字寫著——著名作家:蘇鳳子幾個字。

  然後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排列在名片下緣,被書名號括起來,張小籠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作品名稱,大多是什麼《寵後將軍——霸道總裁你別跑》一類的玩意。

  女警當場就炸毛,可還必須壓住性子和人民群眾好好解釋:「這位先生,警局公務繁忙,不是您開玩笑的地方。」

  那位名叫「蘇鳳子」的青年作家也不生氣,依舊用一種彬彬有禮又不容拒絕的姿態將名片推到她面前,說:「打電話給刑從連,照著名片上的內容念。」

  其實張小籠完全可以拒絕,可那瞬間她覺得眼前這位確實有些眼熟,這讓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電話。

  她簡單說明了前臺情況,可電話那頭的刑警隊長卻陷入沉默。

  張小籠不由得催促一聲,刑從連這才說了句「讓他等著」,便掛斷電話。

  雖然隊長的指示並沒有特別明確,但似乎應該是讓對方留下,張小籠掛斷電話,眼前的青年人已經很隨意靠在前臺位置上,鳳眼微抬,隨意掃過整片死氣沉沉的大廳,目光中帶著探究,可又擺脫了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顯得溫柔而深沉。

  刑從連來的很快。

  當他帶著一行人從樓上下來時,整個大廳中所有人警員都抬起頭,氣氛又降了幾度。

  「刑隊……」

  有其他警員和刑從連打招呼的聲音零星響起。

  王朝愣在樓梯上,非常激動地指著蘇鳳子,一副見了鬼的神情,可眼眶卻紅了。

  這時,青年才仰頭,向樓梯上看去,第一句話是:「怎麼了這是,林辰死了?」

  蘇鳳子的話讓整座大廳霎時靜得落針可聞,所有目光唰地望了過來,神情隱忍而憤怒。但青年作家卻恍若未覺。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朝,少年人從樓梯上蹬蹬蹬跑下,指著青年鼻子罵道:「你說什麼呢!」

  蘇鳳子看著少年人的手指,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然後順手摸了摸王朝的頭頂,悠悠道:「嘖,沒動手打我,說明林辰還沒把自己玩死,真是能耐了啊。」

  王朝更是氣急,一把揮開蘇鳳子的手,可少年人的語言能力實在不是蘇鳳子的對手,只能梗著脖子自己生氣。

  「請尊重林顧問!」張小籠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怎麼不尊重他了?」蘇鳳子甚至都沒正眼看她,而是隨口問道。

  「您說林顧問死了!」張小籠認真道,說實現在的場合根本沒她說話什麼分。可當林辰做了這麼多之後,他的繼任者居然是這個調調,這令張小籠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那還不是你們都哭喪著臉,一副林辰已經不行了的樣子啊。」蘇鳳子微微躬身,捏了捏王朝的臉,說,「還流眼淚了啊?」

  「您的意思是,我們應該高興才對?」旁邊一直默默站立的另一位警員開口,「當林顧問為了讓嫌疑人生存下去用生命和她做出那樣的交換,我們應該為林顧問的自我犧牲高興?」

  蘇鳳子沉吟片刻,反問對方:「你叫什麼名字?」

  大概真當蘇鳳子是來接任林辰職位的,那名警員立正敬禮,答:「張興國。」

  蘇鳳子抬起大拇指,略顯輕佻地指了指那位頑石一樣的警員,問張小籠:「是誰啊?」

  張小籠嚴肅道:「是我們張副隊,榮立過兩次個人二等功,一次集體三等功。」

  「哦……是英雄啊。」蘇鳳子的聲音很輕鬆很突兀,「所以呢,張興國,你做員警這麼多年,遇到過最危險的事情是什麼?」

  這個問題讓張興國陷入沉默。

  「張副隊處置過721特大團夥搶劫案!」

  「很危險?」

  「當場繳獲槍支22把,彈藥共計千發以上。」張小籠答。

  「哦,那張興國,當你舉槍同和嫌犯對峙時,就確保自己能活下來?」

  「不能。」沉默的中年警員再次開口。

  「那你為什麼還要冒生命危險做這些事?」

  張興國再次敬禮,答:「職責所在。」

  「哦,那你冒生命危險是職責所在,林辰就沒有他的職責了?」

  張興國一時語塞,只能說:「林顧問並不是一線警員。」

  蘇鳳子終於站直身子,他看著張興國,又像在看所有人:「就算他不是一線警員,可我知道,很多時候談判專家在面對人質是也會說,請讓我來交換您手下這個人質。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就有百分之百活下去的把握嗎?我想也沒有吧,同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為什麼放在林辰身上,他就顯得特別值得尊敬,讓你們難受得不行了?」

  「可,可阿辰哥哥就是不一樣!」見狀,王朝終於忍不下去,大聲喊道。

  張小籠眼見青年從口袋掏出一顆糖,撕開糖紙並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到少年人嘴巴裡,捏著他的臉,笑道:「少年啊,你這麼會鑽牛角尖,是不是沒物件?」

  雖然蘇鳳子在調笑,可整個大廳再次陷入一種死寂氛圍,沒有人再說話。

  蘇鳳子看了眼站在高處的刑從連,又望了眼在場所有人,說:「諸位和林辰立場互換,有誰不會和他做出相同選擇,請站出一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張小籠抬眼望去,整個大廳裡茫茫幾十人,沒有一個人動過。

第247章 五浮84 為何

  窗外夜景黑黢黢的,刑從連和蘇鳳子站在警局二樓的窗口,點了根煙,問:「你怎麼來了?」

  蘇鳳子單手插袋,另一隻手撐在窗臺上,像在隨意張望夜景:「你這個開場白也真是客套,好歹你也得跟著林辰叫聲師兄來聽聽。」

  身邊的人一直沒回應,蘇鳳子轉頭看去,刑從連斂眉不語,臉色很黑,看著心情著實不好。

  他只能很無奈地自己接下去:「蘇師母被掛了電話,總覺得自己做錯事,擔心得不行,讓我滾過來,看看能不能幫點什麼忙。」

  「老師如何?」

  「嘖,叫老師就叫這麼順溜。」蘇鳳子半調笑道,然後說,「不知道,老頭子這把年紀了,生死有命。」

  刑從連皺了皺眉,氣氛再度尷尬而沉默下來。

  蘇鳳子想開口說點什麼,刑從連鋒銳而略帶自我嘲諷意味的目光掃視而來:「他知道你會來替他善後,所以才這麼放心和沈戀對賭。」

  聰明人就是這麼麻煩,隨便找藉口也騙不過。不過考慮到刑從連的心情,蘇鳳子決定閉嘴。他扯了扯領帶,將之鬆開一些,說:「行了,我要林辰和沈戀的談判錄影。」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刑從連說。

  「連你都不可能什麼都掌控在手,我又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蘇鳳子微笑著反問刑從連。

  刑從連的面色又黑了一度,他也不再言語,而是很乾脆掏出一副耳機遞了出去,並將手機取出,架在窗臺上,自己退了兩步,靠在後牆上。

  刑從連這麼信任他,估計還是看在林辰面子上。蘇鳳子直接戴上耳機,點開視頻,低頭按下播放開始鍵。

  空氣中煙味刺鼻,看了一會,蘇鳳子就忍不住回頭,問刑從連要了煙和打火機,並很憂愁地將捲煙夾在手裡點著,深深吸了一口。

  然後他回頭對刑從連說:「答應我,他清醒以後,你對他悠著點。」

  「你很確定他還能清醒?」刑從連把握住最關鍵的節點。

  「他不會做沒把握純粹賭命的事情。沈戀很清楚,只有林辰活著、並且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才有得繼續玩。所以啊,你看,你的林顧問用一個小小的技巧,就把他和沈戀的命運緊緊相連。」蘇鳳子回頭看著螢幕,很欣賞地說道。

  刑從連的煙已經抽完,此刻正用冷峻到極點的目光望著他,感受到身後的目光,蘇鳳子很無奈又回過頭,耐心地給這位剛被戀人拋棄因此心情極度不爽的男人解釋起來:「我真不是替林顧問狡辯,但和沈戀對賭,這是談判中非常經典的小門檻技術,如果對方答應你一件小事,她就很容易答應你接下來繼續提出的要求,他是為了接下來的佈局考慮。」

  「你覺得我在乎這些?」刑從連很乾脆打斷他,反問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他有多機智多正確有多少苦衷和迫不得已,你覺得我在乎嗎?」

  刑從連的聲音非常平靜,帶了點剛抽完煙後的沙啞,因此顯得極端壓抑,走廊內光線昏暗,蘇鳳子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那你在乎什麼?」鬼使神差地,蘇鳳子這樣問道。

  刑從連微微垂首,眼皮輕抬,目光幽暗,就這麼望著他。正當蘇鳳子以為刑從連不會回答時,卻聽對方說:「我在乎他。」

  這句話完整意思是,就算他不在乎我,我也還是在乎他。

  蘇鳳子呼吸一滯,他沒想到刑從連竟如此直白乾脆,想到整個談判過程中刑從連一直保持克制究竟有多麼艱難,他只能又深深吸了口煙,說:「這世界上的難事太多了,偏偏他遇上的又特別難一些。」

  像在印證什麼,他話音剛落,刑從連的手機鈴聲響起。

  蘇鳳子看著螢幕上「慈濟醫院王醫生」幾個字,就瞬間明白了什麼。

  而刑從連反應更快。

  刑警隊長向前一步迅速接起手機,甚至還忘記通話連通他耳機的事實。

  電話那頭像是刑從連安排在醫院的警員或者醫生一類的人,很焦急地告知刑從連林辰發病後情況並不很好、第一套治療方案失敗一類的話。

  刑從連只是很安靜聽著,有那麼瞬間,顯得無助而絕望。

  蘇鳳子默默摘下耳機,刑從連也掛斷了電話。

  他們相對而立,刑從連先開口:「我要去醫院。」

  「那我去周瑞製藥。」蘇鳳子轉身,沖刑從連揮了揮手。

  「周瑞?」

  「你總不會真以為,我是聽蘇師母的話來幫忙的吧?」蘇鳳子回頭笑道。

  ……

  蘇鳳子要做什麼,刑從連根本不在乎,他迅速驅車趕往慈濟醫院。

  醫院在宏景東南角,主要針對精神疾病和心理問題,是林辰在還保存理智時自己挑選的治療地點。

  夜深時,部分病人服藥後沉沉睡去,也有人拒絕服藥,在和幻覺、焦慮常人無法體驗的精神折磨做著艱苦卓絕地鬥爭。

  但林辰偏偏做著前者的選擇,遭受著後者的痛苦。

  病房中,兩位醫生正將束縛帶穿過林辰身體,將劇烈掙扎的病人固定在病床上。

  刑從連站在視窗位置,醫院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好,因此他完全像在看默片,安靜而虛幻。

  診療簾半遮,室內昏暗,林辰的上半身完全被淺藍色的醫療簾遮住,他看到一些朦朧的光影,林辰的脖頸痛苦地仰起,肩膀被迫按下,三指寬的束縛帶壓過林辰肩膀,將人死死固定在床上。

  然後是手臂,束縛帶毫不留情扣住林辰手肘、接下來是手腕,醫生動作嫺熟並且毫不留情。

  林辰的手露在診療簾之外的位置,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可以看到林辰的手,他實在太熟悉這雙手。不過此刻,林辰手指扭曲成糾結的形狀,完全無法自控,像是他此刻扭曲而痛苦的靈魂。

  刑從連覺得自己能站在這裡,也真是個奇跡。

  醫生拿出新的藥劑,要給林辰注射。

  大概是因為周圍實在太過安靜,在某些時刻,他覺得自己靈魂分裂成兩個人或者很多人。

  他的某一部分沖進病房,瘋狂地把裡面所有人趕出病房,按住林辰並將人緊緊摟在懷裡,像電視劇中每個絕望而深情的男人都會做的那樣。然而他的另一部分卻在不同空間中,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場景,他曾經也經歷過一次。

  那好像是在硝煙彌漫的雨林,空氣裡滿是腐朽腥臭的氣味,林辰站在死亡線上,他竭力想把林辰拉回來。

  他把林辰摟在懷裡,很明確地威脅過林辰,如果下次他再將自己安危置於他人之後,他一定會用一根鏈子把林辰鎖起來,讓林辰再也不用想走出門一步。

  他好像還記得那時林辰說想他,大概是類似的話,哄得他既覺甜蜜又感心酸。

  然後呢,然後他發現,當再發生類似事情時,他所謂的威脅根本對林辰起不了任何作用,林辰依舊會慷慨大義、挺身而出,但極端殘酷地留他再次經歷這種痛苦和無能為力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曾經有過,之後也一定還會再有。

  有那麼一瞬間,刑從連總覺得有人在對他說,你是不是和林辰分手比較好?他那麼要強,不需要你保護,你的存在對他來說都是拖累。

  那一定是屬於他人格中最痛苦部分的真實聲音,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病房門打開,醫生進出打開了一會,他耳畔產生的幻聽。

  總之在這短暫的時空中,在這間病房門口,他所經歷的一切都完全不真實。

  他還聽見林辰了屬於的聲音,他從不知道林辰還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那種高頻的嘶吼甚至已完全不能屬於人類,像把聲帶完整劈開再胡亂拼接而成,含混不清。可他仍舊能勉強分析出林辰是在用極端淒厲的嗓音在喊「滾開」一類的句子。

  林辰的手拼命亂揮,像要從病床上掙脫開來,但醫生手裡的注射器卻還是強硬並不容拒絕地紮上了林辰手臂,針頭深入、液體推進,病床上掙扎的身影逐漸平靜下來。

  醫生推門出來,像要和他說什麼話,可他只能勉強看到嘴唇開合,卻完全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

  他這才回憶起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

  大約幾個小時前,他們從周瑞大樓出來的時候,紅霞已經褪得看不清顏色,天邊只剩下朦朧一線光。

  林辰躺在急救車上,他要求和他單獨待一會兒。

  他的下屬們都以為林辰大概要向他彙報什麼隱秘消息或者做最後交代,但只有他清楚,那是屬於林辰對他歉疚和想要彌補的時刻。

  林辰坐在車裡,拉著他的手,用溫柔而眷戀的語氣對他說:「非常對不起,不管怎樣,你得陪我一起走過去。我也需要和普通病人一樣接受治療,看看常規精神類藥物是否對這種藥物導致的精神錯亂有效,你要好好工作,把事情解決好,也得記得來看我。」

  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理智而清晰。

  如果不是急救車車窗沒有貼反光膜,他相信那個瞬間林辰一定會吻他。

  而他就這麼看著林辰,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第248章 五浮85 黑暗

  刑從連被拍了一下,這才從倒錯而混亂的記憶中清醒過來。

  他低頭,聽見醫生說:「第二套方案是大量的氯丙泰,但這類精神疾病的治療藥物可能會影響大腦或者心臟功能,副作用也很明顯,但應該是治療類似問題效果最顯著的藥物之一……」

  後續的話他又聽不見了,大概是因為林辰又在病房裡低語,說著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刑從連很仔細想分辨他在說什麼,可空氣裡太安靜,那種細碎含混的聲音像棉花一樣填塞在整個空間中,大概是「我不要」又或者是「求求你」,這些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濕漉漉,並不斷膨脹開,令人心煩意亂。

  「……林顧問並沒有拒絕這套方案……」

  最關鍵的三個字再次讓他回過神,是啊,在他們說完那些話後,林辰就非常明確地要求到慈濟醫院進行治療,甚至連選定主治醫師都是他相熟前輩。

  林辰就像個局外人一樣,用極快地速度同醫生商定每個治療方案和細節,並選了專門針對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房間,他本來就是這方面的專家。

  可刑從連也不明白,在那樣的時刻裡,林辰怎麼還能像沒事人一樣,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得非常清楚。

  他擼了把臉,強迫自己不再去看病房裡的東西,並把林辰的聲音排除在外,他問對方:「你是醫生,我要聽你的看法。」

  「畢竟是新型毒品,文獻資料根本沒有,雖然確實可以按照先定治療方案嘗試,但也確實冒險。老實講,我認為可以再等幾天,先收集其他病例的治療方案,再做判斷。」

  刑從連打斷對方,說:「他想快點清醒過來,他也必須清醒。」

  醫生臉上很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但非常淺淡,一閃而逝,畢竟這裡是精神病院,醫生們也見慣殘酷的家屬,像他這樣希望下屬儘快清醒過來投入工作的上司,也只是普通惡劣罷了,刑從連自嘲般地想了想。

  可又能怎樣,林辰很明確說過,他想和普通人一樣接受治療,還有那句「得記得來看我」,是希望他能夠督促醫生為他治療。

  直到此刻,刑從連才發現,對於林辰做出的任何決定,他只有接受和支持一條路可走。

  因為林辰總是這麼清晰、正確、優秀,並且奮不顧身,令人無法招架。

  濃重的失落和煩悶感再次襲來,明明他身邊一直有人在說話,可刑從連覺得自己像站在黑暗而荒蕪的世界裡,再孤單不過。

  他深深吸了口氣,不知該做什麼,林辰在裡面,他在外面,他們明明很近,卻又仿佛無限遠。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他沒有調靜音,因此當鋼琴曲響起時,他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人在茫然和不知所措時,總會有什麼東西伸出橄欖枝來拯救你,比如工作。

  刑從連向醫生致歉,退到昏暗的角落,靠牆接起電話。

  黃澤的聲音響起:「刑從連,蘇鳳子怎麼來了?」

  他倒是沒想到黃澤會有類似煩躁甚至帶點畏懼的聲音,背景中有人在摔杯子,總之類似的「高層鬥爭」,其實也和小孩吵架沒什麼區別,該有的憤怒和無理取鬧都會有。

  「他想來就來,我管不著。」刑從連答。

  「你知道他在幹什麼嗎!」黃澤很憤怒,「沒有公職,強行插入調查!」

  黃澤一如既往強調程式正義。

  「那你大可以逮捕他。」刑從連隨口說道。

  電話中呼吸音有短暫空白,刑從連皺了皺眉,下一刻,電話那邊響起非常輕佻而愉快的聲音:「老刑,我小師弟還好嗎?」

  刑從連抬起眼皮,看著不遠處的病房,醫生在給林辰注射新的治療藥物,那些忙碌的身影朦朧而虛幻,像被蒙了層黑紗。

  「暫時穩定了。」他回答道。

  蘇鳳子沒有再多問什麼,而是話鋒一轉:「既然這樣,那周瑞這裡有很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一起來?」

  刑從連本能想拒絕蘇鳳子。

  他認為自己應該坐在病房外,和林辰一起渡過這個困難時刻,像林辰說的那樣,像每個體貼戀人都會做的那樣。

  可理智又很明確地告訴他,你留在這裡是在自我折磨,畢竟你們相愛時間太短,這種折磨會不斷消磨你們之間的愛情。

  醫院外夜色寂靜無聲,刑從連掛斷電話,拿出車鑰匙,向外走去。

  ……

  車窗降得很低,夜色撲面而來。

  刑從連單手搭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夾著煙。

  八九點是城市另一波高峰,主幹道上車輛並不見少,窗外霓虹燈光影如潮水般湧動,並掠過車身。

  他打開車載電臺,聲音調得很低,主播並沒有再說任何案件相關的事情,夜晚電臺大多是點歌類情感節目。

  女主播深情的語句流淌出來,因為窗外車水馬龍聲,刑從連也聽不清那頭究竟在說什麼,總也不外乎是他愛她、她不愛他一類的內容,是他從未聽過的東西。

  這時刑從連才回憶起,為什麼從前他幾乎沒有聽過類似的午夜情感電臺。

  沒有林辰的時候,他對這些情感類節目嗤之以鼻,老實講,他內心深處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得到一份美好的愛情,說是清高也好孤僻也罷,像他這樣的人,骨子裡排斥世界上太多東西,並認為孤獨終老一定是最合適自己的結局。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類似於孤膽英雄的自我設定真是愚蠢的可以,因為他遇到了林辰。

  認識林辰後,副駕駛的位置一直由對方佔據。

  林辰的話並不很多,他們會閒聊幾句,卻比黑夜中醇和的爵士樂更令人心神安寧。

  他記憶中有次他們從外地出差回來,熬夜開長途。

  淩晨時分,公路上連夜路卡車都變得稀少,王朝在後排打呼,林辰綁著安全帶,用困頓的姿勢窩在座位中同他閒聊。

  他們說起剛才路過那座城市的風物,說起開會時令人感慨的細節,說起家裡壞了的燈泡,需要回去時更換。

  具體細節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他只記得他們說了很多話,而那完全是因為林辰怕他開車犯困,所以一直在說話。

  那些聲音輕鬆、閒適、帶著哈欠和睡意,不斷響起,既尋常又體貼。現在,他身邊驟然失去那樣的聲音,刑從連覺得車內空得令人心慌,他不由自主解開襯衣領扣,並將車窗開到最低。

  夜風灌入車內,刑從連腦海中再次浮現起那次旅途。

  後來他還是將車駛入休息區,他在停車場抽煙,林辰去買兩杯熱咖啡,公路休息站很少有現磨黑咖啡,所以大多是的即溶的玩意。

  周圍的停車場只有寥寥幾輛卡車,夜空中星子明亮璀璨,林辰捧著滾燙的紙杯回來,遞了一杯給他。

  咖啡上漂浮白沫,液體醇厚,一些熱霧飄散開來,像林辰那時望著他的目光。

  他們不約而同喝了一口咖啡,望著絲絨般的夜空,大概是彼此覺得溫暖和安寧,因此誰都沒有說話。

  刑從連忍不住向副駕駛的位置看去,他總覺得還能看到林辰沾著咖啡漬的下嘴唇,帶著香甜氣息,並且閃閃發光。

  也是在這個瞬間,刑從連才驟然意識到,每每在他夜晚開車時,林辰幾乎從不睡覺,那些話語和咖啡,熱茶和他吸煙時的等待,是最尋常又最不尋常的陪伴。

  他從前都未意識到這些,現在突然失去,才發現習慣真是令人渾身戰慄的可怕玩意。

  刑從連再次覺得恐慌,他拿起電話,沒有任何目的開始翻通訊錄,想隨便撥通什麼人的電話,試圖用工作讓自己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但在他真正找到可以說話的人之前,他就接了廣華化工打來的電話。

  王朝的聲音很興奮,因為小詹對藥物研究有了階段性結論。

  化學工程師接過電話,又講了很多,那些專業術語非常冗長,他也沒有任何心思去聽,可為了不去想林辰,他強迫自己記下那些內容,並反復確認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無誤。

  這通電話讓他消磨了大概七八個紅綠燈的路程,如果不是王朝最後問了一句「阿辰哥哥怎麼樣了」,他大概真能從回憶中擺脫出來。

  不過他的努力顯然失敗了。林辰說得沒有錯,工作那麼多,他一輩子也做不完這些工作。

  他掛斷電話,把車載電臺音量調高了些。

  林辰對王朝很好,那並不是因為暗戀他或愛屋及烏的原因,刑從連很清楚這點,像對那個介紹他們認識的小胖子一樣,林辰天生對這些純真生物有強大的保護欲望。

  在王朝聽不見的時候,他們也交流過對王朝的教育問題。

  在面對林辰時,他也很困惑地問過對方,王朝是否太不諳世事,心理年齡顯得太過幼稚。

  林辰呢,那時林辰斂眉深思了一會兒,並未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

  他以為林辰或許是不好意思當面批評他,可大概在隔了幾個小時後的深夜,林辰遞了一本《異常兒童心理學》給他。

  書邊佈滿了各色標籤,裡面的很多段落都被特殊標注出來。

  他們坐在窗邊,林辰一頁頁翻過書,為他講解什麼叫心理年齡等等一系列的問題,像個執著的老學究,又認真得可愛。

  檯燈昏黃,春風柔和,河水的光影落在林辰臉上,刑從連在想,在那個瞬間,他是不是已經對林辰心動而完全不自知。

  他不斷在想、想到口乾舌燥,這才發現手上的煙不知何時都燒完了,褲子上是一堆零落的煙灰。

  他把煙頭扔了,又想拿一根,前方紅燈轉綠,他正好駛入一條夾在居民區中的小路。

  兩旁的店鋪有不少已經打烊,但夜宵店剛剛營業。

  這裡離他們家很近,無數次清晨,他和林辰肩並肩來這裡吃早餐。

  他和林辰的共同回憶,就像南方彌漫的晨霧般無孔不入。

  林辰總知道哪裡的早點最好,雖然他愛睡懶覺,可每隔一段時間,林辰總會在清晨時不那麼體貼的把他叫醒。

  他們穿越大街小巷,來到熱鬧的集市,跟著晨起的老頭老太一起等豆漿或者買湯麵。

  比如這條南林街上有整個宏景最好的包子,林辰喜歡玫瑰豆沙,他偏愛咖喱牛肉,他們會一人買兩個,邊走邊吃。

  路邊是香味清淡的香樟樹,靠近街尾的樹上掛著房屋出租店的木牌,這些都一一浮現起來。

  當時他覺得好友之間一起步行去找早餐再正常不過,現在想來,簡直愚蠢的可以。

  為什麼林辰總能提前知道哪裡的東西好吃,為什麼林辰從不叫王朝,為什麼無論多遠的路途,林辰都願意和他步行而不是乘車?

  這些問題的答案,讓刑從連甜蜜得心臟都要抽痛。

  因為林辰愛他,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如此而已。

  刑從連不敢抽煙,甚至覺得自己只要一動就讓眼前的畫面破碎。

  林辰不愛吃辣,卻願意陪他吃麻辣小龍蝦;林辰討厭晚睡,可會陪他通宵看球;林辰會提醒他繫安全帶,林辰遞水給他時一定提前擰開瓶蓋……

  種種細節太過清晰明顯,他享受著那些超越友情的愛意和照顧,卻完全不自知,像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周瑞大樓已經盡在咫尺,刑從連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否則他一定會拋下一切掉轉車頭沖回林辰身邊。

  他按滅煙頭,在路邊找了個車位停下,決定步行。

  鬧市區的夜晚也接近尾聲。

  奶茶店開始打烊,麵包坊掛出全場八折的標牌,公交月臺擠滿了情侶。

  他周圍滿是準備歸家的路人,人流熙熙攘攘、相互攙挽,在店鋪閃亮的霓虹燈下,每張臉上都寫著疲倦和歡樂。

  刑從連雙手插袋,向前行走,與無數情侶擦肩而過。

  女孩勾著男孩撒嬌,男孩摟著女孩親吻,閨蜜間相互調笑。人們談論各式各樣的話題,衣服、鞋子、工作、愛人,嘈雜的聲音充斥在整個黑夜之中,而這裡,卻沒有林辰的聲音。

  他又接了個電話,下屬在向他彙報藥物調查的最新進展,周瑞製藥拒絕配合,他們暫時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刑從連敷衍了兩句,告知對方自己馬上就到。

  可在放下電話的那瞬,他舉目四望,突然意識到整個世界沒有任何色彩,孤獨深入骨髓,令人恐懼。

  他甚至覺得,無論林辰有多麼愛他,他可能都無法再一次承受類似的時刻,太灰暗、太孤獨太難受,他就像突然斷癮的患者,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他摸了摸口袋,盒子裡的煙已經抽完,他被迫走向街邊的小煙攤。

  老人在路燈下打開皮箱,路燈昏暗的光線散射下來。

  他蹲下來在裡面選煙,身邊是對在挑首飾的情侶。

  男孩質問女孩為什麼讓自己等這麼久,女孩則說要等父母睡下還要化完妝才敢偷偷溜出來。

  「你長什麼樣我都喜歡。」男孩說。

  「沒有美瞳、假睫毛,你才不會喜歡我。」女孩很爽朗地對答道。

  刑從連不由得轉頭,他身邊的女孩妝容豔麗,在夜色裡像要發光。

  大概是他注視時間略長,女孩指著他,又對男生說:「看到沒有。」

  「你這是不信任我。」

  「不是信不信任你的問題,而是我自己的虛榮心作祟,我每天都想好好地漂漂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刑從連收回視線,總覺得類似的對話一定不會在他和林辰中出現。

  林辰總是包容他關愛他,像個客氣的陌生人,而他身邊發生的,才是正常情侶間會有的對話。

  他不想再聽下去,拿起煙,詢問價格,開始掏錢。

  男孩還在糾結於化妝的問題,又問女孩:「那你生病了我也不能來照顧你嗎,你老了呢,吃了那種會讓人變瘋的藥呢?」

  「生病了我也會化妝,老了我就死了,萬一我吃了那種藥變成瘋子,你更不許來看我,你難受我也難受,你滾的越遠越好!」

  女孩像被踩住尾巴的貓,氣急敗壞地跺腳。

  刑從連接收找零的手停頓住,他望著老人乾枯的手指,渾身都凝固住。

  「你不許來看我」,他身邊的女孩是這麼說的,林辰呢,林辰是怎麼說的?

  刑從連的手開始顫抖。

  他一直很清楚林辰愛他,林辰吻他的時候在愛著他,林辰病得快死的時候在愛著他,甚至在林辰選擇注射沈戀的藥物時,也依舊愛著他。

  可愛情的深淺實在太難衡量,之前他認為那是深情厚愛,他無以為報。

  而在這個瞬間,在這盞普通的路燈之下,他聽著人世間最普通情侶的故事,才猛然感受到,林辰對他的愛意究竟有多麼深刻,如白浪滔天、灌頂而來。

  他有那麼一段時間覺得耳鳴,耳畔不斷迴旋這林辰的話音。

  林辰說「你得陪我一起走過去」,他說「你要好好工作、把事情解決好」,他還說「你得記得來看我」。

  不是女孩說的「你不許來看我」,而是「你得記得來看我」……

  刑從連終於明白這句話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如果他自己變成瘋狂而失去人性的模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辰趕走,拒絕用這樣醜陋的面目出現在愛人面前。

  而林辰呢,林辰太在乎他,就算在那樣的時刻裡,林辰都要克制住本能地暴露醜態的恐懼,仔細思考該怎麼做才對他更好。不是將他推開,而是在僅存的時間裡,想盡辦法在精神上支持他渡過難關。

  林辰希望他好受一些、想給予他希望,因此表現得無比堅強,他挑選治療方案,只想要他不那麼難過,林辰為此甚至很情願將自己的醜態完全暴露在他面前,連尊嚴都變得完全不重要。

  這一切只是因為在林辰心目中,他的感受更加重要。

  但這怎麼可能,那是林辰,尊嚴怎麼可能不重要?

  這樣的聰明、理智、關愛他甚至在最脆弱的時候都竭力為了他而變得堅強的林辰根本令人無法招架,刑從連站在路燈下,開始發瘋似地向自己車邊沖去。

  那時林辰的目光太溫柔而眷戀,比天邊將要消逝的紅霞更加柔軟,他沒有看出裡面的恐懼、不安和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而只覺得林辰太理智、太清晰,他覺得被拋棄他覺得自己太孤獨,所以忽略了這句又輕又尋常的話。

  他的忽略再正常不過,因為一直以來林辰都是這麼愛著他,林辰試圖做到最好,而他只是沉浸其中,理所當然地享受。

  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逆著人流,撞開很多人,他破天荒地雙手顫抖著,甚至連車鑰匙都是試了幾次才插進去。

  他關掉電話,發瘋一般踩著油門,只希望自己沒有從病房門口離開。

  夜黑得徹底,他已經變成失去理智的困獸,關於林辰的一切充斥在他周圍的所有空間,而他除了狂奔之外,沒有任何出路。

  車輛在街道上疾馳,他在走廊上奔跑,時空被無限壓縮。

  他鎖門、關燈、拉起遮簾,一切都黑得徹底,他憤怒地望著病床上的人。

  林辰的神智根本不清楚,眼神中充滿瘋狂意味,繩子勒住他的口腔讓他無法開口,可他仍在不停抖動掙扎,唾液橫流。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刑從連心痛到了極點,痛苦讓他毫不猶豫爬上床,他咬住林辰的脖頸,另一隻手解開束縛林辰的綁帶。

  床上的人很快掙扎起來,像要痛揍他殺了他,可刑從連寧願林辰殺了他,他們一起去死是再好不過的解脫。

  他強行將林辰雙手拉過頭頂,死死綁在床頭的鐵架上。

  林辰的上半身彎曲成痛苦的弧度,刑從連覺得這樣根本不夠,他強行拉下林辰的病服褲,然後是內褲。他解開林辰一道道束縛林辰的枷鎖,林辰的本能讓他更加劇烈地掙扎。

  刑從連將林辰的內褲扯到腿邊,一把按住林辰的腳踝,他知道對於瘋子除了純武力鎮壓沒有任何意義。

  空間裡彌漫著林辰的嗚嗚聲,刑從連最後解開束縛林辰的口繩,扯開林辰的上衣,用力吻了上去。

  林辰的牙齒在胡亂撕咬,他們牙齒碰撞,痛得無以加複,這混亂得得根本不像一個吻。

  「滾……滾開!」

  林辰的身體在他身下變得滾燙。

  「你讓誰滾開。」他按住林辰的頭顱,脫下自己的褲子,湊到林辰耳邊,加大音量,再次問道,「我是誰,你讓誰滾?」

  「滾!滾!」林辰只會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刑從連也覺得自己也像完全變成瘋子,想在無理智世界裡尋找確切答案:「我是誰,你為什麼要讓我滾?」

  他擼了兩把自己的性器,並和林辰的緊緊相貼,他們都燙的發硬。

  林辰渾身戰慄,用機械的又或者是埋藏在腦海深處不敢忘卻的語調念道:「刑從連……刑從連……刑從連……刑從連……」

  從林辰嘴裡發出無比清晰的聲音,讓刑從連變得哽咽,他不懂精神大腦、不理解人類心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對林辰有多麼重要,能讓林辰再墮入精神混沌深淵時,也不敢忘卻他的名字。

  他從床頭摸了治療林辰渾身被綁縛淤青的乳膏,胡亂擠出,用手指帶著藥膏,強行插入林辰後穴。

  林辰痛得渾身緊鎖,頭在不停晃動,嘴唇從他臉上擦過,他聽見林辰說:「刑從連……刑從連,滾……」

  刑從連知道自己現在根本沒法離開,他有必須要問清楚的問題,答案太令人心酸,可他卻必須得到這個答案。

  他甚至不敢看林辰的眼睛,只得抽出手指,再次強行按住林辰,並湊到林辰面前,用最冰冷無情地語調說:「在我這裡,你完全可以任性、自私、無理取鬧,甚至連你不要命我都會陪你一起去死,我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只要你對我說實話。」他說著,就再也堅持不下去,語調哽咽起來,「求求你,對我說實話。」

  像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又或者是落在林辰臉上的淚水真能讓人變得清醒。

  林辰的動作停止下來,茫然地望著他。

  「你想我怎麼樣?」他的性器頂在林辰穴口,這樣問道問。

  「你不要看我。」靜止的那一瞬間,林辰的目光令人心碎。

  「誰不要來看你?」他再問。

  「刑從連……刑從連不要看我……刑從連不要看到我這樣!」林辰嗚咽著說,像個犯錯後的孩子,極端暴躁而瘋狂,「刑從連會不喜歡我,刑從連不能不喜歡我……」

  林辰發出的每個音節就像刀子一樣插入他的心口,是啊,果然是這樣。

  刑從連的一切侵犯動作都停止下來,甚至連心臟都像要不再跳動,林辰被他完全剝光,他們赤裸相對,周圍一片狼藉,而他卻失去了一切行為能力。

  大概是半分鐘,又或者是無限長的時間,刑從連感到血液慢慢回流到四肢,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他撐著手肘,親吻林辰的臉頰,鬆開床頭的繩索,從林辰身上爬起,就在那個刹那,林辰猛地拽住他,用清晰、明確、含混、痛苦,帶著人類本能對愛和性欲的渴求,對他說:「進來……上……」

  林辰聲音中帶著恐懼,目光中卻滿是瘋狂的愛意。

  刑從連再次悲慟欲絕,他用力摟住林辰,虔誠地遵從指令,重重頂入林辰體內。

  那是一個無比痛苦而緊實的世界,像林辰的心一樣,除了流血和強行破開,沒有任何辦法。

  林辰痛苦的喘息,渾身扭得不成樣子,在呻吟、在嘶吼、在不斷重複「滾」和「求你」。

  刑從連體會不到任何性愛的快感,可又覺得這樣痛苦的結合太適合他們這樣的瘋子,他不斷將性器插入林辰體內,進得更深、更深。

  「啊……額……」林辰的聲音早就變得沙啞,無法組織完整的語句,愛你……我……

  刑從連用力吻著他的頸部,覺得把林辰拆入腹中,他們就再也不用這麼艱難。

  他沒理解過林辰,從林辰出現在他家門口的那瞬間開始,他就從沒有真正理解過林辰。

  「對我說實話,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把性器猛然抽出,拽住林辰髮根,發狠般地質問林辰。

  「我,痛……好痛……」林辰眼眶中溢滿淚水,「刑從連……」

  「告訴我!」他怒吼道。

  林辰近乎悲戚地喊道:「我愛你,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做同事,我想和你在一起。」

  「繼續!」他將抽出性器再度狠狠插入林辰體內。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呢,你怎麼就不知道我喜歡你呢?我命這麼差,遇到的壞人又那麼多,我隨時隨地就會死啊,你快愛上我啊,一不小心我就會等不到那天。」林辰完全是疼,感受不到任何情欲的歡愉,說的話也亂七八糟毫無邏輯,「我會死,我很快就會死……死了你就不知道我愛過你……很好……這樣很好……」

  刑從連很清楚,但凡林辰清醒的時候,這些話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聽到,也因此心疼得無以加複,卻只能將完全性器嵌入林辰體內,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發洩的管道。

  「我愛你,你不能知道,但是宋聲聲死了,他那麼好都會死,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想試試,我真的想試試……我不應該那麼做,可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愛你啊!」林辰痛得咬上他的肩膀。

  刑從連滿嘴血腥和淚水味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緊緊抱住林辰,他比林辰更加無助和惶恐,除了不斷說「我愛你」和「對不起」,他笨拙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想那麼做,我沒有拋棄你,沈戀不能死……我死她都不能死,但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想不出任何辦法了……我怎麼這麼笨……我怎麼那麼笨……」林辰不知道想到哪裡,開始拼命用手捶頭,「你不要傷心,你不能難過,是我太笨了,太笨了。」

  「我知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盡力了我知道……」刑從連拉住林辰的手,為那瞬間想要分手的想法羞愧難當,「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有什麼好,我一點都不好,我殺過很多人,我又蠢又自私,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太難了,明明是應該他把林辰捧在手心裡視若珍寶愛他到無以加複,可無論他怎麼做,都總也及不上林辰對他的愛意。

  他停止一切動作,小心翼翼親吻著林辰的眼睫,他試圖讓自己動作輕緩下來,可又覺得只有痛才能解決一切。

  林辰用腿纏著他,用手摟著他,林辰每說一句「我愛你」,都讓他的動作變得更加瘋狂。

  他們交纏、接吻、做愛、像獸類,人類本就是野獸,理智早就失去作用。

  「刑從連啊,我對不起你!」

  到最後的時,林辰僅存的力氣這麼喊道,嗓音沙啞,痛徹心扉。

  在那一刻,刑從連發現,他對林辰早已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除了和林辰生死相守,他沒有任何其他路可走。

第249章 五浮86 可以

  林辰躺在病床上,仿佛已然熟睡,或是陷入半昏迷狀態。

  刑從連裹住薄被側躺,一隻手從林辰腋下環繞過,另一隻手扣住林辰腰際,細膩的汗水佈滿林辰從頸部到肩背的整片皮膚,他們緊緊貼和在一起,觸感粘膩濕滑,體感溫熱,無比真實。

  同樣真實的,還有空氣中汗液和血的味道。

  他把林辰的黑髮撥開一些,弓著身子,將下巴擱在林辰頸窩,一下又一下吻著林辰側臉,從耳後到鬢角,從脖頸到髮頂。老實說,他們今天都沒有洗過澡,所以味道並不好聞,可這種亂七八糟的缺憾和不完美卻讓人感到真實。

  刑從連莫名其妙,想到他記憶中第一次哭的傷心欲絕。

  具體事件爆發原因他已經記不得,究其原因,是因為父母覺得他必須和從小抱到大的那只毛絨鴨子玩具分離。

  因為那只鴨子已經很髒很舊,棉絮外露,被縫補了很多次。

  可他卻覺得,他只有抱著那只很髒很破的的鴨子睡覺才有安全感。

  為此,父母把很多講到兒童依戀的書籍都看了一遍,嘗試過書上說的諸多方法,甚至還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但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解決他對一隻破鴨子的依戀。

  隨著時間推移,終有一天,總不外乎是他又把同學揍了或者上房揭瓦這類原因,父親終於忍不住讓他必須把鴨子扔了。

  這當然沒什麼聯繫,但對暴怒的家長來說,找點什麼最關鍵的東西來懲罰兒子

  那是非常昏暗的傍晚,父親直接帶他到湖邊,母親也在,他們划船到湖心,母親抱著他,父親把鴨子砸到湖裡。

  那對他來說簡直是撕心裂肺的畫面,秋冬寒風,藍而陰鬱的湖水,他心愛的東西一點點沒入水中,那時的每一絲波紋他現在仍舊記得。

  失去安全對每個孩子來說都極端痛苦的,尤其是最心愛的玩具,那時他簡直恨不得一起跳河,如果不是母親抱著的話,他大概真就死在那裡了。

  更過分的是,等他們回到岸上,父親還抽了他一巴掌,告訴他什麼諸如——

  「你這輩子會有很多你喜歡的東西你深愛的人,但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離開!」

  「就算爸媽都會死,所以你要學會為你犯的錯承擔責任!」

  「除了你自己,不許依賴任何東西!」

  父親說了很多類似的胡亂拼接、強行為教育而教育的話,對六七歲的孩子來講,這簡直是天大的哲學問題,他鼻涕眼淚一把抓,根本不明白這些,只覺得痛苦,在那之後的一段長段時間內,他都沉浸在這種痛苦中。

  恢復非常緩慢,但總算還是恢復過來了。父親後來也為那時的暴怒向他道歉,母親則說她早就想那麼做了。

  他後來把這件事情講給林辰聽,那時候他和林辰還沒談戀愛,他當然是想聽林顧問為他解開心結,或者給予這件事正確的心理學分析。

  不過林辰沉默許久,最後說,世界上沒有那麼多道理,但對人類心靈來說,沒有不表現為痛苦的成長。

  這是林辰一貫的理論,甜蜜使人麻木,痛苦才有真實感。

  其實刑從連早就覺得,他已經不需要成長了,畢竟他是退休人士,社會不該對老年人要求太多。

  但就在現在,他再次想起林辰的話,忍不住將人在懷裡摟的更緊了些。

  就在剛才,在享受漫長甜蜜幸福的愛情後,他終於體會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離別苦,理解苦,甚至頓悟都帶著痛苦意味。

  但所有的無法忍受,都同樣在不斷拓展心靈的疆界,這件事沒有意義,但充滿了意義。刑從連想,如果林辰清醒,他們聊天,林顧問一定會這麼教育他。乏味的、帶著學究氣息,又思路清晰得令人忍不住想和他接吻。

  刑從連吻了吻林辰乾裂起皮還帶著血腥氣味的嘴唇,翻身起床,開始給對方穿衣。

  林辰乖順的像個假人,刑從連抱了抱他,然後忍不住無奈而自嘲地笑了起來,其實哪有那麼多歪理邪說,所有心靈雞湯,都是給絕望中的人們一點希望。

  撐下去很難,但還得撐下去。

  ……

  出租司機小張深夜在慈濟醫院門口接到一單奇怪生意。

  對方站在路邊攔車,上車後才說要去鄰省海濱。

  對於任何司機來說,聽到這種活第一感覺是高興,第二反應是有不能接。

  長途意味著高收入,但在精神病院門口,遇到一個男人抱著另一個人的情況,總之非常很不正常。

  但他大意就大意在讓對方先上車,後問的地址,時間差給了對方報價的機會,光預付的定金他就無法拒絕。

  總之幹出租這行,也見多識廣,膽子不大也跑不了夜路,小張收了錢,決心如果對方指什麼偏遠小路,那他一定堅決不走。

  但一路上,後座的人都沒有惹麻煩,除了報地址外,那位剃著板寸的先生就像沉浸在自己世界內,陰暗孤僻,除了時不時低頭吻一吻懷裡的人,就是毫無目的地看向窗外,目光中帶著隱憂、不確定還有種莫名其妙的沉穩氣質。

  夜路越來越黑,車輛也越來越少。

  小張甚至有某瞬間懷疑那位先生懷裡摟著的是具屍體,因為被單包起的人形物幾乎一動不動。

  但他又很清楚聽見來自於後座細微而痛苦的呻吟,分不清男女,卻絕望得像有時午夜電臺才會播放的另類音樂,每當那位元先生懷裡的人開始掙扎時,他總是摟著對方,近乎無奈地用親吻安撫,除此之外,像什麼也做不了。

  後座詭異情形持續了一路。

  下高速到婁海市時,小張也想過是不是直接把出租往警局門口一停更好,但在他們路過警局時,後座的先生就像提前察覺到他的目的,向他亮了亮警徽。

  看到警徽的刹那,小張一路上提起的心終於放下,員警總能給人安全感,也能解釋一切不言不語的怪異現象。

  他甚至忍不住搶先和對方搭話,詢問為什麼要半夜趕路,還不使用公務車輛?

  「與你無關。」

  那位先生是這麼回答的,簡直酷的可以。

  小張降下車窗,窗外一旁是漆黑的海,另一旁是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度假酒店,他吹著海風,吹了記口哨。

  卻忽然聽見後座傳來低沉的聲音:「請關窗。」

  他下意識看了眼後視鏡,才發現後座的被單被夜風吹的飛飛揚揚,借這機會,他也終於看到那位警官先生一直抱著的人,是男性。

  小張簡直再想吹一記口哨,三個半小時車程,他居然從精神病門口載了對同性愛人穿越數百公里來到海邊,夜班司機經歷簡直豐富的可以,說不定還能碰上懸崖殉情一類的狗血故事,到時候他是救還是不救?

  小張無聊地想著,按導航指示,他七轉八繞,終於到了一片連路燈都沒區域,風聲越來越遼闊,遮蓋住海浪,除了車燈前的一線路面,他幾乎什麼都看不到。

  但按他預設,這裡絕不能算什麼偏遠小路,因為這裡簡直就連路都沒有。

  小張忍不住回頭:「顧客,這路太偏了,您確定還要走下去嗎,我這怕要沒油了啊?」

  對方像是瞬間看穿他心中所想,只說:「放心,到地方可以加油。」

  鬼知道這荒郊野外哪個加油公司還設網站!但走回頭路也太慫,他只有硬著頭皮繼續……

  又開了沒多遠,小張又突然意識到,他的手機導航已經很久沒有響過。

  他毛骨悚然、低頭看去,手機右上角信號一格都沒有,他暗暗叫苦,這簡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小張渾身冒冷汗地說:「先生我上有老下有小,您有什麼想不通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前面是療養院。」後座的先生這麼說,「比較特殊,有相應安保級別,所以這片區域手機信號會被遮罩。」

  小張目瞪口呆:「這這……得大領導的級別吧!」他說完又覺得不對,哪有人一上來就把機密地點抖落出來,總覺得不符合電視上演的那套,於是他轉念一想,小心試探,「那我還能回家嗎,會不會被……」

  後座的先生皺了皺眉頭,小張也他覺得自己問題真有點無厘頭,但對方還是涵養很好,耐著性子回答他:「不是,不會。」

  雖然只有兩個字,但那鄭重其事的語氣,還真讓人輕鬆不少。小張腦子裡一直繃著的弦鬆了下來,出租司機嘮嗑的天賦技能憋了一路,他踩了腳油門,找了根煙叼上,又夾了一支在耳後,怕後座不滿,所以不敢點煙:「您這大晚上的可嚇壞我了,您這是帶愛人去求醫嗎,這是怎麼了,那地方有國醫聖手吧,小說裡那種?」

  他看著後視鏡,後座的先生搖了搖頭,否認了他的推測。然後很自然向他伸手。他下意識把耳朵後面那根遞了出去,然後才怕對方嫌棄。

  可對方毫不在意,逕自抽出煙點燃。

  火星明滅,男人的側臉被火光映襯,顯得無比寂寥。小張注意到他另一隻手一直緊緊扣在被單上,指尖泛白,甚至顫抖。

  「那您這為什麼要去那?」小張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因為我可以去。」

第250章 五浮87 恭候

  小張覺得有錢人都不會好好說話,這天根本沒法聊下去。

  差不多在油表指標劃入警戒區域時,小張看到一座崗亭,大概是天太黑,那座崗亭就像憑空生長而出,在荒郊野外冒著慘白的光。

  他猛地踩了腳刹車,後座的先生像早預知他的反應,已經提前拉住把手,因此紋絲不動。

  小張向更遠處看去,那裡有建築物的朦朧陰影,與黑夜連成一片,完全看不真切。他腦海裡瞬間冒出各種都市奇談類故事,覺得踩油門的腳都很哆嗦。

  就在這時,空曠原野裡驟然響起引擎轟鳴聲。小張趕忙鬆開油門,後視鏡中出現兩道煙塵,並疾馳而來,近了他才看清,那是兩輛車速囂張的黑色吉普車。計程車被夾在兩輛高大改裝吉普中,像是漢堡中薄薄的夾心,頗為可憐。

  小張這才回憶起剛才後座先生說的安保級別問題,他這才意識到,安保和保安只是掉了個順序,嚴苛程度簡直天壤之別。小張簡直想爆粗口,他只是個招手即停的夜班司機,指望這單長途給孩子賺點奶粉錢,為什麼大晚上要經歷這種抓恐怖分子的陣仗!

  可令他意外的是,那兩輛吉普並無停車打算,也不準備下車給他們做什麼安全檢查,他左顧右盼,只覺得茫然。

  這時後座傳來舒緩的聲音。

  「沒事,繼續開吧。」

  他的顧客隨意說道。

  小張咽了口口水,總覺得這架勢似乎也不能隨便開,但金主發話,橫豎都是一死,他就用力踩下油門。在他提速後,那兩輛安保車輛並沒有跟上的意思,只是徐徐綴著,小張鬆了口氣,忽然有了些奇怪的信心。

  下一道關卡是崗亭,裡面的安保人員荷槍實彈,站得筆挺。

  透過橫杆,借著路燈,他已經能清晰看見遠處連綿的別墅群。

  別墅造型看上去並不統一,年代也不同,有依山而建,也有靠海而立,或高或低,看上去沒有任何章法。這裡像普通郊外小鎮,外觀上並無任何特殊氣質。

  就在車頭接近橫杆時,明黃色長杆自動高高抬起,他們如入無人之境,沒有受到半點阻礙。

  小張看了眼後視鏡,崗亭的安保人員沖他們敬了禮,黑車依然綴著,仿如幽靈。

  他膽子更大,索性就像參觀,順著路繼續向前開。

  經過那幢幢建築時,他偶然看見上面掛著某機構療養院的銅質牌,還有些則是某某宅一類。

  路邊花樹繁茂、景色靜謐,甚至有野貓在路邊淺眠。

  小張打了個哈欠,竟覺得有些困了。

  「就在前面停下。」

  後座的客人說道。

  小張抬眼望去,只見遠處有幢樓宇意外燈火通明,正門敞開,門口站著一排人,像是為了迎接什麼人到來。

  他們確實停在醫院門口,總之或者是看上去像醫院的療養院。

  經過這前後一系列刺激,他已經變得麻木,將車滑到門口,停下打表。

  發票機開始咯吱咯吱打票,後座的顧客翻開錢包,像要掏錢。

  這時已經有人把後座門拉開,那竟然是剛才跟在他們後面的黑色吉普車裡下來的人,看上去恭敬極了。小張才意識到,所謂的安保人員究竟是保護誰的。

  他打了個顫,向車窗外看去,門口站著的醫護人員也圍了上來,連移動病床都放在最合適的位置。

  後座先生沒多說什麼,把錢包掏空了給他,甚至還有幾張一元和五元紙幣。

  「還差一千兩百,等下給你,請稍等。」

  對方說完,就邁步下車,並小心翼翼將抱著的人放在移動病床上。

  護士推動病床,醫生和那位先生並排行走,像在聽取病情彙報,安保人員則走在最後。

  什麼都順其自然,他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就已經有人將一切辦妥當。

  小張看著車外發生的一切,大樓內潔白明快,看上去非常舒適,大廳整個架空,天花板換成玻璃頂,在僻靜海邊,抬頭就能看到星空,他總覺得像在做夢。

  等他回過神來時,一行人已經浩浩蕩蕩走入樓內。小張拍了下腦門,看了看岌岌可危的油表,但走在最後荷槍實彈的安保看的人心驚膽戰,他猶豫了下,決定等人走光,再悄悄下車問問。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竟有人折回過來。他降下車窗,對方微微躬身,沒有半點趾高氣揚的態度,先雙手將剩餘未付的車錢遞了過來,爾後很客氣地說:「先生讓我帶您去加油,這是剩餘車費,請收好。」

  小張受寵若驚,接過錢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問了句傻氣的問題:「那是你們老闆嗎,是不是很有錢?」

  ……

  周瑞大廈,淩晨三點。

  高層辦公室像經歷過炸彈轟炸,每位有資格坐在辦公室裡的周瑞員工臉上都帶著氣急敗壞的表情,臉色清白、面目猙獰,恨不得沖上來把翹著二郎腿坐在環形會議桌另一端的男人撕成碎片。

  黃澤把一切景象看在眼裡,揉了揉眉心,灌了口桌上的黑咖啡。

  就在他將咖啡放下刹那,對面周瑞副總猛地拍了記桌,瘋狂而不顧一切地嚷道:「明明是你們警方調查不力,卻要把所有責任推到我們公司頭上,我們不接受,明天新聞發佈會見!」

  「哎……這不錯。」

  悠長的調子從他身邊響起,蘇鳳子從半困倦狀態中睜開眼,繼續開口:「貴公司終於決定在公眾面前坦誠罪行,勇氣可嘉啊。」

  黃澤向身旁看去,忍不住又抬起杯子,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經過蘇鳳子將近整夜的撥弄,整個周瑞高層都變成一點就炸的炮仗。

  「放你的狗屁!」

  果不其然,周瑞副總終於打破底線爆了粗口。

  蘇鳳子則單手支頤,食指點了點周瑞副總,向旁邊揮了揮,輕描淡寫道:「你不行啊,下一個,快點把諾德倫的事情交待完簽字畫押就可以走人了。」

  整個辦公室裡所有人已經被逼到精神極限,人們抓頭撓臉,試過一切走出去的方法,但蘇鳳子不鬆口,就算是黃澤也不敢忤逆身邊這個神經病放任何人出去。

  事實上,就算他在憤怒時敢對林辰動手,卻在潛意識裡絕對不會在蘇鳳子面前有這個念頭。

  人總是欺軟怕硬。

  黃督察看著眼前諸人,覺得他們一定很希望是林辰在這裡和他們講道理。

  「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研發部門主管近乎崩潰地喊道。

  「不知道什麼?」蘇鳳子扭頭問道。

  這幾乎是蘇鳳子最喜歡反問的問題,一開始的時候,周瑞員工還會順著他的問題回答,到後來,同樣的問題被問上一百遍、兩百遍,這句再簡單不過的問話就變成純粹的精神折磨。

  研發部門主管對方張了張嘴,像根本沒有正常腦力來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崩潰地靠上椅背,喘著粗氣。

  氣氛再次沉悶下來,但這種沉悶並非因為情緒,而是因為在淩晨時分,經過一整夜精神折磨,任何人都沒有正常腦力和體力來應付一個知道怎麼能讓你最不舒服的審訊專家。

  黃澤又看了眼蘇鳳子,只能揉捏自己的眉心。

  老實說,一整夜的審訊進行到現在,他才明白蘇鳳子根本沒有從周瑞製藥嘴裡套出任何訊息的意思。

  就算是菜鳥都知道,分離審訊效果最好,可蘇鳳子卻強行要求所有人待在一間屋子裡,用焦慮的情緒、擁擠的空間、重複而令人惱怒的話語激怒每個人,他更像是要從精神上反復折磨這些人,而並非為了破案。

  聯想到在醫院飽受折磨的林辰,黃澤明白,這是報復。

  他低頭翻了翻手機,也受到房間內情緒影響,變得煩躁,卻還是強迫自己集中精力。

  周瑞高層卻像撬不開口的蚌殼,拒絕任何合作。

  整個案件明明有眾多疑點,比如周瑞製藥為什麼前期沒有發現藥物問題,後期發現後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掩埋真相;為什麼周瑞能夠窺測警方行動、在調查接近真相時自曝,破壞林辰的所有前期佈局。

  但這裡最關鍵的問題卻是,沈戀究竟在藥物上動了什麼手腳,周瑞製藥公司本身又對該藥物有多少瞭解。

  如果在平時,他們當然有很多時間來細細調查,但事關諾德倫的材料實在浩瀚如海,新的病例還在不斷湧入,留給他們偵破案件的時間越來越短。

  他們現在一把鋒利的刀,在最短時間內撬開這些利益共同體的嘴巴。

  然而……刑從連卻電話關機……

  他低頭翻到剛傳來的簡訊,不由得把眉頭皺得更緊。

  剛去慈濟醫院的警員回復他,刑從連不在醫院,林辰病房也空空如也。

  黃澤不由得握緊手機,將手機遞到蘇鳳子面前。

  就在這時,他那位整晚都沒有開口的世叔,在角落裡用極度關切的語氣問道:「世侄,怎麼刑隊長還沒有到,別是畏罪潛逃了吧?」

  一旁副總也像不受控制的瘋狗,拍桌而起:「對,你們怎麼不去問問那個拿黑錢的髒員警究竟知道什麼!」

  黃澤心中一顫,這種時候聽到類似暗示並不是什麼好事。可另一方面,他又極度失望,就算事態發展到現在,這座家公司、這座大樓、這裡幾乎所有人,都還在試圖用污蔑警員的方式來轉移視線,瘋狂的、垂死掙扎的……

  黃澤毫不懷疑明天天亮後,所有的晨間新聞會把刑從連受賄事件推向怎樣的高潮,而公眾面對污點員警,恨意總是更大些。

  他垂下眼簾,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轉頭,蘇鳳子把手機遞了回來,並換邊腿翹著,不以為意地對角落中年人說:「您還是不要找死了,我這麼溫和地同您聊天,您要惜福。」他笑了笑,語氣悠長,若有所思地說,「他要是到了,您必然沒有活路,那就太可怕了。」

  周瑞製藥董事長愣了愣,像覺得蘇鳳子用那樣的詞彙描述刑從連到來的後果是在危言聳聽,只用半嘲諷語氣,很不屑道:「是嗎,那我在這裡,恭候刑隊長大駕了。」

第251章 五浮88 任性

  刑從連打開手機時,無數條資訊湧入。

  房間內原本忙碌的醫護人員已經離開,林辰安穩睡在病床上,被鋪如雲,床邊是橫貫整個房間的落地窗,他離海很近。

  遠處海天相接處已不是純黑色,海水呈現一種深藍色,靜謐深遠,像最平和的搖籃曲。

  林辰面容寧和,黑髮乖順地落在耳側,頸部有吻痕和被他不小心弄出的青紫色,卻沒有任何情色意味。

  又或者說,他現在站在這間房間外,看著林辰,一遍遍地、反復地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心中沒有任何情欲,當然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剛才那位司機反復問他,究竟為什麼要花上三個半小時,把林辰帶來這裡,刑從連真的沒法回答。

  綜合一下理由,大概是家裡的地方很安靜、沒人打擾,又或者是讓林辰待在他可控範圍的地方他才能安心,當然也有這個房間他曾住,窗邊的景色很好等原因,但刑從連又很清楚,這些原因都並不完全。

  他花三個半小時,打了個計程車把林辰帶到這家療養院,只是因為他很茫然,他沒法像林辰一樣,時刻都清晰知道怎麼做才最正確。

  到現在他只能順從原始本能行事,簡而言之就是任性一把。

  刑從連低頭看螢幕。

  他任性的結果就是無數未接電話,一條又一條案情進展通報訊息,還包括黃澤的最後通牒。

  他翻動手機,將這些東西潦草看完,

  天邊晨光又起來一些,帶著很朦朧的金色,林辰的一側臉龐更亮。他沐浴在晨光中,眼睫分明,床頭是一束雛菊,模樣很美。

  一切都充滿生機,讓刑從連以為下一刻林辰就能撐著床沿坐起,向他道一句早安。

  但大劑量的鎮定類藥物讓這中景象只能存在於他想像中,同樣存在想像中的,還有他幻想中和林辰一起的平靜生活。

  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可以絕對任性而自由的人。

  刑從連將手機放回口袋,轉身離開。

  ……

  站在療養院地下車庫內,刑從連才意識到他花三個半小時把林辰帶來這裡的後續麻煩。

  原因無他,因為這裡是家裡的療養院,自然也住著很多家裡的朋友。

  一分鐘前,他準備隨便找輛車開回宏景。

  地下車庫的角落突然爆發出引擎轟鳴聲,車燈閃耀,未等他反應過來,一輛跑車已倒車出庫,沖他疾馳而來。

  跑車是極其騷包的明黃色,矮車身、剪刀門、流線鋒銳,像個火辣的貴族少女,奔放卻底蘊十足,大概是某某牌的旗艦超跑,說不定還是全球限量,但刑從連並不懂這些,所以說不上來這車到底值多少錢。

  幾秒後,跑車在他面前穩穩停住,

  車門升起,有人坐在駕駛室沖他露出一口白牙,第一句話是:「你帶我出去耍耍,我保證不把你喜歡男人的事情告訴你爸媽!」

  車裡坐著位渾身乾癟的老頭,瘦的不成人形,與充滿科技感的內飾完全不相稱。

  老頭一條踩油門的褲管空蕩蕩,露出合金腿部支架。手臂上有條極長的刀疤,蓄八字鬍,腰間別了只尿袋,但目光炯炯有神,更過分的是,老頭嘴裡叼著個煙斗,正啪嗒啪嗒吞雲吐霧。

  刑從連也是看了對方一會兒,才想起那是誰。他冷漠望著坐在高精尖駕駛室裡的老頭,老頭正好吐了口煙。

  「你……你不會已經說了吧?」老頭吹鬍子瞪眼地看著他。

  「不然?」他反問。

  「那我祝福你們還不行嗎!」老頭用細到皮包骨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悻悻道。

  刑從連不想再聊下去,他沖老頭躬身致意,

  車庫角落裡站著無奈的醫護人員,刑從連沖那些人使了個眼色,很快有人過來,眼疾手快抄走老頭嘴裡的煙斗,就要把人往車外架。

  「等等!等等!你這個同性戀太沒有人情味了!」老頭邊掙扎邊吼道。

  車庫守衛也走到他身邊,低聲詢問道:「您準備開這輛走?」

  「這是老子的車,老子的!」老頭用盡全身力氣吼道,聽聲音都快哭了。

  「給我找輛出租。」刑從連說。

  「出什麼租,我開你走啊!」

  當時老頭大半個身子已經快被拖出車外,一件懸掛在老頭腰側的明黃色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刑從連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個是透明尿袋,他叫停了在場醫護人員。

  趁此間隙,老頭麻溜地鑽回車內,抱著方向盤不肯撒手:「醫生說,我就三個月好活了。」

  「所以?」

  「所以就許你大半夜帶個男人回來,搞得像周幽王一樣,還不許我出去遛個彎嗎?」老頭揉了揉臉,又變得眉飛色舞起來,他拍了拍方向盤上的標誌,高興道,「這我新買的車,還沒試跑過呢,死了可就踩不了油門咯!」

  ……

  黃澤坐在會議室裡,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在他面前擺是周瑞製藥剛剛出示的,關於刑從連受賄的所有罪證:包括兩套安山風景區別墅、800萬現金轉帳記錄,和一些刑從連還未簽字的周瑞股權轉讓協議。

  這些證據在他面前一溜煙鋪開,除了沒簽字的股權協議,剩下的東西看上去都很像那麼回事,可除了明確到賬的錢款,剩下的證據都不直接,對方的說辭是刑從連還沒來得及簽字,公司就決定不受脅迫,揭發這個髒員警。

  「黃督察,您已經看著這些證物超過一個小時了。」有人提醒他,「刑隊長,怕是真的來不來了吧?」

  黃澤咬了咬牙。

  刑從連不到,周瑞製藥咬死刑隊長是髒員警,馬上就要到上班時間,當然不能將在場所有人繼續扣留。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蘇鳳子在折騰完周瑞高層一整夜後,此刻正在趴在會議桌上睡了過去,手臂還壓在一張房產材料上,並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黃澤面色冷峻,將桌上所有東西一件件收起,然後啪地甩回桌上:「您將這些視為證物,我則認為,這些是栽贓陷害。」

  他義正辭嚴道,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場景變得非常尷尬。

  起先是從樓外傳來的轟鳴引擎聲壓過會議室內的爭吵。

  辦公室內所有人眼神茫然,有人下意識走到窗邊,然後張大嘴,看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

  高性能跑車引擎搞出響徹天地的動靜,落地窗都跟著顫抖起來。

  黃澤眉頭緊蹙,聽聲音那輛跑車似乎在周瑞樓下停住,他心中閃過不好預感。

  就在這時,蘇鳳子像趴的不舒服,轉了個身、繼續睡,黃澤很明顯看到對方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這是跑車啊,咱公司誰的車?」有人在窗口不知所措地說道。

  他即刻起身,快走兩步來到窗邊。

  明黃色林寶堅尼跑車正囂張地升起車門,直線型車身、前後雙叉臂的懸架架構、看上去甚至有些野蠻囂張的後擾流板,這一切讓跑車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黃澤心跳加快,腦海裡第一時間出現了整台跑車的所有資料,男人總是更愛豪車,這是他夢寐以求卻負擔不起的車型,他頭腦發熱,甚至有下樓走近一點的衝動。

  可跨出跑車的身影卻讓他仿佛被一盆冰水從都淋到腳底。

  佈滿褶皺的服裝,鬍子拉碴的面容,還有那雙困倦的、仿佛剛長途跋涉歸來的眼睛……

  黃澤雖然一眼就認出那是誰,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自己沒看錯。

  他握緊拳頭,拿出手機,撥通電話,並下樓下看去。

  站在廣場正中的人果然站定、接起電話。

  冷淡而低沉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那是刑從連,頹廢的囂張的,比電視劇裡收受賄賂的髒員警還更像髒員警!

  「你到底再搞什麼鬼!」黃澤竭力克制自己,覺得自己剛才替刑從連辯駁的所有話都變成笑話。

  「我怕來不及開會。」刑從連不以為意道。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怒氣噌地竄上黃澤頭頂心,他恨不得立刻沖下樓拽起刑從連的衣領質問對方究竟知不知道什麼叫危急時刻、什麼叫眾目睽睽、什麼叫低調收斂!

  聞言,廣場上的警官先生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那輛騷包的跑車。

  與此同時,一位瘸腿老頭麻溜地從座位上爬下來,還不忘提著他那只明黃色的尿袋,老頭看著大廈,露出興奮不已的神情。

  刑從連回過頭,很不耐煩道:「剛才在郊外,不是很好打車,只能叫到這輛。」他說完,就乾脆俐落掛斷手機。

  黃澤站在窗前,玻璃窗映出他的鐵青臉色,與此同時,肅靜的辦公室角落中,響起一聲悠長的冷哼。

  他扭頭看去,他那位世叔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像得勝者般笑了起來。

第252章 五浮89 出牌

  等待非常難熬,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會議室門卻未被推開,刑從連一直沒有出現。

  大部分人都變得再次煩躁,這種煩躁裡夾雜警惕不安,現在周瑞製藥在咬死刑從連這點上已經占了上風,這些人還惴惴不安個什麼勁。

  黃澤冷笑了下,這時,他手機輕震。蘇鳳子像根本沒睡著,搶先他一步,看了看手機,然後年輕的種馬文寫手拍拍身站起來,對會議室內所有人說:「走吧,他在303等我們。」

  ……

  303同樣是間會議室。

  讓周瑞高層們從一間會議室換到另一間會議室的原因很簡單,樓下的303更大,能坐更多人。

  黃澤帶著滿不情願的周瑞高層下樓,期間當然也花了一點手段才才鎮壓住反對人士,但等他們推開門那瞬,裡外所有人都有那麼幾秒鐘因震驚而靜止。

  辦公室裡外都擠著非常多人,刑從連差不多把整間公司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都叫來了,其中甚至還有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黃澤認出其中一位是有名的化學家,分管周瑞某間製藥實驗室。

  座位上所有人面面相覷,搞不清狀況,最後,還是刑從連的聲音打破當前凝固狀態。

  他坐在上首位置,指著空出來的座位,對門外所有人說「進來吧」。

  黃澤率先跨步,刑從連那語氣和蘇鳳子說「走」時一模一樣,輕描淡寫,但勝券在握。

  黃澤環視全場。

  303室裡坐著很多人,百來個座位座無虛席,不知被誰排弄過,會議桌分開兩邊擺放,那些有著深藍色軟質靠背的椅子彼此對立,變成法庭辯論會的模樣。

  但兩邊座位數並不相等,會議室左側擁擠著百八十張椅子,另一側只有……

  黃澤快速數了數,右側只有二十張。

  他向會議室盡頭看去。刑從連的小跟班擺了張桌子放在房間左上角,和小詹兩人坐在電腦前,仿佛法庭的書記員,那麼刑從連本人,就是本堂會審的法官大人。

  黃澤弄不懂刑從連葫蘆裡賣什麼藥,但無礙於他再次冷冷望向他那位世叔。

  中年人進入會議室後,原本座位上交頭接耳的其餘人齊刷刷站起,模樣恭敬。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這間大會議室裡的成員屬性。

  而他那位世叔仿佛很享受這種帝王般待遇,周瑞員工們向兩旁退開,把正中的位子讓了出來。

  董事長先生緩緩走進去,兩旁員工同他躬身致意,他頗為謙和地同諸多員工問好,氣氛和睦,像要開一場公司裡再正常不過的日常會議。

  一群人把坐在上首位置的刑警隊長晾在那裡,黃澤看了刑從連一眼,發現對方只是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搭著桌面,坐姿隨意,但看上去心情很不愉快。

  在那瞬間,黃澤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拋開所有人,卻很在意刑從連的臉色,畢竟各方面來說,他才是刑從連上級。

  但老實說,在這個人頭濟濟的會議室裡,他沒那麼多時間去搞清楚自己的心態。因為就在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要落座前,刑從連突然開口打斷左側的熱絡氛圍:「我沒讓你坐。」

  刑警隊長這樣說。

  場間氣氛一僵。

  董事長先生理了理西裝前襟,並沒有生氣,他轉頭正對刑從連,微微低頭,俯視對方,微笑道:「刑隊長您這有些沉不住氣了。」

  但刑從連看上去沒有想和周瑞任何人好好說話的意思,他甚至懶得抬眼看,只對齊刷刷站著的百來位周瑞員工說:「願意和警方合作、指證貴公司刻意隱腦康寧副作用、罔顧公共安全的坐在那裡去。」刑從連指了指會議室右側的20個空位,頓了頓,補充道,「20個名額。」

  他語氣平靜,但包括黃澤在內所有人都愣住。

  好快、好直接,除此之外沒有更恰當的形容詞。

  然而回應刑從連的,只有很輕一記落座聲,周瑞製藥董事長率先坐下,椅腳擦過地面,其餘員工整齊劃一跟著坐下,顯得眾志成城。

  刑從連神情平和,但目光中有某種深邃的冷意,他看向會議室左側那上百人,問:「『腦康寧』研發的團隊都到了嗎?」

  刑從連出牌速度太快,所有人面面相覷,周瑞董事長將手放上檯面,輕輕敲了敲。

  分散在幾處的員工舉手,年齡不同,甚至有人還睡眼惺忪,像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被叫到現場。

  「不是投毒事件嗎,禍首都已經抓住,為什麼說腦康寧……」有人乾脆問道。

  刑從連抬了抬手,打斷對方的質疑,並向坐在書記員位置、顯得戰戰兢兢的那兩位年輕人點了點頭。

  王朝收到信號,在投影儀上打出一副旋轉的化合物構型式。

  像早演練過一樣,小詹背書一樣說道:「經查明,沈戀給林辰顧問注射的藥物同導致前夜燒烤攤暴動的神經性毒品存在一致性、即貴公司腦康寧中基礎成分TERN。」

  小詹一口氣說完,會議室裡所有人都木訥看向投影儀旋轉的構型式,他清了清嗓子,轉頭也指著螢幕說:「就是這個。」

  這時,刑從連很隨意將手放下,後門打開,一隊警員入內。

  「舉手的都帶回警局,核對下名單,有沒到場的簽發通緝令。」刑從連語氣毫無波動,像在敘述最尋常的事情。

  此言一出,在場群情激奮,不少人已經掏出手機要拍照,甚至還有人大聲喊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就這樣毫無緣由的逮捕我們!」

  刑從連一直冷眼旁觀,直到有腦康寧團隊的研發人員嚴肅道:「他沒有任何相關證據,只是請我們去協助調查,不用怕。」

  「糾正你兩點。」刑從連並沒有叫停逮捕行動,只說,「第一、這不是協助調查,拘留令已由局長簽發完畢。第二、你們先與其花時間拍照,不如用你們的手機搜索關鍵字,看看到現在為止,你們研發的藥物已經造成多少人員傷亡事件。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掉以輕心。」

  這大概是刑從連坐到這間辦公室之後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他態度很認真,刑從連這樣的人認真起來,就算語氣平和,也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說話間,已經有數位團隊成員被帶出座位,大部分都非常茫然,不似作偽。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我們研發的腦康寧經過無數動物實驗、數年臨床實驗,它能通過藥監局審批就說明藥物沒有任何問題,這不可能,不可能是一模一樣的成分!」說話的是一位女士,語速很快,非常憂慮而緊張,她看上去四十出頭,或許還是位母親,「而且就算要內部調查,您也需要給我們一定調查時間!」

  聞言,團隊內所有人都紛紛點頭應和,像仍覺得存在希望。

  「恐怕您還沒有明白現在的狀況。」刑從連再次壓下所有抗議聲說,「我再重申一遍,你們中間有人曾知道、聽說過關於腦康寧不良反應事件,曾負責任地向上級彙報,卻沒有得到回應;或你們中有人接到過該藥物調查,卻無法得出任何結論,並被上級要求保密。有任何相關情況發生,可以選擇坐到那裡。」刑從連終於揭開了那二十張空位的真相,「檢方只為20名相關事故責任人提供減輕處罰的機會,諸位很清楚事件影響有多麼惡劣,按照曾經疫苗不良反應案的判例,我保證相關事故責任人會被判至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更不用說連帶禁止從業處罰,諸位都要養家糊口,真要和這間藥企共沉淪?」

  黃澤猛然抬眼,他剛才以為刑從連是在認真查案,沒想到這根本就是針對周瑞製藥的一場反擊。

  從底層出發掀翻高層,刑從連思路再清晰不過。

  在場所有員工開始左顧右盼,有人心無旁騖眼觀鼻鼻觀心,也有人交頭接耳偷偷觀察那20張空位,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在思考、在判斷,輕描淡寫間,刑從連就將看似眾志成城的員工拆得人心浮動。

  現在,只差一個站起來的領頭者,虛偽的團結就將被拆得分崩離析。

  黃澤將視線移至他那位元世叔,他的世叔恐怕不會讓刑從連如願。

  在沉吟數秒後,整間公司的最高掌權人終於開口:「刑隊長這是在慫恿我們公司員工檢舉揭發上級嗎?」

  刑從連根本沒有接話的意思,只靠上椅背,看著對方。

  這態度既無理又囂張,但歸根結底讓人非常難受。

  可當著公司所有精英員工的面,周瑞董事長演技絕好,他長歎了口氣,扶桌而起,看向刑從連,「既然檢舉揭發到最後,承擔責任的也還是我,刑隊長直接把我扣下,別為難其他人了。」董事長先生頓了頓,轉身看向所有員工,「諸位在我周瑞共事一場,感謝你們多年來為公司兢兢業業付出,為攻克人類疾病努力鑽研,我相信你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在得知腦康寧的副作用後卻對此置若罔聞。但我相信你們,可警方不信,或者說他們不能信,因為他們需要承擔責任的物件,這個物件是也只能是我。我對諸位只有一個請求,請不要隨意攀咬,傷害同事和彼此之間的感情。」

第253章 五浮90 是我

  董事長身材微胖,戴一條暗金色領帶,髮型經過精心打理,說話很有中氣,也因此顯得音調感人。

  他每一句都說得很有道理也很有情懷,可黃澤卻感到噁心。

  可在那之後,刑從連只說了一個字,音調尾巴也拖得非常簡短。

  他說:「哦。」

  黃澤愣住,董事長先生也愣住,在場所有員工都愣住。

  刑從連態度平和、底氣充足,像人類俯瞰腳邊的螻蟻掙扎,根本無需做出任何多餘反應。

  周董尷尬站在原地,在半分鐘的空白後,董事長先生伸出手,露出腕表,大義淩然:「請刑隊長把我銬起來。」

  全場皆寂,坐下周瑞員工各自心懷鬼胎,齊刷刷看向刑從連,也在等待他的回應。

  現在的情形好像就變成,誰能說一番話,獲得員工信任,誰就能贏。

  但刑從連本就沒有想贏,他調整了下姿勢,靠向前去,望著在場警員:「我剛才說的話你們沒聽清嗎?」

  幾位負責執行逮捕任務的警官迅速將腦康寧團隊的人帶離坐位。

  就在這時,一記男聲呵破滿場亂局。

  「住手!」

  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位中年人站起,他穿著實驗室白袍,前胸口袋裡別了支鋼筆,那是最老派的學者作風。並且他的髮色一片花白,與年紀很不相符。

  周董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也向發聲處看去。

  「你是?」刑從連依舊非常平靜地問道,像並不意外李政這樣的人會站出來。

  「李政,腦康寧是我主持研發的專案。」那人正色道,「我是周瑞下屬科瑞達實驗室負責人,總工程師。」

  「李先生。」刑從連說著頓了頓,給予對方繼續下去的時間。

  「如果腦康寧真的出現任何問題,罪魁禍首應該是我。」李政說,「是我主持研發了這種按您所說歸為精神類毒品的藥物,它讓人變成不受控的魔鬼,我卻沒有發現它強烈的副作用,那我難辭其咎……」

  李政邊說,邊自顧自向外走去,主動來站在會議室正中的空位上,站在刑從連面前。黃澤眉頭越皺越緊,他們要查清案情,而不是找替死鬼,第二名主動認罪的公司責任人出現,不慎就會變成警方逼迫周瑞員工認罪,這很不漂亮。

  刑從連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問:「所以呢?」

  「我有個問題。」李政推了推眼鏡,雙手插袋,凝望著投影螢幕上旋轉的化合物,像在整理思路。

  「我剛才沒有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是,那種致人瘋狂的物質就是TERN,一模一樣,您確定嗎?」

  刑從連看了眼小詹,示意他可以回答問題。

  小詹先生的反應卻出人意料,他指了指那20張空位,鼓起勇氣說:「你站在這裡,我不和你說話。」

  李政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招,他順著小詹手指方向看了過去。

  下一刻,李政邁開步子,向那20張空位走去,像是非常輕易的選擇。

  望著李政背影,周董保養精緻的面容上終於出現裂紋。

  窗外的朝陽已經完全升起,鋪下一片燦爛路途,這位頭髮花白的科學家並不回頭。

  李政在陽光中坐下,先對刑從連說:「老實講我確實沒有什麼內幕可說,如果真是我的責任,您也不用給我減刑,我坐在這裡因為我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刑從連看著他,點頭應允。

  微胖的董事長咬住牙關,盡力克制。

  「周董,我就坐一會兒,搞清楚問題我就回來,您也先坐吧。」李政意識到這點,又抬頭對他的老闆很客氣打了個招呼,最後才看向小詹,「您可以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嗎?」

  「我確定,兩種化合物確實擁有完全相同的構型式。」小詹先生說。

  李政原本古井無波的面容上終於現出一絲憂慮,他沉思片刻:「但我也同樣很確定,在無數次臨床實驗中,TERN本身並沒有如此強大的毒副作用,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可分析結果就是這樣。」小詹又變得吞吞吐吐,這是個性使然。

  「說起來,出現問題的藥物種類這麼多,涉及到成百上千種化合物,你怎麼會單單去比對TERN?」

  「這個,這是推理的結果。」小詹有些尷尬,就像提前抄了你們答案,「我從諾德倫和腦康寧新舊成分比對中,發現你們唯獨改良了TERN,所以就覺得問題出在這裡。」

  小詹的聲音又輕又軟,但這句話中的指控卻清晰而嚴厲,令人毛骨悚然。

  李政很長時間都不說話,他神色中充滿恐懼不安,他看向對面很多人,那些人中有他的同事、領導、當然也包括他的老闆,科學家扶在桌面的手掌緊緊握成拳頭,像是想了無數種可能性替自己的公司開脫,卻最終被這句再簡單不過的陳述句打敗。

