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心理 By 長洱
陳小小の小註記:林辰×刑從連
文案:
有天,林辰在看書的時候,刑從連問他:
你是心理學家,那你能幫我看看,我適合跟什麼樣的人結婚嗎?
林辰記得,自己那時告訴他,愛情是世界上最不可估量的東西,就算是心理學家也無法預測,因為人與人的相愛過程中充滿了無數變數。
刑從連又問,什麼是變數?
林辰那時想,變數就是,我以為你只是個普通的員警,最喜歡在大排檔開一瓶啤酒吃小龍蝦,卻不知道,你原來是……;又或者說,變數是,我不知道我會愛上你,也不知道,你何時會愛上我。
第1章 一沙01 楔子
一沙一世界。
***
春水街,是宏景西南的一條老街。
與這座城市裏許多繁忙街道並沒有什麼不同,這裏商鋪密佈,並從長街一頭鋪向另外一頭。
將近傍晚時,街上漸漸熱鬧起來。
臨街的水產店裏,一條鯽魚在塑膠盆裏打了個挺,剛想游開,卻還是被掐住肚皮,撈了起來。
王春花今年已經快60歲了,與這個城市裏年近六旬的中年婦女生活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剛在隔壁的理髮店裏燙完頭髮,現在準備順路買一條鯽魚,回家給小孫子燉魚湯喝。
「十塊錢十塊錢,五毛錢零頭算了啊!」她從皮夾裏掏出張破舊的十元紙幣,不由分說,強行塞進店主手裏,為恰好抹去的零頭而得意洋洋,然後順手擼了擼頭髮。
空氣裏彌漫著收音機沙沙的底雜訊音,廣播中似乎正在說什麼。
水產店主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鈔票塞入皮圍裙兜裏,用濕漉漉的手指,將收音機音量調大。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女播音員停頓了一下,收斂住輕柔的嗓音,「超強颱風雲娜將於12號夜間正面襲擊我市,氣象局提醒,從今天夜間開始,請市民朋友們儘量減少外出。」
王春花接過魚,聽到這個消息,忽然抬頭看了看天。
是為了印證什麼,烏雲遮過夕陽,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黑色塑膠袋中的鯽魚輕輕跳動。
春水街18號裏的水果攤主也抬起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
像是感受到空氣中濕潤的雨意又或是別的什麼願因,他突然搬起特意撿出的半框爛水果,猛地倒在最昂貴的蛇果裏。
腐爛的水果如暴雨般劈裏啪啦落下,有幾顆濺落開來,順著鐵灰色的人行道越滾越遠……
哢嚓一聲脆響,一雙厚底皮鞋毫不猶豫地踩了上去,果肉炸裂、汁水橫流。
「噢呦,有沒有素質啊。」王春花抬起腳,看著地上被踩爛地水果,很嫌惡地踢了一腳,「我差點滑一跤!」
攤主沒有說話,只是將埋頭撿起的蘋果,全部抱回店裏。
甚至連致歉都沒有,王春花忽然有些生氣,就在她走開的時候,忽然瞥見水果攤主正發瘋似地,將所有爛水果塞在高檔蘋果裏,想起那些以次充好的新聞,她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
「爛蘋果還要和好蘋果放在一起賣,你腦子是壞掉了啊!」她跑到水果攤前,戳著一隻蘋果吊起了嗓子。
攤主沒有說話,只是憋紅了臉,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她。
王春花清了清嗓,剛要再嘲諷兩句,刹那間,起風了。
那風很輕,仿佛少女髮絲,那風很軟,如同母親的嘴唇。
溫柔的風吹過她的碎髮,拂過她的手臂,落在她的手指上,然後,她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手邊掉了下去。
她下意識低頭,卻發現地上多出了一截手指。
哪裡來的手指?
劇痛是隨後才傳來的,她木納地將視線移向自己的右手,那裏出現一個巨大而醜陋的豁口。
她想喊救命,可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攤主的五指鐵鉗般掐住她的喉嚨,一把狹長的西瓜刀抵在她嘴邊。
恐懼感遠比肉體的疼痛更加駭人,攤主掄起刀柄,向她砍來。刹那間,她皮膚崩裂,血污吞沒她所有視線,她耳邊只剩下喪失人性的喘氣聲。
求生欲望激發了人類最大的潛能,王春花用力推開水果攤主,連滾帶爬,妄圖逃進隔壁店裏。
那家店裏坐著個老人,王春花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周遭詭異地安詳著,她弓起上身,想要爬進門檻,就在她將要碰到老人褲腿的刹那,她再次被一腳踹倒……
劇痛並沒有如期而至,過了好一會,她才有勇氣回頭。
在她身後,幾個男人正用力壓制住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圍觀群眾臉上掛著驚恐不安的表情,細碎的言語蔓延開來,大多是「怎麼會這樣」、「平時人挺好的啊」、「看不出有神經病啊」之類的話語。
王春花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的臉上手上都是溫熱的鮮血,她用手肘撐住地面,努力想要站起,只是還沒等站穩,她的膝蓋猛地抽疼,她又一個踉蹌,正撞在圈椅裏的老人身上。
砰地一聲,老人毫無預兆倒下了。
王春花嚇了一大跳,她撐住身體,後移了兩下,爾後伸手抹了抹眼前的血污。
老人依舊維持倒下的姿勢,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身上是一套乾淨的藏青色舊制服,仿佛一尊詭異而安詳的雕塑。
王春花屏住呼吸,再次向前湊去,她小心翼翼地,用缺了食指的手推了推老人,老人順勢翻倒、攤平在地,一把白沙正順著老人褲袋縫隙淌下,好像有千百隻細小的白色蚜蟲蜂擁而出。
夕陽順著窗棱,切割著老人佈滿皺紋的臉,使臉上的死氣更加詭異。陰影把上半邊臉塗成了墨色,夕陽又讓下半邊臉變得柔和,老人的嘴角上,似乎還掛著抹微笑。
春水街靜得詭異,唯有收音機裏,女播音員的聲音還在徐徐傳出:「警方最近表示,請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提高警惕……」
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整條街區上空迴旋。
當所有人目光都附著在老人身上時,沒人注意到,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壓低了帽檐,逆著人流,走出了這條剛發生命案的長街。
第2章 一沙02 白沙
宏景是座老城。
這意味著,這座城市實在見過太多風浪,無論這裏發生什麼天大事情,都掀不起什麼漣漪。朝陽會照例升起,學生們會照例早起,晨讀聲,也會照例在校園內響起。
這些情形,都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林辰照例檢查完學生宿舍,他將花名冊上最後一個空格勾完,然後翻到前頁,看著唯一一個未曾勾選的名字。
作為學校宿管,最怕遇見這種情況。
就在五分鐘前,他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說一年三班的鄭小明同學並沒有出現在教室晨讀,讓他去寢室把賴床的小朋友叫起來。
可真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檢查完寢室後,他並未看到有學生滯留。
宿舍裏藍底白花的窗簾被風吹起,林辰歎了口氣,在這裏工作了三年,他似乎是頭一次遇上學生失蹤。
他輕輕轉了一圈筆,印象中,鄭小明是個寡言少語的胖墩,並沒有任何叛逆跡象,況且學校門禁森嚴,門衛也不會輕易放孩子獨自出門,那麼,似乎被家長領走或是被綁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他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他拿出電話,螢幕上是個未明身份的手機號,歸屬地在宏景市里。
他接通電話,按下錄音鍵,然後聽見拖長調子的慵懶聲音從聽筒傳出:「林先生是嗎,請問您認識鄭小明同學嗎?」
「認識。」
「哦,小明現在在我手上,請戴好錢包,來顏家巷滄水橋認領,謝謝合作。」
對方說完,便乾脆俐落掛斷電話。
林辰望著螢幕上那串號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比起頭一回遇見學生失蹤,他也是頭一回遇見如此隨心所欲的「綁匪」。
然而他只猶豫了片刻否應該報警,就拿上錢包,坐公共汽車出門。
綁匪挑選的日子很好,樹很綠花很紅,連滄水橋下的河水,都明亮得仿佛剛擦乾淨的玻璃。
像是被定位著行蹤,他剛走上石板橋,電話鈴聲便再次響起。
綁匪先生的聲音沙啞而鎮靜:「林先生,請左轉,我在第六扇門內等您。」
大概所有綁匪都熱愛指揮他人,未等林辰深思關於「六扇門」的冷笑話時,顏家巷六號的門牌就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粉牆黛瓦,老舊門窗。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抬頭,看見門框裏站著個鬍子拉碴的男人。
男人左手夾了支煙,右手撐著門框,陽光從天而降,他睡眼惺忪,眼窩卻很深,那雙眼睛依稀帶著點湖水綠,目光很是肆無忌憚,也因為肆無忌憚,而顯得瀟灑不羈,仿佛這天,這水,這滿城春光,都是可以輕易拋棄的玩意。
一個看什麼都很無所謂的男人,大概也不會真去綁架一個80斤的小胖子。
林辰很平靜地開口:「我來接您屋裏的小鬼回去,謝謝您收留他。」
他說完,緩緩欠身,但卻沒有聽見想像中的客套回應,他抬頭,只見對方把煙塞進嘴裏,空出的三根手指貼在一起,並輕輕搓了搓。
顯然,剛才那句「帶好錢包」並不是在開玩笑。
林辰有些無語,但還是把手伸進工裝褲的口袋裏,掏出張缺了個角的暗紫色紙幣,說:「正好五塊錢。」
男人接過錢,再次揣進褲兜,半點不害臊,他抬手吸了口煙,然後朝旁邊挪了挪,手卻依舊撐在門框上。
林辰微微躬身致謝,從男人手臂下擠進屋內,逕自向裏面走去。
在靠河一側的木板床上,他看到一個撅起的小屁股。
「翹課並不是件好事。」
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撈過裝鴕鳥的鄭小明同學,把人放在床上擺正,然後彎下腰,拿起地上的鞋子,套在小朋友腳上,繼續說道:「當然是男人的話,偶爾犯點錯誤都可以理解。」他耐心地系著鞋帶,並說:「但問題是,首先我不喜歡出門,其次我真的很窮,所以,比起打電話給我,偷偷溜走是更恰當的處理方式。」
他聲音很輕,小胖子望著門口還在抽煙的男人,泫然欲泣。
林辰看了眼小胖子,又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男人,目光最後落在房間角落的一套藏青色制服上。
正常好心市民在撿到走失兒童時,第一反應應該是送去警察局,那麼,一位能向小朋友拷問出宿管電話,還親自等人上門來接的市民,顯然並沒安什麼好心。
林辰收回視線,牽著小朋友的手,轉身想走。
就在他要跨初房門的刹那,他聽見哢擦一聲,然後手腕一涼,腕上多了一副銀色鐐銬。
林辰看著腿邊的小朋友,很無奈地說:「當然,如果你惹了員警,就不要溜了,撒嬌賣萌抱大腿會更恰當。」
「林先生真是個妙人,不如一起喝杯茶怎樣?」一旁的警官先生慢條斯理開口。
「我並不很適合去警局。」林辰認真想了想,這樣回答。
「多去幾次就習慣了。」對方笑著說。
———
有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進過警局,更恰當的說法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進過警局的審訊室。
所以,如果能靠撒嬌賣萌解決問題,就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畢竟警局的審訊室,總是很陰森很壓抑。
窗上會攔著鐵條,正對你的牆上,會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幾個大字,正氣凜然的員警會要求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同時,你還有可能被很多人悄悄看著。
張小籠是宏景市刑警隊一名普通女警。
她此刻正站在單向玻璃外,監控審訊室裏那名嫌犯的一舉一動。
她時不時低頭,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麼,或許是因為太認真,直到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她才意識到身邊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人。
「怎麼樣了?」
張小籠扭頭,看著新隊長英俊的側臉,然後很沒出息臉紅了,但作為受過嚴格訓練的警校學生,她迅速調整了心態,彙報道:「隊長,您帶來的人已經坐了一個小時十三分鐘,他就那麼看著照片!」張小籠趕忙看了下表,又唰唰翻了兩頁筆記,「按您的要求,沒人跟他說話,就半小時前有人進去送過水,但他沒喝。哦,他看得最多的照片是第三張,真的很奇怪,隊長,這人一定有問題!」
小姑娘按了兩下圓珠筆,看著審訊室裏那個青年,有些激動地說道。
老實說,張小籠其實對那名青年沒有任何惡感,畢竟對方是她很喜歡的斯文款。
青年人髮色很黑,眼瞳更是黑得深不見底,他有些瘦,身材也並不高大,但或許是那平靜的面容又或許是那認真的眼神,讓他顯得鄭重而安穩,仿佛山間的松又或是湖邊的竹,風一吹,便有乾淨至極的氣息。
如果只是這樣,那真的完全沒什麼可疑,可他在審訊室裏坐了這麼久,就真的只盯著三張照片看,不吵不鬧,連頭都不帶抬,正常人哪有這麼好的耐性?
所以果然還是不正常吧!
張小籠這樣想著,她的目光也隨之看向桌上的那三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上,是位面色安詳的老人,老人躺在床上,穿寶藍色壽衣,看上去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第二張照片顯示,老人所躺的位置是太平間,因為他身邊還擺放著一具具蒙白被單的屍體。
如果說,前兩張照片有些森冷,那第三張照片,則顯得詭異。
前兩張照片中的老人平躺在一間商鋪裏,老人雙眼緊閉,穿一件藏青色舊制服,他躺在地上,身邊是點點血跡,如果你仔細看照片便會發現,老人一側的口袋裏,流出了滿地白沙。
……
如果照片擺放是按時間順序,那就是說,原本躺在醫院太平間裏的老人,不知因何原因,被人從醫院抬到了鬧事街頭。
普通人顯然不會有這種癖好,如果這不是醫鬧,那就是大麻煩。
但無論是什麼麻煩,那都是警方的事情,好像和他這樣的小宿管也扯不上什麼關係?
林辰沉思著,審訊室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他抬頭,只見一位女警在他面前坐下。
「林辰,9月7號下午1點到3點間,你在哪裡?」
女警官嗓音清脆,甚至還沒來得及翻開檔,她就已經把話問出了口。
「在市實小宿管站裏。」林辰又看了眼照片,審視著面前的女警,緩緩答道。
女警官長得很漂亮,長髮烏黑,耳垂白皙,而在那雙圓潤潔白的耳朵裏,還塞著枚小巧的無線耳機。
「有人能作證嗎?」女警趕忙打斷了他,又繼續補充道,「你說你在宿管站裏,誰能作證?」
「你說的時間裏,我一個人在宿管站,學生們都在上課,的確沒人可以作證。」
林辰答完,很明顯看見女警有些鬱悶,她低頭按了按筆,照著筆記本上的問題繼續問詢:「那,你近期沒有去過第三醫院?」
顯然,這是有人提前寫好了問題,派手下人來問口供,那麼領導當然就站在單向玻璃後,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只是為了一具被移動的屍體,顯然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告訴我,為什麼抓我?」林辰打斷了女警的問題。
女警眼神遊移,下意識看向審訊室一側的玻璃牆。
林辰向前靠了靠,大概明白這具體是為了什麼:「我聽說,最近在第三醫院的太平間裏,總會出現穿戴整齊的男屍,屍體邊總會出現一把白沙。」他盯住女警的眼睛,然後靠回椅背,「這事情古怪之極,如果市局覺得棘手,大概會求助兩種人——一種是道士,另一個是心理學家……所以,你們的合作單位是H大沒錯吧?」
張小籠瞪大眼,看變態似地瞪著林辰,忽然間,她按著耳麥,似乎從裏接到了什麼指令,她噌地站起來,掉頭就走。
林辰側了身子,對準單向玻璃,淡淡道:「出來吧,別藏著了。」
片刻後,審訊室的門被再次打開。
一個身材微胖的男子推門進來,他左手提著熱水瓶,右手拿著剛洗乾淨的瓷杯,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從口袋裏掏出紙包茶葉倒進杯中,然後迅速倒入熱水,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做完這一切,他彎下腰,很恭敬地把茶杯遞出,聲音有些顫抖:「師……師兄……」
「原來是付教授。」林辰沒有接過茶杯,語調有些冷冷。
「師兄……不是我抓的你啊!」作為市局唯一外聘的犯罪心理學專家,付郝在警局裏,很少有手足無措的時候。「為什麼要抓我?」林辰乾脆俐落問道。
「是一把沙子。」
「這算什麼物證?」
「師兄,我不敢欺瞞你啊。」付郝向前湊了湊,有些狗腿,「最近市醫院裏鬧得人心惶惶,太平間裏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具死屍,屍體都穿戴整齊,而床角總是撒有細沙,這事你知道。」
林辰點了點頭。
「今天早上,刑警隊隊長在路邊遇到個走失的孩子,那孩子扒著車窗,從口袋裏掏出把沙,說叔叔我想吃肯德基,能拿這個跟你換嗎?」
「天才。」林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嘿嘿。」付郝訕笑道,「爾後,經物證處對比,孩子拿出的沙和屍體旁邊的應該是同一種。」
「好巧。」林辰皺了皺眉頭
「何止是好巧,師兄你知道嗎,就在昨天,春水街騷亂,一個老人在眾目睽睽下倒地不起,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說老人起碼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付郝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說道,「而且,老人口袋裏,掉出了一把沙子。」
「到底是什麼樣的沙子?」
「很特別的沙子,非常白,但物證那邊還沒琢磨出來。」
林辰聽完這話,眉頭一皺:「拿來我看看。」
他話音未落,審訊室的門被再次推開,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提了個證物袋,大大方方走了進來。
「林先生,鄙人姓刑,刑從連。」男人不知何時換上了警服,舉止端莊,態度極好,與先前搓手指的流氓判若兩人,「我希望您能辨認一下,您是否曾經見過這種沙子?」
林辰懶得看他,只是順手拿起桌上那袋沙。
整代沙大約50g重,他拉開證物袋,小心地撚起一點。
沙子很白,顆粒都非常乾淨,與工地上夾雜了粗糙的石子或者海灘上的細沙,都有明顯區別。
林辰將白沙放回袋中,他看著付郝,語氣冷峻:「這沙子你沒見過?」
「好像沒有啊。」付郝老實回答。
「這都不認識,你是怎麼畢業的?」林辰認真問道。
第3章 一沙03 麻煩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被質問,總會不高興。
可付郝卻沒有半點不樂意,他滿臉訕笑,雙手合十,眼巴巴看著林辰。
不得不說,這招非常管用。
刑從連看見那位原本不苟言笑的青年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拿起桌上的證物袋,認真告訴他們:「這些白色石英砂,應該來自沙盤。心理治療中有一類療法,名叫沙盤遊戲,大致就是利用這樣的白沙和許多擺件,探索和整合人類心靈。」他仿佛在思考什麼,說得很慢,但很仔細,「如果在沒有淘寶之前,一整套沙盤療法的器材售價在兩萬元以上,生產廠家和經銷商都屈指可數,但現在,你要追查白沙的來源會非常困難。」
他說話聲音有些清淡,但無論是那平和的眉眼還是端正的姿態,都帶著絕對的、讓人信服的姿態。
該怎麼說呢,在絕對的專業面前,一切妄加猜測都顯得太過小人之心了。
刑從連很難得地,有些歉意,只是,他的歉意只維持了短短數秒,便被林辰接下來的話所打破。
「你放我走,保證以後不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告訴你這些沙從哪來。」
「好啊。」刑從連半點沒猶豫,很爽快地回答,說完,他單手支頤,饒有興味看著林辰。
這下,換林辰詫異了。
他也沒有想到,警方竟然回答應這個要求。
他認真盯著刑警深綠色的雙眼,似乎能夠從裏面看到真摯和誠信,好像確實不像在唬人:「小胖子手裏的沙,是從我房裏偷出來的,但其餘屍體旁邊的白沙,我確實不知情。」
他於是回答道。
刑從連點點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林辰沒有再說話,他看了眼自己的師弟,站起身來,想要離開。
就在這時,輕微的震動聲在審訊室內響起。
林辰下意識回頭,只見坐在椅子上的那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後各自接起電話。
「林先生。」
刑從連按住話筒,忽然叫住他。
「我們等會去中心公園,正好可以順路送您回家,請您稍等一會兒。」
他說得順其自然,毫無破綻,令人無法拒絕。
如果知道所謂的順路,是先順去凶案現場的話,林辰一定不會坐上刑從連那輛吉普車。
案發地在中心公園,死者是30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據報案者表示,當時該男子正在公園裏鍛煉,不小心從吊環上摔下來,死因可能是顱底骨折。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燈光線稀薄,公園裏的香樟樹輕輕隨風搖曳,夜色中,警方拉起的黃色警戒線格外清晰。警戒線週邊了很多人,以至於完全看不清楚裏面的情況。
刹車的慣性讓林辰微微前傾。
轉瞬後,駕駛室裏的那位警官先生就已經脫掉警服、拉上手刹、放下車窗。
未等他反應過來,警官先生已經下車鎖門,把他和付郝都關在車裏。
「林先生,那麼就麻煩您再等會。」
隔著車窗,警官先生向他來了個飛了個吻,然後瀟灑跑遠。
林辰坐在吉普車裏,夜風橫貫車窗而過,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很離奇,但這歸根結底是因為他今天遇到的人很奇怪。
在他身邊,小師弟戰戰兢兢,悄聲道:「師兄,你別生氣,刑隊長大概就是想送你回家而已。他人不壞,就是因為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和四分之一義大利血統,所以為人比較奔放……」
「這兩個血統混起來,基本出不了正常人。」林辰看著刑從連遠去的背影,這樣說。
刑從連當然聽不到林辰對他的評價。
作為血統複雜的人類,他完全是能屈能伸的典範,他抓亂了頭髮,點了根煙,混進圍觀人群,然後站在一個穿廣場舞裙的大媽身邊。
「阿姨,這怎麼回事啊,這麼多員警。」刑警隊長叼著根煙,裝成圍觀群眾,驚恐又好奇地戳了戳身邊的大媽。
「死了人呀!」大媽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湊到刑從連耳邊說道。
「誰死啦,這是出大事了啊!」
「可不是大事嗎,小夥子我每天都看得到的,我昨天還和他一起鍛煉過類。」說起八卦,大媽非常熱情,「他不要太厲害噢,可以兩隻腳勾著吊環,這麼倒過來。」邊說,大媽還激動地彎下腰演示,「就是這個樣子呀,然後吊環就斷掉了呀,他麼就吧嗒摔下來,摔死了!」
「那好慘的!」刑從連應和著。
「何止慘啊,他那個臉哦,當時嚇死人了,眼珠子要掉出來一樣,叫聲是十裏外都好聽到的。」
「您是說,他掉下來的時候還沒死?」刑從連忽然意識到什麼。
「沒有呀,我們去搬他,他那個時候還在動嘞!」
……
「剛那位阿姨說,吊環是突然斷裂的,人並沒有當場死亡。」
刑從連林辰一側的窗邊,手裏夾著煙,雖然吧,付郝覺得他是在對自己講話,但話完全像是講給林辰聽的。
而林辰則靠在椅背上,雙眼輕閉,像是已陷入淺睡。
一人在夜風中似有似無地說著話,另一人在夜色裏半真半假的淺眠。
付郝簡直要被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灼傷,趕緊挺身而出:「是意外事故嗎?」
刑從連沒回答他,反而看著林辰說:「這要等鑒證科勘察完現場,才有結論。」
付郝覺得自己簡直多餘,正當他想繼續說下去時,在他身旁的林辰忽然睜開眼,並且搭著車門直起身,付郝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依稀可以穿過人群,看到那片剛發生命案的場地。
天很黑,警燈閃爍,健身器材泛著藍瑩瑩的光。
這些器材分散而立,都是高低杠、仰臥起坐一類的標配器材,它們半新不舊,有些地方被摸得很光滑,但卻並沒有生銹或毀壞的痕跡。
唯獨在最角落的地方,吊環架孤零零地矗立著,一隻吊掛在半空中,另一隻則掉在了地上。
在那只似乎還掛著零星血跡的吊環下,是一片草皮退化後形成的沙地。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兩人靠得極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夜色中,他見警官先生的眼底多了幾分探尋,似乎也是發現了關於沙地的線索,只是按捺著沒有挑明。
同樣是沙。
在這個城市裏,已經連續數日發生了似乎與沙子有關的案子,這或許是巧合,也很有可能,它們背後有聯繫。
但林辰想,這些事情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案發時我在警局。」林辰說,「所以兇手不是我。」
他說完,然後在刑從連眼中看到了一絲失望。
「林先生說什麼,鄙人聽不很懂啊。」刑從連吸了口咽,然後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
第4章 一沙04 行為
林辰認為自己已經很明顯表現出拒絕與員警深交的態度,但血統這個玩意實在太奇怪了,刑從連不僅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在他表示要自己坐公交回家後,對方竟飛速鎖上車門,然後用一種誠惶誠恐地語氣說:「這麼晚了,讓林先生一個人回家,我的母親一定會責怪我。」
他說不由分說,就把車開向與市實驗小學相反的方向。
望著窗外流逝的霓虹燈影,林辰總有種被員警綁架的感覺。
等車再次停下時,他們已到了市里最著名的大排檔一條街。
「今天冒昧請您到警局協助調查,我內心萬分愧疚,請千萬答應讓我請您吃頓便飯。」警官先生扭頭,極為真摯地對他說道。
林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任誰面對那般誠懇的言辭,在短時間內都找不到恰當的拒絕理由。
反倒是付郝用了拍著椅背,嚷道:「今天你耽誤我師兄一天時間,光吃大排檔賠罪,老刑你能不能要點臉?」
「大排檔怎麼了,現在小龍蝦都要6塊錢一隻了。」刑從連滿臉肉痛地說道,「案子沒破啊,這個月的獎金都沒了,必須提前省點。」
上回是請喝茶,這回是請吃飯,但幸好不是牢飯。
雖然颱風將至,但宏景的夜市依舊開得很好。
霓虹燈下,煙霧都被著上了迷離的光色。
雖然嘴上吐槽近來小龍蝦價格飛漲,但刑警隊長還是很豪氣地要了6斤麻小。
一時間,白色塑膠桌被鮮紅的麻辣小龍蝦占滿。
四周是杯盞交錯的熱鬧聲響,大排檔老闆在油鍋裏撒了一大把辣椒,嗆人的白煙飄得到處都是。
付郝環顧四周,被嗆得連連咳嗽:「好歹是有身份的人,你能有點品位嗎?」
林辰抬眼,只見刑從連巋然不動地與小龍蝦戰鬥,非常認真專注。
聽到付郝的質疑,刑從連只是端起啤酒瓶,與之輕輕碰了下,嚴肅道:「麻小是國粹,再吐槽麻小和你翻臉啊。」
林辰聞言挑了挑眉,伸手剝了個花生,然後端起一次性塑膠杯,喝了口啤酒。
從刑從連的角度看過去,林辰好像也沒那麼難搞。
他剝蝦殼的動作很認真細緻,喝啤酒的姿勢也沒有半點故作的矜持,街燈昏黃,他眼神清澈明亮,嘴唇因為麻辣小龍蝦變得有些紅潤。
「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刑從連舉起杯,與他輕輕一碰,問道。
「我不知道。」林辰喝了口酒,回答得很乾脆。
「醫院的事情無所謂,就算是有些神經病把死人擺個pose,這種案子都夠不上立案標準,可如果再加上菜場的屍體和剛才摔死的市民,這些事情加起來,可就不那麼簡單了吧?」
林辰被盯得有些吃不消。
畢竟刑從連的眼睛本來就好看,睫毛長度又有天生種族優勢,因為仰起了頭,還勉強可以在他鬍茬覆蓋的臉上,分辨出側臉的輪廓來。
不得不說,刑從連確實非常英俊。
林辰移開視線,刑從連見他沒有回應,依舊鍥而不捨:「那你能給我講講,怎樣的人,會喜歡玩弄屍體?」
「心理變態。」林辰很理所當然地答道。
「當然是變態,不變態還能搞這?」刑從連敲了敲桌。
「所謂心理變態,是指人的行為偏離社會認可的準則,你必須追溯行為背後的產生機制。」大概是被輕微的酒氣侵襲了神經,林辰鬼使神差給刑從連解釋起來:「造成這樣行為的原因,大概有三種。第一種是儀式,它代表了某種訴求。第二種是幻覺,出自於大腦錯亂的神經元活動。」林辰頓了頓,好像在考慮第三種可能性,「第三種,也是最難以捉摸的一種,這是犯罪行為本身的一個環節。」
「犯罪行為本身的環節,什麼意思?」
林辰看向原初,廚師在油鍋裏倒下細密的配菜,香氣翻騰:「或許是土豆絲,或許是青椒,誰知道這盤菜,到底是什麼呢?」
他的話十分隱晦,刑從連卻像得到了點撥。
警官先生拎起外套,說走就走:「走,去醫院看看。」
付郝反應更快,刑從連還跑出沒兩步,他就沖上去勾住刑從連的脖子,大喊:「又想逃單是不是!」
「付老師付老師,我真沒錢啊!」
「老子明明在你錢包裏那張黑色信用卡呢,別以為我不知道,金卡往上才是黑卡,你這個死土豪!」
「那是馬克筆塗黑的道具啊!」刑從連很無辜地說。
刑從連被付教授強硬地拽回酒桌,可等他們回到桌邊時,周圍已經沒有了林辰的身影。
付郝要去找人,刑從連卻一把按住他:「老付,你老實告訴我,那到底是誰?」
「我師兄啊!」付教授理所當然地答道。
總之,這個問題,基本上問了等於沒問。
刑從連當然也很想深入問一些諸如:為什麼你已經評上副教授了你師兄還在小學當宿管,或者你師兄明明很牛逼的樣子為什麼還扭扭捏捏不提供破案線索之類的問題。
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問,畢竟這麼刨根問底實在是太八卦了!
在付教授的威逼下,他終於還是付了小龍蝦的錢。
夜晚的天氣已比白天差了許多。
樹影幢幢,或許是颱風將至,氣候變化極快,空氣中有濕潤的水意,雨也似乎要淅淅瀝瀝下起。
林辰回到學校,和門衛打過招呼,移門喀拉喀拉挪開,他的手機聲也隨之響起。
螢幕上是個陌生號碼,林辰看了眼來電位址,接電話的動作有些許遲疑。
電話接通前三秒,兩邊都有數秒沉默。
「陳先生,您好。」林辰靠在門衛室後牆上,單手提著電話。
「林辰,你還是這麼不安分啊。」電話那頭聲音很冷,並且拖長了語調,因此聽起來非常殘酷。
「如果向您彙報的人足夠仔細,一定會提到,我是戴著手銬被帶到警局『協助調查』的,這說明我並非自願,希望您能夠理解。」
「聽說你現在在做宿管?」
電話那頭的人並沒有理睬林辰的解釋,反而變換話題,顯得更加居高臨下。
「是,在您的施壓下,這是我勉強能找到的,最體面的工作。」林辰微微垂首,他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裏。
「哈,沒想到當年永川大學的林辰也會有今天,你現在,過得苦嗎?」
「是,我現在過得很苦、很窮,失去了夢想和人生目標,每天像一隻卑賤的螻蟻,如您所願。」
林辰熟知男人想要聽的話,他每說一個形容詞,電話那頭的喘息聲便粗重上一分。
但他雖然那樣說,表情反而很輕鬆。從門衛室傳出的稀薄燈光輕輕落在他身上,他的衣衫宛若透明。
「你不能再害人了!」
「是啊,也是多虧了您。」
「啊,說起來,你最好離你愚蠢的員警朋友和你的好師弟遠一點,萬一你又害死他們,豈不是又要懺悔很多年,你這樣的人,怎麼配有朋友呢?」
「好。」
他話音未落,電話便被掛斷。
雨下了起來,落在他的髮絲和肩膀上,帶著初秋的涼意。
像是掐著點一樣,在他走進宿舍樓後,暴雨就如期而至。
雨很大,劈裏啪啦的雨點落在樹木和葉片上,發出巨大的,仿佛野獸呼嚎般的聲響。
林辰轉身上樓,按照管理預案,準備將學生們統一安置起來。
實驗小學的寄宿學生本就不多,並且大部分孩子都被擔憂的父母們提前接走,所以留下來的孩子也就十幾個。
他和另外的宿管挨個宿舍敲了門,清點好人數,幫孩子們整理好書包及換洗衣物,一起帶到早已準備好的大宿舍裏。
宏景的孩子,也不是第一次遭遇颱風,因此沒人顯得過分擔憂。
大大小小的孩子聚集在兩間大宿舍裏,或許是宿舍一角擺放的零食和飲用水,讓窗外不見五指的黑夜和怒號的風聲,都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將近天亮時,孩子們都才再次安睡,林辰與值班的宿管打過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
風越來越大,雨卻好像暫時停了。
屋外,芭蕉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碩大的綠色葉片嘩啦啦抖動,在牆壁上投下淩亂的陰影。
他打開燈,白色的光瞬間照亮這片狹小空間。
這裏除了書桌和床,便再沒有其他任何傢俱。
書桌前的窗不知何時打開了,書面被雨水打得濕透,變成汪洋一片。
然而,就在那片汪洋裏,似乎飄著一艘粉色的小船。
那似乎是一封信,被折成了愛心形狀,林辰快走幾步,從水裏撈起那封信。
信封被雨水浸得濕漉漉的,林辰看了眼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內心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摸索著信封邊緣,想要將之拆開,然後他摸到信封裏面,似乎有團硬梆梆的東西。
那東西很硬,又似乎很綿軟……
林辰飛快拆開信,映入眼簾的,是一團粘附在信紙上的沙。
沙的顏色潔白無瑕,卻在被雨水浸泡後醜陋地凝固在一起。
林辰皺了皺眉,在房間裏找了個塑膠袋,輕輕將信紙裏的白沙撣落,底下模糊的字跡逐漸顯露了出來。
那是一首詩,字跡邊緣早已模糊,黑字柔軟化開,好像絲絲霧氣卷纏在整張信紙上。
【親愛的,我終於能平靜地面對死亡了/我不再猶疑、膽怯和恐懼/死神雙臂溫柔,眼神迷人/他那烏黑瞳仁綻放出濕潤的花朵,我終於嗅到了它的芬芳/我看到他的指尖伸出無數根系,一頭紮進人世間,你可不可以摸到?】
望著那些模糊的字體,林辰突然感到,有一股涼氣順著他脊柱,緩緩彌漫到頭頂。
第5章 一沙05 情書
林辰覺得,某些陰魂不散的人真是很麻煩。
刑從連卻覺得,林辰有些麻煩。
他早上剛到警局,坐在座位上看新出爐的報告,食堂買的包子才吃了半口,他便被手下通知要去局長辦公室喝茶。
老局長沏了杯不那麼正宗的龍井,捧著杯子,在他對面前坐下,一副要和他促膝長談的樣子。
「從連啊,案子怎麼樣了?」局長摸著茶杯,很是語重心長。
刑從連望著局長半禿的頭和噌亮的腦門,坐直了身體:「案件還在調查中,我剛拿到鑒證科的報告,報告顯示公園的吊環有明顯的人為損壞痕跡,所以,這應該是謀殺案。」
似乎是聽見了「謀殺案」三個字,局長表情一瞬間變得痛心疾首:「從連啊,我年紀大了,心臟也不好啊,這麼刺激的詞我希望你能小點聲說?」
「兇手的作案動機和犯罪手法都尚未明確,或與醫院與長街的白沙案都有關聯……」
「住嘴!」老局長幾乎要捂著心口:「這種關係就不要隨便扯了!」
「但付教授說……」
「胡扯!」老局長猛一拍桌:「付郝要有這水準他老師做夢都能笑醒了!」
「我們付教授畢竟是外聘專家嘛。」
「鬼扯,付郝學的是心理測量,外勤都沒出過你跟我扯他會分析刑事案件了?」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後指點付教授?」刑從連神秘兮兮地反問道。
「刑從連!」老局長真是氣不打一出來,「昨天,有人向上級舉報,說宏景市局利用編外人員參與辦案,嚴重影響程式公正性和警隊純潔性!」
刑從連皺了皺眉,也真是奇怪了,就他昨天把林辰銬進警局的功夫,馬上有人向上級舉報了?
這是什麼毛病?
「付教授不是您通過正規手續聘用的顧問嗎?」刑從連繼續裝聽不懂
「白癡,當然不是付郝!」老局長被氣得夠嗆:「你抓誰不好偏要抓林辰!」
「果然是林辰嗎?」刑從連定定地看著局長,「林辰是誰?」
老局長望著下屬認真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對方反訊的圈套。
「年輕人不要太八卦!」老局長強作鎮定飲了口茶。
「還有人因為林辰,特地向我們上級打招呼?」他說話時,也有些不確信,「我昨天只是帶林辰回來做個筆錄,如果不是我們局裏有人認出林辰,就是有人通過內部聯網得知了這個消息,能這麼快反應必然是因為他的名字上了黑名單……」刑從連邊說,邊看著上司的臉色越來越黑,「他之前也是員警嗎,如果不是員警,就是警方曾經的顧問吧?」
他說完,希冀能從上司的神色上分辨出一些資訊,不是老頭除了臉色不好看之外,連個眼神都不肯給他看見。
「你今年八十嗎?」老局長的茶終於喝光了,他放下杯子反問。
「離八十那是還差一點。」
「滾滾滾,沒事別跟個老太太一樣八卦!」
刑從連終於還是沒問出什麼,他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其實,您的意思是,讓我必須把林辰排除在案件偵破工作之外?」這雖然是疑問句,但刑從連語調很平,反而更像是冷漠的陳述句。
他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老局長忽然抬起頭,望著下屬筆挺的背影,說:「咦,我剛有說什麼嗎?」
反正像老頭那樣的老油條,遇事絕不會暴露出內心的真正想法,又何況從他嘴裏套出關於某人的背景?
刑從連坐回自己的位置,窗外暴雨傾盆而落。
雨絲很細很密,然而也很急切,被狂躁的風一吹,傘柄便東搖西晃,甚至連人都沒法站穩。
他收起閒心,開始翻閱剛放在他桌上的的現場勘查報告。
基本上他能讀懂這份報告上的每一個字,卻無法讀懂報告背後的東西。
醫院穿戴整齊的男屍、水果店傷人案、死去的老人、公園斷裂的吊環……
這一切,似乎毫無關聯,卻又因為沙子,緊密又牽強附會地聯繫再一起。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位安靜的宿管,想起對方平和的雙眼和極度鎮定的言辭,他非常想站起來、沖入雨幕、跑到對方面前,問一句:「你到底知道什麼?」
他這樣想著,隨即便站了起來,他拿起鑰匙,提上外套,走出警局,正當他想跨入雨幕時,突然間他看見風雨中,四野茫茫,有人自遠方而來。
那人身形單薄,撐著把黑傘,傘骨一邊有些塌陷,整張傘面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然而吧握傘的手很穩,那走路的不乏很穩,甚至連落在傘面上的雨水,都發出沉穩的聲響。
望著從雨中而來的人,刑從連忽然想抽一支煙。
林辰踏上臺階,收起傘,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他渾身濕透,整個人像從水裏撈起,臉上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沒有寒暄或是閒聊,他微微抬頭,很直接了當地問:「你想破案嗎?」
「想。」刑從連很乾脆地回答。
「你相信我嗎?」他又問。
「信。」
「你怕被打擊報復嗎?」
「怕。」刑從連很誠實地回答,想起方才局長的警告,他大概明白林辰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以為自己的回答會令林辰失望,可他卻很明顯看到林辰眼底有了笑意,於是他也笑了起來,說:「但我更怕破不了案拿不了獎金啊,畢竟現在是麻小盛放的季節啊……」
他說著,見林辰點了點頭,仿佛非常認同他的觀點:「所以,為了您的獎金和麻小,請讓我加入。」林辰這樣說。
其實林辰的語音並不算響,尤其在漫天大雨中,就更顯得輕不可聞了。
但那一瞬間,刑從連有些怔愣。
在他做出決定尋找林辰幫助到出門的那短短一分鐘時間裏,他想過該怎樣對林辰說「請你幫忙」才不會突兀,他也想過林辰會怎樣拒絕自己。
但他未曾想過,林辰會對他說:
請讓我加入。
如果沒有早上在局長辦公室那五分鐘,他一定會覺得林辰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參與案件。
但當林辰問出那句「你怕被打擊報復嗎」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林辰很清楚自己將承受多大的壓力,並且很清楚,他們將承受多大的壓力。
但他依舊撐著傘,冒著雨,走到了這裏,說「請讓我加入」。
他吸進一口煙,問:「為什麼,不是有很多人不讓你查案嗎?」
「你在乎嗎?」林辰笑了笑,「我一點也不在乎。」
刑從連有俄羅斯血統。
這樣的血統戰鬥力極強,並且,這意味著,當他想做什麼事的時候,一定會愛誰誰去你媽。
很奇怪的是,平和安穩如林辰,骨子裏,竟也是這樣的人。
刑從連哈哈大笑起來,他被煙嗆得連連咳嗽,卻還是在笑。
「歡迎加入。」他伸出了手,扔掉了還在燃燒的煙。
———
雖然並不在乎投訴或是警告,但刑從連還是考慮到一個常年心臟病犯的老人的心情。
所以他沒有將林辰帶回警局,而是把人帶到了他位於顏家巷六號的家。
屋子裏一片安寧,狂風暴雨都被關在了外面。
同樣的位置,不同的時間,看著林辰在靠河的木床上,刑從連還是有些心虛的。
所以他主動拿出了毛巾,還泡了杯熱薑茶。
林辰似乎對渾身濕冷的雨水毫不在意,他接過刑從連遞來的乾毛巾和茶,卻隨手將這些東西放在一邊。
「其實我這次來,是因為我收到了一封信,信裏有把白沙。」他這樣說,從口袋裏掏出放在密封袋裏的粉色信件。
刑從連接過密封袋,看著裏面那把細膩濡濕的白沙,他只覺得頭皮發麻。
因為沒有手套,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密封袋中攤平信件:「你知道這信誰寫的?」
林辰沒有很快回答。
因為他對寫信的那個人,其實並沒有很深的印象,在他記憶裏,那應該是個很年輕很安靜的姑娘,如果不是要登記每天出入宿舍的人員名單,他或許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
他曾很多次注意到,那個女孩在偷偷看他,也曾很多次收到過那個女孩小心翼翼放在他桌上的信。
天藍色的、米黃色的、粉色的,封面上的字很秀雅,永遠是「林辰收」這三個字,但他從來沒有拆開過……
「寄信人,名叫于燕青,是給我們學校修剪花木的園丁。」
「園丁這麼有文化?」刑從連端詳著信件,他讀了好幾遍,才讀通信上拗口的詩句。
「她年齡不大,大概在25-28歲之間,並且應該受過高等教育。」
「她為什麼給你寫信?」
「她給我寫過很多信,我之前以為,她暗戀我,所以一直認為,她給我寫的都是情書。」林辰很平靜地陳述著,哪怕說起暗戀兩個字時,他也完全沒有臉紅或者害羞,因此顯得非常正直,正直到連刑從連這樣愛開玩笑的人,也無法打趣園丁暗戀宿管事件。
「她暗戀你,那信裏的白沙總不能也是從你房間裏偷出來的吧?」
「我不知道。」林辰非常坦誠。
「那她為什麼要在信裏塞白沙,這些白沙和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有關係嗎?」
「我不清楚。」林辰頓了頓,又說:「但我懷疑是有關的。」
刑從連忽然有所覺悟:「你懷疑這件事情可能和你有關,所以你必須參與案件偵破,對嗎?」
林辰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不管如何,我都有可能幫到你,不是麼?」
刑從連很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聽見林辰對他說:「如果你信任我,就請派人搜尋于燕青,因為她很可能,已經死了。」
第6章 一沙06 感受
信任,本就是個很古怪的詞。
初次相識,未及深交,說起信任,便有些可笑了。
但林辰說,如果你信任我。
刑從連想,我當然信任你。
這種信任的來源倒是很奇怪,那時刑從連只是認為,他之所以信任林辰,完全是覺得這個宿管人不錯。
於是他安排手下在全城布控,搜尋于燕青。
但于燕青一未犯案,二未被報告失蹤,所謂的布控也只是監視她的身份證和各種市民卡、銀行卡資訊,並通知她暫住地和公司附近的民警注意,一有情況便向上級彙報,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但這確實也是刑從連能做到極限。
刑從連撂下電話,回望林辰。
林辰微微垂首,雙手捧著薑茶,小口小口綴飲,仿佛感受到刑從連的目光,他抬起頭,說:「帶我去醫院看看。」
宏景市第三人民醫院,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如果想要完整這個故事,那麼必須回到這裏。
因為颱風的關係,醫院裏沒有什麼人,狂風一下下撞擊著大門,送入一張又一張擔架。
四周是冰冷的白牆和比白色更暗些的煙灰色地磚,因颱風意外受傷的病人被安排在急診大廳內外,那些低沉的哀嚎在空間裏回蕩,極度痛苦煩躁又極度冰涼可怖。
林辰放下傘,撣了撣肩上的雨。
醫務人員在病患間忙碌,所以接待他們的,是醫院保安科科長。
保安科長體型巨大,在最前方引路,將近樓梯拐角時,林辰沒由來感到一陣寒意。
他身後的電梯門突然打開,穿白大褂的醫生第一個沖出電梯,兩個護士推著儀器,緊隨其後。
醫生迅速沖入一間病房,不多時,心臟起搏警報器的尖銳聲音響起,死神的呼喚幾乎要刺破人耳膜。
病房外有人開始哭泣,有人安靜坐著。
唯獨有一人,他施施然地離開了紛亂的人群,若無其事地四處看了看,然後找了排藍色長椅,繼續躺下睡覺。
在上樓梯前一刻,林辰的目光,便停留在那張排長椅上。
「那是醫院的護工。」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慮,刑從連解釋道。
「很奇怪。」
「奇怪什麼?」
「有人即將離去,他卻沒有任何悲傷情緒。」林辰說。
「看多了,當然就麻木了。」一旁陪同的保安科長回頭看了眼那護工,不以為意道。
「看得多了?」
「那是當然,我們醫院和勞務公司簽約,清潔工、護工一類都是長期工,他們在醫院時間比有些醫生還長……」
林辰忽然停下腳步,他與刑從連心有靈犀般地互看一眼,刑警隊長敏銳地問道:「和你們醫院簽約的勞務公司,是哪家?」
「『好家』啊,市里最大勞務公司就他們家了。」
林辰收回視線,刑從連果斷打起電話,向手下吩咐:「把于燕青的照片同曾出入三院太平間的嫌疑人作比對。」
他電話打得極快,掛斷後,他便和保安科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然而,大醫院的科長,又怎會對一個女孩有太多印象,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同于燕青有關的資訊。
刑從連下意識搜尋林辰,發現林辰在他身後,走得很慢,並且林辰真的只是很認真在走路,甚至沒有東張西望,窺探四周。
「想什麼呢?」刑從連簡直想戳戳他,「想于燕青是不是那個在醫院擺弄屍體的人?」
「不。」林辰搖了搖頭,說,「我在想,為什麼是這裏?」
「選這裏肯定是因為這個地方很特別。」刑從連答。
林辰點頭,抬頭問道:「那麼,特別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啊,可能是這裏的某個人、曾經發生的某件事、甚至他就是看上這裏了,這個答案太寬泛了……」
「也並沒有那麼寬。」
說話間,他們停下腳步。
在他們面前,是扇普通白色木門,門牌上寫著「太平間」三個字。
他們頭頂的白熾燈輕微閃爍,哭泣聲在望不到頭的空間內幽幽沉浮。
保安隊長取出鑰匙,小心開門。
涼氣撲面而來。
整個停放屍體的地方不過兩百平大小,床與床之間挨得極緊,白床單垂到地上,仿佛無際的雪原,明明此間並不寬廣,但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卻比天塹更難逾越。
出現過古怪男屍的床鋪都空著,林辰迅速走到一張空床邊,圍著它繞了一圈。
因為空間狹窄,他還不小心碰到了旁邊一位死者的手,他看了眼那僵硬而慘白的手背,忽然想起付郝曾說過,停屍床下曾被睡過。
又為什麼要躺在一具屍體下呢?
躺在一具屍體下,是什麼感覺?
無法用理性分析,那就閉上眼睛,好好感受。
林辰驀地掀開垂下的床單,彎腰鑽進床下,平躺在地。
地面很涼,四周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好像所有感官都被封閉起來,唯獨思維清醒。
你可以想像到周圍那一具具屍體,你可以想像他們有或悲或喜的一生,想像他們是如何出生又如何死亡。
那時心跳會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腦卻會因為恐懼而冷靜下來。
在那樣幽冷、安靜、閉塞的空間裏,你才會發現,似乎死亡真的離你很近很近……
到底,是什麼感覺?
林辰猛然睜眼。
輕快的鈴聲在房間內響起。
刑從連掏出手機,趕忙按下接聽鍵。
等他接完電話,林辰已經從床下爬了出來,他捏著手機,對林辰說:「有線索了。」
發現線索的人,是刑從聯手下的技術員。
技術員名叫王朝,王朝小同志擁有技術宅的一切優良秉性,手快、話嘮、以及會賣萌。
見到林辰的第一眼時,戴著鴨舌帽的少年人就掏出口袋裏的所有糖果排在桌上,然後快速挑選了裏面的巧克力全部送了出去,嘴上還說個不停:「阿醬、白菜、馬玉玉,你更喜歡誰?魔獸、DOTA、LOL你更喜歡玩那個,有空單挑一盤怎麼樣?」
林辰頭一回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看著王朝純真的眼神,只得向刑從連求救。
刑從連吸了口煙,淡淡道:「還想報打車費嗎?」
正在吹泡泡糖的少年一臉臥槽你太無恥的表情,但還是乖乖在桌前坐下,攤開筆記本電腦。
因為下雨,顏家巷6號泛著輕微的黴味。
少年打了個噴嚏,邊開機邊說:「頭啊,不是我說你,為什麼要住這裏,我奶奶才住這種房子,老了容易得老寒腿……」
「你奶奶真有品位。」刑從連說著,敲了敲王朝的腦袋,問,「別閒扯了,什麼線索?」
「你早上不是讓找一女人麼,我剛看到她,你猜她在哪?」王朝臉上掛著濃重的黑眼圈,邊快進邊說,「當當,就是你說的,醫院第一次發現,有屍體自己會穿衣服的那段時間裏,她曾經推清潔車進過太平間。」
螢幕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女子,王朝按下暫停,將圖片放大。
那是一張乾枯瘦小的面孔,五官也小得似乎要擠作一團,那張臉上無悲無喜,似乎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棱角。
林辰看著那乾枯瘦小的女子,點了點頭,確認那是總給他遞情書的園丁。
「這妞是叫于燕青吧。」王朝說著,快速調出一溜視頻檔,然後選中一個,雙擊打開:「我利用了簡易的人臉識別技術,在與今日案件相關的視頻資料裏搜了搜她的照片,你猜怎麼著!」他說著,迅速按下暫停,畫面定格在傍晚騷亂的街道,「她在這裏!」
王朝伸手指了指一位站在街邊近冷眼旁觀的長髮女人。
「最後,你猜怎麼著,真神了。」王朝嘖嘖歎道,眼中有傲人的光彩,他飛快地點開列表中最後一個視頻檔,說,「攝像頭的位置在中心公園前十字路口,時間是案發前35分鐘左右。」
監控視頻中,于燕青似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穿了條紅裙,還抹了口紅,整個人容光煥發,正神采飛揚地朝小公園走去。
巧合無法解釋同一個人出現在三起看似乎並無關聯的案件中,刑從連摸了摸下巴,望向林辰:「那我們不如請這位漂亮的女士來喝茶吧?」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再去春水街看看。」林辰搖了搖頭,嗓音沙啞。
第7章 一沙07 回憶
顏家巷到春水街並不很遠,步行可達。
暴雨還在下,烏雲濃重,白天與黑夜的界限,再分明。
不知是受颱風還是命案的影響,春水街人煙稀薄沒有幾家店還開著。
雨水已一遍又一遍沖刷過街面,曾經的血跡早已不見蹤影,地面很乾淨,空氣也因此變得清新。
清新得,令人只想放慢腳步。
林辰走得很慢,且沒有打傘,刑從連撐了把黑傘,跟在他身後。
不知為何,刑從連總覺得,林辰應該很年輕,雖然付郝總是叫他師兄,可他似乎比付郝還小一些。
明明就還是剛大學畢業的年紀,卻好像老僧一樣腐朽,冷漠淡然,無悲無喜。
他可以冷靜地做出推斷,也可以很平靜地,獨自一人躺在屍體下面,甚至出來的時候,臉色毫無變化。
刑從連因此很想知道,究竟有什麼事情,能讓林辰動容。
兩人走得有些緩慢,到當日案發的水果攤前,攤上早已沒有人,捲簾門緊緊拉著。
林辰在當日于燕青所站的地方立定。
此刻烏雲密佈,暴雨如注,那天的情形,卻並不是這樣。
好像太陽還沒有落山,人很多空氣裏有些腥味,也有些香味。
然後,很突然地,騷亂開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發瘋的水果攤主,他們看著攤主一刀刀砍向無辜的婦女,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面前還坐著一位死去多時的老人。
而當婦女撲向店門,老人悄無聲息倒下時,死亡的恐懼被無限制放大再放大,每個人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而變成親歷者。
兇手是誰,他為什麼在太平間做那些奇怪舉動,又為什麼要在這,觀看這個場景?
他站在這裏,想要什麼,又看到了什麼?
林辰微微仰頭,雙目輕閉,任憑零星雨水,飄落在自己面門。
見此情景,刑從連總有些不安,他左右看看,拍了拍林辰的肩。
林辰驀地睜眼。
刑從連手指著街道一頭的監控攝像,說:「這個監控是幾年前裝的東西了,說是為了商戶安全,其實也只擺個樣子。」他邊說著,又指向長街的另一頭,「另一邊那邊那個早就壞了。」
「小公園和太平間裏,也沒有監控覆蓋嗎?」林辰問。
「公園面積太大,總有監控盲點,而太平間……就算裝,也沒人敢看吧。」
「那麼,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林辰頓了頓,說:「罪犯似乎很瞭解攝像頭的分佈構造,總能在犯案時躲過監控。那麼為什麼于燕青,總是被監控捕捉到,這不是很奇怪嗎?」
「說得很有道理……」刑從連笑了起來,「但,技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環顧四周,向水果店斜對面走去。
那裏,還開著一家五金店。
「聽說心理學問案很神奇,我一直想見識下。」刑從連湊到林辰耳邊,輕聲說道。
五金店老闆是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禿頂,兩鬢斑白。
見到刑從連亮出的證件,他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語氣非常熟稔:「您又是來問那天的事情的吧,我是真沒看清對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掛著東西,我連老爺子是啥時候開的店門我都不知道吶。」
老闆語速很快,同樣的話,他好像已經重複過很多遍,所有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您再跟他說一遍。」刑從連打斷了他,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林辰向前走了半步,將擋在老闆面前的東西向旁邊移開,他語氣溫和,如同在漫天大雨中,撐開的一把傘:「您不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告訴我,那天天氣怎樣麼?」
他的聲音平靜而目光寧和,甚至不需要任何指使,老闆便不自覺閉上了眼,仿佛陷入漫長的回憶。
「天氣挺好的,太陽還沒落山,但菜場裏,一直陰沉沉的,黑乎乎的。」
「你吸了口氣,周圍有一點點聲音,人群走來走去,你能聞到那時的味道嗎?」
隨著林辰的話音,老闆真的長長吸了口氣,爾後緩緩開口:「有,有香香的雞蛋糕,生肉味,還有魚腥味……」
「你聽見,周圍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腳步聲越來越響,你努力,想要把那些聲音,聽得更加清楚。」
林辰的嗓音越發柔和,和著雨聲,仿佛一抹悠揚的笛音。
五金店老闆沉默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哭聲,我聽見了哭聲,街上很亂,到處都是哭聲喊聲,那個女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我不敢動,我嚇得不敢動!」
「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覺得很害怕,砍人什麼我一點都不怕,我手邊有刀,他敢砍我我就敢砍他,但是後來,對門老爺子倒下去的時候,我看到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他身上很黑,臉上還在笑,我想起我爸死的時候,好嚇人……」
老闆邊說,臉上的肌肉也隨之緊繃起來,他緊緊攥起拳頭,忽然間,一道寧和的聲音,如同很細的水流,緩慢而有力地,沖刷開他緊閉的心房。
「你忽然發現,在你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很長很寬,它從天而降,慢慢地,包裹住整條街道。」
那聲音很輕很緩,老闆發現,在他的腦海裏,真的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從街道一端滾向另一端,包裹住所有一切,令他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他輕輕皺了皺眉,仿佛感知到什麼,那停頓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現在,請伸出你的手,慢慢地把那張紙揉小,它裏面有很多東西,所以你揉的時候,必須很小心,很緩慢……」
隨著輕柔的指示音,老闆呆呆地立在原地,他的雙手垂放在褲袋兩側,指尖卻奇妙的,輕輕抖動起來。
刑從連幾乎要看呆了。
他的目光時而落在林辰寧和的臉上,又時而落在閉眼的五金店老闆臉上。
林辰再次開口:「請你把紙團握在手心。」
聽他這樣說,老闆也握緊了拳頭。
「幻想著,抬起手,越抬越高,直到手臂超過你的頭頂……你覺得手有點累,手裏的東西,卻變得很輕、很輕……然後,請你用盡全身力氣,拋出紙團。」
鬼使神差地,在老闆的腦海中,他似真的把紙團扔了出去,他感到自己抬著頭,直到那雪白的一點,消失在視線裏。
然後,他感到肩頭被拍了一記。
他驀地睜開眼。
在看面前站著方才那位年輕人。
年輕人不高,有些瘦,穿一件白襯衣,衣衫濕漉漉地貼在他身體上,他面容平靜,而雙眼睛,清澈得宛如朝陽下的溪水。
老闆耳邊,再次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非常感謝您。」
年輕人頓了頓,直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還有,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天依舊灰濛濛的。
他們告別攤主,刑從連把傘往林辰那裏靠靠,壓低聲音:「剛才那是什麼,催眠?」
林辰搖搖頭:「心理學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詭異,沒有人能看你一眼,就催眠你。」
「那是什麼?」
「那只是心理治療師慣用的一種治療方法,幫助來訪者,擺脫一些過分恐怖的記憶。」林辰看了他,然後默默移開視線。
刑從連不知該說什麼,在問案時,還順帶治療心靈創傷,這服務也似乎太周到了點。
「那,你有問出什麼嗎?」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製造某種氛圍。」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間床下幽寂的恐懼,街邊店鋪裏突然倒下的老人,吊環下垂死掙扎的青年,將死亡帶給人的恐懼一步步呈現出來……
「把付郝叫來吧。」像是想起了什麼關鍵,林辰忽然開口。
第8章 一沙08 權勢
付郝趕到時,見林辰正坐在宿舍裏喝茶,他只披了條薄毯,頭髮還沒乾。
付教授甫一踏入冰冷屋內,看見那荼白四壁和孤零零的木桌,便忍不住跑到床邊,對林辰:「師兄,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林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搬去跟我住唄!」
這回,看他的人卻換成了刑隊長。
雖然,付郝不是很明白,為何刑從連要看自己,但他很清晰地,在那道目光中,感受到了不耐煩。
換成更通俗易懂的句子就是:你丫瞎說什麼呢!
付郝以為是刑從連怪他打擾了林辰思考,所以他馬上閉嘴,也不怕地上涼,很乖巧地在林辰面前坐下。
林辰沒有說話,付郝一個人想了很久,試探著開口。
「說不定,壓根不是連環殺手?」
林辰點點頭:「沒有證據表明,這些人死於謀殺。」
他用詞謹慎,坐在一旁的刑從連忽然開口:「今天早上,鑒證科出了報告,公園的吊環是被人為損壞的。」
付郝用「你怎麼不早說」的眼神回敬刑從連,刑警隊長則很無辜,「我根本沒時間說啊。」
「謀殺案和非謀殺案混在一起,這比單純的連環謀殺還複雜你知道嗎?」付教授生氣道,「那公園的沙地附近檢測出白沙了嗎,如果出現白沙,就可以把這幾件案子放在一起,聯合偵查了。」
「其實沒有必要。」林辰忽然開口,打斷了兩人的爭論。
「什麼沒必要?」
「沒必要大費周折,在大概念裏,尋找小概念。」
「你是說沙?」
林辰點點頭:「這是唯一可以把所有案件聯繫起來的線索,不是嗎?我們姑且認為,確實存在這樣的聯繫,那麼,問題出現了……」林辰低下頭,問,「為什麼是沙?」
林辰問,為什麼是沙。
付郝想,我他媽要是知道,我早就破案了啊。
可是在林辰面前,他當然必須不能爆粗口,所以他只能搜尋一些可能的答案:「沙,是有特殊意向的東西?」
「嗯。」林辰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佛教中,有『恒河沙』、或是『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之類的詞,但你說過,罪犯所用的沙,很特別,是沙盤遊戲裏的沙子,所以……」
「所以,我們很難分析出,這些沙子具體代表什麼?」林辰像是看穿了付郝所想,介面道。
「那,光說沙盤遊戲呢,以前老師不是簡單給我們介紹過,沙盤療法就是在沙子上自由地擺放人物,以反映潛意識的心理狀態……難不成,兇手是在玩遊戲?」付郝問。
林辰看向付郝,眼裏是一抹讚賞。他從床上起身,推開屋內一扇緊閉的房門。
伴隨著緩緩打開的木門,一張巨大的天藍色沙盤,緩緩露出了全貌。
沙海茫茫,仿佛在整個空間中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那些細膩的、潔白的或高或低的沙堆,只令人覺得浩瀚無垠。
而在一旁的木架上,則擺放著整整一面牆的袖珍玩具。
那裏有有各式小人、微縮日常用品,閃閃發光的車模、甚至還有些建築模型……
付郝和刑從連站在旁邊,只覺得自身霎時渺小起來。
「你還記得兇手在屍體邊放著的沙子麼?」林辰問。
刑從連搶在付郝前面擠進屋子,於是很自然地被林辰問道。
「當然記得。」
「我們總是在推測兇手出於什麼目的,要放下那些沙子,但其實,反過來想,我們也可以從他的行為,推測出他的心理狀態。」
林辰從木架上取過一個小人,放到了沙盤裏:「如果呢,設想一下,他是將整個城市當做自己的沙盤遊戲,然後在不經意間擺下了他的玩具,那麼從沙盤療法的理論,我們也反向推測出他本人的心理狀態。」
「所以,他做的越多,就越將自己一步步暴露出來?」
林辰沒有回答,反而用手,將沙盤裏的白沙推開。
於是在茫茫沙海中,露出一個巨大的藍色空洞:「首先,犯案距離,無論時間或是空間,都相隔甚遠,並且沒有任何規律。他給我的資訊,是『空洞』。」
他說著,又在沙盤上,分開極遠分別擺下了另外兩個人偶玩具,「其次,既然行為無序,那麼他必然失去了可支援的力量,因此內心混亂。」
林辰並不去管身後兩人的表情,而是抓起一把沙,細沙紛紛揚揚落下,有些,飄到了玩具身上:「最後……」林辰緩緩啟口:「是死亡。」
「什麼死亡?」刑從連和付郝異口同聲問道。
林辰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凝望著眼前的浩瀚沙盤,說:「死亡是個狹窄而又寬泛的概念,但毫無疑問,無論是在醫院的病床下,還是在那條長街上,甚至是小公園裏,都有一種死亡的氛圍,那是兇手刻意營造的氛圍,他想讓人們產生對死亡的恐懼和顫慄,並且這種關於死亡的恐懼感,是逐漸放大並漸趨強烈的……正因為如此,或許也可以推測……」
「推測什麼?」
「如果是由我來對他的沙盤進行分析,我會推測,他潛意識裏應當極度畏懼死亡,或許他的至親離世、又或許他經歷過屠殺,總之死亡曾給他帶去過極端的痛苦……」林辰說完,輕輕地,眯起眼。
……
很神奇、很古怪、很詭異……
這是刑從連從頭聽到尾後的所有感覺,林辰只是擺弄了幾下沙子,便做出了一系列推斷,從理智上來說,林辰說得每一句話都太過玄奧,甚至好像對破案沒有任何直接推動作用。
但從非理性的角度來說,他似乎覺得林辰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
關鍵問題是,他竟燃真的信了。
又是一日將近傍晚時,離菜場傷人案也不過48小時。
因為一夜未睡,又耗費太多心力,林辰似乎極為疲倦,他換了件乾衣服,便在床上躺倒睡去。
付教授還想賴著不走,卻被刑從連拖著一起離開。
其實,刑從連也並不很想走。
但是他已經抵抗了局長一下午的的奪命連環CALL,將近下班時,再不回警局真的就再也別想回去。
老局長依舊在辦公室裏喝茶。
見下屬風塵僕僕趕回,他先示意對方好好關門,然後再請對方落座。
刑從連剛回來,也來不及從下屬那打聽形勢,只好盯著領導的臉,試圖從那張面皮褶皺、頭頂光滑的臉上,找出蛛絲馬跡。
「聽說你帶林辰去醫院了?」老局長喝了口茶,問。
「是啊,去了。」刑從連很隨意地說道。
局長看了眼大馬金刀坐在沙發上,且完全不知悔改的下屬,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我早上怎麼跟你說的!」
「你說不要讓他參與案件調查。」
「那你為什麼不聽?」
「因為你的理由,說服不了我啊,就因為害怕別人舉報?」刑從連吸了吸鼻子,從褲兜裏掏出煙盒,然而因為暴雨,整合煙都已濕透,他變得有些惱火:「這種舉報我每天都能收到一遝,因為有人不讓林辰參與調查,我們就聽話了,這是哪來的黑惡勢力?」
「關黑惡勢力屁事!」
「那你告訴我是哪個領導打的招呼,我也寫檢舉信揭發他去?」
「我們隊伍的純潔性是你質疑得了的嗎?」
「那是誰啊,演哪出,總裁狂霸酷炫拽?」刑從連抹了抹滿臉鬍子,笑問道。
局長似乎再也忍不了刑從連,猛地拍桌:「你知道那是誰嗎,你什麼都不知道!」
刑從連被一下子,吼得不知該如何辯駁。
是啊,他和林辰明明才認識也不過一天多,林辰又沉默寡言,他們所說的全部話加起來,也不滿百句。
連付郝都比他瞭解林辰很多,從任何角度看來,他于林辰,不過是半個陌生人。
想到這裏,刑從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領導,問:「那他的故事,您能告訴我嗎?」
局長怔愣了。
看著下屬真誠的、又滿含期待的、甚至帶著些許憂傷的眼神,他抄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才克制住想要講故事的念頭。
「你不是和林辰關係很好嗎。」局長笑了笑,「自己去問他啊。」
當你極度想知道某件事,卻總有人對此諱莫如深,那種感覺最為抓狂。
刑從連揉了揉頭髮,憤怒地站起,準備走人。
他的手搭在門把上,背後忽然傳來老局長的聲音:「聽過陳氏財團嗎?」
「搞房地產那個,好像很有錢?」
「不是很有錢,而是非常有錢。」
「有錢了不起嗎,我家也有錢啊。」頭髮亂糟糟的年輕刑警,很不以為意地說道。
第9章 一沙09 終於
林辰是被敲窗聲驚醒的。
窗外站著位身穿黃色雨披的保潔阿姨,他起身,開窗,只聽阿姨中氣十足地說:「小林啊,燕青工具房的鑰匙你有嗎?」
林辰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什麼,問:「今天不是全校停課嗎?」
「學校停課麼,老闆又沒給我們放假咯。」阿姨拄著把長掃把,「我們掃地的多命苦啊。」
林辰敏銳察覺到此間異常,為什麼保潔阿姨要特地來問他于燕青工具房的鑰匙?
念及此,他於是問道:「是誰請您來問我要于燕青工具房的鑰匙?」
「噢呦,你們關係這麼好。」阿姨笑盈盈地,見到好看的年輕人,老阿姨們總是多調侃幾句也好:「她辭職了呀,說把鑰匙留給你了,是不是在你這兒啊,哎呦誰不知道,她平時有事沒事總往你這跑啊……」
老阿姨還在喋喋不休,林辰卻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于燕青辭職,卻沒有歸還工具房的鑰匙,並對其餘人說,鑰匙在他這裏?
可他確實並未拿到過任何鑰匙,如果沒有鑰匙,後勤科當然會去破門。
那麼,門後面,又是什麼呢?
「鑰匙可能是在我這,但我得找找,請您先去打掃別處,可以嗎。」林辰微微欠身,對阿姨說完,他便轉身回到床邊,拿手機撥通了刑從連的電話,
……
刑從連趕到時,林辰正獨自一人,靠在地下室入口的門上,顯然獨自守了不少時間
見刑從連身後跟著鑒證科警員和法醫,他點點頭,站直身子,讓開路。
樓梯間只亮了盞昏黃的燈,襯得他面色陰鬱,甚至是有些悲傷。
作為刑偵人員,刑從連當然可以聞到空氣中異常的腥臭味,他面色一黯,戴上手套,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濃重的血腥味逼得所有人呼吸為之一窒。
慣於處理現場的刑警,已按規章攔起警戒線,照明燈盡數亮起,燈光刺目,黑暗的地下空間霎時宛如白晝。
損毀的課桌、破舊的床鋪,還有零星課本,地下室裏每一件物品,都被射燈照得明亮清晰,甚至連灰塵都被蒙上了一層瑩光。
而在整個空間的的盡頭,是扇被關起的、赭色木門。
有警員找來萬能鑰匙,請示刑從連。
刑從連看了眼林辰,逕自接過鑰匙,走到黑色木門前。
開門,是很簡單的事,鑰匙插入鎖眼,輕輕扭轉,哢噠一聲,門很便被打開了。
刑從連卻覺得,好像世間很難有比這更艱難苦澀的事了。
血的味道,順著門縫,飄散出來,
他的手,搭在門板上,又看了眼林辰,說:「我甚至要懷疑,你就是兇手。」
手電筒射出強光,照亮整個房間,裏面的場景令人渾身戰慄。
在狹小的工具房內堆放著數不清的工具,拖把、修剪花木的大剪、鋤頭、斷裂的植物根莖,種種雜物相互堆疊,形成骯髒而濃重的黑色背景。
于燕青赤裸身體,蹲在牆角,她身上有數不清的細密傷口,鮮血噴灑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好像無數猩紅蚯蚓正在攀爬,吸食了生命的所有熱量。
而在她手邊,是一把學生鉛筆盒裏常見的小刀,刀柄是淺藍顏色,刀刃上滿是凝固的鮮血。
饒是見慣凶案現場的警員,也有不少人受不了那樣血腥的場面,現場很安靜,落針可聞。
最先響起的,是快門的哢嚓聲,閃光燈次第亮起,鑒證科警員蹲下身,拍攝不同角度的現場照片。
然後法醫走入場,將于燕青放平,動作有說不出的緩慢莊重。
沒有人說話。
就在于燕青躺下的刹那,她的僵硬的指縫裏露下了一把細沙。
一把潔白的、細膩的,像無數蚜蟲,蜂擁而出的沙。
刑從連一把抓住林辰,將人拖出地下室。
颱風天總是很古怪,暴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墜落。
刑從連把林辰按在長椅上,身後是茂盛的香樟。
他從車子後備箱拿了礦泉水,塞到林辰手上,然後逕自在一旁坐下。
作為刑警,他很清楚,能預知生死的,除了神明便只有兇手和知情者,但他又很確信,林辰並不是兇手,那麼,問題出現了:林辰究竟在這些事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我不是兇手。」林辰擰開瓶蓋,很認真又很坦然地說道。
很少有人能面對質疑,解釋得如此直白。
「公園案發時,你在警察局,你當然不是兇手。」刑從連說。
「如果你信我,那麼我也不是殺害于燕青的兇手。」林辰仰頭,喝了一口水。
這是林辰第二次說,如果你信我。刑從連想,我當然還是信你。
但有些話無法說出口,有些事,卻必須問清楚
「為什麼?」刑從連問。
「還記得那封信嗎?」
「嗯。」
「她說,『親愛的,我終於能平靜地面對死亡了』,我……終於……」林辰盯著刑從連,眼神冰冷,「想想看,你什麼時候會用這樣的詞?」
「我終於吃到小龍蝦,我終於喝上冰啤了……」刑從連老老實實回答。
「這是表明一種已完成或即將完成的狀態,包含極度迫切的情緒。」
刑從連點點頭,表示理解林辰的意思。
但就算于燕青在寫下那封信時,就已決定赴死,卻不代表于燕青並不是毀壞吊環,殺死鍛煉青年的兇手。
這兩者間,沒有必然的邏輯聯繫。
刑從連頓了頓,突然想到其中一種可能性:「于燕青會不會是被逼的?」
林辰搖了搖頭:「她所有的話,都用的是第一人稱,說明她在寫下這封信時,自我意識很強烈……」林辰的語調難得的溫柔,像是在懷念什麼,「她之前也給我寫過一些信,和她死前那封信的字體,並沒有區別,你知道,如果于燕青是受脅迫,那麼她情緒波動強烈,寫下的字,也一定筆觸顫抖字體淩亂,然而,我卻沒有發現這點。」
刑從連撓了撓亂糟糟的頭髮:「這姑娘到底在想什麼,她寫出來的東西都這麼冷嗎?」
「我只看過其中一些信,其餘的,我想應該可以當做死者遺物,交給警方了吧。」
林辰有些傷感。
在把那些信收集起來時,他其實從未想過,有一天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
或許某日,他辭去學校的工作,也不會帶著這些信件遠走,但把一個女孩的所有心思交給警方,顯然是最令人傷感的歸宿。
他回到宿舍取信,宿舍前,有人在等。
那是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他們衣衫齊整,面容肅穆,甚至皮鞋,都擦得一絲不苟。
其中兩人,林辰都曾在市三小的宣傳欄裏見過,那是學校校長與一位董事會成員,而另一位,則是林辰認識很久的人。
很多次,在民宿中、小屋裏,林辰被敲門聲驚醒,站在門口的人,便是這位。
「管家先生,您好。」林辰在自己的小宿舍前站定,微微欠身,向站在最前的那位高瘦男子行禮。
在這個年代,能請管家的,必然是有錢人。
而能請得起一位滿頭銀髮、氣質高貴的管家,必然是頂級有錢人。
因此,當這樣一位有錢人家的管家,站在有些破舊的學校和簡樸過頭的宿舍前時,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像是被灰塵嗆到,又像是電影裏所有反派開口前那樣,陳平輕輕咳了一聲。
他低著頭,有些居高臨下地,望著面前的年輕人。
他其實很欣賞林辰。
怎麼說呢,作為陳家的老管家,他瞭解太多秘辛,他很清楚這個年輕人曾經做了什麼,又很清楚,自己的主人是怎樣一個偏執狂。
就好像狂風和在狂風吹拂下下生長的草芥,能在無盡的壓迫下,坦然生存的年輕人,總是有些了不起。
但他很專業,陳家每年給他相當於任何一個企業高管的年薪,他的存在,便是替主人們解決各種各樣的麻煩,當然,也包括找麻煩。
所以他驅車數百公理,趕到宏景,找到了陳家在當地的關係,又輾轉找上宏景市三小的董事,提了一個要求。
陳家提的要求,很少有人能拒絕,又何況,只是那樣微不足道的一個要求。
解雇學校的某位宿管。
其實,這件小事,本不用學校校長與董事出面。
他甚至沒有必要,與林辰見上這一面。
但很巧的是,當他將要告辭時,有人急衝衝推開校長室。
那人說,學校裏發現了一具屍體,是個叫林辰的宿管報了警。
「林辰是嗎,你被開除了。」校長高昂著頭,這樣說。
「為什麼?」林辰看了眼高貴的管家和高傲地校長。
「看看你把宿舍搞成什麼烏煙瘴氣的樣子,宿舍樓裏藏著屍體,不是你宿管的責任嗎,你看你把員警都招來了!」校長嗓門很大,用力吼人的時候,整棟樓都能聽見。
「哦,好。」
吼聲餘音嫋嫋,一道清水般寡淡的聲音,便緊接著響起。
校長有些怔愣,沒想到,年輕的宿管竟然這麼乾脆地同意,太過不以為意也太過輕描淡寫。
就在他想回應時,另一道更加輕描淡寫更加不以為意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校長啊~請問您是對我們警方工作,有什麼不滿嗎?」
第10章 一沙10 信件
刑從連頭髮雜亂、鬍子拉碴,因今日便衣出行,他還穿著早先沾滿泥水的白T,配上毫不講就的沙灘褲和人字拖,顯得非常窮酸。
因此,哪怕他亮出警官證,在市三小校長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員警。
他確實,也只是個小員警。
「這位警官,我們學校內部事物,好像和您沒有關係吧?」校長挺著肚子,望著從遠處而來的警官。
「那當然。」
刑從連走得很慢,當他走到林辰身邊時,剛掏出煙塞在嘴裏。
「那請問您為什麼不在現場查案?」
雖然刑從連一副老子愛去哪去哪關你屁事的表情,還是很嚴肅地回答:「我來取證物。」他說著,像是強忍著什麼不適,又把嘴裏的煙,重新塞回煙盒。
「那您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剛剛聽校長您似乎對我們警方查案有不滿,所以過來問一問啊。」
刑從連和林辰挨得很近,他生得高大,看上去很像是要替小弟出氣的老大哥。
「抱歉啊警官先生,我剛還以為,您這是要插手我們學校內部解雇員工的事情呢。」校長語調古怪,他指著林辰,又說:「這位宿管員是臨時工,但遣散費我也會給足,所以,真就不勞您費心了。」
刑從連沒有說話,因為他在思考很嚴肅的問題。
作為員警,他有太多方式可以為難校方,輕鬆保住林辰的工作。
事實上,在來這之前,他也想過很多很多種方式替林辰出頭,然而當林辰真遇到麻煩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是個員警。
因為他是員警,他想的那些方法,他都沒法用。
這個事實,很令人憋屈。
刑從連想了很久,最後,他很煩悶地向右瞥去,對林辰說:「我確實插手不了。」
林辰像是很明白刑從連的心情,點點頭,似乎寬慰:「我明白。」
「那我們收拾東西?」
「好。」
對話非常簡單,簡單得讓門口三位西裝人士覺得尷尬。
然後,刑從連做了令在場三人,更覺尷尬的事。
他抬起手掌,向一邊扇了扇,對三人說:「那,麻煩您們,讓讓?」
陳平沒有動,他一直在看刑從連。
在他人傳來的消息裏,林辰身邊確實有員警,那是宏景刑偵大隊隊長。
林辰挑選朋友,一貫挑剔,所以陳平很認真地在觀察刑從連,從他懶散的衣著看到他鬍子拉碴的面容,唯獨吸引陳平注意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很漂亮很狡黠很聰慧,關鍵問題是,那雙眼睛,非常乾淨。
該怎樣形容這種乾淨呢。
譬如,林辰的眼神也非常乾淨,好像崖上的雪又或是雪化作的水,清冽冰涼,讓你有時甚至不敢與他對視;那麼這位警官的眼神,卻廣袤深邃,正因為這樣,很乾淨後,必然加上另外三個字,看不透。
雖然看不透,但作為頂級有錢人家的管家,陳平認識到一條真理。
在金錢面前,再硬的骨頭,都會被砸軟。
於是,陳平掏出了名片夾,華美的金屬盒打開又關上,他抽出一張名片,叫了一聲:「刑隊長。」
此時,刑從連早就帶著林辰擠進了屋,聽到背後有人喊他,他沒回頭,反而問林辰:「我不接話,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確實不好。」
「該死的章程。」刑從連嘟囔著,回過頭,臉上強扯出笑容,問:「這位先生,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
「鄙人是陳家的管家,久聞刑隊長大名,想與您談商談一些事情,這是我的名片。」
陳平遞出暗金壓花的紙片,舉在半空中。
對面遲遲沒有接過。
刑從連摸著鬍子,又問林辰:「他這是在向我行賄?」
「你說太大聲了。」
「當然要大聲一點,否則別人誤會我怎麼辦?」刑從連很苦惱地說:「我們基層公務員,最怕這種麻煩了你知道嗎?」
刑從連一副我很清廉的樣子。
林辰繼續點頭,表示瞭解,他走到門口,向門外三人微微欠身行禮,然後任誰也沒有想到,他竟隨手把門關上了。
「麻煩解決了。」他對刑從連說。
刑從連霎時愣住了。
片刻後,屋裏爆發出笑聲,留下門外三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
這是刑從連第二次來林辰的小宿舍,當然,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他爬到床底,在林辰的指示下,從那張簡易木板床下,搬出一大紙箱。
「你可以來我家住啊,我家地方挺大的。」刑從連輕輕拂去箱子上的薄灰,故作輕鬆地看林辰一眼。
「你不是來拿信的,出了什麼事?」
刑從連歎了口氣,有個通識人心的朋友,真的很麻煩。
「兩件事。」
「嗯?」
「第一,于燕青應該是死於自殺。第二,我們在剛才的工具房裏,搜出了一些注射用劑。」
「什麼注射劑?」
「苯丙胺類。」
「興奮劑?」林辰很難地,皺起了眉頭:「大劑量的興奮劑,確實會致人精神錯亂,之前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應該就是服用了類似藥品,這可以說得通,但是,非常奇怪……」
「當你需要什麼線索時,什麼線索就出現在你面前,當然很奇怪。」刑從連席地而坐,不以為意地說道。
和聰明人說話,確實偶爾會有心有靈犀之感。
林辰也在一邊坐下,他沒有說話,而是打開了面前的紙箱。
刑從連也曾想過,他會在箱子裏看到很多信,但他從未想過,會看到那麼多信。
那些信,把整個紙箱塞得滿滿當當,甫一打開,甚至有幾封還飄落下來。
刑從連看得目瞪口呆。
林辰並沒有在意他,而是很迅速地分檢著箱子裏的信件,他將其中一些信挑出來放在地上,另一些則重新塞箱內,最後,他重新將紙箱封口,地上則多出了十餘封壘得整整齊齊的信件。
他的動作從頭到尾有種說不出的行雲流水感。
「裏面那些?」刑從連努努嘴,試探著問道。
「也是別人寄的信。」林辰
「你都沒看過嗎?」
「沒有。」
「誰給你寫這麼多信啊?」刑從連說著,總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八卦。
「我們很熟嗎?」
「好像,也不很熟啊。」刑從連有些委屈地說道。
「那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刑從連簡直不知該如何接話,想起付教授初見林辰時的狗腿態度,他只好依樣畫葫蘆,把下巴枕在箱子上,眼巴巴看著林辰。
林辰果然再次移開視線,繼續補充道:「同樣的,我和這些寄信的人也不熟,為什麼要看呢?」
「好像,很有道理啊。」刑從連說。
房間裏有些靜,屋外也沒有雨聲。
林辰拆開一封信,仔細閱讀,同樣的,刑從連也在看信。
與林辰相比,他的閱讀速度極快,不多時,就把信全看完了,他摸了摸滿身的雞皮疙瘩,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後背而起。
「真可怕啊。」把幾封信往林辰那推了推:「這些,通篇都是在講人死的時候怎麼痛苦。」然後,他又拿起一封,把信紙抖了抖:「這誰說的,『給我一打嬰兒,我能把他們變成你想要的任何樣子』?」
林辰放下信,看著刑從連:「那是心理學流派裏行為主義奠基人華生的觀點。」
「這麼說,于燕青還是個學心理學的?」刑從連摸著下巴上棕色的大鬍子,問,「那麼她在屍體旁放沙子,是因為你房間裏有沙盤,她特地去研究了沙盤遊戲?」
林辰垂下眼簾:「如果她把整件事當成了一場巨大沙盤遊戲,那麼,她很明顯是將死亡呈現出來,逼迫我們直面死亡,但同樣,這些行為也投射出……」
「投射出什麼?」
「她潛意識,極度畏懼死亡。」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刑從連猛地抬頭,忽然想到了什麼關鍵:「但問題是!」
「如果她畏懼死亡,又是怎麼敢自殺呢?」林辰淡淡說道。
第11章 一沙11 試試
不知誰說過,最合理,便最不合理。
于燕青出現在三起案發現場外,她殺了人,寫下遺書,然後自殺,在她自殺的房間裏,又發現了能證明她是兇手的證據。
這是最合理的圓環。
因為完美,所以不合理。
「但問題在於,你沒有證據。」刑從連說。
你沒有證據說,于燕青極度畏懼死亡,所以她不敢自殺,因為她已經死了。
「我確實沒有證據,我甚至很確信,她是自殺死的。」林辰折起手中的信紙:「我只是很想知道,她是怎麼克服本能,用刀子割開自己的喉管的。」林辰靜默了片刻,像是在尋找恰當的語句,「人總是畏懼死亡,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人類有極度複雜的自我保護機制。那麼,突破人性、突破障礙,從來都不簡單,除非這背後,有強大的動機支撐。」
「想死還不簡單?」刑從連納悶了,「不過你這麼說,我忽然想到……剛才法醫說,于燕青身上的傷口,有問題。」
「什麼?」
「她身上的深淺不一、新舊不同,她應該很早就開始了自殘行為,先在一些並不危險的地方劃下小傷口,然後,傷口慢慢擴展到手腕,胸部和脖子附近……」刑從連頓了頓,「最後,她用刀割開了自己喉嚨,但那時,她並沒馬上死亡,她還掙扎著,把刀插入心臟。」
刑從連說完,偷偷看了眼林辰。
林辰只是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屋內陷入難耐的靜默,天色已快要再次黑透,終於,還是刑從連忍不住,再次開口。
「這說明什麼?」他問。
林辰開始收拾地上的信紙,將那些信全數塞回信封:「這說明,她下定決心去死,態度之認真、意志之堅決,鮮為人見。」
林辰的回答很乾脆很直白,任何一個看過現場的人,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許多人自殺,都是因為活著太過痛苦,生無可戀,而于燕青則好像只是單純戀慕死亡的感覺。
如果她只是因為戀慕死亡的感覺而躺在屍體下面、而去殺人,似乎,也完全可以說通。
但所有的問題,依舊會回到最後那三個字上。
為什麼?
林辰抹了抹臉,他確實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你說,人死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感覺?」林辰深吸了口氣,問刑從連。
「試試不就知道了?」刑從連狡黠一笑。
———
自古以來,人們對死亡總是諱莫如深。
它太危險太恐怖,它代表了生命的終結,但偶爾,它也散發著迷人的色澤,誘人靠近。
刑從連帶著林辰,站在華燈初上的馬路邊。
此時,風並不大,細雨中,路燈都帶著迷離的光暈。
恰逢下班高峰,十字路口車水馬龍,車輛裹挾雨水,呼嘯而過,人聲、喇叭聲、發動機聲,無數聲音混作一團,令人頭皮發麻。
「做好準備了嗎?」刑從連問。
林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把拽住,飛速沖向車流。
他的衣角剛劃過前燈,後退便又碰上車尾,偏偏刑從連力氣巨大,令人無法掙脫,他只能被拖著無意識向前沖去。
肩膀生疼,奔跑卻未停止,每一步都像踏足死亡,前一秒剛穿過這片車流,後一秒又有另一輛汽車碾壓上來。耳邊的轟鳴足以撕碎耳膜。風聲徹耳,空氣裏像有一張張大手,將他們推入深淵。
縱身翻過隔離帶,林辰差點一頭栽倒在那排小松樹裏。
刑從連站在自行車道上大喘氣,還緊緊握著林辰的手。
在兩人身後,許多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離兩人最近的是一輛奧迪車,司機降下車窗,破口大駡。
「寶貝兒,感覺怎麼樣?」刑從連笑得很壞,似乎沒有任何恐懼。
林辰抽回手,抬頭看向刑從連:「我現在,終於相信一件事……」
「什麼事?」
「你真的有異國血統。」
———
作為戰鬥種族的後代,刑從連當然皮糙肉厚,可縱然他非常小心,林辰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傷了,左腿擦傷,腰際青了一大塊,路都有些走不穩。
兩人回學校時,于燕青的屍體已被運走,付郝也應召前來。
得知刑從連竟然帶林辰去找死,付教授三步並作兩步,一躍而起,抽了刑隊長很重一記。
刑隊長被抽得發懵,付教授打完人,就不管他了,反而拉著林辰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查看,言語和動作一樣婆婆媽媽:「師兄你以後離這種人遠點……」
「他不要命,你可再不能不要命了啊……」
「要不要先去醫院啊,晚上你還是去我那住吧,萬一傷口發炎,我還能照顧你……」
「你住學校宿舍吧?」刑從連一聽這話,很乾脆地揭穿了付教授這個無產階級。
「單人宿舍!」
「可你師兄這是要搬家,你那小宿舍也放不下你師兄的大沙盤吧。」
付郝為人單純,並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他反而沖刑從連嚷嚷:「你那屋子也很小好嘛!」
刑從連嘿嘿一笑:「可我家有很多房子啊。」
「你哪的房子?」
「顏家巷啊。」
作為高級知識份子,付教授非常厭惡這種純銅臭的對話。只是,文化人依舊拗不過流氓,因為刑隊長是唯一的有車族。刑從連把大吉普停在顏家巷巷口,事情便已成定局。
眼前是古老的街道和街道旁粉牆黛瓦屋舍,駕駛座上的刑隊長大手一揮,對林辰說:「挑吧,想住哪?」
後座上,付郝正在喝水,他握著礦泉水瓶輕輕顫抖,強忍著不把水灑出去。
「說得你好像把這條街都買下來了?」付教授嘲諷道。
「我看這裏不錯,就買下來了啊。」刑從連隨口說著,非常理直氣壯,令人無話可說。
乘著刑隊長去後備箱搬行李的間隙,付郝趕緊扒住林辰,小聲說:「師兄,我跟你講,男人最好面子,你為人耿直,但千萬別拆穿刑隊長了。」
林辰很鄭重地點頭,表示理解。
最後,刑從連依舊把林辰的所有行李,搬回自己位於顏家巷六號的老屋。
理由也非常恰到好處:「其他房子都沒打掃過,一起住還方便討論案情。」
林辰與付郝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天已黑,老屋裏沒有太好的照明,刑從連在八仙桌上支了盞臺燈,又端出三碗紅燒牛肉麵。
付教授已經無話可說,只能任命地吸麵條。
刑從連還從抽屜裏翻出火腿腸,一人分了一根,很是大氣豪爽。
林辰撕開塑膠包裝,毫不嫌棄地咬下一口。
付郝終於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手裏的塑膠叉碎成了渣:「老刑你知不知道我們今天看了凶案現場,有多血腥多殘酷,吃紅燒牛肉麵也就算了,火腿腸是怎麼回事???」
「付教授不要嫌棄嘛,又不是碎屍案,火腿腸也沒什麼的嘛……」刑從連寬慰道。
付郝終於完全沒胃口了。
雨又再次下了起來,一時間,老屋裏只剩下雨打瓦片的清脆聲響。
付郝撐著腦袋,看著林辰認真喝湯的側臉,忽然開口:「師兄,我一直很不明白,于燕青既然暗戀你,給你寫那麼多信,但突然自殺是怎麼回事?」他吸了吸鼻子,「她為什麼不殺了你,然後再自殺啊。」
「你說什麼?」林辰突然放下面碗,很嚴肅地看著付郝。
付教授一時不知自己說錯那句話,他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我說,他為什麼不殺了你,然後再自殺啊……」
林辰看向刑從連,說:「這裏有問題。」
刑從連點頭,心想我當然知道這裏有問題。
但在林辰灼灼的目光下,他只憋出了一個字:「啊?」
「如果是同一人犯下的案件,無論如何混亂,必然有內在秩序,我一直不明白,這些案件的內在秩序在哪裡。」林辰頓了頓,對刑從連說:「麻煩給我找支筆來。」他對刑從連說。
紙筆被很快拿來,林辰推開了泡麵碗,對付郝說:「你重複下案件過程。」
付郝脫口而出:「首先,是醫院太平間發現已經死亡的患者穿戴整齊。隨後,街上店鋪裏,出現了老人的屍體。然後,小公園裏的青年從吊環上摔下。最後,于燕青自殺……」
付郝邊說,林辰邊寫,最後,紙上出現了幾個關鍵字。
屍體→呈現屍體→謀殺→自殺
這些關鍵字被箭頭連起,形成了一個圓環。
付郝望著林辰寫下的字,同樣覺得似乎摸到了整件事情的核心,但又好像,缺少了最關鍵的一環。
第12章 一沙12 關鍵
颱風夜,暴雨如注。
雨水擊打在瓦片上,發出令人擊缶般的沉重聲響。
林辰躺在木板床上,刑從連在地板上打了個簡單的地鋪。
再平靜的人,兩天內經歷如此多不平靜的事,也會失眠,尤其是經歷了死亡,尤其在很深的雨夜。
林辰睜著眼,望著天花板,沒有入睡。
他想起了于燕青,這世界上有太多痛苦的事,可以讓一個人想死,但真正能令人不顧一切去死的事情,卻又並不多。
他想起了刑從連,這世界上有太多人容易輕信他人,但把剛認識兩天的陌生人直接帶回家的人,一定少之又少。
這或許是信任,但比信任更深的,大概是絕對的、超然的自信。
林辰側過身,看著地板上的人。
清晨時,敲響顏家巷六號木門的,並非狂暴的風,而是一雙很胖很稚嫩的小手。
刑從連很機敏地睜眼,床上林辰睡得很熟,他躡手躡腳起來開門,便看見一個只到他腰際的小胖墩。
兩個大人一左一右牽著小胖墩的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冒昧打擾了,我們家臭小子說要找林辰,但我們去宿舍的時候,林先生已經搬走了……」小胖墩的父親,試探著開口。
「來這裏找林辰。」刑從連低頭,看著腿邊的小孩,「你怎麼知道林辰在我這兒。」
他話音未落,只覺得小腿一熱,小胖墩如考拉抱樹,四肢緊緊纏住了他大腿。
孩子父母非常尷尬,拉著小胖墩的後頸肉,然而小朋友就是不撒手。
「我們特地跟學校打聽了,校方說,林先生似乎是跟一個姓刑的警官走了,臭小子就讓我們來這……」
林辰睜眼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情景。
刑從連拖著一條腿從屋外進來,腿上還綁了只巨型沙袋。
林辰從床上坐起,小胖子抱著刑從連,眼巴巴地看著他。
想起先前自己對小胖子的教誨,饒是林辰,也一陣無語。
「很管用的方法,很正確的物件,但有些過激。」
他話音未落,小胖墩便猴子上樹似得甩掉鞋子爬上床,抱住他脖頸不放。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刑隊長果斷堵在門口,把兩位家長堵在屋裏。
小胖子把臉埋在林辰頸間,悶悶地指指自己,說:「水。」
林辰像是明白了什麼,把小朋友從自己身上拉開:「如果你太在意自己的心理障礙,那就是最大的障礙。」
見兒子死死拽著別人不鬆手,小胖墩媽上前兩步,想將兒子;拉走:「對不起、對不起,我兒子……話不是說得很清楚,他這裏……」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時候我們也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什麼意思?」林辰抬頭,冰冷的目光直視那位母親。
女人被林辰看得有些發怵,轉頭尋求丈夫的幫助。
未等男人開口,林辰就說:「你們是不是一直覺得他口齒不清,不能理解他在說什麼,總覺得他是智力低下兒童,帶他見人都覺得很羞恥?」林辰把小朋友抱在一邊:「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父母的,但既然你們兒子能正常升入小學,你們便該對他的智力有信心。其次,你們難道一次沒有懷疑過,他或許不是智力低下,而是智力超常兒童?」
刑從連從未見林辰如此生氣。
聽著一個有一個字從林辰嘴裏吐出,他簡直想替面前兩位父母點根蠟燭。
「您說……他是天才。」
母親頓時滿面紅光,再不復先前的尷尬羞愧。
「我給他做過韋氏兒童智力量表,測驗結果很顯然證明了這點。」
「那您能教教我們,平時該怎麼教育他嗎?」
林辰說著,微低頭,看身旁的小胖墩,並沒有回答男孩母親的問題,而是問:「發生了什麼事,慢慢說……」
「奶奶……怕水……」小胖墩拉著林辰的衣角,有些急切。
林辰皺了皺眉頭,似乎也對這樣的關鍵字提示,有些摸不著頭腦。
小胖子用力指著自己,又用力指了指門口,想拖著林辰出門。
「你說,你奶奶怕水,想讓我去給你奶奶治病?」林辰試探著問道。
小胖子頓時點頭。
林辰心念電轉,猛然抬頭,對兩位父母說:「他奶奶最近被犬類咬傷了?」
小胖子父親也摸不著頭腦,望著自己媳婦,說:「媽好像沒說起過啊?」
「他有沒有拉著奶奶,給你們學狗叫?」林辰又問。
「你怎麼知道?」
「馬上帶你們母親去醫院!」
刑從連開著大吉普,在無人的馬路的飛馳。
一路上,林辰繫著安全帶坐在副駕駛位置,一言不發。
刑從連透過反光鏡,看了眼後座上抱著孩子的兩位父母,終於忍不住想要緩和下緊張的氣氛,於是開始沒話找話:「小胖奶奶被狗咬傷了,為什麼來找你啊……」
「因為他的父母,無法理解他想要表達的事情……」林辰依舊耿直,後座的兩位父母,再次露出尷尬表情。但他雖然生氣,依舊很耐心地,向刑從連解釋起來:「小胖子很怕水,我曾經教過他治療這種心理問題的方法,他來找我,是想讓我去幫他奶奶治療……」
「恐水症?」
「是。」
「你們天才間的交流我們凡人果然理解不了啊……」
兩人一問一答,以老刑的喟歎為終結,後座的家長卻聽得一頭霧水。
「您是說,我兒子,有恐水症,他確實從小怕水,不過最近好像好多了……」
「怕水是怕水,恐水症是恐水症,後面那個是狂犬病的別名,恐怕是小胖知道奶奶被狗咬傷,你們又一直不明白他的說什麼,他就乾脆來找林辰了。」刑從連解釋道。
原本男人只是將信將疑,現在一聽母親可能被狗咬了,又沒有去打狂犬病疫苗,頓時心急如焚,趕忙,抓著前排座椅,對刑從連說:「麻煩您再快點好嗎。」
趕到胖墩家時,老太太正提著太極劍,要去公園鍛煉。
見兒子兒媳緊張兮兮沖過來問這問那,還擺擺手,表示被狗咬了是小事,也沒發病,不要耽誤自己鍛煉。
胖墩爸一把將兒子塞在林辰手裏,和媳婦一左一右,架著老人就往自己車庫跑,邊跑還邊說:「林先生,我兒子麻煩您照顧一下。」
小胖墩望著父母離去的方向,滿臉擔憂,林辰牽著小孩肉呼呼的手,很難得地用手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發頂,聲音溫柔:「你做的很好,奶奶不會有事的。」
「這才7歲啊,就這麼聰明,簡直成精了。」
為防未成年人吸食二手煙,刑從連叼著沒點著的捲煙,聲音含混不清。
林辰牽著小孩的手,走在他身旁稍後的位置。
「他的智商比正常同齡人高出四個標準差,大約有160左右,不是這麼聰明,而是非常非常聰明。」
「這小子放這家人養真是可惜了,當爹媽的抱著天才當白癡養。」刑從連極其諂媚地對林辰這樣說。
「他的父母非常包容他,這並不是件壞事。」林辰頓了頓,很認真地,望著小胖墩的大眼睛,說:「因為這樣,你才有非常平靜而安穩的童年。」
你的父母不會逼迫你進行永無止境的學習,你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到現在,這點,非常重要。
「那,你剛才幹嘛又告訴他爹媽這事呢?」
「因為,時間到了。」
刑從連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剛想繼續問下去,卻見小胖墩抬頭望著林辰,像大人似的,鄭重地點了點頭。
見此情形,刑隊長只得無語凝煙:「果然是超人寶寶,這麼小就會找心理醫生治病……」關鍵是,挑人還挑得那麼准。
「是啊,確實非常可怕。他第一次偷偷跑進沙盤間,我以為,他只是來偷玩具,可是他非常完整地,說出了沙盤遊戲四個字。」林辰說著,忍不住搖頭。
「就是,老付都不一定喊得對。」刑從連非常敬業地吐槽著。
「他甚至能正確表達自己的症狀,並表現出,想要克服心理障礙的訴求……」
「他說他怕水,你給他治好了?」刑從連臉上露出不可思議地表情,想要再次重複之前的喟歎。天才間的交流,果然並非凡人可以理解,「那我要是怕什麼,是不是也可以找你談談心……」他非常無恥地說。
「可以用系統脫敏地方法,緩慢地、由遠及近地,接觸你的焦慮源,就可以慢慢克服,不過說起來簡單,但你要有克服這件事的恒心和毅力。」
「比如怕水,就慢慢接近水?」
林辰點了點頭:「如果你怕水,就先走到一個能看到水,又相對安全的環境裏,嘗試著放鬆,剛開始總歸是不舒服的,但慢慢的,他就能完全適應這個距離。以後的任務就是慢慢縮短這段距離,一次又一次的放鬆冥想。」
「難怪他在我家那半天就拼命賴在我床上,因為床邊能看到河……」
刑從連說著,忽然頓住,下意識看向林辰。
恰逢此時,林辰也正望向他,漆黑的瞳仁中,仿若有光。
第13章 一沙13 問題
由易到難、多次重複……
這是人類在近萬年的演變中掌握的學習方法,那麼,學習克服,同樣,也是學習。
「什麼,你是說,于燕青搞這麼多,是為了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付郝帶著早點前來,還沒把熱乎乎的牛奶麵包放下,就聽見刑從連的重要劇透。
「聽過系統脫敏沒?」刑隊長翹著二郎腿,很是得意。
付郝趕忙放下塑膠袋,湊到林辰身邊,問:「系統脫敏?」
刑從連完全被無視,卻也不生氣,反而上趕著給付郝解釋:「是啊,于燕青應該在用系統脫敏的方法,緩解自己對死亡的恐懼……」
「你閉嘴。」付郝喝止刑從連,轉而問林辰:「師兄,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案子的所有意向,都與死亡密切相關,並呈現出一種逐漸放大的恐懼感,這是我們先前便得出的結論。」林辰輕咳了一聲,他說著,反而不如刑從連那樣輕鬆:「但我們一直缺一條,將所有事情貫穿起來的線索,是小胖給了我們這個重要提示。」他說著,看了眼坐在板凳上玩手指的小朋友,「從作案的過程推斷,于燕青可能用了系統脫敏的方法,讓自己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整個過程應該分四步:首先,她靠近屍體,幻想自己已經死亡,慢慢地做放鬆訓練,適應與屍體的距離,所以,醫院太平間床底下,有被睡過的痕跡,而將屍體穿戴整齊,也表示對死亡的一種尊敬。」林辰頓了頓,似在思考:「然後是觀看一起殘酷的凶案現場,觀察他人對死亡的反應;再親手殺死一個人,看著他在你手裏死去,適應這種生命消逝的過程,鍛煉的青年被殺的原因。」
付郝只覺得越聽越冷,他嘴唇輕輕顫抖,輕輕問道:「最後,是自殺?」
「是自殺。」
付郝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齒頰皆冷。
「那,我們結案了?」他顫抖著問道。
于燕青殺了人,留下遺書,自殺而亡,如此完美,
林辰坐在堅硬冰冷的木凳上,手指搭著涼了一半的水,有意無意地輕叩杯壁,像是沒聽見付郝的問題。
「看上去,寫結案報告,也不是不可以。」刑從連用手掌蹭著自己毛絨絨的鬍子,頓了頓,又說:「但總覺得,好像缺了點什麼。」
好像一團恐怖的迷霧,你費盡千辛萬苦,在迷霧中穿行,最後,不過是摸到了一堵高牆。
上下高聳,巍巍峨峨。
想說句原來如此也可以,卻又好像遠遠不夠。
「我想再看一看于燕青的資料。」林辰停止敲擊杯壁,淡淡開口。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一位年輕話嘮的技術員便抱著筆記本,站在門口。
他反戴了頂黑色鴨舌帽,帽檐滴水,眼睛亮晶晶的,一見刑從連,語氣便十分哀怨:「颱風天啊頭,車好難打。」
刑從連咬著煙,示意他趕緊坐下幹活。
王朝於是挑了靠近林辰身邊的位置,邊開機邊說:「林先生,你玩不玩lol,我教你好不好。」
刑從連反手就抽了他一記頭皮:「速度,于燕青的資料呢。」
「我說頭,你這樣真的有點大材小用。」王朝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跳動,片刻後,一份詳細的個人資料便展露開來:「這些事你讓小籠包做也是一樣。」他調出資料,把滑鼠往林辰手裏一塞,便靠在椅背上。
于燕青的生平整理得非常詳細,從她小時候住哪裡,讀哪所小學,到近期的醫保卡記錄,都詳實羅列。
林辰看得很快,從頭到尾,大約用了不到五分鐘時間。
在他鬆開滑鼠的那刻,竟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刑從連於是湊上去,問:「看完了?」
「看完了。」
「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都沒有。」
于燕青,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
她出生於邊陲小城,念完九年義務教育,便外出打工,她做過服務員和工廠女工,後來進入「好家」勞務公司,在市三小做維護綠化的園丁,為了賺錢,她週末時會在醫院做兼職清潔工。她履歷簡單而乾淨,與千千萬萬個和她同年齡的女孩,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非常美好的年紀裏,選擇用最殘忍的方式,結束自己與他人的生命。
那麼,在這段非常短暫的時光裏,必然有某件強有力的事件,推動她,離開那條本應屬於她的平坦軌跡。
然而,他並沒有看到這樣的事情。
思考良久,林辰終於再次開口:「她父母仍然健在?」
「對啊。」王朝點點頭。
「家裏的老人,都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已過世?」
「是啊。」
「那就很奇怪了。」
于燕青經歷簡單,父母雙全,她究竟經歷了什麼,才對死亡變得如此執著。
「難不成,小姑娘在醫院,遇到了什麼事?」
刑從連壓低聲音問,神秘異常。
———
醫院是事件的伊始。
林辰下車,一輛救護車也恰好在他身旁急刹車。
車門洞開,醫護人員抬著擔架下車,車門外早有病床在等,那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老人身後跟著一雙兒女,都哭腫了眼,林辰與他們擦肩而過,聽到他們邊跑邊喊著媽媽。
刑從連推開門,林辰依舊在回望那對中年兄妹。
「怎麼?」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這種時刻,然而,正常人面對親人的離去,會傷心會難過會痛苦,但本身並不會產生對死亡的恐懼感。」
刑從連揉著鬍子,手還搭在玻璃門上。
片刻後,林辰抬頭,神色迅速冷凝下來:「我第一次收到信是在7月13號,爾後每隔一個禮拜收到一封。醫院裏第一次出現穿戴整齊的男屍,是在9月7號。」他看向刑從連,說:「在這個時間段內,市立醫院一共過世了多少位病人,其中哪幾位在于燕青負責打掃的樓層過世,于燕青在這期間和誰交往過密,這些,都要拜託您查清楚。」
刑從連點點頭,就要去找保衛科詢問,可他剛走了兩步,卻聽到林辰在他背後說:「死亡日期應該是星期三,病人有可能住七樓或者在第七棟。」
「為什麼?」
刑從連剛問出口就覺得自己白癡了,7月13號和9月7號都是星期三,每隔一週一封信,甚至醫院出現穿戴整齊的屍體的時間間隔,也正好是7天。
他們以前認為這可能只是兇手作案的規律,但現在看來,可能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刑從連走後,付郝朝林辰身邊沾了站,他一改以往小跟班模樣,神色鄭重:「師兄,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數,這究竟是簡單的殺人案,還是……」
他欲言又止,林辰並沒有回答,他反而抬起頭,看著醫院雪白的牆體,目光順著玻璃窗,攀爬至很高的樓層。
「去7摟看看。」他說。
付郝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師兄是怎樣口風嚴謹的人,但凡林辰不想說的事,那在他開口提及之前,便一定是個秘密。
電梯飛速爬上頂樓,電梯門再次打開的一瞬間,「腫瘤科」三個紅字引入眼簾。
在那一瞬間,甚至是付郝,也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林辰低低咳了兩聲,與付郝最後走出電梯。
腫瘤科病房安靜異常,間或有老人扶著欄杆,緩緩走動。
便在這時,有位護工攙著一位老人走過,林辰想起那是前幾天躺在醫院走廊裏的護工,他於是走上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您好,我想請問,您認識于燕青嗎?」他的問題很是開門見山。
對方點點頭,語氣不屑:「她怎麼了?」
「她死了。」
那人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自殺死的。」他繼續補充道。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于燕青在醫院裏,是否認識了什麼男人?」
護工臉色大變,卻不敢開口。
「不是我!我沒有殺她!」
「我知道不是你。」林辰的聲音平緩下來,像是為了緩解對方焦慮緊張的情緒,「我並沒有要探聽你和于燕青之間關係的意思,這是你的隱私。」他輕聲說著,大腦裏浮現出了兇手擺下的沙盤模型,「我想請你回憶一下,是否見過這樣一對母子。這家只有母子兩個人,兒子大約在35-40歲左右,母親約為65歲。母親對兒子管教嚴厲,你曾經覺得,這個老太太一把年紀還那麼強勢,很讓人厭惡。」
對沙盤的解讀,本身就是一種恣意的想像,林辰勾連自己屢次親臨死亡現場所感受到的東西,那是外在的秩序與內在的混亂的一種強烈對抗,是迷惘孤獨無助,「那位兒子,我想你一定會印象深刻。他對母親太過順從,以至於你可能會覺得,他好像個沒斷奶的孩子。」林辰變換了語氣,語速愈加緩慢,「但是,他很紳士,行為舉止都非常規範,甚至,非常迷人。」
護工突然抬頭,像是想起了什麼。
「是誰?」
「以前住在7區3號床的一個病人的兒子,燕青打掃那片。」
「那個病人得了什麼病?」
「胃癌,特別折磨人。」護工一點也不避諱。
「那個病人……是自殺死的?」
護工很訝異,卻還是點了點頭。
第14章 一沙14 愛情
有了病床號,找人就方便許多。
林辰坐在病床邊,床上躺著位戴氧氣面罩的老人,老人虛弱無比,看上去時日無多。
在林辰身後,付郝半蹲著,小聲地問問題。
「師兄你怎麼知道,于燕青是在醫院裏認識了什麼男人?」
「能改變一個人的,除了親朋,便是摯愛,而往往,只有愛情,會讓人瘋狂。」
刑從連步入室內時,恰好聽見這個問題。
他快走兩步,到了床邊,問:「哪來的男人?」
「師兄好像找到了可疑人員,于燕青可能在醫院交了男朋友。」
付郝回答得謹慎,刑從連皺起眉:「但是于燕青的資料上,根本沒有說她有正交往的男友。」
刑從連,很難得地,有些焦躁。
畢竟警方調查資料中有所缺失,以至於差點錯過案件偵破過程中的重要線索,這點確實非常不應該。
「他們的交往很隱秘,用了些特殊的方法才問出來的。」林辰緩緩說道,似是寬慰。
「那我們現在?」
「在等人。」
像是為了應和林辰的話,病房門口傳來很警惕的女聲:「你們是病人家屬嗎,我怎麼沒見過你們啊。」
一位小護士捧著白色託盤,站在那裏。
刑從連亮出證件,金色警徽一閃而過,小護士的神色,卻緊張了起來。
刑從連很溫和地,將護士小姐請到病床邊。
林辰看了她一眼,問:「這張病床,近來出過事,對嗎?」
護士小姐臉色很差,趕忙退了一步想走,沒想到卻撞上刑從連寬厚的胸膛。
「醫院不讓你們亂說話?」林辰把手搭在老人手背上,回頭說道:「我們總有辦法查到,只是希望有你的幫忙,我們能縮短時間而已。」
他很誠實地說道,因為誠實,便令人無法拒絕。
「之前,這張病床上的病人,8月10日時跳樓死了。」小護士支支吾吾說道。
「那位病人叫什麼名字?」
「馮雪娟。」
刑從連迅速掏出手機。
王朝接到電話,左腳剛跨入警局門口,便迅速轉身,往醫院趕去。
保衛科科長趕到時,事情已成定局。
胖科長一聽警方要調8月10號馮雪娟跳樓的錄影,滿面愁容。
本來因為太平間的屍體,市立醫院門診量就已大量縮水,如果連環殺手再和醫院扯上關係,那醫院的聲譽就算完了。
但刑從連態度強硬,他只得將一行人帶到醫院監控室。
———
王朝很快來到醫院。
醫院的保安人員還在調取視頻,年輕的技術員坐上轉椅,抬了抬帽檐,迅速滑過去,將人擠走。
他看了眼檔格式,很快搜索到命名檔,將時間軸一拖一放,螢幕上精准地出現了馮雪娟跳樓時的場景。
身穿病號服的乾瘦婦女從視窗一躍而出,只能看見她如斷線風箏般向下急墜。
然而,因為反光的關係,病房視窗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看清其中情況。
付郝惋惜地「哎」了一聲。
刑從連咂了咂嘴,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醫院本身安裝了完備的監控系統,幾乎覆蓋了所有公共區域,他環視四周,目光最後落在院牆的監控上。
「那台監控的編號是什麼?」
他伸手,指著醫院圍牆上正在轉動著的探頭。
保安科長順著刑從連手指方向看了眼,挪動肥胖的身軀,跑到檔櫃去翻資料。
王朝抬眼,看了看監視屏,迅速搜索到編號。
只見他手指輕敲鍵盤,螢幕一暗,又迅速亮起,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黑與白的圖元顆粒相互擠壓,顯示幕上,春水街死去的老人,正坐在樓下的長凳上曬太陽。
「那個人!」付郝的手點住螢幕上一個年輕人。
王朝趕忙調出另一側監控,錄影重新緩放,石子路上的年輕人露出正面,赫然就是死在公園吊環下的青年!
十秒後,于燕青也出現在了視屏裏,她在樹下呆立,不遠處,馮雪娟的身體還在水泥地上,輕輕抽搐。
監控室內,鴉雀無聲。
所有人只覺得周身發冷,如墜冰窖。
突然,一陣鋼琴曲在室內響起。
琴音紛亂,所有人猛地一顫,這才回過神來。
刑從連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局長字正腔圓的聲音,話依舊很短,只有八個字。
「上面來人了,滾回來!」
刑從連太瞭解老局長。
老爺子磨嘰又溫吞,話很多,真正能讓他著急的事情,卻少之又少。
而近來,能讓老爺子覺得真正頭疼的事情,只有坐在監控前的青年。
他下意識看了眼林辰,林辰回望他一眼,仿佛早已了然。
———
警局外,有人在等。
不是等在溫暖的辦公室內,而是等在濕漉漉的屋簷下,雨水將他的肩章打濕,三顆銀星因此顯得愈加明亮。
刑從連坐在車裏,遠遠望見屋簷下站著的人,他按住了林辰想要解安全帶的手。
林辰五指冰涼,很堅決地,將刑從連的手挪開。
「是熟人,不用擔心。」
他推開車門,沒有打傘,沒幾步,就到了警局簷下。
三年未見,站在他對面的男人似乎消瘦不少,氣質因此更加鋒銳,像柄將要出鞘的劍,劍鋒冰冷,不近人情。
林辰很難得地,輕輕勾起唇角,笑了笑:「黃督察,很久沒見,近來可好?」
「聽說你又不安分,我就來看看。」
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語,從不同人嘴裏說出,意味卻一模一樣。
林辰沒有沉默,反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說:「黃澤,你太閑了。」
刑從連拎著車鑰匙,叮呤噹啷走近,恰好聽到林辰這句回應。
查案才短短三日,就已經有多少人跳出來找麻煩,而林辰的回應,卻一次比一次更有趣。
他忍不住咧開嘴,強忍著不笑出聲,林辰面前的男人肩上銀星閃耀,足足比他高了兩級半。
同屬一個系統,他當然聽說過黃澤黃督查的大名,警隊之星、正義使者之類的詞已經被記者用爛,黃澤出身大世家,因為家世好,當然不用收受賄賂,所以他剛正清廉、神鬼莫近,關鍵黃澤長得還很好看,升職速度之快,無人可及。
他走到黃澤面前,敬了個禮,還未開口,就見對方也朝他行禮,說:「刑隊長是嗎,我奉命前來,督查您辦理此次案件。」
好嘛,被黃督查盯上,難怪老局長這麼火急火燎。
然而黃澤言辭恭謹,舉止謙和,讓人挑不出半點差錯。哪怕他言下之意就是「上頭讓我來盯著你,你好自為之」,可由那樣的人說出來做出來,公事公辦到了極點,令人無可挑剔。
「我們剛發現了重要線索,黃督查不嫌煩,就請指點指點?」刑從連笑問。
刑從連當然是客氣客氣,可黃澤卻一點也不客氣。
他一馬當先,走入刑警隊辦公室,刑從連和林辰,反而跟在他身後。
名叫張小籠的女警,正緊張地擺放茶杯,警隊一干大佬圍坐在辦公桌四周,她左手拎著茶葉桶,匆匆沖下熱水。
聽見有人走進來,趕忙回頭,差點燙到手。
林辰在角落找了張椅子坐下,令人意外的是,黃澤無視了明顯為他空出的座位,反而坐在林辰身邊,他坐姿端正,順手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牛皮筆記本,按了兩下圓珠筆,擺明瞭是來旁聽。
刑從連站在桌邊,看了兩人一眼,總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他咂了咂嘴,付郝跟著王朝落在後面,走進辦公室,看見林辰身邊坐著的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瞪得眼珠都快掉下。
他拼命朝林辰擠眼,林辰卻像沒看見似的,開始閉目養神。
因為幾人到來,原本有些嘈雜的辦公室內,瞬間安靜下來。
林辰靠在椅子上,看著陸續有人落座,椅子又多擺了一圈,他頭越來越昏昏沉沉,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模糊起來,甚至黃澤坐在身邊,也並沒有太過在意。
刑從連拉開椅子坐下,警隊政委清了清嗓子:「9.10殺人案的調查有了新的突破,我們請刑隊長來說一說。」他官腔十足,擺明瞭,是說給空降的督查聽。
「根據林先生的分析,我們追查出,馮雪娟之子兒子有重大作案嫌疑……」
刑從連話未說完,便被政委打斷:「老刑,不是我說你,你這回也太武斷了,我們辦案講求證據!」政委輕輕拍了拍桌,批評道,「就因為馮沛林的母親馮雪娟自殺身亡,你就認定馮沛林是兇手?那于燕青呢?從物證上來看,于燕青才有重大作案嫌疑,你不能因為有無關人員隨意揣測,就對案情妄加判斷。」
像是被誰推了推,林辰勉強睜開眼,發現所有人都圍坐在一起,會議秘書在沙沙不停地寫著寫什麼,其餘人手裏拿著疊資料,目光都齊聚在自己身上。
空調嘶嘶地突出涼氣,辦公室裏溫度霎時更低了。
林辰微抬了眼,並沒有因為政委夾槍帶棒的話語而動怒,他很清楚,一切基於心理分析的推論,都無法作為切實的證據。
「我們需要專家。」政委用手敲了敲桌,「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稱作專家。」
這話說得委實重了,刑從連剛想反駁,林辰卻搶先開口:「你需要什麼?」
他聲音沙啞,眼底有濃重的黑眼圈,看上去疲倦極了。
「你能證明,于燕青認識馮沛林嗎?」寂靜中,黃澤驀然開口。
「你們倆是情侶吧。」
林辰沒看黃澤,反而盯著政委,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你說什麼?」
「你和那位姑娘,你們是很親密的情人吧,雖然辦公室的人都不知道,你們經常在下班以後偷偷約會吧。」林辰指著一旁做筆錄的女文秘。
辦公室頓時開始了竊竊私語,女文秘把頭埋得低低地,政委那張黝黑的臉上,也顯出了尷尬的神情。
「找一個于燕青和馮沛林同時出現的鏡頭。」林辰對正在操作電腦的王朝說道,手肘不由自主撐在扶手上,以便支著腦袋。
王朝趕忙調出個鏡頭,並把筆記本轉了個方向,對著眾人。螢幕上,于燕青正拿著拖把,彎腰從馮沛林身邊經過,馮沛林讓開了身子,于燕青偷偷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樣。」
林辰溫和地看著女文秘。秘書的頭低得很下,眼睛卻不由自主看自己的秘密戀人,眼神羞澀欽慕又甜蜜,正好被捕捉住到。
螢幕外的眼神,和螢幕內的眼神,幾乎一模一樣。
「老蔣,你連這都瞞著我!」刑從連邊拍桌子邊笑,頭一回看到隊裏的鐵面政委吃癟,真是值回票價啊。
「行了行了,你們別取笑小陳。」政委趕緊揮手,「討論案子……討論案子!」
辦公室外傳來蹬蹬的鞋跟聲,張小籠拿著一疊資料,跑進辦公室。
女警臉色有點白,她左顧右盼,顯得有些驚魂未定。
「怎麼了小籠?」刑從連問。
「您剛讓我去查馮沛林,資料上顯示,馮沛林和于燕青的確認識,不僅認識,還很熟。」
「怎麼說?」
女警張小籠下意識看向林辰,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繼續說下去,「馮沛林曾經是于燕青的語文老師,而馮沛林現在,就在市實小當老師。」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林辰如遭雷擊,渾身一陣發寒,他突然變得有些麻木,大腦幾乎要喪失思考能力。
「于燕青因為家庭原因,讀完初中就外出打工,當時,馮沛林曾是她的語文老師,三年前馮沛林來到市實小任教……」
第15章 一沙15 舊事
窗外風雨漸大,狂風和枝葉拼命敲打窗棱,張小籠在很恰當的時刻住嘴。
屋內數十道目光,再次彙集在林辰身上。
懷疑的、驚愕的,甚至仿佛罪魁禍首另有其人,這樣的目光,令人非常難堪。
林辰雙目輕閉,不為所動。
唯有黃澤能感覺林辰的身體在輕微顫抖,很燙,也很吃力。
付郝很氣憤,他磨了磨牙,想開口,卻被刑從連按住。
「看起來,得請馮先生來喝杯茶了,您說是不是啊,政委?」他揉了揉鬍子,將所有人注意力從林辰身上拉回。
政委的臉很紅,卻還是故作深沉,沉吟片刻後,說了個「是」。
刑從連站了起來,椅子與地面發出糙礪的聲音,他下意識看著林辰的方向,想帶林辰同去,然而,林辰卻不在看他。
黃澤收起本子,冷峻的臉孔微抬起一個角度,說:「刑隊長,讓無關人等參與破案,似乎不太好吧。」
「林先生曾對本案偵破工作起了關鍵性作用,怎麼是無關人等呢?」
聽了刑從連的話,黃澤翻了翻本子,像是看到了什麼記錄,然而抬頭問:「似乎付教授,才是警隊特聘心理學專家?」
刑從連頓時啞口無言,他想再做爭辯,卻看到林辰微微睜眼,看著他,搖了搖頭。
付郝趕緊拽住刑從連:「走走老刑,我們逮人去!」
———
路邊香樟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吉普車疾馳而過,付郝噤聲不語,刑從連只顧踩著油門,車內氣氛陰沉得嚇人。
遇到紅燈,刑從連一個急停,用力錘了下喇叭,
「你怎麼不解釋?」
「解釋什麼啊。」
「林辰是你師兄,是專家中的專家,你為什麼不說!」
「那是黃澤,師兄都不說話,你強出什麼頭!」付郝被刑從連的強硬態度逼出了幾分火氣。
「黃澤怎麼了,看見黃澤你就嚇得不敢開口了?」
「黃澤,那是師兄的!」
付郝將要把話說出口,卻看見刑從連目光閃爍,他忽然明白,刑從連這是在套話:「老刑你學壞了!」
付郝氣得牙癢。
「快說快說,黃澤和林辰怎麼了,到底有什麼過節,還有那姓陳的……」他說的,哢噠一聲,將車鎖落下,「你今天不說清楚,就別想出這個門。」
男人八卦起來,確實比女人還要麻煩,因為他們很執著,也很有手段。
付郝望著變換顏色的交通指示燈,感受到緩緩加快的車速,長長歎了口氣:「你聽過南北世家嗎?」
「哪本小說裏的?」
付郝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刑從連,高深莫測的氣氛蕩然無存。
「老刑,你真是個世外高人……」付教授很無奈,語氣也忽然平靜下來:「就算你活在世外,也必須知道,這個世間還是有一些大家族,他們很有錢,有錢就代表有勢力,普通人很難接觸到這些人,但一旦接觸,就必須小心謹慎。這不是小說,這是比小說更跌宕的現實。」
「什麼意思?」
「南北世家,周吳陳黃。」付郝目視前方,輕輕開口,說了八個字。
車外的雨聲有些大,車內的引擎聲,也有些大,付郝沒有說話,刑從連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鬍子拉碴的男人將車停在路邊,拉上手刹:「哦,然後呢?」
他語氣很輕,輕到不以為意,也就是毫不在乎。
付郝忽然很無語,他以為自己的話已足夠慎重,足以令人警惕,但刑從連好像半句也沒有往心裏去。
「你能不能認真點,這四家人,很有錢。」
「他們有錢,又不給我花,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那什麼才和你有關?」
「周吳……什麼黃,林辰到底是怎麼得罪他們了?」
付郝心想,那也是林辰的問題,更和你沒有關係。
「這個,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市實小的校門近在咫尺,狂風吹落了滿地枝椏,眼前一片蕭瑟景象。
望著這樣的景象,人的心情,也會很低落。
「因為,有人不讓我們說。」
「你這個人真沒意思。」
刑從連從煙盒裏抽出根煙,叼在嘴裏,然後準備開門,下車。
他的一條腿跨剛跨出車外,便聽見身後的人,問了一個問題。
「老刑,你覺得人生而平等嗎,每個人的性命,都是一樣的嗎?」
「難道不是嗎?」
「那麼小偷的命,和世家子弟的命,你的命和馮沛林的命,都一樣值錢嗎?」
———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問題,令人難以回答,也有很多人,令人啞口無言。
警隊辦公室裏,只剩下兩個人。
原本想留下來整理的女警還沒來得及搬起一張椅子,便被空降的督察,趕出了房間。
林辰感覺到有人遞了杯水給他,水溫很合適,大約40度。
連喝一杯水,都要把溫度精確到個位數的人,也只有黃澤了。
知道是黃澤,林辰收回了搭在紙杯上的手指,於是那杯恰到好處的溫水,便掉落在地,水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有一些,直接濺到了黃督察筆挺的褲管上。
隨著漫淌的水流,黃澤也笑了起來:「你病了。」他說著,將手輕輕搭在林辰額頭,「高燒,39.5度。」
他笑得很曖昧,動作也很親昵,與方才冷面督察判若兩人,他整張臉上表情柔和,唯獨那雙修長的鳳眼很冷,冷得能滴下水,結成冰。
「黃澤,你這樣,很沒意思。」林辰沒有打開黃澤的手,因為那樣會顯得太矯情太做作,
黃澤在林辰面前蹲下,雙手扶在把手上,幾乎要把林辰整個圈起來,他問:「這三年來,你過的好嗎?」
「我如果過得好,您早就親手收拾我了,又怎會這麼安心?」
「我很心疼你。」黃澤說著,又向前湊了湊,因為距離太近,他幾乎可以感受到林辰灼熱而痛苦的氣息,他忽然有一些心軟,於是,他問了一個問題:「那麼,這三年來,你曾經有那麼一秒鐘後悔過,沒有救她嗎?」
在等待回答的過程中,黃澤想望著林辰因為高燒而乾裂起皮的嘴唇,他想,如果林辰回答是的,那麼他一定會再為他倒杯水,然後逼他喝下去。
「假設,有20人,在鐵軌上玩耍,其中,有4個人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們很聰明並且是業界精英,他們勸告其他的孩子說,這條鐵軌上會有列車經過,你們應該去旁邊一條廢棄的鐵軌上玩耍,然而剩下的16個孩子,因為種種原因,並沒有聽從勸告。於是,這4個孩子獨自走到廢棄的鐵軌上。理所當然的,火車來了。如果這個時候,你正站在鐵軌的切換器旁,你可以選擇讓火車轉向廢棄的鐵軌,犧牲其中4人,以救出更多的孩子;相反,如果你不這麼做,更多的孩子,將會死去。」付郝望著刑從連的背影,很艱難地,笑了笑:「請問,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事情,會怎麼做呢?」
刑從連的髮絲被雨水打濕,他探出車門的半截身體也已濕透,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如石雕一般,仿佛思考了很久。
最後,掏出打火機,打了兩下,卻並沒有打著。
「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噗嗤一下,火苗終於冒了出來,他把打火機湊近煙,點了很久,才把煙點著,他吐出一口煙,然後說:「但我一定會敬佩那個能做出選擇的人。」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問題,都會有答案。」林辰凝視黃澤冰冷的雙目,語調反而輕柔下來:「也並不是所有答案,都會區分對錯。」
黃澤猛地站起,如果不是還在刑警隊中,四周監控嚴密,他一定會用力掐住林辰的脖子。
刑從連很聰明,他當然知道,付郝所說的那個故事,並不是假設,而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
因為真實,所以很沉重。
凡是拷問人性的問題,都理所當然沉重。
———
因為停課,市實小裏沒有學生,上班的老師也很少。
上課鈴卻照常響起,刑從連熄滅了煙,跟著學校保安,來到馮沛林辦公室。
大辦公室裏空空蕩蕩,刑從連甚至不用詢問,一眼掃過去,便認出了馮沛林的辦公桌。
那張桌子很乾淨,淺褐色桌面,上面除了一本書,其餘什麼也沒有。
刑從連戴上手套,走到窗邊,拿起了那本書。
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一句話:
沒經過激情煉獄的人,從來就沒克服過激情--榮格。
字體清秀,筆觸細膩,寫字的人很認真,這種認真,代表著嘲諷。
哪怕不用林辰在場,他都可以想像,寫字的人用怎樣的姿態坐在窗邊,嘴角微提,寫下這行字。
刑從連面無表情,開始翻書,這時,一封信驀地從書裏掉了出來。
信封是白色的,乾淨得纖塵不染。
信沒有封口,刑從連將信封倒轉,抖了抖,一把細膩的白沙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如果說,扉頁的話代表著嘲諷。
那麼裝滿白沙的信封,卻是赤裸裸的挑釁。
「刑隊長,這位是許老師,和馮老師一個辦公室的。」
保安帶著一位梳馬尾辮的女教師來到刑從連身邊。
「哦,好。」刑從連將書和信封遞給付郝,同女教師在一旁坐下。
「我想請問您幾個關於馮老師的問題。」
任誰面對員警,都會緊張,女教師眉頭緊蹙,抿緊了唇。
「馮老師他對學生怎樣?」
「他對學生很好,語文老師嘛,又風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學生都喜歡他。」
「馮老師的家庭情況怎樣,您是否瞭解呢?」
「馮老師還沒結婚呢,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受女學生歡迎吧。」
「那馮老師他的言行舉止,他有沒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有些不太對頭?」刑從連問。
「要說奇怪的地方……」女教授擠了擠眉,仿佛想起了什麼:「馮老師每天都要給她母親打電話,而且還要固定時間,有時候他在上課,到了時間也會跑到走廊去給媽媽打電話。」
兒子大約在35-40歲左右,母親約為65歲。母親對兒子管教嚴厲。
刑從連忽然想起林辰的推論,忍不住與付郝對視一眼。
「還有呢?」他繼續問道。
「還有……」女教師揉了揉鼻子,說:「馮老師有時候不太理人,就喜歡坐在窗邊,一個人發呆。」
「這樣坐嗎?」
刑從連將椅子向旁邊挪了挪,坐到了馮沛林書桌前,向窗外看去。
然後,他愣住了。
見刑從連在窗前石化,好久不說話,付郝忍不住推了推他:「怎麼了老刑?」
「馮沛林,是在看林辰……」
刑從連將付郝拉到與自己視線平齊的位置,喃喃說道。
第16章 一沙16 請他
刑從連想,三年了。
三年來,馮沛林一直在觀察林辰。
天氣晴朗時也好,陰雨如注時也罷,馮沛林總是安靜地坐在窗前,看著對面宿管站裏,比他更安靜的那個年輕人。
他或許會看林辰讀書寫字,又或許會看林辰和小朋友們交談。
不論林辰做什麼,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總有一對目光如影隨形,如芒刺在背,又或者比芒刺更可怖。
想到這裏,刑從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帶著一本書、一封信和一捧沙,刑從連回到了警局。
警局裏那場生硬的寒暄早已結束,氣氛很冷也很平靜。
林辰在椅子上淺眠,他的身上,蓋著一件警服。
那件警服上銀星閃耀,黃督查穿著白襯衣坐在旁邊,左腿搭在右腿上,正翻著手裏的筆記,而他另一隻手裏,則端著杯溫水。
刑從連愣在門口,屋子裏有那麼多椅子,黃澤偏偏就坐在林辰身邊。
黃督查偏偏又坐得如此自然,仿佛他理應就坐在那裏。
刑隊長,有些不開心。
付郝從刑從連身後鑽了出來,看了眼辦公室裏的情形,趕忙把愣在門口的人拉進了屋。
林辰恰好睜開了眼。
見刑從連和付郝返回,他站了起來,順勢把身上搭著的衣服掛在扶手上,沒有看黃澤一眼。
「我發燒了,請帶我去藥房。」
他語氣虛弱,請求也很生硬,想要離開警局的目的太過明顯且毫不遮掩。
黃澤在座位上笑了起來,放下手邊的筆記本。
就在刑從連以為黃澤會說「公務時間禁止處理私人事宜」一類的話的時候,他卻聽見黃澤說:「記得買阿司匹林,他對大部分抗生素過敏。」
刑隊長於是更生氣了。
———
或許是颱風即將登陸,整座城市籠罩在風眼之下,雨反而停了。
林辰腳步虛浮,卻堅持步行,刑從連和付郝拗不過他,只得一左一右走在他身邊,好像左右護法。
三人的足音落在淌滿雨水的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粘粘膩膩。
「馮沛林給你留了一本書、一封信和一把沙,你和他,到底有什麼關係?」
雖然心裏的疑問已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比如黃澤與林辰究竟是什麼關係,又比如黃澤的態度為何有180度大轉彎,但刑從連並沒有問那些閑碎的八卦,他從懷裏掏出證物袋,遞給林辰。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熱愛探尋他人隱私的人,也有人天生帶著很多不可言說的秘密。
那麼恰到好處的停止,與信任一樣,都非常難能可貴。
林辰看著刑從連認真聞訊的雙眼,非常真誠地說:「謝謝。」
刑從連摸了摸頭,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事實上,如果不是付郝的問題令他無法回答,那麼他現在,應該正就黃澤的問題與林辰進行深入的探討。他不敢看林辰的眼睛,目光飄移到林辰手捧的紙書上,心又忽然沉了下來:「從他辦公桌視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見你的房間。」
林辰聽到這句話,頓時站在原地。
「他在看我?」
「他應該就在看你。」
因為高燒,林辰腦海中的片段如蒙太奇般浮掠而過,那些潔白的沙盤、詭異的街市、雪白的床單、鮮紅的血跡,一幀幀切換,令人非常混亂,也非常痛苦。
時間過了很久,久到一切畫面都回到最初的原點,久到簷上的雨滴都快落盡。
林辰把證物袋塞回刑從聯手裏,重新邁步。
刑從連看著林辰的背影,又開始生氣。
林辰的樣子,顯然是想起了什麼,又顯然是什麼都不願說。
他於是只能沖著林辰的背影開口:「于燕青給你寫信,馮沛林每天看著你,我可以不問你的過往,但與這件案子有關的事,你都必須交代清楚!」
他的話說得很直白,林辰的腳步,也理所當然停下,人卻沒有回頭。
「刑隊長需要我交代什麼?」他背對著刑從連問道。
「你是否認識馮沛林?」
「不認識?」
「那他為什麼留這封信給你,信裏的白沙到底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因為我房間裏有沙盤,他想讓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分析,只不過是他想讓我看到的東西而已,他在向我挑釁。」
「他為什麼要向你挑釁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刑從連很無語,「三年多了,他每天偷窺你,製造謀殺案,向你挑釁,你卻不知道為什麼?」
刑從連的話很不客氣,他也做好了林辰很不客氣回應地準備,林辰微微轉身,臉上,卻出現了笑容。
那不是嘲諷、生氣時的譏笑,而只是很單純的在笑,仿佛刑從連剛才的問題,非常非常有趣。
「刑隊長,您可能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想挑釁我的人,無論是心理變態者也好高智商罪犯也罷,真的非常非常多,如果我需要在乎他們每次向我挑釁背後的動機,那我可以不用活了。」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刑從連頓時啞口無言。
「為什麼?」憋了半天,他只能問出這三個字。
「因為我曾經,真的非常有名。」
這是一句驕傲的話,但從林辰嘴裏說出來,卻沒有任何誇耀意味。
反而顯得很誠實,誠實得可愛。
如果是一般人,聽到這樣的話,大概會大笑,但刑從連確實不一般,他點點頭,很認真地說:「我想也是,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聰明的人。」
他的眼睛很好看,低垂著眼凝望你的時候,湖綠色的眼眸仿佛深邃如海。
畢竟是有義大利血統的男人,誇人的時候,有特殊的種族優勢。
林辰的臉,很沒意外地紅了。
這是件尷尬的事,畢竟前幾秒,他的語氣還很沖,差點和刑從連吵起來,幾秒後,卻被誇得臉紅,顯然太沒有定力了些。
自己開的話題只能自己扯開,所以,他輕咳了一聲,問:「時間很緊迫,我想馮沛林恐怕要自殺。」
「于燕青自殺了,馮沛林也要自殺?」
「于燕青只是受馮沛林操控的一枚棋子,馮沛林恐怕是利用她完善自己的想法。」
「什麼想法?」
「人可以通過關於死亡的訓練,來克服死亡的恐懼,這是我們先前得出的推論。」林辰頓了頓,接著說:「而我之所以認為于燕青不是幕後兇手,是因為她並沒有充足的作案動機。」
「但是馮沛林有?」
「對,男孩都有戀母情結。如果我沒有猜錯,馮沛林應該成長於單親家庭,他的母親馮雪娟一手將他帶大。你知道,孩子的扭曲,往往與家庭脫不了幹係。如果我還沒猜錯的話,馮雪娟應該有極強的控制欲,必須要求兒子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說起來,你們學校的老師好像是說,馮沛林每到規定時間,都會給母親打電話,這是因為馮雪娟的要求?」
林辰點了點頭:「這樣的控制會導致兩種結果。」
「什麼結果?」
「第一種是極度叛逆,第二種,是極度順從,將母親當做神,尊崇她的話如同尊崇神的旨意。」
每次與林辰分析案情,刑從連都忍不住打寒顫。
「如果你女神臨死前摔成肉泥的慘重被別人看到,你會有什麼想法?」
沒等刑從連表示這太重口,林辰又接著問道,刑從連忍不住和一旁的付郝相互攙扶起來。
雖然很想吐,但刑從連必須承認,如果發生這種事,他確實有殺人的衝動。
「就算馮沛林是因為母親死前慘狀被無關人等看到,所以他想把這些人殺掉,但他為什麼他要利用于燕青,為什麼還要設計一個個步驟,克服死亡?」
「這當然是因為他怕死。」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好像在說你的問題太白癡了。
「馮沛林玩死人玩得不亦樂乎,還怕死?」
「準確地說,是馮沛林的母親馮雪娟怕死。」林辰說了很多話,有些難受,音量也逐漸變輕,「還記得于燕青打掃的病房嗎,那裏是腫瘤科。而馮雪娟得的是胃癌,這是最令人痛苦不堪的疾病之一,她自殺,是因為她忍受不了癌症的折磨,更忍受不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感覺……」
「所以他其實是在利用于燕青,研究怎麼能讓人減少面對死亡時的痛苦?」刑從連反應很快。
「這麼看來,他的研究很成功啊。」付郝忍不住插嘴,「于燕青很乾脆地自殺了。」
「那麼,馮沛林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他的一切研究,都是為了自己能平靜地走向死亡。」林辰的視線落到很遠的地方,「我們之前認為于燕青的死亡訓練有四步:靠近屍體、觀察凶案、親手殺人、自殺,但如果換做馮沛林,這個訓練應該是五步。」
「靠近屍體、觀察凶案、親手殺人、幫助並觀看于燕青自殺、然後自殺?」刑從連脫口而出。
話既出口,他又覺得這裏面有些問題:「可是,馮沛林殺了誰呢?」
「你們可以查查,是否還有被警方遺漏的兇殺案。」林辰不以為意道。
如果林辰想讓你相信一件事,那麼你一定會深信不疑。
刑從連當然信任林辰,所以他迅速掏出電話,致電王朝,要求調查近幾日內遺漏的兇殺案,並排查馮沛林可能出現地點的所有監控視頻。
爾後,他又給交警部門打了電話,請求通力合作,在全市範圍內布控,追捕馮沛林。
幾通電話下來,刑從連落在了後面,林辰竟然在他身邊陪著,反而是付郝,很缺心眼的一個人走在前面。
見刑從連終於掛斷電話,林辰問:「怎麼樣?」
「大海撈針啊,最近旅遊節,警力本來就有限,我們需要更多時間。」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林辰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驀然抬頭,「我可以負責讓他出現,地點你定。」
他聲音虛弱,卻認真得可怕。
後來,刑從連想,如果那時他能發現林辰的異常,或許就不會有之後那麼許多的故事。
但很可惜,林辰並不會給他這樣的反應時間。
「不相信我可以請馮沛林現身,那我們做個試驗吧,我中午想吃天星居,你請客。」林辰看了眼付郝的背影,對刑從連低聲說道,說完,他迅速走到路邊的小店。站在櫃檯前,花一塊錢買了六個星球杯。
刑從連接到林辰遞來的星球杯時,還呆立在原地,並沒有搞懂林辰想做什麼。
他卻看見林辰快走兩步,追上付郝,將剩下5個星球杯全放在付郝手裏。
「誒,師兄?」付郝詫異地看著手裏的小零食。
「你最近表現不錯,這是給你的獎勵。」
林辰眨了眨眼,見如此生動的表情出現在林辰臉上,付郝恍然大悟。
「你別這樣啊師兄,搞得也像老爺子了,我要哭了啊。」付郝邊說,邊撕開星球杯,「你一塊錢買了幾個?」
「六個。」林辰說著,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顏,他左臉頰上有個酒窩,好像茫茫冰原上綻出一朵花,在陽光下,細微卻豔麗。
刑從連在後面看呆了,忍不住勾起付郝的脖子,問:「誰是老爺子啊,這是什麼梗?」
「老爺子是我們的導師,他老人家最喜歡師兄了,每次我們論文寫得好,他就給我們買星球杯做獎勵,但是我們學校小店老闆看他年紀大了,就欺負他,每次都賣他一塊錢5個,老爺子還一直以為自己占到了便宜,其實那東西一塊錢可以買6個。」付郝邊說邊笑。
林辰依舊在笑,氣氛很輕鬆很閒適:「等下去哪裡吃飯?」他貌似不經意地問道。
「天星居。」付郝飛快回答。
付郝的回答很輕鬆,但這句話在刑從連聽來,卻不啻于一道驚雷,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林辰,戳了戳付教授的頭頂,張了張嘴。
林辰像是看穿了刑從連的心思,他轉身指了指剛才路過的公車站,車站看板上是一張中式餐館的照片,餐館匾額上,「天星居」三個大字瀟灑奪目。
「我們的導師,是天星居的忠實擁護者,每次師門聚會,總在那裏。」
「所以你剛才故意讓付郝想起老爺子?」
「我拿星球杯和老師暗示付郝,再加上付郝剛才掃過一眼天星居的廣告,他潛意識裏,就將這張圖和老師掛起勾來。當我問他吃飯的地方時,天星居的廣告圖依舊被放置在他腦海裏最容易提取的地方,所以,他的第一反應,」林辰生怕刑從連不理解,向刑從連他認真解釋。
「你要用這種方法給馮沛林下套?」刑從連表示懷疑,「他真會往裏跳?」
「相信我。」
第17章 一沙17 問問
晚飯時,宏景市市民們意外發現,放了大半個月的旅遊節宣傳片,換了新花樣。
琴音明亮,天色將暗。畫面中的河水是翡翠顏色,河裏有幾隻小鴨子在玩水,它們搖頭晃腦,像是急著趕回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
稚嫩的童音壓過了清脆的琴聲,一位牽著孫兒的老人出現在石拱橋邊,小男孩腳步未穩,一遍遍數著臺階上下,格外興奮。
背著雙肩包的旅人站在橋邊,愣了片刻,隨後念出了拱橋石柱上的楹聯:「春入船唇流水綠,秋歸渡口夕陽紅。」
旅人的聲音悠遠好聽,令人只覺得齒頰都是香的。
爾後,旅人漸行漸遠,鏡頭隨著旅人的足跡,來到一片開闊江面邊,江水氣象萬千,洶湧澎湃。
鏡頭掃過橫跨江面的大橋,最後落在太千橋三個字上。
配樂驟停,女主播俏麗的臉龐再次出現。
「下面播報一條緊急新聞,本月10日,市區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事件,嫌犯馮沛林,男,37周歲,警方提醒,此人極度危險,如您見到此人,請及時報警。」
女主播嗓音肅然,馮沛林的照片,出現在螢幕左上方,他嘴角噙笑,好像在嘲諷什麼。
這個短片,便是林辰用來誘捕馮沛林的陷阱。
對此,林辰的解釋是,任何犯人都有他的「歸屬點」,就像人們去買東西,都下意識選擇最便捷的地方,嫌犯作案,也會圍繞著能讓他們心安或者有特殊意義的地點。
馮沛林的作案地,都是在以市實小為圓心、半徑1.5公里的區域內,太千橋恰好就在這個區域內。
更美妙的是,橋下江水充沛,水代表了生命最初的湧動,同樣也與沙盤的意向有關。
為了滿足對數字七有強迫症嫌犯,短片中共出現了7只小鴨子、數字七,這些無一例外會讓馮沛林覺得舒適。
而太千橋又是七筆,在馮沛林潛意識中,他會認為這個地方很心安。
如果說,安寧祥和的短片是為了勾起馮沛林的美好回憶,那麼,緊接著播放追緝令則是讓馮沛林得知警方正在通緝他,這會迫使他加快行動速度。
在無意識記憶和外部壓力的雙重魔法下,他一定會選擇太千橋。
凝視著馮沛林蒼白俊逸的臉龐,有人抬起遙控器,關閉了電視。
螢幕變得漆黑,桌上的臺燈還散發著溫暖的光,當然,還有一處地方也很亮。
那是頭頂的反光。
「黃督查啊,您怎麼突然想到,要找我老頭子來喝茶了啊?」警隊局長辦公室裏,老局長端著茶缸,喝了一大口,隻口不提方才新聞裏的宣傳片。
黃澤坐在老局長對面,像是也將新聞拋在腦後,他笑著斟了碗茶,又輕輕推到老局長面前:「我這次來,主要是想來見見您。」
老局長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他閉著眼,像是在享受黑夜裏寧靜悠遠的茶香,更像是根本沒有聽見黃澤說的話。
但黃澤並沒有因為這樣的無視而生氣,他在等待,這樣的等待,代表了恭敬。
時間又過了很久,久到屋裏的茶香都淡了,久到桌前的老人都繃不住了:「黃少啊,太客氣,太客氣了啊。」
老局長撈過茶盞,一飲而盡,他動作隨意,看上去,好像和在路邊喝一塊錢一杯的茶水,沒有什麼兩樣。
「這是應該的。」黃澤再次滿上茶盞,「別家的朋友們想問問您,世叔,您究竟是什麼意思?」黃澤沒有給老人打哈哈的時間,他很直截了當:「沒有您的默許,林辰不可能參與這次案件調查,您究竟是什麼意思?」
黃澤問了兩遍「什麼意思」,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像黃澤這樣的身份的人,已經很少需要通過強調語句,來表達情緒和立場,但他卻連問了兩遍。
這說明,老人確實真的惹惱了他,究其原因,當然還是林辰。
林辰是個小人物,他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大世家們翻過手,就可以像拍死螞蟻那樣輕易拍死他。
他之所以現在還活著的原因,只是因為弄死他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如果你恨一個人,那麼看著他夢想盡碎跪地求饒如螻蟻般苟且偷生,才是最美好的事情。
陳家那位變態鬼畜的董事長,一直是這項業務的主要負責人,林辰也一直活得很苦。
直到數日前,林辰再次出現在他們視線中,並且以毫不屈服的態度堅持介入案件,如果沒有老人的默許,無論刑從連多麼信任林辰,像他這樣的小宿管,是不可能在案件偵破中發表關鍵性意見,更不可能因為他的幾句話,就讓電視臺在三個小時之內,製作出精美的電視廣告,誘捕馮沛林。
如黃澤所說,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其實是想問問這位在背後推動這一切的老人: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能阻止陳董出手,又讓黃少屈尊前來的老人,當然還是有些身份的,老人姓吳,周吳陳黃的吳。
「你之前和小林,不是還挺好的嗎?」吳老局長擠了擠眼,很輕易就化解了黃澤的質問。
「世叔,這並不好笑,那一夜死的人裏,有我的親妹妹,無論怎樣,我和林辰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黃澤面色陰沉,認真且固執地回答著老人的問題。
「不做好朋友,也可以做朋友嘛。」
「我不會和一個殺人兇手成為朋友。」
「武斷、武斷了啊……」
「我說得難道有什麼問題嗎,他的口供和現場勘查情況一直有出入,他至今沒有洗脫自己的嫌疑。」
這世界上最可怕的,除了變態殺手,就是中二青年了,吳老局長都失去了與之戰鬥的能力,只得很無奈地歎了口氣。
「世叔,請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黃澤依舊鍥而不捨地問道。
「小林跟我說,這是一起非常危險的案件。」
「所以您同意了,您就不怕他害死更多人?」
「他說,這個案子結束,他一定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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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號,星期日。
颱風剛剛過去,碩大的雲團尚未消散乾淨。
天濛濛亮,零星燈火點綴著尚在晨霧中的街道。
太千橋下賣早點的攤位,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
一座緊鄰太千橋大樓的第六層被臨時徵用,刑從連和付郝在屋子裏面,通過粗獷的黑色望遠鏡,密切觀察太千橋的行人。
經過一夜守候,所有警員都到了最困倦的時候。
林辰在一旁靠背椅中和衣而睡,仿佛對抓捕馮沛林這件事並不在意。
「頭,我們都守了整整一晚了,馮沛林也沒出現,您找的心理學家真管用嗎?」
將近6:30分,依舊沒有可疑人員出現,刑從連按住對講機耳麥,不想讓裏面的聲音傳出。
但林辰還是聽見了,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緩緩坐起,說:「讓我去橋上。」
「不行,太危險。」
「你佈置了這麼多警力,我會有什麼危險?」林辰反問。
「你要是出現,他萬一知道是陷阱,不上橋了怎麼辦?」
「你覺得對一個活著就是找死的人來說,陷阱有任何意義嗎?」
不得不說,林辰總有令人啞口無言的能力。
在屋內所有警員的注目下,刑從連只好揮手,放林辰上橋。
林辰穿了件乾淨的白襯衫,一隻手扶在漢白玉的橋欄上,江風撲面而來,橋下江水茫茫。
遠處一片黛色屋頂,如巨獸的脊背,橫亙在城市中央。
天漸漸亮了,橋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也慢慢多了起來。
有父母騎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學,也有小販推著三輪,艱難地騎上橋,老人拄著拐杖,向橋頂緩緩走去。
刑從連舉著望遠鏡,注視著橋上的人,他總覺得心跳得很快。
「老付,我覺得有點問題。」
刑從連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感覺,從確認嫌犯到實施抓捕,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他沒有時間思索其中的關節,他覺得這裏有問題,他也肯定這裏有問題,但卻無法抓住問題的關鍵。
「老刑,我師兄也是見過很多大陣仗的人,他能照顧好自己。」
付郝話音未落,刑從連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狂亂的鋼琴音讓人十分不安。
「頭,有個問題,不知道現在說是不是方便。」電腦前,王朝咬著鉛筆,按下暫停鍵。
「什麼事?」
「阿辰的推理好像點問題啊,他不是說馮沛林去看于燕青自殺了嗎,從程式上,我要查馮沛林那個時間段在哪裡,然後我發現,在于燕青死亡的時間段裏,馮沛林開車去她母親墳前掃墓了啊,高速公路收費站拍下他的照片了,這事兒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但我好像還是得向您報告一聲……」
王朝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刑從連猛地掛斷電話。
他心下一沉,終於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
林辰是那樣縝密的人,馮沛林又是那樣有強迫症的人。
林辰對死亡訓練的步驟推理只有四步,于燕青也是嚴格踐行這個步驟,那麼既然馮沛林想自殺,也該執行這四個步驟。
那麼如果,如果「觀察並幫助于燕青自殺」這個步驟,本身就是林辰杜撰出來的呢?
大橋上,拄著拐杖的老人在離林辰不遠處,停了下來。
像是感知到什麼,橋上穿白襯衣的年輕人,也回過了頭。
「還有不到30秒,最近的警員就會沖上來逮捕你。」他對老人說。
「對於一個傳信的人來說,30秒足夠了!」老人激動地說道。
「說吧。」
「他說你會陪我死,你真的會陪我嗎?」
「廢話。」
離橋頂最近的便衣民警開始狂奔。
像被榔頭重重敲了一下,刑從連的腦袋都要炸開了。
「如果整個死亡訓練的過程回到之前的四部曲,就並沒有林辰所說的被警方『忽略』的謀殺案!」
「如果馮沛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殺死過任何人!」
「那麼橋上的林辰,就是最好的獵物,他要殺死林辰,然後自殺!」
「林辰已經知道馮沛林的目的!但他累了,想要結束一切,他根本不是用短片誘捕馮沛林,而是告訴馮沛林,他會在那等他!」
刑從連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
橋面上,老人扔掉拐杖,突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撲向林辰。
他仿佛吟詩一般,將林辰壓在橋欄上,虔誠地吟誦道:「他就是想問問您,在這一粒沙的世界中,在這極微小與極宏大的對抗中,您會站哪一邊?」
橋欄突然斷裂開來。
「林辰!」刑從連淒厲的吼聲響徹雲霄。
《一沙》完。
第18章 雙程01 掃墓
命運,是來去雙程。
***
宏景的初春,也還是很冷。
但好歹已過驚蟄,雨水也豐沛起來,流雲在天地間勾勒極生動的場景,滿城草木,一半新綠,一半黛青。
自行車鈴叮叮作響,左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敲醒昆蟲的小鐘。馬路邊是連綿的花攤,有奶黃的康乃馨或者是淡紫的蝴蝶蘭,行人花極少的錢,便可以買到一束。
刑從連把車停在路邊,跨出車門,走了兩步,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住。
樹下有個花攤,賣花小女孩戴著頂絨線帽,臉凍得紅紅的,見到刑從連,她甜甜地笑了笑。
刑從連掏了十塊錢,小女孩照例遞來一束百合。
百合還帶著露水的清香,刑從連搖搖頭,只抽出其中一枝,然後用手指蹭了蹭小女孩肉呼呼的臉頰,便轉身向花街深處走去。
在這條花街花街的盡頭,是一處隱秘墓園,越走越近時,花香會漸漸淡去,煙火味道則隨之濃鬱起來。
這片墓園並不在山明水秀的郊外,而幾乎位於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邊,它臨近一條大江,江上有座橋,名叫太千。
離林辰從太千橋上墜江,已過去半年多了。
湖水沙沙地舔舐著岸邊的卵石,刑從連在零星的墓碑中穿行,在離湖岸最近的墓碑前,他停住腳步,放下了手中的百合。
那塊墓碑上,甚至沒有一張照片,姓氏被油墨塗得紅紅的,或許是因為描字時沾了了太多油彩,細小的墨蹟從名字的邊緣漏下,好像某些昆蟲的觸鬚。
刑從連在墓碑前隨意地盤腿坐下,他點燃一支煙,卻任由火光把煙一寸寸燒盡。
那日,林辰和馮沛林從橋上掉下去後,他們在江面上搜尋了很久。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第一次體會到從飽含希望到希望破滅。
直到現在,他有時還會還會想起林辰墜河時的面容。
他見過許多人臨死前的臉,卻從未見過有人像林辰一樣平靜坦然,平靜得仿佛只是出門吃一頓早飯,坦然得好像秋葉理應從枝頭落下。
他常常會想,林辰是不是根本沒有死,畢竟他們沒有捕撈到任何屍體。那麼或許某日,林辰便會站在這座衣冠塚前,撿起墓碑前的百合,輕輕一嗅。
所以,他很喜歡來這,就算什麼事也不幹,發呆也可以。
刑從連坐在林辰墳前,漫無目的地四望。
他褲兜裏的手機猛地開始震動起來。
「頭,他又出現了。」電話那頭這樣說。
「在宏景高速十方路段……」
「沒有傷亡。」
刑從連掛斷電話,他凝視著墓碑,深吸了一口手頭的煙,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跟踩滅了火星。
———
宏景市刑警隊與林辰離去時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兩樣。
辦公室裏,大部分警員都已出警,只留下王朝一個技術員在看錄影。
刑從連搶過王朝手裏的冰檸檬茶猛灌了一口,涼得牙齒都要打顫。
「頭,雖然你不嫌棄我可這不代表我不嫌棄你,麻煩你自己買一杯好嗎!」王朝單手搶回冰茶,分外嫌惡地將杯口換了個方向,另一隻手並沒有從滑鼠上離開。
「情況怎麼樣,還是那小子?」
「你自己看。」王朝說著,點開一段視頻,開始播放。
那是一段經過剪輯的錄影,記載著一輛客車在高速公路上的8分鐘。
那是早上六點多,星月才剛剛隱去,高速公路兩邊滿是柔曼的蘆葦,每當有客車疾馳而過時,靠近路邊的蘆葦便會如海浪般搖曳起來。
車裏人很多,因為坐得太過滿當的原因,人與人呼吸中的水汽在車窗上凝結成一層薄霧,大部分乘客都在閉眼休息,空氣裏也似乎滿是昏昏欲睡的味道。
窗邊的座位上,帶孩子的婦女撕開棒棒糖的包裝,小女孩接過哈密瓜牛奶味的糖果,舔得滋滋有味。
忽然間,一塊綠底白字的巨大路牌出現在窗外,因為車速太快,路牌倏忽一下便閃逝過去,唯獨碩大的字體在視網膜上留下淺色的殘影。
這塊路牌好像啟動了奇妙的咒語,窗外的霧氣仿佛一下子滲入了車廂內,攝像頭開始劇烈晃動,窗簾齊刷刷飛起,乘客盡皆左傾,錄影畫面變得模糊起來。
聲音隨後才刺入耳膜,司機猛打方向盤,喇叭聲與急刹車的尖銳聲響相互疊加,震耳欲聾。
小女孩手中的糖果趴地落在地上,奶黃色的棒棒糖表面沾染了地毯上細小的絨毛和灰塵,向後排不斷地滾去。
等客車在臨時停車帶裏停下後,乘客們才如夢初醒,他們趕忙左右查看,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周圍似乎沒有其他車輛。
路很空,空得可怕。
他們於是下意識的看向司機,幾個年輕力壯的青年按著前排椅背站起,仿佛如有危險,他們會即刻沖出去。
但是,他們都愣住了,因為他們看到了一把槍,一把頂在司機太陽穴上的槍。
不知何時,竟有人摸到了駕駛座邊。
那是個年紀很輕的少年,他戴了條煙灰的羊絨圍巾。圍巾蒙住口鼻,只露出微微上挑的眼眸,那雙眼珠好似潤澤的琉璃,讓人禁不住想要親吻。
只見他躬身湊近司機耳廓,似乎說了一句什麼。
現在是法制社會,槍支管控嚴格,大部分人都沒有親眼見過手槍,更不用說遇上一場真正的公路劫車案。
尤其劫車人還那樣乾淨溫柔,甚至連他手裏的槍支的反光,都顯得那般柔和。
等了幾十秒鐘,劫車人似乎沒有任何動作,乘客們開始竊竊私語。
母親摟著孩子輕輕拍背,男人們紛紛警惕地站起身,看多了綜藝劇碼的女孩甚至開始猜測,這是一場有隱藏攝像頭的特殊拍攝。
車廂內的氣氛漸漸騷動起來,膽大的年輕人開始走上過道,嘗試靠近駕駛室。
劫車人雙眼微微眯起,好像在笑。
下一刻,槍響了。
那是真正的槍聲,如同爆竹炸裂、車輛爆胎,震得路邊堆積的霧氣都微微搖晃。
乘客們驚恐地看向司機。
而預想中的頭破血流卻沒有出現,子彈擦過司機額頭,打碎了駕駛室一側的車窗,玻璃渣碎了滿地,司機咬緊牙關縮成一團,渾身都忍不住在顫抖。
乘客門忽然意識到,這個拿槍的少年,是很認真在劫車。
車內霎時雅雀無聲。
然而,站在客車最前方的少年卻笑了,他的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手臂一撐,跳坐上客車的面板台,手上的槍支卻已經放下。
一個窮兇極惡的劫車犯該如何開口?
是說「把你們的錢都交出來,否則殺了你們」又或是說,「不想被爆頭的話,把值錢的東西放到袋子裏」?
已經有客人自覺脫下手腕上的金錶,卻意外聽見很奇怪的話:
「女士們先生們,把你們的糖果都拿出來,另外,我不要柑橘味的。」
少年這樣說道,他像玩遊戲似的,把槍從左手拋到右手,忽然一伸手,槍管又朝向了妄想亂動的司機:「我說了,請不要亂動。」
他輕柔的嗓音如溫水般侵入每位乘客的耳廓。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一雙雙迷惘的眼睛左顧右盼,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快一點,我可沒有開玩笑呦。」少年坐在面板臺上,笑了起來。他淡藍色的牛仔褲下面配了雙明黃的新版耐克鞋,雙腳懸在半空,左左右右,輕輕晃動。
就在所有乘客都還沉浸在未知的迷茫中時,「砰!」的一聲,少年再次扣動扳機。
這一次,子彈飛向了客車最前方,擋風玻璃「嘩啦」一下炸裂開來,冷風瞬間灌入車廂。
風吹起了少年烏黑柔軟的髮絲,也讓司機的臉色寒如金箔。
仿佛變戲法似地,少年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頂棗紅的絨線帽,體貼地給司機戴上。
但是下一秒,他又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最前排正要掏電話的不安分的中年人,冷冷道:「快點!」
中年人顫顫巍巍,從懷裏掏出半卷HALLS薄荷糖,交了出去。
少年很滿意地接過糖,單手從裏面挑出一顆,放入口中,還順手把糖紙塞到了自己口袋裏。
領頭者自然會帶動一群追隨者,白色的涼糖、淺黃的檸檬糖,粉色的泡泡糖,五顏六色的糖果紛紛落入少年口袋,甚至有人還交出滿滿一盒金色費列羅,少年人嫌棄地看了眼巧克力,表示拒絕。
八分鐘過後,客車上所有糖果都被掃蕩一空。
車載呼叫器不時傳來通話請求,智慧電腦上的紅點閃動不停,少年像是嫌煩了,他關掉呼叫器,又順手將平板大小的車載電腦從架子上摘下來。
「祝大家旅途愉快。」
他說完,便跳上客車最前方的操作臺,還順手做了個飛吻的動作。
下一刻,只見他毫不猶豫地飛身躍出了破碎的前窗,在公路上打了個滾,飛也似地竄下高速公路,如一只歸家的白鷺,飛入茫茫蘆葦叢中。
第19章 雙程02 命運
「屌不屌!」
王朝敲下暫停鍵,畫面最後,落在少年似笑非笑的飛吻上。
年輕又話嘮的技術員興奮地讚歎道,於是又不出意外地,收到了隊長地暴擊。
「你覺得這很有趣嗎?」望著錄影中的少年,刑從連冷冷問道。
「劫車誒,為了搶糖果,腦洞何止是大,簡直就是大……」王朝又嘮叨兩句,才意識到周圍氛圍不對,他抬起頭,這才發現刑從連臉色鐵青,「頭,認真你就熟,又沒有人受傷,不是很酷嗎?」
「沒有人受傷?是幸好沒人受傷!」刑從連拉過滑鼠,拖動進度條,畫面停頓在少年舉槍射擊的刹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不小心射偏,造成子彈回彈,很可能有人因此喪命!」
畫面上,少年持槍的手很穩,仿若磐石。
這樣的姿勢,絕不會出現在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年人身上,所以那也絕對不是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年。
車上的乘客或許不會發現,但在錄影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少年從舉起槍的那一刻起,目光便沒有離開過監控攝像頭。
他在看監控,他在看,看監控的那些人。
王朝被訓得不敢辯駁,只好假裝喝茶,然後一口氣喝光了大半杯冰檸檬茶。幸好電腦右下角的頭像開始閃爍,救他一命,他迅速點開對話方塊,在現場勘察的民警傳來了最新圖片。
照片上,是一枚剛從被劫持客車中找到的子彈。
刑從連俯下身,看了眼照片:「又是9mm轉輪手槍?」
王朝說著,調出視頻,截圖放大了少年拿著的槍。
「肯定還是同一把啊。」王朝咬牙,「這個案子也很奇怪啊,那個小兔崽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真的不用找專家看看嗎?」他試探著問道。
自從林辰落水後,警隊原本的心理學顧問付教授因為受不了打擊,選擇去臨省的大學做訪問學者。
心理顧問一職便空缺下來,為了填補空缺,上級部門為警隊指派了一名據說是犯罪心理學界新星的專家。
刑從連一聽這話,當即瞪眼:「你說那個見了我就讓我去看病的爆炸頭?」
「他還說我有Hyperactivity,當時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朝一拍桌,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後來我回家一查,你猜怎麼著,他說我有『多動症』,老子怎麼有多動症呢!」
他說著,氣憤地靠向椅背,一隻手轉著筆,另一隻手拍了拍刑從連的肩,一小撮錫箔灰從刑從連肩頭飄落,王朝撚了撚煙灰,問:「你又去阿辰墓邊了?」
「能專心說別人壞話嗎?」刑從連很尷尬地直起身,迅速拍掉王朝手裏的錫箔灰。
林辰墜江到現在已經過去許久,久到林辰這個人仿佛從未在城市裏出現過,他只是偶爾會去林辰墳前坐一會,大多是在案件太過繁瑣古怪,令人毫無頭緒的時候。
而這次的連環搶劫案尤為古怪,甚至比馮沛林的案子還要詭秘,一個專門在高速公路上持槍搶劫客車的罪犯,他身手敏捷,受過專業射擊訓練,往往能在30秒內控制一輛客車,但令人好笑的是,他甘冒巨大風險劫持客車,索要的卻只是幾塊甜蜜的糖果。
少年如彩虹糖般絢爛,媒體甚至將他名為「糖果大盜」,小孩子喜歡他,女孩子仰慕他,連被搶劫的途安客運公司的生意,都因為這個劫車少年而好了許多,所以整樁事情,怎麼看都像是特殊團體戲耍公眾的遊戲。
刑從連卻覺得很不安,他無法說清這種不安究竟源自何處,但他總覺得這好像是場拆彈遊戲,剪錯一根引線,炸彈會立即爆炸。
手上滿是冰檸檬茶杯壁上的水漬,他用沾滿冰水的手擼了擼臉,準備離開。
說來也是很巧,那時他的視線因為水漬而變得模糊,那時他的腦子裏甚至沒有在想林辰。
可當他視線不經意從電腦螢幕上晃過時,他卻在客車車廂後座看到一個人,然後,他的心臟不可遏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那個人坐在靠過道的位置,戴黑色鴨舌帽,仿佛正在酣睡,但刑從連卻很清楚,他根本沒有睡著。
因為就在少年掏口袋拿槍之前,那個人抬起頭,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
這是極微小的動作,也是極其心有靈犀的動作。
哪怕是提前0.1秒的預知,也是預知。
所以這不是巧合,但是否巧合,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那個人的臉,刑從連實在太過熟悉。
熟悉到就算是在低圖元的黑白監控錄影中,就算他只露出一雙眼睛,刑從連也能將他認出。
那是就是林辰。
刑從連按了下回車鍵,畫面暫停,他白得有些過分的手指嗎,在螢幕上畫了個圈,圈起了一張臉。
王朝盯著視頻看了一會,問:「老大,你不會是想說,車上有小兔崽子的同夥?」
「這是林辰!」
王朝驚呆了,他趕忙截圖,將圖片放大,但就算圖元顆粒都被放大到指甲蓋大小,他也沒能將圖片裏的人和林辰聯繫起來。
所以,他只能鄭重地回頭,盯著刑從連的眼睛,認真的說:「老大,講真我覺得專家說得很對,你該去醫院看看。」
刑從連猛抽了王朝一記頭皮。
技術宅抱著頭,欲哭無淚。
———
無論警局裏的人看多少遍錄影,劫車的少年已飛入茫茫蘆葦,註定不見蹤影,被解救出的乘客,都被分批送往最近的休息站食堂,吃一些簡單的食物,並等待筆錄。
食堂的空氣裏有些油膩,氣溫也還是有些低。
所以大部分乘客都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一邊,任由暖融融的陽光烘烤著身體,他們相互交談,並沒有因為方才的劫車案而驚恐不安。
在人群的邊緣,一處有些陰暗的地方,有位青年正將脖子裏的圍巾解下,給身旁拖著很重行李的老太太圍上。
老太太像是很高興有好看的青年坐在自己身邊,她摸了摸脖子裏的圍巾,笑呵呵地從隨身的包裹裏掏出一隻橘子,塞到青年手上。
橘子很涼。
如果王朝在場,一定會跪著咽回之前那句話。
那確實就是林辰,與馮沛林雙雙墜入湍急江水中,連屍體都沒有被打撈起的林辰。
林辰摸著冰涼的橘子,有些不經意地,望向了出口方向。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命真的不是很好。
如果你為了離開,通過詐死騙了一些人,其中還包括很關心的你朋友,那你一定會很害怕再見到那些被你騙過的朋友。
或許某一天,你會你的朋友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這是你為重逢做的設定之一。
在那些設定裏,一定不包括坐上一輛歸程的大巴,並在你朋友所管轄的路段遇上劫車的匪徒。
這個設定太離譜太作弄人。
命運,真的太無情。
———
同樣感慨命運無情的,當然還有警局裏的某位悲傷了大半年的混血青年。
「告訴現場的兄弟們,請車上的乘客好好在休息站休息,警方會統一安排車輛,送大家離開,記得,我到之前,誰,都,不,許,走。」刑從連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說道。
他說完,扭頭就要走,可就在他要去拉門的瞬間,有人搶先推開門,走了進來。
那是位業界精英模樣的人,穿齊膝的駝色風衣,脖子上圍著條煙灰色菱格圍巾,他與刑從連一握手,從口袋裏掏出張燙金名片,雙手持著遞到刑從連面前:「楊典峰,途安客運總公司經理。」
事實上,因為連環客車劫持案,刑從連與途安客運公司公關打了很多次交道,這幫人油鹽不進的生意人,很不配合調查,所以刑從連接過名片,很沒耐性地坐在辦公桌上,點了根煙塞進嘴裏:「楊總有什麼事嗎」。
「宏景高速的案子,還請刑隊長多費心。」
一聽又是打官腔,刑從連吸了口煙,吐出一口煙圈,「其實你們還挺高興的吧。」
「刑隊長何出此言?」
「出了個客車怪盜,可比得上黃金時段的廣告。」
「刑隊長認為,連環搶劫案是鄙公司所為?」
楊典峰的圍巾上露出一小塊商標,那是出自高檔專賣店的限量款,單單一條圍巾就抵得上刑從連半年工資。
「哪有哪有。」刑從連心不在焉的答道。
「刑隊長或許會認為,這是鄙公司為了生意而玩的遊戲,但事實上,為增長百分之幾的市場份額而擔那麼大的風險,並不划算。」
「楊經理來找我,就為了說這麼幾句話?」
「事實上,鄙人是來為刑隊長提供一道線索的。」楊典峰生從手提包裏抽出一台銀灰色的筆記本,「我們公司的所有客車都配備了基於地理資訊系統和MEMS加速度劑的自主呼救系統,今天,被搶劫的A7645號客車上的車載電腦被劫匪取走,但我們發現,客車信號並沒有消失。」
王朝猛地起身,他搶過楊典峰的電腦上,在上面一陣敲擊,然後突然說道:「頭,和平北路方向,向南行駛。」
楊典峰抱臂靠上椅背,沖刑從連挑眉一笑。
第20章 雙程03 曾經
知道林辰就在休息站,並且跑不了,刑從連反而不急了。
他很清楚,以他那位朋友的聰明才智,一定知道自己已經暴露。
那麼看著一位平素以冷靜鎮定著稱的人焦慮不安,真的非常有趣。
和平北路上,協管的交警攔下那輛妄想由南向北,轉入昌平大道的小型校車。
刑從連到時,校車司機還在和攔下他的交警糾纏不休。
「師傅,您確實沒有違章,就是員警同志想問你一些問題。」交警站在校車邊,耐心勸說。
「學生們趕著上課呢!」校車司機拍了拍方向盤。
刑從連繞著明黃色的校車轉了一圈。
車上的學生已經下車接受檢查了,少男少女們穿著私立學校校服,在路邊三三兩兩站著。
女孩子的水手裙正在膝蓋上方,風一吹,就露出青春活力的腿部線條;男孩們絲毫沒有驕縱氣息,雖然被耽誤了時間,卻很安靜地等待問詢。
「楓景學校?」刑從連把目光落在校車左側金色楓葉與銀桂枝組成的校徽圖案上。
「市裏有名的私立學校,開設從幼稚園到高中的課程,學費可貴了!」王朝指了指路邊頂著蘑菇頭的小女孩,小女孩也穿著藏青色校服裙,由一個高大的男生抱著。
「這麼小的孩子,家長就放心讓她自己上學?」刑從連不住咂嘴。
「在楓景,幼稚園的孩子都由專門的高年級學長學姐一對一負責接送,怎會不安全?」聽到了刑從連的疑問,站在一旁的楊典峰忍不住回答。
「你家有孩子在楓景?」
「我最小的弟弟,在裏面念高中。」
「有錢人啊。」
聽見這話,楊典峰意味深長地看著刑從連,笑了笑,卻只是說:「畢竟教育品質好,花再多錢也是應該的,刑隊長若是也想送孩子進去,我可以介紹您認識校長。」
「我們刑警很窮的,付不起學費啊。」
刑從連仿佛心情很好,和楊典峰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忽然間,協助處理現場的警員似乎從一位女生書包裏翻出了什麼。
「我不知道它是從哪來的!」女學生緊握包帶,言辭卻平靜。
警員將東西封進證物袋,遞給刑從連。
刑從連看了眼袋子裏的東西,再次走到女學生的面前:「小妹妹……」他剛開口,王朝就從側面踹了他一腳。
「這位同學,你說這東西不是你的?」刑從連迅速轉換語氣,將證物袋舉到女學生眼前,裏面正是前不久剛被劫車少年拿走的車載平板電腦。
女生點了點頭:「我早上收拾書包的時候,並沒有這個東西。」
「那麼你也從沒有碰過它?」
女生眼神清亮:「我想你們可以去檢驗指紋。」
「有道理。」刑從連用手摸下巴上的鬍茬。
「我的書包今天一直都背在身上,除非是有人在我從家走到公車站的時候把這東西放到我包裏的,但這個可能性也不大。」女生看了眼自己的書包,上面的鐵搭扣扣得牢牢的。
「有道理。」刑從連繼續摸鬍茬,「你幾點出家門的?」
「7:35。」
「你家住哪?」
「若水街。」
「噢?」刑從連端詳著女生,卻沒有問其他問題。
「那叔叔,我可以走了嗎?」說完,女生就往校車方向走去了。
「有趣。」刑從連望著馬尾辮女孩的背影,自言自語。
王朝快要看不下去了:「頭,你快把平板給我,趕緊去休息站找阿辰吧,求你了!」
準備甕中捉鼈的刑警隊長才不會在意下屬的哀求。他施施然遞出了平板電腦,悠閒地抱起手臂等在一旁。
看著刑從連愉悅的面容,王朝一口惡氣憋在胸中,卻還是只能認命地幹活。
他迅速將平板連上電腦,敲擊下一堆眼花繚亂的代碼。
地圖上勾勒出一條複雜的紅色路徑,顯示著這塊車載平板離開被劫持車輛後,所經過的具體位置。
仿佛蛛網般的路徑圖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王朝卻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輸入了兩個位置。
「見鬼了……」王朝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電腦上的路線圖,下意識沖刑從連喊道:「頭,這電腦的GPS有問題,這根本不可能!」
聽聞此言,途安公司總經理面色一變:「警官先生,這套車載系統是我們公司最新配備的,不可能出問題!」
「你看哦,我剛用手機導航簡單計算了下,從宏景高速十方路段到我們現在的位置,總計165公里,要兩個多小時車程。」他說著,把手機朝向了楊典峰,然後戳了戳手機右上角的時間,「但你看看現在剛到8:00啊,離客車被劫才一個半小時,而且他的行駛路徑這麼複雜,怎麼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從那到這。」
「或許是抄近路呢,你分析下這些路徑,應該會有線索?」
王朝想反駁,但他想了想,刑從連說得可能也有道理。於是他調出一張宏景市周邊地圖,開始埋頭認真研究起來。
刑從連端詳整張地圖,那道路密密麻麻,如同附著在人體上的血管。
「剛才那個小妹妹說,她是7:35出門的,她很確定,在這之前,這個平板一定不在她書包裏,所以,你著重研究下,在7:25-8:00這段神奇的時間裏,我們可愛的平板究竟經過了哪些地方,又是怎麼到小妹妹的書包裏的。」
王朝眼前一亮,他按刑從連所說的,開始調取資料,但很快,他就鬱悶了。
「楊經理,講真你們的系統還是有問題。」技術宅一臉懊喪,「為什麼你們的GPS定位系統沒有『位置—時間』記錄。」
「什麼意思?」刑從連問。
「就是你們的這個系統,只會記錄機器所在的位置和行駛路徑,卻不會記錄它是什麼時候經過了這些地方。」
楊典峰很無奈地攤了攤手:「對於我們來說,GPS只是方便我們管控、監視車輛行駛路徑,真是很抱歉了呢。」
「那只能結合監控排查了,我去問校車司機拿他每天的行駛圖,你比對看看」刑從連也有些失望,他拍了拍王朝的肩,似是寬慰。
「可這也沒有意義啊老大!」王朝搓了搓手,「就算比對出來了,知道它是怎麼進小妹妹書包的,又能證明什麼呢?」
「證明什麼?」刑從連語氣有些冷,「證明一個罪犯有能力辦到一件我們通常無法辦到的事情,證明我們被他耍得團團轉,證明我們還不知道他的目的,你還需要什麼證明?」
刑從連說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王朝,逕自朝司機走去。
王朝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從那個滿是暴雨和血腥氣息的秋天過後,他的隊長,似乎正默默發生一些變化,可又說不好,究竟是哪裡不同了。
「刑隊長,請稍等。」
刑從連走出沒兩步,就被楊典峰叫住。
「我這裏有最新的宏景地圖,紙質的。」楊典峰跑到自己的車子裏,從置物箱裏拿出一份地圖,小跑著,送到刑從聯手上,「您讓他直接在地圖上畫,這樣看得會更清楚。」
校車司機似乎是也發現刑警隊長臉色不善,於是出奇地配合工作,他在宏景地圖上標出了每天的行駛路線圖,還清楚地注明了每一個停車上下點,刑從連看了眼地圖,然後又將地圖拿回去給王朝。
王朝對照著地圖上的路線,將行駛路徑編入電腦,一條簡潔明瞭的黃色路徑圖,開始與平板的系統所記錄下的紅色路線交疊起來。
「真見鬼了。」刑從連終於忍不住,再次重複了剛才王朝說過的話。
因為兩條路線最早的交疊點,是在楓景學校門口,而在那之後,紅、黃兩線有多次分開又多次重疊,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
「如果有配上時間軸線,就很簡單了。」王朝很鬱悶地說。
「我去轉一遍這段路。」刑從連指了指校車路線。
「我和您一起去吧。」楊典峰笑著對刑從連說。
楊典峰坐在副駕駛位上,車窗外,路牌不停變換,刑從連只看了一眼地圖,卻沒有拐錯半個彎。
「刑隊長記性真好。」俊美的客車公司經理靠著窗,單手撐起下巴,任由春風將他的髮絲吹亂。
刑從連叼了根煙,懶得搭話。
在離楓景學校很近的路口,他停下了車,正是上學時間,少男少女們從一個路口之外的地方下車,走入校門。
楊典峰跟著一起走了下來,與他在遍植香樟的林蔭道上漫步。
刑從連走得很慢,雙手插在口袋裏。
微寒的春風和喧鬧的言語從他身旁拂過,他卻兀自前行。
「您在想什麼呢?」楊典峰終於忍不住問道。
「曾經,我有一位朋友告訴我,如果有事情想不明白,就好好感受。」刑從連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那您感受到什麼了嗎?」
刑警隊長睜開眼,沒有說話。
第21章 雙程04 重逢
不知誰說過,每一次重逢,都是為了下一次的分離。這句的潛在意思是,重逢並不一定都是好事。
對林辰來說,他無法決定命運的安排到底是好是壞,他只知道,等待重逢,是件難熬的事。
陽光悄然無聲灑下,食堂裏很寧靜。
休息站工作人員拿來棕色毛毯,第一批到來的女警正在給乘客倒茶,見女警不緊不慢的動作,林辰知道,刑從連果然是發現他了。
「你們什麼時候才做筆錄啊,我們趕時間回家呢!」有乘客捧著紙杯,語氣略微的不耐煩。
「就是,留兩個人下來說說就好了!」一旁的乘客附和道。
「您稍等一會兒。」女警笑得十分溫柔,「前面鑒證科的同事還沒清理完現場,高速公路限速通行,客運處新調來的車,也被堵在半路呢。」
「還要鑒證科,像拍電視一樣!」
「這都快兩個小時,還沒弄完啊?」
「搞這麼打陣仗幹嘛啦,我們人又沒事,小朋友惡作劇而已!」
幾位年長的婦女三三兩兩發表意見,林辰依舊坐在很角落的地方,角落裏有些冷,但也因此非常安靜,他很認真觀察每一人的表情,心中漸漸升騰起奇異怪的感覺。
再次提起劫案,所有人臉上都很輕鬆很無所謂,他們不僅沒有任何創傷後的應激反應,反而責怪警方大驚小怪。他的目光,最後落到女警臉上,女警輕輕將長髮撥至耳後,很可惜的是,他也並沒有在女警美麗的臉龐上,找到任何屬於緊張或者凝重一類的情緒。
那麼,所有人現在之所以還留在這裏,除了刑從連的命令,大約就真的是因為後方堵車。
林辰漸漸覺得事態有些嚴重。
他向窗外望去,那裏是延伸至天地盡頭的青綠色蘆葦,風一吹,便漾起海一般的漣漪,他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
空間裏漸漸安靜下來,又漸漸變得太過安靜。
忽然,有腳步聲由下而上漸次響起,那是警用皮靴敲擊大理石臺階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密集,樓下像是來了很多人。
應該是警方大隊人馬趕到。
意識到這點,林辰忽然覺得緊張,這種緊張不至於讓雙手出汗身體顫抖,但足以瞬間打斷所有思路,他很明顯感到心跳很快、大腦很空白,所學的任何心理調節法,甚至在這一刻,都不會被回憶起。
他在緊張,他因為即將到來的某一人而緊張。
啪嗒一聲。
皮靴踩上最後一級臺階,林辰下意識抬起頭。
如果說,緊張感到來,是毫無緣由的條件反射,那麼緊張的褪去,也便如潮水褪去般,瞬間就不見蹤影。
樓梯口的身影很挺拔,如同岩石堆砌的孤峰,也很料峭,仿佛降霜的冬夜。
那人警服筆挺,肩膀上銀星閃耀,那人姓黃,周吳陳黃的黃。
———
接到王朝電話時,刑從連剛走入楓景學校。
「臥槽頭不好了,黃督查要帶專家去去休息站做筆錄了,你趕緊去,晚了我怕我家阿辰慘遭毒手啊!」
電話那頭,王朝連珠炮似地吐了一堆詞,因為他發音太快,刑從連並沒有聽得太清:「你說哪個督查?」
「黃澤黃澤黃澤啊!」王朝簡直要急死,「高速堵車最佳行車路線我已經發你手機了不謝麼麼噠!」
王朝話音未落,刑從連就聽見手機響起新消息提醒,他低頭一看,是封新郵件。
「是出了什麼事嗎,刑隊長?」楊典峰似乎隱約感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緊急,忍不住很關心地問道。
刑從連皺了皺眉,然後迅速轉身,向路邊的吉普跑去。
校外的春風帶著年輕人的喧囂,食堂裏的喧囂,則全是因為數名員警的到來。
大廳一角的旅客們紛紛站起,日光從落地窗和高出的透明頂棚散落進來,黃澤站在樓梯口,卻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音。
陽光太明亮,米色大理石反射了大部分光,黃澤感覺被什麼東西刺到雙眼,一陣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林辰,那也確實是林辰。
但林辰的屍體明明該在滾滾江水裏,林辰的魂魄明明該在花街墓地邊……
可林辰就站在旅客中間,眼神清亮,頭髮因陽光而顯得微微濕潤。
黃澤忽然很想笑。
他看見林辰放下手裏的紙杯,轉身替身邊的老人披好圍巾,說了些好像是安撫情緒的話,然後才慢慢走過來。
果然是林辰,哪怕撒下彌天大謊,哪怕被人當場撞破,也依舊波瀾不驚、毫無歉意。
林辰越走越近,黃澤的拳頭也越捏越緊。
最後,林辰終於在他面前停住腳步。
黃澤居高臨下,看著林辰的眼睛,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憤怒,他猛地揮拳,沖林辰臉頰打去。
黃澤軍隊出身手勁極大,用盡全身力氣的一拳,把林辰打得猛一踉蹌。但他似乎還沒解恨,見林辰捂臉退了兩步,他再次捏緊拳頭,向前揮去。
周圍的員警從未見黃督查發過這麼大火,全都嚇傻了,忘記上前勸阻。
眼見黃澤的拳頭又要再次擊中林辰時,突然在半空中變換方向,緊緊抓住了林辰肩。
林辰有那麼數秒時間,被打得失去意識,等他反應過來時,耳鳴很厲害,臉火辣辣的疼,嘴裏滿是血腥味道。
他感到自己的臉被按在什麼硬質布料上,直到心跳聲傳來,他才意識到,他正被黃澤緊緊抱住。
「你為什麼不去死呢?」他聽見黃澤在他耳邊說。
他能明顯感覺到,黃澤聲音有些哽咽,可是又哽咽什麼呢?
林辰覺得奇怪,也很尷尬,他雙手不知該放哪裡,然而黃澤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最後,還是一句疑問句,解救了他:「你就是林辰?」
說話的,是跟在黃澤身邊的一人,那人頂著滿頭蓬鬆雜亂的捲髮,那些頭髮幾乎要遮住眼睛
黃澤如夢初醒,像扔垃圾一樣,將他猛地推開。
林辰捂著臉抬頭,看到了一頭蓬鬆雜亂的捲髮。
「你果然沒死啊,黃督查還傷心很久呢?」那人的語氣很隨意,仿佛早就料到此事般胸有成竹。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姜哲。」見林辰沒反應過來,有些呆愣,姜哲臉上露出一絲嘲諷,「宏景市局新任心理學顧問。」
哦,原來是刑從連同事。
林辰點點頭,很自然地伸手。
然而姜哲卻沒有伸手:「1111特大殺人案,你的嫌疑還沒洗清,我不和殺人兇手握手。」
姜哲的聲音很大,大廳內的所有目光,齊刷刷向林辰聚來。
哦,果然是黃澤的朋友。
林辰收回手,很禮貌地欠了欠身,既然打過招呼,又沒有其他話可以說,他就向自己的坐位走去。
「你為什麼在這裏,這次劫車案和你有關嗎,你還是那麼想出名!」
身後傳來姜哲連珠炮似的發問,林辰只好再次停下、轉身,看著姜哲微挑的眉和嘲諷的唇,林辰很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認真回答:「不是,我只是剛巧路過,不那麼走運的一名受害者。」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安靜平穩,這種語氣,有時能讓人平靜緩和,有時卻更容易火上澆油。
「是,受害者,上次馮沛林的案子你也是受害者,我看過卷宗,你還和受害者一起摟著跳江!你這麼直覺敏銳,會不知道有人觀察你三年?你根本就是在幫馮沛林逃命,也只是那個白癡員警不會懷疑你!」
姜哲語速很快,聲音很冷,整得玻璃窗似乎都在抖動,因為聲音太大,他也說得很累,於是他頓了頓。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很輕飄很隨意的聲音:「誒誒,姜專家,在背後說人壞話不好吧。」
姜哲猛地一怔。
林辰,也猛地一怔。
第22章 雙程05 資格
刑從連覺得,這件事到現在為之,都非常有趣。
比方他想讓林辰多待一會兒,以此懲罰林辰無聲無息無情無義的詐死,然而沒想到,一路上,體會煎熬的人又變成了他自己。
又比方說,他設定了好幾種再見林辰時的情境,可等到樓下,他聽見姜哲的話,那些想好的對策,又統統不夠用了。
他扶著把手,走上樓梯,真心覺得,命運啊,它總是這麼有趣。
二樓樓梯口,被憤怒的黃澤和比黃澤更憤怒的姜哲佔據。
隔著兩人的身影,林辰和刑從連對望一眼,彼此都覺得,原本預設的一切劇本,好像都瞬間失去效力。
仿佛水流總會入海,仿佛冬天過後便是春天。
原來重逢見面,是件很尋常的事。
既然很尋常,那也就無需太激動。
像是沒看見黃澤和姜哲一樣,刑從連從兩人中間穿過,走到林辰面前。
林辰臉上的傷有些重,嘴角綻裂、臉頰青紫,還流了點血。
「他打你了?」刑警隊長身材高大,穿著件警用風衣,身上還帶著春風的寒氣,混著著滿身薄荷煙草的氣息,有些清冷,也有些甘甜。
「是啊。」
「疼嗎?」
「疼。」
林辰回答完畢,卻久久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話,他抬起頭,恰好望進刑從連的眼眸,那雙眼睛帶一點綠,帶一點藍,如海般深邃。
而林辰這時才發現,刑從連把頭髮剃成了板寸,混血兒的容貌,實在是好看極了。
林辰很少注意別人的容貌,他總是在看一些和長相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情緒又或是態度,但今天,他確實很純粹在看刑從連的臉。
刑從連當然不知道林辰只是單純在欣賞他的長相,他以為林辰在等他說話。
所以他伸出手,拍了拍林辰的肩,想了想,然後說:「沒事就好。」
他話說完,以為林辰會有什麼反應,可林辰站在原地沒有動,
半年一百八十多天,林辰偶爾空閒時也會想,如果刑從連知道他沒死,會說些什麼。綜合那位的血統,總之一定會些很奇怪話,但他沒想到,刑從連會這樣描淡寫。
沒事就好……
沒有哪句話比這句更輕,也沒有哪句話,比這句更重。
林辰有些動容。
刑從連當然也不知道,林辰是覺得他說得話不太正常。
所以看見孤立在他面前的朋友,他想了想,往前走了兩步,伸開雙臂,抱了抱他穿越死亡而歸來的朋友。
刑從連的擁抱很清淺,摟緊又鬆開,至多也不過兩三秒鐘。
可林辰仿佛聞到刑從連身上的香火氣息,於是他歎了口氣,幾不可聞。
刑從連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辰的側臉上,黃澤下手確實太重,他於是回過頭,看了看黃澤,眼神很冷漠,仿佛在說:要打也是我打,你有什麼資格打?
其實,刑從連與林辰從交談到擁抱結束,也不到一分鐘時間,但落在黃澤眼中,已經刺眼得有些過分,現在,刑從連又用一種混雜鄙夷與輕視的眼神看他。被人輕視,這是黃澤從小到大從未體驗過的,刑從連只用一個眼神,就成功點燃他所有怒火。
他按住了想要回擊的姜哲,對刑從連冷冷道:「從案發到現在將近兩個多小時,刑隊長這是才到嗎?」未等刑從連回答,他又說:「如果不是知道林辰在這兒,刑隊長還準備讓乘客再等多久?」
身為上級督查部門負責人,黃澤這句話說得非常誅心,並且無視了最先抵達現場安撫乘客的民警。
乘客們微微有些騷動,似乎在附和。
刑從連有太多理由可以辯解,比如出現了新的線索要去追查,又或是前方堵車之類,但任何理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聽起來都像在推卸責任,都不恰當。
那麼,不辯解,就是最好的辯解。
他於是拍了拍林辰的肩,爾後向乘客們點頭致意:「等客運站車來,大家就可以離開了,辛苦大家久等了。」
「刑隊長,你就這麼讓乘客離開,筆錄做完了嗎,錯過重大線索,這個責任你但得起嗎?」黃澤冷笑道。
「你急著走嗎?」刑從連問林辰。
「暫時沒什麼大事。」
刑從連點點頭,指了指林辰說,對黃澤說:「線索說他暫時不走。」
黃澤氣結,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刑隊長的線索,指的是重大兇殺案的犯罪嫌疑人?」
見黃督查在刑隊長面前似乎漸漸處於劣勢,姜哲忍不住開口。
「姜專家。」刑從連厲聲喝止。
姜哲嚇了一跳,卻見刑從連微微一笑,說:「我們是法制國家,做事呢講話呢,都要講究證據的。」
「你想知道!」
「姜哲!」
黃澤與姜哲兩人同時開口,再次被喝止的姜專家難受極了。
「以刑隊長的級別,還不便接觸這些絕密資訊。」黃澤說。
聽了這話,姜哲冷眼盯著林辰,不再說話。
「刑隊長是不準備按章程辦事了?」黃澤話鋒一轉,語氣凜然。
「那肯定不是啊,我現在準備去案發現場看看,黃督查要一起嗎?」
哪怕被人連番為難,刑從連卻依舊進退有致、彬彬有禮。
「既然如此,刑隊長現在可以好好與林先生敍舊了,本案現在由江省警隊負責,刑隊長可以休息了。」黃澤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拍了拍刑從連肩頭。
自刑從連接手公路連環劫車案已一月有餘,黃澤輕飄飄一句話,就把他踢出案子,甚至連個理由都不給。任何人聽到這話,都會生氣甚至吵鬧,但刑從連沒有,畢竟他真的很看不起黃澤。
「行啊,這裏你最大,你說了算。」他向林辰努努嘴,雙手揣兜,轉身就走。
林辰很自然地,跟在了他身後。
兩人邊走,還邊小聲交談。
「你怎麼發現我的?」
「那小子動手前,你看了他一眼。」
站在一旁的黃督查聽見空氣裏飄來的零星問答,於是更生氣了。
———
休息站停車場,楊典峰只在車裏等了一小會兒,就看到刑從連歸來。
而他又發現,,刑隊長身邊,多了一個人。
「怎樣?」楊典峰坐在副座上,關切問道。
「沒事,上級不讓查了。」
「怎麼會這樣!」
刑從連卻不以為意,他拉上車門,回頭看了眼在後座綁安全帶的林辰:「和你沒關係,黃澤這一看就是早想把我踢走……」
「我知道,不過按照跨省協同辦案條例,第三章第四條,如發生重大案件,為了保證警力資源合理分配,地方刑警應聽從上級統一調配,但在不影響調查的前提下,案發當地刑警亦有獨立調查權。」
「背真熟。」刑從連點了根煙,叼在嘴裏,像是早有打算,他迅速發動吉普,「那一起查嗎?」
「嗯。」
聽到林辰的回答,刑從連臉上漾起一抹笑意,這抹笑意非常真誠,發自內心,並盡數落在副駕駛坐那人眼裏。
楊典峰從後視鏡看向林辰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敵意。
十分鐘後,三人來到真正的案發現場。
客車週邊了明黃的警戒線,兩隻皮毛光亮的馬林斯諾犬正好回來,其中一隻嘴裏還叼著只明黃色板鞋,怎麼也不肯放。
「怎麼回事?」刑從連下了車。
「據說是追蹤了十公里,只找到一隻鞋。」提前來到現場的王朝蹲下身,撫摸著搜尋犬的腦袋。
訓導員正努力從搜尋犬嘴裏掰出鞋子,林辰默默來到來到刑從連身邊,王朝一抬頭,就看到林辰那張平靜的面容。
林辰嘴角烏青、右臉高高腫起,王朝見狀不由分說,一拳錘在刑從連背上:「下這麼重的手,我家阿辰是讀書人!」
被偷襲時,刑隊長正戴著手套,檢查看那半隻板鞋,他一個踉蹌,臉和板鞋差點親密接觸,他剛想喊冤,鼻尖卻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味道。
他輕輕嗅了嗅,空氣裏除了青筍般柔和的草木氣息,竟然還有點香氣。
「這個味道,是香水?」楊典峰不知何時湊到刑從連身旁蹲下,也聞了聞,這樣說。
「嗯?」
「很像是LANCOME MIRACLE的味道,但我不能確定。」
「那是什麼?」
「是一款女士香水,很多女孩喜歡。」楊典峰如數家珍,「可是,按照這個留香程度,他很有可能,是把香水專門灑在鞋上?」
「為了擾亂視線。」刑從連說。
「是嗎?」楊典峰望著刑從連笑了笑,目光包涵崇敬:「幸好您還願意繼續查案。」
站在旁邊的王朝看不下去了,他推了推林辰,問:「這是被下了降頭?」
林辰搖搖頭,表示真的不太瞭解。
第23章 雙程06 名人
刑從連勘察完車外,繞開滿地碎渣,向大巴內部走去,楊典峰就一直跟在他身後。
林辰反而站在車外,在同王朝說話。他們兩人面朝蘆葦叢,因此並未注意到,對面車道的車輛正漸漸減少。
「你是說,他拿走的車載平板,出現在市裏?」
「對啊,奇怪吧,而且路線很詭異,看上去GPS像壞了一樣。」王朝看了眼跟在刑從連屁股後面的男人,示意林辰,「我懷疑,他們家系統有問題。」
聽了王朝的話,林辰眉頭輕蹙,面色凝重。
這件案子很奇怪,很危險。
他可以為糖果劫車,可以讓警方追蹤十公里,可以完成不可能的偷運任務。這些都很厲害,很厲害,卻毫無意義,這本身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因此值得警惕。
忽然,遠方傳來引擎轟鳴聲,打斷了他的思考。
林辰回過頭,發現對面車道異常空曠,有十幾輛車正從遠方高速逆向行駛而來。
領頭的,是輛白色警車,其後跟著或大或小的商務車,那些商務車無一例外,都噴塗著各大電視臺台標,顯然是新聞採訪車。而在車隊最後,竟是有輛高速公路清障車。
轉眼間,車隊便行至眼前,白色警車猛一刹車,擦過白色分道線,發出尖銳聲響,其後十幾輛車紛紛停下,濺出無數煙塵,然而車上的人,都沒有下車。
就在這時,清障車上跳下幾位工人,他們行動有致,迅速移開一段護欄,這十幾輛車便從中穿過,最後,齊齊停在在黃色警戒線外。
望著近處的純白警車,林辰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哢噠一聲,車門開了,有人從車上跨下,皮靴光亮、褲料筆挺,正是黃澤。
林辰看到了黃澤,黃澤當然也看到了林辰,所以感慨陰魂不散的,就不止林辰一人。
然而黃澤並沒理睬林辰,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轉過身,走到警車後方,拉開車門,他舉止端正,紳士非常,引來一片鎂光燈閃。
然後,姜哲從後門走了下來。
林辰看呆了,但令他更吃驚的是,就在姜哲下車後,所有鎂光燈、話筒,被迅速抽離黃澤身側,盡數湊到滿頭糟亂捲髮的年輕人面前。
「姜老師,請問您對凶案現場有何分析?」
「姜老師,您是認為劫案還會再次發生嗎?」
「姜老師,您能對劫車少年的心理情況做一下分析嗎?」
「姜老師……」
記者們問題很多,語速非常快。
姜哲剛從國外回來,在著名電視臺擔任一檔情感談話節目主持人,以犀利而不留情面的風格著稱,這是他成為警隊顧問後,第一次接手案件,所有記者都提前收到風聲,姜老師會先去休息站詢問受害者,然後進行現場勘察,並歡迎媒體全程跟蹤訪問,記者們當然非常興奮。
更何況糖果大盜的案子本就十分有趣,劫車只為搶劫糖果的可愛少年,他行動果決他幽默風趣,他把所有員警都玩得團團轉。他這一刻在嚼泡泡糖,下一刻說不定就混在休息站的乘客裏面,誰知道呢?
糖果大盜再加上本身就很有話題的姜哲,媒體人們簡直愛死這樣的組合了。
「根據劫車少年的年齡分析,他應該處於青春叛逆期,反叛行為是為了吸引人們注意,和脫褲子的露陰癖一樣,有人看他他就勃起。」姜哲一如既往犀利,自帶爆點,現場氣氛愈加熱烈,快門聲此起彼伏,每個記者臉上都寫滿興奮。
「是這樣嗎?」看見大批人員到來,刑從連走下大巴,站在林辰身邊。
「他說得很對。」望著採訪現場,林辰說,「因為對,所以很可怕。」
「確實。」刑從連說。
王朝在旁邊聽得迷糊:「啊,你們說什麼呢?」
「你看,如果他做這一切,是為了吸引關注,他無疑已經成功。」記者字正腔圓的播報聲採訪聲隨風飄來,姜哲神采飛揚,逗得記者們前仰後伏,林辰頓了頓,與刑從連對望一眼,「那麼,問題來了,他為什麼要吸引關注?」
「青春期中二少年都這樣。」王朝不以為意答道。
「沒錯,青春期的到來,會導致青少年急需社會關注,這個沒有問題。但出現這種問題的年輕人,內心必然是不平衡、極端、偏執的,反應在行為上,是同樣的狀態。但那個少年沒有,他行為果決、舉止優雅、言語風趣……。」
「你這麼一說,人設有點萌啊!」。
「對,他會讓你覺得可愛覺得很酷,他是個持槍搶劫犯,你卻有這種想法,這不是最可怕的事嗎?」
「他腦子不正常你別理他。」刑從連拽住技術宅的衣領,把人拖後。
「怎樣?」林辰問。
「車上很乾淨。」刑從連脫下手套,塞在口袋裏。
刑警隊長口中所謂的乾淨,當然不是指客車裏的衛生狀態,而是指少年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用於追蹤的痕跡。
「沒有指紋,沒有毛髮,他連糖果紙都一起帶走。」
「膽大心細、處心積慮。」林辰總結道。
「他的目的,一定不是只為吸引關注那麼簡單。」刑從連看著姜哲和在採訪現場外孤立的黃澤,冷冷道。
林辰百無聊賴,遠望直至天地盡頭的蘆葦地:「刑從連,封閉這一路段吧。」
他忽然開口,說出了令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話。
「你開什麼玩笑!」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剛才一直在安靜旁聽的楊典峰。
宏景高速全長三百十七公里,西起穹山,東至永川江,是連接兩省的交通樞紐,日平均車流量在三萬以上,哪怕只是封閉半小時,都會讓高速公路出口排起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更何況公路系統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了已經發生公路搶劫而封閉整條高速,這是聞所未聞之事。
「這個,我做不了主。」刑從連卻沒有太大反應,事實上,他心中同林辰一樣,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以他的經驗,無論是全城亂跑的平板還是漫天蘆葦地裏的女士香水,都是為了分散警方注意,既然已開始分散警力,那就代表這個持續劫持客車的少年,要開始最終行動了。
然而,這一切又都只是猜想,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危險到來。
林辰卻仿佛看出刑從連的不安,他指了指遠處的筆直挺立的督察,問:「那麼他能做主嗎?」
刑從連順著他白皙手指看去,黃澤仿佛感知到什麼,恰好轉過了頭。
「刑隊長,您說阻止您調查的上級,是黃少?」楊典峰恍然大悟。
「嗯啊,就是他啊。」刑從連隨口答道,繼續和林辰說話,「要試試?」他問。
「黃少是出了名的強硬派,他對您有成見,您何必去自取其辱?」楊典峰有些著急地勸說道。商人總是趨利避害,楊典峰沒有去巴結黃澤,反而站在刑從連身邊,這就很奇怪。
刑從連看他一眼,很無所謂地說:「說服黃澤是捷徑,有捷徑,總要試試。」
林辰點了點頭,顯然和刑從連是一個態度。
這時,黃澤已走到幾人面前,他沒看林辰一眼,只是目光冰冷,盯著刑從連:「刑隊長,此案似乎已經不屬您管轄範疇了吧,請您帶無關人等,馬上離開。」
黃澤所說的無關人等,當然是林辰了。
「黃澤,你這樣很沒意思。」
刑從連比黃澤略高,說話時微微低頭,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令黃澤很不舒服:「刑隊長手頭沒有別的案子要查嗎,為什麼您還在這兒,納稅人可不是付錢讓您上班觀光旅遊的。」
「我手頭,沒有案子比這個案子更重要。」
「呵,重要?你真覺得這個案子重要,為什麼一個多月來,此案調查沒有任何進展,現在你來談重要性,不覺得有點晚嗎……」
「吵架沒有意義,要吵架我可以和你吵三天三夜而你一定輸,你現在認真聽我說話。」刑從連打斷黃澤,「我們懷疑,罪犯很有可能有大動作,希望你能出力,向更高層反應,關閉高速,以防萬一。」刑從連打斷黃澤的話。
第24章 雙程07 有錢
人和人,是不同的。
這是句廢話,這句廢話卻告訴我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要抱有成見。
刑從連當然不喜歡黃澤,但他對黃澤沒有成見。
黃澤很年輕就身居高位,雖然與他的出身不無關係,但黃家是生意人家,並不會在仕途上對黃澤有太大助力,黃澤確實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上來的。
對刑從連來說,不想做紈絝子弟的人,總是值得尊重一下,這是他之所以還願意找黃澤商談的原因。
黃澤也確實在思考,他的目光從林辰臉上逡巡而過,問:「是你的意思?」
「這件事危險。」否則我根本懶得搭理你,林辰頓了頓,咽下了後半句話。
「我不可能因為你的看法,就封閉這段高速。」黃澤看了眼正接受採訪的姜專家,說:「那才是真正的心裏學專家,我需要聽專家的意見。」他很認真地說道。
黃澤墨守成規、一絲不苟,這是他會最終擊敗一干競爭對手,成為省廳督察的原因。這種個性並不是件壞事,但有時也不一定太好。
他向記者禮貌致歉,把姜哲帶到林辰面前。
姜哲一聽緣由,瞬間炸了:「這就是個青少年叛逆時期的惡作劇,因為惡作劇封閉高速,你開什麼玩笑?」姜哲壓低聲音,不願讓遠處記者注意到這裏發生的事情,他沖林辰冷笑:「我知道,其實你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再出點名,你以為你還能回到以前的風光的日子?」
他說完,甩手就走,林辰卻叫住他:「姜哲,你能為你所做的每一條分析負責嗎?」
「林辰,怎麼,你還想嚇唬誰?」姜哲扭頭,見鬼似地看著林辰,「我不能負責,難道你能嗎?」
「我可以。」
那明明是句反諷,林辰卻回答得很認真,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很鄭重,很令人無話可說。
姜哲語塞:「神經病!」他憋了半天,只能憋出這句。
說完,滿頭糟亂捲髮的心理學專家,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澤聳聳肩,對林辰和刑從連說:「很抱歉,我的專家告訴我,你的想法是無稽之談。」
「黃澤,如果真出事,請一定要通知我。」林辰望著黃澤,這樣說。
「你為什麼很巴不得出事的樣子。」
「不是我希望出事,而是一定會出事,事情的發生,並不會以我的意志為轉移。」
林辰說完,他感到刑從連拍了拍他的肩,對他說:「走吧。」
———
如果你時間緊迫,又想封閉一條高速公路,那麼最快的方式,就是直接去高速公路運輸管理處。
刑從連坐在車裏,一踩油門,吉普車便飛竄而走。
車裏氣氛壓抑,沒有人敢開口,林辰坐在副駕駛上,王朝和楊典峰則在後座,經理像是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黃少這樣,您根本就沒有必要和他談!」他說話時,一直看著副駕駛的林辰,像是對提出此事的林辰很不滿。
「職責所在嘛,我不說是我的問題,他不聽是他的問題,沒什麼。」刑從連雙手緊握方向盤,抽空捅了捅林辰,說:「給我根煙。」
林辰於是在車裏看了看,並沒見到煙盒。
「在我口袋裏。」刑從連微微側身示意。
後座上,楊典峰看著兩人的一舉一動,感到自己再次被無視了。
「您就這麼走了,黃少這根本就是攜私報復,您應該向上級申訴!」他微微加大音量,再次開口。
「我和他計較幹嘛?」刑從連像是從頭到位都沒有把黃澤放在心上,他猛踩油門,迅速超過前方車輛,「生氣浪費時間。」
如果黃澤在場,聽到這樣的話,大概會再次吐血。
宏景高速運管處距劫車案案發地約五十公里,就算刑從連全速行駛,也在將近半小時後,才到達運管處。
在車上時,他已經致電老局長,報告了最新案情進展,希望得到幫助。
所以,宏景高速運管處的人早早就等在停車場。
「刑隊長您好,我是宏景高速公路有限公司董事長助理柳行。」
刑從連一行人下車後,一位戴金邊眼睛的青年便迎了上來。
「你們董事長呢?」刑從連步履如飛,邊走邊問。
「董事長正在開會。」柳行打量著刑從連一行人,他雖然態度良好,但語氣中還是透著一絲不以為意。
剛才,他在辦公室接到電話,聽說刑警隊長想見公司管理層,並要求封鎖高速,他就已經覺得可笑了,市刑警隊長是什麼級別,竟然敢提出這種要求。現在見了真人,看見那輛破吉普和對方樸素衣著,他就更確定這位刑警隊長沒有任何背景,既然沒有背景,那也只是個普通的公務人員罷了。
刑從連當然感覺到,這位秘書很看不起他。遇到這種情況,以權勢壓人是一種解決方式,以道理壓人,又是另一種解決方式。
「事急從權,就算董事長現在在上廁所,我們也只能硬闖了。」刑從連停下腳步,跟助理先生講道理。
柳行很無語。
作為助理,柳行當然不能讓老闆那麼尷尬,所以他將刑從連一行人請入辦公室,然後藉口請董事長,迅速離開。
刑從連一行四人,被晾在辦公室裏。
宏景高速橫貫兩省,利潤極高,公司董事長的辦公室也很是奢華。
橡木地板、紅木傢俱,真皮沙發、玉石貔貅,裏面的土豪四件套很是惹眼,唯獨不同,是那張真皮老闆椅背後,沒有掛仿外國名畫或是猛虎下山圖,而是掛了張巨幅照片。
照片很舊,從各種意義來說都是,它邊角泛黃,裏面的人穿著八十年代末服飾,正在為高速公路奠基,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照片裏的其中幾位元,已經從高位上退下,因此,照片裏的人,也是舊的。
整張照片裏,只有一處看上去很新,那是照片右下角一位美麗的女士,那位女士穿了件簡單真絲旗袍,長髮用一根烏木簪盤起,幾縷黑髮垂至鬢邊,更顯得她耳垂如玉、面容素淨,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只是怡然靜立,卻氣質高華,仿若天成。
整張照片,仿佛因為她的存在,而熠熠生輝。
楊典峰一進門,就發現這張佔據半堵牆的巨幅舊照,他看著照片上的美麗女士,然後下意識地,看了眼刑從連。
刑從連在發現這張照片後,也有些怔愣。
楊典峰在看照片,刑從連在看照片,於是林辰和王朝,自然也一起在看照片。
所以,當柳行回來後,看到的便是四個人排排坐在沙發上,一起看照片的古怪情景。
「董事長說,他馬上就到。」柳行輕咳一聲,打斷了認真觀賞照片的四人。
「怎麼,刑隊長對這張照片很有興趣?」室內一片靜默,柳行勉強找了個話題,「這是當年我們宏景高速奠基時的照片,奠基儀式非很隆重,有數位高層領導親臨,更重要的是,公路出資方的一位重要人士,也親臨現場。」這段話柳行像是背了幾千遍,他仰望著照片中的美麗女士,開始侃侃而談。
作為國內第一批投建的高速公路,宏景高速在建設之初籌措資金時曾一度陷入困境,那時,民營資本剛剛興起,所謂的南北世家也才剛起步。
時任宏景市長為了籌建高速,四處化緣,最後幾經周折,來到了傳說中的華人第一世家的門口。
據說那天,市長到了那家人門口,進去喝了一杯茶,出來時,就已經拿著可以完成高速建設的全部資金。
「這位美麗的lady,不會是邢小姐吧?」王朝突然舉手,很興奮地說道。
「不,那不是邢小姐,而是邢夫人。」柳行說著,忽然看了眼刑從連,笑道:「說來,刑隊長也是姓邢呢。」
「沒有啦,我們老大的刑是立刀旁的,和大土豪家讀音一樣而已。」王朝聽了這話,重重拍了拍刑從連的肩膀,「老大,同樣姓xing,你為什麼就這麼窮呢。」
刑從連被拍得一個踉蹌,他望著照片中的女士,很意外地,沉默下來。
王朝固然是在開玩笑,但也以此可見,華人第一世家在普通人心中,除了有錢,大概就還是有錢了。
邢家自明末清初開始經商,已綿延數百年,它的觸角,幾乎遍佈世界每一個角落。大至石油礦產,小至油煙柴米,邢家經營一切,但如果是這樣,邢家也只是個有錢人家而已。
然而傳說中,凡是有華人處,便會對邢家肅然起敬。
那是因為,自百年前戰火紛飛時起,邢家便為無數海外華人提供庇佑,直至今日,它依舊經營著海外最大的華人慈善機構,為無數飄零異國他鄉的海外華人提供各種便利與幫助。
因此,所有讚譽歸結到最後,只剩下一句話:
邢家,真的很了不起。
在一片靜默中,大門被突然推開,宏景高速有限公司董事長,大步跨入房內。
他沒有理睬辦公室裏等候的諸人,而是逕自在座位上坐下,然後開始接電話。
電話內容大約是等出國考察等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他有一搭沒一搭和電話那頭的人聊著,似乎並沒有放下的意思。
就在這時,刑從連起身,走過去,按斷了電話。
「你誰啊,誰讓你進我辦公室的?」董事長斥責道。
「刑從連,宏景市刑警大隊隊長。」
或許是因為刑警隊長的眼神太過冰冷,董事長在僵持片刻後,終於軟了下來:「哦,刑隊長啊,請坐吧。」董事長揮了揮手,說:「聽說你來找我,是想關掉這段高速?」
「我們判斷,那位劫車少年恐怕在今天會有大動作,為了旅客生命安全,希望您能同意,暫時關閉宏景路段。」
「就因為你的判斷,就要暫時關閉這條高速公路,你知道股東們要承擔多大的損失麼!」
「我不知道。」
「你懂什麼?!」宏景高速董市長,幾乎要把手指戳到刑從連臉上。
「我懂的並不多,但我知道,如果你不願意在此刻承擔責任,下一刻就要承擔後果。」刑從連眼底儘是寒霜。
「後果?」董事長嗤笑起來,「刑隊長,你不會以為這條公路是你家開的吧?」
聽見這話,刑從連心中,莫名升起一種古怪感覺。
第25章 雙程08 失蹤
就在宏景高速董事長辦公室裡發生一些不算太嚴重爭執的時候,在宏景高速西南的一處山脈裡,也發生了一些事情。
穹山在宏景西南,它海拔近千米,終年雲霧環繞。
由晴將轉雨時,這裏風景最好,濕漉漉的水汽凝結在岩壁上,擦過青苔,順著細縫最終匯成汩汩溪流。
在山谷間的那條小溪邊,是穹山風景區露營地,從遠處看去,整片營地色彩斑斕,那是數不清的露營帳篷與數不清的,正在搭建帳篷的人。
更重要的是,在那些人裏,有許多孩子。
曹謙之是楓景學校一位普通的小學老師,今天是楓景學校一年級學生集體春遊的日子,地點便定在宏景西南的穹山。
他站在營地邊,看著假扮山民的工作人員為孩子們牽來一頭山羊,小朋友們好像從沒見過會動的山羊,紛紛圍在山羊四周指指戳戳,看上去興奮極了。
曹謙之的視線從山羊移至水邊,還有些孩子在小溪邊看魚,他們擠在一起,似乎在商量要怎麼撈魚,作為老師,他卻沒有走過去阻攔,因為那條溪水很淺,那是特意營造的人工景觀,他也相信他的孩子們,不會在依舊還寒冷的初春,弄濕自己的鞋襪。
所以一切看上去都很安寧,很和諧。
可曹謙之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
遠處傳來很急促的腳步聲音,曹謙之趕忙循聲望去。
同他一起帶隊的教導主任和另一位老師正迅速向他跑來,兩人皆面色凝重,沖他搖了搖頭。
「還沒聯繫上嗎?」雖然明知答案,他還是下意識問道。
「沒有啊,許師傅電話打不通,安老師電話也關機,半個小時前車就該到了!」教導主任低聲說道。
曹謙之看了看手錶,距預定集合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今天學校春遊,校方租賃了6輛大巴,送孩子們來穹山。他們一大早在學校門口集合,從學校到穹山車行約三個小時,來時路上,因為高速堵車,他們多花了不少時間,也還是因為堵車,車輛前後順序被完全打亂,所以幾輛車相隔十幾分鐘,才陸續到達穹山集合地點。
如果只是這樣,那不過是耽擱行程的小事,但在5輛大巴到達集合點後,最後一輛編號為3的大巴,卻遲遲沒有到達。大巴上乘坐的,是學校一年級三班26名學生以及兩位帶隊老師。
他們一直以為,3號車是因為堵車,被落在後方,他們先前嘗試聯繫司機和兩位老師,但手機一直無法接通。
他們起初以為,這因為山區信號不佳,但就在剛才,教導主任和另一位老師去風景區管理中心嘗試打撥打老師手機,電話那頭依舊是機械而冰冷的女聲,他們這才意識到,3號車很有可能是出事了。
「就算出車禍,電話也不會無法接通啊!」一旁的女老師憂心忡忡道。
「那您給高速公路那邊打電話了嗎?」曹謙之繼續問道。
「打了啊,他們說在查,暫時還沒有找到。」
「還是報警吧。」曹謙之沉默片刻,終於說道。
———
宏景高速董事長辦公室內,三處電話幾乎同時響起。
刑從連在辦公桌前退後半步,掏出手機;董事長微微鬆了口氣,很不耐煩地接起了座機;柳行聽見助理辦公室的電話在響,起身跑了出去。
片刻後,刑從連看向林辰;董事長面色僵硬;柳行沖回房間。
電話那頭,是最不好的消息。
「市局剛接到報警,楓景學校的一輛旅遊大巴,在高速上失蹤了。」刑從連按住話筒,對林辰說。
「怎麼會失蹤呢,高速出口都有監控啊!」搶在林辰之前,楊典峰驚呼道。
林辰薄唇輕抿,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並沒有開口。
刑從連依舊在接聽電話,沒有時間回答楊典峰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頭,單手按住電話,另一隻手指了指手機,又沖王朝勾了勾。
王朝很快反應過來,他從褲袋裏拿出手機,就要遞給刑從連,刑從連卻示意,把手機給林辰。
「學校老師馬上會打電話進來,你接一下。」他對說著,對電話那頭報了一串號碼。
很快,王朝手機響起。
穹山風景區,露營地。
曹謙之手心冒汗,同行的女教師已經哭成淚人,他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各種恐怖畫面,讓他更加慌亂。
電話接通的刹那,他忍不住沖接電話的人喊道:「還沒找到車嗎,不會真的出事了吧,這可怎麼辦!」
他說完,電話那頭大約沉靜了三秒,才有聲音傳來。
那是平靜而寧和的男聲,好像溪澗的流水或是山間的清風,緩緩注入他的耳中。
「您好,我很理解您現在的焦急心情,但那需要您平靜下來,跟我做深呼吸,然後回答接下來問題。」
曹謙之當然知道深呼吸是什麼玩意,但事情都這麼緊急了,哪還有時間做深呼吸!他這樣想,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電話那頭的平靜指示,開始深深吸氣,然後吐氣。
「請問大巴是幾點從學校出發?」
「6:30分。」
「好,我現在需要仔細回憶,您最後一次見到那輛校車,是在什麼時候。」
聲音依舊平靜醇和,但這個問題,讓曹謙之再次慌亂起來:「我不記得了!」他腦海中一片混亂,於是下意識脫口而出,「每輛車都一樣,我分不清楚啊!」
電話的另一頭,握著手機的青年人像是早已預料到這點,他把放下筆,轉過面前白紙,朝向對面那人。
在他對面,是位反戴鴨舌帽的年輕人,年輕人看了眼白紙,紙上寫著「車、最近照片、調出」,他點點頭,開始敲打鍵盤。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數秒,曹謙之甚至覺得山裏的風都變冷了,他沖著電話喂了兩聲,那頭的聲音馬上傳來。
「您好,我在。」
清如水般的話語再次流淌出來,曹謙之稍稍放鬆了下,然後,他聽見那人說:「或許您不清楚,但事實上人類記憶,並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完全消退,人類有另一套內隱記憶系統,您所以為忘記或沒有記住的東西,事實上我們大腦都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了下來,所以,我需要您冷靜下來,回憶一些東西,同時我需要您在回憶時竭盡全力,這能幫助我們確定時間截點,非常重要。」
與此同時,數百公里外的高速公路運管處董事長辦公室內。
王朝迅速接入天眼系統,調出6:20分左右,春遊隊伍在楓景學校校門口集合的照片。
六輛大巴在馬路上依次排開,車身純白,上面噴繪有彩雲圖案,依稀可辨「宏景外事車輛管理有限公司」字樣。
從幾輛大巴外觀看,並沒有任何不同,王朝焦急地看抬頭,對面的人卻不見了,他再向右看時,林辰已經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邊。
螢幕上,有白皙細膩的手指劃過,並停留在第三輛大巴車身。
「放大。」
王朝依言,放大圖片,車身上「外事」兩字越來越大,其餘字則變得更加模糊。
「這裏。」
手指點了點後輪上方的一塊位置,然後迅速抽開。
王朝仔細看了看,在車身後方,原本該巨大的藍色彩雲噴繪的地方,似乎缺了一塊,看上去很不完整。很有可能,這三號車剛從修理廠出來,缺了的那塊剛被修過,所以噴繪被剷除了。
他下意識看向林辰,林辰已經走到了窗邊,再次放緩語速:「三號車後輪上方是一朵藍色的雲彩,但那朵雲缺了一半,雖然您不會注意到這點,但您的大腦,一定會將之如實記錄下。所以,我現在需要您閉上眼睛,然後開始回憶……」
「那是在繁忙的高速上,周圍車非常多,車裏有孩子們的笑鬧聲音。因為有些吵,又因為早起,所以你會覺得困倦,走神時,您會向窗外看去,窗外景色很美,那裏有漫天蘆葦叢,你時不時看到有車超過。忽然間,你看到一輛車,那輛車很奇怪,他的後面車輪上的圖案,好像少了一塊,你可能只多看了0.1秒,但那真的非常奇怪,所以你記住了那個畫面……」
跟隨著輕柔的聲音,曹謙之仿佛真的回到了那輛嘈雜的大巴車上,他向窗外看去,恰好有輛大巴經過。
「我想起來了!」他猛地提高音量,「是有這麼一輛車,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啊!」
「請您努力看看,那張圖片裏,有什麼標誌性建築物嗎,或者是綠色的路標,它會矗立在路邊,非常顯眼……」
「沒有沒有啊,周圍都是蘆葦。」曹謙之眉頭緊皺,像是要拼命抓住那即將閃逝的圖像,「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有孩子跟我說要上廁所,然後司機說前面馬上到梅村休息站了!」曹謙之猛地睜眼。
林辰迅速回到辦公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梅村」兩字。
「您或者您身邊的老師,記得到梅村休息站是幾點嗎?」
「你等下,我問問。」
電腦前,王朝已經調出了宏景高速全程地圖,他邊看地圖,邊在紙上計算:「梅村服務站在宏景到穹山約130公里的位置,堵車發生在7:00之後,他們6:30出發的話,算上堵車時長的變數,到達梅村服務站,大概是8:30前後。」
王朝剛扔下筆,電話裏傳來急切的男聲:「我們主任說,進梅村休息站應該是8:30!其他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那頭的男老師聲音非常歉疚。
「已經很好了,非常謝謝您,您幫了大忙。」
見林辰掛斷電話,王朝鬆了口氣,心裏又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三號車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我不知道。」林辰拿起技術宅的演算紙,然後說:「但那個時候,只能寄希望於運氣。」
「如果運氣不好呢?」
「運氣不好,就繼續碰運氣。」
第26章 雙程09 炸彈
運氣是世界上最可靠也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它好時,能讓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它壞時,又讓你覺得永無翻身之日。
所以,如果可以,千萬不要碰運氣。
林辰也曾想,如果他們運氣好,那名少年也許只是想和警方開玩笑,他們或許會遇上假警報、惡意製造的車禍、化學品洩露等等諸如此類的危機。
可是現在,他們丟了一整車的孩子。
這個運氣,真的非常不好。
「頭,兩個小時,車丟了要兩個小時了!」王朝見過很多事情,也處理過很多危機,但一輛乘坐26名兒童的大巴失蹤兩個小時才剛被察覺,這件事讓他也開始慌亂,「兩個小時,如果這輛車被劫持,它完全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了!」
刑從連終於從接連不斷的電話中脫身,他掛斷電話,眼神很冷,語氣也很冷:「好好說話,認真思考以後,再告訴我具體半徑。」他對技術宅說。
王朝嚇得竄起,搶走林辰手上的白紙,繼續演算。
「按80公里每小時平均車速計算,兩個小時車程,應該是半徑160公里左右的區域……」他說著,跑到電腦前,迅速敲下一段代碼,「排除掉蘆葦地和堵車道路,他們可能到達的區域就是……」
回車鍵輕響,綠色地形圖中央,被一片紅色扇形緩緩覆蓋。
「帶我們去監控中心,排查從這個半徑內的所有收費站過往車輛。」刑從連將顯示幕轉向,對著董事長,這樣說。
董事長很鬱悶,他在位三年,從沒出過大型事故,突然有員警來跟他要說封鎖高速,又沒有確切的理由,他當然覺得是在誇張,可是現在,旅遊大巴不見了,哪會這麼巧?
他心裏依舊抱著僥倖情緒:「刑隊長,你別太激動了,現在每輛車上都有GPS定位的,一查就知道車在哪,怎麼會丟呢……」
「GPS定位?」刑從連勾起嘴角、冷冷看著董事長:「剛才,我的同事告訴我,GPS顯示,那輛大巴現在應該在蘆葦地裏!」
「這不可能啊,車開不進蘆葦地啊。」
聽到這話,王朝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刑從連:「我靠,今天早上我們就被GPS耍過,老大,不會真是那小子!」
「就算GPS失效,現在每輛大巴上,都配有自主呼救系統,真出事,我們管理中心是會自動收到警報的,現在沒有警報,車應該沒事,可能是半路上壞了,聯繫不上或許因為他們手機在信號盲區!」
刑從連直勾勾地看著沙發裏窩坐的中年男人,加重語氣,再次重複:「帶,我,去,監,控,大,廳。」
宏景高速監控大廳,在管理局一樓,常年駐紮近百位工作人員。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顯示螢幕令人頭暈眼花,而大廳正中的牆面上,是一塊半個籃球場大小、覆蓋全線道路的巨大LED螢幕。
螢幕之上,車流如注,單靠肉眼搜尋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行六人站在玻璃門前,刑從連向右看去,助理柳行掏出門卡,刷開玻璃門。
電流聲滋滋作響,與暖氣一起,撲面而來。
六人腳步聲嘈雜紛亂,砸在安靜的空間裏,猶如暴雨撒落,所有工作人員齊齊回頭。
「主監控台在哪?」刑從連掃視四周。
「那裏。」董事長指著最靠近大螢幕的位置。
刑從連向王朝使了個眼色,技術宅壓壓帽檐,向最前方跑去。
主監控臺上的,是監控中心首席技術員,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抬頭,看見個年紀很輕的男孩。
「麻煩讓一讓。」王朝咧開嘴,禮貌鞠了個躬,然後把人擠開。
「你們誰啊!」中年人被擠走後,很不高興。
「警方辦案、警方辦案。」王朝喃喃自語,敲擊回車,對刑從連說:「老大,進去了。」
「無關人等不得接觸監控台!」看著自己的顯示幕迅速跳到另外一個介面,中年人趕忙要過去搶滑鼠。
便在這時,刑從連邁步走近,淡淡道:「相信我,他接觸過的監控系統一定比你多。」
「規定就是規定!」中年人看到同時走來的董事長,朗聲道。
「我現在和你討論的是26個孩子的生命安全,所以,不要跟我講規定!」
刑警隊長神情微寒,長身靜立,自有一種壓迫氣場。
中年人立即噤聲,不敢多說半句。
「你放心啦,這個系統核心模組是INFINOVA系統,我入侵X國公路系統的時候玩過……」王朝認真寬慰道。
「有點誇張了。」刑從連踹了下王朝的椅子,說:「調8:30以後全線收費站錄影嗎,排查車牌。」
「好嘞!」王朝雙手如飛,嘴裏還念叨個不停:「要排查車牌呢,只需要接入收費站的VLPR系統(Vehicle License Plate Recognition),謝謝VLPR,我們可以自動提取檢測、提取車輛牌照資訊,生成可供檢索的資料,也就是說,見證奇跡的時刻馬上要到了,五、四、三……」
倒數未完,王朝雙手停在半空,整個人凝如雕塑。
「怎麼了?」刑從連趕忙問道。
「沒……」王朝把螢幕側了側,指著空空如也的檢索結果,說:「我把時值設置在8:30以後,沒有那輛大巴出入收費站的任何記錄……」他下意識摸了只筆開始轉了起來,「這不可能啊,宏景高速全長317公里,現在已經12:30了,6個小時還在線上,不科學啊!」
董事長一聽這話,忽然就來了精神:「我說嘛,可能是車壞了,在路邊停著呢,我派公路養護隊全線查一遍就對了。」
「這件事已經有人在做了。」刑從連沉吟片刻,「我們可以把高速看成一個封閉系統,大巴沒有出高速,就說明還在線上,它不可能憑空消失,除了路邊臨時停車,唯一的可能只有中途的休息站。」
「從梅村到穹山,中間只有兩個休息站。」王朝迅速查閱資料,「共有大型車輛車位總計270個!」
「我馬上找工作人員去查。」董事長很積極地說道。
「額!可以稍等一會兒嗎……」
說話間,螢幕上已出現休息站停車場監控視頻,隨著攝像頭扭轉,畫面飛速移動切換,各色卡車、貨車、大巴迅速閃逝……
然而在這所有大大小小各色車輛裏,卻還是沒有那輛白底藍雲的客車身影。
「看來是不在安亭休息站。」王朝說著,繼續調取下一個休息站即時監控。
幀數飛速流淌,王朝突然停下攝像頭。
「在這!」
他暫停視頻,指著螢幕中右下角。
在停車場邊緣,靠近樹叢的隱匿角落,停靠著一輛白色大巴,車身上的藍雲依稀可見。
「通知休息站保安去查看,一定要小心。」刑從連對董事長說,然後他又轉頭看向王朝,「放大。」
「您瞧好吧!」王朝說著,邊擴展圖像邊嘮叨,「這個監控系統比較舊了,清晰度肯定不夠,看到馬賽格大家不要太吃驚。」
「停!」刑從連喝止道。
如王朝所說,高速休息站監控視頻圖元確實太低,放大幾次後,圖像已變得模糊不堪。
但依舊可以從畫面上看出,大巴後輪上方的雲朵圖案的確殘缺,這很有可能,就是那輛滿載26名兒童的失蹤車輛。
董事長鬆了口氣,林辰卻跨前一步,站在刑從連身旁:「有問題,窗簾都被拉上了。」
雖然視頻模糊,但還可以看見,大巴車窗被簾子盡數遮擋。
此時,得到通知的保安人員已開始沖入停車場。
「如果是你,費盡心機劫持一輛大巴,為什麼要這麼容易讓別人找到?」
「讓保安不要去拉車門!」仿佛意識到,刑從連對剛掛斷電話的董事長喊道。
「您是不是太大驚小怪了!」
董事長嘟囔著,再次解鎖手機螢幕,電話嘟了兩聲,還沒等接通,休息站保安已經跑到車邊。
兩人站在門前,下意識伸手、用力拉開車門鎖扣。
危險,並沒有發生。
在場所有人,都似乎鬆了口氣。
「接通保安的對講機,對準電話。」刑從連說著,奪過手機。
畫面中的保安像是感覺到什麼聲音,也拿起了對講機。
「喂喂。」嘶嘶電波聲順著聽筒傳出。
「師傅,我現在需要您,小心地離開門口,然後走到大巴前面,看看裏面是什麼情況,如果您聽到,就請對準西南角,M記標誌,點點頭。」刑從連將每個音節都吐得足夠清晰。
片刻後,螢幕中的保安點了點頭,爾後繞過前門,走向了車輛最前方。
視屏中,已經無法看見兩人的身影。
監控大廳內忽地安靜下來,唯有細微的沙沙聲,自刑從連耳邊的手機傳來。
如果仔細分辨,依稀可以聽見兩位保安的對話。
「只有司機啊。」
「那是什麼?」
「為什麼在閃?」
「那是不是雷管啊?」
全場靜默,一秒後,聽筒內響起驚恐而猶疑的聲音。
「員警先生……我們好像看見定時炸彈了……」
第27章 雙程10 拆彈
這條高速已經多久沒出過大事了?
柳行已經不記得了。
作為宏景高速集團的員工,他剛畢業就進入這裏工作,在這裏,他見慣了堵車、撞車、翻車,等等一系列重大事故。
但是定時炸彈?
那真是個新鮮玩意。
可就在五分鐘前,在宏景高速狼川休息站停車場,發現了一枚綁在大巴司機身上的定時炸彈。
據說,炸彈上的數字還是不停閃爍跳躍,那代表著時間正一分一秒流逝,全大廳的工作人員都嚇壞了,仿佛遠在數百公里外的炸彈濺出的碎片也會傷到他們。
他站在監控台前,沒有動,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想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而是因為有人正用一種極度鎮定的眼神看著他,讓他無法動彈。
「柳行是吧,在高速上工作多少年了?」
「六年。」
「那應該很熟悉緊急撤退流程吧?」
柳行看到面前的男人按住話筒,他也不清楚,為什麼他先前很看不起的人,忽然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那個員警的眼睛很深邃很好看,但令他無法挪動腳步的原因,是他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信任,這讓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佈置工作人員有序清空休息站,不要洩露定時炸彈的消息,防止造成恐慌。」
刑從連說完,鬆開按住的話筒,繼續對電話那頭說:「師傅您好,我是宏景市刑警大隊隊長,我叫刑從連。您能告訴我,現在車廂裏一共有多少人?」
「就一個人啊!」保安焦急地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能走,還有29分鐘炸彈就要爆炸了!你們員警什麼時候過來!」
聽聞此言,得知內情的所有人內心皆是一震,車上還有26名兒童加2名帶隊老師,那些人去哪裡了!