  他終於看向自己老闆,問:「你不是說,新聞裡所謂的藥物問題是沈戀在生產過程中向我們公司藥品投毒?」

  「公司內部自查結果確實如此。」周董回答道。

  「可你們怎麼那麼快查到沈戀的問題,並且發現是她在投毒?」李政不依不饒,那架勢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審官。

  刑從連從頭到尾都抱臂聽著,非常安靜。

  「相關情況我們已經向警方提交過,能否在大庭廣眾說明,還需要警方首肯。」董事長謙和道。

  「可以。」刑從連說。

  周董深深吸了口氣,徐徐說道:「司坦康博士有支智慧筆,會自動記錄書寫資料、並將之識別轉化為電子文檔,在博士身亡後,他的記事本被人盜取,但我們找到了那支筆,上面記錄著博士對沈戀投毒的懷疑。在那之後,我們公司做了內部自查,博士亡故前日的監控記錄都被抹除,但我們還原了所有出入監控記錄,發現了沈戀的身影。最後我們將這些之作為證據提交給了警方,並向公眾提出預警。」

  周董特地強調最後文檔是被轉換後的電子文檔而非手寫,也就是說文檔內容其實非常容易偽造,這套說辭恐怕周瑞上層甚至在幕僚間已經反復嵌套過很多次,確認無誤才會提出。

  王朝把頭壓的低低的,顯然並沒有從中檢查出什麼問題來。

  李政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又隨意拿了張購物小票,在背後寫寫畫畫,最後敲了敲桌板:「既然TERN有問題,那我們就針對這個成分,分三階段進行逆推。第一階段腦康寧通過臨床試驗核准上市的安全期;第二階段是空白期,這裡是重複的臨床資料跟蹤階段;第三階段是諾德倫改良階段,請董事長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在新藥諾德倫中改變TERN的構型式?」

  「這是司坦康的建議。」周董頓了頓,又說,「你們才是我依仗的藥物學專家,我只是個管理者,你們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要改變TERN的構型式你翻翻報告就知道,我只是負責簽字。」

  周董態度誠懇,頗為可信,把責任推到已經亡故的司坦康博士身上,雖然可疑,但這點誰也說不上什麼問題來。

  「司坦康團隊有人知道嗎?」李政敲了敲桌板,看向對面擁擠的座位,「小陳,你是我團隊的,後來去了司坦康那裡,你來說說。」

  李政現在完全就像在實驗室開會或者導師帶學生,開始隨便點人。

  被點到名的研究員站起來,非常木訥:「李教授,您要我說什麼?」

  「隨便說說,司坦康發現了我主持研發的藥有問題,調整TERN構型式,雖然團隊內部研發進程對外保密,但你們內部應該有研討,什麼時候改,為什麼改,都有會議記錄吧?」

  「改變TERN的構型式確實是司坦康博士獨立提出,具體原因我記不得了,但所有會議記錄、專案進度副本檔,昨天員警都已經來搜走了。」小陳答。

  李政看向小詹先生:「原來資料都在你們那,你梳理過了嗎?」

  「理由就是改良。」小詹先生回答。

  「太突兀了。」李政斂眉思索,「有具體時間截點嗎?」

  小詹先生說:「我也是這個思路,昨天總結了一份。」

  王朝點開新文檔,清晰的時間表出現在螢幕中。

  2011.1 腦康寧改良專案立項

  2011.6 新成分加入

  2012.2 TERN構型式改良

  2012.3 進入動物實驗期

  2013.2 進入臨床實驗

  2016.2 結束改良藥物三年監測期,進入審批流程

  2016.10 獲得批文,核准上市

  「TERN構型改良以後就馬上進行動物實驗?」李政抿住嘴唇,「這太快了,司坦康這麼有把握?」

  在座都是業內人士,這份被小詹先生清晰總結出的時間表,終於讓四下裡終於開始小聲議論紛紛。

  「目的性也太明確了。」有人說。

  「審批程式走的是改良藥的程式,難怪這麼快……」也有人說。

  但終於,有人問出最關鍵的問題:「為什麼突然要立這個項目?」

  此言一出,整個嘈雜的會議室再度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大局在握的董事長先生。

  周董已經忍耐到現在,必須繼續忍耐下去,他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這麼一說,司坦康難道是沈戀的同夥,他們相互勾結,那沈戀殺司坦康就是內部矛盾?」

第254章 五浮91 異構

  「你別插嘴。」李政不耐煩地喝斥,這位周瑞下屬最知名實驗室的總工程師像已經完全沉浸在對藥物問題的追查中,根本沒發現自己老闆臉色黑如鍋底,「司坦康和沈戀合謀就不會提出要改變TERN構型式,他會直接解決有毒成分的問題。」

  周董沒再說話,他只是目光深沉地望著自己曾經最依仗的研發人員。

  場內氣氛愈加低沉,而一些藥物研發人員們跟著李政,迅速思考起來。

  越是無人發言,公司管理層便越感受到場內的不妙氣氛,有察言觀色的員工見狀,搶著替老闆出頭:「李教授,我說句不太好聽的,周董一直沒提,想給您面子,但什麼三階段逆推,TERN出問題,最可疑的人不是你自己嗎?」

  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可李政根本不在乎這些,連打嘴仗的興趣沒有。

  那人還想再說,卻被腦康寧團隊的女研究員搶白:「王經理,腦康寧是十幾年前的專案了,要徹查研發中的問題,光是初篩涉及的化合物就有幾十萬種,具體實驗流程無比複雜,牽扯到的實驗人員有幾百上千人,現在有這麼多時間嗎?」

  「徹查?」被稱為王經理的周瑞高層冷笑起來,「馮珍珍,你確實頭腦簡單,剛才董事長說的話你們都沒聽清楚嗎,現在大家相互攀咬,公司必將分崩離析。團結一致才能共度難關。」

  「王經理的話很有意思啊,把問題查清楚公司就分崩離析了,難怪你讓大家裝聾作啞,能隱瞞就隱瞞、隱瞞不下去就找替死鬼呢。」女研究員冷笑站起,她拍了拍身邊兩位同事的肩膀,說,「讓一讓,我要出去。」

  「馮珍珍……」

  坐在正中位置的董事長,望著對面孤身一身的李政,輕輕叫了女研究的的名字,語氣凝重,令人倍感壓力。

  「董事長。」女研究員學著剛才李政表現出的樣子,也對自己老闆說,「我只是去坐一坐,你的把柄我又沒有,你不用擔心。」

  她穿著一雙很不搭調的運動鞋,踩著輕快步伐坐到李政身邊,20張空位現在剩下18張。

  一直話很少的刑警隊長依舊保持平和的態度:「您是?」他問。

  「馮珍珍,我之前參與過化合物的初篩,後來在諾德倫團隊工作。」馮珍珍很乾脆指著剛才痛駡自己的經理先生,「王經理在你們來之前,就警告過我們底層員工,不要在員警面前亂說話。」

  「馮珍珍,請不要隨便攀咬。」

  「哦你當然不是這麼說的,但我聽上去就是那麼個意思。」馮珍珍態度輕蔑。

  女研究員的目光逡巡過對面座位上的同事,千人千面,擁擠的座位中,員工們表情各異,有人冷冷看著她、有人面露鄙夷,還有人望著牆壁正中的時間表,像在回憶什麼東西。

  「你這樣很噁心!」

  反叛者天生會引起集體的強烈敵意。

  一位燙卷髮的女士像再也忍耐不下去,沖馮珍珍冷冷道,「查下去怎麼可能查不出問題,警方就是想抓一批人坐牢平息民眾的怒火,王經理和董事長的意思已經表達很清楚了!你現在站出來,犧牲其他同事的利益,滿足自己的正義感,你很偉大你很了不起,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人!」

  這番話也激起其他人的憤慨,群情激奮,馮珍珍成為眾矢之的。

  黃澤下意識看向刑從連,但刑從連除了一開始擺出20張空位宣佈完遊戲規則後就沒再掌控過局面,一直在冷眼旁觀事態發展。黃澤心下焦躁,他發現自己根本抓不住對方的心思,就像他也從來沒能抓住過林辰的想法一樣。

  馮珍珍的聲音響起,壓過所有人:「我就是不顧集體利益的刺頭,比起你們的坐不坐牢公司破不破產,我自己良心上過不過得去更重要。」

  「偽善的人就是這麼大義凜然!」

  「那又怎樣,我們是製藥研究員,我要對我研發的產品負責、對使用藥品的病人健康負責,暫時還顧不上你!」

  這時,一直心無旁騖埋頭思考的李政教授終於打斷身邊的女研究員,「行了,和他們爭沒意義,你也來想想,TERN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剛才想過,但是想不通,我覺得司坦康博士一定發現了什麼,所以他改了TERN構型式,又在筆記裡提到沈戀投毒。那麼他的筆記裡一定有更詳細的相關內容才對,沈戀到底做了什麼、又是怎麼做到的?」馮珍珍的目光落在操控電腦的小王同志身上。

  王朝一臉鬱悶地說:「智慧電子筆裡都是碎片式文字,我整理了半天,裡面很隱晦地提到了藥品問題,還有沈戀投毒什麼的……」小王先生說,「而且鬼知道是真是假啊……」

  「那我們換個思路呢?」或許是馮珍珍的話起了作用,在周瑞擁擠的百人座位中,又有人插嘴道,「我們追查沈戀在腦康寧和諾德倫相關項目組裡做過什麼,是不是就可以理清她是怎麼投毒的,或者說她用了什麼方法,讓我們的臨床試驗藥物,變成現在這種有毒副作用的情況?」

  聞言,諸多敵意目光向插嘴的年輕小哥投射過去。

  搞科研的人,果然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就很有個性,小哥見狀就說:「說話就要坐過去嗎,那我過去了啊。」

  他說著,又對旁邊幾人說:「要一起過去嗎?」

  周圍幾名年輕人齊刷刷站起,為首的是個胖墩墩的小夥,他擠開坐在外面的幾名周瑞高層,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對面的空位走去。

  一行人坐下後,主動對刑從連說:「我們不是諾德倫團隊的,不過搶掉那幫人減刑的機會挺有趣的。」

  王朝看著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張大嘴,低聲自言自語:「中二病拯救世界古人誠不欺我。」

  但會議室內的其他人根本沒空理他。

  馮珍珍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在李教授剛才說的三階段裡,我覺得出問題的還是第二階段——也就是從腦康寧拿到上市批文到公司要改良這個藥物的階段,這個階段要做的工作是重複臨床資料收集和跟蹤,沈戀要動手腳也只能在這裡。」

  小詹咽了口口水,在美麗的女研究面前,變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我也這麼覺得,但……沈戀提交的東西很多,她也有可能借團隊名義提交方案,所以……我只能整理一個大致的時間表,主要我真的不是製藥方面的專家,我也看不太懂……」

  「你已經很了不起了。」馮珍珍對小詹說。

  小詹先生臉漲得通紅,趕忙在大螢幕上打出時間表。

  2008.1 腦康寧獲得批文

  2008.1 沈戀加入周瑞製藥工廠,負責腦康寧生產工作

  2008.3 沈戀及其團隊提出一系列的工藝改進檔,涉及到上百份報告和建議

  ↓

  2011.1 腦康寧改良專案啟動

  李政問:「沈戀和他們團隊提出的生產工藝改良方案,能給我們看看嗎?」

  馮珍珍介面:「是不是要列印,我去印幾份。」

  這時,王朝見鬼似地看了眼刑從連。他從桌下把自己沉重的背包拉出來,拉開拉鍊,露出裡面整打整打的材料:「這個,我們早就準備好了。」

  少年吃力地把包扛在桌上放下,小詹開始分發材料,拿到材料的人很快看了起來。

  一時間會議室內充斥紙張翻動的聲音,原本的吵架大會,竟突然變成周瑞內部研討會議。

  周董雙手抱臂看著刑從連,仿佛在說,刑隊長好手段。

  「沒錯啊,這個化合物確實就是TERN。」馮珍珍再次說,「要不我再去實驗室查一次?」

  李政先按住馮珍珍,問小詹:「你做了什麼檢測?」

  「氣象色譜和液相色譜、質譜打出來的碎片也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是什麼意思,你是單純從腦康寧裡分離出了TERN,還是重構了。」胖乎乎的研究員也問。

  小詹突然被這些人夾擊,變得更加語速遲鈍,他說:「我……我……時間來不及,我……只按照你們公佈的構型式,做了比對……」

  「你也太草率了,更可靠的做法是分批次檢查藥物問題,畢竟還有很多可能性,比如各種成分相互作用,產生新的有毒化合物。」馮珍珍也說。

  聞言,周瑞方面的臉色好看了不少,如果是警方研究太草率,他們馬上就有翻盤的機會。

  不過此時,李政阻止眾人辯駁,說:「我們討論問題的思路不該是這樣。如果我們承認兩個前提呢?一、有強毒副作用的物質就是TERN,二、在08年腦康寧獲得批文時並無此強毒副作用。在承認這兩點前提的情況下,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沈戀在08年後做了一些事情,使相同質性式的化合物產生了毒副作用。我們來推理下沈戀究竟做了什麼。」

  陽光下,一位年輕人仿佛想到什麼,問道:「李教授,您的意思是……」

  胖乎乎的研究員語氣有些毛骨悚然:「難道是異構體?」

  「質譜碎片都一樣,如果TERN真有問題,異構體的可能性最大了!」馮珍珍悚然道。

第255章 五浮92 同分

  研討會終於到了最關鍵處,刑從連很難得坐直身子,看向小詹。

  王朝也捅了捅小詹先生,問:「什麼是異構體?」

  小詹一開始在很慌亂地翻著先前做的檢測資料,突然被點到,有些不是所措地開始背書:「化合物具有相同分子式,但具有不同結構的現象,叫做同分異構現象;具有相同分子式而結構不同的化合物互為同分異構體。舉個例子,旋光異構體的分子結構和化合物本身非常相似,很大程度上連熔點沸點都是一樣,一般要用物理方法才能觀察出來。」

  「混合了異構體以後,藥物的作用可能發生改變嗎?」刑從連問。

  「是有可能的,比如手性異構廣泛存在於人體內核酸、蛋白質,大部分藥物也存在手性。」有人向刑從連解釋,「有種抗帕金森藥物左旋多巴,它的D型卻會引起視神經炎,導致失明。」

  另外,先前走出的小哥也補充道:「幾十年前,沙利度胺的異構體事件就造成過孕婦嚴重的致畸反應。」

  「但我們當時做TERN實驗是,並沒有不良異構體產生,這應該不是我們的問題啊,」馮珍珍推了推李政,有些焦急,「李教授……」

  李政沉默許久,因為他的沉默,他周圍所有研究員都安靜下來。

  而與之相反,在他們對面周瑞其他員工,用一種「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眼神望著這些主動站出,卻很有可能給自己挖了大坑的研究員們。

  「說起來,發生這種事情,我至今還覺得不可思議。」李政推了推金邊眼鏡,面容變得失落和憔悴。

  王朝焦急地看著這位第一個站出來的科學家,緊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個,這個也不是你們的失誤。」

  「事實上,沒有發現TERN異構體,可以算我們研發過程中有所缺漏,但我不是在推卸責任,因為很確定,按照我們提供的製藥方案,是不可能出現不良異構體的。」李政終於抬頭,眼神變得鎮定而冷酷,「聯繫到沈戀提出的一系列工藝改良方案,恐怕是我們公司為了節省成本,『優化』製藥工藝,致使經過優化工藝生產出TERN中,混合了極少量的光學異構體。然而因為質檢的疏忽,或者說工廠方面刻意隱瞞,導致這種異構體並沒有被發現。」

  「李政,說話要講證據,研發把責任推到我們生產頭上?」負責周瑞製藥藥物生產的主管人員痛駡道。

  李教授身邊的胖研究員砰地站起,將手邊工藝優化報告甩在桌上,火氣很大,指著對方鼻子罵道:「那你老人家拍著胸脯告訴我,優化工藝後你們詳細檢查過各批次藥品純度,腦康寧中絕不存在TERN光學異構體,你敢說嗎?」

  「咄咄逼人就代表你有理了?」負責生產的副總毫不猶豫跟著拍桌而起。

  「嘖。」馮珍珍在座位上翹起二郎腿,冷笑道:「那請您明確告訴我們,有還是沒有!」對方被嗆了一句,想回答,馮珍珍卻不給他機會:「我來替你找藉口吧,要不就是你們根本沒進行異構體檢測;要不就是當藥品出現問題後,你們檢測出異構體,但其數量非常少,分離提純需要耗費鉅資,你們在生產上做了簡單藥物試驗,發現沒什麼大問題,就把這事掩蓋過去了。但不良反應案例愈來愈多,TERN卻被專利共用,你們害怕被追責,只能想出用新藥來替代舊藥辦法。」女研究員說到這裡,放下腿、坐直身子,「雖然我們現在是知道了TERN出了問題,才能這麼快推測出異構體,而因為製藥流程非常複雜,你們在被刻意隱瞞的情況下很調查到確切的化合物問題,可你們有整整八年時間啊,但凡你們中有人敢站出來說要壯士斷腕而不是選擇隱瞞,事情怎麼可能演變成現在這樣?」

  王朝目瞪口呆聽到現在,插了句嘴:「可我記得我們之所以能發現新舊藥物問題,就是因為周瑞在撤換生產商,這是不是說明他們也不知道異構體是怎麼產生的,否則沈戀也不會安穩地隱藏到現在。」

  「有一個解釋。」

  低沉的聲音響起。一直寡言少語,甚至讓人忽略存在的刑從連忽然開口。

  王朝噌地向自己老大看去,而他老大冷酷的視線則落在周瑞製藥董事長肥胖的身軀上,那瞬間就像最老辣的獵人終於捕捉到對手的漏洞。

  刑從連徐徐開口,不急不躁:「現在,就請周董回答吧。負責暗中主持調查腦康寧藥物問題的人,是否就是沈戀?」

  王朝有數秒呆滯,但也很快理清這裡的問題。

  周瑞製藥知道腦康寧有問題,卻一直以來都沒發現搞鬼的人是沈戀,如果不是調查員不行,那麼出現這種情況最大的可能就是主管調查的就是沈戀本人。

  而他老大這個問題實在太刁鑽了,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承認主管調查的人是沈戀,那就意味著你們公司早發現腦康寧不良反應而不上報,任由有毒藥物在市場上流通。

  「刑隊長提到的對腦康寧藥物的調查問題是什麼,我並不知情。」

  周董臉部表情已經控制不住,王朝也不知道這死老頭怎麼還能再狡辯下去。

  刑從連仿佛等的就是這一時刻。

  他鋒銳地目光落在剛才所有敢於出頭罵人的周瑞高層臉上,很隨意開口:「既然董事長不知道,那底下人來說說吧。」

  他指向生產主管:「從生產部門說起吧,你們是否曾發現過異構體問題,為了自己的飯碗而選擇隱瞞,沒有向公司上級彙報?」

  主管生產副總沒想到刑從連這麼輕易繞過董事長而把矛頭指向自己,他不敢看任何人,額頭上似乎有冷汗滴下。

  「沒那麼複雜,兩個選擇,扛或者不扛。」刑從連依舊保持平緩的語速,含義卻耐人詢問。

  聞言,心情焦灼的男人下意識抬頭,看向僅剩的10張空位,下意識將手搭在檯面上,有一個想要起立動作。

  這個動作被他身邊的另一位高管看到,馬上將之制止。

  那人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不說就不說吧,早就蛇鼠一窩了!一切都有會議記錄為證,交叉詢問下總能查清楚!」這一反應不知為何點燃了李政的怒火,科學家提起筆,指著先前討論時說話的某人:「你說的沒錯,為什麼要突然進行改良藥物立項是問題關鍵。如果是正常新藥改良是項目,司坦康出於改進成分的原因改變TERN構型式,公司對此不知情,這就是沈戀一人所為,我公司也算受害者,並承擔監管失察的責任;相反,如果是我公司收集到臨床回饋結果,意識到藥物出現問題,出於某些原因隱瞞真相,任由有害藥物傳播,那……」李政看向董事長,甚至有些痛苦地說,「那從08年到16年,整整8年時間,你們為了私利,幫助沈戀隱瞞罪行,你們就是同謀,是殺人犯!」

  李政一席話,像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被刑從連點名的生產主管抖似篩糠。

  看著這人反應,王朝覺得招供有望,周瑞馬上要垮。

  然而王朝眼睜睜看著那人伸手抹了抹頭上的汗水,笑容苦澀至極,卻聽到他用最絕望地語氣說:「那能怎麼辦啊,只能是我沒有向上彙報的問題,我和沈戀……我們……有秘密戀愛關係……我就是她的同謀……」

  會議室轟地炸開,所有人都震驚地望向主動認罪的生產主管。

  「滾尼瑪蛋。」馮珍珍已經先罵出口。

  在吵鬧的環境下,沒人注意到散落在周瑞製藥百人團隊中的幾張座位上的異常。有人神情低落,卻像下定決心似地將放在膝上的手握緊成拳。

  「你是傻逼嗎!」王朝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就在這時,另外一位高管也站起:「我也有罪,是我沒有做好監督管理工作,產生了這麼嚴重的後果,我卻選擇隱瞞真相,難辭其咎。」

  王朝看神經病似地把目光向發生處移了過去。

  然而周瑞中高層的認罪行動並未停止,隨著生產主管招供,還有數位責任人都站了起來,紛紛開始坦誠自己罪行。甚至有人在說完之後,主動走到警員面前,伸出雙手等著被拷。

  而另一些職位更高的人,則不言不語,冷眼旁觀手下人招供。

  警員們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望向刑從連,等待掌局者示下。

  「你們……你們怎麼這麼傻!」王朝差點把電腦掀翻。

  到了現在,董事長臉上終於現出大局在握的笑容,他勾起一點肥厚的嘴唇,看向刑從連,先前裝出的焦慮、緊張都不復存在,那樣成竹在胸、大局在握,像早已留好後手,一切不過是向他預計的方向發展。

  刑從連自從走進這間辦公室,話就很少,此刻面對董事長真正的挑釁,他也沒反駁什麼或者勸說什麼,他只是拿起手機,發了條短信。

  不多時,會議室後門被砰地踹開。

  一位提著尿袋的老爺子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喊:「大侄子你找我幹嘛,搞好了沒啊,我的尿袋都快滿了,等下得去趟醫院。」

  會議室內所有人都見鬼似向門口看去,見到一位裝著機械腿的乾瘦老頭。

  老頭也才發現會議室裡竟有這麼多人,他對刑從連說話的語氣也馬上變了,極其狗腿道:「老闆您有何吩咐?」

  眾人這才想起,這老頭似乎就是先前那輛跑車駕駛員,如果真是刑隊長的司機,那這位刑警隊長的家底就非常可怕了。

  面對那些質疑和不解的目光,刑從連沒有多做解釋,他很客氣地問老頭:「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頭說,「你再放我在外面多玩兩個小時,我連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你。」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為一些有過錯的中層員工提供了從輕處罰的機會,可他們為什麼寧願替公司最高層頂罪,也不接受我的好意?」

  老頭聽到這個問題,也見鬼似看著刑從連,一副你明明知道為什麼幹嘛還要問我的表情。

第256章 五浮93 首席

  刑從連看著老頭,目光堅決,讓他必須回答。

  「每年多少高管跳槽,被前雇主以各種名義控告,查查劉春寧三個字。」老頭提著尿袋,似笑非笑對那些頂罪的周瑞高管說,「最大的可能,傻孩子們被拿捏住了,他們手上大概也有點周瑞的股份,萬一公司跨了他們坐牢賠錢,不如現在站出來保住公司,說不定他們董事長還許諾照顧他們妻女,每年多給點錢,黑社會頂罪那套嘛,都這麼玩。」

  所有人都沒想到,刑從連敢當眾捅破這層黑幕,更沒想到,他帶來的這樣一個「糟老頭」竟然能指出這一點,也竟然敢指出這一點。

  「那該如何解決?」刑從連問。

  「簡單。」老頭目光突然變得精明而犀利,「你可以告訴他們,就算他們頂罪,公司也不一定能保住,大難臨頭各自飛,能飛一個是一個。」

  「恐怕這個理由還說服不了他們。」刑從連說,「藥企背後是盤根錯節的財團,反叛者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老頭走了兩步,站在刑從連對面,答:「這就更簡單了……」

  他拖長調子,一瞬間,所有準備頂罪的高管都朝老頭看去,下意識等待答案。

  「價高者勝。」老頭隨口說道,感覺就像今日要買個餅一樣輕易。

  會議室內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像聽到最無厘頭的情節。

  先笑出聲的,是周瑞製藥的董事長先生。

  他摘下眼鏡,無奈地低頭微笑:「這麼大一個爛攤子,您要是想買,我們可以談談價錢。」

  「誰要買你的破公司了。」老頭佝僂著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董事長面前,大有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但我不想買,不代表沒人對它有興趣啊。」

  周董要再開口,老頭卻慈愛地摸了摸他被髮膠抹得油光發亮的頭,說:「你只是許諾他們一個未來的可能性,卻不是最大的可能性,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在忽悠他們。」

  老頭打了個響指,直接道,「小王同志,同樣是藥企收購案,調加拿大製藥商瓦力惡意收購安麗潔製藥的案例給這些叔叔們看看。」

  從老頭進門開始,王朝就像又想到一些關節,他對自己老大擠眉弄眼半天,但聖意難測,刑從連根本不給他任何眼神上的暗示。而聽到老頭這個要求的時候,他更吃驚地看了眼刑從連,爾後像早已準備好,他直接在桌面文檔上點擊,一份整理詳實的購案流程頓時出現在大螢幕中。

  在座除了研發人員,或多或少都瞭解一些商業收購,因此看得並不吃力,高管們眼神游離,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堅定。

  「事實上,你們公司已經很難保住。」老頭負手而立,說:「我剛拉屎的時候看了眼你們公司的新聞。今年九月初,你們啟動了對李南泉製藥的收購,於9月7日、9月8日通過二級市場交易,收購李南泉19.5%股份。」

  老頭頓了頓,一聽到這個收購案,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老頭寬慰在場諸人,「你們別太緊張,這沒毛病,正常敵意收購嘛,再下0.6%,你們就會成為李南泉製藥實際最大股東。但問題是,你們公司現在不是遇到大問題了嗎?李南泉方完全可以採取業內常用的毒丸計畫進行反收購。然後你們公司不僅投入大量資金在一起註定失敗的收購案,又面臨重大刑事案件的困境,再加上銀行貸款到期等問題,幾方夾擊,可就慘了,哎呀,可不就要破產重組了嗎?到時候資本市場裡的大佬肯定會出手收購周瑞,如果你是老闆你會怎麼做?」老頭邊走邊說,最後隨便拍了拍周瑞製藥某位意欲頂罪的高層肩膀,湊到對方耳邊悄悄道:「由你們替他坐牢,他自己賣公司跑路,仁義點的兌現給你們的承諾,不過換了是我……你們已經認罪了,死活還關我屁事?」

  西裝革履的業內精英猛一顫抖。

  老頭雖然故意把嗓門壓得很小,但在落針可聞的會議室內,那帶著嘲諷和笑意的聲音已經足夠令人心神劇震。

  他意指周瑞高層必然翻臉不認帳,當然會遭到抗議。

  「我們公司惹上這麼大麻煩,哪還有人願意要,豈不是只有破產一條路可走?」有人故作憂慮地問道。

  「周瑞是爛攤子,從某方面來說確實被你們搞爛了,但事實真的如此嗎?」老頭如數家珍道,「周瑞不僅是國內最大的製藥企業,同時是全球最大疫苗、血液製品生產廠商之一,周瑞下屬研發機構擁有超過30種各類重大疾病疫苗生產工藝專權,其中疫苗和血液製品銷售收入占總醫藥銷售業務比例高達39%和29%,也就是說就算你們製藥部門全部完蛋,光疫苗和血液製品部門的利潤就已經足夠誘人。」老頭嘖嘖歎道,「這麼好的公司,我要是有點錢,真想把你們拆得七零八落,把最值錢的那部分吞到肚子裡啊。」

  老頭將最後的啊音拖得很長很長,並張嘴發出空口咀嚼聲音。

  滑稽的聲音在肅靜至極的會議室內嫋嫋回蕩,所有人都在不斷思考老人這番看似胡亂的話語。

  不多時,光從目光中就可以看出,原先準備頂罪的周瑞員工現在心思已經動搖得厲害,只差什麼保證,他們就會改變想法。

  這時,翹腿坐在陽光下的女研究員抖了抖長波浪卷髮,問出了這些人最關心的問題:「可就算他們現在選擇和警方合作免於刑罰,而我們最終將被收購,他們還是會被當做棄子;那麼現在出去替董事長頂罪,則馬上可以拿一大筆錢,怎麼能說前者選擇就一定比後者好呢?」

  「小妹妹,你對金融這麼沒概念一定是搞科研的。」老頭笑出聲來,沒回答馮珍珍這個問題。

  馮珍珍杏目圓睜,簡直想和這個賣關子的老頭吵一架。

  見狀,刑從連出言阻止。

  「謝謝您。」刑從連這樣說。

  老頭聽到這聲謝,非常高興,他裝模作樣沖刑從連鞠了個躬,還做了個脫帽致意的動作。

  生產主管收回看向螢幕的視線,咽了口口水,下定決心似地走到老人面前,鞠了個躬,詢問道:「您的意思是,我公司最終將會被更有勢力的一方收購,對方會選擇直接收購我們手中的股份,或者解雇我們職位、那時我們將獲得一筆解雇賠償金。所以最好的選擇,是和警方合作。」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老頭瞪大眼,看神經病一樣看著這位年紀不大的生產主管:「人生中,誰能給你保證,只看你有沒有勇氣去博。」

  生產主管沖老人點了點頭,爾後轉頭,向周董鞠躬,鄭重道:「董事長,謝謝您多年栽培。」

  他說完,向著陽光下的空位走去。

  他的腰板挺得那樣直,好像多年來從未如此堂堂正正過。

  就好像是最經典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當生產主管佔據第11張座位後,會議室內驟然爆發出嘩啦啦聲響,椅腳與地面摩擦聲此起彼伏。

  先前座位上那些仍在觀望的員工被老頭點破真相,頓覺大事不好,立刻餓狼撲食般從座位上沖出,想要搶佔僅剩的9張空位,甚至連原先紋絲不動的周瑞製藥最高層都動了動身體,仿佛產生了了不一樣的心思。

  然而空位在瞬間就被搶坐一空。

  失去最後機會的員工臉上如喪考妣,站在刑從連面前的空曠場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刑隊長,還能再給我們個機會嗎?」

  「我們願意作證。」

  類似的哀求聲不斷響起,周瑞製藥像鑽石一樣牢固的聯盟終於在這一瞬間,化為陽光下紛紛揚揚的齏粉。

  刑從連卻不為所動,他透過人群間的縫隙,視線落在董事長先生的臉上。

  董事長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他突然掀起一絲冷笑,舉起雙手,「啪啪啪」地鼓起掌來。

  「刑隊長這是有備而來呀。」他大聲道,「我到現在才明白,刑隊長看中的不是什麼案情,而是我們周瑞製藥!」

  聽到這話,王朝都驚呆了,他見過惡毒的商人,卻沒見過這麼惡毒且死不悔改的。

  小王同志噌地怒火上頭,當然也可能是受周瑞製藥動不動拍桌子的壞習慣影響,他也拍桌而起,痛駡道:「我靠,你說什麼哪,嘴巴放乾淨點!」

  「被人戳中,也不用這麼惱羞成怒。」董事長譏諷道。

  「有句媽賣批我必須要說,你先是污蔑我們老大受賄,現在又污蔑我們老大查你們公司是為了搞垮你們好收購,泥人都有三分火,你再這麼不要臉,我們……我就!」王朝說到這裡時突然卡住,因為他發現自己正因為有公職,所以不能說就把你抓起來,打你一頓也不對,小王同志咂了咂嘴,找了半天措辭,發現都不那麼正確,最後只能喃喃道,「麻蛋,要是阿辰哥哥在就好了……」

  「果然,現在執法機關是不讓人說真話了。」趁此機會,周瑞董事長繼續反擊:「刑隊長隨便出行就是豪車,司機還是前大摩財團首席執行官,不是有備而來是什麼?」

第257章 五浮94 太像

  聽到這話,會議室裡或坐或站的人都驚呆了,然而他們首先看的不是刑從連,而是那位不僅瘸了條腿,還提著尿袋的糟老頭。

  大摩財團毫無疑問是全球最大金融服務企業,涉足所有和錢有關的行業,而大摩前首席執政官,那差不多就代表老人曾在世界經融行業頂峰有一席之地。

  老頭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毫不謙虛:「看什麼看,老子就是這麼屌!」

  「那刑隊長……是?」有人試探問道,看向刑從連的目光,和看銀行金庫也差不多。

  「靠,你真當老子是他車夫嗎?」老頭也很無語,「我這級別怎麼能夠上給他老人家開車,米帝總統退休以後只能給我們老爺當花匠,月球總督來我們家也得排隊……」

  董事長臉上先前是得意的笑容,但卻越聽越覺得詭異離譜,這些話乍一聽是在裝瘋賣傻,但以老頭的身份,卻還需裝瘋賣傻來替刑從連掩飾,那麼這位刑隊長的身份,就已經不是單純的「富家子弟」四字可以形容。

  更何況,所有這些唱戲一樣的臺詞,其實都在說一句話:你們周瑞以為自己很值錢,但我們確實還沒放在眼裡,所以受賄,這就好像乞丐控訴富翁勒索,只能成為笑料。

  董事長咬緊牙關,老頭沒有羞辱他,但每一個字都是極致的羞辱。

  他心中情緒百轉千回、起起伏伏,臉色由紅轉青又轉白,他終於開始不斷不斷思考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不斷不斷思考自己究竟輸在哪裡,但當最後,他抬起頭,看著整個會議室裡的員工,看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

  為什麼會這樣?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他們現在樓層很矮,只能看到大樓與大樓間一線狹窄天空。

  突然某瞬,他像想到什麼非常有趣的東西,臉上現出一絲了然。

  那表情非常爽快,甚至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意之感。

  其實根本沒有勝者,都是被編排好的劇情而已。

  他終於緩緩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他仿佛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刑從連也在那瞬間,敏銳抓捕到了這絲反應。從走進這間會議室開始,他第一次從屋子裡站起。

  「黃督察。」刑從連喊道。

  黃澤貼牆而立,看了過來。

  「請主持進行筆錄工作。」刑從連頓了頓,對所有人說,「我要和周董單獨談談。」

  此言一出,兩分鐘內,會議室裡所有人退得乾乾淨淨。

  刑從連站在窗邊,在他身後,藥企掌權者拖著沉重步伐,向他緩緩走來。

  在三樓視窗,他能很清楚看到樓下的熱鬧情景。

  不斷有上班族匆匆忙忙沖出地鐵出口,年輕人在廣場上飛快奔跑,生怕趕不上打卡時間。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工作日場景,欣欣向榮、生生不息。

  短短十餘步距離,董事長就像老了十幾歲。

  中年人終於在他身旁站定,佝摟著身子,這位掌權者終於褪去了所有奸詐、惡毒、市儈嘴臉,坦然到純粹:「我調查過你的背景,你只是個普通刑警,拿你開刀,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刑從連聽著這句解釋,雖然他清楚人真的會很壞很愚蠢,但真當這樣的事情不斷不斷發生,他仍舊會憤怒。

  周石又說:「因為資訊不對等,所以我低估了你。刑隊長閒庭信手間,將我們公司拆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手段,周某輸得心服口服。」

  刑從連看著樓下匆匆忙忙的上班族,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昨天在高樓之上,俯瞰這一切時的情景。

  那時林辰坐在沈戀身旁,他們都做出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抉擇。

  想起林辰,刑從連平靜下來,壓抑住心中的怒火,對身邊的商人說:「周董,人總會犯一種錯誤。」

  「請示下。」董事長先生彎下腰,謙恭地道。

  「我曾經看到過一幕場景。」刑從連轉過頭,視線落在中年人向上挑起的眼尾紋路上,「在路上,有一條狗被另一條狗咬了一口,被咬的那條狗,轉而沖過來撕咬恰好路過的路人。」

  董事長臉上現出一絲被戳中心思冷意,卻還是低眉順眼道:「狗都是極其愚蠢的。」

  「所以你呢,到現在還覺得,搞垮你周瑞製藥的人是我?」刑從連並不喜歡打機鋒,尤其不喜歡和周石這樣的人打機鋒,他說,「幾百萬種化合物篩選出現了TERN奇妙物質,化合物本身擁有極強治癒力,而異構體則是聞所未聞的毒品,作為老闆,請您預估一下,您需要多少人專家團隊,才能研發出這樣的化合物?」

  「這很難說,一切科學研究,其實都在碰運氣。」

  刑從連說:「是嗎,那麼在TERN研發之初,沈戀還未進入你們公司,究竟是誰將這種化合物帶入腦康寧中的?」刑從連冷冷道,「沈戀一個人,怎麼可能完成這麼龐大的計畫。從最初化合物篩選,到藥物成型上市,直至昨日,經歷了十幾個年頭。十幾年前,有人悄悄埋下一顆種子,十幾年中有無數人前赴後繼澆灌它,它直至昨日才全面爆發,你無數個日日夜夜辛苦製藥帝國在一夕間崩塌,你卻鼠目寸光,只看到站在這裡的我,而根本不會看到十幾年前埋下種子的那個人。」

  中年人猛然抬頭他,刑從連卻抬手阻止周石解釋,強硬道:「就在半分鐘前,你還想通過先行解釋和毫無意義的吹捧,讓我放棄追問受賄。那麼現在,請你回答我兩個問題,第一、既然你們長久以來你們都沒發現腦康寧是沈戀在搞鬼,為什麼就在昨天,你們突然發現沈戀才是罪魁禍首?第二、在整個行政部門中,你們有無數可以選擇作為替罪羊的物件,為什麼卻單單針對我,這是巧合,還有被人刻意安排下的必然?」

  商業區中人聲鼎沸,上班族捧著早餐,從便利店中魚貫而出,這是最尋常的一個早晨。

  周石的身體,終於完全佝僂下來,內心中的激烈鬥爭像要把它壓垮。

  終於,他抬起頭,看著刑從連:「我大概,真的非常愚蠢吧。」

  ……

  黃澤一直站在會議室外。

  雖然刑從連讓他帶人去審訊,但他一個督察,聽刑從連這樣的下屬命令像怎麼回事?

  除他之外,剛才在會議室裡大殺四方的老頭也在。

  老實講他確實沒辦法把這個頭髮掉光、骨瘦如柴的老頭和曾經叱吒風雲的大摩執行官聯繫在一起,更何況老頭還提著尿袋,在不斷跳腳,絮絮叨叨說尿要漏出來了。

  然而除他們之外,第一個站出來反抗周瑞製藥的科學家也在,科學家帶領的團隊中那幾位年輕人也沒有走。

  李政一直在老頭身旁糾纏,不斷詢問關於公司被收購的後續事宜。

  老頭被問得不耐煩,直接把尿袋扔在對方手上:「我哪知道收購方會不會靠譜,你看我連尿都摟不住,哪還有能力買你們公司。」

  李政愈加焦急:「接下來的動盪期到底會怎麼樣,我們公司正常藥物的生產和銷售會被影響嗎,還有很多研發專案,都會被馬上中斷嗎?」

  「這很難說啊,收購案短則數周長則幾年,況且你們公司高層還深陷刑事案件,明天必然停牌。最好的選擇當然是等復牌股價暴跌時,出手收購。」老頭吹鬍子瞪眼,「你知不知道諮詢一次老子類似的問題,要花多少錢嗎?」

  「但我確實沒這麼多錢。」李政捧著老人的尿袋,非常誠懇,「可我必須向您請教這個問題,也請您務必回答。這不僅涉及我自己的研究項目,更主要的是我不能成為罪人。您剛才提到的疫苗,不僅如此,我公司還生產一些稀有藥品,利潤極低,也只有我們有能力生產,如果我公司真的陷入動盪,某些藥品甚至疫苗供應都可能會出現嚴重問題,或許會有病人突發疾病而得不到藥物治療,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社會性問題。」

  李政苦口婆心道。

  「你到底要怎麼樣。」老頭一把搶回自己的尿袋,扭頭就要走。

  李政堅定地說:「您能出手在最短時間,把我們公司買下來嗎?」

  老頭聞言很是吃驚,黃澤也皺眉看著李政。

  就在這時,會議室大門被推開,陽光如水般鋪下。

  刑從連站在門內,不知在門板後站了多久。

  老頭像沒看到刑從連身後還站著製藥公司董事長先生,他指著李政,旁若無人對刑從連說:「他們搞研究的都有病是不是,一點經濟概念都沒有,他居然讓我用最快速度買下周瑞?」

  「你可以做到嗎?」

  令黃澤沒想到的是,他竟聽到刑從連這樣問。

  「我當然可……」老頭說著,猛地瞪住刑從連,「你瘋了嗎!」

  就在這時,刑從連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爾後掛下,一直緊繃的神情忽然放鬆了些,並露出一種冥冥之中自由定數的釋然神情。

  黃澤知道,大概是林辰醒了。

  「動手吧。」

  刑從連抬起頭,目光果決,只說了三個字。

  一直坐在地上玩電腦的王朝砰地站起,電腦摔在地上:「老大,我靠!」

  年輕人們茫然地看著刑從連,不知事情為什麼突然發展成這樣。

  而在那瞬間,黃澤仿佛看到林辰的身影,同刑從連重疊在一起。

  黃澤這時才意識到,刑從連和林辰,真的太像了。

第258章 五浮95 做主

  林辰醒來時,驚訝於自己所處的環境。

  當他發現自己還能意識到他在做出驚訝的情緒反應,說明他已經從無序的精神狀態中恢復了一些。

  他躺在雲朵般潔白柔軟的病床上,窗外是蔚藍的大海,清晨陽光讓海面變成毫無瑕疵的純淨顏色,一切都無邊浩瀚,讓人類變得渺小如塵埃,讓很多重要事情都可以隨風而去。

  這種壯美景色,對於放鬆心態和療養病情再好不過,但說起來,宏景並不靠海,除了刑從連,也沒人能找到類似的特權場所,可刑從連並不是會在緊急時刻違背他意願的類型。

  所以在他精神出現問題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林辰想了一會,只覺得頭疼欲裂,這種毛病非常矯情,但卻真實存在。他感到自己思維無法集中,因此他花了些功夫,才強迫自己從窗外的景色收回視線。

  他撫著額頭,試圖坐起,隨即察覺到身體的異樣。

  肌肉和關節的酸痛感做不了假,更重要的是,沒吃過豬肉不代表沒見過豬跑,總之林辰的第一反應是,刑從連是不是禽獸了點,要不就是有什麼特殊癖好,關鍵問題是技術真的不好……

  林辰這樣想著,光坐起的動作,就讓他覺得非常難熬。

  整個病房空間非常空曠,而刑從連不在這裡,窗外陽光也變得刺眼起來,他忍不住閉起眼。

  ……

  鄭工是負責監控801病房的醫生,從林辰醒來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對方的反應。

  老實講,林辰平靜得簡直不像第一次住進這裡的模樣。

  他看著林辰醒來後望向海面,露出輕鬆平和的神情,鄭工知道這位元重要病人的精神狀態應該是恢復了一些。

  他在平板電腦上打了幾個勾,再抬頭,對方已經試圖坐起。

  他們受過專業訓練,並不會像日常熱情的醫護人員,沖進去趕緊幫人扶坐起來。他仔細觀察林辰的肢體動作,看上去除了反應略顯遲鈍外,林辰肢體動作並沒有不協調。

  正當他這麼判斷時,他看到林辰突然閉上眼。

  病床上的青年人眉頭緊皺,扶住額頭的指節緊緊扣著,像在經歷什麼片段式回溯畫面,顯得混亂而痛苦。

  鄭工即刻進門,他掛著聽診器走到林辰病床前,試探著喊了他兩聲,林辰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

  「林辰,能聽見我說話嗎?」他又重複了一遍。

  這時,床上的病人睜開眼睛,神色清明而堅毅。

  「聽得很清楚。」林辰略顯困難擠出了這幾個字。

  「先生現在去處理一些事物,我負責照顧您。」鄭工簡明扼要道,「我現在需要替您做一些檢查。」

  令他意外的是,林辰並沒有任何抗拒反應,更沒有向他詢問詳細的起因經過結果,只是點了點頭,顯得非常平和了然。

  「明白,謝謝你。」林辰說著,躺了下來,仰面朝向他,「可以麻煩先把手機給我嗎?」

  鄭工點了點頭,看見床頭櫃的花瓶邊樣子普通的電話,紫色雛菊顏色很美。

  他拿起電話,放到林辰面前:「是這個嗎?」

  「是。」林辰接過手機,點頭致謝,手指在螢幕上移動,鄭工想他大概要打那位元大BOSS的電話。

  可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林辰手指忽然頓住,像看到什麼重要訊息,林辰目光凜然。

  ……

  刑從連在迅速下樓。

  王朝也好黃澤也罷,甚至是那個提著尿袋的老頭都煩人地跟在他身後,他們不斷詢問他要去哪裡,可刑從連根本不想聽那些。

  手機上的簡訊顯示,林辰兩個多小時前就醒了,而他那時忙著處理周瑞,一直沒看到這條資訊。

  林辰醒來時自己不在,這完全不是他安排之內的劇情。

  他現在已經非常焦躁,而後面聒噪的聲音聽起來就更讓人難以忍受。

  「老大你等等我,我有事跟你說啊!」王朝喊道。

  「刑從連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買周瑞是不是,為什麼!」空無一人的樓梯間裡,黃澤大聲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德行有失!」

  不僅如此,他隨便帶來的老頭子,也成了他趕到林辰身邊的大麻煩。

  「讓我買你得劃錢調撥人手啊,你把你家的小劉給我,我看中他很久了。」老頭追著他這樣說,「但你得先帶我去醫院啊,我出門沒帶錢!」

  刑從連被這三人追在身後,在抵達一樓樓梯間消防門時,他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去,看向身後三人。

  他先拍了拍黃澤肩膀:「老子要做什麼和你有關係嗎,而且我現在才發現,黃督察您有很強的老媽子屬性,既然這樣,這個老頭麻煩你照顧下。」

  他又看著老頭,指了指黃澤,對老頭說:「你需要什麼問他要,他家有錢得很。」

  「老大我呢!」王朝插嘴道,「你給我個說話的機會。」

  「至於你……」刑從連看著王朝,「天塌地陷還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你最好有點重點的事情。」

  「我真有事,不對,不是我有事,網路上有事!」王朝急的話都不會說。

  刑從連拉開樓梯間防火門,踏入大廳:「從這裡到外面,你有一分鐘時間。」

  「是這樣的老大。」王朝說,「我一直在監測Deep Web,雖然這東西很難監測,但知名地下論壇還是可以在我的掌控範圍內的……」小王同志驕傲道。

  「說重點。」

  「我剛才發現,這些地論壇湧入大量新增用戶,他們好像都在打聽什麼東西,Deep Web可能有什麼大型事件要發生。」王朝吸了口口水,但不敢停太久,「更重要的是,在某些回復貼中,出現了我們國家宏景及其附近省份的區域地圖,那個語言我不懂,翻譯出來也亂七八糟,你能不能看看,到底出什麼事了,會不會和我們這的案子有關?」

  當王朝說到最後那句話時,刑從連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立即趕到林辰身邊。

  他回過頭,拉著王朝的耳朵,他質問對方:「平時也不見你工作這麼積極,這種事情你晚一分鐘告訴我又會怎樣,世界會毀滅嗎?」

  可王朝的反應卻令刑從連非常意外,少年人並沒有在看他,而是見鬼似地看著他身後大廳休息處。

  「怎麼了你,又出什麼事了?」刑從連皺了皺眉,「您能別一驚一乍的嗎?」

  王朝張了張嘴,指了指他身後,卻說不出話來。

  刑從連徐徐回頭,看到了一道瘦削身影。

  白襯衣、黑褲子,同色系帆布鞋,對方扶著沙發,站在大廳裡,平靜望著他。

  那是林辰。

  刑從連第一反應是尷尬,情人初夜過後,打第一個照面除了接吻和互道「我愛你」之外,什麼劇本都不對。

  況且他還把林辰折騰的那麼慘,他原先準備的落地窗也好浩蕩海面也罷,都是為了解決林辰醒後這一刻的尷尬。

  可現在的情況,他當然不可能沖過去摟住林辰擁吻,更何況林辰現在看他的眼神,平平淡淡,讓他捉摸不清林辰對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態度。

  刑從連從未像現在這麼不確定過,患得患失一定是談戀愛的副作用之一。

  他心跳得非常快,和林辰之間只有短短幾十米,但對他來說,那絕對是人生中數一數二的忐忑時光

  他緊張得不行,可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向林辰走了過去。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周圍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站定回頭,王朝差點撞上他後背。

  不僅如此,黃澤和老頭,也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

  這三人簡直陰魂不散。

  刑從連退了半步,和這些人拉開距離,指著他們警告道:「就站在這,不許動,不許跟過來。」

  他說完,轉頭又要走,可還是不放心,猛地回頭,瞪著後面三個上身前傾的人:「敢過來,我就搞死你們。」

  鄭工站在林辰身邊,差不多體會到如刑從連一樣的尷尬狀況。

  他看到大BOSS在阻止別人過來,覺得自己應該識相走開,比如開車載他們過來的司機李師傅已經跑不見了。

  可如果他現在走,是不是又顯得太明顯?

  就在他猶豫時,大BOSS就已經站在他面前。

  他趕忙低頭,只聽對方用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問道。

  「你怎麼來了,身體還好嗎?」

  這句話當然不是說給他聽的,但他還是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寒顫,那輕柔的聲音簡直讓他渾身雞皮疙瘩都快要起來。

  鄭工退了半步,覺得不能猶豫必須馬上溜,可就在這時,BOSS變了種語調,森冷地說:「是你帶他來的?」

  這麼冷酷的話當然是對他說的,BOSS就是翻臉如翻書。可現在的情況他說什麼都是錯。

  他僵硬地抬起頭,想要解釋,林辰卻跨出一步,站在他身前,非常仗義地說:「是我請他們幫的忙。」

  鄭工覺得現在的戲碼簡直反復出現在狗血電視劇中,嗑瓜子看電視的時候覺得非常有趣,自己經歷才知道多麼難熬。

  果然,林辰看上去還很衰弱,刑從連哪裡會對林辰發火,只會拿他們開刀。

  「你們過來,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刑從連又沖他來了一句。

  「因為我告訴他們,家裡的事情,主要由我做主。」林辰溫和地道。

第259章 五浮96 客氣

  「這……這話是沒錯……」

  轎車後座上,刑從連拉著林辰的手。

  就在剛才,一家之主林先生突降周瑞製藥,打亂他所有計劃後,便開始快刀斬亂麻。

  林辰先把老頭塞給鄭醫生,讓黃澤帶這兩人去醫院,又給了王朝二十塊錢,讓少年自己打車回顏家巷,隨即和他坐上這輛送林辰來的療養院轎車。

  一上車,林辰脫了鞋,順勢靠在他身上,眉頭輕蹙,像是身體上的不便讓他坐立難安,刑從連心軟得不像話,直接把後半句話吞下。

  林辰卻像根本沒在意這句話,而是對司機說了句「麻煩您」。

  極其人精的司機先生目不斜視,升起汽車前後座和車窗擋板,將後座空間變得昏暗一片。

  未等刑從連反應過來,他便聽到林辰輕聲道:「過來。」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刑從連微微低頭轉向林辰的位置,便被對方勾著脖頸強行按頭。

  林辰的鼻息噴上他的臉頰,隨後是溫暖的唇。林辰毫不猶豫撬開他的牙關,認真吻著他。

  刑從連摟著林辰的腰,一邊回應林辰的吻,一邊覺得這情勢有點不太對。

  乘著角度轉換的瞬間,他非常有技巧地和林辰換位,將人放平在座椅上。隨後他有意識解開林辰的襯衣扣,一手撫摸林辰的耳垂,從他的耳後吻到脖頸。

  林辰的呼吸變得急促,脈搏跳得非常快,喘息聲帶著種輕甜感。

  但刑從連敏銳注意到,林辰原本勾著他脖頸的手,已經移到胸口位置,像隨時準備在情況不可控的瞬間把他推開。

  刑從連察覺到這點,握住他的手腕,舔過他的耳朵,輕輕吹了口氣。

  林辰敏感地縮了縮,趁此機會,刑從連把迅速他的手拉過頭頂,然後湊到他耳邊說:「林先生,欲拒還迎不好。」

  林辰被他壓在身下的腿頂了頂他的下半身,隨後林辰親了親他的鼻尖,很溫柔地說:「刑隊長,差不多就可以了。」

  「還差很多。」他握著林辰的腰肢,又準備吻上去。

  「我說一個字,你就會放開我。」林辰的聲音在接吻中變得又濕又含混。

  「你可以試試。」

  「疼。」

  果然一個字就夠了。

  刑從連立刻將人放開,坐回自己位置,伸手打開閱讀燈。

  林辰躺在黑色座椅上,胸膛起伏,嘴唇被吻得很紅,脖頸和鎖骨位置都留著吻痕和水漬,顯得非常……誘人……

  刑從連看著他,忍不住又彎下腰親了親他的嘴角。

  林辰收回腿,在扶著車門坐起,開始繫襯衣鈕扣。

  他低著頭,脖頸在淺黃的燈光下拉長,顯得姿態優美。

  刑從連拉住他的手,將之放到旁邊,然後捏住襯衣前襟,一粒一粒把他自己解開的鈕扣繫回原位。

  等他做完這一切,抬頭時,發現林辰正凝望著他,目光沉靜,帶著愛意。

  「為什麼花三個小時,把我帶去療養院。」閱讀燈下,林辰這麼問他。

  這個開篇,就有點審訊的意思了,對於昨晚的事情,刑從連不確定林辰還記得多少,但他只能很老實回答:「因為我很生氣。」

  「生誰的氣。」昏暗的空間內,林辰寧和的聲音響起。

  刑從連伸開雙手抱住林辰,下巴抵著他的脖頸,聲音沉悶:「當然是我自己,林顧問。」

  「為什麼?」

  「說不好。」刑從連只是抱著林辰,感受到他的身體在自己懷抱中變得柔軟。

  「慢慢說,我聽著。」

  林辰徐徐的聲音令人無法拒絕,車廂內幾乎沒有環境噪音,非常安靜。

  「突然發現,你比我想像的更愛我。」刑從連說,「覺得自己很愚蠢,錯過很多時光。」

  「你經歷了就不存在錯過一說。」林辰打斷他。

  「我覺得很愧疚啊。」他說。

  「然後就把我折騰成那樣?」林辰和他拉開點距離,含笑看著他。

  刑從連覺得自己像個毛頭小夥,面對愛人的拷問說不出正確答案,網上攻略是怎麼說來著,得馬上低頭認錯,但好像認錯也不對。刑從連搜腸刮肚,就差拿手機求助網友。

  終於,林辰長長歎了口氣,看著他,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刑從連愣住,沒想到最後的答案竟然是這樣,他完全不認為林辰需要道歉。正當他要開口,林辰直視他的目光,說:「雖然記憶錯亂,昨天晚上我還記得點,對於昨晚的事情,我主要要說兩點。」

  「你說你說。」

  「第一,雖然你技術看起來很不過硬,亂七八糟,但我們還是得互相為對方負責,以後勤加練習。」

  林辰的話說得很慢,刑從連的心臟簡直在坐過山車,忽低忽高,最後差點被一個漂移甩脫。

  「林顧問,這你必須聽我解釋。」刑從連隨即說道,可又覺得不對,後面只能接,「我會努力的,請組織多給我創造練習機會,別總病懨懨,讓我覺得自己像禽獸。」

  林辰鄭重點了點頭,答:「批准了,組織也會努力康復。」

  刑從連笑了起來,揉了揉林辰的後腦勺,覺得對方真是可愛極了。

  但林辰卻看著他,目光變得深沉。刑從連要說的話咽在喉嚨裡,他聽林辰說:「第二件事,我確實認真對你道歉,請你接受。」

  「我不明白。」

  「你聽我說。」林辰頓了頓,堅持道,「雖然我很愛你,一直想做到最好,但其實這麼做,一直在增加你的負擔。」林辰和他拉開點距離,保持談話姿勢,「你是個很好的人,你之所以那麼痛苦,是因為你驟然發現,自己虧欠我太多,你覺得自己沒有完全瞭解我的心意,又發現我總是在為你付出,但你很可能來不及回報我,太多事情累積,造成你的失控。」

  林辰分析得非常冷靜,刑從連也不再笑,只是聽他說話。

  「但是,換個角度來說,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有時對人太好,而不給對方回報機會,對善良的人來說,確實會造成巨大心理負擔。」

  「我總覺得,你在強行替我開脫。」刑從連說。

  「不,我認為這是我們兩人,都存在的問題。」林辰吻了吻他的手背,說,「我們談戀愛,總是對對方太客氣。」

  刑從連愣了愣,他從未想過關於「客氣」的問題。

  「相敬如賓固然好,但也太疏離。真情不敢表露,總想把對方呵護得很好,接受一點愛,就覺得是天大的需要回報的事情,這並不非常正確。」

  刑從連看著林辰藏於睫毛下的目光,清澈平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切切實實的心裡話,刑從連也陷入思索中。林辰的話是說給他聽,但又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那麼該如何解決呢,林顧問。」

  「我覺得,我們都得任性一點。」

  林辰很認真,聞言,刑從連忍不住笑起來。

  「比方說,你深更半夜,花三個小時把我運到海邊療養院,我覺得就很任性,很好。」林辰說,「你沒有把我當做外人,你覺得可以替我做更好的選擇,也必須要我得到更好的照料,我很喜歡這樣的舉動。」

  刑從連啞口無言,老實講,他並不認為這世界上有面對林辰還能巧舌如簧的人。

  他只能木訥地點頭,隨後道:「那麼,林顧問也是在用任性回報我嗎?」

  「我是很想在那裡等你回來,不過遇上點意外,必須來找你罷了,但這件事等下回家再說,現在聊又要破壞氣氛。」林辰說,「所以用了你家的車和醫護人員,這點我覺得不需要和你打招呼。司機先生很好,鄭醫生我想留在身邊照顧,短時間恐怕我也回不去那個床位。」

  「對對,必然是你做主。」刑從連毫不猶豫道,「還需要什麼,不然我把慈濟買下來?」

  「用錢能解決的都是小事。」林辰終於笑了起來,答:「不用,我想回家,你以後儘量少把我扔在醫院。」

  林辰的語氣帶著點頤指氣使的味道,但刑從連聽著卻覺得舒坦極了,他大概明白一點林辰關於「客氣」和「任性」談話的意義。但他只能再次用力抱住林辰,感慨自己的好命。

  轎車不知何時緩緩停了下來,刑從連有些捨不得此間的溫軟氣氛,他甚至在想,按照任性的做法,他是不是應該把司機趕下車,然後繼續剛才林辰把他推開前的動作。

  不過林顧問顯然比他更深諳「任性」之道,林辰抓著他的頭髮,親了一口,順手拉開車門,並開始穿鞋。

  明亮陽光灑入,林辰眉目清秀,一副一家之主的霸道樣子。

  果然,司機像得到什麼信號,緩緩降下隔板。刑從連通過後視鏡瞪著對方,但戴著墨鏡的司機先生就像完全沒看到他眼神的抗議。

  林辰穿好鞋,迅速下車,可又像想起什麼,突然回頭看他:「刑從連。」

  「在。」刑從連麻溜道。

  「雖然我是一家之主。」林辰上半身探進車內,很爽快地說,「但我,你可以完全做主。」

  刑從連望著林辰的面容,非常想回去把周瑞製藥再買一遍。

第260章 五浮97 密文

  顏家巷老宅內,林辰把手機放在茶几上。

  他們先前為研討周瑞藥物而擺出的陣仗還沒收掉,地毯上擺著大堆靠墊。

  林辰不願意去床上,很隨便在地上坐下,刑從連沒有辦法,只能把許多靠墊往他身後塞。

  然而他前腳進屋拿了條毛毯,王朝後腳就沖進門,並且非常沒眼色地把書包甩在林辰身邊,作勢要撲上那堆靠墊。

  「離你阿辰哥哥遠點。」刑從連抱著毯子,瞪住王朝,嚴肅警告道。

  王朝仍喘著粗氣,因為劇烈奔跑臉變得很白,根本沒在乎他的語氣,邊說還邊枕著林辰手邊的靠墊,躺了下來,面朝天花板嚷道:「我靠……靠……老大你有沒有人性……我……我坐計程車回來的啊……百米衝刺啊!」

  「你累不累和滾遠點衝突嗎?」刑從連打斷他,「不知道你阿辰哥哥身體不好嗎,壓著他怎麼辦?」

  聽他這麼說,王朝咕嚕一下翻身坐起,上上下下打量林辰,認真問道:「阿辰哥哥身體有什麼不方便嗎,那個藥物作用還沒消退嗎?」

  刑從連怕林辰害羞,沖上去就要把人拎走,但當他拽起王朝後頸肉的刹那,卻聽林辰說:「還好,正常,正常同性性愛後身體不適。」

  王朝聞言,如遭雷擊。他張著嘴看向林辰,嘴裡含著的口香糖差點掉出來。

  「怎麼了?」林辰身後摸了摸少年的頭髮。

  王朝這才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噌地站起,話都不會說了:「我我我,阿辰哥哥,老大這個禽獸!」

  刑從連莫名其妙被他吼了一聲,只見王朝像風一樣沖進廁所,又像走錯地方,轉瞬就沖出廁所跑到廚房水龍頭底下喝水。

  刑從連終於彎下腰,有機會把毯子鋪在林辰身上,他半跪在林辰身前,輕聲道:「你怎麼這麼直白?」

  林辰勾著他脖子,親了親他的,笑問:「你怎麼這麼害羞?」

  他的愛人目光沉靜溫柔,眼睫長得讓人很想親吻,現在將之放倒在地毯上絕對是非常美好的畫面。雖然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可這瞬間,刑從連也很想沖進廁所冷靜一下。

  林辰說完,大概是覺得再說下去又要出事,就鬆開他,很生硬地沖廚房裡喝水的少年人喊道:「王朝,水等會兒喝,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嗷!」王朝在廚房裡嚎了半聲,小寵物一樣沖了出來,乖乖蹲在林辰身邊。

  不需要任何鋪墊,林辰直接開口:「早晨我醒來以後,接到一條短信。」

  林辰說著,將手伸上茶几上電話,點亮螢幕。

  白色智慧機螢幕上出現一條短信,信件還是紅字,顯示並未被拆開。

  刑從連低頭看去,發信人是一長串數位,看上去並不像電話號碼,短信內容,也同樣是一串字元

  ——30:1103-1126

  王朝湊到桌前,看了眼手機,換了個盤腿而坐的姿勢,像還在害羞,他刻意和林辰保持一點距離,說:「阿辰哥哥,是不是詐騙短信啊?阿辰哥哥你別急,我幫你把那個王八蛋騙得底褲都脫掉。」

  林辰搖頭,將手機推到少年人面前:「你仔細看,但先不要拆開短信。」

  王朝拿起手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差把手機塞進嘴裡嘗嘗味道,仍舊非常茫然:「那,要不我給你手機查個毒,或者追蹤下這條短信來源?」

  「怎麼了?」刑從連按住他的手,林辰卻縮了縮手指,這個下意識生理反應讓刑從連覺得林辰在害怕什麼東西,他頓時心下一沉。

  能讓林辰畏懼,並不顧他的安排,驅車三小時趕回的短信,必然很不簡單。

  林辰反握住他的手,雖然手心很涼,但仍保持情緒克制。

  他看著王朝,語速很緩地問道:「這串字元內容,還有發信人名稱上顯示的數位,在你那裡……我的意思是計算機領域,特定含義嗎,比如可以變換成直接下載的文件?」

  王朝的臉皺了起來,趴在桌上仔細觀看:「也不是磁力啊,比特幣帳戶地址也不對,但說起來,這串號碼確實比較奇怪,既不符合通常意義上手機號碼,也不像是群發軟體編碼,好像確實被篡改過……要不我去解個碼?」少年人說著,略顯猶豫,「但現在好多事情要做,確定要我解這個嗎,有可能我試了無數方法,它只是個惡作劇的亂數據。」

  王朝的廢話可能有點多,林辰忽然撫住額頭。

  刑從連注意到,林辰這時仿佛有些勉強,他不知道為什麼林辰為什麼突然精神狀況惡化,但光靠他的沈戀的藥物,顯然不是一晚上就可以代謝乾淨。他握了握林辰的手,也沒有收到應有的回應。

  「要休息會兒嗎?」他問。

  「暫時不用。」林辰猛地抬眼,目光銳利,「我在什麼情況下,才有可能收到一條不知名短信,而對方號碼可能被篡改過。」

  「啊,那只有偽基站了啊。」王朝答,「技術沒什麼難度,有主機和筆記本就行,對方甚至不用在你身邊停留,緩緩開車行駛過某片區域就行。」

  刑從連看著短信收件時間,上面很明確顯示著21:27分。

  昨晚這個時間點,林辰在慈濟醫院,接受治療。

  刑從連說:「如果有人知道你手機號碼,完全可以利用匿名軟體給你發短信,卻用上偽基站,將發信號碼篡改成一串特殊數位,那這串數位必然有其意義。」

  「我也是這麼想的。」林辰點了點頭,又問王朝,極其敏銳,「你為什麼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比特幣帳號?」

  「啊?」王朝撓著頭,從背包裡抽出筆記型電腦,「因為今天早上,DEEP WEB上有異動,我剛還問老大要不要監測下。」

  「打開我看下。」林辰說。

  王朝打了個響指,將電腦放平,很快點亮螢幕:「我今天早上就要和老大說這事,他卻根本不聽我說,阿辰哥哥你講講,怎麼有人為了談戀愛對工作這麼不負責!」

  「應該的。」林辰平和道。

  王朝破天荒瞪了林辰一眼,極其悲涼道:「沒有愛意的世界……我想……我……是時候要搬家了。」

  林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已經重新亮起的電腦螢幕,對王朝說:「幹活吧,暗網上出了什麼事?」

  「我琢磨著,是不是有大規模下注活動,但我不知道這些變態到底在玩什麼東西。」王朝恨得咬牙切齒,繼續道,「但是阿辰哥哥,我在一張相關帖子裡,看到了我們宏景周圍三省的地圖,我想這次的事件,恐怕會和我們有關。」

  王朝著,像打通關遊戲般,不斷深入網站內部,最終,他終於調出黑底綠字的簡易頁面。

  頁面中充斥著各種金錢符號,帶著毫無意外的血腥狂歡氣息。

  王朝將網頁迅速下拉,終於到達讓他非常在意的那條回帖。

  回帖人的使用的語法複雜,令人難以理解,很顯然沒有接受過良好教育,刑從連的視線轉而看向回帖中的那張地圖輪廓。

  只一眼他就認出,這確實是屬於以宏景為中心周圍三省地圖。

  地圖上分別是沿海的江夏、浙林兩省,和與之毗鄰的永安省。

  白底地圖上抹去了具體城市名稱和道路,而替代一諸多小黑點,並以線條並接,仿佛輻射網路一類的東西。

  刑從連拿出手機,找到三省地圖,迅速放大到類似大小,同電腦螢幕上那塊具有燒毀感的白底地圖比對,爾後同林辰對視一眼。

  地圖上的小點和線條,並不帶表具體城市和道路,而像是無意義的點陣。

  王朝也非常迷茫,他指著發帖人的話,問他:「老大,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俄語,大致意為——『鋼絲上的平衡遊戲』。」刑從連掃了眼帖子,冷淡道。

  王朝往後退回到墊子堆裡:「什麼鬼東西,跨國中二病都這麼嚴重嗎?」

  刑從連注意到,聽到他的回答時,林辰的目光越來越冷,想要凝固在地圖上一般。

  林辰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臉色有些蒼白。

  刑從連再次握住林辰的手,林辰反握回來,簡短地說:「給我一點時間。」他鄭重道,並按了按太陽穴,看向王朝,「我只是在猜測發信人的可能性,因為如果你對它並不熟悉,那熟悉它的人,只有可能是我。」

  「我不明白啊。」王朝木訥看著林辰。

  「抱歉,我剛才只是存著僥倖心理,希望能從你那裡得到一些其他可能性。」林辰對王朝露出苦笑,「如果我沒猜錯,事實上,這段數字,代表某篇連續出版物析出文獻。」林辰說。

  「我靠。」王朝再次俯下身,開始敲鍵盤,像要立即查閱起文獻來。

  林辰阻止他:「具體是哪篇文獻,這只能有我來查,你來找是浪費時間。但發信人破解,得由你來,我們分工合作。」

  「究竟是誰?」刑從連問。

  林辰目光深沉,斂眉不語。

  刑從連想恐怕在這一刻,林辰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在他阻止沈戀自殺後,在他精神錯亂時,乘此機會給他發訊息的人究竟是誰,已經昭然若揭。

第261章 五浮98 躺著

  林辰返回房間,找備用手機,以此替換現在使用的智慧機,並將後者交給王朝研究。

  刑從連沒有起身,任由他一個人進屋。

  房門關上後,王朝放下手中假裝敲擊鍵盤的動作,和他對視一眼,目光憂慮:「阿辰哥哥,真的好了嗎?」

  刑從連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連王朝都能看出林辰的異常,他怎麼可能察覺不出。

  從見面伊始,他就能感覺到,林辰在趕時間,無論是著急在車上和他說話也好,或者剛才交代短信的事情。

  林辰現在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隨時可能爆發的定時炸彈。表面上看上去越是雲淡風輕,你就越不知道炸彈的指標何時會到達那個定點。

  「你有什麼看法?」刑從連問他。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阿辰哥哥怎麼好這麼快,是不是還要做點什麼檢查?」

  「你覺得他可能願意回去醫院嗎?」

  王朝低聲道:「我靠老大,男子漢大丈夫,睡都睡過了,你得有點魄力啊!」

  刑從連破天荒摸了摸王朝的腦袋,少年人的髮絲又輕又軟,他沉默起身,走到房門口。

  他打開門時,發現林辰並沒有如他所預想中那樣,陷入翻箱倒櫃的焦慮情況。

  林辰很安靜坐在空落落的床板上,望著窗外陽光夏日的藍天,以至於安靜過了頭。

  他以為的藥物副作用,在林辰身上,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刑從連緩步走過去,陽光在地板上勾勒出他的陰影。

  林辰並沒有下意識回頭看他,而是像櫥窗裡的木偶人,通體雪白,毫無瑕疵,卻在有那麼瞬間,陷入誰也不知道的奇怪空間。

  床頭櫃上擺著兩個手機,SIM已經被取出,卻未被安上,就這麼擺在那裡,林辰顯然是在拆裝到一半時,停止了工作。

  刑從連在他身邊坐下,空床板發出吱呀一記聲響。

  林辰這才緩緩回頭回頭,深黑的眼瞳裡閃過一絲光亮,他沖他笑了笑。

  沒等林辰打招呼,他就逕自開口:「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

  林辰訝異地看著他,像沒想到他會以此作為開場白。

  「誰?」

  「我太奶奶。」

  他說著,逕自在空床板上橫向躺下,林辰呆愣坐著。

  他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隨後伸手勾住林辰肩膀,將人拉了下來。

  林辰重心不穩,倒在他身上,刑從連順勢扣住林辰腰際,把人強行按在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兒,林辰身體終於柔軟起來,恢復到他們方才在車裡擁抱時的柔軟程度。

  「你太奶奶怎麼了?」林辰問。

  「寶貝,你這樣很破壞氣氛啊。」刑從連吻了吻他的髮頂,徐徐開口,「我太奶奶,戰鬥民族血統,夏天森林獵熊,冬天會用伏特加洗澡的強悍女人。」

  「沙皇公主就是不同凡響。」林辰說。

  刑從連笑了,覺得摟著林辰躺在一張甚至沒墊毛毯的空床板上,他們什麼不去說不去做,這種感覺就已經好的過分了:「沒這麼誇張,我太奶奶並非出身名門望族,很普通的戰鬥民族美少女而已。」

  林辰說:「那很好,有傳統就好。」

  「什麼傳統?」刑從連笑問。

  「畢竟,不是所有名門望族都會和白丁通婚,你們家有這個傳統,我就放心了……」林辰說到這裡時,突然頓住。

  林辰像在怕突然和他說到婚姻問題並不合適,但又覺得再解釋和補充也不合適。

  就是這麼一個停頓的間隙,刑從連就已經察覺到:「不是說好要任性的嗎?」他無奈地把林辰摟得更緊了點,「你就是現在說,刑從連嫁給我吧,甚至不用鑽戒,我都會答應啊。」

  「這不行,鑽戒還是要買的。」林辰說,「房子還得我們倆湊個首付,貸款慢慢還,車就不買了,反正你有,那就省著點吧。」

  林辰說話的語調像個老古板,刑從連真是喜歡極了。

  這讓他不由得想到,他們曾經有那麼漫長的時間,可以談天、說地、談情、說愛,他都沒有在意。

  反而現在見縫插針偷偷摟在一起,竟覺得時光珍貴得不行,每一秒鐘都甜到發膩。

  他把手擱在腦後,枕著頭,告訴林辰:「剛才你看到的老爺子,是家裡的一個朋友,我剛才請他幫了個忙。」

  「什麼忙?」

  「我請他幫忙,把周瑞製藥買下來。」

  這個消息太震驚,林辰掙扎了下想要起身,刑從連不會讓他如意,反而把手像鐵鉗似摟住林辰腰際:「別動,你這是要幹嘛,又不讓你出去?」

  「我得拿手機求助網友。」林辰的聲音聽上去輕輕的,帶著絲憂慮,「老婆太喜歡買買買怎麼辦急線上等。」

  「我還以為你會問為什麼,總是這麼聰明我拿什麼套牢你。」刑從連眨了眨眼,揉了揉林辰的腦袋,「我本來大概是想像蘇鳳子那樣,狠狠報復周瑞,把他們拆得七零八落最好。因為如果不是他們那麼愚蠢,你根本不用這麼苦,而我們現在大概已經解決完這些事情,在看薔薇五月號的航期。」

  「聽名字就像你們家的船,看什麼航期,直接來接我們啊。」林辰拍了拍他胸膛,一副就這麼著了的語氣。

  「但這是不可能的。」刑從連拖長了調子,「宏景不靠海。」

  「是啊,這是不可能的。」

  林辰語調平和,但停了下來,在等他繼續說下來。但顯然,他們說的不可能,並不源自同一個原因。

  刑從連繼續回憶起剛才那場報復性質的會議,他並沒有哄林辰開心的意思,老實講,類似的事情他實在太拿手。

  他什麼都不用說甚至也不用做,就可以把周瑞搞得亂七八糟,最後再狠狠踹上一腳,看這棟大廈從天傾覆、散成齏粉。

  但真當他逐漸接近預設的目的時,他卻覺得或許這樣並不完全正確,而一條模糊的線索,也將一切都串聯在一起。

  沈戀不可能是一個人,她不可能靠個人力量研發出了TERN這樣明暗對立清晰強大的藥物,她背後是長達十幾年的暗中佈局,是數不清人的暗中協力。

  一切到這裡都會歸為三個字——「為什麼」?

  為了用藥物引發社會動亂,為了讓健康的老人變成精神病患,為了破壞無數幸福的家庭?

  這些當然都是理由,但也當然都不足夠。

  刑從連還是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就像林辰也不完全清楚,沈戀為什麼一定要主動求死在警方槍下。

  一些模糊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曾經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他們要做的就是站在幕後黑手灑下的巨大陰影下,等到對方露出破綻,然後反擊。

  但是否存在幕後黑手這一說,本來就是個假設內容。

  為了驗證這個假設,他問了周瑞董事長兩個問題,並得到了確切的回答。

  周瑞確實收到過勒索郵件,雖然周瑞方面不知道郵件是誰發送的,但郵件發送者很明確知道他們掩蓋了腦康寧藥物不量反應,並以此拿捏他們。

  在在給付賄賂金後,周瑞製藥收到了一段確切的遊樂場殺人錄影。

  模糊的手機錄影中記錄了沈戀刺殺了司坦康的瞬間。

  雖然兇手戴著墨鏡、衣領拉得極高,偽裝成男性,但在某一轉頭瞬間,能看到兇手輪廓同沈戀相似之處。

  郵件裡給出了相關線索,把矛頭指向沈戀。

  綜合郵件中出現了蛛絲馬跡的線索,周瑞有理由認為,寄件者就是宏景市刑警隊隊長。

  但後來周瑞和「他」的交涉出現裂痕,周瑞搶先出手,在「他」準備捅破一切前壯士斷腕,並指控他強行索賄。

  隨後,轟轟烈烈的圍剿沈戀行動拉開帷幕。

  最有趣的遊戲,一定是悄悄拉開帷幕,坐觀虎鬥,得漁翁之利。

  可沈戀沒有按照預定計劃去死,就像在沈戀的計畫中,端陽沒死,死去的人變成了段萬山一樣。

  劇情因此走向不受控的路徑。

  在那封郵件裡,很顯然存在一個隱藏伏筆,寄件者希望他在被周瑞攀咬後憤怒,狠狠還擊報復周瑞,那麼他就必然不能這麼做。

  當坐在那間會議室中的時候,刑從連無數次感覺到,林辰就在他身邊。

  他憎惡周瑞,這是理所當然,但看著那些一個個站出來的科研人員,他也不斷在想,除了看著這家國內最大製藥企業破產之外,他是否可以做出更好的選擇呢?

  顯然,他可以。

  有錢真好。

  刑從連無數次這麼覺得。

  在他說話的時候,林辰就這麼安靜靠在他身邊,靜得讓刑從連以為他故事講得太無聊,林辰已經睡過去。

  然而當他停下之後,林辰卻恰到好處地接了下去:「我理解了,這大概就是這條短信的目的之一了。」

  「是啊。」

  「發信人希望這條短信能轉移開你我對於周瑞製藥的注意力,快速進入他們預設中的下一個環節。」林辰頓了頓,說道,「不過他們大概不知道,一來你沒有看我手機的習慣,二來昨天晚上出了點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出現了一段時間差。所以,還是那麼句話……」林辰淡淡開口,聲音很平靜,「凡是企圖操控命運者,終將被命運操控。」

  林辰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很有道理。

  「呃……」刑從連頓了頓,有些心虛,「但其實……」

第262章 五浮99 難受

  林辰非常敏銳,聞言,咕嚕一下撐起身子看他,俊逸的臉離他鼻尖非常近,他見狀挑了挑眉,敏銳道:「其實什麼,你偷看我資訊?」

  「這個有統一的安保流程,會有系統過濾你收到的短信,如果系統監控到異常資訊,會有預警。」刑從連把人拉了下來,在剛才的位置躺好,「你看啊,這是為你的安全考慮,真的寶貝,這你得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偷看資訊,關鍵字也絕對不是什麼『親愛的』或者『明晚老地方見』這種東西。但這條資訊太像垃圾短信,所以被漏過了。」刑從連打趣道,「主要我真不知道王朝這臭小子沒跟你說過,我等下去打孩子給你出氣。」

  「其實我不在乎你偷看我資訊。」林辰說。

  「我真沒有偷看。」

  「對於別人來說,看資訊代表不信任一類的事情,但對我來說,如果你真的這麼做,我會很高興。」林辰說,「這說明你在乎我,在愛情方面沒有安全感,怕我跟別人跑了,這是患得患失的表現。老實講,我也不是什麼非常有安全感的人,我也需要通過這些正常而平凡的戀愛中會出現的細節來確定,你愛著我。」

  窗外的流水聲越來越清晰,林辰的呼吸灑落在他頸部和胸口,而說話的語調則像乾淨清澈的水流,每個字都落在他心口。

  刑從連長長地歎了口氣,林辰總是這麼直白,令人無法招架,他再次陷入那種無論怎麼努力去愛林辰,都顯得不夠的地步。

  但他又不禁在想,如果到他們很老的時候,他們還可以躺在一起說話,他仍舊能夠聽到林辰對於愛情的看法,那對他來說,真是再幸運不過的一生。

  「我愛你,非常確定。」刑從連這樣說。

  ……

  林辰枕著刑從連肩頭。

  床板沒墊軟墊和鋪床單,毛刺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

  刑從連的肩關節很硬,肩膀下側胸口位置還包裹著剛勁的肌肉,他被硬扣著必須靠在這個位置,姿勢也很不舒服。

  反正林辰一看刑從連這架勢,就知道他沒怎麼談過戀愛,動作生硬得不行,但幸好聲音不斷通過胸腔傳入他耳中的感覺很好,因此他改變了下策略。

  他側躺過來,伸手攬住對方的腰際,又像覺得還不夠,他把腿也壓了上去。

  這個動作並不美觀,卻非常舒適,令人安心。

  因為安心,也可以談得更多、更加深入。

  「太奶奶的話題,還沒說完。」林辰拍了拍刑從連屁股,輕聲道。

  刑從連吻了吻他的耳側,平靜地說,「我太奶奶她老人家最後自殺了。」刑從連語音悠長渺遠,「吞彈,死得非常壯烈。」

  林辰並沒有意外,從刑從連提到這件事開始,他便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窗外流雲劃過舒緩而變幻莫測的姿態,林辰閉起眼,低聲問:「某種精神或者心理類疾病?」

  「阿爾茨海默,那時我還很小,並不懂很多。」刑從連開口,「但那時我就覺得,人類大腦為什麼這麼奇怪?我太奶奶她老人家,她明明有那麼波瀾壯闊的一生,可到老了以後,卻像個幼稚得不行的孩子,什麼東西都漸漸忘卻。我記得她最後看到我時,把我當成她小時候的玩伴,拉著我要去騎黑熊。」

  刑從連說起這段往事時,語氣帶著迷惘和不解,但林辰很確定,刑從連說起這段故事,充滿了目的性。

  但這個時刻,他只想聽刑從連講講他曾經的故事。

  「後來呢?」

  「後來……也沒有什麼後來,家裡人一直也沒辦法,因為這是無解的疾病,而我她奶奶她老人家輩分最高,家裡人當然只能給她拖了頭黑熊。」刑從連無奈道,「而且還得必須確保那頭熊不會傷人,性格溫順,又得防著老太太把熊一槍打死,總之那幾年,家裡亂得很。後來某一天,老太太又恢復了神智或者說,她的病情變得更加惡劣了。但我們還是寧願相信前者,寧願相信她做那個選擇時非常清醒。雖然只有很短的瞬間,她選擇左手一瓶伏特加,右手一把轉輪手槍,用極其壯烈而有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刑從連的語氣並不悲傷,林辰也覺得這並不是個悲傷的故事。

  「能夠燦爛地活著,有尊嚴地去死,很多人都求之不得。」他說。

  「還以為你會安慰我。」

  「我沒這麼俗套。」林辰說,「以及你們家的寵物,真的很有創意。」

  「這不算什麼,下次帶你回家,去看我養的小傢伙。」刑從連驕傲道。

  林辰知道,帶你回家這幾個字,非常真心誠意。

  但此時此刻,他還是必須破壞這個氛圍。

  「故事很好,帶著殘酷的美感,但你是不是理解錯了什麼?」他強行坐起身,拍了拍刑從連的腹肌,問道,「我和你太奶奶的問題並不太一樣。」

  「雖然具體方向可能出錯,但這裡的問題,都有本質的聯繫。」刑從連非常了然地伸起手,指了指林辰的眉心,「所以啊,林顧問,我能做的事情都一定會做好,但對我來說,一直無能為力的只有你,你現在的狀況到底如何,請做個自我診斷,我這是以愛人以及上司的身份向你提出這個要求。」

  「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林辰握住刑從連指尖親了親,然後他放開他的手,爬下床。

  刑從連看著林辰襯衣上的褶皺,剛才被他撩開的地方露出一截腰肢。

  他看著林辰彎腰,從櫥櫃裡拿了兩瓶檸檬味汽水,擰開蓋子,遞了一瓶給過來,並重新在床板上坐下,語氣極其冷靜:「事實上,沈戀需要一樣東西,成為套在我脖子上的枷鎖,這樣才有趣。」

  林辰這樣說道。

  「所以呢?」

  「所以這涉及到藥物的本質也就是幕後黑手的根本目的。」林辰頓了頓,「我們知道這種藥物的副作用它會讓人變得躁狂、失去自我,但小五的復原,包括我現在的暫時清醒也同樣告訴我們,短時大劑量攝入藥物並不會讓人完全瘋狂,它會很快代謝,讓人暫時復原,這就是為什麼這種藥物需要長期服用的原因對麼?」

  「可以這麼認為。」

  林辰點頭,拿過手機,上面出現了一條來自蘇鳳子的訊息。

  「鳳子剛才在去了宏景醫院,得到了相似的結果了……」

  他說到這裡,刑從連卻打斷了他。

  「我沒有見過這麼神出鬼沒的人,所以三墳真的存在嗎,就蘇鳳子他是三墳的領袖、還是你?」刑從連問。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林辰瞪了他一眼,彎腰懲罰性地親了他一口,「你聽我說……」

  「再親我一口就聽你說。」

  刑從連極其無賴地道,並乘林辰分神的當口,他又把他拽到床板上,認真地威脅道:「請林顧問繼續保持這個姿勢說話,再亂動的話,我就換姿勢了。」

  林辰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調整了一下睡姿,把頭枕在他胸口,側躺著,聲音低緩地道:「鳳子同樣綜合了永川醫院的病例。我們可以發現,已經有小部分病人恢復神智,這說明雖然相同藥物對不同個體作用不同,但總體來說,所有人都在好轉。」

  「那麼枷鎖是什麼,林顧問。」刑從連冷峻地道。

  「大部分精神類藥物,都是通過影響大腦神經遞質影響人類行為,說起來也很好笑,我們總以為自己能控制自己,實際上,無論是多巴胺還是乙醯膽鹼,包括5-羥色胺、去甲腎上腺素等等,這些神經遞質的微妙改變,都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它有可能使人上癮、也有可能會讓人產生一系列的精神性疾病,它可能會讓你變成聖人,也可能會讓你變成瘋子。」林辰說話時,伸手撫摸緊皺的眉心,聲音溫柔得不像話。

  刑從連的心臟像被人狠狠捏了一記,他渾身悚然,卻又因林辰的平和而更加驚懼。

  但就在這樣溫柔卻又驚悚的時刻,他在某一瞬間覺得自己掌握到一切事件的關鍵,他似乎意識到幕後者究竟想要做什麼,可他又無法抓住這個關鍵。

  他認為林辰必然理解得更多,但此時此刻,林辰無法用語言告訴他整個事情的真相。

  「就像你如果在睡夢中,很難發現自己在做夢一樣。」林辰這樣說,「人類的一切思維過程,都有賴於大腦神經元和這些神經遞質的協同作用。你要問我,沈戀的藥物究竟會讓人大腦發生怎樣的變化,我可以很明確告訴你,我恐怕它影響著單胺類神經遞質。和所有毒品一樣,它有不同的階段。在作用初期,它會使人喪失理智而變得躁狂。在鬆弛期,它會讓人感到輕鬆平靜。而在消退期,大腦神經遞質水準經歷過波動後,則會引起一系列生理性代償反應也好拮抗反應也罷,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林辰語氣平和,他就就這麼躺在他胸口,平靜凝望望著他,但光說這麼幾句話,就仿佛耗盡林辰全身力氣:「刑從連,我剛才騙了你,我現在很難受,非常想去找沈戀,真的。」

第263章 五浮100 可愛

  刑從連像被涼水從頭澆頭。

  林辰深黑色眼瞳中沒有任何淚水,顯得平靜而絕望,毫無生機。

  刑從連一時間大腦空白,理智過了一會兒才恢復,但恐慌感仍舊存在。

  不過他也非常清楚,如果他現在亂了,那麼林辰更無依靠。

  因此他緩緩坐起,也拉著林辰坐了起來,他們面對面盤腿坐在這張空床板上,隔著一臂距離,像沒有愛情關係的成年人,進行談話。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正色道:「拋開我們之間的愛人關係,林顧問,你必須清楚,我是你的上司。」

  「我明白。」林辰努力提起精神,但刑從連知道,他此刻的狀態非常勉強。

  「在大案關頭,我必須清楚瞭解你的精神狀況,判斷你能否繼續留在工作崗位。」

  林辰點了點頭,他盤腿坐著,陽光下,露出一截蒼白的腳踝:「我明白,刑隊長。」

  「因此,本著對你專業水準的信任,我現在以上司的身份,要求你對自我精神狀態進行診斷。」

  林辰像早就猜到他會做出這樣的要求,他緩緩轉身,再次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打開另一頁面,遞了過來。

  刑從連看了林辰一眼,又低下頭,緩緩移動頁面資訊。

  貝克抑鬱自評問卷(BDI-21)

  測驗說明:

  請仔細閱讀每一道題根據自己實際情況(最近一周,包括今天)的各項描述並從每一題後4個答案中選擇正確答案……

  試題題目:

  1.心情

  ……

  跟著林辰勾選的內容,刑從連不斷下滑頁面,每一行選項,都讓他更接近林辰真實心理狀態。

  等到最後的時候,他甚至不用看分數,就能理解林辰為何在之前要做那麼長的鋪墊。

  編號 1

  因數名稱總粗分

  因數得分 41.00

  他放下手機,再抬頭時,林辰神思游離,不知在想什麼。

  「41分,按照我國常模,我最好去看心理醫生。不過很巧,我自己就是。」林辰說,「但這不代表我罹患抑鬱症,我只是測評了短時狀態而已。」

  刑從連思考片刻,冷靜道:「那麼,這種狀況會持續多久,你是否需要服藥,在多大程度上,它會影響你的工作狀態。」

  「我醒來時,就體會到了這種異常感,並且,這種精神低落狀態隨時間推移而不斷惡化。」林辰姿態敏銳而專業,但音調很緩,「在你剛才進來之前,我找到手機的刹那,忽然在想我什麼要這麼做,我們不可能獲得勝利,我感到人生異常灰暗,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停頓了很長一會兒,然後繼續道,「所以,我停下來,我找出了SDS量表,並做了自評,結果很不好。」林辰說完,抬眼看他,「你也應該能感受到,我有行動遲緩的跡象。而剛才和你一起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我很想這麼一直躺下去,什麼都不去做,直到死。」

  林辰每一句話都非常認真,像下屬在彙報工作,更像最殘酷的自我剖析:「我現在很低落、很抑鬱,我非常想再體會到正常人的快樂感覺,想讓人生充滿希望,所以我想去找沈戀。」

  「我不同意。」刑從連說了四個字,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不會同意你想因為獲得藥物緩解而去向沈戀尋求幫助,同樣,如果你去找小詹要TERN的異構體,我也會阻止。」

  林辰猛然抬頭,刑從連看著他的愛人變得明顯哽咽,這不是正常情況下林辰會有的情緒反應。

  但接下來,林辰仍舊強行地平復著情緒,如果真存在靈魂這個玩意,但屬於林辰自我的那部分,一定無比堅韌而執著。

  林辰說:「謝謝你,但你也同樣很清楚,刑隊長,你並沒有其他選擇,我必須去找沈戀,雖然不是現在。」

  刑從連說:「這一切都建立在你還有能力繼續下去的前提上。」

  「我有兩個理由證明我可以也應該繼續下去。」林辰清晰而準確地說道,「第一,這是脫毒期正常急性戒斷症狀。小五在攝入藥物後,經歷了一段時期並且已經基本康復。這一案例證明,我也同樣應該有能力克服藥物對我的影響。第二、如果我現在停止工作,等待研究推進來緩解生理上的病情,那可能我們就真的來不及了。」

  林辰用正式彙報的方式向他做著論述,刑從連看著他,非常想把他拉過來緊緊扣在懷裡,但他同樣清楚,林辰並不需要這樣的同情。

  因此他依舊保持工作的態度,問道:「第二點,為什麼會來不及。」

  「就在剛才和你談話時,我突然意識到組織這場龐大局面的人,我想,我或許認識他們。」林辰的聲音聽上去嗡嗡的,有些低沉:「我需要去圖書館,把那條短信翻譯出來驗證這點。」

  說完這句話後,林辰就弓下身子,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

  刑從連感到林辰的額頭抵上自己的肩窩,他低頭看到林辰的黑髮,於是伸開手掌,緊緊扣住林辰腦後,將他整個人用力環抱起來。

  他吻著林辰的髮頂,拋棄所有作為上司的責任感。

  「謝謝你,刑從連。」林辰這樣說。

  ……

  林辰在說服人方面,永遠處於世界領先水準。

  在談話完畢後,林辰看上去又恢復了一些,但刑從連很確定,那應該是為了在走出門時讓王朝安心才偽裝出的狀態。

  宏景圖書館離他們家很近,步行約十分鐘。

  雖然現在時間緊張,文獻檢索用電腦能更快完成,但林辰既然想去圖書館,刑從連更樂於陪他出門走走。

  總粗分41——建議心情苦悶時,找人傾訴或適當發洩,努力回憶以前的快樂體驗,並做一些能讓自己快樂的事;還應給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找一個目標,定一個計畫。建議儘快接受系統的心理諮詢和治療。

  刑從連又把剛才看到建議又背了一遍,再抬頭時,林辰已經走到他前面去了。

  中午時分,巷子裡沒什麼老頭老太晃悠,店家們不是聚在一起吃午飯,就在櫃檯上打瞌睡。

  刑從連快走幾步,想追上和林辰並肩而行。

  就在這時,附近賣紀念品店裡的老頭走出來送客,林辰快走一步,刻意與他保持著不那麼親密距離。

  刑從連眯起眼,腦海中浮現出許多次類似的情況,這條路他們一起走過很多遍,他還是第一次發現林辰這樣的細節。

  趁林辰和老頭點頭打招呼的,他蹭到林辰身邊,拉過他的手,並緊緊握住。

  林辰很明顯身體一僵,老頭到像沒看到這幕,轉身回去店裡。

  「林顧問,你追求我的時候我怎麼沒發現,你對同性的態度原來這麼保守。」他指的當然是林辰第一次把他推在牆上強吻的時刻,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咂了咂嘴。

  林辰倒也沒有掙脫他,反握住他,只是說:「社會的容納程度畢竟還沒到人人覺得理所當然的程度,不必刻意挑戰什麼……」

  「林顧問,要現在還是封建社會,這些都是佃戶,你看哪本封建小說裡,主人家要去考慮佃戶感受?」刑從連握著林辰的手,皮膚很細膩,骨節很勻稱,刑從連握得異常滿足,以至於語氣都變得理所當然。

  說到這裡的時候,林辰終於扭頭看了他一眼。

  「我可沒瞞你,第一次帶你回家我就說過。」刑從連搶白道,「你哪裡找像我這樣的老實男人。」

  聞言,林辰臉上終於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卻沒有出言反駁他,這讓刑從連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條小路他們在一起走過很多遍,陽光溫軟,夏末的河水呈現一種水藻繁茂的碧綠色,令人覺得安寧。

  當初他選擇住在這裡,就是因為這裡非常安靜,看上去逼格很高,很適合作為退休後清靜的居所,不過現在退休兩個字簡直變成了可怕的魔咒。

  刑從連不止一次考慮過,等林顧問和他一起湊錢買新房付首付的時候,得先看看風水什麼的玩意。並且還是商品房好,只能有兩個房間,主臥和書房,房間再多王朝又要來蹭住……

  但這些念頭想著想著,就被拂面而來的風打散。他們掌心相貼,溫度越來越暖。

  刑從連向身旁看去,林辰走在他右側,足音輕緩,身形瘦削卻又不失力量。側臉尤為俊逸,頭髮因為近來沒空去剃,長了點,正好蓋住點耳朵,可又隱約露出輪廓,看得人心很癢,想捏一捏。

  像他這樣的行動派,當然立刻伸起另一隻手,撥開林辰的黑髮,輕輕撫摸他的耳朵。

  林辰即刻轉身,眼瞳中閃過不可思議的神色,但沒有抗拒,只是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總之看上去真是可愛極了。

  周圍也沒有行人經過。刑從連退了半步,靠在水邊的一顆柳樹下。他拉過林辰,托住對方的後腦,低頭舔了舔林辰的嘴唇,感覺上有點乾燥,但又軟和得過分。

  林辰依舊睜著眼,微抬頭看他,陽光透過樹葉間縫隙漏下,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林辰原本略顯冷峻的眉目此刻柔軟下來。

  刑從連認真描摹林辰的臉龐,再次低頭,吻住他。

  牙關輕甜,口腔溫熱,甜美如同夢境。

  水風吹過,林辰閉上眼,終於摟住他。

第264章 五浮101 親愛

  宏景市圖書館未經歷改建,仍保留建國初期風格,綠樹成蔭,花木繁茂。

  早年因為某些社會慈善人士的幫助,這裡藏書更是豐富,不亞於某些省級大館或者著名高校圖書館,尤其是期刊部分,達到了非常驚人的數量。

  林辰握著他的手走入圖書館,在前臺處鬆開,隨口向他介紹宏景圖書館的情況,以及為什麼要來這裡找期刊的原因。

  刑從連愣了愣,總感覺這樁事情聽上去很耳熟。

  林辰很快察覺,瞥了他一樣,無奈地搖搖頭,爾後退了半步,一副你熟你來的架勢。

  刑從連也很無奈,上前出示警官證,他們很快被帶到頂樓的館藏期刊庫。

  大門打開瞬間,卷帙特有厚重氣息撲面而來。

  吊燈從到到尾依次亮起,卻並不能完全照亮一眼望不到頭的巨大書架群,藏書浩淼如煙雲,只有頂頭的視窗透出點光。饒是夏末,刑從連還是不由得被這裡的溫度激得打了個寒顫。

  但林辰卻像沒事人一樣,如魚得水般穿行於書架間,很快,他就在屬於心理學的門類那兩大排書架前停住。

  刑從連隨著他視線向上看去,直到最頂端。

  巨型鐵架每一層裡都堆滿文獻合集,其中顏色深淺不一,有新有舊,顯然光靠他們兩人的力量,要從這裡找出「30:1103-1126」等同天方夜譚。

  因此他問林辰是否需要找人,但收到否定回答。

  林顧問雙手插袋,保持長時間的仰頭姿勢,側臉在書架巨大的陰影下顯得模糊。他像陷入沉思的深淵,可又在某一瞬間透出極端清醒,這讓刑從連覺得他仿佛在和某位看不見的對手較勁,雖然他們從沒見過對方,但陰影確實存在。

  這時,林辰終於開口:「如果這串數字真代表某篇學術期刊中的文獻,那麼30代表某本刊物某年的期號或者卷數,1103-1126一般代表相應的頁碼……」

  刑從連震驚抬頭,忍不住退了半步,「我們要在這裡一本本翻嗎,這也太多了。」

  林辰瞥他一眼,刑從連從他目光中又看到無可奈何的情緒。

  「我讀書少,可你不能不要我!」他迅速解析出目光中的含義,回道。

  然而林辰卻逕自轉身,留給他一個背影。

  刑從連瞪大眼睛,他剛要開口,卻意識到林辰的目標是文獻庫最裡側書架邊的幾台的電腦。

  那幾台電腦大概是能在城裡看到的最老舊型號,厚重的顯示器,滑鼠裡用的還是滾珠,這年頭的00後估計都沒見過這樣的大傢伙。

  但林辰卻很熟門熟路,他的手指從每一張鍵盤上敲過,發現螢幕都沒有亮起,於是彎腰給其中電腦插上電源,爾後有些遲緩地等待著更加遲緩的電腦開機。

  刑從連走過去,問道:「怎麼不讓王朝來弄這些?」

  「因為很簡單,所以用不上他。」林辰答。

  他們等了很一會兒,電腦才打開。

  林辰打開了某個學術搜索軟體,隨意將這串數位輸了進去,按被引用量將文獻排序。

  電腦螢幕很暗,看上去像是馬上要斷電那種亮度,爾後頁面緩緩展開。

  刑從連站在林辰身邊,低頭看去。

  螢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論文標題,30:1103-1126被標紅顯示,這串數位大多出現在參考文獻的部分,看來林辰選擇的方向並沒有問題。

  Mortality associated with influenza and respiratory syncytial virus in the United States.

  ……

  Communication system having unified messaging

  論文篇目涉及各個領域,但林辰的手速卻非常穩定,他只是不斷將頁面拉又下拉,期間刑從連看到兩篇與心理學有關的文獻,想叫停林辰,可當他看向林辰時,卻發現林辰目光冷靜平和,毫不猶豫將那兩篇文獻掠過,像有明確目標,只是在找他想找的東西而已。

  而正因為林辰的方向和目的性極其明確,刑從連反而有種不良的預感,林辰太熟悉這一過程,仿佛曾經歷過一般。

  文獻庫極端安靜,唯有臺式電腦滋滋作響,他仿佛眼睜睜林辰進入另一片空間中,這令他不由得想打斷這一進程,把林辰從裡面撈出來。

  「你怎麼確定這篇講經濟的不是我們要找的?」他指著一篇,問林辰。

  「因為關鍵字1103和1126間沒有連接字。」林辰答。

  「你到底在找什麼,我是否可以幫忙。而且你要找的篇目有沒有可能不是英文文獻,比如法文、俄文、中文什麼的……」

  「不會。」林辰打斷他,拖動滑鼠的手也隨即停頓下來。

  「為什麼?」

  「因為,英語是世界範圍內通用程度最大的語言。」林辰說。

  刑從連很想再問通用程度最大的語言又怎樣,但林辰卻已經點開其中一篇,近乎自言自語道:「找到了。」

  ——《On the conflicts between biological and social evolution and between psychology and moral tradition》

  作者是Doland T.Campbell,刊載於《American Psychologist》,刑從連注意到,這篇文獻的刊發時間是1975年。

  1975年,這也略顯古早。

  「是這篇嗎?」他因此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但林辰已經從口袋裡掏出圓珠筆,在掌心裡抄了串數位,爾後關掉電腦,折回鐵質書架前,開始對著上千本合訂本文獻標籤查找起來。

  刑從連快跟不上他這種突變的節奏,偌大的圖書室裡空得嚇人,他必須不斷用聲音來填滿:「直接下載不行嗎,要回去找原文?」

  林辰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機械地移動視線,一排又一排掃視過或新或舊的書刊,並最終在某處停下。

  「是這裡嗎?要找1975年對嗎?」刑從連問。

  但林辰卻僵直地立在原地,他攤開掌心,垂眼看了眼編號,爾後再抬頭,卻驟然停頓住。

  刑從連心中的不良預感更加濃重,他注意到,林辰掌心中的圓珠筆字跡甚至被汗水洇濕。

  順著林辰視線向上的,刑從連再次看向那排《American Psychologist》,1973、1974、1976、1977……

  1974、1976……

  他終於意識到林辰為何渾身緊繃,在這排期刊中,並沒有那本1975年合集。

  或許是被人提前取走,也可能有別的什麼原因消失,但不論怎樣,這本消失的期刊顯然與那位特意發短信引他們來這裡的人有關。

  而這冊失蹤的1975年,更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為什麼直接下載原文不行?

  刑從連拍了拍林辰肩膀,後者猛一顫,終於握起拳頭,說:「刑從連,戴好手套,把這幾冊都取下來。」

  林辰邊說,邊非常明確地墊腳,用指尖隔空劃過1975年前後幾冊。

  刑從連不知他究竟要做什麼,但還是依言找了張靠在角落的爬梯,踩上去,將那幾本書取下。

  就在他拉開厚重期刊的瞬間,他就知道林辰為什麼讓他這麼做,這又是精准到極點的判斷。

  在他取出的那四冊期刊後,赫然躺著那本失蹤的1975年合訂本。

  燈光下,塵埃浮動,手掌厚的合集安靜平躺在書後的空間內,刑從連一時間沒有任何動作,直到林辰聲音喚醒他。

  「找到了嗎?」林辰問。

  刑從連低下頭,林辰在下方仰頭看他,眉目中帶著不安。

  「在後面。」他說。

  林辰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刑從連將那四本期刊放回原位,爬下梯子,沖林辰點了點頭,爾後看向窗邊的書桌,示意林辰去那裡說。

  林辰緩慢地拖開靠背椅,衣衫單薄,像行將就木的老者般徐徐坐下,窗外夏日的陽光都不能讓他暖和起來。

  「可以告訴我,我們會在這裡找到什麼嗎?」

  戴著手套的手壓在書上,刑從連問。

  「我不知道。」林辰答。

  「可你知道來這裡,知道單純網文文獻庫搜索不起作用,知道通過幾個數位在茫茫文獻庫中找到準確的篇目,你甚至知道這本『失蹤』的期刊究竟藏在哪裡,我想,你應該知道自己要在這裡找什麼。」刑從連非常心平氣和地問道。

  「或許會找一個詞。」林辰只答。

  「什麼詞?」

  「BLIND ARBITERS。」

  「這個詞有什麼意義?」

  「BLIND ARBITERS,可以譯為『盲眼的仲裁者』。」林辰停頓下來,但那並不是欲言又止,而是陷入漫長回憶中非常自然的反應,「它和體育或者政治沒什麼關係,常見於研究人類道德和人類進化的書中。大概是指,自然環境在對物種篩選時沒有任何意圖,自然所做的工作完全是機械的,因此自然所充當的角色,更像是一位盲眼的仲裁者。」

  「我不理解。」刑從連非常直接地答道。

  「正因為自然是盲目的,所以它並不像人類早期所認為的那樣,是非常嚴謹、審慎、細心的主體,我們不可能在盲目的自然中尋找任何公平感和心靈慰藉,而這也會造成一個後果……」

  林辰幽深的目光望了過來,這明明是非常無趣刻板的學術議題,但刑從連卻不由得也跟著打了個寒顫。

  「什麼後果。」

  「那麼,無論是大自然的形成還是人類社會的形成都只是一個可怕的意外,世界沒有任何終極目標,沒有所謂的秩序和道理,當然,也就不存在我們人類所製造出的、所謂的善與惡。」

  林辰終止敘述。

  刑從連想到論文標題最後的moral tradition,也很自然想到林辰曾做過的那個選擇,這樣的聯想毫無邏輯,但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選擇打開面前的期刊,翻到1103頁。

  白紙反射著刺目的陽光,每一個英文字元都顯得深淺不一,在他面前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屬於林辰的領域。

  刑從連的視線迅速掃過頁面,很快停下,因為他看到在書籍縫隙中,有人以極小的鉛筆字寫了一句話。

  那字跡溫柔,語氣仿若呢喃,卻令人如墮深淵。

  ——親愛的,你做好選擇了嗎?

  有人這樣問道。

第265章 五浮102 玩火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它無論出現在這個圖書館任何一本雜誌或圖書的角落,都不會令人多看一眼。

  但它偏偏出現在這裡。

  刑從連腦海中卻閃現過無數可能性,例如什麼倒楣孩子隨便寫了一句話,他們又恰好不小心翻到之類,但實際上他也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其餘可能性都不成立。

  從林辰收到這條短信開始,到他們一步步被引到這裡、查找書架,翻到這本被藏起的期刊、看到這句話,都說明有人特意把這個問題寫在這裡,那個人確定林辰會看到。

  這顯然與林辰的過往有關。

  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後,刑從連反而不再憂心忡忡。

  「這是什麼?」

  他波瀾不驚地將書攤開,轉過來,將書朝向林辰,指了指書頁縫隙中關於選擇的疑問句,像問一個很普通的問題那樣開口。

  「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個答案。」

  林辰的回答依舊極具個人風格,刑從連卻並不覺得他在隱瞞。

  「什麼的問題?」刑從直視他的雙眼,問道。

  「我最近一次被迫回答這個問題,是去年在太千橋上,遇到馮沛林的時候。」林辰頓了頓,清晰而有條理的說,「他替某個人來問我:在這一粒沙的世界中,在這極微小與極宏大的對抗中,我會選擇站哪一邊。」

  「怎麼這麼文藝?」聽到「馮沛林」三字時,刑從連眉頭輕蹙,縱然這是意料之內的名字,但這完完全全代表了一段他從未觸及的關於林辰的往事。

  現在,這段往事以毫無預兆的方式驟然跳出,林辰脊背挺直,目光清涼,顯然已經做好揭開傷疤的準備。

  刑從連有些不忍,他穩了穩氣息,繼續問下去:「一粒沙、微小、宏大,分別指示的是什麼,而所謂的『選擇』,又是什麼?」

  「我也很難猜清楚。『一粒沙』是個人意識,『微小』是指他們的,『宏大』可能是整個社會道德法制。馮沛林整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問我,他們要反社會,問我幫不幫他們,但你不要把這句話理解為請求,這是炫耀。」林辰有些煩躁地用手指下意識蹭著檯面,「真的很煩。」他強調道。

  此刻的林辰終於有了活人的氣息,並不悲傷,他只是單純厭惡這些玩意。

  「既然談到這件事,那麼有個問題我必須要問,當時你為什麼要離開?」

  「因為馮沛林死了。」林辰回答,「事實上我很清楚,他最後一步是殺人然後自殺,這說明他根本不會水,他掉進江裡沒道理活下來。我設計這個局面,用我自己引誘他自殺,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既不符合法律程式,在道德層面上又有瑕疵,老實講我於心有愧,所以選擇離開。」

  「這麼說,你那時候不喜歡我?」刑從連忽然問道,「不是一見鍾情?」

  「你怎麼說話比王朝還會跑題?」

  「很重要的問題,比那些破事重要。」

  「那時候只是覺得你很英俊,是我喜歡的類型,沒有看到你的內在美。」

  林辰很誠懇的回答,刑從連一時間不知該哭該笑。

  「你呢?」林辰也頓了頓,問他。

  「我那時候覺得你內在很美,有種吸引我的神秘氣質,但現在……」刑從連朝林辰勾了勾手指,林辰下意識沖他靠了過來,他在陽光下親了親林辰的耳廓,說,「我現在覺得你長得好看。」

  林辰的臉很明顯唰地紅了,明明他們什麼都做過了,可林辰在不經意瞬間竟然還會害羞,刑從連很享受這一時刻。

  大概是他調戲完林辰,氣氛就不那麼沉重,暖和的陽光下竟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合上書,問答也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他鄭重開口:「既然馮沛林已經死了,那麼究竟是誰在這裡留下這段話,是誰給你發短信,引你來看它。」

  「刑從連……」林辰拖長調子,悠悠望著他。

  「到。」

  「你果然沒有看過當年的卷宗啊。」林辰說,「我是說,黃澤耿耿於懷的,關於我殺了她妹妹那件事。」

  「雖然我沒看過卷宗,但大致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在黃澤第一次到宏景找你麻煩的時候。」刑從連誠實地甩鍋,「是付郝非要告訴我。」

  林辰愣了愣,這點顯然在他意料之外:「你早就知道全部經過?」

  「沒有,付郝只說,那是個鐵軌難題,你被迫在四人和十六人中做出選擇,但沒有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樣的選擇。」

  「他還真是多事。」林辰低著頭,神色晦暗,再看不出有任何打趣的精力。但那是林辰,過了一會兒,他像終於做好準備,仰起頭,直視他的雙眼,堅毅地問道:「那麼,你想聽聽,我這裡的版本嗎?」

  ……

  聽故事要買酒,這是林辰當初和他的約定。

  刑從連跑下樓,在便利店買了兩罐永川純生,再折回時,林辰倒沒有再逃走,他反而很悠閒把兩張椅子朝窗擺好,腳翹在窗臺上,膝蓋上擺著那本他們剛才找到的1975年《American Psychologist》。

  林辰低頭翻看論文集,穿白襯衣的背影很像校園裡那種最受女生歡迎的學長。

  刑從連內心平和,覺得無論聽到怎樣的故事都無所謂了。

  他走過去,用啤酒罐貼了貼林辰的臉,林辰親了親他的手背,伸手接過啤酒,刺啦一聲,自行打開易開罐,灌了一大口。

  刑從連也沒管他,而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並把手勾上林辰的靠背,並同林辰一樣,把腳翹上窗臺。

  林辰喝了酒,臉頰微紅,卻並沒有醉。

  「付郝和你講了鐵軌難題。」林辰問,「他具體是怎麼說的?」

  「他說有20個孩子因為某些原因,被扔到鐵軌上玩耍,其中4人勸說另外16人,我們走的這條鐵軌上會有列車通過,所以我們去另外一邊吧,但剩下的16個孩子並沒有聽從,選擇待在原地。這時,一輛列車經過,徑直沖向那16人,而你是那個可以拉動操縱杆,有機會為了救多數人而犧牲少數。」刑從連言簡意賅地總結,「付郝大概是這麼說這個問題的,但他沒有說結果。」

  「你想知道結果嗎?」林辰問。

  「我認為,結果不重要。」刑從連答。

  林辰到沒想到過他會這麼說,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近乎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不重要?」

  「因為這是一個幾乎不存在正確答案的難題。」刑從連喝了口啤酒,「我記得這應該是個倫理學問題?」

  「事實上,它是道德哲學領域最著名的思想實驗,最早由菲利帕‧福特於1967發表,為的是批判功利主義和攻擊康得的道德義務論。原始的版本也不是這樣,而且這個實驗現在已經被人改成千奇百怪的模樣,但它仍舊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哲學家總是在玩火,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問題。」刑從連說,「在這個問題中,探討了軌道監控員的義務和責任、探討了多數和少數人的生命價值,可一旦辯論進行到最後,很容易會陷入道德虛無主義。認為應該或者不應該扳動操縱杆的正反雙方,都會固執己見,他們堅持認為自己的觀點必然正確,交鋒下必然有某一瞬間,所有人突然意識到,原來並沒有所謂的道德和不道德、正確或者不正確。」

  「你的觀點總是這麼特別。」林辰舉起啤酒罐,和他輕輕碰了碰,「想聽你詳細說說。」

  「選擇代表不同的價值觀念。拿操縱杆來舉例,如果軌道員扳動操縱杆,讓火車改變方向,撞向少救多,那麼他等同於間接承認多數人生命比少數人重要這一價值觀。而且很顯然,在現代社會,這一舉動等於違法社會規則,剝奪他人生命權利,即殺人。」

  「如果他什麼也不做選擇呢?」林辰問。

  「不做選擇也同樣是選擇。」刑從連答,「他認為自己必須遵守社會規則,不能通過剝奪某些人生命來拯救另外一些人。在這一選擇背後,實際上也同樣是陷阱。他等同於承認,遵守社會規則後,少數的生命比多數人的生命更值得維護。既每個人生命價值無限大,無法用疊加數量來衡量孰輕孰重,為什麼加上社會規則後,這點卻變得可以衡量了?」

  「但聽上去,好像後者選擇更好一點?」林辰笑了笑,面容靜謐,「畢竟如果推廣開來說,規則正義至上,規則維護人類文明的正常運行。」

  刑從連頓了頓,沒想到林辰會這麼問:「如果真要這麼推論,那麼前者選擇中維護人類中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保證人類存續,恰好是後一選擇中我們要建立社會規則、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原因。」他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提問者很無理取鬧,「所以從本質上來說,這兩個選擇都同樣是道德功利主義觀點,前者情境功利後者規則功利,它們殊途同歸,這麼問問題沒有意義。」

  「不,我認為它仍舊充滿意義。」林辰破天荒地反對他的觀點,他喝了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說,「哲學家們設計類似問題進行對人類過去經歷和未來命運的思考,通過思辨探索人類內在道德思維和外在社會制度,這本身是無比優美的事情。」他語氣堅定,並舉起那罐普通至極的綠色酒罐朝向太陽,像在遙遙致敬什麼人。

  此時,太陽的溫度已不如正午時分那樣駭人,顯得溫柔繾綣。

  窗外樹木蒼翠,滿目皆綠,景色很是怡人。

  刑從連舉起啤酒罐,大大咧咧喝了一大口。

  在一問一答間,他被林辰引導走向問題核心,可他覺得光是思考和回答這樣的虛擬問題就已經困難得令人煩躁。

  但林辰卻切實經歷過這樣的道德困境,而這樣的經歷卻沒有從根本上摧毀他。他仍舊信念堅定,對世界充滿敬意。

  刑從連看著林辰舉杯致意的側臉,不由得伸手撫摸住他的臉龐。

  林辰轉過頭,神色中閃過一絲驚愕。

  「哎,怎麼了。」林辰用拇指擦過他的鼻翼,這樣問道。

  「那麼林辰,當時的你,做了怎樣的選擇?」

第266章 五浮103 真相

  林辰沉默下來。

  刑從連在這時,很怕他會反問一句,你會做怎樣的選擇?

  然而林辰卻說:「付郝給你挖了一個坑。」

  「事情不是這樣的?」刑從連覺得自己已經暈了,「付郝當時就神神秘秘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我現在去打他還來得及嗎?」

  林辰摸了摸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燥。

  「情境問題有其情境性,但因為知覺整體性的影響,人們在認知過程中也很容易下意識考慮宏觀問題,而忽略被遮掩的小細節,但在現實情境中,細節往往決定一切。」

  刑從連皺起眉頭,變得緊張:「比如說,那些孩子為什麼出現在鐵軌上,他們為什麼不能自由離開鐵軌,而你又究竟怎麼成為那個要扳動操縱杆的人?」

  林辰打斷他:「真正的電車難題如下——一個瘋子把五個無辜的人綁在電車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並且片刻後就要碾壓到他們。幸運的是,你可以拉一個拉杆,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然而問題在於,那個瘋子在另一個電車軌道上也綁了一個人。考慮以上狀況,你是否會拉杆?」

  「我會拉。」刑從連毫不猶豫道。

  「恭喜你,你的選擇和大約89%的人一致,調查結果來自心理學家馬克•豪瑟在一次對全球20萬人進行的測驗。」林辰說,「現在可以發現,為什麼細節非常重要,現在,我將為你補充完整細節。」林辰合上書,語氣堅定,沒有半絲猶豫。

  他說:「四年前我任職於某省警局,黃澤是我的上級。當年11月11日,我們接到報警,有四家人家先後報告家裡有人失蹤。那是四位非常優秀的年輕人,其中包括你見過那位陳董的弟弟陳與君、吳局長的子侄吳山山,周家的一位少爺,還有黃澤的妹妹黃薇薇。我與黃薇薇是舊識,他總叫我林辰哥哥。」

  「就是權勢人家的子弟。」刑從連說,「綁架?」

  林辰點頭:「當年我的經歷和今天也差不多,在偵破過程中,我們被引到圖書館……」

  刑從連愣住,現在場景與當年太相似。

  林辰繼續說了下去:「我在書架縫隙中找了一本圖書,書頁上BLIND ARBITERS這兩個詞被圈起,並留下線索。」林辰說,「因為犯罪分子的一些計策,最後真正出現在廠房的人只有我,而我被剝離了定位和通訊設施,黃澤包括付郝所看到的,都是結果。而所有卷宗都沒有記錄事件的真相,因為我掩蓋了真相。」

  「我信你。」刑從連說。

  林辰聞言,看了他一眼:「你的信任是建立在對我道德和人格瞭解的基礎上。實際上,這個故事才是隱瞞了我人性中真正陰暗齷齪怯懦無能的部分,我無數次想鼓起勇氣告訴你,但都失敗,希望你能聽完這個故事,再做結論。」

  林辰非常誠懇,刑從連坐直身體,點了點頭。

  「到達廠房後,我根據指引,進入了第一個房間。房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著什麼?」

  「實驗指導語。」林辰垂下眼簾,自嘲般地說道,「老實講我參與過無數實驗也施策過無數實驗,從沒想過有一天,有人會做這樣的測驗。」

  林辰哽咽了一下,像在強自鎮定,但刑從連也無法從他的語氣中感到任何異常。

  他說:「指導語如下——真摯感謝您來參加此次實驗,請認真閱讀指導語。這是一個選擇判斷實驗,在接下來的任務中,您有機會進入三間房間,房間內分別存放著一些材料,請仔細閱讀材料,然後做出選擇。明白上述指導語後,請開門進入實驗,祝您好運:)。」

  「你進去了。」刑從連用了陳述句。

  「對,我進去了。」林辰說,「門後是最普通的廠房房間,牆面上貼著無數照片和材料,除那四位被綁架外,我還看到了另外16個人。」

  「16個罪犯?」

  「不,既然是難題,那麼不會有這麼簡單粗暴的出題方式。」林辰微微眯起眼看著太陽,直至今日,他似乎都能毫無阻礙地報出那其中每一個人的生平。

  林辰說:「16人中,5人有小偷小摸前科,5人是分佈在各行各業的普通打工者,剩下6人是社會閒散人員。」

  「一邊是少數高層精英、富家子弟,另一邊多數社會底層。」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用心險惡。」

  「隨後,我上了二樓,進入第二間房間,看到了兩段錄影。」林辰依舊保持冷靜的語氣,像完全從整個事件中剝脫出來一樣,仿佛幽靈或是鬼魅,他說,「第一段錄影是4位元精英子弟被強行綁架時的場景,犯罪分子應該觀察他們很久,所以下手時穩准狠。」

  「第二段錄影呢?」

  「第二段錄影很長,是剩下16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廠房的原因。很一致,剩餘16人都是因為貪欲被誘騙而來,並且他們相信罪犯,認為罪犯只是在主持一場心理學實驗。」

  「這就是所謂的,剩餘16人沒有聽從勸告的原因?」刑從連感到一陣惡寒,林辰大概在看到第一個房間的刹那就有所預感,他無法想像林辰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繼續下去。

  「你也不用馬上跳到第三個房間。」林辰說。

  「第二個房間還有什麼?」

  「一個選擇。」

  「選擇?」

  「錄影最後,又出現一段提示詞。大致意思是,我現在可以選擇離開房間原路返回尋求救援,期間不會有人阻攔我,但後果自負;我也可以選擇去最後一個房間,完成實驗。」

  刑從連握住林辰的手,後者回頭看他,只說:「我其實沒得選,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回答。

  「第三個房間在三樓,房間正前方蒙著一塊黑布。你可以發現,樓層越來越高,我來到高處,也大概會猜到自己將見到什麼。」

  「那裡有什麼?」

  「在拉開黑布前,我看到了最後一段錄影。」林辰停頓了一下,氣息很穩,「最後一段錄影非常模糊,鏡頭壓得很低,畫面很暗,我只能聽見畫外音。」

  「這就是傳說中的勸說部分?」刑從連問。

  「是啊。」林辰說,「說話的人,應該是你見過的那位陳董家的弟弟,和他哥很不一樣,小陳少爺是一位機械工程師,搞研發的、很厲害又聰明的技術宅,這大概是兇手為什麼恰好選中他的原因了。他告訴其他人,他們必須換到另一邊去,這裡非常危險。」

  「但是除了和小陳認識的精英子弟外,沒人相信他?」

  「你完全可以想像,被誘騙來的16人相信他們只是參與一個心理學實驗,主試要求他們待在這一位置直至實驗結束,他們當然把那四個恐慌至極的年輕人當做是對他們的測試而已。」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說細節很重要。」

  「這大概也是我在大學學到最重要的東西。無論看到什麼科研結果,都追蹤它的來源、被試選取、施策過程、資料處理方式等等,而不是只看結果。」林辰抿了抿唇,笑了起來,「不過這會帶來一個問題,你瞭解全部過程後,就寧願自己一開始什麼都沒看到。」

  「然後呢?」刑從連生怕林辰陷於情緒,因此這樣問道。

  「像所有心理學實驗一樣,視頻結束後,出現了最後一段指導語,但這段指導語是通過廣播的方式播出,聲音非常清晰平和,我至今仍記得每一個字。」林辰盤起雙腿,坐在凳子上,模仿著當時聽到的話,語氣中甚至帶著聳人的笑意,「恭喜您進入實驗最後一個環節,您有五分鐘時間進行思考。在黑幕後,您將看到兩組人,請根據先前獲得的材料,扳動操縱杆,選擇您認為應該活下來的一組。如您放棄選擇,人數較多的一組會被立即處死,再次誠摯預祝您好運。」

  「那聲音停止後,廠房裡一開始非常安靜,隨著黑幕拉開,廠房裡到處都是尖叫。」林辰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說,「半空中架著兩個平臺,一個平臺裡站著我此行要解救的物件,那四位元被綁架的年輕人;而另一個平臺裡,則躺著另外16個人。」

  「躺著?」

  「對,一方可以開口向我求救,而另一方則完全昏迷。」林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多麼公平啊,因為他們數量上不佔優勢,所以獲得了可以用語言打動我的機會。」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問他:「還有什麼?」

  「還有……」林辰仰望天空中的太陽,平和道,「你知道,這是座煉鋼廠,所以還有足以讓人灰飛煙滅的鋼水,那已經不能用滾燙來形容了。」

  林辰從頭到尾,都竭力保持平靜,但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終於克制不住,聲音顫抖起來:「那是一個平衡系統,而我的任務,就是花五分鐘時間思考,究竟要把這鍋鋼水澆到誰的頭上。可是,他們有誰是應該死呢?」

  刑從連猛地看向林辰,自從他聽過付郝的故事後,他也嘗試過模擬林辰當時遭遇的情況,但現實情況永遠比類比情景殘酷無數倍。

  「老實講,那時候我真的很想走,廣播裡的倒計時還在繼續,一個個數字往前跳。我光是聽驚恐的求救聲,就已經聽了差不多半分鐘。後來,有人壓過所有聲音,第一個開口。」林辰淡淡道,「先說話的是周家那位小少爺,周少爺是律師,他的控場力在此刻顯露無疑。他求我救救他們,他也聽了指導語,他說那16個人本來就會死,如果我扳動操縱杆就是在殺人。他說陳與君已經勸過他們了,是他們自己不聽,他們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林辰說,「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啊,少數人為什麼要為多數人的愚蠢買單?可是,那是活生生的16條人命啊。僅僅是因為他們學歷低下、看不懂軸承系統、容易輕信他人他們就活該去死?周少爺的話很有道理,可我不認同啊,我真的沒辦法認同這樣的觀點。」

  刑從連已經無法插嘴,只能很安靜地道:「嗯。」

  「他說了法律、社會制度、規則、人性,他說了很多很多……你可以說他很自私,但我也不認為那是自私,每個人都有活下來的權力,不是嗎?」

  刑從連仿佛也站在廠房的高空之上,看著那些站在高空、拼命向林辰求生的年輕人:「這才是最好的道德測驗,無論你怎樣選擇、無論死去的是哪一邊,只要現場錄影公佈,都會掀起巨大的輿論狂潮,所有人都會開始討論規則、道德、善惡。如果少數精英存活,那就是果然權勢階層的生命比平民珍貴;如果多數平民活下來,就會變成原來生命是可以用數量而非品質來衡量。」

  「是啊,所以當時我腦子很亂、非常亂,就算是我也無法冷靜下來。我知道兇手想做什麼,因此我非常恐慌,那個時候我甚至已經轉身。」林辰非常冷靜地自我剖析道,「我的本性真不如你想的那麼堅強,我是個懦夫,真的。我覺得置身事外很好,我什麼都不用做,既不觸犯法律,也看上去不用為任何人的死亡負責。」林辰望著他,帶著絕望和頹廢,卻又清醒得過分,「然而就像你說得那樣,沒有選擇已經是種選擇。如果不是吳少爺開始罵人,我大概已經崩潰逃走了。」

  「吳山山罵了你?」

  「沒有。吳山山指著周少爺的鼻子罵他是傻逼,他讓他閉嘴。現在他們逼我做決定,那麼一旦他們僥倖活下來,就會變成殺人犯,他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林辰頓了頓,有些欣慰道,「我看過吳山山的資料,他是個運動員,血氣方剛。就算在這個時刻,他都在為另一方爭取公平,他很善良,會有非常美好而富足的一生,這樣的年輕人,沒道理死在這麼殘酷無理的事情上。」

  刑從連糾正他:「你別忘了,那時的你也很年輕。」

  「我不一樣,我有公職在身。」林辰很確定地說。

  刑從連想,林辰大概真是這麼覺得。

  窗外的太陽已經又降下一些,綠樹隨風搖曳,這本應該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可卻因為這個只能邊喝酒邊說的故事變得殘酷而血腥。

  這一時刻,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彼此舉起啤酒罐,輕輕碰了碰,像在為彼此鼓勁,這樣,彼此才能把故事說完、聽完。

  「那麼,公職在身的林顧問,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刑從連問。

  「時間很慢,但也很快,物理學的時間流逝不受心理學的時間感知影響。那時,已經差不多過了三分鐘,天上的鋼水開始向昏迷的16人傾斜。」他自嘲道,「主試在逼我做選擇,我被迫走到操縱杆邊上,第一次伸出手……」

  刑從連意識到,天上的鋼水就是那輛沖向16人的火車,而林辰這時,真正站在了操作員的位置上。他想了想,對林辰說:「你說的故事,到現在為止,和付郝說的很接近,那麼後來,有什麼連他都不清楚的事情發生了?」

  「你可以猜猜看。」林辰說。

  「到現在為止,有兩個人沒有說話,陳與君和黃薇薇。」刑從連說。

  「是的。」林辰點了點頭,「陳與君和黃薇薇先前一直坐在角落沒有說話,他們非常安靜。就在我摸上操縱杆的刹那,周少爺拽住了黃薇薇,讓她必須回答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指著另一側昏迷的那些人,提出一個可能性,他說實際上兇手有可能已經用剛才所謂的安眠藥殺了那16個人,所以就算我殺少救多也無濟於事,他讓黃薇薇告訴我,那些人已經死了。」

  刑從連終於察覺到異常,他變得緊張:「周少爺為什麼要單獨問黃薇薇?」

  「因為,薇薇是醫生啊。」林辰的語氣又輕又甜,就像兄長在稱呼受寵的小妹。

  刑從連握住酒罐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林辰說,他和黃薇薇是舊識,林辰又說,對方叫她林辰哥哥。

  他當然知道林辰和黃薇薇間只是純粹的兄妹之情,但正因為純粹和寵愛,才會讓這一切更加艱難。

  「從我出現在他們面前開始,薇薇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而我也像個懦夫似的甚至不敢看她。」林辰吸了吸鼻子,笑道,「其實我們很有緣分,她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後來念同一所大學,我和黃澤認識也因為她。當然,我是天生的同性戀,薇薇喜歡的也不是我,她喜歡像小狼狗那樣聽話的男生,對方一定要肌肉很好,對她也要很好,她大概是我見過最有主見的姑娘了。父母讓她學商科繼承家業,她偏偏想做個產科醫生,因為她說她就喜歡迎接新生命的喜悅。她能力很好,已經是住院醫師,所以當周少爺這麼問她的時候,她站起來,很明確地告訴我,對方胸膛起伏,猶有呼吸,對面那16個人,他們還活著。」

  林辰說起黃薇薇的時候,變得有些絮絮叨叨,刑從連甚至有一瞬間嫉妒起來,可他又很高興,林辰欣賞的姑娘,必然如此正直勇敢,令人欽慕。

  「多好的活下去的機會,只要鋼水澆下去,誰能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這麼固執,真得很像黃澤的妹妹。」他說。

  「黃澤,大概差她十萬八千里吧。」聽到這話,林辰撇了撇嘴,「比如,如果被綁架的人是黃澤,就不會在回答問題之後,敏銳察覺到唯一不說話那個人的異常了。」

  「陳與君他有什麼問題?」

  「其實,兇手的這個實驗有一處漏洞,作為機械工程師,陳與君他很清楚漏洞在哪裡。因此他一直坐在角落,我想,那時的他,一定在進行內心掙扎。」

  「黃薇薇也看出了漏洞?」刑從連重新回憶了一遍林辰經歷的進程。

  平衡遊戲,被架設在半空中的平衡板,頭頂上千度的鋼水。兇手必須保證每個人都乖乖玩遊戲,那麼,必然有什麼東西在威懾清醒的世家子弟,以至於就算警方及時趕到,也很難在短時間救下他們。

  刑從連渾身冰涼,瞬間想通所有關節。

  他看著盤腿坐在他身邊的愛人,再也不想聽下去。

  他猛地起身,對林辰說:「好了,我已經知道了,你不用說了,現在我們去解決兇手留下的線索也好別的什麼東西也好,你不許再說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它沒有過去,它永遠也不可能過去。」林辰望著遠方,近乎自言自語道,「倒數1分鐘的時候,黃薇薇蹲下身拍了拍陳與君的臉,像周少爺問她問題那樣,她也同樣問了陳與君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短,她問他:我們是踩在地雷上嗎?」

  「林辰,不要說了!」刑從連目眥欲裂,厲聲喝止。

  「主試必然有反社會人格,他可能這輩子都體會不到愛、善意這類的人類情感,因此他天生對人性有錯誤的估計,這就是漏洞所在。」林辰直視天上的太陽,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人性,漏洞就是人性而已。這世界上有太多人天性善良,他們甚至會為了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

  林辰說到這裡,終於轉過頭來,他眼眶通紅,但堅持不留一滴淚水:「你不斷問我,當年的我做了怎樣的選擇。那麼我現在告訴你,當年的我是徹頭徹尾的懦夫,我沒有即時站出來承擔我應該承擔的責任,而是有人挺身而出,站在了我的身前,用她的生命和靈魂保護了我。在倒數48秒的時候,黃薇薇從天上一躍而下,平衡板鬆動、地雷觸發、鋼水從天而降,他們四人,被融在了一起……」

  「黃薇薇,替我拉下了那根扳杆。」

  林辰吐詞清晰而確定,他一字一句陳述完畢。

  刑從連想掏一根煙,可他雙手顫抖,根本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真相被掩蓋又怎樣,林辰的選擇是什麼又怎樣,這些他媽根本一點都不重要,他很後悔聽這個故事,更後悔為什麼要讓林辰重新經歷一遍當年的事情。

  「你不是懦夫。」他確定地說,可他發現自己竟然破天荒哽咽起來。

  林辰自嘲地笑了起來,仰天把最後一口酒喝完:「黃澤總問我為什麼不去死,一開始的時候我都在想,是啊,去死的人應該是我。」他捏緊酒罐,卻很平和地說,「黃薇薇也是我的妹妹,可我不僅沒有盡到保護她的責任,還被百般關照。她甚至至死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因為她知道無論她說什麼都會成為我夢魘裡不斷不斷響起的話。所以啊,聰明的女孩在死前就很乾脆地沖我笑了笑,她豎了根手指在唇前,告訴我閉上嘴巴,然後就這麼跳了下去。」

  林辰轉過頭,很確定地說,「這就是被掩蓋的真相。人性愚蠢又燦爛的光輝擊碎了我的絕境,打破幕後兇手設計的一切計畫,這段錄影無法公佈,兇手所希望的社會輿論狂潮根本無法繼續下去,因為人性,她真的很美。」

  「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思考和下定決心,但那必然非常短暫,可她甚至都想好了這件事後續最佳處理方式,那是我無法拒絕、也只能這麼做的方式。」林辰說,「就這樣,我把手搭上操縱杆,替代她成為殺人兇手,被四家人攻訐卻僥倖逃脫法律制裁。可只有這樣,薇薇才不會變成理智者口中的聖母、不會成為肆意剝奪他人生命用來成全自己高尚的殺人兇手,她能安安靜靜去死,這是她希望的,也是我在被保護後,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林辰頓了頓,平靜道,「那就是,掩蓋真相。」

第267章 五浮104 為止

  宏景市圖書館雖然老舊,但樓層著實不低。

  王朝抱著筆記本,氣喘吁吁沖到樓頂,推開期刊庫厚重的木門,被撲面而來的厚重氣味激得打了個噴嚏。

  他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影,只得放聲大喊:「老大、阿辰哥哥,你們在哪?」

  少年人清脆嘹亮的聲音在幽影浮動的書架間回蕩開來,現在大概是除了上床時之外,刑從連最接近林辰內心的時刻。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林辰在太多事情上總是拿自己生命在冒險,他大概再不想把選擇權交到別人手上。

  而現在,他還有機會去問林辰,究竟什麼是地雷,那是隱喻、還是現實存在的炸彈、又或者只是黃薇薇為了令他寬心而提出的假設,但所有真相都已經被那鍋從天而降的鋼水融為一體,誰也無從知曉。

  到此為止,刑從連這樣想。

  他凝望著林辰背影,下定決心,朗聲道:「這裡,窗邊。」

  林辰聞言,有個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抬手動作,仿佛在擦拭淚水,但他的手很快放下。

  王朝跑到他們身後時,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

  「老大,阿辰哥哥收到那短信,確實指向暗網某……」少年人的話語突然頓住,目光從他們兩人身上逡巡而過,仿佛感覺到了這裡異樣的氣氛,聲音一頓,說,「額……我來早了是不是,我可以重新開次門你們準備一下……」

  他說著就要轉身重跑,刑從連眉頭緊皺,卻一時未將情緒緩和過來,只是注視著林辰。

  「回來吧。」就在這時,林辰開口。

  王朝身形猛地頓住,尷尬轉身:「阿辰哥哥……」

  就在這短短的瞬間,林辰已恢復平靜。

  刑從連看著林辰,對方卻微低頭,沒有任何看他一眼的欲望。

  林辰站起來,走到王朝面前,像看穿少年人的心思,平和道:「放心,我沒和你老大吵架分手。」

  他重新恢復了一貫的乾淨明亮,刑從連終於明白,林辰身上的所有氣質,分明是種被黑暗淬煉到極致的明徹。

  「哎呦我就說嘛,我老大哪來的這個狗膽!」少年人笑容燦爛,吵吵嚷嚷沖到書桌前坐下,那一往無前的模樣像能沖淡所有陰霾。

  林辰捧著厚重的期刊在王朝對面坐下,逕自開口:「發信人數字,指向暗網的某一網站,對嗎?」

  適才所有的傷痛與憤怒此時全部隱沒了下去,林辰帶著一貫的簡潔俐落,與王朝談起了正題。

  「是的阿辰哥哥,我用了暴力破解!」王朝翻開筆記本,朝林辰轉了個角度。

  畫面正中位置是一串紅色倒計時,右下角是一叢金色的花。

  網站簡易過頭,圖元顆粒很粗,雖然並沒有刻意營造的血腥感覺,卻因為淡漠而透露出漠視生命的冷酷,淡漠總比激情更可怕。

  此情此景太讓人熟悉,刑從連收回視線,將前後因果聯繫起來。他再次看向林辰,恐怕林辰比他感知得要更早,因此無論再艱難,林辰都要對他把故事說完。

  「阿辰哥哥,他們……還是我們之前遇到的那撥人嗎?」王朝問。

  林辰斂眉深思,並未第一時間回答。

  「網站上只有一串倒計時,什麼意思?」刑從連岔開話題,問王朝。

  「不是只有一串倒計時!」

  王朝用滑鼠點擊螢幕中央倒計時,一塊同樣簡陋的彈窗暫態彈出。

  下面就是電影裡慣常出現的套路,既然有網站有彈窗,當然有需要輸入密碼的地方。

  白底上只有一個方框,和一行簡易單詞——password。

  倒計時不斷後退,還剩12:32:31,然而單位並非小時,而是分鐘,如果12分鐘內他們破不開密碼,鬼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前面都是噱頭!密碼,我們要密碼才能進入網站的裡世界!」王朝敲了敲鍵盤,「阿辰哥哥密碼……應該是你負責破譯的部分。」

  刑從連沖王朝冷冷道:「你不是高手麼。」

  「就算我是高手,也不能違反自然規律,你現在給我找個超級電腦和半天時間,我能給你破開,但十二分鐘之內,我不行!」

  王朝一副反正我辦不到的樣子,他還要再說什麼,林辰終於動了。

  林辰緩緩翻動手裡的期刊,將之翻到一千多頁的那頁問句上,他伸手輕輕撫過書頁,對王朝說:「你在暗網上,看到了我們附近三省的地圖?」

  「啊,對!」

  「網上,我們的地圖出現次數很多嗎?」

  「還可以,不過大多配了那句話!」

  「鋼絲上的平衡遊戲。」林辰說。

  「對!」王朝頓了頓,問,「要不我把這個詞輸進去看看?」

  「密碼多少位元?」刑從連問。

  「11!」王朝答。

  刑從連迅速把這組詞彙在頭腦中過了一遍,爾後說:「沒有哪國語言匹配能用11位元匹配這組詞。」

  「噢……這樣啊,幸好我沒試,不然三次錯誤說不定這個網站就自爆了。」王朝喃喃道。

  「不會。」林辰打斷他。

  「不會什麼,為什麼不會?」王朝仍處於亢奮狀態,一個勁問。

  「因為,這是全網參與的大型遊戲,網站是不會被破壞的。」林辰頓了頓,逕自道,「能把地圖列印出來,用A4紙,如果不夠A4,就放大到A4。」

  王朝愣住:「可以啊,但要什麼地圖,我們周邊三省嗎?」

  林辰點了點頭。

  「那是要衛星地形圖還是要普通2D圖?」王朝邊說邊動起來,「歌谷、度百還是……?」

  「就要你在暗網上找到的那張地圖。」

  「啊?」王朝的手速比大腦更快,他順手在電腦桌面上點開被保存的地圖,紅藍線條仿佛血脈般交織,像在昭示什麼。

  林辰看了眼圖,對王朝嚴峻道:「去把這張圖列印出來,立刻、馬上。」

  王朝很聰明,聽出林辰語氣的不同,他迅速搜索內網印表機,隨後如一陣風一樣卷了出去。

  刑從連走到林辰身後,看向螢幕上正打開著的圖片。

  那再普通不過的平面地圖,承安、江夏、浙林三省相互接壤,上面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周邊城市。

  地圖上有密佈的點陣,他數了數地圖上點數,顯然超過15個。

  所有黑點以直線條連接,如果不是這張地圖出現的時機和位置不對,很容易被當做普通論壇簽名一類的鬼東西忽略過去。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將手按在林辰頭頂,另一隻手指了指桌上的期刊合集,問林辰:「密碼簿?」

  「我恐怕是的。」

  和永川大學自殺案裡通用《離散數學》一樣,顯然幕後主使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慣用手段。

  「那麼,宋聲聲……」

  「也應該是被他們所控制。」

  刑從連心中一顫。

  「所以我說,事情永遠也不會過去。」林辰凝望螢幕,但那語氣並沒悲哀無力,而是聽上去顯得目標明確,從容不迫。

  刑從連彎下腰,一隻手仍舊按在林辰頭頂,另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人環抱住,在他耳邊簡短道:「以後有我在。」

  這大概是更像戰友而不像情人間的擁抱,林辰窩在他懷抱中,終於側過頭,蹭了蹭他的臉頰,輕微的吐息帶著暖意:「那天我在周瑞製藥樓上,非常抱歉,還有之前很多事情,都非常抱歉。但如果再遇到類似的情形,我應該還是會那麼做,我身上有過去太強的烙印,他們決定了現在的我,這也永遠不會發生變化。」林辰停頓下來,他很少有需要組織語句的時刻,但現在的獨白顯然令他猶豫,他說,「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接受……接受這樣的我。」林辰誠懇道。

  刑從連沉默了數秒,他鬆開林辰站起,按住他的肩膀,鄭重重複道:「以後,有我在。」

  ……

  王朝再進來時,刑從連已經在林辰身邊坐定。

  窗外是微風和旭日,鳥聲啁啾。

  倒計時還剩下8分鐘。

  少年風一般狂奔而來,將列印好的地圖拍在桌上,林辰已經提前從口袋裡抽出圓珠筆按開。

  他圈起地圖上所有連線交叉處的黑點,說:「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點碼,太過複雜和現代化的加密工具對幕後者來說,不利於資訊廣泛傳播,而且,他是個老派而有特殊趣味的人。」

  林辰說到這裡,開始將打印紙覆蓋在期刊寫有鉛筆字的那一頁上:「點碼,要求所有人擁有相同的解密字母表,這篇論文,就是字母表。而這些廣泛出現的暗網上的地圖,則是被加密過的密文。所謂的地圖和所有線條交叉點,都是為了掩飾點碼密文,直接排除即可。」

  林辰將地圖紙張嚴絲合縫在期刊上貼好,期刊上的字母透出一些,果然如林辰所說,那些細小的黑點,竟真貼合在某些特定字母之上。

  林辰用圓珠筆按在地圖紙黑點上,輕提白紙,筆尖戳破紙面,輕點在下一頁的期刊上。

  刑從連數了數,他正好連戳了十一下。

  最後,林辰掀開紙張,按順序,報出所有被點上藍點的字母,並說:「密碼是——I、N、T、O、T、H、E、D、A、R、K。」

  IN TO THE DARK。

  深入黑暗、於黑暗中。

第268章 五浮105 競拍

  紙上是林辰抄下的那串密碼,圓珠筆的油漬藍盈盈的,在太陽下像要發光。

  王朝打了個寒戰,他深吸了口氣,再度點開那塊簡陋彈窗,以緩慢速度,將字元一個個輸入進去。

  到最後時,少年人少見地面色凝重,他將滑鼠移到確認鍵位置,沖他們再度確認道:「那我確認了?」

  窗外旭日暖融,一切都安寧得過分。

  刑從連看了眼倒計時,還剩6分鐘。

  他點了點頭,給手錶設置了一個倒計時。

  輕按滑鼠的哢噠聲突兀響起。

  王朝把螢幕折轉過來,想讓他們一起觀看,就在這時,刷新進度條瞬間沖到底端,頁面以瀑布般的瘋狂形式沖湧而出。王朝再也顧不上他們,他迅速折回螢幕,神情驟凜,雙手在鍵盤上迅速敲擊,處理資料。

  想起方才驚鴻一瞥的畫面,刑從連同林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起身。他們分別從兩側繞過長桌,走到王朝身後。

  越過少年人的髮頂,他們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剛才看到網頁時,他們會有看到洪水猛獸般的錯覺。

  那是無數傾瀉而下的金幣,如海浪如波濤,洶湧澎湃,帶著無比邪惡和瘋狂的氣息從天而降,不斷累積到螢幕下面。

  金幣從天而降的音效在期刊閱覽室裡迴圈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但準確來說,是仿製成金幣模樣的資料流程,像慣常出現在最古老遊戲機上的俄羅斯方塊畫質,每一個圖元點顆粒都大得瞬間令人回到九十年代。不僅如此,金幣瀑布還被做成三維模樣,以魔比斯環或者什麼詭異兩歧圖形的樣子在畫面中起起伏伏,讓堅固的螢幕都像要在空間裡扭動起來。

  刑從連終於理解,什麼叫老派和特殊趣味。

  王朝突然靠回椅背,停止手上一切工作,他雙手憤恨地拍了記桌面,猛地關掉電腦音量,沖他們搖了搖頭:「無法追蹤。」

  5分20秒。

  就在這時,林辰突然俯身,手指點住螢幕最下方,問:「這是什麼?」

  刑從連眯起眼,只見所有從天而降的金幣並沒有完全落入深淵,而是變成另外一種形式,如暴風夜的雨水落入黑色海洋,在螢幕下方沉沉浮浮。

  王朝順著林辰指示,將滑鼠指標移到螢幕最下端。

  就在白色箭頭觸碰到海洋邊緣的刹那,「海洋」瞬息倒灌,由下至上卷走金幣,如卷軸般在螢幕中橫向鋪陳開來。

  這個網站的技術水準,顯然不像圖元顆粒所表現得那樣低劣。

  那是一副地圖,他們所熟悉的,宏景市周圍三省地形圖。

  「什麼鬼!」

  王朝近乎要把臉貼上螢幕,他甚至不敢再用滑鼠觸碰畫面,而只是用手劃過地圖上的波浪,「這是什麼,金幣地圖嗎?」

  刑從連沒有說話,而是掏出手機,調出三維地形圖,放到筆記本螢幕邊的進行比對。

  凸起的山峰,下沉的河流,因工業現代化而被開墾出的都市……

  手機地形圖上的三省地形圖,與電腦螢幕中起伏海浪並不一致,甚至呈現完全相反的趨勢。

  「搞什麼鬼?」王朝嘟囔了一句,「在玩特效炫技嗎?」

  林辰面色凝重,他指著海浪中幾處高峰位置,說:「這裡是城市嗎?」

  刑從連把手機上的衛星圖縮小再縮小,前後比對,然後說:「是,永川、宏景、逢春、梅村、十方……」

  他每報出一個城市名稱,邊用手指在螢幕上點出確認,語氣也隨之愈加冷凝。

  所有的城市並不代表地理學上冰冷的地形,更代表了活生生的,生活在那座城市裡的人。

  王朝吸了口涼氣,忍不住道:「靠,都是我們周邊的大中城市嗎,什麼意思?」

  「我恐怕,他們是在對我們標價。」林辰說。

  他們指的是暗網上的瘋子、我們指的當然就是現實中活生生的普通人,刑從連心中猛一震,第一反應是看了眼手錶上倒計時。

  還剩4分40秒。

  「標價?我不明白。」王朝順勢將將滑鼠指標移上「金幣海浪」某處高峰位置,輕輕點擊,果然有一塊小窗彈出,卻沒有任何提示詞,「我要在這裡輸入金額嗎?」他問。

  刑從連俯下身,對著電腦上不斷湧動的金幣海洋,沒工夫再替王朝解惑,而是問:「能確定最高點在什麼地方嗎?」

  王朝滿臉疑惑,卻毫不猶豫將螢幕中卷軸複製下來,擬合到一張地理衛星圖上。

  螢幕中兩張畫面逐漸重疊在一起,所有波浪高峰,同每一處城市中心完全擬合,而最高峰,毫無疑問出現在國際化大都市——永川。

  「你試試看向彈窗裡投1比特幣。」

  刑從連說完,林辰突然按住他。他很快從林辰的目光中讀取到含義,意思是不要衝動。

  他說:「只是為了確認你的推測,我也沒有愚蠢到讓幕後大賺一筆。」

  林辰很乾脆鬆開手,他隨即拍了拍王朝肩膀,讓王朝開始。

  王朝也從沒做過這種事情,他很緊張地輸入付款,像第一次使用電子支付的老太太。

  倒計時還剩四分鐘,一顆極小的金幣從天而降,像毫不起眼的一顆水滴,落入先前他點擊的「高峰」處,因為這點實在太小,連金幣漣漪都激不起來。但這確實證明,整片金幣海洋,分明就是一塊巨大輪盤,而在暗網上,正有無數人用錢對準他們「喜歡」的城市下注。

  刑從連想到這裡,只見代表投注金額的浪潮高峰在梅村市瞬間湧起,不知道哪位瘋狂的玩家在永川旁的梅村市一擲千金。

  短時間內,浪潮如同陡然拔高的山峰,以梅村為中心的周邊鄉鎮「海平面」迅速攀升,並在數秒後,超越永川。

  林辰的猜測果然很準確,可刑從連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但他們看到的,只是完全虛擬投注圖像。而事實上,這代表有數以億計的真實資金投入這場瘋狂的競拍,准備用金錢血洗什麼的東西。

  王朝少見地啃咬起拇指關節:「靠靠,我真的成功了??他們居然把城市當做拍賣品,太他媽瘋狂了?」王朝緊張得念叨起來,「現在梅村標價最高,梅村市會發生什麼?」

  「他們並不是把城市當做拍賣品,而是把城市中的人命當成拍品。」林辰說,「價高者得,哪座城市裡的人命最貴,他們就去收割哪座城市。」

  「收割,用什麼收割?」王朝瞪大眼睛看他們,然後意識到自己問了極其愚蠢的問題。

  瘋子、金錢、暗黑網路,還有那種神經性毒品,世界上不會有更壞的組合。

  刑從連迅速撥通看守所電話:「嚴加看管沈戀,禁止任何探視,包括各級警員!」

  掛斷這通電話後,他又即刻馬不停蹄撥通了梅村市局的電話。並讓王朝將暗網地址、上網工具、密碼等等一系列東西打包發了過去。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時間恰好走完。

  歸零刹那,像有人對金幣浪潮施了冰凍特效,湧動的海浪從一角向另一角凝固,黑色隨之覆蓋,帶來死一般寂靜。

  當然,象徵梅村市的海浪最高處除外。

  梅村全市包括周邊鄉鎮區域被整個標紅,刑從連大致估算了下,那大概是整整4126平方公里的土地。

  沒有任何嘲諷或煽動圖示出現,音效停止,螢幕中只是從左上角至右下角斜打出一條白色標語:TO BE CONTINUED……

  省略號的最後一點緩緩浮現,畫面戛然而止。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王朝甚至不敢用手觸碰鍵盤。

  直到林辰動了起來,少年才把已經忘記的呼吸撿了回來,一邊是覺得前面突如其來的競拍太刺激,一邊又對最後說沒就沒的畫面表示強烈不滿:「這……這就結束了?」

  林辰走回自己位置上,坐在太陽底下,但刑從連知道,陽光根本沒辦法讓他暖和起來。

  「不。」林辰只吐出一個再簡短不過的音節。

  他們誰都知道,這不可能是結束,這甚至連開始都算不上。

  很早以前,這場遊戲也好、道德測試也罷、甚至可以說是反社會者的末日狂歡,就已經開始。

  林辰所經歷過,他們也必將一同經歷。

  期刊閱覽室再度靜默起來。

  刑從連把手機扔在桌面上,他打完電話以後,螢幕還沒有再亮起過。梅村方面顯然需要很長的時間查證、通報、佈置,誰也不知道,等待那座城市的究竟是什麼。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王朝抖起了腿,「等梅村出大事嗎?」

  「如果我要實施什麼大型計畫,在金主們下注結束後,必然有一段讀條時間,可能是十分鐘,也可能是十小時,因為看著全城警方惶惶不可終日卻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很有趣。」林辰說。

  「我!靠!」

  當王朝說完這句後,他自己的手機鈴聲就瘋狂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那頭是梅村網路科技術員。

  少年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間消失,他用臉頰和肩膀夾住手機,開始工作和應答起來。

  劈裡啪啦鍵盤敲擊聲和那些刑從連也聽不懂的術語不斷響起,帶來許多瘋狂回溯的片段式記憶,每一處碎片故事顯得分崩離析,可又像有什麼東西能將一切粘連起來。

  他只問了林辰一個問題:「他想要什麼?」

第269章 五浮106 問題

  下午,宏景市局。

  電子感應移門向兩旁拉開,身著不同製服的各級公務人員繁忙出入。

  與此同時,不斷有三省各地、各部門車輛駛入停車場內,灰藍色尾氣在陽光下顯得浩浩蕩盪。

  此間景象甚至比昨日全城抓捕沈戀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批全副武裝的特勤隊員從身後經過,黃澤站在樓梯邊,收回看向移門的視線,與特勤隊員點頭致意後,又馬不停蹄和他面前這位宏景市政部門的領導說了兩句後。

  “陳局長,具體案情細節,老實講我了解的也並不比您多。”

  “有特殊情況您真得提前給我打聲招呼,我好佈置。”

  “那是必然。”

  黃澤模棱兩可道。

  陳局長轉身上樓,特勤部門的負責人早已經等在旁邊。

  又是一系列令他無從回答的問題,黃澤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從半小時之前開始,他的電話也基本沒有停過。

  上級在質問他究竟搞什麼鬼?下級向他詢問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戀已經被抓捕歸案,周瑞製藥高層也已經認罪伏誅,破案速度已經不能用神奇來形容。

  與此同時,對於TERN異構體的詳細研究也正在有條不紊的展開,有了周瑞內部人員的幫助和相關資料,攻克這種藥物應該只是時間問題。

  當然,想要快速破解這種要命的藥物,核心人物還是沈戀。

  雖然很難說出口,但黃澤非常佩服林辰在與沈戀對峙時的選擇,接下來當然就是審訊,林辰最為擅長的事情,只要沈戀同警方合作,所有問題瞬間迎刃而解。

  可在周瑞大廳出現半分鐘後,林辰就和刑從連雙宿雙飛。

  當他再得到兩人消息時,已經是刑從連大規模召集全市各部門來開會的時候,也就是現在。

  如果不是梅村市的朋友拐彎抹角向他詢問刑從連此人是否可信?

  黃澤覺得自己要到會議前夕,才能知道暗網上有群瘋子正在對他們周邊城市競拍。

  可以說非常搞笑了。

  想到這裡,黃澤不由得握緊拳頭。

  就在這時,大廳突然出現短暫肅靜,每個人都停下正在進行的交流工作,不約而同像大廳正門看去。

  人總會下意識跟從他人,黃澤也毫無知覺地將目光轉向玻璃移門。

  有人正脫下墨鏡,自台階下風塵僕僕而來。

  長風衣,簡易T卹,步伐不疾不徐,卻帶著堅韌沉穩的氣場,那是刑從連。

  當然,後面還少不了有他背著雙肩包的小跟班。

  黃澤深吸了口氣。

  刑從連跨上最後一級台階,玻璃門再度向兩邊拉開。

  在門拉開的剎那,室外的熱浪和室內甚囂塵上的問詢聲瞬間撞擊在一起。

  “刑隊長,究竟出什麼事了!”

  “梅村市,真會遭遇恐怖襲擊嗎!那我們宏景呢?”

  “犯罪分子究竟有何訴求?”

  移門關合瞬間,刑從連在大廳中立定,他抬起左手。

  金屬質感的聲線力壓過所有令人應接不暇的提問聲,徐徐響起:“諸位,稍安勿躁!”

  他聲音澄澈,嚴肅但不失鎮定,令人信賴,

  場內很快安靜下。

  刑從連放下手,繼續補充:“五分鐘後,201室將舉行一期簡短的案情通報,希望諸位有序入場。通報會後,有簡短問答環節,我們將負責回答大家的問題。”

  刑從連言簡意賅道。

  ……

  白色投影幕布、環繞在主席台前的筆記本電腦。

  每台電腦的視訊功能都已完全打開,連接著三省各地各部門。

  王朝小跑上台,迅速搭建好投影設施,他連上麥克風,點開筆記本電腦,調整好投影畫面,五分鐘時間剛好。

  台下頓時肅靜,沒有人出聲。

  此時,少年把一直壓在頭上的帽子取下,他鞠了個躬,湊近麥克風,說:“那我開始了。”

  四下嘩然,誰也沒想到刑從連竟然把重要的案情通報交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來完成。

  但刑從連只是抱臂立在台下,沒有做聲。

  王朝並未在意台下的質疑聲,他面容嚴肅,在投影儀上調開一張網頁截圖。

  黑底上是一片金色的海浪,看上去很像什麼三維波段圖。黃澤注意到,網站後綴為“.ONION”。

  王朝從容鎮定地說道:“根據相關情報,四十分鐘前,我局在DEEP WEB上發現一不知名網站。網站中出現承安、江夏、浙林三省地圖。”他邊說,邊點開一張三省地圖覆蓋上去,與之擬合。可以很清楚看到,兩張地圖中各市邊界線完美重合。

  王朝沒有停頓,繼續道:“該網站以比特幣投注方式,吸引暗網成員對三省地級市進行投注。各位可以簡單理解為用錢投票,票數高者勝出,而本輪的勝者正是梅村市。根據犯罪分子一貫作案手段,我們有理由懷疑,梅村市將遭受襲擊。”

  王朝用言簡意賅的總結陳詞結束案情通報。

  他一席話畢,台下有一段時間沉默。

  所有人面面相覷,面容凝重,可又覺得茫然。

  “這就結束了”?

  雖然沒有真正質疑聲,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類似的問題。

  “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負責解答本案網絡和信息技術方面的疑問。”王朝吸了吸鼻子,認真地道。

  “你如何確認該網站金幣投注和地圖不是惡作劇動畫,犯罪分子構造此網站不是為了引起公眾恐慌?”

  “我用賬號驗證過投注流程。”

  “暗網上真有那麼多用戶?”

  王朝像早已料到類似問題,

  投影幕布上出現一張英文網站截圖,上面有分門別類商品,看起來很像正規購物網站,但如果你仔細觀看,會發現那上面販賣的都是違禁槍支、危險毒品、當然,還有人命。

  “以著名暗網'絲綢之路'為例,該網站共有註冊用戶近百萬,有完備的論壇社區和匿名交易系統,共向全世界銷售高達十億美金違禁品,經過FBL數次圍剿,仍不斷有衍生版本網站上線。雖然我暫時無法做訪問量分析,但根據下注金額粗略計算,該網站訪問和投注人數應該在5萬人次以上。”

  投影儀屏幕中展示了數張簡易截圖,並迅速閃過。

  “為什麼網絡監管從前都沒用發現,它如何吸引大規模用戶進行投注?”又有人問。

  王朝將案例暫放,解釋道:“暗網網站推廣相較於表層網絡,更接近於眾口相傳的模式。而該網站推廣採取密碼訪問制,並且在信息傳播過程中也利用的點碼加密,我們沒用足夠警力監控暗網每一角落,因此它在推廣之處逃過我們的監測。但我們相信,在暗網深處應該有一大型論壇正在派發該網站地址和密碼,得到管理員信任的用戶,才能取得密碼。”

  “等等,我有個問題。”台下有人打斷王朝,徑自開口,“有人正在對我們周邊城市下注,得到投注金額最多的城市,將會遭受襲擊,我的理解沒錯吧?”

  王朝點了點頭:“沒錯。”

  “那所有投注用戶可以從中獲利嗎?”

  “網站經營者可以獲利,但投注者是否能夠獲利,我們暫時還不清楚。”

  “這幫人瘋了嗎,難道他們就是花了大把錢,就為了看梅村市多死幾個人?”那人繼續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

  王朝站在台前,舉著麥克風,冷冷地道:“如果您研究過暗網上的戀童癖網站,和每份資源的售價,就不會提出這樣的質疑。”

  少年人身姿挺拔,這瞬間,他終於透露出與年齡完全不符的閱歷和反應能力。

  很像刑從連。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台下只有交頭接耳聲,沒有人再提問王朝任何問題。

  “那麼,請問大家還有其他問題嗎?”王朝問。

  這時,有人舉手,朗聲道:“既然這個網站一開始逃過了檢測,你們後來又如何發現,而且你剛才提到的線報,線報究竟從何而來?”