刑從連按了按林辰的手,繼續說:「我現在需要麻煩您拿出手機,拍兩張現場照片給我。」他頓了頓,看著螢幕內的保安說:「第一張,我希望您對準車內司機身上的定時炸彈,把炸彈結構拍得越清晰越好;第二張,請您對準車廂,拍攝車內的具體環境。」
很快,電話那頭就傳來回應:「拍好了,拍了很多張!」
「您有微信吧,請用微信發給我。」刑從連給王朝使了個眼色,技術宅很快在電腦上打開微信介面,準備接收照片。
「不不,不要開門。」電話那頭,不知誰有了新的提議,刑從連加大音量,制止對方。
「29分鐘?難不成有根引線從定時炸彈通到鎖扣上,在拉門的瞬間啟動計時器?」王朝焦慮地等待照片,見刑從連還在和電話說著什麼,他於是小聲問林辰。
「我恐怕就是這樣,姜哲有句話沒說錯,他想引起關注,那麼在停車場直接炸掉大巴,遠不如放一個定時炸彈效果好。」林辰看了看已經徵用了兩個手機,還在不停打電話的刑警隊長,繼續說道:「但他必須保證,我們找到這輛車時,車還沒有爆炸,那麼在鎖扣上裝引線是最簡單直接的做法,一旦有人開門,計時器開始倒計時。」
「那小朋友們呢,小朋友們去哪了?」
「26個孩子,太顯眼了,他不會愚蠢到把孩子藏在休息站裏。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他們是在梅村到狼川途中下車。」林辰微微俯身,對王朝說,「你可以調高速監控查一下這輛車嗎?」
「阿辰,我必須給你科普下,高速上大部分監控攝像頭是用於計算車流量和拍攝違章車輛的,除非那輛大巴正好被拍到違章停車,系統才會把它的車牌資訊提取和過濾出來,否則追蹤他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人力,也就是目前我們最缺的東西……」
「我問你是可以呢,還是不可以?」林辰看著王朝,摸了摸對方的腦袋,很溫柔地說。
王朝打了個激靈,趕忙說道:「理論上來說呢,我們還是可以利用OCR技術,也就是掃描紙質文稿再識別成文字的技術,識別在這四個小時內從梅村到狼川的所有監控拍下的照片,然後檢索那輛大巴的車牌,再生成這輛大巴的具體行駛軌跡,但是……」王朝欲言又止
林辰看著王朝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他說接下來的話。
王朝只能硬著頭皮:「但是,過濾高速監控照片的模組,是沒有內嵌OCR技術……」
「所以?」
「所以……我要稍微升級一下系統……」王朝咽了口口水,看著高速監控大廳的領導和董事長,這樣說。
「你開什麼玩笑,這個系統萬一出點什麼事你擔得起嗎!」
「不用他擔,我來擔。」刑從連按住董事長肩頭,對王朝說:「開始吧。」
技術宅像是被打了劑強心針,深吸了兩口氣,然後說:「安啦,我剛給這系統殺了兩個木馬不會出什麼大事,然後我把2號機開了你們可以去看照片,最後,第35桌玩撲克的妹子,請問能留個電話嗎?」
忽然,整個監控大廳靜得只剩下電流和暖氣的嘶嘶聲。
最後,林辰歎了口氣,問刑從連:「你從哪裡找來的?」
「他欠了我一點錢。」
「那欠得一定不少。」
「確實。」
與此同時,一張張彩色迅速通過網路傳來。
人群蜂擁而至,2號機技術員略有些迷茫。
照片中,只有駕駛員一人被綁在駕駛室內,除此之外,大巴內裏空空如也,原本應該坐在座位上的26名兒童和2名老師仿佛憑空消失一般。
在接下來的照片中,可以清晰看出,綁在駕駛室上司機正在掙扎,而在司機身上,赫然綁著一枚簡易定時炸彈。
雷管之上,火線裸露、相互交纏,仿佛是病人可怖的血管。
而此時,引爆裝置上的倒計時,只剩下27分鐘了。
「您趕緊派拆彈專家去啊!」工作人員中,不知誰大聲喊了一句,刑從連俯身看向螢幕,不斷調整照片位置和角度,卻沒有回應。
「那個車停的位置旁邊就是加油站,萬一爆炸後果真得不堪設想!」
「刑隊長,您必須想想辦法啊。」一直站在刑從連附近的楊典峰,也終於開口。
「那是座孤島。」林辰看了眼沉默的刑警隊長,緩緩開口,「所有的拆彈專家,都在市區,就算我們清空車道,他們也要一個小時以後才能到休息站。」
「那怎麼辦!」楊典峰又說:「那就在現場找人拆彈,我看過電影,你們不能在這兒告訴那邊的人,要剪哪根線嗎?」
「真正的拆彈非常複雜。」林辰看著螢幕上的定時炸彈,說:「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員排除炸彈,與自殺無異。」
「那我們怎麼辦!」正在編寫代碼的技術宅雙手如飛,還是忍不住要說話。
「繼續碰運氣。」刑從連突然扭頭,對王朝說,「查一下休息站工作人員、附近交警、或者保安裏,有沒有當過兵的!」
林辰突然拉住刑從連,說:「你有多少把握?」
見林辰拉著自己,沒有說話,刑從連卻仿佛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很多話。
他在說,尋找平民冒險拆彈,如果失敗,你一定會承擔法律責任,所以不要冒險、不要碰運氣。
「這個定時炸彈構造並不複雜,只需要拆除引爆器和雷管之間的點火裝置,所以,我需要一個手非常穩,並且能扛壓的人,來拆除這個炸彈。」
林辰沉默片刻,仿佛被再次說服,他抬起頭,凝望著面前巨大的LED螢幕,螢幕的左半邊,已被王朝切換到了現場監控。
「你需要一個心理素質非常好的人,意味著他抗壓能力強、在混亂中也能遵守交通規則、保持車輛直線行駛,甚至還會給加塞車輛讓道……」林辰的目光迅速掃視著
「頭,我們的運氣好像不是很好,所有工作人員裏,好像沒有退伍軍人啊……保安都是臨時工,我調不到資料……交警系統和我們不聯網,要不我黑進去?」
「不用了。」林辰忽然開口,大螢幕上,一輛白色警車正逆著車流駛入休息站,在那輛車之後,跟著十幾輛或大或小的新聞採訪車。
白色警車一如既往高速有效,它飛速駛入停車位,一位警服筆挺的青年,拉開車門走下。
看著螢幕上的人,林辰淡淡道:「黃澤特種部隊出身,我很確定,他受過專業的、拆彈訓練。」
第28章 雙程11 專家
記者,是這個世界上消息最靈通的人。
所以,最先得知楓景學校旅遊大巴失蹤的人,並不是黃澤,而是省台每日新聞播報的一位女記者。
那時,他們剛結束在大巴劫持案現場的採訪,正準備收工回去。
那位女記者敲敲拿著手機,悄悄走到他身邊,說:黃督查,我在市局的朋友說,穹山出大事了,您讓我跟這個獨家,我就不告訴別人。
黃澤看了看女人精緻的妝容,心裏種莫名的酸澀感。
果然是這樣,那既然是這樣,又還能怎樣呢?
如同螞蟻傳遞資訊又或是蜂群相互舞蹈,楓景學校一年級一整個班學生都失蹤的消息,很快在記者群中瘋傳開來。
對於記者來說,還有什麼比在採訪途中再次遇見大事件更激動人心的呢?
黃澤被圍困在話筒與攝像機中央,只能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回答:「警方目前還在調查此案,相關細節不方便透露。」
但是,人力又如何能阻擋記者無孔不入的觸角,那麼與其讓這些觸角胡亂伸展,不如將之控制在可控範圍內。
所以黃澤帶著這些記者,一起前往穹山。
在途徑狼川休息站的途中,他們發現,有許多車量正從狼川蜂擁而出,休息站管理人員滿臉凝重,在路口疏導過往車輛,在他身後的新聞採訪車,甚至搶在他之前,駛入休息站,等他下車時,已有攝像師拿出機器,開始拍攝。
黃澤深深吸了口氣,空氣裏混合著奇怪的味道,粽子的香氣、關東煮的味道、嬰兒喝奶時的柔嫩香味,它們都被包裹在濃烈的汽油味中,在他四周,越來越多的車輛開始撤離,他舉目四方,尾氣同煙塵幕天席地,佩戴胸牌的工作人員正向他跑來,滿臉惶恐不安。
他知道,這裏出事了。
他也知道,林辰和那個員警,又猜對了。
很巧的時,當他想起對方時,對方似乎也想起了他。
他褲袋裏的私人手機,開始震動。
他拿出手機,低頭一看,那是個不知名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宏景。
知道他私人電話的人,確實很少
「你好。」
宏景高速監控大廳內,電話裏傳來黃督查的冷漠聲音,王朝舉著手機,有些泫然欲泣。
刑從連看他一眼,接過了電話。
似乎覺得沒有回應,LED螢幕上,警服筆挺的黃澤微微側頭,低聲問:「你在哪?」
這個問題太過熟稔,語氣總有種說不出的彆扭情緒。刑從連唇角微提,抬眼看著大螢幕,說:「黃督查,你好。」
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傳至黃澤耳中,他心中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於是他的眉頭,很明顯地微微蹙起。
「首先,非常感謝黃督查和您身後媒體朋友們的到來,有件小事,需要請您幫忙。」刑從連的目光移至面前巨大的LED顯示幕上,螢幕中可見停車場角落的那輛校車。他語調平靜緩和:「我想您應該已經得知,楓景學校早些時候丟失了一輛滿載學生的旅遊大巴,那麼,如果您向九點鐘方向看去,應該發現一輛噴繪藍色雲彩的旅遊巴士,那正是學校丟失的那輛,現在的問題是,大巴司機正被一枚定時炸彈綁在座位上……」
聽聞此言,黃澤猛然抬頭,朝九點方向望去,然後,他邁開腳步,開始奔跑,他跑得很快,嘴裏卻問著無關緊要的問題:「刑從連,你為什麼會有我的私人號碼?」
聽到這話,刑從連看了眼林辰,然後說:「特殊事件,所以用了一些特殊手段。」
「呵,定時炸彈,特殊手段?」黃澤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他似乎感知到什麼,抬頭看著停車場一角的攝像頭,說:「把電話給林辰。」
監控大廳內,林辰站在一旁,他注意到刑從連忽然掃來的目光,看著刑警隊長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伸出了手。
黃澤站在旅遊大巴正前方,車內,司機面如金箔、滿頭大汗,正座位上拼命掙扎,而在司機胸前,紅色的計時器正在一秒秒後退,見此情景,他內心湧起一種莫名的憤怒:「刑從連,你是不是很得意?」
然而那邊的回應,卻不再是低沉沙啞的男聲,而是變得清澈安寧起來:「黃澤。」
黃澤覺得很可笑:「林辰,你說高速要出事,高速就真的出事,我甚至要懷疑,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LED大螢幕前,林辰的臉被螢幕的亮光染成極為明亮的藍綠色,聽聞此言,他微微抬頭,眼神沒有怒火,而是盛滿了濃濃的失望:「閉嘴黃澤,我沒有時間跟你討論陰謀論。」他聲音很冷,「你看著面前的大巴司機,如果你不想救他,請你馬上調頭就走。」
「這算什麼,你給我出的倫理問題嗎?讓我在沒有防護措施的前提下去拆彈,看我是不是會用我的命,去賭我和司機我們兩個人的命?」
「不,這不是倫理問題。」林辰頓了頓,說:「救人,不過是你職責所在。」
不得不說,在說服他人方面,林辰有著絕對的特長優勢。
「也就是說,如過我不救他,就是個瀆職的懦夫。」電話那頭,黃澤低聲冷笑了一聲,然後說:「說吧,要我做什麼?」
林辰把電話交還給刑從連,刑警隊長早已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刑從連接過電話,穩了穩氣息:「黃督查,這輛大巴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監控死角,在你帶來的記者裏面,一定有人攜帶具備無線傳輸功能的攝像機,請他將攝像機連接休息站的wifi網路,我們需要看現場的即時圖像。」
「哦,然後呢。」
「然後……」刑從連有些不好意思:「請您將攝像機鏡頭對準那枚定時炸彈,我們需要您,親手拆解這枚炸彈……」
「好。」
畫面中,停車場的記者們,正向黃澤的位置跑去。
黃澤被人群包圍起來,他不知說了什麼,有一部分記者嚇得轉身就跑,剩下一些膽大的記者,有人跑去給黃澤拿無線攝像機,還有些人,直接將攝像機鏡頭對準了黃澤。
忽然間,人群中不知發生了什麼爭吵,變得有些紛亂。
刑從連對著話筒喂了兩聲,依稀聽見黃澤在說些什麼。
爾後,又有另外的聲音強硬插入。
「黃少,您不能冒險啊!」
說話的人,正是早先時候,認為劫車案不過是叛逆青少年惡作劇的心理學專家姜哲。
姜哲緊緊拉住黃澤的衣袖,他很清楚,如果黃澤真的冒險拆解炸彈,萬一發生任何危險,那麼,將黃澤帶入這等險地的他,一定會承受黃家的百倍怒火。
「你不是說,這不過就是惡作劇嗎,那麼,我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黃澤看著身旁的心理學專家,露出微諷的笑容。
「是啊是啊,姜老師,那麼車內的定時炸彈也是『糖果大盜』為了吸引目的的手段嗎,您能分析一下,車裏的孩子究竟去了哪裡嗎?」
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很快從黃督查面前,移到了姜哲嘴邊。
「不,不,劫匪的行為已經升級了,這已經不是單純青少年叛逆期行為,我懷疑,那名少年很有可能是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他的暴力性和攻擊性是根植于他基因,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他的犯罪快感,他說不定正通過監控看著我們,人死得越多,他的快感越強烈,所以黃少,你看他為什麼將大巴停在加油站附近,因為他想把這裏都炸毀,他要大規模傷亡,您就算去拆解炸彈,也一定不會成功,因為他一定會在定時炸彈上做手腳!」姜哲語速很快,因為他的話,一些原本還準備堅守的記者也要開始恐慌。
然而黃澤卻依舊是一副毫無所謂的模樣,姜哲很清楚,剛才那通電話,林辰一定和黃澤說了些什麼。
他忽然激動起來,他一把搶過黃澤的手機,沖電話裏吼道:「林辰,如果你真的想報復黃家,一切都沖我來,不要讓無辜者因此喪命!」
手機那頭的監控大廳裏,姜哲慷慨激昂的聲音通過公放,幾乎要傳遍整個大廳。
大廳內所有目光,霎時向林辰齊齊射來。
林辰看著刑從連,刑從連也看著他。
發覺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姜哲正準備乘勝追擊,卻忽然聽了一個問題。
「姜哲,你能背一遍嗎?」
好像一拳打入棉花又或者火星落入水中,姜哲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背什麼?」
「DSM-IV-TR中關於人格障礙的診斷標準,你能背一遍嗎?」
「那是什麼東西!」姜哲脫口而出,「林辰,你不要再玩花招了!」
「DSM-IV-TR那是美國精神病學會2000年修訂的《精神疾病的診斷和統計手冊》,那是世界上最權威的精神疾病診斷手冊之一,既然你認為嫌犯是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那請你把診斷標準背一遍。」
姜哲的臉漲得通紅:「這種情況下誰會背書,你會背就了不起了嗎!」
「是啊,你要聽嗎?」
第29章 雙程12 拼命
電話裏不再傳出姜哲惱羞成怒的吼聲,林辰將電話遞還給刑從連。
監控螢幕中,黃澤戴上藍牙耳機,然後扛起了一台高清攝像機,向停車場角落的大巴靠近。
「你們都後退吧。」
黃澤的聲音從手機內傳出,他趕走身後的記者。
刑從連湊近話筒:「黃督察,開啟車門時請務必小心,嫌犯很有將啟動計時器的引線連接在車門上,所以……」
「所以也不排除我再次拉動車門時,炸彈突然爆炸的可能?」
「是的……」
刑從連話音未落,黃澤已扛著攝像機,刷地拉開大巴車門。
所有人心臟猛地揪緊。
車門洞開,高清攝像機,已將現場最清晰地影像傳回,從圖像中可以清楚看到,一根連接著定時炸彈和車門的細線正軟綿綿垂下。
大巴司機面對突如起來的警官,張大嘴,開始瘋狂掙扎。
黃澤將攝像機架在前排座位上,他調試了下機器,然後問:「畫面怎樣?」
鏡頭正對準司機胸口,在他心臟偏左位置,定時炸彈的線路與雷管纖毫畢現。
計時器由一枚最簡單的電子鐘改造而成,鮮紅的數字正在不斷閃爍,時間只剩下19分58秒。
刑從連沉吟片刻,遮住手機話筒,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高速的休息站會有汽車修理倉庫,去把所有型號的管鉗和銑切工具找來,用清水清洗乾淨,十分鐘之內送到大巴邊。」
聽聞此言,林辰忽然拉住刑從連:「你不是說,這個炸彈並不複雜,只要拆除點火裝置就可以了嗎?」
「那是101式後置碰炸雷管,拆除點火裝置就像剪斷那根火線一樣,並不完全保險,如果黃澤受過專業訓練,我們還有一個更保險的方式,那就是直接卸下保險墊片和安裝點火極的盒子。」
畫面中,黃澤蹲在地上,拍了拍司機的手背,然後他湊近炸彈,看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盯著攝像機鏡頭,問:「刑隊長,你有什麼想法?」
「Plan L or Plan L.」
「Life or Luck,拼命或者拼命。」黃澤笑了起來,鏡頭中,他的髮梢已被汗水打濕,卻依舊在笑:「看來是我一直小看刑隊長了,您是哪個部隊出來的?」
刑從連面色凝重,並同黃澤有對上暗號的惺惺相惜感:「想請問黃督查,您排掉一根雷管,最快用時是多少?」
「一定比刑隊長快一些。」黃澤看著司機胸口跳動的數位,說:「我需要一套3號管鉗還有銑切工具,如果沒有的話,美工刀和螺絲刀也可以湊合用。」
「已經在準備了。」
刑從連說完,黃澤淡淡地「嗯」了一聲,再沒有說別的話,兩人陷入難耐的沉默。
就在這時,一直緊盯大螢幕的林辰忽然口:「黃澤,把你的藍牙耳機給司機。」
「你想做什麼?」黃澤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鏡頭。
「問口供。」林辰看了眼大螢幕中,黃澤憤怒的眼神,再次將目光移至大巴司機臉上,他語氣很平靜單調,似乎並未將接下來會發生的生死瞬間放在心上。
黃澤轉頭看了眼司機,然後壓低聲音:「這個男人快要被嚇死了,這種時候,你想的居然還是問口供?」
「他掌握著失蹤的26個孩子和2位元老師的全部線索。」或許是因為螢幕光線太亮,林辰微微眯起眼,「等一下,或許就來不及了。」
林辰說完,饒是刑從連,也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覺得他此時此刻的措辭並不很恰當。
黃澤沖下車,壓低聲音,似乎並不想讓司機聽到這段對話:「意思是,如果我失敗,我們兩個都被炸死了,你就來不及問口供了,對麼?」他深深吸了口氣,說:「林辰,你真得很冷血。」
監控大廳內,黃澤的控訴通過手機公放,準確傳到周圍每個人耳中。
林辰卻對那些質疑的目光恍若未覺,他嘴唇輕啟,只說了一個音節:「對。」
黃澤冷笑著,憤怒地扯下耳機,他沖回大巴,拍了拍司機的肩膀,低頭寬慰了一句,然後將耳機掛在司機耳朵上。
大巴司機似乎仍沉浸在極度恐慌中,並理解發生了什麼,只是拼命搖頭。
「師傅,我希望您能平靜下來,回答我幾個問題。」聽見聽筒內傳出急促的喘息聲音,林辰從刑從連手中拿過手機,開口問道。
聽到這話,司機下意識看向鏡頭,他張了張嘴,肢體再次緊張到抽搐,仿佛已經組織不出完整的語句。
「您面前的警官先生,正冒著生命危險解救您,但我們至今沒有車上剩下的28條生命的下落,如果您無法冷靜下來,我會要求現場的工作人員,給您注射一針氯丙嗪,也就是俗稱的鎮定劑,幫助您平靜下來,然後回答我的問題。」
林辰說話間,場內響起竊竊私語,刑從連微微皺眉,卻不再看向林辰,因為在黑暗中,林辰悄悄握住了他的手,然後輕輕捏了捏。
很顯然,突發事件的現場,並不存在氯丙嗪這種東西,然而也很顯然,大巴司機並不知道這一點。
林辰的話,竟奇跡般讓司機逐漸平靜下來,他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還有孩子……我老婆,還等我回家吃飯……」
司機帶著哭音,令在場所有人動容,有些年輕的女孩,甚至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想請問您是否還記得,這輛旅遊大巴,究竟是怎樣被劫持的?」
「在梅村休息站,抽煙的時候,有人拿手槍頂住我的後背,讓上車,按他說的去做。」
聽聞此言,黃澤掏出手機,調出一張模糊的監控照片,問司機:「是這個人嗎?」
司機看了眼照片,趕忙點了點頭:「對對,那個人有點矮,戴著灰圍巾,所以看不清他的臉!」
林辰眉頭輕蹙,搶在黃澤說下一句前,他繼續發問:「那您記得,他是怎樣控制整輛大巴的嗎?」
「他讓我坐下,假裝開車,他就坐在儀錶臺上,孩子們上來的時候,他就掏出一堆糖分給孩子們,等老師上來的時候,他就悄悄用手槍頂住老師的腰。」
「那車上的孩子和老師們,到底去了哪裡?」
「那個人讓中途停車,然後給我身上安了炸彈,讓把車停到狼川休息站停車場裏,還說要停到27號停車位,說如果停錯位置,車就會爆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辰的問題還在繼續。
「你所說的中途是哪裡?」
「過飲川北出口的地方。」
「離飲川北出口多遠?」
「大概十分鐘吧。」
「您還記得他們下車的具體時間嗎?」
「不記得了,沒時間記這個啊,員警先生,你們怎麼還不行動,快要來不及了啊!」司機說著,再次低頭看向胸口,時間剩下不到14分鐘了。
黃澤聞言,就要去取耳機。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您能重複一遍,他是怎樣控制整輛大巴的嗎?」
林辰再次回到先前問過的問題,監控大廳的低聲交談變成了一片譁然之聲。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我剛才沒有講清楚嗎,為什麼還要問我!」司機猛然提高音量,顯得憤怒而激動,他拼命掙扎,大巴內形勢忽然間變得極為不可控。
「林辰,你到底想幹什麼!」黃澤猛地取回耳機,沖話筒吼道。
「黃澤,請你把藍牙耳機帶回自己的耳朵上,然後回答我幾個問題。」
畫面中,黃澤依言戴上耳機,林辰再次開口:「你真的能在13分鐘內,拆卸完這個炸彈嗎?」
「你想聽實話嗎?」
「你有多大把握,在使用工具拆除炸彈時,不會因為不小心濺起的火星或者說輕微的震動而引爆雷管裏的炸藥。」
「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
「也就是說,現在時間不充分,你的成功率會大大下降,並也有可能,在拆卸炸彈過程中,你會將它引爆。」
「你說得還真是直接啊。」
「黃澤,你相信我嗎?」林辰面色寧靜,怡然而立,忽然問出了一個與之無關的問題。
數個月前,他問過刑從連相同的問題,現在,回答問題的人換了,因為對方時黃澤,他甚至不能保證,自己能得到預期的答案。
「我相信你什麼,在你害死小薇以後,你讓我怎麼相信你?」黃澤面朝著攝像機鏡頭,黑髮青年滿臉汗水,他扯開嘴角,那一字一句,完完都是說給林辰聽的。
刑從連可以清晰的看見,在黃澤提起某個女孩的閨名時,林辰古井無波的面容上,竟出現了一絲異樣的神情,那神情並非悔恨亦非追憶,而是痛苦。仿佛鋼釘紮入骨髓又或者是重錘敲斷脊背,再深沉而內斂的人,都會因為某個名字的突然出現,而有刹那間無法控制情緒,因此,許多人把那種情緒,稱為錐心之痛。
只是林辰依舊是林辰,他臉上的痛苦神情很快便不見蹤影,聲音依舊那般乾淨和緩,沒有半點哽咽:「你看到那根將司機固定在座位上的紅色火線了嗎,等會工具送到後,請你直接將那根線剪斷。」
第30章 雙程13 選擇
比如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真愛,又或者在許多導線中剪到對的那根,這都是在電影裏才有的橋段。
但電影的主演總是超級英雄,黃澤想,那一定不是他,他運氣沒有那麼好。
早些時候,把林辰趕走後,他再次陷入一種難言的情緒中。
他並不後悔,哪怕他現在蹲在一枚定時炸彈前面,被迫面對或許即將到來的死亡,他也不覺得後悔,畢竟如林辰所說,既定事實的發生,並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他之所以覺得有種莫名情緒,是因為他發現,原來他真的會因為林辰,而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情緒化、不理智,甚至思考方式都變得醜陋,這與他一貫所受的精英教育完全違背,這一切,都因為林辰。
那麼現在,當林辰再次要求他做不理智的事情時,他又該怎麼做呢?
近百公里外,監控大廳內,林辰靜立在大螢幕前方,似乎在等待著黃澤思考後的結果。
「你應該知道,這很危險,而且也有可能,當他剪除那根火線的同時,這枚炸彈會瞬間引爆。」刑從連微微側首,靠在林辰耳邊,低聲說道。
「我知道,但在還剩10分鐘的情況下,讓他排去一根雷管,也同樣危險。」林辰按住話筒,似乎並不想讓黃澤聽到接下來的話:「而且我很懷疑,那個司機在說謊。」
「怎麼說?」
「有三個問題。第一,人在說謊時,會不經意將主語『我』去掉,他說『在抽煙的時候』而不是『我在抽煙的時候』,『讓中途停車』而不是『讓我中途停車』……因為這些事件並非他親身經歷,所以在編造謊言時,這些句子失去失去主語『我』。」
「這也太牽強了吧,他也有說道『我』啊。」未等刑從連開口,一直在旁關注事態發展的董事長開口。
林辰點了點頭,然後逡巡全場,他的視線落在正拼命敲打鍵盤的技術宅頭頂,說:「王朝,回答我你的年齡,第一次說謊,第二次講真話。」
「啊?」被點名的技術宅抬起頭,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你今年幾歲?」
問題來得很快,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時間。
「16啊!」王朝昂首,理直氣壯答道。
「我問你今年幾歲?」林辰加重了語氣,再次重複。
「好吧……我今年18了。」
王朝說完,忽然噤聲,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用了主語。
聽到這個回答,林辰轉頭看向刑從連,有些不可思議:「童工?」
刑隊長略顯尷尬,卻只好「他成年了啊。」
董事長還想反駁,刑從連看他一眼,示意他噤聲。
「繼續講。」刑從連對林辰說。
「第二,謊言和真實事件的回憶不同,謊言往往有更多的細節並且非常清晰,當我在問他嫌犯是如何劫車時,他的回答非常清晰,並且能很快回憶出『飲川』這個地名,反觀我問詢楓景學校老師時,也是用了一些方法,才讓他回憶起具體地名。」
「但也不排除,師傅特地記住了他們下車的位置的可能!」
「確實。」林辰點頭,然後說:「所以,還有第三點,當人們說完一句謊言後,會傾向於認為自己已經蒙混過關,所以當你間隔一段時間,再次詢問他這件事時,他會兩種反應,憤怒或者是一不小心吐露真言。」
「可是在那麼緊張的情況下,你問他已經回答過的問題,他難道不應該生氣嗎!」
這次,質疑林辰的人,換成了一直在後方觀看大螢幕的客運公司經理,楊典峰很氣憤地問道,而在他周圍,許多工作人員望向林辰的眼神裏,也有相同的意味。那是一個被定時炸彈綁在客車座位上,只想回家吃一頓熱飯的客車司機,對這樣的受害者的質疑,總顯得太冷漠也太討厭。
林辰並沒有分毫動容,他像是也很認同這些人的觀點,所以只是看向刑從連,說話聲音很輕也很平淡:「哪是測謊儀的結果,都無法作為呈堂證供,一切對於謊言的判讀都不可能百分百正確。」
「假定司機在說謊,也就假定他是劫車犯的同夥,他不會讓自己真的被炸死,所以剪斷火線反比排除雷管更安全。」
「我也是這麼想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黃澤?」刑從連注意到林辰按住話筒的手,忽然問了個與之無關的問題。
「你看,就算在這裏,我說司機在說謊,也有這麼多人不認同,那又何況是黃澤聽到呢?」林辰微微仰頭,看著螢幕中,警服筆挺的青年。
「然後?」
「然後……我很確定,如果我認真和他講道理,他一定不會聽,但如果我要求他必須冒生命危險,他一定非常樂意,因為可能讓我後悔和痛苦一輩子的事,他一定不會錯過。」
刑從連眉頭輕蹙,很認真思考了林辰說的話,然後用同樣認真的眼神,看著林辰:「但如果我是黃澤,無論如何,我都想知道你所說的這些資訊。」
「哪怕你會因此做出錯誤的選擇?」
「對,關於生和死,我希望能自己做出抉擇,而不是由別人幫我做出合理的決定。」
林辰回望刑從連,其實他並不很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但混血青年的眼神太過堅定,他於是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螢幕中,黃澤正蹲在司機腿邊,仔細研究那顆炸彈的構造。
此時,已經有工作人員發來信號,清洗乾淨的修理工具已被送至車外。
當黃澤轉身邁出大巴後,林辰鬆開按住話筒的手,然後說:「黃澤,繼續走,不要回頭,我想和你說一些事。」
「林辰,你開著公放是嗎?」黃澤走到地上的管鉗與銑切工具前面,蹲下身,問。
「對。」
「關掉公放,我有話和你說。」
刑從連聽到這話,有些不可思議看著林辰。
「嗯。」林辰回望著刑從連,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將通話轉為聽筒播放,說:「關了。」
「你讓我剪火線對嗎?」黃澤微微挑眉,輕聲問。
「是的,你聽我說,我很懷疑……」
畫面中,黃澤輕輕笑了笑,他面朝停車場監控,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話,下一刻,他摘下耳機,很輕鬆地放在口袋裏,然後彎腰拿起剪刀。
監控大廳內,所有工作人員都倒吸一口涼氣。
黃澤的身影很快再次出現,他左手提著再簡單不過的修理剪刀,計時器上的紅色數字還在不停跳動,時間還有將近9分鐘。
「快別讓他剪,還有時間,為什麼要現在動手!」
監控大廳的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這麼一句,周圍人紛紛響應。
「對啊,對啊,還有時間啊!」
私下低語聲聲漸漸彙集成洪流。
然而刑從連沒有動,他單手按在林辰肩頭,
螢幕中,黃澤當然再聽不到那些話,也看不到那樣的場景。
他沒有再看鏡頭,他非常平靜,面容與衣著還是那般一絲不苟,他拿起修理剪,毫不猶豫地,將之卡入繁複的導線中。
有些膽小的女孩直接雙手掩面,不敢再看。
哢嚓一聲輕響,火線應聲而斷。
事實上,在監控大廳的所有人,都沒有聽見這極細微的響聲,他們目光所注視的,是巨大螢幕中,那雙乾燥而穩定的手。
導線斷成兩截,銅線裸露,沒有火光與沖天煙塵,炸彈並沒有發生爆炸,但未等人們悄悄鬆氣,就在下一秒,黃澤退了一步,所有人腦海中都爆發出轟隆巨響。
仿佛江水入海中仿佛大壩洩洪,計時器上的數字正在迅倒退,時間很快從9分鐘減少到7分,讀秒用的紅點瘋狂閃爍。
黃澤甚至來不及再多看一眼鏡頭,就返回車門邊,沖在隔離線外守候的記者與少數工作人員大喊。
他的嘴張得很大,手揮得也非常用力,在模糊的監控鏡頭中,可以看見遠處所有人紛紛趴倒,雙手用力抱緊頭顱。
但是這些,都沒有聲音,因為黃澤關掉了唯一的通訊設備。所以,停車場發生的所有,都仿佛一場盛大的默片,在數百公里外的大螢幕中上演。
監控大廳內,有人緊閉雙眼,有人開始落淚。
時間過得很快,時間又過得很慢。
黃澤再次出現在高清攝像機鏡頭範圍內,他慢慢靠近鏡頭,畫面中,他衣料的紋理逐漸清晰,然而因為靠得太近,他的面容始終不在畫框範圍。
忽然間,黃澤抬起乾燥而穩定的手,下一刻,畫面變成了靜止的黑暗。
他關掉了攝像機。
空間裏,出現了隱約的哭聲,林辰怡然靜立,他的呼吸和面容一樣,都沒有任何紊亂。而刑從連按在他肩頭的手,也沒有重半分。
「王朝,把攝像機最後的畫面調出來。」刑從連的聲音依舊很穩定,在悲傷的氛圍中,顯得太過不近人情。
螢幕中,再次出現了黃澤筆挺的衣角,透過他的手與身體間的縫隙,可以依稀看見,司機身上的定時炸彈,已讀秒完成。
現場似乎有人也意識到這點,他們交談聲逐漸變大,開始是如桑蠶啃葉般的交頭接耳聲,爾後,聲音逐漸變大,從疑惑到慶倖,有人開始鼓掌,有人開始歡呼。
與此同時,原本全黑的畫面忽然亮起,只見黃澤打開鏡頭,然後憤怒地扔掉手中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綁在司機身上的炸彈拆卸下來。
就在計時器斷電的刹那,閃耀著液晶屏突然嘭地一聲彈開,黃澤嚇得差點坐在地上,許多五顏六色的小彩帶濺射開來,在彩帶中,剛蹦出的小丑晃晃悠悠,手指幾乎要戳到黃澤臉上,黃澤面色鐵青,手卻伸向了小丑的另一隻小手,在那裏,擺著一塊甜蜜的、有檸檬黃包裝的糖果。
第31章 雙程14 目的
「那是什麼?」
「如果我沒看錯,好像是sugars瑞士糖,檸檬口味的。」
簡單的問答,在大螢幕前響起,也在數百公里外警戒線內外響起。
短暫的疑惑過後,是慶祝,有人開始歡呼,有人開始鼓掌,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黃澤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一些激動的記者和現場工作人員,等不及要衝上大巴,採訪英勇無畏的警官先生,先前提供攝像機和無線傳輸設備的那家電臺,更被同行們層層包圍起來、討要第一手素材。
劫後餘生的氣氛,總能感染很多人,甚至連董事長先生本人,都像個孩子似地,興奮地拍打著身旁刑警隊長的肩膀,仿佛事情已經到了皆大歡喜的結局時刻。
然而被許多雙手拍打的那個人,卻依舊面色凝重。
刑從連的目光注視在小丑手中那塊檸檬黃的糖果上,糖紙邊緣翹起,裏面似乎有黑色的筆跡
林辰注意到刑從連的表情,他將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機,向對方遞了過去。
手機殼因為汗水,而有些微濡濕,刑從連點了點頭,撥通了黃澤的電話。
螢幕上,作為拆彈英雄的黃澤已經被話筒和攝像機包圍,閃光燈亮個不停,現場非常吵鬧,他隔了很長一會兒,才意識到手機正在震動。
他看了眼來電號碼,在那一瞬間,他竟有些不願意接通。
「黃督查,還是要麻煩您取出小丑手裏的糖果,把糖紙打開,裏面好像寫著什麼字。」
刑從連的聲音還是那般討厭,黃澤皺了皺眉,他轉身,依言將取出檸檬糖,原先架設在座椅上的攝像機早就被人扛起,鏡頭湊到黃澤手邊。
一行手寫數字,出現在糖紙裏。
「13952401976。」
黃澤跟著念了一遍,瞬間意識到,這是一個電話號碼。
「王朝。」
與此同時,在數位出現在螢幕中的瞬間,刑從連就提高音量,喊了某位元技術型人才的名字。
王朝幾乎要變成八爪的章魚,他抬頭看了眼螢幕,然後迅速打開一個新視窗,開始搜索號碼所有人和歸屬地。
「這是讓我們打電話聯繫他?」黃澤看著號碼,語氣很不好,任誰剛受過定時炸彈的驚嚇,心情都不會太好。
在看到號碼的刹那間,一些記者就已經拿出手機,下意識準備撥號。
「黃澤,讓他們別打電話!」
見此情景,刑從連火氣都快要上來。
黃澤聞言,向周圍看去:「你們怎麼回事,都把手機放下。」
原本興奮的記者們,有些失落地放下手機,其中膽大的記者,還試探著問道:「黃督查,那等會您給綁匪打電話的時候,我們可以錄音嗎?」
似乎是聽到「綁匪」、「電話」這兩個關鍵字,原本縮在人群外的姜哲突然撥開身前幾人,站到了黃澤對面:「黃督查,這很有可能是綁匪特地留下的訊息,他會通過電話向我們索要贖金,我們必須慎重。」
刑從連當然也聽見了這句話,他當然也明白,姜哲這句話的意思。
既然是綁匪讓打電話,那必然要有人負責談判,負責談判的人,若是心理學專家,那更是再好不過的事。
幾位與姜哲相好的媒體記者也明悟過來,趕忙說道:「對對,姜老師經驗豐富,幸好姜老師在這!」
現場有些混亂,姜哲又像要發表長篇大論的樣子,黃澤著微低著頭,不知在思考什麼。
見此情景,刑從連看著林辰,加重了語氣,對電話那頭說道:「黃澤!」
「刑隊長,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與章程不和。」黃澤緩緩說道,他不像之前那般強硬,但依舊不容動搖。
「我明白了,但在與綁匪談判前,我這裏還要做一些準備,所以請您等待我的訊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刑從連沒有多作爭辯,他說完,便直接掛斷電話,然後轉頭問:「王朝,怎麼樣了?」
「查到了這個電話歸屬地是宏景,但應該網上購買的電話卡,但電話登記人是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我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暫時不用,失蹤車輛定位做的怎樣了?」
「剛改完代碼,測試一遍沒有問題,就可以生成路徑了。」
「測試需要多久?」
「十分鐘吧……」
「測試的時候你需要這裏嗎?」
「給我根網線,我在哪都一樣的。」王朝拍著胸脯,很自信的說。
「那麼,你現在能搭建一個電話追蹤系統嗎,等會同綁匪談判的時候,可以定位他的位置?」
「可以是可以啊,但是我不在那兒啊,要是等會那邊打電話,我在這兒做追蹤,會有時間差,很麻煩啊頭……」
刑從連沒有說話,只是看他一眼,王朝立即會意,馬上閉嘴。
刑從連又看向高速集團董事:「陳董,請借一間安靜的房間給我們。」
「我辦公室就可以啊。」
王朝聞言,馬上從座位上跳起:「好嘞!」
所謂章程,大約是指那些約束和規範執法者行為的事情。
黃澤的意思也很簡單,他做的決定或許沒有道理,但卻符合章程。
所以,說服這樣固執的人,講道理,並沒有太大用處。
一行人離開監控大廳,王朝熟門熟路竄上樓,刑從連落在人後,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我要查一個人,叫姜哲。」
那邊不知說了什麼,但大約是稍等一類的詞語。
「十分鐘內給我,翻倍。」
刑從連說完,掛斷電話。
他抬起頭,林辰恰好在臺階上方等他。
「聊兩句。」刑從連掏出根煙,揮手,示意其餘人先走,然後叫住林辰。
「你準備怎麼做?」林辰靠在窗邊,淡淡問道。
「你覺得姜哲這個人怎樣?」刑從連反問。
「有些奇怪。」林辰想了想,似乎並不能找到太好的形容詞。
「那你放心把談判這件事,交給他嗎?」
林辰想了想,又搖頭。
「那好,這件事我來解決。」刑從連掏出打火機,在手上轉了一圈,卻沒有點煙。
「你想說什麼?」林辰注意到這個意味深長的停頓,被單獨叫下,當然是有更私人的話題要談。
刑從連按下打火機,閃爍的火星映襯在他側臉上,他深深吸了口煙,然後說:「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和隱私,但我希望,在事關這件案子的問題上,你不要對我有所隱瞞。」
因為抽著煙,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話裏的意思,卻非常澄澈。
林辰當然明白,刑從連指的是馮沛林案件中,他故意誤導警方視線,然後隻身上橋,引誘馮沛林現身的事情。他也一直在想,刑從連會在何時又以何種形式提及這件事,畢竟,這是心結,他沒有想到,刑從連會特意在這裏,和他說這句話。
很敏銳、很真誠、很恰當,真得很好。
「你覺得,我有意瞞著你?」
「之前你分析案件,一定會從分析嫌犯的動機和目的著手,這是你的強項,但這一次,你除了認為這條公路會出大事外,我從頭到尾都沒聽你分析過犯罪動機,這就有點奇怪了。」
林辰無奈地笑了起來,與太聰明的人做朋友,有時的確令人很無奈:「如果我想說,當我發現,那枚炸彈不會爆炸的時候,我忽然在想,那個孩子應該真得不是壞人,你覺得這個觀點怎樣?」
「因為彈出的不是炸彈,而是一個小丑?」刑從連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暫時無法認同這點,因為現在,他手上握有28條生命,並且很明顯,他將要用這些孩子的生命來脅迫我們。」
林辰緩緩搖頭,說:「我曾經近距離的接觸過他。他上車的時候戴著長圍巾,在第一排坐下,倒頭就睡。他的舉止引起我的注意。我想,他大概是為了躲避監視攝像。問題出來了,他為什麼不想被拍到?」林辰安撫性質地看了刑從連一眼,「那時候,以我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腿和手,我發現他在顫抖。很可惜,我沒有機會上前詢問,他突然提槍,頂在了司機頭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事實上,他早在等那個機會了,並且,他有很多次的機會。但是,在開槍之前,他在發抖,因為緊張而發抖。這不合理。既然他能鎮定從容地搶劫,為什麼會在事發前緊張的發抖呢?我覺得這很奇怪」
刑從連失笑,「聽你的分析,完全不像那個肆無忌憚的糖果大盜。」
「如果讓我分析他犯案前的情緒,我只能說,他很焦慮。」林辰頓了頓,說:「焦慮,是人應對現實威脅和挑戰的情緒反應……他很緊張,本意不願意那麼做,但又必須那麼做。」
刑從連皺眉說道:「如果我根據你的思路繼續分析……我會認為,這是某起大事件的其中一環,這個少年被某些人威脅利用,扮演糖果大盜,目的是為了製造更大的事件?」
「對,我當時很怕他是被人脅迫,劫車只是演戲。」林辰穩了穩氣息,鎮定地說道:「如果那樣,花費那麼大代價,不可能只為搶劫幾塊糖果,我當時覺得,罪犯背後的目的,一定非常不簡單……」
「那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我好像多慮了,沒有人脅迫他,這一切,都是他主導的。」
「話題又繞回來了,既然你認為他主導了整個案件,那為什麼你又忽然認為,這個安裝定時炸彈、劫持人質的罪犯,不是壞人?」
「既然無人脅迫,那麼他做這一切,就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並且,到現在未知,他都沒有傷害任何人……」
「這些事情,之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之前僅僅是懷疑,沒有任何根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況且,認為罪犯本質不壞,這種推論並不適宜在很多人面前說。」說著,林辰望著刑從連,緩緩道:「不管怎樣,我希望,當你面對他時,能儘量不要傷害他,你可以全當,這是我期望大團圓結局的一些私心吧。」
第32章 雙程15 陷阱
某些話,只能說與某人聽;某些話,一定不能說與某人聽。這並非虛偽,只在於說話的時機和說話的物件是否恰當。
林辰與刑從連的交談時間很短,再上樓時,王朝一個人控制著兩台電腦,他沖刑從連點點頭,意思是,追蹤軟體已經ok,可以撥打綁匪電話了。
辦公室裏,皮沙發很亮,桌上的貔貅也很亮,邢夫人的面容,還是那般明豔動人。
董事長也好、助理先生也罷,甚至是一同前來的客運公司經理,都目光灼灼地,看著最後進門的兩人,他們在等待也在期盼,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只是短短半小時內,他門對待刑從連與林辰的態度,已經從不屑和懷疑,變成了期待與信賴。
只是備受期待與信賴的刑隊長,來到並沒有馬上投入群眾期待的工作中,他甚至好像暫時忘卻了,還有26個兒童還有2名老師在等待他拯救,他在王朝身邊坐了下來,似乎很有耐心地,在同他的技術員說著什麼。
辦公室裏那些人,都有些失望,就好像燃起了激動的熊熊烈焰火,卻突然被一陣清風吹滅那樣。
然而,並不著急處理綁架人質事件的,不止刑隊長一人。
林辰在辦公室裏環視一圈,先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又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在飲水機上拿了紙杯,很自覺地灌了一杯熱水。
然後五分鐘過去了,刑從連依舊在同王朝低聲說話,林辰也依舊在喝茶。
半開的窗,帶來了清新的空氣,然而辦公室裏期盼著警方解救人質行動的人們,變得更沉悶了。
終於,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忍不住了,年逾四十的董事長清了清嗓子,問:「刑隊長這是在等什麼?」
同樣忍耐不住的,當然還有百公里外,面對十幾家媒體鏡頭的黃督察。
記者們已經架好攝像同收音設備,等了將近十分鐘,捧著電話的某位心理學專家,甚至覺得原本即將面對綁匪的緊張興奮情緒,都快要被消磨殆盡。
姜哲再次看向人群外,黃督察依舊站姿孤傲,滿臉的生人勿進,他想了想,還是把手機收在口袋裏,在向媒體致歉後,他走到黃澤身邊,低聲說道:「黃督查,記者那邊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萬一因為刑隊長那邊拖延時間,導致解救人質的過程出點問題,被記者指責行動不力的,只會是您啊。」
姜哲或許會被林辰嘲諷背不出DSM-IV-TR診斷手冊,但對於官場人的心態,他卻琢磨得很透徹。因此,在他加重了「刑隊長」三字後,黃澤終於有了反應。
仿佛有心靈感應般,刑從連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十分鐘剛過,他的電話就應聲響起。
「黃督查。」
「刑隊長。」
在接近毫無意義地打完招呼後,兩人又很默契地安靜下來。
「黃督查,有什麼事嗎?」
刑從連很隨意地問道,因為隨意,所以他的聲音落在黃澤耳中就變得非常刺耳。
黃澤音質很冷:「我告知刑隊長,因為本次案件已經從單純的劫車案升級為人質劫持案,並且案發地也不在宏景市範圍內,準確來說,刑隊長只能協助案件偵破,而沒有主導權。」
「我知道啊黃督查,這個案件您不是早就不讓我參與了嗎,但我剛好在監控中心,所以能稍微幫一點忙。」刑從連把手機換到右手,拍了拍王朝的肩,「我們局裏技術員也正好在,他搭建了一個追蹤平臺,您先找個筆記本電腦,然後我讓他接電話,他會教您怎麼追蹤綁匪電話。」
在被刑從連拍肩的瞬間,王朝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他立即刷新了當前頁面,但如果黃澤在場,就會很震驚地發現,那頁面並非是什麼追蹤平臺,而是最普通的郵箱頁面。
伴隨著網頁的刷新,一封新郵件,隨之出現。
「啊啊,黃督查您好,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不知您玩不玩魔獸啊,您的陣營到底是聯盟還是部落啊?」王朝邊電話,邊點開郵件。
「現在,綁匪手中握有28個無辜生命,你覺得你現在的言行,對得起你身上的警徽嗎?」黃澤當然不是刑從連更不是林辰,聽到這樣散漫隨心的話,他即訓斥,毫不留情。
「哦,我估計您一定玩的是矮人……」王朝漫不經心回答著黃澤,目光掃視著那封郵件,看到一半,他就目瞪口呆,沖著刑從連,比了個嘴型:「臥槽?」
刑從連只掃了一眼郵件,就收回視線,好像對這個結果並不覺得意外。他敲了敲桌,示意王朝不要把黃澤晾太久。
「哦對,黃督查,步驟很簡單的,我教你怎麼入侵電信局伺服器哦,我在電信局伺服器上留了個後門給你,你先打開DOS命令編輯器,我教你敲幾行代碼……」
「王朝,警務人員不要知法犯法!」黃澤吼道,「把電話給刑從連!」
「刑從連,你怎麼回事,我給你時間,不是讓你找人入侵電信局網站的!」
「可是黃督察,要是我們現在要解救人質,不是行動越快越好嗎,同電信局工作人員溝通後再行動,三地聯合定位追蹤的話,實在需要花費太多時間了……」刑隊長很無辜地說。
「刑從連,你究竟想怎樣。」此刻,黃澤似乎預感到刑從連的意圖,「你不會是想說,讓你身邊的林辰同綁匪談判,然後再讓你給電信局伺服器開後門的技術員,負責定位追蹤綁匪電話?」
刑從連沒有再裝傻,更沒有再繼續辯駁,他唇邊露出很輕的微笑,說:「黃督查,麻煩您,查收一封郵件。」
電話就此被掛斷,聽筒裏傳出的盲音讓黃澤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但此時,他的手機通知欄輕微閃爍,郵箱提醒,有一封未讀郵件。
黃澤雖然很生氣,但還是打開了郵箱。
那封信很短,很簡略,但是內容很豐富。
信件全文,是封個人資訊調查報告,報告出自最著名的獨立調查公司Cowen Mayday。
而被調查的對象,正是留學歸國、擔任警隊顧問的的心理學專家姜哲本人。
黃澤看了眼姜哲亂糟糟的捲髮,側了側手機,手指在螢幕上劃過,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Cowen Mayday的調查報告顯示,姜哲所謂的,在X國常春藤心理學院的學習經歷其實另有蹊蹺,事實上,在國外的那三年時間,他一直在X國首都郊外的一所社區大學讀書。
姜哲回國後,便通過關係,在一檔著名電視臺擔任情感節目解說員,因為他言辭犀利幽默又擅於自我調侃,大家的注意力,永遠都在他所製造出的那些熱點話題上,而他又坦誠自己因與教授理念不合,所以中途退學、並未取得學位證書,因此從未沒有人懷疑過,他是否真的在那所學校就讀。
就是這樣一個膽大的心細的騙子,將媒體與記者甚至是黃澤本人,都玩弄於鼓掌之中。
沙發旁,捧著茶杯的林辰,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你找人調查姜哲?」
「對啊。」
「在這麼短時間內?」
「專業調查機構,總是比較有效率。」刑從連一副我也是被逼無奈的樣子,「而且,我也不能調用警局的資源,去查他。」
「你怎麼知道,姜哲的學歷有問題?」
刑從連微微垂下眼眸,看著林辰,很誠懇地說:「見過真的,當然就能分辨出假的。」
林辰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對於有混有義大利血統的刑警隊長時不時流淌出的天賦技能,真得很少有人能夠招架。
不多時,迅速看完報告的黃督察,便再次氣勢洶洶地打來電話。
「刑從連,你到底想要什麼?」
刑從連氣息很緩和,他靜默了片刻,語氣忽然非常認真:「黃澤,其實你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誰更適合與綁匪溝通,所以,收起你的私人恩怨,和那些虛偽的條條框框,我們的目的都是把那些孩子平安送回他們父母身邊,就是這麼簡單,不是嗎?」
電話那頭,黃澤陷入了沉默,對於這個問題,他根本無法做出否定的回答。林辰和刑從連,都給他挖了一個坑,林辰的坑裏埋的是職責,那麼刑從連的坑裏,埋得就是道義。但相比而言,刑從連城府更深為人也更奸詐,先暗中調查姜哲、再利用他追蹤技術方面的缺陷,最後曉以大義,刑從連用很溫柔很令人無法察覺的方式,一步步、把他推進了這個坑裏,令他必須交出主導談判的權力。
黃澤深深吸了口氣,平穩了氣息,然後問道,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只能舉手投降:「那刑隊長,能提供給我一個解決方案嗎?」他問。
「您現在特批一個心理學顧問的職位啊,這樣不就符合章程了嗎。」
聽到這個回答,黃澤忽然在想,哦,原來這麼簡單,原來刑從連做這些安排,其實都為了林辰有一個合理的身份。但隱約間,黃澤又忽然發現,姜哲的事情,與其說是打臉,就更像一個臺階,刑從連之所以要兜這麼大圈子,似乎也是因為,他在尊重自己作為警隊督察的意見與判斷。
這樣的人和這樣的處事手段,黃澤真的無話可說,那麼,談話進行到這裏,只能以一個「好」字收尾。
很快也、很乾脆。
「我靠,頭你心機真深。」
聽完全程的技術宅,忍不住摸著渾身雞皮疙瘩,蜷在沙發角落拒絕刑警隊長的靠近。
這時,林辰放下了紙杯,抬起了頭,望著他的朋友,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33章 雙程16 判斷
林辰有片刻失語,但那也只在很短時間。
沒有多做感慨或是讚歎,他很直接向刑從連伸出手:「電話給我。」
黃澤幾乎剛掛斷電話,就聽到鈴聲再次響起。
「黃澤,我件事,我需要你做?」
聽到話筒裏再次傳出那道寧和的聲音,他覺得有些諷刺,然而在諷刺之後,他竟覺得有奇異的安心感覺,但數年來與林辰的針鋒相對,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上了嘲諷的語氣:「噢?林顧問新官上任,就要放火嗎?」
林辰的手指在電話上輕輕摩挲而過,他向刑從連致意,爾後走出了門。
「黃澤,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林辰說話聲音很低,並沒有在意黃澤的嘲諷,語音一如既往平靜清晰。
停車場裏,黃澤站在人群之外,聽到關鍵處,他抬起頭,看了看先前被解救下的客車司機。
因為黃澤一直低著頭,滿臉陰沉,在與電話那頭不知什麼在說話,所以,當他突然抬頭後,姜哲很快意識到,有一些事情發生了。
姜哲見黃澤把口袋裏的藍牙耳機重新戴回,趕忙上前幾步,拉住黃澤:「黃督察,您看什麼時候開始談判?」
望著姜哲極有造型的爆炸式捲髮,黃澤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噁心與粘膩感覺,但是現場媒體眾多,他又必須忍耐;「姜哲,這次案件,不需要你參與了。」
「黃督察,您不能這樣啊,林辰和刑從連明顯就是要來搶功的!」雖然已提前預感到黃澤態度轉變,但是等到宣判那刻,姜哲只覺得緊張和惶恐。
黃澤拉開姜哲的手,向客車司機走去,司機正坐在停車場邊的小椅子上喝著熱水,接受一些媒體採訪。
見黃澤似乎鐵了心要聽林辰的話,姜哲猛地提高音量:「您忘記林辰上一次作為談判專家,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的聲音很大,不僅成功叫停了黃澤,甚至連一旁的記者們也紛紛側目。
黃澤回過頭,警靴噌亮、警服筆挺,他說:「姜哲,你不覺得,這些話,我已經聽太多了嗎?」
黃澤走到司機身邊,拍了拍兩位記者的肩膀,示意兩人回避。
司機抬起頭,面對方才冒生命危險救他的人,眼底卻似乎沒有太多感激之情:「警官先生,您有什麼事嗎?」他問。
黃澤微微俯身,靠那位中年司機很近,然後說:「我想通知您一聲,警方已經定位了那名綁匪,特警正在趕去的路上,應該很快就能將人質解救出來,請您放心。」
黃澤話音未落,司機忽然緊張起來,饒是黃澤,也能看出對方眼神中的閃爍之意。
司機嘴唇輕輕抖動,想了想,然後很不安地問道:「你們會對他怎麼樣啊?」
「我們派去的特警都是最好的狙擊手,一旦掌握綁匪動向,能迅速將他擊斃!」黃澤語速很快,神情很冷漠。
「你們不要傷害他!」聽到這話,司機脫口而出。
黃澤銳利的目光停留在司機擔憂的目光中,但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他直起腰,轉身走了幾步,然後按住耳機,問:「聽清楚了嗎?」
「非常清楚。」林辰頓了頓,沒有馬上掛斷電話,他說:「黃澤,謝謝。」
黃澤想,你謝我什麼。
———
林辰掛斷電話,回到房內,很意外看見,刑從連向他使了個眼色。他的目光掠過辦公室內幾人,最後,落在董事長臉上。
「有什麼事嗎?」他問。
董事長猛一拍桌:「我見慣你們這種官僚作風,爭權奪利,你磨磨唧唧幹嘛呢,為什麼還不給綁匪打電話?」
如果說,有誰最擔心事情無法完滿解決,大約就是宏景高速的董事長先生了,畢竟他是這條高速的主要和直接負責人,先前又耽誤警方工作,此時此刻,他比誰都焦慮急躁。
林辰微微歎了口氣,轉回身,在飲水機邊又灌了半杯熱水,遞到董事長面前。
他說:「請放鬆。」
大約是林辰的太過鎮定,又或是有人天生能平復人心,董事長下意識把手搭上剛遞來的紙杯,杯子上還印著宏景高速留念幾字,他又抬頭,語氣微微緩和。
「其實,綁匪希望我們給他打電話,是希望我們在經歷人質危機和炸彈危機後,會變得緊張焦慮,以便更容易被他操控,答應他所提的條件。」林辰回到沙發椅邊,王朝很自覺地給他移了個空位,「但是,主動權很重要,如果,我們在發現他的訊息後,讓他變成等待的那個人,他也會有同樣的情感體驗。」
董事長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有些急了,但就算讓他像我這樣,那也沒什麼好處啊,萬一他情急之下,傷了孩子怎麼辦?」
林辰微微垂下眼眸,他解鎖手機,看了看時間與電量,說:「首先,我要等他先開口,其次,他不會的。」
林辰語氣很淡,也沒有再說什麼,他按下了那串早已熟記於心的號碼,然後看了看身邊的技術員。
王朝告訴林辰如何開啟電話錄音功能,再次測試追蹤定位系統,然遞給林辰一條耳機。
林辰點了點頭,又分了其中半隻耳機,給身旁的刑警隊長。
耳機線並不長,他與刑從連靠得很近,他把耳機自帶的話筒拿到唇邊,為了方便,刑從連又側了側頭,與他貼得更近些。
溫熱的氣息從臉側傳來,又帶著乾淨的薄荷煙草味道,林辰穩了穩氣息,按下了通話鍵。
嘟……嘟……
等待音一下又一下傳來,連響了五次,電話接通了。
耳機內外一片靜默,隨後,又輕又緩的呼吸音漸漸響起。
林辰沒有說話,他在等待。
於是,綁匪開口了。
那聲音既輕柔又禮貌,好像是家世良好又儀態優雅的貴公子,全無綁匪應有的暴戾之氣。
他說:「姜老師,我等您很久了。」
刑從連睜大眼,唰地地望向林辰,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他忽然明白,林辰所說的,要等對方先開口,到底是什麼意思。人在等待中,會變得緊張焦慮,而緊張焦慮的人,也最容易犯錯。
林辰卻連呼吸都沒有紊亂半分,他像是毫不在意綁匪暴露出的稱謂,並未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只是捏著耳機線上的話筒,微微笑了起來,聲音很清淡寧和:「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輕笑,「我等您很久了。」
「和你說話前,我也需要好好準備。」林辰很簡單化解了對方的質疑,就像面對面,說一段很平常的話。
「瑞士糖的味道,怎麼樣?」電話那邊的少年笑問道。
「我還沒來得及嘗一口,糖就被打包送往證物處了。」林辰笑著說。
「那真是太遺憾了,檸檬口味的瑞士糖真是棒極了,我想您應該試試。」
「這個主意不錯。」林辰的手指輕輕纏了半圈耳機線,然後開口:「天有些冷,你們中午吃過飯了嗎?」
「哈哈,吃了小朋友們帶的零食啊。」少年笑了起來,說:「姜老師,您其實是想問,我們在哪吧?」
「那你方便告訴我嗎?」林辰完全沒有在乎這樣輕微的挑釁,他順著話題,很隨意地問道。
「咦,你們和綁匪談判,難道不用電話追蹤嗎,通過基站三角定位的話,應該很快就能知道我在哪裡吧?」
聞言,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刑從連已經湊到電腦前,然後他見鬼似地把電腦螢幕移給林辰看,螢幕上的追蹤紅點已經穩定下來,並清晰地顯示出,綁匪此時,正在宏景高速旁那片遮天蔽日的蘆葦叢中。
縱然是林辰,也有些微驚訝,只是未等他開口,電話那頭忽然傳來棉花糖般柔軟稚嫩的女童聲音,女童仿佛在念著什麼東西,聲音磕磕絆絆,卻又非常清晰認真:「叔叔,希望你們,在九十分鐘內,把結果帶到我面前。」
柔嫩的嗓音,在林辰耳廓中轉了一圈,甜得幾乎要扯出細密的糖絲,林辰又轉了一圈耳機線,並沒有追問到底什麼是結果,他湊近話筒,淡淡開口:「我們做個約定吧。」
「什麼約定?」
「我會把你想要的東西,帶給你,但是也請你,務必保證孩子們的安全。」林辰的聲音很認真很鄭重,唇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
「姜老師似乎胸有成竹啊?」電話那頭,傳來了輕微的嘲笑聲。
「其實沒有。」林辰坐直身子,脊背筆挺,「我只是覺得……」
「你覺得什麼?」少年似乎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反問。
「我覺得,你活得很痛苦,而有良知和道德底線的人,總是活得更痛苦一些。」
電話那頭的少年,似乎也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他也是安靜了一會,才再次開口:「姜老師,我忽然覺得,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像是為了平復心情,他好像拆開了什麼包裝紙,然後把糖果塞進嘴裏,邊咀嚼邊說:「那就九十分鐘以後見啊,請您帶著那些記者朋友們,一起來啊。」
說完,他便輕鬆掛斷了電話,林辰仿佛聽到電話那頭還傳來了飛吻聲音。
「姜老師,姜哲?」刑從連摘下耳塞,修長的指節輕敲臺面,「也難怪,今天來了這麼多記者。」
「大概是被利用了吧。」林辰把手移到還溫熱的水杯上,輕輕感歎道,「真是太聰明的孩子。」
第34章 雙程17 平衡
費盡心機,綁架一車人質,只為一個結果,這不是聰明又是什麼呢?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什麼是結果,又是什麼結果?
見林辰與刑從連兩人陷入沉思,宏景高速董事長先生再次忍不住發問:「林……林先生,綁匪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大概是想說,給你們一個小時,找出他想要的東西,否則,他在九十分鐘之後,就要殺人了。」林辰想端起茶杯,手卻被刑從連按住。
「什麼!撕票!!」刹那間,董事長只覺得冷汗要順著脊背流下來,「這簡直是窮兇極惡、喪心病狂!你不是說他不會傷害那些孩子嗎!」
林辰微微搖頭,回避過這個問題,他再次撥通了黃澤的電話。
「怎麼樣了?」黃澤聲音有輕微的緊張情緒。
「綁匪主動暴露了位置,王朝等會會將具體位置發給你。」
「什麼叫主動暴露位置?」
「他主動暴露位置,是因為他要求與您隨行的記者到場,然後,他稱我為姜老師。」林辰平靜地敍述道。
「他為什麼會喊你姜老師?」黃澤轉頭看向在車裏生悶氣的姜專家,心念電轉間,他忽然明白了林辰的意思。事實上,今天早些時候,許多記者不約而同要求上高速採訪糖果大盜一案時,他就已經覺得有些奇怪。雖然此案備受矚目,但十幾家電視臺記者同至,似乎又顯得太過小題大做。
「我猜想,綁匪怕是利用了姜哲,把這些記者騙上高速,原因很簡單,當事情到達最高潮時,他需要記者在場。至於他是怎麼利用姜哲的,這件事,我想你還是與姜老師面談最好。」
林辰半開玩笑的話,令黃澤一時語塞。
「那綁匪提了什麼要求嗎?」黃澤提著電話,向警車走去。
「他要一個結果。」
「什麼結果?」
「他沒有說。」
「所以從頭到尾,你們都還是沒有搞清楚,綁匪的訴求究竟是什麼?」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然後說,「但我猜想,以他謀篇佈局的能力,大概已經把所有的線索,都擺在我們眼前了。」
事實上,關於線索和結果,這些都並不是黃澤關心的問題,他所關心的,只是案件會如何解決,結果又是否在可控範圍內,所以,他並沒有追問任何關於線索和結果的問題,他已經走到車邊:「告訴刑從連,宏景特警大隊已經在半路上了,讓他把綁匪具體位置發給我,再抄送特警大隊大隊長一份。」
黃澤說完,掛斷電話。他看著後坐上滿頭亂髮的姜專家,彎下腰,敲了敲車窗。
車裏,姜哲百般不情願側過頭,見到是黃督察,他眼底又冒出些許期盼的光芒,黃澤主動開門,坐進了車裏。
黃澤的話,止於最後一個音節,林辰握著手機,微微垂眼。
刑從連很敏銳地察覺他在憂慮:「黃督察怎麼說?」
「他讓我們把綁匪的座標位置發給他,還有特警大隊隊長。」
兩人對話很短,也很默契地沒有再繼續下去。
刑從連心下了然,他輕輕敲了敲王朝的腦袋:「你把位置發給黃督查發去,然後去現場協助黃督察處理案件。」
「臥槽!」王朝嘴裏叼著的筆啪嗒掉下,「我為組織立過功,組織不能這樣對我!」
這時,刑從連沒有再與王朝開玩笑,他神色嚴肅認真:「你處理完追蹤系統後,有確認楓景學校那輛旅遊大巴,究竟停靠在哪裡嗎?」
「哦,你等等。」王朝說著,切換了另一個視窗,他將方才電話追蹤定位的結果與車輛追蹤結果兩相比對,「誒,阿辰啊,剛老司機說,他們是在飲川北出口後下的車是吧,果然是個老騙子嘿。」王朝又把筆重新咬回嘴裏,啪嗒啪嗒敲了幾條指令,隨後,螢幕上準確駛過楓景學校那輛丟失的旅遊大巴,王朝順勢切換至下一個高速監控攝像頭,大巴卻不再出現。
他看了眼兩個監控之間的座標參數,將滑鼠移到地圖的一個點上:「是在梅村北30公里處,遠遠還不到飲川。」
「好,你把失蹤大巴可能停靠的範圍,以及嫌犯具體位置,一起發給黃澤,然後讓老彭他們特警隊派個人接你,一起過去。」刑從連揉了揉他的腦袋。
「司機是綁匪同夥嗎……姜老師也是?」此刻,一直跟著刑從連的客運公司經理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
刑從連並沒有回答,他也這才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個一直全程跟隨的人:「楊經理,實在不好意思,要麻煩您自己回去了。」
他說完,很乾脆拎起車鑰匙。
這時,林辰也恰好站起,幾乎不用語言和眼神溝通,就和刑從連一起走房門,留下辦公室內一群人面面相覷。
———
其實姜哲完全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承認,他是個有貪念的人,他貪圖錢財、貪圖名聲,但他卻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所謂的幫兇。
可當黃澤滿臉鐵青,坐在他身邊,然後拉上車門保險,他才意識到,好像事情真的不受他控制了。
「姜哲,你知道,偽造簡歷並不犯法,但我向你保證,合夥實施綁架,卻一定犯法。」像黃澤這樣職位的人,當然不會像刑從連似地,隨身帶一副手銬,但他只需翹起腿,保持生人勿近的臉色,再加上一句分量夠重的話,就足以把他人嚇得屁滾尿流。
「黃……黃督察……」姜哲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語音正輕微顫抖,「綁匪和林辰說了什麼?」
「綁匪說,希望姜老師您帶著記者去與他會和,可問題在於,打電話的人,明明卻是林辰,為什麼綁匪會將林辰認作是你呢?」
聽到這句話,姜哲終於明白,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事實上,從見林辰第一面起,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預感,正因為有這樣的預感,所以他才不斷阻撓著林辰參與這個案件,因為這本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那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約定,他幫助一個無國界組織完成某種行為藝術性質的宣言,對方會在定時炸彈後的談判中,向他帶來的記者做出宣言,然後被他說服,釋放人質。
這是多麼皆大歡喜的故事,他從未想過事情會有任何變數,雖然他從未與對方見過面,但對方真得一直在信守承諾,並完全按他們預定的劇本操演,除了剛才,打電話的人換做是林辰以外,一切都很好很順利。所以,問題都出在林辰身上,姜哲這樣想著,心中也仍舊抱有一絲幻想:「您知道綁匪把孩子們帶到哪了嗎,您帶我去試試吧,我真的能說服他!」
黃澤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再說任何話。
———
黃澤不需要問,他到底是誰,或者你們到底進行了什麼交易,他只需保證事件妥善解決即可,在那所謂的妥善裏,並不包括綁匪的生命安全。
但林辰必須要去尋找那個結果,因為他與那位少年,做了約定。
「有什麼在人前不能說的話,現在可以說了。」下樓後,刑從連並沒有馬上去取車,他樓外的香樟樹下站定,靠著樹,準備抽煙。
「有沒有人告訴你,太聰明不是件好事。」
聽到林辰的話,刑從連笑了起來,眼角眉梢有些恣意和瀟灑意味:「剛才陳董追問你,他會不會傷害那些孩子,你沒有回答,但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也有些重要,所以我希望能聽到你的答案。」
林辰聲音不大,卻非常之確信:「不會。」
「怎麼說?」
「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嗎?」
「人質對於綁匪產生感情甚至是依賴的某種心理效應?」刑從連心念電轉,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個說謊的老司機,斯德哥爾摩了?」
「我剛才讓黃澤做了個小測驗,黃澤故意對司機說,特警已經找到了綁匪,會很快擊斃綁匪、解救人質,那時,司機慌張了,他請求黃澤,不要傷害綁匪,這不是斯德哥爾摩又是什麼?」
「小兔崽子也厲害得過分了點,這麼短時間內,能讓人質完全信任他服從他?」
「這就是他太聰明的原因。」林辰幾乎有些感慨,「事實上,如果不是司機說謊,我或許還猜不到,他之前一次又一次搶劫大巴、索要糖果,究竟為的什是麼?」
刑從連沒有接話,只是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其實,他在做常模。」
「常模?」
「常模是心理測量中的一個概念,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是種平均標準,即大多數人面對某件測試時的普遍反應會是怎樣……」
刑從連沒有輕蹙:「他之所以不停劫持客車,是因為他要評估,大多數人面對一個劫持者時會有什麼反應?所以,他把搶劫當成了心理測試?」
「進行測試,然後評估,再測試,這是非常重要的。在這循環往復的過程中,他要做到讓劫持者不僅不恨他,更要信任他,幫助他……」
「有點瘋……」刑從連打開煙盒,發現煙已經抽完,於是他又將盒子塞回口袋:「我承認,他確實很吸引人,他幽默風趣,行為舉止端莊良好,而且大部分人都不認為一個搶劫糖果的少年會帶來真正的傷害,反而會覺得他很有趣,很可愛……但只是這樣,司機就能夠甘願為他說謊,孩子們就甘願跟著他跑?」
「要完成這項行動,人格魅力和武力當然都不可缺少,但最重要的是,說服人質們的理由。」林辰低下頭,樹根下的泥土,有些微的濕潤,「我猜想,他所要的結果,也就是他說服所有人質的理由,而這個理由,一定非常沉重,沉重到所有人,都願意為他服務。」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越細想這件事情,就越覺得其中的重重迷霧,又濕又冷。
「這件事絕對不能讓黃澤知道。」刑從連果決的聲音,打斷了林辰的思索。
風吹起茂密的香樟葉,林辰抬起頭,非常不可思議。
「現在,那個少年、我們、與黃澤之間,正處於微妙的平衡。」刑從連邁開長腿,邊走邊說,「少年知道我們在找答案,黃澤知道他正制約著罪犯,而我們也知道,他們兩方之間,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是最好的平衡,但是留給我們尋找答案時間,會非常短暫。」
這樣的總結,很直白很清晰,勝過千言萬語。
林辰望著混血青年頎長的背影,很吃驚,也很想問一問,刑從連,這些制約與權衡之術,你究竟從哪裡學來的?
第35章 雙程18 推斷
這個世界很大,這裏的故事也很多,你要在萬千故事中,尋找一個答案,這本就比大海撈針更困難些。
林辰跟在刑從連身後,原想對方說得這麼有理,又步履匆匆,大概是要急著去尋找答案,沒想到,刑從連卻帶著他繞過停車場,徑直走向管理中心的食堂。
時間過了飯點,食堂打飯的視窗早已關閉,門口的小超市裏,貓和看店的老阿姨在一起打瞌睡,連燈都沒有開。
刑從連進小超市裏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兩碗剛加了熱水的泡麵,又是紅燒牛肉口味的。
林辰想過去幫忙,刑從連卻用手肘敲了敲口袋。
林辰於是會意,把手伸進混血青年長風衣的口袋裏,不出意外,摸到了一盒未拆封的煙。
人在煩躁時,大約煙癮確實會變大很多。他於是耐心地拆開塑膠包裝,抽出一根,塞進刑從連嘴裏,刑從連又轉了半圈,讓他在另外的口袋裏,拿打火機然後微微低頭,把煙湊到他手邊。
哢擦一聲,火苗點燃捲煙,昏暗的空間裏,混血青年眼眸低垂,顯得睫毛有些長,而被纖長睫毛覆蓋著的眼眸,綠意盎然,澄澈如水,這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動作,林辰覺得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收回手,很自然地,將打火機放回他的口袋。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煙,忽然就滿足起來。他沒有說話,很認真在抽煙,然後帶著林辰,回到車邊。
他把兩碗泡麵放下,拍了拍引擎蓋,拍了拍,問:「自己上得去嗎。」
刑從連開的是越野車,底盤很高,林辰有些無語,心想我上不去,你難道還能抱我上去不成,他這樣想著,單手撐著蓋子,腳踩在保險杠上,坐了引擎蓋。
等他坐穩才發現,刑從連為什麼要選這處地方。
吉普車所停之出,正對著漫天蘆葦,遠處有白鷺掠過天際,午後陽光溫暖,清風拂面,很適宜很舒適也很愜意。他拿起身旁的泡麵,挪了挪位置,讓刑從連也跳坐上來。
泡麵還是燙的,掀開碗蓋時,熱氣撲面而來,刑從連很貼心遞來叉子,兩個人就誰也沒有說話,開始默默吃遲來的午餐。
等真的吃上兩口東西,林辰才發現,自己真得已經餓過了頭,鮮辣的湯水和柔韌的麵條進入腸胃,緊張和疲憊感,終於被撫平了一些。
「認識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是哪裡人?」刑從連吃了兩口,忽然開口問道。
風很軟,蘆葦很青,這句話,也像是再平常不過的閒聊。
「我家在逢春。」
林辰答完這句,忽然想起,對方其實拿出手機,打一個電話,等幾分鐘,便可以知道他的全部訊息,那麼,這個看似不經意的問句,其實是想告訴他,他並沒有通過那些調查手段,探尋過他的過往。
果不其然,說完這句話後,刑從連便很安靜地繼續吃麵,沒有再說任何話。林辰也這才注意到,雖然只是吃一碗泡麵,但刑從連脊背筆挺,他端著食物的手很穩,進食頻率也很穩,自有一種不動如山的意味。林辰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老師開玩笑時曾說,吃飯和做愛,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那麼林辰想,刑從連這個人,確實很可怕。
但是,林辰的感慨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因為刑從連很快就吃完了面,連麵湯都喝得一乾二淨。他把面碗一放,順勢躺倒在引擎蓋上,看上去,好像真的要睡覺。
「你們心理學家是不是說過,如果想不明白一件事,就要換換腦子?」
林辰看他一眼,點了點頭:「因為思維定式有時會阻礙人產生新的想法,所以……」
他還沒有說完,手肘就被拉住,刑從連不知何時支起上身,把他手裏的泡麵碗拿了下來,放在雨刮器邊上,然後不由分說,拉著他一起躺下。
「那來睡一覺吧。」刑從連說。
就這樣,林辰很莫名其妙地,被迫躺在引擎蓋上,更莫名其妙地是,他身旁還躺著一個男人。
引擎蓋還是很涼,吹來的風裏,混合著熟悉的薄荷煙草與泡麵氣息,很乾淨也很溫暖,甚至令人安心,安心到,可以什麼都不用想。
林辰覺得有些昏昏欲睡,耳邊,卻突然想起熟悉的低沉嗓音。
「你不會真的要睡著了吧。」
廢話……
「我剛忽然在想,既然他讓我們找答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其實是在走投無路後,在尋找警方的幫助?」
林辰微微睜眼:「好像,也可以這麼認為。」
「既然他要尋求警方幫助,那麼他在報警時,其實就已經把他想表達的事情表達清楚了,按你的話說就是,他已經把所有線索擺在我們面前了。」
「對,是這樣。」
「他交給我們的線索,第一是宏景高速,因為毫無疑問的,所有事件都是發生在這條高速路上。」
「嗯。」
「你又分析說,如果他能說服那些人,那麼他的理由一定沉重,那麼,這個世界上能令人感到沉重的東西,必定關乎生死。所以,在公路上發生又關乎生死的事情……。」
「車禍?」林辰瞬間清醒,「你是說,他想讓我們尋找某次車禍事件的真相?」
「如果我的思路是正確的,那他之所以要尋找記者,就是為了公開復仇,他要讓那次車禍的始作俑者或者說是幕後黑手身敗名裂。」
林辰想了想,覺得這個思路實在很清晰,他於是說:「很有道理,那又要麻煩王朝了。」
「這是他的榮幸。」刑從連說著,掏出手機,再次撥通了技術宅的電話。
王朝很鬱悶,真的很鬱悶。
「你查一下,到現在為止一年之內,宏景高速上發生了多少起車禍。」刑從連的聲音從手機內傳來,王朝本就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聽到這話,他覺得心更加累,「頭,你造嗎,就算一天3起車禍,一年內這條高速上就要發生上千起車禍啦。」
「你安靜點,聽我說。」刑從連盤腿坐起,「首先,排除其中沒有任何人員傷亡的事故。」
「嗯……」
「然後,過濾一遍傷亡人士名單,看看裏面是否有楓景學校的學生或者老師。」
「誒,頭,調資料和排查需要時間,你要稍等我下的。」
「我知道,最後,你還要再過濾一遍所有車禍傷亡人士家屬名單,看看家屬裏是否有15-18周歲少年,如果有,看看他們中,是否有楓景學校的學生。」
「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我在高速上啦,無線信號不是很好,你要多等一會。」
話筒裏傳出了刑從連敏銳察覺到一些異常:「你沒有跟老彭他們的車嗎?」
「沒有啊,彭老大好像已經快到劫持人質的現場了,剛楊經理說反正他回去也沒事,就借了輛車送我過去……」王朝隨口彙報完,就掛了電話。
刑從連將手機移下耳旁,眉頭輕蹙,沒有說話。
「怎麼了?」林辰問。
「我忽然想起,其實綁匪還送了我們一則線索。」
「嗯?」
「一塊車載平板電腦。」
其實最早時候,那名少年,就以無比崎嶇的手段,將一塊車載平板送到警方手上。但王朝已經仔細查過,除了GPS所記錄下的行駛路線詭異外,這款車載平板電腦裏,並沒有任何異常資訊。
「你不是曾經說,這塊平板,經過了人力所不能完成的複雜詭異路線?」
刑從連與他對望一眼,突然揉了揉頭上的板寸,跳下車:「一個人的力量,當然沒有辦法完成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導航是根據高速公路計算路線,但他卻可以跳下高速超近路,然後他只需要將這款平板傳遞給什麼人,然後由那個人傳遞給下一人,幾次傳遞後,路線當然會變得詭異莫測。」
「有人在幫他。」林辰坐起身來,卻沒有動。
你究竟想做什麼,而你又究竟用什麼理由,說服了這些人,一起來幫助你呢?
———
刑從連再次將車開上了高速,這次不用趕路,他純粹是以踏青的姿態慢悠悠開車。
該流逝的時間還是會一分一秒過去,離約定的九十分鐘,又近了許多,在時間的洪流面前,再多的努力和思索,總顯得杯水車薪。
春風和著青草香氣,令人的身心不合時宜地放鬆下來,窗外是比人還高的蘆葦,那名少年,說不定正躲在其中的某一片草裏,正和孩子們在一起玩遊戲,然而或許下一刻,狙擊手的子彈就會擊穿他的頭顱。
因為沒有答案,就沒有大團圓結局。
前方的路面被太陽曬出明亮的光澤,好像凃了一層薄蠟,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故,車流速度漸漸變緩,不遠處的車尾都亮起了紅燈,刑從連不時刹車躲避碰擦,卻最終停了下。
就在他停車的刹那,前方車流又忽然動了起來。
他正前方停著一輛黑色別克,黑別車克剛要起步,右側車道的大客車猛然加塞過,瞬間別過了小半個車頭。
本就等得有些焦躁的別克車司機,遇見加塞,一怒之下猛踩油門,不願相讓。
誰知客車司機也不肯停,砰一聲巨響,別克車與大巴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
因為車型差距太大,別克車撞扁了小半個頭,擋風玻璃全碎,客車上的乘客突遭車禍,全被嚇得目瞪口呆。
見此情形,客車司機立馬打開車門跳下車來,一腳踹在別克車的車頭的:「艸,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老子車上一車人,你想找死是不是!」
火爆的客車司機邊罵著還嫌不夠,他見別克車司機像是被卡在了駕駛室裏,便用勁踹了腳車門,像是要把這門夯實了。
就在這時,憤怒的客車司機突然感到脖子裏一緊,瞬間被掀翻再地,他剛想爬起,卻背上一疼,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刑從連鬆開膝蓋,按住客車司機雙手,取出手銬將人拷住,動作如行雲流水,果決迅速。
他站起身,回到別克車邊,駕駛室裏氣囊盡數彈出,司機被卡得動彈不得。
林辰正敲著車窗,似乎在詢問司機車身體受傷情況。
就在這是,逆向車道上突然傳來警笛鳴響聲音,刑從連回望過去,盯著遠處而來的閃爍警燈,皺起了眉頭。
第36章 雙程19 時間
交警來得很快,是個開摩托車的小員警。
「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停好摩托,看見卡在駕駛室裏的別克車司機和被拷在地上的大巴司機,趕忙從車上下來。
刑從連向他敬禮,遞出證件。
小交警拿過證件,看了一眼,聯想到發生的人質綁架和屠殺案件,他迅速敬禮,遞回證件:「哦哦哦,刑隊長啊,您是要去那邊現場吧!」
刑從連對此不置可否。
此刻,林辰忽然轉頭,說:「他可能有頸椎損傷,應該不嚴重,但還是要叫急救人員來。」
「那稍等會,救護車應該很快就會來的。」小交警湊過去看了看車內情況,見司機意識清醒,看上去並無大礙,但他也不敢妄動,於是繞車走了一圈,他說著,走到被刑從連拷上的火爆中年司機旁,悄悄問刑從連,「這是您拷上的?」
刑從連點頭:「讓他冷靜冷靜,等會我給他解開。」
「他媽的,他撞了老子,你們員警還拷老子,老子要投訴!」司機聽到這話,在地上扭曲蠕動起來。
「哎哎,師傅,您看您這車明顯就是變道嘛,變道不讓直行,出了事就是您全責。」
見小交警開始教育起肇事司機,林辰打斷了他的話:「你叫過救護車了?」說話間,他有些不可置信,因為方才他親眼看見這名小交警一路過來,卻從未聽他對著對講機說過任何話。
「你等下,我看看。」
小交警登登登跑上肇事大巴,從儀錶盤邊取下一塊銀灰色平板電腦,然後又跑下車,在平板上按了幾下,很快,平板電腦上面清楚顯示出車輛行駛記錄,以及遭受撞擊後的一系列參數。
這塊平板,刑從連實在眼熟,因為今天早些時候,就是這件東西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林辰與刑從連極有默契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來到小交警身邊。
「唔,已經自動報警了。」他說著,將螢幕展示給林辰看,上面清晰地顯示著已自動呼叫高速交警大隊及120急救中心。
就在這時,小交警胸前的對講也響了起來:「小曹,你那邊是不是又出事了?」
「兩車相撞,不算嚴重,但有人受傷,急救車來了嗎?」
「我看看……」那邊停頓片刻,然後說:「已經出發了。」
小曹交警點點頭,
「效率真高。」刑從連覺得隱隱抓住了什麼重要的關鍵。
「對啊,我們換新系統了嘛,現在7座以上客運車輛、危險品貨運車啊,反正容易出安全事故的車輛,都配了最新的定位和呼救系統,指揮中心會通過系統評估綜合調配警力和救護資源。」
「你說的這個系統,就是基於……MEMS速度劑什麼的?」
「基於MEMS加速度劑的自主呼救系統,不過這只是車載終端的名字,全稱是『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交警小哥語速很快,「這套系統很好的,尤其在高速這種地方,路面空曠,有些司機受傷失去意識,沒法報警,車輛都能自動報警,國外都在用啊。」
「也就是說,車輛受撞擊後,裝有這種呼救系統的車,會自動評估車輛受損程度,並綜合分析車型路況等一系列因素,發出求援信號,指揮中心系統接到報警,會以此為依據派員警和救護車前往現場。事故越嚴重,系統評級就高,更多的警力和和救護資源,會被迅速分配到這樣嚴重的事故中?」刑從連鎖眉沉思,語氣凝重,「那麼,相反呢?」
「什麼相反?」小交警不是很明白刑從連的意思。
刑從連猛然轉身,感激似地拍了拍小同志的肩:「對於這個系統,你還知道什麼?」
「怎……怎麼了?」小交警望著刑從連的肅穆的面容,忽然膽怯起來。
「回答我的問題。」
「這套系統,好像是由途安客運公司引進的,前年起開始試用的,效果不錯,就慢慢向全省乃至全國推廣,反正所有貨車、客車尤其是危險品車輛之類容易出現重大安全事故的車輛,都必須安裝的。」
「途安公司,這套系統是由途安客運公司引進的,為什麼?」像是有一條絲線,將所有的事情都串聯了起來。
「這有啥為什麼,系統是途安公司引進的,途安公司和交通局簽訂的協定,負責系統的安裝推廣和維護……」
刑從連沒有再接話,他拽著林辰走到路邊。
「怎麼了?」
「還記得楓景學校那輛旅遊大巴被劫持後,我們大概是幾點得到的消息嗎?」
「大概十二點十五?」
「對。」刑從連聲音低沉又鄭重,「但大巴被劫持的時間,應該是在8:30-9:00這段時間區域裏……」
「中間差了三個小時。」林辰很快意識到其中關鍵,「我們反應太慢了。」
一次小型撞車事故,交警能在幾分鐘之內趕到現場,但整車的兒童被當做人質劫持,從事故發生到警方接警,卻花了整整三個多小時,這根本就是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那個孩子,想讓我們找的車禍事故答案,應該和他所操作的劫持案非常類似?」
「因為救援反應速度不及時而造成的有嚴重後果的車禍。」
「所以,他針對的目標,實際上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林辰站在護欄邊上,甚至覺得春風都變冷。
「或者,是某一個,能夠直接接觸到系統的人。」
刑從連再次撥通王朝電話:「你下車了嗎,楊典峰還在你身邊嗎?」
「黃澤過河拆橋,說不需要我了,讓我直接在蘆葦叢裏趴著,怎麼了頭?」
「你離楊典峰遠一點,我有幾個問題問你。」
電話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過了一會,王朝說:「好了,我悄悄走的,特別不動聲色!」
「我讓你比對的案件,有結果嗎?」
「剛比對完啊,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條件有多艱苦……我查了下,楓景學校只有兩名學生在宏景高速上因車禍受傷,但是傷情並不嚴重。」
「有學生親屬,因車禍身亡的嗎?」
「講真老大,你是認為,劫車案是楓景學校的小兔崽子做的?」
「像他那個年紀的孩子,當然還是學生,從自己學校下手當然最方便,也最能找到願意幫助他的人。」刑從連回答。
「哦,我明白了。」王朝說著,又打開另一個文檔:「那麼,楓景學校有3名學生的直系親屬因交通事故身亡。」
刑從連想起小交警的話,如果系統還在推廣過程中,那麼並不是所有車輛被強制安裝:「你可以查到,這三起事故中,是否有安裝過MEMS自主呼救系統的肇事車輛,重點應該在客運和貨運車輛上。」
「誒好。」王朝低低應了一聲,他聲音有些猶疑,「有點不大對啊,老大?」
「有線索了?」
「2014年5月11日清晨,宏A牌照的中型金龍客車,在行至永川江路段時,因車輛刹車系統出現問題及司機駕駛失誤,致使整車翻入永川內,車上二十三名乘客,無一倖免……」王朝深吸一口涼氣,他念得很慢,看到接下來的字句,他只覺得齒頰皆冷:「在此次事故中,年僅40歲的緝毒警員方志明,因公犧牲……」
要在萬千故事中,尋找一個答案,當然宛如大海撈針,然而要在三起車禍中,找到最特別的那一起,卻簡單得有些過分。
刑從連也曾想過,案情或許會很沉重,林辰確實給他打過這樣的預防針,但他沒有想過,這件事,或許與他犧牲的戰友有關,也是隔了許久,他才終於開口:「把案件詳情發我。」而他說完這句話,才發現,自己甚至抱著一絲微妙的僥倖心理,他想,也有可能,這起車禍與「糖果大盜」並無關係,而那個劫車的少年,也並不是一位緝毒民警的孩子。
郵件很快傳來,他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迅速劃過,爾後僵硬地停留。
刑從連綠色眼眸裏流露出的震驚於哀慟,讓林辰心中有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將視線移至手機螢幕,混血青年的骨節纖長勻稱又平素沉穩的手,竟有輕微的顫抖。
順著刑從連的指尖,他的目光落在螢幕中,一行小字紙上。
【其中兩名乘客因重型顱腦損傷死亡,一名因肺部穿刺死亡,剩餘二十名乘客溺水身亡,名單如下……】
日光隱沒,春風驟寒。
「這就是他要說的故事。」林辰抬頭,緩緩說道。
———
刑從連以不要命的速度駕車疾馳,陽光追逐著車身,又很快被甩開。
這個故事很簡單,乘客溺水身亡,意味他們摔落懸崖、墜入水中時,都還活著,他們或許受傷或許哀嚎,但他們都活著的,車不會迅速沉入江中,他們在水中等待著、期盼著,或許有五分鐘或許十分鐘或許有更長的時間,直至冰冷的江水,將他們完全淹沒。
刑從連開車很認真很專注,但他神情太過肅穆,還沒處理完事故就被強擄上車的小交警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不用擔心,我們只是有些事情想問你。」察覺出小交警的惶恐情緒,林辰低聲寬慰道。
「我,我能幫什麼忙?」
「你在高速上執勤多久了?」
「兩年啊。」
「在兩年的執勤過程中,有沒有一些車禍,讓你覺得很奇怪……」
「什麼叫奇怪啊?」
「比如說,因為救援不及時,導致車禍傷亡慘重。」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救援不及時!」聽到這話,小交警有些生氣,「車禍發生路段又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再加上堵車等因素,就算我們想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我也要有飛機可以飛過去啊!」
「可是你知道嗎,公路分級預警系統,本身就有其漏洞。」
「有什麼漏洞?」
「分級報警是基於車輛撞擊參數,不是麼?按車禍嚴重程度分級預警,如果車輛毀損嚴重,指揮中心會接到最高級別的報警,但如果,車子沒有遭受損壞,卻發生了更危機事件呢……比如,整輛客車翻入江中……」
「你說得是特例,再說客車掉到江裏,怎麼可能一點點都沒有損壞,我們可能會接到報警的,你你……不能因此否認公路分級預警系統的作用!」交警小哥聽得直搖頭。
「沒有發生過?」刑從連猛一按喇叭,「5.11特大車禍,整車翻入永川江內,沒有發生過?」他看著後視鏡,目光很冷。
交警小哥眉頭輕蹙,似乎不知刑從連為什麼突然提起那次車禍:「我記得啊……5.11車禍,是由於司機操作失誤造成的啊,而司機在客車翻入江中之前,就已經按下了報警按鈕,醫療隊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
聽到這話,刑從連不可思議地看向小交警,「如果救援及時,那為什麼會有二十名乘客溺水身亡?」
「永川江深啊,而且江水又急,那天時間又晚,救援難度更大,救援隊伍趕到的時候,很多乘客都不行了。」
「可你不覺得,這起車禍太特殊了麼?」
「這案子吧,傷亡的確太慘重了些,但是如果你非要說我們出警和醫護人員救援不及時,你可以查系統資料啊,看看司機報警時間和我們到達現場的時間,到底有沒有問題啊。」
小交警的話,並沒讓林辰輕鬆。
是啊,只是因為父親沒有得到及時救援,就要持槍搶劫、綁架兒童,這顯得太過激,太沒有道理,沒有道理的事情,是無法說服司機欺騙警方,更沒有辦法說服那些或許在暗中幫助他的人們。
但如果不是這樣呢,那麼事件背後的真相,又究竟會有多可怕呢?
他沒有任何遲疑,再次請求技術宅的幫助。
王朝趴在蘆葦叢裏,渾身都半乾不濕,聽到電話裏傳出林辰的聲音,他忽然就有了精神:「這位先生,請問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嗎?」
「我和刑從連懷疑,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存在漏洞,你能查到,5.11特大車禍的時,車載系統發出求援信號的時間,以及交警救援部門到達車禍現場的具體時間嗎?」
「哦,後面那個好查,交警出警檔案裏就有的,我看下……」王朝把電腦擱在腿上,席地而坐,「5.11當天,交警達現場的時間,是21:20分。」
「預警系統裏接到的車輛自動報警時間呢?」
「這個啊……這個資料要進交通廳的後臺看,有點小麻煩。」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因為我,又要做……違法亂紀的事情了……」王朝說著,小幅度抬頭,看著不遠處黃澤傲然挺立的身影,「你和老大啥時候來?」他邊說,邊在小心翼翼入侵著交通廳的系統。
「現場情況怎樣?」
「臥槽,黃督察你還不知道嗎,能強攻他絕不談判啊,特警隊的狙擊手都已經就位了,太可怕了,真人CS啊,我第一次見。」王朝說完,輕敲了下回車鍵,「Bingo,21:12分。」
「也就是說,交警部門,只用了8分鐘就趕到現場?」
「是啊,沒問題啊。」
林辰將手機貼在耳邊,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這裏面,一定有問題。」正在駕車按了下喇叭,避讓開前方車輛。
「誒,我就說你們想多了嘛,什麼救援不及時,高速上再怎麼晚,都車來車往的,就算車子自身沒有報警,路過司機看見,也會報警啊。」
聽到這句話,林辰忽然想到了什麼,前方正在開車的刑警隊長搶先開口:「你說的沒錯,所以,如果這不止是一起,意外事故呢?」
「王朝,5.11車禍當天夜裏,警方系統中,有收到人工報警嗎,我是說除車載系統自動報警之外。」林辰沖手機那頭問道。
「這個啊……」王朝再次查詢記錄,恨不得又八隻手,「好像沒有誒。」
「也就是說,當時的路面很黑,也非常空曠,並沒有人目擊到,車禍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刑從連頓了頓,反問道:「為什麼會這麼巧呢?」
「王朝,如果有人修改過後臺記錄,你可以查到嗎?」林辰最後問道。
第37章 雙程20 美麗
離5.11車禍,已經過去一年了,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足以抹平許多痕跡。
如果時間允許,他們現在該做的,就是回過頭去,再次調查這場車禍,無論是排查過往車輛也好,回顧調查報告也罷,甚至可以一一核對現場救援人員口供,可是,時間又怎能允許呢?
前方人影綽綽,依稀可見,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在疏導交通。
黃澤這樣的人,在不明情況時,或許還會允許與綁匪談判,但若真被他掌握局勢,那麼他一定會貫徹鐵腕手段,不談判、不同意、不妥協。
這樣的原則,很沒有道理,但這本身就是一種道理。無論你基於何種訴求,劫持人質,本身就已經違法,既然你已經違法,那麼,你就必須清楚,當你將槍口對準他人時,這個世界上,也一定會有槍口將對準你。
這就是刑從連之所以要保持這種微妙平衡存在的原因,因為他必須保證,這樣的威懾是存在的。
林辰想,你真是讓我很難辦啊,孩子。
車,已在路邊停下。
身材頎長的刑警隊長率先走下,與刑從連相識的特警走上前去與他交談,遠處的蘆葦地裏,隱約出現一條小路。
林辰坐在車裏,他的手輕撫過螢幕。
過了一會兒,刑從連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們走吧。」
「過去要走多遠?」
「大概一刻鐘。」
林辰看了看時間,離約定的九十分鐘時間,正好還剩下一刻鐘。
———
廣袤的蘆葦地,是一個太過奇妙的世界。
周圍寂靜無聲,青綠色葉穗在頭頂飄蕩,這裏有鳥鳴,有流水,有新鮮的青草香和忽如其來的野花香氣,但這樣的寂靜與安詳,卻是最虛偽的假像,因為在這片蘆葦叢裏某個地方,藏匿著許多槍口,或許下一刻,子彈便會擊穿綁匪的頭顱,流下滿地滾燙鮮血。
時間太緊迫,刑從連甚至沒有時間再抽一根煙,他一隻手時不時攙扶林辰,另一隻手撥開不停倒伏下的蘆葦,並且還須在這種情況下,仔細翻閱車禍調查報告。
「刑隊長啊,為什麼你們一定要覺得這次車禍有問題呢?你現在看的這個報告,是經過層層審閱,才會批准發佈的。」小交警踩了滿腳泥,跟在兩人身後。言下之意是,那麼多交通事故方面的專家看過,都認為這起車禍純屬意外,你難道比他們還要專業?
林辰跨過一片水窪,鬆開刑從連的手,站在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在這片蘆葦叢深處,有個孩子拿著槍指著另外一些孩子,威脅我們,一定要找出他父親死亡的真相。」
「這孩子有問題吧。」小交警撥開惱人的葉片,「每年高速車禍死這麼多人,生死都是命,怎麼就他這麼偏執呢?」
「他的父親,是一位緝毒警員。」刑從連回過頭,冷冷說道。
「誒?」小交警提高音量,「你們不會是懷疑,有人想殺了那個員警,順手就殺了車裏其他人?」
「我們確實是這樣懷疑。」刑從連答。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聽說過,有些緝毒警員被曝光身份,然後全家都被毒販追殺……」小交警打了個寒戰。
聽見這話,刑從連忽然回頭。
「我們,大概忽略了一件事,他要那些記者到場,恐怕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林辰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打開手機流覽器視窗,用最簡單的方式,在搜索框裏,輸入了「方志明」三個字。
隨著捲軸緩緩推進,答案出現了。
那是一些舊新聞,搜索日期顯示,新聞刊發的時間,是在2014年3月-4月間,所有新聞的標題都大致相同。
《永川警方成功破獲一起特大制毒販毒案,新聞頻道專訪專訪緝毒神探方志明》
刑從連挑了其中一條,點了進去,最先出現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面帶笑容,身著警服,看上去憨厚可親,誰也無法想到,就在這則新聞刊發後一個月,這名警員,便命喪於永川江上,而與他一同溺亡的,還有二十二條無辜生命。
林辰收回目光,望著刑從連刀削般的側臉,只覺得喉頭有些堵塞,很難說出話來。
「這不是意外,這是報復。」刑從連把手機遞給跟在最後的小交警,說:「還有十分鐘時間,請你仔細看一遍事故報告。」
小路很快便走到盡頭,盡頭是一片湖。颯颯春風拂過水面,水上野鴨鳧水,水底草荇搖曳。
湖邊有一幢白牆紅瓦的小屋,像是早年看管湖泊的漁人留下的,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小屋雖然看上去又髒又破,但周圍毫無遮擋,視野開闊,因此,很難在不驚動屋裏人的情況下強攻下來。
不得不說,那個孩子所選的藏身地點非常恰當。
王朝趴在地上,沉浸在與「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的搏鬥當中,忽然間,他感到肩膀一重,有什麼人摟著他的肩膀就坐了下來,他嚇得差點叫出聲,卻看見刑從連那張嚴肅的面孔。
「怎樣了?」刑從連沒有與他寒暄,很直接了當地問道。
「臥槽,頭,您能不能別這麼嚇我,我還小啊!」
「回答我的問題。」
刑從連聲音低沉肅穆,王朝嚇了一大跳,林辰恰好蹲下,他趕忙捅了捅林辰,問:「我們頭這是怎麼了?」
「方志明死因蹊蹺,很有可能是因為照片洩密,他被販毒集團蓄意報復。」
「我靠,一整車二十三條人命啊,交警調查報告裏沒有半點問題,這怎麼做到的?」
聽到這個問題,刑從連拍了拍小交警的腦袋,對他說:「問你呢。」
「我……我怎麼知道!」小交警很委屈。
「你是我們中間,最熟悉交通事故的人,你剛才已經看過這份調查報告了,告訴我,如果你是兇手,你會如何完成這場謀殺?」
刑從連的目光深邃,令人生不起半點反抗念頭,小交警想吐槽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卻最終還是自己咽了下去:「我記得,事故報告認為,車輛墜江是因為司機操作失誤和刹車系統所致,關於這兩點,我們現在都沒有任何辦法回過頭查證,但這兩點,又是確定存在的,導致客車沉江的原因……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也有可能,司機並不是操作失誤。如果我是兇手,我要製造這樣天衣無縫的一場車禍,我就得逼司機自己把車開進江裏……也就是說,我需要一輛重型卡車,在高速行駛中,將司機逼靠在最外面的車道上,然後,再用一輛車,在司機車前突然刹車,如果前面那輛車是危險品運輸車輛就更完美了,在兩車逼迫下,司機會下意識猛踩刹車猛打方向盤,大巴車身都不會有任何撞擊痕跡,就會沖出護欄,翻到江裏……」小交警閉著眼睛,拼命撓頭,甚至顯得有些痛苦:「但要完成這一切,我必須確保,大巴內所有乘客……乘客……」
「無一活口。」林辰神色冷淡,替他完成了這個回答。
王朝很快反應過來:「噢!所以阿辰你讓我查有沒有人篡改後臺資料,因為大巴配有自主呼救系統,就算大巴墜江,乘客們都以為,很快會有人來救他們,可是黑心的王八蛋直接篡改了報警時間,他們就是要把所有乘客活活淹死在車裏的!」王朝很激動,趕忙把筆記本螢幕移給林辰看,「阿辰你看哦,我早上就覺得,楊典峰他們那個系統用的GPS定位有問題,因為沒有時間-位置定位,我很難推算出,當時方警官乘坐的那輛大巴車的具體墜江時間,不過我查了系統日誌,後臺記錄的報警時間確實被人為修改過!」
「能查到是誰做的嗎?」林辰的目光,定挌在螢幕右下角的時間上面,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很難查,不過,我很見見給這個系統寫程式的人,沒見過這麼玩的啊,心特別大,獲得許可權的管理員,不僅可以修改時間,還可以修改行車記錄,這何止是篩子,簡直是老奶奶的裹腳布好嗎!」
「比喻用錯了。」刑從連拍了拍王朝的腦袋,然後問林辰,「你怎麼看?」
林辰很清楚,他問你怎麼看,實際是在問,你想怎麼做,或者說,你準備怎麼做?
現在案情尚未明朗,一切都止於猜測,他沉吟片刻,終於開口:「在場所有人中,有兩個人,或許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遠處,蘆葦叢中,衣著精美的客運公司經理早已注意到三人到來,此刻,他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挪動過來。
湖邊小屋裏,在那層濛濛灰的破敗窗簾後,那名犯下滔天大案的綁匪,或許也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那麼,終究還是要讓他們面對面,把事情說清楚。」
刑從連抬頭,林辰與他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甚至不用說什麼話,只需兩次目光移轉,兩人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刑從連把自己的配槍交到了林辰手裏,林辰正要站起來,刑從連卻把自己的藍牙耳機一起拿了出來,他把耳機塞進了林辰的耳朵裏,被他粗糙的手指撫過耳側,林辰覺得耳朵有些熱。
「請小心。」刑從連說。
———
此時此刻,十幾家電臺記者正匍匐在草木從中,他們的鏡頭焦點一定牢牢鎖定著湖畔小屋。
而幾十位全副武裝的特刑警正也在戰術隱蔽中,狙擊手的火力,一定早已覆蓋完畢。
在這片蘆葦叢裏的某處,那位衣著筆挺、言辭如劍的警方督察,也一定在做著強攻前的最後決斷。
現在的局勢,如同一堆乾燥的稻草,隨便一點火星,便能燒起燎原大火。
那麼,在當前狀況下,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只有快刀斬亂麻。
「真的不談判嗎?」特警中隊指揮員名叫彭然,他按住耳麥,問身前的人。
「任何人都應用正當途徑表達訴求,所以,不妥協、不談判。」黃澤抬腕,看了看手錶:「按原定計劃,倒數三十秒。」
他話音剛落,一道清雋的身影,在遠方蘆葦叢中緩緩站起,黃澤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林辰。
王朝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剛想拉住林辰,卻只聽見哢噠一聲輕響,林辰果斷將手槍上膛,他邁開步伐,快走兩步,輕輕鬆鬆抬手,冰冷的槍口,就抵住楊典峰的額頭。
沒等楊典峰喊救命,林辰便撥動手槍保險,將槍調至射擊狀態。
像是為了表示果決的態度,林辰想黃澤的位置,輕輕搖了搖頭,他一把將楊典峰從地上拉了起來,緩聲道:「放鬆點,我最多一槍打死你。」
他步速不快,舉止也毫無戾氣,像長風拂過松林,清淡閒適,仿佛絲毫沒有將人命放在心上。
一時間,場內諸人,皆悚然無比。
楊典峰臉色霎,原本齊整好看的西裝,也因為在蘆葦地裏蹲了半天,又髒又亂。他只覺得額頭冰涼,一直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哆嗦著嘴皮子,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林辰半拖半拽,拉著楊典峰走出了隱蔽的蘆葦地。
「別去看系統了,直接給我查楊典峰的銀行帳戶。」目送林辰拿住楊典峰,刑從連很果斷地對王朝說道。
既然程式有很大問題,那麼作為引進整個系統的負責人,楊典峰又怎會不知情呢?
他吩咐完這些,伴隨林辰一腳跨出蘆葦叢,他也站了起來,很坦然很無所謂地,朝黃澤方向走去。
匍匐在蘆葦裏的特警,見到突然出現的在湖邊的兩人,一時搞不清狀況,不敢有半點動作。
黃澤的眼睛幾乎要眯成一條細線,望著林辰,剛想發難,那邊又大大方方站起來另一個人。
長風衣拂過青綠色蘆葦,混血青年態度瀟灑無畏,氣場迫人。
到了黃澤面前,刑從連沒說話,先斜過頭,點了根煙,又抽出一支,順手就遞給一旁做木頭人的彭隊長,弄得彭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刑隊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刑從連抬眼,笑了笑,仿佛在說,黃督察總問什麼意思,真是很沒意思。
「林辰手裏的槍,是哪來?」
「我給的啊。」
「刑隊長先是姍姍來遲,又擅自將配槍借出,破壞解救行動,如果學生出現任何傷亡,這責任刑隊長你擔得起嗎!」黃澤語速急切,音調漸高,他說了一大堆,意思很簡單,你一個小小刑警隊長,還把不把我放在眼裏!
等黃澤說完,刑從連悠悠吸了口煙,才緩緩說道:「黃督察說的這些罪名,我還擔得起。」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眼皮也沒抬,意思更加簡單,我當然確實就是沒有把你放在眼裏。
彭然左看右看,他和刑從連本是舊識,雖然黃澤算他們半個上上級,但終究不是親近的同僚,見刑從連這個態度,本來就反對強攻的他,當然樂意再緩緩,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不要妄動。
刑從連和林辰配合得默契無雙,他在這裏拖著黃澤說了兩句話,那邊林辰已將楊典峰帶至小屋門前,時間,正好九十分鐘。
林辰一撞楊典峰的膝窩,楊典峰順勢跪倒在地。
「你要的結果。」林辰平靜開口,朗聲說道。
「所謂自主呼救系統和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首先,如果車輛本身沒有受到嚴重撞擊,卻出現更為嚴重的問題,往往耽誤特殊事故的救援,比如說,整輛車墜江,又或者連你正在做的這件事情,我說得對麼?」林辰對著小屋裏的人,這樣說道,他聲音不輕也不重,卻拂過湖畔的每一個角落。
「你在說什麼?」楊典峰忽然掙扎起來。
「別亂動,我手不是很穩。」林辰的牢牢持槍,他這樣說,卻懶得去看楊典峰一眼,只是認真地對著木門交出答卷,「第二,MEMS系統的GPS定位,不曾記錄『時間—位置』這一重要參數,任何系統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漏洞也是必然存在的,但掌握系統許可權的人卻可以利用這個缺陷,更改了車輛求援時間,在表面上填補這一漏洞,不是麼?」
話音擲地,四野皆寂,甚至連叢中的野鳥,都很恰到好處地收聲。
小屋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來。
屋外的天光順著縫隙,如潮水般向屋內傾瀉而去。
少年人頂著漫天明光,緩步走出。
他依舊圍著煙灰色羊絨圍巾,穿一條淺藍牛仔褲,腳上是明黃的耐克板鞋,鞋子大大的勾起,如同最燦爛的笑臉。
少年把門拉了開來,豎道紅點瞬間對準他胸口,他坦坦蕩蕩毫無畏懼,甚至手上連一把槍也沒有。
蘆葦叢中,特警的手指輕扣在扳機上,林辰忽一閃身,擋在了少年面前。
「他這是在找死嗎,不要以為我不敢擊斃他!」黃澤對刑從連怒吼。
刑從連正提著手機,似乎正和電話那頭的人交流什麼,他面容越來越冷,好像完全沒有聽到黃澤的質詢聲。
「謝謝你救我,給我打電話的人也是你嗎,我倒是你被騙了呢。」少年對著林辰微笑,似乎並不介意劇本被打亂這件事,他從口袋裏掏出兩顆檸檬糖,一顆扔到自己嘴巴裏,另一顆遞給了林辰。
林辰搖搖頭。
「還有第三點嗎?」
「第三點,也是最可怕的一點,正因為系統記錄可以被人為修改,也就意味著,有人可以利用這個漏洞,製造一些,近乎完美的謀殺案。」
對於林辰的答案,少年仿佛很滿意:「所以,他就是害死我爸的那個人嗎?」他指著楊典峰,問林辰。
「我不清楚,所以,我把他帶到你面前,我想,你應該很樂意,親自問他。」
「你人真好。」少年對林辰笑笑,蹲下身來,他的目光與跪在地上的楊典峰齊平,「聽他的意思,是你改了車輛自動報警時間,讓我爸活活淹死在車裏的嗎?」
楊典峰的臉色,好像最蒼白的雪砂紙,一戳就破,他顫抖著雙唇,幾乎要拼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話來:「你們說的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林辰壓緊耳麥,那頭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很低沉很鎮定,令人莫名安心:「王朝剛才已經查過楊典峰的帳戶,在5.11車禍前後,他母親的帳戶裏,分別先後收到兩筆總計100萬的匯款,王朝還在查匯款人……」
「你不說什麼事情,他當然不知道。」林辰微微歎了口氣,心中勾勒出整個事件的原貌,他槍口輕輕戳了戳楊典峰的腦袋,隨後說道:「5.11特大車禍,你受販毒集團所托,為了報復緝毒警員方志明,你修改了方志明所乘車輛的自動報警時間,致使二十三條無辜生命溺亡,這件事,你總要給人家有個交代。」
「不關我的事,不是我幹的!」楊典峰激動地喊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沒有證據,我敢拿槍對著你嗎?」要說使詐口供這種事情,由林辰來做,最得心應手不過,他頓了頓,又說:「你好歹也算認識王朝,你覺得,以他的水準,會查不出是誰給系統留了後門又是誰動了手腳?」
林辰聲音寧和,但他說得越輕越緩,落到楊典峰耳朵裏,便越響越驚。
「嗯,給系統動手腳,你好歹可以抵賴稱說不知情,但是,銀行轉賬總是真的,其實現在地下交易一般都用電子貨幣了,像你這樣直截了當接受現金轉賬的,膽子也真是有點大。」
林辰的話,說得很模糊,但在這種情況下,只會讓楊典峰滿腦子滿腦子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哪裡出了紕漏,他一遲疑,便是再明顯不過做賊心虛。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少年目似點漆,黑得深不見底,突然間,他掏出槍來,死死壓在楊典峰額頭正中,「說啊!」
看到這一幕嗎,黃澤無法再淡定下去,他沖林辰筆挺的背影用力吼道:「林辰你再不滾開,我連你一起擊斃。」
「你大可以下令開槍,前提是你認為,一個罪犯的命,比一位烈士孤女的命,更加重要。」林辰端槍的手很穩,他說完,竟然側開一步,大大方方面前人暴露在警方火力之下。
「什麼狗屁少女!」黃澤對著林辰大吼,過了片刻,他忽然醒悟過來,愣愣地看向刑從連,「那是個女孩?」
林辰彎下腰,一圈又一圈,解開了圍在方艾子臉上的圍巾,露出少女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脖頸:「死於5.11車禍的刑警方志明,只有一個年僅16歲,名叫艾子的小女兒。」
全場再次陷入寂靜之中,這樣的寂靜,更多的是震驚和無語。
烈士孤女、替父伸冤,彭然只覺得渾身冷汗,要是沒有刑從連阻止,他聽了黃澤的話下令擊斃嫌犯,那麼不止是開槍的特警,連他也會終身良心難安,想到這裏,彭然感激地看了刑從連一眼。
刑從連的目光,卻牢牢鎖定在湖畔三人身上。
「賓果,你看,我的籌碼很多哦,我就算現在在這裏打死你,所有人都不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你該怎麼辦呢?」方艾子笑嘻嘻地看著楊典峰,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的啊!你爸得罪的都是大毒梟,都是他們讓我做的啊!」楊典峰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方艾子的身份,成為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瞬間涕淚橫流,「連員警他們說殺就殺,我這種小市民,他們要弄死我還不是翻翻手的事情!」
楊典峰哭得淒慘,見方艾子不為所動,他轉頭就去抱林辰大腿,林辰只是端著槍,冷眼看著他。
方艾子站了起來,她拍了拍膝蓋,沖林辰甜甜一笑:「打死他,我就放了屋裏所有人。」
「林辰,你不要知法犯法!」
黃澤再次出聲,刑從連卻一如既往平靜,只是淡淡地,凝視著林辰持槍的手。
林辰沒有動。
方艾子先動了。
少女舉起手上的槍,如同她許多次毫不猶疑開槍射擊般,她非常果斷地將那把槍,抵死在自己太陽穴上,她說:「我數三下,他死,或者我死。」
少女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她目光很深,動作很認真很鄭重,然後,她開始倒數:「三……」
情勢突變,急轉直下,這招太狠、太絕、太無情,原本肅然的蘆葦叢中,甚至被驚起了悉悉索索聲響。
彭然最是焦灼,如果林辰真的依言擊斃楊典峰,那他是不是要下令擊斃林辰?
刑從連依舊站得很直,如松如柏,連目光都未飄移半分。
於是,林辰開口了:「無論如何,你都會自殺,所以,這樣的威脅,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聲音乘著長風,拂過蘆葦,整片整片的蘆葦,便如水波一樣漾開。
方艾子一口咬碎硬糖,卻強作鎮定地笑道:「您說什麼呀,我很守信的。」
「林顧問,林先生……您不能做幫兇啊,殺人償命啊!」楊典峰撲在林辰腳邊痛哭,只怕林辰會聽了方志明女兒的話,一槍把他打死。
林辰只是牢牢用槍頂住楊典峰的頭頂,根本不在乎楊典峰到底在哭鬧什麼,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少女,問:「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為什麼在看似意外的車禍事故後,你會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一起意外呢?」
他話音既落,少女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裏的那把槍。
林辰頓時明白,他目光寧和,一派自然:「這把槍,是你父親給你的嗎?」
「這是我爸爸,臨走前留給我的。」
少女口中的臨走,也就是臨終。作為緝毒警員,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方志明又如何會私下弄一把槍來,給女兒防身呢。
「是因為洩密事件嗎?」林辰輕緩地,揭開了方艾子心中,掩藏最深的一層傷疤。
少女的手當即顫抖起來,林辰看在眼裏,嘴裏的話,卻沒有停下:「方警官的身份被新聞媒體大肆洩露,他這輩子得罪過的人太多,他很清楚自己將遭遇不測,害怕你會受到傷害,所以,他給你留了一把槍?」
林辰說完這句話,在場的所有媒體記者,突然明白過來,他們為什麼在這裏,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
特警不敢妄動,但他們望向那些記者的眸光裏,都仿佛噴著火般,一位緝毒警員身份被泄,這就意味著,他被毫無遮擋地地推向了毒販仇恨的槍口前面。
「只死一個楊典峰怎麼夠,你要用這把槍,來完成最完美的復仇,對麼?」林辰言辭犀利,直指人心。
方艾子有些終於開始有些慌亂,但林辰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他語調很冷,似乎不再憐惜面前的少女。
「你很清楚害死你父親的人是誰,毒販是直接兇手,洩密的記者是間接兇手。你是烈士的女兒,你不可能像一個毒販的女兒一樣,拿一把槍,把這些人砰砰砰全打死,你想來想去,只有自殺,才是最完美的解決方式,烈士孤女血薦軒轅,輿論的利劍會直指所有當初報導過你父親的記者,那些因為疏忽或者無所謂或者只是為了博頭版而把你父親照片掛出去的人,他們一定可以逃脫法律制裁,但他們中沒有人可以逃脫道德的制裁,沒有任何復仇會比這樣的復仇更加慘烈更痛快不是嗎?」
最深的心思被一語道破,方艾子嘴唇輕輕顫抖,她竭力控制著情緒,反問林辰:「難道你認為,我不應該讓你殺了楊典峰,或者不應該向那些人討回利息嗎?」
「我認為,你不應該。」林辰的回答,沒有半點遲疑。
林辰一句話,點燃了少女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我為什麼不能恨他,我為什麼不能恨這些人,我為什麼不能報仇!是他們害死了我爸爸,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她眼含熱淚,卻不肯掉一滴眼淚下來:「我爸死了,我以前總嫌我爸爸耳朵不好,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有次緝毒行動,他被毒販的彈片傷了聽覺神經,可就算是這樣,他也沒從一線退下,他是那樣那樣好的一個人,他做錯了什麼,要這樣被活活淹死,他甚至沒有死在戰場上,他死得不值得那麼窩囊,就因為那些人!」
她帶著哭音,字字泣血,在場所有人,盡皆動容,除了一個人。
林辰靜靜凝視著少女:「道理很簡單,你的父親是烈士,你是他的女兒,你天生就該比別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別人可以仇恨,你不可以,別人可以求死,你不可以,因為從你父親去世的那天起,你就活在他帶給你的榮光裏,你也必須,帶著他的榮光和驕傲,一直走下去。」
「你以為,出了這樣的事情,我能還活下去嗎?」方艾子忽然笑出聲來,她指了指楊典峰的,「你怎麼不問問,他背後的勢力究竟有多大,他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抹去二十三條人命,你以為,那些人會放過我嗎?」
方艾子的哭訴,並未讓林辰動容,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卻讓林辰覺得悲傷。
那是位15歲喪父的少女,她見識過毒販喪心病狂的手段,她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當中。
在黑暗的世界裏,她誰也不敢相信,只能憑藉著滿腔仇恨,支起一盞微燈,在風雨飄零的世界裏踽踽獨行。
但她,終究不過是個會害怕的小女孩而已。
「打死楊典峰,否則我就自殺。」方艾子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幾近冷酷。
形勢突變,後方一片混亂,狙擊手們再次端起了槍,槍口,卻無一例地,對準了林辰。
就在這時,林辰聽見耳麥裏,傳出刑從連的聲音:「已經聯繫上方志明的生前好友,他們說了一些事情。」
林辰看著方艾子手裏的槍,他平靜地聽刑從連在那頭講述不知是誰帶來的,關於方艾子的故事:「你母親很早就過世,但你有一個好父親,你父親會帶你去打槍,會帶你去練習搏擊術武術,他說女孩子,一定要自強獨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也可以不受人欺負,好好下去,所以你有良好的身手,不是麼?」
「你在廢話些什麼!」
「你父親,希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或許,他是錯的,因為這樣的形容詞,實在不適合女孩子,可我想,他是對的。你做到了任何女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一面是窮兇極惡的毒販,你不敢妄動,你稍有不慎就會被殺人滅口,在這種情況下,你竟然冒著生命危險跑去搶劫客車,你用切實的危機告訴所有人,那個狗屁系統它有問題,你還利用我們,找出了幕後真正的罪犯,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麼?」
「可是,我父親已經死了。」燦爛天光落到少女的眼眸裏,竟如落淚一般,「我不想死在他們手上!」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女孩,你父親的女孩,他至死都未曾向那些窮兇極惡的匪徒妥協過,那麼請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向命運妥協。」
林辰笑了笑,他回望著沒入天際的蘆葦叢,「你父親的同事,就在那邊現場,你想在結束以後,和他們聊天麼?」
尾聲
將近傍晚,滿天紅霞。一隻白鷺如劃過天際,最終消失在天的盡頭。
員警們進屋時候,孩子們正在玩地上的一堆糖果,屋子裏滿是香甜可口的氣息,幾個小男孩大約是玩累了,正趴在桌子底下熟睡,員警小心翼翼地給孩子裹上毛毯,並把他們抱了起來。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走出屋子,對他們來說,這仿佛只是個好玩的冒險而已。
湖邊的警車上,方志明的同事正在和方艾子說話,小姑娘手上帶著噌亮的手銬,柔軟又清爽的髮絲貼在她濕潤的臉頰上,她終於顯現出符合年齡與性別的一面來。
現場的後續適宜,自然有黃督察負責處理,楊典峰已被先行押解回市裏,刑從連和林辰在湖邊漫步。
明明四周圍是警方處理現場的嘈雜聲音,但是林辰卻仿佛聽到了水鳥展開翅膀的聲音。
從收回配槍後,刑從連就沒有說過話,林辰總以為,他會開一些玩笑,又或者是說些辛苦之類的話語,然而,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林辰其實非常感激刑從連的信任,擋住黃澤控制局面,以及恰到好處情報支援,都非常難能可貴。
林辰想,他或許應該說聲「謝謝」?
然而先開口的,卻依舊還是刑從連。
「你覺得,值得嗎?」青年剃著板寸,面部線條在湖光映襯下顯得不再那麼冷硬。
所謂的值得,當然是指,那個小女孩所做的這一切,她將改變或者已經改變的事情,包括她將要承擔的後果,這些都是否值得?
面對這樣的女孩,他們甚至沒有資格來評判對錯,到最後,只能問一句,值得嗎?
「這不是關於價值評價的問題,這是一個概率問題,我們不知道,捉出楊典峰、堵上這個漏洞,是不是會挽救、又最終會挽救多少生命,但我希望,這個數字是所有。」
林辰面容嚴肅,刑從連看著他的臉,忽然就笑了起來,他用了勾住林辰的脖子:「想這麼多幹嘛,今天真的好累啊,回去請你吃烤串啊。」
他笑兮兮的,仿佛再平常不過的忙碌上班族工作一天后的模樣。
明明是該享受美景的時候,他的手機,卻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刑從連接聽電話,然後掛斷,時間,也不過幾秒鐘,再望向林辰時,目光卻冷得要結冰。
「楊典峰死了。」他說。
林辰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吸盤炸彈,他們調了監控錄影,是過紅綠燈時,一輛尾行摩托車偷偷裝在警車底盤上的,十秒起爆,車上還有三位,我的同事。」
葦叢輕拂,夕陽如血。
少年人總以為,人生是充滿幻想的旅程,但實際上,每個人的一生,都只不過是來去雙程。
第38章 三墳01 測謊
姑娘,請不要活在卑微的墳墓裏。
***
「林先生,下面我將向您詢問一些問題,請您如實回答。」
「嗯。」
「你叫林辰嗎?」
「是。」
「你是逢春人嗎?」
「是。」
「關於本次測謊調查,你是否願意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願意。」
林辰坐在審訊室內,他的食指和無名指上夾著幾個夾子,胳膊上纏繞著血壓計,一些導線連接著他的胸口與桌面上的螢幕。
他的心跳、呼吸、血壓、皮膚電等等參數,在螢幕上彙集成複雜的線條,並向前緩緩推進。
在他對面,是一位督察處的工作人員,當然,並非黃督察本人。
自「糖果大盜」一案後,不知什麼原因,林辰就再沒有見過黃澤,並且,又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黃澤竟然真的派人來,為他辦理警隊顧問審批手續,當然,在那之前,他還是必須把一些未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當然,通過測謊儀測試,也是交代程式的一部分。
在他對面的測謊人,將目光從資料監控螢幕上移開,目光微凝,在結束毫無威脅的中性問題後,當然要進入正題。
「在辦理的案件過程中,你是曾否利用職權,幫助過犯罪分子。」
「沒有。」
「在協助警方辦理9.10連環殺人案的過程中,你是否有意幫助嫌犯馮沛林跳江逃跑?」
「沒有。」
螢幕上的資料線開始波動,測謊人迅速掃過螢幕,然後略有些失望地移回視線:「你和馮沛林一起墜江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馮沛林究竟是生是死?」
「和馮沛林一起墜江後,我們被江水沖散,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林辰握著玻璃杯,水很燙,水面飄了薄薄一層茶葉,他盯著旋轉地茶葉梗淡淡答道。
「照你這麼說,既然你沒有事,為什麼不歸隊彙報完這些情況再走,而是招呼也不打,一個人偷偷摸摸走了?」
聽到這個問題,林辰微微抬眼,似乎在看著測謊人的臉,又似乎在看著,他背後清亮的單向玻璃。
「既然馮沛林的目標一直是我,我怕再次出現,會給警方帶去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並且,有些權勢很高的人呢,總在找我麻煩,我也想詐死,躲過這些麻煩。」他氣息很穩,聲音很平靜,因為聽上去格外坦然。
哪怕不看那些複雜的線條,光從他說話的語氣或者態度上,任何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理由,並沒有什麼問題,但也僅僅是沒什麼問題的而已。
在那扇清亮得有些過分的單向玻璃外,站著一個人。
他雙手插袋,穿著再標準不過的警方制服,與每每穿衣,總是一絲不苟的黃督察不同,他的衣角有些皺,第一顆扣子也沒有系起,因此看上去,很是散漫隨意,可或許是他的眼窩太深邃又或是眸色偏綠的緣故,在他凝視著審訊室的眸光,有與散漫形象不搭調的寧靜和凜冽的深意。
可偏偏,那樣的寧靜和深意,只保持了很短的時間,在聽到那句很合理的回答後,他原本為了保持嚴肅的嘴角輕輕勾起,深綠色的眼眸中漾起漣漪,然後他邊笑,邊看向了桌上的測謊儀。
嗯,各項指標都很平穩,於是,他的笑容也越來越深。
測謊人翻過一頁紙,突然問道:「你談過戀愛嗎?」
饒是林辰,對於這樣的問題,也有些意外:「嗯?」
「回答問題。」測謊人清了清嗓子,很嚴肅地說道。
「沒有。」
「你從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嗎?」像是覺得這個回答太過奇怪,他忍不住補充問道。
「沒有。」
就在這時,監控螢幕裏的各項資料,終於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波動,而回答問題的人,也很快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說了謊。
他微微蹙眉,像是也沒有想到到,自己居然會在這個回答上,出現問題。
可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雖然被測者開始糾結,但測謊人卻很快翻過了這章,畢竟誰沒有一些隱私呢?
測謊人繼續回歸正題:「那麼,從卷宗上看,在糖果大盜一案中,你是偶然出現在被劫持大巴上的,對嗎?」
「是。」
「你這是要坐車去哪裡。」
「去旅行。」
「很巧啊……」
測謊人下意識說道,就在這時,林辰終於忍不住了鬆開握住茶杯的手,說道:「抱歉,請允許我打斷您一下。」
「怎麼了?」
「我剛才聽了您提的這些問題,我想您使用的這套測謊程式,應該是CQT準繩問題測謊法……」
測謊人翻到檔第一頁,看了眼,有些尷尬。
「準繩問題測謊法,分為四個部分,中性問題、準繩問題,相關問題,和題外問題。例如詢問姓名年齡這些,都是中性問題,中性問題的作用在於確立正常反應水準,所以在提問過程中,請儘量讓被測者回答一道『是』問題和一道『否』問題,否則基準線設置會出現問題。」
測謊人合上文件,很無奈地聽著。
「同時,請您在詢問關於案件相關的問題時,儘量將問題的模式編寫成能讓被測者回答是否項的模式,您一開始問的兩個問題就很好,但後面就變成了審訊,審訊和測謊,畢竟還是有區別的。」
測謊人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但林辰的話,顯然還沒有說完:「其實,在一套CQT測謊問題中,最好只涉及一個問題一個方面,並通過反復詢問的方式,來確定被測者到底有沒有說謊,所以,關於糖果大盜的案子,是另一樁事情,您最好可以放在下一套題目中,再來問我。」
林辰的反擊很快,很不留情。
站在單向玻璃後的那名混血青年,幾乎要笑出聲來,某些人因為答錯問題而惱羞成怒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愛啊。
「林先生,我算是明白了。」測謊人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替林辰摘下了黏在身上的那些導線,「如果您誠心說謊,儀器也測不出來吧。」
「……」
「這只是例行程式,您再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們就收工。」
「您請問。」
「我看了『糖果大盜』的卷宗,您作為臨時談判專家,在勸服方艾子的過程中立了大功,可與此同時,你也是最後接觸過楊典峰的幾人之一,在那之後,楊典峰乘坐的警車就被安裝上吸盤炸彈,在當時的情況下,您認為楊典峰有時間將他被捕的資訊給犯罪分子嗎?」
「不可能,他當時沒有任何機會再接觸手機等一系列通訊工具,而且楊典峰很清楚,一旦他被捕,尋求警方庇護是唯一的出路。」
「因為當時犯罪分子的反應很快,既然不是楊典峰本人通知的犯罪分子,那我是否可以做出一項推論,在現場所有人員當中,有人將資訊直接傳遞給犯罪分子,從而導致犯罪分子能迅速做出反應,殺人滅口。」
「我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但實際上,我也可以認為,楊典峰本身就受到了犯罪組織的嚴密監控,一旦他出現問題,就會被迅速滅口。」
「請您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回答我是否可以做出這項推論。」測謊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非常嚴肅地反問道。
「可以。」林辰沉默片刻,答道。
「繼續剛才的問題,您是案發現場接受過最專業和最系統心理學訓練的專家,那麼當時您是否察覺到有人出現異樣,而在所有人中,您懷疑誰最可能將這些資訊傳遞給犯罪分子?」
聽到這個問題,林辰猛然抬頭。
這一句話中的兩個問題,實在充滿了督察處的風格,滿是陰謀與陷阱的味道,甚至很有可能,這幾個問題本身,就是由黃督查親自起草。
本來,督察處的存在,就是為了監督警務人員在辦案過程中是否正確恰當行使權力,那麼,既然督察處懷疑警方內部有人洩密,當然要開始著手調查,但基於可能性的推論,卻要得出確定性的結果,用這樣赤裸裸的問題鼓勵檢舉揭發,實在有些誅心。
「我確實受過專業的心理學訓練,但我不是專業的面部表情識別專家,而就算是最專業的表情識別專家,也需要通過仔細觀察和交談,才能發現異常問題,您問我,在我面對方艾子,在所有警務人員都隱蔽在蘆葦叢中的情況下,我是否有發現現場有人心懷鬼胎,那我只能回答您,我不具備發現這個問題能力。」
———
審核手續總是漫長而冗雜。
林辰走出警隊大門時,天已經黑了,初春的夜晚,風與星空一樣柔軟。
刑從連靠著門口的石柱,在抽一根煙,見到林辰,他緩緩站直身子:「還順利嗎?」
林辰搖了搖頭,將剛剛拿到結果,遞了過去。
刑從連面色一沉,咬著煙頭,迅速翻開報告,他的目光,落在報告最後的一行字上。
上面很清楚地寫著,「審核通過」四個字。
刑從連長忍不住把手按在林辰頭上,揉了揉:「哎,這不是通過了嗎,怎麼還搖頭啊?」
「你不是問我,順利嗎?」
「都通過了,還不叫順利了嗎?」
「我只是覺得,黃澤會突然鬆口,還真的讓我通過顧問審核,這件事太奇怪了。」
看著林辰略顯擔憂的面孔,刑從連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萬一是良心發現了呢?」
他吸了口煙,笑問道。
第39章 三墳02 錦鯉
半深不深的夜裏,路燈將人影拉長。安靜的夜裏,街邊的水聲都清晰可聞。
林辰與刑從連走在石板路上,才晚上七點多,街邊的小店都已關了大半,從某種意義上說,宏景真是個很沒出息的城市。
顏家巷依舊有些窄,有些長,唯獨發生變化的,是小巷兩側的店鋪
據刑從連說,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裏,市政府對顏家巷進行了改造,兩邊的民宅被重新修繕,出租給一些想要在文藝產業方面創業的學生,所以,街邊的老宅有的變成了咖啡店和茶館,有的變成了畫室或者手工藝工作室。原本泛黃的牆面,被籬笆與花草覆蓋,時不時還能看見貓咪在落地窗裏小憩,蒼老的街道,也因此溫暖而富有人情味了許多。
微黃的燈光映照著古舊的門牌,在老式木門前,可憐巴巴蹲著兩個人,好像兩隻等待主人投喂的小動物。
刑從連停下腳步,很無奈看著門口兩人,說:「你們這樣,隔壁鄰居看到會報警。」
正沉迷網路遊戲的某位小同志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啊,報什麼警?老大你家wifi怎麼關了,我把隔壁和隔壁隔壁的密碼都幫你破解了,你能放我進去吃口飯嗎?」
而在一旁蹲著的另一人,半天都沒有說話。
林辰低頭看著他,只見那人眼眶微紅,目光怔愣,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哎,不是前兩天,已經通過電話了嗎?」他的語氣有些軟,更多的,是無奈。
他話音未落,那人蹭地跳起,緊緊摟住他:「師兄,你可真別再嚇我了!」
———
知道有人全心意在乎你,有時很溫暖,有時又變成羈絆。
林辰被付郝拉著胳膊,一起進門,耳邊儘是付教授滔滔不絕的訴苦聲,他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撒嬌?
刑從連站在門邊,打開門燈,燈光亮起的刹那,付教授的嘮叨聲戛然而止。
在他面前,是一片古典式庭院,草木叢中,地燈瑩瑩地亮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連接著前門與正廳,庭院左側,是一汪碧綠的池水,在燈光映射下,水面閃爍著清冷的浮光。
付郝愣了半晌,終於吐出兩個字來:「臥槽?」
他說完,見鬼似地退了兩步,走出門,看了眼門牌,然後沖進門拉住刑從連:「你沒事進別人家門幹嘛,作為公職人員,你不要知法犯法!」
刑從連也是驚倒,他看著林辰,一副「你師弟這是怎麼了」的表情,王朝早就一馬當先沖進屋內,迅速開啟無線網路,搓著手準備再戰一盤。
林辰只好揉了揉付郝的腦袋,替刑從連解釋道:「老街改造,市政府實事工程。」
「實事工程還給換房?」
「原先他住的那間屋子就在隔壁,租給了一家畫廊,所以就搬到這裏。」林辰重複著刑從連給出的解釋。
付教授滿臉不信:「就他那破屋子,政府憑什麼給他換這套,這是園林吧這?」他邊說,邊走到池塘邊,池邊堆疊著幾處秀雅假山,石拱橋橫跨水面,只見鮮紅的錦鯉劃過水面,漾起層層漣漪,「師兄你看,還有錦鯉啊!」
「嗯,你要不要拜一拜?」刑從連笑問。
「老刑,我跟你說,不該碰的錢你不能碰,知道嗎?」付教授突然回頭,神情凜然,「你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啊,不要被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擊倒。」
刑從連有些哭笑不得,問林辰:「你師弟這是轉行去上政治課了?」
「老刑,你嚴肅點,你說你一個刑警,住這樣的房子,可千萬不能被黃督察知道啊,否則不死你也得脫三層皮!」付郝繼續苦口婆心。
聽出他雖然絮叨,可言辭中滿是關切之意,刑從連笑著揉了揉付郝已經被林辰弄亂的髮型,誠懇道:「付教授,您放心吧。」
三人在池邊說著話,大多是付郝在不停嘮叨,林辰和刑從連則時不時逗他兩句。
忽然間,正廳傳來一聲哀嚎:「老大,我餓!」
「泡麵在廚房左手第一個櫃子裏。」刑從連提高音量,告訴屋裏的小同志。
「可是我不想再吃泡麵了!」王朝繼續嚷。
「訂外賣。」
「附近的外賣早吃膩了啊。」
刑從連帶著林辰付郝,走進正廳。
王朝小同志趴在桌上,有氣無力,一副剛輸了遊戲生無可戀的樣子。
「你想怎樣?」刑從連問。
聽見這話,王朝的眼睛蹭地亮了,他的目光落在林辰臉上,說:「阿辰你做飯給我吃,好不好?」
王朝小同志,一個有著豐富刑偵經驗的警員,每說一句話,都是有著切實事實依據的。
在場四人中,刑從連不用說,一個活在紅燒牛肉麵和麻辣小龍蝦裏的男人;付教授常年住學校,一看就是受了多年食堂荼毒的模樣;而林辰嘛,林辰一直一個人生活,據說過了幾年苦日子,菜一定做得不錯。
王朝舔了舔嘴唇,說:「好想吃家常菜啊。」
事實上,王朝的分析並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一個熟知超市貨架各種泡麵口味的男人家裏,並沒有可以展現廚藝的素材。
林辰站在水槽前,沖洗著幾朵打蔫的青菜,鍋裏煮著熱騰騰的泡麵,嗯,依舊是紅燒牛肉口味。
刑從連靠在料理台邊,對正在翻檢冰箱的小同志說:「別找了,你前天就把最後的鹽水方腿吃完了。」
「你為什麼不去買菜!」王朝很氣憤地回頭。
「因為我每天都在用心工作。」刑從連很理所當然地回答。
王朝被噎得說不出話,砰地關上冰箱門,氣衝衝跑回電腦前,準備繼續殺兩盤。
付教授退了兩步,給他讓了條路,目光依舊停留在那老式的上下雙開門冰箱上。
方才,付教授已經憂心忡忡審視過正廳的每一個角落,該怎麼說呢,雖然老宅翻修,門窗皆精巧雅致,廳堂也很氣派,可在那片水磨地磚上,除了先前房子裏搬來的八仙桌,連像樣的傢俱都沒有。
整間宅子,除了空,還是空,說一句話,都有半天的回聲,此情此景,讓付教授的心放下一半,而等他看到空蕩蕩的廚房,和角落裏的舊冰箱,另一半心,才完全放下。
老刑同志,果然是運氣好而已,付教授默默想道。
———
加了青菜和雞蛋的泡麵,也依舊是紅燒牛肉味的,翻不出什麼新奇的花樣來。
解決完晚飯,為了避免付郝再對刑從連進行思想品德教育,林辰把他帶到陽臺上喝茶。
春風半涼不涼,陽臺正對著河面,兩岸燈火倒映水中,更顯得波光粼粼。
付教授,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可真坐在腐敗的圈椅裏,捧著一杯熱茶,他就舒服得想哼哼。
「師兄啊,你打定主意要留在這裏了?」付教授半眯著眼,問道。
四周只有流水聲音,一切都很安靜。
「嗯。」
林辰淡淡的鼻音傳來,付郝望著他的面容,其實分明有很多話可以說,又有很多問題可以問,卻覺得無從開口,過了半晌,他只好說:「那你可千萬不要再像之前那樣逞強了。」
「好。」
「馮沛林那事,我理解你是想詐死逃開監視,雖然一直躲藏總不是什麼辦法,但也比你老這麼出頭要好。」林辰表現得越是平靜,付教授老媽子本性就被激發得越厲害,「高速劫案吧,我知道你也是一不小心碰上的,不管也不現實,可這也太危險了,能一下子殺掉一車人滅口的販毒組織,還敢在警車下面裝吸盤炸彈,這已經不是膽大包天可以形容的了好嗎,要不是黃澤把事情壓下來,你又要出名了,要是再被毒販盯上,你可怎麼辦啊。」
付教授憂心忡忡,林辰聽得很無奈,卻只好寬慰他:「沒事,警方有證人保護系統。」
「你根本沒有重視這件事情!」付教授擱下茶杯,提高音量。
「但是,你讓我該怎麼辦呢?」
不知識春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林辰的聲音有些軟,付郝一聽他這麼說,覺得心都要揪起來,趕忙勸慰:「沒事沒事,就現在這樣挺好,你就和老刑住,萬一有什麼入室搶劫殺人,他也能保護你。」
話題主旨瞬間轉變,不得不說,在調教師弟方面,林顧問還是有一些心得的。
「你這樣說,我總有不好的預感。」
「哎,誰叫師兄你命真不是很好呢?」
「那付教授你,有什麼轉運方法嗎?」林辰笑問。
「我覺得老刑運氣好像不錯,你看政府修條街,他都能換到這麼好的地方來住,我聽說哦,有些人命格天生硬,就是命好,你趕緊蹭他,把他的好運全蹭走。」
「好啊。」林辰還是笑,他看著河岸兩側的萬家燈火,這樣說。
林辰沒有再說話,周圍除了水聲,便再沒有其他聲響,付郝卻覺得不習慣,抓了抓頭髮,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對了對了師兄啊,後天老爺子六十大壽啊,那個……」
「怎麼了?」見付郝欲言又止的樣子,林辰心知果然又有事了。
「你去不去啊?」
「付教授的意思,是想我去,還是不想我去?」
「不是,我當然是想你去啊,就算我不想,老爺子也想啊,就是我們老爺子桃李滿天下,去的同學會有點多……」
「然後呢?」
「然後,我乾脆跟你說了吧,他們好多人想借著老子也大壽,順便搞同學聚會,臥槽,你還記得鄭冬冬那個混蛋嗎?非說要推薦你當同學會主持人,說你之前成績又好又能幹,現在一定是社會精英了,由你當主持人最合適,我看他在群裏那副小人得志、明嘲暗諷的樣子就各種不爽,他就是想趁機黑你……」
「我不記得了。」林辰打斷了付郝。
「不記得什麼了?」
「我不記得誰是鄭冬冬了。」
「不記得沒關係,那就是個小角色,之前我們隔壁班的,但他噁心人起來可夠勁,說實話,老爺子大壽,你不去又真的不好,要不我們就當天晚上,去老爺子家裏拜訪一下,說話也方便。」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聽著付郝這麼說,林辰提起茶几上的水壺,往杯中續了些熱水:「既然我都不記得他是誰,那麼他想什麼、說什麼甚至做什麼,很重要嗎?」
「不重要是不重要,但是同學會……」
「你是想說,現在我的同學們都事業有成,而當初成績最好的我,卻偏偏越混越差,只能做警隊的小顧問,去見老同學,容易心裏不舒服,對嗎?」
也沒想到林辰居然如此直白,付郝想了半天的話被憋在喉嚨口,最終,他憋得臉有些紅,可在林辰灼灼的目光注視下,他只能點了點頭。
「這項工作,是我很樂意做的事情,我為什麼會不舒服呢?」
第40章 三墳03 種花
翌日,天氣晴朗。
付教授因為周日下午有選修課要上,一大早就要趕回學校去。
臨走時,他又拉著林辰絮叨半天,最後,還是刑從連出手,強行將人拖下車,送入車站。
「師兄,後天見啊!」隔著車窗,付教授最後揮手說道。
刑從連再回到車裏時,林辰正坐在一片陽光底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們師兄弟感情也是真好。」刑從連發動了車,笑道。
「畢竟很多年了。」
「你後天要去永川?」
「是啊,後天是老爺子的生日。」
刑從連當然想起,林辰口中的老爺子,正是他那位喜歡買「星球杯」分給學生,卻總是被小賣部騙的導師。
「能教出你和付郝,老爺子,一定非常有趣啊。」刑從連感慨道。
「老爺子,就是對誰都好。」林辰說。
沒有回到顏家巷或者警局,刑從連將車停在了一條滿是花攤的街邊。
車窗半開著,溫柔的花香瞬間湧入車內,望著長街兩側綿延不絕的花攤和言笑晏晏的路人,林辰有些茫然。
刑從連很自然地下車,替林辰打開那側車門,另一隻手則搭在車頂,笑盈盈地說:「這位先生,請下車吧。」
雖然說起來很沒見過世面,但林辰確實從沒進花店,更不要說來到一條佈滿繁花的漫長街道上,親手挑選那些適宜當季種植或者擺放家中裝點的鮮花,但刑從連,卻反而好像是各中老手。林辰跟在他身後,聽他和花攤老闆打招呼,說一些他幾乎聽不懂的術語,不多時,刑從連手裏就拎著好幾個塑膠袋,裏面裝著新買的種苗,據說是雛菊和天竺葵。
「怎麼想到來買花?」
「省得付教授整天說我們家徒四壁啊。」刑從連說著,抱起半束百合與滿天星,林辰很自然地,接過他左手的袋子,讓他能空出手付錢。
聽他這麼說,林辰有些啞然失笑,家徒四壁,要用鮮花來裝點,有種奇怪的本末倒置感:「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愛好。」他半開玩笑著說。
「那當然。」混血青年的半邊臉被鮮花遮住,只露出英俊的側臉和好看的眼睛:「我媽教我的,說男孩不懂花,以後騙不到媳婦回家。」
他眼睛很綠,背後的梧桐樹剛長出新芽,枝椏在蔚藍的天空中舒展。
林辰心裏微微一顫,雖然知道這只是在開玩笑,雖然也很清楚,這句玩笑也和他無關,但人總是很容易被一些甜蜜的玩笑所打動,「那幸好你認真學了。」他說。
這世界上最愉快的那些事情裏,一定包括買花。不多時,林辰與刑從連手裏,已經提滿了花草,花街也快要走到盡頭。
刑從連看了眼前方,像是想起什麼,側過頭,對林辰說:「差不多可以回去了。」他說著,就迅速轉身。
「等等。」林辰也好像想起了一些事,叫住了他,「我記得,王朝說,你在花街盡頭的小墓園裏,給我立了塊碑,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今日天氣很好,遠處的江水也靜謐安寧,太千橋遙遙可見。
林辰站在自己的墓碑前,覺得這真是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體驗,明明活著,卻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墓碑上的名字是他,但除此之外,連生卒年月和照片都沒有,令人覺得非常陌生,顯得不夠鄭重,但又鄭重得過了頭。畢竟,在這塊墓碑之前,是他和刑從連短短幾日的相識,說句萍水相逢也不為過,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買地、立碑,不是鄭重過頭又是什麼?
刑從連站在一旁,好像已經記不起,當日買下這塊墓地時的心情,或許是悲傷或許是無能為力,但那些心情,都好像已經在林辰再次出現的刹那,瞬間消失。現在,他只覺得尷尬,因為墓碑的主人正活生生站在他身邊,並且已經有好幾分鐘沒有說話了。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要先開口:「這個,忘記讓管理員撤掉了。」
聽到這句話,林辰才回過神來,他半轉身,從刑從連抱著的花束裏,抽出一支,彎腰,放在自己的墓碑前:「不用,就留在這裏吧。」
碑前的百合花還沾著露水,刑從連笑了:「不會覺得不吉利嗎?」
「留著吧,他日我真先走一步記得要帶著酒來看我。」
這句話,才是天大的不吉利,可由林辰嘴裏說出來,卻好像是明天要多穿衣服一樣自然,生死,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以,刑從連的對答,也非常流暢:「你不是不喝酒嗎?」他問。
「你敬的,我可以考慮喝。」
———
墓碑前的對話很短,主旨也是圍繞著喝酒這件小事。
下午時,天光和煦。
林辰坐在靠河的陽臺上看書,杯裏的茶水很熱,茶几上,還放著一小碟餅乾。
刑從連只穿著襯衣,卷起袖口,正在翻整陽臺上光禿禿的花架。
我國警員的日常訓練好像有點太過到位,刑隊長身材好得過分,肩很寬腰很窄,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又隱約可以從緊繃的襯衣面料上,感受到其下覆蓋著的遒勁肌肉。
陽光有些刺眼,林辰乾脆放下書,專心看他種花。
不得不說,對於混有義大利血統的人來說,就算不會做飯,但也必須要會種花,而且必須要種得好看。
刑從連手邊,光土就有四種,只見他熟練地按比例混合土壤,插花澆水,條理清晰、動作熟練,像是做慣了的種花匠,陽光落在他身上,波光反射在他臉上,他的襯衣很白面容很英俊,令人覺得非常溫暖平靜。
林辰沒由來地,想起他答錯的那個問題:你從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嗎?
刑從連將一盆盆雛菊放上花架,拍了拍手,忽然聽見身邊傳來很輕的曲調。
他回過頭,只見林辰懶洋洋地倚在籐椅中,一隻手握著水杯,另一隻手捧著書,似乎在無意識地哼著什麼曲子。
那調子有點輕,有點甜,刑從連有些震驚,林辰居然會哼歌。
「是什麼歌?」刑從連回過頭,好笑地問道。
林辰愣了愣,也笑了:「我也不記得了,好像和種花有關吧?」
「還挺好聽。」刑從連掏出根煙,夾在手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他停下動作,看著林辰:「你後天一個人去永川,沒問題吧?」
「能有什麼問題?」
刑從連從頭到腳,審視了林辰幾遍,從對方腳上鬆軟的拖鞋,看到那雙有些困倦的眼睛,然後說:「總覺得,像你這樣的體質,出門不出事好像不太可能。」他靠著護欄,吹著風,笑盈盈地說道。
林辰很無奈地歎了口氣,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是在永川大學念的書?」刑從連靠著護欄,向後仰頭,天光如水般落在他臉上。
「是啊。」
「果然是永川大學啊,那真是高材生了。」
作為全國文化重鎮,永川市高校林立,而永川大學,則是國內最老牌的私立大學,建校初期的理想便是世界級名校,它幾經注資,又經由幾代人的努力,現已是國內排名前三的高等院校,林辰能從永川大學的王牌專業畢業,說句高材生,確實一點也不為過。
「我讀書比較好而已。」林辰很認真地回答。
刑從連早就習慣了他這樣直白的風格,因此並未覺得這句話有任何誇耀的成分在,反而坦白得可愛。
他也坐到籐椅裏,提起茶壺,續了半杯水,抿了一口,又再放下:「我記得,永川,好像是陳家的地盤?」
他坐姿端正,斟茶續水的動作,並不造作,反而有瀟灑平和的意味,像是不僅深諳花藝,更熟知茶。林辰這才明白過來,刑從連突然提起他的永川之行,原來是因為「陳家」。
南北世家裏,陳黃兩家居北,陳家的本家也恰好就在永川市。
之前馮沛林的案子裏,陳家那位偏執狂的家主,還特地派手下的管家來,只為讓他再次失業,林辰也不知刑從連從哪裡搜集了這些世家的資料,甚至還有些瞭若指掌的味道。
「只是老師生日加同學聚會而已。」
刑從連聽到「同學聚會」幾個字時,忍不住皺了皺眉,他想了想,還是說:「陳家,是永川大學的股東之一?」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是吃飯,也別一時興起回學校。
「我只是去吃頓飯,住一夜,不會什麼大問題吧?」
「這也說不準啊,總之有事打我電話。」
「希望還是不用打。」
第41章 三墳04 拿好
與宏景相比,數百公里外的永川,才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市。這裏高樓林立,車流如織,往來行人皆神色匆匆。
林辰走出永川站,只見付郝正踮起腳尖,緊張地守在出站口,仔細篩查旅客,生怕錯過什麼。
隔著許多許多人,林辰遠遠望著他,總覺得這樣的情景,宛如過年前場景重現。
他雙手插袋,走到付郝面前,付郝卻嚇了一跳:「師兄,你也不揮揮手什麼的,看見我一點也不激動。」
「那我再按付教授的劇本來一遍?」林辰笑了笑,反問道。
付郝輕輕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圍著林辰轉了一圈,然後睜大眼睛,很不可思議地說:「師兄,你怎麼什麼東西都沒帶?」
「要帶什麼?」
「壽禮啊!」
林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小師弟拉住胳膊,往站外走,話嘮小師弟又開始話嘮:「你是不知道,鄭冬冬他們那幫人,剛一直在群裏炫耀給老爺子的壽禮,我已經看到了靈芝、人參、壽山石印章……」
付郝的情報,讓林辰也有些吃驚,他笑著說:「這能趕上給皇上進貢的規格了。」
「這算什麼,鄭冬冬同志本人,還準備了一套八扇的黃花梨壽屏!」
「真是大手筆。」
見林辰半點都不著急,語氣也慢悠悠的,好似調侃,付郝反而急了:「師兄,你要有危機意識啊,看看人家,又是出錢給老爺子訂豪華壽宴又是送禮的,我們情何以堪啊?」
「豪華壽宴?」
「柯恩五月旗下的洲際酒店啊,現在算是永川最好的酒店了吧,鄭冬冬現在混到柯恩五月的總經理,他這種不炫耀會死的人,直接給老爺子包了一個宴會廳。」付郝邊走,嘴上還說個不停。
聽見這話,林辰只覺得不妥:「老爺子知道這事嗎?」他問。
「應該不知道吧?」付郝愣了愣,然後答道,「他們在群裏說,要給老爺子一個驚喜的。」
林辰搖了搖頭:「這也太自作主張了。」
「那有什麼辦法,我覺得他們也是掐准了咱家老爺子這麼老好人,就算不喜歡,學生的心意他能當面斥責嗎?」
付教授不會開車,打車的地方又總是人滿為患,林辰回過神來時,已經下意識和付郝走到了公交月臺邊上,大學裏養成的習慣,幾年後還是一樣頑固。
月臺上有很多學生在等公交,一邊的人行道上,擺著各種小攤,油煙和香氣彌散到月臺上,林辰回過頭,向人行道走去。
等回來時,他手上多了一隻塑膠袋,裏面是新買的水果。
「師兄,你這是幹嘛!」付郝望著林辰手裏的紅色塑膠袋,驚呆了。
「你不是讓我買壽禮嗎?」
「這也太隨意了,你就不能買點貴的嗎!」
「可是我確實沒錢。」
———
沒錢,有沒錢的心意,有錢,也有有錢的活法。
柯恩五月洲際酒店,就算在寸土寸金的永川市,也是有富人們的首選,它坐落於宏湖之畔,十二平方公里水岸盡收眼底,雖在近郊,卻毗鄰CBD,地裏位置好得不能再好。
可對林辰與付郝來說,這需要他們坐大半個小時的公交,再步行十餘分鐘,才能輾轉到達酒店門口。
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晚霞染紅了湖面上半邊天空。
林辰拎著塑膠袋,甫一踏入酒店,便有服務生上前詢問。
付郝站在一旁,只說了壽宴,機敏的服務生便鞠了個躬,輕聲道:「是蘇老先生的60大壽吧,在三樓,請您跟我來。」
五星級酒店的電梯裏,彌漫著一股清雅的香薰味道。先前從宏景到永川,又坐了一個小時公交,林辰都沒有任何感覺,可真正還有一兩分鐘就要見到老師,他忽然覺得緊張。
服務生把手搭在宴會廳的大門上,躬身,將門推開。
宴會廳內人聲鼎沸,璀璨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在大廳盡頭的主桌上,坐著位戴眼鏡的老人家,老人家明明剛過耳順之年,卻已滿頭白髮。
老人身邊圍著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和他說話,他也在和很多人說話,那些人裏,有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也有穿著樸素、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無一例外,老人對每個與他說話的人,都非常耐心,他臉上滿是笑意,握手時,總是雙手,聽人說話時,也是微偏頭,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
林辰從印有Cowen Mayday金絲雀與薔薇LOGO的長絨地毯上走過,站在人群邊緣等待。
便在這時,老人輕輕拍了拍面前學生的胳膊,像是說稍等,然後抬頭。
林辰正好撞上那道目光。
老人推了推眼鏡,笑著說:「阿辰啊,你來了啊。」
那目光溫和安寧,在那一瞬間,大廳內的所有喧囂聲音,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卻,對於從來克己守禮的老人來說,特地打斷學生的話,與他打這個招呼,已經是莫大的偏愛了,林辰向前走了幾步,在老人面前蹲下,輕聲喊道。「蘇老師。」
「回來了?」老人的手掌按在他的髮頂,聲音聽起來竟有一些沙啞。
「嗯。」
「回來,回來就好啊。」老人說著,拍了拍他的腦袋。
林辰隨即將手裏的袋子遞了過去,說:「生日快樂,補充維生素。」
老人接過那樸素的口袋,打開一看,裏面赫然是六個桃子,於是樂得笑出聲來。
師徒兩人的氣氛實在溫馨。在大廳中央招呼同學的某人,恰好看到這幕,便很不悅地向主桌走去。
「這不是林辰嗎,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
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辰起身,回頭,面前站著一位穿酒店高管制服的男人。
他愣了愣,下意識看向付郝,付教授很體貼地比了個口型:「鄭冬冬」。
林辰收到信號,很自然地向他伸手,說:「你好,好久不見。」
雖然付郝曾反復提起鄭冬冬這個名字,可對林辰來說,他對鄭冬冬這個人,實在沒有太多印象,記憶中,鄭冬冬好像是他們那一屆的學生會主席,除此之外,他真的記不清楚了。因此,說好久不見,只是理論上的客套。
「那是那是,你這樣的大忙人,哪能想到來看看我們這些老同學啊。」鄭冬冬調侃道。
林辰想了想,不知該說什麼,因此也就沒有搭話,場面一下子就尷尬下來。
鄭冬冬臉色一黑,斜眼瞥見老人手上的塑膠袋:「林辰啊,你給老師送了什麼好東西,讓我們也瞧瞧?」
「桃子。」
「老師壽宴,你就送一袋桃子?」鄭冬冬猛地提高音量,故作震驚地嚷道,場內許多目光,紛紛循聲望來。
「嗯,剛買的。」
他聲音很平靜,沒有半點羞愧,鄭冬冬無數嘲諷都被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憋在胸口,很難受,特別難受。
老人看了眼兩位僵持著的學生,輕輕拍了拍手,向身後說道:「豪真啊,你不是總喊著要見你林辰師兄嗎,來來。」
這時,林辰才注意到,老爺子身後,堆了半人高的壽禮,有位身材纖柔的美女,正在登記著什麼。
聽見老師召喚,那名女孩趕忙回頭,長髮順勢滑落。
那實在是很漂亮的一張臉,眉如遠山,眸光靈動,女孩穿栗色短袖針織開衫和及膝黑色百褶裙,柔和的長髮披在肩頭,珍珠耳釘若隱若現,她收起本子,笑著走來,沖林辰伸手:「師兄,你好啊。」
林辰審視著面前的女生,目光最終落在她頗為不協調的桃紅色指甲上,許豪真指尖輕輕顫動,卻並沒有把手縮回去,最終,林辰伸手,與她交握:「你好。」
林辰收回手,湊到老人身邊,小聲地問:「這是在做什麼?」
「你說他們送我這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麼,我登記一下價錢,讓他們拿回去,兌現以後再給我,我給他們捐了。」老人悄悄說道。
林辰啞然失笑:「這會不會不太好?」
「你小子拎一袋桃子來給我拜夀,怎麼就不覺得不好了?」
「可好歹,你能帶回家。」林辰悄聲道。
他說完,老人就笑了,笑聲有些大,落在鄭冬冬眼裏,分外刺眼。
話也說過,禮也送完,老人身邊,還圍著許多學生,林辰很自覺地退下。
六點時,壽宴準時開席。
酒桌上的坐序很有講究,在場很多人都知道,林辰是老爺子最偏愛的學生,可也不知是排座的人有心或者無意,他和付郝兩人,被安排到最角落那桌,一些社會名流精英,則坐上了主桌。
老爺子被眾星拱月似的圍住,時不時還有學生去敬酒,林辰也沒有去湊熱鬧,很安靜坐在角落。
坐序被打得很亂,他和付郝也並沒有和之前的同班同學坐在一起,每每坐角落的人,大概都不太合群,所以同桌每個人都在埋頭吃飯,席面上竟有種詭異的寂靜。
五星級酒店的菜品,想當然的好,再加上或許是大廚知道,這次是總經理請客,做菜時也更加用心,付郝忍不住吃了半盤蝦仁,揉了揉肚子,卻再次聽見了鄭冬冬陰魂不散的聲音。
「林辰你怎麼在這,我真是忙忘記了,走走,要不要坐主桌去?」西裝革履的青年舉著杯紅酒,他面色通紅,像是剛敬完一輪酒。
他語氣倨傲,聲音又很大,半是嘲諷半是客套,像鄭冬冬這樣睚眥必報的人,剛才丟了臉,當然也必須要找回場子,這樣的問題,答應就是上杆爬,不答應就是給臉不要臉,無論怎樣,都會讓人很難受。
周圍幾桌,已經有人注意到這裏的動靜。
只是林辰這樣的人,很多時候,都非常令人無話可說。
他臉上沒有半點尷尬窘迫,只是拿起茶杯,平靜地與那紅酒杯碰了碰,然後說:「好。」
他越坦蕩蕩,鄭冬冬臉上就越難看。
他走到主桌前,老爺子見狀,熱情地拍了拍身邊空著的位置,說:「阿辰啊,來來,坐這裏。」
桌上坐位已滿,唯一空著的位置,想當然是鄭冬冬本人的,
對於蘇老先生這種人來說,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態了,在場大部分人,又都是老爺子的得意門生,看上鄭冬冬的眼神裏,少不得帶上些異樣。
老爺子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又讓服務生在桌上再多加一個座位,鄭冬冬敬了一輪酒,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坐到了自己的新位置上。
他坐下後,向桌上另一人使了個眼色,對方會意,放下酒杯:「林辰啊,久聞大名啊,年級第一永遠是你,從來不給我們活路,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高就啊?」
主桌上,當然就不能偷懶,別人問的問題,也要認真回答:「我之前在宏景市實驗小學當宿管……」林辰回答。
「噗。」他話音未落,桌上就響起了嗤笑聲音,「那老付怎麼說你在宏景刑警隊當顧問啊,這小子!」
「嗯,這是剛接任的。」
「你這跨界跨得有些大啊。」那人笑著說。
林辰沒有應答,只聽鄭冬冬涼涼道:「宏景那個小地方的警察局?那真是大材小用了啊。」
「哎,誰都能跟你似的啊,年紀輕輕就能在柯恩五月當總經理!」那人再次和鄭冬冬一唱一和,「柯恩五月可是跨國財團,你要是哪天當上了集團總裁,可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老同學啊!」
「哪那麼容易啊,我們心理學畢業的,本來就不如正統金融系學生吃香,而且,柯恩五月那可是海外那個邢家旗下的產業,集團總裁,當然只能是邢家嫡系子弟,我是沒希望咯!」
鄭冬冬半真半假地說道。
周圍同學都有些震驚。
畢竟,誰都知道,柯恩五月是全永川最好的五星級,可很少有人知道,在這座酒店之上,是一個跨國財團,而在那個財團的背後,又是巍峨的邢家,那麼,有希望在那個家族的企業裏再進一步的鄭冬冬,確實非常了不起了。所有人看向鄭冬冬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羡慕,很快,有人再吹捧起他來:「不管不管,你要是真當了總裁,也要像今天這樣,請我們大家吃一桌,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啊!」
「以後是不好說了,不過今天晚上,我還是可以請大家再去喝酒的。」
「你小子說請喝酒,那一定是好地方!」
「還好還好。」鄭冬冬抿了口紅酒,故作神秘地說道,他目光一轉,再次看向林辰,「林辰也一起去吧?」
「是啊,師兄也一起去嘛。」
不知為何,在林辰身邊的那位小師妹,也開口說道。
林辰望著許豪奇怪的真桃紅色的指甲油,最後,點了點頭。
既知學生晚上還有活動,老爺子當然也就找個理由,提前溜走了,臨走時,他還特意拍著林辰的肩膀,囑咐有空要來家裏吃飯。
老爺子走了,當然有很多人也跟著開溜,付郝坐在位置上,不停沖林辰使眼色。
主桌的人,都被鄭冬冬留了下來,見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有人對鄭冬冬說:「冬冬,說好了啊,等下喝酒你請,但你幫我們訂酒店的錢,我們還是得給你。」
那人說著,桌上很多人都點頭應和。
「你們怎麼都這麼客氣。」鄭冬冬像是覺得頗有面子,視線輕移,看向林辰,問:「對了,你晚上住哪?」
林辰尚未開口,已經偷偷摸到桌邊的付教授搶答道:「師兄晚上跟我住。」
「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我們永川大學教師公寓那都是單人間,你真讓你師兄和你打地鋪啊!」那人說著,又講出了鄭冬冬最想聽的話,「冬冬啊,你看你酒店還有沒有特價房了,再給林辰也訂一間,我們同學都住一起,也熱鬧。」
鄭冬冬點點頭,不由分說就撥通了總台電話。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鄭冬冬按住話筒,臉上掛著虛假的歉意,他對林辰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酒店特價房都被這幫傢夥訂光了,只剩下湖景行政套房,原價六千,我給你打個六折,三千六怎麼樣?」
他挑起嘴角,眼神也滿是得意神色,似乎就等著林辰說一些推辭的藉口,好再嘲笑一番。
付郝聽著,忍不住握起拳頭。
林辰並未動怒,臉上也依舊是那副平淡從容的表情,他輕輕按住師弟的拳頭,說:「不用了,謝謝。」
「師兄,臥槽鄭冬冬這小子擺明瞭是要給你難堪吧,三千六一晚上,還打完折,他自己怎麼不去住!」
散席下樓時,鄭冬冬領著一群晚上要再去喝酒的同學走在前面,付郝特意拉住林辰,狠狠吐槽。
「住不起豪華酒店,難堪在哪裡?」林辰反問。
這樣的問題,付教授哪裡答得上來,他瞪了林辰一眼,只好扯開話題:「你為什麼還答應和他去喝酒!」
「因為,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林辰低聲說著,忽然間,他抬起了頭。
前方的大部隊,已經走到酒店大堂,十幾人圍在鄭冬冬周圍,像是在分配等會出行的車輛,他們都喝了點酒,有些吵吵鬧鬧,可忽然間,林辰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在酒店大堂,璀璨的水晶燈下,坐著一個人。
他長腿交疊,依靠在沙發中,閱讀檔,他的警服搭在一旁的扶手上,柔和的燈光,鋪灑在他身側,在他背後,是漆黑靜謐的宏湖水面。
然後,他抬起了頭。
依舊是散漫的神態和寧靜深遠的目光。
大廳裏輕柔的鋼琴音,忽然流淌下來。
林辰走了過去。
刑從連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
「你不是說,不想打電話嗎?」
像是感知到什麼,鄭冬冬回過頭,只看見林辰站在不遠處一張咖啡桌旁,似乎是遇見了什麼人。
他心念一動,走了過去。
沙發上的男人正微笑著與林辰說著什麼,從鄭冬冬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輕擱在臺面上的手以及英俊至極的側臉,然後,鄭冬冬看見,桌上還擺著一張黑色房卡,上面繪有Cowen Mayday標誌性的金絲雀與薔薇圖樣。
刑從連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張卡片上,然後移至桌邊。
林辰還在怔愣,耳邊卻響起對方一貫低沉悅耳的嗓音。
「這位先生,房卡請拿好。」
第42章 三墳05
【三墳05.01】
說來也是很巧。
刑從連遞出房卡時,鄭冬冬恰好走到林辰身邊,而他身邊,又好死不死地,還跟著幾個同學。
所以當林辰接過房卡時,他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只好拍了下林辰肩頭,裝作很熟絡地問道:「林辰,這位是?」
可沒等林辰介紹,刑從連便放下檔,站起身來,向他自我介紹道:「刑從連,員警。」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有令人臣服的氣場,刑從連明明也沒說什麼,可鄭冬冬卻不自覺就伸出手,語氣也變得得謙恭起來:「鄭冬冬,林辰的同學,也是這家酒店的經理。」
刑從連目光依舊安寧沉穩,在鄭冬冬說「這家酒店」四個字時,也沒有故作驚訝地環顧四周:「鄭先生真是年輕有為。」他只是這樣說。
「也是替人打工而已。」鄭冬冬說著,不自覺地瞥了眼林辰,試探著問道:「您是林辰的上司?」
「是。」
「誒!」聽見這話,鄭冬冬又拍了記林辰的肩膀,抱怨道,「我說怎麼沒房了,原來是刑警官提前訂走了。」
他半真半假地解釋一句,給自己搭了個臺階,因為他說得含糊,而大部分聽到這種話,也不會多說什麼,那麼訂房的事,便可以就此揭過。
可偏偏,刑從連是個很認真的人,而且他不僅認真,還非常細緻。本來,他看見林辰這位同學,就覺得這人氣場好像有那麼一點古怪,現在又聽對方說起訂房的事情,他知道這裏面的問題,怕是沒有那麼簡單,既然有問題,他就沒去看林辰,反而笑盈盈地,望著付教授。
付教授終於逮住這個機會,暗搓搓躲在人後,向刑從連使了個眼色。
哦,原來是用訂房的事情,欺負了林辰。
刑從連心下了然,於是他很客氣地對鄭冬冬說:「沒有啊,我剛在酒店前臺訂的,前臺小姐說,還剩下很多房間,可以隨便挑。」
鄭冬冬臉上瞬間交替閃過青紅兩色,現場很安靜。
你說沒有特價房,只有最貴的湖景行政套間,可前臺小姐說,還剩下很多間,這不是光明正大地為難老同學,又是什麼?林辰說沒錢不住,倒也還好,要是打腫臉充胖子住了下來,那豈不是吃了大虧。
這已經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人品和道德問題。
現場氣氛異常尷尬,鄭冬冬只恨自己嘴賤,為什麼要提起這茬事情。
見此情形,先前總是替鄭總捧場的那名同學趕忙開口,岔開話題:「刑隊長今晚還有公務嗎,要是沒事的話,不和我們一起去喝酒?」
這句我們,當然也包括林辰。
「你也去?」刑從連到沒有追打鄭冬冬臉的意思,反而看向林辰,有些意外地問。
「是。」林辰答。
林辰的回答,倒是讓刑從連很吃驚,他看了看在場諸人,一群久別重逢的老同學,一個有錢的經理,一個不合群的刺頭。這樣的組合配置,還真是很有趣,而且,林辰居然同意去喝酒?他頗有些興味盎然的點了點頭,說:「好啊。」
在場大部分人都已經喝了點酒,刑從連既然答應要去,少不得要繼續再當車夫。
鄭冬冬叫了司機去開車,又安排了幾名代駕,刑從連把桌上的資料整理了下,交到林辰手中,拿上車鑰匙,下停車場取車。
一行十幾人在酒店門口等候,四輛車先後開了上來,為首的,當然是鄭冬冬自己那輛銀灰色賓士400。
酒店服務生跑到車邊拉門,鄭冬冬卻故意退後兩步,讓同學先上,他向四輛車的最後看去,特意就要看看刑從連究竟開什麼車。
可令他大跌眼鏡的是,刑從連開的居然是輛破吉普,車上灰濛濛的,車標也是他從未見過的。
鄭冬冬忽然就有種被裝逼犯擺了一道的感覺。
於是他上車時,臉又黑了幾度。
吉普車裏,林辰坐在刑從連身邊的副駕駛位置,後座只有付郝一人。
車裏煙味很濃。
從宏景到永川,三百餘公里,開車要四個多小時,現在是晚上九點多,想來刑從連大概是一下班就趕過來,只能拼命抽煙提神。
念及此,林辰不由得微轉頭,望著刑從連專注開車的側臉。
遠處湖面漆黑靜謐,環湖公路兩側,縈繞著路燈昏黃的光暈,車裏沒有放歌,氣氛卻溫暖而閒適。
大半日的舟車勞頓,同學會上的冷言冷語,好像都刑從連出現的那一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種感覺很奇怪,這個世界上,也並沒有魔法一類的神奇治癒術。
可在那一瞬間,林辰只覺得心臟像被人輕輕捏住,然後微微一顫。
「你不必特意過來。」林辰說。
「也不是特地來的,其實是和楊典峰那樁案子有關,王朝捋完了系統後臺,發現有幾條線索要遞交給永川警方,我就順道過來一趟。」
刑從連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開車窗,湖風微微透了進來。
「老刑你真是太夠意思了,你是不知道啊,剛才那個姓鄭小人,說酒店沒有特價房了,非拿三千六的湖景行政套房擠兌我師兄。」付郝激動地扒著椅背,嚷嚷道,「你說這麼大的酒店,還能沒房了,這不是存心的還能是什麼?」
「是嘛?」刑從連聽到這話,淡淡地感歎了一句。
林辰皺了皺眉,低聲問:「不會太破費嗎?」
「我認識朋友在這裏,能拿到很低的折扣。」刑從連寬慰道。
林辰只是低頭,卻沒有再問什麼。
連酒店經理也只能拿六折,那麼折扣再低,又能低到哪裡去呢?
———
作為永川地頭蛇。
鄭總經理請喝酒的地方,當然必須要好過自家酒店。
天人會所,就是這樣一處地方。
它坐落於君山腳下,被一片竹林包圍起來,一側靠山,另一側則是廣袤的高爾夫球場。
將近晚上十點,會所門前的停車場裏,已幾乎看不到空位了。
鄭冬冬一行人從車上下來,懂行的同學掃了眼會所門口停著的車,就壓低聲音驚呼:「這裏消費會不會太高啊。」
鄭總昂起頭,臉上又不能顯得太驕傲,所以他只能輕描淡寫地開口:「都已經訂好包間,也沒有多少錢,你們就放心喝酒」他邊說,還一邊注視著刑從連那輛破吉普。
只見那輛灰濛濛的吉普,剛剛在豪車叢中停穩,車身上還有乾涸的泥土印和剮蹭痕跡,因此顯得更加寒酸,鄭冬冬於是笑得更開心了。
與尋常燈紅酒綠的豪華會所不同,天人會所很安靜,整間會所,由一幢幢黑白相間的小樓組成,小樓錯落有致點綴在廣袤的竹海之中。
或許也正是因為占地太廣,明明該是人聲鼎沸的夜場,卻沒有任何喧鬧聲音傳出,因此更令人覺之高貴雅致,比起晶壁輝煌的柯恩五月洲際酒店,這片會所,顯然又隱隱上了一個檔次。而大概是為了凸顯會所返璞歸真的意味,偌大一間會所,門口掛著的招牌,也不過是一塊小木板,木板上刻著簡單的「天人」二字,左下角,則是金絲雀與薔薇組成的LOGO。
鄭冬冬帶著身後浩浩蕩蕩一群同學,站在會所門口,他慢條斯理地從錢夾中掏出會員卡,遞給手持儀器的工作人員。
門口迎賓的工作人員,是位很年輕的姑娘,她穿貼身的西裝制服,脖子上繫了條鵝黃色絲巾,氣質溫婉可人,她接過卡片,在儀器上輕輕刷過。
只聽滴地一聲輕響,鄭冬冬點了點頭,熟門熟路地,就要去推門。
「鄭先生,請稍等。」女孩卻叫住了他。
鄭冬冬收回手,有些不耐煩。
女孩見客人眉眼高傲,卻只是欠了欠身,然後按住耳麥,似乎在確認什麼東西。
片刻後,她靜靜地開口:「很抱歉,鄭先生,今日包間預定已經全滿。」
聽見這話,鄭冬冬整張臉霎時就黑了。
雖然明知像天人這種級別的會所,高級會員擠掉低級會員的預定,本就是常有之事,換做平常時間,他大概也就抱怨一句,轉身就走。可現在情況不同,他身後跟著的都是老同學,尤其是林辰付郝還在,他要真帶著人到了門口,卻又被趕出來,那絕對丟人丟大了,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硬著頭皮去爭:「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提前一個禮拜就預定了!」
女孩想來也是見慣了這種鬧事的陣仗,臉上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她說:「很抱歉先生,確實已經沒有空餘包間了呢。」
這話說得委婉,其實就是告訴他,你的預定名額已被高級會員佔用,可此時此刻,他只能裝作不知道:「你給我去查預定記錄,看看我究竟有沒有定!」他提高音量,沖女孩吼道。
女孩還是在笑:「這位先生,請您不要擋住後面的客人。」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認識你們經理!」鄭冬冬說著,就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女孩沒再說什麼,左右看了看,守在門邊的魁梧保安,隨即包圍上來。
「現世報啊。」付郝抱著手臂,站在林辰身邊,好整以暇地望著眼前這幕鬧劇。
「冬冬算了算了,我看你們酒店也有清吧,我們去那裏喝點酒就得了。」見狀,一旁的人趕忙將準備發飆的男人拉住,勸說道。
「是啊是啊,本來大家聚會,就是開開心心的事情,沒必生氣的。」令一人應和著。
身邊有人給臺階下,鄭總經理當然要順勢下來,他看了眼女孩胸前的工牌,趾高氣昂地說:「你給我記著,下次等我和你們經理吃飯的時候,會好好跟他提起你的。」
「您請便。」女孩還是笑。
鄭冬冬冷哼一聲,轉頭要走。
恰逢此時,一輛黑色賓利,正好開到他身邊,蹭著他的衣角,穩穩停住。
他們現在,正站在天人會所門口。
像天人這樣的地方,無論什麼樣身份的人,都不能把車開進會所裏,這是就是規矩。
可現在,偏偏有人要開車進去,那麼車上坐的人,大概只能是會所經理本人。
鄭冬冬定睛一看,果然是天人經理的車,他退了一步,只希望剛才說得話,千萬別傳進車裏。
他心裏這樣想,可天偏偏不遂人願,他眼睜睜看著賓利車後座的車窗,緩緩降了下來。
然而,後座上坐著的,並不是會所經理,會所的經理,正在駕駛室充當司機。
後座上坐著的,是一個老人。
見到老人的刹那,鄭冬冬只覺得今天出門時,一定沒看黃曆。
「鄭經理,是要提起誰?」老人問他。
老人語氣很淡,穿一身再普通不過的中式麻衣,領口用一枚盤扣輕輕搭起,卻帶著久居上位者慣有的矜貴。
聽到這話,鄭冬冬只覺得冷汗都要冒了出來,趕忙點頭哈腰:「邢管事,您怎麼來了。」
能讓天人會所的經理,都必須開車服侍的老人,姓邢,單名一個福字,是邢家本家的一名老僕。
像邢福這樣,能冠以邢氏姓名的老僕,自然就是鄭冬冬口中,有資格擔任財團高層的邢家嫡系。
鄭冬冬也只是在柯恩五月的高層年會上,見過老人一面。
能在會所門口遇上鄭冬冬,邢福也很意外。
本來,他只是例行巡查,才會到永川來,剛車停下時,他聽見鄭冬冬在刁難會所服務生,所以他降下車窗,只為了稍加警示,也沒有真要懲戒什麼人的意思,畢竟沒有浪費時間必要。
因此,話說完,他就要走,就是車窗緩緩上移的刹那,他忽然看見,在門口那堆人最後,在路燈下,站著一位身材頎長的青年。
青年站得很隨意,警服搭在左臂上,頭髮剃成了板寸,臉上的鬍子也沒刮乾淨,他眼窩很深,臉龐很英俊,顯然血統有些複雜。
邢福覺得自己眼花了。
於是,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眉心,然後再睜眼。
青年還是那樣散漫地站著,臉也還是沒有變,邢福這才很確信,自己並沒有看錯。
車窗輕輕關上,天人會所的黑色鐵門,緩緩移開。
老人坐在車裏,依舊回頭望著身後的路燈。
「邢老,是遇見了什麼認識的人嗎?」會所總經理看著後視鏡,恭敬問道。
邢福沒有回答。
車外,天人會所門口。
剛被頂頭上司撞見的鄭總,只想快點離開。
忽然間,門口的女孩再次按住耳麥,裏面像是又傳出了什麼指示。
「鄭總,請您稍等。」她再次將人叫住,稱呼也發生了變化。
鄭冬冬被定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女孩說著,彎下腰,拉開邊門,極為恭敬地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非常抱歉。剛才是我們工作失誤,現在已經給您升級了包廂。」
她的腰彎得很低,鄭冬冬卻突然有種如躍雲端的歡快感覺,門口的工作人員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用說,一定是剛才車裏那位老人吩咐的。
賓利車中。
會所經理放下電話,他並不知老人剛才為何會那樣吩咐,可像他這樣從底層一步步爬起的人,很清楚,不該問的事情,一句也不要多問。
四周黑暗寂靜,老人依舊沉默地坐在後座上。
片刻後,老人像是想起什麼,再次開口,對下屬說:「去買一箱永川純生,冰到8度,等下送過去。」
駕駛室裏的人點了點頭。
「還要油炸花生……」老人頓了頓,又說,「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做吧。」
【三墳05.02】
大約是因為劇情突轉,原先的普通包間,突然升級成豪華款,鄭冬冬臉上得意的笑容,就再也沒有停過。
天字型大小包間,在整片會所最深處。
一行人穿過竹林,真正坐下時,已經要晚上十一點鐘。
不少人臉上都都帶著倦意,服務生送來酒水單,鄭冬冬反而來了精神。
他將酒水單大大方方攤在桌上,說:「隨便點隨便點,千萬別客氣。」
在場諸人,很多也是第一次來高檔會所,好奇地湊過去看價目表,然後被嚇得不敢說話。
那張價目表上,最便宜的礦泉水,也要三位數。
見眾人都不吭聲,鄭冬冬很滿意這種震懾效果,他故作熟悉地掃了眼酒單,翹著二郎腿,望著在場唯一的美麗女士,說:「豪真來杯低度的雞尾酒吧?」
照常理,包間裏只有許豪真一個女生,正常女孩都會推脫,可許豪真卻半點也不扭捏,只甜甜地笑了笑,對鄭冬冬說:「讓師兄破費啦。」
或許是小師妹帶了個好頭,在場其餘人等,也紛紛點了自己想要的酒水。
鄭冬冬聽在心裏,眼睛不停撇過價目表,飛快計算著價格,幸好,也沒有太過,他提著的心放下一半,轉頭,又看見坐在角落裏的三人組,他心念一動,再次開口:「刑隊長和林辰還有付教授,你們要點些什麼?」
林辰當然是不喝酒的,甚至連礦泉水也沒有點,付教授見場面有些尷尬,開口要了杯果汁。
「刑隊長,不需要喝點什麼嗎?」鄭冬冬剛才刑從連那裏吃了個暗虧,現在有機會,當然要報復回來。
「我嗎?」刑從連也沒多想,隨口說,「來兩瓶永川純生就好。」
鄭冬冬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果然啊,小地方的刑警隊長,哪裡見過這種市面。
「抱歉啊,刑隊長,天人會所,最差的啤酒,也是這種級別的。」鄭冬冬說著,還刻意加重了英文的吐字。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要的酒太低級了,這裏是不賣的。
刑從連卻仿佛沒注意到他話語裏的輕蔑意味,只是搖了搖頭,說:「洋酒啊,算了吧。」
鄭冬冬微微一笑,忽然間,屋外響起了三記規整的敲門聲。
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名會所服務生站在門口,他的左手,是一小只裝滿冰塊的鐵皮桶,他的右手,則托著一盤鮮紅的油炸花生。
服務生將鐵皮桶和花生放在桌上,鞠了個躬,便退了出去。
他一進一出,不過10秒鐘時間,可包間裏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因為,在他提進屋裏的那只鐵皮桶裏,赫然冰著兩瓶售價8.8元的永川純生,而那盤花生,還散發著噴香的熱氣。
包間裏很寂靜。
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鄭冬冬臉色鐵青。
周圍同學望向他的眼神裏,都帶著些鄙夷。
你說沒房,可有人開了房;你說沒純生,可服務生剛送進的又什麼?
就算你有錢,可以看不起老同學,可總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刁難人,真太沒品了。
刑從連坐在沙發裏,望著桌上的那兩件東西,眸色有些深。
———
冰啤和花生,只不過是小小的插曲。
只要KTV一開,音響轟鳴,再冷的氣氛都會很快緩和。
就算是多年不見的大學同學聚會,也不過是唱歌喝酒吹牛這樣的流程。
在場所有人裏,許豪真玩得最開,情歌對唱也好,女聲獨唱也罷,她的聲音從頭到尾都沒有停過。
林辰望著小師妹的身影,若有所思。
刑從連靠著落地窗,在默默喝酒,付郝跟著節奏左搖右擺,林辰分別看了兩人一眼,向刑從連那靠了靠,想了想,還是找了個話題:「楊典峰的案子,怎麼了?」
「沒事。」刑從連灌了口酒,說:「但此案的牽涉,恐怕比你我想像得更廣。」
「嗯?」
包間裏聲音很吵,兩人為了聽清彼此的聲音,只能湊得很近,林辰感到刑從連溫熱的鼻息噴他臉上,有些癢。
「王朝剛篩查完近半年的系統記錄,有十幾條可疑記錄,可能涉及更多的凶案,還有兩樁懸而未決的搶劫案。」
聽到這話,林辰忍不住眉頭輕蹙:「對方甘冒天大風險,也要迅速殺楊典峰滅口,理由一定非常充分。」
「是啊。」
兩人在角落小聲交談,雖然屋裏是震耳欲聾的歌聲,但那一角,卻安靜得時間都仿佛停滯了下來。
鄭冬冬的目光,也掃向了那個角落。
今天一晚上,他仿佛陷入了奇怪的魔咒,無論怎麼使力,都好像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令人渾身難受。
時間已將近淩晨,過不了多久,聚會就會散去,他也就很難再有機會,找回今天的不痛快。
想到這裏,他握緊了手中的高度數洋酒,倒了滿滿一杯酒,咬咬牙,站了起來,向林辰走去。
鄭冬冬走到面前時,林辰正聽刑從連在逐一分析疑案。
一隻裝滿金黃色液體的酒杯,伸到了他的面前。
「林辰啊,好歹大家同學一場,我敬你一杯,你給個面子唄?」
鄭冬冬舉著一瓶,臉上堆滿了虛假的微笑。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包間裏的音樂,也被人暫停了下來。
一時間,鄭冬冬那醉醺醺的嗓音,顯得格外突兀。
同學聚會,男生與男生之間的相互勸酒,一般都很難推脫,因為畢竟彼此之間,有同學的情分在,而周圍又有很多人看著,別人敬酒你不喝,總顯得不夠爺們。
所有人都看著林辰。
可那是林辰,再多流言蜚語也經受過,一杯小小的洋酒,實在太不夠看了。
林辰看了眼面前的酒杯,目光很涼很淡,但比他的目光更清淡的,大概是那平靜從容的語氣,他說:「你還沒這麼有面子。」
蹭的一下,鄭冬冬只覺得渾身的火氣都被點著:「你他媽算什麼東西,別給臉不要臉!」
鄭冬冬接連挑釁,現在又惡語相向,林辰的神情依然平靜,看向鄭冬冬的目光裏,只有同情,而沒有憤怒。
付郝作勢竄起,刑從連卻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
林辰率先起身,他向包間裏的其他人微微欠身道:「抱歉,今天有事,先走一步。」
他說完,便頭也不會的走了出去。
付郝見狀,趕忙跟了出去。
刑從連最後一個站起,沒有說話,只是提起擱在一旁的警服,施施然,走出了房間。
身後的包間內,傳來酒瓶砸地的瘋狂聲響。
———
夜晚竹林裏,吹起了清涼的風。
「故意的?」刑從連走在林辰身側,笑問道。
以林辰的智商,遇到方才被勸酒的情況,大概有一百種方式可以擺脫窘境,可他偏偏選了最偏激的一種,不是故意又是什麼。
「你不是說明天還要去永川警隊,得早點回去休息吧?」林辰的神情平靜自然。
原來最後激怒鄭冬冬,只為了早點回去睡覺。
想到最後包間裏傳出的那些酒瓶碎裂的聲音,刑從連覺得,以後還是不要得罪林辰為好。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
三人走到會所門口時,已經有代駕模樣的人等在那裏,見了刑從連,那人上前一步,自稱是會所的代駕司機。
刑從連的目光,落在對方胸前的金絲雀與薔薇胸章上,然後點了點頭。
【三墳05.03】
大都市的夜,從來都通宵不眠。
將近清晨,天濛濛亮起,代駕司機將車停在了永川大學西側的教師宿舍門口,付教授下車時,已經雙腿晃悠,困得不成人樣了。
刑從連和林辰將人送回宿舍,再出來時,天色已從深藍漸漸轉淺。
刑從連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渾身上下透著慵懶氣息。
空氣裏有絲絲縷縷的香氣,好像是茶葉蛋和煎餅的香氣,刑從連揉了揉肚子,眼巴巴看著林辰。
林辰見他這幅模樣,只好說:「走吧,帶你去吃早餐。」
畢竟在永川讀了幾年大學,林辰熟知周圍的每一處美食景點,他將刑從連帶到學校旁邊一條小巷裏。
小巷悠長深邃,巷口的地方,是一間破舊的小店。
兩人走到店門口時,店主正好搬著爐子出來生火。
看見林辰,那店主也是一愣。
「鄭伯。」林辰低低喊了一聲。
「哎呀,是阿辰啊!」中年人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麼,他趕忙放下爐子,沖屋裏喊,「老太婆,看看誰來啦!」
他喊得很響,很快,小店裏響起登登登的足音,穿圍裙的中年婦女撥開簾子,沖出了屋,看見林辰,她也是一愣,爾後眼角眉梢都漾起笑意:「你看看你,這是有多久沒來了,一點也不想你王阿姨!」
「想的。」林辰笑了笑,很貼心地答道。
學校附近,能生存下來的小店,大概都有各自特色。
林辰帶刑從連落座,王阿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問道:「兩碗蝦肉餛飩,還要點什麼呀?」
店裏沒有菜單,刑從連只是看著林辰。
「再來一碗皮蛋粥,小籠包和燒麥各一籠。」林辰想了想,指了指刑從連,再補充道,「王阿姨,你再給他做個雞蛋餅。」
「好嘞好嘞。」中年婦女高興地跑回後廚。
刑從連環顧四周,只覺得店面很小,桌椅破舊,天花板上吊了個燈泡,除此之外,店裏就沒有任何裝飾,可很奇怪的是,或許是外面天還不亮,又或許是店裏那盞燈昏黃得有些過頭,刑從連只覺得這裏很安寧,仿若孤單又寂靜的夜,又好像是
「這家味道很好嗎?」他雙手放在臺面上,很安靜地注視著面前的人。
「是啊,味道很不錯,我只在這裏吃。」
「是嘛,這麼厲害?」
「不,因為這家店,不收我錢。」林辰笑著說。
「阿辰可是我和我家老太婆的大媒人!」
兩碗剛出鍋的餛飩被擺上桌,店主鄭伯站在桌邊,對刑從連說。
「媒人?」
「對啊,之前,我和我老太婆,我們一個在巷口開餛飩店,另一個在巷尾開點心鋪,阿辰看出我們有意思,給我們牽的線。」中年人朝刑從連擠了擠眼,還沒說完,又跑去端熱騰騰的小籠包。
刑從連不可思議地看著林辰:「你是怎麼牽的線。」
林辰低著頭,將筷籠邊的勺,遞了一把給他。
「這小子可壞了,他跑到我店裏,連續吃了一個禮拜的餛飩,他每次來啊,都會捧著我老太婆店裏的一屜小籠包和一屜燒麥,吃完,也不把蒸籠還回去,就讓我每天給他往回送。」中年人放下蒸籠,乾脆在林辰身邊坐下,給刑從連講起了故事。
刑從連聽在心裏,心念微動,他忽然發覺,原來他的青春,也曾那樣恣意而有趣過。
天漸亮,朝陽漸升。
巷口的餛飩店裏,不斷有笑語歡聲傳出。
而不遠處的永川大學裏,已有早起的學生,開始了一天的晨讀。
王安全,是永川大學裏,一位最普通的保安。
淩晨五點種,偷懶了大半個晚上的他,從床上爬起,預備最後一趟校園巡邏。
乳白色霧氣漂浮在清晨的校園,遊魚尚未從水底翻起,麻雀還在樹枝上沉睡。
他巡邏了大半個校園,也沒有任何異常,騎到湖邊小樹林時,他重重打了個哈欠,天這麼早,壞人都要回去睡覺了,想到這裏,他乾脆將自行車停下,眼前就是顆枝繁葉茂的榕樹,他走了幾步,跑到樹冠下休息。
有晨起的學生,在湖邊礁石上朗讀,念得大約是英語課文,王安全聽在耳中,只覺得昏昏欲睡。
四六級考試臨近,近來學生們都特別勤快,王安全眯瞪了一會,像想起什麼,他睜開眼,看了看手錶,又抬起頭,看了看更遠一些的地方。
在那裏,佇立著一座破舊的老食堂,再過半小時,食堂就要開始供應早餐了,他就可以收工咯。
他邊想著,邊不自覺地又閉上眼,他耷拉在腿上的手,輕輕滑落到了泥土上。
突然,他像被蟄了似地,猛地彈跳起來!
他好像摸到了什麼濕滑粘膩的東西,他定睛一看,才發現腳下的泥土裏,露出了一塊白色橡膠,可能是個破舊足球又或是誰扔的破鞋,王安全看了看那塊白色的橡膠,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可他剛才好像感覺到,摸到的東西,輕輕動了下。
王安全四下張望,湖邊晨讀的學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樹下發生的一切,他蹲下身,猶豫不決地用手指輕輕摳弄橡膠旁的泥土,心裏想著,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終於,像下定決心似地,他的雙手猛地插入泥土中,摳出一大捧深褐色泥土。
一隻白球鞋露出來,鞋尖朝上,鞋幫上還有一個對勾。
這個牌子,王安全還是認識的,他鬆了口氣,只怪自己大驚小怪。
或許是剛才有點緊張過頭,王安全覺得自己喘氣都有些急,他靠著樹幹坐下,把手伸進衣兜,想掏根煙靜靜。然而,他左手夾著煙,右手摸了半天,卻發現手邊沒有可用的打火機,這實在是個天大的失誤!他只能叼著煙,用唾液感受濾嘴親切而令人放鬆的氣味。
湖風颯爽,他也漸漸平靜下來,想來或許是榕樹太陰涼,不適宜休憩,王安全站起身,想要離開。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因為角度變換,他隱約看到,那只埋在土裏的球鞋下,似乎連接著一小塊布料,有誰扔鞋子會順便連襪子一起扔了?
王安全打了個激靈,涼風拂過,吹起了他渾身的雞皮疙瘩,他猛地撲到那只球鞋面前,發瘋似地連挖了數下,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泥土之下,與球鞋相連處,是一條腿!
學校裏發生的恐怖事宜,當然不會瞬間傳到校外。
吃飽喝足,刑從連饜足地點了跟煙,與林辰並肩走在永川大學外的長街上。
街上行人漸多,早餐攤也紛紛擺了出來。
身著永川大學校服的少男少女們,時不時經過兩人身旁。
刑從連側過頭,見林辰正望著遠處的校門,不知在想些什麼。
「走吧,去你學校裏散個步。」他忽然開口。
林辰扭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奇怪的話:「你不是說,最好不要進去去嗎?」
「我是說,你一個人的時候。」混血青年吐了口煙,得意地笑了起來,「現在由我陪著,當然就沒問題。」
第43章 三墳06
大學這種地方,就算過去百年時間,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其實,林辰沒有太深的大學情節,但路過校門,不進去看看,又覺得遺憾。
清晨時,薄霧未散,校園裏很靜,四周只有鳥鳴聲。
林辰帶刑從連走在古老的磚石路上,沿一條小徑,向校園深處走去。
在小路盡頭,依稀可見一片老式民國建築,路邊樹木豐茂,遮蔽了遠處大部分景物,因此,行走其間,頗有些尋幽覽勝的趣味。
「你們校長,一定不是個生意人。」刑從連雙手插兜,步行在林蔭道中,忽然開口。
「嗯?」春風很軟,林辰被吹得有些迷糊,一時沒理解刑從連話裏的意思。
「這種地方,不收20塊錢一張門票,可惜了。」
林辰覺得好笑:「也沒有這麼誇張吧。」
「能教出你的地方,當然好。」
林辰抬頭看他。
刑從連眼眸低垂,睫毛被風吹得輕輕顫動,顯得目光溫柔誠摯。
林辰歎了口氣,刑從連這人,有個非常厲害的本事,就是可以把很肉麻的話,說得坦坦蕩蕩,讓聽著的人,覺得理應如此,那麼這種時候,除了歎氣,好像也沒有任何更好的辦法。
他站在原地,想要開口,遠處突然有警笛聲,穿透密林響起。
那聲音很急,似乎還在移動,因此可以判斷,好像是輛高速移動的警車。
兩人對視一眼。
林辰先搶先道:「這不怪我,是你說先要來的。」
刑從連無奈地笑了起來。
循著警笛聲,兩人很快來到湖邊。
隔著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見,湖邊小樹林外,圍著一條明黃色警戒帶,身著藏青制服的警員,正忙碌地進出其間。
而在樹林盡頭、榕樹下,似乎還蹲著一位身著白袍的法醫。
不遠處,食堂開始做飯,空氣裏彌漫著噴香的米飯味道。
間或有學生經過警戒線外,他們望著頻繁進出的員警,臉上露出異樣和好奇的神色,保安站在警戒線最外側,驅趕想要圍觀的學生。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兩人加快了步伐。
很巧的是,走到樹林邊,刑從連發現,帶隊出警的人,是永川刑警隊副隊長,正是他要交接楊典峰一案新資料的那位。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都覺得意外。
「老刑,你怎麼在這!」副隊長姓江,是位非常大大咧咧的漢子。
刑從連拍了拍林辰的肩膀,向對方介紹:「林辰,我們局新顧問,永川大學畢業的,這不今天時間還早,我們就先來學校轉轉,你既然在這,我等會去車裏,把那個案子的資料拿給你。」刑從連很客氣地說著,反而沒問小樹林裏是出了什麼事。
「就是跟你一起搞『糖果大盜』的那位?」江副隊長驚訝地瞪著眼,小聲捅了捅刑從連。
見江潮反應這麼神秘,刑從連看了眼林辰,笑道:「是啊,怎麼?」
「牛逼牛逼,恩人恩人啊!」江潮一把拉過林辰的手,重重地握了兩下,「快進來快進來。」
林辰見多過太多行事謹慎的員警,突然遇見江潮這樣熱情似火的人,反而有些不習慣:「案發現場,我們進去,不太方便吧?」
「哪那麼多規矩!」江潮大手一揮,提起警戒線,拉著林辰就往裏面走。
刑從連拍了拍他的肩,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方志明以前戰友。」
林辰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
———
樹林裏側,離湖最近處,是一顆茂盛的榕樹,樹冠蒼翠而豐茂,湖風一吹,它便輕輕搖曳起來。
林辰站在樹下,有些意外。
這顆榕樹,是所有永川學子心目中,最美好的風景之一。
他記得,在他讀大學時,就有很多同學都喜歡在這顆樹下看書或者談戀愛,因為這裏不是太冷又不是太熱,可以吹著水風,看幾頁書,又或者,拉著戀人的手,說幾句悄悄話。而又因為這顆榕樹樹幹粗壯、樹蔭濃密,以至於樹下的一切,都會顯得靜謐而安詳,甚至包括樹幹下的土坑中,躺著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他皮膚有些黑,衣服因為在土裏掩埋時間過長,而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他雙腿伸直,雙手在胸口交疊,他長相非常普通,眉毛很粗,嘴唇也有些厚,幾乎是迎面走來,都不會有人注意的那種面容,但在場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時,都會忍不住將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很長時間。
林辰靜靜地凝視著泥土中躺著的那個人。
那張臉上的神情,是如此安逸舒適,好像他所躺的地方,不是冷硬的土坑,而是家中最溫暖的床鋪,而此時此刻,他好像只是枕在羽絨枕上,做一場不用醒來的好夢。
「死者名叫李颯,是你們學校後勤部的工人。」江潮在林辰耳邊,開口說道。
他說著,走到土坑邊,法醫正蹲在地上,做初步屍檢。
「怎樣?」江潮問。
「很奇怪,非常奇怪。」法醫眉頭緊鎖,將手從死者頸後抽出,「暫時沒有發現外傷,看上去也不像是中毒。」
「噢!」江潮的眼睛亮了起來,「不是兇殺就好啊!」
法醫橫了他一眼:「你想什麼呢?」
「沒有外傷,又不是兇殺,很有可能就是普通的拋屍案啊。」江潮邊說,邊抬頭看天,仿佛在許願。
「呵呵,請問江隊,如果他被埋下的時候,還能呼吸,也算拋屍嗎?」法醫冷冷說道。
聽聞此言,江潮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敢相信你自己所聽見的:「死因是什麼?」
「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
所謂機械性窒息,是指由外力作用,阻礙人體呼吸,致使人體缺氧而死的一種生理功能障礙。
通俗來說,就被悶死。
江潮一臉鬱悶,可法醫還不放過他:「死者的頸部沒有外傷,說明他沒有被縊頸、扼頸,我檢查過他的口鼻,也沒有明顯的表擦擦傷和皮下皮內出血,也就是說,他也不是被人悶死的,所以……」
「是活埋。」林辰淡淡開口。
江潮倒吸一口涼氣。
法醫猛地回頭:「你是誰!」
刑從連走了兩步,站到林辰身側:「我們是宏景大隊的。」
「哦,同行。」法醫蹲在地上,很有興趣地看著林辰,問:「你有什麼看法?」
「能問一下死亡時間?」林辰的目光,落在死者胸前那雙手上。
「12日淩晨3:00左右。」法醫答。
「既然是活埋,那麼就有兩種可能。」林辰頓了頓,接著說,「第一,他是昏迷以後,被人埋入土中,第二種,他是活著的時候,自己躺到了這座墳墓裏。」
「那你認為,哪種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第一種,那麼他體內應該能檢測出大劑量安眠類藥物的成分,如果是第二種……」
「第二種怎樣?」
「一個人,是不可能完美地做到,挖開坑、躺進去,然後把自己埋起來的,所以現場,有鐵鍬類的工具嗎?」林辰的語氣變得森冷起來。
「沒……沒有。」江潮下意識就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林辰微低頭,沉思片刻,問法醫:「我能看看他的手嗎?」
至此,那名法醫眼中的目光,已經從性味盎然,變成了欣賞。
他站起身來,從口袋裏抽出一副橡膠手套,遞給林辰,然後退了兩步,讓出了位置。
林辰蹲下,將手伸入土坑之中,輕輕握起了死者的手腕。
與那張安逸舒適,面容平靜的臉孔相比,死者那雙手,則顯得無比猙獰恐怖。
他指甲碎裂,手上滿是傷口,褐色的血跡和泥土混合,凝固在他手上。
「怎樣?」法醫站在林辰身側,問。
「我有一個想法。」林辰放下死者的雙手,脫下手套,視線依舊凝固在那一方土坑之中。
「不要賣關子。」
「這座墳墓,是他自己挖開的。」
他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令在場所有人,都不禁顫慄的話。
全場一片靜默。
法醫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小夥子,你真的很敢想啊。」
「能再挖開一些嗎?」林辰打斷了他的話,回過頭,抬起手,比了個大致的高度。
「坑還不夠大嗎?」法醫問。
「我是說,搬出死者,再向下挖一些。」
———
一鍬又一鍬的泥土被飛快鏟出。
刑從連與林辰站在湖邊,遠遠望著樹下。
「我剛才,是不是太僭越了?」林辰想了想,還是問道。
畢竟先前,刑從連已經提醒過他,在陳家的地盤,還是要萬事小心。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啞然失笑:「沒有,老江不是會在乎這些的人,倒是你,怎麼這麼緊張?」
「情況,可能不太好。」林辰說。
榕樹下,被挖出的泥土,已經堆積到膝蓋高的時候,負責挖掘的警員,驀地停下動作。
他一隻手扶著鐵鍬,僵硬地回過頭,見此情形,江潮趕忙湊過去,深坑中貫穿著一根斷裂的榕樹根,除此之外,好像並無異常。
「下面有東西。」那名警員扔下鐵鍬,趴到深坑邊緣,用手撥開薄薄的土層,一塊鮮紅布料突然暴露出來。
原初的呼喊打破了刑從連與林辰的交流,一位滿手泥土的員警,飛快沖到兩人面前,牙齒都在哆嗦。
「底下……底下,還有一個人!」
第44章 三墳07
比發現一具屍體更可怕的,是發現一具被活埋的屍體,那麼,比發現一具被活埋的屍體更可怕的,則是發現第二具。
林辰站在刑從連身邊,感覺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帶著絲詭異。
榕樹下,油漆工的屍體已被裝入袋中,黑色拉鏈輕輕拉上,遮住他最後一絲面容。
太陽明明升得更高了,湖風卻冷了下來。
林辰攏了攏衣衫,走到土堆邊上,向裏望去。
在深坑之中,在李颯原先躺過的地方之下,還有一個女孩,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孩。
女孩穿一襲白色長裙,長髮烏黑,臉龐恬靜,好像一個乖巧的布娃娃,雖然衣裙骯髒,臉上也滿是泥土的痕跡,但她的表情,卻溫暖而滿足,仿佛正坐在冬日街頭的甜品店裏,喝一杯燙手的熱可哥。
想到這裏,林辰的目光,順著女孩手臂,向上移去。
果然,女孩的雙手同樣在胸口交疊,而那雙原本應該的白皙細膩的手,同樣皮膚皸裂,乾涸的泥土與血跡包裹。
「你怎麼知道,底下還有人?」
身後響起冰冷的質問聲,林辰收回視線,向後望去。
法醫先生站在離他遠處,正緊握拳頭,顯然在刻意保持冷靜。
「因為,我曾經是這裏的學生。」
「你是這裏的學生,和你知道底下還有一具屍體,沒有關係!」
「不,因為我是這裏的學生,所以我知這所學校裏的很多事情。」林辰頓了頓,尋找更合適的措辭,來解釋自己未卜先知這件事,「這顆榕樹,有個很土氣的名字,它叫情人樹,大學裏,總會流傳很多奇怪的傳說,那麼關於這顆榕樹的傳說,是這樣的,相愛的兩人,只要手牽手躺在樹下,許下願望,就可以白頭到老,至死不再分離。」
傳說大都荒唐離奇,林辰第一次聽說這故事時,只覺得奇怪,好歹都是接受過正規大學教育的學生,為什麼還會有人相信這種三流言情小說都不會寫的內容?
可直到有一天,老爺子拉著他的手,神秘兮兮告訴他關於情人樹的傳說時,他才發現,傳說這種東西,當然是老一輩編出來騙年輕人的。
但按現在的情況看來,似乎有人將傳說,變成了現實。
「所以,你認為底下還有一具屍體,只是因為一個校園傳說,那這個女孩和油漆工是什麼關係,相愛的戀人?」法醫很遲疑地問道,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一個天仙似的小女孩,為很麼要戀上平凡至極的油漆工,但愛情這玩意,好像從來都不講道理。
「我又不是神仙,哪裡能知道這麼多。」問題有些過頭,他確實無法回答。
「噢!所以你覺得底下還有個人,是猜的?」江潮大大咧咧拉過法醫,把人往後趕了趕,親自詢問。
「這麼說,也沒有錯,畢竟人不是我埋下的,所以只能靠猜。」他有些無奈,但他發現,如果他現在不解釋清楚這個問題,真得會被當成神棍,所以,他退了兩步,離開土坑附近,望著榕樹下的泥土,說:「首先,這是埋屍,埋屍地點在大學校園裏,這說明無論誰埋下了李颯,都無意隱藏,那麼,這塊地方本身,就很有意義。」
「有道理,繼續。」
「雖然同樣的地方對不同人有不同意義,但是關於這顆榕樹,最出名的意義,就是我剛才說過的那件事,當然,情人手牽手至死不分離的傳說,只是讓我在想,這會不會是情侶雙雙殉情而死的案件……」他說著,望向腳下的土地,「可是,榕樹下,只有李颯屍體附近的泥土,有被翻動過的跡象,任何勘察完現場的人,都會下意識,做出『這裏只有一具屍體』的結論。」
「對啊,所以你快說,為什麼覺得一具屍體下面,還埋著另一具!這兩具屍體間,是隔著厚厚一層土的,不是你說讓翻,我們根本發現不了底下還有人。」
「因為李颯的手。」
「李颯手怎麼了?」
「李颯的雙手磨損得非常厲害,這說明他是親手挖開了這座墓,我猜想,他之所以要親手挖開這座墓,大概是為了埋葬他的愛人。」
林辰的聲音有些低,說道最後,幾乎有些輕不可聞。
樹邊的警員,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鐵鍬;江潮望向女孩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同情,樹邊的人,都在沉默,沒有人開口,又或者說,不知該怎麼開口。
就在這時,一記清脆的聲響,打破寧靜而低沉氣氛。
有人在鼓掌,掌聲一下又一下,以極低的頻率響起。
林辰回過頭,只見有兩人正穿過稀疏的樹木,向他們緩緩走來。
為首那人滿頭白髮,穿一身極貼身的黑西裝,脖子上繫著領結,前襟的口戴裏,還放著一塊暗紅色手絹,他氣質高貴典雅,他是一位管家。
「真不愧是我們永川大學,十年來最出名的心理學畢業生,編起故事來,還真是一套又一套。」那人語氣居高臨下,很不客氣。
林辰望著他,幾乎要再次感慨自己的運氣。
雖然經刑從連提醒,他也知道踏入永川時要處處小心,畢竟這是陳家的地盤,可他確實沒想到,會在永川大學裏,以這種方式,再次遇見陳家位管家大人。
真是快得令人毫無防備啊……
「管家大人,您好。」他微微欠身,打了個招呼,然後抬起頭,向陳平左側那人,再次欠身,道:「許副校長,好久不見。」
陳平垂下眼簾,俯視著面前的年輕人。
先前手下向他彙報,說林辰再次踏足永川大學,他立即趕來學校,可到了以後,他竟然聽說學校發生了命案,這讓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林辰你他媽根本是故意的吧,怎麼哪出事,哪就有你!
雖然心情萬分暴躁,可陳平卻必須保持一個大戶人家管家應有的驕傲,所以見到林辰時,他只能克制地嘲諷對方。
可是林辰呢?林辰依舊有禮有節,不卑不亢,事實上,每次他驅趕林辰,把這個年輕人往更低賤的工作上趕時,回應他的,都是如出一轍的平靜欠身。
很多時候,陳平都覺得,林辰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南北世家聯合驅逐的窘境,更不在乎自己今天睡的是小平房或者是地下室,關鍵問題是,他覺得,林辰從骨子裏,根本不在乎他們。
他為什麼不在乎,他憑什麼不在乎!
陳平越想越氣憤,他憤怒地沖著現場警員說:「我永川大學發生命案,你們就是這麼調查的嗎!」
江潮望著氣勢洶洶的老人,被吼得一臉懵逼。
「管家先生,您對警方的調查,有什麼意見嗎?」
依舊是懶散的語調,依舊是略帶笑意的尾音,陳平總覺得這聲音在哪裡聽過,他循聲望去,竟再次見到了上次在宏景實驗小學裏,袒護林辰的那個員警。
「您要是有意見,可以去局裏提嘛,但這裏畢竟是案發現場,您這樣隨意出入,還是會給我們警方取證工作造成困擾的。」刑從連還處於震驚狀態的江副隊長,這樣說。
江潮瞬間回神,扭頭瞪著不請自來的兩人,喊道:「你們誰啊,隨便進入案發現場……小陳小陳,給我把人請出去!」
陳平冷笑:「這裏是永川大學,這位是永川大學副校長,你的意思是,學校裏發生這麼大的事情,警方卻不允許我們校方來瞭解情況?」
「瞭解情況是沒有問題,但閒雜人等,確實不得隨意進入案發現場,還請您諒解。」刑從連說。
「永川,好像不是刑隊長的轄區,而他,難道就不是閒雜人等了嗎?」陳平說著,提手指向林辰。
「可我是一名員警啊,而林辰先生,很不巧,是我們宏景大隊的一名顧問,當然,和您相比,我們還是稍微更有資格站在這裏一些。」刑從連說得很客氣,臉上也帶著笑,可話裏的意思,卻很不給人面子。
望著青年帶笑的面容,陳平這才意識到,他這是被帶到了溝裏……
「很好……很好!」陳平冷笑兩聲,掏出手機,撥通了一組號碼,「劉局是嗎,我是陳平,我在永川大學……對,我們學校出了些事情,要麻煩您……」
「現場發生了一些狀況。」陳平的目光,從林辰、刑從連以及那位方才要把他請出去的員警臉上掃過,然後他轉過身,向樹林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故意要讓在場所有人聽見他的話:「有人發現絕對不可能被發現的第二具屍體,我們懷疑,那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您的手下,似乎在袒護對方……我想問問您,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些什麼,陳平語氣緩和下來:「好好,那就麻煩您了……」
他說完,掛斷電話,在警戒線外一步站定,望著裏面那些人。
江潮四處望望,只覺得小樹林裏似乎還回蕩著老人冷硬的聲音:「這是向我們局長告狀了?」他問刑從連。
「似乎是?」刑從連無奈地笑了。
幾乎是下一秒,江潮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駡,隔著老遠,刑從連都能聽見話筒裏傳出的暴躁聲音。
江潮掛斷電話,抬頭看著刑從連,仿佛霜打的茄子,臉上的表情很是為難。
刑從連卻很了然,他過去拍了拍江潮的肩,問:「怎麼,需要我們協助調查嗎?」
江潮重了點了點頭,湊到刑從連耳邊輕聲說:「哎,不過沒事,我們BOSS估計裝裝樣,做戲給老頭看呢。」他說著,沖林外管家站立的位置,努了努嘴。
說完,他又恢復了為難的表情,扯開嗓子,也不知說給誰聽:「老刑啊,實在不好意思,要辛苦你和林先生,等下跟我們回去一趟了!」
現場的警員們聽到這話,都面露不忿。
「都愣著幹嘛,取證取完了嗎,屍體驗完了嗎,趕緊幹活!」江潮嚷道。
因為江潮的催促,現場警員再次告訴運轉起來。
因為榕樹下的土坑過深,兩名警員在法醫的指揮下,視圖將女孩的屍體,從深坑中搬出。
林辰與刑從連走到一起,看見林辰眉頭輕蹙,他忍不住低聲寬慰:「這不怪你。」
女孩的屍體,被緩緩取出。
忽然間,屍體下、土層中,有什麼東西,再次引起了法醫的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坑邊,用手輕輕撥開那層土,一塊鮮紅布料突然暴露出來!
「好像……好像下面還有一個人……」他抬頭,沖在不遠處說話的兩人喊道。
聽到那句話,刑從連臉上,終於露出震驚的表情。
「我的嫌疑,好像洗清一點了?」林辰用同樣震驚的表情望著刑從連,喃喃道。
第45章 三墳08
既然他沒有發現樹下的第三具屍體,說明他對此事並不知情,那麼他的嫌疑,自然也是洗清了不少。
只是他雖然這樣說,心中的擔憂,卻沒有減輕半分。
榕樹下,原本忙碌工作的場景,再次停滯下來。
不止是帶隊的江潮,在場每一位警員,都覺得頭皮炸麻,在一顆樹下同時發現三具屍體,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他們很有可能遇上了一起重大案件。
兩名警員蹲下身,開始協助法醫,清理覆蓋在第三具屍體上的土層,江潮下令,其餘人對湖邊的樹林開始地毯式搜索,如有發現泥土被鬆動的痕跡,立刻開始挖掘,
佈置完任務,他再次望向林辰,眼珠輕轉,然後咽了口口水:「我說老刑,你們今天不急著回家吧,不如多住兩天?」他拉著刑從連,殷勤地遞了根煙,然後忽然覺得,剛才老頭那一狀,實在告得太妙了,要不他怎麼又機會,請人回去協助調查呢?
———
永川大學校園發生重大案件消息,像插上翅膀一般,飛快傳回警隊。
因此,當林辰被「帶回」警隊時,他發生,整個辦公室的員警,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如果要形容究竟是怎樣的「異樣」,大概是熱情,或者說是殷切?
林辰忽然有些弄不清楚狀況。
他的手,被江副隊長緊緊握住,而江副隊長的另一隻手,則勾在刑從連肩膀上,並大有死不放手的氣勢。
江潮的辦公室顯然剛剛才被整理過,垃圾桶套了新袋,地板上還有剛拖過的水漬。
辦公桌前,被特地擺上兩張座椅,還是帶軟質靠背的那種,而桌上,則是兩杯新沏的熱茶,茶葉很新很綠,茶湯也清亮可人。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想從對方那裏得到一些暗示,可刑從連卻仿佛並未在意,他大馬金刀地在辦公桌前坐下,握住茶杯,喝了一口。
「林顧問請坐請坐。」
林辰正在猶疑,江潮卻趕忙將他按在另一張椅子上,還硬是把熱茶塞到了他手上。
明明是被當做「嫌疑人」被帶回警局協助調查,陳家那位管家,還特地向警方施壓,可他們現在卻被當成了上賓招待,這樣的待遇,似乎有些不太對?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一位虎頭虎腦的小員警探頭進來,對江潮說:「江隊江隊,BOSS讓你去呢!」
「去什麼去!」江潮猛一拍桌,「沒看見刑隊長和林顧問在嗎?」
江潮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江副隊,您最近官威頗大啊?」
說話間,一位中年人推門進來,來人身材魁梧,肩膀上銀星閃耀,與黃督察同樣級別,也就是說,那是永川第二分局的局長,江潮的頂頭上司,小員警嘴裏的BOSS大人。
「鄭局鄭局,抱歉抱歉,您看我真是忙不過來啊!」一見到上司大人,江潮趕忙點頭哈腰,又是認錯又是道歉,可中年人卻沒有看他,目光反而落在了刑從連身上。
順著他的目光,林辰又看了一眼刑從連,只見刑從連依然端正坐好,連頭也不回,仿佛對中年人的到來,毫無知覺,又或者,他就是故意不理人?
林辰心中疑惑更深。
見此情形,中年人明顯咬了咬牙,然後故作驚訝地看著刑從連的背影,大聲喊道:「這不是刑隊長嗎,你怎麼來了啊?」
直至此時,刑從連才有了反應,他站起身,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向中年人敬了個禮,然後道:「鄭局,您好。」
「小江啊,刑隊長來了你怎麼不說一聲呢!」中年人上前一步,極誇張地拉過刑從連的手,然後重重握了兩下,「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老刑!」他說著,又扭頭對江潮說,「趕緊啊,食堂訂幾個好菜,中午好招呼刑隊長!」
「不必了。」刑從連淡淡開口,他邊說,邊將自己的手從鄭局長手裏抽出,並將手裏的檔袋,雙手遞出,「我此番前來,只是為了交接楊典峰一案,此案相關資料都在這裏,還請鄭局長查收。」
林辰回過頭,見刑從連的態度太過公事公辦,不僅只口不提永川大學的案子,更催永川警方儘快交接,這好像,不太像刑隊長的行事作風?
果然,聽刑從連這麼說,鄭局長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江潮趕忙救場:「誒誒,老刑你急什麼,你看這不是剛出了大事嗎,我真是騰不出手來啊!」他說著,卻偏偏不接刑從連手頭的卷宗。
「那,勞煩您派個手下?」刑從連抬眼,望著局長,少見的沉著冷靜,不卑不亢。
態度明顯至此,鄭局長本人,當然很明白,刑從連這是為什麼生氣,可偏偏,下令將宏景那位元心理學顧問帶回來的人又是他,他總不能直接給人賠禮道歉吧?
事實上,當江潮悄悄打電話告訴他,被陳家管家要求帶回警局的嫌疑犯,正是在宏景高速上解救方志明女兒的那位時,他心裏早就想把陳平那個老頭拖出來打一頓,開什麼玩笑,把林辰當嫌犯抓回警局,就算他不怕被老刑擠兌,也怕方志明的在天之靈跑來找他麻煩。
「老刑啊,你看這不是剛發生了大案,我們真抽不出人手啊,你就帶著林顧問,安心在這吃頓飯!」鄭局長說著,再次拉過了刑從連的手。
「煩請儘快交接,我和林顧問可以儘早離開。」刑從連再次強調。
「哎,老刑啊,別這樣嘛!」
「抱歉,畢竟林顧問來永川並非因為公事,我們也不過是隨處轉轉,就被當成嫌犯帶入警局,如時間待的太長,怕是容易更容易徒惹非議吧?」刑從連開口說道。
聽他這麼說,林辰才明白過來,原來,刑從連這麼一反常態、態度強硬,是在為他出頭?
可是,這樣的小事,他經歷得太多,從不覺得有什麼要緊,為什麼他要這麼在意?
就在林辰很不解時,鄭局長也終於從刑從連肅穆的表情上意識到,今日之事,如果他沒有確切的表態,一定不能善了。
所以他鬆開握住刑從連的手,轉而面對林辰。
林辰有些驚訝。
「林顧問,真是非常抱歉,今天的確是一場誤會,您千萬別計較啊!」
中年人的語氣誠懇,並且,在說完後,竟然還向他微微躬身垂首,表示歉意。
畢竟由局長親自出面道歉,林辰很不好意思,他想起身回禮,可刑從連的手,卻壓在了他的肩頭。
從那只手裏傳遞出的分量,林辰理解到,刑從連的意思是,不許站起來,這是應該的,你也受得起。
既然對方道歉了,刑從連當然不會再擺出那張冷臉。
在鄭局長重新站直身後,他也將資料收回,並對江潮說:「既然江隊長在忙,我和林顧問一夜未眠,想先休息一下,等您有空了,再來叫我們?」
「誒誒,你怎麼要走啊!」江潮一聽這話,瞬間滿臉委屈。
「我們不走,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在警隊值班室休息就好。」刑從連說完,這才看向林辰。
望著他深邃的眼眸,林辰只好點頭。
林辰覺得,整個永川分局的風氣,都有些奇怪。
比方說,局長會親自向他道歉,而就在他剛才,他跟刑從連去往值班室的路中,他還被人強行往手裏塞了幾顆糖。
值班室裏燈光昏暗,不大的房間裏,擺著兩張簡易上下鋪。
真正看到床,林辰才覺得困意襲來,他並沒有潔癖,既然困了,那麼就應該睡,所以他手裏的糖放在床頭櫃上,脫掉鞋子,爬上床。
刑從連卻沒有睡床,他坐在了靠背椅裏,雙腳則翹在另一張椅子上很是隨意。
「永川警方,好像很不願意和你交接楊典峰的案子,為什麼?」想起方才辦公室裏,刑從連只用一個檔袋,便逼得對方低頭,林辰想了想,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其實,跟文件無關。」刑從連脫下警服,反蓋在身上,爾後側過頭,看著他,「只是和你有關罷了。」
「嗯?」聽到這個回答,林辰微微有些詫異。
「永川大學的案子,你怎麼看?」刑從連話鋒一轉。
「非常不簡單。」林辰答。
「可以具體說說嗎?」
「你覺得一棵榕樹下,發現三具相互交疊的屍體,驚世駭俗麼?」林辰問。
「非常。」
「那麼你看到一具被埋在校園裏的屍體,第一反應是什麼?」
「普通兇殺。」刑從連如實以告。
「一件驚世駭俗的故事卻以平淡的敍述開場,這意味著什麼?」
「有人想要一波三折的效果?」刑從連忽然有些明白了林辰的意思,就算樹下的三人,是情願被活埋,也必定有人親手蓋上了最後一捧土。
「他現在做到了。」林辰靜靜說道,可等他說完,他也明白了刑從連的意思,「你是說,江隊長他們?」
「他們,大概是真想留你下來,幫忙協助調查吧。」刑從連有些無奈。
「我不明白,我好像,還沒那麼重要。」林辰實話說是,局長因為想讓他協助調查,而親自道歉,就算福爾摩斯至此,怕也很難享受這個待遇。
聽了林辰的話,刑從連目光忽然柔和起來,他看著林辰剛剛放下的糖果,輕輕開口:「因為方志明在調任緝毒部門前,曾在這裏,工作過十年,這裏的人,包括鄭局長本人,都曾是他的同事。」
你揭開了黑暗真相的一角,你令他們的同事不至於無辜枉死,你還救了他們的同事的女兒,你對他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
陳家或許可以向警方施壓,可再大的壓力,哪裡敵得過你做過的那些事。
這個世界上,錢或許可以買來無數順從的目光和虛偽的奉承,卻永遠買不來,真正的尊重。
「你知道這件事,所以……一定要求鄭局長道歉?」
「我哪有要求過什麼事情?」刑從連啞然失笑,「你以為鄭局長親自下樓,就是為了罵江隊長一頓,他是知道自己下令抓了你,特地來給你賠不是的,只是沒有機會開口而已。」
「所以,剛才他們在演戲?」
「是啊,永川二局的特色。」
林辰靠在床上,覺得這間警局的風氣,確實有些離奇。
「不習慣?」望著靠在床上陷入沉思的人,刑從連忽然開口。
林辰想了想,點了點頭。
「以後慢慢習慣就好。」
刑從連說完,調滅了床頭的微燈:「好好休息,等下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
厚重的窗簾,被仔細拉起,房間裏,幾乎沒有一絲光,
耳邊很快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林辰伸出手,從床頭櫃上,拿起了一顆糖,然後剝開了糖紙。
刑從連的呼吸聲,漸漸變得綿長起來。
林辰將糖放入口中。
其實你不必如此,因為……我實在會很難自持……
第46章 三墳09
房間裏,響起紙張輕微翻動聲音。
林辰側過身,見床頭的燈調得很暗,刑從連坐在陰影裏,借著一點微光,似乎在翻看什麼東西,他於是醒了過來。
房間裏多了一個人,江潮坐在刑從連對面的椅子上,眉頭鎖得很緊。
他翻開一點被子,靠坐起來。
「醒了?」
刑從連目光掃來,朦朧得看不清神色。
「幾點了?」
「剛過12點。」
聽著這話,林辰細算了算,他們也不過才睡了一個半小時,刑從連可能睡得時間更短,而看江潮的臉色,像是發現了重要的線索,才會迫不得已,來打擾他們睡眠。
「出了什麼事?」他問。
「江隊長已經查清了三名死者的身份。」
「好快。」
「其中一名死者的指紋在警方資料庫中,另兩人則是永川大學學生和員工,所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刑從連將手中的資料,分出兩張,遞給林辰:「你看一下。」
林辰有些訝異,畢竟是異地警方接到的案件,從程式上說,他們是不便插手的,可刑從連又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們看江潮的樣子,似乎確實很需要他們幫忙。
為什麼?
他低頭,視線落在面前的兩頁紙上,開始
此案共有三名死者,他手上拿著的,是其中兩名死者的身份資料。
李颯,男,28歲,家中獨子,初中畢業後離鄉打工,生前是永川大學後勤部一名油漆工。
王詩詩,女,19歲,永川大學數學系學生,家中長女,其下有個弟弟,家境優越,父母雙方都是律師。
單從個人資料上來看,李颯與王詩詩,無論是年齡還是社會階層,都相差甚遠,男生太普通平凡,女孩卻如明珠美玉,這樣的兩人,是如何發生交集,又因為什麼,會最後雙雙被埋葬在那顆榕樹之下?
想到這裏,林辰輕輕捏在紙張一角上,轉頭,看向刑從連手上。
那麼,第三位死者,又會是怎樣的情況?
「你方才說,有一位死者的指紋,在警方資料庫裏,是誰的?」林辰開口問道。
刑從連剛才特意提到,指紋是在警方資料庫中,而非公民檔案裏,這點,很奇怪。
「是最後那位死者的。」江潮搶先回答。
林辰想起樹下被挖掘出的最後一具屍體,那似乎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於是問道:「她的指紋,是什麼原因被錄入的?」
「因為一起搶劫案。」
刑從連目光微頓,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內容,他抬頭看向江潮,語氣很是驚詫:「程薇薇……雅沁珠寶?」
「對。」
「怎麼了?」林辰問。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
刑從連說著,將最後一位死者的身份資料,遞給了他,自己反手去翻從宏景帶來的,與楊典峰一案相關的檔案袋。
林辰低頭,照片中的婦女穿一身幹練職業西裝,頭髮盤起,眉眼間頗有風韻。
程薇薇,女,38歲,安陽學院畢業,雅沁珠寶總經理助理,父母都是普通退休職工。
他將三名死者的資料在面前並排放置,果然,程薇薇和李颯與王詩詩,又很不相同。
「723特大公路搶劫案?」刑從連在檔案袋中抽出一份材料,抬頭問江潮。
「是啊,老刑你也知道啊?」江潮吸了吸鼻子,「去年的懸案啊,破不了啊,年底我們局每個人都被扣津貼啊,你說命苦不命苦!」
刑從連當然沒有聽江潮訴苦,他迅速掃過卷宗,果然,「程薇薇」三個字出現了。
7月23日,雅沁珠寶從南非採購一批價值近億元的裸鑽,委任獵鷹保全公司全程押運,雅沁珠寶總經理與其助手連同兩名安保人員,乘坐早上7月23日淩晨由南非約翰尼斯堡飛往永川的航班,航班於23晚十點抵達永川,獵鷹保全公司派出兩輛特種防彈車和8名安保人員接機,並負責運送貨物前往雅沁珠寶總部,然而,保全車輛在國道上遭遇搶劫。
車內九人不幸身亡,價值近億元的裸鑽不翼而飛,除了一個人,有幸逃過一劫。
那個人,便是程薇薇。
「九人身亡,只有程薇薇一個人活了下來,你們沒有懷疑過他嗎?」刑從連邊問江潮,邊將卷宗順手遞給林辰。
「老刑你說得這叫什麼話,我們能不懷疑他嗎,但是我們警方辦案,講什麼,講證據啊!」江潮從腿邊撿起瓶礦泉水,猛地灌了一口,「車輪戰啊,十輪審訊,她咬死不鬆口,我們查了她所有的通訊記錄、聯繫人,連她家都翻了三遍,什麼線索都沒發現!能怎麼辦,只能放人啊。」
「她有說,劫匪為什麼沒有殺她嗎?」林辰忽然開口問道。
「她說是因為劫匪看她是女人,所以沒動她……」
「還真是俠盜。」刑從連冷笑。
「這個理由,不足以讓你們輕易放過她。」林辰說。
「哎,當然了,可是你們知道嗎,兩輛車裏,其他九個人都死了,屍體都被打成篩子了,她可就真的是毫髮無傷,警方趕到的時候,她就坐在淌滿鮮血的車裏,一句話也不說。」江潮咬牙說道,「一開始幾天,我們就根本沒撬開她的嘴巴,後來,她才開口說,對方就是沒動她,沒有任何理由,然後她又說,如果她是內應,為什麼一點事都沒有,她要是被打得半死不活,不是更容易洗脫嫌疑嗎?」江潮一拍大腿,「別說,還真他媽有道理!」
「那你們後來派人跟蹤她了嗎?」刑從連問。
「跟,能不跟,跟了整整三個月,就是一點線索都沒發現,到後來,連老子都覺得這娘們是清白的了!」江潮怒道,又灌了一口水,或許是涼水的作用,讓他冷靜下來,他忽然愣愣地看著刑從連,「不是,你剛從你那兒卷宗裏抽出來的,他媽這的不會和楊典峰那案子有關係吧?」
刑從連抬頭,目光中有少見的無奈:「很不巧,真的有關係。」
「獵鷹保全公司的車輛,不會安裝了公路安全分級預警系統吧?」江潮張大嘴,下巴幾乎要掉下來。
林辰掃了一眼卷宗,說:「不僅裝了,而且王朝對系統排查後發現,7月23日那天,獵鷹保全公司的兩輛防彈車的行車記錄,被人修改過。」
「靠,那現在豈不是……」
「死無對證。」林辰冷冷道。
房間內,再度陷入難耐的寂靜。
江潮捏住礦泉水瓶,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一下又一下響起:「那麼,程薇薇,是被殺人滅口了嗎……」江潮頓了頓,仿佛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因為,你們來了……所以……」
林辰與刑從連對視一眼。
「不排除這個可能。」林辰說。
聽見這話,原本情緒低落的江隊長,卻忽然高興起來:「那,豈不是可以並案偵查了。」他忽然蹦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回頭衝床上床下的兩人說道:「你們不許走了!這是你們惹的事,我馬上去跟局長打報告,聽見沒有,我回來之前不許動!」
他說完,飛也似地跑遠,留下屋內兩人,面面相覷。
「我們走不了了?」林辰問。
「恐怕是的。」
「可理由太牽強了,怎麼叫我們惹的事?」
「江隊長他,比較容易激動。」刑從連頓了頓,問:「但是,你覺得這個理由真的牽強嗎?我是說……程薇薇的死,和我們帶著卷宗來永川這件事之間的關係。」
「很難說。」林辰搖了搖頭,「首先,還是要看他們的死亡原因,如果是謀殺……」
「不用看了。」
一道聲音,自門口響起,打斷了林辰的話。
林辰抬眼,只見先前那位法醫,此刻正站在門口,手裏還捧著一小疊報告。
「不是謀殺。」
「什麼意思?」林辰問。
「三名死者的支氣管和肺部都檢出有泥土顆粒,同時,他們體內沒有檢出安眠藥、致幻劑、鎮定劑,除了手部受傷以外,他們身上沒有任何外傷、沒有頭部外傷沒有捆綁痕跡,甚至,連皮的沒有擦破……」法醫緩緩走入室內,居高臨下地看著林辰,「也就是說,他們三個人,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被埋入墳墓中,並且……」
「沒有任何掙扎。」林辰淡淡道。
「你是對的。」法醫遞出了屍檢報告,這樣說,「是活埋。」
明明是被認可,但林辰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
如果,程薇薇、李颯、王詩詩,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被埋入土中,並且他們沒有任何掙扎,這說明,他們三人很有可能是自願的。
聯想到三人臉上恬淡而滿足的表情,饒是林辰,也覺得後背發涼。
那麼,在怎樣的情況下,才可以讓三個人心甘情願躺入濕冷的墳墓中,被蓋上一層又一層泥土,直至呼吸停止,生命終結?
這三位年齡、階層家庭背景都各不相同的死者,究竟為什麼會相伴而死,而程薇薇的死,和發生在數月前的殘忍劫案,又是否真的有關?