  這一問題非常犀利。聽到提問時,王朝不由得偷偷看了眼刑從連。

  只是這一微小反應,就讓台下的黃澤清楚,接到線報的人果然是林辰。

  然而,正當他已經做好準備聽刑從連搪塞這一問題時。

  刑警隊長卻走上台,乾脆利落接過王朝手上的話筒,說:“案件細節方面的問題由我來回答。”

  黃澤聞言一凜,而刑從連接下來的話讓他非常震驚,

  他說:“我局顧問林辰先生接到了匿名短信通知,在破解短信密碼後,我們發現這一網站。”

  “也就是說,罪犯親自將線索送到了你們手上?”有人不可思議地道。

  “準確來說,這不是線索,而是犯罪份子的挑釁函。”刑從連沉穩地道。

  台下再度嘩然,提問聲紛紛響起:

  “您是否確定了目標嫌疑人?”

  “就算確定暗網投注為真,您又如何確定梅村真會遭受襲擊,而不是在梅村會發生別的什麼事情? ”

  “這真的不是犯罪分子為了引起公眾恐慌的玩笑嗎?我們調集大部分力量處理此事,中了犯罪分子的計怎麼辦?”

  “如果您判斷為真,那我們到底將遭遇的襲擊,該實施怎樣行之有效的防護工作?”

  刑從連站在台上,認真聽取每一個問題。

  “我們需要詳細了解此案全部經過和具體細節。”終於,參與視訊會議的人中有人開口,總結了所有問題,這樣說道。

  刑從連看著對方,點了點頭:“可以,您有什麼想知道的?”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既然是林辰接到的短信,那麼他現在人在哪裡?”那人這樣問道。

第270章 五浮107 穩妥

  宏景市看守所,女監審訊室,一樓。

  沈戀長得很美,這是林辰再見她時的第一感覺。

  鐵欄杆外是大片水泥地,看上去灰濛濛的,只有零星角落種了幾顆綠樹,毫無章法,並且遠離高牆。而更遠處,高牆上的天空則被電網分割成很規則的長條形,監獄就是這樣。

  林辰收回視線,拉開凳子,在桌前坐下。

  沈戀白皙的手腕被細長鐵鐐銬銬住,她映襯在灰色背景中,就算穿洗得發白的藍囚衣,也難掩明亮美麗的姿容。

  林辰同她點頭致意,將手機放在桌上。

  沈戀則笑著問他:「林辰,您感覺如何?」

  她語氣很甜,像醫生關懷病人,但林辰很清楚,她在實驗室裡也一定用相似的口吻關心那些老鼠。

  「不勞費心,總能挺過去。」

  「急性戒斷反應不好受吧。」沈戀問。

  「生不如死。」林辰答。

  「你清醒的時間比我預計的稍微要長一點,看來個人對藥物耐受性還不太一樣。」沈戀用寫論文的語氣總結道。

  「當然。」林辰只說了兩個字。

  沈戀被他這句話噎到,女人報復心總是非常強。她臉色僵了僵,隨後道:「你答應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辦?」

  沈戀指的是他答應她大肆報導公務人員用生命阻止罪犯自殺的事情。

  林辰直接道:「交易的公平性在於,我答應你做一件事情,你也答應我做一件事情。但我很怕你像你這樣的人就突然退出遊戲,所以我需要你給我一些什麼東西來保證我遵守承諾有意義。」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沈戀說。

  ……

  宏景市警察局,會議廳。

  刑從連在回答問題前,先低頭看了眼手錶,爾後很直接地道:「他在突擊審訊沈戀。」

  此言一出,現場再次鴉雀無聲。

  聯想到昨日林辰注射藥物時的情景,很多人心中都有疑問。

  「林顧問現在的身體情況,能夠支撐長時間審訊?」有人問。

  「勉強支撐。」刑從連如實回答。

  有些公務人員臉上面露不忍。

  但另一些,如黃澤一樣的頑固派則開始交頭接耳。

  黃澤見狀,乾脆把這些人想說的話,大聲說給刑從連聽:「林辰現在這麼做,有點像孤膽英雄。」

  刑從連森冷的目光掃視過來:「黃督察何出此言。」

  「各部門協力辦案,總讓林顧問在最前方衝鋒陷陣,就沒人能替他分擔?」另一人隱晦地道。

  「因為此案的確和他有關。」刑從連頓了頓,冷冷地道,「準確來說,按他自己的說法,他被犯罪分子當做某種典型目標,在場諸位,恐怕沒有其他人『有此殊榮』。」

  「什麼叫典型目標?」大概是某位重案組警員問。

  「他代表某一類理性又自詡正義人士的典型。」刑從連答,「也就是說,他是你、我、包括在座諸位所有的典型。」

  細長的耳麥線從刑從連耳後經過,他站在臺上,頭髮削得極短,沉靜的目光掃過台下,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的話像石子投入池塘,無論是靠在前排的刑警隊員或者重案組員,還是後方的特勤隊員、其餘各部門公務人員都緘默不言,卻心頭一顫。

  最終,還是刑從連面前那排筆記型電腦中的某位長官開口,才打破沉默:「具體說說吧。」

  刑從連收回視線,看向那位元長官,答:「我有完整的線索鏈證明,有不知名犯罪組織策劃了近期發生在宏景及其附近城市的一系列案件。四年前同一波犯罪分子,已經捲土重來。」

  黃澤心頭劇震,他近乎不可思議地望向刑從連,四年前的事情又同林辰有關,是且只可能是那件案子。

  刑從連迎上他的視線,下面每句話簡直就像說給他聽的。

  「去年發生在宏景的詭異殺人案,就是捲土重來的序曲。」

  投影螢幕中,適時出現了一把白沙和馮沛林的照片,黃澤卻根本分不出功夫去看看,他握緊拳頭,死死盯住刑從連的眼睛。

  「緝毒警員方志明意外身亡一案,已經被證明同楊典峰篡改公路自主呼救系統後臺時間有關,嫌犯楊典峰也在押解途中被炸身亡。」

  刑從連又按下手中的操控鍵,投影螢幕上打出了大量資料,其中有十幾條記錄被紅框圈起,分外醒目:「我們排查過系統後臺資料,發現十幾處被篡改行車記錄,其中包括雅沁珠寶723特大公路搶劫案,該案唯一倖存者程薇薇隨即在永川大學自殺案中死亡。」

  群體譁然,刑從連的陳述卻並未停止,他繼續道:「永川大學暗網直播事件中,學生們供認的主使美景先生被認定參與策劃永川克裡斯汀文化中心火災事件,案發後,美景自殺身亡。」

  「另一位嫌犯相野,也隨後在看守所內自殺。」

  死亡、死亡還是死亡,相野美景在血泊中的屍身非常駭人。

  然而不光是他們,相關案件中每一位關聯人物,都選擇用極端殘酷又無比忠誠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

  林辰靠上椅背,看守所陳設堅硬且令人不適,他望著沈戀:「你連死都不怕,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令你感到畏懼。」林辰想了想,很平和問道,「是這個意思吧?」

  「當然。」

  「但其實也不一定,我有另外一種看法。」林辰身體微微前傾,「都說死人不會開口,因為她所有秘密都隨死亡一起被埋葬。那麼你說,人選擇死亡為了埋葬秘密,還是因為她不敢看到秘密公開的那天?」

  「林顧問,你話這麼多,是不是因為強制自己不斷講話,就可以轉移你生理上不適感?」

  沈戀笑盈盈地反問,完全避開了他的問題。

  林辰搖了搖頭,選擇對沈戀單刀直入:「沈戀,我們聊一聊吧。」

  「我們不是一直在聊天嗎?」

  沈戀話音未落,林辰逕自打斷她:「先告訴我,你認識他嗎?」

  ……

  「您如何確認,真有完整統一的幕後黑手操控這一系列案件。」

  那人說完,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們理解這四起案件這間的關聯,但刑隊長您如何確認針對我們區域的網路投注和這四起案件,以及同沈戀之間存在關係?」臨市重案組某位警員問道。

  刑從連又按下投影儀操控鍵。

  幕布上圖案閃逝,出現了一本翻得極其破舊的《離散數學》照片。

  「這是永川大學集體自殺案中,犯罪分子和學生們交流所使用的密碼簿。」刑從連解釋道,「最終密碼由永川大學數學系教授葉教授破解,而現在,類似的加密手段也出現在林顧問收到的短信中。」

  黃澤看到林辰收到手機短信照片,腦子裡亂糟糟的,他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刑從連的每一句話,卻強行釘入他的腦海。

  「我們剛才在宏景市圖書館的期刊室,找到了犯罪分子在論文集中預留下的資訊,和一篇類似於《離散數學》、但使用方式存在差異的密碼簿。」

  黃澤猛地抬頭,螢幕中,一行溫柔的鉛筆字映入他的眼簾——親愛的,你做好選擇了嗎?

  隨著那每一個字跡,黃澤仿佛嗅道了鐵水濃重的氣味,無數被拋棄的記憶如洪水般鋪天蓋地而。紅得徹底、令人痛徹骨髓。

  然而很快,幾乎不需要任何適應時間,黃澤卻驚訝的發現,雖然現在他的狀態和有人用重錘狠擊他太陽穴也差不多,可他思維和意識竟清晰得可怕。

  在刑從連提供了思路、短暫沉寂後,他很清晰聽見周圍猜測聲紛紛而起。

  在他身旁另一人突然道:「我看過卷宗,宏景白沙案最開始時,水果攤主在街上暴起砍人,當時在他體內檢出了興奮劑類藥物,但會不會,真正致使他凶性大發的藥物正是沈戀研發的這種?」

  「刑隊長和國際刑警組織溝通過嗎,兇手既然想滅方志明的口,那麼他臥底的制毒工廠,是否正在研發、生產這種新型毒品?」

  「所以先前的死亡直播和珠寶劫案,都是為了組織籌措錢款?」

  「但這和他們製造火災,想要謀殺宋聲聲粉絲有什麼關聯?」

  「需要做很多工作來確認啊……」

  「就算可以證明林顧問收到的短信和永川的集體自殺案以及四年前的舊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也無法證明,這件事和沈戀在藥物中投毒和新發現的毒品有關聯啊。暗網上針對我們周邊城市的投注,和沈戀這邊的毒品,可能是完全獨立的兩個案件?」

  「是啊……」

  各種推斷聲響個不停,在場都是各中高手,很自然將各種細枝末節的線索都聯繫在一起。

  黃澤腦子很亂,他覺得自己現在也非常需要明確證據將所有細節聯繫起來,可他又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對。

  因此刑從連聽了一會,就出言打斷這場愈演愈烈的討論,他富有金屬質感的聲線在嘈雜的空間內竟顯得無比清晰,他說:「諸位都是破案高手,但在現在,我們需要換個思路。」

  台下討論停止下來,所有人都抬頭看向刑從連。

  「有個簡單的方式可以驗證你們所要的聯繫,只要犯罪分子用TERN的異構體襲擊梅村,在事發後我們檢出該成分,就可以找到你們所需要的『存在聯繫』的證據。」刑從連反問,「但這有意義嗎?」

  黃澤皺了皺眉,這也是所有人下意識的反應。

  刑從連卻不顧他們,強硬道:「我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確認每一條細節間的相互關係,因此必須砍掉枝蔓。而在處理問題和調查真相的先後順序上,尋找犯罪分子的罪證給他們定罪已經不是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我們必須提前做出預判,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刑從連看向台下所有人,說,「雖然這很難,也有可能不夠穩妥,但接下來我們要面臨的所有一切,絕不會有穩妥之路可供我們選擇。」

第271章 五浮108 證明

  宏景看守所。

  聽到林辰問題後, 沈戀笑了。

  她翹起眼尾裂開嘴唇, 笑得愉悅且充滿嘲諷。

  林辰坐在他面前,雖然表現得很很像老練獵手, 但無論是微微佝僂的脊背, 還是失去神采的目光, 都讓沈戀非常高興。

  畢竟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藥物作用是多麼可怕,人嘛, 本身就是受制於大腦的傀儡。

  她於是說:「林辰, 你們審訊都是這麼來嗎,太簡單直白從我這裡套話, 有失水準。」

  「也不是套話, 只是想到什麼問什麼, 我的風格一向比較直接,你知道的。」林辰和和氣氣地說道。

  但說完那句話後,未等她再開口,林辰卻突然身形前傾, 極其神經質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並加重語氣:「所以, 你見過他嗎?」

  沈戀有些不悅,林辰一直對她很客氣,像他們這類人聊天必須要打上半天機鋒才能進正題,高手過招得虛虛實實,林辰這麼直接簡直是羞辱她。

  她剛想反擊,林辰卻舒舒服服靠回椅背, 黑色眼眸裡沒有一絲光彩,眼神更像放空在不知所謂的地方,他緩緩地道:「哦……你見過他。」

  沈戀皺了皺眉,林辰的反應讓她有種詭異的不悅感,她於是決定抓住對方最痛點攻擊:「你老師怎樣了?」

  林辰沒有分毫痛苦,依舊保持遲緩態度,說:「和你說話前,跟師母打了電話,還在ICU。」

  「脫離生命危險了嗎?」

  「怎麼說呢,除非是真不行了,醫生也不會直接對病人家屬說去準備壽衣,所以,大概還可以再等等吧。」

  林辰如實回答,沈戀依舊在觀察他的每一絲反應,從他清瘦的臉頰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

  林辰很蒼白,現在看起來很像那種一吹就倒的紙片人,她覺得自己應該滿意於這樣的結果,她甚至有把握可以把林辰弄到當場嘔吐,可又覺得自己應該警惕。

  果然,在她給林辰機會的間隙裡,在林辰用古井無波的語氣談完自己老師之後,目光也不知放在那裡,只是繼續道:「說起來,你的老師是段萬山,還是他?」

  林辰簡直知道怎麼問問題才能讓人最不愉快。

  他說:「我認識馮沛林,也和相野、美景說過話,在我看來,你們都算絕頂聰明的人了,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會聽命於他,這說明,他必然很有個人魅力,或者說他的什麼想法,能讓你們深深為之的贊同,你們認為自己是為真理和理想獻身,因為不上升到這種層面,僅僅個人式偶像崇拜並不是適用於你們。」林辰說到這裡,才用蜻蜓點水般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道,「你看著就很有趣,對嗎,一個犯罪組織的首領不用犯罪組織常用的手法來辦事,他們更喜歡用那些精神也好、理想也罷來洗腦。而洗腦的好處之一就是在於,就算你們被他悄悄控制,你們都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堅定信念,而不是他灌輸給『我』的想法。」

  沈戀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什麼在初中二年級以後學習成績突飛猛進,那時我並沒有把你和我曾經處理過的一個案子聯繫起來。但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你某方面特殊而執拗的黑暗面吸引了他,他用了辦法,把你改造成和之前那個怯懦無能的你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想,你應該很沉迷於他的特殊魔力,他可以讓那些實際上非常痛苦的蛻變過程簡化。其實痛苦還是有的,但他會讓你的心靈不再承受任何折磨。曾經我的小師妹也選擇規避這樣的人生痛苦,而服從於更大的集體,甚至會為她所信仰的東西去死。但實際上,你們之間區別只在於你和她在他心目中地位不同。我的小師妹是他踩在腳底的墊腳石,而你,是他可以握在手中的刀。」

  「聽你這麼一說,我真的很淒慘,不如死了算了。」沈戀並不生氣,笑了笑,隨口說道。

  「是很慘,但不要去死。」

  林辰的態度簡直就像勸孫女不要早戀的老太,沈戀冷冷地道:「你廢話這麼多還不如給我看幾張小學生扶老奶奶過馬路的圖片,說不定能感化我。」

  「我並沒有感化你,只想告訴你,他所灌輸給你的想法、包括你自認為獨立的思路,現在已經不受你自己控制,你受他控制,只是你尚未發現。」

  沈戀覺得這太好笑了:「你到現在還沒發現嗎林顧問,我就是他的一條狗,我也原意吠,你管得著嗎?」

  「你其實並不願意,我會證明給你看,在那之前,請你不要死。」林辰說。

  沈戀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煩林辰這種感化世人的老好人態度,她煩躁道:「你可以閉嘴了,在我看到電視上出現你答應我的節目並達到我想要的效果之前,我拒絕再和你再說一個字。」

  「好啊。」林辰靠上椅背,望著窗外的天。

  風從長空而來,乾的發燙。

  ……

  梅村火車站年代久遠,卻人流密集。

  這到並非因為梅村市極其發達,而是因為它地理位置特殊,自古以來這裡都是交通樞紐地,南來北往者都會在梅村落腳,而現在,雖然它的城市地位逐漸被鄰近而靠海的永川市取代,但在一些不太瞭解華國國情的外國友人概念裡,梅村還是華國大城市之一。

  因此有人突發奇想看梅村而非永川出點事,也能夠理解。

  但對於普通的梅村人民來說,這真的只是又一個無聊且令人覺得慵懶的下午。

  火車站外地下通道人頭攢動,空氣裡透著一種通風系統帶來的黴味和鐵銹味道。

  隨著頭頂那幾盞真的已經比很多人年紀都要大的白熾燈管逐漸深入地下,就像進入了什麼幽深的洞穴一般。

  拖著箱子的旅人步伐緩慢的,抱孩子的婦女低頭親了親熟睡孩童的臉蛋,唯獨挎單肩包的人們腳步飛快。

  他們推擠著前行,緩緩穿過地下過道,向上走去。

  每個人都對發生在網路世界上的事情並沒有任何知覺,這就是普通人的日子,平凡庸碌,但也隨時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然而在火車站上班的人們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提心吊膽。

  這份提心吊膽源於下午時分突如其來的最高級別安全預警。

  上級部門要求所有站務人員加強巡查,監控所有出入人員,必須執行嚴格的開包檢查,尤其排查行李中粉末狀物體。

  甚至就在剛才,一整隊全副武裝的特警也進駐火車站。

  陸小天的父親開了家快倒閉的偵探事務所,因此他對槍械有瞭解,這也是他在火車站實習以來,第一次看到所有巡查站警竟然把轉輪手槍保險打開。

  不過此刻,他坐在進站口身份核查處,兩邊是厚實的鋼棒還有估計只有子彈才能打破的玻璃,他每核查完一張身份證,就看一眼鋼板,拼命安慰自己這沒我什麼事兒。

  雖然腦子裡這麼自我安慰,他還是神經質地透過玻璃左右四顧,下意識查看每個過往旅人的狀態。

  不知是因為他老爹平日教誨,還是純粹因為一個偵探兒子過人的直覺。

  大概在四點半前後,他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中年人斜跨商務包,戴著金邊眼鏡,皮帶扣閃閃發亮,正在進站人群最後排隊。

  他一隻手在打電話,另一隻手拿著身份證和剛取出的火車票,看上去非常忙碌,符合所有商務人士的典型特徵。

  可不知怎的,陸小天總覺得那個男人有問題。

  當然,在他和中年男人之間大概還有近百人的隊伍,距離不近,他也看不清楚。

  想起早些時候接到的通知和上崗前領導的叮囑,陸小天覺得他的緊張可能源於神經質。

  他收回視線,又給人車票上敲了個章,卻突然覺得進站速度放緩了。

  他不由得向站內安檢位置看去,在兩台巨大的x光機前擁擠了不少人。

  這時,他對講機裡傳出嗚嚕嚕的說話聲,有人彙報安檢口的情況,大致是有老鄉帶了只活雞想過x光機,被火車站安檢人員發現,正在和安檢爭執。

  特殊時期,站警都非常警惕,對講機裡傳出繁忙的指令聲音。

  「老王帶小陳過去看看,把情況控制住。」

  「其他人堅守崗位,不要妄動。」

  「明白。」

  陸小天繼續掃著身份證,腦海裡不知為什麼就浮現出「聲東擊西」四個字,他因此用餘光再次瞥了瞥隊伍最後那個中年人。

  中年人已經停止電話。

  而陸小天終於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

  大部分中年暴發戶形象的人都喜歡在公共場合大聲講話,但這位中年人卻不一樣,雖然忠於他的外表形象,卻透著與形象完全不符的深沉內斂。

  他也在打電話,也顯得非常忙碌,打完電話卻還有條不紊把手機收進商務包,這年頭有什麼男人會把手機放包裡?

  陸小天當然也能找到反駁自己的例子,但在特殊時期,他還是深深吸了口氣,毫不猶豫拿起對講機,向上彙報道:「西進站口b通道發現可疑人員……嗯,有個戴金邊眼鏡的中年人。」

  「對,就是他。我覺得他很有問題,您能派一個人過來問話嗎?」

  男生悄悄說完這些,隨手放下對講機,裝作不經意開始了忙碌的驗票同核查身份證的工作。

  他心跳得很快,並且覺得口乾舌燥,一邊擔心上級不一定在乎他的意見,一邊又怕指認錯人、造成誤會,會非常尷尬。

  然而就在他心情忐忑的當口,中年人的位置也離他越來越近。

  他們之間的距離非常微妙,不上不下,不前不後,而按照今天的風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考慮到的風向問題,簡直像潛意識他就覺得這個男人就會從包裡掏出危險物品向眾人噴灑。

  便衣正從站口內反向而來,如果中年人經過他的位置,再跟著隊伍向裡面走幾步,應該就會正好和便衣站警碰上。

  可就在那時,陸小天周圍的所有聲音都安靜下來。

  人們的交談聲,孩子的哭鬧聲,找不到車票的責駡聲和依依惜別聲,這些聲音霎時被抽空。

  他仿佛進入極度安靜的真空狀態,思維卻非常清晰。

  他又在車票上敲下一小顆檢驗紅章,將東西遞回給進站的老太太。

  老太太向前走去,中年人前進一位,他不知怎的突然熱血上頭,猛地拉開視窗、探出身去、雙手死死包裹住中年人的手。

  電光火石間,中年人臉上並沒有任何驚駭表情,但陸小天知道,有什麼東西在中年人手上碎掉了,那種玻璃瓶被捏碎的細微聲響深深嵌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可他不能放手,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這是非常奇詭的短暫時間。

  他甚至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游離的靈魂,看著一個年輕人突然暴起後,用詭異地姿勢伸出視窗,和另外一個中年男人糾纏在一起。

  周圍旅客不明所以,所以只是呆滯望著他們,遠處兩位便衣員警推開人群,飛快向他沖來。

  而他和中年人彼此較勁的狀態仿若靜止,可在這絕對靜止中又有動態,中年人臉上緩緩露出一點和他形象完全不符的笑容,像滴入清水的血和微微裂開的唇。

  中年人眼角綻開極其殘忍的目光,被玻璃嵌入手掌心的感覺非常疼,陸小天無法呼吸卻不敢鬆手,他甚至想到了死亡。

  他喉結聳動、艱難咽下口水,下一刻,靜止終結,動態恢復。

  尖叫聲、呐喊聲、人與人之間推擠後發出的咯吱聲音如禮花鳴放般驟然響起,令他頭暈眼花。

  但幸好他很確定他的雙手還是牢牢地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他很確定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

  後來的事情,陸小天的記憶已經非常不清楚了,他只記得便衣到了,他喘息著在視窗倒下,頭還撞上窗框,愚蠢之極。

  他恍惚間隔著繁忙人流,仰頭看到了站內大螢幕。

  密密麻麻的車次資訊邊沒有放廣告,而是出現了梅村電視臺新聞。

  主播面容閃逝,不知什麼地方一片狼藉。

  貨架倒塌,很多衣服堆在地上,花花綠綠的,令人看不真切。

  他仿佛看到了麻布袋和摔倒在麻布袋上的人,也仿佛看到了姑娘和姑娘白皙臉頰上的血水。

  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272章 五浮109 人性

  宏景市局,指揮中心。

  密集的電話聲四處響起,將近三十位警員坐成數排,接聽來自各方面的最新消息。

  「明白,梅村市大通路對嗎?」

  「給您接專線三。」

  「很抱歉,這部分的資訊暫時保密,有最新進展會即時通知您。」

  他們就像坐在密集資訊網上的編織者,將無數資訊匯總、提煉,凝結成最有用的簡短報告,再次向上遞交。

  大廳中人聲鼎沸,警員們穿梭如織。以至於連省廳廳長陪人到達時,都無人給予過分關注。

  來人穿最簡單不過的鐵灰色工裝,袖口領口都洗得發白,配上花白頭髮和最普通不過的金邊老花鏡,看上去和街邊養兒弄孫的老頭沒什麼太大區別。

  唯獨不同的是,老人風塵僕僕,眼角眉梢除了皺紋還有濃濃的倦意,但儘管如此,你仍能從他被遮掩在老花鏡後的目光中看出上位者特有的威嚴。

  事實上,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意外,在場警員終其一生,也只能在電視上見到這個級別的領導。

  而在老人身後,則是陪同他前來的警方專家、緊急情況部門處理專家、醫學部門教授,甚至連張先生夢寐以求的導師張院士也跟在後面。

  整個大廳裡,最先發現情況的是刑從連次席狗腿張小籠同志。

  女警蹭地從座位上站起敬禮,她剛要向老大通風報信,老人已經向他們揮手致意,只說了一句「都坐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就帶著身後浩浩蕩蕩的隊伍橫穿整個大廳,來到了最內側的指揮間門口。

  一片落地玻璃將大廳和指揮間隔開,像分隔出的兩個世界。

  外間的喧鬧和裡間的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偌大的屋子裡只有刑從連一個人,空氣凝滯,他也並沒有在忙碌,而是很安靜坐在電視機前抽煙,看新聞裡播放的梅村市遇襲消息。

  省廳廳長想抬手敲門,卻被老人阻止。

  一行人隔著玻璃,凝望螢幕,像在觀看默片。

  電視畫面中閃過梅村市服裝市場的慘痛景象。

  事發時正是服裝市場下午出貨高峰期,上下行手扶電梯中擠滿了扛著大包小包的搬運工人。監控死角太多,具體事發在哪裡已無法考證,有人沖到手扶電梯口,瘋了一樣向下沖去。隨即,人群相互推擠從電梯上倒下,踩踏、碾壓,不明真相的群眾瘋狂地想要逃出去,然後就再也沒有逃出去。

  鏡頭掃過一片從上至下的褐色血跡,孩童的小涼鞋遺留在欄杆邊上。

  畫面裡沒有傷者,現場已經被清空,蒙塵的白熾燈光線下,只有大片大片淩亂的彩色衣物,像失去靈魂的殼,一件件悠悠的飄蕩。

  新聞畫面結束,老人這才推門進去。

  液晶螢幕中,電視畫面已經轉到了醫院,主持人正在播報死傷和失蹤人員名單,每一個名字聽上去都令人倍感沉重。

  刑從連聞訊起身,轉身看到老人時,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太多驚訝或者駭然,他皺了皺眉,目光如潭水般深沉。

  「沈部長。」他很平靜地向老人敬禮,然後放下手,這種態度反而讓周圍的不少人感到震驚。

  「不要耽誤時間,我們來的路上都已經看過最新簡報了,24小時內能不能把罪犯抓住?」

  部長先生出乎意料乾脆,他帶著浩浩蕩蕩的專家隊伍在指揮室內的環形桌前坐下,對刑從連這樣說。

  「很難。」刑從連只說了兩個字。

  「什麼意思?」老人猛地抬眼,目光淩厲,「面對這麼多死難群眾你跟我說難?不行給老子從這個位子上滾下去,老子換別人上!」老人猛地拍桌,怒斥道。

  刑從連站在寫滿密密麻麻策略的玻璃幕牆前,並沒有因老人的怒火而變得畏畏縮縮。

  新聞正在採訪服裝市場案發時目擊者,中年婦女滿頭是血,聲音聽上去驚魂未定:「我讓他們不要擠不要擠,沒有人聽,都瘋了。」

  刑從連抬起遙控器,將音量調低。

  「這不是簡單的襲擊案。」刑從連說。

  老人沒有耐性,問:「我不需要聽難度,什麼時候可以拿到沈戀的口供?」

  「沈戀的口供,恐怕不比抓到罪犯簡單。」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刑從連還是很不給大領導面子。

  「刑從連!」沈部長沒有拔高音量,但目光中終於出現了真正的怒火。

  首席秘書趕忙向玻璃板前的刑警隊長使眼色。

  刑從連卻並不接受:「您在這裡對我發火,並沒有任何意義。」他頓了頓,非常清晰道,「犯罪分子只是在和我們打一個時間差,在我們真正研究透該藥物和該藥物造成巨大惡劣的社會影響之間的時間差。」

  「現在的社會影響還不夠惡劣?」沈部長冷冷地道。

  「在和對方想要達到的效果比起來,現在,只是開胃菜而已。」

  刑從連的聲線帶著金屬般低沉質感,他並沒有刻意讓語句變得陰森,然而這句話仍舊讓在座不少人暗自打了個寒顫。

  「犯罪分子的訴求到底是什麼?至今都沒有任何組織和個人宣告對此事負責?」怕老人被刑從連這個不怕死的氣到心臟病發,省廳廳長出來打圓場。

  「訴求?」刑從連目光陰冷,他轉身擦除背後玻璃板上大片無用的水性筆字跡,用紅筆寫下三個詞。

  字跡邊緣顯得模糊,老人眯起眼。

  刑從連停了下來,轉身俯視整個辦公室中的專家,用前所未有的冷酷語氣說,「殺人,殺人有什麼了不起?他的目的,是誅心。」

  不少都有充足學科知識準備的專家被激得渾身一凜,但也因此很快反應過來。

  「盲眼的仲裁者講的是自然選擇的無目的性……」張院士猛看著玻璃板說,「還有……人類進化……道德、以及基因?」

  「是的,基因。」

  刑從連將林辰轉述給他的觀點平靜道來,他說:「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明,反社會人格者、或者部分犯罪分子,他們可能天生攜帶犯罪基因,例如代號為MAOA的戰士基因影響著人們大腦神經遞質,使人情緒反常暴躁易怒難以自控;或者產生大量5-H2TA受體的變異基因,會削弱額框部皮質功能,使人產生情感障礙衝動行為等等……」

  刑從連尚未說完,就被打斷。

  「基因決定論是為犯罪行為開脫的最有力說法,你一個員警怎麼能認可這個觀點!」脾氣暴躁的醫學專家說。

  「我並沒有認可,但想當然,這是犯罪分子所認可的觀點。因此我們認為,所有事件的幕後黑手要代表犯罪群體傳達兩種觀點,第一、人類所有被定義為犯罪的行為,都是受大腦的影響,罪犯無需為自己行為負責。而這,正是他為什麼要研發並擴散這種使人失去人性的藥物的原因。」

  像是為了應和這些本該由林辰來做解釋、卻被刑從連代替他說出的話。

  電視中出現了急診室鏡頭。

  縱使電視音量已經被刑從連關到最低,但那種泯滅人性的嘶吼卻仿佛仍舊能透過遮簾越出螢幕。

  「如果TERN異構體影響人類大腦致使人產生犯罪,人是不是可以不為自己的犯罪行為負責?」刑從連問,卻沒有給任何人回答時間,「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我們現在把所有受藥物影響者判定為受害者。」

  他又問:「既然如此,如果犯罪分子服下TERN異構體再犯罪,他是否會免於刑罰?」他稍頓,說,「答案是很大可能,因為我們無法鑒別所有人受到藥物影響的來龍去脈。」

  「而如果你們認為這已經算上用心險惡的話,那麼犯罪分子的隱藏問題才真正致命。群體性恐慌事件中,不可避免出現第三種情況:很多並未受到任何藥物影響的人僅僅是為了自保也產生對他人普遍意義上的侵犯行為,他們要為此負責嗎?」刑從連指了指電視螢幕,問出最振聾發聵的問題:「若我們答案是無法判定、不能定罪,那麼他就要問問這個世界——罪犯憑什麼要為自己的犯罪行為承擔責任?」

  刑從連氣勢凜然,眼眸中露出陰冷殘酷的目光。

  有人立即反駁:「前提就有問題,TERN異構體造成的是特殊情況,正常情況人可以控制自己行為。」

  「他們認為自己不可以,他們天生是變態狂。」

  「這是詭辯論,法律約束人類行為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你能不能自控和法律能不能約束你有屁個關係!」

  「法律憑什麼約束我?」刑從連質問。

  「自然法理、社會契約……」

  「社會關我屁事,我就是獨立存在的個體!」

  「人的本質在於社會性!」和刑從連吵起來的專家大聲喊道。

  這時,刑從連突然停了下來。

  他收回先前咄咄逼人的勢頭,他放下高舉的手指,他目光渺遠,仿佛望穿漫長的歷史,他很平靜地問道:「那麼如果,社會道德本身……就是錯的呢?」

  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室內陷入黑夜般靜默,像當時林辰問他這個問題時,他的心情。

  刑從連知道,自己想起林辰不合時宜,但又理所應該。

  那時林辰坐在圖書館裡,目光寧和,向他闡述了這所有一系列事件後令人驚怖的思考。

  林辰問他,既然人們總喜歡把問題刨根問底問到最後,那麼關於「為什麼一個人會成為罪犯」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究竟是什麼呢?

  刑從連無法回答,他甚至不想聽林辰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林辰對於這個問題的思考,很顯然貫穿黃薇薇死後那漫長而暗無天日三年時光,這是幕後黑手提出並日日夜夜拷問他靈魂的問題。

  什麼是道德?

  以道德為基礎的法律緣何形成?

  人為什麼會因違反法律規則而成為罪犯?

  「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犯罪分子,當他證明我們對犯罪行為定義本身缺乏客觀標準後,他就已經達到目的。」刑從連說,「但很顯然,我們今次要面對的罪犯野心勃勃,他就是要反社會,可他反抗的不是社會制度,他所反抗的是我們每個人心中賴以生存的道德準則。」

  自刑從連咄咄逼人開始,沈部長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此刻,老人抬起頭,緩緩開口:「如果……社會道德準則……不可信賴?」

  「是的,既然一切都是隨機選擇後的結果,那其實沒有道德、沒有正義、沒有良善,更沒有我們虛構出的道德標準。人類天性就是自私自利,我們為了自我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所以符合天性的事不能算錯,更不應該受到懲罰。」

  雖然這一想法宏偉得可怕,但也因宏偉而顯得可笑。

  坐下搞策略研究的專家聽到現在,忍不住嗤笑道:「癡人說夢、蚍蜉撼樹,他怎麼就能靠到處煽風點火投毒來證明人天性自私?」中年人努了努嘴,指著電視,「他做的越多,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證明他是錯的。」

  新聞已經進行到下一階段,沒有再播報梅村服裝市場的騷亂,轉而開始講述發生在梅村火車站的見義勇為事件。

  名叫陸小天的年輕火車站實習員工阻止了發生在火車站的投毒案,然而因藥物攝入量過大,陸小天急性腦衰竭,生命垂危。

  新聞中用詞非常感人,在病房前的走道裡,記者幾乎要把所有光榮正義的詞語套用在這個年僅22歲的年輕人身上。

  而指揮室裡也有不少人目光悲憫,刑從連卻沒有回頭去看,他很冷酷地打斷了這一時刻:「你太蠢了。」他說。

  策略專家拍桌而起,他級別比刑從連不知高出多少,因此很有底氣地怒斥道:「刑從連是嗎,你算什麼東西,到現在為止都沒講出個所以然來,除了扯東扯西都沒個正題,難怪抓不住犯罪分子也問不出口供!」

  刑從連單手插袋,俯視著不遠處質疑他的策略專家。

  其實兇手怎麼能說沒有道理呢,明明一點點言語侵犯就可以讓本該團結的人分崩離析,那麼涉及到生死存亡的利益時,誰又能保證這個社會秉持的道德觀念不會被動搖。

  刑從連說:「我說你愚蠢是因為,你既然看過簡報,就應該知道發生在暗黑網路上的投票事件。那麼你認為,兇手到處煽風點火,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些網路變態想看暴力血腥事件的欲望嗎?」

  「你!」策略專家被問得啞口無言,轉而道,「你不是還說了,他為了證明人不用為自己的犯罪行為負責,但這種證明沒現實意義,法律強制力不是他說了算,他再不滿也得認命!」

  「我說了,這只是開胃菜。」刑從連轉過身,在玻璃板上用鮮紅水性筆徒手畫下地圖三省地圖,「開胃菜證明他有能力威脅我們的社會安全。在新聞媒體廣泛播報後,在所有群眾都產生不安全感後,他就可以進入第二階段。」

  刑從連扔掉筆,指著玻璃板的地圖問:「假設這個投票不是發生在暗黑網路中,假設現實社會中每個人都有投票權呢?」

  就像狂風暴起抑或驚雷炸響。

  這是刑從連聽到林辰這個問題後的心情,而現在,在這間簡樸的指揮室中,在滾動播報的電視新聞前,在他面前所有人,都終於體會到他那時的心情。

  震驚,爾後是不知所措。

  可林辰對他的提問並不止如此,林辰問他:「刑從連,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我面對的問題只是一個再小不過的人性實驗,它沒有很大的社會意義。可如果在今天,他想讓每個人都面臨同樣的人性實驗呢?如果三省中每一位居民都權以城市為單位,選擇下一次襲擊發生地點,你覺得這真的不能動搖我們這個社會賴以維繫的道德準則嗎?」

  林辰的聲音很平和很徐緩,他現在也以同樣平和徐緩的聲音,將林辰的話轉述給處於這個國家最高層的人們聽。

  然而,如他當時一般的手足無措,他眼前那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也開始驚惶無比。

  刑從連想,是啊,他們每一個人口口聲聲說著相信人性,可實際上,在他們內心深處某一塊難以啟齒的地方——他們不相信正義能戰勝邪惡、不相信善良會擊垮醜惡,不相信某一些人最終可以贏過另外一些人……

  甚至,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人性。

  「這,就是鋼絲上的平衡遊戲。」林辰那樣說道。

第273章 五浮110 瞬間

  宏景看守所內,警員正在安裝電視。

  林辰答應沈戀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回避。

  沈戀翹著腿,像可愛的小姑娘,期待地看著那塊黑色螢幕儘快亮起。

  「我說到哪裡了……」林辰因為回頭而分了分神,因此忽然問道。

  沈戀抬起被鐐銬拴住的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假裝拉出一根細長的線,卻並不說話。

  林辰點了點頭:「一開始,在經歷過真正道德兩難問題的選擇後,我非常茫然,為了填充我的無知狀態,我看了不少討論道德起源、人類心理進化的書籍,但看的越多,我也就越不知所措。我所堅信的公平、正義、自由、理性、善良、美好……這些東西是切實存在,還是只是人們找了些詞彙虛構出的、為了維繫人類社會而出現的東西。」

  他娓娓而談,並未避諱這段經歷,事實上,那時的他以為,想要戰勝對方,他就必須解開答案,可誰都知道,沒人能解開真正的答案。

  沈戀卻抱臂而坐,目光中的輕蔑顯而易見。像沈戀這麼信念堅定的人,理所應當看不起他這種不堅定者。

  「有些搞哲學的,會選擇自殺,也大概是這麼個道理,無目的性的混沌狀態太容易令人不知所措。」林辰將雙手搭在桌上,隨意說道:「照理,我也應該自殺。可直到某天,我突然意識到,我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確定的答案呢?」他看著沈戀,笑了笑,「你看,這就是我和他根本不同所在了。」

  「社會契約、自然法理、集體潛意識、自私的基因……我能認可並理解許多觀點,也同樣理解對這些觀點做出的批判,因此我會茫然,我找不到絕對正確的東西。可他不同,他是偏執狂,他縱觀人類進化歷史,找到他所認可的東西,他把它當做救命稻草、奉為真理,並灌輸給你們,他極度需要讓他所劃定為同類的人認可他的觀點,他甚至需要他反抗的社會來認同他的觀點。面對這樣的瘋子,像我這麼無知無能的人所能做的……」林辰停頓下來,他看向沈戀,說,「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擅長的領域裡,想辦法弄明白——他信仰什麼、他在想什麼、他準備做什麼,然後……擊敗他。」

  審訊室真的很小,四壁灰白,他的聲音撞到牆壁也就消散得乾乾淨淨。

  鐵窗外流雲仿若凝滯,四下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噗嗤。」

  沈戀笑了。

  女人用看蚍蜉的眼神看著他,林辰覺得這也很正常。

  他說:「他用TERN的異構體證明所謂犯罪行為產生的生理必然性,他用擺在每個人面前的電車難題來證明人類廣泛的自私性。他要證明,在事關切身利益的問題上,這個社會上大部分人心中所秉持的道德都是虛假的、一擊即碎的東西。這是很明顯的動機,但……然後呢?」林辰的指尖在他和沈戀之間的破敗檯面上輕點,說道:「證明了又怎樣,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約定俗成的穩固社會契約不會因為一個瘋子的遊戲而真的碎成齏粉。因此直到我看到『鋼絲上的平衡遊戲』這個詞之前,我都無法理解他到底想要什麼。」林辰停頓下來,神情驟凜,「事實上證明,他比我想像的,還要瘋狂。」

  ……

  宏景市局,指揮室。

  刑從連並不很擅長做這種事情,但林辰此刻正艱難地、試圖一點點打碎沈戀的精神信仰,那麼他必須承擔一些別的事情。

  他點了點玻璃板,說道:「這個詞的原意是一種假設,特指人類道德演化史上的微妙時刻。舉個例子吧,拋開你們腦海中關於現代社會的所有概念,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錦衣玉食,我們回到距今4.5萬年前的非洲,那時候的非洲智人已經是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他頓了頓,又道,「是的,沒錯,和我們一樣的現代人。」

  刑從連指了指房間裡所有人,說:「我們都是一夥的,可那時候的我們可不像現在一樣有什麼道德法理觀念,我們和黑猩猩也長得差不多,你搶我地盤上我女人我就殺你,這沒有任何問題。有種看法認為,是基因的自私造就了我們行為的自私性。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是天生的『利己主義者』。可隨著時間推移,生活在族群中的人越來越多,錯誤就出現了。」

  「我孔武有力,可以隨意虐殺他人,嚴重威脅到你們的生命安全,我身後也站著一票擁護者,雙方出現對峙狀態。這時候,德高望重的沈部長站了出來發話,告訴所有人我應該去死。作為族群中其他人,你們早就忍無可忍,你們聯合起來,殺死或驅逐了我和我的擁護者。接受沈部長號召站出來對抗我的勇士,擁有忠誠、勇敢、富有同情心等等品質,這些人則是『利他主義者』。」

  「一波又一波的極端分子被消滅,族群逐漸處於穩定狀態,因穩定而更有競爭力,也因此能更好地繁衍壯大,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對品德的定義也通過利他主義者的繁衍逐步固定下來,人類出現規則和法律,社會契約由此而來,便是道德起源的群體選擇理論。」刑從連說到這裡,看向在場所有人,嚴肅道,「可是,這一切真是自然選擇的必然結果嗎?」

  他沒給在場所有人思考時間,直接而乾脆的問道:「是否在人類演化進程中存在某一危險時刻,我所代表的『利己主義者』勢力和你們所代表的『利他主義者』勢力形成過微妙平衡。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任何一方取得上風後,社會便會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你們若勝利,社會變成你們希望的樣子;而一旦我成功,攜帶我基因的後代將把整個人類社會帶向我所期望的深淵。」

  他雙手插袋,極端冷酷道,「這才是鋼絲上的平衡,它是真正的、決定人類未來社會形態的某一偉大瞬間。」

  ……

  一枚遙控器在林辰面前放下。

  林辰拿起遙控器,向警員點頭致謝,並問沈戀:「所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他問,然後回答:「我認為,他的目的並不是立刻製造這一瞬間,他想得更加深遠,他要做的是給未來這一瞬間的重現提供一種偉大的可能性。」

  「他要在所有人心中種下一顆自私自利的種子。」

  「這顆種子種在選擇者心中、種在棄權者心中甚至種在觀察者心中,種子通過人類一代代生殖繁衍壯大,並給所有像你一樣不為社會所容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在未來創造一種可能性。」

  「某一天,利己主義者族群終將壯大到無比可怕的規模,而在那一刻,人類將重新迎來鋼絲上的平衡遊戲,再次獲得命運抉擇的機會。」

  「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參考資料會在完結後附注出來。

第274章 五浮111 新聞

  萬籟俱寂,亙古如黑夜。

  中央空調濕冷的風吹拂而下,卻仿佛帶著粗粒至極的血腥意味。

  如果不是外面的腳步聲和人聲,還帶來一點那麼鮮活的氣息,房間裡很多上了年紀的人,恐怕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恢復過來。

  但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另一種好處,就是他們不會那麼容易相信他人。

  老人的人生經驗豐富,固執腐朽,很難有什麼破天荒的新奇思維能打動他們。

  刑從連想,這大概也是那個人想讓社會上的老人們死得乾乾淨淨的原因。

  「天方夜譚。」

  總之在刑從連講述完漫長的理論依據後,沈部長思考了很久,然而抬起他垂垂老矣的頭顱,卻是這麼不屑地回答。

  「對啊,靠一次投票就想決定人類未來?」另一位老人也終於被點醒,應和道。

  「我覺得最大可能性,就是這件事過幾年就被人忘了,他憑什麼覺得自己還能改變整個人類未來基因走向,瘋了嗎?」

  「鄭教授說的沒錯啊,最壞的情況就是他最後證明每個人都自私自利,人們為了各自利益再次開始相互殘殺,但也最終會回到穩定狀態,社會將再次締結新的穩定契約,畢竟仍舊保留心理變態的數量太稀少了。」

  「2%。」刑從連說。

  「你說什麼?」

  「在測量變態心理的海爾量表中,最極端變態者占總人群2%,這一數字並在各種族群體中保持恒定。」

  「對嘛,才2%,能掀起多大風浪?」

  「你錯了。」

  「非要抬杠嗎刑從連!」

  「心理量表中的極端性是統計學意義上的,如果群體心理本身就已經出現偏差了呢?」

  「偏差就偏差,社會要發展,還是要靠相互合作奉獻。種群中的個體時刻準備為了集體利益而犧牲自己,那麼該種群就更有競爭力。相互殘殺的社會下,人類種群都會逐漸消亡,不可能獲得勝利,所以自然從來不是盲眼的仲裁者……」

  「這就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政,那些影響種群穩定的變態就是被自然拋棄的!」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頭頭是道,刑從連聽到一半,就出言打斷了他們。

  「你們輸了。」他居高臨下俯視這些「老人」們。

  這時候的刑從連簡直林辰附體,犀利冷傲不留情面,當然,他本身也是代替林辰站在這裡的。

  老人們被他嗆了一下,甚至有人開始乾咳。

  刑從連說:「當你開始考慮他想法的現實性可能性,想盡辦法找到理由去批判他的時候,你就已經被他帶到了溝裡。」他說,「他需的就是討論,有討論就會出現兩方面聲音,他也將因這一事件,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者。那是你們以為不存在、但確實存在的支持者們。」

  省廳廳長忍到現在,已經對刑從連很客氣,但就連他也忍不住道:「那你說要怎麼辦,封鎖消息,禁止討論?」

  「封鎖消息是危機公關中最糟糕的處理方式。」

  「那就把網封了,禁止投票。」

  「長期來看,我們可以把TERN異構體研究透徹,但短期來說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手裡的人質可是所有公民的生命安全。如果他真向我們提出要求,迫使投票網站上線,您真的敢讓該頁無法顯示?」刑從連問。

  「刑從連,你夠壞的啊。」網路部門的專家突然想起什麼,他拍了拍桌面:「從一開始就是你把我們帶到溝裡!就算暗黑網路暫是我們監控盲點,可一旦這個投票遊戲敢上線,我們有一萬種方式監控它、跟蹤罪犯IP,甚至操縱結果,這都是可以做到的!」

  「對啊,就算他想讓三個省每個城市的人投票,我們幹嘛要按他說得來辦?提前做好預案,把結果導向我們認可的地方,不就行了?」

  「網路輿論也是可以操控的,也並不是很難。」輿情專家說。

  「所以呢,你們準備犧牲哪座城市?」刑從連問。

  一盆冷水再度當頭澆下,指揮室裡熱情洋溢的討論停滯凝固。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愉快表情,自願奉獻和通過策略分析後的被迫犧牲,畢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算他們有辦法把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但仍踏入什麼既定圈套,那個人,就是有辦法把那些粉飾得漂漂亮亮的玩意剝出醜陋的內核。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提個解決方案!」

  ……

  林辰打開了電視。

  之前一直在審訊室裡忙進忙出,負責安裝電視小警員屬於這座監獄的技術科。

  男孩並沒經歷過什麼真正殘酷的事情,但在聽到林辰隨口說出的那些一鱗半爪卻已經足夠恐怖的資訊後,男孩臉色煞白,那是屬於一種我快要吐了但我還不能吐的狀態。

  在林辰沖他點頭示意後,他終於得以退出這間小灰屋。

  沈戀再度翹起嘴角,輕蔑看著那扇關上的門。

  林辰拿起遙控板,轉身對著電視,非常紳士地詢問她:「你需不需要什麼特殊證明,來確認這段新聞確實來自直播,而不是我們剪輯出來騙你的?」

  女人搖了搖頭,顯得充滿信任。

  他於是調大了點音量,然後放下遙控板。

  房間裡終於有了點現代文明社會的聲音,新聞節目已經進行到下一階段,女主播正在總結這幾天內發生的所有事件。

  從諾德倫到腦康寧,從養老院到周瑞製藥。

  新聞將事件發生順序從頭到尾總結了一遍,沈戀也驕傲地得以出境。

  前面的襲擊事件已足夠駭人,新聞中對TERN異構體部分只敢提一句「正在加緊研究」。

  大概是導播也覺得不能再這麼繼續嚇人,下一階段的新聞終於變成稍稍能令人安心的部分。

  「警方在案件偵破中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據悉,名為沈戀的頭號犯罪嫌疑人,已在昨天傍晚被警方被緝拿歸案。」女主播姿容端莊,稍頓後說,「警方發言人表示,針對沈戀的突擊審訊已經在迅速有序展開,相信很快能取得突破,現在讓我們跟隨鏡頭來回顧,當時的情況……」

  畫面淡入,配樂先行響起。

  那是首節奏很快的曲子,常用在電影裡正義一方進行最後大反擊的部分。伴隨新聞中新聞主播播報突發消息,全城警員出動,畫面中紅綠燈閃爍,警車穿梭如織。

  養老院門牌隨後出現,但也只給了一個象徵性鏡頭,畫面再次轉換,出現了宏景市地圖,交通被巧妙地調撥開來。這表現的是當時,林辰設圈套抓捕沈戀的情景。

  最後,數不清的警車在周瑞大樓前停下。

  攝像機鏡頭不斷向上,直到最高層,突然停下。

  配樂也戛然而止。

  再沒有配樂,也再沒有快速混剪鏡頭,走廊潔白,氛圍安逸的不像話。

  這時,林辰和沈戀的身影出現在電視裡。

  新聞畫面中換上了昨天下午的監控錄影,若非警方鬆口,普通媒體是不可能搞到這段內部視頻。

  夕陽光線柔美,畫面中的警方顧問正和頭號犯罪嫌疑人說話。

  他們分別舉著安瓿瓶,瓶口輕碰,如老友一般。

  ……

  市局指揮室裡的高層們,也在同一時間看到這段新聞。

  新聞配音是這麼說的:「當時犯罪嫌疑人沈戀意圖自殺。為了制止犯罪嫌疑人,警方談判專家最後同意注射高劑量藥物,以此挽救犯罪嫌疑人的生命,並為下階段談判爭取機會。」

  這段結束後,畫面再次切回了演播中心。

  女主播向身旁看去:「下面我們將有請特約評論員張主編,來分析警方此輪行動的用意。」

  鏡頭轉移,女主播身邊出現了一位穿POLO衫的男人,他沉吟片刻,假裝是為回答問題而進行思考:「老實講,我暫時無法洞悉警方這一行為用意。但恐怕對公眾來說,警方此番向犯罪分子妥協的行為,並不是個好消息。」

  「還需要您具體分析。」

  張主編推了推眼鏡:「我懷疑,警方是根據某些情報做出了判斷。警方認為沈戀本人非常重要,所以為了取得沈戀的合作,警方顧問必須冒生命危險。」

  「換句話說,警方對犯罪分子使用的藥物並沒有確切的破解辦法?」女主播問。

  「這是肯定的,除非內部核心人員透露相關資料,否則再怎麼動用全國力量,也不可能短時間把一種化合物研究透徹,更遑論找到立竿見影的治療方法……」

  「可談判專家用自己的生命安全換取嫌疑人活下來的機會,是否可以類比為向恐怖分子的妥協,這種行為看上去是自我犧牲,實際上反而助長了犯罪分子的氣焰,真是行之有效的策略嗎?」

  電視裡的張主編還在解釋,但這間小玻璃房裡的人已經反應過來。

  「老人」們也當然不會愚蠢到認為林辰出現在新聞裡是在「搶功」。

  「你們瘋了?」省廳廳長最先用拳頭砸桌。

  「誰允許你們未經批准擅自作主張?」

  「別當我看不出來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刑從連首先遭受攻訐:「這是林辰早就答應沈戀的事情。」他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林辰什麼個性,當時虛與委蛇地同意條件和現在拿出來實施根本就不是一個性質!」 廳長氣急敗壞,「你們明明可以隨便拍個假新聞搪塞沈戀,卻要光明正大放出來,不就是想引起社會討論嗎!」

  刑從連聳了聳肩,對此不置可否。

  「你們既然已經推測出了犯罪分子的險惡用意,在輿情控制上難道不該更加小心翼翼。現在居然還敢火上澆油,生怕現在恐慌情緒還不夠是嗎?」

  另一人搭話:「呵,他們就是為了告訴犯罪分子——你想做什麼我們知道,我們根本不怕你搞的這出!」

  「但真要引發社會大討論,豈不更遂了這幫反社會者的意?」

  「也有可能他們的動機根本沒這麼深刻,他們就是單純想殺人而已……就像……」

  輿情專家還要再說,沈部長聞言抬眼,打斷他,並對刑從連說:「說到底,對案情未來發展的推測,是你們的猜想。」

  刑從連點了點頭:「確實是猜測。」

  老人打斷他:「也就是說,第二輪城市投票,也有根本不會發生的可能,對嗎?」

第275章 五浮112 炸開

  大概就在老人說完那句話後。

  一輛電動三輪逆著人流,向宏景市局方向駛來。

  雖然下午快要結束,但大樓外的陽光還很明媚,市局門口往來警員數量也並沒有減少。

  「老張,來查包裹啦!」

  順水快遞的快遞員小哥把三輪車停下,敲開宏景市警察局門衛的窗口,他吼了一嗓子

  「輕點。」門衛老張師傅翻過一張報紙,慢騰騰地說。

  小哥立即噤聲,緊張地向市局大院裡望去,並開始從自己的小車上把快遞一件一件的搬下來:「這次案子夠大呀 ,有什麼內幕消息嗎,張叔?」

  老張師傅已經擔任市局門衛長達十年,有著豐富的反偵察能力,才不會因為一個小快遞的打探而透露內幕。

  他推開自己的籐椅,背著手從門衛室裡走出來,邊走邊說:「那可不,天天都大案。」

  他蹲下身,像國王檢閱士兵一般檢查每一件快遞上的姓名電話是否可疑。

  如果發現問題件,他就有權把人叫出來,或者直接把郵件扔x光機過一遍。

  尤其像現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的檢查就更仔細了。

  順水的快遞小哥終於把所有快遞件都搬完,天還是有點火辣辣的。

  小歌哼著曲子擦了擦汗,再次回到那輛黑色塗裝的電動三輪車前,並從掛在電動車龍頭上的郵包裡取下了幾封信件,把它們當扇子一樣扇了扇風,晃晃悠悠交到老張手上。

  看門人的手上有厚厚的繭,如果順水的小哥觀察夠仔細,就會發現那些繭的成因完全是槍械而不是什麼修理工種造成,但普通人並沒有這樣的敏銳程度。

  當信件拿到手上的瞬間,警局樂呵呵的看門老頭目光變了。

  在那四封分別屬於社保中心催帳還有信用卡還款的印刷信裡,還夾雜著一封別的什麼東西,並與那些統一機打的信件存在顯而易見的區別。

  看門人從前襟口袋裡掏出塊擦汗的手帕,墊在手指間,將那封信緩緩抽出。

  信封是牛皮紙質地,背後是塊血紅的火漆壓封。

  正面用俊逸的花體寫了——宏景市局刑從連收幾個字。

  陽光下,有一部分字體在反光,很是模糊。

  ……

  刑從連沒有第一時間拿到這封信件,原因並非他正在與各位高層開會,而是因為情勢發展暫時還沒有到達他的掌控範圍內。

  比信件更先到達的,是第一波輿論狂潮。

  大廳裡網路部門區域,非常不給面子地炸開了花。

  首先跳起的人是王朝。

  雖然他在室內還非常幼稚地戴著頂鴨舌帽,但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少年人透露與年齡不符的全然掌控力。

  他嚼著檸檬味口香糖,查看了周圍幾台顯示幕,眼神從洶湧澎湃的資料流程上掃過,甚至不需要再輸入什麼指令,就已經對事態發展有了初步判斷。

  少年人皺起眉頭,瞳仁裡卻看不到任何緊張焦慮情緒。

  他拍了拍身旁人肩膀,示意對方暫代他的崗位,隨後他直接沖向大廳盡頭的小玻璃房。

  「老大,網上有動靜了!」

  王朝才不管玻璃房裡坐了多少位省部級官員,他連門都不敲,推開後就直接向刑從連彙報。

  刑從連稍頓了片刻,給沈部長問「怎麼了」的機會。

  王朝抿起唇。

  刑從連向他點頭示意。

  收到指示後,他直接沖到玻璃房角落的電腦,打開連接主螢幕的筆記本。

  玻璃板旁另一塊鑲嵌在牆體中的顯示幕霎時亮起,冰藍的光線讓人有一時不適應感。

  但少年人並未注意到房間裡其他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冷酷而精確的計算世界裡。

  他將主控室的資料調集過來,螢幕上出現了幾條柱狀圖,那是屬於政府部門的輿情監控軟體,模樣土氣,但很好操作。

  王朝選中「有害詞」部分,下一秒,所有柱狀圖變得五彩斑斕,卻像毒蛇的軀體般不斷攀升。

  「30秒前,網路關鍵字『下注』、『投毒』的組合以指數級別爆增長。」王朝解釋道,並迅速拖動滑鼠,移向下一塊螢幕。

  瞬間,如宇宙大爆炸般的星雲畫面出現,深藍色佈景上出現無數瑩白小點。

  王朝點開星雲中間的來源資料。

  那是一條微博,發信人IP定位在某座城市的商場,人流巨大,短時間內很難確定究竟誰真的發出這條微博。

  微博上只發了三張圖片,沒有文字,顯然發信人深諳網路監控那套。

  第一張圖片是被警方隱藏起來的暗黑網路投票結果,那完全是螢幕截圖,因此桌面右下角顯示時間。

  第二張則是梅村市服裝市場發生爆亂的景象,照片角度詭異,左下角的部分有人舉起手腕露出精鋼錶面,整張照片的焦點在錶面時間,而背景中瘋狂湧出服裝市場的人流則被完全虛化。

  第三張照片沒有時間,那是冰冷而程式化的通知,是上級部門下發到梅村市各個地鐵口的安全檢查通知。

  很顯然,這三張圖片放在一起,是為了暗示一則資訊:在梅村市服裝市場發生暴亂前,政府高層就已經得知梅村將要遇襲的消息,他們做了不少預案,甚至成功規避了火車站的問題,卻對公眾隱瞞這一資訊,以至於服裝市場慘劇發生。

  不得不說,微博發送者是輿論炒作的高手。

  他直接將慘案矛頭對準政府部門,暗示政府有向公眾隱瞞資訊的嫌疑,畢竟再沒有哪種炒作能比罵政府更能引起公眾興趣的了。

  少年人做完這一切,抬頭,目光犀利,只問了三個字:「怎麼辦?」

  「這還需要問嗎?當然是有引導情況下的控制!」

  「怎麼控制?」他邊問,像邊要和上級部門的輿情專家對著幹一樣,他順手調出了幾條典型言論。

  ——我靠,這太變態了。

  ——這不就是恐怖襲擊嗎?媽的整天維穩維穩,出了事連屁都不敢放。

  ——瘋了吧,這些人!

  ——網址是什麼?我得投死宏景,早看宏景那幫傻逼不順眼了。

  就在王朝調資料的時候,螢幕上的星雲體積又膨脹了不少。

  輿情專家拍桌而起:「向公眾解釋政府提前得知襲擊事件將要發生屬實,並已經做好預案,為防止全社會恐慌和案件偵破需要,並未將整體事件向公眾通報。相關情況仍在調查之中,請大家相信警方有能力破案件,除了官方發佈消息,不要聽信謠言……還有……」他沉吟片刻,「得把這個源頭的號封了,追蹤具體涉案人員,這種事還需要我教你們嗎?」

  王朝沒有聽令,少年人的態度很明顯,整個小玻璃房裡,他只聽一個人的話。

  刑從連直視沈部長,從王朝進來開始,年逾花甲的老頭臉色就已經很不好看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妄作預判,都有恐嚇公眾和威脅社會穩定,萬一正中犯罪分子下懷?」老頭頓了頓,說,「小劉的方案,是最穩妥的,你給我專注破案……」

  刑從連想開口,但就在那時,張小籠成為第二個打斷會議的人。

  女警手提著證物袋,不再像先前那樣羞澀膽小:「刑隊,門衛那裡收到一封寄給您的信。」她提起信封並道,「已經檢查過了,裡面沒有粉末狀物體。」

  刑從連沉著地點了點頭,接過證物袋。

  而與此同時,在他身後的內嵌式螢幕上,王朝點開了最後一條資訊。

  ——po主給個投票上網方法,我們一起投死永川!

  ……

  在刑從連收信的同一時間,同樣的信件也被送到了逢春電視臺。

  唯獨不同的是,郵件寄送並非通過派送這種老派手段。

  信件以郵件群發的方式,出現在逢春電視臺新聞編輯部每一位員工郵箱中。

  有些人將之當做垃圾郵件,沒有點開,但仍有人在標題驅使下,將整封被製作成仿信件動畫模樣的電子郵件點擊拆開。

  像魔法被瞬間解除,火漆掉落,動畫郵件唰地立起,爾後三下五除二地自行拆開。

  黑色花體鋼筆字落在每一雙漆黑的瞳仁裡。

  在很多人都躍躍欲試拆信的前兩分鐘裡,沒有人說話。

  但初次閱讀後的茫然和不解情緒,很快被一種冰霜般的驚悚氛圍吞沒。

  推開桌椅的混亂聲響回蕩在集體辦公室中,眼疾手快的人已經截圖將郵件保存,甚至還有人舉起手機開始拍照。

  主編從獨立辦公室中沖出,沖整個辦公室大吼道:「幹什麼呢,拍照截圖上傳社交媒體,怕員警不來敲門是不是!」

  然而下一刻,閃光燈和快門哢擦輕響聲,像是最好的嘲諷。

  主編臉色煞白。

  見狀,沒忍住拍照的那位編輯骨氣勇氣舉手道:「老大,這可是天大的新聞啊,我們不報友台也會報,給我們發獎金的又不是員警……」

  主編被嗆,臉色陰沉,可看那樣子,卻也像一時間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就在這時,角落裡一直刷新微博的記者喊道:「BAS電視臺已經發了Breaking NEWS!」

第276章 五浮113 效應

  事發時,木問花正在工作。

  從某種意義上說,宋聲聲再次改變了她的人生。

  她放棄繼續做一個家庭主婦,而是選擇把女兒送進托班,試圖更勇敢一點,努力開啟一段新的人生。

  她在商場兒童樂園做接待,雖然這份工作並不太好,薪資低廉,每日需要迎來送往,但那也是她脫離社會兩年多後,第一次勇敢地直面人生。

  起先,她並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彎腰將小朋友的鞋子取出,來接孩子的奶奶用一塊很大的毛巾在給男孩擦汗。

  但忽然間,木問花感到老人像聽到什麼東西,耳朵抖了抖,但手上哄孫兒的動作都靜止下來。

  老年人觸覺總是分外敏銳,木問花跟著循聲望去,才意識到發生騷動的地點是兒童樂園斜對面的一家電器連鎖店。

  未到飯點,商場內人流稀少,可電器連鎖店門口卻圍著不少人,人們墊腳張望,像有什麼東西磁石般吸引著每位路人的腳步。

  木問花也不由得踮起腳。

  櫥窗電視機裡的新聞記者仿佛在播報什麼突發事件。

  隔著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她看到了緊急新聞播報特有的鮮紅戳記,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茫然而不知所措,可在內心深處覺得,這世界已經壞成這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因此她只是皺了皺眉,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轉身從櫥櫃裡幫小朋友把衣服拿出來。

  大概就在那時,她的電話鈴響了。

  「老婆,快點請假去幼稚園接女兒,他們說公共場所都很危險!」

  木問花接通手機,她老公聲音顫抖著,也很響亮,透出的聲音令她身邊的老太太唰地向看了過來來。

  「出什麼事了老公,你慢慢說。」她很抱歉地向老太太示意,壓低聲音問道。

  「襲擊,他們宣佈要襲擊所有公共場合,網上說,商場和學校是高危區域。」男人急得詞不達意,「我今天這會還要開,來不及,你快去接寶寶,聽我的就這樣!我還要給爸媽打電話!」

  「老公,到底怎麼了?」木問花心頭髮緊,可又很茫然不知所措,「到底什麼事?」

  然而男人已經掛斷電話,急促的「嘟……嘟……」聲仿佛宣告什麼。

  老太太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外套,眼神中充斥著不信任情緒,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裹起孩子就走。

  木問花的手被冷不丁抓了一些,她舉目四望,電器店門口的人越聚越多,被堵在裡面的人想要出來,可外面的人還在不停墊腳試圖觀看新聞。

  商場透明頂棚透下灰色的光,偌大空間裡,氣氛喧鬧而不祥。

  ……

  宏景市局。

  刑從連放下那封手寫信,他閱讀信件時的厚重聲線仿佛還在小玻璃房內迴響。

  聽完整封信件內容後,方才還和刑從連爭鋒相對的輿情專家已經沒空再和他多說一個字。

  他看向沈部長,老人點了點頭,在得到許可後,他即刻轉身出門,三十秒內便抵達他最擅長的戰場。

  整個江夏省最精英的網路輿情監控團隊就在他身邊,王朝還留在小玻璃房裡,網上事件持續發酵的烈度令這些警員沒有任何多餘時間適應指揮官易主這件事。

  他們仿佛機器般完成一道道指令,然而陰雲卻漸漸滿布在每個人臉上。

  短短幾分鐘後,輿論情況與王朝發現異常進行彙報時相比,又發生了質的變化。

  ——大家聽我的,我是業內,千萬不要去公眾場合,越是人流密集場所越可能成為襲擊目標!

  ——那東西危險不亞於芥子氣,政府一直在向我們隱瞞真相,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解決措施!

  ——那怎麼辦,只有妥協嗎,政府不會真的答應他們吧,我們小地方人那麼少,豈不是完蛋了!

  網路言論已經向非常驚悚的方向傾覆而去。

  輿情專家穩了穩氣息,迅速將任務佈置下去。

  刪貼、封號,控制大規模網路水軍堵塞各大論壇,捏住資訊源頭,讓虛假資訊無法在短時間內傳播開去,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馬上通知各大省市級電視臺和網路媒體開視訊會議。」他看了眼時間,「三分鐘後。」

  電話會議開始得很快。

  與各大媒體緊急聯絡人的視訊會議畫面漸次亮起。

  輿情專家坐在顯示幕前,看著一格又一格圖像和一張又一張臉,神情越來越冷。

  很顯然,縱然警方三令五申,但私人電視臺才不管行政性質的禁令。

  首先發佈消息的BAS電視臺視頻視窗一片漆黑,他們甚至都懶得派人參加會議,態度惡劣,令人憤怒。

  而每家媒體的緊急情況聯絡人都青筋膨脹,焦慮無措。

  輿情專家板著臉清了清嗓子,沒等他開口,首先就位的地方電視臺已經開始對他進行連番轟炸。

  「我們這兒的新聞熱線快被打爆了!」

  「我們到底該怎麼報,反社會分子的信都發到我們郵箱了!」

  「就算您不讓我們播,網上自媒體都已經播得天花亂墜了。」

  亂糟糟的聲音轟地響起,輿情專家猛一拍桌:「都給我安靜!」

  桌上水杯震顫,螢幕也跟著晃了晃。

  而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電話會議左上角,原本屬於國立永川衛視的那一格畫面,竟也從頭到尾一片漆黑,無人應答。

  ……

  輿情專家的感覺並沒有出任何差錯,國立永川衛視裡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

  電視臺一號演播廳現場如臨大敵,在場每一位工作人員都關閉手機和其餘所有通訊設施。

  原本應該和警方對接的緊急聯絡人陰沉地站在攝像機後,為防止突發狀況,甚至連演播廳大門都被一把臨時找來的電瓶車鎖由內向外牢牢鎖住。

  先前還活力十足同專家你來我往的女主播此刻像換了個人,她端坐在主播臺上,化妝師正在為她更換另一版看上去莊重的妝面。

  這時,肅穆的演播廳內響起一記拍手聲。

  原本在大廳裡忙碌的所有人,都瞬間將視線對準站在聚光燈下的一個胖子。

  那是國立永川電視臺副台長,姓兆名仁,數月前,正是他力排眾議,選擇將林辰和李景天對峙畫面送上衛星。

  兆仁手裡拿著把生銹的鑰匙。

  「有誰不想幹的,現在還可以舉手。」

  大廳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那位胖子。

  「Boss……行了吧……」

  「別演戲了。」一號機攝影師道。

  「反正我們最多行政處分,要坐牢,也是你去。」女主播認真說道。

  ……

  恐慌情緒不斷蔓延,意識領域的侵襲永遠悄無聲息卻令人無法抗拒,這是人類天性。

  而在整個三省的區域裡,仍保持安靜的政府部門,大概只有宏景市看守所了。

  林辰桌上多了杯水,他和沈戀之間也沒有的氣氛劍拔弩張。

  永川衛視的新聞告一段落。

  在其他電視臺都積極跟進事件最新進展的時候,永川衛視卻正在播放一檔非常輕鬆愉快的薯片廣告。

  沈戀跟隨耳熟能詳的音樂哼起小調,在看到林辰所做的輿論引導後,她顯得非常滿意。

  「林顧問果真信守承諾。」沈戀小姐的腳尖在桌下輕輕晃動,少女般喜悅。

  林辰抿了口白開水,放下杯子,說:「梅村市的襲擊案也如約發生,在證明自己的能力後,他差不多要向全社會宣告下一階段行動?」

  沈戀根本沒有看他,她的全部注意力完全被大堆大堆薯片吸引。

  「恩恩,差不多了吧。」她漫不經心回答道,「你不是有手機嗎,問我幹嗎,打個電話刷個微博不就知道了?」

  「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他會直接選擇從網上掀起輿論狂潮,吹響宣戰的號角?」

  沈戀瞪了她一眼,一副你這人除了套話還能幹點什麼的不滿情緒。

  林辰笑了笑,平和道,「不斷出現的系列事件會造成輿論多米諾骨牌式的『疊加效應』;無所不在的自媒體和草根意見領袖又會代替政府成為發聲者,他們的評價令恐慌情緒產生『彌漫效應』;而輿情擴散過程中,線民們充當偵探,將道聼塗説的資訊不斷剖析匯總,又會造成更大的『膨脹效應』;最後,政府成為所有壓力的中心,往往會做出一些錯誤舉動,最終點燃每個人心中的火藥桶……懷疑、不信任、仇恨,人性中最陰暗而不信任的情緒會被再度喚起,那個時候,他只要對這些人施以援手,說不定還會被當做情深意重的恩人,總之有點像斯德哥爾摩,大概是這麼一個模式,我說得對嗎?」

  林辰這句話有些長,薯片時間已經結束,永川衛視進入下一則非常安靜大氣的廚衛廣告。

  沈戀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她眼冒精光地欣賞著電視裡半裸身體的英俊男士,林辰敲了敲桌,她才勉為其難看他一眼:「你懂這麼多就去指揮輿論戰救國救民,杵在我面前要幹什麼?」

  「我在這裡,當然是為了陪你看電視。」林辰直白地道。

第277章 五浮114 展信

  木問花也在看電視。

  好心同事代她上班,她得以脫身,下樓前,她從對面電器連鎖店門口經過。

  圍觀人群已經散開不少,但當她路過那排櫥窗前時,仿佛走入什麼離奇的超現實主義故事裡。

  每一台電視機裡的人物動作都整齊劃一。

  主播似乎在嘗試連接神秘網路,畫面中出現大塊馬賽格,雖然商場內的人流並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可周圍確實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她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匆忙而靜謐。

  她站上手扶電梯,黑色梯級徐徐向下。

  期間她一直在刷手機,孩子托班的微信群裡已經刷了上千條資訊。雖然老師已經反復說明,他們幼稚園規模很小,孩子都非常安全,可不少家長還在重複詢問老師孩子情況。

  木問花握著手機,甚至在微信群裡看到一些該如何排毒的公眾號轉發,她覺得這樣並不正確,可又沒有勇氣去說什麼。

  特殊時期,人也只能顧好自己。

  她收起手機,再抬頭是,不知道是否源於神經敏感,她只覺得商場裡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

  櫃員和櫃員湊得很近,客人與客人在竊竊私語。

  她雖然聽不清那些確切的話,但仿佛世界上每個人都在談論藥物、毒劑,他們談論那些曾經離他們無比遙遠,此刻又突然如死神般近在咫尺的東西。

  每個人眼神發亮,帶著恐慌、畏懼、興奮以及狂熱。

  此情此景,終於令她感到了害怕。

  她把手機塞進包裡,踩著運動鞋沖下手扶電梯,她跑過轉角,然後再下一層,如此循環往復,終於沖出了商場大門。

  然而當她抬頭時,她看到正對她的廣場巨大螢幕上,在永川衛視台標下,一封古樸信件,正在被緩緩拆開。

  隆重而輝煌的女聲從天而降——

  「諸位市民朋友們,展信佳。」

  在地鐵站裡、公車上、路人手機中、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內,同樣的女聲漸次響起。

  那是屬於永川衛視女主播的聲音。

  「很抱歉以此種方式與大家見面,我無意自我介紹,因為我是誰並不重要,你們可以稱呼我為反社會份子或者恐怖份子,我僅代表一部分與社會無法融合的異常群體。」

  這些聲音有相同頻率和一模一樣的語速,卻經由不同電子產品表現出不同質感,它們組合碰撞,顯得蓬勃而莊重,如同膨脹開的花,在屬於這個浩瀚宇宙的渺小城市間回蕩開來。

  「在此,我們宣佈對發生在梅村服裝市場的暴動負責;宣佈對梅村市火車站的未遂襲擊事件負責;宣佈對近日發生在永川零星傷人案件負責;並宣佈,對腦康寧集體不良反應事件全權負責。

  因我們之行為打擾諸位日常生活,實非得已,還望諒解。

  但人類歷史上總有這樣的時刻,以毫無預兆的方式降臨,表現為不為人理解的被定義為厄運的方式,卻從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世界。

  自西元前6世紀起,希臘人便通過投票確立了最早的民主制度,而今,我所代表的群體希望就算在我們反抗社會過程中,諸位亦能獲得此種權利。

  為了保證遊戲公平性和你們所秉持之自由民主精神,故而若貴政府應允,我等將向每位居民開放下一次襲擊地點選擇權,具體開放方式可由你我雙方共同派人監督。

  若貴政府放棄將選擇權交由諸位手上,我亦無可奈何,只能按照我等興趣決定諸位命運。

  盼回信,祝遊戲愉快。

  此致,禮。」

  最後一個音符在空中嫋嫋回蕩,消融在茫茫天際。

  新聞導播將畫面給到落款的聯繫方式,爾後畫面淡出。

  整個過程迅速乾脆,卻又緩慢得令人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回過神來。

  信件被收起,女主播的面容再次出現,可以想像在那無數或大或小的螢幕前,有多少人陷入震撼與茫然。

  宏景市局,玻璃房內。

  有人抬起遙控板,啪地關閉電視。

  整間剔透的玻璃房如同堅冰塑造,空氣裡滲透冰碴的冷厲氣息。

  刑從連抬頭,看向關閉電視的那位元長者。

  林辰所做的每一階段推論都依次實現,對於久居上位者來說,這不啻於一種挑釁。

  老人藏在眼鏡後的目光深邃而富有深意,但他們誰都沒有搶先說話。

  因此,從外間風風火火沖入玻璃房的輿情專家成為打破堅冰的第一人:「刑隊長,永川電視臺可能被對方收買,必須派人前往控制。」

  刑從連看著這位陳姓主任,破天荒覺得其實大部分人都善良得過分。

  他單手插袋,只見沈部長指了指空位,示意陳主任關門做下。

  「BAS這種私立台也就算了。但永川台未經我們批准,擅自以國立電視臺身份播報反社會分子信件,引起社會恐慌,並且把對話壓力推到我們身上,是對政府權威的巨大挑戰……決不能姑息,否則其他網路媒體將更難控制……」輿情專家邊走邊說,沈部長聽到這裡,若有所思地以手背蹭著下巴,向刑從連看了過來。

  「不用了。」刑從連說。

  聞言,老人頗有深意道:「我想呢,說得也不好,還非拉著我們解釋這麼多。」

  刑從連知道,在那一瞬間,他的全部想法大概都被老人洞悉。確實,他在向這些人解釋,也同樣在拖延這些人,令他們無法插進去打擾林辰的計畫。

  但事已至此,誰也沒辦法把時間再撥回他們走進這間玻璃屋時。

  他和林辰,他們從未想過以那種幽暗的方式控制事態蔓延。

  因為既然這是把人性之火,林辰希望這把火燒得更燦爛更雄壯,這就是林辰,比誰都囂張。

  而他站在這裡,僅是代表林辰,那麼也當然是這麼想的。

  「刑隊長,永川台……是你?」輿情專家怔愣道。

  「正是我授意。」刑從連說。

  玻璃房內幾道目光唰地向他投來,有人在懷疑,有人在思考,也有人在遏制怒火。

  忽然,另一位不太說話的政府策略專家慢騰騰開口:「刑隊長的做法,我還是同意的。」

  那位青年人坐在燈光之外,刑從連只能借著吊燈,看到擺在他桌面的數張草稿,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和路徑:「既然此事無論如何都會迸發成為輿論狂潮,那麼由國立電視臺站出來,正大光明代表政府發佈資訊,即時且有效。而且……」他頓了頓,「這就是刑隊長和林顧問,先前為什麼要播報捉拿沈戀新聞的原因了。心理學上曝光效應,就指人們對於熟悉的人就越容易產生天然好感,我想……刑隊長和林顧問,恐怕接下來有一系列的應對方案吧?」

  刑從連很欣賞望著那位冷漠淡定的策略專家。

  從某一方面,他看著對方,仿佛看到林辰。

  但他也知道,這個人絕不會是林辰。

  沈部長輕輕點了點桌面,問向坐在角落的下屬:「你先說說,對於現在的局面,你有什麼看法和處理意見。」

  那人點頭,道:「刑隊長剛才的分析提醒我注意到這些反社會分子最深層的動機,雖然對他是否能最終實現目標我持保留意見。但從信件中也可以看出,他們製造投毒案有幾點目標。」他思考片刻,說,「第一、想拉攏社會中一部分隱藏極深的反社會分子進行狂歡;第二、設計讓每位迫不得已投票者成為兇手;第三、利用旁觀者對三省居民進行指責,加大人民內部矛盾;第四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證明自私和醜陋才是人類本性。所有自以為是的人類道德標準不過是粉飾醜陋的裝飾品,使人與人產生矛盾和不信任。」他問,「我說得對嗎,刑隊長?」

  刑從連點頭。

  「既然如此,為達到這一系列目標,他看似操縱了『藥物』這一工具,但實際通過規劃輿論走向來影響人心。而所謂輿論,也就是公眾對於事件的看法。」策略專家老辣道,「他的高妙之處在於,當第一人投票時,不信任感就已經產生,而如果你棄權,那就把決定命運的機會交到別人手上。因此,短時間內看起來,既然投票無法避免,那我們就要在操控輿論上做文章。」

  「刑隊長未和我溝通,就擅作主張,這部分工作我很難展開。」輿情專家仍耿耿於懷。

  「陳主任的做法也沒有問題,控制和引導輿論,避免公眾對於社會和人類道德的不信任感,當然是我們必須做的事情。」角落裡的青年鄭重地道,「但所有的操縱的前提是觀點。我們究竟要引導怎樣的輿論,給公眾灌輸怎樣的觀點,才能令反社會者的目標無法得逞。」

  刑從連感受到角落裡幽暗卻隱約如火的目光,淡淡地道:「願聞其詳。」

  然後,他聽到了兩個字。

  ——「犧牲。」

第278章 五浮115 漂亮

  宏景看守所。

  灰撲撲審訊室裡,永川衛視女主播念誦公開信節目暫告一段落。

  林辰面前的水又重新蓄滿一杯。

  「你們的政府比我想像中還要『勇敢』。」她近乎讚歎道,「簡直令我無法識別,究竟誰才是反社會分子。」

  「那當然還是你們。」林辰只能用一種不敢和你搶的語氣無奈地道。

  「下一步,你們準備怎麼辦?」沈戀好奇地問,隨即莞爾:「你人在這裡,也沒想著離開,也就是說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準備?」

  林辰握著水杯,不置可否。

  「哇,我猜猜,你這麼虛偽,下一步是不是要玩犧牲主義的那一招了?」

  這大概是林辰與沈戀再次見面以來,這位女性最輕鬆和興奮的時刻了,女人一興奮,話就容易變得很多,「我有個主意你要不要聽聽看?」

  「請說。」

  「你這樣,綜合經濟人口等因素,在三省將近20城裡選出最便於犧牲和管控的一座,操控帳號偽裝成當地居民自願犧牲,並誘使所有人把票投到他們那個最窮最落後的城市上。結果一出,哇,人類自願犧牲精神戰勝險惡的反社會者,成功擊碎死局,說不定事件結束還可以寫點光芒萬丈的報導,漂亮的不得了,你看如何?」

  沈戀這麼問他。

  林辰握著水杯,看著他面前很難得張牙舞爪的女士,說了四個字:「這不漂亮。」

  他答道。

  ……

  不漂亮。

  指的是這樣的手段不漂亮,這樣的事情不漂亮,這樣的人性,也同樣不漂亮。

  林辰是理想主義者,這是刑從連早就清晰瞭解的事實。

  因此,當聽到自己曾提出的解決方案從這位策略專家口中說出時,刑從連竟感到自己被嘲諷的厲害。

  他有那麼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這個方案,會不會被認為政府在向反社會分子妥協?」

  「我覺得可行,可以反將他一軍。」

  「但投票結束,反社會分子不會狗急跳牆?」

  「自己定的遊戲規則自己破壞,他只會淪為笑柄。」策略專家冷酷道,「我有七成把握。」

  小玻璃房裡其餘人都開始認真討論這一方案。

  刑從連比誰都瞭解方案的可行性,能對抗自私自利人性的當然只有偉大的自願犧牲。

  甚至由王朝來操縱一批帳號,他們都不用考慮洩露可能。

  但刑從連想,這樣確實不漂亮。

  他看著玻璃房裡的人,也看著玻璃房外那些像感知到什麼而朝他投來清澈目光的人,覺得自己仿佛回到最初最年輕的時候,那時他沒見過那麼多灰暗和血腥殺戮,熱血執著,並且對這個世界充滿信任。

  信任,這非常重要。

  刑從連終於下定決心。

  他舉起左手,並不高,他看著所有人,也同樣鄭重地說了四個字:「我不同意。」

  在玻璃房裡所有熱切討論都靜止下來。

  但大概除沈部長和某位擺弄電腦的少年人外,其餘人並不能完全理解這句短語中包涵決心的不可違抗性。

  沈鶴鳴沉默下來。

  但既然站在玻璃板前的這位青年舉手表態,那他必須停下來,認真聽一聽對方的話。

  所以他也舉起了手,對玻璃房裡其他人說:「都出去,刑從連留下。」

  ……

  國立永川電視臺。

  瘋狂上漲的收視率指標和砰砰撞門聲相得益彰。

  副台長兆仁站在一號演播廳外總監控室裡。

  總控台前,幾十台電視機分別播放各台欄目,密集的電流聲讓人聽著腦殼發疼。

  兆仁拿起桌上的對講機,沖裡面大吼一聲:「告訴保安別瞎JB敲了,老子沒被綁架!」

  他暴躁的聲音通過耳麥,傳到每位工作人員耳中。

  很快,兆仁聽到耳機裡傳來此起彼伏抱怨聲。

  「老大你更年期了嗎?」

  「聲音小點我耳朵都要聾了。」

  兆仁根本功夫回應這些以下犯上的人,他低頭看著正在插播天氣新聞的永川衛視,又抬頭看著總控台頂部的時鐘。

  離約定好的時間只剩下五分鐘,他的手機卻一直沒有動靜。

  更火上澆油的是,他的助理拿著緊急製作好的視頻檔過來,焦急問道:「那位林顧問要的東西都製作好了,可上頭還沒給消息,我們真的按原定計劃來嗎?」

  「不然呢?」兆仁沒好氣地說。

  「雖然閩江那的衛星直播車和機位都布好了,不行的話就讓他們撤了?」

  「滾滾滾!」兆仁罵道。

  他那位石頭一樣固執的助理卻不肯走:「老大,林顧問不是說了嗎,如果他們沒能說服上級,我們就不能擅作主張,這可真是要擔大責任的事情!」

  兆仁挑了挑眉,冷冷地道:「責任啊?我最喜歡擔了。」

  ……

  人退得很快。

  期間也有些微質疑,但無論是他還是刑從連的臉色都很讓人不敢開口。

  玻璃門複又關上,沈鶴鳴看著刑從連,問:「從連啊,怎麼著,還要站著跟我老頭子說話嗎?」

  刑從連沒有第一時間坐下,他在口袋裡隨意摸了摸,掏出盒被壓扁的煙,然後走到他身邊坐下,把煙遞了出來。

  沈鶴鳴沒在乎整個一排站在玻璃房外的「木樁子」,他夾起煙,刑從連掏出打火機,頗為恭敬替他點煙。

  隨後刑從連開始低聲說話,說得很快很有條理,沈鶴鳴一直默默在聽。

  15秒鐘後,刑從連停止敘述。

  15秒,真的很短。

  沈鶴鳴卻在這段時間內,破天荒感受到人生的大起大落。

  他起初覺得,林辰的方案真的很討巧,既避開陷阱又將損失控制在最小,他理應毫不猶豫同意。

  然後,他感到惶恐,像他這把年紀,已經很少有被細思極恐感瞬間淹沒的時刻。

  他隨即不斷推測可能結果,然後意識到他的惶恐究竟緣何而來,他發現無論是剛才搞策略的孩子還是他,從根本上都缺乏對人最深層的信任感。

  這是他們同林辰最大的區別。

  沈鶴鳴深深吸了口氣,最後竟有種莫名其妙的震撼。

  他不知這種震撼緣何而來,但他希望,林辰是對的。

  沈鶴鳴吐了口煙圈後,刑從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像很期待他的答案。

  「這不是那個煙吧?」

  他捏著煙蒂,將煙徐徐轉了一圈,上面空空如也,只是根很白很正常的煙。

  刑從連愣住,像沒想到他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因此有些沒好氣地說:「那種很貴。」

  青年有雙苔蘚綠的眼睛,深邃沉靜,這是沈鶴鳴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

  那個時候刑從連還很年輕,當然現在年紀也不算大。

  他因撤僑而向刑從連所代表的國際組織提出援助請求,對方輕而易舉就完成了他們需要花費無數人力物力才能完成的聯絡工作。

  他登上歸國渡輪,眼前是滿目瘡痍的別國領土,身後是渡輪上相互依偎的本國同胞。

  年僅二十歲刑從連則站在海岸邊,沖他揮了揮手。

  他至今無法忘記那時畫面。

  碧海藍天間,英俊的混血青年兀立風中,雖然渾身污漬臉色疲憊,可那雙綠眼睛卻幽深沉靜,如山如海。

  那時他就在想,雖然人類總在互相爭鬥,但彼此間仍存有善意。

  惡意是真的,善意也是真的。

  他回憶進行到這裡的時候,刑從連就打斷了他:「您意下如何?」

  他說:「照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畢竟你很有處理難題的經驗。但你們計畫看似犧牲更小,可實際稍有不慎萬劫不復,我能問問,你為什麼會同意?」

  「我會同意的原因,和你一樣。」刑從連很乾脆說。

  沈鶴鳴嗤笑一聲:「是嗎?」

  刑從連似在尋找措辭,他想了想,還是說:「按林辰的說法,他的計畫損失更小,你這樣的上位者更容易接受。」

  「你這話我怎麼聽著不舒服呢?」沈鶴鳴反問。

  「你覺得不舒服是因為你骨子裡不贊成『上位者』這個詞,它很多時間意味著很多冷酷和權衡,意味欺瞞和通過國家強制力量來維持社會穩定,總之不是個太好的詞。」刑從連頓了頓,「這句話也是林辰說的。」

  「林辰還說了什麼?」沈鶴鳴很沒好氣地問。

  「他說,如果你聽見『上位者』這個詞不舒服,說明你內心深處並不認同另一種方案。你骨子裡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對世界懷揣這巨大的信任和善意,因為信任,所以你敢放手一搏。當然我不是很認同他對你的看法,不過他說什麼在我這裡都對。」

  沈鶴鳴皺了皺眉頭:「他確實比你會說話。」

  刑從連認真點了點頭:「他還讓我告訴你,你不用懷疑那位反社會者不會同意他的方案,因為他比你們更瞭解他。那位想要的並非殺戮,亦非鮮血,他要的無非是翻開每個人內心的醜惡面暴曬讓人對人性絕望,那麼一個更公正而更能達到他目的的遊戲,必然會被接受。」

  沈鶴鳴陷入沉思,林辰說的這些其實足以卻也還都不足以說服他。

  他回頭,看到已經做好準備並抱著筆記本站在外面的王朝,看到在少年人身邊那一張張或激動、或殷切、或憂慮、或堅毅的面容,他忽然發現,他真的想在「利」與「益」之上,再找到點什麼。

  沈鶴鳴想到這裡,終於反問刑從連:「話都被你說完,我還能說什麼?」

  刑從連注視著他,徐徐展開一個笑容,堅定道:「你可以說,就這樣,去做吧。」

第279章 五浮116 普通

  那是一條在青山間綿延的江。

  雨季江水洶湧崩騰,但在兩岸逼仄青山映襯下,它只是條渾濁的細流。

  像老人流下的鼻涕,透著腐朽和腥臭。

  這是普通對閩江的第一印象,但這一印象並非源於閩江本身,而是因為在閩江周邊的一些建築。

  抬頭望去,你能看到橫貫天際的電網和高聳入雲的水泥外牆,而當你走到它面前時,唯一的想法只有敬畏。

  這就是閩江第一監獄,關押著全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重刑犯,他們中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不過,閆貴球和那些人不太一樣,因為他很幸運,他屬於剩下的百分之五。

  他是個小偷,準確來說是慣偷,出入拘留所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但被關進閩江第一監獄還是頭一遭。

  老實講他技術不錯,偷東西也從不貪心,這次被抓純屬時運不濟,當時他為躲避臨時回家的主人,靈機一動跳到空調外機上,卻一不小心從五樓摔下,所幸只斷了條腿。

  可法官大概是覺得這都摔不死他,乾脆給他判了個最高刑期,讓他好好在監獄裡「養傷」。

  今天是閆貴球在第一監獄的第350天服刑生涯,也就是說,還有一周不到,他就會被刑滿釋放。

  大概是太興奮,中午時他吃的有些多,午睡沒有睡著,下午放風時,他拖著那條不太好的腿在操場上遛彎。

  整座監獄最兇悍的刺頭在東北角雙杠邊,第二難搞的黑老大在西南角牆根,閆貴球只看了一眼,就確定好自己遛彎的路線。像他這種級別的犯人,放風必須低調謹慎,像黑老鼠一樣不惹人注意最好。

  大概就在他走到第10分鐘的時候,東北角上出現一點騷動。

  兩位獄警出現在東北角雙杠邊,像在和刺頭說什麼話。

  閆貴球看了一會兒,就像反方向走去。

  他低著頭,腿抽疼了下,再抬頭時,他突然意識到,西南角牆根好像少了什麼人。

  黑老大不見了……

  想到這裡,閆貴球猛地回頭,只見東北角的雙杠邊竟然一樣空空如也。

  閆貴球總覺得不妙,兩位大佬同時被無緣無故帶走,可不是什麼好事,就在這時,閆貴球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過頭,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後。

  制服筆挺,目光冷峻。

  是他從未見過的面孔。

  ……

  人越多,有時就越安靜。

  地鐵車廂裡都是人,上班族和放學的學生們擠在一起,空氣裡散發著雞蛋仔、皮革和樹脂座椅的特有味道,氣味混雜,悶熱不堪。

  車廂裡像剛被什麼重磅新聞碾壓過,一片死寂,無人說話,每個人都低頭在看手機。

  壁掛電視聲音被調的極低,因此在車廂裡,就只能聽見車輪碾壓鐵軌的壓抑聲音。

  穿楓景校服的女孩被一群上班族擠在最角落,她向車門和座位的夾角間又縮了縮。

  雖然一起上的地鐵,但她的同學都離她很遠,畢竟沒有人願意和一位「犯過事」的學生一起上下學。

  女孩的臉貼在未開啟的車門上,車窗外是漆黑的地鐵隧道,她閉目淺眠,黑色短髮削得極薄,看上去更像個清冷的少年人,然而她確實是個女孩。

  沉默和壓抑依舊在繼續。

  地鐵行過一段暗無天日的隧道,兩旁終於出現閃亮的看板,女孩白玉似的臉龐被打上各種顏色。

  或許是因為出現亮光,也或許是因為列車終於停下,交換上下的人流為悶熱的地鐵車廂帶來一絲流動空氣。

  安靜許久的車廂再次騷動起來。

  騷動沒有任何緣由,只來自於每一個不安的人。

  被夾在過道裡的高中生開始交談,她們壓低聲音,互相交換手機螢幕中的資訊,切切私語。

  你甚至不用去聽,光看那樣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

  「如果真讓你投票,你會選什麼地方?」紮馬尾辮的女高中生終於把微博刷完,她拉著扶手,問身邊的另一人。

  「我靠你小聲點,而且你這麼這樣,自己不說先問我。」

  「我就問問你嘛,那我覺得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棄權。」伴隨逐漸嘈雜的車廂氛圍,女生音量逐漸放大,「如果人人都棄權就好了。」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你不投票,就把選擇權交到變態手上了,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他說你就聽嗎,你還真想投票嗎,你做了選擇就是間接殺人,沒有人有資格決定別人的生命。」女學生音量再次放大,慷慨激昂道。

  像有人給嘈雜的車廂氛圍拉了記手刹,周遭霎時安靜。

  周圍乘客假裝在忙自己事情,卻似乎都在偷瞥那位發言的姑娘。或許是感受到周圍人的注意,女學生更加有勇氣,她繼續著的宣講:「這就是一個道德遊戲,他就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這根本無解,既然無解,那我們什麼都不做就不犯錯,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悶熱而壓抑的地鐵空間內,女學生的話擲地有聲。

  地鐵裡每個聽到這句話的人,都生出這樣那樣的想法,但卻沒有人會在地鐵上和一個小姑娘討論道德已經法律,因為這件事本也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所以會反駁小姑娘的,也只有小姑娘,充滿意氣、非常銳利的小姑娘。

  下一刻,座位與車門夾角裡有人開口。

  她說:「這不對。」

  聲音平淡卻清涼,乘客們下意識循聲望去,卻只看到一個被壓在角落的瘦削姑娘。

  姑娘頭髮很短,眼珠是琥珀顏色,微微眯起眼和挑起唇角時,你只覺得她在笑,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被點名批評的馬尾辮女孩抿起唇,像受到莫大侮辱:「方艾子!」

  「哎,是我。」方艾子邊說邊站直身體,把懶洋洋綴在臂彎的背包重新背好。

  馬尾辮女生打了個激靈,仿佛覺得這裡有陰謀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於是混合了下,冷冷道:「你剛才在說什麼,我沒有聽清!」

  「我說你不對。」方艾子重複道。

  「我怎麼不對了。」

  「你沒資格。」

  「你憑什麼說我沒資格!」馬尾辮女生還是生氣了,「每個人都有發表意見的自由,你憑什麼就不讓我說話!」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讓別人停下來,聽一聽他說話的資格。」方艾子頓了頓,平和道,「起碼你沒有。」

  「說的你好像就有似的,進過少管所的不良少女你算什麼東西啊!」

  「我當然沒有。」小女生式的吵架令方艾子感到無趣,她說,「但我認為,如果她做了選擇,那就是她的選擇,你不能因為這件事不符合你的心意,就指責別人間接殺人。」方艾子頓了頓,說,「殺人,是很重的罪名。」

  「你這麼有道理,那你說現在情況我們該怎麼辦!」馬尾辮女孩咬咬牙,又問。

  廣播叮咚作響,列車即將進站提示音響起,像敲在所有沉悶而壓抑心頭。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位姑娘,然而這次,他們不再是八卦和好奇,他們真的想從那張嘴裡聽到什麼有用的話。

  然而他們失望了。

  女孩斂眉沉思,最後她搖了搖頭,陳懇地說:「我不知道。」

  「你還不是不知道!」馬尾辮姑娘挑眉斥道。

  方艾子沒有再說什麼。

  想得到解答的願望落空,乘客們的心情再次變得沉悶而難過。

  他們只是普通人。

  他們這樣的普通人,有普通的親人、好友、師長,他們與這個城市或者那個城市又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普通牽掛,因此,他們甚至不如一個意志堅定的高中女生,在必須做出決定時,他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難以抉擇的困境折磨著每個人,空氣再次凝滯,車窗兩邊卻終於亮了起了。

  列車停下、護欄打開、車門打開,短髮女生背著書包,跟隨沉悶的人流緩緩步行下車。

  但忽然間,她像想到什麼,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看任何人,她只是仰望著陳舊地鐵車站上的陳舊燈具,說:「但我想,總有人會知道,應該怎麼辦。」

  女孩聲音清澈如水,在不甚明亮的地下空間裡,電視螢幕徐徐亮起。

  永川衛視女主播靜坐主播台前,從一個老式的牛皮紙信封裡,緩緩抽出一張帶宏景市局抬頭的普通信紙。

  她低頭看了眼信紙,再抬頭,朱唇輕啟,平靜道:「您好,展信佳。」

第280章 五浮117 回信

  「因為不知道您的姓名,所以我只能用您來代替。

  我僅代表被您要求做出回應的江夏、浙林、承安三省政府,以官方名義,正式回復您的來信。」

  女主播語速平緩,也不甚響亮,在陳舊而昏暗的地下空間裡,卻像風一樣拂過。

  在地鐵站內緩慢前行的人們仿佛受到某種感召,那一刻都不約而同抬起頭來。

  明亮的演播廳裡,女主播也抬起頭,她姿容肅穆,穩了穩氣息,鄭重地道:「我們同意您部分要求。」

  車站裡的人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快一些的人,已經開始與身旁其他人面面相覷。

  事實上,每天都在被政府庇佑的人們,確實在內心深處很難相信,政府這個保證他們安居樂業的組織,竟然有一天會向反社會者做出妥協、撤開保護,令他們暴露在對方的險惡用意下。

  想當然地,也有人開始破口謾駡。

  「操你媽!」

  「太沒種了!」

  然而就在群情即將激奮時,女主播的聲音又恰到好處響起。

  「但請不要誤會,部分的意思是,因為您掌握隨意殺害無辜生命的能力,所以我們同意與您進行您所安排的投票遊戲,以民意來決定一些事情,但請恕我們無法同意您的遊戲構建方式,因此,我,有一個新的提議。」

  在女主播將「我」這個詞著重斷句後,新聞畫面隨之發生改變。

  那是一片比演播廳更加明亮的山河,有青綠蒼山和渾濁江水,你仿佛能感受到拂過山間的長風。

  風起時,鏡頭順勢而下,並定格在一整片雄壯威嚴的深灰色建築群上。

  青山環繞,濁水在前,那是閩江第一監獄。

  很多觀眾當然不能一下子報出監獄的名字,但他們仍舊能從建築群特有的構建方式上認出那是什麼地方。

  昏暗地鐵站爆發出壓抑驚呼,像閩江渾濁江水拍打石岸的聲音。

  方艾子也抬著頭,小姑娘早就選好一處座椅盤腿坐定,這會兒,她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卷檸檬味硬糖,放了兩顆在嘴裡。

  老式懸掛彩電中出現電影般節奏,畫面淡出,隨後再淡入。

  雄壯的景象變得得微小,微小來源於昏暗空間的淺黃色光源。

  那是間漆黑狹小的房間,四壁由正方形水泥磚砌成,牆面平整,光可鑒人,透露出監獄禁閉室特有的冷酷意味。

  房間裡有盞小吊燈,燈下坐著四個男人。

  一個男人身材魁梧,一個男人渾身黝黑,一個男人頭頂紋滿刺青,還有一個男人像只精瘦黑貓。

  這四個男人身著囚服,靜坐於吊燈下,他們正對攝像機鏡頭,滿臉冷漠。

  女主播的畫外音再次響起,她仍在讀信:「這四位是我在閩江第一監獄中隨機挑選出的囚犯,很巧的是,他們正好象徵了四種很有象徵性的罪犯,分別是:騙子、強盜、小偷,以及,殺人犯。我無意向大家詳細解釋這四人因何入獄,但如果遊戲順利進行,他們的所有卷宗將會在網上公佈,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查閱。在此,我的提議如下:為了避免造成傷亡更大的惡性事件,我建議將三省投票集中在這四人身上,每位持三省戶口、居住證居民皆有權實名制投票,一人一票,決定四人生死。投票期限為24小時,若24小時後,投票結果為四人應該死亡,我將立即處四死人,以代替發生在任意城市的投毒行動;如結果為相反,您可按照您想要的方式,繼續您投毒行為。」

  女主播念到這裡,導播將畫面切回演播大廳,她停頓下來,清冷的目光掃視台下,給予每個人短暫思考時間。

  可她分寸拿捏得極其恰當,像經過千百遍練習一樣,在人們將要再次說話前,她念誦信件的聲音生生將那些未出口的髒話壓下。

  「我認為少數代替多數方案更合理之理由如下:第一、如先前所說,可減少不必與傷亡。第二、您之方案很容易令我方政府預定犧牲某座城市,引導選票投向該城市,而一旦您認可我之方案,我和我所代表的政府必不會對公民選擇做任何干預。第二、品質比數量更重要,極端情況更能暴露問題,也更有利於令人意識到深層次內容。」

  女主播語氣平靜,用念誦說明書的普通語氣念誦這份回復信函:「當然,在我看來更公平的做法應該是提高賭注,不知您是否可考慮提高賭注,將之改為——若四名罪犯被投票處決,您將向我方提供針對腦康寧及相關毒劑的全套治療方案。」說到這裡時,她再次意味深長地向攝像鏡頭,可語氣卻平和一如寫信的那個人,她念道:「這些提議僅為我之愚見,一切事宜當由您決斷。若您同意我之若干提議,請於格林威治時間12:00整於貴網站上線新投票系統,我方將在一分鐘後同步上線網路及線下投票程式,投票將以及實名制形式展開,一人一票,並對投票結果進行實況轉播,保證結果公正性。

  請相信我方誠意,盼慎思,盼回復

  此致,禮

  林辰

  2016年9月3日。」

  沒有給所有觀眾任何體悟心情的時間,女主播念完信件後,很平靜地將之反轉過來,展示在上億觀眾面前。

  那確實是一封手寫信,信紙上方是「江夏省宏景市警察局」字樣紅色抬頭,正文內容全部由鋼筆手書,恰好是高中生作文長度。

  字體雋秀,正如其人,而導播也恰好把最後的直播鏡頭給到落款的「林辰」二字及私人印章上。

  如果說來信是熾熱煙火,回信則是山野清風。

  整封信件充滿條理、有理有據,並且沒有任何挑釁意味,甚至連文字格式都與來信者選用得相當一致,因此更像一份樸實的使用指南。

  然而只有清楚林辰行蹤的少部分人知道,這封信絕非即時回復。早在林辰踏入宏景看守所前,這封親筆信便已從宏景加急發出,並在梅村市服裝市場案發前就已抵達永川電視臺。

  也就是說,早在數小時前,林辰就對數小時後一封他絕不可能看到的信件做出相應回復。

  因此,當國立永川電視臺結束BREAKING NEWS放送結束後,大部分觀眾的第一反應是開始倒計時。

  但宏景市局裡的公務人員們卻不一樣,刑從連站在玻璃房中,外間所有人都近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像要把他的老臉燒出洞來。

  這讓刑從連很想繼續留在玻璃房裡,但沈鶴鳴卻拍了拍他的肩,說:「一起出去吧。」

  玻璃門甫一推開,各種紛雜的問詢聲便從門縫中擠了進來。

  「老刑……林辰在……」輿情專家試探道。

  「還在看守所。」

  「那……回信是別人代寫?」

  「他親筆。」

  刑從連淡淡地道,然而然而他話音未落,整片大廳再次爆發出不可思議地驚呼聲音。

  「林顧問……早就知道了?」

  「這厲害得過分了。」

  「可是……四個囚犯……這也太大膽了!」

  「沈部長?」

  警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本該是應該令刑從連驕傲的時刻,但他看著那些像明顯像鬆口氣的警員,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起。

  這就是林辰這封信件帶來的改變,每個人都要面臨兩難抉擇的狀態被暫時緩解,所有人心頭重擔卸下,因為有人代替他們扛起了責任。

  然而他很清楚,這只是開始,是狂風暴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當所有人醒悟過來時,就會明白這是怎樣一個難題。

  他想到這裡,那位一貫冷酷策略專家的忽然開口:「他怎麼知道對方一定會同意?」

  刑從連的視線穿透人牆,落到對方臉上,聰明人總是醒悟得更早,

  對方頓了頓,補充道,「他還透露了我們的備選計畫,雖說這有利於對方採用他的計畫,但本質上還是限我們於被動,這很不對。」

  刑從連看著那雙冷漠而自信的眼睛,什麼話也沒有說。

  ……

  如果說警局內的議論還會顧及刑從連顏面和林辰精准預判的功勞,那麼在擁擠的的地下鐵月臺上,就沒有人會顧忌那麼許多。

  從來都是恐怖分子挾持人質威脅政府,現在的情況卻仿佛變成,政府挾持人質威脅恐怖分子,這種帶著離奇反轉的戲碼很意外令沉悶氣氛一掃而空,仿佛老舊的通風系統重新起了作用,人們提起各自背包,重新開始行動以及說話。

  「那個林辰是警方的人?」

  「好像是吧。」

  「是不是有病?」

  「不知道啊……」

  「警方現在什麼水準,那個回信是搞笑嗎?」

  「誒?」

  「那個壞人要的就是讓我們三個省的所有城市相互廝殺,把重點放在四個罪犯身上,不就是避重就輕,壞人能同意?」

  「是啊。」

  討論著的人們路過盤腿坐定的短髮少女身邊,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這次少女並未反駁什麼,只是嚼碎了嘴裡的硬糖。

  在已經駛出月臺很遠的地鐵車廂中,同樣的討論也在發生。

  身著楓景校服的馬尾辮姑娘咬牙切齒,仿佛還未從剛才所受的屈辱中恢復,她必須說些什麼,才能緩解心頭的憤恨。

  「呵呵,政府智囊團也就只能想出這種餿主意了,他們真覺得換個方案兇手就能答應?我是真沒想過他們蠢成這樣。」她冷冷地道,「何況這是道德領域的戰爭,甚至是民心之戰,要真這麼搞,法律蕩然無存,不該死的人要被處死,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犧牲,噁心死我了。」

  在她身邊一直唯唯諾諾地姑娘也搭了句話:「可是我覺得……也挺好,就四個罪犯……本來也有殺人犯,說得不好聽點,死了就死了。」

  馬尾辮女孩挑了半邊眉毛,很輕鬆地說:「你反過來想想,連你都覺得四個罪犯死就死了,更不用說其他人了,這麼簡單的事情壞人會想不到?那他怎麼可能同意!」

  「是啊,我也覺得這行不通。」

  「反正真的笨死了,還不如走那個什麼誘導投票的方案呢,簡直是浪費機會的豬隊友!」馬尾辮女孩痛心疾首,很不得再數落幾千字。

  然而她並沒有意識到,在一封信的時間內,這趟地鐵列車竟再度恢復往日氣氛。

  人們說話、聊天、看小說,指著手機螢幕交頭接耳,再也不用為迫使他們直面內心的困難選擇而苦惱。

  ……

  電視仍舊開著,沈戀卻在看林辰。

  她從林辰寧和的目光看到他握住水杯的手,寫那封信的手。

  因為她是個瘋子,所以只有她才能體會到那封平淡信件中的瘋狂意味,這種瘋狂甚至令她脊背戰慄。

  「你連自己的隊友都坑啊林辰,我真是小瞧你了,現在那幫傻子一定被你騙得如釋重負?」

  林辰抿了口茶水,無奈地搖了搖頭。

  「所以呢,你真要這麼玩?」她努力敲了敲桌面,破天荒地問林辰。

  「是。」

  「你真會殺了那四個囚犯?」

  「當然,監獄裡本就配備有注射死刑藥物。」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想出這麼簡單有趣的東西,太有趣了。」

  沈戀嘖嘖歎道,手腕上的鎖鏈因她的動作而發出丁零噹啷聲響。

  可更令她沒想到的是,林辰竟然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因為我想過太多解題方法。」林辰說,「輿情控制也好誘導投票也罷,想要單純讓人們眾志成城的辦法有很多,國家權力機關的能力該比我想像的還要強大。」

  「那你怎麼不用那些辦法,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就好了嘛。」

  「因為無論怎麼想,都覺得這不對。」林辰的手輕輕撫過杯口,「選擇不該從誘導產生,發乎於心才最真摯,而既然我和他的根本區別在於我們對人性的看法很不一樣,那我就不該喪失勇氣。」

  「從小概率事件裡找勇氣,你真是天真到可愛。」

  「你提到概率,這很對。」林辰語速緩慢卻陳懇:「畢竟心理學是一門科學,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設計的遊戲是一項心理測驗,既然是測驗的設計,那在這方面我比他更專業一些。」

  林辰雖然在說「一些」,但沈戀很清楚,他的意思是很多很多。

  她嘲諷般冷笑了下,耐著性子聽林辰繼續說了下去。

  「他設計測驗的問題在於結果的無解性,對我們來說無解,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因而我改變了測驗結構,使之更能探測該測驗所要探測的群體心理特質,並排除了政府力量這一重要干擾量。我自以為我做的還不錯,不是麼?」

  沈戀看著林辰那種自信而坦誠的模樣,笑了起來:「確實不錯。」

  林辰收到誇獎,一直微低下的面容忽然抬起,他目光清冽,仿佛能直視人心。

  「那麼你認為,他會同意我的改變嗎?」

  那瞬間,沈戀仿佛有被那道目光貫穿的錯覺,她終於意識到,林辰一直在看她,卻也一直看的不是她。

  她是棋子、是棋盤、是跳板,是紐帶……是林辰和那個人隔空交手的媒介。

  他透過她在看他,只要她在這裡,林辰就絕不會離開這間方寸小屋。

  想到自己竟有幸親身見證如此偉大的交戰,沈戀激動得顫抖起來。

  「怎麼不會,謝謝你想出這麼醜惡的遊戲,這就是他想要的!」

第281章 五浮118 是否

  格林威治時間中午12:00,即華國時間晚上8:00整。

  在華國這個時間點前後,尋常工薪家庭剛用完晚飯,大多都在享受闔家歡樂的親情時光。

  父親在洗碗或者指導孩子作業,母親則把電視調到黃金檔電視劇頻道。

  只是今天,永川衛視暫停播出多日的仙俠劇,開始不間斷直播腦康寧不良反應案後續大規模投毒案的最新進展。

  永川衛視演播廳裡,不下十餘位專家教授已出場評點反社會者的來信和林辰代表政府做出的回信,甚至連林辰挑選出的四位罪犯都被扒得一乾二淨,無需官方公佈卷宗,無孔不入的記者已經把他們的個人經歷及犯罪經過翻了個底朝天。

  身材魁梧的男人叫趙一,黑社會老大,開賭場時逼死過債主,拘捕時打傷過員警,是那種最傳統意義上的黑社會老大。

  渾身黝黑的男人叫錢寶,詐騙犯,之前在菜場裡有個小門面,做P2P集資,曾把老人被騙得腦淤血去世。

  頭頂紋滿刺青的男人叫孫真,殺人犯,在燒烤攤與人爭執時失手捅死店主,當然在那之前,孫真出入看守所的頻率已經高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老實講,除了閆貴球外,剩下三位確實都是惡貫滿盈的罪犯。可四個人裡,偏偏有閆貴球,一個精瘦的愚蠢的小偷。

  女人靠在沙發裡,並沒有任何心愛劇碼被中斷的煩躁感,她很認真在看著新聞裡的內容。

  先前念誦來信和回信的女主播因為在崗時間太長,而被一位男同事替換下暫時休息。

  男主播說:「截止目前,警方仍未收到來自投毒襲擊事件責任人方面的正式回復,但針對各個城市的投毒案也未再次發生。」主持人說,「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讓我們來關注警方於18:00整上線的投票網站最新訪問情況。」

  液晶彩電上出現以.ORG為結尾的網站,簡單的白底黑字表明這確實是個可以決定四名罪犯生死的簡易投票網站,它並不屬於暗黑網路的一部分,而是純粹由警方製作的投票網站,任何普通人都可以打開流覽器,隨意訪問它。

  主持人已經為觀眾展示過一遍實名註冊和投票的具體流程,可未到約定時間,他們只能通過網站最下方記錄的即時訪問人數來播報新聞。

  「現在是華國時間晚上7:48分,我們可以看到,警方回信中提到的線上投票網站即時訪問人數已達二十五萬六千,越接近晚上八點整,訪問人數飆升越迅速。」

  就在主持人說話的當口,網站訪問人數統計的首位瞬間翻成3開頭,縱然是極富專業素養的男主播,看到這一幕後都瞳孔放大、展露出震驚的神色來。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情緒,穩了穩氣息,正色道:「讓我們來看下一則消息。」英俊的男主播看著提詞器,播報到:「截止華國時間晚上7:50分,鵝場門戶網站的民意調查顯示,有超過65%的民眾認為,無辜群眾比惡貫滿盈的罪犯更有理由活下去,剩下31%的民眾無法抉擇,只有4%民眾選擇了罪犯應該活下去的選項。」

  一直在廚房洗碗的男人對此很不滿,忍不住嚷道:「我就說這個社會上變態很多吧老婆,還真有人覺得沒犯罪的就比犯罪的該死!」

  「你喉嚨怎麼這麼響,兒子在做作業,不會小聲點啊。」女人調低電視音量,壓低聲音警告廚房裡的男人。

  只是她確實沒想到,她在書房裡做作業的兒子,並沒有乖乖聽她的話,十三四歲的男孩最是好奇心重的年紀,又遇上這麼重大的社會事件,怎麼可能不在偷偷刷社交軟體。

  男孩切換著手機流覽器畫面,迅速敲下一行字。

  @吃麻瓜的蛋:激動激動,還有八分鐘。

  @人來人往:不是吧,你們真覺得大boss會同意員警叔叔的提議?

  @吃麻瓜的蛋:就算員警自作多情也很好玩,反正很快就出結果了,還有八分鐘就知道了。

  @番茄炒個蛋:我已經在蹲網暗了(不要懷疑字序因為這是遮罩詞)。

  @人來人往:我靠,你怎麼知道那地方具體網址,大神快教我,我也想見證歷史!

  @番茄炒個蛋:不。

  ……

  相似或完全不同的討論輪番在各大社交平臺上演,匯總成龐大的資訊流,灌入坐落在宏景市局的指揮大廳中。

  19:55分

  從這一時刻開始,指揮大廳那佔據一整堵牆的顯像版畫面和永川衛視及各大網路直播平臺統一起來。

  畫面主要部分全白,但你仍能知道那是個全屏的流覽器視窗,畢竟頁面上「該頁無法顯示」幾個字每個人都熟悉得很,那正是先前暗網對他們周邊城市下注的網址,也是林辰和那位約定的地址。

  幾個小時內,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說明對方也在思考。

  流覽器位址的部分則被打上厚厚的馬賽格。

  負責直播的技術警員名叫周全,是江夏省公安廳資訊技術科的骨幹力量。

  他檢查完連結線和系統,確定自己的碼打得足夠厚,並再次將系統時間同格林威治天文臺時間校準,隨即陷入等待倒計時的坐立不安情緒中。

  他搓了搓手,左右看了看,畢竟還有五分鐘時間,大廳中仍有人交頭接耳。

  四面八方的人說著不同的事情,他捅了捅身邊共同負責直播任務的同事:「你有沒有想過,林顧問為什麼要用格林威治時間?」

  「因為對方可能在外國,有個統一時間點比較好。」對方隨口答道,專注的目光仍舊牢牢鎖定主螢幕。

  「這算什麼理由?」周全聳了聳肩,伸長脖子環視整個大廳,現場氣氛不算凝重,起碼比他們奉命入駐指揮中心時要好上不少。

  接線員被劃分到另外的區域,大佬們都在玻璃房裡等待,一分鐘過去,大廳裡走動的腳步聲都漸漸停止。

  因為安靜,周全才終於發現這裡究竟少了什麼。

  「那個小朋友呢?」他想起先前一直指揮他們進行網路監控的少年人,卻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多久沒有見過對方了,「叫王朝是嗎?」

  「哦,宏景市局網路科的。」和他同一科室的同事隨意道。

  周全的眼睛亮了起來:「之前還在,怎麼突然就不在這坐鎮,走了多久,是不是有秘密任務?」

  他的「啊」聲還在嘴裡沒有完全吐出,便收到了很重一記毛栗子。

  負責指揮整個直播行動的輿情專家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令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即刻噤聲。

  但周全想,這種看似不切實際的猜想並不能怪自己。

  畢竟林辰顧問的方案真是太簡單乾脆,如果說幕後兇手還在玩一場華麗的殺局,那麼林辰就直接遞出一把閃著寒光的鋒利匕首,然後問幕後大boss,用它可以捅死四個犯人,你要不要接?

  傻瓜才會接吧?

  周全思緒飄得很遠,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甚至差點被自己比喻句逗笑。

  他靠在椅背上,離約定時間還有60秒的時候,指揮大廳裡就徹底沒有任何聲音了。

  再忙碌的人都暫時放下手頭工作,仰望那塊點陣顆粒粗糙的顯像屏。

  空氣裡安靜極了,也因為安靜而顯得聲勢浩大。

  秒針又走過半圈,周全發現自己徹底笑不出來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心態好到不行,可在這短短30秒時間內,他發現自己兩邊咬肌竟被他咬到發酸。

  他不由得鬆了鬆牙關,而就在這時,秒針也毫不留情地劃過數字11。

  周全趕忙將視線移至主顯示幕,畫面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明明什麼都沒發生,怎麼還沉重呢?

  周全這麼想著,與此同時,秒針也盡忠盡責地走完最後一格,網頁再次按固定頻率自動刷新了下,周全輕輕眨了下眼。

  「該頁無法顯示」幾個字,不見了。

  和先前期待中幻想過無數次的景象完全不同,網頁過渡變化時非常平靜而安詳,就天上落了第一滴雨似的出現了一幅全新畫面。

  那是段視頻,人們根本沒工夫細細觀察承載視頻的網頁具體變成了什麼模樣,只有本能地死死盯住畫面。

  畫面中是一段快放鏡頭,大致內容是一個在床上發瘋的病人被注射某種藥劑後神智完全復原的內容。

  病房潔白乾淨,視頻也真的很短很快速,起碼窗外的光線並沒有發生太明顯的變化。

  任何看了視頻的人都能很快反應出它的意義,它顯然在暗示林辰回信中提到的解毒劑那一類的玩意是真實存在。

  周全的腦子轟地炸開,無數資訊在他思維中亂竄,他需要強大自製力才能排除情緒干擾,想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對方真答應了林辰提出的那個傻瓜才會答應的新投票方案?

  對方甚至提供了一段小視頻,這含義再明確不過:四位罪犯死亡,解藥歸你們。

  可是……

  誰能證明這段視頻和解藥效果的真實性?

  周全甚至顧不上管直播信號,他拖動滑鼠,在自己小螢幕上把.onion結尾的網站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

  沒有療效具體說明和任何實驗報告,更沒有華麗復古的金幣海洋特效。

  除這段開場視頻外,網站上只有簡單的選擇題,黑底白字,並用六國語言寫道

  ——我認為用四位罪犯死亡來換取能救治更多人的藥物是值得的。

  A.是

  B.否

  網頁就此定格。

第282章 五浮119 玩笑

  就像秒針隨意劃過,投票開始於萬眾矚目又悄無聲息的瞬間。

  起碼當導播記者把畫面切回.org結尾的網站時,最下方即時更新的訪問人數已經突破五十萬大關,並且還以肉眼無法識別的變化速度迅速翻升。

  而不知從何時起,網站上出現了「查看投票資料」的小按鈕。

  不少人都下意識把滑鼠移到那個微凸的小按鍵上,可真要點擊時,很多人的手指都頓在滑鼠左鍵上,並感到莫名其妙地一陣心悸。

  我支持處死罪犯——88.5% 905人

  我不支持處死罪犯——11.5% 118人

  「這是官方投票開啟5分鐘後的即時投票結果,並不令人有任何意外。」

  永川衛視新聞直播間男主播如是說。

  ……

  閩江第一監獄。

  閆貴球快待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起碼被關了一天一夜了。

  如果不是天花板那盞簡易到極點的燈泡還在發出昏黃的光,他還以為進了墳墓。

  一開始的時候,他還試圖和另外三位大佬搭話,但沒人理他,畢竟監獄是個等級非常森嚴的地方。

  然後他努力敲小黑屋的鐵門,之前那位帶他進來的警官自稱姓黃,在門口說了句「閉嘴,等著」,就再對他沒有任何回應。

  他只能蹲在小黑屋角落,和坐在下鋪的趙一、躺在上鋪的錢寶、靠在角落的孫真保持不那麼刻意的距離。

  但這根本不能緩解他的焦慮心情,據說犯過人命案的人身上都有煞氣,他以前對這沒什麼太深刻的體會,可隨著時間毫無意義的流逝,他越來越感到這間小黑屋裡宛若實質的兇氣。

  大佬們快忍不住了……

  想到這裡,他剛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而就在這時,一直大馬金刀坐著的趙一站了起來。

  未等閆貴球反應過來,一雙大手從天而降,死死鉗住他的脖子。

  趙一動作太快,閆貴球眼前一黑,像小雞仔似的被提起,砰地扔到鐵門上。

  哐當一下,閆貴球後腦勺撞得生疼,他無法呼吸,腦子完全蒙了,甚至連掙扎的勁都使不上來,只覺得自己要死了。

  忽然,他背後一鬆,那扇緊閉多時的鐵門,終於打開。

  閆貴球跌坐在地,趙一鬆開了他,他眼前還是白花花一片,只能捂著自己的脖子重重喘氣。

  朦朧中,他視野裡出現一雙黑色皮靴,鞋面擦得鋥亮,甚至能反射出他尖嘴猴腮一臉劫後餘生的樣子。

  閆貴球抬頭,看到了那個神情冷漠的警官。

  對方手裡拿著四個白皮信封,並遞了其中一封給他。

  「拆。」

  他聽見那人這麼對他說。

  黃澤站在這間透著水泥和淡淡血腥味的小黑屋裡,竭力保持平靜。

  他很清楚現在有多少市民通過安裝好的攝像頭在觀看直播,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警方至高立場,並會被媒體、公眾一遍又一遍反復觀看咀嚼……

  甚至他本人都會像這四個罪犯一樣被扒乾淨,他真心厭惡這樣的感覺,可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林辰請求他在這裡,執行整個計畫最重要的一環:

  防止這四個人在投票過程中莫名其妙死掉,並且在投票結果出來後,執行將他們帶出暗室或殺了他們的任務,當然,黃澤從不認為前者結果會發生。

  因此,這任務註定殘酷極了,也真適合他來完成。

  黃澤在心中冷笑,臉上卻不顯露任何表情。

  他在昏暗的牢房裡走了兩步,將剩下三枚信封依次遞出。

  他不知道林辰玩這種類似於錦囊妙計的東西究竟有何意義,因為來之前他拆開這四封信看過,是一模一樣的內容。

  大概是為了表示對祭品的尊重,林辰沒用影印機,而是把信親手抄了四遍。

  信中,林辰向四人解釋他們為什麼會被選出,並且在24小時內,在他們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麼。

  林辰甚至在信中簡單解釋了下投票細則和公平性保證,黃澤覺得,這些內容純粹是火上澆油。

  果然,在他等待這四人看完信的過程中,已經有人開始撕紙了。

  黃澤微微抬頭,睡在上鋪詐騙犯露出肥胖的頭顱,眼神陰冷邪惡,順手把林辰的手寫信撕成碎片,雪白紙屑拋了他一整臉。

  簡直在找死!黃澤這樣想,卻很客氣地警告錢寶:「如果我是你,我會儘量保持溫良恭儉,求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放你一條生路。」

  他之所以敢這樣說是因為他現在完全背對鏡頭,而林辰特意要求小黑屋裡不要收錄音訊。

  黑胖的詐騙犯大笑起來,語氣卻冷酷得要命:「有種,就殺了我。」他面朝鏡頭說,比了個中指,「不把老子弄死,老子看不起你們。」

  聞言,黃澤還是聳了聳肩,罪犯就是罪犯,不可理喻。

  而就在錢寶中氣十足的冷笑還在暗室裡回蕩的時候,黃澤聽見腳邊響起很輕很弱的疑問聲。

  「這……警官先生……這一定是弄錯了吧?」那聲音又尖又細,基本上不像一個正常男人會發出的聲音。

  但當他低頭看著腳邊那塊像黑老鼠一樣的生物,他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這個男人的聲音會是這樣。

  貪婪、怯懦、畏縮、驚恐……

  這些詞幾乎寫滿了這個男人的臉,令人作嘔,他相信,電視機前那些人,也一定同他是一個看法。

  閆貴球拿著信,手在發抖,眼神濕漉漉的,他試探著問他:「黃……黃警官……為什麼要選我啊?」

  「信上說了,完全隨意抽樣,只是剛好抽到你的編號。」

  「不……不是……我……怎麼就是我呢?」閆貴球像還沉浸在巨大的不可思議中,完全沒有認命的意思,他把信顛來倒去看了幾遍,急切道:「我……我周天就刑滿釋放了啊,怎麼可能選到我,這一定是搞錯了。」

  黃澤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我就是運氣不好啊,我就沒偷什麼值錢東西還摔斷腿,我怎麼運氣這麼不好呢?」閆貴球快急哭了,像突然想到什麼,他一把抓住他的褲管,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哀求道,「能不能換人啊警官先生,再抽一次,再抽一次吧,求求您了!」

  精瘦男人喊聲淒厲,可黃澤剛泛起的那麼一點點同情心,都在這句話後化為烏有。

  他不知道林辰還抱什麼希望,但他真心覺得,能用這四個垃圾救其他無辜的人,是全天下最划算的買賣。

  ……

  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不止黃澤。

  起碼在.org結尾的官網上,伴隨投票人數增加「生死」比已經接近2:8。

  雖然看起來好像有更多人的不支持殺死罪犯換取解毒劑,但考慮到這是參與投票人數急劇擴大後的結果,這依舊是非常可怕而龐大的比率。

  而很多民眾更加震驚地發現,警方或者更確切的說法是政府並沒有在開玩笑。

  晚上八點三十分前後,一些原本應該已經沉寂下來的市民廣場和公共網點再次亮起燈光,重新熱鬧起來。

  那時有些阿姨叔叔們尚未從廣場舞的陣地徹底撤離,一些送貨的小卡車載著帳篷來到小廣場外,訓練有素、看起來不像普通建築工人的工作人員從車上扛下帳篷,用五分鐘時間搭起小屋大的一頂來。

  這些帳篷看起來像從政府儲備物資裡抽調出的,全新未拆封,防雨布在燈光下顯得亮閃閃。

  裝完帳篷後,這些工作人員又從卡車上搬下幾張桌椅,隨後有序撤離,像是在抓緊趕往下一個地點。

  見人走了,還沒結束遛彎的小朋友們拉著父母的手,來到帳篷屋旁邊。

  有人伸出小胖手,試探性戳了戳鐵柱,而膽子大的那些已經掀開門簾,在帳篷裡鑽進鑽出,玩得不亦樂乎。

  類似的情景在三省各地不斷上演,我們之所以需要政府的原因有時就在於他真的非常強而有力。

  許多原本已經關門的活動中心,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亮起燈來,有人在整理桌椅,也有人接過厚實的密封箱,用疲倦而不確定的目光,打量著著裡面數以萬計的空白投票。

  夜色中,每間帳篷屋外的圍觀人群都越聚越多。

  有些居民甚至穿著拖鞋下樓來看這些在五分鐘內搭建好的設施。

  警方尚未正式通過永川衛視直接公佈線下投票的具體流程,但看著這些帳篷,很多居民都能將之和今天發生的那些事情聯繫起來。

  「我靠,你捏我一把,我在做夢嗎,認真的?」剛下班的白領推了推身邊和他同住的朋友,透過人群縫隙,不可思議地看著那頂樹下的帳篷。

  「有病吧,網上投投就算了,還搞現場投票,跟選總統一樣,多大點事。」他的同事在刷手機,滿不在乎地抬頭看了眼,繼續和女朋友聊天。

  微信視窗中,女孩回復道——【幾個壞人啊,員警抓不到就已經弱爆了,想得出來的,用四個罪犯的命換什麼解毒劑?這麼搞簡直要把臉都丟光了!】

  「老婆你說得對。」男人麻利地打了行字,又說,「反正和我們沒什麼關係,還是講講你週末想去哪裡vacation吧……」

  他按下發送鍵,前方好像又傳來什麼熙熙攘攘的聲音,但這已經吸引不了他抬頭了。

  一行新的回復跳了出來——【我媽瘋了,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樓下投票,五十幾歲的中年婦女最喜歡湊熱鬧了。】

  「老太太要是真想湊熱鬧,你就教她網路投票拉倒了。」

  隨即,聊天視窗中出現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充分體現女孩的不滿,玩手機的男人在夜色中笑了笑,用流覽器打開了政府官方公佈的網路投票位址。

  公園外,又有完全不同的政府車輛停下。

  這回下車的人換成西裝革履的政府辦公室人員,他們胸前別著國徽,每人手上都扛著大紙箱,自遠處三三兩兩走來。

  夜色中,那些年輕的面容顯得格外嚴肅,仿佛真要做什麼必須嚴格完成的事項。

  剛註冊完網路投票的男人不經意間抬頭,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的手機輕聲響起短資訊提示音,那是則實名認證驗證碼。

  7086,很簡單的四個數字,只要輸完這四個數位按下確認鍵後,就可以獲得投票資格。

  可在那一瞬間,在人群外、幕天席地的夜色裡,他發現自己手指沉重,連驗證碼都沒有勇氣輸入。

  穿統一西裝制服的年輕人們掀開門簾,趕走孩子,將紙箱搬入帳篷中。

  整個帳篷四周,都隨著他們的動作而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呆滯站立,人們眼睜睜看著帳篷裡燈光驀然亮起,然後猛地意識到,投票是真的、政府沒有在開玩笑,也正因為沒開玩笑,而更像玩笑。

  可漸漸地,沒有人能笑出來。

第283章 五浮120 尊重

  宏景市看守所。

  政府看管犯人的地方,理所應當有和精神病院一樣良好的作息習慣。

  夜已深沉,電視裡傳出的新聞聲音嗡嗡沉沉。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投票已經進行了四個小時。

  擺放在林辰和沈戀聊天室裡的那台液晶彩電一直陸陸續續在播報投票結果,林辰也一直沒有停止喝水。

  雖然這段時間內,各地還是發生了很多新聞。

  比方說有學生集體抗議投票處決犯人這種隨意踐踏法制的行為,又或者講閩江第一監獄的那間暗室裡發生了一次大佬級別的互毆,並最終還是以黃督察強制勸架告終。

  不過總的來說,這個晚上也沒什麼大事,能比投票開啟更大了。

  但大概是因為夜深,投票速度慢了下來,並且出現一些細微波動。

  政府官網上還保持著1:4的高比率,對這個結果,誰都沒什麼意外。

  用某位元統計學專家的話來說,當樣本總體越大時,資料就越趨於穩定,也就是說,在投票總時間過去六分之一的時候,已經基本可以確定最終結果會是什麼樣。

  沈戀對此並不意外。

  老實講,她雖然不知道最終結果會究竟是這樣的具體比率,但大部分人當然會用四個罪犯的死換取那種能救更多人的解毒劑,壓倒性優勢是肯定而必然的。

  所以,她現在最感興趣的是林辰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

  「你知道嗎,林顧問……」她忽然開口,眼見林辰握著水杯的動作停了停。

  這段時間內,她和林辰,他們的角色仿佛調轉了下。她成了那個不停說話和問問題的人,而林辰則要了張方凳擱腳,半倚著靠背椅淺眠。

  林辰微微抬起眼皮看他,臉色蒼白極了,透著一種強撐著的精神。

  「口渴,所以不停想喝水,也是急性戒斷反應的一種。」她對林辰說。

  林辰勾了勾唇角,指尖在杯壁敲了敲,笑得很勉強:「既然這樣,你不如配合點,給我解毒劑,讓我能去休息。」

  「嘖。」沈戀笑得很高興,「才不,這樣的你多可愛,之前你不還是信心十足的嗎?」

  林辰像哄小女孩那樣哄她:「我現在依舊很有信心。」

  沈戀皺了皺眉,說:「我現在真的懷疑,你從一開始就是想弄死那四個人來換解毒劑,你們狠起來,有時比我們還慘無人道。」

  林辰指尖輕輕敲擊杯壁,發出叮叮叮的清脆聲響,他忽然認真地看向她,漆黑眼眸中充滿了探尋:「你總是用『你們』和『我們』,來把人類這個物種分割開來,以什麼為依據呢?」

  「咦。」沈戀感到驚訝,「最先分割開『你們』和『我們』的,難道不是『你們』嗎?」

  「說得像繞口令了。」林辰搖了搖頭。

  「犯罪學家花了幾百上千年歷史,來研究一個人為什麼會成為罪犯,從最早的顱相學到現在的基因決定論,他們費盡心機難道不就是為了把潛在罪犯挑選出來?」

  「這只是人類對於自身未知性的探索。」林辰說。

  他一臉平靜,這種態度讓沈戀突然惱怒起來:「是啊是啊就像是對人類疾病的研究,我們是需要矯正、治療、迫不得已時必須剜掉的部分,你們都把『我們』當作什麼『你們』自己心裡清楚!」

  「你覺得,是什麼呢?」林辰反問。

  沈戀突然噎住,她發現自己還真一時間找不出確切的形容詞來。

  「潛在罪犯、必須消滅的物件?」林辰有些費力地拉住蓋在腿上的衣服,回過頭指了指電視,「那麼現在,我挑選出的四名真正的罪犯,在更極端的情況下你可以看一看,我們究竟把你們當成什麼。」

  林辰雖然虛弱得像個癮君子,但語氣堅定,讓沈戀簡直不知道他的底氣究竟是從哪裡來的:「1:4啊大哥,你不可能贏的!」

  「在你心目中,我所謂的贏是怎麼樣的結果?」就在這時,林辰像抓住什麼關鍵,並且用一種精神狀態十分可疑的樣子自說自話回答,「如果我贏,最終那四個人不會死,是嗎?」林辰停止敲擊玻璃杯,這種停頓讓沈戀更煩躁,可林辰總是知道怎麼刺激她,「你看沈戀,只是你很普通的一個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心理醫生,我會告訴你,你根本沒有意識到你在這個問題背後的認知問題。」

  「可惜你不是。」

  沈戀未說完,就被林辰打斷。

  「你在害怕,是啊,看起來你充滿信心,並站在即將勝利者的位置上嘲諷我,但你在害怕萬一我贏了該怎麼辦?你並不是真的在乎輸贏,你在乎的是這背後象徵的觀點。你贏,象徵著你從前堅信的信念毫無錯誤。人就是自私自利的動物,你只是這類動物中更接近本性的一種。而如果我贏呢?」林辰終於露出真實的笑意,帶著極端明亮的氣息,「如果我贏意味著什麼,你是否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

  「閉嘴,你覺得會有這種可能性嗎?」沈戀冷冷地道。

  「『否認』是最基本和最原始的心理防禦手段,如果我是你的治療師,我會抓住這個機會再說兩句。雖然輸贏只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眼,但在我看來,這個詞反映出其實你有對道德評價的基本認知能力,你其實對我會持有什麼觀點有著清晰認知,你甚至完全理解社會道德評價體系,只是這玩意根本打動不了你,所以你選擇不去遵守更不要提尊重它了,但內心深處你其實真的知道,什麼是善良。」

  沈戀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她是真心覺得反胃,並沖林辰幹嘔:「林辰啊,恭喜你,成功噁心到我了。」

  「我的榮幸。」林辰說。

  按照一般的流程,當林辰說完四個字的總結語後,這番談話就應該告一段落。

  可大概是林辰剛才的話確實讓她不吐不快,又或者這真的純粹是什麼心理治療師的技巧,她忍不住反駁道:「拜託,我的意思很簡單,無論從人的自私性還是從人的盲從性角度來分析,他們都會投死那四個罪犯。」

  「願聞其詳。」

  林辰只說了四個字,無論他話多話少,沈戀都生氣。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會偽造一批帳號在網上散播大美大善,來誘導愚蠢的人做選擇,以此體現你所謂的人性光輝。」

  「這不漂亮,我早就說過。既然是每一個人的選擇,就該由每個人的自由意志來決定。」

  「但你不做引導,可不代表別人不做引導哦。」就像林辰總想挖掘出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她也很想看林辰暴露點什麼,比如瘋狂比如難看,所以她說,「人在群體環境下都是盲從的,更何況是網路。一旦有人發表什麼觀點以後,只要他說得早、聲音響、並且看著非常有道理,很多愚蠢的人都會受影響,不斷傳播,就形成固有觀念。」沈戀頓了頓,說,「而往往呢,那些迫不及待要發表自己看法的人,嘖……」

  林辰搖了搖頭,腳尖也跟著晃了晃,像在一起表達本人的無奈。

  沈戀知道,在某種意義上,林辰對這件事有比她更清晰的認知,因此很無話可說的。

  當她要再繼續下去時,林辰的手機響了,雖然沒有鈴聲,但沈戀很明確聽到了震動聲。

  這是林辰坐進這間審訊室後那麼久,手機鈴聲第一次響起,沈戀知道必然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然而當她下意識盯著林辰時,一直半靠坐在椅子上的虛弱男人忽然站起,指了指審訊室裡的暗門,哄她說:「我上個廁所,你一個人待會兒,乖。」

  這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沈戀簡直要被氣死。

  ……

  審訊室自帶的廁所很小。

  兩步能走到頭,站著尿尿的時候脊背只能緊貼冰冷後牆。

  抽水馬桶和水槽都是最劣質的那種,為了防止犯人衝動,牆上連鏡子都是一層簡單的玻璃紙。

  因此當站在洗手台前看著自己的時候,總覺得見鬼了。

  他打開水龍頭,毫無意義地沖著手指,另一隻手接通電話:「喂。」

  「你嗓子怎麼這麼啞,到底說了多少廢話?」蘇鳳子輕描淡寫又略帶嘲諷的聲音在聽筒裡響起,林辰終於聽到正常人說話的調子,感到一些溫暖。

  「在和沈戀聊心理防禦機制,又說到從眾心理,如果深聊下去,估計要聊到鏡像神經元的領域,幸好你打電話來了。」

  蘇鳳子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正常人,只說:「你是在審訊還是在談戀愛,刑從連不管你嗎?」

  「我這個人比較有主見,他管不了我。」林辰再度無奈地笑了起來,他關掉水龍頭,在馬桶上坐下,膝蓋頂著牆壁,這姿勢很不舒服,卻莫名其妙讓人有安全感。

  蘇鳳子大概也知道他坐好了,所以話鋒一轉:「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親愛的黃督察剛差點在囚室開槍,幸好導播把信號即時切走,你到底有沒有找到沈戀的突破口?」

  「沒有,我還沒和沈戀聊起關於她本人的任何事情。」林辰如實以告。

  「還有20個小時啊林辰同學,也就是打一炮睡一覺的時間,你就不能對沈戀直接點?」

  「我對女孩子向來溫柔。」

  「所以你讓我到永川醫學院來找和段萬山有關並且能突破沈戀心房的東西,自己卻和小美人聊詩詞歌賦人生理想?」

  蘇鳳子很少有這種沒好氣的時候,林辰幾乎可以想像他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生悶氣的樣子,雖然他知道,這是蘇鳳子為了讓他放鬆而故意這麼說,卻也很難得笑出聲:「畢竟我在指望師兄你啊。」

  「我已經找了,那麼多年誰還能記住多年前一個小細節,你甚至不告訴那可能是哪方面的細節,這和在宇宙裡再找一顆有生命存在的星球難度是一樣的。」

  林辰趕忙道:「師兄你的比喻真心優美。」

  電話那頭,蘇鳳子長長地歎了口氣,最後說:「我很擔心。」

  林辰知道,這句話真的不是開玩笑,他看著眼前壓抑的牆壁,聽蘇鳳子繼續道:「如果更多人真的認為那四個人應該去死,你會殺了他們換解毒劑?」

  「是。」

  「然後?」

  「給他們償命。」

  「這沒有意義。」蘇鳳子說。

  「可我有什麼辦法。」林辰平靜地笑道。

  「我知道了。」蘇鳳子鄭重道,「雖然認為不值得,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謝謝。」

第284章 五浮121 各自

  比林辰對結果的結果有更清晰認知的人,只有刑從連。

  和林辰在一起以後,他覺得自己曾經經歷的那些都算不上什麼,現在才是真實刺激透頂的日子。

  他得一次次看著他愛的人冒著生命危險衝鋒陷陣,還覺得這真是因為深思熟慮而聰明優秀到極點的選擇,不僅如此,他還得忍受一些傻逼對此的質疑,他以前也沒覺得自己脾氣居然差成這樣,一定是林辰把他慣壞了。

  在他面前,那位輿情專家還在請示意見,當然刑從連知道這些都是說報告給沈鶴鳴聽的,可當他看到那篇在網路上流傳很廣的分析文章時,還是有些出離憤怒。

  文章是由一位名叫翟永的知名網路評論人撰寫。

  該評論人曾經是為知名主持人,在媒體平臺工作期間過程中積累了大量粉絲,後來就轉型做自媒體,因為總是能寫出辛辣的批判性文章而吸引了很多……用王朝的話來說就是中二病患者。這部分人的數量遠超想像,這是刑從連看到實際轉發評論人數後的第一反應。

  而文章主要內容大致就是有理有據地告訴大家為什麼不做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政府應該承擔的責任,而政府只是把應該承擔的責任推到個人身上,使個人為政府的無能付出代價,我們真要在看似民主實則為無能暴政的迫使下,成為間接殺人兇手的責任嗎?

  ——不選擇就是一種抗議,這不是怯懦,而是基於理性分析下的最優選擇。

  ——讓那些拼命想決定的去決定,這件事本身就和我們沒那麼大關係。

  幾段內容大致從法制和社會契約政府責任的角度闡釋了這些觀點,符合翟永本人一貫立場。

  如果方艾子的同學王小姐看到這篇文章,必然會將翟永奉為男神,當然根據翟永針對反社會者來信的前幾條微博發表的時間,王小姐當然也有可能是看了微博以後深深認同,才試圖將這一觀點傳遞給更多的人。

  輿情專家說:「沈部長,大致情況就是這樣,不排除有網路推手在炒作,但也有可能這本身就是民意體現。根據測算,現在網路投票增長率比上一個小時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二,考慮到作息時間的誤差校準,我們認為,這篇文章使更多市民放棄投票,是否要對此採取措施。」他頓了頓,試探道,「如果您是想要某個結果,還是早做引導,畢竟……人真的很容易受影響。」

  這句話說得非常隱晦,人真的很容易受影響……言下之意是,如果我們不掌握主動權,就間接將主動權交給對方。

  沈部長眉頭緊鎖,刑從連知道,老頭或許在某一刻充滿信心願意賭博,可位置做得越高的人就越不能隨心所欲,他畢竟要承擔更多壓力,也不得不考量更多。

  因此在這一時刻,他沒有插嘴來左右老頭的決定。

  但這時,老頭卻看向他:「從連啊……這真的很難……」

  刑從連完全能體會老頭身上千鈞之重的壓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頭比他或者林辰要承擔的更多。

  「他大概跟你說了什麼吧,比如說對走勢的預測?」

  「說過。」刑從連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老頭又問。

  刑從連這時確實搞不清老頭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他的眼神和臉色中也透露不出什麼,因此他只能如實回答:「因為我不想左右你的選擇,你有你的考量和決斷,我應該尊重。」

  聞言,老頭低下腦袋,像在思考什麼,神色晦暗,看不清晰。

  正當刑從連想補充什麼的時候,他忽然間老頭抬頭,用大拇指指了指他,並對輿情專家說:「聽到了嗎?」

  包括專家本人和刑從連在內,他們都有點懵。

  「您……是指什麼?」

  「我們平時都喊著要尊重人民,到關鍵時刻你就掉鏈子了呢,小陳啊,你組織覺悟還是不行。」老頭歎了口氣,淡淡地道。

  策略專家猛地看向老人,因這句話中透露出的各方面意思而感到惶恐:「您……是說……」

  「雖然這世界上吵吵嚷嚷的,但夜深的時候還是很安靜,夜深人靜,這個詞本身就多美好啊。那麼我們這些人啊,就不要非把自己的愚見嚷的天下皆知,安安靜靜地,讓每個人都自己想想,不也很有意思嗎?」

  老人這樣說完,板起手走到窗邊。

  刑從連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只見星空浩瀚,寧靜壯美。

  房間裡,再沒有人說話了。

  ……

  翟永作息不好。

  像他們這樣的人必然晝伏夜出,畢竟深夜才是文思如泉湧的時候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他才看完那些評論微博,並把所有觀點都分析和梳理了一遍,做好摘記,準備明天擇重點反駁。

  他和那些拿錢說話的人不同,他發表的內容都是他自己觀點,從不受人擺佈。

  時間已經很晚又或者說太早,現在還在網上交流觀點的大概都是時差的學生,翟永覺得這部分人很有意思,往往是他最堅實的盟友和最難攻克的敵人。

  比如現在這條已經被頂到最熱門回復的評論是這麼說的。

  ——翟老師一直鼓吹民主,一人一票還不夠民主嗎?可當真正出現民主的時候,您居然開始痛恨您天天政府為什麼沒用暴政來拯救您。你大概是不曾想過,就是您所唾棄的機制在每天運作,小到給你兒子教書的老師大到做出政治決定的高層,這些人的存在本質上就是替你分擔了這樣那樣的社會責任,現在只不會過是把責任返還一些,並回歸到更質樸的舉手表決狀態,您就害怕了?真慫啊……

  翟永一開始看到這條評論,當然非常生氣。

  這條評論當然歪曲了他的原意,甚至歪曲了他一直以來致力於說出自己看法的意義。

  無論是怎樣的社會機制,都需要他這樣的人來說一些聽上去很難聽的話,虛假的海晏河清並沒有任何意義。

  這就是他今天為什麼要發言的原因,因為在整個事件發展的過程中,他看到的是政府無能而不加以任何引導的狀態,他發言,就是他所承擔的社會責任,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屁孩懂什麼。

  翟永這麼想,點開這條評論配圖。

  那是政府投票官網。

  ——我將投票支持處死四名先前未被判處死刑的罪犯,以救更多的人。

  A.是

  B.否

  那位發言人,選擇了「是」。

  翟永久久無言,他推上鍵盤托,準備出去倒一杯水。

  薄底居家拖鞋在地板上擦出輕響,他打開書房的門,竟意外發現有人坐在外面。

  「爸,你這是早起,還是沒睡?」

  他的老父親窩坐在客廳皮沙發裡,電視機開著,音量卻沒有開,明暗變化的光線那張蒼老的臉襯得格外陰晴不定。

  他爸只是看電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因此他端著空水杯,在老頭身邊坐下,這麼晚已經沒人再做直播節目,電視上是白天新聞的重播。

  那是梅村市服裝市場出事時的情境,大量救護車抵達,滿臉是血顧客或商鋪店主相互攙扶連滾帶爬撤出,而救護人員們則逆向前進,兩撥人流形成鮮明對比。

  「我今天去看你蘇叔叔了。」他爸開始說話前,把放在茶几上的眼鏡重新戴上,不像是真為了看清東西,而像是為了要掩蓋什麼真實神色。

  「蘇校長?」

  「還能有誰。」

  翟永確實聽母親在絮叨時,提到過一些蘇叔叔要不行的事情。

  但像他父母那個年紀,身邊總時不時有老朋友要離開人世,聽的多了也習慣,所以他也是在這一刻,把蘇叔叔這個稱呼和永川大學那位老校長聯繫起來。

  「新聞裡不是說,因發現及時,腦康寧大規模藥物不良反應並沒有完全爆發,只是說服用藥物的老人存在藥物安全隱患……」

  翟永腦子動的很快,他仿佛終於意識到什麼一直以來隱約察覺又沒有真正搞清楚的人物關係中的關鍵。

  「很顯然,他那位好學生一直以來給他添得麻煩就不少,這次他大概是被牽連了,小翠說他在去學校之前都還很好。」老頭語氣中有種隱而不發的憤怒,但更多的是,是種物傷其類的悲哀。

  「林辰是蘇校長的學生?」翟永的腦子動得非常快,「所以他提出全新的方案,真的是為了給蘇校長……」

  「誰知道他那位好學生究竟在想什麼。」他爸冷冷地打斷了他,「按照林辰一貫思路,這種事情他才不會把他老師的生死放在考量範圍內。」

  「爸,不要繞圈子,你想說什麼?」

  「把你那篇文章刪了吧。」他爸很乾脆地轉頭看他,這樣說。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父親,這大概是他從事獨立撰稿人和自媒體行業以來,父親第一次對他提要求。而且他知道,這不是要求,是請求。

  「我們幾個老夥計,晚上已經聯繫了不少朋友,明天一早上,媒體風向就會變。」他爸站起身,像交代完一件不那麼重要的事情,「如果可以,呼籲更多的人,投是。」

  老頭拿起遙控板,果斷按滅電視,翟永怔愣無言。

  客廳裡徹底按下,他爸正邁著緩慢步伐離開,看著老頭的背影,翟永喊道:「爸!」

  「叫我爸,就按我說得做。」

  翟永站起身:「你真認為,只要多數投票贊成,這個社會就可以用四條本不該死的人命去換更多人的活命機會嗎?」

  「少跟我講社會,這不就是你天天宣揚的民主嗎,況且你那點法律知識還不是我教你的?」

  「爸,這不是民主,這是私刑,不,這比私刑還齷齪!」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民主?」老頭像重新恢復做律師時的駭人氣場,說,「在一定階級範圍內少數服從多數就是民主!」

  「您回避了最重要的問題,以投票形式繞過法律條文來處決罪犯是否合法?這次不是全國性表決,而只有三個省的民意,就算我們三個省是獨立自製州,也沒資格繞過法律條文直接以投票形式決定罪犯的命運,這種形式本來就錯誤,因此我認為,不投票就是正確的表態!」

  老頭轉身看他,目呲欲裂,這讓翟永以為下一刻小時候那種巴掌就要扇上來。

  他下意識閉上眼,可臉頰的疼痛感卻遲遲未來。

  他再睜眼時,他的老父親已經反過身,看著窗外濃濃的夜色,一言不發。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他的父親這樣說,「法律自古以來,難道不就是犧牲少數,來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嗎?」

  翟永卻走到窗邊低下了頭,在高樓暗得沒有一絲光的室內,他能看到城市在夜色中的隱約輪廓。

  「我忽然覺得,這真是個很好的方法。」城市的某些角落還亮著,但大部分地方都已經暗去,「您有您的看法,我有我的堅持,但我們,也只能代表我們自己。」他看向父親,說,「無論結果如何,您都會尊重多數人的意見,對嗎?」

第285章 五浮122 盧旭

  今夜星空明亮,是夏末少有的晴朗日子。

  很多人已帶著心事沉沉睡去,也有人認為這只是個與往常一樣的平凡日子。

  盧旭同往常一樣喝了點酒,在收拾夜宵店的桌椅。

  當然,他所謂的往常,也只是近一個月內的生活。

  畢竟他曾經做過很不好的事情,因為做污點證人所以才能夠換取控辯協定,以社區服務代替坐牢,白天幹活晚上在夜宵店幫忙,也算過上重新做人的生活。

  已經將近淩晨四點,再鬧騰的攤子都要散了,因此店裡也只有最後一桌客人。

  不過那桌客人並沒有提前離開的意思。

  老實講,雖然他之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富二代或者權貴打交道,不過他也見多了這種底層。點盤花生米和一份拍黃瓜在要瓶紅星二鍋頭,就能在店裡賴到早上五點,還沒有一點愧疚的意思。

  他把大部分桌子擦乾淨、椅子翻好,把地板掃了一遍拖了一遍,那桌的兩個人還沒停止聊天。

  「老張你講的是有道理的,我們家有遠方親戚在警察局上班,就說了這背後有政府大動作的,我給你說啊……」

  盧旭真沒聽閒話的意思,奈何對方聲音太響,每句話都拼命往他耳朵裡鑽,攔都攔不住。

  「老裴啊,就知道你交友廣,早有內幕不說,這就是不把兄弟當自己人啊!」

  「哎,這都是不讓說的內幕啊,那四個人啊其實就是普通人,得罪人才被弄進去的,要不你看,直播的時候,怎麼一點聲兒都沒有呢?」

  中年男人舉起小酒盅,半眯著眼,神神秘秘說道。

  盧旭猛地定住身形。

  對面那人猛一拍桌,醉醺醺地問:「老哥,你說的真的?」

  「千真萬確,哪能有假!」他邊說著,還刻意壓低聲音,假裝警告道,「你可千萬別說出去,都是掉腦袋的事情,搞不好我們……」

  說到這裡的時候,一塊髒抹布突然掉進早就空了的拍黃瓜碗裡,倒是沒濺起湯汁,可碎蒜泥混著髒兮兮的灰抹布,相當噁心。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轉頭,憤怒地看著一直在店裡打掃的胖子。

  「不好意思啊兩位老闆,剛手有點滑。」

  胖子戴著眼鏡,眼睛很凸,活像只油膩的癩蛤蟆。他的眼神雖然看起來和善卑微,但裡面跑過江湖的陰暗神色卻是藏不住的。

  「什麼意思啊你,想打架是不是!」男人砰地放下手上的小酒盅,熱血沖頭準備擼袖子就上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後傳來一記很好聽的女聲。

  「兩位老闆,真對不起,您消消氣……」

  盧旭也跟著一起回過頭,老闆娘穿著睡衣剛從二樓下來,抱著手臂,姿態嫋娜地靠在柱子上。

  男人嘛,看到此情此景,很顯然是要腦子一熱。

  果然,喝酒的這桌人就要上去動手動腳,而這時,盧旭的老闆娘開口了,她說:「我這店不太吉利的。」

  兩個醉醺醺的漢子頓時停住。

  老闆娘又說:「上一個在我這喝酒到五點的人,回家路上就被車撞死了。」女人露出陰森而真實的笑容,「這事真的是我倒楣,家屬帶著道士來我這鬧,說我店不吉利,才害死他老公。那個道士開了天眼,說就因為我店裡有陰兵,客人待過了五點,陰兵大老爺就不高興了,您看現在都已經四點二十了……我……可是真心為您想的。」

  兩個中年男人本來就喝得醉醺醺,店裡因為打烊關了大半的燈,外面則黑漆漆的,除了路燈什麼也沒有,而此刻他們又面對一個狐狸精一樣的女人,氛圍的確陰森。

  果然,兩個男人對視一眼,瞬間清醒,扔下酒盅就跑了個沒影。

  盧旭非常狗腿地看著老闆娘,卻只聽女人說了句「帳從你工資裡扣」,說完,女人拖著嫋娜的步子就要回去睡覺。

  那一記記足音就像敲在盧旭心頭,他看著女人銷魂的背影,口乾舌燥,卻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回頭,居高臨下地問他:「說吧,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盧旭坐在燈下,就著店裡最便宜的黃酒,開始了漫長而無趣的敘述。

  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畢竟按他的履歷來講,他基本上可以算一個徹頭徹尾的社會垃圾,和現在那四個被關在小黑屋裡等待死的垃圾也差不多。可他現在心情複雜而難過,並不是因為物傷其類的悲哀,而是覺得命運這玩意真是太奇怪了。

  他第一次見林辰的時候,因為對林辰動手動腳而被打得很慘,後來林辰把他當成一條有用的狗,牽著他調查案子,雖然讓他得罪了逢春的很多權貴,但也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會,而今,命運再一次以無常的方式把他和林辰聯繫在一起,他大概又要感謝林辰。畢竟,他會變成一堆社會垃圾,完全是因為錢寶。

  盧旭說到這裡,看著小方桌對面的女人。必然是因為他講的故事太無趣,老闆娘自顧自在喝酒,根本沒搭理他的意思。

  他尷尬地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飲而盡,熱辣的酒意順著他的嗓子直線滑下,讓他鼓足勇氣繼續下面的故事。

  「您別看我現在腦滿腸肥長得和癩蛤蟆一樣,其實我小時候窮得要命。」

  「我爸死的早,我媽為了養我,就到處跟村裡男人亂搞,我小時候也不知道這些生活不容易一類的道理,就覺得她又髒又蠢。」

  「我沒文化,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是基本沒有靠書包翻身的可能,所以初中畢業我就考了個大城市中專,是我媽硬讓我去的,她覺得畢竟有親戚在那個城市幫襯著,我能畢業出來找個好工作。親戚就是錢寶他爸,我遠方表叔,我媽和錢寶他爸睡了一個禮拜吧,我這位遠方表叔就答應照顧我。」

  盧旭越說越覺得自己越發醉醺醺,甚至分不清現實和過往。

  他說:「我到了逢春才知道,錢寶他爸美其名曰是搞汽修的,實際上就是個偷車賊。錢寶比我小,是我表弟,但是讀書早,所以已經在念高一了。錢寶和他爸不一樣,不想幹偷車這種風險大回報小的事情,雖然高中時候,錢寶的偷車手藝就已經比他爸好了,可人家志向遠大,一直以來要做的就是『金融』。」

  他笑了一聲,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佩服,「高一的學生,就知道和電玩店老闆合作,投資老虎機,我那時候雖然矮胖,可還有點力氣,又是他哥,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照顧弟弟,所以一直在幫他看場子,他就給我點錢。我打小就窮,那點錢對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了,我高興的不行,錢寶說東我不敢往西。我以為我會就這麼過一輩子,最好的情況就是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小遊戲廳,並且取個媳婦,直到有一天……」

  盧旭說到這裡,他對面的女人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她的黑髮在燈光下閃著瑩潤光澤,盧旭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這麼絮叨和墨蹟,簡直沒意思透了,也就忽然不想再說下去。

  正當他準備起身地時候,女人用酒盅砸了砸桌面,拖長調子叫住他:「繼續,我不喜歡聽故事,聽到一半。」

  盧旭在桌邊站定。

  他一直忘不了那天,雖然那和他之後犯過的事相比真沒什麼大不了,但畢竟所有的第一次,都讓人記憶猶新。

  那是週末,像往常一樣,他得比平時更早起去給表弟看場子。不過吃早飯的時候,錢寶推門進來,還給他買了個香噴噴的牛肉卷。他雖然推拒了下,可他真的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更沒腦子去想一個簡單的卷餅背後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就在他狼吞虎嚥又故作矜持啃卷餅的時候,他聽到錢寶吩咐他進可以不用去小遊戲廳看場子。

  他吞咽牛肉的動作慢了半拍。

  錢寶說:「今天有台新機器到,走私貨,哥你去幫我提一下,我給你50塊錢。」

  直到今天,他都能很清晰回憶起錢寶說話時的每一絲表情和語氣變化,不過這都是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後來他當然是去了碼頭,那倒也確實是台新到的老虎機,但老虎機裡還藏了點別的東西。

  後來的事情,就是一片模糊的人生噩夢,並且延續至今。

  員警來了,破開老虎機,在裡面發現一袋袋彩色包裝的小藥丸,這東西他很熟,之前錢寶就經常讓他去送貨。不過直到他接受審訊時,他才知道這玩意原來真的不是親親薄荷糖,而是搖頭丸。

  他當然也嘗試過供出錢寶,但那時他才知道,錢寶一直以來都是以他的名義在和對方聯繫,甚至連接收贓款的帳戶,都是偷偷用他的名義在辦,更何況送貨人也是他,人證物證俱在,隨意攀咬警方是不會信的。

  從他出事那天起,他就沒見過錢寶,他媽倒是來警察局看過他,還想靠和員警睡覺來救他,丟人的可以。

  這當時是他那時候的想法,羞恥、懊喪、痛苦、憤恨,這些無比強烈的情緒完全改變一個17歲的男孩。

  他被學校開除,去坐了牢。

  牢裡的前輩幫他分析過,錢寶大概是收到風聲,所以才派他去提貨,說得不好聽點,他就是被錢寶送上警方釣竿上的魚。

  不過這種事情,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再然後的事情,就是出獄、入獄再出獄再入獄,中間他媽也染上性病死了,他和監獄裡認識的前輩混了很多年,一步步從陰溝裡努力往上爬,黑暗世界畢竟也是等級森嚴的地方。

  他最後做了個雞頭,手下不少姑娘,他經常毆打那些女孩男孩,做和錢寶之前對他做的事情差不多的勾當。

  但是,他再沒有見過錢寶,甚至錢寶被捕入獄的事情他也完全不知情。

  如果不是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直播視頻,他根本無法把他那個總是笑呵呵使壞的表弟,同電視上黑胖陰鬱的中年人聯繫起來。

  而現在,風水輪流轉,他手上甚至有寶貴的一票可以把錢寶弄死。

  盧旭說到這裡的時候,不知怎地,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覺得這事兒應該一點也不難,多少人一輩子都等不來這麼快意恩仇的機會。而他至今沒有投票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得沐浴更衣,虔誠地把錢寶送上斷頭臺,畢竟電視裡都這麼演。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記低沉而乏味的聲音。

  「哦……」他的女老闆從椅子上站起,身形晃悠地往樓梯邊走,邊走邊說,「出門左轉三百米就是個廣場投票點,去吧。」

第286章 五浮123 好好

  再好看的電視看超過12個小時都會變得無聊,再看下去就會讓人有暴躁傾向。

  可自己要求的電視,再痛苦都得看完。

  沈戀很不愉快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林辰坐在他對面,一直保持和衣淺眠的姿勢,根本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

  「林顧問,這是疲勞審訊,違反聯合國人權公約。」她終於忍不住抗議道。

  林辰半睜開眼,漆黑而困倦的眼眸凝望著她,說出來的話卻非常無賴:「沈戀小姐,您要知道,我大半個月前差點敗血症掛掉,為了救你還注射了對神經系統很不好的藥物,導致抑鬱等級很高,還有成癮症狀,就算這樣,我現在還拖著病體在這裡陪你,說話哄你,你應該感激才對。」

  「那我去死啊,這樣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沈戀沒好氣地說。

  林辰閉上眼,卻很清醒地說:「在結果出來之前,你是不捨得死的。」

  沈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林辰跟她說話變得這麼隨意,不過林辰本人的表現除了行動遲緩外,倒是看不出半點抑鬱症狀,她盯著林辰看了一會兒,問:「你很難過嗎,來跟我聊聊,讓我高興一下?」

  林辰搖了搖頭,還把臉靠向另一邊,露出白皙脆弱的頸部線條,拒絕看她。

  「那你是不是,其實對投票結果很沒信心啊。」她向前靠了靠,好奇地問。

  「同樣的問題你反復糾結那麼多遍,沒信心的是你才對。」林辰到這裡,以一種沈戀都能感知到的強大自製力坐直身子、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份卷宗,唰地扔在桌上,「你既然這麼想說話,那我們聊聊你當年遭受猥褻的事情。」

  這次話題的轉折沒有任何鋪墊,以至於沈戀需要花點功夫才能把腦子轉過來,正視桌面上那份東西。

  那是份老舊卷宗,封面紅色方框的右下角簽著主辦警官的名字——邊遠。

  「陳建國、邊遠、還有那位救了你的老流浪漢,你想先聊誰?」

  沈戀知道他們一定把她的過往翻了乾乾淨淨,但這種事情被林辰陡然提起,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是真不怕惹我不高興。」

  林辰坐直身體,指了指電視說:「畢竟,那是我最大的底氣。」

  重複播放的節目裡又開始採訪罪犯家屬。

  殺人犯孫真的母親在接受採訪,這位婦女明明看上去應該是中年人,但是兩鬢斑白,蒼老可憐,她對著鏡頭不停告訴記者,她的兒子真的是喝多了酒,失手把人捅死。

  法官已經判了無期徒刑,無期徒刑的意思就是罪不至死。而且他兒子服刑期間一直很聽話,馬上就可以獲得減刑機會,女人跪在電視前,涕淚橫流,求所有人給他兒子一個機會。

  當然,這位中年婦女在敘述中隻口不提孫真多次暴力傷害罪的歷史,在他口中,孫真只是個一時犯錯的小男孩。

  沈戀回過神,又看著桌面上的卷宗,隱約能感到林辰要說什麼。

  「你滿意於現在的你嗎?」他問她,不過沒給她思考的時間,他繼續道,「總的來說呢,你搞了這麼多事,幫助你的同伴們發出自己的聲音,現在看來幹的還不錯,但既然反社會人格者都極度自私,我想問問,拋開集體來說,你滿意於現在的自己嗎,驕傲、自豪覺得現在馬上去死都絕不後悔?」

  被林辰清冷的目光死死盯住,沈戀發現自己竟無法動彈,她倒也很想找什麼話來反駁,但這瞬間,她大腦莫名其妙一片空白。

  她咽了口口水,破天荒想讓林辰繼續下去,讓她不用思考這個問題。

  但林辰這麼尖刻的人,很顯然懂得把握一切時機。

  所以他大概花了五分鐘那麼長的時間留給她思考,長到背後的節目已經開始採訪孫真案受害者家屬。

  「我,很滿意。」她強行用篤定的語氣說道。

  林辰點了點頭:「那如果,你想像一下,當年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陳建國沒有猥褻你,老流浪漢也沒有死,你作為一個人格與他人有異的女孩,磕磕碰碰成長起來,你會如何評價那樣的你呢?」

  沈戀眯起眼,冷冷地看著林辰。

  林辰在他即將開口前打斷他:「你第一反應是覺得非常幸運對嗎?」他頓了頓,說,「我的意思是,你覺得如果那個夜晚什麼都沒有發生,真是再好不過,對麼?」

  「但它已經發生。」沈戀舔了舔嘴唇。

  林辰點頭:「所以你終於承認,這件事改變了你的人生?」他靠回椅背,鄭重地說道,「就像溺愛兒子的孫真母親一樣,認為她兒子醉酒捅死人的瞬間才決定接下來的所有事情。」

  「當然不是。」沈戀看著林辰居高臨下的面容,「你看,這就是我們根本分歧所在。如果沒有這件事,我的家庭、我的基因、我有問題的腦子,決定了我必然是反社會者,也註定了我們要成為敵人的現狀,林顧問。」

  「那只是你個人的看法。」林辰輕描淡寫地說道,仿佛那些真的不重要一樣。

  沈戀笑了,她忽然輕鬆下來,她甚至要感謝林辰尖刻的問題讓她終於敢於正視這些:「承認吧林顧問,雖然嘴上說,但實際上,天生的罪犯在你們的社會裡,只有死路一條。」

  林辰認真地道:「你錯了沈戀,這就是他灌輸給你的錯誤信念之一。事實上,人每天都在經歷不同事件,那麼選擇每時每刻都會發生,只要人活著,他都有得選。只不過有些選擇輕易,有些選擇困難;有些人被選擇左右,有些人真正做出了選擇。」

  ……

  盧旭給夜宵店鎖門的時候,天都快亮了,他按照老闆娘的指示出門左轉,不遠處亮燈的房子就是投票點。

  和想像中景象不同,投票點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清,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莊重感,符合淩晨時的氣氛。

  隔著半條街,盧旭隱約看到投票點位置有困倦的記者在蹲守,但已經沒人有力氣拍照。

  投票點門口有零星的老人正從裡面出來,能在這個點起床活動的也只有老年人了。不過等他走近才發現,他隱約看到的那些佝僂身影並不只屬於早起投票的老年人,有一對老夫妻模樣的人,正拿著傳單分發。

  盧旭走到門口小花壇邊,也被攔了下來。

  老婆婆頭上戴了朵小百花,給他塞了份傳單,不過大概是他長著一副兇神惡煞的臉,老婆婆抬頭看他時,眼神下意識警惕起來。

  盧旭聳了聳肩,也沒有太在意就走開了。借著投票點的燈光,他掃了眼傳單。

  上面是對四位罪犯的介紹,那東西他今天在店裡的電視上已經看了不少,而正當他準備把傳單塞進口袋裡的時候,他才發現,傳單背後是一封鮮紅的血書。

  血書中講述了高利貸主趙一是如何逼迫一位走投無路的女性賣淫,並最終導致其自殺的經過。

  風中隱約傳來老婆婆的哭訴聲:「趙一逼死我孫女,求求你們了啊各位好心人,那畜生就是罪有應得!我孫女是為了給我老太婆治病,才欠了他那麼多錢啊。死的應該是我老太婆,不是我可憐的小孫女啊,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啊!」

  老人順勢跪下,來投票的老頭老太就勸她,那些哭聲、淒慘的控訴聲和勸解聲令人心煩意亂。

  盧旭看著這個場景,突然想起他媽媽好像也曾這麼在警局下跪過。

  那個女人用身體賄賂不成,就跪在員警面前,苦苦哀求執法者們再給他兒子一個機會,但很顯然,森嚴的法度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膝蓋而改變。

  不過在今天,它卻有可能因為一個老婆婆的下跪而發生變數。

  盧旭覺得這很解氣,可又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悶感覺,不過他今天是來報仇的,所以他毫不猶豫選擇徑直向投票點內走去,決不能回頭。

  時間尚早,投票點沒幾個人在排隊。

  最裡面的地方有個防雨布隔出的深藍色小棚子,掀開簾子進去投票,誰也不知道你究竟選了什麼。

  盧旭向工作人員出示身份證,檢驗合格後,工作人員給他遞了張簡易檢查的選票,上面是那個他幾乎能夠倒背如流的問題。

  ——我將投票支持處死四名先前未被判處死刑的罪犯,以救更多的人。

  A.是

  B.否

  盧旭看著身邊的政府工作人員,看著掀開簾子走出來的老頭,最後再次低頭看了投票上的選擇題,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真實和荒誕感。

  工作人員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進去投票。

  他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茫然地走小棚子裡。

  那真是個只容一人站立的小空間,燈光也很昏暗,對他這樣的胖子來說更顯壓抑。他面前是監控攝像頭,桌上有一隻簡單的鉛筆還有鎖起的投票桶,他把頭探到投票桶上看了眼,只能看到層層堆疊的雪白紙片。

  盧旭把選票放在桌上,看著那只鈍頭的2B鉛筆,仍舊覺得不可思議,只要他拿起筆,就可以間接決定錢寶的生死?