「我忽然覺得……」林辰抬頭,看向刑從連。
「嗯?」
「你說先睡一覺,是不是早就算到,我們今天晚上,是睡不成覺了?」他說。
第47章 三墳10
林辰也沒想到,他隨口說的話,卻好像要一語成讖。
江隊長還沒從局長辦公室回來,來尋他的人,就已經先找到了值班室裏。
圓臉的小員警滿臉通紅,推開門就喊:「老大老大不好啦,王詩詩她媽帶人在學校鬧事啊,學校警務室hold不住啦,讓我們快去。」
林辰依舊靠坐在床,正和法醫先生研讀屍檢報告,聽見這話,法醫望向門口,朗聲道:「馬寒你能不能不要每回都一驚一乍的,怎麼回事,慢慢說!」
林辰扭頭看著刑從連,滿臉不可思議:「馬寒,他和你們家王朝是什麼關係?」
「都是活寶。」刑從連在膝上整了整文件,笑道。
還真是恰當的總結啊……
馬寒小同志說:「慢不了慢不了啊,再慢要出人命啦,記者都去了,我們老大死哪去了!」
「老子在這呢!」
聞言,馬寒僵硬地扭頭,只見江副隊長叼著根煙,單手撐在門框上,一副你找我有何貴幹的模樣。
馬寒非常機智地一把抱住江潮,喊道:「老大,永川大學出事了,死者的母親叫了記者,說是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害死她女兒,要讓學校給個說法,據說手法特別專業,可能是做醫鬧出身,好可怕!」
「王詩詩的父母,都是律師。」林辰開口。
「靠,那豈不是比醫鬧還可怕!」江潮明白過來,把小員警從自己身上掰開,沖刑從連說,「老刑,走唄!」
刑從連點點頭,穿好制服,迅速站起,而在他系好最後一顆風紀扣時,林辰也已下床,綁好了鞋帶。
「是不是覺得,還是我們局比較正常?」他回頭問。
「確實。」林辰想了想,這樣說。
———
永川大學,正門。
巍峨的漢白玉石牌下,有兩撥人正在對峙。
其中一方身穿藏青色制服,正是學校保安,而剩下的一撥人,個個披麻戴孝,他們拉著橫幅,紙錢和照片撒了滿地。
哭聲震天。
行政副校長許國慶站在太陽底下,只覺得頭疼欲裂。
如果說,早先見到林辰時,他只是覺得麻煩,那麼現在的這個女人,讓他真正明白,什麼叫難纏。
實際上,他也不是沒見過家長鬧事,畢竟學校大,總有學生會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故,孩子出了事,父母們跑來鬧事,說白了,還不就是為錢。
可王詩詩的母親不同,這女人,從頭到位,只口不提錢這一字,她只要公道,要學校給她一個公道。
女人神情委頓,跪坐在地,她髮絲紛亂,眼眶通紅,手上捧著一張相框遺像,也不哭鬧,只是靜默坐著,便讓人覺得心疼不已。
在她頭頂,是永川大學立校時便建起的漢白玉石牌,上書「中正平和」四字,而那個女人,又恰恰坐在了「正」字之下,天氣很好,陽光很燦爛,可偏偏石牌降下的一片陰影,將她籠罩起來,因此,眼前的畫面,就頗有些震撼意味。
在兩撥人群之後,記者的鏡頭,也都紛紛對準了石牌下陰影中的女人,快門不停閃動,他們心裏盤算著新聞稿要如何撰寫,才會更加轟動。
許國慶清了清喉嚨,再次開口:「王詩詩媽媽,你這麼帶人鬧事,影響了學校正常的生活秩序,是違法的你知道嗎?」
王母猛然抬頭,厲聲道:「法,你和我說法,我把活生生的女兒交給你們,現在她死在學校裏,這就是永川大學的法嗎?」
她說話間,頗有庭上的犀利風采,許國慶被嗆得說不出話,周圍圍觀的過往行人也越來越多。
不僅是報社記者,甚至連電視臺記者都來了,攝影師肩扛攝像機,從車上下來,跑到王詩詩母親身前,就是360度一頓猛拍。
許國慶的語氣只能軟下來:「那你要怎麼樣嘛,你說要公道,那也要給警方調查時間的嘛,究竟是什麼問題,王詩詩是自殺還是他殺,我們學校也是要聽警方的啊……」
「我女兒是自殺,可是他是被這座學校裏所有老師學生,給害死的!」汪詩詩母親蹭地站起,左手摟著女兒的遺像,右手直指校門上方「永川大學」四字,「虧你們還是百年名校,裏面全是骯髒齷齪的東西!」
她脊背筆挺,風姿綽約,指控學校時,姿態英勇無畏,仿若雕塑,場間快門聲,再次響個不停。
就在這時,緊閉多時的校門,忽然移開,有人,從學校裏走了出來。
那是位老人,戴著老花眼鏡,穿一身很尋常的老頭衫,他背著手,走到汪詩詩母親面前,抬了抬眼鏡,問:「這是怎麼啦?」
他語氣很是平緩柔和,仿佛老翁詢問路邊幼童,究竟因何哭泣。
王詩詩母親提了口氣,卻發現,面對這個老者,她竟然連話也說不大聲,她目光微動,看了眼許國慶,只見許校長也對老人和出現頗為意外,她於是問:「你是誰?」
「我啊,我是永川大學的一名老教師。」老人轉了個身,繞到保安面前,拍了拍保安隊長的腰,說,「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呀,堵著門口啦。」
保安隊長聞言,彎下腰,恭敬道:「校長,您怎麼來了?」
「我啊,我聽說學校門口人很多,就來看看。」老人笑呵呵說道。
保安說是校長,既非張校長亦非李校長,那麼,眼前的老人,必然是永川大學唯一的正校長。
「蘇安之,你是蘇安之!」汪詩詩母親一想,猛然拔高音量,用手指著老人背影大喊,「你終於出來了!」
「哎……是我,是我。」老人又轉過身,平靜地面對著女人直指面容的手。
林辰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他的老師站在人群正中,被一個中年婦女指著面孔,周圍閃光燈此起彼伏,攝像師正在拍攝。
江潮將車停下。
他拉開車門,就要下去,刑從連卻按住他的手。
「現在這種情況,你不適合出面。」刑從連說。
聽見這話,林辰看了眼校門口站著的老人,然後又扭過頭,死死盯住混血青年的臉。
林辰的臉色非常嚴肅,甚至帶著些緊張,這是刑從連從未見過的,他看向校門口背手站著的老者,心下了然,恐怕,老人就是那位總被林辰和付郝提起的「老爺子」,而正指著老人破口大駡的,不出意外,就是王詩詩的母親。
「放心,交給我。」他拍了拍林辰的肩,走下車。
警方的到來,猶如水滴落入油鍋,薪火落入乾柴,校門口瞬間炸開。
記者早就聽說,永川大學湖邊樹下,挖出了三具屍體,怎奈學校門禁森嚴,禁止記者入校查看,警方發言人又是一副公事公辦撬不開嘴的模樣,他們們正愁沒有消息管道,現在,警車來了,跑刑偵線的記者一看車牌,就知是二局江隊長的車,他們迅速調轉鏡頭,對準車上下來的兩名員警。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這麼多人圍人家學校門口,學校重地,傳播知識的地方,大家相互尊重一下啊。」江潮自然是老油條,不問緣由,只當不知道校門口為什麼圍著這麼多人,抬手就要趕人。
「江隊長、江隊長,您能透露下案情嗎?」
「是不是案件偵破有了重大進展?」
「請問學校裏發現的三名死者,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
「死者王詩詩的母親剛剛向我們透露,說兇手就在學校裏,請問兇手是否是學校師生之一?」
江潮橫了眼圍在他跟前的記者,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來來,我告訴你們啊。」
記者見狀,都圍了過去。
「你們就這麼寫啊,本報記者,援引警方發言人消息,稱『此案正在全力偵破當中,相關消息不便透露』。」
江潮說完,也不管記者們什麼反應,臉色一沉,就來到王詩詩母親面前,刑從連一句話不說,只跟在他身後。
王詩詩的母親,自然戰鬥力超群,也很有章法,她沒有硬碰江潮,反而沖面前的老人喊道:「怎麼,把員警都叫來了,你們學校所有的老師學生,一起逼死了我女兒,現在連話都不讓我說了嗎?」
江潮站在王詩詩母親身後,對方就不看他,面對記者他還能遊刃有餘,可面對這樣的彪悍女子,他卻有點束手無策。
刑從連看江潮一眼,上前一步:「您有什麼問題,是都可以向我們警方反應的。」
聞言,王詩詩母親轉過身,上下打量著刑從連。
未等她開口,刑從連又說:「如您手中有什麼關鍵性證據,還希望您能不吝出示,以幫助警方,迅速偵破案件。」
他語調平和,場間漸安靜下來,記者們的鏡頭再次對準王詩詩母親。
人類都是八卦的,連路人的目光都透著殷切,仿佛在說,你有什麼證據就拿出來嘛。
刑從連的話,很輕飄地,將王詩詩母親,再次推至台前。
路人的目光,令人很不舒服。
女人咬著牙,似乎是下定什麼決心,語氣決然:「我女兒是自殺的,她是被學校給逼死的!」
「噢,您可有什麼證據?」刑從連繼續問道。
「我……我……」女人欲言又止,臉憋得通紅,最後,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些禽獸,在學校裏,傳播我女兒的床照啊,我女兒就是不堪受辱,才自殺的!」
第48章 三墳11
【三墳11.01】
永川大學門口,圍觀人群越聚越多
刑從連聞言,面色一凜,轉頭去看學校保安,保安們面面相覷,像是對此並不知情。
「您有具體照片,可以提供給警方嗎?」
「我有的!」
汪詩詩母親像是準備得極為充分,她從懷裏掏出一疊照片。
刑從連將要接過照片時,女人卻一斜手,把照片高高舉起,大聲喊道:「永川大學那些所謂的高材生,肆意散播我女兒的照片,而校方毫無作為,活生生逼死我可憐的女兒!」
聽見這句話,刑從連迅速跨出一步,擋在女人身前,擋住了記者鏡頭,也擋住了那些閃爍著的、要將女孩最後一層遮羞布扯下的燈光。
「請您把照片交給我。」他說。
王詩詩母親也是沒想到,警方態度居然如此強硬,她昂起頭,瞪著面前的員警,說:「怎麼,你們警方也想袒護學校嗎?」
刑從連低下頭,盯著面前的女人,眼神變得很冷。
這個世界上,哪有疼愛女兒的母親,會在女兒屍骨未寒時,大鬧學校,又在眾目睽睽下,將女兒的裸照公之於眾,她所想要的,不過是借著這個機會,利用媒體將事情鬧大,再利用輿論的力量,勒索學校,榨乾女兒最後一滴血。
念及此,他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中,透著深邃而凜冽意味:「這和袒護哪方無關,只和是否觸碰法律有關,如您不交出照片,我將以傳播淫穢物品罪逮捕您。」
「你!」女人只說了一個字,就在也說不下去了。
她明明可以說很多話,比如指控警方濫用職權,又或者控訴員警欺負她一個弱女子,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道德上,她都有很多話可以說。
可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員警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在開玩笑,他是真得會在眾目睽睽下給她戴上手銬。
事實上,作為律師,被員警拷起,甚至是很光榮的事情,可面前的員警,態度太認真太鄭重,她甚至在這樣的態度裏,嗅到了非同尋常的鐵血意味,這令她幾乎生不出任何反抗念頭,她幾乎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雙手,下意識地,遞出了那厚厚一疊照片。
刑從連低下頭,雙手接過照片,望著照片上那個女孩蒼白的面容,淡淡說道:「謝謝您的信任,警方會全力偵查。」
他說完,沒有再看女人的臉,而是將照片,遞交給江潮。
女人見刑從連轉身,忽然攢緊拳頭,一個傳播淫穢物品罪,就堵死了她以後再拿出這些照片的任何機會,這個員警怎麼敢當死者家屬說這種話!
可如果她今後再不能拿出這些照片,媒體記者是不會對她女兒的死抱以太多關注,她也就失去了給校方施壓的最好籌碼。
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她已經沒有再鬧一次的機會了,不管如何,都必須一鼓作氣,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望著刑從連背影,冷冷道:「呵呵,我就知道,你們是不會給我們死者家屬一個說法的!」
「您要什麼說法?」刑從連轉身,問。
他目光犀利,言辭如刀,女人被逼得生生轉頭,只敢盯著校門口站著的老人,高喊:「學校出了這種事情,我女兒被活生生逼死,難道不是校方管理失職,這事就要不了了之嗎?」
「學校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校方,肯定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就在這時,一直立在一旁的老人開口了。
「負責的話,嘴上說說就可以了嗎!」女人心下一喜,既然校方已經承認有錯,那麼她就可以盡情提出賠償,可未等她開口,面前的老人忽然站直了身子。
「作為學校領導,我代表校方,向您道歉。」老人說著,便彎下了腰,那是標準的九十度鞠躬,鄭重而肅穆。
閃光燈連成一片。
林辰坐在車中,望著人群中心老師彎下的脊背,手緊緊握在車門把手上,骨節凸起,青筋畢露。
「校長!」
「蘇老師!」
周圍圍觀的永川大學師生員工也是心中一痛,紛紛開口喊道,許國慶趕忙去攙老人,卻被老人強硬拒絕。
女人並沒有意料到,永川大學的致歉竟來得如此乾脆誠懇,她仿佛失去了再鬧下去的理由,可事已至此,她又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只能繼續強硬下去:「道歉就能解決問題嗎?」
聽到這話,刑從連的目光從路邊的警車上收回,他看了眼周圍群情激奮的師生,對面前的女人說:「既然校長也在,您有什麼要求,就在這裏提吧,我們警方也好幫您做個見證。」
他嗓音低沉卻清晰,竟壓過場間無數喧鬧聲音。
一時間,四下靜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彙集到那位披麻戴孝的女子身上,記者們把話筒往前湊了些,仿佛都在等著她開口。
女人心下一顫,看著那些灼灼目光,她心裏默默將眼前的員警千刀萬剮了一萬遍,什麼叫在這裏提,什麼叫做個見證?這個員警很明顯知道她要的是賠償,卻偏偏逼她在大庭廣眾下開口,但這種情況下,她又怎能直接開口提錢?
她往後退了兩步,撫住額頭,低聲道:「我累了……有什麼問題,我想去辦公室裏談。」
聞言,刑從連也不說話,只是看了眼老人。
蘇老校長收到信號,很謙和地開口:「王詩詩媽媽,你有要求的話,就現在和我老頭子講,我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去做,但要是您事後提起……」
意思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女人心一橫,直接開口說道:「我要向永川大學索賠一千萬。」
她說完,根本不管場間那些刺耳聲音,只是固執地迎上剛才那個員警的目光。
我女兒死了,你們就應該賠錢給我!
然而,在抬頭的刹那,她看到了那個員警的眼睛,在那道掃向她的目光裏,沒有譏笑沒有嘲諷,甚至連蔑視的情緒都沒有,那是超然的平靜,如山高如海深,令人喘不過氣來。
原來真是要錢!
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可女兒屍骨未寒,當媽的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街問學校索要千萬,這已不僅僅是「不要臉」三個字就可以形容的,這根本就在吃人血饅頭,而且是當媽的,一口口沾著女兒的鮮血在吃。
記者們拍著照,只覺得一陣噁心,心裏默默將原先擬好的新聞詞杠掉,換上了「孱弱女兒屍骨未寒,狠心母親索要千萬賠償」一類的標題。
情勢頓時逆轉。
「死者家屬提出了賠償要求,那麼蘇校長,您的意思呢?」刑從連面無表情,依舊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這個,我們還是要聽警方的調查結果的。」蘇老先生欠了欠身,說,「但是千萬賠償,真是恕難從命啊。」
王詩詩母親一聽這話,頓時眉梢一挑,轉身就要發難。
可沒等她開口,刑從連微微躬身,詢問老人:「那麼如果,死者家屬繼續在學校門口抗議的話,該怎麼辦呢?」
老人瞥了刑從連一眼,仿佛在說,你怎麼在問這麼傻的問題:「那就在這裏嘛,有什麼要緊?」
聽見這話,周圍無論是圍觀路人、在場記者、學校師生,甚至包括王詩詩母親本人,都非常驚訝。
「不會影響學校正常教學秩序嗎?」刑從連愣了愣,又問。
「他們很閑嗎?」老人反問。
刑從連想,果然是林辰的老師啊,還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您的意思是?」
「在學校裏,就要專心讀書,這件事跟他們有關嗎,隨便一點風吹草動就嚷嚷看不進書,也好意思說是我永川大學的學生?」老人聲音有些響亮,語氣也有些嚴厲,他像是生了刑從連的氣,說完,氣呼呼地,甩手就走。
刑從連簡直冤枉,可他又很清楚,這句話與其說是在回答他的問題,不如說是講給學校所有師生聽的,老人的意思很簡單:
你們是我永川學子,有理應心智堅韌,不動不搖。
不知是老人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女人赤裸裸的威脅嘴臉令人心生厭憎,永川學子看向這場鬧劇的目光,已從最初的驚詫好奇,變成了冷靜漠然,是啊,他們是名校學生、天之驕子,哪有時間浪費在這些詭譎戲碼上,看一眼熱鬧也就行了,誰愛演誰就演,反正他們沒時間奉陪。
想到這裏,圍在校門口的學生,開始跟隨校長的步伐,三三兩兩散去,甚至連周圍的圍觀群眾,都覺得再看下去實在掉價,也陸續散了不少。
原本大好形勢,竟一觸即潰,見此情景,女人臉上一片紅一片綠,精彩極了。
她沒想到,永川大學根本不怕丟臉,態度竟然強硬至此,更令她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員警實在厲害到了極點,最妙的一招就是迅速給照片定性,這樣他就可以從頭到尾都一副公事公辦模樣,先逼她交出照片,再讓她當場說出訴求,最後誘導校方表態,這樣快刀斬亂麻的手段,不去當政客簡直可惜!
「好、好、好!你們等著收律師函吧!」女人伸手,指尖點過刑從連、老者和在場的許副校長,每一個好字,都壓在每一人身上。
刑從連反是笑了:「我等下給您位址,方便您寄送信函……但在這之前,我們還需要您配合調查。」
他的聲音客氣極了,落在女人耳中,卻刺耳得過分。
「我憑什麼要配合調查,我做錯什麼事了嗎,你們想隨便抓人嗎!」她氣急敗壞地說道,「我有不配合的權利!」
「因為現在,我手上這些照片的持有人,是王太太您,所以根據《治安處罰法》,傳播淫穢資訊的,情節較輕的,是要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的……當然,我知道,您這是在向我們警方提供重要的破案線索,所以,希望您能跟我回警局做個筆錄……」
他聲音越溫和,言辭中的意思,便越不留情面。
這句話是在說,要不你就是在故意散播色情照片,我就抓你,要不你就是好心在向警方提供線索,那請乖乖跟我回警局接受聞訊……
女人抬起頭,只覺得眼前這個英俊的員警,才是最可怕的惡魔,她從心口到喉頭都一陣憋悶,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
刑從連帶著照片,再次回到警車中。
林辰坐在後座上,望著他刀削似地俊朗側臉,久久無言。
刑從連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很自然地將那些照片分出一半,遞到林辰手上:「關於這些照片,你怎麼看,王詩詩真是因為忍受不了流言蜚語,所以自殺的嗎?」
聽見這句話,林辰才如夢初醒,低頭看向照片。
照片中,王詩詩渾身赤裸,與另外兩人糾纏在一起,而床上的其中一人,正是李颯,可奇怪的是,剩下的另一人,卻又不是程薇薇。
「這些照片,是視頻截圖?」
「管他是什麼,去問王詩詩她老娘不就行!」江潮剛派人把王詩詩的母親送到警局,聽見林辰這麼說,他猛地拉開車門,一把握住刑從連的雙手,激動道:「老刑你今天太敢了,竟然敢說死者的母親傳播色情照片,何止是有種,簡直就是有種!」
刑從連聞言,一副這有什麼了不起的表情:「畢竟這是永川啊,出了什麼事,也有江隊長扛著嘛。」他說。
江潮背後一涼,迅速轉開話題:「這幾張照片怎麼樣,有什麼線索嗎?」
「這些照片,好像是從一段完整的視頻上截取下來的……就不知道這些照片是原圖,還是經PS之後偽造的。」
「我靠,可我們局的技術科全被徵調去辦一個特大網路詐騙案了,沒人幹活啊!」
聽到這話,刑從連感到林辰看了他一眼,而且那目光有些奇怪。
好吧,果然活寶一定是要湊成對的。
「我們局的技術員,或許可能有空……」他說。
【三墳11.02】(新替換部分)
春日宏景,依舊一片暖融景象。
修葺一新的顏家巷裏,遍佈著兩邊商戶支起的陽傘,在巷口的一把大黑傘下,坐著位反戴鴨舌帽的少年。
少年膝頭窩著只三花母貓,他一隻手揉著貓咪的腦袋,另一隻手,則緊握手機,他目光緊緊盯住螢幕,像是在玩什麼有趣的遊戲,一刻也不得放鬆,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少年望著螢幕上的來電號碼,很不開心地按下了接聽鍵。
「嘿,帥哥,休假期間,先給我暖暖帳號沖1000塊錢,再跟我說話。」
刑從連坐在警車後座上,只聽手機裏傳來王朝小同志輕飄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開始玩這種遊戲了?」他皺了皺眉頭,放下手機,點開了網銀軟體。
「我突然發現,美少女換裝遊戲很有趣啊!好萌好萌好萌!」王朝興奮地說道,然而他話音未落,卻忽然聽見手機提示音響起,放下手機一看,短信提醒他收到一筆1000元轉賬。
「臥槽,老大你這是怎麼了,卑職好惶恐的啊!」
「你的休假已經被取消了,拿錢訂票來永川市,自己到永川市第二分局門口報到。」
「老大,是出了什麼大事嗎,我家阿辰還好嗎?」
「永川警方有一樁案件,需要我們協助辦理。」聞言,刑從連看了眼身旁的林辰,又說:「我這裏有些照片,需要你判斷一下它們是否經過PS處理,另外,你在網路上搜索下,是否有與照片內容有關的視頻,東西已經都發你郵箱了。」
「哦……」
黑傘下,少年開著公放,已經搶先一步,點開了郵箱裏的圖片,望著那些尺度巨大的照片,他莫名興奮地喊道「臥槽,老大你終於調去掃黃組了嗎,這次案子好重口啊!」
或許是因為王詩詩母親大鬧學校的事情,讓刑從連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同王朝閒扯,他很嚴肅地對電話那頭說道:「照片中其中兩人,已經身亡,剩下一人的身份不明,我已經把她標注出來,你在資料庫裏比對一下。」
「哦……還是兇殺案啊?」王朝聽見這話,迅速劃過螢幕中的照片,說:「如果我現在就告訴你,這些照片是原圖,而且肯定是從一個完整的視頻上截取下來的,我是不是就不用去永川了啊!」
「沒問題,那超五星級酒店湖景套房和自助餐就由我和阿辰單獨享用了?」刑從連說完,作勢就要掛斷電話。
「等我!」聽筒內傳出一陣慘叫。
林辰已經習慣了跳脫的王朝小同志,在一旁聽了半天的江潮卻嘴巴都快合不上了:「這麼厲害,看一眼就知道是原圖?」
「他在這方面經驗比較豐富。」刑從連說完,看了林辰一眼,問:「怎麼了,你從剛才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說過話?」
「很奇怪……」林辰淡淡開口。
很奇怪、很詭異、很離奇……
這些詞甚至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案件,如果這是一段完整視頻的截圖,從拍攝角度看,是房間裏的第四個人,拍下了這段錄影,那麼,王朝說得完全沒有錯,這些照片無論從內容還是照片的拍攝角度,都太過重口。
照片中的王詩詩,也並不像她死時那般恬靜安寧,在那張紫色雙人床上,她媚眼如絲,顯得狂野而性感,那麼,只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就可以把一個女孩變成另外的模樣嗎?
「哪裡奇怪?」刑從連問。
「你真的認為,是因為她的這些照片在學校裏大肆傳播,才令她羞憤自殺的嗎?」
「我不知道……」刑從連頓了頓,然後說,「不過我聽說,大學女生的宿舍,好像從來都藏不住秘密?」
———
永川大學,共有新舊兩處宿舍區。
王詩詩所在的理學院,恰好住得不是很好。
正是午休時間,女生宿舍樓道裏幾乎沒有人,只一盞壞了白熾燈,正閃個不停。
宿管阿姨打開三樓靠左手邊宿舍的門,裏面幾位小聲說話的女生,都被嚇了一跳。
「員警來了,要問你們點情況。」
宿管阿姨中氣十足,林辰與刑從連相互看了一眼,恐怕整棟樓的學生,大概都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到來。
那是一間狹長的屋子,擺了四張上下鋪和八張書桌,女生的衣物用品扔了滿桌滿地,因此更顯得擁擠不堪。
哪怕是刑從連這樣有經驗豐富的警員,面對如此混亂的宿舍,也覺得有些無從下手。
「你看看你們宿舍,髒的不像人住的,還是女孩子哦,搞得這麼亂七八糟,以後一個個都嫁不出去去!」宿管阿姨用尖利的嗓音訓斥著亂扔東西的女生,一時間,狹小的宿舍裏竟變得雞飛狗跳起來。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
「阿姨,您先別忙,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站在門口的刑警隊長極有默契地拉住了宿管阿姨,他這樣說著,吸引了宿舍裏所有人的注意力:
「哦,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宿管阿姨邊說,便拍了拍桌,沖宿舍裏幾個小女生說道:「你們宿舍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一個個都給我清醒一點,有什麼知道的都跟員警說,不許藏著捏著!」
「王詩詩的事情,您也應該聽說了,我想問問您,您印象裏,這個姑娘平時怎麼樣?」刑從連向宿管阿姨詢問道。
「這個閨女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好多人追。」阿姨嘖嘖歎道,話語中不免惋惜,「好幾次晚上,都有人在宿舍外喊她的名字表白。」
「你們呢,覺得王詩詩怎麼樣?」刑從連轉頭,看向王詩詩的室友們。
幾個女孩欲言又止,顯然是已經得知剛才王母大鬧學校的消息,不太敢開口。
刑從連拖了張椅子,在女生面前坐下。
「我們這次來,並不是要逮捕誰,只是想瞭解一下情況……」他邊說,邊掃過面前的女生,然後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我想剛才王詩詩媽媽,她在校門口說的話,你們也應該知道了,真像她母親說的那樣,是你們在背後傳她的壞話,害死了她嗎?」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其中一位女生猛地開口,她臉色通紅,顯得非常委屈。
「我們……我們真沒欺負過她!」又一個女孩終於忍不住說道,「她媽才是神經病!」
「她,她其實還挺好的,可是我們和她真的不熟!」
「但你們住在一個宿舍啊,怎麼會不熟的?」刑從連問。
「她每天都要打工自己賺學費,天天早出晚歸,除了上課就是打工。」
「對啊對啊,好像她家裏一分錢都不給她的,她還要賺錢給弟弟買衣服買玩具!」
「不過我覺得,她好像挺看不起我們的,回來也不和我們說話。」
「她每天都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
「可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還會跟我們一起去吃早飯啊……」
「對啊,她以前穿得破破爛爛的,我覺得她是害羞不敢和我們說話,可後來她突然就變成仙女,高冷得不得了。」
身後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音,林辰走到宿舍角落,那裏擺著最後一張架子床,下鋪似乎並不睡人,堆滿了各種紙盒包裝袋,他抬頭望向上鋪,微微有些吃驚。
那是一張在這間宿舍裏幾乎可以用出淤泥而不染來形容的床鋪,雪白床單微微垂下,鵝黃的毛毯疊得方方正正,床頭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疊書籍,有幾本略顯破舊,顯然是多次翻看過的。
望著床頭名牌上王詩詩三個字,林辰脫下鞋子,爬到那張床上,將那幾本破書抽了出來。
第49章 三墳12
當林辰與刑從連在女生宿舍接受洗禮時,一場風暴,也在校長辦公室醞釀。
書架頂端,吊蘭綠葉輕垂,桌上擺著杯開水。
穿樸素汗衫的老人坐在窗前,眼鏡架在鼻尖上,手裏握著支筆,正低頭在看一份學生論文。
老人面前站著位大四男生,男生滿頭冷汗,像是極為緊張,這名男生顯然也未想到,他不過是來請求指導畢業論文,竟撞上了學校高層鬥爭。
副校長和一位衣著精良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身後,兩人面色陰沉,像是在忍耐著什麼,可校長卻對兩人不管不問,只是認真地在看他的論文,仿佛此間諸多事務,都不如那幾頁薄紙重要。
「校長,您讓陳先生久等,怕是不太好吧?」終於,許副校長忍不下去,出聲打破室內的冷凝氣氛。
男生咽了口口水,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哦……你們有什麼事啊?」老人頭也不抬,翻過論文最後一頁,很溫和地回了一句。
「蘇校長,同意林辰入校調查是您的意思嗎?」站在一旁的管家大人雙手插袋,跨出一步,氣勢逼人。
「哦,這件事啊。」老人推了推眼鏡,並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抬頭,將批註完畢的論文遞還給男生,然後說:「題目還可以更細化,你現在做的這個論文,研究範圍還是太大……摘要有兩處翻譯錯誤,我已經標出來了,你要回去仔細查查準確的用法,闡述還要更精簡……」
男生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標注得密密麻麻的論文,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他本以為畢業論文的導師是校長,大概就是走個過場,日理萬機的學校最高領導,哪會有時間指導小小本科生的畢業論文,可他沒想到,老人從選題開始,就非常細緻耐心地教他,連標點符號的問題都認真指出,治學之嚴謹,令他也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
「資料收集沒什麼問題,你做的很用心,但方差分析這裏,還可以做一個多重比較檢驗……」
老人依舊在說話,陳平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作為一大家族的首席管事,他哪裡受過如此赤裸裸的冷遇。
「蘇校長,您是不準備回答我的問題了嗎?」陳平再次發問。
「勞煩您稍等。」老人說完,繼續低頭,為學生講解論文。
「蘇安之,你什麼意思!」
「總不能讓我的學生等,還是勞煩您稍等。」老人很客氣地說道。
聽聞此言,陳平再也無法忍耐,猛地拔高音量:「蘇安之,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罔顧董事會決議,私自放林辰入校,我們陳家已經表態,禁止林辰再踏入永川大學校內一步!」
「大概就這些問題,你回去好好改改,週五下午一點,再拿來給我看。」老人說完,沖學生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聽到這話,男生看了陳平一眼,眼神中並無厭憎,唯有冷漠,然後,他向老師認真地鞠了個躬,轉身離開。
「我是永川大學的校長。」老人摘下眼鏡,掛在老頭汗衫前胸的口袋上,認真回答先前那個問題,「在這所學校裏,能代表董事會做出決定的人,只有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非要袒護林辰,不把我陳家放在眼裏嗎!」陳平猛一拍桌,幾乎氣結。
「我的學生,袒護也就袒護了啊。」老人很不以為意地說道。
老人態度出奇強硬,根本不買陳家的帳,陳平突然發現,自己進退不得,竟沒有更好的辦法,到最後,他只能伸出手指,放下狠話:「蘇安之,今年開董事會的時候,你小心點,我陳家會第一個彈劾你!」
伴隨他狠厲的威脅,門口響起了三記敲門聲。
篤、篤、篤……
那聲音很輕柔很溫和,每一記,卻仿佛敲在了陳平心口,令他大為光火,誰這麼不長眼,竟敢在他發怒時敲門。
他猛然回頭,不由得呼吸為之一滯。
他看到門口站著個人,一個好看得有些過分的青年人。
青年穿煙灰色長褲,上身配了件黑色高領羊絨衫,毛衣袖口挽至手肘部位,露出白皙的手腕,他手裏托著只餐盤,餐盤上擺著兩隻剔透的高腳杯,杯中液體輕輕晃動,青年抬眼,笑著掃了眼室內,他髮色有些淺,眼瞳是琥珀色,皮膚又白得過分,在黑色高領毛衣襯托下,笑容便如春風般優雅溫和。
青年敲完門,也不說話,只是托著餐盤逕自入內,在老人身旁的座位坐下,他放下餐盤,將其中一支高腳杯遞給老人。
老人像看到什麼寶貝,也不管周圍人,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在一旁看呆的陳平,這才反應過來,他剛想開口,青年卻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儘是笑意:「陳管家,您剛才那句話,有些問題。」
聽見這話,陳平只覺得好笑,他本來已經不想吵架了,現在有人出言挑釁,他當然很樂意再多說兩句狠話出氣。
「彈劾是一種程式,是用於對違法犯罪的政府高官進行刑事追訴的程式,永川大學董事會,怕是還沒有這個行政級別。」
陳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竟然被糾正用詞,竟然有人真的會閑到沒事,糾正他說錯的一個詞。
「呵,那又怎樣,沒有我陳家的投票,今年6月董事會後,你的老師只能從校長的位置上滾下來。」
「您又說錯了。」青年還是在笑,他笑得春風化雨,好看極了,「他不是我老師。」
「你到底是誰!」
陳平問完,就已經後悔,他好像一不小心,又踏進了什麼言語陷阱。
「你猜啊?」青年笑著反問。
陳平簡直難受得想吐血,這種感覺實在太憋屈了,好比你想用盡全身力氣過招,對方卻不接,只是輕飄飄刺你一下,刺得你又疼又癢,還不了口,除了憋屈還是憋屈。
陳平深吸口氣,一甩衣袖,轉身想走,背後卻又傳來青年陰魂不散的聲音。
「我剛才試著理解了一下陳管家的意思,也替您多想了一下,陳家若想在董事會上成功『彈劾』校長,需要首先拿到董事會過半數以上席位,折合人民幣,大概要兩百六十億,但您也知道,永川大學的絕對控股權,一直在那家人手上,所以,就算陳家出得起這些錢,也不知那家人願意不願意賣……」
青年翹著腿,單手支頷,語氣頗為憂慮,蘇老先生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打了個嗝,嗯,碳酸飲料味的。
「你!」
陳平猛地回頭,這才意識到,那細長高腳杯裏裝得,竟然是可樂,可樂……
眼前的一老一少,根本從一開始就在逗他玩!
「你給我等著!」
被人指著額頭,青年並不動怒,他抿了口杯中的液體,微笑頷首,也不說好,只說:「再會啊。」
陳平胸口很疼,毅然轉身就走,只怕再待下去,要被氣到心臟病復發。
望著管家大人和副校長遠去的背影,蘇老先生放下杯子,板起臉,轉頭教育身旁的青年:「你這個兔崽子,不及林辰半分孝順,我60大壽你都不想著回來看看!」
「那是當然。」青年反是笑了,他舉起酒杯,與蘇老先生輕輕碰了下杯:「不僅是孝順,比惹麻煩的本事,我也是從來都比不過他的。」
這下,換專門氣人的蘇老先生,捧著胸口生氣了。
———
在同一片校園裏的林先生,暫時還不知道,自己剛被人黑了一把。
他剛和刑隊長拜訪完女生宿舍,出門時,他手裏多了幾本舊書。
刑隊長揉著耳朵,女生大概是世界上最愛說話的生物,再加一個分貝超強的宿管阿姨,他只覺得一陣頭暈耳鳴,回想方才女生們說得話,又實在太多太雜,令人幾乎理不出頭緒來。
「有什麼收穫嗎?」他想了想,只能問林辰。
林辰聞言,將一本脊背破爛的書籍,塞到了他的手上。
刑從連愣了愣,低頭看封面,發現那是一本《離散數學》,書的版本並不老,之所以破爛,大約是被翻看了太多次,想到這裏,他翻開書,發現書籍扉頁上,寫著一個名字。
「許……豪真?」刑從連念著這名字,似乎覺得,很是耳熟。
可未等他回憶起這個名字,肩膀便被重重拍了一下,身後傳來付教授嚴肅的聲音:「老刑這是你惦記上我們小師妹了?」
刑從連這才想起,許豪真便是出現在林辰同學聚會中的那個女孩,他回過頭,只見付教授一臉還未睡醒的模樣,大概是剛被電話吵醒,表情還是很不情願。
「為什麼你們小師妹的書,會出現在死者床上?」
「什麼死者?」付郝揉了揉臉,以為自己幻聽。
「學校裏,出了點事。」林辰拉住付郝,簡明扼要地向他講述了清晨發生的詭異案件。
付郝邊聽,嘴巴邊越張越大,他也是沒想到,在他睡夢中,校內竟有如此多大事發生。
「所以……王詩詩的床上,發現了許豪真的書,這說明她們兩個認識?」付郝的目光落在刑從連手中,他想了想,不可思議地看向林辰,「師兄……你不是一早就覺得許師妹有問題,到底是為什麼?」
「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奇怪。」
「為什麼呀,就因為人家很仰慕你,想和你見面?」
「不,是因為她的指甲油。」
「指甲油怎麼了?」
「什麼情況下,一個女孩會選擇塗她並不適合的指甲油?」
「你認為人家不適合,但人家實際上很喜歡呢?」付郝忍不住反駁道。
林辰回憶著與許豪真握手時,女生刻意縮回的指尖,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不適合,並且不喜歡,而且很在意。」
「她只是在試顏色?」
「試顏色需要試十指?」
「那是有人強迫她塗的?」
「我讓你塗指甲油才算得上強迫。」
林辰的語氣淡淡地,付郝趕忙縮起了十指,「那就是誰給她挑的,或者誰想讓她塗的,她不好意思拒絕啊,比如,師兄你要借你的襯衣給我穿我一定不好意思拒絕啊……不過師兄你為什麼要糾結這個指甲油的問題呢,感覺有點鑽牛角尖啊……」
付郝開口,便收不住話匣子,聽聞此言,林辰的眼皮倏忽抬起,仿佛想到了什麼關鍵。
第50章 三墳13
「付教授……」林辰抬頭,望向付郝。
付郝被喚得渾身一顫:「師兄你有什麼吩咐你就說,你這麼叫我很慌張啊!」
「需要請付教授幫一個小忙……」林辰頓了頓,但並沒有給付郝思考的時間,「我記得,學校新生入學時,都會錄下學生自我介紹,留作檔案,所以,想請付教授去找找,王詩詩和許豪真入學時做的自我介紹。」
付郝一聽這話,如遭雷擊,用一種「師兄你竟如此狠心待我」的眼神望著林辰。
刑從連看在眼裏,雖然不知道調這份檔案到底有什麼難處,但心裏還是替付教授哀悼了一把。
林辰只是摸了摸付郝的腦袋,說:「乖啊。」
付教授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只能木然遠去。
刑從連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好笑:「這是怎麼了,好像是要去英勇就義。」
「管理新生入學檔案的,是之前一直對付郝很有意思的師姐。」
「所以,付教授這是要去出賣靈魂?」刑從連微低頭,看著林顧問不為所動的側臉,笑道。
「反正也不能是出賣肉體。」
「你還真是熱愛做媒。」想起校門口那兩位相親相愛的小吃攤老闆,刑從連感慨道。
「他挺樂意的,不用擔心。」
「怎麼突然想起要看入學檔案?」
「有些問題,弄不清楚。」林辰搖了搖頭,反是問刑從連:「你覺得,王詩詩是怎樣的姑娘?」
「王詩詩啊,感覺挺複雜的。」
「是啊,不僅複雜,而且矛盾。」林辰頓了頓,說「我仔細見過汪詩詩的宿舍,床鋪整潔,個人物品擺放的有順有序,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清高感;同時,她每天忙於打工賺錢,疼愛弟弟,可見她孝順、勤勞;這樣的人卻拍性愛錄影,表現的那樣大膽、狂野。」
「很矛盾嗎,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吧,是人的話,總會想隱藏一些東西,又在不經意間,會暴露一些東西。」
林辰深深看了刑從連一眼,然後說:「換一個角度來想,如果單看王詩詩的母親,你會認為,她的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起王詩詩那位勇猛剛健的娘親,刑從連也覺得頗為頭疼:「母親那麼強勢,女兒要不就是特別離經叛道,要不就是怯懦聽話的乖乖女。」他說完,忽然發現,王詩詩簡直是這兩種類型的完美綜合體。
「很奇怪吧?」林辰想了想,又說:「王詩詩生長於一個典型的獨裁型家庭,從統計學角度來說,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大多順從、懦弱、缺乏自信,有一些極端的個體,會變得冷漠、殘暴、有很強的攻擊性……」
「可王詩詩好像都不搭啊……」
「是啊,任何偏離常態的異常樣本,其背後,一定有很深的原因。」
「那麼許豪真呢,這件事和許豪真有關嗎?」刑從連敏銳想起那位因為指甲油,而被林辰特別關照的小師妹。
「暫時還說不好,不過許豪真看上去很開朗很大方,像朵美麗的交際花,這句話並無貶義,這樣的人,應該有很強的主見,那麼,她為什麼會不好意思拒絕,本不適合她的指甲油?雖然我可能真的在鑽牛角尖,但這太矛盾,太不合常理了。」
「所以,你讓付郝去拿她們入學的自我介紹檔案,是想回到原點看看?」
「是啊,我想看看她們,還是一張白紙時的模樣。」
———
檔案室的付教授,當然無法聽見這番談話。
抽濕機輕輕響起,這裏既無吃人師姐,也又無可愛的師妹,偌大的檔案室裏,一個人也沒有。
窗簾半拉起,室內有些昏暗,付郝向兩排資料架的縱深走去,忽然間,大門吱呀一聲關起,他趕忙回頭,卻不見任何人影,唯有皮靴和地板接觸聲音,一下又一下響起。
「王師姐?」他試探著,喊了一句,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付郝左右看看,兩旁皆是鐵架子,連趁手的工具都沒有。
猶豫間,腳步聲越來越近,透過資料櫃底部,依稀可以看到,來人穿了雙黑色的小牛皮靴,西褲是煙灰色的,衣料精良,腳步也是不疾不徐。
付郝深深吸了口氣,對方已經走到與他相隔一個書架的位置,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人上身的黑色羊絨衫一角。
他心中過濾過很多同事的名字,好像沒有人穿過這樣一件衣服,他心中緊張感愈加強烈:「你是誰?」
沒有回答。
下一刻,那人又動了,側臉一閃而逝,付郝心中咯噔一下,他猛然回頭,看到一張英俊儒雅的面孔。
亞麻色柔軟短髮,琥珀色眼珠,那雙眼睛有些長,眼尾微微上挑,雖然在笑,目光卻說不出的清涼。
臥槽、你妹、神經病……
無數問候全家的話語堵在胸口,付郝見鬼似地望著來人,他的身體反應比頭腦更快,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然而,未等他跨出門口,一道溫暖和煦的男聲,便從他背後傳來。
「走出門,我就打斷你的腿。」
媽的……
———
大城市的交通,總是太過擁堵,當林辰和刑從連回到警局時,一位戴黑色鴨舌帽的少年,已經坐在二局刑警隊辦公室裏,接受全域上下的膜拜,以及投喂。
刑從連甫一推門,便聽見辦公室裏傳來很不滿的聲音。
「老大,玩姓名梗很俗你知道嗎?」
王朝含著根可樂味棒棒糖,指著他對面那位虎頭虎腦的小員警,很不高興地說。
「這不能怪我!」馬寒小同志非常委屈。
「你怎麼來這麼快?」刑從連看了看時間,離他打出那個電話,也不過三個多小時。
「噢,我在高速口攔了輛順風車,嗖地一下就過來了。」
「不是讓你坐高鐵嗎?」刑從連邊說,邊走到王朝跟前。
「不行!說好錢是給我沖暖暖的!」
刑從連拍了拍少年毛茸茸的腦袋,湊近他的筆記本螢幕,發現王朝正在將先前王詩詩母親「上交」的床照,一張張拖到時間軸上。
「這是在幹什麼?」
「做MV啊。」王朝小同志嘿嘿笑起,「會動的哦。」
刑從連抽了他一記後腦勺:「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嗎?」
「簡直小事一樁。」王朝叼著棒棒糖,沖馬寒小同志勾了勾手指,一份個人檔案被雙手奉上。
刑從連眉頭微蹙,將文件淩空截下。
果然,視頻中另一位女生,依舊是永川大學學生。
江柳,女,20歲,永川大學生物系高材生。
刑從連掃了眼檔案,將之遞給林辰,然後他看著王朝,尚未開口,王朝就已經自行搶答。
「我已經查過啦,他們永川大學是指紋打卡,這個小妞昨晚就沒回宿舍,今天也沒去上課,她身份證銀行卡沒有任何記錄,也就是說,她好像也沒跟人去開房。」
刑從連又要開口,王朝繼續搶答。
「江柳和死者程薇薇沒有明顯交集,畢竟隔得有點遠,但她和死者王詩詩,都是學生會文藝部門的幹事,一起組織過國慶舞會。」王朝說完,攤了攤手,意思是我只能幫你到這裏啦。
刑從連點點頭,只見江潮正從遠處過道走來。
一見刑從連,江副隊長像見到救命稻草似地,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嚷嚷:「老刑啊,你們什麼時候去審王詩詩那個牛逼媽啊,她已經開始向我們局索要精神損失費了!」
「這位帥哥,還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王朝小同志插嘴道。
「跟我去做份口供。」刑從連說。
王朝有些受寵若驚。
畢竟老刑是點名叫他一起去做口供,而不是阿辰,這說明什麼,說明他終於要從一個技術員,走上真正的刑警崗位了!
審訊室內,一位頭髮很亂,氣場很強大的女人,正抱臂端坐於桌後。
王朝跟著刑從連推門進去,被那女人掃了一眼,當場就有些腿軟,老刑卻像沒事人似得,拖了張椅子坐在那個很凶的女人對面,審訊室裏當然沒有第三張椅子,所以他只好站著,傻傻地,站著……
「王夫人,希望您能交出視頻原件,爭取寬大處理。」
「刑隊長,您開什麼玩笑,你們警方無緣無故把我扣在這裏三個多小時,現在又讓我爭取寬大處理?」女人翹著二郎腿,足尖還一點一點地,非常之高傲冷豔。
「王夫人,我想您可能並不清楚現在的情況……」刑從連說著,伸手指了指王朝,「這位是永川市網路資訊安全辦的王警官,他受上級委派,來調查您手裏那些色情產品。」
王朝被猛地點到名,趕忙站直身子,他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老大,又看了看滿臉高傲的女人,很快明白了狀況,好嘛,老大就是帶他來裝逼的……
「是的,這位夫人,最近我們正在抓典型,您的案子特別有代表性,根據我國互聯網視頻安全管理條例第三章第8條規定,我們將對您處以15日拘留和10000元罰款。」王朝開始一本正經胡謅。
「開什麼玩笑,我只是來協助調查的,我從沒有傳播過任何色情產品,你們不能抓我!」王夫人依舊是氣定神閑的大律師模樣,可她的語音中,卻有一絲不經意的慌亂。
「當然啦,這個處罰到底多重,主要是由您傳播視頻的數量和受眾人數所決定的,但您首先得提供視頻原件,我們才好進行判斷。」
「我……我沒有視頻原件……」
刑從連猛地前湊,語氣非常冷硬:「王夫人,請不質疑警方的智商,您拿出的這些照片,很明顯是從一段完整的視頻上截圖保存下來的,您現在跟我說,您沒有視頻原件,您以為這樣就可以洗脫罪名嗎?」
「可我真的沒有那段視頻,我是在場詩詩洗澡的時候,偷偷在她電腦上看到的。」王夫人說道這裏,忽然想起什麼,猛地拔高音量,「對了,電腦,你們可以在詩詩的電腦裏找那個視頻。」
「您是說,您有時間在看到那段視頻時,一張張截圖,卻沒有時間保存整個視頻?」刑從連冷冷問道。
「是視頻不在她電腦裏,是在網上的,我拷貝不下來,一個英文網站。」
「什麼樣的網站?」王朝聞言,迅速問道。
「全英文的,頁面是黑色的,看上去怪嚇人的。」
「有網址嗎?」
「網址不能複製,特別長……」
「是開頭嗎?」
「好像不是……我不記得了啊。」
對面的小員警臉色鐵青,王夫人越說,越覺得心虛。
王朝少見的嚴肅起來,他搶過刑從連手裏的本子,撕下一頁紙,連同簽字筆一次推到女人面前:「把網站畫下來,記得多少畫多少。」
刑從連也是沒想到,本來只是帶王朝來糊弄下人,但看少年現在的樣子,似乎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線索?
王夫人很快畫完網頁,畢竟時間久遠,她所畫的頁面裏,並沒有太多細節。
王朝看了眼紙,飛也似地跑出了門。
第51章 三墳14
如果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那林辰,從未見過王朝現在的這一面。
少年氣勢洶洶,從審訊室摔門出來,走到江副隊長面前,極不客氣的問:「王詩詩筆記本電腦在哪裡?」
江隊長被吼得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筆記本電腦,不知道有沒有啊……」
「什麼叫不知道有沒有王詩詩的電腦?」王朝小同志一雙葡萄似的圓目難得眯起,像是準備要生氣,「把死者遺物清單拿來,我自己找。」
畢竟在他人地盤,肆無忌憚地發怒,當然很不妥。
所以林辰輕輕推開面前擋著的兩位警員,走過去,按住小同志的腦袋,柔聲問:「怎麼了?」
少年秀氣的唇抿得很緊,卻也沒有扒拉開按在頭上的手。
「來了來了,清單來了。」馬寒眼疾手快,迅速遞來一個檔夾。
王朝也不說話,只是嘩啦嘩啦翻動那幾頁白紙,爾後,面色就越來越難看。
「為什麼沒有電腦,死者遺物裏電腦難道不該是最重要的物證嗎,為什麼沒有?」王朝質問道。
在場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若非王朝特意提起,並未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間,氣氛冷到了極點。
「確實沒有電腦。」
「可是死者的母親明明說,讓我們去找她女兒的電腦!」
林辰凝望著少年蒼白的面孔,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他後腦細碎的黑髮。
王朝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攢緊手中那張畫著簡筆劃的白紙,扭頭回自己位置上坐下:「算了,我自己來吧。」
刑從連在審訊室裏,又待了不少時間。
他再出門時,辦公室裏似乎已沒有了先前爭吵的痕跡。
技術宅雙手如飛,似乎正陷入與資料的慘烈搏鬥中。
林辰端著杯水,靠在離王朝很近的窗邊,像是漫無目的地走神,又像在守著什麼人。
天已經黑了大半,窗外街燈漸次亮起。
林辰見刑從連出來,看了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向辦公室外走去。
站在辦公室拐角的碩大綠葉盆栽邊,刑從連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低聲問:「小兔崽子惹事了?」
「剛才因為王詩詩的電腦,差點和二局的人吵起來。」林辰抿了口水,問,「審訊室裏,發生了什麼事?」
「應該是童年陰影犯了。」刑從連吐了口煙圈,隨口說道。
那還真是很大的陰影,能讓一個五講四美的陽光好少年,變得焦躁陰鷙。林辰輕輕撫摸著杯口,刑從連的話太像搪塞,明明知道,卻偏偏不輕不重地說一句,讓人無法追問,林辰挑了挑眉,也沒有再問下去。
「不用太擔心。」刑從連補充了一句。
林辰沒有接話。
刑從連揉了揉鼻子,知道林辰是發現他回答問題的態度不認真,可有些事情,又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呢,如果說不清,那麼便不如不說。
他於是只能很生硬地轉折話題:「付教授呢,還沒消息嗎?」
「他說被一些事情絆住手腳,今天不能來了。」
「那正好,順便讓他把江柳的入學介紹,一併找出來吧……」
「怎麼?」
「剛才聽王詩詩的母親說了些話,你們心理學上的統計,還是相當有道理的。」刑從連夾著煙,想起方才審訊室內,女人用驕縱的語氣,提起她已經過世的女兒。
乖巧、懂事、聽話、孝順……太多誇讚女孩的詞語,可以套用在王詩詩身上,王夫人口中的女兒,宛如典型專制型家庭生產出的木偶,順從而懦弱,從不懂得反抗為何物。
那樣的女孩,又怎敢離經叛道,拍下性愛錄影,然後用那樣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呢?
「理應如此。」聽刑從連那麼說,林辰卻沒有太多意外,「但是江柳……」
「已經派人在找了。」刑從連趕忙介面道。
突然,辦公室內,傳出一陣慘叫。
「啊!!!」
林辰和刑從連趕忙沖進屋內,只見王朝的鴨舌帽不知何時脫在一邊,此刻他正雙手抱頭,怒吼道:「為什麼網速這麼慢啊!」
辦公室裏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王朝現在,就好像一隻註明「小心輕放」的瓷器,又或者是隨時噴火的小恐龍。
刑從連走過去,拿起搭在扶手上的警服,對他說:「走吧,帶你去吃點好的。」
———
永川不是宏景,刑從連真的不是很熟。
所以最後,吃飯的地點,變成了柯恩五月酒店的自助餐廳。
王朝小同志是見過世面的人,當然不會因為整盆生魚片和帝王蟹而多給個笑臉。
林辰端了滿滿一杯咖啡,放在少年面前,王朝頭也不抬,依舊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圖像檢索程式中。
林辰把咖啡推過去,很溫和地說,「喝掉。」
「我還小,不能喝太多咖啡!」
「咖啡因可以刺激多巴胺分泌,也就是說,它會讓你覺得愉快一些。」林辰很認真說道。
王朝敲了記回車,終於抬頭,很感動地說:「阿辰,你對我真好。」
刑隊長捧著一盤香煎小黃魚回來,聽見這話,毫不猶豫把餐盤放到了自己面前。
「怎麼,還沒搜到原視頻嗎?」見技術宅終於肯搭理人,刑隊長不由得問道。
「老大,你知道什麼叫大海撈針嗎,又不是搜幾張圖,這是通過靜態圖片搜索動態視頻,需要運用image2play技術,很困難的好嗎?」
「難道要把近期新片都看一遍?」刑從連摸了摸下巴上的鬍茬,喃喃道。
「你不要知法犯法好嗎老大!」王朝猛地灌了口咖啡,「我已經編完程式了,現在要等搜索結果了。」
見少年雙眼佈滿血絲,神色少見的認真凝重,刑從連想了想,還是問:「你覺得,非常有必要找出原視頻嗎?」
「我比較擔心,如果找不到的話,就麻煩了。」
刑從連猛一抬眼,手中的筷子停頓下。
王夫人很明確說過,她是在網上看到的那段視頻,她無法下載視頻,所以只能截圖。
那麼,如果連王朝都搜不到原視頻,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一種讓整起案件麻煩程度以幾何倍數遞增的可能。
「如果真搜不到……我不想再查那樣的案子了,你找別人來吧。」王朝說。
刑從連與王朝的對話很短,很隱晦,更像是點到為止的接頭暗語,並以少年撂挑子的預言作為終結。
林辰並不清楚,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王朝,那是面對劫案和屠殺都依舊可以開玩笑的少年人,在網路世界裏,竟然有什麼東西,能令他都望而卻步?
吃完飯後,王朝的目光,便再沒有離開過電腦螢幕。
就算是刑從連訂的行政套間,他都沒有任何參觀的興趣。
少年在地毯上,找了塊合適的位置,盤腿坐下,金絲雀與薔薇圖案的長絨地毯既柔且軟,璀璨的水晶燈兀自亮著,窗外是浩瀚無垠的夜空,他卻守著茶几上的筆記本電腦,宛如雕塑。
林辰晚上起來時,王朝依舊保持著那樣的姿勢,他面前的電腦螢幕一片漆黑。
顯然,搜索結果並不很好。
林辰想了想,踩著拖鞋,從房間裏找了條毛毯,蓋在少年身上,然後在一旁的地毯上坐下。
「還是找不到源視頻嗎?」他問。
少年臉色很差,機械似地搖著頭。
「怎麼會?」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這段視頻根本沒有上傳到網上,只在私下傳播,王詩詩她媽在說謊。」
「第二種呢?」
「阿辰,你聽過暗黑網路嗎?」
林辰想,這果然是個聽起來,就不那麼簡單的名詞。
「略有耳聞。」他邊說,邊從沙發少抽出一隻靠墊,讓少年倚著。
或許是毛毯很軟,又或許是林辰的聲音太溫柔,王朝只覺得疲倦如潮水般湧來,他靠在軟墊上,緩緩開口:「如果一段視頻,它無法在表層網路被搜索到,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段視頻被刻意隱藏在網路更深處,只有通過特殊手段才能查看到。」
「什麼意思?」
「我們平時所接觸的網路世界,都只是冰山一角,所有能被搜尋引擎捕捉到的網站都稱為表層網路,但是在冰山下的深海裏,有更廣闊、更黑暗的網路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沒有員警沒有法律沒有規則,充斥著無數毒品、色情、軍火交易、走私、器官買賣、人口販賣……你說可笑不可笑,因為我們發明出了一種新技術,能讓使用者在連接網際網路時不會向伺服器洩露身份,所以全世界的網路員警,只能像傻逼一樣,眼睜睜看著無數罪惡交易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卻沒有任何辦法,我們查不到IP啊!」
王朝越說越氣憤,講到最後,他甚至用拳頭猛砸地板。
幸好地毯足夠厚實,林辰按住了少年的手,制止了他進一步的自殘動作:「那麼,請告訴我,如果那段視頻真的是出現在暗黑網路上,說明瞭什麼?」
「說明什麼?Deepweb裏有的是能違反所有國家法律的重口視頻,3P算個屁啊,只能說明一群傻逼大學生發現了網路新世界忍不住自HIGH起來然後一不小心搞掉了小命!」
「你太偏激了。」林辰淡淡道。
「阿辰,你見過極惡的世界嗎?所有的東西都壞到了極點,很黑很黑,沒有一點點亮光的那種世界?」
「我很想和你講故事,但我想了想,只能說,我好像從未見過。」
「你從沒見過,壞到不講道理的人嗎?」
望著少年人不可思議的目光,林辰沉默許久,最終緩緩開口:「我見過。」
「人怎麼可以壞成那個樣子?」王朝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連嘴唇邊輕微顫抖。
「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絕對的惡,這並不是個哲學問題,你可以用更唯心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我聽不懂……」
少年的眼神濕漉漉的,看上去非常迷惘,林辰伸出手,蓋住了他的雙眼。
「只要你內心光明,世界便不會黑暗。」他語速很緩,聲音又輕到了極點,話還未說完,他的耳旁,便響起少年輕甜的鼾聲。
林辰回過頭,刑從連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
「曾經,我們追查過一起種族屠殺案,兇手利用暗黑網路,直播整場殺戮……」混血青年彎下腰,將少年身上的毛毯,向上拉好,「王朝負責定位具體地址,但最終,我們都無能為力。」
第52章 三墳15
無能為力之哀,不足為外人道也。
其實林辰有太多問題可以追問刑從連,比方說,為什麼市級機關的刑警,會參與調查種族屠殺這種國際案件,又或者說,究竟是怎樣的屠殺,能令王朝至今都沒有走出陰影,甚至問題歸結到最後,會變成最簡單的兩個問句,他是誰,而你,又究竟是誰?
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問,如同刑從連一直對他所做的那樣。
第二天清晨,他依舊是被一陣驚叫吵醒。
「啊啊啊!!!」
王朝小同志不知何時醒了,正躺在地毯上,瞪著滿室陳設,滿臉震驚。
林辰赤著腳,走到少年身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幸好,並不燙。
直至冰涼的指尖觸摸額頭,少年才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大酒店,臥槽大酒店!」
林辰捏了捏他柔軟的的臉蛋,問:「還好嗎?」
「好高級好高級好高級!」王朝蹭地跳起,跑到窗邊,視圖拉開落地窗簾,然而簾勾卻紋絲不動。
「噢噢噢,是電動的!」少年又開始滿屋子翻找遙控器。
林辰抱臂立在一旁,刑從連揉著腦袋,從次臥走出,睡眼惺忪地問:「小兔崽子這又是怎麼了?」
「大概是童年陰影自愈過程中造成的交感神經活動紊亂?」
刑從連:「……」
「老大,你終於變回有錢人了嗎!」
王朝終於找到遙控器,回頭看見刑從連,他很興奮地按下開關。
窗簾緩緩向兩邊移開,露出窗外千傾水面,朝陽下,薄霧如紗,水面波光粼粼。
刑從連打了個哈欠,照著王朝後腦勺,就是一記頭皮:「廢話,老子一直很有錢好嗎!」
「那可以叫早餐嗎,要大龍蝦!」
被抽了頭皮,少年卻恍若未覺,未等刑從連答應,他就撲到茶几上,開始搜尋找早餐菜單。
澳洲龍蝦,當然是不做早餐供應。
但鬆軟的小羊角包和可口的雞茸蘑菇湯卻依舊可以撫平腸胃,以及受傷的心靈。
王朝把餐單上所有食物都點了一遍,光飲料就要了三種,然後開始埋頭猛吃,林辰泡了杯紅茶,坐在他身邊。
晨光很好,少年臉上滿足的笑容,也很好。
刑從連吃了兩塊麵包,像是想起什麼,忽然問道:「你有想好找誰來接替你嗎?」
王朝塞了滿嘴烤培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呆滯地看著他。
「聽說BlackJack很有名氣,要不換他來?」
「臥槽那個慫孩根本連鍵盤都敲不順溜好嗎!」少年猛地咽下食物,憤怒道。
「你不是說如果事關Deepweb,你就不查了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
「昨天,吃飯的時候。」
「可是阿辰已經治癒我了啊!」
「你還真是生機強大啊……」
「行了行了,老大你就別廢話了,你也放心把案子交到BJ這種傻逼手上。」王朝小同志大手一揮,咬著羊角包,竄到了電腦前面,「我要開工啦,不就是一段破視頻嗎!」
刑從連聳了聳肩,卻見林辰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看著他。
「你在唬他。」林顧問飲了口茶,低聲說道。
「孩子嘛,偶爾也要鞭策一下,遇到一點小問題就想著撂挑子怎麼行?」刑隊長義正辭嚴說道。
就好像被消滅乾淨的法國麵包或是連底都沒剩下的奶油湯,昨日的陰霾,仿佛已被努力吞咽乾淨。
早餐結束時,林辰接到付郝電話,約他在學校辦公室見面。
「師兄你早點來啊,記得打包校門口王記雞蛋餅給我!」
「檔案都找到了?」
「當然!」
林辰幾乎可以想像,付郝在電話那頭拍著胸脯,故作輕鬆的模樣。
「可為什麼,你到現在才給我打電話?」
付郝的語氣實在不太對頭,林辰想了想,還是問了。
「昨天太晚了嘛!」
付郝說完,很乾脆俐落地閉嘴。
林辰放下茶盞,大部分人在撒謊的時候,都會變成話嘮,可他的師弟卻有些特別,他的師弟會變得惜字如金,多說一個字也不肯。
果然,孩子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那麼作為民主型家長,他當然不能事無巨細,把什麼都問清楚。
「那把許豪真一起叫來吧。」林辰抬眼說道。
「為什麼啊?」
「一起看視頻。」
———
永川大學,保有著錄下新生自我介紹的良好習俗,雖說是為了建檔,但更多的,是為了科研追蹤。
當樣本量足夠大後,這些新生入學資料,不僅可以代表某一代學生普遍特質,同樣,可以作為縱向研究的時間起點,以觀測那些白紙般的大學生,在四年後、十年後、甚至幾十年後,究竟會變成怎樣的模樣。
這項研究的發起人,正是永川大學校長,林辰的老師蘇安之先生,這也為什麼在遇到王詩詩的問題後,他會首先想到查看新生檔案的原因。
刑從連被江副隊長捉去搜查視頻中的失蹤女生江柳,林辰獨自一人,來到付教授的辦公室裏。
不得不說,雖然付教授拖延了一個晚上,可他找到的資料,卻非常完整。
其中不僅有新生自我介紹視頻、體檢報告,甚至連入學時的心理健康測驗報告,都非常完備。
林辰翻開王詩詩、許豪真、江柳三人的檔案,將其中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MMPI)剖面圖抽出,依次排在桌上。
便在這時,有人推開了辦公室木門。
白襯衣,黑色羊皮短裙,小高跟,長髮披在一側肩膀上,女生穿著簡約知性,或許是化了淡妝,她看起來比前日更明豔動人。
林辰抬頭看了眼許豪真,女生的手已經伸了過來。
「林辰師兄,您好,又見面了呢。」
蔥管似的玉手半垂在他眼前,手腕上是一條纖細的銀鏈,而那些圓潤的甲瓣上,已經沒有了指甲油的痕跡。
「不用客套,是我特地找你來的。」林辰並未同女生握手,而是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位,示意女生落座。
許豪真有些尷尬,畢竟像她這樣的女孩,真的許久未被男生如此粗暴對待過。
只是像林辰這樣的人,只會比許豪真想像的更直白乾脆,他無視了在他對面擠眉弄眼的付教授,直接了當地打開桌上辦公電腦,並點開了標有「許豪真」三字的視頻檔。
磕磕絆絆的女聲先於畫面,透過音響傳出。
「大……大家好,我叫許豪真……畢業於復興三中……」
每年入學都在九月,可視頻中的女生卻穿著厚實長袖外套,她膚色偏黃,留海幾乎要遮過眼睛,如果不是檔案名上標著許豪真三字,林辰都不敢相信,視頻中那位不敢直視台下的女生,竟會與她身旁這位知性大美女是同一人。
「……我希望能在大學裏,找到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自我介紹很短,女生說完,飛快逃下臺去。
許豪真一直盯著螢幕,她目光灼灼,並沒有任何尷尬或者羞愧表情,直至螢幕完全變黑,她的目光,才轉移到林辰臉上。
「師兄給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女生音質清涼,聽起來,似乎隱隱有些動怒。
「你認識王詩詩嗎?」林辰說著,點開了另一則標著「王詩詩」三字的視頻。
播放機展開畫面,視頻中的王詩詩微低著頭,聲音小到幾不可聞,她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裙,上身是件粗劣的雪紡襯衣,看上去與多年前的許豪真一樣,膽小怕生。
林辰目光掃過螢幕,轉而看向許豪真。
「你認識王詩詩嗎?」他問。
「我……很高興能考入永川大學……和大家成為……成為同學……」
音量被調到最大,王詩詩的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
許豪真沒有回答。
「你知道她和江柳,拍過性愛錄影嗎?」
林辰問題很直白,很突然,但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卻未令許豪真失態,她理了理鬢髮,爾後恭敬地朝向林辰,淡笑著說道:「我認識王詩詩。」
聽到許豪真的回答,林辰面色冷凝,仿佛對面坐著的並不是美女,而是一塊即將風化的石頭。
「我和王詩詩都參加過文學社,因為我是學姐,所以王詩詩時常粘著我,江柳,則是學生會的幹事,曾經是我的手下,我們三個人,都彼此認識。」
「王詩詩,是個很好的女生,她非常漂亮,愛慕者眾多,所以經常受到寢室其他女生排擠,但她是個很正直的姑娘,不會亂搞男女關係。」
林辰靜靜聽著,他與女生靠得極近,幾乎可以看清對方瞳孔的形狀和其中盛滿的怒火。
「師兄是因為查到我和王詩詩的關係,所以才懷疑我吧?」女生挺直脊樑,竟有種居高臨下的傲氣,「我認識她們,但我也認識這所學校裏,其餘幾百人。」
「我不知她們曾拍過什麼錄影,我不相信王詩詩和江柳會作出那樣的事情,並且,那樣的視頻,我也沒有拍過,師兄應該清楚,您剛才的問題,是對女生最大的侮辱。」許豪真說。
「你話太多了。」林辰認真開口,「我並沒有問你那些問題,你只需回答我,知道還是不知道,認識還是不認識。」
「我已經第一時間,回答了您的問題,不知道,但是認識。」
許豪真的回答非常尖銳,與林辰仿佛針尖對上麥芒。
林辰望著女生如玉的面龐,點了點頭,他關掉王詩詩的自我介紹,重新點開許豪真的視頻,開始認真觀看。
「師兄,我告辭了。」許豪真起身離開,行至門口時,她忽然回頭,唇角輕輕勾起,語氣一變:「師兄,再見啦。」
她笑著說道。
望著女生一閃而逝的如花笑靨,林辰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
她來去如風,面對那些尖刻到不近人情的問題,依然舉止得當,令人挑不出半點錯來。
許豪真走後,付郝趕忙沖到他面前:「師兄,你太凶了,那是小師妹啊!」
「我知道。」
林辰按下暫停鍵,畫面中,是數年前青澀的許豪真,她低著頭,目光閃爍,與剛才那位面對尖刻問題,卻依舊自信驕傲的美女,是完全不同的模樣。
「那你剛才還那麼不客氣。」
「你覺得,大學,真的可以完美地,改變一個人嗎?」
大學的教育和小範圍的社會交往,真的可以令膽小者逐漸膽大,怯懦者開始自信,甚至讓醜小鴨變成金色的鳳凰?
林辰低聲說道,仿佛在問付郝,又仿佛喃喃自語。
第53章 三墳16
有太多原因,會改變一個人。
一場事故,一席談話,一本書甚至是一個笑容,都可能令既定的人生軌跡發生偏移,但這並不代表,這些細微的事件,足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人本就是頑固不化的生物,不僅如此,人還是一種群居性、特別容易激動的頑固生物。
林辰坐在階梯教室最後,付教授正在講臺前上課。
窗外傳來高音喇叭聲,心理學院樓層很高,聲音傳至高層時,已經不太清晰。
林辰邊看師弟和學生聊天,邊隨意聽著窗外飄來的聲音。
「希望大家能向警方提供更多資訊,幫我們早日找到失蹤的江柳同學……」
頭戴擴音器的男聲慷慨激昂,正不斷招攬周圍過往師生。
林辰大致聽明白,這似乎是永川大學學生會在得知江柳失蹤後,自發組織的搜尋活動。
他不由得,向窗外看去。
恰逢兩節主課間隙,不少學生剛下課,幾位學生幹事模樣的人,正在分發傳單,廣場上學生越聚越多,幹事們似乎也來了精神,聲音越發響亮。
林辰皺了皺眉,發動師生尋找江柳,當然不失為迅速有效的手段,但現今永川大學已人心惶惶,再加上失蹤女生,只怕會引起更大波瀾,他掏出手機,給刑從連發了條訊息。
——你們聯繫了學生會,要求幫助尋找江柳?
——沒,怎麼了?
——文星廣場上,有學生會幹事在發傳單。
校門外,刑從連收回手機,看向面前的電線杆。
不知何時,永川大學周圍,貼出了許多相同的「尋人啟事」。
告示上貼著江柳照片,其下是情真意切的呼喚,大抵意思是全校同學都盼望江柳同學平安歸來,若江柳看到這份告示,也請早日回歸校園云云。
正當刑從連眉頭緊鎖,一字一句閱讀告示時,一個身淺紫色連衣裙的女孩,也站在校內的宣傳欄前,笑意盈盈閱讀同樣的尋人啟事。
女孩穿得格外漂亮,畫了淺紫的眼影,配上暗紅色唇膏,明豔動人,仿若有光。
抱著教科書的一隊男生,從她身後經過,其中一位男生,忍不住看了女孩一眼,然後,那名男生的腳步頓住了。
如果他沒有看錯,告示內外,似乎是同一個人。
心理學院教室內,林辰正靠在窗邊,漫不經心俯視著廣場上發生的一切。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林辰望了眼螢幕,來電人是刑從連。他走出教室,接起電話,刑從連焦急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江柳出現了。」刑從連喘著粗氣,似乎正在奔跑著。
「在哪裡?」
「剛才有學生說,在3號食堂門口看見她了。」
「對方有說,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說是剛上了三號教學樓。」
林辰聞言,猛地一怔,他抬頭看向教室門牌,3609,如果他記憶力沒有問題,他現在所在的教學樓,正是三號。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電話那頭,刑從連似乎察覺到他短暫的停頓,很關切地問道。
「如果我沒判斷錯,恐怕,江柳現在,應該正在樓頂……」
叮鈴鈴鈴……
上課鈴聲很不湊巧響起。
林辰不由自主,向天花板上看去。
突然間,樓外傳來一陣悶響,仿佛是重物落地聲音。林辰只覺得頭皮發麻,他迅速沖進教室,已經有好事的學生跑到窗邊,正探出身子,向外望去。
林辰一把蒙住學生的眼睛,將人拖回座位:「好奇心不要太重。」
他在男生耳邊低聲說道。
付郝動作很快,已將視線從樓下收回,他刷地拉上窗簾,沖學生說:「靠窗同學把窗簾拉好!」
「付哥,你是不想讓我們留下心理陰影麼,外面是不是有人自殺?」有調皮地男生趁著這個當口,試圖偷偷開窗簾,向外望去。
「廢話怎麼這麼多,再問就掛科,禁止重修!」付郝的態度非常強硬。
見小師弟控制住場面,林辰沖他點了點頭,握住手機,沖出教室。
只是,他尚未走出門,樓外又傳來一陣悶響,教學樓下,學生們的驚呼與尖叫聲,如潮水般翻騰而起。
林辰撥了刑從連的電話,那頭卻傳來急促的盲音,林辰握緊手機,三步並作兩步,跑上頂樓。
天臺鐵門半開,原本的鐵鏈正鬆鬆垮垮掛在門上,林辰猛地推開鐵門,目之所及,是藍到扎眼的天空,天上沒有一絲雲,驕陽灼灼,刺得人眼角發疼。
在天臺最邊緣,坐著一位長髮美人。
白襯衣,黑色短裙,長髮扣在一側耳後。
林辰望著她的背影,向天臺邊緣緩緩走去,只是未等他靠近,女生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猛然回頭。
「師兄,真的再見啦,你要加油噢!」
女生笑容柔和甜美,說完最後一句話。
他甚至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刹那間,林辰只覺得耳膜刺痛,心臟冷到極致。
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一隻柔弱而微張的手掌,迅速消失在天臺外!
重物落地。
尖叫乍起。
哐當一聲,天臺鐵門被再次踹開。
刑從連扒住門框喘氣,然而空曠天臺上,只有林辰兀自獨立的身影。
天很藍,春風很暖,那些細微的風,拂過林辰的黑髮,吹起他的衣衫。
刑從連走到天臺邊緣,在離林辰一臂處站定。
林辰依舊木然地站在原地,他甚至沒有再向前走兩步,望一望樓下,那三位已摔得血肉模糊的學生。
「不是你的錯。」刑從連單手搭在林辰肩頭,寬慰道。令他意外的是,他的手心並未傳來顫抖感覺,林辰站得非常堅定,聲音也依舊清涼。
「不必安慰我。」林辰露出自嘲的笑容,「實在是精巧到極點的安排,第一和第二位自殺者,引開了我的注意力,如果我能在接到電話後第一時間趕往天臺,就能救下她。」
刑從連掏煙的手停在半空,他轉而將雙手搭在林辰肩頭,將人掰向自己。
他微微躬身,雙手壓在林辰肩膀上,幾乎要透過林辰漆黑的眼眸,望向他靈魂深處。
「自責和傷懷並不適合你,警隊裏其他人馬上就到,我們先下樓。」
———
學生活動廣場,本就不像小樹林那般隱蔽,加之先前學生會活動,吸引了不少學生,一時間,案發現場外裏三層外三層,人越圍越多。
不少學生捂著臉,卻透過指縫,小心翼翼,偷看地上那幾灘血跡和血跡上趴著的人。
林辰隨刑從連下樓,或許是先前急速奔跑,他的四肢開始漸漸回暖。
因為警方一直在校園內外搜尋江柳,所以人來得很快,警戒線迅速拉起,江潮的手下開始驅趕圍觀學生,可在場沒有人趕去觸碰那三位一動不動的學生。
林辰站在人群最外的花攤上,冷眼看著眼前宛如地獄般的殘忍場景。
許豪真、江柳,以及一位不知名的男生,正躺在血泊之中,紅的、白的、黑的、紫的,各種顏色混成一團,原本的尖叫聲,已經漸漸弱化成竊竊私語,然而低聲議論,卻比尖叫更加刺耳。
江柳摔在廣場邊的小水池裏,池水極淺,幾乎只有薄薄一層,池底是大小各異的卵石,水池裏原本飄有幾株水生浮萍,現已被墜落的女孩,砸得七零八落。
血水緩緩滲開。
救護車呼嘯而來,醫生淌過池水,檢查了女生的瞳孔和脈搏,然後下意識搖了搖頭。
兩名護工將女生抱上擔架,送入急救車中。
在場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從那樣的高樓跳下,三名學生,已經幾乎沒有了生還可能。
所以醫生和護士的那些動作,仿佛都只是為了完成最後程式。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鼻尖漸漸傳來熟悉的薄荷煙草氣息。
他回頭,刑從連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邊,手還很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頭。
如果這世上真有人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那麼刑從連一定算一個。
混血青年夾著根煙,語氣依舊平靜:「又是三個人,三代表了什麼,強迫症?」
林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部分人面對突然事故,就算不驚慌失措,也會有短暫空白,可刑從連呢,他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半點慌亂,林辰忽然想起他與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似乎是:不是你的錯?
到底要多強韌的神經,才能在第一時間就開始寬慰他人?
「無論與什麼有關,這都是一條重要線索。」或許是肩頭的手很穩,又或許是鼻尖的氣息太令人安心,林辰緩緩開口
「什麼線索?」
「我不知道。」
他很誠實地回答,目前的線索少得可憐,他也不可能憑藉一個數字,就分析出這背後的原因。
又是三人一起自殺,任誰都能想到,三這個數字必然有很重要的意義,可究竟代表了什麼,他卻真的說不上來。
是強迫症?
刑從連這個觀點,當然不失為一種思路,湊滿三人一起死,可以代表一種強迫行為,但如果這樣分析,卻只會帶來更加無窮無盡的問題。
是什麼造成了這種強迫行為,它有何寓意,背後有怎樣的故事?
這些孩子為何要自殺,還會再有人自殺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們又能否阻止,悲劇的再次發生?
問題如潮水般湧來,林辰再次覺得,頭疼欲裂。
第54章 三墳17
學生廣場上,有江潮手下控場,圍觀的學生漸漸被驅散了不少,但還是有頑固的好事的學生,仍站在警戒線最外沿,東張西望,不肯離開。
江副隊長從警車上下來,他先前已經接到報告,永川大學裏他媽的又有學生跳樓,還又是三個人,已經一個腦袋三個大,現在又見學生們不聽警方安排,他頓時火冒三丈,於是冷笑著,沖警戒線外的學生說道:「來來來,閑得沒事啊,都來做筆錄,一個都不許走啊!」
江潮說完,沖維護秩序的員警使了個眼色,有幾人圍到了人群後,將學生們圈了起來。
普通大學生,又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頓時有不少人四散逃走。
廣場上,一下子又空了不少,雖然四周的教學樓裏,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偷看那些零落的血跡和警方取證過程,但場間總算安靜下來。
一安靜,哭聲便隱隱響起。
江潮循聲望去,廣場邊花壇處,坐著好幾個正在哭泣的女生。
那些都是學生會的幾位幹事,方才許豪真三人跳樓時,她們正站在最核心的位置,受到過度驚嚇,有兩位女警陪在那裏,正一下下拍著女生的後背,試圖問出點什麼。
而在花壇後,林辰和刑從連正站在那裏,兩人湊得極近,不知在說些什麼。
江潮想了想,還是繞到花壇後,拍了拍老刑的肩。
「我說老刑,你這樣不厚道你知道嗎,那倆小姑娘哭得跟什麼似的,你也不去勸勸,幫忙做個口供啥的!」
江潮下手不知輕重,刑從連猝不及防,被捶得差點跌下花壇。
「你小聲點。」刑從連回頭,見江潮不停瞥著林辰,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沖江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人拉倒後方。
「你家的小姑娘問得挺好,你安靜聽。」
「這抽抽噎噎的,得問到什麼時候去啊,讓你家林顧問給幫個忙給做個口供啊,最好能有牛逼的細節!」江潮湊近刑從連耳邊,低聲說道。他可是看過「糖果大盜」一案的全部卷宗,林辰用一個電話就喚起目擊者零星記憶,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他還想再說,可略顯清冷的聲音,卻他耳畔響起。
「其實並不需要。」林辰抱臂,站在江潮面前說,「我就是目擊者,我親眼看著許豪真從天臺跳下的。」
江潮摳了摳耳朵,以為自己聽力出問題。
刑從連的目光從林辰臉上掃過,見他面容肅穆,眼神清冽,臉色卻非常蒼白,刑從連忽然後悔,剛才沒有迅速把林辰帶離現場。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江潮隨即把兩人又拉遠了些,壓低聲音問道。
「當時,我正在心理學院教室裏,接到刑隊長電話,說江柳出現,並且上了我所在的教學樓,我掛斷電話時,樓外就有人跳下,那是一個男生,聯想到之前的案件,我恐怕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很快,又有人跳樓,我沖上天臺時,正好看見許豪真坐在天臺邊緣。」
林辰言簡意賅,同江潮簡述了事情經過。
雖然他說得簡短,可江潮覺得渾身雞皮疙瘩哦都要冒出來:「你剛說,許豪真從你面前跳下去的?」
「是。」
「那……那他們最後有說什麼嗎?」
「她還同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
「她說,師兄,真的再見啦,你要加油噢。」
林辰語調很平,他聲音又有些冷,完全是在陳述當時聽到的話。
江潮瞪大眼,毛骨悚然:「這不是有病嗎,自殺前還讓你加油,讓你加什麼油?」
「我不清楚。」林辰腦海裏,滿是女生在生命最後時的笑靨。
該怎麼說呢,許豪真當時很清醒,她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並且,她是發自內心地愉悅著,仿佛只要從樓上跳下,便能得到生命與靈魂的昇華。
「我靠……」江潮揉著胳膊,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學校是被下了降頭嗎,一個兩個都自殺,這都死了六個了!」
「不是降頭,我恐怕,許豪真的死,是她蓄謀已久,在她跳樓前兩小時,我還與她見過一面,那時候,她就特意對我說了再見……」
「那你怎麼……」江潮聽到這話,想開口,卻被刑從連看了一眼,他剛要出口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怎麼就沒看出,許豪真有自殺傾向是嗎?」林辰目淡淡望向刑從連。
「其實這個案子,還有個問題。」刑從連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林辰,並且不給林辰任何說出接下來那些話的機會,他說:「剛才廣場上聚的人實在太多了,學生會的幹事在組織尋找江柳的活動,老江知道,我們並沒有委託學生會發動師生尋找江柳,連江柳失蹤的消息,都只是在小範圍內傳播,為什麼會那麼巧,那三個孩子,會選擇在人流最密集場所,在那個時間點自殺?」
林辰抬頭,望著刑從連,久久無言。
遠處花壇上,女生們依舊在抽泣,滿地的尋人啟事,仿佛是最無聲的嘲諷。
林辰彎下腰,撿起落在腳邊的一張,照片上的江柳,同許豪真笑得一般燦爛。
他終於看向江潮,點點頭,說:「還是我來吧。」
刑從連心下微怔。
方才的信息量實在太大,江潮只覺得大腦已經當即,他木納地點了點頭,就看見林辰回過身,向花壇邊的女生走去。
「我……我真的記不得了。」女生斷斷續續的哭音隨風傳來,「求求你別問我了好嗎?」
林辰走到女生面前,蹲下身,目光與她齊平。
未等周圍人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輕輕撫上的女生眼簾,他聲音很輕,很沉靜,卻帶著撫慰創傷的溫柔,他說:「我不需要你回答問題,請你閉上眼睛,跟我做三次深呼吸,然後睜開眼,可以嗎?」
女生抽噎了一下,爾後點了點頭。
「一,吸氣……」
「二、呼氣……」
「三、請睜眼。」
林辰的手,從女生眼前移開。
女生睜開眼,面前多了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細很潔白,然後,她聽見面前有人說:「請看著我的手指,目光向右。」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可女生卻忍不住盯住那根手指,很聽話地看向右邊,然後,她的目光再次根隨那根手指,緩緩移向了左邊。
江潮踮著腳,望著蹲在地上緩緩移動手指的林辰,使勁拽著刑從連,悄聲問道:「這是在幹嘛?」
「你不是讓他問話嗎,大概是種讓人平靜下來的手法?」刑從連的聲音中,有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冷意。
時間大約持續了半分鐘,四周變得雅雀無聲。
林辰緩緩移動的手指,終於停下。
「如果你覺得好點了,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的話,請點一點頭。」他說。
女生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她吸了兩下鼻子,原本反抗的情緒,也消失了大半。
「你……你問吧。」
江潮看在眼裏,很激動地扒拉著刑從連:「好像催眠啊,這太神奇了。」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裏分發傳單,是誰讓你們來的?」
林辰話音未落,旁邊坐著的另一位女生,卻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是……是許學姐讓我們這麼做的,她說,她說……」
一旁的女警趕忙遞紙巾過去,林辰卻不說話,只是安靜地望著自己面前的那位女生。
「許學姐?」
「許……學姐說……江柳不見了,恐怕凶多吉少,我們作為她的同學,能幫一點是一點……」
「許學姐,是許豪真嗎?」
女生點了點頭,眼眶裏再次溢滿淚水:「許學姐是不是故意把我們騙來,讓我們看她自殺的?」
望著眼前痛苦的女孩,林辰沒有回答,他緩緩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然後翻開了女生的手掌心,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學校心理諮詢中心的援助電話,你一定要去尋找專業人士的幫助。」
他說著,一併看向花壇上的女警:「等會,請務必送她們去見心理醫生。」
———
喧鬧過後,便是寂靜,直至死寂。
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少,林辰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趁江潮主持工作的間隙,刑從連帶他悄悄離開了廣場。
正是上課時間,學校裏沒有什麼學生,一切都顯得太過靜謐。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了又走到了大湖邊上。
天光燦爛,整片湖面都亮過了頭,以至於有詭異的迷蒙光暈,輕輕飄蕩在湖面上。
榕樹依舊枝繁葉茂,樹下,是許多紀念的花環,甚至還有學生自發點上的蠟燭,蠟燭還未燒盡,燭光仍在輕輕搖曳。
刑從連拍了拍林辰的肩,竟有些語塞。
從剛才林辰對警員說完那句話後,他就再沒有開過口。
對於十八九歲的大學生來說,親眼目睹有人自殺,大約是她們人生中所經歷的,最殘酷的事情。
那麼林辰呢,他的師妹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跳下,他卻沒有將人救下,任何正常人,都會自責都會難過。
其實刑從連剛才分明感覺到,林辰並不想去詢問那份口供,因為他自己也很混亂,他並沒有準備好,但在江潮請求下,他卻迅速收拾好心情,甚至到最後,都不忘提醒那些孩子,要去看心理醫生。
這也真是太他媽敬業了。
望著眼前人略顯單薄的背影,刑從連沒由來地,覺得煩躁起來。
肩頭的力量越來越重,林辰回過神來,見刑從連眉頭緊蹙,想起方才刑從連刻意打斷的他與江潮的談話,他還是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悲春傷秋,但就算是普通的心理諮詢師,看不出病人有自殺傾向,也算是失職,又何況是我?」
刑從連收回手,很認真地反問:「你沒有發現,你有個很嚴重的問題,你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己是萬能的?」
覺得自己理應對所有人負責,認為沒有挽救生命,就是自己的失職,這真是很可笑了。
「我很清楚,我不神仙,我不可能救下所有人,我也沒有聖父心態,不會把一切錯誤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林辰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或許從前有,但真的經歷一些事情以後,就會發現,人的能力總歸是所限,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那你為什麼認為還認為是自己失職,退一萬步說,這根本就不是我們的案子,跟你的職責,沒有半點關係!」
「我只是在就事論事……」
「你在鑽牛角尖。」
刑從連話音未落,卻感覺腰間一緊,林辰忽然轉身,抱住他。
擁抱時間很短,林辰的雙臂環過他腰間,然後腦袋在他肩膀上靠一靠,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林辰便退開了,可呼吸間,卻猶有屬於心理學家的清冽的氣息,雖然時間很短,但那分明又是非常真誠的一個擁抱。
林辰說:「謝謝。」
刑從連愣了愣,媽的,這到底是誰在安慰誰?
「換個角度想,連我都沒有看出許豪真有自殺傾向,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畢竟是林辰,在如何不動聲色扯開話題,實在很有一手。刑從連已經不記得自己剛才想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迅速從剛才那個擁抱上轉移開,只覺得這句話,真是自負到了極點,可由林辰說來,又讓人覺得很理所應當。
「我也覺得,這不是你的失誤,或許,這些孩子跳樓自殺,但那與傳統意義上的自殺,並不相同?」
許豪真安排同學分發尋找江柳的傳單,故意讓人群聚集,她對林辰說再見,然後才跳下,光從這幾個小細節來看,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蓄謀已久可以概括的,因此,這當然不是普通意義上那些因負性情緒而導致的絕望自殺。
如果排除掉這項以後,剩下的自殺動機,就變得有些可怕了。
「當然不同,這根本,就像是按劇本演繹的自殺事件。」
林辰蹲下身,撫摸著面前鬆軟的泥土,昨日清晨,三位學生的屍體,在湖邊被接連發現,而在一天之後,又有三名學生,從教學樓上相繼跳下。
一具、兩具、三具屍體。
一人、兩人、三人跳樓。
從驚嚇變為驚恐再從驚恐轉為毛骨悚然,任何旁觀者的心情,都好像是坐上過山車,一波三折後,他們將體會到沖向地獄般的極致恐懼。
這兩個片段中的起承轉合都太過精妙,這這實在太像是有人編好劇本,然後按場演繹的故事。
四下皆寂。
刑從連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林辰的推論太過大膽,可正因有大膽,有可怕地合理著。
或許是因為太安靜,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刑從連接通電話,王朝跳躍的聲音傳來:「老大老大,你是不是在永川大學,剛學校裏是不是有人跳樓了?」
少年的聲音,帶著少見的顫抖。
「你怎麼知道?」
林辰刷地站起,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刑從連很快意識到這裏的問題。
王朝現在應該在酒店獨自工作,他和林辰也都還沒來得及告訴王朝新發生的跳樓案件,那麼,王朝是怎麼知道?
「我……我好像找到他們的直播網站了……」
少年恐懼地說道。
第55章 三墳18
大概是真被嚇到,王朝來得很快。
林辰同刑從連在校門口等了一會兒,就見一輛計程車風馳電掣般從遠處駛來,少年從計程車上跳下,臉色蒼白,腳步虛浮,手心都滿是汗水。
他下車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電腦塞到刑從連手裏,嘴上還嚷著:「老大你拿著它離我遠點。」
像王朝這樣的少年人,技術好天性又開朗,平日在網路世界裏稱王稱霸,真得很難遇上什麼問題,能令他都驚恐不已。
鑒於少年現在狀況,實在不適合馬上談案件,林辰將他帶到的學校的小咖啡廳裏。
這裏平時都是教授講師們談論科研思路的地方,很少有學生會來,環境清幽雅致,關鍵是,這裏有整片落地窗和柔軟的大沙發,非常溫暖舒適。
林辰為王朝點了杯熱可哥,撒著巧克力屑的熱飲端上來後,少年蒼白的臉色,才轉好了些。
陽光暖融,驅散了春寒。
王朝捧著瓷杯,喝了一大口熱飲,只覺得漫天的日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手腳也開始逐漸回暖。
對面沙發上,林辰和刑從連坐在一起,安靜等待少年平復心情。
片刻後,王朝放下瓷杯,用手背抹了抹嘴。
見他臉色紅潤了起來,刑從連微微靠向前,手肘撐在茶几上,溫和開口:「說說,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我聰明啊!」王朝吸了吸鼻子,揮手示意刑從連把電腦打開。
「Deepweb的私密性,意味著我無法用通常的檢索方式搜到想要的視頻,就算編程式也要寫斷手才可能解決問題,老大也沒時間給我寫這麼長的程式,然後,我突然靈光一現啊,在暗黑網路這種地方,有一樣東西是萬能的!」
「什麼東西?」
「錢啊!」
少年很嘚瑟地搓了搓手指,看樣子,這復原力實在有些驚人。
「Deepweb上,有專門的懸賞網站,有錢可以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那種,我試了試,貼了王詩詩媽截下的那幾張照片,懸賞了100比特幣,要找原視頻和發佈這段視頻的網站,很快,就有人私信我,說這是一個直播網站,然後給了我網站入口。」王朝說著,停下了,又灌了口熱可哥,「老大,這個錢你出。」
刑從連忍不住敲了敲他的腦袋:「別賣關子。」
「哦,給你們科普下Deepweb,大部分網站都要特殊的入口才能進去,而且有些網站更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只有長期蹲點的會員才能進去,我一看那個入口,第一感覺這是個搞見不得光的生意的網站。」王朝說著,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再次進入了當時的網站,然後,頁面卻已經無法顯示,「我進去的時候,網站已經開始直播了,那個視頻的角度很高,好像是有人入侵了學校的監控系統,然後我正好看見,有人從學校頂樓天臺上跳下。」
「你有錄屏嗎?」刑從連問。
「錄了。」少年人的回答,難得的鄭重起來。
他打開另一視頻,那是一個幾乎頁面全黑的網站,網站最上方標題處,是「Deepweb」兩個鮮紅的單詞。
而整個網站構造簡潔到了極點,正中是一段直播畫面,左側是簡易留言欄,底部有一叢金色的花。
林辰的目光,定格在那段直播畫面上。
畢竟是監控錄影,圖元並不高,畫面中粒子顆粒很大,可完全能分辨出,視頻中的地點,正是永川大學的3號教學樓與樓下的學生廣場。
林辰回憶起整個學校教學樓的排布,王朝說得沒有錯,這是4號樓樓頂監控錄影,所拍下的畫面。
王朝進入的有些晚,他錄下的第一端視頻,是一位紫衣少女,從樓頂一躍而下的情景。少女仿若一隻翩躚的蝴蝶,在空中綻開優美的姿態,爾後重重摔落在地。
那正是江柳從樓頂躍下的一幕。
更可怕的是,在江柳墜樓後,直播視頻竟然還切換了鏡頭,畫面變成了樓底水池的特寫,女生頭破血流,仰面躺在鵝卵石上,血水飄散開來。
旁觀學生的表情都已呆滯,甚至有人蹲在地上,用力捂住耳朵,無聲地張大嘴,畫面沒有聲音,可又分明能感覺出,那人正在嘶聲力竭地尖叫。
望著那些驚恐不已的表情,林辰忽然意識到,直播者竟然還切換了監控攝像畫面,使畫面更加流暢,如同一場無聲電影。
這不是簡單的自殺視頻,這根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死亡直播。
窗外明明春光暖融,咖啡館裏還開著暖氣,可林辰分明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變得冰冷起來。
他忍不住看向身旁那人。
刑從連面無表情,目光卻在快速上下移動,仿佛在閱讀什麼東西。
林辰將視線移向直播畫面左側的的留言欄,這才意識到,刑從連一直都在注視著那些飛快刷新的留言內容。
那些對話如水般流下,令人目不暇接,其中不僅有中文、英文,甚至還有阿拉伯與和俄語,更有一些語句,連語種都無法分辨。
林辰又看了刑從連一眼,有些意外,看刑從連的樣子,似乎對這些語句都閱讀無礙。
「留言說了什麼?」他問。
刑從連聞言,沒有回答,只是按了按他的手,仿佛在說,稍等。
就在這時,林辰呼吸一滯,他看到自己出現在畫面之中。
許豪真坐在天臺邊緣,雙腳懸空,聽見鐵門被推開的動靜,她回過了頭。
那是一種令人渾身發毛的詭異感覺,望著在天臺上緩緩行走的那個人,林辰幾乎想沖自己喊,別慢騰騰的,沖過去啊,沖過去你還有機會救她!
然而,那是既定事實,無法因後悔而有所改變的既定事實。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少女身後不遠處停下,他看著少女回頭,露出那種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的耳邊,浮現起那時的聲音。
他聽見她說,師兄,你要加油啊!
仿佛有一隻大手,在使勁捏緊心臟,酸疼到了極點,林辰忍不住低下頭,捂住了臉。
在個那時刻,他忽然意識到,再多自我勸慰,都是自欺欺人,他真的很後悔,非常非常後悔。
他很想救她,然而卻無能為力。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那真得很好。
刑從連坐在溫暖的陽光下,看著坐在天臺邊緣的少女,一躍而下。
螢幕反光有些刺眼,甚至連畫面都有些暗淡不清,他看見畫面中,林辰站在樓頂,一隻手半伸著,想要拉住什麼,卻最終,停住了。
視頻最後,定格在林辰身上,青年的白衣仿若透明,明明陽光燦爛,天藍如洗,可他卻覺得很冷,刺骨的寒冷。
他有些僵硬地轉過頭,林辰已經沒有再看畫面,只是雙手捂臉,佝僂著身子,默然不語。
刑從連想要伸手,摟住林辰的肩膀,可他的手同樣伸到一半,便停頓在半空中。
因為他發現,林辰的姿態有如塑像,甚至連脊背都沒有顫抖,他沒有在哭。
是啊,那是林辰,連寬慰都不需要的林辰。
刑從連收回手,然後向服務生勾了勾手指。
許久之後,林辰才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頭,視野裏儘是混血青年刀削似的英俊面容,因為捂住臉的時間有些長,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一杯熱咖啡,被塞到他的手中。
或許是熱氣彌漫,他只覺得視野裏那雙眼睛很好看,帶點藍又帶點綠,如山如海,又有細碎的陽光撒落其中,只是很美很溫柔,令人無法找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
然後,他聽見刑從連低沉的嗓音響起。
他說:「據說咖啡因可以刺激多巴胺分泌,也就是說,它會讓你覺得愉快一些。」
刹那間,林辰啞然失笑。
真是混蛋啊,連安慰人的話,都要一字不差的抄襲。
手中的咖啡很燙,他喝了一大口,像是灌下烈酒一般,從喉嚨到胃裏,都燙得仿佛要燒起來。
燙到有些發疼,因此很真實。
「抱歉,剛才有些受不了。」他說。
刑從連凝望著林辰,只覺得這句話太過坦然,半點偽裝也無,實在是誠懇到極點,讓人竟想不到任何話可以接下,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去義大利回爐重造下,越來越不會哄人了……
林顧問當然不知刑隊長的心思,他很快收拾好情緒,然後對王朝說:「這個網站,在直播完自殺後,就關閉了?」
王朝小同志這才回過神來,他望著林辰略顯蒼白的臉,關切道:「是啊,然後這傻逼網站就關了,阿辰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抱抱你?」
「沒事。」林辰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問:「這是個什麼性質的網站,盈利嗎?」
「好像是要收費的吧,但我進去沒花錢,可能是那個給我入口的人花了錢,所以我只用順著鏈結點進去就好。」
刑從連聞言,點了點頭,仿佛認可了王朝的話。
他說著,指著留言板最後的內容說:「這裏有人問下次直播的入口,和購買方式。」
林辰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發現那是條俄文留言,底下,似乎是兩條法語的回應。
「有人回答嗎?」
「沒有,俄國佬被罵傻逼了……」
第56章 三墳19
「這當然是傻逼了,一點都不懂規矩,哪有直接問的!一般這種網站,排異性都特別高,內部會員都有固定的聊天室。」王朝很有正義感地說道,「對了,老大你看看前面的評論,有明確這個直播是收費的嗎?」
刑從連聞言,看了眼林辰,說:「我把錄屏內容往前調下。」
林辰心知他是擔心自己再看許豪真跳樓,會心理不適,於是他說:「不用擔心我,反復接受刺激,心理閾值會變高,也就沒那麼容易情緒激動了。」
刑從連皺了皺眉,但還是依言,緩緩將視頻拖至開頭處。
「恐怕不僅收費,還有打賞。」刑從連按下暫停鍵,指著一條看不出語種的留言,說,「這裏打賞10比特幣,要求表演更暴力的畫面。」
「我靠,土豪!」王朝聞言,伸手遮住自殺畫面,然後仔細看了看那條留言,「還真是10比特幣啊,兩萬五千塊人民幣啊啊!」
「匯率這麼高?」林辰有些意外。
「是啊,比特幣是作為Deepweb通用的電子貨幣,因為是加密的,匿名性好,使用者越來越多,所以它和現實貨幣的兌換比率一直在持續走高……」王朝的聲音難得有些冷,他頓了頓,說,「從側面也反映出,地下世界的生意越來越好,呵呵。」
「等等,你剛才好像說,你在論壇上懸賞了100比特幣?」刑從連忽然想起什麼,「你剛花了老子二十五萬?」
「老大你好好看你的留言,不要在意這種細節好嗎!」王朝惱羞成怒道,「為了破案的效率,花點小錢算什麼!」
「嗯,會花錢了,有出息了。」刑從連誇獎道。
王朝:「……」
「那麼,有人打賞要求看更加暴力的內容,網站管理者有應邀嗎?」林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將話題拉回原處。
更加暴力的內容?
如果這個網站不僅是點播,還會受邀表演觀眾所要求的畫面,那麼是意味著,當賞金能令網站的主人滿意時,真的會出現比三人跳樓的死亡直播更加暴力血腥的內容嗎?
林辰有些不敢想下去。
「恐怕,有錢能使鬼推磨。」刑從連的手指劃過另一條留言,臉色很難看,「這個人說,這次的直播很令人滿意,比上次的活埋更精彩……」
林辰望向螢幕,那又是一段令人無法分辨語種的留言:「這又是什麼語,前後還有相關內容嗎?」
「挪威語,我記得還有一條留言,有提到活埋這個詞。」
林辰有些震驚,刑從連的語言能力,好像逆天得過頭了。
畢竟他自己從未在語言學上有任何造詣,英語水準也是在讀大學後,被各類文獻蹂躪,才得以提升。
所以面對刑從連這樣,精通俄語、法語、阿拉伯語,甚至連小眾挪威語也能夠順暢翻譯的神人,他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問什麼。
刑從連專注地掃過那些流水般的短對話,然後猛然停住:「這裏。」
然而,他說完那兩個字,便停頓住了,仿佛眼前的留言的內容,令人無法啟齒。
「說了什麼?」林辰問。
刑從連看了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穩了穩氣息,然後說:「他說,上次看活埋的時候,他射了。」
仿佛有一股涼氣,順著脊樑竄至頭頂,林辰久久無言,他望著那漆黑的網站,仿佛看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世界。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王朝會對暗黑網路避如蛇蠍。
畢竟,這是一個無法監管的地下王國,是無數暴力犯和心理變態者的王國。
「所以,這三起案件,是真的有深層關聯。」過了許久,林辰才終於開口,他說:「問題在於,下一次呢?」
從他們所掌握的三起直播來看,屠殺直播到三人活埋再到跳樓事件,暴力等級在不斷提升,這其中必定有直播者為了攫取更多利益的深層用意,問題是,這是個資訊並不對等的案件,他們從頭到尾,都在等待案件的發生,而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落地窗外,永川大學的校園,依舊靜謐安詳,間或有抱著書本的年輕男女,從樹蔭下走過,他們言笑晏晏,輕鬆愜意,可是,或許就在那些學生中,有人深入了網路世界最黑暗的一面,有人披著雙重身份,為暗黑網路那些饑渴的變態,表演著以生命為代價的劇碼,而剩下的一些人,則很幸運的並不知道,究竟有怎麼樣的黑暗,在這片校園內滋生。
「你還能再聯繫上,給你這個網站入口的人嗎?」刑從連敲了敲桌,問王朝。
「大概有錢就行,我再花個幾十萬試試看?」王朝試探著問道。
刑從連不置可否,只說:「你試著進入他們的私密論壇,如果能確定下次直播開始的時間就更好。」他停頓了下,又問林辰,「你有什麼想法嗎?」
林辰捧著咖啡杯,抿了一口,將視線從校園內的少男少女們身上收回。
「有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麼事件都發生在永川大學校園內;第二,究竟是什麼動力,讓他們心甘情願,放棄自己的生命?」
是自殺而不是謀殺,因為心甘情願,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為什麼啊?」王朝趴在桌上,很鬱悶地說,「現在有什麼能往下查的線索嗎,除了讓我釣魚執法以外?」
刑從連思忖片刻,道:「現在已經很確定,第一次的活埋事件,也同樣是自殺,並且如你之前所推論的一樣,是死者親手挖開了墳墓,那麼必定還是有人,替他們蓋上最後一捧土……」
也就是說,一定還有目擊者或者說是同夥的存在。
「但也有可能,那個人,或者說那些人,都已經自殺了。」林辰冷冷說道。
事件落到此處,又再次陷入死局。
與死去的程薇薇一樣,很有可能,那個親手蓋上最後一層土的人,也在將要被查到之前,變成了再也無法開口的屍體。
那個人,或許是江柳,或許許豪真,或許是那位與他們一起跳下的男生,甚至也有可能,是那三人一起。
「啊啊啊,頭好痛啊。」王朝想了半天,忍不住用以頭撞桌,很是苦惱。
一旦涉及到Deepweb,他就好像被上了枷鎖,空有一身洪荒之力而無法施展。
「其實,還有一條不算線索的線索。」
林辰扶住少年的額頭,從口袋裏,掏出了三張薄紙,那正是他先前從王詩詩、江柳、許豪真三人檔案袋裏,抽出的人格測驗剖面圖。
「雖然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和死者再做任何交流,不過,他們還留下了一些心理上的印記。」
「這是什麼啊?」王朝伸長脖子,看著林辰在桌上依次排開那三張紙,紙上列印著一些數位和連接數位的曲折線條,看上去仿佛心電圖一樣。
「MMPI,迄今為止世界上使用最廣泛的人格測驗,多用於鑒定精神疾病。」
「對對,沒事自殺,不是精神有問題又是什麼啊?」
林辰目光掃過面前的心理檔案,說:「很可惜,她們入學時的人格測驗結果告訴我,她們三人的心理,都非常健康。」
「准不准啊……」少年咂嘴道。
聽見王朝的話,林辰垂下眼簾,再次看向那些資料。
事實上,第一次看到三人的人格特徵曲線時,他也非常意外,無論是疑病、抑鬱、精神病態還是妄想症、精神衰弱……三個女孩的指標都在正常範圍之內,唯一靠近異常值的,只有Si一項,這也是他一直覺得非常非常怪異的地方。
「這個怎麼看啊?」刑從連忽然問道。
「很簡單,上線是70分,下線是30分,50為中間值,越接近70分,則越異常。」
「那這個Si是什麼意思?」
「Social Introversion。」
「社會內向性格?」刑從連摸著下巴的鬍茬,「這項好像波動很大啊,離70很近了,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們三人內向、膽小、退縮、不善交際,容易屈服、緊張……」
想起那日在天人會所裏推杯換盞,大方開朗的女孩,刑從連眼中閃過不可思議的神采:「這不像許豪真啊。」
「但和她們入學時的狀態是一致的,我看過她們入學時的自我介紹視頻,怎麼說呢,都很怯懦內向。」
「可如果她們都是內向性格的姑娘,又怎麼敢做出那些離經叛道的事情?」
「不,事實上,她們三人的人格,在大學期間都發生重大的改變,這點,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唯一線索。」
「那是什麼促使她們轉變的?」刑從連很敏銳察覺到其中的關鍵。
「事實上,這個問題應該這樣問,促使她們改變的原因,是否同樣導致了她們自殺?」林辰說。
是否存在那樣的東西?
它可以令你充滿活力,令你改頭換面,令你覺得每一天都好似新生,但同時,它無比邪惡有如毒品,它會讓你心甘情願,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們再回天台看看。」林辰最後說道。
三人離開咖啡廳時,王朝故意落在最後,旋轉門轉動時,他突然拉住刑從連,恰與林辰隔開一道玻璃門的距離。
「老大,這恐怕是跨國大案誒,要通知ICPO的人啊?」
「暫時不用。」望著林辰的背影,刑從連這樣說。
第57章 三墳20
將近正午,卻仍未到正午。
預示著午飯的鈴聲還未響起,午飯前最後一節課並未結束,
陽光從斜上方照下,兩幢樓間,是大片大片的陰影,樓外也沒有什麼人。
學校保安,已經開始沖刷地上的血跡,水流讓整片廣場變得濕漉漉得。
從3號教學樓底部向上走去,偶爾能聽見教師們講課的聲音,那些聲音或高或低,在冰冷的走廊裏來回飄蕩,卻並沒有任何熱鬧的感覺,因為清晰,而更令人覺得周遭安靜得過分。
教學樓頂部天臺上,那扇陳舊的鐵門,被再次推開。
天臺上,有兩位警員,在做著最後的現場勘察,突如其來的鐵鏈與門框碰撞聲,令兩人猛地打了個抖索。
他們回過頭,只見又有兩人,逆著陽光,先後步入天臺。
「刑……刑隊長?」其中一名警員認出來人,竟忍不住鬆了口氣。
「現場怎麼樣?」刑從連走到兩人面前,明明已經看過自殺直播的畫面,很清楚當時天臺上沒有其餘人等在場,但他還是要再多問一句。
戶外的陽光依然很刺眼,他抬眼,看向正前方,因為陽光偏移,對面那幢教學樓的陰影,覆蓋過來,幾乎要很仔細,才能看到那幢樓頂的監控攝像頭。
那枚攝像頭的角度已經被調開,看上去一切都了無痕跡。
「應該是自殺,從足跡分析來看,也沒有推搡的痕跡。」其中一名警員直起身,回答道。
只是那名警員雖然這樣回答,可臉上的表情,卻非常難看,甚至還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刑從連很敏銳注意到他微張的嘴,於是問。
「您說這叫什麼事兒啊。」那位警員脫下帽子,擼了把頭髮,又再次將警冒戴好,看上去很是煩躁,「剛才學校領導過來樓下江隊吵架了,說我們辦案不到位,沒有及時阻止學生自殺……」
「這能怪我們嗎,這是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不到位啊。」另一位負責痕跡檢驗的警員插嘴道。
看著兩人憋不住要吐槽的鬱悶樣子,想來方才樓下那一架,應該吵得極其凶。
只不過,學校領導,又哪會平白無故來指責警方,沒事找事,那必然是有事。
刑從連沒有接著去問緣由,反而下意識回頭,尋找林辰的身影。
只是他甫一回頭,就嚇得差點厲聲呵止。
林辰不知何時,站到了天臺邊緣。
長風烈烈,橫空而過,他的衣衫他的髮絲,都被風吹得紛亂無比,仿佛下一刻,他也要隨風而去。
刑從連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很久之前的某一場景。
也是這樣的風和這樣的人,那時橋欄斷裂,他眼睜睜看著橋上的白衣青年當空墜落。
他面色鐵青,急走幾步,悄無聲息地來到林辰身後。
只是,就在他伸手,剛剛要勾到林辰時。
林辰仿佛腦後長了眼睛,猛然回過了頭。
他與林辰湊得很近,樓宇間陰影如墨,讓林辰的臉色變得晦暗不明。
「站在這裏的感覺,很可怕吧?」林辰突然問道。
「你先下來,不要做危險動作。」
刑從連又上前一步,想要將人拉住,可林辰卻巧妙地避開了他的手。
因為站在天臺邊緣,所以隨著林辰的聲音,他竟然下意識地,向樓下望去。
風越發大了。
從高處望下,這裏的樓層,竟比想像中的還要高。
「為什麼,她從這裏跳下去時,會那麼高興?」林辰再次問道。
「你先下來再說。」
「其實,那樣的東西,是存在的。」
「什麼東西?」
「讓你興奮、讓你激動、讓你愉快,讓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讓你再也無法離開它……」
林辰驟然開口,他眼眸漆黑而明亮,仿若有光。
刑從連的耳邊,卻只有烈烈風聲,他看著林辰開口,看著他的神色,知道他在說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那些聲音,卻無論如何,也進不了他的腦海。
刑從連發現,他確實如林辰所說,在害怕。
他迅速伸手,握住了林辰的手臂,想將人從天臺邊緣拉下,只是下一刻,他再次握空,而他的視野裏,已經失去了林辰的身影。
恐懼感猶如毒蛇的親吻,令人如墜入冰窖,渾身冰涼。
「腎上腺素分泌的感覺怎樣。」
清淡的聲音,從他身下傳來。
聞言,刑從連迅速微低頭,發現林辰正坐在天臺邊緣。
那樣的姿勢,與許豪真跳樓前的樣子,一模一樣。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他看見林辰臉上,竟露出狡黠的笑容,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那笑容一閃而逝,刑從連忽然很想把人拽回家,狠狠打一頓。
只是,他揍人的念頭,也同樣一閃而逝。
「刺激。」刑從連冷冷道。
很刺激,非常刺激,刺激過頭了。
刑從連聲音很低沉,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塊相互摩擦的黯啞聲響。
林辰回過頭,見刑從連的臉色確實很不好,顯然是真被嚇到。
他趕忙回過身,拉住天臺邊緣,想要爬起,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只覺得腰間傳來巨力,他便落回到堅硬的水泥樓面上。
林辰膝蓋一軟,下意識扶住刑從連的胸口,喘了兩口氣。
刑從連沒有說話。
林辰鬆開手,迅速抬頭,只見刑從連的眼眸變成了深綠顏色,瞳孔也放得很大,面色鐵青、氣勢駭人,那是林辰所從未見過的樣子。
「抱歉,我不該拿你做參考。」他趕忙道歉。
林辰姿態誠懇,聲音也有些軟,刑從連忽然就生不起氣來:「參考什麼,你剛才說的東西,又是什麼,我怎麼覺得,你說得東西,好像是毒品?」
「其實很類似,毒品的生理機制,是啟動大腦的欣快中樞,刺激多巴胺快速增加,釋放欣快感。而去甲腎上腺素這樣的東西,則會讓你外周神經興奮,心跳加快、興奮不已。」林辰拉著刑從連,退開天臺兩步,然後說:「無論是王詩詩也好、許豪真也罷,他們在死亡時,都顯得非常快樂,非常滿足。」
「可我記得,屍檢報告裏,沒有提過在他們體內檢出酒精,或者毒品。」刑從連說。
「事實上,從生理角度來看,不止是酒精或者毒品,你食用美食時,你戀愛時,甚至是你做愛時,大腦都會分泌這些物質,讓你愉快、讓你飄飄欲仙,這是人類上癮的本質機制。」林辰說著,「快感是人類無法拒絕的東西,為了不斷追求那樣愉快而刺激的感覺,許多人開始酗酒、吸毒、亂交……」
「所以,王詩詩和許豪真她們,都在追求極致的快感,甚至是死亡的快感?」刑從連忽然想起那些性愛照片中,三位年輕人沉迷於快感的表情,是啊,他們不僅在為暗黑網路中那些人,提供著快感,他們本身,也在享受著那樣極致的快感。
想到這裏,刑從連竟不寒而慄起來。
「然而,問題是,不是所有人都敢偏離正常的道德準則,敢於追求那樣的快感,否則,警方的工作量會成倍增加。」林辰沒有再賣關子,他沒等刑從連發問,便解釋起來:「可以用佛洛德的最經典的心理動力學理論來闡釋這個問題。」林辰頓了頓,與刑從連目光相交,「他說,我們的人格分為『本我』、『自我』、以及『超我』,舉個例子來說,『本我』處於人格底層,由先天本能和慾望構成,你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匹野馬;『超我』是人格頂層,遵循道德原則,抑制本我衝動,就好像是行路規則;而『自我』則居中,你可以將自我看成了是駕馭野馬的騎手。如果騎手出現問題,野馬就會橫重直撞,無視規則,導致人類出現精神疾病……」
刑從連忽然有些明白林辰的意思,他說:「也就是說,王詩詩她們無法進行自我監控,使他們沉迷在對『本我』慾望的追求?」
「還記得,她們身上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嗎?」林辰問。
「你的意思是……」
「她們失去了自我,你所看到的許豪真,並不是真正的,那個許豪真。」
陽光被雲層遮擋,陰影推移,風冷得刺骨。
刑從連久久無法開口,最終,他穩了穩氣息,然後問:「為什麼?」
是什麼原因,導致人類失去自我?
林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與之相關的任何答案,都極度危險,他望向了遠處的樹林,和樹林盡頭,那片波光粼粼的大湖。
就在那時,下課鈴聲響了。
廣播裏忽然開始播放午休的樂曲,一開始只是輕微的鋼琴聲,仿佛露水從枝頭滴下,漸漸地,那些響聲漸激昂,漸高亢,如同無數細流彙聚、碰撞,它們彼此交融,彼此撕扯,最終奔騰入海。
「請務必提醒江潮,我們將要面對的那些人,他們行事追求本能的快感,沒有羞恥、沒有道德感、甚至可能變得沒有法律感……」
「下一次的直播,會非常危險,對嗎?」
林辰俯視著腳下的校園,說:「是啊,他們甚至不怕你手裏的槍,但是,你敢朝他們開槍麼?」
第58章 三墳21
雖然只是一個推論。
在這所學校,或者說,這個城市之中,出現了一些人,他們失去自我,無論是道德還是法律,都已經無法約束他們,但這個推論都必須令人警惕。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究竟有什麼東西,可以令人失去自我?
午休的樂曲,落下最後一個終止音。
三層樓之下的心理學院教室內,付郝剛收拾好上課的筆記本,他看了眼林辰早先發來的短信,找他在天臺會和,他放下手機,開始努力把連接線塞進電腦包裏,一位學生悄悄走到了他的面前,神秘兮兮地喊了一句:「付老師。」
那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湊近他耳邊說的,付郝被嚇得往後縮了縮,清了清嗓子,問:「怎麼了,求不掛科是沒有用的啊,平時成績和期末考試四六開,分數不到60就掛科啊……」
「不是不是。」男生又湊得近了點,問:「剛來咱班聽課的那是誰啊,您和他熟嗎?」
「這事跟你有關嗎?」
「我剛在學校論壇上,看見張帖子……」
「上課刷手機,扣平時分啊!」付郝順口說道,末了,他忽然醒悟過來,問,「什麼帖子?」
「您不扣我平時分我再給您看。」男生嬉皮笑臉說道。
「趕緊拿來!」
付郝攤開手,男生將握後背發燙的手機,塞到了他手裏:「就這個。」
手機螢幕上,是永川大學的校內BBS,一張帖子被版主飄紅置頂,全貼只有一個字「他」。
發帖人大概深諳曖昧的藝術,越是混沌不清的內容,越令人有點進去看的興趣。
他掃了眼發帖時間,是在二十分鐘前,可回帖數已到200,而點擊量竟已經破4000。
果然,上課玩手機的小兔崽子不少啊呵呵。
付郝冷笑著,點開了帖子。
陰謀來得很快,任誰也措不及防。
主樓只有三張照片,恰好拍下了許豪真跳樓前後的場景,只不過,照片中真正的主人公,卻並非他命喪黃泉的小師妹,而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師兄——林辰。
付郝穩了穩氣息,開始仔細觀察那三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中,他師兄站在天臺上,他的小師妹許豪真坐在天臺邊緣,女生回過頭,似乎在同他師兄說著什麼。可是照片的構圖很巧妙,陰影讓他師兄的臉色顯得很冷漠,仿佛是對女生的話語無動於衷。
第二張照片,他師兄的位置向前走了一些,而許豪真剛從樓頂躍下。他的師兄,依舊保持單手插袋的姿勢,照片截取的時間非常巧妙,看上去,好像是他師兄把許豪真逼著跳樓一樣。
而第三張照片,他師兄正蹲在廣場花壇邊上,地上滿是血跡和淩亂的傳單,他的面前,是位因自殺而驚嚇,並且哭得非常傷心的女生,場間氣氛陰鬱,他的師兄沖女生伸出一根手指,仿佛正對女生做著什麼事。
這些照片的暗示性太強,好像在說,就在自殺案發生時,有人恰好在案發現場,可是那個人,不僅沒有阻止悲劇的發生,還對死亡無動於衷。
而在悲劇發生之後,那個人還下到廣場,對著目擊者,做著一些仿佛很奇怪的事情。
付郝覺得自己手心已經開始冒冷汗了,這些照片暗示性太強,他幾乎都可以充分發揮想像了。
他吸了吸鼻子,緩緩將帖子向下移去。
果不其然,因為主題帖的暗示,底下的回帖,也紛紛腦洞大開,做著各種各樣的推測。
———
3L:我靠,這誰啊,怎麼出現在案發現場了?
10L:他怎麼了,LZ不要說話說一半啊啊啊!
17L:第三張照片裏,那個人在幹嘛,伸手指幹嘛,是不是在催眠啊?
19L:17哥讓我不寒而慄啊。
20L:昨天湖邊那棵老榕樹底下,還發現了三具屍體,太可怕了……
21L:17L這麼一說,確實很像是催眠啊……
22L:有道理啊!如果不是催眠,話說……如果不是催眠……為什麼他們心甘情願往下跳啊?
44L:什麼,不是自殺嗎,又出現嫌疑人了?
49L:樓主是誰,為什麼能拍到這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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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郝看完第一頁的回帖,只覺得齒頰皆冷,空氣裏好像充滿了碎冰碴。
他趕忙將手機塞回給男生,提著電腦包,匆匆沖出教室,甚至,連自己的手機都忘記拿了。
在幾棟教學樓之外的永川大學的會議室裏,也同樣有一群人,也看著同樣的帖子。
「請問江隊長,這麼明顯的線索,為什麼警方對此會置之不理?」永川大學常務副校長許國慶從椅子上半站起身,拍了拍桌,語氣少見地咄咄逼人。
江潮則坐在板凳上,翹著腿,抽著煙,說:「調查需要時間啊……」
「難怪調查事件毫無進展,永川警方辦事效率低下,學校裏又發生自殺事件,這件事江隊長您難辭其咎!」
聞言,江潮瞥了許國慶一眼,好像在說,「你們學校管理不利老有學生自殺給老子惹這麼多事兒老子還沒找你們算賬這會兒倒打一耙什麼意思?」
雖然內心戲非常複雜,情緒也因為將近半小時的輪番轟炸,到了忍耐邊緣,可江潮還是忍住了!
「警方會加快調查速度的。」他說。
「所以,還是用林辰調查嗎?」
聽見又有人插嘴,江潮很不耐心地向說話方向看去。
這時,他才發現,會議室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門口站著個一身黑的中年人,江潮眯著眼,覺得這人好像有點眼熟。
「江副隊長難道不應該把林辰當做嫌疑人扣押起來,直到弄清事情原委嗎?」
說話沒事要加個副,江潮忽然想起,穿這麼騷包,說話還這麼刻薄,除了那個沒事找事的管家大人,也沒第二個人了。
「哎,您怎麼老陰魂不散的啊。」江潮忍不住把心裏話給說了出來。
「這位是永川大學董事會成員代表,有權替董事會發言。」許國慶很狗腿地補充道。
江潮按滅煙頭,冷冷道:「哦,永川大學董事會,就因為幾張照片,逼我抓人?」他說著,自己覺得很可笑,「這張帖子,明明對林顧問再明顯不過的構陷,你們有沒有想過,誰能這麼恰好,拍到案發現場的照片,還截取了這麼別有用心的角度?」
「但這確實是條線索,而且照片也有可能是有熱愛攝影的學生偶然拍到,就是因為害怕被懷疑,所以他才匿名發上論壇,而且,退一萬步說,為什麼照片不拍別人,就拍他林辰?」
「靠……」江潮簡直要被這樣無理取鬧的邏輯征服了,就好像說被強奸是你太風騷,一定要找自己原因一樣傻逼。
江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於是繼續被搶白。
「而且,底下學生的回帖難道不也是一種思路嗎?催眠啊……如果是催眠,確實有可能讓學生心甘情願的自殺啊,林辰可是我們蘇校長的高徒,在心理學上的造詣,可是很深的啊。」許國慶陰陽怪氣地嘲諷道。
江潮聞言,忽然來了精神:「噢……催眠嗎?原來林顧問這麼厲害啊!」
他雖然信任林辰,可確實催眠似乎也是一種可能性,他必須追查下去。
他摸了摸巴,掏出手機,開始翻找刑從連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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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從連和林辰走出天臺。
王朝正盤腿坐在樓梯口擺弄電腦。
聽見腳步聲,他趕忙回頭,可看到他們兩人的臉色,他卻覺得很驚嚇人:「怎麼了老大,你們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直播網站入口的事情,有線索了嗎?」刑從連問。
「沒啊,那人沒回我了,我追加50比特幣,想求下次直播的入口,那人也不回我,難道是時差黨?」
「也有可能,對方是察覺了你的動機。」林辰說,「畢竟是違法行為,雖然有匿名保護,但他們的警惕性應該非常高。」
「阿辰你別嚇我啊!」王朝趕緊從書包裏掏出鴨舌帽戴上,還壓了壓帽檐,像是很怕被人發現的樣子。
「50比特幣,將近12萬人民幣,你的錢花得有點多,對方確實有可能心生懷疑。」刑從連想了想,接著說道,「不過這是暗黑網落,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再次追加懸賞吧,不要怕,如果對方沒有回應,你就繼續發懸賞貼,總會有人上鉤的。」
「不會太大張旗鼓嗎?」林辰問。
「越是看上去有執著變態欲的人,越符合那個地方的氣場,反而不會容易被懷疑。」刑從連很篤定地說道,他望著林辰,頓了頓,又說:「畢竟,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是不是又出事了啊?」看著刑從連樣子,王朝非常惶恐,於是小聲問道。
「暫時還沒有。」刑從連伸手,將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不過,打電話吧。」
王朝迅速會意,他提了提褲子,又忍不住問:「你怎麼忽然改主意了,真這麼嚴重嗎?」
「以防萬一,以及,有備無患。」
樓梯口很安靜,所以兩人的簡短對話,盡數落在林辰耳中。
雖然刑從連和王朝說話時,並沒有避開他的意思,但兩人對話的內容非常含糊不清,而看刑從連的樣子,也並沒有向他解釋的意思,林辰覺得,自己理應有種被排斥的煩躁感。
可是相反,或許是刑從連說話的語氣太鎮定,或許是說話的內容更像是在做準備,林辰竟有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心的感覺。
他看向刑從連,想要說話,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音,從樓下傳來。
他低頭,只見付郝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拐角。
付郝似乎非常急切,透過樓梯扶手之間的間隔,付郝看到了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了上來,一把握住他的手說:「師……師兄,出事了!」
似乎是為了應和那樣急促而略帶驚恐的語氣,刑從連的手機鈴聲,也突然響起。
第59章 三墳22
林辰一直很清楚,陳家是如影隨形的麻煩,並且,這是他來永川前,刑從連特意提醒過他的事。
但事實上,沒有人喜歡被麻煩不停糾纏。
聽見刑從連向他簡短闡述電話內容後,他竟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問題:「學校論壇、照片?他們懷疑我對死者用了催眠術?」
「師兄,就我們學校BBS置頂的那個帖子!」付郝摸了摸口袋,想拿手機,可卻掏了個空。
王朝反應更快,他再次坐下,拿出筆記本,敲下地址,打開網頁,然後把電腦頂在頭上,說:「付教授你看看是不是這個貼。」
付郝拉著林辰,略彎腰,點開帖子,說:「是是,就是這個,師兄你看看。」
林辰快速掃過主樓和回帖,忽然就平靜下來,只是說:「照片角度很好。」
付郝卻激動起來,他一激動,就又開始話嘮:「師兄你說陳家人怎麼老這麼陰魂不算呐!而且拍照片的人哪那麼好時機能拍到這些照片,是不是照片就是兇手拍的啊,陳家特地選好時間來發難,會不會本來跟兇手商量好的啊,我覺得陳家人嫌疑很大啊!」
「王朝,你看呢?」林辰從少年頭頂拿起電腦。
刑從連順勢將小同志從地上拉了起來,說:「別老沒事就往地上坐。」
「不坐著怎麼敲鍵盤,老大我這是工作狀態你懂嗎,敬業!」王朝說完就不理刑從連了,他電腦螢幕看去,表情瞬間就僵硬了,「這個角度……這個機位……」
「怎樣?」
「好像是從直播裏直接截下來的啊!」王朝望向林辰,吃驚地說。
付郝聽得一頭霧水:「什麼直播?」
只是在場的另外三人,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自顧自聊了起來。
「從角度來看,確實很像是用於死亡直播的那兩個監控攝像頭拍下的。」刑從連說。
「那那,真是直播者幹得嗎,那他們為什麼截這幾張照片,發帖子陷害阿辰啊。」
「因為我們快要觸線了?」林辰答。
「觸線,觸什麼線?」付郝繼續插嘴。
可依舊沒人回應他,畢竟追劇的話,只差一集,都會跟不上劇情。
「確實,當調查觸碰到臨界點的時候,總會引起幕後兇手的警惕和阻撓。」刑從連分析道,「其實,這張帖子出現的時間點很好,恰好在三人自殺後,又恰好在我們追查到直播網站時,這首先說明,我們的方向沒有錯;其次,也同樣說明,這個案子一定很不簡單,它背後有很深的犯罪網路。」刑從連說著,認真地看向林辰,問:「但問題是,陳家人呢?他們是被兇手利用來對付你,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他們的生意?」
畢竟是永川地界,像陳家這樣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必然會有些見不得光的營生,同樣的,也只有像陳家這樣的大家族,才有能力支撐起這些黑暗的營生,不輕易被人發現。
刑從連的推論,其實很有道理。
然而林辰卻搖了搖頭:「我不清楚,但我懷疑,不是陳家人幹得。」
「為什麼?」
「他們的智商,還沒有這麼高,膽子,也還沒有這麼大。」
林辰很平靜地說道,仿佛在闡釋什麼再正常不過的事實,但如果陳家那位總是西裝筆挺的管家在場,大概真會被林辰那樣輕描淡寫的語調氣到吐血。
「這其實是件好事,他們開始緊張,那我們反而會有機會,畢竟緊張的人,總是不那麼周全,然後會犯錯的。」林辰說著,拍了拍刑從連的手臂,「走吧,我們去會會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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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川大學行政樓的小會議室內,煙霧繚繞,人聲鼎沸。
大部分煙,都是江潮抽的,但大部分聲音,卻不是他發出的。
會議室裏的一群人為了一張帖子吵翻天,江潮掏出煙盒,準備再來一根,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這是著火了嗎?」
刑從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聽到這聲音,江潮猛然回頭,像見到救命恩人似地撲向門口,把人使勁拽進屋內:「老刑啊,你終於來了啊!」
他邊說,另一隻手邊握住林辰,不肯鬆開:「林顧問也來了啊!」
不知是因為刑從連的到來,還是因為江潮最後的那句話,整間辦公室突然陷入寂靜。
林辰環顧室內,不出意外看見許副校長和陳家大管家的身影,同屋,還有三位學院領導模樣的人,和四五位眼圈通紅哭天搶地的學生家屬。
想來,江潮一人獨扛十人轟炸這麼久,還真是不太容易。
迎著那些或懷疑、或憤怒、或嘲諷的目光,林辰走進屋內,然而他沒有在那張長會議桌邊坐下,反而逕自走到飲水機邊,倒了杯水。
「你就是林辰,是你害死我女兒的是不是!」
一位中年婦女站起身,指著他後背痛斥道。
水流汩汩而下。
沒有惱怒、沒有驚訝,林辰緩緩轉過身,捧著紙杯悠閒地喝了一口,仿佛再多詰難,也不如喝水重要,所以他喝完了大半杯水,然後才開口:「哦,催眠嗎,這倒是一個思路。」
聽到這話,江潮眉頭緊蹙:「真的是催眠嗎林顧問?」
「可惜,這不可能是催眠。」林辰望著會議桌盡頭主坐上坐著的管家大人,舉起杯子,微微致意。
「我兒子不會平白無故跳樓的,一定是有人害他的!」聽到這話,女人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她頹喪地坐會座位,捂著臉說道。
「對啊,我侄女很開朗的,她不會自殺的,一定是你催眠了這些人,你不要狡辯了!」另一位元中年男人介面道。
「您對催眠有什麼誤解?」林辰放下紙杯,向前走去,站到了那位中年男子面前,「您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中年人怒道。
「如果你不帶情緒來理解這句話,就能意識到,我是想說,你之所以覺得催眠能殺人,是因為有太多的藝術作品在暗示你們,心理學家或者說是心理醫生,都是能看透人心甚至是操縱人心的魔鬼,對嗎?」對方越憤怒,林辰反而越平靜。
「你敢說你不會催眠,那……那你在現場,對那個女孩做什麼!」
「您是說這樣嗎?」林辰說著,走了幾步,在那位中年婦女面前蹲下,伸出手指,對那位婦女說:「請您的眼睛,跟著我的手指移動,可以嗎?」
他說著,開始讓手指以穩定的頻率,左右、上下移動。
起初,中年婦女有些抗拒,但慢慢的,她的眼珠開始隨著林辰的手指移動起來。
會議室內再次安靜下來,畢竟心理醫生親自出手,這樣的場景很少有人親眼見過,故而在場所有人都非常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幕。
漸漸地,他們發現,女人的情緒,竟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靜下來。
而陳管家的臉色,卻變得難看了起來。
終於,林辰收回手,依舊姿態平和,他問:「感覺怎麼樣?」
婦女有些茫然:「我……」
「您意識還清楚嗎?」
「清楚啊……我感覺……」
「很奇怪地是,您感覺好些了是嗎?」
「這並非催眠,只是一個程式不太標準的眼動脫敏技術,它能減緩你的負性情緒,多用於創傷後應激的治療。」林辰說著,拍了拍婦女的手背,重新站起。
中年婦女捂著胸口,似乎在體會自己的情緒,林辰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向刑從連的方向走了幾步。
「您……您……你有電話嗎?」婦女忽然抬頭,這樣問。
「永川大學心理諮詢中心的治療師,只會比我更專業。」林辰停住腳步,轉過身,淡淡開口,「如果您持續噩夢,或者感覺精神恍惚,請一定要尋找專業人士的幫助。」
雖然這句話似乎是對中年婦女說的,可又仿佛,是說給在場所有受害者家屬聽的。
大約是林辰的態度實在不卑不亢,每一句話又聽上去很是有理,原先群情激奮的自殺學生家屬,竟都不再開口。
甚至有些人,望向林辰的目光,已經從懷疑變成了信任。
見狀,一直未曾開口的管家大人,終於站了起來:「林辰你真是很會顧左右而言他……明明我們剛才討論的問題是你是否對自殺者施以催眠,你反而在現場表演什麼心理治療術,你演得再如何仁心仁術,心也依舊是髒的!」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了,這不是催眠。」
「呵,兇手總不會說自己就是兇手。」
「道理很簡單,這件事我做不到,而且我認為,全世界有能力做到催眠他人跳樓自殺的催眠師不超過十指之數,那些人的年薪,都是百萬美金起。」
言下之意是,催眠大師不會閑得沒事,來學校催眠幾個學生。
只是這句話,落到陳管家的耳中,又變成另外一種樣子。
「也就是說,你也承認,是有可能通過催眠術誘使學生自殺?」
「是啊是啊,真有可能是謀殺」許副校長趕忙附和道,畢竟,如果真是學生自殺事件,那麼學校將面臨巨額的賠償,如果是謀殺案,那校方的責任,則要輕上很多。
「哦,我記得,我剛才說的是不可能啊。」林辰在刑從連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催眠他人犯罪都幾乎不太可能,更何況是自殺?」
「我記得,林顧問是心理系高材生吧,催眠他人進行犯罪活動不可能發生?您不會連海德堡事件都沒有聽過吧?」
聞言,林辰忽然抬頭,反而是笑了:「您知道海德堡事件,那真是提前做了不少準備工作呢。」他意有所指地說道,然而,他並沒有給陳管家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在海德堡事件中,那位催眠師,確實催眠了E夫人,令她企圖謀殺自己的丈夫,但如果您仔細閱讀過海德堡事件的卷宗就會發現,E夫人在被催眠後六度實施謀殺的過程中,實際上表現得非常痛苦,因為人的潛意識會拒絕實施那些違背道德觀念的事情,如被強制命令執行,則很可能從催眠狀態中轉醒,更何況是自殺這種危及生命的事情。」
「那為什麼,故事裏的E夫人會接受暗示,要去殺他丈夫呢?」許國慶聽得有些入迷,忽然開口問道。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那位催眠師究竟使用了怎樣的手法,才能完成這項幾乎不可能的犯罪,希望你能理解。」林辰頓了頓,又說:「但我只能說,那位催眠師,實際上以E夫人的心理治療師的身份對她進行長達數年之久的催眠,而我顯然不具備與本案死者認識數年之久這個條件,更別說我確實沒有能力完成這樣複雜的催眠活動了,最後誘使他們自殺。」
林辰的自證乾淨俐落地結束。
在場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可他們又不得不過,這番自白太過清晰有力,就連許國慶,都覺得自己手好像出了問題,忍不住想鼓個掌什麼的。
「噢!」江潮終於明白了林辰的意思,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問道:「可你不是說催眠是個思路,又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催眠,但這確實是一條破案的思路。」
林辰說著,視線移向了窗外。
第60章 三墳23
就在林辰望向窗外時,數公里外的君山上,也同樣有人在俯瞰窗外的景色。
午後,山裏空氣很好,山腳下的竹林裏,點綴著鱗次櫛比的小樓,春風柔軟,雀鳥在枝頭鳴叫,狂歡整夜的人們,早已散去,午後幾乎是天人會所每日最清幽靜謐的時刻,這樣的時刻,當然適於午睡。
但是邢福沒有睡覺。
準確來說,他是在躺下後,被人叫醒的。畢竟像他這樣上了年紀的人,確實很需要睡眠,如果沒有重大事宜,手下人哪會特意把他從床上叫起,只是在聽到青年所敍述的問題後,他只覺得意外。
「學校發生自殺案,陳家屢次三番向警方施壓,阻撓調查,這叫什麼事?」
老人語氣很閒適,甚至還拖長了尾音,像是真心覺得,為這樣的事情打擾他睡眠,很不值得。
聽到這句話,青年的心情,也從忐忑轉為惶恐。
畢竟他確實是在沒有老人吩咐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派人跟蹤了那位先生,在得知陳家人準備動手的消息時,他也曾想過,是否要為此打擾老人,但最終,他還是藉口彙報永川大學內的自殺案,向老人提了一句那位先生現在可能遇到的阻礙,只是看老人的態度,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青年覺得自己又有些琢磨不清這裏的關係,但想到昨天夜裏老人挽起袖口,親自下廚炸的那盤花生,他又覺得自己分析並沒有錯,那位愛喝冰啤酒和花生的先生,應當非常重要甚至說是尊貴,所以他必須硬著頭皮,繼續下去:「但是,那位先生與他朋友的調查遇到了阻礙,看是否需要,我也去打聲招呼?」
「招呼,打什麼招呼?」老人輕輕繫上前襟的盤扣,他依舊在俯瞰著樓外蒼翠欲滴的竹林,連視線都未飄移半分。
「就是……」青年欲言又止。
老人扣完最後一顆衣扣,轉過身,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甚至還透著寫困倦,他說:「打招呼,無外乎就是以勢壓人或者求人幫忙,這兩件事,我們刑家,都是從來不做的。」
青年聞言,怔愣後,認真向老人鞠躬行禮,表示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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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勢壓人,就必須得勢或者說借勢,然後以此打壓他人,這些事情,總不夠光明磊落,所以邢家不會做,這是一種天生的傲氣。
但傲氣這種東西,又不能當飯吃,大部分人都是有仇就要報有怨就要訴,被惹怒了以後,當然要痛駡回去。
這大概,就是陳平現在的狀態。
他有一肚子火想發,任何人被反駁後都會想發火,更何況他是被林辰在眾人面前毫不留情地駁斥了一通,他久居高位年紀也大,除了陳家幾位大佬,整座永川城誰不給他幾分薄面,現在被一個年輕後生當面打臉,他當然很想拍桌而起,罵個痛快。
可是,房間裏很安靜,林辰的眼眸乾淨而清澈,而這裏所有人,望向林辰的目光中,雖然很複雜,但卻充滿了信賴。
心理學家啊,確實很會蠱惑人心。
陳平再次冷笑起來,硬碰得人心者,當然不合適,所以他抬起了手,看了看腕上那只表。
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
日光漸強,午後的湖水被曬得刺目無比。
因快到公休假日,所以柯恩五月酒店門口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往來間,大多是攜家帶口的中年夫婦,或是姿態親密的年輕情侶,他們衣著精美,看上去非富即貴。
畢竟這裏是整座永川城最好的酒店,有最好的食物和最好的客房,當然,也包括最好的服務。
打著領結的服務生彎下腰,替一對老夫婦從計程車後備箱裏提下行李,並放在行李推車中。
兩位老人付完車錢,相互攙扶,準備走入旋轉門中,服務生見狀,趕忙過去,替老人按住了門。
這是一個出於善意的動作。
而善意,往往會帶來好運。
服務生目送兩人老人順利走入旋轉門,這才重新讓門轉動起來,就在他鬆開手的刹那,他背後突然傳來車輛撞擊的巨響。
他猛然回頭,眼前一片狼藉。
車輛報警聲響徹雲霄,方才那輛計程車被撞到護欄上,車前蓋頂起,車燈碎了一地,而他放在計程車邊的行李推車,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罪魁禍首,是輛突然沖上斜坡的黑色SUV。
令人覺得有些怪異的是,明明造成了車禍,可SUV的司機,卻沒有下車檢查的意思。
大堂內的保安反應很快,四五人按著對講機,從各處沖來,只是未等他們出門,SUV的車門就猛地拉開。
只看了一眼,保安就紛紛定在原地不敢再動,不僅是保安們,原本只是震驚於車禍的前臺服務員,都陸續放下手頭事宜,震驚地望著那輛黑色SUV。
因為他們看見了槍。
數十位荷槍實彈的特勤警從車內魚貫而出,他們裝備似乎比普通特警更加精良,如果你仔細看,也會發現,領頭那位隊長模樣的人做了個戰術指令,一行9人直接沖向28樓的行政套間,剩下的最後一人,則慢騰騰地,走向了酒店前臺,似乎是要打個招呼。
在酒店回廊中,西裝革履的酒店經理扶著鐵藝欄杆,望著樓下所發生的一切,卻並沒有下樓阻止的意思。
他很得意地笑了起來。
不僅是在柯恩五月酒店門口,在永川大學上書「中正平和」四字的漢白玉牌坊下,也同樣出現了一輛黑色SUV和一群荷槍實彈的特勤警。
校門內外閒逛的學生們,看到那些員警都有些怔愣,但或許是學校接二連三出事,學生們的情緒反而坦然起來,他們目送著那些警員沖向行政樓,然後,打了個哈欠。
依舊是在永川大學那間煙霧繚繞的會議室中。
一陣奇怪的叫聲突然響起,那仿佛是遊戲中的電子音,又有些像警報聲,總之很是奇怪刺耳。
畢竟是在商討重要事宜,手機理應靜音,所以突如其來的警報聲讓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眾人的目光首先看向了江副隊長。
在灼灼目光下,江潮舉起手,表示這個鍋他不背。
叫聲依舊不停,循著聲音,眾人的視線移向了會議室角落。
在那裏,有個一直坐在地上敲電腦的少年人。
王朝變得手忙腳亂起來。
好歹算是電腦高手,可他一時間,也不知自己的電腦怎麼就發出了怪叫,他迅速篩查起正在運行的程式,然後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他抬起頭,在場間尋找到刑從連的身影,然後輕輕喚了一聲:「老大……」
「怎麼了?」
「咱的房間,好像被人闖入了誒……」
刑從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房間?」
「酒店客房啊,門鎖上的報警裝置響了,真是奇怪,你等我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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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山腰間那座八角樓上,喝茶的老人放下了手腕,語氣也同樣很意外:「這又是怎麼了?」
事實上,被打擾了午休後,他唯有坐在桌邊喝茶這一件事可幹,可他剛坐下沒多久,房門又被再次敲響,那位元問是不是需要打招呼的青年人,去而複返了。
青年彎下腰,他臉上的神色,比先前更加忐忑。
「酒店……」青年人說了兩個字後,再次欲言又止,像是不知是否應該再說下去。
「你若在我手下當差,理應知道,無論何時,都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道理,這天下間沒有那麼多值得緊張的事情……」老人繼續教育道。
「可是,那位先生在我們柯恩五月酒店的房間,剛才被特警突入了,真得沒有關係嗎?」
聽到這話老人喝茶的手抖了抖,茶盞中的水灑了大半,茶水很燙,他卻顧不得手背上的疼痛,很焦急地說:「還愣著幹什麼,快去查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青年應聲而走。
「慢著!」老人又突然叫住了他,語氣竟也冷了下來。
酒店客房被警方突入,這當然也不算什麼大事,但問題在於,這是刑家的酒店而非普通的快捷連鎖,如過不是在查大案要案又掌握了十足證據,警方哪裡敢這麼囂張地闖入酒店高層的行政客房?
但關鍵問題是,警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們顯然是要搜查什麼東西,並且,警方既然敢大張旗鼓的行動,這意味著他們非常有把握能搜出那樣東西。
這裏面,恐怕會有些令人百口莫辯的齷齪事情。
「我也去。」想到這裏,老人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這樣說。
邢福只是一位老僕人,但他能在邢家本家當這麼久的差,老了還能替主人管一些家業,這說明他的腦子並不差。
所以他轉念間想起的那些事情,都大致正確。
永川大學行政樓會議室內一片狼藉。
先前被踹開的大門還在輕輕晃動,有三支槍,分別對準了柯恩五月酒店2801號行政套房的三位住戶。
會議室其餘人等都靜若寒蟬,唯獨那三位住戶,很鎮定很輕鬆。
一雙皮靴踩在橡木地板上,宣讀著逮捕令上的內容。
聽完那番義正辭嚴的話,坐在地上的少年人揉了揉耳朵,重複著剛才聽到的話:「您是說,清潔工在我們酒店的房間打掃時,發現了可疑白色粉末,然後她報了警,警方懷疑那是毒品,所以派人搜查了我們的房間,現在要抓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是。」
「您智障嗎?」少年很不可思議的反問。
第61章 三墳24
任誰被罵智障,都會憤怒。
但幸好,榮容很喜歡上網,他也很年輕,所以他大概知道,那句「您智障嗎」更像是腦殘二次元之間的相互問候。
於是他就更生氣了,開什麼玩笑,他現在代表的是執法部門,他甚至不用講什麼理由,只需把逮捕令往嫌疑犯面前一晃,就可以直接把人拽走,何況那是槍啊,被槍頂著腦袋還敢開玩笑,心眼也是真大……榮容又看了一眼角落裏那位少年,少年反戴著一頂鴨舌帽,黑T恤上印著某個地下搖滾樂隊的標誌,他眼睛很亮,腮幫子一動一動,好像正嚼著口香糖,空氣裏有檸檬薄荷的甜味。
或許是少年明亮的眼神,榮容忽然覺得這情況不對,在他以往執行過的抓捕行動中,他得出過一個經驗,犯人的鎮定程度往往與他們的兇惡程度成正比,也就是說,唯有真正窮兇極惡的罪犯,才會在面對一群荷槍實彈的追捕者時,氣定神閑,邀你坐下,喝一杯茶。
然後,榮容真聽見有人問他:「您需要喝點水嗎?」
他循聲望去,那是位穿白襯衣的青年人,青年髮色很黑,說起話來很平和清淡,或許是正好站在飲水機邊,未等他回答,那人竟很順手的,替他倒了杯水。
榮容覺得自己脊背有些僵,他移動視線,看向了2801號房的最後一位客人。
一柄黑色的槍,正頂在最後一位客人的前額上,所以他必須向前走兩步,才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是位員警,是啊,情報上早就說明,2801號的客人中,有名警員,普通警員又哪裡住的起柯恩五月這樣的頂級酒店,所以這必然是個骯髒的員警,榮容平靜了下來,忽然覺得有了些底氣,於是他看向了那位員警的眼睛。
他說不清楚那是怎樣的顏色,像是海藍又仿佛湖綠,眼神中意味很平靜,仿佛絕對靜止的海面,沒有任何的風以及波浪。
他聽見那人說:「放下槍吧。」
不是「慢著」或者「稍等」,他說,放下槍吧。
這是命令而非請求,雖然聲音和煦,但依舊是命令,再窮兇極惡的匪徒,也不敢對員警說出這樣囂張的話。
榮容不準備再浪費時間下去,他將手掌抬至耳側,向下屬下達了直接逮捕的命令。
可那低沉卻溫和的聲音隨之再次響起,卻不在和他說話,而是在問角落裏那個少年。
「王朝,你打過電話了?」
「什麼電話?」少年人明顯一愣,然後又迅速反應過來,「沒啊!」
「那為什麼ICPO的人會來?」
「不是說是因為我們藏毒嗎?」
「哦。」
對話到此終止,很簡單很隨意,榮容覺得有涼氣,從他尾椎骨最後一截,順著脊背向上竄起。
不光是他,屋內每一位特勤警員,都下意識看了看彼此的服飾以及肩章,然而他們身上的所有配置都與永川當地特勤隊一般無二,沒有任何破綻,這當然是為了隱藏真實身份的考慮,可那位靠在椅背上的那人,卻很輕易地點穿了他們的身份。
榮容按住了配槍,他很緊張。
如那人所說,他來自於ICPO,隸屬于國際刑警組織永川分部,因為事出突然,他正在執行一起藏毒案的嫌犯逮捕任務,嫌疑人卻不肯跟他走。
這聽上去像一個笑話,然而,這他媽是個事實。
靠在椅背上的員警,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很貼心地解釋道:「其實是戰術動作方面的問題,受訓地不同,所以會有差別。」
誰關心這個了!
榮容穩了穩氣息,決定不再糾纏這些細節,他看了眼逮捕令上的姓名,說:「刑隊長是嗎,請您跟我走一趟吧。」
「抱歉,我想我有權不配合。」
榮容冷笑:「刑隊長,既然您能猜到我們身份,那您應該很清楚你所犯下案件的嚴重程度,希望您還是不要再抵抗下去了。」
「哦……倒不是這個原因。」刑從連很客氣地說道:「ICPO管理條例第五章第三條明確規定,國際刑警組織在各國特勤部門執行公務時,須經當地警方同意或批准,如遇紅色通緝令等突發狀況,也需在事後以書面形式通知當地警方並得到許可……但是我想,我的案件並不符合這兩項吧?」
這次的話有些長,長到榮容也是過了一會兒,才完全理清其中的含義。
意思是,你們無權逮捕我,因為你們逾矩了。
榮容再次看向那位名叫刑從連的員警。
刑從連頭髮剃得很短,下巴上長著同樣長度的鬍茬,看上去很不羈很瀟灑,他說那些話時,仿佛額上頂著的也不是突擊步槍,而是春風下的樹枝,而這裏所發生一切,也仿佛都是很無所謂的小插曲。
榮容皺了皺眉,以多年的經驗來看,這樣的氣質,往往只能出現在那些真正的巨擘身上,他抿了抿唇,現在的情況,他確實進退不得。
就在這時,角落裏的少年忽然來了精神。
「真是ICPO的人,你們閑著沒事跑來抓藏毒犯?」王朝從地上跳起,並同樣無視了抵在後背的槍支,用手指著榮容的臉,很囂張地說:「讓你們頭過來見我,記得,找組長級別以上的人來!」然後他驕傲地昂起頭顱,又補了一句,「媽的智障!」
刑從連倒是對這句話不置可否,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江潮的肩膀,說:「麻煩江隊長,先送學生家屬回去休息。」
他雖然這樣說,目光卻一直盯著上首位上的陳姓管家。
江潮下了一跳,自始至終都沒搞清楚狀況。
可很奇怪的是,或許是刑從連的語氣和姿態都與平日不盡相同,他竟真的下意識站起身來,去招呼那些學生家長離開。
房間裏的人,霎時少了一半。
望著還在輕微晃動的門板,榮容簡直搞不懂現在到底誰在做主!
——
——
柯恩五月洲際酒店,28樓01室。
房間內的搜查已經到了尾聲,曹謙站在窗邊,俯瞰窗外浩瀚湖景。
套房裏很亂,所有抽屜都被打開,衣物和被褥都被仔細翻查過,兩件襯衣散落在地,昂貴的水晶燈明明未被觸碰過,卻總仿佛在輕輕晃動。
作為組長,他很清楚此番抓捕和搜查行動太過突然,甚至顯得魯莽,但線報太過確鑿,他已經追查此案三年之久,當然無法放過這樣明顯的線索,並且,他甚至也非常有把握,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果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曹謙回頭,見下屬遞上一個封口證物袋,他看了眼口袋裏的東西,眼神一黯,爾後宣佈收隊。
鄭冬冬站在2801號客房門外,他很得意,因為他只冒了一點很小的風險,就可以達成一個夢想,這真的非常值得。
房門被再次打開,荷槍實彈的特勤警魚貫而出,那些人面色冷峻,槍支更是冰冷得不近人情,鄭冬冬於是更高興了。
他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警官您好,我是柯恩五月酒店的總經理,我姓鄭……」
「哦,鄭經理,沒什麼大事,這是國際刑警組織簽發的特大案件搜查令,請查閱。」曹謙打斷了面前這位虛胖的男人,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聽見國際刑警組織六字時,鄭冬冬臉色一變,突然慌亂起來,他接過搜查令,反復看了幾遍,然後變得有些結巴:「這……怎麼會……」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沒有,我……我們一定配合調查。」鄭冬冬鞠了個躬,只覺得脖子裏都要冒出冷汗,在他概念裏,任何帶有國際兩字的組織,都大得嚇死人,可事情明明本不該鬧這麼大,起碼不該大到國際上去,這一切好像都已偏離了既定安排。
然而事情往往只會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他這樣想著,剛要直起身時,在他身後的走廊盡頭,有很蒼老又很冷漠的聲音傳來。
「誰讓你配合調查的?」
鄭冬冬脊背一僵,甚至連回轉身都做不到了。
真是很囂張的話啊,曹謙冷哼一聲,循聲望去。
他看見一位老者從盡頭的黑暗中走來,老人穿著樸素,黑色布鞋,灰麻衣,前襟的盤扣緊緊扣著,看上去好像最尋常古板的鄰家翁,唯獨不同的是,鄰家翁不會有那樣的走路姿態和那樣鋒利的眼神,曹謙迅速將子彈上膛。
「市民配合警方調查難道不是應盡的義務嗎?」曹謙舉著槍,很有禮貌地問道。
可老人卻似乎對黑洞洞的槍口無動於衷,更對他謙和有禮的問題無動於衷:「這是酒店,客人是酒店員工的衣食父母,作子女的理應護住父母,這是本分。」
「那麼父母違法亂紀,子女也不能大義滅親嗎?」曹謙並不知道老人是誰,可他卻忍不住反問。
聽到這個問題,老人只從頭到位掃了他一眼,說:「小夥子你無不無聊,我開除個下屬和你有關係嗎?」
曹謙頓時說不出話來,
聞言,鄭冬冬的頭越壓越低,幾乎直不起身。
像是為了再給垂死的駱駝壓上最後一根稻草,一位踩著高跟鞋的女服務生從遠處跑來,見到鄭冬冬時,她甚至沒有在意周圍的詭異氣氛,很急切地說道:「經理,2801號房的客人剛致電酒店前臺,說我們酒店侵犯了他們的合法權益,請您去永川大學解釋清楚這件事,否則告到我們傾家蕩產。」
此言一出,不僅是鄭冬冬或者曹謙,甚是正準備開除下屬的老人,都覺得很詭異。
傾家蕩產,開什麼玩笑?
曹謙皺了皺眉,看了眼手錶,這個時間點,B組理應將嫌疑人控制住,那麼為什麼,嫌疑人還能很自由地打撥出電話?他這樣想著,無線耳機裏傳出的通訊音,為他做瞭解釋。
「BOSS啊,我們今天碰上硬茬了,硬茬說我們執行公務時違反條例了所以不跟我們走,還請您也到永川大學來一趟,否則把我們告到總部去,他們怎麼這麼囂張啊?」
「收到。」無線耳機還在傳出喋喋不休的聲音,曹謙毅然終止了通話。
他看了眼可憐的經理先生,又看了眼老人,顯然在琢磨眼前局面,片刻後,他轉身下令:「阿榮把證物送檢,其餘人跟我去永川大學。」
聽見這句話,老人的臉上,仿佛出現了一絲笑容:「那麼一起去吧,鄭先生,還有曹警官。」
第62章 三墳25
林辰倒的那杯水,榮容最終還是沒有喝。
年輕人總是這樣,對世界有太多忌憚和不信任,因為不信任,反而很容易迷失方向。
看著年輕特警迷茫又警惕的臉,林辰坐回位置上,處理這種場面,顯然不是他的專長,幸好刑從連在。
長條形的辦公桌兩邊,坐著同樣弄不清楚狀況的幾波人。
原先來處理學生自殺善後事宜的學院領導們,不知自己為何還坐在這裏,他們明明應該隨學生家長一起離開,可面對荷槍實彈的特警,以及那位現在正控制全場的英俊刑警,他們卻生不出半點離開的念頭,反正,待著也不會死吧?
而比之坐在首座,面黑如鐵的管家大人,許國慶則非常尷尬,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坐在管家大人的身邊,因為他有種奇怪的預感,離風暴中心越近,則越容易變成炮灰,不過,他好像也沒有可以再次選擇的機會了。
江潮剛回到屋內,根據剛才刑從連的囑咐,他從局裏調了一些人手過來,大多是沒有任務的文員,負責守在門口,因為門板很厚,所以他們完全不會聽見裏面發出的任何聲音,江潮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門板的厚度和消音這樣的問題,但他總覺得,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需要保密的事情。
所有人都很緊張,卻沒有人說話。
林辰手撐住半側的臉,撥動眼前盛滿水的紙杯,餘光瞥見刑從連揮了揮手,招呼王朝坐到身旁。
那時少年人剛掛斷給酒店前臺打去的質詢電話,整張臉都顯得眉飛色舞。
「老大,需要我再做點什麼?」
「你想做什麼?」刑從連反問。
「哦,比如說,學校的監控系統不是有問題嗎,需不需要我把防火牆修一修啊把小駭客抓出來,或者查查到底是哪個傻逼在論壇發了帖子黑阿辰!」王朝在說這些話時,挑釁地望向坐在那張長辦公桌主坐上的管家大人,眼角眉梢全是挑釁。
「繼續做我安排你做的事情。」刑從連按住少年的腦袋,把人壓在電腦前面,「不許分心。」他補充了一句。
林辰轉紙杯的手輕微停頓了下,很難得,連他都有些搞不懂刑從連的用意。
不修復監控,自然是想讓那些暗中在監視學校的人,繼續多觀察一會兒這裏的情況,畢竟如果奪回監控攝像頭的使用權,也就意味著直接告訴幕後的那位,我們已經知道你們究竟在幹些什麼。但內心深處,林辰甚至懷疑,刑從連是想將死亡直播事件控制在永川大學校園內,如果這裏的監控攝像頭不起作用,天知道那些瘋狂的孩子又會去哪裡自殺。
在那一瞬間,林辰忽然覺得有些並不算好的感覺,他又側過一點頭,刑從連正逆光坐著,溫暖的陽光給他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也因此讓他的面容變得模糊起來,以至於連他的眼睛,都看上去綠得有些幽暗。
林辰想,刑從連真的太擅於處理複雜局面,而他的著眼點,也往往高得有些可怕。比如犧牲一些小事,來顧全大局,這樣類似的決定,很有可能曾經發生過。
想到這裏,林辰忽然轉頭,低聲問他:「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
光憑戰術動作,就能斷定這些警員的出身,這顯然是個不靠譜的回答,全世界的戰術動作大多大同小異,哪有這麼大的區別?
說悄悄話時,當然做得很近,刑從連聽到這個問題,不經意間,將頭又湊過來一些。
「因為ICPO的人,都很好欺負。」他說話聲音很小,林辰也是很努力,才能聽清楚,「他們受限於國際條約,在所有有權執行公務的人群中,ICPO往往更注重章程,如果是我抓人,不會說那麼多廢話。」刑從連輕輕吸了下鼻子,林辰覺得自己似乎能聞到他身上很清淡的煙草味道。
真是經驗豐富的回答。
在一旁偷聽的王朝,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漸漸西移,把樹影拉得更長了些。
那扇略顯老舊的會議室大門,終於再次打開。
吱呀聲響,讓會議室內原本等得有些困倦的人們,都打了個激靈。
走在最前方的,是位全副武裝的特警,氣質沉穩,眼神很冷,林辰光從房間內全體特警肅然起立的樣子上,就能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來了。而在他身後,另一組警員站得筆直,仿佛高大的林木,他們將不大的房門處,塞得滿滿當當。
林辰看了眼身旁兩人,刑從連依舊默不作聲,顯然並不準備說話,反而是王朝坐直了身,抬了抬帽檐,生怕來人看不見他臉的樣子。
於是,特警組長環顧室內的視線也在少年人的臉上頓住,然後,他發出了很輕的一聲「咦」。
時間仿佛在那刻被拉長,好像緩慢的動作片。
所有人都睜大眼,看著那位冷傲的國際刑警組織的小頭目,整了整作戰服、站直身、併攏腳,向少年坐著的方向,敬了個再標準不過的軍禮。
然後他們聽見同樣冷傲的聲音,從那位組長嘴裏傳出。
他說:「教官,您好。」
好像是電視劇裏才會有的奇怪劇情,一位明顯不算年輕的國際組織中層警官,向一位太過年輕的死宅少年認真敬禮,然後稱呼對方為教官。
少年人笑得意極了,沒有半點要遮掩的意思,他假裝嚴肅地咳了咳,向主坐的管家大人挑了挑眉,然後說裝作很大佬的樣子揮揮手,說:「都來了啊,愣著幹嘛,坐下吧。」
陳平的臉色,陰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
房間裏,顯然沒有多餘的12張座位,任閑走到會議桌邊,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他揮了揮手,身後的那些特警,很自然地一個接一個走到靠牆處。
「坐。」
任閑發出指令,那些特警們整齊劃一地坐下。
任閑當然沒有想過,會在這裏遇見那名少年,2801號房住戶裏的王朝兩字,無法讓他將名字與那位曾在網路安全培訓課程中瘋狂碾壓他們的未成年教官聯繫起來。
那是在兩年前,他為了接受晉升組長前的最後考核,來到了位於法國里昂的國際刑警總部,他們一行50人被拖到一個鳥不拉屎的荒野村落,接受了各種殘酷的培訓和永不停歇的考核,其中,負責網路安全培訓的是位年僅16歲的少年教官,他至今還記得,那位少年臉上天真純粹的笑容,和永遠能把他們玩弄於鼓掌間的各種攻防戰。
如果說,兩年前他的晉升培訓是個噩夢,那麼他未完成的逮捕行動,也同樣像是個噩夢。任閑脫下戰術手套,已經開始盤算,今日行動的報告,該如何書寫,才不至於顯得太丟臉。
因為特警們讓出了位置,林辰抬頭,終於也看見了站著的另外三人。
鄭冬冬原本就白胖的臉,現在更是蒼白得過分,好像透明薄膜紙,一戳就要碎。
王朝與任閑的對話其實很簡短很俐落,但任何一位聽見這樣對話的人,都會明白,現在會議室的形勢,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幅模樣。
而鄭冬冬身後,又站著另外兩人,仿佛是主從二人,林辰很清晰地看見,在老人進門的刹那,陳管家的身體,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而刑從連的臉色,也在看見老人的瞬間,微微有了變化。
神色的變化,轉瞬即逝。原先四方割據的局面,因為新加入的人們,而變得更加混亂。
在所有人落座後,刑從連終於有了動作,他拍了拍王朝的肩,少年人猛地站起,他抓起自己的紅色雙肩包,從裏面倒出了不少零碎玩意。
像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地位,他還特地抓了兩件東西,扔到任組長面前,昂著頭說:「會裝吧,裝起來。」
任閑看了眼面前的部件,發現那是個信號遮罩器,能遮罩手機信號無線信號甚至是監聽器信號……可是看著玩意的破損程度,似乎是被少年當做玩具,一直扔在書包裏,真是令人很無語。
但王朝的動作,並未就此停止,它又從書包裏翻出一個粘著透明膠帶的破攝像頭,然後找了個能拍攝下會議室全景的角度,將攝像頭安裝好。
等他做好這一切,任閑也將信號遮罩器安裝完畢。
少年回到電腦前,確認了下兩樣電子產品的工作情況,然後沖刑從連點了點頭。
終於,一直沒有說過任何話的刑警隊長,終於開始動了,他只是微微將身體前傾,房間裏的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得不說,人類真是對權威和秩序非常敏感的生物。
「許副校長,還有幾位院長,今天辛苦你們了,希望我們警方今後在永川大學的工作,還是能得到諸位的配合。」刑從連說著,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被點到名字的人,可以離開。
許國慶如釋重負,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這麼輕鬆的退場,但看著會議室裏又是員警又是特警又是攝像頭的狀況,不跑難道還等著一起約晚飯嗎?他拉開門時,回過頭,望著林辰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敬畏。
許國慶一群人跑得飛快,望著再次搖動的門板,林辰卻很清楚刑從連的用意。
非要學校高層留下來,親眼看著王朝是怎樣輕描淡寫地拿捏國際刑警,又在恰當的時間放他們離開,當然是為了敲打學校高層和陳家的狗腿,刑從連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他希望為了今後調查會更加順利。
這樣的心思,也真是深沉細膩到了極點。
像是預感到,真正的大戲將要開演,陳平也動了,他將一直搭在扶椅上的手放上了桌面,開始先發制人:「刑隊長,好大的官威,您這是什麼意思,只有經過您同意的人,才可以離開嗎?」
陳平原以為,刑從連會客氣客氣,可他卻聽見非常平靜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
「是啊。」
「我可以認為,您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嗎?」
「事實如此。」刑從連雙手輕支,抵著下巴,很隨意地說。
陳平只覺得怒火蹭地竄上頭頂,他拍桌而起,痛斥道:「現在警方查的是你藏毒,我憑什麼必須待在這裏,難道我也是犯罪嫌疑人嗎,警方沒證據就可以隨便亂扣人嗎!」
「我當然,是會有證據的。」刑從連笑了笑,他敲了敲桌,王朝很自然地,將電腦螢幕,折轉過來。
第63章 三墳26
王朝小同志的筆記本電腦,與他本人氣質十分一致。
碳纖維外殼上佈滿了便簽膠印,鍵盤膜的動漫貼紙能清晰看出他本人愛好的轉變,左上角還貼著有兩朵不知那本雜誌上剪下的NERV團案,總之非常複雜,又生機勃勃。
而電腦螢幕,電腦螢幕現在全黑,除了左下角有個播放按鈕外,其餘顏色同陳管家的臉色一般無二。
或許是被特地朝向自己的電腦螢幕刺激到,陳平整了整西服下擺,推開轉椅,用一副懶得再和庶民廢話的高傲模樣走向門口。
然而,他卻被攔住了。
攔住他的,是國際刑警組織的特警。
兩柄黑色突擊步槍在門口打了個叉,陳平頓住腳步,努力克制自己的臉色不變得通紅,他轉過身,用下巴對著這幫人的老大,說:「隨意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原來這就是國際刑警組織的工作流程嗎?」
「其實不是。」任閑很抱歉,「但我所接受的培訓裏有很重要的一條,大致意思是,別他媽去惹你的教官,因為他們會給你的成績單打叉,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前途無望。」任閑攤了攤手,表示無奈。
「哎呀哎呀,哪有這麼嚴重啦,我一般不下黑手的。」王朝嘿嘿笑起,然後勾了勾手,示意陳管家坐回位置。
「你們想幹什麼,這裏是永川地界,刑從連我告訴你你不要太囂張!」陳平的眼神裏,終於有了瘋狂。
而對應著那絲瘋狂的,是刑從連慢條斯理的語氣,他回答道:「我嗎?我當然是要自證清白啊。」
兩位特警拿著槍,將陳管家請回了座位。
一切仿佛都暫時安靜下來,好像陰雲下的海面,沒有一絲風。
「請問您是?」
在他身旁,刑從連轉向行動組長,以一個禮貌式的問題,作為開場白。
「國際刑警組織永川分部重案C組組長,任閑。」任閑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先敬禮,但他最終還是選擇坐直身,恭敬地回答這個問題。
「任組長您好。」刑從連點了點頭,極為熟稔地,將談話拉回到正常破案的流程上來,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證明一點,您查獲的我們酒店房間的毒品,是被他人栽贓到我們房間裏的。」
「請繼續。」任閑道。
「既然要自證,那麼時間線就非常關鍵。」刑從連語氣溫和得像在與老友交談,「我想請問任組長,您是幾點收到關於柯恩五月酒店2801室可能藏有毒品的線報?」
任閑聞言一震,現在的情形,他已從審訊者變成了被審者,照理,他也不能在眾人面前,回答這個問題,可鬼使神差地,他卻像下屬向上級彙報工作般,回答了這個問題。
「11:44分。」他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他話鋒一轉,用一種略帶笑意又或者是獵人望向獵物的神情,看著鄭冬冬,問「那麼,請問鄭經理,酒店28樓的監控攝像,今天還好用嗎?」
聽見這話,鄭冬冬仿佛被一支利劍射中,緊張極了,他像垂死的獵物,用一種恐懼地眼神看著刑從連,過了很久,才戰戰兢兢地回答:「今……今天……28樓監控檢修。」像是為了證明什麼,鄭冬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早在酒店工作計畫上,不是我安排的!」
這是預料之中的回答。
刑從連微抬眼,他翠綠色的眼眸,遠遠盯著那位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酒店經理,平靜地說:「哦,這意味著,酒店的監控攝像,無法記錄我們每個人出入房間的時間?以及,是否有其他陌生人進入過我們的客房,對嗎?」
「誰讓你們房間藏著毒品,這能怪我們酒店嗎?」鄭冬冬繼續辯駁。
「哦,不過我能證明,我們三人中,王朝離開酒店的時間是在11:14分。」刑從連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又說,「也就是說,在三十分鐘內,您酒店的清潔工,完成了打掃房間、發現毒品、上報領導、報警、然後被國際刑警組織捕獲線報,這一系列過程,是嗎?」
未等鄭冬冬回答,王朝便駕輕就熟地按下視頻播放鍵。
那是柯恩五月酒店的電梯監控錄影,上面清楚記錄了一位背紅書包少年進入電梯的時間。
像是在黑暗中捕捉到一絲光,鄭冬冬看著螢幕中不算清晰地監控畫面,高喊道:「誰讓你入侵我們酒店監控系統的,你這是違法,是犯罪你知道嗎?」
王朝噗嗤一下,再次笑出聲:「是你家酒店啊,還違法犯罪呢……」
刑從連單手支頤,他饒有興味地目光,移向了一直坐在角落,並且沉默不語的老人。
像是感知到什麼,老人只說了四字:「當然不是。」
老人的聲音已經很蒼老了,卻好像風吹過枯枝,有種垂暮的灑脫意味。
聞言,主坐上的陳管家悚然地望著角落裏的老者,在永川上流社會混了那麼許久,他當然知道,老人姓邢,名字跟主人姓,來自於那個家族。
在所有人新興家族都開始廢棄家族管理制,只有那個家族,還依舊保留著最古老甚至是封建的習慣,每年派家裏的外莊管事巡視各地,收收租子查查賬目,老人能被外派到永川來巡視,雖然並不能代表它在邢家的地位有多高,但在永川商界看來,分量已經足夠。
這樣足夠分量的人,就算是輕妙淡寫的一句話,也意味著一種表態。
陳平低下頭,手攢得很緊,他的全部思維,已經從該如何對付林辰和刑從連,轉變為陳家到底是什麼時候觸犯到了邢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要知道,古老家族總有一種自我生存法則,其中最重要的法則就是,保持中立和與人為善,因此,你幾乎不會看到任何邢家人對政局、經融形勢甚至是敵對企業作出任何表態,他們永遠都是謙和有禮,骨子裏,卻驕傲得不可一世。
可是為什麼,邢家人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然後認真地展現出自己的態度?
陳平開始真正慌亂起來。
「酒店的門禁系統應該還算靠譜,除非暴力拆解……」刑從連說這話時,剛暴力拆解完門鎖的任組長低下了頭,他收回視線,繼續說道:「所以,在王朝離開段時間內,能出入房間的,必定是有門禁卡的那些人,例如酒店員工,對嗎?」
鄭冬冬的樣子,像是被獵人的尖刀抵住脖頸的獵物,因為預見了絕望的未來,所以開始最後掙扎起來:「你,你什麼意思,明明是你們藏的毒品,這是反咬我們酒店,這是栽贓!」他的聲音越來越響,又尖得仿佛喘不過氣來。
鄭冬冬的表現太過緊張,神經纖細的好像馬上要崩斷的琴弦,可明明,刑從連只是在說一些,非常非常正常的邏輯推理。在場的那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紛紛用懷疑地眼光,看向幾乎失控的酒店經理。
或許是那些宛若實質的目光太過傷人,又或許是他一貫的精英偽裝,終於在他最厭惡的人面前崩得粉碎。鄭冬冬的頭以極小頻率晃動著,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起來:「不不……你沒有證據……你不會有證據的!」
「哦,其實我有證據。」
刑從連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平靜語速。
可是在他身旁,王朝終於繃不住臉上的笑意,像是閘門打開,奔流的湖水在陽光下沖出大壩,少年人笑得幾乎直不起身:「手法不專業,就別玩栽贓陷害啊,技術,男人需要的是技術啊!」
王朝小同志斜睨著屋裏所有人,順手從正常人完全無法理解的電腦桌面上,調出另外一則視頻檔,然後,他又打開一個監聽檔模樣的東西,用略帶歉意的口吻說:「音畫稍微有點不同步啊,大家見諒見諒~」
在所有人的震驚目光注視下,一段帶有四格畫面的監控視頻,緩緩播放起來。
不同于普通監控攝像的低劣畫質,視頻的清晰度非常高,甚至連地毯上的鳶尾花瓣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曾經住過柯恩五月酒店最昂貴的套房,就能很清楚的知道,畫面中所拍攝下的,正是28樓行政套房的內景。
左上角一格畫面,記錄著客廳中發生的一切。
11:14分,背著紅書包的少年匆匆離開房間。
11:20分,酒店客房清潔工,開始進入房間清潔,按照清潔流程,她首先開始清理桌面的垃圾,就在她將那些碗碟中的殘渣,倒入垃圾袋時,一位西裝革履的微胖身影,進入了所有人視線內。
清潔女工趕忙回頭,竟然看見酒店經理站在了自己身後,她嚇得手足無措,像是並不知道日理萬機的經理大人為什麼會突然視察自己的工作。
樸實的女工低著頭,聽見經理說:「你緊張什麼,你幹你的活,我就檢查檢查。」
那位經理的聲音很高傲,又略尖細,自然出自現在已經面如死灰的鄭冬冬先生之口。
右上角的畫面,記錄下鄭冬冬背著手離開客廳,通過走廊,來到浴室門口的過程。
只見他推開浴室大門,扯著嗓子喊:「為什麼浴室還沒打掃,你看髒成什麼樣子了,快過來!」
女工聽到召喚,急匆匆跑到浴室,她被經理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然後她把自己關在浴室裏,開始埋頭清理。
片刻的空白後,畫面左下角的主臥大門被推開了。
只見鄭冬冬躡手躡腳走入主臥,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副白色橡膠手套,他頗為嫌惡地拉開被褥,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包裝袋,然後撕開包裝,將裏面的綠色葉片倒在床上,然後拉上被褥,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
不多時,女工清理完衛生間,來到主臥,在她掀開被子的刹那,鄭冬冬又很湊巧地,走進了房內。
他望著床墊上的乾枯綠葉,臉色變得緊張起來,像真正的專業人士一樣,他一把推開女工,蹲在床前,撚起一小撮碎葉,在鼻尖嗅了嗅,然後裝作很震驚地樣子,說:「是大麻,快報警!」
他說著,還掏出手機,非常敬業地,拍下了一張現場照片。
視頻播放到這裏,鄭冬冬那根脆弱的神經,終於完全崩斷,監控畫面也終止於酒店經理大仇得報般的笑容上。
會議室內,靜如冰窖。
林辰望著眼前一切,只覺得這好像是荒誕戲劇裏才會有的橋段。
鄭冬冬居然跑到他們住的酒店房間,偷放大麻栽贓陷害他們,刑從連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點,所以從頭到位都氣定神閑?
可是,大麻而已,這種層次的毒品,也值得國際刑警組織出動?
可就算是大麻,鄭冬冬又是從哪搞來這玩意,他又是從哪來的想法,認為一小袋大麻,就可以令他們鋃鐺入獄?
問題實在太多,可這所有所有的問題,都比不上其中一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的房間裏會有監控攝像和監聽器?」
酒店客房這樣的私密場所,當然不會安裝攝像頭,這段幾乎無死角的監控視頻,顯然是王朝或者刑從連的傑作,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會議室裏響個不停的古怪警報聲,那個門鎖上的警報裝置,恐怕也不是酒店門禁自帶的玩意?
這兩個人到底給他們住的地方添加了多少種保全措施?
刑從連聽到這個問題,反應很快,他拎起少年的後頸肉,把人拉到林辰面前,嚴肅問道:「問你呢,在我們住的地方搞這麼多花樣是幹什麼?」
少年人轉過頭,用一種不可思議地目光看著自己的老大,仿佛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這時,刑從連笑了起來,王朝的臉恰好擋住了林辰的視線,所以,那笑容中威脅意味變得肆無忌憚起來。
「因為我從小外出打工,特別缺乏安全感啊……呵呵。」少年人迅速回頭,看著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第64章 三墳27
林辰懷疑自己的聽力和記憶系統都出現問題。
如果他沒有記錯,昨天晚上,王朝明明一直坐在電腦前憂鬱,直到很深的夜裏,才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樣睡去,唯一有機會安裝那些小設備的,也只有刑從連一個人而已。
可現在,刑從連坐在陽光底下,眼眸中帶著討好般的笑意,他睫毛長得過分,輕輕眨眼的瞬間,周圍的陽光都像蜜糖一樣甜。
林辰歎了口氣,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被欺瞞後的憤懣情緒,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各種奇怪的理由。
比如政府突然更換的房屋,又或者是明明據說被買下然後突然修繕一新的街道,所以,「外出打工缺乏安全感」這種見鬼的解釋,似乎也還算走心?
午後陽光很好,窗外有學生追逐打鬧的聲音。
那些被老同學背叛陷害的陰霾,也隨著兩人明顯的打岔,而消失不見了,林辰想,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你總不可能讓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歡你。
只是鄭冬冬,卻明顯沒有這樣輕鬆。
會議室裏很安靜,不知誰帶著機械手錶,指針走動的滴答聲音響得嚇人。
微胖的酒店經理仿佛等待淩遲豬仔,他的臉色白的嚇人,他在等待最後的裁決,可刑從連,卻偏偏只是用略帶笑意的眼神凝望著他,不說任何的話。
只有最老辣的獵人,才可以從頭到位,完美控制狩獵的節奏,他有時給出一點希望,然後又殘忍地掐滅這種希望,他一點一點,將鄭冬冬的驅趕到懸崖邊緣,折磨這他脆弱的神經,只有他再向前進一步,鄭冬冬大概就離精神病院不遠了。
雖然手段完美,可林辰覺得,這好像也太過大材小用些。
果不其然,窗外傳來汽車引擎啟動聲,那突如其來的聲響,讓鄭冬冬猛地顫抖了下。
刑從連敲了三下桌,這才緩緩開口:「鄭經理,您真的不能解釋下嗎?」
在絕對強有力的證據面前,鄭冬冬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來。
可刑從連,哪會這麼容易放過他:「我真得不能理解,為什麼您要在我的床上,撒上大麻呢,柯恩五月,現在提供這種特殊服務了嗎,這麼棒的主意,是您想出來的?」
或許是刑從連的問題太有誘導性,好像在茫茫黑夜,撕出了一片奇特的光亮,鄭冬冬猛然抬頭,他環顧四周,目光終於定在長桌盡頭那位管家大人身上。
像瘋了一樣,他站起身,撞開面前擋著的所有物體,椅子、手臂、甚至是堅硬的槍,他猛地撲倒到家大人腿邊,用一種哭嚎道:「陳管家,陳管家您要救救我啊!您不是說不會出問題的嗎,不就是大麻嗎,為什麼國際刑警組織的人會來,求求你啊,救救我!」
在那一瞬間,林辰很清晰地看見,陳管家那張總是古板而刻薄的面孔現出了裂紋,他仿佛聽見那種矜貴的瓷器崩裂的聲音。
陳管家永遠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變得淩亂,雖然仍在強裝鎮定,可眼神裏的慌亂和恐慌,卻出賣了他,他嘴唇翕動,像是強忍著,想要將腿邊發出怪叫的生物一腳踢開的欲望。
只是,他的對手是刑從連,那位富有經驗的獵人,是不會給予他任何翻盤的機會。
刑從連微微一笑,像是終於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回答,臉上沒有太多震驚或者意外的情緒,他故意無視了角落中上演背叛戲碼的兩人,很果斷地轉向長桌另一面,對一直假裝空氣的重案組組長說:「任組長,現在是否能確認,所謂的藏毒案,只純粹是一起栽贓案件呢?」
「當然。」任閑看著刑從連的面孔,心想這種小事您就別找我確認了吧!
刑從連點了點頭,轉而面對從頭到尾都目瞪口呆的江副隊長,說:「那就麻煩江隊長,將嫌疑人羈押,以防串供。」
他最後的兩個字咬得有些重,像是故意說給什麼人聽。
江潮聞言站起身,林辰看見,就在江潮站起來的時候,他隨身攜帶的手機似乎震動了一下,王朝沖他笑了笑,露出可愛的虎牙。
江潮低頭,看著手機上剛接收到的短信,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好歹是經驗豐富的刑警,他瞬間控制好表情,走出房間叫人。於是,他帶來的那些「門衛」們起了作用,兩位警員跟著他回到房間裏,很乾脆俐落地,將痛哭流涕的鄭冬冬,拖出了屋子。
林辰算了算,鄭冬冬是第三批被清除出場的人。
雖然只少了一個人,可會議室裏,卻仿佛空了一大半,雲層遮住日光,房間陰沉得可怕,手錶走針滴滴答答響起,陳管家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刑隊長,真是好手腕。」黯啞的聲音從管家大人嗓子裏傳出,仿佛石子擦過玻璃的那種輕微又刺耳的聲響,「您也要把我抓起來嗎?」他任然假裝高傲,可他顫抖的嘴唇和手指卻出賣了他。
「當然不會。」刑從連又靠回椅背,用很漫不經心地語氣說,「既然嫌疑人指認是您指使他,用毒品栽贓陷害我們,那麼您還是有自陳的機會的,就像您剛才給我的機會一樣。」
他略帶笑意的語氣,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嘲諷。
陳平咽了口口水,並不準備接受這樣的好意:「我沒什麼好說的,既然你是被栽贓的,那我為什麼我就不能是被栽贓的?」
望著陳平微抬下巴,聽著他至今還在狡辯的話語,林辰忽然覺得很失望,甚至連鄭冬冬都知道害怕或者畏懼,他痛哭流涕,那或許是因為害怕法律的制裁,可在崩潰的刹那,他必然全身心地後悔著,他希望時間能夠倒流,祈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才是一個人在做錯事情以後,應該具有的情緒反應。
可是陳平呢,那位嚴肅刻板的管家大人,那位三年內每每出現在他門口,將他往給黑暗生活中驅趕的人,在被揭穿骯髒的手段後,卻仍舊不知悔意是什麼玩意。看著管家大人的眼睛,他知道他不是在強裝,而是從頭到尾,都認為自己並沒有錯。
其實很久以來,他都沒有怨恨過這位一直執行著陳家家主旨意的中年人,因為忠誠,並不是一種黑暗的品德,可是現在,他忽然發覺原來那些被驅趕的夜晚或者被辭退的日子,都變得毫無意義起來。
「陳平,我想你一直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終於,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聽見被自己一直以來所打壓的人直呼大名,管家大人的臉上,有種被冒犯和羞辱的紅暈。
「林辰,你根本不懂。」
「不懂的是你!」林辰忍不住拍桌而起,他根本無法用正常的語速,和長桌盡頭的那個人交流,「大麻?你覺得大麻就無關緊要了嗎,你以為只要鄭冬冬咬死我們,就可以讓刑從連身敗名裂讓我們一無所有嗎,國際刑警組織,我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聯繫上國際刑警組織的,這件事情遠比你能想像的複雜一萬倍,你以為陳正學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就會感謝你忠心耿耿地替他弄死我嗎?」
林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如此憤怒,可他真的許久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氣,或許是他的聲音太大,又或許是他太過沉浸與這種情緒中,因此他並未注意到,會議室的大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
冰冷的聲音比畫面更先一步傳入他的腦海。
「是啊,我很高興。」
刑從連也同樣聽到了那個聲音,他比林辰更快地看向門口。
在那裏,站著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穿黑色長風衣,皮帶扣得很緊,脊背筆挺,頭髮與陳平一樣梳至腦後,他眼神陰鷙,黑色的眼眸中有死一般的寂靜。
幾乎不用思考,刑從連就猜出了來人的身份。
他於是看向林辰,林辰有數秒鐘時間的怔愣,然後,便清醒過來,目光緩慢移向了門口的方向,說:「陳董,您好。」
現在的情況,就變得更加有趣了。
或許陳家大佬,是因為最重要的下屬被扣押而聞訊趕到這裏,又或許,他只是一直在附近等待林辰被拷上手銬壓入警車的情景,總之,很離奇的是,陳家現任的掌門人,也出現在了這間已經發生過很多戲劇場面的會議室中。
真是有趣的巧合,刑從連這樣想著,眼見陳家掌門人一步步走入室內,用一種逼人的氣場迫近林辰,然後說:「很久不見啊,殺人犯。」
他的言語間,帶著偏執狂特有的桀驁,稱呼中,也帶著壓抑到極點的仇恨。
聽見那個稱呼,刑從連下意識地看向林辰,他看見林辰退了一步,靠在長桌上,然後很堅定地站住,似乎對此並不在意:「你是傻逼嗎,為了栽贓陷害我做這種事情,稍有不慎你陳家的生意全會玩完。」
與那樣質問陳平時少見的憤怒不同,此刻的林辰,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很平靜地說道,語氣中帶著一如既往的認真,就算在罵人,也認真得可怕。
「就算我陳家販毒,這件事和你有關嗎,林辰?」陳家大佬用非常緩慢地語氣問道。
此刻,他與林辰已經靠得極近,用仿佛那種野獸將要撕咬獵物的眼神,惡毒又深情地凝望著林辰。
刑從連覺得他應該站起來,可是刹那間,他看見林辰向他投來的一束目光,那目光明亮而冰冷,好像那種淬煉到極致的鋼,很心有靈犀的是,刑從連讀懂了林辰目光中的含義,意思是,沒有關係,我來就好。
窗外陽光明媚,刑從連有些想笑,他忽然意識到,原來並肩作戰的感覺,比一方保護另一方,來得更好。
「所以,你們陳家在販毒嗎?」林辰反問。
他的問題,讓那位陰鷙偏激的家主突然無法回答。
像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常客,林辰又問:「不光指使下屬誣陷我們,您還帶領陳家販毒,是這樣嗎?」
林辰真的很善於讓人無話可說。
陳家大佬所積累的所有氣勢,好像被卸去了一部分,他只能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你讓我怎麼辦呢,你現在有保護傘了,我很難動得了你了,你是想讓我拿刀殺了你嗎?」
「殺人要償命。」林辰這樣說。
這是句陳述句,但更像是自白,殺人償命,我還活著,所以我不是殺人犯。
「你憑什麼還有臉出現在永川,你為什麼還要再出現在我眼皮底下!」陳家掌門終於被這句話激怒,他伸手拽起林辰的衣領,將人拉到自己面前。
「因為我在永川大學查案。」
又是平靜的陳述句,語氣中,甚至帶著一點嘲諷意味。
在怎麼讓人發火方面,林辰也是專家中的專家。
陳家掌門用力摔開他,指著門口,冷笑道:「我的學校根本不需要你,滾回你自己的地方去,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滾!」
他說完這句話,會議室裏,又再次陷入寂靜。
然而陷入寂靜的原因,卻並非是因為陳家掌門人瘋狂又任性的話語。
而因為一直坐在角落裏,從頭到尾只說過一句話的老人,開口說了第二句話。
他說:「咦?」
直至此時,一直處於憤怒壓抑的陳家掌門人,終於看見坐在最不起眼角落的那位老人。
老人的眸子半張著,像是剛從午後小憩中清醒過來,未等陳正學反應過來,他邊從椅子上站起,語氣也平和到了極點:「正學啊,像我們這樣的生意人,生意做得再大,也要遵守法律,警方在查案,我們就要聽從安排。」
陳家掌門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直呼名字過了,哪怕老人聲音和煦,可言語中所透露出的意味,卻深長得可怕。
「原來是邢管事。」陳正學收回手,很快鎮定下來,他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替邢家表態嗎?」
以陳正學對邢家的瞭解,這家人雖然根基深厚,卻是最最守序中立的商人,永遠不會在任何紛爭問題上,表現出明顯的態度,所以,他以為他這樣說,眼前的這位外莊管事,就可以坐下閉嘴。
與他預想中的一樣,老人搖了搖頭,起身往門口走去,像是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等老人走到門口時,他看見老人回過頭看,用一種漫不經心地語氣說:「其實,也不算表態,老頭子只是剛聽您說,永川大學是您家的東西,有些意外而已……」老人頓了頓,他目光悠遠,望著窗外廣袤的校園,像是在回憶什麼:「畢竟,這是大學,雖然我們握有學校股份,可這裏不屬於任何一家人,它屬於所有曾經的現在的和將來的永川師生,這是我們幾家人早些年劃分股權時,就說好的事情。」
陳正學剛要開口,老人卻話鋒一轉,語意中的傲慢,溢於言表:「如果非要說,永川大學是誰家的,那只能說,這所大學是百年前我家老祖宗出錢建的,我家老爺十次注資,但最終,永川大學的主要股份,都只能是我家少爺的。」
老人說話間,像窗外微微欠身,仿佛在向虛空行禮,他說完,便帶著下屬,逕自離開了房間。
陳家掌門人的臉色,難看的好像斑禿的灰牆。
角落裏,刑從連沒由來地想要抽根煙靜靜,這種想法也只是轉瞬即逝,現在的情況,他也並沒有懷念和思考的時間,他望向被嚴肅教育過的陳家掌門人,略有些無奈地開口:「我能認為,您在剛才的對話裏承認,已經承認,是您指使下屬栽贓陷害我們的嗎?」
「呵,你覺得你能把我怎樣?」
「哦……沒怎樣。」刑從連揉了揉鼻子,恰逢此時,江副隊長正推門進來,刑從連眼前一亮,笑著對他說,「江隊長,還要再麻煩您,這裏有兩個幕後主使,想去警局喝茶。」
江潮一副我他媽到底錯過什麼的表情,他很鬱悶地揮了揮手,門外的二局警員再次進屋,將房間裏兩位似乎還不是很願意離開的陳姓人氏,請了出去。
隨著會議室大門再次關閉,刑從連臉上,不再有任何輕鬆閒適的笑意。
他望著一直默不作聲的重案組長,說:「好了,人走乾淨了,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第65章 三墳28 信任
任閑也不知道,為什麼世界上竟有人能如此迅速地切換思路。
總之,在陳姓人氏離開後的一秒,一直掌控局勢的那位警官,便將矛頭對準了他。
任閑很不願意承認,但在那雙綠色的眼眸掃向他的瞬間,他竟覺得渾身顫慄。
「這個,按規定不能透露。」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回答道。
刑從連卻並不準備接受這樣程式性的搪塞,與方才謙和有禮的受害者模樣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忽然變得強勢冷硬起來。
「我想任組長應該清楚,如果不是我的朋友碰巧有那麼一點小愛好的話,現在,我恐怕就在永川分部的審訊室裏,接受您48小時不間斷的審訊,然後我會以藏毒罪被論處,丟掉我的警徽還有養家糊口的工作。」
刑從連說完這句話,語速很緩,威脅意味很濃,他說完,便停頓了一會兒,像是給任閑充足的思考時間。
任閑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坐在冰冷狹小的水泥房間裏,被逼迫要說出些什麼秘密的人,哪怕他身後還坐著自己手下的兩組特警,他卻沒有任何安全感。
雖然他從頭到尾,他都在當背景板,但事實上,當他坐到這張辦公長桌前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不斷地在思考和判斷局勢,比如,今天這樁藏毒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ICPO完全被當做陷害的工具利用,還是存在著別的內情?
可是隨著事件推進,他漸漸察覺,他今天趟入的泥水遠比以往那些看上去還要更深,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寧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被傳來的現場照片,真是天大的麻煩。
不過,時間哪裡會倒流?
任閑抬起頭,忽然注意到那顆被塑膠膠帶粘在牆上的簡易監控攝像頭,好像野獸的眼睛,正如實記錄著房間裏發生的一切。
攝像頭,信號遮罩設備……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
「其實,是因為一則線索。」
「什麼線索?」刑從連微微前傾,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
「關於一起跨國毒品案。」
任閑擼了把前額的黑髮,他的頭髮並不長,但髮根有些濕,一些汗水被撥了出來,他看上去像是終於無法抵抗壓力,準備交代清楚事實的樣子。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一直安靜坐在角落的組員們,說:「你們去車裏等我。」
這是明顯要談重要事宜的信,地上那些特警組員們面面相覷著,似乎並不清楚,自己的BOSS為什麼要選擇違法章程,與這些人合作。
不過,命令即是命令,他們依次站起,準備出門,去車裏等上一會兒。
正當走在最前方的人推開會議室大門時,刑從連忽然開口。
「我們會很快結束,樓下的會議室好像空著,你們可以去那裏休息。」
他抬著頭,原本板著的面孔上又出現笑容,顯得客氣而真誠。
會議室門口打哈欠的二局警員聽到這話,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們伸手,微微欠身,像是要帶路。
望著那些背影,林辰心中默默計數,這些暫時離開的特警,已經是今天走出這間會議室的第五批人了。
見大門合攏,刑從連像是突然被放了氣的皮球,又或者是終於結束宴會的青年,忽然就放鬆了下來,他不再坐的端正嚴謹,而是懶洋洋地掏了根煙出來,毫不猶豫點燃,火光撲閃後,他深深地吸了口煙,然後歪了歪頭。
王朝像是得到什麼信號,同樣沒骨頭似地站了起來,他伸展下手臂,爬上椅子,把牆上的監控攝像頭給摘了下來。
刑從連又從煙盒裏抽了根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到任閑面前。
任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拒絕。
當煙霧升騰起來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今天真正隱秘卻又最最重要的話題,終於要開始了。
「這起藏毒案,和方志明有關係嗎?」
像是有人在自己耳邊開了一槍,任閑有那麼瞬間覺得耳畔嗡嗡作響,腦子亂成了漿糊,當失去一些思考能力後,情緒便會佔據上風,他迅速變得憤怒而緊張起來,條件反射一切都快,他迅速拔槍,對準長桌對面那人:「你為什麼會知道?」
刑從連依舊在抽煙,沒有半點要投降的意思:「你的反應告訴我,還真是有關。」
任閑的大腦在飛快思考,卷宗應該是絕密,就算有局長級別以上的許可權也無法調閱,每個未完成的特大案件都有自己內部的加密方式,外部人員根本不可能破解,到底是怎麼回事?許多種可能性在他腦子裏轉了一圈,他忽然看見在角落裏喝水的少年,像是明白一切後的坦然。
王朝被看得發毛,忍不住嚷嚷:「看我幹嗎,我是那種沒事就違法亂紀,心情不好就入侵別人家系統後臺的人嗎?」
「回答我的問題。」任閑依舊舉著槍,在堅持。
「哎哎,你怎麼這麼緊張啊……難怪看到點小線索就炸毛,隨便套下就把真話說出來。」王朝小同志根本沒有要拉老大一把的意思,還在繼續刺激重案組長。
「小線索?」任閑聲音很冷,像是被鑿碎的冰碴,王朝被他看了一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我等這條線索,已經等了整整三百二十六天。」
「也就十一個月嘛。」王朝隨口就算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感到林辰拍了拍他的手背,說:「三百二十六天前是去年五月十一日。」
去年五月十一日,一輛滿載的客車墜入永川江內,其中包括一位名叫方志明的緝毒警員。
王朝很快意識到,這又是關於死亡和復仇的話題,他縮了縮脖子,很真誠地說:「抱歉。」
任閑維持著準備射擊的動作,可在場誰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扣動扳機,他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非常可笑,他早上出門,照例在辦公事樓下買一杯咖啡,然後上樓,繼續暗無天日的卷宗分析,像是很多漫長無望卻突然碰到命運之神眷顧的故事,等到中午的時候,他看到警報響了。
那並不是什麼恐怖分子入侵國際刑警永川分部的警報,而是在他電腦右下角的一個紅點開始閃動,那代表他們所設下的攔截網路,攔截到了一些重要情報。
而那所謂的重要情報,其實不過是一張圖元不算太高的手機照片,照片上是永川最土豪酒店的套房,大片雪白的被褥底下,零碎撒著暗綠色的大麻葉,就當他以為這不過又是那些有錢人家少爺淫亂生活的剪影時,他突然看到了一個彩色包裝袋。那個包裝袋偽裝得像某個可以繞地球一圈的奶茶品牌,只是字體很模糊,並帶有地下工廠特有的拙劣塑膠質感。
當看到只包裝袋時,任閑激動得顫慄起來,隨後的劇情,就像隨處可以見的警匪片一樣,他調集手下,決心不能讓這樣的線索再次溜走,兩組人分別展開了突擊抓捕和搜查工作,可是,警匪片卻變了了低俗喜劇,在那之後,他看到了下三濫的栽贓陷害、愚蠢而毫無抵抗力的棋子、無趣的豪門爭鬥,這些都讓他昏昏欲睡,直到剛才那一瞬間,劇情又再次突然跳回主線,並且,以令人毫無防備的方式向前極速推進。
其實,如果時間允許,任閑就會發現,他面前坐著的幾個人,剛在不久之前,挽救了他某位同事寶貝女兒的生命。雖然,出於某些保護的初衷,在那片蘆葦叢裏發生的事情真相,被像模像樣地封存了起來,可世界上實在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其實已經填寫過那些調閱檔的報告,遞交給宏景當地警方,只等待審批通過,他就可以拿到關於整樁劫持案的所有細節。
只是,一切都剛剛好,還沒有來得及而已。
這麼美妙的安排,當然不一定出自於命運之手。
刑從連非常清楚這點:「我們正在調查的案件,恰好與方志明一案,有一點微不足道的牽連。」他終於把整枝煙抽完,也像是完成了漫長的思考,終於決定給予面前陷入困獸之境的重案組長,一線光明的生機,「我們所調查的案件中,有一位死者,曾經是一起珠寶搶劫案的目擊人和唯一倖存者,她叫程薇薇。」
「然後呢?」並未看過卷宗的國際刑警組織重案組長,有些茫然,死者又是目擊者、珠寶搶劫案、毒品案,這些元素似乎有些太過淩亂。
「你看,故事是通過人串聯起來的,在程薇薇所經歷的那樁搶劫案中,罪犯使用了一些手段,與謀殺方志明的手段,如出一轍。」
任閑的眉頭終於緊皺起來,他握槍的身形鬆弛下來,他把槍塞回槍套,先前那支煙可憐兮兮地被他扔在地上,他彎腰,把煙頭撿起,像個落魄的流浪漢一樣,將煙再次點燃。
「方志明,是我手下的一位臥底警員,一年前,他參與調查的終於有了進展,然後,他就因為身份曝光,被迫終止任務,回到了國內。」
「方志明的臥底地點,並不在境內?」
「是的。」
任閑夾著煙,他和刑從連非常清楚,他們所交換的並非情報,而是信任。
刑從連點了點頭,說:「案件細節我不會過問,我只懷疑一點,從鄭冬冬栽贓到你們反應過來實施抓捕,這裏面的反應時間不到一個半小時,鄭冬冬不可能直接上報國際刑警組織,他也沒有這個門路,你們的反應速度太快,所以,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們這麼緊張?」
刑從連的話,令任閑的面容徹底灰敗下來。是啊,暗無天日的案件永遠是暗無天日的,如果突然出現亮光,那你首先要做的,是躲起來認真研究,那道光究竟是什麼玩意。
任閑深深吸了口氣,回答道:「在執行任務期間,他傳回了一些制毒工廠內部照片,其中有一些產品包裝袋,與在您臥室發現的大麻包裝袋,一模一樣。」
第66章 三墳29 方向
「哦哦,靜態圖像捕捉系統啊。」涉及到技術問題,刑從連還沒開口,王朝就忽然來了精神,「案子不小啊,都上這套程式了,但如果是臥底拼死傳來的制毒工廠內部照片,應該是絕密啊,鄭冬冬會不會只是碰巧用了這個包裝袋,其實看他的樣子,大概也只是想把我們搞起來關幾天,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像是突然名偵探附體,王朝小同志眼睛都亮了起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知道,這個包裝袋一定會被你們的過濾系統捕獲!」王朝結尾時加重語氣,還特地推了推完全不存在的眼鏡,「所以,這一切到底是巧合,還是陰謀呢!」
「如果問題太複雜,回到原點來看整樁栽贓案,如果鄭冬冬報案後來的只是普通民警,那麼我們會有什麼結果?」
「我們被帶回局子喝茶,然後老江來撈我們啊。」
「現在,把人換成想要追查跨國毒品案線索的國際刑警,我們的結果又會有什麼不同?」
「我們被逮去ICPO被嚴刑拷打?」王朝很惶恐地看著任組長,「你不會真有這個打算吧?」
「否則他為什麼帶特警來,打麻將嗎?」刑從連順手抽了少年的後腦勺,示意他安靜一會兒。
「這兩個結果對你們來說有什麼區別嗎?」任閑問。
林辰望著刑從連,這確實是他無法理解的地方,假設真的存在幕後黑手,他們為什麼要冒著巨大風險,利用方志明傳回的照片誘,從而誘使國際刑警組織出手?
「區別,在於時間。」像是早已猜到謎底,刑從連回答這個問題時,甚至沒有經過停頓和思考。
林辰皺了皺眉。
「如果我們被地方民警帶走,大概可以在1小時內重見天日。」刑從連不再賣關子,而是用一種平靜到嚇人的語氣,分析這件事背後的那些陰暗和詭譎心思。
一時間,屋子裏又恢復了冰冷和寧靜,仿佛透過玻璃窗滿溢進來的那些溫暖陽光,都變得不起作用。
沒有人說話,林辰想,果然又需要他來問問題:「那麼,如果是ICPO呢?」他看著重案組長,這樣問。
「我會扣押你們,到我所能限制你們人身自由時間的極限。」任閑說。
「大概是多少時間?」
「按章程,是48小時。」
「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拖延我們辦案時間?」
這個結論很不可思議。
像藏匿大麻這種微不足道的罪名,並不能對他們說產生什麼真正實質性的傷害,所以究竟出動的是地方民警還是國際刑警組織,最重要的區別就是後者會不顧一切地審訊和羈押他們,直到48小時羈押時間結束。
那麼,回過頭來想,現在,究竟會有誰想讓他們停下來喝杯茶,不要太趕時間?
答案幾乎已經明顯到了極點。
在坐的所有人裏,只有王朝同刑從連明白這句話的意義,王朝咀嚼口香糖的速度慢了下來,像是很不能理解幕後黑手的腦回路樣子,質疑道:「這也太冒險了,要是我們在被審訊的過程中,聊起了方志明或者是和上一個案件相關的內容,那不是真相大白了嗎?」
噗地一聲,少年將嘴裏的口香糖吹爆。
「很簡單啊,所謂的方志明和他未完成的臥底案,只是同一個圈套的兩個不同階段而已。」大約像刑從連這樣的人,在說重要的結論時,都會平靜得仿佛在向你介紹美食街上底哪家大排檔更加好吃,「階段一,我們被抓,被審問,被羈押滿時間釋放,在期間,如果任組長僥倖與我們聊起方志明或者別的什麼線索,那故事自動進入階段二……」
「階段二是什麼?」
「就像你剛才做的那樣啊,分析死亡直播與方志明被殺一案之間關係,然後,誤入歧途。」他沒有抽煙,而是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老大你講清楚好嗎?」少年合上筆記本電腦,摘下鴨舌帽,狠狠揉了揉兩下頭髮,他所做的,大概是整個房間裏每人都想做的事情,「照你這麼說,幕後BOSS是故意引導我們去查兩個案子之間的關聯,可他這為什麼啊?如果他們敢這麼做,是不是說明,陷害咱們的人和殺方志明的毒販不是一撥人,那麼楊典峰修改車輛行駛時間的珠寶劫案,和之後目擊者程薇薇的死亡還有關係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總之,少年的問題像連珠炮一樣,令人無法招架,但那一個小包裝袋所帶出的問題,好像遠比少年問出口的還要多。
空氣裏好像有無數細密的蛛絲,粘得人無法動彈,甚至令人喘不過起來。忽然間,林辰看見刑從連彎露出一種無趣又慵懶的笑意。
「問這麼多問題,我都被你繞暈了。」刑警隊長彎手指,敲了敲年輕下屬的腦袋,他這次下手重了點,少年被他敲得弓起身,疼得齜牙咧嘴:「老大,你這樣欺負弱小很不正義你知道嗎?」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肇事者問。
「因為我問了你沒法回答的問題,所以你覺得丟臉……」少年開始找死。
「那我換個問法,你知道為什麼你爺爺能活到九十歲嗎?」
「因為他每天吃蔬菜堅持鍛煉!」
「不,是因為他從來不多管閒事。」
少年瞪大眼,很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還有心思在逗他玩的老大。
「可是老大,線索好多啊,制毒工廠的包裝袋、方志明的死、楊典峰修改的系統時間、珠寶劫案的始末、那個目擊者程薇薇的背景,我們有太多東西可以調查了啊!」
「少說話。」刑從連的臉上,帶著少見的嚴厲神色。
王朝被他呵斥得迅速噤聲。
「換種角度想,為什麼那個包裝袋就不是幕後黑手布下的疑症呢,實際上方志明的死也可能和我們現在調查的案件沒有任何關係。」四周的空氣,都仿佛是凝滯的實體,他的話,卻像是破開那些粘稠絲網的鋒利刀刃:「你看,我們可以做出無數推理,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因為可能性太多,所以我們不能朝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這肯定是條會浪費我們無數時間卻最終讓我們無功而返的死胡同……」他認真看向少年,又像在看會議室裏所有人,他說:「所以,收住你的思路,想都不要給我往這個方向想。」
這是命令,而非探討。
有一那麼瞬間,林辰覺得這條命令實在太令人難受了。
對於想要破案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放在眼前的線索更加誘人的了,那好像是散發的香甜氣息的水果硬糖,或者是將要到高潮的升級流小說,你很難控制自己縮回雙手或者放下書本。
因為從很久以前,他們已經養成分析和研究各種事情的習慣,思維的慣性讓他們就算是明知這或許是兇手布下的迷陣,也令人無法遏制地想要挖開整條街道,看看迷陣地下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可是現在,現在刑從連就好像是在地上明確劃了條線,告訴它們必須繞開這裏,因為無論前方埋藏著什麼東西,都暫時和他們沒有關係。
這確實強硬得令人無法接受。
但在下一秒種,就像有冰涼的水,順著頭頂淋下,陰冷濕寒感覺讓林辰很快清醒過來。
他很慶倖,坐在他身邊打哈欠的人是刑從連。
畢竟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在不停分析和判斷,只有少數部分人能夠破開迷霧,看清事情的真相,而那些懶得和你廢話,直接告訴你該怎麼做的人,則更加了不起。
整個栽贓案件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險惡的思維陷阱,並不致命,卻非常陰冷惡毒,在佈局者的巧妙安排下,你甚至無法察覺原來你正踏入一片精心設計的泥潭。
事實上,拖延時間和製造意外的方式實在太多了,比如殺人、放火、製造車禍等等,但那些手法都太強硬太明顯,很容易讓他們察覺到背後的意圖,而一起恰到好處的毒品栽贓案,48小時微不足道得仿佛紮穿車輪的鐵釘,它令你只會想著該如何解決眼前的麻煩,如果你僥倖修補好車胎,準備繼續前進時,你又會發現,前方公路上有幾個灑鐵釘的熊孩子,他們沖你做了個鬼臉,然後轉身就跑,這很容易讓你提高車速,想把那些臭小子抓到手狠狠揍一頓,等到那個時候,你會離真正重要的東西越來越遠。
那就是方向,以及時間。
「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拖延我們的調查時間,這說明下一次死亡直播應該很快就會發生。」林辰說。
「是啊,但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刑從連開口,他眼神中的嚴厲神色已經消失不見,林辰發現,他正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自己,「我們好歹知道了一個時限。」
「到底怎麼了嘛,什麼時限?」王朝有些急躁,或許是他家阿辰的臉色變得和他老大一樣難看,又或許是他從頭到尾,都有些跟不上他們這些偵探的思路,畢竟他只是個技術員而已啊!
「我恐怕,我們最多還剩下48小時。」
48小時,是任閑能羈押他們的最長時間,也同樣,應該是未來那場死亡狂歡的落幕時間。
———
對於林辰與刑從連來說,他們已經明確了方向,知道未來最壞的可能性。可對於任閑來說,他在經歷了今日的荒誕戲劇後,卻無法回避那個最為重要的問題,為什麼那只印刷拙劣的大麻包裝袋會在時隔11月後再次出現?而重案組內部資訊保密,外部人員又怎會知道方志明偷偷傳回的那張照片?
正當他困惑,並思考是否該開口時,會議室的大門被再次打開。
那位總是大大咧咧的二局副隊長站在門口,臉上滿是審訊成功的喜悅。
「臥槽老刑你有點神,陳平全招了,他說那大麻是他的二助手給他出的注意,貨也是他二助手給的。」
聽到這話,任閑眼前一亮,他沒想到刑從連一副不會過問此案的樣子,卻居然早已暗中派人審訊了犯罪嫌疑人。
「實施抓捕了嗎?」刑從連變戲法似地又掏出盒煙,扔了過去。
江潮伸手接住,說:「按你短信裏跟我說,一早派人去了陳家公司,只等陳平供名字就抓人,但老黃他們可還是撲了個空,助理辦公室沒人,桌上的咖啡還是熱的?」
任閑的心情像是坐上過山車,聽到那句話是,瞬間滑落至深淵,周圍很冷,甚至沒有一絲光。
「所以,這一看就是有人通風報信了啊。」江潮打開煙盒,抽了一支叼在嘴裏。
聽到那句話,不知是煙草的殘留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任閑覺得口中滿是苦澀意味,
刑從連的網已經收得足夠緊密,可那人還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脫身,這只能說明,方才待在這間會議室裏的人中存在內鬼。
而他記得,他剛才在這裏組裝過一個信號遮罩器,那麼房間裏的人,是沒有任何通風報信的機會。
可所有走出去的人中,鄭冬冬已被羈押,陳平與陳家大佬在接受審訊,因此唯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就只他剛被支走的下屬們。
「任組長。」
在徹骨的寒意中,任閑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
他抬頭,向窗邊看去,那裏滿溢著燦爛的陽光,亮得刺眼無比。
在陽光中,他看到了一個模糊而懶散的笑容。
他聽見有人對他說:「現在,您可以去搜查您手下的手機和通訊裝備了。」
第67章 三墳30 套路
「老刑你這是一早就下好的套?」
江潮用很不確定的語氣問道,像是無法想像怎麼有人套路這麼深。
刑從連仿佛是早猜到問題出在重案組內部,他所做的,不過是先排除了鄭冬冬和陳家人通風報信的可能性,並給了ICPO警員可以傳遞消息的時間,畢竟如果真的存在內鬼之類的陰暗生物,大概會迫不及待地報告主人他們這局快完了。
但問題是,哪有人從遊戲一開始就盤算到怎麼在最後時候反將對手一軍,簡直不講理。
任閑仍在愣神,王朝從筆記本上拔下一個U盤,朝他扔了過去:「這是剛才的監控視頻,全程監拍了你手下人情緒反應,找個什麼微表情分析師啦之類的看看。」少年咧嘴笑著,眨了眨眼,露出潔白的虎牙,「不用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看著那枚小巧的U盤,不光是任組長,江副隊長覺得渾身都冒起了雞皮疙瘩,他看著正窩在桌邊思考要不要再抽支煙的刑隊長,一字一句說道:「我他媽怎麼早沒發現你心機原來這麼重?」
「都是套路、套路。」刑隊長笑道。
或許是刑從連的笑容太可惡,任閑終於清醒過來。
他肅然起身,向對方鞠了個躬,道:「非常謝謝您。」
「不用客氣。」刑從連點了點頭,方才種那看誰都不順眼的煞氣早已不復存在。
任閑被他打量上下打量著,總覺得像被獵人盯上的獵物,就在他後背發毛時,他聽見對方說:「有件小事,還得麻煩任組長。」
只是幫忙而已,應當不會太麻煩:「您請說。」他回答道。
「不管是不是真存在內鬼,還想請任組長在這段時間內,能假裝全力調查方志明被害案,好給我們爭取些時間。」
刑從連用詞非常客氣。
聽見這話,任閑點了點頭,竟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對方大概只是想將計就計,讓幕後黑手已經他們已經中計,來迷惑對方,這於他來說,當然只是舉手之勞:「沒有問題,請您放心。」
他說著,敬了個禮,轉身向門口走去,預備下樓處理那些骯髒事宜。
將手按在門板上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能冒昧問句,您是?」
「宏景市刑警大隊大隊長,刑從連。」
雖然知道,這大概確實是對方的姓名和職務,可任閑在那瞬間,總有種被搪塞的感覺。
他皺了皺眉,恍惚間,他看見他的年輕教官。
那位年僅18歲的少年躲在自己老大背後,偷偷朝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任閑一陣悚然,準備毫不猶豫離開並發誓一個字不再多問,忽然間,他聽見那位元宏景市刑警隊長又開口說話了。
「任組長,那真是辛苦您了啊,又要處理重案組內部事宜,還要幫我們這個忙。」
任閑轉過身,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
「有您的鼎力協助,相信我們應該很快能夠破案。」
「等等,您的意思是?」
「歡迎加入永川大學集體自殺案專案組。」陽光下,刑從連笑得誠懇而真誠。
———
任閑的身影恍恍惚惚,消失在門後。
江潮有些不滿:「老刑你這什麼意思,要調人我們有的是人,跑去國際刑警組織找什麼人啊,那幫大爺眼高於頂,從來都瞧不起我們……」
刑從連笑了笑,說:「有備無患嘛。」
「什麼嘛?」
刑從連看了眼王朝。
少年將筆記本電腦反轉過來,朝向江隊長。
一段慘烈的三連跳視頻,毫無預兆地開始播放起來。
江潮怔怔地看著對面,眼神略顯茫然,但很快,他瞳孔放大,臉色僵硬,周圍的空氣都好像變成了凝滯的實體。
其實,視頻播放的時間很短,可又好像被無限拉長,江潮用了將近半分鐘時間,才讓自己適應了渾身的的寒意。
這次,換江潮笑得很苦:「你就不能先讓兄弟緩緩?」
「沒時間了。」刑從連歎息。
「有人利用網站,直播學生自殺?」
「不僅是直播自殺,還直播性愛現場,並且他們不是光播,還用這些內容盈利。」
江潮掏了根煙,聽到這話,他發現自己手都在抖:「不能關閉這個網站嗎?」
「啊,理論上說,這個網站已經被關閉了,因為它都是一次性的。」王朝插嘴。
少年人陽光的聲音,讓江潮緩過神來,像抓到什麼救命稻草似地,他趕忙問王朝:「你,你跟老刑這麼久,你技術好,你能找到直播者的IP地址,我們就去逮人!」
像是被霜打的玫瑰花瓣,少年人陰鬱地低下頭,很不開心地解釋:「這是暗黑網路啊,網站直播者利用洋蔥伺服器,你就是把全世界最頂尖的駭客紅客白客找來也找不到他,啊,除非出現AI,但是,那也得等個十幾年吧?」
「那你可以查到是誰入侵了學校監控嗎?」
聽見這話,王朝忍不住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請您把我剛才說得話默念一遍,謝謝。」
「那奪回監控控制權總可以吧?」
王朝歎了口氣,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老大,跟江潮說:「那當然是小事一樁,搞成銅牆鐵壁都行,可他不讓我這麼幹啊。」
「為什麼啊老刑?」
「畢竟兩次死亡直播,都是發生在永川大學校內,如果我們封閉了這裏的監控系統,你能保證兇手不去別的地方作案嗎?」
「不是,你是說還可能會再發生自殺事件?」江潮頓時頭皮炸麻。
「不是可能,是一定,並且會在48小時內發生。」像是生怕江潮不夠恐慌,刑從連不經意地看了林辰一眼,爾後繼續說道:「並且,按照幕後黑手給我們下的套,恐怕下次直播,會比之前兩次,要嚴重許多。」
「老刑你真別嚇我,這嚴重要有多嚴重,我把永川大學戒嚴了還不行嗎?」
大致是收到刑從連眼神中傳遞的意思,林辰抿了抿唇,還是說:「我建議您,不要這樣做。」
「為什麼!」建議被兩次三番駁回,江潮拍桌而起,像是覺得眼前兩人太過冷血,他冷冷道:「難道知道這裏要出事,我們什麼都不做嗎?」
刑從連和林辰都沒有說話。
見兩人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江潮仿佛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其實你根本不想讓幕後黑手知道,你已經查到這個網站,並且知道將要發生更嚴重的事件?」他瞬間想通了一切關節,「你剛才說什麼讓任組長假裝偵查方志明案,如果他不假裝呢,是不是幕後直播者會知道自己的計畫暴露,然後放棄下次行動?你們為什麼一定要見點血才開心,萬一出點事情,你我都擔當不起啊老刑!」
江潮苦口婆心說道,只是這樣的勸說,不僅對刑從連,連林辰都不為所動。
「面對一種可能性,總比在兩種可能性面前,猜測到底會發生什麼要好。」林辰說。
「現在不是討論哲學問題的時候。」
「是,如果我們願意,幕後黑手或許會終止那個48小時內的計畫……」
「那幹嘛不做!」
「江潮,你有沒有想過,他冒那麼大的風險,甚至已經做好了犧牲ICPO暗樁的準備,只為了拖延一點時間,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下次直播一定他媽得HIGH爆了,他們能靠這賺很多很多錢!」江潮覺得剛才皮膚上的寒意,現在已經完全轉化成了怒火,「這意味著,可能會死很多人!」
「但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林辰試圖用不那麼嚇人的語氣,讓眼前的人平靜下來。
「是啊老江,要是我們這次不抓住他們,讓他們收手,你能保證他們下次不想著幹票更大的?」刑從連接著說道,「而且我保證,他們之所以敢劃這個時間線,就意味著,在48小時後,我們所能查到的一切線索,都會被清理乾淨,你知道身邊存在這麼一批人,你抓不住他們,還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犯事,這可比如鯁在喉難受多了。」
「但……但現在也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啊。」大概是刑從連的話太有說服力,江潮的語氣軟了下來。
「放心,我們也不會拿學生的生命冒險。」
「那我們下面該怎麼辦?」
「首先,你得安排人手在永川大學裏布控,不過,我們也不能確定,下次直播的地點一定在這所學校裏,畢竟現在動靜鬧太大了,所以這片大學城最好都有人盯著……」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知道了啊。」刑從連攤了攤手,很理所應當地說道,「我們現在沒有任何明顯的線索。」
這就好像明知前方是顆炸彈要炸開,可你和它之間,卻擱著一望無際的泥沼。
刑從連繼續說:「排查死者的社會關係需要大量時間,我們查不到網站幕後操縱者,唯一可以用的方法,是通過釣魚的手段找出這個網站的觀眾,但是否成功,也只能靠命。」
「老刑你開什麼玩笑!」江潮再次被氣得血壓飆升。
見老友一副快要死於高血壓和心肌梗塞地模樣,刑從連轉頭,望著林辰,說:「所以,現在只能靠林先生了,畢竟他是專家。」
「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像救命稻草。」
「你準備怎麼做呢?」
「我準備大海撈針。」
第68章 三墳31 數據
「這怎麼撈,拉網式排查嗎?」江潮歎了口氣,「老實說我覺得走訪排查的時間不夠了。」
「是啊,所以需要找些人出來聊聊。」
「啊?」
「如果我們很確定會有下一次直播,也就是說,在這所學校或者在這整座城市裏,仍舊存在可能犯案的人員,我們可以通過一些方法,將這些人找出來,談談。」
「問題是,你們心理學上有什麼快速找人的方法嗎?」
「準確來說,是用數學。」
林辰從口袋裏掏出了三張紙,那是他今天一直隨身攜帶的東西,現在看來他很慶倖自己沒有因為麻煩,而把這幾張紙扔掉。
「借王朝用下。」他對刑從連說。
「這麼客氣幹嘛,只要不弄死,怎麼用都可以。」刑從連笑答。
坐在一旁的少年把頭從螢幕前抬起,嘴上還叼著支簽字筆,顯然還在研究該如何措辭,才能釣上那些變態狂:「老大你這樣我很容易叛變你知道嗎?」
林辰將三張紙平鋪在桌上,說:「事實上,通過MMPI的結果我們發現王詩詩、許豪真、江柳,都有類似的人格特徵,那麼我們可以反過來利用這個特徵,篩選可能人群。」
「找出可能參加下次死亡直播的人?」王朝下一秒就趴回桌上,「光永川大學就有三萬師生,要在這裏面找參加下次直播的三個人出來?阿辰你別說,這還真是大海撈針。」
「你是說,先篩選出社會內向性格大於等於70分的人群?」
林辰點了點頭,經過方才的事情,他對於刑從連居然記得關鍵字和評分標準,已經沒有任何驚訝感覺了。
他看了眼王朝,少年很自覺地將嘴裏的簽字筆吐了出來,還不忘用T恤擦擦被咬過的地方。
接過筆後,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圓環,解釋道:「假設這是社會內向性格高分人群……」爾後,他又在大圓邊畫了一個與之相交的小圓,「這是可能犯案人員。」他邊說,邊順手將兩圓相交處塗黑,「這是我們可能找出來的潛在人群。」
「我get了!這是讓我先撞個庫,把這個什麼測驗的資料搞出來,然後篩出這項得分70以上的學生,那大概有多少人?」
「撞什麼庫。」刑從連敲了敲王朝,「我們可以通過正當程式調資料。」
「70分大概是在平均數上兩個標準差,所以,保守估計,會有4%的異常人群。」林辰接著回答。
「那就算只篩永川大學也會有1200人啊!」王朝驚呼。
「還有什麼辦法縮小範圍嗎?」刑從連問。
「有。」林辰很乾脆地回答,「再進行一次人格測試。」
本案的幾位自殺者,都表現出個人性格重大轉變這一特點,那麼二次人格測驗中分數出現重大變化的學生,可疑程度就很高了。
「我明白了。」刑從連說。
「但是,仍有個問題。」林辰望著刑從連,「假設我們大張旗鼓對學生進行人格測驗,不會打草驚蛇嗎?」
「這個問題不大,現在學校出了這麼嚴重的自殺事件,對學生心理健康問題進行檢查不是很正常的行為嗎?」聽見林辰的擔憂,刑從連笑著繼續說道,「並且,等你真的確定了可疑學生,以此為藉口約談他們難道還不夠正義嗎?」
刑從連的話,讓林辰有些無語:「你還真是……」
「是什麼?」
林辰搖了搖頭,表示無奈。
「老奸巨猾陰險狡詐特別不要臉!」王朝小同志無比正義地回答。
刑從連像是沒在意這些評價,他眉頭輕輕皺起,問王朝:「你完成初篩需要多久?」
「這個很快的啦。」
「二次施策需要多少時間?」他又問林辰。
「測驗時間大概只用一小時,但是從組織人手、安排測驗地點到通知學生進行測驗,這個過程會比較長,並且學生基數龐大……」
刑從連聞言,看了眼時間:「現在是16:37分。」
「是啊,快到下班時間了,就算現在通知輔導員,再安排測試,大概也要19:00左右可以開始第一批學生測試。」
「你有預估嗎,我們要找的學生,最有可能出現在哪個系所和哪個年級?」
「其實各系學生分數不會有顯著差異,但心理系學生心理不健康的比例相對較高……」
刑從連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算自我吐槽嗎?」
林辰挑了挑嘴角,繼續道:「根據我校資料,還有醫學院和化學院學生……」
「大概涉及多少學生?」
「報告老大,一共是3158人。」王朝小同志迅速回答。
「意思是,無論如何,今天都無法完成測試,對嗎?」
「就算同時開20個教室,讓800名學生參加測試,也要5個小時才能完成。」
「最快也要明天上午了。」
可就算是明天上午,時間也已經過去20小時。
刑從連點了點頭,繼續問:「可以再縮小一些範圍嗎?」
「從年級上看,大一新生剛做過入學測驗,不用再測了,大四學生很多都開始實習,不再校內,直接排除,所以,直接選大二大三學生就好。」
兩人話音剛落,只聽王朝爽利地敲下回車鍵。
「一共是1342人!」
和高效率的夥伴合作,確實非常愉快:「需要麻煩你挑出心理系、醫學院和化學院大二、大三的學生,然後拉一個名單給我。」林辰說。
「小意思。」少年聞言,敲了幾下鍵盤,他看著生成出的資料,瞪了瞪眼,對林辰說,「阿辰你別說,你們心理系還真的很特別誒。」
「是吧,我也一直很奇怪。」林辰很難得地聳了聳肩,說「把這些人的名單、簡歷還有測驗結果發給我。」
「已經發了。」
總之,林辰大概明白,為什麼刑從連一定要把王朝帶在身邊了,實在好用得過分了。
少年說完,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平板電腦,遞給了他:「你用這個看吧。」
「如果有這份名單在手,我們不是就可以交叉比對本案6位死者的朋友圈,看看有沒有重合?」江潮忽然問道。
「可以是可以啊。」王朝從掏出顆糖,拋進嘴裏,「你找人來做嘛,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幹。」
就算從頭到尾都很是輕鬆悠閒的王朝,查案到現在,也倍感壓力。
大範圍的人群篩查和緊迫的時間,幾乎是天然矛盾著的。
他繼續連上暗黑網路,有些煩躁地按了幾下刷新鍵,仿佛這樣便能得到網路那頭不知是誰的回應。
「如果江隊長有名錄的話,你可以幫他做下比對分析嗎?」林辰按住少年的手,語氣溫柔。
「比對要很長時間,而且那邊還沒回應,我要盯著回帖。」
少年很難得地,拒絕了他。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能力在這片黑暗世界裏幾乎無從施展,因此更加迫切地想要起些作用,戰勝一些什麼東西。
像是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林辰搖了搖頭,說:「你應該去做更加重要的事情。」
「聽到沒有,等下讓任閑來盯懸賞,好歹是你教出來,水準也不會太差。」刑從連很難得地沒有太強硬,「不過,如在半小時內,我們還未收到回應,就需要採取一些更極端的措施。」
「你想怎麼做?」林辰問。
「我們現在的漁網太小了……」刑從連看著林辰,「主要是你啟發我門要大海撈針嘛,假定幕後兇手是在利用直播賺錢,那麼他就不可能過於排斥新人加入,暗網的地下論壇也有不少,我們可以撰寫一些主題帖,嗯……」
「你是想說,讓我模仿心理變態者的語氣,撰寫主題帖,分發在各大網站上,把漁網拉大?」林辰敏銳注意到其中的陷阱。
「你比較專業嘛。」刑從連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主動表態,「我可以負責翻譯。」
雖然有些無語,但不得不說,刑從連的意見仍舊非常靠譜,他剛想回答,卻聽對方說:「林顧問知道辦公樓廁所在哪嗎,麻煩帶我去下?」
刑從連大概是個找人單獨談話,都要詳細考慮到房間裏其他人心情的類型。
林辰跟他出門,果不其然,刑警隊長根本沒有半點要解決生理問題的意思,只是找了個窗邊,開了半扇窗,然後點煙。
「他怎麼了?」
林辰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刑從連特地叫自己出來,是為了詢問王朝的心理狀況。
「他應該是緊張了。」
「你緊張嗎?」
問題轉換得太快,林辰有些反應不過來。
「暫時還沒有。」
淡色煙霧升騰而起,林辰被他盯得有些難受。
「不管怎樣,都希望你不要感到太大壓力,如果有問題,可以告訴我。」終於,刑從連開口。
在那一瞬間,林辰猛然明白了刑從連的用意,他幾乎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刑從連也真是通透過了頭。
從頭到尾,刑從連都沒有忽略那個最關鍵的問題,知道鄭冬冬與他有怨,又知陳管家,並且能恰當利用這兩人,佈置出偌大的陷阱,這樣的幕後黑手,似乎對他的一切都熟悉過了頭。
「如果你很想知道,這個案子結束後,可以請我喝酒。」
林辰抬頭,看著刑從連的眼睛,這樣說。
第69章 三墳32 不寧
將近傍晚時,天陰了下來,這顯然不是什麼太好的預兆。
任閑在處理完手下那些,如約回到了樓上的會議室裏。
事實上,作為資深的重案組探員,對於處理內鬼有一套內部流程,究竟是現殺還是做餌,都有不同的考量,外人還真得不好過問。
但林辰想,任閑大概會選擇將今天發生的一切,封存在自己心裏,因為他現在已經很難再相信其他任何人,起碼在關於方志明的這個案子上,他已經失去了信任的能力。
這就好像必須把不適宜播種的種子貼上標籤,封存在儲藏室的角落,然後靜待春風和適宜的土壤。
秘密這種東西,大抵如此,並非不能說,而是始終沒有到達那樣恰當的時機,他真的太瞭解這種感覺了。
就像方才,他與刑從連的對話,到他說完關於喝酒的問題後,就很自然地結束了。
而刑從連也並未就是否會請客這件事做出任何表態,意思是他在那之後,不僅沒有回答好或者不好,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下去。
與刑從連深交後,他才發現,這人真是與外表完全不符地謹慎著。
那麼,造成這種謹慎的過往,也自然是個秘密。
林辰寫完最後一條主題帖,將之交與對方審核。
刑從連看完後,很吃驚地說:「林顧問,就這幾條主題帖,我都有想把你銬起來的衝動了。」
他的語氣和表情非常自然,好像先前他們並沒有進行過任何私下談話一樣。
林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刑從連卻迅速地將他寫得那些骯髒下流病態的語句翻譯出來,並輸入電腦,而任閑只要完成複製黏貼的工作就可以。
而在這之前,刑警隊長已經完成上千人心理測驗的計畫安排,其中包括具體執行人教室安排和先後順序等等一系列工作,他好像天生擅於安排和整理,幹起正事來高效到可怕。
以至於付郝下課後趕來時,對於這樣的安排也幾乎無話可說。
要知道,付教授專攻心理測量方向,主持過許多大型聯合測驗,對於測驗計畫的好壞實在太有發言權了。
「同時進行電腦測試和紙筆測驗啊……雖然從測量誤差的控制上不太可取,但是如果趕時間也沒什麼大問題,我等下去我們機房準備下,可是這裏為什麼還有條細則,讓參加電腦測試的學生先在食堂裏集中,再由我帶隊去機房?」
「為了以防萬一。」
———
以防萬一,近來都快變成刑從連最近的座右銘了
或許是一語中的。
夜晚降臨時,天開始下雨。
春雨並沒有任何規律,它時大時小,整座校園便被籠罩在這樣稀薄的雨霧中,散發出幽靜的光芒。
可對於永川大學心理、化學和醫學系的學生來說,這個夜晚註定幽靜不了。
畢竟是散漫慣了的學生,沒人願意在本該窩在宿舍追劇打遊戲的時間跑到教學樓,做五百多道人格測驗題,他們甚至還要認真填塗答題卡,這簡直是煎熬中的煎熬。
雨夜冰涼而潮濕,空裏彌漫著電子設備的滋滋聲響。
為了隱蔽的目的考慮,林辰只能坐在監控室裏,觀察著那10間教室的一舉一動。
像是被複製黏貼過的畫面一般,每間教室的景象,幾乎一模一樣。
每間教室的前後方,分別坐著付郝找來主持測試的博士生,他們講解和分發完測驗紙,就開始百無聊賴地玩起手機。
而大部分學生都彎著腰握著筆,他們一頁頁翻過試題冊,有些人打著哈欠,有些人在用超常的速度答題,可問題是,光從那些低頭的角度或者脊背的弧度上,你根本無法判斷,他們之中究竟有誰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哎,你們學校確實實力雄厚,連教室裏都裝攝像頭。」
監控室的大門被推開,林辰轉過頭,見刑從連端著兩杯咖啡,緩步走入屋內。
「看出些什麼了嗎。」刑從連問。
他搖了搖頭:「角度不好,攝像頭主要是為了監視老師上課情況,所以都裝在了後牆上,光看動作,很難看出什麼可疑點來。」
望著學生們整齊劃一的後背,林辰有些鬱悶。
「畢竟學生太多了。」刑從連寬慰道,他聲音很低,像是不經意而隨口說出的那種話。
可這句話落在林辰耳中,卻仿佛是黑夜裏突然打了個響雷,他微微抬頭,皺起眉,只覺得周圍的空氣很令人煩悶。
「怎了了?」刑從連這樣說。
「你剛才提醒我了,整個事件最危險的地方。」
「什麼?」
「我們看不出來。」他雙手交疊在桌上,凝視著螢幕中的五百多名學生,說,「就算能夠篩選出一些學生,依舊會有我們看不出來的那些孩子存在,因為他們已經完美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就好像用一張漁網永遠無法捕完池塘裏所有的魚類,他們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撈出那些恰好符合漁網大小的種類,可是剩下那些魚,依舊在自由遊曳。
「能夠找到一些人,已經很不容易了,好歹有個突破口。」刑從連說。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有突破口,我們可能也很難觸及到問題的本質,也就是說,到底是什麼導致了他們會做那樣的事情?」
「可你說,這不是毒品也不是催眠,人怎麼能無緣無故就失去自我,他們總不能是被下了降頭吧?」
聽見這話,林辰抬頭,久久無言。
監控室窗戶半開著,依稀可以看見,遠處教學樓裏燈火通明。
不知不覺,雨聲漸漸密集起來,他們的談話聲,似乎都要被雨聲掩蓋。
「又怎麼了?」刑從連問。
「你給與了我非常不好的啟發,希望不要被你不幸言中。」
「林顧問,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刑從連打了個激靈,悄聲問:「不會真是什麼邪術吧?」
「心理學的邪術算嗎?」
林辰無意嚇唬刑從連,但從男人的表情上,他看出了一絲驚愕,那神色一閃而逝,像是有什麼東西照亮了他的整張臉孔,然後林辰才注意到,那是因為窗外的一道閃電。
「現在說不好,等結果出來吧。」趁著雷鳴未響前,他說。
「希望,能順利出來啊。」
總之,林辰覺得,刑從連最近的逆言靈好像精准得過了頭。
因為在刑從連說完「祈求順利」的那句話後,天上落下一個響雷,那道雷是如此之響,以至於整棟樓的玻璃窗似乎都因此震顫起來。他甚至聽見,遠處的教學樓裏,有些微驚叫聲傳出。
然後雨聲變得狂暴,毫無章法地落下。
春雨和春雷,都是毫不講理的存在,它們帶著強大無比的生機,鋪天蓋地而來,連空氣都開始騷動。
他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再一個更新更亮的閃電後,燈滅了。
這是比春雷更不講理的劇情,可事實如此,沒有任何預兆,遠處大片校園陷入黑暗,就好像有人用粉板擦硬生生擦出了黑暗,包括正在進行心理測試的教學樓在內,有數十棟教學樓的燈光盡數暗下,而學校的其他地方,此刻仍舊燈火通明。
林辰借著閃電的微光,對刑從連說:「這件事完了以後,你真的要去拜拜。」
他說著,掏出手機。
托刑從連做事細心周到的福,在組織人格測驗前,負責具體實施測驗的那些博士生們,都被統一拖入微信群中。
「安撫學生,守住前後門。」
「禁止任何人離開教室。」
他在群裏發了兩行字。
坐在黑暗教室裏的學生,全都愣住了,在尖叫響起前,有一兩秒鐘的靜默。
接著雷聲炸響,膽小的女生們開始尖叫,那些尖銳的聲音如暴雨一般,開始撕扯著整棟黑暗的大樓。
然而,也並非所有學生都在喊叫,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傾聽著周圍的叫聲,先是左顧右盼,漸漸地,在那些尖銳的叫聲下,出現了焦慮不安的竊竊私語。
「我靠好嚇人啊。」
「不會那些自殺的……」
「鬧鬼了嗎,怎麼突然就停電了?」
學生們交頭接耳,做著無端猜測,可在暴雨中黑夜下,這些猜測卻真實而立體地存在著。
他們甚至感受到那些穿堂而過的風變得更涼了,仿佛有一些尖銳的手指刺破黑暗,即將扼住他們的脖頸。
像是有無數螞蟻爬過,學生們細碎的抗議聲此起彼伏響起。
「好嚇人啊老師,沒電了怎麼做啊!」
「我們能不能走啊!」
「老師你就放我們走吧!」
林辰站在監控室裏,俯瞰著遠處的黑夜。
就在這時,刑從連也放下手中電話:「好像就那幾棟樓突然斷電了,學校保安正在趕去配電室,這事很蹊蹺。」
天上又砸下一個驚雷,隆隆雷聲滾過,林辰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
第70章 三墳33 樓梯
窗外大雨瓢潑,雖然聽不見刑從連在說什麼,但手機的震動提示,很快攫取了林辰的全部注意。
他低下頭,只是幾秒鐘時間,微信群瞬間湧入無數資訊,並還在接連不斷地出現新資訊
【老師老師學生要走啊,攔都攔不住。】
【電什麼時候來?】
【開始撕試卷了。】
【我也好怕啊……怎麼突然就停電了?】
【請問到底怎麼回事啊,電什麼時候來?】
【靠靠靠,好可怕啊。】
【真的不能放他們走嗎?】
【我們門攔住了,下面要怎麼說啊?】
……
螢幕顯出幽綠的光,刑從連湊過來,看了一眼,然後說:「這幫孩子是瘋了嗎?」
「但是讓人熱血沸騰,不是麼?」林辰抱住手臂,冷冷看著眼前的黑夜。
「熱血沸騰?」
林辰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刑從連噤聲:「聽。」
窗外是朦朧的尖叫聲,有時高,有時低,有時又完全寂靜下來。
「叫聲?」刑從連很不確定地問道。
他話音剛落,雨夜中,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巨響。
那聲音太過巨大,像是有什麼重物從高空墜落,尾音還帶著一些金屬特有的顫音。
林辰打了個激靈,向夜色深處望去,但遠方除了雨幕仍舊還是雨幕,未滅的路燈在暴雨下猶如浮萍一般。
暴雨裹挾著吼叫聲,撲面而來。
突然砸下的重物,很顯然讓孩子們聯想到了今日的跳樓事件,那些叫聲愈加狂躁,仿佛地底幽靈,要掀翻泥土沖入世界。
他的手機開始不停震動起來,一道道短訊,如同催命的符咒,前僕後繼地湧入。
【門快攔不住了!】
【是不是又有人跳樓了??】
【有人在喊救命!!!】
【怎麼辦?】
【怎麼辦???】
【放他們走也沒事吧,反正停電了啊!】
【真的頂不住了啊!】
……
「集體,無意識。」螢幕中的字元瘋狂流下,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道。
他說完,看了眼刑從連,連解釋的時間也沒有,便奪門而出。
【一定守住們,禁止任何學生離開。】
【告訴學生,出去也是淋雨,先等一會兒,看是否來電。】
短短三層樓竟如此漫長,他邊奔跑,邊輸下一個個文字。
在跨出屋簷的刹那,傾盆暴雨就瞬間將他渾身都打濕,身後傳來巨大的拉力,林辰被拉得猛一後退,停住了腳步。
「你現在沖出去有用嗎,冷靜點。」刑從連緊緊握著他的手,一字一句說道。
「我很冷靜。」他喘著粗氣,雨水此刻竟有了冰雹般的力度,「停電,墜物,有人在煽動學生沖出教室!」
「你的意思有人想讓學生暴動?但一個人就能控制住瘋狂的學生,我很懷疑,好了現在告訴我,如果學生現在沖出教室,最壞的後果是什麼?」刑從連的聲音一如既往平靜,他甚至連呼吸都絲毫未亂。
「傷亡,踩踏……」林辰心念電轉,無數種可能性在他腦海中兜轉過來。
「樓梯?」刑從連突然說道。
「對,樓梯,恐怕有人在樓梯上動了手腳。」
「好,我知道了,你現在回去待著,我會派人去檢查樓梯。」
林辰想要開口,突然肩頭一重,刑從連的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極其鎮定地嗓音說:「也有可能,這是有人設局引你出現,所以,你在這裏下指令,是最好的選擇。」
刑從連說完,鬆開手,接替他向雨夜深處跑去。
林辰的視線一片模糊。
「我明白了。」
他對著刑從連的背影這樣說。
耳畔雨聲未歇,林辰坐回樓梯上,雖然渾身都在滴水,他卻感覺不出半絲涼意。
雷聲和閃電,依舊交替而過,可或許是刑從連最後奔入雨簾的身影太過義無反顧,他內心竟有種奇怪至極的安靜感覺。
他忽然覺得,這漫天大雨,似乎是老天爺的眷顧。
【老師現在情況好點了。】
【我靠,剛才太危險了啊,簡直瘋了。】
【我們班撕了所有試卷你們信嗎?】
【幸好下雨,他們還有點猶豫,否則肯定攔不住。】
……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呼吸中儘是雨夜的冰涼意味。
他擰乾襯衣,擦了擦手,然後摸著螢幕,輸入道:
【通知想走的學生,現在雨太大,如果十分鐘後還沒有來電,就從一班到十班的順序,有序下樓。】
————
刑從連沖到教學樓下時,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破碎的紙屑。
樓上還有零星紙片,混合著雨水飄落下來。
然而學生們的叫聲大多已經停了,整棟漆黑的樓宇,安靜而空洞地佇立在雨夜之中。
刑從連想,大約是林辰的安排起了作用。
已有學校保安聞訊而來,遠處也有幾道身影劃破雨幕飛奔而來,那應該是剛才他電話讓江潮找來的警員。
因為多起自殺案的關係,他與大部分保安早已打過照片,他甚至不用亮警徽,只是擼了把臉上的雨水,已經有保安叫出了他的名字。
「刑隊長,刑隊長這是怎麼了?」
刑從連抬頭看了眼樓面,學生們測試地點在五樓,那裏還有人探出頭來張望著什麼,而教學樓共有東西兩處樓梯,時間有些緊迫。
他指了面前的5位保安,鄭重說道:「看到這棟樓沒有,你們五個,分別檢查東邊樓梯1至5層,儘量仔細,爭取在五分鐘內檢查完畢,其餘人跟我來……」
他說著,又對留下的最後一位保安說:「對講機和耳機給我。」
樓道內,只有斷電後的應急燈亮著,刑從連站在最底層,向上望去,整片樓道都被籠罩在模糊的暗綠色光線中。
急促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刑從連迅速轉身,對趕來的三位警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五分鐘時間檢查樓梯,把手機靜音,儘量小聲……」他說完,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林辰像是掐時間一般,發來了一條短信。
【6分鐘如未來電,學生會開始離場,要小心。】
刑從連收起手機,打開了手機自帶電筒,然後彎腰摸了摸地面。
樓梯上下內光線昏暗,因為下雨的關係,地面異常濕滑,他拉住扶手,向樓上走去。
扶手的觸感很穩,他又使勁搖了搖,依舊沒有任何問題。
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他額頭上,刑從連抬頭,只見鐵欄杆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他皺了皺眉,迅速低頭,樓道地面上是常見仿大理石花色,在暗淡的光線下,更是模糊不清。
他將電筒燈光移下,在樓梯邊緣,隱約有什麼東西落在那裏。
他走了幾步,蹲下身,才發現,那竟是兩顆極小的塑膠珠子。
一顆是黃色,另一顆是粉色。
就在這時,對講機中,傳出了壓抑而緊張的聲音。
「地上有釘子,大家要小心。」
雖然沒有風,在刹那間,刑從連似乎感覺到四周的空氣都冷得要凝固起來。
釘子、塑膠珠……如果再加上從樓梯上狂奔而下的學生……
他仿佛看見了滿地鮮血,聽見學生痛苦的慘叫在樓道內徘徊。
穩了穩氣息後,他向對講機話筒低聲道:「注意安全,迅速清理樓梯,按原定計劃五分鐘後離開。」
說完,他俯下身,將地上的兩顆塑膠珠撿起,封入證物袋內。
劈啪的暴雨聲回蕩在空曠的樓道內,聽著雨聲,刑從連很難得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倖感覺。
———
對於教學樓內學生來說,今夜不過是他們反抗學校偶爾腦殘決定的一次小小嘗試。
反正天黑,反正大家都在一起鬧事,法不責眾是最簡單的道理。
並且,只是撕掉兩張卷子,根本沒什麼大不了,誰讓學校腦子有病,大下雨天把他們叫出來做什麼心理測試?
而且學校辦事果然效率很低,直到他們一個個離開教學樓,電依還是沒有來。
刑從連站在黑夜中,沒有打傘,他望著最後一名學生安全離開教學樓的身影,掏出了煙盒和打火機。
「刑隊長,不用把學生攔下來調查嗎?」
他面前的警員低聲問道。
「五百個學生,你攔得住?」
大概是真的運氣不佳,他按了幾下打火機,連零星的火苗都沒有出現。
而江潮手下的警員,此刻正用看恐怖犯的目光掃視著學生們離開的背影,刑從連皺眉,拍了拍對方的肩,向對方伸出了手。
「刑隊長……我……我不抽煙……」
被折騰了一晚上,他已經完全沒了脾氣,像他今天的運氣,如果面前出現打火機才叫有鬼。
他從口袋裏掏出方才封存好的證物袋,遞了過去,對江潮的手下手:「和你們在地上撿到的東西一起,拿去送檢,重點查指紋。」
他說完,轉身離開。
明明是春雨,落到最後,竟有種蕭瑟意味。
刑從連獨自走在樹下,忽然,他的手機又開始震動起來。
電話那頭,是江潮一副大事不好的緊張嗓音。
「老刑,斷電是人為的,剛發現了一個簡易的定時斷電裝置,電力好像據說一時恢復不了,你那沒什麼事吧?」
或許是江潮的聲音太大,竟讓四周的雨顯得小了些。
「哦,暫時沒事了。」
刑從連看了眼遠處大樓的微光,似乎有道瘦削的身影,正獨自坐在臺階最上方。
他放下手機,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第71章 三墳34 群體
「這位先生,借個火。」
有氣無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光線昏暗,林辰望著踩在地面上的皮靴,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盒火柴,向上方遞去。
「你不是不抽煙嗎?」
刑從連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因此剛才那句借火,更像是調侃或者是調戲。
「酒店的火柴,出門時拿的。」
「你為什麼出門會拿火柴?」
「隨手。」
「還以為是特地給我拿的。」刑從連隨口嘟囔,在他身邊的臺階上坐下,「也不知道,能不能點著啊……」
說完,男人將火柴隨手劃向側面的磷條,刺啦一聲,火苗與青煙一同飄起。
「我這還是能算轉運了嗎?」刑從連凝望著火苗,這樣問他。
「你運氣一向好得過分。」身邊有著溫暖的氣息,林辰近乎無奈地說道。
「誒?」
「幸虧下了暴雨,學生們沖出教室時在猶豫,所以剛好爭取了一些時間。」林辰想了想,又問:「樓梯上找到了什麼?」
「你真沒偷跑去現場?」刑從連微微側過頭,用懷疑的語調問道。
「沒有,我一向很聽領導的話。」林辰答。
「嘖……」在火柴燃盡的最後時刻,刑從連終於點著了煙,他深深吸了一口煙草,語速輕緩,「塑膠珠、玻璃子、大頭釘……」
刑從連的聲音裏,聽不出太多的情緒,此時,雨聲已經小到幾乎聽不見了。
「也該是這些。」
林辰倒也沒有什麼意外感覺,連日來不斷的突發事件,已經完全將他們的神經拉到極限,忽然鬆弛下來後,他們甚至連後怕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下滿腔疲倦。
雖然這種狀態並不好,而且時間緊迫,但林辰還是靜靜地,等刑從連抽完了一支煙。
「說吧,什麼是集體無意識?」刑從連按滅了煙頭,轉頭看著他。
「你記性怎麼這麼好?」林辰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如果不是地上太濕,他幾乎想躺倒在臺階上。
「你說的很多話我都記得很清楚啊。」
刑從連的語氣太理所當然,林辰低低笑了笑,索性真的躺倒在臺階上,他用手枕著頭,說:「比如說,在正常情況下,學生們會反抗學校的安排,大聲吼叫、想趁亂沖出教室嗎?」
「當然不會。」
「那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導致他們忽然變成了剛才那樣?」
「難道不是說因為天黑,而且有人趁亂故意煽動他們?」
「事實上,白天搖滾樂演唱會的樂迷也會騷亂,球隊輸球後球迷們也容易暴動,這和時間、環境、地點都沒有什麼太大聯繫,只與人有關。再向深處探討這個問題,為什麼人類會被一些小事煽動,做出極端舉動來呢?」
「林顧問~」刑從連說著,倏然躺下,他的尾音有些上揚,聽著很是慵懶,「你說,我聽著呢。」
「這涉及到大眾心理學的問題,我們時常發現,在群情激奮的集體中,人們敢於做很多他們獨處時完全不會做的事情,他們會燒殺搶掠,他們沒有羞恥、沒有道德感、甚至沒有法律感……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們失去了自我……」
林辰說完,刻意頓了頓,等待刑從連順著他的話接下去。
可這次,又偏偏與以往的情況不太相同,在他身邊,刑從連呼吸均勻,眼眸輕闔,像是已經沉沉睡去。
夜很靜,雨不知不覺停了。
林辰有種被當做催眠機的錯覺,他挑了挑眉,坐起身,手支在腿上,回過頭,靜靜看著刑從連,慢慢說道:「如果你沒睡著,大概會說,嗯,失去自我,這好像和王詩詩、許豪真、江柳他們有些類似……」
「其實,事實如此,集體無意識,這是一種很可怕又確實存在的心理學現象。通常情況下,人是理性而懂得思考的存在,可一旦理性的人類,進入一個群體之中,他們的個人人格會很快被瓦解,理智和自控力蕩然無存,人的本性衝動會被釋放,所有種族屠殺的悲劇,大多源於此。如果非要找一個和催眠有關的名詞,這就是群體性催眠。」
「那麼,王詩詩他們的自殺,和今晚的事情,有多類似呢?」
忽然間,林辰見刑從連輕輕動了動嘴皮,低聲說道。
他的聲音很低沉,像是被撥動的大提琴弦般,撥開了夜色。
林辰心頭一顫,莫名其妙,有種幹壞事被抓包的感覺,他揉了揉額頭,然後說:「此類悲劇,很大程度上是類似的,因為人是有思維慣性的,哪怕罪犯,都會反復選擇相同的手法犯案。其實,我們真的應該慶倖,好歹抗過了這一波,我們也得到了很多線索……」
「王詩詩他們,處在一定的群體之中,那個群體被人控制了,以至於群體中的所有學生,都喪失了自我?」
「聽上去很像玄幻小說對嗎?」林辰說著,從臺階上站起,繼續道:「如果這是一群學生對另一群學生施暴,就好像國外兄弟會或者姐妹會的暴行,那很容易看出這是集體無意識的行為,可她們選擇了自殺,這只能說明……」
「嗯?」
「她們所在群體的信仰和凝固力,遠超我們想像,而我們卻對那些東西一無所知。」
「這是恐怖小說。」
刑從連認真糾正他。
林辰歎了口氣:「你真的不睡一會兒嗎?」
「你不是也沒睡嗎?」刑從連賴在臺階上,笑著反問。
「但你今天用腦過度了。」
「林顧問,你這是在心疼我嗎?」
黑夜裏,四周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刑從連渾身濕透,樓道內的燈光只在他身上鋪下薄薄一層,淡到林辰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聲音與氣息,卻清晰得過分。
「是啊。」林辰認真回答。
「哎,我也心疼林顧問,不過我們好像今天是必須通宵了。」
刑從連說著,朝他伸出手。
他把他拉了起來,然後看他毫不在意地,用雙手擼了把臉說:「今晚引誘學生騷亂失敗,倒是更像是心血來潮,而非是精心策劃的行動,今天沒有學生傷亡,可能會導致明天出現兩種情況,第一,他們放棄原定計劃,蟄伏下來;第二,明天出大事……你覺得,哪種情況更有可能發生?」
「我們賭不起。」林辰搖了搖頭,「還剩下40小時不到,之後的每一秒,都可能出事。」
「真慘……」刑從連雙手插兜,走在他前面,「唯一寄予希望的大海撈針都被破壞了,還有什麼辦法,找到突破口嗎?」
「其實,沒有完全失敗。」林辰抬頭,遠處的教學樓還亮著些光,那是刑從連先前特意安排開的電腦測試組,「你忘了嗎,現在我們還有兩個班的資料可用。」
「沒忘,我特地提起來,等你誇我的。」
刑從連說著,掏出手機搖了搖:「付郝剛發短信來,說測試結束了。」
林辰皺了皺眉,迅速掏出手機,想要撥電話過去。
但刑從連的動作比更快,他按下通話鍵後把電話遞了過來。
「老刑啊,你們那是不是出事了,我剛聽到好大的動靜啊。」
「是我。」林辰對著電話說。
「師兄!你沒事吧,聽說教學樓那邊斷電了,還有學生鬧事?老刑呢,老刑怎麼了?」
電話那頭,付郝又快受不住話匣子了。
他立刻將話題打斷:「我很好,他也很好,結果出來了嗎?」
聽筒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什麼人把電話搶了過去,片刻後,王朝輕快的聲音響了起來:「阿辰,我按照你之前給的條件處理過資料了,唯一符合你的篩選條件的,只有一個女生,姓金,名叫小安,名字還挺可愛的啊。」
「金小安……和本案的死者,有社會聯繫嗎?」
「沒有明顯的聯繫,畢竟系所差太遠了,金小安學醫的耶,也沒參加過任何學校社團。」
「醫學院?」林辰想了想,說,「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心理系和醫學院的學生一起上公共課,比如思想政治課我們就是一起上的,你查查看課表。」
「好嘞,給我三十秒!」
劈裏啪啦的鍵盤聲過後,林辰聽見王朝猛地吸了口涼氣。
「靠,金小安和江柳一起上過政治2,政治2是什麼玩意阿辰?」
「一種很容易培養同學間友誼和課外閱讀能力的課程。」林辰拍了拍刑從連,兩人在路燈下站定,「金小安住哪間宿舍?」
「7棟201。」
「我和你老大我們現在在機房樓下的空地上,你和付郝一起下來吧……」
「我們要去女生宿舍玩嗎,好棒誒!」王朝興高采烈地說道。
第72章 三墳35 書籍
王朝大概是那種,無論遇上什麼事,都能找出興奮點來的小朋友。
林辰見少年遠遠向自己跑來,背包上下顛簸,幾乎把去女生宿舍當成了春遊活動。
他略到歉意的看了少年一眼,向刑從連使了個眼色。
路燈下,刑警隊長一把拉住自遠處飛奔而來的下屬,笑道:「王先生這是去哪裡?」
「查案啊!」少年人猛地站定。
「去哪裡查案?」
「不是女生宿舍嗎?」少年反問。
刑警隊長說著,將少年的鴨舌帽向後帶去,然後敲了敲他光潔的腦門:「想什麼呢,大晚上去女生宿舍?」
「不帶我去?」少年的聲音一下子低落下來。
王朝的表情實在太委屈,這讓林辰忍不住看了眼刑從連。
「青春期,青春期。」刑從連笑著對他解釋,然後又敲了敲少年的腦袋,吩咐道:「拿一對耳機和針孔攝像頭出來。」
「……」王朝瞪大眼睛,緩緩移動頭部,盯著刑從連,非常震驚地說:「老大你不會是想偷拍女生宿舍吧我怎麼認識這麼猥瑣的你!」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刑從連頓了頓,繼續說,「我們不能大張旗鼓進女生宿舍,太容易惹人懷疑,並且正面問話也不一定有效。」
「所以要找個臥底進去?」王朝蹲下身,借著路燈的微光,他開始在書包裏翻找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隨口嘟囔:「那找誰去收福利啊?」
就在這時,付郝也終於走到了他們跟前。
林辰聽完那個問題,然後挑了挑眉,看著自己的師弟。
「師……師兄……我不合適吧!」付教授磕磕絆絆地說道。
「只有你合適,我們去都顯得太大張旗鼓,但是負責心理測評的老師找有自殺傾向的學生談話,還算恰當。」
「但我一說謊就臉紅啊,我騙不了人啊,這可怎麼辦!」
「沒事,不需要你撒謊,畢竟就算你誘供,她也不會鬆口,所以,你就當去女生宿舍參觀就好。」
「對對,參觀宿舍然後拍點素材!」王朝小同志從地上竄起,不由分說,將一副微型耳塞按到付教授耳朵裏,又隨手翻了個檔袋出來,將微型攝像頭卡好,遞了過去,說:「文件袋你隨手拿著,夾在腋下,裝逼用。」他說邊說,像掏百寶箱一樣,又變出個煙盒模樣的東西,拋給付郝,說:「把煙盒放在書架上,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對著小mm的臉。」
他很隨意地說完,打了個響指,問:「明白嗎?」
「我怎麼可能明白!」
「小視頻沒拍過嗎,煙盒拍客觀視角,檔袋拍主觀視角,so easy!」
刑從連打斷了吵鬧著的兩人,對付郝說:「簡單來講,就是煙盒正對著少女,你站在少女旁邊,鏡頭對準煙盒位置就好。」
「那我拍完,要把煙盒拿回來嗎?」
「我們又不是拍特工片,所以到時候你當然要把東西收回來啊,有點節操好嗎老付!」王朝又插了一句嘴,然後用一記拍在付教授背上的重錘,結束了整場臥底培訓。
林辰望著師弟欲哭無淚的臉,說:「7棟201,辛苦付教授了。」
————
總之,雖然沒有去成女生宿舍,但王朝小同志對於看付教授臥底女生宿舍這件事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
他們回到了先前的會議室裏,甫一進門,少年就興奮地跳入靠背椅,打開電腦開好公放,密切關注付教授的一舉一動。
辦公室裏回蕩著江潮跌宕起伏的嗓音,江副隊長似乎正為先前差點發生的踩踏事故掃尾,見他們進門回來,只點了下頭,繼續投入電話戰爭之中。
而在辦公室角落,任組長哀怨地抬起頭,他的黑眼圈很重,然後又搖了搖頭,像是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了。
林辰低下頭,俯視螢幕畫面。
從先前穿來的對話聲音可以分辨,付郝已經順利與宿管阿姨交涉完畢,進入了7棟女生宿舍。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宿管阿姨生活,或許因為樓道內燈光太暗,畫面呈現一種深灰顏色,像數十年沒有擦過的玻璃一樣。
王朝開了卷新的泡泡糖,就差再拆一包薯片了,他有些遺憾地說道:「沒有夜視功能就是不夠犀利,老大你什麼時候給配點高級貨啊!」
刑從連抱臂而立,懶得理他。
少年調整了下坐姿,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又說:「對了,阿辰,我把小金妹子的檔案發你郵箱了,你可以看看。」
林辰聽他這麼說,隨即拿出手機,電子檔案其實並不長,他從頭到尾掃完,那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女生成長範本。
雖說個人成長軌跡有千千萬萬,可實際上,大部分人都生長在既定的範本中,如同被不停複刻的產品,沒有任何新意,然而沒有新意,其實不算什麼壞事。
他收回視線,付郝也已經站在了女生宿舍裏。
同寢室的三位女生和宿管阿姨到了外間,付郝在書架上放下煙盒,按照刑從連的指示,站到了那位女生身邊。
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兩人誰也沒說話,只剩下勻稱的呼吸聲,和隔壁女生們看劇的聲音隱約傳來,氣氛尷尬得嚇人。
與許豪真的感覺並不太相同,鏡頭裏,金小安似乎更像個鄰家的乖乖女,她微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女孩臉圓圓的,或許因為身材矮小,她看上去有些胖,皮膚也黃黃的,但依舊能夠看出,她的髮型經過精心修飾,書桌被褥齊整,沒有絲毫髒亂。
「小安啊,這次呢,主要是學校派我,找你聊聊天,你不要緊張啊。」
金小安的頭依舊低著,對付郝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仿佛行將就木的老人或是活在自己世界的孤獨症患兒,她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任何變化。
雖然和學生談心這種事,付郝也做過不少,但真是帶著不純目的套話,這種事他好像一次也沒做過。他的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像是想起什麼,他猛地抬頭,看向攝像頭。
隔著螢幕,林辰被小師弟瞪了個正著,刑從連站在他身旁,像是意識到什麼,忽然開口:「付教授這是在問你,為什麼什麼指示都沒有?」
聽見刑從連開口,林辰趕忙按住話筒。
「你不是說,不能打草驚蛇嗎,如果問任何帶有暗示性的問題,付郝的目的很容易暴露,我們也很難預測金小安會做什麼,況且,現在這樣,反而很好啊,你不覺得嗎?」
「我是覺得很好啊,不僅好,還有趣。」刑從連摸著下巴上的鬍茬,不懷好意地說道,「像付教授這樣純情的男孩子,真是很少見了啊。」
「現在已經很好了,之前在大學裏,他一和女孩說話就臉紅。」
毫不在乎監控攝像頭前,叫天天不應的付教授本人,他們就付教授何時能找到女朋友這件事,開始了熱情的交流。
電腦音箱裏傳出付郝斷斷續續的聲音,付教授聽上去尷尬極了,卻又被迫承擔起暖場的任務:「小安啊,最近心情還好嗎?有沒有遇上什麼事情啊?生活上遇上什麼事情,都可以和老師講講,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裏啊……」
只是無論付郝怎麼說,金小安都完全不露聲色,詭異到了極點,反而看不出什麼具體詭異的地方。
「靠,這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感覺,怎麼和程薇薇這麼像呢!」江潮打完電話,也來到了王朝身後。他看了會兒畫面,嚷嚷道。
「當時程薇薇也這樣?」
「可不是,珠寶劫案後,我們把程薇薇帶回警局,她就是低著頭,不說話,像死了一樣,無論問什麼都沒反應。」江潮答。
林辰皺了皺眉:「看來她們都接受過專業的應對審訊的訓練,被查上,就主動開啟應對模式。」
「那怎麼辦,當時我們花了好幾天都沒撬開程薇薇的嘴,我們現在哪有那麼多時間!」
畫面中,付郝像是聽到他剛才說得話,再次看向鏡頭,如果可以說話,他大概想說:師兄你真是坑死我了,下面怎麼辦?
「讓人放鬆警惕,其實只需要一瞬間。」林辰抓起話題,囑咐付郝,「好了,你今天的任務完成了,可以走了。」
付郝像是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好像是鬆了口氣,然後對著女生說:「我們今天就到這裏,老師給你留個名片,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說著,遞出張紙,然後走到書架,準備收回煙盒。
看到這裏,林辰突然開口:「直接去門口開門,別回頭。」
書架上的煙盒,依舊正對著女生的面容,畫面依然平靜,可在那瞬間,緊張的氣氛幾乎要溢出螢幕。
付郝依言走到門口,就在他即將把手搭上門把手的刹那。
可以清晰地看到,坐在座位中的女生,肩膀輕輕鬆懈,小幅度抬了下頭。
「江柳!」付郝突然回頭,跟著耳機內林辰的囑咐,突然提了一個名字。
金小安像是被嚇了一跳,她目光閃爍,但很快再次低頭,恢復了先前行將就木的姿勢。
雖說人是自主的個體,可永遠逃不過一些下意識的反應,那些反應不受思維控制,卻往往能透露出被深藏的事實。
情緒反應的時間很短,或許只有零點幾秒時間,不過很完美的是,他們有錄影,可以重複倒回觀看。
「你走回剛才的位置,隨便聊點什麼。」林辰對付郝說完,就拍了拍王朝的肩,未等他開口,少年就自動將畫面調回了方才付郝說出名字的刹那。
從畫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女生的目光,分明下意識地看向了鏡頭偏左的位置。
「她發現煙盒了?」王朝很不可思議地問。
「應該不會,她的視線更偏左。」刑從連俯下身,道:「把畫面切到剛才付郝拍下的主觀位。」
王朝依言而動,很快,床下的書桌和放置煙盒的書架出現在畫面中央。
「書架上有什麼東西……」
刑從連手指輕移,順著書架上的書輕輕移動的,然後接過林辰手裏的話筒,對付郝說:「老付,去拍一下書架第二層,煙盒後的所有書。」
過了一會兒,畫面傳來,付教授很機智地用煙盒掃過書架。
突然,刑從連按下暫停鍵。
畫面靜止下來。
可以清晰的看到,書架上所有書籍裏,有一本有些破舊,那是一本《離散數學》。
第73章 三墳36 訊息
「離散數學是研究離散量的結構及其相互關係的數學學科,離散數學也可以說是電腦科學的基礎核心學科,離散數學同時是構築在數學和電腦科學之間的橋樑。」
這兩句話,是刑從連剛搜到的關於《離散數學》的解釋,他大聲念了出來,然後被王朝打斷。
「離散數學我熟啊,老大你為什麼還要百度,看不起我嗎!」
「那請問王先森,為什麼金小安在付郝提起『江柳』的時候,看了眼書架上的《離散數學》?」
「你怎麼知道她看得是《離散數學》啊!也有可能是旁邊那本《一切從相遇開始呢》?」王朝反問。
「因為我們王詩詩的宿舍裏,也同樣發現了同樣一本屬於許豪真的《離散數學》……」
「神馬?」王朝打了個激靈,「Unbelievable!」
「好好說話!」刑從連拍了拍少年的腦袋。
「靠,《離散數學》又不是高等數學,不屬於大學必修課啊,她們也都不是數學或者電腦系的吧,怎麼突然就對這感興趣了?」
聽王朝在耳邊喋喋不休,林辰低頭,望著螢幕中正和金小安尷尬閒扯的付教授,他們在會議室裏說的話,大概都通過話筒,盡數落入付郝耳中,所以付教授現在臉部肌肉僵硬,像是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才好。
「付教授……你猜,金小安那本《離散數學》的扉頁上,會不會寫著江柳的名字呢?」他對著話筒這樣說,然後很明顯看到,畫面中,付郝顯然因為他這句話抖了抖。
不過驗證猜測的方式,只有動手。
這次,他沒有再為難付郝,而是說:「你腋下不是夾著檔袋嗎,用另一隻手拿煙盒,假裝去看那本《一切從相遇開始》,然後裝作不小心,把離散數學也抽出來。」付郝大概再面對女生的時候,只能發揮出平時百分之零點一的說話能力,所以他繼續囑咐道,「你可以對金小安說:『你也看一切啊,這本推理小說我也看過。』」
總之,雖然導演的水準也不算高。但幸好付郝從頭到尾都是尷尬的本色出演,所以無論是他那句引言,還是接下來把書弄下書架的動作,都還意外地並不突兀。
好幾書都掉在地上,付郝趕忙蹲下身,擋住了金小安的視線,他先是將某本推理讀物放回桌上,嘴裏還念叨著:「這書真不錯的,你看完了嗎?」
然後假裝不經意地,他迅速翻過那本《離散數學》,另一隻手還不忘拿著煙盒,將翻看整本書的過程拍攝下來,態度非常敬業。
「這本《離散數學》,和王詩詩那本一樣嗎?」王朝手動放慢畫面,將進度條前拖,然後問。
「一樣。」林辰伸出手指,在螢幕上輕輕畫了個圈。
書籍扉頁的右下角,果真出現了「江柳」的名字。
「注意拍一下版權資訊頁,然後你就可以撤退了。」林辰說完,便關閉了話筒。
會議室裏安靜下來,林辰沒有說話,刑從連也沒有說話,連平時大大咧咧的江隊長,也不敢說話了。
所以,唯一在這種情況下,還敢開口的,也只有王朝了。
「這是姐妹會嗎,還要互相送書督促好好學習?」
少年聲音輕甜,雖然這個問題並沒有太大作用,可光聽著王朝的聲音,就會令人莫名輕鬆下來。
「你能稍微解釋下離散數學嗎?」林辰問。
「我沒法解釋給你們聽啊,學科太大,內容太多,對你們來說太難了。」雖然這句話的大意是在說「你們凡人智商太低」,可王朝眼神誠懇,讓人連敲他腦袋的力氣都沒有。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刑從連很認真地跟隨付郝看完了正本離散數學,忽然開口:「有點奇怪。」
「怎麼?」
「你看,這本書被翻得有點舊了,但是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刑從連指著捲曲的書角,說:「許豪真送給王詩詩那本,也是一樣的情況,雖然被翻過很多次,但是書上沒有任何明顯的讀書筆記。」
「沒筆記怎麼了,這種書正常人看10頁就受不了啦?」王朝介面道。
「那請問王先森,你為什麼要把一本正常人看10頁都受不了的書翻到爛?」刑從連勾住王朝的脖子,笑問。
在那一瞬間,王朝小同志靈光一現三花聚頂,轉頭對林辰說:「阿辰,老大問你呢!」
林辰被他逗樂,原先的迷霧重重的情況,突然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書被翻爛,只能證明有人翻過它很多次,而不能證明其他任何事情。」
「不能證明什麼?」
「不能證明,金小安也好、王詩詩也罷,她們有認真看過這本書……」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又說,「像這樣的專業書籍,大部分認真閱讀的人,都會邊看邊在書上做筆記……」
「但也有可能是這本書對她們來說很珍貴,她們捨不得塗畫啊!」
見王朝會舉一反三,林辰很欣慰地點了點頭,說:「確實是這樣,所以,現在有兩種可能性,一、她們沒有認真看過《離散數學》這本書,只是純粹把這本書翻了又翻,那麼這門學科究竟講的什麼,其實對她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二、她們認真學習過《離散數學》只是因為太珍視這本書,而沒有在上面做過任何筆記……你覺得哪個可能性更大?」
王朝撓了撓腦袋:「我不知道啊!不過講真啦,不是數學或者電腦專業的人,學《離散數學》太吃力了,集合論的創始人都瘋了……」
「所以你認同觀點一?」林辰打斷了少年的話。
「阿辰凡是你說得我都覺得對啊!」王朝很沒骨氣地對他這樣說,「所以答案真的是她們屁都不懂,瞎翻書嗎?」
「是啊。」
「可你怎麼知道?」
「哦,因為你剛才給我看過金小安檔案,裏面有她大學成績單啊,她高數掛科。」林辰說。
一聽這話,王朝小同志迅速吸了口涼氣,然後很哀怨地對他說:「阿辰你不要學老大啊,這樣不好……」
「認真仔細在辦案過程中非常重要。」刑從連敲敲王朝,教育道,「而學過離散數學也沒什麼好炫耀的。」
「但為什麼啊,她們這是在練什麼氣功嗎,翻書百變其義自現?」王朝很鬱悶地問道。
「如果再加上本案的其他幾個關鍵字,比如『暗黑網路』、『毒品』,您對此有什麼聯想嗎?」刑從連繼續問。
刹那間,王朝的眼神都變了:「靠,老大我要毛骨悚然了啊,大晚上你想點什麼不好!」
少年此言既出,整座房間陷入難耐的靜默。
林辰右手緊握,也同樣陷入了沉默。
一本翻爛的書、一群大學生、受控制的群體、暗黑網路直播、毒品交易、珠寶劫案……
如果把這些關鍵字串聯起來,大致是這樣的:有人通過某些手段,控制了一群大學生,不僅利用他們進行各種網路直播,謀取暴利,甚至還可能牽扯出上億元的珠寶劫案和跨國毒品案,而他們現在唯一掌握的線索是,這些學生手裏,似乎每人都有一本奇怪的《離散數學》。
那麼,這本書的作用,似乎也就顯而易見了。
「到底什麼怎麼回事,我發現你們就不愛說明白話。」江潮終於忍不住打破這種太過默契的寂靜。
「這麼說吧,為什麼幕後兇手要利用暗黑網路直播?」王朝反問。
「為了不被查到啊!」
「對啊,無論是洋蔥伺服器還是暗黑網路,本質上都是為了保護個人隱私服務的,換句話說,那是種加密手段,那麼如果有人控制了一大群學生,他是不是需要給這些孩子下指令,那麼,他也要保證自己傳遞出的資訊,有一定的安全性,對不對??」
「不是吧,你們難道認為那本書是密碼冊,現在什麼年代了,還玩這種東西,而且其他死者的遺物裏,也沒發現這本書啊?」江潮反應很快,繼續說:「而且他們不是有什麼暗黑網路嗎,那麼在網上,搞個黑暗論壇什麼的交流,不是更方便嗎?」
「哦,很簡單啊,這種重要的東西死之前組織不回收嗎,犯罪組織是傻嗎,這麼明顯的線索能留著給你查?估計王詩詩那本一定是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所以沒有被銷毀!而且其實這種加密方式,雖然很簡陋,但其實挺管用和隱蔽的。首先,就算是室友,也很少有人會去翻《離散數學》這種書,你在宿舍上網看個奇怪的頁面,還是挺容易惹人懷疑的。然後,群發短信微信什麼的就更容易被追查啦,而數學書呢,它公式多,奇怪的字元也多,比如說,我報一個數字1612,你知道我說得是16頁12行,還是1頁6行12個字,如果那個字恰好是個減號,你知道那代表退格、進位或者是刪字?當然,理論上這種加密手段是可以破解的,不過這需要大量的資料和運算分析,因此,數學書吧,真的可以作為是比較理想的密碼手冊了……我之所以認為它比較理想,是因為,除了我老大,誰他媽會把好好一本書和地下密碼工作聯繫起來啊!」
「我當你是誇我了。」刑從連冷冷道。
終於,一直躲在角落的任組長,也忽然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但與其說是興趣,不如說,這本身就是他所最關心的問題:「您的意思是,她們用這本《離散數學》作為傳遞資訊的加密手冊?我想,您之所以能聯想到這點,恐怕是因為這種加密手段是地下犯罪組織、準確來說,是毒販很愛用的手法吧,那麼我能懷疑,這些學生,其實有被暗中利用在遞送毒品嗎?」
「你可以這樣懷疑,但這樣的懷疑,現在基本沒有任何用處。」刑從連倒是異常高冷地說道。
「您不能因為自己的案子就阻止我的調查!」
「我好像說過,和方志明的毒品工廠案有關的一切,都暫不在我們偵破的大方向內?」
「這是重大線索,我們可以順著查下去!」任閑猛地拔高音量。
「哦,那任組長有截獲過任何密碼嗎?」刑從連依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可他一句話,就把任閑噎得說不出話來。
「暫時沒有,不過我可以回顧檔案,說不定會有線索……」
「好,假如你的僥倖截獲過一串密碼,然後你的結論得到驗證,是,有人操控一群學生進行無數違法犯罪活動,包括利用他們販毒,然後呢,你能以此抓到幕後兇手或者拯救這些孩子嗎?」刑從連聲音很冷,他伸手,指著王朝的筆記本電腦,畫面定格在座位中那個微低頭的女孩身上,「你還不明白,這個案子和我們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兇殺案有什麼區別嗎?」
「我……」任閑欲言又止,顯然也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有什麼區別啊?」江潮也插了一嘴。
林辰看著顯然被兩人氣到的刑警隊長,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替他解釋:「區別在於,普通兇殺案,我們只要找到殺人兇手就好了,但在這個案子裏,甚至找到幕後黑手,都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抓到幕後黑手還不重要嗎?」
「和迫在眉睫的流血事件以及一群被操控的大學生相比,幕後黑手是誰,以及他究竟利用這些學生做了什麼,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如何解決當下的問題才最重要。」
林辰說完,又再次看向刑從連。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口替刑從連解釋完,他也不會發現,原來刑從連的思路一直都很清晰,輕重緩急,孰先孰後,他判斷得再正確不過。
正確得令他無話可說。
「那找到兇手然後讓他停止行動,這樣不是最快的解決方案嗎?」江潮又問。
「我們現在有兩條可用的線索,一本書和一個人。假設那本離散數學真是密碼表,但我們現在,連對應的密碼都沒有截獲一條,這條線索現在基本是無用的,而金小安……當日您沒有撬開程薇薇的嘴巴,那麼,您看到今天的金小安,覺得能夠撬開她的嘴,得到任何有用訊息嗎?」林辰繼續說道。
「那我們現在不還是死路一條?」王朝很哀怨地舉起了手,問。
「誰說的?」刑從連拎了拎王朝的耳朵,說,「首先比對王詩詩那本離散數學和江柳是不是確定為同一版本的,然後查版權頁找出版社看看印量和出庫記錄,看有多少本書流到宏景,這種事還要我教你嗎?」
「這種小事包在我身上……」王朝拍著胸脯,雙手如飛,「首先看版本!」他說著,放大了先前的版權頁圖片,然後道:「恭喜這位先生,這本書是2001年第一次印刷的版本,印量是5000,也就是說,它真的是古董呢!」
「舊版書的好處在於,它可能沒再網上賣過……」少年敲了記回車,嘖嘖歎道:「Bingo,真的沒有在網上銷售過,這位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你的運氣。」
「所以,運氣是好還是不好呢?」刑從連百無聊賴地問。
「沒在網上賣過,意味它走的是出版社的管道,好處在於,我可以查到出版社出庫記錄,壞處在於,時間段太長了,很可能有多家經銷商分不同批次訂過這本書,而且任何系統都只能查到一級經銷商,查不到二級經銷商,所以……」
少年猛地收住尾音。
雖然做了很多假設,可在他設定完檢索條件,搜索結束後,整個永川市,只出現了一位經銷商的名字。
【永川市思源勵志圖書經銷有限公司重點常偉139xxxxxxxx】
正在此時,江潮也將傳來的手機圖片,遞給了王朝。
少年看了一眼照片,迅速複製下書店地址,發送給自家老大:「兩本書是同一版本,位址發你手機了,老大你可以出發了,bye bye!」
時間是晚上8點31分。
林辰先是看了看刑從連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然後才看了看地址,他發現,那家經銷商所在的位置,恰好在永川大學的圖書市場裏,於是說:「鳳凰書城一般晚上九點才會歇業,稍微開快一點,應該能趕得上。」
刑從連已經轉身準備出門,聽到了他這句話,猛然轉身,對任閑說:「我們是九點,那麼大洋彼岸的時差黨們大概快起床了,麻煩任組長盯緊些,網上有什麼事情,你吩咐這個小子來辦就好。」他說完,指了指王朝的腦袋,像是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不要和那些人做任何交流,他們提供用有用資訊,我們就給錢,這樣最快。」
第74章 三墳37 模式
刑從連總是這樣,看上去自由民主,其實完全是霸權主義。
在他做判斷和決定的過程中,是不會受任何人所左右的,你只需要按照他所說的去做就好,雖然他下命令的時候,往往言辭和煦而目光溫柔,可命令中內容的不可違抗性,是不會變的。
比如他說,不許順著毒品案的線索查,那就一定不要去碰,又或者,他說不要和暗黑網路上的人有深入交流,那就一定不要說太多話。
林辰坐在車裏,窗外燈光如流水般淌過,他忽然覺得,其實王朝大概真的欠了刑從連很多錢。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不知為何,刑從連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他將車窗關起,車內頓時安靜下來。
「你認為,我們最後可以找出那些人嗎?」
刑從連的聲音低沉近乎冷酷。
林辰忽然覺得,刑從連大概又開始在判斷局勢。
如果他回答有把握的話,那麼他們就會按照現有路線查下去,目標是努力將這夥人一網打盡;如果他回答沒有把握,那麼刑從連大概會在他們造訪書城後,選擇跳出來打草驚蛇,逼迫那些人放棄執行已經策劃好的事件。
A選項固然完美,但也有可能,他們最後都一無所獲,意思是,他們不僅沒能抓到兇手而且還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無法阻止;B選項雖然保守並且憋屈,同時後患無窮,但比起阻止可能的死傷事件來說,一切都不重要。
如果這是連續劇,那麼他們可以拖動進度條偷看結尾,然後做出正確的選擇,可真實生活,一旦選擇偏差,是不可能倒帶重來的。
忽然間,林辰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
他向駕駛室看去。
刑從連的目光中帶有奇怪的笑意。
「放鬆點。」刑從連說,「別想太多,沒到生死抉擇的時候。」
林辰有些無語,現在想太多的人明顯是你。
「可是,如果鳳凰書城的線索斷了呢?」
「斷了就斷了,再找就好,實在不行,那也是我的責任,和你有什麼關係?」
「刑隊長……」
「林顧問請說?」
「你有沒有發現,你有時候真的很獨裁。」
刑從連聽見這話,毫無意外地笑得露出牙齒:「怎麼會呢,我一向再民主不過。」
「這次和以往不同,我確實沒有把握。」林辰握著安全帶,然後說,「時間有限,線索缺少,我們完全是在碰運氣。」
「也不是碰運氣,我們好歹在林顧問的指導下,迅速找到了金小安。」
「可這次就算我們找到一萬個金小安,她們鬆口的概率也幾乎為0,她們不會告訴我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們不會透露接下來會發生的是殺人還是放火,是群體暴動還是集體自殺,是搶劫銀行還是劫持客車,一切皆有可能,這是最可怕的事情。」
「額……林顧問……」刑從連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能問一句,為什麼她們會這麼死心塌地地為組織效命,我用『組織』這個詞,恰當嗎?」
「哦,因為她們被洗腦了。」
「當然是洗腦,可他們大部分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刑從連撥轉方向盤,根據導航的指示右轉,鳳凰書城四個大字已經清晰可見。
「群體、洗腦、自殺、再加一個暴力,這樣的關鍵片語合出來的模式,你難道沒有見過嗎?」林辰皺了皺眉,問。
「正因為見過,所以更奇怪,為什麼幕後黑手能成功,為什麼他可以隱藏的這麼好,以至於一直以來就從沒有人舉報過這些人?」刑從連想了想,又說,「就算是傳銷組織,也有寧死不從,最後逃出窩點的勇士吧,他們是怎麼挑選忠心耿耿的受害者,這本身就是玄學吧?」
刑從連將車在路邊停下,他拉上手刹,見林辰如遭雷擊,怔愣地坐在位置上,一句話也不說。
他俯身過去,為心理學家解開了安全帶。
哢噠一聲輕響後,林辰動了。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傳銷組織啊。」
「謝謝你。」林辰說著,拍了拍他的肩,然後推門下車,「這就是為什麼要三個人的原因。」
林辰走得很快,刑從連鎖上車門,趕緊跑了兩步追上去。
「為什麼是三個人?」他跟在林辰後面問道。
林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逕自走入書城大廳,然後在入口左手邊的書店停下,他隨手擦乾淨掛在書店門口的白板,拿起筆架上的油性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三個字母——A、B、C。
三個字母呈三角形排列,刑從連站在白板前,望著林辰寫下的字母。
從一開始,整樁案子便有一個最顯眼卻也最難以琢磨的地方,為什麼是三個人,為什麼要三個人一起死?
誰都知道,三必定有其含義,那麼三的含義是什麼,他們卻毫無頭緒。
「雖然這並不是傳銷組織,但所有的洗腦程式裏都有一個經典的運作模式,我們稱之為ABC模式,A把B騙入組織,A不能做B的思想工作,A只負責把C神化,並由C對B進行思想灌輸,所以,在這個組織中,活動一般是以三人為單位。」林辰緩緩開口,他一字一句,認真說道。
刑從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許豪真把王詩詩騙入組織?」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一道溫和的嗓音從左後方傳來,刑從連回過頭,
刑從連循聲望去,發現在他們身後的一家書店旁,擺著張宣傳台,正是坐在宣傳台後百無聊賴轉筆的青年,插入了他們剛才的談話。
青年穿一件煙灰色的西裝,配淺色條紋襯衫,他的髮色和眼瞳顏色都很淺,因此顯得清淡儒雅,明明是夜間,他卻好像陽光下舒展的花木,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就在他發愣的當口,林辰平素冷若冰霜的臉上,竟現出冰雪消融般的神色,未等他反應過來,林辰便拋下筆、繞過他,走到宣傳台前。
西裝青年施施然從座位上站起,然後輕輕彎腰,伸開手臂,仿佛要迎接什麼,下一刻,刑從連震驚地發現,林辰竟然和對方結結實實抱在了一起。
大概有五秒左右,時間是完全凝固地。
刑從連看著緊緊抱住的兩人,看著林辰雙手環抱在對方背部,驚訝得合不攏嘴。
最後,打破凝滯時間的,是那位西裝青年極其不懷好意的笑容,刑從連親眼看見那人背著林辰,向自己挑了挑唇,甚至還眨了下眼,暗示意味十足。
他迅速清醒過來,然後邁開步子,走到那張宣傳台前。
等走近了,他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公司的宣傳台,那就是一張破書桌,書桌上擺著花花綠綠的圖書,書名大致是《暴君的十三個王妃》、《霸道將軍甜甜妃》一類讓人渾身毛骨悚然的標題……
而書桌中間,擺著一張名牌,上面寫著「著名作家——蘇鳳子」幾個字。
所以,這是一個作家的簽售會?
但一個作家要多冷門,才會大晚上一個人來擺攤,而且簽售台前半個讀者都沒有,不過想到那些書名,無人問津也太正常了!
那一瞬間,刑從連簡直覺得,和眼前這個青年比起來,王朝真是再正常不過的孩子。
就在他認真感慨的時候,在他身邊緊緊摟著的兩人也鬆了開來。
林辰迅速平靜下來。
刑從連低低咳了聲,用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正緊語調,認真地向那位「著名作家」伸出手:「請問閣下是?」
「蘇鳳子。」刑從連見青年眼波流轉,撇過桌面,又再次看著他的臉說,笑著說:「牌子上不是寫著嗎?」
這人不僅不懷好意,而且毫無禮數,竟然抱著手臂,完全沒有和他握的打算。
刑從連縮回落在半空中的手,更加想念王朝小同志了。
「所以,蘇先生剛才的意思是?」他問。
「哦,我是說,不是許豪真誘騙王詩詩進的組織,許豪真是被神化的那個人,所以王詩詩的《離散數學》上才會寫著許豪真的名字啊。」
刑從連心念電轉,迅速看向蘇鳳子,書上的名字是案件未公開細節,為什麼這個人會知道?
看林辰的樣子,似乎也沒有想過會在這裏遇見這個人,所以,不是林辰洩露的,那麼,是誰?
就在刑從連皺眉深思的時候,蘇鳳子卻仿佛毫無知覺,只是自顧自說道:「就好像金小安的書上,寫著江柳的名字一樣嘛,這種組織,都會給被認可成員一點認證嘛,就算是超市會員還會給你發張卡呢,偶像的簽名書,是不是很有創意啊?」
聽到這裏,刑從連反而不緊張了,他看了眼林辰,然後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案件未曾公佈的細節?」
「很簡單啊,我跟付教授說,讓他隨時將案件進展向我通報,如果他不幹,我就把他裸照貼滿學校裏。」
刑從連覺得這事簡直在自己的常識之外:「你為什麼會有老付的裸照?」雖然應該專注案件,或者怒斥這種違法行為,但他還是下意識問了最想知道的問題。
「Photoshop……」回答這句話的人,是林辰。
刑從連木然地轉頭,卻只看見他的顧問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神情,仿佛類似的事情真的發生過一樣。
既然連林辰都對這個叫蘇鳳子的人毫無招架之力,刑從連感覺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第75章 三墳38 書店
「走吧。」
說話的人是林辰。
刑從連被他拍了拍肩,然後見顧問先生頭也不回向樓上走去,似乎重逢已經點到為止。
刑從連趕忙追了上去,林辰已經走上電動扶梯。
「那是?」
「一個朋友。」
刑從連想回頭再看看林辰口中的「朋友」,可林辰卻提前拉住他,說:「不要看,別理他。」
「所以,那朋友,為什麼會對我們這個案子感興趣?」他試探著問道,雖然林辰的朋友大概不至於是窮兇極惡的壞人,但也不一定就是好人,起碼蘇鳳子,一定不是什麼太好的人。
「我不知道,但他想說,自然會趕上來說。」
林辰很少像現在這樣翻臉如翻書,所以,大概在說完Photoshop後,林顧問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於是決定要開始生氣。
果不其然,電動扶梯載他們到二樓時,刑從連用餘光瞥見那位穿著煙灰色西裝的朋友已經站在電動扶梯上,似乎準備上樓。
「怎麼了?」刑從連笑問。
「我們之前一直認為,無論王詩詩也好許豪真也罷,甚至江柳和金小安,她們都是在學校裏認識的……」
他當是想問林辰怎麼突然開始翻臉,不過對方很巧妙地用另一個回答來搪塞,然後避開了他的問題。
他也只好順著問下去:「實際上不是?」
「蘇鳳子說得沒錯,套用ABC的模式的來說,王詩詩一直保有著許豪真的簽名書,說明被神話的C是許豪真,那麼騙王詩詩進入組織的人,就不可能是許豪真……」
刑從連大致明白問題出在哪了。
林辰繼續說道:「這是之前許豪誤導我的,她說她和王詩詩都參加過文學社,而江柳是學生會幹事,所以她們都彼此認識……我們就很自然認為,她們確實都是在學校裏認識的。但如果這是一個有預謀的犯罪組織,那它挑選成員是不可能如此草率,而且……」
「而且只是普通同學的話,突然有一天有人神秘兮兮對你說『同學你知道xx嗎?』這好像是賣安利的,還同時惹人懷疑啊。」刑從連說。
「對,你之前問我,他們是怎麼挑選出忠心耿耿的受害者,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人叛變或者舉報過他們,要做到這點,首選它挑選成員時就非常小心,它挑選的都是具有某一類的人格特質的人。」
「但他們總不能像你一樣給所有人做人格測驗吧……」刑從連摸了摸下巴,倒是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總不會像王朝一樣黑了所有學生的心理檔案?」
「無論是偷資料還是通過用別的什麼方法篩選,都只是第一步,這是遠遠不夠的……最好的方法,是首先找出目標人群,誘騙他們來到陷阱面前,然後選擇那些主動踏入陷阱的人。」林辰越走越快,繞過兩排商鋪,向店鋪與店鋪的深處走去,「主動性很重要,」
「哦……就是守株待兔,這倒是個相互吸引的過程啊。」他跟在林辰身後,說:「也就是說,在這座大學城的某個地方,存在某個學生會主動踏入的陷阱……比如書店?」
「不是書店。」
林辰猛地停住腳步,他的臉上帶著推測落空後的失望神色。
思源勵志書店在鳳凰書城3樓B區19號,刑從連抬眼,審視著他們此行的目標地。
將近八點五十分,書店捲簾門拉下了大半,但店鋪裏的燈還亮著。
店門口堆著大大小小尚未拆封的郵包,那些都是從各大出版社運來的新書,而書店裏的情況,比店外要糟糕更多。
他將捲簾門向上拉了一些,彎腰進去,差點沒找到落腳的地方。
地上的書幾乎都要堆到天花板高度,桌上桌下都是五顏六色的小說雜誌,店鋪更裏面的地方,則堆滿了從《三年高考》到《劍橋雅思真題全解》一類的教輔書屋,刑從連對他們能在這裏找到線索的可能性表示深深擔憂。
大約是聽見有人進店,留在最後收拾店鋪的員工從一堆雜誌後冒出頭,皺眉道:「關門了,要買什麼明天來吧。」
刑從連毫不猶豫地亮出警徽,然後說:「有些問題,需要您協助調查。」
「怎……怎麼了?」小夥計趕忙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繞過滿地圖書,來到刑從連面前。
「你們店裏的圖書出庫有記錄吧?」
「有的有的。」
刑從連拍了拍小夥計的肩頭,說:「不要緊張,幫查一本書的出庫記錄……」他說著,將王朝發來的圖書版權資訊頁,展示給書店的小夥計看。
年輕人點了點頭,趕忙跑到電腦前。
「葉文忠寫的《離散數學》是吧……」他說著,敲下檢索條目,很快,一行出庫記錄出現了。
出庫時間是,201111月19日下午17:44分。
刑從連的目光落在最後的出庫數量上,有一瞬間的怔愣。
數量:300。
「比預想的還要多。」林辰清淡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我是今年來的,這事我不知道啊!」小夥計迅速撇清關係。
「能查到提貨人嗎?」刑從連問。
小夥計搖了搖頭:「沒記錄啊。」
「那發票呢?」
刑從連問完,只見小夥計抬起頭,訕笑著說:「警官先生,我們這兒除非客戶有特殊要求,一般零售是不開發票的……」
「打電話給你們老闆。」刑從連說。
小夥計趕忙給老闆掛個電話過去,簡要說明情況後,把手機遞給了刑從連。
「您好,我長話短說,請問您對2011年11月出庫的一批《離散數學》還有映象嗎?」
「哎,警官先生,您看我這每天人來人往,你突然問我五年前出庫的一批書,我真的記不得啊。」
「就算您是地區經銷商,可突然300本的出庫量應該並不常見吧,何況是《離散數學》又不是《三年高考五年模擬》,請您再仔細回憶一下。」
「不瞞您說,這店之前不是我在管,現在我合夥人他們全家移民了,我才接手的……而且五年前的書,您要查,我連當時的店員在哪我現在都沒法給您打聽去。」
「把你之前合夥人電話和聯繫方式發到這個手機裏。」刑從連說完,乾脆俐落地掛斷電話,然後沖林辰搖了搖頭。
林辰的態度反而更釋然:「如果他能留下這麼明顯的線索,反而就奇怪了。」
「五年前就購入300本,這個組織到底存在了多久……」刑從連簡直要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最近已經神經脆弱到極點的江隊長。
「最多也是近五年發生的事情,還不算太遠。」林辰忽然說。
「你剛開始說,不是書店是什麼意思?」刑從連掉轉話題,與林辰繼續著剛才未完的關於陷阱的談話。
「他的意思是,這地方太破了,很難讓人產生第一眼的喜愛或者信賴感,畢竟喜歡不喜歡,主要是看臉。」略顯慵懶的音調再次從店門口傳來,刑從連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只是這次,林辰並沒有給予插嘴的人任何好臉色,他甚至頭也沒回,連話都懶得和對方說。
「如果我是幕後黑手,我要挑選我的目標,我當然首先會用最科學的方法篩選最容易被我控制和的那些人,這類人的特徵是內向、自卑、缺少朋友,但他們同時,他們內心又對美好生活有著強烈的嚮往和憧憬,大體來說,所有的傳銷組織也好,更高一個級別的洗腦也罷,本質也都利用了這種嚮往和憧憬……所以,如果我要吸引這些人上鉤,我也一定會佈置出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它很美很優雅,令人放鬆卻又沒有高不可攀的疏離感……它不會太隱蔽太神秘,那樣太惹人懷疑,它很有可能就在尋常街巷裏,令人毫無戒備之心。組織的成員可以很輕易地將被害者引誘過來,甚至那些潛在人群,都會主動上門……」
「一家店。」刑從連說。
林辰點了點頭:「這也只是一個假設,假如,我們要找一家店,它首先一定在這片大學城裏,它吸引的受眾是學生,可能其中女生居多,在餐飲娛樂幾大類別裏,最有可能是富有小資情調的飲品店或者女性向服裝店以及書店……」
刑從連示意林辰暫停,然後撥通了王朝的電話。
「刑先生您好,竭誠為您服務。」
刑從連將電話遞給林辰。
「王朝,你能搜到永川大學城範圍內所有商鋪的註冊記錄嗎,我需要在永川大學城的範圍內,找一家店。」
「意思進工商局後臺是吧,小意思啦……」
「來吧,我的大刀已經饑渴難耐了!」
「這家店沒有具體的名字和位址,所以檢索起來會相對困難,首先,它可能是飲品店、服裝店或者書店,飲品店的話,排除所有街邊的奶茶鋪和大型咖啡連鎖店,店鋪面積在50-150平方左右……服裝店比較困難,先排除所有商場內的服裝和品牌服裝,排除男性服裝店,店鋪面積在20到80平方之內……而書店的大致面積同服裝店……」
「鳳凰書城裏肯定沒有這樣的書店……」靠在門口微笑的作家這樣說。
林辰瞥了門口一眼,然後對王朝說:「排除所有鳳凰書城內的書店……告訴我類似的店鋪分別有多少家。」
「飲品店12家,書店3家,服裝店……」王朝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說:「92家……」
「購書時間在2011年11月,如果有人一早籌畫這件事,那麼店鋪開業時間……」
「開業時間和購書時間不會相差太遠。」
刑從連忽然湊近話筒,對王朝說,「店鋪的開業時間在2011年6月到-2012年6月之間,的並且至今未登記暫停營業過。」
「靠,老大你不早說!」王朝和他說話,顯然沒有和林辰說話那麼乖巧聽話,刑從連聽少年很沒好氣地抱怨道:「一共是3家飲品店,沒有這樣的書店,服裝店是27家。」王朝說完,突然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一樣,驚喜地嚷道:「老大你知不知道,你們鳳凰書城負一樓,就是全永川大學城裏最大的地下步行街啊……名單上的2家飲品店和20家服裝店都在你們腳下,據說關門時間是晚上十點,你要不要去碰碰運氣啊?」
「我記得,老江的手下盯了程薇薇幾個月,讓他去查記錄,程薇薇有沒有去過這些店,先查她有沒有來過鳳凰書城的地下步行街。然後把位址發我。」刑從連說完,掛斷電話。
「已經九點十分了。」林辰說。
「還有五十分鐘。」刑從連望著林辰,這樣說。
林辰點了點頭,然後對他說:「你在這裏等我三分鐘,三分鐘以後電動扶梯口見。」
刑從連還來不及說好,林辰已經率先大步走出書店,他氣勢洶洶地,冷冷看了眼門口那位作家,然後轉了個彎,像是要找個僻靜地方。
刑從連忍不住笑了。
———
林辰在書城的後樓梯口站定,轉過身,拽住身後那人的衣領,直接把人推到牆上。
「你到底來這做什麼!」
「想回來就回來了啊。」
蘇鳳子的雙眼裏依舊帶著盈盈笑意,林辰更加憤怒:「說實話鳳子,你到底為什麼來的!」
「我說來幫你破案,你也是不信的吧?」
「不信。」
「刑偵啊,多好的素材啊,帥帥的刑警酷酷的心理學專家,不是很有趣嘛?」
「滾。」
「嘖……這麼生氣啊,讓我猜猜……你生氣,是忽然意識到,原來我一早就對這個案子感興趣了啊。」蘇鳳子說話的時候很輕很溫和,好像剛出爐的麵包般鬆軟,「你氣的當然不是我突然出現找付郝而不找你,你是想到,我很有可能更早就掌握了此案的關鍵證據,所以才會出現在鳳凰書城,你生氣是因為我沒有把我所知道的線索提早告訴你,對嗎?」
「好好說話。」林辰抿著唇,冷冷道。
「哎……」蘇鳳子伸出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然後說:「我只能回答,我之所以會回來並且會關注這個案子,是因為一些非常私人的原因,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這完全都是你查到的線索,而我今天會出現在鳳凰書城,這真的是簽售會啊,你要相信緣分,畢竟,我真的是個作家。」
蘇鳳子對他這樣說,然後嘴角輕輕上挑,目光中透露出狡黠的笑意。
見他這麼笑,林辰後退一步,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轉身要走,只聽蘇鳳子在他身後說。
「但是沒想到啊,我難得回來,卻看到你移情別戀,實在太令人傷心了。」
蘇鳳子聲音憂鬱,就好像那種舞臺上哭訴負心漢的歌劇演員一樣動情。
林辰只覺得毛骨悚然。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是在黑夜中被一束光突然打亮,突如其來的強光讓他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他甚至連探究這種莫名羞怯心理的時間都沒有,只覺得藏起來才是第一要務。
竭力控制著情緒,他回過頭,對蘇鳳子說:「現在是聊這個的時候嗎?」
仿佛是撩到一定點就收手,蘇鳳子整了整衣衫,笑著說:「是,我錯了,現在可以走了嗎?」
走出轉角,林辰一眼就看見靠在扶手旁等待的刑警隊長。
見他們出來,刑從連只是把蘇鳳子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放下耳邊的手機,說:「老江確認了,程薇薇到我們底下的步行街逛過。」
他說完,就下了樓,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事實上,林辰對於鳳凰書城樓下那條地下步行街真的不是很熟。
畢竟在他讀大學時,步行街還在修建,而且所有大學城裏類似的地方,都是為女生準備的,男生大概除了陪女朋友逛街,真的很少會從頭逛到尾。
等真的走到地下,林辰才知道,這地方比他想像的還要更誇張一些。
炫目的燈光,一眼望不到頭的各式店鋪,地下的氣壓很低,空氣也異常渾濁。
雖然是晚上,可依舊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散步,踩在璀璨的鋼化玻璃地板上,林辰刹那間還以為自己走進了什麼二次元空間。
「還真是品味獨特的地方啊。」蘇鳳子走在最後,淡淡說道。
林辰完全沒有再和他多說一句話的意思,就在這時,刑從連開口了。
「我剛才和這裏的管理員聯繫過,我們去直接去物業辦公室。」
刑從連在地下展現出良好的方向感,他從一堆花花綠綠的鋪面中穿行而過,直接將他們帶到了物業辦公室裏。
時間已經將近晚上九點半了,物業辦公室裏也只有一名員工在值班。
那人像是已經提前預知了刑從連的到來,迅速起身,道:「刑隊長是嗎,我們經理安排我接待您。」
「勞煩了,我現在需要底下步行街的平面圖。」
「圖紙在牆上掛著呢!」員工指了指牆面說道。
刑從連側過身,讓出一條路來。
林辰跟著走到平面圖前,看了眼大致佈局,想找支記號筆,就在這時,刑從連從筆筒了抽了支油性筆,遞了過來。
林辰點了點頭,對員工說了句抱歉,然後根據王朝傳來的資料,將所有店鋪的位置,一一在圖紙上標記下來。
紙上瞬間多了許多黑點,林辰望著那些標記出的店鋪,開始思考。
如果說真的存在那麼一個商店,那它首先不可能處在太惹眼的位置,它不可能處在黃金地段,它會相對隱蔽。
他迅速劃去了所有位於通道口位置的熱門商鋪。
處在主幹線上的商鋪也不可能,因為他從主幹線上走過來,那裏太嘈雜,不夠安逸。
他這樣想著,將主幹線兩邊的4家商鋪劃去。
於是,剩下的店鋪變成了10家。
林辰讓開了地圖前的位置,對辦公室裏唯一的物業員工說:「麻煩您看下這些店,有哪家比較清新脫俗,它裝修不一定豪華,但是很別致,雖然客人並不會很多,但它卻一直開了好幾年,有時您甚至懷疑,這家店到底靠什麼賺錢,怎麼還不關門……」
林辰這樣說,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莫名其妙的推測有些瘋狂,這一切的推理都基於一種可能性的假設,也只有刑從連,會在他甚至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存在這樣的店鋪的時候,就迅速幫助他著手查找。
「您這麼一說,之前D15這家店好像和您說得很像啊,我記得名字是個法文,是個咖啡吧,也賣賣書,挺安靜的……」
如同天邊現出曙光,林辰聞言,放下筆就走,可就在他邁腿的刹那,他突然頓住。
「您說……之前?」
「對啊,幾天前,開門的時候,那家店店員突然跑來說店被偷了,要調錄影,我們過去一看,我靠店裏什麼東西都沒有,小偷直接把店搬空了,簡直了,店裏什麼都沒了。」
「報警了嗎?」刑從連問。
「當然報了啊!」
「那麼,監控呢?」
「就是怪啊,那個女服務員和老闆看完錄影以後,整片D區的錄影都掉了。」
「掉了是什麼意思?」
「掉了就是沒了,不知道是出問題還是被人誤刪了,反正都沒了……」
第76章 三墳39 知識
好端端的店鋪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被盜。
那麼好端端的監控錄影,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從電腦裏消失。
唯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在案發之前,已經將所有可能線索清掃乾淨。
「到底是幾天前?」刑從連拉住可憐的員工,仔細詢問。
「三……三天前,對,就是三天。」
「是老師壽宴前一天。」林辰微微色變。
如果說,先前的調查還讓他覺得仿佛是在黑暗中摸索,看不清他們到底在哪,那麼現在情形當然依舊是黑暗,可他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一直待在一隻被收緊的口袋裏,早就有人紮緊袋口,他們的掙扎,也只是在很有限的範圍內。
「在榕樹下那幾個孩子自殺前,對方已經著手抹除證據了,準備得還真是充分啊。」刑從連倒沒有任何沮喪神色,他甚至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哦,不對,這不能說是準備充分,應該說這一切的根本目的,都是在毀屍滅跡?」
一個隱藏了數年的組織,利用學生們進行無數黑暗營生、牟取暴利,它經營得如此低調,為什麼突然要搞出那些集體自殺的的大新聞?
他們應該比誰都清楚,一旦浮出水面就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無論他們最後的大目標是什麼,只要是重大的社會事件,警方總會追查到底,能否徹查清楚都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那麼,其實刑從連說得並沒有錯,那死去的六位學生,甚至包括他的小師妹,只是被當做累贅丟棄了而已,就好像他們處理那些錄影,大約沒有什麼比直接「刪除」更乾脆俐落的手段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清除整個組織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的手段,可就算這樣,他們都甚至還不忘用這最後的機會賺錢,這大概已經不是簡單的冷血可以概括的了。
林辰忽然想起王朝的那個問題。
你見過極惡的世界嗎?
還真是,犀利得過分的問題啊。
他用力揉了揉臉,仿佛短暫的黑暗可以讓人清醒。
然後,他聽見刑從連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走吧,我們去店裏看看。」
青年的聲音是那麼平靜坦然,並沒有任何被搶先一步的受挫感。
「我已經讓王朝過來了,看看監控能不能修復,不過三天過去了,硬碟沒有被覆蓋過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他們做事不會這麼不小心,要做好找不回來的準備。」
林辰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平面圖上,那間被標星的店鋪。
與想像中樣子並沒有太大出入。
那間人去樓空的咖吧並不大,位於整個地下商城的角落位置,就好像孤立一隅的清冷美人,事實上,那間店鋪現在也確實清冷得過分。
它的玻璃門緊閉,店鋪裏黑洞洞的,走道的燈光照亮了靠近玻璃門的一片原木色地板和門邊無法拆卸的木質吧台,吧臺上空空如也,連一張宣傳單都沒有,無論怎麼看,真的如管理人員所說,店裏被「偷」得什麼都沒剩下。
除了店牌還在。
那是很小一塊木板,掛在門楣上,上面用花體字寫著一個英文。
林辰皺了皺眉,然後下意識看向刑從連。
「法語,意思是知識。」
刑警隊長出眾的語言能力再次立功。
林辰低眉沉思,意外感到身後有人輕輕笑了笑,他轉過頭,只見蘇鳳子看了眼刑從連又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眼眸裏儘是調笑意味。
「你為什麼還在這兒?」
林辰很沒好氣地問道。
「咦,警方辦案,不許群眾圍觀嗎?」
林辰覺得自己根本沒法和他交流。
在那家名為「知識」的咖啡吧門口,刑從連打了個手電筒,向店鋪裏面照去,牆上原先掛著相框的地方露出可笑的鐵釘,天花板垂下的吊燈,也只剩下幾根鏈條,燈泡和燈罩都已不見蹤影。
「真是平生未見如此饑渴的小偷啊。」刑從連冷笑著說,「如果我找鑒證科的人來,你說會不會牆上連一個指紋都找不到?」
「是啊,太乾淨了。」林辰回到他身邊,望著連一個指紋都沒有的玻璃門。
「這家店裏到底有什麼,非要大動干戈把所有可能留下的線索都清乾淨啊,一點機會也不留給我們?」刑從連滿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然後見蹲下身,戴上手套,簡單查看了門鎖。
鎖芯看上去確實有被暴力拆解過的跡象,這說明對方就算是演戲,都很細緻周到。
「其實大概也可以猜到,不外乎是出入人員記錄,一些宣傳單類的東西,甚至這家店還有可能負責發佈任務……」林辰靠在對面商鋪的牆上,看刑從連勘察現場,說,「如果有監控記錄就好了。」
「有啊。」刑從連抬頭,指了指店內東南角上一個黑色的水滴形攝像頭,「就是我們看不到而已。」
「你覺得那個攝像頭還在運作然後他們已經發現我們找到這家店的可能性有多大?」林辰問。
「運作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刑從連望著攝像頭上亮著的紅點,「不過,運氣比較好的是,我們現在在監控盲點,不進門的話,他們發現不了我們。」
雖然嘴上這樣說,他站起時的動作卻變得小心了起來。
檢查完門鎖,刑從連開始檢查店鋪外牆,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撫過牆面,然後在一處鐵鉤上停下。
他再次打開電筒,讓那片淺白色牆面更清晰起來。
強光下,可以清晰看見白牆上有塊區域的顏色比其他地方更淺一些,像是長期掛著什麼東西,才會留下的痕跡。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你問哪句?」
「就是大概可以猜到什麼?」
「這家店?」林辰望著那塊淺色區域,想了想,說:「首先,它的目的當然是吸引那些潛在目標上鉤,店裏肯定有宣傳單一類的東西,它可能還承擔著發佈任務的作用,我是說如果它業務廣泛,一定會有一個對內對外的視窗……」
「比如一塊宣傳板?」刑從連的手指劃過那片淺色區域的輪廓,恰好是常見的兒童黑板大小,「有什麼小偷會連門口的宣傳板也偷?」
「這太……」
林辰不知該形容自己的感受。
在他愣神的當口,刑從連已經轉過身,推開了咖啡吧對面的飾品店。
已經到了打烊時間,飾品店的女老板正關好櫥窗,準備收攤。
刑從連出示警徽,然後開始詢問對面那間店鋪的詳細情況。
「對面那家店啊,好像是三天前關門的,後來就沒人來過了……」女老闆撥了撥鬢髮,然後壓低聲音,湊近刑從連說:「我懷疑是開不下去了,故意逃走的。」
「哦?」
「誰沒事來地底下喝咖啡啊,生意那麼差,有時候一天都沒個人的,而且他們店員都怪怪的,清高得不得了!」
「清高?」
「對啊,我覺得是對門啊,大家認識認識是不是,我開業第一次,特地去他們那邊點咖啡,照理說麼你不給我打折,態度好點啊,他們的服務員就對我愛理不理的,我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以後再也不去了……」
女老闆大約是對對門的鄰居怨念已久,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態度的差異完全可以理解,畢竟女老闆肯定不是那個組織想要招募的物件,林辰果斷打斷了對方的抱怨,問:「物業那邊說,他們店裏還賣書,您還記得,那大致是什麼類型的書嗎?」
「我怎麼記得啊,我只去過一次。」
「既然您坐了一會兒就走,那裏一定有讓您覺得不舒服的東西,可能不止是店員的態度,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林辰循循善誘。
「你這麼一說,倒是那些書……」女老闆眯起眼,陷入了回憶中,「反正看得人挺尷尬的,都是什麼心靈雞湯,連個正常雜誌都沒有!」
「心靈雞湯?」
「哦,就是那種『十天改變自我』、什麼『美好勵志人生』什麼的那種。」
林辰點了點頭,指著咖啡吧外牆問:「那裏原先掛著什麼東西嗎?」
「掛著塊小黑板啊,我門口也有啊。」
聞言,林辰看了眼刑從連。
刑警隊長掏出筆錄本,寫了幾個字,又問:「或許,您還記得那塊黑板上,寫了什麼?」
「警官先生,這我真是記得不住啊,誰關心他們寫了什麼啊!」
林辰感到刑從連用詢問的眼光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刑從連沒有說話,但林辰大致能猜到,他是在問「這種記憶能喚醒嗎」?
林辰搖了搖頭。
刑從連敲了敲本子,又問:「那大概呢,上面大概會寫什麼,您想到什麼都可以說,不用太具體。」
「大概啊,不都什麼今日特價,學生限免,外賣電話一類的……」
「我能否理解為,上面是會變動的價目表?」
「當然會變啊,不過還挺奇怪……」
「怎麼?」
「也不能說奇怪吧,老有人在門口看那塊黑板……也不進店,就看黑板……」
「大概是什麼樣的人?」
「還能什麼樣,這裏來來往往的不都是學生們麼。」
林辰回望著對面牆體上的鐵鉤和灰白分明的輪廓線。
一塊黑板、駐足的學生、被抹去的D區監控……
黑板上所書寫的內容,或許比他們所猜想更加嚴重些。
他幾乎可以想像,每天早上店員穿好制服,隨意地看兩眼手機,然後慢悠悠地繫上圍裙後,推開門,拿起黑板上的粉筆,寫下「今日特價」或許是一些別的什麼字句。
那些字元在普通人眼裏,或許是決定他們是否進去喝杯咖啡的宣傳語,但在另一些人眼裏,它可能恰好決定某些人的生死。
學生們甚至不用進門,只要偶爾路過門口,就能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這種做法如此閒適如此雲淡風輕,卻冷血得令人渾身發抖。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只希望這一切,都是他太過豐富的想像力造成的。
刑從連也像是想到什麼,放下筆對他說:「你不會和我猜的一樣吧?」
「你想到什麼了?」
林辰剛問出口,就被刑從連拉到角落。
「說起來有些誇張,但我們現在可是有了密碼本,如果他們真的膽大包天到把指令內容光明正大寫在黑板上,我們不就可以知道那個什麼組織究竟讓學生幹了什麼?」
林辰驚詫于刑從連的思路。
《離散數學》是本密碼本是推測,那個組織將各種命令以加密的形勢向學生傳遞也是推測,要證明這些推測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一條確切存在的指令,這也是他們現在所缺少的東西。
或許偶爾有人會拍下這家咖啡店門口的照片?
或許會有人記得那塊黑板上究竟寫了什麼?
可那無異於大海撈針,他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這家店裏有個攝像頭,24小時監拍那塊黑板就好。」林辰近乎無奈地說道。
「這家店裏有啊。」刑從連大概真是和攝像頭有很深默契感的男人,他隨手指出了店鋪一角很不起眼的攝像頭:「現在開店,不裝攝像頭怎麼行。」
他邊說,邊走到攝像頭正下方,爾後環顧四周看,飾品店裏到處掛著大大小小的玻璃鏡,連櫥窗背面都是鏡面,因此顯得滿室璀璨。
突然,林辰見刑從連的視線停頓下來,林辰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刑從連的目光落在一面落地鏡上。
「去把店門打開。」
刑從連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靜,林辰依言開門。
刑警隊長挑了挑嘴角,說:「你說,這裏這麼多鏡子,偶然有一面照到對面小黑板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第77章 三墳40 請君
「可能當然是可能,但問題是老大你不覺得你腦洞開太大了嗎?」
一分鐘前,王朝小同志在自己頂頭上司的敦促下,火速趕往地下商城。
大概對於林辰或者刑從連來說太過炫酷地下集市,對於王朝小同志來說,實在是這個城市裏難得一見的有趣地方。
他很興奮地扔下書包,嘴裏念叨著剛看到的海賊手辦。
「你先把監控錄影調出來再說!」刑從連反手抄了少年一記頭皮。
或許是一路跑來太過興奮,少年並未就職場暴力有任何反抗性言論,他麻利地爬上飾品店小板凳,看了看攝像頭型號,嘟囔著:「還是鑲鑽的艾斯啊老大!」
「給你買。」刑從連想也沒想,隨口說道。
林辰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飾品店櫥窗裏,明晃晃的掛著一個鑲滿水鑽的盜版艾斯擺件,女店主聽到他們的對話,臉色都青了。
「老大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愛都可以用錢來解決的。」王朝從板凳上跳下,像沒事人似地跑回電腦前,敲了幾下鍵盤,說:「還不錯,這個店裏的監控可以保存一周,有錢你還是給我沖暖暖吧。」
大概是實在沒辦法再在店裏待下去,女店主乾脆把鑰匙一扔,拎起包就走。
王朝小同志也是在調出一系列視頻後,才發現店裏少了個人。
「誒,剛才那個姐姐呢,我還想問她大概每天幾點開門呢?」
「平時中午十二點,週末早上十點。」刑從連回答。
王朝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準確找到了時間點。
「靠!」少年喊了一聲,湊近螢幕,截圖放大,「老大,你說得那個落地鏡好像確實有反射走廊裏,但要特定角度,還得在有人推門的時候,而且清晰度太差了,我也不保證能把圖像還原出來啊。」
「多幹活少說話。」刑從連很理所當然地說道,「有多少算多少,這是可能是我們現在唯一的機會了。」
大約是刑從連的語氣也變得嚴肅認真起來,王朝不敢再多說什麼,開始哼哧哼哧地看視頻。
只是他的工作熱情還沒持續兩分鐘,他隨身帶來的筆記本電腦就響起了激烈的電子警報聲音。
「靠靠靠,終於有回應了!」少年很激動地轉向筆記本電腦螢幕,「懸賞網站上原先紅色的條目終於轉綠,顯示終於有人回答了他們先前設下的問題。」
隨後,刑從連的電話響了。
任組長的聲音透著些困倦和歉意:「抱歉,刑隊長,對方雖然回了帖,但我不是很看得懂,還得麻煩您。」
既然任閑看不懂,那就說明回復並非網址,而是對話一類的東西。
王朝很得意地沖自己老大勾了勾手指,然後繼續投入「找找看」的大業中。
「什麼意思?」林辰問。
刑從連湊近看那段複雜的語句,一時間也無法回答林辰的問題。
那段簡單的回復,夾雜著字母字元甚至是表情符號,看上去很是混亂無解。
「我看不懂……」他很誠實地回答。
「就算是網路上的群體,也有排外性,這很有可能是那些直播視頻收看者內部的黑話。」
「所以我們現在在他們看來,就好像是那種天真可愛的網路小白?」
「更像是試圖接觸年輕人生活的老爺爺……」說道這裏,林辰的視線還是落在了小店裏最年輕的那個人身上,「你看得懂嗎?」他揉了揉王朝的腦袋,問。
「不是BT不是磁力鏈結,看上去更像是亂碼,總之我真得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在玩什麼,但是暗網裏一部分人是犯罪天才一部分人就是純粹的傻逼……」年僅18歲的成年人王朝嚼著口香糖很不屑地說道。
「沒錯,如果對方是想要以此盈利,那就不可能設置太過晦澀的關卡吧,畢竟蠢貨永遠比天才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們難道不希望全網每個心理變態都花錢來看才好?」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如果它希望能吸引世界範圍內的觀看者,那麼所謂的『黑話』必然突破語言的限制……」
然而,所謂的破解密碼確實不是他所擅長的門類,而看刑從連和王朝的樣子,似乎也是理論大過實踐,他們根本看不懂這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果看不懂所有的東西,看你看懂的不就行了嗎?」
忽然間,輕柔的聲線從門口傳來,飾品店裏燈光曖昧,林辰轉過頭,只見蘇鳳子手裏拎著兩杯咖啡,施施然推門進來。
總之蘇先生已經完全把警方辦案現場當成了自家書房,林辰木然地接過他遞來的K記外帶的美式咖啡,皺了皺眉,不知是不是應該接受賄賂。
刑從連倒反而顯得很坦然,他自己挑了杯咖啡出來,撕了兩包白砂糖進去,邊用木棍攪著邊說:「蘇先生似乎知道很多本案的內幕?」
「刑警官你……」蘇鳳子說著,靠在刑從連肩頭,湊近他的耳廓。
林辰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蘇鳳子卻恍若未覺,反而將頭湊得更近些,他紅潤的嘴唇輕輕開合,似乎是說了什麼話,末了,他用一個慣常的笑意收場。
林辰完全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麼,但總覺得那一定不是什麼好話。
刑從連卻坦然地過分,既沒有被非禮後的羞憤,更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但不知蘇鳳子究竟說了什麼,刑從連居然在「內幕」問題上放過了蘇鳳子,甚至還幫他了把先前被錯開的話題撿了起來:「蘇先生看得懂?」
蘇鳳子舉了舉咖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逕自繞過林辰和刑從連,放下咖啡杯,雙手撐著收銀台前,毫不在意自己的姿勢,圈住了坐在電腦前的那個人。
王朝小同志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像看到變態狂一樣努力縮緊身體。
蘇鳳子低下頭,看著眼前毛茸茸的腦袋,笑道:「很可愛的小朋友啊,幾歲了?」
林辰和刑從連非常默契一致地,無視了少年求救的眼神。
蘇鳳子終於動了,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劃過筆記本螢幕,然後說:「如果去掉所有符號和表情,還剩下三十四位長度的字串……」
「日日日!」聽見這話,王朝終於動了,他也不管身上壓著的人,猛然坐直身子,迅速處理完資料:「我靠,這是比特位址啊!」他說完,將整段三四十位字串複製出來,不停說道,「他媽的搞個二維碼不就行了麼為什麼要這麼複雜,還要老子付錢才能得到地址是不是,你們怎麼不開個淘寶店呢!老大我該怎麼辦,往這個帳戶打錢嗎,萬一不是直播的收費帳戶呢!」
「不是直播收費帳戶你等下懸賞把給你這條信息的人做掉錢我出。」刑從連很豪爽地說道,「價錢不會太高,綜合全世界的平均物價,你試試看5比特幣。」
王朝吹了記口哨,迅速照辦。
就在這時,刑從連的手機再次響起。
大概所有事情都會有一個集中爆發點。
打電話的人是江潮。
江副隊長在電話裏,用一種十分暴躁的語氣說:「你從樓梯上撿到的那些小彈珠上指紋結果出來了,能確定其中一處指紋屬於永川大學一個大三男生,我要不要現在就去抓人,小兔崽子是瘋了嗎!」
刑從連的手指輕輕摩挲過電話,林辰見他瞥了自己一眼,然後果斷回答:「暫時不用,再等等。」
電話那頭,江潮顯然對這個命令有些不滿,其實也不知道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真正的指揮人早已從江潮變成了刑從連。
大概真有人很自然地,能有令所有人信賴和服從的能力,江潮雖然嘴裏在抱怨,但還是回答了個「好」字。
「竟然留下了指紋?」林辰剛才就站在刑從連身邊,自然聽見了電話裏江副隊長急躁的聲音,他有些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看向了對面乾淨得連個指紋都沒留下的咖啡吧,「他們做事什麼時候轉性了?」
「怎麼能說是轉性呢……」蘇鳳子站在王朝身邊,笑盈盈地插了一句話。
「也有可能是失誤。」林辰很生硬地移開了看向收銀台的視線,轉而望著刑從連說:「其實,利用集體無意識來控制一個群體,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自殺事件和雨夜暴動,倒是確實不像是同一夥人策劃的,後者漏洞太多,雖然危險,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了點,而且還遇上暴雨,你要是想殺人,會不考慮天氣嗎?」
聽了他的話,林辰抿了口咖啡,陷入沉思。
所謂的人格測驗,本身就是他臨時起意的決定,那麼留給幕後黑手反應的時間其實很短暫,這意味著他們縱然有時間策劃製造樓梯上的踩踏,卻根本來不及將這件事進行直播,無法直播就意味著無法盈利,這確實不符合那個組織幕後兇手的動機……
「或許,其實那個安裝在配電站的定時斷電裝置,才是他們的唯一目的,也就是說,他們只是想要阻止目的不明的人格測驗,而並沒有策劃暴動的意思……」
「也就是說,那些鐵釘也好、塑膠珠也罷,甚至是教室裏那些吼叫,其實並非幕後兇手的初衷,而是一些熱血上頭的成員們自己幹的?」
「我很懷疑……」
「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不覺得這是個壞消息啊。」刑從連一下將整杯咖啡喝完,很爽快地說道,「你能完整地分析一遍那個群體給我聽嗎,比如說,它一開始是什麼樣,而整個組織又為什麼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你還真是……」林辰一時無語。
「刑隊長還真是犀利啊。」蘇鳳子像舉紅酒杯一樣,握著杯咖啡向刑從連致意,「要求他用那麼幾條線索,描繪出一個龐大組織的全貌,真是太厲害了,我也很期待呢。」
蘇鳳子大概有讓所有人都乖乖閉嘴的能力。
然而事已至此,無論多困難,對那個組織的完整側寫都是必須的。
「這涉及到群體心理動力學的問題……」林辰像被趕鴨子上架似地,走出門,將飾品店門口的小黑板摘下拿進店內,然後用手擦去了上面所有促銷資訊,畫下了一個金字塔狀的三角形。
「一開始,如果我猜的沒錯,幕後黑手只是想利用一些單純的學生來獲取利益,它的組織架構更類似於傳銷組織,通過誘餌吸引學生加入組織,許諾他們以蛻變、金錢、和更美好人生。」林辰將金子塔底塗白,「這其中是有技巧的,首先,他們挑選的人群,都是自卑內向的個體,這些個體往往比人格健全者,因此更加嚮往他人構築出的美好人生,雖然我沒有真的去過對面那家咖啡吧,但剛才飾品店店主告訴我,咖吧裏的書,大多是人生勵志一類,其實那些孩子們,他們一開始受到誘惑參加組織的活動,或許只是想改變一下自我,他們想變得更好、更美更加惹人喜愛而已。」
或許是周圍太安靜了,四周的店鋪都漸次暗下,林辰的語氣也在不知不覺中輕柔下來,他腦海裏浮現出許豪真最早時的模樣,在講臺上自我介紹是,他的小師妹是那樣羞怯膽小,那是的許豪真,又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走進那間咖啡吧的呢?
或許店員向她遞送了什麼卡片,又或者店裏的什麼人,主動開始與她搭話。
她可能在某一瞬間有種深深的感激之情,原來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還有人願意理睬那麼不起眼的她。
她跟著自己的指引者,走入了那個溫暖的大家庭。
「一旦有受害者加入,幕後黑手有無數種手段,可以讓單純的人們相信,他們只有在那個組織裏才能真正獲得真正的美麗人生,除此之外的世界全是虛偽而黑暗的,群體心理中集體無意識很神奇的一點是,所有人的才智會被完全抹平,並不再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而且,與虛幻的傳銷組織不同的是,在那個群體裏,他們可以通過完成任務賺取錢財,獲得愛和歸屬感,他們確確實實發生了質的蛻變,這讓他們更加相信整個群體的力量,並且逐漸變得密不可分起來。」
林辰在金字塔中間畫了一道橫線,然後用第二種顏色,將其塗滿。
「一旦出現犯罪,那麼整個群體,已經從單純的社會群體向犯罪組織轉變,但這樣的犯罪組織,遠比那些拿到砍人的黑社會要可怕許多,更恰當的稱呼,應該是『犯罪群體』」
金字塔上出現了第三種顏色,林辰繼續說道:「既然是犯罪群體,那就有其普遍特徵,一般來說,犯罪群體容易受到慫恿,輕信他人,它們容易走極端,習慣把正面和負面的感情誇大,它們會表現出平時未有的道德,就好像所有的屠殺者,都深信自己肩負重要的使命,進行屠殺只是為了完成使命而已,這些使命有可能是為了他所屬陣營的繁榮昌盛,也有可能是為了全人類的未來,支配群體的永遠不是個人私利,而且群體所共有的精神信念。」
「所以,那些孩子,究竟是抱著怎樣的精神信念,甚至他們可以為了那樣的精神信念而自殺的?」刑從連的語氣不經有些動容。
「為了集體利益、為了更美好未來……可他們,已經沒有未來了。」林辰有些難受,他幾乎開始後悔這場分析,因為無論他怎樣分析,到最後,那些自殺者、和犯罪者,都不過是嚮往美好而被虛假的美好所愚弄的可憐的孩子,或許某一天,當這個案子被翻開時,所有旁觀者都會說,看啊,那些傻孩子,他們多容易上當受騙,簡直就像弱智。
而到了那個時候,他無法向心懷不屑的人們一一解釋所謂的集體無意識和人類心理的脆弱性。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道:「無論如何,無論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麼,都必須阻止他們,這整個群體是在不斷演化的,很有可能,現在連幕後黑手都無法完全控制它。」
「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他們接下來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刑從連再次將問題帶向了最關鍵的地方。
「其實,如果不是那枚指紋,我大概,也無法想像……」林辰凝望著金字塔最後的空白,說:「如果我沒有猜錯,幕後黑手一開始是為了除去程薇薇,於是,向她與王詩詩三人灌輸了一定的信念,讓她們相信,她們的死能有利於整個群體,實際上,當有人為群體獻出生命後,整個群體將會昇華到更無堅不摧的階段,這也是幕後兇手的根本目的所在。」
「你說說,程薇薇王詩詩他們的死,被當做了催化劑,可到底要催化什麼?」
「仇恨。」林辰放下粉筆,淡淡說道,「他們恨他們,所以要殺了他們。」
雨夜的暴動,樓梯上的小陷阱,如果那並非幕後兇手的意圖,只能說明,這是群體成員自發的舉動,他們是真的想殺了他們身邊的那些同學們。
林辰無法理解這種仇恨的來源,它超越邏輯毫無理性,卻又恨得如此真切。
或許是曾經飽受過的輕蔑,又或者是長久以來被灌輸的思想,讓他們深信,是那些看似優秀的人們,奪去了他們的愛情、地位、和金錢,他們其實根本就是道貌岸然的混蛋,他們不配擁有那些東西,總有一天,他們會把所有失去的東西都討回來……
而程薇薇王詩詩他們的死,只不是幕後黑手讓群體成員相信,真的是流言蜚語害死了他們群體中的成員,這個世界是醜陋而邪惡的,他們必須團結起來,對抗周圍那些醜陋而邪惡的人們。
這一切,或許從王詩詩的母親,看見女兒的性愛視頻開始,就是被完全計算好的過程。
一些細碎的流言蜚語、因此自殺的女孩、憤怒的母親、冷漠的同學……
在常人看來,這是黑心母親榨取女兒最後一絲價值的過程,但在那個群體的成員看來,王詩詩母親的每句話,都是他們的心聲,冷漠的世間再次對他們現出嘲諷的笑臉……
在這種情況下,簡單的挑唆和暗示,就可以使整個群體仿佛崩騰的海水,瘋狂地拍向岩石,直至粉身碎骨。
而許豪真他們的三連跳,就變成了衝鋒的號角,那是向整個世界反抗的呼喊聲。
那麼接下來,真正的屠刀即將揮下。
林辰有些顫抖地握起咖啡杯,液體冰涼而苦澀。
狹小的飾品店內,那些水鑽散發著陰暗而璀璨的光芒,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其實他們的目標早就已經暴露了,他們想殺人,想殺很多人,對嗎?」刑從連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冷靜。
回答他問題的,卻並非林辰,而是一直躲在角落的王朝小同志。
「老……老大……阿……阿辰……你過來看看……這個……」少年說著,驚恐地轉過筆記本電腦螢幕,螢幕正中,一塊鮮豔的紅色廣告幾乎要將人的瞳孔染紅。
巨大的黑x橫貫整片鮮紅底色,而在線條分隔出的四片區域裏,分別填充著各類刀具、管械,那些堆疊的器物在螢幕中散發著冰冷的光芒,仿佛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鮮血與嚎叫。
而在廣告下,打著一條極小的網址,以及一個準確的時間點。
2016.4.14 18:00
刑從連看了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說:「還剩下20小時不到,我們需要確定具體地點。」
「這是對方剛發來的?」林辰問。
「五比特幣啊,一萬塊錢買來的這個……老子真的這輩子都不想花錢了。」王朝極其哀怨地說道。
「上面沒有暗示任何的地點,只有時間,那就說明他們有可能襲擊在這座大學城裏的任何一處地方。」林辰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再次盯著王朝,問:「黑板上的內容到底復原出來沒有?」
「我只找到兩天的,但老大,現在復原出來那個密碼還有意義嗎?」王朝邊說,邊打開圖片,「我知道你是想找他們最後到底要搞哪裡的線索,可是你看哦,那家店三天前關門的,這說明最後的資訊是三天前更新的,上面會有最後的地點嗎,而且一塊小黑板誒,能夠向這個大學城裏的所有人發佈命令嗎,老大你會不會腦洞太大……」
刑從連真正嚴肅的時候,話少到了極致,甚至連王朝的疑問都懶得回應。
兩張模糊的圖片出現在螢幕中。
王朝已經用了最好的演算法處理過那兩塊鏡面反射後的黑板圖案,依稀可以看清上面的粉筆字跡。
很奇怪的是,相隔只有一天,可一日的黑板上寫著「今日特價」而另一日,卻改成了「特別推薦」,這樣的變動似乎確實有些奇怪。
刑從連仔細看著兩塊黑板,但除了功能表,他也完全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關鍵問題是啊老大,就算它是暗碼,一時間,我們也破解不了啊……我們的智商連個簡單的比特帳戶都看不懂……」王朝趴在電腦前,歎了口氣,「反正我看到這些數字就頭疼,真的。」
刑從連對此不置可否,半晌後,他直起身,對王朝說:「把圖片給江潮發過去,《離散數學》的書在會議室裏,讓他看看能不能解開。」
「不是吧,指望江隊長?」王朝忽然想起什麼,猛然回頭,看向一直站在他身邊喝咖啡的那個人。
林辰也抬起眼,看著自己那位許久未見的老友。
刑從連挑了挑眉。
視線齊齊彙聚。
「我當然也不行。」蘇鳳子舉起雙手投降,「不過,這裏是全國高等學府最集中的區域,找個會解密碼的人很困難嗎?」他說。
第78章 三墳41 水中
蘇鳳子找來的人名叫葉延,T大數學系教授。
夜裏十一點鐘,葉教授揣著房門鑰匙,匆匆趕到地下商城。
數學家大多形象不羈,葉教授大概更是其中佼佼者,他頂著一頭淩亂的捲髮,穿著雙棉拖鞋,推門進來以後也不多說話,氣喘吁吁地把鑰匙甩在桌上,就問:「要解的什麼碼?」
林辰看了眼葉延至的造型,幾乎可以想像對方在接到蘇鳳子電話時,是怎樣一種見鬼似的心情,大概雖然想摔電話,但一想到打電話的人是蘇鳳子,只能乖乖從床上爬起來,下樓打車。
王朝讓開電腦前的位置,江潮手下的警員已經把那本《離散數學》送了過來。
葉延迅速翻了遍書,看了眼螢幕上被還原出的價目表,然後說:「哦,確實是密碼。」
「教授教授你確定嗎,為什麼剛我們怎麼看,這都是亂碼啊!」
「因為你書讀少了。」葉延很好沒好氣地說道,像是一秒鐘也不想多待,他隨手扯過張便簽,寫下了幾個字,然後拍在桌上,問:「還有事嗎,沒事我先走了。」
林辰看了眼蘇鳳子,後者像沒事人一樣靠在櫥窗邊,依舊用一種淺淡的笑意望著生氣的葉教授說:「怎麼這麼著急,一起去吃個宵夜嗎?」
「我有病嗎,和你一起去吃宵夜?」
蘇鳳子大概是習慣了他這種態度,也不生氣,依舊還是笑。
見葉延說著就要走,刑從連趕忙上前:「煩請葉教授稍等,我們的技術員仍在還原一些圖像,或許等下還要麻煩您。」
「那為什麼這麼早把我叫來。」葉延至雖然嘴上很不客氣,但還是一屁股坐下。
林辰拿起便簽。
上面寫著兩個短句。
【4.10 Home Farewell Dinner】
【Wir waren tot und konnten atmen.】
昏暗的光線下,白紙黑字愈顯迷離。
雖然為人不修邊幅,但是不得不說,葉延的字確實很好。
「咦,書上都是中文啊,為什麼破譯出來變成英文了啊?」王朝小同志本著不懂就問的原則又開始問問題。
但葉教授顯然沒什麼教書育人的自覺性,他抱著手臂,超蘇鳳子的方向冷冷道:「我還要負責教員警怎麼破案嗎?」
「當然不用。」蘇鳳子答。
這兩人的氣氛微妙地詭異著,具體來說,大概只要蘇鳳子在,氣氛都不會正常。
林辰望著葉延譯出的兩句話,將便簽遞給了刑從連。
「第一條是幾號拍到的?」刑從連問。
「4月8號。」王朝很自覺地回答。
「第二條呢?」
「4月10號,運氣很好啊老大,他們4月10號清場,那是他們清場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了。」
「你怎麼看?」
林辰聽刑從連忽然問他,沉思片刻後,才緩緩說道:「第一條很好理解,更像是排程,4月8號時安排了4月10號的行程應該是地點,指的是他們通常的聚會場所,那麼告別晚宴……」
「翻譯成散夥飯更恰當。」刑從連又拿出手機,給江潮打了個電話:「老江,讓你手下排查一遍六位死者再4月10號的行蹤,看看有沒有交匯點。」
「第二條……」林辰很自然地轉頭問刑從連,「什麼意思?」
「法文,應該是句詩。」刑從連說。
「我靠還是詩,逼格好高好文藝噢!」王朝又從螢幕前抬頭,插嘴道,「這不是有病嗎,花大力氣加密一段詩,直接寫出來也不會有人懷疑的好嗎?」
「這是不同的感覺。」林辰打斷了少年的話。
不光是刑從連,甚至葉延都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
夜晚的地下,靜得連腳步聲都沒有。
林辰輕輕說道:「它營造的是一種美好的幻覺,一句每人心中都不斷默誦的暗語,它會賦予所有人無比強大的力量。」
在晚宴之後,死亡開始之前,反復默誦,銘記於心。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刑從連音質低沉,如同大提琴般悠揚的嗓音在他耳邊回蕩。
林辰愣了愣,才意識到,他是在說那句詩。
沒有沉迷於詩中關於死亡的意向,刑從連在手機中輸入了關鍵字,然後很快搜出了全文。
《法國之憶》
跟我回憶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我們到賣花姑娘那兒買心:
那些心是藍色的,在水中綻放。
我們的房間裏下起了雨,
鄰居萊松先生進來了,一個瘦小男人。
我們玩牌,我輸掉了眼珠;
你借給我頭髮,也輸光了,他打敗了我們。
他穿門而去,雨在後面追他。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詩的作者是保羅•策蘭,一位歷經磨難的猶太詩人。
「這是什麼意思?」葉延也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林辰搖了搖頭,有些說不出話來。
任何看過這首詩的人,都能體會到裏面關於死亡的清涼而美好意境。
對於那些學生來說,這太有吸引力了,死亡並不血腥,它那麼美。
這讓他忽然想起他的小師妹從藍到透明的天空中縱身躍下時的情景,她那樣快樂,仿佛死亡只是另一種生命存在的形式而已。
手機在人與人之間傳遞,刑從連的指尖夾了支煙,用更偏近濃綠色的眼眸望著他:「這首詩必然有意義。」
那是清場前,組織給信眾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在鼓舞和煽動之外,它必然有象徵意義。
林辰當然知道,刑從連想要的是從詩歌中推斷出一個確切位址,在明天18:00整時,學生們會結束生命的確切地址。
但問題在於,詩歌中的意向是複雜多變的,更複雜的是,不同的人對同樣的詩歌也有千萬種理解。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那麼,你們的理解又是什麼呢?
「買心,還是藍色的?心是藍色的,在水裏飄著?春天的水都是綠的啊,藍色只有海水,可是永川也靠海啊……」能在這種氣氛下,還說個不停的,也只有王朝了,「玩紙牌?最近大學城裏有紙牌大賽嗎,應該不會有吧,鄰居萊松先生……雨在後面追他……他是誰?」
少年問個不停,刑警隊長實在忍不住,狠狠敲了記他的後腦勺。
「先用排除法吧。」林辰頓了頓,對王朝說,「把永川大學城的地形圖調出來。」
「得嘞!」少年手起鍵落,一張灰濛濛的3D衛星圖鋪陳開來,「可是阿辰你為什麼認為會在永川大學城裏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著重於永川大學?」
「現在看來,明天事發於永川大學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如果我是最後的策劃人,我一定會用前兩次集體吸引警方視線,將最後的重頭戲安排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林辰說著,看了看刑從連,卻發現對方只是斂眉深思,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繼續說道,「既然幕後黑手的首要目的是進行直播斂財,那麼我們可以排除所有沒有監控或者監控覆蓋相對薄弱的區域。」
王朝迅速將所有無監控區域變成灰色。
「其實公共區域倒是好說,可是很多學校教室裏都有攝像頭,萬一他們沖進去襲擊教學樓怎麼辦啊?」王朝看著很多依然明亮的區域,憂心忡忡地說道。
「既然他們仇恨的對象,就是他們身邊的普通同學,必然會選擇學生相對聚集的人流密集場所……」林辰頓了頓,對王朝說,「請整理一份明天大學城裏各個大學的學生活動表給我。」
「已經整理過了。」王朝從書包裏掏出張紙,嘿嘿笑道,「老大讓幹的,有備無患!」
林辰望著A4紙上大大小小幾十個活動,終於明白了刑從連的壓力。
大概在這之前很早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考慮過暫停各項活動和布控的問題,可就算校內集體活動可以暫停,依舊有教室、食堂、圖書館等等人流密集場所,整座大學城二十餘萬學生卻不可能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辰凝望著衛星圖,一時有些出神。
他忽然聽刑從連開口問道:「你想像中,最危險和最不可控的情況是什麼?」
「你是想問,如果是我,怎樣在這種情況下,殺掉最多的人,對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
「他們是群體,只有集體活動,才能讓他們感受到短暫和無比強大的力量……」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說,「我會選擇在一個外人短時間內無法攻破的封閉式場所,進行屠殺。」
他說完這句話後,店鋪內便沒有人再說話了。
一隻旋轉的展示架還在輕輕轉著,水晶擺件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
「那就可以排除所有開放式的場所。」刑從連拿了支筆,把紙上的所有戶外活動劃去,繼續說道:「食堂不太可能,食堂人流量太密集,除非有槍械,小眾群體很難控制人數幾倍於他們的學生,而且……」
「食堂不夠優雅和美好。」林辰說。
「殺人還要殺得優雅,是不是還要配個BGM啊!」王朝怒道。
「既然要優雅和美好,那麼有人反抗,顯然不夠美……」刑從連像是想到什麼,問林辰,「他們按照那首詩歌的內容,來實施殺戮的可能性有多少。」
「詩歌是早就存在的,如果那是暗語或者說口號,那麼,他們應該會希望最後的殺戮盛宴能符合意境……」林辰思忖片刻,猛然看向刑從連,「你剛才說控制?」
刑從連挑了挑眉,顯然與他想到了同樣的地方。
兩人忽然互相看著,卻不說話,王朝小同志開始著急,「控制怎麼了,他們怎麼控制無辜學生嗎?」
「秋水仙……」林辰望著王朝,說,「你可以找一張照片看看。」
少年人聞言,迅速在圖片搜索框內輸入了關鍵字,他望著瞬間覆蓋整個螢幕的花朵,半晌後,才木然地說道:「這是,藍色的心?」
「秋水仙大致是粉色的,但是在光色晦暗時,會呈現出藍紫色。」林辰解釋道。
「所以,他們要把殺人時間定在傍晚?」王朝咽了口口水,「可是水裏飄著的藍色的心又是什麼……」
「秋水仙堿的毒性很大,致死量大概是0.8mg/kg。」林辰淡淡說道,「但是它相對味苦,一定劑量才會至死,所以它的作用應該還是使誤食的學生們變得虛弱,減少反抗力。」
「投……投毒?」王朝嚇的幾乎要炸毛,「靠靠靠,怎麼辦,難道他們會飲水機投毒,我們是不是要連夜徹查所有水源,學校教室以及圖書館裏的桶裝水,還有活動現場會分發的礦泉水?」可這個工作量也太大了,「萬一問題出在飲用水的源頭廠家呢,已經流入市場了怎麼辦!」
少年的腦洞越開越大,林辰制止了他:「不會這麼困難,剖析開來看,第一,我們現在還沒有接到任何秋水仙堿中毒的報案,假設存在一批有問題的水源,那它現在還沒有流入市場,而超市配貨和學校送水也不會在深夜工作,所以我們有時間阻止這部分的水源問題。」林辰看著刑從連,說:「第二,如果是針對學生活動的投毒事件,很有可能,那批水源已經被採購,只待恰當時間發放給學生,那麼要阻止類似的免費贈飲會相對困難;不過最難控制的是第三點,如果秋水仙素在組織成員手上,由他們親自投毒,那麼學校的開水房、教室裏的飲水機,都會成為目標……」
「第三點也還可以啊,三條一起來才可怕呢~」
蘇鳳子的聲音從角落裏悠悠傳來。
「秋水仙素很苦啊,學生們喝一口就很容易被發現水有問題,而且公用飲水設施的投毒是無法控制學生們的飲用量的,如果出現類似投毒,現在看來,至多輔助作用,用於分散警方注意力,營造恐慌氣氛……」刑從連叼著煙說,「可以排除教學樓和圖書館了,應該是定點襲擊啊。」
林辰聞言,再次看向王朝整理出的明日活動清單,雖然大部分的學校活動都是在五點半下課後開始的,但仍可以排除一些日間活動。
如果需要投毒成功,大量飲水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可以暫時排除知識競賽、入黨儀式、學院大會、講座……
剩下的,是一場放學後的室內籃球比賽,以及A大校園歌手大賽、T大舞蹈節的活動……
它將這三處活動,用紅筆圈出,然後看向刑從連。
今天夜裏,刑從連的話一直很少,尤其從剛才開始,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思。顯然,到了如此困難的決斷,連刑從連都有些難以下定決心。
其實,現在距明天傍晚的直播,還有一段時間,如果他們下定決定,那麼完全有可能阻止明天的投毒事件。
對三處具體地點的布控相對簡單,甕中捉鼈也好一網打盡也罷,都很好解決。
然而,一旦如果他們選擇這種處理方式,意味著他們不能提前打草驚蛇,必須靜靜等待對方行動。
只是這樣的靜候,是將公共安全置於極大的風險之中,他們不僅要眼睜睜看著具體目標中的學生們喝下劇毒液體,等待他們毒發,而且必須忽略那些可能存在的對公共水源的投毒。
一旦出現任何死傷,都是他們無法承擔的重責。
或者,他們也可以選擇最簡單的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出門直走,砸開對面那家咖啡吧然後對著那個監控攝像頭比個中指,寫下他們所有的推測。
但問題在於,然後呢……
然後,可能組織會下令停止行動,群體成員們繼續蟄伏,也有可能,組織內部本來就有第二套方案,那他們就猜不到下次發生危險事件的地點。
甚至,組織可以讓它的成員們集體走到一個地方,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劇毒的水喝了。
屍橫遍野,漫天哀慟,又何嘗不暢快?
「我們不能冒險。」刑從連終於開口。
林辰沒想到,刑從連的決定,居然是這樣?
「有什麼辦法,能在明天晚上六點前,改變這個群體的意志?」
他聽他非常非常認真地問道。
第79章 三墳42 請君
「刑隊長,也真是很有想法的人啊。」
比林辰反應更快的是蘇鳳子。
角落裏傳來略帶嘲諷的聲音。
蘇鳳子眯著眼,像是在責怪刑從連太異想天開,但又或者他這句話,是純粹的欣賞。
林辰在思考,就像是先前刑從連所做的思考一樣。
現在的問題在於,無論他們怎麼處理這件事,都必須付出相應代價,公共安全也好、學生的健康也罷,這都是必須付出可他們又沒有資格用以交換的代價。
就好像解一道平面幾何題一樣,無論怎樣破題,那些輔助線都是必須添加的。
「我們現在,好像走到了一條死路上?」林辰搖了搖頭,這樣問。
「你有什麼想法?」刑從連點燃了煙。
望著他靜默卻堅定的眸光,林辰竟忽然有種輕鬆感覺。
「生路,總是從死路而來。」
他轉過身,斜倚在櫃檯上,問刑從連:「你心目中,最理想的解決危機的方式是什麼?」
「當然希望他們主動走到我面前說,員警叔叔我錯了,然後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刑從連吸了口煙,說。
「我可以試試。」林辰這樣回答。
刑從連猛地一震,他很清楚,方才自己的要求根本就是已經強人所難了,畢竟要在短時間內,扭轉一群瘋子的意志談何容易。
可林辰卻認真思考,並且很認真地回答他,可以試試。
還真是驕傲得過分啊。
「我靠,反洗腦嗎?」王朝小同志忽然激動起來。
「理論依據是這樣的,群體成員都喪失了自我人格,轉而以集體意志代替了個人意志,那麼這是一種缺乏認知能力的集體無意識狀態……既然是無意識狀態,那麼有一樣東西,就變得管用起來。」
「什麼東西?」
「暗示。」
「誒誒,集體催眠嗎,雖然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但是真的可行嗎?」甚至是王朝小同志,都很懷疑。
「沒這麼誇張。」林辰揉了揉少年柔軟的髮絲,淡淡道:「想讓他們冷靜下來,警告、威脅和理智的勸說都是沒有任何作用的,他們瘋狂而偏執,是幕後黑手讓他們變成現在這樣,那麼,如果幕後黑手能給他們洗一遍,我們為什麼不能也洗一遍?」
「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卻覺得很有道理呢!」
「要怎麼做?」王朝話音未落,刑從連很果斷地開口。
「需要一步步來,首先我們要處理的是一群充滿仇恨的復仇者們,你的目標是希望他們出現在你的面前,而不是出現在那些無辜學生面前,那麼唯一的方式是——拉仇恨。」
「拉仇恨?」
「就像打遊戲一樣,他砍了BOSS十血我砍了BOSS一百血,BOSS對我的仇恨值就高?」王朝問。
「對,你可以把那個群體想像成一群狼,如何讓野狼不去攻擊孱弱的羊群,而轉而攻擊我們設定好的目標呢?」
「讓他們痛。」刑從連答。
林辰點了點頭。
可未等他接著說下去,王朝就說:「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車軲轆,但問題不就在於這兒嗎,我們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又分別是誰、到底在哪,怎麼傷害他們呢?」
「不知道他們是誰,並不妨礙我們和他們做一些交流。」林辰抬起頭,望著對面那間店鋪裏閃爍著紅點的攝像頭,說:「你猜,那個攝像頭背後,有多少人在看著呢?」
「阿辰你腦洞真不比老大小誒!你想用一個監控攝像頭給他們反洗腦,但是會有那麼多人在看嗎?」
「有多少人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在看。」林辰頓了頓,說:「這有兩個推論。第一,如果那個群體有100人,他們中不可能所有人每天都來這裏看一遍訊息,所以我們假定他們有內部自有的資訊傳遞手段;第二,你看,就算他們撤離這裏,整個店鋪內乾淨整潔,沒有一絲雜亂,假設這家店對每個群體成員來說都非常重要,就算不是他們心目中的聖地也是他們精神和情感來源之一,那麼如果在這家店裏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你猜他們會不會很難受麼?」
「怎麼讓他們不爽?」王朝很激動地說,一副放著我來全靠我的樣子。
「既然失去了人性,那麼就是動物性,對於任何群居性動物,最難受的事情,莫過於自己的地盤被他人佔領、踐踏……」林辰歪了歪頭,嘴角甚至有若有若無的笑容,「想像一下,如果有人走近你的房間,把你最心愛的手辦放在地上踩。」
「日他全家好嗎!」
「那如果,踩你手辦的人,還是他們最厭惡的對象呢?」
王朝猛然扭頭,看著刑從連:「老大如果黑傑克這麼幹了,你借我點錢好嗎?」
「你想幹嘛?」
「搞點雇傭兵弄死他啊!」少年怒道。
刑從連啞然失笑,嘴上卻說:「好啊。」
林辰有些無語,但還是繼續著剛才的話題:「所以,如果你們同意這個計畫的話,我們就需要找一個拉仇恨的物件。」說完,他先開了眼刑警隊長,道:「警方顯然不行。」
刑從連舉起雙手,說:「我知道,但你和警方一起行動,所以你也不行吧。」
「我當然不行,個人力量是有限的。」林辰環視屋內,輕輕說道,「所以我們還是需要一個群體,一個令他們萬分憎惡的群體。」林辰目光環視四周,語氣非常鎮定,「雖然這麼說,可能太偏頗,但試想一下,如果你是那個群體的成員,你最討厭什麼樣的人?」
「比我強的人?」刑從連說。
「比我美的?」王朝道。
「比我聰明的?」葉教授說。
「不僅實力強大還顏值超高、不僅成績優秀更聰慧過人,總之是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抵消常人百倍努力的天之驕子們。」蘇鳳子微笑著,蓋棺定論。
「靠,我們這是要把大學城裏所有校花校草拉下水?」王朝搓著手掌很興奮地說道,「好像很有意思啊。」
林辰的目光,落在刑從連身上。
刑警隊長依舊在思考,突然,林辰見他抬起頭,很果決地問:「時間來得及嗎?」
「有些緊張,主要是佈局需要時間……」
他還要繼續闡述,刑從連卻用鋒銳的眼神制止了他。
「放手做吧。」
刑警隊長這樣說。
刑從連是個很乾脆的人。
林辰從他那簡單的四個字中,體會到了其中的意味,他大致是說,決定我做,責任我擔,你只需要放開手腳。
林辰沒有再說別的什麼話,他沖刑從連點了點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現在已經到是夜裏十一點四十分,時間遠比想像中的還要緊張。
他的語氣也隨之肅然起來:「需要麻煩葉教授了。」
———
葉延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畢竟大部分搞數學的人,只喜歡窩在自己的地盤裏,想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
而這些感興趣的問題裏,顯然不包括如何做一個好演員。
他望著面前的一排紅色筆刷和油漆筒,非常非常鬱悶。
「真要我上嗎?」他很煩躁地揉了揉頭髮,克制住踢翻眼前油漆桶的願望。
「是的,時間緊迫,時間並不允許由您寫下演算過程,再由我們找學生背下默寫出來。」林辰解釋道。
葉延一直以為自己很瘋,卻沒想到有人比他瘋狂多了。
就在數分鐘前,警方送來了兩桶紅油漆和一排筆刷,而他的任務,就是用這兩件道具,把解開密碼的全過程用血字刷滿整個咖吧,最後留下一句赤裸裸的挑釁。
到底多喪心病狂的人,才會想出這種主意!
「您放心,您可以全程背對攝像頭,他們看不到您的臉。」
「那我為什麼要穿他的衣服!」葉延扯了扯並不算合身的煙灰色西裝,只覺得渾身難受。
「因為……在場所有人裏,只有我的衣服,看上去很貴啊。」西裝的主人伸出手,替他輕輕整理這襯衫領口。
「你不許把我的衣服弄髒!」葉延看著蘇鳳子身上穿著的自己全套行頭,更加生氣,為什麼同樣的衣服穿在蘇鳳子身上就顯得人模狗樣。
「好。」蘇鳳子說著,替他繫上領帶,「請注意安全。」
葉延難得聽他這麼鄭重,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動。
「不要把我的衣服弄髒,真的很貴。」
蘇鳳子很認真地說。
空蕩蕩的咖啡吧,安靜佇立在地下世界一隅。
榔頭已經準備完畢,王朝事先計算過同款攝像頭的監控畫面範圍,所有人都站在畫面之外。
葉延光著腳,扯了扯領帶,提起榔頭,向前跨了一步。
他舉起榔頭,用盡全力掄起。
哐地一聲巨響,玻璃炸裂,榔頭重重飛入店內。
數學家踩著滿地玻璃碴,走入那間陰暗的咖啡吧內。
地板是清純的原木顏色,此刻卻沾染著滿地破碎,走入店內的男人瀟灑地扔下油漆桶,幾滴鮮紅的油漆濺射開來,仿佛血液般落在地上。
像所有瘋狂的人物設定一樣,一旦站立在自己所引以為傲的領域裏,葉延根本不需要任何演技,就可以將天才對凡人的蔑視演繹得淋漓盡致。
他單手插兜,另一隻手握著筆桿,微微仰頭,開始隨意而瀟灑地書寫起來,仿佛有激昂的音樂響起,葉延的筆觸越來越快。
燈光昏暗,數學家的背影桀驁灑脫。
如同天神寫下符文又或是畫家肆意潑墨。
一個個數字,一道道公式,以驚人的速度在雪白的牆壁上生長蔓延開來。
而更多的紅色油漆,順著牆壁緩緩滴落,畫出一道道細小的紋路,宛如血紅藤蔓。
望著店鋪內那些不斷擴散的血紅字跡,刑從連說:「像我這樣的正常人,都想沖進去打他一頓。」
「靠,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王朝揉著胳膊說。
「這還不夠。」林辰負手而立,靜靜開口。
「什麼意思?」
「還是那句話,個人的力量永遠是有限的,一個偉大的群體是不可能因為個人的反抗而調轉矛頭,能吸引群體的,只有群體。」
「我們要讓他們以為,葉教授並不是一個人,他身後站著很多人?」
「是的,我們要讓他們以為,葉教授身後站的是那些他們內心恨到發瘋的人,是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羞辱他們、碾壓他們讓他們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天之驕子,我們要讓他們以為,是那些人,在向他們發出挑釁。」
「可是要怎麼做?」
「群體只接受暗示,所以,我們可以編故事。」林辰微微側頭,看著蘇鳳子,這樣說。
第80章 三墳43 三墳
無論你是否相信,總有那麼些人特別會編故事,他們編出的故事看似離奇,卻可以讓三歲小孩一直相信到老。
所以從發生兩起駭人集體自殺案的永川大學校園開始,一則神秘傳聞,開始在整座大學城流傳開來。
起初,那則傳聞只是出現在永川大學城公共論壇上,並且整張主題帖在發佈後的第三分鐘,就被管理員果斷刪除,如果不是有好事者迅速截圖,那麼很有可能,大部分人都看不到整張帖子的內容。
歷史是八卦者們創造的。
時間是4月14日淩晨0:13分。
大部分學校的寢室都已經熄燈,但大部分學生,都還拿著手機躲在被窩裏刷網。
所以,當學生們在朋友圈刷到一張血腥圖片時,時間並不算很晚。
從小圖上看,那好像是一面牆,因為幾乎沒有什麼光,照片整體色調都顯得黑漆漆的。
躲在被窩裏的學生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點開大圖。
照片唰地展開,鮮紅的字體映入每位學生瞳孔內。
那確實只是一堵牆,一堵刷滿鮮紅的顏料的牆。
數不清的數位和未明字元覆蓋在整堵牆面上,那好像是許多演算公式的集合,看上去淒慘極了。
這是在哪?
出了什麼事?
哪個神經病沒事在牆上算數學題裝逼?
許多學生想到這裏,也就自然而然關掉圖片,繼續在小群裏聊著學校八卦,並討論例如某系系草同某校校花好上,又或者是某某明星再次出軌的話題。
雖然如此,可未解決的疑問,卻不會馬上消失。
所以當第二張照片出現時,幾乎是在數分鐘內,就席捲了學生們的朋友圈。
不知是誰在哪個群裏喊了一聲:趕緊去看永川大學城BBS,鳳凰步行街出事了出事了!!
很快,整條消息連附帶的同論壇位址,迅速被複製黏貼到不同的微信群裏。
縱然那條消息的語氣誇大得很,但實際上,許多學生順著鏈結爬到永遠大學BBS看了一眼,發現情況好像遠沒有傳說得那樣嚴重。
似乎是鳳凰書城地下步行街的一間商鋪,被人在牆上刷了一堆數學公式。
玻璃門被砸得粉碎,原木色的地板上多了一把榔頭,玻璃碴子濺射開來,鮮紅的字元在「安全出口」的綠色螢光下變得有些滲人,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大不了。
因此,本想看個八卦的學生們,又變得失望,底下的回帖,也很是百無聊賴。
【靠,誰啊,在別人店裏刷紅漆,有病嗎?】
【數學系出精神病人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還以為是優衣庫啊優衣庫……】
【LZ去死好嗎,標題黨去死。】
【你們不要總想搞個大新聞啊!】
大部分人都懶得回帖,而小部分閑出屁的人,在回完帖後,也都關閉了頁面。
因此,最先發現情況異常的,是永川大學城BBS的管理員。
當他點擊刪除該帖時,發現論壇系統提醒他管理員帳號出現了問題,視窗不斷提醒他並無此項操作的許可權,作為負責任的論壇管理員,他很快致電學校論壇維護者報告問題。
然而,就在他打電話的時候,一張「標紅」、「高亮」、「加精」的主題帖招搖地飄在首頁,內容也非常招搖——請別再刪我帖子裏,如有下次,後果自負。
發帖人的ID與照片樓樓主一致無二。
偶爾有些學生退回論壇首頁,看到了置頂帖,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們再次點回「照片帖」內,將回帖拉到最後,發現已經有人在第一時間總結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大致經過如下:
ID為SF9706的樓主在永川大學城BBS上發了個血淋漓的牆體照片,那張帖子發佈後,就很快被管理員刪除。這個刪帖舉動似乎激怒了樓主,所以那人另起一樓,發了同樣的照片,並且還很囂張地發主題帖警告管理員,不要再有小動作了。
管理員當然不可能把一張挑釁帖高亮加精置頂,會這麼做的,只有SF9706本人。
「照片帖」還在,而「警告帖」仍舊置頂著,看樣子永川大學城BBS的管理員要不就是已經睡了,要不就是被人黑掉了許可權?
【SB管理員一分鐘前還刪了我帖子,好像真的被人搞掉許可權了?】
「照片帖」裏很快出現了一張新回帖,並附加了一張刪帖時間的截圖,從側面證明瞭管理員許可權丟失的事實。
如果只是普通的商店被砸被刷血書,還可以當社會新聞來看,但連學校論壇都被對方攻陷的話,事情好像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麼這件事背後,顯然是有能秒殺學校論壇管理員的真•技術宅出手。
問題就出現了,為什麼技術宅要為了發兩張照片而黑掉永川大學城BBS?
牆上寫著什麼,寫那些東西的人想幹什麼,而發照片的人到底想幹什麼?
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疑問,「照片帖」的回復因此馬上沸騰起來。
【我靠,樓主是要和誰撕逼嗎?】
【LZ把那家店咋了,這是要幹嗎?】
【好像真的是鳳凰書城地下步行街啊,我晚上九點多經過的時候,那家店還好好的啊?】
【LZ是不是把論壇黑了?】
【數學帝和電腦帝出手了?】
【誰能看懂那個牆上到底寫了什麼?】
【LZ能說人話嗎,智商低傷不起啊!】
回復數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圍觀群眾漸漸意識到,破解牆上的內容似乎是瞭解整個八卦全盤的關鍵。
因為這個原因,許多學校數學系學生都倒了血黴,他們在淩晨一點時被那些好事又八卦的同學叫起來,研究照片裏那堵牆上到底寫了什麼鬼。
【不是看得很清楚,但好像是在解什麼東西?】
【復議LS,確實是在破解密碼?】
【還用密碼???這是間諜活動嘛?】
【感覺要搞出了個大新聞啊!】
熱鬧的地方,並不僅限於永川大學城論壇上。
永川市第二分局的警隊裏也徹夜燈火通明。
「敢刪老子帖子啊哼哼哼,膽子真不小啊……」辦公室裏,王朝小同志又開了一罐提神的功能性飲料,灌了一大口後,他再次刷新頁面,審閱起新回帖來。
果不其然,甚至不用他們引導輿論,圖片帖內的陰謀論已經甚囂塵上,學生們的腦洞已經從數學系的人發神經擴展到了外星人入侵地球,並且他們的思維還在不停拓展。
時間漸進深夜,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
「你們可千萬再堅持一會兒,別這麼早睡啊!」螢幕前操控全盤的少年人喃喃自語道。
他話音未落,便聽見身邊有人問道:「流量怎樣?」
「同時線上人數是973,但是漲速變緩了。」王朝答道,他想了想,又說,「阿辰,我們來得及嗎?」
其實,在聽完林辰的全套方案後,王朝作為實施者,並不擔心方案不奏效,他所擔心的是起效時間太慢。
畢竟他們現在以永川大學城論壇為基礎,向整個大學城裏二十二萬學生傳遞他們所想要傳遞的資訊,這個過程中,最不可控的,便是資訊傳遞所需的時間。
「大規模資訊傳播是靠累積和突然爆發,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引爆點,只要控制好引爆點,時間還是夠用的。」林辰捏了捏少年憂心忡忡的臉,說,「線上訪問人數到1000,發佈下一條內容。」
瘋狂湧入永川大學城BBS的學生們,大概也不會想到,他們的每一反應,都是被人為操控的過程。
午夜血書不僅讓八卦者徹夜難眠,甚至驚動了這座大學城裏各個領域的大拿。
永川大學城BBS上最著名的數學系帳號亮了起來,論壇首頁瞬間被仰慕者們刷屏。
【臥槽,軒哥都上線了嗎???】
【軒哥軒哥,求解題啊啊啊!】
【軒哥我愛你愛你愛你啊。】
【軒哥是來解碼的嗎,那張圖到底說了什麼?】
問題越來越多,可名為CXUAN的帳號,只是在亮起後便很快暗下,並沒有留下任何回帖。
縱然如此,但圍觀群眾的猜測並未就此止步。
傳言,CXUAN皮下是最永川大學數學系系草陳軒,陳軒出名的原因,並不是他拿過的幾十尊數學競賽獎盃,而是因為他的臉。
陳軒長得很帥,可以上雜誌封面的那種正直帥。
很快,陳軒狂熱的粉絲開始給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科普軒哥的光輝事蹟,當然,科普的同時,也是必須要附贈軒哥作為學生會主席在開學典禮上的致辭照片。
直到美術系大手上線前,大部分少女已經把八卦的重心放在舔顏上。
時間已經將近淩晨1:00,線上人數卻穩如泰山。
美術系大手當然比高冷系草當然要好很多,她畢竟還特意點開已經蓋了上千層的「照片帖」,然後回了一句【落款……好像在哪裡見過啊?】
如同挖掘溝渠引導水勢,圍觀群眾的目光,都紛紛落在牆體右下角很小的一款區域上。
那裏是一塊前後由小到大的三個半圓組成的奇怪圖形,仿佛未完成的波浪線,但仔細觀察後,卻可以發現,與書寫公式的潦草字跡相比,那三個半好像畫得格外認真,既然美術系大手把段波浪線鑒定為落款,那必留下血書的人,好像還很囂張地留下了自己的簽名?
【我好像也在哪見過這個簽名?】
【LZ對個暗號吧,SF???】
【樓上能別這麼神神秘秘嗎,還對暗號,有話直說啊。】
【我覺得今晚是不用睡了……】
落款問題再次將聊天帖內的討論推向高潮,在不斷增加的樓層中,各種猜測層出不窮,很快,有人問出了最為關鍵的問題。
【樓上那位對的暗號,難道是在說三墳?】
仿佛薪火點燃乾柴,又或者是水滴落入油鍋。
大家都在猜測,在充斥著無數腦洞的這張帖子中,一塊圖案、一個簡單的關鍵字,就可以瞬間激發出眾多瘋狂聯想,甚至不用刻意引導,林辰所想要的那個聯想,也自然而然會出現。
【靠,不會是和永川大學挖出的那三具屍體有關吧,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啊!】
終於,有人這樣問道。
第81章 三墳44 入甕
需要對暗號的關鍵字,顯然是小群體的專利,就如同走進高檔會所需要出示會員卡一樣,門檻本身就是代表了一種身份。
而大部分人,他們只要看見高聳的圍牆,就會自動開始幻想牆後的世界,更不用提還需要費力刷開的門禁,越是神秘的東西,就越能激發人的討論興趣。
所以,在照片帖發佈的一小時二十分鐘後,回帖數量再次瘋狂增長。
起先,大家只是在討論「簽名」、「三墳」和永川大學校內被埋藏的屍體之間的聯繫,提出這個觀點的樓主一開始被噴得很慘,畢竟大晚上的,沒人願意將睡前八卦和命案聯繫起來。
但或許越離奇的想法越惹人探尋。
很快,又有人貼出了一張照片,似乎是為了證明那三個半圓的簽名確實曾經存在過。
那是多年前的一份檔,因為發帖人特意截了大圖,所以看不見全文,只知道落款時間是2003年7月17日,署名人那欄裏,沒有名字,只有前後連接並由小到大排列的三個半圓。
【怎麼回事,十幾年前就有人用那個簽名了?】
【好嚇人啊,那個檔到底是什麼?】
【啊啊啊啊啊,好想好想知道啊!!!】
【我開大圖看了下啊,這好像是份三方書面合約,有一方是什麼什麼醫藥,還有2003年,倒是讓我想起來2003年的時候,有一群老人集體控訴一個醫藥公司騙了他們很多錢,但是那家公司拒不承認,因為是好像某些原因,那個案子好像都沒法構成詐騙罪立案……】
【1378L是老師嗎,2003年的事情都記得?】
【老師你好老師快八!】
【我好像找到那個新聞了,和1378L老師說的一樣,不過沒有後續是怎麼回事?】
【最後好像雙方和解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和解了。】
【哦哦哦,我按照老師的線索搜了下啊,哪個安華醫藥詐騙案的最後一條新聞是在2003年7月15日,之後好像就沒有消息了,所以是7月17日的三方合約解決了那件事?】
故事落到此處,又多了一條線索。
似乎在2003年時,不知名人士連同老人與醫藥公司簽下一份協議,解決了一起醫療詐騙案。
【大家看我這麼編這個故事通順不通順啊,因為某些原因,你大學城存在一個神秘團夥,這個團夥潛伏了十幾年,每當你市出現重大事件時,這些人就會冒出頭來行俠仗義?】
【1501L你也太扯了,不能因為最近超蝙上映就瞎扯好嗎,醒醒啊我們不是活在DC位面啊!】
【按照1501L的說法,那現在這夥人為毛要出來啊?】
【難道那個自殺案是他殺,我們大學城裏出現連環殺手了?】
【樓上說的什麼鬼啊,大晚上我要睡不著了……】
【放屁,我們學校今天剛跳了三個,都是自殺,不可能是連環殺手啊。】
【那也說不準啊,有可能是被逼的呢?】
【我晚上也看見員警了,總之現在我們學校裏到處都是員警啊越說越嚇人,到底什麼時候破案,明天不敢出門了!】
【心疼永川大學的學霸們一秒鐘。】
就在聊天內容漸漸轉向點蠟和憐愛時,終於,有人忍不住跳出來回帖。
【額,其實我真的曾經受到過一份入會邀請啊,上面就畫著那個簽名,不過最後沒通過,就說到這裏,愛信不信吧。】
這條回帖不長,並且隱沒在各種刷屏的陰謀論中。
但很快,就有人將這條回復摘出。
【真的有?】
【靠,我真的忍不住腦補起來了啊。】
【別瞎編了,大學城裏有這種團夥為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就你知道?你是怎麼收到入會申請的,編也不編得像點,呵呵。】
【我是1501我只是瞎猜的啊啊啊啊!】
【層主都說了愛信不信,怎麼還有人KY,反正活在你那小天真的世界裏也挺好啊。】
【有人和我一樣,覺得毛骨悚然嗎,這件事水到底有多深啊?】
【毛骨悚然加我一個。】
【也加我一個。】
……
像是有人掐好錶,總是在最恰當的時間點裏,放出最耐人尋味的消息,以至於時近深夜兩點,線上人數卻只增未減。
神秘而未知的校園組織,只在連警方都無法主持正義時出現,這種猜測幾乎令人熱血沸騰,然而,接下來的回復中,許多人忍不住透露的點滴消息,更將那個校園組織推向高貴而神秘的地步。
各種傳言依舊如雪花般紛至遝來。
有人爆料說,只有真正的精英學生,才能得到那個校園組織的入會邀請函,再此之後,還須通過一系列測試,才能最終入會,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人從未聽過這個組織存在的原因,因為那完全是只流傳于精英學生口中的神秘存在。
後來,又有回帖逐漸證實了前面的猜測,有人甚至給出了那個學生組織的入會標準:大學四年學習中,必須在前三年專業第一,才有可能在第四年時收到邀請函。
這道門檻,也是那個組織鮮為人知的原因之一。
一時間,關於該學生組織的傳言甚囂塵上,甚至有人爆出了該組織的名字,它不叫「牛逼會」,也不叫「精英會」,而是叫「三墳」。
因為T大校園裏的三座墳墓出現,激怒了組織負責人,所以他們才浮出水面……
當然,這些都是純粹的猜測。
不過,既然存在猜測,也既說明,有人在不停通過線索,追尋事情背後的真相。
人總是更相信自己親手挖掘到的東西,無論那是否是真相。
所以,有人開始整理從2000年開始永川大學城所有學校歷年的專業排名第一的學生名單,具體來說,這應該是件浩瀚工程,不過畢竟是在大學裏,總有些身懷一技之長的學生,很快,有人就編寫了一個小型程式,用以過濾名單。
最後得出的結論,十幾年來這樣的神人總計不超過150人。
有了名單,好事者當然就開始打電話了,有人特別八卦,大半夜特打電話給自己三年專業第一的學長,雖然那位學長畢業後在銀行當個小職員,也沒有什麼特別「拯救世界」向的發展,但據說學長的言辭頗為閃爍,既未證明也未否認那個學生組織的存在。
總之,故事變得越來越神秘莫測。
八卦動人心。
沒有什麼比八卦的力量更強大,所以這場發生在論壇上的午夜八卦,經由與活生生的那些人的勾連,開始真正地在現實生活中傳播開來。
有的寢室裏突然亮起了燈。
有的寢室裏突然響起資訊提示音。
還有的寢室根本一整夜都語聲未歇。
當然,肯定也還有人覺得這純粹是場鬧劇,於是關掉電腦沉沉睡去。
但這些,都不妨礙人們在黑夜裏,不停幻想著關於那個精英組織的故事。
回帖數,很快越過了2000大關,輿論和觀點似乎正朝著既定方向、很正確地發展著,可刑從連心中,卻有了不算太好的感覺。
因為在那份150人名單裏,他看到了林辰的名字。
照理說,如果林辰的名字不在那裏,反而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畢竟林顧問想當然的該是個學霸。
可事實上,整份名單都是經過王朝之手調整過,林辰的名字本可以不出現在上面,但現在,林辰的名字依舊在,這就說明這個安排肯定經由林辰授意。
刑從連充滿猶疑地向左前方看去。
白熾燈明亮得過頭。
林辰微靠在辦公椅裏,手上提著灌咖啡,他眼睛半眯著,似睡非睡,刑從連靠回座椅中,刷新了一下頁面。
一張照片在最新回復中掉落。
刑從連坐直身,竟沒有太意外的感覺,這實在完全是林辰的行事作風。
照片拍下的是一處案發現場的場景,那是在廣闊的天臺上,林辰冷漠地看著從天臺跳下的少女。
大約半日之前,這張照片曾在永川大學論壇引起軒然大波,被強行壓下後,現在再次出現。
而在照片之後,還附上了林辰大學四年的成績單和年紀名次,四個「1」格外刺眼。
【靠靠靠,那個叫林辰的真是「三墳」的人嗎,「三墳」的人真出現在案發現場過?】
【我就說,「三墳」肯定是存在的,你樓請繼續扒皮。】
【我我我,我要開始相信那個腦洞了啊,不會真是那個「三墳」的人發現了這些自殺案件的問題,然後……】
【帶我一個,感覺是什麼正義聯盟和邪惡軸心的較量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雖然很玄幻,但我覺得這件事肯定不簡單,我懷疑主樓牆上刷的是戰書啊!】
【戰書什麼鬼?】
【樓上是不是漫畫看多了,但我好信啊怎麼辦,球破解啊,今晚不想睡了……】
資料流程再次變得瘋狂起來,可突然間,所有刷新頁面的人猛然發現,論壇變成了「該頁無法訪問」,大寫的504讓所有人心裏都咯噔一下。
王朝打了個響指,再次敲擊了下回車鍵。
就像大壩開閘,水流崩騰瀉下,回帖數量再次以幾何倍數增長。
【剛才怎麼回事?】
【訪問人數太多,論壇掛了?】
【等等,大家看看樓層數好像有點不對啊。】
【好像有一層被抽樓了,正好在剛才505的時候,掉了一層。】
【被抽掉那層樓裏是什麼東西?】
【我靠,心臟都要停了啊,幸好我手快截圖,拒絕跨省啊……真心是……】
【??????】
【幸好截圖1】
【啊啊啊啊,沒看到啊,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人能分享下嗎,我扣扣號xxxx】
【我郵箱是xxx】
【到底被抽了什麼東西,有沒有料君透露下?】
【額,不能說啊,怕說了被監視的技術帝大大封IP,總之,只能說大家猜的都沒怎麼錯,嚇尿了!】
【用手機上來說一聲,我們宿舍被封IP了,大家不要觸線,總之,那個圖,真的不能貼……】
【大神太殘忍了啊!!!】
【給大神磕頭,球保佑、球不封IP。】
【求高數不掛科啊!】
【感覺很神啊,我也拜個?】
被突然抽去的樓層、刪除的資訊、禁言的ID、封去的IP……
不可說、不能說、不許說……
突然的高壓政策,令人不再懷疑那個所謂的「三墳」是否真正存在。
整個故事編到現在,回帖已不再猜測和討論,轉而向個人崇拜發展。
學生們漸漸開始相信,有那樣的人或者事情,守護著整片大學城的寧靜,他們開始相信,那個精英學生組織現在之所以出現,正是因為大學城裏接連發生的自殺案,那些人掌握了非同尋常的證據,他們搶在警方之前,向惡勢力宣戰。
這大概是林辰想要的效果,很完美的效果。
刑從連按了按眉頭。
椅腳與地板的摩擦聲,在寂靜的辦公室內響起。
刑從連抬頭,見林辰站了起來,逕自向房間外走去。
甚至不用與林辰眼神對視,他也隨之站起,跟著他出門。
還是那條走廊,走廊裏的窗依舊半開著。
林辰站在那盆一人高的闊葉植物旁等他,第一句話就是:「抱歉。」
刑從連真是連氣都氣不起來。
「所以是你安排的,又被自己推出去當靶子?」
「故事只能這麼編,沒有更好的辦法,明天收網時,我必須在場,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唬人的水準真的很好。」林辰非常誠懇地說道。
林辰的目光很乾淨很清澈,沒有那種個人英雄主義病患者眼神裏常有的狂熱,刑從連很也相信,他不是為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可能事情只能這樣進行下去,這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把手插在口袋裏,覺得好像沒法繼續說下去,想要走開。
只是在轉身的一瞬,他忽然發覺,自己介懷的並非是林辰先斬後奏的舉動或者是不顧個人安危再次冒險的行為,他介意的,只是林辰沒有提前告知他。
想到這裏,他也很自然地回過頭,把心理話說了出來:「你有沒有想過,可以提前向我打聲招呼?」
但未等林辰回答,刑從連卻擺了擺手,說:「其實你是非常清楚,如果你告訴我,你準備再次把自己當成誘餌,我一定會反對是嗎?那麼比起花大力氣說服我,讓我看到事情完美解決的結果則更加乾脆。」他頓了頓,望著林辰很清澈的雙眼,認真說道,「你太聰明,太清楚每個人的想法,所以就很容易放棄改變他人想法的努力,你知道,這不是件好事。」
他看到林辰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麼,但他並沒有給林辰這個機會。
「我希望,下次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你可以試著努力說服我,雖然我確實很頑固,但我也很願意聽,起碼你說得話,我很願意聽。」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第82章 三墳45 淪陷
該怎麼說呢,其實是很不恰當的時間點。
但人生中,總有一些時刻,會讓你莫名其妙地感動。
就好像是帶露水的花或是冬天夜裏的烤山芋,總之,對於林辰來說,他有太多時間都在給別人忠告和建議,以至於忽然聽見有人在勸誡自己,他起先是意外,爾後是深深的感慨,最後的最後,只剩下單純的感動。
夜風帶著晨露的濕意。
林辰望著刑從連漸漸走向光明的背影,白色的光讓他的身形輪廓變得毛茸茸的,然後他消失在拐角處。
突然,林辰感到眼前一暗,有人單手蒙住了他的眼。
「嘖,可千萬別回頭,千萬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蘇鳳子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林辰拉住他的手腕,轉過身,很無語:「現在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嗎?」
「哪種事情,是你一顆食古不化的心終於開始萌發生機的事情,還是你那清澈內斂的目光凝視你工作夥伴的事情?」蘇鳳子微微俯身,林辰有種要被他看個對穿的錯覺,正當他想打斷時,又聽蘇鳳子說,「但不管是哪種事情,又不是談你們何時結婚,還需要挑良辰吉日?」
說起打嘴仗,林辰覺得蘇鳳子真的無人能敵。
「比喻用這麼差,難怪你的書賣不出去。」林辰只好這麼說。
但蘇鳳子又哪是一句打岔能應付得了的人。
「那我換個妥貼的詞,你不會真喜歡上那個員警了吧?」蘇鳳子很直截了當地問道。
林辰倒是也曾幻想過心意被人挑明的瞬間,但與臆想中的緊張或者失措不同,他突然聽到蘇鳳子這麼問,忽然就沒了那種忐忑慌張,只覺得很平靜。
畢竟這種時刻總會到來,既然如此,現在突然到來,也沒什麼不妥。
那麼,他說句真話,也沒什麼不妥。
「是啊。」
他答道。
這下,換蘇鳳子吃驚了:「你好歹矜持一下啊。」
「矜持什麼?」林辰雙手插兜,不太理解。
「你好歹現在要搞基,不該有什麼違背世俗倫理的糾結感或者害怕自己心意得不到回應的羞怯感嗎,總之,你好歹害羞下?」
「我喜歡他,關他什麼事?」林辰忍不住問道。
太多時候,關於愛情的痛苦,都來自於求而不得,林辰反而沒有這種煩惱。
「為什麼?」
終於,連蘇鳳子的語氣都不再輕佻戲虐。
他認真問道,帶著朋友間最真誠的關心。
夜很深,風很輕。
林辰沒想到他竟這麼認真問為什麼,很是意外。
事實上,他覺連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有多喜歡他,為什麼喜歡他,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喜歡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種感覺,感覺這個玩意,更加說不清了。
或許是見他第一面時。
或許是見他第二面時。
或許是離開他時,又或許是再見他時。
或許是那天休息站裏陽光太好,他穿風衣的樣子太帥;又或許是在指揮中心,他運籌帷幄的樣子讓人很放心。
或許是自己墓前,那束百合半枯萎的樣子很好看;又或許是他低頭種花的樣子太溫柔……
有那麼多的或許,積累起來,已經成為了必然。
起碼,林辰想,他這輩子遇到的幸運事情確實不多,那麼那些令人覺得幸運的或許,在他這裏足以累積成為必然。
「他就像一塊糖,很甜,嘗了一口,就不捨得吐出去。」林辰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決定用一個比喻句回答。
「你這話說得有點色情。」
「但真的很甜。」
說完這些話後,他與蘇鳳子就沒有任何對話了。
那是非常恰到好處的休止符,朋友間,最難能可貴的,反而不是滔滔不絕,而是適時的關心和恰到好處的停止。
林辰走回燈火通明的大辦公室裏,所有的佈置已經完成。
二局的警員們一些人趴在桌上淺眠,一些人開始關機,一些人,用不確信但又無可奈何的目光望著他。
似乎是想問,這樣這的有用嗎,他們明天真的會上鉤嗎?
在那本最著名的、關於大眾心理研究的書上,林辰讀到過一段話。
大致是說:
作為個體的人是理性的,因此可以用善惡來打動他情感,用是否來規範他的觀念,用利害約束他的行為……
比方說,因為理性可以約束感性,所以他不會因私人感情,而打擾到刑從連,然而可惜的是,在群體裏,這種理性就不太管用了。
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來說就是,如果他身處於一個狂熱的刑從連粉絲後援會中,身邊都是刑從連的癡迷者,他就不會理性地控制自己的愛了。
那麼,如何解決一個深陷集體無意識的群體,其實和讓一群狂熱粉絲迅速脫粉的難度也差不多。
首先,時間肯定是管用的,大部分人都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磨去狂熱、恢復理智。
但在沒有太多時間的情況下,要影響一個群體,那就必須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其實理論反而很簡單。
群體不受理性和邏輯制約,卻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和偽推理能力,他們似乎傾向於相信拿些不可能之事、不合邏輯之事、不存在之事,但卻唯獨不信日常邏輯。
好比在遠古時期,人們是真心實意地相信,巫師的祭祀能求得大雨,為此,他們願意跪上三天三夜或者殺掉族群裏的婦孺,用他們的生命祭天。
這些相信的開始,可能只是巫師吟誦時偶爾刮起的風,又或是施法後的幾日裏,突然降下的雨。
總之,越是表面上看似存在的聯繫,越能群體成員讓人深信不疑。
因此,他只是塑造了一群守護校園的精英,雖然普通學生們或許會對此將信將疑,他們會思考,那份檔真是「三墳」幫助老人與某不良醫藥集團簽下的和解協議嗎;他們會懷疑,那個出現在案發現場的林辰,真是「三墳」的一員嗎;他們甚至會考量,那三個半圓的簽名,真是某個校園精英組織的標誌嗎,而就算出現了標誌,就真的能證明那個校園精英組織真的存在?
可很奇怪的,群體的成員們,卻不會這麼想。
他們一旦看到那些表面聯繫和不算太牢靠的證據,就已經栩栩如生地幻想出「三墳」成員的面貌,他們能幻想出那些高大出色的校園精英們聚集在一起的情形,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會深信著「三墳」成員正密謀要除掉他們的事實,甚至他們仿佛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校園精英的鄙夷眼神和厭憎詞句。
每個人都有被害妄想症,這是基於生物自我保護的本能,而群體成員更是如此,如同粉絲會厭惡任何說他偶像壞話的人,將那些人視做必須戰勝的仇敵,極端群體的成員當然也會極端厭惡那些敢於挑戰他們的人。
粉絲或許只會敲擊鍵盤和那些壞傢夥們打嘴仗,但那個群體的成員們,是真的會拿起武器,砸爛那些反對著們的頭顱。
更何況葉延還生動演繹了一個最經典的反派形象,玷污了他們心目中的聖地,留下最不屑的詞句。
林辰完全可以想像,明天,哦不對,是在數小時候後,那些憤怒會累積成怎樣的狂風暴雨,朝他們鋪天蓋地砸來。
第83章 三墳46 匯聚
永川大學女生宿舍,7棟201室4床,清晨6:30。
金小安看到那段視頻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其實她昨天一晚上都沒有睡得很好,總體來說,她的內心還是很平靜的,畢竟一切終於都要結束,那麼她人生的最後一個夜晚,她理應寧靜度過。
可不知為何,她內心深處總有種不安感覺,
所以她很早就睜開了眼,那時窗外天還不是很亮,她覺得自己仿佛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早醒來過了,她微微側過身,拿起已經充滿電的手機,照例點開了那個她每天睜眼後都要看一遍的地方。
比如洗臉刷牙,比如洗心誦經,每天清晨都要做的事情,當然都帶著非常重要的儀式感,當時,她本是帶著懷念或者說祭奠的心情,想到那個地方再看一眼,畢竟那是她曾經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
可是美好已經不再了,因為她看到了一段視頻。
視頻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可她卻覺得耳邊響起了躁狂的鼓點聲,仿佛有人在嘶吼也仿佛有人在尖叫,但也有人在這種躁狂的氛圍裏,露出了冷漠的神色。
她是眼睜睜看著那個人,一點點將美好毀去的。
鮮紅的血跡從牆面上滴落下來,那人書寫的速度也並不算快,可在那黑暗空間裏,那些鮮紅的字元卻如同是無數的螞蟻在吞噬整個世界。
望著原本潔白的牆面被一點點玷污,金小安握住手機的手越來越顫抖,終於,書寫的人停頓下來,金小安猛地蜷縮起身子,開始憤怒地喘息。
她靠著冰冷的牆面,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可緊接著,她發現視頻裏那個人其實並沒有收手的意思。
那人只是很閒適地走到油漆桶邊上,用筆刷沾了點鮮紅的漆,然後再次返回牆面前。
從筆刷上滴下的紅漆把原木色地板弄得淋漓一片,那實在太髒太髒了,要用力擦很久才能擦乾淨……
看到這裏,她下意識伸出手,用力摩擦著手機螢幕,想要把那些汙漬清除出去,可是無論她怎麼用力,都不能把那些髒東西擦乾淨。
她指尖變得滾燙,憤怒如同火焰般在她指尖灼燒、在她眼中灼燒、在她胸口灼燒,她猛地坐直身,把手機砸了出去。哐當一聲巨響。
寢室裏隨即響起床板翻動聲,起先,醒來的室友們似乎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憤怒的責駡聲是在數秒後才響起的。
「神經病啊!」
「傻逼不睡覺啊!」
「不睡覺就滾!」
不光是寢室裏,甚至連隔壁,都響起了憤怒的拍牆聲。
那些聲音轟隆隆地,在她耳邊炸響,金小安竭力克制住想要殺人的衝動,她咬緊牙,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她一點點把砸成三份的手機組裝起來,試探著重新打開。
螢幕重新亮起、網頁重新亮起、視頻重新亮起,她鬼使神差地將視頻條拖至最後。
畫面定格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唯有紅色血跡自牆面般蜿蜒而下,她的目光也定格在所有公式的最後,那裏有一條很明顯的,留給他們的資訊。
看見那行資訊,她當然不可能把手機再砸一遍,所以她拉開窗簾打開燈,不顧寢室內再次響起的辱駡聲,翻開了那本書,找到了相對應的那個詞。
【Rubbish】
Rubbish的意思是垃圾,沒事在牆上留這個詞,當然是在罵人,具體是罵誰,當然是在罵那些能看懂這個詞的人。
你們是垃圾。
你們這些垃圾。
你們這些活在陰暗角落苟且偷生的垃圾。
無數字句在金小安腦海中穿梭而過,她咬緊嘴唇,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臉,可她能感受到那個人居高臨下的聲音輕蔑至極的眼神。
那個人砸開門、解開密碼讓後刷了滿牆的公式,只是為了罵他們是垃圾?
真是,讓人想殺人啊。
金小安覺得嘴裏鹹鹹的,並有溫熱的鐵銹味道,大概極端憤怒可以令人冷靜,起碼她是這麼覺得的,她並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她很乖巧地拉上窗簾、關起燈,然後在書桌前坐下。
……
在離金小安有一些距離的某個宿舍,具體來說,是在永川大學臨校的永川工業大學裏,也有人同金小安一樣憤怒。
宿舍號是6-601,主人公是位男生。
沈然比金小安醒得還要早些,他是淩晨五點多時被突然的短信提示音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發信人沒有名字,短信內容只有一條簡短至極的話:上永川大學城論壇。
其實那時沈然非常困倦,並且他完全沒有金小安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人生最後一晚裏,他真的睡得很香,所以如果不是鬼使神差地覺得那個號碼眼熟,他真的會放下手機,再次睡去。
反正用手機登錄一個網頁,也不需要太多時間,所以他順手就打開了論壇,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置頂帖。
鮮紅的標題、拉風的高亮、數千層的回帖,在如此深的夜裏,裏面的內容必然轟動了整個大學城才會這樣,他順勢點了進去,然後看到了那堵被刷滿紅漆的牆。
大概因為是看過太多次了並且被深深刻入腦海的地方,雖然原本的白牆已經被血紅的字跡覆蓋,但他甚至不需要點開大圖,就知道那是哪裡。
在那瞬間,他與金小安的反應是完全一致的,他當然生氣、憤怒、想殺人、睡意消失無蹤,並且覺得渾身肌肉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但或許是因為夜還深,或許是因為人與人間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差異,他還是克制著自己的憤怒,把那張帖子認真仔細地、從頭閱讀到尾。
最後,他掏出手機,給發信人,回了一條短信。
「你是誰?」
但那頭並沒有回復他任何文字,而是回復了一條彩信給他,因為從頭到尾看完了帖子,所以沈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辨別出彩信的內容。
那正是整張長帖中被暴力抽去的唯一一層,有人用截圖的形式將那層樓保存下來。
沈然下載大圖時,手指都緊張得在抽筋,很快,他如這個大學城裏許多徹夜未眠的學生一樣,看到了那層「不可說」的回帖。
其實,粗看上去那張回帖並沒有什麼大不了,那只是那份150人名單中的後半截,標明瞭2013、2014、2015年度中各校出現的三年專業第一,可與長名單不同的是,名單中有四個名字被圈了起來,除此之外,整張截圖裏什麼都沒有。
問題大概就出在那四個紅圈,或者說,是那被圈起的四個名字上。
沈然用了最蠢又最管用的方式,他在搜索框裏依次打下這些名字,然後按了回車鍵。
瞬間,搜尋引擎為他列出了上千條結果,而最重要、最貼近的那條結果,赫然列在最前。
【永川大學城科學技術與應用聯合協會第十屆換屆選舉名單如下】
帶著近乎變態的激動,沈然點進了那條校園新聞,果不其然,那條新聞似乎已經被刪除了,只是被搜尋引擎捕捉的網頁快照還存在著。
他在裏面看到了那四個名字,而協會會長,則是陳軒——那個突然上線又突然消失的著名ID背後的主人。
大概是老天開眼,或者說,那幫自以為是的傻逼根本沒有想到群眾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們妄圖隱藏的東西只是在瞬間就被人扒了個底朝天。
沈然繼續搜索下去。
與猜想的結果一樣,關於那個科技協會的資訊幾乎都被人清除乾淨,但這種慌亂之下才採取的補救措施,簡直到處都是漏洞。
他迅速查到了那個協會的組織結構、活動地點、還有活動安排……
什麼狗屁「三墳」,那根本就是個完全不出名的小型學生社團,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以為這樣就會超凡脫俗,其實根本就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垃圾!
沈然握緊手機,繼續搜索下去……
他突然發現,這群人在今天也有例行集會。
真是美妙的巧合。
沈然這樣想著,將他所查到的資訊編輯成短信,再次發送出去。
……
數不清的資訊與升起的朝陽一道,以並不很快卻無可阻擋的速度,在整個大學城中飛快擴散。
但這個世界上,人類所真正無法阻擋的東西,是時間。
時間是4月14日中午12:10分。
陽光正好,並絲毫沒有收到昨日降雨的影響。
校園裏的一切都展露著不加掩飾的春意,比如路邊的花或者女生的腿,它們都是暖融融的,仿佛帶著巧克力的香甜氣息。
下課鈴聲剛剛響過,食堂附近到處是學生們歡快的笑鬧聲,金小安提著一個保鮮袋,逆著人流,走出食堂。
袋子裏裝得是她的午餐。
其實永川大學食堂有賣很多好吃的食物,可她最喜歡的,還是二樓拐角處賣的五毛錢一隻的三鮮包,如果是往常,她當然不會在中午吃包子,可現在幾乎已經到了她人生的最後時刻,她覺得自己理應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
所以她提著兩隻包子,走到了湖邊。
因為前日的命案,湖邊人很少,榕樹下也很安靜,空氣裏彌漫著蠟燭的味道,水聲卻依舊寧靜。
這顆榕樹下是整個校園裏她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她於是在樹邊坐下,打開保鮮袋,咬了一口她最喜歡的包子。
每個人的喜好是不同的,因為畢竟人與人總是不同的。
和金小安不同,沈然並不覺得人生中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美好事情,所以在中午下課後,他連飯都沒有吃,就穿越整片校園,來到操場邊的廢墟裏。
在所有人都往食堂跑的時候,沒人會注意到廢墟邊站著的他究竟在幹什麼,這個世界的人們總是這樣冷漠,並也最終會因為冷漠而死。
沈然的目光掃過廢墟,找到了自己曾經做下的標記,他搬開了哪些磚頭,將藏在最底下的東西,用力拽了出來。
永川大學那顆榕樹下,啃完包子的少女從榕樹下站了起來。
校園小賣部裏,有人拉起帽衫,在收銀台前為新挑選的水果刀結賬。
修車攤前,有人將剛買好的廢棄鏈條,隨意塞進口袋。
小徑上,有人攏緊衣衫,緩緩向前走著……
芸芸眾生裏,有些人終究會走到一條與其餘人完全不同的道路上。
他們堅定地、憤怒地,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
第84章 三墳47 動人
那是一幢並不起眼的小樓。
起碼在永川大學的眾多古建中,那座三層小樓並不起眼。
它的外牆是紅色的,建築風格帶有明顯的民國味道,因此連窗戶都是彩色玻璃拼貼而成,這種式樣在現代已經不多見了。
在永川大學裏,這樣的小樓大多各有功用,有些是教授辦公室,有些是實驗樓,還有一些則被當做陳列館,但無論如何,因為這些小樓都很珍貴,所以它們大多屬於校方專用,如果不是特意翻閱過資料,大約很少有人知道,在湖岸邊的小徑深處,有這麼一幢並不屬於校方的紅色小樓。
小樓外的櫻花開得很好,大朵大朵的粉色雲團,讓人可以想起許多美妙動人的故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小樓外也漸漸聚集起一些年輕面孔。
最先來到樓外的人並沒有冒失地推門進去,他只是很安靜地在門口站定,同時將懷裏冰冷的武器握得更緊了一些,在他之後,又來了一些人,穿校服的少女、戴鴨舌帽的少年、長裙及地的女孩……
像是參加什麼集會一樣,樓外的人越來越多,但與集會不同的是,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交流。
太陽漸漸移動,周圍一切都顯得極度光明極度燦爛。
終於,站在最前方的那個人動了,他緩緩走上臺階,用力一推,那扇赭紅色大門,豁然洞開。
在那一瞬間,小樓外所有人都沒有著急進去,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從懷裏或者口袋裏掏出一些東西。
鐵棒、鏈條、刀……
他們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器械,血脈僨張,一個挨著一個,走進那棟樓內。
與樓外盛放的光明場景不同,小樓內非常黑,所有的彩色玻璃都被蒙上黑布,連氣溫都陡然降低。
大門突然合上,走在最後的人拿著粗大鎖鏈穿入門把手內,金屬與金屬相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整扇門隨即被牢牢鎖住。
從光明到黑暗,人眼需要一些適應時間,所以他們幾乎完全看不見樓裏的任何情景。
照理說,人在失去視覺時會感到恐懼,可他們卻沒有任何恐懼感,因為他們彼此在一起,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這世界上就沒有任何值得畏懼的聲音。
他們漸漸聽到,在偌大的空間裏,有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響回蕩,那仿佛是黑夜裏夜行生物們在地板爬過的聲音,或許是耗子或許是蟑螂,或許是別的什麼東西。
他們的視野漸漸恢復,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
這裏果真有人!
一盞吊燈從古舊的天花板上垂下,昏黃的光線驟然灑落在他們身上,他們猛地一顫。
在進樓之前,他們當然幻想過那個名曰「三墳」的組織是怎樣一群人。
他們幻想過他們開會時的樣子、說話時的樣子、自以為是不可一世時的樣子,甚至,他們幻想過用鐵管抽打他們肉體看們倒在血泊中哀嚎的樣子……
他們想過那麼多樣子,可眼前那些人的樣子,卻還是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沒有西裝、沒有襯衣、沒有話語,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小樓內的一切沉默而壓抑。
他們的面前站著通體皆黑的一些人,那些人穿著寬大的黑色罩衫,昏黃的光線籠罩在那些人的黑衣上。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黑衣人仿佛幽靈一般,不僅對他們的突然闖入者視若無睹,還手執粗大的筆類,埋頭在地板上勾勒巨大圖案……
他們隨之向地面看去,這才發現,地板並不是尋常的木色,而是呈現一種柔和的象牙白,地板上面彌漫著山巒似的黑色線條,那些線條連綿起伏,相互環繞又再次拆開。
「是他!」
突然他們中有人,指著其中一位黑衣人說道。
隨著那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們看到了一張非常英俊而面孔。
雖然燈光昏暗,那人面容模糊,但他們仍舊可以認出,那正是僅僅是上線便能轟動整個論壇的數學系系草陳軒。
只是現在的陳軒滿臉冷淡,再不復傳聞中的溫文爾雅,他只是專注地在地上繪畫,仿佛入魔一般。
或許是周圍太安靜,又或許是沉默能喚醒一些東西,闖入的人們終於漸漸恢復過來,他們重新想起了自己的目標,他們明明是要來這裏殺人的!
不約而同的,他們四散開來,並以一種包圍式的陣型,踏上了覆蓋著綿密線條的地板。
仿佛預知到什麼,所有黑衣人的動作為之一滯,就好像呼吸停滯、空氣被突然抽去,黑衣人如突然如木偶斷線般放下手中一切,齊齊坐下。
黑衣人停止了繪畫,站在包圍圈外的闖入者們,再次停住了前進的腳步,他們再次將目光投向地面,有人甚至還踮起了腳尖,他們看到了一副由眾多線條組成的圖案,那圖案仿佛遠古的圖騰,有駭人魔力……
周圍氣氛實在太過詭異,他們竟覺得那個圖案仿佛是一片墓地,那片墓地中磚碑林立、白骨四散、充斥著野獸嘶吼。
其實,小樓裏是絕對的安靜,周圍靜得沒有任何聲音,但突然間,又有聲音如白光擊碎黑夜,在幽暗的小樓內炸響。
「書籍,是知識的墳墓。」
有人開始吟誦。
那人身著黑衣,坐在最最角落的位置,他語音悠遠,卻偏偏有惑人的魔力。
仿佛信眾念誦教義,其餘黑衣人都跟他一起虔誠吟誦起來,那些浩渺的聲音,仿佛真能穿透時空,將人引入荒蕪而黑暗的空間。
「盲從,是智慧的墳墓。」
第二句吟誦聲響起,闖入者們再次震悚,他們定在原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宏大的念誦聲再次響起,終於,闖入者中有人開始行動,他握緊刀柄,悄悄向黑暗中那位領頭人走去。
「先知,是後人的墳墓。」
最後一句話戛然而止,甚至連墓字的尾音都沒有完全結束。
這並非因為那位領頭者突然意識到周圍來了一群闖入者,而是因為更嚴重一些的原因,因為一柄雪白的刀,正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雖然那時,現場氛圍其實非常平靜。
黑衣人們並沒有因為首領被襲而停止吟誦,他們巋然不動,甚至呼吸都不曾有絲毫變化。
但在某些人看來,那幾乎是心臟都要停止跳動的緊張刹那。
在小樓最高層的某間屋內,站在螢幕前的人們盡皆屏息凝神,他們眼睜睜看著刀刃貼近黑衣人首領脖頸,片刻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轉向了刑從連。
然而刑從連沒有動,雖然耳麥裡傳來狙擊手的請示聲,周圍的目光都非常急切,但他卻依舊沒有下令開槍。
他望著螢幕中正面臨生命危險的那個人,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同樣一言不發的,還有被刀架上脖子的那個黑衣人。
那個人依舊盤腿坐著,他膚色很白,髮色卻柔軟,他長得其實不如陳軒帥氣,但那周身流露出的氣質,卻遠勝於尚未走出校園的系草。
這是沈然之所以要挑選這個人下手的原因。
無論從哪裡看,這個人都是「三墳」的首領,擒賊先擒王,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只要他殺了這個人,只要他殺了這個人……
沈然默默想著,可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思考下去。
然後呢,殺了這個人然後呢?
在那瞬間,他內心突然慌亂起來,他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
嗒……嗒……
就在這時,寂靜的空間裏,突然響起了沉穩的足音,那足音一下又一下,正離他越來越近……。
沈然猛地抬頭,他看見樓梯上站著一個人。
與所有黑衣人不同的是,那人只穿了件最尋常的白襯衫,從天花板撒落的光仿佛能穿透那人清瘦的身軀。
一步又一步,那人踏上了地上的圖騰,刹那間,仿佛有人拂開流水,原本靜止的黑衣人又動了起來,他們齊齊站起,向那人鞠躬行禮,然後退至一旁。
退到旁邊又有什麼用的,該死的人還是得死。
沈然將刀刃緊緊貼在人質的脖子上,他忽然認出了眼前穿白襯衣的這個人:「你是林辰?」
他冷冷問道。
「是我。」林辰看著眼前男生,那男生大概與王朝相同年紀,或許比王朝稍大一些,但也真的大不了幾歲。
可男生的目光裏沒有少年人該有的青春活力,該怎麼形容呢,那目光很璀璨,仿佛有火焰在裏面熊熊燃燒,雖然璀璨,卻讓你覺得那並不美,而少年人的目光理應是美好的,少年人的目光裏面會有青春可愛的少女或者活潑動人的世界,但在那雙眼睛裏,林辰只看見了火焰還有火焰燃盡後的灰。
「你是三墳的首領?」
男生這樣問時,又偷偷看著了眼自己所劫持的人質,仿佛有那麼一些搞不清楚狀況。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林辰並沒有說話,說話的,是被男生劫持的那名人質。
林辰看著人質先生,人質先生還沖他輕輕眨了眨眼。
看著蘇鳳子頸邊貼著的刀刃和他輕鬆閒適的面容,林辰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自己的安排,畢竟蘇鳳子是個不受控制的人,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他先前如何叮囑,像蘇鳳子這樣的人,想說什麼想做什麼,是沒有人攔得住的。
未等男生回答,蘇鳳子便反向握住了抵在自己脖頸上的那把刀。
男生似乎也沒想到他竟如此大膽,他手上猛地用力,可刀柄被鐵鉗握住般不得移動分毫。
人肉與鐵刃相抗衡當然必須付出代價,鮮血瞬間染紅了整片刀面,血一滴滴落下,蘇鳳子卻恍若未覺。
或許是蘇鳳子臉上的表情太冷淡,又或許是他不知疼痛的舉動太駭人,男生突然鬆開刀柄,猛地後退兩步,仿佛受到巨大驚嚇般地喘息起來。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蘇鳳子將那柄水果刀拿在手裏把玩,很無所謂地反問道,「我們是三墳,三墳是我們啊……」
「是你們毀掉了我們的家!」男生臉色陡然一僵,厲聲問道。
「啊,那是你們的家嗎,不好意思啊……」他雖然嘴上說著抱歉,可無論是那微抬的下巴還是輕蔑的眼神都顯露出,他其實沒有半分悔意,「你們不要誤會啊,我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沒有任何解釋,是覺得不需要對他們解釋,其實那也不是挑釁,只是好玩而已,好玩就已足夠。
「好玩?」
大概最惹人生厭的人,莫過於你滿心仇恨,對方卻毫無所謂的那些人,他玷污你、蹂躪你、羞辱你,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站在稍遠些地方的那些年輕人們聽到這句話,再次憤怒起來:「然哥,別和他們廢話,我們殺了他們!」
「這地方有你們開口的份嗎?」蘇鳳子秋水般的目光向方才的吵嚷者掃去,他很不耐煩地說道:「參觀完了,你們是不是該滾了?」
他表現越不屑,那些年輕人則越激奮。
「我們做完要做的事情,當然會走!」男生冷冷道。
「你們在這裏有什麼事情好做?」蘇鳳子忽然笑了起來,仿佛是覺得男生的話太好笑了些,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後那些黑衣人,說:「我們這裏智商最低的一個人IQ141,請問你智商多高,拿過幾塊奧賽金牌,你是天才嗎,如果不是天才,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裏?」
他說話間,帶著渾然天成的倨傲感。
男生顯然被這句話打蒙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身後的同伴們反應比他更快一些,他們提起手中的武器,就要衝上前來。
蘇鳳子依舊孤傲地站立著。
而林辰,依舊在他側前方的位置,沉默不語著。
一方是手持器械怒火滔天滔天的學生,另一邊,則是手無寸鐵冷漠無言的黑衣人。
如同是火焰與海水或者人與深淵,它們絕不相容,並且一方總會吞噬另一方。
在樓上的那間房裏,江潮終於無法忍耐,他按住刑從連的肩膀,低聲怒道:「老刑,我必須保證其他學生們的安全!」
他指的當然是那些身著黑衣扮演「三墳」成員的普通學生。
只是如同大廳中從頭到尾都靜謐如水的林辰,刑從連也沒有說話,他雙手交織抵住下顎,連盯住監控屏的目光都沒有絲毫偏移。
大約是無言的默契,或者說是比默契深刻許多的信任。
就在刑從連用沉默阻攔江潮時,林辰動了,而那些即將沖上來的學生也因他的行動而被嚇得猛一停滯。
監視器前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正當他們想要偷偷鬆口氣時,卻意外看見林辰其實並沒有任何說話的意思,他竟然雙手插袋,轉過身去,做出離開的姿勢。
「站住!」他身後的學生們大聲呵道。
可林辰卻沒有半點要停住腳步的意思,就在這時,蘇鳳子跨出一步,擋在林辰身前,他用那種不屑的高傲的仿佛這世界欠他幾百萬的語氣說:「鬧夠了就滾吧,來這兒喊打喊殺,你們才三歲嗎……在牆上給你們留信就是希望你們收斂點,真以為自己舉世無敵了?」
聽見蘇鳳子的話,那些年輕的少男少女們,他們喘息著憤怒著他們雙目通紅,仿佛下一刻便會如獸群般瘋狂撕咬上來。
可或許是蘇鳳子手上的傷口太駭人,又或許是在那盞吊燈並不明亮的光線下他的臉龐竟帶著不可侵犯的凜冽感覺,闖入者們有片刻停頓。
蘇鳳子面露鄙夷,不給那些人任何反應時間:「挖座墳,看著人躺進去,你們就激動得熱血沸騰了,這樣就讓你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最超脫最神秘的集體中的一員了,覺得你們有了真正的信仰而其他人都泯然於眾?」
……
「老刑,他們到底在幹什麼,生怕激怒不了那幫神經病嗎,這他媽就是在找死!」監控螢幕前,江潮再次厲聲道。
刑從連抬起頭,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小屋裏的所有人,都用一種焦急的目光看著他。
「老江啊……」刑從連終於開口了,他把桌上的茶杯,向旁邊移了移,「你要不要喝點茶?」
「喝你妹的茶,老子都要急死了,這要是真出點什麼事!」
「誒誒,我們在執行公務呢,你文明點啊。」刑從連笑道。
江潮簡直氣極:「他媽我們幹嘛不能現在沖下去,把那些人一網打盡。」他說話間,還做了個甕中捉鼈的動作。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的目光再次落在螢幕中的林辰身上。
他耳邊迴響起吃早飯時,林辰對他說的話。
具體來說是這樣的,大概是因為他深夜說得那些話起了一些作用,早上7點多警隊分發早餐時,林辰特地給他拿了盒優酪乳,邀他共進早餐。
他們兩個蹲在二局門口的石獅旁邊,看著街邊的掃地工人一下又一下清掃著地面。
「等下的行動,會有些危險……」在看了一分鐘環衛工人掃地的畫面後,林辰這樣對他說。
刑從連大概也猜到他要說什麼,卻還是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當然危險,你也要注意安全。」
他說話間,很明顯看見林辰呼吸一滯,顯然沒想到他會裝傻充愣,但到底是林辰,心思遠比常人透徹許多:「你淩晨說的那些話,我非常抱歉,這確實是我的問題,所以,我想試著,努力改正這個問題。」
對方如此誠懇,這下,輪到刑從連語塞了:「幹嘛這麼客氣?」
「因為,確實有件很麻煩的事情,需要你幫忙。」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說,「希望你能儘量拖延警方的抓捕時間,除非真正有人受到嚴重的生命威脅,我都希望你能下令狙擊手們不要開槍。」
「什麼意思?」
「當那個群體的成員走進小樓後,照理說,警方會選擇恰當時間實行抓捕,對嗎?」
「當然。」
「可抓住了他們,又怎麼樣?」林辰反問。
「嚴刑拷打、威逼利誘啊,逼他們供出幕後主使,然後我們再去抓人……你想說,那樣沒用,對嗎。」
林辰搖了搖頭。
雖然明明是進行嚴肅談話,可刑從連簡直想笑:「其實我突然發現,你也一直在給我們灌輸這個觀念,就是說,捉住他們之後,我們的審訊都不起任何作用,但除了審訊,其實只要等下我們出其不意把他們抓個現行,在他們來不及擦掉通訊設備、電子設備或者其他線索的時候,我們還是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幕後主使,不對嗎?」
「不對。」林辰很果斷地說。
「哪裡不對了啊?」
「你覺得抓住幕後主使重要嗎?」
「不重要嗎?」刑從連繼續反問。
「它很重要,但比起那些孩子,那個人遠沒有那麼重要,如果抓住他們,我們或許永遠就失去了拯救他們的機會。」
聽見林辰說孩子時,他有那麼一瞬間搞不清物件,但很快,他意識到,林辰所指的孩子,是那個群體的成員,那些已經失去人性,被他們視作恐怖分子的人。
拯救恐怖分子,這確實是個新鮮的說法。
在他人生的無數次類似經驗中,從未向任何敵對方妥協,更不用說,要拯救罪犯的心靈。這是聖人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員警該做的事。
可他沒有反駁林辰,他安靜地聽林辰繼續說下去。
「是啊,我們是可以甕中捉鼈了,然後呢,那些孩子們看到員警突然沖下來,他們很震驚但是會變得更加憤怒,因為他們發現,自己再次被這個世界背叛了,他們會拼盡全力反抗,有人會受傷甚至有人會被擊斃,他們會真正失去對世界上一切事物的信任感,他們或許進入監獄或許進入拘留所,運氣好的話,他們中有些人有些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但一定也有更多的人頑固不化,那些人出來以後會變成垃圾、廢物真正的社會渣滓,他們絕望、痛苦憎惡一切最後繼續報復這個世界,你覺得,這是解決事情的辦法嗎?」
刑從連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當然可以反駁,他當然可以說,這世界上很有可能不存在ALL-WIN的結局,很有可能你費盡心思卻得不到你想要的大團圓結局,那些人的已經壞了,就好像被腫瘤侵蝕的臟器,雖然痛苦雖然惋惜,但該要摘除就必須摘除,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但莫名的,在他內心深處,他竟覺得有些難受,事實上,他真得已經很久沒有難受這種感覺了。
林辰依舊在說話,或許是蹲得腿麻了,他站起身,依靠在那尊石獅上。
石獅的造型有些好笑,林辰的面容,卻有些莊重。
「有些犯罪,是來源於惡意,有些犯罪,卻來源於懦弱,而有些犯罪,則來源於無法自控,對我來說,他們更像是罹患精神疾病的孩子,他們首先是自卑而內向的個體,因為這種特性,他們被犯罪分子挑選、被他們曾經所信任和喜愛的人騙人那個可怕的地獄。你覺得,當他們進入那個群體後,首先遭受的是什麼,是愛的歡迎嗎,不,他們首先遭受的是虐待,對肉體的淩虐對精神信念的摧毀。」
「你是想說,罪犯也是受害者?」刑從連的語調有些冷。
「你是不是覺得,無論遭受怎樣的苦難他們也該堅守本心,不被犯罪分子左右?但很可惜啊,他們只是普通學生,他們抵抗不了人類的天性,人都有規避痛苦的天性,如果痛苦不可避免的時候,我們就會選擇糾正認知,來適應痛苦。就好像一個男人監禁一個女人,他拼命虐待那個女人,一旦女人承受不住虐待,就會開始糾正自己的認知,將男人對自己的行為視作愛,並愛上那個男人,心理學上,將這個過程稱為『習得性無助』。」
林辰一如既往淡淡的,可刑從連卻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不可遏制的凜冽意味。
「他們會逐漸愛上那個群體,接受群體所灌輸給他們的觀念,一旦他們真正融入群體,便會出現去個性化的現象,個體對群體的認同淹沒了他們的人性,他們開始失去自我……」
「失去自我即失去人性,他們只接受群體的指令,因為從根本上說,他們已經不是他們了,那些罪惡的念頭,只是那個群體的意志,而不是他們的意志。」
聽道這裏,刑從連明白了,林辰從頭到尾,都在告訴他,那些孩子,終究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
在失去人性之前,他們只是一些被挑選的被害者,而在成為被害者之前,他們只是對生活充滿美好幻想卻又不太得志的普通學生而已,而在普通學生這個身份更前一些的身份是人。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
那麼,拯救其他學生的生命和拯救他們的人生,都一樣重要。
刑從連忽然對林辰的冒險有了信心,因為他發現連他自己都被說服了。
果然啊,林辰說得沒錯,他真的很能說服人。
那麼或許呢,或許太天真太理想太奇怪,可或許林辰也真的可以拯救那些孩子的人生也說不定呢?
「如果我拒絕呢?」刑從連忽然問道。
他說完,竟看到林辰用一種很不耐煩地眼神看著他,仿佛在說,你怎麼廢話那麼多?
……
蘇鳳子滔滔不絕的話語,通過耳麥,傳入刑從連耳中。
臺詞當然是林辰撰寫的,但表演卻全靠個人。
林辰說,他會讓蘇鳳子重演他們被洗腦的整個過程,把他們再洗回來。
首先第一步,就是變得極端。
群體都是極端的,因此,他們也只會被極端的情感所打動,想要打動他們,就要變得比他們更極端……
刑從連望著燈光下那個演技一流的種馬小說作家。
像自古以來那些偉大的演說家一樣,蘇鳳子滔滔不絕時,真的很有蠱惑人心的魔力。
他說:「你們一開始被騙入這個集體,然後他們把你們關起來、虐待你們、嘲諷你們,告訴你們這是人性蛻變所必須經過的苦難過程,那時你們孤立無援求助無門,然後有群人跑到你們面前,宣講自己經過磨練而產生的蛻變,告訴你們他們是如何從默默無聞的醜小鴨變成了高貴的白天鵝,他們說,只要你們相信他們加入他們,你門也可以做到……你們是不是就漸漸相信了?」蘇鳳子的唇角勾起,用一種俾睨眾生的目光看著所有的闖入者們,「你們是不是還一起去撿過菜葉,吃過爛水果?哦,他們跟你們說,這叫同甘共苦,然後你們就被滿足了,一起受點罪,你們就覺得彼此是不可或缺的同伴,一起上個床你們覺得真融為一體的?現代社會號召約炮走腎別走心,你們也真是天真。」
伴隨著他的話語,那些年輕的面孔漸漸顯露出尷尬而迷茫的神色,蘇鳳子的群嘲技能實在太過強大,他連他們最隱秘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為什麼會知道?
在真正的精英面前,他們自卑怯懦的人格再次顯現出來。
可這種迷茫,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他們又憤怒起來,畢竟隱私被人發現,信仰被人踐踏,這是不可容忍的侮辱。
他們面色潮紅,眼中怒火仿佛要將一切焚為灰燼。
這實在是度極危險的情況,面對一群徹底的狂熱分子,玷污他們的群體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令人無法接受!
……
闖入者們情緒的激烈變化,當然被樓上的監控者們收入眼中,兩方人已經靠得極近,揚起的鐵棍即將朝蘇鳳子頭顱砸下。
江潮終於無法忍耐:「行動、行動。」
他向無線話筒下令道。
可槍聲並未響起,而他的耳麥裏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喂喂!」他又朝話筒喊了兩聲,依舊沒有回應,很顯然,他的設備沒用了。
他很快想起今天早些時候,刑從連對他說因為警力可能不足,所以他還請了國際刑警的狙擊手來幫忙,當時他覺得刑從連是好意,所以同意了,唯一的問題是,他們和ICPO系統不同裝備也不一樣,因此最後為了行動,統一換成了ICPO更高級無線設備。
沒想到老刑在這兒下套等著他呢!
「江sir,抱歉抱歉啊,我們老大讓我這麼幹的,你氣不過就打他兩拳出出氣?」角落裏,一直安靜如雞的王朝突然抬頭,抱著筆記本電腦訕笑道。
但江潮沒功夫揍刑從連,這並非因為蘇鳳子已經被砸得頭破血流,他需要趕緊叫120,而是因為有人伸手,接住了那一棍。
事實上,與其說是接住,不如說是有人伸手替蘇鳳子挨了一棍。
伸手的人是林辰,鐵管與骨肉接觸的驟然響起,光是那哐當一聲,就令人渾身發疼。
林辰握住了鋼管。
「鳳子。」他阻止了蘇鳳子接下說的話,「道歉!」他向蘇鳳子命令道。
蘇鳳子滿臉不甘,卻異常服從林辰,他極紳士地欠了欠腰,竟很不可思議地,真向那些闖入者們道歉了:「抱歉。」
闖入者們再次被震懾住了。
被震懾住的,不光是那些年輕學生們,還有監視螢幕前的人們。
眼前的場景除了詭異就是詭異。
從頭到尾,林辰都顯先出懶得多說一句話的樣子,可誰都知道,他才是三墳真正的首領。
雖然他衣著普通表情也很平淡普通,可他光是孤高冷漠地站在那裏,便仿佛站在高不可攀的雲端,令人無法接近。
「他們到底在搞什麼?」江潮忍不住問道。
刑從連看了眼江潮,示意對方閉嘴。
江副隊長很鬱悶地在他身邊坐下:「老刑真的,他想幹嘛,你跟我通個氣,否則我真開門出去了啊?」
「他在試著,打動他們。」刑從連凝望著螢幕中林辰的身影,很平靜地回答。
江潮的目光中當然滿是不解,總之,試著打動一群被洗腦的瘋子,想這麼做的人,估計離瘋也不遠了。
「我們現在當然可以實施抓捕,但你沒覺得,樓下的人太少了嗎?」刑從連蜷起手指,敲了敲螢幕,「也就是說,那麼組織裏的一部分人來了這裏,而另一部分人,依舊會執行晚間行動,我們面臨的問題並沒有任何改變,你有把握,在……」刑從連看了看手錶,繼續道:「在三個小時內,讓他們鬆口嗎?」
「我他媽當然不行,林辰呢,所以林辰現在再想辦法讓他們鬆口?」
刑從連的目光落在林辰握住鐵棍的左手上,其實光線並不好,他也看不清林辰具體的受傷情況,他點了點頭,重複著早餐時,林辰對他說的一些話。
「對於任何一個極端群體來說,他們都是聽不進外人說的任何話的,那麼,想要讓他們聽你說話,只有讓他們對你產生崇拜,如同動物臣服於首領,群體則臣服於他們的領袖,古今中外,不外如是……」
「但你不是和我解釋過,林辰捏造出的這個『三墳』組織,明明是用來拉仇恨的突然間就變成崇拜了?」
刑從連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這些學生不僅屬於他們那個神秘的集體,他們同樣屬於普通學生群體,學生群體開始討論那個神秘的精英學生組織並將三墳一步步推上神探的時候,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樓下那些瘋狂的孩子這些孩子們……當然,那種影響只是潛意識的,所以那些崇拜也是潛意識的。他們自己都無法意識到,雖然他們憎惡敢於挑釁和踐踏他們的『三墳』,但他們憎惡的根源本就是因為『三墳』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那些他們所憎惡的同學的代表。」
刑從連說話間,江潮已經點起了煙。
「然後呢?」
江潮問。
「然後,按林辰的說話是,群體容易被最鮮明的極端形象打動,所以啊,他讓他們看到了經過藝術化處理的『三墳』儀式,更忽悠一點的說法是,人類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一些看似超自然的現象所震撼,大概,那和跳大神也沒什麼區別?」
「就是林辰那個朋友,蘇鳳子?」
刑從連點了點頭:「一開始,他們會覺得蘇鳳子才是『三墳』的領袖,並且蘇鳳子還真的很會忽悠人,他諷刺他們挖苦他們實際上,是為了在精神上和信念上顯得比他們更加強勢,那時,蘇鳳子已經處於非常居高臨下的位置。然後,林辰才出手,林辰居然讓蘇鳳子道歉,這不僅是博取好感的行為,蘇鳳子的服從,讓林辰踩著他的肩膀,瞬間,走上神壇。」
……
林辰的目光,從眼前那些孩子身上逡巡而過。
他看著那些年輕孩子,環視著那一張張面孔,他們都很年輕,比他想像的還要年輕,他們有人焦躁、有人趾高氣昂、有人面目猙獰,有人臉上的妝因為汗水而快要脫去……
林辰的目光,最後落在角落裏那位嬌小的女生身上。
他知道那個女生的名字,她叫金小安,她有一個朋友叫江柳,她的朋友已經死了。
「因為某些原因,你們仇恨著這個世界,關於你們的仇恨和這種情緒的來源,關於是非、對錯,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覺得自己有理由仇恨,那就去仇恨好了,這件事,本就和我沒什麼關係。」
他語速很緩,冷漠得沒有任何情緒。
事實上,在那時,他的內心也確實是平靜而冷漠的,這世上的人與人之間哪有這麼多的理解和體諒?
「沒關係就沒關係,你憑什麼管我們,你去死啊!」
手握鐵棒的男生沖他吼道,男生剃著很短的板寸,長得也並不高,他很瘦眼睛也很小,或許他因為身材原因,他曾被人嘲笑過羞辱過,他或許有喜歡的女孩,但或許他喜歡的女孩並不喜歡他,他或許找什麼人訴說過內心的痛苦,但或許,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人認真地聽過他的心聲。
或者,應該說,他或許從未向這個世界吐露過他的心聲。
他這一生,大概總是活在求而不得中,他嚮往美好,但美好卻不嚮往他。
然後,他遇到了那個組織,他有過掙扎有過猶豫,卻終究無法抵抗人類最原始的人性,他屈服了,他獲得金錢、地位還有女人,他也同樣發現,原來愛和被愛是那樣美好……
那麼,他有什麼理由拒絕那個組織呢?
林辰有些想笑,他忽然意識到,如果是他的話,大概也很難抗拒那些美好的誘惑。
「我想,你大概是誤會了,我並不想要管你們,我只是知道你們其中一些人的故事,覺得有些可惜而已,事實上,我並不覺得之前的你們有什麼不好也當然不覺得後來的你們有什麼好的。不過,你們也當然可以不用理會我的惋惜,因為,我們本沒有什麼關係……」
「閉嘴!」人群中的年輕人突然高喊,但在林辰面前,那聲音無論怎樣聽起來都不夠理直氣壯。
「是麼?」仿佛是為了如年輕人的願,林辰合上了嘴,鬆開握住鐵棒的手,直接轉身離開。
見林辰是真的要走,在場所有精英們也沒有待下去的意願,都紛紛想要散去。
「你站住!」他們身後的人群忍不住高呼。
「你真的覺得,你的力量已經強大到能控制所有人了嗎?」林辰回過神,冷淡地笑了笑,「你甚至控制不了自己。」他說著,有些艱難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現在要一點鐘了,如果你能控制自己,就該知道,現在是要去上課的時間了。」
「我們為什麼還要去上課?」
年輕人臉上露出嘲諷的不可一世的神情,林辰看著他眯起的狹長雙眼,反問:「你問我為什麼要去上課,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你是不是覺得,上課沒有意義讀書沒有意義甚至連活著都沒意義,這個人也不喜歡你那個人也不喜歡你全世界都不喜歡你,你總覺得,這樣醜陋的世界和這樣噁心的人們,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林辰向前跨了一步,俯視著眼前的年輕人。
「難道不是嗎?」
那個眼睛很小的男生忽然激動起來,林辰幾乎要被他瘋狂的鐵棍砸中。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精英是怎麼想的,你們看著道貌岸然,其實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們,你們覺得我們長得又醜腦子又不靈光,你們根本就看不起我們!」
「那只是你們這麼覺得,是你們自己活在自怨自艾的墳墓裏,不是我。」林辰淡淡說道。
「呵,嘴上這麼說!」
「不是這樣的!」
一直立在一旁的蘇鳳子突然開口,他音調很高,帶著顫抖的尾音,那淒厲的喝止聲,在整個古舊的小樓中回蕩開來。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敢說話。
「我認識江柳。」黑暗而壓抑的空間裏,再次響起蘇鳳子嗓音,他的手依舊在流血,可更多的血液已經凝固在傷口周圍,變成褐色的醜陋傷疤。
聽到江柳那個字時,所有手持器械的年輕學生們,都忍不住一顫。
「我和江柳的關係,該怎麼說呢,其實她是我的朋友,或者說,她是我的讀者,她說她喜歡我的書,但在她死之前,我們都沒有見過面。」蘇鳳子的聲音很輕,他仿佛在竭力壓抑自己,聲音都有些顫抖,「剛開始認識的時候,江柳給我寫信,她對我說她覺得自己長得很難看,她說她的眼睛特別凸鼻子又太扁,皮膚還不好,坑坑窪窪的,活脫脫像個癩蛤蟆。所以,她喜歡我的書的原因也非常簡單,她說她很羡慕我寫的那些女孩,她們那麼好看那麼幸福有那麼英俊瀟灑的男生喜歡他們,她很羡慕她們,她說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被人愛著,可沒有人愛她。那時,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傷心的女孩,這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而且那時我總覺得,想要被人愛著還不簡單嗎,你只要穿得漂亮些打扮得漂亮些,自然會有男生跟你表白,但其實,我忘記了,人與人是不同的,有些人自信有些人自卑,我忘記了,對有些人來說只是輕輕鬆鬆可以做到的事情,對有些人來說,則需要拼盡全部努力才可以鼓起那麼僅存的微薄的勇氣去做,你們看,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那時,我無法體會一個極度自卑的女孩的心情,我也無法想像,她究竟是積攢了多久的勇氣,才給我看了她的照片。當我看到她的照片是,我甚至覺得她太過矯揉造了作,她哪有她所描述的那麼難看,她挺清純可愛的。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沒有再理她,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她所尊敬的學姐將她帶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她覺得她真得能變成我筆下那些有很多很多人愛的女孩,但我還是沒有理她,我覺得她大概是瘋了吧。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聯繫我,說讓我去看她的表演,本來我並沒有想要去,但其實我還是很好奇現在的她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所以我還是到了我們約定的地點,但我看到的,卻是她從高空一躍而下的身影。」蘇鳳子頓了頓,自嘲般地笑了起來,「我並不是那種會因為這種事情痛苦後悔的人,我只是有些遺憾,她聽不見我誇她漂亮了,畢竟,我才不會答應和一個恐龍見面。」
蘇鳳子的話音,輕輕飄散在所有學生耳中,他已經說完,卻沒有人再說話。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最先哭泣的,是角落裏那個剛吃完兩個三鮮包的少女。
「這是好現象麼?」江潮指著螢幕中哭泣的女孩說道。
「當然,真心的淚水代表他們感到了難過,能感到痛苦和悲傷的,才是人。」刑從連說。
……
在那片幽暗的大廳中,林辰依舊是平靜的寧和的,仿佛夜空中的雲或者比雲更高的風。
他說:「其實江柳從那棟樓上跳下時,我也在那裏,因為我的小師妹也同樣從那裏跳下下去,其實我真的不瞭解我的小師妹,她或許真的是太痛苦並且太希望以死亡尋求解脫,但於我來說,我一直很遺憾我沒有救下她,因為如果可以,我還希望能和她再喝一次酒。」
林辰出伸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眼前那位眼睛很小的男生的頭髮,說:「其實,你們並不需要那個讓你們產生被愛著的錯覺的群體,因為這個世界上或許喜歡你們的人不多,但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是真誠而毫無保留地愛著你們。」
「如果你們走出來,就會看到。」他鬆開了覆蓋在少年髮絲上的手,有些閒散又有些認真地說道:「雖然只是我的希望,而我的希望其實和你們也沒有太大關係,但我希望無論覺得這個世界有令人難以忍受,你們可以再堅持著,走出來,再看一看它。」
尾聲
蘇鳳子並不是一個好人。
在很大程度上,他極其契合付郝對他做出的評論「一個卑鄙無恥陰險下流的人」,但連付郝都無法否認,蘇鳳子實在是個優秀的故事編造者,他優雅無匹他充滿激情他富有蠱惑力,很多時候,他站在那裏,就在講述著一個故事。
因為蘇鳳子的所講述的那個半真半假的故事太過動人,那些孩子們真的在最後放下了想要毀滅世界的念頭。可能連幕後黑手也沒有想到,他們那個無堅不摧的組織,已在瞬間分崩離析。
蘇鳳子因為手傷過重被救護車拖走了,而江潮已經根據學生們的提供的諸多線索,開始了真正的收網行動,刑從連嘛,當然因為某些「背叛」行為,被排除在行動之外。
此刻,他和林辰正並肩坐在永川大學校醫院的走廊裏,林辰的手腕中得很高,上面正壓著一塊護士小姐給的冰袋。
半小時前,林辰拒絕和蘇鳳子一起去醫院,刑從連大概知道,他只是想一個人待著靜靜,所以他們已經在走廊裏坐了二十分鐘了,並且他雖然很想說話,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永川大學的校醫院裏並沒有尋常醫院慣有的冰冷氣息,他們周圍很熱鬧,學生們總是紮堆生病或者紮堆受傷,以至於學校醫院總是時而靜寂又時而顯得生意興隆。
現在,他們大概真的趕上了生意興隆的好時候。
刑從連望著他們前面剛被叫到名字的籃球隊員,然後數了數,按照醫生現在的看診速度,他們大概還要再等上半小時,正當他左右張望時,他忽然聽見林辰開口了。
「今天,真的謝謝你。」
刑從連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不可思議地轉頭望著林辰,非常非常震驚。
「你不需要說那些客套或者自謙的話,我說謝謝你,只是很單純想謝你而已,如果今天不是你在,換上另外任何一人,大概都不會存在ALL-WIN的可能性。」
林辰說完,卻發現身邊的人久久沒有回應,他終於向身旁望去。
刑從連只是垂下眼簾,從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他將那兩樣東西握在手中,再沒有任何動作。
「怎麼了?」林辰問。
「醫院禁止吸煙啊。」刑從連這樣說。
像刑從連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因為無法吸煙而變得有些傷感,事實上,傷感這個詞,真的完全不適合他:「如果你心情不好,也可以和我說。」
「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我之前一直覺得,人當然有能力也必須控制自我,可和你在一起時間越久,我就越發現,人真的很容易不受自我控制。」刑從連說著,將煙塞進嘴裏,卻沒有點燃,「我剛才很想抽根煙,所以我把煙拿了出來,這多麼自然啊……」
「是很自然,這有什麼問題嗎?」
刑從連把煙盒翻了過來,遞給林辰看:「你看,這上面寫著,吸煙有害健康嗎,其實,我是不是不應該吸煙呢?」他說著,把煙插回了煙盒,「我倒是從沒有過要戒煙的念頭,剛才只是突然間想到戒煙試試這個念頭,就已經渾身難受,我想我估計這輩子是戒不了煙了。」
林辰看著他煩躁的面容,簡直想說,戒不了就戒不了啊,反正你抽不抽煙這種事情我是無所謂的啊。
不過,他當然明白刑從連想要說什麼。
「你覺得痛苦嗎?」他問。
「痛苦啊。」
「那恭喜你,你還活著。」林辰按了按自己手上的冰袋,然後疼得齜牙咧嘴,繼續說道:「並且,還要恭喜你的是,當你因為試著控制自我而感到痛苦時,說明你正為著美好而健康的人生同你的不良習慣在做鬥爭,要加油啊。」
「你做心理諮詢的時候就是這個調調?」刑從連撇了撇嘴,像是嫌棄他太不走心。
「我調調好的時候,一般收費都比較高。」他說。
刑從連啞然失笑,他伸手接過林辰手上的冰袋,替他敷了上去:「我只是忽然理解你所說的無法自控,因為要控制著自我那些貪婪、恐懼、虛榮、懶惰才能變好的人生,真是得來太痛苦了,所以啊,那些孩子們,才會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
林辰望著刑從連顯得很輕鬆閒適又寧靜深邃的目光,只覺得心下一顫。
是啊,他們只是嚮往美好人生的普通人而已,卻因為單純的嚮往,而走入歧途。
因為大概真的有太多書籍都描繪了人生的美妙,可實際上呢,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旅程。
而人性呢,人性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我們與生俱來有同那些貪婪、恐懼、虛榮、自私、愚蠢、懶惰、殘忍所抗爭的本性,哪怕有時這種抗爭的力量太過微小太過絕望,但它總是存在著的。
人總是因抗爭而變得痛苦,但也因抗爭而能被稱之為人。
「那個故事的主人公,應該不是江柳吧。」
刑從連忽然想起,如果蘇鳳子早在跳樓案發生之前就已經找上了付郝,那麼,他其實並不是因為江柳而出現的。
可個女孩又是誰呢?
他又意識到,他們之所以能夠順利解決一切,是因為王詩詩留下了一本書。
或許是忘記處理也有可能是疏忽的失誤,但終於,王詩詩還是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了一本書。
第85章 三墳48 後續 之一
對於人生的感慨,也只是感慨而已。
畢竟,生活是由那些瑣碎日常組成,那些驚心動魄也好、千鈞一髮也罷,都只是生活中偶然的調劑,而這些調劑,也最好是越少越好。
從校醫院出來時,林辰手上打了厚厚的石膏。
刑從連終於還是叼了根煙,手裏提著醫生開的一堆藥,他提起口袋,非常認真地審視著那些藥品包裝,最後試探著問道:「說真的,你真不用去大醫院看看,好歹是骨裂啊?」
聽他這麼說,林辰回頭看了眼門庭若市的校醫院大廳,說:「剛給我看手的那位,是醫學院退休的老教授、骨科專家,享受政府津貼,水準應該還過得去?」
「那是相當過得去了。」刑從連迅速答道,他又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問:「但你們校醫院這麼強,蘇鳳子為什麼還吵著鬧著要去醫院?」
「他嗎,大概是怕他爸知道。」林辰撇了撇嘴,說。
「誒,他爸是?」
「你不知道嗎,鳳子可是永川大學的太子爺。」
「永川大學,太,子,爺?」刑從連反應很快,並幾乎要被煙嗆到,「蘇老先生的兒子?」
「是啊,鳳子可是校長家的少爺啊。」林辰說起這話時,也覺得好笑。
蘇鳳子從小在家屬大院和校區內長大,校醫院就算是個打針的小護士,都反復被他調戲過很多次,他跑到校醫院縫合那個可怕的傷口,大概和直接去他爹辦公室門口說「我今天幹了件大事」也差不多。
看著刑從連一副臥槽不會這裏面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的表情,林辰終於心滿意足,這麼一看,他當時知道此事時的反應,已經算是相當沉著冷靜了。
畢竟,他德高望重的老師生出這種兒子,真是任誰都會懷疑一些事情。
「感覺真的不是很像啊。」最後,刑從連深深地感慨道。
將近傍晚時,空氣裏滿是春日怡人的草木氣息,怡人得令人不想說話。
人在不知不覺中,總會下意識朝著有水的方向走,所以很奇怪的是,他們又來到那片湖邊。
此時,夕陽西落,水面波光粼粼。
刑從連的手機一直沒有響起,那麼沒消息當然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便半眯著眼,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林辰問。
「恍如隔世啊。」
「這成語太文藝了,不太適合你說。」
「你數數看啊,三天前,我們明明是來這裏閒逛的,是倒了什麼黴碰到這麼大的案子啊……」
雖然他說得很輕鬆,但林辰還是很明顯從他臉上看到了懶洋洋的神色。
連刑從連都覺得累了,那麼他們這三天來的經歷,真的可以用恍如隔世來形容了。
林辰站在湖邊,望著與那日朝陽升起時並沒有太大區別夕陽,想說些什麼話,比如鼓勵比如寬慰,可縱使心中有萬千感概,臨到要說時,也只能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
這回,問問題的人換成了刑從連。
「我在想,我現在很餓,食堂就在我們後面不遠……」
「餓了就吃飯啊,有什麼問題嗎,是說來到你學校這麼久,你好像還沒請我吃飯?」
「但我沒帶錢。」
「不是有飯卡什麼的嗎?」
「我離校那麼久,哪還有飯卡這種東西。」
「可我也沒帶錢……」
聽到這裏,他與刑從連相視一望,不約而同道:「王朝呢?」
……
王朝當然還在二局幫忙。
作為首屈一指的技術員,就算他老大刑從連被排除江副隊長一氣之下排除在專案組外,王朝小同志還是二局的座上賓。
畢竟有一技旁身的男人就是這麼自信。
此刻,王朝小同志正坐在永川大學某間辦公室內,與江潮不知從哪裡調來的兩名技術員一起,監控Deep-web上直播網站的動態,比跟他老大刑從連辦公時不同,他此刻腿翹在桌上,手邊是二局的小姐姐給買的零食,離約定的直播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分鐘,網站依舊全黑,唯有右側的留言欄裏,刷起了各國國罵。
畢竟各國的心理變態者們,可都是被這個直播網站坑了一大筆錢。
他往嘴裏塞了塊薯片,然後喝了口橙汁。
「一群辣雞。」
他這樣說著,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看了眼來電顯示的名字,他差點被薯片嗆住。
「喂喂,老大,請問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王朝以為他老大打電話來,是為了關心案件進展,可電話那頭卻只口不問案情,反而問:「你有錢嗎?」
「老大,什麼時候輪到我出門帶錢了,我的人設難道不一直都是米蟲嗎?」
「你書包第二個口袋的夾層裏不是放著一千塊嗎?」電話那頭是刑從連的冷笑聲,「據說是為了哪天突然受不了我的高壓統治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準備的?」
「那是我的錢,你想都別想,我跟你說你對我好點,我可是說走就走的!」他迅速且義正辭嚴拒絕了,開什麼玩笑,哪有他給錢的道理。
「你阿辰哥哥說餓了,想吃飯……」
「噢,馬上送來,我們在哪見面?」
……
通話以少年脆生生的尾音終結。
林辰望著刑從連笑盈盈的面容,耳邊還迴響著那個非常簡短的稱呼——「阿辰哥哥」……
因為同王朝說話時,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用上輕快的語氣,而此刻刑從連的聲音又因困倦而略帶著鼻音,總之,聽起來非常沙啞輕甜,以至於,有些奇怪的親密感覺。
林辰又看了他一會兒,只見他目光溫柔,又恰好有霞光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揉碎的金子,既燦爛又溫暖。
總之,刑從連看上去真是非常英俊。
風很輕柔,落日也很輕柔。
那麼心情,也自然會輕柔起來。
林辰想,這樣已經很好。
……
王朝來到時,他們已經在食堂裏盤算好究竟要吃什麼,所以當少年人捧著「逃亡金」來到時,他們就迅速沖了兩百塊錢飯卡,點了一大桌的食物。
糯米雞、籠蒸飯、尖椒牛柳、石鍋拌飯、沙縣小餛飩……
總之,刑從連基本上是把整層看上去很好吃的東西,都點了一遍。
其實,他們當然也沒有這麼餓,只是看王朝小同志一臉肉疼的樣子很有趣,一不小心就點多了。
林辰支著腦袋,看王朝小心翼翼在桌邊,捧著從飯卡取出的零錢心痛,覺得確實非常有趣。
「你說你這麼快換出來幹嘛,我等下還要小賣部刷包煙。」刑從連還在繼續逗他。
「靠靠靠,不許你用我高貴的錢買香煙這種東西!」
「就借20塊?」
「你借我錢從來不回!」王朝說著,迅速把鈔票揣到口袋裏,一副你休想動它的樣子。
「喂喂,別這麼小氣嘛。」
「不行不行,這都是我爭取自由人生的資本!」
林辰笑著看向刑從連:「他怎麼這樣?」
「大概是因為窮吧。」刑從連搖了搖頭,無奈道,「從小就特別摳門,人生的興趣是打遊戲、樂趣就是存錢。」
「你不發工資和津貼給他嗎?」看王朝一副葛朗台的樣子,林辰忍不住問道。
「發啊,他是編內人員,國家給發錢,還經常從我這兒騙錢!」
「那他怎會窮?」
聽他這麼問,刑從連只是笑:「大概是因為他比較特別?」
「你的工資,都用來做什麼了?」林辰轉頭問當事人。
「拯救世界啊。」王朝理所應當地答道。
「拯救世界?」
「其實就是捐錢。」刑從連在一旁笑道。
「什麼叫捐錢,我這是在投資人類未來好嗎!」少年說起「人類未來」時,簡直要舉起叉子大喊。
「投資什麼呢?」林辰揉了揉他的腦袋,饒有興味地問道。
「聯合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或聯合國青少年教育基金會,旨在幫助落後國家的青少年獲得平等教育機會,最近的捐助項目The Hour of Code,這個項目是為全世界兒童提供學習編程的平臺,阿辰你要不要捐點!」
林辰有些吃驚。
在聽他這麼說之前,林辰總以為他投資的是「暖暖發展基金會」、「夢100王國發展協會」一類的項目,但他居然每個月都把工資捐給聯合國青少年發展協會,該說這是太有覺悟了嗎?
照理,他現在應該要問一句「為什麼」,可他想了想,像王朝這樣的少年人,無憂無慮,見朝陽便是晴天,見晚霞便是星月夜,他對這世界懷抱最美好的善意,那麼他做什麼事情,都不算奇怪。
「好啊,你幫我把這個月工資捐了吧。」林辰想了想,這樣回答。
「好耶!」
像是聽到有人給他網遊帳號沖了10000塊一樣高興,王朝開始興奮地掃蕩桌面上的食物,並和刑從連搶了一份霜淇淋:「阿辰你真是好人,比老大好一萬倍!」
他把三分之二的霜淇淋球塞進嘴裏,真誠說道。
雖然刑從連看似拿了許多食物,實際吃完時,也是正好。
王朝被刑從連趕回去繼續監控直播網站,刑從連最終還是騙到二十塊錢,買了兩包煙。
他們邊抽煙,邊繼續閒逛。
走進籃球館時,刑從連忽然開口:「他是在非洲出生的。」
他,當然指的是王朝。
林辰愣了愣,這是刑從連第一次對他說起他與王朝真正的一些過往。
但是非洲?
這真是個出人意料的身世。
「好遠,怎麼在那?」
他想起少年牛奶白的皮膚,似乎王朝應該不是某位部落首領的私生子。
「他父母是援非建築公司的管理人員,都是非常老實且普通的好人,在一次種族屠殺中,他們因為保護百餘位當地居民而去世。」
說起這些時,刑從連面容平靜,但那樣的語氣,總讓林辰想起烈烈黃沙與茫茫原野,還有槍支與鮮血。
林辰皺了皺眉,還想再問,可刑從連的手機突然響起。
仿佛預示著什麼,話筒內傳出少年焦急的聲音:
「老……老大,那個網站又亮了啊,你快來快來快來啊!」
第86章 三墳49 後續 之二
刑從連猛地在路邊立定:「你安靜下來,先告訴我,你能分辨出直播現場是哪裡嗎?」
他語調很冷,然後順手開了公放,林辰微低頭,只聽見王朝的聲音傳出:「我不知道,畫面現在特別黑,很模糊,我懷疑有人特地調低亮度……我靠,但這好像是在個廠房裏!」
王朝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緊張,尾音都不穩了起來。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工廠這樣的場所,顯然不在他們的推測的可能襲擊範圍內,所以那顆攝像頭,又是在哪裡?
就在這時,一道輕柔的聲音,又在王朝身旁響起:「這個……我們江隊剛問出了口供,那麼學生說過,他們平常的集會地點,就是在大學城後面工業區的廢棄廠房那。」
「讓你旁邊人聽電話。」刑從連果斷說道。
「刑……刑隊您好,我是二局的,我……我是馬漢。」電話那頭,響起了馬漢小同志怯生生的話音。
「不用自我介紹了,說事。」
刑從連難得如此強硬。
林辰又抬頭看他一眼,只見他的臉色難看得可以,林辰見慣他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樣子,如今見他反應如此強烈,很意外,但他大致能理解,刑從連這麼著急是因為自責。
其實從他們剛與江潮交接完案件後,到走出食堂這一路上,刑從連就再沒提起過案件後續處理情況,甚至王朝在時他都沒多問一句,一副完全放手的樣子,歸根結底,是因為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管轄範圍內。
說是官場之道也好,進退有度也罷,但畢竟是別人的案子,太激進則顯貪功,當退則退才是正理,但既然決定交還,卻還因未處理好後續而覺得自責,這心態還真是矛盾,可這種矛盾背後,顯然又是超強的控制欲,對自我和對他人對一切事物的控制欲。
林辰垂下眼簾,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件事,而是整理電話裏那位小員警警敍述的資訊:
大約在半小時前,有學生供出了他們組織平常集會地點,那是在市郊工業區一處廢棄工廠內,江潮得知消息後,現已親自帶隊趕往。
刑從連聽完後,問:「什麼時候出發的?」。
「我打個電話問問?」馬漢小同志的聲音怯生生的。
「你快快快!」未等刑從連再說什麼,王朝已經開始催促。
「王朝,你現在和馬漢一起下樓,我來接你們,你給林辰打電話。」
刑從連說完,便掛斷電話:「他們在五號辦公樓,你先去,我去取車,然後我們在樓下匯合。」
刑從連停車的位置顯然離他們現在的位置距離五號樓更遠,所以才讓他先去更近的地方。
林辰點點頭,刑從連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轉身向遠處跑去。
籃球館裏傳出學生的歡呼聲音,似乎是為了慶祝進球,那些笑語歡聲鋪天蓋地而來。
林辰心底一沉,掏出手機撥通王朝電話,然後開始奔跑。
風聲橫貫耳畔,林辰奔跑著,與一對校園情侶擦肩而過。
「阿辰,說是江隊他們一刻鐘前就出發了。」電話那頭,王朝似乎也正在跑下樓,他聲音中帶著劇烈的喘息,「我算過了,從江隊他們出發地到那個廢棄工廠,正好差不多一刻鐘時間。」
也就是說,從理論上講,直播開始恰好是江潮他們趕到廢棄工廠的時間,是否可以推測,江潮他們的到達觸發了直播,但,這是為什麼呢?
林辰心中有諸多不妙猜想,於是說:「聯繫上人了嗎,讓江副隊他們撤出來。」
「小馬剛說聯繫不上江隊,他們可能已經進入廠區,行動中電話關機或者靜音,打不通啊!」
「我知道了。」
林辰說完,就已經看見在遠處樓下跳腳的兩個小同志,而更遠些的地方,刑從連的吉普車也已經出現。
刑從連來得很快,幾乎與他同一時間到達,上車後,王朝焦慮得不行,一個勁兒在說:「阿辰,怎麼辦,不會又是什麼恐怖直播吧!」
「從理論上說是可能的,但可能性並不是很大。」
甫一聽到直播重開的消息後,林辰也猜想,會不會是組織幕後主使想要炸死警方突擊人員,畢竟類似的事情曾經真正發生過。
但現在坐下冷靜思考後,幕後黑手與他們的資訊是不對等的,除非他們一開始就選擇炸掉廠房,否則要在警方全面收網後,再選擇冒險潛入倉庫安裝炸彈再撤離,是非常不保險的行為,因為很有可能警方已經提前在倉庫周圍布控。
所以,現在的直播,更像是一種挑釁。
換句話說就是——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也在看著你。
大致如此。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平緩了下情緒。
可就在這時,王朝突然大喊一聲:「有畫面了!」
林辰迅速向身旁望去,王朝將筆記本放在腿上,直播畫面陡然亮起,工廠大門被猛地撞開,黑衣特警分列戰術隊形,正魚貫而入。
可突然,畫面再次定格住,警員們的身影因為視頻卡殼而變得模糊。
「這可怎麼辦啊!」馬漢坐在王朝另一側,看著視頻中的畫面,他幾乎要急哭了。
「靠靠靠,無線網覆蓋的太差了!」王朝報復性地狠狠拍了兩下電腦,然後開始迅速一路破開周圍的民用無線網路設施。
「有沒有可能連接江潮他們的通訊頻道?」刑從連突然問道。
「你們是用數位IP互聯系統嗎?」
王朝轉頭問馬漢,可馬漢小同志一臉那是什麼的表情:「我……我再打個電話問問?」
王朝瞪了他一眼,乾脆自己動手:「老大,你把車在前面電子大學科技門口停一分鐘,你他媽開這麼快我根本連不上無線網路!」
刑從連聞言,也沒管他話裏爆的那個粗口,他迅速向右急轉,然後踩下刹車。
吉普車在大學門口穩穩停住,螢幕上的數位流飛快滾動,王朝邊敲入指令,邊對馬漢說:「打電話,問你們局裏的同事,聯繫上你們老大了嗎?」
馬漢聞言,趕忙按斷正在給江潮打去的電話,王朝正好看見他手機螢幕,氣急敗壞:「你們一群人不停給江副隊打電話不知道會通訊阻塞嗎?」
馬漢被他訓得狗血淋頭,雖然同樣是可愛的少年人,但王朝的經歷註定讓他在遇事時,與常人完全不同。
林辰按住王朝的腦袋,平靜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事情並不會如你想的那麼壞。」
他說完,又看向馬漢,說:「聽他的,給你同事打電話。」
馬漢那雙大眼睛此刻已經變得通紅,但他還是再次電話給自己的同事們,果然,那頭的聲音更加焦急:「車載系統沒人應答,江隊他們應該是已經全進去了,也沒人接電話!」
「都進去了啊!我知道他們都進去了,他們正在被直播呢,得快讓他們出來啊,這要是出點什麼事!」
馬漢小同志說道這裏,又要開始哽咽,林辰見他這樣,迅速接過他的手機,按下公放鍵。
「江副隊他們用的通訊群組編號是什麼?」
王朝說話間,已經打開了無線通訊中心調度頁面。
顯然,那邊的警員也並不太清楚他們所使用的對講設備背後的運作原理,因此電話那頭只有長長的「額」聲,老實說,對於這些東西,林辰也完全不瞭解。
但王朝明顯則是箇中好手,如果不是情況緊急,林辰幾乎要問刑從連,這個非洲孩子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
很快,話筒裏傳來了奔跑聲,翻動紙質檔聲,最後,接電話的人說:「我把具體資訊拍照發您!」
林辰點開照片,將手機舉在王朝面前,王朝看了一眼,從中心頁面調出一連串通訊設備,然後沖刑從連喊道:「老大,給你接入車載藍牙了。」
片刻後,音響中傳出江潮佈置任務的聲音:「A隊三層、B隊二層,你們都給我悠著點,都是證物啊!」
江潮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囂張不羈,那聲音從音響傳出時,車內所有人都很明顯鬆一口氣。
林辰並沒有掛掉電話,所以他舉著的手機話筒裏,還傳出了二局警員們的歡呼聲音。
「江潮江潮,聽得見我說話嗎?」刑從連說。
通訊器那頭的江副隊嚇了一跳,嚷道:「我靠,老刑你怎麼怎麼切進來的,你別又給我玩這套啊!」
「你認真聽我說,你們出現在最新的直播上,現在、馬上通知你的手下撤離工廠。」
「什麼直播?」江潮還搞不清楚狀況。
「暗黑網路的直播,馬上給我出來!」
「什麼鬼!為什麼我們會在直播上!」江潮扯著嗓子喊道,「我們這裏狗屁沒有啊,你告訴我攝像頭在哪,我把攝像頭摘了不就行了!」
江潮依舊大大咧咧,林辰猛然抬頭,反光鏡中刑從連臉色已如炭黑:「你他媽少廢話,給老子滾出來!」
「老刑你是不是被嚇壞了,怕這裏有炸彈?要炸早炸了,哪輪得到你和我聊這麼久!」
江潮依舊是囂張的、不屑的。
直播畫面中,按住耳機的副隊長轉過身,然後他的整張面孔都出現在直播畫面裏,他對刑從連說:「我知道你怕什麼,老方就是這麼死的,想看老子的臉就讓他們看,他們有膽就來殺了老子,老子等著!」
第87章 三墳50 後續 之三
江潮的話音通過音響在車內迴盪。
他面容凝重而凜冽,林辰能感受到他的憤怒他的憋屈他的一切不甘。
然而無需語言交流的是,他抬頭看了眼反光鏡,刑從連也在看他。
下一刻,刑從連切換了車載按鈕,並順手把藍牙耳機扔給他,在他身旁,王朝迅速會意,同時將江潮的通訊系統與他手下諸人的群組屏蔽。
他開門下車前一刻,聽見刑從連正對著直播畫面,對廠房內其餘特警下令:“我是刑從連,此次行動現由我指揮,請迅速遮檔口鼻,有序撤離工廠。”
他甩上車門,戴上耳機,江潮的無線通訊設備已經被單獨隔離開,與他的耳機設備相連。
耳機里傳出江潮憤怒的聲音:“他媽的,老刑你他媽又在幹什麼!”
“江隊長,事出緊急,請您諒解。”林辰按住話筒說。
“林顧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老刑人呢!”
大概是聽見是他在說話,江潮聲音明顯軟了下來。
林辰靠在車門邊,想起方才刑從連幽暗的目光,說:“他麼,大概是怕浪費時間把您罵得狗血淋頭,所以直接把與您交流的任務交給了我。”
“老刑是不是又把我的權限給掐了,然後讓你來勸我?”江潮在那頭餵了兩聲,見沒有反應,然後自嘲道,“也真是難為他了,還要顧及我的感受。”
林辰聞言,向車內望去,只見刑從連目光飛快移動,他嘴唇開合,似乎正在指揮警員們有序避開攝像頭撤離。
“不,不是勸您,只是請求您諒解。”
林辰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望著灰暗的路面。
他其實當然有許多道理可以說,但什麼留得青山在也好、不值得你這樣也罷,但這些話他卻很難對江潮說,因為他很清楚,江潮究竟為什麼不走。
耳機內,傳出江潮壓抑的聲音:“林顧問,我想得很明白,首先,如果真有炸彈,我留在這兒,還能給他們爭取一段撤離時間;其次,現在暗黑網絡直播,全世界的那些骯髒的臭蟲都在看著我們,我們現在出去,那些臭蟲會怎麼看我們永川警方?”
江潮之所以不走,是因為覺得無法妥協。
林辰感到了悲哀。
一線警員承擔的壓力,不止來於上級、罪犯、還有那些社會壓力,無論在何時、何地、何處,他們都不能表現出任何向罪犯妥協的跡象。
他們身前是那些犯罪分子,身後是無數普通民眾。
不僅如此,一旦他們出現任何差錯,好比說今日之視頻被有心人編輯後再次上傳,變成警方被犯罪分子恐嚇後落荒而逃,他們身前之人會得意洋洋,而他們身後之人也無法諒解,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理解您的心情。”林辰抬起頭,望著被晚霞燒得通紅的天,“但我們這個行業中,勇氣所指的不僅是拋頭顱灑熱血,它同樣也指的是在面對犯罪分子的適時退走和保存實力。在我和在您所保護的大多數人看來,您的生命,比那些垃圾、臭蟲、社會渣滓的生命珍貴一萬倍,所以,請您珍惜。”
江潮沒有說話。
林辰想了想,又說:“我雖然無法解決那些矛盾的社會問題,但當前的問題,我仍然可以盡力而為,所以我向您保證,今天直播的的視頻,絕對不會出現在全世界的任意表層網絡上。”林辰回過神,望著車內面孔緊繃的少年人說,“因為王朝他,真的很能幹。”
江潮還是沉默,林辰覺得,在他的人生中,已經很少遇到這樣固執的人了。
過了好一會兒,江潮才再次開口:“反正我的臉已經出現了是嗎,走不走都沒意義了吧,要炸還是會炸,你們還是需要留人拆除這些攝像頭,讓我來吧。”
車窗降下。
他聽刑從連探出頭來,問:“江潮為什麼還不出來!”
刑從連少見地對他提高了音量。
而他的耳機裡,又傳出了江潮的低語:“我這是任□□。”
江潮這樣問他。
望著刑從連冷得能滴水的面容,林辰低下頭,對電波那端的人說:“不,您的選擇,終究是出於本心,而不是做給其他人看的,我選擇尊重。”
……
如果說,這是一個悲情故事。
那麼在接下來的鏡頭中,他們會看到火光和濃煙,看到戰友最後的堅持和破碎的面容。
但這個世界上,也不總是悲劇,偶爾會有些好運。
總之,似乎並沒有炸彈,有的只是江潮伸出的黑色手套,和最後歸於黑暗的畫面。
刑從連一言不發,猛踩油門。
他臉色難看的時候,真的會讓在場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蟬。
車廂內,王朝證小心翼翼地指揮江潮拆除攝像頭:“江隊,2號攝像頭,應該在一個塔吊上,您抬頭就能看見,那個攝像頭拍不到您,您可以選擇從三樓上去,拆除它。”
他邊說,邊探頭通過反光鏡觀察刑從連的表情,像是自己生怕說錯什麼。而馬漢小同志呢,從吉普車再次發動後,他就再不敢說話了,甚至連抽噎都停住了。
林辰當然知道刑從連這么生氣,因為不贊成他最後對江潮的妥協,但又因為是他做的決定,而無法當場反駁,總之,這肯定是刑先生非常給面子的舉動了。
等到廢棄工廠前時,江潮正好推門出來。
工廠外的警員面面相覷,誰都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刑從連猛地踩停剎車,他下車後,與江潮遙遙對望一眼,然後一言不發轉身,向廠房與廠房間的轉角走去。
江潮咽了口口水,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林辰望著兩人消失的身影,聽到身旁的少年偷偷問他:“會出人命嗎?”
他轉頭看了王朝一眼,心想,會不會出人命難道不是你更有判斷這種事情的經驗嗎?
“曾經出過人命嗎?”他想了想,還是有些擔憂。
“具體說吧,人命倒是沒出過,但斷手斷腳肯定是有的。”
“這麼暴力?”
“也不能說暴力吧,有時候隊伍大了就難帶啊,一不小心給你出個么蛾子那就是天大的事情,所以什麼事情都得控制好平衡好。”王朝蹭到他身邊,一副你附耳過來我給你八卦一下的表情,林辰於是低下頭,聽他說:“我給你說,我們老大吧,他看上去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那其實都是裝逼,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控制欲更強的男人。”少年邊說,邊緩緩握起手掌,“太可怕了,你小心點。”
少年說完,拍了拍他的肩,又趕緊跳開。
林辰望向遠方轉角處,好像也沒有特別激烈的爭吵聲傳來,等他再轉頭,王朝已經又變成“我什麼都沒說過的”的樣子。
先前刑從連在和他說王朝的身世,現在王朝又在說關於刑從連的故事。
你們還真是約好了?
林辰很無奈地想道。
而控制欲?
這件事他先前並沒有太在意,但現在看來,確實以往便有蛛絲馬跡,刑從連啊……
林辰嘆了口氣,終於還是下車。
順著刑從連和江潮消失的方向,他緩步走去,繞過轉角時,他發現刑從連正和江潮兩人正站在小巷盡頭,低聲說著什麼。
“我他媽覺得憋屈,你為什麼不能讓我爽一下!”
江潮低著頭,憋紅臉,忍不住反駁。
“爽,什麼是爽,你他媽覺得被人炸死就是爽了?你知不知道在方志明閨女他那個案子裡,我們宏景警方最後犧牲了三個人,三個人、三條人命!”刑從連單手插兜,極其強硬地訓斥著江潮,他說,“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跟我說話,純粹是因為你命好!”
刑從連站在江潮面前,總讓林辰有種領導教育下屬的錯覺。
其實從級別上說,雖然江潮是副隊,但永川卻是省會,江潮的實際行政級別比刑從連還略高,更何況他們本就是永川警方的地盤上協助辦案,在別人的地盤訓斥別人的老大,刑從連大概真是氣急。
林辰在他們身後站定,從理智上說,江潮有他不能走和必須留下的理由,那些理由說服了他,可或許,同樣的理由,在刑從連看來,就弱智得可笑了。
他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麼,卻聽見江潮說:“這個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和林顧問破的,我又做了什麼呢,如果不是你們,是不是說在我的管轄地、在我要守護一方平安的地方會發生驚天慘案,而我又很有可能因為能力太差而沒有辦法阻止慘劇的發生,我為什麼我會這麼沒用?”江潮高昂著頭,聲音也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裡,告訴他們我們不害怕他們不畏懼他們就算死亡也無法讓我們後退一步,我連這個都不能做嗎?”
林辰停住腳步,他望著江潮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的眼眶,發現自己竟因心酸而無法說出任何話來。
是啊,不是那些永遠站在守護生命第一線的人們,大概永遠無法體會因無能為力而造成的恐懼,就好像醫生無法救治病患,母親無法握住孩子的雙手。無論他們見慣了多少生離死別,無論以為自己變得多麼麻木,總會在那麼某個瞬間,因為自責而渾身發抖。
他抬起頭,望著刑從連。
刑從連一如既往平和鎮定,或者說,他比以往更加平和鎮定。
“你對我們的職業有什麼誤解?”刑從連站在那裡,如山如海,他說,“我們從來不是為了暢快而做這些這事情,很多時候,甚至當你將那些罪犯繩之以法哪怕目送他們走上斷頭台,你都不會覺得痛快,因為只有你知道,這是多麼艱難的過程而在這個艱難過程中你又付出了什麼代價,而這所有代價裡,必須付出的最大代價,就是要忍受這一切,忍受他們的那些骯髒罪惡同時也忍受自己很多時候的無能為力,然後堅持著,忍受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職業。”
刑從連最後說。
林辰望著他,覺得一切言語都已失去效力,他很陳懇地,向他欠身致意。
第88章 三墳51 後續 之終
“最後,你就被他送來醫院了?”
醫院病床上,蘇鳳子打了個哈欠,這樣問道,林辰覺得他就差沒有翻白眼了。
“是啊。”
看著明明只是傷了手卻要賴在醫院過夜的好友,他移開視線,盡量眼不見為盡。
就在剛才,刑從連在結束對江潮的思想教育後,就令江潮手下的警員順路將他送到醫院,目的是讓他重新做手部檢查,看來刑從連忽然就不信了那個關於骨科教授的藉口。
而刑從連本人,當然同王朝一道,留在現場處理後續事宜。
“也就是說,就因為直播畫面又亮了亮,你們緊張兮兮地鬧了那麼久,搞得你到現在才來探望我?”蘇鳳子很不滿地加重語氣,重複問道。
“你又沒什麼大事,不用這麼哀怨吧?”林辰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離九點探視結束,忽略掉他先前和刑從連閒逛的時間,現在離探視時間結束還有一小時,也並不算很晚。
“怎麼能說沒什麼大事呢,你不來都沒人給我削蘋果。”蘇鳳子長腿交疊,按下手裡的遙控器,換了個台,然後放下遙控器,順手從床頭櫃上拿了蘋果遞給他,“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真怪他來晚了,蘇鳳子今日怨氣十足,他邊說,還邊憂傷地舉起被紗布纏繞的右手,展示著自己的“工傷”。
林辰扯了扯嘴角,重新把蘋果塞回果籃內,說:“當然,你明明知道,我早移情別戀了。”
想是沒意料到他回答的這麼乾脆,饒是蘇鳳子也靜默了片刻,然後說:“林先生,老實說你不覺得剛才那句話有點不要臉嗎?”
“是啊。”
“並且對我太絕情了。”
“是啊,是啊。”
“我辛辛苦苦養大的白菜都被豬拱了。”
“嗯。”
“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啊。”
“沒錯。”
林辰看著電視裡正在播出的娛樂新聞,隨口答道。
那似乎是關於某位歌手言辭失當,引起某些樂迷反感的新聞,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看過這種娛樂八卦,偶爾看起來,竟還覺得很有趣味。等主播絮叨完雙方樂迷論戰重點,林辰都才意識到,床上那人沒再說些什麼。
他轉頭,發現蘇鳳子正很認真在端詳他。
“你從前辦完案子,都不會是這個狀態。”
蘇鳳子很平靜地說。
“我從前是什麼狀態,現在又是什麼狀態?”林辰問。
“你從前會默默把自己關很多天,然後天天騙我去給你送飯,你現在都移情別戀了,那些飯錢什麼時候還?”
“以前太中二,有太多事情想不通吧,那現在呢?”林辰默默扯開關於飯錢的話題,很生硬地轉折著。
可是蘇鳳子這樣的人,又哪會如他願:“所以,關於黃薇薇的死,你想通了嗎?”
蘇鳳子問道。
他的目光少見的嚴肅著,就好像在遊樂場高興時,有人戳破你的氣球,抑或是在小區內散步,被人用涼水從頭澆頭。林辰垂下眼簾,地磚雪白,大概有三秒鐘時間,他覺得那涼水激得他骨髓都要冷得發疼。
他艱難地握起拳,深深吸了口氣,與面對黃澤時不同,陡然聽到別人再次提起那個名字,那些零碎的畫面一一浮現,那些令人追悔莫及的瞬間再次播放起來,他竟再次有種想要撥轉時間改變過去的想法。
這當然是種妄想,非常非常不健康的妄想。
林辰發現,他竟然要調動所有的心理調節知識,才可以把那些情緒再次壓下。
“鳳子,我發現,你這個很嚴重的問題。”林辰捂著眼睛,嘗試著把那些畫面再次包裹起來。
“你想誇我太善解人意嗎?”
“不,我是說,你真的很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嗎,強行將不愉快的記憶壓下而不去試著解決,那它永遠就在那裡,並且日積月累,會造成你嚴重的心理疾病,到時候你積重難返,再厲害的心理醫生都治不了你。”
蘇鳳子很嚴肅地說道。
“可我該如何解決呢?”林辰反問。
這世界上或者說在人生中,總有一些過不去的坎或者說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為它太難了,那麼除了繞開它,還能怎麼辦呢?
“你從沒和你的警官先生,交流過那個綁架殺人案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他從未問過我。”
蘇鳳子很不可思議地坐直身子,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你怎麼這麼八卦?”林辰蹙眉問道。
“我聽說你們和黃澤見過面了吧,就黃澤對你那種喊打喊殺又求而不得內心分外煎熬的變態樣子,刑從連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從沒有問過你當年的那個案子,那隻有兩種可能了,要不就是他真的很能忍,要不就是他一點不在乎你啊……”蘇鳳子拖長了尾調,眼波流轉,目光中最後卻帶著笑意,“我覺得你真得單戀得很辛苦啊。”
林辰很無奈。
蘇鳳子畢竟是蘇鳳子,太敏銳太犀利,剛才的那些問題和那些話,大概從他們重逢時他就想問,難得案子解決可以好好問一問,他又被憋了幾個小時才可以八卦,難怪怨念這麼深。
“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林辰搖了搖頭,說。
“什麼可能?”
“因為秘密這種事情,是需要推心置腹時才可說的。”林辰走到床尾,將蘇鳳子的病床緩緩調下,然後關掉電視,將想要掙扎坐起的病人按倒在床,最後給他蓋上薄被,“你不用想得太複雜,他不問我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自己也有太多不能說的故事。”
林辰重新在病床邊坐下,將床頭的燈調得更暗了一些。
想起那張房卡、那些莫名其妙攝像頭、身世離奇卻天賦異禀的王朝,刑從連又哪裡會是個普通刑警呢。
可他現在又確實只是個普通刑警,這裡面必然有許多故事,許多他未曾講述的故事。
林辰當然也很想知道那些故事,但講故事和聽故事,都需要恰當的時機,或許是一壺酒或許是一盞茶或許是深夜出門你向左走我向右走卻最終還是遇到的瞬間。但很可惜的是,他們現在仍舊沒有走到那樣彼此都覺得很恰當的時機,甚至很有可能,他們一輩子都走不到那樣的時候。
如果無法坦誠相待,那麼保持對他人*的恰當距離,是最起碼的尊重,起碼,他想刑從連便是這樣對他做的。
“你們這樣,真不是很有意思。”過了很久,蘇鳳子才這樣說道。
“我覺得還挺有趣。”
“有趣在哪裡?”
有趣在,如果未曾走到那樣的瞬間,他便永遠可以對刑從連心存幻想,如此而已。
“嘖,你果然是真移情別戀了,還是把大學裡那些蹭我的飯錢先還了?”蘇鳳子轉過身,背對著他。
“你怎麼這麼市儈?”林辰笑道。
“我真的很傷心啊,刑從連有什麼好?”
“蘇鳳子,你知道你現在問這個問題,特別像你小說裡那些小女生。”
“那我換個問題,刑從連有什麼不好?”