  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去把那個「是」字塗黑,可當他要伸手去拿鉛筆的時候,他卻總覺得那支筆重若千鈞,他發現自己甚至連拿起那支筆的勇氣都沒有。

  遠處,老太太的哭聲隱約傳來,讓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更安靜了。

  這大概是盧旭活了小半輩子以來,第一次覺得世界竟然如此沉重而靜謐,靜謐到像他這樣的人竟然還可以在這一時刻來問自己:這明明是一個理所當然的選擇,可為什麼你沒辦法選「是」?

  燈還亮著,鉛筆還擺著,沒有人來催促他。

  時間毫無意義流淌,漸漸地,盧旭仿佛看到了自己渾渾噩噩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站在碼頭上面對員警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傻男孩,看到在那之後他不斷被員警按在地上的自己,看到法官一次次開口、牢門一次次關閉。而最後,這些複雜畫面統統消失,定格在最簡單的瞬間。

  一位年輕獄警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好好做人,再也別回來了」。

  也只有在這麼安靜的時候,他才終於意識到,這句他聽得耳朵都要生老繭的話是什麼意義。這並非程式化送別語,亦非虛偽勸誡,而是真心誠意的期望。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這大概是世界給予每個罪不至死的犯人最公平的機會,也同樣,是所有觀點彙集到一起而形成最大善意。他曾經也享受過許多次這樣的寬恕,只不過在那時候,他不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罷了。

  盧旭看著桌上的紙片,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再思考下去了。

  走出投票點的時候,盧旭還是哭了。

  晨光裡分發傳單的老人身形佝僂,步履蹣跚。

  遠處有夕陽微弱的光,他仰起頭,看著那彌彌的一線天光,非常想跟17歲的自己說——可千萬別為了五十塊錢跑腿費去碼頭接貨,傻胖子。

第287章 五浮124 荒謬

  監獄的早飯時間一般在7點到7點半,不過今天情況特殊,也當然是因為「小黑屋」裡的四個人情況特殊,所以開飯時間特地放在了八點。

  在這一夜間,黃澤並沒有體會到與其他人類似的糾結,當然他其實很清楚,一些不那麼堅定的情緒也在整個監獄執法者範圍內蔓延,好在隊伍有鐵律,所以他仍能控制情況。

  黃澤接過廚師長送來的加餐,提著飯盒走到鐵門前。

  雖然監控可以很清晰顯示這四個人在幹什麼,但他還是拉下牢門上的小窗,向內看去。

  四個人都在睡覺。

  今天前半夜相當不平靜,閆貴球哭鬧很久,孫真脾氣犯了想勒死他,然後錢寶挑撥離間,趙一又猛踹上鋪床板,四個人鬧了很久,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勁兒。不過到後半夜,大概是覺得生存幾率渺茫,四個人都安靜下來。

  囚室終於恢復囚室該有的氛圍。

  黃澤拉上小窗,推門進去,沒人睜眼看他,就算是那個見到他就要涕淚橫流抱大腿的小偷也沒有。

  「早飯,有人想吃嗎?」黃澤問。

  他這樣說,卻毫無回應。

  錢寶、趙一分別睡上下鋪,孫真閆貴球一人佔據一個角落。

  黃澤對床上兩人說:「說不定就是你們人生中最後一頓早飯,這都不想吃?」他頓了頓,「如果我是你們,就不對自己決定不了的事情做太多抗議……」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閆貴球終於翻了個身:「你煩不煩啊警官!」一直以來像個耗子似的囚犯骨碌一下翻過身,不耐煩地說。

  黃澤總覺得此時的閆貴球有什麼不一樣的,大概一晚上的思考能讓人清醒,而意識到死亡的來臨的人總會有所不同。

  他憐憫地看著對方。

  「我坐牢是罪有應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少來露出一副同情我可憐兮兮的樣子。」閆貴球自顧自說著,仿佛還來氣了。他突然站起,指著四壁說,「就這麼個破地方,爺好歹是為民犧牲,你怎麼著也得整十個八個火辣的妞來給爺送終對不對?連個廁所都沒有,一份破飯就想把爺打發,爺不高興了!」

  說著,閆貴球熱血沖頭,他刺啦一下脫下囚褲,未等黃澤反應過來,他就掏出自己的雞巴對準鏡頭。

  一股黃色尿液順流而下,噴了出來。

  管控現場的獄警沖了過去把閆貴球按倒在地。

  然而尿液橫流,腥臭翻天,現場一片狼藉。

  很好,黃澤想,就這樣吧。

  他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自己大概又沒把林辰請他做的事情辦好。

  然而就在這時,沖進去的獄警違反了規定,竟然開始對閆貴球小聲說話:「貴球啊,別這樣,結果指不定怎麼樣呢。」

  「老張,老張,你就別騙我了,你要真心疼我,就答應我,到時候給我個痛快。別拿槍子兒打我,我怕疼!」閆貴球在地上打了個滾嚷道。

  「說什麼死不死的,還沒到時間呢閆貴球,像個男人的樣兒!」

  那位獄警就這麼踩著在閆貴球的尿液裡說話,直播還在進行,黃澤回頭冷冷地道:「張警官,請注意你的言行。」

  老張隨即站起身,逕自走出牢房,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又折返進來,手裡拿著拖把,一點一點把地上的尿漬清理乾淨。

  閆貴球就這麼蹲著身子看員警拖地。

  他揪著自己的頭髮,眼眶越來越紅,

  到最後,這個小偷突然哇的一聲喊出聲來:「老張,要不我們自己死了吧,是不是就沒那麼難了?」

  那瞬間黃澤發現,孫真、趙一、錢寶的目光都向他射來。

  真是荒謬啊,黃澤這樣想。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老張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老張走出了門,他也跟著出去。鐵門重重關上。

  在攝像機拍不到的地方,他破天荒拍了拍獄警的肩。

  「沒有正確答案。」

  他對老張這麼說。

  ……

  最先發現情況有問題的,是一位元記者。

  當然,所謂問題是和理論上應該出現的現象相比。

  畢竟在理論上,現在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上班高峰期,那麼應該有很多人開始繼續投票。

  可是實際中發生的事情卻和理論不符。

  天亮這件事對投票來說沒太大影響,網站投票視窗的資料依舊保持一種緩慢上升的速度,但並不快,起碼比想像中要慢了很多。

  暗網那邊倒是一邊倒的反對,畢竟想看血腥戲碼的人才不會滿足於此。不過現在誰也不會在乎那些陰暗生物的意見了。

  沈平打開辦公室電腦,邊啃三明治邊開始查看政府投票網站分時記錄的資料。

  他是個非常敏銳的人,一看到數字就覺得有問題——

  總投票人數為5561120人。

  是:3559117

  否:2002003

  仍有64%民眾選擇應該以四名罪犯生命換取治療方案和活命機會。

  雖然五百五十萬本身已經是非常大的數字,可離七千七百二十萬三省總人口相差甚遠,也就是說,實際投票人數只占總人口的7%,只有少部分人在12小時內做出了選擇。

  或許中老年人更願意去投票點,也可能有很多人並不知道這個消息。沈平這麼想,可即便算上這些因素,五百五十多萬投票還是天少。

  他甚至懷疑選票被政府操控,實際上這種情況似乎也不可能發生。

  沈平放下三明治,思考了其中問題,看起來很多人睡了一覺起來,選擇發生了改變?

  他隨後拍了下桌面,迅速將幾個關鍵數位記錄下來,隨即沖向總編辦公室。

  他忘記敲門,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總編有個很明顯按滑鼠關網頁的動作,當然雖然螢幕背對著他,他並不能完全確認。

  「十二小時時間總編!」他退後半步,抱歉地鞠了個躬,可又忍不住道,「投票人數遠低於三省總人口的實際數量,考慮到常住人口也就是戶口不在三省,但擁有居住證的居民,這個比例就更低了。」

  「你想說明什麼?」主編敲了敲檯面,「說重點。」

  「很多人都沒有投票,為什麼,他們準備幹嘛?」

  「那你投票了嗎?」主編這樣問他。

  沈平一下就被堵得說不出話:「我,我馬上就去投!」

  「你準備選什麼?」

  「這是個人隱私主編,你會告訴我你的答案嗎?」沈平反問。

  領導當然是有自己一套說話藝術,馬上調轉話題對他說:「小沈啊,你有疑問這是很好的,既然你有疑問,作為記者,你就應該去採訪一下普通人,瞭解他們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沈平頓時醍醐灌頂。

  但網路截圖表態算不得准,一張圖片複製粘貼可以用上很多遍。

  所以沈平即刻沖下樓,在報社附近也有一個商業區投票點。

  他沒叫上攝像師傅,拿著手機就下去了,跑到地方的時候,果真有不少人在排隊。

  令沈平意外的是,排隊的居然不是中老年人,而是不少年輕白領。

  雖然投票點工作人員也在勸告排隊者可以選擇網上投票,但就有人沉默無言,卻堅持不肯走。

  沈平拿出身份證換了張票,隨後站在隊伍最後。

  他推了推前面一位胸前別著銀行徽章的年輕人,問:「能請問一下,你準備選什麼?」

  那位年輕人回頭看他一眼,有些警惕和莫名其妙。

  沈平出示了記者證,很誠懇地說:「我是記者,您看我也沒有帶攝像機錄音筆什麼的,就純粹想採訪下你,方便的的話,能和我說說你的想法嗎?」

  破天荒的是,這位年輕人竟然反問他:「那您先說說自己的想法,您準備選什麼?」

  這麼簡單的問題竟令沈平倍感壓力,他覺得自己的巧舌如簧突然發揮不了作用,只能從口袋裡掏出煙,他想遞一支給對方,不過對方擺擺手,示意他自己根本不會吸煙。

  沈平叼了根煙在嘴裡,想點的時候,那位年輕人回答他了。

  「您現在這樣,大概就是我的狀態了。我昨天想了半個晚上,覺得其實放棄四個人選更多的人應該是非常簡單的選擇,可無論怎麼樣我都下不去手。當我下不去手的時候,這裡面就有問題了。」

  年輕人只是很平靜地陳述著:「我得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說,「明明應該是很簡單的選擇,實際需要我真正按下滑鼠投票的時候,怎麼就這麼困難了?我是太聖母對罪犯抱有太多同情嗎?我覺得一定不是,就算是那個小偷,講真我爸就是個員警,我從小耳濡目染知道太多這些事了,我覺得這些人就是純粹在浪費社會資源,但是當要用他們的生命做出交換的時候,我居然覺得下不去手……你說這奇不奇怪?」

  「不奇怪。」沈平搖了搖頭,「我還是個記者呢,我都下不去手。」

  他們對視一眼,那位上班族苦笑了下,跟他說:「昨天晚上我還因為這事兒和女朋友分手了,當然是她提的分手,我沒這個膽子。」

  沈平猛地抬頭:「我靠,老弟,你這損失夠大的呀!」

  「我前任是第一批做出選擇的人,從那封信出來的時候她就打電話告訴要像個男人那樣。我告訴她我得想想,她就說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居然會同情四個罪犯。」年輕人咽了口口水,尷尬地道。

  「但你來了。」沈平說,「想挽回女友嗎?」

  「不,我是來投反對票的。」年輕人鄭重地道。

  「為什麼?」沈平很意外。

  「我下不去手。」

  「既然下不去手,為什麼不棄權?」

  「因為我晚上突然想到,如果結果出來,我們要犧牲四個罪犯來向恐怖分子妥協,我會後悔自己沒有做選擇。」

  「那你就不怕恐怖分子在搞什麼動作,這可比炸彈厲害多了?」

  「那就繼續吧,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他歎了口氣,「起碼,我不怕。」

第288章 五浮125 是否

  那是一間廢棄大樓。

  近來城市飛速發展,爛尾的樓盤逐漸增多,這座大樓看起來只是很多爛尾樓中普通的一座,除了地理位置偏僻,沒什麼了不起。

  大樓下部還貼著一些幕牆玻璃,上半部卻全空著。

  仰頭時能遙遙看到那些鋼筋水泥架起的空洞的樓層,像藏著什麼陰暗鬼怪的巢穴,但如果不上升到同樣高度,你就無法察覺那些空洞的樓層裡究竟藏著什麼。

  然而就算你升起無人機也沒有辦法知道裡面有什麼,畢竟一群極客的窩點,不是那麼好窺視的。

  實際上,如果想到達這座廢棄大樓的上層,必須在某一領域有特殊貢獻,並且還不能被政府收編。所謂的特殊貢獻,包括了黑進某國國防部官網,而且你在幹完這件事之必須得把所有的代碼在網路上公佈,不然就不夠酷。

  總之這些複雜的條款龜毛的愛好和毫無明確規章的制度讓這座大樓成為很多「特殊人才」心中的聖地。

  不過對於王朝來說,他想要上樓,只需走進電梯就可以。

  在他身邊到處是滋滋的電流聲和長風擦過耳朵的聲音,有時候風太大,他甚至有種須緊緊抓住桌子是否則就要被吹走的錯覺。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憤怒的大喊:「我操,你們給老子裝幾塊玻璃怎麼了!」

  他這時的喊聲很有刑從連的暴躁風格,也證明了他現在情緒確實很不好。

  而往往與此同時,他周圍就會有人用他狗腿刑從連的語氣勸他:「老大這麼多伺服器必須好好散熱,當時我們選這棟樓不就是因為它陰氣重嗎?」

  王朝想罵人,但此時此刻他分不出任何的思路去訓斥別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站在整個計畫裡多麼重要的一環上。

  很簡單,他必須在24小時內定位到對方伺服器位置,然後會有人負責找到它。

  具體來說,這一行動必要性源於三點:一、幕後boss很有可能使用暗黑網路下達任務,控制伺服器等於切斷對方通訊網路。雖然治標不治本,但特殊時期就不要要求這麼多。二、找到託管伺服器就是找到對方的命門,裡面的每一位元組資訊對他們來說都非常重要。三、如果一次行動成功,意味著他們在這之後,有了威懾對方的技術。

  不過,雖然理想很美好。

  但除非他們像美帝那樣能有幾年時間層層滲透,否則是很難找到將某一暗網網站一鍋端的確切辦法,但幾乎不可能不代表完全不可能。

  現實中確實有一些根據時延與地理距離之間的線性關係的定位演算法,可以用來估測主機位置。

  通過拓撲資訊來減小定位誤差,再結合概率統計,總結時延與地理距離的分佈規律,輔助以時延與地理距離的線性映射,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大概能把伺服器範圍縮小到50至100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再然後,就是拉網式排查。

  一開始,國家高層出力,他也動用了他和他老大的全部關係網,在全球範圍內布下無數測量節點,雖然仍舊存在空白區域,但也管不了這麼許多。

  而為了時延測量的精確性,最好能得到一準確時間點,這就是為什麼是格林威治時間中午12:00的原因。

  他記得當他試探問他阿辰哥哥,得到了「應該可以」做到的肯定回答。

  媽的,阿辰哥哥果然做到了。

  所以現在所有的壓力都回到他的身上,不管有用沒用,他必須儘快找到那個該死的伺服器位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他仍舊沉浸在資料流程匯成的海洋,有時他甚至覺得是不是先編個AI程式也比在這裡定位一台暗網伺服器簡單。

  但顯然,他現在既沒時間編個AI,更沒時間再次評估難度問題。

  他能做的,只有在對方狗急跳牆前搞定這一切。

  可就在這時,有人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朝老大,我必須打斷您一下,您說這時候必須叫您的。」

  王朝猛地起身。

  ……

  那是漫長而浩瀚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烈日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排隊。

  人們很少交談,只是一個挨一個的向前走去,進同樣是藍色的小棚內投完票然後出來。

  這一場景如同規整而浩蕩的蟻群遷徙,而人類本身也只是這樣的族群而已。

  沒人知道這種狀態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多人是受到新聞報導中的這一鏡頭影響而出門,也有人只是因為純粹想要來投票點親自投票,而不小心撞上這一高峰。

  排隊的人中有人年輕,有人垂垂老矣,有穿著校服的學生,也有抱著孩子的母親。

  你無法找到一個特別統一的標籤,將人們歸類起來,甚至連他們臉上的表情和將要做的選擇也各不相同。

  而當你看到這一場景時,甚至會想,這個世界上真有這麼多人嗎?

  他們為什麼要來參加一次本質上只能出現在影視劇中的荒誕選擇。

  可當你看到這麼多人,又完全站在他們中間時,你又會意識到,其實我們好像每天都在做著選擇和判斷,這些選擇判斷往往在瞬間完成又在不經意間成為過往。

  因此很少有這樣統一的時刻讓每個人出家門,就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來做「是」和「否」的選擇。

  現場當然有記者在駐守,可在這一時刻,記者們也放棄了拍照和採訪。

  一開始是因為很多人都沉默搖頭,雖然也有人回答原因,可每個人的想法實在各有不同,後來,無論多想挖掘新聞的記者都不願意打攪這一狀態。

  而發傳單的家屬依舊在分發傳單,也有市民義務幫助他們,但現場再沒有哭泣和哀求的聲音。

  這裡很沉重、很嚴肅、有些悲哀、卻又顯得格外堅毅,是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時刻。

  但當人們不約而同做同一件事時,總會在某一瞬間令你體會到震撼。

  王朝所看到的,正是永川電視臺的這一的直播畫面。

  他身邊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夥伴,這些人中不乏有那些天生難以感知正常人類情感的天才,可是面對這一畫面時,整個空曠樓層內沉默無言,每個人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王朝才花了很大的力氣清醒過來。

  他強迫自己看向另外一塊監控資料屏,那是他親自編寫的政府投票網站,上面的數值已達到了林辰先前估算出的臨界點,也就是說,真正的投票高峰、經過審慎思考而決心做出選擇的時刻,已經到來。

  王朝感到了空前壓力。

  用一句很搞笑的話來說,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畢竟鬼知道那個瘋子什麼時候會察覺到這場投票是徹頭徹尾的陷阱。

  投票並非為了證明人性的自私或者無私,它唯一的目的是迫使大部分人在道德兩難問題中審慎思考,如果非要算強行解釋,解決一開始的投票困境和拖延時間也是它的目的。

  而現在,目的已經達到,那剩下的就是幹了!

  「都愣著幹嘛!開始搞事搞事!我們真的要輸給一幫我根本看不起的傻逼嗎!」

  少年人大聲吼道,他沖回自己的電腦前,並最後回頭看了眼投票畫面,仿佛獲得了這場沉默行動中帶來的某種力量。

  ……

  校園裡,剛下體育課的方艾子用水沖著自己通紅的臉頰,她從拉鍊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頁面,選擇了「否」。

  醫院病房外,翟老先生剛同蘇夫人分別,雖然分別前溫柔的女士勸他別太執著此事事,但他還是在經過急診病房前,拿出手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是」。

  街道上,一直在維持投票點秩序的江朝將自己的選票填好,他插了個隊,拜託正要掀開簾子的建築工人替他將選票投入箱中,他選擇了「否」。

  實驗室內,分析再次碰壁,一大堆老專家在低聲交談,小詹看著那一大堆化學鍵,終於下定決心,做出人生中最勇敢的選擇,他選了「是」。

  書桌前,沒有做出選擇的翟永,依舊拒絕做出選擇。

  牛肉麵館裡,正在熬湯的老店主將一勺紅油澆舀出,他幾乎不可控制地、極端憤怒地將紅油潑上電視機。

  看守所的方桌兩側,

  沈戀問林辰:「所以,你會怎麼選呢,林顧問?」

第289章 五浮126 這裡

  又是一日的夜晚。

  每日與前一日,總不盡相同。

  到了這個點上,連沈戀這樣的天生變態狂,都體會到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息,但老實講她的生理缺陷,讓她沒有辦法理解投票者們抱有的情緒和這種情緒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因此,她只能用一種想殺人的目光盯著電視機裡不斷念出的統計資料,越接近最後時間截點,否選項翻升速度越快。

  現網路投票「是否比」為——14225264:14210754

  沈戀久久注視著螢幕。

  這一勢均力敵的結果是她之前從未想過的,她無比震驚卻仍抱有最後希望。

  她還能贏,她也一定會贏,這讓她現在的狀態很像溺水者抱住救命稻草,不然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林辰看著方桌對面的女士,回答了她剛才的問題:「你知道,因為我賭上了四條人命,所以我認為結果必然是更多人選擇「否」。而你們需要揭露很多人披著善良外衣下的本質自私性,所以你們需要一個『是』的答案。」

  「但我不會輸的沈戀,起碼在這件事上,我不會輸的。」

  天花板上的吊燈灑下暖黃色光線,給一切蒙上不確定的色澤。

  方桌對面的女士髮稍散亂,沈戀身後的背景是茫茫夜色,她不再是之前鎮定而勝券在握的模樣,可她像仍覺得勝利天平一定會向她傾斜:「林顧問,我發現你一直回避正面回答,這是否代表你實際上連承認自己內心的想法都不敢?」

  林辰看了眼窗外夜色,時間快到了,他也再不需要隱瞞什麼。

  「一些年之前,心理學和人類行為學家馬克豪瑟等,曾經將經典的火車兩難問題搬上互聯網。」他看著沈戀,很平靜的開口。

  「世界各地有20萬名受訪者接受了調查,那是著名的火車鐵軌問題,和這一天時間內三省幾千萬居民接受的問題幾乎相同。在哲學和心理學研究領域,我們將類似的問題定義為道德兩難問題。」

  他自顧自說道,並用眼神示意沈戀稍安勿燥。

  「在調查中,該問題有兩種不同的提問形式。」他說。

  「第一種是最原始的鐵軌難題,問題如下——

  鐵軌上的推車失控,將前方撞上五人,若推車繼續前進,那麼這五人必死無疑,唯一的解決方法是由軌道員將推車切換到另一條軌道上,另一條軌道上只有一人。提問是:軌道員該為了救五人而撞死這一人嗎?」

  他突然前傾,問沈戀:「你覺得呢?」

  沈戀下意識靠向椅背:「你不正面回答我,卻指望我正面回答你?」

  「好吧,我直接告訴你結果。」林辰說,「調查結果如下——無論種族年齡和群體,在全世界20萬名受訪者中,有89%的人認為,軌道員應該扳動開關。」

  電視新聞裡,女主播正在念誦某地調查結果,那聲音低沉嚴肅,並恰到好處響起。

  聞言,沈戀臉上有一些不可思議的情緒,然後她緩緩笑了起來,很是得意,仿佛終於得到了意想中的結果。

  林辰將沈戀的得意情緒收入眼底,這次,他沒有給沈戀說話的機會,他說:「按照你們的看法,實際上這一網路調查結論就可以證明,人天性自私,大部分人會為了更大的利益而犧牲少數。」

  「林顧問,我發現你對人性的看法確實比我更加透徹!」沈戀插了句嘴,這麼誇讚他。

  林辰望著女人勝利者似的面容,他抬頭看了眼鐵窗外的明月,平靜地道:「是啊,如果不是還存在第二種問法和另一種調查結果,你的看法或許是無懈可擊。」

  他突然坐直身體,迅速正色道:「第二個問題如下——

  和第一個情境相同,仍舊是一輛失控的軌道車即將撞上五人,你作為軌道員正站在天橋上,在你身邊是一位強壯的陌生人,如果你把這位陌生人推下橋令他卡在軌道上,那麼推車就會停下,雖然陌生人會死,可你能救下五人。提問是:軌道員該把陌生人推下橋,而救下五人嗎?」

  林辰認為自己的態度已經足夠嚴肅。

  可這時,還是沈戀抬眼看他,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情緒:「這有什麼區別嗎林顧問。」

  林辰看著女人被月光襯得格外無辜懵懂的眼神,沒有哪次比這次感到如此巨大的鴻溝。

  沈戀根本無法察覺,他告訴自己。

  但故事講到這裡,卻必須繼續下去:「事實上這一回,有89%的人選擇了——不應該。」

  果然,這一數字出現後。

  沈戀秀眉緊蹙甚至連身體肌肉都顯而易見地緊繃起來,像她這樣聰明的人很顯然意識到這裡面有非常嚴重的問題,而現在浩浩蕩蕩的大規模投票,同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心理學陷阱。

  她真的會輸,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輸在哪裡。

  「為什麼會這樣?」林辰看著沈戀,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向這世界上的另一種人解釋:「因為心理學之所以是科學,原因在於一方面,它的很多結論來源於大規模實驗和資料統計的結果,另一方面,在每一個心理現象的背後,你大多可以找到相應的神經心理機制。」

  沈戀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林辰說:「對於類似問題的兩種不同結果讓神經心理學家感到好奇。科學家於是掃描了被試者在這兩種不同問題情境下的大腦活動。」

  「你是搞大腦相關藥物的,應該更能理解這一結果。」他凝望沈戀,說,「第一個是否應該扳動軌道問題情境中,推理和解決問題的腦域活動增加;而在第二個是否為了救五個人而殺死陌生人的問題情境中,與情緒和社會認知相關的腦域活動增加。」

  沈戀沉默片刻,審訊室內隨即響起鎖鏈瘋狂抖動的聲音,女人瘋狂的思考,並試圖把手伸到嘴裡,這是一種極端焦慮下的心理補償狀態。

  「神經心理學家對這一現象有不同種類的解釋。一種說法是,扳動軌道與個人無關,所以人們用推理相關腦域來做判斷;而推下陌生人是與具體個人相關的情境,在這種情境中情緒和主管社會認知的部分先行;而另一種解釋是……」林辰的聲音壓過室內叮叮噹當的碰撞聲,壓過背後女主播彙報結果的聲音響起,「在正常人類中存在一普遍觀點——即人們認為為了實現更大利益而犧牲小部分是可以接受的,但在現實中,你不能主動強迫他人故意犧牲。」

  林辰的用詞實再樸實不過,說到這裡的時候,沈戀猛地開口:「這算什麼呢,林顧問?」她大笑起來,鑒於她現在手上沒有刀來捅死林辰或者逼林辰閉嘴,她只能瘋狂搜腸刮肚,努力找出一切攻擊性詞彙駁斥林辰:「偽善!對是虛偽,你們的結論把人粉飾得漂漂亮亮但實際上還是不能掩蓋你們懦弱醜陋的本質,我們是一樣的!」

  她大吼道。

  然而在她面前,虛弱到極點的顧問先生並沒有任何想要退讓的意思。

  「這是道德,沈戀。」林辰目光寧和深遠,卻沒有任何誇耀意思,他只是在敘述事實,「這證明人類大腦中普遍存在道德刹車,證明道德刹車會及時啟動阻止人們做一些事情,證明道德是確定存在於大腦中的神經機制而非縹緲的空中樓閣,這證明,道德沒什麼了不起卻又非常了不起,因為……」林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它在這裡。」

  說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緩聲道:「它也在這裡。」

第290章 五浮127 微光

  閩江第一監獄,囚室。

  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黑屋中一片死寂,囚室外是攜帶注射死亡針劑的醫生。

  託盤潔白,而牢門已經打開。

  門外的員警還在等待結果,但門內的囚犯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

  錢寶在冷笑、趙一很平靜、閆貴球不斷以頭搶地、孫真依舊用絕不服輸的暴戾目光看著他們,黃澤踏入門內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場景。

  周圍太平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但沈戀卻覺得耳邊隆隆作響,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要炸開。

  她終於有種被林辰耍了的憤怒感覺,那四個罪犯就是軌道員身邊的陌生人,林辰用一種更隱晦和不易察覺的方式類比了第二種問題情境,一種幾乎已經有確定結果的情境。

  如果她現在手裡有刀那麼她一定會用尖刀反復紮入林辰心臟,而電視機裡的女主播像還嫌不夠,她在說:「我們原以為會出現一面倒的結果,但沒想到,現場投票點投票結果統計出一部分後,竟發生了令人意外的變化,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同林辰一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讓沈戀出離憤怒,不過她還是深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恢復思考:「那些選『是』的人呢,他們腦子裡也有你所謂的道德刹車?」

  林辰帶著種悲憫的目光在看她:「我很遺憾告訴你,是的。」

  「這些人可是鐵板釘釘覺得該用罪犯的命換藥物的啊!」

  「這並不代表他們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問題時,沒有猶豫過。」林辰望著夜空,平和地道,「先天內置道德在前,要克服它需要更大努力。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根據意圖來探討行為,做出『是』選擇的人,他們做出這一選擇是基於個人私利還是基於更多人的生命價值來做判斷?他們是因畏懼而低下頭顱、還是寧願自己背負間接殺人兇手的道德負擔來為更多人爭取活下去的權力?不同意圖導致同樣的『是』代表了不同的價值判斷標準,你清楚每一個『是』字背後的意義嗎?」

  沈戀冷笑,但林辰仿佛猜透她的心思,逕自說道。

  「你不用看不起那些選擇『否』的人,這部分人必然數量更為龐大,因為道德刹車的作用並非通過慎重思考就可以抵消。然而他們並不是服從人類天然道德機制的怯懦者,每一個『否』選擇背後是善意的寬恕,是對生命的尊重,是對人人平等的社會法制的維護,也是對抗你們的強大決心。」

  「什麼都要挖掘人性善意的雞湯,太噁心了!」沈戀作勢欲嘔。

  「這是事實,不過說起來也很有趣,『是』、『否』選項往往代表不同個性的人。前者能很快下決定做出判斷並且態度強硬,網路上也往往會充斥這些人的言論,因為他們非常扎眼。後者做出判斷需要更多時間,往往到最後關頭才開始尊崇內心選擇,這有時也反應出人類不喜歡大張旗鼓說我是個善良的好人,人們往往會默默行動的傾向,沉默的,總是大多數。」

  林辰說:「而就算每一個棄權選項背後,都是無法抉擇的自我道德折磨,那麼無論是或者否,它們都是可敬的抉擇。雖然這種可敬因數量太過龐大而看上去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性,但它真的很漂亮,你應該看看的。」

  ……

  宏景市局指揮中心,所有投票點統計資料都會第一時間發往這裡。

  因人手不足了,大部分警員都已持續工作兩天兩夜以上,大廳內充斥著即溶咖啡和濃茶混合的氣味,像一輛負重前行的載重卡車。

  沈部長在大廳等待最後結果。

  刑從連站在天臺上抽煙,沒和高層們在一起。

  在他身邊是那位先前攻訐過林辰的策略專家,總顯得陰暗冷酷的青年人此刻非常嚴肅:「林顧問心中早就有確定的結果。」

  刑從連沒理他。

  「我是堅定的『是』派。」他又說,「如果更多人選『是』,可以一勞永逸解決我們面臨的問題。」

  刑從連還是沒有理他。

  「但剛才,我突然慶倖了下,我發現,雖然很理想,但統一擁有鐵血意志的社會,很可怕。」他乾脆地道,「所以,我是來道歉的。」

  樓頂夜風驟停,滿城夜景顯得分外沉重。

  「可這犧牲,太大了。」他最後說道。

  而刑從連,自始至終都在俯瞰夜景,一言不發。

  高樓下,是最尋常的萬家燈火。

  新村門口,門衛將收音機音量調大,讓聚在一起等待結果的居民能清晰聽見答案。

  再咋呼的阿姨都沒有說話了,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後的宣判,因此無人注意到站在人群最外的銀行白領。

  年輕人仰頭看著曾經非常熟悉的樓層,他心愛女孩的身影在微光下顯得朦朦朧朧。

  他握著手機,很想撥出那串號碼。

  醫院裡,急診大樓還在通宵運轉,但大部分病區都已安靜。

  ICU病房裡,身形憔悴的老太太仍舊坐在病床邊上,她頭髮仍梳的很好,戴著老花眼鏡,手裡拿著本書,正慢慢翻看。

  「誒,這句話很有意思,也太毒舌了。」老太太翻到某些段落時,會念出來給自己的先生聽。

  她說:「把人分成好的和壞的是荒謬的……」

  床上的人因為某些原因,暫時不會給予回應。

  病房裡電視機亮著,床頭的小燈也亮著。

  「人要麼是迷人,或者乏味。」

  女主播開始宣佈結果。

  老太太抬起頭,很平靜地看了眼電視,沒有任何意外,但回頭看病床上的先生時,她的眼眶依舊紅了。

  ……

  黃澤掛斷電話,也握有了最後答案。

  所有警員都不約而同看向他,他沿甬道向前方走去。

  囚室內的四人,依舊保持先前姿勢。

  黃澤踏入囚室,看向他們,平靜地道:「如果按照我個人意願,我希望你們去死,來換更多無辜受難者活下去的機會。」

  閆貴球以頭搶地的動作停頓下來,他緩緩抬起頭,漆黑目光仍舊顯得非常絕望,可一絲震驚漸漸從他眼底透出。

  黃澤平靜宣讀手中的結果,他說:「在總計49582412有效投票中,共有65.33%的人認為——不應該用處死你們的方式來換取治療藥物。」他頓了頓,又說,「恭喜你們,可以繼續回去蹲監獄了。」

  這真是一句普通的宣告,可在閆貴球腦海中卻如同驚雷炸響,他無比茫然,很想咬咬舌尖或者給自己一拳來確定自己還清醒而這不是死前的幻覺。

  他麻木地回過頭,只見他「獄友」臉上都是極大的震驚,他們面面相覷,仿佛被突然震傻的弱智。

  而就在這時,一道灰藍色身影突然暴起,孫真沖到黃澤面前揪起對方領口,壓低聲音,一字一句確認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結果是,更多人認為,你們有權、也應該活下來。」黃澤冷漠地回答道。

  「為什麼?」孫真不可思議的低語了一句,然後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這世界上的傻瓜數量龐大,不可理喻。」

  黃澤隨口說道,囚室外的警員帶著死刑工具如流水般離開,大門口變得空蕩蕩。

  前路暗得沒有一絲光,可閆貴球卻覺得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亮堂的道路。

  廣場上,公務人員開始收拾投票點。

  警局內,連續工作的警員繼續負重前行,

  夜宵店裡,因結果而震驚意外的人們第一次沉重碰杯。

  樹下的年輕人轉身離開,受害者家屬開始放聲痛哭,病員家屬仍舊無助絕望。

  對於閆貴球來說,他走出去的路很長,因此他也走的很慢,快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感到黃澤拍了拍他的肩,對他們說:「他讓我代他致歉,不過我覺得,他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的地方。」

  閆貴球不解地看著黃澤,卻仿佛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誰。

  他眼睛有點濕,可又不想哭,他抬起頭沐浴在月光下,夏風軟的像女人的胸口,令人沉醉不已。

  今夜,星光燦爛。

  作者有話要說:

  把人分成好的和壞的是荒謬的,人要麼是迷人,或者乏味。——奧斯卡•王爾德

第291章 五浮128 碎裂

  螢幕上,地圖不斷變化。

  它時而擴大時而縮小,時而從一個區域移動到另一個區,時而又從上至下,跨越整個半球。

  漸漸的,地圖不再以肉眼無法識別的速度變換,它慢了下來,開始向著一個固定的地方不斷放大。

  山脈巍峨,河流隱約,人類居住的城市輪廓開始出現。

  螢幕前的人不再瘋狂地敲擊鍵盤,他靠著椅背,手指精准的按在滑鼠鍵上,他並不在看地圖,而是在觀察螢幕右側的資料流程,像最老練的獵手在等待獵物的出現。

  突然,目光停頓,地圖停頓,資料停頓,一行計算結果出現。

  「N(75°66」),E(23°11」)」

  看著計算出的座標結果,王朝冷靜而激動的喊聲,在夜空中清晰傳出。

  ……

  宏景市局,指揮中心。

  刑從連不在現場、不在天臺、不在任何地方,他仿佛從人間消失,但他又確實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他回到了刑警隊辦公室,掛斷手機、打開燈、打開電腦、拉出座椅坐下。

  顯示器很快點亮,視窗畫面如雨後春筍般層層堆疊。

  他看著螢幕,從桌面立櫃中拿出一副耳機。

  櫃子上擺著一盆林辰買的薄荷,葉片脈絡在檯燈下幾近透明。

  王朝的喊聲隨即傳出,夾雜高層風聲,聽上去隆隆作響。

  「麥林是不可能採取拉網搜查電信網路的地方之一。」刑從連說。

  「尋求政府間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又說。

  「給我伺服器的確切位置,剩下的我來處理。」

  ……

  數千公里外。

  一輛普通廂式卡車緩緩駛出麥林城郊某處農場。

  鄉間道路靜謐,牲畜都已沉沉睡去。

  卡車司機是吃太多垃圾食品的典型,他把鴨舌帽壓得很低,胸前T恤上有一大塊炸雞油漬,這令他看上去完全是最土氣農場主的模樣。

  除了這輛卡車。

  車身噴塗有「CHICK'S 冷凍食品專業配送字樣」,看上去也完全是輛專業冷凍車,除非你打開卡車冷凍櫃裡層,才會發現裡面裝的不是速凍雞排而是活人。

  人們沉默不語,車廂夾層彈開,一排排森冷武器匣層層彈出。

  紅外線瞄準具、熱感應瞄準具、單兵戰場雷達、各式槍支以及微型炸藥把夾層填的滿滿當當,映著壁櫃的白光,顯得漆黑而森冷。

  「本次目標,市中區某處,我們會在15分鐘內收到具體行動地點。」

  「行動時間,5分鐘。」

  「5分鐘後,麥林警方會收到警報,在那之後,我們會有10分鐘撤離時間,這點不用擔心,有人會幫我拖住警方高層。」車廂裡年輕的指揮官嚼著口香糖,伸手按住無線耳麥,正在傳遞命令。

  「兄弟們抓緊,一切順利的話,還可以回去抱著老婆睡下半夜。」

  「頭兒,沒老婆怎麼辦啊?」

  指揮官小心把口香糖包好,塞進口袋裡,沒好氣地說:「那就自己擼擼!」

  輕輕的笑聲連成一片。

  指揮官嚴肅地說:「此次行動關乎無數人安危,務必全勝以歸!」

  「是!」整齊劃一的回應伴隨著電波,在線路裡震盪了起來。

  ……

  秒針滴答滴答走過,而審訊室空前寂靜。

  氣氛像繃到極致的弦,隨時都會斷裂。

  此刻,沈戀已不再是先前扮演的輕鬆小女孩。

  她變回了那個冷酷的殺手,像做實驗時那樣冷靜精確,像把刀捅入司坦康心臟時那樣毫不猶豫,也像那個人。

  「這樣有意思嗎?」她問。

  「每個人對『意思』理解不同。」

  「本來都可以結束了,你又自作聰明,把它推回原點。」

  「當然有人會覺得這麼做沒意思,不過那些人的意見不重要,人們會各自理解,這就夠了。」

  「所以你現在為什麼還坐在這裡?」沈戀問,「就算有道德刹車這玩意,那老天一定忘了在我腦子裡裝一個。」

  「我在等你。」林辰說。

  ……

  APC大樓在麥林市紅燈區西南五公里處。

  從註冊資訊上看,APC並非一家伺服器託管商或者電信服務公司,它隸屬於麥林某家地產公司。

  不過這個年頭,哪家公司不幹點非法業務賺外快呢?

  淩晨三點,就算是小偷和劫匪也都已沉睡,街道上上空無一人。

  為運送早班食材的炸雞公司車輛碾過一隻白色垃圾袋,在大樓對面的快餐廳邊弄堂停下。

  垃圾桶邊的老流浪漢被車輛引擎聲吵醒,卻並未感受到任何威脅,他翻了個身,又睡去。

  電流聲被完全隔絕在車廂內,冷凍庫裡人少了大半。

  車廂四壁回復先前的平整光滑。

  唯有先前的指揮官兼資訊技術專家還坐在車內。

  他熟門熟路地截斷對方大樓監控系統,將一段重複畫面替換上去。

  萬里之外。

  綠色線條勾勒出APC大樓立體圖,穿牆熱感勾勒出大樓內所有超過三十二攝氏度物體紅色輪廓。

  燈具、守衛、還有伺服器位置一應俱全……

  刑從連靠在椅子上,整座大樓盡收眼底。

  耳機裡突然傳出清晰的彙報聲,他靠上前去,淡淡地道:「目標位置,APC大樓18層。」

  「A組從希爾酒店25層突入APC大樓頂層,B組控制狙擊位、C組負責警戒,行動三十秒後開始,祝大家好運。」

  ……

  麥林市區。

  垃圾桶邊的老流浪漢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夢。

  夢境開始時刮了一陣風。

  兩隻展開羽翼的黑色大鳥,從酒店天臺一躍而下。

  希爾酒店本就以陰森恐怖殺人事件出名,一切和黑暗有關的事物都與之極其相稱。

  羽翼隨風調整,黑夜是最完美的隱身衣,風帶來死亡的氣息。

  APC樓頂的守衛並未在第一時間察覺身後夜色中的異常,然而就算他們察覺,也無濟於事。

  畢竟他們已被25層大樓的紅外線瞄準具牢牢鎖定,他們之所以還能呼吸新鮮空氣的原因,只是他們現在還有存在價值。

  ……

  「等我幹什麼?」宏景看守所裡,沈戀冷靜地問道。

  「一天一夜了,沈戀。」林辰有些疲倦地說道。

  在他背後,同樣工作一天一夜的電視機仍在孜孜不倦播放新聞,但音量已經調得極小,聽上去很像蛇類嘶嘶聲。

  畫面中暗網的投票結果。

  有百分之八十九以上的人拒絕了處死罪犯結束事件的提議,黑暗世界的意志顯然更加統一。

  但他們顯然並非出於為他人著想的價值判斷,他們只是覺得,這麼點人命不夠塞牙縫。

  甚至有金主用豪言壯語表示,如果事情就這麼算了,那他們會自己花錢買點別的樂子。

  這些發言通過加密,彙集到高空中的託管伺服器裡,並在地下世界廣為傳播。

  在地上世界,它們疊加在一起,令審訊室裡更加陰森。

  「我一天一夜還沒有被你的雞湯感動是嗎?」

  「不。」林辰搖了搖頭,「你對『利己者』和『利他者』勢不兩立這套深信不疑,其實我沒有做好任何打動你的準備。」

  「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和我廢話。」

  「我有兩個目的。」林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向你和向他證明,幾萬年的演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人類大腦構造,你們所認為的『鋼絲上的平衡』再不會到來。」

  沈戀依舊保持絕對冷酷:「第二呢,林顧問?」

  ……

  「23號,彙報樓頂情況。」一連串嘰裡呱啦麥林語從死去守衛的對講機中傳出。

  羽翼落地,腦漿血液混合的顏色把水泥地染得亂七八糟。

  來人收起滑翔翼,繞過血泊,撿起那枚對講機,將一片微型晶片貼在對講機後。

  樓底卡車內,一直在收集整棟大樓對講資訊的通訊保障員立刻導入一段語音。

  對講機裡再度響起麥林語,表示一切安好,對面輕鬆地開了句玩笑。

  樓頂上,穿炸雞公司制服的年輕人將對講機別上腰間,打開天臺鎖,向樓下走去。

  大樓內錯綜複雜。

  他的隊友選取某一安全角落,開始佈置單兵戰場雷達。

  年輕人卻鎮定自若,繼續向前行進。

  「10米後,兩點鐘方向。」

  清晰的指令從耳麥內傳來。

  年輕人步速未減,握緊手槍,確認消音器,拉開保險。

  ……

  「第二,是想知道,你的底線究竟在哪裡。」林辰說。

  沈戀眨了眨眼:「我不明白。」

  「30小時的漫長時間告訴我,你之所以還活著,並不是因為我給了你臺階下或者你特別想知道結果,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沈戀露出很淡的微笑。

  「就像我在忍耐你,是因為我有想從你那裡得到的東西。」林辰頓了頓,說,「你也一樣。」

  ……

  額頭血洞綻開。

  走廊上守衛沒來得及反應,便軟倒下來。

  年輕人趁勢扶住對方屍體,將之輕輕放倒。

  「注意鐳射攔阻器。」

  耳機中傳來鎮定有序指揮聲,年輕人順勢抬頭,上方紅色鐳射隱現。

  從另一路突擊而來的隊員轉過拐角,像早已演練過千百次那樣,來人蹲下身,令他可以踩著肩頭向上。

  兩片棱鏡反射器被小心安置,通風口頓時變得乾乾淨淨。

  年輕人向下比了個手勢,隨即兩腳一蹬,鑽入其中。

  ……

  「如果我有想要得到卻還未得到的東西,那就還有談判餘地?」沈戀安靜地問道。

  林辰點頭:「既然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那我們還可以有所交換。」

  沈戀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所以你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確認我還是很不甘心?」

  「那天在周瑞大樓你不甘心自殺,那麼今天投票一敗塗地後,你在這裡就更不會甘心這樣離開人世,我打動你的機會,會因此變得更大。」林辰誠懇地道,「你知道,對現在的我來說,增加百分之一的成功概率,都彌足珍貴。」

  沈戀沒有再問下去,那一刻,她靠上椅背,仿佛默認。

  「你究竟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沈戀?」林辰認真地問,「都這個時候了,你知道你提什麼要求一般都會被答應。」他平和道,「不過,在你提要求之前,最好先證明,你的價值。」

  林辰說到這裡時,將檯面上的紙筆,輕輕推到沈戀面前。

  ……

  通風口內昏暗陰冷,灰塵淤積。

  在其中爬行的年輕人卻仿佛夜行生物,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不多時,大批伺服器的隆隆聲已經透過通風管道傳來。

  在抵達某一定點時,耳麥內再次傳出精准指令:「離出口還有三米,注意,下方有巡邏崗。」

  年輕人向前下方看去,穿透覆蓋通風口的紅色鐳射,是星光般閃耀的伺服器光點。

  黑夜中,那些閃爍亮光燦若星辰。

  ……

  沒有任何猶豫。

  沈戀看了眼面前的藍色鉛筆和白紙,拿起筆,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元。

  ……

  APC大樓。

  兩名守衛被先後放倒。

  四人小隊從不同的通風口魚貫躍下,面他們面前是數不清的伺服器設備。

  最前面那個年輕人推了下擋風鏡,無聲地吹了聲口哨:「比想像還大嘛。」

  耳機中傳來冷靜聲音:「連線,王朝會找正確伺服器位置。」

  年輕人向後揮了下手,四人分頭行動起來。

  片刻後,年輕人走到一個機櫃旁邊,放下背包取出筆記本,從機櫃里拉出一根長長的線,連在筆記本上。

  滴的一聲輕響,筆記本螢幕亮起,空蕩蕩的進度條顯示在上面,開始緩慢地向前行走。

  「還有兩分鐘。」

  ……

  不多時,沈戀已經在白紙上留下陣列化學式。

  女人仍握著鉛筆,卻點住白紙,將之推回。

  林辰掏出手機,沖沈戀點了點頭,隨後閃光燈輕響,照片被傳向正在進行藥物攻堅的實驗室中。

  ……

  正對希爾酒店的窗戶已經被打開,另一人站在視窗,手中信號燈閃了兩下,比出一個手勢。

  兩秒後,鋼爪連接著鋼索,從對面飛射而至,牢牢抓住窗框。

  大樓裡外一片安靜,一排排伺服器閃著微光,如星如海,年輕人緊盯螢幕,表情異樣嚴肅。

  兩分鐘後,進度條走到了底,畫面登時一變。

  海量資料像瀑布一樣刷過螢幕,一時間,「群星」的光芒閃爍得更快了。

  仿佛魔法一般,資料不斷變化,螢幕上開始出現一個平面結構圖,整座機房的全貌被完整地勾勒了出來。

  四十秒後,又一聲滴的輕響,螢幕右上角某個點開始發出紅光。

  年輕人看清紅光位置,帶著另兩人毫不猶豫地直奔而去。

  三十秒後,警報器響徹全樓,APC大樓與希爾酒店之間,掠過四道背負著巨型包裹的黑影。

  ……

  此時此刻,有些地方將醒未醒,有些地方仍沐浴在紙醉金迷酒色之氣中。

  麥林市紅燈區,櫥窗裡妓女還在搔首弄姿,某些政府官員正在高檔會所中享受特殊「商務交流」服務。

  鎏金鐵門緊閉,彩色玻璃中隱約可以透出其中香豔景象。

  就在這時,一位衣著簡樸的麥林人從走道盡頭而來,站在心猿意馬的守衛面前。

  「我要見局長大人。」那位普通麥林人這樣說道。

  高級包廂內依舊傳出男歡女愛的淫靡聲響,門口安保人員再次被那聲音搞的下體很不舒服。

  然而只有包廂裡的人才知道什麼叫難受。

  一柄簡易消音手槍從暗中伸出,牢牢頂在某位養尊處優的尊貴人物額頭。

  沒有任何男人能在這種威脅下還保持精力,他已經完全軟了下來,可他身上的女人卻還在起伏聳動。

  無論男女都渾身是汗,臉上透露出難以堅持下去的絕望神情。

  就在這時,放在角落的手機響起。

  「麻煩您接下電話,告訴APC公司的人,大晚上讓他們不要因為小事打擾警察局長睡覺,可以嗎?」

  站在暗處的普通麥林人,微笑著輕聲說道。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林辰同沈戀相對而坐。

  實驗室中的激動情景同審訊室裡的冷靜形成鮮明對比。

  林辰將手機放在桌上,確保沈戀也可以看到。

  期間大概有半個小時,他們兩人一言不發,時間長到異國他鄉的那輛冷凍車足以開到安全地帶。

  在那之後的某一瞬間,桌面的手機螢幕驟然亮起。

  ——確認。關鍵部分殘缺。

  回信很短。

  林辰凝望螢幕:「你想要什麼?」

  沈戀隨口問道:「段萬山死了對嗎?」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問題,林辰卻渾身一凜,猛地抬頭看向沈戀。

  女人眼中現出了然神情。

  沒有任何停滯,她抓起桌面上的藍色鉛筆,猛地刺入自己口中,然後重重仰頭,面朝桌面猛地撞了上去!

  一次之後,極為決絕的,又是一次。

  巨大的撞擊聲在囚室裡響起,殷紅鮮血在林辰面前迸濺,那一刻,他清晰地聽見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第292章 五浮129 做錯

  網站熄滅了。

  就像原野中幽暗的鬼火,來時悄無聲息,去時也隨風而滅。

  無數正在窺看暗網的人們共同見證這一瞬間。

  有人認為這是網路故障,有人認為是政府採取突然網路限制措施,也有人覺得這是幕後者為下一輪行動蓄勢,每個人對於同一現象都有不同理解,所以這件實際上的大事並沒有濺起什麼水花。

  而同樣的,一直在等待下一輪投毒行動佈置的組織成員們,也以為這是正常調整,沒什麼意外。

  唯一對此有反應的,只是失去對網站掌控權的那個人。

  大半夜的時候,開在商業區的牛肉麵館燈還亮著。

  某些通宵加班的上班族還在吃東西,老闆還在忙碌。

  店裡有三四個剛下班的程式師,一臉衰弱地在等餐。

  老闆圍著圍裙,像店裡還高朋滿座,滿臉愉悅地煮著一鍋湯麵。

  他身邊是一大鍋還煨在煤爐上的紅油,白色麵湯咕嚕咕嚕冒泡,和碗底的翠綠蔥花相得益彰。

  麵條浮起,老闆迅速撈起麵,澆上熬了很久的湯底和一勺紅油,動作行雲流水,頗有意趣。

  他解下圍裙、拿了雙筷子,端著麵碗送到客人桌上。

  程式師們交頭接耳在說著昨天的投票,關於網站構建交換了意見,順帶還提了句暗網投票網站熄滅的事情。

  電視機上早些時候被澆的紅油已經被擦乾淨,但東西已經壞了,所以不再亮起,店裡只有盞白熾燈默默亮著。

  老店主收了桌上一個空碗,回到廚房,把爐子上的火熄滅,順手把碗洗了。

  這一過程非常平靜,沒有憤怒。

  店堂中,幾位程式師的麵很快要吃光了,碗裡只有層薄薄的湯底。

  老店主放好碗,用口袋裡的手絹輕輕擦手,另一隻手從掏出手機,打了個簡單電話,並向門口走去。

  「開始吧。」他說。

  那聲音在漆黑夜裡幽暗響起,幾位程式師們下意識向門口看去,迎接他們的確是驟然降落的捲簾門。

  鋼鐵摩擦聲在空曠街道中驟然響起,令人牙酸膽寒,在鐵門降落的最後時刻,一枚手機被隨手拋了進來。

  程式師們瞬間沖到門邊,門口響起輕微落鎖聲。

  恐懼和求生意志令他們拼命敲打鐵門,高喊救命,然而所有求救都如石沉大海。

  在他們身邊地面上,手機螢幕突然閃過一絲亮光。

  有人彎腰想撿起電話,可時間已經到了。

  牛肉麵店裡的定時裝置歸零,附近居民聽到了一記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火光沖天而起,照亮大半夜空。

  整間店鋪在火中熊熊燃燒。

  ……

  刑從連接到看守所來電時,人已經從刑警隊辦公室回到指揮中心。

  剛看到來電顯示的瞬間,他內心就湧起強烈的不良預感。

  他接通電話,那頭的警員向他彙報了審訊室裡的事情。

  之後內容刑從連聽不大清了,他感覺自己如同沉進了水底,警員的聲音從水面傳來,帶著空洞而模糊的迴響。

  三十秒後,他掛掉電話,隨即開始翻找車鑰匙,那玩意明明就在他的手上,可他還是摸了半天口袋才發現這點。

  他耳邊不斷不斷在迴響那位警員說的最後一句話:沈戀已被送往醫院搶救,林顧問正陪在她身邊。

  就因為這句話,他四肢冰涼,心跳卻又重又疼,快要竄出嗓子眼。

  他坐進駕駛室,花了極大的意志告訴自己你現在的狀態不能開車。

  所以他握著鑰匙,注視停車場前方橫杆,平復一會兒,才勉強將鑰匙插進了孔裡。

  刑從連把手機扔在儀錶盤上,戴上藍牙耳機,撥出林辰電話,隨後踩下油門猛打方向盤。

  車如離弦之箭,向停車場外竄去。

  路燈迅疾掠過,耳機內的等候音卻始終如一,刑從連覺得自己幾乎要把方向盤捏碎。

  三分四十秒,電話被三次超時掛斷,刑從連用力將油門踩到底端。

  就在他撥出第四次電話前,通話被接通,刑從連當時沒有反應過來,即刻喊了句:「林辰。」

  然而他沒聽見林辰說話,反而是王朝的聲音響起:「老大,你能來爛尾樓嗎,有些東西你必須看看。」

  王朝話語中的焦慮緊張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過了片刻,他們同時開口:「出什麼事了。」

  未等他回答,王朝強先開口:「老大你嗓子怎麼這麼啞,阿辰哥哥怎麼了?」

  「沈戀在看守所裡自殺,在林辰面前。」

  刑從連說到這裡,才發現自己聲音聽上去很像雨刮器刮過大片泥漿水,粗糲駭人。

  但令他意外的並不是他的聲音,而是電話那頭的竟然陷入沉默,王朝甚至連慣用的「臥槽」都沒有說。

  刑從連心跳也跟著空了一拍,壞事必接踵而至,自古如是。

  「說話。」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加沙啞。

  「老大,我知道你現在要去醫院。」王朝艱難地道,「但你不能去,我們在麥林控制住的暗網伺服器裡,有些東西,行動組把東西傳了一些給我,你……必須來看看老大。」

  王朝說完,迅速掛斷電話,一秒都沒浪費,很明顯為了給他和林辰留時間打電話。

  但這態度也非常明確:老大,你必須過來。

  前方信號燈轉換,刑從連猛踩了腳刹車。

  就在這時,他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那正好是一個紅燈,在夜色中殷紅如血,刑從連打了個激靈,低頭看去,是來自林辰號碼的回電。

  如果林辰回電先於王朝,無論天塌下來他都會繼續往醫院走,但,這是就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接通電話,紅燈轉綠,他咬牙猛轉方向盤,掉頭向反方向駛去。

  就在這一空檔,電話中傳來醫院手術室門口亂七八糟的交談聲,但這裡沒林辰的聲音,刑從連很確定。

  「喂……刑隊長是嗎?」那頭試探著問道

  聲音唯唯諾諾,卻在嘈雜背景中格外突兀,刑從連的心都冷了下來。

  「林辰呢?」他就問了三個字。

  電話被另一人接了過去。

  聽聲音應該是看守所某位領導。

  「刑隊是吧,我是看守所楚衛。」

  刑從連冷峻注視前方道路,沒有說話。

  「刑隊,真的特別不好意思,剛小陳給你彙報了吧,都是我們看守過程中的問題,送東西進去沒注意……」

  對方還要再說,刑從連打斷他:「林辰呢。」

  「林顧問,剛還在呢,但不知怎麼手機忘手術室門口了,我看手機響了太多次,就讓小同事接了下。」

  「找到他。」

  刑從連很冷靜,聲音又很淺淡,楚衛聽在耳朵裡,覺得那仿佛是一條被繃到極點的鋼線,因為又淺又薄,所以才殺起人來,比槍俐落得多

  「我,我知道了……」

  楚衛本來還在和別人說話,但他聽見刑從連的要求後,就下意識先把手術室門口的人過濾了一遍,他記得林辰明明剛才還在這裡,但怎麼就突然不見了?

  手術室門口越來越擠,各部門都派了點人過來,還有上級醫院下來的專家。楚衛艱難擠出人群,這才意識到可以去翻監控錄影。

  他向樓梯口派去,就在這時,一個冷淡身影從走廊盡頭廁所裡緩緩出來。

  那是林辰。

  楚衛鬆了口氣,趕忙沖過去,想要把手機遞給林辰。

  可是當跑到林辰面前時,卻猛地刹住車,因為他緩緩抬起的眼神不像是人類所能擁有的。

  漆黑、麻木,如死亡陰翳覆蓋之地。

  他張了張嘴,第一反應是無論他說什麼林辰都聽不見。

  「給他在後面找一個藍牙耳機,把電話掛在他耳朵上,手機沒電的話用充電寶連上,一起放他口袋裡。」

  電話沒有掛斷,刑從連像就在現場,冷靜地吩咐他。

  就在這時,林辰仿佛有所感知,他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波動,然後沖他緩緩地伸出了手。

  楚衛鬆了口氣,想把手機遞回去。

  可刑從連卻很堅持:「照我說的辦。」

  楚衛趕忙按照刑從連的說法,給林顧問把「套裝」配備齊全。

  而在這一過程中,林辰就像提線木偶,在廁所門口的椅子坐著,任他擺弄。

  楚衛這才驚出一身冷汗,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剛才把手機給林辰,一定會直接從林辰手裡掉在地上。

  刑從連駕車在黑夜城市道路中疾馳。

  他聽著手機裡傳出耳機和耳廓摩擦聲、林辰的呼吸音,還有楚衛時不時呼喚林辰的聲音,心如刀絞。

  明明只有幾個呼吸間隔,刑從連卻覺得時間長到令人無法忍耐。

  終於,楚衛離開,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寶貝」。

  「是我做錯了。」

  林辰這麼回答他。

第293章 五浮130 老公

  「我以為沈戀不會自殺,我還算有把握……是我根本沒想明白這裡的問題,就貿然去做……」

  林辰絮絮叨叨地說著,聽不出任何情緒異常,但刑從連很清楚現在的林辰完全亂了。

  「我把她逼到極限,希望她能反擊啊,而她所能攻擊我們的只有她掌握的資料。」

  「她肯定會給我們一點甜頭,比如寫兩個藥物的關鍵點,才可以在最後將死我們。」

  「談判不就是這樣嗎,你進我退的,小詹說他們需要思路,那些也可以幫助他們縮短研究時間……」

  林辰的聲音一點點鑽入刑從連的腦內。

  這些是林辰坐進審訊室之前就向他解釋過的流程。

  他們要的根本就不是沈戀全盤合作,他們要的就是沈戀在談判過程中為提出更大要求而做的小讓步,一些公式也好化學式也罷,這些思路能大大加快研究時間。

  這一切幾乎都在林辰的完全算計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辰已經做到了,除了沈戀突然自殺這件事。

  「我以為她會想見段萬山,或者對我們提別的要求,比如像美景那樣讓我跳樓去換更多人活命,她為什麼就自殺了呢?」

  「她猜到段萬山死了,她這麼聰明,怎能猜不到呢。」

  「但是自殺,這太絕了,她根本很放心她的組織,她知道他們一定會用慘烈的方式給她復仇,一定還有後手,一定有什麼我一直忽略的東西。」

  「問題是段萬山,段萬山的問題到底在哪裡……」

  「我明知她會自殺,卻一步步逼死她,如果我留有餘地,她不會這麼慘烈自殺。」

  「是我認為,她死也無所謂,才這麼做……我明明可以更溫和。」

  「是我殺了她。」

  「好多血啊……刑從連……」

  刑從連注視前方漆黑道路。

  那些平靜而語無倫次的絮叨,讓他再次觸摸到林辰無助而脆弱的內心。

  他發現,自從他愛上林辰以後,好像每天都在經歷這種日子。

  他守在林辰後面,看著林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後看著林辰被那些事搞得遍體鱗傷。他發現自己甚至給不了林辰安慰,因為每每這種事之後,都是林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跟他說「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

  「怎麼會這樣?」

  「是我逼死她。」

  「好多血啊……」

  「我到底忽略了什麼?」

  林辰不斷重複剛才說過的話,向很多人道歉,聲音也越來越低。

  聽著那些話,刑從連渾身顫抖。

  心理防禦機制還正常的人當然不會把這麼多事情歸罪在自己身上,林辰也從不是膽小怯懦內心軟弱的者,但……

  太多次了。

  太多生命,在林辰面前決絕離開,他只能被動接受,從不能阻止什麼事情發生。

  刑從連很清楚林辰有多想救下每一個人,甚至是美景和沈戀,他希望他們接受公平審判而不是慘死。

  但越是這樣,命運卻讓林辰總看似在做無用功,他背負的也越來越多。

  他想承擔責任,他也必須承擔責任。

  曾經他覺得林辰總無數次沖再最前方、不顧個人生死也不顧他,但直到黃薇薇他才明白,因為林辰知道選擇太難,所以他寧願自己來做,他發自內心不願其他人經歷他所經歷的事情,就這麼簡單。

  刑從連握緊方向盤,他睜著眼睛,眼眶通紅。

  他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和林辰共沉淪的時候,他必須清醒,林辰還需要他。

  「寶貝啊。」他說。

  林辰沒有理他,電話那頭現在連低語都沒有了。

  「親愛的。」他又試圖呼林辰。

  「林顧問?」

  依舊沒有回應。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注視前方道路,鼓足勇氣道:「老公啊。」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深吸了口冷氣。

  趁著空檔,刑從連揉了把臉,故作歡樂道:「老公,你可不能垮,你垮了我怎麼辦?」

  林辰沒有回應,只有平靜的呼吸音。

  「好不容易把我泡到手的。」

  「說好要天天給我『上課』。」

  「課也不上,天天想著別的女人。」

  「刑從連……」林辰像忍無可忍,終於開口。

  「你還有理了?」

  「從達納回來,你陪我幾個小時,陪沈戀幾個小時?」

  「我……」林辰喃喃道。

  前方爛尾樓筆直矗立,刑從連踩了腳刹車,車停下,他拿起手機迅速下車。

  一邊不停對林辰說:「愛我嗎?」

  「我愛你。」

  「回答這麼快,一聽就是敷衍。」刑從連咬著牙,迅速沖向爛尾樓內部,掃描掌紋上樓。

  電梯迅速上升,信號卻沒有斷。

  「你從哪裡學來臭男人的那些壞毛病?」

  「我沒有……我……」

  林辰顯然有些亂糟糟的,連句完整解釋都組織不起來,但也沒有再顛來倒去敘述。

  密閉電梯空間裡,樓層顯示頻數位跳躍上升,大門洞開,王朝那幫極客的混亂窩點呈現在他面前。

  「我愛你。」刑從連鄭重地道。

  各種顯示器伺服器中,王朝緩緩抬頭,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凝重目光。

  刑從連穿過複雜的機器和各種線路,走到王朝身邊。

  「林辰,再堅持下,一切有我。」

  看著顯示器中的內容,刑從連呼吸一滯,強行掛斷電話。

  ……

  鍵盤音和電子設備聲音驟然靜默,四周充斥橫貫夜空的風聲。

  趁著剛才他老大來時路上的空檔,王朝已經摸清楚看守所裡發生的事情。

  他看著他老大強行掛斷和阿辰哥哥的電話,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滋味。

  但現在,誰都沒工夫糾結於個人情緒。

  螢幕中一份通過伺服器加密傳遞的資料。

  講述一種可篡改人類基因組的非轉錄病毒。

  該病毒源發於1885年德國小鎮Borna,導致大量馬匹死亡,是一種噬神經病毒,可以將病毒DNA整合在宿主染色體上,並遺傳給後代,更主要的是,它可能與人類某些精神疾病發生相關。

  王朝記得,他看完資料後手都是抖的。

  他第一反應是這他媽真是小說裡的情節,什麼作用於神經系統的藥物已經夠野心勃勃了,居然還有病毒。還是一種可篡改DNA,並與精神疾病相關的病毒。

  資料上顯示,在各種精神疾病病人血清中,存在該病毒特異性抗體。簡單來說就是人感染該病毒後會導致精神疾病,因病毒篡改了DNA,導致感染該病毒人類後代也可能同樣是精神病人。

  王朝覺得這他媽真是絕了,沈戀背後的老闆是真想來一次現實版生化危機給全人類清一次盤。

  做反派做到這份上已經不是變態可以形容的了的,他們是真心實意認為人類分為兩派,他們必須為自己這派「利己者」爭取未來,給未來重獲鋼絲上的平衡做好鋪墊。

  在刑從連看材料期間,王朝一直在注視對方。

  令他意外的是,他老大臉上沒有任何震驚神情。

  拖動滑鼠手速很穩,看的也很快,令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

  終於,他老大放下滑鼠縮回手,點了根煙看著螢幕,不知在想什麼。

  「老大……」王朝試探著問道。

  「這就是後手。」刑從連只說了五個字。

  「什麼後手?」

  「林辰認為,沈戀敢自殺,就是因為她信任她的組織可以給她報仇,她不用親自動手。」

  「阿辰哥哥……」

  「嗯,精神狀況亂七八糟還這麼犀利。」刑從連說。

  「我們怎麼辦老大?」

  「病毒啊……這也沒什麼。」

  刑從連病毒二字說得極大聲,根本管這本身就是機密中的機密!