林辰想了想,還是說:“據說他隱藏的控制欲很強。”
“哦,控制欲強的人性丨能力也一定很強。”
林辰咬了口蘋果,發現這種話從蘇鳳子嘴裡說出來,他真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嗯,有可能,但我暫時還沒試過。”
……
從醫院走出時,林辰已經不太記得他和蘇鳳子在那間燈光暗淡的病房裡最後聊了些什麼。
大約是些很無聊的,可以寫進三流言情小說裡的對話。
被夜晚的風一吹,他才忽然意識到,蘇鳳子很有可能真把他當素材在取材,所以才問了那麼多詭異至極的問題。
刑從連的吉普車,停在對面馬路上,隔著漫長而空曠的馬路,他看見他站在車邊,卻沒有抽煙。
夜風拂過他的髮梢,拂過他的衣衫,他面容模糊,但身形卻很清晰。
林辰朝他走去,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被寫進蘇鳳子的書裡,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蘇鳳子怎樣?”上車後,刑從連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問蘇鳳子。
林辰系上安全帶,見王朝捧著電腦,在後排睡得歪七扭八,想來刑從連大概是怕車裡氛圍太冷清,特地找個話題出來可以閒聊。
“很幸福吧,護士小姐給他買了蘋果,他還吵著說沒人給他削皮。”
“你這個朋友,真是很有意思啊。”刑從連降了點車窗,夜風讓人稍稍清醒一些,“你的手怎麼樣?”
“去重新拍了片,給我看片子的醫生用一種沒事找事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林辰靠上椅背,此時已接近午夜,街上沒有什麼人,整座城市都平靜得彷彿夢境一般,他轉頭看著刑從連,說,“幸好我沒拿張教授給寫的病例,否則那個主治醫師估計會罵人。”
刑從連啞然失笑:“林顧問,組織也是為你的身體健康考慮,局裡給報銷的。”
林辰輕笑著搖頭,問:“江潮怎麼樣了?”
“大概除了要寫三天三夜的報告外,一切都好。”
“那麼後續事宜?”
“當然交由永川警方偵破,我們明天得回家了。”
他說要回家那句話時,恰好將車在酒店外停下,他們面對著一片寬闊湖面,涼爽的湖風橫貫整個車廂。
刑從連回望著後座還在砸吧嘴的少年人,笑問他:“我們把他留在這裡你看怎麼樣?”
他這句話當然是很純潔的意思,可在林辰聽來,卻忍不住心臟停了一拍。
果然要少同蘇鳳子講話……
林辰這樣想著,卻見刑從連突然開門下車,然後繞到他那一側的車門邊,敲了敲窗,笑問說:“林顧問,有空一起喝一杯嗎?”
未等他反應過來,卻見刑從連從左右口袋裡掏出兩罐永川純生,然後替他拉開了門。
“本來想,這個案子結束,大家可以一起去喝酒。”刑從連靠在車前,拉開了拉環,然後將啤酒遞了過來,“不過好像只能我們兩個喝了。”
湖風颯爽,林辰握住啤酒罐,與他輕輕一碰,但沒有說話。
遠處湖面漆黑寧靜,唯有很散碎的燈光,點綴在湖岸邊。。
夜很深。
話卻並不多。
“這里風景很好,喝酒也不錯。”
“是啊,我也覺得。”
“明天還能去吃你們學校附近的早餐嗎,帶王朝一起。”
“可以,明天帶你們去另外一家,也很不錯。”
總之,大約是這樣並沒有太深意義的閒聊,不知說了什麼,也不知說了多少,但大概是說道哪裡就算哪裡。
“三墳,真是個不存在的組織嗎?”
忽然,他聽到刑從連這樣問。
林辰靠上保險槓,笑著喝了口酒,然後轉頭,看見刑從連寧靜而帶有深意的目光。
呼吸間殘存著酒精輕甜的氣息,真是個聰明至極的人啊。
林辰抬起頭。
星光很好,他想吻他。
第89章 四聲01 刷卡
換季時的氣候,總是很奇怪。
比如早上出門時還晴空萬裡,歸家路上卻被澆成落湯雞,這種事是常有的。
前方是堵城長龍的車隊,刑從連有些煩躁地敲了敲駕駛室邊的窗,車窗上蒙著霧氣,耳邊是層出不窮的遊戲電子音,雨還在下,並且沒有停止的跡象。
「你就不能停一會兒?」刑從連猛然轉頭,對坐在副駕駛的少年很不耐煩地說道。
「那你就不能少抽點煙啊?」王朝只抬了抬眼,瞥了眼他手上夾的煙,然後不屑地說。
刑從連簡直要氣炸,但他還是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和叛逆期的青少年計較。
他於是深深吸了口煙,按照林辰曾經傳授他的自我調節方式,吸氣……呼氣……
然後,他還是順手抽了王朝一記頭皮。
「嗷!虐童!」
少年的慘叫混合著手機遊戲biubiubiu的電子音,在車內回蕩。
沒有林辰的下班路上,果然一切都令人煩躁啊……
刑從連按下了車載廣播,和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他解了顆領扣,擼起襯衣袖口,降了點車窗,準備讓音樂舒緩他煩躁的情緒。
但很快,具體來說,是在前方紅燈轉綠的瞬間,輕如流水般的鋼琴音突然就變成了暴躁的搖滾樂,鼓點和嘶吼聲震耳欲聾,刑從連嚇了一跳,感覺一股滾燙的蒸汽仿佛順著脊背竄上頭頂,他趕忙看了眼車載音響,音響幸好沒炸開,他研究了廣播和控制台,都沒什麼問題,正當他想召喚王朝研究時,才發現,王朝的手機不知何時插上了車載音響的連接線,而始作俑者本人,此刻正跟著暴躁的音樂上躥下跳玩得正HIGH。
刑從連再次深呼吸……
默默拔掉了連接線。
王朝突然定住,然後繼續用那種「大哥你又搞什麼鬼」的眼神盯著他。
他也真不是很想使用暴力,所以很大人有大量地移開了視線。
聽音樂這種事,一個大叔和一個少年的口味當然是不同的。
但往常,這種矛盾都有人調和,比如林辰會從雲歌單上挑選合自己口味的曲子,有時是輕音樂有時是粵語歌,林辰的口味一貫不錯,他當然是沒有什麼意見。
如果王朝聽了一會兒不耐煩,開始鬧騰,那時候,林辰又會給王朝的手機插上音響連接線,調低音響的音量,然後陪他說話。
刑從連發現,歸根結底,他現在暴躁的原因是沒人在路上陪他說話了。
是不是應該提議林辰,適當少休幾天病假呢……
他默默地這樣想著,餘光看見王朝的手竟然還在偷偷伸向連接線。
啪地一聲脆響。
下一秒,膽大包天的臭小子捂著手猛地縮回座椅裏,並且開始嚶嚶哭泣,他內心終於又舒爽了一些。
「刑先生,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像躁狂症發作啊!」王朝躲在角落裏,這麼對他嚷道。
「我是不是躁狂症你阿辰哥哥最清楚。」
「阿辰哥哥也是你叫的嗎!」
「我叫又怎麼了?」
「你不要臉!」
「我不僅可以叫阿辰哥哥還可以叫阿辰還可以叫辰,你可以嗎?」
「辰辰辰辰辰!」
「王先森,請問你幾歲了,這麼幼稚,有種去你阿辰哥哥面前叫啊。」
「刑先森,我今年18了,已經過了會腦殘到中激將法的年齡了!」
「那你怎麼還沒過要天天蹭監護人車的年齡?」
「因為監護人已經是過去式,我現在蹭的是我上司的車,請問您有什麼意見嗎?」
「作為一個民主並且體貼下屬的上司,我對順路稍下屬回家並沒有什麼意見,但也希望我的下屬能在我車上有乘客的自覺,不要總是挑釁他上司。」
「可是大家都在車上,憑什麼聽什麼歌這種事情都要聽你的?」
「這是老子的車,不愛坐下車走路啊。」
總之,他和王朝任何爭吵的最後,必然以誰有錢誰是老大結束。
嘖,有錢真不是件壞事啊,畢竟可以買車。
刑從連向左打過方向盤,終於看見了顏家巷外的停車場。
「老大,你說你有車有屁用,你記得帶傘了嗎?」
突然,副駕駛那個煩人的孩子又開始聒噪起來。
刑從連回憶了一下,似乎因為昨天下雨,他們撐了傘下車,而今天早晨天又很好,林辰在睡覺,所以沒人提醒他們要把傘帶上。
結論是,因為林辰沒有提醒,所以他們忘記帶傘了。
「你為什麼不記得帶?」他質問道。
「因為是這樣的呢,我身上這件衣服呢,是防雨外套,而我又很喜歡帶帽子,所以可以三分鐘沖回家,不怕下雨。」王朝說著,從書包裏抽出鴨舌帽戴上,然後他還特地指了指自己的書包,說:「書包也防雨,高級吧?不像有些人呵呵,非要住什麼深宅老巷,家裏修個園林有屁用啊,連車都開不到門口……」
刑從連繼續深呼吸,打孩畢竟不是件太光彩的事情,要克制……
他控制住自己的手,耐著性子跟著車龍向前挪動,終於駛入了停車場裏,在車橫欄升起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停車場裏那顆柳樹下,有人在等。
那時雨簾朦朦朧朧,車窗又因為薄霧而變得模糊,但他瞬間認出樹下站著的人。
林辰穿了件家居服,外面套了簡單的薄外套,撐著一柄黑傘,在雨裏等他們。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可在望見林辰的瞬間,他忽然覺得,像是空中忽然起了風又或者是有人對著他的心胸吹了口氣,裏面的一切煩躁情緒都突然消失不見了。
連王朝都突然不再說話。
他將車倒入車位,林辰撐著傘,緩緩向他們走來。
未等他把車停穩,副駕駛的煩人孩子就一把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沖了下去。
「阿辰阿辰阿辰,你怎麼來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我剛才已經幫你罵過老大了啊啊啊誰讓他開車這麼慢上了年紀的人就是不行!」
少年人嘹亮的嗓音在整個停車場內回蕩,刑從連降下車窗,準備和林辰打個招呼。
林辰卻只是揉了揉少年的黑髮,將傘面移了過去,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不要隨便說男人不行。」
嘖,不愧是林辰,教育孩子真是特別有水準。
聽到這話,刑從連很滿意地拉上手刹,開門下車。
「等多久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他伸手接過林辰遞來的傘,然後撐開。
「沒有多少時間,我提前看了交通路況,算好時間出門的。」
因為手傷的關係,林辰只能走在最外側,王朝替他撐著傘,擋在他們中間。
「阿辰你太聰明瞭,不像我老大!」
聽林辰這麼說以後,王朝這臭小子迅速且狗腿地拍馬屁,並且搶了他的臺詞。
刑從連握著傘柄,走在離他們稍前些的位置上,回頭看了眼林辰。
不過林辰倒沒有接著這話題說下去,他非常了然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問王朝:「你們路上又怎麼了?」
「沒怎麼了,就是老大老打我,還要讓我下車走路!」
「喂喂,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好嗎?」
「我年紀小你讓我不是應該的嗎?」
「王先森,雖然你在國外長大,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是尊老愛幼尊,我再給你劃下重點,尊老再前!」
「你終於承認自己老了啊!」
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這樣了,不打不行了啊!
刑從連曲起手指,準備敲他腦袋,卻突然發現,他身邊走的人不知何時換成了林辰,又或者說,是他不知何時,下意識地撐著傘,走到了林辰身邊。
「適當爭吵有助於培養感情。」林辰挑了挑眉,說,「還挺有趣,你們繼續,不用在意我。」
明明是讓他們吵架,可林辰說完這句話後,王朝就閉嘴了,他小心翼翼看了眼瞄了眼林辰,眼神閃爍。
周圍霎時安靜下來,雨點撲灑在傘面上,小巷內寧靜得仿佛有香氣。
刑從連,也忽然就不想說話了。
「阿辰,我們晚飯吃什麼啊?」
終於,王朝像是思考了半天,突然突然找到什麼話題,又再次開口。
刑從連終於逮到機會,順手抽了記王朝:「你不會做飯嗎,你阿辰哥哥手還打著石膏,還要做飯給你吃嗎,要你何用!」
「你不也是嗎?」王朝反駁道。
只見林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問:「陳記炒麵好不好?」
「不好。」
這回,變成他和王朝異口同聲了。
「周阿姨餛飩呢?」
「如果今天再吃周阿姨的外賣,已經是我第一百一十七次吃周阿姨了!」王朝說。
「那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呢,經典口味。」
「昨天晚上,最後一包被我吃完了。」刑從連默默舉起了手。
「那怎麼辦?」
「CBD開了家新商場,阿辰我們去吃點好?」王朝說起這話時,眼睛都亮了,「老大刷卡老大刷卡!」
「人均不能超過100啊,這個月請了幾天假,工資有點少。」他很苦逼地說。
「好。」
林辰最後總結陳詞。
第90章 四聲02 吃飯
顏家巷很長。
畢竟宏景是座古城,所以這裏的古典與現代總是奇異的交織在一起,那麼顏家巷,大約就是那座連接古典與現代的橋樑。
這麼說可能太文藝了些,實際上一年前,顏家巷也是條普通的破舊街道,後來經由改造,才變成現在這幅文藝小清新過頭的模樣。
走到家門口時,刑從連說要回家換身衣服,穿警服逛商場總不是太好,所以林辰就帶著王朝,在家對面的店鋪裏稍稍躲雨。
在他們家對面,是間古董店。
林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習慣於使用「他們家」或者「我們家」這個概念,實際上顏家巷3號那也並不是他的家,他只是暫住在那套宅院裏且不用付房租的租客,但很奇怪的是,從他住進去的第一天起,他和刑從連就不約而同從未提起過房租這件事。
彼此都覺得理所當然地不用給錢,也是件奇怪的事情。
林辰踏上兩級臺階,掀開古董店門口掛著的風水簾,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王朝正在他身旁收傘,聞到那稍稍透出的香味,少年人猛地吸了好幾下鼻子,然後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店主是對年逾七旬的老夫妻,與其說是在賣古董,不如說是隨意租間店鋪隨便頤養天年來得恰當,因此店裏也沒什麼東西,唯有博古櫃裏擺著幾件瓷器。
那些瓷器看上去似乎很貴重,但也有可能完全是近現代仿品,反正他也看不出那些東西到底價值幾何。
非常隨意,隨意得非常適合做刑從連鄰居的一對老夫妻。
人以類聚,大抵如此。
他們進店時,店主老先生正盤腿坐在竹塌上喝茶,見他們進屋,老先生眉飛色舞地招呼他在竹塌一側坐下,然後沖王朝嚷道:「呦,小王先生,來下棋嗎?」
「不下不下啦,我們就來躲會雨,等下要出門吃飯。」王朝吸了吸鼻子,沖老先生擺了擺手,然後熟門熟路地在店裏轉悠,他先是假裝看了會兒瓷器,然後徑直走向店鋪角落。
在那裏的花窗下,擺著一隻小煤爐,煤爐上正咕嘟咕嘟燉著一鍋筍乾燒肉。
熱氣與香味在雨季的黃昏氤氳開來,格外能勾起人肚子裏的饞蟲。
老太太就坐在爐邊的搖椅裏,手裏拿著把蒲扇,輕輕扇著,見王朝進屋,老太太的嘴角早就噙著笑意,卻假裝閉眼搖扇,也不說話。
王朝像沒頭蒼蠅似的在窗邊轉了兩圈,然後乾脆就在鍋邊蹲下。
見他饞成這樣,老太太這才滿意地睜開眼,問:「想吃啊?」
但王朝並未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充滿著渴求,林辰很無奈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拿起案幾上老先生剛給他斟的茶,抿了一口,然後點了點頭。
少年人得到允許後,才一把抱住老太太的大腿,嘴裏喊著:「高奶奶我午飯都沒吃,好餓好餓啊。」
「自己去廚房拿碗!」老太太開心地用蒲扇拍了拍王朝的腦袋,坐直了身子。
用電光火石或者風捲殘雲來形容也差不多,總之,老太太直接挑了最好的肉,給王朝盛了一大碗,王朝以玩節奏大師的卓絕手速迅速把一整碗筍乾燒肉吃了個底朝天,末了,趁著刑從連還沒出門,他還跑去廚房把碗洗了。
回想起他們上次和上上次在店裏蹭飯的情景,大概也都主要靠著王朝深厚的賣萌功底和有吃的絕不要臉的臉皮厚度才能成功,總之,還是要感謝的。
林辰歎了口氣,從竹塌上站起,向店主告辭。
「謝謝高奶奶,高奶奶你做的菜比周阿姨家好吃一萬倍!」
出門時,少年邊沖老太太飛吻,邊這麼說道。
「那下次再來吃啊,奶奶給你留著!」
老太太望著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
刑從連出來時,雨稍稍小了些。
他換了件黑色長風衣,內搭了最簡單的煙灰色T恤,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衣著,可能是刑從連近日睡眠充裕所以精神很好,又或者是他穿便服的時間不多,所以難得換上便令人微微有驚豔之感。
當然,也有可能,林辰想,可能是他自己心情很好,所以覺得那個撐傘立在朱門前的男人格外賞心悅目。
黑色長褲,低幫皮靴,他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難得有種莫名其妙的虛榮之心。
甚至連王朝都很不耐煩地語氣在說:「老大你就是去刷個卡而已,用得著穿成這樣嗎?」
「老子怎麼了我,不就是便服嗎!」刑從連擼了把頭髮,非常奇怪地反問著。
「不是,這件衣服一定很貴,對不對!」王朝湊過去摸了摸刑從連的風衣,咋了咂嘴。
「去年專櫃打折,五百塊買的。」
「我不信!」
「大概是因為我氣質好?」刑從連拍了拍王朝的肩膀,寬慰道,「你不能因為再好的成衣穿你身上都童裝,就否認這世界上有人能把普通衣服穿出高檔質感啊少年人。」
「我179了,童裝你妹!」王朝很不滿地反駁。
像是被挫傷了男子漢的自尊心,王朝說著,就把傘遞了了給他,然後跳在刑從連背上,強行翻看那件風衣領標。
下一刻,少年的慘叫響起。
「臥槽,真是金鹿,老大你怎麼樣了,太慘了!」
王朝從刑從連背上跳下,後退了兩步,用一種不可置信地眼光指著刑從連那件風衣說:「老大,你怎麼過這麼慘了,是最近國際原油下跌得厲害還是貴金屬暴跌,你怎會淪落至此!」
刑從連懶得理他,非常雲淡風氣地撣了撣自己的風衣,很珍惜地說:「金鹿怎麼了,國產名牌,專櫃都要上千,你小心點摸!」
林辰望著刑從連衣服上,很明顯的兩個油爪印,忍不住眯起眼。
只見王朝依舊表演地非常痛心疾首,他轉過身躲回傘下,邊傷心地搖著頭,邊努力離刑從連越遠越好:「太慘了太慘了,等下我給你挑兩件衣服吧,就當慰問孤寡老漢了。」
林辰被他拉著快走了兩步,身後很快傳來刑從連憤怒的喊聲:「王朝你給老子身上按手印是不是?」
「不是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幹得?」
他話音未落,後頸肉就被刑從連猛地拎住。
刑從連毫不猶豫地把人拖出傘下,指著他們剛經過的一處小路口上的監控攝像頭說:「王先森,麻煩你看清楚,那裏是什麼,請不要狡辯了好嗎?」
「你確定你能調到完整的錄影?」王朝看了眼攝像頭,很不屑地說。
想起少年如入無人之境的技術,刑從連再次被氣得瞪眼:「你手和嘴怎麼這麼油!」他看著少年的臉,忽然說道。
「我吃了碗筍乾燒肉啊。」
「哪裡吃的?」
「高奶奶給我盛的啊!」
「我們家對門的高奶奶?」
「對啊!」
「你不早說!」刑從連痛心疾首,恨不能回頭也去吃一碗。
「我特意不告訴你的啊!」
「……」
林辰撐著傘,看他們打打鬧鬧了一路。
雖然傍晚的老街上,沒有除他們以外的任何人,可或許是身邊的足音嫋嫋,也有可能是王朝和刑從連太鬧騰,他竟沒有半點孤寂和蕭瑟之感。
該怎麼說呢,好像陰冷的雨季,都因此變得濕潤溫柔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原本10分鐘的行程會因此變得漫長許多,但也沒什麼不好。
……
等走到顏家巷另一頭的大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
正因為天黑,遠處高樓幕牆與霓虹燈交相輝映,讓人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王朝調出手機導航,給刑從連看了新商場的位置,不多時,一棟顯然是剛開業的商場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雖然是剛開始營業,可新商場內外進出的顧客已經非常多了。
不經意間,林辰抬頭看了眼商場的名字,有些意外。
如果說,他先前知道王朝想去的新商場叫「安生國際」,那麼他大概寧願忽悠兩人在家吃外賣,也不會來這裏。不過,他看身旁兩人的樣子,似乎對此毫不在意或者說並不知情,他忽然就釋然了。
也是,不過是吃頓飯而已,何必在意商場是誰家開的呢?
刑從連和王朝兩人,秉持著警務工作者吃飯絕對不挑剔的良好傳統,對於按照點評網站分數來挑選餐廳這件事更是沒有半點意見,所以最後,他們相安無事地坐在了一間名叫彩雲間的雲南菜館裏。
「哇哇哇,這個鳳凰看上去太牛逼了!」
王朝小同志翻看著餐單,間或爆發出陣陣驚呼。
林辰接過刑從連倒的茶水,喝了半口,湊過去看了看菜單。
這家餐廳似乎是走特色菜路線,菜譜上,每道菜的擺盤都華麗異常,盤子巨大,上面還裝點著誇張無比的孔雀頭,看上去與其說是美味不如說是看著就很貴的樣子。
不過實際上,這裏每道菜單價都很適中,難怪評價很好。
林辰又喝了口茶,忽然聽見身側傳來服務員小姐輕柔的聲音:「如果是三位的話,其實很推薦本店的特色三人套餐呢,打折下來是488元,如果您可以再加一份點心湊滿五百元的話,還可以贈送您兩張見面會的門票呢。」
「什麼見面會門票?」王朝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就是後天在我們安生國際商場一樓大廳舉辦的李景天先生粉絲見面會前排坐席票……」
「誒,李景天,是不是最近被掐很慘那個歌手啊?」
一聽不是美少女組合,王朝仰起頭,很失望地說道。
第91章 四聲03 米線
其實服務員小姐在說起李景天三字時,很明顯地目光漂移,有些心虛。
林辰倒是對娛樂圈八卦沒有太大概念,不過他好歹知道,李景天是個歌手,數日前因為某樁八卦,被某位大明星粉絲罵得很慘。
具體李景天為什麼被罵,他已經不太記得,畢竟看新聞的時候,他正坐在蘇鳳子的病房內,忍受著對方遠超出常人的囉嗦和絮叨,不過娛樂圈八卦這種東西,也不外乎是誰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什麼人,被誰的粉絲罵得很慘,又或者是誰和誰做了什麼不好的事被拍到,引起線民軒然大波。
總之是類似的,雖然與你無關,你又偏偏會不由自主被吸引的事情。
林辰抬頭,眼見服務員小姐推銷滿500免費送的門票還這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想來李景天的風評大概真的不是很好。
「不要了,我還是要這個米線拼盤就好了。」
這時,王朝翻完了整本菜單,他擺了擺手,倒沒有真宰刑從連一頓的意思。
他說著,點了整本功能表裏除飲料外最便宜的食物,舔了舔嘴唇,還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服務員小姐的臉有些黑,在菜館只點主食,當然是很討打的行為。
不過眼見少年人已經合上菜單,態度堅決,她也沒有再推銷下去。
林辰於是被當做了下一位目標人物:「那這位先生,您要點什麼呢?」
對吃最有要求的某位已經做出了選擇,跟著點就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林辰放下茶杯,很乾脆地說:「我也一樣。」
這回,服務員小姐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您不需要再點些什麼嗎,本店的特色菜彩雲之南還是很推薦的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研究過了,你們店其他菜看著不貴,其實性價比都很低,就是擺盤好看。」無需林辰開口,王朝就已經滔滔不絕了,「那個彩雲之南就是切點牛肉、生魚片,擺點春捲,放在生菜葉子上,看上去是挺像孔雀尾巴的,可是好看有什麼用呢,我覺得你們點評網上的分數……」
林辰忍不住想笑,太聰明真是容易惹事,他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示意他給店家留些面子。
見此情景,服務員小姐直接對著他,很尷尬地問他:「那這位元先生,您還需要什麼飲料嗎?」
「給我來杯橙汁吧。」林辰答道。
「我也要米線拼盤,加杯可樂。」未等服務員小姐問道,刑從連就提前搶答,並且說得非常理所當然。
服務員小姐看樣子真是懶得再說什麼,她點了點頭,記下功能表,轉身就走。
王朝在座位上玩著酒水牌,他把兩面透明板打開又關上,玩得不亦樂乎。
或許是覺得他們三個男人進菜館只點了三份主食太寒酸,隔壁桌的小情侶也開始竊竊私語,說著些什麼。
反正閒言碎語,也大致都是那些話。
「他們是不是在說我們窮逼?」王朝合上酒水牌,湊到刑從連身邊問道。
「你耳朵怎麼這麼好?」刑從連笑著喝了口茶水,反問。
「因為我從小生長在各種歧視之中,所以對這種冷言冷語特別敏銳。」王朝小聲說道。
「看你心理這麼健康不像啊,是誰把你帶的這麼棒啊,小王先森。」刑從連繼續逗他。
「趁著沒上菜,要不我們退單走吧?」王朝擺好酒水單,忽然扯了扯刑從連的袖口。
「你怎麼了,不就是因為想吃這裏的米線,才鬧著要來的嗎?」刑從連收起笑容,認真問道。
「靠,你怎麼知道,不要隨便探看青少年隱私好嗎?」王朝捂著胸口,縮到牆角。
「是誰看電視的時候對著廣告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老大,彩雲間那個雲南米線,看起來,猴猴吃啊』!」
刑從連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王朝的語氣,搞的少年人臉頓時漲的通紅:「我我我,也沒那麼饞!」
「想吃就吃,走了這麼遠來的。」刑從連笑著說。
林辰一直安靜坐著,聽刑從連難得用勸慰的語氣說話,他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問王朝:「為什麼忽然想走了?」
「我忽然覺得他們好煩啊。」王朝說話間,又開始疊桌上的餐巾紙,「一會兒推銷那個一會又推銷那個,我只想吃米線,吃米線啊,老大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大排檔了。」
聽了這話,刑從連也很無語:「大排檔是很好啊,但我偶爾也是有點格調的好嗎?」
「大排檔怎麼了?」林辰打斷了刑從連的話。
「大排檔不會有那麼多人來管你吃什麼啊。」王朝用紙巾疊了個玫瑰,又再次拆開,「老大要不我們還是不吃了吧?」
如果是尋常家長,大概會打斷熊孩子的腿,不過刑從連卻很高興,他揉著王朝的腦袋說:「終於知道幫爸爸省錢了,爸爸很欣慰啊。」
「滾,少占老子便宜。」少年一把打掉他的手。
林辰簡直想笑,王朝話裏話外,都像個窮人家鬧著要下館子看了功能表又嫌貴的小孩,雖然情況不同,但大致心情也差不了多少。
刑從連也非常無語:「所以你小子逆反心理上來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把每道菜點一遍啊。」
他說得理直氣壯,林辰很難得有種想撫額的衝動,他趕忙打斷再次刑從連,揉著王朝的腦袋,小聲說:「你何必在意別人說什麼呢?」
王朝回頭看了一眼,很不耐煩地說:「但是這種有人逼你做選擇的感覺很不爽啊。」
「誰逼你了,選擇權不是在你自己手上嗎?」
「我就是覺得……我吃什麼,他們為什麼要管,我就是來這裏點一杯橙汁,也是我樂意啊……為什麼好像點少了東西,就要被看不起啊,我不點又怎麼了?」
王朝說著說著,又說不下去了。
「是啊,你說得沒錯。」林辰說,「你覺得,你只是想吃個米線,那就只吃米線,這是非常理性的選擇,就比如我覺得橙汁很好,想喝一杯,是同樣的道理,吃飯而已,隨意些就好。」
「但是!」
「我說小王先森,你最近是不是青春期躁鬱啊。」刑從連用筷子敲了敲王朝的腦袋,「這本質就是『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的事情,世界上大多煩惱,您都可以用這兩句話來解決,難為您為這種事情糾結,是最近書讀少了吧?」
林辰以為王朝又會反駁,可少年卻很認真地開始造句:「我想吃什麼關你屁事,你在背後說我什麼關我屁事?」
他說完以後,像是恍然大悟,輕輕拍了拍桌,認真道,「老大你怎麼知道我最近沒讀書,我是不是有點變笨了?」
「確實,你看看你都多久沒去借書了?」
兩人的對話切換非常快,如果不是林辰早就習慣了這個風格,現在大概就很摸不著頭腦。
話題已經一路漂移,從米線轉到了圖書館閱讀記錄。
林辰倒也是很意外,其實刑從連家裏,真的沒有半本書,而王朝更是遊戲大於天的性格,現在甫一聽見他們在討論讀書的話題,他還需要過一遍腦子,才意識到他們真的在聊讀書這件事。
「你是不是監控我圖書館借閱卡記錄了?」王朝猛然坐直身子。
「我需要監控那幹嘛,你最近天天玩遊戲每天晚上biubiubiu我在隔壁聽不見嗎?」刑從連教育道。
「那還不是因為你好久沒給我開書單了嗎?」
「怪我?」
「不怪你怪誰?」
便在這時,林辰察覺到刑從連看向他的目光,他握著水杯,迎上刑從連的目光。
「以後讓你阿辰哥哥給你開書單,你不歸我管了。」
聽刑從連這麼說,他挑了挑眉,表示無法理解:「什麼?」
「就是一個月七本書,這樣。」王朝說。
一月七本,一年八十來本,雖然不少,卻完全在可以看完的範圍內,關鍵是,這個數量幾乎是所有圖書館每卡每月的借書冊數上限。
「你老大給你列完書單,你自己去圖書館借書?」
「對啊,老大可摳門啊!」王朝一副我老大罪狀罄竹難書的樣子,「不過業不能太怪他,主要是因為之前我們基本上在每個地方住的時間都不長,買書太浪費,而且搬家很麻煩,就去圖書館借來看,但是你說現在我們……」
刑從連輕輕咳了一聲,打斷了王朝的話,他抬了抬下巴,只見先前的服務員正好端了米線過來。
王朝高興地搓著手,伸手接過託盤然後開吃,並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先前要說什麼了。
林辰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刑警隊長,只見對方微著低頭,似乎注意力完全被米線吸引,正狼吞虎嚥地吃著,並且還不怕燙。
只是那模樣還不夠誠懇,明顯也是覺得打斷太生硬所以很不好意思,
數年來居無定所,卻還想著孩子的教育問題,這真是很有意思啊。
林辰搖了搖頭,這麼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無論關係多親密多交心的朋友,你還是會有些事情,不願讓對方知道。
或許是人性中的黑暗面,又或許是那些難以啟齒的慾望,總之,有所保留,也並不代表他不不信任你你不信任他,甚至和關係親近不親近也沒有必然聯繫。
無法說,總是有無法說的道理。
林辰倒是對這些事情非常坦然。
他忽然想起,在那夜湖邊,刑從連最終還是沒有問他關於黃澤、關於陳家和他的那些過往,更沒有問當年的案子究竟如何。
雖然他也說過,刑從連提酒來時,他必然有問必答。
但……
林辰忽然覺得,蘇鳳子說得話,真是沒有太錯。
……
飯後,窗外的雨又更大了。
冒雨回家當然不是個好選擇,但破天荒的是,王朝小同志沒有叫囂要去三樓的大世界遊樂場大殺四方,而是真的拖著他們,在商場裏散起步來。
光潔的地磚反射著溫柔的燈光,玻璃櫥窗裏射燈璀璨。
王朝像是吃撐了,拖著步子走的很慢,他間或抬頭四處張望,又低頭盤算著什麼,像是在清點什麼東西。
「這是怎麼了?」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問。
「可能性比較多……」刑從連砸了砸嘴,很無奈,「第一種可能是他腦內在玩刺客信條,第二種是在計算如何最短時間攻下這棟商場,還有……」
真是一刻也閑不下來啊,林辰問:「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在觀察這裏的攝像頭,計算覆蓋率和死角範圍。」
「Bingo,老大你真聰明!」
王朝突然在大廳中那顆巨大的椰子樹前停住,他仰頭望著面前的椰子樹,這樣說。
那棵巨樹縱觀中庭,樹冠已經在四層樓的位置,一張巨幅海報掛在樹上,海報上是位笑容清爽的男子,正伸著手,仿佛在歡迎八方來客。
「5.6日,安生國際商場開業典禮,李景天邀您來看。」
王朝一字一句念出海報上的話:「原來現在這裏還在試營業啊……所以什麼粉絲見面會,其實就是開業典禮的噱頭?」
「大概是這樣,有什麼問題嗎?」林辰問。
「問題是沒什麼,不過就是這張海報太大,擋住了廣角監控而已。」
第92章 四聲04 教育
員警大概也有員警的職業病。
如果不是職業習慣,又閑的沒事,誰會關心商場裏攝像頭的覆蓋範圍。
當然,其實普通員警大概也沒有這樣的閒心,除了王朝這樣無法讓大腦停止下來的小同志以外,並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張巨幅廣告竟然覆蓋了商場的某處廣角攝像頭。
「小王同志,我發現你很關心公共設施啊,這是值得表揚的事情啊。」刑從連摸著王朝毛茸茸的腦袋,欣慰道。
「這個沒有關係嗎?」像是聽他言語輕鬆,王朝也有些疑惑,所以他望著樓上的攝像頭,這麼問道。
「當然有關係。」刑從連也仰頭圍著那顆巨大的椰子樹轉了一圈,最後說,「不過,這件事確實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那麼,問題來了,小王同志你可以思考一下,在你權責範圍內,有什麼解決這此事的方案?」
大概真是吃完飯時人的心情會變好,刑從連沒有責怪王朝多管閒事,反而循循善誘道。
王朝認真思考後回答:「給商場安保部分發一封整改通知書?」
他倒是沒說出類似于「老大我們把董事長拖出來教育一頓」或者「老大我們黑進他們系統給安保部發通知」一類的答案……
整改通知書……
確實是按程式來說,非常的恰當手段。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只見刑從連非常心有靈犀地沖他笑了笑,顯然是覺得自己教育結果還不錯,於是他繼續問王朝:「嗯……以誰的名義呢?」
「安監部門?」王朝試探著問道。
聽見這個回答,刑從連並沒有馬上否定,而是略一沉思,又問:「用什麼理由?」
「額!安全隱患?」
「什麼安全隱患呢?」
「我……我……」王朝終於被問住,他憋了半天,終於沖刑從連嚷道,「老大我不知道啊。」
刑從連仰頭,望著巨幅廣告上那位笑意盈盈的歌手,拖長了調子:「小王同志啊,您看,明天這裏有大型集會吧,大型集會的安全問題是不是重中之重呢,商場方,是不是應該盡最大努力維持現場秩序和保護公眾生命安全呢?那麼,如果能俯拍大廳的廣角攝像頭被遮……」
「是重大的集會安全隱患!」
王朝打了個響指。
他說完,很高興地跟著刑從連轉了個圈,然後突然停住:「可是老大,安監也不歸我們管啊,我進他們系統給商場發一封信?」
刑從連聽見這話,差點被嗆到:「進什麼系統,你能文明點嗎小王同志。」
「那怎麼辦?」
「你想想看,大型集會的安全問題,歸哪個部門管呢?」
「當地派出所?」王朝恍然大悟,「我們得跟當地派出所說?」
刑從連點了點頭,說:「這邊轄區的派出所老大呢,我正好認識,所以……」
「所以你要打個電話給那位老大,然後讓那個老大給商場打電話,讓他們把廣告拆了?」
刑從連用手背蹭了蹭下巴,搖了搖頭:「不啊,這個問題明明是小王同志你發現的,功勞當然不能被我來搶走啊。」
「我打?」王朝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刑從連點了點頭:「當然是你啊。」
「我我我,我不要……」
「不要客氣嘛小王同志,我等下把電話給你啊。」刑從連拍了拍他肩膀,然後向前走去,「說不定會給你發錦旗呢,萬一發獎金要記得請我和你阿辰哥哥吃飯啊。」
「老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王朝蒙了一會兒,然後追上刑從連,「你現在怎麼這麼婆婆媽媽。」
刑從連簡直被氣到:「我怎麼婆婆媽媽了?」
「你現在磨磨唧唧的,走這個程式走那個程式……以前你做事可爽快了。」
王朝的抱怨聲在背後響起。
刑從連沒有理他。
林辰感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邊。
「怎麼了?」
輕緩的男聲在耳畔響起。
他收回望向巨幅海報的視線,看著身旁的人,說:「不知道。」
「不會又是什麼不好的直覺吧?」刑從連問。
「也不是。」他回過頭,看向身後一臉糾結的少年人說,「你老大,只是想讓試著自己處理問題,並且和其他人多做交流。」
王朝愣在當場:「我為什麼要和別人多交流?」
「因為你是人。」
「對啊,有什麼問題嗎。」王朝很認真地說。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林辰笑了笑,看著他:「但你沒有發現,你的生活中,就只有我和你老大兩個人嗎?」
「還有王大爺他家阿黃啊!」
「那是什麼?」林辰問刑從連。
「咱局門衛王大爺的那條大黃狗啊,你這幾天休假,他每天中午都去找阿黃吃飯不理我。」
想來也是這樣的存在。
林辰有些明白刑從連的無奈了,教育問題真是任重道遠。
「這麼說吧,或許不太恰當。」他頓了頓,還是繼續講下去,「或許某一天,你遇上某些事情,讓無法施展你為之驕傲的能力,而那時你老大或者我又迫切需要你幫忙,你總得想辦法為了我們試著和其他人打交道。」
「比方說呢?」
「比方說,我和你老大被人綁架,你要解救我們的時候?」
「阿辰,你這是在豎Flag嗎?」
「林顧問,你這麼嚇人不太好吧。」連刑從連都這麼說。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林辰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又或者是你老大被人綁架而你又聯繫不上我的時候?」
「哎,這個舉例好像也沒好到哪去吧?」刑從連歎了口氣。
王朝反而很坦然:「哦,我管他去死!」
「嗯……喂喂!」
刑從連突然反應過來,王朝已經迅速跑遠。
可沒一會兒,他就被手長腳長的刑警隊長逮住,然後,又是一陣「全職教育」。
林辰也不管他們,他收回看向兩人的視線,再次回望了那幅縱貫三層樓面的明星廣告。
希望,這不是Flag。
……
雖然嘴上很不樂意。
可等在他們走回家的路上,王朝還是磨磨蹭蹭地問刑從連要了電話,一個人跑出了老遠,躲在小橋上打電話。
小巷內很是安寧,偶爾可以聽見兩旁人家傳出的笑鬧聲或是影視劇的對白聲,那些聲音夾雜著少年打電話時不太連貫的語音,讓夜色裏充滿了塵世間的人情味道。
「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林辰抬頭看了看月亮,忽然聽見刑從連這麼問道。
他微仰頭,看著身旁人因夜色而顯得柔和的英俊眉目,有些怔愣。
很快,林辰便意識到,刑從連是在繼續著剛才商場裏那個未問完的問題。
怎麼了?
剛才在想什麼?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很簡單的話語裏,包含著很多問題,林辰覺得,他甚至想說,「你需要對我更坦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講」。
並不是不坦誠,而是覺得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剛才我們吃飯的那家商場,叫安生國際商場。」
「安生國際怎麼了?」刑從連仍舊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你聽過黃安生嗎?」
「那是誰?」
「黃,安,生。」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等等……黃?」刑從連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林辰點了點頭。
恰逢此時,王朝掛斷電話,像小動物似地從遠處跑回來,嘴裏還特別高興:「老大老大,我打完電話了,你朋友人真好和你一點也不像,他說會立即通知商場整改的!」
等跑到刑從連面前,他突然停住,然而盯著刑從連看了半天,說:「老大你怎麼一副吃壞東西的樣子,剛才的米線不乾淨嗎?」
刑從連蜷起手指,乾脆俐落地敲了敲王朝的額頭:「你有罪!」
王朝捂著腦門,非常非常不能理解:「我又怎麼了我?」
「誰讓你吵著要去雲南米線的。」
「米線很好吃啊!」王朝憤怒道,「你剛連湯都喝光了。」
刑從連一時被反駁得說不出話,他頓了頓,然後調整了語氣,慢條斯理地說:「那你知道,剛才你吃米線的那家商場,是誰開的嗎?」
「我管誰開的,我吃個米線而已,還用管商場誰家開的,就像我吃雞蛋還用管生蛋的雞是誰養的嗎?」王朝理直氣壯地說道,且邏輯非常正確。
「哦,那商場可是你親愛的黃澤哥哥家開的。」刑從連把手插入口袋,很瀟灑地說著,然後他擦過少年的肩膀,繼續向前走。
王朝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靠,黃澤大傻逼!」
他三步並作兩步,重重一巴掌拍在刑從連背上,「不許再黃澤大傻逼前面加親愛的三個字,還有老大你怎麼不早說,我要吐了!」
「是你阿辰哥哥瞞著我們啊。」刑從連被他拍得幾欲吐血,彎下腰假裝重病,咳了兩聲。
「阿辰你怎麼不早說!」
林辰看著反應天崩地裂的兩人,很無奈地說:「好像,被黃澤天天苦大仇深恨著的人是我吧?」
「不不不,像黃澤這種大傻逼人人得而誅之!」
「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刑從連也符合道。
「阿辰你不知道,我們可是費了很大勁才把黃澤大傻逼趕走的,你是不知道啊,老大這個心機狗他讓我把黃澤……」王朝話音未落,就被刑從連瞪了一眼,他甚至無需動手,王朝就乖乖閉嘴。
林辰的目光從兩人諱莫如深的臉上逡巡而過,這裏面顯然有什麼貓膩。
想起當日他也問過刑從連,為什麼黃澤會這麼輕易放過他,那時刑從連的回答好像是說,黃澤良心發現?
可哪有什麼天上掉下來的「良心發現」啊……
「哎呀呀,我們說說什麼時候去借書啊,阿辰我們什麼時候去圖書館啊?」
見他不說話,王朝跳出來,生硬地扯開話題。
雖然有事被瞞著的感覺並不好,可這兩人反應實在出乎意料的可愛,更何況,又有多少朋友能真得和你同仇敵愾甚至偷偷替你解決煩人的問題呢?
真是,非常感謝。
林辰看了看沐浴在明亮月光中的兩人,並沒有深究。
「明天去?」他問王朝。
「明天不行,我們要加班!」
「週六不休息嗎?」
「說起來,老大我們明天加班是不是也要怪黃澤大傻逼家商場開業?」
刑從連摸了摸下巴:「好像確實得怪他們。」
「怎麼了?」
「明天安生國際開業,周圍幾個局的都抽調了一些警力過去維持現場秩序,所以我們就得全員上班,以防市裏發生一些緊急情況無人支援。」
「真是不巧。」
「確實啊。」刑從連感慨道。
……
怎麼說呢,該發生的事情,必然會以各種形式發生著。
那天夜裏睡覺前,他正在鋪床,突然聽見洗手間裏傳出王朝的慘叫聲。
他推門出去時,刑從連已經踹開洗手間大門。
只見王朝正蹲在馬桶前,捧著牙刷,泫然欲泣。
「哥,你又怎麼了?」刑從連很不耐煩地問。
「我的牙刷……我的牙刷怎麼變這樣了!」
王朝高舉著一隻綠色的、刷柄是小青蛙形狀的兒童牙刷呼嚎道。
林辰有些訝異,不知問題出在哪裡:「我逛超市覺得這支牙刷可愛,就給你換了。」
「不……阿辰哥哥……不……」少年的姿勢已經從蹲變為趴,非常憂傷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林辰皺眉,看了眼刑從連,很想說你帶的小弟到底是什麼星座,這麼龜毛。
「雙魚,上升處女座。」
未等他問,刑從連就很自覺地回答。
「你那支牙刷的刷毛已經禿了,所以我就給你換了。」他解釋道。
「我那支牙刷是麻吉的,大宏景沒專櫃所以我一直沒有換,我的麻吉啊!」
王朝還在傷心,刑從連已經沒什麼耐心了:「一支牙刷而已,男子漢大丈夫用牙刷還這麼講究。」
「可是老大我從小就用麻吉啊!」
「哦,那你從今天起可以換了。」見他還是不起來,刑從連踢了踢他的屁股,說:「當時你自己說18歲要獨立所以滾出去一個人住,現在讓你回來啃老已經大發慈悲,你阿辰哥哥給你換個牙刷是好心,你還挑三揀四。」
「不,這確實是我自作主張了。」林辰打斷了他,「麻吉好像在宏景新開了專櫃,我明天給你去買一支吧?」
「真的可以嗎?」
聽見這話,王朝迅速原地滿血復活,「不如我們現在就去吧?」
「哥你不看時間嗎,現在已經十點半了,哪家商場還開著?」刑從連又踢了踢王朝的屁股,然後仿佛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頭對他說:「新開的麻吉專櫃,不會是安生國際那家吧?」
「是啊,怎麼了?」
「不行不行,黃澤這個大傻逼不行!」王朝又在地上喊道。
聽見這話,刑從連很鎮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只是商場而已,裏面開著的店家和黃澤本人沒關係。」
「可萬一沾上黃澤的傻逼氣息呢!」
「你還要不要?」林辰低頭問。
「要,阿辰哥哥求求你。」王朝有氣無力地答道。
第93章 四聲05 牙刷
休息日加班,當然是非常痛苦的事,正常人的生物鐘很難克服這種痛苦。
所以刑從連早晨起床時,很明顯聽見住在他隔壁那位元小同事的全部電子設備都在鳴響。
搖滾樂、電子音、遊戲配樂,竟然還有鋸木頭的聲音……
為什麼在鋸木頭?
他趿著拖鞋從走出房門,正準備踹門,卻見他的另一位同事站在那扇門板前,手指蜷起,舉在半空,似乎在思考什麼。
「敲不開門?」他問。
「不,我還沒有敲。」對方這麼說。
「為什麼?」
「只是覺得敲門沒有什麼意義。」林辰收起手,這麼回答他。
「有道理啊。」刑從連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那他扇嶄新的木門,覺得似乎踹開也並不划算,門內的鈴聲沸反盈天,可裏面的人卻沒有任何起床的動靜。
「反正遲到也扣得不是我的工資吧?」他問。
「確實。」
「那去吃早飯?」他打了個哈欠,看著林辰齊整的衣衫,問。
「好。」林辰答。
所謂去吃早飯,當然是出門去吃。
像顏家巷這樣的老街老巷,縱然被整改過,但在一些支系巷落深處,還是有不少出名的小吃店,有些小吃店甚至傳了好幾代,至今仍熙熙攘攘,門庭若市。
清晨碧空如洗。
他刷完牙洗完臉,發現林辰已經換好鞋在門口等他。
林辰生活習慣很好,或許是曾經做過宿管,他每天雷打不動六點鐘起床,有任務時就早起和他分析案情,沒事就順手整理卷宗,總之非常不愛睡懶覺。
不過自律的單身狗,大概都這麼過日子。
「今天去哪家?」
他走到門口,把大門帶上,聽見林辰站在屋簷下這麼問他。
「吃早餐這件事,還是林顧問比較有發言權啊。」他回答道。
又要回到先前講過的,林辰的口味一直很好,雖然對午飯和晚飯都沒有任何要求,可他對早餐卻挑剔得嚇人,稍不合口味就皺眉不說話,這讓刑從連一度不敢再帶他去吃早餐。
不過,作為早餐的忠實粉絲和每天固定早起人士,在林辰把顏家巷附近兩公里的早餐店都嘗過一遍以後,他就再沒有帶林辰吃早餐的煩惱了,因為帶路的人已經換了。
「吃點清淡的?」
林辰邊走邊這麼問他。
「你定你定,聽你的。」
「好,還是陸家巷口那家餅店?」
走了沒幾步,他們經過一家畫廊門口,林辰同正蹲在門口刷牙的某位不羈畫家點頭致意,然後很隨意地回頭看著他說,「王朝很喜歡那家的豆漿。」
「那家的豆漿確實口味不錯,不過為什麼給小鬼帶?」
「否則我們走那麼遠幹嘛?」
「我還以為你是想和我早起散步啊林顧問。」
「這確實也是理由之一。」林辰答道。
雖然明顯是在逗趣和開玩笑,可聽見他的回答,刑從連忽然覺得心情很好。
昨夜一場春雨,今日街巷齊整明亮,連一側的河水都清澈碧綠許多,這才是寧靜安逸,又不會讓人覺得碌碌無為的生活啊。
「你等會兒真要去商場給小鬼買牙刷?」
「對啊,有什麼問題嗎,畢竟確實是我沒有徵得他同意,就動了他的私人物品。」林辰說。
「可你說他為什麼會糾結一支牙刷,這算是戀物癖嗎?」
「戀物癖倒不至於,大概是那樣東西能讓它有特殊的安全感,或是純粹的習慣。」
「沒什麼大問題?」
「我暫時沒有看出來有什麼問題。」
說著說著,他們又看見前面有老人牽著家裏的大黃狗出來散步。
那大概是條品種不那麼純正的金毛,並且年紀也大了,正懶洋洋地賴在河邊一棵下,任老人怎麼拖都不肯定走。
他打了個哈欠,只見林辰快走了幾步,和老人打了招呼以後,伸手撓了撓那條大黃狗的下巴。
「你有想過,退休以後要幹什麼嗎?」見林辰蹲在樹下,很高興地撫摸著那條大黃狗,刑從連忽然就很想問一問林辰這個問題。
「對於我這樣的命不是很好的人來說,先努力活到退休比較重要吧?」
林辰說那句話時,神色坦然,甚至不像是在開玩笑。
「林顧問,我發現你很悲觀啊。」
大概還是跟周圍的環境有關。
在那個時刻,在那顆柳樹下,他聽著流水和大黃狗的喘息聲,望著他的好友兼同事因朝陽而顯得平靜淡然的面容。他忽然很想問他一句,你這麼悲觀,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對活著這件事都失去了理所當然的感覺?
曾經發生了什麼?
現在你為什麼還堅持活著?
不過,那種念頭也是轉瞬而逝,好像是因為那時林辰站了起來,回答了他關於「退休」的問題。
林辰說:「其實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是我最理想的退休生活。」
「就算每天都生活在案子和案子裏?」他覺得很有趣,所以又問道。
「說起來,哪怕我的心願是世界和平,但世界畢竟不和平。」說話間,他們已經轉過彎,空氣裏有若有若無的油條香氣,前方小巷口已經排著不少人,林辰眯著眼,像是聞了聞空氣裏的香味,然後說,「所以該發生的案子總會發生,該輪到我處理的事情總要去處理,該命不好撞上的事情也一定會撞上,退休不退休都一樣。」
刑從連笑了起來:「你怎麼還是在怪命運這個玩意啊!」
「因為人生太苦啊,不怪命就要怪自己,怪自己心理容易出問題,所以還是怪命。」
心理學家總是有很奇特又很有道理的自我調適理論,刑從連點了點頭,陪他跟著隊伍又向前挪了兩步。
餅店的隊伍看上去很長,但排起來卻快,等輪到他們的時候,林辰熟門熟路的付了十二塊錢,餅店老闆看林辰一眼,問:「還老樣子?」
「對啊,麻煩了。」
他們對話非常熟稔,老闆的動作就更熟稔了。
很快,三份早餐遞了過來,油條大餅豆漿各一,還各配了一個麻球。
刑從連忽然想起,有時他早晨也沒爬起床,偶爾洗刷完就能在餐桌上看見同樣的配置,雖然有時林辰也會買點別的早餐,但這四樣的比例最高,所以啊,看來王朝想吃什麼的,大概也是個藉口。
他正這麼想著,卻看見林辰提著東西坐進了店裏。
老實說,那家早餐店充斥著炸油條的油煙味,並且非常濃重,所以真正坐在裏面吃東西的人真的不多,畢竟哪有這麼多人會有閒心坐在店裏,安安穩穩吃個早餐呢?
當然,除了那些對早餐特別有追求的人之外。
刑從連提著袋子,在他對面坐下,很無奈地把吸管插進豆漿裏,感慨道:「林顧問你確實對早餐很有追求啊。」
「因為早餐吃好,一天心情才會好。」
「這是非常老年人的論調啊,我們年輕人一般都不吃早餐。」
聽他這麼說,林辰頓了頓,然後用漆黑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問:「既然刑隊長覺得自己很年輕,為什麼剛才還要問退休的問題?」
刑從連聽見這個問題,非常意外地又看了林辰一眼。
林辰正很安靜地撕開油條,他面無表情,仿佛只是隨意問個很普通的問題。
哎,這洞察人心的水準也太高了,說話間一不小心就會被看個對穿。
「我就是想和林顧問交流下人生觀點,增進友誼。」他說。
「那交流的結果呢?」
「咦,這麼巧,我也覺得。」
「覺得什麼?」
「我也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是我最理想的退休生活。」
……
太平淡的退休生活,會讓人覺得人生已經沒了盼頭,而每天讀書喝茶下棋遛狗的日子他也過不來。
那麼每天上個班,偶爾處理一些社會罪惡問題,實現一下人生價值,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反正他一直是這麼覺得的。
那天,他最終還是沒有捎王朝上班,畢竟不能總是寵著孩子,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並承擔自己的人生責任。
他覺得在這方面,他真是和林辰很有共鳴。
所以當王朝趕到警局時,已經差不多要上午十點了。
他剛從局長辦公室喝茶出來,眼見王朝小朋友心急火燎地沖進辦公室,對著指紋機一陣摸索,最終很絕望地嗷地一聲差點沒昏過去。
看起來,他出門以後,林辰還真沒叫王朝起床。
嘖,實在太狠得下心了啊。
「老大,你太過分了!」
見他捧著茶杯走進辦公室,王朝扔下書包就飛撲過來,拽著他的領子痛斥道,「你知道早晨227路有多擠嗎中山大道有多堵嗎你為什麼不叫我!」
「小王同志啊,您這不能怪我啊,畢竟你上司我要養家糊口,所以必須全勤打卡啊。」
「你要全勤打卡和不叫我起床有什麼必然聯繫嗎,你為什麼不叫我起床!」
「邏輯見長啊。」看著王朝因為趕路而漲得通紅的面孔,刑從連只覺得心情大好,他喝了口熱茶,說,「我和你阿辰哥哥一致認為,像你這樣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應該多睡覺啊。」
「我阿辰哥哥才不會和你同流合污!」王朝說著,從背包裏掏出了已經冷得徹徹底底的大餅油條和麻團,怒道,「我阿辰哥哥還在桌上給我留了早餐。」
「那是你太不瞭解他啊……」他說著,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滾滾滾!」
說話間,王朝打掉了他的手,有兩位巡邏的警員剛走進門,他們見王朝在打卡機邊生氣,瞬間猜到發生了什麼。
「小王同志又遲到了啊,你們年輕人就是有活力啊。」一人拍了拍王朝的肩。
「老耿你說的不對,應該說年輕人就是需要睡眠,像我這樣年紀大了,想睡都睡不著咯!」另一人應和著。
王朝於是更生氣了。
刑從連很滿意地和兩位非常幫忙的同事打了個招呼,問他們:「今天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啊,我們這塊能有什麼事兒,但我看CBD那塊夠嗆。」
想起很不安生的安生國際商城,刑從連皺了皺眉,又問:「怎麼夠嗆了?」
「不是它們開業典禮搞的什麼明星粉絲見面會嘛,據說現場人流遠遠超出預期……」
「怎麼會超出預期,不是每次集會的人數都要提前預估然後審批的嗎?」
「這我也不知道啊,我剛在車上聽了一鱗半爪的,好像那塊在請求支援,但暫時也還請求不到咱這兒就是了。」
刑從連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轉過身,王朝已經在打卡機邊站直身,臉色瞬間由紅轉青。
看到這臉色,他就知道了大概,但他還是抱著僥倖心理問道:「你出門的時候,遇見林辰了嗎?」
「我,阿辰……」王朝有些說不出話來。
「慢慢說,想清楚了說。」
「阿辰和我一起出的門,他說是要去給我買牙刷,我出門時九點一刻,現在九點五十,從我們家走到安生國際要小二十分鐘,阿辰他這會兒說不定就在商場裏。」王朝很緊張地問,「不會真出什麼事兒吧老大!」
第94章 四聲06 粉絲
接到刑從連電話時,林辰正蹲在貨架前,檢索著一整排牙刷。
樓下大廳是沸反盈天的舞曲聲,似乎還有DJ在專門調音,電子音混合著粉絲們的尖叫聽起來很有氣勢,以至於讓他縱然隔著兩層樓,都不是很能聽見電話裏刑從連在說什麼。
「你還好嗎?」
刑從連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冷。
那麼這句「你還好嗎」,想來應該不是日常的問候,聽刑從連的話語中的意思,顯然在擔心他可能會不好。
「暫時還可以,出了什麼事嗎?」
他邊回答,邊仔細研究貨架裏掛著的牙刷們。
麻吉不愧是小資最愛的日用品牌,連牙刷都令人眼花繚亂。
眼前的一排牙刷刷頭尺碼不同,甚至還區分刷毛軟硬度,他拿起每款牙刷的標籤,仔細從頭到尾看完,發現己無從選擇了,王朝還真是上升處女的孩子,真是麻煩。
「是這樣,我們有同事剛巡邏回來,聽說商場人流超標了,現場情況有危險嗎?」
「我二十分鐘前進的商場,既然我能走進來,人流量應該還沒有達到嚴重超標的級別,危險應該還說不上,但現場人確實非常多。」
「沒什麼可疑情況嗎?」刑從連又問了一句。
聞言,林辰從貨架前站起,透過落地窗,向店外看去。
從他的位置看去,能看見三樓走廊的扶手邊圍著不少人,並且似乎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流向扶手邊走去。
因為人越來越多,幾乎組成了一道密集的人牆,他的視線幾乎完全被人牆遮擋,令他只能隱約看見一樓大廳那顆椰子樹頂端的綠色樹冠。
望著樹冠下懸掛的東西,他開口說道:「倒是有一個問題。」
「什麼事?」刑從連的聲音很明顯一沉。
「你讓王朝先聽電話。」
他說完,聽見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然後王朝接過了電話:「阿辰你沒事嗎?」王朝的聲音更是緊張,「有什麼事你一定要跟我說啊,我會幫你的!」
「沒事,就是要問你,你的牙刷要什麼型號,刷頭的軟硬度有什麼要求?」
「啊啊啊!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這個!」王朝嚷道。
他再次蹲下身,對少年說:「要是今天我不僅又遇上事了,還沒有買成牙刷,我才會覺得不值啊。」
「S號,中硬!」那頭迅速答道。
王朝說完,又嗷了一聲,很明顯又被刑從連教育了。
林辰的手指撥過那排牙刷,然後拿起王朝指定的那款上停住,拿起了其中一支,並多問了一句:「對顏色有要求嗎?」
「靛藍靛藍!」
果然,猜的沒錯。
他看著手裏的靛藍牙刷,轉身向收銀台走去:「好了,先別把電話還給你老大,我有正事問你,你昨天和那位派出所所長說了什麼?」
「老大你聽見沒,阿辰問我話呢,你鬆手!」王朝在電話裏喊道,然後他跑了幾步,像是為了躲開刑從連,然後喘息著,大聲回答,「你說鄭所長嗎,鄭所長人很好啊,他說會立即通知商場整改啊,怎麼了?」
林辰皺了皺眉。
順手將牙刷遞給收銀員。
收銀員滴地一聲掃完價簽,然後說:「先生您好,98.9元,謝謝您。」
還真是奢侈的孩子。
林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付錢,看著收銀員找零的動作,他對電話裏那人說:「我恐怕,整改的效果不是很好。」
「為什麼效果不好,鄭所長沒有打電話嗎,廣告牌沒有摘下來嗎?」王朝連珠炮似的問題再次襲來。
林辰接過收銀員遞回來的鋼鏰,將之和牙刷一起揣入袋中。
他微微仰頭,再次看向巨星椰子樹的樹冠,有數跟鋼絲隱約穿過樹冠,緊緊牽連著樹冠下的東西。
那是一張縱貫三層樓面的巨幅海報,林辰眯起眼,甚至還可以回憶出海報上那位歌手的面容來,他心中產生諸多猜想,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想,可能因為某些原因,鄭所長的命令,並沒有被立即執行吧。」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所屬權鬥爭,片刻後,刑從連的聲音再次傳來:「海報沒被摘下?」
「沒有。」
說話間,樓下大廳又傳來密集的鼓點聲,主持人不知說了什麼話又或者現場不知來了什麼人,劇烈的貝斯聲讓人的內臟都跟著震動起來。
「我會找老鄭核實,如果可以,你儘量先出來。」刑從連說。
林辰沒有很快回答他。
玻璃移動門自動打開,他走出店門,撲面而來的人聲讓他覺得樓板都似乎在震動,空氣裏滿是什麼東西沸騰後的氣味,興奮而熱鬧,焦灼而煩躁,看起來,安生國際的開業典禮應該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喂喂,現場怎麼這麼吵?」
直到走出麻吉專賣店,林辰才發現,他方才對於人流的估計出現了一些偏差。
事實上,他回憶了一下,剛才為了挑選牙刷,他在店裏逗留的時間超過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內,因為開業典禮的時間臨近,商場的人流量出現了幾何級別的增長。
「刑從連……」
林辰沿著中空走廊走了一段距離,挑選了視野更好的位置。
從他所站的地方看去,圍繞大廳的整整四層中空走廊扶手邊都已經擠滿了人,唯有四層的一些位置還略有空隙,雖然他擠不到扶手邊,因此看不清大廳的狀況,但從順著手扶電梯不斷向上湧動的人流來說,大廳裏的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我在,你說。」
「我可能暫時出不去了。」他望著四樓回廊的某處視野良好的位置,然後說:「大廳情況我暫時還掌握不了,我需要去樓上看看。」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會說,「不要去了,太危險」,甚至林辰已經聽見王朝在電話那頭這麼喊道,但刑從連畢竟是刑從連,他略一沉吟,爾後道:「不要掛電話,注意安全。」
林辰幾不可聞地笑了笑。
然後他繼續觀察現場狀況,手扶電梯已經嚴重超載,觀光電梯的情況可能更差,那麼這種時候,秘密頻道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抬頭看了看路標,向前走去:「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請王朝先幫我調出商場的平面圖吧。」
「已經在做了阿辰!」王朝輕快的聲音傳來。
雖然因為周圍實在太吵,他已經聽不見王朝慣常劈裏啪啦的鍵盤音,但想來,就在他剛才看路標找路的間隙,刑從連已經提前想到了這點,還把手機通話切換成了公放。
「你等一下,我得調出攝像頭,阿辰你手機還有多少電,實在不行你快去買個充電寶啊!」
「不用太緊張,還沒出事呢……」林辰很平和地說道,他順著通道左轉,走上秘密頻道,「而且很幸運的是,我出門前就把手機的電給充滿了。」
秘密頻道的人相對較少,因此周遭瞬間安靜下來。
王朝迅速敲擊鍵盤的聲音傳來,林辰心中竟有種奇異的安寧感覺:「阿辰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嘛!」
「放心,我會注意安全的。」
刑從連的聲音再次切入:「林顧問,我剛才和老鄭通過電話了,他說確實已經通知過商場方,應該是商場方面沒有及時整改。」
「大廳情況怎樣?」
「從幾個通道的攝像頭來看,人流量確實已經嚴重超標,大廳的廣角看不清楚,廣告遮住了舞臺,那個李景天到底是什麼鬼,我看現場好多是身穿統一服裝的粉絲,手裏還拿著什麼東西?」
「那是應援物啊老大!」王朝在那頭打斷了他。
「我也不太瞭解這個,李景天應該是有名的歌手吧,現場都是粉絲?」
「他是要在宏景開演唱會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刑從連問。
「這我也不清楚。」
林辰迅速走出秘密頻道,像先前看好的位置地方走去。
那種五臟六腑都跟著共振的感覺再次傳來,並且隨著他離大廳上方越來越近,這種感覺也越來越嚴重,林辰摸著胸口,握緊手機,擠過五六個人,終於摸到了扶手邊上。
從四樓向下望去,目之所及儘是密密麻麻的人頭,舞臺前方四周很大一片範圍都被擋板圍起,保安們手把手在擋板週邊了一整圈,而擋板內,則坐滿了服裝統一的少女粉絲。
那些少女們臉龐白皙,他們身穿著統一的紅色裙裝,仿佛鮮嫩的玫瑰花瓣,在舞臺周圍層層鋪展開來,她們正用力呼喊著偶像的名字,因為交疊的聲音實在太多,傳到四層已變得模糊不清了。
但她們大約是在喊著:「景天!景天!」
可或許是因為那片座位群的範圍太大,以至於擋板外的人群並不很看得清舞臺上的表演,所以不斷有人流向前擁擠,試圖衝開保安的的人牆。
「舞臺周圍情況怎樣。」刑從連問。
「非常糟糕。」林辰冷冷說道。
就在這時,一曲終了,舞臺上調音的DJ停止了動作,主持人再次上臺。
「大家HIGH不HIGH!」主持人問。
「HIGH!」台下粉絲瘋狂答道。
「高興不高興!」主持人將話筒遞向觀眾方向。
「高興!」粉絲們異口同聲答道。
「你們今天是為誰來的!」
「景天!景天!李景天!啊啊啊啊!」
少女們的呼喊聲齊齊響起,商場透明頂棚都開始震顫起來。
「這是瘋了嗎,現場到底多少人?」
顯然,粉絲們熱情的呼喚已經通過電波傳到刑從連耳中,似乎光是那瘋狂的聲音,就已經把刑從連嚇到。
「已經很難估計了,鄭所那裏有什麼說法嗎?」林辰皺眉,他加大音量,已經無法用正常語調說話。
「老鄭剛說,他們的人已經在外面疏導人流,阻止周圍人再擠入商場。」刑從連也只是說道這裏就停止了,「老鄭說了這個就掛了我電話,估計也是焦頭爛額。」
不知不覺,刑從連的聲音也因為跟著他的音量而變大不少。
「如果警方在週邊疏導人流,阻止想要進入商場的民眾,那麼很容易造成週邊擁堵,但同樣商場裏的人也出不去對嗎?」他問。
「應該是這樣,我再瞭解一下情況!」
林辰能感到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再向大廳四周的中空回廊看去,原先還有空餘的位置現在已經盡數被人頭填滿。
主持人仍在臺上烘托著氣氛:「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誰來的!再大聲念一遍他的名字給我聽好不好!」
「景天!!!啊啊啊!!!景天啊啊啊啊!」
就在少女們呼喊的的時候,林辰已經被完全推到了欄杆上,身後的人還在向前推擠著,他的上半身不知不覺已經探出了欄杆,這令他必須緊緊握住欄杆才不至於再向前傾去。
現場氣氛太過熱烈,以至於他的手心竟然也冒出一層薄汗。
「好啦,我聽見啦,我知道你們都是為誰來的,是李景天對不對!」
「對!!!」
主持人的聲音再次壓過人群的呼喊,他高喊道,「但是今天,在那個人出場前,你們還是要給我們商場方一點點時間,讓我們把開業典禮辦完,好不好!大聲回答我!」
「好!!!」
那位主持人調動情緒的能力實在很好,經過他與台下少女的幾次來回問答,現場氣氛又上了個臺階。
等少女門喊完,主持人壓了壓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說:「我保證,我們花的時間會非常短!」他調笑過後,突然站直身子,恭敬道,「下面,讓我們有請安生國際商場總經理黃偉先生致辭,大家稍安勿燥啊,我剛才已經看過BOSS的致辭了,非常非常短!」
說完,他向舞臺下方做了個請的姿勢,順著他的手勢,林辰這才看到,在那些身著紅裙的少女粉絲的最前方,坐著一排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像是與會的領導和商場董事會的相關人士。
然後,像是預感成真或者說是偶然中的必然。
他在那群精英人士中,他看到了一個西裝筆挺,令他非常非常眼熟的身影。
第95章 四聲07 處置
「喂喂,林辰,怎麼了!」
林辰怔愣了一會兒,直到電話那頭刑從連焦躁的呼喊聲將他喚回。
「沒事,看到了一個熟人。」望著大廳中那道筆挺且一絲不苟的身影,他這麼回答。
「誰?」刑從連問出這個問題後,便頓住。
雖然光從刑從連的反應來看,他大概也已經猜到了誰在那裏,不過他還是回答道:「黃澤。」
「誰?」刑從連提高了音量。
「黃澤。」
家族的地標性建築開業,黃督察到場壓陣也算是理所應當。
電話那頭,王朝趕忙嚷道:「臥槽阿辰你可千萬別和黃澤這個大傻逼打招呼啊,他的傻逼氣息會傳染的!」
可林辰已經沒有時間再回應他。
場下舞臺上,安生國際的總經理放下手機,走上台去,那位中年男性,擁有中年男性標誌性的地中海和啤酒肚。雖然不知CBD轄區派出所所長是如何與這位總經理溝通的,但看情況,對方很顯然是執著於辦完開業典禮。
黃澤坐在底下,臉龐一如既往的高傲冷漠,仿佛很不情願來這麼一樣,當然,也有可能是周圍太過吵鬧而空氣汙濁,令這位素喜寧靜的少爺心生不悅。
「歡迎各位光臨安生國際商場開業典禮,我是黃偉,今天,我們無比榮幸的邀請到了各位領導和嘉賓還有各位粉絲朋友們,請允許我向大家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衷心的感謝!」
經理先生的臺詞果然很短,台下嘩啦啦一片鼓掌聲,他下意識看了眼黃澤坐的方向,爾後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說:「為了回報各位的厚愛,我們商場將加強管理,規範運作,努力讓安生國際成為有品味、有檔次、有影響、有效益,當然也同樣非常實惠的一流商場,希望我們的服務,能令大家滿意!」
台下的掌聲變得稀疏,大概是因為他的致辭雖然簡短,但仍舊是毫無營養的套話,圍觀群眾也不是很買帳。
見此情景,經理先生環視四周,忽然笑了起來。
看他一笑,周圍的少女粉絲們仿佛明白了什麼。
他又頓了頓,然後猛地拔高音量:「最後,再次感謝大家的光臨,讓我們歡迎安生國際形象大使,李景天先生!」
音響的餘音仍在,回音觸碰四壁又再次蕩漾開來。
可刹那間,現場卻靜了下來。
舞臺四周的少女仿佛感知到了什麼,她們有些人緊張地深深呼吸,有些人甚至閉起了眼,空氣裏只剩下沙沙的電波沉沉浮浮。
一道暗啞的男聲從沉默中浮現,仿佛是歌聲,又或者是黑絲絨摩擦著玻璃杯口的聲音,那聲音非常濕潤,呼吸間都是潮濕和陰冷的氣息,配樂則是細碎又沙啞的私語聲,仿佛是在黑暗的酒吧中,人人手執酒杯相互低語,卻並不相識。
身後的推擠壓力陡然變輕,林辰站直身,認真傾聽。
忽然,仿佛一扇窗戶被輕輕推開,歌聲如潮水般湧入室內,令人每一個毛孔都仿佛浸潤在潮濕的海水裏,濕潤的亮光從水面照射下來,一切都在膨脹,海面上蒸騰起連綿不絕的雲朵,樹木的枝幹瘋狂的湧上天空,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樣突然到來又恰到好處的歌聲裏,甚至沒有人注意到,有人正緩緩踏上舞臺。
那是一個看上去極其瘦弱的男人,他穿了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和簡單的淺藍色牛仔褲,與剛才凜冽又肅殺的歌聲全然不同的,他的面孔柔和到了極致,整個人是那樣謙和平靜,如同疏朗的風又或是潺潺的水,那麼,用如沐春風來形容是再恰當不過。
不知不覺,和著歌聲,林辰甚至覺得自己因周圍環境而變得煩躁的心情,都逐漸平靜下來,可望著舞臺上那位掌控全場的歌者和全場如癡如醉的人們,他又隱隱覺得不安。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仿佛平靜海面下隱藏著暗湧,又或是春風裏捎帶著冰碴,乘著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當口,他退了幾步,擠出欄杆周圍。
「林辰,你還在嗎?」等離開人群,他才聽見刑從連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在。」他答道。
「剛才怎麼了,李景天唱歌了?」
「是的。」
「好像唱得不錯啊,現場人群都安靜下來了?」
「不是不錯,而是非常非常好……」林辰握了握口袋裏的牙刷,他的周圍已經沒有任何喧鬧聲音,所有歌迷都仿佛被安撫的獸群,安寧蟄伏下來。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覺,換做往常,他或許會沉默並再觀察一段時間。
可對方是刑從連,刑從連說過,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同他講,他很樂意聽。
「你相信第六感嗎?」他轉過身,繼續觀察四樓的圍欄,想選擇一個視角更好的位置。
「不是你們心理學家說,第六感是人類自古以來遇到危險時的本能反應嗎,據說很有道理啊……」
「額,也沒有確實的科學依據證明這點,但我現在的第六感告訴我,會出事。」他想了想,如實說道,「我不確定哪裡會出問題,我沒有任何證據,這純粹是第六感,我唯一確定的是,這個第六感是從我聽見李景天唱歌開始的。」
「說起來,你不會是因為擔心開業典禮,所以特地藉口給王朝買牙刷,再去商場看看?」刑從連突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辰只好找了個藉口:「總之,更科學的說法應該是,我的潛意識中促使我再次回到這裏。」
「阿辰你這麼說的話,那我的第六感,是從看見那張海報開始的?」王朝突然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那我的不安……」刑從連忽然就沒有說下去。
「嗯?」
「這麼說,我的不安,是從知道你在商場裏開始的。」
他語音溫和,林辰的心跳很不合時宜地漏了一拍。
實在太不合時宜了。
……
刑從連坐在電腦前,聽見林辰沒有說話,他目光掃過商場內密集的人流,商場內雖然人頭攢動,卻因為臺上歌手的出色演出,人群已變得安靜很多。
他的視線於是轉向商場外重點通道的監控錄影。
從畫面上可以看出,CBD周邊交巡警都已趕到支援,商場外的人流壓力正在緩解。
原本圍堵在商場外的人群開始在逐漸離開,除了一些身著紅T的少女還堅持要進入之外,商場內外狀況看起來似乎正向好的方向發展。
想起林辰的話,他對身旁的少年人說道:「王朝,你查一下李景天這個人,為什麼商場開業典禮突然湧入他這麼多粉絲。」
「喳!」
林辰沉默片刻後,開口問道:「鄭所那裏,有什麼說法嗎?」
雖然林辰的語氣還是非常平靜,但刑從連仍聽出他話語中的猶疑意味。
公共場所的治安維護,顯然不在刑警隊職權範圍內,更何況現場情況似乎沒有明顯惡化跡象,他們甚至連說話的立場都沒有,所以林辰才會那樣問。
「那位大哥電話還是盲音。」刑從連想了想,這麼問他:「如果這間商場裏要出問題,你認為會在哪裡呢?」
「人流密集場所,無論是突然火災或是發生任何緊急情況,致死率最高的必然是踩踏事故……」
「做一個應急處置的預案吧。」
聽刑從連這麼說,林辰突然停住腳步。
他萬萬沒想到,刑從連竟然這麼乾脆地提出什麼做緊急預案。
方才如果還談得上緊急,可自從李景天出場後,仿佛是有水流淌過岩漿,沸騰的現場已經平靜很多,相信CBD轄區派出所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那麼這種時候,一個不同轄區不同崗位的刑警隊長突然說要為此做一個應急處置預案,不僅僭越,更顯得多此一舉的愚蠢著。
不過幸好,這種愚蠢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
就在這時,刑從連那邊的有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是老鄭,你稍等。」他對他說。
林辰後退了兩步,走到相對安靜的地方。
不知那位鄭所對刑從連說了些什麼。
他只聽刑從連回道:「我建議你還是儘早疏散人群,老鄭啊,你知道萬一出現點踩踏事故擔責任是你啊,你沒必要為那幫商人背這鍋吧?」
「現在情況還好?」刑從連聲音有些冷,「現在情況是還好啊,如果情況突然不好,你控制得住嗎,安生國際剛開業吧,你有組織商場員工做過應急疏散的訓練嗎?」
大概任誰被這樣質問,都會生氣,所以林辰估計鄭所大概直接撩了刑從連電話,所以很快,刑從連的聲音又回到了他們對話的線路上。
不再尋求他的意見,刑從連對王朝說:「你開始估算人流量,和商場整體負載量。」
「我靠老大,你怎麼醬紫,你這樣很多管閒事你造嗎!」王朝插嘴道。
不過這次,刑從連沒有動手,因為王朝沒有哀嚎,只是迅速噤聲,林辰想,他老大認真的樣子一定很可怕。
「林顧問,要辛苦你,多待一些時間,直至人流壓力降至荷載量百分之六十後,我會通知你再離開。」
「我沒有問題。」他頓了頓,又說,「你能讓王朝告訴我,從他的判斷來看,哪裡視野最良好,或者說現在的盲點在哪,我去填補那一個位置。」
「哦,有一個位置阿辰!」
第96章 四聲08 與花
王朝真的很好用。
這是林辰曾許多次感慨過的事情,事實上,如果沒有王朝,他們在辦案過程中會花很多時間在一些無用的資料檢索上,效率會遠比現在低上不少,但是只要有那位智商永遠線上的少年人在,很多時候,他們只要提出問題和思路,那邊就會迅速給出答案,確實方便得無法可說。
而這,大概也是刑從連一直將人帶在身邊的原因之一。
「阿辰,你看到那邊有家家奶茶店沒,在東南角上,有家港式奶茶鋪子,那個奶茶鋪前的視角應該很好。」
少年人輕快的聲音傳來,林辰忍不住看了看時間,他思考和搜索的時間,大約也不過二十秒,真是不知道刑從連從哪裡找來的這個非洲孩子。
「看到了。」他答道。
「我給你手機郵箱傳了個破解wifi的軟體,如果那個奶茶店老闆不給你wifi密碼你就自己破解啊!」王朝補充道。
「你從非洲來的嗎,現在奶茶不提供wifi怎麼做生意。」刑從連斥道。
「那也有可能不買東西就不給啊!」
「出示證件不就行了嗎?」刑從連又說。
林辰加快步伐,向那裏走去,聽著兩人的聲音,他忽然覺得,就算真出問題,大概也可以解決吧,
「可是破解的話,這樣不是更酷炫更顯得技術流一點嗎?」王朝很不滿地反駁,然後很得意地給他科普,「阿辰,你知道為毛一定要讓你連上wifi嗎,因為遇到緊急情況,現場這麼多人,一旦出現大型事故,GAV信號是很容易堵塞的,但是互聯網設施如果沒有遭受暴力破壞的話,相對會更通暢,如果電話不通你就用網路電話哦,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你的擔憂令我很恐慌。」他答道。
「哎呀阿辰你別怕,再危險的情況我們老大都搞過,這種小事你要相信我會保護你的啊!」
林辰微微側首,沿著人群週邊,向奶茶店走去,再危險的狀況都搞過?
那麼,他想了想,低聲問道:「再危險是有多危險?」
「比如頂著空襲壓力解救一批珍貴文物啊,沙漠,恐怖分子,周旋于列國!」
「寫小說呢?」
電話那頭,刑從連很明顯又抽了王朝。
林辰笑了笑,真是小說一般的生活啊。
突然,他感覺到李景天的歌聲停了下來。
一曲終了,歌手穩了穩氣息,他的喘息聲有些粗。
台下開始尖叫,那種間或響起的興奮呼喊,在空白的背景音上分外突兀。
只聽歌手發出了低笑聲,現場瞬間收聲。
他說:「今天,真的非常謝謝你們的到來……」
他聲音有些低沉,雖然無法看清舞臺上的狀況,但林辰還是很明顯能感覺到現場不同尋常的傷感氣息。
照理,他現在應該停下腳步,認真傾聽,可莫名的是,他開始小跑著,向王朝指出的那家奶茶鋪跑去。
「知道商場廣播室在幾樓嗎?」他提著手機問王朝,「我需要到廣播間去。」
「我不知道啊,安生國際網站上所有記錄都沒有廣播室,我也在找,但要不就是在頂樓要不就是在負一樓我們要賭賭嗎?」
「賭什麼,直接切入廣播系統。」
「老大你文明點好嗎,隨隨便便就切人家廣播系統,你以為你是駭客嗎?」
兩人又在電話那頭繼續吵吵鬧鬧著,但刑從連很明顯已經沒有了同王朝說笑的心思,他冷冷道:「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好嘛好嘛,你別凶。」
「把商場平面圖調到另外一台電腦上,我看下。」刑從連繼續說道。
可此時,林辰已經沒有聽他們說話的精力,因為他發現,無論廣播間在哪,他或許已經來不及趕到那裏。
李景天在舞臺上正說著什麼,他卻因人群而無法看清臺上的具體狀況。
「我知道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讓你們擔心我了,真的非常抱歉,所以,雖然現在的時機也很不合時宜,但我還是想出來感謝大家……」
舞臺上的歌手真情流露。
林辰環視四周,很幸運的是,前方奶茶鋪外正有一排供人休息的餐椅,他快跑幾步,迅速踩上其中一隻,因為店員都擠在欄杆邊圍觀,甚至沒有人上前勸阻他。
而更很好運的是,奶茶店wifi密碼恰好就寫在店門口,他連上無線網路,看了眼信號,竟然是滿格。
他掛斷電話,切換了通訊方式,並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向大廳望去。
此刻,那位歌手正微微低頭,似乎因為方才兩首高難度曲目有些累,所以說了一段話後他正在輕輕喘氣。
「別這麼說,別這樣景天!」
「別這樣,我們都知道的景天!」
乘此間隙,少女們紛紛回應道。
如同她們稚嫩又真情流露的聲音一般,現場的閃光燈亦此起彼伏,宛如煙花一般炸開。
那位歌手突然抬頭,臉上出現燦爛的笑容,他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左側臉頰露出一個甜美的酒窩,他很真誠地鞠了一躬,然後說:「其實好像說太多,反而太刻意了,我只想說,是非曲直自由公斷,非常謝謝你們的支持,我愛你們,真的。」
「景天!!!景天!!!我們愛你啊!!!」
少女們瘋狂揮舞手中的應援物,她們高喊著,尖叫著,有些人甚至激動地落下淚來。
商場內再次喧鬧起來,音響中響起輕快的前奏,與先前兩首苦情歌曲不同,這似乎是首輕甜的情歌,李景天向台下揮了揮手,笑道:「這首歌獻給你們,是我的表白哦。」
他甜甜一笑,全場樂迷們再次尖叫。
現場再次喧鬧起來,和著節奏有人在拍手,有人搖頭晃腦,有人則繼續不停不停在拍照。
林辰將手機壓緊耳廓,王朝似乎在向刑從連彙報著什麼。
「老大,算好了,現場人流量是荷載量的百分之兩百。」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似乎又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場景,喊道:「靠,鄭所為什麼又在放人進來!」
聽聞此言,林辰的目光再次移向舞臺,臺上臺下氣氛很好,粉絲們正和著歌聲輕快歌唱。
問題到底在哪裡?
他看向台下那一排黑衣嘉賓,黃澤等人似乎開始起身,正準備退場,與此同時,台下的粉絲們正揮舞著應援燈,有位紅裙少女手捧花束,站在台下,似乎正由現場工作人員安排上臺獻花。
那是束枝葉繁茂的綠玫瑰,由純黑撒金紙包裹起來,少女頭戴口罩面容隱沒在長髮中,令人看不清晰。
等等。
為什麼獻花的少女要戴口罩,不想被別人拍到?
可是粉絲偶爾上臺,難道不想和明星合影擁抱嗎,遮住面容合理嗎?
「刑從連,馬上給鄭所打電話!」林辰克制著跳下椅子沖向圍欄邊的衝動,對電話那頭喊道。
說話間,紅裙少女手捧花束,踩著輕快的旋律,踏上舞臺。
臺上的歌手也看見有人鮮花,間奏中,他和著旋律吹起了口哨,感激地望著上臺的紅裙少女,他的目光中有些感激,甚至還有些羞澀。
全場幾乎陷入甜蜜的戀愛氣氛中。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短,彼此間的呼吸都好像清晰可聞,李景天看到了那束遮住了少女大半張臉的綠玫瑰,看到了少女因為熱情而變得亮閃閃的眼神,他目光落在了她頭頂的蝴蝶結髮卡上,他心想著,等下如果擁抱,那麼自己的下巴,或許正好頂在那枚髮卡上面。
「謝謝你。」他接過少女遞來的綠玫瑰,回應的樣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他還來不及仔細觀察懷裏的玫瑰花,便被少女一把摟住,如預想的那樣,他的下巴正好抵在少女蓬鬆柔軟的髮頂,鼻息間是清爽檸檬洗髮水和玫瑰花混雜的濃鬱氣息,令人沉醉不已。
也不知是否因為舞臺上兩人突然的擁抱,舞臺下開始騷動起來,人群中,他的少女粉絲們開始尖叫,女孩表達激動情緒的方式,也只有尖叫。
他摟著少女的脊背,感到懷中人忽然踮起腳,略帶玫瑰香氣的吻已翩然而至,他有些吃驚,想要避開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刻,他便感到脖子上有些不對勁,少女白皙的手指從他的頸間滑落,恍惚間,他感到自己被少女用力推開,而他這個大男人竟被推得有些站不穩。
舞臺下,亂成一片,依舊還是尖叫,只是叫聲中的情緒變了。
不再是熱情的激動的,而是驚恐的無措的,那些聲音非常淒厲,像是有巨掌手卡主了那些輕甜的喉嚨,讓聲音變得嘶啞而恐懼。
是死亡的恐懼?
發生什麼事情了?
李景天回過神,尋找著方才那位獻花的少女,可她只看到少女從舞臺後方跳下,她的黑髮在空中劃出曼妙的弧線,然後,她的身影消失在秘密頻道裏。
他的目光回望著手中繁盛的玫瑰,另一隻手摸向了自己的脖頸,他仿佛摸到了什麼潮濕又滑膩的東西,他想張開嘴,卻又忽然覺得,喉嚨裏再也發不出半個音節了。
話筒重重摔落在地。
音響裏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現場無數人捂住耳朵。
一滴鮮紅的血,順著他的脖頸,滴落下來。
第97章 四聲09 聽人
鄭成得知安生國際開業典禮出事時,剛接到他那位好同事電話沒多久。
其實他一直不覺得刑從連是個嘮叨婆媽的人,但在安生國際那件事情上,他卻覺得刑從連似乎謹小慎微過了頭。
他握著手機,有些煩躁地在辦公室裏轉圈。
先是關於遮住廣角攝像頭的海報,刑從連竟然還專程讓手下打電話給他通知商場整改;後又關於現場人流量,刑從連一個刑警隊長,竟然還特地為此致電他這個轄區派出所所長,令他必須控制人流,那種緊張程度,仿佛安生國際商場一個開業典禮上要發生什麼重大恐怖襲擊一樣,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所以現在,是他第三次接到刑從連電話了。
電話中,刑從連已經不再用什麼商量或者是問詢的語氣,電話裏,那位刑警隊長前所未有地直截了當,他說:「老鄭,準備開始疏散群眾。」
他甫一聽到那句話是,先是吃驚,後是覺得莫名其妙,最後有些隱隱不悅,雖然他們彼此私交不錯,但畢竟他的行政級別更高,刑從連這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其實,他之所以不悅,不僅是因為有人在他的轄區指手畫腳,更是來源於一些隱秘心思被人戳中後的不高興,當然他真的很清楚,刑從連並沒有任何指責他的意思。
事實上,關於那張海報,他也是通知過安生國際商場整改,可人家也沒有說不摘,只是說等開業典禮結束後立即取下,請他通融,他又有什麼不通融的理由呢?包括現場人流,他當然也很清楚,現場人流確實超標,但別人商場辦一個開業典禮,一輩子只有一次,一座商場又不可能辦第二次開業典禮,難道他真攔住人家顧客不讓進去嗎,更何況,宏景有頭有臉的人都知道,那家商場姓黃,黃家在商場開業前,還特地四處打過招呼。鄭成心想,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刑從連那樣孑然一身,豁得出去,不怕得罪人。
所以他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他說:「老刑,你這也太容易激動了,現場情況不是還好嗎?」
大概現世報指的就是這個。
在他說完那句話後不出一秒鐘時間,他的辦公室大門便被瘋狂敲響,甚至未等他來得及說請進,他手下的警員就沖進來嗎,非常緊張地彙報:「鄭所,現場情況不好,好像出事了。」
什麼叫好像出事了?
他愣了愣,然後猛一拍桌:「彙報情況用好像兩個字,出人命你是不是也要用好像?」
「好像李景天受傷了,但現場太混亂,情況不明!」
「怎麼回事?」
這個怎麼回事,他與刑從連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但他問出後,他的手下並沒有任何回應,而刑從連問出之後,那邊似乎有人在為他解釋現場狀況。
在那短暫空隙中,他竟然發現,他最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忽然意識到,黃家那位大少好像今天也出席了開業典禮,那位少爺出事了可怎麼辦?
片刻後,刑從連頓了頓,對那頭的人說了句「稍等」,然後對他說:「老鄭,廢話我不多說了,你組織警員在週邊疏導人群,我會負責控制內場,讓人流疏散出去,所以北四路、合安路、湘平路以及淳安路的交通疏導就交給你,我們稍後聯繫。」
刑從連說完,他的「好」字還含在嘴裏沒吐出去,對方就已經掛斷電話,鄭成甚至覺得,他一個所長似乎理應聽命於一個隊長。
不過有人擔責任,當然沒什麼不好。
希望一切都好。
……
林辰站在那張木椅上,仿佛波濤中的一葉扁舟,情況當然很不好。
他竭力扶住牆,讓自己不至於摔倒,他必須要再觀察一下現場情況。
大廳舞臺上,李景天摔倒在地,鮮血沾染上他的白T,一束白光照射在他身上,比落雪更甚。
舞臺下,李景天的少女粉絲們拼命尖叫,有些少女正竭力想要上臺,她們甚至完全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或者該做什麼,只是想爬上臺,趕到自己的偶像身邊,那麼首當其中的,就是先前被保安護衛著想要退場的商場董事們,黃澤當然也在那裏。
保安們的人牆已經被推得搖搖欲墜,這大概是黃澤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刻,許多雙少女的雙手按在他的頭上身上,瘋狂的粉絲們根本不會顧及黃澤的警銜到底是一星還是二星,他們只想越過前排那些人,沖上臺去。
與此同時,現場還有更多的人因為突如其來的刀光和鮮血嚇得瘋狂尖叫,人類本能讓他們想要迅速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於是一撥人想要向前沖,另一撥人想要逃走,對沖的人流仿佛波濤排上堤岸抑或烈火席捲枯木,他們用力衝撞在一起。
「刑從連,王朝搞定了嗎?」林辰冷冷問道。
「我已經在努力努力了臥槽誰知道說出事就出事連個預告都不給啊!」未等刑從連開口,王朝搶先大聲喊道,「阿辰你肯定來不及去廣播室了,我會把廣播線路切到我們這邊,你有什麼要跟老大說的嗎,我大概還要三十秒!」
「舞臺上情況怎樣?」刑從連問,「李景天怎麼了?」
「被割喉了。」林辰的視線旋即落在李景天身上,他躺在空無一人紅色地毯上,面容慘白,生死不知。
「我靠!難怪瘋成這樣啊!老大我們怎麼辦啊,這能控制住嗎!」少年人的聲音也緊張起來,因為緊張,他的語速愈加快了,「靠靠靠B4和C5開始對沖了,有人摔倒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人群擁擠處,最可怕的情況便是人流對沖以及有人突然摔倒,對沖意味著踩踏和摔倒意味著死亡,留給他們控制人流的時間非常非常短。
可很奇怪的是,王朝愈加急躁,刑從連的聲音卻愈加冷靜:「我能看見,你做自己的事情,不用擔心。」
他非常平靜的勸慰道,甚至還在最後加了四個字,不用擔心。
那低沉的音調透過電波傳來,如同流水浸潤乾燥沙礫,令人覺得非常值得信賴。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林顧問?」刑從連這麼問他。
「騷亂的人群和騷亂的獸群沒有什麼兩樣,想要迅速控制一群野獸,只有利用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反應,那麼,其實有一個非常危險,但非常管用的方法。」
「現在,好像不是賣關子的時候吧,林顧問?」刑從連竟然還略帶笑意地對他說。
大概真是頂著空襲幹過大事的男人,這種心理素質遠非常人能比。
林辰頓了頓,答道:「不,我只是在考慮它的適宜性。」
「考慮的結果呢?」
林辰站在高處,向下望去,大廳中仿佛被眾多炮彈轟炸過一般淩亂淒慘,人與人相互重裝、拉扯、有人摔倒,有人彎腰拉起摔倒的人,然後被後方人流推到。
「你聽說過凍結反應嗎。」他從木椅上跳下,周圍人群愈瘋狂,他則愈平靜,「人類受到生命威脅時,會瞬間保持靜止,這是由我們邊緣系統所提供的最有效救命手段,但這種凍結時間非常短……」
「卻可以瞬間控制騷亂對嗎?」
「沒錯。」
「但是……」
但是,他還未來得及說但是,王朝便猛一敲回車,大喊道:「好了,老大!」
商場廣播發出開啟時的一聲輕響,那聲音很輕,現場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林辰後退兩步,雖然不知道刑從連會用什麼方式,但他還是捂住耳朵,緊靠牆壁。
隨即。
仿佛山石崩裂、雷霆轟鳴,一記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全場炸響。
林辰猛然定住,商場內,霎時雅雀無聲。
第98章 四聲10 言命
「我知道你們想要尖叫,但請把尖叫聲音吞回去,保持你們現在的動作,給我三十秒鐘陳述時間。」
在那聲震得全場玻璃顫動的槍響後,刑從連的聲音隨之響起。
或許因為槍聲太過攝人,現場所有人都處在短暫的驚恐中,並因為驚恐,而無人出聲。
林辰緩緩放下捂住雙耳的手,他耳膜生疼,想來剛才那一瞬間,王朝一定將音量調到最大,而刑從連,刑從連居然對著廣播話筒開槍了……
不過,刑從連做出這種事,他竟一點也不覺得意外,畢竟有四分之一的戰鬥種族血統,關鍵時刻確實能豁出去。
他用手輕輕擠壓了下一側耳廓,減輕耳鳴的症狀,他繼續將手機貼近耳廓。
刑從連的聲音從聽筒中,從廣播內,聲音徐徐傳出。
他說:「我叫刑從連,是宏景刑警大隊隊長,我會在這裏保證你們每一位的生命安全,前提是,請你們聽清楚我接下來的每一條。」
他聲音低而澄澈,帶著些凜冽意味,而更多的,則是令人無法抗拒的強大氣場。
他先是表明身份,然後安撫群眾,最後闡明重點,總之很奇怪的是,或許有些人天生比較擅長說服甚至是命令他人,因為刑從連一直在不停說話,所以現場竟沒有任何槍響後的慌亂反應,有些人徐徐起身,更多的人,則是抬頭,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刑從連在同全場人說話,林辰則在和他說話。
「社會心理學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效應,名叫『責任擴散』,意思是當人在人群中時,會因為旁觀者太多而降低個人伸出援手的志願,唯一的解決方法是,求援時請明確指出你想要求助的對象,比如,那位穿藍襯衣戴眼鏡的先生請幫幫我,諸如此類,尤其現場人數眾多,住手、停下、不要動這些詞是毫無意義的,請一定要落實到具體位置和具體人群。」林辰飛快說道,喘了口氣,又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找人上臺查看李景天的情況……」
他話音未落,便聽到刑從連的聲音再次從廣播內響起。
只是,他並未聽刑從連提起一樓大廳,而是聽到他說……
「四樓龍源奶茶鋪前的朋友們請讓一讓,我的同事正在現場,請讓他走到欄杆邊,看清現場情況,以幫助大家有序撤離……」刑從連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麼,又補充道,「哦,是你們身後,穿白襯衣,手上打著石膏,正在打電話的那位。」
在那一瞬間,用目光如潮水般湧來也毫不過分,林辰簡直想問候一下刑從連。
但現場情況,當然不允許他這麼做,人流向兩旁分開,順著其中的間隙,林辰走到護欄邊,向下望去。
王朝特意挑選的位置,視角確實好得過分,比起站在椅子上,現在的角度更能讓他清晰觀察大廳內尤其是舞臺周圍的狀況,而他一眼就看見,被幾位少女按倒在地,正艱難想要爬起的黃督察。
「刑從連,讓黃澤上臺,你能看到他嗎,他在舞臺正前方,有一些紅裙少女……踩在了他的身上。」
回答他的,是廣播中響起的聲音。
「請一樓大廳舞臺正前方的少女們注意,請你們向後退一些,你們踩在了我的另一位同事身上,對……就是穿黑西裝的那位,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李景天先生的狀況,但現在李景天先生需要的是專業人士……所以,黃督察,勞煩您起來後上臺,查看李景天先生的情況,謝謝。」
雖然隔得很遠,他並不能看清黃澤的表情,但光靠猜想,林辰都能感受到黃澤聽見刑從連聲音徐徐傳出時黑如鍋底的臉色。
任誰被平生最厭惡的人拯救,大概都會是那樣的不悅而憋悶。
圍堵在舞臺周圍的少女們相互攙扶,徐徐後退。
黃澤掙扎著爬起,他的西裝皺成一團,髮型更是早已亂得不像話,林辰感到黃澤站起身後,踉蹌了一下,似乎腿部受了傷,很有可能是骨折了,但黃澤沒有直接上臺,而是強撐著轉過身,朝他所站的方向,投來很深的目光
林辰站在四樓扶手邊,望著黃澤狼狽的面容,對刑從連說:「黃澤起來了,正準備上臺。」
在黃澤艱難爬上臺的間隙。
刑從連再次開口:「為了能保證李景天先生能及時就醫,希望大家能配合撤離現場,警方保證,會將李景天先生的情況及時通報並竭盡全力緝拿兇手。所以現在,權當為了您和李景天先生生命安全,請聽清我接下來的指令,在我說『開始』之後,按照我要求,有序離開。」
刑從連的聲音平緩鎮定,牢牢掌控全場。
林辰忽然覺得,在如何處理緊急狀況方面,刑從連似乎比他更有經驗,或者說,他有的只是理論,而刑從連有的,則是豐富的掌控經驗。
「第一,請您待在原地不動,觀察周圍是否有被踩踏的傷者,如果出現傷者,請您幫助他們平緩移動至最近的商鋪內,請注意,其餘人待在原地不要移動。」
整個商場內,終於響起了呻吟聲,又或者說,他們終於能夠聽見四周的哀嚎。
隨即是悉悉索索挪動的聲音間或響起,在短時慌亂過後,人群終於清醒過來,他們相互幫助,甚至無需特意安排,他們便開始有序地為傷者讓開生命通道。
林辰放下心來,收回視線,再次看向舞臺。
黃澤跪坐在李景天身邊,只見他脫下外套,正緊緊按壓在李景天頸部傷口上,然後,黃澤轉身,向他所站的位置豎起拇指。
意思是,李景天還活著。
林辰愣了愣,李景天還活著?
他下意識看了眼手機時間,距李景天被割喉至今,已過去三分鐘,頸動脈破裂的死亡時間也在3-5分鐘之內,但在兩分鐘後,傷者將不省人事,黃澤不僅能瞬間判斷出李景天還活著,並且向他豎起大拇指,這不僅在說李景天還活著,更意味著,李景天仍有救?
「刑從連,李景天還活著,傷情可能並不致命。」他捂住話筒,低聲說道。
雖然相隔很遠,他根本無法看見刑從連的面容,但在那瞬間,林辰似乎能感覺到刑從連點了點頭。
刑從連鎮定的嗓音很快響起,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撤離將從一樓向四樓逐步推進,請二、三、四樓的顧客朋友們耐心等待,一如果您正處於一樓中空大廳,也請待在原地不要動。下面,先請正處在東、南、西、北四條通道裏的朋友緩慢、有序離開……」
「那麼,現在請開始。」
他的指令非常簡短卻清晰,伴隨他的「開始」二字,林辰很清楚看見,四條通道內的人流開始緩緩挪動起來,起先,人流通行速度非常緩慢,但伴隨著走出大門的人越來越多,湧出商場的人也越來越多,想來,刑從連在疏散商場人流前,大概已經跟鄭所聯繫過,所以疏散工作才能如此順利。
廣播中,刑從連開始安排大廳中最狼狽的那些觀眾開始離開。
「請所有站在大廳中的朋友們讓開『李森』與『C&M』專賣店中間的通道,稍後醫護人員將從該通道進入,因此請您務必讓開生命通道,並從其餘三條通道中有序離開。」
刑從連的聲音仿佛手掌般輕輕分撥開人流。
大廳裏的人越來越少,逐漸裸露出翻轉的座椅和狼藉的地面,這意味著離開商場的人也越來越多,醫護人員手抬擔架,從唯一空出的通道中迅速入場。
他們爬上舞臺,在為傷者進行緊急處理後,迅速將人抬離現場。
黃澤推開一位想要扶起他的醫生,掙扎站起,仰頭看了過來。
林辰避開他的視線,只好看向那些他看不清面容並正在退場的背影上。
在此刻正徐徐離開的那些背影中,或許有憂心忡忡的粉絲,或許有收到驚嚇的顧客,當然說不定還有那位在眾目睽睽下傷害李景天的兇手。
或許,那位手執綠玫瑰並割開歌手脖頸的少女,正在混在人群中,嘲笑他們的無能。
然而這種可能性,是他們現在無法顧及的。
第99章 四聲11 無奈
「請二樓C區好飾家專賣店門口帶孩子的家長注意保護您的孩子,儘量將嬰幼兒舉過頭頂或騎坐在您的脖頸上,讓您身後的人群可以看到。」
「救護人員正在一樓A區TM連鎖超市門口救治傷患,請您注意避讓。」
「從手扶電梯下樓的朋友們,請注意不要推擠。」
……
刑從連的提示聲間或響起,林辰偶爾隨著他的指示音看去,發現他的提醒總是恰到好處,該怎麼說呢,非常像擁擠地鐵裏疏導通行的專業人士,細緻又耐心,雖然林辰又很確定,他大概真的一次也沒幹過這種事。
望著逐漸變空的場地,林辰心中忽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大概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慶倖。
畢竟事發時直到現在,他和刑從連都相隔甚遠,但或許是刑從連的聲音總是通過廣播徐徐傳出,他總覺得刑從連仿佛就在這裏,光是這種感覺,就令人很有安全感。
想到這裏,林辰又愣了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感受到了安全感這種東西?
大概是職業病犯,他思考了一下這背後的心理動因,這才察覺,他所享受的或者說令他覺得滿足的,並不是這樣單純的、背後有人罩著的安全感,真正令他覺得愉悅的,是一些在人類低級需要被滿足後才會逐步追求的高級需要,大致來說,是歸屬感與愛。
人,都希望與同伴在一起。
商場內滯留的人越來越少,人們相互攙扶,緩緩走出這一場騷亂。
林辰再次將目光投向舞臺,轄區派出所的警員已經先行將現場封鎖了起來,在那片猩紅地毯上靜靜躺著一束玫瑰,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廣播裏已不再傳出刑從連的聲音。
很快,他聽見刑從連在手機裏「喂」了幾聲。
「我在。」他答道
「我馬上過來,等我一刻鐘。」
「好。」
他說著,忽然聽見背後響起皮靴敲擊地磚的聲音,商場裏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而會特意來找他的,也只有一個人。
他轉過身。
只見黃澤正從遠處緩緩走來。
「等會見。」他對電話裏的人這麼說,然後掛掉了電話。
大概是腿受了傷,黃澤走得很慢,並竭力保持姿態的平穩,但無法彎曲的膝蓋還是出賣了他。
黃澤越走越近,近到林辰可以清晰看見他西裝上的灰塵和慘烈的褶皺,然而黃澤並沒有停下腳步,他被迫向後退了半步,後背抵在欄杆上。
黃澤微微眯起眼,終於停下。
一月未見,黃督察一如既往冰冷無情,並且,像黃澤這樣的人,一直習慣於等人打招呼。
搜易,林辰歎口氣,開口道:「黃督察,近來可好?」
「你明明知道,你過得好,我就不會好。」
林辰笑了:「那我確實過得很好,非常抱歉。」
挑釁一個剛被眾多少女蹂躪的男人,大概真不是什麼太好的主意,更何況這個男人恨你入骨,你卻剛救了他,這種侮辱,大概比殺了他還難以忍受一些。
黃澤猛然抬起手,林辰下意識閉上眼。
但是,臉頰的疼痛感遲遲沒有落下。
他覺得這劇情真是有些荒唐,他睜開眼,只見黃澤的手仍舊高舉在半空中,紋絲不動。
他想了想,只好問:「黃督察,還打嗎,不打我先走了?」
「你過得很好嗎?」
現在的氣氛總有些奇怪,林辰努力試圖把話題拉回不那麼奇怪的正軌,於是說:「許久未見,老實說黃督察,我還以為您會說,『不要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謝你』,其實敍舊這件事,不太適合您。」
可意料之外的是,就算他這麼說,黃澤也真的沒抽他。
黃澤面部緊繃,像強忍著什麼,最後,他緩緩放下高高揚起的手臂,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的手是怎麼斷的?」
林辰望向自己手上的石膏和繃帶,想來因為永川一案尚在偵破過程中,卷宗絕密,所以黃澤並不知情,他只好很無奈地稱述道:「為了保護人民生命財產……」
「和刑從連一起?」
「是啊。」
「他為什麼會讓你受傷?」黃澤說這話時,居然好像在生氣。
對話有漸趨肉麻的跡象,林辰歎了口氣,道:「大概因為我比較喜歡找死?」
「你自從和刑從連在一起,已經死過一次,現在還斷了一隻手。」
「嗯,所以呢?」
「所以你還想和他在一起嗎?」
黃澤有條不紊地說道,聽上去似乎還很有道理。
而他話語中的意思,更讓林辰不禁誤會了一下:「黃督察,我現在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稍稍實現人生價值,畢竟這還是比活命稍微重要一些。」
他以為,這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解釋,可很在他說完這句話後,黃澤卻突然怒目圓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你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刑警,跟在他身邊你就可以高枕無憂,說不定你哪天連命都沒有!」
「這臺詞有點耳熟啊黃督察。」林辰四望了下,幸好周邊沒有人,否則這樣的對話,還真是有些羞恥。
黃澤又上前一步,林辰只好又後仰了一些。
「我查過刑從連的履歷。」
「嗯,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
「刑從連一年前空降逢春,後調任宏景當刑警隊長,他的檔案,只有這一年。」
黃澤大概是真恨上刑從連,所以才會連查檔案這種事都能做出來。
但他查不到刑從連檔案,林辰倒不覺得意外,畢竟,林辰想,不光是刑從連的檔案,就連王朝的檔案,黃澤大概也查不到吧。
果然,黃澤很快就提到了王朝小同志。
「刑從連非常可疑,就連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小孩,都沒有任何檔案,你覺得正常人會是這樣嗎,你是蠢嗎,自己是學心理學的,從沒覺得這裏面有什麼問題?」
黃澤言語中越來越焦躁,這樣的話其實並不適合他來說,畢竟黃督察總是冷豔的高高在上的,突然為了這種事焦急,實在太不像他了。
林辰想,我當然知道有問題,畢竟人家住個酒店都要自己裝攝像頭,可人家不願意說,我難道拎著領子去問嗎,這也太奇怪了。
所以,他只能回答:「這樣豈不是很好嗎,我很滿意啊,連您都查不到他的檔案,說明他還挺厲害不是麼,也保不准,他曾經為國家做過巨大貢獻又或者曾是隱秘戰線的一員。」他頓了頓,抬頭看著黃澤,笑道,「您的意思是,我應該更尊重他一些?」
「你是想刺激我?」黃澤猛地拔高音量。
林辰也不知道黃澤今天是怎麼了,雖然黃澤話語裏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在關心他,但這種態度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更像是小朋友奇怪的佔有欲,畢竟對於孩子來說,哪怕這件玩具我再討厭,但要是被別人搶走,我都會不開心吧?
林辰已經不太想再說什麼,卻還必須再回應:「黃督察,我只是想提醒您,首先,私自調查他人檔案,並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其次,我不覺得您在這裏與我討論刑隊長的身份背景有任何意義,畢竟我們只是同事又不是要準備結婚,我知道他家裏有幾口人帳戶上有多少錢沒有意義。」
「光明正大?你覺得他就光明正大?你真是天真得可愛啊林辰。」黃澤像是根本沒聽到他最後一句話,而是抓住那個詞譏諷道,「他要是光明正大為什麼不告訴你他是怎麼幫你拿到顧問職位的?」
見黃澤火氣越來越大,林辰反正平靜下來:「那黃督察,我是該說『求你快告訴我』,還是該說『我不想知道呢』?」
「你根本不在乎,對嗎?」
「也不是不在乎,主要是很好猜,能讓您鬆口真的下公文給我批這個位置的方法也不外乎兩種,不是刑從連拿著『糖果大盜』一案的記者錄影帶笑著對您說如果不放過我就把錄影帶公佈在網路上讓您名聲掃地,就是王朝帶著電腦往您面前一坐,向您展示如何一分鐘攻破各類防火牆讓您的個人隱私無所遁形……」
望著黃澤青筋膨脹的面孔,林辰想自己大概猜的還算準確。
這兩個人,還真是知法犯法啊。
第100章 四聲12 怎辦
被提到名字的兩人,當然並不知道自己被點名「批評」了。
長風橫貫車廂,王朝總有種馬上要被吹飛的錯覺,他坐在副駕駛上,很惶恐地抓緊安全帶,戰戰兢兢地說:「老大,雖然我們亮著警燈對不對,雖然也確實有案子對不對,但港真你能不能稍微開慢點?」
刑從連叼著煙,當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因為兩邊車窗降下,風實在太大,煙燃得很快,王朝盯著那一點迅速燒到濾嘴的煙頭,咽了口口水,繼續說:「老大誒,你是不是怕黃澤大傻逼欺負阿辰,你不用太擔心,黃澤大傻逼不敢對阿辰怎樣啦,它就是掌心的螞蟻,我們翻手就碾壓他、實力碾壓!」
刑從連按滅煙頭,依舊沉默不語。
眼見自己老大剛被掛了電話以後,就一副我心情很不好別惹我的樣子,王朝就已經很害怕了,現在無論他怎麼勸說,刑從連就是不說話,上次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銀河外星系都毀滅了啊……
額,當然沒這麼誇張,王朝拼命清除腦內的奇怪設定,就在他被風吹得快要窒息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句子:「老大,要不要你開慢點,我把電腦打開給你看看現場好不好啊?」
紅綠燈轉換,刑從連猛一踩刹車,在白線前穩穩停住。
王朝深深吸了口氣,感謝自己的機智。
「好啦好啦,我給你調個現場錄影看啊,不過會點卡,畢竟你不肯租條衛星線路給我專門上網!」
他說完,只見刑從連微微眯起眼,轉頭冷冷看他。
王朝迅速閉嘴,乘著長達75秒的紅燈間隙,他以前所未有的手速調出了安生國際現場監控。
說來也是很巧,或許是因為視頻傳輸確實太卡,在他輸入先前林辰所站位置的攝像頭編號後,畫面定格在一個很奇怪的瞬間。
模糊的監控畫面中,林辰正倚靠在欄杆上,一隻手反撐住欄杆,像是在竭力後退,而有人欺身上前,微微低頭,那人的後腦勺擋住了監控畫面的角度,所以……
所以看上去,那人似乎正在強吻林辰。
那個看上去很像在強吻林辰的人,當然一定只有黃澤大傻逼了!
臥槽黃澤你他媽好敢啊!
王朝石化了、驚呆了,雖然知道這裏面一定有什麼不對,但是他幼小的心靈還是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靠這麼近還俯身還低頭是什麼鬼啊!
他猛地拍上筆記本,戰戰兢兢向駕駛室看去,只見他老大正目不斜視盯著前方路況,唯有右手食指在輕輕敲擊方向盤,整個人忽然就平和下來,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剛才那一幕。
「老大,這個,黃督察和阿辰肯定不會是那種關係啦,一看就是借位……我給你調另一邊的攝像頭看看好不好?」
聽聞此言,刑從連倒是沒有動怒,只是淡淡道:「不用。」
照理說,王朝覺得自己應該鬆口氣,可是,作為十年如一日的好狗腿,他瞬間就察覺到刑從連敲擊方向盤的節奏有問題。
兩短一長,兩長一短……
他默默記下節奏,拿起手機,悄悄把記錄下的內容給曾經的老同事發過去:「緊急情況!!!急!!!線上等!!!」
很快,那邊就秒回了條短信。
「咦,老大發這麼大火,地球居然沒毀滅,我們居然都還活著,真是奇跡啊小王朝!」
王朝繼續吞咽口水,偷看了一眼刑從連的側臉,現在非常非常後悔。
……
黃澤向後退了半步,覺得已沒什麼話好再同林辰講。
但他看著林辰微微仰起的頭,和凝望自己的面容,有那麼一瞬間想再俯身下去。
可是,現實當然不允許他這麼做,畢竟他理應憎恨林辰,畢竟林辰也應該恨他。
自尊啊,真是太奇怪的東西。
黃澤轉過身,沒有再看林辰一眼。
他慢慢走到樓下,也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下去的,腿部疼痛早已失去知覺,忽然,他感到有人用力拉住他,說著什麼話。
他垂下眼,看到一張肥胖的面容。
那好像是安生國際的總經理,也姓黃,是他的一位族叔。
黃澤抽回袖口,有些生氣,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實際上,如果不是因為這位族叔特意致電給他的父親,那麼今天在現場的人當然不會是他,被人推倒的人不會是他,被林辰和刑從連拯救性命的人,也更不會是他。
「請問還有什麼事嗎?」他問。
「黃少,您看今天這事,員警封鎖了現場,我們這商場開業……」
雖然他這位族叔說話間斷斷續續,但黃澤大致明白了他話裏話外的意思。
開業典禮出了這麼大的事故,李景天生死不明,不論哪家商場攤上這種事都已經倒楣透頂,值此一事,安生國際宏景店要緩過勁來已經很難了。
可商場方面最怕的,卻不是粉絲的怒火,而是警方再事故調查過程中的責任認定。
現在宏景警方已經封鎖了現場,如果在調查過程中查出商場有什麼過失之處,到時候結果在網上一曝光,他們等著商場門庭冷落、各大品牌撤櫃吧。
所以,為今之計,當然是希望事故調查方網開一面……
「你想怎樣?」黃澤很清楚,他這位族叔到底想說什麼,卻偏偏還要問一句。
只見他那位族叔頓時急得滿頭大汗,臉上那些青紫都快扭成一團,最後憋不住了,這才鼓起勇氣說:「黃少,這警隊方面,還需您……稍稍打個招呼才好啊。」
打招呼?
不礙事的招呼當然可以打,黃澤覺得自己的原則性還沒有這麼強,但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刑從連那張惹人生厭的面容,他頓時皺起了眉。
只是刑從連來得比他想像的還要快些,快到他還沒來得及應答或者說推託的藉口,身後就已經響起那人非常平靜冷漠的聲音。
平靜冷漠到讓人想吐。
「為什麼事故責任人還在現場?」
刑從連這麼問。
黃澤轉過身,只見刑從連正從遠處走來。
他走得不快不慢,那位小跟班抱著電腦小跑著著跟在他身後,他左右兩側跟著另兩位警員,看上去排場很大,威風極了。
而那句質問,當然是在對他身邊那兩位警員的話。
聽見這話,其中一人看了刑從連一眼,又看了他那位族叔一眼,目光中甚是惶恐。
大概,也只有刑從連這麼囂張的個性,才敢在他們黃家的地盤上,抓他們黃家人。
真是好囂張。
但刑從連又何止是囂張。
「還需要我教你怎麼按程式辦事嗎?」
見下屬沒有反應,刑從連又淡淡地加了一句,然後終於,刑從連快要走到他面前了。
黃澤站直身,目光落在刑從連的警銜上,他當然在等刑從連向他行禮。
只是這次,刑從連與往常很不相同。
刑從連雖然骨子裏很看不起他,但表面上還是謙恭的客氣的,可現在,他連表面上的客氣都看不到了。
只見刑從連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站住,單手從煙盒裏掏出根煙,當著他面點上,不僅未行禮未致意,反而還吐了口煙,只當沒有看見他。
聞著周遭嗆鼻的煙草氣息,黃澤簡直想笑。
他原以為,刑從連還算機敏,卻沒想到現在為了表示對他的不屑,刑從連竟然會犯這種錯誤,他忍不住譏笑道:「刑隊長,警務人員在執行公務期間吸煙,恐怕影響不好吧?」
「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跟我這麼說話?」
刑從連叼著煙,這麼對他說。
第101章 四聲13 資格
黃澤愣住了。
他確實也設想過,再次遇見刑從連時會發生什麼情況,因為很自然的,刑從連剛救了他,刑從會到現場主導調查,所以他一定會和刑從連再次碰上。
他設想過,刑從連或者會嘲諷或者會冷笑,但在他設想的那些句子裡,一定不包括這句——「你有什麼資格?」
你居然敢問我有什麼資格?
先前在林辰處拼命壓抑的煩躁再次湧出。
他想,我警銜比你高我家世比你好我年紀還比你輕,我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但現在,你只是個小小的刑警隊長,那麼這句「你有什麼資格」,明明該由我來問,你憑什麼敢對我這個態度?
黃澤笑出了聲。
他很想提醒刑從連,這個世界上的那些資格和底氣,並非來源於嘴巴和嘴巴裡說出的話,那些資格和底氣,是來源於你的身份和你的地位。
但正因為他的身份和地位,所以他才不會同刑從連做口頭上的計較,因為他地位很高,所以有人會替他開口。
「刑隊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黃偉拖著肥胖的身軀,擋在他身前,非常趾高氣昂地問道。
雖然黃偉很俗氣很銅臭從事發至今都像軟腳蝦一樣毫無擔當,可當他問出那句話時,他的那些汙點都已經在黃澤心裡已經被完全抹去了大半,他很滿意他的趾高氣昂,然後黃澤開始考慮,是否真的要替他打一聲招呼。
倒是刑從連,沒有任何被冒犯後的不悅,他依舊面無表情地叼著煙,目光連凜冽甚至犀利都算不上,他微微回頭,看了身邊的警員一眼。
很奇怪的是,明明是那樣平和的目光,那名警員被看了一眼後,竟真的咬咬牙,沖上前,一把反扭住黃偉的手臂,將人按在牆上,下一刻,冰冷的手銬便乾脆俐落地銬了上去。
「黃偉先生,您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被依法逮捕。」那名警員用非常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
黃偉蒙了一陣,隨即大聲嚷道:「我怎麼了,你們憑什麼抓我!」
「您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被依法逮捕。」
那名警員只是機械重複著,然後另一人上前,扭過經理肥胖的手臂,準備將人拖離現場帶回警局。
「不關我的事,又不是我讓人去殺李景天的,你們憑什麼抓我!」胖經理看著腿都軟了,他滿頭大汗,臉色蒼白,終於。
黃澤見他僵硬地扭過頭,看著自己,那表情像是沉船上的遊客抓住最後一件泳衣:「黃督察,救我,救救我啊!」
黃澤霎時臉色鐵青。
他很清楚,刑從連敢扣下黃偉,當然有理有據,安生國際剛才發生的事件,已經完全可以算上重大公共安全事故,扣下商場行政負責人是理所應當、無可指謫的事情。
只是黃澤沒想到,刑從連竟真得如此不留情面,這個巴掌,不僅抽在了他的臉上,更是抽在了黃家臉上。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反手打回來的方法,「刑隊長好膽色。」最終,他只能咬牙切齒道。
「關你什麼事啊?」刑從連還是那副懶得和他多說一句話的樣子,他微微垂下眼,只是用一種君王俯瞰螻蟻的目光看著他。
黃澤從那樣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鄙夷、輕蔑、不屑等等一切居高臨下的情緒,像刑從連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底氣擁有這些情緒呢?
在那一瞬間,黃澤甚至覺得,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刑從連。
他穩了穩心神,然後發現,他似乎在此時此刻,沒有任何碾壓刑從連的手段,因為沒有手段而令人憋悶無比。
「這就是你對上司的態度嗎刑隊長?」他抬頭,沖刑從連冷笑道,「刑從連,等著收申斥書吧。」
「上司?所以呢黃澤,你是以你督察的身份,在參加家族商場的開業典禮?」刑從連緩聲問道。
這是一句威脅,更是一句斥責,不那麼兇狠,卻是非常赤裸裸非常具有殺傷力的斥責。
黃澤以為自己寫過很多申斥書,畢竟他的工作就是發現問題然後指出問題,可在他寫過得那麼多違反條例的申斥書中,卻沒有哪一條比他現在收到的這條更嚴厲。
刑從連是說,你都這麼不要臉在為家族企業站臺了,還當自己是督察嗎?
黃澤緊緊握起拳頭,指甲嵌入手心,疼痛讓他勉強可以維持清醒。
刑從連每一句話都在罵他可又不在罵他,如果他現在以舉止不當為由申斥刑從連,那就證明他是以警隊督察的身份參加家族產業的產業典禮,這當然是假公謀私;但如果他是以私人身份參加典禮,那他現在不是督察,他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刑從連呢?
想到這裡,黃澤現在真的非常非常想發飆,可正因為如此,他沒有任何發飆理由,打碎牙和血吞也不外乎如是。
不用照鏡子,黃澤都知道自己的臉色大概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他深深吸了口氣,想要開口,可刑從連卻又搶在了他的前面。
只見刑從連吸了口煙,很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我說了你沒資格,你就是沒資格。」
又是資格,又是你沒有資格。
在那瞬間,黃澤只覺得這太荒謬了,是啊,你刑從連現在是占了上風,但一而再再而三占口頭便宜這是真準備撕破臉嗎?
一記耳光已經很疼了,現在又挨了一記,事已至此,黃澤發覺,他無論再說什麼話,都是毫無用處的反擊,他最後看了一眼刑從連,強忍著心中翻江倒海的怒火,冷冷道:「刑從連,像你這樣喜歡找死的人已經不多見了。」
說完,他就邁開步伐,在與刑從連擦身而過瞬間,他聽見對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黃澤……」刑從連拖長了調子,說,「滾遠點,別讓我再看見你了。」
……
雖然,那對黃澤來說,是度日如年的幾分鐘,但實際上,刑從連和黃澤的對話時間非常短,短到林辰仍舊站在那家奶茶店門口,還沒來得及變換位置,就看到刑從連從觀光梯裡走出來。
林辰靠著在欄杆上,從頭到腳看了刑從連一眼,因為刑從連也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
王朝小心翼翼從電梯裡出來,在刑從連身後立定,然後沖他使了個眼色。
林辰收到信號,不由得再次觀察起刑從連的表情來。
怎麼說呢,王朝他老大此刻的臉色其實非常平靜,平靜得仿佛是絕對靜謐的湖水或者更恰當的比喻是無波的古井,因此,就算他勉強用上所有的微表情分析法,也猜不透刑從連現在是在想什麼。
不過,雖然猜不透,但他還是可以勉強推理出,刑從連剛才在樓下,大概是碰上了什麼人。
「你,碰上黃澤了?」他試探的問道。
話既出口,他卻見王朝在刑從連背後沖他拼命搖頭。
難道還不是單純的碰到,而是碰到以後,還吵架了?
總不至於動手吧?
他想了想,忍不住問:「黃澤沒有為難你吧?」
聽了這話,刑從連凝固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雖然他還是猜不透刑從連這到底在想什麼,但幸好刑從連終於動了。
他叼著煙,邁開長腿向他走來,然後停下腳步,單手夾住煙,淡淡道:「過來。」
第102章 四聲14 感覺
惶恐的王朝,冷淡的刑從連,還有那句「過來」……
林辰已經完全猜不透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他覺得自己還是照做為好,所以,他依言向刑從連走去。
沒有解釋,沒有招呼,見他走近,刑從連卻只是轉過身,逕自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而他走去的方向,自然是那間標誌性的奶茶鋪。
刑從連總不會是要去買奶茶吧?
又或者是因為他踩了人家的椅子,所以要帶他去道歉?
林辰實在忍不住,很不明所以地看了王朝一眼,但關鍵時刻,王朝卻眼觀鼻鼻觀心,孤身站在電梯口,只當自己並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林辰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跟在刑從連身後亦步亦趨。
鋪子裡的服務生小妹正在整理門口的座椅,見他們過去,少女目光閃爍了下,然後默默退回櫃檯後,甚至連問一句「先生您需要什麼」的意思都沒有。
看著那位服務生小妹,林辰感覺自己的直覺並沒有出問題,真的不止他一個人感受到了刑從連生人勿進的氣場。
一杯奶茶當然治不好生氣,所以刑從連當然不是要買奶茶。
刑從連站在奶茶鋪門口,微微彎腰,拖了一張塑膠椅出來,走了兩步,把椅子放在了一根石柱邊上。
林辰看著那張椅子,再次陷入了人生中少見的迷茫,刑從連這是要幹什麼?
「怎麼了?」他問。
「坐。」刑從連忽然變得惜字如金。
林辰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刑從連帶他到奶茶店門口只是請他坐下?
他指了指自己,再次確定了一下:「讓我坐?」
「對。」
林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緩緩走到那張塑膠椅前,坦然坐下。
但下一刻,他愣住了。
只見刑從連再次叼起了煙,他先是吸了一口,然後他用非常漫不經心地態度,在他面前緩緩蹲下。
林辰坐在椅子上,望著刑從連的髮頂和他若無其事的面容,變得非常非常不知所措。
可刑從連這樣的人,想做什麼當然不會徵求別人的意見,只見他微微低著頭,眼睫輕垂,像是很懶得說話,因此在吐了兩口煙後,他才勉強說:「左手伸出來。」
林辰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依言伸手。
刑從連的目光落在他打著石膏的手腕上,爾後淡淡道:「握緊……」
林辰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頭。
在那一瞬間,林辰突然明白,刑從連這是在檢查他的傷情。
這樣的認知,令一切都仿佛靜止下來。
他看著刑從連,刑從連在看他的手。
刑從連的目光很仔細,從他的角度看過去,男人的面容幾乎隱沒在間或升騰起的青色煙霧中,他只能看見他挺直的鼻樑和微微抿起的唇,當然,還有濃密得過分的睫毛。
很奇怪的是,在那個時候,林辰忽然分神想到了刑從連的母親,他想,刑從連的母親,一定是個非常溫柔又好看的女人。
很快,刑從連清淡的聲音再次將他的思緒喚回:「把手平舉。」
刑從連這麼說。
他伸直手,下一秒,他的手腕被刑從連一把握住。
刑從連叼著煙,話語有些含糊不清,但林辰很清楚聽見他在問他:「疼嗎?」
大概,在這世界上所有令人無法抗拒的情話裡,一定有這麼一句簡單的問訊。
「疼嗎」、「疼不疼」、「難受嗎」、「好點嗎」,諸如此類的話語總是令人難以抗拒,無論現實多麼痛苦難忍,但只要有人這麼問你,再痛苦的事情都會變得柔軟起來。
林辰想,當然疼啊。
他甚至覺得,光是這麼想著,空氣裡那些刑從連慣常抽的薄荷煙草味道都變得溫柔起來,他於是再次想起他對蘇鳳子所做的形容,刑從連這個人啊,真是很甜。
很自然的是,你喜歡的人這樣問你,你當然會開始想遐想。
像是原本緊密隔離的部分突然破開一個缺口,一些水流順著被鑿開的缺口洩露出來,緩緩流淌至另一部分。
林辰頭一回體會到奇怪的思維鬥爭,他腦海中理智的部分在說,其實刑從連只是在擔心你剛才被推擠二度受傷,這是很正常的同事間的關心,如果遇事的是王朝,大概刑從連也一定會邊抽頭皮邊把人按在椅子上檢查;但他腦海裡另一部分非理智的受情感操控的部分又在說,想什麼呢,哪有同事間的關心會是這樣,他說不定也喜歡你啊……
——他說不定也喜歡你。
如果這個世界上要評選什麼讓人瞬間幸福感劇增的魔力語句,這句話和「你買我付錢」一定能入選其中。
林辰覺得很好笑,他居然也會有這麼不理智的一天啊。
可是看著刑從連嚴肅的面容和關切問詢的目光,他又意識到,如果他現在不理智一秒鐘,那麼他可能一整天都會因為這樣的不理智而高興。
「疼啊。」
所以他這麼回答。
「疼就對了。」
果然,刑從連收回手,冷冷說道。
林辰低頭看著刑從連,覺得認錯態度良好一定是爭取寬大處理的唯一法門,因此他非常認真地說:「抱歉,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有注意……」
但可能是他的致歉不夠誠懇。
刑從連聽到這話,竟突然起身,握住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後,然後令他的手臂伸直、外展、內旋後,又問:「有哪個角度覺得疼嗎?」
剛才他回答「疼」顯然是個錯誤答案,所以這次,林辰很聰明地換了個答案:「不疼。」
他非常確定地回答道。
總之,大概是他這個回答非常正確。
刑從連在靜默數秒後,終於放下他的手臂,然後走開了。
林辰莫名其妙回頭,卻看見刑從連又回到了奶茶鋪裡,問一直在假裝擦桌的那位小妹:「有礦泉水嗎?」
奶茶店怎麼會賣礦泉水……
林辰剛想開口,卻見小妹連連點頭,然後說:「有的有的,兩塊錢。」
刑從連也沒多說話,只是很乾脆地從褲兜裡掏出兩塊錢,順手把煙在垃圾桶上的煙灰缸裡按滅,並拿著礦泉水走了回來,他擰開瓶蓋,然後把水遞了過來。
林辰看了眼那瓶水,不用刑從連再下指令,他很自覺地把水接了過來,然後開始喝。
為了表示誠意,以及告訴刑從連你這瓶水買得真好我真得很口渴,他迅速給自己灌了半瓶水進去,但等半瓶水下肚,他才察覺到,刑從連只是靠在一旁石柱上,並沒有任何要叫停的意思。
那麼,這水他是要繼續喝,還是停下來?
他瞥了眼王朝,一直躲在電梯口的少年人沖他搖了搖頭。
搖頭什麼意思?
不要停,還是別喝了?
想到這裡,林辰乾脆放緩了喝水的速度,希望刑從連能在此之前對他說什麼話,那麼他就很有理由把水放下來。
不過,人心莫測,直到他把一整瓶水喝完,刑從連都沒有開口。
最終,他非常吃力地放下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刑從連這才走過來,接過他手裡的瓶子蓋好,最後扔進垃圾桶。
「你怎麼這麼渴?」
刑從連眉頭輕蹙,最後問道。
……
撿回一命是什麼感覺?
大概就是王朝現在的感覺。
因為鑒證科來人,所以他老大在扔完垃圾後,就被招呼下樓。
王朝終於長舒一口氣,給大洋某岸一直在蹲點的戰友發了條短信:「警報解除!!!」
「不早說,我剛買了去a星雲的飛船票,你賠啊?」
「活著不好嗎???」
他剛回完這條短信,便聽見林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怎麼了?」
林辰這麼問。
王朝想說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犯了什麼病,但他這麼變態顯然不是因為黃澤就是因為你啊或者說是因為黃澤和你啊!
他看到黃澤好像在強吻你所以非常不爽這是他今天生氣最可能的理由,但這種理由可讓我怎麼跟你說啊!
王朝壓抑住內心崩騰而起的字句,在美好的三次深呼吸後,他笑望林辰,說:「阿辰,你體會過生命的美好嗎?」
「什麼意思?」
「好好活著啊!」他用力拍了拍林辰的肩膀。
「我的意思是,你老大今天是怎麼了?」
「男人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啊!」他找了個非常恰當的藉口。
「是麼?」
「阿辰你覺得我要不要給老大買點靜心口服液啊?」
「那對男士心情調控沒有作用吧?」
話題漸趨向學術性方向發展,而一學術,他肯定在阿辰面前露餡,於是他迅速找到了正確且他完全可以掌控的話題:「阿辰,你剛才一直站在奶茶店門口嗎,那你有看到那個割李景天脖子的妹子從哪個通道口逃出來嗎?」
林辰搖了搖頭,面色瞬間凝重起來:「雖然我確實一直在注意那條秘密頻道從1樓道4樓的出口,但我確實沒有看到她究竟從哪裡出來,一是現場人流密集,二是她上臺就戴著口罩,那麼只要他在樓梯間裡簡單變裝,就會瞬間變成另外一人,我們真的很難追蹤。」
「臥槽說起來我就生氣好嗎,就因為那個看板吧舞臺遮擋了起來,我tm連監控都沒法追蹤,簡直生氣!」他邊說,還邊拍著懷裡的電腦,然後突然頓住,「阿辰你說,這是不是預謀好的,蒙臉、割喉、遮擋攝像頭,他們會不會一開始就把現場複雜的人流狀況都計算在內了,這要說不是蓄謀已久我還真是不信啊,那麼這樣一來,我感覺那個黃胖子很有嫌疑啊!」
王朝越說越覺得太正確了,他一屁股在地上坐下,然後說:「等我把黃胖子的監控調出來啊,阿辰你看看他有沒有嫌疑……」
「黃偉在自己商場開業典禮上涉嫌謀殺他的開業嘉賓,這好像也不是太可能……」
「你這麼一說也是啊。」王朝再次停下,仰頭問道,「你餓不餓,要不我們去吃麵?」
就在這時,一聲驚恐的尖叫聲突然從樓下大廳傳來。
王朝猛地跳起,沖到欄杆邊上。
只見舞臺上,現場的鑒證人員齊齊退步,在警戒線邊緣站定,他們死死盯住地上那束玫瑰花,仿佛遇到了什麼極其詭異的狀況。
第103章 四聲15 一鳥
在大廳尖叫的人,是正在整理座椅的一位女員工。
在公共場合發生的案件,總免不了被人圍觀,刑從連看她一眼,對方迅速噤聲,爾後默默退開。
可似乎是因為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恐,那名女員工拉住身邊的另一位女同事,小聲嘀咕:「剛才那束花動了,你看到沒,它動了啊,嚇死人啦!」
刑從連收回視線,沒有再說什麼。
他彎腰,從鑒證科警員的工具盒中抽出一副塑膠手套戴好,然後走上舞臺,一把撈起地攤上那束綠玫瑰。
包裝紙是特殊的絲光棉紙,刑從連拿起那束玫瑰花時,發現它的重量有些問題。
照理,任何花店在包紮花束時,都會在底部放上營養液,以期能讓花束保存更長時間,但這束玫瑰花的底部,卻似乎沒有包上潮濕的營養液,故而重量很輕。
他勒緊玫瑰花下半部包裝紙,單手解開細繩,然後再托住花束下部包裝,想要將包裝分離開來,可在摸向底部的刹那,他愣住了。
恰好這時,林辰從轉角走來。
「裡面,有什麼東西?」大概是覺得他眼神不太對勁,林辰非常敏銳地問道。
刑從連感受花束底部柔軟並且溫暖的觸覺,他想了想,對林辰說:「是很適合你的案子。」
「那一定不是什麼好案子。」林辰答。
「林顧問的自我定位真是相當精准。」
刑從連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蹲下身,並招呼鑒證科警員上前。
舞臺上很快鋪上了一張塑膠紙,他將花束輕輕放下,然後緩緩將之與底部包裝抽離開來。
有幾位警員走上前來,在他身後搭起人牆,以遮擋一些圍觀群眾的視線。
在包裝分離開的刹那,像是有人施了什麼奇怪的凝固法術,周圍所有人都定住了。
林辰皺了皺眉,目光從刑從連身旁的那些警員臉上掃過,他們有人扭頭有人閉眼,都紛紛避開了地上的花束,在那些或年輕或並不年輕的臉上,都很明顯顯露出不忍的神色來,像是見到了少見的殘忍場景。
那麼,有什麼場景,能讓習慣了兇殺案的刑警們,都覺得無法接受?
周圍忽然又靜了下來,又似乎變得極度喧囂,時間仿佛再次回到那位少女上臺的那個時候,場下有人鼓掌、有人尖叫、而李景天,還在歌唱。
林辰踏上舞臺,緩緩走到刑從連身旁。
刑從連抬頭望著他,他低頭,向那束玫瑰望去。
然而,當看到花紙裡包裹的那樣東西時,他第一反應是可笑,爾後很快,他覺得周圍的空氣都降了幾度,變得非常非常寒冷。
在那束玫瑰花底部,原先該存放營養液的地方,躺著一隻鳥。
雖然很可笑,但那確確實實是一隻小鳥。
鳥的翅膀是灰褐色的,看上去很像只麻雀,但又似乎與麻雀不同,它的喙被透明膠帶纏住,一條黑絲帶綁在那只小鳥的身體上,末端還繫了個小蝴蝶結,仿佛是一個美好的禮物。
只是那樣的禮物,實在殘酷過頭了。
因為在那只小鳥瘦弱的身軀上,紮著幾支玫瑰花,買過玫瑰花的人大概都知道,店家總會習慣將莖葉幹末端修剪得很尖銳,為的是能讓花朵吸收更多的養分,那麼現在,那些嬌弱的玫瑰便如利劍般,一根又一根地紮在那只小鳥的身上。
事實上,一隻鳥的體內,也並沒有太多的鮮血,所以哪怕被紮得遍體鱗傷,在潔白的燈光下,小鳥灰褐色的絨毛上,也只是覆蓋著不深不淺的幾團血跡。
像是感知到周圍有許多人在看著它,突然間,那只小鳥再次抽搐了一下,但這更像是生物死後的自主神經反應,這個反應,也同時證明,這只可憐的小鳥,剛死去並沒有太久。
想到這點,林辰再次望向綁在小鳥翅膀上的黑色絲帶,那條絲帶綁得非常有技巧,它不僅很美,而且恰好可以束縛住這只可憐的小鳥。還有那些尖銳的玫瑰莖,從那位少女上臺至今,少說也要過去四十分鐘,照理說,這只鳥早該死透,可就在剛才,它還抽搐過……
他心中,忽然有了非常非常不好的猜想,很有可能,這只鳥在被塞進玫瑰花底部時,仍然活著,它雖然被綁住翅膀和喙,卻仍舊可以掙扎,而從現在已變得鬆垮的黑絲帶可以推測,它實際上在這束玫瑰花中竭力掙扎了不少時間,那麼正因為它可以掙扎著,所以,在它拼命求生的過程中,當有人舉起花束時,當這束花摔落在地時,那些綠玫瑰的根莖會刺入它的體內,而它,就是這樣,被活活紮死。
仿佛是有帶著冰碴的水浸沒心臟,林辰只覺得四肢都冰涼麻木起來。
他在刑從連身邊,緩緩蹲下,一時間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口。
「林顧問的想法,和我一樣嗎?」
忽然,林辰聽到刑從連這麼問他。
雖然刑從連只說了「想法」,但他不需要再問什麼,就大概知道,刑從連是在問他,你也覺得,這只小鳥,是被用那樣殘忍的手法殺死的嗎?
「是的。」他回答道。
刑從連冷冷笑起,說:「看起來,我們好像遇上了謀殺案?」
李景天生死未卜,那麼刑從連說得謀殺案,當然不是指李景天被割喉的案件了,而是指關於一隻鳥的謀殺。
這聽起來有些可笑,但在這起算不得謀殺的謀殺案背後,卻是精美的手法以及殘忍到極點的心志,反社會人格、病態心理……
林辰可以用非常非常多的辭彙來形容殺死這只鳥的那個人,但一切形容,都只是在做單純的描述而已,描述有時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誰都知道,那一定是個變態,一個極度危險的心理變態者。
那麼,有意義的問題就變成,他或者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雖然我知道現在問很不恰當,但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有時,心靈感應太好,也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接下來,刑從連就在問他為什麼。
林辰望著那只小鳥染著血污的絨毛,緩緩道:「我現在當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罪犯留下這束特殊的花,顯然是希望我們發現它……」
「所以?」
「所以,與其說,這束花是送給李景天的,不如說,這束花和這只鳥,是送給我們的。」
刑從連聽到這個回答,並不很意外,他很平靜的點了點頭,然後,他將花和鳥一起放下,並站起身來。
林辰仰頭,只見刑從連脫下手套,沖他伸出手,他愣了愣,將手搭了上去,然後被拉了起來。
他們相對而立,他和刑從連,甚至是四周的鑒證科警員,都無言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是明明有很多很多話可說很多分析可做,卻因為一些太過悲哀殘酷的事情,而短時間內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最後,還是刑從連再次開口,他說:「出去走走?」
林辰點了點頭。
跟著刑從連下臺階的時候,林辰才發現,王朝一個人在舞臺下呆立了很長時間,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對方才猛地回身。
明明只是一個死去的小鳥,可王朝在回神的刹那,眼眶霎時通紅:「阿辰,求求你,我們一定要抓住她!」
第104章 四聲16 心懷
林辰回憶了下,他上次見王朝激動,大概還是在他追查到暗黑網路的時候。
大概,林辰想,像王朝這樣的孩子,其實並不害怕那些窮兇極惡的壞蛋,他害怕的是這個世界上的黑暗面,更確切的說,是人心的黑暗面。
他們總是對世界充滿最美好的善意,雖然他們很清楚,這個世界上當然存在壞人,但他們也深信著,這個世界上的正義和良知總能戰勝那些惡意,這構成了他們對整個世界的基本判斷。
可有時,每當出現一些場景、一些事件令他必須降低對世界或者說對人性的期望值時,他就會變得無法接受,比如說熱愛虐殺的人和被虐殺的一隻鳥。
林辰也拉著王朝走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他們就走出了商場。
少年人顯得分外難過,直接在太陽底下蹲了下來。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對方沖他搖搖頭,意思是,很難勸,沒法勸。
他於是歎了口氣,蹲下身,繼續無言地摸著少年的腦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把牙刷,遞了過去。
「阿辰……」王朝抬頭,輕輕地喚了他一聲,依舊很難過。
其實,每當這種時候,很多大人都會對孩子說,你們總是把這個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所以必須讓你們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壞人心有多惡,有什麼好難過的,不就是只死鳥嗎!
可每當看到那些心懷赤誠的目光時,林辰想,起碼他是沒有辦法說出這些話的。
「你跟著我們,好像真的有點慘。」他笑著說,「其實這些事情,真不是很合適你看到或者經歷到,畢竟一是你的年紀,二是你真的太善良了……」
想起王朝那兩位為了保護他國公民而死去的父母,他想,大概極度善良這種人性,也真是會遺傳的。
「不是……我沒覺得這樣,我只是……」少年人有那麼瞬間的慌亂,亮得過頭的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面孔。
「我倒不是硬要找什麼讓你要堅持下去的理由,說什麼我們的工作有多偉大多了不起什麼,畢竟,這個世界上的壞人總是抓不盡的,人性也永遠比你想像得更加惡劣,我希望你對此,能有更深刻的認識。」
他說完這話時,很明顯感到刑從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或許是責怪他說話太直接,或許是覺得他說得太有道理?其實刑從連對王朝,倒是也很有趣,平時沒事就一頓胖揍,但關鍵時,總是心軟得不行,在刑從連這樣強大的人身邊,王朝總是被保護得太好。
但這本來就是黑白相間且不那麼明朗的世界,任何刻意美化或者保護,都顯得不那麼真誠,但大概也只有刑從連能教養出王朝這樣的少年,或者說,在刑從連這樣心志強大的人身邊,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讓王朝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王子。
王朝非常迷惘地說:「就是說,我們抓了一個還有另一個人,抓了一群,還有另一群,因為我們抓人的速度,也永遠趕不上他們長出來的速度?」
「長出來……這個詞可能不是很恰當,但這是事實啊。」
「你都不安慰我!」王朝忽然這麼說,「上次你還說,只要我心存光明,世界就不黑暗。」
「哦,那些話都是編出來的心靈雞湯而已,其實還有一句話,大概是這樣的——如同惡意不會消弭,其實善良的人和美好的心靈,也永遠都在那裡。」林辰頓了頓,又說,「雞湯味道還不錯吧?」
「誒!」王朝像是也沒想到他這麼坦誠,「這種情況下,你不應該抱著我拍拍嗎,為什麼要喂我喝雞湯?」
林辰於是抬頭,拍了拍他的腦袋:「不過,關於這些話雖然是雞湯,但也一定是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人,對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人編出來的雞湯……」
「可就算世界上確實是好人多,可我們做這些有什麼用呢,抓的了一個卻抓不了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個,雖然這個又是殺人又是虐鳥已經很變態了,但一定還有更壞的壞人對不對!」
聽到這個問題,刑從連已經無奈地伸進口袋,掏了盒煙出來,畢竟所有大人最頭疼的一定是孩子接連不斷的為什麼。
「對啊,你認識的很清楚嘛。」
「阿辰……」聽見這話,王朝非常哀怨。
林辰卻打斷了他,繼續道:「關於有什麼用這個話題……我倒是可以說出非常多的理由告訴你有什麼用,不過我不準備告訴你。」
「你還愛不愛我啊愛不愛我!」
「愛你啊……」
其實,王朝大概也只是想被他安慰而已,在聽到「愛你啊」這樣準確的回答後,他忽然竟精神了起來。
「但我的答案,一定不是你的答案,所以,希望你能自己取尋找你的答案。」林辰最後說道。
「好有哲理啊阿辰!為什麼同樣的話,老大說起來就像是屁話呢!」王朝嚷道。
他話音未落,刑從連的巴掌就呼上了他的腦門:「傷感完沒,傷感完可以幹活了!」
「嗷,虐待童工是犯法的啊!」王朝蹭地站起,少年的面容在陽光下燦爛得好像在燃燒,「來吧,讓我們來找到兇手,還被害者們一個公道!」
林辰撐住腿,站了起來,望著刑從連。
刑從連一副我真是要被這個逆子氣死的樣子,在深深吸氣後,他又踢了踢王朝的屁股,說:「我讓你查的東西你查了嗎?」
「啊,什麼東西?」王朝很理直氣壯地回頭問道。
「小王先森,我發現你現在對工作非常懈怠啊……」
「阿辰,現在要我查什麼?」
林辰在旁邊看著,再次被突然問道,簡直有種莫名其妙中槍的感覺,大概真是孩子大了,都會開始逆反家長。
他下意識看向刑從連,卻見刑從連只是叼著煙,一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說吧,沒事,我聽著呢。」刑從連道。
刑從連說這話時,語氣非常真誠。其實大多數領導總不喜歡有人搶在他們前面發表提意見,但刑從連,真是個很不一樣的領導。
林辰沉吟片刻,道:「首先,無論束玫瑰花裡的那小只鳥死得有多慘,我們現在要偵破的案件,仍舊是李景天被傷害一案,所以問題的關鍵,依然還是要回到李景天身上,那麼,現在就有三個問題……」
「嗯……」
「第一、我們實在都對娛樂圈不是很瞭解,所以還是需先要弄清楚李景天的身份背景。」
「就是咖位大小對吧!」王朝接話道。
林辰勉強點了點頭,繼續道:「那麼第二就是,無論李景天的……『咖位』到底多大,今天現場的粉絲人數依舊超額,這太不正常,所以第二個問題就是,今天到底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而他在舞臺上說得那幾句話也頗具深意,我想著背後一定有什麼故事,這是我們必須查清楚的。」
「沒問題,這兩件事我來查,那第三呢?」王朝說。
「第三……」林辰這刑從連說,「第三,當然也是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李景天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說起來啊,我現在的手機還沒響。」刑從連忽然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這是件好事。」
「林顧問,說話不能太違心啊。」刑從連看了她一樣,撥通了正在醫院蹲點的某位同事的電話。
第105章 四聲17 力壓
市立醫院,一樓走廊。
往常的急診大樓,總是帶著難以言說的陰鬱氣息,今天則顯得分外熱鬧。
在李景天被送至醫院後,他的部分少女粉絲也跟到醫院,少女們哭花了妝容,眼神中滿是無助。
在那一團團花瓣似的少女中,有一人則顯得有些機敏,她躲在牆角,左右張望,雖然看上去她的面容也與周圍的少女們並無太大區別,但她確實是宏景刑警隊的一名警員,她叫張小籠。
張小籠接到刑從連電話時,現場的一位少女剛哭到脫力,隨即被護士小姐送去掛吊針,她望著周圍那些惴惴不安的面容,按下了接聽鍵:“刑隊,我在。”
“李景天怎麼樣?”刑從連低沉悅耳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來。
張小籠扒著轉角,壓低聲音:“李……李先生被推進急診室,還沒有出來呢!”
其實作為一名警員,這麼戰戰兢兢地查看情況,實在有失身份,不過,當你在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那麼保命當然是最要緊的事!
“也就是還沒有消息?”刑隊長頓了頓,又問,“那現場情況怎樣?”
“額……”她踮起腳尖,四下望望,勉強道,“就是人擠人啊。”
人擠人這個形容詞,其實是非常委婉的,畢竟整個醫院的女人裡,大概有一半都在她周圍了,剩下一半,當然是因為沒有能力擠進來了。
現在急診室門口簡直和菜市場也沒什麼兩樣。
醫院保安正在不停勸阻粉絲離開,可醫院這樣的地方,一來又無法大聲驅趕,再說誰都知道,這是李景天受傷了,要是嚴厲地驅逐粉絲,誰知道他那些瘋狂的粉絲又會幹出什麼事情。
所以,李景天所在的這間急診室門口的情況好像又變成了粉絲見面會一樣。保安們把一部分粉絲圈在急診室門口,希望她們不要吵鬧,與此同時,阻止外圍的更多人進到包圍圈裡。
說實話,李景天要來宏景的消息,她很早就知道,也想過請假去看粉絲見面會,不過最終,她仍舊在花痴李景天和花痴刑隊長之間,選擇了後者畢竟對於顏控來說,臉好看才是第一位啊!
可是,今天在她上班後沒多久,李景天舉辦粉絲見面會的商場好像就出事了,刑隊長很快趕往現場,在焦急等待消息的過程中,她突然接到刑隊長的電話,派她去市立醫院等候李景天的搶救結果,並且,刑隊長還讓她必須穿便衣,告訴她遇上媒體一定要三緘其口。
什麼鬼!
為什麼李景天被割喉了,天啦娛樂圈的天要裂了!
張小籠在心中默默喊叫道。
要知道,雖然她也不能算混娛樂圈,可是她起碼比刑隊長要知道的多啊!
李景天誰啊,十年前illi組合出道,實力唱將,三座金曲獎杯得主,雖然因為年紀大了,李景天最近沒有以前那麼紅,但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李景天本人謙遜低調不愛炒作,而且,李景天真的超級熱心公益,據說他累積捐款已經超千萬,這樣的人,就算你不是他的粉絲,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惡感,哪怕他最近有點醜聞,但WHO TM CARES啊,李景天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事啊,他在樂壇的地位依舊穩如泰山啊!
張小籠怀揣要見證娛樂圈歷史的八卦之心衝到醫院,因為她到醫院時間較早,還能搶到比較好的圍觀位置,而逐漸的,她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景天的“天迷”,其餘則是得到消息的醫院病人,當然最後,肯定少不了來湊熱鬧的媒體記者。
看著那些長槍短炮和間或亮起的閃光燈,張小籠越來越覺得刑隊長高瞻遠矚,其實她當然可以拿著警徽很帥氣地穿過人群,要求醫生匯報情況,但這麼做的結果,一定是她有去無回,然後被粉絲和記者堵死在醫院裡。
“你是說……急診室?”
電話那頭的刑隊長頓了頓,又問道。
“對啊。”
“不是急救室?”
張小籠有點納悶,為什麼刑隊長要特地問這個問題,但她只能盡力解釋:“是呀,可能情況太危急來不及送去手術室?或者外面人太多了吧,醫生就沒辦法把李景天推去做手術了……”她悄悄說著,左右觀察,發現身邊的那些少女只當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並沒有註意到她的,她略略放下心,像個特務似地低聲問,“要不要我去向醫生問問情況啊,我大學同學的老公好像在這裡做醫生。”
“我明白了,但暫時不用,有情況隨時匯報。”
刑隊長這麼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張小籠的內心是憂傷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挺沒用的,難得接個任務,隊長還為了保護她,不讓她去打探消息。
就在這時,人群最外端彷彿有什麼動靜,整條走廊裡的少女忽然紛紛向兩邊分開,她們再次踮起腳,發現有人穿過人群,從遠處走廊盡頭而來。
那是位穿素雅連衣裙的女士,黑髮及肩,薄施脂粉,那位女士戴了幅墨鏡,見了走廊裡的媒體和粉絲朋友,還非常有禮地脫下墨鏡,掛在領口,只見她走到急診室門口,轉過身來,面朝所有粉絲,深深鞠躬,但不說話。
少女們見到那位女士,在怔愣後都紛紛哽咽,然後低聲喊道:“柳姐……”
張小籠這才記起,這位女士似乎是李景天的經濟人柳盈?
大概有什麼樣的藝人有什麼樣的經紀人吧,李景天的經紀人似乎也是個非常謙遜有禮的女人,作為大明星經濟人,她面對粉絲與媒體,卻沒有半點趾高氣昂。
“出什麼事了?”
刑隊長像是也聽出這邊的不對頭,在電話那頭叫了她幾聲。
“刑隊……是李景天經濟人來了。”她小聲地說。
急診室門口的情況再次混亂起來。
不光是那些少女們開始騷動起來,見李景天經濟人到場,所有媒體都沸騰了。
那些記者們一開始只是在外圍採訪粉絲或者騷擾醫生,現在則紛紛推擠著前面的圍觀群眾,試圖擠到最前線採訪李景天經濟人,一副要搞個大新聞的樣子。
“哦,有說什麼嗎?”
周圍是各種咔擦聲和叫喊聲,邢隊長的聲音壓過那些喧鬧,在她耳畔響起。
“還沒開始說,就鞠了個躬。”她如實匯報,然後靈光一現,說,“刑隊我把手機舉高點,您別說話,悄悄聽。”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張小籠於是裝作要拍照的樣子,切掉了通話畫面,然後把手機往前送了送。
與此同時,急診室門口的那位女士終於緩緩開口:“我是李景天的經紀人,我是柳盈,我們都知道,今天李景天先生遭遇毒手,此刻生死未卜,但如果他知道,在他進行生死掙扎時,仍有這麼多人關心和愛護他,他一定非常欣慰,所以,我替景天感謝大家對的關心,真是非常謝謝。”
柳盈面容端莊,語速拖得很緩,並隱約帶著哀慟,令人動容。
聽見這話,急診室門口的少女們眼淚都唰地流了下來,彷彿是受了委屈的兒女遇見肯為他們撐腰的父母一般。
“怎麼辦……”
“柳姐,怎麼辦……”
“景天一定會堅持下來的對不對?”
少女們的無助的問詢聲此起彼伏,其實,她們也並不是希望一個確切的回答,她們要的,只是希望。
而經紀人又能對粉絲和媒體說什麼話,也最多不過是些感謝和堅信一類的套話,張小籠抱著要聽廢話的心思,嘆了口氣,可突然,急診室門口的柳女士又盈盈一拜,再抬頭時,她已經收拾起了悲傷的臉色,變得嚴肅鄭重起來。
“你們問我該怎麼辦,我又怎麼知道該怎麼辦呢?”她的目光環視著圍堵在急診室門口的所有面容,張小籠被她掃到一眼,趕忙避開視線,她握緊手機,低下。
柳女士的聲音嚴厲,只聽她話鋒一轉,認真道:“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並且我和你們一樣擔心、害怕、難過,可我知道,想要救治病人,就必須醫生竭盡全力,就如同想要抓到兇手,也需要警方盡力而為一般。現在景天已經受傷了,他在裡面生死未卜,可你們卻在這裡影響著醫生正常工作並破壞著醫院秩序,如果你們真愛景天,那麼此刻你們就應該相信醫生會竭盡全力,更重要的是,縱使你們很擔心很害怕很難過,也不該讓其他人認為我們'天迷'是無組織無紀律的群體,只當是為景天,請大家不要影響醫院正常秩序,謝謝配合與理解。”
張小籠蒙了。
望著急診室門口義正辭嚴的女人,他瞬間感受到了柳女士女王般的強大氣場,在那種情況下,她當然無法尖叫,可她內心卻在不停吶喊,遇到這種慘劇還通情達理並努力控製粉絲的經紀人簡直帥爆了啊!
她再次踮起腳,透過人與人的縫隙,努力想要將女王大人的臉看得更清楚些。
只見女王面色一凜,微微頜首,視線落在人群後方的媒體朋友們那裡,並繼續說道:“同樣的,非常感謝在場的媒體朋友,若說我不希望媒體在場,也必定是違心的假話,我希望你們在這裡,並且希望你們能將這件事情傳播出去,我甚至希望你們炒作,因為我們已經忍氣吞聲太久,藝人怎樣?藝人也是人,藝人憑什麼就應該無故承受罵名而不能反擊?現在景天已經這樣了,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希望用我們的例子來告訴社會上所有人,雖然我們走入了這個行業,雖然拋頭露面,但我們也是人,我們也需要隱私也需要保護,我們需要一個更加安全的環境,我不希望今天景天的慘劇,再發生再其他任何藝人身上,因此,請你們,用力炒作!”
女王大人一席話擲地有聲,她再次鞠躬,雖然她只穿著素雅的連衣裙,雖然她看上去那麼謙和有禮,可她每一句話,都落在現場每一人心頭。
張小籠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要熱了起來,是啊,景天之前受到了那麼多無緣無故的指責,他那麼委屈,被罵那麼慘,現在還被割喉,實在太過分了,她甚至有種莫名其妙的憤怒感覺,就在這時,她聽到電話裡有人輕咳了一聲,將她從憤怒中召喚回來,她趕忙拿回手機,突然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林顧問的清淡嗓音。
“好厲害。”
林顧問只說了三個字。
“我覺得,說得還挺好的。”張小籠覺得鼻子酸酸的,她總覺得,林顧問這句話裡聽起來味道不對,於是忍不住小聲反駁了一句。
“是啊。”
林顧問倒也沒有再多說什麼,現場一片肅靜,唯獨閃光燈亮作一團,聽那頭沒有聲音,她又把手機往前送了送。
打臉這種事情,真是說來就來啊。
像是為了證明她的天真可愛,女王大人頂著眼前照相機帶來的閃爍白光,開始總結陳詞:“很多人都說,媒體和藝人,總是相互利用的,但不管怎樣,我希望在這件這事情上我們能不再對立,我希望媒體朋友們能同我們'天迷'站在一起,幫助我們渡過難關,最後,讓我們堅信,警方能夠還景天一個公道!”
掌聲嘩啦啦響起,張小籠也跟著周圍的粉絲們,用力點了點頭,可點完頭,她忽然覺得,女王大人剛才那句話好像有些怪怪的,就在這時,女王大人的聲音壓過所有掌聲,再次響起,她說,“那麼,請問……警方的相關負責人,有在這裡嗎?”
第106章 四聲18 選項
張小籠打了個激靈,怎麼這位大姐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林顧問說得一點沒錯,這女人真是好厲害啊!
在柳盈說完那句話之後,現場情況就變了。
急診室門口的那堆人,都跟隨著女王大人的提示,開始到處張望,尋找員警的身影。
可是,這裡唯一的員警……
張小籠想,好像只有她啊。
「好像真的沒有員警來啊。」
「怎麼這麼過分,景天都傷成這樣了,為什麼員警都還不來啊!」
質疑與抱怨聲聲自四方而來,這種抱怨,張小籠非常理解的,畢竟自己偶像受了傷,總希望員警叔叔能到場陳述情況,並且保證一定會將兇手緝拿歸案之類。
可問題是……
張小籠很慫地低下頭,你們人這麼多,我真的不敢出去啊!
雖然直覺告訴她,她現在出去一定會成為眾矢之的,可要是她不出去,就現在這情況,誰知道媒體會怎麼罵宏景警方啊。
「所以,出了這麼大的事,警方沒有派人在嗎?」
果不其然,發覺周圍似乎真沒有警方相關人士在,女王大人連語氣都變得冷漠森然起來。
張小籠打了個寒戰。
乘著這個當口,她對著話筒,小聲問道:「刑隊……我要出去嗎?」
電話那頭略一沉吟,雖然沒人說話,可張小籠腦海中已經出現了刑隊長和林顧問對視一眼交流想法的畫面。
別人都這麼點名了,正常領導大概都會派下屬出面背鍋吧。
很快,刑隊的似乎又湊近電話,伴隨他的呼吸音響起,張小籠緊張得渾身緊繃。
忽然,她聽見電話裡的人說。
「別出頭,沒事。」
在那一瞬間,她很沒出息地想哭。
……
安生國際商場門口,香樟樹下。
王朝早已被趕去搜尋各種資料,林辰站在戶外,陪刑從連打完電話。
刑從連在寬慰幾聲後,掛斷了電話,表情很無奈。
雖然並未與女孩通話,但林辰依舊從刑從連的表情是推測出小姑娘大概是在現場收到了驚嚇:「小籠這是?」
「好像是哭了?」刑從連搖搖頭,一副「我也不知道她幹嘛哭」的樣子。
林辰幾不可聞歎了口氣,心想如果你有位英俊上司為了保護你把鍋背自己身上,你自然會感動,那麼如果是女孩子,哭也沒什麼不可能。
刑從連又作勢要掏煙,可拿到一半,他又停下,然後問:「說起來,李景天這位經紀人怎麼厲害成這樣?」
林辰答:「女人厲害起來,就是這樣。」
刑從連又說:「可我忽然覺得,這個厲害女人的那些話倒是套路很重啊,先示弱、後立威,先同仇、後敵愾,他們娛樂圈人都這麼多心眼?」
林辰看他一眼,見他是認真在問,於是覺得,你連這種套路都看得穿,心眼似乎也並不算少?
可這種話,他也只能心裡想想,嘴上只能說:「你是說,她與粉絲媒體『同仇』,那麼『敵愾』的物件是誰?」
「現在看來,好像是我們啊。」刑從連靠在商場門口一顆新栽的香樟上神秘兮兮地問:「明星出事,經紀人卻非要針對警方,那如果你是娛樂圈的人,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
刑從連的懷疑,雖然很冷漠,但不無道理。
其實李景天那位經紀人,雖然從頭到尾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無可指謫,但正因為無可指謫,反而顯得太冷靜太勝券在握,令人不喜。
林辰很誠實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套路,畢竟玩心眼這種事,從來不是我強項。」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愣了愣,忍不住笑了起來:「林顧問這話,我怎麼聽著味道不太對啊?」
「刑隊長想多了。」他說。
刑從連於是湊近他,繼續問:「你說,現在那間急診室裡,會不會正在密謀如何把李景天處理成『重傷』,我們是不是落入娛樂圈的炒作計畫裡?」
林辰倒是沒有否定他:「是有這種可能,如果李景天他們是為了炒作事件,倒是有可能為了阻止警方調查,把我們作為必須針對的物件。」他說到這裡,自己卻搖了搖頭,「老實講,這種做法很愚蠢,警方可能會畏懼輿論,但如果警方執意調查,這又哪裡是輿論能夠阻止的?事實上,從李景天被割喉開始,我一直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倒不是說落入圈套的感覺,而是覺得……」他說到這裡,終於停住,其實他真不是一個太喜歡在辦案過程中分析個人情緒的人,可現在的感覺,真是非常怪異,「我覺得,很悶……」他說。
刑從連砸了砸嘴,說:「聽你說『悶』倒是個很新鮮的詞啊,這到底是怎樣的悶啊?」
「我也不知道。」他再次搖頭,無法形容這種奇怪的感覺。
悶,確實是個非常不具體的詞。
但或許是站在商場高層時、又或許是目睹李景天倒地時、甚至是在刑從連解開那束玫瑰時,林辰都有相同的感覺。
如果非要選擇一種更恰當更具體的形容,那只有說,這種悶來源於一種無能為力感。
分析情緒對破案並無太大作用,林辰認真思考關於李景天的問題,最後有些殘酷地說:「判斷李景天是否在炒作,那需要看他最後情況究竟如何。」
想起舞臺上的鮮血,他最終還是說,「其實,按照現場的出血量來判斷,很難說兇手沒有傷及李景天頸動脈,那麼,李景天能夠被搶救回來的可能性並不大。」
「林顧問的意思是,如果李景天是被蒙著白布推出來,那我們就必須承認自己心思太多總把人想太壞;但如果,李景天是露著臉被推出來,並一副剛從死亡線上被搶救回來的樣子,我們就要考慮他自導自演的可能性了……這有些殘酷啊。」
「這種非A既B的選擇,雖然很殘酷,但如果出現C,則更令人頭疼,所以希望還是不要出現第三種可能性為好。」他說。
其實林辰也並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也就是在他說完那句「不希望」的後兩分鐘,刑從連的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上「張小籠」三字,知道終於到了選項自己給出答案的時間。
刑從連按下公放,讓他一起來聽。
「刑隊,李景天出來啦!」
女孩聲音興奮,並透過公放傳出,那樣輕甜的聲音,被四周喧鬧的車流聲衝撞著,然後變得非常虛無縹緲起來。
果然,還是B選項——自導自演?
刑從連問:「李景天情況怎麼樣,意識還清醒嗎,醫生怎麼說?」
張小籠說:「清楚啊,怎麼會不清楚?」
「剛做完手術,意識還很清醒?」刑從連很懷疑地問道。
「你一定不會相信呢刑隊,李景天居然自己走了出來啊!」
……
市立醫院,三號急診室外走廊。
張小籠舉著手機,不可思議地盯著急診室門口站著的那個人。
歌手本人和電視上也沒有太大區別,比起電視上略顯清高的樣子,現實生活中的李景天更平易近人,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不帥,他依舊是儒雅英俊,臉色帶著失血過多的慘白,他緩身而立,脖頸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在環視四周後,張小籠看見他緩緩鞠躬,像是在感謝周圍粉絲的支持。
見此情景,周圍的少女粉絲們開始尖叫和拼命鼓掌,仿佛是劫後餘生的慶功會。
李景天臉上滿是感激,他眼眶有些濕潤,卻依舊沒有說話。
張小籠當然也很開心,她笑著將歌手從頭打量到腳,歌手的T恤上滿是血跡,甚至連褲子上都是血。
這有些奇怪,張小籠忽然意識到,李景天是被割喉誒,失血過多誒,T恤都被染紅的這種出血量誒,為什麼他還能站著?
就在這時,她聽見話筒裡傳來林顧問的聲音。
「悄悄拍個照片給我。」林顧問這麼說。
張小籠見狀,於是踮起腳尖,舉高手機,哢擦一聲,她趕忙縮回手,然後被身邊人瞪了一眼。
照片很快傳了過去。
電話那頭,林顧問的聲音都變得猶疑起來:「確實是走出來了。」
「這算是選項C嗎?」刑隊長問。
張小籠有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就算是她,心中也充滿了疑問。
為什麼有人沖上舞臺殺人,卻還能讓對方活著走出急診室呢?
第107章 四聲19 血漿
為什麼殺人卻偏不殺死。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非常多的。
比如說手抖、比如說刀不快,但最大的可能性是,那位送鮮花的少女在用刀劃過李景天脖頸時,其實並沒有殺他的意思,所以李景天才能逃過一劫、活著走出急診室。
這個可能性,當然就是選項C,一個看起來皆大歡喜,卻引人無限遐想的選項。
「所以,我們要轉變偵查反向了?」刑從連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些,臉色有些愁苦,所以終於把那根沒點上的煙又點了起來。
青煙嫋嫋,陽光烈得刺眼。
林辰一時間也想不通這個問題。
如果李景天是主導者,為了炒作事件吸引公眾注意,他為什麼不裝得再可憐一點,要知道,當著那麼多媒體的面自己走出急診室,實在看上去太像是自導自演炒事件,正因為像,所以一位有經驗的策劃人,根本不可能會做這樣的事。
那麼,換個角度想,如果李景天確實是受害者,可問題在於,那名少女為什麼只在他脖頸上劃出一條口子,卻不殺死他?
林辰回想起當時舞臺上的情景,那顆砰然落地的話筒,緊緊捂住脖頸的手指和從指縫中瞬間滲出的血水,無論如何,按照那樣的出血量來看,李景天都不像是能夠活著走出急診室的樣子,這裡面必然有什麼問題。
「老實說,我覺得這件事已經有些違反人類生理定律了,正常人不可能在失去那麼多血液後,仍保持正常的行動能力,這太不可思議了。」
刑從連摸了摸下巴,說:「看起來,我們只能麻煩張小籠同志的同學的老公打探消息了?」
李景天經紀人已經點名針對警方,此時不僅不不積極表態,反而選擇暗中調查,大概也只有刑從連了。
「確實還是低調一點為好啊。」林辰說。
「那我們回現場看看?」刑從連問。
「好。」
等回到打著冷氣的大廳內,林辰才想起要看一下時間。
時間是最明顯的線索,現在中午11:25分,按照李景天被送往醫院的時間來看,其實他最多不過在急診室裡待了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當然不至於完成一台頸動脈修復手術,那麼唯一的可能性是,李景天傷得確實不重,而那位少女,也確實手下留情了。
所以那麼問題的關鍵仍舊是血,為什麼李景天會流這麼多的血?
刑從連站在舞臺上,與鑒證科的同事說著什麼,對方點了點頭,蹲在地上,指著那一大片與紅色地毯融為一體的血跡,道:「刑隊,我剛才就想找你,我想這應該不是人類的血液。」
「不是人類的血液是什麼,動物血液?」
「也不像。」鑒證科那位警員繼續搖頭。
地毯已經被他們剪下了一塊樣本送去化驗,此刻看上去,整個舞臺上像是被掏空了一塊,「還得等化驗結果出來」
刑從連皺了皺眉頭,倒像是猜到了什麼,然後也跟著蹲下身。
他脫下手套,用手指輕輕按在那團血跡上,鑒證科那位警員也仿佛意識到什麼,他剛想出言阻止,卻見刑從連已經將手指伸進嘴裡嘗了嘗。
林辰走到舞臺邊上,見刑從連剛舔完手指,轉過頭,仿佛意猶未盡地對他說:「甜的,味道不錯。」
林辰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在大庭廣眾,舔被害人的血液,這確實略顯重口了。
刑從連倒是很無所謂,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又說:「奶油加人工色素,調配得剛好。」
林辰愣了愣,問:「那是什麼?」
「一種假血漿的道具,這個配方很好,基本上是好萊塢級別的道具。」刑從連說著,還意猶未盡砸了砸嘴。
在一旁的鑒證科警員也被嚇到:「什麼鬼,這是自導自演割喉嗎?」
其實任何人遇到類似事情,大概都會做出類似的推測。
刑從連轉頭,將食指壓在唇上,示意那名鑒證科警員小聲些。
林辰沉吟不語,若說這是製造割喉事件自我炒作,也顯得太不聰明了些,請一位少女裝作粉絲上臺抹了自己脖子,利用人工血漿製造出慘劇的假像,還留下一束殘忍無比的綠玫瑰,這樣的事件雖然很有爆點,但仍舊是把雙刃劍,稍有不慎,便會對藝人形象造成巨大傷害。
這依舊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林辰正在猶疑時,忽然聽見刑從連問:「如過這是人工血漿,那豈不是說,我們要調查的謀殺案只剩下了一樁?」
他指的,當然是那被玫瑰花刺死的可憐小鳥。
刑從連歎了口氣,又說:「頭疼。」
……
能讓刑從連覺得頭疼的,當然也不是一些人工血漿和假裝被割喉的歌手。
真正會令他頭疼的,大概只有某些人,某些一根筋的人。
王朝坐在安生國際二樓的某家霜淇淋店裡,點了抹茶口味的冰沙,他邊吃著冷飲,邊搜索林辰向他佈置的那兩個問題。
第一:李景天的身份背景。
第二:為什麼今天會有超額的粉絲來支持李景天。
店裡的冷氣開的足足的,服務員小姐姐也比別家漂亮很多。
他設定了關鍵字以後,就大口大口吃起了冷飲,還沒等他吃完一份,電腦響起叮的一聲,表示搜索已經完成。
他把剩下的冷飲全部塞進嘴裡,然後盤腿坐在沙發椅上,拖動捲軸,認真閱讀搜索內容。
老實講,他對娛樂圈八卦真沒有太大興趣,大概他們直男天生就不喜歡那種勾心鬥角的撕逼故事,然而,關於李景天的八卦,真比那種狗血劇更狗血,他越看越入神,甚至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推開了霜淇淋店的玻璃門。
「這麼好看?」
王朝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下,湊到他身邊這麼問。
「哎哎,別說話。」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要把那人哄走。
可身邊那人還要湊過來看,他於是一把推向那人的腦袋,直到那扎手的感覺通過皮膚傳向大腦,他才意識到自己身邊坐著的人到底是誰。
「老大,你怎麼來了啊!」
他蹭地跳起,又砰地坐下:「一聲不響,你嚇死我了!」
「小王先森,沒想到你還有這愛好啊。」
刑從連叼了跟煙,看著螢幕上那道勁爆的標題,努了努嘴。
螢幕上是一則新聞,比起那勁爆的標題來,配圖更是惹眼,那是一條被扔在淩亂被褥上的女士蕾絲內褲,還是黑色的。
王朝下意識去遮,然後才覺得不對:「老大,我這是在調查案件,你態度端正點!」
林辰坐在對面的位置上,看著面前兩人的樣子,總覺得他們談論的一定不是什麼太好的話題。
「啊呀小王先森,到了你這個年齡,有這種愛好是人之常態嘛。」刑從連摸了摸少年的腦袋,一副我很懂的樣子。
「我靠老大,別把我和你想的一樣齷齪好嗎!」
王朝試圖離他遠點,卻被刑從連擠在靠窗的卡座裡,根本動彈不得。
「哪裡哪裡,說起來啊我也不知道你居然好這口啊,口味有點重啊……」刑從連邊說,邊把王朝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然後轉過頭,把標題念了出來,「包房公主日入十萬,各種新奇玩法震驚記者?」
聽刑從連大聲念出標題,王朝的臉紅得要滴血,雖然林辰也知道,少年人大概是真的找到了什麼關鍵線索,可他這害羞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
所以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概是不想在和刑從連說話,少年扭過頭,認真看著他說:「阿辰,真的是跟李景天有關的案件線索!」
「噢……」林辰拖長調子,然後緩緩道,「其實你喜歡什麼都可以,畢竟年輕嘛,就是要注意安全……」
「阿辰!」
少年羞憤地打斷了他。
第108章 四聲20 起伏
見少年快要到了羞憤邊緣,林辰見好就收,他輕輕咳了一聲,原本單手支頤的刑警隊長瞬間坐直身,一秒鐘從逗弄小朋友的狀態切換到正常工作狀態。
「夜總會新聞和李景天到底有什麼關係?」刑從連問。
大概是看久了狗血的社會新聞,王朝的語氣也變得神秘起來,並透著股城鄉結合部的八卦氣息:「你們知道,李景天干嘛在舞臺上說那些話嗎?」
聽王朝這麼說,林辰稍稍回憶了下李景天在舞臺上說的話。
李景天說:最近發生了一些事,謝謝你們的支持……
他又說: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任何人都能聽出,他說這些話,是在暗示什麼,而在這樣的暗示背後,顯然有個不那麼光明正大的故事。
「他為什麼那麼說?」林辰問。
「他攤上案子了!」王朝低聲道。
少年一副你們想知道嗎快求我的樣子,他和刑從連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不說話了。
其實,林辰也猜想過,如果李景天不是因為事業低谷想要炒作人氣,那麼就是遇上了什麼娛樂圈的事件,比如出軌啊、包養被包養一類的醜聞,所以他急需製造一些事故來轉移公眾視線、博取同情。
果然,見他們都不說話,王朝又鬱悶了:「你們就不問問我,是什麼案件嗎?」
林辰見刑從連向他使了個眼色,大意是說要我揍他嗎?
他歎了口氣,問王朝:「那是什麼案件呢?」
他話音未落,王朝突然大聲嚷道:「李景天涉嫌強奸啊,臥槽!」
「等等……」刑從連打斷他,「李景天涉嫌強奸?」
「是啊是啊,臥槽老大,太狗血了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沒看過這麼狗血的故事嘿!」他說著,又再次噤聲,翹著二郎腿,又是一副你們快求我的樣子。
這是明顯的找抽,刑從連果然一巴掌過去,拍在王朝背上:「少賣關子!」
因為聊起了八卦,少年眼神都亮了,絲毫沒有在意自己老大的巴掌:「事情是這樣的,在兩周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孩沖到了警局,她滿臉淤青、衣不蔽體,有經驗的女警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呀!所以啊很快,女孩被帶到了警局的休息室裡,女警給她端了杯熱水,又拿了條毯子,女孩像是還處於創傷後的狀態,連話都說不完整,女警細心勸導下,女孩終於開口了!」少年說道這裡,再次頓住,然後抑揚頓挫道,「女孩說,她被人強奸了,奸汙她的人,正是在當地舉辦巡迴演唱會的知名歌手——李景天!」
王朝說道這裡,還輕輕拍了記桌,他的描繪栩栩如生,簡直就像看了現場直播一樣。
林辰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孩子會對講這種故事如此感興趣,他看了眼刑從連,刑從連摸著額頭,一副這貨真和我沒關係的模樣。
林辰也很無奈,但也沒有打斷王朝,反而很配合的問道:「嗯,然後呢?」
「然後,就是跌宕起伏的重頭戲啊!」
王朝說著,打了個響指,這一般都是在酒吧要酒的手勢,林辰看見刑從連太陽穴邊的青筋都要開始跳了。
他於是順便看了眼吧台後的服務生,吧台後那位雙馬尾少女一直聽故事聽得非常入神,此刻聽見客人打了響指,她抖了個激靈,然後非常會意地拿了個玻璃杯,片刻後,她給正在說書的小王先森倒了杯檸檬水,並端了過來。
倒完水,那名少女服務生又回到剛才站著的位置上,撐住下巴,掏出薯片,像是很期待接下來的故事。
想來這也是能在網上隨便能搜到的事情,並不涉及機密,所以林辰和刑從連倒也沒有阻止王朝繼續說下去。
伴隨著哢擦哢擦的薯片聲,王朝很嘚瑟地喝了口水,刑從連終於忍不住了,照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記。
少年被猛拍了下,嗆了口水,邊咳邊說:「老刑同志,瞧你這樣的態度,還想不想聽故事了啊!」
大概人作死,真是誰也幫不了。
刑從連也不動手,他只是側過臉,輕輕按滅了煙頭
王朝迅速閉嘴,面色一凜,迅速道:「當地警方一聽這話,臥槽大案啊,搞不好是巨案啊,按照流程,他們把女孩送去做強奸測試,測試結果很快出來,那位女孩確實剛經過暴力性交,有陰道撕裂的症狀,但是……在強奸測試中,卻沒有檢出女孩體內有男性精液存在,故而嫌疑人很有可能是使用避孕套。」
聽到這裡,林辰皺了皺眉,被大明星欺淩的可憐女孩,這樣一個故事太過悲慘,可少年臉上仍舊有講述八卦時的興味盎然感。他想,以王朝的良知,不至於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一樁可憐的強奸案,那麼這個故事,一定還有反轉。
果然,王朝打了個響指,繼續道:「受害者多可憐啊,又確實被鑒定出經受了暴力性交,就算警方想壓這事,也壓不下來啊,於是當地警方迅速成立專案組,偵破這起強奸案,並且警方在第一時間,封鎖了女孩口中的案發現場……」
「案發現場是在?」
「就在李景天下榻的酒店裡!」
聞言,刑從連道:「這不是什麼好地方。」
「怎麼不好了?」王朝反問。
林辰想了想,介面道,「酒店會有監控記錄,如果李景天真要對什麼人做什麼事,選擇那個地方,實在太容易留下證據。」
「阿辰你真聰明!」王朝輕輕拍了拍手,非常狗腿但又非常真誠地讚歎道,「但還真是這樣啊,被害人還說,她是在李景天住的那間總統套房裡被強奸的呢!」
「所以,當地警方去了?」
「是啊!」王朝用了點了點頭,「而且酒店客房用不著申請私人搜查令啊,所以一群全副武裝的員警就大大咧咧沖進李景天的客房,據說他們沖進去的時候,李景天正在洗澡,他經紀人也在房間裡,你們是不知道啊,見到員警的時候,那個經紀姐姐整個臉都綠了!」王朝邊說,還邊插播了一條新聞:「話說,李景天經紀人是個大美女這件事情你們造道嗎?」
「這種破事我們有什麼知道的必要嗎?」刑從連很不耐煩地說。
「哎,老大你不懂。」王朝說著,搖了搖頭,「我給你看那個女孩的照片和李景天經紀人照片你就懂了……」他說著,還真開始找照片,嘴上依舊還是說個不停,「總之啊,據說李景天被帶到警局的時候哦,還穿著浴袍!」
他敲了敲觸控板,將電腦螢幕橫在桌面上,螢幕左右,分別出現了兩個女人。
螢幕左側是那位指控李景天強奸的受害者,右側則是李景天那位美麗經紀人的照片。
雖然那麼形容並不妥當,但與右側那位端莊美麗的女士相比,左側的受害者,則仿佛……
林辰在心中搜尋著恰當的辭彙,大概,就像是日月之輝與螢火蟲之光的差距吧。
其實,那位被害者長得並不算難看,但她皮膚很黑,乾且瘦,頭髮是劣質的金黃色,並且燙得很卷,她的眉毛和眼線都畫得非常濃,因此看上去分外妖嬈,只是從那張臉上,林辰便看到眼裡濃濃的風塵味道。
「哎,你們懂了吧。」王朝感慨道,「天天對著他經紀人那麼個大美女,看到那麼個風塵女子都能獸性大發?那李景天的口味一定非常特別,不然怎麼可能下得去手啊?」
「繼續說,不要評價。」林辰提醒道。
王朝這時倒是非常聽話,他沒有再繼續關於「口味」的話題,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既然被害人說,李景天的酒店客房是案發現場,那麼警方當然要開始搜查了對不對,但是……」王朝攤了攤手,「什麼證據也沒有,沒有被害人的毛髮啦、體液啦、總之,什麼都沒有。」
「客房有沒有被打掃過?」刑從連問。
「沒,反正酒店沒有客房打掃記錄,清潔工阿姨也說沒去打掃過。」
「監控錄影呢?」刑從連又問。
「監控錄影……」王朝嘖嘖歎道,「24小時內的監控錄影顯示,那個受害者她根本就沒去過李景天的酒店客房,而且李景天住的可是總統套房啊,那個樓層的各個通道都要刷卡才能進啊,閒雜人等那裡去得了啊。」
聞言,林辰沒有說話,刑從連也同樣沉默。
「這TM就很詭異了對不對?」王朝感慨著,又開始自顧自講故事了:「說起來啊,李景天這個人吧,也真是很慘,就在他被警方請到警局協助調查的時候,不知道誰洩露的消息,一大群記者蹲在警局門口等他,抓拍了他不少穿著浴袍的照片,狼狽得要命啊。」
少年人早就不滿足空口講故事,他順手將當時記者拍下的那些照片調了出來。
照片中,原本清淡儒雅的歌手被雙手反拷帶回警局,他頭髮仍是濕的,穿雙非常簡易的白色拖鞋,他拼命低頭,並努力閉眼,縱使如此,卻依舊躲不開記者們的閃光燈和長槍短炮。
王朝翻動著那些照片,一張張圖片在林辰眼前刷過,照片中的歌手是狼狽的、淒慘的、甚至是羞愧的,他所有隱私都被迫公開在公眾面前,在那瞬間,他失去了所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林辰想,如果是李景天的粉絲看到這些照片,也不知道會心疼成什麼樣子,因此,他大概理解了,為什麼今天商場裡會出現那麼多瘋狂支持自己偶像的粉絲。
「很慘對不對。」王朝歎了口氣,又說,「這還不算慘的,你知道嗎,就在李景天穿著浴袍被帶到警局的的時候,一張李景天和那個女孩的床照,也同時在網上流傳開來,你們想想誒,這是什麼套路呀?」
「栽贓陷害?」林辰頓了頓,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問:「所以那張床照是假的?」
「哎,反正就是狗血無比的故事啦,那張床照我剛下下來了,經本人堅定,那確實是假床照,並且有非常明顯的被PS過的痕跡!」
刑從連忽然抬頭:「這麼說,確實是有人在設計構陷李景天?」
「構陷不構陷我不知道,反正嘛我覺得李景天挺慘是真的啊。」
「繼續講吧,但還是不要做過多的情感評價,沒什麼意義,我們要的是事實以及證據。」刑從連也提醒道。
「事實就是,沒證據啊……」王朝又喝了口水,回頭看了看吧台後站著的服務生小姐姐,對他們說:「你們港,出這種PS照片,現在網上能人又那麼多,當然很快就分析出來那是假照片,李景天的粉絲本來是懵逼的,現在假照片的事件一出,她們怎麼都要炸啊!然後,她們就開始人肉那個告李景天強奸的女孩。」
「等等!」刑從連打斷了王朝,「被害人資訊不應該保密嗎?」
「照理說是要保密啊,但也不知道是誰捅出去的,反正很有可能是給那個女孩做強奸測試的醫院醫生或者護士幹的吧,總之呢,結果就是,那個女孩的個人資訊被放到了網上。」王朝說著說著,又開始興奮起來,「網友的力量多麼強大啊,再說了,李景天百萬『天迷』遍佈世界各地誒,分分鐘就把那個女孩八了出來,你猜猜看,那個女孩是幹什麼的?」
「流鶯?」刑從連問。
所謂流鶯,當然是妓女的一種別稱,指那些其中那些沒有固定駐紮場所,到處流竄,或站街拉客、或在旅館到處覓活的一類妓女。
「臥槽,老大你怎麼什麼都知道。」王朝嚇了一跳,「你這一看就是經驗豐富啊!」
王朝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沒等刑從連抽他,他就抱住了刑從連大腿,說:「老大對不起對不起,剛才那句話撤回,雖然你是萬年老光棍,但也不至於去招妓,不過說實話,我還挺在意你是怎麼解決個人生理問題的,要不要我今天晚上發你點好東西啊?」
少年說著,還眨了眨眼。
林辰聞言,看了刑從連一眼,事實上,對於這個問題,他倒是也很有興趣知道。
刑從連輕咳一聲,很生硬地轉開了那個話題:「有證據證明,被害人確實是流鶯嗎?」
林辰尚未來得及回味刑從連的這個反應,他猛然醒悟過來,刑從連所指的「流鶯」意味著什麼。
玫瑰花與流鶯……
在那瞬間,他竟有種渾身發寒的感覺。
他抬眼,只見刑從連也用一種非常凝重的目光看著他,並對他搖了搖頭。
刑從連的意思是:不要在王朝面前說。
林辰會意,穩了穩氣息,控制住了渾身的惡寒。
刑從連面色凝重,說道:「只是流鶯並不能證明,李景天沒有犯下強奸案。」
「老大你這麼說當然沒錯啊,但是粉絲們力量多強大啊,他們很快就翻出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報導。」
「就是你剛才在看的那個?」
「對。」王朝點了點頭,說,「我也真是不知道那些粉絲是怎麼把那個報導翻出來的,總之,其實在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條蕾絲內褲就是報導的配圖啦,報導那件事情的記者還附了一張他臥底夜總會的照片,照片裡……」
「恰好有被害者?」
「是啊。」
「為怕污染你們純潔的心靈,就簡單給你們講講那條報導的內容吧,很早以前,有個記者他特別閑,然後他抱著非常不純潔的心思,去了當地一家非常low的夜總會裡臥底,其實大家都懂,他就是去那個啥的……我靠我也不知道哪個報社會登這種三俗報導啊,反正在那篇報導裡,他寫了很多現在夜總會流行的奇葩玩法,但大致呢都是和性虐有關的玩法呢,總之真是非常非常奇葩啦,在所有玩法裡其中有一項就是強奸遊戲,報導裡還說,現在的某些客人啊,特別喜歡玩假裝強奸的遊戲,並且要求流鶯們假裝被他那啥……」
刑從連說:「粉絲們看到了這篇報導,所以找到了當時報導事件的記者,間接證明瞭那位『被害人』曾經為客人提供過特殊的性愛服務,是麼?」
王朝說:「何止啊,那個被害人不僅曾經提供那個服務,你知道她是怎麼成為『流鶯』的嗎,其實她本來有夜總會的工作,就是因為她在上一個夜總會裡,也控告過其中一位客人強奸她,所以才被趕走的……」
聽到這裡,林辰猛然抬頭,事情落到此處,似乎變得非常清晰。
一個風塵氣十足的流鶯,並且還是一個誣告的慣犯,她毫無證據地利用一張假PS照片,去控訴一位風評絕佳的歌手強奸她……
任何人都知道,該怎麼判斷和評價這件事。
王朝說著,沖他和刑從連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靠近,並壓低聲音悄悄說道:「阿辰、老大啊,我跟你們說啊,我後來去翻過卷宗了,那個流鶯在被粉絲人肉出身份後,翻供過,她說就是因為害怕警方不相信她,所以騙警方說,她是在李景天的總統套房裡被強奸的,真正的案發地點,其實是在一家會所裡,但她說的那個會所啊,可是當地最高檔的會所,警方覺得,那樣的會所不可能放她這種身份的流鶯進去,所以……」
「所以,當地警方,並沒有去那個會所調查,對嗎?」
「這種前言不搭後語的口供,誰信啊,知道她口供造假後,警方很快就撤案了啊。」
王朝最後說道。
林辰垂下眼簾,雖然他不會因為被害人的身份地位而做出主觀判斷,可在這起強奸案中,李景天被誣告的可能性實在太大,縱然他主觀想要同情那位女孩,可所有的客觀證據都在說:李景天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林辰已經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刑從連忽然開口:「能問下,案發城市在哪裡嗎?」
「老大,這個你熟啊,就在逢春。」
聞言,刑從連少見的臉色一沉,他說:「以我對逢春那些員警的瞭解,他們並不會因為被害人修改口供,而不進行最後的調查,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他這麼說,林辰忽然想起,黃澤說過,刑從連那份短暫的檔案上第一條便是空降逢春。
想來,如果是刑從連帶過的隊伍,似乎也不會因為被害人改過口供,就拒絕繼續調查。
王朝偷偷看刑從連一眼,然後說:「老大,你可能不知道吧,李景天他的身份,其實有點複雜。」
「身份?」刑從連說著,林辰感到他看了自己一眼,並說,「總不會又是什麼大家族繼承人吧,什麼四大裡,好像也沒有『李』姓啊?」
林辰倒是很理解刑從連,其實他並不是執著于那位女孩究竟是不是誣陷李景天,他在意的,只是他曾經的那些同事,是否有盡力去偵查一個案件。
王朝沖刑從連擠了擠眼,仿佛在暗示什麼:「說起來,大家族這還簡單點,李景天的身份涉及到外交問題,哎,你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李景天不是我國歌手,他是新尼人。」
事情落到此處,林辰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跟不上節奏了,怎麼這件事又扯上了李景天的國際友人身份?
不過他也大致理解宏景警方的難處了,就算是普通人遇上外國人這三個字都會稍稍退讓,更何況現在李景天被誣陷的證據如此明顯,再抓住不放,不僅李景天的狂熱粉絲們會非常不滿,一旦處理不慎,再引發外交事件,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外國人很了不起嗎?」突然,刑從連用一種非常不悅的語氣這麼說。
王朝用一副看偏執狂的目光望著自己老大,無語道:「臥槽,老大你當然不care啊!」他終於忍不住吐槽,「可你知道嗎,李景天他爺爺,曾經是新尼駐我國的大使,這你總明白了吧。」
「李老?」刑從連也非常意外,「李景天是李老的孫子?」
「是啊。」王朝攤了攤手,「這算得上是名門之後了吧,你看,可就算是這種身份,李景天他也沒有炒作啊,其實我覺得他人還真挺低調呢的,你看,像這種人品、這種身份,我也覺得他不可能去強奸一個流鶯啦!」
少年說到這裡,像是完成了總結陳詞。
他長舒一口氣,就在他剛要舉起水杯時,刑從連卻再次開口:「那也該繼續查下去。」
聽到這話,王朝猛地趴在桌上,連連以頭搶桌,看樣子是因為完全無法與自己老大溝通,而使他的內心變得非常非常絕望。
第109章 四聲21 跌宕
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三人中都沒有人說話。
林辰很清楚,王朝那當然是因為實在無話可說。
而刑從連臉色很難看,他的沉默顯然是在表示對調查程式的不滿意。
那麼他自己,則確實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現在想來,李景天的那些少女粉絲會發瘋一樣擠入安生國際,其實只是為了支援她們飽受冤屈的偶像,而隨後發生的割喉案,則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踩踏事故就不像是認為安排的,更像是一起意外。
其實,在李景天被割喉時,他以為這是個相對簡單的殺人案,而出現那束玫瑰時,他會以為,這是個情緒殘酷的殺人案,可當李景天的經紀人出現在急診室門口、李景天自己走出急診室後,這個案件顯然已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那麼,如果在這樣的傷人案中再鋪上一層強奸案的背景,這個案件已經逐漸滑向了非常詭異的深淵。
最後,打破店堂內寧靜的,是吧台後那位紮雙馬尾的服務生。
活潑的舞曲聲突然響起,那位服務生像是沒想到電話會響,她手忙腳亂接通電話,然後突然蹲在吧台裡,並竭力壓低聲音說:「玲玲我不是給你在做現場直播嗎,你幹嘛還打電話過來啦!」
與此同時,刑從連的手機鈴聲也響了起來。
林辰抬眼看去。
見刑從連向他展示了一下來電顯示中「張小籠」三字,然後按下公放鍵。
女警的聲音徐徐傳出。
「刑隊,你讓我查的事情我已經查了,我同學她老公幫去打探過了,李景天的脖子上就是被人劃了一刀,刀口看上去很長,其實就非常淺,根本沒傷及動脈,封上幾十針就沒事了。」
果然,方才那起引發全場騷亂的殘忍的割喉,也不過是舞臺效果而已。
「我知道了,辛苦你。」刑從連說著,就要掛斷電話,可是突然間,張小籠和霜淇淋店的女服務生一樣,壓低聲音,小心翼翼說道,「刑隊您別掛電話,我剛才蹲在急診室門口的時候,聽到她的粉絲說李景天好像發了新微博,這兒的粉絲都炸了,您趕緊看看是出了什麼事吧。」
就在這時,吧台後那位一直在現場直播的女服務生也突然叫出了聲:「李景天是傻逼嗎,發那種微博幹什麼啊!」
未等刑從連開口,王朝已經麻溜地調出李景天的微博。
李景天的微博粉絲數有上千萬,可所發的微博條數卻並不多,按時間順序排序後,李景天的最後一條微博卻顯示著:剛才微博被盜,所發微博並非本人所為,望慎言。
王朝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很懊悔:「哎呀,我居然忘記監控李景天微博了!」
「李景天微博被盜號了。」刑從連非常不可思議地問,「他剛發了什麼傻逼微博?」
「要知道他剛才發了什麼,還不簡單,老大你讓我大展神威爬到微博的後臺看看記錄!」王朝邊說邊猛灌了一口涼水,然後看著刑從連,像是等待誇獎的小寵物一樣,眼神亮晶晶的。
迎接他的,當然又是刑從連「暴力毆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微博這種地方還要看什麼後臺記錄,早就有人截圖了。」
王朝訕笑:「老大你別生氣,我是一時沒想到啦。」
他立即開始搜索關鍵字,在輸入「李景天」三字後,無數資訊向他們湧來。
此刻,李景天三字已經佔據了熱門搜索第一位置,並且熱度還在不斷上升,這說明,此時此刻,正有無數人在搜索著關於李景天的消息。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那條被刪除微博的截圖。
點開大圖後,他們才發現,其實那張微博截圖非常血腥且簡單,那是正是李景天在急診室內縫合完傷口後的自拍照。
照片中,歌手微微仰頭,仿佛正在哀慟的白天鵝一般,他脖頸上針腳細密,如同趴著一條赤色蜈蚣,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因此看上去非常可怖。
而那張照片的配詞則更是簡單,只有四個字:不要怨恨。
可雖然李景天的自拍照非常可怕,但總體來說,這其實是非常非常簡潔明瞭的一條微博。
明星受傷後,告知粉絲自己的傷情,並且希望不要怨恨,雖然這種態度看上去也太軟弱可欺了些,但如果明星為了維護個人形象並且當做危機公關而發這種微博,似乎也無可指謫。
微博本身並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在這條微博發出後就,就被李景天刪除,他還特地發了公告,宣稱剛才的自拍照是被盜號的結果。
林辰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在盜取別人微博號後,會發上這麼一條看上去很正常的微博?
不光如此,在那條被刪除的微博中,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而這個問題,早就有「熱心網友」發現了。
@肉肉肉肉肉夾饃:盜號個鬼啊真是的!那可是你自己在急診室的自拍啊,誰能盜你的號幹這種事情啊!
@小小番茄刀削麵:我靠李景天你真是把圍觀群眾當智障啊對不對啊對不對?
@久久鴨:不愧是盛世白蓮啊,人設永不崩!
林辰的目光掃過那些轉發,在他對面,王朝很暴躁地拖動捲軸,然後他聽見少年也說了類似的話:「這TM就很尷尬了啊,李景天是腦子有問題嗎,發一張自己在急診室自拍,然後刪掉,說被盜號了?」
王朝砸了砸嘴,在一群轉發中,他迅速找到了李景天經濟人的大號。
柳盈在一分鐘前,剛轉發了李景天那條關於「盜號申明」的微博。
@柳盈:你們到底想對景天做什麼,景天已經傷成這樣,你們還嫌不夠嗎?
在柳盈的這條微博下,不明所以的李景天的粉絲們紛紛在詢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王朝將評論翻過數頁,林辰細細看去,除了一部分人在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其餘回復或者轉發都完是「相信景天」、「天迷團結起來」一類的句子,就算有人間或酸上一條「柳娘娘萬福金安」,也很快就被李景天粉絲刷了下去。
看著微博下不斷刷新的評論,林辰完全可以感受到今日李景天的粉絲們過得有多麼驚心動魄。
他們先是親身經歷偶像被割喉的事件,那時,她們除了祈禱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可這一消息大概還沒來得及在「天迷」中廣泛傳播出去,李景天好好走出急診室的消息又接踵而至,那本該是他們長籲一口氣並感慨今日已過得足夠跌宕起伏的時刻,可就在這樣的時刻裡,李景天又發了一張自己在急診室裡的自拍,看到偶像脖頸上可怕的傷口,他們紛紛忍不住紛紛安慰,可還沒等他們中有些人寫完發送回復,那條微博又被刪了,他們的偶像又說,剛才那條微博不是他發的,他微博號又被盜了……
頭腦再簡單的粉絲,遇到了這些事情後,都要開始懷疑一些事情了。
雖然現在看來,發生在景天身上的那些事情,無論是在舞臺上被割了一刀也好、是微博被盜也罷,真的也實在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可作為粉絲,誰又能接受這種事情在自己偶像身上接連不斷發生?
更何況,這一切看上去這完全像是有什麼巨大的陰謀在這背後醞釀。
粉絲群體,還真是非常奇怪的一個群體,她們平日裡或許是一盤散沙,但要真遇到有人要傷害他們的偶像,她們能迅速組織起非凡的戰鬥力來,上一次替李景天澄清強奸案便是如此,那麼這次,也同樣會是如此。
林辰揉了揉眉心,事實上,事情落到此處,他已經完全看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果然,類似娛樂圈中的勾心鬥角,好像確實不是他的強項。
但幸好,刑從連似乎對這些事情有天生的敏銳感。
在微微思考後,他迅速抓住了事情的最關鍵處,並問王朝:「有沒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呢,確實有人盜取李景天的手機照片和他的微博號,並且用李景天的微博發了照片?」
聞言,王朝說:「老大,你要明白,這種情況當然可能,但前提是,那個人要掌握非常多的現在通訊技術,比如藍牙技術啊、密碼破解技術啊,雖然我也不知道李景天的手機是什麼系統,總之,要做到盜號發照片這件事,掌握那個手機系統的程式編寫也是非常必要的,會這麼多東西的人早就在某某電腦行業巨頭的公司裡幹活了,哪可能滿大街都是啦,這種人才可難找了好嗎?」被刑從連這麼一說,王朝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拍了拍腦袋,認真道:「老大,這件事不會是我做的吧?」
刑從連一開始開聽得非常認真,聽到最後那句話時,他瞪了王朝一眼,一副我真是要被你氣死的樣子。
看起來,剛才的狗血故事確實給了少年足夠多的刺激,所以他已經完全從玫瑰花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林辰無奈地歎息著。
像是聽見他的歎息聲,刑從連突然開口問他:「從剛才開始你話就很少,是不是想吃霜淇淋了,我給你買一個?」
林辰驀地抬頭,一時說不出話來,你們兩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吧?
他這麼想著,皺了皺眉:「我只是覺得有些跟不上節奏。」他坦誠道,「老實說,這件事越來越奇怪,而我卻找不出任何頭緒,並且完全無法預見它的發展方向。」
「我也找不出頭緒啊。」刑從連理所當然地回答,「不過,我倒是很相信一句話啊。」
「什麼?」
「人多力量大。」
刑從連說著,轉頭對一直在吧台後面偷聽的雙馬尾服務生說:「來一份抹茶味霜淇淋。」他說完,回過頭,又問,「你喜歡什麼口味的?」
看著刑從連笑意盈盈的樣子,林辰只好勉強說:「香草的。」
「這家香草不好吃。」刑從連非常強權地轉過頭,對服務生說,「再來一份抹茶。」
林辰再次無語,心想你都決定了,那還要問我幹嗎?
他忍不住轉過視線,卻看見王朝把臉埋在螢幕下,正在沖他擠眉弄眼,乘著刑從連付錢的當口,王朝飛快抬頭,嘴唇翕動,說了句話。
林辰回味了下,這才意識到,王朝好像是在說:霸、權、主、義!
還真是一點沒錯啊。
林辰想了想,對王朝點了點頭。
刑從連很快付完錢回來。
他重新坐下,並對王朝說:「把李景天發盜號聲明的那條微博找出來。」
王朝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迅速調出那條最關鍵的微博。
只是過去短短幾分鐘,李景天所發的那條申明微博的評論轉發數,完全正以幾何級數增長著。
「點開轉發評論。」
刑從連繼續道。
王朝依言而行。
服務生很快端來了抹茶霜淇淋。
刑從連倒也沒有先看微博下的那些言論,他往卡座後退了退,並對王朝說:「出去。」
林辰不明所以抬頭,只見王朝下意識走出卡座,並一臉懵逼。
刑從連向卡座內移了移,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他:「坐過來。」
林辰聽他對自己這麼說,發現真正不明所以的人變成了他自己。
而此刻,王朝臉上的表情,已經從懵逼變成了臥槽。
刑從連移過電腦,開始邊吃霜淇淋順便看回復,林辰這才醒悟過來,他叫他過去,大概只是為了一起看評論。
很難得的,他與王朝對視一眼,彼此寬慰。
然後他站起身,坐到了刑從連身邊的位置上。
刑從連把另一份抹茶味霜淇淋推了過來。
他於是很自然地,開始吃起了霜淇淋。
看著李景天微博下的粉絲回復,林辰迅速理解刑從連所說的人多力量大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所有的熱門轉發或者回復,大致分兩部分,一部分當然是在李景天的粉絲在支持自己的偶像,另一部分人,當然是在罵他,比起粉絲的一味轉發,那些罵李景天的人,則顯得更加有理有據。
@天才烤土豆:我簡直看不下去李粉的智商了啊,空口說百話的能力簡直無人能出你右啊!爸爸只能好好給你分析下,為何你李這是自導自演的洗白事件。①假設,割你李喉的人是恨你李,那麼他有那麼好的機會可以直接幹掉你李,為什麼不幹,反而只是給你李劃個無關痛癢的口子,他和你李開玩笑呢?(給大家透露個消息吧,我收到現場基友的現報,據說李景天在現場流的那些根本不是血,而是人造血液。)所以大家港,小小劃了個口子就倒在臺上一副我馬上要死的樣子的他李是不是演技派?②微博被盜就更好笑了,大家可以參見他李在兩周前剛從局子裡出來的某條微博哦,一模一樣的可憐語氣哦,畢竟李白蓮可是出來名的會裝可憐,他之所以把剛才那條微博刪掉,根本就是因為他那條微博一發出來就被噴很慘,他意識到這麼發作秀味道太重,所以才刪掉的。(我有截圖為證)③綜上,李景天就是處心積慮製造自己被人抹脖子的假像,他自導自演,製造自己被人傷害的假像,為的就是給他的強奸案轉移視線!
這條微博寫得非常之長,林辰一字一句看下來,只覺得這條分析看似有理有據,實則仍舊有不少問題。
他向身邊望去,這才注意到,刑從連的閱讀速度似乎比他更快些,在看完整條微博後,刑從連臉色再次變得不太好看,想來,刑從連大概是因為案件細節被洩露而表現得非常不悅。
「這和你沒什麼關係,現場人多嘴雜,很難說有誰在偷聽偷看。」他說。
「這不是偷聽或者偷看,而是我們內部有人向外透露傳遞案件訊息。」
「何以見得?」
「呵呵,如果如這個微博主人所說,她所得到的血漿資訊是圍觀者透露給他的現場消息,那為什麼沒她有提到現場那束玫瑰花,畢竟那束玫瑰,才是整個現場發生的事情中最可怕的一幕,微博主人沒有道理不提,所以想想,最大的可能性是,透消息的人很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因此找些不那麼重要的案件細節往外說,或許是為了哄小女朋友開心。」
聽了這番話,林辰再次無言,刑從連這個人,好像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心眼多來形容了。
第110章 四聲22 童話
「玫瑰怎麼了?」
卡座對面的少年人猛然抬頭,這麼問道。
大概是最近遇上的案子太多,王朝的推理能力與日俱增,又或者說,當遭遇太過事情後,再單純的心思也會逐漸變得敏銳起來。
林辰覺得嘴裡的抹茶霜淇淋有些微苦味,他想,刑從連也一定是這麼覺得的。
「小王先森,您最近的問題好像特別多?」刑從連說。
「等等……玫瑰、流鶯?」
像是終於意識到其中關節,王朝在念出這兩個關鍵字後,搶過電腦,只敲了一個單詞。
雖然筆記本背對著他們,但林辰依舊從少年僵硬的面孔上猜測出,他大概已經發現了他們想要向他隱瞞的那件事。
「你們幹嘛瞞著我!」
少年猛地將筆記本電腦翻了過來,螢幕中出現了大小各異的照片。
每張照片上都是鳥。
那些鳥有灰褐色羽毛和同樣灰褐色的喙,它們或在天空翱翔,或在枝頭婉轉歌唱,而它們中的其中一隻,被刺死在玫瑰花莖中。
甚至還有一位英國作家,曾為那只被玫瑰花刺死的鳥寫過一則非常悲傷而美麗的童話。
林辰將視線移向搜索欄,望著少年自己找到的結果,他忍不住感慨,再這樣下去,王朝大概很快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搜索欄上只有兩個字,是一種鳥類的名字,那種鳥的名字叫夜鶯。
夜鶯總體來說並不算美麗的鳥類,但它音域極廣,與其他鳥類不同的是,夜鶯是少有的在夜間鳴唱的鳥類,所以,這是夜鶯被稱之為夜鶯的原因。
其實,如果只是一隻死去的夜鶯,並不會讓林辰體會到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之所以能感到惡寒,完全是因為英國作家王爾德寫過的那篇非常著名的童話。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那個故事了,具體來說,他也只在很的時候,看過一遍那則童話,可至今,他仍舊能清晰記得那篇童話裡的每一個細節。
故事起源於一位想邀請心儀女孩跳舞的青年學生。
女孩的要求非常簡單,她說,他若為她采一支紅玫瑰,她便同意與他在王子的晚宴上共舞至天明。
可時值隆冬,青年學生又哪裡能找到一支紅玫瑰呢?
青年學生因此在花園哭泣,同王爾德大多數童話一樣,小夜鶯聽到了他夜夜歌唱的對象在花園中哭泣。
望著他的原本優美的面容變得憂傷,小夜鶯想,你的愛如此深情,而你不過是要一枝玫瑰,我總能為你找一支紅玫瑰花來。
然後,它遇到了白如海濤泡沫的白玫瑰,又見到了黃如美人魚金髮的黃玫瑰,可它們都不是他要的紅玫瑰。
最終,小夜鶯來到了一株枯萎的紅玫瑰。
可那株紅玫瑰的根莖已被暴風打斷、血脈已被寒冬毀壞,紅玫瑰說,它今年無法盛放,而能讓它盛放的唯一方式,則非常可怕。
林辰再次回憶起刑從連拆開那束玫瑰花時的場景。
玫瑰的尖銳的根莖刺穿了夜鶯的身軀,那正是故事中,讓紅玫瑰盛放的唯一方式。
王爾德依舊是那個殘忍又溫柔的王爾德。
故事中的紅玫瑰告訴小夜鶯,唯有它在夜色中的歌聲,才能使玫瑰誕生,而除非它用鮮血浸染,玫瑰才會變成紅色。
生命固然寶貴,可夜鶯想,它渺小的心靈,又如何能與人的心相比呢?
因此,它同意了玫瑰的要求,在月色降臨時,它飛到那顆玫瑰樹上,將胸口壓向尖刺,它張開雙唇,開始整夜歌唱,那根刺越紮越深,它生命的血液也不斷流逝,最終,疼痛深入它的骨髓,玫瑰花刺終於紮入了它的心房。
小夜鶯用生命為它所愛的人換取了一朵紅玫瑰。
但這卻並非故事的終結。
畢竟關於青年學生的愛情還未交代。
林辰回憶起,故事的最後,不知情的青年學生摘下玫瑰,送到了他所愛的姑娘面前。
可那位姑娘卻說,你的一支玫瑰,哪裡及得上我今日收到的諸多寶物。
青年學生惱羞成怒,將紅玫瑰扔到地上,一輛馬車的車輪,恰好從那朵玫瑰花碾壓而過。
這便是故事的終結。
林辰想,這真是一個美到極致的故事。
他再次揉了揉眉心,抬頭。
只見王朝眼眶濕潤,少年的眼睛瞪得極大,正死死盯著對面的人。
或許是王朝很小時候,他曾坐在母親的膝頭,聽到過這個故事;又或許在刑從連收養他之後的某個雨夜,有人坐在他的床頭,為他念誦過那個童話。
但童話故事仍舊是童話故事,無論是誰,意圖將童話變成現實,那都是無可救藥的心理變態者。
「也不是瞞你。」刑從連推開霜淇淋碗,很煩躁地抽了根煙出來點上,「就是覺得你知道了會很煩,再說我也沒比你早知道多少少時間啊!」
「老大,你覺得這是在保護我嗎?」少年人察覺了問題的關鍵。
像是被戳中了心思,刑從連拍了拍桌,惱羞成怒:「你怎麼事兒這麼多?」
「說好要一起破案的,你怎麼可以對我有所隱瞞呢!」王朝嚷道。
「你又沒給錢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刑從連冷冷道。
「你憑什麼還把我當個孩子!」
「呦,小王先森,那你感受到我的長輩式關愛沒?」
兩人有爭吵得愈演愈烈的趨勢,林辰一勺又一勺舀著抹茶味霜淇淋,認真看著網頁上的內容,並沒有打斷他們的意思。
最終,他身旁的爭吵聲停了下來。
林辰抬頭,發現兩人正用同樣鬱悶地眼神一起望著他。
「怎麼了?」他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然後再次將視線移回筆記本電腦螢幕。
「阿辰,你為什麼不勸我們?」王朝忍不住問道。
「沒有,我挺喜歡聽你們吵架的,你們繼續。」
受到了這種鼓勵,任何人大概都沒再繼續爭論的欲望。
刑從連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林顧問啊……」
那聲林顧問,更像是什麼喟歎,林辰覺得耳廓有些癢。
「嗯?」他回應道。
「有什麼新發現嗎?」刑從連問。
林辰答:「所有童話都尤其象徵意義,既然她刻意留了夜鶯與玫瑰給我們,當然有她所要表達的意義。」
刑從連想了想,說:「如果,夜鶯象徵著那名流鶯,那麼,跑到舞臺給李景天割喉的人,總不會就是那個流鶯吧,她想表達什麼,她確實是被李景天傷害過,用死去的夜鶯表現他堅貞不屈的意志,她要自殺,要以此報復李景天?」
王朝嚷道:「好變態好變態啊,老大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啊!」
如王朝所說,刑從連的這個想法,固然是變態的,卻不夠變態。
起碼不符合一位能夠將夜鶯活活刺死的變態者的心理。
林辰搖了搖頭。
刑從連並沒有在現場,因為攝像頭被遮擋,他也並沒有親眼看到那個女孩捧著綠玫瑰走上舞臺時的情景。
可是他就在那裡,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的發生。
在當時的情況下,李景天全無反抗之力,她那麼溫柔地遞出花,擁抱他,她明明可以殺死他,卻沒有那麼做。
那個送花的女孩可能是那位流鶯嗎?
林辰無法判斷,可他唯一能判斷的是,那個女孩從上臺到離開的所有一系列動作,完全不符合強奸受害者接觸強奸犯的肢體語言。
他放下銀勺,開始不斷刷新著微博關鍵字搜索的頁面。
終於,他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一條推論。
第111章 四聲23 推論
與其說那是一條推論,不如說是對先前一些事情的反駁。
先前,圍觀群眾經分析得出,李景天被割喉事件是他自導自演的鬧劇。
那麼,李景天的粉絲們必然會做出相應的反駁,在正反雙方的辯論中,很容易碰撞出思維的火花,他們只需要坐下來,吃著霜淇淋,好好看粉絲們吵架即可。
@天上的飛鳥:駁土豆君兩點:①如果這景天是自導自演割喉鬧劇,他為什麼要自己走出急診室,他為什麼不裝出撿回一條命的樣子,連你都覺得他這麼做嫌疑很大,他是智障嗎為什麼做戲不做全套?②真假微博事件就更搞笑了,你們說景天為了博取同情發傷口照片、因為被罵刪微博,他難道不知道會因此被罵更慘嘛?③綜上:幕後策劃整個事件的人,就是為了讓大家以為被割喉是景天在炒作事件,實際上還是為了誣陷他、讓他身敗名裂。
林辰看了一會兒,再伸手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把一整罐霜淇淋吃完了。
「味道還不錯吧?」
刑從連在一旁問道。
「確實很好。」
刑從連看著他的目光也很是耐人尋味,這種耐人尋味當然不是因為他吃完了一盒霜淇淋,而是因為網上的言論走向。
事情落到此處,雖然看似已經複雜得宛如一團找不到線頭的亂麻,但其實刑從連方才的解題方式很好,很有啟發性,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下,他們根本不需要猜測這件事的幕後主導究竟想做什麼,因為他想做的,必定會通過輿論反應出來。
現在,針對李景天割喉事件的觀點已經變得清晰。
第一:一部分反感李景天的人士認為,這是李景天自導自演的鬧劇。
第二:李景天的粉絲認為,這是「有人」在處心積慮構陷李景天。
接下來,李景天的粉絲們,紛紛就這個「有人」展開了討論。
@天の迷:大家還不明白嗎,太明顯了,就是有人想要景天身敗名裂,既然警方沒有作為,我們把最近景天的罪過的人羅列一下,幕後主使是誰就很清楚是誰了。
@綠是綠的璀璨:看柳姐那麼護著景天,總不會是和經紀公司的矛盾啊,我們景天在圈裡人緣那麼好,不會真的是那個妓女幹的吧?
@紅是火焰的紅:不可能吧,那個雞哪有這麼厲害啊?
@天の迷:也不一定啊,那只雞都能想出污蔑我們景天強奸她這種招,她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
@紅是火焰的紅:說起來也是啊,正常人怎麼會想到要污蔑別人QJ啊,別是很早以前就恨上景天了吧,一計不成又生另一計?
@天是天的流雲:這個賤人太噁心了,能人肉出來嗎?
這種陰謀論一出,自然又有人圍觀路人開始冷嘲熱諷。
@黃桃罐頭:李粉倒是說說看,是誰在誣陷nili景天啊,別說是你們景天大大強奸案的受害人為了報復你們大大做的哦。
@小小番茄刀削麵:李粉果然要甩鍋給受害人了是不是,這招你們怎麼還沒用膩呢?
林辰靠回椅背,小女生的謾駡看著令人很不舒服,但雙方的討論或者說爭吵進行到這裡,確實已經漸漸與他們所掌握的證據相互契合起來。
如果那束玫瑰裡的夜鶯象徵著流鶯自己,象徵著她為了報復李景天不惜以命相抵的心情,以及對李景天深入骨髓的怨恨,仿佛也可以這麼解釋。
那麼,從表面上看來,這確實是流鶯因某些不知名的原因報復李景天,先誣告、後設計讓李景天變成一個處心積慮的炒作者,這樣的可能性確實遠勝於李景天製造割喉案為自己洗白,但隱約間,林辰又覺得這實在太好笑了。
且不說隔空盜取他人微博和裡面的照片,光割喉現場所使用的血漿就已經是專業級別,一名流鶯而已,她能夠完成這一切嗎?
而更重要的是,究竟是怎樣的怨恨,才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做出這些事來?
林辰很少有這種猶疑的時候,正當這時,他忽然聽到身旁的人感慨道:「哎,看來我們『沒作為』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
林辰愣了愣,刑從連的這句話看起來很沒重點,實際上,卻太有的放矢。
「是啊,這件事,或許比我們想像得更可怕些。」他答。
王朝在卡座對面喝水,聽他們這麼說,他抓耳撓腮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有什麼新進展嗎?」
但刑從連卻似乎並不準備理他,只是問:「怎麼可怕了?」
這根本就是明知故問,林辰看刑從連一眼,答:「削弱警方的公信力,當然很可怕。」
現在,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柳盈要在急診室門口說那些話了。
李景天那位經紀人根本不在乎警方在不在現場,她說那些話,只為了讓粉絲認為警方其實並不關心李景天一案。
這是在製造輿論先導。
那麼,一旦警方調查結果不偏向於輿論所支持的一方,必然會被認為是警方立場有所偏頗所致,想來,當時逢春警方,也是頂著同樣的壓力在辦事吧。
「警方多一點或者少點一公信力倒也不算太可怕,起碼沒有義務警員了可怕啊。」
刑從連指的,當然是那些在網路上熱切並且真情實感地討論著幕後主使的孩子們。
雖然那些孩子們現在只是懷疑有人在針對李景天,但如果有越來越多的人支持她們的論點,她們在潛意識裡,就會把這種懷疑當成是確鑿的事實。
「是啊。」
刑從連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問他:「林顧問,那你現在感覺怎樣?」
「要說實話嗎?」
「請說。」
「感覺,像是在和千年的狐狸精鬥法。」他如實相告。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頓時啞然失笑。
「什麼什麼狐狸精?」王朝又嚷道,少年人的表情焦急萬分,就差沒有爬上餐桌了。
「小王先森,不如我給你買個冰,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刑從連敲了敲桌,示意他閉嘴。
王朝有些生氣:「你們看完沒嘛?」他問。
林辰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拿回自己的電腦。
王朝嗷地一聲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搶了回去,那模樣,仿佛離水許久的魚,又或者是沙漠裡快渴死的旅人。
他邊說,邊雙手如飛,迅速在鍵盤上飛快敲打什麼,最後,猛擊了三下回車鍵,突然抬頭:「我明白了!」
他把桌子拍得砰砰響,然後看了吧台後的服務生一眼,確定對方應該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突然把臉湊到他們面前,小聲說:「李景天故意安排了自己的割喉案,為的就是徹底把他的強奸案變成一個精神病人對他的報復性事件,對不對?」
期間,大概有一兩秒的靜默。
起碼他和刑從連兩人,都愣住了。
最終,還是刑從連向他努了努嘴,仿佛在說:這孩子怎麼突然成精了,還有救嗎?
望著眼前生機勃勃的少年人,林辰微微歎息,問道:「你剛才不是還挺支持李景天的嗎?」
「咦,阿辰,你不知道我有病嗎?」
林辰回望刑從連,不明所以。
「就是中二病,症狀是自以為是。」刑從連說。
王朝說著,刷地將筆記本電腦反轉過來。
第112章 四聲24 科學
王朝的筆記本電腦螢幕上,羅列著是一些看起來有些複雜的資料分析圖。
老實說,如果不是他還讀過大學,否則真的很難看懂王朝所總結的內容。
林辰不禁感慨,現在的孩子,也真是厲害得過分了些。
在王朝所羅列的那些圖表中,第一幅圖是淺綠色的折線圖,圖表上的折線已經在短時間內,攀登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看到這個影響力指數沒?」
王朝很興奮地指著左上角的瞬間從61跳到63的數字:「看看看,這個熱度升得快不快!」
「這個數字代表了什麼,63的熱度很高嗎?」林辰本著不懂就問、以及哄小朋友開心的原則,認真問道。
果然,王朝很興奮地答道:「當然高啦,這個數字代表了事件影響力指數,是通過一些複雜公式計算出來的,滿分是100分啦。」
「具體來說呢?」
「具體來說,你知道我們之前處理的永川大學那個案子,熱度是多少嗎?」
「多少?」林辰依舊問得很耐心。
「科科,說出來你不要傷心啊阿辰。」王朝邊說,邊調出了上個案子的輿情監控資料。
雖然林辰也並不清楚,王朝為什麼要監控這些東西,但……
他不經意看了刑從連一眼,但估計這又是什麼奇怪上司的奇怪囑咐吧。
「23?」看著螢幕上的數位,饒是林辰,也不禁覺得意外。
老實說,他雖然從未有什麼誇耀的心思,但像永川大學集體自殺案這樣重大的地區刑事案件,在網路上只有23的熱度,看上去確實有些低。
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才是一起正常、未經炒作的地區性案件,在網路上可能出現的真實影響力指數。
那麼,關於李景天割喉案現在已接近65的熱度值,顯然與明星本人影響力有關,但李景天,真有如此高的影響力嗎?
未等他來得及再問什麼,刑從連忽然打斷了他們。
「現在聊網路指數,又得被人認為這是我們警方『不作為』了。」刑從連笑著,拍合上王朝的電腦。
少年人剛要嚷嚷,就被刑從連一個眼神,殺得半句話不敢多講。
林辰也隨之站起,回望著吧台後伸長脖子的雙馬尾少女,與他們一起離開店裡。
……
王朝的話當然沒有說完,但正因為講到了最重要的地方,刑從連有所知覺,才打斷了他。
在電梯裡,少年人依舊嘴上不停,狹小的電梯空間內充斥著他興奮的聲音:「阿辰阿辰,我跟你說,現在數值已經飆升到65了!」
現在,刑從連當然找不到買冰的理由,所以他轉著手上的車鑰匙,沒有說話。
王朝沒人管了,囉嗦的本性又暴露出來,他說:「現在的指數,已經和新尼國換總統時在我國網路上的熱度指數一樣高了,厲害吧?」
「確實很高。」林辰頓了頓,無奈道,「你就不要給我們增加壓力了。」他邊說,邊看了刑從連一眼,「要知道,我們現在站在電梯裡,討論偵破一起和別國重大政治事件一樣影響力的案子,這個畫面怎麼說都還是有些不夠鄭重的。」
「啊呀,鄭重也不能當飯吃。」王朝嘿嘿一笑,率先走出電梯,他捧著電腦,繼續在地下停車場裡邊走邊說,「其實阿辰你的壓力也不用這麼大,想想也不可能啊,這種一小時內熱度飆高到65的案子,我橫向比較過所有資料,只有一些突發重大自然災害事件可以與之媲美,比如地震啊、海嘯啊,所以……」
他忽然明白了少年暗指的東西,於是問:「所以這背後,有強大的水軍在推動?」
王朝打了個響指。
他們已經來到了刑從連的吉普車邊。
等坐上車,王朝才反應過來,他扒著前座,問自己的老大:「老大,我們這是去哪啊?」
刑從連剛掛斷一通關於李景天現在方位的電話,他把手機扔在儲物盒裡,戴上藍牙耳機,並隨口說道:「小王警官,我們現在,當然是按流程去拜訪受害者啊。」
「什麼受害者,你說李景天嗎?」王朝靠回椅背,很不滿地拉上安全帶,「他才不是受害者呢。」
少年人在膝頭打開筆記本,繼續著他絮叨一路都沒有絮叨完的話題。
「我們剛說到哪了阿辰?」他問。
林辰答:「我們說到,李景天事件背後,有強大的水軍在推動。」
「對對,阿辰你記性真好啊。」王朝總是在很奇怪的地方嘴甜到不行。
林辰看了看時間,從他們現在出發的位置,到市立醫院,大概要二十分鐘,希望在這二十分鐘內,少年能把他的整個推論說完。
「其實,折線圖是非常粗略的估計,並不直觀,阿辰你不如看這個。」王朝說著,又打開一張圖。
林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短時間內,整理出這麼多圖譜的,大概不正常的孩子總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他低頭,向王朝膝頭看去,果然,現在這份圖譜,比折線圖更加直觀。
那是由無數密密麻麻的點陣組成的圖案,那幅圖案仿若星空,或者說那更像是比星空更浩瀚些的人類的神經網路,但這當然不是人類神經網路,那只是人類網路社會中關於某起事件傳播動態的縮影。
每當圖案又中亮起一個小點,表示著網路中又多了一個人在傳播「李景天」事件。
從圖譜中可以看出,雖然那些不斷閃爍的點陣看似毫無規律,但大部分的小點都緊密圍繞在一起,仿佛星雲一般,並形成了幾朵從大到小且有所關聯的美妙雲團。
王朝說:「首先,從這張圖上可以看出事件的傳播級數,級數意思就是你轉我轉這個微博到底經過了幾轉,那麼李景天事件的傳播深度,現在是6。」
聞言,林辰皺了皺眉,王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補充道:「很低對不對,起碼和它65的影響力指數是不相符的,這從側面證明瞭我的第一條結論,這個事件的熱度,是由許多水軍炒起來的,所有只有廣度,而沒有深度。」
林辰點了點頭,示意王朝繼續。
「阿辰你看,在這兒的所有資訊雲裡,每個雲團越大,則代表著圍繞它的轉發數越多,那麼每個大雲團的圓心呢,當然就代表著傳播的根節點,也就是初始微博。」
「輿論的『引爆點』?」
「咦,引爆點這個詞很棒啊,阿辰你好厲害啊!」
「這個詞,當然不是我發明的。」林辰被他誇得略微有些尷尬,他說,「它來自於一本探討流行文化傳播的著名書籍,顧名思義,所謂的引爆點,指的是驟然發生的、核爆炸式的資訊傳播。」
「讓你多看點書吧,連這都不知道?」刑從連在駕駛室裡不鹹不淡地又戳了少年一句。
「那是因為老大你不懂,所以我才不懂的好嗎?」王朝憤怒地反擊。
「我這不就是把教導你的任務交給你阿辰哥哥了嗎?」刑從連踩了一腳油門,淡淡道。
聽見這話,少年人頓時一副我竟無法反駁的模樣。
並轉而用清涼的眼睛望著他,說:「阿辰你說得沒錯,在李景天被割喉的這件事裡,確實出現了幾個引爆點,額,就是出現了事件的關鍵發言人,那些人主導了輿論,剩下的人那些人,就主要負責是轉發了。」
第113章 四聲25 反白
林辰凝望著純黑底色上不斷亮起並且逐漸在擴大的幾朵雲團,問王朝:「那麼,關鍵傳播人是誰呢?」
王朝認真道:「資料顯示,除了『柳盈』和『李景天』外呢,關鍵傳播人則主要是李景天的粉絲們:李景天微吧、李景天貼吧、天上的飛鳥、天の迷等等……那麼,第二條結論基本上不用我說光看圖也能分析出來啦,李景天粉絲群落是緊密團結、並且非常龐大的一個群體,反正,他們比一般粉群團結更緊密,我懷疑,這可能是因為李景天上次的強奸本身就已經引起了粉群的不小的關注,現在熱度未退,那麼這次割喉案的發生後,他的粉群能因此迅速聯合在一起。」
「非常有啟發性。」
林辰繼續誇了他一句,少年人顯得更高興了,他的屁股在座椅上不安分地左右晃動,很開心地給他點開看那些雲團中心的關鍵微博:「阿辰,我給你看他們瘋狂轉發的那些微博噢!」
「嗯。」
王朝說著,將螢幕轉了過來。
林辰一眼掃去,在那些關鍵微博中,首當其中的,自然是柳盈和李景天聲明。
其次是貼吧發的祈福微博,剩下的,則全部是駁斥李景天自導自演論和分析割喉案是流鶯所為幾條主要微博,那些微博,他們方才都有看過。
而令人意外的是,在那些關鍵的「引爆點」中,同樣也包括著質疑李景天自我炒作的微博,但那些微博,怎麼說呢,更像是投入油鍋的熱水,激起了李景天粉絲的不少謾駡嘲諷。
從圖譜上可以清晰看出,那些質疑聲其實也對推動事件熱度升溫起了不小作用。
「還有更厲害的呢!」王朝點開了又一份統計表格,「這是我抓取的事件評論和轉發中的正面高頻詞和負面高頻詞,和他們出現的相對比例,你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林辰再次感慨,有王朝在,他們對案件的調查確實高效太多。
「你怎麼定義正面辭彙和負面辭彙呢?」但在那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額……」王朝突然愣住,「我是按照詞性自動劃分的,等等,你一說我就覺得不對,你等我改改!」
「不用麻煩了,你已經幫了大忙。」
林辰阻止了他,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自己腿上,並一個字一個字仔細閱讀下來。
事件正面高頻詞:受害者、祈福、安好、加油、同情
事件負面高頻詞:謀殺、妓女、冤枉、報復、割喉、炒作
從高頻詞分析中可以很清晰的看出,謀殺、妓女等負面詞占了極大比重,遠高於高頻詞。
如果李景天方真雇傭了水軍在引導輿論,那麼,他們所要引導的方向,確實如王朝所說,是向著「割喉案完全是妓女報復行為」這一方向發展的。
那麼剩下的推論則變得更加簡單起來,在李景天割喉案中,有心和有能力引導輿論並且能獲利的一方,除了李景天之外,他們現在好像也沒有別的懷疑對象。
如果按照這麼看的話,無論割喉案後自己走出急診室也好、還是發了微博刪除並表示自己被盜號也罷,這都代表李景天已經猜到了他們會懷疑什麼,所以故意用一些舉動洗清自己的嫌疑。既然他想炒作事件,那麼無論是正面言論或者是負面言論其實他都無所謂,只要支持他的正面言論最後能壓過負面即可,但是,李景天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呢?
而且,又要回到此案最關鍵動機問題上,像李景天這樣說是天皇巨星也不為過的人物,為什麼要炒作這樣一起事件,只是為了製造妓女報復他的假像,替自己的強奸案徹底洗白嗎?
林辰忽然想到,其實在這起輿論大戰中,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有人要通殺李景天還有那位可憐的流鶯小姐。
但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嗎?
不經意間,林辰抬起頭,望著刑從連的方向,然後發現刑從連也正通過後視鏡看著他。
方才,雖然刑從連一直在開車,但其實他車速控制很好,給了王朝足夠的時間說清楚他所查到的一些內容。
「還有五分鐘到醫院,林顧問,想好要問我們受害人什麼話了嗎?」刑從連問道。
林辰有些不可思議:「刑隊長確定要派我問話嗎?」
「除了林顧問,我們中還有誰能用簡短的問題判斷出李景天本人的心理狀況呢?」刑從連反問。
雖然刑從連這句話表示了對他的信任,但他想了想,還是說:「可我的問題,可能會非常過激。」
刑從連笑了起來,像是對他現在會打招呼的行為很是滿意。
「怕什麼,只要你不一刀捅死李景天,別的事情,我還是能護住你的。」
望著對方滿不在乎的面容,林辰忍不住搖了搖頭。
雖然他很清楚,刑從連這句話,只是為了讓他放心。
但那瞬間,他一個大男人,真是很難得被人提到保護而不覺得尷尬,他很感謝刑從連,並且覺得異常甜蜜。
不過,這種甜蜜也只持續了大約一秒鐘不到吧。
原因是王朝的電腦突然爆發出奇怪的尖叫聲,筆記本裡仿佛有個被卡住脖子在唱高音的女人,那叫聲淒慘無比,總之他嚇得差點把筆記本電腦摔在地上,不過王朝的反應更快一些,下一刻,少年人飛快地撲在他膝蓋上,像是察覺了什麼非常詭異的狀況,他將畫面迅速切回方才的資訊雲圖。
從圖譜中可以清晰看見,所有雲團中,有一點正迅速亮起,仿佛人類神經元傳遞一般,在亮起的小點周圍又有數不清的點陣亮起,他們迅速組成雲團,並向周圍不斷擴散,宛如病毒傳播一般。
這表示,有一條關鍵微博正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傳播開來,並且引爆了整個資訊網路。那麼剛才的女高音,大概就是少年所設下用來監控異常資訊的提示音。
林辰低下頭,只見王朝吃驚地點開那條微博。
然後,少年人很少見地嚇得手忙腳亂:「臥槽臥槽,怎麼可能!」
他按了幾下觸控板,一副大圖旋即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正是方才李景天在舞臺上唱歌時,割喉案發生前的一幕。
雖然他們並沒有現場監控視頻,但不要忘了,李景天的粉絲們可是在台下360度無死角地拍攝著自己的偶像。
其中當然不乏使用高級專業攝影設備的迷妹,那幅照片,便是其中某位粉絲拍下的案發時的高清相片。
「既然警方沒用,那只能我們自己來咯。」微博發佈者這樣說道。
林辰穩了穩氣息,定睛看去,手捧玫瑰花的女粉絲即將走到,雖然她戴著口罩,但仍舊可以清晰看出她的眉眼。雖然髮色不同,但那眉眼,真是像極了那位誣告李景天強奸的妓女。
甚至不用他們調出原圖比對,微博發佈者已經做出了比對圖,她放大了那位割喉粉絲從鼻樑上部到額頭的主要眼部特徵,並於當日誣告李景天妓女的照片相比對。
雖然髮色不同,但乍一看,這兩人幾乎是同一人。
所以,難道王朝的推論真的錯了,這確實是那個流鶯處心積慮策劃的對李景天的報復行為嗎?
第114章 四聲26 小計
這時,王朝終於想起要拿回自己電腦。
林辰往後靠了靠,少年人把筆記本搬回自己腿上,用一種風捲殘雲的速度打開照片放大檢索,並用一些他說不上名字的奇怪軟體,過濾完那張舞臺上的照片。
最後,他見少年對他搖了搖頭,意思是:這是原圖,沒有任何ps痕跡。
像是被戳破的氣球,少年人很沮喪地靠在椅背上,像是想起什麼,他從扔在地毯上的書包裡翻出了一頂黑色鴨舌帽戴上,然後就不說話了。
「怎麼了?」刑從連在駕駛室裡這樣問道,他們在後座鬧出的大動靜顯然引起了司機先生的注意。
「老大,你罵我吧,我浪費你們調查時間了?」王朝扒著車窗,帽檐壓得低低的,他看上去非常沮喪,像那種犯錯後主動面壁的大型犬類。
「這孩子怎麼青春期情緒波動這麼大,要不要給他吃點藥啊林顧問。」刑從連轉頭問他。
林辰只好解釋道:「剛才微博上出現一張案發時的照片,有人拍到了那位上臺行兇的歌迷,那位行兇者,確實非常非常像先前誣告李景天強奸的流鶯小姐。」
「咦,終於有人放照片了啊。」刑從連倒是沒有什麼意外,他通過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笑問,「我本來就在等這些照片啊流到網上啊,這不是有線索了麼,臭小子為什麼這麼沮喪?」
「大概是覺得自己推理錯誤,所以非常沮喪吧。」
「你覺得呢?」刑從連又問。
「我覺得,很有趣。」
心有靈犀一般,刑從連也笑了起來,後視鏡裡,他的眼眸仿佛在陽光下閃爍的翠綠河水,充滿了狡黠意味。
「怎麼有趣了?」王朝很鬱悶地插入他們的談話中。
「這個故事講得太離奇跌宕,總是在我們懷疑什麼的時候,就出現證據澄清我們的懷疑。」
先前他們懷疑李景天會裝傷情嚴重時,李景卻自己走出了急診室,當他們懷疑這是李景天雇傭的水軍在炒作熱度時,粉絲們就找到了割喉的兇手,這節奏實在控制得很棒。
「有人思考得非常周全啊。」刑從連笑答。
王朝於是更不明白了:「阿辰老大,你們是什麼意思啊,所以這還是李景天做的嗎,可是割喉的不是那個流鶯嗎,這不是她對李景天的報復行為嗎?」
聽王朝這麼問,林辰只能很誠實地回答:「我也不清楚。」
「陰謀論陰謀論了啊,難道那只是一個很像流鶯的姑娘,李景天故意安排他上臺割自己的喉嚨,炒作熱點事件,然後再甩鍋給可憐的妓女,這樣就可以把告她強奸的人變成徹底的神經病了,臥槽這心機簡直深似海了,但他這是有病嗎,為什麼要做這些啊?」
「他說不定,確實有病呢?」林辰淡淡道。
「有什麼病?」王朝問。
這個問題,他現在確實無法回答,只能隔著鴨舌帽,揉了揉問題少年的腦袋,寬慰道:「其實你這麼聰明,不該懷疑自己的。你的每則分析,都是基於切實存在的資料,比我們憑空推論更加可靠,你已經通過大資料得出結論,這背後有龐大的網路水軍在推動事件發展,那麼,你難道沒有想過嗎,一個流鶯而已,她怎麼有能力控制那些水軍呢,更別說,你忘了嗎,剛才可是有人盜取李景天的手機照片和微博發佈了他被割喉的照片,對於一個靠賣身討生活的妓女來說會這麼多高端技術是不是太可怕了一些,探討其中的技術問題,這該是你的強項才對啊?」
王朝忽然又來了精神:「這麼說,我沒錯?」
「查案子嘛,本身也沒有錯不錯一說。」刑從連按了下喇叭,然後開口,「對於我們來說,錯誤只有兩種,第一是將無辜者送入監獄,第二是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
「哦。」王朝似懂非懂地答道,「老大,講真你忽然蹦出一點真理的時候,還是有點帥氣的。」
「林顧問,還是給他開點藥吧。」刑從連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然後吩咐王朝,「少年人啊,還是發揮你的特長吧,首先監控那些發表關鍵言論和提供關鍵線索微博,看看發言人的立場和他們平時言論是否吻合,如果有水軍號,不用我教你該怎麼做吧?」刑從連在一轉方向盤,在駕駛室中佈置道。
「得令!」王朝捋了捋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帽檐,「但是我們不抓犯罪分子,跑去調查提供重要線索的熱心市民,我們會不會被罵死啊老大。」
「你不說,誰知道你在幹什麼啊少年人?」刑從連踩了腳刹車,又說,「再說,誰說我們不抓犯罪嫌疑人了?既然流鶯小姐是我們的首要嫌疑人,那麼我們自然要監控她的身份證、銀行卡資訊。」
刑從連說道這裡,旋即撥通了警隊副隊長的電話,將布控搜尋犯罪嫌疑人的任務佈置了下去。
見刑從連掛斷電話,王朝突然醒悟過來:「老大,你不是怕李景天他們會對流鶯小姐做什麼吧?」
「我這是按流程辦事啊小王警官,請不要質疑你的上司。」
話說間,他已經將車拐入一條單行道內,市立醫院已盡在咫尺。
雖然作為宏景市最大的醫院,市立醫院平時人也很多,但今天,醫院內外的人流則顯得格外密集一些。
李景天標誌性的紅衣粉絲們或蹲在路邊或三三兩兩交談,一些很明顯是新聞採訪車一類的車輛停靠在街邊上,讓原本就不算暢通的街道變得更加擁擠。
「臥槽老大,人好多啊,我很怕記者啊,阿辰你幫我看看我髮型亂不亂?」
王朝就是天生唯恐天下不亂的典型,看見記者,他很快就忘了先前和刑從連的對話,趕忙對著後視鏡整理起帽檐來。
林辰注視著前方的記者,來跑新聞的記者,大多是宏景本地媒體,那麼記清楚本地刑警隊長的車牌號當然是記者們的必備功課。
所以當刑從連的吉普車駛入路口的刹那,就有人反應過來,他們中不少人整裝待發,迅速圍到了醫院大門口,就等著他們撞上包圍圈。
「我們還進得去嗎?」看著許多要圍堵上來的記者朋友,林辰問。
刑從連笑著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已經有記者沖到他們車頭前,林辰明顯看到他們中有些人嘴裡正喊著,「來了來了,員警來了!」
與此同時,刑從連的電話也撥通了,林辰只聽他對電話那頭的人這麼說:「老陳啊,市立醫院這裡堵得挺厲害啊,好多車在,我們車都進不去了,我們調查其實是沒什麼關係啦,但萬一有什麼急救車進不去,這很麻煩啊是不是。」。
圍堵的記者越來越多,他們的車速也因此越來越慢,在車庫管理員的引導下,刑從連好不容易將車停入車位。
記者們見狀,紛紛撲到車輛四周,那情形,讓林辰不由得想起一些喪屍片裡的場景。
但刑從連顯然沒有被喪失圍城的擔心:「老陳啊,那真是麻煩你了。」他說完,掛了電話,回頭望著他們,說,「放心。」
林辰挑了挑了眉。
說完,刑從連就大大方方關掉引擎、拔出鑰匙、推開車門走下車去。
在他開門的瞬間,記者們此起彼伏的問題已經透過門縫,瘋狂地傳入吉普車內。
「刑隊長,請問警方該如何解釋李景天先生屢次被襲事件。」
「刑隊長,請問現場安保是否有不到位之處?」
「現在網上有傳言,本次李景天先生遇襲事件是上次誣告李景天先生強奸的妓女所謂,請問兩案是否真的有所關聯呢?」
記者們的問題,總是這麼犀利,但其實比起追查案件真相來,他們大概更關心怎樣的報導能獲得最大的社會關注度。
林辰推開一側車門,準備下去,王朝滿臉驚恐的抱住背包,緊緊拉著他的衣角。
在下車的瞬間,刑從連替他們擋開一部分記者,林辰聽見他非常公式化地答道:「很抱歉啊,案件正在偵查過程中,無可奉告。」
除此之外,他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媒體朋,一定最煩警方這這樣油鹽不進的的態度,於是有位膽大的手持是宏景電視臺話筒的新聞記者上前一步,嚷嚷道:「那我們可要寫,警方發言人表示,警方調查毫無進展啦。」
刑從連還是笑:「這樣啊,恐怕也不太好吧。」
「那您必須透露給我們一定消息啊,這樣我們也好交差啊。」
「哎,也是啊……」刑從連拖長了最後一個啊聲的調子,在遠方道口,響起交警清道的警笛聲。
不知誰在路邊喊了一句:「別別貼單子,我們馬上開走。」
原本圍在它們身邊的記者紛紛回過神,向院外的路邊望去,畢竟現在事業單位都考慮開源節流,出門採訪的記者大多是自己開車,要不就是攝影師兼任司機,所以不少違章停車的記者們見有人貼罰單,都趕忙跑回自己的車邊,他們邊跑邊喊:「再停一會兒再一會兒行不行!」
「那我們把車挪一挪,別貼別貼!」
一時間,圍堵它們的人少了一大半。
乘記者們分神的當口,刑從連非常靈巧地擋開剩下的一部分記者,帶他們掙脫包圍圈,進入了醫院大樓。
「老大,這個仇我是必須要記李景天身上的!」
縱然刑從連已經把記者支走了一大半,但王朝的黑T仍舊被抓得亂七八糟,要不是他提前把帽子抓在手裡,估計他心愛的黑色鴨舌帽一定無法倖免於難。
等真進了住院大樓其實很好辦了,保安自然會以打擾病人休息為由,把記者朋友們擋在外面。
林辰站在電梯中,也覺得心有餘悸。
老實說,方才圍堵他們的雖然是得到消息宏景當地媒體,但無論網路上,還是現實社會中,一定有更多人在等待案件進展,他們討論著、商議著並不斷就此發表自己的觀點。
想到這裡,林辰再次感受到了那些無形的、卻很有可能成為真正阻礙他們調查進展的外部壓力。
第115章 四聲27 保護
市立醫院,特護病區。
刑從連安排的暗樁張小籠同志正在電梯口等候著他們。
見了他們,女警同志非常緊張地說:「刑隊刑隊……你們終於來了……」
張小籠慌張,刑從連拍了拍她肩膀,問:「怎麼了小籠,也就一會兒工夫,出什麼事了。」
張小籠甚至來不及同他們打招呼,就脫口而出:「我在醫生辦公室裡打聽到,李景天方好像要轉院啊!」
「去哪啊這是?」刑從連走出電梯後站定,面色不顯,他很平和地問道。
張小籠左右看看,她顯然是對方才的「臥底」生涯有些陰影,以至於總覺得周圍有人在偷聽。
「沒事,這裡沒有外人。」林辰也跟著寬慰。
聽到這話,張小籠這才走到他們中間,然後壓低聲音,小心翼翼說道:「據說,李景天是要轉到新尼大使館裡去啊。」
聞言,刑從連倒是很平靜:「我倒是從來不知道啊,新尼大使館裡的醫療設施能比我們市立醫院要好。」
「不是啊刑隊,據說李景天他們是怕再遇到襲擊,所以才住進大使館尋求保護的。」張小籠似懂非懂地問,「李景天到底是誰啊,我只知道他是新尼人,不知道他居然可以搬去大使館大使館裡住啊。」
「人家新尼特權階級啊。」王朝對李景天的新仇舊恨加在一起,邊哼哼邊嘲諷道。
「什麼特權階級?」見有八卦,張小籠眼睛都亮了。
「人家爺爺是前新尼駐我國總領事,你說人家是不是特權階級啊!」王朝沒好氣地說。
「哇,李景天家世居然這麼好!」大概女孩都是一樣,一聽李景天是外交世家的公子,再加上他的歌手身份,心情頓時就蕩漾起來。
「還真是有點麻煩啊。」刑從連揉了揉下巴,這麼說。
「麻煩什麼呀?」張小籠問。
王朝忍不住說:「啊呀你笨啊,大使館理論上可是他國領土,也就是說,只要李景天住進去,我們就拿他沒辦法了。」
張小籠恍然大悟,然後,她的表情變得更加驚恐起來:「什麼,刑隊,我們要抓李景天嗎,為什麼啊?」
「因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朝義正辭嚴道,雖然其實他也並不能說清楚,李景天究竟犯了什麼事。
刑從連看樣子已經不準備和兩位小同志再墨蹟下去:「李景天在幾號病房?」
「907室。」張小籠趕忙答道。
聞言,刑從連沖張小籠同志點了點頭,他走出兩步,像想起什麼,他還回頭,沖張小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張小籠會意,趕忙拉起了自己的嘴,表示一定守口如瓶。
特護病區,換句話說就是高檔病房的意思。
這裡的過道的地磚都比醫院的其他區域要潔白一些,林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裡回蕩,這裡人很少,想來,真是適合靜養的好地方。
刑從連倒是走得目不斜視,路過護士站的時候,林辰感到他望了自己一眼,並忽然問他:「有什麼策略嗎,林顧問?」
林辰倒是很少見刑從連這樣謹慎。
他皺了皺眉。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李景天如是真正無辜的受害者也就罷了,如果不是,那他或許就身兼事件策劃者與幕後兇手,他受外交制度保護,他心志詭譎異于常人,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李景天究竟想做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普通的見機行事可能已經不太管用了。
所以刑從連會特地問他,有什麼策略。
林辰輕輕搖了搖頭,他腦海中浮現出許多許多畫面。
被割喉的歌手,慘死的夜鶯,沸騰的網路局勢,舉世矚目的案件……
在他思考的時間裡,他們已經走到907號病房門口。
刑從連見他沒有回應,就準備敲門,林辰突然按住了他的手,仰頭道:「我確實有個想法。」
「什麼?」
「請不要和李景天說話。」
三記敲門聲後。
大門應聲而開,明亮天光傾瀉而下,屋裡只有三個人,忽略掉另外兩位女性,房間裡唯一的男性正半靠病床上,並用一種淺淡儒雅地笑意望著他們,仿佛他們是得知消息來探訪他的老友,而不是員警或者別的什麼人。
時隔一個多小時,他們終於同李景天先生面對面了。
只看了李景天一眼,林辰便將目光從那位出身名門的歌手身上移開。
病房裡非常乾淨,空氣裡是淺淡的消毒藥水味道,但那種氣味已經非常淡了,以至於床頭櫃上那束粉百合的香味道已經要把消毒水的氣息完全掩蓋。
雖然,他們確實聽說李景天已經打算離開醫院,可就算是這樣,無論是床頭的花束和餐桌上的果盤,卻仍舊是一樣不缺。
林辰目光落在房間裡的那兩位女士身上。
他先前只是通過照片以及電話裡的聲音,感受過李景天那位美女經濟人的強勢氣場,現在見到真人,林辰只覺得,比起平面影像,還是真人更加懾人些。
女人穿素色連衣裙,長髮輕挽,依在窗邊,她抱臂而立,柳眉輕挑,自有一份不怒而威的氣度。
見了他們,氣質高華的美麗女士微微仰頭,神色淡漠:「警官先生,你們終於來了,我們等得很辛苦呢。」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刑從連的演技則比他更好一些,如他所囑咐的一樣,他從頭到尾都沒看病床上的歌手一眼,而是快走幾步,站到那位美麗女士身前,極其紳士地伸手與之交握,爾後很快鬆開:「抱歉抱歉,我們確實來晚了,主要是安生國際商場裡亂子出得太大,收拾起來有點麻煩,請您見諒。」
刑從連真是很會說話的人,起碼柳盈聽見他這麼客氣,又暗指李景天在宏景鬧出的事情搞得警方收拾起來很麻煩,竟真不好再就警方對受害者的態度問題再糾纏下去。
「您來了就好,那請問,宏景警方的案件偵破工作準備從哪裡開始呢?」柳盈這麼問。
雖然聽上去這只是句普通的詢問,但柳盈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更像是領導對下屬工作的審核。
刑從連並不是會因為這種態度生氣的人,他反而很謙遜地說道:「警方現在已經掌握了一定線索……」
他話音未落,美麗的女士卻打斷了他:「您說得線索,是我們景天歌迷提供的那些嗎?」
「那只是一部分線索,我們此次前來,主要是想……」他頓了頓,林辰很明顯看到,他目光中閃爍著興味盎然的笑容,「查查李景天先生的手機。」
他這麼說。
在那瞬間,柳盈有一秒的怔愣,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東西,然後,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優雅長毛貓一樣,那張倨傲的面容終於現出裂痕:「刑隊長,我以為各國警方的辦案流程雖然不盡相同,但尊重受害者應該是警方最起碼職業道德,現在您來到我們這裡,不僅沒有對我們受害放表示任何同情,第一反應是要查看李景天先生的手機?」
「同情……」刑從連用寧和的目光,平靜注視著面前的女人,「怎麼會不同情呢,不僅是警方,任何一個具有人性的人,都會對受害者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希望您明白,同情心並不能解決問題。李景天先生的手機被人隔空盜圖盜號,對我們來說,這恐怕已經不是一起簡單的傷人案件了。」
「我覺得,您並不尊重我們。」柳盈說,「看著您的態度,如果不是景天脖子上還留著的傷口,我還以為,我們才是罪犯……」
柳盈的音調越揚越高,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叫了她一聲。
「柳姐。」
那聲音沙啞低沉,仿佛被揉碎的絲絨,雖然並不響亮,卻足以打斷怒火中燒的女經紀人。
這間房間裡,能打斷柳盈的,當然只有李景天了。
聞言,柳盈趕忙沖到病床邊上,對李景天關切道:「你少說點話!」
「沒事。」李景天低低咳了一聲,顯然脖子上的傷口讓他說話時有些痛苦,「讓他們查吧,我也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李景天說完,抬頭看著刑從連,然後點了點頭。
李景天的堅持,讓柳盈無法再說什麼,女經紀人站起身,說:「查可以,但是景天的手機不能離開我們的視線。」
「當然,畢竟我們要保護藝人的隱私。」
柳盈這麼說,當然在給刑從連出難題,可沒想到,刑從連卻非常從善如流地說道。
像是收到了什麼信號,一直窩在角落的少年人趕忙跳了出來:「沒問題,我在這裡查行不行?」
王朝話說間,直接在柳盈面前的地板上盤腿坐下,他在腿上打開筆記本電腦,然後向上高高伸出手,並用一種期待的目光望著床邊的女士。
柳盈當然不會想到,刑從連竟然真帶著一位技術員在身邊,她的臉色頓時很不好看,但王朝呢,他又與其他普通警員不太一樣,他一點沒有見到大明星及其團隊經紀人的膽怯情緒,準確來說,王朝是個很不會看臉色的人,當然,刑從連的臉色除外。
所以見柳盈愣在那裡,他搓了搓手,說:「放心啦,我不會掃手機裡的照片視頻,不用擔心什麼豔照流出,我用我的人格和QQ號擔保……」
柳盈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刑隊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小孩子不懂事啊,您大人有大量,見諒見諒。」
第116章 四聲28 注意
王朝笑得很燦爛,起碼他自己都感覺到,他的嘴角好像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畢竟他老大真是很久都沒有這麼立場鮮明地罩他了,這種有人罩你你可以隨便搞的感覺真是太爽了。
他心情雀躍,把手舉得更高了些,就在他躍躍欲試準備抓大幹一場的時候,他感到手頭一沉,手心觸感冰涼,那種突如其來的金屬質地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蟬,然後他才意識到,那是有人把電話放在了他的手心。
意識到這點後,他猛然抬頭,他視線裡出現了李景天那張斯文儒雅的面孔,但他覺得,用斯文敗類來形容更恰當點,總之,李景天的臉像鬼一樣蒼白,他才不相信什麼失血過多的藉口,李景天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病床邊,他細長的腿垂在病床邊緣,脖子上圍了一大塊紗布,也不知道醫院用了什麼消毒藥水,讓李景天脖子上那大半塊紗布滲著血跡一樣的赤紅顏色,然後那個歌手,正用一種溫柔至極的眼神凝望著他,他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搜腸刮肚也照不到什麼特別合適形容詞,反正李景天的眼神也太溫柔了,溫柔得讓他想起雞皮疙瘩。
在那種時候,他當然想說一些話來打岔,可當他想要開口的時候,耳畔卻回想起林辰的聲音。
阿辰說,不要和李景天說話。
那就不說好了。
他不打算再和李景天做任何眼神交流,於是迅速移開視線,他趕忙看著自己剛拿到的手機,翻過來看了看手機插口。
然後輕輕咦了一聲。
林辰當然察覺到李景天看向王朝的異樣目光,但畢竟歌手先生也沒幹什麼,他當然也不能幹什麼。
但聽見王朝咦了一聲的時候,他很明顯看到柳盈臉上現出一絲奇怪的笑意。
「咦,這還是新尼國盛產的手機啊……」王朝很快就為那絲笑意做了解釋。
少年人又端詳了一下手機插口,隨口道說:「哦,這款手機的連接線讓我找找啊。」
他邊說,邊啪地把肩上的紅色背包甩在地上,開始在他書包裡裡翻找起來。
實際上,王朝的背包,本身也和百寶箱沒什麼區別了,林辰曾經見他從裡面拿出過什麼監控攝像頭啦、監聽遮罩器啦,那麼現在,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根新尼產手機的專用插口,也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
但柳盈顯然就沒有這些基礎性認知,當王朝掏出資料線,把李景天手機連上電腦的時候,柳女士的臉色很明顯又黑了一度。
少年人用一貫駭人的手速不停敲入指令,資料流程開始在電腦螢幕上流淌起來。
「咦!」
不一會兒,王朝的手停了下來。
「怎麼樣?」不知不覺中,柳盈竟蹲下身,望著王朝的電腦螢幕。
「這個手機啊,確實被植入了病毒。」王朝沒有理身旁的經紀人,而是沖刑從連點了點頭,「一種網路手機蠕蟲病毒,叫Cabir,也算不上什麼特別高科技的東西,在某些傻逼論壇上給錢還可以買到。」
「那個病毒是怎麼進入我們景天手機的?」柳盈問。
「你們最近有亂連wifi嗎?」王朝的問題當然是在問柳盈,不過李景天卻搶先答道:「沒有,因為知道無線網路不太安全,所以我一直用手機流量。」
「哎哎,你真是有錢人啊。」少年人說話忽然間,像是發現什麼異常,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子,說,「這個病毒是通過藍牙傳送的,是Cabir的一個變種,它可以掃描臨近手機的藍牙系統,如果發現就漏洞,就自動將病毒傳送過去。」
「也就是說任何接觸過景天的人都有可能發送了這個病毒?」柳盈在王朝耳邊問道。
「哎,這個姐姐你對破案很感興趣嗎?」少年人的萌點一直是短裙美少女,對御姐從來不感興趣,所以他對柳盈就沒什麼溫和語氣,「不過等下,我可以查到這個病毒植入的時間。」
他撇撇嘴,從背包裡掏出顆曼妥思軟糖扔進嘴裡,眼睛卻一直盯緊螢幕。
但很快,仿佛是發現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內容,他抬頭看了刑從連一眼,臉色是少見的鄭重,「這個病毒,是在今天10:03分被植入的。」
李景天聞言,突然開口:「10:03,就是……我被割喉的時間嗎?」
王朝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表示沒有錯。
「難道,他是在給我鮮花的時候,乘機靠近了我?」李景天問。
這次,王朝到沒有什麼自我懷疑的情緒,起碼少年人的臉上沒有任何猶疑,他只是很認真地盯著電腦螢幕說:「我發現你手機的藍牙開著,如果是通過藍牙系統植入的話,她確實需要靠你很近才可以辦到,不過理論上說呢,舞臺下的第一排觀眾,也可以做到。」
「我想起來了,她上臺摟著我的時候,好像特意和我貼得很近,這是在植入手機病毒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李景天的語氣越來越低沉悚然,帶著讓人一探究竟的誘惑力,可惜,他誘惑的物件是王朝,王朝天生對破案這種事沒那麼感興趣。
「我不知道啊,誰知道你怎麼得罪她的。」
「太可怕了。」柳盈忍不住捂住嘴,「您一定要將那個變態妓女緝拿歸案。」她對刑從連說。
刑從連挑了挑眉,對此不置可否。
現在,李景天最後一處嫌疑似乎已經完全被洗清了,他確實被割喉了,他的手機也確實被人植入了病毒,看起來,這確實是有人在構陷他,他們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在懷疑李景天,但是,刑從連覺得,林辰顯然並不這麼認為。
其實從他們進入病房的那刻起,林辰就沒有同他進行任何言語交流,但基於對好友一貫行為的瞭解,刑從連很瞭解,林辰根本就還沒有開始。
所以,在這樣毫無進展的時刻,他看了林辰一眼,林辰動了。
「我可以同您聊幾句嗎?」林辰沒有去看李景天,而是走向了房間角落,在整理東西的女助理。
見林辰走過去,站在牆角的女孩瞬間迷茫了,她手裡拿著李景天的行李袋,正試圖將一件T恤塞進行李袋。
「我有些問題,想私下問你。」林辰說。
女孩趕忙搖了搖頭,求助似地看向站在窗邊的柳女士。
柳盈笑了笑,她說:「這位警官先生您有什麼問題,不可以在我們面前問的嗎?」
「確實有些不方便。」林辰答。
柳盈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林辰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最難對付,刑從連不禁有些同情起非要和林顧問作對的那些人來。
「不行,必須在我們面前問,我們得聽著,萬一你誘供什麼的!」
「您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嗎?」林辰回轉頭,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但他卻沒有和柳盈多做糾纏,轉而看向李景天的女助理,並放棄了私下談話,只是溫和道:「只是例行問詢,請您不要多想,如實回答即可。」
助理小姐迫不得已點了點頭,但女孩腦袋還是拼命地往下壓著,似乎根本不敢直視林辰的眼睛。
「我想請問,您今天一直跟在李景天先生是嗎?」
「是……是的。」女孩的聲音輕若蚊吟,小到幾乎令人聽不清。
於是林辰又走近她一步,認真問道:「但是柳盈女士沒有跟著你們,因為我知道,她是後來才趕到醫院的,所以今天在安生國際商場的見面會,基本上是由你一個人負責的,對嗎?」
「我……我就是幫忙拿個包什麼的,也不是我負責的……」女孩的臉漲得通紅。
「今天我在宏景要見一位元重要的客人,所以沒有跟景天的現場,不信的話,你可以……」
「我並沒有問你。」林辰回頭,打斷了女經紀人。
柳盈杏目圓瞪,再次被嗆住。
但林辰不會給柳盈質問自己的機會,他回頭,繼續注視著房間裡那位幾乎要低如塵埃的小助理,溫言道:「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今天上臺獻花的那位女歌迷,到底是誰安排的?」他頓了頓,又說,「現在的很多證據都表明,那位上臺獻花的歌迷,正是前些日子控告李景天先生強奸的妓女小姐,包括你們現在都這麼深信不疑地認為著,對嗎?但我想,你作為李景天先生的助理,應該很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你不應該認不出來她,所以,到底是誰安排她上去獻花的?」
林辰的問題犀利極了,這幾乎是整樁案件從頭到尾最大的疑點,助理小姐被他真切的目光注視著,咬了咬嘴唇,說:「我也不知道,那是商場方面安排的,但也好像是粉絲會那邊找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啊。」
「不會是粉絲會對嗎,粉絲會的人不可能認不出誣陷她們偶像的人。」
女孩迷茫極了,她在房間裡左右四顧,想要尋找一個能給他出出主意的主心骨,可是,病房裡又哪裡有人能夠幫助她呢。
病房裡陷入寂靜。
柳盈想要救場,可林辰卻仿佛後腦勺長了眼睛,在經紀人開口前的刹那,他很罕見的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腦袋,溫言道:「不用緊張,想不起來也就不用想了,沒事。」明明女孩是被他逼問的物件,他卻非常一反常態地收住了問題,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女孩的髮頂上,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變換過。
「好了,那你能重複一下,李景天先生今日的行程嗎?」他繼續問道。
就在這時,一直在病床上沉默不語的歌手,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您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問我,不用為難小可的。」
在那瞬間,刑從連很明顯看到林辰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神情。
林辰回頭,用非常不屑地語氣對病床上那位歌手說:「我為什麼要問你?」
林辰眼神清冽,透著難以言說的倨傲之意,仿佛病床上坐著的人不是什麼能引起一個商場踩踏事故的巨星級人物,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嫌疑人,甚至連普通的嫌疑人都不是,他的眼神更像是在看渣滓或者說是地面的垃圾。
任何人被林辰用那種目光看著,只會有兩種反應,要不就是憤怒,或者就是心生怯意。
但李景天呢,能享受到林辰別樣待遇的人,他們的反應總也是更特別一些。
第117章 四聲29 咄咄
「我並不是要左右您的調查,也不是在指責您什麼。」
出人意料的事,李景天依舊是謙遜的和善的,他眼眶有些紅,仿佛是因為林辰的態度太過咄咄逼人,令他非常受傷,他穩了穩氣息,繼續說:「我只是覺得,您對我助理的態度稍稍過分了一些,畢竟我知道,您並不是那樣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好像和你沒關係。」林辰終於轉過身,繼續俯視著李景天。
「理論上說,確實是這樣,其實我明白,您對我有成見也是應該的。」李景天說話間,重新躺回了病床上,他把被子重新在自己身上蓋起,有些虛弱地說,「剛才,真的很抱歉在你們的商場裡引起那麼大的騷亂,可我永遠不會忘記,剛才正是您救了我一命,我只是想對您說一聲謝謝。」
他言辭誠懇至極,同林辰那副你欠我三千萬的樣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無論任何人遇到這樣的溫言軟語,都會被軟化,起碼都不好再冷言冷語,可林辰畢竟是林辰,實在有個性極了,刑從連興味盎然地看著他的好友兼同事依舊用看螻蟻的眼神看著床上的歌手,並沒有任何要同對方握手言和的跡象,他聽見林辰用很平和的語氣說:「我沒有救你,或者說,我的本意並不是救你,在那種情況下,你的命沒那麼重要。」
「但您仍舊是我的救命恩人。」李景天堅持道。
現在的狀況很奇怪,看上去很像是李景天在拼命用良好言行吸引林辰的注意,可林辰卻對此不屑一顧。
這種情況很明顯是不正常的,就算是王朝,也察覺到裡空氣中的詭異氣氛,並隨之停止了手上的一切動作。
就在林辰要扭過頭,看樣子不打算再理李景天的時候,刑從連很明顯看見李景天臉上忽然出現了奇異的煩躁神色,那神情轉瞬即逝,歌手控制表情的水準真是一流。
李景天變得很低落,並隨之用非常沙啞悲傷的語調對林辰說:「我想,無論我說什麼,您都不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了,是嗎?」
像是拿捏到了最恰當的節點,林辰在沉默數秒後,終於轉過頭,在他們走入房間的第十分鐘後,林辰終於用正眼看了李景天。
「你很想我和你說話嗎?」
林辰邊說,一步步走近李景天,在離病床大約有數步之遙的位置,林辰停下腳步。
刑從連想,那是因為在林辰左手邊有張靠背椅,果不其然,林辰收回盯住李景天的視線,看向了手邊的椅子,下一刻,他拉住椅背,很隨意地把椅子往床邊拖去。
椅腳與瓷磚擦出刺耳的聲響,那種聲音,讓刑從連想起了一些幼小生物被針尖刺穿時的慘叫,但林辰卻恍若未覺,他很平穩地拖動著手裡的椅子,最後,他把椅子甩在李景天病床前,平靜坐下。
李景天仿佛很感激林辰肯坐在他面前,他在深呼吸後,徐徐開口:「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救命恩人對我有偏見,如果有我可以解釋的問題,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說清楚。」
「你為什麼覺得,我對你有偏見呢?」林辰的雙手很自然垂落在膝蓋上,其實按照他的姿勢,更舒適地姿勢應該是放在李景天的病床上,但如同怕碰觸到什麼細菌似地,他整個人都刻意同李景天保持距離。
「您對我的態度,包括您現在的姿勢,都在告訴我,您把我當成犯罪嫌疑人了。」李景天很耐心地解釋道。
「那你覺得自己犯了什麼罪嗎?」林辰依舊保持筆挺的坐姿,仿若青松。
「我今天犯的唯一過錯,就是造成了安生國際商場的亂象,惹了那麼大的麻煩,並且導致了一些人受傷,我真得非常非常抱歉。」說起事故的時候,李景天的目光也隨之變得悲傷。
「不是一些人,在安生國際踩踏事故中,共有12人受到不同程度的踩踏傷害,其中3人傷情較重,包括一位6歲女童。」
聞言,李景天有些震悚,他用哀慟的目光望著林辰,愧疚道:「我真是非常遺憾,如果可以,能讓我負擔一部分的醫療費用嗎?」
林辰向後靠在了椅背上:「好了,出錢能解決的問題都是小事。」他很不耐煩地打斷了李景天,「你剛才非常非常想讓我問你問題對嗎?」
「是的,我想洗清嫌疑。」李景天依舊堅持。
「我的問題,會讓你受不了,你確定要回答碼?」說話間,林辰忽然俯身上前,他單手撐在床頭櫃上,用很輕鬆閒適,如同獵人目睹獵物踏入包圍圈的目光看著李景天。
「如果我的回答能扭轉您對我的偏見,那我自然是非常樂意回答的。」
李景天繼續用他溫柔的目光凝視著林辰,他剛剛幾乎流淚,所以現在眼眸中仍舊是濕潤的,看著那漆黑眼眸中的溫柔而潮濕的目光,讓刑從連仿佛覺得,床上那個歌手很像在用眼神視奸著林辰。
這種知覺讓他心底有奇怪的暴躁感,但在那一刻,刑從連忽然明白林辰的用意,事實上,同樣的目光,他確實從沒在什麼心理健康的正常人眼中看到過。
「那好,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林辰很顯然注意到了歌手的問題,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問題在哪裡。
「這位警官先生,可能您不太瞭解,但我真得是個喜歡與人為善的人所以,不,我幾乎從未的罪過什麼人。」
這時,林辰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了,沒有嘲諷沒有譏笑,他只是很平靜地望著李景天,可卻平靜得令人心驚膽戰。
「你說幾乎,其實是在為下面的轉折做鋪墊,繼續說吧,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林辰很隨意地繼續說道。
「不……我並不是想做什麼轉折,但近來讓我困擾和不明白的事情也只有那麼一件……好吧,您說得沒錯,我確實要做轉折,我最近唯一得罪過的人,是一個名叫許染的姑娘。」
李景天用詞非常尊重,雖然他那位氣質高貴的經紀人也還是張口閉口的妓女,但是李景天本人,卻仍舊稱呼那個誣陷他的人叫做姑娘,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修養良好可以形容的了。
「哦,你終於提到那個姑娘了。」林辰的面容掩映在那束粉百合下,顯得愈加冷若冰霜,「其實,你明明很享受那件事,不是麼?」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李景天的語氣再次變得虛弱。
「好吧,讓我把我想表達的意思說得更清楚一些,我是說,你非常享受被當做強奸犯暴露在媒體面前的感覺對麼,那些閃光燈,那些網路上和現實的斥責聲,這些都讓你非常非常爽,我說的對嗎?」未等李景天有所回應,林辰就打斷了他,「不用說你是受害者你也很難過這類的話,你自己也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享受被當做受害者的感覺,更何況,你比誰都清楚,那個姑娘的話一定不會有人相信,因為你才是那個風評良好的名門貴公子,而她,只是一個妓女……而已。」
林辰的語音一如既往平和無波,沒有任何鋒銳的抑揚頓挫,但他一席話落,甚至是床邊的經紀人,都無法說出任何話來,病房裡真得靜得像一間病房。
遭到了如此羞辱,常人都該有所反抗,可李景天卻非常奇怪地低下了頭,下一刻,一滴晶瑩的淚水,順著他臉龐流淌下來,令人非常不忍。
他的紅唇沾上淚滴的痕跡,濕潤得仿佛淩晨沾滿露水的玫瑰:「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沒有對他做那樣的事情。」
林辰卻像是非常滿意眼前的情景,他笑了起來。
一人哭得很傷心,另一人卻淡淡笑起,病床內外的情景,詭異到了極點,甚至連從視窗灑下的日光都像雪一樣冷。
「你有特殊的性癖好嗎?」林辰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微微靠前,認真問道。
李景天臉上現出難堪無比的表情。
見床上的歌手沒有回答,林辰忽然站了起來,他俯下身,與李景天相隔大約一臂距離,認真問道:「你喜歡捆綁還是肛交,滴蠟應該不是你這種人會喜歡的,你只追求那種被束縛的控制感,我覺得,你應該會很喜歡露出。」林辰一邊說著,臉龐也與李景天越靠越近。
突然,李景天抬起頭,他的表情依舊是溫柔的低落的,但是在那很短暫的零點幾秒的時間裡,他的眼神裡,透出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仿佛是生長在最險惡沼澤裡的怪獸,終於露出了它醜陋而骯髒的尾巴。
林辰卻對此恍若未覺,他的問題依舊不停:「強奸一位骯髒的妓女,能令你獲得額外的性快感嗎?你把她的頭狠狠往牆上砸,看到她痛哭流涕向你求饒的時候,你是不是很爽,爽到你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射精的欲望?」
「刑隊長!」柳盈近乎尖叫了起來,「您的手下這是來羞辱我們的嗎,我會向大使館,向宏景警方提出書面抗議的,你給我等著!」
刑從連注意到,女人在喊叫的同時,手卻忍不住顫抖起來,恐怕剛才林辰的一席話,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刑從連沒有話說,因為他在等待林辰。
這時,林辰終於站起身,他用拋棄垃圾一樣隨時可以把李景天扔掉的姿態,結束了本次問詢,然後,他走到了他身邊,沖他點了點頭。
這是「我結束了,你可以罩我了」的意思,刑從連有些無奈。
「怎會是羞辱呢。」刑從連沖林辰微微搖了搖頭,轉身望向那位因為驚恐和憤怒,以至於面部都要變形的女經紀人,微笑道,「您說的,關於書面抗議,我建議您不要這麼做。」
「那請刑隊長和您同事馬上向李景天先生道歉,立刻、,馬上!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吧?」女人冷冷道。
「不,我想您誤解我的意思了。」他把手搭在林辰的肩頭,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敢抗議,就後果自負啊。」
「您這是在威脅我嗎?」柳盈神色一凜,再次變成了被踩住尾巴的長毛貓,她提高音量,順便把手機也掏了出來。
就在這時,病房門,突然被再次敲響。
第118章 四聲30 逼人
大概,女人都有變臉的天賦。
林辰很清楚看見,柳盈的表情瞬間從緊張變成了得意,她似乎很清楚門後到底來的是什麼人。
那麼猜測一下,現在會敲響李景天病房門的,除了醫護人員,就只有傳說中要來接李景天先生「轉院」的使館工作人員了。
就在他剛羞辱完李景天,事態尚未平息的時候,使館工作人員又來了,這時機確實不是很好,林辰有些歉疚地看著刑從連。
刑從連倒不是很在意這些,他拍了拍他的肩,意思是不用擔心。
不過,刑從連既然在寬慰他,那麼他很顯然也是猜到門後是來了什麼人。
刑從連於是懶得再和柳盈糾纏下去,而是低頭看了眼一直坐在地上裝自己不存在的少年人,說:「收拾東西,起來了。」
聽刑從連似乎有離開的意思,柳盈會錯意,她很趾高氣昂吩咐著房間角落的小助理,說:「小可,去開門。」
小姑娘打了個激靈,戰戰兢兢地跑到門邊,把門打開。
門外確實站著四個人。
像是什麼歐美諜戰片裡的經典場景,門口四人盡皆黑衣黑褲,甚至連皮鞋都是純黑顏色,他們頭戴墨鏡,一根耳麥線從他們的西裝領口後伸出,而他們腰際鼓脹,那麼掩蓋在他們西裝下擺中的東西,顯然就是配槍了。
王朝小同志看著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四個黑衣人,目瞪口呆,整張臉上就差寫上「臥槽」兩個大字了。
但那四位保鏢或者說特工模樣的人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矚目感,他們齊齊走入屋內,並在李景天病床四角站定,其中一人走到床頭櫃旁,轉身,對李景天畢恭畢敬道:「李先生,我們奉昭華大使之令,保護您在華國的人身安全。」
總算不是少爺一類的詭異辭彙,林辰想到這裡,忽然聽見房間裡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低頭看去,才發現聲音是王朝發出的,少年人正蹲在地上,把電源線啊、筆記本還有他的曼妥思軟糖一起塞入背包裡,因為他動作很快,所以動靜就有些大了。
王朝當然是在貫徹執行自家老大的安排,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在對方全副武裝的使館工作人員眼皮底下做這種事,真是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啊。
有那些雜亂的聲音作為病房裡的背景音,原本伴隨黑衣人入內,瞬間凝固的氣氛,就不那麼冷凝了。
見狀,柳盈臉色又不好看了,好像是剛扳回一城的勢態,又被輕描淡寫地壓了回去。
「你們總算來了,再不來,景天就要被這些華國員警逼死了。」見狀,她走到那四位使館工作人員面前,伸手指著刑從連控訴道。
林辰有些意外,她以為柳盈會對他發難,但現在看起來,好像這個黑鍋,似乎又要由刑從連來背了。
刑從連只是很無所謂地站在那裡,反而是病床上那位虛弱的歌手開口了。
「沒事,只是簡單的問詢而已,雖然那位警官的言辭有些過激,但不礙事的。」
李景天似乎已經從先前的羞辱中恢復過來,他收拾好了心情,言辭中似乎還在替他開脫,但這樣的開脫,很明顯是在挑事了。
能在使館工作的人員當然都是很能聽潛臺詞的人,聞言,病床邊的黑衣人朝李景天敬了個禮,然後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到刑從連面前。
看那咄咄逼人的態度,當然是想要警告刑從連什麼話,可是沒等他開口,一直在地板上收拾東西的少年人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啊?」
王朝音質清脆,搶先問道。
那位使館工作人員顯然沒有想到,竟有人敢在他面前這麼囂張的問話,然而,腳邊坐著的那個少年又何止是囂張,那簡直是囂張極了,畢竟是敢當著ICPO的面罵傻逼的少年人,現在只是問你一個名字,這已經是非常客氣了。
先前準備找刑從連「算賬」的黑衣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他脫下墨鏡,冷冷看著這個膽敢出聲的少年,他以為他的目光好歹很鐵血很冷酷,可坐在地上收拾東西的少年卻沒有什麼驚恐慌張的神色。
「你證件編號多少啊?」地上的少年又問,並且他言辭中甚至有滔滔不絕的趨勢,「我現在是以華國警務人員的身份詢問你啊,這可是為了保護李景天先生的安全,萬一你們是假冒的使館工作人員要綁架李景天先生呢,天呐要是發生這種事情,我們不知道又要被罵成什麼鬼樣啊!」
「不需要你們假惺惺,說得你們好像真關心過我們的人身安全一樣。」柳盈插嘴道,「我認識他們,他們確實是新尼使館的人。」
王朝嘿嘿一笑,揚起嘴角說:「這我可不放心,萬一你也是壞人呢,阿~姨~」
這聲阿姨戳中了柳盈的痛處,女經紀人終於不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她憤怒地指著地上的少年人,罵道:「你算什麼東西!」
柳盈正要發飆,王朝卻深得刑從連真傳,他理都不理她,反是轉而仰頭看著面前的「一身黑」,繼續抬了抬下巴,說:「問你呢。」
黑衣人的臉色很黑。
雖然他很想一腳踩死這個聒噪煩人的東西,但很顯然,這個聒噪煩人的東西每一句話都很在理,那麼既然在理,他就不能有過激行為。
「沈成功,編號:30697012。」名叫沈成功的使館武官一字一句說道,但現在,與其說是憤怒,他反而覺得這一切都很不可思議,華國一貫是禮儀之邦,對他們的態度從來都禮讓有加,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地方警局的小技術員都敢這麼挑釁他們了?
「我有問你名字嘛,讓你說編號而已,哎,我還以為你會叫什麼007呢,沈成功真是一點都不酷炫啊,老昭給手下特工取名字的水準真是一如既往的爛啊。」
沈成功再次怔愣,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這個小員警口中的老昭,指的正是他的頂頭頂頭上司,新尼駐華國大使昭華先生本人。
大使先生是什麼級別的人物,可這個小員警卻直呼著大使名諱,前面還加了個老字,不知道的人或許還會以為,這個小員警真的和大使很熟。
沈成功眯起眼,卻見他腳邊的小員警笑了起來,小員警眼睛也跟著眯成了一條縫,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這個小員警把剛塞進背包的電腦又取了出來,順手開啟電腦,在搜索框裡輸入了一連串數位,那串數位沈成功很眼熟,因為那正是他的編號。
沈成功並不清楚少年使用了什麼搜索系統,因為那顯然不是華國警方的系統也更不可能是新尼使館的系統,但很快,他的一切個人資訊都被調取出來。
他第一眼就看到頁面頂端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是他入職新尼使館時拍攝的,雖然是在半年前,但那確實是他最近的一張公務照片,只是從照片新舊程度上就可以看出,小員警手裡這套系統資訊更新速度非常快。
沈成功警惕了起來。
然而,那小員警仿佛是在威脅他,他用極緩慢的速度拖動捲軸,從他讀了什麼幼稚園到他高中得了什麼獎,從他服役過什麼部隊到他參加過哪些行動,他一則又一則最私密的個人資訊被暴露在眾人眼前。
甚至,在捲軸快要到底的時候,他看到他最隱秘的家庭資訊,也被附注在資料最後。
雖然受人威脅的情形他遇到太多次,可這個華國的小員警,確實很膽大包天,他竟然真地敢在光天化日下光明正大威脅他。認識到這點後,沈成功很憤怒,真是應了剛才那個女人說的話,你算什麼東西,竟然威脅我。
所以他也把心中的憤怒問了出口:「這位警官,我想,你並沒有許可權調閱這些記錄,我可以認為,你是在威脅我嗎?」
「誒,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哎呀我真的只是隨便查查而已,完全為了李景天先生的人身安全嘛,誰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啊,多留個心眼有什麼錯嘛。」
「我想,你的上司和你上司的上司,應該不會認同您現在對我說得這些話。」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們地位太低,恐怕不知道自己引起的爭端會有多麼可怕,所以管好你們的嘴巴。
不過這個小員警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的話:「呦,沈成功先生,你居然是新尼使館副武官?」少年吹了記口哨,輕佻地看著床上那位歌手,「你家不錯嘛,真挺有勢力的啊,副武官出面把你撈走啊。」
沈成功冷笑:「或許你很看不上副武官這個身份,但我既然有這個身份,我就可以對你做很多事情,而不用承擔任何代價,這其中就包括,打死你。」
沈成功說出那句話時,只是想讓這個小員警明白利害關係,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在目睹自己家人資訊被曝光後還無動於衷。
在說完那句話後,沈成功順便望向了那個小員警的BOSS,也就是一直站在最後、目睹自己手下挑釁他卻無動於衷的那個人。
他從到到腳掃視著對方,倒是很意外,對方的長相說明他並不是純粹的華國血統,在華國體制下,這人居然還能做到不錯的職位上,看上去或許有些後臺,但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種看起來孔武有力實際上是軟腳蝦的類型的華國員警他也見過很多,他沖對方挑了挑眉,然後,他自西裝前襟口袋掏出墨鏡,準備戴上。
但正當他動了的時候,對方也動了。
下一秒,他感到手腕一痛,那個員警已欺身上前,未等他反應過來,他膝、肘兩處劇痛襲來,他已被對方詭異地擊倒在地。
他甚至說不出對方用了什麼技藝,因為等他有意識想要反擊的時候,他的臉已經死死貼在地磚上,腰窩和手臂兩處被對方狠狠制住。
隨後,他耳邊傳來哢擦一聲脆響,他艱難地循聲望去,發現地上有一片狼藉的黑色,那很顯然是他的墨鏡,剛剛被對方踩碎了。
黑色鏡片碎裂一地,一隻皮靴踩在上面。
遇到這種情況下,沈成功反而就不生氣了,因為他甚至不用抬頭去看就知道,此刻一定有三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那個膽敢把他按在地上的男人。
你身手再好又有什麼用呢,現在畢竟不是冷兵器時代了。
沈成功在等待對方被槍支威脅而僵硬的瞬間,可他的腰際卻隨之傳來劇痛,對方明顯加重了力道,隨後,沈成功感到那人湊近他的耳廓,用很輕鬆閒適的語調說:「這位副武官先生,您也應該清楚,當我意識到您言語中有打死我國行政執法人員意圖、並讓我察覺您有所行動的時候,我同樣也是有權正當防衛的。」
沈成功啞然失笑:「這位警官先生,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以及你的實力,或許您身手很好,但如果我在這裡下令開槍,您覺得您有機會嗎?」
這是威脅也是回敬,可刑從連卻沒有任何要鬆腳的意思,他的皮靴依舊踩在他那副可笑的太陽眼鏡上,他的膝蓋依舊抵在那位不可一世的副武官腰間,他面容依舊平和,語調也依舊輕鬆,他把頭低下了一些,湊近那位武官的耳廓,像是要回敬什麼更厲害的話,可接下來,房間裡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好像是在公車上被踩了腳,對方說一句對不起你說一句沒關係,刑從連拖長調子,懶洋洋地對地上那人說:「行了,少說話吧,好好滾蛋。」
他說完,就把地上那人鬆開了。
地上的副武官先生,顯然也沒有意料到事情竟然如此輕易地結束。
他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其實並不存在的塵土,他的手下依舊舉著槍,但沈成功想,他和那個員警彼此都很清楚,槍聲是不可能響起的。
他再次端詳著那位能瞬間制服他的宏景員警,那位員警臉上依舊帶著很淺淡的笑意,然而真正令他心生警惕的,並不是這個員警的好身手,而是他這種從頭到尾都把隨時可能發生的外交爭端當玩笑的態度,普通員警,當然不可能有這種底氣。
「你是誰。」他問。
「刑從連,宏景刑警隊隊長。」
對方很大方向他伸出手,看著那雙剛才把他制服在地的手,沈成功終於咬咬牙,握了上去。
第119章 四聲31 殺人
一場禍事消弭於無形,或者說,其實本來也沒有出事的可能性,誰會真的為了一個歌手,在他國領土上和當地警方撕破臉呢,所以那位副武官的態度,也就是表態和做戲而已。
刑從連恐怕早就看透這一點,但他的回敬也很明顯,不管你會不會動手,但你說得那些話我很不喜,所以我會。
總之,這是類似於外交磋商裡常用的你退我進的手段,雙方斡旋商談,除了「增進友誼」外,根本不會有什麼別的後果。
但柳盈顯然不那麼認為,她當然認為是因為刑從連動手了,所以新尼使館的「保鏢」才開始被迫退讓。
「我向你們保證,你們一定會收到申斥。」女人憤怒說道。
這幾乎是類似於垂死掙扎的反抗了。
可她話音未落,卻收到副武官大人瞥來的非常冷漠的眼神。
這意思也很明確:閉嘴。
「走吧。」
沈成功彎下腰,仿佛方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他將地上碎裂的墨鏡插回口袋裡,看上去還很像那麼一回事。
柳盈面露不忿,房間裡的小助理則依舊迷茫,而李景天呢,李景天終於從病床上走了下來。
既然對方說走,那他自然就要走,他慢條斯理地拿起皮鞋,緩緩穿起,他動作很慢,像那種家世良好的公子哥,周圍再劍拔弩張的氣氛都影響不了他穿鞋的動作。
見李景天動了,那位名叫小可的助理,也開始瘋狂整理李景天剩下行李,本來,李景天也是突然住院,所以房間裡的東西根本沒有多少。
李景天看上去並沒有察覺到房間裡因他而起的任何異常,總之,他完全是按自己的步調在做事。
他穿完鞋後,又走到床頭櫃前,拿起床頭的冷水,喝了半口,等他慢條斯理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之,病房裡終於響起行李包被刺啦一聲拉起的聲音。
聞聲,李景天放下水杯,走回到自己的助理身邊,他親自拿起了那只鼓脹的單肩包,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將包自行背起,且並沒有任何大牌明星的驕縱氣息。
李景天,依舊是那個低調謙遜的李景天。
使館的四人也開始動了,他們護衛在李景天身邊,準備護送李景天離開。
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李景天忽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窗外的驕陽正好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白得恍若有光。
林辰會意,向門口走了過去。
「我近期可能會回國修養,這是我的私人電話。」李景天微微鞠躬,從口袋裡隨意將名片掏了出來,雙手遞給他。
在林辰將要伸手接過名片的時候,李景天卻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雖然那似乎只是禮節性的握手再會動作,可在李景天抬頭的刹那,林辰分明從他的眼瞳裡看到了獸類般的目光。
那目光雖兇狠殘忍,也溫柔繾綣,同樣的目光,林辰在那些咬住獵物脖頸舒暢吸血的野獸眼中看到過,而這種舒暢,則因毫無人性,而令人毛骨悚然。
林辰迎上了李景天的目光,淡淡道:「再會。」
……
……
李景天走後,房間裡終於只剩下他們三人。
王朝最先反應過來,少年人猛地從地上爬起,嗷地一聲躺倒在病房的沙發上,驚恐道「天啦,李景天好可怕啊,他一定是個大變態啊,他跑去使館我們抓不住他了啊怎麼辦,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林顧問?」刑從連問。
林辰站在窗邊,並沒有回答刑從連的問題,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可以很清楚看見醫院大門口的記者和焦急等待的粉絲們。
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徐徐駛出地下車庫。
轎車掛著黃色車牌,上面有特殊的通行標誌,那正是新尼大使館來接李景天的車輛。
粉絲們在四處尖叫,記者們當然也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想要上前搞點獨家新聞。
但或許是那輛黑色的轎車開得太四平八穩,又或許是四面蒙黑的玻璃窗令人根本無法窺探裡面究竟是怎樣的狀況,所以先前圍追堵截他們的記者在面對使館車輛時,只敢站在遠處不停地按下快門。
而李景天的粉絲們,也大概是受到先前踩踏事故的影響,此刻只敢悄悄尾隨在車後,默唸的偶像的名字,送他離開。
這是最好笑的場景了,李景天仿佛是什麼將要榮歸故里的英雄一般,在閃光燈的歡送下、在粉絲的簇擁下,消失在道路盡頭。
林辰終於收回視線,回答了刑從連方才的問題。
他說:「李景天有病。」
「他當然有病了。」刑從連很嚴肅地說道。
「那是一種混合著表演型人格障礙的心理疾病。」林辰說。
「天生愛演?」王朝忽然問道,「誒,就是說他的那些謙和有禮溫柔動人都是演出來的,臥槽他累不累啊。」
林辰緩緩走到少年身邊,在沙發上坐下,對他搖了搖頭:「正常人,是無法瞭解或者說認識到人格障礙患者,你無法用你自己的常理來推斷他們。像李景天這樣的人,他們的首要特徵實際上是『高度的自我中心』,他們極端需要別人的注意,因此,他們視玩弄他人作為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他們表面上溫暖、聰明、令人心動,實際上完全不顧他們人的需要和利益,也就是說,只要能獲得關注,他們會使出各種手段,比如強求、說謊欺騙、諂媚,甚至是操縱性的自殺威脅,你問他們累不累,我只能說,魚會覺得活在水裡很累嗎,那是他們賴以為生的東西。」
刑從連問:「所以你先前讓我們不要和李景天說話,就是為了判斷李景天是不是真的有病?」
「如果李景天如我所推斷的一樣,有嚴重的表演型人格障礙的話,他就極端需要他人關注,我們先前進屋,沒有人理睬他,反而和其他人說話,那必然會讓他難受到了極點,他會不停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事實也是如此,他真的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忽視。而且你會發現,李景天的情緒反應並不是真誠的,反而是隔著一層玻璃紙,這也是表演型人格障礙的主要特徵,還是那句話,就像是魚必須生活在水裡,人格障礙患者,也有他們無法越過的障礙,你往往可以從他的障礙中,窺看出他的真實心理狀態。」
「那他在商場整出那麼多事情,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像個受害者,得到社會的關注嗎,那麼強奸案呢,難道他的強奸案是真的,可是阿辰你怎麼知道李景天有什麼表演型人格障礙呢……」
「首先我見過他,我看到他在臺上表演,我覺得他可能有問題,但那時候,我又不明白問題在哪裡,我只覺得他真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太謙遜太博人好感,反而令人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隨後,我們看到了那束花和那只死去的夜鶯,其實無論是誰送給我們了那束花,送花的人必然有反社會人格,這是毫無疑問的;然後,是你告訴了我那起強奸案。」林辰對王朝說,「既然強奸案發生了,那麼只有兩種可能性,真或者假,當然,如果有亦真亦假就更可怕了,不過,理論上那是不可能的,雖然沒有證明那位名叫許染的姑娘的指控為真,但如果強奸是真的,我們可以反過來推論得出,李景天本人的心理狀況是極端不穩定的,他在性行為方面會非常極端,一方面,他會利用性來誘惑他想要贏得注意的對象,另一方面,他在性行為上有強烈的掠奪性傾向,強烈的操縱欲望會令他有極端性癖,聯繫到他在舞臺上對粉絲說的那些話,他其實非常享受傷害別人後卻被當做被害者的感覺,這種感覺令他沉醉不已。」
「我有點聯繫不起來。」王朝很誠實地說道。
「我在告訴你一點,你便會明白,在人格障礙的分類中,反社會、自戀、表演、邊緣性人格障礙,這四者是密切相關的,有研究指出,有三分之二的表演型人格障礙同樣符合反社會人格障礙的診斷標準,甚至有理論指出,表演型人格障礙和反社會人格障礙可能是同樣內在原因在不同性別的人身上的不同表現,也就是說,在女性身上更多表現為表演型人格,而在男性身上,更傾向於表現出反社會的行為模式。」
林辰沉靜下來,刑從連忽然意識到,他說得悶,是怎樣的感覺了,如果按照林辰的推論,那麼這個案件則顯得太過殘忍,甚至有種令人無能為力的憋悶感覺。
終於,他忍不住說道:「其實,林顧問,你有一個把整個案件整合起來的推論,是嗎?」
林辰抬頭看著他,目光幽深而不見底,對他說:「是的。」
不再賣關子也不需要再一問一答,林辰的聲音愈加沉穩緩慢:「如果說,李景天是一個嚴重的表演型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當許染成為她的獵物以後,在他肆意踐踏她滿足了自己無法言說的骯髒欲望後,他很清楚許染會做什麼,畢竟任何人被逼到極致都會反抗,可是那個傻女人又怎會明白,像她那樣髒透了的妓女去控訴一個風評絕佳的大明星強奸她?世界上是幾乎沒有人會相信這種故事的。雖然我沒有看過卷宗,但我猜測,那起強奸案或許從頭到尾都有李景天的設計,他只是把一個女人玩弄了一次又一次而已。像李景天這樣聰明而狡猾的人,不可能留下任何證據,無論是那張偽造的PS照片也好還是錯誤的案發地點也罷,應該都是李景天做的,目的是為了削弱許染的可信度,在他的安排下,她一定會輸,而那時,他又可以享受成為受害者的愉悅感。但事實上,李景天可能也沒想到,這起強奸案卻意外使許染成為了眾人關注的焦點,原本應該屬於他的關注被一個妓女奪走,這令他憤怒不已,所以,他才會策劃了第二次事件,他需要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許染身上拉回到自己這裡,那麼這個故事看起來就是這樣:一個妓女為了報復一個大明星,設計了一連串的事件,大明星被割喉又被打成了自導自演的反派,就在網路輿論沸反盈天的時候,他的粉絲卻拍下了兇手行兇時的照片,還他清白,他將再次替代許染成為眾人關注和同情的焦點,光是想到這點,我想,李景天就會高潮吧。」
刑從連幾乎說不出話來。
一個高高在上的個體,反復地、一遍又一遍地摧殘著另一個本就已經低到塵埃裡的個體,這件事本就已經殘忍至極,但他仍舊想到了一些更壞的可能性:「所以,李景天被割喉,傷口卻很淺,他沒有裝重傷而是自己走出急診室,因為這是最好的洗刷嫌疑的方式,但警方並不是傻子,只要我們找到許染並且我們也一定會找到許染,李景天的許多佈置都會出問題,可李景天卻很篤定我們抓不住他,我想那不是因為外交保護,為什麼呢,他為什麼會那麼篤定?」
刑從連話音未落,他很明顯看到林辰的臉色蒼白起來,他甚至發現,林辰扣在沙發扶手上的指節,也跟著輕輕顫抖起來。
「因為,他會殺了她。」林辰突然望向他,肅然道,「馬上找到許染,我恐怕,她會有生命危險。」
「李景天怎麼不是去使館了嗎,怎麼可能再殺人呢。」
「殺人?」林辰反問,「不是所有殺人都需要親自動手,流言可殺人、蜚語可殺人、甚至是絕望的痛楚,也可以一步步殺人。」
第120章 四聲32 別看
林辰沒有見過許染,他只是從王朝的筆記本電腦裡,看到過那個姑娘的照片。
是的,比起妓女或者流鶯,那個姑娘的第一個身份是姑娘。
無論這個社會怎樣變遷,既然她是姑娘,那該受人疼愛,而不是被人一遍又一遍地無情踐踏。
林辰很擔心,所以他望著刑從連,在說完那句話後的那段時間內,他不知該再說什麼,因為關於李景天可能對那個姑娘做的事情,確實令人非常無能為力。
但刑從連顯然心志堅韌而異于常人,他看著他,然後毫不猶豫對身邊的少年人喊道:「王朝?」
「正在查記錄。」少年人又開始敲擊鍵盤,並且見地焦急起來,「老大我不能一個人肩負一個警隊的重擔啊,陳副隊怎麼說啊。」
先前,在他們來醫院途中,刑從連就已經讓手下去查許染的蹤跡,或許現在已經有消息也說不定。
所以在王朝說話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在打電話了,電話很快接通,那頭的人聽見他問出「許染」兩個字時,顯然還有些意外。
「剛才王朝沒和你說去查嗎?」刑從連加大了音量,他說完,就開了公放。
「頭,你讓我查的東西太多了,我不知道那個是加急的啊,許染具體在哪我們真還沒查到,不過這個許染今天早上6:00點的時候乘坐了逢春到宏景的火車,火車到達宏景站的時間是7:03,車號是G137,其他消息暫時還沒上報過來,要派人去火車站拉網排查嗎?」
「行了,我知道了,你繼續,刑從連說完就掛了電話。」
「天呐,我真的要開始自我懷疑了啊老大,她為什麼在宏景,她怎麼可能在宏景啊。」王朝越說越焦急,他甚至又要懷疑他們先前的推論,「7:03到宏景,她有充足的時間到安生國際商場犯案啊,時間線上沒問題。」
是的,他們剛才推論,割喉案從頭到尾都是李景天佈置操控,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再次獲得社會關注並且將一切罪責都推到許染身上,可是現在,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又發生了,許染從逢春來到了宏景,她人在宏景市內,並且有充足的犯案時間。
「行了,少想多幹活。」刑從連敲了敲他的腦門,將少年從不確定中喚回,「有能力策劃這一切的女人是傻逼嗎,過來殺個人還要坐高鐵,生怕警方不知道她來了是嗎?」
刑從連說得沒錯,對於一個跨市犯案的兇手來說,乘坐最容易留下行程證據的高鐵愚蠢到極點的行為,無論是長途汽車還是小型巴士都遠遠比高鐵容易隱藏行蹤,那麼,如果李景天真要把許染變成行兇者,他當然有能力安排她來宏景,如果許染不來,反而就顯得不正常了。
但是,林辰心中的不良預感越來越強烈,雖然他們認為許染無罪,可如果所有的線索都指明許染人在宏景、與她很相似的人被拍到了在商場割喉的照片、她有有充分的作案動機,那麼,他們又該怎麼證明,那不是她呢?
林辰忽然意識到,李景天的笑意背後,是怎樣的篤定與自信。
「老大你說得很有道理,我覺得這一切一定是李景天的陰謀。」王朝又活了過來,「不過阿辰說得沒錯,我們真的要趕緊找到許染。」
「有什麼好的想法嗎?」刑從連問他。
「我查下她手機號。」王朝按下回車鍵,螢幕上出現一個逢春市號碼,刑從連瞥了眼號碼,迅速按下按鍵。
可是漫長的等候音過去,電話並沒有接通。
「無人接聽」提示音的提示音機械而冰冷,電話掛斷後的空白時間長得令人絕望。
許染不接電話,令他們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可能沒聽見、也可能靜音了,對了……」少年突然想到,「一個陌生人來陌生城市的話,倒是很有可能打開GPS導航,我試試看。」
說完,他又開始在電腦前忙碌起來,那些迅速有置的鍵盤音仿佛帶來了什麼希望。
可越查,王朝的眉頭就越皺越緊,他單手不停地操作觸控板,另一隻手在調閱各種記錄,可是,他的一系列搜索並沒有什麼作用,「許染沒有開GPS、我再試試銀行卡什麼的,可能她正好刷卡了……」
少年的聲音也變得微弱起來,他們都很清楚,許染留下蹤跡的可能性並不大。
就在這時,王朝的電腦上又爆發出一陣尖叫聲,那是他先前設置的警報音,如果網路上有什麼關於李景天的訊息正在爆炸式傳播的話,系統會自動報警。
王朝見鬼似地切回先前的資訊統計頁面,望著資料雲圖上冒出的新雲團來,他迅速點開根目錄。
同樣的事情發生了第二次。
還是一條微博、一條由李景天粉絲發佈的微博,微博的主要內容,依舊是一張照片,照片的主人公,恰好又是許染。
大概,就是這麼湊巧,又或者說,這一切已經巧合得充滿了人為安排的痕跡。
許染身著紅衣,站在一個四岔路口的人行道上,車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臉色茫然,仿佛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個路口也太眼熟了吧,老大,我們剛才好像經過過?」王朝看著照片,忽然問道。
他話音未落,刑從連已經轉過身拉開了病房門,高聲道:「我們走。」
他們迅速出門,跟著刑從連穿過潔白的過道和安靜的電梯,快到車位的時候,刑從連加快了步伐。
周圍蹲點的記者並沒有提前離開,見他們回來,兩倍於先前的人數圍了上來。
話筒、錄音筆不要錢似得向前送來。
「刑隊長,聽說醫院附近發現了嫌疑人的蹤跡,你們是去抓捕嫌疑人的嗎?」
「刑隊長、刑隊長……現在網上都在說,宏景警方破案全靠網友,您對此有什麼看法嗎?」
刑從連冷臉拉開車門,先護著他們進後座,然後他冷著一張臉坐進駕駛室,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他迅速發動引擎,並且破天荒地,從儲物盒裡拿出警燈,裝了上去。
警笛鳴響,記者們俱是一震。
刑從連落下車窗,拔高音量:「趕緊滾,別擋路。」
他的氣場太過攝人,那囂張的言語和的強硬的姿態,直接被記者收入攝像機中。
在一片閃光燈後,記者們臉上帶著收到今天頭條新聞到手的愉悅笑容,紛紛退開,光著看著那些興奮的笑容,林辰似乎已經可以猜到明日報紙上一定會出現諸如——「宏景刑警隊長查案無力、怒斥記者」一類的標題。
但現在,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
吉普車駛出醫院大門,王朝上車後甚至來不及放下包,就開始瘋狂地檢索起那些微博資訊來。
人肉本就是世界上最可靠同時也最可怕的資訊傳遞方式之一。
李景天的許多粉絲本就在醫院附近,現在得知消息,不少人根據那張照片的方位,開始提供各種訊息,甚至有人已經主動出發尋找許染。
先前刑從連說得話又一語成讖,義務警員才是警方最頭疼的類型。
@吃吃喝喝睡睡睡:我剛在東征路洗,看到那個女人了!!大家快來啊!!
微博定位的位置,是在東征路與西四路交叉口。
王朝打開導航,看了眼即時路況,指揮道:「老大,她向西四路轉了,你這麼走前面堵車,往和平北路繞過去。」
刑從連果然猛轉攝像頭,向王朝所指揮的方向疾馳而去。
「調即時監控錄影頭,找人。」
「已經在調了,但是老大,你要快點,李景天的粉絲有人在那附近,她們已經過去了。」望著螢幕上瘋狂亮起的點陣,王朝根本忙不過來,「阿辰,你從我書包裡拿個平板出來,監控下微博上的即時進展。」少年人飛快說道。
林辰點了點頭,抽出平板,他不停刷新著最近條目,各種骯髒字眼飛快在他眼前刷新而過。
@吃吃喝喝睡睡:靠靠靠,趕緊去抓那個傻逼。
@番茄米線和天最愛:轉發本條微博抽一人支付寶打1000塊,誰抓到那只雞拍照給我,再獎!
@茄汁牛肉以及天:我在西四路麥當當門口,我看見那只雞了,請求支援!!!
「西四路,麥當勞。」林辰拍了拍少年的肩,提醒道。
王朝點了點頭,開始調用實施路面監控,他拖放了一下時間軸,在暗色調的監控畫面中出現了幾個少女,她們身穿紅衣,胸前貼著李景天歌迷會的玫瑰花標誌,她們正伸長手指和脖頸,仿佛對著馬路對面什麼人指指戳戳。
「在對面。」林辰說。
王朝迅速將畫面掉轉過去,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個一襲紅裙的身影。
馬路對面的女人似乎意識到有人在喊她,她慌張地向四周望去,在怔愣後,她開始奔跑起來。
此時,他們已經駛入了西四路,王朝趕忙說道:「老大,西四路路口正好紅燈,前面還有30米位置有個車位,你把車停下,我們先跑過去更快。」
林辰點了點頭,刑從連看了他一眼,然後踩下刹車。
他拉開車門飛快沖下,西四路正是商業繁華地帶,前方你追我趕的幾個女孩已經引起了一些騷亂。
許染穿著紅裙和黑色高跟鞋,根本跑不快,意識到身後有人在追趕,她嚇得跌跌撞撞地向前沖去,甚至還推倒了路邊的兩個報攤。
林辰加快速度,向前沖去,呼嘯的風刮過耳畔,周圍是各種複雜的人聲、車流聲,劇烈運動會讓人的大腦變得空白。
「站住!」
「前面那個穿紅裙的」
「大家幫忙捉壞人啊!」
女孩們清涼的嗓音,猛地灌入林辰耳內。
他猛然抬頭,只見最前方被追趕女人越跑越快,她黑髮四散裙角飛揚。不少行人終於反應過來,有人意識到這是在抓壞人,他們停下腳步回過頭,向許染做著包圍圈。
許染見狀,非常慌亂,她左右四顧,周圍已經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林辰用盡全身力氣奔跑,他越過了先前追趕許染的李景天歌迷,下一刻,幾乎就要在他追上許染的刹那,一切卻變得緩慢下來。
他很清楚,許染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帶著驚恐的絕望,毫不猶豫地沖進滾滾車流中。
女人像是什麼慷慨赴死的鳥類,她先是越過巴士、然後翻過護欄,前方紅綠燈轉換,大量車輛加速前行中,尖銳的喇叭聲瘋狂響起,那響亮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發疼。
像是受到了驚嚇,許染怔愣地望著飛速駛來的車輛,一輛載重卡車徑直撞向了她。
仿佛什麼劣質恐怖片裡的場景,暗調的背景色上,一身紅衣的女人高高飄起,如同被風吹起又落下的花朵一樣,她重重落地,卡車來不及刹車,從她的身上,再次碾壓過去。
咯噔一下。
林辰仿佛聽見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雖然一切都在變換著,可林辰卻覺得時間都停滯了下來,直到他眼前一黑,然而那並不是因為暈厥,而是因為有一雙手掌覆蓋在他的眼睛上。
「別看。」刑從連嚴肅卻鄭重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第121章 四聲33 心碎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林辰都在想,如果當時下車追趕許染的人是刑從連,他會怎麼做呢?
他或許不會像他那樣一言不發,以他的身手,或許早在許染撞翻那個報攤前,他就會把她扣住,又或者他會大喊,用聲音呵止前方追逐狂奔的人們,他會說什麼呢,「不許動」還是「站住」?
如果是刑從連的話,或許有更好的方式也說不定……
如果有更好的方式,說不定許染現在正坐在她的對面,她會和他哭訴李景天的事情,他會給她遞一張紙巾或者是一杯水,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他會抓住那個壞人。
可是,現在呢,林辰的目光向重症監護室中望去。
其實,現在也是面對面的狀況,只是現在,他站在窗外,她躺在床上。
一些導管和導線連接在許染身上,她毫無生機地躺在那裡,一種淺黃色的藥液順著軟管一滴滴注入她的體內,監護儀上的心跳、血壓、呼吸指數都暫時平穩,但也只是暫時平穩而已,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命體征消失的警報會再次響起。
林辰望著許染被呼吸機遮住大半的面容,她眉眼邊紋路深刻,是那種非常典型的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長相,明明才25歲,年齡卻仿佛真實歲數的倒轉。
因為車禍手術,許染顱內壓過高,她頭上的一塊顱骨骨瓣被取下,臉上還有褐色血污和黃色嘔吐物痕跡,仿佛是那種最粗製濫造的玩偶,因為小朋友在爭搶過程中大打出手,而變得支離破碎。
但可惜的是,玩偶和人總是不同的,醫生說,病人能否醒來都是未知數,因為卡車二次碾壓,病人內臟隨時面臨衰竭。
總之,那些電影或者電視劇裡的經典橋段,都是這樣,醫生總說,能否醒來要看病人的求生意志,因為在編劇和導演看來,那些故事裡必然有這麼一個令人絕望又充滿希望的段落,才能凸顯出戲劇衝突的張力。
但林辰很清楚,對於許染來說,或許不存在那麼一個充滿希望的瞬間了。
混合著藥液的生理食鹽水一滴滴掉落,仿佛床上那個姑娘流逝的生命一般。
林辰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木然轉頭,看到了王朝,少年人的眼眸中滿是溫柔而悲傷的黑色,他看見王朝張了張嘴,想對他說什麼,又或許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好像聽不清了。
很奇怪的是,看見王朝面孔的時候,在那條人行道上發生的每一幕都再次浮現出來,那時王朝因為要放下電腦,所以下車晚了一些,但他一直有感覺到,少年人在他身後不遠處奔跑,風明明也沒那麼凜冽,可刮在他臉上的時候卻透著血腥味道,這種清晰感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他可以回憶起那時的每一幕細節,比如天上飄著幾張報紙又或者是被路人撞得晃蕩的毛絨掛墜,當然,也包括許染被碾壓的瞬間,如此循環往復,令人頭疼欲裂。
林辰閉了閉眼,耳鳴讓他聽不清周圍的任何聲音。
他很清楚,自己正處於創傷後的應激反應期,其實傷害這個東西,對每個人是公平的,無論你閱讀過多少書籍、掌握了多少心理治療技術、會說多麼偉大的道理,當傷害來臨的時候,該覺得痛苦的時候,那些痛苦一絲也不會漸少。
等林辰再睜開時,他意識到王朝是要同他說什麼話。
他看見刑從連帶著鑒證科警員從走廊盡頭而來,他仿佛在看一齣與己無關的刑偵劇,他看著那些身穿制服的員警推開門、走進重症監護室裡,他們嚴肅而認真地在做一些取證工作,閃光燈亮起,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對許染指紋取證,有人簡單翻檢著許染的單肩包,也有人把先前進手術時醫生從許染脫下的血衣放進證物袋裡,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如同時間流逝那樣有條不紊。
最後,林辰看到有人把一隻螢幕破碎的手機交到王朝手裡。
他沒有抬頭,但只是從那細長的指節和關節處因為持槍而磨出繭子上,他就知道,那是刑從連的手。
他低著頭,不清楚刑從連有沒有說話,耳鳴的症狀又暫時消失,病房裡安靜得可怕。
後來,來人如流水般退走,整個過道裡又都沒有人了。
他開始聽見換氣扇發出嘶嘶的聲音。
林辰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起碼不是這麼茫然地站在這裡,深陷於PTSD的情節裡,深陷於那些不停閃回的畫面而無能無力。
他拿出手機,想要看看網路上是否有什麼新的消息或者內容,哪怕只是一些很奇怪的娛樂新聞都是好的。
雖然他那麼想,可是他潛意識裡又非常清楚,自己想看的並不是那些,所以,在所有熱門微博第一條裡,他就再次看到了車禍現場的照片。
煩躁的柏油馬路、堵塞的交通、停駐的人流……
那些褪色的場景又再次鮮明起來,許染躺在血泊裡的照片被一張又一張放了出來,雖然那些照片有馬賽克,可是記憶不會打碼,那些馬賽克移換位置,場景又被自動填充完整。
林辰甚至在照片裡看到自己的身影。
這仿佛是很搞笑的一幕場景,他看著自己在車禍現場,遠遠的露出茫然的、空洞的眼神,像是還沒有從不知所措中恢復過來,林辰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真是很脆弱而且無能,人啊,總是脆弱且無能的。
刑從連回到重症監護室前時,看到的便是那一幕場景。
林辰正用一種嘲諷的目光望著自己的手機螢幕,螢幕發出帶著淺藍色的白光,映得他臉色蒼白。
他握緊了手裡的紙杯,向他走了過去。
等走進了,他才發現,林辰看的根本就是在車禍現場他自己的照片,也是等走近了他才很清晰看到,林辰眼中的嘲諷甚至有了些鄙夷的意味,林辰在自我嘲諷,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刑從連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事實上,從他趕到車禍現場的時候,從許染被抬上救護車後,他就應該和林辰說些什麼。
可他搜腸刮肚,他忽然發現自己真的不是很適合勸人的那種,畢竟,勸人的活,一直是林辰在做,而且林辰總是能做得很好,他只是站在那裡,就仿佛帶著撫慰人心的氣場,能讓你暫時忘記傷痛。
他想了想,他當然可以對林辰說,不要傷心不要難過、這真的不怪你,如此蒼白無力的言語他當然也能想到一大堆,但這些都是廢話,親眼目睹慘劇,再次看著生命在自己指尖飛逝,沒有人會不痛苦,就算是林辰。
他歎了口氣,舉起手中的紙杯,碰了碰林辰的臉頰。
林辰感到臉頰一燙。
他抬起頭,才發現刑從連不知何時又回來了,走廊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王朝不知去做些什麼其他事情了,很有可能是去檢測許染的手機。
「你在想什麼呢?」刑從連把紙杯遞給他,靠在一邊的玻璃窗上,這麼問他。
林辰凝望著刑從連深綠色的眼眸,他的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在想,你剛才為什麼要遮我的眼睛。」
現在,他的想法當然是很不正常甚至根本就很不專業的,受害者就躺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可他還在問刑從連,你為什麼不讓我看車禍現場呢?
這根本就是一種脆弱的試探,這種試探在陷入戀愛中的人之間很常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人們用這些問題來試探對方的心意,希冀得到什麼突如其來的能讓自己幸福到冒泡的回答,從前,他當然不會這麼幼稚,現在,卻像那些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小女生一樣,妄圖用試探獲得希望,並且極度渴望從刑從連那裡得到一些愛情的回應。
哪怕從刑從連眼中看到一絲動搖或者愛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是莫大的慰藉,那些小女生才有的對愛情的渴望可以讓他瞬間忘卻痛苦,因為愛是最好的避難所。
但是啊,刑從連,如果是刑從連的話,當然不是這樣。
他的目光依舊沉穩寧靜,如同山間很深的水潭,他說:「因為,這次,你不需要看那些。」
「什麼?」
「我來看就可以。」
刹那間,林辰明白了刑從連的意思,他說得是在上次許豪真自殺的時候,他來不及趕到他身邊,代替他目睹慘劇,那麼現在,這些東西應該由他來看。
這雖然不是情話,卻勝似情話。
林辰覺得有些好笑,他打開他拿來的熱飲,發現那是一杯熱可哥,他曾經為王朝點過的那種。
「我的一位朋友說,甜食能促進大腦分泌多巴胺,讓你能好受些。」
「你那位朋友真有文化。」
「是啊。」刑從連看著他,認真道。
他喝了一口熱可哥,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你也不必如此,我也不是那種看到慘劇就念念不忘自我折磨的人,我沒有拯救全世界的想法……」
「類似的話,我上一次已經聽過了,你現在是怎麼回事?」刑從連的話其實完全沒有嚴厲的感覺,但大概他真正訓斥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完全不用加重語氣,光是他說「你怎麼回事」時的眼神,就足夠讓人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有些PTSD,緩緩就好。」他說。
「你在自責,很嚴重地自責。」
刑從連很嚴肅,他犀利極了,一眼就看穿了問題的關鍵。
「自責是必然的,如果不自責我就有反社會人格障礙了。」
林辰輕輕轉動手上的紙杯,他臉上還帶著故作輕鬆的笑意。
但刑從連確實笑不出來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林辰。
林辰穿著十年如一日的白襯衣,他袖口挽起,襯衣領口解開了兩顆,露出手腕和鎖骨,顯得有些瘦削,他頹唐地靠在他身邊,握著紙杯,低著頭,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刑從連想起,上次許豪真自殺後,林辰還會跟他說,他很清楚自己不是聖人無法拯救世界上所有人,所以不會太過自責,可現在的情況與當日完全不同,他很自責非常自責自責到骨髓裡都在發痛,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換病床上那個姑娘的一條命,他說不定也會非常願意。
「你完全沒有承擔這種責任的義務。」他說。
「怎麼沒有?」林辰幾乎是笑了起來,但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笑,因為他第一次看見,林辰的眼眶紅了,「這完全是我的問題,和許豪真自殺的時候不一樣,許豪真的心理問題是我那時無法判斷的,但是李景天不一樣啊,知道李景天性侵了許染以後,我應該第一時間閱讀卷宗的,但是我沒有,我在幹什麼呢,我坐在店裡吃霜淇淋,我困惑於那些紛雜的網路言論,我完全沒有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辰雖然眼圈通紅,但他說得每一句話都那麼平靜,仿佛是在隔空闡述什麼事實,他指責的物件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平行空間的陌生人。
這種時候,任何的言語都失去效力,刑從連搖了搖頭,他接過林辰手裡的紙杯,然後單手將人抱住。
那當然是戰友間的鼓勵和擁抱,可是林辰卻和他從前抱過的所有戰友完全不同,林辰很恭順地靠在他的懷裡,身體冷得不像話,像一塊冰或者沒有生機的無機質,他只是聽見他不停地在敘述著自己的心情,如同感情的複讀機一樣。
「後來呢,後來我完全被李景天吸引了,你知道,對於心理學者來說,這種變態的異常個體仿佛天生對我們有著極端的吸引力,是的,我看著李景天,我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分析他,從他的指尖分析到他的每一根髮絲,我很興奮,我覺得我抓住了全部的關鍵,這種驕傲的興奮感讓我完全完全忽略了許染,我忽略了真正的受害者,這怎麼能不是我的錯誤呢,這就是我的錯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林辰沉悶的聲音依舊不停地在他耳側,他聽見林辰不停地不停地說,那些低語仿佛都要滲入他的心臟,但很奇怪的是,林辰明明是在自責,他明明是在懺悔那些他所認為的失誤,但刑從連卻覺得那些話很美,就像紅玫瑰紅如火,白玫瑰白如雪,善良的人也總是善良到了骨子裡,林辰美得他心都快碎了。
最後,在林辰說了很多很多對不起後,沙啞的傾訴終於停止。
那是種非常奇怪的感覺,燈光明亮,四下寂靜,他抱著一個同性,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本該是戰友間鼓勵性質的擁抱變得非常複雜,裡面夾雜著心酸、痛苦、絕望、自責種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甚至,還有那時他並沒有察覺到的愛意。
刑從連感到自己的肩頭一片濡濕,他低頭,望著林辰的黑髮。
後來很多很多次,刑從連獨自回想起那時的的場景,他才意識到,在那個時刻,他應該是很想低下頭,親吻他的髮頂。
但那時,他只是說:「我們會抓住他,我向你保證。」
第122章 四聲34 情商
林辰並不清楚,刑從連的保證,究竟是多麼有效力的一句話。
在當時的情況下,等他說完那些話後,就純粹是在享受刑從連的擁抱了。
被自己愛慕的物件抱著,就算是凍到枯萎的根莖都會緩緩復蘇,他漸漸感到自己不是那麼麻木,思維恢復了正常的序列。
然後,他察覺到,自己呼吸間都沾染刑到從連制服上那些很清晰的薄荷煙味道,氣氛非常動人,居然給擁抱之前還能想到拿過他手裡的熱可哥,所以空氣裡氣息還有些甜。
他靠在刑從連頸間,也只有真的接近刑從連才知道,這個人雖然看上去玩世不恭,實際上骨子裡沉穩到了極點,比如他站得很穩,扣在他肩頭的手也很穩,他真是完全看不透刑從連。
最後,他拍了拍刑從連的背,從他的懷抱裡退了出來,說:「刑從連。」
我好像,真是很愛你。
「謝謝。」
王朝回來時,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進行過近距離交流的痕跡,他們坐在病房外的長椅,少年人清澈的目光從他們身上逡巡而過,然後說:「阿辰你哭了啊。」
林辰捂了捂眼睛,很鬱悶地看了眼刑從連,說:「這孩子的情商是怎麼回事。」
刑從連低咳了一聲,只說:「這真不能怪我。」
「怪你什麼,老大你是不是訓阿辰了?」王朝抱著電腦在他面前蹲下,很義憤填膺地說對他,「阿辰,如果老大訓你不要在意,他這個人就是天生的暴躁狂,幾十歲的單身狗都這樣,你要原諒他。」
大概,比起愛慕之人的擁抱,一個可愛少年人的微笑,也同樣能消弭那些冰霜般痛苦。
林辰伸手揉了揉少年人的髮頂,依舊是毛茸茸的手感,王朝笑得很尷尬,仿佛不知道他幹嘛要摸他的頭:「阿辰?」
「是啊,我哭了。」他很誠實地回答。
「為什麼啊?」
「因為很多原因,首先,我覺得這件事情中有我的失誤,其次,我曾經遇到過數次類似的事情,一時間,許多創傷性畫面再次回溯,我有點吃不消,最後,像我這樣的人,適時流淚宣洩情緒,有助於讓我不那麼變態。」
他說完後,王朝呆愣地對著他眨了眨眼,消化了半天後,他突然問:「阿辰,那你現在好多了嗎?」
「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啊。」
王朝完全是給點陽光就可以燦爛一整天的典型,他興奮地跳起來,說:「讓我們一起把李景天抓住好不好!」
林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王朝又開始弄不清楚狀況,他見他沒有回應,又望著刑從連,可刑從連也只是靠坐在長椅上,沒有說話。
「老大,這又是怎麼了?」
「小王警官。」刑從連說。
「在!」
「我想請問你,你想用什麼名義,將李景天繩之以法呢?」
「法律的名義?」
「好好說話。」刑從連冷冷道。
王朝打了個激靈,這才嚴肅起來:「老大,你是問我,要用什麼罪名逮捕李景天是嗎?」
刑從連沒有回答,只是維持著先前的動作和表情。
王朝趕忙接著說下去:「傷害罪?」他想了想,又自我否定,「傷害罪好像不行,李景天才是受害者誒,那,危害公共安全罪?」他又說,「這個我們也沒證據啊。」
「還有呢?」
「我……這個不是我擅長的領域啊!」王朝終於說道。
「現有證據證明,無論是故意傷害罪還是危害公共安全,我們最大的嫌疑人,是對面病房裡的那個姑娘,你怎麼證明,這些事情是李景天做的呢?」
「我不知道啊老大……」王朝把筆記本一擱,蹲在地上開始撓頭。
「繼續想。」
「雖然許染的嫌疑很大,可是我們不還沒找到兇器呢麼,首先要找兇器?」王朝乾脆在地上盤腿坐下,「然後,許染穿著那件紅裙吧,得看看上面有沒有沾著李景天的血跡啊,老大我真覺得不是許染,但是真的好奇怪,她身上穿的裙子,為什麼和上臺割喉的的那粉絲穿得一模一樣呢,但是這又奇怪了,如果她有能力從現場逃脫、處理掉兇器,應該同時去換衣服啊,為什麼還穿著行兇時的那件衣服呢?」
「小王先森,你有什麼解釋嗎?」
「我覺得,這件事就是李景天安排的!」
「可是您沒證據啊。」
「其實,我有一點證據的!」王朝說著,把筆記本電腦打開,「你剛才不是把許染摔壞的手機給我了嗎,我查了她的通話記錄,發現有個疑點,有人用一次性付費手機給許染打過電話,第一通時間是在昨天下午15:13,第二通是在今天的12:13分……」
聞言,刑從連皺了皺眉,問:「追蹤不到是誰打的電話嗎?」
王朝搖了搖頭:「這種Pay Phone連基站位置都查不到,簡直是為犯罪分子準備的好嗎!」
「12:13分?」刑從連問。
「差不多,正好是我們到李景天病房的路上。」王朝諱莫如深道,「老大,這真不是我陰謀論了啊……老大,你說會不會是李景天打電話約許染到宏景見面呢?」
「不管是不是李景天打的電話,這條線索你都無法證明。」刑從連說。
林辰忽然想起,如果電話正是李景天打的,那麼他們剛才在醫院和李景天見面時,那只手機很有可能正在他的身上,如果那時他們搜查了李景天的行李,那麼現在或許早已真相大白。
然而,他們卻讓證據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這簡直是最最令人無法忍耐的事情了。
聽刑從連這麼說,王朝再次接近崩潰:「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怎麼辦!」
「許染的手機裡有什麼能證明她盜取李景天微博的證據嗎?」
聞言,王朝又是一臉臥槽的表情:「老大,你港許染的手機嗎,那和老年機也沒什麼區別,連微博都沒裝,最高科技是裡面的貪食蛇,你說這種老年機能不能掃漏洞傳輸病毒啊?」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沒線索了?」
「我可以試著在商場的監控錄影裡識別許染的臉,看看她究竟去沒去過商場,但是,這就和大海撈針也沒什麼區別啊,而且如果有意識的話,避開攝像頭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林顧問,你有什麼想法嗎?」
關於安生國際的傷人案幾乎完全進了死胡同,終於,刑從連問到了他:「林顧問,你有什麼想法嗎?」
林辰閉上眼,眼前再次回憶起那條人行道和那時的場景,他很多次都引導著現場目擊者回憶當時情況,但真輪到自己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困難一些。
他竭力平靜下來,曾經的一幕幕再次重現。
街邊的小店、閃爍的信號燈、還有在前方不停不停奔跑的那個姑娘。
「許染看到那些人在追她,很驚慌地逃走了,甚至不顧生命危險,她也要衝進車流,躲開她們。」林辰忽然睜開眼,「她為什麼要躲開李景天的歌迷呢?」
「她知道那些人是李景天的歌迷,怕被李景天的歌迷追打,那麼,問題來了,如果許染真得很怕見到李景天的粉絲,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出現在鬧市街上呢,而且,還有一個問題,李景天的粉絲們的人肉搜索能力真這麼強大,能比警方更快定位?」
「阿辰你說得很有道理啊,很有可能第一條定位許染的微博有問題,我來鑽研下!」
王朝說著,就要開電腦,刑從連順勢按住了他的手:「我們先回警局,你等會上車再查。」他對王朝說。
進醫院時還是中午,等走出醫院,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林辰望了眼城市中流光溢彩,竟然有種淒清感覺。
很難得,今夜的警局分外熱鬧,歸根結底是來了很多家長。
先前許染車禍後,那些追擊許染的少女粉絲們便被一齊帶回警局協助調查。
一般情況下遇到類似的意外事故,警方當然也會把肇事者帶回警局處理,但也是做了筆錄就放回來了,敢突然扣下七八個少女的也只有刑從連了。
女孩的家長們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中年男女們把刑警隊辦公室圍了結結實實,大有你不放人我就死活賴著不走的架勢。
「我女兒又沒幹什麼,趕緊吧人給我放出來!」
「你什麼什麼態度,信不信老子給你們市領導打電話。」
家長們都已經到了煩躁的邊緣,任誰的兒女被扣押四五個小時都要心力交瘁,而且能追星的女孩子們,家庭狀況普遍都不差,因此家長們口中所說的打電話聯繫市領導,倒也不像是吹牛。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只見對方像沒事人似地,穿過走廊,來到那些家長的背後。
看樣子,刑從連並沒什麼提前放人的打算,畢竟是敢直接毆打使館武官的男人,把女孩們關幾個小時以儆效尤,也確實像是刑從連能做出來的事情。
站在家長面前勸阻的是張小籠同志,女警看上去被一群家長煩得不行,但她大概也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態度很難得非常強硬:「我們領導還沒回來,今天出了這麼大事,警局人手也不夠,你們的孩子要一個個審過來的,今天可是出了命案,受害者還在醫院搶救呢,這事情必須調查清楚的。」
聞言,一些家長頓時更加緊張,但還必須強撐著。
一位燙著波浪卷紋細眼線的中年女人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什麼人命案,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那是車禍,那個人自己亂穿馬路,你們員警怪我們囡囡,欺負人啊,員警欺負人啊!」
張小籠抬眼,她從人群後看到了刑從連的身影,頓時像是有了主心骨,她對家長們義正辭嚴道:「這是正常調查流程,我們會按程式走的,請您耐心等待。」
「什麼流程啊,還有沒有天理啊,員警就是幫那個女人,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新聞裡有報出來了,呸,一個妓女撞死就撞死了,這叫為民除害你們懂嗎,誰理那個婊子養的」
中年婦女邊滾邊罵,抓住張小籠的褲腿就是不撒手,女警差點被拽得一個踉蹌。
「張小籠。」刑從連忽然出聲。
「在!」
女警仿佛就等著這一刻,她迅速立正敬禮:「刑隊。」
「妨礙警局正常工作秩序,要怎麼處理?」
「輕者處以3日以上5日以下拘留並處罰款,嚴重者追究刑事責任。」
「哦,你很清楚嘛……」
地上的中年婦女一時間愣住了,甚至忘記打滾,在他身旁站著的另一位中年男人趕忙道:「我們就是來討個說法,員警就要隨便抓人嗎!」
他邊說,便要伸手指戳戳,林辰見狀,上前一步,就在男人伸手的時候,卡在了刑從連身前。
中年人的手重重打在他肩膀上,林辰捂著肩,悶哼了一聲。
「毆打警務人員,要追究刑事責任的!」
王朝很激靈地在背後嚷道。
中年男人見狀,瞬間慌亂了起來:「不怪我,他自己過來的,不是我的錯!」
畢竟是還算默契的搭檔,刑從連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冷著臉,裝作懶得和那些家長多說什麼,揮了揮手,指了指一旁的訪客椅,淡淡道:「行了,好好去等著,別說話,等會就放你們女兒出來。」
一起一落、一收一放,家長們都暫時噤聲,像是覺得刑從連的臉色不似作偽,而他們也真的先出手了,那麼尋釁滋事罪也就是看警方怎麼定性,最終,他們都惴惴不安地,去角落坐下。
最後,林辰感到刑從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林顧問,走吧。」他對他說。
林辰跟著他走過辦公室,走到那些家長們視線不及的地方,刑從連忽然停下腳步。
「林顧問剛才卡位很準啊。」刑從連對他這麼說。
「多謝刑隊長解圍。」林辰同他頜首致意。
「不,得是我感謝林顧問解圍才對,這算不算是新型的碰瓷式解圍啊……」
刑從連目光中帶著戲謔。
在那種目光下,林辰只好揉著肩膀,說:「還是有點疼。」
第123章 四聲35 翻案
女孩們被關押在一起,刑從連想讓手下警員去提審她們,林辰阻止了他。
「就在拘留室裡問吧。」他想了想,又說,「我一個人進去。」
刑從連挑了挑眉,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稍微別下手那麼重啊。」
「我有分寸。」
刑警隊拘留室在負一樓,宏景本就是那種潮濕多雨的城市,拘留室裡總是泛著些奇怪的黴味和腐臭味,裡面關押的大多數是小偷小摸的犯人和交通肇事者,四周都是低語和乾嘔聲。
也虧刑從連下得了手,把幾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這裡扣了四五個小時。
林辰用鑰匙開了鐵門,聽見開門聲,單間裡的小姑娘們全站起來了。
但與林辰想像中不同的是,在昏暗的地下空間裡,那些小姑娘們神情激憤,她們臉上全無懺悔之意,她們非常趾高氣昂地對他說:「行了吧,員警叔叔,我們可以走了嗎?」
那些女孩的面容,其中幾人林辰覺得非常熟識,畢竟在他的記憶裡,這些女孩的面容都反復出現過,他還記得,其中一人戴著粉色耳釘,另一人挎包上有一隻米奇玩偶,那些記憶再次浮現上來。
林辰看了他們一眼,逕自在拘留室裡唯一一張床上坐下,同他坐在李景天病床前的姿勢一般無二:「恐怕,暫時還不行。」
「為什麼?」
「你憑什麼關我們這麼久?」
女孩們又開始七嘴八舌:「又不是我們逼她亂穿馬路的!」
「因為許染在醫院裡,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他對那些女孩說。
女孩們都愣住了,她們像是根本不清楚許染是誰。
突然,有人反應過來:「就是那只雞?」
「什麼啦,關我們屁事啊,她死就就死了,死有餘辜。」
「那個婊子就是自殺的,賴我們身上咯!」戴粉色耳釘的少女說,「呵呵,天道好輪回,這就是報應啊。」
忽然,一位短髮少女冷冷道:「警官,我記得你也在現場吧,你怎麼不說那位妓女小姐是被你逼死的呢?」
那些字眼再次灌入林辰耳內,林辰卻沒有太憤怒的感覺,他只覺得有些悲哀。
所以,他也不準備再說些什麼要愛要善良之類沒用的廢話,他說:「我當然也對許染的重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我會承擔我應該承擔的責任,比如,讓你們開口。」
「你……你想幹什麼!」
少女們想像力非常豐富,甚至還有人扯著衣衫躲到牆邊。
「很簡單的你問我答遊戲,答案讓我最滿意的人可以先行離開,剩下的人留在這裡過夜。」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隔壁酒駕的酒鬼開始嘔吐,對門的暴力犯開始瘋狂地搖著鐵門。
少女們被嚇得俱是一震:「我會告訴我爸爸媽媽的,我要舉報你,這是濫用私刑!」
林辰想,如果刑從連在這裡會怎麼說,他大概抽著煙,微微眯起眼,對女孩們說:「你們也可以試試。」
所以,他也說了同樣的話。
沒有給少女們任何反應時間,他拿出手機,打開微博頁面,指著最先出現的那條定位許染位置的微博問:「這個@吃吃喝喝睡睡睡是誰?」
女孩們面面相覷,似乎在想怎麼應對。
「我倒數三秒,三、二……」
數到二的時候,先前那位戴粉色耳釘的少女突然昂首向前,理直氣壯道:「是我,怎麼了!」
「恭喜你們。」他沒有看對方,而是望著剩下的女孩,說,「她已先得一分了。」
「你為什麼會恰好發現了許染的蹤跡?」
女孩剛要開口,林辰又說:「我不想聽類似於『湊巧』一類的詞,我要聽實話。」
「吃吃說,是有人給她發了私信,她招呼我們一起去的。」另一位少女說道。
人類真的是非常奇怪的個體,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同盟,卻可以在瞬間被瓦解。
「一分。」
「確實是有人給我發了私信。」名叫「吃吃」的粉色耳釘少女咬咬牙說道,看上去很不樂意自己的機會被人搶去。
「誰?」
「是那種閱後即焚的私信,我忘記名字了,她說,她在路口看到了那個壞女人,讓我趕緊找人去,她就在那邊等我。」
「你認識那個人嗎?」林辰又問。
「我……微博上景天粉絲那麼多,我哪裡認識啊。」吃吃回望著拘留室裡的其餘少女,說,「不過,反正不是她們,她們我都認識。」
「也就是說,你們中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第一個發現了許染?」
「有可能是粉絲組織的人啊,誰知道啊?」吃吃很鬱悶地說。
女孩們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林辰點了點頭,對她說:「你把那位給你發私信的人名字寫下來,就可以離開。」
他說完,拿出紙筆,遞給女生,等對方寫完後,她就要領著對方出門。
可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原本表現良好想要提前回家的少女突然停住腳步,她又走回自己的同伴那裡。
「我們是一起來的,要走一起走!」
這種突如其來的義氣感,讓林辰意外,他回過頭,再次審視著面前那些膚白如玉的少女們,最後說:「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少女胸前的歌迷會標誌上,問了一個亙古以來最愚蠢的問題: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傷害許染,為什麼那麼愛一個人的同時也可以那麼恨一個人?
聞言,少女們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看他,在那種目光中,還充斥這名為信念的火焰。
「我們說好要守護景天到老的!」
「我們沒有錯!」
年少時,每個人都會堅信自己的觀點以及看法,愛恨分明無比,這本也沒有什麼為什麼。
林辰搖了搖手中的鑰匙,與審訊室漸行漸遠,沒有關門。
走出樓梯口,林辰發現刑從連沒有在先前的地方等他。
他抬眼望去,警員們行色匆匆,他抓住一人問道:「刑隊呢?」
「在休息室裡呢。」那名警員臉上現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什麼事了?」林辰問。
「刑隊剛上新聞了,他現在好像把自己關在休息室裡看電視呢,您要不去看看他?」
聞言,林辰抬頭,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恰好是晚上7點15分,宏景夜新聞應該剛開始沒多久。
林辰沖對方點頭致謝,向警隊休息室走去。
刑從連當然不像是那種會因為上新聞這種小事而在休息室裡獨自生悶氣的類型,不過,他走到門口時,確實聽到休息室內傳出了主播犀利的聲音。
林辰敲了敲門,他推門進去,只見刑從連確實正靠在沙發床上看新聞,他制服散開,襯衣領口解開了三顆,手頭拿著一瓶礦泉水,屋裡沒有開燈,暗得有些嚇人。
王朝在一旁的書桌上查東西,見他進去,趕忙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林辰沒有去看刑從連,而是走到少年身邊,把方才女孩寫下的微博名移過去,然後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這也不算是在背後說人壞話。
「我老大剛才被局長訓了,估計是李景天那邊的申斥書到了。」
「你老大,不像是因為申斥書不高興的人吧?」
「哎呀那都是小事,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哼。」王朝小心翼翼打開微博上的一則內容,說,「老男人的心思你別猜,不過可能是剛才新聞裡的網路調查,讓他不高興了吧。」
「嗯?」
林辰望向了那則投票。
投票內容也很簡單,您認為誰應該為安生國際商場踩踏事故負責。
選項為:警方、兇手許染、李景天、以及李景天粉絲。
投票結果顯然易見,兇手許染以68.12%的壓倒性「優勢」獲勝,緊隨其後的是警方16.01%、李景天粉絲和李景天本人則位列三四。
投票總人數在一萬五千人,看來,公眾似乎已經對案件有了定論。
「所以,這是藉礦泉水消愁?」
林辰回頭看了眼沙發上的男人,刑從連的目光,一直未從電視機螢幕上移開。
「成語用不錯。」
刑從連終於開口。
林辰走去,在他身邊坐下。
先前批評警隊工作的新聞大概已經過去,現在,新聞裡的人似乎正在就李景天一案進行探討。
男主播正襟危坐,嚴肅道:「其實關於今日在安生國際商場發生的踩踏事故,來龍去脈已經非常清晰,這正是許某針對歌手李景天的報復行為,我們就此,隨機採訪了一些路人,想聽聽他們對本案的看法。」
採訪地點,恰好是在市立醫院外的馬路上。
車水馬龍的背景中,行色匆匆的老阿姨被記者叫住。
「哦,這個有什麼好說的啦,我跟你們說,這種不清白的女人就是犯賤的,讓員警趕緊把人抓起來!」
「什麼,抓捕中遭遇車禍?」
「噢,報應啊!」
在這一天之內,他們已經聽見太多類似的話語,如同說好要守護偶像就愛恨分明的粉絲一樣,瞭解許染和李景天背景差異的路人們,也紛紛就此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現在,林辰竟幾乎有了免疫能力,那些正面的,反面的剖析,人們的觀點和看法,已經很難對他起作用了。
就在這時,記者抓住了一位女大學生模樣的人。
「請問這位同學,您是怎麼看的,近來圍繞在歌手李景天身上的一些爭論的呢?」
女孩紮著馬尾辮,面容清爽,她反問記者:「你確定要我發表看法嗎?」
「那是,您也可以暢所欲言的。」
女孩點了點頭,面對鏡頭,認真道:「如果一個妓女遭受性侵害,就被認為是咎由自取或者完全不被相信的話,這完全是對整個社會法理體系的巨大挑戰,希望警方能徹查清楚,就算那個妓女是另一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也應得到法律同等公正的對待……」
記者面露尷尬,畫面最後,落在女孩嚴肅的面容上。
刑從連側過頭,對他說:「這姑娘看上去也姓林,是不是你妹妹,怎麼語氣和你真是一模一樣?」
「我可沒說過這麼有道理的話。」
「你心裡在說。」刑從連按滅電視機,又問,「審的怎麼樣?」
「沒有什麼非常有用的線索。」林辰說,「但看起來,確實是有人把那些少女們引向了許染,這並不是一個巧合。」
「有多大可能,那個人是李景天或者他身邊經紀人,或者那個小助理?」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和百分之零的證據。」林辰很誠實道,「他們都在使館裡,我們沒有辦法搜查他們的電子設備。」
聞言,王朝插了進來:「阿辰,我查了你剛才給我的微博帳號,是今天新註冊的,那個微博帳號綁定的手機號也很奇怪,手機是個88歲的老太太,一看就是盜用他人身份證辦的偽卡,也就是說,無法追蹤帳號主人的真實身份。」王朝頓了頓,說,「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真是很聰明啊。」林辰用指節輕輕敲擊沙發扶手,淡淡道,「其實,就算是李景天誘使自己粉絲去追趕許染,但我們很難就許染車禍很難追究李景天的刑事責任,除非司機也是李景天安排的。」
「審過司機了,老實人,沒問題。」刑從連答道。
「如果這一切是李景天安排的,為的是將許染當做替罪羔羊,唯一的問題是,他怎麼確定許染一定會出事呢?」
刑從連說:「所以啊,車禍發生的很好也很巧,只要許染閉嘴,一切線索都斷了,不過。」
他問:「不過什麼?」
「你先說。」
見刑從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林辰想,他們應當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剛才的那位路人,告訴我一件事,其實我們手頭,不止一樁傷人案和一樁意外車禍的調查,還有一樁案件,我覺得應該繼續調查。」
「李景天對許染的性侵案?」刑從連問。
「許染沒法說話了,所以要釘死李景天,恐怕只有從先前的案子入手調查。」
「你的理由不止這樣吧?」
「很簡單,因為我想替她翻案。」
林辰很認真地說。
六一小番外
六一兒童節,是國際性質的節日。
也就是說,不管你身處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你身邊有孩子,你就得給他過這個節日。
而且最可恨的是,聯合國將兒童的標準定義在18周歲以下,刑從連轉頭,看著在副駕駛上玩遊戲的那個「孩子」,強忍住不趕他下車的衝動。
他很心平氣和地問道:「王朝,你明天想怎麼過節?」
「哦,很簡單啊,早上去Uncle John的Pizza店吃十二吋火雞披薩,吃完以後去遊樂園玩半天,下午要去動物園,晚上去看新上的X-men,然後12點的時候,我要看煙火。」
刑從連降下點車窗,深深吸了口霧霾,冷靜地反問:「你怎麼不說你要去聯合國總部開生日Party?」
「咦,老大你可以辦到嗎,你怎麼不早說。」
刑從連簡直氣結:「你聽不懂反諷嗎?」
「可是明天我過節,你讓我提要求,你為什麼要諷刺我?」
兒童的眼神根本沒從遊戲上移開,一看就是沒有認真回答他問題的欲望,刑從連將車停進車位裡,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個問題和王朝進入什麼深入的探討。
「咦,到地方了嗎?」
等他剛剛停完車,兒童鬼使神差地放下手機,向窗外望去,很興奮地問道。
那是一幢很普通的民居,坐落在非常普通和平靜的社區裡,獨門小院,柵欄上的是粉和藍的雛菊,正努力向外探著腦袋。
看上去,這幢民居,確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刑從連看了看錶,兒童已經在副駕駛上整理他的「裝備」。
「現在是紐倫時間15:00整。」
「收到。」兒童也跟著他,對了對時間。
「走吧。」他打開車門,走下車去。
第二天,完成任務的時候,是在六一兒童節時非常深的夜裡,但具體,也沒有到十二點。
什麼披薩店、遊樂園、動物園,大概都已經全關門了,電影院倒是有淩晨場,不過看兒童在副駕駛裡抱著電腦睡得東倒西歪的樣子,似乎也沒力氣看電影了。
收音機廣播的夜間新聞,剛報導完市郊的槍戰,現在正在插播一則剛發生的重大新聞,就在剛才,兩名未滿14周歲的兒童性奴冒著生命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的對於監禁他們的恐怖組織的控訴。
刑從連調低了廣播音量,看了看前方黑漆漆的街道。
雖然這是個美好的節日,但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兒童都感到幸福,仍有兒童衣不蔽體、仍有兒童在經歷苦難,甚至還有一些兒童,此刻正拿著槍在戰鬥,這從來都不是一個過於美好的世界。
不過,你還是可以試著,讓身邊的兒童,感覺到一些幸福。
刑從連下車,買了份爆米花和兩罐可樂,然後打了一個電話,將車開上了山頂。
王朝是被爆炸聲震醒的。
他迷蒙地睜開眼,看著遠處漆黑天空中的煙花,興奮地在車廂裡尖叫,那叫聲幾乎要衝破車頂:「哇,老大,我要許個願。」
「你想要什麼?」刑從連打開一罐可樂,和某位兒童碰了碰杯。
少年竟然真的閉上眼,認真許了個願。
然後他睜開眼,用一種烏黑真誠的目光望著他,說:「我想啊,你能嫁個好人家,我們能有個家。」
那時,刑從連記得自己抽著煙,冷冷道:「少看點言情小說。」
現在呢。
刑從連回頭看在副駕駛坐著的人,問:「你想怎麼過六一?」
那個人回過頭,看了眼後座上依舊在打遊戲的少年,說:「聽他的。」
第124章 四聲36 夜行
從流程上說,在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的情況下,他僅憑李景天的人格狀況就將之認定為嫌犯,再試圖尋找線索來證明李景天的罪名,這並不太對。林辰深知這可能會帶來的問題,但人都是會有態度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工作開始得很快。
他像王朝要了許染指控李景天強奸一案的全部卷宗,實際上,這些東西是需要一些繁瑣的文書,才能從逢春警方那裡調閱到。
但有王朝在的話,從他說要看卷宗到他真正看到卷宗,花費了大概不到一分鐘時間。
警隊休息室裡就有印表機和碎紙機,王朝一股腦將上百頁的卷宗列印出來,林辰就坐在臺燈邊上整理完紙張,沒有急著翻閱。
「從李景天的病態人格來看,他不可能是第一次犯下類似的強奸案,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忍受得了與生俱來的那些欲望,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檔案裡一定會有蛛絲馬跡。」林辰看向電腦前躍躍欲試的少年人,說,「王朝,我需要你徹查與李景天有關的所有檔案,包括他在新尼的檔案和在我國境內的記錄,小到抽煙罰款,大到交通肇事,包括沒有正式立案的犯罪記錄,都徹底清查一遍,看看有沒有曾被忽略的案件,那些記錄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釘死李景天。」
「我明白了!」少年人點點頭,轉過身就要檢索,他敲了沒兩個字,又突然轉頭問他,「那老大幹什麼呢?」
林辰望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心想對方是他的直屬上司,也沒有下屬安排上司工作的道理。
「刑隊……」但他想了想,還是對刑從連說。
「林顧問?」
「我們什麼時候方便去逢春?」他試探著問道。
「隨時可以。」
……
於是,他的卷宗閱讀工作和王朝的檢索工作,很快就從警隊休息室裡搬到了刑從連的車上,期間大概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他們便已經向百公里外的逢春市駛去了。
林辰總覺得,每逢遇上什麼案子,他們在刑從連那輛破吉普車上待的時間,說不定比在家裡的床上還要長一些。
因為手頭卷宗太多,所以他坐在了後座,換王朝坐在了刑從連身邊的副駕駛室裡。
刑從連開車很穩,是那種放一杯水在駕駛臺上,都可能晃不出來的類型。
到了晚上八點多,路上的人流已經漸漸減少,像宏景這樣的城市和永川那樣的城市,當然是完全不同的。
四周燈光寂滅,白天的喧囂、網上的罵戰,都對這座城市起不了太大作用,路面很暗,越向城外走便越暗,每到這時,林辰總會開始相信,就像白天總會到來、夜晚終將降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顛倒黑白。
「我們這麼突然去逢春,沒關係嗎?」
雖然是他提議去逢春,而且刑從連也很堅定支持,但真正上了高速,林辰卻忽然想起,他們這樣突然的行動恐怕還是會給刑從連帶去一些麻煩。
還是那句話,他們明明應該偵查的是安生國際商場的傷人案,現在卻一反常態,跑去追查受害者李景天先前已經結案的疑似性侵案,這件事如果被人曝光上網,並且他認為,這一定會被人曝光上網,那麼不要說是李景天的粉絲,就算普通線民也會對宏景警方此舉進行口誅筆伐。
刑從連通過車內後視鏡看他一眼,說:「林顧問既然說要去,我們就去,這並沒什麼。」
「安生國際的案子,沒問題嗎?」他問。
「痕跡檢驗有人在做,行兇者使用的人工血漿也有人在查,包括那只夜鶯和玫瑰花的來源,都有人在跟著,你放心。」刑從連像是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很輕描淡寫地說道,「況且,我們去逢春,也是要調查嫌疑人許染的社會關係的,王朝剛還給了兩個許染最親近朋友的電話記錄,這是正經工作。」
林辰有些無語,這人確實比他想像的還要更不要臉一些。
雖然他擔心刑從連的處境,但逢春確實必須去的。
究其原因,是李景天離開時,對他說得那句話。
他給他留了電話,並說會回國修養。
很顯然,李景天這是在挑釁他,他胸有成竹,並篤定自己不會被抓住。
縱然他們找到能釘死李景天的罪名,但李景天人在使館裡,能享受外交保護,更可怕的是,如果問題嚴重,李景天可以馬上買一張機票回國,一但李景天回國,那麼他們就真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逃脫制裁。
所以現在,每一分鐘時間,對他們來說,都非常重要。
林辰揉了揉眉頭,打開頭頂的閱讀燈,一頁頁翻看李景天性侵案的卷宗。
他看到了當日逢春警方為許染所做的檢查,看到了密佈在許染身上的可怕傷痕和她胸口鮮血淋漓綻開的皮肉,但很可惜的是,正因許染是一個性工作者,考慮到她的背景,她身上的傷痕可以被輕易解釋為咎由自取或者金錢交易的結果,這本身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林辰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翻到了下一頁。
將近十方休息站的時候,副駕駛的少年突然長長地「啊!」了一聲。
刑從連嚇得差點猛踩刹車,他對副駕駛的不安分子訓斥道:「你這是發什麼神經?」
「老大啊啊啊啊,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李景天這樣的人啊,他明明是個變態啊,為什麼一點犯罪記錄都沒有,這不科學啊!」
王朝把筆記本電腦擱上駕駛台,長長伸了個懶腰,然後轉頭,對他說:「阿辰,別說什麼性騷擾記錄了,李景天連違章停車的罰單都沒有啊!」
黑暗的車廂內,林辰覺得很不可思議:「你確實查完了?」
「是啊,查完了,李景天他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就像是脫毛的白斬雞啊,我懷疑他的檔案比我們的都要乾淨!」
「誰都和你一樣,檔案上全是汙點。」刑從連坐在駕駛室裡冷冷道。
「老大,罵人不揭短,好歹有些汙點還是替你背的鍋啊。」王朝當迅速反擊。
林辰皺了皺眉,打斷他們:「這不太可能,像李景天這樣的反社會人格障礙,在他幼年期一定會有所表現,會不會有被封存的未成年犯罪檔案?」
王朝咋了咋嘴,像是想到什麼,他低頭,像是再檢索了遍李景天的檔案,然後說:「阿辰你等等……你這麼一說的話,李景天的檔案可能真有問題。」
他說著,把筆記本電腦穿過座椅間的縫隙,遞了過來:「你看看,這些檔案是不是太乾淨了一點,好像連版式都一模一樣?」
林辰望著那些李景天幼年時的紙質檔案掃描件,越看越覺得心驚。
雖然他不清楚新尼國的檔案記錄究竟是有著怎樣的規範,但很顯然,書寫李景天7歲小學入學檔案的人同書寫他13歲初中檔案的人字體一模一樣,六年了,就算是同一人的筆跡都會發生變化,更何況是,李景天就讀的小學、初中不同,檔案書寫人怎麼可能是同一個。
林辰的手指在螢幕上滑動著,他翻過那一系列的掃描件,發現李景天7歲-16歲的檔案檔很有可能被人重新書寫過。
他又看向了其中新尼國標準制式的電子檔案,電子檔案很簡略,只是寫明瞭李景天某年某月有什麼重大經歷,其中事項與紙質掃描件內容相互契合,除了字跡問題外,其實這份偽造檔案做得非常漂亮,如果不是仔細調查,根本不會發現其中的異常。
更何況,像李景天這樣的「守法公民」,如無意外,新尼怎會去調查他的幼年檔案。
而其他國家的警員們,要看到這份檔案,必須先向ICPO提交申請,再費上九牛二虎之力等待新尼警方同意遞交,甚至還有很大可能被拒絕,所以……
林辰看向副駕駛的少年人,林辰大概明白,王朝檔案上的「汙點」是怎麼來的了。
「看來,李老為了孫子,還真是下了一番苦心啊。」聽完他的敍述,刑從連從副駕駛裡,又叼了根煙,很平靜地說。
或許也只有李景天會用這麼平和地語氣評價一位受家族保護的特權階級,但看上去,李景天比他們想像的還要更難對付一些。
「下面要怎麼辦啊阿辰!」王朝伸了個懶腰,倒是沒有半點沮喪。
「李景天很聰明,既然他的檔案被修改過,那麼擴大搜索範圍吧,他行事不可能天衣無縫,你圍繞著李景天曾經的同學、親人、朋友,查看一下,他們中是否人曾經有過異常的報案記錄。」
他把筆記本電腦遞回去,對王朝說道。
「好嘞!」王朝幹勁十足地點了點頭。
於是車內再次安靜下來,刑從連因為抽煙,微微開了些窗,車廂裡的氣味混合著他慣常抽的薄荷煙以及春夏交接的草木味道,令人有些困倦。
不知何時,刑從連打開了收音機。
電臺男主播輕柔的嗓音和著夜色流暢出來,他說:「今天發生的流血事件,讓大家內心都充滿了創傷,雖然我們不知道事實究竟是怎樣的,但依舊希望,音樂能撫慰你們,那麼,下面一首歌,是李景天先生所在的illi樂隊解散前的最後一首單曲,名叫Peaceful,希望你們能夠喜歡。」
男主播的聲音漸漸隱去,柔和的歌聲流淌出來。
收音機沙沙的底雜訊上,吉他聲驀地亮起,那節奏真是溫柔極了,一下一下,仿佛要彈撥進人的心裡。
然後,林辰聽到了非常清亮的男聲響起,那並不是李景天的聲音,因為李景天的歌聲在柔和中帶有隱藏的可怕爆發力,而這個歌手的聲音,則透著少年人該有的銳利氣息,想來,應該是illi組合的另一人。
李景天的聲音,是隨後才出現的,他非常低沉地哼唱著旋律,與主唱的聲音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不知不覺,他們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他在仔細分辨著歌詞的意義,王朝則很認真傾聽著那首歌,當然,刑從連依舊在開車。
在很平靜的氛圍中,突然曲聲一變,那是一段極其突兀的高潮,仿佛黑夜與白天的交接,背景音中出現了各種嘶吼聲音,那是痛苦的反抗的,如同戰爭中正在遭受苦難人們的呻吟,又或者是正在平凡生活中遭受苦難的人們。
那段高潮幾乎沒有唱詞,只有尖叫,令人難受得無以複加。
林辰將手搭在胸口,他能很清楚感受到尖叫中的絕望與苦痛,仿佛是最真實的慘叫,他從車內的反光鏡裡可以清楚看到刑從連緊皺的眉頭,王朝甚至伸手想要調低音量。
但就在王朝將要碰到旋鈕的刹那,旋律又漸漸輕柔了下來,那一刻的來臨,如同傷痛口相互撫慰的瞬間,傷口依舊清晰疼痛,但愛意綻現,仿佛槍口開出的玫瑰花。
這讓林辰忽然想起,在許染病房前,刑從連緊緊抱著他的那個時候。
歌聲不知何時結束。
在難耐的空白時間裡,王朝回過頭看著他,少年人的眼中,不知何時,溢滿了淚水:「這歌真是聽得人好難受,但是,確實很好聽。」
林辰將手從心口放下。
駕駛室裡,刑從連卻仿佛不受這種情緒影響,他突然開口問道:「李景天曾經的樂隊,是怎麼回事?」
王朝被他嚇得打了個激靈,然後開始啪啦啪啦敲了敲鍵盤,很快回答道:「好像是9年前的事情了,景天曾經待過一支叫illi的地下樂隊,那時候,李景天應該還完全在新人期,當時CA娛樂挖掘了他們,不過那支樂隊似乎好景不長,在8年前解散,李景天就單飛了。」
王朝翻看著新聞記錄,忽然間,一則資料像是引他的注意。
少年敲擊鍵盤的聲音都變大了許多,他用了按了兩記回車鍵,突然轉過頭,用很不可思議地語氣說:「阿辰,我好像找到,你讓我查的,李景天身邊人的異常報案記錄了,但是……」
第125章 四聲37 王子
「說話不要說一半,我心臟病要犯了。」
王朝遲遲沒有講清楚但是後面究竟是什麼,刑從連很不耐煩地說。
「不是,老大,這個,我,但是,犯案的人並不是李景天啊,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罪犯被宣判入獄十年。」王朝說著,又停頓下來,「我……你們真確定李景天是壞人嗎?」
像是看到了無法用言語來闡述的內容,王朝連說話時,都有些斷斷續續。
「說什麼傻話呢?」刑從連蹙眉,瞥了王朝一眼。
「我,我好像,發現了另外一個可怕的案子啊,天呐,我要瘋了啊啊啊!」
「什麼樣的案子?」見王朝整個人像火燒屁股一樣急躁,林辰也忍不住問道。
少年人的屁股不安分地在座椅上扭動:「靠靠靠!」他單手抓著自己的頭髮,另一隻手拼命在查看著什麼東西。
最後,王朝像是確定了什麼東西,林辰見他木然地看著轉過頭看著自己,說:「阿辰,我好像發現了,一個冤案,驚天的!冤案!」
林辰想,雖然他還不清楚王朝曾經到底經歷過什麼,但很顯然,王朝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那麼,在這個少年人心中都能算得上是驚天的冤案,到底會是怎樣的故事?
沒有再賣關子,王朝整理了下思路,問:「阿辰,你知道宋聲聲嗎?」
林辰愣住了。
他沒想到,王朝會提起宋聲聲,因為那實在是太如雷貫耳的一個名字。
他其實真不太瞭解娛樂圈,因為那是對他來說是太遙遠的世界,比如第一次聽見李景天名字時,他費盡全部力氣,也無法把那個名字同正確的面孔對應起來,但是,宋聲聲的話,從他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概沒有人會不知道宋聲聲。
畢竟,九年前的時候,如王朝所說,那時,李景天還在新人期,但那時候所有的報紙娛樂新聞的版面上,普天蓋裡都是有關於宋聲聲的新聞。
與李景天這樣風評絕佳的明星相比,宋聲聲完全是另一個反面典型。
他抽煙、酗酒、打架、泡吧,臉上打滿耳釘鼻環,是那種奶奶會對著自己十六七歲的孫子說,乖孫你可千萬不能像這個人一樣的典型。
但與此同時,他又確實才華橫溢,有一把能橫跨數個八度的好嗓子,寫過許多眾口相傳的好歌,那時的男孩女孩,都愛死這個叛逆兒了。
而林辰之所以能對宋聲聲有這麼多瞭解,全賴宋聲聲本人實在是惹是生非的好手,今天為了某個女明星和某富二代大打出手,明天又把自己打扮成乞丐在街頭賣唱,搞什麼奇怪的行為藝術。
媒體最喜歡這樣不安分的明星,關於宋聲聲的新聞,幾乎每週都不會變樣。
但突然有一天,一則爆炸性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那簡直是石破天驚的消息。
一名新出道的男性歌手,指控宋聲聲對他進行了長達20個小時的雞奸。
林辰對此事的記憶,大抵就到此為止了。
具體的調查經過也好、審判過程也罷、畢竟時間過去太久,他已經無法回憶起來,他只記得,那段時間,一段又一段重磅證據被爆出,一記又一記,將宋聲聲釘死在恥辱柱上。
在十年前,社會對於同性戀的接受程度很低,更何況宋聲聲速來風評極差,此事之後,宋聲聲鋃鐺入獄,如石子投海,再無音訊,就連他曾經的單曲,都被全國封禁。
隨著時間推進,再沒人知道,宋聲聲是誰了。
今天的寵兒會變成明天的垃圾,像宋聲聲這樣的人,甚至連垃圾也算不上了,除非他死了,否則永遠無法被再度提起。
你看,其實公眾都是這樣,林辰想,就算是他,也只是一名普通民眾,哪怕是曾經風靡全國次次都要占頭版的明星,過了這麼許多年,他對此再沒有什麼印象了。
「哦,所以呢,冤案在哪裡?」
刑從連像是全然沒有聽過宋聲聲的名字,聽完王朝的講述後,他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而王朝,先前雖然很激動,但現在,也也開始恢復情緒,用一貫輕鬆活潑的語氣說:「老大,你猜,控告宋聲聲的人是說?」
每當這種時候,林辰總會覺得,他們曾經大概並不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他們的過往,與他全然沒有任何交集。
刑從連說:「總不會是李景天吧,好像網上也沒人這麼提起過。」
「當然不是李景天啦,但是……哎呀你猜猜看是誰,我的提示都這麼明顯了對不對!」
「和李景天同一個組合的那位?」刑從連問。
王朝打了個響指:「Bingo,正是illi組合的另一位成員——慕卓。」王朝很興奮地說道,「會不會,其實性侵慕卓的人,並不是宋聲聲,是李景天,慕卓搞錯了,才會指控宋聲聲,一定有這樣的可能性啊,對不對!」
林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王朝的推理,並沒有什麼問題,事實上,王朝能追蹤到這起九年前的案件,完全是他的主意,但現在,真得突然出現了九年前的舊案,林辰總覺得,這裡或許有什麼更深層次的問題在。
但如果呢,如王朝所推論的一樣,宋聲聲完全是蒙冤入獄,那麼,這必然是能再次轟動全國的驚天冤案。
林辰覺得自己的手都有些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但他還是說:「就算是李景天,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我們也不能隨意揣測此案是他所為。」他頓了頓,繼續道,「我需要看一看宋聲聲卷宗,還有……如果能找到慕卓或者宋聲聲本人談一談,當然是更好。」
他說到這裡,少年人眼神都亮了:「你猜這麼著啊阿辰,巧了啊,慕卓今天在逢春市開演唱會呢,現在是演唱會結束的慶功宴時間,已經有狗仔拍到,他們在逢春皇家一號慶祝……皇家一號這個名字,你熟不熟呀?」
林辰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是後來許染改口供後的第一案發現場?」
「就是這麼巧,這算不算老天爺給我們弄死李景天的機會啊!」
……
有時,你越竭力追查某事,總會遇到那麼些巧合到你要相信鬼神的瞬間。
不管天道是不是好輪回,但在李景天這件事上,他們仿佛看到了一些新的線索和希望。
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了。
等刑從連將要下高速、回望後視鏡時,他的顧問先生正倚著車窗陷入睡眠。
林辰身邊一側的座位上擺著厚厚一疊卷宗,而他膝蓋上是一隻PAD,想來,林辰是在閱讀王朝剛整理出宋聲聲一案的卷宗時意外睡著的。
通常來說,會在讀卷宗時睡著的,只有王朝了,但今天,睡著的人卻變成了林辰,由此可知,林辰今天是過得真得很心累。
王朝也像是感應到什麼,迅速回頭望去,然後對他說:「老大,阿辰哥哥睡著了啊!」
刑從連和上車窗,輕聲反問:「嗯,只許你平常坐車睡覺,不許你阿辰哥哥睡嗎?」
「不是不是啊,我覺得平時阿辰哥哥才不會在你開車的時候睡覺,今天一定是心靈受到重創,太心累了,所以才睡過去的,你要好好開導他啊,聽到沒有……」
王朝在不停絮叨著諸如「開導啊」、「多聊天」啊一類的的詞句,刑從連有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句,王朝忽然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話嘮少年長長歎了口氣,對他說:「我真覺得,阿辰哥哥好像一直在強撐著什麼,活得非常非常累啊。」
聽王朝這麼說,刑從連覺得有些好笑:「小王先森,您怎麼突然有感而發了?」
王朝壓低聲音,悄悄說道:「你不覺得嗎?我們之前也算是幹大事的人對不對,但阿辰哥哥幹得事情,好像和我們的完全不同,他遇到的人和事總覺得很容易讓人絕望,今天阿辰哥哥還哭了,天呐,我阿辰哥哥居然會哭!」
王朝果然是剛才問林辰原因時被搪塞過去,所以現在在林辰聽不到的時候,他做了一大段鋪墊,實際上是要八卦林辰為什麼要哭。
刑從連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現在這樣了。
「人都會哭,也都會傷心痛苦絕望,很正常。」他說。
「老大,你這麼說有點冷血啊。」
「畢竟,能解讀人心的心理學家有他一個就夠了,我們不需要像他一樣。」
「啊?」
王朝張大嘴巴,似乎並不能理解他說的話。
「我們不需要永遠滿懷同情,他也不需要我們同情他,所以,在你把時間花在同情他同情這個世界的的時候,不如想想,怎樣才能保護好他們並替他們分擔責任。」
夜很深了,匝道上甚至一輛車都沒有。
這純粹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刑從連也並沒有指望王朝能夠迅速明白。
果然,王朝還是很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
「你的智商真的完蛋了啊。」刑從連空出手來,敲了敲王朝的腦門。
「那怎樣才算承擔起保護好這個世界的責任呢,比如要是我們沒法光明正大將李景天繩之以法,就去把暗中把他做掉嗎?」
「什麼叫做掉,你能文明點嗎,現在是法制社會。」
「你下過的類似命令還少嗎?」
「會不會好好聊天,揭短是怎麼回事,我明明在教你怎麼做個男人。」刑從連簡直又想揍旁邊那個不看臉色的臭小子一頓。
「說真的老大,你別扯開話題,就李景天那個背景,我們要是真查到他的實證,估計到時候一定會和老李硬碰硬啊,你是沒看到老李他們家給李景天做的假檔案,這種事情都做了,我覺得老李到時候一定不惜引起真•外交爭端也要保護他孫子,到時候你準備怎麼辦?」
「王朝。」刑從連難得義正辭嚴了一把,「你不是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嘛?」
「我是這麼說過呀。」
「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啊。」
「老大,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老李這種護短狂魔知道你搞他孫子,你現在的身份處理這種事情會不會很麻煩嗎?」
「哎……」刑從連長長歎了口氣。
「又怎麼了嘛?」
「小王先生啊……世界上,並不只有李景天一個王子。」
「啊?」
「做王子的經驗,我比李景天,還是要豐富些的。」
第126章 四聲38 會員
林辰醒來時,以為天已經亮了。
視線裡是迷蒙的白光,他微微睜開眼,也是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到了此行的第一站——「皇家一號」會所。
和他們在永川時曾去的天人會所不同,「皇家一號」實在是個名字和造型非常相符的地方,畢竟有錢人的喜好,也會有所不同。這裡金碧輝煌,有白色羅馬柱、鎏金門楣,噴水池在五顏六色燈光下顯得流光溢彩。
如果說,裝飾只是一個會所的硬體,那這裡的「軟體」也非常過硬。
在大廳金光閃閃的旋轉門內站著兩排人,左邊站著一排「公主」、右邊是一排「少爺」,公主少爺們都嫩得能掐出水來,光從他們的打扮來看,皇家一號一定不是什麼太正經的地方。
林辰收回視線,看向駕駛室裡兩人。
刑從連向前看了幾眼,顯然也是發現大廳裡穿著暴露的那兩排人,他回頭對副駕駛的少年人說:「等下我們進去,你在車裡做backup,拿兩幅無線耳機出來。」
王朝那時正眼巴巴看著大廳內那一排細高跟和超短蓬蓬裙,聽刑從連這麼說,他看上去非常遺憾,並且一臉不愉快:「為什麼啊!」
刑從連見狀,抽了他一記頭皮:「有點品位好嗎?」
「我又不喜歡這樣的!」王朝很勉強道,他邊說,邊將視線戀戀不捨移回自己老大臉上,然後他仿佛醒悟到什麼,說,「等等,老大,什麼backup!你的意思是要去暗中調查嗎,你們要去泡吧把妹對不對,為什麼不帶我!」
「因為你在車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非常重要。」刑從連特地強調了一下。
王朝被哄了哄,就又高興了:「什麼事情,放著我來!」
「第一件,查看許染被性侵當晚,這間會所的監控記錄,如果沒有監控,能找到當時的值班記錄或者說工作日志都好。既然許染改口供後說,皇家一號才是第一案發現場,如果這次她沒有說謊的話,以她身上的傷痕來看,李景天搞出的動靜一定不算小,所以,就算我們無法證明她在這裡受到強奸,先找到目擊者,證明案發當晚李景天和許染兩人同時來過這裡都可以。」
「啊?」王朝愣了愣,說,「這都過去半個月了誒,還保留監控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所以我讓你找值班記錄啊。」
「就是案發當晚有誰在上班嗎?」王朝還是有些不明白。
林辰聞言,忍不住看了刑從連一眼,對王朝說:「他是讓你找許染出事當天,是否有同李景天有關的人士在這裡開了包房,並且叫了哪些『特殊服務』……」
王朝再次目瞪口呆,最後少年人說:「阿辰,你好懂噢!」
「林顧問,似乎頗有經驗。」刑從連也在旁邊加了一句。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社會經驗而已。」林辰看著刑從連,說,「並且,我的經驗告訴我,刑隊長這身裝扮進會所『暗訪』,並不很合適。」
刑從連笑著拉下後視鏡,照了照自己的臉,說:「生得正氣凜然,也沒有辦法。」
那時,王朝已經在劈裡啪啦查看刑從連囑咐他的那些東西,聽到這話,少年抬頭瞥了他一眼,說:「老大,你今天不要臉的話說得有點超綱了啊,收斂點。」
刑從連並沒有理睬王朝。
林辰見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茬,然後轉過頭,透過座椅間的縫隙問:「林顧問有什麼好主意嗎?」
車外的霓虹燈閃著各色的光,車內光線卻依舊幽暗,刑從連的眼眸在暗中現出如寶石般色澤優美。
他那麼認真地望著他。
林辰向前坐了一些,鬼使神差地將手抓住他的襯衣領口,刑從連微微動了動,那時,他已經順手解開對方第一顆領扣,因此低語道:「別動。」
他說著,又解開了第二顆。
他們實在離得有些近,刑從連的鼻息拂過他耳側,他低著頭,襯衣帶著刑從連身上的溫熱氣息,他的手指尾端會碰到他的皮膚。
實際上,解開三顆領扣的時間並不很長,不過林辰卻希望時間過得更慢些,畢竟這種光明正大揩心上人油的機會並不很多。
「手伸出來。」解完領扣,他還有些意猶未盡地對刑從連這麼說。
刑從連很大方地把手伸了過來,其實袖扣這種東西,當然也可以自己解,不過當時,他和刑從連,大概彼此都沒意識到這點。
他一隻手反住刑從連的手腕,另一隻手,緩緩解開袖扣,並仔細替他挽起袖口。
「找到了!」
突然,王朝大吼一聲。
林辰縮回手,刑從連順手將另一隻手的袖扣解開,很自然地折了上去,轉頭問:「找到什麼了?」
「找到案發當日的一點蛛絲馬跡!」王朝邊說邊抬了下頭,他看著刑從連敞開的領口,然後愣住了,「老大,為什麼同樣是解紐扣,阿辰哥哥幫你解的就特別好看呢?」
林辰歎了口氣。
刑從連又拉車內後視鏡照了照,滿意道:「是嗎,我也覺得,是不是領口的角度特別好?」
「反正特別不正經。」王朝總結陳詞,然後一秒回歸工作狀態,「第一,我查了,當日監控被刪了,第二,在案發當日,李景天所在CA公司一名公關部門主管的信用卡有在皇家一號的刷卡記錄,總計十八萬四千一百十五元整。」
「玩得挺不錯啊。」刑從連說。
「是啊,然後我查了他所有刷卡記錄,看來,皇家一號是CA公司的定點消費商家呢,付賬的都這個叫『李高強』的男人,所以很有可能,這會兒慕卓先生的慶功Party,這個人就在裡面等著付錢呢,你們可以找到他!」
刑從連看了王朝一眼,問:「還有呢?」
「哦,還有啊,其實皇家一號工資記錄做挺細的,我看了,案發當日李高強開了441號特大包間,他們點了五個小姐兩個少爺,其中一位的工號是3341、名叫莉莉,現在正站在那個門口。」
王朝說著,伸手點了點那些人裡排在最末尾的一位女孩。
刑從連點了點頭,從駕駛室的儲物盒掏出個電動剃鬚刀,開始刮鬍子,林辰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人儲物箱裡放著幾乎所有生活必需品,但卻從來不收拾自己。
他看著那些覆蓋在他兩腮和唇邊的的鬍茬被清理乾淨,等刑從連再回望他的瞬間,大概就像小說裡寫得那樣,邋遢青年剃短了覆蓋在眼前厚重的劉海,摘下酒瓶似的厚眼睛,再換了一身剪裁精良的套裝,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雖然用這樣的辭彙來描繪刑從連當然是有些誇張,不過那種突如其來的驚豔感是不會變得。
這時,王朝剛從書包裡翻出兩幅透明無線耳塞,又看到刑從連光潔的臉龐,再次愣住。
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老大,你真是要去把妹對不對,搞這麼風騷帥氣,阿辰哥哥跟你身邊很吃虧啊!」
林辰接過耳塞,按到耳朵裡,然後從頭到腳看了刑從連一眼,說:「作為少爺身邊的跟班司機,我還是低調一點好。」
他說完,下車,替刑從連開了門,做了個請的動作。
刑從連很高興地理了理領口,邁步下車。
……
大概,人演戲的時候,真不能太過。
他們走進旋轉門,還沒等享受完兩邊齊聲的「老闆好」,便有兩位五大三粗的保安上前,攔住了他們。
似乎是覺得他們並非熟客,又或者,當他們在停車場走來時,保安已經注意到他們開的吉普車並不高檔,所以心生懷疑。
只見保安按了按耳麥,掃視了他們一眼,然後說:「兩位先生,我們這裡是會員制會所,請出示您的會員卡。」
林辰愣了愣,他確實沒想到,這裡還會有這種「門檻」。
「你們這種破地方,還要會員卡?」刑從連倒是反應很快,他很囂張地說道。
也不知是演出來的還是刑從連骨子裡天生有種紈絝子弟睥睨一切的氣場,總之,在他這麼說完之後,保安並沒有把他們扔出去,而是換了種語氣,有些恭敬地強調:「抱歉這位先生,我們是會員制會所,請您出示會員卡,或者請您在經過兩位會員推薦完成會員卡辦理後,再進行消費。」
「這麼麻煩?」刑從連很不耐煩地轉身,林辰抬頭看著「少爺」的臉色,在想是不是要先行撤退。
不過,刑從連卻只是抬了抬下巴,對他說,「你在這兒等著。」
說完,刑從連便逕自出門,留他一個人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同保安先生面面相覷。
那段時間真是難熬極了,林辰甚至覺得刑從連說不定已經拋下他跑了,不過,少爺還算是言而有信,很快,熟悉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他回頭,只見刑從連敞開著領口,很瀟灑地走前臺到兩位保安面前,從口袋裡掏出厚厚一疊東西,拍在桌面上、並緩緩抹開。
林辰望過去一看,刑從連竟拍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卡片。
那些卡片中有金色的、銀色的、黑色的,甚至有些卡面上並沒有任何標識,但光從那張卡面的紋路來看,就不像是什麼很便宜就能買到的超市會員卡一類,並且無一例外的是,無論卡片顏色如何變化,卡面上的身份標識都是頂級、SVIP、鑽石卡、黑金卡,諸如此類,令人眼花繚亂。
「來~自己找你們家的卡。」
刑從連慢條斯理地聲音響起。
林辰緩緩抬頭,目瞪口呆。
第127章 四聲39 支票
總之,事情就是這麼順利。
保安們從刑從連拍出的一堆卡片裡,順利找到自己會所的卡片,那是張通體金黃、很符合皇家一號風格的卡片。
起先,保安們還有些猶疑,因為那張卡上並沒有任何身份標識,看上去很難辨認,隨後,其中一人拿出識卡器,掃過卡片。
「歡迎光臨,尊貴的超級VIP會員。」
識卡器用很狗腿的機械音念誦道。
刹那間,大廳裡落針可聞,那些少爺小姐們看刑從連的眼神,同看金礦也差不了多少。
怔愣的保安回過神來,大廳裡隨之響起驚歎聲音。
刑從連卻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仿佛拍出一堆頂級會所的頂級會員卡,和在超市裡掏錢付賬一樣隨意。
他依舊是那副紈絝做派,隨手在大廳點了兩個漂亮的「公主」,其中,當然包括那位清純可人的莉莉小姐。
雖然兩位嬌憨的小姐左右纏著刑從連要去包間,但刑從連卻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意識,他砸了砸嘴,很不耐煩:「你們廢話怎麼那麼多,我說了,哪裡熱鬧,帶我去哪裡。」
他拖長語調,懶洋洋地。
最後,托刑從連非常完美演技的福,他們在皇家一號的豪華大廳裡坐下,到了這種地方,林辰發現自己經常詞窮。
周圍是亮紫色的底光和迷蒙的煙霧,各種變換射燈把偌大的空間染上奇異色彩,舞臺上是非常令人血脈僨張的情色舞蹈,他們腳下地板震顫,歡笑聲、親吻聲混合在勁爆的舞曲中,讓人五臟六腑都跟著顫動起來。
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經歷,事實上,林辰承認,他對周圍的歡笑和親吻聲全靠想像,音樂聲實在太大,他根本聽不見周圍在說些什麼,甚至因為周圍燈光太過昏暗迷離,他連刑從連的臉色都看不清晰。
不過,這當然也是因為坐下後蓬蓬裙短裙遮不住大腿根部的莉莉小姐正擠在他和刑從連中間,莉莉小姐整個人幾乎像是要長在刑從連身上,以至於林辰完全看不見刑從連的臉。
果然啊,尊貴的超級VIP的待遇,確實是不同的。
林辰舉起服務生剛端來的冰水,抿了一口,然後他才意識到,這是什麼見鬼的冰水,這明明是度數很高的酒精飲料。
他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
刑從連終於騰出空來,他從襯衣前襟口袋裡掏出他高貴的會員卡扔在桌上,對身邊兩位女孩說:「去弄點酒來。」
任何有夜總會常識的人都知道,會所陪酒女郎的大頭收益是靠開瓶費,現在,刑從連根本不管這些,直接甩卡讓她們自己去開酒,想開多少開多少,想開多貴開多貴。
兩個女孩高興極了,她們猛地跳起來,抓住卡片像是抓住了一大把鑽石,她們跑出兩步,還不忘回頭想親吻刑從連,不過刑少爺顯然沒那麼好地耐性,他靠在皮沙發上,瞥了兩人一眼,女孩們很識趣地退了半步,又高高興興地跑遠了。
「你從哪裡搞來那麼多卡?」
見女孩們跑遠,林辰撫著杯口,覺得頭有些暈。
然而,回答他問題的人,並非刑從連,王朝已經在耳麥裡搶先說道:「阿辰哥哥,你看出我們老大本性沒有!」
「嗯……有所領悟。」林辰低笑著回答。
「少廢話,找到那個李高強在哪沒有?」
顯然,王朝的話也落在了刑從連耳中,他的口吻在一秒鐘內變回了方才那個嚴肅冷靜的刑警,不過,他在訓斥完自己的小下屬後,又用一種溫柔且調笑地語氣對他說,「都是辦案需要。」
「嗯?」
「阿辰哥哥你別信,我告訴你,老大後備箱那個維修盒裡裝滿了各種紙醉金迷的玩意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啊!」
「王朝……」刑從連拖長調子,「限量版萬磁王頭盔沒有了。」
「不要!!!」耳機內爆發出少年人的驚叫聲,「不行!!!」
少年的尖叫實在太淒慘,林辰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李高強在哪?」刑從連再次問道。
「他還沒刷卡我也不知道他們具體在哪個房間消費啊,而且這個會所的監控佈置有問題,死角非常非常多,九到十樓的監控乾脆都沒有開,所以,你們只有靠自己了,麼麼噠。」
王朝說完,很乾脆閉嘴。
「後備箱?」林辰回味了下小王同志先前提供的線索。
刑從連乾咳了一聲,說:「不重要的東西,才隨便那麼一放。」
他說完那句話後,先前被支走的女孩又回來了,她們把那張貴重的會員卡依依不捨還給刑從連。
隨後,服務生們端來了兩盤酒水,那都是些洋酒,瓶身看上去價格不菲,但總數卻並不多,因此不至於太過分。
確實,像刑從連這樣的大金主,就算是見慣人沉浮冷暖的陪酒女郎,也忍不住心生嚮往,因此不捨得一下子做得太過分,斷了今後的來往。
人都是這樣,當誘惑足夠大時,可以改變一切。
服務生要開紅酒,還拿了醒酒器來,刑從連朝那人揮揮手,讓人把醒酒器拿走,自己就把酒瓶打開,他對著瓶口猛灌了兩口,那模樣就像是喝街邊五塊錢一瓶的啤酒,並且絕對不認為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你們這兒有什麼刺激玩意嗎?」刑從連啪地放下酒瓶,問身邊的女孩。
女孩們面面相覷,似乎是覺得你們有錢人也太直白,變得欲言又止起來。
「我來找樂子的,沒有樂子嗎?」刑從連笑著說道,但他眼神卻很冷漠,在妖嬈的光線下,透著殘忍嗜血的意味,活脫脫像一個追求極致殘酷性欲的有錢人。
林辰端起那杯看上去很像冰水的酒精飲料,看著少爺一個人表演。
「我們,不就是樂子嗎?」莉莉與另外一個女孩試探著說道。
刑從連用目光上下逡巡著那兩個女孩,唇邊似笑非笑:「多少錢,一晚上多少錢?」
「五……五千……」
「你的命,只要五千?」他說完,撈起另一瓶酒,灌了半口,複又放下,對兩個女孩說,「那走吧,我下手可能有點重,但不用擔心,一般都能保命。」
兩個女孩已經被他嚇得控制不住臉上表情了,她們的肢體動作表示,她們現在希望離這位金主越遠越好。
林辰覺得這真是很有趣,他從不知道,刑從連演技這麼好。
「這位老闆,我們這裡並不提供您需要的這種服務。」莉莉強撐著臉上的笑容,對刑從連說。
「哦。」刑從連顯得興味闌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東西來,啪地甩在桌上,林辰放眼看去,那竟是一疊定額支票,每張面值是一萬元整。
林辰忍不住又喝了口究竟飲料壓壓驚,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後會對刑從連掏東西這件事產生心理陰影。
不過正沉浸在演技中的男人並沒覺得隨手掏支票本有什麼不妥,他俯在桌上,懶洋洋地說:「好啦,告訴我要去哪裡找樂子,剩下的支票就是你們的,我的耐心,很有限。」
他動作很快,說完,便真開始撕起支票來,他每撕下一張,就塞回自己口袋裡,不多時,桌上的支票本就少了三分之一。
兩個女孩看著一張張支票飛走,既渴望又退縮,但更多的是對從自己指縫裡溜過的支票本表示心疼。
刑從連歎了口氣,突然停下動作:「我有個朋友,說你們這裡很不錯,他是個小明星。」他拿起桌上的酒瓶,喝了幾大口,然後盯著自己身旁的莉莉小姐,這麼說。
莉莉小姐眼波流轉,她看向桌上已經少了一半的支票,最後,她咽了口口水,說:「您,如果您是他的朋友,應該知道的呀。」
「李景天嘛這種小明星,還不配和我說上話。」刑從連無所謂地說。
莉莉臉色一變,聽刑從連直接報出了名字,女孩從忐忑變成了緊張,她左右四顧,捂住嘴,很不敢置信地看著刑從,整個人像是完全僵住的雕塑。
過了很長一會兒,具體來說,是刑從連又開始撕支票了,刺啦聲傳來,莉莉打了個激靈,說:「我,您……我替您問問。」
她說著拿出手機,發了兩條微信,不多時,那邊的回應似乎還不錯,女孩竊喜著把號碼出示給刑從連,說:「這是盧哥電話,您找他就可以。」
刑從連掃了眼號碼,點點頭,起身就走。
當然,他把支票本,留在了桌上。
……
走出大門,在無人處,刑從連迅速報了串數字:「1893706XXXX。」
林辰點了點頭,表示記住。
「收到!」一直在那頭監聽現場的少年人反應也很快。
刑從連滿身酒氣,他左右看看,徑直向廁所走去。
「我老大是不是又裝逼了?」
林辰跟在他身後,聽王朝這麼問。
「嗯,少爺他,剛才大概花了五十萬吧。」林辰答。
「臥槽,大手筆啊,老大你憑什麼不給我買萬磁王頭盔!」王朝嚷道。
林辰笑望著對方。
刑從連放慢腳步,滿臉肉疼地對他說:「那是道具、道具,淘寶上五塊錢一本,但是不能報銷,特別麻煩。」
第128章 四聲40 巧合
「怎麼不能報銷了?」林辰忍不住笑問道。
「違禁品啊,財務才不會給報銷,只好自己掏錢買。」
聽刑從連這麼說,林辰真覺得既好笑又好氣,好歹是隨手掏出一堆頂級會員卡的男人,居然還對五塊錢一本的假支票這麼痛心疾首,真是完全讓人摸不清套路啊。
他們有一打沒一搭聊著,說話間,他跟著刑從連走進了長廊盡頭最偏僻的洗手間裡。
刑從連再次變成那個小心謹慎又非常老練的員警,他推開每扇洗手間隔間門檢查了完,才沖他點點頭說:「沒人。」
「王朝?」聞言,林辰低低喚了一聲吉普車裡監聽的少年人。
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洗手間裡,王朝的聲音再次在他耳畔響起。
「阿辰,我剛查了老大給的那串號碼,手機號的主人名叫盧旭,曾因組織賣淫罪入獄三年,12年出獄後,他……」少年人頓了頓,然後有些不可思議地說,「他一直沒有任何社會記錄。」
「什麼叫沒有社會記錄?」刑從連問。
方才檢查完隔間後,刑從連就一直靠在窗邊的大理石牆面上,聽到王朝說道盧旭4年沒有任何社會記錄,他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王朝說:「就是說,盧旭這個人吧,他從出獄以後就沒有任何住房、醫療、社會保障卡的繳費資訊,不僅如此,他甚至連銀行卡刷卡記錄都沒有,更別說支付寶了,感覺他像個幽靈一樣呢!」王朝特地壓低音量說,「老大啊,臥槽這個盧旭好可怕啊,出獄四年沒有任何社會記錄,交易全憑現金,你說他要是幹正經生意的我才不相信呢!」
「我明白了。」刑從連點了點頭,揉了一把頭髮,對林辰說,「盧旭活得這麼小心謹慎,極有可能是是類似於賣淫組織小頭目一類的人物,他將許染介紹給了李景天泄欲,那麼很有可能,他確實就是我們所要找的『關鍵人物』。」
刑從連話音剛落,他和林辰所在的這片洗手間大門被猛然推開。
刑從連同林辰對視一眼,見林辰沖他點了點頭,他於是轉過身,裝作不經意地向角落的壁掛式便池走去,等他走到位置後、拉開拉鏈後,才很隨意地再次向洗手台邊看去。
他看見,林辰站在洗手台前,輕輕擰開水龍頭,並且緩緩卷起袖口,林辰彎下腰,蓄了一捧水潑在臉上,然後用手擼了兩把臉,仿佛是陷入醉酒狀態又試圖清醒過來的模樣,總之,表演水準也非常高超。
像所有解手時很無聊的男人一樣,刑從連將視線移向剛進門的那個人。
那是位用腦滿腸肥來形容再合適不過的中年人,這位中年人腦門很寬,雙眼外凸,卻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像是什麼被過度飼養的癩蛤蟆,而且這個中年人實在太胖,以至於褲子上的腰帶幾乎栓不住西褲,刑從連注意到,那人的黑色西服袖口沾了一點血跡,而他的指關節部位也帶著褐色血漬。
刑從連見他走向林辰身邊,打開了水龍頭開始洗手,對方似乎注意到他,朝他看了一眼,他沒有馬上移開視線,反而沖那人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最後才轉過頭、收回視線。
洗手間的空間內再次變得安靜下來,只剩下汩汩水流聲迴響。
方才,王朝還在他耳麥中喂了兩聲,聽他沒有回應,也迅速住嘴。
事實上,如果那位中年人推門的時間更晚一些,王朝的彙報工作不被中途打斷的話,他們就會聽見少年人對他們說:老大,我找到了盧旭入獄時的照片,我發到你手機上怎麼樣。
確實,如果王朝能把話說完,或者不說話就直接把照片發來的話,他看了手機中的照片就會意識到一件事:盧旭先生本人,剛剛走進了他們所在的男士洗手間裡。
你看,有時事情就是這麼巧,巧得仿佛有編劇或者腦殘作者在背後安排著什麼,因為王朝的話又恰好被打斷,所以那個時候,刑從連並不知道,他要找的『關鍵人』,就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對著他的顧問先生產生了一些極其齷齪的意淫。
很顯然,盧旭走進這個洗手間,當然並不是因為他提前得知有兩位員警先生正在發起對他的調查,更不是因為警覺的莉莉小姐給她通風報信什麼的,因為莉莉小姐本人正在和另一位姑娘對於支票本的分配問題產生爭執,還沒空檢驗它的真假。
言歸正傳來說,盧旭剛才收到莉莉資訊時,也以為那只是很普通想要找樂子的客人而已,而他走進這裡,是因為他剛才教育完了兩個不聽話的姑娘,手上沾了點血,並且這個男士洗手間,又恰好是離他最近的一間,所以他真的是純粹是過來洗手的。
盧旭擰開水龍頭,搓了搓手,順便很無聊地向身邊看去,當他看到洗手台邊站著的那個人時,他幾乎在瞬間忘記了洗手這回事。
那是個看上去非常冷淡的青年人,對方身材瘦削,卻又並非是火柴杆的類型,背很美腰很細並且他周身透著股清俊甚至是清貴的氣息,總之,在他身邊洗手的這個青年人,和風月場所那些妖嬈的少爺們是完全不同的,是他最最喜歡的禁欲類型。
盧旭想,他或許是什麼有錢人蓄養的玩物,養得很好或者正得寵,所以看上去還是一副不可褻玩的樣子
盧旭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完全是從林辰的穿著來分析,因為是連夜從宏景趕往逢春,林辰還穿著白天那件被汗濕了兩遍的白襯衣,襯衣看上去有些髒也有些舊,當然同樣的,看上去很便宜。
在風月場所混久了,盧旭已經能分辨出誰誰身上穿著哪個大牌哪年度的新款,而他身邊這位青年身上的衣飾顯然不屬於任何奢侈品牌,那是商場裡很普通的速食服飾,想到這裡,盧旭已經有些心癢難耐了。
其實,如果那時他沒有喝太多酒的話,應該會想得更深入一些,如果他身邊的人只是有錢人家圈養的玩物,又怎麼會穿得如此簡單隨意?
可那時盧旭完全沒有時間想這麼深入,因為林辰恰好將濕漉漉的手從臉上放下並且站著了身子。
洗手臺上的射燈有種明亮而色情的感覺,快要把他身上襯衣照得宛若透明。
盧旭眼睜睜看著一顆晶瑩的水滴順著青年人的臉頰流向下顎,繼而順著他優美的脖頸,流入襯衣領口。
盧旭瞬間就硬了。
他把濕漉漉的手在西裝上擦了兩遍,然後鬼使神差地,摟上了身邊那個青年人的腰際。
和少年的手感不同,青年的身體顯得柔韌而溫暖,他的另一隻手,也順勢摸上了對方的臉頰。
「你好香。」
望著青年清秀又不失棱角的臉龐,他俯下身,總覺得空氣裡瀰漫著那種鮮嫩欲滴的綠葉的氣息,這令他想把臉埋在對方的頸間,嗅一嗅青年身體的味道。
從那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將視線移向林辰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從那樣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赤裸裸的骯髒欲望。他迅速拉上拉鏈,朝他們走去,但腳步顯然不會比手速更快,而從他所在的位置到洗手台也長得有些過分,未等他趕到林辰身邊,那個中年人肥碩的手掌,已經摸上了林辰的臉頰,刑從連很生氣,像他這樣的人,已經很少這麼生氣,那時他離林辰大概只有五步之遙,他已經捏緊拳頭,在腦海中勾勒出最令人疼痛並且一定不會鬧出人命的角度,他已經準備好要狠狠揮拳,但突然間,一切都仿佛進入了慢動作狀態。
他很清楚地看見洗手台邊,林辰將手從水流下抽出、關上籠頭,然後轉過身,他看見林辰的左手反握住那只摸在他臉上的肥碩手掌,右手高高抬起、並按上中年人的後腦,隨後,他看見林辰那雙平常最多是拿筆或者看書的手,用力抓中年人的髮根,按住對方臃腫的腦袋猛地下壓,林辰隨即退了半步,同時膝蓋狠狠上頂,膝蓋完美地撞擊在那個中年人肋骨下部與胃交接處,最後,林辰鬆開手,眼睜睜看著那個中年人捂著腹部,跪倒在地並且緩緩撲倒下來。
雖然林辰的動作在刑從連視線裡分解開來,事實上,林辰那套連貫的膝擊動作也不過在一秒之內就已經完成。
正因為林辰的動作又快又狠,所以中年人的慘叫並沒有馬上傳出,因為有經驗人士都很清楚,狠狠頂上胃部的膝擊,會令人有痛到根本無法馬上叫出聲來。
那一刻,刑從連頭一回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貴。
他緩緩地,將視線從地上撲街的中年男人身上,移向了他的顧問先生。
可林辰卻一副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他平靜地轉過身,再次擰開水龍頭,按了一些洗手液,繼續洗手,如果不是林辰按洗手液的動作有些粗暴,刑從連覺得自己真是完全看不出林辰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有任何心理反應。
水流沖刷過林辰手上淡紫色的洗手液,沖刷過林辰細長白皙的指尖,然後從順著他略顯剔透的甲瓣流淌而下。
刑從連咽了口口水。
揍完人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洗手,真是有點可怕啊。
直到林辰洗完手,再次關上水龍頭,地上那位很不幸的中年男人才終於開始發出慘叫,刑從連很乾脆過去,一把將人劈暈。
叫聲終於複又停下。
刑從連在林辰身邊站定,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自己這位剛被男性調戲的友人。
「沒事吧?」他終於搜腸刮肚,找了個能表示關切又不會顯得太過分的問候。
然而聽他這麼說,林辰卻向他挑挑眉,仿佛在說:我怎麼會有事,你說什麼傻話呢。
……
不管在什麼地方,打人了當然要快點離開,雖然他們是員警,但畢竟現在現在暗訪中,不能將事情鬧得太大。
因為無法再補上兩拳,走出洗手間的時候,刑從連覺得有些遺憾。
出門後,林辰掏出手機,順勢撥下了他們剛才得到的那串電話號碼。
說來也又是很巧,並且也真是巧得過分了,在電話接通的刹那,非常惡俗的電子舞曲聲從他們剛才離開的男士洗手間門內傳出。
饒是林辰,也停下腳步,並用一種不知所措的目光看著他。
「你說,我打電話的時候,也同時有人打電話給那個傻逼的可能性有多大?」林辰回望著洗手間大門,這麼問道。
天知道,連林辰都會罵人傻逼了,希望真的不要搞出人命才好。
「很小。」刑從連說。
林辰撇撇嘴,轉身,重新走回了剛才的洗手間裡。
或許,沒有什麼事能比你雖然迫不得已想放人一馬但是命運的安排卻讓你不得不繼續完成你未完成的使命來得更加爽快。
刑從連走到洗手台前。
林辰已經再次打開水龍頭,然後他掬起一捧水,往地上那人頭上灑下。
地上的中年胖子被涼水一激,瞬間清醒過來。
那位名叫盧旭,並且像幾麻袋鉛塊一樣沉中年男人似乎還對方才發生的事情還有些不明所以,所以他弓起身,扶著洗手台準備站起。
在盧旭抬頭的刹那,刑從連很明顯從他眼神中看到了驚恐神色,而這種驚恐神色,在林辰折返回去順手落上洗手間門鎖時達到了頂峰。
「你們是誰,想幹什麼!」盧旭驚恐地喊道。
林辰沒有回答。
刑從連順手拽住盧旭的後頸,將人拖入最近的一間廁所隔間裡。
雖然他承認自己下手可能有些重,但也不至於太過兇神惡煞,可眼前的中年胖子卻直接從馬桶蓋上撲通滑坐到地上:「兩位,真的抱歉抱歉,剛才是我喝多了,我腦子壞了啊,對不起啊。」
盧旭變臉如翻書,快到極點,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饒,然後他順手開始抽自己的耳光。
這是典型的滾刀肉求饒做派,一旦察覺自己惹上了惹不起的人,就開始瘋狂求饒,毫無人格尊嚴可言。
刑從連看了林辰一眼,見林辰只是冷冷靠在隔間對面的牆面上,雙手環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意思是,該怎麼著怎麼著,不歸我管。
刑從連總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像替老闆收賬的馬仔,他蹲下身,繼續拽住眼前中年人後頸,無奈道:「我又不會打死你,別這麼緊張。」
他此言一出,盧旭哭得更加淒慘,震得他耳膜聲疼。
「大哥,你再哭我真得要打你了啊。」
刑從連話音剛落,盧旭便止住哭音,這種老油條還真是很難對付。
刑從連指了指坐便器,然後對盧旭說:「把蓋子掀開。」
肥胖地中年人擦了擦鼻涕眼淚,小心翼翼轉過身,跪在地上,把馬桶蓋掀開。
然後,令人意向不到的是,盧旭竟然把頭伸進馬桶裡。
刑從連看得目瞪口呆,這裡的人一個兩個都是什麼毛病啊。
就在這時,林辰的聲音終於響起。
刑從連聽他的顧問先生很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緩緩道:「想什麼,我並沒有讓你喝馬桶水,好好回答我幾個問題。」
聽見林辰的聲音響起,盧旭猛地想把腦袋從馬桶裡拔出,可因為剛才把他實在把自己塞得太緊,拔出時還狠狠磕了一下後腦。
他吃痛得嗷了一聲,然後迅速閉嘴,並且極度乖順地坐上馬桶,看上去,林辰剛才的教育讓他漲了很多記性。
刑從連退到林辰身後,很明顯啊,現在林先生說的話比他更管用些。
林辰依舊抱臂而立,微微抿唇,看上去有些冷若冰霜。
「你認識許染嗎?」林辰很直接地問道。
盧旭猛一抬頭。
那瞬間,盧旭眼眸中閃現過一絲非常狠厲的眼神,刑從連從其中看到了殘酷、冷漠並且沒有一絲同情之意,他相信,林辰也一定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但林辰沒有多說什麼,他只是又上前一步,說:「我問,你答,非常簡單,我不希望同樣的問題,我還要說第二遍。」
盧旭再次變回了膽小如鼠的模樣,他說:「我……我認識許染。」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兩位,你們究竟是誰啊?」盧旭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並沒有給你問問題的權力啊。」林辰冷冷道,「在三周前的星期天晚上,許染是否來過皇家一號會所?」
盧旭眼珠轉了兩圈,像是猜到什麼,他的雙手抱拳,表現得非常惶恐:「兩位警官先生,這真的不關我事啊這!」
「組織賣淫判多少年?」刑從連聽林辰這麼問他。
「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他答。
林辰聞言,轉頭問馬桶上的中年人:「聽到沒有,像你這樣的,一般進去就沒辦法活著出來了。」
「真得怪不得我啊!」盧旭又開始哭,「這全都是許染那個小賤貨自願的啊,我就是牽個線啊,那天晚上她是來過這裡,可就是正常出工啊,我也不知道她那天干嘛跟個貞潔烈婦一樣抵死不從,後來被客人打得很慘,從後門扔出去的。」
聞言,刑從連內心一震,他望著林辰,林辰卻依舊是那副淡淡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就這麼多?」林辰又問。
「是啊……」盧旭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個客人是誰。」
「這位警官先生啊,我真不知道客人是誰啊,您看,來這裡的都是您們這些貴人,大家都注重隱私,哪能讓我這樣的小屁屁知道客人是誰啊,我就負責把房間號告訴姑娘,讓姑娘進去。」
「也就是說,許染進那間房間之前,並不知道他會面對怎樣的客人,是嗎?」林辰問。
聞言,盧旭忽然來了精神,嘴皮子越來順溜:「這位警官先生啊,我知道您也是好心,但是,您也不想想,那個小賤貨幹這一行多久了,哪能什麼都不知道啊,您可千萬別被他矇騙啊……後來那小賤貨說,是李景天強奸了他,她那真是想訛人啊,我估計就是訛不了錢所以去告人家,哎呀,這種賤貨都是這種伎倆,我以前也見多了……」
突然,盧旭的話頭停頓下來,因為林辰走到了離他很近的地方,並且俯下身,再次抓住了他的後腦,盧旭因此疼得嗷嗷直叫。
林辰手上微微用力,讓中年人肥碩的臉旁抬起來: 「我說過了,我讓你回答什麼,就回答什麼,你為什麼不聽呢?」
終於,刑從連從林辰冷峻的聲音中,看出了一些異樣,他的聲音無悲無喜,看上去仿佛一截枯木。
「我我……」
「回答我的問題,許染在進那間房門前,並不知道裡面會是什麼客人,對嗎?」林辰手上繼續用力。
看著他的顧問先生微微俯身,看著林辰清瘦的背影和因為用力而變得肌肉緊繃的手臂,刑從連再次吞咽了一下口水。
「對對,她不知道!」盧旭回答。
「在哪個房間……你把許染送進了哪個房間?」
「11樓03號房間。」盧旭毫不猶豫地答道。
「最後一個問題,CA娛樂今天定的包間在哪?」沒有給盧旭再說話的機會,林辰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說,「我看你很習慣接CA的生意,所以,我不想聽你說,你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可以嗎?」
「9樓!!901!!」盧旭飛快答道。
林辰像是很滿意似地點點頭,他鬆開盧旭,頭也不回地向洗手間外走去。
見狀,刑從連飛快走進林辰剛離開的位置上,掏出手機在盧旭面前晃了晃:「剛才都錄音了,管好你的嘴,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我們來過這裡,那麼……」他說著,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說完,聽間洗手間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他趕忙沖出門,跟上林辰,林辰在他前方走著,他感覺林辰很明顯打了個踉蹌,他隨即沖上去一把扶住林:「你怎麼了?」他忍不住問林辰。
林辰搖了搖頭,說:「我好像喝多了。」
「就半杯苦艾酒啊。」刑從連覺得不可思議。
「多少度?」林辰問。
「額……」刑從連想了想,回答道,「剛才你喝的那個,好像才55度。」
那時,林辰心理翻騰起無數罵人的話語。
什麼叫「就半杯」什麼叫「才55度」,55度已經完全屬於烈酒範疇,半杯烈酒完全可以使人處於醉酒狀態,就是類似於開車被交警罰下一定要關進小黑屋的類型。
誰都像你們X國人一樣伏特加當酒喝嗎?
忍住各種翻騰而起的反胃和頭暈感覺,他好不容易對刑從連說:「我們去九樓。」
「我們正在電梯裡啊,我剛才已經按了九。」身邊響起刑從連有些忐忑的聲音。
林辰繼續揉著眉心,強行讓注意力集中起來:「那個莉莉有問題,她一定知道什麼,我們等會兒去找她……王朝……」
他喊完後,少年人緊張的聲音,再次如約自耳麥內響起:「阿辰阿辰我在,你沒什麼事兒吧。」
「沒事。」林辰頓了頓,繼續道,「你仔細查一下那個莉莉小姐的身份背景,剛才,甚至連賣淫組織的盧旭都不知道許染將面對的客人是誰,為什麼莉莉會在刑從連說出李景天的名字後就把盧旭的聯繫方式交了出來,她應該知道什麼,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哦哦。我知道了阿辰哥哥!」王朝的話音聽起來格外乖巧。
很快,伴隨叮地一聲輕響,電梯門再次打了開來。
走出電梯時,林辰還聽見刑從連關切地問道:「還堅持得住嗎?」
「還可以。」他說。
雖然嘴上說還可以,但他的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總覺得仿佛踩在雲端,他看了看身邊的門牌,按照房間順序推算,901室應該正在漫長的走廊盡頭,林辰之前從未覺得,原來一條走廊可以變得如此漫長。
他的腦袋越來越沉,隔著那一扇扇包間房門,他覺得自己可以很清楚可以聽到裡面傳出的許多尖叫聲淫笑聲,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嘶吼,周圍的一切都仿佛玻璃碎裂後映射出的畫面一樣,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幸好,刑從連在他身邊,他試圖從手部的感知上,讓對方的身影變得清晰起來。
就在他這麼艱難地、將要在這條漫長的走廊中走到底的時候,突然間,他的耳麥裡傳出王朝的緊張的呼叫聲:「老大阿辰,皇家一號的安保系統好像發出了警報,很有可能是針對你們發出的!」
林辰猛地清醒了一些。
「說清楚。」刑從連壓低聲音。
「不清楚,暫時不清楚,這裡監控死角太多,不過我剛才看到大批保安沖出休息室,他們的樓層目的地是9樓,是不是剛才你威脅那個什麼盧旭的時候不夠給力,他居然敢找死啊!」
王朝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林辰望著刑從連,對方只是轉頭對他說:「你剛才打輕了。」
「盧旭的膽子,比我們想得還要大。」
站在901室門口,林辰察覺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很冷。
隔著厚厚的磨砂玻璃,他甚至能看到從頭透出的一些光色和人影從。
或許慕卓在裡面、或許李高強也在裡面、或許有更多的線索就在離他們一門之隔的地方,但現在,他們卻沒有辦法進去。
雖然一門之隔,卻宛如天塹。
林辰收回視線,聽刑從連在問王朝:「監控情況怎樣?」
「有保安往9樓去了,老大你左手邊有條秘密頻道。」
「我知道。」
刑從連說話間,帶著他走入了秘密頻道內。
甫一從光明處走入昏暗處,人眼會有短暫的不適應期,林辰眯起眼,繼續聽刑從連和王朝超乎尋常的冷靜對話。
「你剛才說,這裡8樓9樓沒有任何監控?」
「是的。」
「但是這幢樓有20幾層,樓上是什麼?」
「樓上好像是家酒店啊,叫歐荷大酒店!」王朝說。
「有監控嗎?」
「我查查看啊,老大你想幹嘛?」
「剛才盧旭說,他把許染送入了1105號房,那麼如果我沒猜錯,樓上面的酒店客房和樓下的會所,應該有緊密的『生意往來』……」
「我靠,老大你說樓上就是會所的賣淫窩點嗎,等等,你是想上樓嗎?」
「在11樓酒店給我們開一間房。」刑從連很果斷地說道。
林辰意識到刑從連讓他扶住冰涼的鐵扶手,並帶著他向上走去。
「啊啊?老大你開什麼玩笑啊,你說說黑系統就黑系統、要開房就開房嗎,哪有你這麼狂霸酷炫拽的啊!」王朝雙手如飛,越是緊張時刻,少年人的話也就越多,突然,按鍵音停頓下來,王朝緊張道,「我剛看到,7樓的保安剛走進秘密頻道,我懷疑他們會從你們樓下來包抄你們,所以你的速度得快點,在20秒內上10樓。」
果然,王朝話音未落,急促腳步聲就在他們腳下的秘密頻道內迴響起來。
林辰儘量跟著刑從連放慢腳步,讓自己的腳步聲輕不可聞。
9樓的秘密頻道內很快響起門板開合的聲音,昏暗中,林辰看到刑從連沖自己點點頭,他們於是開始向11樓奔去。
「王朝!」
出口盡在咫尺,刑從連再次喊道。
「11樓我看了下,5號房正好空著,從你們的通道出去,然後左轉,倒數第三間就是了,好消息是,雖然11樓有監控但是我發現那是偽監控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作用,祝你們好運,希望你們不會被抓到!」
王朝說完,迅速敲擊了下回車鍵。
刑從連猛地推開秘密頻道大門。
腳下又是柔軟的地毯身前又是漫長的通道,林辰跟著刑從連走在走廊裡前行。
「3號門,給你們開了。」
王朝突然說道,他們身前的門鎖輕閃,伴隨哢擦一記輕響,1105室應聲而開。
刑從連迅速推開房門,林辰跟在他身後,閃進了房間內。
在房門關上後的一刻,刑從連站在玄關處,很習慣地想要開燈。
王朝的聲音再次恰到好處響起:「老大!!等等,我建議你們不要開燈,然後你們趕緊上床去啊……」
昏暗的空間內,刑從連按了按耳麥,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開什麼玩笑?」
「不是的老大,我不是開玩笑。」王朝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尷尬,「你剛才不是問我11樓有沒有走廊監控嗎,我切他們後臺監控看,然後發現……雖然歐荷酒店的走廊監控是偽監控,但是每個房間裡,都安裝有針孔攝像頭,臥槽,好吧我老實說吧,我親眼看到了好多房間裡正在發生著幹一些不和諧的時候,我懷疑,酒店在偷偷給他們的客人錄黃色小視頻,老大你說我看了這些,會不會長針眼啊!」
刑從連腦海和難得有些混亂,他消化了一下這個劇情,然後問了一個有些白癡的問題:「那麼,我們現在的房間裡也有?」
「有啊,不過現在一片漆黑呢,你要是開燈可就穿幫啦!」
就在這時,刑從連聽見林辰的聲音響起:「那麼1103號房間呢,就是許染出事的那個房間,也有記錄嗎?」林辰問。
剛才林辰在進入房間後,就一時脫力坐在了地毯上,所以現在林辰正扶著牆壁,想要站起,但很顯然,他的嘗試失敗了。
刑從連趕忙蹲下身,扶著人再次坐下。
王朝很聽話地查了查記錄,隨後有些抱歉地回答:「應該也有,但我查了查,1103號房間從三周前就沒有任何視頻記錄了,並且,三周前的視頻,在後臺有很明顯的刪除記錄,所以……」
「所以,我們的線索又斷了。」林辰低聲說道。
「這裡的這幫人膽子,確實不小啊。」刑從連忽然警覺起來,在皇家一號這裡往來皆是達官顯貴,面對那些財勢滔天的人物,家會所居然還敢偷錄視頻,那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膽大包天了可以形容的了,並且,他們顯然對於這些偷錄視頻另有籌謀。
刑從連想到這裡,又發現一個問題,如果李景天敢在這裡接受盧旭送來的姑娘,這說明他對這裡很放心,也就是說,李景天並不知道這裡會偷錄視頻。
那麼如果李景天並不知道皇家一號的客房會偷錄視頻,又怎會在事後花力氣清除1203室裡的所有視頻檔呢?
這裡面顯然有些更值得深究的問題,但此時此刻,他們卻沒有辦法深究這些問題。
「王朝,你試著在他們後臺,搜集找一些『證據』」
「什麼證據啊老大,開房記錄還是什麼?」
這時,在他身邊的林辰再次開口。
林辰很耐心地對王朝說:「他的意思是讓你在後臺記錄裡,找一些顯貴們的性愛視頻……」林辰說得非常直白,他喘了兩口氣,繼續道,「畢竟我們不是逢春當地警員在這裡做事會束手束腳,而對於皇家一號這種地方,掃黃打非一類的活動很有可能不會馬上奏效,那麼,以毒攻毒,才是最好的辦法。」
刑從連有些驚訝,林辰都醉成這樣,竟然還能條理清晰替他闡述想法。
「我明白了,阿辰老大,你們的意思是,讓我趁機搞點視頻然後公佈在網上,在這裡消費的土豪們如果看到他們的醜態都被偷偷錄下來,一定怒火滔天侵全力整死皇家一號,這個會所到時候一定會在逢春地界完蛋。」
「你知道,就趕緊做事吧。」刑從連說。
他以為事情到現在為止已經足夠驚心動魄,但王朝的尖叫聲再次響起。
「老大,我看到有保安來停車場包抄了,我靠我只是個奶媽而已啊我為什麼還要負責拉仇恨!」
這種情況下,刑從連已經沒辦法再數落王朝,耳麥內傳來東西挪動的聲響。
王朝似乎從副駕駛挪到了駕駛室裡,引擎聲響起,少年人的聲音也隨之興奮起來:「我要開車啦開車啦!」
「他會開車?」林辰很懷疑地問道。
「是啊,16歲就有駕照了。」
「那你為什麼平時不讓他偶爾開一回車。」
「因為他的車技……真得不是一般的爛。」
刑從連如實以告。
果然,車輛碰撞聲和撞擊後的警報聲隨之響起。
刑從連從耳麥內傳出的不算清晰的引擎聲判斷出,此刻,王朝正以每小時一百公里以上的時速駕駛他的吉普車,在市區道路上狂奔。
雖然現在已經是深夜,深夜路面車輛相對較少,但今天夜裡,他們過得好像也太刺激了一些。
刑從連撫了撫額頭,剛想無奈地歎上一口氣,王朝這個臭小子令人煩躁到極點的聲音又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王朝的聲音,像磕了幾百支咳嗽糖漿那麼興奮:「老大,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你們得趕緊上床裝個樣子啊,雖然我給你們開了門,但是視頻中床上沒有人的話,看小視屏的色情狂一定一定會發現的!」
聞言,刑從連終於開始打量起這個房間來。
雖然沒有開燈,但幸好窗簾縫隙能透出的一絲亮光,這讓刑從連可以大致看清這個房間的輪廓。
房間正中是一張圓形的情趣床,刑從連覺得,從這個房間的性質來看,那很有可能是張水床。
水床之上,是從天花板垂下的兩幅手銬模樣的東西。
鞭子和情趣椅擺在房間一側,而刑從連敢甚至打賭說,在水床邊另一側的床頭櫃裡,一定塞著數不清的情趣用品。
「林顧問,上床嗎?」他收回視線,低聲問林辰。
林辰大概真的酒勁上頭,雖然他很難看清林辰的表情,但聽他那麼說,林辰已經自己扶著牆壁掙扎著再次站起,並說:「少廢話,扶我起來。」
如果說人喝完酒很容易變成另外一個人,那麼林辰喝完酒,似乎有點暴力傾向啊。
刑從連這樣想著,並且再次回憶起方才林辰痛毆盧旭的場景,他很難得有點膽怯,但他還是用力攙起林辰,把人帶到了床上。
果然,那張情趣床確實是水床,他們順勢躺下,然後很自然地滾到了一起。
刑從連從枕邊抽過薄被,將他們兩人從腳到頭蓋了起來,而林辰正挨著他躺著,溫熱的氣息傳來。
刑從連發現,他真是很久沒有這種和其他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了經歷了。
第129章四聲41
【一】
薄被內的空氣很快因他們呼出的密集二氧化碳而變得悶熱起來。
在非常安靜的情丨趣房內,在非常安靜的夜裡,在一床棉被下,他和林辰都不約而同地掀開被子,猛地喘起氣來。
或許是喘息聲太大,或許是兩人一起大喘氣有點默契過頭,刑從連再次聽到王朝high到極點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老大、阿辰!你們在幹什麼!老大你不能對我阿辰哥哥這麼禽獸!!!禽獸!!”
“閉嘴。”刑從連總覺得現在的狀況不是很對勁,但還是穩了穩心神,問道,“你把車開到哪了?”
“呦嘿!我在和平大道yoyoyo!”
王朝的聲音更加打了。
夜風聲、瘋狂的引擎聲和少年人爽朗的笑聲混合在一起,透過耳麥傳來,刑從連冷冷道:“把車聽到和平公園外停車場,然後告訴我們現在情況。”
可是王朝已經完全陷入飆車的極致興奮狀態:“情況?情況很爽啊!哈哈哈哈哈哈,老大你是不是要求我啊,求我啊!”
刑從連揉了揉太陽穴,開始後悔,深深地後悔。
“你以後還是不要讓他摸方向盤了。”隨即,林辰的聲音在離他耳廓很近的地方響起。
“確實。”他這麼說著,耳麥里又傳出了車身與什麼水泥物質摩擦而過的聲音,於是他望著天花板,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林顧問,按照你的經驗來判讀這到底是什麼毛病,會讓人摸上方向盤就和吸了大丨麻沒什麼兩樣?”
“路怒症的反向升級版。”從林辰的聲音裡倒是聽不出半絲醉意,但刑從連依舊很確信,林辰醉得有些厲害,雖然不至於完全喪失思考和行動能力,但思維和邏輯一定不如平常那般清晰。
“一些人,在遇到一些'觸發點'的時候,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林辰清淡又帶著酒意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刑從連很想問,比如你遇上酒精,也是這樣嗎?
但是,王朝又很不知趣地插入了他們的對話之中:“老大,阿辰,你們在幹什麼,蓋著棉被純聊天嗎,我靠好歹裝的像點,生怕別人發現不了是不是,你們high起來啊!”
王朝話音剛落,刑從連還沒來得及把想問的話問出口,他感到身邊的人動了。
林辰掀開被子,猛地翻坐在他身上。
肩挨著肩平躺與換上一些體丨位的感覺當然完全不同,雖然林辰只是很平靜地跨坐在他身上,並且周圍很黑暗,但在那一瞬間,刑從連覺得自己可以清晰描繪出他們之間的狀況。
林辰坐在他的腰際向下的位置,他雙腿分開,腳被棉被蓋住,但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踝。
其實,纖細這個詞可能並不恰當,因為林辰雖然瘦,卻骨肉勻稱,是那種瘦削卻不纖弱的典型,不過在他看來,林辰腳踝那當然還是纖細且白皙的。
刑從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現在在描繪著這些玩意。
但他又想到了林辰腿部更往上一些的地方,他的意思是林辰雙手。
林辰的手此刻正輕輕撐在他的胸口,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欺負。
他於是望向林辰的臉,現在,他的顧問先生的眼神已經從冷漠毫無情緒變成了迷離,並且因為失去焦點而顯得分外溫柔。
溫柔得過分。
他輕輕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話,不過未等他開口,林辰卻緩緩俯下身,他們的腹部相貼然後是胸膛然後……
然後在他們將要唇齒相交的剎那,林辰側過臉,將頭埋在了他的頸間,輕輕喘息。
因為靠得非常近,刑從連才發現,林辰確實醉了,他身體很燙,鼻息間帶著苦艾酒酒意以及酒精特有的輕甜溫熱氣息。
雖然,刑從連認為,那喘息只是林辰因為酒意而發出的難受的□□,但那些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耳側頸間,竟有意外撩人的效果。
在深邃的夜裡,他的一隻耳朵旁是他一位同性友人的喘息聲,他的另一隻耳旁,則是夜風聲和少年恣意的笑聲,在他幾乎要拔出耳麥,伸手摟住林辰腰際的時候,耳麥內傳來了剎車聲、引擎熄火、筆記本電腦開合聲,那些聲音,在一瞬間內都變得非常清晰。
林辰也一定聽見了。
因為林辰非常冷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王朝,繼續查莉莉。”
刑從連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但真不愧是林辰啊,在這種情況下,想得居然還是查案。
……
吉普車內,王朝小同志聽見林辰給他佈置任務的聲音,卻並沒有馬上開始查找資料。
作為一個專業的、有節操的電子信息技術從業人員,他當然隨身攜帶著不止一台點腦。
所以在將車停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飛快打開歐荷酒店1105號房的小視頻,再小心翼翼將平板擱好後並且調整到一個完美的角度後,他才開始查找起林辰要求的內容來。
“莉莉一听就不是什麼正經名字啊。”他邊唸叨,邊順手進入了皇家一號的後台系統,在無聊地翻了幾下頁面後,他抬頭,一眼就看到漆黑畫面裡兩個隱約交疊在一起的人影,心裡想著,天吶,這種情況下沒有薯片真是太令人遺憾的了啊!
王朝小同志遺憾地感嘆著,然後低下頭,一頁頁翻看後台的照片,但天知道為什麼正常人為什麼要把自己化妝成那個鬼樣子,那一張張幾乎沒有區別的臉孔在他眼前掠過,他頓時眼花起來,看照片顯然是沒有任何用的並且會讓人想吐,他鬱悶地關掉網頁,然後乖乖翻看起工資記錄來。
果然啊,皇家一號這種黑暗的風月場所,又怎麼可能會把錢打在工資卡上呢!
他翻看了所有記錄發現,皇家一號裡面所有的小姐或者少爺們都沒有任何的工資記錄或者社保記錄,王朝回憶起那座金碧輝煌的建築物,忽然覺得那就是個黑嗦嗦能吃人的洞窟。
他摸了摸手臂上長出的雞皮疙瘩,繼續匯報到:“阿辰,我還沒查到莉莉的真名,因為他們的系統裡沒有任何能證明莉莉身份的玩意兒,所有工作人員的社保和醫保記錄並不包括那些坐丨台陪酒的少爺小姐們。”王朝這麼回答道,並且因為那些空白一片的記錄,他甚至沒有心思繼續觀察平板電腦中那兩位的動態。
“醫療記錄呢?”
這時,他忽然聽見他老大的聲音響起,他老大的聲音很明顯比平時更加低沉,甚至有些沙啞,並且帶著些強自鎮定的意味。
王朝咧嘴偷笑,隨即又聽見他阿辰哥哥的聲音。
林辰說:“是啊,像皇家一號這種會所,一定會有出示給顧客看的定期體檢記錄,以證明他們的人都是乾淨的、沒有問題的,而醫院的體檢記錄應該是是很難造假的。”
“噢!”
王朝恍然大悟,迅速開始檢索逢春所有大小醫院的體檢記錄,果然,他在其中發現了皇家一號會所的定期體檢報告。
然而,雖然找到了報告,他卻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問題,他愁苦地看著那些報告上的名字以及照片,對那頭的兩人說:“記錄我是找到了,但是阿辰老大啊,你們得要等會兒,這裡這幫人的照片都液化成鬼了,我用不了相片檢索功能,所以得一張張對比體檢記錄!”
“要多久?”刑從連忽然問道,像是又想起什麼,他老大又說,“等等,如果警報是因為盧旭告密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去查許染出事的1103號房,所以,你盯緊一點監控。”
“我正盯緊呢。”王朝趕忙答道,他抬頭看向黑漆漆的色丨情小視頻,按下了錄屏鍵,然後又抽出另一塊平板電腦,調出了電梯和安全通道的全場監控視頻。
畫面出現的剎那,王朝簡直心臟要跳出嗓子眼,如刑從連所說,一群全副武裝的保安,剛剛乘坐電梯到達11樓。
與此同時,他再次看向房間內針孔攝像頭錄下的視頻,他退回對方的主界面,發現正有人調開了1103房的視頻查看,他飛快說道:“老大,真,真有人去了你們那啊啊啊。”
因為沒有走廊監控,王朝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瞎子。
“老大,剛有一隊保安上了11樓啊,還有人在調房間內的錄像看,你們趕緊裝的像一點,別光摟著不動啊,被查到就穿幫了!”
他非常緊張地喊道,可他剛說完,卻聽見他阿辰哥哥虛弱又平靜的嗓音響起:“王朝。”
“我在,阿辰哥哥!”
“關掉你正在看的我們房間的視頻,然後,把你剛保存的那段刪了。”
我靠,這種被監視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王朝打了個激靈,忍不住在吉普車內四望起來,周圍漆黑一片,可他的脊背怎麼會這麼涼啊!
“沒有啦阿辰哥哥,我怎麼會拍你們的小視頻呢,等會,我還可以幫你們在後台把那個視頻刪了,相信我,包在我身上啊!”
“把你的監視器關了。”
林辰鄭重地重複道。
……
伴隨林辰最後那句話結束,刑從連同時聽見隔壁1103號房內,傳出了非常清晰的開門聲和許多人踏入房間內搜查的聲音。
林辰顯然也發現了那點,因為他的顧問先生將頭從他的頸間抬起,然後抬起一些距離,怔愣地看著他。
他們鼻尖相抵,林辰顯然也在猶豫。
不過很快,林辰彷彿做了什麼決定,他感到林辰的身體開始向後滑著、並且同時躬起脊背。
刑從連在瞬間就猜到林辰想要幹什麼,因為如果等林辰坐到他的腳邊上,那將是標準到極點的口丨交姿勢。
他一把抓住林辰的手腕,輕聲道:“不用這樣。”
他說完,膝蓋用力,另一隻手護住林辰的頸部,翻身將人壓在身下。
因為突然倒轉,林辰仰頭躺在床上時,發出一聲細碎的□□,刑從連靜靜注視身下的人,發現林辰也依舊在同樣注視著他,眼眸溫柔,並且認真。
他的手依舊在林辰頸間,這讓刑從連忽然想起方才盧旭靠近林辰時說的話。
他說,你好香。
那時刑從連覺得這句話非常令他噁心反胃,但此時此刻,他伏在林辰身上,感受到身下的人滾燙的軀體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
雖然情丨趣套房內並沒有任何熏香的味道,而林辰身上甚至連什麼肥皂或者沐浴露的氣息都沒有,但刑從連依舊覺得剛才盧旭那句話並沒有說錯,林辰身上的氣息真的非常乾淨清冽,令人舒適。
所以,真的很香。
腳步聲從隔壁房間陸續而出,保安們顯然沒有在那裡發現他們的身影,或許,他們將要敲響他們所在的房門。
現在真是刺激無比的時刻,一門之隔是那些追捕他們的保安,而他卻靜靜伏在他的好友兼同事的身上。
刑從連覺得自己好久沒這麼刺激過了,然後,雖然感官刺激,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平靜下來。
因為林辰很平靜。
“抱歉。”他伸手撫上林辰的臉龐,然後開始動了。
林辰聽刑從連說抱歉的時候。
一時間竟有些哽咽感覺,那真是令人覺得甜蜜又同時難過到極點的時刻。
林辰望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周圍黑暗無光。
這或許是他這輩子絕無僅有的機會了,並且像他這樣運氣不太好的人,或許等不到第二次同樣的機會。
他不會再次醉酒,不會在醉酒後被迫同刑從連進入一間奇怪的情丨趣套房內,更不會為了躲避追兵,而被刑從連壓在身下,與他離得那麼那麼近。
現在,無數種巧合,造成了現在的狀況。
因為刑從連在他身上做的與做丨愛時完全一致的摩丨擦動作,他們都硬丨了,這或許說明,刑從連並不是對他沒有感覺不是嗎。
他現在只需要簡單的仰起頭,就可以吻上對方的唇,刑從連或許會推開他或許會回應他,但更大的可能是,刑從連會把這當做是他很普通的酒後亂性行為,他甚至還會解釋說,那是因為剛才他喝下的酒水里被下了一些□□物。
他一定會替他的失態找理由。
但林辰很清楚自己的生理反應究竟緣何而來,因為他愛的人的下丨體,正不停頂上他的跨丨部,他偶爾擦過他的恥骨,他們的下丨體有時會碰上,有時又會錯過,這造成了他正常的生丨理反應。
這多麼正常。
正常到他完全可以伸手摟住刑從連的脖子,親吻他,對他告白,認真陳述自己的生丨理反應。
但是,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一切都不對。
因為半個多月前,許染在隔壁的房間裡,遭受過非人的虐待;因為在他們所在的這間房間裡、在他們躺著的這張床上,一定曾經發生過比許染所遭受的那些更慘無人道的事情。
但歸根結底是因為,林辰很清楚,用酒後意外來做掩飾、以便在試探失敗後可以讓自己有躲避的藉口,是最最不負責任的行為,起碼啊,林辰想,他不想要這樣的藉口,他想更尊重刑從連一些。。
林辰凝望著刑從連顏色幽深的眼眸,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喝醉,如果真的喝醉了,那麼原來,人在醉酒以後也可以這麼清醒理智。
清醒得令人絕望。
【二】
過了很久,王朝的聲音才再次在他們耳邊響起。
“老大,阿辰,保安走了。”
刑從連終於停了下來。
那真是最為尷尬的時刻了,林辰沖他點了點頭,盡量控制自己面色如常。
“我們要去隔壁房間,把門打開。”刑從連從他身上翻身下來,他的聲音在瞬間切換會非常冷靜清晰的狀態。
彷彿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不過林辰還是從他急促喘息的胸膛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我靠老大,你們這是找死嗎?”王朝嚷道,“你們會被發現的!”
“沒關係,正好他們來包抄我們的時候,我們可以有機會離開,你能控制一台電梯嗎?我記得03房隔壁就是另一架電梯,我們走地下室停車場,你幫我們找一條安全離開的通道?”
刑從連望著他,邏輯清晰的指揮道。
“哦哦!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啊!電梯是電腦控制,我可以給你們開一架這個倒沒什麼問題。”王朝也同樣認真地回答。
“順便在停車場出口,給我們叫一輛出租車。”刑從連抬起手錶,看了一眼,“現在是凌晨一點零五分,五分鐘後,把隔壁房門打開。”
“get!”王朝說,“但是老大,我也可以開車來接你們啊!”
“我還想多活幾天。”刑從連冷冷說道,王朝於是非常識相地閉上了嘴。
“你還可以嗎?”刑從連佈置完一切後,轉頭問他。
“我去洗把臉。”林辰從床上坐起,在黑暗中摸索著下床,然而,大概因為他方才太過克制了,肌肉又很緊繃,他的腿在踩上地面時突然抽疼,他猛一踉蹌,就在他向床頭櫃栽去並認為自己一定需要補點鈣的時候,他的腰際被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托住,刑從連的手環過他的腰際,並說,“小心。”
這真得完全是事後時的狀態。
林辰覺得自己臉一定紅了。
最後,還是刑從連扶著他到了洗手間。
他將腦袋浸在冰涼的水流下,任由他們沖刷過他的腦袋,涼意讓他清醒了很多。
而刑從了則抱臂立在一旁,很氣定神閒地抽著一根煙。
現在,真的更像事後了。
林辰扯過毛巾擦了擦臉,調整了下情緒,終於再次開口:“現在幾點了?”
“還有一分鐘零三秒。”刑從連看了看表,回答他。
然後,他們之間又陷入一片沉默。
林辰擦乾臉,看著他在鏡子中因為□□以及酒精而變得通紅的雙眼,說:“刑從連。”
“嗯?”
“你技術應該不錯吧?”
“包君滿意?”
“額,需不需要我迴避一下啊。”
在安靜的洗手間裡,王朝突兀的打趣聲再次響起。
林辰想,真的,剛才如果不是知道王朝在監聽、知道有人在看著他們,他說不定真地會對刑從連做什麼。
想到這裡,他很釋然地笑了起來,果然啊,確實一切都不對。
他將毛巾搭回架子上,對刑從連說:“走吧?”
“好。”
王朝一向是效率高得嚇人的典型。
在他們走出這間情丨趣套房時,隔壁的房門應聲而開。
不再需要王朝提醒,在刑從連推開那扇門的剎那,林辰想,整棟樓的安防警報大概又響了起來。
畢竟目的不同,進門後,刑從連便大大方方把室內所有燈都盡數打開。
但是,在刑從連想要掏出手套的檢查房間的剎那,他們都愣住了。
因為這間房間雖然陳設與隔壁那間一般無二,但它們又是完全不同的。
這間房間,很新、非常新。
在璀璨燈光下,屋內的床也好櫃子也好甚至是天空中垂下的手銬,都似乎閃爍著瑩潤的光澤。
林辰嗅了嗅空氣裡的氣味,這裡充斥著新裝修房間後才會有的甲醛以及香蕉水的味道。
看起來,剛有人給這個房間做了徹底的重新裝修。
是啊,如果他們連視頻記錄都記得刪除的話,又怎會不記得把一切物證掃除乾淨呢。
如果能在這裡找到任何證據,反而倒是奇怪了。
在他身邊,刑從連蹲下身,摸了摸地毯,然後抬頭對他說:“地毯也是新的。”
“看來,他們比我們想像的,要縝密太多。”林辰淡淡說道。
“老大,阿辰,出租車已經到了……但是,你們怎麼了?”
“沒什麼,很正常的再次碰壁而已。”
林辰說完後,見刑從連掏出手機,多角度拍了幾張現場照片。
隨後,刑從連迅速收起收起,看了眼手錶,然後非常果斷地問道:“王朝,匯報現在情況?”
“一撥保安正從13樓趕下,另一波正從7樓安全通道向上包抄,你們要快點!”
刑從連點點頭。
像是完美地掐好了時間點,刑從連回到門邊,又看了一眼手錶。
大約十秒後,他突然拉開房門,幾乎在同一時間,電梯到達11樓的指示燈亮起。
在電梯關閉的剎那,林辰似乎聽見一隊保安呼喊著衝出安全通道的聲音。
伴隨電梯緩緩下沉,林辰倒是沒有半點被追趕的恐懼,他覺得很平靜。
如果那時刑從連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會握著他的手說:這麼巧,剛才在床上的時候,我看著你也是同樣的平靜呢。
不過,畢竟他們現在正處於事後狀態,無法交流彼此心得。
所以,他們兩人只是面朝著同一塊光潔的電梯內壁,彼此無言地等待大門再次打開的剎那。
……
逃出底下停車場的過程變得非常順利。
王朝指揮能力很好,刑從連的方向感也好得嚇人。
他跟著刑從連穿梭於那些豪華車輛之中,聽著後方很遠處追趕他們腳步聲由遠及近,在保安們幾乎要把電棍砸上車窗的剎那,他們坐上了那輛王朝提前叫來的出租車。
出租扯司機踩下油門,望著保安們憤怒、緊張並且失望的面容。林辰竟有種逃出升天的感覺。
司機也受到驚嚇,雖然他下意識踩下油門,但見到那些手持電棍的保安們瘋狂地向他衝來,他還是緊張到手抖:“你們到底是誰啊?”
“警察、辦案。”
刑從連迅速出完警徽,
在見到警徽的剎那,司機像是加了什麼buff,他再次猛踩油門,出租車如離弦之箭般撞斷了停車場護欄,瘋狂地向遠方狂飆而去。
“警察啊,警察來太好了,真是要查查那個地方,能關掉是最好!”
出租車以不少於100碼的時速在寬闊的道路上狂奔起後,司機先生對他們這麼說。
刑從連坐把手搭在車窗上,他看了眼工牌上的姓名,誇獎駕駛室裡的司機先生來:“關師傅啊,像您這樣有正義感的男人真是很少了啊,一般男人啊,恨不得整天泡在裡面。”
司機老臉一紅,很誠實道:“我這不是去不起嘛,太貴了。”
刑從連爽朗地笑了起來。
“您這次來查什麼案子啊?”司機又問。
林辰見刑從連看了自己一眼,並聽他說:“大案,不方便透露。”
司機長長地“哦”了一聲:“我說呢,難怪那幫保安跟瘋狗一樣,您放心,我老關開車技術一流,他們一定追不上來!”
“您常來這裡接客嗎?”刑從連忽然問。
“就是偶爾,不過我們這做夜班的,誰沒來皇家一號接過兩個人啊!”
刑從連眼神一亮,問:“那您知道,皇家一號裡的公主們,平時都住哪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啊。”關師傅又害羞的笑了起來,我倒是來這里拉過幾趟客人,可也分不出誰是裡面的少爺小姐啊。”關師傅這麼說著,然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他突然拍了拍腦門,並對他說,“等下、等下,我幫您問下,我們有個電台呢,我給您打聽打聽啊!”
刑從連還沒來得及拒絕,關師傅就已經眼疾手快拖出對講機,大聲嚷道:“喂喂,你們有誰常做皇家一號的生意,知道裡面的公主少爺們一般住哪裡嗎?”
很快,電台裡響起許多夜班司機七嘴八舌的聲音。
有人說:“老關你怎麼了啊,對媳婦不滿意了啊?”
也有人說:“可以啊老關,終於會找點樂子了啊!”
名叫老關的中年人咳了兩聲,故作義正辭嚴地打斷了他們:“嚴肅認真起來啊,現在是兩位警察同志在辦案呢,我是替他們打聽。”
“是真警察嗎?”
老關回頭看著刑從連,刑從連點點頭,一把接過對講機,對那些司機們說:“我是刑從連,警號為20151014xxx,諸位可以查證。”
隨後,無線電台裡爆發出更雜亂的聲音。
“真是警官先生啊!”
“對不住對不住啊警官先生!”
“希望大家能提供方才關師傅所問的線索,對於我們破案,會非常有幫助。”刑從連鎮定的嗓音,很快撫平了電台裡的那陣騷亂。
出租車司機,大概是城市裡最熱心的群體了,聽見真是有警方查案,司機們隨即七嘴八舌開始給出主意,有人說那些姑娘們住在東城也有人說西城,但卻並沒有個準數。
終於,一位彷彿是收到通知剛打開電台的司機先生突然大聲說道:“我我,我知道,哎呦剛陳師傅心急火燎給我打電話讓我聽電台我當什麼事呢!皇家一號啊,有幾個小姐定我的車,每晚都是我送她們包車回家的,她們大部分紅街上,不過,紅街上車開不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具體住哪啊!”
林辰再次與刑從連對視一眼。
“真的非常感謝。”刑從連真誠地對那位司機師傅說道。
在隨後駛往紅街的路上。
關師傅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司機先生在講述自己和他的那幫老伙計們圍堵小偷或者替救援隊伍運送物資的的英勇經歷。
雖然他們無法與他交換同樣的故事,但聽著那愉快的誇耀聲音,並因為酒精的作用,林辰又再次辰辰睡去。
等他醒來時,關師傅已經將車非常平穩地開到了紅街所在。
他和刑從連走走下出租,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下起了很綿軟的細雨,那雨幾乎無法沾濕衣裳,卻令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片迷濛煙氣之中。
刑從連掏出錢夾要付錢,可是關師傅卻推而不收:“你們警方辦案,我們市民協助是應該的,應該的啊,這錢我就不要了啊!”
刑從連最習慣於拍錢,倒是很少遇到有人推而不收的情況,他笑道:“您這覺悟真高啊,但是該收的錢還是得收,我們也有自己的規定啊。 ”
“哎呀,我要收了你錢,等會兒就要被那些老伙計們嘲笑死!”
林辰見那張百元都快被他們揉爛,上前一步,對司機說:“您收下吧,不收的話,我回去就舉報他坐車不給司機車錢。”
林辰想,自己那是的面容一定非常嚴肅,所以在他說出那句話後,關師傅終於收起了錢。
刑從連已經邁步向前走去,林辰跟在他身後
“警官先生。”
突然,中年司機因抽煙過多而沙啞無比的嗓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黃家一號那真不是個好地方,你們能關了它嗎?”
面前的街巷非常黑,在他們身後,是一位最普通市民非常尋常甚至帶著一些些私心的請求。
林辰看向刑從連。
刑從連的身影在路燈下停頓下來,然後重新折返,他出租車駕駛室停住腳步,外認真地欠了欠身,說:“您放心。”
【三】
就像皇家一號叫皇家一號。
紅街也是與名字完全一致的地方。
這裡從頭到尾,開著綿延不絕的洗頭房,大部分店門都已經關上,他們緩緩向內走去,發現仍有少數幾家的店門還開著,下水道泛著污濁的氣息,巷子大概不算窄,但也一定不夠寬。
他和刑從連並肩走在這裡,沐浴在小巷薄紗般的雨霧中。
店舖裡泛著粉紅色的燈光,有些順出門縫流出來,有些則大大方方從落地窗內透出,他向仍舊開業的那些店堂內看去,看到裡面大多是*橫陳的小丨姐們,她們中有的人年齡很大了,有些則看上去可能剛剛成年。
時間真得已經很晚了,那些小姐們大多躺在沙發床上,甚至連招攬客人的*也無。
現在的問題又變得很明確。
他們該如何在條漫長的街巷中,找到莉莉小姐的住所。
“王朝,查到了嗎?”
“沒有!”
少年人有些生氣的說道。
林辰望著刑從連,顯然是方才刑從連禁止他再開車的命令,讓王朝生氣了。
不過,王朝也只是嘴上這麼說,林辰還是聽見他按動鼠標的聲音:“我剛查了醫院的體檢記錄,你們都不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麼東西,天吶,光現在,我已經看到了5例aids病例,更別說無數的這疣那瘡,我要瘋了啊阿辰,我看得好難受啊。”
“嗯,我知道。”林辰平靜道。
“為什麼會這樣啊,為什麼她們一定要做那種事情啊,好好賺錢不行嗎!”
“王朝。”林辰伸手拉住刑從連,與他在一處安靜的燈光下站定,“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
“可是,可是他們怎麼那麼不潔身自好啊,帶個套,帶個套很難嗎!”
“其實,你可以用兩種觀點,來看待這些人,首先,她們確實是違法行業的從業人員,從這個角度,你盡可以鄙視她們唾棄他們,沒有任何問題,但同樣的是,你也可以設想著,她們是成長於怎樣的家庭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才會致使她們必須要過上出賣*的生活。當然,她們違法是事實,她們的人生經歷也只是我們的揣測,但是,我想……在那些姑娘裡,一定有人希望能考一個好的大學然後在辦公室里活得體體面面,我想啊,她們中是一定有人希望過上這樣的生活,只是,真的,這個世界上不僅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軌跡,甚至有些人,她們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選擇的權力。”
林辰仰頭望著刑從連。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搭在他的頸間,輕輕握了握。
這是略顯親暱熟稔的撫慰動作。
但那時,他們都沒察覺到,這個動作不僅親暱而且非常曖昧。
但大概是剛才一起睡過,甚至連林辰也沒有任何異樣感覺,彷彿,這很平常很順其自然。
在很長的沉默後,他最後問道:“好了,查到莉莉了嗎?”
或許是聽她說了那些話,王朝很明顯有些哽咽,不過少年人很快調整好情緒,對他說:“查到了,阿辰,莉莉名叫鄭文麗,女,21歲。”
“住所有消息嗎?”刑從連接著問道。
“你等我查查她的記錄。”
片刻後,王朝說:“我靠,找到了,真是在紅街3-117號502室,鄭文麗的卡給這個房子交的水電費,天吶老司機果然就是經驗豐富啊!”
少年人真誠地感慨。
林辰停下腳步,看了看門牌,他們已經快要到地方了。
事實上,他還是有些意外,他以為像莉莉這樣在高級會所里工作的公主,她的收入應該足以讓她供一個好點的房子,但這條街上,顯然不存在所謂的、好一點的的房子。
3-117號是那種牆體斑駁的老式居民樓,林辰仰頭望去,這裡的陽台上掛著的都是各種艷麗的內衣內褲,看上去非常招搖,他們必然沒有找錯地方。
不過,找到莉莉小姐的過程真是困難重重,他們站在那扇上鎖的老式鐵門門口,又陷入困境。
刑從連揉了揉鼻子,問他:“私闖民宅犯不犯法?”
他靠在樓梯扶手上,頭還是有些暈沉沉:“你說呢?”
“你能不舉報我嗎?”
林辰默默地,轉過了身。
第130章 四聲42 不忘
偷偷進入一個單身女性的住所,當然不妥。
但鑒於兩個男人站在色情公寓過道更不方便,在刑從連快速把門鎖打開後,林辰就和他一起閃進了屋。
所以莉莉小姐回家打開家門後,看到的便是兩位坐在她沙發上的男人。
其中一個拿著她放在茶几上的相框在看,而莉莉很快認出,另一個人正是今天把她害得很慘的那個假大款。
那兩人聽見開門聲,齊齊看向她。
莉莉二話沒說,抄起手提包,就沖過去朝那個假大款猛砸:「艸,你們還有臉來嗎,把老娘害這麼慘!」
聽莉莉小姐在頭頂怒吼道,刑從連沒有還手,結結實實地挨了那麼幾下。
「混蛋,還用假支票,窮逼就不要來嫖啊!」
仿佛是覺得打人沒用,在發洩後,莉莉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
刑從連眼疾手快,從她手中抄過手機。
「還搶東西了是不是!」莉莉的叫聲更大了。
林辰望著濃妝豔抹的女孩面前,將手中的相框放下:「我們是為了許染而來,我知道,你認識她。」
他這樣說。
莉莉目光中的怒火消散得很快,她下意識看向茶几上的照片,照片中是兩個摟在一起的姑娘。
林辰也隨之望向了那副相框
雖然姑娘們很愛美,並總是把自己P得過分,但你依舊可以從照片中清晰分辨出,在左側比V的人是站在他面前的這位,而右邊的那個,正是許染。
隨後,林辰看到悲傷覆蓋上莉莉的眼眸,悲傷是掩蓋不住的。
莉莉深深吸了兩口氣後,竟顫抖著問道:「許染……她是不是死了。」
「生死未卜。」林辰說。
「我知道,她一定是死了!我勸她不要去的啊,他一定會殺了他的!」
莉莉捂住嘴,竭力遏制自己的哭聲,然後靠著牆面,緩緩滑坐在地上。
「我們為她而來,所以希望你,相信我們。」林辰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蹲在女孩面前,替她擦了擦眼淚。
雪白的紙巾因眼影亮片而閃閃發光。
淚水讓莉莉的整張臉仿佛變成五彩繽紛的調色盤,她猛然抬頭,嘴角和顴骨下帶著淤青,她對他們說:「你們是好人嗎?」
她眼神是懷疑卻純真的,帶著對世界一切的不信任。
「我說過,你可以相信我們。」
莉莉抽噎了幾聲,然後突然鎮定下來,用一種頑強的克制力對他們說:「小染,給你們留了一封信」
……
在走進這間屋子之前,林辰並沒有想過,他們最後會得到許染留下的一封信。
如果許染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又怎會給他們留一封信呢?
他跟著莉莉走進客廳邊的狹窄臥室。
老式公寓房彌漫著因牆體返潮而發出的黴味,莉莉在衣櫥前蹲下,從櫥櫃底下翻出一隻破舊鞋盒。
「小染……她們把小染的房間都砸了一遍,但是,她之前就把重要的東西交給我保管了,所以……」莉莉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她抽噎著,然後仰頭望著他,「所以她有挺多東西在我這兒的,不過其實說是重要的東西,也沒什麼,後來她給了我一封信,說如果她死了,有員警能再去皇家一號查她的案子的話,就讓我把信偷偷交給那個員警,她說如果還肯去皇家一號再查查她案子的員警,一定是好員警,不過如果沒有,那也就算了。」
莉莉把一束散髮撥在耳後:「其實我覺得她有點癡心妄想,世界上哪那麼多好人……」
她打開鞋盒蓋子,將其中的塑膠袋拿了出來,在床上坐下。
林辰從書桌邊拖了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
莉莉小心拆開塑膠袋,把裡面的一疊東西拿了出來。
那都是些照片和明信片一類的東西,還有一本手工貼畫本,以及兩張海報。
那些東西看上去都非常陳舊了,有些照片是很明顯剛從相框裡摘下,帶著明顯的被修剪過的痕跡,海報後是不乾膠印,林辰徵求莉莉同意後,一時間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去讀那封信,他拿起了那本貼畫本,翻開了第一頁。
果然啊,這些東西上所記載的,都是同一個人。
林辰捧著貼畫本久久無言,床頭亮著一盞孤燈,亮得令人心情酸澀無比。
終於,他抬起頭。
刑從連正站在門框中,面對著滿床照片,他們一時間,相對無言。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比如說,為什麼許染明明在這一行裡幹了很久,卻會在面對李景天時激烈反抗?
又或者說,為什麼明知自己沒有可能扳倒李景天,她還要去報警指控李景天?
甚至說,為什麼明知去宏景時自己凶多吉少,她還是堅持要去那裡?
雖然,林辰現在還暫時不明白這些事情中的聯繫究竟是什麼,但是看著在床上那位正在恣意歡笑、歌唱、擺出各種搞怪造型並且對著鏡頭豎中指的年輕歌手,他知道,一切的原因,都在這裡。
因為那是宋聲聲。
九年前,因強奸罪名,而鋃鐺入獄的那位不羈青年。
「許染……她……」林辰終於回過神來,他看向床上的莉莉小姐,察覺到自己有些無法遏制地哽咽。
「許染可喜歡宋聲聲了,喜歡他很久很久了,她一直認為,是李景天和慕卓那個小賤人誣陷宋聲聲入獄的,你說她認為有什麼用呢,宋聲聲早就完蛋了啊。」
莉莉抽出許染留下的那封信,遞給了他。
林辰低頭,看著眼前的雪白信紙,頭一次覺得,有些畏懼。
他緩緩拆開那封信,忽然,一雙手按在了那封信紙上。
刑從連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前。
「我來看。」他對他這樣說。
林辰按住刑從連的手,想起先前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也是對方主動承擔起那件會令人非常尷尬的事情。
刑從連總是主動承擔起很多責任。
但是啊,林辰想,他總也有自己該承擔的、並且無人可以代替的事情。
「還是我來吧,這是我該看的東西。」
他望著刑從連擔憂的目光,推開了他的手。
林辰覺得,雖然他從未和許染說過一句話,他們完全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但他好像已經在腦海裡無數遍描繪過許染的模樣。
拆開信紙的刹那,他似乎看見了幾天之前,許染安安靜靜寫下這封信的模樣。
你好:
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你,那麼姑且就說你吧。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那麼說明,我應該已經死了吧。
很多信或者遺書的開頭,都會這麼說,我之前覺得挺矯情的,但現在自己寫的時候,才發現,這是最合適的開頭。
我叫許染,女,享年28周歲。
在三周之前,我接到了一個活,我所說的活,就是性交易,是的,我是一個妓女,用更通俗的話來說,我是一個雞,髒到骨子裡的那種女人,我無法否認這一點。
所以在走進那扇門裡的時候,我很清楚,我就是去給男人提供服務的。
但是在那扇門裡,坐著的那個男人,確是我永世難忘的一個人。
我恨他,我恨他恨到了骨子裡,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就是被他害得身敗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我恨的那個人叫李景天。
而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是宋聲聲。
其實,在進門之前,我並不清楚究竟李景天究竟曾經對聲聲做過什麼,雖然之前我們一直都很懷疑,當年慕卓誣告聲聲的事情是李景天策劃的。
所以,在看到李景天的時候,我很憤怒,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可我又能對李景天做什麼呢,我只能對李景天說,我不想接他的生意,因為他太噁心了。
說完以後,我就摔門想走。
但是李景天沒有讓我離開,他拽住了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門上猛砸。
我讓他滾開,我說我不接他的生意,我不想和他做那些事情。
你看,雖然我是一個妓女,但有時候,我也會拒絕客人。
但是李景天沒有給我拒絕的機會,那時我氣瘋了,我不停地在罵他,我罵他噁心罵他奸詐,我甚至還對他說:是你害慘了我們家聲聲,所以我不會跟你上床的。
聽到聲聲的名字的時候,李景天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非常興奮。
他再次拽住了我的頭髮,把我按在了地上,他高興極了,他對我說:原來現在還有人喜歡宋聲聲啊。
後來,後來大部分事情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被他拖進廁所裡,他用腳踩著我的頭,把我按在馬桶裡,他打我、羞辱我,根本沒有把我當人看,我就像一個畜生一樣,我有喊救命,可是,根本沒有人理我啊。
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是不是還能算強奸呢。
你看,一個妓女主動送上門,卻拒絕一位嫖客,然後被對方打到半死。
這應該是活該吧。
然後,在廁所裡,他進入了我的身體。
很疼,真的非常非常疼。
在他強奸我的時候,在我耳朵邊上,他親口對我說:你喜歡的那個宋聲聲,也被我這麼操的,他特別喜歡,他比你還髒。
然後,他一遍又一遍地毆打我虐待我,並且不停不停地告訴我,他是怎麼用同樣的方式折磨聲聲的,他說聲聲就是一個受虐狂,聲聲喜歡被他操。
聲聲愛他愛的要死,甚至自願替他去坐牢。
那些話,現在還在我耳朵邊上不斷不斷迴旋。
那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我好後悔為什麼我不能把那些話錄下來,放給所有人聽呢,李景天他親口承認,聲聲是無辜的啊。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覺得我一定要活下去啊,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李景天他根本不是人。
後來,我真的沒有死,李景天離開的時候,把我扔到了浴缸了,他反反復複把我洗了很多遍。
他跟我說,現在沒有證據了,我想報警的話,我盡可以去報,但是他說,員警是不會相信一個妓女說的話的,誰會相信一個在皇家一號這種地方賣肉的女人會被客人強奸啊。
是啊,他說得沒錯啊,確實沒人會相信我啊,但我想試試,我覺得我應該試試。
接待我的女警,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居然真的相信我,她帶我去做檢查,那時候我覺得,其實李景天也不一定是對的。
但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很後悔,我真得非常非常後悔。
在他們問我案發現場在哪裡的時候,我想起了李景天的話,如果我說是在皇家一號,那麼員警都不會相信我的,所以我說了謊,我跟他們說,我是被李景天在他的酒店強奸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說,但是我真的就說謊了,所有人都在罵我,所有人都在同情李景天,然後我意識到,我根本不可能戰勝李景天啊。
因為我說謊,我失去了給自己討回公道的機會,更失去了給聲聲討回公道的機會,沒有人會再相信我說的話,這些都被我親手搞砸了,這都是我的錯。
今天下午的時候,李景天打電話給我,約我去宏景見面,他說他想補償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想讓我再活下去了。
但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會有人再查一遍我的案子呢?
我會不會遇到很好的員警,就像那個女警官一樣,能相信我,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呢?
如果我的命,可以換一次重來的機會,讓你們看到這封信的話,那我為什麼不去死呢?
其實,我也沒報太大的希望,但是我想啊,反正人都要死了,再做一些幻想也沒錯對不對?
我很清楚,你們已經很難有機會替我討回公道,但我希望,無論如何,你們能替聲聲討回一個公道,他真的是無辜的。
求求你們,相信我。
【二】
這封信沒有最後的落款。
以你好為開頭,以相信我為結尾。
許染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是否最終會有人拆開這封信,但她還是清楚陳述了所發生的一切,她只是想要一個公道。
林辰第一次覺得,公道這個詞竟然這麼重,它重如泰山,重到令人絕望。
不知不覺,林辰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他很清楚自己的眼眶現在肯定紅得嚇人,可是他想,他真的不能再哭了。
他的手拂過這張雪白的信紙,這張紙很乾淨,雖然許染筆跡幼稚,但是這張紙真的很乾淨。
許染在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沒有流一滴眼淚。
這封信的每一句話,都是這麼堅強,他抬頭,看著坐在床邊的另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雖然滿頭散髮,妝容淩亂,但她正用非常堅定地目光看著他。
是啊,她們都是雜草般頑強生命力的姑娘,雖然生活灰暗,但她們心中的信念,有時卻比其他人來得更加堅定一些。
刑從連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他站在他身後,和他一起看完了那封信。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轉過頭,看向那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男人。
就在這時,刑從連的手機鈴聲響了。
刑從連的手依舊搭在他的肩頭,他用另一隻手接起了電話。
那通電話很短。
大概電話裡的人,只說了一句話。
刑從連也只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但林辰很清晰地感覺到,刑從連搭在他肩頭的手開始顫抖了起來。
那顫抖很短,但對於刑從連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林辰望著他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一切。
「許染走了。」
刑從連很平靜地說道。
在刑從連說完那句話後,屋內忽然變得非常平靜。
這是必然的結局,這也是她所祈求的結局。
林辰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
那裡下著連綿的雨,雨很細也很軟,像姑娘細軟的頭髮,也像姑娘那麼無關緊要的一生。
夜真的很黑,宏景那邊的夜,也一定是同樣的黑。
林辰望著漆黑的夜空。
他忽然在想,如果人的信念啊這種東西,真的可以衝破一切時間和空間阻隔,那麼許染應該是知道,他們看到這封信了。
所以啊,她堅持到現在,終於可以結束她不那麼長,也不那麼好的一生。
刑從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再次望向那位,他愛得有些深刻的男人。
他忽然想問一個問題,於是他也很順其自然問出了口:「你的保證,很有效吧?」
刑從連忽然在他面前蹲下。
他用非常深邃但寧靜的目光注視著他,然後回答了這個問題。
「請相信我。」
他這樣說。
……
王朝後來來得有些晚。
他到紅街的時候,林辰已經同刑從連一起整理好了所有相片以及那封信。
他們走的時候,莉莉小姐在房間內睡得很熟,他們關上了那破舊的鐵門,再次走入細雨中。
少年抱著腦袋,蹲在他們先前站的那盞路燈下。
看見他們走來,王朝非常激動地跳了起來,壓低聲音喊道:「阿辰老大,你們終於來啊,這個地方太可怕了。」
王朝這個孩子,也真是有這種奇怪的魔力,當你看到少年永遠不會黯淡無光的眼神時,就仿佛是在無邊黑夜裡遇見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他會讓你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林辰走過去,揉了揉少年濕漉漉的腦袋,跟他說:「我們走吧。」
大概是離得近了,王朝也察覺出他們的異常。
「阿辰哥哥,怎麼了,你……你是不是又哭了?」
林辰忍不住笑了笑:「這次真的沒有。」
「那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林辰發現,王朝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竟然變得有些無法回答。
「許染死了。」
刑從連走到他身邊,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王朝一瞬間變得非常驚愕,他不可思議地問道:「那那,我們是不是沒有案子了?」
望著少年失望但並不難過的目光,林辰開始明白,為什麼刑從連總是在保護王朝。
林辰想,雖然今天夜裡過得如此跌宕如此刺激,但最幸運的事情是王朝可以不用看見那封信。
這個安排,是他們今夜唯一的好運。
「不,現在,我們現在可以開始調查謀殺案。」在他身旁,刑從連再次說道。
「可是,可許染不是死了嗎,難道你們剛才在莉莉小姐那裡發現了什麼重要線索?」王朝敏銳道。
「是啊,我們發現了一些線索。」林辰捏了捏王朝的臉蛋。
「但是這個線索,讓你們很難受,對不對?」
「你怎麼話這麼多,想這想那,是想跟你阿辰哥哥學心理學嗎?」刑從連粗暴地打斷了他。
說話間,他們重新開始向巷外走去。
他和刑從連並肩走著,王朝則面對他們,很輕快地邊走邊退:「那老大你說的調查謀殺案是怎麼回事,是剛才發現了證據證明李景天涉嫌謀殺許染嗎?」
「沒有證據。」林辰說。
「那那,怎麼能說是謀殺呢?」
「小王先生,請問你對謀殺這件事情,有什麼誤解嗎?」刑從連很嚴肅道,「並不是說,李景天拿刀捅死許染才是謀殺,逼迫、誘騙、教唆他人自殺的,一律按照故意殺人罪論處,你真應該好好讀讀書。」刑從連總結陳詞。
「那現在,我們是要調查李景天是怎麼致使許染自殺的證據鏈嗎,咦,許染是自殺嗎?」走到巷口時,王朝終於跳回了正常方向,「我們那下面我們要幹什麼啊?」
王朝又問了一句。
「我們要先證明一件事。」刑從連說。
「什麼事?」
「我們要證明,許染並不是那個走上舞臺試圖割斷李景天喉嚨的兇手。」
林辰想過,刑從連會怎樣安排他們下一步的行動,但卻沒有想到,刑從連會這麼說。
他有一瞬間的不理解,但又在瞬間理解。
這就是刑從連啊。
……
許染遺書寫得太早,並沒有提及她在去宏景後的事情,她只是說,實際上李景天約她去的宏景。
至於她為什麼會穿上那條紅裙她為什麼會打扮得和那位割喉兇手一模一樣,這些事情許染都沒有說明。
所以,信件裡內容都是許染單方面陳述,甚至連許染本人都在信件最後表明,她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自己的說法。
也就是說,他們仍舊不能排除那個可能性。
這個可能性是:其實所有的事件都是許染所為,許染為了替宋聲聲和自己向李景天復仇,所以策劃了這一切,並用她自己的死完成了整個陰謀的最後一筆。
雖然任何人在看完那封信後,都不可能會相信李景天是無辜者這種可能性。
但基於事實的案件調查,和許染的央求無關,只和事實上的證據有關。
就算是李景天這樣壞到極點的禽獸,也有和許染一樣,享有接受他們公平公正調查的權力。
而這個調查最關鍵的突破點在於,那位割喉者,究竟是不是許染。
事實上,那位割喉者的身份,一直是李景天一案需要調查的首要內容。
林辰依舊感激刑從連。
刑從連是信任他對於李景天的判斷,所以才再鑒證科調查報告未出爐前,就帶他先行趕赴逢春。
但需要調查整樁事情的真相,卻不可能繞過割喉案這道門檻。
從案發至今,也不過16個鐘頭,從他們離開宏景,也才剛剛過去6個鐘頭。
林辰想,刑從連也大概真是掐好了時間,在這段時間內,宏景方面的鑒證科可以儘快趕出割喉案的調查報告,而與此同時,在這段空白時間內,刑從連正好可以抽空帶他來逢春調查李景天對於許染的性侵案。
外出辦案條件艱苦,時間真的很晚,又或者說很早。
吉普車不在身邊,所以他們究竟找了紅街旁的一家網吧,地方當然是王朝選的,理由是網吧網速夠快。
刑從連在小包廂內坐定後,就開始打電話。
林辰出門,要了泡麵,回來的時候,果然聽見刑從連正在與負責血跡檢驗的警員通話。
「怎樣?」林辰把泡麵放下,問刑從連。
刑從連開了公放,鑒證負責血跡檢驗的警員聲音傳出。
「刑隊,我這兒的血跡檢測剛做完,許染的連衣裙上的血跡裡,只有她本人的DNA,並沒有混合有其他人的血液樣本,這個我真沒辦法證明許染到底是不是那個割喉的兇手啊,您要不像點別的法子,比如看看現場舞臺上有沒有什麼頭髮絲啊什麼,看能不能證明許染去過那裡?」
「我知道了。」刑從連掛斷電話,沉默不語。
王朝坐在對面,吸了一大口麵條,感歎道:「老大,是不是覺得做員警也有點不爽啊,什麼都要講證據!」
「查你的東西。」刑從連敲了敲少年人的腦袋。
王朝很不滿:「你怎麼不說王朝你先好好吃飯呢,我還是個兒童啊我!」王朝不滿地撈起一段麵,另一隻手還不忘移動滑鼠
刑從連懶得和王朝廢話,他又打了一個電話,林辰看了眼號碼,那是負責現場勘驗的另一位警員。
「刑隊刑隊,求您別催我了好嗎,您知道那個舞臺上有多少東西嗎,我這不得一樣樣測嗎……」
「有檢測到屬於許染的DNA樣本嗎?」
電話那頭,現場勘驗的警員仿佛在查閱什麼檔,片刻後,他答道:「我暫時是沒檢測到許染的DNA樣本……」
「你繼續吧。」刑從連再次掛斷電話。
第三個電話,是打給負責痕跡檢驗的警員。
但結果,卻依舊令人失望。
「我的頭啊、刑隊啊,指紋別提了,就那束花的外包上都是布料,根本留不下任何指紋,然後足跡檢驗嘛,在這裡基本就沒什麼用,您也知道現場又多少人,現在我只能說兇手身高在160cm左右,不過網上到處都是照片,哎,我這不是說了等於沒說嗎。」
刑從連掛斷了第三個電話。
依舊無功而返,依舊沒有證據,但沒有證據,其實也是件好事。
雖然他們能夠拿到的檢測結果都對案件偵破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好歹,許染的嫌疑,正在一點點洗清。
刑從連鎖眉沉思片刻後,似乎又準備繼續打電話,但他卻遲遲沒有將號碼撥出。
林辰把泡麵推到了他面前,說:「先吃點東西吧。」
像時也確實找不到什麼突破口,刑從連終於放下手機。
林辰和他一起掀開泡麵碗。
麵泡的剛剛好。
網吧包廂裡煙味很濃,窗外的雨漸漸由小轉大,不過房間內,除了他們吸食泡麵的聲音,只有電腦風扇發出的嘶嘶聲。
王朝最先幹完一整碗麵,他把湯底都喝光了,抹了抹嘴,對他們說:「老大阿辰,我已經把網上能找到的案發現場所有照片和粉絲拍的小視頻都發到你那台機子上了啊,哎,關鍵時刻,還是要靠我啊!」
刑從連沒有和王朝說話。
像是感覺到了孤寂,少年人又開始話嘮起來:「老大呀,你別不理我啊,我剛已經替你們看過現場粉絲照片和視頻了,真是能看清兇手臉部的照片沒幾張,更別說拍到正臉的了,好像李景天的傻逼粉絲團號召刪除現場的血腥暴力照片,所以沒什麼人發圖,也就是一開始那第一條說兇手是許染的那個微博照片清楚點,我這都得懷疑那個發微博的人李景天安排的了,不過可惜,那個微博倒是沒什麼問題,確實還真是個李景天鐵粉……你說要監控沒被遮著該多好啊,不過老大我給你說啊,其實有監控也沒啥用,你也知道,人臉識別基於特徵點的演算法,那個兇手只露出眼睛,特徵點都不夠,所以我幫不了你什麼忙,而且你別怪我說太多啊,那個兇手真的看上去真的是和許染特別像啊,許染還在街上表現出一副畏罪潛逃的樣子然後被車撞了,這真的是死無對證啊,你說要是最後現場沒有證據證明許染去沒去過那裡,可怎麼辦呢!」
「那只能拉網式排查,看是不是有人在案發時間內見過許染,讓許染的不在場證明成立。」
聽刑從連這麼說。
王朝目瞪口呆,含在嘴裡的叉子也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林辰轉頭看著刑從連隱沒與昏暗光線下的面容,刑從連很仔細地吃著麵,不快也不慢,但非常有條不紊。
他忽然察覺,其實刑從連對於許染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比他更加堅決。
事實上,在會所碰壁後,在讀到那封信後,林辰潛意識中已經對調查許染的性侵案感到絕望,因為沒有證據,因為有人提前把所有證據都抹除乾淨了。
可在經歷這些事後,刑從連對於這個案件的態度很清楚地在說,無辜者就是無辜者,不能接受出現模棱兩可的結果,如果沒有證據,那就繼續找證據。
林辰還是那樣想,如果人的信念強大到可以突破一切時間空間的阻隔,那麼,也一定可以突破一切厄運。
就算李景天算無遺策,也一定會有疏漏。
像他們這樣的人,必須懷抱有這種信念。
【三】
林辰於是推開麵碗,和刑從連一起查看王朝整理出的,安生國際現場所有的照片和視頻,試圖從中找出那一絲疏漏來。
那些粉絲照片或清晰或模糊,但照片中的主角都是李景天本人,老實說,就算抱著要證明許染清白的心態強迫自己來看這些照片,但看到李景天那張虛偽的面孔重複多次出現,林辰還是很反胃。
並且,他今天狀態確實不好,宿醉讓他的視線漸漸有些模糊,他低頭揉了揉眼睛,察覺到刑從連拍了拍他的肩:「你去幫王朝查些關於宋聲聲一案的資料,這些東西我來看就可以。」
「是啊是啊,阿辰你快別看那個噁心的傻逼了!」
林辰習慣性想客氣一下,但發話的人是刑從連的話,他確實沒什麼客氣的必要。
他點點頭,換了個位置,坐到王朝身旁。
「好啦阿辰哥哥,我的大刀已經饑渴難耐了,快說我還要查點什麼!」
王朝依舊朝氣蓬勃。
實際上,現在他們手上需要調查的案件有三樁之多。
林辰理了理思路,說:「宋聲聲一案的卷宗我看過,事實上,能結案的卷宗都經過重重審核,出問題的可能性並不大。但是許染說過,她們都認為宋聲聲是無辜的,那麼我想宋聲聲曾經的粉絲群體裡,一定有人有很多人堅持自己,這其中,可能有人掌握了一些證據,這些證據可能存在於曾經的粉絲論戰或者論壇中,請你查找一下。」
但林辰並沒有告訴王朝的是,在許染在信件中還透露了一則資訊,宋聲聲可能和李景天曾經是同志情侶關係,並且,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扭曲。
「啊呀阿辰你說什麼請啊,為什麼對我這麼客氣,不愛我了嗎?」
王朝找錯了重點,再次嚷嚷道。
林辰只好揉了揉他的腦袋說:「我當然愛你啊,乖。」
刑從連輕輕咳了一聲。
「老大你怎麼了,很羡慕嗎?」王朝嘿嘿笑道,然後對他說,「阿辰,你要不要睡一會兒啊,我查這些東西還要一點時間的,而且離天亮還有一點時間,你還是睡一會兒吧。」
王朝指了指包廂角落的一條沙發,對他說。
客套顯得虛偽,他確實需要睡眠:「好。」林辰說完,很乾脆在沙發長椅上躺下。
「辛苦你們了。」閉眼前,他多說了一句。
「不愛我了嗎!」王朝繼續拖長調子。
林辰趕緊閉上了眼睛。
困意如潮水般將他覆蓋。
其實在睡前,林辰還想對王朝說,一個小時以後無論如何要叫醒他,但他甚至沒來得及說出那句話,便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做了一個夢。
夢境的一開始,是那條無比漫長的紅街,洗頭髮的霓虹燈在地上變成了紅綠相間的細碎光影,如同莉莉臉上的眼影般細碎。
然後他看到了莉莉在對她哭,很快,莉莉的哭聲變成了出租司機關師傅的笑聲,因為它們都一樣的響亮並且情緒飽滿。
畫面退回至皇家一號黝黑的地下室,刑從連拉著他奔跑,然後他們兩人躺在床上,刑從連在他身上挺動著。
在床上的時候,他側過頭,看到了許染的面孔。
許染滿臉是血地望著他們,她倒在血泊中,一輛卡車將她碾壓而過。
李景天的面容忽然出現,他眼神陰毒卻興奮地注視著血泊中的人,畫軸仿佛在一幀幀倒退,倒退回一切最開始的時刻。
周圍非常喧囂吵鬧,人與人相互擁擠,李景天在歌唱,透過人與人的縫隙,林辰看到有人走上了台。
那是個穿紅裙的姑娘,不高,很瘦,姑娘手裡捧著一束花,她把花交給李景天,李景天抱了抱她。
鮮紅的血液,從李景天喉嚨裡滲透出來。
林辰猛地睜開了眼。
他從沙發上坐起,不知不覺,窗外的天已經亮了。
王朝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刑從連很穩定的點擊滑鼠聲響了起來。
他向他看來,卻沒有說話。
林辰閉上眼,用力撫住額頭。
如果每個夢境都必然昭示什麼的話,林辰想,他的夢,也一定有所預示才對。
李景天最後抱著許染。
他再次睜眼,扶桌站起,並走到了刑從連身邊。
刑從連在看一張照片。
那是出現第一張指控許染就是兇手的照片。
這張照片非常清晰。
對於失去現場監控的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所有照片中,最清晰的一張了。
照片中,李景天背對鏡頭,似乎正要擁抱鮮花的粉絲,他的手高高舉起,要摟上兇手的肩頭。
刑從連不斷放大著那張照片,將李景天的手部位置不斷放大。
刑從連轉頭問他:「你記不記得,李景天的手,最後搭在了哪裡?」
「肩上。」林辰無比確定地回答。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照片中很不起眼的一處位置。
在那條紅裙的肩部,有兩條皮質的裝飾帶。
第131章 四聲43 必有
這是一個辦案思路問題,先前的時候,他們一直在尋找許染是否到過案發現場的痕跡,血跡也好、指紋也罷,甚至是足跡檢驗,都是為了證明這點,如果找不出這些證據,則無法證明去染去過那裡,許染就不是罪犯,這是典型的無罪推定。
但此案不同,從一開始,網路輿論的出現,就在對許染做著有罪推定,民眾認為許染就是罪犯,迫使他們必須找出許染的不在場證明,否則許染就是有罪犯。
說起來可能拗口,但你看,李景天就是這麼設計的,這幾乎是天衣無縫,許染已經死了,她當然百口莫辯。
這裡面唯一的漏洞,很巧的就出在李景天身上。
刑從連緩緩提起電話,撥通了痕跡檢驗科警員的電話。
「刑隊啊求求你了我真的還沒做完啊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未等刑從連開口,那名警員就搶先哭訴道,他聲音也有些沙啞,顯然是像他們一樣通宵了整夜。
「不用查這些了。」刑從連說。
「啊?什麼,我可以收工了嗎?」那位警員很驚愕地反問。
「不,去查一個指紋。」
「哦,查什麼東西上的指紋?」
「衣服。」刑從連緩緩說道,「查許染的血衣。」
「什麼,刑隊啊,織物吸水性太好,上面幾乎查不到有留指紋啊,而且你要在許染的衣服上找誰的指紋?」
「許染那件血衣肩頭有兩根裝飾用的皮帶,在上面查李景天的指紋。」刑從連非常清楚地陳述道。
電話那頭在沉默片刻後,傳來興奮的喊聲:「我我我知道了!牛逼啊!」
電話那頭的警員在高喊完以後,電話內便傳來了桌椅碰撞聲、開門關門聲,和在空無一人走廊中迴響的跑步聲,對於任何辦案警員來說,沒有什麼比找到線索更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了。
刑從連默默掛斷電話,他關掉了電腦頁面,面色平靜而冷淡。
房間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林辰坐在他身邊,只覺得內心中五味雜陳,此時此刻,不知該說什麼。
然而刑從連又開口了:「去叫醒王朝。」
林辰猶疑地看了他一眼。
刑從連說:「時間不多了,我們要再快一點,我們等會兒去CA公司找李高強,查證案發當日李景天是否在皇家一號會所,順便見見慕卓,所以你得提前找到宋聲聲一案的突破口。」
「九年前的舊案?」
「林顧問沒有信心嗎?」
林辰很難得有些欣慰的感覺:「怎麼會?」
他說完,站起身,看著對面陷入熟睡的少年人,對刑從連說:「你把他抱到沙發上,讓他多睡一會兒。」
刑從連愣了愣,然後露出非常嫌棄的表情,不過他還是依言走過去,抱起王朝,把人緩緩放到沙發上。
在刑從連抽手的瞬間,王朝忽然醒了,他睜大眼用非常驚恐的眼神看著刑從連:「臥槽,老大?」
那時,刑從連還保持著公主抱王朝的姿勢,他飛速把手抽了出來,怒道:「閉嘴,睡覺。」
王朝於是嗷地一聲,又睡了過去。
林辰找了件外套,蓋在王朝身上,然後走到少年人的電腦跟前,在他坐下前,王朝輕微的鼾聲已經響了起來。
看了眼少年被黑髮覆蓋的柔嫩臉龐和纖長的睫毛,林辰對刑從連說:「上次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刑從連很快明白他指的的是什麼,很難得,在分外緊張的時刻裡,他們還能說一兩件其他的事情,並且說的時候,並不需要任何其他的鋪墊:「我到的時候,人已經殺了一半,滿地屍體和血,非洲那種地方,氣溫比較高,所以屍體腐爛速度很快,王朝被一群工人護在最後,像他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道理,所以見到我後的第一句話,他問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我爸爸媽媽說話了呀?」
林辰再次望著刑從連,在一瞬間,被巨大的悲傷擊中,可他卻不後悔問這個問題,甚至也不後悔,在現在問這個問題。
「你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追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如果是林顧問,會怎麼說呢?」刑從連反問他。
林辰想了想,答道:「我會說:是啊,但是你看,你還可以說話。」
刑從連微微笑起,點了根煙:「林顧問不覺得,你的回答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太深奧了嗎?」他深深吸了口煙,吐出淡青色的煙圈,「雖然你的父母死了,但你還活著,你還有幸可以開口說話,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活著並且可以說話,所以你有機會讓全世界還活著的那些人能聽到你說的那些話,聽到你父母的故事……」
林辰反問:「那刑隊長當時是怎麼說的呢?」
「哦,我說,是啊小子,所以你以後跟我混了。」
「所以他就乖乖跟你走了?」林辰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一開始當然沒有,後來我帶他到當地最大的外星人專賣店,買了所有最新款電腦,他就服氣了。」刑從連一副有錢真好的樣子。
「是麼?」林辰很懷疑地反問,「你真是那麼回答他的?」
「我當然要分析一下我說得非常有水準的那句話,因為你一定不會說。」刑從連很不要臉地輕咳了一聲。
「他聽懂了嗎?」
「當然沒有,他這麼笨……」刑從連感慨著,他從頭到尾,都是用一種很閒適的語氣在說這些,就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閒事。
林辰沒有再問接下來的內容,他想,那應該是下回分解的內容了。
他點開王朝整理出的資料,開始看了起來。
雖然逝去的人無法開口,但活著的人,仍舊有機會替他們把未完的故事說出來。
……
刑從連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時,第一個醒來的是王朝。
少年人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一副要保家衛國英勇就義的模樣。
刑從連示意王朝噤聲,然後打開了電話公放。
那是非常緊張的時刻,鑒定結果如何,決定了他們之後的調查方向,甚至決定了整個未完故事的走向。
「刑隊!沒有!真的沒有!!」
電話那頭的警員顯然剛忙完一切,說話還帶著喘氣聲。
「什麼沒有啊?」王朝忍不住問道。
「許染血衣肩部那兩條皮質裝飾帶上,沒有提取到屬於李景天的指紋!」
得知真相的瞬間,空氣一下子凝固住了
他們都變得沉默,連電話那頭的警員都不再說話,就算是王朝,也知道現在不適宜開口。
周圍冰冰涼涼,過了一段時間以後,膠質般的空氣,才開始緩緩流動。
許染的肩部的裝飾帶上沒有檢出李景天的指紋,證明她並不是那位被李景天擁抱過的粉絲,證明她確實沒有去過粉絲見面會現場,證明那個試圖割斷李景天喉嚨的人不是她,也證明她確實是被誤當做兇手,在李景天粉絲追擊下,無辜慘死。
這些結果,雖然他們早已預料到,但找到證據證明這一切的瞬間,還是讓人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王朝先開口了:「那,許染的嫌疑已經洗清了,他沒有去過現場?」少年人有些艱難地問道。
林辰向他點了點頭。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啊?」王朝這麼問。
連電話那頭的警員都說:「刑隊,這個結果現在出來了,我們要怎麼辦啊?」
其實他們所問的問題,倒是同一件,雖然表述不同且不夠完整,但他們想問的都是,指紋鑒定的結果出來了,許染的嫌疑洗清了,我們該拿這個結果怎麼辦?