  「你小點聲!」王朝恨不得沖上去捂住他嘴巴。

  刑從連看他一眼:「你看的懂嗎?」他指了指螢幕問。

  王朝呆滯著:「英語啊,我還可以。」

  「隨便拿一份TERN的研究材料來,你能懂?」刑從連問。

  王朝猛搖頭。

  「這不就結了。」刑從連吐了口煙,前所未有的冷靜:「這份材料本身就寫得淺顯。」

  「老大你的意思是?」

  「這是一份人人都能看懂的材料,那它的目的在於『科普』和『宣傳』,而不是告訴你,我們究竟有什麼樣的病毒。」

  王朝恍然大悟:「這材料不是研究資料,而是組織下一步行動要掀起的輿論狂潮。」

  「嗯。」

  「異構體導致問題和精神疾病很類似,他們要用類似病毒資料混淆視聽,引發群體性恐慌動亂!」

  「是。」

  「太毒了!」少年大喊。

  「你小點聲。」刑從連說。

  王朝抬頭,四面八方的人都驚恐地看著他。

  「不用幹活嗎?」王朝吼了所有人一嗓子。

  「也不一定就是混淆視聽。」刑從連深深吸了口煙,眼睛眯成一條線,神情銳利,「林辰提過,宋聲聲一案幕後,還牽扯有一家保險公司以及老段的基金會?」

  「有嗎?」王朝非常茫然。

  刑從連像懶得和他廢話,直接道:「宋聲聲一案後續哪個組負責,調組長電話給我。」

第294章 五浮131 宏偉

  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火災後,有兩組人馬共同負責宋聲聲一案後續。

  一是原先專案組,由永川二局江潮頂頭上司牽頭。

  二是昨天刑從連召集各部門開會後,有部分警力被派遣調查這系列案件。

  現兩組領導同時出現在視頻畫面中,與刑從連進行遠端電話會議。

  王朝抱著電腦坐在旁邊,不知道他老大究竟想通什麼關節。

  沒有寒暄,刑從連直接道:「簡單點,我來提問,你們回答。」

  「好。」視頻中兩人齊聲道。

  「因宋聲聲代言AIH保險,他許多粉絲都購買了AIH產品。」

  「是。」

  「許多人具體是多少。」

  「1922人。」

  刑從連點頭:「美景等利用宋聲聲復出演唱會搶票系統,篩選出長期購買AIH保險的1922名絲,將門票分發給他們?」

  「是。」

  「美景隨後在克裡斯汀文化中心製造火災意外,意圖殺死1922位購買保險的粉絲。」

  「是。」

  「如1922人亡故,保單總金額是?」刑從連問。

  視頻中兩人頓了頓,隨後其中一人回憶片刻,答:「每份保單各有不同,但總金額為41.31億華幣。」

  刑從連皺了皺眉:「這麼多?」

  「追星族中不乏富家女,這已經不算高了。」另一人說,「平均下來兩百多萬一份。」

  「但這些保單受益人各不相同?」

  「對,一般都是各自的直系親屬。」

  問答進行到這裡,刑從連停下來。

  兩位組長已經在等刑從連問1922人中,21份相同受益人保單的問題,可刑從連沒有。

  他說:「依你們之見,他們布了這麼大局,處心積慮殺死這些人,是為什麼?」

  江潮上司、永川二局老大苦笑了下:「我們一直認為,這是針對AIH保險的陰謀……但……」

  「但AIH保險,會被41億理賠搞垮?」 視頻電話中另一人接上道。

  「引起社會動盪?」王朝插了句嘴。

  「就算保險公司垮了還有再保險公司承接保單,國家不至於會因為這點就引起動盪。」永川二局老大答。

  「誰知道這些反社會者什麼目的,說不定就是單純要殺人搞事呢!」王朝道。

  「行了。」刑從連打斷他,隨後問螢幕中兩人,「請金融方面專家看過嗎?」

  二局老大點頭:「專家分析過,如AIH必須理賠,會股價大跌,雖不至於破產,但會影響諸多方面業務……」

  刑從連皺了皺眉,若有所思。

  王朝看了自己老大一眼,不知怎地就想起周瑞製藥。

  這時,刑從連拖過桌上座機,撥了個電話。

  公放中傳出某位提尿袋老頭囂張的聲音: 「老子這裡幾十億生意上下,有屁快放。」

  刑從連沒有和老頭打嘴炮的心情,直接道:「我這裡有份資料,你看一眼,告訴我AIH哪些業務會被影響,有多大可能性被收購。」

  王朝被刑從連看了眼,果斷把檔打包發送過去。

  「靠,製藥公司還不算,老子還要幫你收購保險公司,你們死同性戀都這麼大臉?」

  老頭還要喋喋不休,刑從連打斷他:「給你15分鐘。」

  他說完,迅速掛斷電話。

  然而老頭聲音極大,電腦裡兩人都聽見,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但以刑從連現在的心情,根本沒工夫在意這些。

  老頭回電比想像中快。

  「AIH業務鋪的很大。」老頭說。

  「繼續。」

  「靠,真當爺爺是你家傭人嗎?」

  「你沒幾天好活,少說點廢話。」刑從連道。

  「額,有道理。」老頭竟很認可這句話,「這麼說吧,知道911的時候,多少小保險公司破產?」

  「不知道,不要兜圈子,說結果。」刑從連很冷淡。

  「好吧好吧,結果就是,AIH肯定會被這筆兌付搞殘,收縮一些地區和赤字部門的業務……破產重組不好說,具體很複雜,我找個人給你出個調查報告吧……」老頭說著,在電話裡嚷道,「我老花鏡呢!」

  「不用了,告訴我,受影響地區,安戈多共和國在列嗎?」

  「等。」老頭說了一個字。

  聽到安戈多三個字,王朝驚呆了。

  他們去達納時,飛機就在安戈多降落。

  安戈多共和國同達納地區接壤。之前窮得叮噹響,後來有個好總統,推行全民醫保和免費教育,把國家收拾的還不錯,……

  如果對方佈局數年為了搞垮AIH順帶影響安戈多,那這盤棋下的何止是瘋狂二字可以形容。

  電話那頭傳來好一陣來來回回探討和傳遞資料聲音。

  片刻後,老頭答:「在列。」

  「30秒簡報。」刑從連說。

  「安戈多全國醫療保險都是AIH的盤子,AIH如遇到兌付危機,會收縮在安戈多的業務。而且,安戈多諸多醫院,有很大部分都是AIH出資建設。」

  「也就是關門跑路,會使安戈多全民醫保和醫療設施變成擺設。」

  老頭抗議:「你文明點,正常破產流程,怎麼能說跑路……」

  電話那頭還要再說什麼,刑從連果斷把電話掛了。

  電腦視頻中的兩位元組長一頭霧水,不知道刑從連從哪想到安戈多,王朝知道,這是因為達納雨林,但不能說。

  「安戈多不是華國,很窮,沒有再保險公司承接保單。」刑從連說。

  「如果AIH跑路,國民醫保成一紙空文,而醫療,從來就不是窮人可以享受的。」他又說。

  「這就是所謂的,國家因保險公司破產,而產生社會動盪。」他總結道。

  無論是王朝,還是視頻電話中兩位元組長,都久久無法言語。

  誠然,他們在此案中浸淫日久,對案情瞭解遠比刑從連深入,可就算是林辰,都不會聯想到安戈多。

  他們從沒去過那裡,他們有思維盲區。

  「美景他們蓄意謀殺我華國公民,為了搞垮一個保險公司,為什麼啊?」王朝下意識問。

  「下面,我們聊聊MSC無國界醫生的問題。」刑從連直接無視了他。

  視頻電話中,二局老大趕忙接上:「1922份保單中,有21份受益人為MSC無國界醫生聯合會,非法人組織可以成為指定受益人。」

  沒等刑從連再問剛才的問題,他直接道。

  「MSC,全球最老牌的無國界醫生組織,粉絲應該是受宋聲聲感召,才將受益人填為MSC。」

  「這21人保額是?」刑從連問。

  「2100萬。」

  「不多。」

  「和四十多億比,只是小數目,但確實也不能排除該組織騙保的嫌疑。」二局老大說,「起碼保險公司會查,或者想盡辦法拒付。」

  「如果MSC和美景是一夥的,這就是騙保。」視頻電話中另一人道。

  「如果不是呢?」刑從連反問。

  「按照幕後搞垮AIH的思路,讓一家無國界醫生組織破產很難,但讓它信譽破產,2100萬和一些輿論戰就可以做到。」

  刑從連贊許地看著對方:「2100萬,還不用自己付錢,很划算。」

  「一石二鳥?這幫人和保險公司和有仇?搞垮這兩者對他們有什麼好處?」王朝插嘴。

  「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問題。」永川二局老大說,「三千多人啊,兇手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看郵箱,王朝剛給你們發了兩份材料。」刑從連說,「機密文件,注意保密。」

  那兩份材料當然就是在伺服器中發現的病毒材料,聽到這裡,王朝終於將幾塊拼圖拼合在一起。

  達納雨林、與之接壤的安戈多共和國、無國界醫生組織、神經性毒劑、博爾納病病毒,還有這個組織幕後的宏偉目標……

  一個恐怖的構想在他腦海中浮現。

  「日啊。」他打了個寒戰。

第295章 五浮132 命運

  兩位組長看完關於博爾納病病毒材料,很快回到線上。

  他們對達納雨林知之甚少,卻頗有預感的臉色泛白。

  「刑隊,如果不是剛經歷過大投票,我會以為您在和我們開玩笑。」

  「就算經歷了投票,我也以為您在開玩笑。」另一人說。

  「藥物還不夠,還有病毒?」

  「他們哪來這麼強科研實力?」

  「這是真實存在的病毒,還是虛構小說的裡的玩意?」

  「這科學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這時,王朝抱著的筆記型電腦一角忽閃。

  他收到一封來自病毒學專家的郵件,他點開看了眼,心下一沉,趕忙喊了聲「老大。」

  刑從連轉頭,他把電腦遞過去,他們一起看完整封回信。

  信中主要提到幾點。

  一、博爾納病毒確實存在。

  二、對方伺服器中的材料,源自相關文獻綜述,也就是說,它裡面每句話都有據可循。

  三、但有據可循的話並不代表就是科學真理,對博爾納病毒研究還很粗淺,爭論很大,材料中用春秋筆法,忽略了反對者的觀點。

  王朝看到這裡,覺得這件事果然比他們想的還要兇險。

  刑從連也同時抬頭,沖視頻電話中兩人說:「回答你們兩個問題。」

  「首先,我沒開玩笑。其次,博爾納病病毒,確實存在。」

  刑從連此言一出,畫面內外都安靜下來。

  視頻中,兩位元組長口乾舌燥,難以組織語句。

  但既然是精英警力,刑從連又點出的關鍵地點,他們整合現有材料,很快有了判斷,他們壓制下內心驚恐情緒,冷靜地道。

  「達納地區醫療衛生條件低下,是某類病毒繁衍生息最好的溫床。」

  「而在雨林紮根的無國界醫生組織,是病毒傳播最大的敵人。」

  「安戈多共和國與達納雨林接壤,它衛生條件逐漸好轉,成為阻攔疾病傳播的防護牆,也不被允許。」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針對保險公司和無國界醫生組織。」

  聽到這裡。

  王朝深深吸了口氣,在整個宏偉計畫中,穿插太多思慮和細小計畫。

  他們小心謹慎,讓所有動機百轉千回,令人無法察覺背後隱藏的真相。

  所以,在周瑞製藥這件事上,是否還有他們忽略的東西呢。

  王朝看著刑從連,想起那樁破天荒、不被理解的收購案,一時語塞:「老大,周瑞……」

  刑從連也像才想通一切關節,臉上現出了然神情:「老頭說過,周瑞是全球最大疫苗、血液製品生產廠商之一,他們大概想在這方面做文章。」

  大樓外的朝陽已經升起,可王朝沒有一天感到比今天更冷得刺骨。

  他看著紅彤彤的太陽,不由得眼花了下,他很累非常累,差不多已經有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了。

  他快跟不上這樣快速的探討節奏,想停下來用普通人的態度來聊一聊病毒。

  他尖叫一聲「臥槽這太可怕」了。

  他老大抽他一記頭皮,讓他閉嘴。

  就算這樣的簡短來回,都能緩解他現在的精神壓力。

  但現在,沒有時間了。

  他面前還是在他身邊,他老大連同兩位組長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恐慌或者疲憊情緒。

  他們堅定而理智,像沒受到任何影響。

  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在自己擅長的部分,保持高度專注,咬牙撐下去。

  「可這是否太迂回,有病毒直接往人口密集地區一砸,殺傷力難道不會更大?」

  王朝下意識向電腦螢幕看去,才注意到視頻電話中兩位元組長眼中濃重的紅血絲。

  他咬了口嘴裡的肉,強迫自己回神,想了想,這確實是個非常犀利的問題。

  他老大根本不需要這些手段保持注意力集中和大腦高速運轉,只是低頭看了眼病毒學家撰寫的回信,就對答如流。

  「對BDV病毒研究只在初級階段,它是什麼,如何感染人類,如何在人類中傳播,是否必然導致精神分裂症,這些都不確定。」

  視頻中兩人迅速理解:「材料中把某些可能性,寫作了必然性。」

  刑從連點頭。

  兩位組長卻沒有明顯鬆口氣的感覺:「這也代表,或許他們在博爾納病毒上的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

  「就算有,也不會超前太多。」刑從連說,「不然,你我現在要面對的,就是疫情爆發。」

  「所以,他們利用達納雨林落後的醫療環境,嘗試用原始緩慢的方式,使病毒擴散?」二局組長猶疑道,

  「是不是覺得,太遠了?」刑從連一眼就看破他的懷疑。

  刑從連說:「達納雨林,安戈多共和國,鬼知道什麼地方,太遠了,電視裡都很少看到,這些地方天天打仗死人,出了事,和我們有關係嗎?」

  二局組長有些語塞:「我就覺得像電影,因為遙遠,所以不真實。」

  「但如果你們去過那裡,就會知道,雖然和我們不太一樣,那裡確實也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被稱之為人的物種。」

  「我沒覺得他們不是人。」

  「但這就是隱蔽落後地區的好處。」刑從連聲音非常冷,「那裡,和我們華國或者任何一個現代文明國家不一樣。那裡沒什麼人命很值錢的概念,現在還有數不清的疾病在那裡蔓延,大部分普通人的看法都是:哦,真慘啊,但好遠,應該影響不到我們。」

  視頻電話中的兩位元組長陷入沉思。

  刑從連卻沒有放過他們:「這樣的觀念從上至下,無可避免。」

  他說:「1976年,我們就瞭解埃博拉,但40年,近期才有寥寥數種疫苗進入臨床,為什麼?固然因為它難以攻克,但實際上,疫苗研製的高峰期是在發達國家發生幾例感染病例後。而在那之前,真正的易感人群都在貧窮偏遠的西非,它們根本無力支付疫苗費用。那既然病毒很難影響我們,又沒有市場前景和經濟利益,為什麼還要重視它,對它投入過多人力物力?」

  「這是埃博拉,致死率極其可怕的埃博拉,愛滋病同理。發達國家有完整醫療體系足夠人力物力,貧窮落後地區,才是致命病毒傳播最好的溫床,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太遠了,像電影。」

  刑從連說到這裡。

  王朝忍不住鼻子發酸。

  他老大又不是天生覺悟超然,這些觀點,只可能來自於長期奮戰在雨林一線、對這些問題有深刻瞭解的那個人,並來自於那個人臨終前的,念念不忘。

  那天晚上,他其實聽了一些他們之間的談話。

  那些絮絮叨叨的話,帶著點無賴的要求,都在他耳邊不斷響起。

  「美帝光在維護核潛艇巡航上的開支,就是整個世界衛生組織在預防流行性疾病上全部投入的120倍。」

  「可人類,其實是命運共同體。」

  「你有沒有錢,給這裡的醫療援助機構捐點?」

  「你還認不認識什麼土大款,能給達納投點錢,促成達納雨林病毒觀察前哨的建立?」

  「如果當時有這樣的觀察網站存在,愛滋病可能沒有機會傳出非洲雨林,並在全球範圍內殺死上千萬人,所以還挺重要的。」

  刑從連說:「無論在達納發生什麼,都很難引起國際社會注意,更不用說注意到後調撥資源、派遣大量醫生、研究病毒、研製疫苗,這是以幾十年來計的時間……」

  「在這幾十年中,博爾納擴散或許足以改變人類,而在這過程中,它們只要剷除一些小障礙即可。」

  「那麼,我們的自私、冷漠、事不關己、利益至上,最終導致他們的勝利,還有什麼比這更嘲諷嗎?」

第296章 五浮133 兩面

  王朝揉揉眼睛,很茫然。

  世界這麼大,個人力量又太微弱,好像做什麼都沒大用處。

  他敲了幾下鍵盤,打了行莫名其妙的代碼,想到曾經的一些事情,有點喪氣。

  這時,他感到有人用手按在他脖子上,手掌很大,關節和指腹上有厚厚的繭。

  王朝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手。

  而這個動作實在很有溫柔安撫的意味,他見鬼一樣扭過頭。

  「去睡會兒。」

  「老大……」

  刑從連說:「有點信心,先去睡一覺。」

  「病毒啊……」

  我怎麼可能有信心。

  王朝想。

  「首先這是份宣傳材料,無論對方是否準備啟用它,當我們看到它的時,他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被這一點撥,王朝像抓住什麼關鍵:「藏不住了,只能準備決一死戰了?」

  「如果接下來,網路上出現大規模同博納爾病病毒相關材料,就證明他們大概真到了強弩之末。」

  刑從連說到這裡。

  電腦右下角的監控警報響起。

  他立即點開。

  彈窗中,他所設置的「病毒」、「傳染」相關關鍵字以幾何數值爆炸性增長,超過了安全閾值。

  「開始了。」他掉轉螢幕,給他老大看到。

  螢幕內外眾人臉色皆是一凜。

  但已經提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倒不覺得手足無措。

  「狗急跳牆了,呵呵。」

  刑從連把煙按滅。

  「接下來該怎麼辦?」王朝問。

  刑從連思考片刻,說:「我給蘇鳳子打個電話。」

  他話音未落。

  放在桌面上的手機亮起,來電是個不知名號碼,王朝渾身悚然,立即想去找信號追蹤設備。

  可刑從連像提前感知到什麼,臉色陰沉,毫不猶豫接通。

  「刑隊……我是看守所的楚衛。」

  「楚所。」

  「這個……林顧問在醫院天臺上,我們不專業,不敢去勸……您看……」

  王朝靠得近,能聽到裡面謹慎的措辭。

  他渾身一僵,困意全無。

  「我知道了。」刑從連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讓你們的人退開,不要打擾他。」

  他說完,看向視頻電話中兩人,說:「抱歉。」

  言畢,他啪地合上筆記型電腦,用手重重抹了把臉。

  但他這兒已經收到輿情預警,那麼指揮中心反應不會慢到哪裡。

  掛斷醫院來電沒兩分鐘,刑從連又接到下一通來自沈部長的電話。

  他已經有預感,接起電話後直接道:「等我三分鐘,三分鐘後彙報情況。」

  說完,他直接掛斷電話。

  留給刑從連思考的時間很少。

  一邊是情況糟糕的阿辰哥哥,一邊是狗急跳牆的幕後者。

  王朝看在眼裡,但除了乾著急也不知道能幹嘛。

  刑從連握著手機,點開通訊錄,手指在連絡人名單上劃過。

  他摩挲著手機邊框,不知在想什麼。

  正當王朝以為他會給阿辰哥哥打電話時,他卻見他老大把手機貼到耳邊,片刻後道:「鳳子,情況是這樣的……」

  刑從連開始向盟友之一簡要說明案情最新進展。

  蘇鳳子聽了會兒電話,也再沒有打趣,而是說:「恐怕博納爾病病毒的傳播途徑實際並沒有達到最理想的高效方式,所以他們是想利用藥物和病毒製造群體性恐慌。但這兩者,不管哪一樣,我們在短期內都沒有有效遏制手段。」

  「是。」

  「林辰呢,沈戀還沒鬆口嗎,等著救命呢。」

  「沈戀自殺了,還在搶救。」

  蘇鳳子呼吸一滯,卻又犀利道:「你避開正面回答,林辰是不是受刺激了,情況不好?」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如實以告:「在醫院天臺上。」

  「明白了,BDV病毒的事情暫時不要告訴他,等他緩和下來再說。」蘇鳳子極其乾脆。

  「我也是這麼想的。」刑從連說,「但我需要簡要處理方案,針對輿情控制和可能出現的群體性恐慌。」

  「我寫一個簡要方案給你。」

  「謝謝。」

  「謝你妹。」蘇鳳子破天荒,極其暴躁道,「林辰怎麼樣了……」

  然而刑從連沒有回答,直接掛斷電話。

  王朝看了下時間,離他老大預定彙報情況,還剩下一分鐘。

  這時,他老大看向他,目光堅定:「找幾個人的電話給我,然後去睡覺,你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

  ……

  林辰上天臺只是想吹吹風。

  清晨氣溫不冷不熱,有藍天白雲,不像手術室門口那麼憋悶。

  他眼前理所當然還不斷浮現沈戀自裁時的場景,從她口腔中噴湧而出的血還有那支藍色鉛筆都分外醒目。

  有時林辰還能看到白色的骨茬,不過他不清楚那是來自臆想還是真有那麼回事。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盤腿坐下,背靠著水泥牆,手垂在腿上,地面很涼。

  因為天臺構造,他要找個能靠著背部的地方,就離天臺邊緣比較近了。

  他大概知道,這樣子看上去很像是要自殺,不過他現在也沒力氣在意那麼多人的情緒。

  他確實很累。

  老實講,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命很不好,可他其實從來都不信命運這玩意。

  不僅如此,他還不信天理昭昭因果報應什麼真相會遲到正義永遠不會缺席這些話。

  因為心靈雞湯的作用就是讓絕境中的人懷揣信念撐下去,但它的壞處也很明顯,人們會覺得原來是高高在上的天道公理在起作用。

  但實際上,沒有那玩意,天道最公平,人人如草芥。

  真正為正義和真相不屈鬥爭的,是人。

  可也正因為沒有天理,所以很多時候,人才會有那麼多無能為力。

  林辰閉上眼。

  雖然周圍天氣明朗,他感覺自己還站在看守所那間狹窄的衛生間內。

  他撐著洗手台,像分裂成兩個人。

  一邊陰暗,一邊明亮。

  一邊的人絕望孤獨,一邊的人因為玻璃紙反光而變成得色彩斑斕支離破碎。

  他在想黃薇薇。

  玻璃紙上就出現女孩模模糊糊的笑容。

  他看著她,她就沖他笑著。

  如果真有天理,或者說人的命運要按照人的好壞來評定,那麼命運天平之上,黃薇薇最有理由站到最後。

  可黃薇薇死了。

  他又想到宋聲聲。

  他搜腸刮肚,想尋找一個確切措辭來給宋聲聲做個總結。

  真是太漂亮的生命。

  他只能想到這句話。

  所以宋聲聲也死了。

  當然,這個因果關係並不非常明確。

  不過哪有那麼明確的因果。

  無論是方志明或者許染,有什麼原因讓他們必須得死呢?

  還有四個人。

  四個人換千千萬萬無辜者,多划算的買賣,真應該選是……

  這樣一切都結束了。

  林辰知道自己現在鑽牛角尖,應該為這一切負責的人是兇手,而不是老天爺。

  可既然有兇手,那他們就應該阻止對方,而不是眼睜睜看著慘案不停發生。

  什麼都做不了,真是太無能了。

  所以,他現在既不想承認對方過於強大,又不想承認自己無能。

  只能認為命運是盲眼的仲裁者,世界本就這麼無常而無理,因此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太離譜。

  林辰認識到,其實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不能去說服沈戀。

  他握著手機捏了捏,沒打電話。

  刑從連既然沒有來電,說明情況不好。

  他眨了下眼,涼風拂面,他的臉朝著陽光,並能感覺到眼皮下的鮮紅血管。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病態,可病態感讓人很舒服。

  沉浸在無能為力的絕望中,不需要再用意志努力來達到滿意狀態、令別人滿意的狀態。

  多好啊……

  如果這是個悲情故事,那差不多可以以主人公自殺作為終結。

  但很可惜,現實比故事要殘酷,因為現實無論多麼悲慘,劇本都是自己寫的,沒人會為你的生命負責,所以大部分時候,只能撐下去。

  噠……噠……

  門打開,怯生生的腳步音在天臺響起。

  林辰揉了把臉,很想等對方走近後告知對方,他其實也沒自殺的意思,讓他靜靜就可以。

  可很清淡的奶味隨風而來。

  他轉過頭,看到一張又圓又壯的臉。

  林辰愣住。

  「你怎麼來了?」他勉強開口問。

  來人理所當然不會回答。

  林辰拍了拍身邊的地,讓對方過來坐下。

  然而很快,林辰懷裡一沉,對方竟然在他盤起的腿上坐了下來。

  一個酷愛各種雞腿堡的小胖子,體重想當然可觀。

  鄭小明同學為了個人坐姿舒適,還選擇全身心靠在他身上,林辰被壓得幾欲吐血。

  他勉強把手從鄭小明背後抽出,將胖小孩圈在懷裡,想問點什麼,又懶得說話,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得追根溯源。

  鄭小明也不會說話,畢竟一個自閉症天才兒童,所處的世界和正常人位面完全不同。

  所以他們就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吹吹風。

  小孩柔軟的髮根貼著他的脖子,渾身又肉得過分,懷抱裡的感覺非常充實。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鄭小明終於開始行動。

  他在林辰身上扭了一會兒,在林辰小腿快被壓斷前,他終於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

  那是張白色食品包裝紙,上面印有一些圖案。

  包裝紙被悉悉索索展開,林辰才發現,那竟然是肯德基雞腿堡?

  他怔愣地看向鄭小明同學,小男孩臉頰的肥肉都滿溢出來,可還貪婪地吸了口炸雞包裝紙的香氣,咽了口口水,把圖案展示給他看。

  隨後鄭小明把還帶著碎屑的包裝紙交到他手上,另一隻手攤開。

  拇指同食指中指捏合,輕輕搓了搓。

  這動作,何止似曾相識。

  林辰看著小胖子漆黑澄澈,帶著期待的目光,很不知該說什麼。

  「他讓你來的?」

  他最後這麼問道。

第297章 五浮134 沒有

  五塊錢。

  這是那天他交給刑從連「過路費」,現在時過境遷,他仍舊是被索賄的那個。

  林辰手指有些顫抖,過了一會兒,他掏出一張二十塊,交到小胖墩手裡。

  醫院裡種著不少珍珠梅,藍天綠葉白牆和雪白的花,再加上小男孩騙到錢後格外震驚的黑色眼睛,一切都有了活著的味道。

  活著很好。

  鄭小明來得突兀,騙完錢就走,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林辰拿著與之交換的漢堡包裝紙,展開後迎風看著。

  陽光從雪白防油紙裡透下來,裡面沒有寫什麼字,確實是吃完漢堡後很認真打包帶走一張紙。

  風拂過防油紙,林辰聞了聞,確實很香,這筆生意不算太虧。

  被鄭小明打斷後,林辰突然百無聊賴起來。

  大概是想振作也沒有精神,但也懶得再想人性命運之類的高深玩意,只想睡一會兒。

  然後他就真的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反正睜眼時,天上的太陽已經變換了角度,也變得更熾熱。

  而他身邊坐了個人,一個青春逼人的短髮少女。

  他看著少女白皙側臉,一時在想刑從連這到底是要幹嘛?

  發現他醒了,少女從旁邊的地上拖過一盒KFC全家桶,推到他面前,打開蓋子,什麼話也沒說。

  林辰揉了揉額頭,在想他認識的小朋友怎麼一個話比一個少,而且方艾子肯定看到他緊緊攥著的KFC包裝紙,所以誤會很深。

  他把鄭小明送來的紙疊好,塞回口袋,沒法解釋。

  盛情難卻,他從全家桶裡挑了個吮指原味雞,咬了一口。

  果然,大熱天炸雞都已經冷透,可想而知他睡了多久,而方艾子又陪了他多久。

  「你不用上學嗎?」林辰問。

  少女斜睨他一眼,黑色鬢髮被天臺的風吹亂:「不用。」

  「今天週三,為什麼不用?」

  「與你無關。」

  「……」林辰只能繼續咬炸雞,方艾子從裡面找了個胡蘿蔔餐包遞給他。

  意思大概是炸雞太油膩,先吃點心墊墊。

  林辰只好接過,說了聲「謝謝」,不過方艾子還是不說話。

  林辰沉默地吃了一會兒,終於說:「這樣怎麼聊天。」

  「不想聊。」回應非常乾脆。

  林辰對小姑娘一直無可奈何,他仔細思考了會兒女性心理,才看向方艾子:「你在生氣?」

  方艾子這才扭頭用正眼看他,並且還很認真點了點頭。

  「為什麼?」他說完,才意識到這個回答不太對。他回憶著當時為了追刑從連看的那些哄女友守則,試探著說,「不管怎麼樣,錯肯定在我,但我比較蠢,你能告訴我,我錯在哪嗎?」

  方艾子也有被噎住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少女眼中開始積蓄淚水,皮膚白得透明,像日系少女漫畫裡的女主角。

  但她神情平靜,眼中淚水一滴不掉,忍耐力遠非常人。

  林辰長長歎了口氣,雖然頭很疼,但這會兒,他已經看不到灰暗的審訊室廁所或者那些接連在他面前消逝的生命,他只能看到眼前鮮活的人。

  他張開手臂,問身邊的少女:「那要不要抱抱?」

  果然,帖子裡教的東西非常好用。

  少女終於忍不住,哇地哭出聲,把頭埋在他肩上,淚水決堤。

  林辰拍著方艾子的脊背,這樣的姑娘堅強得過分,流眼淚從不在她的字典裡,但她現在傷心欲絕。

  林辰能感到她的傷心,包含惶恐和擔憂,以及對未來諸多不確定。

  方艾子哭了很長時間,林辰懷疑她這輩子都沒這麼莫名其妙哭過。

  過了很長時間,差不多有小半個鐘頭,方艾子終於可以控制住情緒,她把腦袋從他肩上移開,捂住臉,大概覺得自己太丟人。

  林辰拿了張全家桶的紙巾,遞了過去。

  「對不起。」方艾子這麼說。

  「沒關係,任性是女孩子的特權。」

  「走上天臺,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這,我很怕。」

  「我知道。」

  「我一開始在想,林顧問也是人,也會覺得很累撐不下去,那讓他休息會兒……」方艾子還有點抽噎。

  「是啊……」

  「不是這樣。」方艾子打斷他,「我買了肯德基回來,你還沒有醒,我就突然在想,如果連你都準備放棄,那我們怎麼辦?」

  林辰頓了頓,總覺得這種話不該由方艾子這樣的姑娘說出口。

  「當然,其實你對我們負不了什麼責任。」她說,「你也不是救世主,世界上有的是高個子能扛事,但……我只認識你。」

  女孩吸了吸鼻子:「是你跟我說,我天生就該比別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別人可以仇恨,我不可以;別人可以求死,我不可以。你跟我說,從我爸死的那天起,我就只能帶著他帶給我的光榮和驕傲,一直走下去……」

  林辰看了她一眼:「這麼鮮美的雞湯,我灌的?」

  方艾子吸了吸鼻子,終於不像剛才那麼脆弱,她穿上名為堅強的外衣說:「你那天發揮得很好。」

  「誒……我也覺得。」

  「我本來想了很多,下樓買完外賣就一直在想該怎麼勸勸你。」

  林辰低頭看了眼襯衣上的淚痕,說:「你也發揮得不錯。」

  方艾子有些窘迫:「反正我確實想了不少臺詞,但你醒來的瞬間,我突然發現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很怕你跟我說:艾子,活著太累了,就這麼算了吧。」少女不再哭,眼睛還很紅,「我很怕那個勸我要堅定走下去的人自己先垮了,那我也很難繼續下去。」

  林辰搖了搖頭,想找點打趣的話,可他突然發現,那確實是自己某瞬間的真實想法。

  「所以……」

  方艾子拍拍身站起,逆光而立,黑色短髮隨風飛揚,英姿颯爽。

  「林顧問,很謝謝你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拉我出泥潭,但很抱歉,還要繼續麻煩你。」她拍了拍她的肩,語重心長道,「既然當了我的人生導師,請繼續以身作則啊。」

  方艾子說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林辰終於發現不愛說話孩子的第二個共同點。

  少女的腳步聲消失在天臺上。

  他看著漸漸西斜的太陽,頗為感慨地笑了笑。

  方艾子完全抓住他的軟肋,他對姑娘的眼淚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畢竟聰明而美好的姑娘們,是全人類的財富。

  林辰盤腿坐好,把手機翻開。

  這麼長一段時間,他沒接到任何未接來電,刑從連控場能力絕佳。

  他擦了擦手機螢幕,撥出了那段號碼,電話瞬間接通。

  刑從連對身邊人說「稍等」。

  趁間隙,林辰對刑從連說:「差不多可以了,別再找人來。」

  「你怎麼知道還有人?」刑從連毫無所謂地道。

  林辰無語:「我就是隨口一猜。」

  「下一個是木問花。」刑從連說。

  「這什麼路子。」

  「宋聲聲粉絲。」

  林辰只能沉默:「還是不要了。」

  「人家寫過感謝信給你,一直很想見你一面。」

  「感覺奇怪。」

  「你是害羞了嗎?」

  「也不至於。」林辰這麼說,天臺下小半城市沐浴在溫暖和煦陽光裡,葉片閃閃發光,他看了一會,刑從連也沒點破,他只能自己承認,「好吧,是挺害羞。」

  「為什麼?」

  林辰沒想到刑從連竟還真一本正經問。

  「我不知道。」他說。

  「因為對很多人來說,寧願承認自己陰暗面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本性的正直善良。對你來說,就是寧願和變態杠到底,也不願接收正常人對你真誠的謝意,你說你是不是……」

  「有病?」

  「我怎麼有膽子對一家之主這麼說!」

  「額……」林辰想了想,誇刑從連,「刑隊長很會說話。」

  「林顧問調教的好。」

  林辰很無奈,刑從連那裡非常安靜,像在爬樓梯。

  刑從連繼續說:「其實真正讓你堅持到現在的並不是罪犯,而是那些你在意的好人和不好不壞的人,所以想想看,你到底是為什麼要站在這裡。」

  林辰看了眼天臺:「我就是想在這裡吹下風。」

  「林辰。」刑從連鄭重地道。

  「在。」

  「理直氣壯點。理直氣壯接受好意,理直氣壯承認短時得失,理直氣壯繼續走下去。」刑從連嚴肅地道,「你不欠任何人,而你一定會贏。」

  刑從連就像對下屬訓話的上司,但這種不摻雜個人感情的勸誡又讓林辰很受用。

  「明白了。」林辰說。

  說完他停了一下,還是想問:「為什麼我一定會贏?」

  「沒為什麼人,就是信念這種東西,有總比沒有好。」

  刑從連沒那麼多大道理,說話就是直來直去。

  頭頂的太陽非常燦爛,林辰莫名其妙有種被渡了口陽氣的感覺。

  「老婆啊……」林辰拖長調子,能很明顯感覺到電話那頭刑從連倒吸口冷氣。

  「林辰。」刑從連強行振作語氣。

  「在呢老婆。」林辰繼續道,「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什麼?」刑從連問。

  「全部。」林辰答。

  刑從連停了片刻,順著他問題問:「那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

  「嗯?」

  「沒有。」刑從連果斷地道。

  「誒……」

  林辰繼續歎氣,天臺門吱呀一聲打開,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心跳加快,回頭時,聽刑從連說:「其實沒有木問花,她人在永川,我沒那麼喪心病狂。」

第298章 五浮135 一念

  「你這什麼表情?」來人高冷地道。

  林辰握著電話,對刑從連說:「你、很、好……」

  「很失望嗎,以為來的是刑從連?」黃澤居高臨下看著他。

  林辰拍拍身子站起,誠懇地回答他:「是的。」

  「……」

  「那我還不是要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黃澤反諷。

  「我接受你的道歉。」林辰答。

  「……」

  黃澤大概氣得好一會兒沒說話。

  林辰看著他一會兒,發現他也在打電話,並且還沒掛斷。

  電話裡的人很大聲「喂」了幾句。

  「有什麼事嗎黃督察?」

  林辰給黃澤擺了級臺階。

  黃澤臉色這才好看一點:「有個人非要給自己加戲,一定要和你說話。」

  林辰接過黃澤遞來的手機,不明所以:「你好,林辰。」他說。

  「林顧問、林顧問你好,是你嗎?」

  「是我。」

  「我……我是貴球……那個閆貴球。」那頭的人非常自來熟地說。

  手裡電話像燙手山芋,林辰猛地看向黃澤,黃澤很得意,比了個口型,大概是:活該。

  「閆先生……」

  「叫我貴球。」

  「貴球。」林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應對閆貴球這樣生物的經驗,語氣也不由得小心翼翼。

  「林顧問你這人就是太客氣,還說什麼要向我道歉,不帶你這樣的,這不臊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

  「好吧我是……」

  「你是什麼?」

  「……」

  閆貴球嗓門太大,天臺又安靜,黃澤冷著臉,但看樣子內心憋笑很辛苦。

  「貴球,今天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林辰循循善誘。

  「啊林顧問!對了!我就想跟你說,這世界上好人真多,我決定做個好人了!」

  閆貴球同志說得光芒萬丈,很輕鬆容易,但林辰想了想,做個好人本來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恭喜你。」他說。

  「謝謝!」閆貴球回道,並掛斷電話。

  電話嘟地一聲掛斷。

  閆貴球打這通電話的目的還真是簡單純粹,不可思議。

  林辰放下手機的動作很緩慢,仿佛是被這種簡單的世界觀感染。

  他也看了黃澤一眼,把手機遞還過去。

  「怎麼?」黃澤挑了挑眉。

  「你為什麼要來?」林辰問。

  「與你無關。」

  「是麼?」

  林辰看著這位曾經算是朋友,後來將他視作生死之敵現在又關係微妙的朋友,明白刑從連讓黃澤而來的用意。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關於黃薇薇。」

  他說。

  話很簡短。

  畢竟這麼幾年來,他也一直在醞釀措辭,思考以何種形式向黃澤交代真相。

  但他從沒想過會在這個時間點,用這麼簡短平和的方式。

  從頭到尾,黃澤都沒有打斷他,只是低頭在聽。

  不過看上去是因為真相太震驚,而把自己封閉在另一個空間裡,用力敲一記,就會四分五裂,碎成齏粉。

  林辰雙手插袋,最後說:「整件事,就是這樣,你有權知道。」

  過了一段時間,黃澤很緩慢地抬起頭。

  林辰從未見過那麼複雜的目光,痛苦、震驚、絕望、愧疚、憐愛、欣慰,種種情緒匯成人世間最艱難的瞬間。

  對不起,還有,來不及。

  藍天白雲下,黃澤簡直像被風一吹就要散的煙,仿佛靈魂都被撕裂。

  林辰沒有再看黃澤,而任何語言都顯得貧瘠,他和黃澤擦肩而過,想離開這裡,讓黃澤一個人靜靜,像之前往往會做的那樣。

  但當他將手搭上鐵門時,他又突然轉頭,對黃澤開口。

  「其實我不明白。」

  黃澤一動不動,像已經死了,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於是林辰逕自開口,這大概是林辰這輩子和黃澤說最多話時,但在天臺上,在這一切坦誠相見的瞬間,他再沒有把黃澤當作必須保守秘密的物件,他們都需要聽對方說說話。

  「我理解薇薇為什麼這麼做,或者說,我以為我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做,但這一年來,在我遇到這麼多人後,我才發現她只是個開始,無論是方艾子還是許染,或者是宋聲聲以及段萬山,甚至是剛剛結束的大投票。太多或大或小的人和事,令我到最後又不太理解,人們究竟為什麼會為他人,犧牲自我?」

  黃澤當然不會回答,林辰吹著風,繼續自言自語。

  「這種犧牲可以說是崇高道德作用,也可以說是對於邪惡不屈不撓的鬥爭,可能是因為愛,也可能是源於恨,甚至據說利他主義者是人類為種族延續而不斷篩選出的基因後代,但到現在,我突然發現,這都無法解釋最基本的問題,他們為什麼會想要這麼做?」

  林辰按著門,背對黃澤,在等回答。

  「林辰,你還是這麼喜歡鑽牛角尖。」

  黃澤終於從失魂落魄中回過神, 風帶來他一如往昔的冷漠聲音。

  這是黃澤的特有說話方式,林辰很清楚,黃澤在用這種扭曲的方式告訴他:我好的很。

  他想像他們這樣的人,註定也必須擁有強悍復原能力。

  「是啊。」林辰承認,「那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薇薇選擇自己跳下去?」

  「因為她想救更多人,也不想看你為難。」黃澤平靜卻痛苦地回答。

  「那為什麼她會想救更多人?」林辰又問。

  「因為,她是我們家的好女孩。」

  林辰點了點頭,卻又搖頭,黃澤的回答只是一些部分而已。

  他拉開鐵門,跨出一步。

  「謝謝。」

  他依稀聽到黃澤這麼說。

  他揮了揮手,終究沒有回頭。

  ……

  天臺鐵門重重關合。

  林辰走下樓梯,白熾燈散發冷調的光。

  每走下一層階梯,他就覺得更輕鬆一些,長久以來的負擔被突然放下,形式還突如其來。

  大概每個人都需要這樣鼓起勇氣的瞬間。

  林辰走過轉角,下一層樓梯口,圍著不少人

  有之前看守所的人,不認識的警員,和估計準備隨時上天臺搶救他的醫生。

  所有人都低頭不停看手機,微信群和微博刷新聲此起彼伏。

  「出什麼事?」林辰猛地清醒過來,問。

  說完,他手機應聲而響,電話來自刑從連。

  林辰示意所有人回去忙自己事情,到安靜窗邊,問刑從連說:「說吧。」

  「好了?」刑從連插了句話。

  「不算太好,但可以再振作一會兒。」

  「那好,我長話短說。」

  刑從連簡明扼要陳述,林辰默默在聽,不再去想黃澤和之前所有的故人。

  刑從連講了麥林伺服器上的發現,講了病毒學家的回函,講了他們的分析,當聽到牛肉麵館無辜被炸死的四位白領時,林辰面容冷峻。

  但無論是達納雨林和無國界醫生,或者保險公司以及周瑞製藥,所有一切細節串聯起來後,林辰第一反應不是驚懼。

  他大概體會到現在天臺上黃澤的情緒,一種深深的震撼。

  今天像往日,是很普通的一天。

  和在天臺時方位不同,他現在面朝醫院正門口。

  救護車閃爍紅藍燈光,進進出出,雪白醫護人員因為突發病毒消息而更加忙碌,但一切都在可控範圍,並不顯得雜亂無章。

  各部門已經提前做好應對群體性恐慌的預案,各大網路平臺、電視平臺都以各種形式科普關於博納爾病毒真相。

  蘇鳳子在寫給刑從連的預案中,安插了一條實際上不存在的病毒感染症狀,以分辨真正病患和以為自己感染病毒的群體性癔症患者。

  當然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也有謠言、也有不信任,也有人在惶恐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大規模投毒或者病毒擴散。

  事件好像又恢復最初大投票開始前的狀態,一種暴風雨降臨前的微妙平衡。

  但林辰知道,快結束了,一切都快結束了。

  「林辰。」

  刑從連在電話裡喊了他兩聲,林辰收回看向醫院大門口的視線。

  「在想什麼?」刑從連問。

  林辰思考該如何形容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當刑從連說完那位被打亂到七零八落的宏偉計畫後,林辰才猛地意識到,其實是那些受害者們,無論是方志明還是方艾子,或者許染宋聲聲,以及段萬山和端陽……

  一直以來都是他們的默默抗爭,如細流匯成汪洋,把一位無數倍強大於他們的敵人撕扯到現在這樣瘋狂無措。

  那個人絕不會想到,他視作螻蟻和棋子的所有普通人,包括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最終會將絞索繫上了他的脖頸。

  「我現在有種奇怪預感。」林辰說。

  「什麼預感?」刑從連問。

  林辰覺得自己在天臺上睡了一覺,好像就從無神論者變成徹底神棍。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會贏。」他回答。

  說完這句話後,林辰掛斷和刑從連的電話。

  有人從走廊盡頭而來,那是位醫生。

  林辰握著手機,轉過頭,醫生脫下口罩,疲憊卻堅定地對他說:「你們警隊的人讓我上來通知你一聲,沈戀搶救過來了,不過還沒脫離生命危險,在重症監護室。還有,樓下神經內科病區在開和達納的連線會議,你可以去。」

  消毒水氣味撲面而來,陽光自視窗斜射而下,醫生神情潔白明亮。

  林辰點了點頭,鞠躬致意,說:「謝謝。」

第299章 五浮136 找到

  林辰抬頭,神經內科病區標牌在他頭頂上方。

  白底黑字,牌子很舊,但被擦拭得非常乾淨。

  病區內外非常嘈雜,加床將走廊擠得滿滿當當,病員哀嚎和家屬交頭接耳聲充斥整條走廊。

  林辰記得一個多月之前他也過這裡。

  那時神經內科病區非常寂靜安詳,僅有老人努力步履蹣跚,試圖康復行走。但僅僅數日內,這裡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整間醫院最繁忙的病區。

  而那時帶他來這裡的人,已經在萬里之外。

  林辰踏出一步,向病區內走去

  雖然周圍確實非常嘈雜,但青年人清晰而堅毅的聲音又太明確,仿佛能穿透一切時間和喧囂,將他帶回一月前的某個時刻。

  那時青年硬拉他來這裡,向他分析周瑞新藥的危害,並憂心忡忡對他說「如果出現這類藥物,很多老人願意為了這種新藥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林辰幾乎能記得青年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雖然現在可以證明,他所掌握關於周瑞新藥的資訊是沈戀為利用他而編造扭曲的內容。

  但這並不影響林辰懷念那番憂心忡忡談話。

  一個已經跌倒人生低谷、成為寵物醫生的小大夫,仍試圖想盡一切辦法揭開黑幕、掀翻龐然大物,除了一些尊敬,林辰也不知道該對青年抱以何種態度。

  他在某一病房前停住腳步。

  有住院醫生舉著自拍杆,通過手機視頻電話,與達納方面的醫生共同探討病例。

  連線大概已接近尾聲,雙方說著林辰不很能聽懂的醫學名詞,他只能逆著夕陽光線,認真觀察視頻裡的青年。

  他皮膚黝黑,神情堅定,正和他曾經的上級從容不迫交談。

  「從臨床表現來看,您這裡的病例,與我在達納接觸的某些病人應該是受同種藥物影響所致,不過具體仍以化驗結果為准。」

  「因為段老師長期以來的努力,達納地區的衛生條件並沒有各位老師想像的那樣悲觀,我們這裡集結了相當數量的醫務工作志願者……」

  「博納爾病毒感染情況較為複雜,但經過十幾個小時排查,我們確實找到疑似感染者,我這裡的大致處理方案如下……」

  也不過幾日未見,端陽像以年為單位成長,一下就從青澀樹苗長成雨林裡的參天巨木,龐大寬闊,能為很多人遮風擋雨。

  而那位曾經諷刺過端陽的醫院醫生,則躲在病房角落,低頭記錄。

  林辰想了一會兒人生際遇,對話也一點一滴走向結束。

  那是還是端陽,段萬山的端陽,林辰很確定。

  「那這次視頻會就到這裡,我們各自回去總結下情況,大概每6小時進行一次情況交流,您看可以嗎?」

  市立醫院主任醫師這樣說。

  視頻電話中的青年人點點頭:「聽您安排,如有需要我們也可以隨時電話聯繫。」

  「好。」

  電話正要掛斷的當口,端陽忽然開口:「麻煩稍等下,我想和林顧問單獨說兩句,可以嗎?」

  ……

  林辰舉著手機,靠牆而立,努力把鏡頭對準自己的。

  在得知自己從頭到尾被沈戀利用後,林辰一直沒時間和端陽深談過。

  換做往常,他大概會想寫辦法開解對方,但現在的端陽已經不需要這些。

  「林顧問,這幾天,你挺不容易的。」

  端陽真的完全不一樣了,竟然用拉家常的方式作為「單獨聊兩句」的起始,他確實也只想隨意聊兩句。

  「不是我,是大家。」林辰說。

  端陽調轉視頻電話中的鏡頭,讓林辰看到水泥地、很多簡陋病床和忙碌的醫護人員,他們膚色不同種族不同,卻有相同職業。

  陽光穿過木窗透下,照射在標準醫療用品櫃上,所有器械擺放整齊,角落還有呼吸機、心電圖儀,有醫生頭戴口罩,在為病人檢查。

  「我這裡的『大家』也很好。」端陽說。

  視頻中有人抬頭,沖鏡頭揮了揮手,那都是很年輕的醫生,朝氣蓬勃,臉上沒有任何陰霾。

  「嗯。」

  「刑隊長讓我接手老師留下的這些,其實以我資歷完全不夠,但越接觸這些,我越發現自己對什麼樣的人生更有意義的認識還不夠深刻。」

  端陽指了指角落的兩台儀器。

  「之前聽說達納很多地方連消毒酒精棉都沒有,靠血壓計和聽診器給病人做術前檢查,但這裡實際情況好很多,你所看到的東西在這裡很多醫療援助點都有……我也不知道老師從哪裡找來這麼多錢。」

  「不止是錢,還有人。」林辰繼續看向在端陽身後忙碌的年輕醫護人員。

  「是啊林顧問,這裡還有從世界各地著名醫學院畢業的學生,他們放棄高薪來這兒,有些人一待就是七八年。」端陽又轉了轉鏡頭,給他看一個身材敦實、滿頭卷髮的拉美人,「她來這已經十二年了,家裡在大城市開連鎖醫院,來這兒以後就沒回去過,現在是我們這家醫院的『大金主』。」

  說話間,那位熱辣的卷髮中年女人,沖林辰比了個飛吻。

  講到這裡,端陽才略顯遺憾地道:「如果老師多活幾年,達納說不定會成為醫學院指定實習機構。」

  端陽說起「多活幾年」時只有感懷,而談話進行到現在,他也沒再說「如果我能鼓起勇氣來達納陪老師就好了」一類的話,人成長的標誌之一,就是不再說「如果怎樣就好了……」

  他們隔著視頻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林辰終於問:「病毒危險嗎?」

  端陽說:「暫時可以控制,如果BDV真發生危險變異,我們這裡也有可應對的A級防護服可以使用,老師還在安戈多組建了四級生物安全水準防護實驗室,真的太了不起了。」

  「問題是我們都親眼見過他擁有的東西,知道那玩意會讓病人變成怎樣的瘋子,一旦他們攻擊醫護人員,你們有應對措施嗎?」

  端陽安靜了一會,然後才從另一個角度,回答了這個問題:「對老師來說,那些高孟人都是病人,那麼對我們來說,也一樣。」

  「並且……」端陽又說,「我懷疑,老師救下的高孟人裡,可能有博納爾病病毒新型毒株感染者康復病例,這或許有助於我們提取干擾素或者後期疫苗研製。」

  林辰沒有點破端陽,他只能說:「我明白了。」

  「很抱歉,沈戀的事情,我幫不上什麼忙。」

  端陽指蘇鳳子調查過程中、無法從他身上找到突破沈戀心房的突破口,林辰看著螢幕裡端陽黑成碳的臉,思路忽然極度清晰。

  而單字回答進行到這裡,他說了個長句:「破案本來也不是你的職責,別跨界太大。」

  端陽無奈,簡陋的醫院中,也似乎有人在呼喚他。

  青年人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應了一聲,用手指擦了擦鏡頭,對他說:「林顧問,那麼再見了。」

  「會再見的。」林辰回答,目光定格在房間內,所有膚色不同、年齡各異的醫護人員身上。

  ……

  螢幕歸暗,夜色降臨。

  林辰站在燈下,甚至來不及把手機還給剛才的醫生,而立即撥通蘇鳳子電話。

  聽筒內就傳出煩躁的抱怨聲:「師兄啊,我們已經翻過了沈戀和段萬山所有記錄,她的每個同學我都訪問過,你要知道,沈戀是多麼獨來獨往的人,她哪天心情有異和段萬山因什麼結仇誰會關心?沒人關心!」

  林辰愣住。

  其實也沒多久,但他仿佛都有大半輩子沒聽過這個聲音了。

  這樣絮叨和喋喋不休,除了付郝,沒有別人。

  蘇鳳子在永川調查沈戀和段萬山過往,陪在他身邊的想當然是付郝,或許還有很多他曾經認識的朋友們工作過的同事們。

  林辰平復一下心情,沒等他回答,背景音中傳來蘇鳳子的高喊聲:「消費記錄都查完了嗎?」

  電話裡回應聲此起彼伏,在那裡依稀確實有很多熟人。

  蘇鳳子的聲音接近手機:「嗶嗶完了吧付教授,電話還我。」

  他沒好氣地說,電話被倒了個手。

  蘇鳳子人大概已經被多年前的舊案搞瘋,能讓這位暴躁的事情想當然棘手得可怕。

  林辰還聽到迅速點擊滑鼠和翻查紙質資料的聲音,他這位師兄指揮著的人數,顯然比他想像的更多。

  「你在哪?」林辰問。

  「還能在哪,學校。找了間教室放所有相關材料,卷帙浩淼這個詞,你可以來這裡親身體會到。」

  「沈戀自殺的消息你不知道嗎?」

  「知道,但和我有關係?」蘇鳳子反問,「就算這位女士死了,地球就不用轉了?」

  蘇鳳子心情不好、語氣惡劣,林辰也沒想到,蘇鳳子這樣的人竟會在得知沈戀自殺的消息後,仍決定繼續調查。

  誰都知道,在同沈戀談判中取得勝利,沈戀全面配合,他們得到全部藥物研究資料甚至包括病毒資料才是理想勝利路徑,那樣對方就再沒有任何可以對他們構成絕對威脅的力量。

  而這一勝利的前提是用段萬山撬開沈戀防線,所以沈戀心心念念段萬山的原因才無比重要。

  可當沈戀自殺後,這條路已經幾乎被封死。

  蘇鳳子卻硬是沒看到近在咫尺的牆,還試圖一頭撞過去。

  這太不現實,也太不蘇鳳子。

  不過林辰想,這種不現實的堅持其實也很常見,多少懸案被破獲,也不過是鍥而不捨尋找百萬分之一的希望而已。

  而甚至到了現在,這已經不是為了希望,而是為了一些更單純樸素的原因,這件事,必須有一個原因。

  「既然沈戀有無自殺成功和你沒關係,為什麼你還沒找到答案?」林辰問。

  蘇鳳子於是更生氣:「現實不是編排好的偵探片,某某人一定會露出蛛絲馬跡,然後那點蛛絲馬跡一定會被偵探發現然後用以破案。」蘇鳳子頓了頓,繼續道,「情境回憶法我都對所有相關人等用了,你要知道,這是毫無目的的情況下在人腦這種浩瀚的領域裡撈一根不一定真存在的針。」

  「我覺得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可能都需要一點別的東西。」

  「什麼東西?」蘇鳳子

  「一點信仰。」林辰停頓片刻,他們或許仍在那間狹窄灰暗的洗手間裡,但卻仿佛有明亮的光撕破斑斕醜陋的鏡面紙,透露而出。

  「《秘密》上說,只要你堅信那樣東西存在,那樣東西一定就存在。」

  「你不會傻到相信正義一定會戰勝邪惡。」

  「我以前是不信的。」

  「現在?」

  「現在臨時抱佛腳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要我做什麼?」蘇鳳子反應非常迅速,「你找到了?」

  林辰暫時還不確定是否能找到。

  但在聽完刑從連將所有事件串聯後的總結分析,他認為冥冥之中,他們必然會拿到那把解開一切問題的鑰匙。

  他於是說:「沈戀曾經在和我對話過程中,很清晰地提到過自己腦子有病。」林辰停頓片刻,「他們很高傲,會認為自己基因異常導致大腦和常人不同,但『有病』,這顯然是在自我貶低,她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蘇鳳子沉默下來。

  林辰繼續說:「沈戀應該對自己大腦情況有清晰認知,所以需要查沈戀所有可能進行腦部掃描的機會,如進行醫學實驗或者受傷入院治療時,並比對段萬山與沈戀在這些『機會』上的交集,結合沈戀的校園卡記錄、曠課記錄、病假記錄,看有什麼異常聯繫,如果我們運氣好,或許能確定真正的關鍵點。還有……」

  林辰還沒有說完,通話就被蘇鳳子很俐落掛斷,哢噠聲仍在耳邊縈回。

  林辰緩緩放下手。

  還有……

  雖然我也並不清楚為什麼我們一定會勝利,但我們身邊一直有很多人,包括你。

  從暮色四合到晨光熹微,從沈戀尚未脫離危險,到各項生命體征平穩,林辰終於接到回電。

  蘇鳳子嗓音艱澀幹啞,仿佛哭過一場:「我找到了。」

  他說。

  林辰打開電腦,收到一整份實驗記錄文檔,名為「抽動障礙視頻腦圖分析」的研究,其中有完整的實驗記錄,包括實驗組和對照組腦圖分析。

  林辰把腦圖一份份點開,那些形態各異又充滿相似點的大腦活動圖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看到最後時,林辰發現另一份文檔。

  那是每份腦圖匿名編碼號與被試實際姓名對照表。

  看到006573號編碼和它的主人時,林辰驟然明白

  就在他要關閉文檔前,他看到另一份編碼。

  006501。

第300章 五浮137 追求

  那是很普通一日清晨。

  早起病人在醫院花園散步,食堂煙囪冒出白煙,護士推著小車,給每一間病房分發藥物。

  而林辰抱著一小束雛菊,走入沈戀病房。

  病房裡唯一的病人雙目緊閉,仿佛人事不知。

  但監測顯示,她現在已經處於意識清醒狀態。

  林辰將手裡資料夾在床頭放下,拿起花瓶,在水龍頭上接了點水,把嫩黃色雛菊一朵朵插入瓶中,放在床頭櫃上。

  沈戀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

  她頸部覆蓋著厚重的白紗布,雙手雙腳被盡數拷在床上,虛弱到一觸即碎。她眼球轉動,看了眼床頭陽光下的花。

  只是那一瞬的目光,林辰知道,沈戀靈魂冰冷堅固,一如往昔。

  「不用太介意。」林辰說,「這不是鍥而不捨的討好,這束花也並不是送給你的,你可以權當作,這是我對那位只有一面之緣朋友的懷念。」

  林辰在病床邊坐下。

  他不再需要觀察沈戀表情,也並沒有和沈戀再進行的意思,他看著花和窗外的天,像在和一些已經遠去的朋友交談。

  「這一年多來,我過得非常不平靜。」

  「我見過為父伸冤的少女,見過甘願自殺的學妹,見過十惡不赦的性侵犯,也見過鍥而不捨想替偶像犯案的性侵案受害者。我被綁架過,出過國,去過世界上最殘酷的地方,也見到過世界上最樸素優美的靈魂。我遇到一生摯愛,也幾乎命喪黃泉過。我成功將罪犯繩之於法過,卻沒能救下最想救下的人過……」

  「這些經歷讓我在我最混亂迷茫時極端絕望。太多慘痛的故事仿佛真的在說,這世界毫無道理、從未公平,任何奮鬥在命運擺弄下都顯得杯水車薪,所以放棄努力、拒絕希望、認清殘酷現實,只有冰冷無情才能更好生存下去,這是人類心靈進化最終未來,這是你們所秉持的信念。」

  「但是,在這短短的一年時間裡,我又見過聰明而美麗的姑娘,見過堅韌頑強的青年,最讓我心生敬畏時,是她放下槍的時候,也是他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這告訴我,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勝於仇恨,高於生死,超脫於我所信任的心理學技巧,我想,一定有這樣的東西存在。」

  「它從我們祖先幾十萬年前第一次睜眼看到美麗的星空和浩瀚原野時就深深根植,通過逐代繁衍不斷強大,那不止是道德,而是超越人類道德的更高準則。」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這樣的準則因何而來。我不認為它光光是為了維繫人類社會穩定而產生並存在,如果只是這樣,那麼人類既沒有必要不斷探索物理世界的終極、也沒有必要為優美的藝術而潸然淚下,更沒有必要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而這一年多的經歷,直至前不久,我才忽然明白一些,那究竟是什麼。」

  「想做的更好、想變得更好、想影響這個世界讓它也能越來越好,是許多普通而平凡人最普通不過的追求,這些對一切『更好』的追求,往往會因生活苦難而被磨平棱角,但永遠也不會消失。」

  「畢竟當我們祖先睜開雙眼的伊始,看到的應當是黑夜裡的浩瀚星空,而他們所憧憬的,是更廣闊的,這個世界。」

  「那麼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在飽受苦難的同時,也是為了看看它究竟可以有多美好,而你究竟能看到多少看到什麼,往往取決於,你的追求。」

  林辰說到這裡時,躺在病床裡的女人終於像受不了一樣,艱難地、做了一個嘔吐表情。

  林辰終於將看向遠方的視線,收回在沈戀臉上。

  他沒有生氣,只是平靜並簡潔地對沈戀說:「你還是想說,『我』這樣的『腦子有病』的人,感受不到你所說的這些?」

  沈戀不置可否。

  「如果我告訴你,你大腦的問題只是你為自己開脫的藉口,我說的所有內容,你都能感受到呢?」

  林辰拿起花瓶邊的檔袋,從中抽出一張,默默說著。

  「很多年前的一天,段萬山帶著他的學生們,做了一項關於抽動障礙的腦研究,為了填充對照組也就是正常人腦圖數量,他所有學生們的大腦,都被一同掃描。」

  「段萬山在這次實驗後,一定很明確找你深談,我不知他究竟說了什麼,但以他直來直去的個性,恐怕明確告訴你『你的腦子有病』、『要好好控制自己』……當時你或許對他心生愛慕,但談話後,你卻以為自己秘密暴露,受到奇恥大辱,由愛轉恨。」

  「但其實,你不該恨他。」

  「因為無論他對你說了什麼,他都發自真心,並從未站在居高臨下角度批判你 。其實他沒有告訴你,除學生外,老師的腦部掃描圖也被一併收錄其中。」

  「他比誰都更清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林辰將腦部掃描圖展開,令沈戀可以清晰看到。

  家庭無法決定一個人,大腦無法決定一個人,基因也無法決定一個人……

  那張腦部掃描圖斑斑駁駁,額框皮質、前額皮質、杏仁核功能存在缺陷,那是屬於大部分變態殺手的大腦,也是屬於段萬山的大腦。

  屬於這個星球上,擁有最美好靈魂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能否將你比作夏日?

  你卻更加溫柔更嬌豔。

  虐風將五月花蕊摧逝,

  夏季也來得著實短暫;

  天眼之光有時太灼熱,

  金色面龐常黯淡無光;

  萬種妖嬈都將失秀色,

  毀於無常或自然更張:

  但你的夏天不會消亡,

  你的芳顏將歷久不衰;

  只要你永駐千古詩行,

  死神休詡你負其陰霾;

  只要人類尚存仍在閱讀,

  你就與這詩篇流芳萬古。

  ——莎士比亞

第301章 五浮138 尾聲

  「據悉,華國時間昨日中午12時15分,來自18個國家和地區、共計21架航班,將分別運送在抗擊博納爾病毒過程中犧牲在達納的113具醫護人員遺骸回國……」

  破舊的小電視中,直播新聞斷斷續續。

  後半部分聲音因為信號緣故非常模糊,畫面卻還清晰。

  如洗藍天下是一條破舊飛機跑道,如同紫紅色傷疤,帶著達納地區的確特有的硝煙味道。

  主播聲音還在繼續:「華國專機已由安戈多機場已啟程回國,預計今天下午15:00在永川機場降落……」

  蒸騰熱浪的水泥跑道上,飛機迅速滑過,沖入空中。

  地球另一邊。

  林辰和刑從連站在永川國際機場停機坪外,等待專機回國。

  與達納晴空萬里氣象不同,今日永川下了小雨。

  又是一年清明前後,春雨如酥,他們共同撐一把黑傘,並沒有和迎接骨灰回國的隊伍站在一起,而是隔著朦朧雨幕,與之遙遙相望。

  這一年多並不平靜。

  許多事情發生,不會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博納爾病毒仍舊在達納地區蔓延,那裡死了很多人,許多醫護人員被狂性大發的病人殘忍攻擊,獻出生命,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是這麼死的。

  不過所幸,疫苗研發已進入臨床前研究階段,被收購後的周瑞製藥調整組織結構,在疫苗研製過程中出了很大力,很像在將功折罪。

  他的老師以及諸多腦康寧藥物不良反應受害者都在逐漸康復過程中,但一些腦損傷不可逆轉,包括林辰自己。

  不過好在解毒劑研製非常及時,一切並不嚴重。

  反攻行動很快展開。

  在麥林地區繳獲的伺服器中存在大量使用者資訊,通過解碼和一系列釣魚行動後,許多參與者被相繼抓捕歸案。

  一位神秘的駭客將所有涉嫌參與觀看死亡直播人員名單公之於眾,在全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但王朝堅稱這絕不是他幹的,為揪出對方,少年人至今仍在加班。

  令人遺憾的是,沈戀背後的人並沒有被抓捕歸案。

  有時林辰懷疑,他們很難把這種惡意具體到某一個確切的人身上。

  那是遠比想像中更多的人和想像中更難以消弭的惡,自古而來,根深蒂固。

  林辰想到這裡時,身邊的人握了握他的手。

  刑從連抬起黑色傘沿,順著他目光,林辰也抬起頭。

  飛機穿透雲層,從空中降落,起落架降下,砰然落地。

  在緩緩滑行一段後,飛機停下、艙門打開,覆蓋國旗和紅十字會會旗的骨灰盒被依次捧下。

  細雨輕輕灑落紅白交接布面上,有些滲入紋理,有些微小水滴仍在表面閃閃發光。

  鐵青色跑道上,家屬上前,完成最後的骨灰交接儀式。

  白髮蒼蒼的老人撫摸孫兒的遺像,嗷嗷待哺的幼童懵懂看著父親的照片。

  雨中的簡短儀式,沉默而莊嚴。

  電視內外,無數人默哀致意。

  直播畫面就此終結,有人抬起遙控板,關閉電視,對坐在電視機前的女囚犯說:「時間到了。」

  沈戀從那台她再熟悉不過的液晶電視前站起,理了理衣擺,跟著前人走出門,走入一條漆黑漫長、並再不會亮光的甬道。

  永川機場。

  黑色專車護送家屬和醫生骨灰緩緩駛離。

  刑從連手機微震,他點開簡訊,沖林辰點了點頭。

  達納雨林。

  伴隨直播告一段落,醫療站的醫生離開那台小電視,重新忙碌起來。

  端陽今天請了假,他背著包,開始攀登夏姿山脈。

  叢林茂密,登至山頂時,起了一陣風,海一樣的綠色漣漪氾濫開來。

  在陽光穿透茂密林葉,在一株參天巨木下,有一方墓碑。

  和風中,端陽注視墓前良久,他跪了下來,深深親吻碑面。

  永川的細雨已經停了。

  刑從連收起傘,林辰與之並肩而行。

  「今天晚上想吃什麼?」刑從連這樣問他。

  林辰握住他的手:「不知道為什麼,但總覺得我們今天晚上,可能吃不上飯。」

  刑從連的雨傘輕輕點了下地面,林辰的手機應聲響起。

  王朝激動的聲音沖出聽筒:「阿辰哥哥,我們定位到他的最新藏身地了!」

  林辰刑從連對視一眼,迅速拉開車門。

  積滿灰塵的吉普車,再次賓士在高速公路上。

  科學家曾計算過。

  成人腦組織中有超過一千億神經元,每個神經元與其他神經元的交接點約有一千至一萬處,因而大腦各種活動組合總量,超越宇宙中基本粒子數量。

  人類每一次思考時,都有浩如星海的神經節點被啟動,如果你能夠想像,那是星雲般美妙的神經雲圖,在一呼一吸間,被輕輕點亮。

  沒有人知道,人類最後會駛向何方。

  但大腦這一神奇的器官,讓我們能夠從茹毛飲血到開始探索宇宙,並最終試圖探索人類心靈的奧秘。

  而我們終其一生,都希望能成為更好的人。

  求真、向善、憧憬美好,同人類與生俱來的動物性抗爭到底,這,就是人性。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一直沒怎麼寫作者有話說,現在可以絮叨了。

  總有美少女問我書單,我順便找重要幾本列一些,後面會有更全的(其實也沒多少)。

  文中變態心理的內容參考錢怡銘老師編寫的《變態心理學》,各項相關定義和判定標準以此版本為准。

  《一沙》11年寫的,也是我寫的第一個短篇故事。

  最早決定要改長的原因是因為短篇裡有個bug,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想稍微修下,所以一沙基本保持短篇原貌。

  但因為寫的很早不是很記得當時參考資料,記憶給市場老闆喚醒記憶應該是參考了《NLP理性情緒療法》,主線是根據「系統脫敏療法」制定的,應該還有參考沙盤遊戲的內容,很多書上都有寫,當時的參考書籍確實不記得了,抱歉這裡無法提供,有興趣就隨便看看關鍵字吧。

  《雙程》起因是很多年前的一次春遊中的高速見聞,論文主要參考《基於MEMS加速度計的車用自動呼救系統》,常模是心理測量中常用的概念,智力測驗人格測驗一類是心理測量的研究範疇,它大概是除心理學統計外最枯燥的科目了,沒找到什麼特別好的科普類圖書。專業心理測量一般有專業機構和評分標準,必須參考常模。

  《三墳》主要參考了《烏合之眾》和《狂熱分子》,當然本意是寫一個XJ組織,但這太觸線,所以寫了個更加隱晦的故事,其實傳銷和XJ這些心理控制法本質沒什麼區別,但對於烏合之眾的批判也有不少,這裡不做贅述,我說得都很粗淺,還是看書吧。之前有位朋友提出集體無意識的問題,有時寫作時專有名詞使用不夠嚴謹,也請不吝指教。

  《四聲》中林辰在李景天商場表演時使用的方式來自於對「旁觀者效應」的研究,我們常指責人越多越沒有見義勇為現象就是出自於此,那麼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指定某位具體的人,比如穿紅衣服的大哥請幫幫我,求助要具體,我一直認為這很有用,所以再提一遍。

  對於使館鄭成功先生聽力能力的是參考了某位法國特工的真實故事。

  賭局那場的房樹人測驗結果,來自於《心理畫——繪畫心理分析圖典》,如果沒有專業受過培訓的測驗人員陪同,不建議進行自我施策。那麼實際上林辰能猜出東西在哪裡,主要是因為對李景天的生理指標分析,只是把他逼到極限,然後根據房樹人測驗的結果進行猜測,別的多是噱頭。

  宋聲聲牙齒裡的竊聽器來自於薩達姆故事……

  五浮達納雨林參考了剛果雨林百度百科做的設定,病毒設定來自於博納爾病毒,扯這麼遠的本意是寫個之前沒有嘗試過的故事類型,包括戰鬥、新的行文結構。有人覺得長,其實五浮是由三個故事組合而成,還穿插談戀愛,這個比較費章節,刪掉這部分五浮其實很緊湊。

  後期更新太慢一直很抱歉,因為身體原因和工作太忙,最差的一段時間每天睡四個小時肺炎頸椎病什麼的每天過的亂七八糟。後來去cp家她養了我一段時間才恢復慢慢過來,個人問題導致這篇早該完結的文遲遲未完結,之前說好寫六七,確實沒精力再寫下去了,也很抱歉。

  道德兩難是自始至終的問題。

  科爾伯格先生利用這個工具研究了兒童道德,關於道德三層六階段的理論一直很想寫,不過插不進去,但這項對兒童心理學的研究非常有趣,可以看《道德發展心理學道德階段的本質與確證》[美]科爾伯格這本書,上面寫的非常全面詳細。

  道德相關內容《道德的起源》,參考了《自私的基因》,前者真心枯燥,後者理論有點坑,但博弈論部分非常有趣,可以看。

  但關於五浮隱藏的主線,來自於《天生變態狂》一書,作者對自我的剖析讓我下定決心寫段萬山老師。

  《誰說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學解讀》這是本除翻譯外,特別特別好的書,也解決了我一直以來的疑問,林辰對於大投票設計和分析出自這本書,如果你有時間,不妨買一本來看看。

  同樣希望大家看完這本書後不要對心理變態者有不正確的期待,我個人的觀點是認為應該以科學的態度來看待這一現象,不將之惡魔化同時認真審慎思考該如何警惕以及幫助這類確定存在的人。

  而對人類大腦或者說心靈的研究是永恆主題。

  心理學看上去挺神棍的,不過「猜猜我在想」什麼只是學科中很小一部分,這門學科本身涉及人類認知思維情感智力邏輯性格人格社會等方方面面的研究,單以猜心來看它對這門學科是不太公平。

  取名犯罪心理,是因為懶的想名字,想講講犯罪講講心理,覺得挺合適就用了。

  文中法律設定主要參考美帝,結合中國國情的警隊,所以真的是架空,沒在這方面花時間考據。

  四大家族,一是為了規避河蟹,晉江不能寫官場不能涉黑涉政,後期無論出什麼事都沒有軍隊,因為晉江不讓寫;二是希望看書的朋友不要對這篇文有不正確期待,它又蘇又雷又惡趣味,忍不了的別硬撐棄了就行,浪費時間沒什麼必要,所以到最後也沒改。

  老刑背後的組織是背景設定,意為「門系統」,雖然每個國家各有爭鬥,但彼此都給對方留了扇後門,當你需要真正説明的時候,可以來敲門。但門需要各方都信任的靠譜的人守著,老刑就是守門人,這是個人的天真想法,這一組織不做贅述了,可能在方艾子的故事裡會寫。

  蘇鳳子代表的「三墳」,背景設定出自「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句子,是個讀書人的機構,流傳很多年,反正現任會長本人不是什麼正經人,三墳的故事,有機會會寫寫,不寫也有可能。

  關於幕後兇手,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是,它是某種惡意的集合體,並不想寫某個具體的人,寫壞人容易浪費時間,我更想寫寫那些被傷害的人和不斷抗爭的人,這是初衷。

  前面說了,之後可能會寫個方艾子的故事,黑指環的故事交到這裡解決。老實講,當時是準備將之和雙程制毒工廠的故事扣上,也很好扣,不過我友沙包老師說,太精緻的故事失去美感,不要什麼事情都算計好,我覺得有道理,到最後都沒扣上,留個遺憾吧。

  綜上,這真不是什麼靠譜的文,純粹惡趣味,隨便看看消遣下吧。

  最後感謝一些朋友吧。

  我cp藏妖最早鼓勵我在晉江寫文,本來也沒打算簽約入V,就突發奇想想填完一個坑,不過後來就寫了一百二十萬,我也很鬱悶這件事。

  tern異構體的設計來自於絕世貓痞太太,文中和化學有關的細節都來自於他,懂這麼多的女人很可怕。

  周瑞的組織結構,以及製藥公司的問題,腦康寧和諾德倫的宣傳細節都來自於以為某製藥巨頭前高管基友,按大佬本人的說法是給我上了價值幾十萬的培訓課,非常感謝,但我不付錢。

  謝謝最早雜誌連載時的我的編輯四月醬過了這麼多年還願意幫我校對這篇文,一沙到三墳的校對版會近期替換好。

  謝謝沙包老師每天幫我看文順劇情指點我,很多部分沒有沙包老師的鼓勵,我的性格是寫不上去的,因為懶和怕麻煩。所以如果某章沒有錯別字,那也是沙包老師幫我校對過了,我自己是真的看不出錯字問題,也很愁。林辰在煉鋼廠遇到的那個鋼水系統,也來自沙包老師的設計,她叨叨了很多,但我最後沒有寫很清楚,覺得個人有個人理解也很好,不過還是要謝謝她。

  還有感謝晉江幫忙把這篇文賣了,版權編輯來和我說的時候非常意外,簽的也很快,也同樣謝謝購買方。

  最後,謝謝每位追文的讀者,非常感謝,真的辛苦你們了!

  那麼,全文完。

  (當然還是有番外的……)

  ps.關於作者提到的《天生變態狂》這本書,台灣翻譯書名為《天生變態:一個擁有變態大腦的天才科學家》,有興趣的盆友可以參考看看。

  Youtuber冏星人在她的「冏說書」節目裡也有介紹過,大家可以聽聽冏星人的推薦在考慮要不要去翻書喔~後來在看《犯罪心理》這部作品時也還蠻訝異作者最後的情節有參照《天生變態》,算是意外的巧合吧!