如果是平時的普通案件,警方發一份案情通報即可,但問題是,李景天割喉案的案情通報,卻不是那麼好寫,首先警方還並未確定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那麼只是通報許染的問題,就顯得不那麼妥當,並且容易被再次當做靶子,成為警方無能或者立場有問題的證明。
林辰看向刑從連,刑從連也在看他。
「林顧問覺得呢?」
「發。」林辰說。
刑從連很難得提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卻很冷,他對電話那頭的警員說:「我會通知宣傳部門發佈公告,辛苦你了。」
「可是,刑隊,這!」電話那頭的警員還想再說什麼,刑從連卻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老大,這又是為毛啊!」王朝還是一副「我很懵逼」的樣子,「如果我們發了許染的案情通告,李景天如果馬上買機票回他大新尼國可怎麼辦啊!」
「所以需要你,立即監控李景天先生的護照動向啊。」林辰很平靜地對王朝說。
「WHAT!??WHY??」
「你覺得現在,只是我們與李景天之間的問題嗎?」林辰反問。
「難道不是嗎?」
林辰搖了搖頭:「現在的問題是,誰更有公信力。」
「這麼複雜嗎?」
「李景天是一位平素風評良好的歌手,他粉絲眾多,並善於控制輿論,我們現在沒有切實證據能證明他的犯罪事實,他依舊是清白的高高在上的;而我們警方,你也知道,我們從來都處境尷尬,我們的調查結果經常會被公眾質疑,那麼,我們該如何打贏這場同李景天的輿論戰爭呢?」
「我不知道啊!」王朝想了想,依舊困惑,他回頭問,「老大,你心眼這麼多,你港港看?」
「我們要逼他買機票回國啊。」刑從連一副你怎麼這麼蠢的樣子。
林辰解釋道:「很簡單,當我們發通報證明許染並非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將產生巨大的輿論效應,李景天會被再次推向風口浪尖,如果這時候李景天買機票回國,會顯得像什麼?」
「像……畏罪潛逃?」王朝瞪大眼,「你們好陰險,可是,李景天真的會走嗎,而且如果他買機票回國了,我們不就很難再抓住他了嗎?」
「所以,這是一把雙刃劍啊。」林辰摸了他的腦袋,說,「但是對我們來說,這麼做還是利大於弊,這種事情上,總要賭一賭的。」
「好!阿辰你說我們要怎麼賭呢?」
林辰看向刑從連,問:「刑隊長的意思呢?」
「我們去CA公司,找許染被強奸一案,唯一可能的目擊者,李高強先生。」
「所以,這是為了再逼一逼李景天嗎?」王朝打了個響指,終於像是領悟了什麼,「你這是生怕他不買機票回國嗎?」
刑從連提起桌上的手機以及外套,沒有回答。
【二】
林辰總覺得,刑從連之所以敢兵行險招,是因為他很有底氣,仿佛無論李景天是躲在新尼大使館裡,還是坐在回國班機上,甚至是在李景天跨入新尼境內後,他有能力將之繩之以法,雖然林辰不知道刑從連為什麼如此有底氣,但,有底氣總是好的。
時間是早上7:30分,他們從紅街旁的網吧,打車前往CA公司。
沒車也有沒有車的好處,比如刑從連可以不用在熬夜後繼續疲勞駕駛,又比如,他們也可以聽閑來無事的司機先生,說一兩句八卦。
上車之後,刑從連坐在副駕駛裡,只對他們說了一句:我睡了,就迅速沉沉睡去,並且雷打不動。
王朝向前探看了一眼,然後很興奮地扭了扭屁股,對他說:「阿辰我們現在下車把老大甩了怎麼樣。」
林辰假裝沒有聽見,窗外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路面與深夜時的模樣完全不同,逢春比宏景要大很多,規模只比永川略差,這裡坐落了很多跨國公司的駐華總部,比如CA娛樂便是其中之一。
路過市中心的時候,窗外一閃而逝的巨幅海報吸引了林辰的全部注意。
海報上是一位舉著話筒的年輕人,他頭染黃髮,正躺在仿佛無限延伸的草地上放聲大笑,不知是攝影師有意無意,整個畫面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慕卓臉頰上的小半個酒窩。
無限放大巨幅戶外海報,似乎同樣無限放大了那位年輕人的青春的活力,他是那樣熱情而充滿活力,幾乎要灼傷人的雙眼。
巨幅廣告的最下方,印著一行同樣巨大的宣傳語,隨著車輛移動,林辰轉過頭,將之輕聲念了出來:「世紀年華體育場,5月6日,慕卓等你。」
「阿辰你在說那個海報嗎?」王朝跟著他轉了半天腦袋,忽然問道。
「是啊。」林辰回過頭,總覺得其間有一種非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等他再回頭,想再看一看那幅海報時,便什麼都看不到了。
「CA公司我發現真的有點毛病啊,什麼都喜歡搞那麼大,連張演唱會海報都要訂這麼誇張。」大概是想起了安生國際商場裡李景天那張巨幅海報,王朝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咦,這位先生,你們來聽慕卓演唱會的?」司機先生突然問道。
「額……沒有啊,就是看到有點好奇而已。」王朝答。
「我這幾天接了好多樂迷,最近不是西瓜音樂節嗎,不少人都專門來我們逢春聽演唱會呢,我還接到專門來聽那個慕卓演唱會的一群小姑娘,這個慕卓很有名啊!」
「您也知道他嗎?」林辰問。
「是呀,我接的那車小姑娘們,吵吵鬧鬧的,車上跟我講很多這個慕卓的事情啊。」司機說著豎起了大拇指,「據說特別不容易,以前被男人那個過,還堅持下來了,據說現在還挺火的?」
「似乎是這樣。」林辰答。
「這挺值得尊重的啊,真不容易。」司機先生再次感慨道。
聽司機先生這麼說,林辰腦海中再次浮現起那位在草坪上放縱歡笑的年輕人,在查案宋聲聲一案的資料時,他也或多或少地看到過當時關於慕卓的新聞,當時的社會輿論對慕卓抱以了無限同情,這與現在許染所遭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你看,這就是社會偏見,人們總是很容易對某一種人或某一類團體持有不公正、不合理的消極否定的態度,這毫無緣由不講道理,卻無比根深蒂固。
林辰再次想起了司機口中,這位堅強的歌手,雖然無論如何,同情受害者都是應該的,可慕卓卻讓林辰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那張臉孔,漸漸與宋聲聲的面容重合起來。
因為路上堵車關係,他們到達CA娛樂公司已經到了8:30分,其實這個時間點很好,能夠讓刑從連有充足的休息時間,同時,這正好是大部分單位既定的上班時間。
刑從連睜眼時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不過他很快清醒過來,他下車後點了根煙,看了看高聳入雲的寫字樓,話也沒說,直接走了進去。
只是在走入旋轉門的瞬間,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市局宣傳科的電話。
實際上,從他們上車到下車這段時間裡,刑從連都從未撥打過市局宣傳科的電話,他像是卡好了恰當的時機,在走入CA公司的一刻,將那個電話打了出去。
他很乾脆地說:「給我出份5月6日安生國際商場傷人案的案情通報,大致內容是經查證網路謠傳的死者許染實際並未去過案發現場,特此闢謠澄清……」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總不過是刑隊我們這樣很難辦,連嫌疑人都沒有,直接出澄清公告,會顯得警方很無能一類的話。
不過刑從連卻很堅持:「沒事,微博、報紙還有各大新聞媒體上都發一遍,反正罵也是罵我,你怕什麼?」
走到前臺那裡是,他掛斷了電話,捏著手機敲了敲前臺小姐的桌面,然後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警徽亮了亮:「我找李高強。」
前臺小姐有些怔愣,她趕忙把粉撲放下,習慣性問道:「您有預約嗎?」
刑從連放下警徽,笑道:「不好意思還真沒有。」
「那……那我給您打個電話問問。」
刑從連盯著小姑娘的面孔,淡淡道:「王朝?」
王朝小同志分外機靈,直接說:「公關部辦公室在25樓,您請。」
刑從連點點頭,逕自向內走去。
大廳保安早就注意到他們,但光天化日下,誰也不敢攔一位前來辦案的員警,更何況娛樂公司與娛樂會所當然不同,所以在向前臺通報後,他們就不受阻攔地來到電梯口。
這時,刑從連向王朝使了個眼色。
王朝小同志很快會意,他順手按住另一架電梯,電梯門開後,王朝很瀟灑地攔住門,這顯然是為了防止25樓的李經理提前逃遁做的準備。
刑從連於是走進另一架電梯中,那招搖的模樣,像是生怕CA公司諸人不知道他們的到來,於是等到25樓的時候,早已有公關部職員等在電梯口了。
「你們經理呢?」刑從連看了眼電梯口那位女職員的工牌,上面很明確寫著CA娛樂公關部幾個字。
「我們經理今天還沒有上班,不好意思了呢,這位警官先生。」
「沒事,我們可以去他辦公室等著。」
刑從連這樣的人,又哪是一句「我們經理沒有上班」這種話可以糊弄過去的,他說完,便再次邁開步伐,向辦公室內走去。
辦公室裡的女職員們,皆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不過本著看熱鬧的心態,室內甚至還有閃光燈亮起,不少人偷拍了他們的照片。
走過職員牆時,刑從連忽然停下腳步,林辰隨之望去,瞬間定住。
職員牆自然是CA娛樂公關部的職員牆,在部門經理那欄裡自然是他們昨天沒有見到的經理人李高強先生。
不過望著那張嵌在職員牆上的照片,林辰不由暗歎一聲好巧。
很巧的是位李經理先生看上去很是眼熟,更巧的是,在昨天晚上的時候,這位先生還姓盧、名旭。
第132章 四聲44 不定
也難怪盧旭四年來都沒有任何身份資訊記錄,因為在出獄後,他早就不叫盧旭了。
林辰估計,刑從連已經在盤算下樓後該怎麼整治王朝了,不過他面色倒是如常,唯獨在進總經理辦公室之前,他從門口秘書小姐的辦臺上拿了卷塑膠膠帶,隨後就大大方方的推門進去。
辦公室裡確實空無一人。
刑從連仿佛早已料到這點,他啪地摔上門,順便將之反鎖上,任由秘書小姐在外狂吼,也不理睬。
在辦公室的大門被摔上的瞬間,有一個很安靜的空白段,一些細微的聲音在辦公室內迴響著。
林辰在辦公室裡環視一圈,目光從半開的玻璃窗落到辦公室角落的酒水櫃,最後落在房間另一側的歐式真皮沙發上。
其實,像李高強或者說像盧旭這樣的人,並不是特別聰明的類型,但他們有著豐富的社會經驗,他們生活在社會最為骯髒的爛泥階層,最擅長虛與委蛇,為了生存下去,幹盡了世界上的醜惡勾當。
並且,因為在爛泥裡摸爬滾打的時間很長,他們又往往確實掌握了很強的生存技能,他們能活的很好。
不過,如果對手是刑從連的話,大概就真的不夠看了。
林辰走到酒櫃邊,給自己沖了杯熱咖啡,用小銀勺攪動著杯裡的糖塊,然後坐到那張真皮沙發上。
刑從連在辦公室裡轉了半圈,在走到資料櫃邊的時候,他很隨意踢了踢資料櫃的鐵門。
巨響過後,櫃內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出來吧。」刑從連淡淡道。
資料櫃大門嘩地打開,小山似的胖子順勢滾了出來,仰面躺在地上。
果然是盧旭。
盧旭口鼻上泛著青腫,他故技重演,直接一把抱住刑從連大腿,開始哭:「刑隊長啊,昨天我是真不知道您的在真實身份啊,所以才做錯了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吧!」
林辰抿了口咖啡。
「把頭抬起頭。」刑從連淡淡道。
盧旭很乖巧地仰起頭,整張臉像是沖了氣的癩蛤蟆,他仰頭同時還緊張地閉上眼,一副任打任罵絕不還口的樣子。
刑從連刷地拉開膠帶,順手將盧旭的嘴封了起來。
盧旭猛地睜眼,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嗚嗚地叫了兩聲,然後像是想起那些黑幫片中經典橋段,他猛地瞪大眼睛,目光中流露出真正的恐懼來,不過刑從連卻沒有給他思考時間,在盧旭要伸手把膠帶撕下前,刑警隊長就用一個漂亮的擒拿術將人反扣住,然後拖著這位小山似的中年人,走到窗邊上。
下面發生的事情,就有些限制級。
刑從連先是將25層樓的玻璃窗向外推得更大了些,然後將盧旭先生提起,壓到視窗上。
其實,具體來說,這並不算一個太危險的動作,因為盧旭先生的體格問題,他基本上沒可能從這個視窗翻出去,但高層呼嘯的風像刀子一樣撞得門窗直響,樓下是很清晰喇叭聲隨著打開的窗戶猛地灌入室內,被人壓在25層高樓視窗向外探去仿佛馬上要墜樓的的恐懼感遠遠壓過理智。
盧旭掙扎地非常厲害,窗棱被他撞得砰砰直響,不過刑從連的手還是穩穩地制住盧旭。
「盧先生啊。」刑從連壓在他耳邊,輕聲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就算今天我真把你推出去,我頂多也是坐幾年牢,而像你這樣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對付滾刀肉,當然要比他更狠,林辰又抿了口咖啡。
盧旭嗚嗚地喊著什麼,然後拼命點頭,終於,像是吹夠了外頭的風,刑從連終於鬆開手,盧旭撲通一聲翻倒在地。
他瑟瑟發抖,臉色已經白得像張宣紙,甚至已經做不出那些噁心人的討好動作來。
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
刑從連蹲下身,拍了拍盧旭的肩,很客氣地說道:「我問什麼,你回答什麼,還是之前的遊戲。」
盧旭點頭如搗蒜,刑從連伸手,將他臉上的膠帶摘下,盧旭猛地大喘氣,卻連喊叫也不敢。
刑從連掏出手機,念了一段東西。
「三周前,也就是4月15日晚上,你以李高強的身份,在皇家一號會所共計刷卡消費184115元,請問這筆刷卡消費,是否用於支付當晚CA公司藝人和員工在皇家一號會所的所有娛樂消費活動。」
盧旭大概是被封住嘴的時間有點長,此刻他只會點頭,甚至連說話的技能都忘記了。
「其中是否有款項用於支付皇家一號會所提供的性服務?」
盧旭的眼珠轉了半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這……」
「有還是沒有,可以乾脆點嗎,盧先生。」
「都是正常酒水消費,您得相信我,雖然您看我這樣,但是我們公司……」
林辰終於將白瓷杯在茶几上放下,他身體微微前傾,盯著不遠處地面上那張肥碩的臉孔,對刑從連說:「剛才的三個回答,都是假話。」
刑從連聳了聳肩,二話不說,直接提起盧旭就要繼續往窗邊走,盧旭嚇得再次抱住刑從連的腰,並且絕不鬆手。
刑從連很不滿地說:「我說盧先生,您能別占我便宜嗎?」
盧旭趕忙鬆手,非常非常惶恐,他癱軟在地,再沒有任何犯奸耍滑的念頭:「其……其實,那不是……那筆錢不是CA公司付的錢……」
聽到這話,饒是刑從連也非常意外。
「那是什麼?」刑從連問。
「那……那是CA的人……」盧旭抬頭,小心翼翼看了刑從連一眼,很尷尬地說,「那是CA的小藝人,賣……賣那個的錢。」
刑從連揉了揉耳朵,很不可思議地反問:「賣哪個的錢?」
「賣,就是賣屁股嘛。」
林辰也難得感到吃驚,他望著刑從連,見對方指了指地上攤成一團的胖子,問他:「我耳朵沒出問題吧?」
「好像沒有?」
「到底怎麼回事?」刑從連說著,踢了一腳盧旭,很煩躁地說,「講清楚。」
「您看,這不就是行業內的潛規則嘛,這麼大個娛樂公司,男團女團十幾個,總有人沒有活幹又想出頭,當然就……」盧旭瑟瑟發抖,將兩隻手的大拇指對了對,做了個親吻的動作,「還有些練習生也窮,既可以賺點小錢,又能認識大老闆,多好啊,但這可不是逼良為奸啊,特別你情我願,真的。」
盧旭一席話落。
盧旭話裡的意思是,他其實是在介紹CA藝人為皇家一號的顧客提供性服務,並從賺取仲介服務費?
林辰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都有些震顫。
雖然他大概也聽說過一些關於潛規則和行業內幕的事情,但那些東西實在離他的生活很遠,就算報紙上、電視上他也經常會看見什麼某某藝人酒店會大款的故事,但那也是浮光掠影般的新聞,令人沒有任何真實感。
總之,大概是因為娛樂圈實在太光鮮亮麗,令人感覺那仿佛和正常生活隔著一層戳不破的膜似得。
薄膜的一側是演戲的人,另一側是看戲的人,大致如此。
但現在,因為這整個案件,他們仿佛漸漸將手伸入了另一個世界裡,雖然依舊戳不破其中的隔膜,但也能觸碰其中的光怪陸離。
刑從連的反應於是更快一些:「盧先生真是業務繁忙啊,每天晚上都在兩頭牽線搭橋,也是不易?」
「這不都是為了討生活嘛。」盧旭訕笑。
可就算盧旭在兩頭牽線搭橋,可為什麼所謂的嫖資是由盧旭支付給會所方?
「CA娛樂和皇家一號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完全是同一家公司旗下?」刑從連問。
「這,這我們哪高攀得上CA啊,人家是跨國大企業啊,搞這個娛樂業特別厲害,只是在咱這裡有點小生意而已,都是互惠互利的事情,誰家不這麼幹啊。」
「那筆錢為什麼由你來付?」
「您看,這其實就是過個帳,我也不知道您是怎麼查到的,但如果直接由皇家一號支付給CA,那查起來大家不都知道怎麼回事了嗎,我這就是個中間人,老闆們把錢給我,我這裡轉一手,再由別人那再轉一手,這不就很難查了嘛,但這裡面水可深,您要真有查的意思,我給您當臥底啊?」
或許是見刑從連突然態度良好,盧旭再次變得油滑起來。
刑從連看他一眼,說:「經濟犯罪,這倒是不歸我管。」
「我知道,您是為許染的案子來的,許染這事吧,也是活該我倒楣啊真的,您要問的不是許染,我昨天晚上那是真不會出賣您啊。」
刑從連還是很客氣:「那還是我犯了禁忌?」
「許染啊,那可真是禁忌。」盧旭神秘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想湊近刑從連耳邊,不過最終,他還是扶住桌子,不敢再湊上去:「您想啊,雖然我不是老闆,可老闆能開這麼大的會所,搞這些生意,什麼最重要?」
「請盧先生賜教。」
「當然是客人隱私啊!」盧旭搖了搖頭,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您得讓客人有安全感,別人才會來你這兒消費不是,所以許染居然去狀告客人,這可是觸了底線了,要是一個會所連客人隱私都保護不了,老闆怎麼開店啊?」
盧旭越繞越深,他諂媚地看著刑從連,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樣子。
但刑從連卻思路很清晰,根本沒有糾纏於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他很乾脆地問道:「直接回答我,李景天當晚,有沒有去過皇家一號。」
盧旭抖了個激靈,訕笑著問道:「您是希望我回答有,還是沒有呢?」
狗改不了吃屎真是至理名言。
「說真話。」
「真話就是我確實不知道點單的人究竟是誰,但您要我出庭作證的話,那也沒問題啊,我保證說得天衣無縫,一定能幫您弄死李景天這個小賤人。」
望著盧旭狡詐油滑的臉孔,林辰很失望地看向刑從連,搖了搖頭。
他之所以搖頭是因為,盧旭的所有反應都在說:我說的是實話,我確實不知道,當晚那間房間內究竟是誰在等著許染。
雖然一切線索都指向李景天,但是會所已經為了所謂的生意、為了保護客人隱私,將所有可能的證據清除乾淨,所以,他們依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能將李景天釘死的東西。
林辰忽然覺得,盧旭剛才的建議,真是令人非常心動。
第133章 四聲45 之中
雖然心動,但盧旭的建議顯然不在他們考慮範圍內。
刑從連蹙眉問盧旭:「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點單的客人究竟是誰?」
「因為現在,客人們都用手機用戶端下單了啊!」盧旭語氣非常高深莫測,「有錢人嘛,就喜歡玩點這個,您說對不對?」
「什麼叫,手機用戶端?」刑從連很平靜地問道,仿佛真不是很明白裡面的關節所在,但林辰心知,他現在大概和他一樣激動。
因為如果李景天曾經用他自己的手機下過單,那麼他的手機裡必然有操作記錄,而王朝,又曾經因為李景天微博被盜一事,全方位搜查過李景天的手機。
如果是王朝的話,幾乎不存在沒有偷偷備份李景天手機資料和使用情況的可能性。
「就是客人用自己手機點單,然後會有條短信發到我手機上,告訴我要帶什麼樣的姑娘哪個房間,這樣不是安全嘛,據說走的時候,也會有安排,這樣可以避免客人們碰頭,他們有錢人就整天愛做這種齷齪事情,還講究什麼個人隱私,特別不要臉。」
刑從連點了點頭,順手給王朝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後,王朝不知問了什麼,刑從連又回頭問盧旭:「你手機裡有那個下單軟體嗎?」
盧旭歎了口氣,像是很遺憾地說:「我這哪能有啊,這都得是會費交到一定數額而且很值得信任的會員才能享受的待遇,據說,要是您嫖完不滿意還可以打差評,小姐就要扣工資,我也就是聽說有這麼個東西。」
「真是與時俱進啊,等下把你的短信複製一份發我。」刑從連對盧旭冷冷說完,然後囑咐王朝地下室見,隨後掛斷了給王朝的電話。
刑從連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然後迅速話鋒一轉,問:「知道慕卓在哪嗎?」
盧旭也一時沒反應過來:「您說哪位,我手下好像沒這個小姐啊,木……什麼來著?」
「慕卓。」刑從連指著對面商業廣場LED大螢幕上的廣告,搖滾青年在舞臺上嘶吼的畫面一閃而逝,「人在公司裡嗎?」
「您說是他啊。」盧旭眼睛都亮了,「這個,慕卓現在應該是在市郊天青湖那裡,最近不是西瓜音樂節嘛,可能在那排練,您找慕卓幹什麼呀,難不成,他也是客人之一?」
盧旭一時間浮想聯翩。
「你怎麼話這麼多?」刑從連走到門邊,沖盧旭勾了勾手指,示意盧旭一起出門。
林辰將咖啡杯放下,從沙發上站起。
走出辦公室大門時,刑從連瞬間同盧旭變成哥兩好的狀態,他勾住盧旭的肩膀,面對滿辦公室關切的眼神,盧旭只好堆著滿臉假笑,仿佛他剛才只是與警方進行了一場再正常的談話,並且諸如刑訊逼供啦、被員警按在視窗啊,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過。
走到電梯口,刑從連還握住盧旭的手,說:「真是感謝李經理對警方工作的大力配合,如果人人都能像您這樣積極向警方提供線索,那我們的工作真是能輕鬆不少啊。」
「應該的,應該的。」盧旭終於察覺到刑從連的異常態度,他想抽出手,可還是被刑從連硬拉進電梯裡。
林辰默默跟在最後。
電梯門關上後,刑從連刹那間又變了一副面孔,他鬆開握住盧旭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襯衣領口:「盧先生,您看,要是皇家一號裡出了點什麼事情,大家會不會懷疑你就是內鬼呢?」他很認真地自問自答,「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啊。」
就在盧旭以為一切都要過去的時候,他再次嚇得腿軟:「刑隊長,您要什麼,您要什麼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先借輛車開開?」刑從連隨口說道。
「啊?」
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停車場的涼氣撲面而來。
王朝正在電梯口,仿佛熱鍋上的螞蟻,看到他們,少年人焦急道:「老大老大!粗大事啊!」
刑從連對盧旭抬了抬下巴,示意對方帶路去開車,然後問王朝:「怎麼了?」
「李景天真買了今天15:30永川飛新尼的航班,他要跑路了啊!」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你憑什麼知道!」
「只有你一個人會上網嗎,永川飛新尼一天就兩個航班,一個是9:50另一個是下午15:30的,我當然是想讓他這個時間段走。」
王朝很不可思議地扭頭看著刑從連:「我以為你說放他走只是說說而已啊,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還有6個小時李景天就要走了啊!」
「當然是在這段時間內找到能將李景天定罪的關鍵性證據。」刑從連很不以為意。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盧旭的車邊。
盧旭開一輛賓士S200,刑從連看到車的時候,還很吃驚地「謔」了一聲。
盧旭要習慣性坐進駕駛室裡開車,刑從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和王朝去坐後排。
王朝滿臉不情願,不過在刑從連的眼刀下,他還是只能和200斤的盧先生擠在後座。
林辰在副駕駛上繫上安全帶,聽王朝在後座上嚷道:「老大,6個小時裡你還要算上我們去永川的時間,也就是要減去一個半小時,如果我數學還不差的話,現在還剩下四個半小時找證據了!」
刑從連正在摸索著賓士的駕駛系統,看上去很像對豪車充滿了興趣:「王先生……」他突然將車倒出車位,爾後猛踩油門。
「啊?」
「現在網上形勢如何?」刑從連根本沒有順著王朝的思路說話。
「這不是已經從昨天瘋到今天了嗎?」王朝往另一側車門靠去,堅持要和盧旭保持距離。
雖然車速有些瘋狂,並且有時限壓身,不過刑從連卻還是很從容鎮定,他打開車窗,點了支煙,對王朝說:「和你上司彙報工作的時候,最好具體一點。」
「我我。」王朝忽然臉漲得通紅,迅速認錯,「對不起老大,截止目前為止在20分鐘時間內,『關於許染事件的案件通報』獲得了3000+轉發和700+評論,網上言論基本還是分兩派,雖然懷疑李景天有問題的網友評論有增多跡象,不過還是淹沒在浩瀚的粉絲評論中,李景天的粉絲是有組織有計劃的安排人專門給熱評點贊,把支持李景天的評論頂到最前面和熱門轉發的位置上,他們還說許染的死完全是警方追擊疑犯過程中的意外,和粉絲行為沒有任何關係……而且……」王朝頓了頓,欲言又止。
「而且什麼?」刑從連很不耐煩地問道。
「而且,熱評都是陰謀論有人指使妓女陷害他們偶像,警方也同樣受人指使,所以一直以來就在針對李景天。」
「咦,圍觀群眾的眼光果然都是雪亮的啊。」刑從連半真半假地感慨道。
雖然王朝只是在總結,但網路言論顯然只會比他所總結的更加沸反盈天,粉絲們當然要為了維護偶像不斷攀咬他人,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依舊在圍觀,而他們,也只有不到六個小時時間了。
盧旭拉著安全帶,看向高架外的景色,突然開口:「刑隊,這條路是去天青湖啊,您您,您剛問我慕卓在哪,您這是真要去找他?」
「怎麼,盧先生有意見嗎?」
「我怎麼敢啊!」
林辰抬眼看了看後視鏡,盧旭坐在後座,目光不定。
「盧先生,您還有什麼線索,想向警方提供?」林辰忽然開口。
「哎呀,我不是有線索,只是擔心刑警官啊!」盧旭把身子往前靠著,非常狗腿地說,「我剛聽刑警官話裡的意思,這是準備和李景天杠上了,這種情況下,您這再找慕卓,CA公司可能會不高興啊……」
刑從連叼著煙,笑問:「他們高興不高興,和我有關係嗎?」
「這這……和您還是有點關係的。」盧旭一副我非常忠心的模樣,「CA公司,和一般的娛樂企業不太一樣,其實一般娛樂企業也這樣,但是CA更厲害一點。」
「盧先生,您能好好地,一次性把話說完嘛?」刑從連撣了撣煙灰,問。
「CA是老牌娛樂帝國啊,娛樂企業最會什麼,當然是造星對不對?」盧旭咽了口口水,繼續道,「但是造星的本質是什麼,還不就是通過層層傳播,讓一個人或者一件事變得深入人心,爛的都能給您說成好的,CA最會炒作和操縱輿論,他們和媒體關係又好,醜八怪都能給您整成全民票選最英俊的100位男星,您真要和CA硬碰硬,那真就是以卵擊石啊。」
「這麼厲害?」刑從連像是想到了什麼,很漫不經心地說道。
「何止是有點,您剛才不是說,網上那些粉絲什麼的拼命攻擊警方……這裡面肯定就有CA公司的手筆啊,我知道,您一直調查許染那個案子,可是說實話,就這李景天這畜生都能洗白成現在這樣,粉絲還忠心耿耿地,這裡面CA公司可是下了不少力氣的啊,您說厲害不厲害吧!」說起畜生那個字時,盧旭分外咬牙切齒。
「照盧先生的意思,CA公司可真是有點可怕啊。」刑從連這麼說。
其實,從一開始,關於李景天事件的大規模的網路輿論清洗就不是個人能夠做到的,這背後必然有大公司的身影,這並不令人意外。
忽然,林辰聽見刑從連問道。
「林顧問覺得,真有人可以顛倒黑白,永遠在輿論上立於不敗之地嗎?」
林辰認真想了想,回答說:「這涉及到傳播學的問題,雖然理論上講,不存在百分之百操控每一則輿論的可能性,但如果操作得當,保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支持率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那我們現在去找慕卓,豈不是正好?」
「確實。」林辰答。
「為什麼?」
問為什麼的人卻是王朝,所以林辰還是很耐心地回答:「道理很簡單,現在李景天要回國,為了不讓他回國的理由看上去那麼做賊心虛,那麼李景天本人或者說CA公司勢必要為這件事找個恰當理由,從現在網上的輿論導向,這個理由大概就是我們?」
「什麼阿辰,我們怎麼了?」
「我們現在去找慕卓,問起當年宋聲聲的事情,如果是CA公司的話肯定會意識到,我們這是在許染一案上碰壁,所以想翻舊案釘死李景天,對於這種老牌娛樂公司,這麼好的機會怎能不用呢?」
「『宏景警方迫害新尼國知名歌手,歌手不堪重辱,被迫回國』王先生,您覺得這個標題怎樣?」刑從連跟著又補了一刀。
王朝猛地吸了口氣:「靠,真不要臉啊!」
「少廢話。」刑從連按滅煙頭,忽然很嚴肅問道:「那個手機『點單』軟體怎樣,李景天手機裡有使用痕跡嗎?」
王朝很難得皺了皺眉,然後搖頭:「可能有安裝刪除痕跡,但是我還弄不清楚,如果李景天的手機在我手裡,我可以把資料還原出來,現在不行。」
他模樣很懊惱,恨不得能穿越回一天前,如果是那時候能夠對李景天手機做徹底的資料還原,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坐在警局裡喝茶吹空調了。
但或許是什麼冥冥之中的原因,讓他們必須要去見慕卓,而這本身就是許染的心願。
……
實際上,在見到慕卓前,林辰都還不明白,這樣冥冥之中的安排究竟是何意義。
時間是5月7日早上9:10分,地點是逢春市郊的天青湖畔。
因為音樂節的關係,湖畔廣袤草地上搭建了宏偉的鋼鐵舞臺,遠遠望去,竟有種莫名的震撼之感。
草地上駐紮著提前來蹲點的樂迷們,他們擺開了郊遊的架勢,有人在打牌有人在閒扯,還有人宿醉未醒正陷入沉睡,但場間大部分人,都是歡樂的男男女女,他們或笑鬧或自娛自樂地唱歌跳舞,讓這裡仿佛變成了什麼世外桃源般的幸福所在。
在場外還有一些發放紀念品的小攤位,現在未到演出時間,所以那是些發放應援物的攤位正處於半歇業狀態。
王朝很好奇地向那裡走去,一塊攤位前站定,他仰頭看著橫幅上印著的兩個摟在一起的卡通小人,隨後變得目瞪口呆起來。
林辰也抬起了頭,如果他沒有猜錯,那兩個摟在一起的小人,正是李景天同慕卓。並且,他們兩人的卡通頭像被一顆愛心圈起,底下標注著「T&M」和「Forever illi」的字樣,雖然不太瞭解現在的流行文化,但這很顯然應該是同人cp一類的玩意。
「這什麼鬼,illi組合不早就解散了嗎?」王朝大大咧咧地問道,「這是慕卓和李景天的搞基攤位嗎?」
林辰來不及捂住少年人的嘴。
坐在攤位裡打瞌睡的女孩子聽到這話,猛地醒來,然後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亮著他們。
「抱歉。」林辰向對方點頭致歉。
他剛想拉著王朝走開,攤位裡的女孩子很激動地拍案而起,喊道:「等等!」
王朝很奇怪地回頭,女孩抄起攤位上的宣傳冊,蹬蹬蹬跑到他們面前,一把將宣傳冊塞到王朝手裡:「少年我看你很有眼光嗎,這份入坑指南我就先贈予你,望你好好研習!」
女孩說完,還拍了拍王朝的肩膀。
大概是第一次遇見比自己還二次元的人,王朝目光中的奇怪已經變成了驚恐,他低頭望著手裡的宣傳冊,扔也不是看也不是。
「誒,這是什麼?」刑從連隨手從王朝手中抽出宣傳冊,然後翻了兩頁,果然,他的眼神也變了,「慕卓和李景天是那種關係?」他問。
「萌不萌,萌不萌!天幕萌不萌!」女孩跳起來,很熱情的問道。
「那是當然萌。」刑從連實際上連「天幕」是什麼都不知道,卻無比順溜地撒著謊。
「啊,你就是傳說中的叔叔飯。」小姑娘一聽這話,高興地拉住刑從連的手不鬆開。
「是啊,他喜歡這兩個人很久了,從illi時代就是。」林辰認真地替刑從連圓謊。
「哎呀,您居然還喜歡illi,好棒啊!真是很少見到這麼有眼光的直男啊!本來今年是illi十周年,說不定還能期望景天和阿慕他們同台複出,不過現在景天惹上這麼大麻煩,他們可能不太有機會再重新一起上臺了,好遺憾啊。」
小姑娘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從她的話裡,林辰才知道,原來慕卓和李景天的關係相當好,經常出雙入對,尤其在慕卓被宋聲聲性侵後,李景天給予他非常大的支援,他們的友誼也因此保持到了現在。
民眾當然喜歡這種相互依靠扶持,共度難關的故事,這也讓李景天和慕卓的粉絲群體有很大的重合,因為他們人氣互補,雖然組合解散了,但他們單飛後的成績,比在一起組合出道時不知好了多少。
聽粉絲一席話,遠比看上幾小時資料要管用很多。
「看上去CA真不是一般厲害啊,很少見組合拆隊後個人還能發展這麼好的。」刑從連被小姑娘拉著絮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脫身,他打了個哈欠,放眼望去,空曠的舞臺間,只有零星幾位工作人員在調試設備,「慕卓還真是敬業,昨天不是還浪到很晚,這會兒已經開始排練了?」
「這又是CA的過人之處了啊,藝人的工作時間和員工是一樣的,需要非常嚴格遵守。」盧旭說。
刑從連笑了:「規矩這麼嚴格的公司,我們一般叫黑社會。」
盧旭只有點頭哈腰苦笑。
「那還要煩請盧先生通傳一聲,我們要去哪裡找慕卓?」
「您這太客氣,說什麼通傳啊。」盧旭趕忙道,「我剛已經給您打電話問過了,慕卓這會兒就在後臺,但是馬上有彩排。」
他話音未落。
遠處的舞臺開始燈光變幻,在閃過一叢劇烈的光芒後,廣告中才能看到的人突然出現在了舞臺上。
慕卓已經要將近30,可還是顯得很像個少年人,他頭髮金黃,臉蛋白嫩,雖然穿著便衣,但一握上話筒,便有無限魅力。
音響並沒有打開,所以慕卓只是握著話筒和伴舞在走位,在巨大的升降舞臺上,他渺小如蟻,可就是這樣的小螞蟻,又仿佛有控制全場的魔力。
草坪上的樂迷也注意到舞臺上的人,他們開始歡呼,哪怕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們也仿佛在聽真正的演唱會一般興奮雀躍。
歡呼聲從草坪席捲而去,從頭到尾都沒有停歇。
彩排最後,慕卓氣喘吁吁地在舞臺上站定,天氣炎熱,他有出了很多汗,所以有些脫力,就在這時,慕卓的手忍不住緊緊握住話筒,然後,他的手指開始在話筒的防滑套上輕輕劃動起來,一下又一下,在某一個刹那,他甚至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眼。
慕卓的動作只有很短暫一瞬。
但林辰卻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他像身旁望去,像無數次默契的對視般,刑從連也同樣在看著他。
「這是什麼毛病?」刑從連這樣問。
一時間,林辰也回答不出刑從連的問題,不過眼前的一幕,卻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王朝帶竊聽器了嗎?」他忽然反問刑從連。
等他們再看向舞臺時,慕卓已經同伴舞說笑著,走下臺去,他和那些伴舞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任何明星架子,仿佛是很普通的鄰家青年。
雖然從剛才到現在,他們已經很多次感慨過CA公司真的很有一套,但真正見到CA公司的明星們,才會真正意識到這所謂的「有一套」究竟是多麼嚴苛規整的培訓體系。哪怕是李景天或者慕卓,同那些趾高氣昂的小明星,真的很不相同。
而且,這樣的有一套當然不止體現在藝人訓練上,還體現在內部管理上。
後臺安保非常嚴格,如果沒有盧旭這樣的「叛徒」,他們要見到慕卓,真要花上很大的功夫。
慕卓看上去精神頭極好,他面色紅潤,剛從舞臺上下來,此刻正在喝水,見他們進門,他還沖他們眨了眨眼。
「李經理?」慕卓很客氣的放下水杯,向盧旭打招呼,「您怎麼有空來了?」
雖然慕卓反應良好,但跟在休息室裡的經紀人態度就不那麼客氣了:「李經理,公司規章裡難道沒有明確說過,不要隨便帶陌生人出入後臺。」
盧旭畢竟是老油條,對付這種經紀人有得是經驗:「你這什麼態度,看到這三位了沒,都是警官先生,來找慕卓問點情況的。」
「什麼情況?」經紀人瞬間警惕起來。
大概經紀人這類角色,都是護犢的母獅,柳盈也好,慕卓的這位經紀人也罷,一聽他們的身份,只差沒有攔在慕卓身前讓他們趕緊滾蛋。
「有些關於李景天先生事情,想請問慕卓先生。」
林辰向前一步,抬眼,第一次近距離審視著這位張揚恣意的搖滾青年。
第134章 四聲46 訛詐
傳統民俗中有相面一說,心理學中,也有過關於第一印象的研究。
心理學家家們往往會說,人與人間的第一印象,可能會決定著你們之後的交往走向,首因效應的影響往往大於之後的印象。
比如說,他看到刑從連時的第一印象是,這還真是個好看又有趣的人,那麼見到慕卓的第一印象,就變成,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
慕卓有一頭金色的短髮,他眼睛很大,左側臉頰上有個酒窩,像眾多搖滾青年一樣,他戴著很多奇怪的金屬配飾,身上和胳膊上也有零星的紋身,但他依舊是個非常簡單的人。
這體現在他的目光裡,也體現在他亂七八糟的化妝臺上,他的鑰匙手機錢包就這麼隨手一扔,桌上攤滿的雜誌零食,雜誌下甚至還壓著吃了一半的薯片。
對簡單的人,當然只用最簡單的處理方式。
林辰很直白地說道:「您前隊友李景天的強奸案十分可疑,我們懷疑當年對你進行性侵的人並非宋聲聲,而是李景天先生,所以現在,需要您配合調查。」
這段話非常公事公辦,慕卓的反應則更加典型。
那位搖滾青年面色劇變,他唰地從梳粧檯上跳下,林辰的衣領被這位搖滾青年一把拽住,人也被猛地推到另一側牆上。
哐地一聲巨響,林辰有種五臟六腑都要移位的感覺。
「你他媽開什麼玩笑,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慕卓在他的耳邊嘶吼道。
刑從連將要上前拉開慕卓,林辰卻對他微微搖了搖頭。
被受害者怒斥也是很新奇的經歷了,林辰很仔細觀察著慕卓的面容,觀察慕卓隨他所說的話而產生的每一絲情緒反應。
他說:「我當然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不過你自己應該很清楚才對。」他平靜地說,「當時宋聲聲能被定罪,關鍵證據是存留在你體內的男性精液,不過我很奇怪的一點是,為什麼在你體內檢出精液的同時也檢出避孕套的潤滑液成分,問題來了,既然宋聲聲用了避孕套,怎麼你體內還會留有他的精液呢?」
慕卓聞言先是一愣,爾後他的眼眶通紅一片,像一隻憤怒的小獅子,林辰懷疑,化粧室外的走道上都能聽到他瘋狂的怒吼:「你這是在羞辱我嗎?」
慕卓說著,便緊緊攢起拳頭。
在慕卓揮拳前,林辰頓了頓,好心提醒他:「毆打警務人員,涉嫌妨礙公務,將被處以十五日以下拘留或處罰金。」
拳風於是擦著他的耳廓,砸向一旁的牆面,林辰很清晰聽到骨節與牆面撞擊的脆響。
慕卓說:「已經九年過去了,我好不容易才走出來,你們為什麼還要逼我,為什麼啊!」慕卓咆哮後,聲音漸漸低落下來,「阿天也好、我也好,我們才是受害者,為什麼我們受害者,要被你們員警當成嫌疑人一樣對待,這就是你們說的秉公執法嗎?」
慕卓終於後退,他的淚水也隨即流了下來,經紀人見狀,非常憤怒地舉起手機:「就算是員警也滾,給我滾!再不滾我就發微博曝光你們了!」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輿論也變成了施壓或者博弈的手段,但林辰沒有在意兩旁的聲音,他望著慕卓的面容,只覺得非常悲涼。
事實上,在走進這間辦公室前,他也曾猜測過,關於李景天、慕卓和宋聲聲的故事會是怎樣,或許慕卓真的是受害者,他只是因為一些誤會,而錯誤指認了宋聲聲,但現在慕卓的反應告訴他,在這個案子裡真正的受害者,應該是那個經歷了九年無妄牢獄之災的男人。
你看,有時現實故事就是這麼離奇,有人被害無法伸冤,有人無罪卻蒙冤入獄。
林辰甚至不知道,這個故事走到最後,究竟會有怎樣的結局。
慕卓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回蕩,他的視線裡滿是慕卓出離憤怒的面孔和膽怯的目光。
林辰穩了穩呼吸,對慕卓說:「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敢在你面前說這些事情,就證明我很有底氣,所以不管怎樣,也無論時間過去多久,真相終會再見天日。」
他說完這些話,拍了拍慕卓的肩膀,然後轉身就走,刑從連聳聳肩,跟他一起退出了門,盧旭則留在裡面,處理善後事宜。
出門之後,刑從連在他身邊,他們默默走過了後臺漫長的通道,等到了陽光下,刑從連才再次開口:「慕卓的反應好像有問題。」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情緒反應太誇張了,演技很糟糕,在憤怒的時候居然露出了心虛的表情,如果李景天真的有什麼漏洞的話,那一定就是慕卓了。」回想起方才慕卓的每一絲表情變化,林辰覺得,就算他並非微表情識別專家,也依然能夠察覺到慕卓的虛假情緒反應。
一個強奸的受害者,在被人提及曾經受害經歷時,第一反應往往是羞恥和愧疚而並非憤怒。
因遭受性侵而感到羞恥也是受害者們往往不會選擇報案的原因,甚至有很大比例的受害者在遭受非人對待後會將罪責歸咎於自己,他們可能會憤怒,那也是羞愧的憤怒,而不是一種「你憑什麼不同情我」的憤怒,不是慕卓那樣的憤怒。
「所以,宋聲聲的強奸案……」
「雖然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想那應該是個冤案。」想起那位曾恣意瀟灑的大明星,也不知早九年的時間裡,宋聲聲變成了什麼樣子。
「如果這是李景天和慕卓聯合設計宋聲聲,但許染的信裡,卻說宋聲聲是為了李景天頂罪,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時間過去太久,一時間很難理清其中的頭緒,我們現在也只有依靠慕卓先生來幫我們了。」林辰搖了搖頭。
「說起來,你剛才詐慕卓是詐得有點狠啊,居然那麼底氣十足地說自己有證據?」
林辰撇了撇嘴:「這就是賭一把了,雖然李景天把許染一案的證據清理得很乾淨,讓我們處處碰壁,但對於他這樣的強奸犯來說,不可能從生下來就如此縝密,時間越早,他犯錯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他賭的便是慕卓頭腦簡單,會在訛詐下緊張地給李景天打電話確認一些事情。
想到這裡,林辰抬頭問刑從連:「你的竊聽器裝好了嗎?」
刑從連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但語氣中還是有些擔憂:「但位置不好,如果慕卓沒有選擇在化妝間裡打電話,我們就監聽不了了。」
「你沒有發現一件事情嗎?」
「什麼事情?」
「慕卓是個很懶的人,懶,並且頭腦簡單。」林辰很難得冷笑著說,「懶人,怎麼可能離開讓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去陌生的地方進行一則令他會變得非常沒有安全感的通話呢?」
「林顧問……」刑從連忽然開口。
「嗯?」
「我發現你真的很會算計人啊。」
「彼此彼此。」
……
王朝早就在草地上搭建好了監聽平臺,陽光刺目,周圍仍舊是歡笑的樂迷們。
等他們走過去時,少年人抬起頭,很難得語氣嚴肅:「老大阿辰,你們可要想好了,這是未被批准的監聽,無論你們接下來聽到什麼內容,都無法被作為呈堂證供,也就是說就算你們聽到慕卓對李景天吐露了當年事情的真相,那也沒有任何法律效力,你們真的真的要想清楚。」
回答他警告的是刑從連的反問:「現在幾點了?」
「9:40分。」王朝答。
9:40分,也就是說,離6小時的時限越來越近了。
「那麼開始吧。」
刑從連很乾脆俐落地盤腿坐下,接過其中了一枚無線耳機,林辰坐在他的身邊,拿起了另外一隻。
按照推算,像慕卓這樣的性格簡單而又衝動的人,在得知當年事情可能已經暴露後,必然會急切地給知情者打電話確認一些事情,這裡面的間隔,不會超過10分鐘。
通過監聽器,林辰聽見慕卓很不耐煩地應付著盧旭的安撫,他已經不復先前的謙恭有禮,而是暴露出了他暴躁易怒的本性。
慕卓反口罵了盧旭兩聲,讓盧旭這個死胖子做好滾蛋的準備。
刑從連的監聽器效果然很好,他甚至還能聽見盧旭被慕卓斥責後,小聲嘟囔「賤貨」的聲音。
總之,化粧室經過了一陣雞飛狗跳的時間。
爾後,盧旭摔門出去,慕卓的經紀人又在罵罵咧咧說著什麼。
經紀人女士先是給公司上層打了電話彙報了情況,並說希望宣傳部門一定要搞臭他們幾個員警,這當然都不是重點,雖然看不清屋子裡的情況,但通過砸東西的聲音,摔椅子的聲音,林辰大概也能猜到那是慕卓在發洩情緒,等發洩完情緒,人的恐懼心理便會佔據上風,慕卓就要開始擔心了。
在經紀人打完電話後,慕卓很不耐煩地摔了水瓶一類的東西,似乎阻止了經紀人走來的步伐。
「你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慕卓的演技果然不是很好,要將人支走也用的是最老套的說辭。
他的經紀人還想再說什麼,慕卓便果斷用搖滾腔沖對方吼道:「滾啊!」
隨後腳步聲和房門開關聲,經紀人離開房間。
背景音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
慕卓在房間裡繞了兩圈,似乎在等待和思考,最後,他走到化妝台前,撥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並拿起了什麼東西。
輕微的按鍵音響起
林辰感到刑從連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說:正題來了。
短暫的空白時間過後。
慕卓焦急的聲音再次響起:「喂喂,你別掛電話,你聽我說!」
因為這並非電話監聽,所以他們並不知道慕卓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又說了什麼內容,但他們能夠推測出的是,電話那頭的人在電話接通的刹那就要掛斷慕卓的電話。
慕卓低聲道:「剛才員警找我來了,問我宋聲聲的案子,你他媽不是說把東西處理乾淨了嗎,為什麼員警會來找我問這個?」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嗆了慕卓幾聲,慕卓猛地拔高音量:「我蠢?這怪我嗎,誰叫你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鬧出這種事情,你個傻逼強奸犯,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為什麼要去招妓女,你他媽就是精蟲上腦!」
第135章 四聲47 細節
這通電話非常短暫,並且以慕卓砸電話告終。
不管慕卓這通電話是打給誰的,電話那頭的人顯然非常警覺,並沒有給慕卓說太多話的機會。
當然,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電話那頭的人,只有可能是李景天。
驗證這件事也非常簡單,王朝很快查了下通話記錄,然後沖他們點了點頭。
刑從連放下耳機,對他說:「林顧問,現在的情況就有些可笑了,我們已經確定了李景天和慕卓的犯罪事實,但缺乏能夠將他們定罪的證據,你說,這該怎麼辦才好呢?」
林辰回頭,遠望著攤位上的橫幅,那兩個擁抱在一起卡通頭像仿佛正在沖他放肆大笑,他回頭,問刑從連:「誣告罪能判幾年?」
「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刑從連答。
「好像太輕了點。」
「確實。」刑從連頓了頓,問,「林顧問有什麼想法嗎?」
「就按刑隊長說的,讓我們釘死李景天吧。」
他說完那句話,盧旭正好怒氣衝衝地從草坪那端跑來,人未至聲先至:「警官先生,您們一定要好好教訓慕卓這個小賤人,把他關個十年八年最好,讓監獄裡那些人把他草開花了!」
林辰倒是很少同意這種事,不過聽盧旭這麼要求,他雖然皺著眉,但很難得點了點頭。
想要定罪李景天和慕卓,光憑一腔熱血或者滿腔仇恨顯然不行,林辰開始分析慕卓那通電話裡透露出的資訊,雖然慕卓和李景天的對話令人作嘔,但那差不多是他們調查到現在所獲得的最重要線索了。
首先,宋聲聲是蒙冤入獄,這毋庸置疑。
其次,李景天確實在招妓過程中確實對許染實施了慘無人道地強奸,這也毋庸置疑。
最重要的是,他們命很好,在那通電話中,慕卓還透露出或許真的存在關鍵性證據這種東西。
但問題是,他們並不知道,能讓慕卓提心吊膽的關鍵性證據究竟是什麼。
林辰看了看王朝筆記本又下方的時間,不知不覺,他們和刑從連都開始頻繁的注意時間,這是人在時限壓力下會做出的正常反應,如同慕卓會在壓力下,會選擇打電話質問李景天。
他施加給慕卓的壓力是關於宋聲聲,那麼,慕卓擔心的東西,也只可能是關於宋聲聲一案的證據,可如果宋聲聲一案是起無中生有的冤案,慕卓又為什麼要擔心證據敗露呢,冤案至多不過是造偽證,所以,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林辰想到這裡,發現身邊多了個人,他看了看很自然在他們身邊坐下的盧旭,又看了看刑從連。
刑從連會意,對盧旭說:「李經理不回去上班嗎?」
盧旭乾咳了兩聲,臉漲得通紅:「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僭越了啊,你們員警辦案,我這外人怎麼湊在裡面了呢。」
盧旭輕輕抽了自己一記耳光,他眼珠又開始轉悠,變得滿臉苦相:「刑隊長啊,我是想回去啊,可是您看,我這為了破案已經把公司的搖錢樹都給得罪了,回去也是一個死字啊。」
「那就辭職嘛,以盧先生的本事,不至於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啊。」刑從連說。
「哎,是這麼簡單就好了,您可不知道皇家一號和CA公司的厲害,我這麼回去,說不定就被直接沉江了。」盧旭繼續懇求。
「那盧先生是想怎樣?」刑從連笑問,「讓我替您收屍,還是照顧您一家老小?」
「刑隊長可別開我玩笑了。」
忽然,刑從連語氣森然地說道:「盧旭,我沒時間和你玩遊戲,你既然很清楚自己只有兩條路可走,那麼不要廢話,告訴我你是想回去送死,還是想繼續跟警方合作?」
「當然是和警方合作了!」盧旭就差沒有給刑從連磕頭了。
「那就好好交代清楚CA公司和皇家一號的內幕,爭取做個汙點證人?」
「這這……我只是個小嘍囉啊,但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盧旭,你這樣就很沒意思了,你能在CA公司坐上高位,真的因為你只是個皮條客嗎?」刑從連非常犀利地問道。
盧旭霎時臉色蒼白,其實刑從連自始至終,都沒有給過他選擇機會。
「我看過一眼卷宗,你在組織賣淫之前,曾經還因搶劫罪坐過牢,你搶了一隻背包並弄壞了對方的相機,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搶劫的物件應當是某位記者,他手裡握有一些不利於CA公司某藝人的證據,作為盧旭,你的身份一直以來都負責替CA公司用見不得光的手段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對嗎?」刑從連悠悠道,「所以啊,盧先生,你犯過命案嗎?」
盧旭已經滿頭大汗,就算先前,刑從連把他壓在視窗,他恢復過來後仍舊是油嘴滑舌,現在,他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場景呢,仿佛是獵人撒好了網,等獵物鑽進來後,還漫悠悠拽著網袋向前走了不少距離,最後才拿手槍對準獵物的頭顱,讓人措手不及又生不出任何反抗念頭。
「您……到底想要什麼?」最後,盧旭這樣問道。
刑從連點了支煙,遞了過去:「給點線索吧,盧先生,幫我們弄死李景天,如果李景天進不了監獄,相信我,您一定不會好過。」
「我……我這都說給您做偽證了,您又不願意……」
「盧旭你看,像我們這樣的人,和李景天慕卓甚至是你這樣的人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們還有所敬畏,你不相信頂頭三尺有神明,但是我信,所以,見不得人的事情,我還不敢做。」
盧旭的頭已經低得很下了,林辰已經完全看不見他的神色。不過林辰想,像盧旭這樣的人,大概也不會因為刑從連一番話而幡然醒悟,他至多是在思考,跟刑從連合作到底划算不划算。
但如那位從容不迫的獵人所說,他其實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了。
「您要李景天強奸許染一案的證據,我真的沒有,我只能說,皇家一號和CA公司比您想像的要更加可怕一些。」盧旭依舊低著頭,他的聲音是少見的平靜狠厲,「但我剛聽林警官提到宋聲聲的名字,其實你們來晚了,如果你們是在九年前的這個時候找到我,或許真能挽回什麼,不過現在嘛,真的一切都晚了。」
「說吧,到底怎麼一回事。」
盧旭拿起刑從連遞來的煙,猛地吸了一口,緩緩掀開了這整樁滔天陰謀的一個小角。
如刑從連所說,九年前,盧旭只是「CA」公司的一名小「清障員」,他平時幹的最多的事情,不是替上面教訓教訓不聽話的練習生,就是去攻擊CA公司旗下藝人的記者門口放死老鼠。
關於宋聲聲一案的真正內幕,像他這樣的小嘍囉根本接觸不到,但那時鋪天蓋地都是宋聲聲強奸案的新聞,作為清障員的他只是感受到了公司內部一些奇怪的政策,與現在CA公司力保李景天的情況不同,當時CA公司的直接放棄了替宋聲聲控制輿論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律師都沒有給宋聲聲請,並轉而宣傳慕卓堅強不屈的偶像歌手形象。
公司對宋聲聲的態度,仿佛是扔掉什麼不值錢的垃圾,從案發到真正判刑,宋聲聲甚至連在媒體前自辯發聲的機會都沒有。
說完前面一大堆鋪墊後,盧旭狠狠地把煙頭在草坪上暗滅,林辰知道,重頭戲來了。
「然後呢?」刑從連問。
「在案發後的一個禮拜左右,公司有天派我們又去了一趟案發現場。」盧旭這麼說。
「派你們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盧旭深深吸了口氣,「當時,我主要負責放風,幹活的人不是我。」
「所以,你們是去抹除什麼證據,還是去找東西?」林辰問。
盧旭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幹活的人是誰?」刑從連果斷問道。
「老瘸子,是我哥,死了。」
聽見關鍵證人過世的消息,刑從連沒有半點沮喪,他又問,「你哥從案發現場出來的時候,有說什麼,或者有拿什麼東西嗎?」
盧旭仰頭看著天,眯起眼,仿佛在回憶什麼。
「我哥當時帶了個大包進去,出來的時候,包被塞滿了,裡面確實好像裝了很多東西,不過他沒給我看。」
「能判斷出,裡面裝了什麼嗎?」
盧旭繼續搖頭,他的神色不似作偽。
「行了。」刑從連從地上站起,說,「那麼我們走吧,盧先生?」
「刑……刑隊長……」盧旭一時不明所以,「我們這是要去哪?」
「當然是去九年前的案發現場了。」
【二】
聽盧旭說完那些話,直到重新上車,林辰都在回憶當時自己得知宋聲聲被控性侵慕卓時的心情。
他好像也沒什麼太過跌宕起伏的情緒,對於他這樣的圍觀群眾來說,重大新聞每天都有,性侵案只是其中一件,和某某地區洪災氾濫或者某某地區發生武裝衝突相比,宋聲聲犯的案子甚至也談不上多麼重大。
可雖然案子不算多重大,但那時他身邊每天都充斥著關於宋聲聲的新聞,哪怕是他周圍那些不愛談論八卦的人,在閒暇時都會講講今天宋聲聲的案子究竟有什麼新進展。
有些正義感很強的人會怒斥宋聲聲禽獸,他們恨不得把宋聲聲拆皮剝骨;而那些並沒有太多正義感的無聊閒人,則會討論最近慕卓又爆出宋聲聲和他做了什麼新體位。
林辰以為,那些談話聲、討論聲、怒斥聲已經離他很遙遠了,他以為自己早就該忘了當時的事情,可當他們越來越接近宋聲聲一案的幕後真相時,那些聲音陡然清晰起來。
每一句都非常清晰。
他甚至還很清楚記得他自己說過:這個強奸案很無聊,但是其中引發的社會效應,卻非常有趣。
現在想來,他其實和每一個圍觀群眾都沒有任何差別,他們都在看戲,認為自己是局外人,此事與己關,所以可以對這些事情肆意評價,無所畏懼。
無所畏懼,才最最可怕。
在宋聲聲一案中,唯一覺得傷心欲絕的,大概就是宋聲聲的粉絲們了,許染也只是無數傷心欲絕的粉絲中很普通的一員。
在王朝整理的資料裡,林辰還看到宋聲聲的會員論壇仍在運轉,有人每天打卡,期盼偶像刑滿釋放的那天到來。
當然,在那些人裡也有人和許染一樣,祈盼著他們的偶像有一天能沉冤昭雪,這本是很無望的祈求,可突然有一天,卻因為一些偶然巧合而變成可能。
林辰想,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本也沒什麼道理,並非所有信念都必有迴響,但保有信念,仍舊是好的。
想起許染到最後都要保存下的那滿床照片,想起宋聲聲那恣意瀟灑放縱不羈的笑容,林辰忽然意識到,他看了那麼多關於宋聲聲的資料,卻不知道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他於是問:「那麼,宋聲聲現在怎麼樣了?」
坐在後座嚼水果糖的少年人回答了他這個問題:「宋聲聲去年的時候獲得減刑,出獄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知道他在哪裡了。」王朝搖了搖頭,敲下一行文字,然後將螢幕折轉過來,「說來也很奇怪,宋聲聲出獄後就沒有任何記錄了,房子沒租社保沒交,銀行卡都沒有任何動靜,有可能是因為覺得羞恥,怕被別人發現身份,所以選擇保密。」
螢幕上是宋聲聲出獄時拍下的照片,望著那張照片,林辰心中竟然閃過一絲奇異的熟悉感覺。
雖然與數年前那位老子天下第一的搖滾青年相比,度過八年牢獄生涯的宋聲聲已經完全看不出任何當年的模樣,他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眼神裡早已沒了當日的神采,就像那種行將就木的老者,仿佛還缺一陣風,他生命的火焰就會熄滅。
想起王朝說,宋聲聲出獄後沒有任何社會記錄時,林辰甚至懷疑,他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但不管怎樣,還請你再堅持6個小時吧。
……
盧旭的車在一片高檔社區門口停下,當年性侵案的案發現場就在宋聲聲家中。
根據王朝的資料,宋聲聲父母雙亡,他的這處房產一直在他本人名下從未易主,也就是說,雖然九年時間過去,但這個案發現場很有可能還保持著九年前盧旭大哥離開後的樣子。
除非,宋聲聲在出獄後回過這裡。
刑從連再次採取了撬鎖措施,林辰抱著一些微小的希望推開門,果然啊,並不是所有希望都能成真,宋聲聲確實一直都沒有回來過。
房門打開後,撲面而來是陳舊腐朽氣息,空氣汙濁並且滿是黴味。
宋聲聲家裡到處灰塵密佈,每一腳踩上去,都仿佛能濺起煙塵,令人無法呼吸。
王朝一進門,就忍不住沖到窗邊拉開窗簾,並將窗戶開到最大,窗外的陽光霎時透入屋內,為整個客廳鍍上一層明光。
迎著撲面而來的光,林辰也走到窗邊,環視整間客廳。
生活環境,最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個性。
雖然宋聲聲家中的陳設一看便經歷過警方搜查,器物東倒西歪,傢俱雜亂無章,牆上、地上也時而出現著螢光標籤,那大概是提醒採集指紋或者腳印一類的東西,但將這些痕跡緩緩擦除後,宋聲聲的家並不如表面上看去那麼淩亂。
這甚至不像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搖滾青年的家。
地板是原木顏色,客廳裡沒有太多黑暗的裝飾品或者鐵藝一類的東西,牆上沒有任何塗鴉,陳設柔軟低調,牆角擺著一把吉他,電視機旁是厚厚一疊影碟,林辰走過去,粗略地看了看影碟類目,發現其中大多是動畫片或者科幻電影,忽略掉那些影碟現在散落滿地的狀況,其實宋聲聲應該是個對生活沒有太大要求的人。
比如說,他會選擇用照片牆作為沙發背景裝飾,而不是邊緣藝術家們喜歡的獵奇畫作,又或者說,他的每一張影碟都是買來隨意堆放,在電視櫃周圍林辰並沒有發現任何專用的影碟收納盒。
望著眼前的一切,林辰完全可以想像宋聲聲回家後是怎樣隨意脫下外套,光著腳去冰箱取一瓶啤酒,然後坐在電視機前隨意翻看動畫片的模樣。
他不會太在乎動畫片的口碑,但對於喜歡的東西,他樂意看上幾十遍也一點都不覺得膩味。
林辰從中抽出一盤明顯更舊的影碟盒,將光碟翻過來,它的背面浮現著許多許多或深或淺的劃痕。
看起來,這個片子,應該是宋聲聲的摯愛了。
第136章 四聲48 純粹
今日天氣極好,林辰能發現這盤影碟盒,也多虧了窗外燦爛的陽光。
空氣裡漂浮著細小塵埃,一束亮到刺眼的光打在這盤影碟上,封面一半字跡因塑膠紙反光而變得完全看不清,而另一半字是個名字:Oscar Wilde。
奧斯卡王爾德。
《奧斯卡王爾德動畫精選集》。
林辰又將影碟翻看了幾遍,發現這盤影碟完全不是宋聲聲習慣收藏的藍光碟,而是很廉價的地攤貨,林辰又將影碟翻到背面,不出意外,他在目錄中看到了《夜鶯與玫瑰》的故事。
「臥槽?」
王朝輕微的驚呼聲在他耳畔響起。
林辰回頭,見少年人伸長脖子,正在偷看他手裡的這盤東西。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宋聲聲家為什麼會有王爾德全集?」王朝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又問。
「我也不知道。」
林辰很誠實地說,對於同一個現象,當然有很多不同解釋,比方說,為什麼宋聲聲家裡會有王爾德動畫集,而且這盤動畫集看上去是宋聲聲最喜歡的影碟?又是為什麼在李景天在臺上唱歌時會有人正確來說是他給自己送上一束「夜鶯與玫瑰」,這兩者間會是什麼關係?
「宋聲聲已經出獄了,總不會送花的人就是他吧?」王朝隨口說道,「或者這盤碟是李景天的,難不成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關鍵性證據!」
王朝眼睛都亮了。
林辰不置可否,他走到藍光影碟機旁,按了按開關鍵,然後他才意識到,這房間空置的九年,當然不會有人交電費。
王朝迅速掏出手機,給房子交了電費,過了一會兒,電源指示燈亮起,林辰將影碟放入藍光機,退到回沙發上。
電視螢幕開始徐徐播放起這盤光碟,出現的畫面給少年的人猜測打了個叉,這還真是一盤實打實的動畫片,畫質也是微微發黃而顯得非常老舊的那種。
第一個故事是《快樂王子》,這又是典型的王爾德童話,語句優美至極,但落到動畫劇情上,就顯得不那麼有趣,王朝看了一會,就開始難受得左右移動屁股,很顯然,摯愛海賊王的少年人是不喜歡這類玩意的。
不過,讓林辰意外的是,刑從連很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竟還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阿辰……不是時間緊張嗎……需不需要我快進下?」王朝終於忍不住提出了建議。
「很無聊吧?」林辰問。
「很無聊,為什麼宋聲聲喜歡這個東西,這是宋聲聲的東西嗎,你們拿個年代的搖滾青年都這麼奇葩嗎?」
林辰橫了王朝一眼,什麼你們那個年代?現在的孩子真是不會說話。
「啊?」王朝還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這確實是宋聲聲的東西。」林辰很無奈,只好回答了少年人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啊?」
「這應該是你的專長才對。」
他把影碟盒遞了過去,少年人將之顛來倒去反復看了幾遍,最後拍了拍腦袋:「這是VCD啊!」
「是啊。」
「哦,那應該是宋聲聲小時候看過的碟片吧?」
林辰點了點頭。
雖然這盤影碟很明顯是地攤貨,上面也沒有明確的版本號標注,但是仍舊可以從碟片的刻錄格式上推測出它的發行時間。
VCD所流行的時間大致是1995-2000年左右,而這盤影碟的新舊程度,也大概表明它就是那個年代的玩意,九十年代李景天還在新尼,當然不可能會買一盤華國產的VCD。
「所以,這個我還是不懂啊。」王朝向他身邊蹭了蹭,把影碟盒遞了回來,「宋聲聲喜歡這種無聊的動畫片,和李景天搞的那束『夜鶯與玫瑰』究竟有什麼關係?」
「王朝。」林辰緩聲道。
「在!」
「這也該是你的專長才對啊。」林辰提醒他,「搜索關鍵字:宋聲聲、夜鶯與玫瑰看看?」
「有道理啊!」王朝說著蹬蹬蹬抱起筆記本去了餐桌上,帶起一陣灰塵。
不多時,一段音頻在房間內迴響起來。
林辰將電視靜音,讓動畫片繼續播放,他走到餐桌邊,低頭看去,那是一段宋聲聲的採訪視頻,視頻很短,時隔九年,林辰再次看到了關於宋聲聲的影像。
不羈青年還是那般不羈,他理著那個年代的殺馬特髮型,穿一件純黑機車皮衣,渾身上下非主流飾品,說話時還會露出舌頭上的舌環。
記者問他關於新專輯的靈感來源。
畫面閃爍,宋聲聲翹著二郎腿,說那是來自於王爾德的童話故事,他語氣很隨意但眼神又非常認真。然後記者又問他最喜歡王爾德的哪個童話,宋聲聲講,我喜歡什麼當然是要歌迷們自己去專輯裡聽,我現在告訴你,豈不是很沒意思?
總之,宋聲聲就是這麼個調調,他從不討喜但非常會帶話題,採訪過他的記者都對他又愛又恨,於是畫面最後定格在那位記者僵硬的臉色上。
整段採訪到此結束。
王朝回頭問:「阿辰,你猜宋聲聲最喜歡什麼?」
林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你能從關鍵字搜到這個視頻,答案不是昭然若揭嗎?」
「真太笨了哎。」刑從連也在一旁說著風涼話。
王朝很鬱悶將視頻退出全屏播放介面回到網頁上,林辰這才發現,這段翻拍視頻來自一位歌迷的分享,記載這段視頻的網站正是粉絲們至今仍在每天打卡的宋聲聲個人站——「Be With You」 。
帖子標題很明顯就是「夜鶯與玫瑰」,所以王朝才能搜到,其中內容大致是粉絲在猜測宋聲聲最愛的王爾德童話究竟是什麼,樓主貼出了那張專輯歌詞本內頁,主打曲是首與夜鶯和玫瑰八竿子打不著的歌,內容也充斥著「滾蛋啊」、「他媽的」一類的詞,這同王爾德先生唯美主義的傾向完全不符,不過樓主說,主打歌的歌詞本由白、黃、紅三色構成,暗合了《夜鶯與玫瑰》原文中的三種玫瑰花顏色,所以宋聲聲最愛的童話,應該就是這個。
底下的回帖討論得熱鬧非凡,有人說樓主異想天開,也有人很認同樓主的觀點。
贊同者的意思是,宋聲聲這首主打歌就是在講那些為愛情奮不顧身的傻逼,確實就暗合了童話裡那只可憐的夜鶯嗎。
「阿辰你覺得呢?」好奇寶寶王朝小同志又問他。
「應該沒錯。」林辰答。
「誒,那宋聲聲喜歡這個童話代表什麼,而李景天……李景天為什麼要弄那麼一束夜鶯與玫瑰到割喉案的現場,李景天不怕我們根據這個事情查到宋聲聲嗎?」王朝絮絮叨叨,又像想起什麼,趕忙說,「我現在問這個是不是有點跑題啊?」
「怎會呢?」林辰安撫似地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說,「起碼你的問題對我來說很有意義。雖然這些案件讓我們每天都活在迷霧裡,但只要案件是人犯下的,那麼這裡面就必然存在個人印記。不管是兇手還是受害者,他們每個人的基因、家庭、成長、經歷,導致他們在遇到問題是會做出相應的選擇,他們做出的相應選擇又會影響他們的成長經歷,因此人做的每件事情看似是飄忽不定,但其實那一定在他的成長經歷中有跡可循,這讓我們在迷霧中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道路。」
「哦!」王朝似懂非懂地喊了一句,「那,這個案子的道路是怎麼樣的,童話的道路?」
林辰回望著電視機上仍舊在徐徐播出的動畫。
動畫正好播到快樂王子的結尾,燕子死在了王子腳下,天上飄著紛紛雪花,這真是再王爾德不過的結局了。
林辰對王朝說:「其實童話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心理分析中就有一門童話心理分析,而鑽研這一類目的心理學家認為,那些觸動我們的故事,訴說的是我們心底的欲望、夢想、我們認同的人類行為,以及我們想要成為的人……」
「那宋聲聲是什麼樣的人、李景天又是什麼樣的人,從一個故事中,可以推論出兩個人不同的心理狀態嗎?」
「你看,這就是童話的有趣之處了,正因為童話的敍述多採用象徵性手法,因此它的性質更接近於夢,更接近於人類的潛意識過程,如果說神話反應的是人類集體經驗,那麼童話則反應的是個人問題,也就是說,童話更私人。」林辰望著王朝懵懂的目光,靠在桌上,迎著窗外那片雪白的天光說:「這段時間裡,我稍微看了一些王爾德的童話分析,雖然很多評論家都會一遍遍分析王爾德童話所反映的社會現實,但其實王爾德的美學理念偏偏就認為,藝術除了表現自身以外不表現任何東西,他認為現實才是藝術之敵,他追求的是真正的純粹之美,那麼,你覺得宋聲聲和李景天,對於這一觀點會分別有怎樣的看法呢?」
「我覺得……雖然宋聲聲看上去很狂霸酷炫拽,但好像是很純粹很瀟灑的人,應該會更欣賞王爾德吧,而且前面你都說,那盤VCD明明就是宋聲聲一直在看的東西了,他就是喜歡這種吧。」
「你就不能裝作稍微不那麼明白嗎?」林辰含笑反問,「還讓我怎麼說下去啊。」
「但是我不明白李景天啊……」王朝嘟囔道。
第137章 四聲49 欲念
「李景天愛死宋聲聲了啊。」林辰很平靜說道。
他說完後,房間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一陣微風拂起窗邊紗簾,仿佛是房屋主人的喟歎。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刑從連才一字一句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愛啊。」林辰望著刑從連深邃眼眸,這麼說道。
單這麼講,聽上去有那麼些奇怪,所以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那種愛,當然也不能說是愛吧,只能說種骯髒齷齪情緒構成的欲念吧,你看,這世界上很多人都會說『我愛你』三個字,但有多少人對另一人的所作所為能稱上是愛呢?」
「不是,這跳得有點快,李景天很愛宋聲聲,為什麼這麼說?」
「我說了,那不算是愛。」
「恩恩,那種骯髒齷齪的欲念,又是怎麼回事?」刑從連很主動糾正了自己的說法。
「其實就《夜鶯與玫瑰》這個童話來說,宋聲聲和李景天兩個人對它截然不同的態度折射出他們兩人不同的心理狀態,比方說,宋聲聲很愛這個故事,雖然我從未聽宋聲聲闡釋過任何對於這個故事的看法,但我可以從他愛這個故事上看出最淺顯的一點,他認同王爾德作為唯美主義者的精神訴求,如果非要用上精神分析的觀點,夜鶯本身就是宋聲聲自我的化身,他為愛生、為愛死,他並不畏懼愛這件事甚至可以為了愛獻出自己的生命,他欣賞其中的悲劇主義情結,他活得瀟灑坦蕩,這就是宋聲聲……」林辰站直身體,看著刑從說,「那麼,看到那束玫瑰花,看到那只死去的夜鶯的屍體的時候,你覺得李景天對這個童話是怎麼樣的看法呢?」
「李景天覺得,宋聲聲這只夜鶯蠢得要死。」刑從連一字一句說道,「再美好的東西有什麼用,你還不是被我玩弄於鼓掌之中?」
刑從連真通透至極,林辰點了點頭,繼續道:「精神分析的觀點雖然總和性聯繫在一起,但放在這裡用來分析李景天的心理還算適宜,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只夜鶯是被玫瑰花的根莖刺死,而不是被燒死或者遭受隨便什麼別的死法?」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臉色瞬間不好看起來,顯然,刑從連也想到了其中的隱喻。
「精神分析理論中會將這類利刃、細長物看做是性器的象徵,如果,那束花真是李景天的傑作,那麼在李景天心目中宋聲聲就是那只蠢到死的夜鶯,依次分析李景天對宋聲聲的欲念是什麼,謎底應該昭然若揭了吧?」
等他說完,房間內再次靜得落針可聞。
因為王朝在場,林辰有件事情沒辦法說。
他之所能做出這些推斷也全賴于李景天在強奸許染時說的那些話。
李景天說:宋聲聲就是受虐狂,宋聲聲愛他愛得要死甚至自願替他去坐牢。
對於李景天這樣的人格障礙患者,他闡述的事實只能是他頭腦中所認為扭曲變形的事實,而並非具體客觀事實。
所以將李景天那些扭曲妄想還原後,林辰所能看到的只有李景天對宋聲聲超乎尋常的欲望,像李景天這樣的反社會人格障礙者,他是無法正確認識和理解自己情感,他愛慕宋聲聲所以要得到宋聲聲,他想對宋聲聲發泄自己的欲望,他就要對宋聲聲發洩自己的欲望,關鍵問題是,他居然幻想著宋聲聲愛著他,這多麼可笑。
「老大……這個話題是不是十八禁我要不要回避下?」最後,還是王朝顫顫巍巍開口。
「我記得你已經成年了。」刑從連冷冷道。
「但是好可怕啊,我已經要被這種變態之氣傷及肺腑了。」王朝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說,「所以李景天就是守序邪惡,宋聲聲就是混沌善良,李景天喜歡宋聲聲喜歡得死去活來,因為求而不得所以只能毀滅他?」
「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但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具體怎麼求而不得有待商榷,不過李景天對宋聲聲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或者說是極端對立的。李景天本身的人格缺陷讓他無法明白自己對宋聲聲的情感,同時別忘了,李景天是表演型人格障礙患者,如果放到九年前的環境中,那樣光彩奪目幾乎吸引所有人視線的宋聲聲同樣也是他極度憎恨的物件。」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說,「極端的愛欲同極端的恨意交織,正常人都受不了,又何況是李景天呢?」
「所以呢,李景天最後選擇毀了宋聲聲嗎?」刑從連問。
林辰說:「他毀了宋聲聲只是一個結果,那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結果,而李景天對宋聲聲的愛恨是一切的開端,在這開始和結果之間是我們需要推斷的過程。」
「在這『過程』之間有讓慕卓慌亂無章的東西,也就是我們要找的證據。」刑從連說。
林辰點了點頭。
「又回到原點了阿辰,那這個證據到底是什麼玩意呢?」王朝撓了撓腦袋說。
林辰寬慰似地拍了拍他,緩緩道:「你剛才問我弄清李景天在想什麼是不是跑題,這當然不跑題,一旦你明白李景天對於宋聲聲的情感,他對宋聲聲所做的一切就變得有跡可循。」
「比如呢,李景天確實是聯合慕卓誣陷宋聲聲是強奸犯。」王朝問,「這裡能看出什麼嗎?」
「這麼說吧,如果宋聲聲是無辜的,那麼慕卓體內為什麼會出現宋聲聲的精液呢,換句話說,精液是哪裡來的?」
「這個話題又變得十八禁了啊阿辰。」王朝很膽怯地說。
「你看,事實一、慕卓同李景天合謀陷害宋聲聲;事實二、李景天愛死宋聲聲了。那麼,李景天真的會讓宋聲聲去碰慕卓嗎?」
「總不會是李景天自己搞到了宋聲聲的精液吧?」王朝試探著問道,「靠,李景天這個大變態不會真的傷害過宋聲聲吧?」
「問你個問題,你知道李景天和宋聲聲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嗎?」
「額?」王朝愣了愣。
林辰不再賣關子:「從李景天加入CA公司到宋聲聲出事期間有三年時間。在你給我整理的資料中,2005年8月的《逢春晚報》登載過一張他們兩人出席同一活動的照片,就算他們在2005年8月相識,從2005年8月到2007年宋聲聲出事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像李景天這樣的人可能忍受自己的欲念一年多無從發洩嗎?」
王朝變得目瞪口呆,他張大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林辰望向刑從連,在刑從連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哀情緒,很顯然,刑從連也同他一樣再次想起了許染那封信。
李景天對許染說過:你喜歡的那個宋聲聲,也被我這麼操的,他特別喜歡,他比你還髒。
刨除出李景天說宋聲聲他喜歡這件事情之外,李景天所透露的其他資訊恐怕是事實,宋聲聲應該遭遇了最慘無人道的折磨,只是,沒有人知道罷了。
那麼問題來了,李景天憑什麼能夠控制宋聲聲呢?
「一個人能夠威脅和控制另一個人的東西,總是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問題是,宋聲聲既然愛王爾德,那麼他很有可能連死都不怕,他怕什麼?」刑從連問。
「他怕永失所愛吧。」林辰說。
「難道說有什麼宋聲聲深愛的人,李景天用那個人威脅宋聲聲,這好像越來越複雜了,ABC之間的故事,突然又出現一個D?」
「D本來就是一直存在著的啊。」林辰緩緩走到沙發後的那堵照片牆前,微微仰頭,看著眼前那些蒙塵的相框。
片刻後,他跪坐在沙發上,用手背一點一點擦乾淨了其中一幅照片。
照片裡不是兩個人,而是許多人。
那張照片因年代久遠而褪色發黃,那大概是宋聲聲某次粉絲見面會或者演唱會,黑暗的背景上密佈著許多螢光綠的小燈,仿佛夜空中的星海,畫面正中是位閉眼傾聽的少女,少女睫毛纖長,一滴淚水掛在她眼角。
就是這幅照片。
「是粉絲?」刑從連問。
「是粉絲們。」林辰說。
宋聲聲如此放蕩不羈,他總是和那些超模呀女星呀保持著超越尋常男女關係,他看上去很難愛上一個人,可他又認同王爾德的悲劇愛情觀,認同這種至死不渝之愛,這看上去如此矛盾,可當林辰看到這整堵照片牆時,他忽然就又釋然了。
雖然不清楚什麼叫混沌善良,但宋聲聲概就是這種類型。
追求自由、厭惡約束、按照自我道德準則行事,是高度融合自由精神與善良心靈的結合體,這就是宋聲聲,與李景天鮮明對立著的宋聲聲。
「你讓我覺得,李景天擁有宋聲聲的色情視頻或者宋聲聲無法啟齒的黑歷史,李景天威脅要將之公之于眾,宋聲聲害怕傷害到自己的粉絲,所以他只好屈從,我們要找的就是這類東西,是麼?」
林辰點了點頭。
刑從連沉吟片刻,顯得冷靜極了:「假設存在這樣的東西,那也該在李景天手上,我們要去哪裡找呢?」
「當然,是去李景天手上找了。」林辰淡淡道。
第138章 四聲50 錄音
在林辰說話的時候,盧旭一直在客廳裡,他坐在角落的一張靠背椅上,因為位置很偏,所以那幾個員警自顧自說話,沒人向他的方向看來。
這個黑暗的角落仿佛有保護罩一類的東西,可以讓他不用接觸那邊的光明世界,盧旭覺得還挺安心的。
聽完林辰對宋聲聲以及對李景天的分析,盧旭倒沒什麼內心受觸動的感覺,他覺得這個林辰拼湊出的故事挺可笑的,一個火成那樣的歌手,就輕輕鬆鬆被另一個人搞沒了,這也太不講道理了,老天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天理了?
不過,當他想到老天爺的時候,他又覺得這故事還挺真實,嘿,老天爺什麼時候講過道裡了?
這世界上會有早死的好人,也會有死不了的壞人,他當然希望自己能成為後者。
他用雙手搓了搓臉,忽然覺得房間內再次安靜下來,他猛地抬起頭,才意識到客廳裡所有人都在看他。
「怎……怎麼了?」
「盧先生,跟我說說,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吧?」盧旭聽見林辰對他這麼說。
盧旭一瞬間蒙了,他只能遠遠望著逆光而立的那個人。
「我哥?」
「隨便說說。」
林辰眼神很寧靜,剛才聽他講那些話的時候,盧旭總覺得林辰語氣悲傷到不行,說不定還哭了出來,可是沒有,林辰看上去連眼圈都沒紅。
看著林辰的時候,盧旭很沒道理想到自己的大哥,他大哥當然和林辰沒有半點一樣,他們兄弟從小就在貧民窟長大,爸媽死的早,為了能有口飯吃,他哥帶著他偷摸拐騙不惡不做,可有時候吧他覺得他哥其實是個好人,是那種剛偷了十塊錢給他八塊自己留一塊剩下一塊錢還能給捐給乞丐的那種人,不過給錢之後他們又在別的地方看到那個乞丐大爺,大爺站在大排檔門口打包了一份小龍蝦,吃穿用度比他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那時候盧旭就清楚了,當好人沒用,因為好人也得死。
「我哥……您看我這樣,我哥能有什麼差嗎?」盧旭從椅子上站起來,挺不想聊這個問題的。
但他聽見林辰寧和的聲音像水一樣透了過來:「你和你哥哥的關係應該很好,所以我們問你的時候,你會先說他的綽號,你看上去對他的態度很不屑,但實際上你內心非常尊重他,所以跟我說說吧,你哥是怎麼死的?」
剛聽林辰問他哥的時候,盧旭挺想罵「關你屁事」的,但是當林辰說完剛才那段話,盧旭卻有一種脊背發涼的感覺,心理學家真他媽太可怕了。
他只好乖乖回答:「是肺癌,沒錢看病,就這麼死了。」
「很喜歡抽煙嗎?」林辰又問。
「喜歡啊,但這就是命了,我哥就算喜歡抽煙,也就是每天兩根多了絕對不抽,可他這麼怕死還不是早早就死了。」盧旭笑道。
「還記得,你哥出入宋聲聲家,大概用了多少時間嗎?」
「什麼?」盧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問題這麼突然從他哥又回到了案子上。
「就是CA公司派你們來這裡,你個拿走什麼東西的那次……」林辰補充道。
「我知道……我知道……」盧旭打斷了他,「這也過去太久了,我哪還能記得啊。」
他真有點跟不上這個林辰節奏,而且這種一點點被人扒光的感覺太難受了,他完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可林辰還是說個不停:「盧旭你抽煙吧,你跟你大哥來宋聲聲家替CA公司辦事,你大哥偷偷潛入而你在外面守著,我想你應該會很焦慮煩躁,當煩躁的時候像,你這樣的老煙槍很難不抽上幾根吧,所以……你抽了幾根呢?」
林辰循循善誘。
盧旭不由自主隨著他的問題,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是啊,當時他很煩,主要因為潛入宋聲聲家這事還挺危險,畢竟宋聲聲的案子那時正在風口浪尖,要是他哥不小心被上下的鄰居看見那就完了,所以他確實不由自主掏出了煙,吸了一根又一根……好像是忍不住抽了兩根吧,抽完他在想他哥怎麼還不出來,然後,當他撚滅煙頭的時候,他哥就出來了,那麼其實他哥應該進去沒多久……
「我……抽了兩根煙,我哥進去,大概不到十分鐘吧。」他勉強回答道。
「我明白了。」林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什麼了?」盧旭反問。
林辰說:「首先你哥哥應該是個嚴謹自律的人,如果CA派他來處理現場,那麼他一定不會拿走多餘的東西,而且他目的性應該非常明確,有些人來到大明星家裡會東摸西碰,非常好奇,但你哥不會。你說他只在這裡待了不到十分鐘時間,但那時你正處於焦慮緊張的時候,人在焦慮時會度日如年,所以,你哥哥準確的出入時間應該打個折扣,也就是說在五分鐘左右。」
盧旭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
很快林辰又問:「告訴我你大哥當時帶的包有多大。」
「就是普通背包大小。」
說完這些,林辰點了點頭,他打開了左手邊一間房門,說:「那麼,我們開始吧。」
「開始什麼開始?」盧旭茫然道。
「開始找你哥到底從這個屋子裡拿走什麼啊笨!」王朝拍了拍他肩膀,很得意地笑道。
「我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盧旭忍不住提高音量。
林辰的語氣卻還是那般平和,他甚至還向他耐心解釋起來:「我當然也不知道,其實按照正規流程,我們得找鑒證科的人來檢測指紋和腳印最後大致建立你哥在房間裡的行動模型,以此推斷出你大哥在這裡做了什麼又拿走了什麼東西,不過現在沒這麼多時間了,所以我們只能靠猜。」
林辰站在房門口這麼說道,王朝又率先沖進去拉窗簾、開窗。
明媚陽光透入房間,其中陳設亮得纖毫畢現,空氣中還是漂浮著很多灰塵,林辰伸手揮去撲面而來的塵土,向房間內看去。
這應該是宋聲聲家的主臥了。
臥室正中擺著一張鐵藝床,被褥淩亂,因為強奸案的關係,被套和床單顯然是已經被警方拆走的,床頭櫃上也沒有照片或者相框一類的東西,宋聲聲看上去真是個非常簡單的人。
而落地窗邊是一張草墊,另一頭擺著一隻吉他,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別的更多東西。
林辰看完這一切,朝連通臥室的衣帽間走去。
「不是這裡嗎?」盧旭問。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不是房間裡原來有什麼東西被我哥拿走了呢?」
「因為那個房間很和諧,不像少了什麼東西的樣子。」
「什麼叫和諧?」
林辰瞥了眼盧旭:「因為我看過現場照片,這個房間和警方當時拍下的現場照片一模一樣,並沒有少東西。」
「哦……」盧旭說,「那您還問我這麼多,對下照片不就知道了嗎?」
林辰不置可否,打開了衣帽間的燈。
宋聲聲的衣帽間,就真比他的臥室複雜很多,兩排衣櫃上掛著各種朋克、搖滾服裝,裡面什麼顏色都有,並且沒有任何章法可言。
更可怕的是,衣帽間必然是警方搜查重點,所以這裡的衣服配飾被扔得七零八落,像什麼災難現場一樣。
王朝在後面重重拍了下盧旭的背,嚷道:「胖子,不懂就不要隨便質疑別人,尤其不要質疑我阿辰哥哥!」
這種被人吹捧的感覺還真是離奇,繼續觀察衣帽間,刑從連站在他身邊,回頭對兩人說:「行了,閉嘴。」
「發現重要線索了嗎?」王朝一溜煙又跑到了他們身邊,「阿辰哥哥需要我調現場照片給你看嗎?」
林辰點點頭。
王朝飛也似地沖到客廳,拿起平板又沖了回來,王朝在這方面向來靠譜,他還複製了一份發到刑從連手機上。
林辰又看了一遍照片。
實際上,雖然警方可能會拍攝非常多現場照片,但卻並不能拍下所有細節,而那些照片裡會真正收錄進卷宗的就更少了。
不過幸好,衣帽間這個地方結構簡單,很好比對。
他看向刑從連,問:「刑隊長?」
「一人一邊。」刑從連笑答。
林辰點點頭,沒有廢話,他和刑從連兩人背對背,開始將照片同現在的衣櫃比對,他們從衣帽間的一頭緩緩走向另一頭,最後,在盡頭的衣櫥前碰面。
刑從連搖了搖,將手機收入口袋,林辰歎了口氣,他看了看平板右上角的時間,現在已經11:05分了,他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還沒找到嗎?」王朝伸長脖子,見他們兩人退出衣帽間,很焦急地問道。
林辰將平板電腦遞還過去,說:「放心,其實盧旭大哥拿走什麼衣飾類物品的可能性並不大,我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那會是什麼東西啊?」王朝問。
林辰走出臥室,掃了眼房屋佈局,逕自向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他將手輕輕搭在房門上,將之輕輕擰開。
屋內漆黑一片,一絲光線也無。
大概是覺得他站在門口的時間太久,王朝嗖地沖進去想要開窗,卻突然砰地撞上了什麼東西,少年人痛得嗷嗷叫起,房間裡響起一陣連鎖的哐啷聲。
林辰抬手,按下開關。
啪地一聲輕響,暖黃色的光水般覆蓋下來,像樂曲般溫柔。
剛才重新看宋聲聲家照片的時候,林辰忽然在現場照片中看到了一間不大的房間,所以他走了過來。
那是間簡易的錄音室。
這就是那間錄音室。
第139章 四聲51 反思
私人家庭錄音室當然與正規錄音棚不同,不過宋聲聲收入不差,也能買得起好設備,因此這間錄音室雖然不大,實際上卻五臟俱全。
地上是厚厚一層地毯,牆面做了專業的隔音處理,蒙著消音海綿,因為需要安靜的關係,錄音室內沒有窗,一堵牆將錄音室隔成內外兩個部分。
這裡空氣混濁,外間的地上堆滿了剛才王朝碰倒的東西,那是兩張椅子和一些堆放在外的大件樂器,看上去七零八落,好像已經沒有任何使用價值。
外間屋子因此看上去混亂至極,並與宋聲聲乾淨整潔的客廳和臥室相去勝遠,九年了,這裡的煙味還揮之不去,牆上和地板上還有一些明顯摔打樂器或重物後留下的痕跡。
林辰將視線從牆面收回,透過內外分隔牆體上開著玻璃窗,向裡間看去。
裡間與外間的情況完全不同,裡面的收音室非常乾淨整潔,甚至連牆角的話筒架。樂譜架都很整齊列成一排。
刑從連向他點點頭,擰動把手,走入裡間。
林辰依舊站在外間,他轉過身,繼續觀察整間錄音室,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錄音室的後牆上。
後牆的鏡框裡掛兩張獎狀模樣的東西,然後在鏡框旁的角落,擺著兩門深灰色的半開放儲物櫃。
儲物櫃大約一人高,在下部沒有櫥門遮擋的的地方放著好幾個籃筐,林辰走過去將之一一搬出。
他發現籃筐裡面放著的都是小件樂器,沙錘啊、三角鐵啊之類的東西,每只籃筐上還有相應的標籤,雖然時間過去很久,樂器蒙塵、標籤褪色、字跡模糊不清,但他仍舊能感受到宋聲聲對待這些零碎樂器的精心態度。
那麼,他又看向了房間一角堆的那些東西。
無論是那裡斷了弦的吉他也好、破舊的貝斯也罷,甚至包括架子鼓零件一類的東西,那些大件樂器都被很隨意扔在角落,仿佛宋聲聲突然出現了人格分裂,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
林辰將籃筐放回原位,站起身,打開了櫥門。
在打開櫥門的瞬間,他的手就搭在門上,並靜止了很長時間。
他想,他大概找到了想要找的東西。
其實這麼說並不對,因為他要的東西並不在這扇門內。
腳步聲由內而外響起並在他身旁停下,林辰感到有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刑從連沒有說任何話,他只是戴起手套,輕輕拂過櫃內的那條分界線,然後說:「盧旭的大哥,從這裡拿走了很多CD?」
「應該是的。」
林辰淡淡開口。
在他們面前的櫥門內整整齊齊碼放著三層CD,林辰的目光移向最下層,那裡空空如也。
家裡有書多的人應該理解,當某個櫃子裡被長時間擺滿書後突然清空,放過書的地方會明顯比別的地方更光亮些,所以刑從連拂過的就是這樣的明暗交界線。
最下層的CD很明顯被人清掃一空,那麼做這件事的人,應該就是盧旭的大哥。
刑從連的手指落在了櫥門一側貼放的標籤上,他輕聲念了起來:「2003至到……」
「到」後面沒有任何話,因為標籤上什麼也沒寫。
「2003-2007。」林辰接著說了下去。
他說完後,從最上層拿下一盤CD打開,CD內的標注上寫著「2000.1.3,雪,垃圾。」
「王朝?」林辰轉頭輕聲喊道。
「在!」少年人猛地站直身子,大喊應和。
「能放一下這盤碟嗎?」林辰將之遞了過去。
王朝打了個響指,他倒騰了一會兒宋聲聲的設備,歌聲旋即從那對高檔音響中流淌出來。
雖然音響內流淌出的歌聲那般遙遠縹緲,可林辰還是在聽到的一瞬間確認那就是宋聲聲的歌。
畢竟宋聲聲這個人的聲音,實在太有個人特色了。
李景天的歌當然也唱得很好,但擺在宋聲聲面前卻又完全不夠看了,也不知是氣質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造就了人與人之間的雲泥之別。
雖然在這盤CD中,宋聲聲仿佛只是很隨意哼唱什麼,但當他聲音出現的刹那卻仿佛點亮了整個房間。
這樣的比喻聽上去有些誇張,可在歌聲灌入耳中的瞬間,林辰忽然覺得很高興,好像一切悲傷憂鬱懷念都被抹去,只剩下純粹的愉悅。
聽著宋聲聲輕輕哼唱著背景樂,林辰再次看向眼前的深灰色櫥櫃。
如果那盤CD裡是宋聲聲歌,那麼這三層櫥櫃裡擺放的應就當是宋聲聲在五年內做過的音樂小樣或者別的什麼音樂類素材,而因為主人突然鋃鐺入獄,所以在「2003-」後便沒有了年份。
所以2007,應該就是標籤上沒有填完的時間。
如果在十年前,這一櫃子東西大概是粉絲們趨之若鶩的寶藏,歌手們、音樂人們說不定會為了搶這櫃子裡隨便哪首曲子爭得頭破血流。
可十年後的今天,這櫃子CD已經一文不值,大概除了宋聲聲個人站裡那些至今仍在打卡的粉絲,沒人會多看這些小樣一眼。
那些整齊的塑膠CD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盒子裡的東西或許是稀世珍寶也或許一文不值,其中音樂的價值全賴于宋聲聲本人聲譽,想到這裡,林辰覺得,這還是有些可笑的。
「CA公司派人來拿走宋聲聲收藏的小樣,卻沒有全拿走,還留了一些,為什麼?」刑從連說。
林辰答:「理由當然很多,比如拿走這些小樣,他們就可以把宋聲聲做的音樂換一個別的什麼人的名字再用,這麼做當然是為了商業;但也有可能,宋聲聲的這些小樣裡記錄了什麼不可說的內容,以至於CA公司發現後,必須派人來將之偷走。」
「我不明白啊!」王朝說。
「你不明白很正常啊,因為我也不是很明白。」林辰深深吸了口氣。
或許是隨著塵埃漂浮的歌聲太舒緩,林辰不由自主閉起眼,他腦海中緩緩浮現出宋聲聲的樣子,他開始想像他在這間錄音室裡轉悠的情形。
宋聲聲有時會靠在自己房間的落地窗前寫歌,如果覺得自己新寫的東西很厲害,他可能會穿著睡衣直接沖進錄音棚做個小樣,他有時作著作著又覺得不滿意,然後他會開一盞臺燈拿筆在樂譜上做些修改,其中令他最滿意或者最有商業價值的東西會被他收錄進專輯與粉絲見面,而剩下的音樂就會被他扔在這個櫃子裡,束之高閣。
偶爾,在很特別的時間裡,他也會將櫃子裡的CD拿出來聽一聽,然後又很長一段時間不去管這些東西,這樣的宋聲聲是粉絲絕對不會見到卻又絕對真實的他。
宋聲聲啊……
林辰想,如音樂真的能指引什麼東西,那麼現在需要做出這些美妙音樂的你告訴我,我究竟要找什麼,我究竟該如何替你翻案呢,請你告訴我。
在那一瞬間,錄音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人聲停止了,歌聲也停止了。
林辰睜開眼,播放機上的藍色螢光字仍在跳躍,CD仍在播放,這盤小樣並沒有結束。
然後,他聽見了開門關門聲,有什麼人走進了這間房間,在和宋聲聲說了什麼明日行程一類的東西,宋聲聲有些生氣,他說自己在錄音,然後讓對方滾,對方抱歉後再次離開。
那個進門的人,很有可能是宋聲聲的經紀人……
然後又是很長一段空白音,開門關門聲響起,宋聲聲走出收音室在外間拿了什麼東西,一些細微的調弦聲後,悅耳的吉他聲響起,宋聲聲開始給自己伴奏,並繼續哼唱先前那段曲子。
之後是更動聽的樂曲,那已經是類似于成曲一樣的東西,總之林辰也並不能聽出其中差別。
和著宋聲聲的歌,他再次看向了牆角那堆破爛樂器。
那些破舊的樂器蒙著一層極其晦暗的光。
林辰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很僵硬地在房間裡尋找王朝的身影,然後有些艱難地開口:「你給我整理的資料中,有沒有媒體報導過李景天到過宋聲聲家的新聞?」
「我……我好像也沒看過這樣的報導……不過……」王朝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不過什麼?」
「這大片社區裡曾經住著很多CA公司旗下藝人,CA的員工公寓也在這裡,包括李景天和慕卓的宿舍。」
「所以當年李景天是很有可能經常出入宋聲聲的寓所並不惹人懷疑,對麼?」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林辰向後靠了靠,撐住調音台,透過玻璃,向裡間看去。
那裡整片乾淨的原木色地板,話筒靠邊而立,除此之外乾淨的不染纖塵……
追查這個案子到現在,林辰突然有種不想再繼續下去的衝動,去他媽的他真的快瘋了。
「怎麼了?」
刑從連瞬間察覺出他的異常,按在了他的手上,仿若寬慰。
「王朝。」林辰控制了很久才不至於讓自己的聲音太過顫抖。
「阿辰哥哥,你要什麼,你說。」
「把你的電腦拿進來,放一首歌。」
「什麼歌?」
「昨天晚上,我們在車上聽的那首歌,李景天和慕卓唱得那首,什麼illi最經典的曲目。」
王朝愣在當口不明所以。
刑從連吼了他一聲:「快去!」
少年人來去如風,宋聲聲的歌聲驀然中段,片刻後,李景天和慕卓的聲音響起。
慕卓在低聲吟唱李景天在給他伴唱,曲聲悠揚婉轉,這樣過了幾十秒後,曲風突然一轉,令人難以忍受的尖叫響起,痛苦的、壓抑的、絕望的,那是最最真實的慘叫聲,令人再也不相信世界上還會存在任何光明的慘叫,那些慘叫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們混合在一起仿佛世界上一切惡意都在瞬間傾倒而出,除了痛苦只有痛苦。
林辰眼中的淚水,在那一刻,落了下來。
「怎麼了?」
林辰感到有人用指腹在他臉頰輕輕擦過,他抬頭,看到刑從連擔憂的深綠色眼眸。
他說:「這些慘叫裡,有屬於宋聲聲的聲音,李景天把宋聲聲的慘叫混進了自己的歌裡,放給全世界聽。」
第140章 四聲52 母帶
林辰覺得自己有些失控,這並不是說他會做出什麼暴力或者異樣的舉動,他只是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的耳膜刺痛,像是有人用鐵鍬狠狠向他的太陽穴敲去,所以從太陽穴到耳朵的那段距離都脹疼得令人無法思考,雖然他能看到刑從連的面容、能看到王朝慘白的臉色、能看到這個錄音室裡的一切,但失控的時候,這些東西都仿佛失去任何意義,甚至就算是他那麼喜歡的刑從連,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像是有什麼東西抽乾了這個世界上一切的幸福快樂,甚至連令人自由呼吸的空氣都要抽乾,濃重的惡意像墨汁般覆蓋下來,呼吸裡是腥臭味道……
不對,都沒有空氣,他又哪裡聞得到這些味道呢?
所以,這件事中最幸運的是他還知道自己在失控,就像如果你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人那麼實際你已經清醒過來一樣。
林辰恢復得很快,他用盡一切心力克制住這些情緒,雖然沒有一個心理學家會同意抑制情緒的觀點,不過他現在也沒有這麼多時間來考慮這些。
原本褪色的畫面漸漸被染上一些色彩,映入眼簾的是刑從連挺拔的鼻樑和因為剃乾淨鬍子而更顯俊逸的臉龐,刑從連的手掌覆蓋在他臉頰,他的大拇指緊緊按在他的耳後,刑從連離他那麼近,林辰甚至懷疑刑從連剛才是叫了他很久所以現在才會採取這樣略顯曖昧的姿勢試圖喚醒他。
林辰後退了一些,用指腹擦乾淨眼淚,說:「抱歉。」
刑從連皺著眉,手卻沒有放開的意思。
「怎麼了?」林辰感到刑從連指腹上粗糙的繭以及他掌心的熱度,但他不明白刑從連這是怎麼了,老實講,如果這世界上有人是他有時理解不了的,那一定是刑從連。
果然,他一開口,刑從連的臉色再次陰沉得像要滴水。刑從連鬆開手,退回音響旁關掉音樂,然後回頭對錄音室內另外兩人說:「出去。」
王朝這種時候分外機靈,少年人一句話也沒說,拽著盧旭頭也不回出門,順便還記得把門帶上。
砰地關門聲過後。
刑從連指音響旁的沙發椅,對他說:「過來,坐下。」
林辰望著那張沾滿灰塵的沙發,有些猶豫:「我還沒這麼脆弱。」
刑從連站在那裡,沒有理睬他,那一副陰沉的樣子仿佛在說「自己過來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林辰思考了下刑從連會說這句話的可能性,所以很聽話走了過去,他還特地向旁邊挪了挪,露出一半座位。不過,刑從連刑從連果然沒有好好坐著和他聊天的意思,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著他,問:「你剛才怎麼回事?」
同樣的問題,刑從連在他目睹許染車禍後在ICU前也問過他,此時的語氣比那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並且在問完這句後,刑從連還補充道:「我不想聽你說緩緩就好,或者隨便用什麼一個學名來搪塞我,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好。」
林辰微微低頭,有些慚愧,刑從連洞察力很好,此時比他更像心理學家。
他很平靜地回答:「有可能是驚恐發作,應該是目睹許染車禍的後遺症,在受到中度的情感創傷後被觸發。」
但刑從連目光卻並未因他的回答而柔和下來,似乎是在判斷他的情況和他所言中是否還有隱瞞,過了一會兒,他蹲下身,與他視線平齊,面容冷硬,神色中有濃濃的擔憂。
「刑隊長。」林辰向前俯身,輕聲喊道。
「林顧問。」刑從連沒有任何柔軟下來的跡象,「你最近受到的創傷性事件太多,心理再健康的人類站在你的位置都很容易出問題,所以,現在請你用自己絕對專業的能力做最客觀的自我評價並告訴我,你還可以並且還有能力堅持下去嗎?」
林辰很感謝這樣強硬並且毫不留情的語氣,這讓他明白刑從連是將他當做戰友而不是什麼心理脆弱的可憐保護對象,如果這種時候刑從連還用溫言軟語寬慰他,那反而會令他羞愧難當。
但林辰還是反問:「如果我堅持不下去呢?」
「那就由我來處理。」
刑從連說「由我來處理」時目光冰冷,仿佛不參雜任何情緒的無機質,林辰甚至毫不懷疑如果他說「不行」,刑從連會毫不猶豫掏出手機派出什麼殲星艦一類的玩意直接把李景天轟殺至渣,當然這是王朝會腦補的情節,不過從刑從連的神色讓林辰很清楚他是真的會做出類似的處理。
「情況比我估計的可能要糟糕一點,心理創傷這個玩意的確和捅一刀的外傷不太一樣,不過只要組織報銷我結案後的心理治療費用,那麼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林辰說。
刑從連依舊凝望著他,試圖從他的目光或者表情中分辨出真假,林辰不敢移開視線,實際上他當然不敢告訴刑從連,驚恐障礙患者中往往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概率罹患重度抑鬱,他雖然不至於那麼嚴重,但正因為人類對身心疾病的瞭解遠遠不及那些明顯的生理性疾病,所以甚至連他也無法判斷他自己的問題會發展到何種程度。
刑從連點了點頭,像是認可了他的解釋,並終於站起身並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
林辰感受到沙發的凹陷。
如果是往常,那麼刑從連現在必然會點一根煙,但這是犯罪現場,所以顯然他不能點:「現在告訴我你做出那個推斷的原因,以及需要我做什麼。」
林辰靠在沙發上,這裡的每一絲空氣都令他不適,他穩了穩氣息,指了指剛才王朝碰倒的那些樂器,說:「首先,我看過宋聲聲房間裡的吉他,與錄音室這堆垃圾的狀態完全不同,以宋聲聲對樂器的認真態度,那些樂器都不像是他用過的。」
「所以你懷疑那是李景天用的,他來過並用過宋聲聲的錄音室?」
「只是懷疑而已,但就算我們在上面檢出李景天的指紋或者DNA都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我很希望我們不要在上面檢出宋聲聲的血跡。」
刑從連點了點頭,說:「繼續。」
「以李景天對宋聲聲極端扭曲的態度,他要羞辱宋聲聲一定無所不用其極,還有什麼比在宋聲聲最私密又最驕傲的地方羞辱他令人更加激動的呢?」
「就是這裡?」
「是啊。」林辰望向乾淨整潔的錄音室裡間,有些不忍,他很希望他所做的推斷都是他的妄想而宋聲聲其實根本沒有經歷過那些,「外間陳設雜亂,但是錄音室裡卻乾淨整潔,所有話筒和樂器架都被移到一旁,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
「裡間乾淨整潔是因為李景天經常會在裡面折磨宋聲聲。」
刑從連的聲音也少見地出現一絲顫抖。
林辰收回視線,卻無法遏制在想宋聲聲到底在那間狹小屋子裡經歷過什麼:「我知道這樣的推論很天馬行空,但是我看過現場照片,警方搜查前那些支架就是如此擺放的,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前一天宋聲聲做過打掃……」
林辰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了。
他多麼希望這正是因為宋聲聲前一天心血來潮要打掃錄音室啊。
刑從連說:「李景天在折磨宋聲聲的同時將整個過程錄了下來,並且他還將宋聲聲的慘叫截取出來混入自己的唱片裡,CA公司事後意識到這點卻找不到那張母帶或者他們害怕存在副本,所以才會派盧旭和他哥哥來宋聲聲家裡把那段時間的所有音樂帶都拿走?」
「我恐怕是這樣。」林辰覺得耳膜再次刺痛起來,整間錄音室裡仿佛環繞著宋聲聲痛徹心扉的求救聲,雖然難受到了極點,但他必須把這些事情說完,「宋聲聲有在家裡錄製音樂帶的習慣,他錄製時可能是一個人,所以不會及時按下暫停鍵,或許李景天偶爾到來時發現宋聲聲在錄歌所以一時興起強奸了他而正好那些聲音被收錄下來,李景天走了那盤帶子,又或者……」林辰深深吸了口氣,「李景天是特地拽著宋聲聲的頭髮把人拖進錄音室裡一遍遍折磨他,他逼迫宋聲聲用最淒厲的聲音喊出來,然後收錄下那些聲音,他會把那些宋聲聲的慘叫一遍遍放給他聽……甚至……他會把那些呼喊聲、求饒聲做進自己的專輯裡,再一遍遍放給宋聲聲聽。」
「可以了,我明白了。」刑從連說很快打斷他,「不要再為了像我解釋而思考那些畫面了。」
林辰知道這是關心,但他還是說:「也不是你說不思考那些畫面就不曾出現。」他望著裡間冰冷的地板,說,「如果它們發生過並且真的存在過,那便一直都在那裡。」
「直到沉冤昭雪的一天。」刑從連說。
「是啊,直到沉冤昭雪。」林辰很冷靜地說,「不過我沒有證據,就算是李景天專輯裡的那些尖叫聲真如我所猜測的一樣混合有宋聲聲的慘叫,但那些聲音可能經過調音或者別的什麼混音手段處理過,因此很難鑒定為宋聲聲的聲音,哪怕真的鑒定成功,李景天可以很輕易推說自己不知道那些素材的來源。」
「所以唯一讓李景天永遠無法翻身的證據就是他強奸宋聲聲時錄下的完整原始帶。」刑從連說,「而那張原始帶,正是慕卓擔心李景天沒有銷毀的東西。」
終於,林辰露出很冷的笑意:「是的,我懷疑,很有可能CA公司最終都沒有找到那張原始帶,而且就算他們找到了,李景天手裡也一定有副本。」
刑從連看了看手錶,說:「那麼林顧問,我們需要在三個半小時之內將之從李景天手裡弄出來。」
林辰點了點頭:「現在我們首先需要一個聲紋鑒定專家,確認李景天專輯裡確實有宋聲聲的聲音,但是……」林辰有些憂慮,「時間太短了,聲紋鑒定是非常複雜的過程,我們甚至可能無法及時找到這樣的專家。」
「很巧,我認識這麼一個人,而且他一定來得及。」刑從連說。
林辰想問那是誰,但未等他開口,敲門聲突然響起。
王朝沒有直接推門進來,而是隔著門板很焦急地說:「老大,李景天在大使館門口開新聞發佈會了,你們快出來看!」
「我知道了。」刑從連說。
林辰一震,不由得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在他將手搭上扶手的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另一隻手被突然拽住,他身形一晃,被刑從連順勢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第141章 四聲53 使館
刑從連用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後將他放開,其中過程非常短暫。
林辰甚至很難理解這個擁抱的意義,大概是鼓勵、扶持或者是擔憂,直至現在林辰才意識到刑從連方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典型,他甚至弄不明白刑從連為什麼要給他這個擁抱,不過很自然的是,這個擁抱來的太突然並且姿勢太曖昧,他身上還殘留著很輕微的刑從連的體溫,以至於他耳朵紅了。
林辰認為這反應也很正常,但當他打開門後看到王朝審視他們的奇怪眼神,他還是莫名心虛。
客廳裡的電視機已經開好,現場直播紛亂背景音填充在整個客廳裡。
人與人的喧鬧聲、新聞記者如出一轍的播報聲,還有間或駛入使館大街的汽車聲,那些聲音充溢在整個畫面裡,非常繁複,因此很容易令人有種要見證什麼歷史的激動心情。
新尼大使館便佇立在這樣繁複的背景音中,大使館主體是標準的新尼國樣式建築,赤色的牆體以及灰色瓦片,帶著赤道國家多雨的原始森林氣息,如此沉穩,很像雨林民族幻想出的守護者,守護著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以及那片土地上滋生的邪惡。
街道全景過後,導播終於將畫面切給了使館外報導新聞的記者,林辰看了看臺標,那是永川衛視在做現場連線。
「針多昨日沸沸揚揚的割喉案以及前一階段的性侵案件,歌手李景天將在12:00整於新尼大使館門口召開新聞發佈會,此前,李景天先生的經紀人柳盈女士向記者透露,因在我國遭受的多重不公正司法待遇,李景天先生將選擇在使館人員的保護下於今天下午15:30分返回新尼國內,我們將就此事連線員警廳監察處負責人黃澤黃督察。」
林辰暗歎一聲好巧。
片刻後,黃督察陰沉的臉色出現在電視畫面中,他手上打著石膏,顯然是昨日踩踏事故中受了些傷,採訪地點也不在醫院而在員警廳辦公樓裡,黃澤背後是碩大的金光燦燦的警徽,想來是他們昨日今日搞出的動靜太大,以至於黃督察必須終止病假來處理這堆爛攤子。
當然,這是林辰在猜測黃澤心裡的想法。
面對記者的話筒,黃澤臉色鐵青。
「請問宏景警方是否認定李景天先生對許染犯下了強奸罪因此重啟調查,與此同時,請問監察處對於宏景警方未經批准進行跨省調查以及威脅CA公司藝人慕卓先生一事有何官方立場?」
「對不起,案件還在偵破過程中,所以無可奉告。」黃澤聲音冷得像是滴到地上就要結冰,他深深望著鏡頭,林辰總有種他在警告自己的錯覺。
因為黃澤太難對付並且看起來完全是懶得和你們這些屁民多說一句話的姿態,導播便靈巧地將畫面切回到先前對慕卓的採訪畫面。
熙熙攘攘草坪上慕卓獨自一人面對諸多媒體,那似乎是西瓜音樂節前的例行採訪,當然也可能只是看上去是例行採訪,攝像機鏡頭中的搖滾青年顯得非常憤怒,他控訴道:「為什麼我們藝人總是處於弱勢地位,無孔不入的娛記已經讓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尊嚴和隱私可言,平時我們報警的時候從不見警方這麼認真調查,為什麼一涉及到藝人問題警方就要抓著不放呢,關鍵是他們問我景天的問題讓我驚呆了!」
記者來了精神:「宏景警方是否還是在就李景天先生對許染小姐的強奸案進行調查?」
「是的,他們逼迫我承認景天有罪,但景天不是這種人,我以人格發誓!」
草坪採訪回顧到此為止。
林辰完全可以想像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尤其是女性粉絲們在聽見這句話時會有多麼瘋狂,可現在他卻覺得很平靜,他眼前還殘留著剛才慕卓說「人格」時的神色,那位金髮搖滾歌手是那般志得意滿,仿佛這世界上永遠不可能有人會發現他究竟曾做過什麼。
「林顧問……」一直蹲在茶几旁的盧旭忽然抬頭說。
「怎麼?」
「我能吐嗎?」
林辰皺了皺眉頭,盧旭這是在發表對於慕卓發言的不滿,連盧旭這樣的人都覺得噁心想吐,可見慕卓究竟有多麼令人反胃了。
雖然直播畫面還在進行,但那些閃過的畫面已經激不起林辰的興趣了。
有時電視裡出現了許染的照片有時又是昨日商場騷亂的錄影,他和刑從連的名字被反復提起。
新聞上用很短暫的時間提及他們昨日處置安生國際商場騷亂時的貢獻,然後又長篇累牘整理出他們連夜跨省追查李景天一案的脈絡,他們仿佛兩條追著李景天不放的惡犬,非要將人置於死地不可,當然實際上現實狀況也確實如此。
很有趣的是,在記者們整理中的時間線中,唯獨抹去他們皇家一號的那段不談,林辰想,推動這些新聞報導的幕後黑手是誰仿佛已經不難猜測了。
其實盧旭說的完全沒錯,CA公司比他們想像得還有勢力。
直播畫面再次回到了位於永川的新尼駐華使館門口,天很藍雲很白,使館周圍高大的銀杏和香樟樹鬱鬱蔥蔥,記者們有序圍繞立在使館警戒區域前,現在離正式新聞發佈會大概還有十分鐘,還在使館外的這些記者大概都是因背後媒體不夠級別而並未受到邀請的那些。
而新聞發佈會真正的所在地是在新尼使館旁一座兩層樓的活動交流中心,那理論上並不屬於新尼大使館範圍,因此可以允許拍照和攝像。
導播終於將畫面切到交流中心門口。
手舉抗議牌的民眾將二層小樓外的花園圍得水泄不通,民眾們身穿紅色T恤頭戴黑色口罩,是標準的李景天粉裝扮。
他們手持抗議牌上的標語大致是「守護」、「景天」、「反對暴力執法」、「公平對待」一類,標語被少女粉絲們用血紅或者白色畫在純黑卡紙上,顯得格外淒厲。
類似情景大概也只有發生重大領土爭端時出現過,總之似乎很難出現在一個歌手的新聞發佈會現場。
老實講,林辰並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現在這般沸沸揚揚,理論上說,無論新尼國對待李景天究竟是什麼態度,他們或許可以為李景天提供外交保護,但要讓他們表現出明顯袒護李景天的態度真是很難,可是現在,新尼大使館不僅這麼做了,還大有袒護到底誓不甘休的氣勢,以至於現在一起普通刑事案件幾乎要上升到外交爭端的地步。
不過,外交爭端這個詞可能不太恰當,因為無論國外民眾還是國內粉絲,其實都在支持李景天,腹背受敵的人只不過是他們而已。
而林辰想,對於李景天來說,光是想像舉國內外可能對他投來的關注目光,他就已經高潮。
不得不說,林辰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的李景天的人了。
李景天現在確實很爽。
他坐在交流中心後臺的一間化粧室裡,端著一杯檸檬水小心咬著吸管,他之所以小心是化妝師剛為他壓了最後一層散粉,讓他的嘴唇顯得更加慘白,他當然不能破壞這樣傑出的藝術品。
他放下杯子,任由化妝師為他調整最後的妝容,鏡子裡的人虛弱憔悴,仿佛一觸即碎的水晶玻璃,這樣的他如果出現在公眾面前,就算是對他並無好感的圍觀路人,也會很同情吧。
畢竟,作為被員警壓迫的可憐藝人,在經歷那麼多事情後,心灰意冷準備離開,還有比這更好的爆點嗎?
他也不知道那兩個員警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想去調查九年前的舊案,以至於本來還想息事寧人的公司高層終於決定反擊,反擊策略什麼的跟他也沒什麼關係,他們總會贏,他們沒有道理不贏,天真的人總以為邪不勝正,真的很好笑。
而他,只要享受在這期間的福利就好,一想到他的臉將出現在大街小巷裡,一想到他的聲音將充盈在大螢幕廣場中,一想到馬路上每輛車裡的司機都在等待發言,李景天真的很爽很爽,爽得他下體發硬幾乎快要射出來。
就在他沉浸在這樣愉悅的幻想世界中時,他身邊忽然響起女人很擔憂的聲音:「景天,真的沒關係嗎?」
李景天幾乎打了個哆嗦,他很想抄起椅子抄那個女人頭上砸去,不過他忍住了,他想要的新聞當然不是什麼實力派歌手打死經紀人一類,而且這也不會讓他太興奮。
「沒關係。」李景天推開化妝椅站起,拍了拍柳盈的手臂,溫和道,「家裡都安排好了,我們會很安全的。」
「但我們真得要把事情搞這麼大嗎,反正馬上要走了,開新聞發佈會難道不會把事情鬧得不可收場嗎?」
女人抬起頭,露出精緻的妝容和膽怯的目光,這張臉尤其是那個小心翼翼的眼神讓李景天快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所以他吸了口氣再次控制情緒,然後說:「我們一直在退讓,如果這只是關於我的聲譽,我依舊可以退讓,但現在這件事已經關係上家族聲譽,爺爺特地打電話來過,所以,我真的不能再退讓了,抱歉。」
他說得那麼動情,以至於他面前這個白癡女人眼裡真的露出了感動神色。
「時間到,走吧。」他放下杯子,對她這麼說。
第142章 四聲54 熟人
「時間快到了!」
在新尼使館南側的交流中心門口,也有人說了同李景天類似的話。
只是比起李景天先生興奮難耐的語氣,說這句話的人則顯得非常焦急,他低頭看了看錶,然後又沖身邊的同伴喊道,「真的來不及了!」
而被催促的另一人,則沒有半點緊張情緒,他的髮色是柔軟的琥珀顏色,目光溫柔,此刻正怡然自得地站在香樟樹下,手持相機,隨意拍攝周圍瘋狂的女粉絲們,仿佛非常敬業的記者。
見自己同伴毫無所謂地沉迷于女生們的長腿中,身材有些矮胖的那位終於急得掏出手機:「你不打電話給我師兄我來打!」
「急什麼?」終於,那人放下相機,靠在香樟樹上,徐徐說道。
「我們來都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師兄,說不定我師兄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啊,李景天這個人一定有問題!」
「既然是你師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你又急什麼呢?」對方反問。
「我……我得幫忙啊!」
「幫忙這種事情,當然要講緣分。」
說完這句話,那人看著不遠處永川衛視的直播攝像,對著鏡頭微微一笑。
林辰並不知道,有很奇怪的人試圖通過直播畫面與他做著更奇怪的的心靈溝通,他此刻站在宋聲聲家的電視機前,沉默凝望著新聞直播畫面。
主播在做著直播前最後的新聞背景介紹,永川衛視的內場直播攝像機架在會場最後,給了整場一個巨大的全景。
交流中心的會議大廳並不很大,並填塞著深綠色桌椅和正在交頭接耳的記者朋友們,主席臺背景布上寫著「李景天先生新聞發佈會」幾個字,雖然時間緊張,李景天的團隊還記得做這塊背景牆,顯然這次新聞發佈會也不一定是臨時起意。
時間是十二點缺五分,主持人終於從後臺走出,只是在那位身著標準化西裝的主持人站上主席臺的瞬間,台下那些記者們瞬間停止了交頭接耳,這種停止是明星新聞發佈會現場幾乎看不到的情景,只有非常嚴肅的政府發佈會現場才偶然可以看到記者朋友們如此聽話。
會場因此霎時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令人非常不悅。
主持人大概也意識到現在電視機前有無數雙眼睛正在注視他,所以他輕咳一聲,有些驕傲道:「發佈會即將開始,請檢查您的手機是否已調節到靜音模式,並遵守相應的會場禮儀,在李景天先生發言後,會給予大家十分鐘的提問時間,請準備好您的問題,提問人選由李景天先生抽取,謝謝合作。」
望著主持人趾高氣昂的面容,林辰覺得這一切都很不可思議,犯罪嫌疑人大張旗鼓召開新聞發佈會,而他們這些所謂的警務人員卻只能站在電視機前收看直播,他們任由李景天顛倒黑白,不要說替受害者討個公道,他們連最基本的到場也做不到,這種無力感令人非常難受。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出現在直播現場,但逢春與永川相距數百公里,類似於瞬間移動一類的空間技術還在研發當中,他當然沒辦法現在過去。
正當林辰許下這個甚至不能說願望的願望時,導播再次給予了場外手持標語的李景天支持者們最後一個直播畫面。
鏡頭掃過,烈日下群情激奮,每一人都滿臉通紅、眼含怒火,他們高喊著「守護」的口號,仿佛組成了什麼勢不可擋的洪流,那麼在這些憤怒的人群中,唯一在平靜微笑的那個人,就變得格外惹眼。
林辰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下意識閉了下眼,再睜開時,電視畫面已經切回會場內部。
他於是向身邊看去,無論是刑從連還是王朝,都保持著與他剛才如出一轍的怔愣狀態,林辰知道,那應該不是他眼花了。
「我……我是不是看到大變態了?」王朝試探著問。
自上次永川一行經受了某人的心靈摧殘,王朝就習慣這麼叫蘇鳳子,在想到那個名字的時候,林辰還是有種不可思議之感,開什麼玩笑,為什麼蘇鳳子會在場外?
「旁邊的是……付教授?」刑從連也像是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這樣問道。
然而,並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在刑從連說完那句話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激動地仿佛是那種在電視上看到自己中了大獎因此必須馬上致電體彩中心的彩民,事實上這種感覺,和中五百萬真得沒什麼差別。
電話接通的刹那,林辰幾乎控制不住地吼道:「蘇鳳子你開什麼玩笑為什麼不早點打電話給我?」
「因為,聽你發火很有趣啊。」
「滾!」
「咦,你居然說粗話了,我在這裡你不高興嗎,為什麼要讓我滾?」
「我很高興。」林辰咬牙切齒。
「你的那位,也很高興嗎?」蘇鳳子又問。
林辰下意識看向刑從連,刑從連很明顯在和付郝通話,付教授連珠炮似地不停在說著什麼,其中主旨必然緊緊圍繞著吐槽蘇鳳子。
「他也很高興。」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高興就好……」蘇鳳子笑了起來,林辰剛要說話,卻被他打斷,「那麼,請你身邊那位小朋友聽電話吧?」
聽他和蘇鳳子打電話的時候,王朝已經縮到了沙發最角落,林辰開了公放,然後強硬地把電話塞了過去。
「王朝啊……」蘇鳳子拖長了調子。
「幹嘛你找我幹嘛!」王朝壯著膽子喊道。
「我現在呢,正在向新聞發佈會現場大廳門口走去,離檢查邀請函的保安大概還有300米的距離,如果你阿辰哥哥需要我幫忙的話,那請你在60秒內給我和付教授準備一張與會的記者邀請函……」
王朝拿著電話,目瞪口呆:「什麼?」
「你看,新聞發佈會那麼突然,是不是沒有寄送紙質邀請函的時間了呢,所以記者們收到的一定只有……」
「電子邀請函!」王朝答。
「嗯,還有50秒。」
下一刻,少年人扔下手機,飛也似地從沙發上跳起,瘋狂地沖到餐桌上自己的電腦前,以史無前例地速度開始敲擊鍵盤。
「你嚇到他了。」林辰關掉公放,這樣說。
「咦,聽你這麼說,我還以為你已經嫁過去給人家當後媽了呢。」蘇鳳子笑道。
林辰簡直有摔電話的衝動。
蘇鳳子話鋒一轉,嚴肅道:「好了,告訴我,李景天是怎麼一回事?」
蘇鳳子問怎麼回事,並不是讓他從起因經過說到結果,所以林辰只說了四個字:「罪大惡極。」
「我明白了。」蘇鳳子說。
話機內的背景音漸漸安靜下來,蘇鳳子踏上臺階,似乎已經走到了安保崗位前。
他喘了口粗氣,然後說:「實在對不起,我們接到社裡電話馬上趕來,但是路上堵車實在太厲害,應該還沒遲到吧?」
「先生,請出示您的身份證和電子邀請函。」保安公事公辦的口吻響起。
「稍等稍等。」蘇鳳子放下手機說,「我找找郵件。」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掛斷了電話。
他將手機從通話介面退出,就在他點開郵箱軟體的刹那,新郵件+1的提示亮了起來。
蘇鳳子笑了起來,點開郵件裡的掃描碼,將之和身份證一起遞了過去。
他回過頭,付郝正氣喘吁吁地跑上臺階。
「我還有一位同事,真是太抱歉了。」蘇鳳子對保安微微欠身,這樣說道。
……
林辰已經聽不到蘇鳳子的聲音了。
從他掛斷電話那時起,導播已經將電視畫面固定在會場主席臺上。
現場落針可聞,因為李景天剛剛走出了後臺,來到主席臺下。
主播很激動地配音:「在經歷了數周的性侵醜聞和昨日的割喉驚魂後,李景天先生終於召開新聞發佈會,首次直面大眾、回答公眾的疑問,無論真相如何,讓我們首先為這樣的勇氣鼓掌。」
主播的話是講給電視機前觀眾聽的,但會場內外的掌聲卻如出一轍,甚至有人在台下吹起口哨,閃光燈不停亮起,將會場內都照射得亮堂不少。
林辰就在一片鼓掌聲中,眼睜睜看著李景天走上台。
再見李景天的刹那,林辰發現自己竟然比想像的要平靜很多。
這位歌手依舊保持著謙遜得體的神情,像是為了表示對此場合的尊重,他穿了合體的淺灰色西裝,額髮用髮膠梳到最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他臉色慘白並透著青色,膚色與林辰昨日見他時完全不同,想來化妝師為了讓這位歌手顯得憔悴可憐而下了不少功夫。
李景天緩緩上臺,在臺上立定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在場所有人90度鞠躬,台下爆發出一陣掌聲,那仿佛像是歡迎什麼英雄授勳的掌聲,非常可笑。
但林辰沒有再因為而這些掌聲而憤怒,因為那樣的憤怒除了佔用情緒外毫無意義。
他敏銳注意到,主席臺兩側分別有兩組身穿黑衣的安保人員,那與到醫院接送李景天的是同一撥人,想到這些擁有外交豁免權、並且荷槍實彈的使館工作人員。
林辰想,接下來,蘇鳳子可能要做的事情,恐怕會有些危險。
第143章 四聲55 電話
掌聲停止,李景天終於落座。
他向主持人點頭致意,將話筒拖到自己面前,看上去精神虛弱,氣質卻不卑不亢,甚至不需要稿紙,他面對鏡頭,就這樣緩緩開口。
「今天為了我的事情,特地請大家過來,真的非常抱歉。其實在走上台之前,我想了很多臺詞,包括如何正確陳述經過自證清白,不瞞大家說,我甚至想過怎麼說一句話才會讓我顯得更可信,為此我的經濟公司也草擬了很了不起發言,相信我,他們寫這個確實非常專業,但在我上臺前一刹那,我卻覺得我不需要那些,我的粉絲包括你們,都不是來聽我說那些公式化的彙報的,所以,我來到這裡,只想說兩點:第一、我沒有強奸許染,第二、我沒有自導自演安生國際商場的割喉案。」
李景天很乾脆俐落說完兩點,再次起身鞠躬:「我的話說完了。」
誰也沒想到李景天的發言竟如此簡潔乾脆。
也正因為簡潔,竟有種無法言說的力度。
「真厲害。」林辰冷冷道。
「想好要做什麼了嗎?」刑從連問。
「沒有。」
「誒,阿辰哥哥你沒有計劃嘛?」
「我能有什麼計畫呢?」
「可是付教授和大變態都進會場了啊,等下要他們做什麼呢,不管怎樣李景天這麼囂張,我們要還擊啊!」王朝邊說還邊握緊了拳頭。
「我們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林辰強調了「實質性」三個字。
「可……可是……」王朝指著電視裡那位強硬自信的歌手,說,「他就在那裡啊,我們總要做點什麼啊。」
「是啊。」林辰點了點頭。
隨著李景天簡短發言完畢,發佈會進入到提問環節。
李景天熟識各大媒體台標,而能入場的記者大多同CA交好,所以他首先點到的記者起身後,便問了最合他心意的問題:「李景天先生您好,我是LA國際電視臺的記者,我的問題是,誠然您在被控強奸後經歷了非常困難的幾周時間,但在那期間您都並沒有召開任何新聞發佈會,是什麼促使您在今天走到台前,直面公眾。」
聽到這個問題,李景天面容嚴肅,他放下水杯,緩緩開口:「我非常樂意回答您的問題,如果您問我為什麼,我可以很自私地告訴您,我也是人,在當做犯罪嫌疑人受到各種不公正調查後,我也會心生怨恨並且不想再忍耐下去,我為什麼要承擔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我當然要出來說明這一切。」
「您的目的恐怕也不是這麼單純吧,您剛才提到了『不公正調查』這五個字,請問您這是在抗議我國警方對您的調查嗎?」
「其實這不能說是抗議。」李景天和記者一問一答,搭配得非常默契,「我知道貴國警方也只是在做分內之事,老實說,經此一役,我已經算名聲盡毀,恐怕以後也很難在娛樂圈立足,但我做錯了什麼,只是因為一個妓女控訴我強奸我便要遭受百倍羞辱嗎,這難道就是貴國所謂的司法公正嗎?因為那是個弱勢妓女而我是一位外國的光鮮明星所以警方一定要認為我才是有過錯的一方嗎,不,我不認為這是所謂的公平公正。」李景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認為,警方不該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每一個人,更不該從我們的身份就認定我們的罪責,無論你的身份高低貴賤,都有權享有同樣的調查,這才是是我們每個人都應當享受的司法公正。」
李景天一席話落,場下靜寂無聲。
一個犯罪分子在臺上大談司法公正,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然而更可笑的是,場下所有人的反應都表現出,他們似乎已經被李景天這席話折服,是啊,李景天說得多有道理。
打斷屋內寧靜的人是盧旭。
「這才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啊。」這位從沒幹過什麼好事的CA公司公關部經理這麼說。
盧旭的話,讓林辰從一種質疑世界合理性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
電話鈴聲響起時非常突兀。
那是非常可笑的農業重金屬音樂,常見於廣場舞大媽或城鄉結合部飆車族曲目表。
整個發佈會大廳所有人都齊刷刷向聲音來源看去,發佈會開始前,主持人已經叮囑過手機靜音問題,因此他們看向音源的目光中帶著鄙夷和憤怒,這種沒素質的記者簡直在丟全體同仁的臉面。
然而,那位記者模樣的人卻並沒有立即按掉鈴聲,他施施然推開座椅站起,令人意向不到的是,他不僅站了起來,而且還走上通往主席臺的過道。
「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是個大混蛋」的音樂依舊在奏響,主持人終於反應過來,他迅速抄起話筒喊道:「這位先生,請您遵守會場禮儀!」
然而對方卻沒有任何停步的意思,那人一直不緊不慢在向前走著,悠閒得仿佛在佈滿落葉的街上散步。
「保安,請將這位先生請出會場。」主持人怒道。
他話音剛落,那位肇事者正好走到先前提問李景天的記者身旁,他從呆若木雞的記者先生手中抽出話筒,向對方點頭致意後說:「您剛才的提問真是很不要臉呐!」
使館安保已經沖了過來,就在安保人員要將那人擒下的刹那,所有人都忽然聽到那人對著話筒很輕鬆閒適地說:「等等~其實是有人想讓李景天先生接個電話。」
使館安保人員第一反應便是奪下他手中的話筒,但那人卻以很詭異地力道握住話筒不放,在被按到在地的瞬間,所有人又聽到他說:「宏景警方的電話啊,李景天先生真的不願意接聽一下嗎?」
會場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甚至連一貫姿態得體的李景天先生都面色冷凝。
電話鈴聲依舊在響。
林辰握住手機,注視著直播畫面。
現在完全是僵持不下的局面,而改變局勢的是一位叫沈成功的男人,因為他什麼都沒有做。
這麼說可能難以理解,但換個角度來看,其實在上臺前的半路上,蘇鳳子就應該被新尼使館的安保人員拿下,但實際上他安全走到了主席臺下、並拿起第一排記者的話筒。
實際上,對於新尼使館工作人員來說,讓他們出面保護一位可能觸犯法律的本國民實在是很丟人的事情,比如先前被刑從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服的使館武官沈成功先生就是這麼覺得的。老實講,以他的級別並不需要來替一個貴公子站臺,但上級命令卻不容違抗,總之世家子弟這種生物其實到哪都很難博得好感。
所以在剛才電話鈴聲響起時,沈成功只是嚼著口香糖、站在會場邊上,什麼命令都沒有下,便完美地將局勢再次推到中立點。
因為沈成功的不作為,蘇鳳子甚至還有機會再話筒被奪走前,多補充了一句:「你不敢直接和警方對話,在電視直播上會看起來很可疑的哦。」
李景天終於從驚愕中恢復,他總是很善於掩藏這些情緒,他很好脾氣地對林辰說:「其實您真的不需要如此,若宏景警方想和我對話什麼時候都是可以的,但您剛才的態度和手段確實有些粗魯了。」
「那你,是接……還是不接啊?」 蘇鳳子真是很善於對付李景天這種人,他滿不在乎地問道。
李景天臉色再次僵硬,會場內所有人目光灼灼,都仿佛在期待什麼。
終於,李景天只能咬牙切齒道:「當然,請您接通電話。」
電話接通後,大約有三秒鐘的沉默時間。
蘇鳳子只是將話筒對準手機話筒,而李景天和林辰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
林辰退了一步,在沙發上坐下,他望著電視畫面中那位與他同樣沉默不語的歌手,終於,在李景天想要開口前一刻,他說:「李景天先生,您好。」
林辰平和的聲音透過手機公放又透過話筒傳出,不算清晰,但現場任何人都能聽清楚其中的鄭重意味。
「林顧問,好久不見。」李景天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他對著直播鏡頭頷首致意。
「不用客套,實際上離我們上次見面不還到24小時。」
「是啊,確實沒過去多久,我仍記得昨天您對我的那些羞辱啊,那麼,請問您在我的發佈會現場,選擇用這種方式與我通話,又是想再羞辱我什麼呢?」
「哦,因為你剛才問了我們一個問題,所以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我剛才的哪個問題?」
「你問我們,你做錯了什麼?」林辰語氣中有濃濃的嘲諷意味。
「我不明白。」李景天說。
「確實,像你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明白,在做愛這件事上,任何人都有說不的權力,這種權力與性別、地位、身份無關,無論親密愛人或者夫妻之間,甚至是一位人盡可夫的妓女,她都有說不的權力,任何違反個人意願的性交,即為強奸。」
林辰的語音平靜悠長,仿佛從遠古而來,闡述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力。刑從連回望他坐在沙發上的友人,目睹著林辰沐浴在陽光下徐徐開口的樣子。他沒有哪次比現在的感覺更加強烈,林辰真的很好,非常非常好。
無論是電視機前,還是會場內外,很多人都靜默下來。
正在織毛衣的婦女停下手裡的竹針,路上閒逛的女孩開始駐足仰望著廣場上的大螢幕,記者停下快門,攝影師不再搖動雲台,連壓制住蘇鳳子的使館安保人員都鬆開了手。
蘇鳳子舉著話筒,站得筆直。
所有人都在沉默,所有人都不再沉默。
李景天終於在將手心掐到生疼後,緩緩開口:「林顧問,我內心非常認同您的觀點,但是,我希望您剛才所說的話,並不是在隱射我與許染之間發生的事情。」
林辰用一副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談的語氣很乾脆打斷李景天:「我就是在說你對許染做的那些事情,現在是十二點十分,在我們真正見面前,你大概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可以考慮向警方自首並爭取從輕發落。」
李景天眉頭輕蹙,不見喜怒:「抱歉,無論您如何逼迫,我都不會承認這些莫須有罪名的,而且正因為您對我的偏見,為了我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恐怕不會見您。」
「你可以試試。」林辰說。
李景天的面容一緊:「我以為我們是在進行良好交流,但您剛才是在威脅我嗎。」
林辰說:「行了,收起你那套虛偽的言辭吧,一個小時之後你的形象根本就沒有維護的必要了。如果我是你,在未來一個小時內我會好好思考,在我犯下的那些卑劣、齷齪、令人作嘔的罪行中,是不是偶然遺漏了什麼東西,又恰好可能會被別人找到?當然你也可以大吃大喝或者找兩個女人什麼的,畢竟那可能是你享受自由的最後兩個小時了,希望你能夠珍惜。」林辰頓了頓,補充道,「請你理解,這真是善意提醒。」
李景天還想再說什麼,林辰已經提前撂下電話。
場內外媒體一片譁然,他們甚至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只是一通電話,卻讓他們望向李景天的目光都發生了變化。
李景天再也繃不住表情,他從座位上憤怒起身,匆匆下臺,甚至連鞠躬都忘記了。
沈成功挑了挑眉,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示意下屬將那位大鬧會場的偽記者暫時扣押起來。
宋聲聲家的陽光依舊燦爛,林辰緩緩放下手機,沉默無言。
王朝忽然問道。「阿辰,我們去永川大使館不是要一個半小時嗎?」
「是啊。」林辰淡淡道。
「那你為什麼會和李景天說他只有一個小時了呢?」
「因為遲遲未落的鍘刀會令人恐懼、令人焦慮、令人心存僥倖卻又令人開始絕望,而這世上再沒有類似的煎熬會令人更容易犯錯了。」
聽見林辰說完這些話,刑從連看著林辰,向他伸出手,他很清楚,在林辰決定撥通電話的那個瞬間,他們對李景天的圍剿便已經開始。
雖然並無勝算,卻必須一往無前。
林辰將手輕輕搭在刑從連掌心,站了起來。
第144章 四聲56 買煙
一石激起千層浪。
林辰在發佈會現場與李景天的對話其實非常簡短,但其中透露的資訊卻層次豐富,這種劇情就如同電視連續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聞記者和媒體人們都高興瘋了,畢竟這種警方與歌手對峙的大戲實際上遠比連續劇還要精彩。
而在現實中,真正興奮的人卻並不很多,因為有無數人都體會到那一個鐘頭的壓力。
李景天的粉絲們幾乎停止了手上所有工作,他們一邊瘋狂刷新著微信微博以獲取事件的最新動態,一邊又通過這些新媒體發佈發佈各種支援偶像的訊息。而原本就對李景天不抱好感的人們再次捲土重來,以所向無敵地姿態同李景天粉絲們展開罵戰。
在輿論的洪流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說的話足夠振聾發聵,好像真能扭轉乾坤一樣。
在所有為之緊張、激動、瘋狂的人群裡,最能感受到壓力的當然還是當事人李景天先生。
他早在那通電話結束後,就由使館工作人員護送回到了自己位於三樓的客房內,從他的角度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見一池遊魚和幾株細竹,這裡非常清淨,他甚至完全聽不見圍堵在使館周圍人們的聲音。
可他卻覺得房間裡每個角落都站滿了人,那些粉絲的口號聲也好、記者的播報聲也罷都不停在他耳邊迴響,他幾乎克制不住想要拖起椅子把房間裡一切東西撕碎砸爛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因為就剛才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清楚看到使館工作人員看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那些目光已經從原本的同情、不屑變成了懷疑,林辰只用了幾句話,就讓他再次變成了犯罪嫌疑人,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證據,就把他辛辛苦苦塑造的形象毀去大半。
林辰啊,林辰真得太厲害。
李景天用力咬著手指,直到口腔裡出現了濃重的血腥味道,他才終於把耳邊那些聲音壓了下去。
他再次看向窗外,雖然他內心完全確定,林辰根本不可能通過重重守衛來到他面前,更別說在別國使領館逮捕受保護的尊貴外賓,可他卻無法遏制心中的恐慌,他猛地站起身,拿出了手機。
刑從連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那時他們剛換上吉普車,準備出發前往永川。
因為鈴聲非常特殊,刑從連接起電話,光從鈴聲就判斷出來電者,他毫不猶豫將手機與耳朵拉開很長一段距離,林辰聽見老局長怒不可遏的聲音從話筒裡濺射而出。
「刑從連你他媽瘋了嗎,給老子捅這麼大簍子!」 平素只喜喝茶遛鳥的老局長這麼吼道。
刑從連說:「局長,這不是正當的辦案流程嘛。」
「正當流程你搞得你們全組人的臉出現在所有電視臺午間新聞上?」
刑從連抗議道:「這就是輿論對我們一線警官的壓迫啊!」
「壓迫個屁你不壓迫別人就很好了!」
刑從連把電話拿得越來越遠,林辰順手接過,輕聲道:「吳局長。」
「讓刑從連聽電話!」老頭子現在半點情面也不講,就算他說話也不管用了。
林辰把電話音量調到最低,然後悻悻將電話再次遞還給刑從連。
「給我透個底吧,刑隊長。」老局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你接下來到底想怎麼做,又是不是需要我做些什麼?」
林辰有些動容,他很清楚,老局長打這通電話來並非要斥責他們,而是真心想要幫忙。如果他們要硬闖新尼大使館,這其中必然涉及到一系列複雜的外交磋商甚至非常有可能上升到外交爭端,所有想要幫忙的人,都可能承受非同尋常的壓力,以老局長的身份更能體會到其中艱難,但他依舊義無反顧打來電話。
林辰望向刑從連。
刑警隊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打開煙盒看了一眼,說:「我嘛……我想去買盒煙啊,老爺子您要不支付寶給我轉點錢?」
他說完,任由老局長在那頭吼叫,逕自掛斷電話。
……
氣瘋的人當然不止老局長一人,遠在新尼國的李公館的李老先生也處於狂躁邊緣。
李家下人都知道老爺子雖然脾氣真得不好,但平日總能表現出一絲世家主人的風範,比如罵人的時候,他老人家也最多只是陰惻惻諷刺上一兩句,很少有真氣到砸東西的時候。
但就在剛才,老爺子接到少爺電話後,直接摔了一整套顧景舟手作紫砂茶具。
少爺不知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老爺子的神色既心疼又憤怒,他掛斷少爺的求援電話,又直接撥通了新尼駐華大使的電話。
每逢這個時候,下人們還是有些驕傲的,畢竟舉國上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將大使先生罵個狗血淋頭。
老爺子吼道:「羅秋生,我不管你什麼心理在想什麼,但今天你居然敢讓人當眾羞辱我國公民那就是你的失職,國格還要不要了,國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李老先生中氣十足地罵道。
片刻後,大使先生似乎在那頭又保證了什麼,讓李老先生的氣終於消了一些,他降了些音量,緩緩道:「秋生啊,這不是我自私,我真是為你好,你想想,如真因你處置不當造成什麼嚴重的外交糾紛,這吃虧的還不是你嘛,有這個汙點,在以後的仕途上,你真很難再進一步了……」
聽見這話,大使先生望著使館外沸沸揚揚的人群,坦然道:「李老,還請指教?」
「我老頭能有什麼指教的,但事已至此,我要是你就一定不會讓那兩個宏景員警有機會踏進使館大門一步,只要不見面,等景天回了國,一切就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這事應該也不難辦到吧?」
「我明白了。」
大使先生掛斷電話,望著站在辦公桌前的首席秘書,沒有說話。
「先生?」秘書關切道。
「華國那裡有什麼動向嗎?」
「沒有。」
「什麼叫沒有?」
「華國外交部並未來電同我們磋商,宏景警方也沒遞交任何申請,那個員警會不會就是說說而已吧?」
大使先生沉吟片刻,緩緩道:「靜觀其變吧。」
雖說大使先生本人下沒有下達任何直接命令,但付郝站在新尼大使館門口,還是親眼目睹著使館外警戒人員倍增的景象。
蘇鳳子被「請」進使館還沒有出來,他心急火燎地握著手機,卻已經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了。
他師兄剛說過還有半個小時就到,讓他不用再打電話,可現在已經過了一個鐘頭時限,圍在使館門口的那群粉絲都瘋得跟躁狂症發作一樣。
大中午太陽曬得不行,記者們三三兩兩蹲在路邊吃盒飯,他們臉上已經出現了不耐煩的情緒,如果他師兄還不來,估計等著他的一定是這幫等新聞的記者們口誅筆伐。
林辰並未體會到付郝的煩躁,他坐在吉普車副駕駛上,窗外是永川高速外標誌性的青綠色蘆葦。
刑從連將車裡溫度調到最低,王朝在後座上和盧旭兩人頭靠頭睡得正香,林辰收回視線,又看了刑從連一眼,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欲言又止是因為在過去一個小時的行車時間內,刑從連在說完那句買煙的玩笑話後便再沒有開過口。
林辰也很想問他「我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又或者問他「等下你有什麼打算」?
但他轉念一想,如果是刑從連的話,大概總有辦法吧,所以任何問題都是多餘的。
然後林辰才意識到,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他確實也只是想和刑從連說說而已。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發出一記輕響,等他拿出電話,鈴聲卻又停了。
林辰望向來電號碼,有些意外。
在他怔愣的時候,鈴聲又陡然再度響起,想像著電話那頭那位糾結的來電主人,林辰一時間沒有按下接聽鍵。
正在開車的刑從連卻像是猜到了電話那頭究竟是誰,他忽然把手伸了過來,看著那只橫跨駕駛室的手臂,林辰很順其自然將手機遞了過去。
刑從連沒有接電話,他甚至沒看來電姓名,只是隨口喊道:「王朝。」
「在!」後排的少年人猛地驚醒。
刑從連把電話向後扔去:「給你阿辰哥哥加個黑名單。」
王朝很高興道:「包在我身上!」
看這兩個人配合默契,林辰甚至懷疑,如果是王朝加黑名單的話,黃澤的電話號碼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出現在他手機通訊錄裡了。
……
黃澤黃督察因再也無法接通的電話而生起了悶氣,付教授蹲在離大使館兩個街區遠的十字路口,終於等來了刑從連那輛標誌性的吉普車。
他一上車,先是被撲面而來的涼氣激得打了個寒顫,隨後便心急火燎地喊道:「師兄,李景天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蘇鳳子這個神經病把我拖到使館門口什麼話都沒說他人現在被抓進去了你說這可怎麼辦,而且使館門口的武裝可真不是開玩笑的,我們等會兒到底怎麼進去?」
「我也不知道。」林辰很平靜地回答。
「那見不到李景天的話你是準備直接在網上公佈證據嗎!」
「沒有證據。」林辰又說。
付郝臉上一副臥槽什麼鬼的表情,他僵硬地將頭扭向窗外,覺得這個世界也太不靠譜了點。
突然,像在窗外看到了什麼東西,付郝猛然前傾,他拍了拍刑從連的椅背喊道:「老刑,你走錯路了,這不是去使館的那條道啊。」
街邊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周圍沒有熙熙攘攘的示威人群,初夏正是枝葉茂密時,樹蔭將人行道遮得滿滿當當。
刑從連將車緩緩停入人行道邊的車位,拉好手刹。
「老刑你這是要去幹什麼,不知道時間緊張嗎?」付郝追著刑從連背影問道。
但那時刑從連已經開門下車,他穿過樹蔭,向街邊的雜貨店走去。
「哎呀,別擔心啦付教授!」王朝給付郝捶背寬慰,「老大有他的打算啦。」
聞言,林辰向街邊那家雜貨店看去。
那是真再普通不過破舊的雜貨店了,店堂昏暗,窗邊坐著個昏昏欲睡的老太太。
林辰抬起頭,眼見雜貨店招牌上寫著「盤盤多煙雜店」七個大字,店名上的紅漆因掉色已經幾乎看不出了。
在寸土寸金的使館街附近出現一家老舊雜貨店已經顯得有些可疑,而林辰仔細讀了店名,發現在那行店名下,隱約可見六國語言的翻譯……
他於是看向刑從連。
刑從連已經走到煙雜店前,金色的陽光透過數葉間的縫隙灑在刑從連挺直的脊背上。
他敲開雜貨店玻璃窗,將錢遞了進去,林辰無法聽清刑從連究竟說了什麼,但老太太接過錢,像是很不放心,還拿著鈔票對著看了半天,最後,老人從貨架上抽了盒煙,隨手扔了出來。
刑從連拿過煙,沒拿找零,直接轉身就走,其中過程非常短暫,仿佛他特意繞路真只是為了來買了一盒煙而已。
「老刑你還真有心思買煙!」
為此,在刑從連上車後,付郝還認真吐槽了一句。
聽到這話,刑從連解開煙盒塑膠包裝,塞了一支在嘴裡,沒有說話。
第145章 四聲57 門房
吉普車駛過梧桐大道,後拐入一條小巷。
小巷至多只容兩車並行,周圍建築物的中央空調外機掛在小巷兩側,讓這條小巷顯得更加狹窄。
林辰向窗外看去,遙遙可見新尼使館標誌性主建築群,從路線上估計,他們大致駛入了使館後方的生活區。
這裡污水橫流,廢棄的報紙間或在空中飛舞,一些零散的看不出模樣的鑄鐵零件被隨意扔在地上,而小巷內除了空調外機,最多的便是門。
那是些或大或小並帶著不同國家風格的邊門。
它門佇立在小巷兩側,有時門邊會坐著人,有時又沒有,不少門是緊緊鎖著的,但也有些木門洞開,裡面是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的巷子。
終於,刑從連很隨意在一扇門邊下停車。
那是扇在深綠色牆體上突兀開出的赭色鐵門,門房位置坐了個正在抽煙袋的老頭,老頭穿很普通的黃灰格子襯衫,頭上戴了頂和襯衫並不很搭的鴨舌帽。
刑從連鬆開安全帶,回望坐在車裡的幾人,說:「付教授,要麻煩你等會開車帶盧先生找個咖啡店休息。」
他說完,拿起煙盒與手機,逕自下車。
王朝開始一言不發收拾背包,付郝很不可思議地同盧旭面面相覷,最後,林辰聽他問自己:「師……師兄……我總覺得你們這麼像去英勇就義,如果你們兩個小時還不出來我是不是要去報警?」
付郝又開始絮叨,林辰只說了兩個字。
「聽話。」
說完,他與王朝點頭致意,分別推開車門下去。
他們下車時,刑從連已經走到那扇赭色鐵門邊上,他的一半身體門房遮陽棚的陰影遮擋。
刑從連敲了敲窗,門房老頭很不耐煩斜睨了刑從連一眼,像是在估量為他開窗讓冷氣泄出去是否值得。
未等老頭下定決心,刑從連隨手將窗拉開,老頭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弄得很不耐煩,他啪地砸下煙袋,林辰以為老頭要開口罵人,但卻沒有。
老頭壓了壓帽檐,將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然後輕輕搓了搓。
林辰有一瞬間驚愕,因為類似的動作,他也曾見刑從連做過。
這是明顯的討錢動作,林辰估計這位門房大爺的要價也並不會低,下一刻,正當林辰以為刑從連會從口袋裡再掏出什麼會員卡的時候,刑從連卻只拿出了一盒煙。
拆了一半的塑膠包裝仍纏在煙盒上,那正是刑從連剛買的那盒。
刑從連打開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細長捲煙,隨手拋進窗內。
老人皺了皺眉,有些緊張地抄起那支煙,他粗糙起繭的手指握著捲煙濾嘴的位置,將之順時針轉了半圈,林辰注意到,陽光下,濾嘴與煙身交接閃爍著細微的光芒,那裡仿佛鑲嵌著一條銀邊,像所有高檔煙草都會裝飾的那樣。
陽光下,老人將捲煙轉到某個特定位置時,又將之逆時針轉了半圈,仿佛啟動了什麼特別的魔法,老人放下捲煙,再次抬頭,神情也與先前完全不同。
「我老頭子很久沒抽過這麼好的煙了。」老人拉開抽屜,掏出打火機,將那支捲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後,他問:「您有什麼要求?」
那瞬間,老人目光中透露出鐵血的堅毅。
刑從連斜望著鐵門內的一切景物,很隨意說:「聽說Mellonella在你們這兒混吃等死,帶他來見我吧。」
……
林辰很早就知道,刑從連是個有秘密的人,但那樣的秘密並不意味會涉及到一些超乎他理解範圍內的機密事件。
但就在剛才,刑從連用了一支單價5毛的薄荷煙,成功突破了新尼大使館的重重守衛,如果用正常邏輯來估算,光完成進入新尼大使館這項工作可能就需要幾十個外交部電話以及各種層面的磋商,更不用說他們現在大概是新尼使館的頭號提防對象,但刑從連真的只用一根薄荷煙,就成功帶領他們在新尼使館的回廊內漫步。
四周是高大茂密的亞熱帶植物,藤蔓茂盛。
為他們開門的老爺子在打開鐵門後,便又重新坐回他的位置上,老爺子甚至還不忘記拉上門房的那扇小窗,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林辰回憶起老人最後坐回門房小屋拿起電話的情景,總覺得這裡面涉及的機密或許比他想得還要不可思議一些。
比如,他剛用不算差的英文勉強搜索了刑從連所說的那個單詞,發現那應該是一個代號,原意是指一種聽力絕佳的飛蛾。
又比如,在他們進入新尼大使館後,刑從連便如同整座使館的主人,他信步將他們帶入使館地下的一間辦公室內。
這間辦公室用地窖來形容可能更為恰當,四周是堅硬的鉛板,鉛這種金屬被用作防護的最大作用當然是隔絕輻射,而林辰之所以能判斷出這點,還是因為王朝走進房間後嗷了一聲,表示他的所有通訊工具都失去了信號。
周圍很冷,透著一種絕對的陰寒意味。空氣裡是成噸鉛板堆積出的金屬味道,又因為金屬層太過厚實,以至於周圍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這間遞交如同每個諜戰小說都會塑造出的絕對密室,在他們全部走入房間的刹那,鐵門自動關閉落鎖。
林辰貼著牆角盤腿坐下,刑從連走到他身邊,也跟著坐了下來。
「刑隊長。」林辰淡淡道。
「林顧問。」
刑從連又把煙掏了出來,當著他的面,又點燃了一根。
「我可以提問嗎?」
「當然,你永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
刑從連用深綠色的眸子注視著他,毫無掩藏,坦坦蕩蕩。
但林辰還是選擇了一個不那麼尖銳的的問題,他問:「什麼是Mellonella?」
「在十五年前日旦和會上,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竊聽專家,以一己之力扭轉了整個和談進程,那位竊聽專家的代號就叫Mellonella。」
「他是怎麼做到的?」
「當時,為了洽談三河流域停火協議,與會各國首腦下榻在日旦中央酒店,在決定性會議開幕前,各國情報部門在幕後展開了激烈的諜報活動,因為在國際談判桌上,每一方都力圖知道對方的意圖以期在真正談判過程中佔據主動性,而當時,新尼國諜報人員便派出了名為Mellonella的竊聽專家,對菲旭麗國首腦下榻的酒店客房進行竊聽。Mellonella先是在菲國首腦的客房內待了兩天兩夜,對哪塊地板會發出聲音、哪扇門吱吱作響都做了記錄,並把聲音頻率也都記錄下來,夜裡,他嘗試不發出任何聲音、不觸碰任何東西在房間裡走動……」
「像一隻蝙蝠。」
「不,他是比蝙蝠聽力更加敏銳的Mellonella。」
「後來呢?」
「你看,其實對於諜報人員來說,安裝竊聽器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獲取談話中的有用情報,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會愚蠢到在酒店客房裡談論任何關鍵性問題,他的竊聽主要是為了掌握每一位與會國首腦的動向,以期從一些邊角料的資訊裡推測與會首腦人們的心情或者生理狀況。」
「生理狀況?」
「是的……非常巧合又慶倖的是,在會談進行到第三天的夜間,Mellonella發現,菲國首腦在熟睡時的呼吸頻率發生了一種微小的變化,那幾乎是無法被檢測出的呼吸變化,甚至很有可能是由氣候問題引起的,但Mellonella沒有放過這個問題,他向上級層層彙報,最後,新尼國以非常巧妙的方式將這一訊息傳遞過菲旭麗國諜報部門負責人,最後,在菲國首腦體內檢測出一種劑量微小的慢性毒藥……」
「有人想殺人嫁禍,破壞和談進程?」
刑從連吸了口煙,吐出了綿長的青煙:「很不可思議吧?」
林辰想了想,說:「所以,你是帶我來找一位真正的音紋鑒定專家?」
「他不是專家,他是天才。」
厚重的鉛門被用力推開,鉸鏈處發出咯吱聲響,輕快的足音落在厚重地面上,然後重重地停住。
林辰的目光落在來人腳上,爾後緩緩向上,黑皮鞋黑長褲黑墨鏡,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位來人的面孔上,在和對方一樣僵硬數秒後,他緩緩將頭轉向刑從連的方向,說:「這就是你說得那位天才?」
刑從連也目瞪口呆,直到香煙燒到手指,他才呲牙咧嘴甩掉煙頭,試探著問道:「Mellonella?」
對方一臉吃了屎的鬱悶表情,站在門口想了想,然後轉身就要走。
「沈成功,給我站住!」刑從連喊道。
……
沈成功雖然不喜李景天,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定罪這位外交世家貴公子的關鍵性人物。
他看著眼前那位曾毫不留情痛毆過他的宏景員警,百般不情願在冰冷的地窖裡坐下,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員警到底從哪裡打聽到他的真實身份畢竟那種事情從未記載在任何檔案上過,但很顯然,他根本沒資格拒絕任何從那扇門裡走進來的人。
「我想請您分辨一下,在這首illi的成名曲中,是否真含受害人的慘叫。」
一台筆記本電腦在他面前攤開。
沈成功看著眼前的筆記本電腦,敲了敲金屬殼,很生氣地說:「公放嗎,好歹給我配副耳機吧老大?」
畢竟曾經毫不留情地揍過沈成功,刑從連很客氣地說:「抱歉,是我們的疏忽了。」
王朝迅速從背包抽出一根耳機,跪坐地上,雙手呈上。
沈成功頓時對王朝做了同樣的姿勢,他很鬱悶地說:「求您別對我這麼客氣我瘮的慌,要不您再打我一頓出出氣?」
「這真得非常重要。」刑從連向王朝點了點頭,王朝於是點開那段宋聲聲接受訪談的視頻檔。
「受害人名叫宋聲聲,是我國一位曾經非常著名的歌手,我們懷疑李景天對他實施了慘無人道的性侵犯並將他的慘叫聲錄入自己的專輯中,時間緊迫,因此我們只能請您幫忙確認我們的推測是否屬實。」
刑從連語氣凝重。
沈成功聽得心驚肉跳,他沉吟片刻,然後說:「好吧,我聽聽看吧,但我先說明,你不能逼我做偽證。」
「請放心,這是我們同李景天的最大區別。」
有了這句保證,沈成功毫不猶豫將耳機塞入耳孔內,點開了那兩段音頻。
【二】
Mellonella臉上的表情由懷疑變作凝重,最後,在他關閉音頻放下耳機的刹那,他的神情已經仿若當年聽見那位中年元首呼聲頻率變化時的模樣,他用極度冷靜同時又極度清醒地語調向刑從連彙報:「刑隊長,如果你相信我的判斷,那麼我很確定,宋聲聲的慘叫聲被夾雜在了illi的這首成名曲中,而且我更確定,那應該是一整段叫聲被切割成15個部分混雜在整首樂曲的高潮部分,慘叫聲中含有兩個人的呼吸音,所以我想,您的推測並沒有錯,那確實有可能是宋聲聲在被性侵過程中被錄下的慘叫。」
沈成功的用詞非常慎重,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提李景天三個字。
厚重的隔離室內回蕩著他們沉重的呼吸音。
最後,沈成功猛地拽起耳機,向地上砸去,他轉身拽住刑從連的衣領,一字一句說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有什麼身份,但是你既然能走進這裡,那就一定有能力把李景天這個畜生繩之以法,所以,拜託了!」
沈成功說完,非常恭敬地向刑從連鞠躬。
刑從連臉上無悲無喜,林辰見他轉過頭,深深望著自己,對沈成功說:「能將李景天繩之以法的人,並不是我,你應該向他鞠躬。」
沈成功神色猶疑,林辰搖了搖頭:「我並沒有太大把握。」
「你需要什麼?」刑從連問。
「我需要讓李景天親口認罪。」
刑從連很快意識到他想做什麼,於是說:「如果是你和李景天私下談話的竊聽證據,並不能被當做呈堂證供。」
「是啊,所以我需要一個房間,以及四架高清轉播攝像機,當然,還有李景天本人。」
……
應該說,各國駐外使館總是承擔對外交流的重任,他們經常會在使館內召開各種新聞發佈,但縱然如此,卻從沒有哪個主權國家會把自己的大使館開放給其他國家的司法部門用作審訊室,更不用說將整個審訊全過程進行全國直播。
所以當羅秋生大使收到這個請求時,第一反應是信口開河,無論他多麼厭惡李老的做派,但老人有一句話並沒有說錯。如果他允許這件事情在他的使領館裡發生,那麼他永遠也不要想在議會上再進一步或者謀求什麼更大的仕途發展。
但有時,人就要面對這樣艱難的抉擇。
羅秋生看向窗外幾乎快要散去的示威人群,只要他現在搖頭,那麼一切紛爭都會在兩小時後煙消雲散,但很可惜,外交本身就是博弈,而勝者,必然是籌碼更大的那一方。
羅秋生沉吟片刻,非常苦惱地搖了搖頭,並對他的機要秘書說:「對方還有什麼要求嗎?」
「對方需要我們將李景天請入那間屋子裡,大使先生。」
「我明白了。」羅秋生推開椅子,從辦公桌後站起。
「先生?」
「既然對方這麼要求,那這件事情,只能由我去辦了。」
……
在電視直播畫面亮起的刹那,遠在新尼首都的李老先生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望著電視畫面裡那間黑漆漆的小屋,作為在新尼駐華使館工作多年的老人,他只是在一瞬間便認出了那間小屋所處的位置。
那是在使館宿舍區四樓閣樓,也正就是在他孫兒現在所住的那個房間樓上。
閣樓內,一盞吊燈懸掛在房間正中,昏黃的燈光在地面上鋪出一個完整的圓形。
兩把簡易木椅被擺在燈下,其中一張是靠背椅,而另一張則是最簡單的方凳,他們相對而放,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任何東西。
新尼電視臺主播用平緩的語調播報導:「針對我國公民李景天先生在華國引起的諸多爭議,華國警方決定採取現場直播的方式,向全國人民直播對李景天先生的審訊過程,還有五分鐘時間,正式審訊就要開始。」
李老先生顫抖著手,再次撥通新尼駐華大使羅秋生先生的私人電話。
聽筒內傳來的漫長盲音,讓老人的手都逐漸顫抖起來。
羅大使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接聽電話,是因為他正在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走在大使館內部赤紅色的樓梯上,在他身後,跟著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
「羅叔叔,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李景天心中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幾乎想立即逃下樓去。
但大使先生跨上最後一級臺階,突然間回過頭,並用一種非常冷漠的目光注視著他,令他不敢有半點動作。
「我們?」大使先生指著樓梯盡頭那扇地板顏色一致無二的暗紅色木門,對他說:「沒有我們,只有你。」
第146章 四聲58 賭局
李景天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再見林辰。
在他推門的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閣樓內的環境光線昏暗到了極點,天花板上那盞小吊燈因為他推門動作而輕輕搖晃。李景天望著坐在吊燈下的那個人,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間險惡。
究其原因,大約是因為林辰斜椅在靠背椅中的模樣太過平和,也有可能是因為林辰少見地戴了副眼鏡,而纖細的黑框實在很適合他,配上暖黃的燈光還有他輕輕低頭輕輕翻看資料的動作,李景天有那麼一瞬間有些衝動。
當然,他總是很有衝動,不過他也很會克制衝動,所以在他進門之後,他並沒有馬上摔門離開或者說一些很粗魯的話讓自己陷於被動局面。
他環視四周,並很快注意到,在房間四角頂端架設著四台專業的4K高清攝像機,而這間閣樓本來是有窗的,只是窗戶被人用專業的影棚黑紗給遮了起來,以此營造出這裡不分晝夜的微妙氣氛。
李景天很慶倖他剛才依舊保持著世家公子和著名歌手的良好言行。
「林顧問,沒想到我們會以這種方式再見面,我剛才還以為您不會來了。」他站在門邊,卻並沒有關門。
「哦,那只是你沒想過而已。」林辰依舊注視著手中的紙張,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林顧問,您對我的攻擊性總是這麼強啊。」李景天感慨道。他望著林辰低頭閱讀時露出的纖細脖頸,雖然林辰很像誘人的獵物,但他更清楚對方完全是偽裝成獵物的老練獵手,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最佳選擇是馬上離開,並且無論如何都不踏進這裡一步,可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林辰抬起了頭。
「請關門吧,李景天先生。」
聽見林辰命令般的口吻,李景天笑著說:「您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嗎?」
林辰搖了搖頭,他伸手指著房間四角,說:「如你所見,這間閣樓四角懸掛著四台高清攝像機,這四台攝像機分別屬於永川衛視、中央新聞、CATV以及全世界最大的線上視頻網站Metube,當然,這幾家媒體是否把視頻源分享給其他電臺我就無從得知了。但現在基本主要是由這四家媒體將全程直播我和你的談話過程,所以您可以保守估計一下,現在有多少人正在觀看你……所以,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林辰話音溫和,李景天卻脊背發涼,他跟隨林辰的話語抬頭望去,那四台攝像機頓時變成了無數空洞的目光,此刻正死死注視著他。
雖然很清楚林辰這是在恐嚇他以增加他的心理壓力,可他卻因為這句話雙腳完全無法動彈,他想了想,然後問:「對話?其實您用審訊更恰當吧,既然是審訊,那麼我也可以拒絕是嗎?」
「你當然可以拒絕,但首先像是你這樣的人這輩子都很難再找到比現在更好地被萬眾矚目的機會了……其次,容我提醒一下,如果你現在轉頭離開,這個行為在觀眾看來會非常可疑嗎?」林辰這樣說。
李景天再次看向房間四角,他終於明白,其實當他走進這裡的時候就再沒有任何逃脫機會,他長長歎了口氣,很無奈地走到林辰面前,在對面方凳上坐下。
「林顧問,您問什麼都可以,但我等下趕飛機,所以還希望您能儘快完成審問。」
「我明白。」林辰點了點頭,然後沉默下來。
李景天第一次覺得沉默有些難熬,然後他發現,他之所以覺得難熬是因為他坐在一張很不舒服的小方凳上,而林辰則很愜意雙腿交疊靠上椅背,他和林辰之間的距離也非常尷尬,他們大約相隔兩米左右,這段距離並不太近又不很遠,並且中間沒有任何遮擋物,讓人難受到了極點。
「剛才那半小時很難熬吧?」林辰忽然問他。
「其實並沒有,因為我剛才正在收拾行李,所以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你是想提醒我,你的航班時間將近,所以讓我不要耽擱你太多時間是嗎?」林辰問。
李景天從沒遇見過林辰這麼直白的人,他調整了下思緒,微微欠身,說:「被您猜中心事實在有些尷尬,但若您能體諒我回家心切,那真是再好不過。」
「我明白。」林辰點了點頭,然後讓李景天非常意外的是,林辰居然拍了拍手。
清脆的擊掌聲在閣樓內迴響。
不多時,閣樓木門洞開,有兩人抬著一張長桌走進屋內,其中一人正是此行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使館武官沈成功,沈成功看向他的眼神很冷,並且飽含怒火,李景天不知林辰究竟施了什麼詭計讓使館上下言聽計從,不過就算這樣其實也沒有關係,因為無論如何主動權都在他手上,而且,在和林辰面對面坐了一會兒以後,他逐漸冷靜下來,林辰說得沒錯,想到數以百萬計的目光都注視著他,他竟有種毛骨悚然般的刺激感。
不得不說,最瞭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對手。
他覺得自己快愛上林辰了。
……
住在新尼首都李公館的老人也同樣覺得非常刺激。
但這種刺激並非由於興奮,而是因為緊張,看著自己孫子同那個宏景員警相對而坐的畫面,李老先生覺得自己渾身的血管都要炸裂開來。
他第三次撥下大使羅秋生的電話,而這次,電話終於被接通了。
接通瞬間,李老先生便沖著話機用盡全身力氣吼道:「羅秋生,你瘋了嗎,我天兒為什麼會在那間屋子裡,你讓他出來,我不管,你必須馬上讓他出來!」
「抱歉,李老,我做不到。」羅秋生很平和地回答道。
「你這是賣國求榮,這是在踐踏國家的尊嚴!」遠在新尼首都的李老先生把拐杖用力甩在客廳座鐘上,鐘錶鳴響玻璃碎裂吵得人頭昏欲裂,李老先生克制住摔手機的衝動,冷冷道:「你別忘是誰一直提攜你把你帶上這個位置,你居然敢跟我說做不到?」
「是您。」羅大使非常謙恭地說道,「您對我一直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我對你的知遇之恩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嗎,那是我李家唯一的孫兒,你怎麼不拿刀直接捅死我來得乾脆?」
羅大使站在窗邊,臉上很難得露出一絲嘲諷神情,他坦然道:「真的非常抱歉李老,但是因為『門』開了,所以我無法拒絕。」
在羅秋生說完那句話後,話機內有相當長時間的停頓,李老先生甚至連呼吸都停滯,過了一會兒,老人才用一種「你開什麼玩笑」的口吻質問道:「你想搪塞我老頭子也不用找這樣的理由,別說我孫兒是被誣陷強奸那個華國人,景天就是真殺了她,門系統都不可能因為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回應。」
「但是門真的開了。」羅秋生大使非常平靜地敍述道。
話機內外再次陷入沉默,李老先生想了一會兒,終於像是下定決心:「我要和『敲門人』說話。」
電話那頭,羅秋生大使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並沒有第一時間答應李老的請求。
可對方卻完全猜到他在想什麼,不僅移開了注視螢幕的目光,還向他伸出了手。
聽到電話那頭呼吸音變得更加沉靜,李老先生在今天打得無數電話中,第一次用了敬語,他說:「您好。」
但電話那頭的人卻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呼吸節奏都沒有任何變化,察覺到對方或許下一刻就要掛斷電話,李老先生下定決心趕忙說道:「我不管您是誰,但請您相信景天真的是冤枉,只要您放他一馬,一切都可以商量!」
電話那頭的人終於有了回應:「李老先生,我剛才說了什麼?」
「您……您什麼都沒有說。」老人謙卑道。
「既然我什麼都沒說,你為什麼以為我們之間有商量的餘地呢?」
「您究竟想要什麼,不管您要什麼都可以開價!」
刑從連臉上無悲無喜,沒有鄙夷或者嘲諷、沒有任何情緒。
他說:「首先,這個世界上有資格和我討價還價的人真得不多,你顯然不屬於那類。」看著螢幕中分坐於長桌兩側的人,刑從連的視線最後落在房間正中那張長桌上,他對電話那頭的老人說,「而你也應該很清楚,其實我要對付李景天的話,有很多方式可以讓他生不如死,但是我現在選了最正直的手段,你應該很高興才對。」
說完這句話之後,刑從連就將手機從耳邊移開,隨手掛斷電話。
……
在昏暗閣樓的那條長桌上擺著一些東西。
從左至右分別是一枚時鐘、一副撲克以及一個方形木盒。
木門重新合上,林辰將手搭上木桌,拿起那副撲克牌,將之正面向上,橫向推開。
他對李景天說:「我一直很喜歡新尼的撲克牌,雖然其實那和全世界通用的黑紅梅方撲克沒有太大區別,但我總覺得新尼撲克的花色非常有趣味,讓人忍不住深究其中的寓意。」
林辰很隨意地抽出五張牌,繼續說道:「我曾經翻閱過新尼撲克研究的書籍,據說新尼撲克的設計者是為了紀念當年赤日之戰,所以設計了五套不同的花色,其中『房屋』象徵家園、『人』象徵勇士,『飛鳥』象徵自由,『陽光』象徵勝利,『鮮花』象徵英靈,這種象徵寓意,是我在其他國家的賭博系統中從未見過的。」
李景天突然打斷他:「林顧問,你是想和我賭一場嗎?」
林辰將那五張不同花色的撲克放回牌堆中,然後開始洗牌,逕自說道:「而我聽聞在新尼的地下酒吧,有種非常有趣的撲克玩法,這種撲克玩法脫胎於最原始的賭大小遊戲,並受酒吧快刀戳指縫遊戲的影響,演變而成現在的樣子。」
林辰邊說,邊敲了敲桌面,問李景天:「你最喜歡什麼花色,隨便挑一個?」
李景天愣了愣,像是懷疑他的提問中還埋藏著什麼陷進,深思熟慮後,他終於答道:「陽光。」
林辰將撲克再次橫向推開,他一張金色的陽光A推出牌堆,繼續說道:「這個遊戲非常簡單,主要是比運氣,遊戲雙方將從1-10這10張倒扣的紙牌中一人抽取一張,數位大者為勝,當然,純粹比大小的遊戲略顯愚蠢,而這個遊戲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的賭注。每輪的贏家可以向輸家任意提出一個問題,遊戲規定,輸家必須如實回答,如果實在不想回答的話,只能再自己身上割一刀,以示決心。」
林辰用另一隻手打開桌上的木盒。
一柄短匕首靜靜躺在木盒之中,在黑絲絨的映襯下,匕首的刀刃閃爍著耀眼的銀光。
李景天笑了起來,他幾乎克制不住上揚的嘴角,卻必須保持天真無辜的態度:「這個遊戲太危險了,我們可以比大小,但能不能不要賭注?」
「只要你如實回答問題,這個遊戲就一點也不危險。」
李景天搖了搖頭,仿佛是覺得林辰的提議有些過頭:「可我們怎麼判斷對方如實回答了呢?」
「很簡單啊,電視機前還有電腦前的所有觀眾,可以幫我們檢驗這一切。」
李景天啞然失笑,他推開木椅站了起來,語氣歉疚:「雖然我覺得這個遊戲還算有趣,但恕我確實要趕飛機,無法陪您繼續下去,如果可能的話,歡迎林顧問有朝一日來新尼,我必當倒履相迎。」
「哦,我知道你要趕飛機,你的航班將在15:30起飛,假設你需要提前四十分鐘進入安檢,再加上從新尼使館到永川機場的車行時間,14:00整從使館出發的話,你應該還能趕上飛機。」
「可是現在已經快到時間了啊。」李景天敲了敲自己的手錶,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嗯,還有一刻鐘,足夠進行五局遊戲,五局三勝。」林辰說到這裡,拿起桌上的時鐘,擰動發條,調了十五分鐘定時。
老式鬧鐘的滴答聲立即開始在房間內迴響起來。
李景天緩緩回頭,盯著桌上的時鐘,臉色霎時有些慘白。
林辰平靜道:「回來吧,門上鎖了,十五分鐘以後才會開,當然你可以選擇不玩這個遊戲,但這樣電視機前的觀眾們,一定會非常遺憾。」
第147章 四聲59 通殺
象徵勝利的十張撲克在長桌上依次排開。
只是十五分鐘、五輪牌局而已,再怎麼說這個世界也不可能在十五分鐘內變樣,李景天望著緊閉的木門,放下搭在門把上的手,轉身走回長桌邊,再次坐下。
「那麼,請開始吧。」他很謙和地說。
林辰微微垂首,沒有和他廢話。
這位平和的心理學家坐在牌桌對面,他十指修長,將桌面上挑出的十張陽光牌反扣起來,隨手打亂,爾後伸手將之抹開。
燈光下,撲克反面花紋迷亂,李景天微微眯起眼,問:「誰先抽呢,林顧問?」
林辰做了個請的姿勢。
李景天微微笑起,很隨意用指尖點在一張牌上,將之拖出牌堆,又問:「我們是一起翻牌,還是我先來翻呢?」
林辰伸手指了指李景天身後的攝像機說:「一起吧,免得你說我作弊。」
「我越來越相信這是場公平的牌局了。」李景天的手指依舊按在牌面上。
林辰也挑出一張,說:「聽說新尼人賭博最注重先手,認為如果在牌局上能搶到先手便有很大可能獲勝,其實,這倒不全是新尼人的習慣,全世界的賭鬼都有這個共同認知,不過我覺得很奇怪,李景天先生。」林辰單手支頤,抬頭看他,「無論選擇代表勝利的太陽還是一定要搶到先手,甚至包括你現在單指壓牌的動作都說明你非常非常想贏,所以這場賭局裡,你到底有什麼輸不起的呢?」
李景天第一反應是鬆手,然後他到才意識到自己是因林辰的話反應太大,他抱臂而坐:「可能因為做久了藝人,我的好勝心有些強,希望林顧問不要過度解讀。」
「沒有,我並沒有解讀你的意思,你看,我只是在闡述新尼撲克的背景知識而已。」林辰用手點住自己面前的那張撲克,問,「那作為新尼人的你,對於在一場五局三勝制的比賽中毫無意外輸了第一場,會有什麼感覺呢?」
他說完,迅速將牌面翻開。
李景天定睛望去,發現林辰手裡竟然是一張「陽光9」,而在牌面為1-10的撲克中,他只有極小的機會可能抽到一張比這個數字更大的牌。
他眉頭輕蹙,顯然這是林辰設定的牌局,所處環境又是大使館內,誰都知道大使館工作人員之所以有外交豁免權完全是因為使館從來都是間諜窩點,這裡潛藏各類間諜和數不清的「作弊工具」,林辰隨便找一套工具來對付他完全有可能,他甚至暗自下定決心,如果林辰想贏,他就讓林辰贏即可,沒什麼大不了。
想到這裡,李景天順手將牌翻開,望著紙牌上的數字,他有那麼一瞬間瞬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就在剛才,它以非常小的概率翻開一張象徵極度光明和勝利的「陽光10」,李景天一瞬間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內心狂喜,笑了起來:「林顧問,看來你的運氣很不好啊。」
人類的天性之一,會將賭局上的勝利歸功於運氣,並且認為這是天意眷顧,他們將所向披靡。
李景天的懷疑在瞬間煙消雲散。
林辰將紙牌反扣,塞入牌堆,雖然他看上去有些意外,但還是挑釁般地揚起唇角,對他毫不在意地說:「請提問吧。」
李景天的拳頭在牌桌下輕輕攢緊。
其實他完全可以問些諸如「你今天心情如何」或者「你今天心情好嗎」這類問題,讓輪牌局快點過去,但看見林辰冷漠的神情和氣定神閑的模樣,他忽然不想讓這件事這麼輕易了結,想到這裡的時候,他看了眼時鐘,第一輪牌局的時間比他想像的時間還要長一些,已經過去了兩分三十秒,那麼只要他稍微拖延一下,十五分鐘會馬上過去。
「林先生,我的問題恐怕會有些尖銳啊,您看,您今天已經把我逼得我這麼狠了,我是不是也可以稍微做些反擊呢?」
「嗯,你不用為自己的齷齪做鋪墊,想問什麼就問吧,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克制一下自己的本性,萬一你能完好無損的走出這間房間,還是要維持你偶像歌手和道德模範的身份。」
「您都已經這麼給我潑污水了,我哪還有什麼道德模範可言。」李景天向後靠去,突然意識到他的椅子後沒有靠背,所以打了個踉蹌,再次坐住,突如其來的失態讓他不悅,他說,「其實你諷刺我的那些內容也並沒有太錯,什麼謙遜得體、為人和善啊這種設定都是公司強加給我的,這麼多年,每逢遇上嘲諷啊、惡意編造的黑料這種事情我都要用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處理,因為這是公眾對我們的要求,可我們藝人真的不是聖人,我真的已經很累很累了,所有人都要我忍,但既然我們現在坦誠相對,我忽然就不想忍下去,我可以很誠實地說,我雖然確實不像我平常演繹的那麼高尚,但無論如何,我還沒有壞到您說得那樣。」
「可以少說廢話嗎?」林辰敲了敲鬧鐘,打斷他的長篇大論。
李景天忽然向前靠去。
雖然林辰控制得很好,但還是顯露出煩躁的神情,李景天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徐徐開口:「您是同性戀嗎,林顧問?」
如果林辰此刻能在大螢幕的廣場或者任何人流密集地觀看直播的場所,那麼他一定能聽到所有觀眾不由自主的驚呼。
「天呐,竟然是同性戀」
「有點噁心啊」
類似的話語在很多地方很多觀看直播的人群中響起。
李景天這招完全美妙,他很輕易就將觀眾對自己探究轉移到林辰身上。
電視機前的所有人都開始等待這個答案。
林辰臉上倒是沒有太多表情,李景天被他冷淡的目光注視著,竟有種爽到要勃起的感覺。
秒針滴答走了三下,林辰動了。
他微微起身,從木匣中抽出匕首,銀光閃現、鮮血溢出,他毫不猶豫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
電視機前所有觀眾再次驚呼,他們看著那位據說是警局心理學顧問的人手上割出的刀傷,看著那道不算深卻在緩緩滲血的傷口,默默想到:他果然是同性戀嗎,所以才會自殘?
李景天看著林辰手臂上的刀傷,有那麼一會兒有些目瞪口呆,但他很快意識到他隨口問的這個問題大概真戳中了林辰的痛點,所以像林辰這樣的人居然選擇自殘也不正面回答。
「林顧問剛才好像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性向呢,既然這都暴露了,你為什麼不坦然承認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林辰任由血液從手臂的傷口滲出,卻不做任何止血措施,他臉上甚至沒有任何疼痛表情。
「林顧問,老實講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和我玩這盤局牌了。」
「新尼撲克中包含了絕佳的集體潛意識,而抽牌這個遊戲看上去是非常簡單,但無論是塔羅牌或者別的什麼占卜遊戲,都有通過抽牌預測運勢,不過對心理學家來說,占卜與其說是玄虛,不如說是對人類無意識的研究……所以,在玩牌的時候,記得把你的狐狸尾巴藏好了,李景天。」林辰抬頭,對李景天微微一笑。
「林顧問真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高手。」李景天啞然失笑,似乎很不信他說的內容,「而且,如果撲克真能占卜,那這是否預示著勝利女神是站在我這邊嗎?」
「你可以試試啊,她是不是會永遠站在你那裡。」
聞言,李景天抄起桌上的牌局,將十張撲克再次打亂,然後將其反面向上,一把抹開。
11分鐘30秒。
李景天抽出其中一張。
林辰沒有說話,他拿起李景天牌位左側的那張,目光沉靜。
他的手臂依舊在滲血,有一縷血水順著他的手肘滴落在桌面上,桌面上星星點點,看上去觸目驚心。
無需倒數,他們兩人同時翻開卡片。
「陽光5」、「陽光6」。
李景天再次按捺不住狂喜,他甚至連表情管理都已經忘記。
「看來勝利女神真是站在我這裡的。」他將自己的牌甩回牌堆,「我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嗎?」
李景天注視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縱然是在暖色燈光下,林辰臉色也逐漸蒼白起來,李景天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林辰手臂上的刀口,血液這種東西確實會讓他興奮到極點。
林辰點了點頭。
李景天凝望著林辰漆黑色的瞳孔,溫和道:「既然你是同性戀的話,那你和你那位刑警官上過床嗎?」
林辰聽到這個問題後,眼睫輕垂,看不清神色,正當李景天以為他終於要開口的時候,林辰居然又要伸手抽刀。
李景天猛地按住林辰。
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他掌心下是林辰的手背,林辰的掌骨分明,皮膚也很細膩,很令他意外的是,林辰的皮膚居然不是冷的,而很溫熱的,他幾乎能感受到那層薄薄皮膚下覆蓋著的汩汩血流,那麼熱、那麼燙……
「林顧問,很抱歉又問了讓您無法回答的問題,很抱歉讓您難堪,您不需要回答也不需要自殘,我收回剛才的問題。」李景天滿懷歉意地說。他相信自己表情真誠,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一定會因他的表演而動容,並且他也深信著,當他說完這些話之後,林辰和他身後那位刑警應該百口莫辯、並很難在警局立足下去了。他甚至開始幻想,如果林辰丟了工作,他是不是可以用什麼手段了,把他弄上手。
「你這麼容易反悔,人品一定不好。」林辰冷冷道。
李景天縮回手。
林辰毫不猶豫抽起盒中匕首,從自己手臂上緩緩割下,匕首劃開皮膚,鮮血從傷口溢出,最後,林辰放下刀,匕首上暈著暗紅色的血漬,靜靜躺在桌面上。
李景天看著林辰手臂上那兩道刀傷,驚訝于林辰的原則,難道這種賭局,難道不是隨口說謊就可以的嗎?
【二】
「林辰注意你的手勁,傷口感染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記得你對廣譜抗生素過敏。」
刑從連如金屬般醇厚低沉的聲音順著耳中的微型耳機傳過來,大概是使館的裝備太過先進,刑從連的聲音仿佛是沖著他的耳廓輕輕吐出,清晰得不行。林辰倒是很意外,刑從連居然沒有怪他敗壞他的名聲,反而在警告他的傷口問題。
不過劃都劃了,能有什麼辦法。
林辰看了李景天一眼,說:「繼續。」
李景天聞言,很自然拉過桌上那十張撲克牌,開始洗牌:「您難道不知道嗎,用刀割傷自己幾乎就承認你和刑隊長的關係,你為什麼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正面回答呢?」
「因為鮮血通靈,會讓占卜更加有效。」林辰認真回答。
李景天輕輕嗅了嗅,也不知是周圍刻意營造出的昏暗氛圍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血腥味背後竟還混著若有若檀香味道,當然也可能是這裡陳設老舊,令他產生錯覺。
李景天搖了搖頭,對林辰說:「您真會開玩笑,可您究竟要用這套撲克占卜什麼東西呢?」
「我要找一樣東西。」
李景天霎時一愣。
林辰用關節敲了敲桌,對李景天說:「繼續,不要浪費時間。」
李景天將十張撲克一張一張在桌上排好,他逕自取過一張:「如果按常規的五局三勝制,是不是我贏了第三巨後,我們就可以提前結束比賽?」
「可以,但你一定不會贏。」
林辰說完,聽見刑從連在他耳機裡輕輕開口,「左三。」
他依言抽出那張,順手甩開牌面。
那是一張「陽光9」。
李景天臉色一變,他順勢將自己手中的牌面翻開。
很巧,他們這輪同樣抽出相鄰的兩個數字。
李景天翻開了一張「陽光8」。
「看來我這輪手氣不太好。」李景天搖頭道。
9分40秒。
林辰終於獲得他的首輪提問機會,電視機前所有觀眾都屏息凝神,靜候他的問題。
林辰很乾脆說道:「我的問題如下,李景天,在你這卑劣一生所犯下的無數罪行裡,是否因你的狂妄自大而膽大保留到留下了那份原始素材?」
李景天神情不動,自從慕卓打來那個電話,他當然知道林辰從頭到尾都要找那盤母帶,現在林辰好不容易提出這個問題,他當然並不意外,也因此能很好控制表情。
「您在說什麼,我不清楚啊?」他非常誠懇道,「什麼素材?」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林辰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換句話說,林辰竟只朝他笑了笑,就很輕易放過他。
李景天心生警覺。
這輪牌局只用了30秒,在倒數9分10秒的時候,他們已經進入了第四輪牌局。
林辰的手流著血,拿牌都是單手,只能他繼續洗牌。
李景天開始謹慎思考其林辰從頭到尾的動向,他已經根本弄不清楚林辰想做什麼了,只剩最後兩輪牌局,林辰只用這兩輪牌局就想猜出他把母帶放在哪裡,怎麼可能。
想到這裡,他才發現,他已經下意識將牌洗好再次推開。
他猛然抬頭。
卻見林辰用一種頗有深意的目光看著他,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麼你根本沒有在想洗牌卻已經自動把這副牌洗好了,你真覺得你的意識真能控制你行為、只要你不開口我就不知道你把東西藏在哪了?」
「這算一個提問嗎,林顧問?」李景天想了想,反擊道。
「當然不算。」林辰忽然坐直身子。
「每次都是我先抽,這次恐怕要輪到林顧問了吧?」李景天終於有所懷疑。
……
「1、3、5、9、8、7、10、2、6、4。」
林辰挑了挑眉,正襟危坐,刑從連正在微型耳機內向他透露牌序,報完序列後,刑從連說:「我建議你選擇右五,那是數字7,比較保險,但問題是你該怎麼控制李景天所抽取的數位比你小呢?」
林辰沒有馬上行動,他思考片刻後,將手指按左二上,卻並沒有馬上將那張牌翻開,他蒼白的指尖在中間的撲克上依次劃過,最後停在右二。
抽出、翻牌,他的動作一氣呵成。
刑從連坐在高清監視器前,看著牌桌上那張剛被林辰翻出的陽光6,竟有種心跳加速的緊張感,林辰也真是膽大至極。
先前林辰向他闡述整個計畫時就曾說過,第四輪賭局是最難把握的一局比賽,因為他唯一無法控制抽牌先後順序的就是這輪。
林辰說,李景天作為新尼人,無論如何一定會想搶先手,他甚至會暗示李景天選擇先手即可獲勝,所以按照李景天的個性一定會次次搶先,前兩輪獲勝時李景天不會產生任何懷疑,可一旦輸掉第三局,按照李景天的個性必然會懷疑他們作弊,那時李景天一定會選擇讓他先行抽牌,所以他必須盡可能抽到一張讓李景天不會產生懷疑又足夠大的牌面。
可就在剛才,林辰放棄了「陽光7」而選擇更小的「陽光6」,刑從連發現,甚至連他都搞不清楚林辰在想什麼。
如果林辰現在可以和刑從連對話,他一定會告訴對方,因為他剛才的動作,李景天最終會選擇的撲克只有4張牌,左一、左二、右一、右三,而因為李景天對他心生警惕,他最終很有可能選取左一。
閣樓內,李景天也將目光移向牌桌,因為林辰剛才的動作,他的心中產生了各種懷疑。
他先是將手指搭在左二的「陽光3」上,發現林辰並沒有任何表示,然後他將手搭在右一,林辰臉上有細微的皺眉動作。牌面上的花紋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提示,李景天作勢欲翻,可就在他的手指要接觸牌面的刹那,他返回左一,迅速翻開那張「陽光1」。
看到撲克上獨一無二的燙金陽光圖案時,李景天的表情非常懊喪,他很頹喪地靠上椅背,再次打了個踉蹌。
不少電視機前的觀眾都笑出聲來,李景天也仿佛感受到那種笑意,他的臉色黑如鍋底,在深深調整呼吸後,他說:「林顧問又可以提問了。」
林辰自襯衫前襟中抽出一支鉛筆,然後從他剛才一直放在手邊的資料頁中,隨意抽出一張,和鉛筆一起塞給李景天,因為手臂伸展的動作,使他手臂上淌下的鮮血滴在牌面上,分外猙獰。
林辰坐回原位,對李景天說:「請你在這張紙上用新尼撲克中的房屋、人、飛鳥、陽光、鮮花這五個元素作畫,然後用這幅畫來告訴我,你把那件東西放在哪裡了。」
李景天本來還拿著林辰塞給他的鉛筆,可在林辰說完那句話後,他把鉛筆一扔:「林顧問說的賭注只是提問回答,並沒有說要畫畫吧?」
「畢竟,我們搞心理學的人,要求的回答的方式可能有些另類,望見諒。」林辰隨口說道。
「你沒有事先說明,我不能認同。」李景天故作無奈道。
「可以啊,你不畫的話,15分鐘以後我也不放你走。」林辰頓了頓,又說,「而且,你不按我說得話做會很可疑啊,畫個畫而已,你真相信我能靠一幅畫猜透你那顆又黑又髒的心。」
李景天看了林辰很久,終於意識到林辰從頭到尾都沒有和他在開玩笑的意思,他想反駁,卻不知說什麼。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人,在同樣很昏暗的錄音室裡,那個人趴在地上,用和林辰一樣堅韌的眼神望著他,背景裡是他寫的那首歌,他拉著那個人的頭髮,一遍又一遍逼他聽那首歌,無論聽多少次,那個人都只說兩字「垃圾」。
垃圾當然既指他又指他做的音樂。
想到這裡,李景天收住思緒,不知怎得,在林辰的引導下,他真的開始在想宋聲聲了,這樣不好,他不能再想下去,否則很有可能暴露。
他撿起被自己扔到地上的筆,無論怎樣,林辰有一句話說對了,如果他不這麼做,會顯得非常可疑。
終於,他在那張白紙上,開始畫下第一筆:「你需要我怎麼畫呢?」
「想畫什麼都可以,不過,先給我畫個人吧。」林辰伸長脖子看了眼李景天畫下的內容,繼續道,「不要畫火柴人,好歹畫個在做動作的,具體的人。」
李景天聞言,真在紙上畫了起來。
牌桌兩側,一人奮筆極畫,另一人則悠閒地靠在椅背上,邊看還邊嘮叨:「千萬不要把資訊暴露給我啊李景天,我猜東西很准的。」
「我有個建議,你腦子裡最好把那東西放哪裡遮罩掉,否則很容易通過繪畫投射出來。」
「根本沒有那樣的東西。」李景天抬起頭,很煩躁地說道。
「好啦好啦,可以畫房子了。」林辰幾乎是用一種一改常態的調笑語氣在說話,「畫房子的時候注意,你畫在房裡的東西很容易表露出你到底是把我要的東西藏在室內還是室外,建議你畫簡單點就行,我要求也沒那麼麻煩……」
李景天很無奈地按照林辰的畫開始繪製房屋,隨後是鮮花、陽光、以及飛鳥……
他每畫一樣東西,林辰都在旁邊不停地絮叨,以至於繪畫進行到最後,李景天額頭居然溢出了一層薄汗。
「再給我畫顆樹吧,李景天。」林辰這樣說。
……
監控室內,王朝看著乖乖作畫的李景天,張大嘴巴,幾乎忘記觀察自己螢幕上的資料。
「阿辰哥哥好厲害啊,李景天真的畫了誒。」
然而刑從連面容嚴肅,並沒有多說任何話。
他比誰都清楚,李景天之所以會乖乖在紙上作畫,是因為林辰剝奪了他做出其他選擇的可能,那是林辰手上的兩條刀傷換來的是。
林辰在開始這場賭局前就對他說了很多,包括向他分析反社會人格障礙者的生理特點,林辰說李景天這類人的大腦皮層興奮水準非常低,這個原因促使李景天需要不斷尋求變態的刺激已維持大腦皮層興奮水準,同時也令他很難有慌亂或者恐懼情緒,而反社會人格障礙者最善掩藏,因此警方很難在正常審訊中攻破李景天這類人的心房,以期從他們的反應中推斷事情真相。
他之所以要設置同李景天的賭局,目的就是為了讓李景天興奮起來,前兩輪的勝利和鮮血會刺激李景天讓他的大腦皮層開始活躍,隨之而來的失利則會讓李景天有些慌亂,這種慌亂當然及不上普通賭鬼的手足無措,但也足以讓李景天開始懷疑,他會懷疑他們的動機、懷疑賭局的目的,當然最重要的是,李景天會開始懷疑自己的運氣。
對於任何人來說,一旦他們失去了信念,就變得好對付起來。
不僅如此,這場賭局中最妙的是那個拒絕回答的選項,正常審問中李景天可以靠一問三不知來搪塞,但林辰先輸兩局誘使以李景天問出極具攻擊性的問題,林辰拒絕回答並且在自己手上割了兩刀,這讓李景天意識到,拒絕就等於承認,所以接下來,無論林辰問什麼,李景天都不會拒絕回答甚至顧左右而言他,他只有兩個選擇,正面回答,或者說謊,可如果遇上令他無法說謊甚至不需要說話的問題呢?
比如畫一副畫……
這些過程林辰都向他彙報過,當時他聽到林辰在一場簡單賭局裡就設置了這麼多陷阱時他第一反應是幸好林辰在他身邊並且他平常好像對林辰還不錯,可當他真看到林辰手臂上的刀傷,刑從連忽然非常非常莫名其妙地煩躁。
不如直接打死李景天好了,他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三】
李景天停筆的刹那,正好是倒數7分鐘時。
他將畫作雙手遞給林辰,林辰伸手接過。
李景天看著牌桌,問:「還繼續嗎?」
林辰注視著李景天交上的畫作,隨意揮了揮手。
「您看出什麼了嗎?」李景天邊洗牌,邊很好脾氣地問道,然後隨手抽出一張,放到自己面前,卻沒有翻開。
林辰放下那張畫紙,白紙正好壓在他的血跡之上,鮮血氤氳開來將畫紙上鉛筆小人的位置染紅。
林辰正襟危坐,緩緩開口:「在10年前,你用非法手段監禁了宋聲聲,對他實施了長達數月甚至數年慘無人道的性虐待,你強奸他、毆打他、將他視做你泄欲的玩物,在你覺得事情不能再這麼下去之後,你夥同慕卓反咬宋聲聲一口,指控宋聲聲雞奸慕卓,宋聲聲蒙冤入獄,白白坐了8年牢,在三周前你於皇家一號會所嫖娼時,遇到了宋聲聲的資深粉絲許染,許染拒絕為你提供性服務,你用對待宋聲聲的同樣殘忍手段對許染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強暴……」
林辰一字一句,用無比平靜又無比清晰的音質,強硬撕開九年前那樁黑暗往事。
房間內外、小樓內外、全國內外都陷入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麼回事,什麼叫宋聲聲,宋聲聲是誰,許染是宋聲聲的粉絲,被李景天強暴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觀看直播的觀眾都覺得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賭局、自殘的員警、關於員警的性向問題、然後那個員警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現在突然變換到李景天對宋聲聲的強奸案。
在沉寂後,所有人都開始交頭接耳,他們互相詢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於是他們第二個動作便是掏出手機或者打開網頁,他們開始瘋狂搜索「宋聲聲」三個字。
——「小明星失聲痛哭、宋聲聲獸行終暴露」
——「著名歌星鋃鐺入獄、形銷骨立不復當初」
各種新聞標題滾動而下,甚至用不到一分鐘,人們很快就瞭解這背後的來龍去脈,宋聲聲三個字以勢不可擋的趨勢一躍成為微博關鍵字搜索冠軍。
而宋聲聲那些僅存的、頑強的粉絲們,早在林辰說出「宋聲聲」三個字後,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木問花便是這樣一位姑娘,9年前她是宏景市裡剛高考結束的學生,因為成績很好,她的父母知道她愛慘了宋聲聲,因此特地獎勵她一張宋聲聲演唱會的內場票,父親不僅說會親自送她去永川體育館聽演唱會,還說因為結束太晚,他們就在永川多住一晚,所以連酒店都定好了。
木問花早在開票那天便憧憬過他們那整日的行程,她會在演唱會買一大堆周邊,光看那些琳瑯滿目的攤位元就會占去她一整天時間,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就可以進場坐下,場內氣氛很好,大家自發在唱聲聲的歌,八點整的時候,聲聲會光彩奪目出現在舞臺上……
但這些她幻想了很久的事情都被那場強奸案打破,沒有永川、沒有演唱會甚至連聲聲都沒了,她哭過、因此被朋友嘲笑過父母責駡過,他們都說她瞎了眼居然喜歡上一個強奸犯,父母撕了他牆上的所有海報把她收藏的CD全部扔進垃圾桶,宋聲聲從那個夏天之後,就再沒有在她生命中出現過。
直到現在……直到現在電視上那個人說,聲聲是被誣告的,聲聲是蒙冤入獄。
她緊緊捂住嘴,眼淚不由自主流淌下來,她年僅兩歲的小女兒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衣角,不明所以。
木問花的心已經碎了。
然而林辰強硬敍述並沒有結束。
在他說完那些話後,一封親筆信出現在螢幕正中,許染字字泣血的控訴,讓電視機前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濃密的黑暗的陰雲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甚至有很多人在看完許染的那封信後,忍不住捂住眼睛不去在看電視,他們明明是來看一個娛樂八卦的啊,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昏暗閣樓中的賭局依舊在進行。
李景天靜默許久,他雙手搭在臺面上,對林辰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林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現在所有觀眾都會聽到一首歌,那是你們illi的成名曲《peaceful》,在這首樂曲1分31秒的高潮開始,被你插入了一大段尖叫嘶吼聲作為背景音樂,其中便包括你對宋聲聲施暴時他痛苦的慘叫聲。」
「那是樂庫中的素材,我並不知情。」李景天說。
「如果那不是樂庫的素材呢,如果那是你親手錄下了強暴宋聲聲時的全程音頻呢,是不是說明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那麼一張母帶可以證明這一切呢?」林辰終於用一隻手按壓住手臂的傷口,並沒有給李景天說話的機會:「李景天你知道嗎,雖然你禽獸不如,但當你好歹還屬於人這個物種,如果你是人,那麼你就逃脫不出那些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那是我們在數萬年生存繁衍中培養出的本性,無人能夠倖免。」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李景天望了眼時鐘,仿佛在等待鬧鈴響起的那刻,「牌局不繼續下去了嗎?」
「這其中本性就包括一項,你以為你可以掩藏自己的罪行,但實際上你大腦活動的時間比你感覺到要做這個決定的時間要快上三秒。」林辰用手指敲了敲太陽穴,「也就是說,無論你怎麼克制,你的大腦還是會先於你的意識,暴露出很多東西……」
李景天打斷他:「林顧問,你在給我上心理學的科普課程嗎,我並沒有什麼興趣知道啊。」
「不,我是在勸你,不如從現在開始閉起眼睛走到角落背對我,這樣我就不會察覺你任何反應的異常,也就可能猜不到那盤母帶在哪。」
「我沒有罪,所以我不會走。」李景天很強硬道。
……
監控室內,王朝摸著渾身的雞皮疙瘩說:「阿辰哥哥這是把李景天釘死在椅子上啊,所以把他後路都砍了,真的太狠了,我以後一定不要和阿辰哥哥作對!」
刑從連轉頭面對王朝:「不要分神,看你自己的東西。」
王朝趕忙回頭,在他面前是另外兩個顯示幕。
其中一個顯示幕上正中是一塊三維動態圖,動態圖下角的資料流程在不停變化,而王朝身前的另一塊螢幕上則顯示著李景天心跳體溫脈搏等一系列資料,李景天當然不知道,他的大部分生理資料都通過隱藏在牆壁中探測器變成具體資料和模型圖供人剖析。
……
「很好。」閣樓內,林辰對李景天露出一個笑容:「你剛才說對心理學沒興趣,其實我勸你瞭解一些相關知識,比方說,在心理學中有個最著名的『反彈現象』,大意是當你越抑制某些想法時,它便會以愈加猛烈的姿態浮現,最簡單的是例子是我讓你不要想『一頭白熊』那麼你腦海中第一反應就是『一頭白熊』,你看,這就是我說的人不受控狀態。」林辰勾起嘴角,繼續道,「又好比當我反復讓你掩藏那張母帶的跡象時,它會在你頭腦中以微妙的你甚至無法察覺的狀態反復地、不停地出現,那麼那些反復不停出現的畫面,都會反應在這張畫裡。」
他說罷,將畫作高高舉起,讓電視機前的所有觀眾都可以看到。
「我還是不明白您說的母帶是什麼,畢竟沒有那樣的東西,又怎麼會反應在畫呢?」
「因為,你畫的這張畫,有些特別。」林辰將李景天的畫作放回牌桌,平靜開口:「我之所以選擇新尼撲克的原因很簡單,在新尼撲克的五種花色中包含心理學最著名『房樹人測驗』中的兩大要素,房樹人測驗是一種常用于心理治療的人格測驗,它可以系統地將你的潛意識釋放出來,包括你的動機、觀感、見解以及過往經歷等等……」
「所以,您從我剛才的房樹人測驗裡,看出什麼了嗎?」李景天保持著得體謙和的微笑。
「首先,很不巧我是國家執業精神醫生,並且擁有司法鑒定權,所以從這張畫中我可以鑒定你擁有充分民事行為能力。」林辰指了指桌上那張簡單的白紙,說:「你看,這就像一條基線,你的律師團想以精神疾病為由為你在法庭上進行無罪辯護的時候,是永遠也越不過這條基線。」
李景天故作鎮定的臉孔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見到此情此景,林辰繼續道:「不過精神鑒定都是後話了,現在請你擦掉腦子裡的白熊,我們來聊聊你這幅畫。」
「願聞其詳。」
「首先你這幅畫的筆觸斷續,說明你脾氣急躁難以控制自己的衝動性;你畫的這間房子房頂有銳角,說明你衝動、對於病態事物有不正常的興趣,在這顆樹右側的地平線被加深強調,說明你恐懼即將到來的事情;你畫的人物眼睛非常圓,說明你控制欲強、任性自私……」
「您就是把我說成是個大爛人都可以啊,反正也就是您上下嘴皮一動的事情。」
林辰笑道:「李景天先生,這是基於測驗常模的科學分析,而我真的很專業。」
「所以呢,林顧問,您的專業性就是編造那些莫須有的東西嗎,您說的母帶究竟在哪裡?」
「你對我的挑釁其實很愚蠢。」林辰沾指尖帶著一些血,他用血跡圈起了李景天畫的房屋,說「好吧我們進入正題,我之前一直懷疑你將母帶藏在家裡,不過看了你畫的屋子,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你的房屋左側線條特別不穩定,說明你的家庭關係惡劣,更不用提歪曲的牆體,在你心目中家庭是非常不可靠的地方,所以你應該不會把那件東西藏在自己家裡或者什麼房子裡面……」
林辰邊說,邊觀察李景天的表情,王朝在耳機中不斷向他報告著李景天的生理指數。
李景天不愧是頂級的心理變態者,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心跳竟還能漸趨穩定下來。
林辰將目光移向紙上的房屋外牆,他說:「聽我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你很放鬆,所以母帶果然不在室內,你把它藏在什麼地方了呢?」
「等等阿辰,剛才你說『不在室內』的時候,李景天好像突然鬆了口氣。」
聞言,林辰注視著李景天畫的門窗,疑惑道:「其實母帶不在『你的家裡』,但是仍舊在室內?」
「李景天開始慌了。」王朝悄聲道。
「母帶不在你家裡,但是在某樁建築物內?」林辰看著圖中的樹木和鮮花,繼續道,「你畫的鮮花和樹木離建築很遠,說明那個地方周圍植被很少,應該不是公墓或者荒野一類的地方,城市中建築最多,你不會把它藏在CA公司總部裡了吧?」林辰抬頭看了李景天一眼,然後搖了搖頭,「不對、不是CA公司總部,那是什麼建築物呢?」
李景天的臉色越來越差。
「我們又要說到新尼撲克的美妙之處了,在這五種花色中有一種是飛鳥,而在你潛意識中,飛鳥一直是宋聲聲的象徵,當然,這種精神分析範疇的東西就比較抽象了,你也不需要反駁我。很巧的是我剛才觀察過,你原先準備將飛鳥畫在房頂,但你繪畫筆觸卻在中途突然改變,隨後你才將鳥畫在天上,你又在鳥周圍畫了很多雲,這些雲朵說明你潛意識想將東西藏得更好,同樣也代表著在母帶周圍包裹著很多東西,所以你把那張CD藏在了那個建築的高處,周圍有很多東西?」
伴隨滴答滴答輕響的秒鐘走動聲,李景天也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肌肉。
「你緊張什麼,這個時限是給我的。」林辰對李景天說完,再次注視著李景天的畫作,「你畫的這棟建築物的門非常大而窗戶非常小,這個比例有問題……大門巨大,門會反應建築物的比例,並且綜合你畫的人與建築的比例,那應該是一棟非常巨大的建築物,這應該沒有錯,所以那是一棟門很大但是沒有窗的建築物?」
說道這裡是,林辰停了下來。
李景天雙手交握,問:「怎麼了?」
「因為下面的內容用不到這張畫,純粹就是瞎猜了,如果你把一份罪證保存下來,說明它對你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像你這樣的變態總會保留下一些你們認為是戰利品的東西,如果你沒有把母帶放在身邊的話,那它一定在非常有意義的地方,那是個能證明你強奸過宋聲聲、能在宋聲聲鋃鐺入獄後還不斷不斷羞辱他的地方。」
巨大的建築,巨大的門,遠離植被的區域……
林辰震驚抬頭,他為自己的猜想而感到一些恐懼,他無法想如果他的猜測屬實,宋聲聲的粉絲們該有多麼崩潰。
「你把那張母帶,藏在了某個宋聲聲曾舉行演唱會的建築物裡?」
「阿辰,李景天心跳明顯加速了。」
「那不是普通的演唱會會場,那應該是宋聲聲曾經風光無限而你之後也同樣舉行過演唱會的地方,在那個場地中你體會到了非同一般的力量,那個地方告訴你,宋聲聲已經是過去式了,你才是現在最偉大的歌手……而你把那張母帶藏在那裡,是要炫耀給所有宋聲聲的粉絲看,你們喜歡的偶像還不是在我身下呻吟的婊子。」林辰難受極了,卻還是必須說下去,「所以,告訴我,李景天,在折柳梅薩山德斯演藝中心、逢春安和體育場、永川克裡斯汀文化中心、陽城天理體育館這四個地方,你究竟把東西藏在哪裡?」
「夠了!」李景天猛地握拳錘向桌面。
秒針倒數30秒。
「不夠,當然不夠。」林辰終於用手按住耳麥,他向後退了一步,推開椅子站起,「在永川克裡斯汀演藝中心對嗎?」
李景天臉上終於現出完全瘋狂的神情,那是瘋狂的、血腥的、醜陋的,仿佛泥中令人作嘔的原始生物才會展露出的神情。
林辰卻還是不放過李景天,他居高臨下說道:「想知道我為什麼猜這麼准嗎,因為你面前這張桌子上裝載著最精密的壓力探測儀,而讓你坐方凳是因為人在緊張狀態下會下意識尋求支柱,所以你一定會把手放在桌上,這張桌面會準確記錄你在聽到我說每個字時的壓力讀數,我早說過你的身體反應一定會比你的嘴巴更誠實,所以,李景天,克裡斯汀演藝中心,你完了。」
下一刻,李景天猛然抽起桌上的匕首,唰地站起。
「在全世界觀眾面前表演謀殺嗎?」林辰竟笑了起來。
下一刻,李景天將刀橫向自己的脖子:「林顧問,您為什麼要這麼逼我?」
「現在就死,你就永遠回不了國了。」
林辰看向桌面的鬧鐘。
秒針歸位,鬧鈴聲響徹雲霄。
李景天下意識扔掉匕首,沖到門邊,將之用力拉開。
光線透進來的刹那,林辰走到台前,隨手翻開一張撲克。
滿布金色陽光的牌面閃爍刺目。
陽光10。
通殺。
「李景天,記得逃快一點。」
林辰輕輕說道。
第148章 四聲60 縫合
14:00整。
一輛純黑使館牌照轎車準時駛出使館正門,在轎車駛出鐵門的刹那,如雲霧般的成片閃光燈亮起,所有攝像機器都在運行、所有記者都在拍照,但除此之外,沒有一個人說話。
使館門前的街道透著死一般的寂靜,身穿紅衣的粉絲們像落了滿地的粉碎花瓣,她們頹喪地相互攙扶著,她們捂住嘴、轉過身,仍舊沉浸在極度的悲傷與震驚之中。
在場所有人中,無人敢向那輛黑色轎車靠近一步,那仿佛是塊行駛中的死亡陰影,所過之處皆是人世間極致的惡意。
在藍天下,在堆積的棉白色雲朵下,呼嘯的警笛聲打破整條使館街的寧靜。
一隊騎警自遠處駛來而來,他們身穿藏青色制服,駕駛雪白摩托,紅藍相間警燈交相閃耀。
轎車緩緩停下,騎警隊長恰好將車停在車窗邊上,車窗降下。
隊長認真敬禮,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永川交警接到宏景警方求助,特護送李景天先生前往機場。」
司機先生不知是敬禮還是點了點頭,總之他們之間並沒有說話,騎警隊長掉轉車頭,隨後,四輛摩托車護衛在那輛黑色轎車左右,他們極其默契又盡忠職守地護送著這輛使館轎車,向道路盡頭駛去。
……
14:05分。
刑從連走進閣樓。
直播早已結束,使館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拆卸安裝在閣樓四角的攝像機,窗上的黑紗被拆卸下來,明亮的天光將小樓裡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
林辰依舊坐在桌邊,他依舊在看李景天畫下的那副畫。
桌面上牌局淩亂,見他進門,林辰忽然抬頭,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閃爍,像那種做錯事的孩子遇見教導主任的模樣:「你怎麼來了,我們是要現在去文化中心找證物嗎?」
林辰隨口扯開一個話題問道。
刑從連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林辰手臂上,林辰一隻手還按壓在傷口上,以至於指縫裡都是紅褐色乾涸的血跡。
真實現場永遠比電視直播觸目驚心。
「拿上畫,跟我走。」刑從連對林辰說。
林辰不明所以,他愣了愣,然後同正在拆卸儀器的動作人員道別,像走入這間小屋時一樣,很平靜篤定地走出這間充滿血腥與殺意的房間。
縱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使館裡依舊很難看到什麼來往的工作人員,這裡回廊深遠,寬闊的藤蔓植物還有覆蓋在回廊上端,覆蓋下一大片深綠色陰影。
林辰跟在刑從連背後,一路上,刑從連都再沒和他說什麼話,但林辰根據方向判斷,刑從連好像沒有帶他出現場的意思,他們行進的方向是這片建築群的深處走去。
正當林辰以為刑從連會帶他去再領略這片土地的神奇之處時,刑從連已經帶他來到了回廊盡頭的醫務室。
醫務室裡沒有人,王朝也不在。
不大的屋子裡堆滿了各式藥品,甚至還有簡易的手術室,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消毒藥水味道,這裡……
該怎麼形容呢,除了窗邊的簡易病床還算整潔,其餘地方都透著一股被人狠狠糟蹋過的模樣,總之往來這間醫務室的人,大概都來去匆匆,並不太在意醫護設施整潔一類的要求。
「先坐。」刑從連指了指病床,對他這麼說。
說完這句話後,刑從連逕自轉身,熟門熟路在一堆混亂地醫療物品中找出了碘伏、酒精、紗布、鑷子、還有縫合專用的開槽針和絲線,林辰看的眼睛都直了。
「我覺得我這個情況還是需要去趟專業醫院。」林辰鬆開按壓在傷口上的手指,又有一些血水滲了出來,皮肉外翻,刀傷看上去淒慘極了,但其實真實情況倒也沒那麼嚴重。
刑從連拆開一包紗布,拿著醫用膠布走到他跟前,林辰還未反應過來,傷口已經被對方貼上了紗布。
下一刻,刑從連牽起他的手,拉他走到水池邊上。
林辰感受到刑從連冰涼有力的手掌,覺得自己該找點什麼話題:「沈武官在哪裡,我們什麼時候去文化中心,如果讓李景天出境後,抓捕他會非常困難。」林辰看著水池,蹙眉說道,當他說這句話時,刑從連剛開了一瓶生理鹽水,刷地朝他手臂倒下。
林辰一下子疼清醒了,卻不敢叫出聲,他低低喊了一聲:「刑隊長,略疼啊。」
「忍著。」刑從連從旁邊抄起軟毛刷,很仔細沾了無菌肥皂水,開始替他清洗傷口周邊的皮膚。
軟毛刷清洗傷口周圍的感覺既疼又癢,林辰詫異于對方頗有專業水準的動作,但看刑從連冷著一張臉不說話的樣子,還是讓他有些忐忑。
終於,刑從連替他清洗完傷口,在對方再次拿起生理鹽水前一刻,林辰下意識握住刑從連的手臂。
對方看他一眼,然後說:「林顧問,我也很專業,所以請您不要對我的專業素養有所懷疑。」
林辰覺得,刑從連說的這句話聽上去很是耳熟。
……
14:20分,永川機場高速。
兩輛新聞直播車正一左一右夾擊著駛向機場的使館車隊。
永川衛視直播車內,記者用凝重的語氣敍述道:「現在,由永川交警組成的護衛隊正護送李景天乘坐的使館車輛前往機場,但請觀眾朋友們理解,這並非是永川警方在包庇嫌犯李景天,請您將之理解為押運行動。現在,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小時十五分鐘,這意味著我國警方需要在這段時間內能找出能扣押李景天的關鍵性證據,時間緊迫,讓我們迅速連線正趕往永川克裡斯汀文化藝術中心的本台記者……」
黑色轎車後座上。
身著淺灰色西裝的歌手也同時在觀看這段直播,他緊緊握著手機,轉頭看著窗外的騎警,臉上露出神經質的笑容。
「把車開快點,我可是在逃命啊。」他對司機先生這樣說。
……
14:25,新尼使館醫務室。
冰涼的雙氧水再次澆下,沖走細碎的浮沫和殘餘的血塊,一縷縷血水流入下水道中。
林辰抿住唇,頭都不敢抬。
刑從連看著眼前這位像是為了害怕他生氣所以把疼痛呻吟生生咽下的人,看著對方柔順的黑髮和蒼白的臉龐,心中那些因看到對方受傷時的煩躁、看到李景天抽刀時的緊張都頓時煙消雲散。
他忽然意識到,他現在的所有情緒,都是因為他在自責罷了。
老實講,他真的鮮少自責,因為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家裡人就教育他,男人不應該自責或者自怨自艾,那麼有空的話,不如用那段時間想想該怎麼正確補救或者思考再來一遍時該怎麼做,總之,當你逐漸能把很多事情都處理妥當後,你就會漸漸遠離自責,因為你很清楚,你做出的選擇是唯一、必須而且最佳的。但林辰,林辰並不屬於那些他處理不好的事情,因為林辰自己就可以把一切處理很好,他聰明、睿智、果敢、堅強,簡直好到不能再好,這樣的隊友、同事、好友應當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可當他坐在監視器前,一遍遍思考如果這件事從來一次他是否可以做出更好選擇讓林辰不受傷或者不遭遇生命危險的時候,他發現,他完全沒有辦法做到。
當然,如果林辰聽到他現在的想法,一定會說必要的犧牲是可以的,而且他有把握李景天不會真的動刀,所以剛才只是場面看上去有些緊張而已。
然而選擇題,永遠是世界上最難的命題。
刑從連想了想,擦乾手,揉了揉林辰的髮梢,很誠懇道:「抱歉,是我的問題。」
林辰目光猶疑,卻又包含一種溫柔意味,仿佛在瞬間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卻什麼都沒有說。
……
14:30,永川機場。
李景天走下轎車,進入VIP櫃檯辦理值機手續。
周圍有很多記者圍著他拍照攝像,經過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仿佛在對他指指戳戳,將他試做洪水猛獸或者那種極具威脅的感冒病毒,仿佛一沾上他就會死一樣。
可那又能怎樣呢?
只要他能坐上飛機、走出海關、見到家裡人,那些該死的華國員警就不會拿他又任何辦法,爺爺剛才在電話裡跟他反復保證過。
而且,文藝中心那麼大,那些愚蠢的員警就算找東西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把。
他抬起頭,看到機場大廳的電視裡也在反復播放他拿刀指著林辰的畫面,他的臉色看起來是那麼猙獰可怖,所有人都仰頭看著他。
林辰說得沒有錯,現在,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這種被世人畏懼的感覺,甚至比從前他被頂禮膜拜時的感覺更好。
「李景天先生。」
工作人員的聲音將他的思緒喚回。
站在值機櫃檯裡那個小姑娘看上去清脆可口,她看著他,身體都好像忍不住顫抖。
李景天接過登機牌,拉下墨鏡,朝那個小姑娘笑道:「不要緊張,電視裡那些都是騙人的。」
……
14:35,永川克裡斯汀文化藝術中心。
王朝終於帶著沈成功趕到這裡,永川警方已經提前帶人將現場完全封鎖,但仍舊有不少中心工作人員正在圍觀拍照。
他和沈成功抬起警戒線,乘電梯來到大舞臺最高處。
早有警員從最上層開始向下搜索,王朝站在最高層的觀眾席上,舉目四望,他突然能體會到阿辰所說的感覺。
就是這裡沒錯,李景天就是在這裡向宋聲聲的所有粉絲炫耀他犯下的惡行。
……
14:40,新尼使館醫務室。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棱撲灑在病床上,室內明亮。
縫合工作已經進行到尾聲,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刑從連都只是低著頭,做著細緻的傷口縫合工作。
林辰望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或許是窗外植被茂密清新,又或者是被人細緻對待的感覺太好,他沒有在想關於李景天或者宋聲聲的事情,他只是單純在想刑從連。
刑從連的手指按壓在他皮膚上,他眼睫細密而卷翹,低垂時有種認真到極致的神情。他看著刑從連,總覺得對方確實有非常豐富的傷口縫合經驗,但這種經驗應該不像是在醫院實習中學會的,而更像是那種經歷過血與火的砥礪後自然習得的技能。
林辰的思緒飄的更遠。
窗外有不算密集但清晰非常的蟬鳴。
有時,刑從連也實在對他很好,好到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比如在這種追擊嫌犯的緊張時刻,刑從連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給他消毒和處理傷口,雖然他也能猜到,這大概和刑從連擔心他傷口感染後不能使用抗生素有關,但無論怎麼看,他們剛被李景天當著全國人民的面誣陷成一對苟合的狗男男,現在這麼親密地坐在一間醫務室裡,實在不太妥當。
不過想到這裡的時候,林辰頓時非常委屈,如果他和刑從連真發生什麼也就罷了,現在他根本有賊心沒賊膽,簡直不能更慘。
就在這時,刑從連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刑從連雙手剛消毒過,他忽然很不耐煩地停下動作,站起身,將左側褲袋朝向他。
林辰有種意淫被人撞破的窘迫感覺,他看著刑從連的下身,移開視線,將手伸了進去。
「老大老大能不能稍微讓阿辰哥哥聽個電話我們還是找不到母帶啊啊啊啊,給跪!」
林辰握著手機,將之貼近刑從連耳邊,刑從連拿著鑷子,剛要給他手臂上的縫合傷口最後打結,王朝激動的聲音卻提前透了出來。
「我在,你說。」林辰沒有徵求刑從連的意思,把手機放到自己耳邊。
「阿辰哥哥,你說母帶在文藝中心高處,可這裡的工作人員說,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他們肯定早就發現了啊,李景天不可能無聲無息把CD在這裡藏這麼久不被發現啊!」
「稍等。」林辰將手機開了公放,擺在腿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李景天的那張畫作,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他看了一會兒那幅畫,眉頭緊蹙,不在文藝中心高處,這不可能。
想到這裡,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離登機時間越來越近……
忽然,他感到刑從連握了握他的手心。
「不用著急。」刑從連只氣定神閑地說了四個字。
林辰再看了一眼那張畫,突然對王朝說:「去舞臺上方的燈光區找找看。」
「啊?」
「按照李景天畫這幅畫時的焦慮心態,那些雲朵應該會被塗黑或者加重,但它們現在是白色的,母帶應該在有很多……」
「有很多明亮白光的地方!」王朝高聲喊道,然後掛斷電話。
林辰也拿起手機,無奈按斷。
他回過神時,刑從連仍舊握著他的手。
……
14:50,永川機場,VIP候機室。
隨著登機時間臨近,李景天逐漸緊張起來,這種馬上要脫罪可又害怕閘刀突然掉下的感覺讓他渾身肌肉都忍不住顫抖。
還有十分鐘他就可以進入通道登上回國班機,他周圍已經沒有了那些煩人的華國員警,使館工作人員在送他出關後也離開了,VIP候機室裡西裝革履的精英們更不會在意他是誰。
他馬上就要自由,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如同林辰鮮紅的血液一滴滴落在臺面上,他覺得絞在自己脖子上的鋼絲越來越緊,他幾乎無法呼吸,卻又看不到那根鋼絲的影子……
他必將脫罪,誰也阻攔不住他。
李景天這麼想著。
……
15:20,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
王朝指揮著一群警員在燈光架上仔細搜索。
一位當時負責李景天演唱會的燈光師站在他身邊,表情糾結:「我好像是記得演唱會前一天,李景天排練得特別晚,他好像還因為不滿意現場舞臺燈光把我們都說了一頓,他有沒有上燈光架我就不記得了,因為後來我們早下班了,他們還在那裡排練……」
密集的警靴踩在高空鋼板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找到了!」不知誰高喊一聲,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
……
15:30
航班起飛的刹那,李景天長舒一口氣,這簡直是他這輩子吐出的最驚心動魄的濁氣,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聲來。
他這輩子從未體會到這種暢快感覺,比他一遍遍進入宋聲聲身體時的感覺還要暢快。
林辰你再牛逼又怎麼樣,還不是抓不住我?