  影片連結:

第302章 番外01 春.橘貓.紗窗

  收養小王是一個美好的意外。

  那是傾盆雨天,王朝同學出門去網吧打本,回來淋成落湯雞。

  他在屋簷下甩頭髮的時候,看到腳邊蹲著一隻浸滿泥水看不出顏色的貓,在和他一起抖水。

  「哇,我覺得這真是美好的緣分,就把它領進門了!」

  林辰打開門,看到滿身是水的少年人指著腳邊滿身是水的貓這麼說。

  天上打了個悶雷,烏雲壓得很低,包括池塘的錦鯉在內一切都陰鬱潮濕,唯獨少年人笑得非常燦爛。

  林辰蹲下身擼了把腳邊已經躺倒露肚皮的貓,發現那是只同樣燦爛的橘貓,更加找不到拒絕理由。

  林辰轉過身,領著兩位濕漉漉的小同志進門。

  他從衣櫃裡找了條蓬鬆的大浴巾把貓裹上,王朝在那之前已經大喊一聲「好冷」,飛快沖進自己的浴室。

  林辰抱著貓在窗邊擦拭。

  窗外雨聲密集,河面被澆得翻出黑泥,嘩啦啦水聲從浴室傳出,室內帶著南方地區特有的陰冷,但把貓抱在懷裡的時候,一切都安逸寧靜,甚至帶著小動物特有的暖烘烘氣息。

  總之貓和人的緣分一貫令人措手不及,往往是你出門前什麼都沒多想,但回家時就是個有貓的人。

  不過對王朝來說,這場緣分的套路只維持到刑從連執勤回家。

  刑從連推門進來,收傘時看到窩在蒲草團上睡覺的貓,於是直接把傘扔在門口,很興奮地快步進屋沖林辰走去,邊走邊喊:「哇,我們有貓了嗎?」

  王朝正躲在角落打手遊,聽見這話,他蹭地跳起嚷道:「不是『我們』謝謝,這是我的貓!」

  不過刑從連根本沒注意王朝說什麼,因為窗邊景色實在太好。

  林辰正盤腿坐在另一隻蒲團上,單手支頤在看手機,露出認真思索的側臉和一截細膩柔韌的脖頸。

  他的另一隻手斜放在身旁,橘貓毛茸茸的腦袋正好枕在他手背上,只剩下指尖輕扣蒲團邊緣,像在小心翼翼努力保持平衡,不敢隨意把手抽出。

  刑從連悄悄過去,走到林辰身邊蹲下,看著團成圓形的橘貓,嘖嘖稱歎,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湊過去親了親林辰耳後,隨即壓低聲音問他:「給我們的貓取什麼名字?」

  林辰沒有回答,反而抬眼看著旁邊怒不可遏的王朝小同志。

  少年人立即上前,還真在認真發表意見:「我已經想好了,叫Pikachu!毛色、萌點,都非常接近!」

  大概是王朝聲音太響,在蒲團上睡著的橘貓突然支起腦袋,綠色眼睛茫然四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什麼?」刑從連沒聽明白。

  「就是皮卡丘,《口袋妖怪》!」

  「你怎麼說叫皮皮蝦?」刑從連反問。

  「你這個梗已經過時了老大,你們老年人流行觸覺太令人尷尬。」王朝認真說。

  刑從連反手就要抄王朝頭皮。

  林辰在放鬆手掌,用指尖撓了撓橘貓毛茸茸的額頭,盯著貓的眼睛,認真問道:「小王?」

  橘貓輕輕喵了一聲。

  「啊?」少年人非常茫然。

  刑從連盯著林辰的手指,反應更快:「叫小王不錯,有沒有八?」

  「為什麼啊,小王是什麼梗!」王朝不滿。

  「因為很像。」林辰看了看沙發前的少年人,又看了看蒲團上機靈的橘貓,輕鬆閒適地說。

  暴雨來去匆匆。

  王朝就名字事件又糾結了一會兒,雨就停了,天空現出傍晚時的淺金色。

  林辰把手機放回口袋,終於站起身,在家裡找了個帆布袋把貓裝進去,背著準備出門。

  刑從連見狀,提前插到門口,站在林辰面前:「林顧問,我們還能做有貓的人嗎?」

  「阿辰哥哥你要帶小王去哪里?」王朝斷後。

  林辰把鞋換好,沖他們搖了搖手機:「百科上說,撿到流浪貓,先帶去給獸醫做檢查……」

  他拎起袋子,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不如一起,晚飯鐵板燒?」

  王朝歡呼雀躍,刑從連接過林辰提貓的袋子,卻不很高興。

  他們在顏家巷一路走。

  一場暴雨,河水漲了不少,沿街人家開始做飯,各種油煙香氣四處飄散。

  黑瓦、白牆、綠樹、黃花,空氣濕潤。

  刑從連叼了根煙,想到還提了只貓,就沒點燃。

  林辰走到他身邊,很自然牽住他另一隻手,刑從連趕忙把人握住,臉上還假裝嚴肅。

  「刑隊長有什麼訴求,現在可以提。」林辰隨意問他。

  「為什麼吃晚飯也要帶拖油瓶,二人世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二人世界?」

  刑從連扭頭看了看落在後面很遠走路還要在玩手機大喊大叫的弱智,非常不爽。

  「睡覺的時候。」林辰認真說。

  「睡覺也很拘束啊,最近幾次你都很壓抑啊林顧問,長期以往,對身體好嗎?」刑從連湊近林辰,笑問。

  「不喜歡這個風格嗎?」林辰烏黑的眼眸輕輕抬起,帶著很輕微的笑意。

  那麼個清淡的笑容,刑從連卻莫名其妙感到心口被羽毛輕輕拂過。

  他即刻想到林辰壓抑隱忍,晚上腳趾都蜷縮起來的樣子,簡直想把貓和王朝都扔了,馬上帶人回家。

  林辰完完全全就是故意搞事,又說:「不過今天晚上有貓了,可能不行。」

  貓在帆布袋裡很不舒服,雙爪扒著袋沿,探頭探腦,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刑從連把貓舉高,看著毛茸茸的爪子和腦袋,雖然貓……真是完美可愛,但晚上熱火朝天的時候被這雙眼睛暗中盯著,好像委實不妥……

  他下定決心大喊:「王朝,滾過來。」

  少年人下意識狂奔而來,到跟前一個急刹車,才發現自己太狗腿,於是嚷道:「幹嘛老大!」

  刑從連很心痛,但林辰微低頭,狀作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只能忍痛把帆布袋交到王朝手裡,一字一句道:「你的貓!」

  王朝很震驚:「什麼!」

  「只有晚上是你的!」他強調。

  寵物醫院就是端陽曾經工作過那家。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醫生換成一位非常可愛的女生,很耐心給貓做了全套檢查,附贈洗澡,洗完還做了驅蟲,並囑咐他們過幾天再來打疫苗。

  據說他們的貓除了太胖以外沒毛病,刑從連非常欣慰。

  王朝為了表示對小王的主權,強行付完所有檢查費用還買了各種貓用品,並表示純爺們自己扛著貓砂貓糧貓砂盆還有貓本人一起回家沒問題。

  刑從連半點沒意見。

  天已經黑了,林辰依舊和他牽著手,清俊面容在朦朧夜色裡透著一絲說不清楚的意味。

  刑從連回味了下林辰關於貓從頭到尾的反應,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你……其實不喜歡貓嗎?」他問。

  林辰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我很喜歡。」

  「那……」刑從連總覺得心跳得非常快。

  「那為什麼不幫你,反而讓你把貓給王朝?」林辰問。

  「嗯。」

  林辰笑了笑,站定身子,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路燈的邊緣非常晦暗,就這麼一個動作,刑從連的心就要莫名其妙跳出嗓子眼。

  就在這時,林辰身體前傾,湊近他耳邊,溫柔的呼吸噴灑在他耳廓。

  「因為,能和你睡覺的只有我啊,刑隊長。」

第303章 番外02 春.橘貓.紗窗

  不上班的週末,生活從警匪片變為情景劇,可能還是喜劇類型。

  林辰想早起,但起床時沒留意,在把抱枕往刑從連懷裡塞的過程中意外把刑隊長吵醒。

  那時他還保持彎腰捏住抱枕一角的姿勢,刑從連大概感到觸感不對,一瞬間睜眼,直接抓了他現行。

  他們四目相對,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我……想去給你做早餐。」林辰指了指緊閉的門口,一本正經地說。

  「昨天睡前你不是這麼說的。」

  刑從連摟著抱枕,寶藍色毛毯搭在腰間,露出精壯胸膛和肌肉虯結手臂。說起來刑從連皮膚比他還白一點,睡在深寶藍的緞面床單上,頗為可人,再加上那雙濕漉漉的綠眼睛,看上去非常委屈。

  林辰簡直要硬了,不過他定了定心神,穩住氣息,認真地道:「刑隊長,男人意亂情迷時候說的話你隨便聽聽就可以了。」

  他捏了捏刑從連的耳朵,以作安撫。

  「我技術不好嗎?」刑從連翻了個身坐起,堅持問到底。

  「很好。」

  「你昨天不舒服嗎?」

  「很舒服。」林辰如實回答。

  「說好今天早上要再來一次,為什麼偷溜!」

  林辰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因為太舒服了,覺得體力不行,現在腿很軟。」

  刑從連攬住他的腰,聽到這個回答,略顯懷疑:「真的?」

  「真的。」林辰點頭。

  說時遲那時快,刑從連鬆開他,嗖地退到木板床另外一邊。

  「怎麼了?」林辰問。

  「林顧問你趕緊走,我怕我獸性大發起來控制不住自己。」刑從連拍了拍床,咬牙道,看上去非常克制。

  林辰看他一早上起來就演戲,簡直可愛極了。於是他坐在床沿,雙腿交疊,指尖輕輕摩挲床單,反而不走了。

  「為什麼……還不走?」刑從連皺著眉頭,假裝痛苦地問。

  林辰沒說話,由下至上,開始解剛穿上的家居服鈕扣。

  窗簾還拉著,昏暗光線曖昧沉浮,勾勒出刑從連俊美的臉龐。

  林辰俯下身,攬住他脊背,輕輕咬了咬他的肩頭。

  刑從連悶聲笑了起來:「我就蹭蹭,我不進去。」

  「好……」

  但既然是情景喜劇,那麼在他說完這個「好」字之後,一定會有被什麼事情打斷。

  果然,這時客廳傳來王朝撕裂感十足的叫聲。

  林辰在刑從連身上翻身坐起,喘息急促。

  後者更直接,冷峻道:「我去弄死他?」

  林辰差點心臟驟停,撫著額頭說:「拿點蒙汗藥隨便迷暈了吧?」

  不過,王朝顯然不會給他們深入討論究竟該用什麼藥的機會。

  「老大老大阿辰哥哥!小王不見了!」

  少年人拼命捶門,在他們臥室門口高喊。

  ……

  「這就是你說的不見?」

  大約一分三十秒後,他們站在客廳臨河一面的窗邊,刑從連冷冷地問王朝。

  紗窗破了大洞,被咬破的淺藍色塑膠紗隨風搖曳,而就在破紗窗外左下角的空調機箱上,小王同志正無所畏懼,懶洋洋地曬太陽。

  室內,王朝滿頭大汗,可能三秒內就要撲通一聲跪地求饒:「我……我……我剛才太緊張小王安危了!」

  「嗯?」林辰抱臂倚牆而立,也少見地幫腔。

  「阿辰哥哥明鑒,我起來看到這麼大的破洞,怕小王一不小心信仰之躍墜河身亡,眾所周知……」

  知字還沒說完,空調機箱上睡懶覺的橘貓悠悠轉醒。

  它每根毛都亮晶晶的,爬起來抖了抖毛,扭過肥胖身體,雙爪前伸搭上窗棱,隨後後腿一蹬,嗖地穿過破洞,穩穩落在地板上,那矯健身形簡直是對王朝最好的嘲諷。

  「嗤。」刑從連笑出聲。

  王朝滿臉通紅,一把掐住橘貓腰身,高喊:「我和你拼了!」

  然後……

  小王前爪一抖,貓爪甩上王朝,結結實實給了少年人一個耳光。

  這回,連林辰都忍不住笑出聲。

  王朝震驚地捂住臉,注視著小王慢騰騰走遠的身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遭受的一切。

  少年人指了指貓,又指了指自己的側臉。

  「它打我!」

  「打你是應該的。」

  刑從連接得非常順溜。

  王朝捂住胸口,非常受傷,一副馬上要奪門而出離家出走的樣子。

  林辰跨前一步,堵住了王朝的逃跑路線,少年人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刑從連踢了踢王朝的屁股。

  「別演了。」林辰說,「逃不掉的。」

  「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一個!」王朝無比悲傷,「我真的是愛貓心切。」

  林辰繼續靠回牆上,看了刑從連一眼:「聽張小籠說,局裡最近整理舊紙質檔案很缺人手。」

  「是啊,週末一大幫人要加班。」

  「太辛苦了。」

  「確實。」

  「有額外人手願意幫忙,還是電腦高手,應該能提高效率?」

  「那是自然,作為警局同事,理應伸出援手。」

  他們說到這裡,不約而同看向王朝。

  「這是我二十天以來第一個休假的週末!」王朝憤慨。

  「你愛貓心切,不需要休假這種東西。」林辰說。

  「滾!」刑從連做總結陳詞。

  ……

  雖然小王走失只是虛驚一場,並以王朝同志加班48小時作為終結。

  不過後來林辰上網查了查,塑膠紗窗很容易被貓咬開,這是他們的失誤。

  已經被王朝打擾的早晨無法繼續,林辰和刑從連換上衣服,把家裡門窗關緊,出門隨便吃了早餐,直奔裝修市場賣門窗的店鋪。

  店員當然建議家裡門窗全部更換一遍,並給了個非常駭人的報價。

  家裡門窗實在太多,他們算了遍價錢,有點很沒必要。

  刑從連搜了搜網上自製養貓防護網的教程,林辰和他湊在一起研究了下,覺得似乎比更換全部紗窗還要保險。

  於是他們不顧店員鄙夷的眼神,轉頭出門,跑到五金區按照尺寸,買了大堆材料。

  下午時候,對方就安排送貨。

  林辰看著院子裡的大堆鐵絲網,又看了看換上工字背心、準備大幹一場的刑警隊長,放棄了想要幫忙的念頭。

  「林顧問你歇著,一切有我!」

  刑從連站在陽光下,一腳踩著鐵絲網,興奮地道。

  他肩背寬闊,肌肉線條優美,陽光下更是賞心悅目。

  林辰從頭到腳掃了他一遍,轉頭去廚房泡了杯茶,又隨便拿了本閒書,在遮陽傘下躺好,示意刑從連自便。

  刑隊長野外生存經驗豐富,裝備修理不在話下,家裡儲備更是齊全。

  林辰眼睜睜看著他從涼亭暗門的地窖裡搬出大堆可能用得上也可能用不上的工具,繼續喝茶。

  大概是刑從連的動靜太大,從他開始切割起,一直在院子裡櫻花樹上睡覺的小王被驟然驚醒。

  睡得人事不知的橘貓在粉色櫻花叢中蹭了幾下,眼神茫然,身形不是很穩。

  林辰放下茶杯,走到樹下,小王非常配合地縱身躍下,如炮彈般撞上他胸口。

  十橘九肥果然名不虛傳,林辰退了幾步,才算把貓接住。

  「沒事吧?」不遠處,認真工作的刑隊長還抽空關懷了下。

  林辰沖他揮了揮手,捏著小王脖頸,重新坐回遮陽傘下,打了個哈欠。

  腿上是貓,手邊是茶,不遠處是他穿著「暴露」的愛人。

  陽光暖融,櫻花甜美。

  拿書純粹裝樣子,林辰昏昏欲睡,於是真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並不長。

  起碼林辰覺得自己大概就是閉上眼後,就被什麼東西舔醒了。

  舌頭上沒有倒刺,觸感柔韌,顯然不是小王。

  林辰笑著勾住來人的脖頸,沒有睜眼。

  對方掙扎了下,說:「放開放開,我要工作。」

  林辰睜開眼。

  刑從連臉離他很近,白色工裝背心被汗水浸濕,薄至透明,他們鼻尖相抵,呼吸糾纏。

  林辰用腳蹭了蹭刑從連小腿,另一隻手摟住他的腰,把他的工裝背心一點點掀開,認真地道:「我這兒,也是工作。」

第304章 番外03 夏.雙升.小龍蝦

  對刑從連來說,春夏以小龍蝦大批上市做分界。

  其實他對飲食並無精細要求,平時和林辰也經常泡麵、外賣這麼湊合。

  但就像林辰對於早餐的執著要求,他對小龍蝦也有狂熱喜愛。

  十三香可以,蒸蝦也不錯,但只有香辣小龍蝦是蝦中王者,一番中的一番。

  而且在一年中,也只有那麼一兩個月時間的小龍蝦能到達蝦生最肥美的巔峰,因此趁週末,驅車百公里去永川吃兩天小龍蝦,怎麼也不算過分。

  當他和林辰提議這件事時,他們剛走出單位辦公樓。

  「那就走吧。」林辰這麼回了一句。

  王朝跟在後面歡呼。

  刑從連看了看天上的火燒雲,覺得這天氣真是讓人舒心。

  純爺們出門,根本不用準備,一腳油門就到永川,到的時候天還沒完全暗下。

  這次當然不用裝逼也沒什麼打臉需要,所以他們準備在離永川大學不遠處,找個地方就近住下。

  柯恩五月這種郊外酒店連個外賣也點不到,除了床舒服以外真沒什麼吸引力。

  不過在下高速的時候,刑從連還是徵求了下林辰的意見。

  林辰打開手機,直接在夜宵街附近500米按照評分隨便挑了家快捷酒店,下訂單的時候王朝還在後座喊「為什麼查東西還需要阿辰哥哥出手我地位何在」一類的話。

  林辰轉頭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想法,比如他們也可以住兒童樂園附近……

  王朝倒還認真思考了下這個提議,但最終對香辣小龍蝦的熱愛還是佔據壓倒性上風。

  這還不算完,大概是林辰的問題勾起王朝什麼回憶,小鬼開始絮絮叨叨憶苦思甜。

  「我們當年,真的,最苦的時候,吃了三個月黃豆罐頭,放屁都是那個味道。」

  「沙漠裡生嚼駱駝肉也有,味道那叫一個變態。」

  「老大說要退休回國的時候,我都哭暈了,太好了,不用天天吃pizza是神仙日子!」

  王朝越說越離譜,甚至在快捷酒店大堂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給林辰講他第一次吃香辣蟹吃哭的事情。

  「我抱著桌子不肯走,老大騙我說麥林也有,比這還好吃!後來我發現那是個騙局,徹頭徹尾的騙局!」

  「行了!」

  電梯裡,雖然林辰臉色平靜,但刑從連終於忍不住喝止王朝,「後來不是補償你了!」

  「哇,老大你說得補償是連吃一個月燉羊肉這件事嗎,麥林啊,熱帶啊,大熱天,燉羊肉,我!」

  「怎麼了,你有什麼不滿,燉料還是國內空運的。」

  「但沾醬,關鍵麥林羊肉沾醬還是甜口,就說變不變態!」

  「變態。」

  電梯到達時,一直雙手插袋的林辰在旁邊悠悠地說。

  刑從連目瞪口呆,緩緩轉頭。

  「連吃三個月豆子,也很過分。」

  出電梯進走廊,林辰又說。

  王朝聽到這話,差點沒哽咽地抱大腿。

  「這兩天想吃什麼隨便點,你老大買單。」

  林辰把房門刷開,一錘定音。

  王朝像得到丹書鐵劵,就差三呼萬歲。

  為了表示對他阿辰哥哥的擁護,王朝立刻掉頭,表示要去王記香辣蝦排隊等位,三秒內消失得不見人影。

  林辰進房間,開窗透氣。

  酒店位置不好,陳設簡單,家庭房有個小餐廳,一張桌子四把椅子。

  吧台就是電熱水壺和茶,林辰安靜地燒水,在椅子裡坐下等水開。

  刑從連跟在他對面坐下,想說什麼又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

  空氣裡是電熱水壺煮水的嘶嘶聲,窗外車輛往來聲有些渺遠,又很清晰。

  氣氛安逸下來。

  刑從連看著林辰在微黃燈光下的面容,輕輕眨了眨眼:「林顧問,這是怎麼了?」

  「顯然是有點心疼你。」林辰直白地說。

  水正好燒開,林辰起身燙了燙杯子,泡了兩份綠茶包。

  刑從連站起來,走過去摟住他的腰。

  鬍子拉碴的下巴在他頸間蹭了蹭,倒也不影響林辰泡茶。

  「那還要我買單,臭小子多能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笑著問。

  「不過也有點感慨,感慨完了覺得稍微生個氣很合時宜。」

  林顧問說稍微生個氣,那就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稍微。

  不過那個寧和的語氣,刑從連還是很怕他手一抖,熱水澆上來什麼的。

  他只能硬著頭皮說:「不是不能先認錯,因為認了錯你肯定要問我知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里,我又不知道的話,就要跪鍵盤了,不過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之前的事情都是前塵往事,如夢幻泡影,應作如是觀,現在很好就好……」

  林辰終於放下電熱水壺,他轉過身,也反摟住他,刑從連鬆了口氣。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就是既然你不說我也不問,個人保有一些過往秘密相互尊重挺好……」

  「那是!」

  「不過那是在我有秘密難說的情況下,既然我現在已經沒有秘密了,所以你怎麼能還有秘密啊……老婆。」

  林辰邊說邊親著他的耳廓,刑從連打了個寒顫,又咽了口口水:「你想聽什麼。」

  「從三個月黃豆罐頭說起吧。」林辰頓了頓,「機密部分可以略過。」

  刑從連回吻他,認真表忠心:「其實沒什麼機密,而且怎樣可能有不能對你說的玩意。」

  「為什麼從來不提?」

  「純爺們流血不流淚。」

  「嗯?」

  刑從連沉默下來,只是抱住林辰:「覺得很苦,個人修養不夠,沒到可以當做閒談講的地步。」

  「在這點上,你遠不如王朝。」林辰說。

  刑從連長長歎了口氣,無法反駁。

  林辰說的不如,是指他不如王朝那樣,真不把事當事,天塌下來也可以燦爛得一往無前。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最常見的處理方式是事情過去就過去,也沒什麼好說,這就完了。

  但有些事情,不到再次說起的那一天,就不會真的過去。

  這大概是某種心理治療,不過刑從連認為它也可以歸類為「你不開心的時候我親親你就好」。

  不過最終,這個話題也沒繼續下去。

  因為王朝很快打來電話,用驚恐的語氣喊道:「老大,王記排號前面有500桌,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王記那麼難等位你難道沒經驗嗎,為什麼沒提前入侵排號系統?」刑從連怒道。

  「老大,我,一個高手高高手,黑個小龍蝦店排號系統很掉價好嗎!」王朝生氣地說,爾後又轉為狗腿,「我有個新想法!」

  「你想怎樣?」

  「不如你現在把王記買下來?」

  「滾!」刑從連憤怒,「老子為這種事打電話就不掉價嗎?」

  「我覺得還可以啊,蠻霸道總裁的。」

  「那你黑個排號系統也很高手高高手啊!」刑從連諷刺道,「不是進不去吧?」

  「老大激將法沒用。」

  王朝還要再說,林辰終於無奈地開口:「你們還想不想吃。」

  「當然想!」

  他和王朝電話內外異口同聲。

  「沒辦法了是嗎?」林辰頓了頓,改口,「是有辦法都不想出力?」

  「作為普通人的我們,確實沒辦法了。」王朝義正辭嚴。

  望著林辰的視線,刑從連也點了點頭。

  「好吧。」

  林辰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那只能我來想辦法了。」

  20分鐘後,他們一起站在王記門口,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食客。

  小龍蝦的香氣透過店門撲面而來,王朝很興奮:「阿辰哥哥你不愧是包養老大的男人,王記也一個電話搞定,我們現在進去嗎?」

  「再等等。」林辰眼神漂移,不置可否。

  王朝吸了吸鼻子,臉上有種大事不妙的神情。

  果然,就在這時,有道西裝革履的身影從長街盡頭走來。

  大熱天,來人還穿著煙灰西裝,繫藏青領帶,車水馬龍徐徐後退,那仿佛另一個世界的人。

  王朝看著來人,呆滯數秒後,驚恐道:「老大,我黑排號系統還不行嗎,我錯了啊!」

第305章 番外04 夏.雙升.小龍蝦

  小王同志求饒根本沒用,不過林辰和刑從連也沒出賣他就是。

  怎麼說呢,來的畢竟是蘇鳳子,誰都搞不清楚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因此蘇鳳子站在他們面前後,林辰和刑從連還互相使了個眼色,都希望對方先開口打招呼,不過大概是他們太心有靈犀,所以兩個人發現對方都有意推諉,於是互相瞪了一眼。

  蘇鳳子看見這幕,但笑不語。

  果然師兄心海底針,變態得可怕。

  林辰這麼想,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從頭到腳掃了眼蘇鳳子的西裝,算打招呼般開口問:「天不熱?」

  「熱啊,但師弟有求於我,再熱也要穿衣服出門。」

  林辰大概知道怎麼回事,隨口說:「那謝謝你。」

  蘇鳳子頷首不語,夜色裡長身玉立。

  刑從連和王朝很茫然,總覺得蘇鳳子不開他們幾句玩笑這勢頭就有點奇怪。

  這時,王記門口突發騷動。

  門外的食客或高或低喊著「老闆娘」、「老闆娘」……

  一道颯爽的女聲跟著客氣應和,不多時,女人已經站在他們面前。

  刑從連看得眼都直了,因為王記老闆,所有小龍蝦愛好者心中的女神——王美美女士,現在就站在他面前。

  王美美穿一身白色連衣裙,腳踩高跟,脖子裡的鑽石項鏈閃閃亮亮。

  每逢小龍蝦季節,王美美就開始上電視,從宣傳店鋪到教做小龍蝦最後還經常上綜藝,早就脫離了普通飯店老闆娘的範疇,算小半個娛樂圈人士。

  現在小龍蝦女神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想當然就知道她是為誰而來。

  刑從連看著蘇鳳子,更加發愣。

  果然,小龍蝦女神眼裡只有蘇鳳子一個,她上前一步,臉頰發紅,非常激動,手還在白連衣裙上搓了搓,說:「蘇老師,你可算來了,我好想你啊。」

  小龍蝦女神言辭中沒有小女兒對戀人撒嬌的態度,反倒顯得對蘇鳳子非常尊重,「我好想你」也不是甜膩的那種,更像發自真心的想念。

  王美美居然不是蘇鳳子的後宮,難道是蘇鳳子曾經幫助過的人?

  但蘇鳳子也不是林辰這種熱愛管閒事的性格……

  刑從連一頭霧水,問詢般看著林辰,沒等林辰開口,王美美自己就解釋給他聽了。

  「《暴君霸愛就寵你》還更不更啊,我等得好痛苦!」

  小龍蝦女神語氣一變,對蘇鳳子抱怨。

  「……」

  此名一出,四下皆寂,都被雷得不輕。

  刑從連看著小龍蝦女神,沒想到這姑娘口味這麼重。

  不過蘇鳳子卻像沒事人,仿佛這書名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現寫一章給你看好不好?」他還很不要臉地說。

  王美美認真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說:「我是很想看啦,不過蘇老師特地到我這吃蝦,還是先吃飯吧。」

  蘇鳳子點了點頭,問:「那我講大綱給你聽?」

  王美美白瓷般的小臉頓時高興起來:「好啊好啊,但劇透會不會不太好?」

  她邊說,邊大大方方在前面帶路,眾目睽睽下,帶他們進店坐了特殊留座的包廂,讓刑從連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怎麼會,你這麼可愛,說給你聽有什麼不好。」蘇鳳子笑道。

  王美美臉紅紅的,昂首挺胸在蘇鳳子身邊坐下,一臉光榮。

  蘇鳳子為她展開一塊餐巾,就龍帝究竟最喜歡十四姑娘雲陽仙女和小龍蝦女神開始進行熱情討論。

  刑從連看著西裝革履的蘇老師,總算知道他身上這套西裝穿給誰看。

  「很有趣吧?」

  林辰在他身邊坐下,笑了笑。

  「有趣。」刑從連說。

  王朝擺開雙筷子,做了個鬼臉,悄悄地用「你該不會是智障哪」的眼神蔑視蘇鳳子。

  蘇鳳子側過臉和王美美說話,很難說有沒有看到小王同志這個眼神。

  林辰卻和刑從連對視一眼,默默允悲。

  菜上得很快,他們四個人加老闆娘坐一桌還能留出大半空位,上的小龍蝦卻把臺面整個鋪滿。

  油燜蝦、蒸蝦油、爆蝦球、蔥烤龍蝦……

  為了解膩還配了蒜泥拍黃瓜,涼拌毛豆和鹵藕。

  滿目通紅翠綠,鮮香辣味撲面而來。

  刑從連要了兩瓶永川純生,聽到愉悅開瓶聲的瞬間,他認真思考收購王記的可行性。

  好像也花不了什麼錢啊,而且能把王記開遍全世界也算揚我國威?

  蘇鳳子則繼續和王美美在說大綱。

  差不多已經講到龍帝破境飛升去九天界,遇到九天界最大門派的師叔祖(女)對龍帝一見鍾情,非要和龍帝雙修的段落。

  王朝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噗地一口可樂噴出來。

  蘇鳳子放下筷子,看了過去。

  王朝趕忙擦擦嘴:「看我幹嗎?」

  「看你為什麼突然噴可樂?」蘇鳳子誠懇道。

  王朝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狗膽,直接道:「因為你掛羊頭賣狗肉,我跟你說,正宗男頻升級流種馬文不是這樣的,你的文問題很大!」

  蘇鳳子也不生氣,笑盈盈地說:「願聞其詳。」

  基本上蘇鳳子露出這個神色,連刑從連都知道不要硬懟要避其鋒芒畢竟這個人腦回路太奇葩。

  但王朝大概是吃太歡,又或者是蘇鳳子演技太好,他還以為蘇老師是誠心向他發問,於是也大發慈悲地教導道:「首先你這個文名就很變態了,我一聽還以為是總裁文,你居然寫得是種馬,文名裡沒有什麼『武道』、『異界』什麼的啊也好意思說自己是種馬?就說你的文名是不是娘們唧唧?」

  刑從連簡直懷疑王朝杯子裡的可樂被偷偷兌了酒精,要不好好的孩子怎麼說瘋就瘋?

  林辰像沒事人一樣剝蝦,刑從連也跟著低下頭,果然在雲淡風輕、充耳不聞這件事上還是林顧問更有經驗。

  「是啊。」對王朝的質疑,蘇鳳子從善如流回答。

  「還有九天界師叔祖,就說這麼幾千歲的老妖婆,誰要看她睡男主啊……」

  王朝還繼續說。

  「閉嘴,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蘇老師的作品!」

  果然,蘇老師頭號粉絲王美美女士不答應,拍案而起,斥責道。

  蘇老師本人,則抿了一小口面前的茶水,對粉絲笑道:「別生氣啊。」

  「可蘇老師,他太過分了,怎麼這麼沒規矩!」

  「畢竟是個孩子,很可愛的。」蘇鳳子像是好心替王朝解釋,一副溫和大度的模樣。

  「那也不能當面這麼說您啊。」王美美還是氣鼓鼓。

  「好了好了。」蘇鳳子示意粉絲坐下,「那我替你出氣?」

  王美美一時沒反應過來。

  蘇鳳子卻對王朝說:「你唱歌個吧。」

  「靠,為什麼突然要讓我唱歌!」王朝嘴裡還嚼著蝦,很莫名其妙,「就說你是不是沒事找事!」

  「是啊。」蘇鳳子笑。

  「喂!」

  「大人帶孩子出來吃飯,不都會讓孩子給客人表演?」蘇鳳子很溫和地說。

  「老子成年人了!」王朝怒道。

  「成年人啊……」蘇鳳子單手支頤,意味深長,「那你背個詩,《滕王閣序》會不會?」

  「藤你妹!」王朝嚷道。

  蘇鳳子和王美美相視一笑。

  「可愛嗎?」蘇鳳子用筷尾戳了戳王朝的方向,像是不再逗王朝,反而問王美美。

  「可愛啊,萌得想捏臉!」王美美露出怪阿姨的嘿嘿笑容。

  「書裡江陵公公的原型。」

  「果然好像啊,對哦,書裡的小公公第一次見龍帝就這麼被逗的。」

  兩人又旁若無人聊天,蘇鳳子看上去像放王朝一馬,不過聲音太響,純粹說給王朝聽。

  小王同志一個清清白白的少年,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被寫到《暴君霸愛就寵你》這種書裡當太監,一時間五雷轟頂,三觀受到清洗,不過還是忍不住問:「那是什麼人?」

  「龍帝身邊一個小太監,放心,沒有和龍帝發生性關係。」

  蘇鳳子回答。

第306章 番外05 夏.雙升.小龍蝦

  一頓飯暗潮洶湧……

  這個形容詞可能也不對,具體來說應該是蘇鳳子單方面碾壓,怎麼開心怎麼來。

  如果這頓飯局變成遊戲場景,就是豌豆大小的小王朝手持寶劍,跳起來砍巨人蘇鳳子。

  巨人舉起一根手指把小豌豆推到,小豌豆嗷嗷叫在地上打滾,然後跳起來繼續揮劍亂砍,可使勁全身力氣,巨人腿上連劃痕都沒有。

  畢竟巨人嘛,皮厚血厚是基本設定。

  飯後,林辰撐得慌,和刑從連散步回酒店。

  蘇鳳子莫名其妙和他們同路,可能是好久沒遇到王朝這麼好玩的人,不按在地上反復摩擦簡直對不起王朝的配合。

  「有種比遊戲啊,讓你一隻手!」王朝還在跳腳。

  「你怎麼不和我比編程?」蘇鳳子慢悠悠地說。

  「好啊好啊,前面網吧走起!」

  林辰終於聽不下去,回頭提醒::「他在諷刺你。」

  王朝問蘇鳳子:「你為什麼諷刺我?」

  林辰看著蘇鳳子。

  蘇鳳子笑笑,沒回答。

  王朝:「你被問住了嗎?」

  蘇鳳子:「不啊,你阿辰哥哥想給你做翻譯,我當然要給他機會。」

  林辰感覺自己也被諷刺了下,不由得默然。

  「還說不說啊?」蘇鳳子又補了一句。

  「阿辰哥哥你不用給我面子。」

  林辰無奈,王朝在這方面半點意識沒有,本來想解釋給他聽的內容現在變得非常愚蠢。

  他問王朝,循循善誘:「你為什麼要和他比賽?」

  「就他老懟我,我想教育他!」

  「你把耳朵塞上,不聽他說話不行?」

  蘇鳳子笑:「師弟,我還在呢。」

  王朝:「那有點裝逼,不是我的人設。」

  林辰:「……」

  河邊人來人往,正是飯後散步時。

  但林辰覺得,這次散步對飯後消食毫無意義。

  不過幸好有一搭沒一搭說兩句後,也就快到酒店門口。

  林辰、刑從連不約而同停下腳步,轉頭看蘇鳳子。

  刑從連清了清嗓子:「鳳子啊,今天太謝謝你。」

  意思是,您是不是可以請回了?

  「謝我什麼,不然你就要為吃頓小龍蝦把王記買下來?」蘇鳳子回。

  刑從連窘了下:「這怎麼能夠。」

  「師兄,今天麻煩你了。」林辰接了上去。

  「這就聯合在一起趕人?」蘇鳳子故作傷心地道。

  「你還不走,到底想怎樣?」林辰乾脆問。

  ……

  十分鐘後。

  兩副撲克被扔到桌上。

  快捷酒店家庭房小客廳內,四人一人一邊,盯著桌面正中的撲克牌,沉默不語。

  「講真,我已經很多年不玩紙牌了。」

  王朝剛去買撲克回來,氣喘吁吁,光從紙牌這個稱呼上,就知道少年人對這種流傳幾百年的人類文化遺產疏於練習。

  刑從連冷冷看著他:「很多年不玩包含你曾經玩過的意思,你玩過嗎?」

  「額!」王朝愣住,「有些平板電腦只能玩蜘蛛紙牌,那種算嗎?」

  「那不算。」

  「哦,那我不會打牌。」

  王朝坦誠。

  「你沒教過他打牌?」林辰問刑從連。

  「為什麼教他,他那智商,誰要和他打牌?老子不如□□鬥地主。」

  聞言,王朝眼睛一亮,拍了拍桌子,指著蘇鳳子:「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蘇鳳子也沒有回應,大概是覺得熱,他終於慢條斯理脫下西裝,然後伸手移過塑封好的撲克牌,緩緩撕下包裝,開始劈裡啪啦理牌。

  小客廳光照亮度完全不夠,刑從連剛還抽了根煙,室內煙霧繚繞,燈光下如薄紗般浮動,氣氛詭異嚴肅。

  「百度百科看下雙升的規則,一分鐘夠嗎?」

  蘇鳳子也抬頭,認真問王朝。

  說時遲那時快,王朝已經關掉百科頁面,放下手機,回道:「來!」

  刑從連從沒這麼打過牌,或者說從沒打過這麼嚴肅的牌。

  因為座位關係,蘇鳳子和王朝面對面坐,反而成為隊友。

  王朝縱然智商不錯,但從沒打過牌,第一輪時非常手生。

  蘇鳳子嚴肅指出他的錯誤,王朝還很認真道歉。

  刑從連看著自己隊友林辰,兩人對此教學式打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9,對10,對J。」王朝又甩了把牌。

  蘇鳳子則制止他:「現在他們搶分,如果你阿辰哥哥甩QQ、KK、AA,我們會很慘。」

  林辰揉了揉額頭:「師兄,你又偷看我的牌……」

  蘇鳳子聳了聳肩:「我不是這種人,師弟。」

  林辰根本不信,轉頭檢查了遍身邊所有反光物,然後注意到背後櫥門的金屬邊框。

  蘇鳳子一臉驚訝:「居然有金屬條,可別急著換地方,我這才看了第一局。」

  林辰無語。

  王朝換了個出法,不過因為蘇鳳子的劇透,少年人已經把他們手裡的牌算完了,出了對10,邊出還邊報:「阿辰哥哥有Q-A,剛才一輪老大沒有出對A,那麼老大手裡有AA的概率非常小,我沒有,對A應該在大魔王手裡!」

  蘇鳳子無奈地搖搖頭。

  「我就說不能教他打牌吧!」刑從連抱怨。

  「忍忍吧。」林辰甩出一對K,「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什麼意思?」刑從連愣住,「明天?」

  「是啊,蘇老師一場牌局12小時起,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死纏爛打我們?」

  「為什麼?」刑從連把牌甩了出去。

  「因為他打牌風格太無恥,又精通算牌,所以基本上沒人樂意和他玩。」

  林辰將視線移向小玻璃桌,最後說道。

  「我靠!」王朝猛地跳起,看變態的目光看著桌面上,刑從連最後打出的一對A。

  「你明明有牌,剛才為什麼不出!」王朝怒,「心機怎麼這麼重!」

  「因為這輪40分,上輪只有20分。」刑從連教育道,「40大於20,對A當然用在這。」

  王朝根本不理他,找下一個人質問:「你為什麼不提醒我你沒有對A!」

  「那是作弊。」蘇鳳子繼續進行教育,「主要為了讓你知道,牌桌上人心險惡。」

  「太險惡了。」

  「是啊。」

  兩人一唱一和,王朝也是信了蘇鳳子真為了教他才故意不提醒。

  對蘇鳳子來說,雙升這種二打二的遊戲,也和鬥地主一樣,他本人才是唯一的莊家,只要能坑到別人怎麼玩都行。

  不過林辰對此還挺理解,因為打牌對他來說實在太簡單,所以給自己製造困難再解決,比單純贏牌要有趣得多。

  林辰只得繼續出牌,並和刑從連對視一眼,同樣無語。

  其實也不用他點破,幾局過後,王朝也看破蘇鳳子的套路。

  「靠啊,你是故意的吧!」

  大好局面因為蘇鳳子放水,變得再次前途莫測起來。

  少年人生氣地甩牌,他一直光著腳,此刻一腳踩上椅子,另一隻腳就差被踩上玻璃桌,把桌子搞翻。

  「打牌就要平常心,好勝心太重不好。」蘇鳳子笑。

  「阿辰哥哥,我不要和他一家了!」王朝說。

  「我也不想和他一家。」林辰認真地道。

  王朝視線移向刑從連。

  刑隊長瞪了他一眼:「小王同志,是誰給你膽子拆cp的?」

  王朝都快哭了。

  林辰無奈,這時,他手機終於響起。

  林辰接起電話,是他先前點的外賣。

  「謝謝,我馬上下去。」

  林辰掛斷電話,對王朝說:「我給你點了霜淇淋。」

  少年人的興趣很快被轉移:「阿辰哥哥你怎麼這麼好!」

  「經驗而已。」林辰拿起還沒打完的牌,站起身,示意王朝一起下樓。

  「什麼經驗?」

  「消火的經驗,上次和師兄一起打牌的隊友,也是五局過後氣得要吞速效救心丸。」

  「現在不想玩還來得及嗎?」王朝簡直想撞牆。

  「你敢嗎?反正我不敢。」林辰坦誠地說。

  聽他這麼說,蘇鳳子反而非常高興:「師弟謬贊了。」

  他頷首,謙虛地道。

第307章 番外06 夏.雙升.小龍蝦

  蘇鳳子太會刺激人。

  下一刻,王朝就抱著桌腿,腦袋抵住玻璃桌角,大有不換隊友就磕死的架勢。

  林辰怕外賣小哥久等,無奈開口:「換就換吧,我和王朝一隊。」

  雖然臨時更換隊友,但因為這局7張底牌是蘇鳳子本人做的,無需重新開局。

  林辰帶王朝下樓。

  臨走前,蘇鳳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

  快捷酒店只有一架電梯,九十點正是開房高峰期,每層必停,上下行速度緩慢。

  王朝跟在林辰後面進電梯,先把一對小情侶送上17樓,再跟著空電梯下行。

  他阿辰哥哥神色平和板正,一手捏牌,另一手插在口袋裡。

  空間裡是升降電機和纜繩的聲音,金屬電梯門折射出撲克牌背面的模糊花紋。

  王朝咽了口口水,小心思有點活泛。

  如果他們交換一下,是不是對下牌,然後能猜出大魔王手裡的大致花色,商量出一個最佳出牌策略……

  不過!

  王朝看著林辰板正的臉。

  他阿辰哥哥這樣的正人君子,怎麼會像大魔王一樣,同意搞這種小手段!

  想到這裡,小王同志決定閉嘴。

  「王朝……」

  林辰卻開口。

  「啊?」

  阿辰哥哥滿眼無奈。

  林辰:「你很不知道體諒大人啊。」

  王朝更不明白。

  「我……錯了!」他認錯很快,不過非常茫然。

  林辰又說:「你看我特地拿牌下來,你也特地拿牌下來……」

  王朝握緊手裡的撲克:「對啊,為了避免大魔王偷看我們牌!」

  電梯門唰地打開,打斷林辰要說的話。

  一身藍的外賣小哥等在前臺,手裡果然拿著某知名霜淇淋品牌包裝袋。

  王朝非常感動:「阿辰哥哥,我們能吃完再上去嗎?」

  林辰露出欣慰的表情,於是王朝拿過霜淇淋袋子,坐在半落地窗窗沿上,把牌放在身邊。

  林辰在他身邊坐下,把手裡的牌也放下。

  兩把牌離得非常近,王朝偷偷瞥了一眼,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看到阿辰哥哥那把牌。

  啊,世界上的誘惑太多!

  王朝快控制不住自己看牌的欲望,趕緊背過身,捧著霜淇淋盒,緊張得不敢打開。

  王朝所有小動作,被林辰盡數收入眼中。

  林辰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因為他也很震驚,他的所有表現都那麼明顯,王朝居然強忍誘惑背過身?

  小王同志竟然如此正直,他這個做兄長(?)的內心那點小心思顯得多麼齷齪,讓他很難好意思開口。

  樓下的尷尬沉默持續了一碗霜淇淋的時間。

  樓上的家庭房裡,過程則非常簡單。

  昏暗吊燈下。

  首先,刑從連抬起眼。

  然後,蘇鳳子抬起眼。

  隨後,他們目光輕觸。

  最後,他們不約而同伸出手,交換彼此手中的牌。

  林辰和王朝上樓時,牌桌周遭一切如常。

  刑從連滅了跟煙,顯然等得很無聊,他盯著王朝嘴邊沒擦乾淨的霜淇淋,很不耐煩地說:「還要樓底下偷吃完,你老大會搶你吃的?」

  王朝揮揮手,坐回自己位置:「那可說不準啊老大,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這樣的人!」

  刑從連順勢抽了記王朝頭皮,王朝也配合地嚎叫。

  燈下,蘇鳳子單手支頤看著身旁的鬧劇,笑了笑,沒說話。

  林辰沒坐下,居高臨下看過刑從連和蘇鳳子,總覺得他們一顰一笑一都很做作,空氣裡完全透著詭異。

  大概是他表現非常明顯。

  蘇鳳子拿起自己的牌,瞥了他和王朝一眼:「就算在樓下偷偷記牌,也不用等這麼久,說好的高智商?」

  王朝臉漲得通紅:「誰記牌了,我會像你這麼無恥嗎?」

  林辰視線移向刑從連,這位總不至於和蘇鳳子狼狽為奸?

  刑從連舉起雙手大喊:「老公,你要相信我的人品!」

  林辰無語,在刑從連左手邊坐下。

  如果說,剛才的牌局還是純粹休閒打法,邊打著玩邊看蘇鳳子欺負王朝,那這輪開始,或許是心裡各懷鬼胎,莫名其妙大家都正式認真起來。

  林辰邊出牌邊觀察刑從連蘇鳳子臉上的表情。

  蘇鳳子反扣撲克,要出牌時就隨手抽一張,看不出喜怒。

  刑從連沒抽煙,舉著牌認認真真在打,不過他覺得實在太高,擋住大半臉。

  而王朝……

  王朝算牌速度太快,根本不需要任何反應時間,通過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暗號,少年人不斷告訴他刑從連和蘇鳳子手裡可能剩下的牌面。

  「梅花5。」倒數第三輪,刑從連又吊主牌。

  林辰看向王朝。

  只要蘇鳳子和刑從連搶到80分,無論如何他們都必輸無疑。

  此刻牌局過去大半,蘇鳳子和刑從連已搶得65分,情勢對他們非常不利。

  當然最不利的是,蘇鳳子和刑從連知道他和王朝現在剩下六張牌是什麼,而他們卻不清楚

  現在他有兩個選擇,出掉大王,壓過這張梅花5,出小牌,保大王,拼最後兩輪。順便逼出蘇鳳子手中同樣花色的主牌梅花K,但也有可能,現在唯一那張沒出掉的梅花K被蘇鳳子扔進在底下7張扣底暗牌中,那麼大王就會被騙出去,進而輸掉整副牌局。

  林辰手指輕輕撫摸牌面邊角,沒去看最後一個出牌的蘇鳳子,反而在看刑從連。

  「寶貝,別把牌舉這麼高,我對微表情識別沒有那麼在行,不用擔心我看穿你手裡的牌。」他對刑從連說。

  刑從連打了個激靈,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嗖地放下牌,雙手捂住臉。

  林辰呵呵笑了起來。

  手指從牌面上劃過,跟著打出一張廢牌。

  蘇鳳子長長地歎口氣,一臉苦心付諸東流的的憂傷:「打個牌而已,師弟你也太謹慎。」

  他邊說,邊打出一張梅花K,輕輕鬆鬆捅他們一刀。

  至此,刑從連和蘇鳳子已經拿到75分,勝利可能性越來越小。

  王朝緊張得面色潮紅,並痛得嗷唔一聲,沖他投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出牌的目光。

  林辰聳聳肩,表示抱歉。

  「師弟,這牌不用打了吧?」

  這時,蘇鳳子飽含深意笑起,順便把自己的牌都翻了出來,那是大小兩王。

  之前已經出過一張小王,所以蘇鳳子手上的牌毫無疑最大。

  通殺全局!

  王朝眼睛都直了。

  「靠!太不要臉了!」王朝喊,「這麼大牌你還捏到最後!」

  王朝說著甩出牌,那是一對10。

  這時,蘇鳳子忽然皺了皺眉,臉色有異。

  不過刑從連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下意識翻開牌扔出,一臉勝券在握的高興。

  「師弟。」蘇鳳子開口,視線隨之掃來。

  當然,這不可能阻止林辰翻牌的動作。

  燈下,透明方桌上。

  所有目光集中在那兩張撲克牌上。

  那是兩張鮮紅的大王,牌上小丑通紅笑臉分外醒目。

  現在局面又很奇怪,2副牌只可能有兩張大王,可此時此刻桌面上毫無疑問躺著三張牌。

  說時遲那時快。

  王朝拍桌而起,一腳踩椅,一手指蘇鳳子,大喊:「你出千!人渣!」

  蘇鳳子反而很平靜,他雙臂環抱,靠上椅背。

  他眼神清冷幽深,凝望王朝。

  蘇鳳子:「你這麼會算牌,應該早知道我手裡很可能是大小王,剛才為什麼那麼震驚?」

  王朝縮了縮脖子,但氣勢不輸:「我震驚於你的無恥,出千你還敢這麼凶!」

  「不是靠假裝震驚來洗清你們買了兩副牌,還偷偷換了牌的嫌疑 ?」

  「我們是你嗎,打牌而已,而且你怎麼知道買了兩副牌?」

  蘇鳳子笑:「這就奇怪了啊……」

  林辰一直安靜旁觀,刑從連一直盯著他。

  刑從連:「林顧問怎麼說?」

  「很奇怪。」

  刑從連憋著笑:「怎麼奇怪了?」

  「現在只有兩個可能。」

  「嗯?」

  「第一、你們出千。第二、我們出千。」

  「噢?」

  「看上去,我們下樓拿快遞,重新買副牌的可能性更大,但當然不排除鳳子偷偷帶了副新牌的可能性。」

  「所以?」

  「所以,既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這局只能算你們輸。」

  王朝點頭。

  「這怎麼說?」刑從連愣住。

  「正常說。」林辰理所當然,「既然大家翻開牌了,誰最大一目了然。」

  如果是王朝,一定會跳起來反駁「明明這局應該作廢」。

  但王朝是隊友的好處在於,他現在肯定閉嘴。

  蘇鳳子:「師弟在這等著我啊,勝負心怎麼這麼重。」

  林辰:「師兄教導有方。」

  「我可沒教你出千吧?」

  「首先,我沒有。其次,我們大四有次和老師在實驗室打牌,您身上最後搜出10張各種分牌、大小王的事情怎麼說?」

  「那是想讓你們明白牌場無父子的道理。」蘇鳳子感慨,「沒想到師弟也有一天會這麼無恥,長大了啊。」

  林辰依舊和蘇鳳子對峙,寸土不讓,局面僵持不下。

  「我有個想法。」刑從連舉手,「在三張大王上驗指紋,沒有所有人指紋的那張,就是千牌。」

  「可以,既然這樣,不如把局面上所有撲克都驗一遍?」林辰看著刑從連說。

  「這也太麻煩了。」蘇鳳子開口,「不要加大警方工作量,就驗這三張。」

  蘇鳳子隔空指了指林辰面前的撲克。

  說時遲那時快,室內爆發出砰的一聲。

  王朝推倒椅子,怒視蘇鳳子,拽起蘇鳳子衣領,罵道:「你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世上怎又你這般厚顏無恥人,寡人羞與你為伍!」

  刑從連趕忙去拖人

  林辰看著王朝的表演,很詫異,這演技已經不能用浮誇來解釋。

  「你怎麼了?」刑從連突然問。

  林辰皺了皺眉,趕忙站起來走到王朝身邊,摸了摸少年人額頭。

  王朝隨即開始笑,然後蹬腿,哇哇哇罵蘇鳳子。

  林辰突然想起少年人發酒瘋的樣子,總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我點了抹茶草莓雙球,沒點朗姆酒口味。」他湊到王朝嘴邊聞了聞,只剩下一點點殘餘的霜淇淋香甜,很難判斷王朝是不是誤食了朗姆酒口味霜淇淋。

  林辰開始給配送公司打電話,問他們究竟送了什麼。

  刑從連把人拖進側臥。

  對方公司說要等待調查,林辰和刑從連站在王朝床頭,看著少年人像毛毛蟲一樣在床上蠕動。

  「你沒看著他吃?」刑從連問。

  林辰答:「廢話,當然沒有,那時候我去買新撲克了。」

  刑從連緩緩轉頭,目瞪口呆看他。

  王朝開始認真發酒瘋。

  林辰也沒想到自己反制蘇鳳子的完美出千計畫,居然被一盒送錯的霜淇淋戳破。

  而蘇鳳子一臉厭厭,好不容易能捉人打牌現在三缺一,而且還是人家孩子發燒,那客人總不好意思再厚臉皮留下來。

  蘇鳳子翻了下手機通訊錄,意猶未盡,準備繼續去抓壯丁打牌。

  林辰見他要走,把人送到門口,王朝在房間裡唱小星星,鬼知道為什麼小星星也能唱跑調。

  「好像有點晚,師兄要不要留下來?」林辰客氣一下,這麼問。

  王朝在房間裡吼:「打牌好玩,也太好玩了!」

  蘇鳳子滿臉嫌棄:「我為什麼要留下,給你玩CP養成嗎?」

  補上有肉小番外థ౪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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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番外08 秋.七夕.看作者有話說

  七夕節前一天,林辰出差去省裡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會。

  刑從連原本對此沒有什麼意見,畢竟一百多公里,也不過是兩個小時車程。

  但當張小籠同志將七夕排班表放在他桌上時,刑從連還是以招了招手,讓女警回自己面前立正。

  「這是什麼意思?」他抖了抖排班表,在那上面,他的名字被安排到崇安區安生國際商場那一欄裡。

  張小籠諂媚笑道:「刑隊,七夕晚上總局分局人手都不夠,上頭的意思是隊長以上帶頭執勤,做好表率作用。」

  「上司做表率那你們做下屬的呢?」

  「我們下屬,當然是要去約會啦。」

  女警說完,朝他露出幸福小女人的微笑,然後從他手裡拿過排班表,笑嘻嘻地在桌上放平:「刑隊,拜託啦,情人節您這樣的單身狗就辛苦一下吧。」

  刑從連被噎得說不出話,直到傍晚給林辰打電話的時候,他還對此耿耿於懷:「她居然說我是單身狗,我只是不屑於餵他們吃狗糧而已!」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吵,林辰好像在參加會後聚餐,周圍都是觥籌交錯聲。或許是因為太忙,林辰聽到他的話,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彷彿對此不以為意。

  刑從連掛電話時,還有些鬱悶,雖然心知林辰對這些節日都沒有太大興趣,但一想到他要在這種日子一個人守在商場裡看著情侶們卿卿我我,而林辰卻在外地陪別人吃飯,這種恍如冷風撲面的淒涼感真是難以言說。

  大概是因為老天爺也覺得他太淒涼,下班回家後,家裡的中央空調不知出了什麼問題。

  王朝對著遙控板按了半天,脫得只剩背心,然後開始嚎叫:「老大,立刻馬上去買新空調好嗎,我要熱DIE了!」

  刑從連冷冷地看他一眼,說:「心靜自然涼。」

  「虐待!」

  「虐待你又怎樣。」刑從連脫下外衣,逕自走進浴室。

  等他出來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王朝的身影,從院子裡傳來少年人玩遊戲的聲音,他走出去一看,王朝竟然拖著蚊帳和席子跑到院子裡睡覺。

  晚風舒爽,夜色很好,但是林辰不在,他仰頭看了看天,然後走回房間。

  雖然晚上確實很熱,但開了門窗後,穿堂而過的涼風可以讓人勉強入睡,刑從連躺在床上,看了眼腦袋邊空著的另一個枕頭,閉上眼睛。

  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一個人睡覺,不過真到要睡覺的時候,他反而沒了空巢老漢的寂寞感。

  房間裡充斥著生活的氣息。

  床頭是林辰沒翻完的睡前讀物,床尾是林辰沒帶走的睡衣。

  值得一提的是,睡前讀物是《哈利波特》,睡衣是灰白藍方格T恤和褲子。

  上次解開這套睡衣扣子是什麼時候來著?

  刑從連想到這裡自己就笑了,他關上燈,把手臂墊在腦袋下面,看著漆黑天花板,閉眼睡覺。

  不過……

  當然,一時間是睡不著的。

  刑從連不由得在思考,之前一個人睡覺和現在一個人的時候究竟有什麼區別。

  他想了半天,就是床大點,周圍東西多點,還有……

  文藝的說法是,心臟被填滿的充實感。

  因為充實,他甚至來不及意淫林辰那套睡衣,就很快睡得人事不知。

  半夜的時候,房間裡突然有奇怪響動,黑暗中,腳步聲響起,有人悄悄走進屋子,在床邊停下。

  刑從連猛然伸手,拽住潛入者雙手,正當他想一腳踹上去的時候,手上的皮膚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

  他趕忙變換姿勢,將人一把拉到胸口,用力按住。

  燈光亮起。

  「輕點。」

  刑從連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此時此刻,林辰確實正趴在他胸口。

  臉色白皙瑩潤,眸光帶著水一樣的笑意,手裡還拽著毛毯一角,像是正在拿毯子的時候被他抓了個正著。

  「你怎麼回來的!」刑從連震驚道。

  「坐火車。」

  「不是還有會沒開完嗎?」

  「翹了。」林辰不以為意道。

  「可是我要明天執勤。」

  「沒關係,我陪你。」

  林辰說完,想站起來,他用腳扣上林辰的小腿:「還想去哪!」

  「院子裡太涼,給王朝加條毯子。」

  「不行!」

  他話音未落,林辰卻捏著他的下巴,親了他一口:「放開,我馬上就回來。」

  林辰的聲音有些沙啞,襯衣領口解開兩顆,露出脖頸和鎖骨。

  嘴裡說著放開,尾音卻上挑,頗有種勾人意味。

  刑從連鬆開手,正當林辰想撐起身子的時候,他又猛地將人壓在身下,性器蹭著林辰小腹:「寶貝,我說了不行。」

  林辰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睏倦,嘴唇紅得不行。

  他用手指擦過林辰的嘴唇,然後撬開林辰的牙齒,將拇指伸進林辰濕潤的口腔裡,輕輕攪動。

  林辰笑了笑,臉上神色曖昧,舌頭下意識配合地,舔上他的指腹。

  明明只是舔舔手指,但那種模仿口交的舔法讓刑從連卻硬得不行了,他又伸了根手指進林辰的嘴裡,輕輕抽動。

  「唔……」

  林辰含混得嗚咽了下。

  刑從連俯下身,跟著舔了舔從林辰被口水弄濕的嘴巴,湊近他問道:「熱嗎?」

  「熱啊。」林辰張開嘴,低聲道。一隻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插進他們交疊的身體之間,隔著褲子上下替他擼動性器,說,「但想要更熱。」

  刑從連被這話弄得更硬了,下意識撐起身體,林辰的手乘勢伸進他的褲子裡。

  比起熱烘烘的床鋪熱烘烘的空氣還有熱烘烘的肉體,林辰的手指顯得格外冰涼,像極嫩的竹枝,不輕不重地揉弄,令人舒爽。

  「寶貝,你好甜。」

  林辰聽刑從連在他耳邊低聲說。

  他其實現在很睏,周圍又熱,並不是什麼做愛的好時間。

  但,畢竟什麼窒息性愛也是種流派,迷迷糊糊時的感覺卻又非常奇妙。

  刑從連一下下吻著他的脖子,沒有空調,兩人又抱了會兒,他身上汗津津,尤其脖子裡。刑從連動作很輕,很仔細不留下吻痕,但也因為動作輕微,讓人酥癢難耐。

  「唔……」

  不知不覺,他低低呻吟出聲。

  刑從連正舔舐他耳後位置,那種感覺一下子癢到心底,他鬆開手,下意識扭頭避開。

  不過,顯然避不開。

  刑從連趁勢舔入他耳廓內,黑夜裡潮濕又情色,林辰忍不住起了層雞皮疙瘩。

  「別舔進去。」

  「還沒進去。」刑從連的性器蹭了蹭他恥骨,表示自己確實還老老實實在外面。

  林辰笑了,刑從連面色朦朧,但借月光,他可以憑想像猜測出愛人臉上使壞後的表情。

  「很癢。」

  林辰摸著刑從連的臉,想像他苔蘚綠的眼睛。感覺朦朦朧朧,像做夢一樣。

  「哪裡癢?」刑從連問。

  「哪裡都癢。」

  刑從連呼吸一滯,片刻後,林辰感到他腰間皮帶一鬆。

  西裝長褲連同內褲被一併扒下,他很配合地抬高腳,隨後聽到長褲落地的聲音。

  刑從連的性器已經頂在他後面。

  林辰有些驚恐,不由得在想剛才是不是撩得太過分。

  「今天可以進去嗎,會不會太累?」

  明明滾燙的性器前端已經硬得駭人,刑從連嘴上還客氣。

  「不然我為什麼連夜買票回來,和你蓋著被子過七夕嗎?」林辰反問。

  「是我多慮了。」刑從連笑出聲。

  但,話是這麼說。

  刑從連也沒有馬上把東西強行插入。

  陽臺門開著,潺潺水聲清晰可聞。

  月光下是林辰瑩潤修長的腿部,林辰下半身什麼也沒有,性器豎起,非常坦然和淫靡。

  與之相對的是上身。因為開會,林辰今天穿了修身白襯衣,並打好領帶。

  他們剛才糾纏了一會兒,襯衣除了多了幾道褶子仍舊絲毫未亂,黑色領帶垂落在一側,帶有讓人想用力侵略的禁欲感。

  而仔細看,雖然林辰還穿了背心,但胸前的乳珠已經隱隱興奮聳立,再加上一絲不掛的下半身,這種對比比全裸還要誘人。

  刑從連手指還濕著,那是剛才林辰嘴裡抽出的口水,他用濕漉漉的手指握住林辰的性器,另一隻手握住林辰領帶,俯下身,輕輕啃噬林辰胸口的紅點,隔著襯衣,用舌頭逗弄它。

  「嗯……」

  「怎麼這麼興奮?」牙尖輕輕咬著布料和下面的乳珠,刑從連含混問道。

  「因為舒服。」

  「我伺候得舒服?」

  「是。」

  「我還能為您怎樣效勞?」

  說完,林辰一把抓住他的頭髮,抬起脖頸,用一種偽裝出的兇狠的語氣說:「前戲太長了,快進來。」

  林辰可愛極了,刑從連不管他,下面的手指摩擦著林辰的性器前端,並感到一些濕潤液體滲出。

  「林顧問,再忍忍,堅持下。」刑從連嚴肅地道。

  林辰直接伸手拉開床頭櫃,抽出潤滑液直接扔他身上。

  刑從連笑出聲,還想再弄他。

  林辰卻膝蓋抬起,頂開他的手,並用腳背開始反蹭他的性器:「不行,堅持不了了。」

  刑從連只得跪坐在林辰身側,在手上擠出冰涼液體,胡亂弄在手指上。

  林辰很配合抬起一點身體,他用力把食指捅了進去。

  「啊……嗯……」

  甬道又緊又熱,刑從連裡外抽插手指,和林辰接吻。

  聽著林辰含混睏倦的呻吟,還有時不時抵在小臂上,時不時顫抖豎起的性器,刑從連不由得要開始急色。

  他用另一隻手再次包裹住林辰的性器,手掌上下摩挲,又加了根手指插入。

  只在食指中指同時插入林辰後穴的瞬間,林辰渾身一抖,再無法壓抑呻吟。

  「要射了……進來……」

  聲音沙啞軟糯,刑從連差點繳械。

  「要誰進來?」刑從連俯下身,鬆開手,舔了舔林辰的性器前端。

  林辰渾身再次敏感得一顫,像怕他含住整根。

  林辰趕忙道:「要老公進來。」

  林辰除了床上某些時候,從來不這麼叫他。

  這顯然是林顧問在某些時刻體貼的情趣,刑從連被他這麼一喊,受用得快射了。

  不過他作為老公的理智還尚存,這麼快進去林辰肯定得受傷,他即刻換上三根手指,一齊插入林辰甬道。

  可能是有點疼,也可能是後穴的充實感非常難受。

  林辰扭動起來。

  刑從連按住他,親了親他的額頭,認真地道:「乖,再忍忍。」

  林辰額頭早已濕透,帶有情欲和愛意的眼神凝望著他,嘴上還非常流氓地撩撥他:「不要老公的手指。」

  林辰說。

  「那要什麼?」刑從連把手指捅入林辰身體最深處。

  「喂!」

  那個句子林辰顯然說不出口,所以很出戲地呵止他。

  不過一秒後,林辰又軟了下來,畢竟林顧問是非常敬業的演員,他雙腿纏上他的腰部,手指摩挲著他的耳朵,非常溫柔,整個人都非常溫柔地暴露在他面前

  「快點……」

  林辰說。

  刑從連俯下身,深深吻住他,性器深深頂入,把林辰所有呻吟都含入口中。

  陽臺外河水潺潺聲與夜風一起灌入房內,林辰的甬道深邃溫暖濕潤。

  他的動作並沒有變得瘋狂,雖然他理應瘋狂,畢竟在他面前,是這麼一位情趣豐富,身體美好,聰明英俊、人格高尚的愛人。

  可心臟被填滿的充足感,卻令他不由得在沉醉和清醒中保持微妙平衡。

  愛意再美好不過,他必須將之視若珍寶。

  「我愛你。」在嵌入林辰體內最深處時,他這麼說道。

  「我也是。」林辰回答。

第309章 番外08 冬.看海.寵物

  「如果不帶我,萬一遇上駭客黑了整個控制系統,你們、怎、麼、辦!」

  王朝抱臂而坐,翹著二郎腿,強裝鎮定地警告他們,但少年人下垂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

  此時此刻,他們正坐在宏景大酒店旋轉餐廳中。

  刑從連少見地定下整個市裡人均價格最高的餐廳,為的就是向王朝宣佈這一殘酷事實。

  不過,刑隊長本人因為花了錢,所以口頭上不會認輸。

  「王朝小同志。」刑從連敲了敲桌面,「能黑整船控制系統的駭客就在我面前。」

  「老大你很少這麼誇我啊!」

  「所以我為什麼要帶你這麼危險的人去威脅遊客生命安全。」

  「你這是在侮辱我人格!」

  「你幹的違法亂紀的事情還少嗎?」

  「阿辰哥哥你說!」

  林辰一直在默默品嘗盤子裡的布丁,戰火終於燒到他身上。

  一邊是氣鼓鼓仿佛被拋棄的少年人,一邊是挑眉看他仿佛某位先生。

  林辰放下銀勺,試探道:「不然……你們兩個去?」

  事情要從一周前說起。

  某天晚上看電視時,刑從連很興奮地將電視音量調大,指著一則環大西洋旅行的電視廣告對他說:「我們去度蜜月怎麼樣?」

  廣告中豪華遊輪劃開碧藍海面,一排浪漫地花體字打出「達爾文號與您共赴夢想環球之旅」。

  林辰想了想當時,他好像是隨口說了什麼「看著還挺不錯」,就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他們怎麼可能會有長達35天的假期去什麼環球夢想之旅。

  但……

  事無絕對,總之在今天下班前,休假申請批下來了,明天就要登船,而王朝……

  刑從連顯然不會買王朝的船票。

  一開始,刑先生大概還心存愧疚,所以定了最好的餐廳並已經做好給少年人大宰一頓的準備

  但王朝要是會以退為進談條件就不叫王朝了。

  飯後,刑從連宣佈噩耗,王朝直接一二三四五擺出了所有不帶他出行會造成的可能後果。

  隨後,就發生了剛才那番對話。

  林辰很頭疼。

  但刑從連是打定主意要過不帶孩子的自由生活,所以王朝的抗議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事實上,林辰對於帶不帶王朝根本沒有任何所謂,但刑從連的一番話還是最終說服他。

  「帶王朝意味著什麼?」

  「什麼?」

  「意味著世界上發生什麼事你都會知道,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隨時找上你,意味著你根本沒休假!」

  後來林辰在想,就算上游輪不帶王朝,真有人找你也總能找到……

  但對於一個帶了十幾年孩子的「中年人」的心累,林辰表示同情瞭解,所以選擇閉嘴。

  再然後,他們就帶著護照就上船了。

  等真坐在艙房陽臺上看著黃色的港口海水,林辰還有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感覺,還真要去度假了?

  不可思議……

  他回頭,刑從連已經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長長地呻吟了一記。

  見他在看,刑從連撐起腦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眼神中漾滿笑意。

  林辰從善如流地躺上床,後腦勺枕在刑從連臂彎裡,閉上眼。

  「這就睡了?」刑從連怔愣。

  「不然做愛?」

  「……」

  林辰笑著打了個哈欠,但沒睜眼。

  「我沒意見啊,要不現在開始?」

  刑從連說著就親了親他。

  如果這不是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故事,那麼林辰一定會說,「白日宣淫好像不妥」。

  不過因為他們也只帶了護照上船,所以除了幹點不妥的事情,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好做。

  林辰翻過身,從善如流摟住刑從連的脖子,遠處近處皆是茫茫大海,連窗簾都不用拉。

  「我有種很奇怪的預感。」林辰將手搭上刑從連的後背。

  「可千萬別說出來。」

  「好。」

  「那還能說什麼?」

  「說老公我愛你。」

  刑從連的鼻音濕漉漉的,他親了親他的耳朵。

  林辰笑了。

  ……

  醒來時,船隻早已起航,不知到了哪裡。

  陽臺外傳來海浪拍打船體的浪花聲,蒼穹上的星子閃閃發亮。

  林辰隱約記起登船須知上說過,17:00起航時有固定的逃生演練,他猛地從床上坐起,揉著額頭,覺得有點不對勁.

  床頭擺著潤滑液,周圍相當狼藉,而林辰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套房裡還準備了潤滑劑?

  這種上了賊船的感覺,究竟是為什麼?

  刑從連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在床邊坐下,很體貼地問:「不舒服嗎?」

  「我們是不是錯過了演習?」林辰問.

  「額……」刑從連默然了下,「這種大型遊輪不可能出事,現在也不是泰坦尼克號那個年代。」

  「安全很重要。」林辰說,「而且遊輪有這個規定,我們需要遵守。」

  「其實……」

  「嗯?」

  「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帶你去逃生演習。」

  「……」

  恰逢隆冬,又在海面,郵輪甲板應該比想像中要冷。

  因為他們根本沒準備任何行李,林辰出房門前準備在外套上面再穿件浴袍湊合下,卻被刑從連用一種欲言又止的目光阻止。

  「我怎麼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不,其實我很愧疚。」

  刑從連邊說邊將他拉出門,帶進電梯,按了往下的樓層。

  「愧疚什麼?」

  「我記得我好像很有錢……」

  「然後呢?」

  「然後你居然不記得這件事,我很愧疚啊。」

  他握著刑從連的手,電梯門打開,達爾文號遊輪上的購物街出現在他們面前。

  頭頂水晶吊燈璀璨明亮,往來遊人摩肩接踵,更遠的地方在舉行什麼派對活動,年輕人的笑鬧聲讓整條船上街市熱鬧非凡。

  「好久沒說『我刷卡』這三個字了,差點都忘記老子是有錢人了!」刑從連看著街面感慨道。

  林辰覺得胸腔都被環繞的電音震得發顫,但他轉頭時,見刑從連神態閒散放鬆,像是非常適應現在這種紙醉金迷的場面,就也跟著感慨起來。

  其實想了想,他和對方生活那麼久,從來沒有感到半分不適。

  說是合拍,其實應該是刑從連遷就他不少才對。

  有服務生遞了杯雞尾酒過來,林辰隨手將酒遞給刑從連。

  「是不是覺得年輕了十歲?」刑從連抿了半口,笑著攬住他,湊近他耳廓大聲喊道。

  「我年輕時的經歷,和你年輕時的,可能不太一樣。」。

  刑從連一開始是笑,等走進某間男裝店裡,周圍驟然靜下,他才想到有什麼不對勁:「年輕時……不太一樣?你是不是在說我老?」

  林辰搖頭:「我不是這種人。」

  反正刑從連刷卡,林辰也沒有任何扭捏,隨便拿了件羽絨服就去結帳。

  站在櫃檯前,林辰遞出船卡,向櫥窗外望去時,卻意外看到某道熟悉身影。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但鴨舌帽黑衛衣,還有那張老子真的機智百分百的臉,不是王朝又是誰?

  為什麼會在這裡看到王朝?

  刑從連站在一旁看他,林辰趕忙向前半步,下意識擋住他看向街面的目光。

  如果他現在有手機,那麼他一定會偷偷給王朝發條短信質問對方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可他沒有手機。

  因為刑從連明確表示,honey moon是兩個成年人定情後的專注情感之旅(?),以成年人娛樂活動(?)為主,禁止一切分心物。

  所以他們真就一人一張護照這麼上了船,林辰開始對自己的草率決定感到後悔。

  離開男裝店後,林辰一直惴惴不安。

  一方面,他害怕王朝突然沖上來被血濺三尺,一方面他又覺得似乎應該同刑從連坦誠自己看到的內容。

  就這麼深思了一小會兒,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跟著刑從連站在頂層甲板最高處的某片空地上。

  周圍除了地面的一圈燈光盡皆黑暗,夜空星光明亮,海風凜冽。

  樓下恆溫泳池的笑鬧聲隱約傳來,遠處另一頭的籃球場還有少年人在運動。

  但他們站的地方非常安靜,甚至可以聽見心跳聲。

  林辰把羽絨服裹緊,指了指他們站的地方,然後看刑從連。

  「逃生演習。」刑從連的臉離他非常近,他能隱約看見對方苔蘚綠的眼睛,「發生海難的時候,這就是我們的集合地點。」

  「什麼意思?」

  「意思是按照房卡的級別,到時候會有直升飛機來接我們……」刑從連很慚愧,「萬惡。」

  林辰仰頭看著夜空,深深吸了口冰涼的海風。

  「如果直升飛機來不及,也有另外的逃生艙,不過……」刑從連頓了頓,「不過真要出事,我們大概也只能最後走。」

  他不無遺憾地說。

  林辰伸出雙手,環抱住他:「刑從連。」

  「隨時為您效勞。」

  「不要隨便立FLAG。」

  「好。」

  「立FLAG這種事是我的人設。」

  「那我的人設是什麼?」刑從連也雙手環抱住他。

  但因為他們兩人的羽絨服都穿得相當厚實,所以抱得有些吃力。

  「你的人設……」林辰仰頭看他,「是笑著說,此處應有接吻。」

  作者有話要說:

  要出趟遠門,本來想偷偷更個番外愉快一下,但寫著寫著發現,這個遊輪行居然一章寫不完,絕望臉。

  那麼,如果途中寫完會請朋友幫忙更,寫不完就得等十幾天了,抱歉。

  個人志的話麻煩關注下微博@長耳長,有進度會彙報。

  還有就是開新文了,也會在回來後開始上傳。

  很抱歉是女主文,要說言情……可能也不是很談戀愛?

  大概講的是父女情啊夢想啊還有人生成長的故事,和數學關係其實也不是特別大。

  這是個突發奇想的文,本來也不在寫作計畫上,但又覺得,我這個年紀應該寫個這樣的故事,年紀再大點,或許就寫不出來了。

  也零星看到有讀者說了一些對此比較反感的話,但當初之所以選擇晉江,就是因為可以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隨意寫自己喜歡的題材和故事。

  那麼,想了想,也沒什麼可畏懼的。

  因為這是我喜歡的故事,也希望你能夠喜歡。

  新文的話,網頁點作者名,app點右上角作者專欄就可以看到,在這裡也就不多說了,不過還是要誠懇地求個預收藏!

第310章 番外09 冬.看海.寵物

  林辰沒過過這種日子。

  倒不是說太悠閒太愜意,而是他仔細回憶,發現度假體驗對他來說完全陌生。

  小時候是因為父母工作關係,而那個年代工薪家庭也沒什麼度假的概念。

  所謂出門玩就只有抽假日去著名城市看看景點,一般兩天來回,所以很匆忙。

  後來是他學業繁忙,中考、高考,寒暑假都在上課,出門旅行太奢侈。

  高三那年暑假,本來應該有機會好好出去玩一次,但家裡出了大事,他一下子雙親盡失。

  也因為這件事,他把志願從物理改成心理。

  到大學當然不用說,他們系所很強,所以本科生都得給導師打工並且隨叫隨到。

  當然,這也是藉口,歸根結底是那時候沒有什麼錢。

  他記憶裡最有趣一次算作度假的經歷,應該是大學班級一起去南山燒烤,恰逢暴雨,他們在帳篷裡住了一夜。

  空氣裡浸透雨水和泥土的潮濕氣味。

  一群學生打著電筒在帳篷裡打牌,雨水聲音大到他們聽不見彼此的聲音。

  但很有趣,那種萬籟俱寂和喧囂澎湃的強烈對比,雖然在很狹小空間內,但你能感受到帳篷外龐大有力的世界。

  而等雨停後,走出帳篷的那刻,像現在的天色一樣。

  「像現在的天色一樣……」

  林辰重複了兩遍這句話。

  然後側過頭去,看刑從連。

  此刻,他們正躺在郵輪甲板的沙灘椅上。

  郵輪已經行駛到溫暖的海域,海風溫柔。

  喧鬧的夜晚派對結束了有一段時間,工作人員已經打掃乾淨「戰場」,帶孩子玩水的家長也都回房睡覺。

  甲板上只有零星幾對愛人,有老有少,在星空下聊天、接吻。

  所以林辰也轉頭去看刑從連。

  刑從連用手肘墊著腦袋,聽他講話的時候就輕閉著眼,不知是夢是醒。

  他講到這裡,停頓了三五秒,刑從連才反應過來,也轉頭看他:「一樣,然後呢?」

  林辰笑了,真誠地道:「像現在的天色一樣,但不如你的眼睛好看。」

  刑從連沒有被這句話逗笑,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什麼話也沒說。

  既沒有問他,高三那年家裡究竟出了什麼事;也沒有說他最後轉折生硬。

  只是握著手嗎,意思也很簡單。

  有我在,現在一切有我。

  林辰本來沒有訴苦的意思,只是純粹講講自己曾經的事情。

  但他發現,和刑從連一起純聊天,隨便說點什麼,就很容易深入。

  就像病人在面對心理醫生的時候,不知不覺會把很多本不願意說或早已遺忘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樣講完,最後還得付錢。

  那麼對他來說,雖然不用付錢,每次聊完往事,還得肉償。

  簡直有毒。

  林辰捏了捏鼻樑,轉過臉看天,開始反思。

  刑從連把一條腿搭在他腿上,粗糲的腳跟蹭了蹭他的小腿,似安撫。

  林辰打了個激靈,對對就是這個套路。

  刑從連很敏銳地反應過來。

  「那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好不好。」

  「你猜我覺得是好,還是不好呢?」

  「你想聽哪一段?」

  「……」

  「只要不違反保密條例都可以點。」

  「隨便吧。」

  「不能隨便。」刑從連盤腿坐起,「不然我給你出個清單,你想聽哪段就點哪段,還可以反復拖拉進度條,重聽免費。」

  刑從連說到這裡,舉高手在夜空中打了個響指,這一般就是要召喚王朝的動作。

  林辰以為,刑從連是忘了他沒把王朝帶上船的事情,剛想提醒,刑隊長自己反應過來。

  讓林辰意外的是,刑從連沒消停。

  他很勞師動眾地下躺椅,趿著沙灘鞋走到一位甲板工作人員旁邊,不知說了什麼,工作人員小跑離開,他又懶洋洋趿著拖鞋回來,坐上沙灘椅。

  林辰頭疼:「你不是叫人去宏景把王朝押上直升飛機然後空降郵輪了吧?」

  「哪能啊,我不是這種人!」刑從連反應很大。

  「不是嗎?」

  「我特別低調,林顧問你最清楚。」他說,「一般不像別的有錢人那樣揮霍。」

  林辰心想,好像是這樣,就聽刑從連說:「主要是,我揮霍起來比他們強很多。」

  「……」

  刑從連盤腿坐著,目光清朗,沒半點不好意思。

  林辰想了想,問:「比如這艘郵輪?」

  「我的。」

  嗯……還不是我家的。

  「我是問這艘郵輪,為什麼選這艘?」

  「因為這是我的船。」刑從連理所當然地說。

  林辰換了個姿勢,在甲板沙灘椅上躺平,覺得交流困難。

  「帶你出門,當然要坐我的船。」刑從連說。

  「誒?」

  「不然豈不是上了別人的賊船?」

  「有道理。」

  「我也覺得。」

  刑從連躺了回來,繼續握住他的手,聲音反而平靜下來。

  他說:「其實,這艘船,是我離家前要的。」

  林辰閉上眼睛,學刑從連的樣子,假裝睡著了,像沒聽見。

  「那時候,我爺爺要把我送走,去『門』的基地試訓。臨走前,他們說可以完成我一個願望,我說,我要買一艘船。」

  「我才剛成年,對門那個鬼地方只是有所耳聞。因為知道要去,所以我看了很多和當兵打仗有關的片子,國內外都有,嚇尿了,覺得自己這輩子估計是完了。所以當他們許諾會完成我一個願望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說我的願望就是不想去。這當然不行。所以,我就提了第二個願望,我要一條船。」

  「我一直想,等我從那個鬼地方離開後,我要帶著全世界最辣的妞環遊世界,我要做海上的無冕之王,我要在海上搞維密秀,我要每天紙醉金迷,去他媽的文明世界!」

  刑從連慷慨激昂。

  林辰忍不住笑出聲,覺得有這種想法的小刑從連再可愛不過。

  他甚至能看到一頭卷毛、有日翻全世界的偉願的綠眼睛少年坐上離家的車,沖家宅比了個中指,但紅著眼眶。

  「我對我的船做了很多構想。」刑從連說,「對噸位、功能性都有明確的要求,甚至還有些科幻成分,反正以當時的造船技術,還達不到。所以從船隻開始設計到真正下水,總共花了10年時間。」

  「其實設置那麼多要求,我是想刁難我爺爺。」

  「沒想到,他們還真的認真監工,把船造了出來。」

  「後來我爺爺過世,我也退休了,卻一趟都沒上來過。」

  「我其實不喜歡大船,更不喜歡胸大腰細腿長的洋妞。我所要求的東西只是為了賭氣,沒想到,他比我更能賭氣,真把這艘船造出來,還當禮物送給我。」刑從連深深吸了口煙,非常激昂的內容,被他用極其平和的嗓音娓娓道來,「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要求他們造一艘太空船……」

  「怎麼,送你上天?」

  「哪能啊!」

  刑從連按滅煙頭,又重新把腿搭在他身上,還轉了個身,將他完全摟在懷裡緊緊抱住,湊近他耳邊,近乎含住他耳廓那樣,輕輕說道:「當然造一艘太空船,為人類科學發展做出應有貢獻。」

  林辰緩緩睜開眼,視線滑過刑從連的側臉,看向很深的夜空。

  「思想覺悟,有了長足的進步。」

  「還不夠深入。」

  「嗯……」

  「需要林顧問繼續指導。」

  「嗯……」

  ……

  王朝被帶上來的時候,據說天還沒亮。

  據說是因為,後來他們兩個摟著毯子睡著了。

  刑從連的船員們不敢打擾,就押著王朝在附近守了半夜。

  少年人頭髮被海風吹成鳥窩,嘴上和襯衣領口還有夜宵的醬汁,看起來是在什麼餐廳被發現的。

  以王朝的個人能力,說不定還和船員玩了一會兒貓抓老鼠,才最後被逮個正著。

  林辰裹著不知誰送來的毯子坐起,天濛濛亮,能聽見海風和浪花的聲音,四周是寧靜的藍。

  王朝被押解上前,刑從連很大爺似地躺著翹起二郎腿,點了根煙。

  「阿辰哥哥你告密?」王朝小同志委屈巴巴地說。

  林辰搖搖頭,指了指在抽煙的那位。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刑從連何時發現王朝在船上的。

  「老大你很過分!」王朝很不開心,連珠炮似地吐槽:「不帶我玩也就算了,還派人抓我,抓我!!我躲到機房還能找到我!怎麼了!!不允許被你壓迫的可憐孩子自費郵輪嗎???這是你家船嗎這麼霸道!」

  林辰撫額,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就是狗腿,為了哄他暗爽才這麼說的!」王朝愣了愣,給自己挽尊。

  林辰很想說,你老大看到這艘船的,其實也不是很爽……

  不過刑從連本人已經很不耐煩地勾了勾手指,示意王朝上前。

  「幹嘛,有事求我就叫人小甜甜嗎?」

  「你喜歡玩速降嗎?」刑從連問。

  「???」

  「就是把你吊到甲板的高空,唰地放你下來那種,挺好玩的,很多客人喜歡。」

  王朝唰地腿軟:「老大你有何吩咐。」

  「把Alice位置找出來。」

  「哦,給我台電腦?」

  刑從連和王朝對話無比精簡。

  林辰也有那麼一瞬間在想,Alice這個名字很像刑從連曾經喜歡過的維密女神。

  直到三小時後,他看到……

  他看到在茫無際涯的洋面上。

  世界上最龐大的海洋生物浮出海面,乳白色氣柱沖天而起,巨大尾翼重重拍向海面,海浪聲響在遼闊海域回蕩開來。

  遊輪上一片歡呼。

  所有乘客都圍在甲板上、各自客房的陽臺船上。

  他們在高喊、讚歎,為從未見過的景象,海洋生命的奇跡。

  只有刑從連背靠欄杆,很平靜。

  林辰怔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指著剛浮出海面的鯨魚,像還沉浸在幻覺中,問:「Alice」

  刑從連點頭。

  「也是生日禮物?」

  「只是寵物。」

  「……」

  刑從連回過身,看向他側邊的電腦螢幕。

  螢幕上顯示Alice座標位置的藍點表明鯨魚已經重新潛入海中,所以寵物的概念大概很可能是刑從連一廂情願。

  「我12歲的時候救了她,那時她擱淺在近海。」刑從連迎著海風,很篤定地說,「我說,我想要一個巨大的水族館養她。」

  望著刑從連的神情,以及他進入這片海域後的反常表現,林辰大概猜到了些東西。

  他問:「爺爺怎麼說?」

  「爺爺說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野心太小。」刑從連說,「他牽著我的手在海邊,告訴我,我應該把海洋當成我自己的水族館,而不是另外建一個非常渺小的建築。」

  「很能忽悠人。」

  「是啊。」刑從連笑了,露出追憶似地笑容,「所以,他建議我在她身上裝一個定位器。一來為保護海洋生物追蹤鯨魚生活習性做出貢獻,二來……」

  「二來呢?」

  「二來,如果我以後有喜歡的妞,就可以帶她到海面上看鯨魚,指著她對她說這是我的寵物,會很拉風。」

  林辰也笑了,五指插入刑從連的指縫,同他握住。

  海風如親人呢喃,溫柔平和。

  「現在,雖然我喜歡的人不是妞,但我也帶他來了。」刑從連看著遼闊海面,這麼說。

  「我很愛他,甚至為了該如何向他表達愛意、和他浪漫一把這種事想了很久,最後,我還是想帶他來見你。」

  「當然,老子喜歡什麼人,不需要你同意,所以不是來徵求你意見的。」

  刑從連說:「但他是我最愛的人,你是我最敬愛的人。我要一輩子跟他在一起,所以,我特地帶他來,通知你。」

  林辰久久無言。

  海面早已風平浪靜,再看不到鯨魚的身影。

  刑從連已恢復如常,輕咳一聲,拉著他的手往船艙裡走:「我爺爺很變態,他要求把自己的骨灰壓成鑽石,沉入這片海域的海溝。你可別以為是Alice吞了他……」

  「……為什麼?」

  「為了更接近地核,極其任性。」

  林辰抬起刑從連的手,凝望他苔蘚綠的眼睛,吻了吻他的指節,說:「也很浪漫。」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已開,進專欄看。

  個志預售會在九月份吧,等打樣結束,確定沒什麼大問題再預售這樣。

  (前段時間電腦固態盤崩了,文稿丟了好多,暫時先列下還能找回來的參考文獻記錄)

  參考文獻:

  圖書——

  《理性情緒行為療法》阿爾伯特艾利斯

  《變態心理學》錢銘怡

  《心理諮詢與心理治療》錢銘怡

  《異常兒童心理學》

  《FBI危險人格識別術》喬·納瓦羅

  《犯罪心理學》梅傳強

  《決策與判斷》斯科特.普勞斯

  《心理畫——繪畫心理分析圖典》

  《烏合之眾》古斯塔夫.勒龐

  《狂熱分子》 埃裡克.霍弗

  《誰說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學解讀》邁克爾.S.加紮尼加

  《天生變態狂》 詹姆斯·法隆

  《怪誕心理學1、2》理查·懷斯曼

  《生理心理學》Neil R·Carlson

  《人格心理學》Jerry M.Burger

  《刑事偵查心理學》范剛

  《道德的起源》克里斯多夫·博姆

  《自私的基因》理查·道金斯

  《道德發展心理學道德階段的本質與確證》科爾伯格

  論文——

  《基於MEMS加速度計的車用自動呼救系統》

  《群體性事件的網路輿情及其治理模式與機制研究》_常銳

  突發事件網路輿情演變研究_方付建

  IP定位技術的研究_王占豐

  博爾納病_劉雨田

  博爾納病病毒感染與精神分裂症關係的初步研究

  博爾納病毒與精神性疾病

  基於Tor的暗網脆弱性分析研究_鮑凱

  網路犯罪偵查的IP定位跟蹤技術研究_張躍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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