他用力錘了錘頭等艙座椅扶手,瘋狂地笑了起來。
……
晚上18:00整,現在正是所有家庭闔家歡樂一起共進晚餐的美好時刻。
木問花將小女兒放進餐椅裡,端上了一碗簡易的青菜麵,卻忘記放上叉子。
女童乾脆用手抓起麵條,逕自塞進嘴裡,淋漓的湯水滴下,木問花卻恍若未覺。
客廳電視上,永川衛視的直播節目還未結束。
新尼國際機場停機坪。
李景天走出飛機、走下舷梯。
跑道周圍除了忙碌的機場工作人員和接駁車外,沒有其他別的什麼人,甚至連預想中閃爍的燈光也沒有亮起。
天色透著中深邃的靛藍,遠處城市燈光依稀可見。
沒有員警、沒有記者,他真的自由了……
李景天深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再沒什麼比自由更令人愉悅。
他戴上墨鏡,跟隨旅客,緩緩走出關卡。
他已經看到不遠處等候在人群外的老管家,對方向他揮了揮手手,
李景天想像對方沖去,可突然間,就在他要走出通道的刹那,有人重重踢上他的膝窩,他猛地栽倒在地,臉部重重撞向堅硬的大理石地板。
他臉上劇痛,溫熱的液體從他口腔和鼻腔滲出,望著從遠方跑來的老管家,像是有人拿著重錘對著他的太陽穴狠狠砸下,他劇烈而瘋狂地掙扎起來:「你們放開我,你們是誰,你們憑什麼抓我,這裡是新尼啊,這裡是新尼啊!。」
壓在他身上的人用非常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李景天先生,您因在華國犯下多起連環強奸案,證據確鑿,被依法批捕。」說完這句話後,那人又補充了一句,「額,華國那邊的員警讓我跟你說,雖然有點中二,不過……李景天,Game Over。」
木問花定在電視機前,淚水從著她的臉頰眼眶滾落下來。
在學校食堂、在商業中心廣場、在無數大螢幕上,所有人都停下腳步,觀看著李景天在大理石地面上撒潑打滾的畫面。
那個曾經的著名歌手現在衣衫淩亂,滿臉血污,他眼神瘋狂,嘴裡吐出各種喪失人性的話語,再沒有任何生而為人的尊嚴。
像一個真正的瘋子。
畫面漸漸暗去。
主播用前所未有的激動聲調念道:「經新尼國著名聲紋專家沈成功先生鑒定,李景天藏匿在永川克裡斯汀文化中心燈光區天花板內的母帶確為李景天對被害人宋聲聲施暴時所錄製的全程音頻檔。新尼警方已依法逮捕嫌犯李景天,將擇日將李某押送回我國,讓我們感謝新尼政府的深明大義,感謝這雖然遲到卻終於到來的正義。」
……
電視機啪地關上。
「你早安排好了?」林辰看著滿桌外賣,終於知道為什麼刑從連會氣定神閑放李景天離開, 「生而複死」的絕望才會把人逼瘋。
「畢竟是友邦,總要給新尼找回顏面的機會。」刑從連卷起袖口,開始盛粥。
「還是刑隊長深謀遠慮。」
「彼此彼此。」
林辰放下筷子,看著面前通紅的補血食品,陷入了沉思。
「讓蘇鳳子在使館再多關一個小時也沒什麼問題。」刑從連放下粥碗寬慰道。
「不,我在想,宋聲聲究竟在哪裡?」林辰突然抬頭問道。
第149章 四聲61 散步
宋聲聲在哪裡,這是急需解決的第一個問題。
除此之外,大約還有那名上臺割喉的少女究竟是誰、為什麼許染會倉皇逃走被撞身亡、以及CA公司究竟在宋聲聲蒙冤入獄一案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這些複雜問題需要解決,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休息。
這次他們來永川完全是公務行動,所以按照住宿標準,他們就近在使館街附近開了一間快捷酒店。酒店三人間也就是雙人間裡再多加張床,因此空間顯得有些狹小。
林辰和刑從連坐在簡易書桌兩側,他們吃完外賣,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將近48小時不眠不休,雖然刑從連看上去還和睡眠充足時精神差不多好,但眼中的紅血絲還是出賣了他。
看著刑從連下巴上新長出的鬍茬,林辰指了指浴室,對刑從連說:「我來收拾,你先去洗澡。」
刑從連站起身:「放著吧,王朝會回來收拾。」
林辰又看了看時間,今天一下午都是少年人忙東忙西,而他們就像兩個混吃等死的退休老人一樣,現在還要小朋友回來收拾他們吃剩下的東西,好像很不妥當:「這麼晚了……」
他話音未落。
急促門鈴聲響起,聽按門鈴的節奏,林辰就知道是王朝回來了。
刑從連拉開保險栓、打開門,王朝飛也似地沖進房間,他迅速脫下鞋子,臉朝下撲倒在枕頭上,然後長長地嗷了一聲:「我……死……了!」
喊完以後,他又開始不停小聲哼唧,和小豬在草垛上打滾的聲音也差不多。
林辰和刑從連對視一眼,突然,王朝又從椅子上竄起,嗖地竄到書桌上,開始吃飯,少年人掰開雙竹木筷,風捲殘雲地消滅桌上餐盒裡剩餘的食物。
林辰終於知道,刑從連說等王朝來收拾是什麼意思。
前五分鐘,房間裡只有少年拼命吸食食物的聲音,五分鐘後,等他開始喝湯,林辰才抽空問道:「這麼晚了,永川警隊的人沒留你吃飯?」
「留了,但是我不想吃。」王朝開始啃鴨腿。
「為什麼?」
「我想早點回來看你啊。」王朝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說,「阿辰你的手有沒有事啊。」
少年人眼神真誠,林辰忍不住笑了起來,總覺得王朝這種嘴甜技能恐怕和刑從連脫不了幹係。
「沒事,過幾天就好。」他回答。
「那還是要注意啊,不能沾水,忌葷腥、碳酸飲料也不能喝啊,還有不能喝酒,據說醬油多的食物也不行因為傷口會有顏色……」
「我知道,刑大夫已經囑咐過。」
刑從連抽了王朝的後腦勺:「吃你的飯,哪那麼多話!」
王朝很乾脆放下筷子,仰頭道:「老大,我吃完了,還沒吃飽!」
果然,桌上餐盒全部空了,刑從連一眼掃過去,有些震驚:「永川警方虐待你了?」
「今天我可是幹了一天體力活啊,像我這種高級技術人員幹體力活,必須多吃點補充腦力。」王朝敲了敲桌,強調了「高級」兩個字。
「所以,你想怎樣?」刑從連眯起眼問。
「我想吃巴里龍蝦……」少年人的語氣忽然變得諂媚起來,「我知道,有家分店離這兒不遠!」
「嗯?」
「還有……老大……還有啊能出門幫我買套睡衣、T恤、還有內衣內褲嗎,我渾身都餿了餿了啊!」少年人邊說,還邊扇了扇風,果然,有隱隱約約的汗味傳來,然後他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我真得走不動了啊,求求你嘛。」
「你回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買?」刑從連冷冷道。
「我要急著回來看阿辰哥哥啊!」王朝很順溜答道。
完美的邏輯鏈。
刑從連懶得再搭理王朝,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在將門打開站在門框裡的時候,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徐徐道:「林顧問?」
看著刑從連眼神裡的溫和詢問的意味,林辰能翻譯出來的意思大概是:累不累,不累的話一起去散步?
根本無法拒絕啊。
林辰點了點頭,站起身說:「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
夜已經很深了,如果他們是在宏景,那麼現在出門的話,他們大概只能見到空曠的街道和安詳佇立的街燈。
不過他們是在永川,大城市的夜晚總是富有人氣,在他們所住的快捷酒店外有很長一條河道,河道一側是老新村和大排檔,另一側則是安寧祥和的沿河林陰步道。
林辰跟著刑從連走過橋面,初夏夜裡,河邊拂過涼爽微風,隔著河岸,對面人聲鼎沸,林陰道上卻安靜得蛙聲可聞。
樹影清幽,墨水般的河面上蕩漾著浮光掠影。
他和刑從連並肩走著,只覺得內心平和,白天的面對李景天的惡意與疲勞好像都消解了大半。
他忽然明白,為什麼刑從連臨走到門口的時候,還要詢問他要不要一起散步,散步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休息方式。尤其是在驚心動魄的一天後,和很喜歡的人一起散步,哪怕是在河邊隨便走走,哪怕一句話也不說,都是舒適愜意至極的事情。
「林顧問。」刑從連驀然開口。
「刑隊長?」
「散步總要閒聊一兩句啊。」刑從連慢悠悠說道。
「聊什麼?」林辰有些訝異,「老實說,我很擔心宋聲聲。」
「你不能總活在案子裡啊,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刑從連說,「而且明天早上,宋聲聲應該就有消息了。」
聞言,林辰向對岸看去。
雖然不至於能看清對面大排檔電視裡正在播放的內容,不過他還是能依稀聽見隔岸新聞裡傳來宋聲聲幾個字。
許多食客都在喝著啤酒看著新聞,他們交頭接耳,單靠警方力量尋找起來或者很困難,可人民群眾的力量卻是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如果宋聲聲還自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那麼最遲明日,他應該就會被找到。
「我明白。」林辰點了點頭,忽然看向刑從連,「刑隊長這是在做我思想工作嗎?」
「思想工作,還是林顧問做的比較好。」刑從連陳懇道,「我很明顯只是想和你搭話而已啊。」
林辰心臟漏了一拍,刑從連哄人的時候,實在不露痕跡又令人心動。
對岸傳來一些老歌,仿佛是宋聲聲以前唱過的那些,河邊又起了一陣風,一些不知名的玫瑰紅小花瓣飄落站在刑從連肩頭,林辰下意識伸手,替他撣掉了那些花瓣,然後說:「我發現刑隊長真是散步的忠實愛好者。」
無論是在清晨還是傍晚,無論是早餐前還是晚餐後,刑從連總是非常樂意步行,有時和他、有時和王朝、有時他們三個人一起走著,談工作談天氣談近來居高不下的菜價,刑從連在這種地方總是顯示出與本人氣質不太相符的閒散一面來。
刑從連笑了起來,繼續向前走起:「我小時候吧,父母工作再忙,只要在家,他們就會帶我一起散步,因此我總覺得,散步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倒是項很好的研究。」林辰喃喃道。
「什麼研究?」
「比如家庭散步時間和幸福指數的相關研究。」林辰望向對岸那些對面而坐的情侶或者三兩好友,這麼說道。
刑從連啞然失笑:「有關係嗎?」
「家庭幸福與個人成長總是有密切正相關的。」林辰邊走邊說說,「你必然成長於一個強大的、充滿愛意又自由民主的家庭,而李景天必然家庭不幸,雖則祖輩寵溺但其實缺乏真正的愛意和正確的引導,他家庭關係緊張,父母雙方尤其是父親很有可能有人格障礙或者精神疾病……」
「聽你這麼說,讓我以為李景天也有可憐之處,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所以才會變成他現在這樣。」刑從連打斷了他。
「我當然不是在為李景天開脫。」林辰微微低頭,隨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扔到河水中,他望著漆黑水面上泛起的漣漪,說,「但人真沒有人所想像的那麼理性而強大,哪怕是一顆最簡單地投入水中的石子,都會激起整片水面的漣漪,父母對子女一生的影響也是如此,甚至是一個普通人平日裡隨意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其他人。」
「很深刻的問題。」刑從連感慨道,「我們不是出來隨便散步的嗎?」
「我最近感觸良多,你讓我多說兩句都不行嗎?」林辰很無奈地說道。
「當然,其實有林顧問在旁邊說話,散步時光才美好。」刑從連也從道邊撿起塊石子,隨手扔進河裡。
這話說得簡直像加了蜂蜜的熱牛奶,不甜不要錢,林辰想了很久,只能說:「真是多謝刑隊長誇獎了。」
前方已將近步道盡頭,鼎沸人聲透過道邊樹木傳來。
刑從連這才開口:「主要是我不太喜歡那樣的論調吧,比如人無法選擇出身、無法控制自我、迫不得已才做出那些卑鄙的選擇,感覺很像推卸責任的話。」
林辰想了想,這樣說:「我大學裡做過一個論文,是一個關於繪畫創造力的研究,大致是我們給出命題請被試來作畫,以及讓被試按照我們給出的畫來闡述他們感知到的東西。」
「嗯……然後?」刑從連問。
「然後,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人類思維是那樣奇幻瑰麗,同樣的命題,卻絕不會有同樣的回答。在那些人裡,有病態黑暗者,也有善良美好者,有人思維僵化,也有人充滿奇思妙想。老實講,雖然我們總在強調個體差異一類的命題,但我也是那時候才真正發現,原來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是那麼的不同。我們必須承認,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無法自控,精神疾病的痛楚便在於此,但我們也同樣要承認,在那些有充分行為能力的人群裡,有李景天那樣的人,也有你這樣的人;有人推卸責任,有人承擔責任;有人面臨精神絕境時選擇用傷害他人來解決問題,也有人一生平凡,卻在絕境中綻發出人性最偉大而燦爛的光芒。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個世界上,你認同什麼,選擇什麼,以及,你究竟做了什麼,而最終,這些都決定著你會以怎樣的方式影響整個世界。」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出了河岸林蔭道。
刑從連許久沒有說話,水岸盡頭是條夜市街,街上擺著琳瑯滿目的各式地攤,煙火氣息霎時撲面而來。
「我明白了。」刑從連很陳懇地說道,「我想了想,覺得林顧問剛才是在誇我……」
「我說得這麼委婉,你都聽出來了?」林辰有些意外。
「我比較聰明啊,我了表示對林顧問的謝意,我請你喝水。」
刑從連說著,就隨意走進街邊一間小店裡。
他站在櫃檯前觀察櫥櫃裡擺著的飲料。
林辰站在店外的夜色中,看著他在狹小店堂內認真點選飲料然後付錢的樣子,覺得有人肯帶你散步然後給你買水,真是世界上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忽然,刑從連轉過頭,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包含若有若無的溫柔笑意。
林辰也笑了起來。
第150章 四聲62 草莓
後來,他們買完小龍蝦,重新回到這條夜市街上。
還剩下給王朝的換洗衣物沒買,本來那也是隨便找家小超市就可以解決,但林辰在街邊走著,忽然看到一個小地攤。
攤主是位正在打盹的年輕大學生,用手機在聽音樂,看上去也無心做生意,他身邊擺著兩個簡易鐵架,鐵架上是兩大排零碎衣物,林辰瞥了眼他手機上的播放曲目,發現他在聽宋聲聲很早時的一張專輯。
大概也就是這麼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那位年輕大學生看了他一眼,隨即握著手機,很激動的站起身:「林……林辰先生?」
林辰停住腳步,他也是第一次有被路人喊出叫住的經歷,很不知所措。
「我……我很喜歡聲聲的,我是他粉絲,今天謝謝你真的……」那個不大的男孩子邊說,眼眶都紅了起來,「雖然很難受,但是真的謝謝你。」
路燈下,年輕大學生的眼眶微紅,神情有些激動,夜色中,他身披路燈的微弱光芒,背後是隔壁燒烤攤的沖天而起的煙塵。
林辰愣住了。
「那個……我沒認錯吧?」大學生見他怔愣,忽然膽怯起來。
林辰想了想,他真是第一次被人當面感謝,望著學生年輕的面容和滿懷希冀的眼神,他覺得自己總該說些什麼,可又什麼也說不出。
他忽然想起宋聲聲來,那位歌手年輕時的面容與這位學生逐漸重合,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有朝一日面對宋聲聲,對方會對他說什麼,如果是宋聲聲的話,說不定會謝他為他伸冤,又怪他多管閒事,宋聲聲就是這麼奇異的另類。
最後,還是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打破僵局。
刑從連和那位學生打了個招呼,說:「這麼晚了,還擺攤?」
「對對……賺點學費!」那位學生忽然又激動起來,「您要買什麼衣服嗎,我挑中送您,真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現在是不是特別腦殘?」
「沒有。」林辰折轉身,很不好意思。
他的動作大概讓那位大學生以為要挑衣服,所以男生激動不已的聲音接連不斷在他耳邊響起,「您買男裝嗎,我小商品市場新進了夏款,爆款,特別好……」
「男裝……嗯……」林辰從簡易衣架上拿起一件粉紅色帶小草莓圖案的寬大T恤,他思考了下王朝穿這件T恤的樣子,然後看了眼刑從連,問他,「可愛嗎?」
「可愛。」刑從連很滿意道。
林辰點了點頭,掏出錢夾付了錢。
隨後又是一輪給錢不要錢的拉鋸戰,最後還是刑從連將錢偷偷塞進學生口袋裡,解決了這件事。
這當然是很小一件插曲,等回到快捷酒店,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王朝早已洗過澡,裹著條薄被,在床上睡熟。
刑從連站在床邊,拎著很大一筐小龍蝦外賣,一副恨不得馬上把人揍醒的樣子。
林辰拉住他,把草莓T恤放在王朝床頭,很無奈地說:「昨天一天沒睡,是真累了。」
「那小龍蝦怎麼辦?」刑從連非常不耐煩。
「我看你吃。」林辰看了眼那那滿盆辣椒,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刀傷,很理所當然說道。
不過為了安撫刑從連,他還是笑著問道:「要再下樓買瓶啤酒嗎?」
作為麻辣小龍蝦的忠實愛好者,刑從連根本無法拒絕這個要求。
窗邊擺著對小沙發椅,刑從連把小龍蝦放在茶几上,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忽然回頭對他說:「很晚了,林顧問先去洗澡吧。」
見刑從連大有要在窗邊啃一晚上小龍蝦的架勢,林辰於是點頭說好。
只是還沒等他拿好換洗衣物,刑從連又轉過頭說:「等等,傷口得避水,你一個人洗會不會不方便?」
「當然不方便。」林辰拉開浴室門,聽見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已經進了衛生間,他難得想逗逗刑從連,於是探出頭回應道,「刑隊長是要幫我洗嗎?」
「很願意為您效勞。」刑從連作勢欲起身。
「那不如一起?」林辰笑望著刑從連,然後轉過身,鎖上了浴室門。
他洗完出來時,刑從連的龍蝦已經幹掉了三分之一。
快捷酒店很顯然不可能有柯恩五月那樣的高大落地窗,他們所住的樓層也很低,窗外沒有那種萬家燈火整座城市盡收眼底的壯闊感覺。但林辰看著刑從連坐在圈椅裡一人一酒一龍蝦的背影,微光下,刑從連竟有種過盡千帆的滄桑感覺,那時,林辰忽然在想,不知道誰可以走進刑從連的內心。
他單手擦著濕髮,在刑從連身邊坐下。
「還是有些不方便吧?」刑從連抿了口酒,問他。
「沒那麼麻煩。」林辰看了眼茶几,那裡不知何時多了瓶永川純生,想來大概刑從連還真趁他洗澡時候去買了酒。
刑從連放下杯子,走進洗手間裡洗了手,再出來時,他直接接過他手裡的毛巾,一言不發開始幫他擦頭髮。刑從連動作輕柔,林辰能感受到他的手抓著毛巾按在他頭上的力度,而他耳廓又時不時被刑從連粗糙的手掌邊緣觸碰,林辰覺得自己大概耳朵紅了,不過昏暗的窗邊應該看不清楚。
「你剛才看見那個學生的時候,是不是後悔做直播了?」刑從連很沒由來問了那麼一句。
林辰看著玻璃窗倒影裡刑從連若有所思的寧靜面容,很誠實地說:「是啊,我剛才在想,如果宋聲聲想要的不是沉冤昭雪而是平靜生活,我會不會反而違背了他的心願?」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刑從連結束了擦拭工作,開始疊毛巾,「同樣,也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
林辰搖了搖頭,刑從連說得這句話還是真是強大又強勢,也真不愧是刑從連。
因為刑從連很輕易就化解了他的心結,林辰突然想起他另外一個總想化解他心結的朋友:「蘇鳳子呢?」
說到這裡,林辰這才意識到,他的手機一晚上都沒有響起過,以蘇鳳子的性情很難不在被關了一天以後給他來個電話嘲諷上幾句……
「那位神人……」刑從連把毛巾放回衛生間,聲音漸漸變小,腳步聲響起,他又走出衛生間,在書桌邊停下,林辰聽見電熱水壺響起的聲音,他回過頭,只見刑從連正拆開茶包,將之放入瓷杯中。
他很快沖了杯茶,然後端過來放到他面前,溫和道:「茉莉花茶,不會睡不著的。」
「謝謝。」
林辰端起茶杯,水中茶包輕輕沉浮,香氣嫋嫋,看上去刑從連這是準備讓他繼續陪聊了。
「據說新尼使館的人說,他們想去放人的時候,房間裡早就空了。」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不過想了想,神出鬼沒這種事情,確實也很像蘇鳳子的作風。
「你這位朋友,真得很不可思議。」刑從連又拿起小龍蝦,開始剝了起來。
林辰很想說,你比他還要不可思議,不過這種話當然只能藏在心裡。
「鳳子,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什麼。」林辰往茶湯上吹了口氣,明明是很普通的茉莉花茶,但大概因為刑從連在他身邊,所以林辰覺得這杯茶比往日喝過的那些都要香甜,他說:「我們大學時候,他經常蹺課,以至於我們有時候在說,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拯救世界的超人或者守望先鋒一類的,總之非常神秘。」
刑從連沉思片刻,忽然說:「很有趣。」
在那之後,他就和刑從連說一些蘇鳳子在大學裡的事情,所以本來說好是要早點休息,可他們卻坐在快捷酒店狹窄的窗邊沙發裡,由他看著刑從連仔細吃小龍蝦,並繼續聊天。
刑從連會說一些很奇怪的地域見聞,林辰有時會很認真聽,有時又忍不住插上那麼一兩句嘴,然後又偶爾扯一些他曾經遇到過的病患,總之,男人的聊天裡,一定會不由自主說起那些令自我感到驕傲的經歷。
那時,林辰想,這樣其實就很好,他和刑從連之間並不需要再有什麼改變,他已經很滿足。
那麼如果沒有宋聲聲的話,他和刑從連之間的時光很有可能像今晚這樣平淡無痕地淌過幾十年。
但幸好,這個世界上有宋聲聲啊。
【二】
第二天,他們完全是被刑從連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吵醒的。
他迷糊間從床上坐起時,刑從連已經很清醒地接起電話。
「江潮?」刑從連在隔壁床上抓了抓頭髮,語氣很意外。
「我靠老刑你不來永川不則矣,來必搞點大新聞啊!」江副隊長的大嗓門透過手機聽筒傳出。
林辰捂了捂腦袋,意識到來電者正是是在集體自殺案中與他們一起調查的永川二局刑警隊副隊長,他心下一沉,瞬間清醒過來,他坐直身體,看向刑從連。
「怎麼回事,這麼早給我打電話?」刑從連很嚴肅問道。
「林顧問也在吧,上次我們查的那個群體案有階段性進展,我想跟你們聊兩句,這不看你們昨天那麼忙,不好意思打擾你們,早上有空嗎?」
房間裡太過安靜,他和刑從連的床也靠得很近,因此江潮說得每句話林辰都能聽得很清楚。
林辰點了點頭。
刑從連問:「你在哪?」
「在你們樓下啊。」
江副隊長很理所當然地說道。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王朝完全像是沒聽見電話聲,依舊睡得很熟。
少年人的睡眠品質真是好到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刑從連直接起身,把王朝昨天換下的上衣泡到水池裡,對於刑從連這樣不給留後路的做法,林辰只能表示讚賞。
雖然只睡了6個小時,但有人請早飯總是好的。
江潮給他們發了個定位,在快捷酒店附近的一間牛肉粉絲湯店等他們。
他們一進門,熱情的江隊長就拍著桌子說:「這家牛肉粉絲湯特別好,永川老字型大小,我剛給你們一人點了一碗,不夠還能加,我請。」
林辰拉開椅子坐下,刑從連小聲對他說:「這家店我們家附近是不是也有?」
林辰看了看菜單上的店名,決心還是不要告訴江潮這家永川老字型大小其實是很普通的全國連鎖店。
服務員端上三大碗牛肉粉絲湯,清湯紅肉,綠色香菜點綴,刑從連掰開雙竹筷,仔細剔乾淨上面的木刺,將之遞了過來,然後問江潮:「說正事吧。」
林辰捏著竹筷,刑從連總是在很不經意細節裡體現出心細如塵的一面來,實在是好情人的絕佳範本。
「我沒抓到幕後主使。」江潮咽了口口水,很鬱悶地說道。
「怎麼?」雖然他們兩地警方也有過對案件進展的溝通,但林辰確實不知道,江潮居然在近期間對幕後主使實施過抓捕行動,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江潮口中的階段性進展竟是這麼令人鬱悶的事情。
「哎,林顧問,你也是知道的,那幫孩子都被洗腦洗得特別徹底,所以審訊過程非常非常麻煩,後來要不是你說請永川大學幾個心理學教授幫忙,我們這才能問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來。」
「嗯,繼續。」
「根據一些學生的供述,我們確認了幕後主使者,是一個被他們成為『美景先生』的40歲左右中年人。」
「美景先生?」林辰停下筷子,打斷江潮。
「對吧,這名字是不是特別有病,像個島國人,不過這應該應該不是名字而是代號。」
「良辰美景。」刑從連忽然開口,「有文化啊。」
「哎哎,老刑你讓我繼續說你別打岔。」江潮揮揮手。
刑從連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低頭喝湯。
江潮說:「然後我們局技術員根據學生的描述,給那位美景先生畫了頭像,通緝令基本上貼滿全城了,就在四天前,有線報說在洪湖區一個新村裡有人見過那個『美景先生』,我們局的人去蹲了點,並決定在昨天實施抓捕行動,然後……撲了個空。」江潮說著拍下筷子。
聽聞江潮這麼說,林辰心理竟有種非常微妙的恐懼感,神秘莫測的美景先生,而宋聲聲一年多來音訊全,會不會這兩個人是同一人?
不過40歲左右,似乎和宋聲聲的年紀對不太上……
想到這裡,林辰深深吸了口氣,刑從連竟也停下動作,蹙眉看著他,顯然刑從連又和他想到了一處。
林辰對江潮說:「可以把那位美景先生的畫像給我看看嗎?」
「什麼叫可以不可以,我這不就是帶畫像來給您看的嗎?」
江潮說著,從資料袋裡抽出一份通緝令來。
林辰將之打開,看著白紙上的素描頭像,他忽然鬆了口氣,然後又覺得他剛才的緊張簡直是種沒由來的職業病。
如果宋聲聲是美景先生的話,江潮肯定早就反應過來,怎會現在才來通知他們。
他再看向白紙上那位中年人,只覺得那位犯下滔天罪案的美景先生理應是長這樣。
中年人脖子裡系這條棋盤格圍巾,帶黑框眼鏡,長相看著平淡無奇,但組合在一起卻有種特殊韻味,充滿了書卷氣以及歲月砥礪後的睿智光芒。
他很溫柔,能給你智慧的指引,無論男孩還是女孩,或許在睡夢裡都祈盼過自己的父親是這個樣子的;他會把孩子抱上膝頭,用生動溫柔的語氣講一個童話;也會帶你去郊外,給你講解野外動植物;他什麼都懂,卻從不炫耀,完美得不似常人。
總之,也大概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有種讓人可以為他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動人魅力。
林辰收回視線,將紙遞給刑從連。
刑從連看了一眼,很不以為意地疊起通緝令,塞在湯碗下,仿佛那只是個普通罪犯。
「知道這個美景先生的真實姓名嗎?」刑從連問。
「老刑啊 ,我要是現在還有主意,能過來找林顧問嘛!」江潮變了個諂媚的語氣,「我真沒轍了,什麼都不知道,那個美景先生就像個鬼。」
「既然在新村裡,那應該留下指紋吧,指紋檢驗做過了,資訊庫裡沒記錄?」
「沒有啊!」
「哦,那真的是鬼那也沒事。」刑從連說完,繼續喝湯,「不要太著急,總能抓住的。」
「哎哎,林顧問你看看他這樣,一點都沒有同事間的友愛之情。」江潮很不滿地嘟囔。
林辰沉吟片刻,認真說:「可是只憑一副畫像,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你不能再給他挖個坑,把他坑死,就像你對付李景天那樣?」
林辰搖了搖頭:「太冒險了,美景先生一看就是謹慎、狡猾、聰明至極的罪犯,他遠比李景天危險。」林辰很鄭重對江潮說,「你一定要小心,再不能像上次那麼魯莽。」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死了也要把人抓住啊。」江潮很不以為意地說。
如果要非要以氣質類型來劃分,江潮是典型的多血質,活潑熱情,但很容易粗枝大葉,林辰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該怎麼說,最後只好捅了捅刑從連。
刑從連會意,將筷子隔在碗上,對江潮說:「江潮……」
「幹嘛?」
「你不怕死是不是?」
「當然不怕。」
「那如果你身邊的同事,因為你的魯莽一個個死去,這樣你也不怕嗎?」
刑從連很嚴肅,甚至很威嚴,讓小店內的氣溫都下降起來。
江潮只被他看了一眼,就變得非常膽怯。
「下次不許再擅自行動,有什麼問題,先通知我和林顧問。」他一錘定音道。
有時,林辰覺得,江潮就好像大齡版的王朝,但可惜,王朝是刑從連一手帶大的孩子,而江潮很顯然沒有那麼好的運氣。
牛肉粉絲湯吃的很快,在刑從連那麼說完以後,江潮也不敢反駁,可正因為沉默,一頓原本美好的早餐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江潮向他們表示感謝,匆匆離開。
他們則走回酒店房間,打開房間後,王朝居然已經醒了。
少年人手裡攢著那件小草莓T恤,光著上半身,電視不知何時打開了。
他用癡呆迷茫的眼神望著電視機裡的畫面,然後木然轉頭,對他們說:「阿……阿辰老大……宋聲聲找到了。」
第151章 四聲63 自由
電視中,記者正在採訪一位居民。
那是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戴著紅臂章,老太太很興奮跟記者說:「哎呦,我昨天就是看了電視,你們不是都在號召尋找那個什麼大明星嘛,我一看我就覺得,你們說的那個聲什麼聲的,我很眼熟啊!我就覺得在哪見過,我就去想啊想,你猜後來怎麼了,我睡覺前啊,老頭子跟我說明天早上吃什麼的時候,我就突然知道,我是在哪見過你們要找的那個大明星了。」
老人說完,開始步行起來,記者與她一搭沒一搭提問。
鏡頭跟隨老人的步伐,掃過一片粉牆黛瓦,鏡頭有青磚和石板橋,路邊是條碧綠色的小河,電視裡出現的一磚一瓦都讓林辰覺得分外眼熟。
他也和王朝一樣,木然轉過頭,看向刑從連,久久說不出話來。
因為老人正走過的那小巷叫顏家巷,他每天也都會走過。
宋聲聲一直生活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
這怎麼可能啊……
老太太沿河走了一會兒,並向左拐,進入另一條小巷,最後,他在一家門庭若市的大餅油條店門口停住。
攝像機鏡頭移向這間早餐店招牌,林辰再次震驚得幾乎要忘記呼吸,他很清楚記得,就是前天早上、安生國際商場出事那天,他和刑從連還到過這家店裡。
他們相對而坐,在油煙味很足的店堂裡,吃了一份早餐。
攝像師拍了拍熱氣騰騰的油條還有雪白豆漿,最後將鏡頭對準店老闆。
自家門口一下子圍了那麼多人,還有人舉著話筒和攝像機,老闆非常驚喜意外:「怎麼了這是,我老陳的大餅油條終於做出名了?」
「陳老闆啊,你家那個揉麵的小工呢,就一直在後廚不出來那個?」老太太神秘兮兮地問道。
老太太此言一出,林辰幾乎咬到自己,他終於想起自己為何曾覺得宋聲聲眼熟了。
他確實應該見過宋聲聲,老太太說得沒錯,就是那家餅店後廚,那裡有位從來不說話的揉麵工人。
有時,這位陳老闆手頭的麵團不夠,又忙得脫不開身,就會喊一聲,後廚會出來個人,那人會把麵團放下,然後低頭再次走回廚房裡……
那位揉麵工人的樣貌同宋聲聲出獄後形銷骨立的照片在他腦海裡漸漸重疊起來。
林辰想,在那間熙熙攘攘的店堂裡,他必然曾和宋聲聲有過那麼一兩次擦肩而過的機會,或許宋聲聲看了他一眼,或許他看了宋聲聲一眼,他為什麼沒有早點記起這件事呢?
不過,那真的是宋聲聲嗎?
沒有渾身上下的鉚釘、沒有特立獨行的銀髮,那位揉麵工的臉色黯淡、皮膚乾裂,他就像是城市底層那些最繁忙的小工,除了年紀比那些人更大一些之外,他從頭到腳都沒有任何一絲從前的樣子。
林辰真的設想過很多種宋聲聲現在的樣子,他甚至寧願宋聲聲像他所恐懼的那樣成為一個像李景天復仇的瘋狂儈子手,而不希望宋聲聲變成這個樣子,平凡的、畏縮的、毫無生氣……
曾經驕傲的靈魂被打入地獄,真會變得卑微佝僂,面目全非嗎?
林辰用雙手捂住臉,難受至極。
他感受到肩頭一沉,刑從連不知何時將手搭在他的肩頭,他抬頭,刑從連按了按他的肩,仿若寬慰。
刑從連看著他,卻對王朝說:「王朝,馬上把陳老闆的電話找出來。」
少年人光著上半身,點點頭,沖到書桌上打開筆記本電腦:「阿辰哥哥,知道陳老闆全名嗎?」
「不知道。」林辰沉思片刻,說,「這家餅店一定有工商局和衛生局備案,你查查看。」
電視直播中,老闆麻溜接過鈔票,在找零空隙時,他才想著回答老太太剛才的問題:「你說他啊,走了啊。」
「什麼,人走了?」記者拔高音量問道,「您確定嗎,什麼時候走的?」
「是走了啊,昨天下班走的啊,怎麼了這是,電視臺節目尋人節目啊?」老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不明所以問道。
「老陳你沒看昨天新聞啊,天大的事情啊!」老太太扯著嗓子喊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家電視我小孫子成天占著看熊出沒,我能看什麼新聞啊。」老闆低下頭,繼續開始擀麵。
老太太重重拍了記老闆的手臂:「那是宋聲聲啊!!曾經鼎鼎有名的大明星,你用人的時候有沒有看身份證,他是不是叫那個名字啊,是不是宋聲聲?」
陳老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大明星啊,我們阿關怎麼可能是明星啦,你又不是沒見過阿關……」
聽老闆這麼說,記者有些失望:「真的不是嗎,他叫阿關?可他為什麼昨天下班就離開了,您知道這裡面的詳情嗎?」
「嘖。」老闆突然停下手,有些疑惑地看著記者,「他說他叫阿關啊,不過說起來啊……他昨天走的確實挺急的,我說給他結工資他的沒要,後來我追出去,他居然上了輛大奔……。」
聽聞此言,記者眼睛又亮了,並且再次激動起來:「您真看過他身份證,他確實不是宋聲聲嗎?」
陳老闆砸了砸嘴,揮揮手:「我們這小店哪那麼麻煩,老實肯幹就好啊,他在我這兒上了得有三個月班了吧,特別老實本分,哪裡像電視裡那些明星的樣子啊。」
「也就是說,您也不知道他是誰?」
「我當然知道啊,他是阿關啊!」
記者隨後轉身,對著直播鏡頭,非常激動地說道:「各位觀眾朋友們,宋聲聲先生的蹤跡愈發撲朔迷離,餅店打工仔是否就是昔日歌王,請您鎖定宏景電視臺,我們將為您全程追蹤。」
老闆一臉困惑,他抓了抓臉,然後湊到鏡頭裡,突然說:「哦對了,那個開大奔的人倒是給我留了個電話,你們要嗎?」
「要要!謝謝您!」記者在電視前因即將到手的獨家而幾乎要高興地失態。
與此同時,王朝在電腦前喊道:「老大,查到了!」
「打電話。」刑從連一字一句說道。
王朝趕忙撥通電話,新聞直播裡,老板正很奇怪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紙條,鈴聲隨後響起,他先是將紙條遞給記者,隨後才接的電話。
「陳老闆您好,我是宏景警隊隊長,我叫刑從連,請您收回紙條,不要再向記者透露任何內容,等下會有我們的同事接您到警局陳述事情經過,請放心,只是例行詢問。」
畫面中,記者已經打開紙條。
陳老闆聞言,趕緊伸手把紙條搶了回來,仿佛一出荒誕喜劇般,他大大咧咧在鏡頭前對刑從連說:「刑隊長,我把紙搶回來了,您放心,除了警方我誰也不給!」
「謝謝,還有,請您儘快將紙上的電話發給我。」
刑從連說完,掛斷電話,也同樣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紙上還有一圈湯碗印,那正是先前被他墊在碗下的通緝令。他緩緩將通緝令打開,那位名字很奇怪的美景先生,正在畫中對著他們微笑。
林辰眉頭緊鎖,有人開著賓士接走了宋聲聲,那個人是誰,千萬不要是那位令人恐懼美景先生。
刑從連轉頭看他,問:「你不會和我在擔心同樣的事情吧?」
林辰只能點頭。
……
宋聲聲就在他們偶爾會去吃早餐的餅店打工,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巧合,可如果這不是巧合,那這件事已經開始向驚悚片的範圍靠近,林辰甚至不敢對此做出任何推測。
他們收拾得很快,刑從連和王朝以一種行軍打仗的速度把所有東西塞進背包裡,在收拾期間,刑從連的電話一直沒有斷過,他不停向宏景的同事們佈置任務,先是派人去顏家巷接陳老闆,後又對電話那頭的同事說:「帶鑒證科的人去餅店,看看有沒有那位阿關留下的指紋,掃一個檢驗一下。還有,我這裡有張照片,你們等下見到陳老闆就讓人認一下,看是不是那個接走宋聲聲的人。」
他說完,再次掛斷電話,給通緝令拍了張照片,又傳了過去。
做完這一切後,刑從連手機短信鈴聲這才響起,他點開資訊,上面一串由13位數位組成的電話號碼,正是由先前餅店老闆發來的。
「林顧問覺得,我們要現在馬上打這個電話嗎?」刑從連望著號碼,這樣問他。
林辰陷入沉思,這實在是個很難判斷的問題,因此饒是刑從連都有些猶豫。
從對方留電話這個舉措來看,對方很顯然是希望他們能聯繫他,而這從另一側面說明,對方雖然可能接走了宋聲聲但並不畏懼他們知道這件事,而且宋聲聲也是自願跟對方走的,這應該不是綁架,所以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
「林顧問。」
刑從連又喊了他一聲。
林辰想了想,還是說:「無論如何,那位記者已經看到了電話號碼,他說不定現在就已經在打電話通那邊聯繫了,所以,我們先等等看吧。」
刑從連點點頭,似認可他的判斷。
很快他們再次他們乘上刑從連那輛吉普車,匆匆向宏景趕去。
林辰同王朝坐在後座上,他已經顧不得看少年人套在身上的那件可愛粉色小草莓T恤。
車輛發動,王朝的雙手放在鍵盤上,卻一時間不知該幹什麼。
「阿辰哥哥,我……我要查什麼?」
林辰捏了捏鼻樑,對王朝說:「先看看網上的情況吧,然後搜索下周邊監控,試試看能不能確定餅店那位阿關就是我們要找的宋聲聲?」
刑從連將車載收音機頻道調到宏景廣播,主持人磁性溫柔的嗓音流淌出來,他有些激動地說道:「關於昔日歌王宋聲聲的消息牽動我們億萬歌迷的心,就在剛才,我們宏景電視臺的主持人已經撥通了那位帶走宋聲聲的神秘先生的電話,我們的導播已經切了一路音頻資訊過來,讓我們屏息凝神、靜靜等待。」
主持人幾乎用吟誦般的語氣這樣說道,他念起宋聲聲這三個字時充滿崇敬,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永遠是媒體人的天性。
通話等候音一聲又一聲響起。
電話終於被接通,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非常平靜謙和的聲音從車載音響中流淌出來,他說:「喂,您好。」
第152章 四聲64 相野
那聲音不屬於宋聲聲。
但如果聲音能反應出說話人的個性,那麼這位剛接起電話的先生便是典型的紳士,他聲音低沉而富有教養,總之完全不像是什麼窮兇極惡的綁架犯
或許是因為那頭的聲音太過鎮定,以至於撥通電話的記者有些語塞:「您……你好。」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那人繼續問道。
「這位先生您好,我是宏景電視臺的記者。」
「是嗎,記者?」
「我是確實是記者,能冒昧地請問下您叫什麼嗎?」
「相野。」電話那頭的人說。
「相先生您好,是這樣的,我打電話給您是想請問您,在昨天下午六點的時候,您是否從顏家巷接過一個人,臨走時,您還將您的電話留給陳記餅店老闆?」
「是。」那人的回答簡潔乾脆。
「那麼,您帶走的人,是宋聲聲先生嗎?」
空氣突然凝滯,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呵。」那人低低笑了一聲,「來得這麼快啊。」
「是真的嘛!阿關就是宋聲聲先生對嗎,是您將他帶走的對嗎!」記者急切地問道。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啊?」
「您給我留了電話啊!」記者有些不明所以。
「你怎麼確定,我的電話是留給你的呢?」
「這……」記者有些煩躁地問,「您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現在所有人都很關心宋聲聲先生的生命安全,您……」
「一年前、兩年前、五年前、九年前的時候你在哪裡?」那人的語氣毫不留情,「現在輪到你們關心他的生命安全了?」
「請您理解啊相先生,直到昨天事情才真相大白,之前的時候,我包括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朋友,都是完全被李景天蒙在骨子裡。」
「所以現在呢你們是要幹什麼?」相野的語氣嚴厲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實際上你們不過是想以關心為名採訪聲聲,想知道他是怎麼被李景天折磨的全部經過,你們甚至還齷齪地在想,說不定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給你們爆幾個他在監獄裡痛苦生活的好料,你們的頭條新聞又齊全了是不是?」
記者被他一問,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您完全曲解我們的動機了,而且還有那麼多默默支援宋先生的廣大歌迷朋友啊,我們一樣都非常擔心宋先生。」
「噢,所以你是他的歌迷還是抱著猥瑣好奇心的看客?」那人的語氣越來越冷,他頓了頓,打斷記者接下來想說的話,「不用回答我,讓那個理應拿到紙條打電話給我的刑警官來回答我的問題。」
電話那頭的人說完,很乾脆俐落掛斷電話。
因為相野語速非常乾淨俐落,所以整通電話打完,才不過一分半鐘時間。
刑從連將音量關小,沒有半點被指名道姓的煩躁情緒。
「刑隊長……」
林辰低聲開口,剛才決定等記者先打電話的人實際是他,但這個決定很明顯引起電話那頭人的不滿。
刑從連打斷他:「沒有關係,你說的話沒有錯。」
邊說,刑從連邊他掏了支煙塞在嘴裡,但沒有點燃,「好了,時間緊迫,現在說說我們知道的情況:首先,宋聲聲一年多前獲得減刑出獄,期間行蹤成謎,甚至連王朝都查不到他的任何蹤跡,直到三個月前,他才開始在宏景的陳記餅店打工。其次,根據留電話的這位相野先生言語中透露的資訊,他應該是多年來支持宋聲聲的好友一類的角色。」
「老大,總結無誤!」王朝說。
「王朝……」刑從連說,「查查這位相先生的背景。」
王朝剛要有動作,林辰卻按住少年的手說:「不用了,我知道那是誰。」
「啊!什麼阿辰,那是誰?」
「那是挖掘宋聲聲出道的經紀人,相野先生。」
「又是經紀人?」刑從連問。
林辰點點頭,回憶起之前看過的資料:「採訪中大概是這麼說的,相野在若干年前的一次偶然機會要代替去聽妹妹的高中校園音樂會,他本來覺得很無聊,但音樂會中,宋聲聲在上臺表演了一曲非常重口的搖滾樂,雖然當時全場所有師生都恨不得捂住耳朵,但相野卻覺得宋聲聲的音樂非常美妙,而當他在事後得知那完全是宋聲聲原創的音樂時,這位隸屬CA公司的著名經紀人決意簽下年僅16歲的非著名校園歌手宋聲聲。相野力捧宋聲聲出道,在宋聲聲新人期最艱苦的時候帶他四處跑場,可以說,宋聲聲能夠最終在樂壇登頂,也多虧了這位經紀人的眼光和魄力。」
林辰復述完報紙上的報導,刑從連又問他:「那麼這個相野先生,還在CA公司工作嘛?」
他搖搖頭:「之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需要王朝來查。」
「已經在幹了阿辰!」王朝喊道。
少年人按下回車鍵,然後說:「報告領導,相野早就不在CA公司工作了,宋聲聲蒙冤入獄後,他就向CA公司辭職了,幾經輾轉,他現在好像在雅聲演藝集團任經理一職。」
「看上去,這個相野好像是很有情有義的人啊?」刑從連喃喃道。
其實林辰完全能夠明白刑從連的感覺,他們先前一直在疑神疑鬼,先是懷疑帶走宋聲聲的人是那位美景先生,現又懷疑這個相野帶走宋聲聲的背景不純,可事實證明他們的這兩個猜想完全是無稽之談。
「林顧問覺得呢?」
刑從連再次徵求他的意見。
林辰想了想還是說:「我這麼說可能不太恰當,但我們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
「你的意思是,宋聲聲可能一直被這個叫相野的控制著?」刑從連說。
「但宋聲聲是自己走上車的啊,怎麼可能被控制住嘛?」王朝插嘴道。
「我確實不知道,所以只能說是最壞的打算了。」
刑從連說:「你的打算一直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直覺……」
「不,其實我的直覺一直都很沒由來。」雖然嘴上這樣說,可這次他確實懷疑自己的直覺出錯了。
「誒……」刑從連歎了口氣。
「不過,其實這次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為什麼要找到宋聲聲,如果說粉絲是想知道自己深愛的偶像是否安好,而媒體是希望能獲得新聞和點擊率,那麼,我們是為什麼呢要去打擾他現在的生活呢?」
「不能說是打擾,畢竟案件還有疑點。一則錄音只能證明李景天強迫宋聲聲發生性關係,還需要宋聲聲的詳細口供;二則,誣告案和強奸案實際都不在我們管轄範圍內,那是逢春警方的職責,我昨天聯繫逢春警方的時候,他們也只是請慕卓喝過茶而已,甚至連扣押慕卓的證據都沒有,因此關於誣告案這點還要等李景天被押運回來後才能重新審問,並且還必須要宋聲聲的配合,否則恐怕慕卓很容易脫罪。」
「是啊,誣告案……」林辰若有所思。
「林顧問又想到了什麼。」
「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知道李景天曾對宋聲聲犯下那些罪行?我看過卷宗,在被慕卓誣告後,在警局裡、在法庭上,宋聲聲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世人知道李景天的真正面目,可他卻從未提起過這點,甚至連慕卓對他的誣告案裡,他從頭到尾也只是否認而沒有提到過更詳細的案件細節,這也是律師為他做的無罪辯護之所以會失敗的原因之一。」
刑從連目光森然,在後視鏡中深深看了他一眼:「此間另有隱情?」
「是否有隱情我不清楚,有可能宋聲聲之所以沒有提起李景天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情,是因為精神創傷和羞愧,這種情況也常見於強奸案的受害者,甚至有可能,李景天威脅宋聲聲如果他把事情說出去,就將他們的強奸視頻或者音頻公諸於眾,類似的可能性都非常多,所以還是要等李景天啊……」林辰頓了頓,問刑從連,「他最快要多久才能回來?」
聞言,刑從連眉頭緊皺,似乎也沒想到他放李景天回國給鄰國以顏面的這個決定會帶來這些後續的不確定因素,他說:「如果順利的話,最快也要兩周,前提是新尼李家人不再從中作梗。」
「我明白了。」
林辰沒有再追問下去。
就像剛才刑從連沒有責怪他不馬上給相野打電話一樣,他們遭遇的事情中實在有太多無法確定因素,而他們能做的也不過是那時最好的選擇而已。
他於是對刑從連說:「電話還是我來打吧。」
「可是對方指名道姓要和我通話啊。」
「這就是奇怪之處了,明明昨天出風頭的人是我,對方卻要聯繫你。」林辰頓了頓,又說,「而且,所有想和你通話的人,你都要答應嗎?」
聽他這麼說,刑從連先是愣在當口,隨即笑道:「林顧問說得很有道理。」
見刑從連應允,林辰看向王朝:「現在能搭建一個手機信號追蹤平臺嗎,看看那個相野現在究竟在哪裡。」
王朝點了點頭:「他的手機應該很好追蹤,你等我下。」
少年人的動作非常快。
林辰摩挲著手機殼,他很清楚,他現在所做的這些事情真是疑神疑鬼到了極點,但自從知道宋聲聲在他偶爾會去吃的早餐店裡整整打了三個月工,他內心有種非常非常詭異的想法,他想,如果不是曾經那位在他身邊蟄伏三年的小學教師,他一定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想法……這完全是有些被害妄想的思路,可如果真是曾經的那些人,他們為什麼要讓宋聲聲在他身邊打工,這不和常理以及邏輯。
所以,這應該還是巧合吧……
「阿辰。」
王朝的輕呼聲將他喚回,少年人向他示意可以打電話了。
林辰點了點頭,撥下了那串號碼。
電話盲音持續了大約50秒,直到自動掛斷前才被人接起。
「喂,您好。」聽筒裡的聲音和先前他們在廣播中聽到的一般無二,唯獨那冷淡的話語裡透著先前沒有的煩躁。
「相野先生您好,我叫林辰,是刑從連警官的手下。」
「哦我知道你,昨天的事情,真是非常感謝你了。」相野在電話那頭這樣說道,可林辰卻並未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任何真正的謝意,畢竟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剛剛收到一份偶然卻又真切的致謝。
「這是職責所在,所以請您不用這樣客氣。」林辰很清楚相野的語速和反應究竟多快,所以他接著說道,「雖然這麼說有些唐突,但我想同宋聲聲先生通話。」
不知為何,在說出這句請求後,林辰竟覺得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在緊張。
但預想中的聲音並沒有響起。
說話的人還是相野:「你的要求確實很唐突,抱歉我沒有辦法答應。」
「您能否詢問下宋先生的意見呢?」
「林辰,你不明白嗎,我為什麼指明要和你上司通話而不是和你。」
「首先,我確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其次,我又確實需要和宋聲聲先生通話,以確定他的人身安全。」
「呵。」相野再次冷笑,「所以,你這又算是什麼意思呢,挾恩圖報,想以恩人的姿態出現在聲聲面前?」
電話那頭的敵意愈深,林辰卻愈平靜:「我不知您的偏見從何而來,我只是想確認宋聲聲先生的人身自由。」
「自由?」相野嘲諷道,「剝奪他自由和給予他自由的不都是你們警方嗎?」
「對不起。」林辰很誠懇地,只說了三個字。
相野一時語塞,他說:「林辰,如果你能換位思考的話,你應該明白聲聲為什麼不想見你,你把他最難以啟齒之事公諸於眾,現在也要像那些媒體記者一樣過來再扒他一層皮嗎?」
林辰再次無法開口,相野的話仿佛在他的喉嚨口塞了一塊濕漉漉的棉花,他終於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是啊……
歌迷的感謝又有什麼用呢,如果宋聲聲並不想這一切再次被人提起,那麼他強勢的所作所為,或許只是再次傷害了一遍宋聲聲而已。
他抬眼,刑從連在後視鏡中看著他,刑從連深綠的眼眸非常堅定,他沖他點了點頭。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對電話那頭說:「請您不用質疑我的同情心以及我的目的,如果我的所作所為給宋聲聲先生帶去傷害,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也請您諒解,強奸案屬於公訴案件,案件偵破並不會以罪犯甚至包括受害者本人的意志為轉移,即使宋聲聲先生不準備起訴李景天先生追究其法律責任,但我們警方和公訴機關依舊會依法追求他的刑事責任。」
林辰壓抑住心中難受至極的情緒,很艱難才能把這段話說完,如果說這個案件進行到現在,他有想要保護並且不希望對方再受一絲絲傷害的人,那個人起先是許染,而現在則變成了宋聲聲。但很有可能,他現在做的一切在宋聲聲看來不過是和媒體記者一般無二的傷害,他強行並恣意地將宋聲聲最不想暴露在陽光下的隱私翻展出來,而因為職責所在,他必須繼續這麼做下去。
相野沉思片刻,聲音非常冷淡:「我知道了,我們會去逢春警局陳述事情經過,但是如果你但凡還有一絲同情心,真心請你不要強行過來見我們,謝謝。」
第153章 四聲65 不該
電話驀然掛斷。
林辰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
刑從連一直在前方開車,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寬慰他的話。
因為車廂內相對比較安靜,王朝又坐在他身邊,所以少年人應該聽見了剛才宋聲聲前經紀人說得那些話,看著他的目光中充滿不忿:「我靠,阿辰哥哥我今天總算知道什麼叫好心當成驢肝肺,宋聲聲他經紀人怎麼能這樣,雖然說他講的話也沒什麼問題,但我真覺得他比柳盈還欠抽啊,我想打人了。」
林辰舒緩了下情緒,揉了揉少年人的腦袋,問:「相野的地址在哪裡?」
「額……他在逢春,我想宋聲聲大概也回逢春了吧。」
「什麼意思?」刑從連在前方問道。
「相野是逢春人嘛,他公司也在逢春,車也是逢春牌照的。」
「他們說會去逢春警方那裡陳述事情經過。」林辰對刑從連說。
「也就是說,他們讓我們不要再插手了?」刑從連精准地抓到了事情關鍵。
林辰點了點頭。
「他讓我們不要插手,我們就要答應嗎?」
這話聽上去很是耳熟,林辰忍不住再次揉了揉眉心。
刑從連很不以為意道,「起碼得先確認宋聲聲確實安全並且人身自由沒有受到限制再說。」
「那我們現在又要去逢春嗎?」王朝忍不住哀嚎。
「暫時不用。」刑從連將車駛入宏景方向的匝道,「我們還有一些事情要回去處理。」他想了想,又說,「你和你阿辰哥哥兩個人先看看網路形式吧。」
王朝依言打開軟體,很自然開始總結現在的輿情指數,他邊做著還邊問道:「可是我現在幹嘛還要整理網路形式啊……」
「小王先森。」刑從連淡淡開口。
「啊?」
「腦子是個好東西,希望你能有。」
「我又怎麼了嘛。」
林辰只好向少年人解釋:「不管怎樣,在事情尚未明瞭前我們仍舊要小心為上,網路輿情能幫我們推斷事件走向,並且有時候你很難知道你某天偶爾留意的事情會不會在突然間拯救世界。」林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起碼也不要像我這樣粗心。」
王朝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可能是覺得言語並不管用,所以他低頭開始迅速工作起來。
最後,一張與李景天事發時同樣的輿情資料分析圖出現在林辰眼前。
王朝說:「阿辰,這引爆的起碼得是核彈啊!」
林辰雖然很清楚在經過電視直播後宋聲聲的事件究竟會有怎樣的影響力,但眼前的炸裂開的輿論星雲圖還是令他震撼。
網上相關事件的評論和轉發已經增長到非常瘋狂的地步,林辰耐著性子,大致閱讀了一遍,發現網上所有言論大致可以分為幾類。
一類人在指責警方辦事不利,他們關注的重點在於昔日辦案的逢春警員,他們強烈要求嚴查當時辦案民警。
另一類人則要求嚴懲李景天,在毫不留情的網路輿論攻勢下,李景天這位昔日當紅巨星現在已經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李景天曾經那些囂張到不可一世的粉絲們盡皆緘默不語,她們中沒有人敢再為自己曾經的偶像說話了。
剩下最後一類人大概是不參加兩邊混戰只默默關心宋聲聲的粉絲們。
那些曾經隱忍蟄伏的粉絲們如雨後春筍般出頭,他們中許多人寫了許多文章,有懷念也有祭奠,他們希望曾經非常喜歡過的人無論怎樣都一定安好,也同樣希望有朝一日能再看到宋聲聲出現在舞臺之上。
望著網路上亂成一團的混戰局面,林辰只覺得這裡面似乎沒有任何問題,因為他確實無法從中看出任何端倪。
……
居民社區中。
為了追蹤宋聲聲近況,木問花已經把家裡的電視連續開了兩天了。
今日老公上班去後,她陪小女兒坐在客廳爬行墊上,卻沒有太多陪女兒玩的心思,她知道這樣的情況很不對,但她根本無法控制不去看電視新聞。
在那些記者去餅店的時候,他們給相野先生打電話的時候,她都同樣守在電視機前,她內心也漸漸從激動變為煩躁甚至抑鬱,是啊,相野先生說得沒有錯,那些記者們根本就是抱著看八卦的心思在看聲聲,他們和她是完全不同的。
她從爬行墊上站起,搬過筆記本電腦,打開了她曾經每日都要上的那個宋聲聲個人站——「Be with you」。
曾幾何時,在宋聲聲入獄後,她就再也不敢來這裡看任何關於宋聲聲的近況,不過昨天的時候,她竟找出了塵封已久的帳號登上了這個網站,在會員線上的欄目裡,她看到昔日同她一起追星的好友們,望著那一個個亮起的頭像,木問花逐漸高興了起來。
她真的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看到聲聲的論壇上出現那麼多人了,滑鼠滾動,回帖如流水般淌下,在那些或新或舊的人裡,有許多人在求聲聲演唱會的舊檔,也有一直守著論壇的元老們不辭辛勞地上傳各種珍藏在硬碟中她們以為再也無法得見天日的採訪視頻。
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木問花心中躁意忽然平靜下來,木問花想,她們粉絲和那些看客之間最大的區別也不過是她們真的很愛宋聲聲罷了。
忽然,有張帖子引起她的注意,因為那張帖子已經被版主飄紅加精。
帖子的主題是——《他們賠不起,我們陪》。
類似標題的帖子在木問花這種年紀看來已經因深情而顯得肉麻,不過她還是點了進去。
看了主樓,她大致明白了樓主的意思,然後有些感動。
因為昨日的驚天反轉,現在網路上都是對於媒體記者、警方和當時調查人員的聲討,很多人都在說,那些人毀了聲聲原本就應該光彩奪目大的一生,他的一生現在有誰能賠得起呢?
而她現在看到的這張帖子,便主要是針對類似言論而寫。
樓主在帖子中寫了很多話。
他說:「其實我和大家一樣,也很關心聲聲現在到底在哪裡,關心他究竟過得怎樣,但我覺得,作為粉絲,我們和那些普通關心『宋聲聲事件』的民眾不同之處應該在於,我們必須克制住自己內心那些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理,雖然很想見他很想知道他好不好,但我們不能影響他現在的生活,我們要給他喘息的空間和恢復的機會。或許他現在恢復得很好,正準備給我們以驚喜,也或許他現在心中創傷難愈不想再見我們,但不管怎樣,我們說好的要守護他一輩子的,那些他們賠不起的東西,得有我們陪著還給他。」
他又說:「同樣的,我們不能像李景天的粉絲那樣瘋狂的指責、辱駡他人,是的,把聲聲關進監獄的是員警,但揭露事情真相的也同樣是員警啊,我們也只有信任警方能還他一個公道。曾經,聲聲寧願自己承擔也不願傷害我們,那我們也要為了他,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不知怎的,木問花看得有些淚目,是啊,愛一個人就是要為了他而變成為更好的人。
樓主在最後說。
「雖然這麼說或許太過自私,但我仍舊希望聲聲有一天能戰勝痛苦、重回舞臺,我希望他能重新變回那個18歲的驕傲少年,我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就在木問花悲欣交加之時,林辰也同樣看到了這張帖子。
當然,他看到這張帖子的位置並不是在宋聲聲個人站「Be with you」上,而是在微博上。
方才他和王朝觀察網路輿情時,又有一團新的星雲在快速形成,王朝眼疾手快點開這條起始微博,在他們以為又出什麼大事的時候,他們便看到了這偏情真意切的長文。
在無數的指責、辱駡、掐架聲中,這篇長文仿佛一股清流淌過,它是那麼的平和誠懇,雖然人們總是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吵來吵去而顯得太過暴戾,但當有真正中正平和的言論出現時,人們還是願意聽的。
這條微博在很短的時間內轉發破千,人們在轉發中還自發帶上了#陪你復出#、#等候聲聲#一類的話題。
宋聲聲久而群龍無首的粉絲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這條簡單的長微博仿佛清泉沖過污泥,讓一條清晰可見的思路出現在所有粉絲的眼前。
很多人紛紛拋棄混戰,開始轉發這篇長文。
王朝合上電腦。
林辰移開視線,窗外依舊是仿佛亙古不變的漫漫蘆葦。
他想,無論如何,再殘酷的故事也終究有風平浪靜的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不該再擔心下去。
【二】
仿佛是為了向他昭示事情並不總像他想的那麼壞。
他們回警隊的時候,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歡迎陣勢。
林辰總覺得他們回宏景的消息好像也並沒有通知太多人,可他推開辦公室大門,竟見到裡面竟有烏泱泱一大群人在等著他們,甚至連很少下樓的老局長也屈尊從二樓走下。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看著那些嚴肅的面容,林辰很懷疑他們是不是要被開除公職了。
他試探性質地看了局長一眼,老局長板著面孔,手舉茶杯從人後走出,前方警員盡皆向兩旁分開,吳老局長走到他們面前,第一件是就是用力踹了刑從連一腳。
「你上司一把年紀了,差一點被你搞得心臟病犯進醫院!」老局長吼道。
刑從連一個踉蹌,滿臉委屈:「吳局啊……情勢所迫啊……」
「迫你個頭。」老局長又用力甩手仿佛要抽刑從連的肩膀,可那只手的方向卻在半空中硬生生從刑從連後腦勺轉向他的肩上,老局長用力拍了拍刑從連的肩,另一隻手中的茶水卻沒有濺出半分。
他說:「刑從連,你這次真是幹得漂亮!」
刑從連愣在當口,像是沒想到斥責竟在半路變成表揚,很不知所措。
「您老人家還好嗎?」刑從連試探著問道。
但他話音未落,一記很輕的掌聲響了起來,隨後,整個辦公室裡的所有人都開始鼓掌,那些掌聲並不響亮也不是那麼熱切,但每張鼓掌的面容都是那麼認真而鄭重。
林辰站在刑從連身邊,被那些從四面八方伸出的手拍著肩膀或者脊背,很多都只是拍了拍他們,也並沒有說什麼太多的恭喜和讚賞,因為這件事本無法恭喜,也只有老局長那樣身份的人才能對他們說一句「幹得漂亮」。
林辰覺得自己該有些什麼感慨,但那個時刻,他忽然再不後悔自己曾做過的那些選擇。
這已經足夠,確實足夠。
如風過無痕一般,類似可以被稱作歡迎會的事情只持續了非常短暫的時間,老局長走後,刑從連就把人哄散,他直接詢問下屬先前那位收留宋聲聲打工的餅店在哪。
張小籠同志的臉漲得紅紅的,畢竟作為曾偵辦李景天一案的警員,她也完全應當享受剛才那一刻。
林辰拍了拍女警的肩膀,說了一句「辛苦」。
女警的臉又更紅了一些:「刑隊林顧問,陳老闆在休息室裡等著呢。」她邊說邊在前邊帶路,「哦對了,陳老闆說他不認識你們給他認的那個人,那人不是開車接宋聲聲走的大巴司機。」
女警在門前停住,忽然回頭小聲問道:「照片裡那個人那是誰啊?」
刑從連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辦公室裡的餅店老闆已經等了很久。
見到他們,餅店老闆立即起身:「哎呀警官先生,您是不知道,就跟我們店門口電視臺拍完錄影到現在,我接到不知道多少要採訪我的電話啊!」
林辰沒有應聲,而是直接在老闆對面坐下。
老闆看了他一眼,忽然很吃驚:「這位警官先生,我們是不是見過啊!」
「陳伯,我經常去您店裡吃早極餐的。」林辰說。
「哦哦哦,對對,你們經常來的。」餅店老闆因見到熟人而完全放鬆下來,「我來的路上啊,聽了點消息,所以我們家阿關真的是那個大明星宋聲聲?」
「應該沒錯。」林辰這樣回答。
「哎呀,那你說我要不要找阿關要個簽名啊掛我們店裡啊,不對不對,還得拍個照片!要合影的!」陳伯很高興地說道。
見他那麼高興,林辰忽然也很欣慰,這個很善良很樸實的店主或許是宋聲聲選擇在那裡工作的原因。
「您先前在採訪裡說,宋聲聲是三個月前在您店裡打工的?」
「是啊,我記得可清楚,那天正好是我老太婆生日。」
「那麼,能請問一下當時的具體經過嗎?」
「沒什麼具體經過啊,就是我貼了個招聘告示,那個小夥子過來說想幹活,但也沒什麼經驗,問我能不能行,我看著人周正又老實就讓他住下了啊。」
雖然普通小店用工就是如此隨意,但林辰想了想還是問道:「能冒昧問一句,您當時確實沒有查看他的身份證件嗎?」
「哦……我想起來了,他那時候說他來宏景打工然後在火車站錢包被人偷了,我就沒看他身份證,不然這點安全意識我還是有的……」
陳伯喝了口茶。
林辰與刑從連對望一眼,最後問了一個問題:「您很確定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並且真的很自由嗎?」
陳伯一時間似乎有些聽不懂這句話,他愣了愣,爾後反問:「自由啊,阿關當然自由啊,他一個人又沒家沒業的,晚上一關店就在店裡睡,基本上不出門,我老頭子都很羡慕啊。」
「但是您店裡……有可以睡覺的地方嗎?」林辰又問。
「哎呀,後廚有個小床的,就阿關住,他還看店呢。」
林辰點點頭,還想再問些什麼,但辦公室的小門被再次敲響。
刑從連走到門邊開門,門外是張小籠激動的面容:「刑隊!宋聲聲出來了!」
林辰顧不得再問詢陳伯,他直接同刑從連兩人沖到警員休息室的電視機前面。
電視機前圍了很多人,幾位同事給他們讓了位置,林辰望向電視畫面,發現那正是逢春市警察局門口。
在逢春警局的黑色鐵門週邊著非常之多的圍觀人群,該去的媒體記者也盡數到場,林辰很確定他和刑從連並未對任何人透露相野會帶宋聲聲去逢春警局陳述事情經過的消息,那麼這些聞訊而至的媒體只有可能是應相野先生本人的召喚。
攝像師將鏡頭移至大門,一輛黑色賓士車在警局門口停下,司機停車開門。
林辰終於見到電話中那位彬彬有禮的紳士。
他穿合體灰襯衣,繫一條藏青色條紋領帶,袖口用純銀袖扣別起,他下車後逕自走向後門,彎腰拉門。
電視畫面中,相野處處體現出社會精英應有的姿態,最關鍵的是,相野確實不是美景。
但林辰已經沒有功夫在觀察相野,他的視線完全集中在從後門走下的那人身上。
雲霧般的閃光燈霎時亮起,在起先幾秒的時候,林辰根本沒辦法看清車上下來那人的身形,而相野用手擋開周圍圍堵的記者,幾乎把那人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
隨後,逢春警局的警員們即刻出門驅趕記者,相野和那人周圍才空了下來,然後林辰才看清那個人的樣貌。
雖然戴著口罩,雖然眼眸低垂,雖然已經沒有了標誌性的耳釘和鼻環,但那是宋聲聲,那確實是看上去自由活著的宋聲聲。
第154章 四聲66 想見
這一切,都是看上去的模樣。
比如說,那個人看上去就是宋聲聲,比如說他看上去仿佛人身安全並未受限,比如相野看上去對他很好。
相野的手一直放在宋聲聲背上保護他,兩人在鏡頭前的畫面一閃而逝,剩下的只有他們穿過草坪進入警局的背影,終於,大門打開,相野將手從宋聲聲身上放下,宋聲聲並不像是被脅迫的樣子,林辰鬆了口氣。
畫面至此結束。
明明只是很短暫的直播畫面,但就算是電視機前的警員們都有種目睹什麼重大事件的緊張感覺。
看著放鬆下來而神色欣慰的同事們,林辰默默退出人群,推門走出房間。
他站在窗邊向外望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沒理由懷疑再宋聲聲的人身安全,畢竟相野敢帶宋聲聲光明正大走進警局,就說明宋聲聲應當還是自由和安全的,畢竟如果宋聲聲被人控制,他走進警局的時候完全可以向警方求救,更不用說在那三個月時間裡,在那家充滿油煙味的餅店中,他大可以向任意一個路人請求幫助。
又或許,宋聲聲不敢求助是因為受人脅迫,但他孑然一身,既無父無母,又無愛人,曾經的資料中也未顯示他和什麼人認真談過戀愛,所以,相野能用什麼來威脅宋聲聲。
況且,推移不說,相野有什麼理由要控制宋聲聲,為了讓宋聲聲重回歌壇以賺取高額利益?
如果是這樣推論又要回歸原點,除非相野用什麼東西脅迫宋聲聲,否則宋聲聲為什麼要配合。
還有種可能就是那人根本不是宋聲聲,但宋聲聲坐過牢,指紋必然在庫,相野不可能不知道這點,找個替身來沒有任何意義。
林辰思慮萬千有如亂麻,遠方是成片的黛青色屋頂,江水在初夏天光裡泛著清澈而靜謐的顏色,林辰看著自己生活著的城市,遠方是他觸手可及的平靜的生活,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他覺得自己心中可以稱得上疑神疑鬼的憂慮當適可而止,不要總覺得世界上充斥著陰謀詭計,你只是職業病而已……
他這麼勸解自己,直到很淡的煙草味道忽燃將他包裹起來。
林辰驀然轉頭,刑從連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邊。
「在擔心宋聲聲?」刑從連問。
「怎麼能不擔心。」林辰苦笑道,「這還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情況,其實我能理解宋聲聲為什麼寧願重回逢春警局也不想見我,如果有人把我難以啟齒的悲慘往事強行揭開,我也會很憤怒。」
「不要這樣想。」刑從連深深吸了口煙,「太悲觀了。」
「是麼。」
刑從連吐了口煙,青灰色煙霧嫋嫋騰起,他說:「你得相信你拯救的宋聲聲並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現在猶有心結,或許他有苦難言,或許他現在需要的就是你看似沒有意義卻決不放棄的努力。」
林辰覺得刑從連今日似乎格外帥氣一些。
「刑從連。」他開口喊了他的名字。
「我在。」
「可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思路了。」
「幸好我還有一些。」
刑從連說著,舉著一份口供,向他搖了搖。
……
看似沒有意義的努力,就是說一些無論下多少功夫下去都不見得有結果的事情。
刑從連剛拿來的口供就是類似的東西。
那是刑從連囑咐其餘警員對安生國際商場見面會策劃人及李景天歌迷會負責人的口供,其核心問題是:行兇女粉絲究竟是誰安排的?
但很可惜的是,當林辰看完口供時,他發現這仍舊是一條死胡同。
策劃人說行兇者是歌迷會安排的,但歌迷會負責人否認這點,然後策劃人出示了手機聯絡短信證明自己的清白,對著標有自己號碼的短信,歌迷會負責人卻否認短信是她發的,總之這又是一筆扯不清楚的爛賬。
「還記得李景天的那條微博嗎?」刑從連問。
林辰點了點頭:「你是說有人像盜取李景天微博那樣入侵了歌迷會負責人的手機?」
刑從連不置可否,只是撥通了王朝的電話。
「這位先生,我就在樓下,請問你為何還要專門打電話給我?」王朝輕快的聲音響起。
「這句不好,換一句。」刑從連說。
「先生,您的助手小王將竭誠為您服務!」王朝狗腿道。
林辰挑眉看了刑從連一眼。
刑從連很滿意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發給你的短信怎麼可以在你手機上顯示成你阿辰哥哥的號碼。」
「報告大人,一個網上隨便都可以下到的傻瓜軟體就可以辦到,over。」王朝認真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港真大人您要好好學習下先進科學文化知識……」
少年人還沒絮叨完,刑從連便毫不留情掛斷電話,他把手機放在桌上,陷入沉思。
林辰看著桌上漸暗的螢幕,李景天說,他的微博是在被盜後才發了那張照片:「但如果李景天沒有說謊呢?」
「這是陰謀論,類似的猜想已經向驚悚片方向靠近了。」刑從連話鋒一轉,「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往這條線上查一查。」
「柳盈?」
「是啊,李景天這樣的大明星總不可能自己去做這些事,其中總要有具體經辦人。」
「那麼,柳盈在哪?」林辰又問。
「林顧問你看,柳盈作為不受外交保護我的我國公民,同時又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嫌疑人,那麼他……」
林辰睜大眼:「在我們樓下?」
林辰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刑從連什麼時候安排的,但刑從連總有將一切細節考慮周全的能力。
那天晚上的時候,他們也在地下室拘留室裡審問過李景天的少女粉絲,現在終於輪到李景天的經紀人。
柳盈女士已不復當日的氣場,她髮絲紛亂、臉色憔悴,在拘留室的那張小床上,她因為嫌棄被褥而只坐了很小一角。
聽到開門聲,柳盈非常激動地沖到門口。
刑從連先走進去,柳盈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激動道:「刑隊長,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走啊,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刑從連看上去很是和氣,他拍了拍柳盈的手,找了張椅子,「您要保釋是嗎?」
林辰在刑從連身後進門,柳盈在看到他的瞬間臉色驟白,見此情形,林辰終於知道現在誰該扮白臉誰又該扮紅臉。
「這不可能。」林辰在椅子上坐下,對刑從連說,「她不交代清楚,我是不會同意保釋的。」他冷著臉。
刑從連說:「柳女士啊,您看您現在的問題真是比較嚴重啊,李景天自己逃回國,完全是拿你頂罪,您也知道安生國際商場事故的嚴重性質,割喉都是小事,關鍵是踩踏事故啊,那可不止是三年以上五年以下,說不準就是十年二十年,您還有什麼不能交代的呢?」
「我說!」柳盈一副我早就想交代的樣子,「這一切都是李景天策劃的,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林辰望了一眼刑從連,對柳盈說:「李景天馬上會被押運回國,你不要以為把事情推在他身上就可以。」
「真是李景天啊,我也不知道他居然是這麼喪心病狂。」柳盈咬牙切齒,「在商場粉絲見面會前,他跟我說是因為他的強奸案影響不好,為了消除影響,最好能虐虐粉。」
「虐粉?」
「就是出點事讓粉絲能心疼你,一虐粉,粉群凝聚力就起來了……況且粉絲都是傻白甜,她們肯定會不分青紅皂白維護你,而公眾嘛,有了吸引他們視線的新事件,誰會再看你的強奸案。」
「好手段。」林辰冷笑道,「這是李景天的主意?」
「對,他讓我安排一個女孩上臺假裝傷害他喉嚨,又說為了洗清嫌疑,他要把責任推到那個誣陷他的妓女身上……」
「所以商場策劃收到的那條短信?」
「那都是我發的。」柳盈小聲道。
果然啊,他的懷疑還是錯了,李景天確實就是說謊了。
林辰回憶起前日的亂象只覺得心驚,他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張巨幅海報,李景天在畫面中露出猙獰的笑容。
「那麼,商場那張巨幅海報,也是李景天的主意?」
「我們公司海報都是這個大小的,不過景天確實說,一定要把他的照片掛在最高處,所以我和商場經理強調了這點。」
「我明白了。」
聽完柳盈陳述,林辰卻並沒有一種鬆一口氣的感覺。
事情經過與他的推理一致,並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麼,許染呢,她也是你叫她來宏景的嗎?」
在他問出問題的那個瞬間,原本還強撐著的女人頓時面色淒苦,她的臉上終於露出絕望的神情:「林顧問,我是一定要坐牢的對嗎?」
林辰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啊。」柳盈眼眶竟紅了起來,「那件事是真的啊,我應該給她賠命的。」柳盈用手捂住雙眼,深深低下了頭,「可是我不知道啊……我也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李景天怎麼可能去碰一個骯髒的雞呢……」
林辰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了過去。
柳盈接過紙,強忍著痛苦,低聲敍述:「景天讓我打電話給許染,讓她來宏景見面。所以我就騙許染說說,我也被李景天奸汙過,我想幫助她,然後我讓她穿上歌迷會的裙子,說我會帶她在混進歌迷見面會現場揭露李景天的真面目……」說到這裡的時候,柳盈已經泣不成聲,「我假裝上廁所,把她扔在那個麥當勞裡,我跟她說千萬不要被任何人看見,然後就去了醫院,她一定是等了我很久很久,才會出門的。她那麼相信我,她叫我姐,她還把我當好人,可是我騙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可是我騙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柳盈反復反復重複著這句話,林辰踏著她悲哀自責到極點的話語,走出了拘留室。
鐵門後,那位總是昂著頭目空一切女士,坐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二】
林辰和刑從連從昏暗潮濕的地下再次走上樓去,各個視窗透進來的陽光讓他很不適應。
他低下頭,伸手擋住眼睛。
「我會儘快聯繫將李景天押送回來。」刑從連攔過他的肩,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手機卻響起。
刑從連向他示意稍等,然後接起電話:「喂,劉隊您好。」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刑從連一直在沉默,最後他說:「我明白了,謝謝您。」
他掛斷電話,只說了一句話:「逢春警隊的劉隊長說,驗過指紋了,那是宋聲聲。」
林辰再次有種心臟被揪起的緊張感覺。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過急切,未等他問任何問題,刑從連直接說道:「口供已經基本問完,相野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事情經過和我們推斷的大體一致。」
「宋聲聲有說,他為什麼要去打工嗎?」
刑從連說:「他說,他之所以會在餅店打工是因為相野給他找的心理醫生勸他嘗試緩慢接觸社會。」
「心理醫生?」
「對。」
林辰想,如果是他給宋聲聲做心理治療,那麼在治療中後期,他也會鼓勵宋聲聲嘗試重新接觸社會,過上正常生活,這是每個心理醫生進行的正常治療流程。
只是他心中的擔憂仍未散去:「能知道那位心理醫生究竟對宋聲聲做關於什麼心理問題的治療嗎?」
他問完這個問題就後悔了。雖然他非常想看那位心理醫生的治療記錄,他知道自己只有看到那份東西,才會真正釋然,可他又非常之清楚,他不應該看那份東西,因為早在大學考試裡他背誦過的諸多諮詢守則中第一條就是:心理諮詢師有責任保守當事人隱私,除非本人同意或特殊需要,不得洩露。
這是心理治療的道德底線。
終於,他忍住了心中衝動,對刑從連說:「請當做我剛才沒有問那個問題。」
刑從連深深看了他一眼,說:「他們應該馬上出來了,我們去看電視吧。」
他們再次站在電視機前。
在這短短的兩天時間裡,他們已經看過太次電視直播,經歷太多遙遙相望的時刻。
電視畫面中,逢春警局威嚴聳立,陽光熾烈,綠草如茵。
記者拿著手機站在鏡頭前,他邊低頭看著什麼東西,邊語氣激動地播報導:「各位觀眾朋友們,就在剛才的時候,我們所有媒體都收到了一份有宋聲聲先生親筆簽名的通告,現在,這份信件的電子檔就在我手機裡。」
片刻後,記者閱讀完全文,猛然抬頭,語氣非常振奮人心:「宋聲聲先生在信中說,他早在出獄後便積極接受心理治療,也一直以能夠重回舞臺為目標進行恢復性訓練,就算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候,他也從未放棄。在真相大白的今天,他由衷感謝一直以來信任他、並且全身心支持他的眾多歌迷。他同時希望大家不要太關心他的隱私問題,而是轉而關注他接下來的活動,過去的黑暗已經過去,他會為了光明的未來而繼續努力,他不會向噩運屈服,請歌迷朋友們耐心等待!」
記者話音未落,一片閃光燈亮起。
鏡頭霎時移轉,逢春警局大門豁然洞開,迎著漫天明光,宋聲聲和相野兩人從警局內走出。
記者們蜂擁上前,對宋聲聲吐出了各種瘋狂問題。
「聲聲,聲聲,請問您會向警方進行司法索賠嗎?」
「警方有透露將何時押解李景天歸國受審?」
「聲聲,在經歷那麼多事後,你有什麼感想嗎?」
「聲聲,有什麼話想對你的歌迷說嗎。」
在那一刻,宋聲聲停下腳步。
相野將手扶在他的背上,仿佛也想讓他說些什麼。
林辰望著電視裡身著白T,形銷骨立的歌手。
宋聲聲也望著鏡頭。
他取下一直遮在臉上的口罩,他目光堅毅,猶如烈火,他深深望著鏡頭,然後彎腰鞠躬。
卻一言不發。
林辰凝望著宋聲聲彎下的脊背,時間仿佛在那刻定格,他對刑從連說:「不管怎樣,我還是想見他一面。」
第155章 四聲67 符號
想見宋聲聲這原本只是去餅店吃頓早餐的功夫,現在卻變成天大的難題,其中涉及到的複雜公關事宜是林辰不敢想像的。
下班時,他和刑從連順路送陳伯回家。
已是傍晚,小店門口的人都已經差不多散了乾淨了。
小巷靜謐,陳伯打開捲簾門,他走時匆匆,桌椅都未擦拭乾淨,店裡的一鍋豆漿也已經變質。
刑從連掏出錢要賠償損失,陳伯卻推而不收,刑從連沒有辦法,開始幫陳伯打掃店鋪。
林辰想要幫忙,卻被他按在椅子上。
這是非常鮮見的場景,刑從連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有力的手臂,開始擦拭桌椅。
屋外的一角斜陽掛在簷角並漸漸西去,林辰就看著刑從連在這樣溫暖的夕陽光線下做最普通的勞動,他喝完桌上的水,對陳伯說:「我能去看看宋聲聲睡過的地方嗎?」
「就在後面,你自個兒去吧。」陳伯這樣說。
後廚比想像中要乾淨,器皿齊整,臺面光亮,林辰撫過長台,想像著宋聲聲在這裡擦拭每一塊瓷磚的樣子。
後廚最裡側隔了一個小間,那應該是就是宋聲聲住了三個月的地方。
但那隔間實在太小,小到擺下一張床後就幾乎無法落腳,但幸好這裡還有窗。
林辰在床上坐下。
空氣裡是非常乾淨的檸檬洗潔精味道,他撫摸著鬆軟潔淨的被褥,如果他先前還懷疑宋聲聲是否真在這裡打工,但當他坐在這個小隔間裡,他很確定,宋聲聲確實在這裡待過。
夕陽終於落下,他脫下鞋,順勢在床上躺下。
他平日當然不是這麼隨意的人,但當他坐在這張宋聲聲曾睡過的床上時,他覺得自己理應躺下。
他單手枕著腦袋,另一隻手斜搭在床沿,四下寧靜,遠處水聲可聞,林辰漸漸閉上眼。
這裡不夠舒適,卻足夠安靜,他每天只需在後廚工作,除了有時話嘮的店主,也沒人能夠打擾到他,沒人能打擾他……
林辰的思緒漸漸飄得很遠,直到吱呀推門聲將他喚回。
「怎麼,太累了嗎?」
刑從連拿著把掃帚,站在門口。
林辰睜開眼,握住床沿想要站起,但突然間,他愣住了。
大概是見他以詭異的姿勢半起不起,刑從連突然在他面前半蹲下來,問:「抽筋了?」
林辰搖了搖頭,坐直身體,然後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然後對刑從連說:「你往門外去一點。」
刑從連不明所以退出門口,林辰蹲下身,用手輕輕撫過床沿,然後,他驀地頓住,果然,剛才的觸感並不是他的錯覺。
屋內昏暗,他剛想從口袋裡掏手機,刑從連就已經將手機電筒打起。
借著那道明光,林辰很清楚看見,在宋聲聲睡過的那張木床床沿有一塊清晰的刻痕,那道刻痕非常深刻,看上去完全是用指甲刻下,只有經過無數遍描摹才會形成那樣深刻的模樣。
這時,刑從連也湊了過來,他們兩人蹲在狹窄過道裡,望著宋聲聲刻下的符號,竟有種毛骨悚然感覺,那是一個——「&」。
「&」這個符號邏輯上表示兩者屬於缺一不可的關係,還可以表示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之意,與and同義。
為了弄清楚這個符號究竟對宋聲聲有什麼意義,林辰選擇了最快最簡便的辦法,他讓王朝登上宋聲聲個人站「Be with you」註冊了一個新帳號,發佈了一張求助帖——新人頂鍋蓋求助&到底是什麼梗。
王朝撰寫的主題帖實在太戳二次元腦殘粉,很快,許多熱心姐姐都紛紛回帖。
在客廳裡,木問花看到這個問題,微微一笑,將一段視頻貼了上去。
顏家巷老屋內,王朝的手滑過滑鼠滾輪:「哦,果然是個梗啊。」
林辰坐在他身側,仔細閱讀那些回帖,果然,&這個符號之於宋聲聲和他的粉絲都有很大意義,搖滾樂手總會發明一些有特殊象徵意義的東西,這個符號便是如此。
【我們網站的名字就是從這個符號來的啊,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王朝繼續刷新頁面,一段視頻出現在回帖中,他將之點開,宋聲聲氣喘吁吁的聲音從音響中傳出。
那是在宏偉的演唱會舞臺上,在一首歌的間隙宋聲聲盤腿坐在舞臺邊緣。
那是宋聲聲還很年輕,他染著銀髮,髮絲被汗水打得很濕,明明看上去很累的樣子,可他還在笑,眉眼都是亮晶晶的,仿佛夜空中最閃亮的星。
台下的少女在尖叫,在齊齊喊著一些什麼口號。
「你們說永遠守護我?」
宋聲聲按住耳麥,笑盈盈地握著話筒。
少女們的尖叫更加響亮:「是啊!」
她們興奮地喊道。
穿黑皮衣的歌手微微側首,很安靜聽著少女們喊的每一句話。
過了很長一會兒,周圍逐漸安靜下來,他突然握著話筒,笑了起來:「因為我比較帥,所以還是我守護你們好了。」
少女們被撩得再次尖叫,那一張張明朗的笑容仿佛融入背景的璀璨燈海中。
宋聲聲向舞臺外側了側腦袋,仿佛聽見了什麼問題,他再次把話筒抬到耳邊:「這樣吧,我們做個約定。」他說著,揮動手臂,在虛空中很隨意畫出一個符號,「因為我力量比較強大,所以每次你們畫這個符號的時候,我就會到你身邊來,給你們好運和力量。」
臺上那個年輕人笑得那樣燦若朝陽,他的眼神是那般堅定有力,仿佛能擊碎一切黑暗。
台下所有歌迷都跟著他的動作畫了起來。
林辰不由自主,也在書桌上,畫下了一個&。
畫面結束於宋聲聲站起時的英俊身姿:「用英文來說,就是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所以,下面這首歌,就送給這麼強大的我。」
宋聲聲大笑起來。
在這段視頻結束後的很長時間裡,房間內很安靜。
林辰想起在西瓜音樂節彩排的時候,慕卓在舞臺上幾近脫力時也不停地畫著什麼符號。
如果他沒有猜錯,慕卓畫的應當就是這個&。
所以,如果這不是宋聲聲又搞了一個什麼連慕卓都甘心加入的教派的話。
那麼,林辰想,宋聲聲啊,甚至連記恨你、誣陷你、將你打入萬劫不復深淵的人,都還妄圖從你身上不斷汲取強大的能量,所以啊,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最後,王朝問:「阿辰哥哥,所以宋聲聲床邊的符號到底是什麼意思?」
「恐怕,他是想提醒自己,要為了曾經愛他的人堅持下去。」
林辰坐在水岸邊,仰望窗外漫天繁星,這樣說道。
在那之後的兩天裡,他一直在看宋聲聲的採訪視頻,他還委託王朝通過特殊途徑搞到了一大堆演唱會藍光碟。
有空的時候,他就坐在靠河的陽臺上,一遍又一遍看宋聲聲唱歌,從夕陽西下看到星光滿天。
不過事實上,這幾日他有空的時間很少,他和刑從連都格外忙碌,畢竟他們捅了天大的簍子,不僅要接受各個部門的質詢,還要撰寫小山高的案件報告,甚至關於要押運李景天的事宜都需要無數電話和書面報告才可以完成。
只有很晚的時候,他和刑從連才偶爾可以面對面坐下來。
刑從連端了杯茶,在茶几上放下,然後坐到他對面。
夏夜的水聲令人沉醉。
林辰喝了口茶,發現今日飲品換成了菊花茶,他放下杯子,看著坐在對面的那人。
刑從連低笑著他說:「對門爺爺奶奶問我,王朝是不是終於不喜歡那些黏黏糊糊的小女孩唱的歌改喜歡男人了?」
林辰調低音量,問他:「你怎麼回答?」
「哦,我說是啊。」
刑從連很理所當然答道。
林辰舉起茶杯,與他輕輕一碰,說:「謝謝王朝。」
「謝謝刑隊長。」刑從連這麼說。
林辰看著夜色裡,河風拂過對面人的臉龐,笑著喝下了半杯茶。
刑從連放下茶杯,雙腿交疊,問:「林顧問今日有什麼粉絲心得嗎?」
「我很喜歡宋聲聲。」林辰坦然道。
刑從連挑了挑眉:「你這算是移情嗎?」
林辰也沒想到他居然說了這麼一個心理學專業術語,一時愣住:「不能說是移情吧,因為宋聲聲真得很可愛啊。」
雖然這兩日宋聲聲一直態度強硬,拒絕見他,林辰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打擾他,不過看看視頻資料什麼好像應該並不過分。他這樣說道,將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翻轉過來,讓刑從連也能看到。
螢幕中正是相野第一次見到宋聲聲時的那場校園演唱會,這是非常非常珍貴的資料,據宋聲聲個人站的元老說,那是他們費了很大功夫才從宋聲聲高中檔案室裡找到的。
林辰調大音量,或許是因為歌聲太吵,刑從連很頭疼地遮住一遍耳朵。
在暗到發黃的畫面裡,有個少年正抱著把吉他,少年染著一頭標準壞學生的金髮,戴一排亮閃閃的耳釘,他站在學校體育館舞臺上放聲高歌,彈著吉他在舞臺上跳來跳去,他嘶吼著呐喊著,看上去囂張跋扈,卻笑得燦爛無比。
一曲終了,少年在舞臺上大喘氣,一遍還和台下的女同學們拋媚眼。
穿西裝的校園主持人也像刑從連一般頭疼,他走到少年身邊,把話筒遞過去一點:「宋聲聲同學,您覺得今天自己表現怎樣?」
「你們說呢?」宋聲聲拔高音量,問台下的女生們。
有幾撥女生都尖叫起來。
「看上去,宋同學對自己很有自信啊,那如果評委沒有讓你晉級呢?」
宋聲聲很驕傲地沖評委席的老頭們豎了個中指,然後說:「那又怎樣,我又不是唱歌他們聽,長得漂亮的才能聽懂我唱的歌。」
他邊說,邊繼續向台下拋媚眼。
那時年僅16歲的宋聲聲,已經知道該如何釋放自己的魅力。
林辰按下暫停鍵。
刑從連向他投來很不可思議的視線:「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真是很可愛。」林辰感慨道。
「所以,如果宋聲聲開演唱會,需要我為給林顧問訂票嗎?」
林辰看著刑從連,很認真說:「刑隊長,你應該搶不到的,這得王朝來。」
「這麼可怕?」
林辰打開Be with you 的網頁,指著一幢上千層的高樓給刑從連看:「有相關消息透露,宋聲聲可能會在近期舉辦一個拒絕媒體參加的粉絲見面會,以此作為復出的第一站,當然這只是內部小道消息,甚至很有可能,這個粉絲見面會都不會向外公佈。」
「就為了這個消息,粉絲們就討論這麼多樓?」
「當然不是。」林辰指著另一張有3000+回復的帖子給刑從連看,「那才是討論見面會的樓,這是在討論該怎麼搶票的樓。」
「聊什麼呢?」
「不是聊,是在吵架。」
林辰很無奈地說:「宋聲聲粉絲們在和相野的演藝公司吵架,反正就是說,如果聲聲真的要開粉絲見面會,網路搶票的方式太不公平了,說不定會有別有用心的人混進去,而且有那麼多十幾年來一如既往支持聲聲的鐵杆粉絲,要和那些新粉搶怎麼看都不妥,總之就在吵這些事情,後來,演藝公司什麼策劃頂了個馬甲說讓大家放心,他說聲聲想見的就是一直以來支持他的人,所以到時候可能都不會採用網路開票的方式,會直接由聲聲個人站、貼吧、粉絲會分發入場券,總之一定會讓大家滿意。」
「所以為了能拿到票,得讓王朝偽造資深粉絲會會員的身份?」刑從連問。
「嗯,這都是他該做的。」林辰說。
刑從連忽然問:「可見面會不是還沒定嗎?」
「未雨綢繆嘛。」
「等等,你現在都叫聲聲了?」
「是啊,聲聲。」
刑從連聽他這麼說,很無奈喝了口茶:「我覺得你現在想見宋聲聲的目的不純了。」
林辰笑了起來:「我是真心希望,他能重新站上舞臺。」
水邊和風惠暢,星空怡人,而當林辰在很久以後每每回憶起之後那幾天裡發生的事情,都還是覺得非常非常不真實。
第156章 四聲68 未見
到底,宋聲聲粉絲見面會還是採用了內部開票的模式,在見面會全部的1116張門票裡,其中90%按比例分配給各大後援會,只有10%的余票向公眾開放。
並且門票收入將全部捐給一項幫助性侵受害者康復的公益活動。
雖然公眾票很少這點讓普通民眾非常不滿,但大部分人都還非常欽佩宋聲聲的決定。粉絲們更加很高興,因為按照開票公告裡給出的細則,內部票也將按照粉絲在會年限分配,註冊10年的會員比註冊1年的會員有更大可能性搶到見面會門票,具體來說這裡面涉及到複雜的比例分配問題,總之當林辰聽王朝解釋半天以後,只問了一句:「你到底能不能搞到?」
王朝瞪大眼睛看他:「阿辰哥哥你竟懷疑我!」
後來的事情就變成王朝在開票後一秒內秒了一百來張門票,刑從連不得不拎住少年人的耳朵逼他把搶到的票重新釋出,又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罰了半個月零用錢才算了結。
林辰看著剛剛發送到自己手機上的電子票。
見面會地點在在永川克裡斯汀文化中心,那是他們發現能定罪李景天關鍵性證據的地方。
他們的位置在7排11/12/13座。
而見面會開始時間,是6月1日,那正是他們與新尼國商議好押解李景天來華的日子。
後來林辰才發現,這一切在冥冥之中或許自有天意。
…… ……
網路上關於李景天案的熱度已漸趨減退,畢竟這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可能影響歷史格局的大事,普通線民的注意力總會很快被這些事情吸引走。除了宋聲聲粉絲見面會開票那天他的名字和見面會話題又上了微博榜單外,他的名字好像正在漸漸淡去,這或許正是宋聲聲想要看到的。
而為了準備粉絲見面會,宋聲聲就更有理由不見他了。
據刑從連托著傳話的警員說,他們給宋聲聲做二次筆錄時,曾私下親口詢問過對方的意見,但宋聲聲依舊拒絕見他。
林辰終於不再執著於這件事。
不過,在等待見面會開始的那些時間裡,他和刑從連還抽空做了另外一件事情,當然,他們也絕不會承認這件事同他們有關,畢竟那是王朝做的。
5月15日,許染頭七那天。
刑從連在警局加班,早晨的時候,林辰和王朝先去了市郊公墓。
因為許染已經沒有親人了,所以林辰自作主張,在這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墓園裡,給她買了一小塊地方。
墓碑上,許染笑容明豔,她畫著淡妝,像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既無痛苦也無煩惱。
林辰將手中的百合放下,輕輕撫摸著墓碑,然後向王朝伸出手。
少年趕忙從背包裡掏出一張紙出來,那是宋聲聲粉絲見面會門票,當日王朝搶票時,還特意在角落裡給許染也搶了張票,他不僅電子票列印出來,還用了很厚的卡紙,做成很像門票的樣子,仿佛真像那麼一回事。
林辰看著墓碑上女孩的照片,拿出打火機,將紙點燃。
火焰吞噬紙面,卷起灰色的毛邊,餘燼落下,林辰帶著王朝轉身離開。
那天他們調休,在去完墓園後,林辰又帶著王朝來到了宏景市公共圖書館內,少年人終於從有些說不出的悲傷中恢復出來,他背著包在圖書館大廳很興奮地跟他說這說那,但只走了一會兒,王朝就又不肯走了,他抱著雙肩包賴在圖書館公共休息區外,說:「阿辰哥哥我剛想起來我昨天和工會約了要開團啊,你幫我挑就行了。」
林辰會意,逕自向借閱室走去。
他記得一周多前,他和刑從連還是以格外輕鬆的態度在討論青少年教育問題,刑從連說把給王朝挑選閱讀書目的重擔交給他,他還想著下個休息日就可以帶王朝來圖書館。可明明只過了一個禮拜,當他真帶著王朝來到這裡的時候,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站在林立的書櫃前,很漫無目的走過一排拖拉機維修的專業書目,並隨手抽出一本翻了起來,看著那些千奇百怪的圖紙,他又走向下一處書架。
圖書館休息區內,王朝找了處背對監控的位置,在長桌上坐下。
少年人壓了壓帽檐,把裝滿各種零碎的紅背包甩在桌上,他從中抽出筆記本電腦,按下開機鍵。
但事實上,王朝並沒有打開戰網,而是點開了某個視頻網站。
林辰已經挑到了第五本書。
少年人面前電腦螢幕上的進度條緩緩推進,終於,檔上傳到100%的時候,他迅速按下回車鍵,拍上筆記本,匆匆走出休息室。
林辰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看了眼剛收到的短信,拿起第七本書,走到借閱台前。
今夏天氣比往年更熱。
林辰同王朝在公交月臺等車。
而在許多空調房間裡,剛打開最國外最著名線上視頻網站MEtube的線民們,發現網站首頁上出現了一則新上傳視頻。
有人隨意將之點開,然後驚得無法言語,他把視頻看了兩遍,迅速把視頻下載下來,然後上傳到國內另一視頻網站,最初的二次上傳者按照原上傳者的標題,將之改得更加聳人聽聞——《逢春皇家一號驚現地下淫窩,慘烈景象如人間地獄》
不得不說,這位二次上傳者天生是搞媒體工作的高手,因為標題太有煽動性,短短半小時內,該視頻點擊率已破五十萬。
無數線民在手機上、臺式機上、平板電腦中觀看了這段慘無人道的影像。
視頻昏暗,並且沒有任何配音。
但那一看就是針孔攝像機拍攝的畫面,一位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正在水床上折磨一個看起來很瘦弱的女孩。
女孩被拽著頭髮撞向床頭櫃,男人不停用手捶著她的肚子,視頻中根本看不清女孩的的面容,可男人興奮殘忍的神情令許多人都不忍再看。
正因為這段視頻太過挑戰人類道德底線,只在瞬間便激起所有網友的滔天怒火,很快,施暴者的身份被人肉出來,那正是逢春市一位平日總是扮演好丈夫角色的著名企業家。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就不是任何人能夠控制住的。
當刑從連接到逢春警隊隊長電話時,林辰和王朝正在離圖書館3公里開外的小店裡吃咖喱飯。
少年人很高興翻著他新借的書。
當看到《拖拉機維修指南》的時候,他更是興奮地叫了起來:「阿辰,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拖拉機啊!」他邊說,邊又把一勺咖喱飯塞進嘴裡,「我小時候跟我爸爸說,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拖拉機駕駛員。」
「然後呢?」
「然後我爸爸說好啊。」王朝很高興道。
警局辦公室內。
刑從連把手機拉開耳朵一米遠,拼命否認剛剛佔據各大視頻網站榜首並在朋友圈內瘋狂傳播的的那段淫穢視頻是他的傑作。
「老陳啊,怎麼可能是我啊,真不是我啊,我在局裡呢,你知道我面前的報告堆得有多高嗎,命特別苦啊!」
「老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手下那個技術員有多能幹,不是你還能是誰,你這是捅了天大的簍子你知道嗎!」
「天地良心啊,這世界上能幹的人多了,你不能因為我的人能幹就冤枉我吧,咱凡是都得講證據是不是,我也想知道這誰幹的,真是太漂亮了,要我說你們能容忍皇家一號這種毒瘤這麼久,我都要開始懷疑我們隊伍內部的純潔性了……」
刑從連不停絮叨,終於,電話那頭的人像是被煩的不行,猛地掛斷電話。
刑從連對著手機螢幕,很冷地笑了起來。
咖喱店內。
林辰只是喝著配餐的飲料,一口未動面前的午飯,他給少年遞了張紙巾,桌上的手機螢幕忽然亮起。
他接起電話,刑從連愉快聲音傳來:「午飯吃了嗎?」
「在吃。」
在他對面,王朝猛地停下飯勺,朝他做著口型,少年塞了滿嘴咖喱都快掉了出來。
林辰對著電話嗯了幾聲,然後放下手機,對王朝說:「你老大被逢春警隊的老大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了一頓,他很生氣。」
「什麼,我幹得這麼漂亮嗎,這簡直是意外收穫啊!」王朝興奮道。
林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一開始的時候,網監部門想禁那段視頻,但是沒禁住,現在全網都炸開了。」
「燦爛!」少年舉起可樂,和他輕輕碰杯。
林辰放下可樂,小聲道:「不過事情牽涉太廣,高層震動,據說已經在查上傳者了。」
王朝笑嘻嘻地王朝大手一揮:「不用擔心啦,公共圖書館的好處在於,就算他們真有實力爆種查到真實IP,那也是然並卵,全圖書館幾百個人同時上網,能查到才有鬼了,而且我選擇了延時上傳,視頻上傳的時候我們在公車上呢,有監控為證,是不是特別有計劃性!」(*^__^*)
林辰再次舉起飲料,與少年人輕輕一碰,說:「謝謝你。」
【二】
雖然關於皇家一號會所真正流出的視頻其實只有那麼一小段,但正是這麼一小段視頻卻成為撬動逢春地上、地下世界的一個支點,不光是逢春市,全國上下都為之震動不已。
許染的案件被再次翻開,雖然林辰與李景天在閣樓對質時,觀眾們都看過許染那封親筆信,但信件中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許染受害地點就在皇家一號會所之內,因此會所在歷經調查後很離奇地僥倖逃過一劫,可現在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員警廳再次組成專案組開始調查逢春市皇家一號,這樣的調查規模已經不是簡單的個人可以阻止得了的。
伴隨調查逐漸開展,一個個名字被挖掘出來,警方隨後聲稱他們已經掌握了皇家一號公司的秘密帳本,開始調查相關涉案人員。
那幾天裡,小道消息滿天飛揚,逢春及其周邊城市的精英巨賈們人人自危。
皇家一號與CA公司的關係被挖掘出來,CA公司一些練習生包括高層都開始接受調查,民眾最樂意看這種連續劇似的戲碼,一波未平一波未起的好戲令人目不暇接。
盧旭先生作為汙點證人,在調查過程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經由他的證詞,警方終於可以大大方方調查涉案人員的通訊設備。
雖然大部分涉案人員在調查開始都已經提前刪除手機裡見不得人的那個軟體,但如果盧旭所說的手機賣淫軟體真的存在,那麼這種軟體必然會在使用者手機和伺服器上留下痕跡,只要使用者沒有聰明到把手機扔進無法打撈的大海裡或者把記憶體給燒了,存在的資料總可以被復原。
刑從連於是用了一點辦法,讓逢春方面傳遞了一份資料過來。
王朝坐在電腦前,伸展了下筋骨,他一隻手舉起剛買的檸檬紅茶,另一隻手隨意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林辰看了看他,坐在他身邊的辦公桌上繼續填寫報告。
因為對皇家一號的調查逐漸深入,他和刑從連曾偷偷潛入皇家一號調查的事情到底也瞞不住了,於是,又是新一輪的質詢和詳細報告,他覺得自己再次回到高中痛苦的抄寫生涯。
窗外陽光明媚,他寫了一會兒,鬆開筆揉了揉手臂,在忽然間,他又再次看到手臂上的刀傷。
他當時在手上割自己的兩刀已逐漸癒合結痂,雖然傷口現在看上去還有些猙獰,但當那些痂脫落的時候,也就只會留下很淺的疤痕。
林辰再次翻出手機裡宋聲聲粉絲見面會電子票,希望你也一切都好,他這樣默默想到。
就在這時,王朝突然開始瘋狂敲擊鍵盤。
「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年人隨後大喊一聲。
林辰還沒反應過來,少年竟然瘋了似得推開椅子,沖出屋子開始圍著警局大院跑圈。林辰愣了一會兒,趕忙給正在開會的刑從連發了條短信,跟著追了下去。
王朝跑得很快,望著少年人瘋狂的背影,他決定還是站在原地等他跑一圈回來。
刑從連也很快推門下來,他氣喘吁吁眺望四周,王朝已經跑得看不見人影了,但風中還是傳來少年人的嘶吼聲音。
「這是怎麼了,看個代碼看成了失心瘋?」刑從連問。
林辰眉頭緊蹙,非常擔心。
終於,王朝極速狂奔的身影再次出現,刑從連二話沒說,直接從前方包抄過去,王朝像是完全沉浸在狂奔中,也沒在意前方的人影,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來不及刹車,猛地撞上刑從連。
刑從連後退兩步,沒有站穩,還是被撞翻在地,但他倒地時還不忘護住少年人頸部和腰間。
砰地一聲悶響傳來,王朝躺在刑從連胸口,他揉著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等看清自己摔在誰的身上,他隨即嚇得向後坐去:「老大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辰趕忙過去,在兩人身邊蹲下。
「沒事吧?」他問刑從連。
刑從連很乾脆撐著身子坐起,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你怎麼回事?」他很嚴厲質問王朝。
林辰看向刑從連的後背,夏天衣物單薄,刑從連後背上很明顯被擦傷一大片。
王朝坐在地上,愣著不敢開口。
林辰過去很輕地拍了拍他的脊背,王朝受到撫觸,這才開口:「老大,我就是覺得很眼熟,但想不起來啊啊啊啊。」
「什麼眼熟?」
刑從連邊問,邊將手搭了過來,林辰會意,將人扶起。
刑從連拍了拍制服褲上的灰塵。
王朝說:「就是逢春那邊傳過來的賣淫軟體的復原版本,我覺得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刑從連彎腰的動作猛然頓住:「說清楚。」
縱然他要求少年人說清楚,但實際上感覺的事情,並沒有辦法講清楚。
王朝重新坐回電腦前,指著皇家一號自製賣淫軟體源碼,對他說們:「每個程式師寫程式的時候,都有自己的風格,就像每個人說話或者寫東西的風格都是不一樣的,比如你寫的代碼和我寫的源碼肯定不一樣。」
「當然,我又不會寫代碼。」刑從連冷冷道。
「就是這麼個意思啊老大,雖然程式語言是相對固定的,但是,比如變數名啊注釋啊反正每個人寫東西的習慣是不一樣的,我的意思是,我覺得這段源碼很眼熟,我看過它的編寫者寫的別的東西」
刑從連皺了皺眉:「全國那麼多手機軟體編程人員寫每天成千上萬代碼,你這都能看出來?」
「我就是覺得我看過啊!」王朝忍不住加大音量。
刑從連還想開口,林辰看他一眼,他於是不說話了。
其實刑從連說得沒錯,不算上網頁,王朝曾看過的手機軟體編程源碼都是天文數字,讓他從中分辨出哪些代碼是同一人寫的,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更何況全國上下的從業人員基數雖大,但每個人總是寫過很多軟體,而王朝總也會看到過同一人寫得東西。
但看著少年人愁苦的面容,他只好說:「不要著急,你慢慢回憶一下。」
「我想不起來啊。」王朝很煩躁地隨意點開各種軟體,然後又不停將之關掉。
「有什麼搜索演算法可以用嗎?」林辰又問。
「但我不知道要搜什麼啊,沒法搜,如果是文章還可以用跟音聯繫來建立統計學模型比對,但是源碼我真的想不出啊,而且我電腦裡也不可能存儲所有看過的手機源碼啊。」王朝愁得不停抓頭髮,「阿辰你說得沒錯,我為什麼不留心一下的,這說不定就是我拯救世界的機會啊!」
少年人的話,讓林辰心中升騰起很奇怪的不良預感。
他與刑從連對視一眼,對王朝說:「其實我們的大腦遠比我們現在已知的任何電腦器更加強大,如果這是一份不重要的,由同一人撰寫的源碼你一定不會有這麼大反應,你甚至很有可能像曾經無數次那樣將之忽略過去,但剛才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提醒你,你眼前的這段源碼非常重要,與他相似的同一人撰寫的源碼也非常重要,所以你才會察覺到異常、停頓下來,所以曾經的源碼也應該在你腦海裡留下過非常深刻的印象,你往這個範圍查查看吧。」
「我明白了……」王朝有氣無力地說道,「但我還是先試試看搜索關鍵字吧,但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喜歡把變數名命名為食物相關嗎,吃貨誤我啊!」
林辰安撫性質地揉了揉少年人的腦袋,和刑從連一起出門。
「背沒事吧?」林辰蹙眉問道。
刑從連卻大大咧咧靠在牆上,點了根煙,對他說:「你在擔心什麼?」
「擔心你。」
「不對。」
「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不管怎樣,試試看對宋聲聲用強硬的辦法吧,我必須見他一面。」
…………
林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王朝看到相熟源碼的事情又聯想到宋聲聲身上,那是一塊他無法解開的心結,他恐怕自己如果沒有辦法見到宋聲聲,那麼一有風吹草動他都要擔心對方。
宋聲聲粉絲見面會前20小時。
5.31日夜裡十一點。
他坐在家裡的木沙發椅上,看著今天早些時候宋聲聲進入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彩排的畫面。
王朝依舊在自己房間內琢磨皇家一號的賣淫軟體源碼,就算在客廳裡他也間或可以聽到少年人崩潰的喊聲。
刑從連還沒回家,皇家一號的事情越鬧越大,甚至還牽涉到一些高層人物,刑從連又被專案組請去喝茶,因此深夜未回。
林辰握著遙控器,調大了一些音量。
巍峨的巨型建築物聳立在永川市郊,鏡頭向前推進,趕來採訪的記者和聞訊而來的粉絲擠在會展中心廣場上,粉絲們舉著各種聲援橫幅,非常有紀律地排成一排,那甚至更像是什麼訓練有素的軍人而不是狂熱的追星族,唯獨在宋聲聲的保姆車開過的時候,她們才開始尖叫。
記者很興奮道:「觀眾朋友們聽見我身後的喊聲了嗎,在歷經磨難後,宋聲聲先生終於決定舉行一場小型粉絲見面會來回饋一直以來支持他的鐵杆粉絲們,雖然見面會拒絕媒體採訪,不過到時候我們電視臺還是會在文藝中心門口為大家做直播,請大家鎖定永川衛視。」
記者話音未落,保姆車逕自駛向VIP通道口停下。
相野戴著墨鏡,從副駕駛位置下來給宋聲聲開門,宋聲聲的女助手最後下車。
今天宋聲聲特意做了造型,他穿了件戴骷髏的燒毀感T恤,頭髮用髮膠梳到腦後,他依舊戴著口罩,只是看了場邊的粉絲一眼,他便收回視線,向門內走去。
畫面再次一閃而逝,尖叫聲卻不絕於耳。
林辰的眉頭越皺越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宋聲聲雖然起色看上去很好,但他看向鏡頭的目光中,卻沒有那日的堅定神色。
媒體記者卻說:「我們看到宋聲聲先生好像恢復得很好,衷心希望明日的粉絲見面會能順利召開。」
記者順勢將話筒湊到身後的歌迷會粉絲面前:「你們激動嗎?」
「激動!」粉絲們整齊劃一地喊道。
「有什麼想對宋聲聲先生說的嗎?」像是被那種快樂的氣氛感染,記者笑著問道。
粉絲們面面相覷,然後其中一人做了個倒數三、二、一的手勢。
那些年齡不同樣貌不同但都同樣快樂的姑娘們整齊劃一地喊道:「聲聲,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永遠都會守護你!」
那樣光明而燦爛的聲音,林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娛樂新聞開始播報另一則內容。
屋外傳來吱呀一記開門聲,林辰放下遙控器,推門出去。
刑從連滿臉倦意,出現在門口。
林辰看著他略帶微笑的面容,遙遙問道:「看你的表情,恐怕是有好消息吧?」
刑從連向他走來,說:「宋聲聲答應見你一面,不過時間在見面會後。」
「不能在見面會之前嗎?」林辰突然問道。
刑從連停下腳步。
林辰心知自己的要求非常過分,宋聲聲鬆口見他一面,都不知刑從連在其中做了多少明裡暗裡的努力,按照刑從連的辦事作風,他甚至很有可能委託逢春或者永川警方向宋聲聲施壓。
但他還是非常堅定地看著刑從連:「我必須要見他,在見面會之前。」
刑從連用很疲倦的目光凝望著他,爾後點了點頭:「好,我們馬上走,你先去叫王朝。」
後來無數次,林辰推演著那些天裡發生的事情,試圖從中找出一種阻止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比如說,他應該更相信自己的感覺,從一開始就去堵宋聲聲質問他究竟發生什麼,而不是被一些看起來很好的表像蒙蔽住;又或者他根本不應該在那寶貴的十幾天裡策劃對皇家一號的行動,以至於他和刑從連的大部分時間都被永無止境的官方調查和文書報告填滿;甚至,如果刑從連能在那天把車開得更快一些的話,或許一切都會走向完全不同結局。
然而,用刑從連的話來說,既定事實的發生並不能已人的意志為轉移,而他們不是神明,更沒有扭轉時間的能力,他們真的只能非常普通的人類,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有帶著悲傷和感激,繼續走下去。
【三】
雖然出發很快,但他們真正到逢春的時間已將近是第二天淩晨四點。
一路上,他都強迫刑從連在車裡放宋聲聲的歌,王朝和著歌聲,在半夢半醒間還在在背誦者什麼代碼一類的東西。
就算在淩晨時分,永川依舊燈火通明,林辰在高架橋上俯瞰整座城市,突然在某一瞬間感到由衷而來的絕望。
燈光猶在,可濃重的黑色卻從地底蔓延開來,仿佛將要吞噬一切有生之物,一切都再不會好起來,他在那時感受到漫無邊際的絕望。
他捂著眼睛,毫無緣由地落下淚來。
4:13分。
他永遠都會記得刑從連將車在永川寶力豪大酒店門口停下的時間。
酒店樓下是震耳欲聾的警笛聲音,救護車和四輛警車依次排開,淒紅和慘藍的將夜空打成詭異的紫色,他非常茫然地向四處望去,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向酒店門口。
在酒店大廳裡,相野背對著他,卻佝僂著身體,近乎脫力般地在和警員敍述著什麼,而他身邊的另一位女孩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在數小時前,林辰還在電視上看過那個女孩,那正是宋聲聲的助理小姐。
心中縈繞許多日的不良預感終於成真,林辰一步一步朝相野走去,他直接從後方伸手拽過那位精英的領口,用近乎顫抖的語氣說道:「出什麼事了。」
相野看到他的瞬間目呲欲裂,林辰反被對方一把拽住領口。
相野怒吼道:「林辰你怎麼還有臉來這裡,聲聲死了,被你害死了,他都說了不想見你,你為什麼還要一遍遍逼他!」
相野的喊聲極大,周圍原本就有人用手機攝像在偷偷拍攝,閃光燈亮起,林辰只覺得有人用榔頭狠狠錘了他一下。
就在這時,一隻有力的臂膀從斜側伸出,反手制住相野。
林辰看到了刑從連。
相野疼得當場嚎叫起來,他叫聲淒慘,卻還在不停敍述:「我那麼保護他,那麼不想讓再次受傷害,你為什麼還要不停逼他,是,你有恩於他,可你憑什麼在他不想見你的時候還一遍又一遍施壓,他說他看到你就想到李景天,他說得一點都沒有錯,你們都是一樣的人。」
水晶吊燈降下刺目的光,林辰胸中翻湧起無數情緒,他已經分不清楚眼前的色彩,但聽到相野那麼說之後,他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一種他自己都甚至覺得毫無人性的殘酷語調說道:「首先,我不會謀殺宋聲聲,因為那是我正在趕來這裡的路上,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其次,我從未與宋聲聲接觸,逼死他的人只有可能是你而不是我。最後,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在他身邊,女孩的尖利的哭聲將要刺破耳膜,林辰扭頭,冷冷看了一眼發聲的位置,然後,女孩瞬間止住哭聲。
「如果你的老闆不回答,就由你來親口回答我,告訴我,宋聲聲是怎麼死的。」
「聲聲……聲聲……」女孩哭著坐在地上,「聲聲……在浴室裡……浴室裡……割……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聽到這句話,林辰幾乎無法站穩,他猛一踉蹌,就在這時,刑從連穩穩托住他的後背。
他再次將喉嚨口的血腥意味壓制下去,用力掐著自己的掌心,環視四周,強迫自己繼續清醒。
「帶我去現場。」他對身旁那位警員這麼說道。
「你憑什麼去,聲聲活著的時候都不想見你!」相野近乎瘋狂地喊道,完全不像是那個曾經彬彬有禮的紳士。
「相野先生,請配合警方調查,否則我將以妨礙公務罪逮捕你。」
刑從連在這種情況下,依舊保持著超然的冷靜。他迅速向酒店大堂內的警員出示證件,公事公辦道:「宏景大隊,刑從連。」
那位警員趕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您和林顧問。」
「現在帶我們去現場。」
見那位警員神色猶豫,刑從連點了點頭,繼續對他說:「你可以拒絕我,但我會撥通所有能讓我們進入現場的人員電話,相信我,總有人會點頭,所以不要浪費時間。」
第157章 四聲69 預見
宋聲聲不會自殺。
沒有人會在心願即將達成前死去。
林辰在走進那間浴室前都是這麼認為的。
可當他真迎著鑒證科相機的哢擦聲和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走到那間浴室門口的時候,裡面的情景還是令他幾乎跪倒在地,在他強行拉住門框,讓自己不至於在和宋聲聲第一次見面時失態。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死亡現場,眼前的景象在太過淒慘又太過豔麗,以至於他的五感都仿佛封閉起來,他仿佛幽魂般在另一個世界裡冷眼觀看眼前的一切。
在蒼茫的墨綠色瓷磚盡頭,擺著一隻象牙白的浴缸,浴缸裡靜靜坐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他雙手搭著浴缸,因為久不見陽光的關係,他皮膚蒼白,嘴角似乎還帶著天真笑容,枯黃但又非常柔軟的短髮貼在他清爽的額頭上,他看上去真的已經不年輕了,八年的牢獄之災將他折磨得完全失去人形,他形銷骨立,仿佛只有一層輕薄的皮囊覆蓋在骨架上,縱然如此,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裡,又仿佛回到他十八歲的模樣。
他是那樣輕鬆自在,雖然浴缸裡滿是鮮血,可他卻仿佛躺在積雪般的光芒裡,一切苦難都已消失。
林辰仍舊深深吸了口氣,向浴室內走去,來到了宋聲聲面前。
這是他第一次與宋聲聲見面,這同樣也是他祈盼已久的見面,然而這次見面實在來得太晚,他和他已經生死相隔。
林辰彎下腰,想觸碰宋聲聲的臉頰。
就在這時,刑從連抓住他的手,在那溫涼掌心接觸他肌膚的那一刻,周圍的景象在瞬間脫去透明外殼,一切色彩、氣味、聲音瘋狂湧入他的腦海,濃重的血意首先浸沒他全身,他被嗆得幾欲嘔吐,不過仍舊忍耐住了。
他站直身體,仔細觀看宋聲聲的屍體。
在宋聲聲脖頸上出現了一個血盆大口,那是無比醜陋的傷口,仿佛能吸收所有光亮的黑洞。
鮮血已經半乾涸,他的腦袋軟軟垂落在浴缸邊緣,如同池塘邊死去已久的白天鵝,在純淨的藍天下,在透明的湖水邊,美得令人心碎。
「初步判斷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是什麼?」林辰站在宋聲聲的屍體前,也不知自己怎麼還有能說出話來。
「是自殺。」在他身邊的法醫說道,「死亡時間是在6月1日淩晨3點30分左右。」
「他不可能自殺。」林辰斬釘截鐵道。
「您這是在質疑我的專業能力嗎?」法醫先生反問。
刑從連打斷了他們:「兇器是什麼?」
「剃鬚刀片。」法醫說著蹲下,展開宋聲聲的蜷起的手,展示給他們看,「宋聲聲先生從剃鬚刀裡拆除刀片,用力割開自己的喉嚨,他手指上的傷痕可以證明這點。」
林辰的目光再次落到宋聲聲的喉嚨上,傷口血肉模糊,但他依舊可以從切口的深度上感受到宋聲聲的決絕態度。
宋聲聲決意去死,毫不猶豫。
「給我副手套。」林辰對身旁的警員說。
對方很快遞來一副橡膠手套,林辰將之戴上,開始檢查宋聲聲的屍體。
在他拉起宋聲聲手指的刹那,身後傳來一聲大吼:「林辰你在幹什麼,你憑什麼碰他!」
他回頭,看見相野站在浴室門口,相野神情激動,若非警員將他攔住,林辰覺得對方的拳頭馬上要揮上他的臉頰。
林辰很冷淡看著相野說:「不要激動,我只是在找他不會自殺的證據。」他對相野這麼說道,又看向對門邊的兩位警員說:「閒雜人等請帶離案發現場。」
說完這句話後,他再也不管相野大呼小叫的聲音,而是開始仔細檢查宋聲聲的手指。
雖然宋聲聲的手指被血跡覆蓋,但他右手食指的指甲很明顯比其餘四指更短更平,在那裡還長著很厚的繭。
還記得在顏家巷餅店、在宋聲聲睡過的那張小床邊沿,也同樣刻著一個極深的&,那個&是由他無數次刻畫造成,代表著他同粉絲們的約定,包含堅持、信念、守護等等無數種寓意,如果宋聲聲並非死於自殺,如果他猶有信念,他身邊一定會充出現這個符號,況且他手上還拿著刀片,他完全可以在浴缸內壁刻下什麼……
腦海中充斥著這樣的想法,林辰一遍又一遍檢查著宋聲聲的手邊,檢查著浴缸內壁,事實上酒店浴缸內壁確實充斥著無數細小刮痕,但卻沒有任何刻痕形狀仿若「&」。
越是找不到,林辰的思緒就愈加慌亂,一定是血水將他最後的符號覆蓋或者有別的什麼原因,宋聲聲怎麼可能突然喪失信念,他怎麼可能突然自殺呢?
他和宋聲聲離得那樣近,仿佛伸手就可以將眼前的這個人從死亡的陰影中拉回,可他卻什麼也做不到,他望著宋聲聲的面容,很認真在想,我該怎麼辦,我甚至連證明你不會這樣輕易死去的證據都沒有。
林辰漸漸感到絕望,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就在這時,刑從連終於出手拉住他。
男人如金屬般堅定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夠了。」
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將手撐在浴缸上,他垂著腦袋,緩緩回頭,只見四周警員用觀看瘋子似的眼神在看他,他再看向刑從連,只聽對方繼續說道:「我們出去透口氣。」
刑從連的眼神是那般堅硬,他幽綠的眼眸中仿佛燃燒著什麼火焰,那種什麼無法摧毀的堅定情緒讓林辰瞬間清醒過來。
「好。」他回答道。
林辰跟著刑從連走出浴室,將現場讓給現場警員。
宋聲聲住在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落地窗外,整座城市仿佛還陷入深眠,星星點點的路燈仿若淚光,而天地交接更遠些的地方則呈現一種黎明時才會有的深藍色。
這是近來第三次到永川,雖然每次的心情都有些不同,但無論是面對那些集體無意識的學生還是面對李景天的時候,他總覺得仍舊存在著戰勝一切的信念,然而現在,仿佛有什麼東西伴隨宋聲聲的死亡而離開,他不僅沒有信念,而且還失去了希望。
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與他一起俯瞰整座城市:「對不起。」
聽見這話,林辰呆愣地看向刑從連,反問道:「為什麼?」
「宋聲聲死這個責任應該由我來背,與你無關。」刑從連深深望著他,並沒有給他任何勸解的機會,「實際上你的預感並沒有錯,是我沒有充分相信並且支持你的判斷,具體來說,其實我有很多方式可以幫你提前見到宋聲聲,比如強行闖入宋聲聲的住所,是我的未盡全力而導致了這個後果。」
他語氣溫和卻悲傷,那是林辰第一次見到刑從連用一種後悔的語氣在說話,但那並非自責,而用他的話來說,他是在承擔責任。
林辰並沒有在意刑從連說的那些話,但在他注視刑從連眼睛的時候,他這才發現,刑從連此刻也非常非常難過。他也是那時才發現,原來在他心目中,他一直認為刑從連強大無匹、不可戰勝,但實際上刑從連也是人,也會傷心難過,林辰想,就算是為了刑從連,他也該再稍微堅強一些。
他再次將那些痛不欲生的情緒壓制下來,轉而對刑從連說:「我們兩個就不要搶著擔責任了。」
刑從連很猶疑地看他一眼,仿佛要在他的目光中找尋他的真實情緒,不過,林辰想,畢竟他還是更專業一些:「我不認為宋聲聲會自殺。」
他迅速用話題引開刑從連的注意力。
「所以,你剛才在找什麼……」刑從連皺了皺眉頭,問,「那個符號?」
林辰點頭。
「你看到宋聲聲的手指了沒有,他之前一直不停在畫那個符號才會讓手指被磨成那樣,他提醒自己要堅持下去,就算是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他都堅持了下來,他為什麼要死在自己得償所願之前?」林辰向後望去,在他們周圍並沒有人,但他還是壓低聲音,「我認為,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可是你並沒有找到那個&。」
「是啊,這就是我非常不明白的地方了。」林辰繼續道,「雖然我與他素未謀面,但我大概是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了,人選擇自殺,大多是想用死亡來解脫痛苦嗎,可宋聲聲已經歷過李景天的痛苦折磨,經歷過牢獄中的無望生活,他太能吃苦太能忍痛,我甚至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痛苦是他承受不了的?」
「也就是說現在存在兩種可能,第一、有人逼他自殺;第二,有什麼事情比牢獄生涯更苦,讓他再無法堅持下去,而這種痛,甚至能夠戰勝他對這個世界猶存的愛意……」
刑從連的話讓林辰頓覺不忍,但他還是搖了搖頭:「他是否是被逼自殺我不清楚,但我覺得,他可能並非是因為承受不了痛苦才選擇死去的。」他將手輕輕搭在刑從連脖頸上,抹了過去,認真說道:「這只是一種感覺,但你看,選擇割喉幾乎是世界上最快的死亡方式了,順利的話,他會在十幾秒內死亡,無論促使他自殺的原因是什麼,他死意堅決,無人能敵。」
刑從連問:「那我換個問題,除了死亡時間最短以外,他為什麼要選擇割喉呢,這實在讓我無法不聯想到李景天做的那件事情。」
「我不知道。」林辰再次感到頭疼欲裂,一切看上去都仿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卻無法穿透其中濃重的血色看透一切,「李景天今日就會抵達,我們當然有機會當面問他,但首先不管怎樣,無論他究竟為什麼而選擇死亡,我都懷疑相野有問題。」
從最早那通電話開始,相野對他就有毫無由來、莫名其妙的敵意。
雖然他內心也認同相野對他不滿的理由是因為他將宋聲聲的慘痛過往強行翻開,可他仍舊懷疑過,正是相野在背後阻止他與宋聲聲見面。
刑從連看了他一眼,說:「宋聲聲已經死了,酒店監控錄影也證明宋聲聲死時相野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有問題。」
「確實,我們不僅沒有證據,還沒有任何尋找證據的方向。」林辰說著停頓了片刻,「但也並不能說完全沒有方向,我之所以認為相野很有問題,就是在剛才的時候,相野想將導致聲聲自殺的罪責推在我身上。」林辰苦笑起來,「我並非不想承擔責任,實際上我大概是除你之外在世界上最想為他的死負責任的人,但起碼現在還不到我們做總結陳詞、自我定罪的時候。」
「可現在表面上看,相野對宋聲聲很好,要證明你的觀點,首先要做的是證明相野並沒有他所表現的那樣好,他或者傷害了宋聲聲或者逼迫了宋聲聲,從而間接導致宋聲聲的自殺。」刑從連又提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你該怎麼證明這點?」
林辰搖頭:「我不知道,這裡面或許有我們現在無法想像的問題存在,但我知道,如果相野真想讓我承擔責任,他下一步必然會找證人證明宋聲聲的死因問題在我,然後掀起巨大的輿論攻勢,令我成為眾矢之的,那麼,當他們開始行動的時候,或許也同樣是開始犯錯的時候。」
「比如說,把那位給宋聲聲治療的心理醫生找來?」刑從連這樣問道。
第158章 四聲70 來見
據相野說,當時宋聲聲之所以在陳記餅店工作,正是因為給他做心理治療的醫生建議他嘗試接觸社會進行恢復性治療。但現在宋聲聲既然選擇自殺,就算刑從連並不精通心理學,他也覺得那位心理醫生的水準必然很有問題。
而一語成讖大概說的就是他那句話。
甚至未等警方做完現場勘驗工作,剛上樓來的警員便悄悄傳話說樓下來了很多人,首當其中當然是聞訊而來的記者,宋聲聲的粉絲也到了很多人,宋聲聲那位心理醫生據說也到了。
甚至不用下樓,打開電視,永川寶力豪酒店門口的直播畫面便映入他們眼簾。
相較他們來時,樓下的車輛已成幾何倍數增長,各類燈光閃耀,將黎明映成白晝。
刑從連有些擔憂地看了眼林辰,但林辰只是冷著張臉抱臂觀看,一言不發。
「突發新聞!」女記者站在一輛警車前面,神情嚴肅,「本台記者剛剛得到的消息,前階段蒙冤入獄八年並遭受的著名歌手宋聲聲在我身後的永川寶力豪酒店內自殺身亡,下面,我們將就此事採訪宋聲聲先生的經紀人,現雅聲演藝公司總經理相野先生。」
伴隨記者鏡頭移轉,相野的身形出現在直播畫面中。
「相野先生,請問聲聲真的自殺了嗎?」
相野神情悲傷,他西裝上滿是褶皺,用手捂住口鼻,對著鏡頭神情頹唐地點了點頭。
「這怎麼可能,宋聲聲先生的粉絲見面會難道不是馬上就要召開了嗎!」記者大聲喊道,「請問您知道是什麼理由導致宋聲聲先生在歌迷見面會前選擇自殺?」
相野搖了搖頭,仿佛很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相野先生,公眾和粉絲都需要您的回答。」記者強硬道。
「因為一些心理原因。」相野非常不情願地回答。
「能知道是什麼心理問題嗎?」
「是抑鬱症。」
就在這時,一道平和的聲音在相野背後響起,攝像師趕忙將鏡頭對準來人。
那是位戴金邊眼鏡的中年人,他的衣衫規整,神色一絲不苟,非常具有學者氣息。
「請問您是?」
「我是宋聲聲的心理醫生,我姓談。」
記者有些激動,她沒想到自己的問題竟然能得到回答:「談醫生您好,您能詳細說說宋聲聲先生的病情嗎?」
「事關病人隱私,具體情況我不便多加透露,但我非常抱歉,他最後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
「但是聲聲的粉絲見面會不是馬上就要舉行了嗎!」
「是的,與粉絲再見一面一直以來都是聲聲他的心願,雖然他一直在做著非常艱難而困苦的心理鬥爭,但他仍舊沒有戰勝心理疾病,我對此表示遺憾。」
「但之前相野先生不是說,聲聲都已經在您的指導下重新接觸社會,他恢復得不錯,甚至還可以召開粉絲見面會,怎麼會突然之間就無法戰勝抑鬱症了呢?」
「這裡面的原因非常複雜,但相野先生一直希望聲聲遠離紛擾,不過我們沒有做到這點,我表示抱歉。」
看著電視裡那位心理醫生莊重嚴肅的面容,刑從連又看向自己身邊的人。林辰依舊抱臂而立,他很少見地用手指關節蹭著下巴,顯得非常煩躁。
「相野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對林辰這樣說,「而且什麼叫做,『沒有能讓聲聲遠離紛擾』?」
他不知這句話如何戳中林辰,他話音未落,林辰直接跑出房間沖向電梯口,然後拼命按著電梯下降按鈕,刑從連跟出去的時候,電梯門正好打開,他堪堪擠進電梯:「你想做什麼?」他問。
「自辯啊。」樓層迅速下降,林辰說,「相野在前些日子的時候他還指責媒體過分關心宋聲聲的隱私,但現在聲聲死了,他居然真的大大方方叫來心理醫生剖析聲聲的心理疾病,甚至果然他是真想將聲聲死亡的罪責推到我們身上,這說明什麼?」
「證明相野對宋聲聲從無真心。」他這樣回答。
林辰點頭,他的目光是那般堅定,雖然刑從連想,如果是林辰的話一定又在責備自己沒有早些看出相野動機不純,但他那時的目光仿佛在說:得撐下去,撐到結束。
直升電梯下降很快,他們走出電梯口的時候,那位心理醫生和相野正在回答記者關於宋聲聲病情的問題。
不知那兩人在媒體記者面前說了什麼,在林辰沖出酒店大堂的時刻,他終於成為了鎂光燈下的主角。
閃光燈撲面而來。
「林辰先生,請問您對相野先生說的話有什麼看法嗎?」
「您真的有不停騷擾宋聲聲先生嗎?」
「請問您出於什麼目的一定要見一個性侵案的受害者?」
「您有後悔進行直播嗎?」
「相野先生指控您未經宋聲聲先生同意將他的痛苦過往公諸於眾,讓他終於不堪忍受而選擇自殺,您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呢?」
刑從連想上前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林辰已經被所有媒體鏡頭對準,正當刑從連以為林辰回拒絕採訪的時候,他卻開口了:「一個個來吧。」
「您說什麼?」記者們愣住了。
「我說我一個個來回答你們的問題。」林辰從容不迫地站立在媒體焦點中,「你問我對相野先生剛說的話有什麼看法,雖然我剛才正在下樓並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什麼,不過從你們的問題中我能夠猜測出,相野先生和這位談醫生剛才一定在解釋聲聲自殺的原因,對麼?」
記者點了點頭。
「首先,警方並未就宋聲聲先生死亡原因做出任何判斷,現在,一個經紀人和一個心理醫生告訴你,他死於自殺,你覺得這看起來正常嗎?」
刑從連很明顯看到,相野同那位醫生的臉色黑了一度,要論打嘴仗,林辰真從沒有輸過誰。
「其次。」林辰轉頭看向那位心理醫生,「我並不知道你的從業資格究竟從哪裡來的,不過好歹讀過心理諮詢的人都知道,保護病人隱私永遠在第一位,我從未見過哪位心理醫生在病人死後大張旗鼓地向媒體解釋自己病人的心理問題。」
「您心虛了嗎,林顧問?」相野忽然開口,「您這是想要堵住我們的嘴是嗎?」
「並沒有。」林辰聽到這話,退了半步,轉身望著相野,露出很冷的笑容:「不過我忽然想問一個問題,宋聲聲的死是不是讓你很措手不及,對不對?」
相野一時愣住,那種極其短暫被戳中心事的驚慌是不可能逃出林辰的視線的,林辰甚至沒有聽他最後的回答,而是很了然道:「謝謝,我明白了。」
刑從連同林辰折轉回酒店。
其實林辰最後這個問題幾乎不能算是什麼有意義的問題,宋聲聲突然自殺身亡,身為經紀人的相野當然措手不及,這很正常。
不過相野的反應還是讓他們能夠刪掉一條可能性:相野並沒有逼宋聲聲自殺,宋聲聲是自願去死。
林辰躲開鏡頭後,逕自靠在樓梯間門口,對他說:「點根煙吧,刑從連。」
刑從連沒有問為什麼,掏出煙盒,點了支煙。
林辰深深吸了口空氣中的煙,卻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你看,現在我們推測成真,相野果然有問題,我們可以從他的行為反推動機。他之所以一反常態找來心理醫生解釋宋聲聲自殺的原因,甚至還想將罪責推到在我身上,看上去很像為了在公眾面前掩蓋宋聲聲自殺的真正原因,那麼你覺得,這個真正原因會是什麼呢?」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相野囚禁了宋聲聲,讓他無法開口,宋聲聲為了擺脫他才選擇自殺。」
林辰低下頭,很艱難地點了點頭。
刑從連想了想,開口道:「但你這個推測,仍舊有個問題。即便相野囚禁了宋聲聲,但宋聲聲有無數機會可以求助,他為什麼不求助呢?」
「是啊,這個問題其實當年也發生過,宋聲聲默默忍受李景天的折磨,甚至在被對方誣告後也不為自己辯駁,更不控告對方強奸,這是為什麼呢?」
「黑幕重重。」
刑從連這樣說。
「所以啊,我們又要重頭開始調查一遍這個案子了。」林辰對他說。
想到宋聲聲脖子上殘忍可怖的傷痕,刑從連忽然說:「我忽然覺得,他之所以選擇割喉而死,是不是正想指引我們去找李景天?」
【二】
林辰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雖然宋聲聲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雖然宋聲聲總表示不想再見他,但他總覺得宋聲聲其實並不恨他,宋聲聲仿佛總有什麼事情想告訴他。
如果刑從連猜得沒有錯,如果宋聲聲真想讓他去找李景天,他必將如他所願。
押運李景天航班到港時間在6月1日上午10:00。
停機坪上蒼穹高聳,候機廳內人流如織。
機場大螢幕上都在迴圈播放著宋聲聲自殺的消息,相野站在寶力豪酒店門口,痛苦地向所有歌迷宣佈,原定於下午1:00舉行的粉絲見面會被迫取消。
身邊所有人都仰頭在看新聞,不少旅人都在唏噓。
但林辰只是定定地望著出站口的方向,他曾經是多麼希望宋聲聲能夠親眼看到李景天站在審判席上接受審判,但很可惜的是,李景天還活著,宋聲聲卻死了。
只是因為這個理由,他都不相信宋聲聲會在李景天被押送來華這天因抑鬱症自殺。
你還未重回舞臺,還未大仇得報,你就算死,也該完成心願後再死。
航班落地,標牌翻綠。
隔著很遠,林辰第一眼就看到李景天那張毫無人性的臉孔。
經歷十幾日牢獄之災的李景天已不復當日貴公子的模樣,他背有些彎,臉上也沒有任何偽裝,沒有先前得體的微笑和謙恭的表情,他臉上甚至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人的神色,那完全就是一具從地獄而來被惡意充斥的醜陋軀體。
見到他的時候,李景天微微笑了起來,他說:「林顧問,原來你這麼在意我,還特意來接我,是想被我操嗎?」
林辰毫不猶豫揮手揍了他一拳,李景天撫著嘴角,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
刑從連向押運李景天的守衛打了招呼,他們直接將人押到機場審訊室裡。
在大門關上的刹那,刑從連直接反手將李景天掐住脖子了,按在桌上。
刑從連手勁極大,李景天臉漲得通紅,但他嘴上仍舊不停:「刑隊長,你這是吃醋嗎,那你幹過林顧問嘛,他上起來是不是特別帶勁,他會不會叫床,會不會給你口交,會不會像個婊子一樣用腿纏著你腰,求你快點?」
聽著李景天不斷挑釁刑從連的話語,林辰走到他面前,拖了很沉重的鐵椅,在他面前坐下。
「李景天,宋聲聲死了,自殺。」
他對李景天這樣說。
他話音未落,李景天就笑了起來:「是嗎,真得太好了,我馬上也會去地獄找他,你讓他逃快一點。」
如果可以,林辰這輩子都不想再和李景天多說一句話,更不用說讓他親口告訴李景天宋聲聲自殺的消息。
這好像是讓他親口向李景天這樣的罪犯承認說:是啊,你贏了。
但有時,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道理可言,所謂的道理不過是人們為了尋找信念而編造出來的。
林辰問:「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自殺嗎?」
「你這是在請教我嗎林顧問?」李景天眼神興奮,「你給我口交一次,我就告訴你啊。」
刑從連的動作更加用力,林辰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把人弄死。
他翹起腿,靠在椅背上,只是冷冷看著李景天:「行了,你不需要用這種語言來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現在全身心都在你身上。」
「我的榮幸啊。」
「其實你還是沒有學聰明,你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告訴你宋聲聲自殺的消息,你並不意外,為什麼?」
李景天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把手伸向褲子拉鏈。
「反社會人格障礙和露陰癖不一樣,你不要把自己的變態格調降低了。」他說,「既然你不肯開口,那我們只能繼續玩『我問你答不答都無所謂反正我總能猜到』的遊戲了。」
李景天臉色一沉。
「好,我們乾脆從開頭講起吧。」林辰根本沒有管李景天艱難的體位,他只是盯著他的雙眼,自顧自說道,「你控制了宋聲聲,反復折磨他、強暴他,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你不用說你沒做過,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怎麼做到的?」
李景天得意的笑了起來:「他愛我啊!」
「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斯德哥爾摩那一套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他要是愛你,為什麼選擇在你被捕後去警局陳述你的犯案經過而不是跳出來告訴全世界他都是自願的?」
李景天頓住了。
林辰心下了然:「你也覺得奇怪對不對,是啊,為什麼他現在敢走進警局報案而在九年前卻沒有呢?」他觀察著李景天的表情,繼續道,「你的反應告訴我,你也覺得當年他被你誣告後選擇默認、並從未向警方提及你強奸過他這件事有些奇怪,對嗎?」
「所以說嘛他愛慘我了啊,寧願自己坐牢也不肯告我啊。」
林辰根本沒有理睬李景天,他繼續道:「我想,最早的時候你應該用你們的性愛視頻一類的東西威脅過他屈服於你,他不報案我勉強還可以理解,但後來,他被你誣陷、他退無可退,他為什麼不告訴員警事情的真相呢?不過,既然你不那麼清楚他選擇沉默的理由,那麼照此推斷,讓他閉嘴的人並不是你,而或許另有其人。」
李景天的臉色陰晴不定。
林辰淡淡道:「你可能不知道吧,比起挑釁我,告訴我他到底遭遇過什麼才更能折磨我,所以李景天,想看我痛苦嗎,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159章 四聲71 想說
「宋聲聲啊,是我見過最蠢的人。」
李景天終於能好好坐下,他問刑從連要了支煙,刑從連雖然滿臉不悅,但還是將煙遞了過去。
林辰總覺得,他已經看過世界上的極惡,可李景天講述的故事,仍讓他感受不到世上的任何光亮。
據李景天說,他第一次見宋聲聲是在對方的一場全球巡迴演唱會上,那時宋聲聲舞臺上唱得很HIGH,一把撕開自己的上衣,然後沖他的方向眨了眨眼,李景天那時就覺得,宋聲聲是在勾引他。
後來的事情就變成一方處心積慮而另一方毫無知覺。
為了宋聲聲,李景天加入CA公司,成為一名練習生,但他和宋聲聲的地位實在相差甚遠,那時的宋聲聲是媒體寵兒、天之驕子,他瀟灑、恣意,甚至敢在酒會上直接擁吻女模特,這些事情,李景天每日每日都看在眼裡,他有時會有衝動直接割開宋聲聲的喉嚨,看著他躺在血泊裡流血而亡,但他知道他不可以,這並非因為他猶有良知,而是因為他還沒有得到宋聲聲。
後來,李景天終於在公司有了一些地位,即將出道,也終於稍稍靠近了宋聲聲的交友圈,他們的練歌房就在宋聲聲的樓下,他總能看到宋聲聲與什麼人言笑晏晏,偶爾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從不看他一眼。有次,他故意走到宋聲聲面前,彎腰鞠躬,喊了聲「宋前輩」,可宋聲聲只是朝他微微點頭,一言未發,甚至都沒有問他的名字,這是他最無法忍耐的事情了,宋聲聲已經完全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李景天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他打聽到宋聲聲常去的一家地下酒吧,那是娛記狗仔都不知道的地方,非常隱秘,李景天用了一些方式,開始在那家酒吧打工。他慢慢觀察和瞭解宋聲聲,知道他身邊總有不同的女孩,知道他雖然喜歡同女孩玩鬧,但回家的時候總是一個人,知道他很喜歡喝酒但喝醉後完全不省人事。
果然,酒保和客人才是最容易培養感情的角色配置,他和宋聲聲慢慢熟悉起來,宋聲聲有時玩累了,就會在吧台前一個人坐下,於昏暗的燈光下眯著眼喝很普通的蘇打水,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第一次見面時就毫不遮掩地告訴宋聲聲,他也是CA公司的藝人,因為不能接受公司潛規則,過得很苦,難以維持生計,所以才被迫來酒吧打工。
「我隨口一編的故事,他居然相信,還說他很欣賞我。」李景天很高興地笑了起來,「你說他是不是很蠢?」
「後來呢?」林辰問。
「後來啊,後來他就開始向公司高層使勁,讓我和慕卓早日出道,還給我們錄製VCR什麼的,他居然真的在幫我。」李景天眯起眼,回憶那段時光時,他臉上居然露出嘲諷的笑容,「然後我就感謝他啊,我們就成了朋友,有時候他在酒吧喝醉了,我就送他回家,他都對我毫無防備;他以為我窮,還經常偷偷給我帶好吃的,你說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天真可愛的人啊?」
林辰坐在李景天對面,無法遏制自己不跟著想像當時的畫面。
或許在吧台邊,或許在路燈下,宋聲聲會推心置腹地和李景天說很多話,幫他當成一個跟班小弟一樣照顧,他會摸著李景天的腦袋,會看似隨意卻在乎李景天的感受,他保護他、照顧他,卻從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怎樣的畜生。
「然後有一天,宋聲聲又在酒吧喝醉了,他摟著一個女人就不放手,他總是喝得高興就不管不顧,我把他從那個女人身上摘下來,把他送回家,我覺得那個時機簡直是老天爺送給我的。」李景天很得意地挑嘴角,看著他們,「林顧問,你這麼聰明,猜猜後來發生了什麼呀?」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像宋聲聲這樣的人,你根本不可能用鎖鏈把他囚禁起來,因為就算你打斷他的腿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都會拼命爬出去,那麼,要控制這樣的人,你只有利用他的善良。」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以那麼平靜的語氣說話,「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你讓他誤以為他傷害了你,只有這樣,他才會被你牢牢控制住,我猜的還算對嗎?」
聽他這麼說,李景天猛地被煙嗆到,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林顧問,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可人兒了。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我故意弄了很多血,我坐在床上,哭著告訴宋聲聲他強暴了我,我拼命說不要,他卻拼命按住我插入,我也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信,你說他蠢不蠢?」李景天擦了擦笑出的眼淚,繼續道,「其實他只要把我翻開了,看看我的屁股,就知道那根本不是從肛門裡流出來的血,我身上的淤痕也是自己撞出來,不過像他那樣的蠢貨,怎麼可能知道還要檢查。」
林辰根本不敢停下來思考那時的情景,他只要想到一絲宋聲聲所受的欺騙,就恨不能回到數十年前,拽著那時的宋聲聲讓他看清他到底遇上了什麼人。
不過現在是數十年後,而他也並沒有穿梭時間的能力,他只能很冰冷地問:「然後呢,我覺得像宋聲聲這樣的人,他如果知道自己強暴了你,他甚至有可能衝動去警察局自首,他怎麼可能會乖乖被你拿捏住呢?」
「我剛還誇你聰明,你怎麼又犯傻了,當時是我告訴他,我求他不要報警,我還想出道,一個被大明星性侵的未出道小練習,一定會被公司拋棄的。」
林辰微微低頭,然後抬頭,再次盯住李景天的目光:「繼續。」
「林顧問,你居然能撐到現在,也真不容易啊,前面不過是開胃菜,後面的內容就有點重口了啊。」
「我假裝養傷,在他家裡住了一段時間,我裝作精神出問題的樣子,我有時候會開始自殘,有時候又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句話也不說,他擔心極了,害怕我精神有問題,就送我去看心理醫生。其實這只是很普通的演技而已。第一次上他時候的那個我,才是真正的我,不過他以為我瘋了而已,我把他壓在洗手間的瓷磚上,他拼命反抗,卻不敢弄傷我,我一遍一遍對他說『我愛你』又一遍一遍進入他,他身體裡真的又軟又熱,他的血滴在我的腳上,他的眼睛,你真該看看他那時候的眼睛,那麼悲傷,太令人心碎了。」
李景天手上的煙已經燃燒完畢,但他還是就著沒有煙草的濾嘴吸了一口。
「你讓他誤以為,你因他的侵犯而精神失常,他內心歉疚,就任你為所欲為?」林辰有些懷疑。
「對啊,我上了他以後,就抱著他說對不起,還非常失落地離開他、自殘,我告訴他心理醫生說我這是創傷後遺症,我讓他離我遠點,他就真的又心軟了。」李景天嘿嘿笑了起來,「世界上怎麼會有心那麼軟那麼好騙的人啊。」
「有個問題。」林辰說。
「什麼問題?」
「既然你已經完全控制住他了,為什麼後來還要誣陷他強奸慕卓,送他入獄,你玩膩他了?」
「那是他自己找死好嗎,他要是乖乖聽我的話就不會有這種問題了啊,我還是會好好『愛』他的啊……」
「他是怎麼找死了?」
「他當著我的面去勾引別人啊,他淫蕩得不行,他到處去浪。那時候他在巡演,新聞上都是他和別人開房的消息,他身上還有別的女人的味道,他還刺激我,他說我根本不行,他要去找別的男人。」李景天笑容殘忍,「您說他是不是找死呢?」
「他已經察覺異常,他在試探你。」
「你覺得宋聲聲智商有這麼高嗎,隨便你怎麼說吧。」
「我很確定他在試探你,而你確實也是在那段時間在他的逼迫下,暴露出你瘋狂的本性來。他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他說他要去報警,然後,你選擇了先下手為強?」
李景天聳聳肩:「一開始我也沒想怎麼他,我就拍了點視頻,警告他如果說出去,我就把視頻扔在網上,讓他所有的歌迷都知道他是怎樣的蕩婦。不過後來,突然有一天,他讓我有種就把視頻公開,他去他媽不想和我玩下去了,他真的是在找死啊~」
「所以,你提前下手,夥同慕卓,誣告他強奸?」林辰一字一句說道,「你用同一個方式,陷害了他兩次。」
「我是不是很厲害啊?」李景天笑問。
「還是不對。」林辰抬頭看著刑從連,「如果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你的真面目,他更沒有理由不告訴員警你究竟是什麼樣的角色。」
「可能他進監獄被更多男人操呢?」李景天說。
林辰沒有理睬李景天,而是看了刑從連一眼,繼續對李景天說:「李景天,我們整理一下線索:首先,宋聲聲誤以為自己傷害了你而受控制。然後,他在忍耐一段時間後察覺到你有問題,通過試探你他察覺到了你的真實面目;再然後,你用性愛視頻一類的東西威脅他,讓他必須屈服於你;最後,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表示要報警,你卻在他報警之前,和慕卓合謀提前把他弄進了局子,我說得對嗎?」
「基本差不多吧?」李景天又笑,「我這算主動稱述犯案經過,態度良好,可以爭取寬大處理嗎?」
刑從連蹙眉道:「兩個問題,第一、他在察覺到你真面目後為什麼沒有馬上報警,甚至還給了你第二次脅迫他的機會。第二、他最後再無法忍受你的時候,還是給了你先下手送他進監獄的機會,甚至最後都不告訴警方你對他做了什麼。」
「是吧,很奇怪,所以我說他愛我啊,你們不信呀。」
「你覺得呢?」刑從連問他,「宋聲聲為什麼會這麼做?」
宋聲聲第一次試探李景天發現了對方的真面目,卻最終沒有報警,這其中必然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他被迫放棄了這個念頭。
唯一的可能是,宋聲聲想要報警的念頭被什麼人知道,對方用一些辦法阻止了他,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帶他出道,他一直深深信任的相野。假設相野代表了CA公司的意志,為力保家世駭人的李景天而逼迫宋聲聲放棄報警的念頭,那麼相野真是可怕到了極點。
林辰沉思片刻,將一切情緒化的想法趕出腦海,他問李景天,「其實還有一個問題,當年出了那麼大的事情,CA公司卻力保慕卓而放棄宋聲聲,是你的家族在背後給CA公司施壓了嗎?」
李景天說:「林顧問,你動動腦子想想,宋聲聲強奸的是慕卓,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這就非常奇怪了。」林辰心念電轉,「CA沒有理由放棄巨星而去保一個小卒,除非……」
刑從連說:「除非,宋聲聲入獄是CA公司樂見其成的,並且,就是他們讓宋聲聲閉嘴。」
「可這仍舊沒有道理。」林辰說,「兩邊比重相差太大,我是公司高層,我一定會把那個敢於鬧事的慕卓置於死地,我為什麼要拋棄宋聲聲?」
刑從連說:「如果不是慕卓背後勢力太大,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什麼?」
「宋聲聲已經不受控制了。」刑從連這樣說。
林辰猛然醒悟過來。
是啊,他們一直把宋聲聲看得太軟弱太可欺,既然宋聲聲敢於試探李景天,那麼他就不是一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是啊,宋聲聲確實善良得過分,可這不代表他真的愚蠢,聰明和善良從來都不是自相矛盾的詞語。
那麼回過頭來看這一切的話,宋聲聲第二次刻意挑釁李景天致使自己入獄的這個行為背後的動機就完全不同起來。
林辰忽然意識到,如果是他深陷於宋聲聲所處的境地,他要面對是變態的強奸犯和是牢牢控制他的公司,如果他想擺脫這些可怕的黑暗,也只有選擇死亡或者選擇躲進一個對方的觸手很難企及的地方,比如監獄。
甚至很有可能,他在挑釁李景天還同時挑釁控制自己的公司,為的就是把雙方都逼迫到極點後看看他們究竟會怎麼做,如果他還想堅持活下去,那入獄,完全是他當時最好的選擇。
林辰想,如果他是宋聲聲,生活在那樣無望而痛苦的境地裡,他可能早就選擇自殺,而不是堅持在絕望的黑暗中尋找一線自由的生機。
林辰忽然難受得無以復加,宋聲聲啊,我想我已經開始尊敬你,並且,我是真的很想和你說說話啊。
第160章 四聲72 難說
有些人總是在不停說話,有些人卻囿於厄運無法開口。
雖然林辰並不知道,對方究竟用什麼方式讓宋聲聲連報警的能力也無,但黑暗勢力實在有太多方式可以讓一個人乖乖閉上嘴巴。
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輕輕按了按他的肩,突然問李景天:「李景天,你讓柳盈誘騙許染做的那些事情,那真的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嗎?」
李景天猛然抬頭,似乎很莫名其妙,但他眼神中潛藏的震驚無法掩飾。
林辰無法立即理解刑從連這個問題的含義,他轉過頭,看著對方。
「回答我。」刑從連雙手猛地拍上鐵桌,俯身前傾,盯住李景天。
半晌後,李景天才捏緊煙蒂,隨口問道:「您這麼問真是有意思。」
「林顧問,他這個回答代表了『是』還是『否』?」刑從連問。
「沒有直接否認意味著默認。」林辰說完,突然醒悟過來,頓覺驚懼:「你的意思是?」
刑從連點頭,冷笑著對李景天說:「九年前,你爺爺正在其位,CA公司為了在新尼國的演藝業務,或許會為保你而讓宋聲聲閉嘴。但九年過去了,你的家族現在在新尼不過是強弩之末,那你有沒有想過,這次棄子變成了你,而對方想要重新捧回高位的人換成了宋聲聲?」
李景天的臉色陰晴不定。
不過刑從連根本不打算放過他:「你知道麼,相野早在三個月前就讓宋聲聲在我們家附近的餅店打工,他這麼做不過就是為了讓我們放鬆警惕。他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在籌畫宋聲聲的復出事宜了。你現在回過頭看看,在那三個月時間裡,在你強暴許染之後,其實你只要息事寧人好好閉上你的嘴,風頭一過,你還是可以做你的大明星,享受路人的崇敬粉絲們的尖叫,可你偏要在宏景安生國際商場策劃那一出自導自演的割喉案,然後又偏偏被林顧問撞見。」
李景天突然瘋狂地推開桌椅,沖刑從連大吼:「閉嘴,你給我閉嘴!」
「抱歉,這世界上能讓我閉嘴的人還沒出生。」刑從連微笑著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他輕輕吸了一口,半眯著眼吐出青煙,「你見面會地點選得真好,人選也很好,你從哪裡找來那個演技高超又和許染像成那樣的女孩子的?還發生在宏景……嘖,簡直是活生生的自殺式襲擊。」
李景天猙獰的面容上終於現出崩潰的神情。
刑從連叼著煙,一步步走到李景天面前:「不管你背後的人是誰,他們只要適時給你一些你根本察覺不到的小指引,引導你走向自作孽不可活的深淵,再輕輕推你一把,比如適時給我們些小提示,你不死都難。」刑從連頓了頓,捏住煙蒂,對李景天說,「當然,這都是我的個人推測,所以,真有這個人存在嗎,李景天先生?」
李景天猛一抬頭,被激起凶性,竟伸手想卡刑從連的脖子,卻被刑從連很輕易踹倒在地。
刑從連像是嫌髒,只用腳尖輕輕踢了踢李景天的腿,說:「人家都把你害這麼慘了,我是你,也不會讓那個人好過啊,所以,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好不好?」
……
他們走出機場審訊室時,那間狹窄的房間內充斥著李景天的尖叫。那種叫聲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野豬到了生命最後時刻的哀嚎,帶著強烈不甘和憤恨之意,押運人員在房間裡同李景天作著搏鬥。
林辰踩著那些尖叫聲、桌椅碰撞聲,同刑從連走出機場。
天色蔚藍,蒼穹依舊高遠,滾燙的烈日令人睜不開眼。
實際上,事情比他們想像的還要簡單,雖然簡單,卻完全拿捏住了李景天的真實性情。
按照李景天的說法,那個人是他的一位狂熱粉絲。一次偶然的機會,對方加上了他微信,每日定時給他發送非常肉麻而狂熱的告白,有時是誇他的歌,有時是罵那些網路上偶爾出現的攻擊他的言論。許染那件事之後,對方明確表示,不管他怎麼想,她都會為了他做一件大事,讓那個敢冤枉他的賤貨嘗嘗被人唾駡至死的滋味,並用這個方法幫為他洗清冤屈。
狂熱的粉絲,溢於言表的崇敬之情,李景天所做的,也只是順水推舟,讓柳盈將許染騙到永川而已。
「我TM有什麼辦法,我不把許染弄來,她真裝成許染上臺,網上那些傻逼瘋狗又要說這都是我搞出來的!」
同樣的,如果那位狂熱粉絲並沒有真的上臺割他的喉嚨,李景天也並不會損失任何東西。況且,大好的吸引所有人眼球的機會放在眼前,李景天不可能不動心。
而在整個計畫中,李景天唯獨沒有想到的應該是對方在那束玫瑰裡插上了一隻夜鶯。
林辰站在機場落地窗邊,明明照在他身上的陽光滾燙,可他竟有種冰冷刺骨的感覺。
留在案發現場的玫瑰花,不過是幕後者製造出來留給他的線索罷了,一則暗示流鶯許染,二則暗示他李景天的心理狀況。如果他沒有猜錯,對方根本就是誘使他來追查李景天對許染的強奸案,因為對方很確信,他一定會順著許染的一案,翻查到當年宋聲聲的舊案。
若是這樣,那許染走進那間房間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通過手機軟體刻意安排的。
在那之後,李景天身敗名裂後,短時的新聞爆發效應會非常可怕,宋聲聲自然能迅速恢復聲譽,林辰想起了王朝總結的輿論資料,第二次的資訊爆發遠比第一次可怕的多。
而幕後者甚至不怕他發現李景天背後有人唆使,因為如果宋聲聲未死,甚至連他都會懷疑這一切是宋聲聲為復仇而策劃的一切。
那時受人控制的宋聲聲,只能再次百口莫辯。
精通媒體、娛樂圈炒作、又可能成為此案既得利益者,在現在看來只能是相野而並非CA公司。因為CA本身在此案中暴露出與皇家一號的牽連,又折損了李景天和慕卓兩位大牌,為捧一個過氣十年的宋聲聲根本得不償失。
林辰攥緊拳頭,現在的問題就變成,相野究竟用什麼方式控制了宋聲聲,他究竟是什麼人,他為了宋聲聲復出他策劃的這一系列事件,又是為了什麼?
而這一切,他當然只能找相野先生本人問清楚。
刑從連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冰咖啡,開了一罐遞給他,問:「後悔嗎?」
這個後悔當然是在問他,後不後悔如相野所願,替宋聲聲洗刷冤屈、將李景天繩之以法。
「不後悔。」林辰發現自己回答這個問題時沒有任何猶疑,這樣的利用他甘之如飴絕不後悔。
「那不就完了嗎。」
刑從連用手裡的冰咖啡貼了貼他的臉頰,突然傳來的冰涼清爽感讓林辰猛地抬頭。
「現在對你說這些話可能很殘忍,但是一切都沒有結束,請繼續振作,林顧問。」
林辰看著刑從連寧靜而堅毅的眼眸,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他轉而靠在落地窗上,對刑從連說,「這幾乎是個算無遺策的計畫,甚至連退路都已經完全想好,如果不是宋聲聲自殺,相野的計畫恐怕根本不會暴露。」
林辰再次想起浴缸裡用刀片結束自己生命的那個人,他這才發現,越深入調查這個案件,他就越捨不得宋聲聲離開。
但如刑從連所說,一切尚未結束,相野仍未伏法,現在還不是追思的時候。
他們迅速趕回警局。
在路上的時候,刑從連便致電永川方面警員,告知對方相野有重大嫌疑,讓他們必須將人控制住,但等到了警局的時候,相野卻不在。
「發生什麼事了?」刑從連眉頭緊蹙地發問。
「我們的人一直跟著相先生,您說扣人我們就把人扣下下了,但盧笛湖底隧道全線堵車,連同開發區那片道路都不通暢,人還暫時沒到。」
林辰提起的心微微放下,這時,那位警員又說:「死者宋聲聲的屍檢做完了,您要去看看嗎?」
……
林辰同刑從連來到驗屍房外。
他要推門,刑從連卻按住他的手。
「沒關係,也不是第一次見屍體了。」他說著就要進去。
「林辰,這並不是第一案發現場,你現在進去純粹是想自我折磨。」
這大概是刑從連很少見的直呼他姓名的時刻。
林辰根本想不出任何反駁刑從連的辭彙,他很快清醒過來,退了一步,對刑從連說:「那麼,還是請法醫先生出來詳談吧。」
他坐在驗屍房外的長椅上,看著刑從連的身影進入門內,然後門板輕合,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宋聲聲的死因其實非常清楚,當時法醫就已經在案發現場說得很清楚,他用刀片毫不猶豫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他之所以自殺,是為了讓他們去找李景天、是為了撕開相野的偽裝面具,但在林辰內心深處,他總覺得宋聲聲的死還不止是那麼簡單。
宋聲聲啊,宋聲聲……
你堅持了那麼多年,他們誰都沒能讓你屈服,你已經用你的死亡說了那麼多的事情,那麼,這其中,是否還有我沒聽到的話呢?
刑從連進入驗屍房後,不多時又走了出來,林辰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飄散的福馬林味道。
刑從連快步向他走來,他站起身,問:「怎樣。」
「屍檢沒有太多可疑之處,是自殺。」
林辰想,果然如此。他還沒來得及想到要說什麼,刑從連再次開口:「但有個問題。」
「什麼?」
「宋聲聲,缺了一顆牙齒。」
林辰猛然抬頭:「什麼意思?」
「下顎第二磨牙,據法醫說,那顆牙掉了可能有十年左右,是連牙根一起拔出的,同時很明顯的是,那裡也有安裝過假牙的跡象。」
林辰仍舊不明所以,但刑從連說:「我稍稍瞭解這類裝置,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為什麼宋聲聲無法開口的原因。」
「我不明白。」他忍不住拽住刑從連制服袖口。
「這是常用於諜報的一種手段,在一顆小小的假牙內可以裝很多東西,比如竊聽器、比如定位裝置等等,十幾年前,這種技術就已經非常成熟了。」
林辰如遭雷擊:「你的意思是,相野拔下了宋聲聲的牙齒,給他安裝上了竊聽裝置,所以無論他說什麼話都會被監聽,他甚至沒有辦法取下自己的那顆牙齒——因為相野也會發現。所以,你是在告訴我,宋聲聲在24小時永不停歇的監控下生活了將近十年,是嗎?」
「恐怕不止是這樣,因為就算這樣仍舊無法規避一個問題。」
「書寫?」
「是啊,宋聲聲在警局有大把接受單獨審訊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寫在紙上告訴警方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麼,相野究竟如何讓他服服帖帖,連書寫都做不到呢?」
「我想不到,請你告訴我。」
從刑從連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殘酷至極,林辰無法想像這種殘酷背後是怎樣的經驗。
「其實,那顆牙齒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它就像高懸於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告訴宋聲聲,不要逾矩,我什麼都知道,但真正要控制一個人無法反抗,還需要從這裡。」刑從連說著,抬起手指,輕輕戳中他的心口。
「所以,相野仍舊還是用什麼人在威脅著宋聲聲。」
曾經林辰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那時他思考許久,無法得出正確的結論,宋聲聲哪有那麼多重要的值得牽掛的人,他那時無法想明白這個問題,還是因為他是將人之惡想得太過簡單了些。
宋聲聲在乎的人,除了他的粉絲們,又還能有誰?
林辰抬頭,刑從連正凝望著他,那目光非常通徹了然。
刑從連搶在他前面,把最難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如果我是相野,我要控制宋聲聲,我只需要給他裝一個竊聽器,然後告訴他,只要你敢把它拿下來,或者向警方透露任何消息,我就殺一個你的粉絲,你的粉絲成千上萬,而我,請你相信我和我身後的勢力,我們總有辦法在警方行動前,殺上那麼一兩個人。」
林辰很想否認刑從連的這個猜測,但他搜腸刮肚,發現那真是最適合宋聲聲的枷鎖了,甚至對方完全可以告訴他,只要你敢死,我也一樣殺你粉絲,你大可以試試看。
任何人在這樣的折磨下不是變成瘋子就是選擇死亡,但宋聲聲甚至失去了自由去死的資格,他或許做過艱苦卓絕的心理鬥爭或許曾瀕臨崩潰,但他直至走向死亡前都仍舊很清醒的活著。
他沉默、他走進監獄,他放棄任何再有人會喜歡上他的機會,林辰也終於知道,宋聲聲所畫下的那個符號背後,究竟是怎樣的信念。
他看著刑從連,認真問道:「如果你猜得沒錯,他為什麼選擇在今天自殺呢?」
第161章 四聲73
他問的是如果,如果他們的假設成真,宋聲聲選擇在粉絲見面會開始前數小時自殺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
不想再繼續隱忍下去,想擺脫相野的控制,想用死亡揭露這些黑幕?
越是深入瞭解宋聲聲的經歷,林辰就越相信他不會輕易選擇走向死亡。
雖然實際上他和刑從連對案件中許多過往細節的推測都毫無實證,比如那顆牙齒又或者說宋聲聲根本上無法開口的原因,甚至更有可能,他們的推理從根本上不成立,那顆牙齒裡沒有竊聽器甚至更沒人用粉絲的生命在威脅宋聲聲,宋聲聲只是不想活了只是厭世而死。
但如果,他們僥倖再次猜中呢?
生活在李景天陰霾下宋聲聲沒有自殺,蒙受冤屈走入監獄的宋聲聲也沒有自殺,每日都在接受監聽的他沒有選擇被監聽中的任何一天裡自殺,那他為什麼要在九年後的今天自殺?
為什麼是6月1日淩晨,為什麼?
林辰看向刑從連:「除了相野用粉絲或者什麼其他人的生命威脅宋聲聲,讓他沒有辦法向警方尋求幫助外還有別的他無法報警的理由嗎?」
「我想不到別的理由。」刑從連坦誠道。
林辰想,如果連刑從連都想不到的話,大概幕後者也不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林辰說:「按你所說,他活著是為了保護那些可能被威脅生命的人,那麼他選擇自殺,是放棄保護那些人了嗎?我們是不是忽略了最根本性的問題?」心中彌漫起非常可怖的猜測,林辰看著刑從連,繼續問道:「如果他沒有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會發生什麼?」
「對。」
「什麼都不會發生吧,一切和之前安排的一樣,等下會召開他的粉絲見面會,他會重回舞臺,和堅持喜歡他那麼多年的人見面……」刑從連猛然頓住,仿佛也想到了什麼。
林辰點了點頭,繼續道:「宋聲聲毫不猶豫割斷自己的喉嚨,正好是在粉絲見面會之前的淩晨時分,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所以相野只能迫不得已取消見面會。宋聲聲很堅強,他活下來就是為了保護某些人,那麼,我想他選擇了死亡同樣是為了保護那些人。如果我的分析是對的,他的死很可能是為了阻止某件可怕的事,而粉絲會就在6月1號當天舉行,就是說,粉絲會上會發生很恐怖的事,他只能用死亡來阻止。」
林辰頓覺悚然:「宋聲聲不會突然放棄他的所堅持信念,他選擇了自殺,也就意味著威脅他的籌碼升級了。請你告訴我,這意味著什麼?」
刑從連答:「送聲聲粉絲見面會上會死人,死很多人。所以,他知道這點後只能以自殺來阻止最壞的情況發生。」
這根本是天方夜譚的假設。但是,往往被以為是天方夜譚的分析,卻是真相。即便林辰不願繼續想下去,他還是敏捷地捕捉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相野想要重新捧紅宋聲聲根本不是為了利用宋聲聲賺錢呢?
林辰轉身,一把推開驗屍房大門,向裡沖去。
宋聲聲的屍體剛要被裝入一側的冰櫃中,他一把拉住法醫,喊道:「等等!」
撲面而來的冷氣激得他滿身涼意,宋聲聲眼睫低垂,面容安詳,他的死亡中沒有任何一絲絲的絕望、悲痛以及不甘願,他坐在浴缸裡,仰望窗外浩瀚星空星空,他毫不猶豫割斷自己的喉嚨。
那正好是在粉絲見面會之前的淩晨時分,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所以相野只能迫不得已取消見面會。
這不是抑鬱、不是厭世、不是迫不得已的反抗,這是最清醒的選擇、最精確的計算,最慷慨的赴死。
因為他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他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林辰想用手觸摸他脖頸上可怖的傷口,卻被法醫阻止:「你想幹什麼?」
宋聲聲已經用他的死亡做了這麼多事情,那麼,宋聲聲也一定用他的死指出了真正的兇手。
林辰看著刑從連,用極其冷靜地語調問道:「自殺、大規模群體殺人事件,你想到了什麼?」
刑從連蹙眉沉思,爾後猛地睜大眼睛,死死盯住他:「暗黑網路、殺人直播?」
在刑從連說完這句話後,他們不約而同向門外沖去。
刑從連跑下一樓,在警局大廳內高喊:「王朝,王朝!」
他喊了很多聲,周圍人等盡皆側目,終於,少年人鬱悶地聲音傳來:「在這呢,老大。」
王朝的聲音不知從哪間辦公室裡悠悠傳出。
「滾出來,去停車場,馬上!」
刑從連說話間便向警局外停車場跑去,林辰能理解他的焦急但不能明白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他第一反應是去取車,不過基於對刑從連決斷力的信任他也還是跟著跑了出去。
12:30分。
驕陽下暴曬吉普車內滾燙灼熱,甚至連呼吸都艱難,刑從連毫不猶豫啟動引擎,他將車掉頭回警局門口時,正好接上沖出警局的王朝。
王朝氣喘吁吁爬上車,還沒來得及關門,刑從連就一踩油門將車迅猛開出。
「老大到底出什麼大事啦……」
「閉嘴,聽我說。」刑從連打斷他嗎,「我們現在懷疑,相野之所以要策劃宋聲聲的粉絲見面是為了進行新一輪的死亡直播,首先告訴我宋聲聲粉絲見面會的最新進展。」
王朝震驚得整個人都要炸毛,他拉住椅背問道:「什麼老大,這TM是神展開你知道嗎,為什麼又是相野策劃死亡直播,這不可能,相野都主動取消見面會了啊!」
「欲蓋彌彰。」刑從連冷冷道,「我讓你查什麼你就查什麼,少廢話。」
林辰頓時醒悟,他突然想到那位杳無蹤跡的美景先生,從一開始相野不過就是吸引他們注意的假像,正因為他主動取消見面會所以他們很難意識到粉絲見面會存在的問題,況且相野主動配合警方調查,人又已經被扣下,他們疲於查案時很容易放鬆警惕。
但從根本上說,如果這是死亡直播,那相野就不可能是一個人,這其中還有逍遙法外的美景先生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其他任何人。
但是這次,相野又從哪裡找來那麼多被洗腦的學生?
王朝迅速開始敲擊鍵盤,片刻後,他雙手猛一停滯。
「老大,宋聲聲粉絲見面會好像確實沒停。」
「一口氣把話說完。」刑從連冷冷道。
「宋聲聲各大粉絲站、貼吧、個人站集體討論後發佈了一份新公告。」
王朝迅速拖動滑鼠,將筆記本電腦遞了過來:「這是宋聲聲7大站發出聯合聲明。」
林辰回頭快速掃了眼聲明內容。
7大站聯合聲明上說,即便相野方面和雅聲演藝取消粉絲見面會,但7大站在收集粉絲意見後同雅聲演藝商議決定,臨時將粉絲見面會改為追悼會,照常舉行。
聲明中又說,雖然聲聲因抑鬱症而自殺,但重回舞臺是他的心願,就算他在飽受抑鬱症折磨時,都想著要回來再見他們一面,那麼雖然聲聲在演唱會之前倒下,她們也不能倒下,況且有很多姑娘從外省甚至國外飛來,更多的未搶票的粉絲們也早早到了演藝中心外,不管是為了聲聲還是為了這些姑娘,見面會都必須進行下去,這是為了聲聲和每位愛聲聲人的心願。
為了能盡可能多實現所有人的心願,7大站和文藝中心負責人以及雅聲演藝公司商議後,做出新的決定,只要所有粉絲遵守秩序,會場內會儘量會安排更多人入場。
林辰忍不住冷笑起來,這看起來是粉絲站聯合討論結果,但很有可能只是相野本人的意志。相野曾是宋聲聲最早的經紀人,他當然掌握同宋聲聲有關的所有宣傳資源,這其中理所當然包括宋聲聲所有粉絲網站初始高層的相關帳戶號。
他根本不用通過大眾媒體平臺號召宋聲聲的粉絲,只要控制了有影響力的粉絲高層帳戶的他當然就可以控制宋聲聲的大部分粉絲。
相野從一開始就沒有放棄計畫的打算。
就在林辰思考的時候,刑從連已經將車開到地鐵站前。
他迅速停車並對王朝說:「把你所有東西都帶好,拿三組無線通訊設備出來。」
王朝趕忙翻開背包:「老大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坐地鐵。」
王朝從他背包的一堆零碎中抖落出三幅微型耳機,攤開手掌遞給他們:「為什麼啊?」
「盧笛湖隧道堵車。」林辰看向刑從連,再次將所有細節串聯起來。
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坐落於熙寧開發區,四面環水,是一塊非常巨大的內湖島嶼,而除盧笛湖底隧道外只有永川大道一條出入通道,而永川大道,去他媽的那根本是永川市從早堵到晚的主幹道路。
相野選擇克裡斯汀文藝中心也是早有預謀,甚至連盧笛湖隧道現在的堵車事故可能也是相野的手筆,宋聲聲早就用自己的死把事情說得很清楚,是他們沒有早些想到。
刑從連大約也察覺他的焦躁情緒,伸手按住他的脖頸,然後湊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對他說:「我們會一起把這件事情處理好,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也相信宋聲聲。」
林辰猛然清醒:「好。」他這麼說道。
事實上,他並不清楚刑從連說那句話時的超然自信從何而來,或許平日裡刑從連還會眯著眼同他散步說閒話,但他內心深處早就非常清楚,刑從連根本不是那個總喜歡喝啤酒配花生米的普通刑警。
在得知相野可能會襲擊文藝中心後,刑從連第一反應不是停下來先查清楚問題而是先走再說;在得知粉絲見面會將以更大規模繼續召開後,刑從連也沒有浪費時間調查相野的動機、相關證據或者致電領導彙報情況,他反而把第一個電話打給了江潮。
刑從連戴著耳機邊跑邊說,氣息絲毫不亂。
他們通過閘機下到地鐵站裡,長風自隧道遠端呼嘯而來。
在簡要陳述情況後,明亮的列車燈很快從隧道遠處出現。
「對,調集警力趕往克裡斯汀文藝中心,放棄使用警車,全部乘坐地鐵,同時通知消防和醫護人員,盧笛湖隧道堵車,務必走永川大道,請交警部門配合疏導,一定儘早出發,越早越好。」
江潮不知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但大概是「老刑你現在什麼都沒調查清楚就大動干戈會不會太大驚小怪」又或者是「要沒出事我們也得擔責任」一類的詞語,那是任何人在得知缺乏證據支援的陰謀論時都會說的話,刑從連加重了語氣,毫不留情道:「閉上你的嘴,現在除了文藝中心裡幾千條人命外還我們擔不起的責任,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告訴你上司和你上司的上司。」
車門洞開,他們步入車廂,並排坐下。
林辰看了眼路線圖,他們所在位置離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相距6站,車行約15-20分鐘。
「王朝。」刑從連喊道。
「在!」
「調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平面圖紙給我。」在這種時刻,就連18歲的王朝都顯現出超乎尋常地冷靜,他抽出備用的平板電腦,將之遞給刑從連,補充道,「地鐵裡網速太差,要等一會兒。」
然後很快,一幅原存在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建築施工方的平面圖徐徐展開,畫面鋪開時略有卡頓,乘此機會,刑從連將平板電腦拿了多來,對他說:「在致電文藝中心疏散群眾前我們必然要先出一個方案,否則人群恐慌很容易發生踩踏事故。」
林辰再次意識到,類似情形也曾發生過。
說不定當時安生國際商場事故本身就是一次預演,相野方面策劃事故同樣也為了計算警方相關力量的反應時間,如果他的推測屬實,他們這次只怕會遭遇更周密的計畫。
而當他們開始疏散群眾時,相野方面只怕也會有所警覺。這就是刑從連為什麼沒有首先致電文藝中心的原因,但是,想不動聲色疏散所有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朝。」林辰對少年人說,「先調攝監控攝像瞭解文藝中心內外人流情況。」
少年人很痛苦地說:「我剛才已經試過了,地鐵裡網速太差了,我看不到監控。」
第162章 四聲74
永川,熙寧開發區,克裡斯汀文藝中心。
就在王朝非常懊喪試圖努力連接無線網路時,一位氣質溫和的中年人剛按下文藝中心的電梯,地下室彌漫著與地上截然不同的陰森涼意,中年人向監控攝像頭微微一笑,仿佛在同監控室的人打著招呼。
電梯從負二層直升而上,在二樓停下。
中年人背著雙肩包,走出電梯口,朝中央演藝廳門口走去。
參加粉絲見面會,哦不,參加追悼會的人流正源源不斷向中央演藝大廳內擁擠而去。
全部座位席開放的中央大廳能容納將近五千人,在大廳門口的公共區域裡圍著許多尚未進場但表情格外悲傷的女孩,她們有人蹲在牆邊哭泣,也有三三兩兩圍在一起相互安慰鼓勁。
中年人從她們之間穿過,他的背包恰好刮到其中一個女孩背包上的掛件,兩相糾纏,中年人被迫停了下來。
「實在抱歉啊。」他向女孩先行道歉。
女孩想脫下背包,卻被阻止。
「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
他讓女孩背過身,微微拉開一些女孩背包的拉鏈,然後將勾連自己背包的掛鈎解開,輕輕還原。
或許是那位中年人的聲音比廣播裡奏響的大提琴曲更清澈悅耳,又或者是他身上的休閒西裝和內搭的T恤看似隨意卻顯現出濃鬱的藝術家氣質來,女孩竟突然很想和眼前這個像他父親一樣的男人搭話,可在她開口之前,中年人卻提前向她欠身致意,露出非常謙和有禮的微笑,然後轉身離開。
大概是哪個即將在中心將演出的樂團樂手一類的人吧,女孩戀戀不捨地回過頭,有些遺憾地想到。
……
克裡斯汀演藝中心門口。
木問花匆匆跑上漫長階梯,她鬢髮亂成一團卻根本來不及梳理,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女兒還送給她一個甜蜜的晚安吻,她抱著非常美好的憧憬陷入深眠,可等她早上起來做早餐的時候,驚天霹靂從頭劈下。
在播報完今日氣象後,主持以非常嚴肅悲傷的語調播報了一則突發新聞。
木問花聽到那消息的時候,差點把煤氣上的平底鍋打翻,聲聲死了,抑鬱症,自殺,這怎麼可能?
客廳傳來她的老公帶小女兒在餐桌上笑鬧的聲音,但笑聲因為這則新聞而很快停止,那天搶到門票的時候她還高興了很久,老公也非常體貼的說會在家帶孩子,讓她放心去粉絲見面會,可是現在,聲聲死了,她去看什麼啊?
木問花渾渾噩噩地在廚房裡蹲下,她一開始也並沒有哭,直到腳步聲響起、關煤氣聲傳來,她才開始流淚。
一雙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脊背,她被緊緊摟在她的愛人懷裡,眼淚順勢留下,她放聲大哭起來。
她記得自己哭了很久,這種心願即將達成卻被人當頭砸醒的痛楚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經歷過了,現在她仿佛又回到18歲那年的暑假,同樣的蟬鳴同樣的炎夏,只是這次,責駡她的人變成了愛護她的人。
她的愛人對她說:「走吧,我陪你去,不管怎樣,你還是想去的對嗎?」
木問花擦乾眼淚,用力點了點頭。
她們從永川大道駛向熙寧開發區裡,一路上堵車非常嚴重,車載廣播裡一會兒發佈了見面會取消的消息,一會兒又在說關於抑鬱症的事情。木問花心神不寧地用手機登上Be with you,她看到那張置頂的討論帖,很堅決地回復道:就算見面會取消,我也想去啊。
後來,她收到粉絲會聯合申明見面會將如期舉行的短信,她內心竟有種苦澀的滿足感,不管怎樣,18歲那年暑假她所未能達成的心願,今天總算可以達成。
老公將她送到演藝中心門口,告訴她會帶女兒到附近的大廈裡找個書店玩一會兒,要她放心,最後還給了她一個安撫性質的親吻。
她飛快跑上樓,因為太急切,她並未看到前方有人經過,等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刹車,她向對方撞了過去。
對方後退兩步,將她扶住,輕聲說了句「小心」。
她這才發現,她剛才撞了位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人,中年人背著黑色雙肩包,目光溫柔,大廳裡奏響著悲傷的大提琴曲,她站直身體,目送中年人踏著那低回的弦樂聲向遠方的黑暗裡走去。
……
橫蕭是克裡斯汀演藝中心總經理辦公室一位最普通的男秘書,他接到警方電話時,還在偷偷同女友聊微信。
在放下手機前,他回復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可別來湊熱鬧,主廳人都擠不下了。
他接起電話,大提琴聲陡然激昂。
電話那頭的人自稱是位刑警,因為接到舉報稱有人在文藝中心內安裝炸彈,雖然可能是虛假警報,但為了安全起見,他仍需要瞭解中心相關情況,並且要求文藝中心方面立即啟動應急預案,開始有序疏散人群。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橫蕭內心一陣恐慌,可他還是忍不住覺得這或許是什麼惡作劇,是啊,謊稱炸彈報警這種新聞實在很多,說不定是什麼人假報警呢?
「我把電話給您接到我們總經理辦公室。」他站起身,看著樓下密如蟻群般的人流,這樣說道。
……
背著雙肩包的中年人走了很長一段路,他終於慢悠悠在長廊盡頭的休息區內坐下,他左手邊是整層樓面最後一個安全出口,比起中央大廳前沸反盈天的景象,這裡反而連個人也沒有。
他放下背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三明治,很耐心地啃了起來。
負責清潔的阿姨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那個啃三明治的男人,拉著拖把就向他腳下拖去。
中年人非常好脾氣地移開腳,咬下一口麵包,露出裡面鮮紅的火腿夾心。
清潔阿姨問:「你是送女兒來聽演唱會的?」
中年人再次笑了起來,現出非常良好的教養:「是啊。」
「但那個開演唱會的明星不是死了嗎?」
「我女兒喜歡,我也沒辦法啊。」他非常無奈地站起身,啃完最後一口,將三明治塑膠紙連帶外包裝的紙袋,一併扔進垃圾桶裡,走下秘密頻道。
……
地鐵車廂裡播放著列車即將到達熙寧廣場站的提醒。
林辰抬頭看了眼指使燈,離克裡斯汀文藝中心還有兩站路距離。
就在剛才的時候,江潮傳來消息,盧笛湖消防中隊的大半警力都被抽調去救援湖底隧道車輛自燃引起的連環相撞事故,領導說要調別的中隊必須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可能出現襲擊事件,否則隨意調配消防力量對城市其他區域消防安全不利,萬一是調虎離山呢?
對方這麼說。
林辰看著刑從連。
刑從連剛結束同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總經理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總經理先生也是類似的意思,炸彈襲擊預警當然是他編造出來的理由,但他也是在想不出別的什麼能讓對方相對緊張又不至於讓對方過分恐慌的理由。
那位經理先生倒是相對態度良好,他用很配合的語氣說道:「是是,我明白了,您要的人流量資料我會馬上上報,但是我確實不認識您啊,您有什麼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方式嗎,要不您讓開發區哪位領導給我來個電話也行。但我會馬上把工作安排下去,等上級領導電話來,我就開始行動。」
他說完,掛斷了電話。
刑從連一邊在看文藝中心平面圖,一邊忍不住再次撥通江潮電話。
「能聯繫上熙寧開發區的領導嗎,請他們打個電話給文藝中心經理,幫助我確認身份。」
「老刑老刑,你這真把我當秘書用了是不是,我現在一個人都掰成十八份了,多少領導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腦子壞了,要是最後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估計咱倆警告處分是逃不掉的,說不定還會被勸退。」
「你現在到哪了?」刑從連問。
「老子這剛上地鐵,我剛把市裡各個層面都通知到了,但領導們的意見都很統一,你得有證據,光憑宋聲聲自殺推測暗黑網路會二次進行死亡直播這個理由是不充分的,只要你有充分的證據,全市的力量都歸你調配!」
林辰將這些話聽在心理,然而王朝早在踏上吉普車後就已經一刻不停搜尋暗黑網路上的直播內容,但他看了眼時間,還剩15分鐘見面會開始,短時間內確認兩者相關根本無法做到。
「你曾說覺得皇家一號手機賣淫軟體源代碼非常熟悉,你比對過直播網站代碼和皇家一號手機軟體代碼嗎?」
林辰忍不住問王朝,雖然他也很清楚以少年人的做事風格不可能沒有比對過這兩者,但在這關鍵時刻,他卻只能這麼問。
「當然比過了阿辰,連楊典峰那個傻逼裹腳布系統我都比對過,應該不是同一個人寫得。」
刑從連掛斷電話,邊繼續翻看圖紙,邊再次問他:「林顧問,以你對這些人的瞭解,他們這次會如何行動?」
「我們上次行動已經搗毀了他們的據點,所以短時期內他們不可能組織起足夠的人力,而這次行動更像是報復,如果你對那顆竊聽器的判斷沒有錯誤,那他們所掌握的力量不容小覷,我們所面對的不是小型犯罪團夥,而更有可能是中到大型的犯罪組織。」
「也就是說,對方的科技力量或許尤在我們之上,比如對電腦網路的控制能力?」刑從連問。
「老大,雖然現在很緊急但你這麼說我還是很不高興啊!」
刑從連兩指按住平板電腦,三次放大文藝中心圖紙,問王朝:「你上次去找李景天一案的罪證時,看過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管理系統嗎?」
王朝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我好像確實看過那麼一兩眼!」
「我靠老大你這麼一說!」少年人邊說邊想切入文藝中心網路系統,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甚至連文藝中心網站主頁都無法打開。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王朝很煩躁地拍了拍電腦,就差摔機器了。
「怎麼回事?」刑從連問。
「我連不上文藝中心內網了。」
「防火牆太厲害?」
「不是不是……」王朝極其恐慌地說,「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
「什麼?」
「有人手動斷開了網路,不是把光纜剪了,就是把電信的配電箱燒了。」
……
事實上,首先發現中心網路出現問題的人並不是王朝,而是總經理辦公室的男秘書橫蕭,因為他最後一條想給女友發出的微信顯示了發送失敗。
辦公室裡隨即響起許多員工拼命點擊滑鼠的聲音,交頭接耳聲也跟著漸漸響起。
總經理先生從辦公室內沖出,迅速對他說:「通知工作人員全員上崗,準備啟動應急預案,開始疏散觀眾。」
橫蕭看著自己的上司,愣在當口:「您說,疏散觀眾?」
總經理先生掃了辦公室一眼,問:「怎麼回事,都愣著幹嘛,沒長耳朵嗎?」
「經理,我們網斷了……」橫蕭有些膽怯地說道。
「網斷了打電話給電信公司告訴我有什麼用?」經理說完,頓時想到什麼,他臉色霎時鐵青,迅速掏出手機,向剛才的來電反撥過去。
「警官先生您好,我們網斷了,暫時獲取不了人流量資料,我現在去監控室。」經理邊說邊沖出辦公室,在跑出門口的刹那,他還不忘對自己的下屬大喊道,「幹活去,救人去!」
大廳內的提琴曲已即將到達最高潮,其中竟有種海面波濤翻滾的洶湧意味。
……
木問花終於擠入主演藝廳,找到自己位置坐下。
主演藝廳一共三層,據說本來粉絲見面會只開放半層,可現在,木問花遙遙看見三層最角落的位置裡都坐著人。
她放下包,給老公發了一條已安全到達的資訊,然後她打開包,在那裡靜靜地躺著一張她原本準備給拿給聲聲簽名的舊CD。
就在這時,廣播響起:「因電路故障等原因,克裡斯汀文藝中心即將閉館,請您找到就近的安全出口,有序離開場館。」
木問花忍不住握緊包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
林辰跟著刑從連王朝沖出地鐵口,巍峨的克裡斯汀文藝中心出現在他們眼前。
熙寧開發區派出所的人已經到了,所長帶隊,見到刑從連,那位滿頭大汗的派出所長趕忙說道:「老江已經把情況跟我們說了,我們接到消息就立即趕來了,現在第一步是要疏散群眾對嗎?」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的文藝中心內部仿佛傳出一記悶響。
場館內已經陸續有群眾聽從工作人員指示撤離,人流洶湧而下,然而,突如其來的響聲令他們定在當場、齊刷刷回頭望去。
隨著那些人的視線,迎著刺目烈日,林辰向文藝中心方向望去,如果他沒有聽錯,剛才那是非常沉悶的聲音,應該是什麼小型爆炸器的響聲。
他們根本來不及喘息,隨即逆著人流向臺階上方跑去。
刑從連的手機再次響起,那鈴聲如催命一般,林辰從未覺得不停奔跑是那麼令人精疲力竭。
他們剛沖入大廳,震耳欲聾的消防警報聲再次驟然響起,他的視野裡根本看不見任何火光,但那轟然襲擊耳膜的鈴聲足以讓任何人視野變得茫然,那些驚恐的面容、瘋狂的尖叫、女孩甩起的長髮,男孩染灰的球鞋,一切一切都仿佛不停攪動的調色盤一般,令人頭暈眼花,林辰停下腳步,竭力喘息。
「裡面情況怎樣?」刑從連隨手拉住一位看起來不那麼慌亂的男孩,這樣問道。
或許是他超乎尋常的冷靜極具感染力,男孩也跟著條例清晰地回答道:「工作人員剛開始疏散我們,二樓就有個垃圾桶炸開了,我聽人說裡面還有什麼地方著火了!」
輕微的大提琴聲從建築物內傳出,琴弦顫動,曲聲高昂,仿佛火焰噴湧而出。
熙寧派出所的警員們逆著人流沖入大廳之內,林辰將要跟上,卻被刑從連一把拉住:「你認為那個美景先生會在哪裡?」
「肯定不在這棟文藝中心裡。」林辰站直身體,很快明白刑從連問這句話的意思,他心中頓時清明無比,「如果是我處心積慮想製造慘劇,我必然不會離它太遠,我一定會要親眼看著動亂髮生,我一定看著這裡。」他舉目四望,克裡斯汀文藝中心周圍皆是工地,附近只有三棟完工的大廈,那麼,其中視野最好的那座大廈裡,或許正有人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俯瞰亂象。
「王朝,幫我個忙,計算下那三棟大廈哪座視野最好。」
少年人天賦異稟的計空間想像力再次發揮到極致,他看向周圍那三棟高樓,然後指著其中一棟,對他說:「就是那棟。」
說話間,突然有水流從天花板上噴灑下來,不少人被冷水激得再次尖叫,林辰抬頭,發現文藝中心的自動噴淋系統開始工作,但一樓大廳並沒有火情,像克裡斯汀文藝中心這樣的場所自帶消防系統一定非常過硬,但他突然想起方才斷掉的網路,只覺得更加擔憂。
但消防系統也好、樓宇智慧控制系統也罷,這些東西根本就不是他的專長。
「我去那裡。」他指著門外的高樓,很果斷對刑從連說道。
「林辰!」就在他轉身的刹那,刑從連卻突然喊了他一聲。
林辰猛然轉身,爆炸聲響起、大提琴音驟停,天花板上灑下的漫天水花竟到了強弩之末,林辰震驚地發現,原本用於大空間內分隔火情的防火卷閘門竟開始緩緩降下。
人群再次開始尖叫。
所有人都瘋了似地想在卷閘門關閉前通過,但那一刻,林辰發現周圍所有人的面容都消失了,他只能看到刑從連。
縱然人群推擠如海浪拍岸,但刑從連卻依舊站得很穩,如礁石矗立,不動不搖。
林辰看著他從腰際掏出什麼東西,用力拋來,他伸手接住,手中觸感冰冷,他低下頭,才發現刑從連竟然將隨身配槍扔給了他。
等他再抬頭時,閘門落下,冰冷無情的銀灰色將他們分隔開來。
周圍叫聲依舊,他再看不到刑從連的身影。
第163章 四聲75 再見
「永川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突發火情牽動所有市民的心。據悉,共有超過三千名原本準備參加宋聲聲先生追悼會的癡心粉絲被困火場,其中包括未及撤離的文藝中心員工和數十位第一時間趕到火場參與救援的的民警。」
「據第一時間逃出現場的受困人員向記者透露,文藝中心內起火點非常多,大部分起火點位於垃圾桶周圍,文藝中心內的消防系統因不明原因遭到破壞。」
「與此同時,相關消息稱,盧笛湖隧道和永川大道嚴重堵塞,造成救援人員進入熙寧開發區速度緩慢。」
……
無數消息通過數不清的手機、電話傳播開去,許多人在哭泣、求助、也有人相互依偎靠在一起。
刑從連環視四周,他的手機自卷閘門落下後便再未響過,周圍很多人都在撥打電話,但看上去沒有人能成功撥出。
如果不是耳機內還能聽見林辰奔跑、與什麼人交流、上車然後劇烈喘息的聲音,他甚至覺得他們身處與世隔絕的荒島,周圍所有景象與任何災難片裡都會拍攝的場景一般無二。
一開始的慌亂過後,接下來便是最難熬的求救時間。
有人拼命捶門、有人開始砸窗,同樣的,仍舊有人不斷從二層樓上湧下,很顯然,就算把窗戶全部砸破後,逃生速度也及不上人流湧下的速度。
更何況,刑從連腦海中再次浮現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平面圖,他們現在雖在一層,卻相當於普通民居5樓左右的位置,窗口逃生危險性極大。
小型爆炸、火災、斷網、通訊受阻、逃生困難,消防系統出現故障,這就是他們現在面臨的困境……
而且他向原本矗立的公演資訊牌看去,螢幕全黑,原本滾動出現字幕也消失了,那麼現在又要加上另一個問題,斷電……
他迅速分析完現在的情況,問題確實很多,但並不代表他們真的身陷絕境,一切問題總有源頭也總可以解決,他向身旁看去,問:「通訊問題是怎麼回事?」
王朝渾身濕透,鬢髮上都在滴水,眼神中沒有半點絕望,他反而很精神地從背包裡抽出筆記本電腦,第一句話是:「幸好買了防水包,小王同志真是太明智了。」
雖然這話很不合時宜,刑從連竟難得覺得欣慰。
王朝很快查完信號:「不像是基站和信號遮罩的問題,應該是現在打電話的人太多了,所以通訊受阻。」
現在的情形果然比當日安生國際商場更加難以應對,斷電斷網,意味著他們沒辦法使用廣播系統安撫群眾,看著空間裡間或亮起又暗下的手機螢幕,刑從連問:「可以群發短信嗎?」
「群發是沒問題,關鍵是發給誰?」
刑從連望向窗外,果斷道:「用基站,給信號覆蓋區域裡所有手機用戶發送短信。」
「就和詐騙短信一樣是吧!」王朝眼神一亮,:「沒問題,小意思。」
天花板上只有零星小雨滴下,窗外已經隱約白煙飄出,二層火勢漸大,熙寧派出所所長想帶人逆人流向樓上沖去。
刑從連將人拉住,平靜道:「稍等。」
「我們得上去摸情況啊!」
刑從連望著熙寧派出所長和數位警員的焦急面容,點了點頭,他拿出王朝的平板電腦,調開平面圖,對幾人說:「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這是二樓消防卷閘門和應急消火栓所在的位置,為了方便表述,由南至北以卷閘門為分隔,分為A1-A10區域,請您帶隊分別釐清這10塊區域的火情,其中A5為中央大廳出口、重點區域,必然積壓大量人流,務必注意安全。」他說完,又從背包裡拿出四組無線耳機,「抱歉,只有這四組了,還有,這是我電話,等會通訊恢復後請隨時保持聯繫。」
他隨即在手機裡輸入一串數位,幾人向他鄭重點頭致意,那種義無反顧的目光,刑從連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
林辰收到短信時,剛從搭乘的一輛私家車上下來。他與一位抱著女兒、面容焦慮的父親擦肩而過,車主降下車窗,祝他好運。
他仰望眼前的摩天大樓,又回望遠處巍峨聳立的文藝中心建築,縷縷青煙開始繚繞在建築物周圍,熙寧開發區消防大隊已經把僅剩的兩輛救火車輛開到現場,但比對著那巨型建築和建築前寬闊的廣場,那兩輛消防車顯得如此杯水車薪。
「警方已接到報警,為了通訊順暢,如無緊急狀況,請您放下手機切勿重複撥打救援電話。」
林辰沖入電梯口,按下按鈕,才有時間閱讀剛才收到的短信。
電梯大門洞開,他步入電梯。
「火情不明,請您儘量待在安全地帶,因樓層過高,請切勿使用視窗逃生,如遇濃煙請保持匍匐,等待救援。」
電梯迅速攀升,紅字不斷變幻。
「忌驚慌、忌推擠,警方一定盡所能保護大家生命安全,請相信我們。」
叮咚,樓層到達音響起。
……
卷閘門內。
刑從連的耳機裡不斷響起其餘所有人彙報火情的聲音,唯獨沒有林辰的聲音。
「刑隊,咳咳……A1、A2區域火勢並不嚴重,因卷閘門下落,我們暫時無法抵達A3、A4。」
「火勢都是從消防通道附近蔓延開來的,消防通道完全無法疏散群眾。」
「據剛才從A5、A6逃出的群眾說,人流最密集的中央大廳附近火勢最為嚴重,不過裡面情況不明。」
刑從連按住耳麥,看向王朝,「能聯繫上中央大廳裡的粉絲嗎?」
王朝迅速從粉絲會搶票名單裡調出號碼,撥打過去。
……
木問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那時她坐在中央大廳靠前的位置上正在編寫給老公的短信,她想了想,還是把「照顧好女兒」幾個字刪掉。
四周尖叫聲都已經平息,哭聲倒也不是很多。試圖尋找出口的人也都退了回來,周圍黑漆漆的,除了秘密頻道口亮著的綠燈外,只有每個人手機螢幕的光線,從高處看下去,就好像星海一樣,閃閃發光。
剛才,前排某個姑娘背包裡的炸開了,火焰頓時鋪散開來,幸好那個姑娘身邊的另一位眼疾手快,而她們又正好坐在消防栓旁邊,大概冥冥之中有什麼人在護佑她們吧,火勢被乾粉滅火器順利撲滅,除了附近幾人有不同程度燒傷外,並沒有造成太嚴重的損傷。
空氣裡已經隱約有一些焦糊味道,現在,燒傷都不算太嚴重的損傷了。
木問花舉目四望,按下接聽鍵。
……
林辰還在不停向上攀爬,電梯並不會直接到達最高處,雖然那位美景先生可能在這棟高樓任何一處地方,但實際上他也只能在實際意義的最高處,也就是天臺。
他的耳機裡不斷響起刑從連的聲音,刑從連一邊安撫中央大廳的女歌迷,一邊迅速瞭解火情,順便還用復述的方式敍述給他火場近況。
消防人員已經開始破門,其餘區域問題不大,但大火從中央大廳外燒起,所有參加見面會的粉絲被困火場。
「最嚴重的問題是。」刑從連頓了頓,林辰仿佛聽見切割機切割卷閘門的聲音,「這棟建築自帶消防系統全線停止運轉。」
「這不可能,先前噴淋系統不是還起作用嗎?」
「恐怕是一層放水用光了蓄水,所以二層火場的噴淋系統因缺水無法啟動,如果我沒有猜錯,是停電導致消防水泵出現問題,無法抽水。」
「這不可能!」林辰拉著扶手跑上最後一層樓,封鎖天臺的鐵門盡在眼前,「消防系統有二路備用電源,拉閘都不會斷電。」
「所以,這棟建築的智慧控制系統被人為破壞了。」
「你剛才說,因為一樓泄水所以先行用光了二樓噴淋系統水源,也就是說兇手並沒有在一樓製造火災的意願,他的目標一直是二樓中央大廳的那些粉絲。」他將手搭上鐵門,心念電轉,「刑從連,這裡有問題,為什麼一定是宋聲聲……」
林辰還想再說什麼,但他感到後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電光火石間,他迅速拔槍上膛,後轉抬腕,然而他身後那人不躲不閃,在那瞬間,林辰只能看見那人眼裡潛藏的溫和笑意。
那是位中年男人,灰西裝黑色雙肩包,耳朵裡插著一副耳塞,仿佛在聽什麼輕快的樂曲,他用槍口對準那人額頭,那人竟不躲不閃,笑著對他說:「林辰,我等你很久,你怎麼才來。」
【二】
林辰從未被那樣叫過名字。
很親昵很和氣,帶著一絲向上翹起的尾音,甜甜的,仿佛父母在叫心愛的孩子,又或者主人在喚寵物歸家。
他的槍穩穩抵在那位中年人的眉心,對方雙眼輕輕彎起,透露出溫和的笑意,那眼神中沒有任何驚懼,有的只是一團和氣。下一刻,對方動了,林辰的手按在扳機上,無法扣下,中年人伸出手,很和藹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又輕輕捏了下他的耳垂,最後毫無畏懼地將腦袋從他的槍口移開,微微側身,推開他身後的鐵門:「要看嗎,一起吧。」
天臺上長風爽颯,離天越近的地方,陽光也越刺眼。
晴空湛藍,林辰收起槍,對方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就算你有槍,但我也可以對你做任何事情,可你不敢向我開槍。
不得不說,如這位先生一樣的操盤手對形勢的判斷真和李景天那樣的純粹變態完全不同。
林辰跟在對方身後,站在正對文藝中心的位置上。
廣場上人頭攢動,從高空看下去就像是望著無數螻蟻掙命。
藍天下,遠處那棟銀白建築看不出任何火光,但隱約有白色的煙霧飄散出來,林辰很清楚,當從他的位置也可以看到熊熊烈火時,也正是整棟建築回天乏術時。
他身旁的中年人非常欣慰地俯瞰腳下亂象,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麼,收回視線,向他伸出手:「林辰,初次見面,我自我介紹下,我叫梁美景,你可以稱我為美景先生。」
林辰也非常有禮地向對方欠身致意,將手搭了上去與之交握:「您好,美景先生。」
對方搓了搓手,像是對他肯稱他先生非常高興:「其實上件事情之後,我就想來見你,不過近來要忙的事情比較多,我就沒及時去找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會。」
林辰將手槍轉了半圈,塞回口袋裡,美景先生似乎對他這一舉動非常讚賞:「是啊,我們也是難得有機會聊聊天,用兵器相對,不如用真心相對。」
林辰點了點頭,問他:「那我可以坐下聊嗎?」
他問這個問題時,中年人表情中有些微詫異,不過很快恢復:「你想坐在哪裡?」
林辰用實際行動回答他的問題,他直接在天臺上盤腿坐下,雖然中午的水泥平臺已經被曬得滾燙,不過他還是坐得非常安逸,然後他抬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對方一起來坐。
美景先生見狀,微微笑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鋪在地上,也跟著坐了下來。他笑盈盈看著高空下的火場,火勢蔓延得非常快速,在很短的時間內,橙紅色火焰已經燒穿玻璃幕牆,在半空中張牙舞爪。
「我記得那時候,你的小師妹也是跳樓死的?」
林辰望著身旁中年人眼角邊的魚尾紋,很平靜道:「是啊,那時候我和她的距離,差不多就是我們倆這麼近,但我還是沒有救下她。」
「那麼看到宋聲聲屍體的時候,你也是這種感覺嗎?」
「什麼感覺?」
美景先生的眼神仿佛在發光:「就是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拼命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救下他們?」
「是啊,錐心之痛,不過如此。」
「真是抱歉給你帶去那麼多痛苦,不過其實你不用太自責,你的小師妹真的是心甘情願死的。她臨死前那天早上還給我口交過,像那個年紀的女孩,戀父情結太嚴重,就算是我也很難招架。你知道,她還給我懷過孩子,不過最後流產了,真是遺憾。」
美景說著苦笑了一下,但林辰只能從那樣的笑意中看到嘲諷之意。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林辰指了指自己耳朵裡的耳塞,「全程錄音,我可以當作您是在陳述罪情嗎?」
「當然可以。」美景先生笑道,「林辰,我的孩子,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和你說說話而已。」
林辰單手支頤,撐著膝蓋,很輕鬆地指了指身邊的人,又指了指自己:「為什麼您覺得,我們兩人之間死的一定是我呢?」
「因為我有預見能力啊,等會兒你會心甘情願從這棟樓上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我已經親眼看到那樣的場景了,你死的時候,真是美得不像話。」
林辰微微側首,灼熱的陽光將他照得渾身滾燙。他認真問道:「可是我還不想死,怎麼辦?」
「這世界上哪有不想死就不死的事情啊。」美景笑了起來,「宋聲聲也不想死啊,他像條狗一樣活了那麼多年,為了活命不知道被多少人上過,可那又怎樣呢,最後得死呀。」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嗎?」林辰驀然抬頭,看著美景先生無奈的面容,很認真說道,「如果您真是這麼認為,我忽然覺得我稍微有了能活著走出這裡的可能。」
……
火勢蔓延得比想像中更快。
李崇遠作為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中隊隊員,面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和不斷被防火門封鎖的現場,竟有種絕望之感。他已經參與火災救援有差不多10個年頭,還有半個月他就可以光榮退役。在他10多年的救火生涯裡,並非沒見過比眼前災情更嚴重的火場,但沒有哪次比這次的死亡陰影更加濃重。
他握住切割機,用盡全身力氣割開眼前的卷閘門,他的隊友已經上到二樓更加危險的火場裡疏散群眾,火焰燒至玻璃幕牆,傳出劇烈爆炸聲響。以他的經驗來說,這樣的火情調集30輛以上、足夠鋪滿整個廣場的消防車輛才勉強夠用,而現在,他回望佈滿絕望神情的廣場,繼續握緊手中的機器。
在卷閘門割開的瞬間,有人一把將門踹開,人流隨之蜂擁而出。
他來不及幫助人員疏散,而是向門內豁口處望去,在角落位置看到兩個正不停打電話的人,他想起方才中隊長佈置的緊急任務,疾步過去,朝人敬禮:「刑隊長您好,熙寧中隊李崇遠,奉命協助您處理火情。」
那位並沒有第一時間理他,而是低頭聽著電話,過了一會,他才掛斷電話,語氣沉穩寧和,竟無半絲慌亂:「還是我向您簡單彙報下現在火場情況,一樓受困人員基本都已經由秘密頻道從地下停車場撤離,只有我們這塊區域和對面同樣區域沒有秘密頻道可供撤離,但現在主要問題是二樓火場施救困難,所有秘密頻道被堵,加之卷閘門下降造成火場分割,有零星人員被困。」那位邊說,邊用平板電腦向他出示所有起火點,他說完,又在立體圖中最大的大廳上畫圈,「大火包圍了中央大廳,裡面有三千人,因消防系統全線故障,排煙設備停止工作,預計受困人員最多還能堅持10到15分鐘,就會首先因有燃燒產生的毒氣體中毒身亡。」
李崇遠猛然抬頭:「太快了,我們人手太少,這麼短時間內不可能疏散三千人。」
「以您的經驗,中央大廳那三千人唯一的生還可能是什麼?」那位這樣問他。
李崇遠舉目四望,將克裡斯汀文藝中心的所有消防資料在心中過濾一遍,他抬頭,很果斷地說:「我們後續中隊最快也要10分鐘後到達火場,文藝中心採用R級智慧聯動消防系統,除非消防系統重新恢復運轉才可能短時間內減弱火勢,但還不清楚消防系統失靈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配電房。」在那位刑隊長身邊,一個很年輕的技術員說,「我剛測算了下,消防系統應該從未被啟動,任何一棟樓的火情監控點位都非常多,沒有人可以同時破壞全部監控點,要短時間內讓整棟建築消防系統失靈的最快方式就是截斷主電源,我懷疑配電房被炸爛了。」
「備用發電機組在哪?」
他和那位刑隊長異口同聲問道。
【三】
玻璃幕牆不斷炸裂。
所有人都遠離建築,避免被濺落物砸到,每一次小型爆炸,都會引起廣場人群一陣尖叫。洶湧的人流不斷推搡,誰也不知道,下一簇火苗將從何處騰起。
消防警員升起雲梯解救被困群眾,不斷有受困人員被從火場疏散出來,到最後只有身著藏青色警服的警員還在不斷沖入火場。
林辰看著腳下煉獄般的景象,耳機裡不斷傳出刑從連調配現場人員的聲音,聽著刑從連的聲音,他漸漸平靜下來。
長風橫空而過,他按了按耳麥,看向身旁氣定神閑的中年人,問:「您剛才說什麼,我沒有聽清。」
「我說,並不存在你還可以活著走下這棟樓的可能。」
「為什麼?」
「你馬上就會知道。」
「不用馬上,您既然在這裡等我,又說我會心甘情願跳樓自殺,您恐怕拿捏著很多人的生命,才有底氣這樣說。」
「林辰,你真是讓我讚歎。」美景臉上露出贊許神色,「所以你要跪下來求我嗎?」
「您剛才不是說了,我會心甘情願從這裡跳下去,我的命都在您手裡,那麼下跪就不必了吧。」林辰很誠懇道,「那麼在我死之前,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哈哈哈。」美景先生非常爽朗地笑了起來,「這樣吧,我給你三個問題的機會,就像你和李景天玩的那種,不過比那種要刺激一點。」
「願聞其詳。」
「你看,我們現在離天臺邊緣已經很近了,你可以問我三個問題,我每回答完一個,你就向後退一步,當我把最後一個問題答完……」中年人攤開手心,輕輕吹了口氣,「你就會轉過身,從這裡消失,隨風而逝。」
「非常有趣。」林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有些散漫地從地上站起,他背對著遠處火場,凝視著自己身前這位中年人。
「你好像很有自信?」
「因為我真的很會猜,而您千萬記得把心事藏好。」
他說著,向後退了一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是宋聲聲?」
……
刑從連聽見林辰問這個問題時,正在穿厚重的消防服。
據從負二層逃出來的工作人員說,那裡火勢也非常大,除非穿越火場,否則根本沒有辦法進入中央控制區找到備用發電機組。
「還有一道電子門,我把門禁卡給您,您一定藏好,千萬別被燒化了。」
一位自稱是文藝中心總經理秘書的年輕男子向他遞出門卡,刑從連點頭接過,耳機內傳出的清淡嗓音卻令他忍不住握緊卡片。
他能聽見高樓頂部呼嘯而過的風聲,林辰提問的聲音已經被風掩蓋得幾不可聞,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林辰就站在天臺邊緣,並且非常堅定地後退了一步,踩在了死亡線上。
在那一刻,他竟非常非常想甩開一切沖上樓將林辰拉住。他抬頭,仰望百米高空的樓頂,然後回頭,戴上氧氣面罩,向地下室走去。
……
「林辰,這麼寶貴的機會你居然用來問為什麼我會選宋聲聲,真是令我非常意外。」
「反正我都快死了,解開心結比較重要。」
「你還不明白嗎?」美景先生嘖嘖輕歎,「我選宋聲聲是因為我很清楚什麼樣的人才最吸引你。」
「聽您的意思,宋聲聲只是一個誘我們上鉤的魚餌,文藝中心的火災事故是為了報復我們?」
「怎麼能說是報復呢,該說是回禮更恰當。」美景先生真切道。
「因為我們抓了楊典峰,又破壞了您的直播,但為什麼這場行動沒有直接針對我們?」
「林辰,我的孩子,你真是太天真了。」美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回過頭看看底下那些哭得那麼悲傷的人們,你嘗過的錐心之痛,他們馬上也會嘗到。當他們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烈火燒成焦炭的屍體,又聽到他們愛人不過是一場報復的犧牲品時,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呢?」
林辰很不以為然地反問:「我為什麼要在乎他們怎麼想?」
「那我告訴你,他們中一定有很多很多人覺得,如果你們警方不和我們作對,這些人就不會死,就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正義的人害死了他們的摯愛。」
林辰點了點頭:「嗯,當這些人發聲譴責警方的時候,你可以推波助瀾,讓這種聲音漸漸成為社會主流,今後執法者不敢發聲、做事開始束手束腳,這是你想要的結果?」
「是吧,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大眾心理究竟是多麼容易操控,人都是愚昧而隨波逐流的,只要稍加操縱,這場大火裡死的無辜遇難者都可以變成腦殘追星族,很多人會說他們不追星就不會死,純粹活該……」
「嗯,我明白了,雖然覺得您有些天真又閑得慌,不過聽您這麼一說,宋聲聲的粉絲死定了?」
「別耍賴,這是第二個問題嗎,要退步啊。」美景用手指了指林辰身後的地面。
……
木問花趴坐在中央大廳裡,並不知道有人已經就她死後的社會評價展開了討論。其實每個人都可能考慮過自己的死法,因為追星而被困火場燒死,聽起來好像並不光彩。
不過,那位美景先生大概也不會想到,其實她現在腦子裡想的東西和那位想挽救她生命的林姓顧問差不多。這個世界上傻逼那麼多,要是每個傻逼的話你都要聽進耳朵裡記在心裡,那不如早點死掉好了。
在你的生命裡,還是愛你和你愛的人比較重要,這幾乎是一位即將被煙霧嗆死的母親兼追星族的肺腑之言了。她完全保持著匍匐在地的姿勢,看手機相冊裡女兒、老公、還有她最愛的宋聲聲先生的照片。
她嘴裡哼著一首很輕快的歌,然後她聽到,和她趴在一起的那個姑娘也哼唱了起來。
空氣的溫度漸漸升高,秘密頻道噴射出明顯可見的火焰,大火雖然還沒有完全燒穿大廳牆壁,不過也大概很快了。
……
林辰又後退了一步。
他的腦後沒有長眼睛,但他還是能感受到身後猛烈的勁風和百米落差所帶來的搖搖欲墜感,那都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壓力。
他的耳麥中傳出刑從連粗重至極的喘息聲音,雖然不知對方身處何方,可光憑那一下又一下艱難的喘息,他也能判斷出,刑從連應該是進入了火場最深處。那裡應該很黑,非常燙,讓人呼吸一下都要用盡渾身上下的所有力氣,刑從連的面罩上應該滿是水霧,擦掉一些水霧,他應該就能看見那雙幽綠如潭水的眼眸。
「當然不是一定會死。」美景先生坐在地上,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對他說,「林辰,其實只要你從這棟樓上跳下去贖罪,我保證他們大部分人都可以活下來。」
「1命換3000?」林辰覺得很不可思議,「這也太划算了,您什麼時候開始做虧本生意了?」
「一點都不虧啊,傳說中的林顧問還是很值錢的,其實你看,你死或者下面那些人死,對我來說其實是一樣的。」
「我明白了,如果我按你說的跳下去,就可以告訴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邪不勝正那些話純粹是心靈雞湯,人嘛,總是要向更強大的一方屈服。」
美景先生雙手輕撫,開始鼓掌:「所以啊,林辰,你最多還有10分鐘。」美景從書包裡拿出一包小餅乾,拆開包裝,塞了一塊在嘴裡,「不過這對你來說應該很難吧,畢竟你的優柔寡斷已經害死了宋聲聲。你明明有一整個月的時間可以救他,可是那時候你在幹嘛,搶票嗎?你要是用強硬態度要求和宋聲聲見面,說不定宋聲聲就突然鼓起勇氣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我們的計畫也不會成功,底下的人或者你也不會死……」
「我都快死了,您就別騙我了。宋聲聲缺了顆牙,被你裝了監聽器,你又用粉絲的命威脅他,他才不會把事情告訴我。」頂樓的風總是大得非常突然,林辰就地坐下,很無奈地道。
「你知道假牙的事情?」美景先生臉上終於現出些意外的神情。
「是啊,我剛才問你為什麼是宋聲聲,其實應該也有一些他本人的原因吧?」
美景先生又從背包一側的口袋裡掏出水壺,擰開杯蓋,汩汩清茶流入杯中。他對著茶杯吹了口氣,臉上露出追憶往昔的笑容:「宋聲聲啊,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是那種特別名貴的大型犬,皮毛光亮,有很多人喜歡,牽出去的時候小姑娘們都會愛他愛到尖叫,我是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愛的。」
林辰很耐心地問道:「那您又是為什麼要毀了他呢?」
「他第一次去找相野的時候,那天我正好也在,聽說他被人一遍又一遍虐待,我也是很心疼的。不過你也知道,李景天是李老的孫子,我們在新尼的業務還得仰仗李老,所以相野就很好脾氣地勸宋聲聲稍加忍耐。可是聲聲他不同意。我見過他身上的傷啊,渾身青紫,慘不忍睹,明明都已經那麼慘了,他居然還有力氣和相野拍桌,整個人鬥志昂揚,好像在燃燒。」
「後來呢?」
「他實在不聽話,我們也沒有辦法,只能當場把他綁在椅子上。相野拔開他的嘴,我拿了鉗子,把他的牙拔了出來……」美景說著,悠然飲了口茶,「你真該看看那時的場景。他流了好多好多血,痛得要把喉嚨都喊破,我們還費了老大功夫給他止血,裝假牙。可到最後,他看我們的眼神,還是燃燒著的,一點也沒有屈服,真是太有意思了。」
「既然他是那樣的人,您是怎麼讓他屈服的呢?」
「你知道嗎,把一匹獵犬的腿打斷,看著他趴在狗窩裡苟延殘喘的樣子才最有趣。」美景先生嘎吱一聲,咬下一塊餅乾,「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還不停地在背後搞小動作,以為我們發現不了,但實際上我們真的什麼都知道。有一天,他在翻相野的臥室,然後我就走進去,把他抓了個現行。」
「您懲罰他了?」
「也說不上是懲罰吧,畢竟第二天正好是他的唱片簽售會。在見面會之前,相野帶他站在那個簽售會書城的高處,給他看了一則新聞,新聞上是逢春大學兩位女生出車禍的消息,其中一位元女生宋聲聲認識,是他一個得心臟病的女粉絲,他還給那個粉絲捐了很多錢,然後相野告訴他,他那位粉絲心臟病手術很成功,都已經重新回到大學上學了,因為他的冒險行動,害我們要連夜殺人,真是累死了。」
林辰很難不跟隨美景先生的聲音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時刻,宋聲聲所經歷的一切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殘酷。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大概不過如此。
「他哭了吧。」
「是啊,他揍了相野一拳,然後哭了。據說那是他第一次流眼淚。他哭得慘極了,和個貞潔烈女一樣,就差拿刀抹脖子了。」
「但是您沒有讓他死?」
「是啊,我們告訴他,他要是敢死,我保證會殺了他很多很多粉絲。」美景這麼說的時候,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火場。白煙已經轉青,一切景象都宛如地獄,「我說話一向算話。」
【四】
木問花在唱歌,具體來說,是整個中央大廳的姑娘們都在輕聲歌唱。
【這世界上不存在永遠的愛情,也沒有人能夠永生,所以放肆吧,瀟灑吧,去他媽讓他滾蛋吧。】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選了同一首歌。她們已經全部聚在一起,但火真的太大,一些身強力壯的媽媽飯們把年紀很小的姑娘們護在更裡面的地方。但誰都知道,她們今天逃不出去了,所以她們才開始唱歌。
那是聲聲最喜歡的一首歌,雖然整首歌裡的歌詞非常不雅觀,但它有個非常非常好聽的名字《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也不知是幻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回頭的時候,仿佛看到聲聲站在舞臺上,他整個人亮得像在發光。
他說:「因為我比較帥,還是我守護你們好了~」
……
地下空間行進比想像中更加艱難,積壓的濃煙讓探照燈都失去作用,刑從連汗如雨下,呼吸非常困難,但或許是因為地下空間太過安靜,他能很清楚聽見百米高空上的那番對話。
他能聽見美景平靜又帶著喜悅的聲音,也能聽見林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時,尾音裡痛苦的顫動。
但他現在卻必須把那些畫面趕出腦海,認真聽耳麥中的指示。
「老大、李隊長,在你們前方5米應該是個樓梯,走下樓梯,你就能看到中控室了。」
「收到。」
「中央大廳那個木姑娘說,火已經破牆了,煙特別大,他們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
「我查了文藝中心的資料,中控室採用了RM5型電子門,斷電後門應該會自動打開保證人員安全,如果沒開我恐怕伺服器掛了門卡會失效刷不開,但你直接輸密碼應該就行。」
「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老大,你死了就沒人給我零用錢花了。」
……
林辰按了按耳麥,聽到王朝最後那句話時,他竟覺得非常欣慰。
刑從連養大的孩子,真是無所畏懼。
時間也差不多了,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從地上站起。
見他起身,美景先生忽然眼前一亮:「怎麼,他們已經到那扇電子門前面了嗎?」
林辰搖了搖頭:「還沒有,所以是電子門被您做了手腳嗎?」
美景笑了笑:「這算是最後一個問題嗎?」
林辰搖了搖頭,但還是向後跨了一步,長風將他的衣襟吹得烈烈作響,他忽然冷笑起來:「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您聽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嗎?」
「什麼話?」
「反派死於話多。」
美景先生大笑起來,他捂住嘴,防止嘴裡的餅乾屑噴出來顯得不雅,「這是什麼意思?」
林辰毫不猶豫掏出槍,拉開保險、給槍上膛、對準地上那位中年人的眉心:「說了那麼多其實你都在兜圈子。你不斷把話題引向一個論點,我和宋聲聲一樣,因為我們挑釁,所以你們才被迫殺人。」
「這是事實啊。」
「這不是事實,這是典型用動機A遮掩動機B的手法。歸根結底還是,你的動機從來都不是向我們復仇,你就是要殺了宋聲聲的粉絲。你剛才說你知道了我搶票,這說明你一直在監控粉絲見面會的選票系統,而當時的搶票規則也非常有意思,它說明場內的每一個粉絲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你故意挑選了宋聲聲最元老級別的粉絲,這裡面一定有原因。而宋聲聲正因為你行動推進逐漸意識到這點,才會選擇用自殺來提醒我們。他的死亡時間拿捏得再恰當不過,相野被捕而我們能及時趕到這裡,都是因為他。」
美景只是笑著搖頭,沒有說話。
「宋聲聲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堅韌的生命,自從你為他裝上那顆牙齒之後,我恐怕他很多年都沒有說過什麼話了,大概連你也沒有想過,死人其實真的會開口。」
「林辰,我才是那個認識宋聲聲很多年的人,而不是你。你以為他為什麼不想和你見面?因為他不敢啊。他已經被打斷了骨頭,連筋都被一根根抽出來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麼想重回舞臺,就是跪著都要爬回去。所以他根本捨不得死,如果他像你說得這麼聰明早就知道我們想做什麼,他早該自殺了,為什麼非要選在今天?」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一定是今天。」
天上晴空萬里,陽光刺目,林辰看了一眼那朗朗乾坤,非常認真地問道。
宋聲聲,還有什麼,是你想說,而我沒有聽到的事情呢?
……
地下空間內,那扇堅固的電子門前,顯示密碼失敗的提示音不斷響起。
刑從連回過頭,身後是洪水猛獸般的滾燙黑煙,他看不見任何火光。在他身邊,與他一起下到火場的消防員正不斷嘗試用門卡開門。
但失敗、失敗、仍舊是失敗……
最後,李崇遠扔掉門卡,從隨身攜帶的工具箱裡拿出工具,準備直接撬掉電控板。
「王朝,還有別的辦法嗎,門打不開,撬鎖可行嗎?或者電子對沖?」
「我靠老大,照理來說這種電子門斷電後就會自動打開,你們甚至連密碼都不用。你告訴我,電子顯示板上的模式是fail safe還是fail security?」
刑從連隨即看去:「fail security。」
王朝怒吼:「哪個傻逼把把門調到fail security模式,他以為中控室是金庫嗎?老大你讓李隊千萬別嘗試破門,fail security模式下安保級別最高,強行破門會自動鎖死,我保證你們短時間內一定打不開!」
李崇遠立即停手,而他耳麥裡王朝還在不斷說話,可刑從連忽然覺得周圍非常安靜,安靜到,他只能聽見林辰輕緩的呼吸聲音。
「林辰,我們要密碼。」他對他這樣說。
……
林辰舉著槍,向前跨了一步。
大概是發現了他臉色的變化,坐在地上的中年人說:「門不太好開吧?這樣,你給我留個電話,你自殺以後,我就把密碼告訴他們,別擔心,我一向說話算話。」
「你更換了電子門的密碼?」他問。
「Bingo,所以你到底想不想救人?」
林辰覺得這真是很好笑:「我剛才說過了,美景先生,反派往往死於話多。其實這也算是個心理問題。像您這樣的反派人物都驕傲、自大、自以為掌控全域,所以到了最後的勝利時刻,你們總是忍不住自我誇耀,因此總是容易說太多廢話。言多必失,我建議您現在就閉嘴,如同我對李景天的真切建議一樣,從現在開始不要給我任何猜到答案的機會。」
「就算你要猜,也要掌握我的生平資料,可是你連我究竟是誰都不知道……」美景輕聲細語道。
看著美景先生得意而狡詐的笑容,林辰平靜地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誰,剛才已經和我說了那麼多話,我足夠瞭解你。」
「是麼?」
「你憤世嫉俗,有明顯的反社會和自戀型人格障礙。你視人命如草芥,你認為眾生皆惡,看不起所有普通平凡的芸芸眾生。你把人命當成兒戲,你總覺得這一切是你布下的遊戲而所有人不過是你手中的棋子。你嘲諷粉絲們對宋聲聲愚蠢的愛戀,當然,你覺得宋聲聲也很蠢,你非常非常看不起他。」
「他真的是條狗啊。」
「我剛才說過,你最大的問題在於認為宋聲聲是受你控制的玩物,我想,恐怕是他對你的虛與委蛇給你造成了這種印象。他在被你控制的每一天裡都鬥志昂揚。他絕不妥協從未放棄,這是一場除非他走向生命終點才會結束的戰鬥。而既然他選擇了死亡,這說明他已經用死亡迎來了最後的勝利了。」
「你誇宋聲聲誇得我都要臉紅了啊。」
「所以,那個密碼,真是你設下的嗎?」他冷笑著,又向前走了一步。
在他問出那個問題後,他很明顯看到美景先生臉上原本得體的笑容中出現了一絲裂痕。
「不用回答,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他將手指輕輕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動作,「像你這樣的人,最喜歡玩那些殘酷的人性遊戲。讓宋聲聲知道他的反抗害死自己的粉絲也好,逼我自殺救人也罷,你對這個世界永遠懷揣最大的惡意,卻最喜歡玩那些毫無意義象徵性的東西。如果你要設一扇永遠也打不開的密碼門,殺了那些摯愛宋聲聲的粉絲們,請問,你會用誰想出來的數字呢?」
林辰說完,又向前跨了一步,他離地上那位惡意的化身已經越來越近,「你的表情告訴我,那個人是宋聲聲。你不會真愚蠢到隨口問過宋聲聲你最喜歡什麼數字,準備用他最愛的數字,殺死那些最愛他的人?」他沒有給美景任何說話的機會,因為他終於知道,宋聲聲為什麼會選擇在今日死亡,「昨天,他來過這裡彩排。他當然不可能知道你的計畫,不過他是那麼聰明的人,他來到這裡的時候,一定會終於把一切細節串聯起來。他終於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殺人,要殺很多很多人,所以他必須用自己的死來阻止這一切。他瞭解你的惡劣,或許當日你只是隨口問他,真正設置密碼時不一定會用他想的那串數字。但當他自殺之後,你卻更有可能會用他想的那段數字,因為活人設下的密碼永遠有被破解的可能,但死人想出的密碼不會,對嗎?」
美景先生臉色鐵青,他的臉上終於沒有了那絲溫和謙恭的偽裝。他笑得非常殘忍,那是自遠古而來的邪惡生命,他滿嘴血腥,以吞噬善意為生。
林辰知道他猜對了:「你是不是在想,你究竟忽略了什麼東西,讓宋聲聲得以把密碼傳遞出來。可他明明一句話也沒有對我們說過啊。你沒有想過吧,你看不起的那條老狗,居然在死了以後還能往你心口猛地插上一刀。」
美景咧嘴笑了起來:「不,你猜錯了,那是我設的密碼,宋聲聲那條老狗,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不,那是他想的數字。」
驕陽刺目,長風貫空。
林辰緩緩開口:「宋聲聲進入演藝圈太早,他沒有讀過太多書,如果是他設下並且要傳遞出來的密碼一定不會太複雜,但卻只有愛他的人才能猜到。你應該知道宋聲聲很喜歡畫的那個符號&,但在他死亡的浴缸裡,我並沒有看到那個符號。我一直在想,像他這樣充滿信念的人,為什麼不畫那個符號呢?」
「為什麼?」
「因為宋聲聲曾經在一次演唱會上說過,如果有天我死了,請你們為我唱一首歌。那是一首充斥著去你媽愛誰誰的歌,但名字卻意外感人的歌。這首歌來自於他摯愛的童話,而只有資深粉絲才會知道,在那首專輯的歌詞本上,每一行後面都有一個裝飾性的&,除了其中一行。那一行歌詞像裹腳布一樣長,卻因為排版問題,後面少了個&。」
「所以他設下的密碼,就是那句歌詞。」
林辰並不知道,那位被拔掉牙齒、備受威脅,整日活在懸劍陰影下的人究竟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的,他甚至不知道宋聲聲究竟是靠什麼在走上舞臺實現自己的心願前選擇自殺。
但是桀驁、放縱、理應擁有火一般生命的宋聲聲,他充滿鬥志他從未放棄。
他曾經問過自己,磨難和痛苦是否會令人靈魂也變得卑微,他想,宋聲聲已經給他答案。
他仿佛看到18歲的宋聲聲爽朗地笑著對他說:嘿,我這麼驕傲,怎麼可能向命運這種狗屁玩意低頭呢,我永遠也不會像命運低頭啊。
他跨出最後一步,用槍口死死抵住了中年人的眉心:「將軍。」
尾聲
水幕鋪天蓋地而下。
木問花被扶出火場,雖然她剛才在火場裡等了很久,渾身滾燙,但在她走入陽光中的那一刻,她才第一次發現陽光是那麼溫暖。
隔著無數人,她第一眼就看到她生命中最愛的男人抱著女兒向她沖了過來,然後她的愛人們用前所未有的力度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她親了親女兒柔嫩的臉頰,用被煙熏得有些焦黑的手指,擦去了女兒臉頰上的淚痕。
……
廣場上到處都是人人人。
雖然在通電前,王朝已經提前發短信提醒過所有人要提前趴倒盡可能遠離著火點、同時注意高溫水蒸氣,但還是有一些離著火點太近的人被熱氣灼傷,不過和沒命比起來,受點傷也算不了什麼,吸入濃煙也能治好,反正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
反正小王同志是這麼想的。
陸續到來的救護車裡下來了很多長腿護士姐姐,正在給傷患做簡單包紮。
他終於能夠比較愜意地坐在警車裡,吹著空調,看著筆記本,不過他估計等會兒耳麥裡就會傳出他老大的怒吼,讓他滾去做這做那。萬一老大要他去修伺服器修網路什麼的,他覺得自己一定得開個高價,總之先沖個戰網點買守望先鋒328數字典藏版好了。
……
林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樓的。
地上有一攤四分五裂的屍體,就在剛才,美景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他甚至來不及扣動扳機做出任何反應,對方就選擇了死亡。
原來1換3000,最後跳樓自殺的人,變成了美景先生。
他繞過地上那人的屍體,推開所有想要攙扶他的警員。
或許是在高空曬了太久,他只覺得頭疼欲裂,耳膜劇痛,仿佛總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一會兒是宋聲聲在唱歌,一會又是刑從連最後那一聲「好」,他耳邊不停有電子門開鎖失敗的滴滴聲響起,不斷不斷,令人絕望。
他覺得自己已經分不清時間順序,所有的畫面都變得模糊,但他腦海裡卻很清楚記得美景跳樓前的最後一幕。
那位溫和的中年人在他槍口前起身,嘴唇翕動,笑著對他說:「請代我向刑隊長問好。」
說完這句話後,美景就飛快跑到天臺邊緣,格外瀟灑地一躍而下。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之後,他試圖不停呼喚刑從連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覺得手裡的槍很重,重得他幾乎無法握住。如果美景復仇的對像是他們兩個,刑從連恐怕也有危險,而他的配槍在他手上,在火場遭到任何襲擊都會非常危險。
他向廣場奔去,四周都是相互依偎的人群,男男女女在擁抱在接吻,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幸福笑容。天空中有水灑下,火光已經漸漸熄滅,但還有零星的畢波聲和玻璃炸裂聲。
可他找不到王朝,也找不到刑從連,目之所及沒有任何熟悉的面容。他不停地向所有人詢問刑從連在哪裡,卻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還有人很奇怪地問他:刑從連是誰,是你什麼人?
是啊,刑從連是誰,他和他是什麼關係呢?
他踏入火場,看到那扇被割開大口的銀灰色安全門,門裡空空如也,他想找的人並不在那裡。
他想放聲大喊,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因為緊張而發不出任何聲音。
地上很濕,非常濕,一切都變得四分五裂。他間或與一些救火人員和被營救出的人群擦肩而過,有人問他要去哪裡,要找誰,他無法回答。他的耳邊再次出現非常多的聲音,廣場上仿佛有人在唱歌,還是那首歌,宋聲聲的歌。歌聲仿佛穿透黑夜的明光,給周圍的混亂一點點染上光明的色彩。
有人唱:這世界上不存在永遠的愛情
他向地下室走去,空間裡只有秘密頻道綠瑩瑩的光,周圍黑暗,非常黑暗,天花板上有水滴下。
他漸漸聽到腳步聲音,那是一位拖著沉重步伐的消防員,他抓住對方,又問了一遍那個問題:刑從連在哪裡?
對方撓了撓頭,然後將面罩摘下,對他說:「你找刑隊長啊,他剛還在樓下。」
他鬆開那人,向更下層的空間跑去,他推開地下的每一扇們,卻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廣場上的歌聲仿佛穿透層層水泥板傳遞下來,但那也有可能是他的幻聽。
也沒有人能夠永生……
有人在給歌曲和聲:也沒有人能夠永生……
他將要推開走廊盡頭最後一扇鐵門,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猛然回頭,拔槍,死死抵住那人的額頭。
然後,他看到了一雙綠瑩瑩的雙眼,仿佛是森林中最清冽的那泓泉水又或者是拂過眼角眉梢一縷很清淡的風。
那人灰頭土臉,臉上早已被煙灰熏得漆黑一片,但他眼中含笑,對他說:「是我,不用怕。」
在那瞬間,林辰猛然聽見無數聲音湧進他的耳內,很多人都在叫囂:所以放肆吧瀟灑吧去他媽讓他滾蛋吧……
這世界上不存在永遠的愛情,也沒有人能夠永生,所以放肆吧,瀟灑吧,去他媽讓他滾蛋吧!
所以放肆吧瀟灑吧去他媽讓他滾蛋吧!
他鬆開手裡的槍,一把抓住那人頭髮,非常用力將人推到牆上,然後重重吻了上去。
我生於長空 長於烈日 我翱翔於風 從未遠去
親愛的姑娘 請不要為我哭泣
——宋聲聲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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